《假死后白月光替身不干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假死后白月光替身不干了 作者:素笔执火 文案: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能成为他的正妃,是因为我的容貌像极了她; 我出身卑微,命如蝼蚁,可他却是天上月,遥不可及; 后来,白月光身患恶疾,无药可医,他听了江湖术士的三言两语,便要剜我心头血,剔我肉中骨; 我头一回瞧见他哭得那么伤心,我知道,如果她死了,他定然会也活不下去; 只可怜,我那腹中胎儿,还未来得及喊他一声爹爹; 那夜,花市灯如昼,我站在高耸的城楼上,看着底下成双成对,可怜已非局中人,我闭上眼,纵身一跃; 寒风凛冽中,我看见他双眼通红,张了张嘴,发不出半点声响; 鲜血喷溅在脸上,我想,他这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之骄子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元初┃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不是替身,我是真白月光 立意:逆境中成长 第1章 “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她想,呆滞的目光徐徐地经过囚车和王府高耸的院墙。 天刚破晓,夜晚的凉意还没有散去,风一掀,寒气钻进单薄的囚衣,散了大半的困倦。 同所有奴隶一样,她被驱赶下囚车,在王府奴院管事庄徳的呵斥下,朝不远处的矮门缓缓前行。 铁链沉重让她直不起身,每走出几步,不得不喘上一阵,然而四周却听不到半点的呜咽,只有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不要,我不要死在这里!”走在前头的女子突然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地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胳膊晃了又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尖锐,“姜元初,我们快跑,跑啊!” 她身子僵硬,还没来得及反应,庄徳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胸膛,鲜血殷红浸透了白色囚衣。 “活下去……”声音轻得像一缕柳絮。 长剑抽离,女子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会没命的…… 她拼命将哭声藏在了喉咙间,惊恐地望着那柄血淋淋的长剑,唇舌打起了哆嗦。 而至始至终,庄徳脸上写满了冷漠,在这里,奴隶的命还没有街市上的一只走鸡值钱,死就死了。 这些奴隶有些是战俘,有些是犯了死罪的,还有一些从人贩子手里流过来的异乡客。 他们身份卑贱,是为奴籍,朝廷们将其名字登记造册,而后由专人送到各处府邸当中。奴隶们不受本朝律法的保护,大多数人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死得人多了,添补的次数就多。 尤其是靖安王的府上。 在京都,靖安王的名讳叫人闻风丧胆,不寒而栗。传闻中,他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当年将昏庸无能且骄奢淫逸的昏君逼下龙椅,又以一人之力扶持幼君称帝。 奴隶当中有男有女,但送来靖安王府上的,都是清一色容貌姣好的女奴隶。 对于女奴隶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她们情愿被送进烟柳之地,当最下等的娼/妓,也不愿意来靖安王府,娼/妓尚且有活命,可这里是九死一生。 雁儿的尸体被人拖了下去,青石板的地面上留下蜿蜒蛇形的鲜红血迹,很是瘆人。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奴隶们吓得魂飞魄散,强打起精神,纷纷跟紧了脚步往矮门走去。 说是矮门,倒更像是狗洞,奴隶们需要弓腰才能穿过,稍稍慢了一点,就会招来一顿毒打。 就这样,又死了七八个。 进府之后,奴隶们被分成了三等,金银铜,稍有姿色的为金,有力气的为银,身体瘦弱,又没有姿色的为铜。 姜元初就是最下等的铜奴隶。 娘亲死了,爹爹续了弦,后母为了几两碎银,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几经周折就到了这里。 为了防止逃跑,奴隶们的脚腕上都系上了铃铛,只要一走动就会发出声响,如果擅自取下,就会没命。 分好等级之后,庄徳命人端了几篓馒头上来,馒头已经馊了,上面有不少黑青色的霉点,来这里之前,奴隶们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饿得两眼冒光,不停地咽口水。 真的太想吃一口饱饭了。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大胆铜铃铛,扑到馒头上面,一手拿了一个,疯狂地啃咬起来。 其余的奴隶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有的已经蠢蠢欲动。 一道刺眼的白光划过,馒头还下肚,奴隶的双手被剁了下来,鲜血滚烫,溅了姜元初一脸。 铜铃铛倒了下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紧咬着馒头断了气。 又一个奴隶死了,姜元初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其余的奴隶们对这样的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恐惧的同时只剩下了麻木。 “奴隶需要的是顺从,” 庄徳眼睛微眯,语气高高在上,“还有想吃的吗?” 再没有人了,四周噤若寒蝉。奴隶们想吃一口饱饭,但更想活下来。 庄徳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轻轻挥了挥手,一旁的下人将几筐馒头通通投到了地上。 “吃吧……”就像是在喂狗。 奴隶们发了疯一般扑了上去,馒头的数量远远不够分,拼的就是气力了,身材壮硕的可以抢到好几只馒头,而瘦小的只能眼巴巴看着。 姜元初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她不敢上前,那些奴隶太凶了,个个张牙舞爪,双眼红得快流血,抢得头破血流。 自己这样的身躯,贸然上前就是送死。 她在等一个机会。 瘦弱的身子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挪了过去,趁着他们不注意,拿走了箩筐里的最后一个馒头。 馒头很硬,还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而在姜元初的眼里,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吃了。 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有双鹿皮黑靴踩进了她的眼眸。 庄徳早就在众多的奴隶之中注意到了她。翁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倒是聪明的很。 一抬头,对上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清如潭水的眸子中隐隐约约还有泪光,尤其是右眼眼尾处的一颗美人痣,越发衬地她可怜且无辜。 因为饥饿,她瘦得不成人样,但依旧不难看出那倾城的骨相。 馒头滚落在地,她惊恐地吞了吞口水,身子往后缩了缩,袖口里伸出来的小手,像枯枝一般,悄悄地伸向不远处的馒头。 庄徳一脚踩了上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元初,眼里满是鄙夷,但看得出来,只是在戏耍,并不想要她的命。 “想吃吗?”冰冷的声音传来,“那就从□□钻过去。” 她真的太饿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慢慢地低下身子,匍匐在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庄徳满意地将脚挪了开来,馒头已经脏了,她飞快捡起,塞到了嘴里。 迫不及待。 “真是条好狗!”庄徳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馒头很干,实在难以下咽,姜元初就跑到院子里的小池边捞陈年的雨水喝。 水里有不少的孑孓,她伸手拨了拨,用双手捧起,一饮而尽。凉水下肚,腾起阵阵寒意,她本能地抖了抖身子。 再一转身,旁边石头的馒头已经落到了另一个金奴隶的手里。她神情得意,冲姜元初作了个鬼脸,飞一般地跑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姜元初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狠劲。 她要把馒头抢回来。 横竖都是一死,她要当个饱死鬼。 金奴隶没想到,弱鸡也会因为护食而拼命,看着姜元初面目狰狞地冲自己冲了过来,她也慌了,连塞几口馒头,撒腿就跑。 姜元初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把金奴隶扑倒在地,去争抢只剩一半的馒头。 金奴隶也毫不示弱,两人在地上扭打了起来,她用指尖狠狠地抓姜元初的脸还有胳膊。 血痕像妖艳的梅花,缓缓地绽放开来,姜元初身形瘦小,吃了不少的亏,紧要关头,她死死地握住对方的手腕,狠咬了下去。 “疯子!你这个疯子!”金奴隶吃痛,猛得耍开手,倒退了几步,“等着瞧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馒头还是回到了姜元初的手里,她拍了拍上头的灰尘,视若珍宝。 奴隶最紧要的是顺从,但也不能失去狼性。 庄徳谨记主子的吩咐,也把姜元初记在心里,这会是株好苗子,靖安王会喜欢的。 夜里的时候,姜元初双手抱腿,坐在草垫子上,住得地方是由马厩改成的,四处漏风,根本就睡不着。 她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化了浓,痛感依旧剧烈,她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伸手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重新躺了下去。 可还是难以入睡。 只要一闭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在自己面前的奴隶,那样血淋淋的一幕,让她脊背发凉,在草榻上又辗转反侧了几回。 明月高挂天际,乌云拢作一团,寒鸦扑着翅膀,掠过黑漆漆的长夜。 “喂!” 有个声音在姜元初的耳边响了起来,她四处看了看,借着月色,勉强能分辨出声音是从西北边的角落传来的。 “你睡了吗?”声音很小,黑暗中有个娇小的身形在蠕动,朝着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风一吹,徒添寒意。 “你还好吧?”声音近了,是个圆脸的小丫头,她躬着腰用手捂住铃铛,不让它发出声音,冲着姜元初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我叫月牙。” 眉眼弯弯,倒很符合这个名字。 姜元初偷偷抹了抹眼泪,强挤出一个笑容,竟比哭还要难看,她不想说话。 “姜元初。”简短又生硬的回答。 “你伤得很重,疼吗?”月牙皱了皱眉。 她迅速用袖子把伤口盖住,并摇了摇头。 月牙不信,想去看,她却躲过身去,“我没事。” “我都瞧见了,伤口化脓,要是感染了,会死人的。”月牙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好似有很强的戒备心。 “我这有药,”月牙把一只小瓷瓶强行塞到了她的手里,“你放心,这是最好的伤药,是我阿爹调制的,他是太医,医术很高明的……” 月牙的眼神里满是自豪和憧憬。 “谢谢,”她接了过来,随口道,“你阿爹呢?”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能成为奴隶的,不是俘虏就是家中犯事的。 月牙倒没有在意,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我阿爹死了,他们说他是个庸医,害死了宫里的娘娘,可是我不信,阿爹他那样疼我,怎么可能去做没有把握的事,引来杀身之祸呢?” “对不起,”她道,她并不会安慰人,心里内疚无法表达,“我不该问的。” 月牙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点点头,眼里些许感激。 这里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会在乎谁的生死,何况自己只是受了点轻伤。 作者有话说: 新文来了,爱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快快留言吧~ 隔壁《枕娇》也在存稿中~是一个很软萌的小姑娘,会好好斟酌,已经写了一些了~ 女鹅的名字,有个由来。上元佳节,良人初见。 第2章 气氛终于缓和了些,月牙道,“你自己上药不方便,我来帮你吧!” 姜元初点点头,没有拒绝。 药膏凉凉的涂在伤口上,没有半点刺痛,只是有些痒。 “我跟你说,你以后千万别和金铃铛她们抢吃的了,”月牙忧心忡忡地劝道,“她们生得好看,将来是要伺候人的,万一被哪个主子相中,可就不是奴隶了,到时候再找你寻仇,吃亏的还是你!” “你怎么知道?”姜元初问,她年纪看着比自己小,但知道的好像不少。 “我是去年来的这里,也是听别人说的,以前这府中有个金铃铛,她能歌善舞,后来被将军选中,成了通房,风光着呢!”月牙的眼里没有多少羡慕,“不过我倒不想当什么妾室,也不想被人看中,我只想找个机会,替我爹爹报仇。” 报仇。 姜元初的眉一拧,目光转了过去。 “是替我爹爹翻供,沉冤昭雪。”月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小姑娘的心里似乎远比自己想象地深沉,早知道靖安王府是出了名的奴隶坟,尸骨积野,她知道得那么多,竟然能够活下来,定有过人之处。 可是翻供,谈何容易? 还是太天真了。 姜元初不想浇灭她心头的希望,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是道,“真相总会大白的。” 两个人又兀自聊了一会儿,月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伤口已经不疼了,姜元初勉强也能睡个好觉了。 一夜无梦。 三更天的时候,鸡还没打鸣,就有人将她们唤了起来。 穿衣梳头洗脸,马厩里有了动静,但没有人敢讲话,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姜元初也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妥当,同其他奴隶们一起站在庭院正中央,乖乖地听候吩咐。 靖安王府珍珠如土,养几个奴隶绰绰有余,但不养废物。 所有的奴隶进府之后,会有专人进行严苛的教训,奴隶最大的优势就是命如蝼蚁,易于掌控,她们会为了一个馒头拼命,不择手段,爆发巨大的潜能。 可朝堂不需要开疆拓土的勇士,他们需要的是攻于心计的冷美人。 靖安王培养她们的目的,正是如此。优胜劣汰,留下一那个,成为最好的利刃。 “今日,我就叫你们瞧瞧什么叫做规矩!”庄徳凌厉的声音响了起来,奴隶们抖了几抖。 这不是个好兆头。 姜元初突然有些担心,会不会是昨晚月牙给自己看病的事,被发现了? 她用眼角余光去偷瞥四周,再看到月牙胎记的手臂时,这才松了口气。是昨晚月牙替她上药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的。 这时,已经有人将一个铜奴隶带了上来,她脸色苍白,囚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双膝出有尖锐的物体凸起,像是敲断了关节。 “这个铜奴隶,昨夜想翻墙逃走,被巡夜抓了正着,”嬷嬷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儿,“你们既是奴隶,就应该知道,什么样的心思不能有。” 嬷嬷说完轻轻拍了拍手,有两个黑衣巡卫走上前来,踩住铜奴隶的后背,拉起她的手,只听见咯噔一声,铜奴隶的手臂就断了,胳膊像泥鳅一样从巡卫的手里滑了下来。 奴隶们纷纷转过头去,不忍细看眼前血腥的一幕,姜元初反应有些慢,铜奴隶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对着她,像是苍白的雪色,微微张嘴,“救我……” 她本来也不这样,后母将她卖给了人贩子,她想跑,被抓了回来吃了顿鞭子,又惊又饿。 救她? 她伤得那么重,已经活不成了…… 更何况奴隶的生死本就听天由命。 庄徳并不知晓,只以为她是个胆大的,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长了些。 姜元初收回目光,低下头去,一颗心抖得不行,像是做了件错事。 巡卫把尸体拉走了,庄徳开口道,“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娘娘宅心仁厚,你们虽是奴隶,但也能受到她的恩惠,午饭多加一份汤饼。” 所谓的汤饼就是一碗浅浅的面汤,里面加了点面条,洒了几颗葱花,再少许的油。 热乎乎的汤饼配上馒头,在寒冷的冬天,没有比这更好了。 月牙端了碗凑了过来,她和姜元初一样,都是铜铃铛。月牙把自己的汤饼分了一半给她,咧嘴笑道,“你昨天只吃了半个馒头,肯定没饱,我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 姜元初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这里的奴隶,哪一个不是饥肠辘辘,她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绝,月牙肯定会生气,于是说了句,“谢谢!” “你好像不爱说话?”她们虽然只相处了半日,月牙就发现,这个姑娘呆呆的,闷闷的,并没有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对所有一切事物好像都很淡漠。 姜元初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汤饼的温热灌进了肚子,姜元初觉得身子悄悄恢复了些,双手也能有力地握拳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吧!”奴隶们吃饭的时候是可以自由活动讲话的,月牙少不得又问了几句。 她也不想,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够出去吗?她不是没看到逃跑的下场,还是说,像金铃铛一样,学好房中秘术,再找个机会翻身脱去奴籍。 她有动过这样的心思,最后还是戛然而止。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她没有家了,唯一想的,恐怕就是活下来。 好好活着。 月牙见她一直不回答,也觉得好生无趣,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了。 吃过饭,金铃铛们被送去一个小厢房当中,而银铃铛们则被送去了狩猎场,剩下的铜铃铛则留了下来,打扫庭院,做些脏活累活。 其实庄徳不在的时候,管事的嬷嬷待她们也算客气,毕竟都是同样的出身,年岁都是同自己丫头差不多大的人,少不得会有慈悲的心肠。 忙活了一整日,姜元初腰酸背痛地回到马厩,往那个熟悉的位置看了看,月牙竟然不见了。 许是又偷偷跑哪里去野了吧…… 姜元初没有在意,直到夜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觉得有个身影在自己跟前落下,一睁眼却是月牙。 她脸色如纸,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面目有些狰狞,“伤药还有吗?” 她受了伤,左边锁骨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往外冒个不停,姜元初飞快坐起身,找出藏好的伤药,替她抹了上去。 “怎么会弄成这样?”她问,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摔的……” 很不走心的理由。 “你去做什么,为了你阿爹?”她有些急切。 月牙点了点头。 “以你现在的能力,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姜元初不想打击她,但更不想让她去送死。 不知道为什么,月牙种种举动,让她觉得这世上的人,也并非都像阿爹一样凉薄。 还是会有人对自己好,担心自己。 “一点小伤,忍忍就好。”月牙安慰着,眼里却十分落寞。 她已经来王府一年了,连靖安王的面都没见到,哪里有机会给自己的阿爹申冤,就算见到了靖安王会理会一个罪臣之女吗? 说得轻巧,但天亮的时候,月牙就发热了,整个身子像块炭一般,烫得厉害,嘴里不听地讲着胡话。 姜元初在她跟前守了一整日,不停地用沾了水的帕子,敷她的额头,却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没命。 可是在这里,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奴隶的生死呢? 或许是不想欠这个人情,姜元初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朝外头走了出去。 奴隶住的地方,有四个巡卫看管,此时正吃着酒聊天,兴致满满。 姜元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各位巡卫大哥,救救奴的朋友。” 巡卫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面前跪了个小姑娘,身材娇小瘦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当中有个满脸胡茬的起先仰头哈哈大笑,“兄弟,你们听到了吗?她说她有朋友。” 一个瘦弱的巡卫,抿了一口酒,目光鄙夷,“奴隶之间怎么可能会有感情呢?” “求求你,救救奴的朋友,她快要死了,需要大夫。”这是她到了王府之后,说得字数最多的一次,有些磕巴,并不顺畅。 “小奴隶,你回去吧,念在你这么天真的份上,哥哥们不罚你!”胡茬巡卫眼里笑出了泪,他在这里多久了,就没听过,奴隶之间还有真心朋友的。 “求求你们!”她说着,磕了三个响头,面色里透着倔强。 “走走走,别来烦老子!”瘦弱的巡卫有些不耐烦,他没想到这小奴隶这么倔强,今日心情不错,不想见血。 姜元初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白银的脸庞一半在烛光里,一半在月光里,朱唇玉齿,是个美人。 胡茬巡卫突然就起了淫心,朝余下三人递了眼色,瘦弱的巡卫摇了摇头,小声道,“你疯了!要是被殿下发现了,咱们都会没命的!” “昨日殿下去了慈宁宫,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哥几个动作迅速一点,好好爽一把……”胡茬巡卫早已经迫不及待。 一番话,听得姜元初羞愤交加,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浑身轻轻颤抖。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v前随榜~男主马上出现 第3章 胡茬巡卫蹲了下来,用那只长满老茧子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轻提鼻翼,贪婪地吸了几口。 这个美人不一样,身上没有脂粉的香气,有得只是少女的体/香和汗臭味。奇怪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像是发现了新事物,巡卫突然兴奋了起来。 “小奴隶,我们可以救你的朋友,不过你得先把哥几个给伺/候舒/服了!” 一身的酒气和发臭的口舌,让姜元初的胃里如同翻江倒海。 见她没有闪躲,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大胆地探进了,胡茬巡卫双眼微眯道,“别跪得那么紧……”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有滚烫的泪水滑落,羞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没有大夫,月牙肯定会死。 金铃铛死的时候,她有过自责,自己救不了她,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她不救月牙,那日后想起,是不是会后悔? 忽然间,似乎有疾风刮过,只听得酒杯碎地的脆响。她猛地睁开眼,有个黑色的身影,滑入眸子,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四个巡卫通通倒了下去,一剑穿喉,下手干净利索。 面前这人,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朱红白玉腰带,身姿挺拔,眉如墨画,双眸冷似寒冰,整个人宛如天上的皎皎月,高贵且不可亲近。 是靖安王沈彻。 虽然她不认得,但绝对错不了。 姜元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跪到他面前,“殿下,求求你,救救奴的朋友!” 绝望之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知道,会失败,但也想试一试。 毫无意外,她被拒绝了。 男人高高在上,语气冰冷,“求我?拿什么求?” 姜元初一怔,被识破心思的她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拿命!殿下,奴愿意一命换一命!” 他笑了,竟然还有奴隶觉得,自己的命是值钱的。 他有些好奇地低下头去,俯视她,用脚尖挑起下巴。 一瞬间,他怔住了。 太像了。 这世上竟然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让沈彻原本沉寂的心,起了惊涛骇浪。 “殿下,奴求求你!”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淌过那颗美人痣。 记忆中,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再次出现在了沈彻的脑海里。 可那个高高在上的冷艳美人,何曾这样求过自己? 他眼里微微动容,转头看向一旁的庄徳。庄徳会意,立马命人去请大夫了。 月牙终于有救了。 姜元初破涕为笑,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抹了抹泪水,再一抬头,靖安王已经不见了。 大夫来得及时,为月牙看了伤,开了药。有了靖安王的准许,月牙也能够安心养伤了。 姜元初有些想不通,为什么靖安王会突然改变了主意?怜悯?发善心?好像都不是。 她也懒得仔细去想,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不过,巡卫调戏她的事,不知怎么地还是被传了开来。 月牙的病还没有好彻底,就有金铃铛找上了她的麻烦。 她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人,但现在她不想惹这些大麻烦,只想忍一忍。 几个金铃铛是专挑嬷嬷不在的时候来的,一把掐住姜元初的脖子,把她按到墙上。 为首的金铃铛眼露凶光,恶狠狠道,“呸!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下贱胚子,敢去勾引庄将军!” 给月牙看病的大夫是庄徳带来的。 “一个铜铃铛,竟敢爬到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回头告诉嬷嬷,让嬷嬷把她扔到狼圈里去!” 狼圈是用来惩治犯了错的奴隶,只要被丢进去,那必然连尸骨都不剩了,听着就够瘆人的。 姜元初没有说话,只想用沉默来平息这帮人的怒火,她不想惹事。可是金铃铛却以为她害怕自己,越发变本加厉了,甚至抡起了拳头。 正当姜元初要反抗的时候,有个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住手!” 声音清甜,如黄莺出谷。 金铃铛们不得不停了手,从姜元初的身边撤了开来。 来的人,一身粉色齐胸襦裙,外罩白色薄衫,柳眉弯弯,黑漆漆的眼眸,秀挺的翘鼻,樱桃小嘴,若不是脚腕处的金铃铛在作响,倒以为是谁家的小姐。 金铃铛能爬到她这一步,也算是成功了吧。 “原来是流萤姐啊!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身上的衣裳可真好看,”有个金铃铛阿谀奉承了几句,看得出来对这个叫流萤的女子,多少有些忌惮,继而又把矛头往姜元初的身上引,“要是再不回来,庄将军恐怕就要被这小蹄子给抢了……” 说话,一群人哄堂大笑,冷冷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姜元初。 本以为,崔流萤会大发雷霆,她只是看了姜元初一眼,轻描淡写道,“她能抢走,也是她的本事。” 金铃铛本来就是来挑事看热闹的,看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了空,不禁有些气愤道,“流萤姐,像她这样胆大妄为,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勾搭庄将军,就应该好好的给她一点教训。” 崔流萤知道她们安得什么心思,冷冷道,“怎么,你们没有本事,还不让旁人攀高枝?懂不懂规矩了?” 金铃铛闻声色变,朝姜元初哼瞪了一眼,四下散去了。 “不过是个靠卖肉上位的,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声音虽然远了,但还是有些刺耳。 好在,流萤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得不悦。 她在这府里待了三年了,跟在庄徳的身边,也伺候过不少人,头一回听见靖安王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动了善心。 她有些好奇,所以一大早的就急赶着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艳,更不谈贵气,仅仅只是小家碧玉罢了。 解围之后,姜元初的第一句就是,“我没有勾引庄将军。” 声音很轻,疲倦的身子摇摇欲坠。 “你不用跟我解释,庄将军他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庄徳是个重欲之人,这姑娘生得一马平川,清汤寡淡,他没有兴趣的。 姜元初没觉得羞辱,反而是彻底释怀了,牵了牵嘴角,道了句谢谢,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这几日,她一直照顾着月牙,没好好休息,每天一个霉馒头并不能补充体力,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睡在了一张温暖的大床上,浑身暖烘烘的。 死了?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还没等起身开口,流萤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蠢蛋,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觉睡了多久?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把你的朋友扔到狼圈里去。” 虽然是在开玩笑,姜元初却不由地心急了起来,想坐起身,便却按了回去。 “她在哪里?” 她神情焦虑的模样不像是装的,流萤心头一晃,你死我活的奴隶群里,竟然还有这般重情重义之人,实在大开眼界。 问话间,月牙娇小的身影闯入姜元初的眼眸,笑容灿烂,“元初,是流萤姐姐救了咱们,你先前是因为太累了,才会晕倒的,现在觉得怎么样?” “谢谢。”姜元初向崔流萤投去感激的目光,她不善言语,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表达。 轻轻的一句话,加上她那楚楚可怜的小眼神,崔流萤身上起了些鸡皮疙瘩,总觉得自己受了这句道歉是占了人便宜。 “别叫姐姐,我不过只比你们大一两岁,把人给叫老了,我不高兴,”崔流萤神情傲慢,“还有你,小蠢蛋,你不用谢我,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 这话,倒让月牙想起先前的事来,她用仰慕的眼神看着姜元初,“我都听说了,你遇见了靖安王,他怎么样,长得好不好看啊?会不会是那种满脸横肉,比庄将军还要凶?” 一个俊美的男子肯定是希望这世上有更多女人垂涎自己的美色,那么扭扭捏捏,躲躲藏藏,一定很丑。 崔流萤翻了个白眼。 姜元初摇摇头,靖安王长什么模样,她真的不太记得了,隐约能想起来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柏香。 “好了,你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烦不烦,真后悔把你带回来!” “你后悔了?”月牙看了看榻上依旧虚弱的姜元初,没了底气,“现在把我们送回去也不迟啊!别以为你救了我们,我们就会感激你,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还和他狼狈为奸……” 姜元初摇摇头,赶忙制止,“月牙!” 崔流萤不同她计较,只是微微一笑,“那我可舍不得,要知道,她可是靖安王看上的人,留在身边,我可是一辈子吃穿不用愁了。” 庄徳提及过那晚的事,靖安王对这姑娘是真的上心。 但姜元初情愿相信崔流萤只是不习惯被人感激,而强行找的借口。 靖安王会对自己起恻隐之心? 想都不敢想。 正在这时,又听到外头有动静响起,姜元初抬头往门外看去,是之前那些金铃铛,她们来势汹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屑和挑衅。 为首的金铃铛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收腰百迭裙,看模样是这里头数一数二的。 “你们今儿几个可是不请自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崔流萤压根就没用正眼看她们,只是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气质高贵冷艳。 “流萤姐姐,从前我们尊你敬你,是因为你的容貌才情都在我们之上,姐妹们心服口服,”金铃铛冷笑一声,得意洋洋道,“可今儿个不一样了,你自降身份,和这两个下等的铜铃铛厮混在一起,又怎么能为我们做表率呢?” “所以你的意思?”崔流萤懒懒地一问。 “要么,你就和这两个铜铃铛断绝来往,别脏了咱们的地盘,要么你就自动同庄将军请辞,说你自愿卑贱,伺候不了他。” 第4章 “是吗?程曼霜,都这么多年了,你还那么不自量力,要处处与我作对呢?”崔流萤冷笑道,“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我不是给过你机会吗?可是,你都脱/光了,他连看都没看你一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羞辱,程曼霜的脸涨得通红,瞪大了眼,气呼呼道,“崔流萤,你这分明就是胡诌的!” 但也只能这样了。 这两人早前有些过节,程曼霜因为庄徳吃过不少的醋,明里暗里的跟崔流萤较劲,但每次都不能得偿所愿。 今日是摆到台面来讲,不知害臊了。 不过,这种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在金铃铛身上早是见怪不怪,甚至会有人拿这些事来助长自己的威风,也可以少受点欺负。 姜元初略知些男女之事,听了这话,不由地面红耳赤,月牙比她年纪还要小,只是好奇,“庄将军那么凶巴巴的,她为什么还要脱衣服?不得躲远些吗?” 姜元初有些语塞,她看向崔流萤,见气氛凝重紧张,便起先下了榻,拉了月牙的手,说道,“不要争了,我们马上就走!” 受人恩惠,还给人添麻烦,这事姜元初打心底里也做不出来。 “慢着!”崔流萤制止道,“我平生最爱的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是我救下的,哪里也不许去!” “至于你们,是要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金铃铛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程曼霜见情形不妙,忙说道,“姐妹们要想以后有出头之日,就不要憋着这口气,就是因为她,庄将军才不愿意宠幸我们!” 靖安王府里,离得最近的男人,也只有庄徳了。从他那里,才可以打开通往外界的大门,认识一些达官贵人,是最快的捷径。偏偏崔流萤把这条路给堵了,逼得她们不得不同那守门的巡卫勾肩搭背,忍受他们的咸猪手。 “我先来!”有个身材稍微高大的金铃铛,挽了袖子冲了过来,崔流萤轻轻一抬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绊倒了。 咚地一声重重地摔了下去。 “还有谁?”她有些不耐烦。 一群蠢货,也指望庄徳会染指吗?他可不喜欢胸大无脑的姑娘。 程曼霜站在原地,怒火中烧,直勾勾地盯着崔流萤,急想着对策。 忽然之间,又有几个人影冒了出来,崔流萤眉头微微一皱,将手中的杯子甩了出去,一下子放倒两个,双手空使一拳,又放倒两个。 动作一气呵成。 地上横七竖八,摸腰捂胸。 “不自量力!”她扑了扑手上的灰尘,捋了衣裙慵懒地坐下身去,水汪汪的娇杏眼看向余下的金铃铛,“要么一起上,要么通通给老娘滚出去!” 崔流萤跟庄徳学过一些护身本领,对于这些手无寸铁的金铃铛,她一点也不慌。 眼见自己的计划落了空,程曼霜有些恼羞成怒,趁着崔流萤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扣住姜元初的脖子,气急败坏地囔囔,“你要为这个卑贱的铜铃铛出头,那我就得为姐妹们讨回一个公道!” 抵在姜元初脖子上的,是一根细长的簪子,悄悄一用力就会血流成河。 月牙惊呼一声,吓得花颜失色,忙摆摆手,“你别伤她,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程曼霜打的就不是这个主意,所以根本也不去理会她说了什么,只是把姜元初架到崔流萤的面前,面露凶光,逼问道,“事已至此,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崔流萤我要你发誓,永远离开庄将军,否则我就杀了她!” 崔流萤是见过大场面的,她也不怕别人威胁,语气更是压根不屑,“你要有这个胆量,就把簪子往她的脖子上刺下去,程曼霜,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可是靖安王的人……” 靖安王三个字足够叫人闻风丧胆,程曼霜听了之后,心里也慌,但颜面容不得她做缩头乌龟,对这话也是半信半疑。 这铜铃铛细看是有点姿色,却并非是倾国倾城色,靖安王再眼瞎,又怎么会看上这样货色? 崔流萤只是笑笑,也不答话,柳眉轻轻一挑,颇为挑衅。 “崔流萤,你别逼我……”程曼霜神情慌乱,退后了一步,握着簪子的手微微发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姜元初,看不出是无所畏惧,还是身体乏力,总之比想象地要淡漠。 在姜元初看来,提及靖安王不过是崔流萤的缓兵之计,她没有那么害怕,甚至对生死并没有那么看重。 “程曼霜,我可是真的一点儿……也瞧不起你啊!”崔流萤微眯了眯眼,冷笑道,“就你这样的胆量,还妄想给庄将军暖床,飞高枝吗?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围观的金铃铛们各个屏气凝神,也不敢胡乱说话,生怕自己被牵连其中,又抱着翁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小心思,静静地等待着。 但崔流萤的一番话,很显然已经激怒了程曼霜,她变得有些失去理智,瞪大了双眼,尖锐的簪子在姜元初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有你们做伴,我程曼霜泉下也不孤独啊!” 听这意思,是打算鱼死网破,月牙瞧情形不妙,忙冲崔流萤喝道,“你别激她!” “你有什么冲我来,放了我朋友!”语气稚嫩,神情却是勇敢坚毅。 崔流萤没想到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会有龇牙咧嘴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愣。 脖子上传来的刺痛让姜元初皱了皱眉,神情抗拒。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有个浑厚粗犷的声音,从庭院外头传来进来,庄徳一身黑漆玄色长袍,款步而来。 崔流萤见状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娇嗔道,“将军,你可要为奴做主啊,奴才来这里几日,这帮人都要欺负到奴的头上去了……” 庄徳打量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姜元初。细长的天鹅颈被簪子划破了皮,血丝渗透了衣领,他头皮一麻,有些烦躁。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往旁边让出一条道来,对着后头那抹身影,毕恭毕敬地弓下腰去。 姜元初定眼一看,一抹月白色的衣袍悄然映入眼帘,那晚靖安王的轮廓突然清晰了起来,面色寡淡,气质清冷,目光深邃,睥睨众生。 靖安王同样一眼就看到了她,那晚烛光月色交相辉映,朦朦胧胧之中,那个求而不得的熟悉面孔,叫他突然乱了心神,这才匆匆离去。 程曼霜万万没想到他会来,也待住了,甚至忘记放下手中的簪子,身子僵硬在原地,嘴唇哆嗦,“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们逼我……” 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没有人看到靖安王是什么时候出的手,程曼霜的额头正中央就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双目圆睁,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温热的腥味在姜元初的鼻尖蔓延开来,金铃铛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捂住了眼睛。 月牙强忍住哭声,硬着头皮,鼓足了勇气近前,拉住她的手,“元初,你受伤了……” 伤口不算很深,但血珠子冒个不停,姜元初用手去捂,血就从指缝间漏出来,她跪了下去,声音轻浅,“奴谢殿下救命之恩。” 瘦小的身子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黝黑的双眸中渐渐失去光亮,唇色苍白,虚喘连连,仿佛是吊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快走几步,蹲下身去,去查看她的伤势。 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那颗美人痣上,睫毛轻轻颤动,像振翅的蝴蝶。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情,抬手的瞬间有些犹豫,最后把她从地上横抱了起来。 “元初……”月牙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却被眼疾手快的崔流萤给制止了,等靖安王走远了,才有些生气地轻推了她一把,粉眉微蹙,“你不要命了!” 庄徳看着一地狼藉,同身后几个巡卫,招了招手,“把这里收拾一下,今日闹事的,统统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丝毫没有情面可讲,等他的目光落到月牙的身上时,崔流萤忙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头,“这铜铃铛是奴的人,将军就不要为难她了罢!” 话虽然说得体面,但听得出来,是用讨好的语气。庄徳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月牙,也知道凡事得留一手,所以也不打算为难她,又转头看向崔流萤,“随我来!” 庄徳一个人先走了,月牙一把揪住崔流萤的袖子,担忧道,“你别跟他去……”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这么想。 至少她不经意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庄徳眼里那股厚重的杀意。 崔流萤倒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以为她是惊吓过度造成的紧张,笑着安抚道,“没事,等我回来。” 月牙很不想她走,但又害怕庄徳会震怒,只能依依不舍地松手,“那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行了,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崔流萤是个敢爱敢恨的潇洒性子,最见不得这样的扭扭捏捏的模样,也懒得安慰,理了理衣裙,跟着庄徳走了。 第5章 姜元初在他的怀里,像一株柔弱无力的小草,满脸疲惫。 颠簸的步履让她缓缓睁开眼,从迷迷糊糊中看到那张如同谪仙一般的清俊脸庞,眉宇间是常人难以察觉的忧虑。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露水松柏幽兰混杂一起,让她觉得格外的安心。她的脸庞轻轻贴靠在他的肩头,细腻丝滑的绸缎,像浸了雨水的云朵,柔柔的,把她包裹其中,快要酥掉了骨头。 但很快,她清醒了过来。 自己不是在无间地狱。 还不如无间地狱。 她在他的怀里无声挣扎,细嫩的小手像雀儿的小爪,想去推开他的身体。 紧张恐惧,团团将她包围,黑色的眸子盛满了不知所措。 像绵绵细雨,轻轻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身体像只巨大的火炉,燥得她浑身滚烫,眼里噙满了似有若无的泪水。 “殿下要带奴去哪?”她还是放弃了挣扎,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庞,语气慌乱。 “别乱动……”他道,声音温柔,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 更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她有些无奈地收回目光,去看沿途的景色。 她从来没有出过奴院,偶尔也会看看天,羡慕可以自由翱翔的飞鸟,她不想家,对靖安王府的富丽堂皇也丝毫没有兴趣,她深知自己身份,是个命如蝼蚁的奴隶。 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她清清楚楚。 靖安王不愿意说话,她也不敢冒着砍头的危险去逼问,懂事地松了手,乖巧地像酣睡中的孩童。 他抱着她,沿着青石板小路,从偏僻的奴院,再到阔气的内院。入秋时节,该是百花凋零,这里却是繁花似锦。 内院伺候的仆妇,对这样的事早已是见惯不惯,很有默契地去打点好了一切,只等靖安王的吩咐。 她被抱进了卧房,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像是件什么稀世珍宝。 他眉头一蹙,对着背后的身影吩咐道,“去找大夫!” 她才发现,这卧房另有他人,也在对方匆匆离去的瞬间看到了讶异和不解。 她想坐起身,却被按住手腕,虽然没说话,但也不敢对视他凌厉的目光,像片浮萍,轻飘飘地又落了回去。 大夫提着药箱很快就来了,片刻也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忙活了起来,处理伤口,换药,包扎,一气呵成。 很是紧张。 而这一切源于床尾处那个不动声色的靖安王,那些传闻,看来并不是假的。 “谢谢!”她摸了摸脖子上缠绕着的布条,没有刺痛,只是凉凉的痒。 大夫的额头满是汗,听她这么一说,才松了口气,“姑娘客气了,这是草民的分内之事。” 大夫走了,床尾有了动静,她一抬头,对上了靖安王那双凌厉的眼眸,吓得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奴谢殿下……” 她一面说,往榻下挪,目光闪躲,很不自在。 白色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靖安王的脚步比她起先到了门口,并没有回头,只是对守在身侧的仆妇吩咐,“领她换身干净的衣裳。” 领了命的妇人径直走上前来,慈眉善目,语气温和道,“还请姑娘随婢子来。” 热水早已备好,白茫茫的雾气让人暖和了不少,浑身舒畅,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正迟疑的时候,一旁静候着的几个丫鬟走上前来,姜元初不习惯这样的伺候,双手护胸,后退了一步,声音像是躲在棉絮里,闷闷的,“我自己来就好。” 丫鬟们笑了笑,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姜元初有些无奈,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为首的妇人。 “你们先退下吧……”丫鬟们在妇人的吩咐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姜元初的身子贴着浴桶,依旧很不自然,却没有再好意思开口。妇人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婢子在门外候着,衣裳已经备齐,姑娘挑自己喜欢的就好。” 妇人说完话,就默默地退了出去,并贴心地关好了门。 姜元初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大致看起来还算清洁,但仔细一闻,多少还是有些味道。 奴院的水都是紧着用的,特别是像她这样的铜铃铛,想洗个热水澡更是奢望。 她试了试水温,又往四周瞧了瞧,这才犹犹豫豫地解开了衣裙。 一转头就看到了放在托盘中的衣裳,各种颜色的都有,她没穿过什么好的,但也能分辨出,眼前这些是自己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她的手指落在洁白无瑕雪锻上,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灼热,低头一看,掌心是湿答答的细汗。 她挑了件看起来较为朴素的,颜色也淡,等准备穿上身的时候却犯了难。 和奴隶的衣裳大不相同,她试了几次,也没能穿整齐,又不想劳驾别人,只得放弃,轻轻地叠整齐,摆放了回去。 穿回了那套奴隶装。 一开门,先前的妇人很是诧异,语气温柔,毕恭毕敬道,“衣裳可是不合姑娘的身?” “没,”她神情有些慌乱,小脸一红,解释道,“只是我习惯了穿这身。” 妇人牵了手,领她回屋,语重心长道,“这可使不得,姑娘穿这一身去见殿下,难免失礼……” 妇人用极其温婉的温婉的话语点醒了姜元初,想想也是,如果坊间传闻是真的,她现在恐怕已经人头落地了罢! 想到这里,她低低地垂下手,任由妇人拿衣裳在自己跟前比了比,最后挑中一件,换了上去。 “谢谢。”她道,声音依旧单薄。 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扯住裙角的手紧了又紧。 “姑娘莫说这话,可是要折煞婢子了,”妇人手中的月牙梳轻轻滑过她的青丝,夸赞道,“姑娘虽瘦了些,但模样是一等一的好。” 姜元初的心一晃。 难道真的像那些金铃铛说的那样?靖安王是要她侍寝了。 可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准备,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准备什么。 遐想间,妇人已经替她梳好了发髻,冲着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将姑娘送去殿下书房……” 她心又一颤,觉得有些庆幸。 屋子里燃着上好的熏香,姜元初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动作轻缓,尽力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临静案牍前,她轻轻地跪了下去,垂着脑袋不敢乱动,更不敢开口。 满脑子想得都是眼前之人多么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哪怕他的眉眼看起来还算温和。 靖安王静坐在案牍前,一袭水绿长袍,腰束深色长穗绦,身姿俊逸,宛如青竹仙鹤,谪仙下凡,没有沾染半点尘俗。 听到动静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去看姜元初。 一瞬间,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只觉胸腔里热血在翻滚,眼眶湿润。 衣裳都是他刻意准备的,按照她喜欢的颜色样式,从来没想过穿在一个奴隶的身上,会如此相配。 他有些激动。 好在很快稳住了气息,淡声道,“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叫姜元初。”她回道,每一个字都细想了好多遍。 “伤口还疼吗?” 细如白瓷的脖颈多了一道伤疤,总归是不好看的,他没忍住问了一句。 “奴不疼,谢殿下关怀。”她说着磕了个头。 他突然觉得好生无趣,索性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去,用手轻托起她玲珑小巧的下巴,端详片刻,和那晚的坚毅淡定截然不同,只剩下乖巧和顺。 “愿不愿意留下来?”他的喉咙有些干涩。 她没有回答,眼里似乎有泪花。 “这里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也能吃饱饭,穿好看的衣裳……”他道,突然有些害怕对方会拒绝。 “奴多谢殿下抬爱,只是奴出身低贱,命比纸薄,恐会辜负殿下厚爱……”她颤抖着回了话,一颗心忐忑不安。 当年那人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他轻咬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些烦躁。 正想说什么,有婢子从外头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上放了只琉璃盏,里头装着橙黄的水液。 “回禀殿下,香茶备好了。” “不必了,去拿些糕点瓜子过来。”他站起身,又回到了案牍前。 婢子神情疑惑地看了姜元初一眼,不敢多问,匆匆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安静地连呼吸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糕点很快送到,样式色泽都叫人垂涎欲滴,婢子们抬了四方桌进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姜元初面前。 这几日,她一直昏睡,肚子里早已经空空如也,身体比嘴巴要诚实地多,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吃吧……”他道,目光温柔。 姜元初咽了咽口水,没敢动手。 “是怕我在里头下毒?”他剑眉微蹙,隔着案牍遥望了一眼,斟酌了半晌,见她还没动手,又问,“还是要我亲自喂你?” “奴会吃的。” 就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收了收眼泪,抓了块黄松松的桂花糕,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软糯香甜的糕点,一下子在嘴里化了开来,从未有过的满足,让姜元初鼻子一酸。 吃完一块之后,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向瓷碟,见他微微颔首,才敢抓起糕点往嘴里送。 但很快,她停了下来,又看了一遍眼前的美味佳肴,不禁有些黯然伤神,“这是奴的断、断头饭吗?” 作者有话说: 姜元初:emmmm这个人脾气好不好呀! 第6章 她有些害怕。 原本淡漠的神情,一下子被逗乐了,他笑笑,“你既不愿意留下,我也不勉强。” “我会让祁风送你回奴院。” 不用死了? 恍然若梦。 “奴谢殿下不杀之恩。”她连磕了几个响头,情不自禁地浅笑,一抬头,两只甜甜的梨涡。 对上那双目光的时候,姜元初很快收起了笑容,只是低头,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嘴里塞着吃食。 太像了。 只是那个人,性子向来寡淡,很少会对自己笑。 “殿下可不可以将这小碟甜糕赏给奴?”遐想间,姜元初小声地问了一句,藏在袖口的小手指了指。 “自然可以,往后要想吃什么,吩咐庄徳便是。”他心情大好,目光也温柔。 庄徳两个字,让姜元初瞬间清醒,有什么样的奴仆,就会有什么样的主子,庄徳残暴,靖安王又能仁慈到哪里? 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心头一紧。 “时辰不早了,奴想回去,”生怕他会突然改主意,她又道,“殿下一言九鼎,奴知道殿下不会食言的。” 沈彻心中颇为无奈,原来是怕自己不肯放人,只好点头,“你过来……” 姜元初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走上前去,“殿下还有吩咐奴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放在她手心,“往后若是有人再欺负你,就把这个拿出来。” 姜元初不认得字,正反也没捋顺,就从沈彻的掌心缩回了手,“奴不怕。” 他有些泄气,这样的令牌旁人眼巴巴地求着,视若珍宝,她却连正眼都不看。 “你是不怕,”他道,“那晚你舍了命来求我,可不是每回,都有那么好的气运。” 月牙。 她想了想,的却有这个必要。 在奴院,没有人会把奴隶的性命当一回事,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金牌子,说不定能在关键的时候保全性命。 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别人想想,比如月牙。有了这令牌,至少那些金铃铛们也会收敛忌惮一些。想到这里,她试探着将手深了出去,宛若惊弓之鸟,眼角余光偷偷地盯着靖安王的一举一动。 她虽未曾见识,但也听人提起,靖安王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任何一个微妙的动作会不会激怒了她,从而引来杀身之祸。 至始至终,她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 活下去。 在试探过并没有任何危险以后,她又大胆了些,伸手握住令牌,嘴里又是低低一句,“奴,谢殿下。” 嫩藕般的手指,纤细修长,玉贝般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凉凉的,有些发痒。目光从指尖缓缓滑走,淡粉色的衣裙包裹着娇小玲珑的身姿,衣襟微展,露了一截白皙的肌肤。她没学过什么规矩,偏偏跪得比那些个还要周正些,位置也是恰到好处,居高临下,就像是只被征服的小兽。 有些燥热。 他收回目光,喉结上下动了动,抬手示意。祁风见状,走到姜元初面前恭敬道,“姑娘请吧。” 这不该对一个奴隶该有的态度,姜元初有些受宠若惊,朝着案牍的方向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了下去。 她没有穿鞋,白净的脚丫子踩在灰色的石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门响,他听过这声音的,以前母妃拍着被褥哄自己入睡时,便是这样的声响。 掌心一松,原来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 祁风折返回来,见他这副模样,一面命人将香茶送了上来,一面搀扶着他上了塌。 橙黄色的香茶冒着腾腾的热气,味道极香,他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往旁一摔,神□□仙,双眼一阖,沉沉睡去。 梦里什么都有,有母妃,有那张魂牵梦萦的人,偏偏依旧冰冷着面孔,还是那样扫兴。梦里也有那小奴隶的唇瓣,香甜软糯,吃了就停不下来。 姜元初紧抱着糕点,健步如飞,如获新生般回到奴圈。还是原来的马厩,却见不到月牙的身影,她难免有些担心,甚至有了不好的念头。在这里人命如草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得会不会是自己。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捧着糕点的双手微微颤栗,再一转身,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包围了。 “元初,你回来了,可把我想死了。”月牙抱着她狠狠地蹭了蹭,万般欢喜,两眼宛若新月。 “你去了哪?我很担心。”她慢吞吞地说道,目光将月牙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空穴来风。 月牙不光换了身洁净的侍女服,就连发丝也被整整齐齐地挽成发髻,耸在头顶,脸上的污垢尽数被洗去,露出粉粉嫩嫩的鹅蛋脸。 “我没事,咱们往后不用再睡马厩了,”月牙笑着,抓过姜元初的手,将铜铃铛拍到了她的掌心,“这是庄将军赏的,他要我们两个留在流萤姐姐的身边,好好照顾她,以后咱们就住在留春苑了。” 金黄色的铜铃铛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姜元初紧手握了握,温温热热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我带了好吃的,你吃。”回到留春苑,瞧着四下无人,她才笨拙地开口,话语依旧少得可怜。 “这是什么呀?”月牙一脸好奇的接过,打开一来,里头的糕点精致无比,看模样就叫人垂涎欲滴。 “这真的能吃吗?”月牙用手戳了戳一枚用糯米团子的小兔子,摇头晃脑地端详了半天,一本正经,“我听阿爹说,这皇宫里有好多好吃的,什么样子的都有,可惜我都没吃过。” 靖安王府的厨子是先帝当年御赐的,能做出同宫中一样的模样口味,姜元初舔了舔嘴角,尚有残留的甜味,心中难免有些后悔。 应该多要一些的,靖安王富可敌国,一只糕点罢了,他会给的。 月牙摸了摸咕噜叫的肚皮,又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将糕点包好,爱不释手地护在心口,“元初谢谢你,这个我不吃,要留着,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给我的。” 朋友。 如今两个字却是难以启齿了,姜元初见她这般忍不住道,“你吃,还有。” 月牙摇了摇头,一手搂住她瘦弱的肩膀,嘴角微扬,歪着脑袋看着外头庭院的阳光,“傻姑娘,我们的好时光都是从阎王爷那里偷来的,谁还管明天呢?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她心底微微有些触动,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月牙一回头,怀里的人儿红了眼,豆大般的泪滴子摇摇欲坠,她慌了,忙摇了摇肩膀道,“好美人,不哭了不哭了,我不说不这些了……” 月牙也不太会哄人,有些手足无措,想着法子逗,但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成效,姜元初只是哭,香肩微耸,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她只是有些想阿娘。 崔流萤从外头回来,看着腻歪在一起的两头小鹿,忍不住取笑道,“怎么?来我这里去生离死别还要难受?” “哭什么?”上好的绢帕递了过来,上头绣有兰花,散着淡淡的清香。 污浊的鼻涕要是沾惹在了上头,可算是暴殄天物了。姜元初止住了哭声,怔怔地抬头,“流萤姐姐,谢谢你。” 崔流萤是个爽快性子,一听她说这话,就头疼,总觉得原本是帮了忙,却像是造了个孽。 未免她日后再说这起鸡皮疙瘩的话,崔流萤灵机一动,“谢我?我给你这个机会,若有朝一日,你叫靖安王看上,可别忘了我的好处。只是谢谢二字,从今往后在这留春苑里莫要再提,若叫我听到,我便将你丢回马厩,再也不管了。” 姜元初破涕为笑,露出洁白的贝齿,点头如捣蒜。她不喜欠人人情的,有这句承诺,身上的负罪感轻了不少。 留春苑比起那马厩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吃的住的用的,说不上多好,但不会被欺负,又能填饱肚子,这就足够了。 夜里的时候,庄德突然来了,后头跟着几位侍女,个个捧着精致的食盒。没有从前的狠戾,进屋的时候,立在门外憨笑了许久,终是月牙的冷哼声打破了沉寂,看着黄毛丫头转过身去,庄德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二位姑娘都在啊!”庄德一双手无处安放,没话找话道。 姜元初本来就对他有些恐惧,恐惧之余也有厌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多些仇敌,少些苦头这些道理她不会不懂。 勉强支起一个笑容,但因先前仔细打扮过,只浅浅一笑,那张巴掌大的鹅蛋脸就足以把人的魂魄勾走。同样是男人,庄德亦经不起这样的诱惑。 “庄将军。”看在崔流萤的份上,姜元初还是恭恭敬敬地给其行了个礼,别的也不愿意多说,又顺手拉了拉旁边的月牙。 小奴隶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受了伤的小鹿,两眼水汪汪地盯着眼前人,十分戒备。 “姜姑娘,我来赔个不是。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姜姑娘宽宏大量,在殿下跟前在我美言几句,庄某感激不尽。”庄德的目光很不老实,说话的瞬间,已经偷瞟了姜元初好几眼。 粉色的衣襟下,那里藏着大片的春/光。 月牙被姜元初劝住,可一瞅庄德那贼眉鼠眼的模样,便知是个没安好心的,好在她胆儿也大,当下就护姜元初在身后,嚷嚷道,“庄将军若是诚心来赔罪,我们俩身为靖安王府的奴隶,亦能领了将军的这份歉意,从此互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怀揣了别的心思,那就别怪我俩不客气!” 那叫一个伶牙俐齿,咄咄逼人,气得庄德牙痒痒。谁说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呢?这两小兔崽子身后站了个靖安王,确是不好对付。 第7章 “是是是,月牙姑娘说得对!”庄德满脸赔笑,心中恨不能将这黄毛丫头撕成碎片,能叫一个下等奴隶欺负成这个样子,传出去怕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不知道庄将军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叫做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月牙见他并不敢有丝毫的嚣张气焰,声调也高了起来,“今日我俩虽是下等奴隶,可保不齐明儿个元初就登上枝头便风凰了,成了靖安王妃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话了,还不忘拍拍姜元初的肩膀,“咱们元初可是靖安王看重的人!” 听到从月牙嘴里蹦出的靖安王三个字,姜元初突然觉得双颊燥热不堪,急忙抢话,“别乱说,犯忌讳。” “这有什么的?靖安王名震天下,这天底下多少女子巴望着嫁给他呢,咱们仰慕一下,如何算是犯了忌讳?” 庄德咧嘴附和着笑,心里头火星直冒,这两人还真想拿一点颜色开染房了?要说姜元初成靖安王妃,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笼中雀,掌中之物倒还是说得过去,毕竟这些年送进靖安王帐中的女子,哪有一个能飞上枝头的?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姑娘说得及时,庄某也是头一回瞧见殿下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呢!”庄德识时务,也跟着夸赞,一面又吩咐后头的侍女将吃食统统都呈了上来,“都是膳房现做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满满的一桌子鸡鸭鱼肉,各色糕点应有尽有,芳香四溢,看得姜元初眼眸一亮,但很快被理智战胜,甚至都没有再多看一眼。 “别了,我们不吃,我们怕你下毒……”月牙语出惊人,吓得姜元初赶忙捂住她的嘴。 嫌命长也不是这么霍霍的,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口不择言,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多谢庄将军美意,庄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习惯了和流萤姐姐一块吃饭,”嗓音温和,目光坚毅,“我们等她回来。”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庄德轻吁一口气,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这些啊就是阿萤特意给你们准备的。姜姑娘喜欢吃甜的,对不对?” 一盏小小的桃花酥被推了过来,巴掌大小,粉粉嫩嫩的花瓣,青绿色的叶瓣,闻着还真有桃花的香味。 “我们等她回来。”清浅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个奴隶戒备心很是不一般。 “阿萤有事一时回不来,她知道你们还饿着肚子,所以才嘱托我,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爱吃这些?” “当真?”月牙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当真!”庄德点点头,用眼神示意,“现做的,酥脆着呢!” 到底是谗了嘴,月牙有些忍不住,试探着伸出手来,见庄德并不是在说笑,拼命拣了块塞进嘴里,吧唧起来。 “元初你快尝尝可好吃了!”糕点的碎屑沾满了月牙的嘴角,姜元初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依旧不为所动。 “姜姑娘喝点桃花酿吧,”庄德上前倒了点在杯子里,“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喝了庄某的这杯赔罪酒。” 一旁的月牙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听到庄德说了什么。姜元初有些心烦,庄德是这里的管教,无论他对奴隶做了什么拳打脚踢,侮辱身心的事,那都极其正常的,用不着对奴隶有什么亏欠,眼前的赔礼更是无稽之谈。 但好像眼前的这个人,恐怕会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是那么好打发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同样给庄德的杯子满上,“奴敬庄将军一杯,庄将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奴感激涕零,往后奴等若有冒犯之处,还往庄将军手下留情。” “好好好!”终于把鞋冰山给融化了,庄德高兴地咧开了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奴也敬庄将军一杯!”月牙头一回见姜元初说那么多话,难免有些新奇,也跟着附和起来。 “你们俩好好吃,不够再添,再添!”庄德招呼着离开了,姜元初心里的石头却还没有落地,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怔怔地看着桌案上的桃花酿,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脑袋也有些昏沉,四肢无力就这么瘫软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依稀听到身旁有细碎的声响。她朦胧中睁开眼,却见庄德面目狰狞,正丧心病狂对着月牙的衣裳一顿拉扯。奴隶的衣裳质地本就差,庄德力气又大,三两下,月牙光洁白皙的肌肤已经一览无余,如此一来,庄德的兽欲更是控制不住了。 月牙拼死挣扎,奈何浑身无力,就连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非作歹,恐惧和羞辱将她团团包围,她像只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低声抽泣。 “住手……”声音纤细,她支撑着身子,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火烛照亮了她的脸庞,眼里杀气凛然。 “元初,救我……” 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月牙的嘴皮子动了动,神情痛苦。 “你最好别多管闲事,”被打扰的庄德很有不耐烦,狠狠地瞪了姜元初一眼,“当什么都没看见。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庄德压根就没把姜元初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小奴隶,要杀要剐还不由自己说了算,当真以为爬了一回主子的床,就能飞上枝头当风凰了? “赔过礼,为什么不算数?”声音很轻,却是满腔怒火。 庄德没理会,只当是放屁,双手又在月牙的身上胡乱摸索。 “放了她。” 庄德微微一愣,莫名觉得脊背一凉,转头道,“你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爱管闲事的人不长命?” 说着从月牙的身上撤了下来,提了匕首就往姜元初的身边走去。一个铜奴隶而已,死了就死了,哪怕靖安王问罪起来,只说得了恶疾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又会在意呢? 雪白的刀刃有些刺眼,庄德眼露凶光,姜元初难免有些惧怕,蜷缩着身躯,往后退了退,脊背重重地撞在了石墙之上。 已经无路可退了。 “娘亲说过,为朋友当两肋插刀……” 小小的唇瓣微微颤栗,义正言辞,试图想去唤醒庄德的理智。月牙终有了脱身的机会,但看到受困的姜元初,只能痛苦地摇头,喑哑道,“不要,不要……” 要是崔流萤在就好了,她那么善良正直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就凭你?一个低贱的铜奴隶,自身难保,你拿什么护她?” “命!”她攥紧了拳头,借用谈话拖延时间,心里头翻来覆去想着如何能自救和救人,“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伤害她。” “你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庄德轻蔑地笑道,“既然你这样执迷不悟,那我就先送你下地狱……” 话音未落,庄德突然从吃痛地嚎叫了一声,显些飞蹦起来,姜元初定眼一看,才发现月牙已经死死地抱住他的右腿,并狠咬了一大口。月牙牙口好,这一口下去,右腿登时血肉模糊。 庄德大怒,一脚将月牙飞踹好远,月牙摔跌在墙根,磕破了额头,吐了好大一摊血。 没有精力对付姜元初了,得先把这个奴隶给解决了,庄德才想着,便听见姜元初开口喊了声,“流萤姐姐,你回来了!” 庄德有些惊慌地回过神去,黑漆漆的庭院中空无一人。竟然又被这小奴隶给耍了,庄德有些恼羞成怒,气得咬了咬牙。 姜元初趁着他走神的功夫,踉跄着步子赶到月牙身边,将奄奄一息的她抱在怀里,小声地喘着粗气。 对方人高马大,力量上她根本没有胜算,可是这样一个兽徒又该如何对付?她猛然间想起了那枚金灿灿的令牌,伸手摸了摸腰间,东西还在。 要不要用? 可等不及她再三犹豫,怀里的月牙因为吃了庄德那一踹,伤得有些重,又猛呛了几口,浑身抽搐。 “上路吧!”庄德没了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声音阴冷。 “我能保护她。” 声音短小却铿锵有力,她从怀里取出那枚令牌,目光炽热如烛火,“带我去见靖安王。” 庄德以为这又是她声东击西的花样,将她令牌一下子就夺了过来,令牌尖锐的边缘,一下子就划开了她娇嫩的手掌,疼得她连连皱眉,却不曾低哼一声。 靖安王的令牌,庄德是见过的,常系在沈彻的腰间见令如见人,他不禁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当真是殿下给你的?” 庄德说完,才觉得这就是句废话。偷令牌这样的事,一个小奴隶是没有这样胆子的。再者,若靖安王发现令牌不见,定然会命人寻找,可到如今也不曾半点风声,想必八九不离十了。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关节碰撞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庄德声音哆嗦,“小人听候姜姑娘差遣。” 眼看月牙有救了,姜元初松了口气,心中难免被这小小的令牌所折服,能让如此凶神恶煞的人俯首称臣,实在令人惊叹。 新帝登基不久,作为亲临朝堂的辅政正,一面要替新帝处理百官呈送上来的奏折,一方面又要花心思清扫废帝旧党,鲜少有空闲的时光。 多少朝臣想见他一面都是难上加难,偏偏庄德一求见,便见着了,难免有些头皮发麻。 彼时,沈彻正站在别院的长廊下,一身玄色衣袍,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叩着竹制八仙鸟笼,嘴角微扬。天落小雨,雨雾的映衬下,棱角分明的脸庞变得温和了不少。 那金丝雀羽毛色泽艳丽,叫声动听,一蹦一跳的憨样很是可爱,确是逗人开心的小东西。 第8章 祁风犹豫着要不要提这事,毕竟门外求见的三个人,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可靖安王向来不喜欢在小憩的被打搅,故而只是轻轻地跟在后头,欲言又止。 沈彻见他举止有些异常,便放下手中的逗鸟棒,淡声道,“让他们进来。” 祁风微微有些讶异,只字未提的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但也不好多问,大步流星地迈到门口传话,“随我来。” 庄德本来有些侥幸,但听了这话难免有些丧气,得罪了靖安王恐怕是要身首异处的,可也由不得他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姜元初咬着牙,搀扶着已经昏迷的月牙,举步维艰。月牙的身形比姜元初高大,瘦弱的肩膀一下子被压得绯红。没走几步她就已经气喘吁吁,祁风有些看不下去,也怕会耽误了时辰,淡声道,“可否需要搭把手?” 小奴隶没说话,只是摇摇头,冲他笑了笑,眼里充满了感激。祁风是靖安王的左膀右臂,搭把手?她连想都不敢想?要是自己的身上的血污染脏了他的衣裳,可没有赔付的银两。 她不傻,也能分辨,虽然靖安王臭名远播,但这个少年看起来不算太坏。 见她拒绝,祁风也没有强求,只是安静地在前头引路。这一路走来,庄德胆战心惊,说句不为过的话,自己今日的命数,恐怕就是捏在这小奴隶的手里了。 “姜姑娘,”庄德生怕被祁风听见,压低了声音,“等会见了殿下,你能不能看在流萤的面上,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言而无信。”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小奴隶嘴里蹦出,庄德脸上难免有些羞躁,但听她这么一说,也是长吁一口气。 朱红色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映入眼帘是三两窠翠绿色的芭蕉,在风中轻轻摇曳。穿走过临水长廊,天青色的雨幕下,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铺入姜元初的眼眸。 太大了。 此起留春阁,这儿每一处皆是山水画卷,倒不是人间该有的景致。 入了内院,百花尽放,如暖春三月。朱红色的帐蔓在风中翻飞,里头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宛若清泉石上,如倾如诉。风一过,青烟缭绕,传来阵阵扑鼻香,令人心旷神怡。 朦胧之中,姜元初瞧见那鹅黄色的竹帘后头端坐一人,身姿清瘦挺拔,宛如青松,气韵天成。 忽然间,琴声戛然而止,竹帘卷起,那张清冷的面孔缓缓出现在姜元初眼前。毫无防备,二人四目相对,只听到庭院中沙沙落雨声。 “奴拜见殿下,”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那般,将月牙轻放在地上,扑通一声迅速跪下,“奴斗胆恳请殿下救救奴的朋友。” 嫩藕般的小手紧紧捧着令牌,微微颤抖,右手的伤口人仍在流血,啪嗒啪嗒地落在石板上,她目光坚毅,一声不哼。 他并未答话,只是看向一旁的庄德,神情依旧淡漠,“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方才,方才,”庄德支支吾吾,怯声怯气道,“姜姑娘的小友病了,说是要求见殿下。” 庄德说完,忍不住又看了姜元初几眼,战战兢兢,满头大汗。 “我是问你,伤怎么回事?”声音有些不耐烦,杀气泠泠。 从小奴隶进来的一刹那,沈彻就注意到了她手上刺眼的红。 “殿下,是……”庄德从未想过殿下会亲自盘问这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来这里,一半赌得是运气,靖安王何等人物,又怎会对一个奴隶如此上心。可惜天公不作美,如意算盘失了空。 “回殿下,是奴不小心划到的。”她记得先前自己答应过的话,并没有太为难庄德。 几声咳嗽,打乱了姜元初的心神,身旁的月牙牙关紧闭,神情痛苦,鲜血源源不断从她的嘴角冒出,她伸手探了探额头,滚烫滚烫。 豆大般的泪珠子从水润的杏眼里落了出来,她惊慌失措抱着月牙,“求殿下快救救她,奴求求殿下……” 祁风躬下身去,看了看月牙乌紫的嘴唇,淡声对庄德道,“解药。” “这……”庄德想说不是自己干的,但在沈彻面前实在没这个胆量,乖乖地将解药拿了出来,再不敢开口。 解药被喂了下去,但月牙丝毫没有起色,依旧昏迷不醒。祁风抬头寻了眼色,轻轻挥手,便有几人七手八脚地将月牙抬走了。 “殿下,奴……”她想问,却欲言又止。 她该问什么?月牙怎么样了还是月牙会不会有生命之忧?对自己而言,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可对靖安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本就不用同一个奴隶做任何的交代。 “她没事。”简短的三个字,只当是安慰,姜元初眼眸一酸,热泪盈眶。 “身后的人,想怎么处置?”他又问,语气依旧淡漠,却没了杀气。 “与他无关。”她道,有些心虚,目光闪躲。 庄德满头大汗,惊恐交加。 沈彻自然不信,庄德什么样的脾性,又怎会不知?贪财贪色,方才那个小奴隶身上的抓痕可不全都是他的手笔。 从前只要无关大局,都由着他去,如今这手都伸到自己这里来了?恐怕也不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拉下去,剁了喂狗。”残忍血腥的话,偏偏他说起来尤其轻描淡写。 姜元初身子发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怔怔道,“殿下,与他无关……” 她很不懂,为什么她没有指认庄德,沈彻却还是要下这样的狠手? “你在替他求情?”剑眉之下的眼眸突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柔光,他蹲下身去,“一个曾经想玷污你的人。” “值吗?” 姜元初愣住,他说得没错,先前庄德对她俩那样的兽行,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可她又想到了流萤,那个不惜犯众怒也要护她们安好的女子,突然就觉得值了。 她偏却说,“奴答应他的,不能失信。” 沈彻的心中忍不住嗤笑,这要是换成军中男子,旁人定夸其重情重义,可她是在奴圈里,只会被人嘲笑成傻子,一副坚韧不催的样子又是给谁看? 他淡松一口气,沉默不语,站起身来,往帘子里头走去。 姜元初还跪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祁风却早已经参透了主子的意思,命人将那庄德脱了下去。 不少一会儿,传来一阵凄惨的喊叫声。姜元初茫然地回过身,循声望去。 祁风站在庄德的旁边,看着他鲜血淋漓的骨节,欲言又止。刚想走,庄德死死地拽住了他,脸色苍白,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姜元初,神情疑惑痛苦,喘着粗气,“我想知道,殿下为何要这般……” 从前,只要他想,这奴圈的奴隶哪一个不是他的?沈彻从来就没管过?这一次,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如此惩戒,活生生被敲断了膝盖骨? 他是真的不懂。 “庄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祁风一个字也不想提,尽管他的心中多少已经有了眉目。 庄德松了手,绝望地闭上眼,喃喃道,“我没碰她。” 姜元初心中念着月牙,等祁风折返回来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追上前,“沈将军,月牙她……能不能带奴去见见她?” 她这是第二回 同祁风见面,知道他是个好人,就算拒绝,也不会太为难她。 和自己想得一样,祁风拒绝了她,却说道,“你应该去包扎一下。” 鲜血滴得到处都是,靖安王又爱干净,会不高兴的。 经他一提,才想起自己的右手,连忙捂住,刺痛传遍周身,她却道,“不碍事。” 伤口很深都快看到骨头了,怎么能说不碍事?祁风也有些头疼她的逞强,从袖兜拿出金疮药递给她,默默地走开。 洁白的药瓶落在她掌心,冰冰凉凉,里头是透明的膏体,药味颇浓,她躲了躲,取了一点抹了上去。 撕裂感穿透掌心,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泪水润湿了睫毛。但很快疼痛感消淡,掌心发麻,血很快就止住了。 “是姜姑娘罢,随老奴去换身衣裳。”不知道从冒出来一位衣着整洁,笑容慈祥的老妇人,拉了她的手就要往屋子里走。 她不明所以,故而脚步并未挪移,一脸惶恐,“这是?” “不照顾好自己,如何能好照顾旁人?” 要是自己倒下了,月牙该怎么办?这话她很中听,乖乖地跟着老妇人往屋子里头走。 入门便是一扇乌木雕花刺绣四季如意屏风,绕过屏风,是一对仙鹤腾云烛台,昏黄的烛火下,池子的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香气扑鼻。 “是不是拾掇干净,就能见到月牙?”她问,还是熟悉的场景,这个靖安王似乎很爱干净。 老妇人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好!”她险些笑出声来,无论靖安王在旁人眼里如何,但在她这里,确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池子里的水很温和,姜元初想着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早些去见月牙,可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又受了惊吓,靠在浴池边缘昏沉沉地就睡去了。 梦里有阿娘,阿娘给她缝过冬的袄子,一针一线,缝得好认真,可是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她从惊恐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身上盖着用上好鹿皮做成的毯子,宽阔暖和,身下是紫檀雕花拔步床。四周烛火通明,目光所至皆是满满的贵气,是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陈设。 知道是个梦,她也没有多加留恋。心下一惊,才想起月牙,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一声薄弱咳嗽声响起,姜元初这才发现,月牙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尽管脸上依旧没有血色,但嘴唇上的乌紫已经消退了不少。 “疼吗?”月牙看着她的手掌,指了指,“手,疼不疼?” 声音微弱,时断时续,眸子却是雪亮的,带着泪花。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到底能不能从靖安王的手下求下一片善心,一点生的希望。姜元初没有把握,甚至会因此惹怒靖安王,可是她却这么做了?没有退缩,义无反顾。 她摇了摇头,将手藏到身后,“好些了吗?” 第9章 “谢谢你,姜元初。”月牙道,咧嘴笑了笑,“除了没气力,什么都好……” 月牙说的不假,本以为靖安王命人抬她下去是要送去乱葬岗的,毕竟奴隶得了病,王府也不会诊治,若是得了染病,更是直接活埋。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些人是带自己去看大夫的,还特意命人伺候着,连汤药都有人喂到嘴里,回想起来,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没力气就少说话。”她惯不会安慰人,只是单纯地以为,少说些话就能快些好起来,故而话出口的时候,仍旧没有半分温热。 月牙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姜元初,笑得更开心了,打趣道,“姜元初,你到底用了什么把戏,让堂堂的靖安王殿下如此上心。” 是啊!靖安王殿下从来都是冷酷无情,杀人如麻,又怎地会有这般菩萨心肠? 而自己,贱命一条,有什么可与其等价交换的? “说话,对伤口不好。” “人人都说靖安王生性残暴,可我怎么觉着他也没那么凶残。” 确实没那么凶残。折庄德膝盖的时候,要是在场,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姜元初眼眸低垂,不打算接话。 “我还觉得,他长得不错,难怪,没见过他的都想躲着,见过他的都想嫁给他,姜元初,你想不想嫁啊?” “……” 她是想活着,可如果在靖安王的身边,大概会生不如死吧…… 想着想着,几番折腾下来,好像离这个愿景恐怕是不远了。 她的脸有些黑。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好不好?靖安王是谁?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辅政王,三岁读千字文过目不忘,十二岁单枪匹马闯敌营,斩下敌军将领首级。他怎么可能看上我们这样下等的铜奴隶?” 坊间一直有这位辅政王的传说,唯一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长得一点也不丑,相反还很俊俏。 “睡觉。”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月牙,心绪纷乱复杂。阿娘曾经说过,没有一个人会对你无缘无故的好,除非你身上有可利用的价值。 价值?她没有的,但怎么偏偏靖安王就为她次次破例,还将令牌送给她。她实在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瞧着姜元初背对着自己,月牙嘴里很不是滋味,柔声地试探道,“元初,我不说就是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小姑娘将身子翻了过来,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眸盯了月牙半晌,缓缓吐出几个字,“祸从口出。” 月牙一愣,抿嘴嘴,认真的点点头。姜元初说得不无道理,方才自己受宠若惊,有些得意忘形过了头,要是被靖安王听到这样的调侃,怕是十条命也不够送的。 姜元初见她听进了这话,也冲她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被子,以示安抚。 夜里下了好大的雨,狂风怒号,窗外头飘进来的凉意席卷全身。姜元初起身掌灯,走到窗子边刚伸手,便瞧见对面临水小榭灯火通明。 那儿该是靖安王的寝居了,离得那么近,却是两个不同的身份,一个蜉蝣,一个是天上月,隔得太远了。 姜元初有些出神…… 冷雨斜进屋子,冰冰凉拍在脸颊上,姜元初骤醒,伸手关了窗子。 转过身去,鹅黄色烛光映照在月牙的脸颊上,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嘴里还在呢喃些什么。姜元初走近一看,才发现她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伸手一探竟如炭火一般。 不是说毒解了吗?怎么会这样? 姜元初摇了摇她身子,小声呼唤,“月牙,你快醒醒,快醒醒……” “阿爹,阿娘……”月牙又低哼了一声,可任由姜元初怎么摇晃,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看模样该是高热引起的晕厥,奴院里的奴隶没几个身子骨硬朗的,这样的高热,她怎么受得了? 姜元初急得焦头烂额,回想起方才那扇窗格,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 她住的地方离临水小榭不过一座桥的间隔,可外头狂风骤雨,短短的一段路她却走了很久,破位费力。 还没临近水榭,祁风突然就出现了,拦住了她的去路。看着眼前淋成落汤鸡的小奴隶,他心中微微触动,一个姑娘在靖安王面前能有这样的胆量,实属罕见。 “奴求求祁将军,救救月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水花微溅,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场面有些凄惨。 祁风没开口,先前救了那小奴隶,已经是靖安王破例,格外开恩的事,如今还想再救第二次,他脖子飘过一阵寒意。 “她会没命的,”姜元初见他一言不发,脸上更没有任何神情,很是绝望,低低地道,“恳请祁将军让奴见一见殿下。” 为难旁人的事,她不想做,可眼下是逼不得已。 祁风小叹一口气,终是有些不忍心,“姜姑娘请回吧,殿下已经救过她一次了,生老病死自有命数,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瘦弱的身躯往前挪了挪,跪走了几步,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咚咚咚,紧跟着又是三声。 祁风微微皱眉,“姜姑娘这是做什么?” 如果磕头就能让靖安王心软的话,那估计王府门前那些石板早就被人磕碎了。 “求求你们了……” 祁风摇头,这人太倔了。 “让她进来。”寝居当中,靖安王沈彻的声音响起,明亮清晰。 “是,”祁风对着门扇拱手,继而回头,目光温和了些,“姜姑娘请吧。” “多谢祁将军。”几乎是连滚带爬起身,小身形一下子窜进了寝居。 她来过这里一次,对这里并不陌生。案牍前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公文,却不见靖安王的身影。她目光流转,停留在天黛蓝色的纱帘上,一缕青烟冒了出来,随风游走。 淡淡的沉香。 “过来。”声音有些慵懒,略待沙哑。 “奴,不敢。”她道,可想起昏迷不醒的月牙,还是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掀那帘子。 纤瘦的小手才触及,帘子就被掀开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抓住她的手腕,有股厚重的力道将她往里拽,最后重重跌靠在炙热的胸膛上。 娇嫩的手腕被扣得绯红,姜元初有些吃痛,一抬头,对上一张俊若逸仙的面孔,剑眉之下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黑色的眼眸宛若万丈寒潭,冰冷刺骨。 她本能地从怀里挣脱开来,跪倒在地,“奴失礼,殿下恕罪。” 怀里的娇软一下子没了,沈彻心中莫名有些失落,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身影,目光微动。 大概是才梳洗过,身上还留着淡淡的清香。淋了雨,浑身湿透,玲珑曼妙身姿在月白色素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下罩月牙色的垂苏软裙,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清晰可见的锁骨。乌云般的秀发翩垂芊细腰间,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斜插一支缺月木兰簪,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樱桃小嘴不点即红,肌肤胜雪。 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躲开的一霎那,沈彻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又渐渐清晰起来。只是那个人,对他是拒之千里的冷淡,而眼前这个是因为恐惧。 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就像一只困兽,惊恐地盯着高高在上的猎人。 “你怕我,”他道,目光耐人寻味,“却还要来求我?”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不怕,殿下是奴见过最好的人。”她不会说假话,从前更没讲过什么富丽堂皇夸人的话,开口时言语生涩舌头打结。 要是那个人,也能像她一般,乖乖的如此顺从便好了…… 他想,目光落在她的掌心,那里缠着厚厚的绢布,鲜血从里头渗漏出来,红红的。 “奴想再求殿下一次,求殿下救救她。”姜元初似乎察觉出他没有生气,便试探着小声央求着。 “这一回,又想拿什么来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 上一回,她求过一次,可是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够等价交换的。靖安王什么都不缺,也不知道缺什么。 她想了想,反客为主,“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奴……奴给……得起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眼里原本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她什么都不会,没有金铃铛的姿色,也没有银铃铛的气力。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你倒是执着的狠。” “不,她是奴的朋友,”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倔犟,“她帮过奴,阿娘说过,滴水恩当涌泉报之,奴要救她。” 沈彻觉得有些荒唐可笑,怎么自己松懈了几日,奴院就叫庄德培养出了这样的多情种?这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子俯了下来,微烫的手指轻低住粉嫩的下巴,离姜元初很近,能清楚地感触到鼻翼之下呼出来的热气,和那股淡淡的沉香,“想保护好身边的人,就要让自己变得强大……” 秀发上的雨水划过脸庞,缓缓趟过那颗美人痣,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孱弱,沈彻只觉自己浑身血脉逆流,喉咙干涩,就连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 “愿不愿意留下来? 这里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也能吃饱饭,穿好看的衣裳……” 姜元初想起他说的那番话,心中微动。只是他实在离得太近,棱角分明的轮廓,锐利的黑眸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人的心事。削薄轻抿的唇瓣,色淡如水,孤傲清冷却又盛气凌人。 如果抛去靖安王这个身份,也该是一个另万千贵女魂牵梦绕的少年郎。可偏偏人们提及他的名讳,想到得只有血腥。 她不敢再看,赶忙收回目光,任由那股子燥热在脸上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不该动这样的念头,别人都行,但他是靖安王。 冷雨的寒气钻进了骨子,她浑身颤栗,“奴想留下来。” 作者有话说: 怎么样我这章节出来没? 第10章 还是服软了,沈彻有些高兴,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神情。 “知不知道留下来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只知道,会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留在靖安王的身边,可至于代价么,没想过,也的的确确不清楚。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很实诚地摇了摇头,“奴不知道。” 也见过那些穿得珠光宝气的金铃铛,听过一些事,毕竟未通人事,再具体些,她就不懂了。 她声音是温柔的,又带着胆怯,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干干净净。 灼热的目光在身上游走,姜元初的心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就快到嗓子眼。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也伸了过来,落在她凌乱的鬓发上,他收了掌心,用指背轻轻捋了捋。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肌肤,姜元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只手杀戮过多少条性命,沾染过多少鲜血,光瞧见就叫人不寒而栗,此刻却离她的脖颈那么近,她不敢轻举妄动。 厚实的掌心最终搭在了她瘦薄的肩膀上,月白色的罩纱在他的手中滑落,动作轻轻柔柔,仿佛眼前的是最珍贵的宝物。 “奴,不曾服侍过人,奴……”她目光紊乱,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磕磕巴巴地解释,“奴怕会扫了殿下的兴。” 不像金铃铛,一送进奴院就被调走,每日习学的都是房中之术,她甚至连挤一个娇媚的笑容都不会,只会笨拙地跪地行礼。 沈彻自然知道这些,可是他不曾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铜奴隶,对爬上自己的床榻没有半点欢喜,只有恐惧。 “把眼睛闭上。”他神情有些不悦,沉声命令。 “是。”她不敢怠慢,乖顺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衣裙,静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这一切。 无论靖安王要对自己做什么,她都认了。能活下来就好,他救过她一条命,没理由会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 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腰身被他的大手紧紧握住,脖子迎上厚重的力道,有些窒息。恍然间,唇瓣上迎来一阵春风,如蜻蜓点水一般,突然就没了动作。 哗啦一声,罩纱裂了,身上的湿重感一下子被拔走了,背上凉凉爽的,那只手也挪开了。 “你在想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吓得她赶忙睁开眼,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奴,奴没想什么。” 不通人事是真,但无师自通也不是不可能。她在想什么,沈彻的心里一清二楚。 “淋了雨,寒气进骨子就不好了。”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他温柔一笑,低声细语。 “奴,奴谢……谢殿下!” “别总说这两个字,”惊觉记忆的面孔好似没有这般乖顺,他显然有些不悦,“我不喜欢。” “是。”她点头,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心里却早已羞愤欲死。他靖安王是谁,风流一夜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她的,怎么会有如此龌蹉的心思,以为他是想做那事? 她有些出神,就连外头有侍女进来也浑然不觉。 汤勺轻舀,在瓷碗里发出叮叮叮的声响,姜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沈彻朝着勺子轻轻吹气,动作缓慢轻柔,而后递到她的唇边,“把这个喝了,祛祛寒气。” “奴自己可以的,殿下折煞奴了……”她伸手想抢,沈彻巧妙地避开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她怂了,硬着头皮把脑袋凑了过去,认真地吮吸着。姜汤微温,喝进肚子里,浑身暖洋洋的,像被人疼惜保护,很有安全感,她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不过是很多年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突然就湿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侍女将瓷碗收了回去,沈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枚帕子,叠了叠,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渍。 帕子是上好的丝织品,触碰到娇嫩的唇瓣,隐隐觉得有些酥痒。 “带她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他吩咐一旁的侍女,“往后便怀绿跟着你。” 只字不提月牙的事,眼下又要将自己打发走,她有些慌了,本能地伸出手去扯他宽大的衣袍。一双眼睛像是暗夜的星星,发出泠泠的光。 “求殿下救救……” “祁风,去找大夫。”姜元初的话还没说完全,沈彻就开了口,祁风也有些吃惊,片刻不停地下去了。 “这次,只当你欠我的。”他不想再听她嗡嗡嘤嘤的废话,挥了挥手。 “谢……”一字刚出口,幸而对方闭了眼,未听得真切,她倒吸一口凉气,“奴告退。” 等那身形走远,沈彻才缓缓地睁开眼,打开五指,烛光从指缝离透进来,照亮了他的眼眸。 太像了,只是那个人从来都寡淡着脸孔,更不会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倘若她说个求字,挖了心肝,要了他的命,也是愿意的。 沈彻想。 三年了…… 废帝被囚,她就一直下落不明,甚至将整个京都都翻遍了,依旧是毫无音讯。像从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苏文茵。 这是沈彻不敢触碰的伤痛,曾经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最后的反目成仇,两不相见。到最后的兵戎相见,那个女子依旧护在兄长的前头,恨恨地看着他。 “即便没有过门,我也早已认定了他,于情于理,你都得称我一声嫂嫂。” 不想了。沈彻觉得脑子有些胀痛,揉了揉太阳穴,呆呆地望向天边的夜色。 等梳洗好折回屋子的时候,怀绿已经守在了月牙身边,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喂送,动作轻柔。 姜元初看了看榻上的月牙,额上敷着帕子,脸颊微微泛红,但比起先前气息已经平和了许多。 “让我来罢……”她说着就要去接怀绿手中的碗。一个铜奴隶自然是习惯不了被人伺候,说什么也要自己来。 “姜姑娘,别,”怀绿往旁一躲,眼里隐约有些恐惧,“殿下见到了,会不高兴的。” “殿下特意命奴来伺候姑娘,姑娘可不可以不拒绝奴?” 要是惹怒了靖安王,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怀绿生怕自己小命不保,故而语气诚恳,还带着委屈巴巴的央求,实在叫人心疼。 姜元初没回话,怀绿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急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若是奴做的不好,姑娘只管打骂就是,千万让奴留下来,求求你了!” “好,”姜元初眼底微潤,哽咽道,“有劳。” 听她这么说,怀绿这才开心地咧嘴笑了,片刻不停地去给月牙换帕子。 姜元初看着她忙里忙外,拘束谨慎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在靖安王的每一个奴隶都在很努力的活着,她们只想活下去,可没有人能告诉她们,明日等待她们的将会是什么…… 怀绿算是幸运的,她因乖巧聪慧才离了奴院,可还有那些怯生生的面孔呢?太多太多了。 “元初,你在想什么?”榻上的月牙开口了,声音低微。 不知道怀绿是什么时候走的,姜元初怔怔地回头,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在高热退了。 “好些了吗?” “药,太苦,”月牙眉头紧皱,“元初,你刚刚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你。方才这屋子里来了好几位医女,她们给我探脉施针,好像我的头没那么痛了。还有,她又是谁?”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她不想回答这些,索性只当听不到。 “你……”月牙一转眼就看到姜元初脖子上那小片绯红,从榻上蹦坐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左看右看,不安道,“你去求他了?” 姜元初一言不发,只是试图从她的手下挣脱,一边又去遮挡那印记。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月牙有些绝望,松了手,“你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傻,为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没,”她连忙解释,并摇了摇头,笑道,“自己挠的,你别乱想。” “当真?!”月牙喜出望外,但又不敢肯定。 姜元初点点头,一脸温和。 如失而复得的珍宝,抱着姜元初的小脸蹭了又蹭,“元初,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在虎穴里全身而退,你跟靖安王都说了什么?” 姜元初想起个幌子,胡诌一下蒙混过关,但细想起来,靖安王对自己一次次破例,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只好无奈地笑笑,“大概是他高兴吧……” 高兴的时候是不会杀生的。 “算了,反正你现在平安无事就好,”月牙看着她完好无损,喜悦溢于言表,可不少一会儿,她又担心了起来,“可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罪了庄德,往后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留下来。”她心平气和道。 “为什么?”月牙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有些茫然,“所以,她们会给我看病,是因为你答应了靖安王要留下来?” “嗯。” “元初,你知不知道?”月牙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是靖安王,我情愿被那个龌龊的东西羞辱,也不愿意在这无间地狱里受折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也算救过你一命?何来残忍?”她神色淡定收拾着凌乱的床榻,“再说,你不是想替你阿爹沉冤昭雪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奴院那样的地方,若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月牙怕是早死一百次了。但这里不一样,有些事也方便些。 月牙没说话了,她想起来冤死的阿爹,一下子没了气焰,面色为难道,“可……靖安王留得人是你,不是我……” “会有法子的。”姜元初回味了一下先前沈彻温柔的举止,大概只要自己能留下来,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应的。 她没有太担心。 一夜难眠,月牙大概是病体虚弱,喝热粥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外头的雨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照了进来,微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草涩味。 临水小榭还亮着昏黄的烛火,那里头还端坐一个挺拔的身姿,玉树临风,文雅天成。 好像,传闻中的靖安王也没有那么可怕。 不知道几时睡着的,也不知几时醒来的。迷糊中,姜元初摸了摸旁边的床榻。 空空如也。 她惊坐起身,只听得外头传来月牙的谈话声,方才安心了许多。 另她没想到的,同怀绿不过相识才几个时辰,这两人竟能打得如此火热。刚走到外头,脚步还没踏出去,便听得另有丫鬟来报,“怀绿姐姐,流萤姑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快上榜,有字数要求,所以停更一天,小可爱们别等哟 第11章 离开留香苑,还没来得及同崔流萤告别,姜元初才想着,她便来了,难免有些开心,但看到月牙神情的时候,有些犹豫了。 庄德的事虽说同崔流萤扯不上什么瓜葛,但毕竟她是庄德的女人,累及无辜,月牙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怀绿不知道这里头的纠葛,念着自己在奴院被欺负时,崔流萤出手相助,便迫不及待将人迎了进来。这样一来,月牙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姜元初本想阻拦的,但崔流萤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流萤姐姐来了,”怀绿一边上前迎住,一边拉过月牙的手,“这位就是先前我和你提起过的。” 月牙尴尬地笑笑,点了点头。 崔流萤脸皮薄,对庄德的事心知肚明,甚为不齿,看到姜元初的一刹那,双腿就跪了下来,“元初,我求求你,救救他。他只是一时冲动,没有那么坏的。” 阿娘说,男人会让女人失去理智。一点也没错,哪怕是崔流萤这样绝色的女子,也不能幸免。 “你替我去同殿下说说好话,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元初。” 姜元初有些语塞,一旁的月牙则脸色苍白,倒是旁边站着的怀绿,不明所以,疑惑着搀起崔流萤,安抚道,“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倒也不必慢慢说了,真够丢人现眼的。难道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认领自己眼瞎相中的男人吗? “流萤姐姐,非是我不帮,实是无能为力。我人微言轻,若因此脑了殿下,恐会连累庄将军的。” 崔流萤的神情一滞,曾经的脸庞突然变得有些陌生,沉重的步子往后退了退,“元初,你……” 救她虎口脱险,而今却翻脸不认人,崔流萤有些心寒。 “我若是帮了你,又将月牙置于何地?”她说得颇为诚恳,“流萤姐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替他求情。” 崔流萤没有讲话,在知晓姜元初见死不救之后,又把希望投向了一旁的月牙,实在没那个颜面开口。 “元初,”月牙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腕,轻声道,“一码归一码,我与庄德的事本就与流萤姐姐无关。流萤姐姐救过我们的命,我们不能这样对她。” 姜元初闭口不答,心里七下八下。崔流萤求她,倒不如直接去求靖安王来得直接。 但吉凶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流萤姐姐,你别往心里去,元初不是那意思,”月牙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不怨你的,至于他,我会向殿下求情,我信你说的,他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语出惊人,姜元初也有些意料不到,忙将她一把扯回到自己跟前,想制止,“月牙……” 这个人怕是疯了。 既然做不到,又何苦去答应,让她心伤。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崔流萤也不是很肯定月牙会比姜元初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有个人能在靖安王面前求情总是好的。 崔流萤走了,怀绿一脸茫然地看着,也不敢多问,寻了个斟茶的借口,悄悄跑开了。 “所以,你要去见靖安王?要去替他求情?”因为担心月牙,她这一回的话,终于多了起来,“你疯了……” 月牙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元初,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是缓兵之计,总不能让她在这里一直求着我们吧?我不忍心啊!” “你怎可骗人?”粉嫩的脸颊变得红彤彤的,姜元初有些恼怒,但知晓她本意不坏,便也没有再责备了。 “我……”月牙顿了顿,自信满满,“靖安王那么忙,兴许这事就这么过了呢?那个人不会有事的。” 要是真有事,那也是罪有应得。庄德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这回没有之前那么走运了。 姜元初没有告诉她,其实靖安王已经惩戒过庄德,这些事虽事关自己,但确实轮不到自己去开口求情。 她有些为难。 “别太担心,回去歇着吧。”一看到月牙额头上那块血痂,便想起那时的惊魂失措,她有些不适,“我去瞧瞧有没有吃的。” 月牙点了点头,听话地回到了屋子。怀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姜元初忙关切道,“姑娘饿了吧,想吃什么,奴去给你做。” “你能带我去膳房吗?”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未必管用,但崔流萤这事她不能不帮,有恩总是要报的。 听她这么说,怀绿小嘴一憋,又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架势,惹得姜元初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怎么又哭了?”她结结巴巴。 她突然就懂了,谁说男人最怕女人哭了,就怀绿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任是做错了事,也舍不得让人多责备半句啊! “姜姑娘,是奴不好,你千万别赶奴走了,离开了这里奴会没命的。” 姜元初一头雾水,“我没说要赶你走啊?” “姑娘方才提起膳房在哪里,姑娘是不是怕奴做的饭菜不可口。” “……” “其实靖安王殿下也曾尝过一次奴做的菜,还夸赞了奴。”怀绿小声说着。 “没有,”姜元初觉得有些窒息,“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更不会为难你,往后这样的话莫言提。” “嗯嗯。若不是姜姑娘美丽聪慧,温柔善良,殿下又怎会这般欢喜?”怀绿蹦扑上来,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她。 姜元初浑身起来鸡皮疙瘩。 这几句谬赞,她真不敢当。什么美丽聪慧,她好像都没有,温柔么……她成日在奴院里饥肠辘辘,饿得皮包骨,那是没力气说话。 “所以,膳房在哪?” “……”怀绿一怔,刚想哭啼,姜元初立马拦住,“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靖安王殿下屡次救我于困境之中,我没有什么能答谢他的,唯独烧菜的手艺是阿娘教的,兴许有用。” 她不是太有信心,阿娘是鄞县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厨娘,手艺是很多人赞扬的。可这王府里,什么样的厨子没有,而且以靖安王府多疑的性子和所处的境遇,做了也未必会吃。 罢了,吃不吃是另一回事,恩情不能不报。 “可……”怀绿没忍心告诉她,靖安王的厨子都是有指定的人,且吃食必须经过层层验毒,十分小心谨慎。 膳房很大,像宫殿一般。食材也是五花八门,有许多没见过的,而这仅仅是其中一间小膳房,用来招待那些不受沈彻待见的人。可想而知,主膳房得多少富丽堂皇。 姜元初从小受母亲的熏陶,做起吃食来得心应手,一旁的怀绿想帮忙也是完全插不上手,一边连连称赞,目瞪口呆。 “姜姑娘,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 “姜姑娘,杀鱼你怕不怕啊,那么多血?” “姜姑娘,这个笋芽会不会太老了些……” “闭嘴。”她道,语气依旧温和。 “哦!”怀绿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钦佩从眼光里溢了出来。 这一回,祁风没有再拦了,哪怕她手里还捧着沉甸甸的汤罐,更是没有打开查验。 靖安王何事变得如此不谨慎了? 姜元初小心翼翼地端着,步伐轻缓往里头走。才至落地屏风处,脸上一阵燥热。靖安王沈彻该是大梦初醒,衣冠未整,慵懒地斜靠在罗汉床上,一袭雪白直襟长袍,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并未紧束,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肌肤。长发如墨披散在白衣上,剑眉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俊秀的脸庞尽显清冷,整个人宛若天上皎月,温柔可近却不可亲。 再寻常的沉香,在眼下的情境中早变成了蚀骨香,她迅速转过身去,想着抢步离去,岂料身后头响起了沈彻低沉浑厚的嗓音,“过来。” “奴不知道殿下尚在歇息,惊扰了殿下,奴死罪。”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像桃花一般,讲话也不利索,抓着托盘的手,一直抖啊抖。 “转过身来。”沈彻微微蹙眉。 “奴还是不了……” “……” “转过来。”声音没有先前那样平淡,听着倒像是生气了。 “奴……”她有些犹豫,又没有那个胆量命令他把衣裳穿戴整齐,可也担心会惹脑了他。 小小的身影转了半个圈子,面向床榻。沈彻正撵了一书卷低头扫视,眼角余光察觉到动静,他赫然抬起头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眼睛怎么了?” “奴,”她险些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殿下千金之躯,奴非礼勿视。” “……” “睁开。”他命令道。 不敢摇头,也不敢拒绝,僵持在原地。沈彻没了耐心,抬手轻扣床几,“那是要我过去?” “奴不敢,奴这就过来。”听着语气不对劲,她也管不得这许多,把眼一睁,端着汤罐就进去了。 慵懒的睡意已经退去,不知何时,沈彻也理好了衣衫,薄薄的长袍将他绝好的身材突显地玲珑剔透,宛如一块洁白无瑕的宝玉。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说一个字,姜元初也能嗅到他身上的肃杀之气。 更何况,刚刚还拒绝了他。 她可能是活到头了。 一转眼,便对上那双如冰刀雪刃般的目光,她抵不过,遂又低下头去,乖乖地走上前。 作者有话说: 来了,复更喽 第12章 “是什么?”嗅到一股鱼汤的味道,沈彻嫌弃地别过头去。 “鱼汤。”她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自顾自地将汤罐打开。 “你难道……” 他可不爱喝鱼汤,那味道和死人血有什么分别?都是又腻又腥,着实倒胃口。 但当她捧起鱼汤,双目湛湛有神地望着自己,沈彻又将话收了回去。她今日穿了身翠绿的裙子,眉梢眼角皆是柔柔的春意,双颊晕红,微现梨涡,宛如出水芙蓉,一尘不染。 鬼迷心窍般,他突然想尝一尝这碗鱼汤。 “好喝,”她道,“是奴做的。” “何以见得?”他反问道,静静地看着她微微发抖的小手,也不接下。 “自卖自夸谁不会?” “……” “真的好喝。”端来之前她尝过的,咸淡适中,味道正好,不能说极品,但味道一定不会太差,毕竟她可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不信。”他依旧毫无感情地反驳了。 她悻悻地放下汤罐,茫然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鱼汤,一言不发。 “你都说了,我是千金之躯,”他被她这忍着,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给逗乐了,心情大好,“吃饭自是要有人喂的。” 她进了奴院,听说过靖安王各种各样的怪癖,喂饭这个,还真没听说过,约莫是怕人趁机下毒。 “奴去找祁风……”她刚想起身,手腕却被沈彻一把抓住了,却见他脸色阴沉,嗓音低沉道,“用不着旁人,你来。” “……” 姜元初身子一缩,这种精细活,她从前也做过的。给隔壁院里的小孩喂稀粥,不知怎么就喂到了鼻子里,差点要了小孩的命,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敢喂饭了。 成年男子同小孩的区别,就是嘴鼻比较大,不会有那样离谱差错,可眼前的人是靖安王,气势逼人,保不齐一紧张,手就抖了。 可显然,不能再拒绝了。 她硬着头皮,舀了一勺鱼汤,放在嘴边轻轻的吹凉,手伸出的一刹那又收了回来。靖安王多疑,没亲眼看到自己尝过,肯定也不敢喝。 沈彻看着那只粉嫩的手一下子从眼前划走,也有些呆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在她送入嘴里的瞬间,抓住她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鱼汤鲜美,鱼肉拍碎成泥,十分细腻。沈彻忽然觉得,鱼汤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并未想过沈彻会有如此举动,手腕被死死抓住,灼热的掌心包裹着冰冰凉的肌肤,她有些吃痛,又羞又燥,并不敢吭声,只是偷偷地想挣脱。 他却偏偏抓得更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春波荡漾。 同那张脸有八/九成相似了。只是,江文茵从来不会这般喂他,只会将吃食往他面前一摆,语气平淡,“这是沈昭让我给你做的,他担心你饿坏身子。” 而他总会打趣,露出乐呵乐呵的笑容,“谢谢嫂嫂。” 每每这个时候,苏文茵总会冷冷地扔上一句,“还没过门,算不得。” 算不得?那就是还有机会了?苏文茵走了,可沈彻总是开心不起来,也很失落。 “殿下,奴并未有半点谎言……”沈彻走神的功夫,姜元初一勺接一勺的喂,汤罐见底了,这人还没有回神,她总不能把空勺子递进他嘴里。 “有事求我?”他回过神,看着空空如也的汤罐,知道自己原来是喜欢喝鱼汤的,只是吝啬对她的夸赞,甚至毫无情面地戳穿她的心事。 “……” 她语塞了,自己好像也没有太显现,如何就叫他瞧到了心坎了。 “又是为了那些狐朋狗友?” “她们不是,”她说着,一抬头就迎上沈彻灼热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去,紧了紧五指,“不是狐朋狗友。” “你倒是重情义,”沈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可有些事过了头,那就是愚蠢。” 淡淡的讽刺,姜元初鼻子一酸,莫名觉得有些委屈。月牙帮过她,流萤救过她,哪里算是狐朋友狗友了?只不过他不知道实情罢了。 许是这些年刀架颈侧,没睡过什么安稳觉,身边亦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朋友,故而才有的这般说辞。 可这话也不好当面直说…… 姜元初想了想,想着先离开这里,哪想祁风从外头走了进来,隔着屏风回话,“殿下,奴院的人来报,庄德喝了酒,又惹事了。” 祁风有些无奈,折了他的腿也没用,但凡有一口气在,这人就歇不下来,死性不改。 沈彻没有回话,而是把目光投向姜元初,泠泠之中透着一丝寒意。 她没吭声,有些心虚地避开了目光。 “奴院也是时候换个管事的了,”他加重了语气,同祁风又像是同她递话,“你出自奴院,让你接手再适合不过了。” “殿下折煞奴了,”她猜不透沈彻的心思,自以为是暴风雨的前奏,连忙跪伏在地,“奴出身低微,粗鄙之人,实难担此大任,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那又如何?有祁风在,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 沈彻早前也有将庄德替换掉的意愿,奈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如今看来,让这个口口声声说着情义的小奴隶去试试也不算什么坏事。 总有人质疑他说的话,一次次否认他,他总要让她吃些苦头,让她知道,自己所认定的,所选择的一切都是错的。 “奴求殿下收回成名……” 她可不要当什么奴院的主人,不过是想求个情,怎么还出了这样的难题。 “奴求求殿下……” 她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缓缓溢出,趟过眼角的那颗美人痣。沈彻心一颤,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盖住,有片刻的失神,“别怕,有我在……” ‘阿茵,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安稳踏实的语气,让姜元初有些云里雾里,也有些受宠若惊。拒绝靖安王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清楚的狠,若此刻乖乖应下,倒也不会招来杀生之祸。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些恍惚,沈彻迅速撤回手,语气冰冷,“他们不敢造次。” “是不是奴做什么都可以?”她轻轻试探道。棋逢险招,她想摆脱这份差事,唯有如此开口,若靖安王不答应她便能寻借口婉辞,若是应了,那往后的许多问题自己也能得心应手,迎刃而解了。 “自然。”沈彻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一旁的祁风欲言又止,奴院的存在对于靖安王府来说不容忽视,这里培养出许许多多的眼线,甚至还有杀手。她们要做的事,旁人做不了,明处的人也做不了。沈彻向来十分看重,当年废帝清君侧可是大有用场,而今却这么云淡风轻地易了手,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弱鸡,难免觉得有些荒唐。 “奴,谢殿下恩典。”这是她没想到了,于是乎也只能谢了恩。 回到屋子,月牙躺着榻上闭目养神,看到她回来赶忙跑上前,“元初,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怀绿跟在后头,脸上是按耐不住的喜悦。她在临水小榭门口等着姜元初,结果先出来的是祁风, 祁风本就不爱说话,平日里口风又严,今日竟鬼事神差地说一句,“找些人,把竹香院的寝居清扫收拾一下,让姜姑娘住进去。” 奴院很大,有崔流萤住的留春院,庄德住的飞鸿院,还有就是这件长久被闲置下来,无人居住的竹香院了。 怀绿听说过,这竹香院从前住着的是奴院的主子,不知怎地,后来庄德就变成了奴院的管事。 姜元初还没开口,一同而来的祁风先说话了,“姜姑娘快些收拾东西,一会子随我过去。” 祁风的目光轻扫了扫四周,适才反应过来,收拾东西这四字,属实客套了些,这姑娘该是没有什么随身物的。 “收拾?”月牙坐直了身子,一把将姜元初护在身后,目光警惕,“你要带元初去哪?” 来奴院两年,月牙自然见过祁风,也知道他是靖安王的身边人。 “月牙姑娘,殿下说……往后姜姑娘就是奴院的新主人了!”怀绿试探着开口,见祁风没有阻拦,便说了下去。 “奴院的新主人?”月牙眨了眨眼,一眼不可置信,“奴院不是一直都是庄将军管事吗?” “姜姑娘速速起身罢!”祁风并不想回答这些琐碎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淡声说了句,便掉头离开了。 月牙见没得到回答,便把茫然的目光投向了姜元初,“你又去见靖安王了?” “你是新主人,那庄将军呢?” “元初,那是不是说以后那姓庄的也得听命于你?”月牙继续不厌其烦地猜问着。姜元初没有说话,也不敢提及半个字,最终还是怀绿点了点头。 “所以,流萤姐姐求你的事,就不为难了,对不对?”月牙喜出望外,恨不得将她抱起来猛亲。在奴院这么久可没见过像姜元初这样好气运的奴隶,才见了靖安王几面,便成了奴院的主人。 真真是前途无量了。 她小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嗯。” “我就说嘛,咱们元初是有福之人,往后就仪仗你吃香喝辣的了!”月牙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眼睛笑成了一道线。 作者有话说: 小元初:要喂是么?我给你找个男人喂! 第13章 “那咱们收拾一下,马上就走!”姜元初不喜不急,倒是月牙急得不行,一想到能回到奴院,在先前那些曾欺负过她的人面前扬眉吐气,就觉得神清气爽。 “你当真要原谅他吗?”姜元初有些不理解她,毕竟回想那时庄德举动,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也不解气,就往既往不咎,又如何能解气? “嗯,”月牙欣然点头,“元初,我是看在流萤姐姐的脸面上,否则我定要他百倍奉还!” “好!”姜元初没有再问了,只是轻轻了应一声,脸上也没有任何神情。 “元初,我是不是不该原谅她?”见她有些闷闷不乐,月牙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有,”她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此事对你会留有阴影,他人在奴院,往后保不准还是要见面的,到时又该如何?”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月牙琢磨了一会儿,咧嘴笑道,“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有咱们姜主子在,总不会让我再受欺负吧!” 虽然总觉得有些不妥当,当听月牙这么说,姜元初便没有再坚持了。 她二人倒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倒是怀绿杂七杂八地收拾了一大堆东西,大到箱柜,小到一枚杯子。 “你也要去么?”姜元初想着,她是靖安王身边的人,自己回了奴院,就没必要又将她那伤心之地了罢。 出了奴院的姑娘,就没有一个想再回去的。 “姜姑娘……”怀绿一听,啥也不说,嘴巴一扁,眼里泪光闪闪。 “去,要、要去的!”姜元初有些头疼,她长得比自己高出半截,可一哭起来,偏却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模样。 受不了。 奴院换了主人,这个消息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有几个金铃铛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忍受庄德那王八蛋的咸猪手了! 但当听到新主人是姜元初的时候,众人的脸都绿了。有头有脸的金铃铛更是坐不住了,嚷着要见靖安王。 不过是个最低贱的铜铃铛,飞上枝头,也得一点点飞吧! 奴院分为三部分,金铜银铃铛各住三院,平时里甚少来往,除非是靖安王要下令什么,又或者是像今日。 宽阔的庭院中人头攒动,金铜银这三个等级光靠衣着就很好辨认。姜元初现在庭院正前方的台阶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那许多双眼睛,心中起生退躲之意。 站在这里是祁风要求的,她转头看了看,小声问,“祁将军,奴……” “能否替奴说几句……” 奴院有自己的秩序和约章,今日现在这里不过是又过一遍,告知一下自己的身份,别无大事。 “不能。”祁风冷冷地拒绝了她。 “哦!”她有些怨念地看了他一眼,笨拙地回过头,“诸位,往后我就是奴院新主人了,我姓姜,小字元初,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 毫无威风凛凛的架势,精致的鹅蛋脸上微微带笑,双眼如一弯溪水,清澈见底,纯净无瑕,看着娇软可欺,祁风有些后悔,倒不如自己来说。 “你是来交朋友的?”祁风冷不丁冒出一句。 这底下站着的,都是一头头恶狼,没点气势还真镇不住,保不齐哪天就被她们给撕碎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是有些不太符合奴院主子的身份,姜元初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在这里我说了算,若有违抗者,死。” “……” 还不如不说。 “这样可以了吗?”她怯生生地看着祁风,像是在求救。 大抵是这样了,再别开生面的话,她恐怕是说不出了。 “那诸位散了吧!”在得到祁风首肯的目光之后,她如释重负。 “且慢!”金铃铛中有个身着鹅黄色衣衫,发束飞天髻的女子跨步走了出来,容貌姣好,杏眼微扬,神情不屑。 “你有什么话要讲?”在她的目光里,姜元初嗅到了一股杀气。 不是那么好惹。 “我不服。虽然咱们同为奴籍出身,按理来说这事,也轮不到我开口。可凡事也该有个规矩。往年奴院的管事都是层层选□□的,你一个铜铃铛有什么站在这里,”黄衫女子很快就站在了众人前面,语气咄咄逼人,“今日,哪怕我叶灵淑得罪了靖安王殿下,可这话不得不讲。” “我也是!我不服!” “还有我!” “我也是!” 金铃铛之中另有几个胆子大了,也从整齐的队伍走了出来,昂首挺胸走到了姜元初的面前。 她们说得也不是毫无根据,没有完美的皮囊,更没有在刀光剑影中全身而退的身手,站在这里确是难以服众。 一时间没了话,五指松了又紧,满掌心的汗。 “这可是靖安王殿下的安排,你们若是不服,只管找他理论。你们恃强凌弱,在这里趾高气昂些什么?!”身旁的月牙看不下去了,毫不客气地怼了过去。 一声讥笑传来,叶灵淑上下鄙夷地打量了月牙一眼,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我当是谁呢?也还是个铜铃铛,总有个些些不自量力的非要逞什么英雄,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害臊呀!”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两边火焰高冒,剑拔弩张,姜元初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面对这些,但是护犊子的心是本能的,她一把将月牙拽到自己身后,“方才是你自己说的,这事轮不到你开口。” 叶灵脸一黑,有些后悔刚才的失言,但依旧紧咬住不松口,“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可有听到?” 语气之中俨然一副奴院新主人的架势。此话一出,院子里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奴籍站出来说不字。 “你言而无信。”她小脸气得通红。 “小妹妹,你也太天真了。这里可是奴院,你在这里讲道义,不觉得好笑吗?” 叶灵淑说的是真话,奴院的每一个奴隶能活下来都很不易,每个人为了自保不择手段。若真有什么朋友的情谊在,那都是因为其中有斩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牵扯。 真心值万金,但这里冰冷残酷,没有什么真心。 “祁将军,奴……”她欲言又止,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祁风。 “你说得不错,奴院本就没什么道义。” 祁风缓缓开口,姜元初目瞪口呆。 叶灵淑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同祁风行了礼,“祁将军明鉴。” “但靖安王府却有规矩。”话音刚落,腰间长剑出鞘,露出雪白的锋芒,划过叶灵淑粉嫩白皙的脖颈,登时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殷红的鲜血足足溅到了三步开外。没有一句□□,也没有半分挣扎,砰地一声倒地,扬起不小的灰尘。 “这就是规矩。” 见此情形,原先出列的几个金铃铛如同惊弓之鸟,纷纷归了队,一脸惊恐地看着剑刃上残留的血迹。 “祁……祁将军……” 姜元初也被吓得不轻,话也说不利索了,惊恐地盯着那血淋淋的剑身。从前只听过靖安王杀人如麻,不曾见过,今日得见,实在是叫人魂飞魄散。 叶灵淑躺在地上,尸体已经被血液浸红,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姜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没,诸位散了吧……”她头皮发麻地挥挥手,那些奴隶们听闻此言,一溜烟全跑了,唯独她怔怔地留在原地,还未回神。 “奴谢祁将军出手相助。” 姜元初嘴里这么说,实则有些懊恼,悔不当初,可也没有后悔药。只是下一次,还是别求了。 竹香院已经收拾妥当,怀绿见她两回来,忙迎了上来,指了指院子里摆着的整整齐齐的箱柜,“姜姑娘,这院子挺阔气的,还有这些都是靖安王殿下派人送来的。” 比起奴院,这儿确实是天壤之别。她走上前去,随手打开一个箱柜,里头竟然叠放着数十支各色各样的步摇,和琳琅满目的珠宝,富贵逼人。 靖安王也挺阔气的。 她想。 “姜姑娘,奴婢以前在奴院的时候听她们说起过这个,”怀绿伸手往其中的一个锦盒内指去,“金雀釵,这可是稀罕物,千金难求啊!看来,靖安王殿下对姑娘你真的很上心。奴婢在殿下跟前侍奉那么久,也不曾见他对哪个姑娘家有这样的手笔。” “我怎么觉得,这些东西倒像是靖安王殿下攒了好久,留着当聘礼的……”月牙心直口快,绕着走了一圈,点了点,“足足有十八箱呢!” “奴婢瞧着倒不像,”怀绿在一旁思忖良久,悠悠开口,“奴婢从未听说过殿下有什么心仪之人,况且靖安王府富可敌国,拿这些当聘礼未免太寒酸了些……” “这些珠钗首饰都是女儿家戴的,他一个大男人攒那么多做什么?” 听着怀绿和月牙你一我一句,又看看眼前的一切,姜元初的心头有些发怵,想着问祁风能不能退回去,可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月牙,怎么不见流萤姐姐?”姜元初不想再同这些破箱子费脑子,猛得想起来这事,本来想着,定然是要见着的,躲也躲不掉,也偏偏也没出现。 “大概是在飞鸿院吧……” 月牙不经意的一句,让在场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姜元初开了口,看着地上的大箱子,“怀绿,让人抬几口送过去。” “……” 她与流萤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久,但从仅有不多的攀谈中得知,这个姑娘是爱美的,只是奴院的一片天地,有许多东西想要也没处买。 “元初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既是送了我,便由我做主。”她从小过的都是寻常日子,也不爱这些个贵重的首饰,送给崔流萤最合适不过了,余下的就暂且先放着。 月牙猜得一点不错,崔流萤果然守在飞鸿院,守在庄德身边。双膝被敲断,后半生能不能站起来恐怕都成问题,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时常闹情绪不吃饭。 姜元初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庄德刺耳的骂娘声,“臭□□,我不是让你走吗?你走啊!看到我这样,你很开心是不是?” 第14章 前行的脚步站住了,她想着要不要将这几箱东西搁下就走,毕竟这个时候的庄德定然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 遐想间,院子里突然传出了碗碟碎地的声响,紧跟着听到女人的尖叫和痛哭声,“你别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你冷静些……” 声音是崔流萤的,听起来很伤心。 “我不吃,拿走!滚,我让你滚,你听到没有!”庄德的吼叫和怒斥接踵而来,“我现在是一个连路都走不了了废人了,这不是正好是你崔流萤另攀高枝的好机会吗?你为什么留下,你是在羞辱我对不对?!” 崔流萤的尖叫再次响了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姜元初没有再犹豫了,而是径直冲了进去,庄德脾气向来不好,若晚一步,恐怕崔流萤会有生命之虞。 眼前的场景把姜元初吓了一大跳,只见屋内万般狼藉,汤碗洒了一地,崔流萤跪坐在地上,神情憔悴,左手掌被瓷碗的碎片划开好大一个口子,正往外冒着鲜血。 “庄德,你做什么?” “你瞧瞧,她还是来了!”庄德束发,侧卧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满是恨意的盯着姜元初,膝关节打上了厚厚的绷带,隐约能看到上头的斑驳血迹,“她也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我这副样子,你们心里是不是觉得很畅快!” “是你咎由自取。”原想着,庄德至少会对不离不弃的崔流萤心怀愧疚,万万没想到这人毫不领情就算了,还恶语中伤,她实在是看不过去,讲出话来也是只捅心窝子。 “但凡平时里收敛一些,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你!”庄德气得脸都绿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这一次运气不佳,往常任由自己如何□□那帮小奴隶,靖安王从来就不会过问,可这次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触了对方的眉头。 “你没事吧?”趁着这间隙,她蹲下身去,将崔流萤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又同一边的怀绿道,“快些找找,看有没有伤药。” 起身的一刹那,崔流萤并没有正眼看她,而是飞快地将手抽了回来,语气冷淡如同陌生人,“奴谢姜主子。” 姜元初一愣,神色尴尬,“流萤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奴婢不敢。” “你还是叫我元初吧,或者小傻蛋……”她眼眶一酸,几乎要哭了,干笑了几声。 “尊卑有别,奴婢主子怎可以姐妹相称?” 一句话让姜元初哑口无言,伸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月牙见此情形,上前一步扶着崔流萤在一旁坐下,“流萤姐姐,你消消气,先前那事靖安王殿下不会再追究了,你且放宽心。” 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崔流萤缓缓抬头,顾不得手上的伤口,满脸感激,“谢谢你!”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月牙豪气地拍了拍胸脯,“不过,往后他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就去告诉靖安王殿下!” “小丫头片子,你当老子是好忽悠的,说什么都信?”庄德咬了咬牙,怒气腾腾,“是她意愿留下来的,我可没逼她。若她受不住,那自可离去,既然选择留下,也就怨不得我。” “你且试试。”清晰冰冷的吐字,姜元初面无表情的时候,多少还是有震慑力的,加之又多了个奴院主子的身份,也让庄德为之忌惮三分,顿时收起了脾气,变得安安静静。 “元初,咱们先别跟他废话了,先给流萤姐姐包扎一下伤口吧!” 姜元初适才想起这燃眉之急,忙上前探望,只是拘谨着不敢伸手,任由月牙将崔流萤搀扶出了屋子坐下。 在庭院中的石凳前坐下,怀绿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连带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呢?他都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你还不走,这不就是傻吗?” “怀绿。”看着崔流萤越来越难看的神情,姜元初连忙打断了她。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崔流萤慢慢开口说道,眼眸一片宁静,“他的腿废了,再也下不了地了,他那样傲娇的一个人,你让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性情大变,换做是我,我也受不了。”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身子微微颤栗。犹记得多年前,一个大雨夜,庄德把她从人贩子手里救下,在奴院一待就是七年。七年了,从当初的小女孩长成了水灵的姑娘,哪怕他作恶多端,可对她却是一片温柔。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庄德变成了这样,崔流萤依旧愿意不离不弃的原因。 “你先养好伤,其他的事,总会有法子的,有我和元初在,别太忧心。” 提到元初两个字,崔流萤的脸上显然有些僵硬,她从未想过,一向谨慎的靖安王竟会将奴院交到她的手里,到底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眼下,自己想做的事,还是需要得到她的首肯。 “我想,带他离开这里,”她转头往屋子里望了望,庄德正仰卧在踏上,两眼空洞呆滞地望着屋梁,“找一个没有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要是他不愿意呢?”怀绿问道。 向来都是她乖顺地听从庄德说得每一个字,唯独这一次,她想自作主张。 “我会想法子的。”她胸有成竹,只要靖安王不反对,她就有信心带他走。 只是能不能走,还是要等一声应允。 “我答应你,不过得先养好身子,”姜元初的心中宽慰了一些,顿了顿道,“这虽是奴院,但好歹也是靖安王府,外头医者未必及得上。” “流萤姐姐,你就听元初的吧……”月牙跟着劝了劝,崔流萤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谢谢那句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好好养伤。”她没有多说许多,只是让人将那几口大箱留在了院子里,转身悄悄地走了。 趁着月牙还在同崔流萤攀谈的功夫,怀绿追了上来,犹犹豫豫道,“姜姑娘,有句话奴婢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就是。”虽然答应了崔流萤,但是没有靖安王的文书,这些人是脱不了奴籍的,姜元初想得就是这回事,可总不能次次都去求。 “分明是你去求了靖安王殿下,她不领情就算了,反倒还对什么都没做的月牙感恩戴德,奴婢真是替姑娘你感到不值。”怀绿一口气将心里的忿忿不平都说了出来。 “没什么的,”她笑笑,“事成就好。” 无论崔流萤知不知道,她还了这份恩情,没亏欠,她就心安。怀绿本以为她至少会感叹几句,却发现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不由有些钦佩,心中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眼下的难题是如何拿到释放的文书,就算去求,这么重要的东西,靖安王未必会给。 正想着如何找个法子的时候,祁风突然出现在了竹香院的门口,神情依旧寡淡,“姜姑娘,殿下有请。” “靖安王殿下可有说是何事?” “末将只是代为通传,其他一概不知。”祁风一本正经地回完话,便走了。 姜元初的心里有些忐忑,可也不能不去,只是让怀绿等月牙回来的时候,打声招呼,便跟在祁风的后头去了。 熟悉的水榭,熟悉的陈设。那双白皙整洁的大手在琴弦上游走,琴音悠扬,清脆薄亮,宛若轻风拂过翠绿的竹林,与轻灵的夜色交相呼应。听到脚步声,琴音戛然而止,沈彻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如三月春光,娇柔地不成样子。 “过来!”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在琴弦上,打破了万籁沉寂的屋子,他身着一袭靛蓝色圆领长袍,袖口镶绣着流云纹的银丝滚边,腰束暗色祥云宽边腰带,绸缎般的乌发高束,上戴镶玉金冠,修长的身姿端正笔直跪坐在琴前,薄唇轻抿,丰神俊朗之中透着与生而来的贵气,宛若谪仙下凡。 她这回学会了,二话不说就地走了过去,顺从地跪坐在了沈彻身旁,嫩藕般的细手搭在琴弦上。 像只乖兔一般。 “会这个么?”沈彻收了手,索性就将她圈在怀里,声音温柔。一瞬间,女儿家身上独有的气息弥漫开来,柔柔软软的那种真甜,他动了动喉结,胸腔一阵滚烫。 碧绿色的翠烟衫,宛若春日嫩柳,随着轻风微微拂过他的手背,酥酥痒痒。沈彻忍不住去细看怀里的人儿,面若桃花,眉似烟柳,只是静坐着便美得像是一幅画。透过那抹绿色的纱衣,隐约可见她那如玉的肌肤和纤弱的双臂。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奴不会。”怀里的娇柔似乎差觉出了身后呼吸的异样,本能抬手,削葱般的手指轻轻覆盖住那片春光。 “无妨,我教你。”沈彻回过神来,将她的手又重新放回了琴弦上。冰冰凉的小手没有半分温度,触到指骨泛白处,瘦骨如柴,嶙峋的可怕。 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醒来想到就是如何能让活下去,胆战心惊。他不由想起那人来,失踪的第三念头,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又或者像眼前人一般,提心吊胆地活着。 “手怎么这么凉?”他轻轻地揉了揉,试图用掌心的热度温暖她,可她却缩了手,惊恐地抬起头来,不点而红的樱桃小嘴发出一声轻唤,“殿下……” 作者有话说: 吼一嗓子,评论区发包~ 第15章 这样的情境之下,怎能不让人胡思乱想,意乱情迷。 “嗯。”他的眼里落下一片阴翳,将她紧攥的拳头缓缓打开,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往她纤细瘦弱的腰间滑去。 温热和娇软像猛兽般侵袭,骨子化成一摊春水。 “想要?” 看着她乖乖束手投降的模样,他突然就停下了来,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小脸涨得红扑扑的,眼眸闪躲不知该往哪里藏。她未通人事,方才只是觉得骨头酥软,全身乏力,整个人像踩在云朵上一般。 没有经过同金铃铛那般的训练,更不懂在床第之间如何讨好男人。那样的话,更是羞于开口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用搂紧沈彻的脖子,像只乖雀,用水灵灵的眸子望着他。 “跟谁学的?”他用指腹点了点她的秀挺的鼻翼,话里些许宠溺。 “殿下若要,奴便给。”她战战兢兢地回着,像鹦鹉学舌一般,从前她听得一二,如今派上用场时却觉得是在东施效颦。 靖安王想要的,她给便是。 身心,她都可以。 只是…… 他要了,才给。 沈彻顿时觉得嘴里有些乏味,眼前的女子一颦一笑像极了她,却又不是那个她。他记得清楚,那日不过是想试着牵一牵她的手,换来的就是恨恨的一记耳光。 ‘沈彻,你记住我是你嫂嫂,永远都是!’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堂成亲,算哪门子嫂嫂!’ 记忆中那张脸有些模糊了,可沈彻清楚地记得,她性子刚烈,是绝不会像笼中雀一样任人摆布的。 眼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脸上也变得阴沉。 “奴是不是说错话了?”她问,屏息凝神,如临深渊。 “不是,”他搂了搂她的薄肩,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听祁风说,你在奴院受人欺负……” “没……没什么” “为什么不说?”他眉头紧蹙,伸手去摸她的发丝,“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她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再大的委屈也吭声,像无事人一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有祁将军在,她们没那这个胆量。”她有些嘴硬,但老老实实地作了答。 都被人蹭鼻子上脸了,还说没那个胆量?若不是他亲眼瞧见,旁人还真信了。 不诚实三个字牢牢地刻在她稚嫩的脸上,也映在沈彻的心里。 厚实的手掌落在脸上,他常年习武,掌心长满了握剑时留下的老茧,磨搓着她光滑细腻的天鹅颈。 “庄德的事,你打算如何?” 纤长的指尖轻轻揉了揉粉红的耳垂,姜元初浑身打了个激灵。 “奴想放他们走。” 耳垂上一下子没了动静,她有些心慌,急忙抬头,对上沈彻炙热的目光。 “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待罪之身,不可饶恕,可更多的是可怜人,她们无父无母或被人贩子转手,或被贩卖到青楼,几经周转才来的这里,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沈彻心中并无波澜,奴院存在的意义本就是用来清扫废帝旧党,而今废帝被囚,新帝登基,一切秩序井然,他这个辅政王倒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废除奴院是早晚的事,只不过一直朝中大臣皆惧怕他,对他避之不及,这样毫不利己的事,没有人愿意冒头的。偏就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死活。 “王府对她们不好吗?” “奴不是这个意思,”她知道自己有些失言,可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只是昂起头来继续说下去,“殿下英明神武,人人敬之,奴只是觉得她们该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嫁作人妇,安稳地过一辈子。” 还真的是天真至极。 “可有想过,你想给的未必就是她们要的。” 这话让姜元初微微一愣,奴院暗无天日,很多人终此一生都不曾看过外头的风景,谁不想逃?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 “奴……是不是僭越了?”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她的脸上挪开,落在耳鬓,他紧紧拥住了她,轻轻闭上眼。她的身子跌靠进宽阔的怀中,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和温热,沈彻的下巴不偏不倚窝在她的锁骨上。 一种很舒服的姿势,沈彻突然有些享受这样的安全感,没有打扰。就好像很小的时候,被母妃抱在怀里,哄着入睡。 这个肩膀小小的,甚至有些太过瘦弱,但却给他踏实的安全感。这些年,他过的无一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想杀他的人很多,梦里都是刀光剑影,尸骨成山。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只要你乖乖地留在我的身边。” “留下来就好。”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殿下……”她身子有些僵硬,沈彻的声音太过温柔,让她不敢回话,更不敢随意动弹。 他窝在她的背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浅淡,纤长的睫毛害住了那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在脸上落下小小的扇形…… 外头是凉凉的月色,夜风吹过茂盛的树荫,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梦里有温柔多雨的江南,有黄沙漫漫的塞北,还有许久未见的母妃,就站在御花园的万花丛之中,笑容慈祥和蔼,朝着他打开双臂,策儿,母妃给你做最爱的桂花酥。 可这些他从前都没梦到过,不是那张张狰狞破碎的脸庞,就是血流成河的宫殿,无数次的梦魇,他只有靠着御医调制的药方才能安然入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杀戮成性的靖安王,而是毫无防备的孱弱少年。 这样的梦,他舍不得走。 “殿下……”祁风从外头端了香茶进来,见此情形不由有些诧异,正要上前,她赶忙用指尖在唇瓣上比了比,示意对方步伐放慢些。 “嘘……” 祁风细望了望,沈彻睡得极其安稳,面容恬静,他向来浅眠,稍有动静就会睁眼,今日却雷打不动。 “我来吧……”祁风伸出手去,试图想将沈彻接过来,一走进,才发现他的双手正轻轻地搂在姜元初的腰身上。 她跪坐在地,四肢发酸,沈彻看起来身形清瘦,但实际上却十分有重量,不敢深吸一口气,怕动静会吵醒了他。 真的好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直到祁风小心翼翼地把姜元初从他的怀里解救出来,也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姜元初如释重负,看了一眼祁风怀里的沈彻,比起平日的不可一世,此刻安静沉睡的模样倒更贴近真实的他。月色透过窗子,倾泻在清秀的脸庞上,落下淡淡的剪影。 把沈彻挪到榻上似乎成了祁风最驾轻就熟的事,等盖好毯子,他才轻吁一口气,淡声道,“殿下很久都没睡这么安稳了……” 很久是多久?从他决定废帝开始?还是将新帝送上龙椅的那一刻,皇权离太近,平安顺遂好像又离他远了些。 “奴先告退了。”她不想多去理解祁风的有感而发,光听着就有些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姜姑娘留步。” 脚步缓缓停下,月色清冷照在身上,发出柔柔的光。 “能不能留下来,多陪一会儿殿下?”祁风自作主张开了口,不知道为何,看着榻上沉沉睡去的沈彻,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非比寻常的能力。 亦如初次见面,祁风被她的面孔给震撼到,一个模子刻出的人,太相似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从门口折返了回头,走到榻前坐下,不说一句话。 “多谢!”祁风诚恳地说了一句,转身出了屋子。 她呆坐着,静静地看着香炉的焚香,约莫半个时辰,榻上连低微的呓语都没有,到底还是谨慎了些…… 只是这人不知何时拽住自己衣裙的,她轻轻从他手心收了回来,径直走到门外。 月色很美,庭院的廊柱上靠着祁风的健硕的身影,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 “祁将军能不能告诉奴,为什么是奴?” 没有倾城容貌,亦没有出挑的身手,甚至累赘一样,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得了靖安王的眼?若说这其中没有蹊跷,必然是不可能的。 “姑娘心中既有疑虑,何不亲自过问殿下?”话语,像盆冷水浇溉下来,跟自己想的如出一辙,她笑笑,祁风毕竟是他的人,那怕真的有什么,守口如瓶亦是职责所在。 “祁将军,你外衫破了,脱下来让奴补一补吧……”她没有继续追问,借着月光,看到他衣衫上很大的一条裂缝,虽然无伤大雅,但终究是不好看的。 “不用劳烦。”祁风心头一热,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友善。 “上回在奴院,奴还未曾谢过将军出手相救……” 只是法子不够温和罢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该谢的还是要谢。 祁风有些无奈地脱下外衫,递给她。 针线在巧手中灵活游走,她全神贯注,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祁风好像突然懂了,也许靖安王真正在意的未必是这副脸孔,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愿如此吧!他心中长叹一口气。 她站起身来,将缝补好的衣衫双手捧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眉眼弯弯,“祁将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一点也不凶。 她只是想借此话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毕竟她印象中,祁风从来就没有笑过,最多是蹙眉。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沈彻不知何时醒来的,笔直地站着,月色如霜晕染在他素白色的中衣上,凭添一分肃杀之气。 作者有话说: 宝们,有啥对我想说的咩~ 第16章 她和祁风捧着同一件衣衫,眉眼带笑,温温柔柔。 四目相对之后,沈彻掉头甩袖,脚步之中似乎有化不去的郁火。 “殿、殿下……”祁风对此也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之后疾步上前。 身后传来厚重的闭门声,姜元初身躯一震,看着被拒之门外的祁风,有些不解,挠了挠头,一脸尴尬地赔笑,“祁将军,奴是不是连累你了?” 祁风的脸色越发阴沉了,想搪塞她说没事,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沈彻这是生气了。 “时候不早,奴也该走了。”她记得自己约莫来这里该有两三个时辰了,而今凉月初上,她也该回竹香院了,免得叫怀绿好找。还得去看看月牙有没有按时吃药,虽然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但也不能马虎,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女儿家的早晚要嫁人的。 刚进院子,怀绿不知从哪里突然蹿了出来,吓了她好大一跳。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晚膳备齐,就等你了。” “好。”这丫头会哄人,笑起来颇为喜庆,姜元初看到她,心中纵有什么不悦,也早就抛的一干二净了。 两个人手挽着手,回了竹院。晚膳布置在前厅正中央,黑漆檀木方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菜肴,晚风习习,坐在这里,抬头便能看见天。 明月高悬,如同白玉盘一般,散着莹莹的光亮。奴院暗无天日,这也是她头一回心无旁骛,好好地坐下来看看天。 她轻抬起手,月光如练,穿过指缝落在娇小娟秀的脸庞上,似有冰凉,全身笼罩着一匹银色的柔纱。 “今儿初几了?” “桂月十五啊,我一直等你回来吃团圆饭呢,只可惜没有团圆饼……”怀绿替她斟满酒杯,看向她仰望的天际。 月明星疏,远山凝重,天空薄暮低垂。 “十五?”她呆问了一句,忽然有些想家,尽管那个家已经支离破碎,没有阿娘,一家人再也不能团团圆圆了。 怀绿未曾察觉她眼里的伤感,以为她只是忘了时日,柔声安抚道,“我从前在奴院待着的时候,就觉得这日子一天天的,怎么那么苦那么慢啊,又害怕一辈子再也出不去了,再后来我和你一样,总会不记得今时是什么日子。” “可是我遇见了殿下啊!姜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殿下其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只是他从不喜欢解释,哪怕那些事他根本就没有做过,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觉得,有殿下在的地方,就是家。” 姜元初望着她的身影,心下一阵寒冷,弱声跟着她念,“家?可我已经没了家啊……” 后半句连自己都不曾听清楚。 怀绿瞧到了她眼里的泪星子,忙扯过身上的帕子替她擦拭,“你瞧我,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奴院里的人,哪一个有家啊?可是姜姑娘,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靖安王殿下对你那么好,你完全可以把王府当成你自己的家啊?” “家有了,朋友也在,你应该开心才是。” “在我看来,你就是天生的福气包,我从来没有见过殿下对奴院里的哪个人会如此上心,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怀绿一笑,她哪里还有什么烦心事?人总是这样,常常会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却忘了珍惜当下。 比起那些每日提心吊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奴隶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正想着,有个身影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二人的面前,怀绿一惊,站起身来,“祁将军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一起用膳?” 先前的事,姜元初有些愧疚,见他来了,也赶忙起身,轻唤了一声,“祁将军……” 祁风将藏于身后的食盒递了过来,浅声道,“姜姑娘,这是殿下命我送来的。” “这是?”她有些讶异,但不得不接过,食盒很沉,险些崴了手。 祁风依旧不爱说话,一转身就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会是什么呢?”怀绿探过了好奇的脑袋。 紫檀食盒被缓缓打开,上一层是两对红蟹,中间一层装着黄松松,香甜可口的团圆饼,再下一层,姜元初只挪了缝隙,便知晓了其中的物件。 她眼眶一热,本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可没想到他一直都记在心上。那样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给了自己,甚至从未过问一句。 “姑娘,正愁没这团圆饼呢,咱们分了吃可好?” “好。”她点点头,将碟子从食盒里端了出来,手一起,好似有什么附在盘底的物件也被带了出来,落到了什么。 一枚红彤彤的纸笺,倒像极了利是。 ‘愿得年年,常见仲秋月’ 骨气劲峭的字迹力透纸背,怀绿看得清楚,惊讶不已,指了指,“这,这是殿下的笔迹……” 写是写得好了些,只是这字迹,笔画纤瘦,见皮骨不见肉,不像是出身显赫的皇子,倒像是常伴青灯古佛的僧人,单薄地叫人心疼。 “姑娘,方才还说呢,这靖安王的祝愿旁人怕是想都不敢想,殿下是将姑娘放在心坎上了。” 听着怀绿说的话,她嘴角微微上扬,却很快收了起来。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无缘无故的热切,靖安王他图什么?什么都不图才是最可怕的。 “快吃罢!”怀绿坐了下来,将碗筷往她面前挪了挪。 举筷的一瞬间,她突然就停住了,“怀绿,月牙呢?她没有回来吗?” “姑娘,我忙着收拾屋子,不曾瞧见她回来,许是又去哪里野了吧,她不总是这样?”怀绿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虽然自己是后来的,可看到姑娘时时刻刻念着月牙,嘴里多少有些发酸。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她很不放心,索性将筷子搁了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黑漆漆的院门。 “你也奔波了一日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找也不迟啊……”怀绿着实有些心疼渐渐冰冷的饭菜。 “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去找找。”她想着,许是还是崔流萤那里,离得近,过去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的。 跑到门口的时候,她又折返了回来,将食盒最底层的文书拿了出来,攥在手中。 今日是中秋,流萤见了这个一定会很开心的。 “姑娘去哪?我也去。”怀绿见她要走,也无心一人用膳,只是紧跟上前。 飞鸿院很安静,诺大的庭院之中,只有几个奴仆清扫院落,除了头顶的圆月,这里似乎没有半点中秋的氛围。 转过几曲回廊,便是庄德的居室了,里头燃着烛光,听不见一点儿动静。 “月牙?”她轻唤了一声,可四周却没有回应,不好的念头赫然涌上心头,脚步不由自主又快了些。 “奇怪,这儿怎么好像都没人呢?崔流萤呢,她应该会守在这儿的。”怀绿也觉得有些古怪,月牙或许不在,但崔流萤总会吭个气吧。 “许是去熬药了吧,咱们去别处找找……”听不到房中有任何动静,姜元初想着也没必要多此一举进屋了,扭头就走。 可这时,耳边却传来几声低微的悲鸣声,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 “像是有人在哭,”怀绿把手往庄德的居室一指,“里头传出来的。” 原本听不真切,走得近些,哭声就格外分明了。 “过去看看……”她本能地变得警惕起来,缓缓地靠了过去。 “啊!” 怀绿的惊呼声把她吓了一大跳,也乱了心神。循声望去,庄德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额头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中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 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作呕。 “死了。”她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其心口,尚有余温。 她曾在奴院见过许多这样的情形,谈不上怕不怕,不过是麻木了,倒是怀绿像只弱鸡一般,缩在她的身后浑身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怀绿不敢细看,一回头便发现了蜷缩在角落的月牙,双手抱膝,惊恐失神地紧盯脚尖地面,泪眼斑驳。 似乎被拉扯过,头发散乱披肩而下,浑身上下的衣衫破烂不堪,四肢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月牙……”她跟着蹲下身去,指尖触及的一瞬间,月牙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往墙根缩了又缩。 “究竟是怎么了?”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姜元初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默默地守着她,两眼心疼。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该死,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月牙失了魂,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眼里全然没了光亮,只有惶恐不安。 姜元初柳眉微蹙,心疼不已,怀绿在一旁看着也心急,仔细瞧着她手上也有不少的血迹,忍不住追问道,“你快说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杀人了?”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月牙突然变得有些躁狂,双手抱住耳朵,将脑袋死死地蒙近双膝里,摇了又摇。 “怀绿,小声些,别吓着她。”她的眼里多的担忧,并不想问些什么,可眼前的情形实在是无从下手。 “姑娘,我没有,我只想……”怀绿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收住了话。 “月牙,你别怕,你看看我,”她双膝倾倒在地,轻轻靠了过去,温柔的话语似乎让月牙稍稍安静了些,但仍旧不肯抬头。 “我是元初啊,你不认得我了吗?”姜元初用手轻握住她的肩膀,在没有被拒绝之后,才敢上前紧紧地搂住她,“别哭,没事了,有我在,你别怕。” “元初,是你吗?你怎么才来?你去了哪里?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僵硬的双手缓缓地抱住了姜元初,嚎啕大哭。 “是我,对不住,我来晚了。” 月牙一抬头,就瞧见榻上尚未瞑目的庄德,心中恐慌再度被激了起来,就连说话也不顺畅了,用手一指,哆嗦道,“他,他……我没想过杀他,我这是在自保,你要信我,元初你要信我。” 她紧紧抓住姜元初的衣襟,泪水断了线一般止不住的流,“我杀了他,靖安王殿下不会放过我的,可是如果不这样,我也活不下去,我会活不下去的。” 月牙神神叨叨地,姜元初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可眼下这种情形,再细问无疑就是二次伤害。怀绿倒吸了一口凉气,先知先觉,扯了扯姜元初的袖子,“该不会又是上回那事……” 作者有话说: 宝们,v前需要压字数随榜哟~ 第17章 姜元初颇为吃惊,愣了愣看向月牙。果不其然,连着脖子上也有不少的抓痕,而庄德的指甲缝里也有不少皮肤碎屑,和几缕发丝。 屡教不改。 可是,直接将月牙带走也不是,这里的残局总要有人收拾,她是奴院新的主人,庄德又算得上是沈彻比较看重的人,来日若是问起来总不能胡乱应付。 还是要解决,办法也会有的。 “怀绿,你先去找找流萤姐姐,若她要是过来,你先替我挡一阵子……”姜元初想到胸口的那封文书,隐约有些难过,但还是下了决定,先将崔流萤稳住。 要是叫她瞧见了,估摸着肯定是承受不起的。 “快,快去啊!若有别人外头的人进来,告诉她们是我说的。”她心急如焚地催促道。 “知道了姑娘,我这马上就去。”怀绿片刻也不敢怠慢,速速起身往外头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有些安静地可怕。从头至尾,月牙就缩在姜元初的怀里,像受了惊的雀儿,时不时地抽泣。 “月牙,你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姜元初神色凝重,她这么做,是想支开怀绿,好让月牙消除顾虑如实开口,更何况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元初,先前流萤姐姐让我给他送汤药,她和庄德吵得凶,不愿意进屋,她只说将汤药放在床头便好,我想着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便答应了……” “我进了屋把药碗一放刚想走,岂料他叫住了我,说帮忙再倒一杯茶,我想着这是举手之劳,况且他的双腿都废了,也定然不敢胡来。” “谁知,他趁着我不注意,从身后扣住我脖子,一把将我扔在榻上想非礼我,我气力小斗不过他,”她抬了抬泛红的手腕,“后来不知怎地,我在挣扎中摸到了那把匕首……”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姜元初沉默着将月牙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对庄德的罪恶行径更是恨得咬牙。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把匕首,那庄德是不是就成了? “元初,你不信我?”见她一直没说话,月牙的眉头拧了又拧,眼泪汪汪。 姜元初摇摇头,深叹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信。” “元初,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该杀了他,我杀了她流萤姐姐该怎么办啊?”月牙说着,又哭了起来。 “你不用自责,他屡教不改,死有余辜。”姜元初满腔怒火,语气坚定,一面又对崔流萤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不已。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眼瞎看上了她? 正想着,怀绿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气不接小气道,“姑娘,不好了,崔流萤往这里来了,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没事,她早晚都会知道的。”姜元初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镇定。 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躲的。 “月牙,待会她来的时候,你别说话,若万一她追问起来,你只咬定说不知道。” “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月牙昂起头来。 “月牙,庄德与她的意义不一样,你承认了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只会又一次伤了她的心。” 谁也不想听到自己喜欢的人又做出那样的龌龊事,先前避而不谈,是不愿意相信,那这一次呢? “到底怎么办?”怀绿心急道。 岂料,崔流萤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手里捧着新熬好的汤药,一步步缓缓地走上前来。 看到站在门口的三人,她微微一愣,又看向正中间的姜元初,又看到狼狈不堪的月牙,心一沉,佯做无事发生,“怎么你们都在?” 没人回答,月牙想开口,却被姜元初一把拉住了。 “我是过来送药的。”她脚步往前几步,却见这三人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要不我来吧,为了照顾他,你也好些日子没休息过了……”怀绿打破沉默,试图去接过她手里的汤药。 崔流萤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怀绿平日里就不待见她,便知这其中定有蹊跷,故而并未转手只是道,“多谢好意,服侍人的活得还是我来,得心应手些……” 众人屏住了呼吸,崔流萤直直地上前,四目相对,姜元初迫不得已只好让开身来。 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崔流萤没有多大的惶恐,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豆大的泪珠跌落眼眶,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踉跄着扑到庄德的榻上。 她目光呆呆地望着那把匕首,伸手上前却又颤抖着缩了回来,喉咙里发出几声悲鸣。 “人是我杀的。”姜元初此言一出,怀绿同月牙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月牙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内心复杂,可想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愣愣地摇了摇头。 “不是说已经原谅他了吗?”崔流萤的反应让众人皆有些错愕不已,出奇的冷静。 姜元初心口有些闷,但还是冷冷地说道,“是,可我后悔了。” 怀绿和月牙又是一惊,越发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是呆站着面面相觑。 “姜主子,”崔流萤用指腹轻点了点脸颊上的泪珠,缓缓起身,红着眼眶,“你如今确实不一样,要杀奴院的人,对于你来说,不过杀一只鸡那般简单。” 她眼里虽有怨愤,但更多的是悔恨,自嘲般笑笑,“我当初怎么就心软了么?” “我当初就应该袖手旁观,至少他就不会死在你手上,”冷静深沉,崔流萤突然像发了疯一般,奋力扯过姜元初的衣襟,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撕痛灼热,像一枚枚尖刺划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皮开肉绽。 措手不及的怀绿和月牙见此情形,忙将崔流萤从她的身旁拉开。 “差不多得了,我劝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几次三番妄想玷污月牙,本就该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助纣为虐,我从前以为你是这奴院里最聪明的,怎么在这事上倒糊涂了呢?”怀绿见姜元初被她的指甲抓得不轻,实在是忍不了这口冤枉气。 “你知道什么?你们懂什么?”崔流萤兀自冷笑着,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语,“懂什么,你们懂什么?” “姜元初,你以为自己投靠了靖安王这座大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纵然他有错,却也轮不到你来结束他的性命。” “这样的登徒子,自食其果是早晚的事,殿下日理万机,难不成这点小事,也要由他亲自过问吗?” 怀绿同崔流萤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姜元初只觉脸上火烧火燎,疼得厉害,几乎快睁不开眼,用手背一拭,鲜血斑驳。她从袖兜中将文书拿了出来,目光空洞,慢声道,“拿着这个离开这里吧,你曾说过要带他回去的。” 她想,这本该是件喜庆的事,如今看来,却是太过残忍。 “姜元初,你最好别放过我,”崔流萤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领情,“否则,他日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崔流萤多少还有不解,自己出手之重,几乎抓花了她的脸,她却平静地连一点怒气都没有。那张脸,可是靖安王最看重的,若是毁了,定会弃如敝履,一文不值。 “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走了就别回来了。”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实则内心已经十分痛楚。 原以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至少不该是敌人。 她越这样,崔流萤的心中的愤恨就越大,忍不住嘶吼起来,“我要见殿下,将军在王府任劳任怨这些年,没功劳却有苦劳,凭什么就这样打发了?” “是我下令的,你有何话说?”沈彻的声音从阴冷的夜色里响起,姜元初一抬眸,那抹玄色衣袍就站在不远处的翠竹旁,剑眉星目,气势逼人。 “殿、殿下……” 这是崔流萤万万没想到的,她似乎低估了姜元初,世上皮囊千千万,相似的太多,如何就能叫靖安王失了魂,次次替她解围,救水火之中。 沈彻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张被抓花了脸,头发散乱,狼狈地像被人遗弃的猫儿,偏偏说话清冷的模样,有几分像极了她。 “殿下。”姜元初回过神来,低低地换了一声,试图用双手去遮掩伤口,一脸窘迫。 “奴拜见殿下。”怀绿同月牙也纷纷行了礼,跪在一旁不敢抬头。 “若觉得难舍,便下去陪他。”沈彻将那枚文书收了过来,往崔流萤的面前一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这话本也没什么,只是从沈彻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渗得慌,想死都没这般勇气了。 “殿下……”姜元初惊唤一声,欲言又止。 庄德好歹也是跟了他多年,如今这般惨死,没句安慰的话就算了,反倒劝人去死。想想,倒也与坊间传闻的极为相似,冷酷无情。 崔流萤呆愣着没说话,沈彻没了耐心,“祁风,送她上路。” “别,”姜元初吓出一身冷汗,几乎是跪跑过去,瘦弱的小手拽住沈彻的衣裳,怯声道,“求殿下开恩,放她一条生路吧……” “人是你杀的,惺惺作态些什么?”崔流萤依旧嘴不饶人,但是顾忌着沈彻在,倒也不敢大声了。 而一旁的祁风,护主心切,也生怕崔流萤情急之中会乱伤人,早拔了剑,架到了脖子上。 “你瞧,她也不领情啊!”沈彻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姜元初的心里。 “奴本就欠她的,领情与否,奴不关心。”每一个字,从嘴里咬出来,都是凉凉的。 依旧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挠得沈彻心乱如麻,却又实在拿她没办法。 从前,也有过很多次,他有机会的,哪怕软禁,他也下得去手,心甘情愿如何,只要能困她在身边,无论做什么,他都会不计后果。 可惜,江文茵没给她这个机会。 三年了,重金悬赏的告示贴满了城郊的大街小巷,数千人日复一日地寻找,可这个人就如同蒸发了一般,在废帝被囚之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再未现身。 而今站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人虽不是她,却又像极了她,如此他也应该感到知足才是。 “那就依你的,放了吧……”沈彻轻描淡写的一句,目光柔柔地看着姜元初,很是宠溺。 “祁风,你耳背了?!”祁风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也没收剑,沈彻厉声一句,吓了他一大跳。 “谢……”殿下二字不曾说出口,姜元初瞧见有只纤长白白皙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沈彻的目光像一块温玉般,亲近地叫人不忍心拒绝。 冰冰凉的小手搭了上去,凉意穿透手指,让沈彻为之一颤,她伤得不重,但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她乖顺地伸手,沈彻却顺藤摸瓜地搂住她纤瘦柔软的杨柳腰,一个横抱,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睁大了眼,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殿下万万不可,快放奴下来,”她哆嗦道,“这不合规矩。” 但显然,这微乎其微的劝解并没有任何用处,腰上的力道,反倒紧实了些,寒潭般的双眸紧盯着她的面孔,慢条斯理,“这是王府,我就是规矩。” “这么多人看着呢?奴……” 这么不清不楚地被抱着,旁人见了又怎么会不多舌?虽然自踏进王府以外,从未想过身心会属于自己,可当沈彻真这样做了,她又似乎并没有完完全全地交出自己。 “你学得倒快,”他微微低头,凑到她的耳畔,小叹一口气,“她不领你的情,怎么你也不领我的情了?” 第18章 语气终究有些太过暧昧,姜元初的脸红到了脖子跟,想躲开又不敢躲,更无处可躲,哑了声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沈彻的目光落在她紧拧在一起的手上,嘴唇微动的瞬间,那双如柔荑般的手终是紧紧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怀中脸孔一脸惊恐和淡淡的委屈。 离竹香院不算太远,可姜元初却觉得无比的漫长。沈彻的脚步,好像又特意放慢了些,一路上闹得她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敢松手,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招来他严厉的目光。 好在这一路上人不算太多,祁风和她们一同去处理庄德了后事了,也没跟过来。等到了竹香院的时候,姜元初终于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掂着胆相商道,“殿下能否让奴自己走。” 她想回自己屋,沈彻偏就不让了,脸色一沉,“急什么?还没到。” 再往前走,就是他的寝居,临水小榭了。 姜元初心头一惊,试图想用微薄的力气去挣脱他,可沈彻早有预料,怀里的人儿只是微微挣了挣四肢无反抗之力。 明知他是故意的,姜元初也不好点破,颇有怨念地看了他一眼,丧气地垂下头去。 到水榭旁,沈彻刚一松手,她就蹦了出去,像只疯鹿一般,足足有三尺之地。 “有那么害怕?”沈彻上前,“我不吃人。” 他当然不吃人,可他杀死人来,从未眨过眼。现世活阎罗,惹不起那就逃。离远些,总不至于犯忌讳。 “进屋。”他冷冷丢下一句,留给姜元初一个修长的身影。 倘若不听他的又如何?她的脚步朝着不同的方向迈了出去,可房中却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她停了下来,有些犹豫。 无论如何,他还是放了崔流萤一马,依他的性子,这已经是莫大的破例了,还是不要触他的眉头才好,更何况,换作寻常人,也该道一声谢才是。 沈彻端坐在案牍前,伸手拈了一卷书页,外头的人影就跟了进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开口想说什么,几声干咳将话堵了回去。他身子不算太好,又逢秋令,天气干燥,肺也跟着燥,时不时总要咳几声,压也压不住。 “殿下,喝口水罢……”她很快倒好了茶,端了上前,语气温和。 沈彻没接,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不是你做的,为何要认?” 她手一抖,险些没端住杯子。这个人看似离得远,却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哪怕是奴院这种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殿下命奴掌管奴院,奴院出了事,奴自然难辞其咎。” 沈彻微微皱眉,隐约听出了话外音,这个小奴隶胆子是越发大了。 有些被噎住,这话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佯装听不懂,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端详了几遍,“疼吗?” 疼,怎么会不疼,像被人活生生地撕开了皮肤。 她摇摇头,“不疼。” 胆子大,嘴巴也不实诚,沈彻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抬手往她脸上的轻轻一点。 “嘶……”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疼痛难忍,本能地叫出声,泪星子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疼吗?”他再问。 “……”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用双手将巴掌脸小心翼翼地护了起来。 “左手边,第二只箱柜,里面有药箱。” “是。”有了这稍稍松口气的功夫,她连忙起身,按着他说的方向去找。 她走的快,回来的却有些慢,甚至想就在那里将药箱打开,顺便问一问,需要什么药。 “要我过去?”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让她头皮有些发麻。 “奴这就过来。”她很是无奈。 小小的一方寝居,竟叫她走出千山万水的辽阔,沈彻有些不禁自问真的有这么吓人? 药箱被端了过来,沈彻不愿意染手,从前也都是祁风在给他上药,但他清楚地记着里头的东西。 “最下层,青莲色小瓷瓶。” 姜元初不敢怠慢,一两下就找了出来,荔枝般大小的药瓶,还没打开就有一股浓郁的清香,上头帖有红纸,黑笔写着冰肌玉肤膏几个大字。 这药原是一军营里的副将给的,说是药效极好,只是这名字分明是为女子调制的,沈彻虽然收了,但一直放着没用,今日倒也算物尽其用。 姜元初打开盖,里头是浅白色的膏状物,看着十分滋润,不等沈彻开口,用指尖点了点就要往脸上抹。抬手的瞬间,她才发现,这屋子连一枚铜镜也没有,而自己脸上的抓伤遍布并不均匀,若是无偏差涂抹,这一罐定然是不够的。 沈彻丢下书去,趁她发愣之际,已将药瓶拂了过来,指腹轻点,沾染好膏药,往她脸上凑去。 她大惊失色,忙摆手,躲过脸庞,“殿下,奴自己可以的……” 这样的话,她自己也觉得颇为心虚,见沈彻没回话,又从遮挡着的指缝里偷瞄了一眼,果然脸色如山雨欲来。 很是难看。 她老老实实地放下手,将脑袋伸到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够到底位置,脖子拉得老长。 沈彻没动手,但凌厉的眼神告诉她,这样的姿势定然是不行的。她脸一白,小小的身躯往他的怀里钻去,不偏不倚位置刚好,他一低头便能瞥见薄裙之下的旖旎春色。 胸腔内那颗滚烫的心加快了步伐。 “把眼闭上。” 怀里人并未察觉出异样,浓密的睫毛轻轻盖了下来,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女人的手比起男人掌中的刀剑,一点也不弱。白皙柔嫩的皮肤的血痕,像山丘一样连绵起伏,渗透着细密的血珠子。亲历过许多杀戮,无一不比这残忍,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内心更为煎熬。 没将崔流萤的手剁了喂狗,他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虽然沈彻已经足够如履薄冰,但是指腹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几处伤口,疼得姜元初龇牙咧嘴,连嘶几声。 “我、轻些……”他自言自语道了一句,声音很轻。 “奴不怕疼,殿下大胆些。”她还是听到了,扬起嘴角笑了笑,露出两只甜甜的酒窝,但很快被疼痛冲破,又变得面无表情。 被识破了内心,沈彻突然变得有些抗拒,“这瓶冰肌玉露膏只当是你欠我的,往后有钱了就还我。” “好……”她又笑了,露出洁白洁白的贝齿,她不喜欢欠别人,沈彻这么说,她反倒安心不少,继而问道,“多少银两?” “一百两。”他清晰咬字。 “……” “黄金。” 她听得很清楚,王府的东西虽然贵,但好像真的没有贵得这么离谱的,这个价钱,她怕是三生三世也还不清了。 “怎么?不值这个价?”他得意地收了收嘴角。 她知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的,开个玩笑罢了,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只是道,“值。药材有价,殿下的仁心无价。” “何时学的这拍马屁的功夫?”沈彻听着她讲话,蓦然想起当朝太傅朱秉文,模样三分相似,这语气倒学了□□成。 “殿下不是马,奴说得更是肺腑之言……” 沈彻指尖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伶牙俐齿些。 “不怕我治你的罪?” 语气来了个九转十八弯,变得冷冷的,高不可攀。她慌忙睁眼抬头,动作一气呵成,也将沈彻的脑袋撞了个嗡嗡响。 “奴该死,殿下恕罪。”她知道他在给自己上药,但不知道会离得这么近,明明没有任何温热的气息。 “我从前说过什么?”沈彻揉了揉脑门,这小奴隶太瘦了,骨骼嶙峋,撞得他好半天找不到北。 说过好多,可她记不清眼下他问的是哪一句?看他这样,又赶忙伸手上前,帮着揉了揉,缓解一下闷痛。 “你总是这样,莽莽撞撞。” 她没说话,掌心又揉了揉那颗发硬的脑门,认认真真地听他训斥。 “崔流萤这般对你,不觉得寒心吗?”他突然发问,吓得她手一缩,险些没给他扇了巴掌。 ‘他日相见,不是你是就是我活’ 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她也没想到的。在奴院的时候,程曼霜找她麻烦,是崔流萤将她护了下来,又带回了留香院,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可如今,身为奴院的主子,却什么都做不了,解救不了深陷泥潭,也未能信守承诺,送其出王府。 她不觉得心寒,却深感无能为力,恩将仇报这四个字,终究在自己身上得现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鼻子一酸,明明想忍住,泪水却怎么止不住,仰头闭眼都不行。 “想哭就哭出来,在我这里,不需要强忍坚强。”他将随身的帕子递到了她掌心,帕子上头绣着一枝红红的冬梅,很是醒目。 泪水在脸上蜿蜒蛇行,闹得直痒痒,她一时忘了痛,伸手一抹,膏药进了眼,凉凉的,泪流得更多了,睁眼不能,闭眼更疼。 小小的身躯一抽一抽的,哭得很是伤心,沈彻有些傻眼,看着她将帕子攥成团拧巴在了一起,忍不住问道,“你、有这么多伤心事?” 好像够哭一辈子了。 他伸手搂她在怀,轻轻拂背。 “殿下,伤药进了奴的眼睛,疼的狠!” “……” 心中的疼惜之意荡然无存,沈彻险些没被自己气笑,这回倒真的多情了些。 “你是没长脚还有没有脑,打不过就不会跑么?”他低斥了一句。 “跑了,她就能消气么?”她抬着又红又肿地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沈彻气得不行了,将药瓶塞进了她手里,厌弃地挥了挥手,语气短又快,“我累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真的对不起,最近太累,忘了给存稿定时间~ 第19章 这是在送客了。 姜元初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依依不舍,“奴方才擦眼泪的时候,蹭掉了不少药膏……” 她想说一句,不如你在帮忙擦一擦。 沈彻彻底脑了,“不要逼我把你扔出去。” 此一言,正终下怀,她连忙行礼,步伐像匹日行千里的骏马,一溜烟般消失地无影无踪。沈彻挠了挠发沉的脑袋,看着院中的那抹残绿陷入了沉思。 出了鬼门关,姜元初自是心情大好,顿时也觉得脸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了。但一回到竹香院,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崔流萤那事,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 月牙和怀绿已经回了院子,见她回来立马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好半天,见她完好无损方才叹了口气。 怀绿先开了口,“姑娘,祁将军已经命人将他们送出王府了。” 月牙在一旁,仍旧自责不停,凑上前道,“元初,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们两个还可以好好的,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啊!”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要是真觉得对不起姑娘,他们走的还不远,兴许也追上说个清楚。”怀绿不知为何,总是不喜这丫头,故而说话也就尖锐刻薄了些。 姜元初也怕这两个人吵起来,更理解月牙的苦衷,忙安慰道,“你别太担心,她那也是说说而已,再者王府院墙高深,她进不来的。” 外头的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她突然有些羡慕崔流萤,能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落脚,好好地过日子。 落脚?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直往房里奔,怀绿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追了上来。 “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殿下说了什么?”看着她翻箱倒柜一阵好找,怀绿有些发懵。 在一阵翻找之后,她终于将一只玉镯子握在了掌心,“离开王府,到处都要用钱,没点盘缠怎么行,我在这里用不上这个,你去追祁将军,让他帮忙转交。” 镯子的成色很好,温润有光泽,这也是阿娘唯一留下来的念想,尽管很不舍,但她还是毫不犹豫。 “姑娘,你就别费心了,你的东西,她未必会收。”怀绿一屁股坐了下来,为她打抱不平,也想打消姜元初的念头。虽然在王府吃穿用度不用愁,但是谁没个难事呢,万一遇到了免不了要破财消灾的,总得留个后手。 “你倒是提醒我了,”姜元初有些难过,“她肯定恨透了我,肯定不会收这个的,你只说是月牙的吧!” 怀绿气得两眼都快冒烟了,跺了跺脚,“姑娘,先前你已经送了她那么多东西了,也不差这一件,你还是好生留着罢。” “那些东西,哪怕她带走,也未必用的出去,上头都有官府的刻字,万一遇见强盗,岂不是给她带来杀身之祸。我这个并非是官家之物,虽不值多少钱,但也抵用上一阵子,趁他们还没有走远,你快送去。”姜元初向来不太爱说话,但为了说服怀绿,简直是使劲浑身解数。 “我不去……”怀绿坐着一动不动。 “元初,要不我去吧,想来祁将军未曾离府,快些总能追上的,”月牙有些心虚地从兜里掏出一些银两,“我这儿也有些银两,是阿爹留给我的,不多。” 是真的不多,连十两都不会有,怀绿看得来气,忍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奇怪,那天我分明看见你……” 姜元初猜到怀绿想说什么,连忙劝住,“月牙,谢谢你。” 她自己可以一文不剩,可也不能让别人把家当全部拿出来啊,这样做和强盗又有什么分别? “那我现在就去……”月牙说着就要接姜元初手里的玉镯子,却被怀绿抢先一步。 “且慢,还是我去吧,你这副样子,怎么见人?” “还是你想得周到,”月牙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坚持,勉强地笑了笑,转头进了自己屋子。 姜元初趁机上前,小声道,“怀绿,你怎可这样说她?” “姑娘,我说得都是实话,她这样出去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王府虐待家仆呢?你有见过哪个被浑身打得血淋淋的奴隶走出奴院的?”怀绿就是看不惯月牙那样,掏个银两那么费劲,伸手去拿的时候目光还万般不舍。 “好了,你快去吧,早些回来,别耽搁了。”姜元初知道一时也劝不住她,当务之急是要将东西送到崔流萤的手里,于是也顾及不了这么多,只是心里催促。 “姑娘你且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怀绿因受过靖安王特许,是可以随意进出王府的,故而一路上十分顺畅,更未有巡卫阻拦问话。 姜元初回到屋子,看着背门而坐的月牙,便知方才怀绿的话,恐怕是伤着了她,也不说什么,只是寻了药箱来。 “我以后当真无法见人了吗?”月牙转过身来,满脸的泪水,委屈巴巴地问道。 “你别信她,她那是唬你,不过是些皮外伤,过些日子就好的,不会留疤,放心吧……”姜元初说着,取了金疮药用指腹轻蘸取,涂抹在伤口上。 “元初,你是不是在骗我啊?我曾听阿爹说过,有些伤口虽然愈合了,可也会留下疤痕,你瞧我这么多伤口,总有一两个不会那么幸运吧……”月牙脸色仍旧有担忧之色,被触及伤口时,眉头更是拧成了川字,痛苦低哼。 姜元初笑笑,没回话,认认真真地清理涂抹伤口。 “元初,我如果留了疤,是不是就嫁不出去了,男人总喜欢漂亮的女子,有了疤,我就不漂亮了。” 姜元初有些无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指了指自己满是指痕的脸庞,“若你我相比,怕是难以教高下?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大不了,以后我们两个就当一辈子的寡女,相互照顾还不成吗?” “你不一样,”月牙撅了撅嘴,“你当然不用担心,靖安王对你那么上心,定然是要收你为妾室的,怎么会嫁不出去?” 这个姜元初倒是从未想过,京中贵女数不胜数,有权有势的更多,只要靖安王愿意,哪怕是妾室也会有人争先恐后,哪里还轮得到自己,怕是连个通房丫鬟都算不上…… 似乎又想得太远了些。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收我当妾室?”她心叹一句,真的太离谱了,比上天摘月亮还要离谱。 “因为他对你好,他喜欢你。”月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看,每次你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出现,若他不关心你,又怎么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 “是吗?”她低问了一句,这话倒不假。靖安王作为辅政王,日理万机,若非用心,又怎么每次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若说是巧合,那也太叫人难以信服了。 她继续说道,“月牙,爱是这世界最廉价的东西。” 每个字都认认真真,像背诵家规那般。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若爱珍贵难得,阿爹也不至于在娘亲尸骨未寒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续了弦。 爱是这世上最可笑最荒唐的东西。 可显然,月牙不懂,因为经历不一样,她也不想破坏对方心中的美好憧憬。 “也许吧,我胡乱说说,你别太当真,我也没爱过,也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不管什么滋味,她都不想尝。 “这不打紧,你只要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就好了!”月牙偷偷捂嘴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姜元初不喜欢她拿靖安王同自己开玩笑,语气生硬了起来,“还是想想如何不留疤的办法吧……” “留就留吧,反正也没人喜欢我。”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元初我知道错了,你可饶了我吧!” 屋子里鲜少有了这样轻松的时刻,让姜元初压抑的心稍稍缓和了许多。 这边怀绿在祁风没有出离开王府之前就赶到了。 “祁将军,我有几句话想和崔流萤说。”她跑得气喘吁吁,看着门口停着的马车,抹了把汗。 “何事?”祁风拦住她的去路,并不让她近前,也生怕崔流萤突然发起疯来伤到了她。 “这些是姑娘的意思,此去路途必然艰辛,留着兴许有用。”怀绿并未隐瞒,将手中帕子一摊。 “给我。” “祁将军,能否通融……” 祁风面无表情,一把夺过。 “不是,祁将军,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千万别说是姑娘给的……”怀绿有些措手不及,从来就知道祁风的性子,但没想到是这般不耐烦,有些失望,想交代一句,却被侍卫拦住去路,只能眼睁睁看着。 怀绿的话,祁风是一句都没有听到,只是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递了进去,“姜元初的意思。” 怀绿:“……” “不是的,不是的,祁将军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她险些没手舞足蹈起来,奋力地解释着,侍卫以为她要违抗命令,毫不犹豫地将她架到了几丈之外。 怀绿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只能远远地看着祁风动了动嘴皮,对着马车里头说了些什么,而后一抹白色从马车里头飞了出来,玉镯子落地,摔断成几截,银两散了一地。 祁风一脸茫然地将东西从地上拾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包裹进绢帕之中,悻悻地回了头。 才回院子,便听到怀绿悲戚戚的哭喊声,“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祁风一脸茫然:“你不说完了吗?” “你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完?”祁风越发困惑了。 “你给我说完话的机会了吗?!”怀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吓得祁风的眉头皱了又皱,转了话题道,“崔流萤没收。” 她又不是傻子,她没眼吗?东西从马车里扔出来的时候,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玉镯碎了,她听得心痛死了,还需要他在这里重复,捅一捅血窟窿? 第20章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怀绿气的脸颊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伸手抹了把眼泪,转头就走。 “那这东西你还要不要了?”祁风不太懂小女人的脾性,只是听她这么一说,总觉得自己该是做错了什么事,才把她气哭了,故而语气也软了下来。 怀绿才想起镯子的事来,回过神紧走几步,一把抢过绢帕,踩着石板,咚咚咚直响。 “你别哭了!”祁风想着这毕竟是个女子,自己以强凌弱终不是大丈夫所为,忽而又想起阿爹同阿娘吵架时说的话,转述道,“你眉毛都哭弯了……” 再哭就不好看了,眉毛哭歪了能好看吗? 怀绿猜测应该是擦眼泪的时候,把眉毛抹糊了,可哪里有这样说话的,简直就是欺负人啊!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飞奔而去。 “怀绿姑娘,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祁风细想了想,坦坦荡荡,有一说一,何错之有。 不知道何时,沈彻已然站到了身后头,祁风一回头,惊出一身冷汗,“卑职见过殿下。” 先前那一幕沈彻全然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过问,目光落在门口刚走不远的马车上,“事情办妥了?” “卑职已命人将崔流萤护送往青州,那是庄德的故里。” 沈彻点了点头。 “殿下,卑职不懂,既已查明身份,崔流萤确是先帝旧部崔明远的女儿,为何还要放了她?”祁风顿了顿道,“万一他日恩将仇报又该如何应付?” 这个沈彻倒是没想过,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崔流萤区区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他并不惧怕。可这京都,流过太多太多的血了,他再是一颗麻木的心,也不愿意看到太平盛世出现无端的杀戮。 偏偏话说出口,又与心中背道而驰。 “那样岂不是更好?不用我们出手,便可一网打尽。”沈彻淡淡开口,脸上分辨不出半分喜怒。 “是。”祁风拱了拱手,这些日子靖安王好像变了个人,突然就心慈手软,处处留情,好在眼下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殿下依旧没有改变。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要走的还很长远,也很艰难。” 是很难。沈彻自己也这么觉得,这条路真的是越发难走了。新帝临朝,他一个辅政王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那把锋利的刀刃,替新帝挡去腥风血雨,所有的一切由他来扛。 旁人如何说,他不在乎。 “卑职明白。” “是不是太过妇人之仁了?”沈彻突然发问,灼热的目光扫过他一眼。就这么放了崔流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换从前,这人怕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仁心亦是情理之中。”祁风也有些惊讶,怎么连问话的语气也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仁心?沈彻忍不住讪笑,他可不想要。 “此事难道不蹊跷吗?庄德武夫出身,虽被废双腿,但也不至于无力反抗,落得这般下场。”沈彻没再说什么了,整了整衣冠就要离开,祁风终是熬不过心里的困惑,上前问道。 月牙这个小奴隶身上,定然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彻上前,轻轻掸了掸他肩头上的灰尘,“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哪怕真的有什么,现在出手也只会打草惊蛇,他想让这步棋再走走。祁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沈彻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也忌讳旁人一句话反反复复的问。 “卑职鲁莽了。” “无妨,你向来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沈彻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才片刻便黯淡了下来,“有消息吗?” 祁风不假思索,习以为常的摇摇头。三年来,沈彻一直惦记这个人,先前每日都问,后来大概是失落惯了,变成隔三差五过问一次,可惜都没有消息。今日这次,比上回又隔了久了些。 察觉出沈彻眼里的失落,祁风斩钉截铁回道,“是卑职无能,不过请殿下放心,纵是掘地三尺,卑职也定要将苏姑娘找回来。” 约莫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否则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又怎么会毫无收获? 又或者躲了起来,不想被自己找着,沈彻心底仍抱有一丝幻想。 “算了,若她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理智让他清醒了不少。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音讯全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祁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再回神时,沈彻已经走了。怀绿哭花了脸,从祁风那里跑回竹香院,哭声之大把姜元初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这是?”当看到帕子中摔断的镯子时,她突然就明白了。 “姑娘,我就说,她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怜惜!”怀绿揉了揉眼眶,忿忿不平。 姜元初沉默了。 一旁的月牙同样也是疑惑不解,赶忙开口,“你是不是忘了说,这东西不是元初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没道理啊!崔流萤再翻脸不认人,也不可能不受自己的恩情。 “我说了,可是她不领情啊,不但不领情,还把东西都砸了,你也都瞧见了!”怀绿止住了哭声,同月牙争辩了起来。 “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人!”月牙斩钉截铁,脸色有些难看。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怀绿有意指桑骂槐,冷哼一声,“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和和善善的,鬼知道背地里窝藏什么龌龊心思。” “不许你这么说她!”月牙目光狠戾,脱口而出,把怀绿也吓得一愣,但很快就意识自己的失态,忙改口道,“她待旁人如何我不管,可她救过我和元初,只凭这一点,你就不能说她心不善。” “怎么?还不准许我这个局外人说句公道话了?她这样对姑娘就是无情无义!亏得姑娘还为她去求殿下!” “闭嘴!”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这二人算是结结实实地杠上了,姜元初呆在一旁,脑海中记忆翻涌,心中莫名感到有些忧伤,并未注意到身旁这两人。 “我让你闭嘴!” “我就不!你又不是姑娘,凭什么命令我!” 双方谁也不肯退让,越骂越凶,月牙本就是个急性子,一把拽住怀绿的衣襟,怀绿本也不甘示弱,手脚齐上,撕打在一起。 听到身旁有动静,姜元初回过神一瞧,不由大惊失色,她从未劝过架,见这两人拧打又紧,当下无计可施,只好开口,扯着嗓子喊,“怀绿,快住手!别打了!” “姑娘,你先让、她住手!”怀绿被月牙掐住了脖颈,有些喘不过气,憋红了脸。 “……” “你先松!”月牙从牙缝里蹦出一句,面容同样狰狞。 “……” “这样,我数三下,我们一起松手!”怀绿有些后悔自己动了手,月牙虽然看着瘦弱,但气力十足,再这么硬着头皮强撑下去怕自己讨不了好处,于是起先讲和。 “我不信,你向来说话不算话!” “有姑娘在,她给咱们评判!”怀绿心道,这丫头片子,下手可真够狠了! “一二三!”两个人异口同声,怀绿起先松了手,却不知为何,月牙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脑门子磕到了一旁的石阶上,鲜血直流。 “你干嘛推我?!”她声音虚弱,抬手质问。 “我没有……”怀绿甩了甩手,不觉脊背生寒,又摇了摇头,看向姜元初,“姑娘,我没有推她!” 到底有没有推,姜元初也看得不算清楚,她因崔流萤的事闹得闷闷不乐,又见月牙摔倒,更是顾不上怀绿说了些什么,只是吩咐,“快,去把药箱拿来!” “好好好,我马上去!”怀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头脑发昏,脚步飞快闯进屋子,生怕再晚一步月牙就该一命呜呼了。 大概摔得有些重,额头上的血虽然止住了,但月牙却一直没有醒来,姜元初在她身旁守了一夜也不见其醒来,好在气息平稳,面容恬静,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好好的一个团圆夜却被折腾地这般七零八落,怀绿跟着守在一一旁,倒不是因为照看月牙,而是担心姜元初体力不支,毕竟一晚上已经没合眼。 天空才露鱼肚白,怀绿的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了,可姜元初依旧雷打不动。 “姑娘,你快回去歇吧,这儿有我在。”怀绿拍了拍心口,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不敢接姜元初递过来的目光。 “好,若是她醒了,你便唤我,”她深吸一口气,心中虽有打算,但嘴里却道,“我去里头睡。” 靖安王的阴晴不定,反复无常,能拿到释放的文书已经是意料之外,她得趁早,赶在沈彻没有后悔之前。本该昨晚就去了,哪想碰到了那样的事,所以也就耽搁了下来。 但真的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好!姑娘守了一夜,放心睡吧!”怀绿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挪了把小圆凳到榻前。 她可不愿意守着,不过是为了应付姜元初罢了。姜元初一走,她就像没了束缚的风筝,不管不顾地也回自己房中。她生了一肚子的气,躺在榻上,盯着自己的双手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心下不由嘀咕,“我明明没有推她,怎么就摔得这么严重?” 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好像真的回忆不起来了,怀绿扒拉了枕头垫在自己脖子下,气哼一声,“就算真的推了,也不能怨我,谁让她这样盛气凌人的?也好让她长个记性!” 作者有话说: 我的错,我被文名折腾地夜不能寐~ 第21章 奴院的奴隶们向来起得很早,因为走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故而姜元初这次回去,还算顺畅。 院里掌事的嬷嬷备好了香茶和糕点,乖站在一旁听她指示,叫她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屁股没坐热就站起身来,“嬷嬷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同大家说。” “姑娘怕是忘了,按照奴院的规矩,这清早都是要习学功课的。”嬷嬷一五一十地解释着,“姑娘若是放心老身,有什么话吩咐老身代为通传也是一样的,何必辛劳自己跑一趟?” 嬷嬷的话,让姜元初想起了崔流萤,还有沈彻说过的,心中的顾虑不由地又多了起来,掏出文书递给了嬷嬷,“以后不用学习功课了,这是殿下的意思。” “姑娘,老身不识字啊!”嬷嬷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名堂,也没敢接。 “除了身犯重罪,不可赦免的,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团圆了。”她把话又说得直白了。 嬷嬷神情一愣,很是不信,笑道,“姑娘就别拿老身打趣了。” 靖安王可没有妇人之仁,再者除了一部分罪有应得的奴隶,剩下的那些人哪怕送她们出王府,也没地可去。 “是真的,”她有些心急,“这是靖安王殿下的意思。” “姑娘若没什么事,老身得忙活去了。”嬷嬷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兀自走开了。 看着嬷嬷走远,姜元初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想了想决定自己去试一试。 偏偏走到金铃铛居住的别院门口时,她又缩回了脚步,握着文书的手,微微冒汗。 到底要不要进去?可是她们未必会领情,但沈彻这般对自己,总得为他做些什么,此如那些从来不愿意解释的事。 可万一,她们还是咄咄逼人呢?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反而连累了沈彻? 她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院里头。金铃铛住的地方还算比较阔气,这里的奴隶吃穿用度还算过得去,除了不知道能活过哪一日,其他倒也还过得去。 她曾听月牙提起过,姿色上乘的金铃铛不仅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一身好武功,沈彻是将她们往刺客去培养的,运气的能在刺杀之后全身而退,运气不好的便会被人当场乱箭射死,但通常那些刺杀目标并不好对付,没死的也会变成废人,能全身而退的寥寥无几,下场凄惨。 这里的每个奴隶拼尽全力,想尽法子都会想让自己活下去。 “哟,这不是姜主子吗?”身后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姜元初转身回头,却见几个衣着华贵的金铃铛手挽手,走在一起,其中一个为首的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番,眼里多少有些轻蔑。 “不是说成了人上人么?怎么还穿得这样寒酸?!”又有青衣女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懂什么?人家这叫勤俭持家。” 分不清是讽刺还是夸赞。 “奴唤水碧秋,姜主子可有什么吩咐啊?”为首的金铃铛身着鹅黄色衣裙,笑容可掬,看着姜元初,目光冷漠。 “不敢当,”她有些犹豫,却鬼事神差地将文书递到了水碧秋的跟前,开口道,“这是殿下亲笔写的释放文书,你们自由了。” 一瞬间,四周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几个人之中有讶异不敢相信的,也有蠢蠢欲动的,连着水碧秋也忍不住将手伸了出去。 只是等了好久,又缩了回手。水碧秋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语气懒洋洋,“姜主子,奴等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姜元初有些失望,听她这么说,眼眸一亮,“你只管说,这儿没有旁人。” 上次祁风出手,众奴隶们都是见过的,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水碧秋也十分忌惮,故而留了话。 “都说,这进了奴院没有一个不命苦的,而出了这奴院的,就不一样了,有些是飞上枝头成风凰了,”水碧秋笑道,“姜主子,你是第一个被靖安王殿下看上的人,确实有过人之处,只是我不懂,你已经衣食无忧,可咱们这群人连个依靠都没有。你如今飞黄腾达了,可也不能过河拆桥啊?总得给我们留条活路才是。” “就是啊,我们出了这里,又能去哪里?不是被债主逼债,就是被人贩子贩到青楼,做那些下流的勾当,到这里,多少能避一避风头。” “若是从前,我们几个片刻都不会犹豫,”其中有个声音沉稳的站了出来,“但如今不一样了,靖安王殿下能够看上你,那我们也不是毫无机会啊!” “就是!”另有人也跟着起哄。金铃铛也猜不准这文书是真是假,也个个心存侥幸,自认为姿色不输姜元初,万一哪天这东风就刮到自己身上了呢? “姜主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水碧秋见大家意见同自己一致,便直接回了话,“若你真的愿意帮我们,倒不如同我们说说,你是如何让殿下对你如此上心?” “我不知道。”她轻声地回了一句,目光有些躲避。 好像除了乖巧些就没什么了?可乖巧这件事,人人都会,一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好像沈彻偏爱她的乖巧。 “水姐姐,你也是糊涂了,姜主子若是说了,岂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青衣女子轻笑了一声,拍了拍水碧秋的肩膀。 “也对,若没什么事,奴等就不打扰了。”水碧秋转过神来,领着几个人回了院子。 唯独姜元初留在原地,欲言又止。到底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够让沈彻一次次破例,念念不忘?她忽然觉得,这应该是比乖巧听话,更有用的东西。 她将文书小心翼翼地收放了起来,小跑着回了竹香院,与火急火燎跑出来寻人的怀绿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姑娘,她醒了。”怀绿皱了皱眉。 “那太好了。”她担心的就是就是月牙伤势过重,一时半会醒不来,既然醒来,那大概是没什么事的。 “姑娘,你等等……”怀绿一把拉住了她,欲言又止,很少为难的模样。 “怎么了?”她茫然道。 “算了,我自己去看看。”等不及怀绿说什么,她起先就跑进了屋子。 榻上空空如也,被褥凌乱,一半落到了地上,环顾四周,也见不到月牙的身影,姜元初突然有些懂了怀绿的欲言又止, “月牙,你在哪呢?”她心想着,月牙是最爱捉弄人的,兴许躲起来也不一定。 连着唤了几声,却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姜元初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这才在屋里屋外四下寻找了起来。 怀绿也急匆匆地外头跑了进来,看着无人的床榻,不由头皮发麻,一时不知所措,用手指了指,“姑娘,方才她还睡在这上头,怎么就不见了呢?” “姑娘,她一醒,我就来找你了,半点也没耽误的。”怀绿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 “她醒来后可有说什么?”姜元初有些纳闷,不辞而别不像是月牙的性子,再者王府处处有巡卫,她又能去哪里? “没,没什么……”怀绿声音更低了。 姜元初还想再问,门外头的庭院内传来一阵惊呼,“哎哟,你在这里做什么?脏死了,快起来。” “月牙!”她惊呼一声,像道烟一样蹿了出去。 “姑娘,你慢些,仔细摔着……”怀绿也跟了上去。 一出门,便瞧见,几个丫头婆子围站在池水边缘,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从拥挤的人缝之中,姜元初隐约瞧见了一抹藕荷色,瞧着身形也像极了月牙。 “怎么回事?”刚一上前,众人纷纷让开了路,眼前一幕把她吓了一大跳。只见月牙趴在池水边,身上满是淤泥,双手在水里扑腾,时不时地往脸上抹,全然不顾旁人的劝解,嘴里叫囔着,“好玩,好玩!” 转过头,是一张湿答答,天真无邪的笑脸,头发散乱不说,还缠绕了不少的水草,味道有些难闻。 “别看了,都散了吧!”她微微有些懊恼,走上前去,试图去将月牙从地上拉起来,可没来得及伸手,一泼水花劈头盖脸地冲了过来了,湿透了衣衫。 “姐姐,一起来玩水啊!” “……”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一旁的怀绿,怀绿摆摆手,小声道,“姑娘,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不认得人,还吵囔着要出去玩,我也拦不住啊!” “月牙,乖,到姐姐这儿来,姐姐带你去吃糖枣。”姜元初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语气转变,哄小孩般,如履薄冰地去试探,唯恐对方受刺激,乱了心神。 起初,月牙歪着脑袋,呆呆地看了看姜元初,好奇地把手伸了过来,但在看到怀绿的一瞬间,好像是遇见了难以制服的劲敌,突然就缩了身子坐了起来,双手抱头,“我不要,她是坏人。” “……”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怀绿懵了,也恨自己不够伶牙俐嘴,又不能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再委屈她也没有说话。 “怀绿你是不是对她做什么了?”姜元初自然是信得过她的,但少不了开口问问一二,“她怎么会如此害怕你?” “我也就,在她醒来那时候,偷偷拧了她两下,好解解气,谁叫她那个时候污蔑我的,我明明就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没站稳,摔的。”怀绿知道无论如何,趁火打劫总是不对的,故而也没什么理直气壮的底气。 “我又不曾怨你,月牙不过说了实话,你……”姜元初也有些惊叹这姑娘的手段,实在有些气人。 在转眼的一瞬间,月牙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竹香院不大,可到处是犄角旮旯,又种了许多翠绿在里头,最适合藏人。 正寻找着,祁风的身影突然就荒进了姜元初的眼帘,他是先来的,沈彻跟在后头,一袭湛蓝色劲装占显出他挺拔健硕的身姿,只是还没看定,先叫月牙抢了眼。 月牙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朝着沈彻来的石桥上就去了,手中拈着一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花,扯着嘴角笑嘻嘻地唱着什么,根本没抬头看人。 第22章 几乎是预料之中,只听得一声闷响,月牙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沈彻笔直站着,纹丝不动,月牙却身子一软栽到在了地上。 淤泥沾了沈彻一身,就连头上的水草也不偏不倚地留在腰带上,场面让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月牙不知道其间的厉害,更是把沈彻的长腿当成了竹竿,双手一拢,死死地抱住了,“有钱哥哥,带我去玩好不好?” “……” 在反应过来之后,姜元初赶在祁风拔剑之前把人护了一来,一面安抚已经疯了的月牙,一面又朝沈彻请罪,“奴不知殿下前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约莫是知道这次和寻常不一样,沈彻极爱干净,把他衣裳弄脏,死罪若能免,皮肉之痛定然是少不了的,只是月牙这样小小的身躯定然是受不住的。 至于沈彻为什么会来,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向来不爱到奴院走动,有什么事都只是吩咐祁风告知庄德。 “殿下有所不知,月牙昨日摔了一跤,磕破了额头,”她指了指,眼里几乎要急出泪来,“醒来之后就这样了,不是有意冲撞殿下的。” “疯了?”漆黑的长靴轻轻勾起月牙尖瘦的下巴,目光凌厉,“那怎么给你的家人报仇雪恨呢?” 姜元初头皮有些发麻,原来沈彻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不动声色。她不禁暗暗庆幸,这个时候的月牙该是什么也听不懂的,这样也好。 “如何自证?”以沈彻多疑的性格,光凭一句话显然不足为信。 月牙双腿瘫坐在地上,低着头将掰扯下来的花瓣通通塞进了嘴里,那花瓣姜元初认得,气味难闻就算了,味道也是苦得不行,偏偏月牙吃起来却是津津有味。 “吃这个。”沈彻嘴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递上一颗不知名的药丸,月牙瞧着这玩意新鲜,毫不犹豫将手里的花丢了,接了过来。 虽然沈彻脸上带着笑意,但在姜元初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脸色发青道,“殿下,此事错在奴,是奴没有看好他,才会冲撞了殿下。” “怕什么?一颗糖丸罢了,”沈彻看了看还在把玩药丸的月牙,眼里浮现一缕阴翳,“不过里头添了点剧毒。” “好甜啊!”一眨眼的功夫,连嚼都没有,整颗都被月牙吞了下去,一边又去扯沈彻的衣袖,“哥哥还有没有?” “月牙……”姜元初脸色发白,低声道,“你快吐出来,这不能吃。” 月牙朝她吧唧了嘴,很满意地舔了舔牙,又拍了拍肚腩,眉开眼笑,“好吃,没了。” “把人先带下去。”沈彻没料到月牙会这样干脆利落,心中微微有些动摇,约莫是真的疯了。 哪怕那真的只是一颗糖丸罢了,并不会危及生命。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心急如焚,泪眼潸然的样子,总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征服感,那是他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得不到,也求不来的。 坊间说得也不错,自己有时候还真不是什么东西。 “殿下,能不能让她留在奴的身边?”她并不敢直言向沈彻讨要些什么,讲话也是小心翼翼,带着央求的,生怕不小心将老虎的毛给捋反了。 “又不听话了?”他道,心中莫名舒坦,但脸上却是一副凶巴巴的神情,“我会不高兴的。” 一句话像是点醒了她,他若是不高兴,轻则月牙血溅当场,重则整个奴院血流成河,她不敢试探这样的底线,更是知道留得青山的道理,于是乖乖地收了话,像只猫儿般靠贴靠了过去,“殿下别生气了好不好,奴知错了。” 娇滴滴的人儿贴靠在自己面前,沈彻眼里的阴霾却没有散去。从前那个人,性子刚硬得很,宁死不屈,从来不会这样眼巴巴地求着他。 唯独的一次,她跪了下来,只是问他能不能放废帝一条生路?他嘴上没有答应,更放了狠话,可背地里却也只是将废帝软禁了起来,吃穿用度也都是依照从前惯例给的,不曾亏苛刻。 其实她只要稍稍求上一句,服个软,纵然要他的性命,也会毫不犹豫的给了。 可惜没有。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一直十分恭顺,可沈彻总觉得,她的内心多少有些忌惮自己,甚至是惧怕。 一旁的祁风伸手拎住月牙后领,老鹰捉小鸡般,几乎是将整个人抬了起来。月牙双脚无法着地使不上力,有些吃痛,伸手在空中一顿乱抓,额头上或者的白纱,渗漏着斑驳的血迹。 “祁将军,能不能先松手,这样会弄疼她的……”她有些看不下去,求救无门,但能让月牙不受这样的苦,也不算坏事。 祁风只听命于沈彻,只要沈彻不开口,他便是雷打不动,故而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稳稳地站着。 “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恃强凌弱?”怀绿气不过先前一事,正好借此机会,出出心里的怨气。 祁风的脸刷得一下红了,用无辜的眼神看向沈彻,“殿下,卑职没有……” 话虽如此,但还是松了手,将月牙稳稳地放在了地上。姜元初松了口气,偷瞄了沈彻一眼,试探般朝她招招手,“月牙听话,到姐姐这里来……” 月牙失了心魄,哪里肯定话,又因先前沈彻给了一糖丸,心中欢喜,一双眼睛就没挪开过,重新跑到沈彻的身旁,笑吟吟道,“哥哥,好吃的。” 姜元初心中咯噔一下,强行带回肯定是不行了,只能见机行事才是,可靖安王什么样的脾气,万一月牙说错了什么亦或者做错了什么,那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沈彻却突然有种异样的惊喜,好像一直期待着的某种东西,终于得愿以偿。他有些鬼事神差地朝月牙伸出手去,笑容温和宠溺,“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殿……”刚要说什么,怀绿却一把拉住了她,用目光示意并摇了摇头,“放心,殿下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一个疯子而已,谁又会在意呢? 可是姜元初仍旧不放心,沈彻走了没多远,她就跟了上去,只有月牙在自己视线范围内,才觉得安心一些。 王府屋舍千数一多,沈彻最喜欢的就是这间临水小榭。这里四周临水,夜里能看到天上的星辰,也能听到枕下的溪流声,他浅眠,这里最适合不过了。 姜元初没敢光明正大的跟上去,一路上躲了又躲,直到沈彻将月牙带进了屋舍,并关上了门,她的心又再次高悬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里头没有丝毫动静,几个侍女捧着食盒依次往返,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地叫人可怕。 祁风知道她一直跟着,也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个小奴隶的偏爱,便也不插手,任由她就这么跟着。 她走进水榭,刚想敲门,门却开了。沈彻端坐在案牍上,而月牙则坐在食案前,狼吞虎咽地将上头的糕点塞到自己的嘴里,时不时打个饱嗝。 “哥哥真好!”月牙把自己的嘴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说话,糕点的碎末飞了一地,着实有些煞风景。 沈彻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走到月牙的面前坐下,“好吃吗?!” 又是柔声一句,姜元初显些被他这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给骗了,忘了他脚下尸骨成堆,忘了他的杀人如麻。 “好吃!”月牙点头如捣蒜,十分满足。 “那就多吃点,不够再添!”虽然在同月牙说话,沈彻的目光却是落在她的身上,嘴角微微一笑,轻浅道,“不放心我?”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月牙现在还抵不过一个心智未开的孩童,他沈彻是心狠手辣,但并非阴险卑鄙,喜欢乘人之危。这样紧盯不放,把自己当什么了? 沈彻猜对了,她藏有心事,可也不敢明说,只是咽了咽口水,佯装馋嘴的模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糕点,怯生生道,“我也想吃……” “……” 他还没应允,那个瘦小的身影就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盘中糕点,与这头饿狼不一样,小姑娘吃起东西来,斯斯文文的,一点也不漏嘴,也没有声。咀嚼的时候,两只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努一努像乖巧的兔子。 确实是秀色可餐的一幅画。沈彻看迷了眼,不曾注意到一旁的月牙抓了桂花糕就往他嘴里塞,“哥哥,你吃吃着,香着咧!” 糕点的碎屑落进了鼻孔里,沈彻猛打了一个喷嚏,俊俏的脸上霎时便得绯红,神情有些扭曲,几乎要晚节不保。 “月牙,你在干什么?快住手!”姜元初一把将她手里捏着的糕点夺了过来,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去替沈彻扑身上的碎屑,一脸仓惶。 约莫是她嗓子有些大,月牙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脸委屈。 “无妨,小姑娘不懂事,别吓着……”沈彻自己用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又用帕子替月牙擦去嘴边的污渍,“不哭……” 若不是沈彻在,她几乎要揉眼睛了,惊恐之余又很快陷入迷惑,连声音也有些结巴了,“殿下教训的是,奴知错了。” “哥哥,”月牙见沈彻并未责备自己,立马破涕为笑,张开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哥哥对月牙真好,哥哥给月牙买新衣裳好不好?” “脏脏了……”说着,还用手指了指。 “买!现在就去买!”沈彻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并没有嫌弃身上脏兮兮的月牙,还同意了这个离谱的要求。 “月牙,衣裳脏了,洗洗就好,用不着买新的。”她耐心地想劝下来。 “你不喜欢新的,怎么还不许她喜欢?”沈彻饶有兴致地问道。 “奴只是觉得,身为下人怎可让殿下破费,这……” 不合规矩四个字定然是不能提了,沈彻是王府的主人,规矩自然也是他定。 “走喽,买衣裳去。”她的字,沈彻半个也没听进去,只是站起身来绕过她,往外头走去。 作者有话说: 宝们,等我爆更哈~ 第23章 要不要继续跟?姜元初有些犹豫,依种种迹象看来,沈彻对月牙是相当有耐心,更不可能下手杀她,那自己跟去的意义反而就不大了。 马车早已经在王府门前备下,她目送了一眼,转身先离开,却被祁风拦住了去路。 “姑娘,殿下吩咐了,让你一同随行。” 祁风话语里的秉公执政,让她觉得拒绝是不可能的,于是乖乖地跟着出了府,上了马车。 马车上,沈彻正襟危坐,身上早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袍,在光线的映衬下,刀刻般的脸庞棱角分明,越发显得性子清冷,如谪仙下凡。 月牙则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不知从何处来的竹蜻蜓,时不时地咯咯发笑,依旧是开开心心的模样。 气氛有些诡异。 “奴见过殿下。”尽管沈彻并不曾看自己,但她深知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说完话,沈彻仍旧没反应,她也没管顾那么多,寻了个靠近月牙的偏僻角落坐了下去。 “过来。”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那般,姜元初一抬头,对上沈彻阴沉的眼眸,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有了数次前车之鉴,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乖乖地坐了过去,费劲气力挤出一丝笑容,像金丝雀一般去讨好主人的开心。 “别多想,让你上来,是她的意思。” 她心底岂止是讶异了,简直是惊悚了。堂堂的靖安王殿下对一个丧失心智的小奴隶如此听之任之,传出去,倒比男人生孩子还要荒唐些…… “她说了什么?” “哥哥姐姐就要在一起……”月牙侧着脑袋,喜气洋洋地回了一句,闹得姜元初有些尴尬,只当是听不明白。 哪想身边人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了她,他沉声在她的耳畔说道,“她也不是毫无心智,有些事比我还懂……” 十指相扣,她想逃,可沈彻抓得十分紧,生怕她像鱼儿溜走。火热的掌心炙烤着冰冰凉的小手,她缩了又缩。 马车终于在京都最繁华的织造停了下来,祁风起先下了车,不稍一会儿,便有商客等成群结队,从里头鱼贯而出,除了掌柜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沈彻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来因为嘈杂,二来也是因为在京都之中,仍有些不怕死的,对他虎视眈眈。只是他今日确实只想选几件衣裳,并不想动什么刀子,扰了兴致。 听月织造的布料是真的好看,京都贵女们最喜欢的就是这里,只不过价高得离谱,买得起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两个小姑娘刚进门,就被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哇!好看!”月牙将手里的竹蜻蜓丢了,整个人几乎是扑到绸缎上,滚了几滚,朝沈彻道,“哥哥,要这个……” “这个……” “都要……” 姜元初的脸色跟着一阵青一阵白,看了看身旁不动声色的祁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静静地看着已经疯了的月牙,和可能疯了却不自知的靖安王。 月牙指哪,沈彻就应哪,也不问价,叫掌柜的通通包起来。 “祁将军,会不会不妥当啊?”她没忍住,茫然地问了一句。 “若是姑娘心痒难耐,不妨跟着挑几件,殿下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的。” 姜元初突然有些语塞,本以为祁风说得风凉话,可一看那双瞪羚般的眼眸,便知道他这是在认认真真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是,祁将军,奴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解释,可又觉得和他并不能说通,索性放弃了,有些丧气地垂手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切。 “她有的,你也该有。”沈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像游魂般把她吓了一大跳。赫然转身,却见他身后边还跟着低头哈腰的掌柜,咧着嘴露出两颗金牙。 掌柜的手里是一副上好的檀木托盘,上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的一件衣裙,颜色红彤彤的,很是靓丽。再细看,这衣裙不同于女子平常所穿,略微有些怪异,竟还有一根细长的皮腰带做吊坠。 又像是盔甲,她不认得。可这抹红,她是不喜欢的,甚至有些害怕,因为在奴院她见过最多的就是流血。 “戎装?”她问。 “是骑马装,”他声音很柔和,每个字都格外分开,生怕她听不明白,“你穿一定很好看。” “殿下,奴不会骑马……” 骑马这种奢侈的事,恐怕只有达官贵人才有资格吧,她的一条小命还比不上一匹马呢,想都不敢想。 “若你喜欢,往后我教你。” 好想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她接过衣裳,有些受宠若惊,躬身谢礼,“奴这就去换上……” 沈彻点了点头,掌柜的承颜候色,连忙吩咐了两个丫鬟跟上,小声赔笑道,“回殿下,小人命她们给姑娘梳个精致的妆面。” 沈彻并未拒绝,面色平静地等着,实则心中早已经乱成一团。苏文茵爱骑马,这身骑马装原是为了她十七岁生辰备下的,岂料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以至于一直没能送出去,成了沈彻心中永远的遗憾。 掌柜是个聪明人,第一眼看到姜元初,便觉得和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些相似,但当沈彻问起骑马装的时候,他心中更是有了□□成的把握。 沈彻对骑马装看得很珍贵,三年了沉封在箱底,从未动过。 发髻是最简单的束发,为了避免骑马时长发遮挡住视线,所以很快,姜元初就换好了衣裳,一身绯红,像极了新嫁娘。 “殿下。”她走到沈彻面前,乖乖地转了一圈。 苏文茵平日的性子虽然清冷,但只要一穿上骑马装,骑上马,整个人就会变得很潇洒,笑起来的时候,像高照当空的艳阳,充满活力。 “怎么不笑?”他问,走了神一般,呆呆看着眼前越发朦胧的身影,泪水斑驳,一如昨日旧梦。 她怔了怔,觉得眼前的沈彻有些不太对劲,她瞧见了眼里的泪星子,可她不敢多问,只是按照吩咐,开心地扬起了嘴角,露出洁白的贝齿。 太像了,这世上如何会有两个长得如此想象的人?掌柜看呆了眼,一旁盯着月牙的祁风,也被吸引走了目光,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 从前,这个小奴隶被沈彻带到身边的时候,他很是不解,而今却是真真明白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苏文茵有的,她身上也有。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笑。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的笑容能和她相比,便是三分神似,那也是硬凹。可眼前的姜元初,却让沈彻乱了心智。 “阿茵……”他低唤了一声,惊得祁风一身冷汗。 “殿下唤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名字分明就很陌生。 “殿下,时辰不早了。”祁风有些担心沈彻愁思郁结,忍不住开口回话。 “没什么,”他醒了,像无事人一般,微微颔首,“好看,以后多穿些明艳的衣裳,有朝气些……” “是,奴遵命。”看着眼前高大巍峨的身姿缓缓离谱,姜元初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显然沈彻骗了自己。她从前也难以分辨,但沈彻这人只要一撒谎,脸色就会阴沉下来。 无人敢问,她也不在乎。 一个出身低贱的奴隶,主子能让她锦衣玉食,已经是几世难修的福分,至于其他的,只要他开心就成。 奴隶的存在,本就为了哄主子开心,替主子排忧解难,不计一切,哪怕粉身碎骨。 但不知为何,她的嘴里还是会隐约发苦,想笑也全然没了心思。 这一趟出来,月牙毫不客气地又朝着沈彻要了些吃的和玩的,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车子,小小的车厢里挤满了齐整的锦盒,就连沈彻的身上也堆了几个。 这场面总觉得不太真实。 “月牙,你安静些……”姜元初有些害怕沈彻发起火来会把她们两个丢下马车,毕竟此刻的他,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沈彻是喜欢安静的,他忍了月牙一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再这么不管不顾地闹腾,估计天灵盖都会拍碎。 沈彻终于还是闭上了眼,不见为净,缓一缓嘈杂。 “月牙,哥哥累了,需要休息,你乖着别乱动了……” “哥哥睡觉,是不是要姐姐抱着?以前爹爹要睡觉的时候,总要阿娘抱的……” 小小的巴掌脸霎时一片桃红,她神情尴尬,“别瞎说……” “你说得对,哥哥睡觉自然要姐姐抱着,可如果姐姐不愿意呢?”他突然睁开眼,来了兴致。 “姐姐不愿意,那就月牙来抱,月牙还会唱小曲……”说着,打开双臂作环抱状,朝着沈彻挪了挪身子,露出期待的眼神。 这话本就是有意激她,可她却浑然不觉。抱抱而已,谁抱不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分别?但当那道凌厉的目光追杀过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怂了,僵硬地伸出手去,搂住他劲瘦的腰身。 阴沉的脸上如拨云见日,他微微垂眸看着怀中的那抹春色,浮现得意之色。 第24章 快马飞蹄,王府瞬间就在眼前,祁风一掀开帘子,这二人抱得正紧,沈彻更是全然无视他的眼神,他有些识趣地挪开目光,一旁的月牙坐在地上,背靠着软垫,睡着正沉。 “把她抱下去。”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 车厢内的空间毕竟拥挤了些,一路颠簸下来,沈彻浑身上下多少有些酸痛,再怎么留恋温存,还是得出来换口气。 不把月牙挪走,他们两个就出不去。 祁风以为自己听岔了,用手指了指鼻子,“卑职?” “不是你,难道是我?”沈彻有些不高兴。 祁风被他的骇人气势给吓到了,二话不说抱起月牙就往马车下走,约莫是太过慌张,下台阶的时候显些没崴了脚。 印象中的祁风总是端庄且严肃的,如今踉跄狼狈的样子,全被姜元初看在眼里,她似乎忘了沈彻的存在,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像是沙漠里的驼铃,清脆悦耳。 在奴院压抑久了,从来没这样笑过,可等她一转头,看到沈彻的脸庞时,下意识地收起了笑容,以手遮挡,战战兢兢道,“奴失礼了,请殿下责罚。” 纤瘦的腰身微微低了下去,朝他恭恭敬敬地认错。 “你要多笑笑,不要总哭丧着一张脸,”沈彻轻轻扶正她的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脸上抚了抚,将耳鬓的碎发别到后头,“往后不要以此自称,你若愿意,王府会是你的家。” 她的模样确实像极了阿茵,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弯弯像弯月般,可这个姑娘却不爱笑,或者说不敢笑。 “是,奴……”才说出一个字,便知道自己又犯蠢了,赶忙改口,“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常笑笑。” 等着沈彻的背影走远了,她才渐渐收起笑容,有些用力,两颊微微发酸。她从前也爱笑的,可是后来阿娘死了,爹爹对她不管不顾,继母又狠心将她卖入青楼,辗转以后虽得已逃脱,却碰上了人贩子…… 小小年岁,人世间大半惨痛,她都经历了,实在是笑不出声,甚至她觉得笑都是一种罪过。 她抬头看了看王府阔气门楣,家这个字,似乎太荒唐了些? 来不及再多想什么,她匆匆地跟上了步伐。祁风的脑海里头估计装得都是男女授受不亲,抱着月牙也颇为谨慎,更不敢随意换手,走路的模样颇更是娇憨可爱,沈彻在后头跟着,眉头皱了又皱。 “去哪?”看样子,祁风是要将她抱回竹香院的。 “……” “叫人把屋子收拾一下,让她留下照顾。” 姜元初想说什么,但一想到今日月牙的种种作为足以让靖安王凌迟百次,便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毕竟他不仅没治罪,反而还伸手阔绰,又是买衣裳又是买的,而今连住处也一同准备了,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殿下,”朝着沈彻的背影,她深深揖了一礼,随即回身看了看酣睡香甜的月牙,恭敬道,“今日有劳祁将军了,让我来罢……” 祁风恨不能立马将月牙耍到她怀里,但这人温良恭俭,通通都刻在了骨子里,姜元初伸手了,他却没放,径直将人抱进了屋子,放到榻上才淡声一句,“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无须挂齿。” 谢字都没等着,便蹿了出去。不少一会儿,外头来了几个丫头婆子,提着水,拿着盆进屋勤快地将里头打扫了一遍。虽久无人居,只因下人们打扫勤快,故而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这些人确实是按照祁风的吩咐来送褥子等物件的,但也想见见这位被沈彻金屋藏娇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下人们当中曾有见过准皇后,也知晓那桩旧事的,通通在废帝之后销声匿迹了。新来的下人们并不知晓,哪怕听到什么风声也不敢细问,更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 她们只觉得,这姑娘生得玲珑精致,艳而不俗,有江南温婉可人,亦有塞北的端庄大气。 “姑娘好福气,”其中一个年长的嬷嬷拍了拍姜元初的手背,笑容慈祥和蔼,“且安心在这住下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身。” “嬷嬷留步,”她说着,从采买来的盒子当中顺利抽出一只递了过去,,里头装的是月牙闹着沈彻买的梨膏糖,“素秋来临,喉咙干燥,嬷嬷拿这个润润嗓子罢。” “谢姑娘。”嬷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受宠若惊的接过,拜谢之余,少不得高看一眼。 月牙睡得踏实,她却不敢松懈,生怕一眨眼,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过去,故而寸步不离身,就连怀绿,也是央旁人去传话的。 一屋子满满当当的物件把怀绿吓了一大跳,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衣橱,“姑娘,这些……” 她看了看榻上的月牙,小叹一口气,“月牙喜欢,殿下就都买了……” 怀绿眨了眨眼,又揉了揉,不可置信道,“这么多?都是她的?” “嗯。”她微微颔首。 “那你的呢?殿下可有给你买什么?” “我这身骑马装……” “就,就没了?”怀绿越听越觉得离谱,不知道的还以为靖安王偏宠是那个不知礼数的家伙。 “姑娘,你不生气啊?殿下给她买了这么多,吃得穿得都有,却用一件衣裳把你给打发了?你跟着不觉得委屈啊?”怀绿很是惊诧,但当看到姜元初神情一往如初的平静时,她不由地折服,自家姑娘这是心胸宽阔呢,还是根本就是不懂这里头暗藏着的男女情愫。 直白了当说,就是这姑娘不会吃醋。 委屈倒是没觉得,靖安王权力滔天,他想宠着谁,谁还敢有不字不成? 她摇摇头,想起月牙同沈彻那些娇嗔的话,虽然是在丧失心智的情况下,为什么嘴里会觉得寡淡无味? 她没有半点隐瞒,回道,“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她也想和月牙一样,撒撒娇什么都有了,只要说喜欢,沈彻都会买,宠地不得了。 “姑娘,”怀绿见她情窦约莫是未开全的,双手拉着她,耐心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分享的,哪怕那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似乎懂了,可好像又没有懂的彻底。再想问时,祁风从外头急匆匆地奔了进来,神情焦虑,“姑娘快去看看罢,殿下他……” 第25章 “怎么了?”她整个人从圆凳上蹦了起来,比祁风还要紧张。 “姑娘一看便知。”祁风不愿意回答,似乎另有隐情。姜元初一刻也不敢迟疑,几乎是飞出门去。 刚跑了几步,姜元初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诺大一个王府,靖安王要真出了什么事,祁风哪里还有心思来寻自己?自己对于靖安王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吧? 没那么重要的。 但她还是按照祁风说的,推开门跑了进去。寝居内燃着上好的沉香,沈彻和衣而卧,眉头紧皱,细汗如涓涓细流般,不停地往外涌,鼻息异常厚重,嘴里喃喃自语。 不知为何,看到沈彻这样,姜元初的多少有些心疼。 “殿下?”她轻唤了一声,声音焦虑,“殿下醒醒!” “没用的,方才我试过了,姜姑娘,你有没有什么法子?”祁风走上前,神情肃穆,语气中颇为无奈,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小奴隶的身上。 一定会有法子的,就和上回一样。 府中从不缺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对沈彻梦魇一事,却是束手无策。只要遇上了,便是一两个时辰,冒冷汗,打冷颤,谁也叫不醒。 “我……”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御医们都无计可施,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恍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紧握住沈的手,并抚了抚心口,哼起了轻柔温和的曲子。 很小的时候,她也不爱睡觉,娘亲就哼这首曲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原本还在微微抽搐的沈彻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面容渐渐变得恬静,一旁的祁风的也松了口气。 她停了下来,示意祁风把沈彻的手接过去,“祁将军,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使命已经完成,似乎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借口,祁风微微颔首,有些不自在地去接沈彻的手。 他长年习武,手上都是老茧,毛糙的很,刚触到沈彻手背时,对方很明显地躲了一下,只是姜元初并未察觉。 祁风一时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沈彻哪里这么快就能来醒来?可若醒来,看到自己动手动脚的这一幕,恐怕要被扒一层皮。 “不要走……”沈彻虚弱地吐字,双眼仍旧紧闭着,却牢牢地抓住了姜元初的手,像万丈悬崖上唯一一根救命的藤蔓,费劲全身力气拼命抓。 祁风见此情形,也知道了沈彻的别有用心,有些违心地说了句,“殿下一时半刻恐怕离不得姑娘”,便走了出去。 话虽如此,可她总也不想这样被沈彻拽住手臂,若真是梦魇,陪在身旁哼哼小曲就好了。 意识到她在挣扎,沈彻突然就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费力地掰弄自己的手指,小脸涨得通红,像做了什么羞耻的事一般。 不过她气力太小了,一通折腾下来,沈彻只觉像是在挠痒痒,忍不住笑了一声。 “殿下醒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睁得很大,做贼心虚般背过另一只手去,却没有任何的惊喜。 不是说,要一两个时辰才醒吗? “你好像不希望我醒?” 沈彻这语气,她越觉得自己被骗了,压根没有什么梦魇。 “殿下骗我?”她柳眉倒竖,欲怒还羞。 “要是不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会哼曲子,”沈彻瞧着她似嗔似怨的模样,全然忘了梦里的血腥,“还哼得如此动听。” 明明是在夸赞,她听了却高兴不起来。杀人不眨眼的靖安王,为了听她唱歌,竟然跟孩童一般打幌子?若想听,只要开口,她又怎敢不唱? 他困意正浓,双眼微睁,见她似乎真的被自己恼到,忙解释道,“梦魇是真的,醒来不愿你走,也是真的。” 语气就像寻常夫妻那般,丈夫做错了事,温温柔柔地同妻子说好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剑眉之下的眼眸盛满了风和日暄的春天。 “就应该这样,常人有的喜怒哀乐,不能因为奴籍出身而看低了自己,觉得这些不该有。” “有冷暖,才完整。” 沈彻说的不无道理,自她娘亲离世,除了哭,好像真的就没有别的神情了,哪怕再开心的事,她再想笑,也总觉得力不从心。 “殿下待我这般情深义重,实不知该如何报答。”这话,出自肺腑,她不喜欢平白无故欠一个人情,可偏偏又猜不透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又缺什么? “话本子里说,若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殿下……”她突然想起羞涩不已的事来,小脸红了又红。 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将小小的身躯拉入的怀中,整个人往前凑了凑,伸手去她解腰间的系带,末了又问道,“想好了?” 贞洁是女儿家最重要的事,哪怕她真的愿意,他断然也是不会要的。 果不其然,她轻轻抬眸,水灵灵的杏眼冒着泪光,看起来很是娇软可欺,樱桃小嘴瘪了又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才说过什么,”他停了手,似乎有些生气,“旁人要什么,倘若你不愿意,那就不要给,更不要委屈自己。”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试探着问,“可是殿下不一样啊,殿下救过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沈彻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果真是一点心窍都没开。 她知道自己向来嘴巴笨拙,常常惹恼旁人却浑然不知,好在眼下沈彻的喜忧,是可以靠脸色来辨认的。她窝了窝身子,躲进了他臂弯内,像只毛茸茸的雀儿,眨巴着无辜的娇杏眼,用小手爪了爪他的衣襟,“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阿娘说过的,”她抬手,藕色的手臂上有一颗艳红的朱砂痣,“那是女儿家最宝贵的东西,一定要留在大婚那晚。” 纵然沈彻几次三番救过她的命,但也不能这样轻贱了自己。 “你有喜欢的人?”他眼眸一沉,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 苏文茵也有喜欢的人,但不是自己。 她呆望着殿顶出了神,全然忘了要回话。沈彻却以为她心中是有人的,可也害怕去问,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他想,如果她真的说出口了,哪怕找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来这里,那你最想去哪里,最想做的事又是什么?”他突然变得话唠了起来,以掩饰些许落寞。 这个她还真想过,如果阿娘还活着,她可以不要爹爹的,就盖个小茅草屋,白天给人家当绣娘,晚上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她要赚好多好多的钱,这样阿娘的病就会好了。 外头的吵闹声,打破了这一切。祁风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听起来十分不悦,“这是殿下的寝居,你不能进去。” “我不管,我要去找姐姐!你们是不是把她关起来了?”声音是月牙的,听起来有些蛮横无理。 她像是鲤鱼打挺一般,猛地从沈彻的怀里逃了出来,低着头四下里找鞋袜,焦急不已。沈彻收了收温和的面容,有些扫兴。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丢湖里去喂鱼。”祁风险些没她气疯,厉声高喝。 他做事向来谨慎,可这个奴隶却屡次游走在其忍耐之外,总是气得鼻冒青烟,却又拿捏不到可定罪的证据。如今疯了,越发无法无天了。 “我不管,我就要姐姐!”月牙见祁风凶自己,索性也不找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有些聒噪。 她鞋也没穿齐整,就跑了出去。看着月牙在门口疯疯闹闹,忙上前安抚,“姐姐在,发生什么事了?” 月牙不说,只是哭,嘴巴张得老大,时不时用手抹抹眼泪。 “祁将军,你别凶她……”她抬头看了一眼,护犊心切,“月牙,乖,不哭。姐姐不是在这儿吗?” “姐姐?”月牙双手遮脸,歪着头从指缝中看了又看,这才破涕为笑,“是姐姐。” “姐姐,这个哥哥给你画了幅画像,可好看了!”月牙用手指了指,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沈彻,笑吟吟地露出两行洁白的贝齿。 “什么画?”她问,心若擂鼓。 “给,姐姐!”月牙从硕大的衣裙中,掏出一卷画轴,只是还没展开却被沈彻阻止了。他目光阴翳,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用手轻轻压住,“哥哥拿好吃的跟你换,好不好?” 她原也想趁机帮帮沈彻,哄一哄月牙,可不知怎地,突然也想看一看这画,是不是和月牙说得那样? 月牙还在犹豫,她就胆大包天地把手伸了出去,把画轴拽了过来。 翁蚌相争,得利的是她。 沈彻不恼月牙了,尖刀般的目光对上姜元初,“想好了,再看。” 作者有话说: v前最后章 明天不更,后天爆更 第26章 他最不喜欢哭哭闹闹的女人, 从前那些贵女知道他尚未婚配,一个个都仰长了脖子,急不可耐,在放出自己心有所属的消息后, 这群人就如同疯了般, 一哭二闹三上吊, 好不聒噪。 能有什么, 不过是一副画罢了, 不让看就不让看, 她也不稀罕, 这么凶做什么? 她突然就没了兴趣,有些闹脾气般将画给了回去, 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样的举动,一下子就吃定了沈彻, 大概是料到她不会打开,接到画的瞬间, 又递了出去。 月牙不知道这二人玩得是什么把戏,一把将画拽了过来, 扯开绑绳, 只听得哗啦一声, 画卷被打了开来,画上所描,尽收眼底。 是个姑娘,面容清秀, 一袭红色骑马装, 手装缰绳, 脚踩鹿皮小靴, 英姿飒爽地坐在马背上回望,姜元初看得清楚,也明白了月牙说的,沈彻在画自己。 画中女子容貌与自己并无二致,只是眉宇间多了些英气,形似神不似。 沈彻的脸色有些难看,祁风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把画轴抢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收拾。 “姐姐,上头是姐姐。”月牙抓着她的手,晃了晃,眼里充满了好奇。 “是,”见沈彻沉默不语,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回应月牙,“是姐姐。” 虽然不曾看得太久,可画上的落款,她瞧得十分清楚。 昌隆九年。 那是三年前,可三年前她根本就不在这儿,他沈彻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显而易见,画中女子根本不是自己。 祁风将画轴收拾妥当,原想着自己放回书房,但看到始作俑者的月牙,不敢再心慈手软了,大手大拎,半哄半骗将人提了出去。 庭院内终于清净了下来。 “你不问问,这上头画的是谁?”他唤住她即将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实则心乱如麻。 躲不掉,还是需要去面对,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数,但沈彻这么问,也只能回过身来,装作浑身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奴是殿下的主子,殿下若想说,奴必洗耳恭听,若殿下不说,奴自然也不会问。” 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比起那些死去的奴隶,她已经幸运了。靖安王对自己好,也要懂得知足。靖安王喜欢谁,心里惦念着谁,这些跟自己通通没有关系,她更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身份去争风吃醋。 瞬间,姜元初的面容在他的眼里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同样是淡漠的神情,告诉他,让他死心。 “你故意的是不是?就是想我这样?让我难受,对不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对我?!”他发了疯般,握住姜元初的肩膀,仿佛要将骨头通通捏碎了,方才解气。 她挣脱不开,更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又犯了忌讳,只是跪下身躯,抬头泪眼婆娑,极力答话,“殿下,奴想知道的,想知道殿下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终于,肩膀上的力道被缓缓松开,沈彻喉咙一甜,热流翻涌,狼狈地转过身去。 姜元初被吓得魂不附体,怔怔地呆望了许久,娇小的身子骨打着寒战。 “姑娘,你怎么了?”怀绿来迟了些,瞧见这幕,赶忙将从地上扶起,才发现她双手冰得厉害,身子却像个火炉。 “没事……”她安慰自己道。 伺候人嘛,还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早应该习惯的,怎可矫情? “姑娘,咱们先回屋子吧……”怀绿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但显然从姜元初苍白如纸的面色上不难看出,约莫又是受了不能言说的委屈。 一回屋,同祁风撞了个正着。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来,怀绿便知道有事发生,懒气少言,并不看他,“祁将军贵客啊!” 祁风:“……” “祁将军来这做什么?” 祁风依旧没回答,但回头望了望,算是给了暗示。 又是月牙?上一回她已经把姜元初害得够惨了,要不是是她,又怎么会让崔流萤这般记恨?都已经疯了,还要兴风作浪? 怀绿看着倚靠在自己肩上,已然昏睡过去的姜元初,更是来气不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屋,寻了小毯盖住,迫不及待地往月牙的房中奔去。 月牙被祁风丢了回来,还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嬷嬷瞧她衣裙脏了,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更衣。 怀绿在窗子外头站了一会儿,想着从暗处偷偷观察,月牙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了?可是看了好久,月牙只是坐在浴盆中嬉戏玩水,并没有任何怪异的举动。 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替姑娘出口恶气。 她轻轻敲门,里头的嬷嬷听见声响,前来开门,笑吟吟道,“原来是怀绿姑娘!” “嬷嬷辛苦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姑娘有所不知,”嬷嬷低头侧耳道,“这可是个疯子,还是让老奴来伺候吧,仔细伤着了姑娘。” “无碍,我从前也不是没伺候过,比这更疯得都有!”她拉高了声音,后面半句分明是说给里头月牙听的。 水声突然就静了下来,怀绿同嬷嬷面面相觑,刚想说什么,月牙那近乎诡异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那姑娘小心些,老身在外头等着,若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嬷嬷知道拗不过她,少不得叮嘱了一声,方才离去。 怀绿进屋反手就把门锁上了,看着浴桶里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就有种说不上的火气。像这样又疯又癫的废物,靖安王应该早就除掉了,反而还这样待她,图什么? 遐想间,已经走到了月牙跟前,怀绿捧了捧花瓣在掌心,朝着水面轻轻挥了下去。月牙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懵懂脸,笑了又笑。 “姑娘心性纯良,你这点手段骗骗她倒还可以,但在我孟怀绿这里,未免也太拙劣了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把你所有事情都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娘,然后从这里滚出去,否则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扑腾着水花的手停了下来,月牙收起了笑容,两眼无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这三个字加上那茫茫然的做作神情,显些没把孟怀绿气疯,她有些失去理智,一把拽住月牙的长发,咬牙追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到底有没有推你?分明就是你自己摔倒的!” 月牙吃痛,嗷嗷大哭了起来,薄肩一耸一耸的,哀求道,“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说没有,那一定是月牙记错了,姐姐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冤枉我?”月牙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双手紧紧地护住头部,一时间,怀绿也有些犹豫。 “姐姐,月牙什么都不知道,月牙疼……”她伸手指了指额头上的伤口,小声抽泣。 “你!”怀绿不得不松了手,转眼看向旁边木匣子里的干净衣裳,突然有了想法,“好,姐姐原谅你了,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凶你,姐姐去给你做好吃的,你穿了衣裳出来!” 说罢,便将整个木匣子,连同脏衣裳通通抱了出去,关上了门。 不是说疯子吗?那疯子应该是不知道女儿家是决不能衣不蔽体的。 怀绿往柱子上一靠,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嬷嬷见她手中捧着遇见,赶忙殷勤上前,“姑娘,这些粗活老身来就好……” “我在这儿等等她。” 试试她,没有衣服,敢不敢光着身子出来。 嬷嬷不知道她的用意,但也没有往屋里去。只听得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月牙□□地站在二人的面前,呆呆地喊,“姐姐,我洗好了,好吃的呢?” “作孽啊!”嬷嬷惊呼一声,躲过眼去,手足无措地将外衫脱了下来,裹到了月牙身上。 “别着凉了!”怀绿懒懒关切了一句,将衣裳递给了嬷嬷,拍了拍手就走。 姜元初躺在床上,她从小身子就弱。被人贩子送来奴院的时候,用尽法子想逃,被木棍击打到了头部,平日里总隐隐作痛。进了奴院后一波三折,惊吓过度,今日又叫沈彻给吓到,一下子就病倒了。 月牙仍旧疯疯癫癫,看她躺着一动不动,满脸通红,以为是故意闹自己,便拼命摇她身子,笑咯咯道,“姐姐,姐姐,快起来陪月牙玩。” 怀绿一把揪住她,怒火中烧,脸上却勉强镇定,“姐姐不舒服,你最听话了,去把哥哥叫过来,姐姐要看大夫。” “哥哥,我找哥哥玩。”月牙听怀绿这么一说,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夜色沉沉中,不见了踪影。 怀绿又叮嘱了嬷嬷几句,也跟着出来,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祁风,一惯的面无表情,“殿下不在。” “可是元初病得很厉害,”怀绿忧心忡忡,“或者,祁将军你能否帮我去请府医。” 王府里从来没有让府医给奴隶看病的规矩,求见沈彻迫在眉睫。 祁风再次拦住她的去路,“生死有命,何必执着?” “祁将军,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能见死不救?太叫我失望了。”怀绿低低讪笑,试图绕过他,从旁边走。 岂料,她刚走几步,突然间肩膀和腰身被同样宽厚的掌心握住,眨眼间,祁风已经将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花园内的假山走去。 一直都是恭敬谦逊,铁面无私的性子,怀绿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举动,抡拳就捶,惊呼道,“祁风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殿下!” 他健步如飞,怀绿只觉耳旁生风,直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假山后头,才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上。 “你疯了!”怀绿不愿意对着这冰块脸多说什么,救人才是正事,晚一会儿,可能姜元初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怀绿!”祁风突然开口,声音淡淡的,刚中带柔,叫人难以抗拒,“别去!” “为什么?”虽然不能理解,但祁风说得话,总是有缘由的。 “今日月牙把画偷拿了出来,当着殿下的面,给姜姑娘瞧了,殿下很生气,你不要触他的眉头。”他是诚心规劝,也是不忍心看到怀绿平白无故受累,故而才出此下策,红着脸揣揣不安,“我一时心急,刚刚不是有意冒犯的,没弄疼你吧?” “什么画?”怀绿只听到了这句,眉头紧蹙,疑惑不解。 “那跟你没关系。”祁风转过头去,避而不说。 “是跟我没关系,”怀绿诚实回话,“可是跟姑娘有关。虽然我是殿下的人,可姑娘对我也很好,若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更不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你别问了!”祁风有些后悔,原以为能让她置身事外,没料到因为自己的笨拙,又将她拉进了更深的泥潭中。 “我一定要知道,”她语气坚决,“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殿下。” 祁风愣了愣,怀绿已走出几步,“你可听说苏文茵,当年废帝的准王妃?” 怀绿停下脚步,回过身想了想,“略有耳闻,废帝被囚,她就失踪了。听说殿下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可这跟那副画有什么关系?” 祁风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画中人是苏文茵?”怀绿聪慧一下子又想到了,可再细想时脸色已然变得很不好看,“是因为姑娘和她长得很像?” 没有比更合理的解释了。废帝的准王妃,靖安王的准嫂嫂,理应避嫌才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苦苦寻找,除非靖安王喜欢她。而姑娘出身卑微,靖安王却这般宠爱她。 祁风没有开口,便是默认了。 怀绿觉得心口有些闷,从前她只在话本子听过这种故事,彼时觉得新鲜有趣,男子一往情深,而今自己见到了,才觉得残忍。 这姑娘来说,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之下,恐怕还有许多人在知晓的情况下,依旧会选择当这个替身,承靖安王所有的宠爱,艳煞旁人。 说不定,她也是知道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位王妃可有下落?”怀绿淡声道。 若有朝一日,苏文茵回来,姑娘又该怎么办?靖安王呢?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嫂嫂吗?比话本子里的还要荒唐离奇许多。 “没有,三年了,殿下一直都在找她,”祁风顿了顿,“但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是吗?”怀绿抬起头来,看了眼满是星辰的夜空,“可殿下心里喜欢的不是另外一个人吗?” 喜欢一个人,却对另一个人好,把另一个人当成替代。这种事她做不到,她的身心只能留给一个人。 祁风也想说,其实她的担心太过多余下,沈彻那么喜欢她,只要听到一点风声,自然舍不得她死。只不过,他气在头上,姜元初眼前多少还是有些苦头要吃。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第27章 “是不是你们男人都一样?”怀绿垂手寻了石椅坐下, 看着星星在池子里晃啊晃,“身和心是可以分开的?” 祁风不太明白怀绿说得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话说的沈彻,忙道, “殿下心里至始至终从来都一个苏姑娘罢了, 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跟我说过的, 把姜姑娘留在身边, 是因为这姑娘委实可怜了些……” 因为长得像苏文茵, 想要弥补些什么过错?所以才觉得可怜。 怀绿没说话, 花园离姜元初的屋子不算太远,夜里灯火通明, 能清楚地看见里头的动静。明知是沈彻的软肋,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得去瞧瞧, 祁将军,你帮帮我, 去外头找个女大夫,只说是替我瞧病, 殿下不会怀疑的, ”怀绿忍不住拉住他袖子说好话, “祁将军,我刚刚误会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人命关天, 姑娘她身子弱, 耽搁不起的。” 祁风很是无奈, 有些不忍, 但依旧毫不留情地拒绝,脚步前挪,将她困在臂弯里,气势逼人,“我说了,不准去。” “我答应孟伯父要好好照顾你的,这么多年,你踪迹全无,还好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这里,”祁风离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身上淡淡的沉香,“殿下护着你,可你也不能再这么刁蛮任性。” “你能不能站直了说话?”他生得好看,不同沈彻的棱角分明,他五官温润,暗黄的烛光映衬下,越发显得柔和,声音亦是可近可亲。 “不,万一你又骗我呢?”祁风不信她,这丫头狡猾地很,好言相商,不过是权宜之计。更多的是担心,毕竟沈彻发起火来,连他也自己也害怕。 “祁风,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怀绿才知,已经忽悠不了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手懒腰,气呼呼道,“上回我让你传个话,你没听我说完就走。要不是你,崔流萤也不至于摔了姑娘的镯子,那可是她阿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这笔账,我还跟你清算呢?!” “那、要怎样清算?”他身子越发低了,几乎要贴上去,温热的气息润过她的脸庞,酥酥痒痒的。 反正这辈子,是没办法清算了。 “……” “这样,我给你赔罪行不行?” “怎么赔?你能把那镯子恢复得完好如初?”她还在生气,但显然语气温和了不少。 镯子已经裂痕了。 “这样,行不行?”他突然俯下身,轻咬住她的唇瓣,稍作停留,红着耳朵,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松开了手,“你不是总说,我像个木头人什么都不懂吗?” 他懂的,不过觉得喜欢这种事,多说无益,动手方显实诚。 “流氓!”她低骂了一声,抬手的瞬间却被祁风抓住,黑漆漆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头一回听你这么骂我,没想到还挺动听!” “祁风,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竟然同意了爹爹说的这门亲事。” “怎么瞎的?是不是我表里不一,让你惊喜了?” “你还说!”怀绿红了脸,只知道这人不爱说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话比头上的虱子还多。 “祁风!”黑暗中,沈彻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响了起来,一低头,怀里的正笑得洋洋得意,他很是无奈,伸手揪了揪她的秀鼻,“要让我知道你再一意孤行,我就折了你的腿!” “那你别走,现在就折!”她傲娇地回了一声,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嘴里像灌了蜂蜜般。 千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少见呐! “去哪儿了?”沈彻看着他风尘仆仆,耳垂微红的模样,不由皱了皱了眉,“找个大夫。” “要女的。” “是。”祁风心头的石头瞬间落地,脚步轻快地出门而去。 画卷一半在灰烬里,一半已经被浓酒浸透,味道刺鼻。昏黄烛火的那张面容,憔悴不堪,他的手抚过残卷,最后握拳打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骨节处鲜血淋漓。 “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是不是,我去喜欢别人,你才会后悔?后悔一次次的错过?苏文茵,我和你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吞声痛哭,猛灌了几口烈酒下肚,站起身来往那间小屋子走去。 比怀绿早了一步。她也没料到祁风竟然能猜透沈彻的心思,便收了脚,往月牙的房中去了。 小身板如炭火般炙热滚烫,姜元初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嘴里呓语不断,时不时抬手抓挠自己的心口,一阵干呕。 “元初。”沈彻只以为她是小病小痛,看到眼前一幕颇为震惊,不等身旁嬷嬷动手,自个儿将袖子卷了起来,将帕子在凉水里过透,敷到她的额头上。 姜元初一个翻身,帕子就掉了,反反复复根本就压不住。沈彻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里却写满了焦虑和心疼。 “殿下,还是让老奴老奴来照顾姑娘吧……”到底是个男子,比不得女子手巧心细,一旁的嬷嬷劝道,“姑娘病得重,万一将病气过给了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不用,”沈彻握着帕子不肯放手,“出去。” “是。”嬷嬷也不敢坚持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寒意从窗子里钻了进来,沈彻端正了身子,挡住风口,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她额头上的帕子,神色凝重。 忽然间,榻上的人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双手胡乱在空中乱抓,喉咙沙哑,迷迷糊糊喊着,“阿娘,元初想回家,爹爹不要元初了……” 沈彻心口有些沉闷,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 “不要走……不要丢下元初一个人……” 白皙瘦长的手紧搂住他的手腕,沈彻眼眸一暗,反手紧握了回去,榻上的动静才稍稍平息了些。 刺痛钻心而来,一低头,姜元初的指甲已经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而后狠狠地掐了进去。鲜血在手背缓缓流淌,像无数的细针扎进了骨肉里,疼痛难忍。除了时不时咬牙,沈彻的神情一往如初,连眉毛都没有皱过。 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些,他也心甘情愿了。把她当成那个人,还有什么不值得自己赴汤蹈火的。 祁风领了女大夫从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见此情形,不由一愣,轻唤一声,“殿下……” 沈彻恍然回神,起身让道,茫茫然地站在旁边,看着大夫七手八脚地忙活。 “殿下,你的手……” 实在有些触目惊心,祁风将随身携带的伤药递了给他。 “没事。”沈彻的目光片刻不离床榻,浑然不知伤口还在滴血。 “怎么样了?”看着大夫闷声不吭,祁风忍不住问道。 “殿下,祁将军,这姑娘身子太弱了,好在热度已经散去,没什么大碍。待民女开几味药,煎汤带水喝下去,请殿下放宽心。” “只是民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沈彻眸子一转,洗耳恭听。 “姑娘今日犯病,一来是因为身子虚,二来是担心受怕过度,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沈彻:“……” “殿下,我随大夫去取药。”氛围突然变得有些死寂,看着沈彻冷若冰霜的脸,祁风便知道他要吩咐些什么,一边引送大夫出门,自个儿也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大夫施了针,她睡得十分安稳,呼吸也变得顺畅不少,面容不再那样狰狞。 漫长的叹息过后,沈彻在旁坐下,方才注意到自己那只被抓得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皱眉。 这抓力,属猫的吧……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沈彻似乎听到有轻微的咳嗽声,睁眼一看,榻上空空如也,他转头,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正借着月光,往门口走去。 “回来,”他道,神情不悦,“或者我过去。” 她老老实实转过身,回到榻上,用小毯子护住自己,“殿下……” “要去哪?”他记得大夫的叮嘱,也觉先前画轴一事确实过分,语气瞬间温柔了许多。 “殿下手上的伤,”她眨了眨眼,也不记得是不是自己抓的,看起来很严重,“我想去拿药。” “你病还没好,先躺下……”他伸手扒拉一下枕头,轻轻拍了拍。 她战战兢兢地躺了下去,杏眸警惕地盯着沈彻,眼里似乎有些恐惧。 “先前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对不住,”怕自己再次吓到了她,他笑了笑,“以后不会了。” 抓着小毯的手松了又紧,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不住三个字,从高高在上的靖安王嘴里说出来,得多难能可贵啊! “殿下不要这么说,是我嘴巴太笨,惹殿下生气了。”尽管靖安王认错,但她仍不敢接话。 “我是想起了一些事,那些事本就与你无关,我不敢迁怒于你,是我不好,”他声音温温柔柔,“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没,殿下我没事。” 沈彻不信,“大夫说你身子很弱,得好生休息。你从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姜元初没敢提家中之事,支支吾吾道,“许是我从小不爱吃饭……” “殿下,药熬好了,”祁风在外头叩门,见沈彻微微颔首便径直走了进来,“殿下已经守了一夜,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一夜?姜元初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喝药吧……”沈彻没搭话,试了试药温,轻舀一勺递了过来。 “我贱命一条,不值得殿下这么为我。”她眼里隐隐有些局促不安,祁风说的话,她听得清楚。靖安王殿下衣不解带,在她的病榻前守了一夜,这应当是从未有过的吧,哪怕是画中的那个女子。 “生命本就没什么低高贵贱之分,任何时候,你不要随意看轻你自己,”沈彻示意她抿下汤药,“相反,我觉得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们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喜欢的是位高权重的靖安王,能给她们带来无上的荣光。而你,我知道的,只想吃一口饱饭,想活下去。世上可以有许许多多的靖安王,但沈彻只有一个,我亦相信,他日我若成了无权无势的乡野村夫,你一样不会看低我,也愿意守着我……” 她只是静静听着,并不说话。沈彻微微抬头,却见她眼里泪水斑驳,有些不知所措,“是、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 抹去泪水,她勉强支起一个笑容,“从前,我听说靖安王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可如今见得,却不是这样,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坊间传闻罢了,小孩子才信,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叫他们唬弄了去?”沈彻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目光柔软,“不过,我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父皇让我辅佐皇兄,可我不仅废了他的皇位还心狠手辣地将他囚禁起来,杀人如麻?有些人他就该死。但你要知道,无论做了什么,总会有人评判,凡事问心无愧就好,何必在乎生前身后名?” 于皇上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可在天下万民的眼里,他靖安王沈彻是最该下地狱的千古罪人。 生在帝王家,哪里由得了自己? “喝了药,就好好睡一会,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准备。”他扶着她重新躺好,悉心地按了按被角,看得姜元初一愣一愣的,乖乖地闭眼,等沈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第28章 天已破晓, 云彩漫天,秋风卷起一阵凉意,沈彻刚一出门,就看到静守在外头的祁风。 “下回, 还是男大夫吧……” 女人话多, 他不喜欢的, 再者刚刚那番话, 倒叫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很对不起这个小奴隶。 他这样的身份, 不必屈尊降贵, 讨好谁的。 祁风点点头,已然会意, “是,殿下。” “有话要说?”沈彻见他不走, 便知有事,但应该不急, 否则自己在里头的时候,就应该冲进来了。 “殿下, 庄德的弟弟庄仁, 连夜从青州赶来了, 如今人在王府,殿下见还是不见?”这事祁风难以定夺,只能暂且稳住他,前来过问沈彻的意思。 “庄德跟了我多年, 纵然有什么过错, 到底人也没了, 他的家人理应厚待几分。”沈彻曾听庄德提起过这个弟弟, 不太争气,有几个闲钱就出去寻赌,赢了花天酒地,输了就回家打骂妻儿。 “殿下,卑职已经从库里支了三十两黄金与他,只是这人依旧不依不饶,说是钱财多少暂且不论,非要见你。”祁风有些为难,深知此事恐怕不是区区几两碎银,就可以打发了的。 视财如命的人,怎会对钱财不感兴趣?沈彻大概也猜到一二,该来的始终会来,躲也不是办法。 庄德的尸首被送回青州,见兄长死状惨烈,顿时悲痛万分,闹着要找靖安王说个理,但看到沉甸甸的银两时,微微有些动摇了。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的悲伤散了一半。嗜赌成性,哪里会改?兄长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钻入赌坊,连同丧葬费也赔了进去。又不敢回去,便寻了几个人壮胆,连夜赶来京都见沈彻。 庄仁知道靖安王不好惹,来这不过想碰碰运气,岂料祁风没多说一句,便给了三十两,几个人心满意足,本想连夜离开,谁知庄仁却另有打算。 若说哥哥不是意外身亡,那沈彻给钱又怎会这般痛快?后悔不曾多要些,有这样的把柄在,似乎可以吃一辈子。 他不曾见过,只是凭借坊间传闻猜想着靖安王该是个面目狰狞的丑人,但当看到五官清秀俊朗的沈彻时,微微一愣,以为只是随意寻来打发自己的人,直到沈彻开口。 “曾听庄德提起,你就是他弟弟。”沈彻上下打量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气势压人。 “草民庄仁拜见殿下,今日得见殿下天颜,实乃草民三生有幸。”庄仁慌了心神,强装镇定,“草民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兄长,他……” 庄仁额头冒汗,哪料到靖安王竟比那坊间传闻的还要阴鸷狠戾,只是静坐着,不发一话,便叫人浑身哆嗦。 早知这样,就不来了。 “想问什么?”沈彻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 “兄长他向来身强力壮,武功也不弱,草民想知道兄长离世那日,发、发生了什么?”庄仁脖子里爬上一阵冷意,但一想到那下半辈子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兄长走得突然,草民是他的亲弟弟,一时沉痛,草民若有冒犯,还望殿下宽恕……” 热气腾腾的茶香从杯子里涌了出来,沈彻眉眼微动,“你已经见过尸首,何须再问?” “兄长生性乐观,家中更有二老需要奉养,是决不会做错自戕之事,是不是兄长做错了什么?以死谢罪?”庄仁再愚蠢,也不敢提杀害二字,万般隐晦。 从来就没听过,自戕之人,是用刀捅向自己额头的。 “那依你的意思,”沈彻垂了手,茶杯拍在案几上,震起一声闷响,“人是我杀的?” 庄仁身子一抖,哆嗦道,“草民不敢,兄长辛劳了一辈子,草民只想还他一个公道,也好瞑目。” “兄长是死在靖安王府的。” “你们庄家这些年,没少打着王府的名义在外头招摇滋事。” 庄仁只是跪低着头,不敢接话。沈彻从祁风手里接过厚厚一摞纸页,“若有朝一日,成了呈堂证供,你们庄家有几人能置身事外?” “需要一字一句念给你听吗?”白花花的纸页重拍在庄仁头上,沈彻笔直端坐,衣衫齐整,一尘不染。 事到如今,庄仁也知道既然已经撕开脸,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理不直气也壮,“无论如何,兄长含冤而死,一命换一命,殿下怎能包庇凶手?国有国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皇亲贵胄,那也不能例外。” 向来不成器的庄仁能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沈彻不由地看了祁风一眼,见对方递了眼色,不急不躁道,“是我杀得又如何?你又能奈我如何?!” 庄仁气得发抖,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草民要去告官。” “我给你指条明路,京都衙门冯现是个正直不阿的清官,他一定会为你兄长的死,主持公道。且瞧瞧,他日究竟是我先下大狱,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沈彻面不改色,庄仁却宛如惊弓之鸟,退了几步,抢赃叫屈,“刑不上大夫,草民只想让兄长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罢了。” 沈彻伸手揉了揉隐痛的眉心,没耐心再听下去,摆摆手。祁风招呼了府卫上前将庄仁架了出去。 在沈彻这里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庄仁心中记恨,回头看了眼祁风,更是火冒三丈,袖子一挥,高声道,“走,去衙门。” 他确实是要告状的,来王府之前就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他亲自将此事承报给衙门,结果不论,就能拿到一百两赏银。 祁风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到院子,却发现沈彻正若无其事般饮茶。 若是以往,庄仁这事,根本掀不起风浪,衙门那头自会有人替靖安王收拾这样的烂摊子。朝中的人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沈彻。 可如今,辅政王这个身份,却越来越空闲了,案牍上呈送上来的奏折也越来越少。从前,祁风以为,是当今圣上体恤这个皇叔,可今日庄仁一闹,此事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寻常百姓,大多不敢与官斗,遇见什么事,自认倒霉。但像庄仁这样横冲直撞,毫无忌讳的,实属罕见,若说背后无人从中作梗,为他撑腰,料他那鼠胆,也不敢与沈彻当面对峙。 刚要把心中所想说出口,沈彻却先开了口,目光呆望向庭院内的枯枝,若有所思,“过了这个冬,阿叙就二十了吧……” “是,皇上也快到弱冠之年了。”祁风似乎猜到沈彻心中多想,便也不再多提半个字,只是认真回他。 养在掌心的稚虎,终于长大了。可好像那些教诲,他并未放在心上,终究太过心急了些……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皇兄将他托付给我的时候,才那么高,”沈彻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兀自笑笑,“也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呆着。我其实比他也大不多少,父皇很宠爱这个小皇孙,为此我还偷偷哭了好几回。祁风,你说冠岁那日我送他什么好?” 祁风空咽一口气,“殿下虽是皇叔,却也是同皇上一块长大的,殿下喜欢的,皇上也一定会称心如意。” 沈彻想了想,他好像什么都不缺,摇摇头,“阿叙长大了,若是再和从前一样,拿块糖去哄他,我成什么了?” 祁风明此话的深意,点点头,“那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我倒是想撒手做个闲王,可我不放心。阿叙在我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我亦不能辜负父皇的遗愿。” 想到这些,将来或许会发生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沈彻就觉得头疼,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也害怕一语成谶,更愿是自己多虑了。 “殿下守了一夜,恐伤身体,不妨先下榻歇息,若姜姑娘有什么需要,卑职立马通传。”祁风看出他的心事重重,冒着挨批的风险,诚心劝道。 沈彻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也不再执拗,拍了拍其肩膀,转身进屋。 姜元初躺了两日,身子恢复得不错,除了后脑处偶尔有刺痛,再无别的不适。食案上多了些琳琅满目,色香俱全的吃食,沈彻依旧像从未出现过那样,对她不闻不问。 才捂热的心,又凉了一截。他不过随口说说,自己却当了真。 “姑娘,再不想吃也总得动动筷子吧,”怀绿担心她才好转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耐心劝道,“多少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殿下日理万机,却也还记得这些琐事,那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她最是听劝的,也不想怀绿因为自己发愁,起筷夹了细藕缓送入口,细嚼慢咽几下。剧烈的咳嗽响起,她双眸含泪,小脸涨得通红,脖子上也青筋爆起,忙抓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对着眼前丰盛的菜肴,望而生畏。 太辣了…… 姑苏人喜甜不喜辣,这样的辣度她实在挡不住。 “怎么了?”怀绿忙替她顺了顺背,也吃了一些,顿时整个喉咙火烧火燎,辣得厉害,“好辣!我记得殿下不爱吃辣的……” 说完登时又后悔了,沈彻是不爱吃辣,可那位苏姑娘是抚州人士,无辣不欢,怀绿脸色一白,忙改口道,“许是我记错了,我也不曾伺候过殿下的饮食,更没有在意过。姑娘吃不惯辣的,我叫人撤了,换酸甜口的。” 虽然脸上带笑,但怀绿心里已经把沈彻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才初愈,怎能叫她吃这些?哪怕会吃辣,病中饮汤药,也该忌口,到底是不够上心,又太对那苏姑娘太上心。 “别,我喜欢吃的,”她心中大概也猜到了一二,拦住怀绿撤碟子的手,强颜欢笑道,“刚刚是我不小心呛到了,我喜欢吃辣,喜欢的。” 说着,迫不及待地捧起碗,猛塞了几口,狼吞虎咽,呛着泪点头,“好吃的,怀绿,你别跟我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 “姑娘,你……”怀绿心疼地看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活成了苏文茵的模样,沈彻就会多看一眼? 大概不会。 祁风说过的,沈彻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苏姑娘,旁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自献其丑罢了。不会自责内疚,更不会因此心动。 姑娘终究是错付了。 第29章 沈彻终于还是来了, 在姜元初刚要下榻的清晨,就像一道光,拨开层层阴霾,伟岸挺拔的身影, 可以将所有的风雨挡住, 留给她温暖的怀抱。 “殿下?”她微微吃惊, 心中欢喜。 还以为不来了呢? “是我不好, 我说过会来看你的, 只是近日公务繁杂, 一时脱不开身, 忘了这事,”他的声音像春风化雨, 滋润着干涸的心田,“你不会怨我吧……” 她摇摇头, 声音娇柔如云雀,“不会的, ” 是不敢,还是不会, 她一时也分不清楚。只知道, 沈彻问什么, 自己理应顺着他想听到的说。 “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在这多陪陪你,我记得你是姑苏人氏,应该不曾到过京都, 我带你去转转, 姑苏有的, 京都一样也有, 并不差。” 姜元初听着他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自己的身子窝在他宽阔的臂弯里,倒像磐石一般,发直僵硬。 这些,应当是属于那位画中女子的吧,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同沈彻有很渊源,二人之间又曾发生过什么。 想着想着,她就出了神,全然没听到沈彻在同自己问话。 “在想什么?”他目光凌厉,抓住她眼里的不安和迷茫。 “我、没在想什么。”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又低下头去。 祁风从外头进来,只当视而不见,“宫里派人来传了话,要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所为何事?”沈彻最厌烦的就是进宫。通常,没什么紧要的,哪怕是皇上通传,他只说身体抱恙,并不搭理。久而久之,就传了碎语,说他靖安王目中无人,居功自傲,连当今圣上也不放在眼里。 “卑职不知,来人只说,殿下务必要去,否则皇上亲自来请。”祁风是按着原话传的,来的公公口风极紧,连一丁点的喜怒也难以分辨。 “等我回来。”他温声一句,速速起身,衣袂在空中纷飞。 王府的车驾已经备下,沈彻弓腰钻进了车厢中坐定,思忖片刻,掀了帘子,吩咐道,“让她跟我一同进宫。” 姜元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祁风一再催促,她才知道是真的。她不曾到过皇宫,以前阿娘在的时候,说是长大了想去看看。 那时天真的以为,皇宫内院闲杂人等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到了王府才知晓,别说皇宫,区区的一个王府,也不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可以随意出入的。 王府规矩太多,皇宫应该更多吧……她有些忐忑不安,求救般看向沈彻,想找个机会,让他放自己下去。可一连几次,沈彻那紧锁的眉头,都让她知难而退,再有机会时,宫门已经在脚下了。 来不及多看,便有内侍太监抬来了轿撵,接二人下了马车,风尘仆仆地往御书房的方向赶去。 宫里人多,太监宫女数不胜数,而靖安王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无人不认得他。原以为这路上会至少会遇上一两个异样的目光,可惜都没有。直到轿撵停下,也无事发生。宫女太监们视若无睹,只是对着靖安王行礼,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掌事太监弓腰将沈彻引进殿内,而她则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候着,不敢随意四处张望,只听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秋风萧萧,铺落满地金黄。 一进殿,便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杂乱无章,东倒西歪地落了一地。沈彻躬身将脚边的折子翻叠齐整,搁回到案牍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沈叙从臂弯里抬头,半梦半醒间看了看,突然就清醒了,激动万分,一把拽住沈彻的袖子,如获救星般喜不自禁,“皇叔,你终于肯来了。上回你进宫,还是皇祖母寿辰,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也没同我说上一言半句的。” 沈彻有些无奈,强行将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回来,掂了掂面前乱七八糟的折子,“你不说,我现在就走。” “皇叔,你总这样,没事就不能来这走动走动吗?我们可是一块长大的,那些老家伙混说,什么避不避嫌,若连皇叔都不可信,那些天底下,再没能信得过的人了。” “别油嘴滑舌,”沈彻意简言赅道,“到底什么事?” “是有事,但事小,也算不得有事,”沈叙最喜欢看的,就是沈彻拿自己毫无办法的神情,少不得又贫嘴道,“新得一对雀儿,皇叔陪我玩玩。” 整个人又赖了上来,沈彻再次无情地将他推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此时无声胜有声,嗅到了一丝火气的沈叙忙乖乖低下头去,在地上寻找了起来,嘴里不由嘀咕,“奇怪,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在横七竖八的折子中,沈彻一眼就瞧见其中墨迹未干的一封,举到沈叙面前,冷声道,“找这个?” 沈叙拍拍额头,笑道,“皇叔好眼力,这折子是刑部张孟和呈上来的,侄儿看过了,但想了想,还得由皇叔过目。” 折子被打开瞧了一眼,沈彻不得不钦佩庄仁的狗胆,状告衙门这事,当真还去了。 “阿叙长大了,有些事自行决断便好,无须过问皇叔的意思。”沈彻懒待多看一眼,将折子丢回到了他身上。 “皇叔,庄德这人侄儿略有印象,忠厚老实,虽常犯糊涂事,但心不坏。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弟弟,实在是可叹。他兄长在世时,皇叔并不曾苛责于他,他可是戴罪之身,皇叔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归根究底,人死在我府上,他想替兄长讨个公道亦是情理之中。” 沈叙一呆,“皇叔,会不会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什么指不指使?人确是我杀的,按照我朝律法,该当问罪便问罪,你不该心有旁骛。” 状告衙门一事,沈彻丝毫就不在乎。若较真起来,庄德不过是个奴仆,奴仆犯了错,主子失手打死,未可厚非。但庄仁所牵扯之事,桩桩件件,坐跨天牢也不为过。 但显然,那一摞悉心收整来证词,被有心之人拦了下来。 “皇叔,道理我都懂,若今日换作旁人,侄儿定斩不饶。可这事,侄儿看得清楚,是他恩将仇报,恶人先告状,这样的荒唐事,侄儿实在忍不了。还有张孟和,他那对眼珠子就应该摘了喂鱼!” 沈叙骂得畅快,一旁的沈彻不为所动,待他说完,冷不丁补上一句,“凡事只求证据,你若刻意偏袒于我,又如何给天下万民做表率?” “侄儿不管,若侄儿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还不如莽夫呢!”沈叙说着,一拳狠砸在折子上,暗骂自己的无能为力。 “阿叙,我从前说的话,你又忘了,做人当秉直公正,无私无畏,若案子有疑便去彻查……” “皇叔,侄儿记得,又怎敢忘,可皇叔也曾说过,做人也当嫉恶如仇,惩恶扬善,侄儿是君主,更不能助纣为虐,让这个以怨报德的风气在京都蔓延。到时候百姓争先效仿,岂不是又多了重冤假错案……” “你说的,和我说的,那是一回事吗?本末倒置。”沈彻不得不承认有被气到,自己是看着沈叙长大的,沈叙身后是整个江山,他的压力只会比自己更大。君子一言一行须得三思,更何况是君主呢? 他有些担心。 “好好好,查,侄儿查就是了,”沈叙撒娇般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拟作孩童般,“皇叔你别生气,侄儿知错了……” 哪里能不生气,简直快要被气死了。沈彻突然觉得,自己不常进宫是对的,按照这样的法子,估摸要折寿许多年。 沈彻不理他,他越发来劲,整个人往沈彻身上叠,撞了又撞。 “你若再不撒手,我就去请裴太傅,让他亲自言传身教。” 裴植乃三朝太傅,教导过许多皇子,亦是沈彻的恩师。他规矩极重,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也因为鞠躬尽瘁,呕心沥血,颇受先帝敬重。皇子们若有偷懒怠学的,裴植从来都是严厉苛责,并不会因其身份悬殊,而偏袒谁。 裴植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打起学生来,丝毫不手软,沈叙对他又敬又怕,听沈彻这么说,也不敢折腾了,乖站一旁,垂丧着脑袋。 “皇上,此等小事往后自个儿定夺就好……” 沈彻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皇侄为了自己左右为难,哪怕他也许早就变了。 “不妥,”话没说话,就被夺了过去,“皇后以后还是唤侄儿阿叙的好,听着亲切。” “你……”沈彻只觉热血浇头,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乔越知从外头走了进来,见此番情形,亦习以为常,恭敬道,“皇上,殿下,太后娘娘懿旨,让二位移驾慈宁宫。” “母后怎知我在此?”沈彻微微有些惊愕,但当看到沈叙的神情时,已然明了,不再多说什么,气得甩袖离开了内殿,跟着乔公公前往慈宁宫。 姜元初一直低着头,沈彻又气在头上,全然就把她给遗忘了。她穿着杏色衣裙,与宫女并不相同,沈叙走在沈彻后边,偶然间瞧见了这抹突兀的颜色,往回折返几步,质问道,“哪个宫里的?” 第30章 没等到沈彻, 却等来了沈叙,姜元初听着声音陌生,并不敢抬头,只瞧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落到自己脚跟前。 她连忙跪倒在地, 磕拜道, “民女姜元初叩见皇上。” 声音清甜, 如鸣珮玉。 沈叙见她衣着并不是宫中之人, 一时好奇谁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将带进宫来, 正声道, “抬起头来。” 姜元初不敢怠慢, 赶忙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 一袭明黄色织锦长袍,上绣五爪金龙, 直冲九霄。约莫十八九岁,稚气未脱, 但眉宇间赫然已有君主清冷和威严。 沈叙只以为是寻常不过的面孔,待她抬起头, 瞬间惊愣, 不由地睁大了眼, 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又重新低下头去,不安道,“民女死罪,冲撞了圣驾, 还望皇上责罚。” 太像了, 除了这副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的拘谨模样, 哪里都像。 沈叙这才回过神来,深叹一口气,“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回皇上的话,民女今日是头一回得见天颜。”她心中预感,当今圣上,约莫也是见过那位容貌相仿的女子,并且听语气,相当熟识。 “是朕看花眼了!”沈叙微微颔首,也是,自从废帝被囚,苏文茵就一直下落不明,若当真是她,自己又怎会听不到一点风声,而眼前的女子气质谈吐同她截然不同,一个仪静体闲,一个不拘小节,又怎会是一人? 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似乎有些不死心,“不过,姑娘的容貌同朕认识的故人一般无二。” “民女斗胆,敢问皇上,故人是谁?”问完此话,她突然就后悔了,知道那个人是谁又如何?必定是哪家高门贵女,自己这样的身份,拿什么与其争高低,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就不该有这样的二心,能得靖安王的垂怜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敢有别的妄想。 沈叙本要说什么,方才走在前头的沈彻如同幽冥般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阿叙,方才忘了告诉你,是我带她来这里的。” “侄儿可从未见皇叔带哪位姑娘进宫呢!”沈叙尴尬地笑笑又道,“想必这位姑娘定有过人之处。” 姜元初一脸绯红,沈彻却只淡淡看了一眼,便伸手揽过沈叙的肩膀,往前头走去。 走出一段路,沈叙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没了笑容,淡声道,“皇叔,你还是忘不了,对不对,她究竟是谁?这样做,对她公平吗?” “你若心里有我这个皇叔,那此事就不要过问,至于我做什么,该怎么做,又与旁人何干?” “侄儿只是不想看到皇叔因前程旧事伤心难过,没别的意思,”沈叙看到姜元初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叔执念太深,说再多也是徒劳无功,索性弃了这念头,“无论如何,侄儿都希望皇叔能够开开心心的……” “走吧,别叫皇祖母久等。”沈彻并未接这话,又回头看了远处的姜元初一眼,示意她紧跟上前。 是要跟着一同去见太后娘娘吗?姜元初猜不透沈彻心中所想,只是恭敬从命。 待到宫门前,沈彻突然停了下来,招呼沈叙先行进殿,又寻了个正值当差的宫女。宫里人没有几个不认得靖安王的,巴巴地能盼望着跟他说上几句话。 只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且沈彻最怕麻烦,有时连甚至祁风也不带,来了就走,总是步履匆匆,能说上话的机会就更少了。 如今有事差遣定然有求必应,那位被有幸点到的宫女,高兴地踮脚跑上前,偷偷看了一眼沈彻,涨红了脸,羞涩道,“奴婢采乐拜见殿下。” “领这位姑娘下去洗把脸,回来见我。” 采乐以为是得了什么贴事伺候的好差事,听沈彻这么说又看到其身后站了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登时心里凉了一截,脸也跟着绿了,也不敢推辞,如同哑巴吃了黄连般低声道,“是,奴婢遵命。” 人生地不熟,她多少有些害怕,也知道宫中有诸多的繁文缛节,若一不小心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又该如何是好?她不愿意去,想着同沈彻说上一两句,岂料对方已经走远,根本没什么机会。 她想着,该如何称呼才不算失礼,毕竟若是以沈彻身边人的身份,倒也不用纠结很久。只因自己身份确实尴尬了些,一时难以开口,那宫女便起先行了礼,“奴婢薛采乐见过姑娘。”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她微微颔首,不卑不吭。 采乐又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兀自盘算,衣着打扮倒是贵气不凡,但唯唯诺诺的模样,并不像是哪家的贵女,倒像是哪个窑子的出来的。 姜元初静静地跟走在后头,离沈彻越远就越不安。这些天的陪伴,他似乎成了自己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诺大的慈宁宫,宫殿错落,连梁九曲十八弯,她记不住路的。 慈宁宫的主殿两侧都有供宫人梳洗换衣的屋子,偏偏薛采乐舍近求远,领她去的地方离主殿还有一段路,走了好久才到。 姜元初乖乖在铜镜前坐定,眼前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女子所用的胭脂红粉,珠釵步摇等物,每一件都贵气非凡,只是比起沈彻送的,做工拙劣,好像还差得太远了。 这儿是慈宁宫掌事女官的住处,领来这里自然有别的用意。看着她恍然呆愣的模样,薛采乐心中不由讥笑,果然不是世家贵女,瞧这见过世面的样子。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妙云姑姑的住处,姑娘既是殿下身边的人,想必定瞧过不少的珍贵的首饰,怎地如此神情?” 姜元初怎会听不懂她是在挖苦自己,可她不想惹麻烦,于是只当听不懂,不理会不计较,语气平淡,笑容清甜,“确实见过,只是我素里并不喜穿戴这些,也分不清哪个美丑贵重,但慈宁宫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外头见不着的。” “姑娘好眼光,不过这些倒也算不上珍贵,仅仅是妙云姑姑一丁点的首饰,不多。”薛采乐心中畅快,眉飞色舞,忍不住吹嘘起来,“姑娘在殿下身边掌管何等差事,姑娘别误会,奴婢好奇只是问问,若是不便,不用回答的。” 一句话就把姜元初给噎到了,什么身份?恐怕连一只笼中雀都不算,笼中雀尚有主人逗乐,但自己又算什么?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话,又恐随便扯个幌子,叫沈彻知晓,又触了眉头,只好笑了笑。 薛采乐瞧她没有回答,便知同自己心中猜测的并无一二,瞬间变了脸孔。若她当真在靖安王府里头有份体面的差事,又怎么如此遮遮掩掩?估摸着,就是个不上道的暖脚丫鬟。 突然间,姜元初只觉头疼一阵生疼,她忍不住低哼一声,却见薛采乐握着木梳的手停在半空,上头还零碎带了几簇发丝,哂笑道,“奴婢一时手抖,姑娘没事吧……” 活生生被扯下几根发丝,谁能不疼,她却只能忍气往肚子里吞,轻道一句,“没事。” 没有一丝怒火,如此温和的性子,并不多见。薛采乐以为她是个好欺侮的,不由胆大起来,放下木梳,拿起一小罐唇蜜,“姑娘,你唇红落了,奴婢给你补补。” “我……”她刚想说自己来,但薛采乐全然不理会她,直接上了手。她想躲,可不知怎地,瓷罐突然从薛采乐的手中滑落,绯红色的唇蜜染了她一身。 “哎呀!姑娘真对不住,奴婢没拿稳,不是有意的,奴婢这就给姑娘擦拭干净。”薛采乐故作惊呼,寻了帕子上手。那唇蜜经帕子一抹,就是红红一大片,越发招摇显眼了。 外头的衫裙脏得厉害,已经不能再穿了。而里头只穿了件露肩诃子裙,一想到等会子还要见到沈彻,甚至是太后娘娘,姜元初的掌心就直冒汗。明知薛采乐是故意的,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有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她试着问道。 “有倒是有,只是妙云姑姑是这儿的掌事,她的衣裳都是由尚衣局定制的,上头绣有女官的纹饰,寻常人等穿不得,奴婢的倒是有,可身形同姑娘不一,再者若姑娘穿了奴婢的衣裳,只恐殿下会怪罪……” 说到底的意思,就是不愿意给,想看她出糗。但事到如今,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情急之中,她只能将随身携带的绢帕系在腰间,打了个结,虽然隐约能见,那也不至于那么明显。 薛采乐没想到她有这么样灵活的头脑,故作好意提醒道,“姑娘待会子是要去见太后娘娘的,娘娘爱干净喜整洁,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啊!” 姜元初转过身去,见薛采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神情颇为挑衅。好歹是沈彻身边的人,可这宫女连一点恭敬的意思都没有。 “烦请姑娘带路,领我去见殿下吧……”姜元初深知在这待下去,恐怕还不知会出什么样的幺蛾子,得快些回到沈彻那儿,至少在他身旁安心些。 薛采乐尽管有些不乐意,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了,毕竟是沈彻身边的人,自己多少也得罪不起。她也想好了,万一沈彻盘问起来,就是她不小心碰到的,同自己根本就没关系,更可以借此机会,体现自己细心与宽宏大量。 第31章 慈宁宫今日似乎比从前都要热闹些, 沈彻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进殿之后,看到早已齐备下的菜肴糕点,才知这一切不是偶然, 该是提前就安排好的。 估摸着, 就是拿奏折的事打个掩护, 否则他断然是不会进宫的。还是上了这小兔崽子的当, 后知后觉的他, 忍不住盯看了沈叙一眼, 目光凌厉。 沈叙倒吸一口凉气, 忙摆手,小声嘀咕, “皇叔,这不能怨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皇祖母她老人家念叨你……” 见他推诿地一干二净, 沈彻亦是好气又好笑。身后拐杖触地声,太后浑厚威严的嗓音传来, “怎么?彻儿, 哀家见你不得?” 殿内宫人们跪了一地, 沈叙忙上前搀扶住颤颤巍巍的皇祖母,沈彻则立在旁侧,赔笑道,“母后息怒, 儿臣不敢。” “你那是不敢吗?”太后在沈叙的搀扶下稳稳坐下, 将拐杖拄地咚咚响, 有些生气不满, “还是根本就不屑,不愿来哀家这?” 沈彻剑眉紧蹙,脸色一沉,跪倒在地,“母后,儿臣知错。只因连日来身子不适,恐进宫探望病气殃及母后,那才是万死难辞。” 这话,太后是不爱听的,冷不丁说道,“你年纪轻轻的,一没娶妻,二没子嗣,怎就时常身子不好?若真有什么不适,找几个太医调理就是。但哀家看你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并不像是体虚之人。到底是懒怠起身罢……” 沈彻眼底落下一片阴翳,“母后教导的是,往后儿臣定会时常进宫,陪母后说说话。” “皇祖母,这回真的错怪皇叔了,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多数都送去了,皇叔日夜操劳,那折子也批不完啊,身子自然就熬不住,你老人家就别怪罪了,要真把皇叔累倒了,孙儿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沈叙又是揉肩又是捏背,语气亲近温柔,逗得太后心中不忍,无可奈何深叹一口气,“罢了,你先起来罢,若有下次,哀家可不依了。” 这些话,并不新奇,沈彻更不会放在心上。太后娘娘说什么,他只需点头应着,至于到底要不要做,且另当别论。总之,这朝堂上还真没有一人敢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沈彻坐定,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糕点菜肴,并没有什么兴趣。年幼时,随着先帝四处征战,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吃得清苦,又时常颠沛流离,久而久之,胃口也就败坏了。 只是这么坐着,不说什么,太后瞧着却十分来气,每每总是这样,好像慈宁宫是什么晦气的地方。 “叙儿,这道白雪菇煨腰花,拣些给你皇叔。”太后起先打破了这沉默的局面,吩咐道。 “是,皇祖母。”沈叙连忙应着,拣了极大的,举了筷就往沈彻的面前来。 他平日喜素,从不食荤,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直言,只是用手象征性地拦了拦碗口,递了眼色给沈叙。沈叙愣了愣神,筷子往回收了收,沈彻心中大喜,嘴角微扬。 岂料下一刻,沈叙却火速将菜夹入他碗中,继而大声道,“皇祖母不所不知,皇叔日夜操劳,你瞧连头发都快白了,腰花哪里够?孙儿觉得这道羊骨汤不错,皇叔你多吃点……” “……” 沈彻心中被闷了一气,显些没坐稳,又见太后盯着自己,胡乱塞了几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面上却笑得喜庆,点头称赞,“味道确实不错。” “皇叔喜欢,那就……”沈叙又再想起筷,但看到沈策那气势逼人的目光时,脊背一凉,改口道,“那侄儿也多吃点,多吃点……” 太后不曾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觉得沈叙乖顺,越看越喜爱,亲自为他添菜,“叙儿多吃些,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并不比你皇叔轻松。中宫之位尚缺,东西六宫自然少不由要你多费些精力,不像你皇叔孑然一身,散漫自由惯了。” 晚辈都有了妾室,他这个做长辈的,房内却空空如也,到底不成样子。太后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金玉良缘难求,只是时辰未到,皇祖母就别为难皇叔了……”沈叙知道他听了这话心里肯定不高兴,于是赶忙替他开脱。 “到底是时辰未到,还是心有所属?彻儿,事到如今,你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吗?哀家说过,她就是个灾星,否则你以你兄长的性子,怎能做出那样的糊涂事,违背了祖训,落得这般下场?!” “母后多虑,时过境迁,儿臣早忘了。”沈彻冷冷地回了一句,脸色有些阴沉。 “当真忘了?”太后半信半疑,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宫人谁人不晓?那个时候,她以为沈彻已经疯魔了,如今轻轻松松一句忘了,谁敢信? 他并不是个薄情之人,约莫只是不想因为此事再同自己争辩罢了。 沈彻不语,太后便当他默认了,笑逐颜开道,“哀家一直担心你放不下,看来是哀家多虑了。今日也巧,兵部尚书任诏清你认得的,也曾在他麾下学识过数月的兵法,他膝下无子,老来得女,如今也已长大成人,样貌才情都十分出众,与你相配,那便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沈彻心中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了,太后还是不死心,总想着要给他安排亲事,婉拒多了,也觉得十分心累。 “母后,儿臣此生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若叫她跟了我,定是要受委屈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另择良缘,也好让任大人早日了却这桩心事。” “旁的暂且不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母妃过世得早,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也算是你半个母亲,自然是可以替你母妃为你择一门亲事,百年之后泉下相遇,也有个交代。”太后这次是铁了心,要将任诏清之女,任嫣儿塞到沈彻身边的。一来任诏清的夫人是她娘家的人,这忙不能不忙,二来也可以凭借这枚棋子,窥视到沈彻的一举一动,所有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 话已挑明了说,可太后却充耳不闻,执意如此。沈彻便知晓没法子继续推诿,不得不点头道,“母后说得极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去把任嫣儿叫过来。”这块难啃的硬骨头,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拿下,太后心中颇为欢喜,但也怕夜长梦多,沈彻事后反悔,当即快刀斩乱麻,吩咐女官将早早等在内殿的任嫣儿请了出来。 沈彻也早就料到,杯中斟满酒一饮而尽,一旁的沈叙见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也很是愧疚,后悔不该伙同皇祖母欺骗皇叔。 “臣女任嫣儿拜见靖安王殿下。”任嫣儿先是给太后和皇上行了礼,方才走到沈彻的面前来,声音温柔,宛若春风吹柳。 沈彻只是闷头吃酒,并不搭理,任嫣儿见此情形,一时间也觉得尴尬不已,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从来听说过沈彻性子不好,可今儿是头一回见面,得罪之词更无从谈起,怎么就受了这般冷落?迫于无奈,她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太后娘娘。 “彻儿,往后这位就是你的准王妃了,哀家会命人即刻下懿旨,让钦天监早日选好吉时,你们要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太后才懒怠理会沈彻是什么神情,只要他应下就好,这桩心事也就了了。 酒杯重重地落在食案上,里头酒水溅了一地,沈彻却笑得灿烂,“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谁都知道他不愿意,可谁也不敢说他是不愿意的。太后见任嫣儿没有继续吭声,便也当视而不见,点头笑了笑。 大殿内死一般沉寂,沈彻捏了捏酒杯,按照时辰,她也该回来了,自己也该走了。 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薛采乐却起先进来了,行了礼之后,走到沈彻身边轻声道,“殿下,你快去看看姑娘罢……” “发生什么事了?”沈彻才想起来,进宫之前忘了叮嘱,见薛采乐这才焦急的神情,突然就有些后悔,应该一早就带她进来的,他边说着,边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姜元初站在外头的雨廊下,无可奈何地看着被唇蜜沾染的衣裙,小声地叹气,一回头便瞧见沈彻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目光阴翳,如散不去的乌云,颇为压抑。 她伸了手,左右想挡,一脸窘迫,未了,也只能低着头,低声说了句,“是我不小心,失礼于殿下了。” 薛采乐本就等着靖安王痛斥于她,可一听到她的自称的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乱了心神。 敢在靖安王面前,以我自称的,实在不多。 看着她一脸狼狈,眼尾微红,像只被人遗弃的小野猫,沈彻心中最坚硬的防守,赫然倾塌,忍不住伸手抚上那颗美人痣,柔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是我手脚笨拙,打翻了唇蜜,”她道,并不遮掩。 一举一动,看在薛采乐眼里,她满脸堆笑,抢话道,“殿下,这怨不得姑娘。是奴婢见姑娘唇妆花了,便拿了妙云姑姑的给补补妆,唇蜜是奴婢不小心打翻的,同姑娘无关。” 她最是会巧言令色,伺机而动的,眼下这番话说出口,靖安王定然是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心存感激的。 “什么晦气的东西,都敢往她身上抹,”沈彻用指腹将她唇上的红色悉数擦去,见毫无印记了,才算满意,“你不要命了?” 薛采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跪倒在地,“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此番所为是担心姑娘会在殿前失礼,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奴婢是一番好意。” “你说你是好意?”沈彻广袖一振,“那为何不替她换身干净的衣裳?莫说一个林妙云,哪怕品阶更高的,她也穿得。” “殿下息怒,奴、奴婢这就领姑娘去换身新的……”薛采乐战战兢兢地回话,心中懊悔不已,可又没有后悔药,只盼着靖安王能格外开恩,放自己一马。 “皇叔,”沈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在那做什么?皇祖母还在等你呢!” 走近前一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掌事女官林妙云也闻声匆匆赶到,没等薛采乐的解释,当下就狠狠给了一巴掌,打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又跪下去同沈彻认罪。 沈叙瞧了血腥,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忍不住皱眉,语重心长道,“林尚仪,这是慈宁宫,你在这管教下人,弄得满地血泱泱的,也不怕犯了忌讳,还不快下去……” 林妙云知道皇上是在暗中帮自己,否则真等靖安王开口,恐怕是更重的责罚,连忙磕头谢了恩。 只是还没走远,沈彻阴冷如地狱般的声音传来,“慢着。” 作者有话说: 林妙云:呸,晦气啊~ 第32章 宫人们搀扶着已昏死过去薛采乐, 纷纷停住脚步,林尚仪亦是冷汗直冒,战战栗栗地转过身来,“婢子林妙云见过殿下。” “你的人, 怠慢了我的人, 不说一句就走了, 这就是你们慈宁宫的待客之道?”沈叙向来心软, 平日里宫人们做错了事, 只要无伤大雅, 他便不予追究, 但沈彻不一样,赏罚分明, 但因为从来都是喜怒无常,往往罚多于赏。朝臣们见了, 都是要避让三分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他盯上, ,谁招惹谁倒霉。 薛采乐就是那个不明事理, 胆大包天的。 沈叙知道他怒气在身, 又恐林尚仪平白无故受牵连, 忙好声好气道,“皇叔息怒,想来那宫女也不是有意的,看在侄儿的薄面上, 这事就算了罢。” 沈彻最不喜他烂好人的性子, 君王没有君王的模样, 总是心慈手软, 令人头疼。 “就是因为看在阿叙你的面子上,此事才更不能草草了结。林尚仪在母后身边侍奉多年,对宫中礼仪谙熟于心,此宫女犯了何等宫规,林尚仪自然清楚,该怎么做也不用我多说。今日有阿叙在,她暂且能留一条小命,可不是回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沈彻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林尚仪,你是一路披荆斩棘才坐上这个位置,期间艰辛不言而喻,总不能因为一两个愚笨的手下人,而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罢。” “婢子死罪,是婢子教导无方,”林尚仪抬手狠扇了自己几巴掌,顿时脸颊红肿,嘴是满是鲜血,含糊不清道,“婢子谢殿下教诲,往后一定谨言慎行。” “皇叔……”沈叙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看沈彻,却不敢再劝了,只是摇摇头对林尚仪道,“你也是糊涂,好歹也跟了皇祖母这么些年,竟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朕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好好闭门思过!还不快下去!” 沈叙使了个眼色催促林尚仪,等她们走远,才上前扯了扯沈彻的袖子,拉长了声音,“皇叔,你总该消气了罢……” 到底是在慈宁宫,闹大了传到太后耳朵里,恐怕不好收场,该是点到为止。 沈叙撒娇的老毛病又犯了,看得他一阵蹙眉,苦口婆心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总这样,宫人们犯了错,自有宫规处置她们。国有国法,仁慈未必是件好事。” “皇叔,侄儿知道了。”小皇帝极其不情愿地应了一句,神情哀怨。 “还有,”沈彻看了看臂膀上那只搂得极紧的双手,又是一阵胸闷,“把手给我放开,再有下次……” “知道了,知道了,”沈叙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没完没了。沈彻他平日话不多,但训起自己来,却总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听得人耳朵生茧,心烦得很。 沈彻想再说什么,猛然想起先前折子一事,也不再执拗了。细瞧了瞧姜元初并无大碍之后,将身上的凉衫摘了下来,披到她身上,完完整整地将脏污遮了去,领着她就要往殿内走。 沈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小声道,“皇叔,要进去吗?” 这张脸,要是叫太后娘娘见着,不大发雷霆才怪,沈叙拦他,亦是为他着想。太后娘娘虽不敢拿沈彻怎么样,可是这个姑娘,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姜元初会意,伸手捂住后脑勺,作痛苦状,微微摇头,呻吟一声。惊得沈彻立马回头,伸手扶住,“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点头,有些心虚道,“许是贪凉了,有些头疼。” “那便回府罢,阿叙,我就不进去了,替我向母后知会一声。”也不等沈叙应不应答,拉了姜元初的手,就往外头轿撵处走去。 沈叙没见过这样的皇叔,有些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匆进去传话。 “要不要寻个地方坐?”走了几步,沈彻忍不住问道。 秋风萧瑟,轻轻一吹,扬起地上的落叶,寒意钻进骨子。沈彻身子稍稍一侧,将风挡住,留给她灿烂的暖阳。 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斑驳地落在两人的身上。她伸出去手,摸摸了阳光,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沈彻,约莫是怕自己摔倒,眉头紧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他自是长得霁月风光,衣袂过处一尘不染,能清楚地嗅到隐隐约约的沉香味,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离得再近些,身子微微一侧,小半颗脑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很显然,沈彻的神情似有微恙,却没有推开,不经意间往她的身旁靠了靠。 他的肩膀很宽厚也很踏实,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十分安心。就好像寻常夫妻那般,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靖安王,而她也只是个需要被人心疼的小姑娘。 “殿下……”许是一切太过温柔美好,她忍不住开口低唤了一声。 “嗯。”温柔低沉的声音传来,沈彻一如她那样,心照不宣,并没有说话,似乎也在贪恋这片刻的宁静和美好,哪怕是镜花水月,他也要多留一会儿。 好想和殿下一直这么走下去…… 那是没说出口的话,她心中暗暗想,尽管知道,真的只是想想而已。 她抬眼去看沈彻,那张刀刻般棱角分明,清冷寡淡的脸庞,在泪眼婆娑中渐渐温润起来,蓬松柔软的阳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淡淡的光晕。他长生玉立,往那一站,什么不用做,便可以替她挡去半生风雪,让她心安。 如果这段路再漫长一些就好了,她又想。好像自己总是那么贪心不足,以前想着有口饭吃能活着就不错,后来又想能静静地陪着他就很心满意足了,但现在,她却想成为他的心头血,想成为他此生的唯一。 好像一切又结束得太快了些,后头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惊得她连忙站直了身,与沈彻间错开了缝隙。 “殿下请留步,”任嫣儿走上前行了一礼,又看了看姜元初,嫣然一笑,“殿下能否载臣女一程,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走不得。” “我这并未有多余的车驾。”沈彻声音冷冷的,似乎有些不耐烦。 “无妨,殿下若是不嫌弃,臣女能否同殿下共乘一辆?”任嫣儿丝毫也不客气,开口就问,“原本也不碍事,只因臣女今日穿的这身衣裙实在不便,所以才有这不情之请。” “不能。” 姜元初颇为吃惊地看了一眼沈彻,眼前女子花容月貌,看着见就叫人神清气爽,人总是喜欢美的事物,更何况对方真的遇上了麻烦,他没理由拒绝的。 任嫣儿嘴巴一瘪,眼里就快冒泪星子,十分委屈。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随我同乘,确实有诸多不便,还是另想其他法子把。”沈彻给了个体面的理由,更是噎得她无地自容,比被当众羞辱还要难堪百倍。 见沈彻不依,任嫣儿的目光突然就转到了姜元初的身上,颇有敌意。心中更是猜忌,若不是她,自己断然也不会被拒绝。 “殿下,”任嫣儿不知道哪里的来的勇气,再次唤住了沈彻,疾步上前,“方才,太后娘娘已经将臣女许配给了殿下,点,臣女也自认此生默许殿下,不怕那些闲言碎语的。” 迟早都是沈彻的人,这点请求不算过分。 沈彻最厌烦的就是旁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太后,用太后来对自己施压,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脸却看不出喜怒,淡声道,“请便。” “臣女多谢殿下体恤,”任嫣儿心中乐开了花,忍不住沾沾自喜,炫耀般看了看姜元初,“殿下,这位姑娘是?” 沈彻被任嫣儿闹得烦躁,又听她这样问,更是厌恶至极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臣女只是一时好奇罢了……”任嫣儿瞧沈彻神情不对劲,忙收回了话,不敢出声了。 姜元初听得清楚,嘴里微微泛苦,看了看沈彻,心中怅然若失。 他来这里,是为了这门婚事么?那画中的女子呢,在他的心里又算什么?自己呢? 想到这里,胃里不禁一阵干呕,冲翻了嘴里的苦涩,她握拳在心口,神情痛苦,显些没站稳。 “没事吧,”沈彻连忙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像冰一样,好像里头的血液已经凝固了。 她本能将手抽了回来,咧开干涸的嘴角冲他微微一笑,“回殿下,奴不碍事。” 动作如此之迅速,让沈彻莫名有些失落,好像突然被拿走了什么,又听她将自称改了回去,心口更是闷得慌。碍于任嫣儿跟得紧,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兀自点头,黯然神伤,“回去好生歇着罢。” 习以为常的关怀,却看得任嫣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嘴里五味杂陈,笑得无力。 从宫门出来,早有车驾在路旁等候。姜元初轻扫了一眼,三个人加上祁风,同乘一辆,且不说,马匹能不能受住力,自己到底该不该上去,心里也没个准数。 正想着,沈彻夺命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要我抱你上去。” 姜元初身子一抖,摇摇头,“奴自己能走。” 说罢,猫身上了马车,动作之快让沈彻也不禁为之叹服,伸出去的手,只触到了她的裙边。那一丁点的温柔,消纵即逝。 “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了。”见姜元初上了马车,生怕自己再次被沈彻撇下,任嫣儿十分猴急地钻了进来,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中间的位置是留给沈彻的,外头一片死寂。 沈彻看了眼手执马鞭的祁风,刚伸出手,对方飞快地躲开了,神情颇为无辜。 一想到,沈彻要和自己同驾马车,那和他驾车送自己回府有什么区别?祁风脊背发寒,谁敢坐靖安王亲手驾驭的车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坐。 沈彻同他想的相差无几,车里头多了个任嫣儿,有胆也不敢坐。 祁风不给,沈彻直截了当地坐到他身边,目视前方,吩咐道,“走。” 马车缓缓起步,祁风一手缰绳,一手马鞭,握得死死的,全然不给沈彻任何可乘之机,面上却要装成一脸茫然的无辜模样。 风在耳旁呼呼作响,马蹄噔噔行走在宽阔的巷道上,帘子内安安静静,二人只是在任嫣儿上马车的时候,短暂对望了片刻,再去其它的话。 沈彻守得烦了,终是忍不住,斜看了一眼,“你好像很喜欢手中这副马鞭?!” 第33章 祁风只得风声, 根本听不清沈彻说了什么,好像隐约在问,自己喜不喜欢这副马鞭? “喜欢,喜欢的。卑职很喜欢。” “……” “停下!”如此木鱼脑袋, 答非所问, 气得沈彻想笑, 这样一来, 还是到后头去, 眼不见为净, 免得自己被气死。 祁风见沈彻要往车厢里去, 心花怒放,脸上却做依依不舍, 为难道,“殿下不再多坐一会儿?” 沈彻一进车厢, 刚坐稳。任嫣儿整个人就殷勤地靠了过来,“臣女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大恩大德当铭记在心。” 沈彻厌弃地闭上眼,看不见, 至于声音, 忍忍就好了。 任嫣儿见沈彻并不理会自己, 心里没趣,不得不坐正身子,看向对面乖乖坐着,双手安放于膝上的姜元初, “还不曾问过姑娘的名字呢?” 沈彻缓缓睁眼。 “姜, 元初。”她回道, 眸子低低地, 十分戒备。 “何方人士?”任嫣儿突然来了兴致,结连问道。 “姑苏。”她声音重了些,像是无力的拒绝。 “家中几口人,可有兄弟姊妹,姑苏离这远,想家么?”任嫣儿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 “四口,有个妹妹……”回答流畅的她,突然顿住了。家,她想的,可她不敢说。 “怎么,你不想家?”似乎寻到了她的软肋,任嫣儿狠狠地戳了一把,心中得意。 姜元初看了看双眼紧闭的沈彻,想起他说的那句,王府就是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姑娘,芳龄几许,可有婚配?”任嫣儿没讨到乐子,继续穷追不舍。 “……” “不想下去,就闭嘴。” 熟悉却陌生的嗓音传来,任嫣儿立马怂了,用帕子遮住嘴。车厢内终于彻底安静了,姜元初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待到目光流转到任嫣儿身上时,心又凉了半截。 马车在王府门前,缓缓地停了下来。沈彻赫然睁眼,伸手拉住那个瘦弱的身影,沉声道,“坐下……” 身上的系带已经松了,遮不住那处脏污。若进了王府,叫人瞧见,虽不敢嚼舌根,但总规是不好的。 双手在系带上折腾了好几个来回,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怎么着也没成,总是乱糟糟的,沈彻没了耐心,一撒手,“还是你自己来吧……” “殿下,臣女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闭嘴。”沈彻没好气回了一句,王府的不远处就是任府了,得快些把这个麻烦的东西丢下去。 任嫣儿脸上一阵羞愧难当,“殿下,臣女觉得还是当讲的。姜姑娘身上穿着殿下的衣裳,女儿家清白最重要,若叫旁人瞧见,恐会失了姑娘清誉。” 沈彻一直记挂着心里究竟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经任嫣儿一提,方才想了起来,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那就穿你的……” 任嫣儿看着身上单薄的衣着,后悔不已。这身衣裙,从里到外,是特意为了进宫裁剪的,绣工精细,只穿了一次,还没捂热呢,就要被拿去这般糟蹋,更是心疼。 “奴……”她想谢绝,任嫣儿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反倒没有沈彻的自在,可对方全然不管她要说什么,已经将衣裳披了上头。 金丝刺绣,果然硌得慌。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任嫣儿不轻自来,径直跟在了沈彻的后头,欲往府中去。 “不请自来非是客,姑娘还是请回吧……”祁风毫不客气地拦住她的去路,语气坚硬。 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那些繁文缛节自然是懂的,自己这样到底不合规矩,传出去也会令人不齿。但当看到未来的夫婿同旁的姑娘亲密无间时,她已然顾不得这许多。 “姑娘自重。”祁风没想到她竟这样不知羞,又也碍于其身份,不敢多加阻拦。 “祁将军误会了,你难道没有瞧见,我的衣裳披在姜姑娘身上吗?”她寻了个恰当的理由,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手腕,“我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半句,声音委实变了样,目光神情中无不透露着一股不屑和狠劲。 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子,哪怕是再好的家世,又怎能和自己比?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祁风顿了顿,让开了去路。看着任嫣儿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沈彻了,这样的女子当真要娶回来做王妃吗?以沈彻这样的身份,就算直截了当拒绝,太后也不敢有任何的微词。又何必趟这浑水? 可转念一想,沈彻接了这赐婚的懿旨,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忘了苏文茵? 这好像,不算什么坏事。 姜元初慢步走在前头,他跟在身侧,很微妙的距离,明明触手可及,可总觉得隔了好远。慈宁宫这一趟,又让二人间变得和从前一般生分。 “你在生我的气。”语气肯定,微微有些难过。 “奴不敢。”她回道,像把细针扎在心坎上,又疼又乱。 听得出是在生气,可他的心头却一阵暖。实在怪得很,好似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突然就找到了归宿。 “无论殿下做什么,奴都不应该过问,这是奴的本分,不可僭越。” 好端端的心情,被她一盆冷水给浇了。偏偏她那作壁上观,漠不关心口气,又让沈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情的人。 实在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可记得我说过的话,”他强压心头的怨气,“不要在我跟前以奴自称。” “奴记得的,”她双眼清澈,如平静的湖面,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殿下还说过,王府是奴的家。” “既然记得,那你为何……”他彻底怒了,明明记得,却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激他。 强词夺理的诡辩,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苏文茵,她就这样的性子,不受拘束,自由散漫。 ‘你不开心,我就开心……’ 他清楚地记得那张俏皮灵动的脸,口舌之争,永远都赢不了她。 “罢了,你喜欢就好。”他不得已,也只能放任她去。 这一幕,全然被任嫣儿看在了眼里,她听不清对话,但勉强能从沈彻的神情分辨出来,应该是吵架了。 此时上前解围,应该不会拒绝。 “殿下,男女有别,还是让臣女陪姜姑娘回房吧……” 沈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进府的,走路没声响,又被吓了一跳,难免生气,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 姜元初并不想她跟着自己回访,伸手就要去解系带,却被任嫣儿拦下了,“姜姑娘不急,先回房吧……” 说罢,轻轻拉了拉,看意思是拦不住了。她住的地方离沈彻近在咫尺,只隔了一池湖水。 任嫣儿没有摸清她在沈彻心里的份量,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为难她,所以一路上两人无话。 临近院子的时候,向来喜欢守在院门口,等自己回来的怀绿却没有出现,姜元初心中暗暗叹气,这个麻烦恐怕一时间也甩不掉了。 “原来姑娘就住在这儿啊!”明明嫉妒得要命,脸上却装作毫无在意的模样,不等她说什么,起先走到窗子旁,往外一推,“好阔气的院子,那儿就是殿下的寝居么?” 外头秋色正好,院内的银杏已经凋零,满地金黄。两间屋子,临水而建,窗对窗,能看到同一片天空。 姜元初把衣裳脱了下来,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仔仔细细叠好,捧到她面前,“多谢姑娘。” 姑娘二字,听得任嫣儿实在不自在,又见这屋子四下无人,索性衣裳也没接,而且任由它落地,一双淡粉色的云履靴踩了上去,狠力拧了拧。 “你以为你穿过的东西,我任嫣儿还能要吗?” 姜元初并不意外,自己的直觉向来很准。从慈宁宫起,就觉得对方很讨厌自己。更何况,她又是准王妃,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会是沈彻明媒正娶的妻。 “我将来是要入靖安王府的,殿下很喜欢我,这门婚事也是他亲自向太后娘娘求来的,你是个聪明人,也一定听过宁可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蠢笨。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可以去求爹爹,让你的娘家人封官入仕,只要你肯知难而退。” 任嫣儿心里再是没什么底数,但从沈彻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他确实对这个女子很上心。 若不趁早除掉,终是大患。 沈彻自己求的?姜元初掌心微微收紧,若是真的,那位画中女子,可真够可怜的,若只是假的,自欺欺人,也太悲哀了些…… 可沈彻娶谁,弃谁,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恭贺姑娘喜得良缘,”她不温不淡开口,“只是姑娘说的,恕我不能依从,我是殿下身边的人,该逐该留,于情于理,得听候殿下发落。” “你!”任嫣儿没想到一个小地方的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一时被噎住,气得脸红脖子粗,“既然你不听劝,那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和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会白头相守,儿孙满堂。我这个人心眼小,见不得有旁的女子在他跟前晃,也怨不得我下手重。殿下的身后从来不只有他一人,是他麾下三十万将士,而我们任家会是他左膀右臂,权衡利弊,你连弃子都算不上。” 任嫣儿咄咄逼人,她再是个不争不抢的好性子,也是要被逼急的。她身份高贵,自己不过烂命一条,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又有何惧怕? 她道:“我从未想过要……” 话至一半,姜元初只觉脚跟处莫名多了股抓力,有个身影突然从案几下面蹿了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道身影就蹦着任嫣儿去了。只听得砰得一声,任嫣儿被冲倒在地,那道身影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什么东西?”任嫣儿被撞懵了,吓得花颜失色,大声喊叫起来,只闻得一股子泥土的气息,连个样子也不曾看清。 “还能是什么东西,耗子呗!”怀绿清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拍了拍手,迅速走到姜元初跟前,用身子护住。 第34章 “什么耗子?”任嫣儿脸色一白, 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最怕的就是这种灰漆漆,长着细长尾巴的东西,想想就觉得恶心。 “奴婢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准王妃啊!”怀绿一早就从祁风那里听到了风声, 知道姜元初可能遇见了难处, 便匆匆赶了过来, 幸好不算太忙迟。 王妃二字叫得任嫣儿心中舒坦, 夸赞道,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以后准少不了你的好处!” “准王妃锦衣玉食的, 自然没见过耗子,巧了奴婢这儿有只现成的, 王妃有没有兴趣瞧一瞧啊?” 怀绿藏了手在后边,眼看就要伸出来, 吓得任嫣儿面如土灰,连连摆手, “不必了,我还有事, 先走一步……” 不费吹灰之力, 就把任嫣儿给请了出去, 怀绿钦佩自己这个法子倒还不错。看了看呆愣住的姜元初,故意逗她,“姑娘,你要不要瞧瞧?” “……” “我、不、不要。”她有些害怕, 往后缩了缩。 怀绿把头拿了出来, 却是一小串红得发紫的葡萄, 上头还有露珠, 新鲜的很,瞧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她轻抚了抚心口,找了软凳坐下,“刚刚那是月牙吧……” 哪来什么大耗子,再大,哪里有那么大? 怀绿放下葡萄,握紧她的手,“姑娘,你受委屈了……” “她的话,你只当耳旁风,吹吹就过了,什么亲自求旨,荒唐至极。当年,殿下那么喜欢苏姑娘,也没见他这么做啊……”怀绿义愤填膺间,早已说了漏了嘴。 “哪位苏姑娘?”她有些不甘心,问道。 怀绿生怕她心里难过,连忙解释,“没有的事,是姑娘听错了,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好,”知道问不出什么,她也不在坚持了,如释重负道,“还好你来,要不要我真还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她。” “姑娘且安心罢,世间事千变万化,没有踏进王府大门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怀绿并不担心将来风水轮流转,会被任嫣儿记恨上。以自己对沈彻的了解,任嫣儿那样的人定然是做不了王府主母,从前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哪回见他妥协退让过? 沈彻负手站在窗子边,眼眸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背对他,似乎心里头藏了许多委屈,至始至终静坐着,一动不动。 祁风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是看着任嫣儿出府的,前来给沈彻报个信。 “殿下,任姑娘已经走了。” 沈彻回过神来,走到案牍前坐下,不紧不慢,斟了热茶。 “殿下当真要娶她?”祁风向来不爱插手这些事,但从慈宁宫出来,这一路上可以看得出,沈彻很不开心。 他放下杯盏,指腹轻轻划过杯沿,若有所思。娶不娶,似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太后费尽心机,无非就是想拉拢这个唯一还有实权的辅政王,为己所用。 很长的沉默过后,才缓缓开口,“去查一下任诏清,还有他女儿。” “是,殿下。”终于等到这句,祁风心中高兴。并没有破罐子破摔,他还是那个从容自若,处之泰然的靖安王,一点都没变。 祁风领命离开了,沈彻从书架上取下画卷,徐徐展开。三年了,脑海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开始渐渐模糊了,唯独这画上的丹青还异常鲜艳,一如昨日。 她穿着绯红色的劲装,纵身上马,在黄沙漫漫中驰骋。 沈彻在案牍前呆坐许久,直到窗外头月亮的清辉照进来,案上银霜一片,才收回思绪,将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轻轻放入檀木画匣中,起身掌灯。 隐隐约约中,门前有个身影欲进又退。他没细看,只以为是她,心头悸动,嘴上却冷声道,“不是生气了么?怎么又眼巴巴跑来见我?” 夜色中,祁风捧着食盒,身子一哆嗦,轻唤道,“殿下……” “……” 沈彻后悔自己没早些掌灯,又太心急了,当下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祁风也不知道该走该留,屋子里气氛紧促。 他没有继续开口,只是从案牍上摸过一卷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又合上,神情自若,“查到了?” 应当是没查到的,那些人行事向来谨慎,若有什么蛛丝马迹恐怕早就被察觉了,哪里需要白费这样的精力?他这么问,无非是话中有话。 “还没有,殿下,时辰不早了,你还没用过晚膳吧,先喝了这碗莲子羹就早些歇息吧,”约莫是觉得自己怎么学都不像,心虚地补了句,“就算钦天监已经择好吉日,但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热气腾腾的莲子羹,上头洒了零星几粒丹桂,香气袭人。 “谁叫你送来的?”沈彻索性将手中书卷丢了,抬头看着祁风,眼里划过一丝怨念。 祁风什么时候有的这灵巧心思?应当是她吧,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总归是有自己的。 “是卑职自己要送的。” “出去……” 祁风得了怀绿的叮嘱,连同原话一句也没改,只说殿下听了会高兴,怎么反而触了他眉头? “……” 祁风恨不能脚下生风,从屋子里飞出去,刚到门口,又被沈彻喊住。 “站住。” “把这个拿走……” “卑职这就拿走……” 祁风不敢怠慢,连抢带夺般取了食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 案牍上瞬间空空如也,沈彻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突然很想狠狠扇自己两嘴巴子。 “怎么样?”怀绿见他出来,手中端了物件,便预感事情没成,但还是不死心问了一句。 姜元初也在旁侧,看着祁风缓缓将食盒打开,里头的莲子羹纹丝没动。 这碗莲子羹是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才熬出来的,里头加了开闷解郁的百合,小火慢熬了几个时辰,手上还烫了几个火疮,疼得厉害,没想到他连看也懒得看。 她有些丧气地耷拉下目光,勉强支起一个笑容,“谢谢祁将军!” “祁将军,”看到姜元初失落离去的模样,怀绿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祁将军,你到底有没有按我教你的法子去做?” 上回,崔流萤一事,已经领教过了,可沈彻不是她,怎么又会吃了闭门羹,不应该的。 “我有……”祁风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辜,不过沈彻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他跟了这么多年,也难以判定,刚刚沈彻到底怀揣了怎么样的心情。 “你还把这个端回来?是怕姑娘不够伤心吗?”怀绿气得想笑,早知如此,就应该自已去。 “是殿下让我端回来的。”祁风一脸茫然,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横竖里外都要被嫌弃。 “殿下让你端走你就端走,万一他想吃呢?” “殿下既然让我端走,自然是不想吃的。”多没看一眼,怎么可能心是心非,一下要吃一下不吃的,又不是小孩。 “……” “祁将军,我突然有些担心你……”怀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是真没明白我的意思,殿下和姑娘正呕气,姑娘送去的东西,殿下自然也不会吃,所以只能假手于人……” “你怎么不早说!”祁风这下才算醒悟过来,想了想道,“那要不我再送一次……” “不用了!”怀绿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凉了!” 原本一件好事,就这么被搞砸了,怀绿是真的不痛快,也没有心思同祁风再掰扯下去,一路追着姜元初,往屋子里来。 昏黄色的烛光下,她拿了一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药。这只瓷瓶是先前月牙给的,里头几乎见底了。她用手费力地搅了几搅,才得了零星一点,涂在伤口上。 炖炉烧得旺,手上连烫了几处,疼得厉害,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姑娘,别难过了,你也知道的,今日太后下了懿旨非要殿下迎娶那位任姑娘,殿下向来厌弃强人所难的事,更何况他心中也无这位任姑娘,是太后娘娘硬塞到他身边的,换谁能有好脸色?殿下不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 怀绿安慰人最是有法子,此番说辞亦是合情合理,姜元初的心里也开解了许多。若沈彻真的喜欢这个任嫣儿,那先前在马车上又怎会爱搭不理,甚至想把对方请下去。再者,若违抗太后娘娘的懿旨,后果不言而喻。 细想起来,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自己,沈彻因为这被强加在身上的婚事而头疼不已,不体恤他也就算了,反倒怨气怨气,给他心头添堵。 “无妨,待明日,我再煨一盅薄粥,给他送过去就是。”她道,心里已经没有气了,只是脑海里不经意间回忆起那副画,还是会难过。面对怀绿欲言又止,有些事只怕是永不相问才是最好的。 他想说,自然不用她,他若不想,那回答也未必实诚。 就这样想着,沉沉地进了梦乡。夜里的时候,总觉得身旁好似有脚步声,她想睁却怎么睁不开,一直到日上三竿,枝头上的鸟儿开始喳喳叫,方才醒来。 是场好梦,不愿醒来的好梦。 床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只崭新的小瓷瓶,上头用朱砂小隶写着几个小子,是专治烫伤的药,打开一闻,有股淡淡的清香。 看着怀绿在屋里头忙忙碌碌的样子,姜元初心头一阵暖,微微笑道,“谢谢你啊怀绿,一大早就给我备好了这个!” 第35章 “姑娘说的是什么?”怀绿走近一看, 摇摇头,“你谢错人了,这是祁将军他们带兵打仗时,常年带在身上的伤药, 宫廷秘方, 很管用。我哪里有这个?” 祁风是个直白性子, 更不会背地里做这样的关心, 况且他心里的那个人是怀绿。这么说, 那就只有沈彻了。 她把药瓶紧紧地攥在手心,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我就知道……” “姑娘知道什么?”怀绿忙着掸灰尘,压根没空去看她的神情, 随口一问。 没等到回答,那个娇小的身影就蹿了出去, 跟风一样。 一罐粥想煨好,实属不易, 从火候到米粒的挑选,都得花不少的功夫。她不曾伺候过沈彻的起居, 但也从怀绿口中听闻一二。他不食荤, 对素食也颇为讲究, 甚至到了挑剔的地步。 端着小碗粥,姜元初心就像只展翅的鸟儿般,几乎快要飞起来。可临近那扇门的时候,她又有些犹豫了。 要是沈彻还在生气, 不愿意见自己, 该怎么办?她又不会哄人, 约莫这张脸叫他看了, 只会叫他更加生气。 她想了想,端着小碗悄悄地转到了屋子后头,那里有个小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头的一举一动,还是先看看,伺机而动吧…… 沈彻坐在案牍前,一袭紫色直裰锦袍,腰间白玉腰带,墨发高束,修长的手指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像蒙了层鹅黄色的细纱,美得像副画。 祁风从外头进来,神色凝重,“殿下,那位任姑娘来了,非要说见你,卑职怎么也拦不住,卑职失责,还望殿下降罪。” “你自然拦不住她……”沈彻收了书页,往旁一丢,语气颇为无奈。把准王妃三个字挂在嘴边的人,他怎可能拦得住? 话音刚落,任嫣儿就领着几个家仆往屋子里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捧了一只黑漆小酒坛。 “嫣儿见过殿下,”她偷偷狠瞪了一眼祁风,面向沈彻却笑魇如花,“这些梨花酒都是爹爹亲手酿的,爹爹知道殿下一定会喜欢,所以特意命嫣儿送来,还望殿下能笑纳。” 祁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彻,忍不住道,“任姑娘误会了,殿下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 听了这话,任嫣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却仍坚持道,“殿下没尝过这梨花酿,说是酒却也算不得是酒,闻着香甜,吃起来更是可口。殿下不妨尝一尝……” “任姑娘,殿下不喝酒。”祁风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好声好气地复述了一遍。 终于知道,沈彻为何不愿意搭理她的原因,这样的女人,换谁都会头疼。 沈彻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认了。他少年时,确实很爱酒,父皇曾说过,酒壮人胆,上战场杀敌就会特别勇猛。可是后来,他征战数年,留下一身的伤痛,便再也碰不得这东西了。 见没人搭理自己,任嫣儿又不甘心就这样悻悻离去,便将矛头对向了一直同自己唱反调的祁风,“我同殿下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先下去吧……”沈彻朝祁风抬手,懒声道,“替我谢过任尚书的美意,我确实不喝酒……” “嫣儿知道,可嫣儿就是气不过,”她见沈彻把祁风支走,以为是心软了,便越发不懂分寸,“殿下,方才你也瞧见了,这位祁将军对嫣儿凶巴巴的,嫣儿受点委屈倒没什么,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放任不管,任其所为呢,这样一来,殿下岂不失了颜面?” “那依所见,该当如何?” 沈彻再无所谓的性子,也险些没被她激怒,还没进门呢,这手会不会伸得太长了些…… “嫣儿一个女儿家哪里懂这些,”她倒没有笨得连是个圈套也看不出,巧言辩解道,“殿下身边多的是能人,找个性子温和的,能助祁将军一臂之力,也是极好的。” 沈彻嘴角微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着该如何不失气度地将她请出去。恍然间瞥见她腰间一枚小小的佩玉,顿时收紧了目光。 若没记错,这枚玉佩当年给了弟弟沈砚。 应该是冠岁那日,沈彻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相中的就是这枚小小的玉佩,还说,要将他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玉佩是讨伐敌国时斩获的,不算珍贵,却很有意义。 沈砚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受宠之后便遭了冷落。母亲身子不好,所以自小到大,他身子也比其他的皇子要弱些。又因其母亲身份卑贱,不得先帝器重,更不曾委以重任,空怀凌云之志,一身热血,却不能上场杀敌,是他一生的遗憾,而最羡慕敬仰的人就是沈彻。 没想到,这枚玉佩竟戴在了她身上…… 讶异之余,沈彻眼眸微转,“祁风跟了我多年,是我的左膀右臂,朝中府中许多事务皆离不得他。你将来是要嫁进靖安王府当主母的人,倘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那我还是劝你早作打算……” “嫣儿不是那意思,嫣儿是在关心殿下……” 区区一个小侍卫,怎么就在他心里有这么的份量?甚至不惜为了他,而同自己针锋相对。 万万没想到的。 没讨到好处,又遭了沈彻的嫌弃,任嫣儿的心里自然不悦,但也不敢有任何的怨言,只好委屈巴巴示弱,“嫣儿谨记殿下教诲。” “若没什么事的话,任姑娘还是请回吧……”沈彻语气清冷,毫无情面可言。 她要是再多待一会儿,这间屋子恐怕没办法再住人了。明明是世家贵女,偏偏选的脂粉也是艳俗得很,就连香膏也十刺鼻。 任嫣儿的脸已经绿得不成模样,可总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目光投向案牍上的砚台,“不如臣女帮殿下研磨吧,爹爹时常夸赞臣女研墨的手法巧呢……” “不用。”沈彻赶忙伸手护住砚台,像是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眉头从头到尾就没舒展开来过。 这枚鱼子砚是他托友人从歙州带回的,意义非凡,石质坚润,有多年宿墨,一濯即莹的妙处,亦十分珍贵。若真叫她上了手,这砚台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碰了。 任嫣儿尴尬地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脸上浮起一股燥热,去留两不是,都说靖安王不近女色,可如今看来,他怕是连人情也不尽。 “那臣女先行告退了……”她目光中依依不舍,少不得又多看了沈彻几眼,从前不曾注意,他原来生得如此好看,京都中样貌出众的世家子弟比比皆是,可他的长相却是独树一帜,无人可比拟。 她的脚步在门前徘徊,心道倒也不用这般心急,沈彻方才肯那样说,将来自己主母的位置是跑不掉的,这块冰山,迟早也有法子化开。 岂料,沈彻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还有,从今往后不许踏进这里半步!” 语气不容拒绝,她却心存侥幸,试探道,“那殿下若是允许呢?” “……” 这话问得有意思,沈彻莫名觉得好笑,但凡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叫这混账东西踏进这儿半步,今日已经是一忍再忍了。 他蓦然抬头,眼眸阴冷,里头的锋刃仿佛要将人活生生撕碎,任嫣儿不敢造次了,只是欠了欠身道,“臣女失言了,臣女先行告退。” 任嫣儿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油盐不进,灰头土脸地领着一众人离开了。 姜元初小下巴倚靠在窗格子上,静静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虽然自己不是沈彻,可方才那样听着就足够畅快解气。 “开心么?” 一转眼,那道目光正直勾勾地朝自己逼进近,她彷徨中鬼事神差地点了点头,随后惊出一声冷汗,又摇了摇头。 膝下一软,整个人摔了出去,手中的粥自然也没保住,白花花流了一地。 “……” 早瞧见了这个身影,他只是不动声色,毕竟有任嫣儿在,纵然能护住她,但还是不想给她添那样的麻烦。谁知,她还是这副小迷糊的性子,自己只要一说话,就不知所措。 真当有那么可怕吗?他不吃人的。 像闪电般,从屋子里冲了出去。看着她狼狈地摔坐在地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巴巴地抿着嘴,小手一指,“殿下……” 太可惜了,这碗粥足足煨了两个时辰,要不然自己贪看热闹,也不至于如此。 “还能起来么?”沈彻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很快柔软了下来,看模样摔得不轻。 她点点头,双手往地上一撑,咬咬牙,可右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折腾了半天,大汗淋漓,却连屁股也没离地。她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我崴到脚了……” “麻烦……”他小声嘀咕一句,走上前去,很是自然伸出双手想将她抱起,她却躲了又躲,身子一躲,无辜的双眼中写满了倔犟,“殿下扶我一把就好。” 白皙纤长的手臂朝他伸了过去,明明想拒绝,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脚步前挪,搭上她的手。 他不信,摔成这样,还能自己起来。再怎么倔犟,总得有些自知自明吧…… 刚想着,沈彻便觉得有股厚重的力量沉沉地将自己往下拽,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跌扑,稳稳地落在了她身上,四目相对,只听得轻咚一声,整个脑袋也跟着嗡嗡嗡作响。 姜元初没想到自己的劲又这么大,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抬头,竟然和他就磕上了。 疼,很疼。像两块硬石撞在一起,整颗心都跟着发颤。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张脸离她很近,细致如白瓷的肌肤,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淡雅如雾的晨光里,整个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就像画一样。 双手不自觉地在细腰上收拢,离得越近,越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气,甜甜的。沈彻身躯微震,只觉血脉翻腾,跟着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得快些离开。 “看够了?”他问。 “……” 没看够,但也不敢再看了,又想到是自己将他拽到的,姜元初的小脸登时绯红,心口像有只小鹿在蹦哒,赫然松开手,默不作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评论区返包~爱你们 第36章 终于能喘口气了, 沈彻一个翻身,迅速站起,低头去看还乖坐在地上的身影。 “疼……”她低哼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 掌心在脚踝处揉了又揉。 才说自己可以站起来的, 哪里知道竟会是这样?看着沈彻干净的衣裳上也沾染了不少的白粥, 她越想就越觉得羞愧难看。 早知道就不这样嘴硬了。 冗长的一声叹息, 那个身影落下来, 蹲进了她眼眸里。骨节分明的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等不及她拒绝, 已然轻轻地握了上去。 “哪里疼?”他问,声音柔软, 像云朵般,“这儿吗?” 他丝毫不敢用力, 一只手托着脚踝,另一手用掌心在轻轻地揉了揉, 极为小心,好似什么易碎的物件。 “哪都疼……” “……” 她说得确实是实话, 这一摔有些重, 浑身上下都痛, 要不是忍耐力强,估摸着早就两眼泪汪汪了。 沈彻不敢轻举妄动了,双手的动作越发轻柔了,羽毛般痒痒的, 她一时难忍笑了出声, 见对方递过来杀气腾腾的目光, 连忙抿住嘴。 “下次再敢, 这腿就别想要了……”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红肿处,心头悸动。 不过是想给他送碗粥,顺带瞧一瞧,怎么听起来像犯了弥天大错一样。 “粥,可惜了……”她微微撅嘴,显然心中底气不足。沈彻从来没要求她做些,是自己非要献殷勤,而今这样,也怨不得旁人。 “府中自有人打理这些,”他看了一眼,白粥尚有余温,“不必因为我为难自己。” “不为难,不为难,”她眼眸一亮,咧着嘴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一本正经道,“是我自己要做的,我想亲手给你煮一碗粥。” 可惜,没吃到。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的粥,怅然若失。 其实,想给你煮一辈子的粥。她想,心头一甜,但很快变得失落起来。他就要成婚了,任嫣儿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很幸福的,身边又怎么会少煮粥的人。 粥流了一地,碗碟也碎了。沈彻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丢落了她的一片心意。 他微微侧身,从那摊粥上拣了颗未曾被泥土沾染的莲子,送入口中细嚼了嚼,“下不为例。” 那是她从没想过的,总以为他会嫌弃,可动作却是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她心底有些自怨,应该早些送来的,也不至于让堂堂一个靖安王去捡地上的吃食。 太荒唐了…… 她糯糯地应了一声,腮帮子微微鼓起,两颊泛着红光,乖巧的样子,像极了瓷娃娃。 沈彻情不自禁地抬了手,在她秀挺的鼻梁上一刮,转过身去,“上来……” “……” 宽阔的后背,看着就让人很踏实,若换平时,她可能犹豫不决之后也会乖乖地去迎合他的意思。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已经有了婚约,哪怕看起来他很不满意,但她理应自重自爱,得有一个恰当的距离。 “殿下,我自己能走……”她咬牙,使劲全力,终于从地上站了了起来,疼得泪星子直冒,却佯装无事人一般,直挺挺站在沈彻面前,“你瞧……” “所以,你刚刚是装的?”沈彻知道她心头在顾忌什么,虽然有些生气,但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来看着她。 为了那片刻的温柔,为了想多赖在他身边,竟然要用这么样心机手段吗?那不是这样的她。 “殿下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意识到了,这个人故意找茬,应该是还惦念之前的事,以牙还牙罢了。 “不敢,”他道,清冷的语气里有一丝调皮,“但你总这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掩饰不住心头的欢喜,嘴角微微勾起,“知道,下次不会了。” 他点点头,嗓音亮了些,“祁风,去把怀绿找来。” 祁风一直在前头找沈彻的身影,听到这声音才恍然大悟,连忙应了声,匆匆下去了。 “回去好生歇着。”他冷不防又叮嘱了一声,迎着晨光缓步离去。 祁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沈彻刚走到前头,怀绿就到了,一同而来的,还有府医,两人皆神色匆匆。 沈彻安心了些,转念间想到了任嫣儿一事,眸色一沉,“随我去趟顺承王府。” 这事刻不容缓,沈砚性子敦厚,估摸着应当还是被蒙在鼓里。 姜元初崴了脚,但好在不算太严重,府医给她上了药,叮嘱三天内不要下床走动,便离去了。 任嫣儿一早直闯王府的事,怀绿也都知道,又见她时不时地浅笑,以为是中了魔,忍不住道,“姑娘怎就想到要去见殿下?” “昨日之事是我不好,太任性了些,”她道,“所以,去找他认个错。” 她清楚的很,凡事也总该有个度,沈彻什么样的身份,能这样对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 “姑娘瞧见那人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怀绿用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微微有些心疼,总觉得好似太卑微了些。 大抵是和她不一样的的性子,倘若祁风明日要娶别人为妻,不管事出何因,那定然同他恩断义绝,哪里还有心思给对方熬粥,心中委实宽阔了些。 姜元初摇摇头,眼里有些不安和艳羡,她见过任嫣儿两次,长得好看,像仙女一样,声音也动听,说起话来总是温温柔柔的。最紧要的,是她身世好,毕竟是太后娘娘相中的人,再潦倒,也潦倒不过自己。 她小叹了一口气,“怀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今往后,我会离他远远的。他很快就要成亲了,同样是女子,那位准王妃自然也不愿看到有旁的女子,成日绕在夫君身侧的。” 一如既往的懂事,懂事地令人心疼。 “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不知何时,月牙从某个角落蹦了出来,手上捧着一束小野花,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把二人吓了一大跳,但也习以为常。月牙每日吃药,但总不见好。 “那姑娘往后有什么打算?” 怀绿欲言又止,她向来对沈彻这门婚事抱有疑虑,如此痛快地应下,必有什么隐情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但没有证据,也不好明说。 她来王府时间不算太久,但祁风跟了沈彻很多年,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朝三暮四之人。 先帝当年只给了沈砚顺承王封号,不仅没有财权,更没有食邑,只是按照朝廷所指定的亲王待遇,定期拨付资金。也因他尚且有经商的头脑,拿了闲钱置办了些产业,并不比起分封在外的亲王,日子倒也算清闲自在。 约莫是同幼时经历有关,他生性胆小怕惹事,只愿守着自己的方寸地,鲜少出门,也几乎没有朝臣前来拜谒,如同被遗忘了一般。 没有府卫,若不是朱漆大门上的那几个御赐的鎏金大字,并不像座尊贵的王府,同寻常宅子没啥区别。 祁风上前叩门,不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小门童,模样娟秀可爱,对着来人躬身揖礼,恭敬道,“二位实在对不住,我家主人不见客。” 祁风看了沈彻一眼,再次道,“麻烦这位小哥通传,只说是靖安王殿下到访。” “靖、靖安王……”门童哆嗦了一声,险些没掉了下巴,虽然府院深深,但谁人没听过靖安王的名讳,只是从未见他来过,当下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沈彻微微颔首,那门童是个机灵的,立马会意,门顾不上关,横冲直撞往里头去了。 大门敞开着,沈彻往里头瞧了一眼,虽然已经是深秋,但庭院内绿植茂盛,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花骨朵,亦有泉水欢快的流淌声。 沈砚急忙从里头出来了,穿了草绿色的圆领袍,上绣祥云瑞鹤,膝下裤腿高挽,玄色履靴上沾染了不少泥土,身后的青石板路面上留下不深不浅的水印。 除了上次太后寿辰上的匆匆一面,嘘寒问暖几句,两个人之间就再没见过面。彼时,沈彻正在荷塘里清理淤泥,不知沈彻会来,也没什么准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急忙慌地出来了。 “皇兄怎么来了?”印象中,自己这个兄长少时便得父皇的偏爱,且性子清冷,并不喜欢与人来往,那些想巴结他的连门路都没有。 沈砚想着,是不是朝局动荡,又发生了什么?见沈彻没说话,便以为自己的猜想对了一半,忙道,“皇兄,你也知道的,我已经远离朝堂许多年,更无心参与所谓的党派之争,只想安心做个闲王,了却此生。” 显然,废帝被囚,他足不出户但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废帝被赶下龙椅的那时,他还生了一场大病,日里夜里总梦着沈彻这个兄长,两眼冒血,提着刀要摘了自己的脑袋。 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想在夹缝中活下来,实属不易。 “偶然路过,便想着进来瞧一瞧,不知能否讨杯茶吃?”沈彻了解他的脾性,开门连山终究是不妥当。 辅政王日理万机,每日各部传来的折子都看不完,哪里还有这样四处走动的闲情?沈砚不信,但也知道自己拦不住,索性让开身,赔笑道,“皇兄哪里的话,快里边请……” “阿邕,掌茶。” “皇兄,且稍后,我去里头换身衣裳。”满身泥垢总归是不像话,沈砚道了声,便折进了屋子。 院子很大,放眼望去挤满了草木,郁郁葱葱,颇有生机。窄窗出的芭蕉旁,又一株紫薇开的正艳。沈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指背轻轻划过,人常说见了花心情就舒畅,倒也不是没道理。 “皇兄若喜欢,明儿我便差人送去府上,皇兄还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文韬武略我不会,可这些我还算拿得出手。”说起花花草草,沈砚的话显然就多了起来。 沈彻笑了笑,婉拒道,“我手脚粗苯,不会打理这些,放着也只会糟蹋了。” 沈砚眼里闪过一丝失落,笑了笑,抬手给沈彻沏了茶,“皇兄,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这壶敬亭绿雪,是我自己栽的。” 茶叶过了绿水,那披附在上头的白毫随之徐徐飘落,如同青山飞雪,故而得名。茶芽翠绿匀嫩,茶香持久,回味甘醇。 “确是好茶,”沈彻轻抿一口,眉眼含笑,“不知近日可好?” “好,”沈砚没有半分犹豫,见沈彻笑了,身子也轻快了不少,“皇兄不用担心,一切都挺好的。” 他看向不远处那小半亩荷塘,心头微甜,他想等到了明年,池里的荷花来了,嫣儿一定会喜欢的。 可在沈彻面前却是只字未提。 第37章 沈彻察觉他眼里的异动, 下茶盏,漫不经心道,“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性残暴, 滥杀无辜, 残害手足, 他都听过, 哪怕沈砚也这么说, 他也不会生气。 但关乎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少不得扯一扯。 “皇兄, 旁人说什么我不管,可我知道, 也相信,皇兄赤胆忠心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沈砚说得是肺腑之言,他虽然不闻窗外事, 但从废帝一事便能知晓,这个皇兄并没有人们说的那样凶残, 至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倘若真的野心勃勃, 那以沈彻的谋略和掌中筹码, 沈叙根本就不可能顺理成章地登临帝位。 沈彻也知道他这话并非违心,亦是为数不多还愿意信自己的人,心中十分感动,“我与你并非同母所出, 却有许多相似之处。” 父皇生前成日忙于政务, 他这个做兄长的, 平日的关怀终究是少了些。要不然就可以赶在太后之前知晓了任嫣儿一事, 那即便是抗旨,也要替他争下这门亲事。但眼下看来,哪怕没有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他错付一生。 至于要怎么开口才不至于伤他的心,好像是件难事。 提及母亲,沈砚不由地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只是早已释怀,便也没有激动的情绪,平静道,“父皇向来就不喜欢我,我其实已经尽力了,可结果还是一样,比不过任何人。” “你不用同任何人相比,每个人都长处和不足,做自己就很好。一碗水本就难端平,更何况父皇是一国之君,膝下又有这么多孩子,有时候喜恶也非是他本意,坐在那位上谁能由得了自己?仔细想想,他当初若是器重你,天底下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又是多少人的肉中刺眼中钉,锋芒毕露才华尽显,这不是什么好事。”沈彻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讲讲道理,但也很快转了语调,轻松道,“最近,可有什么开心的事,说给皇兄听听。比如,又新得了哪些稀有的花草?” 虽然知道他说的话多半是为了宽慰自己,但沈砚听了却十分受用。又见他提起花草的事,距离又拉近了不少,“皇兄,我这哪里什么稀罕物,只因平日你们不曾留意,故而觉得新鲜。若都跟我一样,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寻常了。” “你这可有绿萼梅?”沈彻目光在院子内扫了一圈,应当是没有的。绿萼因萼绿花白、小枝青绿而得名,香气浓郁,更是花中君子。 曾听说过此花,十分难得,植一株在庭院内,倒可添一抹春色。 “这绿萼梅……”沈砚心中咯噔一下,好不郁闷,怎么好巧不巧就问到了这上头,“有倒是有,不过得或者时日。” “无妨,我不急。”沈彻只是随口一提,有没有,他并不在意。 “那回头我给皇兄一个准信。”沈砚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若不出什么差错,今日那株绿萼梅也该到了,好在是约定戌时三刻,早晚沈彻也等不到那个时候,要不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正想着,只听得外头吁的一声,有马车缓缓在府们前停下,门童开了门,呼哧呼哧跑进一人,身形魁梧,黄发微卷,是个两颊络腮胡的庄稼汉。手中怀抱一盆绿萼梅,正大口地喘气。 “小人今日来得早了些,不知道有没有打搅到殿下?”话音刚落,那庄稼汉便瞧见了坐在正对面的沈彻,总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瓷杯停在唇边,沈彻眼眸轻抬,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目光落在那株绿萼上,意味深长。 沈砚脸色一白,没敢接话。 那庄稼汉没什么心眼,还以为他没听到,紧走几步上前,那株绿梅就在沈彻的跟前晃啊晃,好不耀眼。 “小人不知殿下有贵客在,那小人先行告退了。”那人将绿萼梅轻轻搁放在一旁的地上,转身就走。 似乎是忘了还有什么话要说,那人又折返了回来,大声大气道,“殿下,这株绿萼同寻常的梅花不一样,花色别致,那位任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 沈砚脸白了又红,他从来都是温和性子,庄稼汉走了,只是觉得有些生气,却从未想过要责备。 “哪位任姑娘?”沈砚放下杯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没,”沈砚起先低声否认一声,但看到沈彻目光如炬,便知道再也瞒不住,小叹一口气,“是任尚书的千金任嫣儿。” “多久了?”沈彻眸子一冷,察觉出事情恐怕早已出乎自己所料。 “上元佳节那日,灯市上偶然相遇的,聊得还算投机,”沈砚说着,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皇兄,从小到大,我一直活在自卑里,可是嫣儿她并不嫌弃我,她还说我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 沈彻看着他一脸如痴如醉的模样,眉头皱了又皱,要不是自己亲眼见识过,倒也信以为真了。可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这样疯癫的话,怎么就信了呢? 回忆起来,先帝对这个皇子确实有诸多不满,轻则训斥几句,重则拳打脚踢。年少时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能叫任嫣儿几句甜言蜜语骗了去,自然也不足为奇。 “你好像很喜欢她?”沈彻问,对方陷得有点深。 “喜欢的,”沈砚语气柔和,眼里满是美好的憧憬,痴痴道,“我什么都没有,可若是她想要,我什么都愿意给,哪怕是我的性命。” 沈彻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摇头又叹气,病入膏肓,恐无药可医了。 “皇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难道你认识她?”沈砚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赶忙回过神,满脸羞涩。 “不认得。”沈彻吐字轻快。 “那下回我领她来见你。我们说好了的,最迟过了这个冷冬,就成亲,到时候皇兄要来我们做个见证,”沈砚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想到沈彻如今还是孤身一人,总归是不妥,忙收了话道,“皇兄心里可有喜欢的人?应当是位知书达礼的好姑娘吧……” 明明该想起那人,可不知怎地那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就闯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将他所有的记忆打乱,然后用那双无辜的小眼神盯着他。 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皇兄我送送你,还有这绿萼……” “不用。”沈彻冷冷打断他,走得急了些,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同府里的小厮撞了个满怀。 那小厮手里端得是几只描花瓷碟,不曾看到沈彻,只是朝里头喊话,“殿下,你要的东西到的……”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还不快赔罪。”方才已经够失礼了,再来一回,沈砚的心脏有些受不了。 “不碍事,”沈彻低头看了一眼,那小厮早已吓得面如土灰,连句话也说不出了,双腿不停打颤,他有些无奈,莞尔道,“下回小心些……” “是,小人谢殿下不杀之恩。” “?” 自己几时说过要杀他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他放任不管,竟传得这般离谱! 沈砚快步将那小厮护在了身后,“皇兄,过几日就是千秋节了,比花朝节还要热闹,不妨一块出来走走?” “不用了,我还有事。” 沈彻向来不喜欢喧闹的地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随祁风上了马,绝尘而去。 才回府,祁风就从身后边追了上来,“殿下,眼下该如何打算?” “先前的府医呢?”任嫣儿的事,想着就心烦,越着急,越没法子,沈彻索性将它暂且抛在脑后。 “……” “殿下,卑职这就去请。” “算了,站好,别跟着我。”沈彻指了指他的脚尖,生怕他再追上来问个不休,连片刻的安宁都没有。 隔着池水,远远就能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临窗而坐,方才走得太急了些,伤势如何也没来得及细问。 他的心像拥了一簇易散的云散,偏偏迷失在她的兵荒马乱里。 临近门前,他突然站住了脚跟,有些猜不透自己的心思,明明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苏文茵,怎么总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上了心?屋里头有谈话声响起,他屏住呼吸,这才发现怀绿坐在她的身侧,像个阿姊般耐心开导些什么。 “姑娘是不是又想家了?” 每回沈彻对自己好些,她总是忍不住想家,想起阿娘,这世上能为自己拼尽全力,以命相护的也只有阿娘了,沈彻对自己是好,可比起阿娘却总还差得远。 她毫不掩饰地点点头,目光平视前方,那里有飘落的黄叶,“想。” 很想很想…… “那为何从不见姑娘提起,姑娘若想回去看看,殿下一定会应允的,殿下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她也想的,可是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鼻子一酸,泪珠子悄然无息地落了下来,却硬着头皮,强装坚强,“阿娘生前很喜欢京都,曾经说过想亲自来瞧一瞧。” 门廊外沈彻掌心收紧,努了努嘴,喉结微微滚动,眸色渐暗。 她看着窗外火红的云霞,想着夜幕深沉时,坐在小小的庭院中,一抬头也能看见星星,便站起身,朝着门口小步伐挪去。 沈彻心头一惊,怕叫人察觉,身子陡然变得僵硬,快步离开时,险些没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动静之大,连屋子里头也听得清清楚楚。怀绿朝窗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瞧了瞧,院内安安静静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我刚刚听见声音的……”怀绿收了窗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许是猫儿吧……”她随口回了一句,脚步已至门外。眼前空空如也的地面上多了样东西,近前一看,却是枚玉佩。玉质温润,种水极好,看纹饰应当是宫中之物,王府中除了沈彻,再无旁人了。 看样子,他刚刚应该来过这里。那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必然是听到了。 会怎么想?说过要把王府当家的。 “姑娘在看什么呢?仔细脚伤。”怀绿也从屋子追了出来,瞧见她掌心所托,亦十分诧异,“这不是殿下的玉佩吗?” “怎么会在姑娘这里?”怀绿想了想,有个理由再恰当不过,“殿下送的,殿下把贴身的物件都送给你了……” “……” “没有的事,别胡说……”她手一抖,像是抓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往怀绿怀里一塞,“方才在这儿捡的,许是他路过时不小心落下的……” “哦!”怀绿长长应了一声,“那我拿去还给殿下……” “好。”她如释重负,点点头。 走出几步,怀绿又折了回来,晃了晃玉佩,若有所思道,“那这足以证明殿下方才来偷偷看过你……” “……”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脸颊一红,心头小鹿乱撞。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是自己说的话,让他有什么顾虑么?还是真的来偷偷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评论区一堆蹲屁/股的……哈哈哈哈哈 话说我到时候提醒你们,后台能看到么?摸不透阿晋的功能~ 第38章 为贺屡战大捷, 平定边境,纪念捐躯报国的将士们,当年先帝特意定下千秋日。这日,皇上同皇后都会在登临文武阁, 与文武百官、百姓同乐。 往年沈彻从来不去, 一来他确实不喜欢热闹, 二来倘若他出现, 那京都的百姓们约莫是要皱眉头的。 只是今年似乎心头有些蠢蠢欲动。 再没有比千秋节这日, 更适合观赏京都了。南来北往的商贩们会在这里聚集, 各式各样的吃食和新奇玩意。 她应当会喜欢的。 安静的书房内, 看着外头将暮未暮的天色,庭院内光秃秃的树丫上还挂了一丁点的残红, 外头的喧闹声已穿过院墙,隐约入耳。 沈彻提起笔又搁下, 反反复复,看得一旁的祁风满头雾水, 以为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不出去走走?”他问,终于搁下笔去, 内心如波浪壮阔的海面, 晃荡不安。 祁风一时语塞, 自己的职责就是守卫包括沈彻在内,整个王府的安全。 他得寸步不离地守在身旁,除非沈彻另有吩咐。所以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也想去的, 可是沈彻不去, 他自然也就去不了。 见他神情讶异, 沈彻也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 就一直没去过千秋节,”他顿了顿,不过再寻常的一件事,怎么竟如此难以启口,“不想带怀绿一起出去瞧瞧?” “……” “回殿下的话,卑职……” 祁风心中暗自跺脚,有了前车之鉴,沈彻问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话,还是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不回,沈彻也索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应该不愿意和卑职一起?”他挠了挠头,“可殿下若想去,带上卑职一起也是好的。” “……” 没了借口,沈彻更像是吞了闷气,“你不问怎么知道?” “哦,那卑职这就去问问?”实在参不透沈彻心中所想,他向来不干涉私事,今日好像过分殷勤了些。 “去吧,不用来回话。”沈彻冷冷地了一句,看着他离开,松了口气。 姜元初坐在屋内,正给衣裳上的小破洞缝补一株梅花,看到祁风愣生生地往屋子里来,便知道他是来寻怀绿的。不等他开口,忙道,“祁将军,是来找怀绿的吧,她同月牙一道上街去了……” 就说,她不愿意跟着自己,怎么沈彻就是不信。祁风应了一声,丧气地离开了。 沈彻不让他回话,怀绿又不在。他没法子,只能靠在屋门口的柱子上,抬头看天上星星。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来了,他立马肃直了身子,恭敬道,“殿下……” 沈彻本意是想将他支开,但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这些天一直紧盯着任府,并未有任何的异动,但沈彻想要的自然不是他一句空话,于是乎有些底气不足,拱手道,“尚且没有眉目,卑职这就去。” 今日应当是个极好的机会。 祁风终于走了,沈彻这才寻了良机,往那座盼了很久的屋子来。屋里亮着等,里头静悄悄的,她手执针线,嫩藕般的手在烛光映照下越发显得粉嫩了,仿佛是水做的一般。 她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衣裳,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低垂,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长发如墨披散在削薄瘦弱的香肩上,随着针线的起落轻轻拂动,细如杨柳般的腰肢若隐若现,叫人忍不住想轻轻揉进怀里。 身子有些烫热,沈彻眸子的春色愈发浓厚了,连跟着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 “殿下怎么来了?”她一抬头,便瞧见站着的人影。拢了一身的月色,是尘世间难得的金质玉相。 “今日是千秋节,我想出去走走……”他并不拐弯抹角,“你陪我……” 她放下绣绷,神情诧异,“祁将军不在吗?他方才来过。” “他有事,”沈彻有些心虚,“去找怀绿了。” “好。”她没有拒绝,轻柔地起身。 尽管在京都住了这么些年,但正儿八经的出去逛还是头一回。 城中八街九陌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楼阁飞檐翘角,茶楼,酒肆等各家屋宇旗帜高高飘起,有看相算命的,也有卖杂货的,车马喧阗,行人如织。凉风吹面,繁盛的京都夜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沈彻不知道,原来热闹可以是这样,人挤人,人推人,但每个人都洋溢着恬淡惬意的笑容。 他不喜同旁人有任何肢体的触碰,但身在其中,竟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般排斥。 只是有些不习惯。 “殿下是头一回夜游都城么?”看着他拘谨的模样,她没忍住浅笑了一声。 似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有些不高兴,眸子冷冷的,“你不也是头一回?” 她低头暗笑,果真是个嘴软心硬的主。前几日听见她说想去都城逛逛,他便记在了心上。 “殿下饿不饿,我们去那儿吃碗热乎的汤面吧,好不好?” 她指了指略僻静的一处铺子,难免有些担忧,以沈彻的性子,再这么你推我挤下去,恼火估摸着是早晚的事。 “不好。”他冷冷拒绝。 “?” 什么脾性?是他自己说的要陪着走走,怎么不让玩得尽兴? “那我自己去了?”她胆子陡然变大了些,试着去看他的神情,转身做离开状。 “……” 人流涌动,那个小身影一下子就被冲开很大一段距离,他急步上前,稳稳牵住她的手,神情肃穆,“跟紧些……” 姜元初低头看了看,他力道很大,眼睁睁看着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泛红,关节酸胀得厉害。她试着甩了甩,才发现是徒劳无功,两只手好像长在了一起,越握越紧,她抬头对上那双凛冽的目光,乖乖垂下手去,不敢造次了。 大可不必,她还能逃走不成。 “吃汤面。”他面无表情,像拎着小鸡仔那般,拨开厚重的人群,将她领到铺子前。 店家是个和蔼的老妇人,见二人手双手合十,已然明白了一切,不等细问,“二位是要点鸳鸯面吧,稍坐片刻,面马上就好……” 惊得她身子一缩,再想抽手,沈彻却紧握住,在她眼前晃了晃,神情微微得意,“这面听着就好吃……” “……” 她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提这一嘴,卫国民风开放,但他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汤面端了上来,他终于舍得松开手,低头笑笑,把碗轻轻往她面前挪。 囫囵吞枣,一鼓作气吃完,她几乎就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一对璧人光坐着就足以赏心悦目,随着周遭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了姜元初的身上,沈彻脸色也跟着暗沉了下来,忽而站起身,“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 “殿下要去哪?”她抬头,嘴角挂了小半截汤面,沈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不说一声就把自己丢下?寻思刚刚好像也没有触他的眉头啊! “把这个戴上……”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顶帷帽。 “……” 大晚上的带着这个会不会太突兀了些,其实如果有面纱就好,姜元初意识到,大概沈彻是不愿旁人瞧见她的脸庞。 再迟疑一刻,那顶帷帽就落了下来,看着她的脸被捂得严严实实,沈彻方才心满意足,眼里的阴沉悉数退去。 一年一度的千秋节热闹是热闹,但太费人了些。原本宽阔好走的长安道,眼下却是寸步难行,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沈彻皱了皱眉,看着那些人同姜元初擦肩而过,衣物相蹭,他就一脚通通将其踹飞。 好容易躲开人群,走到河边,沈彻才松了口气。可身边的人,早已被一盏盏浮游在水面上的花灯吸引住了眼球。 有荷花样的,还有兔子样的,一个比一个好看。站在河岸边的善男信女们双手合十,闭着眼亲亲祷告。天上亦有无数盏祈福灯,映照在河水里。 “我想许个愿……”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怯生生地他伸出手去。 “……” 卖祈福灯的伙计是个好眼力见,立马凑了过来,笑嘻嘻问,“公子来两盏吧!” 她飞快接过花灯,捧在手里瞧了又瞧,笑得像孩童般合不拢嘴。沈彻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从轻快的举动可以看出,心里应当十分欢喜。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灯,也递了出去,“这盏也给你。” “我不要,愿望许多了,河神婆婆会觉得我太贪心,自然也就不灵验了。” 她说完,蹲下身去,若有所思地提笔,小心翼翼地写下几行小字。她所学得字是阿爹教的,不算太好看,但勉强能认得出。 沈彻也跟着半蹲下去,微微侧身想看看写了什么,却被她很快发现,抬手一遮。 什么都没看见。 他有些生气,故作失落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河神婆婆是那位吗?” 他把手一指,“站在河岸边,把你们愿望悉数捞走的人……” “……” 轻掀起帷帽,她修眉紧蹙,巴掌大的脸庞上写了不高兴,敢怒不敢言的那种。 沈彻觉得好笑,忍不住起手,在她咕囔着的腮帮子上轻轻捏了捏,柔嫩丝滑,手感极好,他毫不客气地反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她有些幽怨地看着手里未曾放出去的花灯,去留两不是。 作者有话说: 姜元初:你可闭嘴吧你! 第39章 两道柳眉挤在一起, 她气不打一处,站起身来,吹灭了掌中花灯,很是丧气。 一抬眼, 却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面孔,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两眼似笑非笑, 充满了敌意。 “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被发现之后的任嫣儿知道没法子遮掩, 索性痛快地上前, 掌中花灯微微簇动, “殿下也在啊!” 还是上回那个姑娘,打扮地素雅, 但遮不住倾城的骨相,又见沈彻相伴, 更是凭添了几分妒忌。才学家世,她一点及得上自己, 偏偏沈彻就是对她这么上心,去哪里都得带着。 沈彻眸色一沉, 对上任嫣儿那张胭脂妆厚的脸颊, 有些厌弃。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能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沈彻, 也算是颇有用心了。 他并不想搭理,哪怕在此地多逗留一会子,都觉得扫兴。可任嫣儿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哪里肯放过, 忙不迭开口, “殿下能不能陪嫣儿一起放花灯?” 沈彻侧首, 看了一眼身旁之人, 想着总该有什么正常女子的反应。比如偷偷拽衣袖暗示他离开什么的?可惜都没有。她就这样站着,像个无事人般,甚至还朝着对方微微一笑,颇守礼数。 “殿下,任姑娘在同你讲话呢?”她以为对方没听到,热情地补了一句。 “……”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只是不想回。 “不能。”他彻底急了,手中花灯被捏了半碎,丢进她怀里。 很不开心。 她眼里有些怅然若失,是不是自己不该这么说? 他讨厌任嫣儿,自己却非要把他往对方身边推。可是阿娘曾说过,在没有成亲之前,也不是很讨爹爹的关心,成婚之后才渐渐看互相顺眼。 天作之合,难免要受些蹉跎,是寻常不过的事。 那她就勉为其难,帮一帮好了。 想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抬手用指腹轻轻推了推沈彻的背,一脸淡定。 力道很大,对方纹丝不动,甚至还回过身来,狠盯了一眼。 “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道,“不想活了?!” 大概平日里太惯着她了,怎么连这样的念头都敢起?甚至还上了手。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任嫣儿双手捧着花灯,沈彻不接,凉风顺着袖子灌进了身子,她浑身哆嗦,贝齿打颤。 姜元初不敢轻举妄动了,做错了事一般,将手藏到了身后,别过身去。 任嫣儿瞅准了机会,一个踉跄就往沈彻怀里摔。任他再无情,多少也该有该男人的气度吧! 谁也没想到,沈彻不仅没伸手,甚至还侧身躲了躲,猝不及防,只听得一声闷响,任嫣儿重重地摔坐在了地上,花容失色。 本只是想演出戏好叫沈彻心疼自己,岂料这一下子坐倒,再想起身,身上仿佛垒了巨石千斤,根本使不上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瞬间,人群因为异动而纷纷散开,姜元初回过身,却见任嫣儿唇色发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沈彻站在一旁,不为所动。 “这怎么回事啊?”路人窃窃私语,看不明白。 “还能怎么回事,”有个大胆的妇人插上话来,“一定是这臭小子,骗了两个姑娘,吵起来了呗……” 沈彻拳头一紧,看着周遭指指点点,想摘几颗人头解解气。 “起来。”这是京都,他也只能想想,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天上落下无妄之灾,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头上。 “殿下别这样……”看着他颇有起脚开踢的架势,姜元初赶忙劝住,“我瞧她不像是装的……” 沈彻心中有些动摇,任嫣儿意在自己,自己不搭理,没理由这么一直躺着,像她这样爱面子的,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荒唐事。 沈彻刚蹲下身去,有双手拨开了拥挤的人群,沈砚神情慌张,匆匆而至。 “嫣儿,你没事吧?!”他问完话,就看到一旁的沈彻,尤为讶异,“皇兄怎么会在这里?” 把任嫣儿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半个身子搂靠在怀里,沈砚伸手探了探额头,只是有些微凉,并没有发烫,这才松了口气。轻摇了几下,却没反应,沈砚又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帕子给我。”沈彻朝她伸出手去。 “哦!”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乖乖地将绢帕递过去。 绢帕轻轻盖在任嫣儿细白的手腕上,沈彻伸出三指轻轻搭了上去。面色青暗,应当是受了风寒,可细探脉相时,却皱了眉头。 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他不信,伸手再探了探,边抬头看向满眼担忧的沈砚,“没什么大碍,只是着了凉,放心吧……” 他虽不精通于医术,但浅显的脉象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任嫣儿怀孕一事,绝不会有错。 “皇兄,那我先带她找间铺子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失陪了……”沈砚想着,大抵同沈彻说得一致,便迫不及待将任嫣儿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地离去了。 沈砚走远,他才有了秋后算账的闲工夫,一步步往前,挨得她无路可退,笔直地撞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有些心虚,倘若方才得逞,也算是办了桩好事。 只是这人,看着自己许嫁的妻子被旁人抱走,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躲过一劫的窃喜。 “下次再敢这样,我就剁了你的手,去喂狗。”沈彻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鬼主意,先前一直忍着没说。 “……” 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双眸如同匕首抹过脖颈,她倒吸一口凉气,自己高兴之余是有些得意忘怀了,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心里原本就住了一个人,任嫣儿又怎能轻易替代那个位置?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包括她自己在内。 “我知道的。”她回道,声音小小的,抿了抿嘴,有些苦涩。 这么快又被吓到?沈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火了些,想说什么挽回,但又找不到恰当理由。 罢了,让她长一长记性也是好的。明知故犯,小姑娘心里坏得很。 “有没有什么想买,亦或者想吃的?”沈彻看了看身后,生怕一个眨眼,又被拥挤的人群给挤散了。 姜元初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耷拉着脑袋,像小孩般还在为沈彻的口吻委屈,一双杏眸里掺了不少泪星子,轻轻抽了鼻子,不敢太大声。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自己活得还没一只猫狗自在。到底为什么要留在王府,只要能活着出去,靠自己的手,也能吃上饭的。 “殿下从前那封放奴书还作不作数?”她问,眼里扶起得逞的笑意。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没借口赖得掉。 “作数。”他停住脚步。 “那……” 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她没敢问出口。 “可你已经不是奴隶了……”沈彻把想说的话,彻彻底底给堵了回去。 哑口无言。 言而无信的也只有她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留下,如今又想离开…… 沈彻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只猴,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过你想走,我给你机会……”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好像是同样的画面,只是那个人奔向的是他的兄长,比离开还要残忍。 “往南走五百步,出了城门,那里有去往姑苏的渡口,”他摘下腰间的令牌,放在她掌心,面无表情,“拿我的令牌,他们不会拦你。” 令牌沉沉的,尚有余温。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本能抬手,对着月色照了照,若不是对方一直盯着,她甚至想张口咬一咬。 这么痛痛快快地给了,莫不是真的?难道是为了试探,只要她一走,就真的成刀下亡魂了。 一举一动,像极了质库验货的商主,尤其眯眼,更为传神。 真不至于。一块令牌而已,没必要伪造。 更何况他这副脸孔可比令牌好用多了,京都的老百姓不认得他,但朝堂上谁不认得,谁不闻风丧胆。 她一让手,方才还站在自己跟前的沈彻已经不见了。 应该不会是假的,她想。倒退着,走了几步,生怕沈彻会突然窜出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走出一段路后,他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她迫不及待地回转过身,往城门外奔去。她攥紧了令牌,从来没有那么想家。 也不知道阿爹过得怎么样?虽然自己恨他,但总归有难以割舍的血肉之情。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能看见城门了,那里戒备森严,守卫们手执长枪佩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寒风凛冽中。 姑苏真的好吗?她有些犹豫,阿娘尸骨未寒,爹爹就迫不及待地续了弦。继母对她非打即骂,庶妹也压根就瞧不起她,说她晦气,是灾星。 那样的日子,还要重来一遍吗?她摸了摸后脑勺,当初继母那一记闷棍砸得鲜血直流,以至于让她缺失了许多重要的回忆。伤口愈合,可是疤痕仍在,时常隐隐作痛。 那段阴暗的岁月,是她不敢提起的,又怎敢再尝试一遍? 而沈彻,应该会很难过吧…… 身居高位,却似乎很少有人懂他。说过要留下的人,最后也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姜元初头一回觉得,想要没心没肺地去骗一个人,真的是件为难的事。 如果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月牙该怎么办?她疯疯傻傻的,别说要给家人报仇,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未可而知。 还有怀绿,她一定会很伤心吧…… 从不知道,自己在这座王府里已然有了这么多的牵挂。 可实在不想回去做那个影子。 第40章 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纵然平安到了姑苏,又能去哪?继母自然不会接纳,恐怕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在靖安王府,至少有月牙, 还有怀绿。以后将来, 也许会认识更多更多的面孔, 哪怕最坏的结局也抵不上她在奴院的暗无天日。 会好起来的, 她想。 只要乖乖地顺从沈彻的意思, 那日子就不会过得太艰辛。更何况, 过往种种, 可以看出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否则,在慈宁宫的时候, 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低贱的奴隶而得罪了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再有马车上的偏袒。 她深吸一口气, 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厚重古旧的城门,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往先前来的方向走去。 把令牌交出去那刻起,沈彻就想过了, 这世上有相同皮囊的定然不止一个。 再怎么像, 也终究不是她。 这次是例外, 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会对一个奴隶心软。总觉得她不应该被困在王府的高墙里,成为一个影子。 他思绪翻涌,全然没察觉到身后头有个人影, 随着他的步伐, 一快一慢, 跟得很紧。 跟了很久, 眼看就要到长街的尽头,人群渐渐稀松,沈彻仍旧没有发觉。她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摘下帷帽,“小女子人生地不熟,一时迷了路,公子能送我回家么?” 温婉柔和的嗓音响起,沈彻心头一惊,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她。 她一路跑来没有停歇,鬓发已经乱了,素釵斜坠。青丝如瀑,倾泻在薄瘦的肩膀上,杏眼微红,似有泪光点点,模样越发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沈彻许久才回过神来,轻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梢,声音柔和细微,“跟紧些,别再走丢了……” 她听了这话,身子一触,鬼事神差地伸出手去,钻进他空荡荡的掌心。 月华如水,她一步一跟,像只乖巧的猫儿,没有半点声响。 不知不觉,已到了王府门前,他站住脚,目光流转到掌心,她飞快缩回手,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明日,随我去趟任府。”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他没有多说什么,想起任嫣儿的事也唯恐夜长梦多,等赶在太后降懿旨之前了局。 “我不去……”她想也没想,立马摇头,身子还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个任嫣儿能躲则躲,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只当是帮帮我。”他声音很淡,像月光拢在云层里。 虽是央求的语气,但也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点点头,“好。” 任嫣儿不知道沈彻会来,又想起自己昨夜在河边晕倒,听丫鬟翠柳提起,是一个不肯留名的贵公子送自己回来的,看不清模样。 那必然就是靖安王!看来他多少心里还是有自己的。想到这里,心中又起了一丝得意。 沈彻一到前厅,消息就奔走到了任嫣儿的耳朵里。她恨不能早些起来,快些装扮好,当面去言谢,以此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岂料前来传话的下人却说,靖安王来了之后,径直就往主院去了,身旁还跟了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水灵,肌肤胜雪,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 任诏清也这么想,从沈彻进门的一刹那,目光全然被那身边的小姑娘给吸引了去,若不是任氏在旁轻咳了一声,还未得回神。 靖安王孤身独处,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能来约莫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不一样,他哪怕再位高权重,将来还不是要乖乖唤自己一声岳父。想到这里,任诏清就觉得神清气爽,更觉得沈彻此番前来,应当是纯粹同自己拉拉关系,嘘寒问暖的。 早沏了新茶,同那几声阿谀奉承擦肩而过,沈彻在交椅上坐下,不温不淡地开口,“尚书大人近来可好?” “微臣多谢殿下关心,托殿下的鸿福,一切都好。”任诏清早高兴地不行,眼睛笑成了细缝,将他的生性拋之九霄云外。 太后能有那样的心思,靖安王也欣然同意了,那足以说明,往后可背靠这颗大树乘凉。 “我这人不爱走动,从前是这般,而今亦是如此。我更不知,任大人府上生养了一位好千金……” 沈彻心中冷笑,自己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太后有这一招。看来同朝臣们疏远,不全然都是好事。 这桩婚事,无论情愿与否,到底是太后安排的,换成是谁,心里定会有所抵触,更何况是靖安王。 任诏清也是个混迹朝中多年的老狐狸,从那同行的姑娘便可看出端倪,听出沈彻话里的微妙,急忙赔笑道,“殿下宵衣旰食,案牍劳形,小女养在深闺无人相识,殿下不知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是老臣的疏忽。” “是么?”沈彻温声,长指微动,目光轻扫过任诏清镇定自若的脸庞,慢慢收紧,“看来往后,我得多留意些才是。” 倘若早些知晓沈砚喜欢,他便能让阿叙下旨赐婚,以任诏清两头三面的性子,定然不会拒绝。又何苦将自己搅进这局,多些麻烦。 “这儿没有旁人,老臣也不妨直言。前阵子,太后娘娘召见老臣,说是想替小女促成一门亲事。太后娘娘安排的,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老臣爱女心切,便应下了。竟不知,那位良人是殿下!老臣欣喜,这是老臣百世修来福分,老臣愧对天恩,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话说的动听,更是一口咬定这门婚事,已然成了。 “任大人急什么?”沈彻眼眸微暗,指背轻推开茶盏,“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殿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方才笑得欢快的任诏清一下子变得素静了,用手尴尬地挡了挡鼻子。靖安王从来不喜欢与人虚长问暖,扯这些没用的客套话,这么说,并不是什么征兆。 谈话间,一个曼妙的身影闯入众人的眼眸。才闻着香味,沈彻不由地皱了皱眉,任嫣儿身着桃粉色齐胸诃子裙,缓缓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嫣儿见过殿下。” 连臣女的自称都改了去,听得好像越发亲切了些。任氏心知肚明,却佯装糊涂,在一旁点了点头。 沈彻正愁该用什么借口去见她,毕竟自己怎么开口,恐怕都会被有心之人说成关怀,更何况是在任府,借题发挥更是易事。 任嫣儿来了,许久不抬头的沈彻突然抬起头来,看得姜元初心一跳,跟着紧了紧眉头。 “嗯。”他不温不淡地开口,以示回应。 “多谢殿下昨日送嫣儿回府。”任嫣儿没有细说,只是娇羞地红了脸。 任氏见状心中大喜,推了一把任诏清,在耳旁细语一句。任诏清忙拱手道,“老臣去给殿下沏壶新茶。” 说罢,挥挥手,将屋里所有人悉数屏退。又看了看,沈彻身旁站着的,一左一右的祁风和姜元初。 任氏认得祁风,自然不敢有意支开,给女子留足与殿下独处的机会,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姜元初的身上。 “殿下,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也是任嫣儿最好奇,最想知道的事。 “她不爱说话,任夫人若有什么想问,我替她回答。”沈彻知道这一家人个个怀揣了什么的心思,偏偏不挑明了说,叫她们心急火燎。 “也没什么,”任氏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仍旧笑道,“既是殿下带来的人,那也便是蔽府的贵客,理应好好招待才是。这位姑娘初来乍到,臣妇想带她去园里逛一逛。” 靖安王府比任府阔气上百倍,也不见得她有什么兴趣。沈彻心中讪笑,到底想献殷勤,还是藏了小心思,他一下子就悟了,微微侧身看了看姜元初。 前头沈彻才提过自己不爱讲话,她立马现学现用,不说话,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她也不傻,知道沈彻从来不带女子同行,那成日在朝堂上摸盘滚打的任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若真跟了去,恐怕又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还是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全。 “任夫人有心了,她怕生,也习惯了跟着我。” 姜元初:“……” 任氏圆了圆眼睛,同样什么无语,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少不了,而后轻轻地退了下去。 沈彻能来,任嫣儿开心地不得了,也顾不上屋子另外两人,紧步上前,“殿下是特意来看嫣儿的吗?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嫣儿一时失态,让殿下见笑了。若不是昨日有殿下在……” 还是不在的好,沈彻想。突然有些困惑,昨夜应当是沈砚送她回来的吧?怎地没交代清楚,竟叫她误会成了自己。 他也不说破,语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打断她,“任姑娘,借一步说话。” “殿下客气了,你我将来是一家人,何来借字之说?” “任姑娘不介意,我自然也无它话。但我以为,任姑娘还是想清楚了再回答。” 话说得任嫣儿双颊一燥,觉得这应当是句警醒,也敢再执意了,点点头,“嫣儿听殿下的。” 沈彻起身,走出了屋子,祁风也跟了出去。姜元初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两之间的话,祁风听得,自己却未必能听得。 刚想着,原本走出几步的任嫣儿又折返了回来,充满敌意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眼,“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殿下,殿下马上要和我成亲了,你若是个知羞的,就知道该怎么做!” 第41章 知羞的应当是她吧?送她回去的明明是沈砚, 怎么就扯到了沈彻头上?是真的不知道实情,还是在推聋作哑。 “跟着殿下,那自然是殿下身边的人。”姜元初顿觉自己跟沈彻久了,将这种说了、又好似没说的本领学了个八成, 连事不关己的神情也像。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么?你跟着殿下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丫鬟、仆人, ”任嫣儿睥睨她一眼, 语气满满的轻蔑, “到底是身边人, 还是榻上人?” 再耻辱不堪的话, 她也听过, 但没想到任嫣儿一个高门贵女,竟如此口不择言, 颇为吃惊,“任姑娘自重。” 她说得轻淡, 可在任嫣儿看来却像是莫大的耻辱。没名没姓的暖脚丫鬟,敢在自己的地盘撒野, 口气真当是不小。沈彻今日既然来了,那于情于理, 有些事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想到这里, 任嫣儿早迫不及防地将粉臂抬了起来, 朝着姜元初的脸颊扇了过去。 她反应迅速,一抬手稳稳地抓住,面色平静,任嫣儿满面涨红, 气乎乎道, “我爹爹和阿娘都不曾如此待我, 你一个外人, 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你当真以为自己靠了殿下这座大山,便可以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吗?别忘了,这里是任府,你进的来,未必就出的去。” “你都说了我的身后是殿下,那我有什么不敢的?”见她实在咄咄逼人,姜元初没有了忍让的打算,“我有过错,殿下自然会惩罚,于你又有何相干?你若什么好手段,尽管使出来,莫要留情放我出任府。” “你!”任嫣儿被怼得哑口无言,好在左右并无旁人,要不然实在不知该往哪里躲。气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像话的样,又见她如此风轻云淡,只得甩袖离去。 待她走远,姜元初才下意识地拍了拍心口。她不擅长口舌之争,但对付这样趾高气昂的人,似乎特别得心应手,回头想想,幸而自己语气不痛不痒,否则真的像极了泼妇。 出了门,任嫣儿越想越委屈,哭声渐起,泪珠子像黄豆般落了下来,又看到不远处庭院中站着的沈彻和祁风二人,顿觉遇见了救星一般。 折中一下,也算是见过高堂了。更何况是在任府,沈彻没有不帮自己的道理。 泪眼汪汪地奔了过去,祁风见状,二话不说,隔着五步之遥,提剑直指。 任嫣儿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看到沈彻神情的一瞬间,胆子也瘦了不少,“殿下,嫣儿自以为没有什么过错,这门婚事亦是太后娘娘钦定的,殿下若对嫣儿有什么不满,大可请旨撤去这门婚事,又何必叫旁人来损嫣儿的颜面?” 太后同靖安王的关系本就水深火热之中,她敢这么说,就是笃定了沈彻不会傻到为了一个小丫鬟去冒头,得罪了太后。 更何况,拉拢他们任氏,对其百利而无一害。权衡利弊,他也不会那样做。 沈彻看了看她完好无损的模样,便知道是无中生有,闹幺蛾子,所指之人就是姜元初。旁得的不说,庄德曾提起过这小奴隶在奴院中的举动,看着娇弱无骨,却并不是好欺之人。 自己不过就离开了一会儿,怎么就给盯上了? “她性子不好,你少惹她。”沈彻轻轻咬字,眼中怒火似雷霆万钧。 “嫣儿以后不会了,”磕磕巴巴回了一句,尽管知道沈彻已经被惹毛了,任嫣儿仍旧心有不甘,追问道,“殿下能不能告诉嫣儿,她究竟是什么人?嫣儿学不会宽怀大度,更不愿将来同另一个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 一听到她提丈夫二字,沈彻就觉得浑身不适,拳头紧了又紧,慢悠悠道,“你所说的大度是什么?是背着顺承王在我跟前披露情愫吗?” 已经十分谨慎小心,原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顺顺利利地当上令无数贵女艳羡的靖安王妃。怎么还是叫他发觉了? 一时间,任嫣儿吓得脸色惨白,双膝发软,哆嗦道,“殿下说什么,嫣、嫣儿听不明白。” 一定是沈砚,她想。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招惹他。大丈夫一言九鼎,没想到,他竟这样言而无信?说什么,只希望自己幸福,全都是屁话。 “所以,你要怀着他的孩子嫁给我?”沈彻往前站了半步,黑眸之中藏了隐隐的杀气,气势逼人。 “嫣儿不否认曾与顺承王有过一段过往,可那也只是曾经。嫣儿仰慕殿下已久,心里也只有殿下一人。殿下想要嫣儿放手,何苦要这般中伤嫣儿?嫣儿知道女儿家的贞洁意味着什么,又怎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殿下,辱没殿下的清誉?”任嫣儿说着,抽了抽鼻子,哭得梨花带雨。 祁风看了身旁人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直言不违是好事,可这么说,要是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那是我冤枉你了,”沈彻被她哭得心烦,奔想找个委婉的理由,可偏又想到被蒙在鼓里的沈砚,还那般对她深信不疑,早已怒火中烧,顾不得这许多,“你难道忘了,昨夜是顺承王送你回来的……” 任嫣儿退了几退,有种大梦初醒的愕然,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沈砚还真是阴魂不散。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这件事,从未同别人提起的,沈彻又怎么会知道地这么清楚? 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瞒不住了。任嫣儿又羞又气,整个人游走在崩溃边缘,猛抬手将发髻上的金釵拽了下来,直抵脖颈,仰头面向沈彻,眼里绝望,“殿下不愿娶嫣儿,自可堂而皇之地相告,嫣儿自会知难而退。但现在,嫣儿再无颜面活在这世上了……” “任姑娘冷静。”祁风比沈彻要紧张许多,再怎么说也是尚书府的千金,真有什么差池,恐怕外头又要添油加醋地将沈彻狠狠地讨伐一番。 但显然,这个主子神情异常淡定,甚至还往前压了一步。 “怎么?下不去手?”语气里毫无感情,更别提怜香惜玉了。 任嫣儿不过是想用死威胁,好叫沈彻心软,再怎么样也会顾虑到任氏,可没想到换来这冷冷一句,顿时心如死灰,握着发釵的手微微松了松,始终没这个勇气刺下去。 祁风一听,这哪里是劝,分明就是火上浇油,但没有沈彻的命令,他也不敢多管闲事,心里头默默地捏了把汗。眼下,沈彻的性子已经收敛了不少,换作从前,恐怕任嫣儿早就身首异处了,哪里有闲情听她掰扯这么多? “你胆子不小,”沈彻眸子清冷,“我只问你,欺君之罪,其罪当诛,谋害皇嗣,罪加一等,你们任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任诏清不是想光耀门楣吗?他处心积虑一辈子没做到的事,竟叫自己的女儿成了,可喜可贺啊!” “殿下,嫣儿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知道再也瞒不住,她强守最后住最后的清白和尊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哀嚎,“真的没有……” 沈彻微微俯下身去,声音像刺骨的江水,“有还是没有,全凭你一念之间。” 任嫣儿缓缓抬头,双眸微亮,“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慈宁宫那日,你说马车坏了,到底真假?”沈彻提身开口。 “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让臣女对殿下殷勤些,便走有了这个法子。” 任嫣儿说完又细察了一眼,明白沈彻要得不是这可有可无的废话,随即战战兢兢道,“臣女不能再说了……” “臣女若是说了,太后娘娘怪罪下来,殿下能否保住臣女全家上下?”她又问。 沈彻微微颔首,以示答应。自己在太后心中是什么的存在,他再清楚不过。 太后觊觎他靖安王权倾天下,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必当后患无穷。 而太后疯狂为自家人揽权,干预朝政,意图将沈叙削弱成傀儡,有朝一日江山岌岌可危,这也是沈彻的担忧。彼此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臣女亦是听闻,太后娘娘拉拢了朝中不少势力,想找准时机,好让殿下交出兵权。臣女不懂这许多,太后娘娘许得是任家的荣华富贵还有哥哥们的仕途……” 沈彻并不意外,和自己想得如出一辙,只是对交兵权一事,颇为震惊。父皇在世时,她从来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谁知底下竟藏了这样的狼子野心?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她真的是自信过了头。 “我沈彻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劝任姑娘还是收一收。顺承王是我的手足,你该知道怎么做。” “臣女明白,太后娘娘赐婚的懿旨还未下,臣女会即刻进宫,言明一切。殿下看在嫣儿将功补过的份上,能不能替嫣儿守住这个秘密?孩子是无辜的。”听沈彻这般说,任嫣儿的心头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坊间传闻靖安王种种劣迹,但从来听人提及他是个自食其言之人。 这一点,她很相信。 赐婚的事,只要任嫣儿肯松口,他自可以在太后跟前退却。说这话不过为了警醒,让她往后不要再辜负了沈砚的心思,没想到将这事也揽了去,便也没再坚持,点头就走。 到了府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却没出现,想起她被任嫣儿为难一事,沈彻有些懊恼,应该将她带在自己身边的。 能去哪里?任府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至于任嫣儿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也须得仔细推敲才是。 “去找找。”他低声吩咐,原地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祁风应了一声,逮着府中的仆妇们就上前询问了起来。 “殿下。”身后有个声音糯糯地响了起来,她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怔怔地望着他,杏眼圆润,脸颊桃红,像只白瓷娃娃。 “去哪了?”他紧步上身,将她拽在自己坏里,心急道。 她甜甜一笑,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将双手往前一捧,“殿下尝尝这个。” 果子翠绿,冒着油光,闻起来香香的。 “不吃。”他没好气地拒绝了,俯身上了马车,绷着一张脸。 本来担心她又被谁为难了去,哪想是因为这果子。 “很甜的。”她解释道,低头钻了上来,像只猫儿,靠坐在他身旁,蹭了蹭。 “旁人给什么你就吃什么,”他依旧闷闷不乐,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不怕人家在里头下毒?” 作者有话说: 狗子:除了我给的,不许吃别人给的 第42章 “会吗?”她端起一个闻了闻, 看了又看,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一句话将沈彻堵得死死的,夺过她手里的果子,毫不留情地抛到了窗外。 她小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马车哒哒地在走, 果子滚了一地, 看着好不心疼。 她收回身子, 乖坐一侧, 小手拧了拧裙摆, 委屈巴巴道, “可那是任夫人给的……” 还没来得及尝一口,本以为他会喜欢的。 任嫣儿是什么样的人, 她见识到了。但任夫人亲切啊,讲话温温柔柔的, 还给了这么多果子。 “只因她和你一样,是姑苏人, 才觉得亲切么?”沈彻抓住她的手腕,寻找目光。 是, 好像又不是。 她点点头。 那果子是任夫人好容易托人从姑苏带回的, 京都没有的。 “从今往后, 除了我给的,旁人的东西你都不能拿。”最后三个字他刻意说重了些,只怕她不长记性。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他的吧, 总没坏处的。 任嫣儿唯恐夜长梦多, 沈彻一走, 她就命人备了软轿, 直奔顺承王府。皇宫并非可以随意出入,想见太后娘娘也没那么容易,只好把事情挑明,让沈砚带自己进去。 沈彻知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前来报信,说是太后想见他一面。至于为什么间隔那么久,想来必定是得找些话来圆一圆。 这是个好时机,沈彻看了看跪坐在案牍前安心研磨的小奴隶,突然有了决定。 “进宫。”他轻压住她的手。 她茫然地抬眸,诧异道,“殿下,可不可以不去?” 上一回已经领教过了,知道这次又是去慈宁宫,她很是排斥。自己没有精力对付那帮人,更不想给沈彻添麻烦。 这次,沈彻直接不搭话了,而且站起来吩咐,“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在外头等你。” 看来是真的逃不掉了。从千秋节那天晚上起,沈彻的性子似乎变了许多,多数时候都是顺着自己,从不为难。以至于,她甚至有了错觉,相信那副画真的只是巧合。 沈彻不依,她也没法子,只得换了衣裳,乖乖地上了马车。一路上二人无话,她揣测着,等会子进了宫,又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沈彻,果然比自己还要心事重重。 太后早早就在慈宁宫里等着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沈彻不是个好忽悠的人,若真有什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低着头,乖乖地跟走在沈彻的身后,刚进了殿门,就被掌事姑姑留住了,只说太后娘娘有要事同靖安王相商,闲杂人等须得回避。 她也不吭声,跟着姑姑的指引进了偏殿,里头早备好了精致的糕点和香茶。 “姑娘且安心在这等着罢,不会有人来叨扰的。” 说话声温柔极了,姜元初一抬头,正是上回见到的林妙云。那件事,她心有余悸,只是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多谢姑姑。” 再无她话。 “婢子在外头候着,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约莫是有了前车之鉴,林妙云说完就走了,并不敢多留。沈彻对这个姑娘颇为上心,得小心伺候些才好。 沈彻也放心她去,毕竟是慈宁宫,他说的话定然是有效的,再者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未可而知,贸然带她进入,定然不合适。 沈叙也在,看到小皇叔顿时喜上眉梢,不稍说便迎了上来,偷偷瞧了瞧后头,松了口气。 看样子,应该没把那位姑娘带来。 “彻儿来了,快坐罢……”太后比之前和蔼了许多,声音也柔,笑容满面。 “儿臣多谢母后。”沈彻也不客气,当即就坐了下来,也不多问,只等太后开口。 他倒想看看,板上钉钉的事,又能天南地北地扯到哪里去? “前些日子,砚儿来找过哀家……”太后一边说一般打探起沈彻的神情,打算随时就收。但沈彻是个鲜少将喜怒放在脸上的人,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半点端倪,太后不得不讲话继续说了下去,“你猜他是为何事而来?” “儿臣不知。”他回,丝毫不感兴趣。 “哀家糊涂了,差点就误了一桩好姻缘呐!” “……” 沈彻心中不禁讪笑,她不去演戏,倒是可惜了。 “儿臣愿闻其详。” “哀家说过,要将任诏清的小女许给你,岂料那丫头心里早有了人,也不怨她难以启齿,毕竟是女儿家嘛!要不是砚儿亲自来提,哀家可真的是作孽了,”太后微微侧身,想拉私沈彻的手套近乎,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了,无奈之下,只得继续道,“只是要委屈你了。砚儿同她两情相悦,咱们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呐!” 语重心长的模样,让沈彻有些不适,“儿臣听凭母后做主。” “这件事上哀家仓促了些,彻儿不要怨母后,你父皇生前就一直对你的婚事颇为惦念,想着能早日抱上皇孙,好在后来有了阿叙。母后亦知道,那些年你劳累军中事务,并无心儿女情长,如今边疆战乱已平,国泰平安,你也该为自己想想。母后也会为你另择良缘。” 沈彻握了握拳头,眼眶微红。她倒是好意思提及那段陈年旧事。母妃是个孱弱性子,被欺侮了只会默默流泪,那些年没少受身为皇后的太后挤兑,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要不是屡次建功立业,父皇压根也不会记得这对母子。 自己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母妃在深宫中病逝,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但凡那年捎封书信,也不会如此记恨。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沈彻要得就是她那副假惺惺的关怀,好顺水推舟,“儿臣多年未有妻室,膝下更无子嗣,愧对父皇在天之灵。只是母后今后不用在未此操心了,良缘一事,儿臣已有佳选。” 太后心一沉,本想再找棋子安插,但话已说出口,没有收回去打自己脸的道理。心中不爽,但脸上依旧带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是哪家的姑娘?” “儿臣今日就将她领来了,母后不会觉得见外吧……”沈彻开门见山道。 “彻儿说的哪里话,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罢……” 姜元初坐在圆凳上发呆,只听得掌事女官唤自己,方才回过神来。 “姑娘,太后娘娘要见你。” 她站起身来,没说一句话,神情惴惴不安。 “姑娘且放心,”林妙云看出了她的担忧,“太后娘娘心善,你初来乍到,哪怕有失礼之处也不打紧,再者有靖安王殿下在,只管同寻常一样便好。” 她点点头,冲林妙云微微一笑。踩着碎步往殿中走去,她不敢抬头,脚边有抹玄色衣袍晃入,沈彻在她耳畔低声安抚,“不用怕。” 太后不知,但沈叙一见她进殿,整个人立马就坐不住了,径直走到沈彻身旁,眉头皱成了川字,压低了声音,“皇叔这是要做什么?你明知道皇祖母最不喜欢什么。” 苏文茵在的时候,太后一直觉得她是祸水,要不是废帝护着,哪里又能留她性命? 本以为沈彻只是一时兴起,并未上心,没想到真就带来了,这纯粹就是和太后过不去啊! “因为母后不喜欢,所以我也要厌弃,是吗?”沈彻话里带了腾腾的杀气,沈叙神情一滞,退到一旁,没有说话。 若不是对方紧盯这个正妃的位置,想方设法摆自己的眼线进来,他倒也不用多此一举。 太后不曾发觉任何端倪,只是将姜元初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身子窈窕,肤若凝脂,应当是不可多得的绝色。她满面春风,“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沈叙屏气敛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雨,眼里充满了担忧。 姜元初依照吩咐缓缓地抬起头来。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抬起的手抖了又抖,“你是谁?” 容貌相似,比起苏文茵少了些攻击性,多了些乖巧。可这张脸蛋,怎么瞧怎么不舒服,甚至还有些恶心。 “民女姜元初见过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她似乎也能预料到这一幕,只佯装,恭敬地行了礼。 不是那个名字,太后捂了捂心口,看向沈彻,不可置信,“是不是要把哀家气死你才安心?” “母后何出此言?良缘天定,人是儿臣自己选的,母后应该替儿臣开心才是。”沈彻不痛不痒道,“来日,她诞下一男半女,亦是遂了母后的心愿。” “儿臣会立她为正妃。” 她的手被温暖厚实的掌心轻轻握住,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正妃二字,何德何能才配拥有?莫不是,沈彻为了气太后才这么说? “还请皇叔三思,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沈叙终是有些看不下去,轻轻抚着太后的背。 “哀家不答应,谁都可以是你靖安王的正妃,但她不行,”太后气直了声音,抬手往桌上一拍,已然动怒,“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怎么能做王妃呢?” 姜元初眼眸微动,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子冻得直哆嗦。再看不明白的人,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来,太后同沈彻的关系并不怎么样,连劝也懒得劝,约莫是相互憎恨的那种。 可太后说得不无道理,自古以来,登名入册,死后入皇陵,配享太庙香火的从来都不是她这样的出身。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是真的想这么做,还是仅仅把她当成了和太后之间的较量? 第43章 “母后母仪天下, 普天之下皆是你的子民,又岂有高低卑贱之分?”沈彻是铁了心要拿下这桩婚事,毕竟懒怠久了,这帮人又开始在自己身上打起了主意。 “只要哀家不同意, 礼部的喜帖就到不了你府上!”若不是有沈叙在, 太后恐怕就要咬牙切齿揭了他一层皮, “叙儿你是一国之君, 臣子们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哪怕他是你的恩师, 也不能偏袒, 否则如何以振朝纲?” 再阴险的事,她又不是没做过, 沈彻早习以为常,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神情淡淡的。倒是沈叙头皮发麻,左右为难, 一边是敬爱的皇叔,一边是疼爱自己的皇祖母。 “皇祖母先消消气, 皇叔也先坐下喝杯茶吧, ”沈叙开口道, “依我看,不妨各退一步。历朝历代确实没这样的规矩,但良缘难觅,皇叔好容易有喜欢的姑娘, 自然是要留下的, 不如纳为侧妃, 这样也可相伴左右。皇叔以为呢?” 太后没吭声, 心中怒火难消,只等沈彻如何回话。眼看任嫣儿这事就要成了,没想到被他退了回来。自己想再谋划一番,把信得过的人塞过去,却被他捷足先登,堂而皇之给拒了。 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留着必然是个后患。 “怎么?母后若对儿臣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将阿叙扯进来?”少气懒言的模样,看得太后额头青筋直跳。从前竟不知,他性子竟然猖狂到了如此地步。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都是天经地义。” “父母之命?”沈彻握杯垂眸,“父皇已经驾崩了,而你不过是因为当年膝下无子,父皇将我过继给你,担得虚名而已,无血肉之情生养之恩。你尊自己为母,不觉得荒唐吗?” 耻辱,莫大的耻辱。宫中女人无生养,便丢了邀宠的筹码。若不是娘家人,哪里能轮到她做皇后。这一点,她很有自知自明。 “你!”终是被揭了伤疤。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脸颊通红,声音哆嗦,“要不是当初哀家从你父皇的鞭子下护住你,能有今日?你好没良心!” “你当初有意隐瞒母妃病重的消息,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笔账又该如何清算?”沈彻站起身来,一拳头闷在桌案上,气势压人,“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些,坐好现在的位置,安享天年。否则我想,父皇也会很乐意你下去陪他。” 一番话叫沈叙吓得目瞪口呆,还是那个另文武百官避而远之的性子,这些年虽然一举一动间温和了不少,可骨子里依旧是那个皇叔。 一点也没变,只是别招惹他就好。 话毕,沈彻甩袖就走。太后瘫坐在榻上,对方才一幕仍旧心有余悸,许久才反应过来,咬着牙,狠狠道,“逆子!” 刚到殿门外,沈彻听着后头的脚步声似乎比先前轻了不少,回过身去才知晓,她躲得很远,好像在刻意躲避自己身上的煞气。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问。 她摇摇头,没有作答,宛若惊弓之鸟,缩紧了身子,揣揣不安,沈彻为了自己同太后娘娘翻脸,这并不是件好事。太后拿沈彻没辙,可若要追究起来,爹爹他们定然也会受到牵连。 她记恨爹爹,却不想他死。 “回府……”他说得很轻,怕吓着了她。 车驾缓缓地驶离宫门,沈彻脸上的乌云从始至终就没散去。从来心知肚明的事,今日挑明,同太后决裂,恐怕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走了。 他思绪纷飞,未曾注意到旁边的人儿,早向车外猫出了身去。此时,夜幕降临,彩云未散,市井巷道被热腾腾的水气和缭绕的青烟包裹着。 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叫人垂涎欲滴。京都真大啊,她仰着头,怎么也望不到边。 咽了咽口水,将小脑袋将窗外边收了进来,那双如炬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饿了?” 出门之前没来得及吃任何东西,又在慈宁宫耽搁了那么久,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实诚地点点头,“想吃枣糕。” 甜甜的,糯糯的,咬一口,就觉得很满足,也能压压惊。他能对太后尚且如此,自己要是惹毛了他,估摸天灵盖迟早被捏碎。 要求还挺高。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吩咐祁风将马车靠边停下,“去买份枣糕……” “要、大份的。”看那双饥饿如狼的眼眸,一小块,不够喂的。 有好吃的,她总是很开心,甜甜地挽起一个笑容,想说什么以示感谢,可看到沈彻紧绷的脸时,笑容渐收,贴身靠了过去,抓住他袖子。 香甜粉嫩,沁入心脾。若不是在外头,他真想咬上一口,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 “坐直了。”他懒懒开口,强压住胸腔里滚滚而来的欲火,整个人像捆枯柴,一点就燃。偏偏那朵绵软无骨的云朵,总在他眼皮子跟前若有似无地晃。 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几乎要掐出水来,肌肤吹弹可破,脸上染满了云霞。 “听不懂我说的话?”他稍稍躲了躲,依旧肃穆着一张脸。 还在生气么?因为太后?她想,跟着挪了挪,试图离他近一点,但她不太会安慰人,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乌黑的眼眸闭了闭,拢上杨柳般的腰肢,伸手抵起洁白如瓷的下巴,俯首轻啄。 她睁大了眼,脸颊绯红,惊慌失措地捶向他胸口,好在很快松开了。稚嫩的薄唇微微有些灼痛,上头还留有他的余热,她抿了抿,偷偷将温柔品了品。 “是你自己要过来的。”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唯恐她先说了怪罪的话。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总觉得,应该当机立断讨要回来。一手搂住他宽阔的肩膀,照猫画虎,想将轻薄悉数还给他。 “做什么?”沈彻察觉到她在蠢蠢欲动。 被识破了真相,她满脸通红,好不害臊,被他稳稳地抓住手腕,“跟谁学的?” 他可从来没教过。何时如此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了? “殿下,枣糕来了。”外头不明所以的祁风兴致勃勃地掀开了车帘。 一听到枣糕二字,她像丢了魂一般,眼里几乎要冒出绿光,瘦小的身板扑了上去。枣糕浓郁香甜,入口绵软,也顾不得旁边人的神情,猛塞了几口,两只腮帮子鼓鼓的。 不经意落下的枣糕屑散在了他身上,她呆了呆,鼓足勇气伸出手去在他干净整洁的衣裳上拍了拍,弯了弯嘴角。 正准备咬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脑袋一抬,那对乌黑的眼眸正盯着自己。 手里的枣糕。 应该没那么好吃吧…… 他想。 但怎么看她吃起来就那么香,比世上任何一种吃食都要香。 她也是这么想的,没来得及吃东西的,也止自己一个。太后娘娘那里那么多吃的,他不也只是喝了杯茶吗? 小心翼翼将枣糕掰成两半,细心地把没有入过口的那块递给他,“殿下尝尝,很甜的。” 温甜的语气,在他听来却像是在哄小孩。他把头往旁一瞥,厌弃道,“自己吃。” 她低头看了看枣糕,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也没什么问题啊,怎么就不喜欢呢? “很好吃的。”她又道,甚至将枣糕举到了他嘴边。 “……” 不吃好像不行?特别是她那些充满期待的眼神,些不忍去遭了她的心思。 他伸手一把抓过,当着她的面,整块塞进了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进肚子中,甚至都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而她连看都没有看清。 也是,自己眼里的一大块,就是他眼里的一小块,哪里够吃的? 只是手里这块,自己吃过,上头应该有不少的唾液,不能给他吃。可如果他不知道,会不会以为自己不想给? 想到这里,也学着他的模样,张大了嘴,将一整块枣糕塞进了嘴里。 几乎要噎出泪来。 “……” 倒也不必如此,难不成会抢她的? 马车缓缓在门前停下,祁风掀起车帘,天色已暗,外头看着黑漆漆的,只有几盏油风晃啊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光线不是很好,她小心翼翼地弓着腰,生怕一不小心踩红。沈彻早从她身侧掠过,大步流星落了地,把手递了给她。 没有一句话,却让她心里被好踏实。并未拒绝,乖乖地将手搭了上去。嫩藕般的小手搭在他的掌心,一股凉意瞬间袭来,他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方才留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衫裙,唇色微白。 深秋比不得炎夏,白日里倒没什么,可到了午后,秋风一起,比那严冬犹有过之。 几乎是毫不犹豫,他将外头大袖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才算心满意足。 双脚才落地,姜元初隐约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巷道似乎有马蹄急走声,好像就在跟前了。 不过还是晚了些,有个庞大的身影直冲冲奔着他二人来了,甚至连祁风也未能反应过来。 对方来势汹汹,疾风闪电般,避之不及,沈彻一个转身,将她紧搂在怀,侧身一躲,但还是被强大的力道给冲了出去,只觉得双眼一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滚。 “什么人?”祁风飞快上前,用手紧拽住缰绳,却只是匹失控的骡子,拉着满车的干柴和布匹。乍一看后头还跟了瘦小干瘪的老头,正惊慌失控地跪在地上,对众人又跪又拜。 “求公子见谅,是老叟一时没拽紧绳子,实在是对不住……” 祁风好奇怎么会好端端发了疯时,才发现骡子的身上插了一把匕首,血流不止,想来罪魁祸首就是它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撞,险些没将沈彻的骨架拆了,为了躲避骡子,保护怀里的姜元初,身子骨不可避免、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旁凸起的石阶上,顿时脸色发白。 第44章 他咬牙牙, 低头细看怀里的人儿,幸而只是受了点惊吓。 姜元初被吓得六神无主,一扭头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沈彻的怀里,他的身上沾染了不少的尘土, 地面上有摊红红的血迹。 “殿下……”她惊呼一声, 手足无措地起身, 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次伤到了他。 伤口在右臂膀上, 外袍被尖锐的石块划开, 鲜血直流, 看着触目惊心。还没等搭上他二人的手,沈彻却像个无事人般, 仅仅皱了皱眉便站了起来。 应当是无大碍,祁风想。 但到底是受了伤, 有些难掩心头的怒火,忍不住问道, “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有看清是什么人干的?” 老翁爽抬手在半空无力地晃了晃, 又重重地垂拍在腿上, 老泪纵横, 心痛道,“这位公子,老叟眼花,又是夜里, 哪里能看得清?!” “这头骡子是老叟才买不久的, 老叟平日里做些贩卖布匹柴草的小生意, 把货从东街运到西街, 今日天色已晚,这才抄了近路,”老翁抹了把眼泪,哭得很是伤心。 鲜血还在滴,那头骡子看样子是要支撑不住了。庄稼人,唯一值钱的也就是这个了。 祁风再问说什么,终是于心不忍,深叹一口气。一旁的沈彻朝四周探了探,寻找可疑之处,而后将腰间上的钱兜子摘了下来,不多不少,买头骡子应该不成问题。 “天色不早了,送老人家几步吧……” “可是,殿下你……”再怎么说,应该也把伤口的血给止住吧,更何况若有人趁此机会偷袭,又如何是好? 他不放心,更不愿意离开半步。 “快去快回……”沈扯启唇吩咐,眼眸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自己又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真不知他在担心些什么? “是。”祁风不再犹豫,牵紧了缰绳,在老翁的指引下,缓缓地消失在夜幕中。 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却把无辜的旁人给牵扯了进去,这帮人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恬不知耻。沈彻心头一时怒火冲天,猛呛几口,顿觉伤口又活生生被扯开了些。 他一皱眉,姜元初就觉得不对劲,双手扶着的力道又轻微了些。这个样子,恐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越发痛苦。 她的步子紧跟沈彻,对方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看得沈彻一愣一愣的。索性将胳膊从她怀里收了回来,反问道,“你觉得眼下是扶我进屋子快,还是让府医在屋子等比较快?” “……” 她幡然醒悟,脆生生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奔进院子。依照这样的速度,约莫天亮也是到不了的。 王府的府医很好找,随便捞个仆妇问一问就清楚,不过还是叫沈彻快了一步。 面色同寻常一样,不过唇色稍稍发白了些。 “殿下这是怎么弄的?”府医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沈彻武功高深,哪怕是暗算,也没几个人能得便宜。 “摔的。”他毫不避讳。 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也算合理。府医微微颔首,没有再问,全神贯注地给他换药。 清理伤口,敷上伤药,大功才算完成了一半,祁风也正巧赶了回来。府医看了看左右,“虽无大碍,好歹是流了血的,老夫先给殿下开一副止血的药方,待伤情稳定了,再予养血补血。” “有劳。”祁风上前一步将府医手中的小药瓶接过。 “我去熬药。”她埋怨自己笨手笨脚,除了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唯有这件还算得心应手。 生怕沈彻吩咐了旁人,她迫不及待地跟着府医走了出去。 “说吧……”沈彻看出了祁风的欲言又止。 想好的话,还在犹豫,就被对方看出了心思,祁风只好改口道,“咱们真的要坐以待毙吗?她梁家除了梁永怀和梁永庆,已无可用之人。殿下有何顾虑?” 唯一的顾虑,恐怕就是因为她是沈叙的亲祖母了,这也是沈彻一直不愿意同她兵戈相见的原因。 他一时踌躇,开口道,“不见得一定是她。” 太后再急不可耐,倒也不至于到了他前脚拒婚,后脚动杀心的地步。未免也太招人起疑了。 “到底想说什么?”沈彻知晓他突然换了念头,索性不再再多作答。 “殿下当真要娶姜姑娘?”祁风很是诧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君无戏言。”他淡淡作答。 “那是否、继续寻找苏姑娘的下落?”祁风屏着一口气,这本就是不能提的事,也怕沈彻突然动怒。 岂料,平静得很,无事发生。 “不用了。”沈彻将目光对向了腾腾燃烧的火苗,像是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神色凝重。 她若想,谁还能捆住不成?到底是自己孤注一掷,笑话罢了。 “是。”响亮清脆的回答把沈彻整得一愣,不禁抬头用异常的眼神瞅了祁风一眼。 终是松了口气,原以为他执念太深,想要放下谈何容易。但没想到放下一个人,竟是从想对另一个人好开始。 “我问过,她的娘亲早没了,”沈彻定了定心神,“姑苏尚有老父亲在,也已续弦,但成婚一事,没有高堂,我纵然能帮她,却也少不得见人低看一眼。” “殿下的意思是?”祁风半天没琢磨透他的心思。 “你去太傅那儿瞧一眼,不必叨扰,若无什么紧要的事,我便去见他,”沈彻沉思半晌,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但还是咬牙下了决定,“老师唯有一子,只可惜多年前裴戎战死沙场,膝下再无人承欢。” “卑职鲁莽,虽然姜姑娘并不是犯事才进的奴院,可毕竟身份低微,”祁风顿了顿道,“殿下这么做,恐怕不太妥当。” 冗长的一声叹息,沈彻皱眉凝神没有回话。 好像真的太荒唐了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顺遂他这么做。 “是,卑职明了。”祁风不再劝了,只是听命下去了。 药香从门缝中挤了进来,一对黑漆漆的目光眨了又眨,脚步胆怯不敢推门。 恰巧被逮了正着。也没见他抬头,怎么就知道自己来了。 她悻悻地低头,进了屋子,双手将药碗捧到沈彻面前,但不忍细看胳膊上的伤。 初闻只觉得甘香,再闻便是焦苦,他皱了皱眉。 “殿下,是药,”她这回聪明了些,读懂了眼神,摆手解释道,“大夫说了,止血药多为炒炭,所以才会闻着有焦味。” 这还真不是自己煮焦,只是黑漆漆的一碗,实在难下肚。 沈彻没喝,她委着小身板凑了过来,朝门口探了探头,这才神秘兮兮地从兜里一只小盒子,里头装满了一个个橙黄色的小蜜饯,看模样就知道酸甜酸甜的。 “殿下,药苦,就这些吃。我偷偷拿的,没有人知道。” 的却,叫人知道靖安王吃药也怕苦,传出去岂不是受人耻笑。 沈彻自然也不会吃,只是瞧她一番动作下来,觉得心暖。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意他苦不苦。 “我给你找户人家好不好?”药已温凉,沈彻才缓缓开口。 “……” 果真,求赐婚是权宜之计。 她难免有些失落,但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不客气地点点头,“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殿下吗?” 沈彻:“……” 是怎么想的?只说要找户人家,没说要找个人家把她给嫁了。 或者说,她心里眼巴巴早盼着嫁人。 “你有喜欢的人?” 否则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 她在王府见过的男子,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祁风是怀绿的,余下的几个,更是点头之交。小的时候倒有,那是青梅竹马,成日里一道玩,谈不上喜欢与否。 只是白驹过隙她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了。 她摇摇头,“没有。” 沈彻松了口气,见祁风从外头回来,便起身道,“今晚早点歇息,明早带你去见个人。” 她惊讶地张嘴,脆生生地点头,退了下去。 回到屋子,怀绿正同月牙哄闹些什么,看到她回来,立马上前,替她摘去外头的衣裳,急切道,“姑娘,我才听说在府门外出了事,殿下为了救你还受了伤,我早就想过来瞧瞧,可是祁将军拦着不让。” 怀绿上下打量了一眼,又围着她转了转,拍了拍胸脯,“还好没事……” “月牙,你去找院子的嬷嬷,只说我有糖饼留给你,快去罢!”怀绿有话想说,但碍于月牙在,没得开口,半哄半骗地将她支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她用绢帕浸湿擦拭去姜元初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姑娘,外头冷,这一回可又遭了什么罪?”如此娇美的一个可人,才出去一阵就弄得灰头土脸,怀绿难免心生怜惜。 “今日殿下在慈宁宫中,同太后娘娘求旨赐婚。”在惊险的事她没敢提,想起来,就觉得脖子一冷。 “赐婚?”怀绿跟着念了一句,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 第45章 “是啊, 我也没想到,殿下要娶的那个人竟然是我。”她低着头,心里有丝不安和欣喜。 “可刚刚殿下……” “什么?!” 她刚想说,那应该是权宜之计, 为得是拒掉任家的亲事, 却被怀绿的一声低吼给吓到。 “姑娘当真喜欢殿下?”怀绿看起来很紧张, 一直皱着眉头, “我有句话一定要说。” “你是想说, 殿下心里早有喜欢的人, 娶我未必是他心中所想,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尖,一抬头, 眼里雾蒙蒙,“甚至, 我是那个人的影子。” “姑娘一直都知道。”怀绿没了话,目光黯淡了下来。 “这也没什么的, 是我自己要留下来,可如果你说要我走, 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没有家了啊, ”她哽咽道, “在这里,至少有月牙和你陪着我。” “再说,殿下对我不是一直挺好吗?就算有朝一日,都成了梦幻泡影, 那也没什么, 这些本就不属于我, 更没什么担心的。” 怀绿握住她掌心, 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钦佩,我虽也是殿下身边的人,但也得冒死劝你一句,不要太认真,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我知道的。”她回道。 她从来也不是个爱犯迷糊的人,哪怕沈彻从车轮前救下自己,也努力说服,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像极了那个画中的女子。 沈彻应当很喜欢她,才会豁出性命去护自己。 * 自从新帝登位,太傅裴值便以病弱体告退了朝堂,留在京都的宅院里,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沈彻能来,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身后头还跟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看起来很清瘦,但面容姣好,是有富贵相的,瞧着就叫人赏心悦目,怜爱的很。 “老臣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裴值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管迎进来再议,又吩咐夫人沏了茶。 沈彻并不掩饰,问安过后,直接开门见山,“老师,学生今日给你带了一个人。” “这位是?” “她姓姜名元初,”沈彻顿了顿,“想借府上暂住几日,待成婚那日,我会接她回府。” 裴值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也是听过苏文茵的,也知道一些事,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彻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唐突,毕竟这样一来,等同于又将恩师卷入了不必要的纷争之中,可若是旁人,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就让这位姑娘住下罢,”见气氛有些尴尬,裴夫人起先开了口,上前牵过姜元初的手轻拍了拍,“手怎么这么凉?殿下,容臣妇领她下去披件氅子。” 沈彻会意,点点头,“去吧。” 两人走出了视线,裴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见过苏文茵的,不能说一模一样,但总归有八九成相似。 “老师,是学生的错。”沈彻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更害怕会被拒之门外。 “女子祸国,”裴值心里如明镜一般,重重将杯子放下,“殿下还是放不下那位苏姑娘么?是嫌老臣活得太长吗?” “老师,学生不是这个意思,”一时间,沈彻也变得六神无主,“老师教诲,学生一直都记得,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心更不由己。” “胡闹!”裴值气得胡子乍飞,把桌子拍得闷响,“你既记得我的教诲,就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 “老师且听学生解释。”沈彻很是愧疚,这样的要求,委实太过分了些。 后院内,裴夫人正拉着姜元初闲话。她与这般年岁的妇人见得不多,太后娘娘算一个,可裴夫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温柔和蔼,比不得太后,恨不得要将自己吃了才罢休。 既是沈彻的恩师,亦是信得过的人。裴夫人如何问,她就怎么答,一点也不隐瞒。 说到身世,裴夫人连连叹息,想着如此可人怎么会有这般心酸的经历,一番话下来也不禁抹了抹眼泪,恨不得是自己的女儿,可以好好宠爱。 也难怪,沈彻会对她如此上心。 “我苦命的孩子啊!”裴夫人一声怜语将她坚强的心往弱处揉,当即就挡不住了,唇尖抿了抿,咬了又咬,眼眶里含泪。 “往后就安心在这住下吧,我让莺儿去给你收拾屋子,”裴夫人说着,伸手替她擦了擦泪花,“你命里该是有一劫,好在遇见了殿下,也是你的福运。” 究竟是福运还是祸报,她不敢想。因为顶了一张相似的脸,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还要心安理得。 莺儿是裴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模样长得好,口齿也伶俐。裴戎在时,原是要许给他做偏房,奈何命运不济,没等到这日,又无心他嫁,便留了下来。 听到要去服侍新来的姑娘,还是靖王殿下带来的,莺儿心里也好不欢喜。一来这不是什么苦差事,二来么若是伺候得好了,叫她美言几句,也算是给夫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故而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 裴值节俭惯了,府邸更比不得靖安王府,一切陈设皆上了年头,十分质朴。这倒让姜元初有了家的感觉,从前日子虽苦些,但阿娘有双巧手,能将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阿爹有个闲散的官制,俸禄不多,但足够一家人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和美。 听说来了个小姑娘,还是靖安王殿下带来的,消息一出,整个院子里突然就骚动了起来。丫鬟仆人们纷纷想着法子,找个借口目睹一下芳容。 果不其然,也没有失望。这个姑娘生得好看,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像宝石般,镶嵌在巴掌大的脸庞上,皮肤嫩得像糯米团子,软趴趴的,看着就想让人掐上一掐。 莺儿生怕这样的阵仗会吓坏这个小姑娘,少不得护她在身后,吩咐道,“都看什么呢?手里的活做完了吗?回头仔细问话,又得挨罚。” 众人这才四下散去,一见八方的灼热的目光没了,她才敢从莺儿的身后站直,“谢谢。” “你不用这般客气,既是殿下身边的人,便是府上的贵客。”莺儿是个知书达礼的,少不得又得宽慰几句,将院中的景致,屋舍的结构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领着她进了一扇雕花镂空的木门,上头糊着丁香色的窗纸,与外头的秋色融为一体,颇为静谧。 不得不说,沈彻一开口,他们的手脚也分外快,不少一会儿,屋子已经收拾妥当。 “那边,就是夫人的屋子了,姑娘得空可以陪夫人说说话。”莺儿抬头一引,小轩窗外别有萧瑟秋意,隔了一进院子,窗对窗很近。 “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准备一下,给姑娘接风洗尘。” 她这次来有些匆忙,本想问问能不能同怀绿一起,但想过沈彻会拒绝,便也没问。 她坐在空旷的美人椅上,双手平放在腿上。毕竟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难免拘谨,又想着前头沈彻同他的老师会谈些什么?她聪明的很,单看裴太傅的神情便能得知,对方很不愿意自己留下。 那么,等会子是还要走么?坐不安稳的。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看向窗子外头,静听外头的声响。 约莫是裴夫人的内院,又得了莺儿的吩咐,一柱香的功夫过了,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正想着,莺儿来了,后头跟了几个小小年岁的丫头,手中端着食盒,一番忙过之后,将吃食都摆了出来。 菜肴新鲜,香气扑鼻,虽不是山珍海味,但看得人胃口大开。 “姑娘且尝尝,这些都是夫人的手艺。”莺儿挥挥手,示意那几个小丫头退下。 “夫人?”她有些惊讶,难怪方才说有什么紧要的事,原来是因为这。 “夫人礼佛多年,吃的都是素食,她爱做善事,”莺儿提及裴夫人就满眼的钦佩和折服,“你方才瞧见的那些,都是些孤儿,夫人瞧她们可怜,便留在身边教她们琴棋书画,读书写字。” 她的眼里多少有些艳羡,这样好的人,要是遇见自己就好了。可这里是京都,姑苏隔得远,那里的疾苦,怎可能流入皇城? “夫人对我这般,我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她知道,裴夫人这般对自己,一半是缘由沈彻,另一半是疼惜。 疼惜一个人,眼里是看得出来的。 “姑娘言重了,吃过夫人亲手做的饭菜,也不止你一人,若人人都要报答,夫人恐怕也受不过来。若你觉得饭菜可口,一粒不剩地吃完,也便是报答了。”莺儿说话最得人心,她心中宽慰了一味,轻轻提筷往嘴里送。 寻常的饭菜刚入口,姜元初便觉得味道似曾相识,但不是阿娘的。她觉得诧异,细细品了品,越发觉得这味道从前一定尝过,只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想着想着,连带着后脑勺的旧伤,隐隐发疼,眼里淬满泪星子。 “姑娘怎么了?”莺儿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引得她这般动容,可细想想,倒也没有。 “没什么,就是太好吃了……”她说着,又连扒了几口饭,吃得津津有味。 “姑娘慢着吃,不着急。”莺儿瞧她一举一动实在可人,心生欢喜,将饭菜通通往她面前挪了挪,又是添汤又是加菜。 别说是靖安王殿下喜欢,她瞧着也喜欢,只恨不是男儿身,否则就提亲去了。 小姑娘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小心翼翼护着碗,生怕有米粒落下来,浪费了裴夫人的好意。 第46章 吃饱喝足, 盘子里也是干干净净的,她生生地将要上来的饱嗝噎了下去,“夫人好手艺,我今儿是有口福了。” “这有什么的, 夫人说了, 姑娘喜欢, 想吃什么只管开口。”莺儿笑着回话, 眉眼温柔。 哪里好意思?已经够叨扰了, 再者又是靖安王殿下的恩师, 有诰命在身的夫人, 自己哪能这么不识趣? “不用麻烦的,”她想了个委婉的借口, “我平日吃的不多,随意点就好。这些已经是我三天的量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不能再吃了,撑着难受, 还会发胖。 莺儿善解人意,也不强人所难, “听姑娘的, 只是姑娘有什么吩咐便说, 切莫委屈了自己,把这里当成自个儿的家。” 她点点头,忽而想起外头的沈彻。自己总是这样,有好吃的时候, 什么都不记得。 她从圆凳上站起, 半猫了个身, 眼巴巴地看着圆月门的。 “姑娘是想问殿下吧, ”莺儿心思灵敏,一下子就看穿了,“还在前头同老爷说话呢……” 说话?是为了自己的事么? 想到这里,她就按耐不住,想去前头瞧瞧。断不能叫沈彻因为自己,而为难了裴太傅。 “姑娘要去哪?”莺儿唤住她,“热水已经备好,姑娘先洗把脸……” 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脚步,听话地回了屋子。莺儿悉心地将拧干的帕子递给她,她胡乱拭了拭,心不在焉。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裴夫人。 “让我来罢!”温温柔柔,如沐春风,裴夫人从莺儿的手里接过檀木梳,在姜元初的身后站定。 “这如何使得?”她惶恐地转身,用手扶了扶发梢。 “我同娘亲岁数差不多,理应也算是你的长辈,长辈给晚辈梳头,又何不妥?”裴夫人伸手将她挪过身去,背对着自己。 这小姑娘的头发厚厚重重,像瀑布一般,柔顺披在腰间。裴夫人拿着小梳子轻轻地这么一梳,丝毫不用力气,像滚珠一般,异常丝滑。 “夫人……”她受宠若惊,整个人僵硬,不敢在凳上坐实,总想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听殿下说,你是姑苏人?” 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裴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是。”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那地方,离京都不算太远,坐三夜的船就到了,”裴夫人用簪子在她头顶,轻挽起一个发髻,“那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也难怪能生养出你这样的娇娃娃。” “夫人过奖了,姑苏那地人杰地灵,小女长相平平无奇,掺人堆里,就越发不显眼了。” 裴夫人知道她是谦虚。这个小姑娘,除了瘦些,骨相尽显之外,五官生得精致,若以好好调养,必定是倾城国色,是京都那些贵女比不上的。 “女子显眼未必是好事,水满则溢,月满则缺。”佩裴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这样好看的姑娘,若叫人看上送去宫里,那才是真的糟蹋了呢! 身后的动静突然慢了下来,姜元初以为是裴夫人出了神,并未在意。 她却不知道,裴夫人是因为被她后脖子上的一块小伤疤给吸引住了。 裴夫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忍不住用指腹触了触,才知道是真的。这快伤疤样子奇特,像缺朵梅花,皱巴巴的。裴夫人记得清楚,那是孩子才出生不久,叫水不小心给烫到的。 当年的孩子长大了,但伤疤还在,只是对面不识。 “你娘亲叫什么名字?”裴夫人声音颤抖,眼里隐约有泪。 “回夫人的话,小女阿娘姓王名巧言。”姜元初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也没回头,只是乖巧地作答。 “不是她……”裴夫人怔怔地说了一句。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那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林雪柔,辅国将军容疆的妻子,因受奸人谋害,先帝召旨不回,背上了通敌谋反的罪名。一家上下九十六口死于非命,彼时孩子出生不足月,林雪柔自刎追随夫君而去,孩子却没了下落。 不会记错的。可一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更不能相认,裴夫人的心里就堵得慌,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容家一门忠烈,不能战死沙场,却死在了朝廷的争斗中,实在可悲可叹。 “夫人怎么了?”终于察觉到裴夫人的不对劲,姜元初缓缓转身,只瞧见对方脸上落了两行清泪,赶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手好凉,钻心的凉,姜元初也跟着身子一抖。 “突然想起一些事来……”裴夫人像无事发生般笑笑。现在还不是时候,虽然新帝即位,靖安王倒没什么,但朝政有一半握在太后娘娘的手里,还不是替容家平反的时候。 她没说话,从怀里掏出绢帕塞到裴夫人的手里,满是心疼。 “是个懂事的孩子。”一想到,阴阳相隔的好姐妹,裴夫人的心里总掩饰不住悲伤,而今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在眼前,听闻受了不少的苦难,哪里忍得住?寻了借口,匆匆逃出了那屋子。 姜元初一头雾水,瞧见莺儿进屋,本想托她去问问,可总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不太合适,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莺儿不知道,以为她还是想问殿下,便道,“姑娘是想问殿下吧,奴婢瞧着夫人和你在里头,便没有打扰。殿下让奴婢通传姑娘,他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让姑娘安心住下。” 这么快就走了?还没同自己说上一句话呢,总得交代些什么才是?可惜都没有。她心里空空的,但藏得很好,眼神平静,点点头,折回屋子。 裴值正为了沈彻的事,心中堵着。在案牍前把书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坐立不安。 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荒唐。三年了,沈彻应当算不上长情的人,可没想到,竟还是忘不掉。哪里是泥潭,他就往哪里钻,活生生把自己困死了。 听见推门声,裴值一见是自己的夫人,顿时平静了许多,摇摇头,将她身后的门关上,“夫人,这回,我实不知该如何劝他。” 如果能劝住,早些年就该劝住了,可沈彻是个倔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哪里有那样容易说得动。 “你也别总忧心忡忡,”裴夫人贴心地取了外袍给他披上,“依我看,你这脾气也要改改?” “夫人此话何意?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活得不能说明白,但也不糊涂,”裴值很是不解,解释说道,“我就是知道他执念太深,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我这是在劝他回头。” “也只有你把他当成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心思,但是孩子也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啊!”裴夫人温声细语,微微带笑,“我倒觉得他这样挺好,人生在世,束缚太多,难得一回真性情,就由着他罢。这么些年,他受了很多的委屈,背负的也太多,你们总记得他是那个只手遮天,权倾天下的靖安王,可你想过没有,他也只是个孩子,若生在寻常人家,便也能承欢母亲的膝下,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永无天日的皇城里?” “你眼下知道心疼他了,”裴值被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接过她手中新剥的橘子,“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你打起他来,未必见得比我心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他一意孤行,最后弄得满身是伤,但你别忘了,他母亲离世得早,性子本就孤僻,难得有个喜欢的姑娘,就随着他去罢。旁人你不信,怎么还不信我?我看人向来很准,这姑娘是个好脾性。” “才小半天的功夫,夫人怎么也叫她折了魂?”裴值有些纳闷,这才多久,胳膊肘拐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不帮着劝也就算了,还纵容他这般胡闹。 实在有些猝及不防。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般,”裴夫人笑道,“你从前又不是没管过,他什么都听你的,唯独这一点,从没有让步。” “先帝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好生教导。那时他还小就已灵气逼人,是可造之材。总以为他会成为储位,可没想,长大些就离了京城,我其实教得不多,是他自己悟性高。” “你也知道他这些年不容易,此事更无伤大雅,又何必苛责,”裴夫人顿了顿,“我想说,你听后恐怕能欣慰些。” “能有什么欣慰的事?”裴值不信,这些年来来回回,钻到耳朵里都些晦气的事。 “那位是容疆的孩子。” “夫人休要胡说。当年容疆意图谋反,先帝赐死,林雪柔畏罪潜逃的路上被官兵截扑,也已自戕。” “我知道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但那个疤痕我认得,更不会记错。阿柔有个姐姐,叫林雪微,正是那位苏姑娘的母亲,我就说天底下哪里有生得那么像的人?” 裴值听后,颇为震惊,怔怔道,“好,好,容家有后了。” “殿下他知道吗?” 裴夫人摇摇头,“应当是不知道的,否则一来就该挑明才是。不过,这件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毕竟容家还未平反,当年的推波助澜者还活跃在朝堂上,就让这个小姑娘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吧。” “不如我们收为义女吧?”应该是最安全的法子了,府上也有许多孤女,不会叫人察觉的。 “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思。”府上的事从来都是裴值在做主,多少也该知会他一声。 “这样的事,夫人自己决断就好,何须多此一举?”裴值心中宽慰许多。 “方才,也不知是谁黑着一张脸?” “我那是不知情,容疆在世时,虽然与我只是点头之交,但他的赤胆忠心我尤为敬佩,他的女儿,理应得到善待。” 第47章 这一夜睡得不算踏实, 天没亮就醒了。看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又想起那日慈宁宫沈彻的神情。 真的要娶自己吗?圣旨可不是开玩笑的,还是正妃之位。 偏偏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在屋子里倒也不闷, 有莺儿陪着说说话。莺儿是个聪明人, 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但她仍记挂着怀绿她们。自己不在, 月牙可别再做出什么举动来激怒了沈彻。 晌午的时候, 裴夫人来了。着装依旧淡雅, 不施粉黛, 放寻常人堆里根本看不出是个有诰命的夫人。 “昨晚睡得可好?”裴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今日穿了件桃花衫裙, 玲珑身材凹凸有致,可比人间春色。 “多谢夫人关怀, 一切都挺好的。”裴夫人能来,她也有些意外, 自己虽说是沈彻带来的,但没想到对方如此上心。 好是好, 可以沈彻没有告诉她要在这住多久?难不成一辈子吗? “昨日有些话我想着不太妥当, 但总要问问。”裴夫人心中有打算, 若她养父母仍在姑苏,便将他们接到京都在团聚,但女子能入得了王府,除了是以奴隶的身份送进去, 其他的鲜少有可能。 “夫人请讲。”姜元初心里也有准备, 约莫问得是同沈彻有关, 譬如是如何认识的? “你的娘亲和爹爹, 如今仍在姑苏么?” “阿娘已经不在了,”小手拽紧了裙摆,轻咬了咬下唇,“爹爹续了弦,家中有个年少两岁的妹妹。” 这话听着就叫人揪心不已,裴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乖巧的模样更是让人心碎不已。原来这个孩子,比想象中要受了更多的苦。 “那你又是如何进的王府呢?”裴夫人知道问这话很残忍,但要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得不问。 那段记忆姜元初以前不敢提,经历了这许多以后,心性也变得成熟强大了许多。 “是人贩子把我拐走,后来就到了殿下府上。”她只字不提后母的事,毕竟是太傅府,这种荒唐的事传出去,爹爹指定没好果子吃。 养恩虽浅,但她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这么久了,可有写过书信给家人报平安?他们一定很担心你。”裴夫人觉得有些蹊跷,倘若这孩子当真是阿柔托付的,要是丢了,必定心急如焚,想来应当是那竹篮子顺水飘到河边叫他们捡到的。 爹爹担不担心,她不知道,但是后母巴不得她早点死,平日就没少受她们母女的欺负,爹爹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写信这事,她从来没想过。 从卖给人贩子的那刻起,他们就已经下了狠心,哪里还会管她的生死。 裴夫人是个聪明人,而她一撒谎就容易舌头打结。 “是殿下不让?”裴夫人低下头,把声音压低了些。要知道,王府的每个人都很怕沈彻,所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贴心的举动,让姜元初心头一暖。没做过的事,可不能叫沈彻背黑锅,“是我、自己不想写。” “好孩子怎么可以撒谎呢?”裴夫人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是不是你阿爹对你不好?” 看她吞吞吐吐,大抵是这个缘由了。 “爹爹他……” “也没对我不好……” 漠不关心而已。 “岂有此理,谁家孩子不是阿娘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怎能如此混账?”裴夫人这样温柔的人,都被气得不行。难不成捡来的,就不值得怜惜吗? 这样精雕玉琢的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罢了,都过去了,以后这儿就你的家,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的娘亲。” 听样子,是要收自己为义女了。不知,这是不是沈彻的安排?能成为太傅的义女,是她百世都难修来的福气,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推脱。 “愿意的,我愿意。”她有些动容,点点头,梨花带雨。 暗无天日里,沈彻是她第一道光,裴夫人是第二道。 “以后有什么委屈、难处,只管跟我说,这院子不大不小,”裴夫人用手指了指窗外边那一堆正在嬉闹玩笑的姑娘们,年岁相仿,“你瞧,她们都是很好的姑娘。” “去吧。”裴夫人点头冲她微微一笑。 她心领好意,在裴夫人温柔的注视下朝她们走了过去。原本欢闹的场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约莫七八双眼睛盯着她。面面相觑过后,为首的青衣姑娘踩着小步上前,从身后拿出一只七彩斑斓的蹴鞠,大大方方递给她,露出两只甜甜的虎牙,“和我们一块玩吧……” “好!”毫不犹豫地接过,用力地点点头。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闹着要阿娘陪自己玩蹴鞠。她很喜欢的,可是后来就没机会了。 几个姑娘家玩得的开心,没有束缚的姜元初难得一回玩得畅快淋漓,太阳快落下山才歇。和一堆同岁的姑娘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天南地北的讲,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彼此之间已经变得很熟络了。 先前那个青衣的姑娘名唤慕青,自幼父母双亡,身染怪病,命不久矣,是裴夫人将她救下,治好了她。 另外几个,也都是苦命人,但好在都遇见了裴夫人。 一直等到第三日晌午,靖安王府上才有了消息。来的是怀绿和祁风,一见面怀绿就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围着看了几圈,蹦了又蹦,“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什么喜事啊?”一起玩耍的姑娘也都纷纷停下,好奇地仰长了脖子。 “皇上下了圣旨,要将你许配给殿下。”姜元初还在发愣,怀绿早高兴地眉开眼笑。 这不,刚刚接完旨,两个人马不停蹄地奔过来了。 竟然是真的,以为只是权宜之计。 她有些傻眼,呆愣了半天,才感到震惊,摇摇头,“别瞎说,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怀绿惊讶她的反应,拧着眉头,“那可是圣旨,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胡说一个字啊!姑娘,你听到了吗?殿下要娶你,他是真的喜欢你。” 一直担心的事,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是靖安王妃吗?”慕青在一堆迷茫的脸庞中起先回了神,张大了嘴巴,“小元初,你要当王妃了?!” “那可是靖安王?!”另有个姑娘发出了冗长的艳羡声,“小元初,靖安王啊!” “当王妃会怎样?”人群中有个小丫头,约莫六七岁,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扇动,新奇道“,是不是会有好多好看的新衣裳穿?” 否则,怎么人人都想当王妃? “是啊!不仅有好看的衣裳,还有许许多多好吃的,好玩的。”慕青躬下身,用指腹轻轻点点了小丫头的鼻尖。 “那婉婉长大了,也要当王妃。” “你才多大,急什么?”慕青听了好气又好笑,揪了揪她糯米团似的双颊,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旁人求之不得的事,真发生到了自己身上,她却开心不起来,“那我要做什么?” “姑娘说什么胡话,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新娘子便好。” “殿下怎么没来?”这么大的喜事,他应该出现才是。 “姑娘可真是糊涂了,俗话有云,这大婚之前新郎官和新娘子都是不能见面的,怕冲撞了喜气。” “姜姑娘,钦天监已经择好了时日,大婚事宜皆由礼部操办。”迟迟未开口的祁风补了一句。 “小元初恭喜你了,到时别了给我们吃喜饼,也沾点喜气。”慕青以为她是太开心,才没缓过神。 唯独姜元初自己知道,她不是没回神,而且感慨沈彻对自己的心意是真的,屡次出手相救,车轮前拼死护她,让她以太傅义女的身份出嫁,想得周全仔细,唯恐叫旁人瞧低了她。 “姑娘,殿下还说了,要奴婢带你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多采买些。礼部固然想得周到,可人各有喜好,总得挑些自己喜欢的,是不是?” 她脆生生地点点头,要买的。有很多东西想买,比如沈彻平常喝得那套茶盅,看着有些年头了,有杯子也缺了口。他公务繁忙,身边并无细心服侍的人,恐怕也不曾留意。 还有衣裳,平日里用的宣纸等物,几乎是能想到的,若有关于他的东西。 既然决定要迎娶,那自己也该乖乖地做个听话懂事的贤妻良母才是。 想到这里,她没有犹豫了,“事不宜迟,正好得空,今儿便去吧,先前瞧着府里有些东西是该换一换新的了。” “奴婢才说,还以为姑娘不想嫁呢?原来心里头都想着成婚之后的事。”怀绿没忍住打趣道。 脸上涌上一股燥热,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小手握拳敲了敲怀绿的胳膊。 口是心非这四个字,在自己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京都同往常一般热闹,这回出街同往常不一样,有了准王妃的身份,姜元初总觉得有许多在盯着自己,很是不安。 马车上,说了这些日子在太傅府发生的事情,怀绿瞬间就明白了沈彻的良苦用心。自古以来,王爷的正妃哪个不是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倘若她就这么嫁过去,旁人不敢议论沈彻,但难保不会有人戳她的脊梁骨,造谣生事。 满街上都是店招的旗帜,好不琳琅满目。王府里平日也有主事采买的人,但有些小物件得自己买才得心应手。 靖安王不食荤菜,那恐怕往后她要在素食上头多费点心思了,各种蒸炖的罐儿不能少。京都的口味同姑苏不尽相同,京都偏重,偏辣,但姑苏偏甜偏淡。 马车在一家风格迥异的铺子前停了下来,是怀绿的意思。 “京都很大,很多地方姑娘应该当都没去过,不过这儿的东西,姑娘应该会喜欢。” 祁风抬头看了眼店招,以前和沈彻来过一次,里头贩卖的小玩意是由各国运来的,千里迢迢,十分难得,寻个乐子开开眼界倒也不错。 第48章 铺子很大, 里头闲闲散散有几个看客,手中把玩着物件交头接耳。 “姑娘瞧瞧可有什么喜欢的?”怀绿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一进门就和掌柜的点了点头。 新奇的物件太多,小到茶杯, 大到弓弩应有尽有。颜色也好看, 质地上乘, 是她以前没见过的。 姜元初的目光被一张毛色鲜艳的兽皮给吸引了。那么大一张, 猎人应当费了不少的功夫。 掌柜见她犹犹豫豫, 忙笑脸相迎道, “姑娘喜欢这个么?这不是真皮, 但工艺复杂,穿在身上比那真的要暖和许多。” 听到不是真的, 她才敢伸手往上摸了一摸。纤长的兽毛贴在她的掌心,穿过指缝。软软的、暖暖的, 很舒服。 也没多久就快冬天了,拿这缝件遮风的袍子吧, 沈彻应该会喜欢的。 刚想问价钱,却发现掌柜已经走到了柜台前, 同一个看客聊着什么。那位看客身材纤细瘦长, 身着用鹿皮做成的骑猎装, 腰后挎着弯月刀和酒囊,头戴鹿皮帽,面纱之下露出一双清澈如潭水的眼眸,在姜元初的脸上稍作停留后, 迅速挪开, 一副嗓音洒脱沙哑, “我要这个。” “五十两。”掌柜比了比手势。 鹿皮姑娘看中得是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 样子小巧,刃口冒着白光,冷气森森。 姑娘从钱兜掏出银锭往桌上一放,收好匕首,直直地往门口走去。与姜元初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对美目显然有些讶异,转了转,而后结结实实地撞了上来。 姜元初同怀绿正在赏玩着那块兽皮,有说有笑,猝不及防被撞到,疼得她直拧眉。 那人没有说一声抱歉,更是视若无睹般走了出去。 “你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呐?!”怀绿气得亮嗓子,守在门口马车前的祁风也打起了精神,朝那位女子看了一眼,原本松垮的身子,一下子就挺直了。 “没事,说不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呢,她撞我自己也疼的,不会是故意的。”她用手揉了揉被撞的胳膊,将兽皮报到了掌柜面前,“掌柜的,要这个。” “多少银两?”怀绿知道她心地善良,也不愿再提这糟心的事,而是问起了价钱。 “二位是靖安王府上的人吧,管事的已经交代过,看中什么只管拿取,记个账就成,”有生意做,还是靖安王府的生意,掌柜早就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再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不用了,就这个。”她温和一笑。外头天色不早了,七七八八也采买得差不多了,其实王府什么都不缺,是她自己觉得该买些什么,新的日子快开始,总该重新打点一下。 出了铺子,怀绿瞧着祁风一本正经的模样就有些来气,“祁将军,你刚刚明明都瞧见了,为什么不把那个人拦下来?” 祁风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还能迁怒到自己,一时间也有些生气,换平常少不得回怼几句。这会子有旁人在,索性闭口不提,一屁股坐回了车驾上。 “好了怀绿,祁将军一直都在外头哪里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咱们快上车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怀绿心有不甘,嘀咕了一句,祁风也只能装听不见,有些委屈的挠了挠头,吁了口气驾动车马。 沈彻即将大婚的事在整个京都炸开了锅,有许多女子听后纷纷跺脚流泪,原以为想法设法攀不到人,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因为对方心里早心有所属。 这如何能比?眼看王妃之位成了黄粱一梦,也有死心眼,闹着想自尽。总之越传越神乎,越传越厉害,最后传到姜元初的耳朵里头。 没敢想,自己的对手竟然会有这么多? 也有些打定了主意想将女儿许给沈彻的官员,在听到是太傅的义女之后,也纷纷选择了让路,甚至连侧妃的位置,也懒得觊觎了。 谁人不知,自先帝驾崩以后,沈彻除了太傅裴值,又将谁放在眼里过?太傅的义女做正妃,那侧妃之位更加不需要费劲了。 不过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义女,也是众说纷纭。有人敢猜,但没人敢说。旁家或许有什么风流韵事,但裴值这样梁子正的三朝元老,拈花惹草的事,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蹊跷归蹊跷,到底没人能寻到与其有关的蛛丝马迹,更多是避而不谈,静观其变。 婚期将近,礼部按照三书六礼,由太监将聘礼悉数送到了太傅府。有各式绫、纱、罗、锦,又有金银、釵环,燕居冠服等物,天家富贵,光是嫁娶之物,就铺满了整个太傅府。府上张灯结彩,放眼望去皆是红彤彤,喜洋洋的景象。 自裴戎殉国以来,太傅府一直冷寂,头一回如此喜气。向来严肃的裴值,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裴夫人也早早地到了她屋子里,亲自替她梳洗,更换婚服,比娶那媳妇还要殷勤。 “要嫁人了。”裴夫人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一想到好姐妹林雪柔的凄惨遭遇,心里就难过的不行。 一段日子的相处,姜元初同她之间的关系早已升温,彼此之间也是无话不谈。 “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怎么就成了靖安王妃呢?”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红彤彤的脸蛋,怎么瞧着都是喜气的。外头欢声笑语,锣鼓喧天,喜娘催着她上花轿。 裴夫人笑笑,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倘若容疆在世,以他立下的丰功伟绩,莫说是王妃,便是皇后之位,也是担得起的。 “他幼时我便知道这孩子脾性不会太差,你在王府中想来也听说不少的传闻,不妨说句体己话,这世上总要有人做乱臣贼子,去成全他人。他做的事许多都不是本意,唯有娶妻一事,你大可信他。”檀木梳缓缓走过她云雾般的秀发,晨曦透过小花窗映照在她白皙嫩滑的脸庞上,红妆下的她,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做不好这个王妃,是不是也担心日后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她点点头,是,好像又不是。 人总是贪心不足,以前她觉得能活下来就好,后来她觉得不管沈彻喜欢谁,心里能留有一个自己的位置就很好,可现在,她想完完全全一个人占据他的心。 “沙子握得越紧,流走得也就越快,”裴夫人淡淡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身为女子,确实有许多无奈,但从不应该为了一个男子而活,女子也该有自己的方寸地,活出自己的价值。” “元初多谢夫人教诲。”这些道理,阿娘从前也讲过,只是那时还小,听不懂这些所谓的大道理。 “好了,快些起身,别误了时辰。”尽管有些依依不舍,可也不能再耽搁了。 “元初拜别夫人。”她起身弓腰行礼,泪泪眼朦胧。 以扇遮脸,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出了院子。脚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红绸,耳畔吹吹打打,也让她原本平静的心变得浮躁起来。 沈彻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喜服,隔着扇面她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几日未见那个身影似乎又清瘦了许多。 趁着喜娘不注意,她将扇面微微一倾,不多不少,正好能看见他的半边脸庞,眉眼带笑,写满了温柔。 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一丝微动,沈彻也转了身。硕大的喜服包裹着瘦小的身躯,扇面背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浓墨睫毛轻轻扑闪,像麋鹿般。 一遍不够看,两遍还是不够。这样的沈彻,她从前是没有见过的,瞧着新鲜,忍不住偷偷多看几眼。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可使不得。”喜娘后知后觉连忙将她的扇面扶正,搀扶着上了花轿。 花轿沿着京都最繁华热闹的大街转了一圈,道路两旁,人来人往,欢声笑语。 “这位姑娘好福分呐,太傅收了做义女,又嫁给了靖安王。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真当是享不尽了!” “没想到这位殿下生得如此好看,那些写话本子可真离谱!” 依稀听得几句,便叫那喧闹的锣鼓声给盖了过去。她收回轻掀轿帘的手,安安静静地坐摆直了身子。 等啊等,终于等到轿子落地。按照习俗,一会子沈彻定然是要来接自己下轿的,想到这里,她赶忙抚了抚发髻,理了理衣裳,生怕有一丝凌乱,而且竖起了团扇。 一道光从帘缝边缘透了进来,光亮越来越广,花球微微一紧,沈彻宽厚的手掌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摊开,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喜娘在旁边唱着一些好彩头的话,她神情微微一滞,红着脸把小手搭了上去,心快要蹦出胸腔。 花球一头连着沈彻,另一头被她紧紧握住。头一回,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以王妃的礼仪踏进王府的大门。 前来祝婚的人很多,姜元初认不他们,只是偶尔在听到沈彻同祁风谈话的时候提及过,都是朝廷重臣和有名望的商贾富户。 沈彻这样的身份在,哪怕想劝酒,也都是走走过场,没几个胆子肥的真敢把他给灌醉。又有祁风同沈砚在,挡酒的事自然少不了他们。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按照习俗,得等到沈彻亲自给她揭扇。等了很久,饥肠辘辘,也没见身影。 “娘娘,不然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怀绿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规矩是规矩,可要是把肚子饿坏了,还真划不来。 糕点就在不远处的圆桌上,能闻到香气,她没忍住吞了吞口水,小嘴倔强,“我不饿,还能再撑一会子。” “今夜这外头,整个京都大大小小的文武百官都来了,哪怕是不喝酒光道喜,就得花上好些时辰。姑娘多少吃点,这屋里头只有你我二人,不会叫人瞧见的。”怀绿耐心劝了几句,将一小碟桂花糕放到了她眼皮子底子。 香味扑鼻,模样也精致可口。 叽里咕噜。肚子诚实地叫了叫,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咬了咬指尖,搁下扇面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拣起一枚略小的掰成两半,小心翼翼地塞到嘴里。 肚子不能饿,妆也不能花。以前光羡慕新娘子的花冠,好看是好看,哪里知道会这么沉?又不能缩着脖子,更不能乱动,要姿势端正,实在受罪。 “娘娘,喝点枣汤罢!”怀绿知道她对吃的没什么抵抗力,半哄半骗拉着她又吃了许多。 腹部鼓囊囊的,她用手揉了揉,心满意足。 第49章 门口的脚步声静了下来, 沈彻看着里头的一举一动和欢声笑语。他不知道,自己不在时,她会是这样的顽皮性子。 可只要自己一出现,她就会变得很拘谨, 生怕做错了什么, 整个人战战兢兢的。 他整了整衣冠, 长指轻叩了叩屋门, 发出一声轻咳。 “遭了!是殿下!”怀绿轻呼一声, 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以为他没有那么早来的, 看来外头那些宾客也不怎么样?如此可以‘公报私仇’的大好机会, 怎么就逮住,偏叫他溜了出来。 怀绿一乱, 她也跟着乱。跑到铜镜前扶了扶头上的花冠,又拣起胭脂花片将蹭点的唇红补了补, 急急忙忙掀上盖头,只听见一声闷响, 她吃痛地用手捂住额头,眼冒金星。 忙中出错, 应该坐到榻上再盖盖头的, 怎么这样的小事, 都能记错。 “姑娘怎么了?”怀绿也跟着惊呼一声,急忙忙跑上前查看她的伤势。 根本不知道撞上了什么。揭下盖头,才发现额角起了个小肿包,红彤彤的, 一碰就疼。 “哎呀, 这可如何是好?”怀绿满是愧疚, 手忙脚乱地去在屋内试图寻找些可以消肿的物件。 虽然没流血, 但看起来也有些严重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多少有些不吉利。 “没事,不打紧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一边安抚自责的怀绿,一边走到榻前坐下。 刚要伸手去拿盖头,房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打开了。屋内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神情讶异。 入新房本该有许多繁杂的礼节,但看到这样的情形,怀绿也很识趣,默默地退了下去。 沈彻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但心疼和焦虑都写在一举一动上,“伤哪了?” 她手背微弓,本能地捂住额头。 “让我瞧瞧。”他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摘下,喜服宽大的袖口轻拂过脸颊,里头拢着淡淡的香味。 不像是平日里惯用的香。 也很好闻,让人觉得安心。 她情不自禁地将身子挪了挪,试图凑近些,也好仔细闻一闻。 凑得过分近了些,原本正担心她强势如何的沈彻蓦然低下头来,看了一眼。 她也学得聪明,沈彻看自己,就乖乖地一动不动,对方收眼,她就仰仰鼻子。 察觉到小动作,沈彻垂眸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 能有这样的顽皮心思,看来是真的一点都不疼,不懂自己在揪心什么。 “疼……”她低呜了一声,小脸上写满了委屈,眸子里的水汪汪就要溢出来。 “知道疼了?”他反问。 “嗯。” 下手真重,比自己撞得还要疼,但她没敢说。 一拢红衣,玄纹云袖,身上没有沾染半点酒气,红烛高照下,刀刻般的五官削去了棱角,变得柔和起来。眉眼间隐隐约约有光泽涌动,飘逸出尘,宛若神明降世。 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假。 以前见惯了他各种模样,要么是肃穆的官服,要么是厚重的劲装,无一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难得一回穿成这样,还是喜服,当然要多看几眼才是。 “好看?” “嗯。”她很实诚地点头,甚至还偷偷咽了咽口水,根本没有要挪眼的意思。 拜过堂,成了亲。那便是自家的夫君了,多看一眼又何防? 秀色可餐,以前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好看?见对方没有反抗,她更是起了劲,用小手把脸盘一托,歪着脑袋,光明正大地看。 “要不要,再看得仔细些?” 离得太近,沈彻能清楚地触到她温热的鼻息,长睫之下漆黑灵动的眼眸转了又转,小圆脸像只粉粉的糯米团子。 让人瞧了,忍不住想上去吧唧一口。 怎么个仔细法?还能再仔细些? 她揉了揉眼,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连脸上的小绒毛也看得十分清楚。 挠了挠耳朵,像是在冥思苦想些什么。 总归与寻常的不太一样,沈彻不由地多留了个心眼,伸手拂掉她嘴角的碎屑。 那一小碟子桂花糕还在床头的案几上摆着,已经被吃了大半,蓬松金黄色的糕点,模样好看,谁瞧了不会贪嘴。 酒味很淡,但醉倒她应该不成问题。 看样子,醉得还不算彻底。 他小叹一口气,握住瘦肩将她扶正,一字一句,像哄小孩般,颇为耐心,“太傅府住得可还习惯?” “裴夫人对我很好,她做得一手的好菜,样样都好吃,她们院子里还有许多小姑娘,个个模样都好看。” “那裴太傅呢?” 本以为,肯定没有王府自在,没想到她倒挺享受。 “……裴太傅,”她想了想,咬了咬指尖,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比殿下还要没趣……” “………” 果然醉后吐真言,什么都敢说,毫无忌惮。 沈彻冷哼一声,眸子骤冷,“夜深了,早些歇息。” 花冠被捧了下来,边沿在额头上压出了一道红红的印记,看来是沉得不行。 她后知后觉般挠了挠,有些发痒,又痴痴地望向他,小手紧紧拽住衣袖,不让他离开。 不要睡觉,放着这么好看的哥哥睡什么觉? 沈彻本来是要起身去拿茶杯解渴的,被这么一拽,也就脱不开身,颇有些无奈,“你不累?” 一天的折腾,比在案牍前批阅要累太多,还得时不时地笑,两只腮帮子早酸得不行。 “累,”她有些怨气,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沈彻,“又累又饿。” 桌上那些她一直都没动过,在等沈彻回来。但吃了几片桂花糕,这头怎么就这么晕,身子也轻飘飘的。 味道是好,还想多吃几片。 她把手往碟子里身去,沈彻迅速一收,黑沉着脸,“别吃,凉了。” “……” 桂花糕可不是凉的么?难不成这一日下来也将他弄浑了。 “吃这个吧。”沈彻从她臂弯里抽出手来,径直走到桌子前,扫视了一眼,大半菜都已经凉了。唯有角落的红枣汤,罐子的外头用炭火包着,还是温热的。 动作轻慢舀了小半碗端到她面前,抬手的瞬间,沈彻忽而想到了什么,拣起勺子放在唇边轻啄了啄。 幸好,没有酒味。不然又得痴傻上几分。 “好了。”他递了过去,抿了抿嘴,味道真不赖,自己的肚子也是空空的,也想吃。 她蹿着毛绒绒的小脑门就上来,乌云般的长发披散在纤瘦的腰间,喜服将她的冰肌玉骨衬托地淋漓尽致。 他喉结滚了滚,嗓子火热。 嫩如葱段的手毫不忌讳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憨厚可爱,凑近嗅了嗅,又小口地吹了吹。 “烫……” “……” 哪里就烫了?一点都不…… 沈彻想说什么,但看到她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时,鬼事神差地舀起一勺,吹了吹。 并不熟练,连力道也不算均匀,甚至有些没耐心。 没人为他做过这事,也没有为谁做过这事,怎样都觉得别扭。 “好了。”他语气糯糯的,没有半点脾气。 勺子到了嘴边,她却没有要张口的意思,目光落在他那两瓣淡粉色的唇尖上。 下意识地,他想起刚刚替她尝味道时汤液兴许沾了一些,搁下碗抬手要擦,被绵软的掌心给按住。 她褪了靴,侧过身去,双膝横跨半跪在他腰间,欺了上去。 蜻蜓点水,让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了惊涛骇浪。 “干什么?”他脸色一寸寸沉下去,一个反扑将她擒在身下,“你胆子可真不小……” 都说酒能壮胆,旁得不知道,可她的色/胆还真是肥了不少。 她惯不会喝酒,桂花糕里那微乎其微的酒量,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精致的脸庞就在眼前,她闭了闭眼,甚至伸手摸了摸。不是梦。 最后肆无忌惮地将双手搂了上去,微微仰头,像猫儿那般,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殿下……”眼里三分醉意,脸上泛着娇红,语气软地像朵芦花,挠得人痒痒的。 “……” 整颗心都要化了。 “唤我什么?” “殿下……”她拧了拧秀眉,寻思也没哪里不对啊,从前可不就是这样唤的么? 他抓住小半截手腕,凤眼微眯。 “喜娘没有教么?”有些失望,还是她左耳进右耳出? 教了的。可以唤乳名,还可以唤夫君。 但她实在羞涩,难以开口。 乌漆漆的眼眸垂了下去,有些做贼心虚,食指相对,戳了戳,不敢吭声。 一点小心思拼了命地瞒,也是躲不过他的双眼。 “那就跟着我从头到尾好好再学一遍……” 知道骗不下去,她有些慌乱地睁大了双眼,掌心抵住他宽厚的胸膛,摇摇头,抿了抿嘴。 芙蓉帐暖,窗子外头月色正好。 梨花骤雨。 沈彻看着怀里酣睡香甜的人儿,巴掌大的脸枕在玉臂上,白瓷般的天鹅颈上残留着点点红妆,亦如绽放在雪里妖艳的红梅。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角发丝,眼底笑意温柔。一声低沉的呢喃吓得他连忙缩回手,就连呼吸也不敢太重。 好在并没有醒,只是往他怀里缩了又缩,整个人柔弱无骨,紧紧覆盖在他心口。僵直在半空的手终于垂了下来,悄悄地放在腰上。 有些喘不过气。 脑子里似乎有洪水猛兽,总在意图支使他去做些什么。 他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克制一些。可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那会子事,整个人犹如行走在云端,身子骨跟着绵绵发软,微微渗汗。 干柴遇火,一点就燃。 他倒没什么,常年在军营的人,早就锻炼出来了,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尽。但这朵娇花,恐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想到这里,他冷静了许多。 第50章 枕着的那片臂弯越来越热, 她缓缓睁开眼,酒意散了大半。一想到先前那事,就不敢迎视沈彻的目光。 “殿下怎么不睡?”她知道,对方从未挪开过。 “嗯。”他应了一声, 将滑到腰间的喜被重新给她盖上。手一搭, 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挤到了床榻外边。 “殿下, 是不是我睡相不好?” 应该是这个原因, 以前也不是没有被阿娘嫌弃过。 她睡姿是不太好, 甚至还会打呼噜, 说梦话。 沈彻翻了个身, 下了榻。锦被中那截白皙的手腕也跟着移了出来,被他捂了个严严实实。 “没有。”他道。 再晚点, 估计就掉下去了。 她侧身歪头,手一伸就碰到了结实的床沿, 看来没有说实话。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见他背过身去, 她才能把顺利地问出口。 “我有东西要给你。” 婚嫁的东西,将屋子累得满满当当, 几乎无处下脚。沈彻从檀木架上挪下一只小盒子, 上头刻有精美的花纹, 不过巴掌大小,沉甸甸的。 “是什么?”好奇心重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从锦被中一跃而起,双腿盘膝坐下, 兴高采烈地接过盒子, 反反复复瞧了瞧。 可惜打不开, 像是被人刻意封住了。晃一了晃, 里头有沉闷的声响。她有些不死心,又细细端详了一番,来了兴致,“这是孔明锁?” “是。” 里头是什么,沈彻没想说。走到榻前坐下,将被褥又一次披回到她身上,还顺手拢了拢,生怕寒气窜入。 整个身子瞬间暖和了不少,她双手托着盒子举到面前,冥思苦想了许久,但还是找不到打开的法子。 “殿下为何要突然送我这个?”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大婚之夜沈彻要送自己这个黑漆漆的小黑子,且神秘兮兮的,也不说里头是什么。 “我给你,你切莫送与旁人,摸一下看一下都不行。”他说得颇为认真,也生怕她不长记性,顺势在她糯糯的脸上揪了揪,“知道了么?” “殿下送给我的,我又何时送与了旁人?”话一出来,她又赶忙圆谎,“先前我的确送了一些给流萤姐姐,可那些东西,我寻常也用不着,放在屋子里头积灰,岂不糟蹋了?” 所以要拿来送人。 沈彻的脸有些黑,虽然那些物件花费不了他多少心思,但毕竟是自己送出去,没想到她一点也珍惜。换成是谁,能不生气? 大概就仗着,就算生气了,也不会舍得拿她怎么样。 “是这个道理,”沈彻有些无奈,只得认同点头,“可这个,同那些不一样。” 黑不溜秋的盒子,哪里就不一样了?恕她眼拙,根本就看不出里头的名堂。 “以京都的习俗,男女成婚都是要交换定情信物的。”他解释了一遍,大概是这么个说法。 这个她倒是没有想过,前阵子买的那块兽皮,还没缝好呢? 要是那只玉镯子没碎就好了,拿来交换倒也不寒酸。可惜了,她一直不舍得戴,如今再没了机会。 “怎么?姑苏没有这样的习俗?” 她摇摇头,有些为难。但入乡随乡这事她可明白地狠,意识到对方可能会失望,她乖巧地笑笑,商量道,“有的。今儿太突然,往后补上成不成?” 沈彻不过只是闹闹她,也便顺理成章地让她保管好此物,没想过她会撒娇示弱,如此一来,再冰冷的心,也被她融化了。 “成!”他拥她在怀,指腹触了触眼尾的美人痣。 初次见面,他也是这样的举动。 一次次为自己破例,她原以为是上天眷顾气运好,谁曾料想是因为相似的容貌。倘若,从前的偏爱是因此缘故,那眼下的王妃之位呢? 亦是靠这张脸得来的么? 骨子里冒死一阵寒意,她拼命想拨开冰层去看看那颗心,究竟有这么变过?哪怕有一丁点自己的位置也好。 “殿下……” “你我既已是夫妻,从前的称呼也得改一改,”心底有思绪在隐隐作祟,极力压制却还是冲了出来,“唤我阿彻吧……” 记忆里,那个女子一身明艳,毫不费力摘走了他的情丝,困了许多年。 “阿彻……”她不知道沈彻心中所想,很是听话地开口念给他听。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她心有不安,也心有不安。 “想知道什么?”他似乎猜到了,但心存侥幸,兴许她问得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呢? 两颗心在各自的胸膛里跳,去雷鸣般轰隆作响,有些烦躁。 “我想知道画上的那位姑娘是谁?”她想听听真话,哪怕再残忍,也能接受。 “你就那么想知道?”他脸上毫无表情,袖中的拳头却不由自主地紧了,心里的火焰开始慢慢燃烧。 忘记不好吗?非要去记、去提。 她显然没察觉出气氛里的微恙,笑容恬静,“你方才说过,既已是夫妻,夫妻之间应当坦诚相待才是。” 沈彻眉峰竖了起来,“她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没,”她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架势,生生地把话吞了下去,“你若不想说自然可以。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哪怕你心里另有旁人,我也不在意,分我一点角落便好。” 声音几乎轻得要听不到,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贪心? “姜元初,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他轻轻咬牙,眸子骤冷。 五雷轰顶。 两眼发酸,她的心好像瓷器般被摔了粉碎,眼前这个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不能问么?可以好好说的。 “我最讨厌你用这样的语气,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抓住她的肩膀,沉声嘶吼,“你不是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 “她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喜欢了很多年,也等了很多年,”久久被压抑的情绪赫然崩塌,红了眼,连嗓子也变得沙哑,“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里的位置。还想要问下去吗?” 她连连摇摇头,被恐惧笼罩的身子微微蜷缩。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凤眸微眯,冷静了不少,伸手抵过她下巴,“事已至此,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要好好活下去,而我只要这张脸,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语气冰冷,眼里甚至有一丝厌恶。 她闭了闭眼,泪水在脸庞上盘成两道浅浅的沟壑,缓缓地落下。 “所以,你一定要好生保管好这张脸。”五指间力道厚实,仿佛要将所有恨意揉进她骨子,而后活生生地碾碎。 明知道会等来这样的答案,也早做好了准备,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还是那样残忍。 救她出深渊的是他,推她入深渊的还是他。 沈彻甩袖出了门,只留她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红烛高照,她却觉得骨子里钻进了一阵生冷,把整个身子埋进锦被里,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怀绿同祁风两人本在外头的院里守着,看到沈彻黑沉脸出来,便知道情形不妙。 “娘娘,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怀绿紧步进屋,上前撩开锦被,见她发丝凌乱,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发生什么事了?快别哭,大喜的日子不吉利。” 见是怀绿,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扑到怀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要这么做?”连拳头也没气力握紧,绵软地在怀绿的背上敲了几敲,很快又自责起来,“我为什么要问?他就不能骗骗我?” 听见这话,怀绿也很是后悔自己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给她,深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值得。” “他娶我,是因为我和她容貌相似,我就是一个影子,是一个替代品。” 泣不成声。 “娘娘,你哭成这样他也不见得会难过自责,到头来伤得是自己的身子,得不偿失,又何必呢?再者,你已经是靖安王妃,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入了册的,谁也不能把你从这里赶出去,往后的日子,荣华富贵,吃穿不愁,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连活下去都要费好大的劲。”见她这般失魂落魄,怀绿的心也揪在了一起,“图什么不好,非要去图一个人的真心?” 哭声渐微,她坐直了身子,用手背抹抹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和月牙都会好好陪着你的,”怀绿松了口气,扶着她重新躺下,捏好了被角,“姑娘睡罢,把这些不开心通通忘记掉,明早还要去宫里觐见皇上和太后娘娘。可千万别把眼睛哭肿了……” 她险些就忘了这事,按照习俗,成亲第二日须得叩谢隆恩。可刚刚闹成这样,也不知道明日又该如何面对? 怀绿扶着她躺下,往香炉里添了香,吹灭喜烛,放下纱帐。等她怀绿出了门,她才又睁开眼。外头月色正浓,风吹过瓦檐沙沙作响。 再也没有回来过,天明的时候,半边床榻还是空空的,仿佛先前的欢愉都是假的。 第51章 沈彻依旧没有进屋, 她穿戴齐整后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应该等了挺久,也没有催她。 “进宫之后无需多言,跟在我身后便好。”他起先开了口, 伸手摘掉了她肩上的一枚落叶。 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也心照不宣, 安安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马车缓缓前行, 她转头看了眼, 又很快收回目光。 该说些什么好呢?但昨夜一事, 仿佛又将她推远了。 随着宫门越来越近, 沈策的脸也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 若非必要,他今日也不会来。 以现在势如水火的局势, 多说一句,他都觉得浑身难受。 太后同样也是十分难受, 没能把自己的人安排进王府,反倒还受威胁, 这个太后做得真当憋屈了些。 但见到沈彻的瞬间,依旧看不出一丁点的厌恶, 笑容慈祥没得说。 她牢记清楚, 只是乖乖地跟在沈彻身侧。进宫之前, 已经将礼节反复练习了几遍,尽管旁边有许多眼睛盯着自己,但也没觉得有多惊慌。 “儿臣携荆妻给母后请安,愿母后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声音里透着一丝阴冷, 笑容却要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旁人还当真以为, 这两人有多母子情深。 “臣媳给母后请安, 愿母后身体康健,福泽延绵。”不卑不亢,语气娴静,异口同声。 “好好好!乖孩子!都快起来罢!”太后也不含糊,亲自上前将二人搀扶了起来,笑容慈祥,和蔼可亲。 太后把二人的手拉在了一起,“阿彻,你父皇的在天之灵,也定会保佑你们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厚实的掌心握了上来,她本能地缩了缩手背,脸上笑意只增不减。 “彻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太后的一句话,让她回了神,“别看他平日威风凛凛的,但在哀家眼里至始至终都是个孩子。他若是对你不好,哀家替你做主。” 她还记得上回进宫的情形,听过许多刺耳的话,如此转变,未免也太快了。 “臣媳多谢母后。” 拿捏不好该回什么,那就不回,恭敬谢恩总不会错。 沈彻早听出话里有话,不由地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哀家从前对你是有些成见,那也是因为见多了覆车之鉴。哀家做母亲的少不得总会多些顾虑,你不要放在心上。阿彻心性纯正,哀家只是怕他遇人不淑。后来哀家想通了,你可千万不要埋怨哀家……” 她不傻,太后话里有话,又怎会听不出来?就是在如何回话上犯了难。 “母后忧心了,人是儿臣自己选的,有什么后果儿臣自己担,母后的教诲儿臣从不敢忘。” 没想到沈彻会替她挡话,原先的算盘也落了空,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干笑道,“哀家瞧她可是越瞧越欢喜呢,可要好生对待,若受了委屈,哀家拿你是问……” “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待她。” 明明是温馨的谈话,姜元初却觉得,这两人都恨不得能互相掐死对方。 “哀家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她说,”太后似笑非笑,“彻儿不会介怀吧?” 猝不及防。 这是姜元初没想到的,两个人之间的较量,竟然能把自己扯进来。看来裴夫人先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一点都没错。 皇宫凶险,莫说伴君如伴虎,就一个太后娘娘就足够难缠了。 “母后请便。”沈彻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袖口的拳头紧了又紧。 自己同太后娘娘并未有任何的交集,有什么话又非得单独说?姜元初跟在其后头,简直是百思不得解。 偏偏沈彻顺了意,那自己更无话可说。 穿过宽阔的大殿,走进一扇窄门,太后领着她进了内室,佛香扑面而来,她对眼望去,神龛里头摆了一座小小的佛像,案几上摆了些贡品,佛珠,经书等物。 应当是平常太后礼佛的地方。 “哀家近日新得了一卷佛经,不知道你能否帮着抄写一遍?”太后说着从里头找出一卷,经书有些年头了,卷面已残,但里头的字迹能清楚辨认。 是妙法莲华经。 慈宁宫自有人专门抄写经书,怎么如何就轮到自己?她不曾念过几年书,写得簪花小楷算不得好看,恐怕到时候又要惹事端。 但又不能推辞,只得先答应,再找法子脱身, “能替母后抄写经书是臣媳的福分。”多说多错,她也学着惜字如金。 “是个好孩子,哀家让妙云给你准备纸笔。”太后点点头,很是满意,当即就命人吩咐了下去。 太后一走,她就开始捯饬起了经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总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佛室内静悄悄的,林妙云捧着文房四宝从外头进来,瞧见姜元初的瞬间也是一愣。先前听说靖安王要娶妃,太后为了此时还伤神了很久,没想到竟然是她。 比起宫里皇上身边的妃子,她算不得惊为天人,哪怕是穿了王妃的冠服,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像是藏在深闺中好好呵护着的姑娘,温婉亲切。 就是不知道上回的事,她记不记仇。今时不同往日,以她靖安王妃的身份,若要给使绊子抬眼色,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自己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疼。 沈彻的人,莫说自己,连太后都不敢明着怎么样。 脚步一滞,姜元初显然也认出她来,习惯性地想起身,方又想起数日以来裴夫人的教诲,在宫中行事理应不卑不亢,合乎身份规矩。 “王妃,纸笔到了,”林妙云走到案牍前半蹲下,“让婢子替你研磨罢……” 薛采乐的事未必是她由着做的,但事因自己而起,沈彻又下了死手,难保不她记恨。 她微微颔首,心中苦笑了一下。进宫见礼还没来得及奉茶就被叫来抄写佛经,恐怕也就只有沈彻的人才有这样的待遇了。 墨香在砚台里缓缓散开,她在纸上落笔,由浅入深,一字一画都写得极为小心。 屋子里十分寂静,只有风吹过枝页和研墨的声响。这个王妃的来头,林妙云听过一些,但靖安王向来挑剔,先前不明白光是样貌相似,怎么就入得了他的眼。 而今离得近了才深觉,这个姑娘光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让人瞧着欢喜,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哪个男子瞧了不心动,他沈彻再无欲无求,可也是个男子啊! “王妃的字,是婢子见过的里面写得最好的,想来在这上头费了不少的心血罢!”林妙云实在藏不住心头的欢喜,忍不住夸赞。 虽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可在宫里待久了,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个个主子之间周旋,这里并没有其他人,也难得说句不违心的话。 “让林尚仪见笑了,我自幼喜学笔墨,不过是熟能生巧。” 惜字如金,再多的话,她也不想说。在这里,她的颜面就意味着沈彻的颜面。 沈彻同太后如今是什么样的立场,她又怎么会不清楚。明面上瞧着是让林尚仪陪着自己抄写经书,谁不知道这是特意找来盯着自己的。 口风实在太紧,林尚仪微微有些尴尬,但也挑不出差错,只得继续低头研磨,时不时地看向她提笔的手,粉雕玉琢,白里透红。 她抄写得不快,经书又很厚,抄写完一遍,恐怕天都要黑了。这还是不要紧要的,已经很久没握笔了难免生疏,几页下来,整个胳膊酸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小半个身子也麻得厉害。 但看林尚仪也没有要去通报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轻轻将笔搁下,用手揉了揉胳膊。 “婢子该死竟忘了时辰,”林妙云忙放下手中墨棒,站起身来,双手往裙上拭了拭,“王妃且稍候,婢子去取些果茶。” 林妙云走了,她才有机会站起身来,轻轻踩了踩发麻的双腿,小叹了口气。 才来的时候,香案上的香还是新点的,如今已经快燃尽了,也没能到半点沈彻的消息。 是还在昨晚的气,故意将她遗忘在这里么? 林妙云从外头端了香茶进来,见此情形笑眯眯道,“抄了一上午的佛经,手都酸吧,王妃快吃杯香茶,这会子太后娘娘正小憩呢,你也暂且歇歇。” 真要把她这手抄费了,到时沈彻盘问起来,吃苦头的肯定是自己,薛采乐的下场她是见到了,也不想做第二个。 听这话的意思,沈彻已经走了,至于是去了皇上那里还是出了宫,她不知道。 心中失落不已,但眼下的礼数不能忘。 “多谢林尚仪。” 她轻扫了一眼面前的瓷碟,里头盛着各式各样的糕点,模样小巧精致,惹人喜爱。小心翼翼捏起一枚,用手托着,生怕有碎屑落在佛经上。 她是真的饿了,但也不敢吃太多。生怕叫人笑了去,只吃了两枚小点心,呷了口茶,稍作休整后继续抄写。 可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坚持了小半个时辰,头晕眼也花,看了看窗子外头,静悄悄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还不来? 她咬咬牙,鼻子一圈,眼底似有温热游走。 在屋子一待就是小半日,前面还有林妙云陪着,后来连她也走了,只剩孤零零的一人。 刚要起身,太后在两个宫人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进佛室。又不紧不慢地在佛像上了香,敬拜过来,方才将目光落到姜元初的身上。 案牍上的宣纸已经垒了厚厚一沓。抄佛经最是费心力的,稍有不慎落错笔,前头那些也会功亏一篑。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咬牙坚持下来了。 “累了吧,过来歇歇。”太后在一旁坐下,手中把玩这佛珠,脸上似笑非笑。 “回母后的话,不累,臣媳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抄好了。” 抄好就回去,她可不想留在这里,傻傻地等着太后把对沈彻的怨愤撒在自己身上。 “不急。你且过来,”太后嘴上不说,“这样不停不休你哀家会心疼的,要是彻儿问起来,也没法子回话。” 哪里就那么容易放她走?就要她知道,靖安王妃的位置可不是光有皮囊就行的,可好借此警训沈彻,得知进退懂割舍。 “是,臣媳遵命。”她有些无奈,可也毫无办法。 “你替哀家捶捶背吧,也好活络活络筋骨。”太后说得轻描淡写,姜元初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抄了这么久的佛经之后。 已经就要站不住脚跟了。 还不知道,过后等来的又会是什么? 第52章 慈宁宫外头, 沈彻头也不回地往宫门的外头走去,祁风追上他的步伐,小声道,“殿下……” “王妃她……” 太后是什么用意, 谁人不知道, 当真要把她留在这里, 不管不顾, 真的妥当吗? “留她说几句话罢了, 用不着大惊小怪。”他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墙角树根有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如果自己贸然进去,强行将她带离, 恐怕才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新册封的靖安王妃,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料太后也不敢胡来。时辰一到,还不是会把人完好无损地放了, 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殿下就不怕太后娘娘会同王妃提起苏姑娘的事么?” 苏文茵永远是他的心头大忌,提不得。倘若将姜元初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又或者…… 祁风不敢想下去, 将如果定夺交与沈彻。 这事沈彻也想到了, 太后的手段卑劣,从不显山露水,若想利用此事离间二人,他并没有十成得把握肯定她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这事真实存在, 越解释, 只会欲盖弥彰。 眼下似乎进了一盘死局。 有些发愁, 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下落吗?”时隔多天, 沈彻第一次这么问,他不怕姜元初恨自己,倒是更怕太后会先一步找到苏文茵。 如此一来,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好办了。 “没有。”祁风依旧摇头。 “回府。”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姜元初挺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给太后敲肩捶背,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一切。 “哀家从前是不是见过你?”太后娘娘突然眼眸一亮,凑近她的脸庞瞧了瞧。 “你长得很像那位……” “是苏姑娘。”林妙云回了一句,笑得有些难看。 “对,可不就是她么?简直是一模一样,小时候,哀家还抱过她咧,”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妙云啊,哀家怎么很久都没见她来了?” “娘娘又糊涂了,苏姑娘已经失踪很多年了,”林妙云知道这是个坑,但也没办法帮姜元初,只能顺着太后的用意说话,“殿下命人找了好久,仍旧一无所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是哀家口无遮拦,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后娘娘演得收好意戏,将她千疮百孔地心又放在火里烤了一遍,“从前彻儿是很喜欢那位姑娘,可如今他娶了你,想来是要下定决心对你好的。” “母后放心,臣媳也定会同殿下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装糊涂的本领她也不差,见招拆招,只当是听不懂。 太后这么做,显然是为了羞辱和激怒她,但这件事她不是头一回知道,已经习惯了,脸上更没有任何的波澜。 如此反应,叫太后的心里又凭添了几分恨意。 “瞧瞧哀家当真糊涂了,你们能放下过去,相敬如宾自然是好的,只怕你心存芥蒂,”太后娘娘挽住她的手,拍了拍,“哀家知道是你个好孩子,可当真能够接受一个心里早有人的夫君么?” 表面上问的是话,姜元初却清楚,太后娘娘要的是立场。是想要自己投入阵营,一起敌对沈彻。 “臣媳如母后所想,既已成亲,便也是下决心放下了过去的一切,他会对臣媳好的,臣媳相信他。” 女子嫁人不就是图夫君对自己好么?那个位置真的没那么重要。 以为能等来什么解气的回话,这好像说了又没说,太后活生生被噎得不轻,气得急呛几口,连忙吩咐妙云掌茶。 “罢了,哀家累了,你且退下吧!”知道拉拢人心无望,也不敢明目张胆使手段,太后闭了双眸,挥了挥手。 她轻吁一口气,想着能离开这里,浑身也轻了不少。谁料刚走出几步,便又被叫住。 “且慢,把你方才抄的佛经拿来给哀家瞧瞧。” “是。” 哪里有这么简单,她开始有些无助,把仅有的希望投向林尚仪,但显然对方是太后的人,对她的求助几乎视而不见。 抄写的佛经被递了上去,她乖乖候在一旁等待。初时太后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待翻到最后,直起身子,哆嗦着手将纸通通挥到她脸上。 “你写得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她脊背发凉,胡乱从地上抹起一张纸,瞧了瞧,那上头有许大不敬的话,掺在佛经里头,很是突兀,是有人刻意添加上去的。 可这些东西分明就离开过自己的手掌心,她胆子再大也是惜命的,怎么可能在这上头做文章,太不合逻辑。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由得她解释,太后身旁的宫人已经将她按跪在地上。 “母后,臣媳冤枉,这不是臣媳写的,绝对不是,”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疏离着可能会遗忘的纰漏,摇头辩解,“方才林尚仪一直都在臣媳身旁,她可为臣媳作证。” “林尚仪,你可有亲眼瞧见我写这些?” “回太后娘娘的话,婢子的确不曾亲眼瞧见,但期间婢子给王妃添了果茶,有离开过片刻,那时可有发生些什么奴婢就不得而知了。”林妙云有些心软地看了她一眼,不敢违命,将先前的交代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姜元初,你对皇家不敬,该当何罪?” “此事绝非臣媳所为,臣媳亦无力自证清白,但请母后将那位举证臣媳有罪的宫人找出来。”她身子骨娇小,说出来的话却是铿锵有力,惊得在场之人无不震撼。 “你当这哪里,衙门升堂的地方么?难道哀家还会冤枉你不成!”太后一口咬定此事就是她所为,只是没想到她胆子竟然这么大,敢公然挑衅自己的威严。 “没有做过的事,臣媳不会认,”她脑海中又细细过盘一遍,仍旧找不出半分破绽,心灰意冷,“母后要罚便罚。” “你!”太后气得直咬牙,将桌子拍得很响,厉声道,“放肆!” 林尚仪不由地替姜元初捏了把冷汗,太后固然惧怕沈彻,可面子上向来做得周到,恐怕不会为了区区小事出头。这是有苦头吃了。 “太后娘娘息怒,想来这也是王妃的无心之失……”林尚仪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人,什么情境该说什么话清楚的很。 “哀家念你是初犯,又适逢大喜,宫里亦见不得血腥,你去外头跪着,不跪满三个时辰,不得起身。”说罢,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她清楚的很,知道执拗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束,索性不挣扎了。 已经是深秋了,再华丽的慈宁宫也早失了春色,一片凋零。 她咬牙,挪移发麻的双腿跪了下去,台阶下不知何时多了碎石,一下子簇进皮肉里,疼得她浑身冒冷汗。 疼,像被人用刀活生生剔开,从里头取出骨头。 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眼前的宫殿出现了重影,闭了闭眼,天旋地转。 “王妃,不然你进去同太后娘娘说句软话吧……”林妙云从殿内走了出来,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心里不是滋味。 “用不着,我能坚持住。”话里小小的倔强。 太后等得不就是自己的求饶吗?她同沈彻之间的较量,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决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林妙云无奈地摇摇头,同一旁的宫人使了个脸色。 消息传到沈彻耳朵的时,马车刚驶出宫门不远,祁风听到身后有宫女扯着嗓子大喊,甚至都没过问沈彻的意思,赶忙停了马车。 祁风认得她,是慈宁宫里头的。 宫人气喘吁吁跑上前,看了看掩得严实的车帘,没有紧皱,“祁将军,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祁风也跟着一紧。 “王妃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怒了太后娘娘,这会子正被罚跪呢!” 似乎比想象地要更严重些。马车里头,沈彻的脸阴沉地可怕,祁风以为他没有听清,用手搭了搭帘子,预备听从他的示下。 “殿下……” “回府。” 充耳不闻,语气冷淡地让祁风也摸不透了,心情复杂,应了声是,上了马车。 那宫人是受了林妙云的差遣前来通风报信的,本以为沈彻至少会多问一句,没想到竟如此漠不关心,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悻悻转身回宫去了。 祁风坐立不安,几次想掀开车帘都犹豫了。自己跟了沈彻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是知道的,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脸色就十分难堪,一路更是无话,惹不得。 想了个最为拙劣的办法,祁风从马车的踏板上取下一枚碎石,轻轻一弹,乖乖地钻入了轮子下边。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殿下,待卑职下车看看。” “她既有那样通天的本领,有什么好忧心的?”明知太后对她不怀好意,会想法子为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她独自一人抛下。 “卑职只是担心太后会利用她来对付殿下。” 祁风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毕竟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估摸着早就捅破天窗说亮话了,有变数也不是不可能。 “沈彻淡淡一笑,“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拐弯抹角了?” “卑职不敢。卑职所言亦是心中所想。”祁风头皮有些发麻,论看透人的心思,沈彻从未走过眼。 “让阿叙去瞧瞧。”看样子不给个准话,这回去的路上恐怕难得清净,沈彻笑容渐收,放下帘子递话。 第53章 “是!”祁风难掩心中的喜悦, 调转马头直奔宫门。 她快要支撑不住了,眼前的一切变得灰黑,大殿的梁柱也变得矮矮的,在那里晃啊晃。 沈叙来得还算及时, 一眼就看到外头跪着的身影, 和在旁若有似无替她挡住风口的林妙云。 “怎么回事?”他听到消息就赶来了, 看到这一幕, 心中不解。 “回皇上的话, 是王妃她在替娘娘抄写的佛经, 不知怎地上头写了几句大不敬的话, 犯了忌讳,”林妙云瞧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知道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尊卑, 催促道,“皇上快去帮着说说话吧……” “你……”沈叙转身看了看, 欲言又止。 “我没有……”声音很轻,似乎拼劲了所有的气力。 “送她回府。”沈叙也实在看不下眼, 先斩后奏, 吩咐一声, 匆匆进了里头。 身子在颠簸的马车里渐渐温热,她一抬头看到就看到怀绿那双焦虑红肿的眼眸,像只兔子那样,红彤彤的。 “娘娘醒了……”怀绿喜出望外。 “我这是在哪啊?”她依稀记得, 沈叙好像刚刚就在眼前, 林尚仪同他回禀事情的经过, 自己又说了什么, 后来就不省人事了。 微风拂起遮风帘,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橙黄的灯火像如血的残阳,涌近她毫无防备的眼眸。 有些刺眼,身子更觉得冷。 “绕过前面那条街,咱们就到王府了。”怀绿捂住她的冰冰凉的手背,搓了又搓,试图找回一点温热。 也不知道在宫里头受了怎么样的委屈,被宫人送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人事不省,膝盖上隐约还有血迹。 更让怀绿生气的是,靖安王不知去了哪里,问了祁风又闭口不提。 她双腿已经没法走路了,怀绿差了府里的几个奴仆将她放在软垫上抬了进来,来来回回过了几个风口,整颗脑袋都跟着生疼。 用过不多久,嘴里便开始说起了胡话,额头滚烫如炭火一般。掀起裤腿才知道,破处已经化了脓,正往外渗着血水,气味难闻。 屋子里大夫和仆妇们一阵手忙脚乱,又是清理伤口,又是擦身子洗脸的。 沈彻坐在案牍前,听着院子里嬷嬷前来回话,面无波澜。 “知道了。”口吻冷淡地更像是懒意知道,连眸子都没抬一下。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并不清楚。不过是说几句话,哪里就闹成这样? 昨晚那自作聪明的本事,若是用到这上头,又何愁不能全身而退,哪里还能叫太后留了把柄,惩戒得如此狼狈。 “殿下,娘娘她……” 先前的嬷嬷又跑了进来,语气比先前还要焦虑上许多。他压根就不想听,顺其自然地握紧手中的书卷砸了过去。 “出去!” 书脊触低发出一声闷响,那嬷嬷吓得连忙没了踪影。 他揉揉生疼的太阳穴,眼底露出一丝狠戾。 屋子里排排站了许多人,个个脸上都心急如焚。这些奴仆中有不少受过姜元初的恩惠,听到出了这样的事,纷纷赶来。 但病人需要静养,怀绿迫不得已将来人通通请了了出去,独留大夫在榻前诊治。 嬷嬷缩手缩脚地在门口徘徊许久,被怀绿发现后方才畏手畏脚地进屋。 “殿下呢?”怀绿有些奇怪,换作从前沈彻恐怕早就守在榻前了,如今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你先出去。”沈彻不来,她也没招,元初又离不得自己只能让嬷嬷先退下。 “怎么样?” 约莫是受了风寒,进屋以后暖炉微熏,她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劳累过度又受了寒,歇上几日应无大碍,”大夫收拾好诊箱,叮嘱道,“娘娘的后脑勺有旧伤,遇不得冷风,更要勤添衣物。” “有劳。”怀绿点头,命人给了赏银,将大夫送出屋外。榻上的人仍旧昏迷不醒,胡言乱语,小脸涨得通红,柳眉微蹙,燥汗淋漓。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过来看一眼么?难道仅仅因为多问了一句不该问的,就要将她抛下不管不顾吗? 如果自己早些说出真相,会不会就不一样。 瞎想间,榻上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姜元初双目无神,干涸的嘴唇起了皮,低喊着,“水……” “娘娘,水来了,”怀绿将她扶起,一面抚她的背,“慢慢喝……” 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她环顾四周,屋子里里空空如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仍不愿意相信,“殿下呢?” 眼里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想同沈彻说上几句的,哪怕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定论,也要为自己辩解几句。 那样的事,她不会做,也不屑去做。 “殿下方才来过的,要你好好修养,瞧你睡着就没打扰,”怀绿编了个密不透风的谎话,“你也知道殿下日理万机,又将近年关,各部呈上来的折子比平日里多了半成,他脱不开身。” “他来过……” 黯淡无光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笑,再次重复,“他来过……” 来过,那就是不生气了。一下子释怀了许多。要不然实在没气力下床,她恨不能马上飞到他身边,说上几句亲昵的话,顺道为自己昨夜的唐突认个错。 “是啊,奴婢早就说过,殿下是个外冷心热的人,有时是会阴晴不定,可那是因为他在慢慢接纳你,接纳你成为靖安王妃。过程兴许会闹得不愉快,但熬过去就好了。所以娘娘,昨夜的事你也不要觉得有什么,男子心粗,过后也就忘了。” 她听话点点头,眼睛亮起了星星。看来是自己太无理取闹了,沈彻能在太后跟头求旨赐婚,哪怕真的是逢场作戏,可那些好,怎么会是装出来的。 自从大喜当日便再未踏进喜房半步,那夜已经将话说绝,沈彻没想到她能来。 端着乌漆的小瓦罐,脸上沾染了不少的煤灰,蓬头垢面地站在书房的外头,直到四目相对,她才踩着碎步走进来。 “是什么?”他皱了皱眉。 对她的病情只字不提。也是,能站能走,会有什么大碍?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阿彻……”两个字说出口,她的心跟小鹿那般蹦哒不停,捧着瓦罐的手微微颤抖。 正儿八经地这么唤他名字,还是头一回,难免生涩和娇羞。 “……” “我不饿。”他似乎也猜到了里头装的是什么,不是刻意躲避,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临近渭北的青州,不久前遇了场旱灾又有蝗虫欺野,田地寸草不生,庄稼人颗粒无收。朝廷拨了粮饷过去,但仍有源源不断地难民在往外出逃。 谁都知道这不合乎常理,可青州的知府是太后娘家的人。这样的荒唐的事往年也时有发生,亦有上书弹劾的官员,可往往不出多日这些皆无病而终。 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敢当那只出头鸟了。 他一夜未眠,愁得正是此事。 “是栗子,”她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我在上头加了些糖霜,尝尝吧,很好吃的。” 秋季是栗子成熟的季节,香气浓郁,回味甘甜。 沈彻忽然记得对方有些听不懂自己的话,将手里的折子重重丟到案牍上,拧眉冷眼,不说一句话。 她似乎嗅了火药的味道,将瓦罐往自己怀里抱了抱,低头从里头挑出一颗较为饱满的栗子,轻轻剥去外壳,递到他面前。 悄悄张嘴就能吃到,沈彻却极不情愿地别过头去,推开她的手。 冷漠的举动让她心不由地往下一沉,以为是昨夜的事,他还没有翻篇,鼻子发酸,强颜欢笑道,“阿彻你是不是有烦心事?” 昨日将她一人遗忘在慈宁宫暂且不提,今早又是这副脸色。姜元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里他? 栗子是一大早趁着灰蒙蒙的天色在后院中拾捡的,仆妇都尚未起身,她兀自一个人在柴火前守了好几个时辰,用文火一点点炙烤出来的。 且不说栗子的外壳坚硬将她手背划上伤好几处,炙烤时指尖更是烫得生疼。 这些她都没说,害怕沈彻担心,又害怕沈彻视而不见。在慈宁宫的折腾已经耗尽了她不少心血,身子本来就恢复完全,又早起折腾,难免体力不支。 没想到,换来的是他的漠不关心。 “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府里自有仆妇去料理这些粗活,你是靖安王妃就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的一举一动是代表整个皇族,你颜面微薄,视同儿戏,可我沈彻丢不起这个人。” 他把话说得很重,脸上没有半分温柔。 “阿彻说的,我也想到了。所以这栗子是我趁着他们还在熟睡时烤的,没有叫旁人瞧见。” 烤栗子不是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为了不打扰其他人,姜元初只掌了一盏油灯,烫伤无可避免。 指尖留有红印同白皙的肌肤格格不入,手背上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让人很难不想到当时的鲜血淋漓。 他很显然也看到了,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 “听不懂我的意思么?”自己说出口的话,沈彻都觉得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张脸他总会想起苏文茵来?是不是要看到自己足够狼狈她才死心。她是来可怜自己,看自己笑话的。 想到这里,沈彻心头的火再也压不住了,骤然起身冷冷地盯着她。 “我……” 她更加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明明也说什么,不吃就不吃。 “你当真以为,自己在那上不得台面的阿娘跟前学过几天厨艺,就可以在王府论高下么?” “阿彻先前不是说过……” 越来越听不懂了,先前不是夸她饭菜做得可口么?怎么翻个脸就不认人了?再者,为什么要牵扯到阿娘呢? “想听实话,是吗?”他眸色渐渐黯了下去,如深渊般凝视着她,将她逼推到墙角。 她紧紧抱住瓦罐,退无可退,惊恐不已。 “很难吃。”声音像从地狱爬出来般阴冷,身上拢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将彼此间隔得很远。 “真的很难吃吗?”她看了看怀里的栗子,瓦罐的滚烫已然毫不在意,仰起头来,泪眼斑驳,不解道,“我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可你为什么要迁怒要到阿娘身上?你难道就没有阿娘吗?” 第54章 沈彻如何嫌弃自己她都不怨, 可唯独阿娘不行。阿娘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任何人都不能羞辱她,包括沈彻在内。 姜元初不知道,这句设身处地再寻常不过的反问,竟然会激怒了他。 手中的瓦罐被砸到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碎片同栗子散落在地, 狼藉一片。 他红着眼, 额角青筋爆起, 五指死死擒住细嫩的脖颈, “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母妃永远是沈彻这辈子的遗憾和痛点, 偏偏她不知道,不经意间重重踩上一脚。 她被掐得眼泪横流, 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响,就连摇头也颇为费力。 “我母妃如何, 你们有什么资格混说?”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沈彻面目狰狞好似困兽, “不如你们都下去陪她?” 泪水缓缓趟过那颗美人痣,她没了挣扎的气力, 安安静静等着赴死。 可沈彻突然把手松开了, 悻悻地背身去。得了喘气的机会, 她猛呛几口,瘫软在地,脸色发白心有余悸。 “出去。”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胡乱将地上的栗子搂了一些在怀, 支撑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屋子的声响祁风也听得清楚, 本想着进来瞧瞧, 但一看到沈彻的神情, 也生怕自己添乱。这会子看她出来,方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也只当不曾看见她。 瓦罐的碎片划破了掌心,血滴顺着地面蜿蜒蛇行,比起来心里才痛。 怀绿刚起身,正四处寻找,看见她拖着疲惫的步伐,狼狈不堪地从外头进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疾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脸上有斑驳的泪痕,手中捧着几颗黄松松的栗子,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 “娘娘,你去哪了?奴婢到处好找。” 支撑不到榻前,她双膝一软,重重栽倒在地,仅有的几颗栗子哗啦啦地滚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翻滚了出来,她发了疯一般扑到在地,双手胡乱摸索着。 地面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娘娘!”怀绿惊呼一声,说什么也要将她拽起来,可实在敌不过她的气力,只好在劝,“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眼里也只有栗子。好容易找到一颗,捧在掌心,像失而复得的珍宝,破涕为笑。 “这栗子可甜了,他怎么会不喜欢,怎么就不喜欢?” 怀绿眼皮一跳,果然还是因为沈彻。 “他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你,”怀绿一直在想该怎么劝说,眼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索性也不阻挠了,任由她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得天昏地暗,“你做的所有事,他都看不到,更不会心疼。” “娘娘,心里有人的,永远不可能取而代之。” “以后离他远远的,好不好?” 怀绿蹲下身去,拍了拍她肩背,将她拥在怀里,“过了今日,不许再为他掉一滴眼泪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死心眼,到底能不能走出来? 巴掌大的脸上早没了血色,又受了惊吓,双目像一摊死水,呆呆的。 门口有个身影探了进来,歪了歪脑袋,逮住地上栗子就扑了过去,怀绿还没来得及说话,月牙就塞进了嘴里。 “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月牙的病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心智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童。 “月牙乖,快去把昨日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请过来。”怀绿用手比了比长长的胡须,“姐姐给你买糖葫芦。” 这样的窘态,还是不要叫她多瞧才好,痴傻的人是管不住嘴的。成婚三日就受了冷落,传出去免不了又是一顿风波。 听到有糖葫芦吃,月牙二话不说,唱着小曲,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怀绿松了口气,看见榻上的姜元初,双眼紧闭,神情痛苦。 “在下可以进来么?” 门外头一个清亮的嗓音,让怀绿回了神急忙走到门口,用手在嘴上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轻声。 “奴婢眼拙,敢问阁下是……” 王府来来去去的庞杂人等向来很多,但这是内院,能进来这里的外人除了府医,怀绿想不起还有谁了,但又不确定。府医是有几个,那都是上了岁数的,从来也没听过说还有位如此俊朗年少的府医。 “在下是朗先生的徒弟,姓成名云州,朗先生今日抱恙,特意命我前来给王妃诊脉。” “这不妥当……”怀绿当机立断拒绝,又将纱帐垂了下来,谨慎道,“先生稍候,待奴婢去问过殿下。” “正是殿下的意思。”成云州面色平静,语气温和。 怀绿也有些讶异,这是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果子吃么?幸而她听不见,否则恐怕又会动恻隐之心。 上回沈彻难得请了女大夫,结果就被絮叨了很久,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别的暂且不论,光是耳根子清净这一点,就足够了。 没有人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假传沈彻的口谕,怀绿正在犹豫,内室突然响起了一阵燥咳,听着很严重。 “那便有劳成大夫了,这便请。”无论如何,这身子是不能再拖了。 “娘娘醒了,”有外男在怀绿没有撩起纱帐,“大夫来诊脉了。” 纱帐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肌肤胜雪。 “不知道王妃能否露脸以便在下诊断?” 望闻问切,摆在首位的面诊尤为重要,恁是再高的医术,没有面诊的参照,也不敢妄下定论。 可这似乎又不合乎规矩了。 “好。”糯糯的一声,听得成云州耳根子微热,抬了抬头。 纱帐掀开,里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泪痕未干,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冲成云州点点头。 听到声音的时候,姜元初就觉得不太对劲,等纱帐一掀方才看清这位大夫的真面容,有些吃惊,但也没说什么。 成云州搭手探脉,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姜元初没有察觉,怀绿倒看得一清二楚,当着面也不敢多问,生怕问出个什么好歹来。 三个人心照不宣,无一开口。直到成云州起身走到外头,怀绿才敢跟上去,悄悄问,“成大夫,我家娘娘的身子可有大碍?” “师父先前有所交代,若脉象同昨日一般,便按从前的方子继续服用,无需改动。”成云州脸色一滞,并未将实情全部说出口。 郁火困结于胸,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任何名贵的药材都抵不过舒坦的心境。 说了又好像没说,怀绿有些生气,皱了皱眉,“成大夫不妨有话直说。” 今日的状态分明就比昨日差了许多,脉象哪里会一模一样? 成云州浅笑,“不知王妃平日里都有些什么嗜好?” 怀绿想了想,又摇摇头,“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 “京都人杰地灵,山川秀美,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成云州道,“又何必将自己拘困于小小的庭院中。” “成大夫的意思是……” 好像听懂了,但又不太明白,再想问对方已经走远了。怀绿折回屋子,看着尚且等自己回话的姜元初,愣了一下神,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娘,你今儿起那么早是为了给殿下烤栗子?” 她点点头。 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以为他会象征地吃一口,可惜了。 “那手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光凭送栗子,哪里就能引来沈彻那么大的火气? “是瓦罐的碎片,我没拿稳摔了,”她眼神一躲,“没什么大碍。” 手上的伤可以这么解释,但脖子上那道鲜红的指印呢?还好成云州来的时候,把它给遮住了。 “是我出言不逊,中伤了殿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娘娘说了什么?”怀绿追问道。 “我问他……”越回想越发觉得刚刚的却太过分了些,也难怪沈彻会生气。 “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没有阿娘……” “娘娘,你疯了!”怀绿脸上截然是一副吓破胆的神情,“娘娘不知道吧,而今的太后并非是殿下的生母,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早年间病逝了,那时殿下正驻守关外,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回京都,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怀绿替她捏了把冷汗,如此说来,沈彻已经仁慈了不少。 她是真的不知道,太后同他吵得不可开交,也只以为这母子间有什么误会,却没想到有这样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 像是悟到了什么,她掀开锦被就要下榻,被怀绿一把按住,看出来她的心思,“姑娘是要去找殿下么?奴婢以为话一旦说出口伤害就已经造成,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殿下一个人静静。他定然也知晓你是无心的。” 她没有坚持,双手垂放在腰间,呆呆望天。 “娘娘总这样也不行,待你身子缓和些,奴婢带你出去转转吧……” 成云州说的一点都没错,她这病是心病,压抑太久,应该出去散散心,看看不同风景。 她提不起半点兴趣,想着那时沈彻的神情,挠心挠肝般繁闷,早该想到的,怎么可以说出那样伤他的话? 自成婚那日的不欢而散,沈彻就搬回了旧居,一步也没踏进门。成日里伏案操劳朝中之事,似乎已经忘了成婚这门子事。 旁人以为沈彻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但姜元初知道,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 路过偏门的时候,看见里头赫然坐着的清瘦身影,沈彻也刚好抬头看向外头,两人目光交错,对视了瞬间又很快低下头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屋子里头没有旁人,祁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机会跟解释些什么的,但看到他那副寡淡的神情时,她怯步了。紧了紧身上的阔衫,往外头走去。 第55章 承恩寺是京都里现存的五所皇家寺庙, 前来朝拜的都是各府夫人和贵女。 藏匿在半山腰的寺院,四周古木参天,虽已至深秋,但依旧青翠挺拔。朱红色的院墙, 庙顶琉璃在朝霞的沐浴下熠熠生辉, 远远望去如浮云剪影, 庄严而沉寂。 这儿寻常百姓进不得, 故而清净许多。这次进香只带了怀绿一人, 也有两个护卫, 让他们在山下等着, 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庙中主持以为她是寻常的贵人, 并未过多叨扰。 这是姜元初希望的,没有不透风的墙, 纵然王府院墙高深,可外头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她也听了不少。 有说她使劲拙劣手段, 给沈彻下降头的,也有说她靠魅惑得来的位置, 总而言之没有半句好话。 今日前来礼佛的人并不多, 她拣了个离主殿较为偏僻的庙堂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幕将她吓了一大跳, 不由地拍了拍心口。正座上供奉的佛像,三头九目,八臂缠龙,通身靘黑色, 流着火焰, 赤发头顶坐了释迦牟尼, 神情愤怒。 “是秽迹金刚, ”怀绿轻声道,“娘娘莫怕,此佛虽面相狰狞但同其他的佛一样,内心慈悲,度一切苦厄。 她点点头,双手作揖拜了拜,但也不敢在看了。 “娘娘不如求个平安符吧,承恩寺远近闻名,很灵验。”知道她还是害怕地狠,怀绿用话支开了她的注意力。 “那可有护身符?”她顿住脚,这个兴许沈彻用得上,那日在府门的境遇,想来并不是凑合。 把沈彻狠透骨子里的人很多,想杀了他的人恐怕只会更多。 “娘娘是要给求殿下求么?”怀绿知道她心中放不下这段执念,也没多加阻拦,笑道,“娘娘有心了。” 刚出了庙堂,便有匹小羊踩着小蹄慢悠悠走从二人眼前走了过去,后头还跟几只小羊,一点也不怕生,脖子的红绳上系了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奇怪,这庙里头怎么会有羊?” 刚刚被吓得不轻,看见眼前一幕缓和了不少。圆鼓鼓,毛绒绒的东西,谁瞧了不喜欢。 少不得又多看了几眼,又觉得还是不够,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羊群沿着羊肠小道往后山方向去了。 先前进门遇见的主持又打了个照面,对着二人揖了佛礼。 “这位师父,方才那羊群可是哪位农户遗失的?”庙里养羊,并不多见。 “贵人有所不知,这羊原也是有主的,后来主人不幸罹难,羊群无人豢养,方丈就将它们收养在后山。除此之外,方丈还救养过许多受伤的猎物,待伤好便放归丛林。” “能否去瞧瞧?”她心底萌生怜爱之意,小声央求。 “自然可以,贵人请便。只是后山小路坎坷不平,贵人须得留意脚下。” “多谢住持。”在得到应允后,她开心地像个孩子,可想到沈彻说的有失身份那样的话,不得不收敛许多,抿嘴笑笑,端庄地让人心疼。 到了后山才知道,这儿养着的牲畜还真不少。姜元初细细看了看,里头有许多是缺腿断腿不健全的。 诺大的后山上有两个小和尚正在清扫林子,投喂着瓜果,做些杂活。这些牲口都是散养,并不需要专人照看,小和尚们也是偶尔投喂。 偏这样生养出的牲口那叫一个精力充肺,活力四射,有好几次,姜元初都压根都没看清是它们从哪里窜出来的,在身边兜转了小半会儿又消失在茫茫的丛林中。 这儿满眼郁郁葱葱都是高大的植木,远离京都的喧嚣,更没有王府院墙的压抑,她觉得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山野中养了几只小鹿,听小和尚说是母鹿为弓箭所伤被方丈救下的,小鹿没了母亲,刚出生时还很小,方丈就亲手喂它们喝羊奶。日久天长的,小鹿长大了却没有学会独自觅食的本领,还特粘人。 方丈生怕它们会被其他猎人盯上,就也没放归山林。不过这是唯一的例外。 说起这些小和尚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从羊宝宝的出生到长大,将期间发生的趣事都捋了一遍。这里再干净,那也是有味道的,地上还有不少牲口留下的粪便,瞧着恶心,闻了想吐。约莫平日甚少有贵人来这里,故而也看得珍重些。 说话间,有只梅花鹿跑了过来,黄褐色的皮毛上有许多梅花一样的斑点,前后晃着小耳朵,伸长了脖子在姜元初的身上嗅了嗅,瞪着一双光闪闪的大眼睛。 “贵人,”小和尚贴心地递过一卷青草,“它性子温顺,贵人不用怕。” 果不其然,青草转手的过程,小鹿只是安静安静地直立在原地,待举起青草时,才象征性地急不可耐地跺了跺蹄子,模样憨厚可爱。 “怀绿,你看,它好乖啊!”趁着小鹿吃草的功夫,她没忍住心中欢喜,偷偷在它身上摸了摸。 皮毛软软的,一点也不戳手。似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小鹿干脆不走了,把身子又凑近了些,蹭了又蹭。 整颗心都要被融化了。 看着她一点点变得开心起来,怀绿才放心松口气,跟着一块摸了摸小鹿。 眼看天色渐晚,凉意四起,姜元初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耽误太多时辰了。这里毕竟有些偏僻,得快些下山才是。 马车停在山下,走下去还有一段路程,她将求来的护身符收放妥当,同怀绿快步下山。 承恩寺离京都不算太远,但要临经一条较为偏僻的小道,白日里到有行走的商队和附近的农户,可一到傍晚那里人烟罕至,道路遍布杂草和荆棘。 听人说,那里经常会有山贼出没,专盯着衣着华贵的香客下手。香客大多数是朝廷官员的眷属,没理由铤而走险,去啃这样的硬骨头,可架不住钱财的诱惑。 而大多数贵人为了保命,会将身上值钱的首饰通通舍弃,一来二去,靠这条小路发家的俜嘶拐娌簧佟?br/> 晚风很大,吹得草木沙沙作响,马蹄驶过扬起阵阵尘土。想看看路,一掀帘子,飞屑直冲起来,将轿厢整得乌烟瘴气的。 怀绿挥了挥袖子,驱散灰尘,少不得小叹一口气,“早知道就让祁将军一道来了……” 沈彻来不来她不关心,但有祁风在,以他的伸手,万一这路上真有个什么好歹,也无后顾之忧, 她想到的,姜元初也想到了,只是没说。经过山贼出没的路段时,两人能感受到变得艰辛起来,车驾颠簸不说,隔着帘子也能闻到外头的肃杀之气。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大胆地下定了赌注,自我安抚。 不同于其他贵人,她这一身极为素朴,没有华丽的簪饰,连同护卫都是简装便服,看不出是什么富贵的人家。 怕什么来什么,刚说话完话,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外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 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但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可再害怕,真遇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稳住心神,伺机而动。 “娘娘别出声。”护卫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 “来者何人?”另一个护卫握紧刀柄,高声力吼。夜色中模糊能看见灌木中有人影在晃动。 不止一人,身穿夜行衣,且个个脸上都戴有罩面,只留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杀气腾腾。 “阁下无须问过姓名,不过是千万人中想取靖安王首级的一个。” 竟然是冲着沈彻来的。 车驾中的姜元初眼眸微动,转头看向怀绿,皆没有出声。礼佛是一时兴起,从前也没有同谁提起过,这帮人又怎么会知道的?甚至敢断定,靖安王会出现在如此简陋的车驾当中。 “小辈莫要猖狂,待爷爷会一会你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知道瞒不住了,护卫鲁朔翻身下马,长刀出鞘,杀气凛然地喝道,“赵潜,护驾!” 透过帘子的缝隙,眼前一幕姜元初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僵直发硬,掌心微微冒汗。那帮人来势汹汹,看样子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没有见到沈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对方足有二三十人,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帮忙,反而成了拖累。 唯一庆幸的是,沈彻并不在车驾上。 可这也意味着,倘若事情败露,那这批人很有可能兵分两路,直奔靖安王府。 这样一来,沈彻就有危险了。 事不宜迟,也为了拖延时间。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危险的年头,握紧了怀绿的手,小声道,“对不起。” 怀绿以为她是要出去,慌忙拽住她,“娘娘不知道,从前也经常遇见过这样的事,王府护卫皆是殿下精挑细选的,肯定能化险为夷。娘娘只需安心坐着,切莫轻举妄动。” 这回她没有乖乖听话,只是象征性的应下,而后掀起帘子,沉声道,“赵潜,往反方向走,快!” 赵潜愣了愣,但很快想到了什么,抓紧缰绳,调转方向顺着另一条路往京都城内奔去。 怀绿惊出一声冷汗,也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追杀。坐着沈彻的马车跑了,他们定然不会白费精力同鲁朔周旋太久。 可这样一来,就把危险对准了自己。那些人断定沈彻在马车内必然穷追不舍,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看到京都城的守兵,那里都是沈彻的人。 一来能顺理成章地给王府报信,二来也能护住自己的性命。 对策很好,真要这么做,可没那么容易。那帮人之中有人看出了苗头,不说二话提了刀,直奔车驾二来。 羽箭嗖嗖嗖如雨般连绵不绝,射向黑暗中疾驰的马车。赵潜挥舞着风刃一一挡过,正欲往前跑,才发觉前头是一处断头路,下边是深不见底的河崖。 情急之中,只好悬崖勒马。 第56章 慌乱之中走错了路, 这是没想到的。前面鲁朔还在奋起抵抗,但显然注意已经被引来了这边。 马车在悬崖前,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黑夜中, 赵潜与他们对峙, 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 “抓活的。”为首那人咬牙下令, 双目微凝似乎猜出心中有诈, 但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靖安王向来谨慎, 难得一次简装出行, 可不能错漏如此大好机会。 姜元初屏气凝息, 听到外头没了动静,也预感到事情不妙。对方人数众多, 鲁朔赵潜纵然有通天的能力,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计划一旦被识破, 这帮人得知自己被耍肯定会恼羞成怒,性命危矣。 帮不了沈彻, 更救不了自己,很有可能连怀绿他们的命都要误在自己手里。 已然没有可犹豫的间隙了, 她深吸一口气, 给身边的怀绿递了个脸色, 从容不迫地起身走到马车外头。 为首那人见是个女子,顿时醒悟过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剑指喉咙, 咬牙切齿, “臭娘们!敢坏老子的好事, 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赵潜横剑抵招,后头有人急切说几句,“且慢!她可是靖安王妃,有了她,还不怕靖安王乖乖束手就擒?!” 阴谋诈生的模样,叫姜元初觉得恶心。 “你太看得起靖安王的良心了,手足之情他不不认,何况只是个女人。”为首那人不信,眼里杀意渐起。 “有没有良心,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反正你们也不亏,若能将他引出来,也能叫你们如愿,倘若不能再做打算也不迟,”剑刃雪白的锋芒闪在她脸上,明明早已害怕地不行,却能异常坚定地将话一丝不苟地说出来,看不出半点慌乱,“但我有个条件,你得放他们走。” 如果不是自己预判失误,也不会遭此下场,没理由让无辜之人跟着送命。 为首那人目光变得有些异样,上下端详了几眼,冷哼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当真以为自己在靖安王的心里有多少份量,自然是先杀了你们,再去要他狗命!” “杀了他,你们一样不能活,”她用手往山崖下一指,“那些都是殿下的人,你们走不出京都的。” “我有个好法子,可以让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件事。” 为首的人惊了,赵潜和后头赶来的鲁朔也惊了。 着实太不像话了。 想在临死前,亲手把她先宰了。 鲁朔想。 “靖安王同我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为首的人被她的荒唐也逗笑了,“也恨他么?” 她这么做,无疑是在下一步险旗,只要怀绿能顺利放出求救的信号,在祁风人等赶来之前,尽可能地拖延时机。 “你们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结果能成,又何必问缘由?”她的目光如炬般在他们当中打量起来。 为首跟着的那位,瞧着特别眼熟,像是在那里见过,可身形却又不是自己认得的人。 “我在这里。” 恍然间,道路的尽头奔来一匹高头大马,沈彻手拽缰绳稳坐其间,目光好似一柄短刃,锋芒毕露。 “不是要取我性命吗?” 说出第二句,那帮人还没回过神来,以为是梦。鲁朔赵潜当即就认了出来,更没想到他来得如此神速,顿时斗志昂扬地高呼,“殿下!” 她穿着一系素衣未施粉黛,站在马车的前头神情镇定,表面瞧着没什么大碍。沈彻只一眼就发觉了衣袍下战栗的身躯。 很害怕。 可也不敢轻举妄动,瞧着情形,自己处于劣势,并没有十成的把握。 不敢冒这样的险。 为首的知道今日恐怕难逃一死,一个跃步将姜元初反扣在手,剑刃直逼白嫩的天鹅颈,渗出点点血丝。 车驾里的怀绿听到沈彻来,便知道增兵到了,下马车一看,才知道是沈彻单枪匹马一人。 祁风并没有赶到。 “一命换一命,”有了人质在手,为首的语气也猖狂了不少,“沈彻,想要她活那拿你自己的人头来换。” 心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跳跃,姜元初看向脖颈间的剑刃,那上头映出自己的脸庞,眼尾微红,神色凝重。 刀口在轻轻摩擦,温热的血热缓缓流淌过她的肌肤,滚烫腥甜。 恐惧惊慌让她几近崩溃,却也想在临死前拿命试试,沈彻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不用,杀了吧……” “……” 鲁朔赵潜再次傻眼,完全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在玩什么乐子?反正自己听不懂。 为首的也傻眼了,沈彻这么说,也就意味着自己手里捏了枚毫无用处的弃子。可弃子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他心下一狠,微微凝眸,看着被扼住喉咙的姜元初,轻轻地划开刀子。 “殿下,卑职救驾来迟。”杂乱却又规整的马蹄声踏破山谷,祁风一袭玄色劲装乘风而来,怒目灼灼,身子一屈长剑当下挑飞两个。 恍然间,姜元初只觉有道剑光直直朝着自己脑门奔了过来,无法动弹只能闭眼。 一声嚎叫,身后那人直直坠地,双眼瞪天,没了动静,额头中央是一支羽箭。脖子上的禁锢被松开,伸手一抹满掌心的血。 来得急,连弓都没摘。他心里没底,全靠赌,赌自己能不能一箭致对方于死地。 赌成了,可在那眼眸分明看到了失落和疏远。 羽箭质轻,稍有风动,后果不堪设想。 她面如土灰,呆在在原地,看着两帮人打成一团,听着祁风大喊着说通通拿下,怀绿推着她的手腕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增兵一到,那帮人就成了瓮中鳖,结局已定,负偶顽抗罢了。 二十七人全部生擒,无一逃脱。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沈彻也觉得好笑,来来回回,每年都要换上一批,仿佛就等摘了他的人头,领赏金买米下锅。 一个个急不可耐。 祁风迅速盯了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形,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庄仁?!”他不敢确信,但当对方缩了缩脑袋的时候,祁风便知道自己没认错。 庄德的事,刑部呈过折子的,沈彻要求公事公办,有罪伏法,沈叙当时听了自己的,满口答应,但不知为何就被耽搁了下来。 刑部每日主审卷宗颇多,而又事关靖安王能躲则躲,躲不掉的也就拿诸事繁杂搪塞了过去。 谁也不想趟这浑水。 庄仁出现的理由就充分了,一来给自己兄长报仇,二来经过数年的溢价,沈彻这颗人头已经是富可敌国。 那帮人见了他,如同见了尊行走的金菩萨。 沈彻转了目光,眉头微皱,没说一句话。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的王府,沈彻没搭理他,祁风押送刺客直奔刑部去了,怀绿倒是说了几句,是些安抚的话。 没有用处,还是很怕。 走到进了沈彻的屋子,她才赫然转醒,扭头就想跑。 “站住。”他拦住去路,连同怀绿在内,屏退了所有人。 仗马寒蝉,连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就是有道红红的沟壑,看得沈彻愧心难平,手伸到半空,她毫不犹豫地转头躲过去。 “去那做什么?”他悻悻地垂下手,出门前应该多问一句的,若自己迟到一步,这条小命还能保住吗? 尤其看着她自信满满地同对方斗智斗勇时,真的觉得她娇憨得可爱。都是亡命之徒,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 连这样的人,她以为道理是能讲通的。 “吃酒。” 明知故问,去寺庙不去进香,又能做什么? “……” 剑眉微蹙,他略为退步,寻思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分明是故意这么回答的,心底的无名怒火一下子就蹙了上来。 “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时辰,”他目光灼灼,“要不是问起,根本不知道你去了承恩寺。” “不能去么?”她反问。 “鲁朔张潜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良将,身居要职,不是叫你随意拉去送死的。你若没有自救的本领,就安分在府里待着。你死了不大打紧,地狱多个魂魄,可连累了旁人,就算有十条命也抵不上……” 果然,他心存芥蒂,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也受伤了的,被人挟持的时候那样害怕,也不见得他说句宽慰的话。脖子上留得刀口,他看不到吗?还是装作看不到。 “要罚便罚,何须多言。”她的心彻底凉透了,垂眸看向冰冷的地面。 “你倒是识趣,那就去外头跪足三个时辰,从今往后不许再踏出院落半步。”他将话重重地摔下,拂袖背身去。 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他,姜元初却这么远,而且毅然决然地走到院中,朝着屋门的方向重重一跪。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自己一意孤行,她知道不该这么做,可就是听不得沈彻这般训自己。 又想起他那时漠然的神情,她清楚地开始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替代品,还是个短暂的。 祁风捧着姜汤从外头进来,见了这一幕,去留两不是。送姜汤是怀绿的意思,想让他借机进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也不用问了,就知道这两人又吵架了。只是她惊魂未定,这样做始终有些不妥当。 “喝点姜汤吧……”他听命于沈彻,有许多事也都爱莫能助,只能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拉她一把。 “多谢祁将军!”她道了谢,却没有伸手去接。万一叫沈彻看到,恐怕会殃及无辜。 祁风没再坚持,来得路上怀绿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见她身子并无大碍,便也没多说什么。 “殿下,山上阴风大,喝点祛祛寒邪。”姜汤往桌上一摆,热气腾腾。 沈彻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冥思苦想些什么。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祁风已然见怪不怪。 刚想离去,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喘息,连着后头的书架也跟着晃了晃,却见沈彻脸色苍白,昏躺在血泊之中。 “殿下……”祁风的心揪到了一起,从承恩寺回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摊血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夜风穿过窗子,四周静悄悄的。 “来人,快传府医。”祁风一时愣神,才想起来囔着嗓子冲到门外。 沈彻先前屏退了左右,院子里空空的,只有跪在地上的姜元初,茫然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焦虑不安。 仆妇不能及时传话,祁风不得不动身自己去请,可总不能沈彻独自一人留在冰冷的地上,想了想,也顾不得许多,“殿下受伤了,娘娘快去瞧瞧,卑职去请府医。” 两个字如同闷雷般在她头顶炸醒,夺步冲了进去,四下寻找着沈彻的身影。昏黄的烛光下,宣纸上那一抹新鲜的艳红格外刺眼,屋子里弥漫着厚厚的甜腥味。 鲜血淌出好大一片,沈彻无力地躺靠在书架前,双手垂地微微喘息。 伤口在右臂膀,溪流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姜元初不敢鲁莽行事,看着干着急,又眼巴巴地盼着祁风回来。 “阿彻,我在,”声音如鲠在喉,“再坚持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 不想在意,还记恨着他的绝情,偏偏就红了眼眶,连着心口也赌得慌。 在府门前受的伤也有些时日了,以为他伤得不重,哪里想过会这样? 她回想起路上那幕,那支羽箭是沈彻空手掷过来的,没有张弓。 紧急时刻,由不得他做太多的准备。很显然是奔着直取对方性命去的,难免手劲过猛,才致旧伤复发。 回忆起来,好像忘记什么重要的细节。怀绿的穿云箭才放出不久,沈彻就来了。 没有一匹马能有这样矫健的蹄力,恰恰意味着,沈彻应该很早就来了,很有可能跟了一路。 没领情就算了,倒说些有的没得给他添堵。姜元初觉得自己真不算得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也想到沈彻果断放弃自己的举动,心又骤冷了下来,反反复复,无比纠葛。 “让我瞧瞧。”成云州的声音从外头踏了进来。姜元初一愣从怀里让开沈彻,眼睁睁看着他被祁风扶搂着上踏,没了可亲近的机会。 成云州步子总是很轻,上回也没听见声响,而且动作温温柔柔的,遇事沉稳,不急不躁。面对失血如此严重的沈彻,也能临危不惧。 记忆中好像有这么一个人,说话温声细语的,可除了越来越沉痛脑门之外,姜元初回忆起的,只是一张白纸。 后脑勺那一棍,让她忘了很多事,连阿娘都是费劲气力才想起来的。很多记忆都佚失了。偶尔也会记得一些,但头痛欲裂,也就不在自讨苦吃了。 成云州眸色凝重,先查看了沈彻的伤势,而后麻利地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血止住了,面色瞧瞧缓和了些,可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成云州还没走,沈彻的额头就冒了冷汗,嘴里呢喃着什么。 祁风拿这样的事毫无办法,只能在旁轻唤他名字,显然毫无用处,沈彻的面容越发痛苦了,眉心几乎要拧在一起,连呼吸也变得破碎凌乱。 慢慢地,四肢也跟着晃动,无法克制,像被人生生践踏那般,开始痉挛。 成云州清楚,这是梦魇所致,再这么下去,光凭伤药是止不住血的,一旦再出血,恐怕性命岌岌可危。 “祁将军,”成云州温和开口,“须得让殿下镇静下来,否则我无法施针。” 祁风无奈,深叹一口气,眉头皱成了川字,他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可以他自然很愿意替沈彻受这份罪。 片刻耽搁不得,祁风把仅有的希望投向了一旁的姜元初,那时沈彻浅眠,她也有法子。 “我来试试……”她心里没底,但抵不过这两双热切的目光,若置身事外,倒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牢牢抓住沈彻的手,长吁一口气,声音绵柔,“阿彻……” 祁风、成云州两人面面相觑,再看时,沈彻似乎在努力尝试着睁眼,嘴里胡乱呢喃着什么,同样紧紧揪住了姜元初。 “不要走……”声音很轻,但能分辨出是在极力挽留。 “我不走……”她微微有些尴尬,脸颊落下一片潮红。 听到这话,沈辞的呼吸似乎变得顺畅了些,整个人也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像是沉沉睡去。 “成大夫……”她轻唤一声,想抽回手才发现被抓得死死的,有些语塞,无奈地低下头去。 诊治刻不容缓,成云州也没有片刻的耽误,约莫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这样略为怪异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他的施针,神色淡定,有条不紊,叫人安心。 越看越觉得彼此之间应该是认识的,可就是想不起来。 “成大夫是哪里人?”她想着问一问,兴许能记些起来。 “回娘娘的话,在下姑苏人氏。”成云州的注意力皆在沈彻身上,并没有回头看她。 一旁的祁风也只是奇怪,她为何会突然问上一句,但也没作过多的料想。 “那可是太巧了,想不到我与成大夫是同个地方的人。”她眼里微微感慨,终是回不去的姑苏,见不到的故人。 沈彻眼眸微动,喉结滚了几滚,轻呛一口,“阿茵……” 成云州的手怔了怔。 祁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姜元初的脸白了又白,权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抚了抚沈彻的心口,一时无话。 似乎是很漫长的等待,看着成云州麻利地给沈彻裹上最后一层药布,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试图将手挣脱开来,而这次沈彻是真的睡着了。 “卑职随成大夫下去抓药。”祁风意识到什么,迅速反应过来,跟着成云州的步伐匆匆离开了屋子。 王府里多得是仆妇,哪里需要他亲自去?姜元初知道,他是故意给自己找借口离开。 屋子里静了以来,能清楚地听到沈彻匀称的呼吸,和她自己无力紧蹙的心跳。 “你既然心里还是放不下她,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又为我做那么多事,”手腕被捏捏得生疼,也被气哭了双眼,“为什么?” “哭了……”虚弱的声音像柳絮般在她耳畔响起,沈彻微启的双眸,像荒野里的一线天光。 “没,”她胡乱揉了揉眼角,“没哭。” “因为我罚你?”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忍痛抬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痕。 为了避开追问,她稀里糊涂地点头承认,心中胆战,也不知道刚刚那番话听到没有? “你不听我解释,所以才觉得委屈,”躲过一劫,她心里轻快了许多,顺水推舟地胡缠起来,“我听闻承恩寺的佛签向来灵验,那日你又在府门口受了伤。” “我去求了这个。”她终于有机会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保佑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说起佛签,她脸上虔诚了不少。把护身符强塞到他掌心,站起身来退出一步。 他不属于自己,她告诉自己。哪怕已经成婚,有了顺理成章的名分,她也觉得远,像隔了条鸿沟。 吧嗒轻声,明黄色的护身符被丢到地上,沈彻微动手肘,不费吹灰之力,而后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盯着她。 真把他当成三岁孩童了?骗骗那些痴汉倒是可以,还想拿来骗自己? “你做什么?”她没想过他敢这样做,护身符沾染了尘土不吉利,她连忙蹲下身去捡起,掸了掸上头的灰尘,宝贝那些护在掌心。 再不轻易给他了。 “纵然不信,也该敬重些才是,”舒展不开的愁容,“怎这般对待?” “光是京都,庙宇就不下三百座,来来回回香客那多,你说灵验,菩萨保佑得过来吗?阎王会同意吗?” “……” 好像不是一回事,可听着也不是没道理。 她细细品了这话,真真气上心头,原来是他拿自己当孩童。 “求佛求得本就是自心,”她试图同他争辩着什么,一抬头,声音怯懦了下去,“算了,我自己留着。” 沈彻猛觉心里被戳了一下,隐隐地疼,看着她离开背影,紧了紧拳头。 类似承恩寺的遭遇,从来都不是第一遭。天底下,想摘他脑袋的人多了去了,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殊不知还未近沈彻的身,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57章 沈彻病情已稳, 她也不用在旁守着,自讨没趣。 怀绿见她回来又惊又喜,承恩寺的遭遇仍旧心有余悸,好在都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唯一担心的, 就是沈彻恐怕会动怒, 单看神情来说, 应该无事发生。 可手上捏着的那枚护身符, 又让觉得怀绿觉得事出不妙。这两个人自成婚之后, 时常吵架, 明明记得先前不是这样的。 不敢问。 “娘娘, 方才丁管家传话来说,你姑苏的亲友要前来探望, ”怀绿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以为她在孤身独处王府, 听到这消息会高兴上好久,“这是她们写的信。” 没有准许, 她们自然进不得王府,只能用这种方式先开口, 过问姜元初的意思。 能真正开心的事, 的却不算太多。 谁料, 她听后竟有些恍惚,神情冷淡,呆呆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没写过一封信回去, 躲也来不及。 “奴婢也不知道, 可殿下名声在外, 娶妻是大事, 京都自然也有姑苏的人,约莫就是这么传过去的罢。”怀绿想了个还算合情合理的缘由,也看出了她的担忧,“娘娘有心事。” “我不看,烧了吧。”她瞟了一眼上头的字,是续弦姜氏写的,倍感无趣。 姜氏念过几年书,她的字迹,姜元初认得。 当初为了几两碎银将她卖给人贩子,更不能忘。 “娘娘,要不还是看看吧,兴许是什么急事呢?”怀绿忍不住劝了一句,纵然有什么心结,躲也不是个好法子。 她缓缓接过,没有片刻的犹豫,将它投进了浓浓的火光中。书信遇火,很快烧成了灰烬。 “能有什么急事?”她平静地笑笑,目光苦楚。 从来不闻不问,是因为知道她身份已今非昔比,才眼巴巴凑上来,想攀一攀情份么? 怀绿听懂话中之意,已猜到了八九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原以为,这事里这么过了。岂料,第二日天一明,才梳洗,外头就有仆妇急匆匆进来回报。 那仆妇是外院的,若非紧要的事,也不能如此莽撞。姜元初事感不妙,心中已有打算,抿了口清茶,眸子平静。 “张嬷嬷在府里有些年头了吧,怎么还这般莽撞?!”怀绿一见她那模样着实来气,因为主子性子好,一个个都没了规矩不成? “启禀娘娘,府门外来了个人,说是娘娘的亲眷。”仆妇神情为难,心里多了几分顾虑,毕竟是沈彻亲选的王妃,得罪不起。 “张嬷嬷有话不妨直说。”秀气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没有一丁点的慌乱。 “太傅府那头老奴也是见过几面的,不是那熟悉面孔,以为是听了风声想得便宜的,便叫小厮打发了去。谁料,她们竟能将娘娘样貌长相说了个八九成,这会子那几位还在府门口守着呢,老奴不敢随意做主,这才想前来问来娘娘的意思。叨扰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外头也有风声在传靖安王妃是奴籍出身,祖籍不详,有不少胆大妄为前来攀亲戚的,皆抱着侥幸心理,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毕竟这个靖安王妃是个好脾性,纵然被识破,也不会受罚。 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崩,张嬷嬷等也早就见怪不怪,只是这回尤难定夺,逼不得已才回了话。 一恍神,杯盏跌落,浸湿了大半的桌面。姜元初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阴魂不散。 见她犹豫,怀绿挺身而出,冷哼道,“张嬷嬷糊涂了,这外头充数的人你见得还不多么?别的不提,靖安王妃是她们想见就能见的么?若再赖着不走,便差人去报官。” “我去瞧瞧。” 靖安王府地处繁华的京都,没有不透风的墙,多耽误一刻,迟早会传到沈彻的耳朵里。承恩寺一事让她长了记性。 乌漆大门一开,涌现几个女人的身影。续弦的继母和她女儿姜巧颜,以及贴身的几位婢女,背着厚重的包袱,衣裙上沾染了不少尘土,风尘仆仆的模样。 像是看到了金光闪闪的聚宝盆,姜氏头一个蹿出来,双眼发直,上下打量了姜元初。许久未见,原先的瘦骨嶙峋早已不见,改头换面,取而代之的是华丽高贵的打扮。生得好看,稍加修饰,便足以倾城。 京都贵妇也是听人说说,姜氏一辈子没见过,不由地咂咂嘴,但不敢近前,用手装模装样擦了擦眼泪,“我可怜的小元初啊,为娘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姜巧颜被母亲在手上轻捏了一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扮牵挂模样,“姐姐,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妹妹好想你……” 许是被她面无表情的威严震慑到,姜巧颜也知道,眼前站着的姐姐身份早已非比寻常,再不是自己可以随意使唤和欺负的了。看看她身上穿的,再寻常的衣服,做工也比自己身上的要好过千万倍,眼睛快红得出了血,心里很不是滋味。 甚至歪理地想,如果当初被贩卖掉的是自己,那会不会王妃的位置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了?什么好处的都叫她得了。 但现在也不晚,只要想办法近得了靖安王的身,后头的事慢慢再想办法。 哪怕是演戏,也忒不用心了些,连眼泪也没有掉一颗,胡乱用袖子遮掩着看得人好笑。 姜元初脸上没有太大的神情,犹如对待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心里的苦楚和忿忿不平没有半点显露,心平气和道,“二位认错了,这里并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姜氏同女儿面面相觑,不卑不吭,落落大方,谈吐间整个人像脱胎换骨般,叫人不敢相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元初,我知道你不肯认,娘不怪你,当初是娘没有照顾好你,才让那人贩子有机可乘,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的苦吧……”姜氏恬不知耻地将自己的过错推了个一干二净,脸上更没有半分愧疚。 “这位夫人,我家娘娘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还是速速离开吧。”不明白真相的怀绿都看出姜氏骨子里的坏心眼,不等姜元初回什么就挡了回去。 开门的时候,姜氏就注意到她了,听完这话更是恼羞成怒,可面子上依旧春风不改,端得是大家主母的气度,“这位贵人说笑了,我自己的女儿,不会认错的。王妃的左手掌心还有颗粉痣呢!” 怀绿望向姜元初,看着她握了握手掌,一时没了话。 “夫人真的认错人了。”若是可以,她当真想将手里的痣给抠了去。 “娘娘说笑了,”姜氏一改先前的敦厚,脸色渐暗,“谁人不知道你是太傅收的义女?吃水不忘挖井人,人总不能忘本,你说是不是?” “含辛茹苦,将你待作自己的亲女儿,有什么好的都是先颜儿让你给的。为娘的无心之失,做女儿的就不能体谅一回吗?”姜氏喋喋不休,绘声绘色,连王府的几个仆妇听了也信了不少。 众目睽睽之下,姜氏仍旧将她当成从前那个好拿捏的小姑娘,也不顾忌身份,当即就训斥了起来。 姜元初眸子一沉,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她知道,姜氏没那么好糊弄,若没能得了便宜,断然不会离去,怕的连金银也没法子打发…… “我身世伶仃,同夫人你更是素不相识,”她咬咬牙,心中同母亲默念了无数遍对不住,“若夫人再胡言乱语,就别怨我不和善……” “姜元初,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至始至终,你根本也把我当成是母亲来看待,枉我一厢情愿,你纵然不肯认我,可总要记得你爹爹吧!他如今病卧在榻,你就这么狠心么?”知道自己说的话不管用,姜氏甚至搬出了父亲。 “怀绿,报官。”她也料到姜氏会搬出自己的父亲,可从离开姜家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心了,眼下更不会多留一分情面。 自己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唯有报官,才能换来耳根子清净。 姜氏有些慌了,若真报官,那她与人贩子勾结的事定然包不住,再者天子脚下,衙门那边未必不会耍些手段维护靖安王,抬一抬自己的情面。 “无论你认不认,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哪怕报官,你也不能忘了祖宗,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维护姜家的颜面。如今你飞上枝头成凤凰了,就想将从前的那些事抛得一干二净么?你的秘密,我要吃一辈子。”姜氏这回来,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大大方方接纳她们母女住下,要么共沉沦。 从人贩子手里几经周转的女子,哪怕身子干净,也是要叫人嚼舌根的,皇家最看重清誉。从来没有的事,叫她胡编一通,也不得不叫人生疑。 姜元初眸子一顿,头一回萌生了想致人死地的念头。母亲患病郁郁而终,也是因为发现了父亲金屋藏娇,偏偏这人从不知收敛,嚣张跋扈地不行。 “娘娘……”怀绿心疼看着她,在耳边轻唤了一声。 “那就拔了舌头。”沈彻突然出现,一袭玄色窄袖蟒袍,着绣祥云暗纹,声音懒懒的带了几分倦意,纵是这般,身上的肃杀之气也未减分毫。 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干涸的嘴唇,姜元初能想到的是,他身子并没有恢复,估摸是在水榭听到了风声,强撑着出来的。 像只雀儿那般,她步伐灵动迎了上去,看了一眼,又稍稍低下头去,“伤好些了吗?” 成云州的医术她是信得过的,其实不用多问,但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心中难免热流涌动,很是自然地问出口。 就是声音有点轻,甚至连沈彻都没有听见。 靖安王的名讳哪怕在姑苏也是响当当的,姜氏只是听丈夫提起过,今儿得见双腿更是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少不得瞪了姜巧颜一眼。 从来没想过,沈彻会为了这点小事出现。 要不是她这个好女儿出的瞎主意,自己也不会招惹上他,眼下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未可而知。 “民妇拜见殿下。”姜氏服软,领着女儿等人齐齐地跪了下去,又磕又拜,好不热闹。 “方才你说,你是元初的母亲?”沈彻微微侧目,看了眼身边人,目光落在臂弯的小手上,轻轻搭着。 没有乞求,却比开了口更管用。 “是,民妇纵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胡编这样的蛮话。”姜氏偷偷松了口气,战战兢兢的回话。 “既是母亲,女儿走失不去报官,却要来王府认亲,还是生怕报了官,查出什么好歹来?”沈彻一眼就看穿姜氏的小把戏,沉声发问,“我短见薄识,不曾听闻哪个母亲会对亲生女儿如此咄咄逼人。按照朝廷律法,生母遗弃亲子当杖毙,若非生母,你慌认亲眷,折损皇家清誉,更是饶你不得。哪条路,自己选。” 分明是要她选一个死法。去留两不是,姜氏呆了眼,瘫坐在地,险些没昏死过去。 愿望落了空,姜氏心中再有不甘,也只能作数,把求救的目光头像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姜元初,退而求其次,“我承认,我从前是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不看在我的情面上,也该想想你爹爹,他将你拉扯大不容易,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的。” 说到父亲,姜元初眼眸微动,嘴里泛起一阵苦涩,迟迟没有开口。 “愣着做什么?!拿下,送衙门。”不用沈彻吩咐,祁风一声令下,几个待命的府卫冲上前将姜氏捆了个五花大绑,任由姜巧颜再怎么哭求,姜元初皆不为所动,而是挽着沈彻的手缓缓进了府。 大门紧闭,听着母亲的哭喊声,姜巧颜心疼不已,也将姜元初恨进了骨子里。 走出几步,待身旁的人才散去,沈彻突然停住脚,面无表情地收了回手,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阿彻,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看着足尖,试图寻找着什么来弥补内心的不安。 庭院中的叶子已经凋零了大半,阳光透过稀疏的树缝漏了一地斑驳。 斥责也好惩戒也罢,她都认了。若不是他出现,这样的事,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怎么做都不妥当。 沈彻凝眸看向不远处平静的湖面,“我会修书一封给姑苏。” 猜不透心思,她猛呛一口,急忙用袖子掩住,“阿彻要做什么?”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自己的爹爹不过是几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要靖安王亲自修书。 “家书我自己写就好。”她想了想,应该是同今日的事有关,约莫是些告诫的话。 沈彻点点头,饶有兴致,“好。” “告诉你父亲,乌纱帽和休书他自己选。” “……” “是要休了姜氏么?”她问话就后悔了,以为送官也算是惩戒了,没想到沈彻远比自己想得要干脆利落。 “不休?那留着给你尽孝,好不好?” “……”她摇摇头。 还是不要了,可不想让姜氏再回来了。 “阿彻,谢谢你。”她还是没能改变这样的习惯,总觉得要说上一声,哪怕他不领,自己心里也没觉得亏欠这许多。 “再有下回,我连你一同送去见官。”沈彻没了好脸色,甩袖离去。 他心里反复胶着,担心又害怕的事在慢慢发生着,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画轴被缓缓打开,女子五官依旧明朗,身着红衣横跨在高头大马上。回眸一笑像用刀篆刻在脑海里那般,怎么也挥散不去。 沈彻闭了闭眼,一手揉托在太阳穴,“拿去烧了。” 苏文茵没有什么画留下的,唯独这一副,是唯一的念想,是他心头最为珍贵的物件。可如今再打开,他只想逃。 想把它扔得远远,这还不够。 “殿下,这……”祁风从地上拾起画,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从前有下人不小心洒了清水在上头,便领了三十大板,而今被冷冷地遗弃在地,这是从不敢想的事。 祁风以为他受伤太重,神志未清,看走眼了,憋了口气问,“这是苏姑娘的画像……” 他是受伤了,不是眼瞎。还需要让人再重复一遍?祁风等了等,沈彻缓缓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一阵凉意穿过脊背,祁风噤了声,抱起画轴逃命般遁走。身后头穿来茶盏碎地的声响,他停了停脚,径直往前走去。 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抱着画轴,祁风在庭院了愣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烧?哪怕沈彻亲口发话,也生怕是意气用事。来日问起来,可真的没什么物件能交代了,留着也不是,万一不是气话呢? 怀绿过桥走来,看了眼倚靠在老地方的祁风,没多想什么就要往里头走。祁风小叹一口气,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别进去。” “我找殿下呢……”她反手指了指后头,一脸茫然。 “怎么办?”他把画递上前,一脸诚恳,“殿下要我把它给烧了……” “烧了就……”怀绿打开一看,登时就闭了嘴,塞还回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又不是没见过沈彻为苏文茵疯魔的时候,这样的事,怎么样都错。要把这画烧了?真真是日头从西边升起了。 “你舍得、眼睁睁看我受罚吗?他也学了点情话,就是不怎么利索,又是面对怀绿,更是完全不知道说了个啥。 “无妨,你身子骨硬朗的很,那几下也不过是松松筋骨。”瞧他磕磕巴巴,怀绿忍不住偷笑,逗趣道。 “……” 祁风绷住,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怀绿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接过画轴,微微一笑,“交给我罢,我给你想法子。” 沈彻的目的是想让这副画消失不见,烧了还是扔了,这些都不重要。 怀绿刚进屋,月牙歪着脑袋,蹦蹦跳跳地进屋,还是和往常一样,脑子不清不楚,手里总捏着焉了的花草或者脏破的香囊,嘴里哼哼唱唱。 虽然不信,也试了几次,也捏不到什么把柄。沈彻又不管这样的琐碎事,姜元初则不愿意让她走,暂且也只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傻子来看待。 好在并没有注意到藏在身后头的画,怀绿糊弄了几句,月牙也就出去了,心惊一场,趁着四下无人,塞进了废弃的库房中。 这里平日鲜少有人,到处布满蜘蛛网和灰尘,藏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倘若沈彻哪天后悔了,也不至于迁怒祁风。 但愿不用再进这间屋子了。 第58章 姜家在京都没有门路, 姜氏被送了官,姜巧颜等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看,束手无策。想要修书一封,奈何山高水远终解不了近困, 谁知这其中又有什么变数?只能在府门外干巴巴地等着。 解铃还须系铃人, 姜巧颜用尽法子也想见姜元初一面, 只要能撬开她的嘴, 说上几句好话, 牢狱之灾可免。 姜元初不知道她在外头守着, 从侧门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个人影一晃而过, 看不真切。她今日要上街采买些药材和香料,成云州替沈彻把过脉, 说他近日心神有些不宁,是特意嘱咐的。 “什么人?”她轻车便裝, 想着去去就回,府卫也早已察觉将躲在墙根的姜巧颜拎了出来。 冻得通红的脸颊, 已不见了往日那份清高,整个人垂头丧气, 跪倒在姜元初的面前, “姐姐, 以前是我不好,我总欺负你,可我那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帮着求求靖安王殿下, 放了娘亲吧……她一路来水土不服吃了好多苦, 我怕她……” 话没说完整, 就被车帘无情地隔在了外头。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面容清冷,看不出喜怒,轻声吩咐,“去医馆。” 姜巧颜万万没想到会扑了空,被府卫按着也无法上前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驾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娘娘,不如叫府卫驱赶她走吧……”成日闹下去也终不是一回事,怀绿也有些担心,夜长梦多,恐旁生枝节。 “随她吧,待会子回去走西门。”落败的事她半点也不想提,天子脚下哪里就能胡乱断案,委屈这两人?不过是为自己的口徳受个教训,哪里就这样忍不住? 她耗不起,躲着总成了。 “是,娘娘。”怀绿没有再劝,支开她的注意力攀谈起了制香一事,姜元初心中的不安才慢慢散去。 天快黑了,姜巧颜躲在角落里左顾右盼也没能等来一驾马车。秋日干冷,她穿得单薄,实在熬不下去,只能先回驿站再做打算。 刚要走,府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红衣,没有随从,孤零零地看着匾额上的鎏金大字发呆。夜幕中,昏黄烛影震颤,她背对着姜巧颜,右手捂着小腹,微微弓腰。 “元初,是你吗?”得来不易的好机会,等不及多想,姜巧颜抢步跑了上去,伸手挽住她,凑上笑脸。 迎面对着是一双冷冰冰的眸子,和发白的唇色,整个人像是从冰潭里捞出来那般湿漉漉的,而她伸手捂着的地方,细看才发现,是一道狭长的口子,鲜血顺着指缝缓缓地滴落在地面上。 这人同姜元初长得八九成相似,姜巧颜从她空洞的眼神中辨认出来,她不是自己的妹妹。遂很快松开手,后退一步,“叨扰了……” 似乎是经受了什么风吹草动,姜巧颜刚松手,那姑娘就直勾勾地栽倒在地,朝府门伸出手去,嘴里低吟,“救我……” 两个样貌几乎相同的人都出现在这里,且这个姑娘眼角含泪,悲戚戚地望向大门。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说不定,还真有什么渊源。姜巧颜琢磨了半晌,试图靠近她,“你没事吧……” 血沿着地面缓缓流淌,她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眼里光亮微弱,眼皮子几乎要掀不起来,嘴里轻声道,“帮帮我……” 姜巧颜是见过府卫厉害的,这样的请求着实有些为难了,更不敢轻举妄动。 “求求你了……”她身子虚弱,连话也说不清了。 姜巧颜摇头又摆手,谁知道门敲开里头出来的会是什么人?旁得还好,若是沈彻了,可不就麻烦了。 “我认识靖安王。”她的喘息已经变得微弱。 这话,像平地一声惊雷在姜巧颜的脑海里炸开,她有些不敢相信,心中难免多疑。认识靖安王的那么多,这人万一藏有歹心呢?岂不是会拖累了自己。 还是不妥,她转过身,只当没有听到。 “我是他嫂嫂……”说完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贵人?!姜巧颜眼眸发亮,迅速转身,安抚道,“姑娘挺住,我这里去叩门。” 能不能救出母亲成败就此一举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有盼头的。 清楚的叩门声响起,门竟然一下子开了,姜巧颜对上祁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吓得连退几步险些栽倒,伸手指了指躺着血泊中的人影,无与伦比道,“民女,是这些姑娘让民女前来敲门的。” 祁风认得她,以为又想耍什么花招,赫然看到眼前一幕,这才将信将疑,拔了剑警惕地走到那人身边。剑挑发丝,祁风微微凝眸,突然皱起了眉头。 姜巧颜观察入微,知道这姑娘没骗人,逮着了机会就上前,却被祁风冷冷用剑隔开。 “怎么回事?”沈彻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迈着流星大步子,从门槛里头走出来。 车驾已然备好,沈彻也被吸引住了目光,调转反向径直走了过来。 这回姜巧颜学聪明了,隔着老远就喊话,“回禀靖安王殿下,这位姑娘说她认得你。” 沈彻心一颤,步伐略微迟疑了下来,踌躇过后突然转身,从马车旁走去。 不会记错,哪怕化成灰也认得,只需要一个背影。 像是经过很痛苦的决定,他重新走到苏文茵的身边,缓缓蹲下身去,用手拨开凌乱的发丝,整个声音都是抖的,“阿茵。” “殿下,是民女将她从那边背过来的。”姜巧颜不敢揽什么过分的功劳,但这个姑娘已经昏过去了,自己稍稍添油加醋些,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想死,就滚远些。”沈彻冷冷地丢出一句话,从地上将苏文茵抱起,风风火火地入了宅院。 门再次被关,连一句话也没能搭上,姜巧颜气得直跺脚,夜色已深,也只能先行离去。 采买的事不费多少功夫,姜元初走的侧门,不曾叫姜巧颜发觉。兀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捯饬了许久,好几个时辰才得了一小盅,迫不及待地想送与沈彻房中,好叫他睡个安稳觉。 刚到水榭,门口站了两人,一边是常在的祁风,一边是提了药箱出门的成云州,皆面色凝重,乍一看像极了牛头马面。 “怎么了?”她笑容渐收,意识到并不是什么好事,“是不是殿下的伤?” 她不懂医理,但也知道情绪会影响伤者恢复,白日里他气得并不轻。 “娘娘不用担心,一点小伤。”向来沉默少言的祁风突然就开了口。 她微微一怔看向旁边的成云州,捧出香盒,“成大夫,这是按照你给的方子调制的,我想送进去给殿下用上。” “娘娘,殿下已经歇下了,”成云州不敢直视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目光,双手接过,“夜深了,娘娘也该注意身子才是,此事就交由在下吧……” “好,如此就有劳成大夫了。”姜元初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沈彻的安排,便没有再多想,微微颔首,折回了院子。 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成云州同祁风面面相觑,一个离开,一个进了屋子。 不约而同。 苏文茵尚在昏睡中,小腹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只是面容依旧惨白,像张脆弱的薄纸,一划就破。 时隔三年,沈彻头一回以这样的场面相见,原以为心底会有很大的触动,没想到平常地连半点波澜都没有。就是觉得她比从前瘦黑了些,应该过得不算如意。 祁风从外头进来,瞧见这幕,脚步微滞,“殿下……” 他想说夜深了,该歇息了,还想说,手里捧着的熏香是娘娘特意调制的。这一小盅来之不易,看样子指尖已经发肿了。 熏香被轻轻搁下,沈彻听到声响,冷着脸起身,“让齐嬷嬷先守着吧……” 苏文茵回来得太突然了,又是夜深,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 淡漠也许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声音微弱绵薄,被褥之下的手却颇有气力地拽住沈彻的衣袖,“你就不想问问这些年我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沈彻背对着她,心口像是压了千斤重担,闭了闭眸,从前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着。 “不会有事的,”沈彻没有回身,淡淡开口,“好好歇息,明日我再看你。” 根本就不想知道这过去发生的许多事,甚至连她身上那么重的伤也没有问。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和记忆中那张几近疯狂的脸变得截然不同,整个人像藏在屏风后头,拢了层白纱。 苏文茵觉得声音躲在了嗓子里,怎么也掏不出来,只能朝着沈彻的背影空伸了伸手,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悄无声息地落下。 心里空空的。 她无力抬眼看了看四周,沈彻洁简的性子依旧未改,所有陈设同三年前没太大区别。靖安王娶妃她也听说了,虽然没见过样貌,但能看得出来,沈彻还是一人独居。 应该不是很称心如意吧?许是太后强塞给他的?这样想想,自己好像也不是没有机会。 尽管上了药,可腹部的伤口还是疼得厉害,她没有心思想太多,合上眼沉沉睡去。 姜元初看了眼对窗里的光亮,和平常一样安安静静的。沈彻不喜旁人打扰,她便不踏进半步,久而久之,这更像是默契的约定。 她低下头去,摸起针线。是上回买的兽皮,预备缝一件御风的氅衣,天已转凉,沈彻早晚都能用得上。 怀绿新沏了茶回屋,暖炉前娇小的身影雷打不动,聚精会神,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不难看出一针一线间藏了多少情思在里头。 “娘娘,都这么晚了,早点歇息罢,明儿再绣也不迟啊……”怀绿是真的心疼她那双手,白日里研磨香料就没离开过石臼。 “快了,等我缝好这一点点,你先去睡……”她停下手,蓦然想起,自己拼命赶工倒没什么,却连累这丫头不能好好歇息,跟着折腾了小半日,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更知道,倘若自己不歇息,这丫头定然也会跟着守着天亮。 “倒是不急,我也乏了。”她连半成衣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吹熄了缝绣的蜡烛,“你明日替我去问问祁将军,不知道那香是不是真的那么管用?” “娘娘,别看成大夫年纪轻轻的,”怀绿凑到她嘴边轻声道,“奴婢听说,他可是连今上都请不到的,花重金也不行。” “没想到成大夫竟有这般的风骨,”她微微感慨,打趣道,“不过怎么到殿下这儿就折了?” “谁说不是么,或许人也讲究投缘二字。”怀绿轻轻拢下绣有金线海棠的帐幔将外头的香炉往里靠了靠,有一搭一搭地聊着,渐渐地就没了声音。 银盘似的月亮高挂在天际,月光落在碧青色的纱帐上, 微风一起,显得越发静谧。 “怀绿……”她轻唤一声,外头却没有回应。有些奇怪,按照平常,睡前应当是要送漱口用的清茶进来的。 她懒懒起身,乌云般的长发倾泄而下,落在窄小瘦薄的肩背上,锦被也随之滑到了腰间,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娇柔妩媚。 一伸手,搭上的却是坚硬厚实的肩膀,屋里头蜡烛已经灭了。月色下,沈彻刀刻般的五官变得格外柔和。 惊恐讶异和不知所措。像是从悬崖边掉落的人,辗转几遭,在以为要粉身碎骨的时候,突然跌入了温柔乡。 “阿彻你怎么来了?”她很是惊讶,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 “这是王府,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惶恐中想辩解,舌头却打了结,茫然不是知所措,“你好久都没来这里了,我是觉得意外。” 她想不到沈彻突然来的原因,印象中成婚那日已经将他得罪透了。自此以后,沈彻再未踏进房门半步。好像从未成过亲,孑然一身。 很久了吗?沈彻细想了想,眼里顿现阴霾。何时起,他的出现竟然成了意外? 这样的反问他显然很不高兴,顺势将她欺压在身下,沙哑着声音,“不想我来?” 沉沉黑夜中,微微促起的呼吸声格外分明。 “明明你也想的,却要忍着……”沈彻挨近了些,坚硬的骨头搁得她生疼,下意识地轻咬住嘴唇。 她耳根子发红,侧脸往里头避去,没有回答。那股子侵占而来的温热,就足以让她的心像只小鹿般活蹦乱跳。 “在生我的气?”他不肯放过这样的绝佳机会,掌心微拢,像抓住了烈烈炎夏,大汗淋漓。 沈彻每日忙于朝中政务,嘈杂且颇费心神。偏却在这样的事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 一想到大婚当晚,她就觉得自己腰疼得不行,不由地皱了皱眉,眼里爬上一丝恐惧。 熬不到开口拒绝。 “不舒服?”脊背空空的,没有半点回应,沈彻突然停下,双眼簇成一团火焰,慢慢等她睁开眼。 她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额角香汗滴落在枕巾上,低哼一声,乖巧回迎。 整个身子像要被撕裂了那般。 “以前是我不好,往后我不会再冷落你了。自我们成婚那日起,你便是我沈彻的妻,纵然我曾有对谁有过欢喜,但那已成过往云烟,我答应你,我沈彻今生今世心头唯有你一人生同衾死同椁。” 情欲褪去后,沈彻看了眼枕在臂弯上的玲珑身段,隔着细薄的绢纱,隐约能看见点点桃红,像晕染在天际的云霞。 她收了收修长的脖颈,像只娇雀蜷缩起了身子,小脸娇红一片。 腰身传来一阵燥热,骨子里酥酥痒痒,她缓缓抬头,眼里水汽氤氲,哀求般倔强地摇摇头。 实在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 他低眉浅笑,用掌心轻轻摩挲她的发梢,眼尾略过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愁绪。 她不知道沈彻什么时候走的,醒来后,怀绿已经守在身侧,端了擦脸的热水。 “娘娘,”怀绿看了眼她身上或深或淡的红印,不禁有些心疼,“若起不了身,便躺着好生修养几日……” “无妨,”她咬咬牙,可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双腿更是抖得厉害。终于还是失策了,她眼底透出一丝无奈,重新躺了回去,揉了揉酸沉的胳膊,“让膳房熬一盅参汤给他送去罢。” 沈彻精力充沛她是见识过的,只是昨晚同平常更甚了些。若不是自己装乖求饶,哪里有这么轻易放过。 “怀绿,待会子你亲自送去罢……”她忙不迭补上一句,目光温柔到了骨子里。 朝堂上琐碎的事太多,沈彻一忙起来,总费劲忘食。昨夜怕是掏空了身子,不补给些定然是守不住。 “等等,”怀绿刚要转身,她又连忙唤住,美目流转,“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喝下。” “是,娘娘。”怀绿领了话躬身出去了,她转头看向窗外,冬日的暖阳照在锦被上,晒得整个人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第59章 怀绿得了吩咐, 从膳房取了参汤径直往沈彻的书房去了,远远就看见祁风在庭院里来来回回踱步,像有什么烦心事。 一看到怀绿,他目光闪躲, 显然心中慌乱, 抬手想接, “给我罢……” “殿下正忙着呢, 你不要进去打扰他。” 怀绿偏就不让, 身子一躲, 直言道, “祁将军,这是娘娘的吩咐, 要我亲眼看着殿下把这参汤喝了。” “我看着不成么?”他微微皱眉,沈彻喝与不喝还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命令的, 落在案几上的汤羹哪回不是凉了。 “万一你自己给喝了呢?”怀绿一句话堵住。 “我不会的,”祁风当机立断地回话, 自己还真没那个胆量,“你给我罢, 殿下会喝的。” 怀绿杏眸微微凝, 看着举止反常的祁风, 声音放慢了些,一边紧盯他的神情,“祁将军,我不能进去么?” “不能。”祁风的声音显然躲了一下, 步伐后仰。 “怎么?难不成殿下金屋藏娇?”从来没有过的事, 头一回因为送参汤这样的小事被拒之门外, 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怀绿多留了个心眼, 祁风是个实诚性子,编幌子三五句就露馅,错不了。 “你活腻了?”祁风眉头紧皱,以迅雷不及掩耳上前捂住怀绿的嘴巴,气得肝疼,语重心长道,“这是能胡说的么?” 怀绿摇摇头,试图挣脱,无奈敌不过祁风的气力,最后只能干瞪眼,从指缝中漏出几声低哼。 一来二去的,险些没将参汤砸了,发出磕碎的声响,将沈彻引了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目光冷冷,清早看到这一幕,的确有些不尽人意。 “回殿下的话,娘娘命奴婢前来送参汤,”两人反应迅速,怀绿将参汤稳稳捧在手里,“娘娘还说,一定要看着殿下喝下去。” “拿过来。”他微微侧目,看向一旁佯装无事发生的祁风。 沈彻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将汤碗重重搁下,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好好照顾王妃。” “是。”怀绿爽朗回话,心中欢喜地不行,更替姜元初感到高兴,“殿下,娘娘她还问那香……” “成、成效……”话音未落,怀绿脸上突然就变了颜色,柳眉微蹙,看着沈彻身后慢慢靠近的人影,五官从暗到明,最后沐浴在浅薄的朝阳中。 “沈彻……”苏文茵一手捂住小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长发散乱地披在月白色中衣上,身子如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看看沈彻深深闭目,长吁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怀绿觉得此刻尤为漫长,干笑道,“奴婢不知有贵客在,叨扰了。” 说完,捧着檀木托盘,逃命一般地离开了。 苏文茵的手很是自然地缠绕沈彻的胳膊,像毒蛇那般冰冰凉凉的,又像藤蔓越挣扎越紧,直到最后用力推开,方才撒手,跌靠在屋门上,神情复杂地看着沈彻。 沈彻看着窗子里透过来的那缕阳光,竹影在风中轻轻摇曳,“我让祁风在城外给你找了座庄子,待会子就送你过去,从前的旧事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他终于还是看了她一眼,是在话末,而后收眸抬步进了屋子。 来之前苏文茵就清楚地想过,可万万么想到,自己等来的会是如此冷漠的对待,甚至及不上一个陌路人。 失望绝望悲愤屈辱,所有的攒在一起,让她原本重伤的身子更是不堪一击,急呛几口,看着案牍上正襟危坐的沈彻,抓了抓自己的心口。 疼得很。 “我不要去那什么庄子,”明明是很短的距离,她却用了很久,跌撞着在沈彻跟前瘫下,按住书页,“你说过,会替你皇兄照顾我一生一世的。” 沈彻抬眸,眼里阴霾又厚重了几分,“我已有家室,恐怕要食言了。” “君子一诺,看来不过如此。”她冷笑着收回手。 “皇嫂跟着我,名不正言不顺。我沈彻的清誉无足轻重,可若是传到皇兄耳朵里,该多心痛。”他轻轻启唇,将陈年旧事在脑海中过了一边。 暴君当株,他是辅政王,亦是沈放的亲弟弟。 “我不否认,曾倾慕了你很多年,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对你已没有那样的心思,浮云流水,皇嫂也应该往前看才是。” “所以,你还要赶我走是不是?”她呛声问话,从发髻上掏下银簪,抵住自己的喉咙,“若你执意如此,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明日靖安王辱杀皇嫂的消息便会在京都传开,你猜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三年不见,你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沈彻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碎,记忆中柔和的脸庞变得面目全非。 “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口子处的血液凝成珠子,顺着珠子缓缓滴落,苏文茵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每近一毫,沈彻的眉头就跟着皱一分,“我不过是想让你放他一条生路,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迟了,”他抢过手,银簪子落在地面,轻蹦一声,发出脆响,“三年了,三年不长,但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你要留下,我便遂了你心愿。”沈彻轻轻咬牙,像把利刃横插在苏文茵心坎上。 “我知道了。”她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朝簪子摸索过去,突然间猛地抓去,直直地捅入自己的小腹。 旧伤未愈,再添新伤,苏文茵的额头上很快爬上了细密的冷汗,身子微微战栗,双目疲倦地倒了下去。 沈彻脚步还没有出门,听到身后异响,稍稍迟疑过后,一转身,眼前一片血红。 “你这是在做什么?苏文茵,醒醒。”只是想叫她知难而退,并没有想过她真会对自己下这样的死手。 簪子刺下去的那一刻,她抱着必死的心。沈彻不肯相帮,沈放此生恐怕再也离不了天牢,活着同死了又有何分别。 “我不过是想你救救他,沈彻,你救救他,好不好?”身负重伤的她语气终于变得绵薄娇软,让人不忍狠心责备。 “没有他,我真的就活不成了。”带血的手颤抖着揪住沈彻的衣襟,苏文茵缓缓吐字,很是疲惫。 沈放同苏文茵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地连同为两小无猜的沈彻也不能相比较。 沈彻没有晚来,而是苏文茵的选择从来就不是他。 “别说了……”他莫名变得烦躁,狠斥一声,红了眼。 苏文茵大概是没听到的,沉沉昏睡过去。沈彻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紧了紧,“去把成云州找来。” 因为先前的事,怀绿一直怯步不敢回屋,在林荫小道上盘桓。没想到过不了多久,祁风就风一般冲了出来,以为是要解释些什么,站住脚还没开口,甚至都没她一眼。 “发生什么事了?”向来在外院伺候的李嬷嬷突然出现在眼前,怀绿一愣,忙上前追问。 “殿下的贵客受了重伤,祁将军去请成大夫了……”李嬷嬷步伐急促,根本等不上把话说完整,匆匆往前边去了。 意识到什么,怀绿也紧步回了屋子。到嘴边的话却在看到她安静缝制东西的刹那间被收回,晃了晃干干净净的碗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娘娘,你瞧!” 点滴不剩。 “怀绿,你过来帮我瞧瞧,”欢喜过后,她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虽说要给沈彻缝制冬衣,可连他的身量都不清楚,又不能明着把人叫过来,“你跟了殿下这么久,可知道他的身寸……” “娘娘,你这可就为难奴婢了,”怀绿一脸茫然地摇头,“殿下的衣裳都是由宫里定制的,奴婢实在不知。” 她垂下手有些失落地叹口气,想给沈彻一个惊喜,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去问,得想个法子才行。 看了眼青烟袅袅升腾的香炉,脑海里突然动了念头。借着制香的幌子去瞧上一眼,不算罪过吧…… 可很快就被打消了,自成婚之后,他依旧分居别院,应当是不希望被打搅的。纵然昨夜他来,也难保不是一时兴起,亦或者受了什么样的触动。 她揉了揉发酸的腰身,今日定是下不了地的,只好等明日。 这一夜似乎过得尤为漫长,连那头的祁风也这般觉得。内室被奄奄一息的苏文茵占着,沈彻在案牍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直到后半夜,听着里头传来深沉的呼吸声,沈彻终于搁下笔,揉了揉紧绷着的太阳穴,一张脸阴冷地可怕。 “殿下,该歇息了。”祁风实在没忍住,在旁轻劝了一句,“卑职瞧见娘娘屋里……” “走吧……”浑身像压了什么重担,看起来就连起身也颇为费力,冗长地叹了口气,“去你那边将就一晚。” “……”这是祁风没想到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怔了怔,“殿下这恐怕不合适吧……” “卑职那儿简陋,床板硬,有老鼠还有臭虫……”生怕沈彻多想,他忙不迭又添了几句。 “……” 沈彻顿下脚步,回身打量着他,“那有什么,从前在军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一个糙汉子,还真没有那么矫情。 “是,”祁风拧了拧眉头,看样子沈彻应该是没听出自己的话外之意,“殿下,那苏姑娘……” 总留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事。 “皇兄身在天牢,京都更无亲眷可托,我已修书给她远在青州的舅父。”沈彻收了话,脸上神情复杂。 “可……”祁风欲言又止。 “过些日子,我自会同元初解释。”沈彻早瞧出祁风的心思,索性开口先回话。 这还是自己从前认识的沈彻么?望着他走出好一段路,祁风才回神跟上,“殿下,待卑职替你收拾被褥。” 姜元初不知道沈彻去了祁风的住处,想着腰酸没那么厉害了,就要下榻。怀绿从外头进来,迎住她的去路,“娘娘要去哪儿?” “我去殿下那边瞧瞧。”她实诚地回话。 “娘娘,要不改天吧,奴婢听祁将军说起,殿下这些日子公务缠身,怕是心情不太好……”不好明说,怀绿只得旁敲侧击,极力阻止,想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那我更要去了,”她道,“我已经习惯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可是娘娘,你真的不能去。”怀绿知道她误会了话里的意思,连忙追上前。 “我就去一会子,量一量身段就回来。”她依旧不懂怀绿焦虑的原因。 “娘娘……” “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再是反应迟钝的人,一来二去也能察觉出怀绿怀疑的举止。 “没,娘娘我陪你去吧……”她往前一步,扶住姜元初的胳膊。 “不用,我是偷偷去量,断不能叫他发现了……”她莞尔道眼里露出不经意的爱意。 眼睁睁看着姜元初出了门,怀绿在后头闷得直跺脚,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一个可以阻止的万全之策。 “阿彻……”门敞开着,屋内静静的,香炉上的熏香还在燃烧,淡淡的香味。 向来守在门口的祁风不在,也没看到沈彻的身影。会不会是太累,还没起身?姜元初抱着这样的念头,径直外内室里头走去。帘门轻掀的同时,里头有只白皙的玉手也搭了上来,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 把她吓了一大跳,松了手,微微后退,轻问道,“谁在里头?” 听声音是个女子,院里也有不少的丫鬟婆子,除了收拾屋子,沈彻很少让她们进屋。没有吩咐,她们也没有大的胆量胡乱闯入,由此可见,是沈彻应允的。 依旧是几声薄弱的低咳,帘子被轻轻挑起,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无神的双眸静静地打量着眼前人。 姜元初心一沉,也同样静静地打量着她,连呼吸也变得拘谨了不少。 是画中那女子。 莫说容貌十分相似,七八分也是有的。 她的心再次跌落万丈深渊,对眼前人和事毫无头绪,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敢问姑娘是?” “小女姓苏,名文茵,”语气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尽管身子虚弱,却挺得笔直,浅笑道,“想必这位就是靖安王妃罢……” “小女见过靖安王妃。” 一直想不通沈彻为何对自己突然变得如此冷漠,眼下这个谜底倒是不攻自破了。还真有上天入地的本领,竟找了个样貌相似的人。 “阿彻在里头么?”她问,双手死死地拽住裙摆,心扑通扑通地跳,强忍镇静。 “娘娘亲手制作的熏香,费了不少心血罢……”看着姜元初的目光落在香炉上,苏文茵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侧过身,“娘娘自个儿进来瞧瞧……” 千言万语抵不过眼见为实,苏文茵很明白这样的道理。 “我就不进去了,”她苦笑了一下,“苏姑娘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一点小伤,不碍事,”苏文茵下意识护住腰腹的伤口,“多亏殿下出手相救,事出突然,未来得及相告,还望娘娘恕罪。” “苏姑娘同殿下已是熟识多年的旧友罢?既是朋友,更无需见外。” “算是吧,小女是同殿下一块长大的。” 声音虽轻,却如五雷轰顶。那样的交情,又是相识几个月可以抵得过的?她心中溃不成军,脸上倔强着,当做不在意,“苏姑娘好好休养身子。” 这些日子的疲惫通通攒在了一起,原先彻夜难眠的沈彻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待看到脸上写满委屈愤懑的姜元初时,才知道自己来晚了。 “元初……”他轻唤一声,抓住她的手。 冰冰凉凉,没有半点温热。 “妾身给殿下请安。”她福了福身,眼神闪躲,试图想将手收回来。 “手怎么这么凉?”他紧握住揉了揉,满眼心疼。 “若没什么事,妾身就不打扰殿下了。”她不敢抬头,生怕眼里的委屈会夺眶而出。 远远的疏离感,让沈彻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安抚道,“她是沈放未过门的妻子,亦是我亲嫂嫂,你不要胡思乱想。” 嫂嫂二字未免太牵强了些,若真是嫂嫂,更应避讳才是,怎么还留在寝居住下了?王府不是没有空院。 “殿下无需同妾身解释这许多,妾身也更不会胡思乱想。苏姑娘是殿下的嫂嫂,于情于理,妾身也该唤她一声嫂嫂才是。”她终于抬起头来,笑容在脸上漂浮着,很是无力。 从看到苏文茵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沈彻心里的那个人本就不是自己,只因容貌相似,便得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和宠爱。 而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本以为沈彻根本不会解释什么,她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多奢求什么。 就是嘴里有点发酸。 “元初……”骤起的西风卷离地上零碎的枯叶,将她瘦薄的身子衬得越发孤单。恍然间,沈彻觉得脸上被什么抽得生疼,紧步上前从身后抱住她。温热从她的锁骨缓缓延伸开来,蹿进心窝,宽阔的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低声道,“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你别生气……” “没有生气,”她蓦然地想起缝到一半的氅衣,回过神来,紧紧拥住沈彻的腰身,指尖在背后比了比,心中暗暗记下,而后慢慢地从他怀里抽离,“你好好照顾她。” 是她,而不是嫂嫂。 怀里的温柔一下子没了,灌进凉凉的西风。什么都没说,但失落几乎要溢出眼眶,头一回,沈彻觉得自己真不是人。 “娘娘回来了?”怀绿早等得焦躁难安,看到她远远迎面而来,眉眼浅笑,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殿下呢?” “我都说了,就是去量一量身寸,很快回来的。”语气平静地让怀绿害怕。 “娘娘若是心里难受不妨说出来,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坏的……” “有什么让我好难过的?”她停下手,径直发问。 不是去了沈彻那边吗?难道没瞧见?怀绿也是一愣,“没什么,可能是奴婢想多了……” “娘娘累了吧,奴婢去给娘娘斟茶……”生怕被追问,怀绿找了借口,匆匆离开。 她坐在花窗前,借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慢慢起针,熬到怀绿离开,才垂下手去,看着指腹上的针眼,悄悄留下两行清泪。 但很快抹掉眼泪,沈彻都这么说了,她还要胡思乱想些什么?应该信他的,自己又在这里较什么糊涂劲? 第60章 沈彻折返回屋子, 脸沉得像乌云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气,“你跟她说了什么?” 苏文茵躺靠在软垫上,对着他的发问微微一滞, 用手背遮住轻咳, “我跟她说, 我是你嫂子。从前是, 以后也是。” 后半句更像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眼角余光轻扫了一眼。 “你不信, 自可去问她。”她是个聪明人, 懂得沈彻不回话的用意。 “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安心地做你的皇嫂, 不要再去叨扰她,更不要逾越了规矩。” 可见一斑的护犊子, 让苏文茵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笑道, “不去安抚你的王妃,却跑来我这里兴师问罪, 更何况不是我去见她, 而是她来见我。沈彻, 一碗水总该端平吧?” 知道问不出什么,沈彻索性将此事就此搁下,径直出了屋子,只留一个背影给苏文茵。 她闭了闭眼, 痛苦的神情中有些无奈。 屋门紧闭, 沈彻抬手又放下, 神情犹豫。把正要出门的怀绿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殿下要进去看娘娘么?”怀绿回眼看了看屋内,也有些犹豫。 “嗯。” “娘娘已经睡下了……”怀绿看着沈彻阴郁的脸孔,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殿下不如晚些再来?” 大白天睡觉?分明就是有意躲着自己。 “不用了。”他嘴里泛起一阵酸苦,没有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怀绿看着他走远,这才回到屋内,看着榻上郁郁寡欢的小脸,小心翼翼道,“娘娘,殿下已经走了……” 以为他会进来的。 藏在被窝中的手紧了又紧,眼睛酸胀地厉害,嘴上却倔强道,只字不提心中哀怨,反而笑笑,“我知道了。” “娘娘,奴婢瞧你气色不好,要不要找成大夫过来瞧瞧?”从水榭折返回来之后,怀绿就细微地发觉她的情绪一直就很低落,也害怕她心事郁结于胸,拖得久了,成了病体。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微凉的脸颊,转头看了眼妆奁上的铜镜,没有勇气让怀绿捧过来瞧上一瞧。 “娘娘忘了,成大夫也是姑苏人,就算不看病,让他过来陪你说说话也未尝不可,”苏文茵的到来对她的伤害是无影的,怀绿一门子心思也想看到她开心起来。 成云州医术高明,连宫里的许多御医都望尘莫及,颇得沈彻的器重,更是破了例允许他自由出入后院,想来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未尝不可。 她没有说话,眼里燃起微光更像是默认了。 成云州在府里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怀绿遣人去请,不少一会子就到了。隔着纱帐,姜元初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轮廓,却不知为何惶恐的心突然安静了许多。 “娘娘近来胃口可好?”他难捱心中的喜悦,一直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借口去找她,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挨过多少难眠的午夜,从姑苏一路辗转,最后得知她进了王府,便想方设法,找尽所有的门路,博取沈彻的信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更难过的是,眼前人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不敢想下去。 “一切都好。”声音轻慢,隔着帐蔓,听得见却瞧不见面容。 很长时间的沉默,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讲什么。苏文茵的事他也略有耳闻,也恐她因此忧心。 “成大夫是姑苏人,娘娘不是说一直想回去看看吗?”怀绿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引开话端。 “想啊,想回去坐一坐乌篷船,听一听丝竹声,那都是儿时的记忆了。”她看着眼前厚重的纱帐,思绪飞出好远。 “还有蟹壳黄,海棠梅花糕,糖粥,酒酿饼,姑苏比不得京都的重口,吃食都是甜甜糯糯的。”她浅浅一笑,想起这些旧事,心情似乎也那么压抑了。 成云州附和道,“甘味可以使人心情愉悦,娘娘应该多吃些……” 她苦笑了一下,“阿娘有一双巧手,只要我想吃,就没有她不会的,惹得邻家孩子都艳羡得很。” 想到这里,忍不住搅了搅口水。王府里有不少的厨子,会做各地的美食,可比起地道的苏式小点心还是差了点火候。 “不瞒娘娘,在下确实有样东西,”成云州语气顿了顿,说到娘娘二字时嘴里泛起一阵苦涩,看向一旁的怀绿,微微一笑,“是要给孟姑娘的。” “给我的?”怀绿指了指自己,窜上一股新鲜劲,好奇道,“是什么?” 姜元初也微微讶异,这二人只见过几面,连点头之交都不算得,想到这里,她不由地伸出手去,将纱帐收开一条小缝,偷偷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 纱帐外头成云州长身玉立,一副胜却春光的脸庞,不浓不淡的剑眉下藏了双潺潺溪水般的眼眸,嘴角微扬,身上拢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轻抬手将早藏在袖中的布兜子掏了出来,递给怀绿,“这是姑苏独有的薄荷糖。” 怀绿一愣,看向帐内,犹豫过后接了过来,“多谢成大夫。” 布兜子在手里,她也想不通对方有什么理由给自己这个。 “姑苏地产薄荷,其味辛凉,有行肝气平干火的药效。苏薄荷制成的糖,清凉舒爽,淡雅清香。” “成大夫有心了。”一直想不通的话,在此刻突然开了窍,怀绿将布兜收紧了些,微微颔首。 “娘娘好生歇息,在下先行告退。”成云州心头亦是微微触动,看来靖安王身边的人也不是不可以深交。 直到成云州离开,她方坐起身来,悄声问道,“你们从前认识?” 否则哪里会这样上心? “娘娘一向聪明灵慧,怎么这会子就糊涂了呢?”怀绿收起纱帐,撩了小半个身子坐下,将布兜放在她手心,轻拍了拍,“物归原主。” 她越发不懂了,明明不是给自己的,同成云州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娘娘难道还看不出成大夫的用苦良心吗?娘娘是靖安王妃,他一个外男理应避嫌才是,怎可私相授受,所以才把奴婢当成了借口。奴婢不是姑苏人,也没吃过这个,但是娘娘一定吃过。” 她的心猛地一颤,登时红了脸庞,如鲠在喉。 “娘娘放心,今日之事奴婢不会同任何一个人提起。奴婢虽是殿下身边的人,可也知道在这尘世中,同为女人的辛酸,”怀绿顺手解开布兜,拆了一颗放在她掌心,“眼下娘娘要做的,是好好回想一下,从前是不是认得成大夫?奴婢的直觉不会错的。” 她下意识地摸向后脑勺,那里有她曾经挣扎反抗留下的伤疤。确实是忘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更不敢细说,或许还是不够放心怀绿,含了一小枚糖果在舌尖,装作若无其事道,“是你小题大做了,成大夫避嫌是因为要合乎规矩,这没什么好说的。在京都难得遇见一个故乡人,自然就亲切些,哪里就成了你说的别有用心?” “奴婢就知道娘娘不会信,”怀绿接着道,“不如下回,奴婢同你里应外合,试探一番?可好?” “别,”她也不知道为何心突然跳得厉害,生怕真有什么被旁人发觉,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倘若真的没什么,倒叫人家误会,若真有什么,殿下也会生气的。” 她不敢冒这样的险,只能看走一步看一步。薄荷的凉爽在口颊中缓缓溢出,整个身子像被洗尽了疲倦,轻盈漫步云端。 布兜上的苏绣也让她怔怔出了神,真的会是被自己遗忘的那个人吗?若真的是,那留在王府,难保哪天不会被沈彻察觉,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好容易寻了机会支开怀绿,挑着沈彻不在府上,她跌坐在庭院中,差了个还算机灵的丫头去找成云州,将脚踝处的伤处往重了说,静悄悄地等待着。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时,她不由地蹙起眉头,了显然成云州更关心是她的伤势。 “娘娘!”几乎是飞奔而来,跌跌撞撞,神情焦虑,双手无错,根本不敢触碰,连声音也是颤抖,“几时摔的,摔得重不重?” 姜元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越发明白了怀绿说的话,继续试探,泪星子更是说掉就掉,有模有样道,“就刚刚,我想着夜里起霜冻要将那株腊梅捧回屋里的。” 为了更逼真些,她还指了指墙角不远处的梅花,“没想到脚下一滑……” “腊梅本就生于冷冬之中,愈寒开得愈盛,娘娘有空担心它,不如先担心自己。”成云州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脚踝,愁容满面。 未见血,却比见了血还要麻烦。 突如其来的顿吼把姜元初也吓了一大跳,愣神搞半天,“成大夫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直到抬头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成云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更发错了火,声音哑了下去,“在下只是觉得,再贵的花种也比不上娘娘金体娇贵。” “成大夫,我这只脚是不是废了?以后还能走路吗?如果不能下地,殿下一定会很嫌弃我的,说不定还会休了我……” “……” “如果他真的休了我,又该怎么办?”说罢,用绢帕轻轻地点了点脸上的泪痕,神情楚楚可怜,活像个小怨妇。 “不会的,”成云州趁着她费心说话的间隙,偷捏了一下脚踝处的骨骼,原本焦虑的神情慢慢变得平静下来,甚至有些黑了脸,再不愿意抬头看她,“以在下的了解,殿下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娘娘不必担心。” “成大夫来王府不过一月有余,如何就能断定?”她收起了哭声,回呛了一句。 “娘娘是要自己走,还是由在下代为通传殿下。”成云州从来没觉得哪一刻自己的心是如此跌宕起伏,知道她摔倒会难过,知道她是在有意戏弄自己,气愤中又带着无奈。 “……” 知道瞒不住,她嗖地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开门见山道,“成大夫是不是从前就认得我?” “在姑苏,”她道,“我忘了一些事,无论怎么努力可就是想不起来。” 成云州浅浅上扬的嘴角,在看到她身后缓缓靠近的人影时猛地收起,语气恭敬,“娘娘认错人了。” “不知道本王的爱妃在同成大夫聊些什么?”厚实宽阔的手掌一下子将她揽进怀里,险些没将她的魂魄吓飞。 沈彻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心里更没底。 “娘娘崴了脚,特意命在下前来诊治,不过眼下没什么大碍了。”成云州不慌不乱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依旧温和。 可姜元初分明能察觉出这两个人似乎在暗地里较劲,就连对视也是剑拔弩张,让人不敢喘息。 “娘娘好生修养,在下告退。” 沈彻没有要拦意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凝了凝眸。 “阿彻怎么来了?”她极力克制,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什么破绽。 “我知道留下她是我做得不好,你耿耿于怀,我亦没什么话好说,”他松开紧搂的手,挑起她娇嫩的下巴,眼里促生烈焰,“但你不用为了故意气我,而使这样卑劣的手段。” 他不是个傻子,方才那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兴许不知情,但成云州绝非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我崴了脚,你就不问问疼不疼?”她装作听不懂,揪了揪沈彻的衣襟。 “再有下回,我摘了他的脑袋,”他眼角生笑,伸手抚过她鬓角的发丝,“省得你老是去招惹人家,惹得我心烦。” 知道沈彻言出必行,方才对成云州的试探心中也有了底数,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偷偷保护。 “殿下是在吃醋么?”她眼里没有半分惧色,不痛不痒道,“否则又怎么会因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生妾身的气?” “你胆子不小,”沈彻口吻阴冷,往她面前逼近一步,“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是殿下太疑神疑鬼了罢?我若真的对成大夫有那样的心思,又怎会如此轻易叫殿下逮到?妾身亦无法自证清白,殿下若是不信,那么孰是孰非便听凭殿下决断。”她朱唇轻启,神情镇定。 从来没有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不用紧张,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随口一问。”他说着,温柔地用她入怀,抚了抚肩背。看得出不像是在撒谎,沈彻心头才松了口气,只要她没那样的心思,哪怕成云州有,也不过是单枪匹马独斗,没什么好担心的。 第61章 “苏姑娘今日觉得身子如何?”成云州温吞的声音把倚在门沿上的苏文茵吓了一大跳, 原本毫无血色的脸越发煞白。 她一直注视着院内那二人举动,并未察觉到来人,拍了拍心口,赞许道, “成大夫神医妙手, 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他按例要每日过来给苏文茵诊脉, 原本早该到的, 可听到姜元初受伤, 便二话不说往那边去了。这会子姗姗来迟, 苏文茵还以为他今日有事不来了。 成云州的脸上一如平常风轻云淡, 探脉过后,新开药方交由一旁伺候的齐嬷嬷, “苏姑娘好生休养,在下先告辞了。” 初见这张脸时, 成云州已经猜中了大半,又瞧了细微之处的举动, 更是没半点好感。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多说一句与病情无关的话, 就连离开也是匆忙地很。 因而出门时并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月牙, 与之撞了个满怀。手里拿着的糖葫芦也碎了一地, 闻声而来的祁风瞧见这幕,少不得怒斥道,“这是你能来的地吗?还不快出去。” 说罢,赶忙看向一旁的成云州, 满脸歉意, “成大夫受惊了, 没事吧?” “没事, ”成云州粗粗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量起赖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月牙,蹲下身去,柔声道,“小姑娘有没有摔到哪里?” “成大夫不用理会,自那日摔碰在石头上,磕破了脑袋起,她的心智还不如三岁孩童,只因曾对娘娘有恩,这才留了下来,”祁风也生怕她会突然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吓到成云州,伸手做防备状,“郎大夫也瞧过的,说是没什么大碍,可就是好不了。” “我的糖葫芦,你们赔我糖葫芦……”月牙伸手够住祁风的袍身,用力地拽啊拽,小嘴憋着,梨花带雨,哭得很是伤心。 “哥哥给你买糖葫芦,但是你把手给哥哥瞧一瞧,好不好?”成云州并非信不过师父的医术,再复杂的病从来也难不倒他,那样敷衍的话,更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这其中必定有许多蹊跷。 一听到糖葫芦月牙的哭声才渐渐轻了下去,圆润明亮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成云州,眨了几眨。 眼眸清澈见底,囧囧有神,不像是失了心智的。 “乖。”他颇为耐心地安抚着。 月牙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嘴里像是在嘀咕着什么,在引导下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 安静下来细细探脉过后,成云州的目光在手腕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把月牙从地上扶起来,“不知祁将军可放心将她交给在下?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是带她上街去买几串糖葫芦。” “自然可以,成大夫请便,”能摆脱开这个麻烦,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祁风都觉得是莫大的恩赐,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叮嘱道,“只是千万要小心,别被她伤着。” 成云州点点头,领着月牙走了。祁风回望了一下屋里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便也顺路去找沈彻去了。 唯独苏文茵知道,月牙并非是头一回贸然闯进沈彻的卧房。那次,她正在榻上闭门养神,猛地听得屋内好像有动静,睁眼便看到了在花几旁掐着花芽玩耍的月牙。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随意进出沈彻屋子还没有被发现的,偏偏她就进来了,大摇大摆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苏文茵不动声色,佯装入睡,偷偷观察了好久。看模样,长得小家碧玉,打扮并非是府里丫鬟的装束,想了好久也想不起,会是沈彻哪房子的亲戚。直到看到对方捋了花苞坐在地上,咯咯咯捧腹大笑,又将脏兮兮的小手往脸上抹,方才惊觉过来,这个姑娘何止半点不聪明,简直就是个痴傻儿。 这也难怪了。 王府从前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痴傻的丫鬟,哪里有她这样的好运,非但没用铁链锁着,还准许她在府里自由自在。 就是不知道沈彻何时有得这菩萨心肠,竟能忍住不动手杀她? “你是娘娘屋里的人么?”她问。 “娘娘!娘娘!”月牙把话重复了一遍,点头又摇头,拍手道,“娘娘是姐姐,姐姐是娘娘。” 不用多问,光靠这几句话,就知道她是靖安王妃身边的人。 “姐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还有画里的姐姐,三个一模一样的姐姐……”月牙低着头,掰着手指数啊数,嘴里喃喃自语,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榻上的苏文茵。 “什么画?是殿下画的么?” 沈彻的丹青她是瞧过的,造诣颇高,朝堂上有不少憎恶他的人,但对他的画却是赞不绝口。 月牙想了想,没回答。 “那幅画在哪儿?你把它拿来给姐姐瞧一眼好不好?姐姐给你买好吃的,买小兔子……” 月牙摇摇头,脸上露出揣摩之色,小手搓了搓,犹犹豫豫。 “姐姐不会骗你的,”她在身上找了找,将贴身所戴的香囊摘下来放到月牙掌心,“你把它拿过来给姐姐瞧一眼。姐姐这里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呢……” 香囊是枫叶状的,样子精致,做工工整,月牙一到手就喜欢地不得了,又听说还有好多新鲜玩意,眼睛也没舍得眨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岂料一转头却瞧见了床尾处赫然摆了卷画轴,装在褐色的绢袋里,上头沾了层薄薄的灰。 她朝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挪过身子,把画轴拿到手里。 昌隆九年,这身骑猎装,她只在秋猎时穿过,因为沈放喜欢,没想到被沈彻一笔一划细致地描绘了出来,甚至是头上的发饰。 画轴被保护的很好,没有半点破损的痕迹,有几处墨迹是新添的,想来应当被沈彻收放地很好。 门外头照进来一束光,齐嬷嬷捧着几样小糕点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吓得苏文茵赶忙把画轴收到了枕头底下。 “苏姑娘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齐嬷嬷笑眼盈盈道,“药很苦吧,吃些糕点润润舌头。” 她听话地接过,放在嘴里嚼了嚼,甜香溢满唇舌,赞许道,“这糕点确实清甜可口,嬷嬷有心了。” “姑娘折煞老奴了,这是殿下特意叮嘱老奴准备的,要姑娘好生休养。”齐嬷嬷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只看到那晚沈彻火急火燎地将自己找来,又是片刻不离地守着。 苏文茵的目光微微低垂,落在鹅黄色的糕点上,思绪纷飞。嘴硬心软,从来都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沈彻,一点都没变。 “他在哪?” “姑娘是要见殿下么?”齐嬷嬷想了想,回道,“这回子,约莫还在娘娘那边。” 方才从外头进来时,瞥见一眼,这两人打情骂俏闹得正欢呢! “没有,”她面色平静道,“随口一问。” 可话音刚落,她的脸骤然间红了起来,一顿猛咳过后,几乎要喘不上气,眼角冒着泪光,显然是被难受地不行。 “姑娘这是怎么了?”齐嬷嬷不敢怠慢,一边帮着抚心口,一边冲外头待命的小丫头大喊,“青雀,快快去请殿下。” “姑娘且忍忍,老奴这就去找成大夫。”齐嬷嬷走了,她独自一人留在宽阔的榻上,疼得满头大汗。 别院那边,姜元初促膝在暖炉前,看着吊锅里的茶香满满四溢,因为身边端坐着沈彻,浑身有些不自在,双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哪怕只是说说话。红红的炭火把沈彻的半边脸映得通红,他生得好看,如此一来越发俊朗了不少。 “冷?”他毫不客气地抓过她的手,塞进自己宽阔的袖兜中,轻放在双膝上头,趁此机会又把身子往她旁边挪了挪。 “妾身不冷。”她一时也没料到自己也会有如此清甜的嗓音,女儿家的羞涩与温和通通展露无遗,嘴角微扬。 “我冷……”他说着,不管不顾地把另一只手也揣进了袖里,惹得她涨红了脸,想收回又争不过他的气力。 这样怪异的姿势坚持了很久,她只觉浑身酸麻,想尽法子也要让自己松松筋骨,“殿下,妾身去把烤栗子拿过来,不然都快成炭了……” “让她们去就好,你在这陪着我。”沈彻知道她的心思,不慌不忙地松开手,拣起火棍在炭炉里翻了几翻,又看看庭院里的天色,“暮冬了,京都也快下雪了,你还没瞧过下雪的京都吧……” “妾身是姑苏人,江南多雨,确实不曾见过。”她偷偷看了眼沈彻,心窝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蹦哒得不行。 “改日我带你去瞧瞧。”沈彻转头同样看向她,红扑扑脸蛋像云霞一般,叫人心生怜爱。 “殿下,娘娘烤栗子来了,”怀绿端了一只被炭火烘烤地漆黑的罐子进来,看着两人相互依偎的模样,心里像吃了蜂蜜那样甜,顺势道,“这些栗子都是娘娘亲手敲出来的,殿下一定要尝尝……” 沈彻微微颔首,正想拖过她的手看看有没有受伤,她却娇羞地躲开了,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殿下,妾身有样东西要给你。”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氅衣已经制成,看天色,这些日子定然是要大下雪了。 “是什么?”栗子有些烫手,沈彻用火钳挑起一枚,把裂口处的飞灰轻轻吹散,掰出金黄色的果肉,递到她嘴边。 “殿下看了就知道了。”她没接栗子,而是飞快地站起身来,脚步轻盈地往屋子里头走去,看得沈彻也是一愣,淡淡发笑。 青雀在外头探头探脑,怀绿知道她是被沈彻安排在苏文茵身边照顾的,若没什么紧要的事,也不会前来。 “青雀姑娘有什么急事么?”怀绿最担心的就是如此惬意的相处会被打扰,递了个眼色,“殿下和娘娘这回子正在里头歇息呢……” 意外之喜青雀自然能听得分明,但是苏文茵那样的情形,也不是她贸然可以做主的。 青雀面露难色,“回姑娘的话,是齐嬷嬷打发奴婢来回禀殿下,说是苏姑娘她腹痛难忍,奴婢等束手无策,并不敢怠慢……” “怎么回事?”沈彻在里头听得清楚,本也没打算起身,但听到后头那句,还是站起身来。 “回殿下,苏姑娘她腹痛难忍,齐嬷嬷已经去请成大夫了。”青雀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胆怯。 沈彻看了看屋内,那个身影还没有出现,也没心思这么等下去,转头看向怀绿,“好好照顾娘娘,我去去就来。” “殿下……”怀绿心头一紧,沈彻说一不二,可苏文茵未必会轻易放他回来。 显然沈彻什么也听不见,再看时,院落里已经没了身影。 “阿彻,你试试可还合身?”姜元初开开心心地抱着氅衣从里头出来,瞧着火炉前的空空荡荡,瞬间明白了什么,声音顿时轻了下去,想着兴许只是一时走开也未可而知。 她在炉前轻轻坐下,看着那一罐纹丝不动的栗子和燃得正旺的火苗,苦笑道,“殿下呢?” “娘娘,殿下说是有公事要忙,”怀绿编了个幌子,迟疑道,“说不定等会子就回来了呢……” “我知道了,”她伸手顺了顺向怀里的氅衣,不敢提起心中猜想,自我安慰道,“他向来就是个大忙人……” “奴婢给娘娘剥栗子罢,这栗子粉粉的,可甜了……”怀绿知道她心里的苦,也没敢多说,埋着头认认真真地剥了起来。 两个人心里像明镜一样,偏偏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提起。 第62章 沈彻刚进屋子, 没瞧见成云州,榻上的人面色红润,并没有半分病态,顿时明白她的别有用意。连脚步都不愿踏进寝居, 远远之隔地看着。 他是小跑过来的, 少不得气喘吁吁, “我听下人说你病了。” “我确实病了, 病得以为自己确实忘了一些事, ”她不紧不慢地将画轴从枕头下拿了出来, “可是沈彻,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连沈彻也没想到原本该化成灰的画竟然会落入她的手里, 疑惑和愤怒让他变得面色阴沉,沉默许久之后, “不过一副画又能证明什么?” 他快步上前,从她手里夺回画卷, 当面撕成了碎片。眼里的坚决和冷漠让她不寒而栗,怯声道, “你就那么厌恶, 非要否认吗?” 知道她在无理取闹, 沈彻也不搭理,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而祁风正急匆匆地迎面而来,绷着一张脸, 像有什么急事。 一看到沈彻, 祁风缓和了神情, 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事, 对方却先开口问道,“青州那边可有回信?” 祁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将要回禀的事,极为紧要,可看到自家主子这张比黑炭还要沉的脸,有些犹豫,只好用行动暗示。 “什么事?”沈彻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宫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废帝自戕了。” 沈彻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像永不见光的天色,回首看了看屋内,“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是昨夜,太后那边的意思,秘不发丧。” “我知道了……”沉默了很久,沈彻才轻轻了回了一句,面上神情复杂,“不要让她知道,能瞒多久就多久罢……” 祁风点点头,看着沈彻的步子往后退了退,扭头回了屋子。 苏文茵没想到他会折返回来,很是惊讶,连忙偷偷摸了摸眼泪,想起身却被拦住,“大夫怎么说?” 沈放的离开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沈彻心里十分清楚,更害怕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受不了,更怕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沈放被囚的这些年,他也去看几回。旁得不敢猜想,但自戕这事,未必有勇气?若说这背后没有蹊跷,恐怕无人会信。 “除了刀口有些微痛发痒,没什么大碍了,”她微微吃惊,老老实实地作答,“你不用担心我,一点小伤而已,我有练武的底子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伤的你?”沈彻丢出两句话来,眼里的关切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躲在宁海,那是我曾祖母的故地,可是即便是这样,仍旧叫他们给找到了。我很害怕,就想着去京都找你,”一想到那晚的遭遇,她整个身子也跟着战栗起来,“沈彻,那些是你的人吗?我知道你在找我。” “不是,”沈彻摇头,“我以为你还在京都,没让人去过宁海。” “沈放都已经这样了,他们还要赶尽杀绝吗?”她怔怔道,“是太后娘娘。” “安心在这住下吧,梁家的手再长,也伸不进这里。” “沈彻,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她像是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地抓住沈彻袖子,语无伦次道,“我知道你有法子的,对不对?” “等你先养好伤。”沈彻抽回手。 “沈彻,他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如若可以我要带他离开这里,再不要回这儿了……”话末,苏文茵已经泣不成声。 流离的这三年自己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她清楚的很。可那是天牢,锦衣玉食的沈放又怎能受得住? 她一度怀疑,没有沈放的消息,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以太后那样的手段,想处死一个囚犯,简直神不知鬼不觉。 “嗯,”皇兄的自戕的事大抵是瞒不住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沈彻长叹一口气,“不过等些日子了……” “好,”她险些没出声来,感激地看着沈彻,“我这没什么紧要的,你快回去陪她,你我叔嫂之间理应避嫌才是,这些日子已经给你添了太多了麻烦。” “这有什么?我们行得端走得正,又何须在意旁人怎么想?”沈彻话语一紧。 “说来惭愧,这三年来我颠沛流离,竟连你成婚了也不知道,”她自嘲般笑笑,“我见过她一面的,长得乖巧惹人喜爱,是个有福分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改明日,你让人替我上街去采买些丝线,我想给将来的侄儿做件衣裳。” “嫂嫂有心了,”沈彻脸上闪过一丝羞红,“这事也不急,待你先养好伤。” 姜元初望着对面的小窗子,鼻子微微发酸,拢紧了身上的小斗篷,天太冷了,就连呼吸也带着白茫茫的雾气。 “娘娘,不如去榻上躺着吧,也好避避这寒气。”小火炉显然暖不了她的身子,天寒地冻,连猎户都足不出户,这样子无尽头地等下去,怕是会冻坏了身子。 “你替我去膳房瞧瞧,菜肴都准备好了么?还有参汤,千万别忘了。”怀绿的话显然劝不住,她现在满眼子想得都是沈彻早晚会回来,他答应过要一块用晚膳的。 “奴婢已经去瞧过几回了,都仔细备着呢,没有怠慢的。”怀绿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等待属实漫长了些,就连这事就吩咐了好几遭。 “那你去瞧瞧库房那边,若有新采买的银骨炭,便领些过来。”她想再等一等。 怀绿拗不过她,只敢起步离开。 炙热的炭火烤得她嘴里干涸,舌尖隐隐发痛。她抬再次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下,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而下。 阴郁的心缓缓舒畅了些,她起身走到阶前,仰头望了望万里高空,伸出手去,初雪凉凉的。 院内几个岁数小的丫鬟也纷纷在雨廊下驻足看雪,脸上喜喜洋洋。 空荡寂静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就连墙角的数枝寒梅也在瞧瞧绽放。 只是一想到水榭那头,她还是有些难过。没等到怀绿回来,却先等来了成云州身边的小侍童,火急火燎地往院子里赶。侍童还小,有些规矩并不太记得,但有嬷嬷想拦也还是跑了进来。 小脸冻的通红,头发上衣裳上都雪花,双眼通红,微微抽泣,“娘娘,不好了,月牙姐姐同云州哥哥上街,叫马车给撞了……” “什么?!”她惊呼一声,脑海里闪过一个场景,那日在府门口,同样被撞倒在地,血肉模糊的沈彻。 顾不及那侍童说什么,她撒开腿就往外头奔走,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谁。 成云州斜靠在梨花木圈椅上,衣裳磨破了好几个窟窿,额头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牙关紧咬,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的腿上被碎石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和泥土沾染在一起,叫人不忍直视。 环顾四周,月牙坐在一旁,双目呆滞,脸上泪痕未干,手里紧紧抓着糖葫芦,看样子吓得不轻。 “月牙,你没事吧?”没有任何的外伤,姜元初不清楚事情的经过,更担心她会有内伤。 “姐姐,吃糖葫芦,”月牙呆呆抬头,看到姜元初的刹那间,愣了愣,突然扑上来把她紧紧搂住,哭得很是伤心,“姐姐,我好怕,好怕……” “去请过大夫了吗?”姜元初一边安抚,一边看向身旁的侍童。尽管成云州自己就是个大夫,但想要自个儿处理好伤口也绝非易事,更何况他看样子应该是受了不小的碰撞。 “去请了,只是这大雪天的,路上又滑,恐怕要耽搁些时辰。”小侍童忧心忡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血还在往外流,成云州的脸色已经渐渐变得苍白,人命关天的事,她也不敢怠慢,一面催人去接大夫,一面麻利地卷起硕大的衣袖。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原本奄奄一息成云州见此情形,下意识地醒了醒双眸。 “来不及了,成大夫若是信我,便教我该如何做。”稚嫩的脸上镇定自若,记忆里那个坚强执拗的小姑娘仿佛又回来了。 “在下人微命薄,怎可劳驾娘娘?”成云州身子一躲,没想过她会这样,更想不到她成了王妃,心性还是那样纯善,没有任何防备的心。 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一躲,小腿猛得撞上了凳腿,震得鲜血又往翻涌。 “成大夫先前给的薄荷糖还是我记忆里的味道,”她笑了笑,“药箱在哪?” 过多的失血让成云州变得困乏,眼皮子也开始打架,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柜子,“我小时候也爱吃……” “成大夫不能睡,你得教我怎么处理伤口。”打开药箱将能想到会用上的东西通通找了出来,用剪子剪开黏裹在皮肉上的胫衣。 眼前的血肉模糊比自己想得还要严重,她硬着头皮,顿了顿手,“成大夫且忍耐些……” 他伤得并不比沈彻要轻,险些见了骨头,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 血被止住,成云州清醒了一些,摇摇头,没好意思说是为了保护横穿巷道的月牙。 “娘娘,万万不可……”看到她要给自己包扎,成云州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毕竟是在靖安王府,沈彻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倒没什么,要是连累了她那可真的是罪孽深重。 成云州躲得厉害,她压根没法子上药,心里急得不行,气得低吼,“人命在前,礼法在后,成大夫是医者,怎么比比我糊涂?” “我自己可以。”成云州咬牙,躬身将她手中的药布扯了回来,但显然对方不让,一来一回就这样僵持着。 “我听闻成大夫受了伤,所以特意过来瞧瞧。”沈彻清冷的声音响起在背身后头响起,吓得姜元初脸上发白,一时间竟也忘了甩掉手中的药布,慌乱地回头,对上阴沉的脸孔。 “阿彻……”她颇为惊讶,这会子不在苏文茵那边,竟然跑来了这里? 惊讶的又岂止她一人,就连沈彻自己都不相信她会跑来这里,还将那回话的婆子怒斥了一顿。本也没那么快回来,只因苏文茵一直催促,回了屋子又不见她身影,谁能想到她会来这里,还做这样逾越规矩的事。 “妾身过来看看月牙。”她声音轻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脸颊更是红到了耳根。 “我有问你吗?”一想到也许这二人已经久聊了一会儿,沈彻心里就怒火难平。 她有些丧气地垂下头,没有吭声。 “多谢殿下关心,草民没什么大碍。”成云州哪里察觉不到气氛的剑拔弩张,原本孱弱的身子不得不提起精神。 “我倒以为成大夫伤得很重,需要王妃亲自给你上药。”后头两个字敲得极重,谁能听不出这其中的醋味和敌意。 生怕这二人会起冲突,姜元初瘦弱的身子往他身旁靠了靠,抬头看着他,央求那般小心翼翼劝道,“阿彻,是我不好,我来这里,应该让人知会你一声的。” 沈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眼前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殿下误会了,是药布掉在地上,草民行动不便,身旁无人,这才劳驾娘娘。”成云州语气云淡风轻,没有半点慌乱。 “是吗?如此看来成大夫确实没什么大碍,”沈彻斜睨一眼他的伤口,“更用不着大夫了。” 姜元初眉头一紧,很是担心地看了看成云州,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 “阿彻,我们回去吧……”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商讨着。 “我听闻,成大夫也是姑苏人氏?”沈彻并不依她,反而揽了腰温吞地在一旁坐下,颇有兴致地闲聊起来,“怎么,你们是旧相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前去查探的人查到了成云州的祖籍,才不得不相信对方的图谋。只是碍于拿捏不好,这两人的进展,只能摸索着来。 第63章 成云州的目光停留在沈彻的右手上, 他拥抱着原本该属于自己的人,“是,草民同娘娘从前就认得,不过并非如殿下想得那般, 草民是她表兄。” 这话, 连姜元初也不信, 沈彻这样难唬弄的人, 就越发不信了。 “既是表哥, 表妹忘了礼数, 做错了事, 不加劝解反而迎上,这又算哪门子的事?”沈彻忍着闷火不发, 眼神好似要将成云州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 “此事确实是草民处置不当,请殿下责罚。”成云州心里又何尝不是窝了口气, 才忍痛将表兄二字说出口。 “成云州是你的表兄,”沈彻低头温柔地望向怀里人, 眼角似笑非笑,“那你且说说他的父母都唤什么名字?” 姜元初心中咯噔一下, 知道沈彻起了猜忌, 这话也确实为难了些。头一回觉得, 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这句话是个谬论。 “说。”对方不耐烦地催促着。 “殿下有所不知,娘娘先前受过伤也忘了一些事,自然记不得草民了。”成云州说这话时,眼里的忧伤一闪而过。 听着这二人一唱一和, 全然把自己当猴子耍的模样, 气得沈彻肝疼, “你们两个当我是傻子么?纵然她不记得你, 你也不该领她犯了这宗教礼法,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更何况她已有夫君?” 沈彻目光掂量了他一眼,悠悠然道,“不过倘若你们之间原本就是交好,我成了横刀夺爱之人,成大夫此举亦是情有可原,我也并非不能原谅。” “草民确实是娘娘的表兄。”成云州语气坚定,面上从容不迫,就连自己也险些以为这是真的。 “你救过我性命,可在我沈彻这里,功过不能相抵,”他抬头看了眼窗外阶边雪,已经摞了厚厚的一层,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屋檐下也长满了长长的冰棱子,天寒地冻,“那就去外边跪够三个时辰。” “殿下……” 三个时辰,以成云州的身子又怎可能受的得住?她紧唤一声,却看到成云州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开口了。 不是害怕受罚,而且害怕她一开口,沈彻真的会将他驱逐出王府。这样一来,真的就见不到她了。 与其捅破天窗说亮话,倒不如留些悬念,沈彻心中会有所忌惮,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成云州拖鞋受伤的腿脚,一步步迈出厚厚的大雪中,沈彻脸上的阴霾越发厚重了,不由地紧了紧拳头,“我们走……” 看着成云州走过的路,被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印子,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脸上神情像极了初次相识的陌生人,语气嘲讽,“妾身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坊间传闻,并未空穴来风。殿下从来都是个残忍的人。” 失望并没有让沈彻转变主意,反而冷声附和,“你姜元初是头一天认识我吗?没见过也总听过一二吧……” “你也知道他救过你性命,也知道那次承恩寺若不是成云州,你性命难保。” “所以,你要替他求情?”沈彻冷冷看着不远处雪地里跪着的人,握着的手又紧了几分,捏得她骨节生疼,苍白了脸色。 她记得成云州给自己的暗示,沈彻这样问,一时也无话。看着那雪里地渗淌开来的血水,心都揪在了一起。 不说求饶,但紧盯不移的目光也足以证明。沈彻伸出手去,将她的脸庞强行扳正,拇指摩挲着耳根跳跃的青筋,“再敢多看一眼,我就剁了他拿去喂狗。” 姜元初秀眉微蹙,这话沈彻做得出来,不由脊背发凉,讨好似地握住他的手背,“妾身只是生怕殿下这么做,外头那些人又要添油加醋,把白的往黑了描。” “别藏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沈彻并不想听那些,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 “殿下说过要带妾身去看雪的。”她身子一哆嗦,不得不把这话引开,一边说着将他往院外牵。 只要离得远一些,成云州的危险就少一分。 “把手拿开,别碰我。”他语气冷冷,毫无情面地将她推倒在雪地中。 一颗心慌得厉害。 白皙的双手上沾染了不少成云州的鲜血,沈彻生气是因为这个。跌坐在雪地中,溅了一身的尘土,发髻凌乱,北风一刮很是狼狈。 沈彻没想到她身子骨竟然弱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被吓得不轻,心软着伸出手去。 可转念就想到了她同成云州眉来眼去的模样,约莫是想用可怜博取同情,还没等姜元初搭上手,他就收了回去,有些厌弃道,“自己起来。” 她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扑了扑身上的尘雪,支愣半天也没能起来,可沈彻已经走远了。 寒风凛冽刺骨,她咬牙在雪地中尝试了许多次,可双脚却绵软无力,怎么也使不上劲,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默默地把泪都吞进了心里。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殿下呢?”殊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畔有怀绿的声响,缓缓睁开眼,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怀绿丢了撒,撒开步子,飞一般地跑到她身边,暖和的双手搭上她几乎要结冰的面颊,急得崩泪,一边将她从雪地里扶坐起来,一边大喊,“快来人,娘娘晕倒了!” 火炉让她冰冷的身子渐渐变得暖和起来,额头滚烫地厉害,就连喉咙地疼得几乎要发不出声。 怀绿守在榻前不住地抹眼泪,心疼又心急,想问什么有不忍心问。 “我想出去看看雪,没留神脚下,这才摔倒的,不碍事。”她身子虚得不行,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好长时间的气。 “哪里是不碍事?”怀绿气恼地也说了重话,“这要是再晚些,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就……” “孩子?”她睁大了眼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有孩子了?” 怀绿点点头,“娘娘,成大夫说你已经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成大夫?”她皱起眉头,看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怀绿的手,忧心冲冲道,“他怎么样了?殿下怀疑我与他有私情,罚他在雪中长跪三个时辰。他受了很重的伤,这样会没命的。” “娘娘不用担心,殿下方才出府去了。奴婢让祁将军偷偷给成大夫上了药,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怀绿叹了一口气,“娘娘如今有了身孕,更应该小心才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别、别告诉他。”她怔了怔,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会如此惧怕这桩欢喜事。 “娘娘这是好事啊,”怀绿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告诉殿下?” “我听阿娘说过,妇人怀胎前三个月是不能同任何讲的,犯了忌讳,胎儿恐怕会不稳。” “奴婢心喜,竟把这事给忘了,”怀绿拍了拍脑袋,“娘娘这会子觉得身子如何,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姜元初被她逗乐,摇摇头,“才一个月,哪里有那么快能分辨?” “若娘娘生得是男孩,就让殿下教他习武练字,若是女孩娘娘便教她女红。” 怀绿在一旁滔滔不绝,可她却不由地想起了先前成云州一事,沈彻对他那般记恨,出手是早晚的事。可实在想不起,自己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成云州看自己的神情同别人都不一样,像是心疼和怜悯,她看不太懂。 雪下得越发大了,她坐起身,看了看已经完工的氅衣,失落地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平坦的小腹。 外头响起叩门声,怀绿起身走到外头,是那边的齐嬷嬷,手里提着梨花木制成的食盒,笑脸盈盈道,“姑娘,这是殿下打发老奴送来的。” “殿下人在何处?”怀绿好奇地接过,看了看空荡荡的庭院。 “还没回府呢,”齐嬷嬷尴尬地笑笑,“这是殿下命老奴送来的。” “有劳。”怀绿帮着掀开帘子,目送齐嬷嬷走远。扑了扑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进暖阁。 “娘娘,快瞧瞧殿下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怀绿在她跟前坐下,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还有热气呢!应当是快马送来的。” 滴水成冰的日子,什么都凉得快。 她也跟着好奇地探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食盒里头装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玲珑包子,白乎乎的很是可爱,肉香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竹笼上用簪花小楷刻了几个小字,五味斋,能如此巧夺天工的也只有他家了。 “娘娘,这不是你先前一直在提的五味斋么?”怀绿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了起来,“殿下有心了。” “娘娘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嗯。”她点点头,在雪地里挨了冻,又昏睡这么久,的确也饿了。 五味斋的包子远近闻名,因为模样娇小玲珑,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名字。不过,每每出笼,总要排队等上很久,哪怕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皮薄馅多汁水浓,咬上一口就欲摆不能,鲜香酥到了骨头里。眼看着小半笼的包子都要快吃完了,怀绿贴心地递上绢帕,“娘娘看起来胃口不错,奴婢听阿娘说过,这妇人怀胎最是恶心吃不下东西的。” 她塞了一口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仓鼠那般,嚼得津津有味。忽听得外头有人似乎在喊话,怀绿收起腿上的毯子,少不得疑惑几句,“夜半三更的,又是谁呢?” 按例这院,若没什么紧要的事,下人们也不敢随意叨扰。 开门一看,却又是齐嬷嬷,她手里捧了一小框子的银骨炭,躬身立在外头,瞧见怀绿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姑娘,老奴听说娘娘的屋里还缺些银骨炭,想着正得空,便送了来。” “齐嬷嬷有心了,不过方才我已经去库房领了些,也够用些日子了。”怀绿一时没懂她的用意,婉言谢绝了。 “姑娘收下吧,这来回也是气力,”齐嬷嬷说着便将框子轻放在面前的地上,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头转了转,用手指了指,“娘娘还没睡呢?” “齐嬷嬷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怀绿看出了她的怪异举动和欲言又止。 “老奴想着问一问,”齐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方才那笼五味斋的包子,娘娘吃了么?” “娘娘喜欢的很。” “哎哟,这该怎么办,”一听这话,齐嬷嬷吓得拍了拍手,唉声叹气,自言自语道,“那原本是要给苏姑娘的,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沈彻吩咐的事自己给办砸了,齐嬷嬷担心的不是皮肉之苦,反倒更怕就这样被驱逐出府门,毕竟家里还有三个小孙子,都指望着自己这点月例。 “齐嬷嬷在说什么?”怀绿也跟着变了脸色,“难道这五味斋的玲珑包子我家娘娘吃不得?” “没没没,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齐嬷嬷慌忙摆了摆手,畏畏缩缩解释道,“这确实是殿下的意思,是老奴记混了,想着若是娘娘没动筷,便换回来。” “混账东西,只因平日娘娘待你们亲近几分,这会子便要蹭鼻子上脸了么?”怀绿冷哼一声,看着眼前人越发来气,“哪怕三岁幼童也都知道,做错了事就应该勇于承认,齐嬷嬷不想着去弥补,反倒在娘娘的跟前磨口舌,实在是好笑。” “姑娘,你这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这谁不知道五味斋的包子最是难买的,也是因为那苏姑娘想吃,殿下才去买的……”齐嬷嬷声音哆嗦,几乎快要急出泪来,左看右看,不敢回去复命。 娇软无力的咳嗽声在身后想起,齐嬷嬷跟着抬了头。姜元初站在帘子旁,伸手轻掩住咳嗽声,“怀绿,想来她也不是有意。齐嬷嬷你先下去吧,若殿下追责起来,只说是我贪嘴,硬要你给我的。” “这……”齐嬷嬷一时感动,忘了该如何谢恩,嘴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大雪里。 “娘娘怎么起来了?”怀绿赶忙摘了斗篷与她披上,明明同为女子,可她的身子骨却要窄小许多,像朵娇花一般,风吹不得雨淋不得。 “娘娘也太心软了些,奴婢瞧着分明就是故意的,这些个最会看碟子下菜了,不过是一笼包子,哪里值得她们这样大惊小怪?”怀绿在一旁打抱不平,她的胃里却翻涌上一阵绵软,呕声响起,嘴里却是空无一物。 恶心。 从未有过的恶心。 像吞了根刺,卡在喉咙里。 原以为这笼包子,是沈彻对自己的上心。 “娘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宣府医?”怀绿轻轻地她顺着背,面色焦虑,“可是吃了不舒服?” “我贪嘴,应该是吃撑了……”她苦笑了一下,伸手捂住胸口,往回顺了顺气,“我有些累了,你出去吧……” 第64章 天刚蒙蒙亮, 外头的阴风灌进了未收拢的锦被,她从梦魇中醒来,泪水浸湿了枕头。 身旁的床榻依旧空空如也,那些日子的温情, 好似从未有过。 一束烛光在她眼前照亮, 吓得她往床榻里头缩了缩, 直到看到沈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才稍稍安心了些, 但也不敢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 漠然的疏离感。 “那么怕我?”沈彻心头窜过一阵凉意。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是在梦中, 否则又怎么会听不见半点声响。 他浅笑了一下,往前倾出小半个身子, 试图寻找些什么。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地避开, 僵硬着身子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沈彻抱住她, 拍了拍她的背,“可你要明白我的苦衷, 你已经是我沈彻的妻, 又怎可同旁的男子如此亲近?哪怕是多看一眼, 都不行。” “妾身同成大夫之间是清白的。”没想到沈彻会提这事,眼瞅着逮了这机会,便小声地辩解了一句,心中的闷气也将消了一半。 “我知道, ”他小叹一口气, 语气如春风拂面, “我向你保证, 从今往后,此事再不过问。” 她轻轻应了一声,低着头像只乖乖的小呆兔,脸上没有半分的喜悦。一想到,先前那笼包子,心里就颇有怨念。 沈彻的手一路摸索,她却没有半点要回迎的意思,而是生硬地将他掰开,冷冷拒绝,“妾身累了……” 她实在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也害怕肚子里的孩子经不起沈彻这样的折腾。 “气还没有消么?”几次三番被浇了冷水,沈彻也没了兴致,有些恼怒和不解,“是因为我罚了他还是因为那笼包子?” “妾身不敢。”她抿了抿嘴,语气里小小的傲气。 “口是心非?”沈彻被她这有趣的神情给逗乐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捏了捏鼓囊得像河豚一样的腮帮子,强忍着笑意。 她又气又恼,抡起软绵绵的拳头朝他胸口敲去,“殿下是在嘲笑妾身心眼小么?” “不敢,”他趁机抓住她的手,一把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住她额头,“能有个人因我生气,为我吃醋,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雪了,”这回她没有挣扎,而是听话地靠在沈彻的胸膛,听着强有力的心跳,“殿下说过要带妾身去看雪的。” “京都的雪数凌云峰的最好看,说起来我也有很多年没去过了,除了凌云峰,西门城楼也是不错的赏雪地,”沈彻想哄小孩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不过,这阵子我恐怕没功夫陪你去,明日我要去趟刑部,承恩寺的案子,似乎有些眉目了。” “殿下是不是已经猜到幕后主谋?” 她心里也清楚,能找到庄仁,并为之所用,想来定是沈彻身边的人,对其十分熟识。 沈彻摇摇头,眼里闪过一片阴翳,点了点她的鼻尖,“男人的事,你一个小女子多问什么。” “妾身只是担心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承恩寺兴许只是个开端。”沈彻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让她不由地着急起来,秀眉紧蹙。 “怕当小寡妇?”他依旧云淡风轻,不忘调侃。 当寡妇她还真不怕,还不是怕孩子没了爹爹。 “嗯。”她违心地点头。 “你现在这样,”沈彻的目光游走到她纤瘦的腰身,微微凝眸,“还不如小寡妇呢!” 她明白沈彻话中之意,却当成什么也听不懂,“怎么就不如了?” “睡吧。”沈彻的兴致被她装傻充愣的眼神再次毁了,扶着她轻轻躺下。 天已经亮了,沈彻的轻咳声让她从睡梦中惊醒,柳眉拧成了川字,“殿下受凉了,妾身去煮碗姜汤去去寒气。” 她想起来,却被沈彻一把按到,“我这身子也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这么脆弱?你不用起来,我已经她们给你备好了早膳,若贪睡便再眯一会儿……” “午膳不用等我,若顺利,我回来陪你用晚膳。”沈彻是要马上走了,麻利地拾掇着自己,三两下就已经穿戴整齐。 她顾不得沈彻会斥责,忙里忙慌地钻出被窝,从床尾衣架子上取下那件氅衣,塞到沈彻手里,“外边风大,殿下兴许用得上。” “好。”他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发丝,宠溺的笑笑,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这场雪下得很大,早膳下肚,也怕窝在榻会困睡,姜元初便下了榻,穿戴齐整,想去外头逛一逛,顺带消消腹中积食。 天地仿佛混为一体,皆是白茫茫的,目光所及之处,银装素裹。 院子里有几个丫头婆子正握着雪球,嬉戏打闹。她倚在雨廊下呆了一会子,觉得无趣。回屋时,瞧见院墙角落那株梅花,花苞正被厚雪压得严实。 她走上前去,用手掸掉上头的积雪,悉心地观赏了半晌,方才起身。怀绿穿着鹅黄色的斗篷从不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一束刚采的腊梅,笑容满面。 “这花开得倒是俏丽,”她开口赞赏了一句,“咱们王府有栽过此等品相的腊梅么?” 瞧着不像是院中物。 “娘娘好眼力,这株腊梅是奴婢刚刚在府门外买的,”怀绿挽着她的手进屋,寻了只月白色瓷瓶将其插上,“我瞧那老翁大冷天在街上兜卖梅花实在可怜,就买了几枝,娘娘喜欢便好。” “这场雪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她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巴望着沈彻会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氅衣,风尘仆仆地回来。 可,庭院内只是落雪寂静,听不见半点风声。 这场雪若是停了,恐怕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再等等,孕肚显了,行动更为不便,更晚些,那就是早春了。 “怀绿,参汤可有让膳房备着?”她道,“殿下浅眠,我请教过成大夫,在里头添了几味养心安神的药材。” “娘娘的吩咐,奴婢都记得着,”提及成云州,怀绿少不得语重心长,“娘娘听奴婢一句劝吧,殿下不喜欢成大夫,你往后在他跟前可要谨慎些才好。” “我晓得,”她看向瓶中开得正娇艳的梅花,“我听闻,京都有处梅院,哪儿的梅花开得最好,离得也不算太远,能在殿下回来前本走一趟的。” “可是娘娘你现在怀着身孕啊!” “这来回都是坐在暖阁里,没什么打紧的。”她想去瞧瞧一下雪的京都,沈彻不得闲,那就自己去。 到梅园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前来踏雪寻梅的人很多,但也因为地广,所以并不觉得拥挤。 姜元初没有太多的心思赏雪,京都对她来说太陌生了,沈彻不在身旁,更是粗粗地观赏了一番花色和品相。 脚步在一处极为隐蔽的栅栏前停下,姜元初看了看被竹篱笆隔断的景色,好奇地走上前,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夫人请留步,”不知从哪里窜过来一个小厮点头哈腰地赔笑,“此处院子已经被京都的沈大人给买下了,不知夫人可有名贴?” 沈大人在京都极富盛名,他精于商道,产业遍天下,京都的达官贵人都要卖他几分脸色。 “叨扰了。”她冲小厮淡淡一笑,转身要走。 那被竹篱笆隔开的院落里头,忽然闪过一抹艳红,惹得她定眼细看。冰天雪地里,那抹艳红格外刺眼。 原想着走来,耳畔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哪怕隔得远,被风刮得有些凌乱嘈杂,也能听得分明。 那是沈彻的声音,笑得很开心。 她神情诧异,缓缓回过身来,透过篱笆的缝隙,试图能看清楚些什么,直到里头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身子哆嗦险些没站稳。 显然怀绿也听到了,同样不敢相信。印象中,沈彻最厌恶的,就是人多拥挤的地方,没想到能来这里。 猝不及防。 “没有名贴,”她摘下腰间令牌,鼓起勇气,“敢问这位小兄弟,这个可以么?” 那是沈彻先前给的,一直也没派上用场。谁能想到如今用这个,竟是为了见他一面,实在讽刺。 那小厮认得这令牌,才觉自己冲撞了贵人,且是沈彻的人,吓得面如土灰,连忙为她开了门,“自然是可以的,夫人里头请。” 待她推门进去,雪地里,沈彻身着玄色劲装,苏文茵则穿了身艳红色的百迭裙,远远瞧着更像极了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而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赝品和替身。 以为能毫不在意,直到看到苏文茵身上披着的氅衣,她还是没能忍住,偷偷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两行热泪在她的脸庞上蜿蜒而下,很快沈彻也发现了她。 “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在府里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沈彻的脸上写满了愧疚,更怕她受冻,语气里更多的是责备。 “是妾身不好,不该来这里的,”她道,“妾身更不知道殿下会在这里。” 他说过,今日是去了刑部的,哪里会想到这样?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这事容我回去之后慢慢跟你解释。” “殿下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那是殿下的事,不用同妾身做什么交代,妾身也不会过问。”她声音轻轻的,却像有千斤重担压在沈彻的心坎上。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还是不信我么?”姜元初冷漠的眼神让沈彻心底有些发慌。 “殿下不用这般紧张,妾身相信的。”她脸上依旧平静,僵直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沈彻握住她的肩头,凉意一下子没过温热的掌心,“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你是最懂事的,不要闹这样的小性子。” “殿下觉得妾身是在闹小性子么?”她看了眼肩上的手,甚至都懒怠去推开他,无力地笑笑,“妾身说过,殿下做什么,都与妾身无关,更不会生气。” “你……”如鲠在喉,沈彻看着她冻的通红的脸颊,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初,”苏文茵瞧见沈彻阴鸷的面孔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忙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他没有骗你,他原本是要去刑部的,可想着这冬雪难得,一时兴起,所以就让沈彻陪我来这里,你不要生气……” “皇嫂的身子好些了么?”她问。 “已经不碍事了,”苏文茵一愣,这姑娘倒是个好脾性的,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语气也是真正的关心,也难怪沈彻喜欢的紧,她揉了揉姜元初冰冰凉的小手,“手怎么这么凉?” “把这个披上。” 物归原主,姜元初却不想要,她退了一步,恭敬道,“多谢皇嫂,只是皇嫂才大病初愈,要是受凉了就不好了。” 沈彻没碰到她的手,听苏文茵这么一说,也不由地担心起来,“皇嫂给你,你就穿着。” 她仍旧不要,说什么都要躲。这两人一来一去,雪地里又滑,双双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怀绿惊呼一声,想要去扶,却还是晚了一步。雪水湿冷一下子就透穿了她的衣裳,让她不由地打个了寒战。 她在怀绿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看着沈彻的手正稳稳地抓着苏文茵的胳膊,半点尘雪也没有沾染到。 “皇嫂没事吧?”沈彻神色紧张,似乎全然忘记了她也是一同摔倒,甚至无动于衷,“要不是你皇嫂会摔倒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沈彻,”苏文茵摇摇头制止,目光投向孤零零的身影,关切道,“元初,你还好吧……” 掌心被碎石割了个口子,她没吭声,忍着痛把委屈往肚子里咽,红着眼道,“是我不好。” “沈彻,你怎可这样说她?”苏文茵也有些生气,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见没什么大碍,才放心了些,“快些回府换身干净的衣裳,可别让寒气进了骨子。” “是她自作自受,皇嫂不用管她。”看着她湿答答的鹿皮小靴,沈彻就气得不行,原本关切的话,说出来就成了一把把刀子,刺人心疼。 连一旁怀绿也看不下去了,冒着以下犯上的危险,“殿下知不知道,这件氅衣娘娘绣了了多少个日夜,手上又被针扎了多少个窟窿?” “府里没有绣女么?需要她亲力而为?”沈彻冷冷地接话,心里早焦灼成了一团烈焰,只想她亲自开口。 “殿下不知道吧,娘娘她已经……” 怀绿刚想说身孕一事,就被姜元初抓手制止,“别说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还不够寒心么? “已经什么?”沈彻皱眉。 姜元初抿了抿嘴,“没什么。” “外头冷,咱们不妨先回马车上吧……”苏文茵看出了姜元初的心思,赶忙将氅衣摘下,送还到一旁祁风的手上。 三个人坐在暖阁中,彼此都没有开口,气氛尴尬地可怕。苏文茵看了看这两人,皆冷着一张脸,自己忍住猛咳几声。 “皇嫂没事吧?”沈彻回了神,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苏文茵也抬起头来,但在看到沈彻的目光时,又瞧瞧地低下头去,只盼着王府能快些到。 兴许是外头的风太大,苏文茵这一咳就是一路,而马车颠簸,原本姜元初安然无恙的小腹,突然也是疼痛难忍,红彤彤的脸色瞬时转为煞白,额头渗着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用手捂住小腹,咬住牙,没吭一声。 沈彻也察觉出了异样,心里又藏了闷气,以为她是装的,好让自己心疼,于是没在意,更没搭理。 第65章 到了府门口, 才下马车,她便瘫倒在了怀绿的肩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那扇朱漆大门,咬紧牙关, 慢慢地挪着过去, 而那头, 苏文茵咳嗽声也越发厚重了, 甚至还咳出了血。 “姜元初……”沈彻从身后头唤住她, 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她顿了顿, 在怀绿的搀扶下, 一步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祁风,去请府医, ”沈彻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先让他们都去皇嫂那儿。” 姜元初躺在榻上,眼眸空空的, 无精打采。小腹上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些,可还是挨不住吹了风, 头疼欲裂。 “怀绿, 大夫还要多久才能过来?”她疼得实在受不了, 终于开口。 “娘娘,奴婢这就去瞧瞧。”怀绿焦急忙慌地朝外头赶去。 几个府医围站在卧房中,年长的那位老府医正给苏文茵把脉,沈彻在一旁就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一连追问了好几次, 要不是祁风劝住, 他怕是恨不能自己上手。 府医都在苏文茵这里, 怀绿扑了空,不得不想法子去找成云州,可自从那日惹恼了沈彻,就被罚了禁闭,压根见不到人。 可病情耽搁不得,她只能冒死跑进屋里,一见到眼前的情形,愣了好久,上前道,“殿下,娘娘从梅园回来以后,身子就一直不适……” 这么多府医在这里干等着,而那头却是无人问津,实在凄凉地很。 “出去。”沈彻的心思全然在苏文茵的身上,头也不回。 怀绿再想说什么,却被祁风连拖带拽地拎了出去。 苏文茵牙关紧咬,昏迷不醒,就连经验颇丰的老府医也束手无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似乎在拖延时辰,等着沈彻的脸色好转些再开口。 沈彻绷着脸,屋里的府医个个都觉得脖子发凉,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吭声的,卧房内噤若寒蝉。 “怎么样?”沈彻开口,把老府医吓了一大跳。 “容老夫再细探一番。” “李大夫,你行医多年,怎会连这样的病症都含糊其辞?”看着苏文茵渐渐发黑的脸庞,沈彻料想到一丝不妙。 老府医深叹一口气,想说实情又怕沈彻迁怒于自己,到底还是保命要紧,哆嗦道,“老夫虽行医多年,但苏姑娘的病症,实在有心无力。” “有什么便说什么!”沈彻低吼一声,眉眼间俨然一副肃杀之气。 老府医被吓得不轻,更是哆嗦着不敢开口,拱着的手抖了又抖,磕磕巴巴好半天,也没能说句完整的话。 “沈彻,我没事,”榻上的人缓缓地睁开眼,声音虚弱,“你不用太担心,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你也别为难他们,等睡一觉就好了。你快去看看元初,在梅园的时候,就瞧着气色不好。” “她能有什么事?皮糙肉厚的,”沈彻嘀咕了一声,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约莫又想耍些什么新鲜的把戏,皇嫂不用理会她。” 虽这样说,但苏文茵还是瞧出了他眼底的担忧和坐立不安。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因为她在意见你。”苏文茵极力克制身体的痛楚,耐心地开解。 “这样,我过去瞧瞧,”她的话向来就很管用,沈彻知道拗不过,只好起身,“李大夫,你再细探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府医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开口,看着沈彻离开,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能请来大夫,怀绿都快急哭了,在门外徘徊,想着到底该怎么同娘娘解释,远远瞧见院落出了一个人影,待近着才认出是沈彻,险些没飞跳起来,朝里头直呼,“娘娘,殿下来了。” 姜元初也跟着开心,抿了抿地干涸的嘴唇,轻声念叨道,“孩子,你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记得要乖……” 沈彻阴着脸进屋,一声不吭在她旁边坐下,“好玩么?” 她一头雾水,笑容渐收,“殿下在说什么?” “我问你,装病—好玩吗?” “殿下以为我在装病?”她恼了,眼里冒出了泪星子。 从欣喜到失望,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不愿意我待在皇嫂那边,所以想尽法子,要我回来。你的心眼何时变得这么小了?”沈彻最厌弃看到她一副与世无争,淡雅如菊的气性。明明只要她稍稍撒个娇,说几句好话,哪怕掏心掏肺他也愿意。偏偏这个人,哪怕受再多的委屈,也不愿说半句讨好的话。 说到底,还是不屑。 “殿下可以不来的,妾身更没有拿刀子胁迫殿下。” 她漫不经心地回上一句,又把沈彻气得肝疼。 真的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皇嫂……”沈彻突然停住,打量了她一眼,“有这样的心思跟我扯嘴皮子,看来你真的没病。” 她强忍住泪水,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垂眸看着衾被上的刺绣鸳鸯渐渐模糊。 沈彻微叹一口气,流转的目光停留在她那殷红色的掌心。 新干的血痕。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姜元初偷偷地把手收拢。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知不知道,皇嫂她旧伤初愈,又受了风寒。这些年她一直过得不好,身子虚得很,比起你,她更需要大夫。” 到底还是及不上那抹白月光。 她的心头被狠狠地刺痛,“那殿下就更加不用来了。” 本想找个台阶,趁机说上几句软话,谁料又被怼得哑口无言。 沈彻走了,也带走了身后头跟着的大夫。怀绿奔进屋,看着已经仰卧在榻上的人儿,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小脸更是红灼地可怕,抬手一试,十分烫人。 “娘娘这又是何苦呢?哪怕与殿下闹得再不悦,也不该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更何况现在还怀有身孕。” “死不了。”她无力地喘息,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再怎么倔强,也抵不过身子的实诚。这阵冷风后劲太足,头疼还不算,甚至还干呕起来,满嘴上酸苦味。 所有的府医都在苏文茵的榻前,纵然京都有不少的医馆,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起初还神志清醒的她,显然已经有昏厥的征兆。 走不开人,去外头请的大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忽然之间,紧闭的窗格开了一道缝隙,外头传来成云州的声音,“怀绿姑娘。” “成、大夫?”怀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上前开窗,看到了躬身半蹲在窗下的成云州。 漆黑的夜,白茫茫的雪,阴风刺骨。 “成大夫怎么来了?”怀绿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又喜又惊。 “我听说娘娘病了,就想过来瞧瞧,”成云州的身上披着不少的雪花,脸冻得通红,目光焦急地往里头探望,轻声细语道,“放心吧,我来的时候,没有发现。” “成大夫怎么知道的?”怀绿一头雾水,但想到娘娘有救了,也顾不得这许多,忙道,“奴婢这就去开门。” 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婆子被支开,怀绿开了侧门,将成云州迎进了屋,几乎是喜极而泣,“成大夫来的真是时候,这大半夜,娘娘又病得这么凶,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怕,没事的。”成云州一面说着,一面将身上沾满雪花的氅衣脱了下来,在火炉前烤了烤,生怕将寒气过给姜元初,这才急急地进了暖阁。 “娘娘……”他轻轻唤了一声,看着那张几乎成枣红色的小脸,心揪在了一起。 榻上昏睡的人,缓缓睁眼,就连呼吸也灼热地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的手抬在半空,“我想回姑苏,想见阿娘。” 成云州微微蹙眉,接住将要垂放下的手腕。他不说话,僵着一张脸,怀绿在旁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身。 女子怀胎就意味着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加之身体孱弱,病来如山倒。 “怀绿姑娘,按照这药方去抓一副药,武火熬个几滚,要快。”他不敢下太重的药,更怕药性峻烈会伤及腹中胎儿,就连写药方时,手都是抖的。 怀绿有些犹豫,这屋里并没有旁人,若是支使了婆子去,必定会叫沈彻发现,可娘娘尚在昏迷中,也害怕成云州会有别的心思。 成云州是个聪明人,很快看出了她的担忧,起身走到门口道,“我不能离开太久,待药熬好之后,趁热给娘娘喂下,捂出微汗便好。” 怀绿刚想说些什么感激的话,一转眼就看到他脚下斑斑点点的血迹,“成大夫你的伤……” 不敢想他是费了多大的气力。 “我没事,”他揽了氅衣遮住,很自然地将积雪踢散,“照顾好娘娘。” 汤药的苦涩一下子就钻入了鼻子,她闻了这味,只是将脑袋往旁躲,甚至想伸手来推。 怀绿看了心急,握住她的手,哄小孩那般安抚道,“娘娘,喝了这药,咱们就回姑苏好不好?” 她点点头,半眯着眼,笑了笑,“好。” 汤药下肚,她身上冷意驱散了不少,昏昏沉沉一夜到天亮。 怀绿端着汤药从外头进来,见她气色好转,这才放心。 “成大夫来过?”也没喝上一口,闻着味道就认得。 怀绿有些惊诧,本不打算说的,知道再也瞒不住,“是殿下的意思。娘娘可觉得身子舒坦些?” 这话,糊弄旁人兴许可以,但她心里跟明镜似得,知晓怀绿的良苦用心,不忍拆穿,只是点头,“舒坦多了。” “殿下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是最疼娘娘的。”这话说出来,连怀绿也觉得有些凄凉。 苏文茵回来了,旁的不说,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谁人看不出来?若是能离开这里,也是好的。 她轻抿了一口,药味苦涩难以下咽。 怀绿贴心地递上蜜饯,“娘娘想回姑苏么?” 虽然是沈彻的人,可她也从未防着,微微颔首,“想,我连做梦都想回去。”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爹爹已经续了弦,新夫人不是个好惹的。若真回去,也就意味着要同沈彻彻底了断,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爹。 始终还是狠不下心。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沈彻不是给过机会,是她自己要留下来的,无论如何,都认了。 “娘娘不用这般消沉,京都干冷,姑苏的气候宜人些,更适合养胎,若是想去,便寻个借口,先离开这里。”怀绿打心眼里不忍看到她在这里受这样的委屈。 第66章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橘红色的暖阳给雾蒙蒙的大地披上了一层霞光。 姜元初轻咳几声,看向窗外。院内枯枝上停了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扑着翅膀,叫声凄凉。 “也不知道她身子怎么样了?”?她喃喃一句, 似乎想到了什么, “怀绿, 你扶我起来, 我要去看看她。” “娘娘, 你身子才好些, 可别这样折腾了。”怀绿心疼地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小声劝着。 她不依,怀绿不肯扶, 就自个儿挣扎着起身。 “娘娘,你还是别去了……” 沈彻在那头衣不解带地守了苏文茵一晚上, 要是叫她瞧见了,那该有多伤心。 “我这个位置本就是她的, 若她身子康健,殿下心里宽慰, 将来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能舒坦些, ”她自己也没想到突然间会把这一切看得云淡风轻。 要去的, 不仅要去,还得去瞧瞧她那边可有缺什么的。 别的不敢送,但冬日里,手炉一定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娘娘, 这只手炉你自己都舍不得用。”怀绿看着她往里头添炭火, 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也没多说, 只是淡淡一笑, 悉心地给手炉裹上绣花套子,踹在怀里。 出了门走几步,便远远瞧见水榭外头围了不少人,有丫头婆子,也有手提药箱的几位府医,有些是陌生的面孔,每个人神情凝重,紧张兮兮地盯着那扇门。 姜元初走上前,挑了个最外头的府医,轻声道,“怎么回事?” 那府医见了她,赶忙躬身,哆嗦道,“回娘娘的话,苏姑娘她、她怕是不行了。” 这话也将姜元初吓得不轻,变了脸色,“昨日回府时,不还是好好的么?” “小人也不知道,昨夜给苏姑娘把脉,脉象平稳,可清早起来突然就这样了,”府医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恐,“为今之计,也只有耐心等李大夫出来了。” 以为只是干咳,哪里想到会这样? 话音刚落,面前镂空板门被人从里头一脚踹开,木头的碎屑飞了一地。沈彻提着李大夫的衣襟,将其狠狠拽推在雪地之中。 李大夫上了年纪,腿脚本就不稳,被沈彻这么一推搡,直接就起不了身。众人无不惊骇,更不敢上前搀扶,生怕惹祸上身。 “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都别活了。” “废物,都是写废物!” 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眼里冒着红血丝,身上尽是杀伐之气。丫头婆子们跪了一片,个个垂着头,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成云州呢?!去把成云州找来!”沈彻好容易逮到了一点希望,忙拽住一旁站着的祁风,扯着嗓子怒声催促。 她也被吓得不轻,一不留神,打翻了捧着的手炉。大块的炭火灼伤了细嫩的皮肤,顿时冒起一个大火泡。 疼得直冒冷汗,上前揪住他的双袖,“殿下,你冷静些……” 屋里什么状况,她不敢想。但看到沈彻这副几近发了狂的模样,就知道先前的府医说得不假。 雪地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而来,神情凝重。像一阵风,同姜元初擦肩而过,直直地奔向暖阁。 沈彻也想跟,成云州转过身来推住他,冷着面孔,“病人需要静养,还请殿下在外头耐心等候。” 真不敢让他进去,以现在失控的情绪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一来不利于自己诊脉,二来若真诊出了什么,也能不受影响,对症下药。 成云州一进去,姜元初也跟着走了进来。 苏文茵嘴唇青紫,双眼紧闭坐躺在青雀的怀里,地上是一瘫黑漆漆的血迹。 “皇嫂……”她看了看尚在把脉的成云州,轻声道,“是我。” 听到声响,苏文茵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突然有了精神,左右瞧见沈彻不在,更是大胆些,拼尽全力坐直了身子,推开成云州的手。 成云州一愣,他才搭上,根本没探到脉象,更没太多的底数。但瞧脸色,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也遵循了苏文茵的意愿,静静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元初,你来了,”苏文茵挤出一个笑容,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这病是好不了了。” 往日的娇花破碎成了一副残败的模样,要看快要凋零。 姜元初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皇嫂千万别这么说,你要相信成大夫,他的医术哪怕在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定会有法子的。若是哪里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她却摇了摇头,“真的不用。” 姜元初一头雾水,看向旁边不动声色的成云州,“成大夫,你快瞧瞧罢。” “这世上最好的医术也抵不过她一心求死,”成云州面色平静,低声道,“娘娘你说是吗?” “成大夫在说什么?”姜元初很是不解,又看向苏文茵,抓过她的手,就连指尖也都是黑沉沉的。 “苏姑娘体内的毒已经进了心脉,非是我不愿,而是无能为力,”成云州道,“这毒出自西域,中原并没有解药。” 哪怕是快马即刻出发,抵达西域也要七天七夜的路程。更何况,诺大的西域,就这样茫然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一切,苏文茵都想好了,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我去找殿下的,一定会有法子的。”她转身想走,却被苏文茵一把揪住,央求道,“不要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皇嫂这又是何苦呢?” 她真的不懂,这样倍受宠爱的人,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去一点一点去了断自己的性命。也难怪那些府医束手无策,沈彻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 “你知道吗?沈放死了,”她紧紧揪住苏文茵的袖子,泪水夺眶而出,重复道,“沈放死了啊,我最爱的那个人死了,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这不可能,”她也为之感到震惊,摇头劝道,“皇嫂不用胡思乱想,这些混话听听就罢了,说这话的人,必定是别有用心。”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无力地垂下手去,目光停留在庭院的枯叶上,“我和他自年少时就认识,多少风雨艰险,都走过来了。你恐怕不信,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是会有心灵感应的。” “我能做的,是可以让苏姑娘走得不那么痛苦。”成云州毕竟是个医者,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苏文茵说这话时,他心底毫无波澜,唯有那双期盼的目光看向自己时,方才乱了心弦。 “不能,殿下不会答应的,我也不许,”她道,“皇嫂,你要好好活下去。若他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愿看到你为他赴死。” 姜元初的声音有些哆嗦,从来都只羡慕沈彻对她的偏爱,甚至也曾阴暗地想过,要是她没有回靖安王府,那该多好。 “只当我求求你了,”苏文茵的声音软了下去,“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你们也不用为我做无用的徒劳。我这一生,有沈放,很心满意足了。” 姜元初怔了怔,沈放离世,这事应当密不透风,自己更从未听沈彻提起过,苏文茵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哑了声,没有说话。 “你们成亲我也没来及送上什么贺礼,靖王府什么都不缺,”苏文茵说着,从枕头旁摸出用绢帕仔细包裹着的物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元初,对于我,也许曾听说过一二,但你要相信,人是善变的。你们一定要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我不能收,”她道,把虎头鞋推了回去,“等你病好了,再亲自给我。” 苏文茵冲她笑了笑,动作轻柔地将虎头鞋再次塞进她手里,“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姜元初转过头去,偷偷收了收眼泪,看向一旁的成云州。 “娘娘,走吧……”成云州知道苏文茵心意已决,也没有多说什么,温和的开口,劝了劝还未能接受事实的姜元初。 几乎是被拽拉走的,姜元初步子发沉。脚步刚下台阶,就看了沈彻那张阴沉的面孔。 “成大夫,她的病怎么样了?”见成云州两手空空地出来,更没有吩咐药童取药,沈彻的心彻底乱了,他上前一步,死死押住对方的去路。 “殿下,人各有命,”成云州没有半点惧怕之意,脊背挺得笔直,平静回话,“凡事不可太过强求。” 几乎是要将回天无力四个字摊开来说,沈彻心中其实早有定数,只是这话,从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嘴里说出来,未免太残忍了些。 “真的没办法了吗?”沈彻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去,但很快抬头起来,赤红着眼,往前一步,揪住成云州的衣襟,狠狠发问,“还是说,你成云州不怕死?” 她抢步上前,用小小身躯作挡,把成云州护在身后头,一双杏眼微微战栗,似有泪光涌动。 “娘娘。”成云州没想过她会这样,又喜又惊,以为她记起了一些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偏在沈彻的眼里,这一切通通成了神情。他的心,像被什么给刺痛了,微微凝眸,“你就那么护着他?” “殿下不要再开杀戒了。”她道,明明害怕地不行,却也没有躲开。 “为了一个外人,你连王妃的身份都不顾了么?你让我觉得自己真可怜,”他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而后涌上一股狠戾,“还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殿下这话,妾身听不明白。哪怕今日站在这里的并非是成大夫,妾身一样会这样做,”她想起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心里的苦楚一下子涌了上来,“妾身只是不愿意再看到殿下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试问这些大夫,哪一个不是名满天下的?难道他们的脉诊都是错的吗?殿下自己知道的,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她把话说得很重,试图能让沈彻清醒一点。 “姜元初,你这根本就是嫉妒心在作怪,也就只有你,巴望着,恨不得她早些去死,你的歹毒用心,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原来妾身在心里殿下竟是这样的人,”她自嘲地笑笑,用指腹抹了抹眼泪,“那试问,倘若妾身真对成大夫有意,又怎会怀揣那样的心思?倘若妾身别有用心,就更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又怎会这般轻易叫殿下知晓?” “我且信你,”沈彻点点头,“但他身为一个大夫,救死扶伤是己任,可你方才也瞧见了,没有脉案,没有药方。你说我该不该罚?” “祁风,取长鞭来。” 姜元初心慌地厉害,脸上却异常平静,直直对着沈彻的眸子,淡声开口,“做错了事,理应受罚。” 她深知,倘若自己再有一句偏袒之言,成云州的下场必然十分惨烈。 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沈彻紧握长鞭从空中挥落,发出啪啪的爆响声,听得人惊骇不已。就连司空见惯的祁风也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 “此等小事,就由妾身代劳罢。”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话,但更知道,倘若沈彻亲自下手,哪怕死不了,也得废了。 沈彻把长鞭递给她,在她伸手要接的那刻,又很快收了回来,丟给了祁风。杀气腾腾地盯了成云州一眼,开口下令,“动手。” 祁风不敢怠慢,挥鞭往成云州的背上抽去。沉闷的鞭声让她喉咙里的呕吐感越发强烈,一时没忍住,将才下肚的早膳,点滴不剩地吐了出来。 第67章 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的身子没有恢复完全。早起的孕吐感十分强烈,吃不下东西,心窝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抓挠着,难受得很。 一闭眼, 满脑子都是浑身是血的成云州。害怕得不行, 临睡前不敢将蜡烛熄灭。偏偏沈彻的半步都没有踏进这里, 似乎仍在生着闷气。 而那头传来的动静, 无外乎都是沈彻去哪里, 又请了什么样的名医, 她因身子抱恙, 也无力起身去看。 就这样恍惚过了几日,直到那晚夜里, 她想起身去睡,只瞧见外头一个影子闪了进来。 多日未见, 沈彻消瘦了不少,嘴角冒出了不少青灰色的胡渣, 双眼涣散无力,衣冠不整, 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才想拢被入睡, 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 “殿下怎么来了?”她十分惊讶, 此刻不陪在苏文茵的身边来自己这里做什么? 她可不愿和他说上一句,近来总是这样,没聊上几句,彼此都没好脸色, 闹得很不痛快。 这两个人, 各怀心事。 “皇嫂她病得很重。”声音沙哑听起来很是疲惫, 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也害怕自己所讲,不能如他所愿,难免又起争执,索性开口不答,只是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了握。 “我答应皇兄,会好好照顾她的,可我食言了。” “元初,我不是有意瞒着她的,情愿她恨我……” 他声音越发低了,把头深深埋进她宽大的中衣里。 “殿下不是已经从外头找了大夫么?”听这话的意思,应当还是回天乏力。 “元初,她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他抬起头来,整个人看起来像只极易破碎的瓷罐子,“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已经失去皇兄了,我不能再失去她。” 两行清泪在他的脸上蜿蜒蛇行,滴落在她的手背,凉凉的。 “你一定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看她去死,”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那般,“所以,你会帮我。” “殿下想让妾身怎么帮?”隐隐的啜泣声让她喘不过气,僵直着身子,看着怀里的沈彻。 “你有没有听过民间有一种奇术,能活死人肉白骨,更能让离了身的魂魄回归□□。” 要不是一本正经,眼角还淌着泪,她还以为沈彻是跑来同自己说书的。这样的荒唐事,哪怕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也不会信,更何况是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辅政王。 实在太荒唐了些。 “殿下乏了,妾身伺候殿下洗漱更衣罢……”她避而不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是真的,”兴许是她的话,刺中了痛处,他突然爬起身来,紧握住她的手,整个人变得慷慨激昂,“没有别的法子了。哪怕是假的,我也愿意一试。” “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的道理,殿下是读书人,怎么也信那些江湖术士的胡话?” “我就是相信,哪管他是什么江湖术士,只要能治好皇嫂,我便给他封官进爵,让他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粗着脖子,嗓子沙哑。 “殿下醉了。”她独自躺下,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怎么也想不到这话竟然会从沈彻的嘴里说出来,平日里那个冷静睿智的沈彻突然就不见了,像是变了个人,着了魔,发了疯。 “我没有,”他突然一个猛扑,将她欺压身下,双手死死地锁住她的喉咙,双目圆睁,急切道,“只要你肯帮我,我什么都给你,我把我的心给你。” 她被扣住脖子,发不了声,呛了一眼的泪水,双手无力地拍打着沈彻。 “殿下要妾身做什么?”终于沈彻松了手,她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血!”他道,“心头血。”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又问,整个人像被拍散了魂魄,变得无可理喻,“只有你的血,才能救她。” 她浑身发抖,抱住身子往床榻里头,缩了又缩,不断摇头,“妾身会没命的,殿下想她活着,难道就不管臣妾的死活了?” “元初,乖,就一点点儿,”沈彻的笑容看起来很是阴森恐怖,宽阔的手掌在向她慢慢逼近,“不会疼的。” 她本能抗拒,双手护住心口,退无可退,摔跌到床榻下。 “如果她死了,姜元初,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去陪她。”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 脊背摔撞在床柱上,疼得她冷汗直冒,惊恐地抬头,看着已经疯魔了的沈彻,下意识地护住小腹。 咣当脆响,匕首出鞘,雪白的刀刃晃落在她的面前。 连哭泣都没了声响。 一切都是静静的,能听到外头沙沙的风动声。 她想起了腹中的孩子,颤抖着捡起了匕首。 月白色的中衣轻轻褪去,露出雪白的胸脯。她能清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响。 她动作缓慢,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抬头之后,仍旧是绝望。沈彻的眼里没有半点的心疼和不忍,除了焦急,再无其它。 疼。 匕首轻轻划开皮肤的刹那间,钻心的疼。殷红的血液爬满了她的指缝,嘀嗒落在地面上,染红了白色的中衣。 她眉心紧拧,握着匕首的手在轻轻颤抖。 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哐地一声,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怀绿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看到眼前这幕,吓得双腿发软,想说什么,根本捋不直舌头。 倒是后头紧跟而来的祁风反应迅速,一把扶住怀绿,“殿下,怕是不行了……” 沈彻怔了怔,整个人像发了疯一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祁风见状也来不及安抚怀绿,连忙跟了上前。 “娘娘!”怀绿再看时,姜元初已经昏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手中还握着匕首。 听到呼唤声,她缓缓睁开眼,本能地护住小腹,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 “娘娘,奴婢已经命人去请成大夫了。” “别,不要去。”她一听这话,就害怕得不行。 “娘娘,”怀绿按住她挣扎推拦的手,“所有的府医,都在苏姑娘那边,也就只有成大夫了。” “我没事,这点小伤,我自己包扎一下就好。”她咬牙坚持,生怕成云州一来,沈彻又会像得了失心疯那般,处处为难他。 “娘娘不用担心,那头出了乱子,殿下不会过来的。”虽说是句伤心的话,却十分管用,她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是依旧坚持不让对方过来。 她话音刚落,成云州就来了,来得很急,气喘吁吁,动作迅速把怀绿也吓了一大跳。 “成大夫,你快离开这里,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她用锦被护住自己的伤口,想起方才疯疯癫癫的沈彻,心中恐惧不已。 成云州一来,她的本能反应就是立马赶对方走。 那双血红的眼眸,她怎么也忘不了。 成云州杵着不动,她就越发心急了,寻了榻上的垫子丟了过去,“我让你走,你你听不见吗?殿下会杀了你的。他已经疯了……” 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后头的情绪失控,姜元初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就连手脚也不听使唤,脑子涨疼得厉害,整个人飘飘忽忽的。 “他不信我……” “不信我……” “我好疼……” “好疼……” 一声哭喊让成云州心碎不已,看了看身旁的怀绿,眉头自始自终不曾舒展,“这样下去,恐怕性命难保……” “成大夫,求你救救娘娘,她受了很多苦,在奴院的时候被人欺负,差点就丢了小命。”怀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眼含泪,“奴婢求求你了。” “我又怎能不救她?”成云州喃喃一句,而后冷静道,“我施针,先让娘娘安静下来,你搭把手。” 姜元初闹腾地厉害,怀绿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困住她的手脚。 施针之后,立马有了成效。她面色苍白,心口的血还在往外渗涌。 “成大夫还在犹豫什么……”怀绿心急如焚地催促了一句。 平常也不是没遇见过女病患,可这次成云州却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了,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血很快止住了,苍白的面容红润了不少。怀绿方才喘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担忧道,“娘娘如今怀有身孕,又流了这么多的血,奴婢生怕……” 不吉利的话,她没敢说出口。 “我在这守着,”成云州道,“她不会有事的。” 怀绿点点头,“成大夫只管放心,奴婢会看紧门口,不会叫殿下发现的。” 成云州感激地点点头,目光轻扫过那张娇小玲珑的脸庞,心情复杂。 “殿下对成大夫一直耿耿于怀,成大夫就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直到听到榻上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外头院子风平浪静,怀绿这才从门口折返轻声开口。 成云州看了眼榻上人,对沈彻身边的人多少有些设防,犹豫着没有开口。 他很想,很想带她走,回姑苏也好,总之不要待在这里了。看到沈彻这般对她,他的心都要碎了。 可也恨自己无用,贪生怕死,屈于皇权之下,更可悲的是,哪怕仅仅是让她认出自己,都做不到。 怀绿瞧出了他的顾虑,开口道,“成大夫既然能来,自然是信得过奴婢的。” “非是我不愿说,而是怕连累姑娘。”他黯然神伤。 “自从那位回来王府之后,娘娘就一直闷闷不乐,殿下又很少来这里,哪怕来也是不欢而散。娘娘说,自己是个影子,是个赝品,奴婢听了也很难受,不知该怎么劝她,”怀绿诚恳道,“成大夫同娘娘应该是旧相识罢?奴婢斗胆想过的,换作旁人,躲都来不及,又怎会以身犯险。” 成云州没有回话,像是默认了。 “成大夫不用灰心,终有一日,娘娘会记起你的,会记得你是谁。” “记不记得,没那么重要,我只想她开开心心的,”成云州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解释,“这样一来,对肚子的孩子也好。” 她在睡梦中听到记忆里熟悉的声响,四周漆黑,喉咙却发不出半点身影。看着越走越远的阿娘,想伸手却怎么够不到。 “阿娘,不要走……” “不要……” 她在梦中反复呼唤,冷汗浸湿了长发,苍白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着被褥。 看着她渐渐开始躁动的四肢,向来冷静成云州也慌了。颤抖的手,轻掀起被褥的一角,果不其然,猩红的血正缓缓往外流淌。 “怎么会这样?”怀绿吓得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微微颤抖。 “姜元初,”成云州低唤一声,摇摇了她昏睡着的身子,“醒醒。” 巴掌大的脸陷在绵软的枕头上,没有半点血色。 她半睁开眼,额前的发丝已经被冷汗浸透地湿漉漉的,泪眼斑驳,声嘶力竭,“成大夫,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双手拼命抓住成云州的袖子,眼里满是哀求,“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成云州低头沉默不语,脸上是散不去的乌云。 她身子根底本来就差,前些天受了寒,刚刚又被沈彻伤透了身心。想要保住孩子谈何容易。 看着她恋恋不舍地闭眼,成云州紧握着的拳头不由地颤了颤,从来温和的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杀戮。 他心里说了千万遍歉意,自己读了那么多的医,救了那么多人,可到头却连她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达成。 他闭了闭眼,嘴角微微颤抖,“对不住。” “孩子是娘娘唯一的希望,”怀绿听到这话,腿都软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如果孩子没了,娘娘她又该怎么办?” “奴婢、奴婢去熬参汤,人参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是吗?娘娘会好起来的。孩子也会没事的。”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就连方向也寻不着,没走出半步,就被成云州拽了回来,“来不及了!” 他眼里噙着泪,忍痛道,“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尽快让死胎从腹中流出,否则连她也会没命的。” 第68章 她缓缓睁开眼, 四周静悄悄的,烛光微微闪动,月光穿过窗格,从成云州身后照进来。他的身子仿佛披了层柔柔的细纱, 整个五官轮廓也变得格外温和。 “云州哥哥?”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有些不信, 试图耸直身子近前瞧看。 可不知怎地四肢无力, 脑袋刚离开枕头便昏沉的厉害, 整个屋子仿佛跟着天旋地转。 转得她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成云州忧心如焚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但很快成了消失不见,苦涩道, “娘娘终于记起我了。” “云州哥哥,真的是你吗?”像做梦一般, 着实让人不敢相信。 她伸出手去,想碰一碰, 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用她开口说什么,成云州心领神会, 缓缓挪到她的跟前, 柔声道, “是我。” “云州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她终于碰到了这张心念念的面孔,还是温热的, 可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憔悴消瘦了不少,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力, 整个人挣扎着起身, 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气呼呼地责备,“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半点音信?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几度哽咽,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道,“我、回来了。” “是我不好,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 “我都想起来了,薄荷糖、姑苏,还有你。”她哭得很是伤心,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落,几乎快要把成云州揉进骨子里。 生怕自己一松手,他还是会走。 “娘娘,哭多了伤身子,”将她从自己背上缓缓推离,成云州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娘娘莫要再哭了……” 一声娘娘将她的回忆从春江水暖的姑苏抽离,她躲开他的手,神情变得陌生和复杂。 回不去了,从成为靖安王妃的那刻起,两个人注定就失了缘分,没可能在一起了。 “云州哥哥,你快走,殿下、殿下他会杀了你,”她突然想到考什么,拼尽力气,去推成云州的身子,花容失色,“你不能在这里。你快点走,我求求你了……” 成云州无动于衷的模样在她看来绝望到了极点。 “水榭的那位姑娘,昨夜里没了,”怀绿搂住她,安抚道,“殿下不会来这里的。” “没了?皇嫂?”她自问一句,目光慌乱地在四下寻找,“她不能死,她如果死了,沈彻该怎么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孩子……”她回过神,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眼里是失而复得般的欢乐,“孩子没事吧……” 怀绿没有开口,成云州目光躲闪,低了头。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愣了愣,“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我的孩子呢……” “娘娘,孩子……”怀绿欲言又止,看向成云州,小心翼翼道,“娘娘你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如晴天霹雳,心中的信念一下子被击垮了。好久也没能反应过来,更不能接受,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握起拳头,猛地捶向自己的胸口,歪倒在榻上,面容破碎。 “孩子,我的孩子……”好容易说出一句,声音又被截断了,喉咙里只是呜咽。 “娘娘节哀,身子要紧。”指尖戳破了掌心,鲜血淋漓,他眉心紧拧,就连呼吸都觉得生疼。 “我该怎么办?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小腹,躺在榻上,任由眼泪横流。 以为能保住的。 “你疼,我陪你一起疼。”虽没有受皮肉之苦,可此情此景,同万箭穿心亦没什么分别。 他亦感同身受,伸出手去想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却被她狠命推开。乌云般的发丝披散在腰间,她连连喘息,红着眼,像只绝望的困兽。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成云州,那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可以随意决定他的生死!”她抓住面前的身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撕打。 直到没了气力,双手发抖。成云州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印子,衣襟也被扯烂了。 “成大夫,不如你先走吧……”怀绿想不出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娘娘安静下来,再这么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待成云州一走,她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了些。看着庭院内远远离去的身影,如释重负。 姜元初不吃不喝,沈彻也一直守在苏文茵的灵前,从未踏进过这个院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曾差人来问询,这也难得叫成云州得了个好间隙。 他以医者的身份去照顾姜元初,旁人瞧不出有什么不妥。也因是沈彻花重金请来的名医,在京都极富盛名,一来二去的,也同院里的丫鬟嬷嬷们也熟络了不少。 慢慢地,成云州出入院子端汤送药,已成了最寻常不过的事。 不过他送来的汤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成云州无奈,只能想别的法子。她爱吃蜜饯,他就把药粉和糖霜混在一起,她喜欢吃薄饼,他就把药粉揉进面团里。 总之,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她不明所以,吃得很香。瘦弱的病体,肉眼可见日复一日的丰腴。 送药只是个幌子罢了。 否则又怎知道,她过得开不开心,可有按时吃饭,会不会想家? 成云州端了汤药进屋,隔了几日,她的气虽然消了些,但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闻着药味,她背过身子,拉紧了被子,整个人像春蚕那样缩了起来,“我不是让你走吗?你为什么还要来?” 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沈彻不敢拿他怎么样?仅仅是因为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苏文茵的身上,无暇顾及罢了。 “娘娘的身子还未痊愈,需得按时吃药。草民是医者,让病患恢复如初,是草民的己任。”成云州看了眼她娟秀脸庞,白里透红,气色正好。 谁不知道他怀揣了怎么样的心思?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可那副深情眼,叫沈彻瞧了,恐怕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我知道你是借着送药的名义来看我,可我已经嫁了人,还是靖安王,”她觉得这事冷处理并没什么成效,沈彻不在,也没他瞧过哪一日落下过,“成大夫不惜命,可总该替我想想,我怕死,怕的很。” 她这话没让成云州觉得有多难过,心头反而趟过一阵暖流,亦如自己所说,无论发生什么,再也不会离开了。 “草民怎么会不惜命呢?”他淡淡一笑,搁下汤药,“娘娘也更保重身体才是。娘娘放心,若真有什么,草民自会撇清关系,让娘娘无后顾之忧。” “成云州,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她急得呛泪,胆战心惊地盯着外头,生怕沈彻会突然闯进来,“我让你走,我已经有了殿下,你也早该断了这念想。哪怕从前,你我之间曾有过什么,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喜欢他,很喜欢……” “我和他是要白头到老的。”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荒唐可笑了些。且不说白头二字太不实际,恐怕将来有一日反目成仇,那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她对沈彻没有十足的把握。沈彻喜欢的是这张脸,天底下有着同样脸孔多了去了。这份恩宠,怕是无福消受。 “可他喜欢你吗?”听着违心的话,成云州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触动,“他若喜欢你,又怎么会取你心头血,害你没了孩子?” “他没有逼我,”她紧咬唇角,躲过他热切的目光,“是我心甘情愿的。他若不喜欢我,又怎会娶我?” “他若喜欢你,就不会对旁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他来过这里吗?有关心过你一句吗?”他胸口闷着一股子气,“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曾有恩于你,把感动误以为是欢喜。究竟是不是喜欢,你比我更清楚。可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托付一生。” “我来这里,是要看着你幸福,而不是看着你被他伤得遍体鳞伤,却浑然不知,处处偏袒他。我不愿意再看到你为他受半点苦了。” “跟我回姑苏。”他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激昂的声音低落下来,红着眼,期盼地看着她。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发酸,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连自己这个蠢笨至极的人都能想到,他成云州怎么会想不到? 到底还是意气用事。 走不掉的。王府戒备森严,都不用等他俩动身。 这样做,无疑就是送死。 自己一辈子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又何必赔上他?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王府固然戒备森严,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黯淡的眼眸有了一丝光亮,她缓缓回过身,猛然间神情却变得极为惊骇。 目光所至的珠帘外头,立了个人影,不知道何时来的,来了多久。 直到对方掀起帘子进来,她的脸色由青到白,久久不能回神。 “成大夫怎么不说了?”他径直走到榻前,斜睥成云州一眼,语气嘲讽戏谑,“我竟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你们两个,比话本子说的还要真切,看得我潸然泪下。” 他轻拂了拂心口,腰间的孝布尤为惹眼,往前一步靠近那张惊恐的脸庞。 “殿下,此事缘由草民一厢情愿,是草民胁迫娘娘的。” “听听,可还真的是郎情妾意呢?”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姜元初,你说有这样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看起来很不通人情么?” 沈彻的平静让她觉得害怕,神情也分外阴冷,摇了摇头,往床榻里头缩了缩。再想靠近时,却被成云州揪住了休息。 屋子里,硝烟弥漫。 “殿下不知道吧,娘娘已经有了身孕,却也因殿下的一己之私,这个孩子没能保住,”每一个字,都如同摧心剖肝,“殿下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放她走?” “孩子?”沈彻突然发笑,冷哼道,“尚未落地的孩子,何以断定就是我的?那会不会还是成云州你的?” “殿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成云州气得肝疼,两眼簇起金星,心疼地看了看姜元初,“皇家子嗣,并非小事。” “如果不是我的,你成云州又怎么舍得他死?”沈彻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如果是我的,你身为府医,未能尽责护皇子周全,更是死罪。” 沈彻的话让她无比心寒,看着眼前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连哭都没了声响。 “你让我觉得可悲,你喜欢的人对你视而不见,喜欢你的人你却不好好珍惜。”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成云州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 第69章 “你还有胆子提?!若不是你, 皇嫂她就不会死,你不是神医的徒弟吗?让我剖开你的心看看,到底是束手无策,还是根本就不想治。” “殿下想杀我了, 欺人自欺么?” “那又如何?你们不是很恩爱么?我偏不让你们如愿。”沈彻说着, 提起成云州的衣襟就往地上摔去。 成云州到底不是练武出身, 气力虽论不出高低, 却也不是沈彻的对手。没来得及缓神, 就又被对方抡倒在地, 狠踩手掌。 皮靴之下, 那只手血肉模糊,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骨骼碎裂的微响。成云州再能忍住, 却也难免冷汗淋漓,紧咬牙关, 死命地想要挣脱。 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沈彻反手同祁风接过长剑, 挑开成云州的阔袖,“医者的手, 若不能治病救人, 留着何用?” 姜元初吓得心颤, 成云州则死死地握住剑刃,同沈彻周旋。 “殿下!”她哆嗦着唇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榻,抓住沈彻的手, “妾身同成大夫之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殿下若是不信, 妾身愿以死明志。” “生死同穴是么?”他收剑挑起那张憔悴破碎的脸, 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从来没见过她为谁这样拼命, 到底那个人不是自己。 “姜元初,你让我沈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他变得激动起来,几度哽咽,险些没忍住眼里的泪,“你们、两个在王府,在我沈彻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卿卿我我。你把我当傻子了,是不是?还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不配得到真心。你我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你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妾身知道,无论说什么,殿下都不会相信。殿下一直把妾身当成皇嫂的替代品,妾身以为只要能好好地留在殿下身边,其余的那些真的没那么重要。妾身还记得殿下曾一次次出手相救,也记得殿下许与妾身的承诺,可不知从何起,妾身觉得同殿下之间越来越疏远,已经不是那个妾身认识的那个殿下了。” “这些日子,殿下一直守在皇嫂的身边,没有府医,妾身没有法子,只能请来成大夫”她气息有些不稳,脚步不由自主地仰退了一步,“事到如今,殿下却还要问孩子的生父?” “苦肉计是么?”沈彻莫名有些心慌,想说什么,偏偏出口的话,还是伤人,“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沈彻,你还是个人吗?”一直沉默的成云州,也按耐不住了,握紧拳头狠骂。 “我不是人,可你的行事难道就正人君子,光明磊落么?”沈彻眼里的恨意越发浓烈,哪怕是成云州粉身碎骨都不能解。 “殿下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伤害?”成云州恨不能有把利剑当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倒是喜欢,只可惜,自己的小命就要不保了。”沈彻轻描淡写,垂眸看了看带月的锋芒,眼里露出一丝杀意。 但显然有些迟疑。 “阿彻,我知道错了,”她抢步跪倒在他的膝下,颤抖着嗓音,无力的小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摆,“你不要伤他。要打要骂都好,不要伤他性命。” “元初,你不要求他。我这烂命本就不值钱,只要能让你清醒点,我死而无憾了。”成云州说着便想抢剑自裁,姜元初见状也拼命扑身上前。 此情此景,叫沈彻妒红了眼,牙关厮磨,身子发颤,把剑往旁一横。 “只要殿下肯放他走,妾身做什么都愿意。成大夫是唯一的亲人了,妾身不能没有他。” “祁风,把人带下去。”沈彻闭了闭眼,不想再看到这样发酸的场景。 看到事情似乎有了缓和的余地,她抹了抹眼泪,强挤出一丝笑意,轻轻搂住沈彻的腰身小心翼翼道,“阿彻,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要她乖顺些,把沈彻哄高兴了,那成云州也就没有性命之虞了。 隔着厚重的衣衫,姜元初觉得他整个身子都是凉凉的,没有半点温热。 他回想起成云州说的话,伸手不由自觉地伸向她的胸口,却又收了回去。白色的中衣上头,隐隐约约还有化脓的血痕。 他突然有些生气,明明可以躲的,为什么就这么傻?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而眼前这个人,又试图刻意模仿着苏文茵的一颦一笑。 一伸手,又将她推得老远,神情淡漠,“你学不来的,你永远都不会是她。” 她有些语塞,抢先在离开之前抱紧了他,央求道,“殿下能不能不要走?妾身一个人害怕。” 他无情地掰开她的手,“怕什么?成云州不是会保护你吗?” 她哪里不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心中已毫无波澜。孩子没了,从不闻不问,疑神疑鬼的这一刻起,她的心就彻底死了。 留他,不过是为了成云州。 他走了几步,在门前停下,月色落在他的肩头上,仿佛隔了很远。 沈彻走了,蹒跚着步伐,摸向床沿。小小的一段距离,却花光了所有的气力。 她仰卧在榻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枚薄荷糖,润了润干涸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握紧。 不知睡了多久,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浑身乏力,提不上劲。一睁眼,外头已经是艳阳天,褥子上那截湛蓝色的衣摆让她不由地身躯一震。 骨节分明的手正缓缓搅动着汤勺,动作温柔细腻。黑漆漆的汤药泛着粼粼微光,苦涩的药味冲鼻而来,她侧过脸去。 “醒了?”他面色如常,仿佛昨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孩子是你的。”她道,失望中透露着一丝惊恐。 “我知道。”瓷勺划过碗底磕出碎响,沈彻的目光落在了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低头轻呼一口气,递到她嘴边。 她照旧躲开,丧着一张脸,眼里早没了往日的生机。 沈彻轻提嘴角,收回手,“府医说你身子很虚,这些都是滋补的药材,应该不会太苦。” “是你害死他的,沈彻,我们的孩子没了,是你害死的。”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姜元初就心痛地无法呼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若不好好喝药,我保证你永远都别想见到成云州,”他语气清冷,眉间似有化不开的积雪,“一日不喝,我就剁他一根手指。” “别,我喝我喝就是了。”几乎是一把抢过,她捧起汤药一饮而尽,直到露出雪白的碗底,这才战战兢兢地搁下,抹了抹嘴角的药汁。 “早乖乖听话,不就没事了?”他站起身,看向一旁的怀绿,“好好照顾王妃。” 看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她才敢抱住双膝哭出声响。极冷的冬日,纵有艳阳也散不去心头的阴影,一桩桩前尘旧事在脑海里翻涌,胸闷,反胃,恶心,反反复复。 待到夜里的时,又下雪了。窗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新熬好的药,又被送到了枕边,冒着腾腾的热气。 已经过了第三天了,沈彻没有出现过,只是命人按惯例送汤药,而关于成云州,没有半点消息。 到底怎么样,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屋子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皆是沈彻寻来,说是为了照顾她,可她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用意。 怕她想不开,寻短见,更怕她私底下还和成云州有什么来往。 到底沈彻有没有履行这样的诺言,她无从得知。 月牙抓着一束梅花从外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笑得花枝烂颤。怀绿生怕她惊扰了姜元初,忙将她拉到一旁,半哄半劝,想领出门去。 “等等,”榻上的人儿突然开口,招手道,“月牙,到姐姐这里来。” 怀绿看出来她的心思,看了看屋内正紧盯着的二人,急中生智道,“你们两个随我去外头把积雪扫一扫,要是殿下来了给绊倒了,可有苦头要吃。” 那两个人虽然有些犹豫,但也不得不跟怀绿走了出去。到底人还在屋里,和一个疯子在一起,总不会出什么事。 她轻柔地替月牙擦去脸上的碎雪,摸了摸花瓣,温声道,“这梅花开得好看,是从哪里采来的?” 月牙歪着脑袋,想了想,咬了咬食指,指了指外头,“院子里,可多着咧。” 她微微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没出门了,随即转念一想道,“你瞧这红红的梅花,像什么?” “像……”月牙冥思苦想,挤出半个字,摇摇头。 “像不像糖葫芦?”她问道,满眼期待。 为今之计,也只能把希望暂托在月牙的身上了。 “像。”月牙认真地点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带你上街买糖葫芦的那位大哥哥,”她心扑通扑通地跳,“你有没有见过他?” 月牙挠挠脑袋,眉头紧锁,突然间憋了憋小嘴,眼里盈满了泪光,支支吾吾。 “你见过?”她喜出望外。 蚊吟般的哭声缓缓渗出,月牙抽了抽鼻涕,慢吞吞吐出一个字,“血。红红的。” 有种不好的预感,席卷上心头。气血翻涌,两眼一黑,险些没昏过去,她强撑着身子,说了几句安抚月牙的话,把怀绿从外头唤进来,咬牙坚持要下榻。 “娘娘是要见去殿下么?”怀绿见她脸色苍白,这般迫不及待,忙帮着穿戴好衣裳。 她一声不吭,眼里噙着泪。就连下榻时不小心崴到了脚,也感觉不到疼,只是想快点,再快点见到沈彻。 第70章 冬雪下了好几个时辰, 院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那两个丫鬟正在扫雪,抬眼看见姜元初出来,面面相觑, 正想上前说话, 只叫对方一个眼神逼了回来, “我要去见殿下, 你们谁敢拦。” 年纪稍长的丫鬟识趣地退到一旁, 将另外的也一并拽了开来, 躬身道, “王妃仔细脚下。” 书房的门虚掩着,橙黄色的烛光透在台阶上, 她的鞋袜被雪水浸湿,刺骨寒冷。 沈彻端坐在案牍前, 一如往常,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目光淡淡扫视手中书卷,微风乍起, 轻轻翻动湛蓝色的衣袖, 整个人看起来一尘不染, 高不可攀。 她只手推门,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坐下,努了努嘴, 双眸低垂。 “什么事?”沈彻落下手中书卷, 抬眸看她。 她眼眸红红的, 像只挨了冻的小兔子, 看起来楚楚可怜,目光却是坚毅的,泛着零星的泪光,像太阳底下的雪花,有些刺眼。 “成云州在哪?我要见他。”声音温淡,她骨子却害怕得不行。 害怕接下去听到的任何回答,害怕担忧会成了真。 原本平静的眸子里,突然翻涌起了惊涛骇浪,沈彻没有当即回答,两个人对视,彼此间充斥着浓浓的硝烟味。 他起先收回目光,自嘲般笑笑,笑容有些苦涩和破碎。 “你笑什么?”她心一抖,总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征兆。 “你就那么在乎他?”他问,四肢百骸凉凉的。 “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她强忍着泪水,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只觉天旋地转,捂住心口,好让自己没那么难受。 “答应了又如何?我改变主意了,”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沈彻的心头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地扎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谁叫你那么喜欢他……” “我没有喜欢他,”姜元初摇摇头,“该说的,我也都说了。” “你究竟把他怎么样了?” “杀了。”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你说什么?”她惊地身子往后一瘫,骨子里升起一股寒意,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失魂落魄,“你不会的,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不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吗?”他走到她身旁,轻轻捏住她下巴,像朵易碎的花苞,“怎么?一时接受不了是不是?我说给你听,我拿着刀,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你见过烟火吧,血肉皮骨就那样裂开……”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猛地将沈彻从自己身旁推开,仿佛这样就可以躲开心中的恐惧。 “是你自己要问的?”声音被间隔之后轻了不少,但看着轻启的唇舌,姜元初依旧能辨认出他在说什么,“不信是吗?那我带你去瞧一瞧。” 她摇摇头,身子往后退了退。 沈彻的身子还在逼近,在她看来,和从前认识的已经变得不一样,他的眸子还是明亮的,但里头装满了狰狞,仿佛要将她撕碎了还不够。 “怎么害怕?”他稍稍皱眉,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揪住,“我带你去见他。”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已经被吓得脸色苍白,拼命地摇头,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哭哭哀求,“我求求你了,沈彻……” 光是听着,就已经很恐怖了。 “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她哭,眼泪鼻涕融在一起,从脸上滑落,痒痒的。 “看来,你只是喜欢活着的成云州。”他嗤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迎着月色走了出去。 地面的寒意涌入四肢,她将自己抱紧了些,试图将方才的那些话通通忘记,可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满身是血的成云州站在自己面前,脸色苍白,目光空洞。 殊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能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沈彻不知去了哪里,庭院里空无一人,连个巡夜的侍卫也不曾出现。 她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墙摸索着,看着将近的院落,步伐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还没有叩响,门就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小童,是先前随着成云州,背药箱的,模样乖巧可爱,脸上却有未干的泪痕,红着眼,肩膀一耸一耸的。 “成、成大夫呢?”她问,就连呼吸是疼的。 “回王妃的话,他……”小童看了看屋内,抹了抹眼泪,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了。”她颇为费力地蹲下身去,替他擦去泪花,漠然地转身,折回自己的院子。 怀绿瞧她回来,神情恍惚的模样,大半也猜到了,默不作声地将她扶到软榻上。着急忙慌地打了洗脸水,佯装无事道,“娘娘,奴婢想起,明儿是咱们京都一年一度赏梅节。娘娘最喜欢梅花了,要不要出去瞧一瞧。” 说是赏梅,可这节日同乞巧节也没太大的分别。这前去赏梅的哪一个不是成双入对的?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兴致。 “你替我去把纸笔取来。”她淡淡开口,神色平静。 “娘娘要习字?”怀绿稍稍一愣,见没等到回答,便应了一声下去了。 鹅黄色的纸张在宽大的桌案上铺陈开来,她提笔蘸磨,轻轻落下。 “和离?”怀绿惊得双目圆瞪,“娘娘这是为何?你和殿下之间……” 没等她说完,姜元初立马打断,“我这个人没什么福分,当不了什么靖安王妃。” 怀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怔怔地看着她如娇花的脸庞,心中倍感惋惜。这样的人儿,若是嫁了寻常人家,必然夫妻和睦,白首到老,偏偏遇见的是沈彻。 “从前也想过的,就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她静静地落下最后一笔,看看纸上的墨迹被自己泪珠晕染开来,胸口闷得难以呼吸。 哪里能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明儿出去赏一赏梅花,不过只你我二人。”她把和离书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入袖中。 凌云峰自己是去不了了,西门城楼的雪景,她倒是可以看一看。沈彻说那里景色好,定然是一点不差的。 昏沉沉睡了小半日,怀绿来瞧过几次,也能清楚地听到脚步声,偏偏就是醒不开眼。 外面是隆冬大雪天,比起暖阁,确实不那么好受。 可心中的决定已下。孩子没了,成云州死了,这里更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留恋的。 若以这样的法子能回去,又何尝不能试一试? 她挑了件较为素淡的衣裳穿上,那是新婚之夜,穿在里头的。沈彻的屋门仍旧虚掩着,祁风并没有守在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回头看了眼怀绿,冲其微微颔首,“你在外头等我。” “娘娘……”怀绿欲言又止,但细想了想,兴许这是会是正确的抉择,与其痛苦地在一起,倒不如早些分开。 倘若她有这样的意思,更是可以尽自己的能力帮她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找一个疼她的,从此山高水长地过一辈子。 二人似乎心照不宣,怀绿也没有再劝,对她浅笑了一下,“娘娘,奴婢去外头等你。” 怀绿不是没有准备,平日攒下的银两备了一些,不算太多,但也足以让她撑上一些日子。 “好。”她目送怀绿的身影出了院子,这才推门进去。 炉香温热,扑面而来。沈彻浅眠,屋子里用的香料都是由府医精心调制过的,而她先前亲手研磨的那盒不知去了哪里。再次走进这间屋子,回忆像潮水一样翻涌。算不上太长的时日,可点点滴滴早已经将这里装满渗透。 眼里有热流涌动,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烟雾熏的,还是心中的惋惜,情不自禁。 如果苏文茵没有出现,如果孩子没有死,如果他肯放了成云州…… 可惜没有如果。 错就错在,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重新蘸磨,添上诀别二字,浑身突然就变得轻松起来,眼里风轻云淡。 刚出了府门,怀绿小跑着递上早就备好的手炉,贴心为她披好氅衣,少不得唠叨几句,“外头冷,娘娘可别冻坏了。” “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娇弱,”她笑了笑,“我从来就是个皮糙肉厚的人。反倒是你,只顾着要我保暖,自己倒这样贪凉。” “以后,我若不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一时没忍住,险些说漏了嘴,听得怀绿一脸煞白,却也只能假装听不懂,扶着她上马车坐下,方才道,“娘娘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来二去,这话听着就越发落寞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二人再没有说话,只听得车轮和马蹄的声响,踏碎了她美梦里的深冬。 原以为这个冬日,能和沈彻一起踏雪赏梅,彼此依偎说上几句体己话。 她心中小叹一口气,掀开帘子。映入眼帘是京都宽阔的街道,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红光光的灯火簇照在脸庞上。本来凄冷的寒冬,却因这赏梅节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两旁,吃食的香味,热气腾腾,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第71章 这样的场景她见过两回, 头一回是和沈彻,问她走还是留?这是第二回 ,却也是她决定要走。 “怀绿,虽说我同沈彻不欢而散, 可你千万别因此没了憧憬。祁将军是个很好的人, 你们也要好好的。”若想要告别的, 除了月牙, 还有一个就是怀绿了。 月牙一直稀里糊涂, 她不敢当面告别, 生怕会因此惊动了沈彻, 所以这些难舍的话,通通都只能对怀绿说。 “娘娘放心, 奴婢会对他好的。”别的话,怀绿不敢多说, 也害怕自己漏了陷,好在刚刚已经偷偷将银两等物藏在了她的氅衣之间, 不曾叫她发觉。 “还有……”她想了想,又收回话, “算了, 回头我慢慢跟你说。” 她有些担忧, 不敢再说下去了。 马车在离城楼不远处缓缓停下,夜色中,巍峨的城楼,像一只巨大的猛兽, 匍匐在苍穹之下。 “娘娘到了。”怀绿唤回出神的她。 “我听殿下说, 这里有一家汤饼特别好吃。”她胡乱编了个理由。 京都街市上最多的就是面馆, 再怎么胡说都不会出差错, 更何况原本目的就不在此。 下了马车,在随风翻飞的店招中张望,寻了个略微出空的铺子,指了指,装作欣喜状,“就是那儿,咱们吃了汤饼再去赏梅……” 怀绿同样是看破不说破,一切都依照她说的来,只是心中难舍少不得流露在眼角眉梢。向来雷厉风行的她,脚步不由地放慢了许多。 “娘娘今后如何打算?”坐下以后,怀绿还是没忍住开口,“要离开王府吗?出了城门,一路往东,那里就是码头。” 姜元初点点头,推脱道,“我还没想好呢,总之先过了今晚再说。” 怀绿小叹一口气,看着端上来的汤饼,没有半点胃口。姜元初的心思自然也不在汤饼上,尽管她装得像是很津津有味的模样,可目光总时不时地往城楼方向望去。 在寻找一个机会。 “娘娘在想什么?”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按理来说,经受了这样的伤痛,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种种举动太过反常了些。 “我在想,这京都哪里有便宜的屋舍售卖?我想搬出去。”她道,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在撒谎。 怀绿心中欢喜,以为她终于放下了一切,“这个不难,可以找祁将军,他一定有法子。不过,娘娘若是觉得不便,奴婢愿意尽绵薄之力……” 生怕她有芥蒂,怀绿赶忙改了口。 “好,往后不要再唤我娘娘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靖安王妃。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无论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的妻子了。” “元初,你放心,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怀绿握紧她的手,脸上难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我更担心的是,殿下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一走了之。” 这话说出了痛处。京都毕竟还是在靖王府的眼皮子底下,一个辅政王对付一个弱女子简直易如反掌。无论她怎么逃,只要沈彻想,恐怕自己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管怎样他也多少会顾及自己的身份地位,更何况,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张皮囊罢了。”她淡淡开口,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外头的大雪下得更紧,夜风呼呼狂啸。她偶然抬头,看到了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货郎,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许久开口,“怀绿,你能否帮我去买串糖葫芦?顺道要一副糖画,要小兔子。” “好,你在这等我。”怀绿愣了愣,没想太多,站起身啦,径直往外头走去。 看着怀绿离开,她摘下钱兜付了账,迎着风雪缓缓地朝城楼的方向走去。 这是京都的四大城楼之一,四周四周守卫森严。她走上前,便有守卫将她拦住,厉声道,“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赏雪。”她回了一声。 那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眼,瞧着模样衣着也生怕是哪家的贵人,少不得有些忌惮,“夜深了,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登楼了。” 她淡然一笑,从腰间摘下令牌。那是沈彻给的,从来都觉得不会派上什么用场,没想到今日会用到,着实有些讽刺了。 “原来是王妃娘娘,小的多有得罪,娘娘请,”那守卫登时换了副面孔,笑眼盈盈地让开一条道,贴心询问道,“不知是否需要小人通禀殿下一声。” 守卫看到她神情落寞,身后空无一人,少不得多留了个心眼。 “不用了,他一会儿就来。”她留好了时辰,从沈彻看到那封休书,再到这里,约莫需要半个时辰。 会不会来,也只看这半个时辰了。 台阶上积雪很厚,没了她的鹿皮小雪,刺骨的寒风像把冰刀划割在脸颊上,冻得她两眼冒泪星子,呼出来白茫茫的雾气,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冻住。 城楼之下,万家灯火。行人熙熙攘攘不少人手中捧着新采的腊梅,有说有笑。有一家人,也有一对一对的。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连步伐都极为轻快。 她缓缓抬头,雾蒙蒙中,京都城被白茫茫包裹着,像穿了件硕大的貂皮大袄。天地相接,宛如仙境一般。 沈彻曾说,这里的雪景并不比凌云峰的逊色,果真半点也欺她。 只可惜,看雪的只有她一个人。 黑夜像个无底的窟窿,夜风伸出双手,想将她拽入飞雪中。她贴近城楼的浮雕栏杆前,夹着寒冬的身子瑟瑟发抖,往下一看,两腿有些发软。 她看见城楼下,焦急的身影下那个清俊的脸庞,身着玄色遮风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的发丝上落满了零星的雪花,白茫茫的,远远看着好似白头。 从未想过,会是这也白头到老。 “姜元初,你要做什么?快下来。”沈彻勒住步子,仰头惊恐地看着城楼之上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此时更像极了一眨眼就会扑翅而飞的娇雀。 不敢轻举妄动。 他知道的,大概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会是束手无策的那种。 屏气敛息,心若擂鼓。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成楼上的一举一动,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知道你会来。”她冲着城楼下的身影笑笑,往前踩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几乎要跃出石栏之外,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神情多好啊,有多久没有看到了? 风很大,她的声音很小。 沈彻勉强能看到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听不见。 渐渐的,城楼下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冲着上头的身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沈彻整个人像被撸了毛的狮子,偏偏侧首通一旁的祁风,喝道,“让他们滚!” “姜元初,在那不要动!”他低吼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积雪中,跌跌撞撞地上了城楼,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痛苦。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杀了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是我沈彻的妻子,这样做,我有多难受?”他伸手捶了捶胸口,神情看起来很是痛苦。 她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消融,莞尔道,“殿下,你瞧着这雪下得多大啊!” “姜元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沈彻没有心思她这样的胡言乱语,整个人几乎抓狂,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乖,你快下来,好不好?” “殿下没有骗我,这里的雪景确实好看。”她还是笑,像朵孱弱的娇花,风一吹就散了。 “元初,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他有些为难地说道,“你听话。” “殿下说笑了,是重新回去当一个赝品?还是要我忘了死去的孩子,或者是成云州?殿下以为发生了这许多事,我们之间还能重新开始吗?”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好似是别人的故事,“我这辈子的不幸和万幸,皆因殿下而起。” “你恨我,怨我,我都认,我只求你,不要再离开我,我什么都没了,”他眼里泛起泪花,“不能再失去你了。” “殿下这是在演谁看呢?”她冷笑道,“殿下大可不必,天底下,容貌相似的女子并非只我一个,殿下说这些,难道不觉得恶心么?” “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去,声音落到了尘土里。 “殿下对她的感情也是真的吧?” 这话,像根针,狠狠地刺进沈彻的心窝,他突然又开始庆幸,有这吃醋的功夫,说明她心里并不是全然没有自己。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下来?”他问,紧绷着神经看着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否则我怎么可能……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我的错。” “可是你要我放过成云州,”他抿了抿嘴,摇摇头,“我做不到。” “殿下做错了什么?殿下当初就不应该救下我,不是吗?如果殿下不曾救下我,那又何来之后的事?” “对不起,我会好好弥补,只要你肯跟我回去,”突然间,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不,我什么都不要,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想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我都依你。你快下来,太危险了。” 温柔的语气,焦急的神情,这一举一动,都不该是她可以拥有的。 “殿下糊涂了,我是姜元初,不是苏文茵。”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她,你也不会是她,这世上只有一个姜元初,从来就不是谁的替身,”他试图解释着什么,却变得越来越无与伦比,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元初,我真的知道错了。” “殿下能来这里,想来也是见过那封和离书的,你我之间已再无瓜葛,殿下请回吧……” “不作数,什么鬼话,通通都不作数。就算是死,你也是我沈彻的妻。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我不答应,姜元初,你今日若是敢跳,我便诛你九族,给你陪葬。” “殿下终于不想装了?”她道,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模样,心中畅快不少,“诛九族?坊间传闻,倒是一点不假。殿下的残忍,真叫人闻风丧胆啊!” “姜元初!在你眼里,我真的就这样不堪吗?”沈彻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从来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殿下不冷血,殿下冷血不过只对我一人。”她脑海中浮现从前的场景。 衣不解带地守在苏文茵的榻前,他可一点都不冷血。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他无力地张望着,满脸疲惫。 “死,陪我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原谅你。”她轻轻咬牙,心头泛过一阵酸楚。 “乖,别胡闹了,跟我回去。”沈彻眸色沉沉。 “殿下不敢了?”她冷哼一声,“看来殿下对我的感情,还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呢!” “非要这样做吗?”他问。 “殿下在害怕什么?从这里摔下去,那么高,恐怕只会粉身碎骨,殿下是舍不得自己的皮囊,还是舍不得位高权重的身份?”她冷冷逼问,眼里早没了温热。 “如果没有你,我要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回道,“非要死才能证明感情吗?你姜元初从来就不是残忍的人,不要再胡闹了。” “殿下以为我是在胡闹么?还是说殿下的感情不过是说说而已,什么死生契阔,都是假的?!”她道,“沈彻,你既做不到,就回去好好做你的靖安王。也请你,放过我。” 她说着,没有半点犹豫,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沈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起身飞奔到石栏面前,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却空空如也。就连衣袖都没有抓到。 他只觉喉咙里涌起一阵猩甜,鲜血喷涌而出,落在脸颊上,滚烫炙热。 他看起来很难过,祁风从身后头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试图阻止着什么。寒风凛冽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缓缓闭上眼,身子像羽燕一般,轻轻地落了下去。 一切都该结束了,姜元初这么想,很快就能见到阿娘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下下一本,都是甜文 第72章 并没有同料想中那般, 姜元初只觉得摔落在了软绵绵的垫子上,疾风呼啸而过,耳旁有马蹄声响起。 她仿佛听到了许多步伐齐一的守卫们冲自己本来,他们每个人手上握着火把, 几乎要照亮京都的半边天。 可双眼却无力睁开。 昏沉中, 她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落在了马背上, 穿过城门, 迎着夜风, 漫无目的地奔走。 她挣扎着想起身, 四肢酸疼得厉害。朦朦胧胧中, 看见了驾车人的身影,背对着自己, 看不见容貌。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连声音都是抖的。 “姑苏。”那人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挥动着长鞭, 好让马儿跑得再快些。 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姑苏。 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她在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 眼前的光景却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睁眼可见是素朴简陋的陈设,四周是黄褐色的泥墙, 近处的桌子上摆了只粗陶茶罐和破缺的碗碟。 她收回目光, 身上盖着的是粗布棉被, 虽然看着破旧了些,但也算暖和。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都说人死后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可这地, 属实不像地狱, 更不像是天堂。 “姑娘, 你醒了?”木门被缓缓打开, 一束光亮挤了进来,有位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正端着小碗米粥。她脸上长满了褶子,偏偏一双眼睛乌黑雪亮,很有精气神,笑容可掬。 “婆婆你是?”姜元初强撑着身子,从榻上爬了起来,瀑布般的发丝披肩而下,垂散在瘦薄的腰间,看起来越发楚楚可人,惨白的脸庞上没有太多的血色,连声音都像羽毛那般轻飘飘的。 “姑娘快先躺下,老婆子姓柳。姑娘觉得身子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柳婆婆将碗搁到一旁的小木桌上,上前扶住她。 姜元初听她这么问,感激地摇摇头,更不好意思叫上了年纪的人照顾,说什么也要自己下榻,只可惜力不从心,只得尴尬地笑笑,“多谢婆婆,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乏力。敢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明前一刻,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那么高,就算不死,也该伤得很重,偏偏自己身上没有半点伤口,更没有一点痛感。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这里叫四明庄,老婆子瞧着你这身上还有不少的擦伤。”柳婆婆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仔细端详她的面容,难免露出疼惜的神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四明庄?”姜元初听着名字陌生的很,极力地想从回忆起一些事来,究竟是谁会送她来这里?毕竟靠自己的气力根本做不到,她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姑娘是京都人吧,昨晚老婆子瞧见你昏倒在门口,姑娘因何到此?”柳婆婆的脸上满是疑虑,眼前的姑娘穿得衣服虽不算华贵,但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够穿得起的,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亦或者,是同家里闹矛盾才会到这里。不过这里向来偏僻,又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姜元初这下真的肯定自己是被人送来这里的,那个马车上飞驰的身影并不在做梦。她有些泄气,脸里露出一丝失落,喃喃自语道,“我一心求死,又何苦费白费这样的心思?” 没有了孩子,成云州也死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心窝处的伤口隐隐作痛,还有发痒,她忍不住伸手扶住,自嘲般笑笑,“不值得。” “姑娘年纪轻轻地,怎就这般自弃?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若是叫人伤透心,有了轻生的念头,便是真的糊涂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娘又何必亲者痛仇者快?”柳婆婆虽上了年纪,但耳聪目明三两下就看出她的小心思,少不得劝解几句。 “不怨谁,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她道。 “姑娘以为这么做,伤害你的人,就会内疚么?”柳婆婆温声道,“老婆子我多嘴,姑娘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真这样了断了自己,实在是可惜。姑娘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爹娘想想,万不可再有轻生念头了。” 姜元初抿嘴苦笑了一下,轻轻地点头,“我会的。” 既然老天格外开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又怎么会放弃? 她声音有些发抖,想起从来那些事和人,心情分外沉重,可看到眼前这一切,不由地轻松了许多。 “这里离京都很远吧?”她问,外头是乌沉沉的天色,和连绵起伏的山脉。 “倒也不算太远,不过这里鲜少有人知道,姑娘安心养伤就是,”柳婆婆安抚道,“虽比不得姑娘从前的居处,但这里胜在有一方好山水,还算清净。” 柳婆婆又说了些安抚的话,这才离开。 过了几日,姜元初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也能正常下地走路了。她粗粗观察过这里,是一处简陋的院子,和几间再寻常不过的瓦舍,篱笆墙内圈养了几只鸡。屋子的对面是高耸入云大山,吸一口都是山间清新的气息。 柳婆婆抱着箩筐从矮门出来,箩筐里兜着的是鸡食,看到姜元初的刹那间,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姜元初点点头,走上前去,“婆婆,我帮你喂。” 柳婆婆没有松手,摇摇头,满口道,“姑娘,可使不得,这些粗活老婆子自己来就好。” “婆婆,你别看我长得细皮嫩肉的,可小时候这些活,我都做过的。”姜元初赶忙解释,小脸红了大半截。 “姑娘的心意老婆子心领了,这天寒地冻的,姑娘还是快回屋躲着吧。”柳婆婆温和地冲她笑笑,一面走到栅栏旁,伸手捞起鸡食,撒了下去。鸡仔们纷纷上面争食,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柳婆婆看着她还杵在原地,忍不住又道,“姑娘家住京都何地?” 这话,把姜元初问得一愣,想了好久,这才红着耳根,支支吾吾道,“就靠长街那一块。” “那可是富贵人家啊!”柳婆婆惊讶地哟了一声,“姑娘出来这么久,就没想过回去看看?” “我……”姜元初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屋里,在枕头底下底下几下翻找,随身携带的荷包里还有不少的银两,沉甸甸的,塞到柳婆婆的手里,“婆婆,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的照顾,我才能保住一条小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哎哟,”柳婆婆看了看做工精致的钱兜子,连忙塞还给她,“姑娘误会了,老婆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姑娘一个人独自在外,家里爹娘少不得会担心。姑娘就算是同家里人呕气,也该报个平安才是。更何况,亲人本就没有隔夜的仇。” 姜元初一时间有些羞愧难当,尴尬地把钱兜子收好,怔怔道,“我没有家人了。” 柳婆婆听她这么一说,回身来看她的神情,沉默良久,眼里似乎有泪花闪烁,“唉,我这命苦的囡囡,老天无眼啊!怎就让你遭这样的罪?!” “婆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住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我有钱,我还可以干活,什么活都会做。只求你让我留下来。” “我实在没地方可以去了。” “姑娘言重了,老婆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姑娘若是不嫌弃那便住下吧,权当给老婆子做个伴,陪着我说说话,解解闷。不过,比不得你从前过的日子,这里没山珍海味,有得是几株自己种的菜。” 姜元初感激涕零,又把钱兜递给她,“婆婆,这点心意你一定得收下,没多少,你看着贴补些家用,或者给自己买些棉衣。” “老婆子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钱够用就好,”柳婆婆又推了回来,“姑娘快且收好。再这样,老婆子我可要不高兴了。” 姜元初微微颔首,有些较劲地从柳婆婆的手里拿过箩筐,“阿娘曾教导我,有恩必报,我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总得做些什么,婆婆你有事尽管吩咐我。” “行,姑娘既然这么说,老婆子答应你就是。”柳婆婆乐呵呵地笑笑,瞧着这姑娘的气性,不答应恐怕是不行。 她其实说了慌,从前在姑苏的时候,家里虽比不得靖安王府,但也有不少的奴仆,更别说号这些粗重的农活了。 只是,她一向聪慧,起初有些费劲,但很快便得心应手,给柳婆婆减轻了不少负担。 这样一来,心里才算踏实了不少,她也能够安心地住下。 冬夜是极其漫长寒冷的,一老一少靠坐在屋内的小炉子旁取暖。姜元初津津有味地听着柳婆婆说着那些从前的事,像极了孩提时,坐在外祖母的怀里,颇有些感触。 “婆婆,炉子没火了,我去外头取些炭火。” 柳婆婆点头,满眼慈祥地看着她起身。炭火在屋门的外头,她托这蜡烛,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 冷风阵阵,像把刀一样割在脸上,她只想快些回屋。伸手推开木门的瞬间,这才发现那上头搭了只手,骨节分明,瘦瘦长长。 她吓了一大跳,险些扔掉手中的蜡烛,就连嗓音都是变颤抖的,“谁?” 沈彻就这样站在雪里,约莫是很久了。褐色的衣袍上已经沾满了雪花,脸庞通得通红,僵硬的神情在同姜元初对视的瞬间,这才舒缓过来。殊不知是愧疚或是喜悦,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元初,我就知道是你,你没死。跟我回去罢。” 从前那个盛气凌人的靖安王早已消失不见,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声音卑微地犹如一只受伤的麋鹿,红肿着眼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很快收回手,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推开门去麻利地捡起炭火,往箩筐里放。 视若无睹。 “元初,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多动听的情话,换作从前,自己可能会迫不及待地扑进沈彻的怀里,可现在听来,是那么虚伪,叫人作呕。 从头到尾,姜元初的神情都是冷冷的,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却要装成事不关己的模样。 柳婆婆的拐杖声响起,应该也是听到了方才的惊叫,“囡囡,怎么了?” “婆婆,没事,是野猫,我这就回来了。”姜元初笑眼盈盈地冲着屋子里里头回话,随即转身看向沈彻,恭敬道,“公子认错人了。” 不卑不吭,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沈彻不敢相信眼前自己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就是姜元初。但从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应当是不认识自己的。 真的是认错人了吗? 沈彻看着那个身影走远,直到屋门收起最后一丝橙光的光亮,天地间刹那间寂静,他仍旧不愿相信,久久伫立,更不舍得离去。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似乎成了一个雪人,就这样呆呆地望着。 祁风从身后走来,神情中仿佛若有所思,劝道,“天冷,殿下先回去吧。” 第73章 “真的不是她吗?”他问, 那样陌生的神情,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 “那晚,从城楼下救走娘娘的人,应当是成云州。渡口有去往姑苏的夜船, 沿着水路倒也便利, 卑职已命人连夜赶往姑苏, 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余下的话, 祁风没敢说。京都毕竟在沈彻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绝不可能留下来。 而这几日, 沈彻全然变了个人, 整个人失魂落魄,发了疯般四处搜寻姜元初的下落。来这里, 也是旁人的指引,误打误撞。 “倘若我早些认出她来, 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她也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他目光有些涣散,连走几步, 若不是祁风用手护着,险些就要摔倒。 祁风默默地替他披上氅衣, 跟在身旁, 没有说一句话。 雪下得越发大了。 姜元初好容易睡着, 又被梦魇惊醒。沈彻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她觉得自己整个四肢都在打颤,心突突地就要越出喉咙。 她担心的是,沈彻既然来了, 也认出来自己, 恐怕不是她一句认错了人, 就可以草草打发的。 他定然不会放弃, 一定还会再来。 她的猜测并没有差错,第二日,雪停了,初阳刚升时,便听到院外头有狗吠的声响,而柳婆婆似乎在和什么人攀谈些什么。 她火速穿好衣服,躲在门缝处张望。瞧见的却是祁风,他是一个人来的,沈彻并不在。 这才叫她稍稍放宽心,但很快又紧张了起来。沈彻是个聪明人,想来是叫他来试探自己的。 正想着,柳婆婆的脚步声从外头响起,越来越近,轻轻推开门,她连躲都没来得及,红着脸,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姑娘,外头有位公子说是要见你,”柳婆婆并不明真相,热情道,“老婆子怕他是坏人,多问了几句,姑娘不要见外。这小公子瞧着不是什么坏人,他说他姓祁名风,姑娘应当认得。” “婆婆,能不能烦请你告诉他,这里没有他想要找的人,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她险些快急出泪来,祁风是沈彻最亲近的人,倘若叫他瞧出了端倪,难免会告知沈彻。 她不愿意,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日子被打扰。 “那老婆子去同他说说。”柳婆婆的神情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问。 祁风似乎猜到了柳婆婆会说什么,凌厉的目光一下子就追到了门缝中的衣摆,开口高声道,“有劳婆婆,我明日再来。” 有那么一瞬间,祁风的话,让她觉得恐惧又窒息,更明白一直躲下去,也不是个好办法。 倒不如坦白,看看对方的意图。 想到这里,她咬咬牙,走了出去,喊住他,“公子请留步。” 她早卸了妆容,素面朝天,迎风而来,像支盛放正好的茉莉,眼角眉梢写尽了温柔。双手互握,垂放在腰间,尽管全身上下尽管穿着简朴的衣裙,却也难掩倾城国色。 “娘娘,”他轻唤一声,但很快改了口,“姜姑娘。” 姜元初的脸色有些难看,双手紧紧地抓了抓,莞尔道,“公子认错人了,在下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姜姑娘。” “在下姓柳……”她有些心虚地胡编了一通,“自小跟着……” “不是殿下的意思,”祁风打断她的话,看着她支支吾吾的编造,试图保护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是怀绿。” 怀绿两个字最是管用的,姜元初一听,尽管像极力掩饰,但脸上难免露出了破绽,被祁风通通看在眼里,顿时会了意义,接着道,“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今日之事,我更不会同殿下提起。我虽是殿下身边的人,却也是怀绿的未婚夫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 她努了努嘴,垂下眼眸没有回话。 祁风是个坦诚的人,此番话,也让她安心不少。 “这是怀绿让我交给你的,”祁风从肩上卸下包袱递给她,“兴许用得上。” 说完,转身就要走。姜元初拎着沉甸甸的包袱,突然间,鬼使神差地叫住,“祁将军留步。” “姜姑娘放心,我祁风定会守口如瓶。”他停下脚步,淡淡开口,并没有转身。 “祁将军,怀绿这些日子还好吗?替我转告她,让她不要牵挂。”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像闷了一团气,鼻子酸酸的。 祁风没有回应什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姜元初把包袱拎到屋子里,犹豫着,没有勇气打开。她担心祁风未必说了实话,更害怕沈彻会借他人之手,达成心中所愿。 但最后,她还是打开了。 她知道,祁风并不是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这包袱里头装得都是自己平日里常用的,譬如杯子和月牙梳。直到看到里头用油纸包着的梅花糕,她才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还是温热的,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像软软糯糯的,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而这其中的一只锦盒尤为显眼,那是成亲当晚沈彻给的,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收放着,只是怀绿不知道,约莫是当成了什么贵重的东西通通送了来。 她从未见过里头是什么,而此时,也不想打开,更是目无表情地将其丢到一旁。 再贵重的东西,她也稀罕了。 连一块小小的梅花糕也比不上,梅花糕能让她心情舒畅,这玩意只会给她添堵。 她细细品着梅花糕,味道惊艳,就连王府的厨子也做不到,约莫是费了好大劲,在有名的酒楼买的。 可她不是没有担心,祁风能信守承诺,可难保沈彻不会猜疑。 越这么想,就不踏实。 沈彻还是来了,在祁风走后不久,一前一后。两个人约莫是没有碰上的。 彼时,她正领着几个孩子,在雪地堆雪人。四明山脚虽然冷清了些,但也住着不少的猎户。大雪封山的时候,猎户们就会歇息在家,孩子们见了雪,便吵闹着要打雪仗。 她喜欢热闹,喜欢和天真无邪的孩童相处。 孩子们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时,她这才看到白雪茫茫处立了个身影,孤孤单单,脸上写满了疲倦。 尽管如此,他身上的意气风发还在,嘴角四周多了抹淡青色的胡茬。 “你是什么人?”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其中有个胆大的小孩,歪着脑袋,好奇地眨眼。 “仁俭咱们回屋去,”她依旧视若无睹,熟练地拍了拍孩子身上的雪花,牵着手,“姐姐给你们做好吃,好不好?” 这回的沈彻却是分外沉默,僵直着身子站着,目光满是温柔,像春日的阳光,却让姜元初觉得骨子发冷,逃一般地领着孩子们紧屋。 怀绿给的梅花糕份量很足,她通通都拿出来分了。孩子们被好吃的吸引住了目光,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唯独她,目光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头。 沈彻还在,他的脸被冻得通红,阳光照在身上,像一株金黄的枯草。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半边脸,这才发觉,自己发髻上的心步摇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 那是阿娘留给她的,除了那只玉镯子,再没有比这更珍贵了。 应该是落在雪地里了。 她再不想出去看到沈彻,却还是要出去,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沈彻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欣喜,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了机会。 “姐姐你在找什么?”仁俭跟着她出了屋子。 “姐姐的发簪掉了,”她用脚踢了踢碎雪,低头寻找着,“你快进屋,姐姐一会儿就找到了。” “我帮姐姐一块儿找。”仁俭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容甜甜的。 “是这个么?”沈彻朝她伸出手去,声音有些干涩。 她一抬头,可不是自己掉得么?没料到,被他快一步捡到了。 “多谢。”她声音冷冰冰的,从沈彻的掌心把步摇抓了回来,夺步要走,却被对方拦住了去路,“元初……” 他深情起来的时候,声音分外动听。姜元初承认自己喜欢他,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再后来更钟情于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沙砾磨过琉璃瓦。他的嗓音仿佛是有颜色和形状的,像夏夜的星空。 可再听到,只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甚至有些作呕。 他拦着,她只能调头。仁俭看出了她脸上的不高兴,一脚踢在沈彻的脚脖子上,怒气腾腾道,“坏小偷,是你偷了姐姐的东西。” 姜元初脸色一白,忙将仁俭拉回怀里,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她没有帮手,若是热闹了沈彻,后果铁定不堪设想,她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小小的孩子,颇有些气力,又下了死劲,沈彻在雪里杵了很久,难免冻得厉害,不由地皱了眉头,却没有反驳。 这让姜元初也颇为惊讶,好奇他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宽宏大量了。 “元初,你看看这个。”沈彻说着,摊开掌心,一只玉镯子稳稳地躺在其中,镯子上有几处用白晃晃的银丝花纹缠绕着,隐约能看到裂纹。 这只镯子,原本是送给崔流萤的,不过对方并未领情,甚至还将其摔了个稀巴烂,为此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没想到,竟然会在他的手里。 想拿,却没有伸手,只是目光不转,静静地看着。 很是不舍。 “你可记得多年前,在姑苏的河边,曾救了一位落水的少年?”他问,朝她近了半步,她却退了又退。 “说起来实在可悲,我找了镯子的主人这么多年,没想到她就在身边,”他有些哽咽,很快红了眼,“我认错了人,做错了很多事,一次次地伤害她,让她失望,绝望,是我不好,我辜负了她。” “我喜欢的人,从来就只是那个救我落水的少女。我怎么就认错了人?怎么会认错?” 沈彻喃喃地说着,姜元初思绪有些混乱。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苏文茵才是错爱。可即便是错爱,自己又何尝不是牺牲品? 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枚镯子,想着赶紧回屋,却被踮起脚尖的仁俭抢过,一把将其推倒在地,“大坏蛋。” 碎石划破了沈彻的掌心,鲜血很快染红了洁白的雪地,看得姜元初眼角一跳,痛心地把镯子往他身上丢去,“这位公子,若我是那位姑娘,定不会出手相救,我更会往你身上狠狠地丢几块大石头。” “明知认错人了,却还要胡搅蛮缠,公子生来富贵,我等平民哪怕是报官,也不能拿公子如何,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 救他,是姜元初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第74章 沈彻苦笑了一下, 看着她即将折返回屋子的身影,淡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怨你。但我想,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弥补。” “公子这般情深, 可真叫人闻着伤心听着流泪呢, ”姜元初冷不丁嘲讽道, “殊不知, 公子嘴里那位姑娘究竟是何人?她怕是上辈子作了多少恶, 才会遇见你这样的人。” 一番话将沈彻说得脸颊发白, 眼里涌着泪,神情复杂地看着姜元初, 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别骗我了, 姜元初你的这边小伎俩,偏偏旁人倒还可以, 你又怎能骗得了我沈彻呢?” “明明都记得,却要装作素不相识。以为这样, 就可以忘记是不是?” 她的心跳得飞快, 不敢直视步步紧逼的目光, 往后退了退,将仁俭遮到身后,“公子在臆想些什么,我不过是听了一番话, 感同身受罢了, 公子真可怜, 连这要捕风捉影, 无中生有么?” “是,起初我也以为你是真的忘了,可是姜元初你装得一点都不像,”沈彻痛苦的神情中有一丝惊喜,“倘若你什么都不记得,又为何不敢看我?” “公子多虑了,我一个女子,总盯着陌生男子,不合规矩。” 沈彻的气场向来强大,淡淡的一句话,就让她觉得很是喘不过气,掌心冒汗。 “你想干什么?”没听到回应,反而是看到了踏入眼眸的靴子,姜元初不由地紧张起来,抬眼惊恐地看着他。 “跟我回去……”他道。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沈彻就觉心口传来一阵刺痛,缓缓低下头去,看着扎进自己的胸膛簪子,像被什么塞住了喉咙。 姜元初退了又退,生怕他会再往前,好在他只是伸手握住簪子,猛地一拔,鲜血溅了满地。 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他的眼里有愤恨失落,都是姜元初不曾见过的。 沈彻终于还是走了,脚印和血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很是扎眼,姜元初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掌心,抱起仁俭匆匆地回了屋。 她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害怕。不过不是害怕下不了死手,更不是害怕会杀了沈彻,而是害怕这么做,会给四明庄带来灾祸。 到底还是做不到心无旁骛。 她叹了口气,心中的石头却还是没有放下。自己确实也不擅长演什么戏,以为掩饰得很好,却还是叫他看出了破绽。 此地是不能再留了,只是该去哪里,她心里没有主意。 翌日,天一亮,姜元初被敲门声惊醒。昨日柳婆婆说起今早有事得出趟门,应当没有那么快回来。她好奇地推开门去,才发现是仁俭。 红彤彤的脸颊,露出两只甜甜的虎牙,小手往篱笆外一指,“姐姐,有人找你……” “找……我的?”姜元初有些纳闷,看任俭的模样应该不是沈彻,可除了祁风还有谁会来找自己。 她抱着疑问,走了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衫,手里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站在院门外,笑容憨厚。 “姑娘,请问柳婆婆在么?”那少年没想到出来的是位极其俏丽的女子,有些红了脸,双手费劲地比划着。 姜元初勉强能看懂一点意思,原来这少年是个哑巴,心中未免有些惋惜。 “这位是?”姜元初瞧着是个陌生面孔,有些顾虑,并没有上前,而是看向一旁的仁俭。 “他是祝福哥哥,听说小时候大病过一场,好了以后就这样了,”仁俭道,“也住在这四明庄,离咱们不远。” “柳婆婆外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她冲少年微微一笑,礼貌地侧过身子,让开路,“外头风大,不如你先进来等她。” 祝福只听人说起,四明庄里来了位姑娘,就住在柳婆婆的家里,没想到生得如此好看。平常他见了好看的姑娘就会害羞地讲不出话来,见了姜元初才明白说书人说得神仙模样的人儿,确确实实是有的。 “不、不用了。姑娘,这是我刚从溪里抓的鱼,给你们的。”祝福脸更红了,颤抖着双手地把鱼往姜元初的面前一递,还没等姜元初说什么,急匆匆地跑远了。 姜元初被他憨厚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看了看活蹦乱跳的鱼儿,心中也畅快了不少。 仁俭在一旁道,“祝福哥哥,每年都会给柳婆婆送鱼,他抓鱼的本事可大着咧!” 姜元初轻轻点了点任俭的鼻子,温柔道,“想不想喝鱼汤,姐姐做给你吃。” “想。”仁俭一把搂住姜元初,笑得更开心了。 火房里,两个活泼的身影围在灶台前,鱼汤的鲜香扑鼻而来,柳婆婆一进屋就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赞。 “姑娘,你这手艺还真不赖!”柳婆婆喝了一口,连连点头,“老婆子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喝到这么好喝的鱼汤。” “婆婆要是喜欢,往后我就经常做你喝,”姜元初往碗里添了满满一勺,捧到仁俭的面前,“慢些喝,小心烫。” “姑娘这样贤惠,也不知将来谁能有这样的好福气娶到你。”柳婆婆慈祥看着姜元初,越发喜欢得不行。这姑娘不光人长得好看,就连厨艺都这样精湛,谁见了不喜欢? 姜元初只是笑笑,却没有搭话。刚刚从炼狱出来,可不要再进去了。 嫁人未必是好事。 “哎哟,”柳婆婆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拍了拍大腿道,问道,“说起来,那位常来的公子,怎么今日没见他来?” 仁俭白了一眼,没好气道,“婆婆,那不是什么好人。” “胡说,那公子衣冠楚楚的,怎么就不是好人?”柳婆婆不明事理,辩驳道。 “因为他一来,姐姐就不开心。”仁俭把嘴撅得老高,一脸气呼呼的模样。 “姑娘,这是真的吗?”柳婆婆半信半疑,看向姜元初。 她有些尴尬,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道,“谁说不是呢?只因欠了他一些银两,我答应了归还的日子,可他总是天天来索取,烦得很。” 没见过哪个讨债的会这般深情?恐怕只有情债了。柳婆婆自然不信,更明白这是推脱之词,也顺势说道,“亏他一表人才的,怎就这样抠搜?!姑娘欠了他多少银子?” “不多,一两而已,”她随意搭了话,很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明日我就还他。” 柳婆婆看出了她心事重重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姑娘莫要因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当。” 姜元初点点头,心中万般希冀沈彻能够知难而退,而自己也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四明庄的日子比起在靖安王府,悠闲了不少。冬日的暖阳更是将人烤得暖烘烘,昏昏欲睡。 喝过鱼汤,柳婆婆在院子晒太阳,任俭围在她身旁撒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姜元初的心里突然宁静了不少。 沈彻来又怎么样?只有躲避,才是真正的放不下。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已经到了院子外头。四明庄不大,房舍连绵,家家户户鸡鸣狗吠,满满都是生活的气息,比起王府高大压抑的院墙相比,这里可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沿着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漫步到河边。清澈的河水映照出她的面容,她忍不住驻足,呆呆地看着,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姜元初啊姜元初,振作起来!既然老天没让你死成,就意味着你要好好活下去,还有许多美好的事在等着你去完成!” “是啊,难道你甘心就这样死去?无人问津,更无人替你收尸埋骨?”清脆的嗓音响起,河水里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个人影,吓了姜元初一跳。 她猛得抬头,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映入眼帘。 比从前见到的判若两人,沉稳内敛,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一身湛蓝长袍,难掩少年身上的帝王气势。 “皇上?”姜元初颇为吃惊。他二人之间,彼此不过是因为沈彻,打过几回照面,更别提有什么所谓的交情。实在想不通,因何他也会出现在这里,听语气更像是很早就知道了她的行踪。 “这里没有什么皇上,只有沈叙和姜姑娘你,”沈叙一改以往的稚气,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眼,“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姜元初并不敢确定那晚在城楼下救下自己的那个人是谁,听沈叙如此一问,心里便有了考量,不卑不亢道,“多谢关心,已无大碍。” 沈叙点点头,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石子投入河中,连连激起好几朵水花,“姜姑娘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元初一时被他问住,除了沈彻这样不择手段,恐怕只有救下那人,才知道自己的落脚处。 “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 救人是好事,理应重谢,可告密却也不是君子所为。 沈叙被她问的话给逗乐了,“姜姑娘以为,皇叔已经笨到连这样的事,都需要我提点了么?” “不是你?”她似乎有些不信,很快警惕了不少,“你来这里,不会是想替他说话吧?我已经忘了该忘的一切,和他之间也再无瓜葛。” “姜姑娘多虑了,若真如此,我也就不会一个人来这里,”沈叙慢悠悠道,“皇叔的脾性我是知晓的,我虽与他亲近,但在这事上,他确实不仁。你放心,我不是来替他求情的,也不会撮合你们重归于好。更何况,事已至此,种种过往,我想,对姜姑娘你的伤害无疑是最大的,也无法弥补。”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竟是沈彻的亲侄子,姜元初不由多留了个心眼,冷冷地问他。 “姜姑娘,今日来此,我沈叙自然开门见山,”青涩的脸庞上叫人有些看不通透,高耸的鼻梁上是一双如潭水般的双眸,散着凛冽的寒光,剑眉微蹙,勾勒出少年艳绝天下的倾城色,“我想请姑娘帮个小忙。” “你和你的皇叔确是一家人,真会说笑。堂堂当今天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区区一个小女子,命如蝼蚁,又能帮上什么忙?”姜元初觉得眼前这个人要么就是假冒的,要么就是来找乐子,看自己笑话的。 “姜姑娘急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呢,”沈叙并不惊讶她有这样的反应,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过,我相信姜姑娘一定答应的。” “我不会答应,”姜元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也不想知道自己能帮上你什么忙。我和沈彻之间早已没有半点瓜葛,礼尚往来,你我之间也不应该有什么联系。我很感激你,从前你曾帮过我,可这一切我也都还清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倘若事关成云州呢?”一句话,让迫不及待想离去的姜元初停下脚步,回转身子,疾走几步走到沈叙跟前,阴沉着脸色,重重道,“成云州已经死了,他有什么错,你们两个难道还要鞭他的尸,将他挫骨扬灰不成?” 提及成云州,向来冷静的姜元初也失去了理智。她不敢去回忆,成云州的死,因为自己,得罪了沈彻,活活被折磨至死,就连尸骨也没看到。 孩子的死让她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而成云州则让她更加知晓,凉薄之人,始终是捂不暖的。 “姜姑娘是从奴院里出来的,说得上是爬出死人堆的,皇叔手段如何想必也是见识过的,坊间传闻更不用多说,”沈叙冗长地叹了口气,“姜姑娘真的以为可以躲一辈子么?皇叔会善罢甘休么?你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死去的孩子,会不会自责难受?还有成云州,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们都是因你而死,你却懦弱地躲在这里,试图欺骗自己忘了这一切,忘了杀死你亲人的人,忘了这些仇恨。” “那又如何?是我想忘的吗?他是谁,他是靖安王,我不想无辜的人白白地跟我去死,”姜元初有些哽咽,“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沈彻吗?” “或许,我可以助姜姑娘你一臂之力。”沈叙淡淡地开口,平静地像是置身事外。 “你?他可是你的亲皇叔。”姜元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地笑出声来,看着眼前言语冰冷的沈叙,实在无法与从前的那个他联想。果然,帝王家的,绝情起来,一个比一个狠,“你是要大义灭亲么?” “怎么?我和你从前认识的沈叙不一样么?”沈叙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嘲讽,远山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凭添几分朦胧,“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也就只有皇叔把我当成不会长大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写文继续,热爱可抵岁月漫长,感谢你们一直都在 第75章 “你想做什么?”姜元初同样直截了当地追问。 “很简单, ”沈叙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心中所想,必定也是姑娘心中所求。” “我要的是他手里的兵权,姜姑娘要的是他的命。” 姜元初静静地看了他好久, 似乎难以回神。不敢相信这样的会从沈叙嘴里说出来, 太过云淡风轻了些。 只是这样的举动, 她甚为不齿, 冷哼道, “你很聪明, 只可惜我们并不是一路人。我是恨他, 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但我不会与你合谋, 你只当是我心慈手软罢。” “话不要说得太满。姜姑娘,我想, 你我最终都会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是太过突然, 你一时难以接受罢了,我会等你。”沈叙的口吻听起来很是自信, 更没有规劝太久, 冲着姜元初微微一笑。 “等等, ”姜元初突然唤住他的去路,心中充满了疑惑,“我想知道,普天之下, 能让你达成所愿的人, 恐怕数不胜数。那又为什么是我?” “姜姑娘想必听过一句话, 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沈叙道,“旁人或许不晓,可他是我最亲的人,他的心思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姜元初倒吸一口凉气,“该怎么信你?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明白姜姑娘心中的疑虑,若我能替姑娘开解,此事可有余地?”他指的是一起对付沈彻这样的事。 沈彻是他最敬爱的小皇叔,旁得不论,脾性还是十分了解的。 姜元初承认自己突然间有些想改变主意,不由地握紧了拳头,而后佯装无事人一般,“不用了。” 沈彻微微颔首,识趣地离开。 姜元初心神不宁地折回院落,柳婆婆看见她脸色阴沉的回来,少不得上前关切。 “是那位公子又来讨债了?” “他以后不会来了。”姜元初很是肯定,冲柳婆婆笑了笑。 刚说着,祝福从院外的小路上缓缓走来,和上回一样,手里提着两尾肥硕的黑鱼,另一只手上则提了只小竹笼,里头装着一只小灰兔。 “祝福来了,”柳婆婆赶忙起身,热情地迎上前,“上回你送的鱼,我还没吃完呢,都做成了鱼干,可香着咧。” 姜元初惯有礼数地冲他点点头,默默地退到一旁。 祝福也说不了话,只能抓耳挠头地笑,很是腼腆。 “祝福,你等等,老婆子有东西给你。”柳婆婆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往里屋奔去。 院子里剩下姜元初和他两人。瞬时,气息突然被凝固住了一般,祝福抬眸偷偷看了对方好几眼,耳根子殷红,羞涩地发不出半点声响。 直到姜元初的眼眸底下被塞进一个物件,正是那个竹笼。里头的灰兔看起来还很小,毛绒绒的模样很是叫人欢喜。 “给姜姑娘的。”祝福用手比划了一番,笑得像是春日枝头的杏花。 姜元初没能抵挡住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忍不住凑进了些,指腹穿过竹笼的缝隙,在灰兔的身上点了点。 小灰兔并不惧怕人,反而好奇地凑活了脑袋,在姜元初的指尖舔了又舔,酥酥痒痒的。 正想问起这灰兔从何而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元初就瞥见祝福的手上有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触目惊心。看样子,应该是被荆棘划伤的。 “这是你从田间抓的么?”姜元初心一颤,有些气说不出的滋味。 祝福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迅速把手收到身后头。柳婆婆从屋内出来,瞧着眼前的一幕,也是恍然大悟,把叠放整齐的衣服递给他,“这是老婆子我缝的,你看看合不合适?” “我以为你这是要拿来送给仁俭的,没想到是送给元初姑娘。”柳婆婆意味深长地看了祝福一眼,惹得他整个面孔的红了起来。 “这天寒地冻的,想要抓只兔子可不容易,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心思,”柳婆婆难免感慨了一句,“这孩子实诚的很,你要是不收下,心里一定会很难过。” 谁曾想到,姜元初正提着笼子,和祝福在院里逗兔子玩乐的时候,那个熟悉却又叫她胆战心惊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憔悴了不少,但身板依旧笔直,犹如一尊雕像屹立。姜元初视若无睹,压根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可她越是不搭理,沈彻就越不肯走。这样总不是办法,她刚想起身说什么,却被祝福的身影给挡住了视线。 祝福身形不及沈彻高大,但气势汹汹的模样,也叫姜元初心头一暖。 “装作不认识我,却在这里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沈彻的语气里满满都是醋意,显然眼前祝福的模样,自己多看一眼都是侮辱。 相貌平平也就算了,什么都不及自己,偏偏她却柔情蜜意。 姜元初被他的话给气乐了,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弄丢了自己的幸福,却在这里嫉妒别人,阴阳怪气?”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彻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许多,从前的她,一直是文绉绉的性子,更别提会辩解什么,看来她对这个男子,确实是用了心的。 “祝大哥,没事,你先走,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他说。”姜元初语气冰冷了下来。 直到祝福走远,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才悠悠然开口,“是非要我记起些什么,才肯善罢甘休吗?” “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你就不能放过我。” “我只想好好弥补你,”沈彻有些哽咽,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原谅你?替死去的孩子,还是替死去的成云州?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替他们原谅。” 沈彻缓缓伸出双手,想抱一抱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堵冰冷的墙。 “元初,我想说,成云州他……” “不用说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姜元初打断他的话,“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沈彻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成云州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我的孩子,他又做错了什么?!” 话音刚落,有碎小的脚步声闯入姜元初的耳朵,一回头才发现仁俭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瞪眼看着沈彻,很是愤怒的模样。 “姐姐,婆婆喊你回去咧。”仁俭走到姜元初的身边,下意识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警惕地看着沈彻。对于四明庄来说,这个不速之客,来者不善。 “知道了。”姜元初微微躬身,摸摸任俭的小脑瓜,牵起他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 沈彻见状,忙小跑几步,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三日后,酉时溪边小竹林见最后一面,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 姜元初佯装什么都没听见,领着仁俭往院子的方向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在一旁的祝福看见沈彻死缠烂打的模样,也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半挽起袖子,却被姜元初喊住,“祝大哥。” 祝福最是听她的话,这才停下脚步,跟了上来。 柳婆婆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姜元初却没有半点胃口,想着沈彻说的那番话,总成云州的死应该没这么简单,又或者根本就没死。 而当初从城楼上跳下必死无疑,到底又是谁救了自己,用马儿将驼来这里?其中确实有许多疑云。 她有些犹豫,任俭贴过来小半个脑袋,悄咪咪地问道,“那个坏蛋要约姐姐去小竹林,姐姐要去吗?” “当然不去,”她道,“仁俭都说他是坏人了,姐姐又怎么可能会去?” 可是不去,恐怕就会意味着,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又被沈彻打扰,更加不会知道所谓的什么真相。 “可是那个坏蛋总是来找姐姐。”仁俭虽然年纪还小,心思却跟小大人一般。 这话也让一旁的祝福变得紧张起来,看了一眼姜元初,而后默默低头扒饭。 一直沉默的柳婆婆开了口,搁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姑娘,别怨老婆子我多嘴,这公子瞧着不像是什么坏人呐,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姜元初点点头,“以前是发生过一些事,不过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提的。” 柳婆婆没有多问,尴尬地笑笑,“快吃,这饭菜都凉了。” 姜元初没有去,沈彻说的那些鬼话,无非就是想自己回心转意,听多了只会觉得反胃恶心。那张脸瞧了,也会让她浑身不适。 夕阳西沉,霞光洒满了整个院子。柳婆婆从屋子里走出来,看了看正呆坐着的姜元初,有些疑惑地嘀咕道,“奇怪,祝福今日怎么没有来?” 姜元初收起思绪凑话道,“祝福?” 连柳婆婆都说,自从她来四明庄以后,祝福跑得比从前勤快了不少,几乎天天来,送些鲜鱼,从不间断。谁人不知,这个哑巴少年的小心思。柳婆婆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她,她也只是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微微一笑,打发了过去。 恍然间,她脸色煞白,二话不说起身,撒开步子冲出院子。竹林离得不远,只是雪融过后,道路泥泞有些难走。 当看到竹林中那两抹身影时,姜元初不由地捏地把汗。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祝福的脾性也知晓了一些,可依沈彻的手段,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祝福的脸涨得通红,双手费力地比划着,试图在同沈彻解释些什么。而沈彻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偶尔皱眉,可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不明白,姜元初喜欢成云州,自己能接受,可眼前的哑巴,又算什么?特意找来羞辱自己的么? 沈彻对祝福没有太多的耐心,还没等对方比划完,就一把抓住手,眼里充满敌意,厌恶和不屑,厉声喝道,“说完了吗?我和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指点点。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别逼我动手。” 他是真的很生气,这个哑巴一直围在姜元初的身边,看得他心烦意乱。 祝福听他这么一说,越发不肯让步了,气得双肩微耸,咬牙切齿地看着沈彻。沈彻厌弃他,他同样也讨厌沈彻。 看着他如此坚韧不拔的模样,沈彻也笑了,“这位小兄弟,你我素不相识,英雄救美,我可以理解。可你的爹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人妻不可欺?她是我的妻子,你在这里死缠烂打些什么?” 祝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了,努了努了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非是我沈某说话残忍,你喜欢她,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你这样的身份,是想着将来靠铺鱼养活她吗?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给不了她衣食无忧的日子,就应该离得远远的。” 祝福再是个好脾气,也被沈彻的这番羞辱,彻底激怒了,挥起拳头,往沈彻的脑门上抡去。沈彻身手敏捷,往后一躲,拳头落了个空,祝福却被他飞踹在地。 姜元初赶忙跑上前去,扶起祝福,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关切道,“祝大哥你没事吧?” 一声祝大哥听得沈彻的心窝如同蝼蚁啃咬,难受地不行。又看见姜元初紧紧护着对方,肺都快气炸了,神情也变得十分扭曲。 “死缠烂打,撒泼无赖地是你吧,”姜元初见祝福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怒气腾腾地看向沈彻,“和离书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至于祝大哥,他捕鱼也好,打猎也罢,那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的人,他就算是个叫花子,我也跟定了。” 这话把祝福听得一愣,略有不好意思抬头看了姜元初一眼,耳根子通红,满脸羞涩。 沈彻无奈地点点头,轻提嘴角,“可你还是来了,倘若你心里没有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别自作多情了,我是来祝大哥的不是来找你的,”姜元初脑海里突然起了念头,“不过,我还真有些话要跟你说。” 沈彻黯淡的神情中,燃起一丝光亮,迫不及待道,“你终于肯给我机会了。” 姜元初莞尔低头,慢慢地走了过去,趁着沈彻不注意,偷偷藏了簪子在袖里。 剧烈的疼痛由大腿往全身蔓延,沈彻看着扎进肉里的簪子,疼得满头大汗,缓缓抬头,看着眼前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你就是用这条腿踢的吧,”姜元初神情冷漠地松开手,往了退了几步,“你要是胆敢再伤他一丝一毫,我姜元初就和你拼命。” “为什么?”沈彻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看着曾经的枕边人,万般痛心,“你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我认错了人,可那是我愿意的吗?我也不想啊!” 她一刻也不想多留,更不想听他辩解,头也不回地同祝福两个人离开了。 刚出了竹林,姜元初立马就送开了祝福的手。手腕上一下子空了,祝福的心也跟着空空的,也明白了刚才不过一场戏。 “祝大哥,对不住,多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不过……”姜元初有些尴尬,毕竟这个忙,有些唐突了。 “我知道,姜姑娘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刚刚说些那些话,我也不会当真,我只希望姑娘能够开开心心,那个人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打扰姑娘了……”祝福比划完,尽管心里难受,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 倘若自己不曾遇见过沈彻,那祝福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说: 最近加班有点猛……呜呜呜 第76章 只是翌日天未大亮, 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姜元初来不及穿戴整齐,匆匆开了门。柳婆婆比她要早些起身,看到外头来的中年男子, 后面还跟了几个举着火把的青年壮汉, 来势汹汹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连忙道, “发生什么事了?这大清早的, 你们乌泱泱的一帮人是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一看到姜元初, 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柳大娘,不好了, 祝福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柳婆婆吓得一哆嗦,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 “就在刚刚, 我从山上砍柴回来,路过溪边的时候, 发现那里躺了个人,走近一看才认出是祝福, 倒在血泊中, 胸前有伤口, 已经断气了。” 柳婆婆一听这话,抬手连捶胸口,心疼地不行,脚跟没站稳往后仰去, 幸而有姜元初扶住, “怎么会这样?祝福这孩子向来温和, 从不与人交恶, 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柳大娘,我们几个来这里是想要讨个说法。” 姜元初一点也不惊讶他们会找自己,对这庄村子来说,自己是不速之客,他们有疑虑也是情有可原。 柳婆婆看了看姜元初,摇头道,“你们一定是误会了,这姑娘是老婆子我救下的,当时受了重伤,于心不忍就将收留了她,老婆子问过的,是个清白的姑娘,她和祝福无冤无仇,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我们并没说,祝福的死就是这样姑娘干的,但一定脱不了干系。有村民告诉我,这些日子,总能在村里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衣着华贵,不像是庄稼汉,形迹可疑,”中年男子看向沉默不语的姜元初,“姑娘,那个人想必你应该认识吧?!” “这……”柳婆婆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姜元初则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婆婆,你先去屋子里,我来跟他们说。” 柳婆婆有些犹豫,但实在拗不过她,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姜元初镇定地上前,“这位大哥说得不错,那个人我认得。” “这么说来,我们几个到没有错怪你,他人现在在哪里,把他交出来!”中年男子盛气凌人地吼道。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姜元初心中同样乱得不行,昨日祝福还好好的,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消失了,更何况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会给他带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愧疚自责痛心将姜元初团团包围。 “不知道?!姑娘是想窝藏同伙吗?”中年男子并不因为她是个弱女子而有所客气,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若论起来,祝大哥的事,在场的各位都逃脱不了嫌疑。我不是四明庄的人,你们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姜元初长吁一口气,顿了顿道,“凡事讲究人证物证,我跟你们去衙门走一趟,是非公道自有父母官为你们主持。” “衙门?”中年男子冷哼一声,显然不愿意听她的话,“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那个人一看就是官府的人,送你去见官,岂不是给你找了个靠山?” “那依你们的意思?”姜元初没料到这帮人会如此不讲情面,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本朝律法一向严明,我从未有听过官官相护的事,你们的担心恐怕是多余的。” “要知道咱们这四明庄,平日里鲜少有外人出入,可自从姑娘你来了以后,就开始不太平,我们很难不怀疑这事与你无关。杀人偿命,姑娘不会不知道吧?姑娘既然选择袒护凶手,那就该替他受过这一切。” “对。年大哥说的对,我们杀了她,给祝福报仇!”人群中有人起哄,扬起手中火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姜元初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可她的心思沉浸在祝福被杀的悲痛中,迟迟不能回神,整个人也变得十分迟钝。直到有人用力按住她的肩头,才反应过来,拼命地挣扎,“你们要做什么?” “把人给我带到溪边去。”中年男子一声令下,几个青年壮汉纷纷上前,试图将她制服。 “你们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同那些贪官又有什么分别?”姜元初知道逃也没用,语气更多是无奈,“你们就算杀了我又能怎样?凶手还不是桃之夭夭,倒不如留着我性命。我既然认识他,就有法子让他乖乖来这里。” 这时的姜元初也开始有些怀疑沈彻,但理智让她冷静了不少,也知道激怒他们的后果,索性也放弃了挣扎,待有机会再想法子逃脱。 以沈彻的身份和行事作风,要杀祝福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出手?事情太过突然和蹊跷,姜元初一下子也没了头绪。 柳婆婆闻声从里头追了出来,瞧见这幕,忙上前护住她,急得跺脚,“你们到底要干嘛?我说了,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找谁找谁去,在这里为难一个姑娘,你们几个大男人不觉得害臊啊!” “柳婆婆,凶手就是冲她来的,你别护着她。否则就别怪我们几个不客气。” “柳婆婆,你别放心,不会有事的,”姜元初轻轻在她耳畔嘀咕几句,“我跟他们走,你要保重自己。” 到底该怎么样逃脱,姜元初的心里确实也没底,可也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送死。 一行人,沿着泥土往溪边走去,突然队伍停了下来,姜元初一抬头,就看到了沈彻。 他的眼眶还空着,看起来什么疲惫,但气势依旧压人,“站住。” “年大哥,就是他,一定是他杀了祝福。”队伍中有个略微胆大的青年出来指认了沈彻,抬手指了指,哆嗦着又躲到了年大哥的身后头。 沈彻的神情有些茫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押住姜元初,冷声道,“放开她。” “来得正好,弟兄们抓住他,别让这对啥了祝福的狗男女给跑了。” “我没杀人。”沈彻淡淡一句,乌漆的眸子在姜元初的身上下回看,几个人围上前,他也没躲。 “你没杀人?难道祝福他自杀的?这些日子除了你,没有谁进过四明庄,祝福身上的匕首,也就只有你们这样的达官贵人才有。”中年男子努力将所能认知到的证据,通通说了出来。 “我杀人何须自己动手,”沈彻眼眸微凝,满脸不屑,“更何况,我要真杀了他,你以为你们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斩草除根,片甲不留确实是沈彻的风格,这一点姜元初承认他并不是在糊弄人。 “不承认是不是?那我就先杀了她,再来解决你。”年大哥的情绪显然十分激动,还没等沈彻说什么,就狠狠地掐住了姜元初的脖子,疼得她满眼是泪,呼吸困难。 眼里的风景好像都失了颜色,姜元初只觉得整个脑子嗡嗡嗡的,猛咳几声,试图用手掰开脖子上的禁锢。 “放开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承认杀人,也可以。”再有一身的好武功,人在他们手上,沈彻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服软。 脖子上的手松了些,姜元初大口地喘气,看着目前紧张不已的沈彻,脸上没有半点神情,目光也是冷冷的。 “你既然已经承认杀了人,那你告诉你大家,是用哪只手握得匕首。” 沈彻抬起了右手,目光凌厉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一命偿一命,但就这样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了些,”年大哥命人用旁边寻了根木棒,递给沈彻,“把手敲断,我就放了她。” 只听得一声闷响,鲜血顺着袖子缓缓滴落在地面上,红彤彤地,很是扎眼。沈彻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嘴唇煞白,咬牙道,“说话算数。” 几个壮年面面相觑,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同时松开了姜元初。 “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重情重义的,为了个女人对自己还真下得了狠手。”年大哥的气势显然虚了下去,对沈彻有了些许的惧怕。祝福的死究竟是谁所为,本来也是个没证据的事,胡乱冤枉人,又是个不怕死的,自然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免得要吃苦头。 “咱们还是报官吧!”年大哥不敢继续了,偷偷地看了眼沈彻,朝众人挥挥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姜元初。”沈彻唤住她,看着瘦薄的身影,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了紧拳头,默默地低头。 “人不是我杀的。” “这话,你应该去跟衙门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沈彻自我安慰地笑笑,“没事的。不过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不用你管。”姜元初冷冷地看着他,神情冷漠。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沈彻有些手足无措,眼里噙满了泪水,顾不得伤口的疼痛,紧追几步,苦笑道,“你说,倘若刚刚我不在,那该多危险。” “那又怎样?我的生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可没说过要让你救我,”姜元初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畅快了不少,嘲讽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心疼你吗?” 沈彻看着自己已经痛到麻木的右手,喉咙里像都什么给堵住了,许久才开口,“一点小伤不打紧。” “你真以为我会心疼你?”她狠狠咬牙,“我倒觉得,他们下手太轻了些。要剜血割肉才好呢!” 沈彻心一沉,“我从未想过,要你心疼,我只想你能够看我一眼就好。元初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姜元初一扬腿,泥沙扑了沈彻一脸,“我现在恨不得立马杀了你。” 姜元初有得是机会可以下手,可她细想过,一来,就这样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了他,二来虽然自己已孑然一身,可杀了沈彻,难保会连累到母亲的娘家人。 还不到时候,没有万全之策,她也不敢轻易动手。 第77章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身体往后退了几步,神情冷漠地看着他,“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现在的样子, 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沈彻一人呆呆地留在原地, 不知所措。 原本姜元初就有要走的打算, 就是有些犹豫, 祝福的惨死更加让她下定了决心, 离开这里。 怀着对祝福的内疚, 天没亮,她就早早收拾妥当, 将秦身上大半的银两留给了柳婆婆,踩着小步子离开了。 姜元初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总之不能留在这里了。刚走出小半里地,天已经亮了不少, 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让她不由地停下脚步, 颇为吃惊嘀咕了一句, “怀绿?!” 她摇摇头, 又揉揉眼,约莫是太困了,连眼睛也花了。可直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姜元初才猛地打了个激灵, 知道这不并不错觉。 “元初。”怀绿喜着绿衫子, 这段日子不见, 似乎憔悴了不少, 但看到姜元初的瞬间,整个人就精神了起来。 姜元初本能往后退了退,又躲了躲,低着头没有回话。 “元初,你怎么了?怎么不理我?”原本以为会迎来一个热情拥抱,却被对方冷漠的样子给吓到,声音也变得怯生生的,小心翼翼道,“我是怀绿啊,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姜元初知道避不了,心中也颇为无奈,不得已抬头道,“是沈彻让你来的?” 元初记得清楚,当初也是沈彻安排她来自己身边的,横竖都是他的人。 不想搭理。 听到这话,怀绿眼里很快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明白她的苦衷,并不埋怨她的误会,温柔地笑笑,耐心说道,“元初,你放心,虽然我是殿下身边的人,也知道你有所顾忌,不过我来找你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姜元初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若有所思。 “祁将军可没有说漏嘴,是我偷听来,”怀绿道,“我一直在想,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好在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姜元初推开她握上来的手,心情有些沉重复杂,“你回去吧,我们两个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 “元初,你胡说什么?我们两个又不是夫妻,没有缘分已尽的说法。”怀绿并不生气,更明白她此刻的心境,不过是被伤得太深,本能的提防和自保罢了。 “再怎么说,你也是靖安王府的人,而我不想和这府上的任何一个人有任何的瓜葛,包括你在内。你骂我无情也好,狠心也罢,我在王府受的欺侮,注定让我无法接受这府里的人。珍重。”姜元初淡看了她一眼,勒紧脸上的包袱,大步往前迈去。 怀绿才发觉这样的办法没用,连忙跑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元初,我知道是他对不起你,你心里有恨也在所难免。可人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要么放下,要么加倍去讨回来。我是殿下的人,可身为女子,在这件事情上,我会永远站在你的立场上。错了就是错了,你受了委屈,凭什么要打掉牙齿往肚子吞,他害你到这般田地,你就应该让他生不如死,让他也尝尝这样的滋味。” “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她依旧淡然地回话,绕过怀绿,径直往前走去。 姜元初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会心软。怀绿说得没错,虽然是沈彻的人,可从来都是真心相待。 看着慢慢前行的身影,怀绿没忍住,不争气地哭出声来,也听得姜元初心头一紧,同样鼻子酸酸的。 身后突然没了跟着脚步声,姜元初正好奇时,只听见一声呼喊,撕心裂肺。 “元初,救我!” 姜元初猛地回头,只看见怀绿栽倒在地,一只手正费力地往正上方伸举着,神情痛苦。 “怀绿!”没来得及想太多,姜元初本能地抛下手中包袱,冲上前去,直到靠到怀绿,这才缓缓地变了脸色,“你……” “元初,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这个朋友的,否则你也不会担心我。”怀绿自个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沾沾自喜地把小手往后腰一踹,踮起脚尖朝着姜元初的脸庞凑了过去。 “幼稚。”她有些生气地吐了两个字,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抑制不住的笑容。 “你打算去哪里?我跟你一起,”怀绿道,“别担心,我走之前给祁风留了一封书信,他不会找来的。” “我也不知道。”姜元初小叹一口气,心中暗自沮丧,怀绿说得对,不应该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可以沈彻现在的地位和权势,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话音刚落,只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响,哒哒哒而来,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在二人面前缓缓停下,帘子一掀,露出半张贵气的脸庞,怀绿本能地捂住嘴,惊讶道,“皇上?” 沈叙看起来心情不错,满脸春风,并不在意姜元初的身边还多了个人,“上车吧。” 她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就先去找她。守株待兔,可没什么收获。 姜元初看着他,想起祝福的死,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她是恨沈彻,但还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地步,祝福的死,看起来更像是沈叙下的一步棋。 她沉默半晌,直到怀绿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方才回神,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声安抚,“没事。” 马车迎着朝霞缓缓行驶在无边的狂野上,车厢内的气氛怪异地可怕。姜元初阴沉着脸看着自己脚背,怀绿蜷缩在她身旁,时不时地偷看沈叙几眼,好在对方并没有什么心思在她身上。 马车驶进热闹的街市,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停下,沈叙起先发话,“姜姑娘请吧。” 酒楼早被沈叙盘下,空无一人,与不远处的早市,格格不入。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沈叙不等姜元初开口,就命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早点。 尽管肚子饿得发慌,姜元初却没什么胃口,“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要么已经在我手上,要么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拿到,它对你十分重要。” 沈叙一愣,放下手中的茶盏,浅笑一声,“姜姑娘不愧是个聪明人。” “既然如此,我有条件。”她不慌不忙地回话,其实心中根本没数。 “姜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满足你的要求。”沈叙看了看眼前人,明明生得弱不禁风,偏偏口气大得吓人。 “我要当皇后。” “……” 怀绿没想过她会这样说,险些吓得魂飞魄散,要不然姜元初镇定自若地坐着,自己约莫早就要下地磕头了。 “姜姑娘,中宫之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叙微微凝眸,脸上露出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谋算,轻笑道,“这我恐怕不能答应你,姜姑娘不妨想想其他的?” “怎么?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吗?那算了,我们走。”姜元初本来就不想参与他的谋划,正好借个机会推辞。 没想到,沈叙还是叫住了她,“等等,姜姑娘,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余地。别急着走,先坐下,咱们慢慢聊。” “不必了,我要的东西,阁下并非给不起,既然大家都没诚意,那就散了吧!” “我是真心为姜姑娘你好,一个虚有的空名罢了……”沈叙也没想到她会提这样要求,本以为只是要沈彻的命,故而也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你舍不得?”姜元初不紧不慢道,“你想要拿回他手中的权,那我成了皇后,岂不是更加可以羞辱他,一箭双雕的事,有什么不乐意?” “我想姜姑娘你误会了,皇后之位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沈叙见她心中有所动摇,便重新坐下,“可别忘了,你的青梅竹马成云州……” 像是被触碰到了内心,姜元初没忍住,回头看向沈叙,对方正用手轻握着杯盏,而在他的腰上,赫然挂着一枚玉佩。那玉佩正是成云州之物。 “成云州已经死了。”她道。 “哦?是吗?”沈叙抬眸看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话姜姑娘听过吧?” “我确实没见过他的尸身,你以为我不想吗?是沈彻,是你的好皇叔,让他死无全尸,挫骨扬灰。”一提到成云州,姜元初的面容就变得有些扭曲,身子跟着微微颤抖。 “所以,你就这样轻易放过杀害他的仇人?!”沈叙说着,把玉佩摘了下来,放在她的面前,“想好了,再来找我。” 姜元初的目光全然落在了玉佩上,她不敢拿起。光看着,就让人伤心欲绝。成云州的音容笑貌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中。如果不是沈彻,他就可以好好的,在姑苏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紧紧地握住了玉佩,直到掌心将它慢慢温热,泪水侵蚀了眼眶,她才敢低头去看。 晶莹剔透的泪水滴落在玉佩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她久久凝视,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红红的花纹。瞧着模样,应该是个字,可又实在太模糊了些。 “怀绿,你瞧,这是什么?” 怀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她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沈叙说得对,自己并没有瞧见成云州的尸身,也就意味着他未必真的死了,很有可能被困在某个地方。 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个冷战,这枚玉佩成云州极为珍视,更不可能转手于人。而沈叙却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这也就意味着成云州很有可能在他的手上。 若真如此,可就真没得选了。姜元初不由地联想到先前沈叙说得话,那话并非是想为沈彻开脱,更像是一种威胁。 不答应,成云州可真的就没命了。 再急,也要强装冷静,也要当做无所畏惧,和沈叙再见面时,是三天后,依旧在老地方。 “怎么样?想通了?”沈叙手指轻扣着桌案,眉眼中写满了得意洋洋。 “是,我要他生不如死,事成之后,他的命,归我。” “好,一言为定。”沈叙拍拍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第78章 “元初, 你真的想好了吗?”怀绿看出了她心底的无奈,小声轻问道,“这或许并不是最好的办法,靖安王同今上毕竟是叔侄, 血浓于水, 谁又能断定这不会是个陷阱?”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都不怕了。陷阱也好, 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我孤身一人想要对付他,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真是陷阱, 我自会想办法抽身, 若对方坦诚相待,各取所需, 有何不可?”她小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揣摩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更何况,成云州还在他手上, 是死是活,总该有个结果。” 怀绿点点头, 刚从酒楼走出几步, 身后头便有小厮唤住她俩, “二位姑娘留步,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 姜元初目光轻扫了一下小厮手里捧送上前的地契,毫不犹豫地收下,轻描淡写, “多谢。” 小厮又赔笑又行礼, 匆匆回了酒楼。姜元初把地契打开又合上, “正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沈叙送的院子倒也阔气, 只是久无人居,若显得清净了些,不过稍稍打扫一番,也还算得上是好居所。 话虽如此,可这样大的庭院,平日里无人清扫可不成。姜元初身上所剩的银两已经不多,哪怕只是日常的吃穿用度,也抵不了多久。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原房舍的主人却突然出现,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婆子,看着也算干净利索。 “二位姑娘打搅了,老夫不请自来,还望恕罪。老夫姓许,单名一个善字。”许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头发胡子雪白,脊梁骨挺得笔直,身子看起来还算硬朗,讲起话来,声音十分洪亮。 姜元初同样还礼,恭敬道,“晚辈姓姜,名唤元初。这是我的好姐妹怀绿。” “二位姑娘,往后这就座宅院就归属你们了,”许善伸手捋了捋胡须,四处望了望,目光里满是恋恋不舍,“想当年,这座宅院是我花重金从江南请来有名的工匠,历经三年才建的。这里头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都照着江南采得景,用料稀缺讲究。如今要离开,还真是舍不得呐!” “晚辈冒昧过问一句,既然许伯伯你如此喜爱这里,又为什么要将它卖掉?”姜元初有些不解,总不该是沈叙强行霸占的才好。 “我老了。落叶总要归根的嘛!京都再好,也比不上江南啊!”许善拍了拍心口,“睡得踏实啊!” 姜元初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许伯伯往后若想回来,晚辈随时恭候。” “不了,不了,”许善摆摆手,谢绝她的好意,“今日我来这里,一来是想再看这老宅一眼,二来我身后这几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住惯了京都,自然不能叫他们随我去乡下吃苦。不知姑娘这里?” 姜元初有些为难,凡事总是量力而为,但就目前来说,自己还没有太大的本事,能养活这十几口人。 “姑娘不必担心,只要你肯留下她们,沈公子说了,月钱的事交由他便好。”许善一针见血地拨开了她的心底事。 “你们是怎么想的?”姜元初愣了愣,看向这些人。 “姑娘,我们只要有口吃的,有地方住,怎么着都成。”为首的嬷嬷露出了淳朴的笑容,忐忑不安地等着姜元初开口。 房子换了新主人,能否讨对方欢心尚且不知。 “既然如此,那你们便留下吧。和从前一样,各司其职。”姜元初知道推却不掉,便也接了下来。 许善满心欢喜地告辞了,丫头婆子们也合回了自己的院子,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待人一散去,怀绿就凑了上来,没等她开口,姜元初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你是不是想说,是沈叙刻意这么安排的,好让我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怀绿看着她,很是佩服地点点头,“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们花些银两,另买几个回来。” “他有这样的考量也合乎情理,我姜元初行得正坐得端,更没有什么可欺瞒的事,这样一来,反倒安心不少,”姜元初一面收拾着衣物,云淡风轻道,“不过,我也有个规矩。这其中凡是宠妾灭妻,亦或者抛妻弃子,另觅新欢者,通通逐出院子。” 怀绿知道这是心结未解,便也顺从地点点头。 “我手头并不宽裕,一时间也养不起那么多张嘴。我若有家财万贯,定要将那些被夫家遗弃,无家可归的女子接来这里。女子生来这世上,太苦了些……”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漂浮不定。 “元初,我去端盆热水,给你洗洗脸,也好去去这些天的晦气。” 怀绿说着,刚要走,却被她唤住,“你且等等。” “沈叙说我这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是他需要的,”姜元初微微皱眉,“你可知道是什么?” 一国之君要什么有什么,怎可能有什么东西是要求着她的? 怀绿也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又灵光一现道,“我好像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姜元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紧紧地盯着怀绿,迫不及待。 “我想,应该是殿下对你的真心吧……”怀绿道,“毕竟一个人的真心是很难难可贵的。” “真心?”姜元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不提,我倒快这个人人了。不是说真心么?那我倒要试一试……” 话音刚落,从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模样,险些就要摔倒在姜元初的面前,“姑娘,外头有人求见。” “沈叙?”姜元初兀自嘀咕了一句,可倘若是他,又何须拐弯抹角求?很快,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二话不说,径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沈彻在门外伫立了许久,才敢上前,心中想着该是会被打发走的。没料到她会亲自前来,诧异之余又十分惊喜,手足无措地上前,又怕惊扰到对方,赶忙回收了脚步,“元初……” 他声音沙哑,眼里布满了血丝,嘴角生了薄薄的一层胡渣,看起来略显憔悴,只是依旧掩盖不了这副完美的皮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多听一个字,姜元初都觉得恶心,立马打断他的话,“真心是不是?” 沈彻有些愣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那我倒要看看什么是真心?”她道,“嘴上说得动听谁不会?得拿出诚意来,靖安王殿下你说是不是?” “你想要我做什么……”沈彻心中爬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总觉得眼前变了许多,颇为陌生,就好像冰块,冷冷的。 “既然你对我是真心的,那你敢不敢去城楼前跪上几个时辰,告诉这京都的百姓们,你跪着,是因为想求得我的谅解。”姜元初压根没想过,沈彻会答应,不过是想看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怎么?” “别的法子不行么?”沈彻握紧了拳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不行。”她斩钉截铁。 “我不懂,你要试真心,怎样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用那样的方式?”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是你自己说的什么真心。你对我的感情不都是真的吗?那昭告天下又有何不可?”姜元初笑道,“应该很为难你吧……就是不知道从前那些见你打了胜仗,夹道欢迎的百姓,而今见了这样的靖安王心中又会有何感想?会不会赞扬他的痴情?” “我沈彻颜面事小,可事关皇族……” “我当然知道,”姜元初懒懒地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你可以不答应。殿下不如再权衡一下利弊?不送。” “是不是我答应了,你就能原谅我?”沈彻依旧抱着一点的幻想。 “自然,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她冷眼地收回目光,心中畅快了不少。只要能叫沈彻难堪的事,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怀绿看着她黑沉着脸回屋,便知晓没遇上什么好事,更知道是因个何人而起,也不多问,只是贴心地递上一碗暖汤,“元初,咱们明日去做新衣裳吧。这宅院是大,可咱们毕竟出来急了些,很多东西也没带齐整。” “好啊,”姜元初点点头,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少不得舒坦了许多,“是要出去走走……” 兴许沈彻真的就答应了呢?尽管十分渺茫,就当是散散心也是好的,顺带想一想如何对付沈叙。 万事都得防一手的道理,她懂得很。 说是出门置办衣物,可姜元初的心思全然不在上头,刚出门没多久,便遇上几个嬉闹的孩童,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未能细听清楚。 再走出几步,往繁华的主街走时,姜元初这才发现,行人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听着倒是件稀奇事。 “元初,你看,那边好像跪着一个人……”怀绿用手一指,再往前走几步,吓得她赶忙捂住嘴,多少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 姜元初循声望去,那城楼下跪着的,可不就是沈彻么?他身边围了不少的人,显然并没有人认出这位就是屡建战功的靖安王,人们更好奇的是这他为何有这样的举动。 “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到底是对自己有恩,怀绿没忍心,把围观人群通通赶走,这才欲言又止地看着姜元初。 “没想到,靖安王殿下真的会跪在这里。”她的口气带了几分讥笑,对沈彻困窘的神情视而不见。 “你要的真心我给你,”沈彻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缓缓抬头,“那你答应我的事,也可否信守承诺?” “什么事啊?”她懒懒道。 “你说过,会原谅我的。” “靖安王殿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不一点也不记得了?”她微微一笑,眼里写满了嘲讽,自知死里逃生了一回,更不怕沈彻动怒。 “姜元初,你欺人太甚!”他整个人从地上窜了起来,满腔的怒火就要溢出眼眶,生生地给收了回去,耐心道,“别闹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发生的这些事,以后会好好跟你解释。” “怎么?这么快就恼羞成怒了?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真性情?倒不用为了我刻意伪装,你做的那些事,让我将你千刀万剐一万遍都不够。”一想到尚未出世的孩儿,姜元初实在是伤心得不行,狠狠地咬牙,“原谅?除非你跟我一样痛苦。” 作者有话说: 社畜疯狂打工中,断更非我所愿。完结会返包致歉~爱你们 第79章 “等等,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沈彻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 这般待我亦是情理之中。我只是想知道, 这些日子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又遇见了什么人……” “你还是我当初认识的姜元初吗?” 沈彻的直觉告诉自己, 她变了, 变得冷漠, 整个人掉凋零的枯叶, 毫无生机。 “靖安王殿下当真贵人多忘事, 要不是你,又怎会有今日的姜元初?”她冷冷笑着, 眉眼间仿佛凝了层霜雪,一下子把沈彻的希冀狠狠地打压了下去。 “怀绿, 我们走!” “元初,”怀绿内心颇为纠葛, 回头看了眼沈彻,长吁一口气轻声道, “不要忘了那件很重要的东西。” 一句话, 让她不得不想起了成云州, 更让她不得不暂且将这份恨意收敛起来,伸手遮住太阳穴,眼一闭,跌靠在怀绿的怀里。 “元初, 你没事吧?!” 惊呼声让沈彻慌了神, 紧走几步上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时, 怀绿起先开了口,心急如焚道,“殿下还愣着做什么,快帮忙搭把手。” 一时间,沈彻也顾不得想太多,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人扶住,满脸忧色道,“去找辆马车,要快!” 知晓她的脾性,沈彻更不敢将她送回自己府上,只是又吩咐怀绿将城中医术精湛的大夫们悉数请了来,自己则片刻不离地守在榻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姜元初闭着眼,听着周围的动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双炙热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 她浑身有些不自在,懒懒地睁开眼。抬眸的瞬间,对上的是满脸担忧的沈彻,他有些不知所措,干涸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醒了?” 她收回目光,不做声响。 “大夫说,你身子太虚弱了,得好好休养才是……”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二人,有些压抑,沈彻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了许多,偷偷看了几眼,又恐惹她生气,僵直着身子守在一旁。 “怎么还不走?是不是要看我再死一次,你才心满意足?”她的话冷冷的,带着尖刺。 沈彻尴尬地笑笑,从旁边的小案几上扔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耐心道,“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过得先把药喝了……” “为什么要听你的?”她来了精神,索性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靖安王殿下在王府内使唤惯了,不会以为天底下的所有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吧?” 沈彻有些无奈地垂下眸子,“无论如何,总好过,你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这话让姜元初的心底涌起一阵无名怒火,没想到他会沿着杆子爬,嘴角扬起笑意,伸出手去,“就听你的,先喝药。” 一瞬间,反而让沈彻有些招架不住了,忙道,“药烫,我给你凉……” “不用。” “脏……” 她轻描淡写的吐字,让沈彻的神情变得有些难堪,迟疑着把药往她的手里递。姜元初并未避让,稳稳的接住药碗,却在沈彻即将离手的瞬间,轻轻一松。 滚烫的药汁浇淋在沈彻的手上,汤碗在地上打了几个圈,稳稳落地。 白皙的手背立马泛起一片殷红,沈彻的手本能地颤了颤,淡声道,“无妨。我再去熬一碗。” 话音未落,门被人外头踹了开来,祁风阴沉着脸,阔步走了进来,看了看沈彻,紧张道,“殿下……”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沈彻语气平和,脸上看不出半点怒火,下意识地将身上残留的汤汁扑了扑,恋恋不舍地看了姜元初一眼,缓步朝外头走去。 “姜姑娘,这汤药是殿下亲手熬的,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祁风也顾不得沈彻会治自己的罪,看着这样被践踏的心思,干急了眼,“还有殿下他……” “那又如何?是他自愿的,他自作自受和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是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这么做的?”姜元初不痛不痒反问道。 “即便是殿下自愿,你也不能就这样糟践了他的一番心意!”祁风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和他之间的事,劝你还是别多管了,只当看在怀绿的面上,”姜元初把目光递到门口沈彻的身上,懒懒道,“祁将军,请吧……” 她一点也不在意沈彻听了这话会如何感想。不痛快是必然的,只要沈彻不痛快,她心里就舒坦,浑身轻松。 怀绿从门口走了进来,把新炖的药放在床头,少不得叹了口气,贴心道,“喝吧,这是我熬的。” 她像个孩童般,眼眸里燃起了光亮,捧过汤药,仰头露出甜甜的笑容,“多谢。” 待她喝完药,怀绿再次起身,朝着外头望了望,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到榻前捏了捏被角,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姜元初很快察觉她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难免多问一句。 “元初,如果,”怀绿仍旧有些举棋不定,犹豫片刻,“我是说如果,成云州他还活着,你和殿下之间……” “我不是要你原谅,只是不忍心你因为他,而让自己变得这么不开心。” “你说,成云州他还活着?”姜元初难免有些激动,一把抓住怀绿的袖子,“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又或者是沈叙跟你说了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自己的猜想没有错,成云州还活着。且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告诉她。 譬如,那枚玉佩。 “不好,他现在一定有危险,否则又怎会不来见我?”姜元初不由地蹙起了眉头,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焦虑,脑海里已经有了不好的设想。 “元初,你别急,”怀绿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子外头,见安安静静,并无人影,才敢出声,“是我偶然见听到的,是这宅院里一个婆子的娃娃告诉我的,不过……”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这一切兴许都是沈叙的圈套是不是?”她冷静了不少,将脑海中盘根错杂的记忆重新梳理了一遍。 怀绿没有回话,而是郑重地点点头。 ”那倒不至于,既然我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卸磨杀驴也不是时候,“姜元初淡眼看了看窗外,已是绿意葱葱,春意盎然的好时节,”沈彻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机会吗?那我就成全他。” 怀绿没猜透她心中所想,也是一愣,姜元初则不紧不慢道,“咱们屋里可有烫伤的膏药?” 怀绿茫然地点点头,从柜子拿出上好的金创药,看着姜元初接过手,头也不回的出门,心中更是大吃一惊。 沈彻走得慢,目光中依依不舍,满脑子都是绝情的姜元初,根本没想过她会来找自己。兴奋之余喉咙也变得干涩起来,好半天都没能讲出一个字来。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姜元初朝他招招手,整个人懒懒地依靠在鱼池的石栏杆上。 待沈彻一走近,姜元初才伸出藏在袖子中的手,往小池中一丢。只听得扑通一声,水面上溅起浪花,姜元初眉头微蹙,面露难色,“哎呀,掉水里了……” 说完,不忘抬头同面前人递去求助的目光。沈彻一顿,看了看她裙摆晃动的脚丫,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下了池。春阳虽暖和,可池水依旧刺骨冰冷,池水不算清澈,更有杂草丛生,肉眼并不能分辨出。 待沈彻打湿了小半身,双手沾满了淤泥,姜元初方才觉得称心如意,象征性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跺了跺脚。 看到这一幕,沈彻才明白,自己又一次被耍了,脸庞涨得通红,膛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想立马上岸,才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池中央。 “你的鞋?”他眸色有些慌乱。 “我的鞋,不正好好,在我脚上吗?” “那……没事……我还以……!”沈彻洗了洗手上的淤泥,有块皮肤分外殷红,上头还有水泡,应当是方才被药汁烫到的。 “以为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会愚蠢到把鞋子丢进池子里吧,”姜元初冷眼看着他,脸色写满了轻蔑和嘲讽,“一块石子而已,难得殿下如此用心……” 她就站在暖阳里,不冷不淡地开口,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沈彻却觉得这样的她是好看的,比从前好看,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像极了当面陌路相逢时,若即若离的疏离感。 沈彻一时间出了神,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直到她再次开口,方才轻轻地跟上步伐。 点心香茶上桌,姜元初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这小庙的点心是不是不合殿下的胃口?” “没,只是有些突然。” 沈彻没想到,她会这般对自己,反倒有些惶恐,慌慌张张地将面前的香茶一饮而尽,用袖子盖了盖嘴角边的茶渍。 “把手给我。”姜元初并不搭话,从云袖中取出白色的小药瓶,语气命令。 沈彻也不推托,乖乖地把手伸了出去。白皙的手背上,赫然有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看模样伤得不轻。 从头到尾,姜元初的眼里没有半分怜惜,轻轻松松地把药末倒在伤口上,全然不顾沈彻复杂的神情。 “是不是很想问,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沈彻点点头,却觉得眼皮子有些发沉,近看时连桌案上的茶碗也有了重影,四肢更是绵软无力。 “因为,我有求于你。”姜元初知道起了药效,便有意说得模糊了些。 朦朦胧胧在沈彻听来,更是变成了,“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 “那你告诉我,成云州是不是在你手上,他到底是生是死?”姜元初神色冷静,生怕错过任何一句话。 第80章 很长的沉默, 似乎料到沈彻会避而不答,姜元初看着他愈来愈沉的眼皮,不慌不忙淡笑道,“你不是说, 想让我原谅你吗?” “是, 说过。”他话不多, 有点轻飘飘, 却十分诚恳。 “那如果, 我要你救出成云州呢?”姜元初眼眸微动, 毫不犹豫地将话挑明, “他在你的好侄儿手上。” 她有十成的把握,可以笃定成云州的下落, 却对沈彻的抉择没有半点信心。 真当会为了自己去同亲人反目成仇吗?更何况那是他最疼爱的侄儿。 她觉得心沉沉的,屏住呼吸, 一言不发地盯着沈彻的神情。 “你喜欢他?”沈彻突然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眼里雾蒙蒙的。 “与你有何相干?你只需回答我。”姜元初冷冷打断他的话,脸色有些阴沉。 “好, 我答应你。”沈彻缓缓开口, 神色平静。 姜元初有些目瞪口呆, 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心中难免失落,试探道,“那可是你的亲侄儿……” “那又如何?我说过, 你要的, 我都会给你, 负你的, 也都会好好弥补,”沈彻眼眸微收,“你不用太担心我和……” “谁担心你?我只要救出成云州,你若后悔亦或者有所顾虑,大可推托。我又何曾怪你?” 沈彻的心头像是被狠狠地砸了一记,闷闷地点头,缓缓起身,“知道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此事多久能成,我没有太大的耐心,一日见不到成云州,他就危险一分。” “三日后,我会亲自把他领来见你。”沈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扶了扶太阳穴,轻轻晃晃了脑袋,缓步离去。 姜元初心中清楚,沈彻还算言而有信,答应的事,半数能成,而至于怎么成,她并不关心。 怀绿从外头进来,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去收拾桌上的茶碗。 “我还是担心,万一他突然起了杀心怎么办?”她有些泄气地坐下,托腮看着院内的枝丫,生生咽下后面半句话。 自己确不该用这样的手段,药效过了,沈彻清醒过来,又会如何抉择,是否会履行诺言? 正想着,视线被一个身影,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姜元初抬头,沈叙一身浅月色素袍,似笑非笑地立在门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你怎么来了?”不请自来,实在蹊跷,姜元初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半作打趣地取笑道,“是想通了,要给我中宫之位吗?” 沈叙不慌不忙地在她跟前坐下,笑容温和,却没有回话。 “舍不得?” “怎么会呢?”沈叙依旧微笑着,“只是一想到,以后我的皇后心里还藏着别的男子,难免委屈。” 姜元初不过是想试试他的诚意,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笑出声来,“我朝律法可有言明女子不可移情别恋?” “自然没有,”沈叙道,“不过,姜姑娘用不着如此心急,有些东西,恐怕是连皇后之位也比不上的。” 这世上,她还真没什么想要的。若真有,那一定是想亲眼看到沈彻生不如死。 “随我去见个人。”沈叙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笑容也收敛了不少。 “去哪?”她有些警惕,但一想到自己对方还有利,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 马车不知走了多远,最后在一处偏僻城郊外停下。沈叙起先下了马车,这里人烟罕迹,四周被群山和良田包围着,风一吹,倒也神清气爽。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茅草小屋,有些破败,但也算干净整洁。褐色的泥墙跟长了不少的青苔,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 姜元初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城。”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马车里钻。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成云州的下落吗?”沈叙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用目光替她引路,“他就在里面,你不想去见一见?” “怎么会?”姜元初有些不敢相信,惊恐和犹豫,她脚步缩了又缩。 “回城吧。”沈叙道。 “等等。”她深吁一口气,看着竹篱笆做成的矮门,下定了决心。无论见到的是什么场景,都不能心慌。 她缓缓靠近,主屋的小门虚掩着,光线透过窗子,照在地面上。 每一口气,都颇为漫长。 终于,她还是推开门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窗沿下有张木榻,依旧可以瞧见上头躺了个人。 只是那人像是没有呼吸般,见不到半点的起伏。 她忐忑不安地挪了过去,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人。 待近些,终于能看清榻上的人。 “成云州……”她呢喃着出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泪水夺眶而出。 成云州双目禁闭,面色并不好看,惨白地像是一张纸,还有几道未痊愈的伤疤,嘴唇干涸,裂出了血缝。 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姜元初有些胆怯,从头到尾扫视一番,才敢把颤抖的手握下。 好在是温热的。 “我就你一定会没事的。成云州,你醒醒,是我。”她努力克制住自己,轻轻地在他耳旁说话。 生怕吵醒他,又生怕他不会醒来。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是沈彻吗?”她问,但也知道这些问题,约莫是换不来回答的。 “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沈叙从外头走进来,接过她的话,“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口。我不敢把人带回城,到处都是皇叔的眼线,只好让他留在这里养伤。” “我找人给他瞧过,五脏六腑都受了很重的伤,能不能醒来,恐怕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旁的我无能为力,治病这事上,倒是能略尽绵薄之力。” “宫里的御医呢?”姜元初问。 “江湖上的游医未必不及宫中御医,找几个御医并非难事,可万一暴露了行踪呢?” “我求求你,救救他。无论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姜元初道,满眼心疼地看着眼前人,迷茫不知所措。 “哪怕你不求我,人我是一定要救的,”沈叙慢悠悠道,“不过,你暂且不能带他离开。” “我知道。” “我不会勉强任何人。”沈叙回她。 “是我心甘情愿,权当我回谢你的恩情。”姜元初何尝不知道他如此安排的用意,但只要看到成云州活着。其余的事她倒是乐意装个糊涂。 “皇叔与你成亲那日,可有相赠信物?”沈叙问。 姜元初一愣,“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沈彻确实送过,不过她从未打开过,也就不知道里头装得是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沈叙云淡风轻地回话。 姜元初虽明面上点点头,不以为意,心中却疑虑重重,直到沈叙说出催促的话,她才缓缓起身,回看了几眼,依依不舍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沈叙见她魂不守舍,泪眼汪汪的模样,心中已觉胜券在握,不由地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唯独姜元初,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去一点点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成云州昏迷不醒,沈叙说得也未必全是实情。说是带她来见成云州,可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威胁? 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更何况,以沈彻的性子,是绝不可能留下后患的。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城,头一回事就是从柜中,把当初沈彻送自己的物件给翻了出来。 盒子上已有了厚厚的一层灰,姜元初轻轻用嘴吹去,又用手摸了摸,轻轻一晃,沉甸甸的挺有份量。 会是什么? 盒子被打开,半枚由青铜制成的虎符赫然出现在姜元初的面前。 如此重要的东西,沈彻怎么就随随便便就交给了她。她虽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得战场上的打打杀杀,但多少也有耳闻。沈彻手中的兵权,正是沈叙所忌惮的。 沈叙是个好皇帝,却未必有将帅之才。而沈彻…… 谁也不能料算这半枚虎符一旦落入沈叙的手里会发生什么?沈叙要得当真是这兵权吗?自己不过是要沈彻痛不欲生,有仇报仇,可沈叙会放过他府上的其他人吗? 真的要交出去吗?姜元初有些犹豫,从未想过会遇到如此棘手的事。 “元初,你在想什么呢?”怀绿从外头回来,看到她一动不动,有些好奇地上前问道。 “没,没什么,”她很快把手别到身后,“你说,沈叙会是个好皇帝吗?” “你这话问得奇怪,我哪里能知道这些,”怀绿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你何时对家国大事如此有兴致?” “我……”姜元初胡乱编说道,“很羡慕,他有那样好的一个皇叔。从小到大,那么悉心地去呵护教导他。” “旁的不论,祁将军也曾说过,殿下对皇上确实煞费苦心。” “如果是你,骨肉亲情和皇权你选哪一个?” “元初,你问得我越来越糊涂了,这些和我们做女子的有什么瓜葛吗?”怀绿挠挠头,“若是我,自然是要选骨肉亲情啊!” 姜元初点点头,“我要见沈彻。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该怎么抉择那是他的事。关乎天下黎民百姓,她更不能视为儿戏。 至于如何救出成云州,总会有办法的。 “你一直不想见到殿下,每每都是避而远之,怎么这回子?”怀绿欲言又止,不明白,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笔旧账,没有跟他清算,”姜元初生怕此事知道的太多,反倒危险,更不想怀绿受自己连累,“明日,我去趟靖安王府吧。” 第81章 偏巧等姜元初赶到的时候, 似乎晚了一步。等不及她上前叩门,正好迎面碰上了才出门的祁风。 两人四目相对,气息有些诡异。 “沈彻人呢?”她问。 “殿下不在府上,”祁风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 想来该是有急事的, 本也不想多管闲事, 可还是忍不住问, “找殿下所为何事?” “祁将军可否告知殿下的行踪?”她想着问话该当是最快的法子。 祁风想也没想, 便用沉默替代了回答。 “没什么事, 叨扰了。”她同样守口如瓶, 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掉头就走。 祁风见此情形, 忍不住上前拦住她的去路,语气诚恳道, “若有什么紧要的事,同我细说也是一样的。” “不必劳烦祁将军了, 在下告辞。”她脸上很是平静,依旧不肯多透露半个字。 可才出几步, 突然想起了什么, 回过头去有些为难道, “祁将军,可否借府上的快马一用?” 祁风点点头,命人牵了一匹快马给她,“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想和怀绿去外头兜几圈, 很快就回来。”姜元初编了个让他难以拒绝的借口, 佯装慢慢悠悠的样子把马牵走, 待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才敢飞身上马,片刻不停地往城外赶。 可等她赶到的时候,小屋早已不见了成云州的身影。 不安和焦虑将她团团包围,受了伤的成云州又能去哪里?沈叙又会把他带去哪里? 又或者是沈彻。 她不敢再仔细想下去,更不敢在此地耽搁太久,又急匆匆回了城,想要找到沈叙的行踪。 事情哪里有想的这般容易?沈叙想见自己确实容易,可自己想见到对方,恐怕要登天还要难。 束手无策,只能干等着。她的心倍受煎熬,梦里梦着都是成云州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微微张嘴,似乎努力想同她说些什么,却又听不见半点声响。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日,直到沈彻的出现。 那日晌午,大好的暖阳,一辆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掀开车帘,成云州双目禁闭直靠在榻上,一旁的沈彻神情淡漠,看起来有些憔悴。 “人,我给你带来了。”沈彻看了看身旁的成云州,眼底浮现一丝失落。 眼见三天过去,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姜元初难免心急,顾不得听沈彻说了什么,急忙上前,用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成云州,你醒了醒,不要吓我。” 沈彻握拳在嘴,轻咳一声,“他没事,很快就……” “闭嘴,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沈彻拿命来抵,”姜元初冷冷打断他的话,将随身携带的锦盒往沈彻怀里一丢,“物归原主。” 沈彻瞧见锦盒上的花纹,心口闷得厉害,看到她紧护着成云州的模样,更是心如刀绞,却只能小声开口,“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不用在这里假惺惺的,”姜元初红着眼眶,目光从未离开过成云州,“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别痴心妄想了。” “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曾经给你带来的伤害,”沈彻顿了顿,“只要你开口,上刀山下火海,为你,我都愿意去。” “怎么?殿下被骗了几次还不够吗?乳臭小儿都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 沈彻听得出这是讽刺,倒也不生气,总好过先前的避而不见。 总好过,她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你找阿叙都说了什么?”沈彻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而且直截了当地问。 “殿下真的想知道吗?”姜元初突然浅笑了一下,“我倒是忘了,今上还要称呼你一声皇叔呢,这个忙,殿下该当仁不让才是。” 沈彻沉默不语,剑眉微蹙。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心境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我想嫁给他,我要当皇后。”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彻瞪大了眼睛,心底爬起一丝无名怒火。 她喜欢成云州也好,喜欢旁人也罢,什么贩夫走卒都可以,偏偏就是不能爱上沈叙。 “是殿下你曾经教我,要想保护好身边的人,就要先保护好自己。我命如草芥,找个倚仗有什么不好?” “我会保护你,”他气呼呼道,“可我也要告诉你,离阿叙远些,皇后之位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好不好的,殿下不是女儿身,又怎会知道?”姜元初神情惬意道,“若有朝一日,我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殿下不还得尊称我一声皇后娘娘?” 看着他被自己脑得气急败坏的模样,姜元初突然觉得乏味的日子也不是毫无生机。能羞辱沈彻,也是一桩趣事。 姜元初抛完话就走,沈彻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祁风在一旁跟着担心,“殿下,咱们先回府吧……” 沈彻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过马鞭,目光平静,“昨日,工部姜越清来找过我,朝廷要事繁多,徐州兴修水利一事,我实在分身乏术,你替我走一趟吧。” 祁风知道,沈彻这是想法子遣自己走,也明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想也没想,立马回绝,“多谢殿下抬爱,卑职跟随殿下多年,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兴修水利是细活,卑职难担此大任。” 沈彻也知道,如果把话挑明了说,更是劝不动他。实在无奈,只得开口道,“我并不要你做什么,你只当回徐州探个亲罢。” “殿下当真要这么做么?”事到如今,祁风也顾不得忌讳什么,心急如焚道,“请应允卑职护送殿下安全离京,殿下可以全身而退的。” 沈彻笑了笑,替他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又拍了拍肩膀。 “殿下!”祁风看着他飞身上马,毅然决然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好受,也知道沈彻既然决定了一件事,定然是劝不回来的,只得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恭敬地行礼,声音低浅颤抖,“卑职遵命。” 这一别,恐怕是很难再见上一面了。 虽然沈彻也是这么想,但还是踏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沈叙虽然面色青涩,但举手投足间,沉稳了不少。 “皇叔来了。”沈叙搁下笔,抬头看着他。 从前,沈叙只要一见到他,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先搁下,小跑着上前,往自己怀里钻。 而这回,只是静静地坐着,他的小半个身子被藏在案牍后头,就那样坐着,甚至都懒得动一动。 沈叙的目光,落在了沈彻的手上,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眼眸子彻底亮了起来。 “阿叙的生辰快到了罢,皇叔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沈彻上前,把锦盒往案牍上一摆,“只是有一样,而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四个字说出口时,沈彻突然觉得心口被牵扯了一下。 沈叙犹豫着打开,目光从平静变得讶异,他从未想过沈彻会这样做,也猜不透其心思,慌忙合上,推了回去,“皇叔这是要做什么?是要置侄儿于不顾了么?” 沈彻看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阿叙也长大了,父皇若是泉下有知,能看到你这般治国有方,必定欣慰。” “皇叔若是觉得累了,侄儿便允些时日,给皇叔休养,”沈叙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还有皇嫂,侄儿已经在想法子了。你们一定可以消除误解,同归于好的。” 沈彻小叹一口气,“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皇叔……”沈叙眼里烦起点点泪花,“把这个收回,好不好?” “吏部薛向凝,陈德田,兵部赵宝潜,这几个人为人忠厚,为官正直,是可塑之才,”沈彻又道,“还有姜坤,裴广茂,此二人出身寒门,比起那些达官子弟更懂得百姓疾苦,这些人的仕途之路,并不顺畅,若有得巧的机会可帮扶一把……” “皇叔你……”沈叙欲言又止,毕竟在京都里,自己这个好皇叔并没有好名声。总以为他每日更多的是醉生梦死,寻欢作乐,哪里能知道,他对这些繁琐的小事也能这般了如指掌。 沈叙有些犹豫。 “就当让皇叔好好修养些日子罢……” “皇叔……”沈叙还要讲,却被沈彻伸手制止。 沈叙没有继续讲下去,默默地斟了一杯茶,看着他一饮而尽。 “皇叔放心,我会是个好皇帝的,”看着沈彻在自己面前缓缓闭眼,沈叙终于露出了原来的面目,他高声吩咐道,“来人,把靖安王殿下请下去,好好伺候。” 言毕,紧紧握起那半枚虎符,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沈彻缓缓睁眼,才发现自己身处幽暗的密室中,四周是坚硬的石墙,唯有壁龛里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四肢早被绑得严严实实。 身上华服已尽数被解去,只剩一件素色长袍,冷风从袖口钻了进来,他冷不丁猛呛了几口。 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他痛苦地闭上眼,想起从前那些过往。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睁开眼,嘴里呢喃着,“元初……” 这个好侄儿,一定不放过她的。 他正想着,密室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打开。女子身影纤细,头戴帷帽缓缓走了进来。 “别来无恙,沈彻。”脱下帷帽,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唇不点而红。 “你来这里做什么?快走!”沈彻本能地冲她喊话,泼若不是被绑着,定是要将她丢出去的。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这里担心别人,”姜元初拍了拍手,示意自己毫无束缚,懒洋洋道,“靖安王殿下恐怕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日。” “为什么不带成云州离开京都?”沈彻很是不解,满眼担心。 “我说过,我们还有旧账没有清算。” 沈彻皱了皱眉,神情痛苦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我错把她当成了你,我……”他变得懊恼,浑浑噩噩,不知所措道,“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我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我问你,成云州有什么错,你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还有祝福,你连一个哑巴都不肯放过!” 沈彻有些语塞,自己虽然曾想过让成云州从此消失,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故而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不过是叫他将他驱逐出了京城。 而至于祝福,那就更是欲加之罪。他堂堂一个皇子,更不屑背后伤人,使卑劣阴暗的手段。 沈彻也不屑去解释什么,或者说,根本来不及。 姜元初话音刚落,突然从一旁取过短鞭,狠狠朝地抽了过来。沈彻避之不及,只听见啪嗒一声,脸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淋漓而下。 “这一鞭是为了我那死去的孩子,”她说着又抬手继续挥鞭,“这一鞭是为了成云州……” “这一鞭是为了死去的祝福……” 月白色的衣裳被殷红色的血液浸透,沈彻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他脸色惨白,强撑着眼皮看着眼前人,粗粗地喘气。 “沈彻,你能落在我手里,还得谢谢你的好侄儿,”姜元初不紧不慢道,“想不到吧,你那疼爱的好侄儿,你花光了心血,也要护他一世安稳,可他却一心想你死。” “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来的这里?” 功高震主,必会令君主忌惮,这样的道理沈彻不是不懂。只是他在赌,赌这多年的骨肉亲情可以比得过这个皇位。 可他还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在了天真上,输在了孤注一掷的感情上。 沈彻突然笑了,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眸子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 “阿叙,他不会的。” 他重复着,哭了又笑,哆哆嗦嗦,呢喃细语。 “沈彻,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倘若你当初,不那么残忍,非要置我于死地,那你也落不到今日的下场。恩是恩,过是过。” “阿叙在哪里?我要见他。”这样的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难免太残忍了些。 他不愿意相信,想着,再赌一次。只要阿叙不来,那至少他可以自欺欺人,当成从未发生过。 第82章 可沈叙还是出现了。 踏着轻盈的步子, 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皇叔为什么非要见我呢?” “真的是你,”沈彻脸上泛起一阵心酸,“我们的阿叙, 终于长大了!” “皇叔应该高兴才是, 我成了什么样的人, 这一切不都源于皇叔你的言传身教么?”沈叙道, “朝臣眼里皇叔是怎样的人, 那在阿叙眼里也就是什么样的人。” 沈彻嘴里像吃了黄连般苦涩, 看着眼前人, 不敢相信这些年来自己的辛苦栽培,终究是错了方向。 他不由地回想起先皇当年的话, 储君之位,从来都是血雨腥风, 不会因为骨肉亲情而谦让。 “那在阿叙眼里,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皇叔可能不记得了, ”沈叙凝视着他,慢慢握紧拳头, 眼角眉梢皆是恨意, “也是, 皇叔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又怎会记得?我七岁那年,不过是因为贪玩,你便将我身旁的宫人杀了一干二净, 就连我的恩师, 姚太傅你都不肯放过。他年事已高, 你却要将他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皇叔, 你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好,难道在皇叔眼里,我就应该活得像个傀儡,不能有感情,更不能亲近任何人。是这样吗?” 沈叙咽了咽干涸的喉咙,“因为你是太子,是将来的君主,一国之主怎可被这些牵绊,更不能有妇人之仁。” “所以,就如皇叔所言,要赶尽杀绝吗?”沈叙步步紧逼,就连呼吸也变得微妙起来。 “有些事并非你是看到的那般,阿叙,眼见不一定为实……” “好!姚太傅被贬,暂时不论,可那些死在皇叔手里的人呢?他们也有妻儿,皇叔下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因果轮回,又会不会被梦魇惊醒?那可都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皇叔若觉得他们不该侍奉朝堂,大可削去官职,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呢?” “我确实杀了很多人,可我的刀下没有一个是冤魂,他们罪有应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并不为过。否则又如何重肃朝纲?” “够了!”沈叙打断他的话,上前一步,死死掐住他的脖颈,“皇叔曾教导侄儿,不可有欺言,事到如今皇叔还要狡辩么?可否需要侄儿将过往罪状统统呈上,皇叔才会认罪。” 沈叙力道不小,沈彻脸红到脖子根,连喘气也颇为费力,眼角有清泪泛出。 “阿叙……” “不要叫我阿叙。”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沈彻知道他再也无法回心转意,一把抓住沈叙的手腕,“我的好侄儿!皇叔我果真没有看错人。” 沈叙脸色一滞,缓缓松开手,“皇叔,非是我不愿,实在我保不住你了。” 姜元初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二人,淡声道,“沈彻,如果要那些死去的人,都在你的身上,划上一刀的话,你恐怕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不过,身经百战的靖安王又怎会害怕呢?”姜元初看向一旁的沈叙,“今上先前答应的事,可还作数?若今上心疼的话,我倒是有商量的余地……”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也是皇叔教我的,”沈叙脸上浮现一丝落寞,“看着我的颜面上,留个全尸吧……” 沈叙一走,姜元初慢慢走上前,将沈彻手上的铁链解了开来,又从一旁狱卒的手中接过食盒,“殿下饿了吧,不防先吃点东西。” “我不饿。”沈彻的目光呆滞无神,直勾勾盯着黑漆漆的地面。 “饿不饿,眼下不是由殿下说了算,”姜元初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碗筷取了出来,“殿下可以置身事外,那靖安王王府的那些人呢?” “你我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沈彻终于被激怒了,粗着嗓子咆哮。 “殿下害怕了?”姜元初并不惧怕他的怒火,温声笑道,“我不过是同殿下开了个玩笑罢了。” “你……”沈彻看着她递过来的碗筷,一下子没了气焰,有些不情愿地接过,“你明知道我对阿叙……” “算了……”沈彻垂下脑袋,用竹筷往嘴里送了几口,才想细嚼,突然皱起了眉头,双手一松,啪嗒一声,碗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殿下的胃口?”姜元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神情从扭曲,变得狰狞。 看着他大吐几口,将入口的饭粒,悉数吐了个干净。 “这里头怎么会有滑虫?”话音刚落,沈彻只觉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干呕几口,却是酸水。 他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东西,可他又极爱干净,难免惧怕和恶心。 更何况,差点下了肚。 “哎呀,”姜元初大呼一声,“这天牢比不得王府,膳食略粗糙了些,殿下不要见外才是。” 沈彻知道她是故意而为,硬生生地把肚子里的火气压了下去。 她要报仇,要捉弄自己,那就依她。 沈叙想。 姜元初本想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哪料到对方会如此平静,一下子没了兴致,冷冷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彻越忍,姜元初就越觉得心里隔应。这个人就是为了求自己原谅,不管做什么,都激怒不了他,更不能看到狼狈的模样。 姜元初才走出牢门,便有两个狱卒围了上前,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地说道,“姜姑娘,小人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看着这二人阿谀奉承的模样,便猜到了大半。 “小人等家境贫寒,在此当差,领着微薄的俸禄,这一切全仰仗恩人的提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今靖安王大势已去,殊不知姜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狱卒明白的很,依照这样的形势,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些什么,恐怕今上也会睁一眼闭一眼。 特意问话,不过是探探口风罢了,毕竟今上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猜的。 “我虽不认得你是谁,但吏部的事,也并非闻所未闻,吏部尚书曾受过靖安王的恩惠,而今他人落难,你们不帮一把也就罢了,竟还要落井下石。”姜元初骨子里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尽管自己狠透了沈彻,终究不是被仇恨冲昏了脑的人。 狱卒见她这般回话,一时间也是面红耳赤,挠了挠头道,“姜姑娘教训的是,不过小人人微言轻,不知姑娘你……” “我劝你还是别动这样的念头,他靖安王今日虽成了阶下囚,可常胜将军也不是白叫的,捏死你们,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这……”狱卒有些为难,到底是收了钱来教训沈彻的,但听姜元初这么一说,心里也没了底,怯生生地望向牢门,并不敢轻举妄动。 沈彻躺在潮湿的草垛上,到处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伤口的剧痛让他疼得直冒冷汗,想依墙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浓稠的血液黏贴在皮肤上,又疼又痒。 寂静中,疲倦的身子,慢慢被困意笼罩着。沈彻努撑开沉重眼皮,却只能看到一丁点微弱的光亮。 自当年放弃储君之位,心甘情愿成为辅政王的时候,他早就料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沈叙会对自己下手,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亲眼看着疼爱的侄儿,一步步站上高台,从怯懦,一点点变得勇敢起来。 恍惚中,听到零星半点细碎的声响,可他已经没有动弹的气力。朦胧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脖子上蹿了过去,毛绒绒的。 沈彻一惊,微微睁眼,摸向自己的脖子,湿答答的,还有一股奇怪难闻的馊味,令人作呕。 他平日里素爱干净,此时恨不能将自己的手斩了去,任凭在袖子上怎么抹,也抹不掉这气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沈彻的猛烈地咳嗽起来。 “哟,这不是咱们堂堂的靖安王的殿下吗?”话音刚落,有双簇新的鹿皮小靴踩进沈彻的眼眸。 沈彻一抬眼,来人正微眯着眼,目光鄙夷地盯着自己,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怎么?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微臣了?”见他不吭声,来人起先开了口。 沈彻缓缓收回目光,强忍着伤痛,试图站起身来。手一落,原先藏在怀里的玉镯子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镯子是他特意找宫里的工匠修补的,上头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 听到声音,暗淡的眸子终于有了光亮,剑眉紧蹙,二话不说地翻找起来。 鹿皮小靴,比他早一步,稳稳地踩了上去,咔哒一声碎响。 “殿下是在找这个么?”那人缓缓下腰,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沈彻。 “让开。”沈彻轻轻吐字,眸子轻抬,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那人见此情形,脊背不由冒起一阵冷汗,可转念一想,心底更是起了杀心。 “俗话说得好,虎落平阳被犬欺,殿下如今的身份,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不合适吧?” “我不想杀人。”沈彻声音很轻,有些倦意。 那人只以为他认了怂,不敢来硬的,便越发嚣张了起来,并不肯让半分,索性抬起手来狠推了沈彻一把,恶狠狠,“没想到吧,你沈彻也会有今日?不是很有种吗?来啊,杀了我!我薛超几时……” 话音未落,沈彻早眼疾手快,伸手死死地掐住了薛超的脖颈,狠摔在地。另一只手则慢慢地拾起玉佩,在衣袍上轻拂了拂,塞回了怀里。 薛超被他擒住,难以呼吸,脸红脖子粗,费力地喘气,看见沈彻这般对待一只破镯子,像是见了鬼,颇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沈彻微微松手,清晰吐字,“说!” 薛超并不敢撒谎,此刻自己小命就在沈彻手里,孰轻孰重,还是能分的清楚的。 “小人若说了实话,殿下能否饶过小人?”薛超支支吾吾先谈起了条件。 “别废话。”沈彻明显有些不耐烦。 “是,是今上,”薛超如履薄冰,生怕不经意间说错了什么将他激怒,哆嗦道,“当年,殿下与家父之间曾有过不悦,今上问小人,想不想报仇?” 沈彻心一沉,缓缓松了手,像被人狠狠当头一棒,有些发懵。 那薛超赶忙又道,“否则小人哪有这通天的本领,随意进出天牢。” “小人一时糊涂,只想替家父出口气……” 薛超也懵,看着眼前向来清冷的靖安王,变得魂不守舍,看着他心酸地浅笑。 “阿叙,皇叔我果真没白疼你。” 薛超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彻对此人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更料到沈叙当下也不敢取自己性命。 他唯一后怕的,还是那些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恐怕要受此牵连。 薛超此人心无城府,但眼下却无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一试。 “你倒是天真浪漫,”沈彻看向他,“如今我虽是阶下囚,可明面上,我到底还是他亲皇叔,我死不足惜,可谁又能担保你薛超,不会是那把取人性命的刀?” 薛超虽然愚笨,也不是全然没脑子,也听出了沈彻话里的意思。沈叙若亲自出手,难免会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借自己之手,除掉沈彻。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薛超恍然大悟,悔时晚矣,越想越惧怕,索性破罐子破摔,“横竖都是一死,殿下以为我有得选?” “你有得选,你甚至可以全身而退,”沈彻道,“全在你一念之间。” “殿下此话叫我如何相信?殿下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了!” “那你大可取我性命,赌上一把。” 沈彻并未诓他,沈叙再变了心性,终归无非是这天下罢了。 沈叙要的是这天下。 “愿闻其详。”薛超往后抽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定了定心绪,极力使自己不那么悲观,满眼期待地看着沈彻。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如今这般,是我心甘情愿,死生不悔。唯有两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其一,我身在狱中,瞒得一时,不能瞒得一时,只恐他们因我白送了性命,京都定然是留不得了,其二,”沈彻一顿,想起那个身影,难免哽咽,“我那……” “我想你,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带离这里。” “殿下是在说?”薛超回想了想他慌忙寻镯子的模样,又重重点了点头,“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今日所言,烦请定要一字不差转述给你父亲。他听后,自会教你如何行事。”沈彻心中暗叹,当年的不打不相识,今日得算派上了用场。 第83章 “罢了, 她那样聪明,哪里用得着我相帮呢?”沈彻自嘲地笑笑,目光望向石墙上的小窗,那里有光线透进来。 薛超点点头, 再望了一眼, 默默地退了出去。 獄里湿冷, 沈彻在昏沉中睡去, 又在梦魇中醒来。整个身子像要被撕裂开来, 多年前的旧伤也跟着复发了。 冰冷刺骨的水从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 沈彻猛咳几声, 看着来人,倦意丛生, 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方才那一觉睡了多久,总觉得很漫长。 “别来无恙, 殿下。” 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他的声音,那人面目狰狞, 上前踩住沈彻的手掌,用力地□□, 声音从齿缝里冒出来。 “你果然没死, ”声音轻轻的, “看来沈叙对你不薄。” “今上对我如何,就不劳殿下费心了,”看着沈彻狼狈不堪的模样,那人心中倍感畅快, “今日, 我是来和殿下算总账的。殿下这样心狠手辣, 杀人如麻, 自然不会想到有成为俎上鱼肉的时候?” “我如今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沈彻一颗心早被蒙了尘土,也懒怠同他多说什么。 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叙,乖乖地坐在他身旁,想只猫儿,往怀里蹭。 想想就难过。 “死?那岂不是遂了殿下的意?”那人抿嘴笑了笑,用脚尖挑起奄奄一息的沈彻,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孔上沾染了不少的尘土,却依旧有气吞山河的魄力和月朗风清的傲骨。 “当年,他同我求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沈彻一想到这事,难免百感交集,“冯越,你瞒得了阿叙,却瞒不过我。” “殿下此话何意?殿下不会天真地以为,今上还会对你言听必从吧?今上信殿下,是缘由情份,信我,只能怨他蠢。” “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你。” 冯越细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想仔细斟酌的时候已经没了机会,原本奄奄一息的沈彻,突然睁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飞扑,将对方擒拿在身下。 冯越双膝跪地,骨节发出一声脆响,嚎啕声穿透了獄牢。沈彻收手,轻轻一回,再一松,对方直勾勾地倒在了地上,双眼圆睁,嘴角有鲜血缓缓流下。 而沈彻则像个无事人一般,缓缓走到一旁的角落,蜷缩着靠在石墙上,静静地看着敞开的獄门。 听到动静后,仓促的脚步声从远至近,几个獄卒匆匆赶来,看着血溅当场的冯越,登时吓得腿软,纷纷说不出来,像见了鬼一般逃走了。 “事到如今,皇叔还不肯回头吗?你已经杀了太多人了,回头吧,皇叔!” 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缓缓滑落,沈彻闻着獄里潮湿腐烂的气息,疲倦的眼眸轻轻颤了颤。 血迹已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好像只是做了场梦。 不能死在这里。 他心道,扶着墙缓慢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獄门的方向走去。 “我要见今上。”他声音像残破的碎瓦,每一个字都颇为费力。 自己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他双手死死地抓住牢门,一遍一遍地喊。可那个獄卒明明听见了,也是避而远之。 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想摊上这样的事。 他喊得累了,整个身子像泥鳅一样,滑坐在地面上,半睁着眼,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 沈彻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还未等对方开口,他起先摸索到了衣摆,死死拽住,“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若死了,阿叙必定会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 他糊涂着却也清醒着。 姜元初试图往回拽衣摆,却发现他颇为用力,闭着眼,一遍遍地念叨。 “松手。” “沈彻。” 见他没有要放手的念头,姜元初怒意顿生,狠狠地往他胸口踹了一脚,这才得以将裙摆收回。 只是上头已蹭上了不少的血渍,腥臭难闻。 “你来了……”一脚当胸,沈彻清晰了几分,抬眸看着她。 “殿下对今上可真是情深义重呢?”她轻轻弓下腰去,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开口,“可我偏不让你如愿。” “带走!” “我求求你了!你怎样对我都行,”他面容扭曲,声音像从地狱里钻出来那般,“负你的是我,同阿叙又有什么干系?” 姜元初轻轻握拳,想到仍旧昏迷不醒的成云州,哪怕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气。 可眼下,也只能先忍着,“只要你肯乖乖听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 沈彻没有说话了,他直勾勾地望着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庞,沉沉地点头。 自那日找回以后,成云州就一直未能苏醒,每日靠着少许米糊吊着一口气,脸色蜡黄异常难看。 也曾请过几个大夫,皆束手无策,姜元初这般做,也是因为穷途末路。 看到成云州的时候,沈彻的脸也变得异常难看,不可置信地看了姜元初一眼,看着她满眼焦虑的模样,亦是心疼不已,“怎么会这样?” “你装得倒是有模有样,”姜元初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他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我……”沈彻知道自己已经是有理说不清,也不搭话,伸手上前想去探脉,却被姜元初冷冷推开。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确实没伤他……”沈彻有些内疚地低下头去,“那时我只想……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只想他死,是吗?没想到,他命大,又活了下来。” 她一抬头,双眼泪汪汪。 她不傻,沈彻确实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可沈叙就说不准了。 “你别担心,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挺过去的。” “沈彻,我累了,”她道,“我不想听你狡辩什么,我只要你救醒他,无论用什么样的法子,若他活不成,那你就给他陪葬!” “我从来不知,他在你心里原来这般……” “你当然不知道,”听见这话,她情绪难免激动起来,怒气腾腾地瞪着沈彻,“如果不是你,他又怎会受那样多的苦?!” 沈彻后退了半步,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榻上的成云州,试图努力地回想起什么。 除了沈叙,恐怕没有人会对成云州下狠手了。 这恐怕,也是沈叙的谋划,处心积虑地引起她的仇恨。 如此一来,成云州的病症便可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他头也不回地走到案牍前,取笔蘸墨,洋洋洒洒地写下药方,交到她手里。 “煎汤带水,每日晨服,可解此病症。” 姜元初半信半疑地接过,端详了许久,只觉这药好似太烈了些,犹豫道,“我凭什么信你?” “你已经不是第一回 骗我了。” “那就不要试,待他回天无力,我拿命抵你便是。”沈彻心理不是滋味,从前他最厌烦的就是成云州,可如今却不得不为他得病症一筹莫展。 只因她欢喜,更不想她失望。 姜元初顿了顿,吩咐下人去取药,自己则寸步不移地守在成云州的身旁,悉心地替他捏了捏被角。 一瞬间,沈彻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嫉妒。 “他旧病未愈,你不要挨得太近,以免过了病气。”原本伸手去拉,可也知自己早已不配,只得温和地劝,心里痒得要命。 忧心忡忡好久。 “出去!”她道,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他有些语塞,愣了愣,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院内很静,并没有旁人叨扰。沈彻寻了一处石凳,慢慢支撑着坐下。他的目光落在臂膀上,那里有一道惹眼的血痕,从月白色的中衣下隐现出来。 他咬咬牙,闭眼一掀。原本溃烂的肌肤被活生生地同袖子,分离开来,疼得他额头冒汗。 姜元初脚步刚踏出屋子,便看到了院子里那个孤单的身影,比起从前好像消瘦了不少。 她轻步上前,忍不住讥讽道,“从前,我在王府的时候,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堂堂的靖安王殿下竟会如此没了气性。” 沈彻用帕子蘸了蘸伤口上的脓血,轻甩在一旁,抬眸回她,“你舒心就好,我别无他求。” “怎么能开心呢?看到你,就会想起我那可怜的孩子,你欠我的,又岂止这一条人命?” “你想要的,也都得到了。叔侄反目,众叛亲离,你做到了,可我不想看到你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 “靖安王殿下还真是热心肠,我做什么,想怎么做,那都是我的事,”姜元初上前一步,伸出手去猛拽住他的衣襟,往石桌上一推,低声附耳道,“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他没有再应声了,像个做错事的孩童,奄奄地低下头去,眼眶里似有清泪。 下人端了才熬好的药上前,姜元初松开手,理了理袖子,懒声道,“把药喝了。” 沈彻缓慢开头,眼里满是惊讶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遮了遮手上的胳膊,启齿道,“一点小伤不碍事,难为你费……” 姜元初秀眉微蹙,看着他自我沉醉的模样,毫不留情打断他,“该不会以为,这汤药是熬给你喝的吧?” 沈彻一愣,红了耳根,吃吃没发话。 怎么就不是呢? “别自作多情了,不用说这点伤,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她轻描淡写道,“看着我做什么?赶紧把这药喝了,别耽误了云州大哥的病情。” “你不信我?”沈彻的心凉凉的,看着碗里的汤药,那里头若隐若现倒映出自己的轮廓,微风一来,全散了。 “不信,你从前那么厌恶他,不择手段也要除去,又怎知你会不会在这药里做手脚?我不懂医理,此为最便捷可靠的法子。” 沈彻剑眉微蹙,心下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药也并非有毒,只是非此症之人若误服,恐有性命之虞。 “你不敢?”看着他犹犹豫豫,姜元初的心底爬起一丝恨意。 沈彻没回答,拿起汤药,一饮而尽。药味的苦涩一下子钻入五脏六腑,他本能地捂住心口,长换一口气,淡声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姜元初点点头,“殿下既然这么有诚意,我又怎能亏欠这个人情?” 沈彻也明了她的脾性,说这样的话,总不是什么好征兆,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道,“不用,本就是我欠你太多。” “那怎么行?人情自然要还,领不领,那是你的事。”姜元初说着,轻拍了拍手。 只见从院外,走进来十几个豆蔻般的姑娘,个个生得绝色,倾国倾城。 “你这是做什么?”沈彻不解地看像她,大概了猜到了一些,有点恼羞成怒。 “慌什么?你瞧瞧她们,可还眼熟?”姜元初随意从中挑了一个,领到沈彻的面前,“她的眼睛和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像不像?” “你疯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与她有几份相似,我说了,要回谢你的人情,这份谢礼,你可以称心?” “像她?”沈彻自嘲般笑笑,低声道,“你恐怕不知道,不是你像她,而且她像你……” “你们楞着做什么?拿人钱财,□□呐!还不快点上前招呼?”姜元初没耐心等下去,厉声吩咐,而后转身折回了屋子。 第84章 沈彻从昏暗中醒来, 他乏力地睁开眼,看着夕阳透过屋子窗格照进来。 衣衫完好无整,连半点胭脂味都无。只是觉得额头有些刺痛,伸出一摸, 竟有好大一个包。 这才发觉, 自己浑身上下的骨架, 仿佛要裂开一般, 疼得钻心。 屋门被缓缓打开, 从外头进来一个小厮, 手捧着吃食, 探头探脑道,“这是姑娘命小的送来的。” 食盒内装着一碗白粥, 香气扑鼻。 沈彻滚了滚喉结,猛得想起从前, 而后又轻轻地放下。 她想尽了法子也要羞辱自己。 “成云州醒了么?”他问前来的小厮。 “小的只是按照吩咐来送粥,旁得一概不知。”说罢, 那小厮退了出去,又速速把门关上, 顿时屋内没了动静。 约莫是该醒了, 他想。 否则, 依她的性子,自己又怎能相安无事地坐在这里? 夜里,小厮照旧来送吃食,这回有了笑脸, “我家姑娘说了, 今日她高兴, 所以给你添点吃的。” “高兴?”沈彻咬了咬字眼, 心中百感交集。 “院内那位公子醒了。”小厮似乎不愿意说太多,还没等沈彻回神便退了出去。 诺大的屋子里,只剩沈彻一人,烛火在风中轻轻颤动。沈彻呆呆望着,突然大笑出声来,将食盒掀翻在地。 笑着笑着,眼角就泛起了泪花,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姜元初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里头的声响,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咳嗽声从身后响起,成云州拖着疲倦的步伐走到她的身后,满是心疼道,“夜深了,小心贪凉!” “云州大哥。”她回过身,温和地唤了一声,点点头。 沈彻显然也听到了,他急赶几步,双手匍匐于窗上,依稀能看见两个人,成双入对地走远。 他摊坐在地上,胃里一阵翻涌,却只能呕出几口酸水,而后头疼欲裂。 “我原谅你了,沈彻,从今日起,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门被打开,清早的阳光还带着丝丝的凉意。姜元初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旁边还多了个成云州。 “不恨我了?”他突然觉得真正开始失去了,不由地心急起来,上前迈了一步,“为什么要这么做?” 成云州本能地抬手将姜元初护在一旁,冷眼道,“殿下自重。” “因为我很快就要成亲了,”她轻轻牵过成云州的手,眼里风轻云淡,“我想过了,没有爱又哪里的恨?都过去这么久了,又为什么要拿旁人的过错来惩戒自己?” “对你而言,我只是个旁人?”沈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那双白皙纤长的手,正牵着另外一个人。 “不然呢?”姜元初反问道,“云州他告诉我,人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也怨我从前执念太深,把精力全用在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情愿你恨我。” “你不配。”她淡淡开口。 “殿下请吧。”成云州低声附和道。 沈彻愣了愣,又回看了姜元初几眼,这才慢悠悠地走出二人的视线,往宅院外头走去。 成云州看他走远,方才开口,忧心忡忡道,“你当下放下了吗?” “嗯,”姜元初微微颔首,“其实从城楼跳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放下了。我恨他,是因为他一直把我当成苏文茵的替身,我恨他杀了我的孩子,我更恨他救我出地狱,又将我推入万丈深渊。我想他跟我一样残破,一样爱而不得,叔侄反目。我不是原谅他,更不是要放过他,而是想放过自己。” “我不想往后,你我之间还要被他,被仇恨相隔。我想好好地,把我这颗纯粹的心给你,就像儿时那般。” “是我不好,倘若我早些找到你,也不会让你受那么多的苦,”成云州长叹一口气,“沈彻他虽恨我,但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是沈叙。” “我知道,”姜元初胸有成竹道,“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夺回沈彻手里的兵权罢了。京都不能久待了,咱们得离开。” “去哪?” “回姑苏。” 成云州点点头,轻轻揉揉了她的发丝。 马车一路飞驰,赶往去向姑苏的渡口,车内是两颗焦虑的心。 “别担心,很快就到渡口了。”成云州一面安抚她,自个儿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上。 他担心的是沈叙,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卸磨杀驴这种事,在天家并不少见。 临近渡口的时,姜元初伸手护住猛跳的心口,担忧地看着成云州,“我好害怕,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头车夫吁地一声,马车急急停下,车内二人险些栽倒。 姜元初脸色煞笔,暗想不妙。 “姜姑娘如此急匆匆不告而别,这是要去哪儿呀?”沈叙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姜元初轻轻掀帘,看到他的脸,突然有些惧怕。 “姑父病重,前去探望。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告知,还望见谅。”姜元初压住成云州的手,示意他别出声。 脊背生寒,额头上更是冷汗直冒。 “你何时有的姑父?”成云州生生把问话又给咽了下去。 “原是如此,据我所知,姜姑娘的眷属皆在姑苏,此去路途遥远,奔波劳碌,倒不如我修书一封,由姑苏的太守代为前去探望,如此可好?” “多谢阁下美意。我自小与姑父感情深厚,如今他老人家病重,不在床前侍奉,实属不孝,还望阁下见谅。” “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如此我就不留你了。” “多谢阁下。”姜元初长吁一口气,紧拽着衣袖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可成云州却觉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果不其然,马车刚走出几步,一只羽箭直直地射入车厢。 成云州眼疾手快,巧妙避让,这才躲过惊险的一幕。 街上行人见此情形,也纷纷跑没了影。 “姜姑娘可以走,车内那一人须得留下。”沈叙低沉的声音响起,成云州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别,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想这般牢牢抓住他的手,眼里带着委屈和绝望,摇了摇头。 “你先走,咱们在姑苏的城楼碰头,”成云州唯恐她担心,又道,“你放心,从姑苏到京都,你要相信,我一定能全身而退。” “我不信,”她牢牢抓着,任由成云州怎么劝都不肯松手,,“换作从前,我定然信你。可我现在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所以我不信。” “怎么,姜姑娘是打算这一走,再也不回京都了?”沈叙看不见帘内的动静,并不敢打草惊蛇。 “不是。” “那既然如此,让他留下,陪我说说话,又有何不可?”沈叙假装不经意道,“姜姑娘一直犹豫,是在担心什么?” “阁下既然已经起了杀心,又何必白费口舌?” “这就难办了!”沈叙打趣一句,轻轻挥手,一旁早有等候在侧的弓箭手,将马车团团包围。 “元初,我想你再信我一次,我答应你,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成云州说完,也不管她拼命阻拦,起身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里,外头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两人掀帘,定眼一看,却见沈彻不知何时突然出现,长剑出鞘架在了沈叙的脖子上。 “皇叔别来无恙。”沈叙直勾勾盯着脖子上的利刃,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下一刻自己会人头落地。 四周的□□手也纷纷傻了眼,不知该如何行事。 “该说这话的人,是我吧?”沈彻眸子有些混浊,脸上没有半点神情,“我说过,你不能动她。” “皇叔,一个女人罢了,天底下有那么人女人,还怕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更何况,她不喜欢你。”沈叙想着这该是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地就激怒了沈彻。 只觉脖子一紧,刺痛剧烈。 “皇叔,我是阿叙啊!”沈叙也怕了,声音也微微颤抖。 “就因为你是阿叙,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纵容,若换作旁人,不知已死了几百遍了,”沈彻并不曾多看姜元初一眼,目光空洞无神浮在半空,“还不快走!” “我不想欠你人情,”二人面面相觑,姜元初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的事,更不需要你来插手。” “好,”沈彻点点头,“那就让成云州同你一起陪葬!” 姜元初又何尝听不出话里的意思,看着大病初愈的成云州,紧了紧掌心,“走吧……” 马车缓缓起步,看着二人走远,沈彻这才丢下长剑,垂下手去。 “皇叔,你……”沈叙早将他恨得牙痒痒,欲言又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叔是陷阿叙于不仁不义么?”沈叙气得浑身发抖,“皇叔想要痛快,我偏不!” “皇叔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沈叙拍了拍了他的肩膀,“有句话,侄儿一定要说。皇叔以为护得了她一时,就能护得了一世么?更何况眼下皇叔已经自身难保了。” 沈叙低眸看着地面,心底一片死寂,根本听不见沈叙说了些什么。 “来人,传朕口谕,靖安王护驾有功,以致殒身,朕哀痛欲绝,赐谥号为‘献’。” 马车缓缓在渡口停下,一路的颠簸和惊慌让姜元初才下车,便作呕起来。成云州在一旁贴心地拍着背。 “约莫是方才受了风寒,等上了船,我给你熬完姜汤,去去寒气。” “无妨,许是我日思夜想,盼回姑苏,太心急了些……” 成云州点点头,冲她温和地笑笑。 “唉,你们听说了么?就刚刚,城里抓到了一个刺客。”与二人擦肩而过的船家相互攀谈着,不约而同地往城中走出。 “刺客?” “是啊,现在就吊在城楼上呢,”船家用手比了比脖子,“听说,脑袋都搬了家……” 成云州扶住险些栽倒的姜元初,绕话道,“有没有想吃姑苏的酒酿圆子羹还有梅花糕?” 姜元初好容易才止住呕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嗯。” 船只缓缓离开渡口,姜元初伸向帘子的手,轻轻放了下来。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相伴,终于在3月的最后一天将此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