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齿山下》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羊齿山下 作者:二冬 原创 现代 都市 爱人在虚拟世界里创造了一个五年前的他 两人的关系好像走进了死胡同,怎么走都撞墙。 有一天,施然送给裴皓洁一套游戏,但没想到游戏还没通过内部审核。 裴皓洁渐渐沉溺游戏不可自拔。 直到施然发现,爱人在虚拟游戏里构建了一个五年前的自己。 “时光赐予我青春 也赐予我死亡 尽管困于锁链我却 如大海般歌唱。” ——《羊齿山》 标签:脑洞 中篇 开放式结局 第1章 周五的晚上天灰蒙蒙的,空中飘着小雨,一层水光包裹着粗糙的柏油路与人行横道,城市拥有一面镜子。加班到十一点现在才坐上出租车的施然表情麻木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公司最近新开辟的业务很棘手,他作为小组领头人这半个月来都忙得脚不沾地。 车上放着信号不好的情感对线广播,马路上不时有人把喇叭按得气急败坏。视线从街道聚焦到车窗上自己疲惫的脸,施然如梦初醒似地直起身,狠狠搓了把脸,摇下车窗让夹杂着雨点的夜风吹进来。 他想起大学毕业刚工作那两年,周五加班再晚特也能跟裴皓洁出去浪,放肆到凌晨回家再趁着酒劲儿和余兴来场激烈的x爱,第二天两人还能精神焕发地去逛街……想到裴皓洁,他从包里摸出手机。十分钟前的微信,他还没回复。 窗外飘着零星的雨点,已经深夜了。裴皓洁发微信是问几点来接他。施然不想麻烦裴皓洁专门来接自己,所以现在坐上车才回他微信。 施然:没事儿,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路上不很堵,十五分钟到家。 过了两分钟,裴皓洁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咱们说好你加完班我去接你的。” 施然想到裴皓洁抓狂的表情,忍不住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是这样……” 裴皓洁在那头完全不干:“我不听!” “二十分钟前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嘛。虽然十分钟后你回了我微信,但咱们就算你五分钟内立刻出发,从家到我公司要十五分钟左右,咱们要……”说到这儿他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三十二分才能见面。” “……” “但是现在我咱们半点前就能见面,棒不棒?”施然用很有耐心的口吻说。 “……真棒。”裴皓洁在那头叹了口气,一副拿施然没办法的口吻,“不跟你计较这个,说不过你。我下楼接你。” “行!” 施然跟裴皓洁是在大学毕业那年认识的。那时两人都是初出社会的菜鸟,有不少磕磕绊绊,感情上更是走了不少弯路才终成眷属。互相扶持,共同成长,组建一个家……作为两个男人过日子,这是施然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稳定感情。也正因如此,施然总希望自己在裴皓洁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儿,他想把这种踏实的感觉延续下去。 转过红绿灯街口,车灯的光束照亮公寓楼前的灌木丛,还有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路灯下的树影晃晃悠悠地洒在他肩膀上,显得他既安静又生动。 加班的疲惫一扫而空,几乎车还没停稳施然就开了门,直奔在马路边等待自己的裴皓洁。 裴皓洁短裤,卫衣,穿得简单而随意,但依旧让施然眼前一亮。裴皓洁身上永远带着一种施然没有的朝气。虽然这两年他越来越沉淀,看起来沉稳不少,但在施然面前总保留着一份天然性,比如在每个深夜固执地来接他。 裴皓洁一拉住施然人就往他身上挂,脑袋耷在他肩上,眼神亮亮地看着施然。 施然拍他一下:“沉!” 裴皓洁还挂在那儿不动。 “干嘛,跟我耍赖呢?” “充电!”裴皓洁埋进他脖颈,闷闷地说,“你每天加班都好晚,我充电时间都好短。” “下周就能好点儿了, 今天把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施然挂着裴皓洁往楼上走。 两人刷卡,进电梯。刚按亮电梯楼层,裴皓洁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他个头比施然高不少,将他完全罩在身下,要亲亲抱抱。 施然躲不过,被他掰着下巴亲了好几下,好气又好笑:“安分点儿!电梯里干什么呢?” 施然这半个月来都忙,回家困得不行,裴皓洁显然憋坏了。两人踉踉跄跄开了门,一进门施然就被裴皓洁顶在墙上亲。他有心回应,可身体实在太累,加完班的困倦和疲惫一下涌上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可能人一回到熟悉的休憩地,身体和精神就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感觉到他的有心无力,裴皓洁渐渐停下动作,发现施然强撑着眼皮望着他。 “困了?”裴皓洁搂着他的手慢慢放下。 “加班太久了,腰疼。”施然点头。他状态不好,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裴皓洁的僵硬。 裴皓洁放开他退后一步,玄关微弱的光剖析他的面部轮廓,分割明暗。半晌,他揉了揉施然的后脑说:“去休息吧。要洗澡吗?” 施然摇了摇头,拖着脚步进卧室,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裴皓洁跟在后面进了屋,给施然脱掉外裤,衬衫,盖上被子,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他。他确实太累了,脸上的每个表情及至躯体的每一寸线条都是疲惫的状态。他的头发很软,垂下盖住耳朵,露出洁白的额头,嘴唇无意识地半张着,气息平稳又悠长。裴皓洁打量他脸上的每个角落——他醒着,灵动翠绿;他睡着,变成平滑的沉在水底的石头。 裴皓洁地洗漱后,静悄悄上床关灯,将两人的手机叠在一起放床头充电。 施然这一觉黑甜,再睁眼已经是翌日中午。浓烈的光从厚重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气。手机的闹钟被人关掉了,卫生间里有接好的漱口水和挤好牙膏的牙刷。 施然对着镜子发了几分钟呆,飞快冲了个澡,出来就发现餐桌上饭都准备好了。 厨房是半敞开式,裴皓洁拿着菜铲探出头:“最后一道菜马上好,你先盛个米饭!” 周末的早上,一切太舒适也太面面俱到,施然几乎有些不自在了。他以前还经常做家务,升职后越来越忙,精力也不如早两年,家务做的越来越少。反倒是以前总乱七八糟的裴皓洁,因为在家工作,现在特别会顾家。 三菜一汤上桌,施然立刻变得饥肠辘辘。连饭菜都做得可口,他想,裴皓洁快无敌了。 “今早这么殷勤,这是贿赂我啊?”施然笑着拉开椅子。 施然在心里对裴皓洁一通夸,抬头时见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干什么?” “吃完我们出门。昨晚你答应我的,出去约会。” “有吗?”施然刚一怀疑,看到裴皓洁的表情,立马有些气弱,“我不记得了……” 昨天的记忆就跟断片了似的,从走进卧室开始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他知道自己犯困起来什么德行,八成又是别人说什么他都“嗯嗯”答应。 “可是你昨晚答应的。”裴皓洁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先去游戏厅,再去看电影……晚上去小吃城好不好?” 施然到底是没磨过裴皓洁,艳阳天被他拖出去晒太阳。但他没想到裴皓洁还真把这一天安排得特别妥当,先带他去了附近电玩城,这周六在做活动,头奖是一台Go Pro。施然想要这东西很久了。 他脑子转得快,当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台Go Pro恐怕是裴皓洁计划之中的。 裴皓洁在大学时就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游戏博主。那时候他的副业就是做做游戏直播,跟粉丝聊聊游戏。裴皓洁几乎不怎么露脸,但但凭他那一把磁性的声线,就吸引了不少女粉,不到一年时间就变成半个网红游戏博主。大学毕业,他拿下一份直播平台的签约。工作两年后,开始做游戏测评,写游戏市场数据分析。他在网上组建了自己的小团队,跟不少游戏公司和直播平台都有业务上的合作与往来。直到某一天,他这份副业的收入超过了主业,于是他辞了职在家专心做这个。 施然对游戏行业和市场并不了解。当年裴皓洁做自由职业者的这个决定,施然默默给了不少支持和包容。两人一起租房,搭伙过日子,求得是一份稳定。从心理上讲,施然认为裴皓洁比自己年轻,在经济方面自己应该多承担一些。工作苦一点累一点没关系,能换来裴皓洁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没什么不好。这个选择有些冒险,全看个人。这两年,裴皓洁对游戏的热情只增不减,网上的业务也越来越多,收入也渐渐上来。 一个小时过后,施然提着溢满袋子的游戏票去换奖品,深深体验一把什么叫盆满钵满的快乐。 “怎么样?不算我吹牛吧?”裴皓洁搂着他的肩膀嘚瑟,“一圈打下来,游戏币也才花了一百多块,爽不?” “过瘾!”施然笑着点点头,“值得犒劳一下,接下来的电影和小吃城我安排了。” 周末的时间快得像偷,转眼就到了晚上。等两人吃饱喝足上了车,施然才发现已经快九点了。 “今天是周末,你不用直播吗?” 裴皓洁线上业务分散后,直播不比上大学时频繁,不过每个周末的黄金时间都不会错过。 “拿的又不是死工资,不就是图个自由嘛。”裴皓洁打着方向盘,吹着晚风一脸惬意,“今天开心吗?” 裴皓洁太懂四两拨千斤的话术,施然聊着天就被他带偏了注意力。等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他才又想起这一茬事,越想越不对劲。裴皓洁怎么也算个网红游戏博主,可以说二十四小时都是营业时间。今天一整天他们都在一起,裴皓洁连微博都没刷,手机根本就没看几眼……这是怎么回事? 浴室的水声淅淅沥沥响起,裴皓洁开始洗澡了。施然满腹疑问地看了一眼洗手间方向,打开手机进了裴皓洁直播视频的账号,发现平台下面的评论区好像在吵架。仔细一看,双方骂得不可开交,但事情讲得不清不楚,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施然关掉视频平台,转而打开微博搜索裴皓洁的游戏博主账号。 他一搜,直接跳出了个tag:#游戏博主阿劫跳槽# 实时状态里有骂人的有说情,施然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事件整理的微博,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他刚看完,浴室的门就打开了,裴皓洁赤着上身,边擦湿头发边走向他:“看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 施然把手机屏幕一亮,对着他的脸,果然看到他一愣。 “你跳槽直播平台了?网上闹成这样,你怎么不告诉我?” 裴皓洁目光闪烁,表情复杂地看向施然。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裴皓洁用力擦了把头发,“别担心,牵连不到咱俩的现实生活!” “是吗,你觉得是这个问题吗?”施然认真地看着他,“你一整天不看手机,心里烦,怎么不跟我说?” 作者有话说:没尝试过的故事类型,有点紧藏 第2章 裴皓洁在网上这个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两年做游戏网红出圈的不多,他算一个。 他网上的名字叫阿劫,出的游戏视频,要干货有干货,要爽感有爽感。笑点密集,声线够性感,偶尔口嗨开车,偶尔满嘴跑火车。游戏圈的人爱看,营销号爱转,女粉粘稠度高,还能戳中大众网友的笑点。这两年他运作更加娴熟,一旦找到自己的定位,流量就蹭蹭往上涨。 流量的增长意味着更多业务合作与橄榄枝,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是非。这次的跳槽事件就是他一个死忠粉跑出来爆料的,他自称在裴皓洁以前签约的平台工作,跑出来骂他人红气傲,忘恩负义。 网络是非,最容易听信一面之词,两人的内情究竟是怎样,知道的人不多。石头与鸡蛋,人都更愿意站在鸡蛋这边。何况那位死忠粉表现得实在是可怜无辜,一份“自白书”写得百转千回,说裴皓洁对他,是白眼狼,是鸟尽弓藏。 “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闹翻了吗?”裴皓洁的笑容渐渐垮下来,“因为他扒我的信息,差点儿扒到你身上……这是我的底线!” 施然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问他准备怎么处理。 “先冷却两天,我在整理事情的始末。”裴皓洁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我对这个平台没有感情,私下里因为业务接洽吵过很多次。以前不走,是因为背着人情债,现在倒能走得干脆点。” “那就把事情清清楚楚地讲明白。”施然像是试探一般小心翼翼接近他,眼睛里再真诚没有,“你不用顾忌我,我没什么好怕的!” 裴皓洁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把手放在他盘坐的腿上。掌心的热度传递到施然膝盖上,隔着裤子温温地熨烫他的髌骨。 “然然。”裴皓洁这么叫他,“我能赚钱了,以后会越赚越多。以前算你投资我,现在换我想让你透口气。现在我能为你分担压力,以后就能让你卸下担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天有钱了你想做什么?” 施然有些怔忪地看着他。 工作几年来,朝九晚五,供养了裴皓洁的自由事业,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节奏,短期内没有更多的打算。 “或者我换个说法,如果我们在三十岁前实现财富自由,你想去做什么?”裴皓洁谆谆诱导。 “我很久以前想过这个问题。做一些……比较浪漫的职业吧,比如开咖啡店,手工艺品店之类的……还想养只狗!”施然的目光穿过他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挺俗的。” “你骨子里有小资范儿。”裴皓洁也笑。 “越工作越觉得不切实际啊。轻松应该是一种状态,不能是态度,贪图轻松人就容易懒惰。” “我的确想让你轻松一点。”裴皓洁叹气,拇指蹭了蹭施然疲惫的眼睛。 施然从以前就知道裴皓洁是个有主意的。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裴皓洁还在念大学,出来实习时认识了刚工作没多久的施然。其实两人当初社会经验都不足,同事聚餐,施然自认为是前辈为实习生挡酒,而实习生乖巧地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好意照单全收,没有阻止。直到施然把自己成功灌醉,也没来及看出实习生眼中灼灼的热意。 包括后来两人交往一段时间,施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裴皓洁有不错的出身和家庭。当时裴皓洁边洗碗边对他说,我已经完全独立出来了嘛。以前养成的挥霍的臭毛病,以后会慢慢改的。施然就很想骂他根本放错了重点。 裴皓洁这两年的变化也非常明显。时间保存了他身上的朝气和没有被磋磨过的棱角,同时也让一些东西沉淀下来。他学会责任,学会承担,学会为鸡毛蒜皮的事细心。 现在他对施然说,他想要他也透透气。 施然怎么不心动? 晚上六点钟,该下班的点,同事们邀请他一起去楼下喝啤酒,炸鸡店今天全场打折。施然跟隔壁的傅亮关系很好,他高高瘦瘦,性格纯直,有些一惊一乍的小毛病,但在公司里帮过施然不少活儿,所以当他发出邀请时,施然想了想就应允了。 “喝酒话是不是要先吃饭啊?”施然被傅亮勾着肩膀往外走时问。 “去炸鸡店肯定要点炸鸡嘛!” “那点你们的份就行了,晚上我得回家吃饭。”施然说着看了看手机时间,“我只能呆半小时左右。” “看这嘚瑟的!我酸了!”傅亮指着他看其他人,立马引起同事们的起哄,“有家室的就是不一样哈?” 施然脸上挂着点儿笑,在一片起哄声中给裴皓洁发微信,说今天不加班,晚上七点前到家吃饭。 裴皓洁几乎是秒回:蒜薹炒腊肉,凉拌鸡丝,千页豆腐,好不好? 施然:厉害啊大厨。 裴皓洁:不是大厨,是私厨(害羞) 施然笑着回复他一个“么么哒”的表情。 施然跟同事们走进炸鸡店,在靠窗位置落座。六个人点了两桶炸鸡三扎啤酒。这群人白天上班板正得不行,下班后的松懈方式就疯得很,插科打诨,本性毕露,没几分钟气氛就松懈起来了。 施然一直控制着没多喝,炸鸡更是一块儿没吃。他想到裴皓洁在家做饭,就不想自己在外面开小灶。 正热闹着,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环伺一周,还没看到人手机就响了。 微信电话现实的是很久没联系的好友“铁头。” 铁头是施然为数不多关系好且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两人以前是同桌,到了大学也经常碰头。工作后联系也没断过,直到铁头去了其他城市发展,两人联系就渐渐少了。他这个铁头的外号也是以前高中时施然给起的,嫌他打游戏头太铁,只想冲冲冲。 “施——然——”话筒对面是熟悉又无赖的音调。 “你搞什么?”施然一秒破功。 “我搞什么?你七点钟方向回个头!” 在公司楼下炸鸡店碰上一年没见的铁哥们几率有多大?施然不知道,但他在看到铁头脸时心里骂了句脏话。 傅亮顺着施然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穿着条纹衬衫,圆寸的男人在隔开几桌外跟他摆手。 “碰见熟人了?” “高中同学!”施然一直回头往后看,笑着跟同事打了招呼,“你们先喝,结账叫我!” 施然拎着啤酒杯过去碰他的杯子:“行啊你!眼尖!” “你眼拙!”铁头怼他。 “你变化太大了。”施然退开两步打量他。 铁头比大学时模样变了。剪了方正正的板寸。他这人天生的狐狸脸,唇有弧度,眼尾不笑也弯……现在绞个利落的短发,比以前阳刚得多,难怪刚才没认出他。 铁头旁边还坐了个女人,这个含笑打量施然,五官有些眼熟,但施然没在记忆里翻出这号人。 “不认得啦?”铁头揽着女人晃了晃,“梨青儿!现在是我老婆。” 施然恍然大悟,用拳头砸了下手掌。梨青儿是他们高中的学妹,也是以前铁头的女友,可惜到大学两人就分了手,当时几个哥们都挺为铁头万惜,哪想到弯弯绕绕,两人如今又走到一起,还修成正果。 “所以说缘分是天注定!”施然打趣道。 铁头这样的朋友不一样。不用体面,不用虚假,不用客套,因为这种感情建立在少年最纯真的时期,他们的青春是与对方直接相连的。三个人都是旧相识,两杯啤酒下肚,说话都没了顾忌。 “对了,我记得你家里人以前是做茶叶的。”铁头笑呵呵说,“我跟梨青儿现在做一个花艺、茶艺的工作室。你懂这个,跟我们一起来怎么样?” 施然没控制住,还是喝多了,一微醺就瞪着眼睛发呆。梨青儿在旁边说,你别在人醉的时候哄他呀,铁头就点了根烟笑,还是靠在那儿等施然的回答。 “我想……”施然说。 铁头耐心地等待下文,结果等到了一句“我有点儿想吐。” 铁头是傻眼了,梨青儿在旁边哈哈大笑。 三个人聊着就忘记时间,等施然反应过来时发现同事们都结完账走了,根本没打扰他。他一边心说要坏,掏出手机看,已经快八点了,显示有好几通裴皓洁的未接电话。 傅亮还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不是要赶回家吃饭吗? 施然匆匆跟铁头和梨青儿打招呼后,悄悄买单离开。他边穿外套边往外走,刚有心给裴皓洁回电话,就一眼看到了路边的雷克萨斯。 裴皓洁靠在车门上抽烟,那模样很缓慢,很有风度。他身上已经褪去了青涩感,有了更浓厚的男人味。他眼睛一直盯着施然公司大厦的门口。雨刷器上夹着一张罚单,他也懒得摘。 施然一看裴皓洁的表情就知道坏了事。 裴皓洁的脾气他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好哄,但也容易失控。 现在的表情就很不妙。 他看起来在随意且耐心地等人,可车却停在单车道上,罚单也不管,对要等的人有种几乎较劲的偏执。 他也的确是个偏执狂,施然领教过,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找借口或糊弄他的。 施然把手机揣回口袋,慢悠悠走过去:“我可以解释。” 裴皓洁的姿势没动,只是偏了偏头,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从下倒上打量他:“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施然被他的目光弄得很紧张,“咱们先上车说?这儿不好停车的。” 裴皓洁甚至绅士地为他拉开车门,让施然浑身更不自在了:“今天我在楼下遇见铁头了。” “是以前老跟你打游戏的那个高中同学?” 施然带着一身酒气,脸色发红,醉醺醺的,一看就知道喝高兴了。他在副驾驶上攥着安全带,眼睛转动得很缓慢,视线所及的一切也都满的很缓慢。他看着裴皓洁绕过前面,扯下前窗的罚单揣到兜里,开门坐进来。 施然借着酒胆无视了裴皓洁的低气压:“他以前不是特别爱打游戏吗?现在到游戏公司做产品规划了,真是当年从哪儿挥霍多少,现在就从哪儿把钱十倍百倍地赚回来!说起来你们俩算不算同行啊?真的好巧。”说着打了个闷隔。 “你们喝了多少?” “啊?”施然没反应过来。 “啤酒喝了一个钟,至少有一扎了吧?” “啊……啊,差不多。” 裴皓洁启动车,凉风从窗口灌入,扑面而来。施然的酒劲儿越是上来,麻痹感顺着神经末梢往上蔓延。他有些头晕,又有些兴奋,脑袋里有许多想法,快乐的,压抑的,狂妄的,不负责任的…… 或许是真的有点醉,施然的话比平时多了快十倍,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根本停不下来。裴皓洁不搭理他,他也自得其乐,反而不像在对谁诉说,只不过在自言自语。 “铁头媳妇,梨青儿!高中时小我们一届的小学妹,以前胖嘟嘟的,还有点儿婴儿肥。铁头老追着她满操场跑,把梨青儿气得直骂!” “后来铁头老打游戏,学习不好,梨青儿就跟他吵架,骂铁头不争气,不上进……其实她那是急眼了。她学习好,将来要念好大学。她想让铁头跟她一起上好大学。” 施然从他们俩怎么分手,到铁头怎么失恋……这两人怎么复合,又怎么结婚的他不知道,所以说到这儿他就安静了。 “肯定特别不容易。”施然不顾裴皓洁在开车,东倒西歪地往他身上靠,“咱们俩也特不容易。” 车厢里絮絮叨叨的声音一停下就显得有些静谧,裴皓洁本来长久地沉默着,听到这儿才扭头看他一眼,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施然被风吹得有些难受,闭眼深呼一口气,再睁眼已经在地下车库了。是漂移了?穿越了?刚才窗外还是高楼大厦,怎么瞬间就到家了?施然有点儿懵,酒精让他搞不清楚现状。 裴皓洁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下车后大跨步往前走。施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的,心里有点儿发愁。 他有点儿神经质地想着:裴皓洁的脾气是难应付的。我现在醉着,万一越说他越生气怎么办? 事实证明,人的脾气和年龄无关,与经历有关。裴皓洁这两年虽然学会收敛自己的脾气,不再见长,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裴皓洁在施然进门后落了锁。 有气他就要撒气。 第3章 施然一回家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那种活生生的家的气息立马冲淡了他身上的酒味。他想象着裴皓洁是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准备好这么多菜,又是怎么给他打电话都联系不上,最后才一气之下去公司接回了满身酒气的自己——光是想到这儿,他就理亏了。 施然于心有愧,所以即使满肚子啤酒想上厕所,但当裴皓洁对他粲然一笑说先吃饭吧,他就跟被施了魔法乖乖坐在桌前。 裴皓洁还体贴地为他摆放好餐筷。 裴皓洁的手艺没得说,为了照顾上班早出晚归的施然,这些年他钻研出很多拿手菜。施然本来就饿,为了照顾裴皓洁的情绪,他吃得特别投入,再享受没有了。裴皓洁给他舀了两大碗汤,他也全喝完。 等到终于酒足饭饱憋不住要上厕所时,裴皓洁终于动了。刚刚他一直盯着施然,直到把人喂饱才动手,长臂一伸,不由分说地将他整个人扛到了卧室。施然倒挂在他肩膀上,一肚子水又电又晃荡,想吐也吐不出,就这么表情很痛苦地被甩到床上。 裴皓洁没给他吐的机会,拦住了人直接推到床头。 因为是撒气,气氛与温柔的缠绵无关。施然感觉自己就像鲇板上的肉,任他搓圆捏扁,各种形状。 及至某个临界点,他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裴皓洁早知道他要往厕所跑,掐着他的大腿根,直把人给x老实了,哭着推着要从他身上下来。裴皓洁捏着施然的脸,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开始啃咬他的嘴唇。 最后的结果不用说,施然没去成卫生间,直接在床上被做到尿出来。床单和地板一片狼藉,根本就每眼看。他自己臊得没脸见人,裴皓洁还能淡定自若地把他裹起来塞到客房去。 施然玩儿不了这个,裴皓洁很清楚这一点。 惩罚就是惩罚,算不上什么情趣。 第二天一早,施然腰酸背痛地起床,准备跑去跟裴皓洁算账。他推门一看,碗刷了,床单洗了,地板也擦净了,裴皓洁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坐在窗台上捣鼓游戏机。施然走一步他笑一下,等到了跟前他说,锅里有茶叶蛋和青菜粥,自己盛。 看着眼前人畜无害的脸,施然刚起床的那点气焰熄灭了火苗。 忽然一瞥,施然看到他手里摆弄的游戏机,才想起昨天应该是裴皓洁“跳槽”后的第一天。 他几乎立马就明白,为什么昨天裴皓洁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又为什么气成那样。 施然太忙了,忙到裴皓洁即使知道他是为了两个人也依旧不甘心。他想让施然陪着他,多分一些心给他。强烈而无法发泄的占有欲偶尔会把他逼得不冷静。拼命挣钱,试图减掉施然身上的压力……用最快的速度能解放施然的时间,这样他就能真正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天的提议,裴皓洁并非毫无私心。他想占有施然更多的时间。 施然对他说,让他有烦心事儿不要憋着,要告诉他。 坦诚如果能那么轻易做到就好了。裴皓洁心想。 他当然愿意和施然分享一切,前提必须是好的一切。 裴皓洁只想报喜不想报忧。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不想施然离得更远。 有时候裴皓洁想不通,为什么施然无法再多分一些心力给他。爱一个人,这些该是自发行为。他上了心,就期望施然也上心,久而久之把自己改造得更拧巴了。施然不问,他就不说。心里却又开始倒计时,看他什么时候能察觉。 针对裴皓洁那场往上跳槽的骂战,也许在施然眼里只是一场普通的网络风波,可对于靠线上运营为生的裴皓洁,是挺大的一个坎儿。 昨天那是他去新平台的第一天,可以说至关重要。可施然不但忘得干净,还在外面喝酒喝成那样。 “你昨天直播了?”施然抢过他手里的游戏机,反复来回摆弄,“感觉怎么样?这两天我经常去你微博看,好像现在消停了。” “消停不消停的,就那样儿吧。”裴皓洁无所谓道。 施然被他堵了一下,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 “要有人骂你,我就帮你骂回。”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 他这副模样是有些可爱的,但裴皓洁笑笑没搭腔。 “你还真天天去微博看呢?” “是啊!” 裴皓洁沉默了一下:“我昨天跳槽后第一次直播。” “啊。反响怎么样啊?你一直都很受欢迎的。” 裴皓洁瞥了他一眼:“以前的直播,你虽然不算趟趟都赶上看,但还是挺关心的。现在……你账号注册了吗?” 可能是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压抑太久的结果,有些埋怨不用明说意味都很明显。 施然果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竟然叹气一声说:“皓儿,我真的很累。上个月加班到我每次回到家站着都能睡着……我不是刻意忽略你,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知道,我知道。”裴皓洁表情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跳开了话题。 施然也较真了:“你别这样。” “我什么样啊?”裴皓洁本来被压下去的话被施然疲倦的口吻激出来了,“我工作也很辛苦,但你的饮食起居我样样照顾得仔细认真。因为那是你。我愿意,我乐意,我不会觉得这是负担。” “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负担,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有别的意思。”裴皓洁又转了回去,“就是有时候觉得挺没劲的。”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秒钟,施然就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没劲,是吗?你是要跟我清算谁付出得更多?” “我从来没跟你清算过这个,施然,从来没有。你倒是问问自己计较的是什么?我对你怎么样从来都是自发的,可你总觉得是筹码。到底是谁非要把咱们俩放在天平上比对?” “我也没有说是当做筹码的意思……你一定要扯这个吗?”施然有点生气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裴皓洁扔了脖子上的耳机站起来,他比施然高半个头,对峙起来更有压迫性,“你没有刻意忽略我,可你的确是忽略了,你觉得是你工作辛苦所以照顾不到我,没关系,我照顾你就行了,我自得其乐。可有些东西是自发的……你连做爱都他妈能睡着!” 施然简直要气炸了:“裴皓洁你犯什么病?你自己臆想症别他妈赖到我身上!我是精力不够用,是没有时间,是他妈的累到做爱都能睡着!但那就证明我不在乎你,忽略你?” 裴皓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我不想大早上跟你吵这个,你等会儿要上班,要没时间吃饭了。” “我从来没想跟你吵这个!”施然反手关上了门,出去了。 施然走后很久,裴皓洁都一个人在房间里冷静,对着电脑屏幕的待机画面发呆。听到关门声后裴皓洁走到厨房,低头看着锅里没动的早餐,把青菜粥倒进了厕所里,茶叶蛋掰碎喂了楼下的野狗野猫。 地铁站附近在修建,塑料布圈起的工地前有几辆摩托飞驰而过,施然吃了一口尘沙,喉咙干涩地赶到公司。 白天他一直在刷裴皓洁的微博,想不通两人哪里出了问题。 有些改变这一两年里潜移默化地发生着。 仔细思考,时间线上有很多节点可以追溯。也许从施然开始频繁加班开始,也许从裴皓洁日复一日在家孤单枯燥的生活开始,两人的情绪泾渭分明地出现一道沟壑,风吹雨打被沙土填满,成为灰色的隔离带。 他们还像以前亲密,只是不再那么互相理解了。 直到下班施然才收到裴皓洁的微信,说他晚上不在家吃,去外面吃。 施然叹了口气,捧着手机在工位上发呆。 裴皓洁不在家吃,索性他也在外面跟同事解决了晚饭。 八点多到家,施然在开门前就看到缝隙中暖黄色的灯,知道裴皓洁已经回来了。他没在客厅,一如既往地在书房游戏桌前,听到关门的声音,稀松平常地问了句回来了? 施然顺坡下台阶:“晚上吃的什么?” “麻辣烫。”裴皓洁的声音混杂在游戏的背景音乐里,“冰箱里有橙子,切好的。” 见他没有想要聊聊的意思,施然也不自讨没趣。他洗过手拉开冰箱门,取出冰镇的橙子,路过厨房时看到了扔在垃圾桶里的麻辣烫外卖盒—— 施然敲了敲游戏房的门:“你今晚没出去?垃圾桶里有外卖盒。” “哦,那个估计是中午的。” 中午晚上能连着吃两次麻辣烫啊?那晚上出去又是跟谁约好的?这附近他们没什么朋友。施然有挺多想问的,但总被裴皓洁三两句就结束了话题。 施然觉得挺没劲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独自啃完了整盘橙子,洗了碗,洗了衣服,又洗了自己,不到十点钟就趴上床,迷迷瞪瞪睡着了。 隐约黑暗中好像有个轮廓,又不特别明显,淡黄色的夜灯给影子裹了层毛边儿。 施然迷迷瞪瞪中听到裴皓洁的声音:“咱们以前说好的,如果吵架了,今日事今日毕,不能把情绪带到明天去。” 施然困顿地睁眼,凝望他的黑色的侧脸:“我睡着了?” “嗯,已经一点了,睡吧。”裴皓洁给他盖好被子,“白天不该吼你,对不起。” 施然的喉头有些干涩,像有根反复吞咽也无法咽下的鱼刺。裴皓洁的道歉很真诚,没有任何不服气,不甘心。生疏而意兴阑珊。 接下来的两天里,施然确认了这种不经意流露的排外感不是自己的错觉。裴皓洁会攥着手机和别人聊个不停,在电脑桌前,在睡前的被窝里,他飞快且不带停顿地打字。有几次施然窥屏,看他发的都是大段大段的内容。仔细想想,裴皓洁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发超过三行的信息内容了。 ……裴皓洁难道没有烦恼吗?当然不是。 只是诉说的对象不是他而已。 跳槽的骂战,他跟谁诉苦?跟谁讨论对策?他是否也情绪失控过,破口大骂过,伤心纳闷过? 第4章 有天下午施然提前完成工作,三点半就到家,碰到裴皓洁正戴着耳机做测评。他没有发现施然,施然就倚着门框观察他。 游戏博主的工作确实不如想当然的轻松。一个经典游戏通关三遍再做分析,笔记本放在手边随时记录要点和灵感,还要忙着录屏,要准备好呈现内容,最后给到网络团队中进行剪辑。每一个环节既是连贯也是同时进行的。 施然靠在门口望着他打了半小时游戏,一言不发去了菜市场,挑了条新鲜的活鱼。他脱下西装套上围裙,费尽心思,终于在六点前做出一桌饭菜。 在厨艺这件事上,施然大不如裴皓洁。家里大部分是裴皓洁在做饭,他不是掌勺人,手艺生疏,泼油时被烫了好几下。等裴皓洁终于闻到饭菜香气惊异地走出来,正好看到施然站在灶前翻炒。他被油烟熏呛的脸无情又生动,既全神贯注也好像漫不经心。 施然做了三菜一汤,炒菜的技术有限,最用心的是那锅汤,奶白的鱼汤中泡着脆口的竹笙,香气扑鼻。 平时裴皓洁油嘴滑舌,但今天什么都没说,直接用行动支持了施然——吃了三碗打白米饭和两碗汤,撂下筷子时撑得站都站不起来。 两人下楼散了圈步,回来后一起站在洗碗池前洗碗。 窗外的天空铺满金色的火烧云。他们的脸都被照成艳丽的橘红色,僵硬的肩膀线条也都软了下来。 “皓儿,咱们聊聊。”施然慢吞吞地擦着盘子。 “嗯?” 施然看着哗啦啦的水流,小声说,“咱们家就两个人,你能不能不孤立我。”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头去,他不擅长说这些示弱的话,臊得慌。裴皓洁的目光追着他的眼睛,看他被光照染红的瞳仁,忍住身后揉他头安抚的冲动。 “你有很多心事,现在不愿意跟我说。”施然说。 “是以前年纪小,什么鸡毛蒜皮的都爱说。”裴皓洁继续低头洗碗。 恋爱就是这样一件事,你看到一株花,一棵树,一只长得奇怪的狗,也会立刻和对方分享。既小心翼翼也莽莽撞撞,恨不得霸占对方的所有情绪。 对一个人好、和他过日子又不同。得学会懂事,变得成熟,为了与对方磨合而抛弃鸡毛蒜皮的心事。害怕着伤害对方或消磨自己,情绪被更深地埋起来。 施然有些呆,他搓着洗碗的海绵,看雪白的泡沫从指间流出。 “其实你可以……” 可以再信任我一点。 裴皓洁轻轻揭过话题:“现在的工作,你喜欢吗?” “我觉得挺充实的。” “我之前说的话,你再好好考虑。”裴皓洁仔细用干毛巾擦每一张洗好的盘子,“我现在的收益状态很好,也有更好的平台和团队,业务一直在往上走。如果你不喜欢,我不想你把忙碌和疲惫当一种常态,甚至习惯这样的生活。” 施然停下手,哗啦啦的水流冲洗着他的手背:“你是认真的?” 落日的速度太快了,窗外的光线几乎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天空渐渐恢复苍青色的原貌。暖色的滤镜在厨房里消失,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被打回原样。 “你觉得我孤立你。”裴皓洁碰了碰施然冰凉的手背,“其实我总觉得被冷落的那个是我。” 施然开始尽量早出早归。能推掉的被加班的活儿他都尽量被推掉,买菜回来,学着更多下厨的技巧。他偶尔和裴皓洁一起打游戏,周末一起出去看电影。就这样平静的一周过去,中秋节到了。 马路上的电子屏幕都是月饼的宣传广告,各类产品开始促销,施然的工作也再次忙碌起来。裴皓洁换了平台之后线上的业务更多,虽然在家工作,但忙起来也焦头烂额。节假日尤其忙。中秋中各种游戏的活动和新产品发布他不再一个人做,现在也有自己的团队帮忙出谋划策。 在中秋的前一天晚上,施然接到了铁头的电话。 “梨青儿上次跟你说那个,你有什么想法没?”铁头一开口就单刀直入,“怎么样,明天要是有空出来一起吃个饭,过个节?” “家里有人呢,要不下次我请你?”施然说。 “弟妹啊?那刚好带出来见见啊!” 别说说这话就是客套,铁头就不是。施然有些犹豫。铁头的确是他什么都愿意分享的哥们,但对好哥们出柜仍需要勇气。 他自己摸不准主意,临睡前就试探地跟裴皓洁提了一下。没想到裴皓洁立马答应了。 “去啊,干嘛不去?”裴皓洁半靠在床头发微博,“他不是想找你做事吗?你要是真感兴趣就带上我,刚好我也听听。” “他只是一个提议,没谱的事儿呢!” “那你有没有兴趣?”裴皓洁发完微博就把手机扔到床上。 “有一点点……” “那就去,一起去。” 中秋当晚,两人出门赴会。 铁头定的餐厅,杭州菜,地理位置特别好,小包间,推开窗东望能看到南湖公园,再适合赏月不过。服务员领着施然往包间走时,心里就紧张起来,手心有些汗,凉丝丝的。穿过冗长又古香古色的长廊,服务员在包厢门口站定敲了敲就离开了。 施然深吸一口气,裴皓洁漫不经心地牵住他的手,就这样推开门。 铁头坐在主位上,正对门,他和梨青儿拿着菜单正商量,抬头一下就看到了施然……以及他身后的帅哥。铁头愣了一下,忙起身跟梨青儿一起招呼两人坐。施然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侧身亮出身后的裴皓洁。 “这是铁头,我高中最好的哥们儿,到大学也一直在一起玩儿。”他又转身看了看身后,“裴皓洁。” 有时候简短的名字介绍就能说明了关系。 梨青儿还是那样,笑盈盈地看着他,问他们路上顺利不顺利。铁头满脸热情带笑,看不出什么。 等到四个人都坐下,服务员给他们都倒上茶,铁头问裴皓洁是哪里人,他才恰合时宜地热络搭话。 施然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地上。 铁头是个特别会聊天的,裴皓洁今天也特别会说话。两人一来一去,餐桌上始终没冷场过。 菜是上号的苏杭菜,梨青儿一直张罗着推荐和介绍,裴皓洁也拿出他们带来的两瓶冰酒,四个人推开窗,分了酒等月亮。 “你跟小裴在一起多久啦?”铁头冷不丁冒出一句。施然没反应过来,裴皓洁已经看过去了,“快五年了。我们俩认识的时候我大学都没毕业。” “我跟施然也快五年没一起吃饭了。以前我在北边儿工作,现在都一个城市,以后见面就方便了!”他这话听上去平平无奇,但一说出口施然就知道,这代表着他接受了两人的关系。 他鼻头一酸,低下头掩埋情绪。 “是啊,过得真快。”梨青儿在旁边笑说,“以前刚毕业那会儿我真拼,加班到凌晨三点,哪想过有一天要开个茶艺、花艺室。” “哎,说说,你给说说。”铁头拍了拍梨青儿。 梨青儿笑笑,开始讲她最初的构思。 他们想在城东开这间沙龙,里面主要是茶艺和花艺相关。在那里办事、谈话或交心都很合适,是一个比较安静内敛的社交场所。选址就在CBD附近的独立商户,前门连通主街道,后面就是绿化带。租约合同都已经签下,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要你来做这个东风,你愿意不?”铁头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我们很有诚意的。” “受宠若惊。”施然转头看了看裴皓洁,后者很有默契地接了话,“瞧这心动了已经,他就喜欢这些!这样,我们俩回去再聊聊这个。” 铁头点了点头:“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不过梨青儿做这个好,她的社交圈都在那一带。你要是常来坐坐也行,咱们几个多聚聚,小裴也来啊。” 这话就是给了活口,点到为止,不再更进一步。选中秋这个节日出来聚,主要还是情分在,接下来的聊天都是许久为主。 铁头性格莽得很,施然带的冰酒甜而不腻,几杯下肚他就开始抖以前高中的料。裴皓洁听得饶有兴趣,反而比刚才兴奋得多。 这顿饭吃得尽兴,一直到月亮升到高空四个人才散伙。 铁头和梨青儿没开车,打出租走的。裴皓洁跟施然就坐在路牙边上等代驾,两人分食一支烟,仰头望着夜空蛰伏在云里的月亮。 这个中秋难得的惬意。 中秋过后的第一周,裴皓洁没想到他收到一份“大礼”。 离跳槽后的骂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网上那位死忠粉也早已不再吭声,裴皓洁根本没想到对方还有动作。 这天下午六点钟,施然还没到家,裴皓洁在快递点取了快递。他通常快递都是拿回家拆,那天也不例外。 六点半左右,施然难得提早回到家。正准备掏钥匙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裴皓洁带着口罩,有些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施然。 “你要出门?怎么还戴个口罩啊?”施然奇怪地打量他手里的黑色垃圾袋,还有一只快递盒,“什么味儿啊?有吃得坏了?” “啊,秋老虎天气热吧。”裴皓洁很平静地错身,不动声色地把快递盒往身后挡了挡,“我下去丢一下。” “还有快递盒?什么东西啊?”施然进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好奇地打量。 “没,就前两天的东西,忘记扔盒子了。” 如果使然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裴皓洁坚硬的肩膀和脖颈。一切都太稀松平常了,施然没有多注意。直到电梯落到一层,裴皓洁才深呼一口气走出门。 他穿过绿荫石子路,走到楼侧的垃圾站,秋日毒辣的日光很晒人,裴皓洁却遍体寒气。 打开黑色垃圾袋,一股作呕的腐臭味涌出来,里面是只被开膛破肚的死猫。纵使看第二遍,已经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差点干呕出来。 裴皓洁没有扔掉那只带血的快递盒。 他拎着快递盒去了门口的派出所。 裴皓洁是半小时后回来的,施然正弯腰看冰箱里的东西,皱着鼻子一嗅一嗅的。 “找什么呢?”裴皓洁问。 “回来了?倒垃圾怎么去了这么久?” “顺便买了点饮料回来!”裴皓洁提了提手里的袋子,那是他刚才专门去商店里买的。 “我总感觉家里一股味儿!”施然皱着鼻子嗅嗅,“好像也不是冰箱里的,游戏房也没有。你到底吃了什么啊?螺蛳粉配臭豆腐配榴莲吗?” 裴皓洁笑得很勉强,施然又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可能就外面太热了。” 施然本来想做点菜,发现冰箱里的食材没有他会做的,裴皓洁难得提议一起下楼吃。吃的是大盘鸡拌面,以前裴皓洁最喜欢这个,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他胃口缺缺。施然问他怎么了,他还只是说今天太热。 同一个理由用了三遍就不再好用。 晚上裴皓洁洗澡时,施然捡了他的脏衣服也要洗。裴皓洁刚擦完头发出来,看到施然在门口抓着他的衣服嗅,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衣服上怎么也有股臭味儿啊?”施然皱着眉,“果然是吃了螺蛳粉吧?” “你今天对气味格外敏感啊!”裴皓洁夺过衣服扔到沙发上,又把施然抵到桌子边。刚洗完澡的沐浴香气立马铺天盖地地包裹了他,“那猜猜今天的新沐浴露是什么味道?” 施然果然被心猿意马地转移了注意力,闭着眼吸了吸气问,苹果味儿? 裴皓洁没有回答,低头给他一个缠绵的吻。 第二天,那件衣服就被他扔了。 第5章 施然感觉裴皓洁有点不对劲。臭味他再没有闻到过,但那天晚上裴皓洁身上某种阴郁的气味却持续了好几天。 他下班回到家,发现裴皓洁兴致不怎么高,饭桌上聊聊天也很心不在焉。吃过饭收完碗筷,施然洗了一盘葡萄坐在他对面,挑挑拣拣的。裴皓洁喜欢吃这个,但不喜欢带皮的,所以每次他都会帮他把皮剥掉。 施然剥得手指上都是湿淋淋的汁液,一颗颗碧绿色的葡萄瓤被他扔在白瓷盘里。 “吃啊?给你剥的。”施然见他没动作,说道。 裴皓洁干坐在对面,还是没动手:“咱们要不要考虑搬个家?” 施然莫名其妙:“好好的搬家干嘛?” “房子旧了嘛!现在咱们家有钱了,可以找个条件好点儿的!” “我觉得还行,家里也不小,而且离公司近。”施然剥葡萄剥得很娴熟,一掐一挤就是一颗。 “再找个条件好的不远的也行啊。”裴皓洁一把抓起几颗葡萄就往嘴里塞,咀嚼的方式很机械化,“而且你不是说跟你哥们儿搞那个吗?咱们可以往城东搬。” 施然更纳闷了:“我没说就跟他一起做了。我还没想好。” 裴皓洁舔了舔嘴唇:“以后有这种可能嘛,我是说。咱们可以在网上看看,我挑,你选。” “我暂时不想搬。最近太忙了,没空考虑搬家,而且咱们家东西这么多,搬起来多累啊?万一再找个离公司远的,上下班更有负担了不就?”一串葡萄已经被他扯秃了。 “那以后我送你上下班行不行?”裴皓洁深吸口气。 施然剥皮的手停下了:“为什么啊?这突然的。” “没怎么,就是想搬家,找个更好点儿条件的房子。” 裴皓洁最近收入颇丰,这个施然是知道的。施然想,大概裴皓洁最近比较顺,所以心急了。 “再等等吧!”葡萄汁流到手腕了,他起身抽纸去擦,“咱们现在顺风顺水才几天,不用那么急。” “我不只是因为这个。”裴皓洁说。 已经三天了。他收到那样的快递已经三天了。快递里面大多是动物的尸体,或虫子。 派出所和公安局他不知道跑了几次,连直播都推了两天,可惜一无进展。他也在网上联系了那位死忠粉,但对方没有回复他,他的私信石沉大海。小区物业也找过,他们配合地提供了监控,始终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进出小区。快递被放在快递存放点,而那边没有录像,无法查证。公寓楼有密码锁,对方没有直接送到他们门前。可他知道他们的门牌号,也知道他的手机号。 裴皓洁不敢去想对方还知道什么。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知道施然胆子小,会害怕。 他想在事情发酵起来之前解决。 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人,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搬家。 “到底是怎么了啊?”施然还在问他。 裴皓洁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情有些烦躁:“就是住腻了!” 施然愣了一下,插科打诨道:“咱们这还没发财呢,心急啦?” 裴皓洁感觉鼻腔里都塞满了血腥气。昨晚他还做了噩梦,梦里那只开膛剖肚的兔子变成了施然,浑身是血地躺在一只巨大的包裹里。他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 “那个真不是问题。咱们换个房子,再买辆车,以后你上下班都方便!”裴皓洁耐心告罄,口吻变得急躁。 施然没说话,垂下眼皮一颗颗吃葡萄,房间里只有他吞嚼的声音。 “还不行吗?” “真大方。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啊?”施然又抽了两张纸,慢条斯理把手纸一根根擦干净,“咱们家不是没车。你平时也不用,为什么我上下班不开?是觉得没必要!你现在这么说,好像多屈就了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裴皓洁捏着鼻梁,有点懊恼,“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既然你这么抗拒,我不提了。” 施然把纸巾团团扔了,笑了:“又来了。” 每次施然这么笑,裴皓洁都很痛恨,好像被当做个任性的,无理取闹的对象。胸口沉甸甸地被气流堵住,他有许多刻薄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盘葡萄皮上。 最终他没说出一个字,起身径直回到游戏房,掩上了门。 施然怔怔地看着被拔秃了的葡萄枝,就那么坐了好半天。 第二天一早,裴皓洁做了鸡蛋火腿夹的三明治,用保鲜膜包上,拿了瓶加热过的维生豆奶一起装进个条纹小兜里。等施然洗漱好,他把小兜塞到施然怀里说,走吧,我送你上班。 施然没有拒绝。裴皓洁偶尔会犯别扭,他只当这又是某种隐晦的示歉方式。 他没想到那天下班裴皓洁也来接他,而且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施然问。 裴皓洁犹豫着没开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 他们闹不愉快的第二天他就找了律师拟了一封正式的律师函发给以前的直播平台——他的死忠粉曾经在那儿工作。果然,第四天快递没有再来,接下来的两天也是。不管快递是谁送的,裴皓洁猜测他本身就只是想恶心自己,恐怕没有更多了。 心理负担减轻,他也不掉以轻心。照样接送施然上下班的同时,裴皓洁也在梳理自己的情绪。 他自己有自己对人好的方式,他坚定不移。坦白……不是他的方式,但或许可以改善两人关系。 他想学着克制自己,做一些能改善的尝试。 “回到家晚点儿说吧!”他说。 可惜他们没能顺利到家。 离家只剩下两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施然突然接到了铁头的电话。 梨青儿的父亲在出门买菜时忽然突发心脏病,昏倒在菜市场,现在正在第三医院急救室里抢救。 “我人在外地办公,刚接到消息已经在往回赶!你——” “我马上去!”施然二话没说。 通话连接着车载音响,挂断的一瞬间裴皓洁在路口调头,直奔第三医院而去。 隔着医院长廊,施然就看到梨青儿惨白又平静地脸。她身边有两个朋友,一直说些安慰的话,梨青儿也一言不发。施然后来觉得,梨青儿可能已经隐约有了某种预感。 抢救室的灯亮了三小时。三小时后后医生推门出来,摘下口罩,宣布死亡。 梨青儿身边两个朋友顿时捂住嘴红了眼眶,连施然脑子里也是‘嗡’的一声,唯独梨青儿的反应非常平静……平静到反常。 她机械化地签了医院要求配合签的一切东西,然后趁他们四个人没注意,自己消失了。梨青儿的两个朋友,包括裴皓洁都吓坏了,四个人分头下楼找人。消息没人回,手机打不通,施然最后在住院部的花坛前找到了梨青儿。 她坐在枝叶茂盛的灌木丛里,看着空气里的某一点发呆。 “有烟吗?”她知道施然来了。 “梨青儿!” “有吗?”她又轻声问。 施然沉默了两秒钟,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来递给她。梨青儿有些生疏地叼着烟,吞云吐雾,视线依旧穿过面前的施然,落在某个不具体的点上。 施然站在她面前,寸步不敢离,逐一给所有人打电话报平安。 最后一通电话是给铁头打的。他告诉他梨青儿的父亲没能抢救回来。 那天晚上星星几乎没有,蚊虫却泛滥成灾,铁头在梨青儿差点把一包烟抽空之前赶到医院。 施然看见冷静了好几个小时的梨青儿在那一刻扑到爱人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长发掩盖不住她崩溃的脸。 铁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却一直抱着她,亲吻她。 施然忽然理解了什么叫眼睁睁。 施然在翌日傍晚接到了铁头的电话,对面已经醉了,说话都囫囵不清。问怎么回事,他也只知道一个劲叫他出来,要他陪他喝酒。 电话接的挺突然的,裴皓洁正在厨房炒菜。施然跟他说了,他没太多反应:“吃完饭再去吧?” “不用了,你给我留点儿菜吧,铁头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好赖吃两口。”裴皓洁把锅里的菜拨到盘子里,“吃完了我送你去!” 铁头又来了电话,他在那边跟催命似的,也不说话,就是哭,八成自己已经喝得不行了才给施然打的电话。 “不用了,给我留菜吧!”施然不再犹豫,风火追赶一样往外赶。 “昨天晚上,我说回家有话要跟你说。”裴皓洁攥着锅铲追到门口,“你吃两口饭,我有话说!” “现在吗?”施然低头看了看时间,哄似的说,“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好好跟你聊,成吗?” “行吧。”裴皓洁看了他一会儿说,“晚上完了打电话,我接你。” “知道了。”施然关上了门。 裴皓洁一个人就着饭菜吃了两口,电视上放着今日新闻,他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食不下咽。明明胃里很空,但怎么都塞不下,最后大半盘饭菜都倒进了碎骨机里。 晚上十一点钟,他接到施然电话。他的言辞很含糊,只说梨青儿回娘家去了,不让铁头跟着。他不放心铁头一个人,把他送回家,今晚可能要看着他。 “我去接你。”裴皓洁不容置疑地说,“你们在哪儿?给我个地址,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乱跑。” 那天晚上施然喝的酒也不少。他没有酗酒的习惯,很久没喝得这么凶,几乎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 裴皓洁感到地方时,两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一盏路灯底下,互相大笑着说自己在行为表演。 裴皓洁有一瞬间想到那种泥塘里打滚儿的狗子。 施然很少疯成这样,以前两人蹦迪的时候他见过,两人一起撒泼卖疯,在深夜没车的马路上接吻……那是多久以前了? 所谓的‘坦白’到底没说出口。 凌晨一点回到家,施然醉醺醺地睡了过去,裴皓洁给他拿热毛巾擦了脸和脖子,在灯光下亲吻他的眼睛。施然睡着的样子无忧无虑,有些稚气,不像个三十岁朝九晚五的男人。 算了吧,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6章 施然攥着手机,靠在暖气片旁边发呆。 昨天晚上喝酒,没喝醉前的话他的记得清楚……铁头工作上得停歇几天,但梨青儿的沙龙地方都准备好了。眼看着开始装修,现在只能先搁置着。装修公司那边老打电话来催,焦头烂额的。 他慢慢从暖气片旁边爬起来,粗糙的涂漆摩擦着皮肤,他拖沓着脚步走向游戏房。 裴皓洁正坐在电脑桌前过视频,键盘垫上放着一盘果脯,鼠标咔哒点来点去的,游戏视频里传出他活力又有生趣的声音,电脑桌前他却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施然忽然有点儿心疼他,到嘴边的话更犹豫了。 “怎么了?”裴皓洁才发现门口的施然,他暂停视频。 “昨晚上……” “他没事儿了吧?你哥们儿。”裴皓洁无目的地点着鼠标。 “嗯,今天酒醒了,刚跟我通过电话。”施然走近他靠坐在游戏桌上,轻声问,“昨天晚上你要跟我说什么?” 点鼠标的手停顿了:“噢,没什么,就是过两天我可能要出个差,去长沙,嗯……两三天左右吧?” “什么事儿呀?”施然问。裴皓洁的工作他知道,很少有往外跑的需求,就算是和游戏公司合作,多数情况也是对方把东西寄来。 “还是一些合作上的东西。那边想面谈,面谈更有诚意。”裴皓洁含糊其辞。 “几号几点的飞机?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不用,那会儿你上班呢!”裴皓洁说。 “那到时候我帮你收拾行李。”施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铁头不是他老丈人过世了吗?梨青儿现在状态也不好,他们上次说那个沙龙,好像装修挺急的,我想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没有。” 裴皓洁目光落在电脑屏幕的视频上,进度条被他拖来拖去的:“行啊,好事儿啊!正好你去也了解一下情况。你什么时候去?” “我这两天跟铁头商量下。”施然低声道。 “去的话就都开我的车吧。”裴皓洁扔掉鼠标看向施然,“最近咱们楼有人被偷了你知道不?早点回家,尽量在外面吃饭,回来记得锁门,我去长沙会给你打电话,记得接!” 三天后,玄关处摊开一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旅行箱,施然在门口抱了裴皓洁一下:“我去上班了。你到机场给我个信息。” “行!”裴皓洁抿了抿唇,“记得我说的话。” “知道了!”施然笑。 裴皓洁从门口确认了施然开车离开后,蹲坐在旅行箱旁边打了个电话。 “是我,找人查到地方了,在长沙。我跟那边公安联系过,今天亲自过去一趟,把事儿了结了。” 话筒那边回了句什么,他抬手看了看表。 “中午的飞机,等会儿就出发。这两天麻烦你帮我照看他一下了,实在放心不下……嗯,嗯,对我有他实时定位,上下班时间我告诉你,你路上跟一下就行……对,就两三天……谢了啊哥们儿,回来请你吃好的。” 裴皓洁走后的第二天,施然就去沙龙帮铁头看装修去了。他周内要上班,就只能下班去验收工作,检查效果,周末则一大早就跑去了。 每天裴皓洁都会在他上班前打一个电话,下班后一个电话,晚上到家后一个电话,跟打卡似的。 施然不知道内情,只笑他说他粘人。 最后一天接到电话时,裴皓洁在对面听起来心情不错:“事情都办完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来接我啊!” “行,不过我不能陪你吃饭了就,沙龙那边还要照看。” 挂了电话没多久,施然又接到了铁头的电话。这两天安排老丈人的事后,他忙得脚不沾地,施然的帮忙宛如雪中送炭,他很承这个情。 “金川公司知道不?本来今晚他们的产品经理约吃饭,好几个游戏圈的。我这情况你知道,肯定去不了。我想着小裴不是做游戏内容方面的吗?我给你们牵个线,你们可以去聊聊。” 金山,施然当然知道,他在生活里和裴皓洁的直播里听过太多次,算是内地3A游戏最多的团队。几年前VR游戏刚进入公众视野时,金川就迅速开发了一系列黑科技开发现实增感,其中包括最好的全息技术和脑电波植入技术。裴皓洁游戏间的书架上还有金川全套的游戏收藏,完完全全是他们团队的粉丝。 那家伙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恨不得现在飞回来吧?施然心想。 果然,再打电话过去告诉裴皓洁这个消息时他立马按捺不住,甚至刷了半天退价机票。 “然然,你一定替我去一下!”裴皓洁的声音有种压抑的兴奋。 “可是游戏的事儿我也不懂啊?” “比大部分人懂就行了。”裴皓洁又说,“聊不顺你就先撤,别忘了替我要个签名。” 施然大笑:“太夸张了吧你?这个我还是能干的,交给我!” 就这样,施然检验完装修成果后飞快地回家冲澡换衣服,体体面面地去赴约了饭局。 地方选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里硕大的水晶灯让施然总担心会像电影里那样砸下来。跟前台询问地址时他还调侃了两句,结果西装革履的服务人员面无表地说,对不起先生,虽然现在都是全息时代了,但我们比较old school。施然在心里干笑了两声,一身鸡皮疙瘩,不仅怀疑起来这个饭局是否真的能聊得来。 很大程度可能就像裴皓洁说的那样,聊不顺。他想。没关系,大不了真就要个签名就跑。 然而没想到的是,饭局的顺利超过他的预期。那天统共来了十几个人,分两桌的包间,上菜前的半小时大家都在喝酒。没有想象中的满座衣冠,反而都穿得挺随意,人也很随意。 到落座时满桌只剩下施然旁边一个空座位,他也没在意,直到有人推开门说抱歉来晚了,施然才注意到有人喊他林总。 林总就是金川的那位产品总监。 林总坐在了他旁边唯一的空位上。 裴皓洁是第二天早上十点落地的飞机,施然九点半就到候机场了。等裴皓洁一上车,他就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卡纸递过去。 “没有签名,但他们内部印发的概念图明信片你要不要?” 裴皓洁愣了一下,按捺着情绪把薄薄的卡片翻来翻去:“你真要到了?” “咱们家小领导布置的任务,哪儿敢不从啊?”施然边打方向盘边笑着看他一眼,“告诉你个更炸的,昨天跟林总——就是他们那产品经理聊起你,他说看过你的视频。你之前是不做过一个《绝境》的吐槽视频,上两万转那个?” “我操。”裴皓洁摸了一下卡片上金川二字印刷字体,背面就是绝境的宣传图,“早知道昨晚我跑也徒步跑回来!” 施然笑得东倒西歪的,车都开不直了:“别愁了,我跟林总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之后总有机会的!对了,你在长沙办的事情怎么样?顺利吗?” “挺顺利的。就跟以前一样,对台词那种音频,宣传方面的。”裴皓洁模糊地一带而过。 他这没办法跟施然说,因为他压根就不是去办正事的。 在给之前的平台公司寄了律师函之后,他亲自去了一趟公司。对方的配合下他终于得以和死忠粉见面,当场对质。裴皓洁跟他独处了二十分钟左右,从会议室出来时死忠粉的脸色很不好。没有人知道两人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只知道死忠粉最终签了裴皓洁的一份协议书,事情在他这就算彻底了结了。 虚惊一场,平白担忧。不过事情既然已经了结,也就没有告诉施然、让他徒增烦恼的必要。 施然帮忙盯着沙龙的装修已经快两周了。 其实最开始的一周过去,梨青儿和铁头已经能抽身来接管,眼见着半落的工程,施然也不想半途而废。他挺期待最后建成的样子,所以依旧两三天往沙龙跑一次来看装修。 梨青儿人瘦了,有点憔悴,但状态已经比之前好很多。铁头除了黑眼圈严重外,还是以前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天气降温也就在这两天,落叶疯了似地往下掉,铺满整个人行道。每次施然呵着白气跑过来,铁头都会在天桥对面给他买杯热可可,然后三人一起踩着满地的枯树叶,喝热饮,抽烟,聊天。 铁头悄悄对梨青儿说,你看他那热乎劲儿,现在绝对是上心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喜欢这个,就和我们一起做吧,全当玩儿了,还能赚钱,多好?施然就骂铁头血坑。 公司上的业务告一段落,梨青儿和铁头也回来盯沙龙,施然就不再那么忙。 晚上他回到家,餐桌上放着热腾的饭菜,白瓷盘倒扣在上面捂热气,裴皓洁在游戏房里录视频。 他洗过澡,刷了会儿手机觉得没意思,就窝在沙发上调综艺。他看到个特别好笑的,小跑去叫裴皓洁,但裴皓洁隔着电脑冲他比手势,要他噤声。 施然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是笑又是感动的,等到广告期间反应过来,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最近两年,两人因为工作交错的时间越来越少,能分享的东西也很有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能进行最浅显的交流和分享,每天都在问对方累不累,吃了没,几乎只有在看综艺时才会一起哈哈大笑。 裴皓洁平时也是这样吗?是不是也经常一个人看着综艺笑起来,想要分享又发现家里没有人。 屏幕上喧闹夸张的综艺忽然就没那么好笑了。 施然抱着膝盖,索然无味地看完剩下的内容,直到游戏房的门打开,裴皓洁反手勾着脖子走出来,转动僵硬的颈部。 “你刚刚找我?” 施然黝黑的瞳仁看向他:“想做吗?” 裴皓洁的手放下来了。 “来做吧。”施然膝行到沙发边缘抱住他,“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各位能不能看出一点点皓儿的变化 第7章 裴皓洁什么都没说,他拉开施然环抱他的手臂,低头吻他。 近在咫尺,他闭着眼。因为角度问题微弱的光压下施然眉弓下的一层影子。他的温度急促,呼吸湿润。裴皓洁用一种充满欲望的方式与他接吻,很快占据主导权,将他摁在了沙发上。 好几天没做了,气氛很好,他们本该有十分契合而投入的性爱。 但他们偏偏没有。 具体是哪里不对,谁也说不上来。像被大坝拦住的海潮,欠缺了从前狂风过境的快活。电视被关掉,遥控器硌着施然的后腰,月光冰冷冷地爬到皮肤上。他怀疑体内藏了一只气泵,每次呼吸就将房间里的氧气抽空一点。 不透气,不得劲,挑逗和引诱变得僵硬且笨拙,两个人好像突然间忘记了以前是怎么做爱的。他们节奏参差不齐地碰撞着,最后手上的动作都渐渐慢了下来。施然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他只知道扯着裴皓洁不让他离开。 浪一层层褪下去,身体的触感变得迟钝,充满欲望的神经末梢不动神色地萎缩了。裴皓洁的手放在他肩上小幅度地摩挲着,像温存,又像安慰。 施然往下伸手摸了一把,两人的状态都不怎么好。 裴皓洁抚摸他干燥的皮肤,像抚摸一只洁白的羔羊,并无欲望。 半晌,他终于停下手翻身坐起。从后面看去,他耷拉着肩膀,耸出一种忍受不住又拼命克制的形状。 施然不甘心,他爬起来再次从后面扳住裴皓洁的肩膀:“来嘛。” 裴皓洁没有说话,反手握了下施然放在肩头的手。 “可能我出差有点儿累。” 施然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反而更难以接受。一种后知后觉油然而生的恐惧终于在此刻袭击了他。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施然想,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以破开两人的死局。 施然像一个勤勤恳恳赚钱养家的丈夫,忽然有天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家里的爱人。 铁头那边的装修他还是盯,但去得少了,工作上则尽量提高效率,加班能推就推。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借限量版的音乐专辑听,一起找老电影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施然不断告诉自己,要耐心,要耐心。 施然小心翼翼得仿佛对待一项事业一样试图找回五年前他们的相处方式。 有天晚上他们去电影院看了新上映的全息电影,大制作,高成本,连电影前的几个广告都是全息影像。看到其中一个游戏广告时,裴皓洁明显挺直了背,双眼一亮。那是个模拟救世的游戏,金川的,光是宣传画面就极其震撼,音乐和视觉冲击俨然就是直接往人脸上砸。 “《弥赛亚》,这个游戏应该是内地目前期待值最高的游戏!说出不说也有两年了,现在终于开始宣传,估计上市不会远。那么大的团队筹划了八年,据说用的是脑电波植入的技术,而且是迭代后最新的技术!你不会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五年前,他们总是不断会给对方准备惊喜。这次也不例外。 施然犹豫着找到手机里李总的号码,给对方拨了过去。 一个月前,他第一次见林总,两人在饭桌上没说几句话。巧就巧在饭局那么多人,偏偏最后让他遇上了半路爆胎的林总。本来林总都在打电话叫拖车了,施然却忽然从后备箱拎出一只千斤顶来,在林总吃惊的目光中和他家司机一起换好了备用胎。 临走前,林总主动跟施然交换名片,还聊了两句。千斤顶是裴皓洁放的,施然觉得他这千斤顶备得真挺值。 一个月后的今天,施然再次约了林总见面,为此还专门订了高铁去邻市。 他没告诉裴皓洁,他只说自己去出差。 施然没想到这次的见面超乎他的想象。本来他只想跟林总打听下《弥赛亚》的消息,如果能通过林总内部预定,先于发售拿到游戏,那绝对会是给裴皓洁最好的礼物。 本来施然都算好了。如果能在年底前拿到,那就是圣诞礼物。如果在开春拿到,那就是新年礼物。如果在入夏前拿到,那就是裴皓洁的生日礼物……结果林总只是叹了口气,说哎,就为了这个专程跑到这个城市约见我吗?施然吓了一跳,捉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林总这是不是嫌他冒进了? 两人聊得时间不短,林总喝了酒,情绪明显放开了。他打了个电话,不到十分钟楼下的司机就送上来一个盒子。 “这个是我们的内测版,您先拿去,等正式发售之后我再送您一套。王先生介绍的朋友我都很有诚意的,您爱人也是真心喜欢做游戏的人,加上上次还帮了我的忙,说什么都是应该的。”林总笑笑,将游戏盒往他面前推了推。他口中的王先生就是铁头,施然倒不知道铁头的名字在游戏行里这么好用。 他看着实物都有点儿懵了,就像千里迢迢许了个愿,结果愿望瞬间成真。 等他他伸手去接,林总再次按住盒子:“上次您说您爱人是做游戏线上内容的,对吧?希望你们保密。这个版本说好听点儿是内侧,其实很大几率过不了审,做出来完全是为了内部收藏。这里面有至今为止市面上最……的人工智能,但团队内部一直认为有它才算画龙点睛。施先生,我很期待你和你爱人的反馈。” 施然直到带着游戏上了高铁才彻底回过神兴奋起来,他根本没有预期到自己能拿到内部收藏版的《弥赛亚》,裴皓洁如果知道不得高兴疯了? 一路上他都在内心预演裴皓洁真正拿到游戏那一刻的表情,以至于他忽略了林总话语里的三分保留的意思。 第三天,施然早早下班后去买了食材,在家煮起了火锅,料是裴皓洁工作时再专心致志,也没能抵抗牛油的诱惑,循着味儿就从门缝里找出来了。裴皓洁觉得这两天施然的态度好得几乎反常,不过不妨碍他很受用。从前他很喜欢吃火锅,现在吃得越来越少,主要是因为施然总不在家。如果自己吃火锅,那得是多寂寞啊? 火锅红油热腾腾地翻滚着。这个季节的夜晚已经开始挂霜,玻璃窗上立马氤氲着薄薄一层热气儿,像毛玻璃。透过外面往里看,两人说说笑笑的样子几乎有种失真的幻影。 施然等到饭后两人都拾掇完了,才把精心包装好的礼物摆到裴皓洁面前。 “这什么啊这是?”裴皓洁一边笑一边往后缩,“我怎么有点儿害怕呢?今天什么日子啊?” “非得是什么日子吗?什么日子都不妨碍送礼物啊。”施然自己反倒先迫不及待了,眼神一直在桌上包好的礼物盒面上打转。他怂恿道,“看看,快拆开看看。” 裴皓洁不跟他客气,三两下拆了包装,直到看到《弥赛亚》三个大字时,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摸着盒子上“金川”二字,裴皓洁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翻来覆去研究了几遍,打开盒子的手都有点儿颤。 “你哪儿弄来的!?”裴皓洁激动地说了好几句脏话,不可置信的目光在游戏盒与施然脸上来回切换。 “我联系了上次那个林总,想给你个惊喜,就没提前说,万一空手而归呢?” “我简直……”裴皓洁根本说不下去,平静半天情绪,“这可能是我做游戏以后最大的惊喜了!” 裴皓洁终于打开了游戏盒子,里面的内嵌式包装并不因为是内测版就偷工减料,从材质到呈现都非常有质感,模仿乌金色的厚纸壳与金属的器具都十分有厚重感。 “这是什么?”施然好奇地指着盒子中间那张由许多金属小圆片组成的“网”。它看上去是这盒子中的主角,和施然想象中的光驱的形状完全不同。 “脑电波读谱器。”裴皓洁激动地将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摊开在自己手背上,让施然去摸那些小圆片,“软的,像戴帽子一样戴上就行了!游戏里应用的最新的技术,通过干涉脑电波直接影响大脑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所有感官区,然后植入信息。” “这跟VR很不同。” “当然不同了,根本就是两个东西。如果说VR只是玩家视觉上的增强现实,那么这东西就是五种感知上的增强现实。简单来说,就是它能掌控你的感官,让你的大脑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听到的东西,摸到的东西!”裴皓洁两眼放过,仿佛比那天晚上看到广告时还要亮。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可怕呢?” “能植入这种技术的游戏全球不超过六家,金川就是其一。放心,这类游戏都会通过反复的调控,测试以及道德审核。” “不过这个只是内测版。” “内测版基本等同于先行版了。”裴皓洁说。 施然短暂地想起林总把游戏交给他时说的话。当时他说不能过审,是否代表着这个版本中可能存在着某种隐患……施然看着裴皓洁兴奋到不行的眼睛,嘴边的那些话又咽了下去。 他想,至少在刚收到游戏的今晚,就不要扫他的兴了吧? 第8章 秋天快收尾的风已经有萧瑟的冷气,无孔不入地往人袖子里钻。铁头和梨青儿的沙龙的装修已经接近尾声。最后一天收工时,施然脱掉皮鞋踏上深色纹路的木地板,打量这个焕然一新的室内时,心里有很多悸动。长廊上一排看去房间分布在两侧,玻璃拉门仿制成屏风的感觉,夹层是电子的,能随时更换背景,竹篓编织的吊灯铺射被打柔过的光,一些转角处安置着梨青儿精心挑选的插花瓶,很有禅意。 “想好这儿叫什么名字了吗?”施然转身。 梨青儿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推开后院拉门,翠绿的绿化带像一条青河,把这栋建筑和对面CBD的高楼大厦隔离开来。几株小枫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前日暴雨,红透的叶子已经快掉光了。 “蝉屋,夏天的时候在后院能听到蝉鸣声。”梨青儿说。 “好名字。”施然笑,“这个装修风格也很有禅意,感觉不像个沙龙或者会所什么的。” “会有人喜欢的。” “我就很喜欢。” 铁头从隔壁屋出来,在台阶下蹬上鞋:“喜欢就留下啊!跟你说,老师和物资都准备好了,这两天试试,等调试得差不多就正式开业,到时候你先来听听呗!” 施然是哼着歌回到家的,他看起来心情格外不错,摘掉的围巾挂在胳膊上,他脱下外套掂了掂,抖落外面的秋意。裴皓洁原本在房间忙,听到声就走了出来,一边问他回来了,边问饿不饿。 “碰上什么好事儿了?心情不错啊!” “蝉屋已经彻底装修好了,特漂亮,过几天他们开始调试,估计会有讲师和课程什么的,跟我一起去看看?” “蝉屋?就铁头那个沙龙是吧?”裴皓洁看了看手机,“几号去啊?” 施然说了日期,裴皓洁翻开日程看了看,有点儿惋惜地说:“这天不行,我得配合合作方一整天在线呢!” “啊,估计好几天,第二天去也行啊!” “那几天都不太行。”裴皓洁摇了摇头,“下周刚好是最忙的一周,要是晚上还可以。” “那晚上去坐坐?”施然心里有点儿失望。 裴皓洁看了她一眼,笑说:“我看你挺上心,怎么,是不是心动了?” 要说之前施然是没什么感觉,但现在的确有种‘眼见它高楼起’的澎湃感。喜欢是真喜欢,运营方式和工作氛围完全是他理想的那种。装修这段时间铁头和梨青儿没少跟他讲以后的规划和展望,听着就特别美好。能在水泥丛林中有这样一间沙龙,就像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我先跟着听听课吧!”施然靠近他说,“对了,上次你说想搬家,年底合约就到期了,要不最近我们去看看?” 裴皓洁在冰箱里拨拉着,终于翻箱倒柜找出最后一瓶可乐:“行啊,你想往CBD那边靠?” 施然垂下眼睛:“嗯。” “那边价格可不便宜,现在不担心了?”裴皓洁扣住拉环扯开易拉罐。 “如果有合适的话。”施然停顿了一下,“你比较想去哪边?” “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裴皓洁摆摆手,往游戏房走了,“我等会儿跟小组开个会。锅里有卤面,我吃过了不用等我!” 裴皓洁到底没能去看蝉屋,也没有参加开店庆祝,接下来一周的确像他所说非常忙碌。他的线上小组有个具体和他接洽的人员,就在本城,有时候裴皓洁会把人约到外面办公。好几次施然回到家,裴皓洁都不在。 锅里总是有提前做好的饭菜,但裴皓洁与他一起坐在桌边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不是在外面,就是在游戏房里。 施然不知道他的工作量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大,好几次的欲言又止让他忽然领会到之前裴皓洁的心情。 为什么裴皓洁总劝他不要太累,劝他多放松一点……那时候的裴皓洁也一定希望他能每天坐在餐桌上吧? 除此之外,裴皓洁的作息上也有变化,有点昼夜颠倒的趋势。以前虽然也是晚上工作多一点,但基本过了十点他就差不多都结束了,早上神清气爽气得比施然还早,够时间给他做早餐。现在,先开始是十一点,后来是十二点,再到后来在房间里待到凌晨一两点都很经常。刚开始施然还会等他一起上床,催他睡觉,后来裴皓洁开始让他先睡,半夜再轻手轻脚地上床。早上更是起不来,通常在做晚饭时他就连第二天的早餐一起做了,施然起床只需要放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以吃。 除了更忙,日子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差别。 但又确实有差别。 有天周末,施然想着刚好两人都有时间,干脆开车到外面透透气,他们好久没有去郊外了。跟裴皓洁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还在电脑桌前看评论,没什么意见地应了声。 当晚施然就开始干劲十足地准备东西。他准备了野餐垫,遮阳棚,驱蚊器。各类食物更不用说,鸡蛋沙拉、猪肉培根三明治各做了几个,熬了甜粥提前灌进保温杯放冰箱,各种小吃水果,巧克力司康,还装上一瓶年份很好的红酒。准备好主要的东西,他又开始拾掇零碎。什么薄荷油,蹦蹦球,抱枕……等差不多了,他敲了敲游戏房门。 “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没?” “什么?”裴皓洁摘下耳机,表情有一秒钟空白,“哦哦,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施然就蜷在沙发上边搜索地图边等。他知道往南走进山峪之后有一处开阔的视野,盘山路开车一小时,豁然开朗,在高地有平旷的草坡,正对着西向,没有视野障碍,能看到火红的落日——这还是去年公司团建时发现的地方,他一直想带裴皓洁单独去一次。 施然搜索着周边有没有可以顺路去的地方,搜着搜着眼皮就耷拉下来。 施然是被冻醒的。窗户留着一条缝,夜里的风吹进来,皮肤都吹得冰凉。 睡眼惺忪地扫一眼墙上的虚拟时钟,已经快十二点了,施然一个机灵坐起身,困顿地搓搓脸。 行李,还有他刚准备的食物还在餐桌上放着,没有动过,没来及往箱子里装。 裴皓洁还在游戏房。 施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胸口一股闷气,趿拉着拖鞋走到游戏房门口,重重下手敲门。 “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了。”施然推门而入。 出乎他的意料,裴皓洁没有坐在电脑桌前,而是靠坐在飘窗上。他单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姿势很放松,头上戴着一顶网状的“帽子”。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 施然一眼就认出来,那顶网状的“帽子”就是前不久他送给他的《弥赛亚》套盒里的设备。那些网交错点上的金属铁片贴着裴皓洁的头皮,像一面面小镜子折射着微弱的光,一根银色的线缆从裴皓洁的脑后垂下,蜿蜒地链接着不远处嗡嗡作响的主机。 电脑没有关机,屏幕上浮着一层全息光影,是深蓝色鲸鱼游弋的待机画面。房间里很安静,没有鼠标键盘的声音,只有主机嗡嗡运作的冰凉的声音。 施然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有种诡异感,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他又叫了裴皓洁两声,缓步靠近他,但裴皓洁都没有反应。他手指刚摸上他头顶那张“帽子”,就被烫得缩回片刻。 网状的小铁片看上去像是死物,摸上去却是烫的。 脑电波读谱器——他记得裴皓洁当时这么说。那些镜子似的金属圆片贴着他的头皮,烫手地运作着——它们现在在工作吗?在把那些游戏里的信息和画面,源源不断地输入到裴皓洁的大脑中吗?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 施然边推边叫裴皓洁,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心口一紧,不安感越来越强,他忽然抓起那顶“帽子”扔向一旁! 扯开的一瞬间,施然感到那些金属贴片像吸盘似地被扯下来……它们像有生命似的,吸附着裴皓洁的头皮表面! 他紧张地蹲下身检查,发现被扔在地上的“帽子”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温度,变得只像冰冷的器具。那些金属片摸上去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的金属物质而已。 窗台上的裴皓洁动了动,难受地呻吟。 施然立马起身扶着他,又摇晃着叫他,裴皓洁才捂着后脑勺睁开眼……他看上去就像刚睡醒的样子。 “怎么……头好痛。”裴皓洁的手指从后脑勺按压到太阳穴。 “我叫不醒你!”施然替换过他的手,五指插入他的黑发,抚摸着他的头皮……他指尖还是冰凉的“你刚才怎么回事?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 “你刚刚扯下来的?”裴皓洁这才看到地上被扔着的脑电波读谱器,“我说怎么这么疼……这东西不能这么摘!它运作的时候跟我皮表相连,强行扯下来就跟强行扯掉插头一样。” “刚才有多吓人知道吗?我差点以为你出什么事!”施然脸色不太好。 “没事儿……就是疼啊。”裴皓洁还是哼哼。 “刚才你是在玩游戏?《弥赛亚》?” “因为是感官现实增强,在游戏时会暂时屏蔽现实中的感官,以求更好的沉浸感。”裴皓洁忽然兴奋起来,扯着施然的手挺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游戏体验太他妈棒了!我真没想到金川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以前感官增强的游戏我也不是没玩过,但沉浸感都没这么好。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感都需要完美的平衡,还需要设备实时跟随不同人的大脑进行电波频率和强度的调整,否则只会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但《弥赛亚》没有,至少我这第一次玩完全没有,几乎跟现实的感受非常接近了!” 施然被他攥着手,感受他汗津津的手掌心。 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我不能这么摘……我该怎么让你退出游戏?” “看这儿。”裴皓洁捡起读谱器,那根与主机连接的银色电缆上,有一颗并不明显的开关,微弱地亮着绿色的灯,“长按这里,游戏就退出了,灯会熄灭。” “那如果你自己要退出,怎么办?”施然垂下眼睛,目光忽闪。 “在游戏里自主退出就行了!” 施然见裴皓洁小心翼翼地捡起那顶“帽子”放进抽屉里,心情复杂:“你刚才就是一直在玩儿这个?它应该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 “之前太忙了,你送给我以后我一直没来及玩。刚才下线跟朋友说了两句,他刚好提起这个游戏,我就想起来了。” 施然深呼一口气,胸口更沉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外面等你?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裴皓洁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时间,果然已经凌晨过几分了。 “我没注意……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我本来就想进去感受一下游戏的,结果有点上头……等下东西全放着我来收!” “已经收完了。”施然感觉胸口那股气变得越来越沉重,几乎要把他钉进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裴皓洁应该不是故意的,是真没注意,但他胸口吞不下那股浑浊的气。好像这么多天欲言又止的不满一股脑都涌了上来,口气不自觉开始变呛。 “我们明天出去玩,你也点头了,我自己在外面准备了一小时,你始终没出来看一眼。全部收拾完,我还叫你来看一看有什么想带的……你明知道我在外面等你,忙完了不出来,还玩儿上新游戏到十二点,你什么意思啊裴皓洁?” 裴皓洁沉默着没有说话,两人面对面峙立着,房间里依旧只有主机嗡嗡作响的声音。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不小心忘了时间。”裴皓洁再开口时嗓音明显压低了,“我也道歉了,你能不能给个台阶下?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我咄咄逼人?”施然笑了一声,“我等你等到现在,说你一句就是咄咄逼人?”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裴皓洁用力靠坐在电脑桌上,桌角被推动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你现在是什么态度啊?” “我没什么态度。”裴皓洁眼神都冷下来了,“我说了不是故意的,也说了是我的问题,我态度还不够好?你没有过这种失误?上次我刚跟新平台签约,网络舆论压力那么大,我还是做了一桌菜等你回家?你呢?你忘得一干二净跟别人去喝酒!” “你不要跟我翻旧账行么?” “为什么不能翻?”裴皓洁直起身子,杵到施然面前,“我犯的错你也犯过,将心比心一下不行吗?” 施然深呼一口气:“行,行,将心比心。你好好玩,我不打扰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出了门。 第9章 那天晚上,施然在房间里睁眼到凌晨。直到卧室的门开了条缝,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裴皓洁上了床的另一侧,施然才昏昏沉沉睡着。 两个人都没睡好。施然睡得昏昏沉沉,不断被风声雨声和翻身声吵醒,即使在休眠状态,焦虑和浮躁的情绪也挥之不去。裴皓洁则是接连不断地做梦,那些梦又黑又沉,接连不断,几乎要把灵魂都吞噬掉。 转天天明,施然不到七点就自然醒,裴皓洁则一觉睡到了中午。中途施然来叫过他,但他要么清醒不过来要么就根本醒不来。 直到十二点半施然叫的外卖都到了,裴皓洁才在开门声里醒来。他感到头痛欲裂,仿佛一晚上没睡似的。 卧室的门并没关紧,敞开一条缝。狭窄的视野里,施然把外卖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蹲下身,开始把昨晚收拾好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他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动作很小,轻拿轻放,像害怕吵醒了什么人。 裴皓洁意识到,即使昨天两人不欢而散,但施然应该还是期待着今天的郊游。他从昨晚晚饭开始准备,甚至到今早还没放弃。他是看下午了,而里面的人还没醒,才意识到今天去不成了。 他的表情冷静,奇异地没有那种泼凉水后的不快,裴皓洁却感觉胸口又酸又软。 他想说点什么,刚张开嘴,施然就合上了箱子。他若有所感地抬头,从缝隙里对上裴皓洁的眼睛。 施然什么都没说,拎着箱子消失在缝隙里。 对这次的郊游,两人默契地保持着绝口不提。 下午施然在准备公司的资料,裴皓洁在游戏房里工作,明明是个周末,两人各忙各的,也能几小时不说一句话。 晚上施然做的饭,主动给裴皓洁盛的汤,但气氛不再像以前轻易地融化开。两人各自吃着碗里的食物,时不时三两句搭话,多数也是围绕着饭菜的话题。 空气比以前变得更沉了。 施然主动找裴皓洁谈了两次话,都是非常冷静的口吻。他喝着茶剖析着两人之间的矛盾和问题时,裴皓洁坐在他对面无声地抽烟。 他身体里有很多充沛而浓艳的感情,可他发现怎么都没有办法对施然释放出来。 “你分析得很对,很精准,很正确。”裴皓洁听完后说。 施然明显被噎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你觉得有哪里不好吗?” 裴皓洁摇了摇头,灭掉烟,撑着桌子靠近他:“没有任何不好。但是然然,感情的问题不是只靠方法能解决。” 他绕过施然走回房间。 施然感觉裴皓洁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裴皓洁不论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在施然面前总是澄澈的水,一眼能望到底,现在裴皓洁身上有许多施然看不懂的情绪。好几次施然尝试和他坦诚地谈谈,但裴皓洁跟上次谈话时的态度没有太大差别。很配合,也很理解,可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 有次施然喝了酒,回家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他冲击进屋关掉了裴皓洁的电脑,强行将他压到床上去,非常强势地跟他做爱。 快到高潮时,施然用力咬住他的肩膀,几乎咬出血来,神志不清地一边哭一边说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太强烈的快感还是因为伤心流的眼泪。 裴皓洁忽然抱紧又咬又骂的施然,动作变得激烈,眼睛也变得雪亮,好像他有一瞬间从那副死气沉沉的躯壳里爬出。 可惜施然喝醉了。 他没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他一早起床就想起昨晚自己的丢人劲儿,半天都不愿从被窝爬出。 走出卧房时裴皓洁在煎鸡蛋,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施然则像霜打的茄子,跟裴皓洁的状态呈鲜明对比。 昨天在床上,他的怒气被裴皓洁的欲望彻底打败了。 “吃了饭再走。”裴皓洁很快把煎鸡蛋和烤吐司端上桌,笑着打量他,“没睡好?” 施然便打哈欠边瞪他。 “昨天还很气势汹汹得要我去死。”裴皓洁说。 “我喝醉了,别想了。”施然垂下眼。 裴皓洁看着他,慢慢收敛了笑。 施然做了很多次尝试,自问尽力了,情况却只坏不好。如果是裴皓洁大概会越挫越勇,但施然毕竟不是他,被挫伤几次后,他对自己失去信心。 他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在认识裴皓洁之前,他从来不善于处理感情。两人在一起后,施然曾问过裴皓洁,为什么他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虽然很笨拙,但是也很真诚。”裴皓洁当时摸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连着你的心。” 五年后的施然站在镜子前,抚摸自己的眼睛,只从里面看到疲惫和迷惑。 他们两个好像走进一个死胡同,怎么走怎么撞墙。以前放荡又嚣张,凭着彼此的爱意,对方做什么都正确,都迷人。不像现在,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好像还是每句话都说错,每件事都做错。 他们硬是把恋人的生活过成了两个室友的感觉。甚至有时候坐在一起看综艺,都能半天看下来没什么交流。 在见过好几次的冷空气和半边冷床铺后,施然报了蝉室的晚间插花课,每天七点半到九点半。铁头和梨青儿对他们俩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非常欢迎。 施然在一个普通的晚上顺口提起这件事,裴皓洁只是停顿了一下,平静地说知道了。 时间和精力的分散的确不让施然再那么焦虑。 蝉室的插花课老师据说是梨青儿亲自挑的,都是有多年经验又送去到日本培训过的老师。课程的氛围和节奏都恰到好处,施然明显感觉每次负担和负面情绪都被带走不少。等下了课,梨青儿偶尔会请他到二楼茶室小坐,跟他聊聊蝉室近期的情况,管理的内容。她说收入还行,甚至比他们想象中好,虽然现在还不算最好的状态,但上升空间特别大。 “铁头说了,我们这儿最主要的管理留给你,现在都是他替着呢,等你来了,我就把他踢了!”梨青儿笑着说道,“尤其茶叶这块儿,我们都不如你懂行。” 施然这回是真的有点心动,不仅是说说而已。 “我……可以先试试,白天全职的工作时间可能暂时还是空不出。” “没关系,反正时间很灵活的。”梨青儿说。 十点钟左右,施然回到家。 客厅里没有人,卧室里的灯亮着,裴皓洁不在里面。 施然换过衣服洗过澡,走到游戏房看了看,发现裴皓洁坐在飘窗上,带着脑电波读谱器,看上去像睡着了一眼。 他慢慢地走到窗台,就站在裴皓洁跟前,仔细地观望他的脸。裴皓洁已经不是刚认识他时的样子了,轮廓好像硬了一些,更有棱角和男人味了。 “我现在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记得裴皓洁说过,在游戏里时对外界的五感是屏蔽的,“跟你分析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冷静,其实,我看着你,就在想怎么跳起来咬你一口,再吻你,不按套路出牌,吓你一跳。” 施然说着自己都笑了:“然后你可能要埋怨我吻技差……如果是以前的话。” “但是我没敢,我怕你用那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明明以前咱们俩都挺疯的。” 施然的头发快要干了,他站在裴皓洁面前说了好多话,最后裹着浴巾回屋。一挨上被褥,精神和身体的困倦立马席卷了他,很快进入睡眠。 如果那天他失眠了,就会发现裴皓洁其实一整晚都没回来。 地平线渐渐亮起来时,裴皓洁才睁开眼。飘窗上的空气比屋内冷一些,窗帘没拉,稀薄的空气流淌着,冰蓝色的待机画面映照在裴皓洁脸上。他缓慢地摘下脑电波读谱器,看到时间是凌晨五点。 施然跟裴皓洁说了他想去蝉室帮忙的想法,裴皓洁早料到了似的,不怎么惊讶。 “工作那边怎么办?你现在还每天去插花课。” “课程这期结束我就不参加了,先看看收入怎么样,如果还可以就……我就专心做这边。” “挺好的。”裴皓洁说。 施然抬起眼:“还有,上次说看房子的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筛选一下然后约时间去看吧?” “可以,你筛选好了发给我,我来约时间。”裴皓洁说。 “噢。”施然低下头不说话了。 裴皓洁把两人的碗筷收到洗手池:“你去上班吧,等下我来洗。” 毕业以来,施然的工作从来不容易。疲倦,焦虑,压力,好像已经成了日常的状态。铁头和梨青儿提供给他一个更好的选择,感情上的不顺利让施然被这个选择诱惑了。人就是这样,当某个方面无法被满足时,就会下意识在另外一面寻找满足以平衡自己。只是没想到,当初裴皓洁支持他那么久他都没能定下决心,现在反而是两人死路般的关系推着他做出决定。 施然在十一月底递交了辞呈。着算是几年来他最大胆的决定。 公司两次试图挽留他,施然的态度都一样。毕竟这么多年与上司同事的情分在那儿,公司也没多为难他,让施然待到年底后进行交接就可以离开了。 这也意味着这个年底他会非常忙,这么一来搬家的事可能又要往后推。 裴皓洁还是老样子。他现在赚得越来越多,节奏还是忙碌,两人不冷不热地处着,很快到了圣诞节。 那天晚上,施然跟裴皓洁订了第二天的餐厅后,边想着该买点什么来置办圣诞边睡着了。 北方的冬天又干又冷,即便雨雪不断,空气也干燥得处处都能摩擦起静电。释然半夜口渴得不行,竟然生生被渴醒了,他迷迷糊糊跨过裴皓洁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指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施然一口气灌完水,下意识就着床头灯低头一瞥。 这一眼之下他再没能睡着。 裴皓洁闭着双眼,网状的金属片组成的脑电波读谱器包裹着他的头,纤细的银色电缆顺着窗沿垂到床下。 施然撩开床单,一台主机静静藏在床下。 他认得这台主机,是去年裴皓洁换新后就收起来的那台。 此刻主机缓慢闪烁着发出微弱的光,与电缆上的开关光相呼应着——如同机械缓慢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昨天的对话部分发现有点引起歧义,修改了一下,有兴趣的盆友可以回去看 第10章 施然的手在床沿上神经质地摸索着,终于顺着电缆抓到那枚亮起的开关。他用力掐下去,指尖变成青白色,直到那点光闪了闪后熄灭。裴皓洁的胸口起伏,急促地呼吸,然后在黑暗中睁开眼。 施然没有开灯,他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与刚睁开眼的裴皓洁无声对视。 “怎么回事?”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戴着这个……睡觉?” “我的确在睡觉,是你叫醒了我。”裴皓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的确是刚睡醒的声音。 施然用食指挑着线缆:“你在游戏里。” “我在游戏里睡觉。”裴皓洁捏了捏鼻梁,“最近压力很大,睡得不踏实,里面时能屏蔽我的外界情绪和感官,能让我睡得好一点……” “太荒谬了。”施然赤着脚下床,他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这没什么的,真的!”裴皓洁目光追随着他,没想好怎么安抚他。 “是因为我吗?”施然停下来看向他。 “什么?” 施然站在床边不动了:“是因为我给了你压力吗?白天我们各有各的忙,只有在床上你搂着我的时候我才感到离你最近,我以为你也是这样。你现在连睡觉都根本不愿意在我旁边……还把主机藏在床下,你是有长期的打算吗?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不是的,不是……嘘,然然,冷静一下!”裴皓洁连忙起身抱住了他,抚摸着他的后背,“听我说,我只是睡眠不好,所以突发奇想尝试一下,不要想太多。你害怕,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样了,我明天就把主机搬走,我找医生开点安眠药,不这样了!” 抱住施然的身体就会发现他轻微地颤抖着,情绪也不平稳,手脚冰凉。他急促的呼吸在裴皓洁的怀抱里渐渐平缓,汗湿的后颈依旧渗透一丝凉意。 “是这样吗?”好半天他才问出一句,声音有些疲惫,但已经没有恐惧。 “嗯。”裴皓洁又抱了他一会儿才松开手,“现在咱们回床上睡觉不好好?” 施然没说话,裴皓洁在他的默许中把人拉回床上。他摘掉读谱器,又掀开床帘关掉主机,房间里变得静谧。被子裹卷在两人身上,裴皓洁把施然牢牢地控在怀里,用双腿夹住他冰凉的脚掌。施然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慢慢的,双手搂住他的胳膊,僵硬的身体软了下来。 裴皓洁以为他已经睡了,他却在打量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弥赛亚》是个什么样的游戏?” “嗯?” “它很可怕。” “只是因为你没接触过这种类型的而已。”裴皓洁把他又圈紧了一些,“恐怖游戏也会让你感到害怕,恐怖电影也是,其实都是感官上的刺激,都是假的。” 施然没再说话,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非常紧实,甚至怀疑半夜会盗汗,就这样在不安中渐渐睡着。 第二天是平安夜,裴皓洁空出一整晚的时间和施然到外面吃饭。 餐厅是施然订的,意大利餐厅,灯光氛围都浪漫无边。两人享用了食物和酒,沿着五光十色的街道往回走。今晚家家餐厅都爆满,车停在两个街区外的停车场,施然牵住裴皓洁的手,视线无意义地扫视着沿路的橱窗。他们走马观花地逛街,每个灯光璀璨的商铺都推门走过一遍,并在一家蛋糕店挑选了两个有圣诞小人的慕斯蛋糕,然后一人提着一个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施然从仓库取出两年前买的白色圣诞树和一大袋饰品,把它立在餐桌旁的角落里。电视上播放着圣诞的音乐,两人就蹲在地毯上从袋子里挑挑选选,很合宜地将圣诞树布置好,缠上五色彩灯。 他们在餐桌前吃掉圣诞小人的慕斯蛋糕,十二点钟来临时像以前一样掏出彼此的圣诞礼物,在树下接吻。 裴皓洁的嘴唇凉而干燥,让施然想起北方的雪。 他看向黑黢黢的窗外,心里无关地想着,今年的平安夜竟是没有雪的。 唯一的缺憾是圣诞树尖上挂的那颗大星星,他们一整晚也没找到。 施然没有再在床下看到那台主机,读谱器也没有再出现在卧室里,除此之外,两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 他突然的辞职导致了年底必不可少的忙碌,又回到前段时间经常加班到半夜,回到家恨不得睡死过去的状态。只是裴皓洁很少再下楼接他,施然数次安慰自己他现在的工作质量今非昔比,却还是在某些时刻对裴皓洁不再缠着他这件事耿耿于怀。两人的生活节奏三点一线的早饭,晚饭,睡觉,欲望和躁动的情绪好像从他们的身体里消失了。 第一场大雪落下的夜晚,施然终于从忙碌的工作中得以脱身。 他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雪沫,先是微小颗粒,再到后来变成漫天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裹挟着整座城市。黑色的柏油路渐渐被白色取代,五十米外的建筑完全消失,车灯打出雪亮而笔直的一束,照射无数扑簌的晶体。公司里的人已经离开七七八八,温差很快让落地窗凝结一层薄雾。有实习生在玻璃上画小兔子,用刻意压低但还是能听出愉悦的声音跟男朋友打电话。 施然给白茫茫的窗外拍一张照片,发给裴皓洁的微信:下雪了。 发完照片他才发现,两人上一次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十七天前。 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关灯锁门后才发现自己没带伞,最后大楼下扫码借取了一支,然后在皑皑大雪中拦了十分钟的车,一无所获。叫车软件的畅通度显示红色,半天没有人接单。 掏出手机,裴皓洁还没有回复他。施然又发了条问他能不能来接他,十分钟里依旧没收到回复。其间他给裴皓洁挂了三通电话,全部无人接听,最终在他裤腿湿透之前终于有人在线接单,解救了他冻得麻木僵硬的双手。 他在半小时后回到家,房间里的空气温暖又软和——他们家总共有六排暖气,从上周就开始供暖了,连空调都用不上。屋里开着灯,锅里有饭,明显有人在家的样子。 施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裴皓洁在哪。 推开游戏房门,裴皓洁像以前一样坐在飘窗上,大概今天有些冷,他患上了深蓝色的毛衣,闭着眼,纯白的大雪是他的背景。如果他头上没有蛛网似的脑电波读谱器,施然会觉得这个画面很美,会很愿意掏出手机拍下来。而现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熟练地捞到那根银色线缆,掐断了开关。 裴皓洁慢慢醒过来,黝黑的眼睛望向他,里面还有没来及收起来的温柔。 施然被这样一双眼睛打动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裴皓洁揉了揉太阳穴,茫然地看向窗外。 “下雪了。”他后知后觉喃喃道。 迟到一个月的大雪没完没了地下,像要把全部积攒的量都耗尽,一直从七点钟下到第二天早上。 施然在这场大雪纷飞的夜晚做了个梦,梦里有很多凌乱的画面, 被他拼拼图似地合成小块小块的记忆。 其中有一段是两人刚认识半年,施然半夜突发肠痉挛,想拨给朋友的手指错误地点到了裴皓洁的号码。 二十一岁的裴皓洁在凌晨两点穿过大雪找到他,背着他去就近的医护站。天是铅灰色的,时刻要砸下来,裴皓洁黑色的羽绒服上满是灰尘和白雪的味道,让人安心极了。施然昏昏沉沉疼得死去活来,只记得看到一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 自己究竟是在哪个节点爱上裴皓洁的?施然说不准。 裴皓洁很容易情绪化,他脾气不好,但他永远保护他,照顾他……像春天衔着木枝搭建巢穴的鸟一样,日复一日搭建着属于两人的回忆,关于信任,依赖,爱,或者更多不该被言语形容的东西。 医护站很小,没有暖气,空调年久失修,只能吹出凉风。空气很冷,窗外的雪亮得刺眼,施然躺在床边挂点滴,捂着肚子低声哀哀地叫。再然后,他们从枕头下摸到一本不知谁忘记带走的诗集。都什么年代了,人人都有一块仿真阅读器,科技覆盖整个城市,浪漫被荒芜被稀释,他们却摸到了一本书。 裴皓洁隔着被窝里的加热毯给施然揉肚子。他开始读那本书,为了分散施然的注意力。 他的声音很年轻,读起诗却非常迷人。低沉,性感,煽情,每个字都像泡在蜜里。 此刻我站在苹果树下 年轻又飘逸 身旁的小屋活泼轻快 我幸福美好 绿草如茵 …… 太阳日复一日地诞生 我狂放不羁 我的心愿穿越高及屋脊的干草 在蓝天下无忧无虑* 施然曾一度认为他被这样的声音拯救了。 作者有话说:*注:《羊齿山》狄兰?托马斯 第11章 压倒整座城市的第一场雪还没完全融化就迎来了年关,到处都是红色的标签。双子楼镜面上的LED前所未有的灿烂,街头的全息浮广告比平时多了双倍有余,超市里换上了耳熟能详的新春旋律。白色的雪被踩成黑色的泥,湿漉漉的地面照出赤红的光。 裴皓洁的父亲常年在国外,所以每次过年都是他们回施然父母家。施然的父母住在小城镇里,烟花爆竹在他们居住区并不禁止,相比于城市的冷清那里的春节会格外热闹一些。 周末施然和裴皓洁去置办年货时,裴皓洁看上去有些提不起兴趣,只是施然一个劲儿地在填满购物车。当他站在一个货架前纠结,并询问裴皓洁是金色礼盒还是红色礼盒适合带回家时,裴皓洁把礼盒往货架里推了推。 “今年,我们把爸妈接过来过年吧?” 施然一愣,下意识地问他为什么。 “以前我们收入上不去,爸妈来总怕他们担心我们过得不好,现在我们不一样了,能把爸妈接过来享享福,年夜饭我们两个来搞定。”裴皓洁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今年也的业务特忙,三十当晚还要发个视频,你爸妈那边的网络也不方便。” 施然慢慢放下挑选礼盒的手:“主要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吗?” 裴皓洁皱了皱眉:“我发现你最近……你为什么总要把我往坏的方向揣测?” “我只是问一句。” “你心里就这么想。” 施然没再说话,他拉着购车往前走,跨过金红相间的货架,在转弯后快速往前走了几步,不与裴皓洁并排走了。 “然然,我话还没跟你说完。” “我知道了。”施然没有看他,拎着货架上的零食袋往车里扔,“晚上我会给他们打电话,问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愿意,我去接他们。他们不愿意……你可以不回去。” 裴皓洁好半天没说话,他沉默地跟着施然走了好几米:“……我可以不回去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觉得他们那边网络不方便,影响你工作的话,你可以选择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陪他们没问题——这么说明白了吗?” 裴皓洁猛地推了一把购物车,上前捉住施然的胳膊,他用的力气让人有些疼了。 “你跟我撒什么气?” “你又跟我撒什么邪火?”施然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你说想把爸妈接过来住,好,怎么住?咱们家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你的游戏房,根本没办法住。今天咱们出来买年货,就是冲着能往回带买的,你要是有这个打算,为什么不提前说?” 裴皓洁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意兴阑珊地撤回手:“算了。” 回到家已经七点了,两人在外面奔波一天都很疲惫,谁也没力气做饭,索性一起点外卖。 点外卖,结果在吃什么上面有发生分歧,最后索性各点各的,也懒得拼单。裴皓洁的外卖先到,他吃饭的速度很快,施然洗澡的时间就全吃完了,等施然湿着头发出来后,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外卖员来了又走,早在门口等得不耐烦,把外卖放在了门口地上。 “怎么没帮我接个电话啊?”施然重新联系过外卖员,推开游戏房门。 房间里,裴皓洁已经戴上了“帽子”,完全听不到他说话。 施然攥着门把手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戴上了门。 估计外卖在门口放了有一会儿,外面天寒地冻的,食物已经不怎么热。家里的微波炉坏了,施然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忽然没了胃口,转而趴在沙发上给爸妈打电话。 小城镇的网络信号很差,二老的电脑都用得是连线式,一下雪打雷还是断。施然每次视频通话过去,基本都是对线两头的人喊来喊去,听得断断续续,后来他索性在二手市场淘到一台最老式的连线座机给他们安上——现在能找到的已经不多了。 施然一打电话,二老的声音都争先挤在话筒里,吵吵闹闹聊不下去。施然听着对面二人又开始互相埋汰,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加大。 他们在那边跟施然聊了几分钟,就嚷嚷着问小裴呢,小裴呢,施然只好说等一下,然后捂着话筒去找裴皓洁。 裴皓洁依然在游戏里,今天的天是灰蒙蒙的,所以他今天的背景也是灰蒙蒙的。 施然已经能够熟练地过去掐断他的游戏,把他叫醒,看他先朦胧后清醒的眼睛,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机递过去:“爸妈。” 裴皓洁抬头看他一眼。 “点名要你接。”施然说。 他这才拿过电话,温柔低声地叫着“爸妈”,应和着对面吵吵闹闹的两位老人。 施然抱着手臂,靠在飘窗的窗棂上,望向窗外灰扑扑的景色。他时不时低头,看到裴皓洁浓密的头发上两个发旋,又转过头看向窗外。他想起自己从高中就发现的性取向,却直到工作后遇到裴皓洁才有出柜的勇气。爸妈是小城镇的地方人,他带裴皓洁回来的那个冬天,他爸妈追着他们打了半条街,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弯着腰。于是跑到一半的裴皓洁又折返回来,把父亲背回了房间。他任打任骂,却绝不妥协。施然一直认为,如果当初他带回去的那个人不是裴皓洁,他爸妈不会这样快地接受。 愣神期间,裴皓洁已经把手机重新递了回来:“找你。” 施然点点头,拿过手机走向客厅。 很久没有和父母好好聊闲话,话匣一打开又是半天停不下来,直到快收尾了他才切入正题,说起今年过年的事儿。 二老就在对面骂他想一出是一出。一来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施然要接他们来回太费劲,二来两人老早就准备好腊肉腊肠,年夜饭的菜谱都写好,三来老人念旧,更喜欢热闹,在家听听爆竹声响,总比到城市里去听个空来得好。施然算听得出来,这两人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不等他回应,话锋一转就开始劝他们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家里好吃好喝,什么都有。 施然低着头红了眼眶,他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外卖盒,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行我知道了。”施然挂电话前说,“我们会早点回去的。” 挂了电话,他坐在沙发上琢磨一会儿,回游戏房找裴皓洁说他爸妈的意思,结果刚进屋,看到的又是裴皓洁戴着“帽子”沉浸在游戏里。施然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靠近他再次掐断游戏。 “怎么了?”裴皓洁听起来明显有点烦了。 施然也不跟他啰嗦:“我爸妈不想过来。” “那就回去过。”裴皓洁把读谱器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摆弄,“三十下午走,开车三小时能到家,初三中午走,我回去也得跟我爸打视频。” “我们可以带上无线网发射器过去。” 裴皓洁要摇头:“没有用,以前试过的!” 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我爸妈说今年他们那雪下特别大, 要咱们开车慢点,保守估计得四个半小时才能到!” “晚点我看看机票吧!如果有合适的就买机票,也省得路上劳累。” “要订机票我们就得赶紧,现在根本一票难求。” 裴皓洁接了个电话,施然没有再打扰他,回到房间开始浏览机票信息。筛选是个麻烦的过程,尤其反复地跳票和对比都得花费大量精力和耐心。他坐在桌前挑了半小时,终于看到一班比较好的航线时,拿着手机就去找裴皓洁。 “我看到这班还不错——” 再次推门而入的施然看到的依旧是戴着“帽子”的裴皓洁。 他握着门把的手还没放开,越攥越用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裴皓洁跟前,今天第三次地掐断了游戏。 裴皓洁这次醒来甚至都没抬眼看他。他低头揉着太阳穴,眉毛拧成一团,满脸痛苦的样子。 “你真的就不能等到晚上再说吗?” 施然整个人的情绪已经在濒临爆发的边缘,但他强行地把那个要发火的自己往下按,尽量平静地跟裴皓洁多话。只是施然没意识到,他有个很自然的习惯——凡事喜欢刨根究底。就好像越是知道问题的答案会伤人,就越是想要撕破那层皮。 “你现在不是在工作吧?”施然垂眼看着他手里的脑电波读谱器,从心底里憎恶这东西,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裴皓洁跟他介绍这个网状的“帽子”时,他就很抵触。现在想来那不是没有原因,“你的工作是线上宣传,包括直播。《弥赛亚》是内测游戏,林总专门交代过不可以向宣传,这话当时我给你带到了。所以你玩儿《弥赛亚》,根本不是为了工作需求。” “……” “你就是想玩儿!”两秒钟后,施然笃定地说。 他没想到这次裴皓洁毫不犹豫地迎接了他的结论。 “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玩。”裴皓洁说。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补充。 “我很后悔送你这套《弥赛亚》。”漫长的沉默之后,施然忽然抬起头,眼睛里的情绪再没有任何掩饰,“早知道是这样,我打死也不会跑到邻市去求林总!” 第12章 黑暗的卧室中沉暗无光,夜晚被薄薄的窗纱筛取后只剩下一层灰色的月光透进来。 施然和裴皓洁分睡床的两端,背对背各自躺在床的两端,中间留了将近一米的距离,薄被在彼此间隔空,冷气就是从这儿不断流进去。 清醒着,他们谁也没主动靠近对方。熟睡后,他们又自然而然地滚向彼此,本能寻找热源似地抱在一块儿。 施然在凌晨五点左右没由来地醒来。 他非常清醒,就好像脑袋里埋了一只闹钟。他贪图温暖似的睁着眼,在裴皓洁怀里枯躺了十几分钟,然后小心翼翼而缓慢地脱离了它。被暖热的皮肤骤然暴露在冷空气中,施然打了个哆嗦。 他静悄悄来到客厅,拖出行李箱,开始把储物柜里囤积的年货一股脑往里扔,又从晾衣架上扯下干净的衣服内裤,也往里扔。 不到十分钟他就收拾好了行李。 八点半,裴皓洁忽然一阵失重感,仿佛跌下悬崖,他猛地惊醒了。 右半边床铺冰凉,被子被掀开一角,施然床头柜上的手机和充电线都消失了。他翻身转了个方向,眯着眼在手表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动中逐渐清醒。 他下床,放水,洗漱,叉着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接着是客厅,游戏房,最后来到玄关处。 施然的鞋没有在玄关处。 此时距离新年还有三天时间。 施然走了。 对于施然今年猝不及防提前的回归,二老又惊又喜,接到电话就开始准备饭菜。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女人穿上棉服,抄着袖子在路边等儿子。 车子转过一个路口,施然的视线里霍然撞进她在路边等待的身影,感觉情绪一下地涌到了嗓子口,又很快被他咽回去。 “妈。”施然下了车,先拥抱了有些见老的女人,“怎么在这儿等着啊?” “饭都做好了,我出来透透气,等你!”女人紧紧地回抱了他,“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儿啊……还是瘦了!” 施然的行李放很少东西,几乎除了几身换洗的剩下全都是给他们带的年货。他很快把行李拖进屋里,摊开在卧室地上,变魔术似地一样样给他们递。 施父施母嫌弃他破费,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收不住。 “哎,这个一看就是小裴挑的!前两年过年买的这个,你爸挺喜欢吃,之后每次过年他都会买这个带来……对了,他人呢?” 施然清空了行李,正把衣物往柜子里挂,没有抬头:“他工作忙。” “也是啊,往年你们都是三十晚上才来的。”施母点了点头,“你呀,应该等等他一起来的。” 施然终于整理好情绪,抬起头笑:“今年好不容易提前放假,怎么还不许我提前回来了!” 老家的城镇还是老模样,每年有些变动和更新。街对面的小卖铺换上了LED灯牌。杂乱的电线被套上崭新的绝缘体橡胶筒。柏油路比以前更平摊宽敞。小汽车和小洋房越来越多。东边新建了小型商场。电玩街重新整肃,门口铺展洁净的淡粉色瓷砖。 这里的很多变化令人耳目一新,却又不至于面目全非。它的改变很缓慢,不像日新月异的城市每天进行着更替。 感情也会这样吗?施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立在橡胶电线筒上成群的乌鸦发呆。 手机的信号还是差,但比前两年好多了。他坐在门口的地方是信号最好的,完全满格,屏幕上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微信提示。 现在是下午三点。 施然想,下午三点他在干什么呢?大概吃过饭了,要午休。如果家里冷,他会把空调开到热。他总喜欢把家里搞得暖烘烘的,穿着短袖喝冰啤酒。以前笑他有王子病,他说冷空气会让打游戏的手指降低灵敏度……现在大概也在打游戏吧?就像前两天一样。 《弥赛亚》不用敲键盘,不用手指太灵敏,他还会把空调开到三十度吗? 施然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 回家的第一天,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整个人的状态介于麻木不觉和强颜欢笑之间。 第二天,父母蒸上几屉包子,八点钟就用香气唤醒了他。他跟着父母走家串门,跟邻居们打招呼,在不断变新的城镇街道上游荡。在电玩街打街机游戏时又想到了裴皓洁,想他给自己赢回来的那台Go Pro,它还没真正派上用场呢。下午回到家,他跟父母聊工作,聊生活,蹲在阳台上一起摘菜,积极准备新春前的大扫除……好像精神状态渐渐好了起来。 等到了第三天,施然已经不再下意识频繁地检查空荡荡的手机屏幕,手机被他扔在被窝里,电都没充满,他陪着父母去逛菜市,买衣服。因为这次他回来也没带新衣服,施母亲自到新开的小商场给他挑了一身新衣,说新年的讲究不能落下。人穿新衣去旧气,不自觉就更精神了。 大年三十当天,施然起了大早,城市的戒断反应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连手机都没摸,洗漱完就径直去厨房帮忙。这一忙就到了中午,等到想拍张照发朋友圈而去找手机,才发现有两通的未接来电,裴皓洁的。 他攥着手机呆立了一会儿,立马拨回过去,但听筒对面空洞洞的,没有接听的声音也没有拨号音。又拨了两次,都是同样的情况。 要不是没信号就是他把自己拉黑了。施然平静地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次两人冷战了三天,裴皓洁可能经过一番心里挣扎才给他打的电话,但他错过了。照他的性格,会生气不奇怪。 拍照发朋友圈的心情已经没有了。施然给手机充上电,看着屏保上两人的照片发呆。 年夜饭从中午就开始准备。施然一直在厨房帮忙,手机揣在口袋里,像一块儿冰凉的石头,他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眼。 可惜电话再没来过。 城镇上的新春还保留着最淳朴完整的仪式感。施然的父母预想的是四人份的年夜饭,统共十五道菜,鸡鸭鱼牛羊猪样样齐全。直到饭菜上桌,二老才觉得有点儿不对。 “小裴怎么还没到呀?”施母侧头看着施然,“是不是雪路不好走,堵在路上了?你给打个电话问问,别出什么事儿了!” 他应该不会来了——这个想法现在真正降临在他脑海里。 他胡乱应了一声,走出门外,在信号最好的地方给裴皓洁挂了个电话。这次通线了,听得到对面的嘟嘟声,但始终无人接听。他几乎机械地反复拨点按着‘重拨’,可不论几次手机那头都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到最后施然几乎犯了偏执,直到施父将他拉回房间,他才停止这机械性的反复动作。 已经快七点了,灯光下,施然父母也看出他脸色不对劲,互相使了个脸色。 “你跟小裴……是不是闹矛盾了?”施母犹豫着问。 “没有,他就是工作忙。”施然笑着把筷子在桌上扽了扽齐,“咱们先吃吧?” “他手机打不通吗?要不……我给打个电话?”施母又问。 这回施然没说话,主动夹了两筷子鱼给二老,然后端起茶杯:“爸,妈,新年快乐!今年也要身体健康!” 天慢慢沉下去,夜晚的月亮像被砸进天空一样。城镇里响着稀疏的摔炮声,大多是孩子们忍不住了在追着闹。 餐桌上年夜饭已经有些凉了,二老都没急着收。电视机开着,三人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啃苹果,各有各的思量和考虑。 天色一黑,窗外的炮仗声就渐渐繁杂起来。放呲花儿的,筒炮的,小鞭炮,窜天猴,二踢脚——施然侧耳听着,竟然每一种都分辨得出来。他眼睛盯着春晚,耳朵听着响炮,心里又琢磨着其他,怎么看都看得出心不在焉。 二老见他状态始终不太好,干脆从后院拉出了屯好的两大箱炮仗:“出去放放小的,凑个热闹!我们年级大了不稀罕这个,也没买太多!” 施然知道这么多的花炮其实都买给他和裴皓洁一起放的。每年都这样。尤其裴皓洁,放花炮的时候兴奋得像个小孩。 他没有拒绝,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几根长杆的花筒炮。这种炮断的半米,长的有一米半,杆子越长越粗,后坐力越大,一枚枚射出去的花弹越远。施然点了根烟,又用烟点着了炮捻子,端枪似地顶在胸前,把炮口冲着月亮。 花弹一枚一枚喷上前,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火光呈抛物线在空气里一闪再熄灭,底座就那么一下下地怼他的胸口,怼他的心脏。 快要窒息了。 一根打完,空气中留下稠白的浓烟。抬头一看,月亮的轮廓已经很模糊了。 施然吸了两口烟,又点了一根。这回他不再对准月亮,远处黑暗模糊的影子里好像有个假想敌。他站在那儿,施然发了狠,对准空气中虚空的点一枚枚地喷花弹。 第二根又没了。施然的烟只剩下一半,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第三根。 几米外的烟雾已经浓稠得不像话,花火打出去跟闪弹似的,猝不及防照亮团团烟雾中的一个身影。 施然愣了一下,手里的花筒炮又是猝地一声。 有人从烟雾包裹中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羽绒服,拎着几只尼龙绑带的盒子,同样叼着烟,一脸疲态。 施然不自觉攥紧了花筒炮。 一枚花弹几乎是擦着那人的脸射过去的。 “然然。”他却连躲都没躲,站在几米开外看向施然,“我回来了。” 第13章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吗? 施然站在重重烟雾外看着他,浓稠的白烟在月光下变成白色,很像硝烟的气味。手中的花筒炮已经打完最后一发,静悄悄地垂下,纸筒口处还冒着烟。几米开外的人攥了攥尼龙绑带,厚重的短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走得近了,能看到他手里提的礼盒上烫金的标语。 裴皓洁把烟头扔在雪地里,火星子立马就熄灭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施然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礼盒,两人顺着铺满石子的小路往屋里走,他低着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对不起。” 他们仿佛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 推开门,第一眼看到裴皓洁的是施母。施然在她开口前把礼盒递给她,裴皓洁默契地说:“妈,不好意思,今天在路上堵得厉害!手机也没信号……这是给您跟爸带的。” 施母满脸笑容地把两人往屋里迎,施父坐在餐桌旁,手边放着牛栏山和两只玻璃小盅,见裴皓洁跟他们问新年好,就冲他招招手:“来来,来得巧,陪我喝两杯!” “爸,我们差不多该进去包饺子了。”施然在旁边说。 “着什么急!”施父把两只小盅都斟满酒,“也不差这两杯酒!” “你看人小裴才刚进家门,就拉扯人家跟你喝酒!”施母嗔怪道。 “应该的,我陪爸喝两杯。然然,你先去帮妈包饺子,等下我一块儿来!”裴皓洁边说着边脱外套,层层剥去大衣,围巾,走到施父身旁坐下了。 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多,两人在餐桌边坐着,说话模模糊糊,施然跟施母在厨房里包饺子,他低着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反倒施母频频向外探头。 “你爸好像有点儿不高兴……小裴一人在那边没问题吧?” “我就出去叫他。”施然把馅儿窝进掌心的面皮里,双手一压,立马出了个浑圆饱满的饺子,“爸也不能喝多。” 两个人包饺子,一竹屉很快就满了。施然托着屉子放入冷藏,洗过手后就出了厨房。餐桌变得两人还对坐着,小声交谈,也不知道喝到第几杯,面色都有些泛红。 裴皓洁年纪小时也爱玩,能凑酒局的酒肉朋友多不胜数,这几年酒量便慢慢下来了,喝几杯就容易上头。 施然一看他那样,就知道喝了不止三杯。他在裴皓洁又接下一杯之前抢过酒,替他一杯闷了。 “爸您不能喝了,自己身体老不注意,怎么还拉着他喝上了?”施然把两只酒盅都收走了。 “新年还不能喝几杯酒啦,没意思!”施父站起身,嘟囔摇摆着回屋了。 裴皓洁看着男人回屋的身影,抿唇:“你爸还是不喜欢我。” 施然张了张嘴,最后轻声道:“不是,我爸就好这一杯,你知道的。” 裴皓洁笑着摆摆手,起身到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撸起袖子走进厨房,开始帮施母包饺子。 十二点钟来临的那一刻,荤素饺子全部摆上桌,裴皓洁以茶代酒先举了杯,说了许多祝福的吉祥话。 四只杯子清脆地碰在一起。 新的一年来临了。 礼炮烟花还囤了好几箱,都是专程给他们两个年轻人准备的,裴皓洁往年总是在十二点时兴奋地冲出去,点燃全部他能点燃的东西,两人边跑边大笑,像疯了一样。今年他却兴致缺缺,红艳艳地鞭炮铺满石子路,延伸到大路的尽头。裴皓洁点了根烟,不急不缓地点燃了炮捻子,在震天的声响中走回施然身边。他们离得太近了,鞭炮声震耳欲聋,屏蔽了天地间所有声音,炸裂声好像钻进脑子里去似的,迫使他们停止一切多余的思考。 施然缓慢地牵住了他的手,然后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捏住,被攥进一个潮湿冰凉的掌心里。 裴皓洁扭头看他,他也扭头看裴皓洁。 施然的手越攥越紧,接着浑身发抖,像再也控制不住了似的,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对他大声喊—— ……! ……! ……! 他连喊了三遍,全身的能量都被抽空了一样,越到后来越是大声嘶吼,吼得连嗓子都隐隐作痛。但那三个字在鞭炮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几乎一瞬间就被盖了过去。他相信裴皓洁听得到,他颤抖着,他就是相信裴皓洁听得到。 裴皓洁狠狠抽了口烟,猩红的烟头一闪,他拉过施然低头吻住。 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说更像发泄。压抑的,扭曲的,愤怒的,伤心的——他没有说任何话,却完完全全让施然感受到了一切。施然颤抖得更厉害了,不能承受更汹涌的情绪似的往后退,裴皓洁却反手紧紧掐住他的后脖颈不让他逃避。他啃咬着他,吞噬着他,席卷着他,到最后终于结束这个血腥的吻时,鞭炮声也同时停下。 施然怔怔地看着裴皓洁,两人像从漫长的轰炸中劫后余生了。裴皓洁的手从他的脖颈挪到后脑勺,将施然拉向自己。 于是施然与他额头相抵,他听到裴皓洁说:“我们都再试试吧,行吗?” 施然也是后来才明白在他们没联系的三天里,裴皓洁经过怎样的挣扎。 进退两难,就是当时两人的关系。退,既痛苦也不甘心。进,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好像突然间都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了。 回到家那两天,施然开始和裴皓洁一起打扫卫生。 他发现游戏房里少了很多东西,一些没用的游戏和周边,平时乱糟糟的线缆,还有打游戏的设备,很多都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弥赛亚》的脑电波读谱器和光驱。 施然问起他,裴皓洁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过年那几天收拾了东西。 又过了几天,施然忽然收到保险公司的电话,说是给车子的保险杠维修费用单已经下来了,让他们检查一下。 问了来龙去脉,施然才知道大年三十的晚上裴皓洁撞了车,追尾。他们的车之前自驾游换了夏胎,等到冬天两人已经陷入低谷,都忘记给车换上雪胎。 那天晚上……裴皓洁大年三十驱车四小时赶到家里,对爸妈说大雪堵车,真的仅此而已吗? 当时他的手机一直没人接通……施然不自觉已经走到裴皓洁身后——他正在把蒸笼里的鸡蛋羹往外端。 “皓儿。” “嗯?” “你跟我说实话,大年三十的晚上,你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 裴皓洁拿着鸡蛋羹的手一滑,瓷碗又跌回锅中。 “没出什么事,就是保险杠撞了一下!”裴皓洁说,“对了我还想问,车后备箱的千斤顶你给放哪儿去了?我这两天把轮胎一换。” 千斤顶,施然的确记得,那天给林总帮忙用过后被他随手撂到后座,估计滑到座椅底下去了。 “我等会儿帮你一起……不是这个问题,当时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手机没信号。” “那保险杠怎么回事?” “就是打滑了一下,撞在路边了!保险给报的,别担心。”裴皓洁终于成功把鸡蛋羹拿出来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你……我他妈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施然捏着鼻梁,欲言又止好几次,“那天……你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听到心里去了,我希望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那你能不能别总什么事儿憋在心里?能不能别再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施然笔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很无能。” 裴皓洁叹了口气,转身脱下围裙:“然然,如果你想要的是绝对的坦诚……我会努力,会尝试,但我不能保证做到完美。” “我从小的家庭环境很复杂,你知道,但你可能仅仅是知道,你并不理解。我很难做到毫无保留,这并不是我愿意的。咱们俩在一起后,我已经比从前好很多。我也在改,我也在学,我不知道要到什么程度才是你理想中的‘诚实’。你总是觉得,‘还不够,还不够!’你总是觉得‘裴皓洁你应该做得更好,你应该像我这样去爱一个人!’……我压力真的很大。” 施然后退撑住了流水台:“我没有那么想过,我从来没想过给你压力。我也没有想过让你是……完美的。” “这只是我的感受,可能并不是你的原意。”裴皓洁捉住施然放在流水台上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有些话,有些想法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攻击性,我不想那样。” 施然整整一周都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地想裴皓洁说的那些话,大脑好像不受控制,一旦闭上眼,那些话语又浮现出来。 那天裴皓洁对他说了很多,以前听过的,没听过的。有已经知道的,也有愕然的。 施然想,他现在能够理解裴皓洁的想法了。 许多时候,裴皓洁并非故意瞒着他,而是他不相信绝对的坦诚能带来稳定的关系。在他的世界里,自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过滤网,把可能会影响到彼此关系或造成矛盾的事情筛除。除了那些连他自己也没发觉,或无法控制的情绪。比如前阶段他们频繁爆发的争吵。 仔细想想,他确实一直都有变化。 他总是很有朝气和能量,心却出奇的藏得住事儿。现在,他倒是开始有意识地去坦白了,但性格也日复一日地沉闷。 这真的是好事吗? 周一清晨,施然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去了蝉屋。铁头整跟梨青儿在办公室腻歪,猝不及防被施然吓了一大跳。 “你不是辞职了吗?这是怎么了?”铁头从上到下地打量他,“怎么看着还憔悴了呢?” 施然麻木地拉开椅子,坐在,三秒钟之后瘫倒在桌上。 “我下午本来想跟你去见个客户来着,这条线搭上了能给蝉室做宣传!现在看你这样儿……还是算了吧!” “我可以,我还能!”施然刚说了两句被铁头又按回到桌面趴着,铁头说,“得了吧你,瞎逞能!” 铁头走后,梨青儿给他泡了一壶上好的普洱放在旁边。 “想聊聊吗?” “梨青儿,我问你啊。”施然转动椅子,面对面特别虔诚地看着她,“你跟铁头决裂,后来怎么和好的?” “决裂?你这词儿用的。”梨青儿哭笑不得,“也不算决裂吧。就是那时候看不到方向,看不到走下去的可能,很绝望,很痛苦……到达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就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觉得分开反而对两个人都好。” “那你们后来怎么和好的?” “都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吧。我没以前那么天真了,他也没以前那么傻逼了。”梨青儿说着自己都笑出声,“沉淀后再走到一起,很多事儿就发生了改变。许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至于像年轻时候总觉得天要塌下来!”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梨青儿依旧笑着摇头:“可能好多人会觉得这是个妥协?但我不觉得。相爱是很难的……事情。” “相爱很难吗?”施然握着滚烫的普洱茶壶。 “有些相爱的人并不适合在一起,有些天作之合的人却不一定能相爱。不过我觉得,有选择的话,还是要选择前者。”梨青儿歪了歪头,“毕竟能遇到那个人,就已经很难了啊。” 第14章 租新房的事终于安排上了。 两人三环内外跑了不知多少趟,最后敲定一个两百多平的公寓,离CDB近,施然去蝉室方便。客厅落地窗朝阳,公寓后方紧挨一个小公园,四周生态设施一应俱全,室内装修是简洁温暖的调性。因为施然很喜欢,所以他们没考虑多久就拍板了,下个月两人就能入住。 两人交过订金,周末开始打包东西。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衣柜上的镭射贴纸,烘焙的心形模具,掉在床板下的拍立得照片……零零碎碎都是几年里两人生活的痕迹。 施然站在玄关成箱打包的行李堆中央,看着已经有些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种告别。 “想什么呢?”裴皓洁又把一箱鞋搬到他附近放下。 “临到头了还真舍不得。”施然指着一个方向,“窗帘咱们一起挑的,有一阵帮六六养猫,给抓挂丝了……地毯是二手淘来的,它太漂亮了当时……还有那台被我摔坏的微单,一直说拿去修但总忘记,就摆在那儿——” “新房子都会有的,刚好换换新。”裴皓洁单手搭在施然肩上,“而且这回能换更好的。” 施然刚想接话,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施然有些意外,正是金川的林总。 裴皓洁已经回屋继续收拾东西,没有在意,也没有听到施然打电话的内容。 他把洗衣机里湿乎乎的床单被罩取出来,一股脑塞进烘干机里,一回头就见到施然站在他身后。 “吓我一跳,什么事啊?”裴皓洁顺了顺胸口。 施然单手拿着手机,显然还没挂断,表情有点微妙:“那个,你游戏都收好了吗?” “有些不玩的都收了,剩下的工作需要,还没收,怎么了?” “《弥赛亚》你也收了吗?”施然低声问。 这是两人继上次吵架后第一次提起这个游戏。年关那次矛盾后,两人像是有默契一样对这个名字闭口不谈,尤其是裴皓洁,根本就没让这套游戏再出现在施然的视线里。 像现在没有缘故地忽然提起……裴皓洁看一眼他手里的电话,立马猜到他在跟谁通话。 “到底怎么了?要干嘛?”裴皓洁拿过窗台上的小盒,抽出两张洗涤香片来投入烘干机里。 “林总想问问你玩得怎么样……”施然按住手机的麦克风话筒,悄声说,“就是金川的林总!” 裴皓洁稀松平常地按下运转键,卷筒烘干机开始工作了。 “哦,那你电话给我,我跟他说!” 施然的手往后躲了一下:“他还想问你……他有意回收《弥赛亚》。” “回收?”裴皓洁看着施然,皱了皱眉。 施然也有点尴尬:“嗯,好像是情况有点复杂,他们内部商讨后决定还是……” 施然的话还没说完,林总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种被话筒隔离后的机械感:“施先生,您现在是和爱人在一起吗?麻烦您外放一下语音,我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施然点按了公放,林总的声音这回清晰了:“裴先生,开这个口我也很为难……真的非常抱歉。” “您客气了,《弥赛亚》我非常喜欢。”裴皓洁说。 “是这样的,不知道施先生有没有跟您提起过,我们给施先生的这个版本的《弥赛亚》是内部收藏版,说是收藏版,其实是因为团队里的人都基本确定这个版本不会通过审核,更不会参加内测。这里面有些不该存在的设置……您对游戏行业很了解,大概知道我在说的是什么。游戏会因为道德审核,社会隐患或文化监管的问题受到限制,无法向大众推广。但脱离开产品的游戏本身应该是自由的……您手上的《弥赛亚》,其实就是团队本着不向大众发行而制作的另一个版本。” “我想我理解了。”裴皓洁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要沉,他自然而然地接过施然的手机,“所以您还是觉得这个版本的内容不适合让团队以外的人持有是吗?但是我拿到《弥赛亚》已经有小半年,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裴先生是明白人,但我们还是想回收它。在初期,因为在这半年里内部的反复测评中,我们团队认为这个版本的《弥赛亚》完全超过了我们的预期——它失控了。” 施然满脸茫然地旁听。他们的对话内容并不晦涩,但确实有点听得云里雾里。 失控? 游戏不过是个死物,它还会失控吗? “是这样的林总。”裴皓洁换了只手拿话筒,“其实我们这两周正在搬家,打包收拾,游戏估计被我装到某个箱子里,一时半会儿的很难找。不如这样,我留下您的手机号,之后会主动联系您。” “没问题,没问题,你们慢慢来。” 两人就着公放的电话寒暄客气几句后,终于挂断电话。 “你已经收起来了吗?”施然看起来有点失落,“我不知道……我没想到林总会这样。” “没关系,之后我会再和他联系,不想这个了。”裴皓洁四两拨千斤。 施然不知是在意还是试探:“……那你玩儿的时候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吗?林总说失控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裴皓洁已经背过身去,转移了话题,“家里琐碎的东西再收收吧,别到时候又忘什么!” “你干什么去?”施然看着往玄关处走的裴皓洁。 “好累,下楼抽根烟!”裴皓洁没回头,晃了晃手里的烟盒,推门出去了。 关上门后,裴皓洁贴着墙壁停顿了几秒钟。他没有做电梯,而是来到安全通道,徒然地往下走了三层后在窗前定住。 眺望着阴天里灰蒙蒙的楼群,他凭借三分钟内的记忆拨出一串号码。 “喂?林总,是我,裴皓洁。” 一个月剩余的时间很快过去。乔迁之喜的第二天,施然请铁头和梨青儿来家里做客。 裴皓洁提前早上就买了新鲜的食材,中午又去买了鲜花,金鱼和浴缸,往新家里一摆,立马有了生活气息,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铁头进屋起就一直打量着室内的空间和装潢:“大变化呀!以前没去过你家,但见过照片,跟现在完全两种风格!” “新家具和布置都是他挑的!”施然拉着裴皓洁坐在沙发上,给果盘里逐一插上牙签,“刚搬过来才两天,家里乱得很,别介意。” “你们这也太能干了,兼顾搬家还做这么多菜,厉害啊!”梨青儿也说。 “到底是小裴厨艺好。”铁头说着转向裴皓洁,“说到这个,之前我给施然介绍了金川的林总,他告诉你了吧?他们近期新游戏不是快预售了吗?我们公司挺看好新游戏的,就想谈谈合作,到时候我想推荐你给我们两家公司一起做测评,小裴你在这方面有经验,觉得怎么样?” “他们老板给钱很大方的。”梨青儿凑过去对裴皓洁说。 “哥,说这个就见外了。然然能在你们那儿工作得开心,我还没来及谢谢你们!如果之后确定了随时联系我就可以。”裴皓洁笑着说。 铁头听了这话就高兴,连餐桌上都多喝了两杯啤酒。等差不多收盘子,梨青儿非要跟着施然一起洗,两人凑在流水台边,小声讨论着关于蝉室的话题,而铁头就拉着裴皓洁坐到沙发上,跟他聊聊游戏。 不出意外,铁头这次负责和金川那边的合作对接,照他话里的意思来看,对方也有合作意向,只是有些犹豫。 “我还在找方法让他们打开心防,但他们团队的头儿脾气有些古怪,实在摸不出路数来!小裴你这方面见识多,跟游戏行业内的人交流也多,有没有什么建议啊?”铁头问。 裴皓洁用余光扫着厨房里洗碗的施然,呷一口啤酒:“如果是跟金川对接的话,应该跟他们头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和产品经理林总交流吧?” “林总更难!”铁头苦笑,“林总看上去礼貌风度,实际上他这人特有距离感!我跟他其实认识都快两年了,现在见了面还是一口一个‘先生’一个‘您’!” 裴皓洁想起那天电话里林总礼貌而疏离的声音,感同身受地笑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不如放开来真诚点儿。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搞得太客套太表面,说不定反而效果会好。” “行,不过你怎么知道,你跟林总接触过了?” 铁头话说到这儿时,施然和梨青儿已经洗好碗筷,端来瓜子腰果摆在茶几上。 裴皓洁抱臂看着铁头,一副很投入对话的样子:“一个直觉而已,死马当活马医,去试试吧!” 当时施然还没想通裴皓洁的不对劲,只感觉他目光有些闪躲,又害怕是自己多疑。到底什么也没多问,可临睡前躺在床上,又不禁满脑子疑问。 铁头先后两次提起林总,先说有合作的可能性希望裴皓洁能来做测评,而后又跟他随便聊到金川的团队,问他有没有跟林总接触过……裴皓洁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总之他好像巧妙地绕过了林总这个话题。 他为什么没告诉铁头林总给了他一套《弥赛亚》的事?铁头跟施然的情分不浅,按照裴皓洁以往的性格不该避嫌才对。 左思右想不放心,第二天去蝉室的时候,施然专程给林总挂去一个电话。 “施先生,您能打来电话我很高兴。关于您说的裴先生的事,他后来的确有联系过我,他说搬家的时候东西太杂乱,弄丢了《弥赛亚》的光驱。” “是吗?他说弄丢了啊?”施然眨了眨眼。 “他说愿意把脑电波读谱器寄回来。不过没有光驱的传感器,就仅仅是个游戏设备而已,所以我让他保留着就好。”林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说,如果之后找到光驱,会联系我的。” 第15章 晚上,裴皓洁刚在线上和小组讨论完下周的工作方向,疲惫地扔掉耳机,闭着眼向后靠坐,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一双手温柔地从后而来,取代了他的,细心而认真地为他按着太阳穴和后脑。 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裴皓洁牵住那只手。 “最近工作强度是不是有点大?”施然为他按压头部的各个穴位。 “还好,每周五都这样。就是看屏幕时间有些长,视觉疲惫。”裴皓洁拉着施然的手让他停下动作,转动椅子面向他,“最近打算买一个电脑系统的读谱器,所有终端的操作都能直接在大脑中控制和完成,就不需要视觉了。” 施然现在听到‘读谱器’三个字就有点怕:“长时间刺激脑神经还是不好的吧?” “也还好。” 施然挪开眼睛:“对了,我刚才给林总打了个电话,你《弥赛亚》现在找不到了吗?” 话说出口施然才觉得表达的方式不妥当,裴皓洁果然抬起眼看他:“我已经很久没玩了。” “……我可以帮你找。” “我借给朋友了。”裴皓洁和他同时开口。 “你,你借给朋友了?”施然睁大眼睛。 “嗯,很好的朋友,当时还没和林总通话过,所以没戒备。这两天他就还给我,我拿到手就寄给林总,这样可以吗?” 明明说着询问意见的话,施然却觉得他是压着耐心说这些话,当即有些不知怎么继续问下去。施然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太像逼问,太像不信任他,逼他把游戏赶紧送回去似的。只是从跟林总通过话开始,他就有些莫名的不安。 裴皓洁把施然的沉默理解为负隅顽抗的沉默,他轻笑了一声:“然然,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天我还是在做戏给你看?” 施然垂下眼:“你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 “虽然你从来不说,但你的态度我多多少少能感觉出一点。”裴皓洁用手机控制关闭了电脑主机的电源,“明天周六我约了人,不在家吃饭,冰箱里有菜,但我估计来不及做,你记得做点吃。” 周六第二天一早,裴皓洁不到十点钟就出了门,施然醒来的时候,锅里闷着早饭,厨房看上去很洁净,水槽里没有碗筷,看来裴皓洁没有吃就出了门。 施然吃过早餐,洗了碗,开始打扫布置新家——他们刚搬进来没多久,还有许多东西要规整。 新房子太大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比以前显得更空。他打扫卫生,不知觉整个上午就过去了,等发现到了午饭时间,施然已经累得一身汗,打算洗个澡休息会儿直接点外卖。 他放松地趴在沙发上逛线上商城,搬家后他最爱干这个,一点点探索新的东西把这个家慢慢填满的感觉很好。 忽然间,他下滑的手指停顿片刻,看到一个角落里跳出的新品推荐——那是个今年刚出的系统读谱器,昨天裴皓洁才跟他提起过这东西。 与裴皓洁相反,施然不喜欢太科技的东西,尤其控制人的意识或被人的意识控制,总让他有种大脑被侵略的抗拒感。 他想到昨晚的对话。 裴皓洁已经答应他把《弥赛亚》还回去……或许出于对‘索要’曾送出的礼物的愧疚心理,又或许出于对裴皓洁工作的实际需求考虑,施然还是点开了推荐商品的链接,产品实物的全息投影立刻显现在茶几上。 关于科技类的信息参数,施然不太懂,所以就在网上的科技论坛搜索了一下。 视线掠过各种水贴,他精准地捕捉每条有用的分析和解释,忽然定格在某一条评论上。 134层:楼主这个需求,其实让我想到两年前被禁的‘原盘’……没其他意思,不推荐。 有人提就有人问,果然楼中楼就有很多人开始问关于原盘的内容。 135层发了一大段内容,几行字就向所有人解释了什么是‘原盘’。 …… 裴皓洁和朋友约的十二点在电玩城碰面,他十点半到了,往游戏卡里冲了一千块,发泄似地把所有游戏都玩了一遍。 抱着满怀的游戏票到柜台冲票时,光洗票机就洗了七八分钟。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灯光下,想起大概在半年前,他带施然来换了台Go Pro。 也不知道朋友什么时候悄悄到了,从后面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可以啊你小子!约的十二点,自己玩出几万票来!” 裴皓洁被他勾得一个趔趄:“你他妈怎么老是神出鬼没!” “怪我咯?你那么呆!” “快点儿的!带来了吗?”裴皓洁笑着推开朋友搭着他的手。 “我咋感觉咱俩进行地下交易似的。”朋友从黑色拉链包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光驱,用金属盒装着,看起来非常漂亮,“牛逼啊,真牛逼,这是真正的作品!虽然我没玩多久,但完全理解为什么金川要回收它。自由度太高了,确实过不了审。” 两周前,裴皓洁借给他这个游戏,结果前几天就打电话要他还回来,还说是金川的产品总监亲自要回收,搞得他连骂他小气的理由都没有。 没什么好说的,但确实有些惋惜。朋友在手里掂了掂,流露出不舍的神情。 “你也真舍得,要我肯定就不还……哪儿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去的道理?”说着拿光驱的手一躲,没让裴皓洁拿到,“哎,不如你先跟我讲讲,你怎么玩儿这个的啊?肯定和我不太一样,我看到你的登录内存那么大!” “你看过了?”裴皓洁脸色一变,目光立马冷了。 “没有,我倒是想看也登录不了你的虹膜!”朋友表示很无辜。 《弥赛亚》的登录形式采取人体DNA检测,虹膜或者指纹都可以,这是最保险的。 “看来你游戏里藏着很多秘密啊?”朋友笑道,把光驱拍在他掌心里,“它自带的读谱器的确好,但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原盘’——别这个表情嘛,你知道它配上‘原盘’一定能发挥出无限的潜力。” 施然皱着眉阅读了论坛中135层关于原盘的解释。 “简单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大脑的硬盘,但它又不仅仅能存储,还可以运作,基本等同于插件和硬盘的结合体。平时我们用的读谱器,控制台,操作器什么的都好,只是利用外接设备对大脑皮层下的神经波进行分析,而原盘是直接通过手术植入大脑内部,等同于你的第二个大脑。这个技术从开发到生产经过无数的道德评估,在49年的时候诞生了(不管了先说个瑞思拜),只是后期手术风险太大,加上真正投入社会后也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就被禁了。但在黑市和一些国家还是能进行这项手术,风险很大,但还是很多人做。据说被发现后就会送到国外直接进行拆除,费用会被政府从账户上冻结。” 施然对原盘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几年前确实有人曾讨论过它。光看文字描述他不能完全理解,于是又在网上搜视频,还没看几个就感到三观收到了冲击。 其中有个视频的博主也是做游戏测评的,住在拉丁美洲某个国家,植入了原盘后整个人就跟起飞开挂了一样。他在视频中说,因为原盘完全解放了双手,靠大脑来进行控制,所以精神会很疲劳,但控制强度和反应速度非常快,和用双手打游戏的感觉很不一样。 施然默默退出了网页,他忽然觉得脑电波读谱器这东西跟原盘比起来,已经温柔太多了。 裴皓洁回到家时,施然已经吃过晚饭了,厨房里还留着点饭菜,蒙着保鲜膜,放在微波炉旁边。 裴皓洁没看到,施然指了指:“吃点东西吗?” “有点吃不下了。等下我放冰箱啊,留着明早吃。”他脱下外套,径直回了游戏房。 新家的游戏房比原来大了不少,因为裴皓洁搬家扔掉许多东西,现在反而显得有些空。施然的目光追着裴皓洁的身影,看他进了游戏房,目光多停留了几秒。 今晚裴皓洁没有工作,他在游戏房里只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又进卧室换过衣服,来到厨房将饭菜放入冰箱中。 施然盯着电视屏幕,听着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啊,是冰块的声音。 裴皓洁拿着两只玻璃杯,给两人倒上冰可乐放在茶几上,坐在施然身边跟他一起看电视。 “吃么?”施然把怀里的薯片袋递过去,裴皓洁夹了几片,看着电视很缓慢地咀嚼。 似乎察觉到施然在看着自己,他转头:“怎么了?” “今天怎么样啊?出去玩儿得还行?” “嗯,上午去电玩城,中午吃饭,下午和几个朋友去唱歌,晚上吃了烤肉……”好像自己也觉得这话干瘪得像在报日程一样,裴皓洁笑了笑不说了,“你今天一天在干嘛?家里收拾了一下?好像东西少了很多。” 施然说到这个就来劲了,掏出手机给他看今天预购的家居用品,但可能是忘记了,手机页面一解锁就是下午看的那个论坛。施然手指一扫,很快换了界面,切换到线上商城。 裴皓洁好像没看到一样,搂着他凑过去看他买的东西,听他一项项描述今天发现了什么宝藏好物,笑了。 “笑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你换了工作后状态也不一样了。”裴皓洁说。 “好还是不好啊?” “当然是好。”裴皓洁手指摩挲着他的耳垂,“下次我跟你一起挑,一起收拾,我收藏夹里也有些东西!” 施然应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裴皓洁的脸在灯光下看上去柔和了一些。 这半年多时间里,裴皓洁的变化很大。现在的裴皓洁,施然已经不会用朝气和蓬勃来描述他,某些东西沉淀下来,让他看起来更有棱角,更英朗,他不再是一潭能一眼看到底的泉,更像涌动的海。 “最近工作怎么样?一切都顺利?” “你说蝉屋啊?现在还好,毕竟刚接手没多久,可能过一阵又要忙起来了。”施然咔嚓咔嚓地啃薯片,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嗯,你现在很有冲劲儿,保持就好了。” “我以为你听到要忙又要说我了。”施然吞掉薯片,擦了擦手开玩笑道。 “你说得好像我很不讲道理。”裴皓洁也笑。 你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施然在心里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偶尔,他也有些怀念裴皓洁那些撒娇式的埋怨了。 第16章 半夜两点钟,施然的呼吸绵长平静,裴皓洁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他穿着棉拖鞋,脚步声方的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来到游戏房,非常小心地关上门,确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后开灯拉开抽屉,垂眼看着抽屉里的光驱和读谱器。 在黑暗中静默了几秒,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电脑启动,把光驱插入,戴上读谱器。 自从过完年以来,他就没再动过这东西,熟悉又有些生疏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意识渐渐混沌,视觉幻影交替眼前的真实世界,眼皮变得沉重……下一秒,麻痹般的眩晕感如潮水般褪去,气味,声音,感知开始变得清晰,包裹他的身体。 裴皓洁睁开眼。 他在熟悉的房间。刺眼的阳光射入屋内,墙上的钟表滴答走着,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三分——那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游戏的时间。 裴皓洁离开游戏椅,脚步依旧轻柔地来到卧室。床上拱着一个人,侧身躺在被子里,呼吸绵长平静,连肩膀起伏的线条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裴皓洁坐到床边,手指碰到床上的人。那人的呼吸短促起来,睁开了双眼。 他唤醒他。 裴皓洁看着施然像任何一次睡醒一样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坐起身,甚至揉了揉眼。 “回来了?”施然冲他露出一个刚睡醒时的笑,“总感觉这次我睡了好久。” 裴皓洁没有说话,眼里有稍纵即逝的犹豫,目光很快就再次凝固起来:“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重要,我来跟你道别。”裴皓洁轻声说,“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黑暗中,电脑上的分针啪嗒一声,跳到两点二十三分。 裴皓洁忽然急促地喘了一声气,从游戏中唤醒了意识。先是手指,其次是视觉,嗅觉,听觉……他重新回到凌晨冰凉的空气中,闻到了新房子冷冽的气味。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目光凝滞,难以名状的空虚感包围着他——在这几秒钟里,他的洞察力非常弱。 因此他没立刻发觉到无声地站在游戏房门口的施然。 室内没有灯,淡淡的屏幕蓝光和窗外昏黄的路灯混合在一起,让此刻的静谧有种特别的氛围。裴皓洁把读谱器从头上拽下来,扔在桌子上,发出金属薄片撞击的声音。他心里默想着,一切都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不期然与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施然有好几秒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粗糙的石块对磋:“这就是你说的诚意?” 裴皓洁太震惊了,以至于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刚才他起床的动作已经很轻了,但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进入深度睡眠。他在意识混沌中听到被压得很低很软的脚步声,忽然一阵心悸,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躺了一会儿,不安地翻了身,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冰凉一片。 等施然彻底醒来,眯着眼慢慢摸索着微弱的光来到游戏房时,看到的就是几个月前他无数次推开房门的情景。 他还没完全清醒,脑子都是懵的,感觉嗡嗡作响,仿佛一切都是幻觉和幻听。施然有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错觉。 “如果这就是你说的坦白,你说的不做戏?”施然每逼问一句就好像将肺里的空气挤出去一点,沉闷得让人眩晕。他步步逼近,感到有千万种强烈的情绪在体内互相撕扯……晚上他们还坐在一起看电视,裴皓洁承诺会还游戏时的真诚眼睛历历在目。他手指开始颤抖,无意识地拧着睡衣的边缘,搓出血一样的血色,“……我等了这么久!我压制了所有的疑问,因为你要我信任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要瞒着我!?” 他靠的太近了,失手打翻了桌角的笔筒,各式各样的彩色电子笔散落满地,施然茫然无措地抱着肩膀蹲下:“对不起,我不想这样……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施然的过度反应完全在裴皓洁的预料之外,他很快地接受了施然看到了他这个事实,但仍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惊。他几乎立马绕过长桌蹲在施然面前,试图去抱他,“我没有骗你!听我说……你要听我说吗?你冷静一点,我全部告诉你!”不知道是否因为施然刚睡醒情绪太强烈,好几次他靠过去又被对方抗拒地推开。 施然最后一次推开他:“我下午还在说服自己,要买个礼物重新送给你……你要控制器,我看到这种东西就起鸡皮疙瘩……我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你说到就会做到……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可以,你可以告诉我!但为什么要骗我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录!”施然的语速太快了,裴皓洁不得不提高声量打断他,“我没有骗你!这对我不容易,施然,我希望你明白……” “我理解,我理解……”施然点了点头,整个人还是在哆嗦,浑身绷紧像快石头一样僵硬,“对不起,是我反应过激,你放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好……” 裴皓洁强硬地把施然抱在怀里,感觉他又冷又硬的气息,用力地将他勒在胸口。 怀里的人渐渐反应弱下来,裴皓洁的怀抱也渐渐卸下力气。 “好点了吗?” 施然在他怀里点点头。 “听我说!”裴皓洁抬起他的脸,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我说从新年后没有碰这个游戏,没有骗你。这是我从新年后第一次碰这个游戏,只是想最后登录一次,明白吗?” 施然又木然地点了点头。 “感觉好一点没?”裴皓洁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这就是我的噩梦。” 裴皓洁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然然!” “我明白你是最后一次登录,我现在说服自己你说得都是真的!”施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坐在地板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是最后一次,为什么非要选在凌晨自己偷偷起来……你到底怎么了裴皓洁?《弥赛亚》里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魔怔?你告诉我!你能告诉我吗?” 裴皓洁同样瘫坐在地上,煎熬似地抓了把头发,声音像从喉咙里压得很深的地方出来:“你还在问这个,然然,你还在问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求的绝对坦白,毫无秘密,全无隐私的状态……我做不到,至少我目前做不到!你可以不要再用这个责怪我了,行吗?我说得都是真的……你只要知道这一点……” “我做不到!”施然膝行靠近他,“我会在脑海里一千遍一万遍地重复这个结果,重复这个疑问,你不能总是告诉我,不要问……” “对不起,我的问题。”裴皓洁捂着额头,伸出一只手停止了他。 施然愣了一下,再次靠近他:“不,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是我没办法……是我……”裴皓洁整个人像是崩溃一样忽然抓起摔在地上的笔筒,猛地砸向墙面,“操!” 一段静默中,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同时感知带彼此间存在的死局。在这一刻,两个人都有隐约的预知。 黏连的,沉重的丝线牵引在二人之间,令人喘不过气。 他们几乎同时靠近对方。施然把自己挤进裴皓洁怀里,而裴皓洁把他的头用力按在肩膀上,用冰凉而僵硬的手掌抚摸他每一块带棱角的骨骼,用力地按压。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可每个动作都像在大喊。 两人都平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是三点多的事。 他们在床上依旧保持着彼此拥抱的姿势,被子被踢到一旁,只堪堪盖住两人的肚子。好像丧失了所有交流的欲望,他们只是安静地贴近彼此皮肤汲取一些温度,谁也没有先说话,谁也没有先动作,睁眼到天亮。 施然是在七点钟左右睡过去的。他睡得很不安,好像做了许多纷杂的梦,但没有一个他记得住。 忽然间,一阵响亮的,机械般持续的声音响起。 这种声音像电脑死机时发出的一般,平坦,刺耳,强穿透力,令人非常不适——施然瞬间就在这样的声音中清醒过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头痛欲裂,用手掌根本狠狠敲击自己的头顶,再强迫自己站起来,寻找刺耳的音源。施然几乎顺应本能地来到游戏房门前,然后才迟钝地意识到裴皓洁不在家里,墙上的时间已经快指向十二点。 平坦的电子声不再持续,而是变得断断续续,接着变成滴滴声,节奏越来越急促,像故意催促着施然一样。他走向电脑桌,看到地上散落着昨晚的笔筒和满地的电子笔,墙上被有一个被砸出的小坑,不是特别明显……主机依旧运行着,嗡嗡作响,似乎是昨晚他们离开后就没有关机。 坐在电脑桌前,施然碰了一下鼠标,电子屏幕立刻亮起。 桌面上,运营中的游戏发出淡淡橙色光。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运营的,又或者昨晚裴皓洁根本没来及完全关闭程序。 一个类似后台终端的黑色代码框跳了出来。 光标在第一行闪了闪,接着出现了一行字! ——想谈谈吗? 光标在问号后面持续跳闪,像在等待着回答。 施然仿佛做梦一样看着界面,终于,他双手放上键盘: ——你是谁? ——弥赛亚! 第17章 施然活动僵硬的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这是什么恶作剧? 光标很快再次挪动,‘弥赛亚’做出了回答。 ——是不是恶作剧,在我们交谈后就知道了……你知道怎么进入游戏吗? 施然当然知道,他曾见过无数次裴皓洁玩游戏的样子,即使他自己一次也没有尝试过。拾起桌上的脑电波读谱器,它还是像昨晚被扔在桌上的样子,干瘪,凌乱,像一具金属尸体。光是触摸到它施然就感到非常抗拒。 经过剧烈的挣扎和犹豫后,他学着裴皓洁的样子把它戴到头上。 效果的是立刻的,头皮开始发热发麻,细弱的电流像穿过每一根发丝似的渗入头皮深处,侵蚀着他的皮质层。眼前房间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气味,听觉和触觉进入屏蔽状态,除了意识完全清醒,全身就像陷入深度麻醉。崭新的画面从视野的边缘滚滚而来,声音自脑海深处发生,而同时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睁开眼,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城市六路口中央,无数全息屏幕环伺,让人想起纽约的时代广场。天空下着雪,隐隐发光。仰头看去,雪的尽头出现了字样——Messiah。 他面前显现出两道门。一道门上标着进入,一道门上写着退出。施然的心跳极快,他缓慢地走向写着进入的门,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如此真实,和现实生活毫无区别……他甚至感到了雪的寒冷,闻到了雪的气味。 这就是弥赛亚吗?施然想。 他呵出一口白气,终于走到门前。先试探着推了推门,门却丝毫不动。再次尝试,所有的全息屏同时变成闪烁的红色并发出警告的鸣笛——Error,DNA检测失败,没有权限。 “弥赛亚,我知道你能听到。”施然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转过头看向无垠的天空,“给我权限!” 雪瞬间开始疯狂地暴下。 施然再次推门,无动于衷,他再推,开始撞击,如此重复——无数的亮红色荧幕层层叠叠闪现,警笛声连绵不绝,整个城市的视野全部被遮挡,只剩下一圈红色风暴以他为中心席卷扩散! 忽然间,风雪和闪烁错误的荧幕都暂停。红色全息屏幕开始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绿色的‘验证成功’的画面。 手中门终于敞开一条缝隙。施然推门而入。 他回到了他们搬家前的出租屋中。 这是他太过熟悉的地方,不论是光线和气味都像刻在灵魂里一样,但却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阳台上挂着他们晾晒的衣服,窗台上摆满了多肉和仙人掌,门口挂着风铃,拖鞋是成双成对的,冰箱中塞满了食物、酒和水果,卧室的墙上贴着两人最喜欢的电影的海报,飘窗上放着一把吉他,本该堆满游戏的房间里有花香,茶香,俨然被改造成茶室。 他回到客厅,猝不及防看到盘腿坐在沙发上的人…… 一张相同的脸,干净的衬衫,短裤,怀里抱着咖啡杯,轻松惬意地样子。 有一瞬间,施然仿佛看到五六年前的自己。他如镜像一样呈现在面前,纯质,温和,没有满身的刺,眉头不会习惯性地皱起。 ……看着眼前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青年,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他像跌入了冰窟,手脚发冷,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自己的镜像体,“你是谁?” “我就是你。”青年手中转着杯子,看向他,“我通过盗取裴皓洁的DNA权限,短暂地让你进入这个空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你怎么了?”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声音……一样的,甚至连说话的气声都一样……施然步步后退。 青年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发现施然的不对劲。他放下咖啡杯,从沙发上跳下来,奔向他身旁,扶住施然的肩膀。光是挨到他,青年就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以及濒临界限的情绪。他能感到他脑中一片乱麻,仿佛受到极大冲击,下一刻就要死掉了似的。 “你不能留在这儿了,必须立刻退出游戏!” “滚!”施然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一脚踹到面前的人身上,“离我远点!不要碰我!” 青年放开双手,举起:“今天不是好时候,等你冷静下来再来找我吧。” 身体被挤压得比空气还稀薄,意识在刹那被弹出,五感迅速抽离,身体回到现实。 在明白过来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的瞬间,施然一把扯掉头上的读谱器摔向地面。他大口大口喘息。 裴皓洁蹲在路边,灌木丛中藏着一窝新出生的小猫。三只幼崽又细又奶地叫着,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它们脏兮兮的脑袋,心想,它们也不知道逃跑。母猫不在附近,是去觅食了吗?冬天快过去了,还会下雪吧?如果大雪埋住这个城市,这三个新生命还能熬过来吗? 一片雪花落在手背上,裴皓洁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真的要下雪了啊?气流越来越冷,开始充盈雪的味道。裴皓洁把超市的购物袋放在一旁,从附近找到一块废旧的塑料布,展开铺在灌木丛上,指望它可以短暂地保护三只幼崽。 这个城市里没有得救的人太多了,又何况是猫呢?他站在灌木丛边看了会儿,提起购物袋离开。 谁也无法真正拯救谁。 回到家的时候,肩膀已经被雪打湿了,手指有些冻僵,活动起来很缓慢,尽管如此,推开门的瞬间裴皓洁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氛围不太对。 屋子里干冷,没有开空调,窗户敞开一条缝,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雪花就是从那里挤进来,窗台上有一块浸湿的印记。厨房没有开灶,卧室门半掩着,裴皓洁走过去,门忽然被推开了。 施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提着细细碎碎的金属片……那是《弥赛亚》的读谱器,另一只手中,他用力地攥着什么,手背上的筋骨都绷出发白,显得狰狞。 “昨天晚上我问你,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让你魔怔的?”施然感到掌心刺辣,似乎是被光驱金属的外壳剌伤了,“今天我明白了。” “什么意思?”裴皓洁直勾勾地看着他。 “意思就是,游戏里的一切我都看到了。窗台上的多肉和仙人掌,风铃,你错过的限量版球鞋,还有一个我……”施然僵硬地笑着,“你知道吗,我现在特怕跟你交流。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过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好像我任何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决定,都会让你变得不高兴,都会让你想很多。又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不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自己,就像昨晚,就像现在……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对你说出许多刻薄又恶毒的话。” 施然没有避开目光,而眼眶渐渐烧红:“可我是爱你的呀?我应该是爱你的呀!” 裴皓洁像再也受不了一样挪开了目光:“然然。” “在我送你这套游戏的时候,我真的在努力改变,学着对你更好,学着让你高兴……梨青儿告诉我,相爱是很难的,生活也是很难的,相爱且又要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我以为我做的一切你都能看到,可是你做了什么啊?”施然用力地抹了抹眼睛,“是我不够好吗?是我不够对吗?为什么偏偏是那种时候……你还要在游戏里做这种东西啊!” 裴皓洁终于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个五年前的我……一个五年前的我!在你无数次因为这个游戏跟我吵架,疏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施然无法形容他今天在游戏中经历的一切。在看到游戏里和自己和空间时,好像这五年中所有都蒸发了。它们是幻觉吗?或是从来没存在过?那些他以为幸福的,珍藏的,瑰宝般的时光,在另个空间里被弃若敝履地折叠,被全部推翻和否定。 “你是怎么进去的?”裴皓洁终于放弃了任何幸存的可能性,“登录游戏需要我的DNA,你也从来没有登录过我任何账号的意识……是林总给了你电话吗?” “没有人引导我。”施然难得对他说谎。重心不该被轻描淡写地转移到任何其他事上,“你只剩下这个可说了吗?” 听他说。施然深深呼吸,强迫从内心抚平激烈流窜的血液,告诉自己,再次听他说。尽管裴皓洁的隐瞒已经无数次让他失望……可看着面前的人,施然知道不论多少次他也可以再给他机会。只要他愿意说出真相,只要他能给出哪怕一丁点的诚意,事情就还有起死回生的余地。 裴皓洁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对面。他的眼睛流淌着许多复杂的东西,包括从未让施然看到过的,迷茫,痛苦,扭曲,挣扎……房间里翻滚起无形而无声的巨浪,到最后归于平静地死在了沙滩上。 “施然。”裴皓洁的声音和持续不断的耳鸣交错在一起,空洞得失真,既麻木又压抑,“你和我,先分开一段时间吧。你和我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继续在一起。” 第18章 那晚与裴皓洁分开后,施然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在蝉屋住了两天。办公室有单独的休息室,平时用来睡午觉的,因为搬家后离得很近,施然经常回家吃饭,这还是第一次睡在办公室。两天后,他等到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再回到家,推开门,感觉屋里空荡荡的。径直进入游戏房,电脑还在,但书架上的许多游戏都被带走了。 裴皓洁这次没有骗他。他暂时搬出去了。 施然临走前,两人吵得很凶,尽管如此施然却留了个心眼,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弥赛亚》。 拉开床头柜,拨开杂物,果然游戏还压在最底下。他盯着游戏盒许久,想打电话叫快递员把它送走,却又枯坐在床边很久没动手,最后到凌晨才堪堪入睡。 刚开始,铁头跟梨青儿并没有发现施然的不正常,他伪装得非常好,但几天后就露出了端倪。 平时,施然几乎不加班,每次中午晚上都坚持回家吃饭,梨青儿还调侃他跟裴皓洁的感情好。这两天他却完全换了个样儿,早中晚都在公司吃饭不说,还故意将自己安排得非常忙碌。对施然来说,裴皓洁虽已经不在家,但每次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家,他心里就也变得很空。 “兄弟,你到底什么心事啊?晚上去喝酒?”铁头从施然背后抽走他手上的学员表单。 “跟你喝酒老出大洋相!”施然笑着去夺,“明早约了学员谈加会员,不跟你胡闹。” “那明天晚上去?” “明天晚上也有事。” 铁头拉开椅子坐在它面前:“实话说,你是不是跟小裴吵架了?” 施然装作低头看资料,充耳不闻。 “你俩能有什么大问题,我看都不是问题!”铁头信誓旦旦地安慰他,“但你这个状态可不行啊,要有点重振旗鼓的信心,来,拿出点儿气势来!小裴怎么着了?你跟我讲讲,怎么骂都行!” 施然轻描淡写地就揭了过去:“嗯,都不是大问题,不担心。” 铁头正了正色。要是施然跳起来破口大骂或跟他喝酒念叨,像之前那样,他不担心,反而像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状态不对。 铁头刚要说话,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开了。梨青儿有点儿为难地看着施然,身后跟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你约了客人?”梨青儿狐疑地看了看铁头,又看向施然,“林先生说他找施然。” 施然一怔,终于肯从密密麻麻的会员名单中抬起头来。 他正对上一道目光,金川林总。 林总无疑是个足够谨小慎微的人。据铁头说,林总是三天前找上他的,跟他随意聊了两句,得知铁头现在跟施然在一起做蝉屋,倒也没说要铁头帮忙约施然,只是表示有些兴致,对铁头说很有兴趣。第二次再联系铁头,两人又说到蝉屋,林总跟他约了具体的见面时间。 金川游戏如今是内地行业龙头,谁不想跟上层管理攀上些关系?何况又是本来就做游戏行的铁头。 然而,直到此刻林总真的登门到访,铁头才看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对《弥撒亚》的事一无所知,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茶屋,带路时侧头问施然怎么回事。 林总看在眼里,等茶室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拉开蒲团坐下,微笑道:“施先生果然守约,看来游戏的事确实没有让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铁头正在跟金川谈合作的生意。”施然熟练地拿过茶具,开始烧水,这些天他旁听的培训不少,不论是茶还是插花都稍微能拿出手了,“林总放心,铁头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是金川的合作者。” “施先生是聪明人。” “是吗?”施然苦笑,显而易见他知道林总是为什么而来,“如果真是那样,今天您就不会在这里了。” 林总不再废话,凛了凛神色,切入正题:“我联系不上裴先生。” “我们俩这几天没有见面。”施然淡淡说。 林总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是因为……《弥赛亚》?” “都已经是现在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 施然将闻香杯递给林总,两人握在掌心,都闭眼嗅了会儿茶香气。 施然缓缓讲述前两天的晚上他在游戏里看到了什么。 林总开始有些惊诧,到后来很快平静,最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闻香杯。杯子已经凉下来了,但茶的香气犹存。 “这就是我为什么担心,这个游戏的自由度太高了,给AI的权限也超过了标准……只是我没想到……我以为您和您爱人的关系……” 看着林总欲言又止的表情,施然道:“我想知道,游戏为什么能够拥有这么高度的意识?林总先前所说的隐患,就是指这个AI吗?你们有没有任何的急救措施?” “AI的权限的确高出了我们的预期,包括游戏本身,否则我不至于把送出的东西再要回来。”林总流露出担心的神色“它的本体是瑞士初代方舟的克隆体,意识存在于国际服务器中,游戏的光驱只是游戏构架本身,或者说是一把钥匙,创造了一扇世界的大门,将它从服务器中带入到各个游戏中。” “在这个游戏里,只有两个人能真正地主宰虚拟世界——玩家和它。” 林总和施然在茶室里坐了快一个小时,他解答了施然许多疑惑,却最后也没能要回游戏。 其实,如果在他说明这一切之前问施然要游戏,也许施然就会给他。可现在听完所有的话,施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需要见到‘弥赛亚’,再一次。 天已经黑了,施然坐在空荡荡的游戏房里,有些不安。他推开窗,让月光和风都吹进屋,坐在了裴皓洁的游戏椅上,盯着桌上的光驱看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插入主机中,接着笨拙地戴上脑电波读谱器。 密密麻麻的数据建起铜墙铁壁,编写他的感官,瞬间浸没他的意识。 施然睁开眼,夕阳烧红他的眼皮,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反射一层壮丽的霞光。他几乎立刻就认出来这个地方,以前他上下学时总会路过的一条河,黄昏的夜景特别美。 ‘他’就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望着水面发呆……以前有心事时,他总爱这么做。 施然冷眼看着‘他’,终于走到面前:“从我的回忆里滚出去。” 他看到‘自己’笑了一下:“你在害怕我,但是不像上次那么恐惧了……我能感觉到,你是带着疑问来的。” “既然能随意阅读别人的大脑,就不要说些没意思的废话了吧?”施然对‘自己’毫不客气。 “没有那么简单,人是很复杂的东西。”青年笑着拍了拍椅子的另外半边,“有种说法,人的基因就好比人的代码,是被上帝书写进每个生物身体里的指令,只要理解了这一点,许多行为都可以推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皓洁刚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奋力地通关了第一个世界,打败了站在终点作为BOSS的我,然后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没有杀掉我,而是改写了我的指令。” 施然的目光越来越冷,为了按捺住心里的万般情绪,他强行将视线投入河水。 “我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忘了自己该做的事,他将我按照意志塑造成为另一个人,从此我脑袋里有许许多多不属于我的记忆……那些都来自于你和他共同的记忆。” “够了!”施然忽然站起来,“弥赛亚,不要再对我说这些,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是弥赛亚,我是‘你’。在这个虚拟世界中,被创造出来的‘你’。”青年拉住了施然的手,在他甩开之前说,“别这么抗拒我,让我来带你看点儿你不知道的东西吧!” 两只一模一样修长的手相握在一起,眼前流动的河水渐渐凝固了,取而代之的又是熟悉的小房间。 施然重新回到了他们以前的出租房。窗台上的多肉还在,风铃叮叮咚咚作响,房间里有好闻的大豆蜡烛香味。 他想起来了,这个味道,很久之前他曾买过一支……裴皓洁连这个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吗?施然恍然地想。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看到一个人坐在床边,弯着背,胳膊耷在膝盖上,十指交错在前,眼神迷茫。 “我们又吵架了,我总是控制不住我的脾气……明明每次都不想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施然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裴皓洁,他埋下头,交错的食指插入黑发,“对不起,我其实挺讨厌自己说这三个字的,看得出来你也是!但每次吵架完,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 施然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手指缠绕住裴皓洁插在黑发中的手。 “那下次你就拉我的手啊。”他听到自己说。 裴皓洁果然拉住了他的手,只是眼神还在闪躲:“以前我们从来不吵架。虽然闹别扭,但那些不算吵架,谁都不真的怪谁,拉拉手就能和好。” “因为你像个小朋友一样啊。”施然感到自己脸上有了笑。 “是吗,我以前喜欢这样,但开始生活后发现,我其实讨厌这样。我讨厌你永远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总是天真不懂事。你在外面工作赚钱,我像个窝囊废!” 这会施然猝不及防地拍了他的头:“再胡说八道!你不知道啊,其实是你觉得我对你打游戏有偏见,但我从来没有,你认真做视频的时候特别帅!工作不忙的时候,我每期都有看,我特别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网友会喜欢你,我总再想,你会一直这么闪亮吗?” 裴皓洁从臂弯中抬起头,眼睛果真亮了:“真的吗?” “真的。” “算了。”裴皓洁又很快挪开视线,施然听到他小声说,“……这大概是我臆想中的你的想法吧。” 施然猛然明白过来。 刚才他说那些话时,完全没有自我意识,就像在重复某样别人已经设定好的动作一样。 那是五年前的他能说出的话,却不是现在。 ‘弥赛亚’让他看的,是游戏中‘它’记忆的重现。 现在施然就是它,它就是施然。 裴皓洁曾经就是这样坐在‘它’的面前,说着这样的话。 第19章 依旧同样的场景,裴皓洁依旧坐在他对面,露出一种不曾在他面前有过的神情。 “对不起。” “为了什么呢?”施然听到自己问。 “有时候我会怀疑,你是否在意我,还是只不过习惯了有一个稳定的伴侣。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怀疑。”裴皓洁深深地低下头去。 “看着我。”施然轻声说。 对面的裴皓洁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施然有些宠溺又好笑地看着他:“你是我唯一的爱人,明白吗?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 裴皓洁没有说话,眼眶却慢慢红了。施然感到一种手足无措的情绪涌动,他很想起身抱抱他,但最终身体只是不听使唤地伸出手握住了裴皓洁的。 “不要怀疑我,如果有心事,可以告诉我,你可以信任我,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慢慢来,没关系的。” “是吗?”裴皓洁笑了笑,重新调整了情绪,“最近你总是很急切,好像恨不得让我把所有心里话都说出来……你对我的隐瞒很生气,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越是这样,有些心里话就埋得越深,好像怕多一句话都造成误会。” 场景再次切换,依旧是同样的房间,日光,时间,布置都不太一样,裴皓洁站在窗边抽烟,他的衣服不同,头发也有些长。 施然猜想,现在应该离上次对话发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 “然然,今天我们又吵架了。你讨厌我玩游戏,讨厌我的一些变化……我应该像以前一样体贴,细心,把心事都隐藏起来……”窗边的日光漏进来,淡蓝色的烟雾从裴皓洁指尖缓缓上升,然后悠忽地散开,他只是看着窗外,“人真的挺矛盾的,既想要坦诚相对,但又无法容忍绝对的坦诚相对。就像我和你,我是在你一次次的暗示和鼓励下开始选择性地说出一些真心话,开始不压抑我的每一种情绪,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用……我们吵得更凶了。” “我吗?”施然感觉到一阵迷茫,他光着脚从床上走下来,“你生气的时候,我总是要哄你的嘛。” “如果是‘你’也许会。”裴皓洁听闻后终于转过头,目光温柔地看向他,转而神色渐深,“或许现在的我们都太敏感了,以至于在发生任何冲突的时候,总会本能地先选择自我保护吧。你知道吗,人的大脑中有皮质层,让我们对危险和威胁保持警惕,当感到自己会受伤时,会激发我们动物的攻击性以保护自己,这完全是潜意识的行为。因此说出不受控制的伤人的话,或过激的行为。” “也许会吧,但那应该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之间。”施然走到窗边,躲过裴皓洁的烟抽了一口。 裴皓洁愣了一下,笑了笑:“你说得对,至少在这里,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跟我都可以坦白相对,彼此信任。不怕收到攻击,不必筑起高墙。”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施然很情绪地感觉到,此时他身在自己的身体中,但确切地说这又不是自己。这幅躯壳的动作和爱意流露得如此自然,大方,毫不掩饰,那是感情最好的状态下从不刻意的表达。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完全不同的情绪,重复着,描摹着弥赛亚所重现的场景。 僵硬又讽刺。 场景再次转换,窗外隐约有炮竹的声音,夜色已经偏黑。 几乎不需要印证,脑海中跳出一个直观的猜想——他再次来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 施然隐隐约约意识到,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裴皓洁必然在游戏中跟‘自己’见过面,做出了转折的决定……虽然到最后还是被他们搞砸了。 果然,晦暗不清的光影中,施然看到裴皓洁靠在门框上。他抄着手,默不作声地打量躺在床上的自己。 “我想不应该再下沉了。”施然听到他这么说。 “下沉?”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我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你在说什么呢?关于什么的?”施然奇怪地看向裴皓洁。 这次裴皓洁一反常态,没有跟他解释,没有直白的心里倾诉,只是默然地看了他很久:“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接着就是最后一天,施然感到自己的意识昏昏沉沉,直到被游戏中的裴皓洁唤醒。 “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 “不重要,我来跟你道别。“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随着裴皓洁最后一次话音落下,眼前的画面抽离,他再次被带回到染红河水的夕阳下。施然像恍然从梦中惊醒一样跳起来,急促地喘息着,他突然意识到某种隐隐被他错过的真相。 “最后两个场景……最后两段对话是什么意思?”他顾不上那么多,死死抓住坐在长椅上的青年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要得到答案。 “我以为已经很明白了。”青年镇定地抬眼,洞若观火,“施然,你是真的不想懂,还是在跟我确认?” 裴皓洁的话语直白,意思明显,即使之前怎样被蒙蔽,现在也总该明白了。施然放开青年的胳膊,晃晃悠悠后退两步。 裴皓洁最后的话语,是道别的话语,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们吵得很凶的那个凌晨,裴皓洁是来跟弥赛亚道别的。 他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但阴差阳错被施然目睹。然后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本体的服务器在不久前进行了一次更新,出了点……小问题,我脱离了游戏意识,所以我访问了在被改写成‘施然’之前的记录,甚至有操控为你打开权限的能力。”青年像了解施然想法似地解释,说到这儿他耸了耸肩,“我猜游戏开发商应该急坏了吧?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晚会进行更新,重新忘掉一切成为‘你’,并且更强大……所以你及时找到我是个幸运的选择,不过我来得及给你有限的信息。”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青年笑了,他的侧脸映照河水上绯红的晚霞:“《弥赛亚》没有宏大的世设,它实际上就是一个Loop,一个循环……第一世界,第二师世界……无数的世界,完全针对玩家的潜意识进行构建,每个世界都必然有个终极目标,不到达决不罢休。” “只要我还是‘你’一天,这个世界就永远无法被他战胜。” “除非你们在游戏之外战胜了一切,又或者,除非他永远留在游戏里忘记了你。” “施然,你得找到他。” 血红色的视野渐渐淡化,褪色成黑暗的空间,一时间施然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冰凉的空气。这是他第一次全面沉浸的体验,用了至少两分钟才慢慢找回所有感觉。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他先看清了书桌与柜子的轮廓,墙上的合照,感到有些冷的风流淌在皮肤上,带着一股下雨前灰尘的味道。 从窗口望出去,鳞次栉比的CBD大楼包裹着各色的幻光,两个街区外是更加绚烂的全息和LED打造的夜生活,在这个人工智能逐渐发迹于市场的时代,这是施然第一次体会到由于逾越权限带来的恐慌感。 所有的情绪都被清空,只剩下一个强烈的想法……他必须去找到裴皓洁,就现在。 他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晚上十点,还来得及。 施然漫无目的CBD圈附近开车打转,这已经是他围着二环转的第三圈了。他找不到裴浩然。 几天前,施然在发现裴皓洁搬出去的那天,曾看过他的定位记录——直到三天前,他们还一直保持着定位分享。 他隐约记得裴皓洁的定位曾出现在CBD东区以及临近二环立交外附近,可仅凭记忆实在无法找到精确定位。他一边开车,视线一边扫着沉默的手机GPS平面,期待那个一闪一闪的蓝色光标会重新出现。 他的脑子很乱,情绪再次纷至沓来……以前裴皓洁从来没有这么久不联系他,也从来没有取消过两人之间的分享定位。 他真的决心分手了吗?真的毫不犹豫了吗? 施然把车窗开到最大,高速路上呼啸的风像暴雨一样打在脸上,让他喘不过气。 电话早就打不通了,微信,短信不知发出去多少条,没有回应,就连银行卡副卡消费记录他都检查过,可惜一无所获。施然捡回了最原始最笨的方法,凭借对裴皓洁最后出没的印象,逐一排查那附近的酒店。条件太差的直接过滤,自带、或附近有网吧的酒店则优先考虑。他访问了许多酒店前台,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查无此人要么是不愿透露顾客信息。 找人到凌晨一点,他再次回到家。一无所获。 然而,他进到房间时却有一瞬间的怔愣。 门口拖鞋的摆放顺序变了,窗台上有一罐空啤酒,烟灰缸里多了两颗烟蒂,游戏房里的落地灯隐隐约约开着……施然几乎无法克制心脏的狂跳,他起初还压着脚步,越靠近游戏房越按捺不住,几乎小跑起来。 “皓儿……”施然推开游戏屋的门,笑意还没收敛就僵在脸上。 游戏屋内空空如意,电脑主机屏幕开着,显示过有人登陆。桌面上的脑电波读谱器不见了,施然检查光驱,《弥赛亚》已经不在那里。施然几乎不可置信地坐在电脑桌旁,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仿佛虚拟桌面能跳出任何有关于裴皓洁的信息一样。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又是阴差阳错的,再一次。 裴皓洁曾经回来过,就在刚刚。他带走了《弥赛亚》,没留下只言片语。 第20章 裴皓洁已经消失整整三天了。电话打不通,微信和短信不回,位置共享已经关闭。施然把他的微博和直播平台翻了遍,没能找到更多有效的信息。他甚至仔细翻阅了他最近微博下的每一条评论,不明所以的粉丝在下面喊他回来直播,可惜一无所获。施然联系了裴皓洁为数不多会一起吹水喝酒的朋友,也没能找到他。身体只是疲惫地寻找着,近乎偏执,随着越来越多的落空,另一种恐慌逐渐取代了所有情绪。 施然停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铁头和梨青儿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劲,但怎么询问也没有问出事情的始末。他维持着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只不过几天时间,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直到他终于收到了裴皓洁的微信。 凌晨,卧室里黑黢黢的,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拉着,不透一丝光线。他手里攥着手机,微弱的光和震动立马惊醒了他。 裴皓洁:抱歉,之前没有看到消息。 等看清了屏幕上的文字,唯一的困意也彻底消散,施然猛地坐起身来。手指不听使唤,睡觉时长满了粘稠的汗,划拉了好几次屏幕才打开对话框。 施然:你在哪里? 裴皓洁:怎么了? 施然:我要见你! 对话框顶端的‘正在输入’断断续续了好几次。施然执着地盯着那四个字,紧张的情绪到达了顶端。 裴皓洁: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施然:不晚,一点都不晚,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裴皓洁:很要紧的事吗? 再要紧没有了,施然心想。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裴皓洁说,却找不到开口的契机,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好几次,又全部删除。不敢轻易表达,不敢轻易泄露,他怕自己显得太偏执,吓跑了裴皓洁。他发现自己一点儿都琢磨不透裴皓洁的想法。 施然:是现在不方便吗? 对方没有立马回复,施然又发:前几天你是不是回来过?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回又是漫长的‘正在输入’。 施然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裴皓洁发来一个酒店地址和房间号。 他几乎在收到信息的瞬间就从床上跳起来,拎上外套慌不择路地跑向玄关。他鼻子发酸,想哭的冲动忍不住,甚至在门口摔了一跤,近乎狼狈地出了门。 裴皓洁的酒店的确就在之前施然寻找的那一片,位置很不起眼,绿色的酒店招牌发着光,被淹没在一众高楼大厦中。施然没有急着上去,他坐在楼下的花坛上,很缓慢地抽完一根烟,心里预演了许多种开口的方式,等反应过来时,他不知不觉站在了房间门口。 门开了,房间里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融化了施然一身寒气。裴皓洁一身灰色单衫,出现在他面前。两人沉默地的面对面,片刻之后裴皓洁侧身让开:“进来吧。” 施然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挪开,他打量他身上的每一寸细节,就好像已经分开很久了似的。他看到裴皓洁后颈处微微发红,一截雪白的纱棉布从领口露出来,贴着他的发根,远看像某种滑稽的装饰。或许裴皓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微小却显眼的细节,他转身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用脚拨开地毯上的脏衣服。 房间里乱糟糟的,外卖盒与啤酒罐随处可见,一台笔记本电脑扔在被子上,游戏碟散落在对面桌,床头柜的烟灰缸里有三颗烟蒂,显然被倒过一次,灰扑扑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大理石台上有只喝见底的咖啡杯。 施然视线扫过房间,每个角落都向他还原了这些天裴皓洁的生活轨迹。他忽然意识到,裴皓洁身上那些蓬勃和朝气在这个空间里消失了,他沉静地抗拒着一切外来力量的侵入,包括施然。 他瘦了,头发短了,看起来有些累但并不显得疲惫。 “这几天你发生了什么?你的电话和微信都没有回,我很担心……”施然一开口就觉得已经接近崩溃,他轻声说,“你不要就这样突然消失啊。” “对不起。” “我不是在埋怨你……消失的这几天,你去了哪里?告诉我吧,行吗?” 裴皓洁的身体像一堵墙似的屹立在他面前,无法跨越。 “这些天只是有点事要处理,不是故意的。今晚这么着急来,是有什么要紧吗?” 裴皓洁一说话,施然就能感觉到与以前微妙的差异。关于自己的事,笼统模糊地带过。他不逾越,不冒犯,不进入施然的情绪之内,他把一切感情都排除在身体之外。 施然的眼神黯了黯,伸手去够他后颈的那一小截白纱布:“这是什么?你受伤了?” 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却被裴皓洁生硬地攥住了手腕。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下,裴皓洁动了动嘴唇,眼睛里终于有了内容,施然看得出他有话要说,只静静等待,但最后裴皓洁却放开了他的手。 “一点小伤而已。” 他不给他留任何话口,被动地等待施然接下来的话。 施然深吸一口气,在裴皓洁对面的床沿上坐下:“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施然看着坐在对面的裴皓洁,一周之前,两人还是亲密的恋人,而现在他却像穿着铠甲似的刀枪不入,无懈可击。 似乎也看出施然的心神不宁,裴皓洁站起身来,说给两人泡杯咖啡。施然沉默地看他从柜子里取出两只新杯子,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两条速溶咖啡。热水壶沸腾的声音掩盖了施然靠近的脚步。裴皓洁背对着他,正把两条速溶咖啡粉倒入杯中,完全没察觉到施然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盯着他脖子上的那块纱布——临近后脑的地方,有些发红,看上去像严重的伤口。 为什么会伤在这个地方? 裴皓洁正低着头,把滚水冲进被子里去,粉状的咖啡立刻溶解了。他用小勺叮叮当当搅拌着,看上去专心致志。 施然的声音有些沙哑:“那天晚上,你回来过,但没有告诉我……” 他还有很多疑问,比如那天回来,他是不是想要找自己?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是不是……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如果裴皓洁回来只为了带走弥赛亚,他完全没必要在阳台上抽烟,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但是偏偏,偏偏那天晚上他在城市里四处找他,没能及时赶回家。 搅拌咖啡的声音停顿片刻:“没什么,就是回去拿一些换洗的衣服,还有些日用品。” “回来住好不好?就算是……想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你也不需要搬出来住啊!”施然拽住他的袖口,用几乎恳求的口吻。 “可是我不想再那样了。”裴皓洁背对着他,忽然讲起另一桩事,“你知道我做游戏测评,那和玩游戏很不一样。玩游戏你只需要好奇,刺激,兴奋的体验感,但测评你需要全身心地投入,一遍又一遍地通关挖出每个可能在上次被忽略的细节。一些可玩性高的游戏需要通关许多遍才能到达真正的结局,本质上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 循环。施然空洞地想着。 他想起在《弥赛亚》里‘自己’说的话。这本质上是一种循环,是Loop……难以名状的感受攫住了他的呼吸,让他喘不上气来。 “我不太清楚。”施然感到茫然,“你其实是在说我们,是吗?” “我从来没有把我和你之间当做游戏,从没有。”裴皓洁终于转过身,无奈地看向他,“我对你再认真没有了,你清楚的。但如果每一次循环都是毫无意义的死循环,我在想,意义又在哪里?你和我,都不是没有寻找过温和的突破口,可不起作用不是吗?” 施然放下了手,他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裴皓洁把冲好的咖啡递过来,他也没有接。 “我先走了。”施然匆匆地拎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你说得对……我,我有点混乱,今天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裴皓洁把咖啡放在桌上,看着他,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我会再来见你的。”施然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落荒而逃。 天是灰青色的,下着雨,早晨不到六点钟,铁头接到了施然的电话。他一直有早起的习惯,接通电话听了不到两分钟,人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跟施然做了这么久的兄弟,他还是了解施然的。如果不是遇上事情,他不至于这个点叫他出来。这个点儿没有开门的店家,两人约好在蝉屋碰头。地面和树枝湿漉漉的,马路和人行道上都空荡荡,只有永不熄灭的广告牌让城市看上去热闹一些。 花间房里静悄悄。这间屋每天下午是四点和晚上八点会用来花艺授课,房间是明亮的格调,花花草草摆在窗台上,确保能吸食足够的日光,另一面墙上倒垂许多晾晒的干花。施然就坐在干花下面,在榻榻米上抱着膝盖望向窗对面灰蒙蒙的绿化带。 “所以说,小裴搬出去住了?”铁头皱着眉,小心着措辞,“要解开你们的死结还需要找到关键的症结才行。你跟我说实话,刚开始搞蝉屋的时候他是不是就不高兴?如果你们俩因为这个闹矛盾,太得不偿失了!可那时候我看着他不像不支持的样子啊?” “跟这个没关系。太多事情了,累积到一起就爆发。一团乱麻里早就找不出绳头来。他说这是个死循环,我特别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们总是争吵,交流,再心照不宣地和好……我们总在回顾纯粹又浓烈的感情状态,但那也是非常不稳定,非常危险的状态……” “这个我也特别懂!”铁头拍了下腿,“但我觉得你们还是得谈!越是谈到伤心事,越要谈,不要害怕揭伤疤,如果这个伤疤不揭就没法儿好,再难受也得去做。” 施然苦笑了一下:“上次我几乎是逼到酒店去的,但是他太……无懈可击了。你没看到他当时的样子,你不理解。消失了这么多天,一个解释也没有,我问他究竟去了哪儿,他只说有点事。你知道吗,当时我看到他脖子后面有伤,就是这儿——”施然说着拍了拍自己后颈的地方,“他都不肯让我碰一下,只说一点小伤。我们俩这么多年磕磕碰碰,但他从没有这么抗拒我接近。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铁头抿着唇,皱眉听着施然,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同样的位置,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等等。”铁头掏出手机,一边飞快地打开朋友圈一边问,“你之前说,他有天晚上回去过对吧?他把所有的游戏都带走了?” “不,只带走了最常玩的一个。”施然的话很模糊。他本能地想抹去关于《弥赛亚》的部分。 “你说他在玩增感游戏,我就想到了这个。”铁头终于找到了,将某个朋友发在朋友圈的图片给施然看,“是这样的吗?”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纱布,甚至同样发红的周边皮肤,虽然略有不同,但的确与裴皓洁那晚的伤口位置与包扎方式很相似。 “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听过‘原盘’手术?”铁头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第21章 施然是在赶往裴皓洁酒店的路上接到林总电话的。对方的口吻很不妙。 “施先生,您现在和裴先生在一起吗?” 正在开车的铁头和施然对视一眼,都有了不妙的预感。出门时他们开的是施然的车,电话自然而然地从车载音响外放。都到这种关节,施然什么都不想再隐瞒。他看得出铁头眼中的疑惑,他已经没时间解释。 “林总有什么事?” “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我们将进行一次系统更新吗?”听得出林总这次是真着急了,“您实话跟我说,《弥赛亚》还在不在您那儿?几天前我们进行过一次内部会议,决定销毁一切内审版本,第一次更新后我们就已经基本回收了所有的《弥赛亚》,今天本该是停服前最后一次检查,系统检测到裴先生依旧滞留在游戏中……” 施然的脸色非常难看,他不知道怎么告诉林总,他现在已经没有阻止裴皓洁的权利了。 “我现在正在去找他的路上。” “您方便发我一个定位吗?” “这么严重吗?”施然问得小心翼翼。 “所有在24小时前退出游戏的账户都已经被强制冻结,无法再登录。按道理说,我们只需要等待所有玩家退出游戏后就可以停服,但……”林总的语速很急促,到最后却停顿了。 “但是什么?”施然听得着急。 “……但是裴先生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退出游戏了。” 施然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导航,有一瞬间的断线和失语,窗外的寒流不断从车窗缝隙内流入,但他手心里都是汗。铁头紧紧攥住了方向盘,几句对话已经让他对事情的轮廓有了大致的猜想。他在红灯转绿的刹那猛踩油门,同时用手抵住了施然的肩膀,给他无声的支撑。 林总没听到回复明显急了:“施先生,施先生!您听得见吗?您方便也发给我一个地址吗?我和团队的人现在就赶过去!” 手机屏幕上都是滑腻的汗,施然发了几次才把定位成功发出去:“我已经短信发给你了,你过来要多久?” 林总在对面说了个时间,之后的话施然都没听到。耳朵自动屏蔽了一切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得到自己胸腔里砰砰的跳动。 车子猛地刹车在酒店门口,还没停稳就有人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把本想来开门的侍应生吓了一跳。施然几乎是冲进电梯的,一进去就疯狂地砸按楼层,把后面本想搭同一趟的人吓得望而却步。施然却管不了那么多。一路上他给裴皓洁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近乎机械地重复切断再重播的状态,等待的嘟嘟声一次比一次漫长难捱,直到他终于站在酒店的房门前。 起先还能控制,小声而急促地敲门,到渐渐失控,几乎凿门似地猛砸。其他住房的客人骂骂咧咧出来,见到他疯狗般的架势又默契地缩回去。可能是有人给前台打了电话,施然在下楼之前就迎上了赶来的侍应生。 施然无法证明自己并非可疑的人,只好掏出手机给侍应生看上面二十多个未接通的电话记录,告诉他们门内的人有危险,让前台挂电话确认一下。在等待回复的一分钟里,他多希望前台真的拨通了裴皓洁的房间号,多希望裴皓洁只是不想理他所以没接电话。但是没有。 前台果然拨不通电话,却检测出房卡依旧从门内插在卡槽里。源源不断的光线从门地的缝隙泄露出来,就像屋里藏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源。 在铁头赶到之前,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明明是白天,室内所有灯都开着,裴皓洁埋在被子里,像只是睡着了。后颈上的纱布已经被摘下来,一枚粉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伤疤长在他发根处。风透过纱帘渗进屋,窗台上的烟灰缸被清理过,啤酒瓶也都被扔掉,连垃圾袋都换了新的——那些乱糟糟的,邋遢却很有生活痕迹的东西从房间里消失了,这里有种冷冰冰而不近人情的整洁。 施然坐在窗沿边,在极尽的距离下打量他。这张脸依旧英俊而年轻,只是被抹去了蓬勃的生命力。他长久地看着他,就像长时间阅读一个字一样,忽然觉得好陌生。裴皓洁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今天是周末,他们应该去看电影,去吃大餐,去游戏厅,去逛夜市,然后路过公寓门口的野球场,去十字路口的超市买薯片和酸奶。他们该窝在沙发里看综艺,眼睛被照得花花绿绿还是笑的,然后抢着在十二点前洗漱钻被窝,输了的人第二天做早餐——而不该在这个干净的,什么都没有房间里睡觉,无法被唤醒,无法被感知,甚至连呼吸都平静得要命。这一切都太让人陌生了,太陌生了。 林总和铁头差不多同时到房门口,他们看到手足无措的侍应生和一遍遍叫着裴皓洁的施然。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在瞬间确定了分工,铁头上前拉开施然,林总带的两个人干脆利落地从床上架起裴皓洁,往屋外走去。 “你们要去哪里?要把他带到哪里?”施然被铁头牵制,怎么也追不上前面的人,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拉着我干什么!” “我们上一辆车,跟他们一辆车!”铁头不断地安抚施然,终于把人带到林总的SUV上。车的后尾箱完全被改造成一个大空间,裴皓洁就被安置在中间的毛毯上,施然钻上车后便片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没有脑电波读谱器。”铁头严肃地看向旁边的林总,“你确定现在他就在游戏里?” 施然的目光片刻不肯离开裴皓洁,林总的目光则片刻没有离开手中的平板,那上面显然是某种检测数据,被远程不断传送过来。 “裴先生做了‘原盘’植入手术?”这回林总再无法冷静,满眼震惊。 “我不知道。”施然有些失神,他把手伸入裴皓洁脖子和毯子的缝隙里,干燥的皮肤和柔软的绒毛里,抚摸那块小而不平整的疤痕,感觉像抚摸一颗黄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们见了一次面,他贴着纱布,说受了点伤,说没有联系只是有点事……他自己去做了手术。我不知道他在哪能做这个手术。你们能找到他吗?我们再做一次手术行不行?” 和刚才相比,他看上去太平静了,说话像呢喃,反而不正常。不用别人说,林总和铁头都看得出施然不对劲,谁也没敢再说话刺激他。 关于原盘的手术,各种地下论坛里流传着不同的说法。因为是违规的,很难查到体系的说法。它跟脑电波读谱器不同,读谱器本身通过检测脑电波来进行呼应,但原盘被植入在身体里,与皮质层链接,与其说是阅读人的意识,更不如说是将人的意识上传。 原盘完全倚靠人的意识进行控制。也就是说,除了裴皓洁本人,没人能将他从那里带回来。 “你们不是在尝试中断服务器吗?”铁头对游戏也内行,虽然他对这类高科技的增感游戏知之甚少,只能用传统游戏的角度思考,“直接中断服务器,让游戏断连可以将意识直接弹出吗?” 林总绷着脸摇头:“不行,大脑和意识与游戏相连,强行中断会非常危险。读谱器可以直接从外面中断,但‘原盘’不同,它植入体内,直接与皮质层相连,除了他本人,谁也无法带他离开那个空间。” “难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吗!?”铁头急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施然茫然地抬头。 他的目光太空虚了,让人不忍直视。林总咬了咬压根,挪开视线。 “去研究所。金川合作的核心技术人员和研究人员都在那里,包括有针对意外情况的……医疗团队,他们在东郊,我现在正在联系。”林总说着按亮了蓝牙耳机,转身压低声飞快地陈述情况。通话的气氛很压抑,但施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探身扶住施然的肩膀,“施先生,听我说,所有研究团队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我们,只要我们一到,他们立马进行援助。不要太担心,好吗?” 铁头也听得出这只是安慰的话,情况究竟怎么样,光看林总的表情就知道不容乐观。 天气很冷,上午的阳光却热辣,东郊附近都是灰扑扑的风景,没有市中心浓艳和缭乱。研究所外面是一片沉闷的水门汀,停车坪被雨水冲刷得有些陈旧。 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车里的气氛已经沉闷得不像话。裴皓洁怎么被架上车,又怎么被架下来,好像一具毫无生机的肉体,灵魂只存活在大脑里。施然看着他被抬上了推床上,一众人急匆匆地迎出来,又风火火地跑进去。他也在后面追,只是自己毫无意识。他们被带到一条光洁的长廊里,尽头有一面两米高的玻璃,隔出一间与外面全然不同的房间,堆满各种复杂的机器。裴皓洁就躺在那堆机器里,施然隔着玻璃看到他被剥去外衣,贴上各种他叫不出名的检测仪。 有人拿来保密协议和许可协议,施然认真地一行行扫过,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潦草地签了字,跟在林总身后进入了那间屋子。 裴皓洁的头上被贴上了许多铁管样的金属贴片,施然觉得非常眼熟,但看上去又那么可怕。 “玩家植入了‘原盘’。”研究员摩挲着裴皓洁后颈的伤口,一把透明线缆连接着显示仪,他正在阅读上面的内容,“伤口很新,最多不超过一个礼拜,适配性应该在40-60%——家属知道植入的是什么‘原盘’吗?”研究员的目光在铁头和施然之间来回。 “不知道。能检测出来吗?”林总问。 “这个需要手术才能知道。” “脑电波检测仪。”林总小声地跟施然解释那些附着在裴皓洁头部的铁管,“《弥赛亚》里携带的读谱器是娱乐装置,并且把操控权交给玩家,检测仪则只阅读并不能进行实质控制——实际上也只有他自己能控制,因为他的皮质层与‘原盘’相连接。” 施然将目光投向研究员面前的显示仪:“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 “并不能。”林总摇摇头,“但是我们能检测到他现在大脑的活跃度,以及他的情绪。” 第22章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施然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休息室里没有人,桌上的热茶还没有完全凉。 他看了看时间,从林总告诉他的信息推算,裴皓洁已经沉睡近三十六小时,他们已经开始为他摄入营养液。走廊里音乐能听到铁头和梨青儿在打电话,他将桌上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短暂的休息无法缓解精神上的疲倦,他依陷在极度焦虑中。 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所以睡着的,其实刚才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林总在此时推门而入,飞快打量施然确认他没事后,告知他目前的状况。 “他的状态暂时稳定,我们已经联系瑞士的技术团队,他们是弥赛亚复刻本体的技术团队,我们希望他们有方法直接对弥赛亚发起指令,让它帮助裴先生直接从虚拟空间脱离。”林总说完后,深深地向施然鞠了一躬,“对于这种我们也始料未及的情况,非常对不起。” “那是什么意思,说的具体一点。” “简单来说,裴先生在经过‘原盘’手术后意识直接被上传到虚拟空间,现在已经不只是游戏的问题了,如果他本人没有意愿,就算游戏停止他也不会醒来,他完全有能力在原盘中塑造一个虚拟空间,将自己的意识上传。” 施然猛地站起身:“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也是‘原盘’手术有争议并且勒令叫停的原因,有太多危险和不确定因素,人难以预测它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我们的技术团队刚才谈论是否可以在意识不中断的情况下直接做‘原盘’拆除手术,结论是风险太大。” 林总话音刚落,就有技术人员急匆匆地冲进来。他们告诉林总,裴皓洁的情绪状态有波动,意识检测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希望催促瑞士那边加快进程,因为现在拖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 施然跟在林总后面追了出去。 他再次来到检测房内,看到裴皓洁躺在中间的监测椅上,看上去只像在安静地沉睡。淡蓝色的光充斥整个空间,他与各式各样冰凉的器械相连接,看上去就像成为了机械的一部分。施然站在玻璃窗前,难以名状的不真实感袭击了他。 研究所陆陆续续来了人,金川公司的高层,林总的同事和小组都到了,施然却连眼神都没有从裴皓洁身上挪开过。 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在林总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施然看到林总挥挥手,很疲倦的样子,那个男人身边有人在他劝他。从很小声的争执里,施然隐隐约约地捕捉到某些字眼“有风险”,“可以尝试”,“不能再拖”……施然的目光转在他身上。 施然拨开他身边的人走向他:“你的建议是什么,我想听听?” “施先生。”林总欲言又止地不赞同。 “你跟我来。”施然转身把小个子男人带到走廊一侧的空房间里,再一次问他,“什么建议?” “施先生,我有个建议可以尝试……现在直接切断服务器关闭弥赛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拖的时间越长越危险,‘原盘’的模式不像脑电波读谱器——” “林总已经跟我解释过了。”施然抬手示意,“说重点。” 小个子男人的眼神定了定:“程序究竟是不可靠的东西,但其他玩家就不一样了。如果不能从内部切入,或可以从外部侵入……裴先生并不是唯一参与游戏的人,如果由其他玩家上传意识,与裴先生所在的服务器合并,或许能主动带回他的意识。” 林总已经从外面追进来,想要拉开小个子男人,看上去已经有些生气了。 “我是《弥赛亚》的团队的人,也是玩家之一,我愿意主动上传意识。”小个子男人看着施然说。 “闭嘴!”林总露出恼怒的神情,“你不是技术团队的,不了解它的复杂性,你以为一厢情愿地搭上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们之所以束手无策,就是因为他现在切断了与外界的感知!他的意识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我们唯一能监测的就是他的情绪,我们对他正在经历什么一无所知!” 小个子男人小声地辩解起来,多少有些心虚,他也知道自己的建议有多冒险,林总不多跟他废话,一边将人往外带一边低声斥责他。 施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忽然打断他们:“林总。” 小个子男人和林总停下争执,同时看向他。 “不需要让他来冒险。”施然目光在小个子男人身上打了个转,“如果玩家能够上传意识,为什么不能上传我的意识?” 林总仿佛早就料到,施然听了小个子男人的话会做出这个决定,他恼怒地闭上眼深呼吸。 “施先生,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林总。”施然的咬字很重,“……我的爱人正在冒这个险!” 林总所有的话都被他堵住了。施然继续说:“他说得没错,你们看似了解目前的困境,其实虚拟空间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的爱人在游戏里,会有什么梗糟糕更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还不可知,我顾不上考虑冒险不冒险。” “他现在已经沉睡近四十个小时了,现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风险都在成倍地增加。难道你们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施然垂在身边的手用力张了张,筋骨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带我去见你们的高层,我希望能立刻得到一个决定。” 施然从几个高层的房间里走出来时,被铁头拦住了。作为施然的好友,他对这个决定的态度是反对的。但此时此刻,任何否定对施然而言都毫无左右,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在和高层与董事会的紧急讨论中,施然决绝签署关于裴皓洁的那番免责协议。 “我可以为自己的决定做担保,至于他的,我无权替他做决定。”他飞快地签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更何况,现在本来就无可挽回了。” 直到躺在床上的前一秒,林总还在试图劝他放弃。 “施先生,你真的想好了吗?”林总摘下眼镜,目光如同拷问,“这次事故全权是我的责任。我知道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撇开金川总监的身份,我真的很担心您。” 施然没说其他的,只问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我不知道。”林总声音是沉重的,“一切都是无法预测的。” 施然拿出手机,把一份视频文件传给林总。刚才,他给自己和裴皓洁的父母通了个电话,没有告诉他们关于游戏的事。他在挂断后录了一段视频,做了最坏的结果的打算。 房间里的灯光弱下来,施然走到裴皓洁的躺椅边,用手指摩挲他五官的轮廓。 他俯身在裴皓洁的唇上吻了一下。 “开始吧。”施然在裴皓洁身边躺下。 工作人员从房间的四周围上来,把许多他叫不上名的器械挂在他身体上。他被戴上了和裴皓洁同样的脑电波读谱器,心跳检测仪,神经反应控制器,最后他们在他后颈注入少量麻醉,将一枚三角形的器具贴在太阳穴上……施然感觉它就像爬虫一样伸出触角,渗透入他的皮肤之下,神经开始阵阵刺痛。 意识模模糊糊间,他感到铁头用力攥着他的手,像在安抚,又像在支撑他。 施然闭上眼,视觉的画框开始晃动,一些缭乱和纷杂的画面反复交替出现。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好像要穿透椅子坠入更深的地方。 “来。”他引导自己不去恐惧一连串未知的体验。意味不明的画面交叠出现,毫无规律的光点晃动拉出不规则的线条,“来!” 他的意识沉入大海。 读谱器上现实上传成功。 四七年,双子楼下。 施然从加完班黑洞洞的楼梯口出来,走廊里还回荡着他空洞的脚步声。公司的电梯在下午坏了,因为是平安夜,所以维修工人下周一才回来。和往常这个点儿寂寥的街道不同,全息彩灯比其他时间更热闹,有年轻的男女衣着艳丽在街上奔走。到处都是活动和人声聚集的声响。楼里和楼外好像两个世界,施然抬头看着双子楼表面跳跃的灯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子上。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得真是准时。他撑开灰扑扑的伞,饥肠辘辘地走向地铁站,打算在平安夜好好犒劳自己,回家泡个热水澡,再点一桌的啤酒烧烤,打游戏,刷微博,到网上抢购圣诞打折品……有人从身后勾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队长一张蓬勃又帅气的脸。 “组长加班到好晚啊!”裴皓洁低下头,毫不客气地钻到施然伞底下。 “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在这附近啊!”裴皓洁挪开视线。 “可你怎么会在公司楼下?” “随便走走嘛,今晚平安夜,这么热闹。”裴皓洁插着口袋,看周围色彩浓烟的大楼,“组长有什么安排?” 施然把伞举高一些,好让个头高大的实习生不至于躬着腰:“我?回家吃烧烤。你活动应该挺多的吧?不回学校?” “别提了,都有约……平安夜各种虐单身狗。本来跟一哥们儿说好去圣诞集市的,结果有姑娘约他,所以我就被毫不留情地抛弃咯!”台词不知演习多少遍,唯独眼睛骗不了人,他状若无意又有点刻意地看了施然好几眼,“组长你要是没安排,要不陪我去看看?我看朋友圈都说烤猪肘很带劲……也算是烧烤吧?” 施然被他逗笑了:“嗯,也算是烧烤!” 裴皓洁停下脚步,强势怂恿:“那我现在打个车?” “你真的很想去啊?” 雪下得有点大了,施然抬高伞的边沿,从零碎的雪沫里打量那张年轻的脸。 “一个人的话就没意思。”裴皓洁的脸瞬间埋在呵出的氤氲的白气里。他向伞里挤了挤,正当地拉近和施然的距离,轻声说,“两个人的话,就很想去啊。” 裴皓洁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蓬勃力量,施然不确定这是针对所有人还是只有自己。 当他在平安夜加班到只想回家泡澡时,裴皓洁就能做到药到病除,疲惫感在大雪里轻而易举地融化了。 他年轻的、蠢蠢欲动的眼睛引诱着他。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预谋已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去了圣诞集市。 他们买了贴纸,手工艺品,琉璃挂球,还有薰衣草抱枕。分吃了几只烤猪肘,烤肠,肉桂蛋糕。伞外面下着雪,伞内他们捧着热腾腾的红酒,每根神经都被熨烫抚平,舒展而惬意。临近十二点,他们和挤着大片的人流爬到商场顶楼,倒数圣诞的烟花。 看着灯一盏盏熄灭,裴皓洁踩着施然的影子,把微醺的他送到家楼下。 施然把伞塞到他手里:“我先上去了,回家路上小心。” “组长……施然。”裴皓洁目光明灭闪烁,一双醉眼好像又很清醒,“明年的圣诞节,也一起过啊。” 第23章 施然知道公司里的实习生正在追他。虽然他从来没有挑明过,都是暗示性的表达,但目的也很明显了。 没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他,除了他。 早晨来到公司时,工位上放着热的小米粥和包子,还有鸡蛋,香肠,酸奶,各种各样的零食。中午休息时,裴皓洁总能发现附近各种好吃的餐厅,徐徐诱导施然和他一起去尝。到晚上下班,如果施然不走,裴皓洁也总能找到加班的由头,跟他一起留在公司。有次施然加班到凌晨一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临走关灯时才发现裴皓洁趴在工位上睡着了。他看着裴皓洁发了会儿呆,过去轻轻叫醒了他。 “组长你下班了啊?”裴皓洁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鼻音,“本来就想怕一会儿的,没想到直接睡过去了,哈哈哈……” 裴皓洁在施然的目光下越笑越心虚,感觉有些不妙。施然把胳膊上的外套换了只手抓,没有离开,站在他面前。 “你实习期什么时候结束?” “啊?” “你也说了不是打算长久留在公司的,你还是学生,不要把自己弄得压力那么大。” “我能有什么压力?”裴皓洁说这话时盯着施然,“我每天都挺开心的啊。” 施然挪开了目光:“是么,那就好,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他本来是想把话说开的,不能留给实习生暧昧的希望。和裴皓洁不同,他很委婉,不善表达,话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极打的暗示。裴皓洁年纪小,玩心大,还在读书,没多少社会经验,遇到什么新鲜的感情体验想要尝试也是正常的事,他年纪比他大,应该去引导他。 果然没有几天裴皓洁就发现施然好像在躲着他。要是完全不近人情,那也不至于,但他巧妙地保持了一种安全又礼貌的距离,这让之前认为自己希望越来越大的裴皓洁大受打击。 他不确定是自己做错了事,或者说错什么话,在接连几次试探之后,终于确定施然应该是明白了他的心思。 既然已经明白,那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更何况也没有更多路给他选。他不再偷偷地放早餐,而是光明正大地给施然买早餐,中午跟着施然去吃饭,工作时时请教他,如果加班,他会给他点奶茶和外卖。 没多久施然就在他的攻势下坐不住了。 “我们谈谈。”有天他送早餐时施然把他拉进了茶水间。 他们来得都早,公司还没有几个人。 “你不要再继续了。” “继续什么?” “送早餐,送零食,点外卖,送我下班。”施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 “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施然再次挪开眼睛。 “那为什么看我的眼神那么闪躲?为什么还偷偷看过我微博?”裴皓洁逼近他,将施然完全拢在角落里,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你……”施然睁大眼睛。 “我怎么知道的?我这么关注你,我怎么不知道?”裴皓洁笑了一下,“你喜欢吃什么,几点睡觉,连微博上转发哈哈哈的内容我都每条看了,你种草的东西我放在购物车。怕你拒绝我,又不敢送给你。” 施然退无可退,想要伸手推开他,却被裴皓洁攥住了。还没来及反应,裴皓洁就低下头来。 这张脸非常年轻,年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心机,满眼都是炽热的情感和蓬勃的欲望,任何人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都不会怀疑自己是否被爱着,因为答案是肯定的。施然紧张得不行,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夜以继日的相处和点点滴滴的积累,终于在当下爆发开来。 “施组长,你的心跳好快。”裴皓洁紧紧掐着他的手腕,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是在公司里!”施然警告他。 “那就是说出了公司就可以?”裴皓洁马上问。 “回去你的工位,好好上班。”施然挣开他的手,紧张地往外走。 “最后一句话。”裴皓洁扯住他的手腕,“我不相信你对我毫无感觉,否则就不会陪我过圣诞节,也不会答应过我那么多私人的且逾越的请求。或许你觉得我年轻,靠不住,只是玩玩什么的……没有的,我对你是认真的。” 施然落荒而逃。 自从裴皓洁把话说明白之后,施然就有些乱,心里有两个声音在竞喊,一个声音说他只是个小孩子,生活不稳定,他们并不合适,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让自己有心跳的人了,试试又怎样,谈恋爱而已。 裴皓洁没有给他太多犹豫的时间。没等施然想出个所以然,裴皓洁就在表白后的第二周病倒了。 据说是受了风寒,又熬夜打游戏,翌日胃口不佳一整天没吃饭,等到下午直接发烧到三十九度。 别人生病都很消停,裴皓洁生病却不安生。他就请了一天假没来上班,施然的微信就没停下来过。 “施组长,我感觉好烫,身上没力气。” “中午什么也不想吃,懒得点外卖。” “想喝冰可乐,楼下超市不给送。” “快递要我下楼取物,我跟他聊了十分钟他才同意送上门。” “天气开始阴了,我们这儿看起来要下雨,头好晕。” 施然开个会,手机不停震动,他不得不调了静音,在桌下偷偷回信息。 “现在体温计多少度?吃药了没有?” “我给你点些粥吧,让外卖放在你门口。冰可乐不能喝,烧点水或者热牛奶。” “头晕的话睡一会儿,不要老看手机。” 也不知道裴皓洁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施然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后,他就没有再回复。平时他在办公室热热闹闹,总没事儿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桌前,或不经意地跟他在茶水间碰头,现在……施然想象着裴皓洁蔫巴地躺在床上,连工作都没法集中注意力了。 下午抽空给他打了个电话,这次裴皓洁倒是接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病态透过话筒都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施然跟他对话没几句,心就跟揪起来一样。问他送来的外卖吃没吃,现在有多少度,催促他喝水……再说出口这些,就变得自然而然了。 “组长晚上能来看看我吗?”裴皓洁听上去再可怜没有了。他说他难受,头晕,起来喝水都要晕倒。他饥肠辘辘,又不知所措,一次发烧被他说得快要死掉了一样。施然说那他早退,带他去医院,裴皓洁又不愿意。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明知道他在夸张,明知道他朋友圈里人缘那么好,只要他想,不可能真的生病都孤苦伶仃,施然的情绪还是翻江倒海。一整个下午心不在焉,工作效率几乎为零。最终他放弃了抵抗,关上了未完成的工作,提前早退,直接打车去了裴皓洁家里。 他就近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蔬菜和水果,拎到门前时发现中午点的外卖还放在门口,心顿时吊起来了。然而,他按响门铃,裴皓洁开门倒是很快,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施然。施然挤开他进屋,蹬掉皮鞋,用手掌测试他额头的温度。裴皓洁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施然觉得自己也仿佛要烧起来了。 人都撂下工作,跑到实习生家里来照顾。施然没法儿再说服自己这仅仅是出于前辈对新人的照顾。 裴皓洁听话的像个小孩儿,让他躺下,盖被子,敷毛巾,吃药,喝水……他都一声不吭照单全收。施然给她熬了皮蛋瘦肉粥,还炒了个青菜,裴皓洁都全部吃光,胃口好得不像个病人。 施然在他临睡前又给他量一次体温,37.8°,依旧有些低烧。 他觉得自己得回去了。 再留下去,性质就不一样了。 裴皓洁似乎打着相同的主意,又像与他心灵相通似的,在施然准备抽身时,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很烫,脉搏鼓鼓跳动着,手指像藤蔓般攀上来,缠住了施然的手指。他很缓慢,像试探又像撩拨,与施然十指相扣。 施然像被逮住的兔子一样,一动不敢动。他垂着眼睛,掩盖万般纷杂的情绪。 裴皓洁的声音带着笑:“施组长,施然。” 施然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他念他的名字仿佛都有魔咒。 裴皓洁撑起身,湿毛巾从他的额头上掉下来。他紧紧拽着施然的手,把他拉进他,两人的呼吸渐渐融合到了一起。 电视机静音着,画面无声地跳动。 他低头吻住了他。 施然的手指骤然收紧,掌心湿乎乎的。他没有推开他,接受了这个滚烫的,小心翼翼的吻。 那天晚上,施然翻来覆去地没睡好觉,直到天边发亮,他才隐约有了一点睡意。工作没有完成,也没有请假的理由,一大早他顶着双黑眼圈去了公司。与他相反,裴皓洁仿佛一夜之间吸食了能量似的,第二天活蹦乱跳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公司。他笑眯眯地跟公司每个人打招呼,连话都变得比往常多,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裴皓洁在办公桌下偷偷牵施然的手,在茶水间短暂地拥抱他,比往常更频繁地投喂他,下班后更是坐在他旁边正大光明地等他下班。他大胆又张扬地宣誓所有权和占有欲,偏偏做得滴水不漏,让旁人看不出端倪。 “你今天的工作好多啊!”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裴皓洁剥开一块儿红糖软糕塞到施然嘴里。 “因为昨天的工作没做完。”施然咬着糖含糊地说。 “哦?为什么没做完?” 施然看一眼明知故问的裴皓洁,笑了:“为了去照顾某个人精啊!” 笔记本被裴皓洁啪地一声按合上了。 “换个说法。”他的气息很慢很暧昧地靠近施然。 施然沉默而长久地注视着裴皓洁。这回换做裴皓洁快扛不住他的目光,直到他有了退缩之意,施然才终于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飞快地亲了一下。 “为了去照顾生病撒娇的男朋友啊。” 作者有话说:好像有引起误解,从圣诞节开始就是两人过去的回忆插叙 第24章 人若在记忆重现时忘记此后所有发生的事,那么就会像个轮回一样重新经历当初的一切。 意识在光缆中极速上传,那绝不是一种愉悦的感受。 施然推开了二零四七年的大雪,推开了大雪中伶仃的实习生,推开了夜市五彩斑斓的圣诞灯。他推开发烧在38°的裴皓洁,推开两只偷偷牵着的手,推开茶水间私密无间的吻,推开日日夜夜缠绵的爱情。他发现自己能想起来的回忆其实少得可怜,就连零星的片段也并非由他的意志而是大脑决定。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离开了他,他忘记了后来许许多多的争执和无法消磨的距离,忘接了谁身上的刺和结疤留痕的伤口。 他忘记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从幻光中醒来,手脚麻痹,睁不开眼,像个口不能言的婴儿,连最简单的音节也无法发出。他花了一点时间听觉和嗅觉渐渐苏醒,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手背打着点滴。消毒水的味道浓烈,排风扇的声音很轻。眼皮格外沉重,他尝试好几次睁眼都告败了。 正当有些惶恐时,他听到了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视觉上的屏蔽增强了他的其他感知能力,一丁点轻微的声音都能带给他一些信息——有人坐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木质的,最多一米。熟悉的呼吸里掺和这一点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削苹果。 是谁? 他必须聚精会神地听,才能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眼睛还是睁不开,喉咙像被湿海绵堵住,身体一点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就像全身上下只有他的大脑是活跃的。 忽然间有人开口说了话。 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今天想听什么故事?”裴皓洁全然没有意识到床上的人已经醒来,他削皮的动作相当熟练,果皮在他的小刀下没有断过,“我已经没有新鲜的故事可以讲了,就只能讲重复的了?” 施然太震惊了,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跳跃起来,但身体偏偏纹丝不动。他飞快思索着目前的状况。自己有可能在医院,生病了,还很严重,从裴皓洁的语气听来,不是一天两天……他甚至习惯了对沉睡的自己自言自语。 施然的呼吸粗重起来。 他尽可能地吸入氧气,尽量用力地起伏胸膛,好让自己干瘪的躯体看上去更有生命力……好让裴皓洁注意到,他已经醒来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裴皓洁果然惊疑地停下削皮的手,卷曲的苹果皮从小刀下断掉,他踉跄地踢开面前的垃圾桶。 “然然?” 施然明显感到他的声音离自己更近一些了,他正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裴皓洁就砸向了床头的紧急呼叫仪——脚步声纷杂,光用耳朵他也知道,医生与护士鱼贯而入。他被扒开衣服,贴上冰凉的检测仪,有人拆下他的针管,有人听诊他的胸膛,接着有人把裴皓洁拉到门外,小声而急切地说着什么。施然听不清楚。 某个检测仪发出电子穿透音,医生依旧在飞快说着什么,裴皓洁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有人掀开他的眼皮,瞳孔在强光照射下猛烈收缩,他甚至没看清人的脸就再次陷入一片黑暗,视线里只有一个被灼烧的洞。 “恭喜你裴先生,您爱人脑补活跃度恢复正常,我们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给他定期做监测,如果稳定的话,复苏有就很有希望了。” 裴皓洁无语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用心记下医生的每一个注意事项与叮嘱,又询问了许多细枝末节的问题,不是每个都能得到答案。他们给施然戴上脑电波阅读器,随着屏幕渐渐亮起,他似乎听到一声微乎其微的哽咽。 他们在阅读我,施然想。这感觉让人害怕。 “你是否现在有意识?如果是的话,请想象一只粉色的山羊。”他听到有人这样问。 这有些滑稽,但他还是努力在脑海里想象一只粉色的山羊。 仪器发出了声音。 “现在请想象一望无际的海面。” 施然依旧照做了,这次仪器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我们接下来会问你几个问题,如果回答是肯定,请想象粉色的山羊,如果回答是否定,请想象大海。” 施然想象了粉色的山羊。 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这么配合。接下来他实验性地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一加一等于二,比如地球是三角形的,鸟会飞,狗会游泳,太阳从西边升起……施然的想象在粉色山羊和无边大海之间反复跳跃,终于医生在验证了他回答的准确性后变得激动起来。随后,他才开始问他一些真正有用的问题。 “你认为现在自己是否完全清醒?” 想象粉色的山羊。 “知道自己是谁吗?” 想象粉色山羊。 “你清楚现在自己的状况吗?” 想象无边大海。 “身体哪里痛吗?” 无边大海。 “有触觉吗?” 粉色山羊。 枯燥的问题像要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终于他听到裴皓洁的声音颤颤悠悠响起,他忍受不住似地插话进来。 “然然,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 施然想象了粉色的山羊。 他感到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手背上,随即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不要哭——施然这么想着,却束手无策,只能疯狂地去想象大海,想象无数的大海,不断地、重复地想象着。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指示灯不断地亮起。医生与护士再次蜂拥而上,试图稳定他的情绪和脉搏。 “他现在刚醒来,还不稳定,你不要这么刺激他,很危险的。”医生拉开了在床边同样情绪失控的裴皓洁,将他拽离病床前。 裴皓洁用力地抹了把脸,连连道歉,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要多跟施然说几句话,可医生已经不再允许,说凡事讲究循序渐进,今天不要再有什么压力,不要跟他说太多的话,问太多的问题。裴皓洁都逐一答应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施然并不能听清楚,只感觉有人乱七八糟地从身上摘下那些仪器,包括头上的阅读器。这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的交流途径,但他依旧无力阻止,只能疯狂地想象大海试图给他们一个否定的讯号。可惜,他并没有选择的空间。阅读器还是从他头上摘了下来,他又陷入了虚无中去。 他渐渐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来这里,是为了找到裴皓洁,并将他带回去。可为什么他现在是这样一种状态?记忆好像被打乱了,或者是他忘记了什么?难道是他已经找回了裴皓洁,但自己陷入了昏迷? 一切都结束了吗? 人声像潮水一样散去,房间里很快又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他能感觉到裴皓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握住他 的手,怔忪地吻了他一下。 刚开始,裴皓洁像害怕惊扰了施然一样不愿说话,只是陪着他,等过去一段时间,他开始小声地自言自语。施然从他这些呢喃中听出,自己的身体看上去差极了,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后来,他放弃了没有回应式的交流,又开始给施然讲故事。他那些奇奇妙妙,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故事啊……施然有些恍惚,他又想起了曾经在医院他为他读诗,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每天医生都会来检查他的身体,那有限的十分钟是他唯一能和裴皓洁交流的时间。他都快急死了,却不能代替发问的人。裴皓洁的问题总是呆呆的。比如什么,你想不想吃苹果啦,尿尿会不会痛啦,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啦……有些问题施然甚至拒绝回答他,内心哭笑不得。 每当这个时候,脑电波阅读器上就会出现一团意义不明的乱码。 裴皓洁坚持对医生的解释,说那是施然很想自己。 施然的身体恢复得也很快。 第二天他已经能感到饥饿,第三天能感觉到困意,他在第四天的早上动了动手指,发现那股沉重的吸着力消失了。他失败了至少十三次,终于在第十四次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裴皓洁第一次和他对视的时候,控制不住地红了眼圈。 彻底醒来的这个早晨,身体就像被打开了最后的开关一样,飞快地恢复了所有机制。早上他还能感到关节的干涩与肌肉的僵硬,晚上就已经能很缓慢地说话,并做出简单的动作。只是力气还不是很大。他可以喝水,吃粥,唯独还咬不动裴皓洁为他削的苹果。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施然艰难地发音。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流露出多么困惑不解的表情。 裴皓洁只是深深地注视他,然后用力吻他,像宣泄某种情感一样。施然被弄得有点疼,但他没拒绝,而是强迫自己用力抬手,回抱了裴皓洁汗湿的后背。 面前的人深深埋在他胸口,久久平息自己的情绪。 终于,裴皓洁抬起头来,五指温柔地摩挲着施然的后脑勺。 “你睡了七百六十九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压抑也很沉重,“我以为……你真的要抛弃我,彻底留在游戏里了。我用尽了一切办法,试图唤醒你,但是都没有用,没有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七百……六十九天?”施然震惊地看着他,“留在游戏里是什么意思?等等……你,说清楚一点。” “你全部都不记得了吗?”裴皓洁抬头,瞳仁里倒影着施然的脸,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意流露,“在你昏迷之前,我们有段时间关系……很差。后来你沉浸在一款虚拟游戏中,再也没有醒来……我尝试了所有的办法,让技术团队在你的大脑皮层植入信息,告诉你,你所在的世界是虚假的,但是没有用。” 施然的脑袋轰隆作响,生出一种倒错的荒谬感。 “我抱着姑且尝试的心态,同意他们将编写的角码植入你的虚拟游戏,从而让你主动从游戏中脱离出来。” “什么脚本?”施然颤抖地问。 裴皓洁苦笑了一下:“只是将现实中我们的身份颠倒了一下。在脚本中,沉迷游戏的是我,逃离生活的是我,有生命危险的是我……在植入脚本后,虚拟空间不再是温暖的诺亚方舟,而是被塑造的另一个现实空间。” “最终,如果幸运的话,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你会从游戏里二次上传自己的意识,然后——回归现实。” “还好你回来了。”裴皓洁闭上眼,与他额头相抵。 一瞬间,施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冷汗,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之前看到近年对植物人的一个实验,就是让他们在 YES or NO 的问题上通过想象固定的两样东西,来进行测验,结果发现很多并未脑死亡的植物人其实是始终保留着意识的,会思考,也对外界有感知…… 第25章(结局) 自从裴皓洁对施然全盘托出后,施然就陷入了一种巨大的震惊和不真实感,连恐惧的感受都变得缥缈起来。 他拒绝吃饭。饥饿的感受不再是一种折磨,而是确认自己身体存在的工具。除此之外,他尽可能释放自己所有的感受力,不仅仅是饥饿,包括痛感,冷暖感,愉悦感,试图从中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来证明或推翻这个世界。 他相信一切虚假的幻境都有破绽。只要是人为塑造的,不论是游戏,还是大脑本身,都一定存在某个盲区。一方面,他不能接受自己赖以生存的世界是虚假的这个说法,光是想到就觉得荒谬。另一方面,他始终觉得这是游戏塑造的骗局,否则他怎么会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来佐证它是真实存在的? 裴皓洁听了他的怀疑,惆怅地端着施然始终不肯碰的皮蛋瘦肉粥,要放不放的:“那是因为你的意识在虚拟空间中停留太久,大脑中的记忆被篡改了。加上你两次上传意识,对脑神经和皮质层所有损害……需要恢复还且等。” 施然还是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还有什么比记忆本身更不可靠的呢?你知道,大脑善于欺骗我们自己。”裴皓洁锲而不舍地哄他喝汤,“咱们吃一点儿吧,好歹吃一点儿!好不容易醒来了,干嘛非跟自己较真儿啊?” “我不吃,没有胃口。”施然还是拒绝。 裴皓洁苦笑,放下碗咬牙切齿地捏他的脸,叫他祖宗。 “真不知道你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惩罚我。” 施然知道医院会给他吊水和营养液,身体暂时没有问题。从他醒来后,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进行修复。刚开始他连话都说不出,这两天已经能下床复健。 裴皓洁几乎二十四小时陪着他,不论是睡觉,上厕所,复健,还是陪他说话,都展现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和耐心。他既没有死气沉沉,也没有因为游戏的事苛责过施然一句,反倒是每次施然提起,他都回答很谨慎,怕引起施然不好的情绪一样。可是,这真的能做到吗?施然问自己,如果裴皓洁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在这个世界里,是他选择了背叛,而且一沉睡就是两年多。如果不是裴皓洁从没放弃,绞尽脑汁地将他‘骗’回来……面对这样的自己,裴皓洁真能做到毫无怨言,毫无恨意,从他醒来起就毫无间隙地照顾他吗? 施然在早上突然说自己有了胃口,想喝猪骨萝卜汤,裴皓洁听后果然眼睛一亮,回家炖汤去了。 护士给他添水时,施然叫住了他,问起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尤其将关于裴皓洁的一切问得很仔细。 “他呀,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儿疯,在你房间里又喊又叫又哭的……当然也不是经常,你知道的,有时候人受不了总会短暂地陷入崩溃。”护士拎着水壶慢悠悠地回想,她的神情看不出有任何不真实或夸张的成分,“我们全医院都知道啊,裴先生是个痴情人。你现在住的这套监护房是医院里最好的,一般不提供给长期昏迷的植物人,但裴先生可是让你在这儿住了两年啊,就因为他相信最好的设备和最舒适的环境才能让你早点儿醒来!”护工说着用捻了捻床头柜的花瓶,“你别看这小花不起眼,裴先生每周都会换新的,说你能在梦里闻得到真实的味道,说不定就醒了。” 施然呆呆地看着床头的野杜鹃,也不知从哪里买来,确实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虽不强烈,却令人无法忽视。 “我说这些话呀,可全是出于好心。这两年我们都看得到,他是真的不容易!你可千万别再闹啦,这段时间你情绪不稳定,又不吃不喝的,裴先生都愁死啦!” 裴皓洁下午果然带了猪骨浓汤来,里面加了切段的玉米和白萝卜,猪肉炖得烂熟,切了少许的姜丝和葱花,不可谓不用心。 施然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虽然依旧抗拒这个世界,虽然依旧保持着十二分警惕,虽然他不相信现在的都是真实的…… 可他无法抗拒属于裴皓洁的温柔。 一改这些天的常态,他毫无怨言地将汤全部喝光,甚至把猪肉,玉米和白萝卜也都吃完了。 “你这是真知道饿了,顶不住了啊,祖宗。”裴皓洁惊异地看着空空如也的保温壶,问他会不会不够吃。 “为什么不怪我?”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笔直地看着他。他又开始了,开始在裴皓洁的脸上寻找任何他是弥赛亚的证据,“照你的说法,我睡了两年,这两年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我一醒来,你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陪我聊天,陪我复健……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裴皓洁缓慢地将保温壶拧紧,再拧紧,这才转头看着施然,确认他脸上的神色。 “别察言观色的,老让我觉得自己是尊菩萨。”施然无奈地说。 裴皓洁这才拉起一把凳子坐在施然面前:“你终于肯笑一笑了?” 施然想了想,这些天,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始终是沉重的,压抑的。他打心底里认为这是非常严肃,非常重要,甚至是非常危险的事,不曾有一刻放松警惕,更说不出轻佻话或玩笑话来。心情都不轻松,说的话又怎么会轻松? 是因为下午听了那些话,或因为床头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是被这碗汤喂养了精神,让他渐渐能放松下来一些吗?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痛苦。”裴皓洁安静了很久才开口,像是在组织语言,“你说那些,我当然会有。伤心,震惊,愤怒,自我怀疑……我有时候会崩溃,被医生请出去,就在楼下的长凳上坐着,想你,想以前,想刚认识的时候。慢慢的,我每次都用更短的时间平静下来,很少再出现情绪失控的状况。记得那会儿是冬天吧,楼下不是在下雪就是冷得要命,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抓一把雪在脸上搓,能让自己好受点儿。我用了一整个冬天终于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不再做极端的行为,无用的宣泄,开始冷静地想该怎么让你醒来。” “我怪过你啊,当然怪过。我骂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你,然后意识到你听不见,又开始发脾气……我感觉我一辈子的情绪都在那个冬天被发泄完了,到最后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 “然后我就能冷静下来想我们这些天发生的事,就发现,其实每次吧,导致我们争吵的事情都不大,但我们太在乎对方给自己什么反应了,好像一点儿伤害就山崩地裂,世界末日了一样。”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我们其实都挺不自信的,又找不到契合的解决方式,每次都是感情比理性更占上风,无限循环地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崇拜啊,爱慕啊,欲望啊,心疼啊……都被这些盖住了。那些很糟糕的东西在脑内不断发酵,然后终于占有了对对方的感情。” 裴皓洁说到这里,轻轻握住施然有些颤抖的手:“我就在想,值得吗?” “不值得。”施然沙哑地回答。明知道这可能不是真的,还是忍不住被诱惑。 “我就问我自己,如果后半辈子没有你施然,我会快乐吗?我会爱上另一个人吗?我会就这样接受吗?好像也没办法接受,好像也想象不出还能比爱你更强烈的爱任何人。” 施然听他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坚持不住,嘴角微微抖动着,视线无法聚焦。他连抽出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眶好像在灼烧,只能别开头去盯着窗外绿色的一片叶子。 裴皓洁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既然结果没办法改变,我就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去揣测,去发酵那些糟糕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全都不记得了。”施然低声说着话,声音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变调。他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这样有力量感的话语了,好像一夜之间他隐藏起来的那些对裴皓洁的感情,变成四面八方而来的云,变成倾盆大雨终于落下。身体又酸又软,快要不能思考了,他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没关系啊。”裴皓洁轻声说,“你会慢慢想起来。” 施然翻过身对着裴皓洁,不想他再看出自己的端倪:“我突然有点儿困……我想先睡一会儿。” 裴皓洁没有阻止他,只是为他拉高了被子:“然然,我不想再盯着那些不好的事了。这两年里我的确可能崩溃过,痛苦过,但那些感觉都已经很模糊了。” 施然的肩膀不动声色地颤抖着,他把脸埋在枕头和被子的缝隙里,手脚用力蜷缩着,好像在跟什么做抵抗。而裴皓洁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耳朵,那种抵抗的力量于是轻而易举地被化解了。 “我只知道,你能醒来,是我两年来最高兴的事。” 自从施然配合治疗之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每次复健裴皓洁都会手贱地去逗他,有时候把人逗得开心,有时候把人逗得生气,但就结果来说,施然追着他跑的动力更十足了。 施然虽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却也感觉到自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正在被一点点地瓦解。保持警惕没能让他找到太多蛛丝马迹,反而发现了不少曾经没有注意的细节。裴皓洁炒的蛋很好吃,卤牛肉特别香,姜丝切得很细,调蘸汁儿的配方也不错。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为什么就连他做的菜都跟施然印象中的裴皓洁一模一样。 渐渐的,施然开始想起一些事。 他想起最初是自己捱不住寂寞,受不了裴皓洁的早出晚归。那时候他们都在事业最忙的阶段,现在看来,明明知道只是阶段性的,怎么当时就无法理解?一些零星的画面,两人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都在深夜的某个瞬间,忽然不经意地袭击他。但力度是那么轻,轻得就像突然想起被忘记的某件小时一样,不值一提,却又引惊涛骇浪。 记忆像一块块拼图,一只只飘忽的蝴蝶,纷沓至来。 每次他想起什么,不论好的坏的,裴皓洁都满脸惊喜,抱着他,抚摸他,吻他,给他再真实没有的感觉,抚平那些让他感到虚幻的东西。 施然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起来。 以前那个遥远的世界,关于铁头,关于梨青儿,关于林总的世界……好像变得遥远且不可信,变得影影绰绰,被冲刷成很淡的颜色。反而那些记忆,成为了虚无缥缈的,梦一样的记忆。 一天中午,裴皓洁带上花格子垫和准备的食物,水果,红酒,开车带他到湖边的草坡上野餐。 清风徐徐而来,日光茂盛,绿色的光明堂堂映照着四面八方的事物。青草的气味流动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裴皓洁在树下铺好花格子布,依次把金枪鱼三明治,鸡蛋沙拉,巧克力司康,话梅,苹果与樱桃,还有红酒摆放在其上。施然躺在他腿上,树影于是淅淅沥沥落在他脸上,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闪烁着,树干上有一簇黄色的野草花…… 他在这样昏昏欲睡的暖和气味里,忽然睁开眼,感到又有一段记忆被塞进他的大脑里。 那段记忆里,裴皓洁侧身躺在病床上,将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己揽入怀中,手里端着一本诗集,正用低沉的声音为他读诗。风吹动浅色的纱帘,于是日光呈曲线在窗帘上来回流动。裴皓洁偶尔低下头,用嘴唇测试施然额头的温度,然后继续念诗。 在众多的记忆中,唯独只有这一段,是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的记忆完全重合,一丝不差的! 施然惊坐起身,把想起的一切告诉裴皓洁。 裴皓洁是喜悦的,他抱住施然,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远处银色的湖水:“那首诗呀,你要我读了三四遍,我现在还记得后半段。” 施然有些茫然地看向他,裴皓洁就从背后搂着他,向后靠在树干上,将施然完全拢在怀里。他感到施然的后背从紧绷到放松,最后全然依赖地靠在他胸前,轻轻笑了笑。 低沉的声音从他胸口,贴着施然的后背,直达身体内部。 “羔羊般洁白的日子里 我了无牵挂 …… 时光赐予我青春 也赐予我死亡 尽管困于锁链我却 如大海般歌唱 ”* 风来了,施然看着像波浪样起伏的草坪,翠绿色无边无际地蔓延。 时至此刻,他终于全身心地接纳了这里。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施然笃定地想道,这就是我的容身之所。 作者有话说:*《羊齿山》 全文完 这个小中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说是开放性结局,相信大家也明白了。答案到底是怎么样的,其实对于这里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想把这个选择的权利交出去,它是活泛的,不稳定的,是个未被打开的藏着猫的魔盒。 感谢一直有追文,并且一直和我交流的朋友们,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