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十二岁》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回十二岁》 作者：桓哲 文案： 日常向。 番外太少所以在最后一章的作话里……新文已开，写灵异。 【入v通知】 本文将于7.19周四倒V，倒v章节从28-42。看过的读者请勿重复购买哦！ 预收：炼器师的修真 一个彩蛋，搜一下k字音乐软件“当我在写村花”的歌单(*^▽^*)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乡村爱情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佳琪，叶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立意：好好学习 第1章 孟佳琪重生了。 死前一天，她刚好读到网上某个话题—— 一千万人民币和一次重生机会，你选哪一个？ 同一天，又出来一个议题：二十岁负债与八十岁垂死，你选哪一个？ 如果是她，她一个都不会选。 因为这些都不可能发生。 大概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活够了，命运才迎头塞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躺在老家的老式木床上，盯着蚊帐顶上针线缝合的几个小洞，孟佳琪抬手放到眼前。 细细的，嫩嫩的，都不如一个包子大。孟佳琪目测她撑死能有个十来岁。而她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是重生而不是做梦，都赖这双手。 小升初那年，她见义勇为，傻乎乎在树底伸手接了个采桑葚的小女孩。手骨嘎嘣嘎嘣粉碎性骨折，后来长好了，总不如以前灵活。她写字用不上什么劲道，二十四岁的人了，写的字不如小学生。尤其现在的学生各种书法补习班上着，拿她和小学生比较都是侮.辱人家学生。 她常常梦到自己的双手恢复如初，是做梦还是真的，就能区别了。 十来岁的时候她和父母挤在一间房，后来不住一块儿，是她从初中就住读。闭着眼睛胡乱想了一会儿，孟佳琪撑手从床上坐了起来。昨晚没落窗帘，现在快要天亮，就将房里映了个蒙蒙亮。孟佳琪转头看到另一张床上并头安睡的父母，她只记得十来年后他们满脸的皱纹和遍头的银丝，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信这对年轻的夫妻真是自己的爸妈。 她不知道自己所在是何年何夕。习惯了随手拿个手机，回到小时候两手空荡荡，她还真转不过脑子。 估摸着家里就她爸有一个诺基亚，孟佳琪踮着脚下了床，悉悉索索去掏他爸搭在床上的外套口袋。她先开始没摸着，后来灵机一动想起来他爸的衣服内衬大多有个口袋，这才将那个笨重的诺基亚掏出来。 一按电源键，孟佳琪跟着屏息。手机亮起蓝光，右上角显示三格的电量，屏幕正中就是年月日的日期。 2006年2月28号。 小学还剩一学期，离她断手还有一周。 小学时，孟佳琪随父母的作息，晚九点睡觉早六点起床。但她现在是成年人的芯子缩在小时候的壳子里，她往床上一倒，滚来滚去愣是睡不着。第一次失眠本该是高考冲刺那年，鉴于她重生了，这项成就早十二年达成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挨了半个小时她又摸下床。 家里有能插卡带游戏的学习机，就放在衣柜顶上，她仰头垂涎了片刻，最后理了电视的电源线，只敢开个电视看默片。一只手放在电视开关上，另一只手就已经在音量键“-”严严实实按着。 孟佳琪看了一个小时的动物世界。按掉电视，就装作自己是早起了。 父母的生物钟准得一塌糊涂，早一分都闹不醒，见她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坐等着吃早饭了，她妈眼皮没掀开就说：“昨天的饭，你拿着热粥吧。” “哦。”一转身，孟佳琪的表情就是一垮。她差点忘了，她可是个受任解决全家人中午饭的小学生。这不，看她起早了，早饭就也由她做了。 剩饭加水在锅里一热就是稀饭了，她踩个椅子到碗柜顶上拿了包榨菜倒在盘子里当是下饭菜。爸爸有两个兄弟一个姊妹，在家排行老三，四个子女，奶奶和她家住一屋。准备好早饭，她去敲奶奶的房门。 老人睡得早，醒得也早，她的手落在门上，那门顺着就自己打开了。 孟佳琪突然低下了头。 记忆里，奶奶是她高三肄业那年离世的。 她不敢看她。 “奶奶，一起吃饭吧。”她做出打哈欠的样子，抬手挡的却是眼睛。 她是活够了。初中以后成绩一跌再跌，到高中彻底落到下游。小时了了，他爸边这么说着，边向她摇头。高三那年，有几个初中同学孩子都两三岁了，她读到高中眼看着考不上本科，就也辍学不念了。农村的女孩，不读书要么打工要么就是嫁人。孟佳琪听家人的话嫁了人。她的样貌不错，只是双手稍有残疾，“运气”好就嫁给了村里有钱人家的儿子。过了六年的无性婚姻，末了，她是被那位有钱的丈夫错手推下楼梯摔死的。 回顾一生，孟佳琪觉得自己的人生几乎一无可取。 她太糟糕了，根本不需要重生。可当她回到十二岁，她才发现，那样坚决的自己原来也渴望回到过去。 十二岁，她的双手还完好，小升初总分298的她还受到父母的喜爱，宠爱她的奶奶尚在人世。 多好啊，那是她最幸福无忧的年岁。 * 这一天刚好开学，孟佳琪花十分钟整理好书包就准备去上学。 一只脚迈过门槛，她又被她妈喊住。 “史玉良呢？你不等他啦？” 她心里是不想等，但他妈这么指出来了，她只能说是自己忘了。 史玉良家离她家一百米不到，一个年龄的孩子，两家父母从小就喜欢拿他俩做比较。按旁人看，他们应该算是青梅竹马，而在孟佳琪记忆里，他们互相都不喜欢对方。 史玉良上学路上会经过她家，孟佳琪就在家门口踹着石子等他。九年制义务教育只到初中，高中以后她就没怎么遇见他，真是想不起他的样子。 同样的十二岁，史玉良跟柳枝抽条似的，瘦瘦长长。等他走到眼前，孟佳琪才发现，这位同学小时候长得仿佛催过熟，放到初三学生中间都非常之和谐。 “走吧。” 孟佳琪时不时瞄一眼手上五块钱的电子表，没等他跟上队伍就急吼吼往大路走。扯着小短腿儿迈了几步，她后来偷摸摸走到与史玉良并排。 六年没回老家，十年没回小学，她怕自己走错路。 快到教室，她往史玉良一撇一撇，直把他看得心头发毛，然后她问:“同学，你猜猜我坐哪儿？” * 每学期开学最是无聊，概括来说是:小组长收作业，小组长发教材。 这一天唯一有意思的，是班里来了个城市读书的转学生。 粉雕玉琢圆溜溜的小姑娘，一双眼睛黑不溜秋闪闪发亮。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印着花镶着钻，她踩着黑色皮鞋穿得像个洋娃娃。 班主任将小姑娘牵上讲台，让她做自我介绍，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像是黄鹂儿鸟。 “我是——” 她拖着稚嫩的长音，孟佳琪就在心里接了下去。 她是——叶悠。 就是采桑葚采到最后压碎她手骨的那个姑娘。 叶悠用事实证明，洋娃娃只是看着没分量。 第2章 教室里添了一张新课桌，叶悠孤零零坐在第一排。 孟佳琪没比她高出几厘米，正好隔了两排望着她的脑门。 小时候光羡慕这孩子漂亮，孟佳琪现在看她，觉出了点不同。真正的叶悠与记忆中的叶悠有不少偏差：气质上像是娇弱的家养小宠物，还是不合主人心意被抛开的那种。叶悠的眼神里藏着一股子可怜巴巴，那种小心隐藏又本能散发的惶惑不安，十二岁的孟佳琪可发现不了。 小时候羡慕叶悠，长大了也羡慕叶悠。及到重生，孟佳琪才发现叶悠的童年并不是她自以为的圆满。 升学的关键时候，为什么要转来教育资源匮乏的乡镇小学呢？ 以往她没想过。 叶悠孤零零的背影十分碍着孟佳琪的眼。 “哎。”她撑着胳膊，偏头盯着窗外的柿子树树冠开小差，透过层层树影，抓到一点学校花坛正中那棵老桑树的影子。 倒带了半辈子，她应该是没有少年的侠义肝胆了。又不是演电视，怎么当时异想天开就拿细溜溜的胳膊当救生垫用呢？ 孟佳琪的生活圈子非常狭隘，不读书当了家庭主妇，每天寻思最多的还是读书的十几年。那次断手在她生命中其实挺有象征意义。刨去临死那次不算，她受过最大的身体创伤也就是这一双手，这之后，没生过大病没挨过了不得的伤，捱的痛全往心口扎，不到别处。前十二年的顺遂过去，后十二年再没有顺畅过。 六年级伤的手，因为年纪小骨骼恢复得快，残疾得不太明显。家里花了大价钱给她治手，等她忍痛答完了小升初考卷，紧赶着又治了第二轮。老家两亩多的旱地种着，除掉家中自用，一年收入几百块；傍海的村庄有老天赏饭，应季到浅海网些鱼苗，是第二笔经济来源。她这一伤，将薄如纸的家底掏空了。 零几年下海潮热火朝天，抓住机遇的老乡都混出了名堂，她大伯就趁这个机会攒的家财。零六年差不多已是热潮的尾声，只有五花八门的创业故事依然占据着新闻版面。她妈从千禧年起催着他爸下海，催了五年多都没效果，最后还是因为“没钱”，他爸才破了三十多年来守家的固执劲头。 零七年二月末，初一下学期开学，那时她成为了留守儿童。 决定做小五金生意的几个月里，他爸妈为了钱的事，把结婚以来少吵的架一次补齐了。孟佳琪拿长椅拼成桌子，坐在矮凳上写着家庭作业，一面，她提心吊胆想着要不要劝架。 他爸偶尔问她:你的手怎么样？ 她说不痛。再之后，痛不痛的，他爸妈也关心不到了。 父母外出做生意的第二年，与当年生活费一起来临的，是她妈怀孕的消息。 * 小学的课业简单，开学前她妈领她去前面人家借了初一的旧课本，上课上得无聊了，孟佳琪就拿出来翻一翻。 初中开学她是班里排名第二的学生，到初三毕业班级二十名都排不上，所以中学的课本她不是都看得懂。当了六年主妇，学习的精力明显不足，脑子一钝钝了那么些年，想要它重新运转，还得保养一番——比起学习，她先要学着怎么当回一个学生。 课间十分钟，孟佳琪伏在书上闭目养神，顺带不太有骨气地怀念起十年后更加便捷的物质生活:心同荒漠，但至少最后几年里她的躯体过得还算舒适。 重生回来她要好好学习，肯定不会再辍学了，紧随这个决定摆在面前的阻碍，一个是前程的莫测，另外还有……她自己。 常年受挫形成了顽固的反应机制，她习惯了打压自己贬损自己。 就如此刻。她一边计划着重生后的人生，一边臆想出了一个小人，上蹿下跳细数她的不切实。 ——你也就这样了。 最早是她的中学老师说的，后来又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类似的话。 她的胆子不大，野心也很小。 重生到此，她唯一确信的只是……遇到前世一模一样的情境，她不会去救叶悠了。 前尘都已是云烟，岁月刻刀落在人的灵魂，随风却吹不走。越回忆，孟佳琪越是头脑昏昏。耳边传来少女糯糯的口齿，她听着像是催眠。 “同学……我……我……” 这声音有一丝耳熟，抬头以前她先伸手拉住来人。她握住了一双柔软又温暖的肉手。那人手心的温度熨得她身上添了一分人气。十二年后的灵魂回到稚童的身体，总是不怎么合拍，孟佳琪的气色并不是很好。 二十四岁的已婚人士埋着头挤出鼻音装嫩:“困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客气地把玩着萝.莉的小白手，孟佳琪的态度并不认真。与一帮奶娃娃形态的同学重读六年级就算了，总不能真和她们过家家吧？ “给你的。” 孟佳琪手上一空，片刻后多了块黏黏糊糊的异物。她直腰坐起，看清手里是块黑乎乎的巧克力。现掰的，形状都不规则。 叶悠站在她桌旁，像是只随时要被吓退的绒毛小兔，明明畏缩，却还哆哆嗦嗦站在她眼前。叶悠当然没有真的身体发抖，那是孟佳琪脑补出来的。 快要上课了，教室里还吵吵闹闹的没有一点纪律。孟佳琪嗅着巧克力的香味，转头就见着班里的混混头儿跟占山为王的猴王似的，一屁股坐在课桌上，掰着一大块进口巧克力挨个分给全班人。 叶悠入学第一天给班上同学分享了德国进口的黑巧克力，巧克力有点苦，闻着很香。孟佳琪的记忆这么说，而眼中所见告诉她，叶悠是个被同学“洗.劫”了的可怜宝宝。 为什么单独给她送巧克力呢？前世没有这一段，她没有小孩子的天真，恐怕也理解不了叶悠的脑回路。 孟佳琪问:“叶悠，有什么事吗？” 巧克力已经给出去了，还能有什么事？叶悠被她问得紧张，结结巴巴，“你……你……” 孟佳琪以为自己肯定不能理解小孩的想法，没想着叶悠一口一个“你”的，她倒是回过味了。她上课盯着叶悠，叶悠是有所察觉的。 刚好她想通，叶悠也憋出了顺畅的句子。叶悠说:“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孟佳琪肯定是不想的。但对着福娃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叶悠，她拒绝不来。 把沾了手汗的巧克力又送回叶悠手里，孟佳琪点了点头。 “想的。” 上课铃声响，叶悠捏着巧克力坐回前排。孟佳琪答应当她的朋友，她其实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一堂课结束，手心的巧克力融化了，叶悠才伸着舌头小心地尝了尝巧克力的味道。 离家前，妈妈给她整理书包，让她一定把巧克力和新同学分享。她喜欢巧克力，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分给同学。一教室的同学，只有孟佳琪一直留意她，只有她……反过来将巧克力送给了她。 叶悠认真思考的样子，落在刚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孟佳琪眼里，傻愣愣的，不怎么有灵气。 第3章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镇小的操场不符规格，一圈200米。老师带着学生做完准备运动，在操场领跑了四圈。四十分钟一堂课，余下半小时交给学生自由活动。老师一声令下，一个班四十多个同学自然分成几个小团体，单就班长和体育委员跟着老师去借体育用具。 男生等着体委的篮球，围了一圈在那儿兴冲冲聊着凌晨的赛事转播。全班十八个女生，七个跳格子，九个跳绳，还有两个绕着操场闲逛。闲逛的不是别人，就是孟佳琪和叶悠。 孟佳琪小学时代玩得好的两位朋友，个头都比较高，负责给跳绳的姑娘们摇绳。两个小姑娘半天没等到孟佳琪自己找上来，回过神她已经与转学生一起溜了号。 幼儿园到小学的几年是孟佳琪人生中较为平顺的阶段，她对此反而记忆不深。那两位朋友，瘦长皮黑的袁莹，圆敦敦白皙的陆琦，忘了她们的长相就算了，她是根本记不起有这两个人。 两位遭受了遗弃，幽怨的眼神牢牢锁在孟佳琪脑后，她本能地回头与其中一位视线相对，沉睡的记忆稍稍叩开一点门缝。袁莹和陆琦的名字悬在口边，差好口气才能“水落石出”。 “呼。”孟佳琪深呼吸一记，顺带发现了尾.随在她身后小只的叶悠，她便疑惑地自言自语，“跟上来做什么……” 叶悠解锁了她命运中的厄运，涉及到叶悠的过往，日后都被她从记忆中搜罗出来反复咀嚼。孟佳琪记得一清二楚，开学那天叶悠先拿巧克力“贿.赂”了小同学，又趁着体育课的玩闹时间轻轻松松与班里同学打成一片。而眼前活生生的幼年叶悠提醒着孟佳琪，她对叶悠解读过度了。 叶悠没听见孟佳琪嘀咕了什么，凭着本能感觉到孟佳琪对她是有抗拒的，她便如切断电源的机器人卡在某一个动作，不得动弹。那眼神自然地带了哀切与不解，生生将孟佳琪看得心软。 孟佳琪叹了口气，方才认命地上前牵住了叶悠的手。 “回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吧。 孟佳琪借口自己头晕不舒服，靠墙摆了个忧郁的姿势旁观叶悠跳格子。摇绳的袁莹和陆琦时不时撇她一眼，她注意到了就抿抿嘴角，假笑一把。 小孩们半个小时玩出了一身汗，孟佳琪呢，到最后她仰头看着流云涤荡过的碧蓝天空。 “小心！”周围人仓促地发出提醒，孟佳琪头脑里对这句话一无反应。 镇小的操场太小了，脱离预定轨道的篮球跨过半个操场依然来势汹汹，狠狠撞向孟佳琪的额头。孟佳琪一手掩着额头，另一手揉着后脑勺，疼得都要掉出生理性的泪水了，她的心却安定下来。重生几个小时，她其实还不能投入，意料外的疼痛倒能将她从旁观扯回当局。 三个朋友从一众围观同学中脱身，抢先跑到她身边问她痛不痛，袁莹一张口就将前来捡球的男孩质问得灰溜溜。 孟佳琪在这时不合时宜“噗嗤”笑出了声，叶悠闻声到她身旁，犹豫片刻握住她的手。 到了下课时间，袁莹与陆琦勾肩搭背走在前头，孟佳琪跟叶悠就跟在她们后面。学校主干道两边就是学校花坛，经过那棵有年头的桑树，孟佳琪不由自主走得慢了。她至今还不明白，天天穿裙子的叶悠是怎么想到上树的？ 树上结了桑葚，果实从青色转成淡粉，离成熟的深紫还有日子。个头和市场上卖的差别很大，小小的，孟佳琪打眼一看，就觉得即使它熟透了，味道也一定酸涩。 孟佳琪到初中才抽条发育，目前为止她是班里第二排的小矮子，而叶悠是第一排的小小矮子。孟佳琪仰头仰得脖子酸了，视线一低就见叶悠也在看那棵树。她伸手捂住叶悠的眼睛，侧了侧身另一只手搭住叶悠的腰，说道:“看什么呐，走啦。” 和叶悠成为朋友也是好的。她会看好叶悠，不让叶悠上树。 叶悠初中读的民办，高中去的省会重点。同学一学期，孟佳琪没见过叶悠几面，后来受伤，叶悠登门道歉是父母见的，再后来她肄业结婚去了，从邻居那里听说叶悠回来访过几次亲。叶悠没忘记她，问了她的现居地址。 叶悠过得好，她家亲戚就将她挂在嘴上，全村都知道她是怎么出息的。同样一个小学毕业，孟佳琪与她的境遇有天壤之别，听说叶悠想见自己，孟佳琪脸色当时就白了。 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叶悠都没上门，明知道她没有与自己结交的必要，孟佳琪还是不敢完全放心。等着等着孟佳琪意外死亡了，这下不用操心与叶悠的再遇——缘分没断，总还是见面了。只是往前倒了十二年光阴，她勉勉强强与叶悠站在一条起跑线上。 * 镇小的生源基本都是本村人，小升初那年，家长大都选择将午餐送到学校。 上午的课程结束，老师会布置午休期间的小作业。孟佳琪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当烧菜工，教室里有一半人屁股纹丝不动黏在座椅上，等家长的空隙就在写作业。袁莹被她妈接回家，陆琦是她奶接的，剩下叶悠下巴搁在课桌上，可怜巴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叶悠小动物一样的求助信号就孟佳琪收得到，她本来不想诸事都向叶悠报备，人都走到教室门口了，还是折回来。 “我要回家了，你呢，你妈来给你送饭吗？” 没精打采的叶悠睁着圆溜溜的眼，眼神活泛了一点。矮下的腰杆又直了，她对着孟佳琪咪咪笑:“不是的，文舅妈来给我送。” “哦。”文家和叶家的亲戚关系隔得远，这村里叶悠的亲戚就这一家，孟佳琪没亲眼见过文舅妈，但这位舅妈经口的流言听过不少。那不是个安分人。想了想，她问:“你妈没陪读吗？” 这一问，就问出大事了。叶悠眼眶湿漉漉的，明显是想妈妈想的不得了。她没回答，孟佳琪也得到了答案。 按孟佳琪对叶悠的了解，叶悠应该是独生子女，出了什么事父母要将小孩寄养给远房的农村亲戚？孟佳琪最好奇的是这点，她不可能抓着叶悠刨根问底，这也不合适。人际交往是孟佳琪的弱项，说多错多。她揉了揉叶悠的发顶，便说:“等会儿见。” 回到家，刚好撞上奶奶被人喊去打牌。她妈在堂屋踩着缝纫机缝渔网，没见着爸爸的人影。前脚踏进门，她妈就说米饭煨好了，言下之意，是催她赶紧做菜。孟佳琪先检查自家菜篮里有什么菜，琢磨好要烧什么，这才开始择菜。 缝纫机笃笃运作的声音让孟佳琪情不自禁生出困意，她打了井水洗菜，泡着温凉的井水醒了一点神。洗完她将几只菜篮都垒到铁盆里，心贪，小个头偏捧着一大怀东西踉跄跨过老砖房的高门槛。 放在灶头的菜籽油用没了，她埋头去碗柜底下找。缝纫机声音刚好停，半个上身都在柜子里，孟佳琪撑着柜门脑袋往外探:“妈妈，我们班来了个转校生。她是村里文家的亲戚，你知不知道啊？” 第4章 “文家……”孟佳琪听说过的就那一家，村里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拢共得有五六个文家。她妈寻思了一会儿没回答，倒是颇为惊奇：“转学生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 孟佳琪被她妈问得一噎。母亲果然了解她的个性，前世她与叶悠就关系平平，即使后来对叶悠起了探究之心，她也不会主动去打听什么。走了神，注意力重新落回母亲身上，孟佳琪抿嘴笑了笑，“感觉她和我不太一样，好奇。” 说完她将一大桶菜籽油拎了出来，拧开油瓶往里倒油。明明特意问的，眼下又摆出一副不大关心的样子，她倒油她妈就盯着她，眼里装了一点疑惑。 她爸进门那会，孟佳琪刚好在炒花生。热油裹着花生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他爸走到灶头边，领导视察一样够头去看锅里油花灿灿的花生粒，孟佳琪抖一勺食盐，息了火开始装盘，他爸就夸她：“颜色刚好，比你妈做得好。” 被夸的孟佳琪一点儿没领情，反而眉头一皱。往锅里挤了洗洁精，又扔进去一只钢丝球，她在干活的间隙里顶了他爸一嘴：“我觉得妈妈做的菜最好吃。” 她越过她爸跑去洗锅，她爸将手上拎的塑料袋撂到红漆的八仙桌上，“小金，把桑葚洗一洗。” 孟佳琪母亲本名金晓，小金就是她。堂屋地上渔网占了不少地，金晓应了，将渔网拢到一块儿之后才去收拾桑葚。一兜桑葚一股脑倒进淘米篮，简单地拿自来水冲了冲。孟佳琪蹲在井边刷锅，她妈捏了一颗桑葚递到她唇边，说道：“你爸买给你的，尝尝。” 成熟的桑葚紫得发黑，甜里带了一丝丝清爽的酸味，汁水溢了满嘴，孟佳琪想的却是，桑葚果着色厉害，不能吃多。金晓屈腰喂了她一口，自己就着篮子接连吃了几颗，等到孟佳琪洗完锅刚好问她：“你今天有点古怪，你爸和你说话你怎么那么呛呢？” 她说话呛吗？金晓明确指出来了，孟佳琪方才意识到……确实如此。前世最艰难的几年，她爸心中烦闷也没向她落过重话，但他不说女儿，挖苦的就是她妈。父母珍惜子女的心意她懂，她只是不满父亲对母亲的态度。读书时代，她不敢为母亲开口，后来结了婚，她还是那个自己，依然开不了口。以为是那几年的磋磨改变了父母的相处，让父亲习惯对母亲语言暴.力，她才发觉原来早有迹象。 母亲配合她的身高屈了膝，温柔又耐心，那种眼神，十二岁以后她好像就再没有见过了。一腔的愤怒顷刻就化为了满腹的委屈。双手沾了水湿哒哒的，孟佳琪背着手往金晓怀里撞，她打着哆嗦就将泪水抖了出来。竭力忍耐，喉咙里还是漏出声音，后来她也不忍了，鬼哭狼嚎哭声嘹亮。 她哭得像个孩子。十多年的岁月，她也许并未长大。 前世有太多哭泣的机会，一次两次，到后来她觉得落泪就是耻辱。重生回来，被母亲稍微关怀一下，积攒了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便决堤而下。 自家女儿哭得莫名其妙，金晓一手抚着孟佳琪的后背，一手还拿着滴水的淘米篮。安慰没有见效，她叹了口气，仰头往屋里吼道:“孟利航，快出来啊，你女儿哭了！” 一直到吃饭，孟佳琪还在打噎。桌上有几样菜，孟利航一样几筷子都给她垒在碗里，连声说道:“这个好吃，你多吃点。” 做菜油烟吸饱了，自己做的菜味道都吃不出来，孟佳琪默默将这句呛人话咽了回去。见她脸色稍霁，孟利航主动出来把持话头，开起玩笑来:“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整个医院就你哭得最响最有中气，这么大的孩子了，刚刚哭得赶上小时候了。” 孟利航自己给自己捧场哈哈笑了笑，孟佳琪端着碗发呆，金晓在认真吃饭。孟利航睨了金晓一眼，“女儿哭成这样了，你还吃得下饭啊？” “嘭。”孟利航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孟佳琪吓得手一抖，饭碗掉在桌上。扑簌簌的眼泪又往下掉，仗着父母这会儿对自己心软，她抽噎噎说道:“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哭吗？”孟利航和金晓两个人都看着她，她慢慢安了心，接着说:“我梦到你们不要我了……” 孟佳琪这边说完，孟利航扯了餐纸递给她，无奈道:“傻孩子，哭什么呢，我们怎么会不要你。” 孟佳琪接过餐纸擤了鼻涕，眼泪是拿衣袖擦的，擦完她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硬是又挤出一点眼泪。孟佳琪两眼红彤彤的，眼眶里泪水还在打转，她小声说道:“爸爸，我还梦到你和妈妈吵架了。你刚刚和妈妈说的话，能不能换种方式啊？” 孟佳琪指出的问题，孟利航一直没意识到。即使答应了孟佳琪小心的请求，他也根本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孟利航的敷衍孟佳琪看在眼里，她没指望自己一句话就能改变父亲，只是多少有一些失落。 一碗饭下肚，孟佳琪下了桌。 上午读的初一数学，孟佳琪打开书包换了初中语文和英语的课本。 她妈说:“你上课好好听，这些有余力在家学。” 孟佳琪摇了摇头，“我想在课间看一看。” 背著书包快步踏上家门口的水泥马路，她妈从屋里追了出来，在她书包侧兜塞了一小包桑葚，摸了摸她的发顶，“课间吃啊。” 孟佳琪傻憨憨点了头，她妈凑到她耳边:“不多，你和好朋友分着吃。” * 下午上学，孟佳琪一个人去。中午十一点下课，史玉良一般十二点就回学校上自习了，不等她。 大哭了一场，孟佳琪的眼睛又红又肿，哭完她晓得丢人了，一路埋头走路。没走上几步，她听到史玉良的声音: “你总算出来了，真慢。” 孟佳琪被他吓了一大跳，坚.挺地保持着低头的动作，闷闷问他:“一点了，你怎么还没去学校？” 史玉良皱了皱眉头，抓了她一把头发，扯了一下又松开了。他说:“我要去孟叔那儿还书。” 孟佳琪后知后觉抬着双手将自己与史玉良分出界限来，她心里想说的是“不”，但还是心口不一“顺路”绕远了陪他去了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姓孟，是她的本家，有隔了好几代的血缘关系，他喜欢读杂书，店里一排书架用来租书的。这些书有一部分少儿不宜，大人一般不准自家孩子来借书，史玉良每每就拉着孟佳琪打掩护。 还了书，史玉良又挑起新的，他读的不过就是金古梁温的武侠小说，并不是什么色.情口袋书。以往他挑书孟佳琪就在旁边替老板看店，这次她也到书堆里转了转。 她现在一心想要把成绩提升回来，想借的也是中小学生经典读本，踮着脚在书架上找了一圈，她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一本积灰的大部头文学名著。她读书快就拿一本最厚的，也没仔细看书名。阴差阳错，她挑中了最适合她的一本书——《忏悔录》。名人立传，检点人生，而她这一世每行一步，其实也是在检视自己的过去。 一人拿了一本，孟佳琪的一本抵上史玉良的三本。租书一天三毛，史玉良付了上一本的钱，就和孟佳琪一道出去。 孟佳琪贪心过甚，这本书塞不进书包，只能拿在手上，史玉良伸手要替她拿，她本能往后一缩，干巴巴说道:“我自己就行。” 两个好学生一道干了“坏事”，史玉良是真真正正的十二岁孩子，一路就有些做贼心虚。走进教室孟佳琪听见一阵起哄声，回头看一眼史玉良，整个就是大黑脸。进门前教室里就吵吵闹闹的，她和史玉良一进来就更闹腾。电视里情情爱爱，同学们有样学样的，班主任抓了好几对小学生情侣了，同学又给她和史玉良拉郎配。被父母拿来相互比较就够烦人的，学校里也不清净，孟佳琪幸灾乐祸地想:鉴于她成绩比史玉良好一丢丢，她还是挺开心的。 值日生在讲桌坐着，时不时敲一敲鸡毛掸子提醒底下鼓噪的猴子们保持安静。乱象之中，孟佳琪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同: 叶悠伏在桌上闭目养神，没睡着，长长的睫毛在那里一眨一眨的。真可爱。 孟佳琪很快抛下史玉良，坐回自己的教室第二排。花十五分钟写完了作业，还有十分钟下课，她忍不住捣了捣叶悠的后背。 叶悠眨着溜黑的圆眼回了头，孟佳琪塞了她一颗桑葚。 “好吃吗？” 对于她的提问，洋娃娃露出一瞬的迷茫，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孟佳琪心头松了一口气，又喂了叶悠一颗。叶悠是真的喜欢这个味道，略微眯了眯眼，眼尾愉悦地扬起。 父母的安慰没让孟佳琪心情轻松，叶悠的笑倒松开她头脑的一根弦—— 自己也能拥有与叶悠一样的人生吧。 存在瑕疵，最后还是皆大欢喜。 第5章 下午第1节 是班主任的语文课，老师揣着教案进到教室，第一句话说的是：“明天摸底测验。” 教室底下顷刻怪叫一片。寒假三个礼拜，前一个礼拜等待过年，后两个礼拜年味刚好走到尾。不管放假之前计划做得多么详尽，大多数人的作业都是最末几天赶工完成的。 猝不及防迎来考试通知，孟佳琪也难免紧张。脱离应试教育那么久，不过一天就得考试了，即使考核的是六年级内容，她还是心里没底。数学题尚有信心做一做，语文书里要背诵的古诗词乍一想只记得“白毛浮绿水”，而这首到六年级恐怕也不会再考默写了。 孟佳琪最怕背书，想着要用半天时间背完六年级上册的课文，下意识挠头犯起难。陆琦隔了一列转头向孟佳琪寻求共鸣，孟佳琪这边则完全处在信号屏蔽的状态。陆琦起先没觉得什么，嘴边还嘻哈哈挂着笑，后来看叶悠转头与孟佳琪小声说了什么，孟佳琪抖着肩忍笑，陆琦隐隐觉得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上午就有了，体育课上她与袁莹结伴还不明显，而这时她似乎看到了自己与孟佳琪隔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上学期，陆琦超常发挥考了班级第三，孟佳琪漏写一道填空落到班级第二。孟佳琪和自己是不一样的……陆琦低下头，拿起削尖的铅笔在书封上划了几道，笔尖崩断了，铅笔重重磕在课桌上，老师停下讲课看她，她偏一偏头，余光里孟佳琪刚好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 陆琦身上汇聚了大半同学的视线，课堂中途宁静的瞬息，她成为了这片刻的主人。舞台的灯光聚焦在她头顶，静止的动态场景之中头脑里模糊的想法趋于清晰，陆琦抖了抖唇，有些落寞地垂下头——她好像被孟佳琪抛下了。好难过啊。 陆琦难过到下课。孟佳琪攥了一小只塑料袋到她面前，悉悉索索展开塑料袋露出里头几颗果肉模糊的桑葚，陆琦先愣了愣，然后伸手碰了碰不太好看的果子。白皙的皮肤印上紫色的果汁，就好像沾上了劣质的涂料，她这时想要将手收回来，却只能别别扭扭拿起果子放到嘴里。 孟佳琪说桑葚果放在桌肚不小心被课本压瘪了，让她不嫌弃地尝一尝，不好吃就别勉强。陆琦觉得入口全是果子生涩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起第二颗。她一口吃得很慢，孟佳琪等在她身边，稍一分的不耐烦就能点燃她的不安。好在孟佳琪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不耐，陆琦酸涩了一节课的心拿起又放下，课桌上摆着破了书封的语文课本，她拿手肘蹭着练习册，借它挡住那几道缺口。 “袁莹！”袁莹甩着一手的水珠上完洗手间进门，孟佳琪喊了她招呼她过来，陆琦本来张口要说什么，就有未收笑容挂在唇角。袁莹扭着头将孟佳琪手中那点丑兮兮的果子看了许久，两只手举在胸前，说“佳琪，你喂一颗给我”，陆琦的笑容一瞬间就散了。这样的话，换她就开不了口。 陆琦坐回座位，从课桌上随手扯了一本书扣在脸上：“走啦走啦，快上课了。”孟佳琪与袁莹听她的话说说笑笑走开了，陆琦将那本书揭下来一看，是那本被她摧残了的语文新课本。 * 开学第一天没有家庭作业，放学的铃声一敲，孟佳琪就在那里慢腾腾收拾书包。按她的本心，她这会儿需要的单单是六年级上册的语文书，但老师在讲桌上坐着，周围同学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她不习惯领头，就在座位上磨蹭时间，大部头的名著放在小学课桌上太过抢眼，她就对着课本发呆。 “叶悠，你来一下。” 班主任半个身子探进教室，孟佳琪听见叶悠的名字，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具体什么事由，班主任不会当着同班同学的面说，孟佳琪屏息听的也就是叶悠踩着皮鞋踢踏踏的脚步声。 叶悠走了有一会儿，孟佳琪提著书包向讲台上的英语老师鞠了个躬，小跑着出了教室。从教室出来没见到叶悠的身影，孟佳琪抱着字典一样沉甸甸的精装书又往教师办公室跑了一趟。 办公室里没什么声音，孟佳琪透过半掩的房门往里望，叶悠的书包放在窗沿上，她自个儿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角落做题。前世有没有这一出，孟佳琪一点不记得了。小学的办公室十几个老师合用，孩子还没被家长接走，一半的老师在教室坐镇，另一半的老师在办公室里批作业写教案。孟佳琪当了一门课代表，是办公室里的熟脸，她推门进去径直走到叶悠身边，叶悠伏在矮桌上，咬着笔头在做一份手写的试卷。 “这题……” 孟佳琪侧头过去，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办公室的门滋啦啦被人拉开，跑得没影的班主任又跑了回来：“孟佳琪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班主任是个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六年级另外调的老师，孟佳琪对他的印象不深。她没见着班主任说这句话的正脸，但听出了班主任话里的责备。那责备并不因他多么担忧学生的晚归，孟佳琪从中听出了反感。小学六年的模范生当下来，孟佳琪记不起有哪个老师特别针对过自己，班主任这一句教她满脸烧红。叶悠本来没有注意到她，抬眼就捉到她的窘迫，递上了自己绵软的双手，来捂她发冷的手心。 孟佳琪花了两秒缓和情绪，板着脸解释道:“叶悠的家人还没来接她，我陪她一起等。” 班主任并不在意她的说辞，含糊“嗯”了一声，越过孟佳琪头顶抽出叶悠那份没做完的试题，他说:“行吧，你们差不多都得回家了。叶悠的家长刚联系我，得过一会儿到学校。孟佳琪你呢，你总一个人走，快要天黑了，路上小心点，别让你爸妈担心了。”说完他牢牢盯着孟佳琪，生怕她不践行似的。 孟佳琪还捏着叶悠的手。不是她不放开，是叶悠攀住她的手指，不想她走。孟佳琪盯着她与叶悠交握的手掌，已经可以想象出叶悠那双眼……天然带着美瞳效果，水润润的装着可怜，一眼就令人心软。 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孟佳琪放轻语调，逮着空隙与叶悠说悄悄话:“我在教室待着，最晚能到六点半……”摸不准叶悠听着了没听着，孟佳琪又说:“我在等你的。”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叶悠便松开了手，孟佳琪跟着手上一抓空。 从办公室又回到教室，孟佳琪稚气的脸上写着不合年纪的忧虑。 真实的叶悠与她的记忆诸多相悖。 孟佳琪不怕重新认识叶悠，纠正那些“偏见”，可有一点她不能不怕……怕这个她羡慕了十多年的人，身上不幸的气味太浓。 孟佳琪撑着脸发呆，浑不觉自己何时将下巴搁在了那本名著上。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走了下来，绕了教室一圈，最后停在她身边。年轻的老师佝着腰确认了书脊上的书名，镜片下的眼神微微一变。 第6章 孟佳琪她爸孟利航透着玻璃窗找自家女儿，那时候，孟佳琪捂着耳朵在默读课本。英语老师最先留意到家长，撂了手上的红芯原子笔，拉开椅子走到教室外头。 这是滨海的村子，日头毒，海风常年吹着，大多数三四十岁的农村家长都肤色发黄，面容质朴。孟利航虽然皮肤偏黑，但五官立体，面相好，女老师第一次在家长里头见到长相英俊的，本能地眼前一亮。孟佳琪外表随她爸，别人夸她长得好看，她爸长相就更不差。地摊十几块的衣服穿在她爸身上和几十块的一样挺括，孟利航站在老师面前有股天生的神气，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严肃。家长会金晓来得多，女老师不认得孟佳琪爸爸，她就小心地问：“您是哪家的家长啊？” 孟利航刚才找到女儿的座位，被老师这一声吓了一跳，摩挲着上衣衣摆缓了点劲。电话里老师一派严肃问了孟佳琪寒假在家的表现，再三让家长过来。孟佳琪在学校一贯省心，这还是老师第一次叫家长，孟利航摸不清状况，对着一身职业装的老师就有些拘谨。他比穿了高跟鞋的女老师高了一头，低头忧心忡忡地问她：“我家孟佳琪怎么啦？”顾着女儿的面子，他不敢问得大声。 这下轮到英语老师慌张了，连忙安慰如临大敌的家长：“佳琪在学校挺好的，这次喊你过来，也是因为我们老师比较关心她。我今天看到佳琪在读一本小说，不像她这个年纪会接触的，就想问问您，佳琪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 一说反常，孟利航眉头一皱就想到女儿中午那一顿大哭，他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关键，却说：“佳琪在家挺乖的，没什么事。” “这样啊，您别怪我多事，”老师笑了笑，稍微松了口气，“我也说不准是不是我看错了，总感觉这学期开学佳琪小小的脑瓜装了不少心事，没上学期活泼。这不，看她拿着一本《忏悔录》，这就紧张起来了。不说她这个年纪读不读得懂，就忏悔这两个字，放在小孩子面前还太艰深。” 老师说到这里，孟利航的表情轻松下来。家里有什么书孟佳琪看什么书，他平时不大注意筛选孟佳琪的阅读材料，一听这老师为了本名著把他喊到学校来了，还挺惊奇。老师的立意是好的，孟利航就客套地说道:“哎，佳琪在学校烦劳老师多操心了。” 孟利航和老师又聊了一会儿，孟佳琪终于发现了“失踪”的老师，紧跟着发现了她那位万年不来学校的父亲。孟佳琪在书上夹了张干树叶的书签，从教室里奔出来，刺溜一下跑到她父亲身边。她爸搭住她的肩膀将她揽到身边，她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师，装得害羞，略微弯了弯腰和老师行了礼。 “今天多谢老师了。”孟利航又道谢，听在孟佳琪耳朵里没头没脑的，孟佳琪就又往老师那里瞟。英语老师伸手捋了捋她的碎发，在她刘海上轻轻拍了一下，“孟佳琪，你爸爸来接你了，明天见啊。” 孟佳琪乖巧地点点头，老师一走，她就仰头问她爸:“爸爸，你怎么来了啊？” 孟利航没回答，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你啊，收拾书包，我们路上说。”孟佳琪站在原地没动，她爸一眼扫得她心慌。“爸爸，我以前不都是自己回家的吗？今天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说什么呐。”她说话不好听，孟利航皱皱眉头。孟利航没有正面回答，孟佳琪从他的反应看出了答案，她爸跑这一趟还是因为她。孟佳琪觉得自己在学校一点麻烦没惹，想不出她爸有什么好操心的，想啊想，她就又想到了中午那一出。她爸不会是这个原因，才追到学校接她的吧……孟佳琪涨红了脸，“对不起，我今天中午是激动了点。”至于别的错误她是一概不会承认的。 父女两个想到了一道，孟佳琪主动提起这事，孟利航就更以为自己落点准确。女儿怎么会做那种梦，又怎么会真的信了，还将情绪放到了现实里？孟利航想不大通，有点委屈吧，又还有点想笑，他板了板脸:“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快收拾书包。我出门前你妈都在做饭了，我们赶紧回家吃热饭去。” 她爸催了第二遍，孟佳琪还是没动弹。她站在原地，一脸的纠结:“爸爸，你来的太不巧了，我本来约了同学一起走的。你等一会儿，我去和她说一声，好不好？” 好不容易来接一趟女儿，以为女儿见到自己不定得多高兴呢，结果自家姑娘说，嫌弃他来得不赶巧，耽误她与同学联系感情了？孟佳琪没等孟利航点头，撒腿就往教师办公室跑，孟利航没事可做，只能站在教室门口发呆。瞄到教室后排两个偷摸摸牵手的小孩子，孟利航脸一黑:他没问孟佳琪记挂的那个同学是男是女。一旁英语老师还挺留心这位班上好同学的家长，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俩位学生家长还没人影，英语老师已经想好怎么与家长做工作了。 * 孟佳琪气喘吁吁跑到办公室，推开门扑了空，问了别的老师才知道叶悠早几分钟已经走了。她记得和叶悠打声招呼再离开，叶悠这边不记得她，孟佳琪折返路上就想:叶悠其实没那么依赖她，她也不要过度关心叶悠才好。 孟利航疑心孟佳琪是早恋了，孟佳琪来回两副样子就更加深他的疑虑。孟佳琪收拾完书包，怀里抱着那本《忏悔录》，她爸二话没说抢了过来，嘴上说“太沉了帮你拿着”，拿到手刷拉拉地翻页，就怕女儿看的是什么恋爱小说。脖子以下的内容世界名著里也都有，几百页的书，她爸囫囵一翻什么都检查不出来，自己凭空放了心，又把书还给她，“你拿着吧，我看你挺不放心让我拿着的。” 孟佳琪:“……”不懂她爸突如其来的火气。 她爸不给她拿书，还是肯给女儿提书包的，孟佳琪双手捧著书，孟利航本来想牵着女儿走，这就牵不成了。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人穿过大半个校园到了学校门口。 有辆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孟利航将书包带挂到手腕上，抬手抱着孟佳琪将车子避了过去。十二岁被她爸当个小孩子这么抱一抱，孟佳琪肯定乐意，问题她牢牢记得自己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表情就有点懵。与她爸大眼对了一会小眼，孟佳琪踢了踢腿:“哎，爸爸，你把我放下来吧。” 讨好女儿没能成功，“过气”爸爸阴沉着脸把女儿放到地上，又一辆桑塔纳从眼前过去，他这回提着女儿的衣领将她往后拽了拽。 孟利航闹不满，孟佳琪一点没注意到，她的视线锁在经过的那辆红色桑塔纳身上。 她的关注点有两个。一点，她那个六年级班主任居然喜欢骚红；第二点，班主任车后座坐着叶悠。 不是说，叶悠的亲戚来接吗？为什么变成班主任开车送了？孟佳琪眼皮一跳，心口跟着也突突跳了起来。 她转头抓住她爸的袖子，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爸爸，你认不认得我们班主任住哪儿啊？” 第7章 孟佳琪把情况和孟利航一说，孟利航一脸的狐疑，怀疑之外更多的是不想沾身。 “佳佳，你们老师不至于吧……” 村子里就那么些人，出什么风吹草动立马整村人都晓得了。孟佳琪平白无故质疑起自家班主任的品行，对方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往后关系就难看了。 孟佳琪想得严重了，她也明白事实未必就是如此，但在她爸面前还是不能让步：“以防万一，就追过去看一看。” 从小教着女儿不能单独和男老师待在办公室，今天这是撞得正好，没事就算了，真出了什么事……孟利航自己也放心不下。他将孟佳琪手上的大部头接过手，另一只手牵住女儿的手：“嘘，我们悄悄确认一下。” 书包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孟佳琪坐在自行车后座，那本书没放处还得她拿在手上。车子比自行车快上太多，早就没了影，孟利航径直往班主任家里骑。一大一小隔着马路面对班主任家门口方向站了十来分钟，等到了班主任送完孩子开着空车回来，孟利航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孟佳琪头顶搓了搓：“佳佳啊，你得给你们老师道声歉啊。” “哦。”孟佳琪脸上烧红烧红的，不过她不后悔自己的坚持。 对不起。孟佳琪隔空给班主任鞠了个躬，而后拽了拽她爸的手，“晚饭快凉了，回家吧。” 孟佳琪从金晓那儿没问出叶悠的情况，她爸倒是都了解，回家路上父女俩聊了点学校的事，孟利航总听孟佳琪说起叶悠，就将叶悠与车里的孩子对上了号。 “这孩子的父母啊，和文家有亲缘关系，家长觉得出点钱将孩子寄养在亲戚家里，能比其他家庭好一点。其实真说不准。文家就是拿了钱不乐意办事的性子，她家自己的孩子在镇上初中读书，管不管你同学，能管多少都没准数，我看你们老师还是挺负责的。” 前头孟佳琪都听的好好的，到最后一句孟佳琪脸上又一红。 * 父女俩到家已经天黑了，八仙桌上扣着菜，金晓和孟佳琪奶奶在卧室看电视。孟佳琪趁进房放书包的工夫瞄了一眼电视机屏幕，电视里播的是TVB的《金枝欲孽》。孟佳琪小时候看过这电视，剧情全不记得了，瞧这焦黄黄蒙了雾的复古画质，她又多了点穿越的实感。 孟利航和孩子都回家来了，金晓就按掉电视电源，扶着孟奶奶到了堂屋。正到饭点，孟利航也饿了，金晓回堂屋热菜，进门就见到孟利航拿双筷子已经在解决桌上那几盆没动过的炒菜。金晓不好说什么，打了燃气灶的火，一转身就挑孟利航吃得最欢的一道菜先热。孟佳琪在卧室背书，孟利航放了筷子回房又把电视开了。 电视声音不大，注意力集中障碍的孟佳琪一听，是背不进书了。他爸靠着椅子背看电视，她坐在床边的踏板上，挪到她爸余光顾及不到的方位，索性托着下巴跟着看起电视。没看几分钟，她妈就喊：吃饭了。 孟利航进门吃了几口菜，已经不饿了，守着电视机不动如山，孟佳琪回头看了几眼，也催她爸出来吃饭，她爸嘴上说是是是，屁股粘在了座椅上。这副样子，孟佳琪印象挺深的。她爸一直这样，要么手上有工作要么做着什么正入迷，当餐的饭不肯当餐吃，饭菜都凉了剩点铺盆底的了，他再出来清扫一空。孟佳琪以前觉得她爸是舍不得家人，留着肉菜先给家人吃，这回再看，好像不都是这个原因。她爸本身的习惯就不太好。 孟佳琪催不动她爸，回到饭桌上扒拉了几口饭，她妈给她使眼色让她再去催催她爸。孟佳琪扒开长椅，任劳任怨当起她爸妈间的皮球，“你去喊我不来”地来回跑了几圈，孟佳琪索性蹲在孟利航脚边一起看电视。 孟利航：“佳佳，你怎么不吃饭啊？”孟佳琪不理她爸，他又问，她“嗯”一声说自己吃饱了，眼睛还粘在电视上。她爸表情登时变得严肃了，他说：“佳佳啊，你是不是喜欢看电视啊？电视都是没营养的东西，看多了也不过如此，对你没什么帮助。你吃完饭了，吃饱了吗？再回去吃点？” 教育完孩子，孟利航安了心接着看他的电视。半天孟佳琪还没走，他开始有些不耐烦，催促她吃饭去，孟佳琪学她爸，嘴上应得好压根没行动，一次两次，她爸没办法了，只能以身作则关了电视。前头他是好声好气在教育女儿，这下就要光火了，孟佳琪一点不怕，反而握住她爸的手。 前世孟佳琪在父母前畏畏缩缩，她现在直视父亲的怒火，胆子这么大，是看得明白她爸对她有多少的喜欢。父母是天生的，无法选择的，但再怎么天生稳固的关系，也有感情耗空的时候。这时，没有弟弟分走父母对她的关怀，那些不幸尚未发生爱意还未消磨，她的勇气也还在。 孟佳琪仰着脖子，对她爸说：“爸爸，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她没有刻意撒娇，父亲自己心软了，目光变柔了，眼底的火气全息了。 孟佳琪一直觉得自己不讨父亲喜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喜欢不是讨好来的，是自然而然得到的，后来他们对她失望，不舍得给她了……而已。 * 好不容易一家人吃了饭，孟佳琪回到桌上没坐上多久，她奶奶先下了桌，她妈吃得也差不多。奶奶在房里喊媳妇帮忙折腾电视，金晓将碗底的米饭都扒拉了，正好也要回卧室看电视。之前她和父亲两个人待在卧室，现在她和父亲坐在堂屋的饭桌上，孟佳琪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孟佳琪自觉认领了饭后洗碗的活，在饭桌上坐到了最后，她收拾碗筷的时候，她爸说让你妈来，孟佳琪就认真地告诉她爸：“中午我做饭妈妈洗碗，现在妈妈做饭我洗碗，我们是有分工的。” 父亲话里话外喜欢挖苦母亲，日积月累的毛病，不好改。孟佳琪就从小处做起，试着一点点纠正她爸的观念。她不好态度太过强硬，那样她爸急着维护自己大家长的威严，就听不进她的话了。 孟佳琪蹲在井边刷碗，她很小就帮着家里干活，成绩又好，村里来来往往的大人经过她身边，真心假意都喜欢夸一夸她。孟佳琪小时候不喜欢被人这么不走心地夸，也只有大人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时不时逗一逗孩子，还觉得自己挺风趣的。孟佳琪现在不那么害羞，谁夸她就嘿嘿笑着，不说话。 “佳佳啊，在洗碗呢，你爸爸呢？”轮到她大伯孟利乔走到她身边来夸她，孟佳琪不好忽略了，摘掉胶皮手套，站得笔笔直。 她说：“大伯，我爸妈在家呢。”孟利乔在北方有生意，过年到现在还没回店里，孟佳琪不清楚原因，直觉告诉她大伯这一趟与爸爸要谈的是要紧事。她站在原地看着孟利乔进到她家门，再回去洗碗有点不能专心了。 孟佳琪手上动作快了些，洗碗过水，比平时要紧迫。孟佳琪捧着干净的碗筷回家，大伯和爸爸搬了长椅坐在家门口抽烟。孟佳琪将两张长椅搭在一块儿当成课桌，坐在小矮凳上背课文，她小小的个头待在堂屋里没什么存在感，耳边既有卧室的电视声，又有大伯和爸爸谈话的声音，她就拿课本打掩护，根本没打算学习。 第一根烟的工夫，大伯和爸爸聊的是彼此的近况，聊着聊着又说起近来小五金生意的发展。她爸在农村窝着，眼界倒没比大伯矮上太多，大伯说什么，孟佳琪觉得她爸比大伯说得还要在理。这么看，她爸这么些年不是一点没有往外走的心思。第二根烟，爸爸给大伯点了，大伯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没说话，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孟佳琪很明显感觉到大伯正在酝酿什么。 “我要在银川开分店了，你来帮我吗？” 孟佳琪在空白的练习册上写写画画，大伯这一句她已经有了答案。父亲后来做生意，问各家亲戚凑了钱开店的，不在银川，他爸就根本没去银川。按孟佳琪的想法，她是支持她爸到大伯店里历练的。前世她爸初入行，诸事都不大顺利，在大伯店里操练着能少走弯路。当然，父亲的自尊心高，真做了这个决定，在兄弟手下干活免不了有摩擦，要受气的。 她爸果然摇了头，没直说不行，就说：“妈还在呢。” 孟利航年纪最小，哥哥们都觉得父母溺爱小儿子，分家的时候老宅留给孟利航，母亲也都让他一个人照顾。他这么说，孟利乔点点头：“我们几个还是你最孝顺。” 孝顺的帽子在孟利航头上戴正了，戴稳了，他更不能往外走。孟佳琪看得出自己爸左一根烟右一根烟，心情已经很不好。孟佳琪伏在长椅上，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家里没钱的时候，她跟着母亲怪罪过父亲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见世面，却没想过她爸一个思想不算死板的人为什么不走。 孟佳琪恹恹地闭目养神，大伯和父亲聊不下去了，就关注她了。 “佳佳这是怎么啦？”孟利乔抱着玩笑的意思随口这一说。孟利航抿了抿嘴，他的态度要严厉得多：“坐要有坐相，你不想学就先去找你妈玩。” 二十四岁了，当着大伯的面被父亲这一批评，孟佳琪觉得丢脸，她更不想动弹了。再不乐意，还得顶着父亲的视线艰难地直起腰坐好，孟佳琪没刻意掩藏情绪，脸上的窘迫很显眼。孟利乔说：“你对孩子太凶了。”说完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悉悉索索掏了口袋，“来时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和你爸聊天就忘了。” 孟利乔拿出来的是一只金属腕表，孟佳琪中学时花五十块钱买过一只差不多的。银色的腕表从头到脚都闪闪发亮的，孟佳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五块钱的彩色电子表。小时候收到礼物只觉得开心，她没想过她爸是什么心情，以前因为礼物贵重不肯收，现在又多了个原因。她明白她爸是不甘心的。 “谢谢大伯，我不能收。”孟佳琪摇摇头。 大伯二话不说往她手上一塞，孟佳琪塞不回去，就巴巴交给她爸。她爸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接到这只表，他说：“你大伯给的你就拿着吧。” 没想到爸爸会这么说，孟佳琪很是惊愕，她爸给她拆了手上便宜的电子表，戴了这只新表，孟佳琪还跟做梦似的。孟利航将电子表放在长椅边上，衣服一蹭把它蹭掉了落在地上，孟佳琪弯腰捡了起来。 这只蓝色表带的电子表是她爸在小卖部给她买的。孟佳琪喜欢囤东西，东西用不烂从不舍得扔，前世她结婚，行李里也还有这只表。 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孟利乔说：“我去看看妈。” 孟佳琪将视线从电子表上移开，她爸的视线在两只手表之间来回逡巡。 “你喜欢吗？”喜欢你大伯给你的礼物吗？还是，想问她羡不羡慕大伯家里优渥的生活呢？别人的东西，她从来不多想的。 孟佳琪说：“手表都一样的。” 孟利航被她说得笑了，以为是小孩子不懂金钱贵重，孟佳琪接下来的话就让他变了脸。 她说：“爸爸，你做什么决定我和妈妈都会支持你。小五金的热潮很快就冷了，没多少时间耽搁的。奶奶现在还能照顾自己，你可以放心和母亲出门，我在家，我会照顾奶奶的。” 孟利航脸色发黑：“你妈教你的？” 孟佳琪说：“我自己想明白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也比平常孩子早熟，孟佳琪仔细想了想，认为自己这番话没有多么超越年龄。 孟利航黑着脸又问：“真不是你妈教的？” 孟佳琪说：“不是妈妈教的，是你教的。你刚才和大伯说话我听着呢，下海是对的，你也着急呢。我听出来了。” 以为女儿乖巧，一门心思地学习，孟利航才发现孟佳琪小小的年纪心思还挺重。他现在不觉得老师喊他去学校是小题大做了。她想什么潜移默化都是受他影响，孟佳琪说得明白想得明白，孟利航心里悬着一道坎过不去，他还想不明白。 孟佳琪说话挺实在，孟利航欺负孩子年纪小，顿了顿还是说：“不该你想这些，你能想出什么。都是爸爸妈妈的事。” 孟佳琪点头，不做声又回去背书。 大伯进到卧室，大概把这话和奶奶又说过一遍，后来大伯走了，家里的氛围依然怪怪的。 “利航啊，你要下海就下海吧，跟着你哥做。” 同意孟利航去外地的话，奶奶只说了一遍。她不舍得儿子都离开她身边，也害怕一个人呆在农村。奶奶什么想法，孟利航门儿清，孟佳琪眼看着她爸才答应她认真考虑下海的事，被她奶奶这一说，他又不想了。前世是她断了手，不得已将她爸逼出了农村，孟佳琪想不到现在还有什么猛药能让他不再犹豫。 十年后的家乡只剩下老人小孩，能外出赚钱的都外出赚钱去了。不要几年，年入几千在农村也很难生活了。 时代的潮汐，很快没顶而来。 难道她要这么劝她爸？ 孟佳琪背不进书，捱了一个小时摸出借来的名著一页一页读了起来。心情慢慢平复。 以往她八点睡觉，这一天因为第二天的考试复习到十点。十点钟，她准备进房门，在门口停住了。 爸妈顾及着她还在外头，压低声音在吵架，孟佳琪听见母亲压抑的哭泣声。 她以为父母下海后开始争吵，她又错了。 孟佳琪轻轻叩了门，母亲红着眼给她开了门。她问：“妈妈，你怎么哭了啊？”她妈说自己是看电视看哭的。 父亲靠在床头看电视，房里一股烟味。 家里人都知道村里没钱可赚，早晚得去外地打拼。谁都不做这个决定，谁都迈不出这个腿。 进了门，孟佳琪沉着脸说—— “我要钱。” 孟佳琪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父母被她这一声惊到了，又是受伤又是惊讶地看着她。这一刻，孟佳琪异常地清醒。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扮演了前世一样的角色。 第8章 “佳佳。” 父亲从床上下来，一脸的凝重，孟佳琪已经想到他要与自己讲什么大道理。可他衣服皱皱巴巴的，脚下的拖鞋穿了有几年了，孟佳琪暂时只看得见这个“道理”。不光鲜不漂亮，属于基本诉求，总得有人来说。 “我昨天做的梦很长。梦里我不小心伤了手，家里的钱怎么都不够治。你们本来很喜欢我，陪着我照顾我，后来治病治空了家底，你们没办法，借钱到外地闯荡去了，我想见你们也见不到。三年级刚入学，老师要在早读收八百块钱的学杂费，我等了一节课，你和妈妈都没有来，我背著书，脑袋埋在课本后头，哭了。从来没觉得家里比别人条件差有多丢人，这不丢人，我只是想不通，有更好的选择放在眼前，为什么要避开它。 我说我要钱，不是说我掉在钱眼里，想要多么好的物质生活，是因为我们家抗风险能力太小了。家里不能有人生病，不能出现什么需要大钱的情况，这样子过下去也不是不行，但是爸爸妈妈，我很快要上初中，一眨眼又要上高中大学，我不上学了吗？家人不能生病了吗？早晚的事，为什么要拖延呢？平时我照顾奶奶就好，初中我也能走读，骑自行车去初中也就半个小时。爸爸，你怕家里没人照顾奶奶，二伯就在家啊，有什么大事我去找他，好不好？” 大伯二伯想要父亲在家照顾奶奶，到她断手那时也是那么想的。总如他们的意，自己家的日子不过了吗？早晚要做的决断，为什么不早做？担心奶奶的话，在外地稳定了，把奶奶接过去不行吗？大伯二伯想，奶奶想，已经错过五年的机遇了，父亲要何时才将自己的意愿放在优先？ 所以，他不想的她来想，他不贪的她来贪。孟佳琪突然后悔自己白天的说法，她就该说自己喜欢五十块钱的手表，瞧不上五块钱的便宜货。女儿要过更好的生活，你给不给？ 父亲在三个兄弟里应该是最懂事的，孟佳琪谈不上多懂事，至少很省事。重活一世，她也想当个乖乖女就好，但她没法乖。她的重生将前世家里的转机抹过了，她背上了新的责任。 孟佳琪很少在父母面前这么坚决地表达自己，孟利航好几次要打断她，后来边抽烟边听她说。同样的话他听金晓说了不知多少了，都快能背下来，但从女儿稚嫩的口齿说出来，带给他的冲击比哪一次都要沉重。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到他必须决断的时机了。 孟佳琪大段的话说完，肺里的空气倒空了，呼呼喘了好久才匀过气。金晓开了卧室的窗户通风，夜风将卧室里的烟味扫空，孟利航手上还捏着明灭的烟头，金晓抢过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熄。 “在女儿面前抽什么烟。”金晓责备了孟利航，好面子的他这回随着媳妇指责。父女两个都沉默着不说话，就金晓一个人前前后后地收拾卫生。 金晓拉着女儿想在外头母女俩个聊聊，孟利航拦住她，“她挺能的，你和她聊什么，要教她什么？” 孟佳琪憋着一股子气不出来，她爸这一说，这股脾气化了水，全从她眼眶里往外挤。孟佳琪坐在踏板上，垂着手拖住她妈的裤脚，忍着哭腔说：“妈妈，晚上我想和你睡。” 金晓还准备等孟佳琪睡着了，夫妻俩再商量，孟佳琪提这要求，她就看了孟利航一眼，孟利航摸着烟盒里的烟，烦躁得已经没法在房里呆下去了。 “好。”金晓摸了摸孟佳琪脑袋，拉开盖被让她脱了外裤躺进去。 “关灯吧，女儿要睡了。”一个两个都要她哄，哄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够累的了，金晓决定不管孟利航了。 孟利航踏着拖鞋关了灯，自己到堂屋抽烟。孟佳琪躺在母亲怀里，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听到滋啦啦的开门声，不是她这屋，是奶奶那屋开了。 * 早上六点睡醒，孟佳琪觉得自己要考砸了。 昨晚上她背不进课文，一晚上昏昏沉沉地做梦，记下的那些也都忘光了。 晚上陪她睡觉的妈妈不在，孟佳琪够头看一眼对面的大床，爸爸也不在，房间里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孟佳琪有点慌。慌乱之余，她穿好了衣服理好了书包，到了堂屋，她发现母亲已经准备好早饭了。 三碗米粥腾腾冒着热气，八仙桌正中央放了只小碗，里头摆了五只煮鸡蛋。这时的鸡蛋五毛钱一只，不算贵也不便宜，孟佳琪从房里出来就盯着鸡蛋，金晓就说：“今天要考试，给你煮的，你爸出去买油条了，你可要加油啊。” 预言自己考砸了的孟佳琪坐到饭桌上，她根本就不敢碰鸡蛋了，满心想的是：要完，她好学生的招牌一开张就坏了。 孟利航骑自行车去买的油条，孟佳琪剥完一只鸡蛋，刚咬开外头的一层蛋白，她爸拎着一袋子早餐回来了。一人一根油条，另外还买了菜包，她爸不买肉包，怕做得不干净。 买一次早饭得花上六七块钱，一天的菜钱就这么没了。孟佳琪心里明白，她爸这一趟殷勤，全是因为昨晚上。孟利航还不说他是怎么想的，孟佳琪没追问，就是吃着早饭越吃越没味道。 孟佳琪用稀粥下了两只鸡蛋和一根油条，吃完打了个饱嗝。她奶奶今天起得比平时晚，到她要上学的时间才出来。 “佳佳啊，你中午回来帮奶奶带一袋红糖啊。” 红糖一袋七块钱，奶奶给了孟佳琪八块，小卖部的物价孟佳琪全忘光了，她把钱揣在裤子口袋什么都没想。她奶奶小声说那一块钱是她的跑路费，孟佳琪才发觉奶奶还给了她一块钱的零用。重新当个小学生，身边一分钱的可用资金都没有，一块钱不是什么大钱，孟佳琪收得挺安心，跑到卧室翻出蒙灰的储钱罐，往小猪嘴里把那一块钱扔进去，她拿抽纸擦掉手上的灰，心里踏实了不少。 “奶奶再见！”祖孙对暗号似的，趁着父母没注意，她对着奶奶笑咧了牙。 从家里一出来，就遇到一道上学的史玉良，孟佳琪收了笑，她问：“你复习得怎么样啊？” 史玉良看她一眼，说：“这还需要复习？” 孟佳琪呵呵笑着，羡慕他是个实打实的小学生。她一个古诗词全忘了的高中学历文盲，还真狂妄不起来。一路腹诽着史玉良，孟佳琪在校门口遇到了叶悠，想着昨天的事，她还是停了下来。没主动说话，故意等叶悠注意她。 “早上好！”小姑娘漂亮的眼睛里亮起灯火，孟佳琪遭她“抛弃”的心态平息了不少。 史玉良点头和叶悠打了招呼，实际上叶悠和孟佳琪都没顾得上理他，也是他从容不迫，在这两人身边照样站得稳稳的。 孟佳琪问：“昨天怎么是班主任送你回去的？” 叶悠不晓得孟佳琪为她担心过什么，她简单地说出事实：“文舅妈说她没空，老师说我家不算远，就送我了。” 首先确认了她的安全，孟佳琪才问下一个问题：“不是说好你走之前得和我打一声招呼，你昨天怎么……” 叶悠红着脸，小声说：“我和班主任说了，他好像没听着。” 这是在转嫁责任？孟佳琪一撇头，点了旁边被她忽略已久史玉良的名字，“史玉良，几点了？我们赶紧去教室？” 史玉良走在先头，孟佳琪错他一步，叶悠原地站了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小跑着追上他们。 “孟……孟佳琪，你慢点走，等等我。” 孟佳琪跟着史玉良迈大步子，被叶悠这一声就喊得掉回了平时走路的节奏。史玉良走几步身边没人了，站在那儿等她，孟佳琪无奈地看他一眼，一只手往后够着，要去牵身后叶悠的手。 叶悠的手软绵绵的，她挺喜欢这个手感。中毒了吧。 * 这一天都要考试，早读课上同学背书的声音比平时大声不少。 三人一起走的，没差教室几步，史玉良扔下她们先进去了。孟佳琪看了一眼手表，离正式上课还有几分钟，犯不着这么着急的。她牵着叶悠不紧不慢地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说话人走得着急，声音里一半都是气音： “哎，佳琪啊，正好遇到了，你和我家琦琦一道走吧。” 陆琦站在她母亲身边，两个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孟佳琪省了费心认人的工夫，说了“阿姨好”。叶悠在孩子堆里看不出什么，遇到大人就有些瑟缩，她从孟佳琪手心里抽出了手，要往孟佳琪身后躲，孟佳琪重新将她攥了回来。 陆母在和孟佳琪说话，陆琦就直直盯着叶悠和孟佳琪牵在一起的手。孟佳琪觉得奇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还是不明所以。这边，陆母和孟佳琪说着说着，声音越压越低，她说“你和陆琦平时学习上得互帮互助啊”，孟佳琪点点头；她说“放学你们一块儿写作业，陆琦有不会的你多教教她啊”，孟佳琪又点头；她又说“我家孩子考前太紧张了，换了考试座位你俩邻着，你多帮帮她啊”，孟佳琪条件反射还点头，点到一半瞥见陆琦难看到发灰的一张脸。 “阿姨，快上课了，我们先走了。”孟佳琪打断陆母，犹豫了片刻，拉上陆琦一起往前跑，“阿姨再见。” 陆琦脸色发灰是被她妈气得，孟佳琪带着她跑了几步，她嘴里大声喘气，孟佳琪再一看，她在哭了。 “没事的，我什么都没听到。”孟佳琪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没找到纸，接了叶悠的递给陆琦。陆琦越哭越厉害，孟佳琪撇了一眼手表，她说：“快上课了，我先进去了，你也快点过来吧。等会儿考试会做多少尽力就好了，别太在乎。” 孟佳琪和叶悠一起进了教室。 陆琦停在教室门口，肩膀耸动个不停，她妈注意到了追上去。 “不是和佳琪一起好好的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佳琪佳琪的，佳琪那么好你是不是想她做你的女儿？陆琦红着眼睛，说道：“佳琪和我关系没那么好，你那么说，我以后还怎么见她？人家还以为我的成绩都是作弊来的呢。”她说着又哭起来，“太丢人了，我不要上课了。都是你的错，我还考什么试啊。” 陆琦站得离教室挺近的，有两个同学往她这边瞟，陆琦拿纸擤了鼻涕，将她妈往后一推：“孟佳琪自己都是学生，你让她教我？真想让我学习进步，镇上不是有双休日的补习班吗？你给我报一个。” 陆琦说着说着，冷静下来，拿衣袖抹了抹眼角，她说：“好了，我要上课了。你已经害我迟到了。” 陆琦最后一个进了教室，踩着上课的铃声。班主任看她眼角泛红，什么都没说。 早读四十分钟，陆琦一开始控制不住还哭，后来就不哭了。袁莹让人给她递了一包纸巾过来，孟佳琪背书背得认真，就没看过她一眼。 孟佳琪是喜欢叶悠比喜欢她多吗？她是根本没喜欢过她吧。 单方面的友谊，单方面破灭，陆琦难过得不得了。当然，比这难过的，恐怕是她死活追不上孟佳琪的成绩了。 早读一下课，孟佳琪就往叶悠那里跑。她背了一节课的课文，叶悠看的是自己做的错题集。孟佳琪扫了一眼，练习册上都是标准答案里的解题过程，没有叶悠做题的痕迹。她随便扫了几眼，班主任往叶悠走过来，孟佳琪就“吓”回了自己的位子。 * 第一门考试就是孟佳琪担心的语文，班主任的课，他亲自来监考。拿到试卷，孟佳琪没敢做默写，把它留到了最后，熬了半个小时憋完一篇情真意切的小学生作文，孟佳琪对着空白的默写部分发呆。 谁知道这些古诗的上下句究竟是什么来着？网上的段子看多了，把她不多的常识洗得更空，胡乱填空和默写部分空白哪个更严重呢？孟佳琪果断选择这一部分白卷，借口都想好了：忘记写？要不然就说没来得及写？考场剩的半个小时，孟佳琪都在琢磨届时如何向老师撒谎，她就在班主任眼皮底下，一手挠着头，试卷都答完了还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考试结束的信号一出，孟佳琪如释重负。 下午的数学考试相比语文要轻松得多，英语卷子孟佳琪想不起单词，做得稍微吃力了点，选择题还是挺顺手的。 这一天又没家作，考完试孟佳琪收拾书包，袁莹突然坐到她邻座。 “你和陆琦怎么啦？觉得你俩挺奇怪的？” 孟佳琪想了想，没想出来她对陆琦有什么差错。换了老了十来岁的灵魂，她变心了，对小学的好朋友没法保持热情了，她能怎么办？下课还是一道玩的，厕所还是一起上的，孟佳琪回忆了一番，觉得自己没法再努力了。 孟佳琪这一脸摸不着头脑，又不大关心的样子，袁莹看着叹了一口气。 “你从寒假回来就不高兴和我们一起玩了，感觉你做什么都挺勉强的。陆琦觉得你不喜欢和我们一块儿玩，我看你是根本不喜欢玩。你成绩这么好，是不是一天天的只想要读书啊？” “噗，”孟佳琪被袁莹逗得笑了，顺着袁莹的竿子往下爬，“上学期期末不是被史玉良追上了吗？在家挨了好一顿批，我总是在他前头，要把名次追回来呢。” 呼。袁莹倒吸了一口气，她平时考个九十五分满意得不得了，在孟佳琪史玉良这里，非得要是班级第一才算好。陆琦喜欢追着孟佳琪，袁莹就不大喜欢粘着孟佳琪。除非体育课上自由活动，她平时不和孟佳琪抱团。有句话说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袁莹觉得她和孟佳琪的关系就正正好。她们只是不像其他学生好得形影不离的，其他都不差。 “我不多管你们的事啊，就是她最近挺敏感的，我来给你提个醒。”袁莹向孟佳琪做了个敬礼的动作，单肩挂著书包带就往外走。她大大咧咧的个性，和男生也玩得开，没走几步就和一个男生聊上了。 孟佳琪看着袁莹蹿到没影，想着袁莹的话在教室找了找陆琦，陆琦已经走了，倒是叶悠背著书包站到她旁边，“我能不能到你家玩啊？” 叶悠是由班主任亲自接送的，按理说孟佳琪是没那个胆量“拐”叶悠回家的，可叶悠朝她一开口，孟佳琪就想不起自己还能拒绝。 孟佳琪说：“先找班主任说吧，再问班主任借电话打给你舅妈。” 叶悠捣捣头，全听她的。班主任就在讲桌上坐着，叶悠哒哒迈着小短腿上了讲桌，粉色的裙子边一摆一摆的，像是穿了一朵云。 叶悠很快从讲台上下来，她说：“老师答应了。” 叶悠没说文舅妈是什么反应，孟佳琪也没看见班主任打电话，她想着班主任出马总能把事情做好的，没多想，她带着叶悠一起回家了。 第9章 孟佳琪和史玉良一起上学，一路上她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她惹史玉良生气而不自知，要不然就是史玉良不过脑子惹她生气。和叶悠回家的一路，孟佳琪的心情都很好。 油菜花快开了，长得和她们齐高，走在路上晚风吹着，又凉快又清爽。孟佳琪对着绿油油的油菜花垂涎道：“等油菜花开花了，我们偷偷摘着吃，花粉可甜了。” 孟佳琪光是这么说口水就快落下来了，她回头看叶悠，后者嘴角是真的淌了口水。早上孟佳琪看着叶悠从书包侧口袋掏的餐巾纸，她这回直接拿纸给叶悠擦嘴。 “你真厉害，我就说一句你就馋成这样了。” 叶悠笑嘻嘻地没接话，孟佳琪牵着她的手走在前头，叶悠嘴边的笑容缓缓落下。她不是馋嘴才流口水，她根本就不馋。 孟佳琪回到家，她妈在路边问小贩买小树苗。买的是苹果树，价钱都谈好了，她妈看到她，就问：“你还想要什么，买了一起种。” 印象里，她家只种过一次树，种在家门口的田边，二伯家和她家临着，嫌那棵树占地方，不打招呼就将刚栽下的苹果树给挖了，扔了。 二伯家的二堂哥在省会上大学，他家买了块地基，要给家里的男孩盖楼房。二伯吃住都在新房那边，难得回家一趟，把她家的树给挖了。 她妈让她挑树苗，孟佳琪想不出还要买什么，偏头问叶悠：“你想要种什么嘛？不一定能成活的，活了也得三四年才长果子，要是真结果了再来我家摘。” 买完树就等着吃果子的金晓：“……”道理她懂得不比女儿少，只是想象的翅膀张开了收不回。 最常见的树苗是金桔和枇杷，孟佳琪殷殷切切让叶悠挑，其实她不认得树苗，叶悠也不认得。叶悠伸手拣了一棵点了点，她说：“就它吧。” 叶悠挑完，小贩将树苗从篓子里掏出来，孟佳琪不认得这树，抚了抚鼻子，问：“这是什么树啊？” “枇杷树。” “那能吃到枇杷吧。” 孟佳琪刚向叶悠科普了，自己犯了她妈一样的毛病。买完树苗就觉得种完了，种完了就觉得一定能结果了。 付了树苗钱，叶悠拿一棵枇杷树苗，孟佳琪拿一棵苹果树苗，她们跟在金晓身后挑着种树的地儿。眼看着金晓又往前世栽树的地方跑，孟佳琪叹了口气，她随便转了一圈，胡乱指了个方向：“妈妈，我想种在这儿。” 哪儿哪儿？把她妈吸引来了，再在这块田里现找地方，要向阳要土肥，要长成了不碍到前后人家。种树没费多少劲，挑这个树坑的落址挑了半天。 种完树天阴了一点，孟佳琪问她：“你和舅妈说几点回去啊？不急的话我带你去海边走走？” 叶悠撇了一眼堂屋的挂钟，时针指在五点。她说：“六点半。” 孟佳琪家离海边不过十来分钟，比学校还要近一点，确认了时间安了心，孟佳琪就和门口择菜的她妈说：“我同学没看过海，我带她去岸上走一圈，很快回来。” 走两百米上一个坡，就过了住宅区，这之后只有天然的小路。村里的近海还没经过开发，港口在另外的渔村，孟佳琪带叶悠走的一路，遇到几个挑渔网的同村人，她和几位叔叔辈打过招呼，指着渔网说道：“我家杂物房也有的，不知道你刚刚看到没有。” 孟佳琪说话，叶悠第一次不在听。她们下了一个土坡，到了一段狭窄的土路，角落里长着一丛灌木，上头结着红色的果子，细细密密的和桑葚有点像，外形比后者圆整不少。叶悠盯着这果子，大约认错了觉得它眼熟。孟佳琪印象里，这果子是可以食用的，就摘了一颗递到叶悠嘴边：“味道和桑葚差远了，你尝尝。” 孟佳琪叫不出这果子的名字，她叫不出名字就是自己不爱吃，给叶悠递了一颗，自己在旁边折了芦苇叶子编蚱蜢，编完又做了个叶哨。她塞到叶悠手里，“给你，拿着玩。” 叶悠接了哨子，第一次没吹出声来，孟佳琪教了一次她就会了。会是会了，吹出来呜呜呜的，没孟佳琪吹得清脆好听。 经过几个蟹塘，又上坡，孟佳琪和叶悠到了岸上。至此，她们还没在海边，经过一片礁石才是真正的海岸。 岸上种的草皮和学校种的差不多，新鲜割过能闻到一股青草的甜香。海上还没涨潮，只看得见土色的黑色的沙滩，孟佳琪自己认为躺在草地上看会儿海就足够了，但她还是问了叶悠的意见：“你想到海边走走吗？” 她看海是司空见惯了，叶悠看海还觉得新鲜。孟佳琪一问，就见叶悠眼中一亮，心中迫切还是礼貌地问她：“可以吗？” 问的时候孟佳琪就知道叶悠扛不住诱.惑，她都坐到地上了，听着叶悠这话就又站了起来，拍了拍沾到裤子上的草屑。 “好，带你下去捡石头，捡个质地软的，改天去镇上刻个章。” 叶悠点头如捣蒜。她没往地上坐，一路走过来裙子上就剌坏了几道，她身上也沾了草屑。孟佳琪帮她把裙子上的草茎拣走了，围着她转了一圈，确认她身上是干干净净的，说道：“好啦，跟我下去吧。” 礁石中央是石头阶梯，爬石头危险，走阶梯不危险。孟佳琪在岸上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阶梯入口，领着叶悠一阶一阶往下走。叶悠穿的是黑皮鞋，孟佳琪摸不准鞋子的价钱，自己在海滩上踩了踩，确认弄不脏皮鞋才扶着叶悠走到浅滩上。旅游景点的海滩是金的白的，孟佳琪村里的海滩是土黑的，海风带着一股腥味，孟佳琪找了一块石头躺在上头闭目养神。 她说了让叶悠找石头，叶悠就真的在找石头，夕阳逐渐落下，目之所及看不大清了。她喊住叶悠，“你的石头找得怎么样了？” 叶悠摊开掌心，上头就有一个小小的鹅卵石。孟佳琪从大石头边上滑下来，在裤子口袋抓了一会儿，摸出一块黑白纹交错的椭圆形石头放到叶悠手里，“就知道你找不到，石头也有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叶悠亦步亦趋跟着孟佳琪，天黑了就更紧紧贴着孟佳琪，光是握手还是怕。要不是孟佳琪现在的身板太小，她干脆背着叶悠走得还更快一些。 没控制好时间，晚归了。黑漆漆的夜幕罩在头顶，森森的海风从衣襟穿过，孟佳琪自己也是怕的，只是叶悠在身边她不好表现出来。 隔着夜色隐约见到前头大人的电瓶灯，大人挑着两捆渔网，孟佳琪拉着叶悠小跑着跟在那人身后，看清了那人是谁，她又跑得近了点。 “史叔叔好。”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史玉良的父亲。孟佳琪与他家长辈的关系，比她和史玉良本身要好得多，史叔叔见着她还挺高兴的。见着她身边的叶悠，还问是不是她的堂妹。孟佳琪介绍说叶悠是班里的新同学，史叔叔就说他家史玉良没意思，学校里有什么事都不和家里人说。别说班里同学多了少了，就是他自己有个什么事他也不说。一天天的还就拿个成绩单回家，想知道他别的，得耐着性子从他嘴里一点点撬出来。 有熟悉的大人陪着壮胆，孟佳琪不知不觉就将夜路走到了头，到了有人家亮灯的地方，她就不怕了，抓着史叔渔网的手也暗中松开了。 史叔到了家，孟佳琪离家就没几步了。史叔让她别走，到屋里拿了点海蜇皮和红芒子虾给她，他家有亲戚出海回来，这都是下午新鲜拿到的。孟佳琪不肯收，婉拒了一会儿，史玉良从他家二楼走下来，“我在做题呢。孟佳琪，我爸给你了你拿着就走吧。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大不了你再拿点什么送回来。” 史叔和她家确实常常互送海鲜，孟佳琪想了想也没再推辞。她和史叔推辞来推辞去，口水都快干了。收了海鲜，孟佳琪谢了又谢，出门对叶悠说：“海蜇香油拌一拌就好吃，这虾拿烧酒呛，两样做起来都快，你稍微等等做完了带点走。” 海鲜腥味大，现在走的这段路没那么暗了，孟佳琪就和叶悠一前一后分开走。她家旁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孟佳琪不认得那是谁家的车，往家走近了，听到屋里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妈妈，我回来了。”孟佳琪喊了一声，就见她妈从屋里呼啦啦蹿了出来，一巴掌劈头盖脸落到她额头上。莫名其妙挨了打，孟佳琪都懵了。 “叶悠呢，叶悠在哪儿？”金晓急红了眼，抓着叶悠就往堂屋走，孟佳琪捂着额头跟在她妈后头，一边还让她妈动作轻点，别把人家小姑娘抓疼了。她妈百忙中回头睨了她一眼。 堂屋里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一个她认识的是班主任，剩下她不认得的，孟佳琪猜出来那是叶悠村里的亲戚。没人理她，她弯了腰将手上的塑料袋扔到燃气灶底下的菜篓子里。 “两个孩子怎么能跑这么远嘛，说好你家孩子到家得打个电话通知的，这电话也没打。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不得担心孩子出什么事啊……” 七嘴八舌的人声里，孟佳琪总算听出了点眉目。 说话嗓门最大的，孟佳琪猜她是文舅妈，穿得体面又职业在角落里拎着提包不说话的，孟佳琪猜她有可能是叶悠的妈妈。 放学的时候，叶悠没按她说的做，和班主任换了一套说辞。班主任和文舅妈找不到叶悠，大晚上的追到了她家。 文舅妈一个人嘴皮子赶得上十个人，也是说得她妈毛了，她回来正撞上她妈的枪口。孟佳琪的额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还疼吗？”孩子已经找到了，大人们尚且有说不完的话，在这空隙里，叶悠走到孟佳琪身边问她。 疼吗？她母亲气愤下的一掌，远没有叶悠这一声温柔的关怀来得疼。撒了谎利用了她的叶悠，在她面前依然面色不改。孟佳琪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避开了叶悠，站到母亲身边。 “你妈妈来了，你不去找她吗？” 心里明白过来，叶悠是要闹“失踪”把她妈从城里逼过来，孟佳琪虽然理解叶悠的做法，但是不能认同。叶悠再怎么想母亲，电话里说不行吗？就是想用什么非常手段，何必要牵扯无关的人。这时人都找到了，文家人还气势汹汹赖在她家不走，她是真“拐”了小孩子，文家这么的不依不挠？母亲和叶悠之间，孟佳琪毫不犹豫站在了母亲那一方。 孟利航在堂屋陪着文家几个叔叔磨着嘴皮子，是孟佳琪惹来的事，她爸掠过她的眼神，孟佳琪觉得刺眼。 孟佳琪憋了气，不肯理叶悠。文家找到了叶悠，没表现多亲热，叶悠不咸不淡在一群人中间站着。过了好久，她对孟佳琪说：“那是我阿姨，不是我妈妈。” “我妈妈……她不要我了。” 叶悠说着说着，突然哭出了声。 叶悠的阿姨这时从人群走到叶悠旁边，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在叶悠后背拍了拍。 “五一有一周假，你妈那时来看你。” 这会儿才是三月初。 孟佳琪喜欢叶悠，关注她，因为她长得可爱，又拥有光鲜的未来。此刻叶悠落到窘境，孟佳琪跟着落到窘境。 她质疑叶悠接近她的用心，而她自己对叶悠一样不单纯。 幻想碎了。 叶悠虽然可爱，可她利用同学，品德这项得存疑。叶悠的前途可能是光明的，但她永远不知道前世叶悠是怎么走向光源的。前世的叶悠一样远离母亲，寄养在不干实事的文舅妈家里，她的妈妈一样出于某种原因抛弃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叶悠也不能活得圆满呢？ 孟佳琪想不明白。 她不那么讨厌叶悠的利用了。同情总可以拉低人的底线。 叶悠啊，前世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夺目的那个人，她原来是这样的。揭开幻想，叶悠才是叶悠。 叶悠的阿姨不停拍着叶悠的后背，“嘭嘭嘭”，仿佛叶悠的眼泪是被她这么拍出来的。 闹剧结束，叶悠从她身边走过。 叶悠说：“我真羡慕你。” 那是孟佳琪迄今为止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还真是什么人都会受人羡慕啊。 好像每个人都以为旁人活得比自己要轻松。 文家人浩浩荡荡坐进车里，都走了，堂屋地上一地的烟蒂。孟佳琪拿着扫帚弯腰扫地，家里人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她妈洗好了菜淘好了米，没来得及下锅。 高压锅放在灶上蒸米饭，她妈坐在长椅上看着孟佳琪收拾一屋子狼藉。 不在女儿面前抽烟的孟利航这会儿又抽起了烟，孟佳琪扫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掐了烧掉半截的香烟，扔到扫帚边上。 “你知道你今天错在哪里吗？” 孟佳琪没吭气，她爸撇了她一眼，说道：“你还真是挺犟的。自己看人不清，做事又不仔细，这点错不肯认吗？” 孟佳琪做事不细致是真的，撺掇同学、不给家里人知会就带人四处撒野，孟利航是万万不信的。 孟利航把道理都摊开了，孟佳琪没的辩白。她倒是没想到父母一点儿没信文家的指摘，扫完地在墙角找了张矮凳坐着，闷闷不说话。 高压锅开了，噗嗤嗤发着声，金晓要炒菜了。 孟利航被文家人气毛了，还不肯缓和脸色，金晓就跑出来圆场。 “考了一天试，又到外头玩了一圈，你到卧室歇一会儿吧。” 孟佳琪埋头走进了卧室。没一会儿她开了电视，借电视声掩盖她自己困兽般的哀鸣。 她就是想哭。不为父母的批评，不为母亲那一巴掌，也不为叶悠冤枉她。 她怕，一直怕。怕自己闯不出一条坦途。 她对叶悠用心，道理和一个人走在瓷砖地上莫名其妙赌咒是一样的。 叶悠幸福，我也幸福。 她在抽签，测运。 第10章 孟佳琪失眠了。 吃了一顿气氛不太好的晚饭，后来一家人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似将一切揭过。没人来追她的责，是她自己躺在床上睡不安心。 她想改变自己的未来，想家人拥有更好的物质生活。她想得到的那么多，她能做的那么少。要不是怕吵醒父母，她都想翻下床挑灯夜读，未必学得进什么，至少可以停止胡思乱想。 十八岁高三，高考前一个月孟佳琪临阵脱逃了。奶奶逝世，外地的父母又管不到她。他们和老师联系过，早知道她考不上本科，在电话里默默接受了她的选择。父母依然逐月给她打来八百块钱生活费，孟佳琪在镇上租了两百块钱月租的一间房，和外地做生意的小贩混居一处。唯一谋生的方式，是最原始的出卖劳力，结婚也是一样的，对她来说就是当个多功能的保姆。 前世的经历限制她的眼界，她对现状不安，着手改变却有心无力。她是个学生，专心学生的本职就好，眼界其实可以慢慢开拓，没人逼她，她自己心焦。现在的她连体力劳动都胜任不了，找到一条快速证明她价值的途径，她才能心安。学习是本职，做得好做不好都只能是尽力，她想另外赚钱。可她要怎么赚呢？ 睡着那会儿，窗帘上透出了些微的晨光，六点钟母亲喊她起床，她睁开眼，手脚沉得灌了铅。 难得熬夜，洗了把脸就清醒了。 早读课英语和语文轮着来，这天又是班主任坐镇。昨天班主任追到她家里，没像文家人那么指责她，她隔一晚与班主任对上视线还是浑身的不自在。叶悠就更不用说了，立着语文书将自己一张巴掌脸挡得严严实实，好似前头那个天然亲近她的叶悠都是她白日做梦。 学校老师熬夜批完了卷子，学生的分数出完了，年级排名还不清楚。一到下课，班主任摸索着教案，从里头抽出来一张班级名单。 “想上厕所的自己去上，昨天考试的分数我先按学号报一下。” 他这么说，谁都不敢走，谁都不敢动。有人预测自己考得不行，这就把耳朵给捂上了。 学号按五年级期末的排名来，孟佳琪最当先，学号第二则是史玉良。这次孟佳琪比史玉良少考了八分，而默写题正好就是八分。班主任认为她考砸了，念到语文那一科居高临下给她施加冷气压，就孟佳琪自己晓得，她费尽千辛万苦可算把六年级学霸的名头保住了。平时都是她和史玉良争第一第二，孟佳琪顶着班主任的注视假装哀痛，捂着头依着自个儿的胳膊肘实则在打盹。 叶悠转校过来，学号最末，总分比史玉良低了一分。全班人的分数都公开了，史玉良排第一，叶悠就是第二。 挨着早读还是班主任的主场，他喊课代表去他办公桌上拿卷子，手指在讲台上叩了叩。 孟佳琪算是“粗心”丢分，班里名次靠前的同学里，有一个比孟佳琪下滑得还要明显。有了他，班主任才没追着孟佳琪点名批评。 “杨巍啊，哎……”班主任叹了口气，“你父母说是班长的工作分了你的心，你自己怎么看？” 杨巍是她们班班长，不巧正是开学第一天英语老师逮到的那对情侣之一。英语老师当下没说什么，第二天和班主任两个人将他一顿批。班长得起带头作用，结果他带头恋爱，又带头掉成绩，杨巍教班主任点了名，脸上涨得通红。 班主任说:“等你成绩回来了再当班长吧，现在让副班先顶上，有意见吗？” 杨巍实干能力强，平时有事都是班长上，副班就是个挂名职务，孟佳琪撑着下巴死活想不起班里有没有副班这号人。下一秒班主任瞟她一眼，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同样给了她一份，“孟佳琪，上课你来喊起立吧。” 欸？她自己是副班？印象里老师是挺喜欢差遣好学生做事的，孟佳琪领袖意识不够，只干活不谋权，当过副班都忘得干干净净。班主任见缝插针将课间十分钟都用完，她来不及接受现实就已新官上任。 “起立……”孟佳琪声量不大，第一声被她咽到肚子里，她又重喊了一遍。看起来她是“升官”了，班主任的意思，让她“抢”了班长的场面活刺激人家小朋友呢。啊，不对，是激励。 就这么简单一个过场，她坐回座位紧张到手心都冒汗了。学校里最早按成绩选班委，小学她拢共当过四年的班长，那时没觉得自己有多畏惧众人的注目。追根溯源，这个不爱引人注意的毛病，是上了初中慢慢养成的。 她本能想往后缩，理智告诉她往前走。这是她的机会。 第1节 课本来该上新的知识点，班主任用来校对试卷了。快讲到默写部分，孟佳琪直觉不妙，老师果然点了她的名，让她上讲台写板书。 露馅了。孟佳琪坐在座位没动，她老实交代:“老师，我想不起来。” 刚到手的班长虚职，似乎挂不牢了。老师有可能是被她和杨巍接连气昏了头，居然没追究，只是让她到黑板上听写。 作文部分，老师让得分高的几个同学上台朗读，孟佳琪也在其中。编作文就为了得分，当众念自己的作文她才感到抬不起头……这里谁不认识谁啊，她在里头撒的谎，分分钟就被同学们给拆穿了。 念完范文，这一节语文课的折磨并没有到头。班主任下课把他们几个同学喊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份语文报。 “这个作文题就是下期征文的题目，你们几个按我的修改意见改一改，明天再拿给我看。学校这边帮你们参加征文，怎么样？” 班主任末一句又佯装了民.主，几个人里就孟佳琪迟疑地问他:“老师，入选了是有稿费的吧？” 稿费撑死了几十块钱，它给了孟佳琪一个思路。 最不计较成本和场合的赚钱路径，她就能想到笔杆子。 好歹活了二十多年……写点文章赚钱，可以一试吧？ 孟佳琪对着班主任笑得甜了一点，班主任忍着没再批评她，一群人要离开，她顺带到数学老师那里领了数学卷子。 叶悠的试卷放在第一张，算上附加题考了106分。第一第二页上，叶悠一题都没错，孟佳琪扫了一眼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 翻了叶悠的试卷，看她失分在哪里，孟佳琪视线落在扣掉四分的那题，一下子豁然开朗—— 叶悠的解题思路，甚至具体到每一步骤，都与标准答案相当。 那道题，叶悠写了半截。戛然而止。 整张卷子答得漂亮又简洁，会来不及把这一题写完？ 第11章 孟佳琪可以断言，这次考试叶悠的得分并不纯粹。 单是数学如此，还是所有科目都如此，孟佳琪有这个好奇心暂且都按捺了。进教室将试卷递给叶悠，叶悠拿到手就将它塞进了桌肚。 剩下的卷子孟佳琪没有自己发，分给第一排的同学，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撑着下巴又看那棵桑树绰约的树影。 只要将叶悠摔下树的那一天熬过，她不会再留意叶悠的。 放学经过花坛，孟佳琪特地到那棵树周围视察了一圈。松针柏叶落了一地，她将它们都堆到树底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学校组织大扫除，这一堆缓冲物就不保，她这么做更多是让自己心安。她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至少……不让叶悠过得更坏。 这么做费了她不少劲，从教室拿了扫帚，将这一片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条件允许，她还想挖个土坑，将松柏落叶填进坑里，这么一来，随便哪一个人摔下树都不至于伤得太重。这棵树种在花坛观赏用，学校教学楼后头是老师的校舍，这棵树第二个用途也就是结了果，老师们抓着时机采了果子分一分。没人上树，平时学校也不给学生上树，她想不通要怎么从根源上阻拦叶悠，就做了这些没人会做、更可能徒劳的用功。 擦了额头上的汗，准备回教室还扫帚，孟佳琪转身撞见两位不速之客。 陆琦嘴里叼着一只小面包，袁莹唇上泛着油花，手里拿着一包真空包装的卤肉。 袁莹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呐？”孟佳琪头脑发空，真不知该说什么，举着扫帚拿起放下，她最后只能笑一笑，希望袁莹自己将这个提问翻篇。 袁莹没如孟佳琪的意，她还要说什么，倒是身后的陆琦扯了扯她，“没准是老师让她扫的呢？”转头对孟佳琪说道，“午休时间就那么点，佳琪你快回家吧。” “对对对，”袁莹一拍脑袋，上前一步抢过孟佳琪手里的扫帚，“我给你拿回去，你就别走这一趟了。” 袁莹笑呵呵一个劲推她，陆琦站在袁莹背后喊她：“佳琪自己会走的，我刚刚看着你妈从那边路上过来了，我们回教室吃饭吧。” 陆琦拖着袁莹跑开。孟佳琪看出来陆琦不大喜欢她，就袁莹没觉出来，三个人的友谊里陆琦想要孤立她。 可她本就是一个人。 她不怕小团体内部的孤立，升学到初中再遇上那几个室友，她现在应该也不在意了。 孟佳琪不知想了什么，一路埋头走出了校园。她想事情总是不看路，低头数地砖，要不然就是拼尽全力不踩上地砖的缝隙。这么走着，她撞上了一个人。 史玉良又在校门外等她。孟佳琪没别的想法，就想问他：你这几天真是不怕迟到啊？ 她的注意全被史玉良吸引过去了，没注意到班里还有好几个男生也在门口站着。几个人单肩提著书包，站成一圈。 一声不吭和史玉良走了一会儿，拐了弯到了小路，旁边没熟人了，史玉良狐疑地看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她：“杨巍恋爱是你给英语老师打的报告吗？” 孟佳琪愣了，抿了抿唇说道：“我是副班，就是给老师说了这事，那也是责任所在吧。”听她这么说史玉良脸色稍微有点难看，孟佳琪隐约猜到什么，就问他：“你爸爸昨天还和我说你太不关心其他人了，怎么今天你关心起杨巍了啊？是不是……班上有人说了我什么？” 史玉良目光一闪，不打自招。孟佳琪故意没有第一时间撇清，就是想撬一撬他的话。她不在浑水里，史玉良未必肯坦白。 “他们说是你让你爸给老师说的，两位老师逮着昨天考试的间隙教育了杨巍，他没考好，又丢了职务。他们都说是你故意的。” 这个大锅甩在她头上，来得真是毫无预兆。流言只在一上午圆好了逻辑，刚巧她爸出现的时机不对，还真能和他们杜撰的事实对上号。 “他们……他们是哪些人？他们想怎样啊？”孟佳琪觉得好笑又气愤，千言万语最后憋出来一句：“怎么不敢到我跟前来说。” 孟佳琪面色黑得厉害，史玉良闷不做声陪她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又说：“这几天放学你和我一起吧。” 孟佳琪抬头，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她说：“我不怕他们，有什么你就都告诉我吧。” 史玉良终于松口。 和杨巍关系好的几个差生出于义气要给杨巍出头，也没打算做什么，放学路上堵住她，要向她问个明白。 “决定是老师做的，怎么不去问老师，真是欺软怕硬啊……” 六年级重新分班，班上杨巍的旧同学比较多，几个尖子生竞选班长，一半人投票给了杨巍。没当班长就没当吧，孟佳琪的六年级就光读书了。她真想不到自己还能招上事。 这一年是她坦途的休止，原来也并不是没有危机。 这件事大人听着可能当个笑话，她要真的才十二岁，这对她或许就是莫大的打击了。 打击嘛，她经历过不少，躲得都生出了直觉。这一世她不想与前世活得一样，有些事不能退只能进。她得做许多违背她本性的选择。 接受临时班长的职务算是一件，还有…… 孟佳琪在史玉良肩膀上拍了一记，“你在他们就不出来了是不是？让他们来问，我刚好也还有东西想要问他们。” 究竟从何对她生出的敌意，肯定不止这一个原因。她想问一问。 光是躲只能有一时的清净。她想要活得洒脱干净，这一世摸索着也许能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要改变啊。忍着不适，当自己是个强者。 孟佳琪一只手揣在口袋握成了拳，一路给自己鼓着气，回到家表情还严肃得厉害。 金晓问：“你又怎么了？” 她揉了揉脸放松肌肉，然后不要脸地回她妈：“是你看错了。” 进到堂屋，桌上两菜一汤备好了。孟佳琪走近一瞧，那两菜是史叔叔给她的海鲜，她很少处理海味，这几个菜简单，金晓难得没等她回来烧菜。 趁金晓背身没看着她，孟佳琪抓了一尾呛虾塞到嘴里。 隔了一夜，虾肉没那么新鲜了，肉质还是细致绵密。 不用加什么佐料，生姜烧酒少量的食醋就能最大限度地催出它的鲜味。 她昨晚想要叶悠尝一尝，还说让叶悠带点回家。这家家户户都有的海鲜，文家不会吃不着。还是她多此一举。 中饭吃得早，孟佳琪仍循着往常的时间上学。 早上班主任给了她启发，富余的那一个小时她在家翻旧书报，想找一找还能投稿给哪家报刊。 第12章 半天过去，又放学。史玉良还跟中午一样在她身边护驾，那几个男生等得没有耐性，已经大咧咧出现在孟佳琪视野里。 孟佳琪以往都走另一条小路，这回换了村里最阔的一条大路走，路上来回的电瓶车和车子多，过路人虽然没几个，自家院子前正干活的叔叔婶婶有不少。孟佳琪随时可以求助，这种情况下他们追了上来，是从一开始就想做样子吓唬她吧。 男生六个人，六个都骑着自行车，史玉良退到旁边的小路，没一会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到了孟佳琪齐头。领头的一个平时坐在班里最后一排，他与杨巍从小玩到大，孟佳琪对他有一些印象。 “你……”对方来得汹汹，面上看着倒不是不好说话，孟佳琪一张口，就见那个男孩小小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细缝，前头觅不见踪影的恶意，一下子从那双眼睛的细缝中迸溅出来。 那是少年人的戏弄和敌意。他们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讨厌一个人也是真的讨厌，根本就不需要原因的。她是做了什么事，还是说话的哪一个动作惹人不高兴，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恰巧都不喜欢她，就抓着这个机会来惩罚她了。规则是他们仿着成年人世界炮制的，粗劣到没有追问的必要。 孟佳琪紧紧咬住下唇，背后冒着冷汗。她和史玉良说自己不怕，她现在怕了，怕的是他们直白又赤.裸的恶意。野兽撕裂食物链下级的食草动物需要道理吗？这些孩子释放了心中的野兽，忘掉了文明的约束，与他们讲道理是没有必要的，道理要向听得进的人说。 交换眼神不过就一瞬，男孩伸手抢了她的书包，她踉跄一步差点伏地。 “你想要吗？” 六个男孩围成圈，将她锁在中央，男孩单手提着她的书包当是鱼饵。 六张丑陋的面孔啊，她根本不想看，可她必须得正视他们。 孟佳琪气得发抖，脸上温柔的线条扭曲成一种偏执。 恶意，她也有的。初中被室友排挤，一开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向强势的一方示弱，而示弱只会助长对方的欺凌。那时她想不通，一个人和旁人相处得那么融洽，为什么唯独针对她，她现在明白不该向加害者追要理由，但当时的她，躲在被窝里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那时没有痛恨过她们吗？明明在她们面前畏畏缩缩，在安全的想象中却能和她们一样漠然。抹杀一个人，就同按死一只蚂蚁。那种不自知的残忍，至今令她不寒而栗。 孟佳琪略略佝了背，双手微曲放在大腿上，她冷冷盯着那些男孩。在他们将书包还给她以前，她什么都没有做，而实际上胸腔奔涌的情绪快要烧红她的眼。 他们逗她逗得无聊了，男孩将书包扔在地上，孟佳琪就在这时动了起来。拉开书包将里头的东西都抖在地上，她留下了一本分量刚好的课本，然后甩著书包对着那几个男孩的车轮砸过去。过程中她被自行车刮了一块皮，砰砰砰，连着几下两个男孩摔在地上。 孟佳琪红着眼说：“要和我打架吗？” 男孩撇了她一眼，扶起摔在地上嗷嗷叫唤的邻桌，他说：“我不欺负女生。” 孟佳琪猛得拉住他的胳膊，刚从地上坐起的那个孩子又摔回了地上，她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才叫欺负呢？” 真是有趣。践踏了旁人的人格，还能在道德上居高临下，他是为什么？为了爱和正义吗？ “好了，你别过分了。”男孩剥开她的手。 孟佳琪呵呵笑了起来，越笑越停不下来，她说：“对，你说的都对。你们就是和我闹着玩，出手打人的是我，错的是我。” 男孩印象里的孟佳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好学生。看起来什么功课都好，其实得失心非常重，经不起失败。男孩瞧不起她，大约她就这一点值得他瞧不起。教一个乖乖孩变得不乖，某方面也满足了他的隐性需求，他很轻易地放过了她。 孟佳琪在同龄人里长得很好看，只是她穿得灰头土脸，一年四季连裙子都穿不到四次。看她漂亮的五官沾了灰，变得不那么耀眼，男孩也觉得舒坦。 要孟佳琪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只会骂一句变态！而现在，她用愤怒强撑自己，等着他们离开。 从旁围观的史玉良到这时才出来，他一出场与男孩们和和气气，一群人里就孟佳琪一个人不大“正常”。 回家路上，史玉良说自己没有阻拦他们，是相信她能够镇住场子。他怕自己给她出头，抢了孟佳琪为自己争取的机会，使她遗憾。 孟佳琪埋头不说话，睫毛上挂了雨帘，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落个不停。 伪装出的信心成功地欺骗到了史玉良，倒是那个男孩看得更准。 她就是个软柿子。很好欺负的。 把她的书包抢掉，围着她挑衅一番，就足够令她的自尊心受损。 走着走着，孟佳琪突然想起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小学一毕业她就把旧同学忘得差不多，前世再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在初二。他在职校读书，为了一丁点争执和自己学校的男生打得头破血流，双方都进了警局。 史玉良掂量着用词，小心地安慰她：“高志文过分了，明天上学我去告诉老师？” 要是觉得老师能管住他们，史玉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呢？打小报告的人是学生里的叛徒，这是不光彩的，史玉良最多能替她挡掉对方的一部分火力。 孟佳琪擦了擦眼泪，肿着眼皮对他说：“我明天去找杨巍，他们不是替杨巍抱不平吗？” 开学那天史玉良在马路边上听着孟佳琪嚎啕大哭，这一回又撞上孟佳琪哭。孟佳琪从来不哭，至少他记忆中一直如此，到了新学期史玉良慢慢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表面上端着好学生自信的外壳，内里敏感脆弱。 快到家门，孟佳琪把书包塞给史玉良，稍作犹豫才和他说：“你帮我把书包放回家好不好？就和我爸妈说，我们作业都做完了，我在你家玩一会儿。” 史玉良问：“你要去哪儿？” 孟佳琪抹了抹眼角，说道：“我去岸上走一圈，眼睛消肿了就回。” 史玉良点点头，孟佳琪如释重负转了身，小跑着，仿佛身后有什么人在追。 她是个成年人了，还被小孩子给弄哭，孟佳琪觉得丢人。这是史玉良想不到的。 * 前一天与叶悠来看海，天高海阔。孟佳琪独自揣了心事躺在草皮上，只觉得黑云迫近，逼得她透不过气。 “啊啊啊——”潮水拍着礁石，孟佳琪支着手对着海面喊得嗓子发疼，滞郁的心境才刚有所好转。 躺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孟佳琪盘腿坐下。 屁股底下硌了一块石子，孟佳琪捡起来一看，像是她昨天挑给叶悠那一块。 孟佳琪拿在手上颠了颠，扬起手在空中晃一晃蓄了力，将那块石子掷到了海上。海浪声中，石子入水的动静微不可闻。 等眼睛不疼了，孟佳琪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 折返路上遇到史叔，她挂着满面笑容又谢了史叔给的海鲜。 家家户户冒了炊烟，有家人炖了羊肉，香气从屋里一径飘到大路上。 史叔说：“哎呀，这可真香。” 孟佳琪立马附和：“可想吃了！” 史玉良在家门口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馋鬼孟佳琪。她又哭又软弱，都像是他的幻觉。 第13章 孟佳琪的笑容维持到家门口就消失了。 她听见家中的争吵，每个字都是那么熟悉，串联成的句子也都不新鲜。 母亲让父亲外出打工，几句话顺不到父亲的心意，商量就变成了争执。奶奶时不时在旁边“不经意”地掌舵，家里三个大人你一句我一句还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爸爸妈妈？” 孟佳琪这么一喊，堂屋里骤然安静下来，过一会儿金晓说：“佳佳你回来了啊，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桌上大红的塑料饭罩底下扣着今天的晚饭，汤菜尚且都冒着香气。她奶奶端了板凳在自个儿卧室门口坐着，她妈挨着饭桌拆毛线，她爸呢，站在堂屋正中，一张脸上怒气还未消。 争吵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拖延，孟佳琪一出现，大人们心照不宣将她当成掩饰不愉快的借口。 孟佳琪心口被人捶了一记闷拳似的，扶着门框没进门。 前世她总怀念童年，一转回到了小学的尾巴梢……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幸福。 危机之下的和乐融融，比撒开手脚的争吵还让她心凉。 视线一矮落到门后，敞开的老式门板底下露出两截裹着泥土包装在塑料口袋里的树根。 孟佳琪眼前一黑，整个人都靠在门边，她问：“妈妈，那天种的树怎么又不种了啊？” 它怎么就从地里跑出来，教人扔到了避光的角落呢？ 一提这事，金晓心头窝火，她先瞪了孟利航，才故作轻松地解释说：“你爸看前头选的地方不好，这才刚种下没来得及生根，准备送给村里其他人。” 孟利航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咔哒咔哒打着火，几次都没点着。他索性咬着烟头烧黑的香烟，说道：“你二伯给你哥盖房子，前头场地挺大的，我明天拿了送过去。” 孟佳琪猜到这两棵横遭祸端的树苗还是在她家二伯“指点”下挖出来的，她爸轻描淡写这一说，把她气得头脑发昏。 孟佳琪说：“那两棵树是我要种的，为什么送给二伯？下来卖树苗的小贩多的是，他家院子还没成形，种树不急在这两天吧。” 孟佳琪不识趣地刨根问底，他爸捏着香烟重新点火。 “自己家里种的树种不好就是占地方，你想吃枇杷吃苹果，到季节爸爸给你买。” 孟佳琪摇了头，“我不要吃果子，我要树。家门口的地就能种，能占掉多少地方？爸爸，我们家连种个树都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孟利航撇了金晓一眼，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女儿不懂事，你跟着起劲。二哥来的时候，佳佳还没放假，她怎么知道这树是有人不让种？还是你，故意挑在那么个地方种树？” 她爸抬了嗓门，最后几句吼得像是惊雷。雷声过去，又是一声细小的金属物件落地的声音。金晓掼了手头的针线袋，毛线球从布袋子里滚出来，咕噜咕噜停在了孟佳琪脚边。 吵架得靠声势，金晓难得尖着嗓子，“这事就是二哥不对，你倒是挺好的，把你们弟兄俩的面子照顾体贴了。他还看什么不过眼，你要不要都给他拿去！” “好了！小金！孩子在听着呢，你别气急了说胡话。”奶奶点了金晓一句，正当气头，金晓压根就没听见。 三人在孟佳琪面前吵开了，在她没来之前，可能还要吵得更凶一点。 金晓顾忌着孩子在，说话已经收敛了不少。有前世的经历，孟佳琪很明白为什么二伯平白无故要找这个麻烦。他们两家相邻，二伯出门得经过他家门前，二伯家嫌不方便，早几年有意无意就想让孟佳琪家把地基给让出来。二伯家二堂哥在城市读大学，他家盘算着给堂哥盖楼房，方便以后谈婚论嫁领女方回家，场面上好看一点。要不是时机到了正撞上了一块便宜的地皮，二伯是不可能主动“搬”出去的。 她的坚持让父母吵起了架，孟佳琪心里难过脸上没显出来。孟佳琪还在门外站着，忍着心头的凉意问她爸：“爸爸，明明是我任性，不肯照你的意思来，为什么你总要怪罪妈妈呢？” 她爸说来说去还是之前的想法——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还不是你妈教坏的。 孟佳琪蹲下来将树苗放倒在地，她托着脏兮兮的树苗按在胸前，巴巴看着他爸：“没什么人怂恿我，是我喜欢它们。我什么都没要过，就想要种这两棵树。爸爸，行不行？” 孟佳琪眼眶里泪水打着旋儿，她每次和她爸讲不通道理，一哭倒是还有点见效。她不懂事地提了要求，孟利航黑着脸拿指腹给她擦眼泪，手上的老茧磨在脸上沙沙的。孟利航拉着孟佳琪的手领她走到田边，指着前头人家的三层楼房说：“这里照不到多少太阳，不好种树。你再看他家的排水沟，每天多少的洗涤剂在里头，挨着他家种树，难长成的。” 孟佳琪点点头，表示自己都听进去了。她回头看了金晓一眼，然后对他爸说：“长不成没关系啊，我就想试试。” 孟佳琪很少这么坚持，最近这几天的态度与过去相比可以说是强硬了。她尝试着表达自己的看法，面对父母的权威也没有放弃表达的欲望，这份坚持替她争取来微末的话语权，尽管毫不起眼，比起前世一味听从父母已经好上太多。 “好。”孟利航这么说着，在她肩膀上拍了几下。父亲前脚去杂物间找铁锹，孟佳琪后脚跑到母亲身边，愿望达成，她脸上还挂着笑。 金晓说：“你真的太不乖了，开学那天起就一直和你爸对着干。你知道吗？要是你爸爸不喜欢你，现在爸爸妈妈早就吵翻天了，你哪有那个要这要那的机会？” 孟佳琪被她妈唠叨得收了笑，倒不是她经不起她妈这么念，是她隐约觉得金晓说到了她的问题。这个问题伴随着生活中的矛盾显现，概括说来，是她实在太缺乏处事的智慧，无论是言辞，还是做事的方式，都不大讨人喜欢。她说话像是自说自话，做事像是横冲直撞，几次遇上事情她都感到了力不从心。再说得简单，是她这个人情商低。 金晓这边批评她，那边她爸吭哧吭哧片刻就挖好了两个坑。孟佳琪提着树苗过去，将树苗放到坑里扶好，她爸几铲子就填了土。绕着树苗踩实了土，她爸说:“是你要种的，以后浇水的活就归你管。” 孟佳琪听话地舀了一瓢水挨个浇树，浇完觉得少，换了面盆又浇了一遍。第一次太少，第二次太多，她妈忍不住说道:“佳佳啊，你小心别把树苗浇死了。” 以前她家晾衣架下种过几棵朝天椒，孟佳琪淘完米就爱往那一块浇淘米水，时间一长把辣椒树都浇蔫了。后来她不管它们，它们反而又活了过来。有这件黑历史在，孟佳琪不好意思地埋了头，“我一周一次给它们浇水，可以吗？”金晓并不是什么种树专家，就那么提醒一句，孟佳琪有主意了她就说好。 耽误了这么会儿，晚饭没热气了，金晓支使孟佳琪去热菜，孟佳琪让她妈等一等。她从旧书堆里扯了两本练习册的封皮，拿彩色油笔在上头写了好几个大字。她又将纸上穿孔套了塑料绳子，拿绳子将这两张纸系到树上。这下白纸黑字写着树是她栽的，二伯不许她家种树，可不能难为六年级的侄女吧？ 前世没种成的树苗这一世能不能长成呢？孟佳琪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对着枇杷树发了会呆，伸手在树叶子上摸了摸。她觉得她好像把自己一道种下了，一定要呵护自己好好长大。 父亲外出做生意的事不知什么时候落定，同样的话说多了也没价值。孟佳琪难以左右她的父亲，就只能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吃完饭学了一小时的小学课业和两个小时的初中内容，抽半小时写了杂志稿的大纲，回到房间只有他爸醒着在看电视。 十一点半了她爸还在看电影频道，电影刚演了开头，没到一点她爸睡不了。孟佳琪坏心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哎，爸爸，我睡不着。” 电视声音很小，就只有彩色画面一闪一闪的，她爸被她烦得没办法，只好关了电视。她爸在床上辗转了大半个小时，捱到她呼呼大睡什么都听不着了，终于偷偷摸摸按了电视遥控，看完了电影的最后一个小时。 第14章 孟佳琪坐在教室第二排，老师上课从讲台走下来，有时就靠在她的课桌边。孟佳琪挺着腰背端坐着，本子上写的不是课堂笔记，而是她睡前寻思的那个故事。 夜里做梦，模模糊糊往头脑里填充了不少细节，孟佳琪一面写着，一面觉得头脑昏沉，没睡够似的。 要投的版面就只有豆腐块那么点儿地，她两节课写完了删删改改将字数又浓缩了不少。横看竖看看不出什么毛病了，单手支着脑门开始犯困了。 “孟佳琪，这段课文你来念一念。” 下巴差点磕到课桌，孟佳琪半睡半醒地站起来，她往同桌那里一瞥，对方课文上都是记号，看不出语文老师的进度在哪里。她环顾一圈，见着周围同学的一圈脑袋顶，最后跟班主任的视线撞上。 “怎么了？”老师抓的就是她在开小差，可能是她开学测验语文成绩还算理想，老师留了她面子，分明给了她求援的机会。但可惜，孟佳琪找不到这个给与她支援的人。环视教室，并不是在求助，是她收集信息的动作而已。 孟佳琪埋头来回翻着那两页课文，这么一来，她离叶悠的头顶就很近了。教室里没人说话，走廊里传来隔壁班齐声朗读的声音，鼻息间是前座洗发精的味道。短暂的沉默里，时间被拉长，前座“无意间”摔了手中的课本，这才让时间的流动回归常态。 叶悠的手指掐在课文段落的某个开头，大约是怕孟佳琪见不到，她还特意侧了身，几乎要将那本书举过头顶递到孟佳琪眼前。 孟佳琪终于声调平板地念起了课文。 快到中午，阳光慢慢攀到头顶，一边念著书，她一边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坐回座位，孟佳琪一只手放在课桌下面，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 “上课认真听！双手放在课桌上边，别做小动作！” 揪出一个孟佳琪，其他不专心的同学也就消停了。孟佳琪抓了支笔佯装在做笔记，在课上写起第二份稿件。 这节课上叶悠帮了她，孟佳琪很快就有来有往还给了叶悠。 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出题，点名让学生上去解题。她对叶悠多了几分关心，很容易就看出叶悠起身前的踌躇。老师最先点的是叶悠，叶悠却是最后一个上黑板的，背对全班，握着粉笔一动不动地站着。 孟佳琪想到了她给叶悠发卷子的那天，叶悠面无表情将卷子塞进了桌肚。她只看得见叶悠的背影，却莫名觉得叶悠的表情与那天一模一样。叶悠也许不是不在乎卷面，她是克制自己不去在乎。 讲台上很快就剩下叶悠，孟佳琪举了手。她是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和颜悦色向她笑了笑。她说自己想要上台给几个同学校对答案，老师没犹豫就点了头。孟佳琪装作不经意蹭到了叶悠，顺手将写好的纸条塞给叶悠，在她还没改完答案的时候，叶悠下了黑板。 孟佳琪给叶悠打了一个老大的红勾，前头的猜测这回得到印证。 叶悠……不会做题。 午休时间。 孟佳琪整理上午的稿子，准备拿回家誊写，叶悠从书包里摸出紫光电子的MP4，正和同桌共用一副耳机听歌。上午与叶悠的关系和缓了一些，孟佳琪寻思着要不要和她打个招呼再走。 犹豫不决地，倒给了另一个人方便。孟佳琪一只手刚要搭上叶悠的肩膀，大高个杨巍到了她身边，他站着好像是一棵树，树冠的阴影整个将她笼罩。这大概是教室第二排和最后一排难以忽视的差距，孟佳琪只能费劲巴拉仰头看他。 杨巍说：“一起走吧，有事和你说。” 孟佳琪提著书包，另一只手将他往外拨，她挤到过道，隐约地领先了杨巍。 “你要和我说什么？” “出去说。” 假设难为她的几个男孩是受杨巍的唆使，他一开始躲到那几个男孩背后，暂时就不会在明面上做什么。孟佳琪大咧咧领着杨巍出教学楼，走到学校主干道上，杨巍喊住她：“我妈在校门口等我，我们就在花坛说话吧。” 孟佳琪转过身狐疑地看他一眼：“花坛有灌木挡着，你要是像你朋友那么和我动起手来，我就是求助了也得被你打蜕一层皮吧。” 杨巍红了脸，拉着孟佳琪往路边避了避，“高志文做的不对，你别生气啊。” 孟佳琪盯着他，好像要分辨他这会儿是真羞愧还是假羞愧，她试探地说：“早上我没和老师说。” 这就是今后也不提的意思。闻言杨巍立马松了口气，换了个站姿也不刻意在她面前矮着腰了。小孩子年纪还小，什么想法都写脸上藏都藏不住。 孟佳琪说：“你以为这就没事了？”杨巍心头咯噔一记，他占了先天优势居高临下看着她，面上表情显出来：他与孟佳琪，他才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你来道歉……不对，你根本就没说对不起，你是帮高志文探口风来的。我不打算告诉家长和老师，这事就是没发生了，是不是？” 杨巍为难地看着她：“我没懂你……” “哦，你实在听不懂，当我自言自语就可以的。”孟佳琪小声说着。杨巍和高志文比起来，她在杨巍面前还能说得上话，后一句，孟佳琪抬高了声音：“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能回答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你觉得高志文做得对不对？ 你事先知道高志文要做什么吗？ 高志文觉得伤害了我吗？他会抱歉吗？ 杨巍拧着眉头：“你有点奇怪。” 这其实就是答案了，态度就是答案。孟佳琪笑了笑，又问他：“你如果是我，不打算让出班长的位子，又不想挨打，你会怎么做？” 杨巍说：“没人打你，高志文以后不会找你的。” 孟佳琪抓住杨巍的胳膊，将他往下拽了拽，定定看着他：“他敢来我不会往后躲，我就问你，你遇到这个情况你会怎么做？” 杨巍急匆匆甩开她，有些不耐烦了，“你这人神经病啊！” 孟佳琪站稳了，她背着手往他走近一步，杨巍立即退后一步。 “不想在这种局面退步，就只能以.暴.制.暴吗？肆无忌惮欺负你的人，只有发觉你不好控制，认为你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这时候，他才会害怕吗？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不可能落到弱势，永远不会受到旁人的伤害呢？” 她问这些的时候，漂亮的眼睛在往外喷火，愤怒自眼球向外奔涌。杨巍真的感到了害怕，孟佳琪比他年长了那么几岁，她是真的在欺负他。 孟佳琪说了“再见”，杨巍成为那个需要逃跑的人。 孟佳琪对着杨巍踉跄的背影挥了挥手，隔了老远她都能听见杨巍情绪失控下嘴边蹦出的三字经。 杨巍走后，孟佳琪的愤怒变成了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她找不到内心平和的解决方式，杨巍逃走的那时，她变成了和高志文一样的人。 花坛里有几个学生在玩捉迷藏，有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她，孟佳琪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畏惧。 孟佳琪在花坛边坐了足足十分钟，负面情绪不那么强烈了才回家。 金晓做好了饭菜等她，告诉她，这几天都不需要她做饭了。孟佳琪心头一团乱麻，对金晓的话做不出灵活的反应。金晓又说了一遍，孟佳琪就想：这几天，是说父亲决定要下海了吗？ 奶奶出门打牌了，爸爸不在家里。孟佳琪小心地问金晓：“为什么啊……” 金晓夹了一筷子青菜，被她这一问手上顿了顿，“妈妈过几天要去厂里做工。” 和爸爸没什么关系，是金晓不愿意陪着孟利航犹豫不决，她做了她能做的决定——金晓要去镇上的工厂。爸爸和奶奶肯定不同意，这么做，就代表着他们夫妻间的争吵又有了新的佐料。向孟佳琪坦白这个打算，金晓是非常挣扎的，她怕女儿都不支持自己。事实上她猜的很对，孟佳琪的第一反应真是担心父母要吵架，但毕竟重活了一世，理智让她选择尊重母亲的决定。 “你马上要读初中了，镇上中学不怎么好，好的那家民办得交一万八的择校费。你爸好像根本不考虑这些……”金晓憋着一堆话没人讲，忍不住向孟佳琪大吐了苦水。这些话孟佳琪前世也听过，不过那时她会拖母亲的后腿，沉默地逼迫母亲让步。她不想见到父母争吵，沉默或者偶尔劝阻，本质是站到强势的父亲一方，让母亲一退再退。 前世母亲就想让孟佳琪去读那家民办，孟佳琪隔着电话旁听父母大吵特吵，她第一次挂断了父母的电话。她妈后半夜带着哭腔打了电话过来，孟佳琪凶了她妈，说自己就升学到公立的初中就好了，不爱和别人挤破头。 这一世，孟佳琪听着母亲的絮絮叨叨，点了头：“我要读那家民办的。” 吃过饭孟佳琪又写稿，她一个从没写过文章的人，为了点赚钱的俗气念头，搜肠刮肚往外刨着前世的见闻。她初中那会儿爱看两块钱一期的猛鬼故事，一周放学一次，顺道就买一本。那书封皮阴森森的吓人，孟佳琪看完了就扔，不敢留在家里。学校鼓励学生们丰富课外活动，在教室里设图书角，孟佳琪一中午能读完一本青少年读物。女生们流行读什么明晓溪和郭妮的言情小说，她看了；男生们买的武侠小说和玄幻小说，她也看了。孟佳琪读书的口味杂，写稿也杂，这会心情不好，笔下写的就是一个鬼故事。主角一惊一乍地嗷嗷叫唤，孟佳琪在纸张之外冷眼旁观，笔尖淋漓一转，她那些发黑发潮的情绪就都倒了出来。这个故事可能吓不着旁人，却是她一个人的恐怖故事。 写完了，孟佳琪掂着纸逐行检查，写写划划又改了不少地方。金晓本来坐在堂屋门口剥花生，突然起身走过来，“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学校了啊。” 孟佳琪写的一字一句搁到太阳底下都能冒出黑烟来，她身体往前一扑掩住了手稿。欲盖弥彰这一下，她妈没有兴趣都被她吊起了胃口：“你写什么呢？情书吗？” 孟佳琪撕了纸张，飞快地叠好握在手心，“我写什么情书啊，他们谈恋爱是在小孩子过家家，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是……是语文老师让写的征文稿。” 天天和孟佳琪待着，金晓什么都知道。孟佳琪情窦完全没开，整个是全封闭的、真空的，金晓就是故意逗着孟佳琪，她这一逗，把孟佳琪惹生气了。 大人在小孩面前总爱端着，她妈不认错，说她：“你经不起玩笑呢。你说不是情书，那为什么不能让妈妈看嘛。” 孟佳琪：“妈妈，我也有隐私的！” 她妈差点笑呛了，“你不说，妈妈还没这个好奇心，你这一说我是不是得关心一下，你到底想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么看，她是给自己挖坑了。孟佳琪一张小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她妈笑够了，拍了拍她脑袋：“你才多大啊，怎么想的那么多？和妈妈生气，就不去上学了吗？” 孟佳琪：“……”二十四岁的人，上学迟到的脸皮总是有的！ 孟佳琪下午到班主任办公室交稿，那篇皱巴巴的鬼故事手稿还在她裤子口袋揣着，班主任低头读她的作文，孟佳琪想起这一茬，一只手就捂着口袋以防万一。 从办公室出去，孟佳琪还别别扭扭的一手揣兜，撞上叶悠的时候她差点就没有站稳。孟佳琪下意识伸手去扶叶悠，叶悠用不着她扶，伸出去的手就那么不尴不尬地缩了回来。 叶悠说：“上午的事，谢谢你了。” 小姑娘溜黑的眼珠转啊转，嘴上说的道谢，孟佳琪看得出她的不安。食指放到嘴唇正中，孟佳琪：“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这一说，叶悠莫名其妙红了眼眶，扬了扬手上的作文本，“我要进去了。” 叶悠每次哭，孟佳琪对此都没什么抵抗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拉住了她。 孟佳琪一个竭力自救的人，起先是拿叶悠当成自己的目标的，可这一步一步，她对叶悠转而生出了同情。她们都是溺水的人。她暂且找到了浮木，一个浪头仍能打翻她，那样的境遇下，她还想对叶悠伸出援手。 自己是大人，叶悠是孩子。她又并非是无药可救。 叶悠停下来听孟佳琪说话，孟佳琪就站回了两个人的安全距离，她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那双满载过痛苦的眼眸，此刻盛着幸福的虚像，叶悠一眼能看穿孟佳琪的伪装。那个人尝过别人没尝过的痛，因此她比旁人更能理解我吗？叶悠的痛苦包裹在秘密里，她的母亲在意秘密，而不在意她的痛苦，孟佳琪向她伸出手来，叶悠心底已经有了结果—— 那是唯一说要分享她痛苦的人。推开了，下一个不知会在哪里。 她咬着秘密不能说，因此更渴望有人能知晓。 她并不是什么好学生，站在高过旁人的起点，然后停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旁人一个个超越她。 她是那样令母亲失望。 孟佳琪手心一烫。回过念，那个孩子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已经站到班主任的办公桌旁。 第15章 孟佳琪和叶悠就此悄悄做了约定。 这天在周五，小学有双休，再开学就是三月六号。这就到了前世叶悠摔跤的日子，也就是孟佳琪摔断手的日子。 家里墙上挂着白底红字的万年历，一天揭一张。孟佳琪早两天翻到那日，零六年的三月六号，正当惊蛰。 放假在家，孟佳琪接着叶悠的电话。叶悠想去镇上刻章，孟佳琪顺路要邮寄稿件，两个人将见面定在周日。 家里就孟利航有手机，孟佳琪接完电话，孟利航问：“是你哪个同学？”孟佳琪偏头装着在看电视，想了好一会儿才照实说是叶悠。 “叶悠啊……”孟利航一时没想得起来，她妈在旁边提醒了他。孟利航记不起那个小只的女孩，总记得起那天她给自家带来的骚乱，吸了一口烟便换了语气：“你周日不要在家写作业吗？和那孩子出门做什么？” 孟佳琪听出了孟利航的话外之音，他不喜欢叶悠，也不喜欢女儿和叶悠玩到一起。他这么想，孟佳琪只得给叶悠说好话：那天的事是她们贪玩才有的疏忽，这次她到文家接叶悠，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沟通问题。 孟利航说：“你不和她去，不是更没有问题？”孟佳琪才被她爸堵了一句，她妈又说：“那个叶悠家庭条件挺好的，你和她一起玩儿，想过要玩什么吗？爸爸妈妈只能给你钱读书，其他就没办法了，到时她去了你不去的地方，玩了你不碰的东西，你就在旁边看着？” 孟佳琪无奈地说道：“我不乱花钱，陪她去镇上印章店刻个章就回来了。” “你们怎么去啊？出租车也是钱。”金晓在孟佳琪额头点了一记。 金晓说一句，孟佳琪就回一句：“我骑自行车送她去，总不需要钱吧。” 金晓见招拆招：“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孟佳琪扶了扶额：“我也在车上，怎么会让她出事呢？” 她不说这一句还好，一说这句，在旁边围观母女俩拌嘴的孟利航反应过来了。你怎么说话的呢！这就变成他们夫妻两个在吵架了，还是越吵越热火朝天的那种。金晓没和孟利航说下礼拜去厂子的事，说了得比这还要吵得凶。 孟佳琪头疼得厉害。她一心想着改善家境，具体有什么成果还没定论，父母一天天的争执倒更多了。她也发觉了，父母的吵架除了比较恶劣的就为宣泄情绪的吵法，还有眼下这种，你一句我一句大嗓门地讲道理。孟利航没真的发火，没把自己放在一家之主的高位下不来，他的话还是说得不好听，斩钉截铁的不给人留余地，但他和金晓是有来有往，有交流的。看着是金晓落在下风，她捏着孟利航的节奏，并没有输给孟利航。父母这交流方式是累人了点，但用不着孟佳琪拉架。 他们吵了有半个小时，孟佳琪往堂屋转了三圈，吃了两个橘子。准备吃第三个，她妈将她手上的橘子抢了过来，一边剥一边说：“一共没买多少，橘子坏得慢，你一天一个就差不多了。” 半个塞到孟利航手里，半个金晓自己吃了。就这么一个橘子止了战。 孟佳琪说：“妈妈，亲生女儿不如橘子管用啊？” 她妈把她往外一推，“周日还要去镇上，你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了！”孟佳琪有作业都在学校写完的，一般留不到家里。她在家自学初中的内容，读会儿书写会儿稿，就用不着本年级的东西。在家里写稿子怕被爸妈看着，孟佳琪就说自己去史玉良家了，其实是在家里杂物间待着。 杂物间平时堆着渔网，天花板矮矮的挂了不少蜘蛛网，唯一的窗户对着对面人家的楼房，窗上全是灰，屋里一抹黑。孟佳琪湿抹布擦了好几轮，屋里才亮堂了一些，太亮了她怕引来妈妈的注意，就搬了张凳子，站在凳子上写稿。她的个头矮，刚好顶着天花板，脑袋挨着窗户正中。 有几次，对面邻居见到了她，孟佳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了“嘘”声的动作。邻居就当小孩子爱玩闹，也不好奇她到底在这屋做什么。 孟佳琪不常去镇上，自行车半小时车程，听着不远，难得骑上一回还是挺需要体力的。这回去镇上，孟佳琪就想在邮局多寄几封投稿，她也明白自己没摸到写作的门槛，信件一出可能就石沉大海，眼下就是分秒必争地多写多练。 又改又写的，孟佳琪赶在周日前完成了三篇小两千字的稿子。 家里没有网络，诺基亚勉勉强强可以联网上q.q，但孟利航的手机卡没有流量，孟佳琪就没想着用它做什么。老老实实地准备去邮局现问邮票钱，她就怕自己身边钱带得不够。周六信誓旦旦绝不会花家里的钱，周日早上一起床，孟佳琪腆着脸皮问她妈要了十块钱。 “我……我怕回家路上骑不动车，万一，万一我要坐公交呢？” 她妈说：“就知道你。出门哪有不花钱的，昨天说你你还不服气。” 孟佳琪埋头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她妈到卧室走了一圈，回来塞给她一张粉红毛爷爷。 “别乱花。” 孟佳琪接过这张烫手的钞票，不大领情地回她妈：“我用不着这么大额的，给个十块二十块就够了。” 大妈听她的换了张绿的，五十块钱面额的。孟佳琪小时候在学校除了买文具，就是偶尔买点五毛钱的辣条，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五十块钱是大面值了。孟佳琪说不准自己寄出去的稿子能不能换回来十块二十块，小心翼翼接了钱叠好了装在上衣口袋里。衣扣按上了，她妈左看右看的不能安心，跑回房间又拿来一包便携的纸巾塞到她胸前的口袋。孟佳琪两处平原，蓦然耸起了一座小山包，她心里觉得难看，在她妈面前还不敢把纸巾给掏出来。 金晓说：“你拿纸容易把这钱给掉了，你最好还是别用餐巾纸了啊。” 孟佳琪四处找着她家的自行车，不给她妈面子地哈哈笑道：“那我还是别花钱。” 孟佳琪把她家转了好几圈，外头不下雨，她家自行车就在后门靠墙放着，放户外，要是下了雨，才放回堂屋。孟佳琪没找到自行车，她妈看她转了半天的圈圈才摸着女儿的意图。 “你找车啊？早上爸爸骑走了。” 孟佳琪差点以为爸爸是故意让她去不成的，脸色变了变，刚露出点难过，她妈搭着她肩膀，“早上和史玉良爸爸说过了，你去他家借一辆自行车就好。”孟佳琪一时没转过念，她妈推推她，“快去啊，你史叔等会儿就下海网鱼苗去了。家里还有个车锁，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我现在给你找去。” 孟佳琪没听她妈的，立马就动起来，走之前她认真地叮嘱她妈：“车锁就要十多块钱了，你可一定要找到啊。” “去。”金晓往她背上又是一拍。“疼！”这么喊着，孟佳琪才往外跑，她妈就在后边说：“你走慢点啊，外边有车怎么办？” 一时晦暗，一时又明朗。孟佳琪说不清她的好心情来自何处，也许是假日本身就令人放松，也许因为她连日写了三篇文章颇有成就，也许因为早九点的空气正清新、阳光正温暖。 孟佳琪还是去晚了一些，史家就史玉良在。 史玉良难得不在楼上写作业，见她进门，抬了抬高傲的下巴。 “你要的自行车，车锁在车筐里，小心别丢了啊。” 孟佳琪隔空弹了弹他的额头，“你怎么待家里就这么讨厌啊？又不是什么高冷的性格，怎么总爱拗高冷的人设？” 孟佳琪用了两个十年后的流行词，史玉良没听懂，大约听出来孟佳琪是在挖苦他。他“哼”了一声，说道：“你快走吧，任务完成我要关门上楼了。” 他说话，孟佳琪正在研究车锁，没听着他说什么。史玉良家的楼房地基高出马路半米，家里的门槛做得矮，他家还有电动摩托车，进出有摩托车用的斜坡，孟佳琪在屋里把自行车骑了出去。 “我去镇上玩，你在家好好学习啊！” 史玉良没气着孟佳琪，孟佳琪把他气了个够呛。 上学期期末，这学期开学，孟佳琪考得都不如史玉良。她考得差，他能轻松点吧，史玉良原本是这么想的，真把孟佳琪甩到后头了，他还是不大满足。 总想着要冲在孟佳琪前头，冲过了还要冲得再远一点。 史玉良双休日在家做题，孟佳琪在家帮她妈做家务，今天她还要出门玩儿。史玉良就觉得，他好像还没考过她。 她怎么学得那么轻松啊？她怎么总是笑嘻嘻的啊？父母怎么总是拿她说个不停啊？就是这些个原因，史玉良才不喜欢孟佳琪。 不喜欢，也不讨厌。孟佳琪或许讨厌他，但他并不讨厌她。 * 金晓说要给孟佳琪找车锁，孟佳琪骑车停在自家院子前，就见着回家拿东西的奶奶。 车锁在堂屋桌上放着，孟佳琪和她奶奶说：“我要去镇上，奶奶你有没有东西要我带的？” 钱包放在牌桌上了，奶奶就从他家放零钱的抽屉拿了五块钱给她。 “我不要什么，你在街上买点吃的。” 不需要的。心里这么想，孟佳琪把钱接过了手。 五十块钱是妈妈给的，花在哪儿了都得和爸妈说，五块钱是奶奶给的，她拿来寄信就够了。孟佳琪心虚地接了钱，两张钞票在口袋里汇合，她顺带就想起来将那包纸巾扔到了车筐里。 “那奶奶我走了啊！” 揣着五十五块钱的“巨款”，孟佳琪咪咪笑着，响着车铃从自家院子一路骑到了文家。这一天好像做什么都很顺利。她撑着脚刚在文家停下来，叶悠就穿着牛仔裤往她跑了过来。 这是孟佳琪第一次见到叶悠穿裤子，她一直以为叶悠衣柜里就没有裤子的。 裙子把叶悠衬得可爱，裤子把叶悠的腿型给显了出来。两个人差不多的身高，看着叶悠就比她高一截。孟佳琪坏心眼地说道：“你穿裙子比较好看。”她就是不想她那肉眼勉强可见的身高优势被埋没。 叶悠有生之年没坐过自行车，不会跳车，孟佳琪就让叶悠先坐好，她再蹬车轮。骑了几下，孟佳琪回头确认叶悠是不是还好好端端坐着，一边惊讶道:“你怎么没有分量的？” 孟佳琪不记得自己现在的身高体重，初中长了点个子，有段时间是八十斤。孟佳琪想要估量叶悠的体重没估量出来，就光摇头说:“你太轻了。” 车上载了这么个轻飘飘的小人，孟佳琪心神不宁的，老担心车子颠一颠就把叶悠颠出去了。叶悠两手抓着坐墩底下，孟佳琪让她搂自个儿的腰。 这一行就为了给叶悠刻章，打的是这个旗号，孟佳琪第一站就往那里去。她没刻过印章，挑了一家店面干净的进门。 “能用这石头刻一个章吗？” 整条街都是机器刻章的，用石头的少，大多都是大红塑料的章子。老板接过石头看了两眼，又放回孟佳琪手里。 “你怎么自己带的啊？石头我们这里都有，你这一上机器，机器坏了怎么办啊？” 要这么误工了，孟佳琪负不起责。她挑的石头质地挺软的，老板态度稍微好点她还会再劝劝老板，人家不乐意，她就拉着叶悠出了店。 “不行吗？”叶悠难掩眼中的失望。 “肯定可以的，换家店就是了，老板想忽悠我们买石头，才不上当呢。”街上人来人往的，孟佳琪牵着叶悠的手，下意识将她护在里头，“不晓得哪家肯接，你正好想一想要刻什么字。” 刻章刻章。叶悠只想要把石头做成印章，没想过印章还有字，孟佳琪可给她抛了个难题。 孟佳琪瘪瘪嘴:“我想不着。” 叶悠犯难了，孟佳琪不犯难，又在一家店门停了，她说:“你想不着那就刻个一般的吧，名字后头多加个印字，我爸的章就那样。” 孟佳琪说什么叶悠都听了，她朝孟佳琪傻愣愣点点头，明显的还没摸清状况。说起来，孟佳琪真是在带孩子。 前世的弟弟都是父母带着，孟佳琪没见过几面，她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就是运气好，叶悠软软的，很听话。 转到第三家店，等了十分钟拿到印章，孟佳琪将它放到叶悠手里，叶悠眼睛亮晶晶的，注意力就全在这个小玩意儿身上。 她是大人，可她没那个钱，咳咳了两声唤来叶悠的注意，孟佳琪说:“叶悠，要给钱啦。” “啊？”孟佳琪谈价钱的时候，叶悠压根就没听，她听孟佳琪说要钱，就拿了张一百块老人头出来。 孟佳琪认命地帮叶悠结了账，找零点的明明白白，一张张摸过真假才放到叶悠手里。快出店门，她有点不放心，测验小班学生似的，让叶悠认票子。各个面值的纸钞叶悠都认得，就是不大有什么金钱观。孟佳琪问她:“你知道怎么辨别纸钞的真假吗？”一只手按着胸，准备把自己那张五十块钱拿出来当教学了，叶悠突然点头。 “这样。”叶悠搓了搓手上毛爷爷的衣领。 孟佳琪舔了舔嘴唇，“那好，那你记得拿到钱都得捻一捻。” 刻完章又上完简短的教学，孟佳琪终于要料理自己的事情。走进邮局，她本想让叶悠坐着等她，她一走，叶悠就坐在那儿打哆嗦。孟佳琪不大想让别人知道她投稿的事，没法子还是让叶悠在她身边待着了。 拿到信封填地址，叶悠问:“你要寄给谁啊？”孟佳琪不想说谎，就没说话。 收信地址是明确的，填寄信人信息孟佳琪却不知怎么办好了。家里收信不方便，要留电话号码吧，她还不敢留自家爸爸的。她写的文章不是小孩子写的出来的，要真发表了让她爸找着了，那问题就大了。 “怎么了？”叶悠见闻少，对情绪的感知却很敏锐。 眼前就一个叶悠可以求助，想了想，孟佳琪还是厚着脸皮问她:“我要留个联系方式，可以留你的吗？” 叶悠随身带着手机，一样的诺基亚，叶悠用的是翻盖的。孟佳琪用了几年智能机，用不来翻盖手机，摸索好一阵才在机子里找到了本地号码。在信纸上记下电话的同时，她在心里默背。同样的号码写了三遍背了三遍，她就记得了。 留她爸的号码意味着，投稿的事很快就会被家人知晓；留的是叶悠的号码，后续要麻烦许多，孟佳琪宁可忍一忍这个麻烦。 两个人都达成了这一行的目的，差不多就到了饭点。叶悠肚子饿了，等不到回家，她在快餐店里点了餐，孟佳琪就说她得离开片刻，买点别的。 “打包！我不堂吃了，给我打包吧！”孟佳琪走到外头在解自行车车锁了，叶悠急得不行，纸袋里的饮料滚烫的捞在怀里，就怕追不及孟佳琪。 “给你的。” 叶悠连孟佳琪的份都买上了，她点餐孟佳琪在旁边看着，确定叶悠点的是单人份才走的。 “这……”要是个成年人这么和她客气，孟佳琪早都开吃了。可她不能这么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孟佳琪哄她，“我不饿的，拿去退了吧，这些都还没动过的……应该能退吧……” 衣服物件都好说，食物还真是没法了。孟佳琪越说越小声，最后只好说:“我重新锁车，我们坐店里吃。” 孟佳琪多希望自己能有稿费啊，不要多少，够她回请叶悠一顿就行了。她伸手接了叶悠手上的快餐纸袋，都撂在自行车车筐里。纸袋一移开，孟佳琪就看到叶悠烫得发红的右手。 叶悠的手掌在蒸笼里蒸过一样，手心红彤彤的，看着都比另一只完好的手肿了一些。孟佳琪在叶悠手上按了按，“疼吗？” 叶悠皱了皱眉，再没有别的反应。 孟佳琪手上没钱，大方不起来。叶悠手上烫伤得涂药膏，就是不严重也得拿冰袋敷，她问:“你还有钱吗？” 叶悠愣愣看着她，又看了看身后，快餐店柜台那儿跑了个人过来。 “哎，小朋友，你们没拿找钱啊。” 孟佳琪攥着钱带叶悠去了药店，拿棉签给叶悠涂药膏，叶悠一声不吭的。孟佳琪以为她疼得不想说话了，叶悠却凝视窗外的自行车说道:“我不疼的，我们一起吃饭吧。” 叶悠看着很孤单，小可怜的样子一出来，孟佳琪就都顺着她了。 敷好了药，才回店里吃饭。 叶悠说:“我好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那么突兀的告白，经由叶悠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出来却自然得不得了。 叶悠要告诉孟佳琪一些事，而她迟迟没有说。两个人一道出来，按孟佳琪的打算，正适合聊些私.密的话题不受打扰。 来时，孟佳琪没有问；等到送她回家，孟佳琪还没有问。 那注定是不愉快的事。叶悠高兴时，她不忍心问，叶悠难过时，她不舍得问。 只有等，等叶悠自己说。 叶悠为什么来这学校啊？她的成绩是怎么跌到需要作假的地步的？她的家庭究竟为什么放不下一个小小的她呢？ 每一问，都是剜心的。和叶悠玩了一路，孟佳琪不想要这么追根问底了。 逛了半天街，孟佳琪都随叶悠的心意，就最后给奶奶买了一套凉快的夏装。 送走叶悠，还了车，拎着衣服回到家，孟佳琪被她爸拦在了门外。 一时明朗，一时又要晦暗，就好像日升月落吗？ 孟佳琪想不到她做了什么惹爸妈生气，就只是隔着门倔强地看了回去。 这本来是相当顺遂的一天，但就和看海的那天轨迹相似，孟佳琪眼皮跳了跳，料不到未来发生什么。 第16章 你知道你做错什么吗？不知道。 父母同口同心。他们说了什么，状态外的孟佳琪听不懂，父母因此更加气愤。 孟利航哗啦啦拉开家里放零钱的抽屉，一抽屉的硬币啷当响，孟佳琪眼皮一跳，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孟利航在硬币堆里拣了拣，转过头问她：“你什么时候拿的？” “拿了什么……”那五块钱明明是奶奶给她的！ 孟佳琪脸色一变，孟利航就坐定了她的罪名。“啪”，她妈在她屁股上狠狠揍了一下。 “爸爸妈妈为什么把这钱放在这里？你考虑过没有？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动这个钱……” 金晓失望的声音化成刀刃劈开孟佳琪的头脑，她记起来小时候为同样的理由挨过父母的批评教育。 那时她常常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五毛零食，父母不给零用，都是给奶奶买日用品才捎带拿到一块两块的跑路费。她总惦记着叶悠分给她的巧克力，那次买了一管硬糖特意分给叶悠吃。钱是从自家抽屉里偷来的。 那种糖有三种口味，叶悠认真地挑了黄色糖纸的芒果味，孟佳琪屏息看着叶悠撕开糖纸将果糖递到舌尖。那是孟佳琪第一次想要讨好一个人。怀着卑微又忐忑的心情，等待那个人接受自己的好意。成年后，孟佳琪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都记不得自己小时候因为偷钱被父母混合双打。 记忆是主观的，孟佳琪将不起眼的丢人事迹锁起来了。金晓一巴掌令孟佳琪的前生今生短暂重合，孟佳琪啊啊叫着疼，乌黑的眼珠子一转，不知在想什么。没看清她表情的时候金晓还心疼自己出手太凶，待看清了，金晓在她肩窝戳了一记:“你这孩子犯横呢？认错就了的事，你……” 孟佳琪含了含下巴，埋头憋着眼泪:“我错了。” 金晓话说到半截，大堆的道理就这么堵在喉咙口。金晓出场孟利航就在旁边看着，她半途哑了火，孟利航就来救场了。 孟利航:“你拿钱做什么？” 假哭中的孟佳琪怔了怔。结婚以后她不花父母的钱改花丈夫家的钱，早就忘了财政大权把握在父母手里的日子。五块钱而已，她直觉不需要什么理由，被父亲一问头脑也还是空的。 出门前母亲给的五十块钱她用了三十块钱，孟佳琪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粘了汗的二十块钞票，塞到金晓手里。 “我给奶奶买新衣服了。”孟佳琪决定将投稿的事捂得死死的，这么说就希望父母别再追究那五块钱的去向。打错孩子了？父母大动干戈准备要给女儿进行品德教育，孟佳琪一句话给他们拆了戏台，父母板着脸正当阴晴不定，孟佳琪又说:“五块钱是奶奶给我的。”她说的都是实话，就故意没说清，那套衣服用不着三十五。 金晓从塑料袋里揪出来一片衣角，拿在手里摸了摸，“你怎么想着给你奶奶买衣服的啊？还价了吗？这一套二十几块就够了，人家就宰你小孩子呢。”孟佳琪嘿嘿笑着不说话。 金晓那边正说着，孟利航尴尬地清了清嗓，“佳佳啊，你需要零用钱吗？”需要！但架不住她看出来她爸是在钓鱼执法啊。孟佳琪心口不一，咬牙摆摆手。孟利航再接再厉，接着拿金钱蛊惑她，“别的小孩都有零花，你会不会觉得心里不平衡？”孟佳琪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摇了两下头，想起来什么就说:“爸爸，我这个礼拜是要两块钱……我得还书。” 书。那部大部头的《忏悔录》孟佳琪读了有一半，一周的租书费是两块一毛，她不准备再借下去了。 孟佳琪手里有借来的小说书，孟利航觉得挺习惯，就听见租书费皱了皱眉头:“你问小卖部借的啊。”顿了顿，“你小孩子别去他那儿借书。” 孟利航这一辈普遍文化水平有限，孟利航读了两天高中算是有点墨水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普及以后，这一带依然不少人读不完中学。家里没钱的不愿花几百的学杂费和住宿费，家里有钱的不愿意浪费读书的几年时间，觉得不如把孩子带在手里让他学着赚钱做生意。孟庆祥在小卖部辟了个角落租书，村里就没几个人是看书的，他这租书生意做不下去，因此特意进了一批少儿不宜的非正规读物。小孩子没分辨力，孟利航才要管着孟佳琪。 整个村里除了孟庆祥的租书店，再就数孟利航家杂书最多。孟佳琪当了六年的尖子生，在她这个年轻时沉迷武侠的父亲心中种了个望女成凤的莫大野心。村里像孟利航这么一门心思打算送女儿升学的家长是不多的。江苏是教育大省，孟佳琪家乡的清水村就是个临海的小村。海里一天有钱可赚，一部分人生于安乐，就走不出来。 她爸丝毫没觉得她爱读书有什么不好，事实上她读书的杂食属性还是她爸养出来的。先头孟利航批评孟佳琪，没批评得起来，孟佳琪以为自己是逃不过孟利航一顿说教了，孟利航冷不防伸手搓了搓她的发顶，“非要借书，爸爸陪你去。” 孟佳琪回给她爸一个乖巧的笑容，笑着笑着，琢磨出来她爸话里另一层意思:下海的日子，再拖拖。金晓没了耐性，孟佳琪也觉得孟利航固执。身为子女，没立场责备父亲，孟佳琪心不在焉听她爸说了一会儿话，坐不住了。 焦虑化成鞭子抽打着她，她就是一头刚上岗的磨驴。她太想要钱了。也许是这个缘故，这段时间头脑就没停过，灵感多得像是脑子里长了一道活泉。 有事可做，孟佳琪的心灵才是平静的。 “爸爸，我预习去了。”她从父母身边逃开。 * 高强度的写作和学习给孟佳琪带来了从前未有的纷繁梦境，她的睡眠质量下滑得厉害。白天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打瞌睡。 惊蛰这天，一大早飘了毛毛细雨，白天没再下雨，只是阴沉沉的天气让孟佳琪变得嗜睡。孟佳琪一边打哈欠一边给叶悠进行最后的安全教育。别上树！她小瞧了小孩子的好奇心，光说不许不谈原因，反复几回叶悠倒更加心动了。 树上的桑葚熟了，叶悠来得早，撞见几个男同学采了好几把。同学秉着见者有份的原则分给她一点，叶悠借花献佛送给孟佳琪吃。孟佳琪在睡梦中呷了一口，“这个没我上次带的好吃。”叶悠心想，那几个同学不会挑，她看见树上有几个熟透的果子呢。 午休，叶悠写完作业上了个卫生间。又是同一帮人在树上，瘦干干的男孩向她招招手，“还要果子吗？” 叶悠摇头说道:“我想爬树。” 她在家只见过道路旁的行道树，那一行一排的杨树柳树，就是长得再扎实都没有人爬的。她年纪小，平时再听话，也想尝试些没做过的事。男孩爬树像是猴子归山，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不止可以，她还要上去亲自摘果子呢。 树皮皱巴巴扯坏了叶悠的裙子，没绊住她的脚步，男孩们下了树，用嗓门遥控她上树。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直到……她准备落地。叶悠双腿叉开坐在最粗的树干上，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你们喊老师过来帮忙好不好？ 同学们呼啦啦跑开了，他们不敢搬来老师当救兵，回了教室找班里最后一排的学生。正当校值日生检查班级的纪律分，跑进教室的学生没再跑出来。 叶悠等啊等，“嘭”，她试着从树上跳了下来。下意识护住了脑袋，身上虽然疼，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口。 那帮学生们返回来，再匆匆忙忙去找老师。一来一回的，叶悠躺得快要睡着了。 “孩子摔了啊！打急救，得送医院啊！” 叶悠听着“医院”两个字瞪大了眼，“老师我不去医院……” 她不要去医院，去医院就真的没指望了。 妈妈会放弃她的。 ——“本来只是怀疑，还有一份希望，要真确诊了……不能去医院啊！” 叶悠哭着说“我不要去医院”，她从树上摔的，几个老师不敢随便挪动她。她们班主任从人群里挤进去，安慰她:“已经通知你妈妈了，你别怕。家长来之前，老师陪着你。” “不要，不要……”叶悠不要在医院里见妈妈。 没人会仔细分辨小孩的话，班主任只当她疼得在撒娇:“叶悠乖，等急救车来。” 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下去。 被医护人员移到担架上，前往医院的路上，叶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摔是摔了，和这一次摔的时间有差别，周围玩闹的学生挺多的。孟佳琪摊开手在树底接住了她，骨裂的声音清脆地传到她耳边。 孟佳琪断了手，母亲为了后续赔偿的事跑了大半个学期。靠着孟佳琪的伤痛叶悠才经常见到母亲，如此过完了小学最后一个学期，母亲将她又接回了家。 ——“毕竟是自己生的孩子，见到了总会舍不得，你就在家里待着吧。”小心地，不要引人注意就好。 见到母亲，让她心软，再然后，叶悠就能回家了。 可那些医生万一检查出什么……她还有家吗？ 叶悠眼皮跳了跳。 第17章 困顿了一上午，孟佳琪难得在家补了半小时午觉。回到学校，叶悠的位子是空的，同桌帮着她理书包，孟佳琪偏头问自个儿同桌:“归文娅，叶悠怎么没来？” 孟佳琪碍着年龄差距不怎么和同学来往，这位与她个性相似，除非必要，大部分时间也都在自己座位严严实实坐着。文文静静，没点存在感。提笔撰文以后，孟佳琪偷摸摸跟当贼似的，她担心周围人发现她在写文章，警惕了几天，倒是隐约发觉同桌也是个喜欢写写东西的。 叶悠的事，孟佳琪直觉不大好。同桌在作业本底下垫了张白纸写写划划，经她问了手上一停，“你……对了，你那时不在……”自言自语一番，架着橘色镜框的丹凤眼小姑娘抬头定定看着她，说话的语调平板有点像是复读机器:“叶悠摔跤送医院去了，应该是骨折。” 孟佳琪大脑空白了片刻，她“哦”了一声回自己位子坐下。平时分秒必争，学习和写作总要拣一样做，这会儿她就是发愣。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不知是腿抖呢还是她这只手不安分，右手没使劲，搁在膝盖上还跳个没完。 穿越前她看过几本晋.江重生文，重活一世的人最怕重蹈覆辙，前世的灾祸没躲过，就生出与命运顽抗的哀切和无力。孟佳琪轻轻松松躲了灾，但也许这灾并没有消弭，而是换到另一人头上。 孟佳琪无端端觉得，是她颠倒了两个人的福祸。 “我的错。” 明明有无数机会阻拦叶悠，她没抓住。情理上没人能向她追责，可她不好就这么原谅自己。 少了一个叶悠，一天的课还是照常上，除了孟佳琪记挂叶悠定不了心，大部分同学忘性大，惊讶一阵同情一阵也就过了。杨巍课间为探病的事找孟佳琪商量，喊了她三声才把她的魂喊回来。 “看不出来你和新同学关系这么好。” 班主任送叶悠去医院，人已经回来了，孟佳琪犹豫着没敢问。她的心事都写脸上，杨巍便说:“右手桡骨骨折，再加上轻微脑震荡。不是很严重，用不了一周就回来上课了。” 杨巍刚说第一个字，孟佳琪差点就将耳朵捂上，听他讲完一颗心轻悄放下，没什么实感。 杨巍在她桌上敲了敲，唤回她的注意，“安心了，能谈事了？” “老师的意思，放学我们坐他的车去。鲜花和果篮到镇上买，先由老师垫付，具体花多少钱等回来再让生活委员收。” 孟佳琪:“好。” 说是商量，杨巍心里都有主意。正牌班长还是他，他走这一趟场面已经是给了她面子。孟佳琪双手捧脸用力拍了拍脸颊，稍微醒了神。虽说是醒了神。她的眼神还不怎么活泛，被她同桌感染了说话一个声调:“杨巍，你怎么还不走？” 先开始她没留意杨巍的表情，这会才注意到杨巍脸上红润润的神气劲儿。 杨巍说:“别急，还有事呢。马上要开校运动会了。” 前几天孟佳琪把他从眼前吓跑了，显然他已经忘了她是“神经病”，这趟在她面前忘了形。 “哦。”探病和运动会都该是班长的分内，孟佳琪分辨不出杨巍有几分的炫耀之心，她就不接他的话，“运动会老师还没和我提，表格材料都拿到了我来找你。” 孟佳琪说完，杨巍脸上一僵。 “报名表在我那，有几个人已经报了项目。” 这种表格材料，有时是一个年级其他班的班干部帮忙捎带的，孟佳琪想起来早上在教室门口见过隔壁班班长，就知道这是人家不清楚班里的职权更迭，还照往常将材料给了杨巍。 要是今天没出叶悠这个事，孟佳琪没准说声“谢谢”，装个不明白将杨巍的活“抢”回来，给他添添堵。现在孟佳琪没那个心情，分神听杨巍说话，她都觉得累。 “那麻烦你了。” 反正也是正副班长一道处理的，就当杨巍能者多劳。 杨巍扯了扯嘴角，有点笑不出来。 运动会报名的事就由杨巍管了，下午的体育活动课教班主任拿来练习入场式，上课前班主任喊她到讲台。 “杨巍和你说了吧，等从医院回来老师会送你们回家，出发之前记得和家长打个电话知会一声。还有，学生把运动会要准备的表格送过来了，其他事情你来安排。” 孟佳琪点点头：“报名的事杨巍弄得差不多了，其他的我和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商量着来。” 她没揽杨巍的功劳，却揽了她本来不想掺手的班务。班主任习惯了杨巍当他的一把手，撇了后排的杨巍一眼，说道：“你和杨巍遇到什么事来找我就行。” 孟佳琪以前没看出来班主任对杨巍有多少偏爱，她对两位都没深刻的印象，这回认认真真看了班主任一眼。班主任戴着一副方框老人镜，眼头尖尖的，鼻头圆圆的，发际线上有一块儿不起眼的斑秃。看着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教育工作者。 孟佳琪：“好。” 老师笑眯眯推了推眼镜，“那你下去吧。” 孟佳琪面无表情回了座位。她满心的不服气，偏偏不大有底气。不但老师看好杨巍，她也认可杨巍当班长的能力。杨巍能简单地和同学打成一片，同样的事她做着要艰难得多。想当这个班长，是想改变自己遇事往后缩的毛病，稍微当了几天班长，她就认识到她和杨巍的落差：杨巍当班长，是如鱼得水，摊在她身上就是赶鸭子上架。他是班集体的管理者，她是被管理的那一个，他们的区别不止在个性上，思维方式就有根本的不同。 习惯性在下位的孟佳琪，也想看一看顶上的风光。 杨巍妈妈在杨巍打电话之前就来学校接他，孟佳琪就问阿姨借了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手机默认彩铃唱到第二遍，电话接通了，比起孟利航的“喂”，更早传来的是孟利航身后嘈杂的背景音。 “爸爸……你在哪儿呢？”孟佳琪捂着手机小声地问。 孟利航喘了几下，说道：“没事，我和你妈就快到家了。” 孟佳琪听到母亲细小的哭声，奶奶也在那儿。 ——“打扰你们上工了，不好意思哦，我们这就走了。辛苦，辛苦唷！” 哦。母亲打工的计划黄了。 杨巍妈妈问：“小丫头，你没事吧？怎么打个电话脸色变这样了？” 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将手机还给杨巍妈妈，“谢谢阿姨，我没事的。”转头对等她的杨巍说：“我有事得回家，去不了了。” 她拉开书包，急慌慌撕了张纸，写了几行字塞到杨巍手里。 “你帮我给叶悠吧，我先走了。” 小跑回家，家门落了锁。孟佳琪把书包撂在门边，席地坐下了。抱着膝盖缩在门口，看着只有小小的一团。 孟佳琪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人呐，真奇怪。小时候想要长大，长大了怀念小时候。大人的她回到小时候，还是想要长大。 只有长大，才能抓住更多东西。 第18章 父母回来时天已黑了。 孟利航搭着金晓的肩膀走在先头，孟老太太慢悠悠跟在这对夫妻身后。金晓最早注意到窝在地上的孟佳琪，抹一抹干涩的眼角，一抖肩将孟利航的胳膊甩了下来。 “哎，佳佳啊，怎么在这里等着？家里没人你可以去史玉良家呆一会儿的啊。” 借着关心女儿的工夫，金晓刻意躲开了丈夫，她蹲下来安慰孟佳琪，与女儿对上视线，微微一怔再便是眼中泛泪。 她为了改善家里的生计决定去厂子，在丈夫和婆婆这里，居然都当她是在闹别扭。外地太远了，孟利航母子俩不肯做决断，那么近的镇上，也不行吗？早上金晓问史玉良家借自行车上班，出门前和孟利航说了打工的事，他当时脸色一黯，并没拦着她。五点多快要下班，孟利航和孟老太太坐着改装载客的电瓶车“闯”进厂里。事发突然，金晓没顾得上难堪，但当时真的心都灰了。 史家的自行车停在车棚忘了拿，金晓坐到车上想起来的，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靠着车厢垂着眼。老太太自上车起说个没停，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没趣地停了嘴。 金晓从隔壁市嫁到清水市来，家里有三个姊妹，除她以外哥哥姐姐算是都混出了头，前两年就将母亲接到了城里。金晓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孟利航，是姊妹里过得最不好的那一个，这些年除了过年向母亲打一个电话，她几乎不与娘家联系。从家里跑出来，她刚二十出头，孩子长这么大了，在她自己这里，她却还是当初那个忤逆的小女儿。金晓拿孟利航的母亲当自己的亲妈照顾，渔村人埋汰她不是本地人，孟老太太一撇脸：他们都是没教养的！ 这个家庭是她自己争取来的，烦心时有，温馨也时有。孟利航和孟老太太跑了这一趟，金晓坐在颠簸的电瓶车里，她将那些家庭的温馨全都忘记了。夫妻事，金晓不在孟老太太面前说，可她对孟利航难得恨上了。 老太太迢迢地追过来，背后还有什么意思！她懂，孟利航也懂！就为她是外地人，又是自己先看上了孟利航，一路走过来阴阳怪气的议论听了不少，孟老太太往日维护她，她点滴都记在心里，这一朝老太太却和那些人一样将无形的巴掌往她面上烙。外地人啊，还是这样不知自重的人啊，将她往外一放，她肯定要搅出不干不净的事来。孟老太太在车上端着架子，金晓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无端蒙受了臆断，脏水从天上瓢泼而来，还来自身边亲近的“家人”，这是金晓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婚姻里只是一个外姓人。 一个人和这对母子对峙，金晓还能忍住委屈，女儿小小的年纪好像已经能看穿她的心事，站在她这一边。金晓就这么哭了。埋在女儿的肩膀，哭得身体发抖，一边擦泪，一边咬牙不发声。 金晓的头脑里暂且还没有离婚两个字，她只是迫切地想要向孟利航陈述。那些每每在家庭权威面前息声的话语，她都得说出来。 她正作这番思量，孟利航伸手在她肩膀拍了一记。他用起力气不知轻重，金晓“嘶嘶”抽气，差一点就要当着孩子与孟利航吵架。 孟利航：“佳佳能懂什么，别吓到她。棉城的小五金市场我打听得差不多了，你别哭，去给我收拾行李。” 道理原本在她这里，孟利航这一说，局势似乎逆转了。金晓没顾上再守住己方的阵营，她惊愕地抬了下巴—— 孟利航，他要下海做生意了。 老太太不舍得小儿子远行，孟利航这一说，她当下就不快地哼了哼。孟利航开了家门锁，孟老太太推开儿子自己回房间生闷气。金晓给孟佳琪收拾了写作业的桌椅，也关了卧室门，电视声调得堂屋都能听着，没一会儿老太太从屋里气鼓鼓跑出来。 “你妈呀！哎……”她奶愤愤瞪着卧室房门，说，“要不是我拉着你爸爸找过去，你妈就要和人跑了！” 铅笔在纸面打了滑，笔芯断了，孟佳琪跟没听着她奶说话似的，“奶奶，我去找史玉良写作业。明天要背的课文挺长的，我过两小时回来。” “佳佳啊，你是不是以为奶奶在骗你……” 孟佳琪三两下收拾好书包，逃一样溜出家门，到了水泥路上她才敢真的捂住耳朵。 奶奶没说完，后头那些话却还源源不断往她头脑里灌。奶奶离世几年，与老人相关的记忆过了几轮的筛子，最后仅仅剩下那些美好的、值得怀念的碎片。 奶奶在天上看着我，奶奶时时支撑我。 这么想的时候，不记得那个和善的老人也会有恶毒的面孔。 孟佳琪为此逃跑了。 一夜过去，父母的争吵还没结束。金晓给孟利航收拾行李，自己也收拾了一份，孟利航指着孟佳琪说：“女儿怎么办！” 金晓弯腰向孟佳琪手里塞了一只金黄的油煎葱花糯米饼，她在孟佳琪的书包上推了推，“走吧。” 等孟佳琪走远了，金晓转过身，“佳佳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有钱的父母。” 还有的话，她放在心里不会说。要孟利航能独自外出养家，她就真的在家带女儿了。 * 开学第二周的周二，孟佳琪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 老师先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再将昨天在医院了解到的叶悠的情况和她说了一说。没旁的可说了，班主任砸吧砸吧嘴，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只信封递给她。 “八十块钱的稿费。杨巍和你都有，等会儿你把他喊过来吧。” 孟佳琪叠了信封塞到口袋，出了办公室单单抽出里头的三张纸币，她对着信封看了又看，上课铃一响，还是将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孟佳琪。” 班里的大高个往她走过来，孟佳琪听着他的声音，那一瞬间是想撒腿就跑的。对着这种人，越是怕他，他越来劲，孟佳琪装得镇定，背着他还是眉头一紧。 “杨巍说帮我和你道歉了，你不接受，今天正好碰到了，我再和你亲自说一遍。”高志文说着将手伸进垃圾箱扒拉几下，捻着孟佳琪的信封拎出来，扔到地上。高志文拿运动鞋将信封踢到带邮票那一面，他说：“你真厉害啊，稿子登报了。” 那次考试高志文的作文分数不低，老师把比他低了几分的同学喊进去，最后喊的他。课上朗读没有高志文，最后给班主任交修改稿的也没有他。 孟佳琪：“你作文挺好的。” 高志文脸上没什么表情，对着她歪歪头：“你别和我开玩笑。” 孟佳琪：“我在语文老师那儿听到的，你写的太好了，他以为你是作文书上抄的。我知道你不会抄，你根本懒得翻作文书。” “哈哈。”高志文摇摇头，“我是抄的。” 之前在家随手翻到这一篇，考到了就依着印象写了。应试教育的氛围里有分就行，老师平时就让同学借鉴优秀作文，到他这里就是实打实的抄袭。 孟佳琪说：“我知道你借用的哪一篇，写的不一样，能这么化用已经很厉害了。” 高志文定定看着她：“你怕我打你。” 孟佳琪心说，是啊。 她指指前头最近的教室门：“有老师，我不怕。” 被高志文耽误了这一会儿，孟佳琪低头看一眼手表，上课过了两分钟了。 两个人一道走进教室，孟佳琪又听见讲桌下头整齐化一的小声惊叹。孟佳琪旁观过班里同学的好几角恋，猜测这帮同学将电视剧的逻辑照搬进班级，一闲着一个比一个能编剧。 “高志文，你上课又迟到。”英语老师向孟佳琪一摆手让她坐回座位，单单对着高志文说，“在教室后头站一会儿。” 高志文笑嘻嘻对年轻的英语老师说：“知道了。”他空着一双手，耷拉肩膀，挨着教室后黑板站不稳的晃来晃去。 老师领着同学念了一遍课文，指指他：“把英语书给他拿上，高志文你带着同学领读。” 高志文：“我不会读。” 底下同学：“哈哈哈哈！” 孟佳琪一只手捂住耳朵，转头看着窗外。 到放学，她第一个收拾好书包找到史玉良，“我昨天没去医院，准备现在去。你回家，帮我和爸妈说一说，就说我在你家写作业。” 史玉良：“我也去。” 她愣了愣，说：“昨天把你家自行车弄丢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去呢。” 史玉良起身和班级末排的几个男生商量。 回来说：“借到了。” 后排男生比前排女生身高不知高了多少，史玉良和她各自往家里打完电话，推着自行车找到修车铺子，让人帮她把车墩往下降了好几厘米。用完还车，还得把车墩给调回来，孟佳琪问：“这车是谁的啊？” 史玉良摸了一块钱递给师傅，说：“我的是问我同桌借的，你的是高志文的。” 孟佳琪：“我和他关系不好。” 史玉良抬头看了她一会儿，“那我帮你还。” 下午整六点，孟佳琪和史玉良骑车往镇上医院去。 临到黄昏，天上亮堂堂，地上金灿灿。 第19章 孟佳琪找到叶悠，护士刚给叶悠送完药。叶悠头上裹着绑带，半坐在床上发呆。 “孟佳琪。” 叶悠软绵绵喊她的名字，望着她的时候，眼里泛着光。就好像提前预知了她的到来，等在这儿。 “老师说你在医院休息一周就能回去上课，你的手伤得不重，但为了骨骼的恢复，这一个月还得好好修养。你的作业以后可以不上交。” 昨天老师在叶悠病床前说过的话，孟佳琪听过了转述，有再说一遍，叶悠眨着眼睛看她，像是在问：“你是专程来当复读机的吗？” 来之前孟佳琪和史玉良手头就留了一块钱，两个人勉勉强强凑了四块钱给叶悠买了三只苹果。叶悠床头晾着一只保温瓶，纸杯上倒的开水一点热气没有了。床头摆着一只空荡荡的果篮，里头就有一些果树细碎的枝干。除此之外，床头柜上还撂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碗，里头剩了两三粒桑葚，孟佳琪注意到叶悠右手食指的指甲盖教桑葚的汁液染上了色。 史玉良和叶悠几面之缘，平时话都不说的，送完苹果他就在一旁坐立难安，孟佳琪给他塞了一只苹果让他削。水果刀割开果肉，沙沙沙。 孟佳琪问叶悠：“你是怎么摔下来的？” 叶悠向史玉良够了够手，孟佳琪就让史玉良先削了块果肉递给她。叶悠攥着苹果片小口地咬，她不大在意地说：“又不是我想要摔的，我就是想要爬树嘛。” 孟佳琪在玻璃碗上敲了敲：“是……因为这个吗？” 叶悠吐了吐舌头，“这个又不是多好吃。” 孟佳琪点头，站起来：“我去一趟厕所。” 孟佳琪从病房跑出去，她还记得负责叶悠的那位护士的铭牌，拦住一位护士问：“姐姐，你知道马璐兰在哪儿吗？” 护士姐姐往前一抬手，孟佳琪再哒哒往那位跑过去。 她喘着气，问：“姐姐，306床的叶悠有家人陪床吗？” 马护士点头，“啊”了一声，“那家中午来了挺多人的，小孩啊大人来了不少，大人都有事，小孩子情况不是太严重，他们就放心把孩子交给我们医院护工了。”说完她眯眼对孟佳琪笑了笑：“你是那位小朋友的同学吗？她对着大人情绪不太好，你能陪她玩一会儿，真是太好了。” “嗯。”孟佳琪乖巧地点头，一转身就落了脸。 果盘还有那一碟桑葚，按叶悠的胃口绝对吃不光的。中午文家呼啦啦来了不少人，孟佳琪估计她见到的就是几个小时前文家人离开以后的场景。 “这小孩看着挺懂事的，不知道家长在哪儿，怎么就一个人过来了……对了，你突然怎么了，和一个孩子说这些？” 马璐兰摇摇头，手指放在唇边对着同事做了个嘘声：“下午我都和你说过的吧，我是可怜那小孩。那叔叔还是舅舅的，给她妈电话直播得好好的，一等表演完，一堆人就全走了。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两个小孩一人手里抓了个苹果橙子。不像探病的像是扫荡的，看着就不是一家人。” 啧。 孟佳琪腿短走得慢，多少听到了一些，脸色又沉了一沉。 回到病房，叶悠和史玉良还跟她走之前一模一样，表情动作都没什么变化。 日头一落，天色发黑。 孟佳琪:“我们是不是得走了？” 史玉良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没顾上应声，一肩挂上书包带，这就作势要走。 孟佳琪笑了笑，侧身给史玉良让出位置，“你先去开车锁，我和叶悠讲两句话。” 史玉良没动。他有点不高兴。 孟佳琪在叶悠床边坐下，叶悠一把握住她的手，玩着她的手指不吭声。 其实，孟佳琪也不明白自己能和叶悠说些什么。 “叶悠……”她一喊叶悠的名字就和机器人一样的，动作定了一定。然后她瞄着叶悠的方向略微矮下了视线，“我们，算是朋友吗？” 叶悠不假思索:“是啊。在这边，我就和你比较好。” 孟佳琪肩上一重，又是好几秒不说话，再开口她没看着叶悠。 “那好。” 好。好什么呀。叶悠听不懂，史玉良听不懂，光就她自己懂—— 她就是看不得叶悠不好过。 回去没两个小时，叶悠发短信给她爸，让她回电话。孟佳琪刚为晚归的事被爸妈教训了一通，只得在父母眼皮底下回拨了叶悠的号码。 “你的稿子有个过了的，稿费等我返校给你。你真厉害，写篇文章就有两百了。” 孟佳琪说话不方便，光在那里“嗯嗯嗯”。 “什么事呀？”一挂电话她妈就问她。孟佳琪说是“同学问我作业的”，这个谎话撒得没什么水平，好在她妈也没追究到底。 孟利航定好了下周到棉城的单人票，最终还是没同意她妈一道去，认准了要金晓留在老家带孩子。金晓不肯。这段时间金晓的心思都用来说服孟利航了，孟佳琪埋着脑袋在书包里找笔记本，一会儿的工夫爸妈又吵上了。 他们吵得不算凶，孟佳琪还是想把耳朵给捂紧了。家里没多大地儿，她就跑到她奶房里。 她奶在自己房里的小煤气灶上炒花生，为工厂的事和金晓闹了矛盾，又不乐意孟利航离了自己往外走，连带着对孟佳琪也没往常那么热络。孟佳琪厚着脸皮，找了块小板凳在房里找了个空档坐下。 笔记本上有一页专门记了她给什么报刊投的什么稿，她还记了稿费。就写了两千字的文章，按稿费最高的一家，千字三十来算，叶悠那里也收不到二百。再来，过稿也没有那么快。 叶悠一定是说谎了的，这回是为什么说谎呀。孟佳琪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 她奶炒完花生，在饭桌上摆了两只饭碗。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盒光明纯牛奶。孟佳琪记得，那是过年时大伯送的。 金晓让她别拿奶奶的东西，老人家就偷偷地给，孟佳琪就偷偷地吃。 小时候孟佳琪以为是金晓不喜欢她奶奶，现在她知道了，是奶奶舍不得花钱，身边就这么点东西还要记挂她。 按说，她都这么大的人了，不该在奶奶这里蹭吃蹭喝了，孟佳琪还是接了牛奶。 这段时间她爸她妈吵架，站在她奶的角度，她个小孩子不应该站队，可她还是口口声声的声援她妈。 她说:“奶奶，你不生我气了啊？” 她奶慢吞吞坐到自个儿的饭桌上，老人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瘪了瘪嘴。 第20章 从叶悠出院到她回来上课，中间差了有一周。 那天正好是校运动会。 杨巍和高志文从教室搬了几张课桌放到操场，当成班级的临时据点，拿班费买的纯净水和小零食一箱一箱堆在课桌旁。 纯净水人手一瓶，再剩下就都给参加项目的同学留着。 一千米的长跑没人参加，孟佳琪和杨巍没能动员起来，就只能自己上。叶悠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名单，找到她就说自己想要参加。 叶悠手上的石膏还没拆，孟佳琪强硬地摇了摇头。 叶悠莫名其妙塞给她稿费的事，孟佳琪还没来得及找她聊，运动会琐事太多，她也没顾得上叶悠。叶悠站在她跟前的时候，孟佳琪脑子被下午两点的太阳晒得发昏。 海风吹一吹，太阳晒一晒，人就容易晒黑，叶悠也没最初那么白皙发亮了。十几天没见，第一眼孟佳琪没认出她来。心底有股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觉得叶悠有哪里变了，具体又说不上来。 孟佳琪没答应叶悠，叶悠就要走。 孟佳琪拉住她的手，说道：“没一会儿就是一千米了，你要想参加跟着我一起跑全程是一样的。要是你撑不住了，别勉强。” 叶悠手上空空如也，孟佳琪就塞了一瓶水给她，拉她到阴凉的地方歇着，她自己时不时瞄一眼班级的摊位，免得同学有事找不到她。 孟佳琪：“你身上有好多事我看不明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肯讲给我听。” 叶悠含了一口纯净水，无辜地看着她。 叶悠兴许没有做出无辜的模样，只是她人长得娇小，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水润润就和要哭了似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孟佳琪自己脑补太多。 孟佳琪掐了一把叶悠的脸颊，飞快地松了手，略微扬了下巴做出凶样：“你说的两百块稿费……” “啊，是啊，我要给你的。”叶悠低下头在口袋里摸索，孟佳琪伸手按着她头上的发旋儿。 “叶悠，你骗我。我打电话给那家报社了，人家对我的投稿压根没有印象。”孟佳琪一边说一边在叶悠头上轻轻叩手指，“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你……怎么这么爱说谎啊？” 叶悠咬着下唇，不说话。 孟佳琪反思了自己的语气，觉得措辞算不上严厉，就接着往下说：“无论有什么理由，骗人都是不好的。你对我撒过两次谎了，请你对我坦诚。” “你知道有个词叫事不过三吧，经历这些欺骗，我可能还是不会讨厌你，但我会怕的。怕你不相信我，怕你伤害我，吓得也不敢再对你好了。叶悠，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叶悠略微抬了头，拿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孟佳琪，可怜巴巴的眼神一下让孟佳琪没了脾气。 孟佳琪心说：你真行。隐约觉得，叶悠是抓住了她的脾性，才会有恃无恐。 这世上哪有比她更好哄的人呢？ 叶悠说：“之前去你家，舅妈说你家里太破烂。我和妈妈在电话里说你的事，文舅妈听见了，说你这么做是想要赚钱，还说没准是你家人逼的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钻研赚钱了。” “我想帮你。” 可能是真的留下阴影了，叶悠的话孟佳琪不敢全信。 她的话里，所有的评价都来自文舅妈的口，孟佳琪就问：“你怎么想的？” 叶悠沉默片刻，对着孟佳琪挤出一个笑：“我只是觉得，我有钱，可以帮到你。” 至于孟佳琪本人需不需要，她就没有考虑过。 毕竟，从小到大在她的认知里，一个人只要是为了另一个人，其他很多都可以不用再考虑了。 哪怕她并不想要，甚至抗拒。 就和母亲对她一样。 * 一千米长跑开始。 那时大部分的项目都已经结束了，班里不少人都来给孟佳琪助威，连杨巍都向她挥手说了句加油。 陆琦拉着袁莹去看跳远比赛，高志文替杨巍在操场看自己班的东西，史玉良在小卖部门口吃冰淇淋。 这些人都不在。 体育老师举着红色的小旗喊下“预备”，那时候，叶悠蹲下来，认真地单手系着鞋带。她本来不是个左撇子，没花几天，她就能用左手做大部分事了。 可见，人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很强的。 “嘭。” 叶悠在操场跑道内侧跟着孟佳琪一起跑，一只手裹着石膏，不太好把握平衡，她跑得踉踉跄跄，心情却很轻松。 她以后遇到的难事，还要更多。一样一样，都需要她自己应对。 过弯道，有一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高志文。 高志文单手支头不知看向哪里。 叶悠盯着高志文，直到看不见他。 * 孟佳琪不大喜欢运动。 跑完一千米，嗓子就一直火辣辣的。 她的腿又酸又涨，不怎么想要走路，史玉良借了辆自行车骑她回家。 叶悠站在校门口等着文舅妈，她一直和孟佳琪挥手，孟佳琪只好跟着她不停地摆手。 叶悠小小的身影随着自行车的行进变得更小，阳光将她变成一团剪影。 回到家，金晓拎着行李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佳琪，你回来啦。”金晓难得抱了她一下，在她脸上唆了一口，“妈妈见了你，就要去找爸爸了。” 孟利航比金晓早走几天，他到现在还不同意金晓过去，金晓就干脆不管他的意见。 孟老太太也在堂屋门口坐着，膝盖上摆了一篮子晒干的花生，在那里剥花生米。孟佳琪撇了一眼奶奶，金晓就摸她的头，说道：“你奶奶同意了的。” “你爸爸一个人想要做成生意，妈妈和你奶奶都不大放心，最开始正是打根基的时候，妈妈得去监督他。” 孟佳琪点头。 金晓握住她的手，手指蹭到她手上二伯送的金属腕表，视线凝在上头不动了。 金晓叹了一口气。 “你爸这个脾气，以我们家的条件，我以为很难供你读惠民中学了。你成绩好，你爸就舍得让你落后别人，到镇上那家水平不高的公立读书。我就不想我的女儿输给别人，你比她们都好，为什么要浪费这份天赋呢？” 金晓双手捧着她的脸，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妈妈一定会让你读上惠民中学的。” 惠民是民办，不管成绩多好，要想进去都得先交一万二的择校费。 孟佳琪说：“不用的，我在中心中学也一样可以读书的。” 她妈睨了她一眼，那一眼装了不少的气愤，孟佳琪心头咯噔一响。 金晓这下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还小，不懂，这两个学校师资上就差了太多。中心中学的第一名连市重点都进不去，惠民中学的末名都一定能升上高中，不一样的。” 孟佳琪第一次发觉母亲对她的升学如此执着，前世读了惠民中学，她以为是家境改善的缘故，现在想，母亲早就坚定了这份心。 前世高中辍学，母亲对她一定很失望吧…… 母亲喊了电瓶车接她去车站。快离开的时候，孟佳琪搂住母亲的腰，用力地蹭了蹭。 她一定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第21章 叶悠回来的那一周，一切都很平静。 一个礼拜里，孟佳琪读了一本书，写了三篇稿。目前为止，只收到过语文报的回信。 母亲和父亲在棉城忙得昏头，一天隔一天往家里打长途。奶奶与父亲别扭，每次都让孟佳琪开着扬声器，自个儿在一边旁听。 一天三餐，除了午饭是奶奶准备的，别的都孟佳琪自己做。每天下午放学，顺便到村里的桥头市场买些时蔬。 通常孟佳琪和史玉良一块儿走，这阵子是三人行。叶悠手受伤耽误了进度，老师让孟佳琪帮着叶悠。小姑娘不喜欢回那个寄宿家庭，顺着竿就缠上了孟佳琪。 史玉良和孟佳琪作业写得飞快，等史玉良回家去了，叶悠就搬着凳子挪到孟佳琪身边。写了半小时作业，她填了几道语文题，数学就干脆没有碰。 奶奶在外头打牌回来，瞄到叶悠，一边说“小姑娘又来啦”，一边给两个孩子泡康福寿的麦乳精。奶黄的糖水，光闻味道就甜得发腻。 叶悠喝了一口，双手将数学习题册牢牢掩住，她说：“佳佳，我真不喜欢数学。” 英语和语文拼了命去背去记，总能记住什么。可数学不好这么死记硬背，花再多的努力，都停不下倒退的步子。 所谓的脑子生锈了，大概就是她这一种情况。 孟佳琪早知道叶悠学习上有困难，听她这么说，攥着笔往她练习簿上敲了敲，信誓旦旦：“没事，我来教你。” 叶悠甜甜地笑了笑，笑意里带了点苦，又带了点看热闹的戏弄。可爱的姑娘，促狭道：“好啊，你来教。” 一遍，三遍，十遍地教。母亲都没有耐心的事，孟佳琪不可能做得更好。 孟佳琪真的没有那样的耐心。重生的每一天，她都逼着自己往前，没想过会有人花费十倍努力都收不到成效。 她看来很简单的题目，在叶悠那里有一个致命的盲区。叶悠困在那一处，怎么都绕不开。 孟佳琪搔了搔头，说道：“写了挺久作业，我们休息一会儿。” 孟佳琪跑去和奶奶择菜，叶悠坐到她的位置，花十分钟抄完了今天的家作。 叶悠背上书包，和孟佳琪说：“我会告诉老师，你好好地教了我的。” 叶悠小小的个头，买票暂时还得买半票。小只的人儿背了老大的书包，迈着短腿从孟家院子飞着跑出去。孟佳琪在裤子上擦了手，急急地喊她：“等等，我送你！” 孟佳琪骑上自行车追上叶悠，叶悠已经过了家门口的水泥桥。孟佳琪停了车，叶悠不理她还往前走，孟佳琪就慢悠悠骑着车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半路，孟佳琪后知后觉问她：“你生气了？” 从前头传来一声闷闷的“没有”。孟佳琪蹬着踏板，蹿到叶悠前头，小姑娘眼圈红红的，鼓着腮帮子咬着嘴唇，真是气得厉害。 “怎么了？”不问还好，一旦问了，叶悠眨眨眼，泪水开了闸。 叶悠急得跺脚，“我我我……呜呜呜……” 叶悠是小孩子里个性比较闷的，看着软绵绵的挺可爱，其实不像其他孩子，有事不往外说。 孟佳琪小心地抱住叶悠，拍着她的后背，“啊——哭吧哭吧！” 别难过。别哭。说了没用的话，孟佳琪不说了。 叶悠哭了十分钟，孟佳琪等了十分钟。一开始她守在叶悠身边战战兢兢，后来干脆抬头望天。她想通了，叶悠的难过里有几分是在她面前难为情。这孩子，个性倔得很。叶悠表里不如一，真的印证了不可用外表来评价一个人。 叶悠不哭的时候，红红的眼，红红的鼻头，红红的嘴唇，软弱得像只受伤的小兔子。 孟佳琪说：“我送你回去吧。” 叶悠拽住她的衣袖，“我不要回去！” 孟佳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她躲在孩童的身体里，就只能顺从世俗当个小孩子。要是个大人，她或许可以帮到叶悠，而现在……她能做到最大的付出，就是成为叶悠的朋友。 孟佳琪点点头，安抚叶悠：“我陪你走走。” 叶悠转了转眼珠子，不知想到什么，视线突然定在一点。她本来是在闹脾气，这会儿又乖乖巧巧，任人宰割的样子，软软地说道：“那好吧。” 那不是她真实的性格，于是很快，她又说道：“佳佳，我要去海边。” “好。” 答应叶悠的时候，孟佳琪明显地犹豫了。上一次被叶悠欺骗的记忆牢牢扎根在头脑，以为不在意了，十年的井绳便在头脑中晃荡。 叶悠注意到孟佳琪的小动作，装的什么都没看到。她拉着孟佳琪的手，满眼期待，“那次玩得真开心。对着海面，感觉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这话不像是小孩子说的，孟佳琪真想把叶悠头脑里装的东西倒出来看一看。 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叶悠去过一次海边，将路线都记下了，孟佳琪发愣的工夫，她牵着孟佳琪跑了起来。 孟佳琪左脚绊右脚，差点没摔倒，喊道：“你跑慢点！”叶悠嘻嘻笑着，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时的叶悠，是活泼的、可爱的，叶悠。 * 叶悠在海边捡石头，孟佳琪趴在大石头上吹海风。没吃晚饭，孟佳琪居然在咸咸的海风里闻到了海带的味道。 上一次的石头是孟佳琪给叶悠找的，这次叶悠照着实物自己找。 “喏，你一个，我一个。” 两个人熟悉了过后，叶悠早前怯生生的模样，孟佳琪几乎见不到了。她接了石头，叶悠立马甜甜笑开。 叶悠的笑容很甜，但她的眼睛一点儿都不甜。 叶悠在孟佳琪身边坐下，她说：“你是不是对我很好奇？” 上一辈子，如果孟佳琪过得和叶悠一样好，也许就会和叶悠变得亲近。孟佳琪对叶悠当然是好奇的。假使遇到的是前世风光无限的叶悠，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追问叶悠，而现在…… 孟佳琪抚了抚鼻子，没吭声。 叶悠说：“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的。” 孟佳琪听得模糊，竖起耳朵，捕捉到叶悠的自言自语。 “现在。”现在什么都可以和你讲。 讲一讲，一个活得人人羡慕的孩子，怎么从她的高楼跌落。 讲一讲，一个离异后再婚的母亲，为了讨好她的丈夫，怎么将笨拙的女儿抛开。 其中，她最想讲的是，旁人的眼光令她收获多少痛苦。 第22章 孟佳琪印象之中，这是叶悠第二次向自己表现出倾诉欲。 至于第一次，她其实想不起来了。 孟佳琪耐心等待着，等着叶悠的再度退缩，小姑娘突然向她摊出手，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衣角。深深埋着头，凝重得像是呈堂证供。 比起言语，最先传达到孟佳琪那里的，是叶悠的情绪。她能清晰地感觉叶悠将自己的痛苦从上锁的匣子里取出来，铺陈开。 “我妈妈不要我了。” 叶悠带着鼻音，逐字逐字咬字很用力。 然后她说：“因为我笨。” 除了学习，孟佳琪没看出叶悠有哪里和“笨”沾得上关系。她够着手在叶悠后背抚了抚，叶悠缓了两口气，慢慢说下去。 小学头三年，叶悠在学校还是尖子生，后两年逐渐心有余力不足。四年级父母离了婚，母亲独自抚养她，大她八岁的哥哥那时已经读大学了，生活开销大，夫妻间分配孩子的抚养权就将哥哥分给了爸爸。 去年年初，夫妻俩复婚，哥哥在学校里当学生会主席，国家奖学金年年不落，而她……落差一年大过一年。母女俩靠着父亲的赡养费生活的那段日子，母亲亲自教她，一旦她考不好了，就会无比自责。母亲眼里，她的成绩下滑和经济状况是有直接联系的，没有私人学校和家庭教师，她才学不好。复婚后，母亲更加全心地投入到对她的教育，用心越多，失望越大。母亲和父亲之间好像在开展什么竞赛，每次父亲夸奖哥哥，母亲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叶悠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不论她多么努力，她的成绩都得不到提高，甚至下滑了。母亲变得让她害怕。某一天她拿了一张不及格的测验卷回家，她妈隔日弄了张习题给她，于是第二天的测验她考了满分。每个月拿月考卷回家，母亲都很刻意地在父亲眼前炫耀。每当听见父亲说，你把孩子教得真好，母亲就笑得特别开心。 那样的笑容意味着母亲放弃了她。心中积压的痛苦超过了叶悠心理承受的范围，下一场考试，她故意没有背答案。考了二十分。母亲拿到卷子面色惨白，汗水落得像漂泼的雨水滚到脸上，她把卷子扔到垃圾桶里，关在房间里晚饭都没有做。 那天叶悠和爸爸在小区外的餐馆吃了一顿川菜，浮着花椒的菜品一道道都让她舌头发麻。小孩子味觉比大人敏感一些，她吃了几口就在店里撕餐纸，撕着玩。 晚上回家，半夜饿醒。叶悠听见有人轻悄悄推开了她的房门，母亲有时会来给她盖被子，叶悠故意把被子踢开了一些。然后，那个人在黑暗里精准得卡住了她的脖子，嘶声凄厉，比接近窒息的自己还要绝望。 父亲从睡梦中惊醒，家里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了。母亲的秘密，她的秘密，都是。 父亲请了亲友介绍的心理医生为母亲治疗，一旦她拿了试卷回到家，治疗就都白费了。父亲无意中说过，他家三代内有智力障碍的长辈，父亲教了她一阵子，便也放弃了。为了维持母亲的情绪稳定，父亲让她作弊。 再后来，临近小升初，国家考试不能作弊了，她被送到这里来。 至于她究竟是不是智力障碍，这点，父母都拒绝到正规医院检查证实。 叶悠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将自己的故事讲完，从最初的抽抽噎噎，到后来她讲完，唇边浮了一层笑容。 “呵。” 这样的遭遇对一位稚童而言，绝对算得上灭顶之灾。孟佳琪理解了，为什么叶悠有时表现得比她一个大人更加世故。先天的资质，会受到生长环境和个人经历的塑形，那些异样，是后天加诸她的。 “叶悠……”孟佳琪有太多话想说，怕叶悠一个孩子不能懂得，临时改了口。拍了拍手边的大石头，说道：“和我躺着看一会儿天吧。” 蓝天白云，对谁都是一样公平。 叶悠听她的话对着天空发呆，孟佳琪间或撇她一眼。天幕往下坠，叶悠问：“你会讨厌我吗？” 孟佳琪摇头，转过头盯着她看，“我喜欢你的。” 叶悠和她眼对眼，好像在验证她话里的真假。孟佳琪再准备说什么，叶悠笑了。 “真好。” 两个人折返，文舅妈的电动自行车停在孟佳琪家门口。孟佳琪难得近距离观察这位舅妈，单从外表看，她真是毫不起眼。 四十多岁的年纪，腰杆比年轻时粗了整整一圈，皮肤松弛又粗糙。虽然和奶奶差了二三十岁，两个人穿的衣服却像是一个地摊买的。 她给孟佳琪的第一印象是圆润，精明，和她本人的真实性格是一样的。 孟佳琪停在她面前喊了声“阿姨好”，一手牵着叶悠攥得结结实实，“老师让我辅导叶悠的家作，有一部分还没做完，能等我们一会儿吗？” 叶悠的作业在出门前抄完了，孟佳琪拉着她进屋，叶悠也没露出一点疑意。她们到家之前，文舅妈和奶奶聊得热火朝天，就好脾气地朝孟佳琪点点头。 孟佳琪把数学题答案遮住了让叶悠自己做，叶悠咬着自动铅的笔杆，对着白纸发呆。 孟佳琪说：“你能想到哪一步就想到哪一步，不管对不对，把你想到的写下来。我会看情况教你的。一天学会一点，学习不那么难。” 叶悠不吃她的安利，“难的。” 孟佳琪在她头顶重重摸了一下，严厉了点：“快写。” 叶悠咬着笔头发了一分钟呆，尔后飞快落笔。孟佳琪走到叶悠旁边，矮下身，脸色一黑，“你把答案记下来了？” 这一大题是六道计算小题组成的，叶悠一会儿就写完了。孟佳琪还看着，叶悠就接着写。 就抄了一遍，作业答案叶悠全记住了。 孟佳琪半天说不出话，叶悠抬起下巴，“我记性很好的。” 孟佳琪点头，重复道：“很好。”她知道叶悠在故意戏弄她，生气了。 孟佳琪将叶悠的数学作业用橡皮擦全擦了，按着叶悠的手落到作业本上，她附在叶悠耳边咬了咬牙：“谁都可能放弃你，只有你自己不行。” 叶悠僵住了，脸上的顽笑一分分衰败。 “叶悠，你的成绩是属于你自己的，要不要努力都看你。不要管别人，你学得好，还是差，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甚至成绩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满足了吗？” 不满足，当然不满足！ 叶悠腾得站了起来，推开孟佳琪跑了出去。 她不想听，不想听孟佳琪说了。 孟佳琪的成绩太好，学得太轻松。没办法理解她的。 叶悠跑成脱缰的野马，孟佳琪追不上。文舅妈替叶悠收拾好书包，骑着爱玛一下就赶上了。 孟佳琪从车上下来，文舅妈将叶悠抱上后座。叶悠埋头，不看她。 孟佳琪说：“明天见。”叶悠还是不理她。 快到大路转弯口，就要看不见叶悠了，叶悠突然向她挥了挥手。 孟佳琪看不清叶悠的表情。但不知缘由，那瞬间，她心头咯噔一记。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第23章 送完叶悠，奶奶已经将晚饭做好了。简单地炒了个菜，米饭很早就用电饭煲煨好。电饭煲是母亲离家前买的，八十块钱，用着很方便。 孟佳琪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七点过了十分。半点的新闻联播结束，奶奶要看央视八台的电视剧，孟佳琪搬了两张长凳进卧室，拼成临时的饭桌。祖孙俩慢悠悠吃着饭，快吃完，电视里剧集的主题曲响起来了。 奶奶起身要收拾碗筷，孟佳琪手疾眼快抢在先头，奶奶就说：“你一天老是学习，得坐下来歇会儿。” 孟佳琪不得不说：“洗碗很快的，我马上就过来陪您看电视。” 老人家的娱乐项目，除了打牌和闲聊就剩下一个电视，听孟佳琪这么说，犹豫了一会儿就稳稳坐下了。 孟佳琪回来陪老人看电视，将课本铺在长凳上，趴着做题。她奶戳戳她的后脑勺，“佳佳，你真的也歇一歇呀。” 孟佳琪快把初一的内容复习完了，准备找人去借初二的课本，头也不抬，“奶奶，我听着呢，我在听电视。” 她一旦下了决心，倔得像是一头牛。她奶呷呷嘴，什么都不说了。 两集电视剧结束，孟佳琪起来伸了个懒腰。奶奶走过去按掉电视电源，准备要睡了。走几步，回头问她：“你这几天晚上老是亮着灯，在做什么呐？” 小时候这个年纪，孟佳琪没那么好学，基本不带家作回家。吃了晚饭，看了电视，早早就睡了。穿越回来，她勤奋得让奶奶心慌。想了想，孟佳琪从书包掏出向同桌新借的《红楼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奶奶，我看小说呢。” 奶奶上了年纪，有点远视，掂着精装的实体书凑到眼前看了看。她认得这几个字，祖孙也一起看过87年的红楼梦，她用方言念了书名，晃了晃脑袋，“红楼梦，猴儿（音）梦，就是一场空。” 记忆里，奶奶也说过这个话，但那是在某一个白日。孟佳琪哈哈笑着捧自家奶奶的场子，一面乖巧地站着，巴巴等奶奶回屋睡觉去。 奶奶一步三回头，“佳佳，你学习可不能这么用功地读死书，早点睡，知道吗？” “是是是。”孟佳琪哭笑不得。 剩她一个人在房里，她将房门虚掩着，坐回原来的座位从书包内层摸出几张手稿。 孟佳琪对着稿件写写划划，修改错别字和病句，改完一张，她撂下笔，撑着下巴。不动了。 往常这个时间，她总是很努力地写文章，希望自己的投稿能换来一点收入。一个月过去了，就没什么起色。前几天同桌归文娅捡到她的手稿，替她塞回了桌肚，两个人就这个写作的事聊了起来。孟佳琪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和归文娅交换着看了看彼此写的东西。 这一看之下，孟佳琪不大好过。 归文娅写的可比她好了太多。字里行间灵气十足，文笔稍微稚嫩了些，却有另外一份天然的可爱。孟佳琪当下羞愧地将自己的文章掖在了课本底下。 十年后网络文学如火如荼，孟佳琪从那个时代过来，提起笔就觉得自己写得了文章。大概就和叶悠的学习障碍一般，她在写作这一项，其实也是缺乏天赋的。 能借文字畅快地表述内心，固然是件愉快的事，孟佳琪对写作却没有特殊的情结。那时，孟佳琪就萌生了退意。 她想要在当下赚钱，不能赚到钱，就不能放那么多精力在上头。 今晚上奶奶连番劝阻，要她注重劳逸结合，孟佳琪叹了口气，起身找了只纸盒将这一个月写的纸稿都放了进去。 还是得找别的方法。指望投稿换钱，还不如认认真真多写几篇作文。学期末校长设了鼓励奖，凭她的成绩，妥妥能拿到一等奖的五十块钱。这都比她写文章来得实际。 孟佳琪睡得早，烙了半个小时睡着，第二天到学校，脚不点地，梦游似的。 早读课还没开始，归文娅就在语文课本里夹了张小纸条，将书本竖起来，她好正大光明地做自己的事，把她零零碎碎的想法记录下来。孟佳琪羡慕她。她曾经与归文娅做过相似的努力，只是得不到相同的结果。前一天晚上干干脆脆放弃了不适合自己的副业，心头的遗憾拖延一整夜才到来。 这天叶悠来得也迟。上课前五分钟孟佳琪忍不住盯着手表，一直盯到叶悠出现。 “你怎么来晚了？” 叶悠放下书包，掏出里头的课本和本子，一样样往桌肚放。孟佳琪问她，她动作顿一顿，小声说：“没事呀。” 语文老师从课桌下来，归文娅将课本翻了页，孟佳琪抿着嘴也不说话了。老师径直走到叶悠旁边，弯着腰和她嘱咐什么，没一会儿到了孟佳琪课桌边。 “以后我接叶悠到家里辅导，下午你不用等她了。” 老师拿着家长的酬劳利用私人时间有偿辅导叶悠，他听的是叶悠父母的话。孟佳琪知道这和昨天她与叶悠闹得别扭没关联，但两件事临得近，难免心底一沉。 孟佳琪熬过上课的四十分钟，想趁课间和叶悠聊一聊，没等她起身，叶悠先跑出了教室。孟佳琪后脚追上去，叶悠小小的站在高志文旁边。 他们站在花坛边，叶悠与孟佳琪面对面隔了有十来米，孟佳琪听不见她说什么。 高志文本来和和气气的脸，在见到孟佳琪以后变得有点奇怪。他将叶悠推倒在地上，那动作很快，但奇怪的是，孟佳琪觉得他下手相当不果断。和他那天气焰嚣张欺负自己比起来，简直差了太多。 高志文留给孟佳琪的坏印象尚在，她犹疑间，还是跑了过去。沉默地扶起叶悠，没有指责高志文。 不过，她没指责，另有旁人。 语文老师正好抓到他欺负同学——“高志文，你太太太太……不该了！” 气得话都说不顺了，手上还是利索的，嘟嘟按了手机拨号，就给高志文的家长打了电话。 高志文慌了，下意识看了叶悠一眼。 叶悠垂着头。 高志文在外学着电视机里装痞撒泼，很少在老师面前张狂，这一次，他逐渐挺直了腰杆。 他说：“我没欺负叶悠，你问她！” 孟佳琪看了一眼高个子身旁渺小的叶悠，不知为何，她是相信高志文的。 叶悠盯着地下，慢吞吞走到语文老师身边，她说：“老师，你能把电话给我，让我说吗？” 班主任想了想，不答复。叶悠等不及拽住他的手，自己往上够。 她喊道：“阿姨！高志文没打我！” 这下，孟佳琪是真信了高志文。从旁围观，虽然就站在叶悠附近，却感到与她相隔遥遥。 想不到叶悠要做什么。 第24章 班主任捂着听筒，退步进了教室，同学有几个趴在窗边看热闹，倏忽间都坐得端端正正。 叶悠于老师后脚进教室，经过孟佳琪身边，孟佳琪有意拉住她的手，叶悠轻悄躲开了。 剩下高志文在教室外头瞎转悠，班主任打完电话就将叶悠喊到办公室，撇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第2节 课上到一半，高志文的家长来了，教室外探进一只毛茸茸头发茂密的脑袋。 “老师，我家高志文呢？” 以往高志文犯事都是他妈来的，这次来的是他爸。老师们只认识高母，没见过高父，英语老师下意识往高志文那儿看了一眼，确认来人的身份。这就看见了高志文的窘态，高志文遇上他爸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高志文。”英语老师向高志文招招手，往课本上指了指，“你把这段领读一下。” 英语老师翻到上周的课文，恰好就是当初让高志文读的那段。高志文微微惊讶，还是领着同学念了三遍。 等他读完了，踩着高跟鞋的老师在他脑袋上拍了拍，才说，“快去吧，早点回来。” 高志文战战兢兢走到亲爸身边，父子俩个要往班主任办公室去，高志文回头，英语老师向他笑了笑。 高志文狼狈地转了身。小动作被他爸发现了，一个爆栗子就落在头顶。高志文闷声受了，难得乖顺，在他爸身后亦步亦趋。 往日挨他爸的揍，高志文心情都很糟糕，不知为何，这一次心情有些不同。英语老师让不擅长学习的他来领读，最早他以为老师是要他难堪，现在想就不同了。英语老师，她是真的想要教他学点东西。和将他视为麻烦的班主任，动辄打骂的父亲，是不同的。 班主任捧了一杯热茶，在袅袅的烟雾中冷静地接待这对父子。简单将高志文今天的错误讲了讲，还没说到高志文平日的课堂表现，高父两个巴掌已经啪啪落到高志文脸上。高志文个子蹿得快，差他爸一个头，梗着脖子一脸的屈辱。越是不服软，他爸下手就越不留情。眼见第三个巴掌又要挥起来了，班主任无奈地出来打圆场：“这里是办公区，别闹得难看了。小孩也要面子的。” “哎哎哎，老师。”高父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都能听到儿子惹出的新鲜事迹，听出了一耳朵茧。见老师软化了，不讲儿子的坏事了，他佝着腰向老师拜了又拜，“孩子送到学校里给您教，他不乖你就打，别客气。” 空当里，冲高志文头顶又打了一记，继而感慨道：“哎，我是教不好了。就要靠你们老师……” 班主任眼光一闪，话锋转得飞快，“哪里哪里。高志文他……还是挺为班集体奉献的，要是学习再用点心就好了。” 一早上都咬准高志文欺负叶悠，这下班主任撂下茶杯，和煦地看向高志文，“早上叶悠说那是一场误会，现在你爸也在，你好好地解释解释。” 这小子解释好了，他不用再听不负责任的家长劈头盖脸把教育孩子的责任全往自个儿身上甩，高志文也可以回教室，不用在这儿受教育。 高志文看一眼父亲，再看一眼班主任，原本不活络的头脑不知怎么就领会了在场两位不想为他多劳神的示意。嘴角的嘲讽一闪而逝，高志文握了握拳，他说：“是我的错。” “至于叶悠为什么为我说话，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她是怕我再打她吧。” 高志文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悠双休日假期找到他，说有办法让他转班，换个不那么针对他的班主任，而他要做的就是表面上欺负她，让她顺理成章成绩滑铁卢。叶悠一个小不点，心思鬼得很，和她亲近的孟佳琪，相比就迟钝得多。 高志文说：“我这里可没有假的欺负，要欺负你，我肯定不会装样子。” 叶悠一点儿不怕，直愣愣盯着他。叶悠笑嘻嘻，而高志文阴下脸。 叶悠说：“帮我吧，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被老师讨厌的学生，就算成绩好也没几个扛得住，成绩下滑的居多。换个班主任，高志文不至于蹭得一下变成个好学生，至少还有改变的可能。怕他想不明白，叶悠给他点明了。 高志文问：“你觉得我为了成绩会费这种心思？” 叶悠走到小卖部买了只棒棒糖含在嘴里，她说：“不。但为了自己，你可以考虑的。” 明明是个孩子，想事情弯弯绕绕和大人一样。高志文皱了皱眉，“你为什么找我？” 叶悠不笑了，难得露出严肃来。 她说：“因为我们一样啊。” 他本来不太懂叶悠的意思，隔了一天就懂了。高志文听她妈说过叶悠的身世，从文舅妈那里漏的风，这孩子是她爸妈都不想管她了送到乡下的。乖乖的小姑娘，不怎么多说话，成绩也好，不知道是哪里让父母寒了心。文舅妈说，还能是什么原因啊，肯定不是亲生的呗。 叶悠被曾经的家人抛弃，而高志文虽然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他也是被人抛弃的。 父亲和班主任聊了有一个多小时，高志文准备回教室，他爸直接和老师请了假。 跟着他爸出校门，高志文走得腿抖。 他爸新买了一辆奇瑞QQ，将他推进汽车后座，没等回家，脱了脚下穿了一星期的皮鞋，撸起袖子就往他背上揍。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啊！一天天光给我惹事！钱也没少给你花，怎么我不在家，你妈把你教成这样！” 高志文咬牙切齿，没求饶。即使如此，还是疼得流了眼泪。 他爸打累了歇一歇，高志文便说：“不是我妈教的，是你教的！” 往常都是高志文欺负人，这时被他爸严严实实按倒，高志文就和被自己欺负的学生一个样子了。他爸被他撩起了火，干脆拿皮带抽他，顾不上打人不打脸，有一下把他脸上鞭红了。 高志文脑袋晕乎乎什么都没想，挨着打，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叶悠和孟佳琪。 哦，她俩虽然好欺负，可都是会咬人的小兔子。叶悠是只黑心兔子，孟佳琪是只撞南墙的倔兔子。 而他呢，他是装成吃人的狼的暴力兔子。 学生们都在上课，没人看见他这副丢人样子。高志文小声地哭了起来。 校园里下课铃响了起来，他爸刚好也打累了。高志文含着眼泪趴在皮座椅上休息，冷不丁听见黑心兔子在旁边喊：“叔叔。” 叶悠从教室跑出来，呼呼喘着气。孟佳琪大约是不放心她，隔了十几米在她后边，远远的没跟得太紧。 叶悠仿佛没看见他的怂样，复读机般重复早上的话：“叔叔，我给你解释。高志文没推我。” 隔了老远，高志文应该看不清孟佳琪的表情，他还是清晰得想象出了她讶异的面孔。 孟佳琪是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不会经历这些。 真的羡慕。也是真的……讨厌她。 第25章 高志文打同学，被大人抓到铁定要认错，而高父打高志文不用认错。这位父亲面对儿子的两个小同学，面不改色，镇定地将儿子从座椅上搀扶起来。 高父下了车，走到叶悠身边，视线只看得到叶悠的头顶。高父说：“就是你啊。我代替我家儿子和你说声对不起，回去我会好好管教他。” 顿了顿，他又问：“你和我儿子没什么关系吧？” 五年级的时候高志文就有了第一个恋爱对象，高父不好对一个孩子气那么明显的女孩儿问得直接，忍了忍。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言辞迂回了。 叶悠没听懂，想想说：“我们是同学啊。”旁边听懂了的孟佳琪连忙站到叶悠身边，向高父昂着头，“叔叔……” 将高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孟佳琪破天荒准备为高志文说些好话，高父望着她，“咦”了一声，“你爸爸是孟利航吧，你是孟佳琪。” 孟佳琪愣愣点了头。村里就那么巴掌点的地，和她爸一个年纪的人，多半是父亲年轻时的玩伴。高父出言打乱了她的思路，孟佳琪就只好听高父说。 “小丫头成绩很好啊。在家里干家务，也懂事。听说你爸妈都去外地了，不管你了。你这么小，和你奶奶待家里，能习惯吗？”他的话，细微处让孟佳琪感到不适。高父将手掌放在孟佳琪头顶，孟佳琪偏了头没躲得开。 “挺有警戒心。”高父笑了笑：“你爸爸年轻时和我是朋友，没和你说过吗？” 牵涉到父亲，孟佳琪不好将话说得太死。她拽着叶悠往后退得离他远了点，才回答他：“想不起来了。” “我难得回家一趟，志文和我不亲。”说着，高父叹了一口气，看着孟佳琪脸上又浮起笑，“有空就来我家玩，我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我家志文的功课啊，能帮的你多帮帮。” 拜托了老师，又拜托了孟佳琪，回家还准备和妻子好一顿商量，高父对自己这一行的收获颇为满意。他在校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两支真知棒送给叶悠、孟佳琪一人一支，随后和蔼地离开了。 高志文一个大高个全程缩在汽车座椅上，就像个透明人。高父坐上驾驶位，从后视镜看着儿子没魂的样子，骂了句“没出息”，骂完了，他才开车。高志文埋在膝盖的脑袋略微抬起，眼睛结膜充血，通通红。 这次，高父没再留心后视镜。 车子在水泥路尽头拐了个弯，从她们视野中消逝，孟佳琪耳边悉悉索索传来叶悠剥糖纸的声音。 孟佳琪回头，叶悠举着糊了口水的棒棒糖向她晃了晃，说道：“你也吃。” 这是一早上叶悠和她说过的第二句话。 孟佳琪莫名松了口气，一边剥着糖一边说：“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叶悠点头，孟佳琪没看着。 孟佳琪说：“刚刚上课铃敲过了，我就说我们上厕所去的。” 叶悠还是点头。 孟佳琪和叶悠两个人一路嘎嘣嘎嘣嚼着糖，进教室前将棒棒糖的空心塑料糖棒扔进垃圾箱。 叶悠说：“我不想上课。” 孟佳琪这回没再急吼吼劝说叶悠热爱学习，皱着眉想了会儿，“那我就说我们吃东西坏肚子了吧。” 怕被老师抓到正着，孟佳琪带着叶悠躲到花坛中央，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水泥池边。 叶悠说：“我以为你会扔下我先回去上课呢。” 按孟佳琪循规蹈矩的个性，她是真不喜欢上课迟到，但凡事总有例外不是？有个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摆在她面前呢。 孟佳琪没回答叶悠，在地上拣了树枝在花坛土里划来划去，她问：“你和高志文是怎么回事啊？” 叶悠说：“没事啊。” 孟佳琪生了气，手下用力重了点，花枝断了。她说：“你今天是不是故意不睬我？” 叶悠递给她一截新的枯枝，脆生生地应道：“是啊。” 孟佳琪气急反笑：“为什么啊？” 叶悠笑呵呵，“就是不想理你了。” 嘴上说着讨人厌的话，小兔子眼睛红红的，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孟佳琪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总这么纵容叶悠，孟佳琪也有点委屈，但要把心里话拿出来和叶悠一个小孩子说，她又说不出口。正当烦恼，叶悠出了声—— “佳佳，我好像没法不理你。我本来真的想不和你做朋友的。” 本来想，就是现在不想。孟佳琪没时间思考叶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支着下巴做出洗耳聆听的姿态。叶悠软绵绵的声音往她耳朵里跑，叶悠说呀，她什么事都做得好，对叶悠又好，叶悠就不想和她做朋友了。 为什么呢……叶悠带了哭腔：“朋友又不是一辈子不会分开的，我才不要喜欢你呢。” 孟佳琪抱着哭啼啼的小女孩，哄她哄得手忙脚乱，一边胡乱说着安慰的话，一边走神地想，她没怎么和弟弟接触过，小时候的弟弟是不是也这样软软的香香的，是个小哭包。 叶悠一哭眼睛就肿，这次哭得比以往还凶，眼皮肿得像个核桃。等她不哭了，孟佳琪捧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你这不像拉肚子，像是过敏，就和老师说你是花粉过敏吧。” 哭停了的叶悠控制不住地打噎，嘴巴张得大大的，还是打噎。张着大口的叶悠往孟佳琪手上咬了一口，含糊说道：“不许笑我。” 孟佳琪原本是无声息地笑，被叶悠这一揭穿，她就扯着嗓子漏了声。刚想说，以后可以考一所初中啊，花丛背后人影一闪，班主任推了推眼镜。 “孟佳琪，叶悠，我找你们半天，急得都快打电话给你们家人了，你们俩在这里干嘛呢？” 孟佳琪不知说什么好，旁边的叶悠带了哭腔，替她将前头她编的谎说了出来。 “呜呜呜，老师，我花粉过敏，看不见了。” 一句看不见，把拖着啤酒肚步履蹒跚的中年人班主任吓得健步如飞，班主任手指扒开叶悠的眼皮，“看得见了吗？” 孟佳琪：“……” 确认孩子没事，班主任摸出手机准备拨急救，手机掏到一半，孟佳琪拦住他。 “老师，我刚才陪了她好久，她眼皮慢慢消肿了的。” 叶悠从树下摔下来那次，班主任就受过一次吓，这是第二次，听孟佳琪说没事，他还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在孟佳琪旁边坐下，“那好吧，再观察观察。” 三个人观察到了第3节 课结束。班主任从地上站起来，地上凉，阴得他腰疼，摇摇晃晃差点没站稳。他推了推眼镜，说：“你们快回去上课吧。” 两个小女孩手拉手，一忽儿就从他眼前跑了个没影。 班主任掸掉身上沾的灰，一拐一拐往办公室走。前面孟佳琪跑着跑着，回了个头。 今天有点特别。她似乎重新认识了很多人。 * 孟佳琪和叶悠冷战又和好，比电视剧日播情节要快得多。史玉良习惯了和孟佳琪一道上学，这学期又和她一道下课，生活里陡然插进一个叶悠，他真不大习惯。说起来，他最不习惯的是，他成为三人行局外那一个。 孟佳琪一路上不和他说话，他就以为孟佳琪不爱讲话。多了叶悠，他才沾光看清孟佳琪私底下的作派，以往是隔雾看花，这下雾气消弥，他终于是看见花的正形了。 孟佳琪和叶悠小手拉小手，史玉良推着自行车跟在她们俩身后像个被欺负的跟班。偶尔，叶悠回头瞪他，史玉良就说：“你什么时候直接回家，我就骑车送孟佳琪。” 叶悠冲他吐吐舌头，就不！他有了自行车，爱自己推车，就推呗，关她什么事呢。 “佳佳，佳佳！”叶悠嗓音尖尖，欢快如同树上小鸟啾啾啾，史玉良撇撇嘴。他认识孟佳琪十多年，都没喊过孟佳琪佳佳呢。 早上叶悠不理孟佳琪，史玉良想到以后放学见不到叶悠了，就说不出的高兴。没高兴多久，她们俩一起逃了课。 史玉良熬到中午放学想找孟佳琪聊聊，还没走到孟佳琪身边，就听见孟佳琪前座，叶悠小声的甜得搀了蜜的声音。 “佳佳，下午见。” 见什么见呀。史玉良暗搓搓想挑剔叶悠，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到孟佳琪课桌旁的。孟佳琪单肩挂著书包，一只手提著书包将他往外推，“史玉良！你抢我道啦！” 哎。十年友谊，不如小姑娘之间一个月。史玉良垂头丧气，“一起走。” “嗯。” 孟佳琪向叶悠挥手，史玉良提着她的衣领将她往外扯。 “走吧，说不准你今天还要自己做菜呢。” “啪！”孟佳琪一掌落在他手上，“别这样弄我。” “哈哈哈哈哈。” 叶悠笑弯了腰，史玉良一脸不高兴。 不高兴的史玉良受好奇心驱使，回家路上还是追问了孟佳琪今早的动向。孟佳琪最先说起叶悠，他就哦一声，等她提到高志文他才抬了抬眉毛。稍微有了兴趣。 “你不要告诉我，你知道？” 孟佳琪指的是高志文被他父亲家.暴，揍得皮开肉绽。史玉良说：“是啊。”孟佳琪对高志文感兴趣，潜意识为了讨好她，他就多说了几句，“高志文经常被打啊，你没闻到他身上云南白药的味道吗？泡进衣服里，洗都洗不掉。” 高志文坐那么后排，就是离得近，她不可能仔细分辨高志文身上的味道。 孟佳琪说：“可他经常打同学，说不定……”说不准是别的地方挂的彩呢。 她还在想高志文常年的伤不一定来源于家.暴，史玉良就反驳她。 “我听杨巍说的。他在家经常被打的，不止是他爸，她妈气急了也拿扫帚啊鸡毛掸子抽他。他又不学乖，一周少说也得被揍个两三顿。” 高志文挨打像吃饭，史玉良说起来也和吃饭差不多平淡。孟佳琪说：“怎么能这么打孩子呀。”史玉良奇怪地看她一眼，“他不听话啊。” 孟佳琪问：“你父母如果你也这么打你，你怎么想？” 史玉良不解地搔了搔头，“我爸妈不怎么打我。”他朝叶悠笑了笑，然后说：“但有次，你爸妈打你，我听见了。” 孟佳琪脸色一变，史玉良立马慌了神。怎么想都是最后那句不该说，他别别扭扭想着要不要道歉。那边孟佳琪考虑半天，说：“你爸妈要是打你，也有个分寸吧。” 高父修理高志文，皮带呼噜噜都起风声了，那哪是在教育孩子啊？ 史玉良和孟佳琪不在一个频道，孟佳琪介意的，他压根没深想。史玉良在自行车后座拍了拍，说：“坐上来，我们快点回家吧。” 孟佳琪朝他摆摆手，说要慢悠悠自己回。史玉良蹬着自行车跟随步行的孟佳琪，走到孟佳琪家门前的小桥桥头，孟佳琪猛然回头：“你知道高志文他家住在……”哪儿吗？ 史玉良一个急刹，自行车头颤颤巍巍差点栽到河里。 他说：“你和高志文怎么了啊？” 孟佳琪听这话，听得心里不太熨帖。 “没怎么，我就问问。” 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多管闲事，为这个深陷家.暴的不良学生操心呢？ 孟佳琪心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说，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连叶悠都捞不起来，你还想揽事上身？ 另一个说，既然都看见了，就不能当这个事不存在，总要尽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什么。哪怕只有一点成效，也好过无动于衷。 孟佳琪犹犹豫豫下不好决心，就迁怒到史玉良身上。 “和你没关系。” 史玉良气鼓鼓蹬车走了，他往常总跟孟佳琪较劲，明里暗里生气的样子孟佳琪看得习惯了。心里少了动容。 “对不起啊。”不走心地出口伤人，又不大走心地道了歉。孟佳琪还在内心交战。 她的犹豫不决与叶悠的想一出是一出，恰好是鲜明的对比。 下午到教室刚坐下，叶悠扔了张小纸条给她。 “放学我们去找高志文吧。” 孟佳琪想，找吧找吧。哪怕他某些方面是个小破孩，也不该经受这些。 心，总算定了。 第26章 孟佳琪和叶悠征用了史玉良的自行车，顺便还让史玉良和奶奶说，自己今天到同学家里做家作，稍微晚点回。 史玉良被人抢了通行工具，还要为人传递消息，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一个说“我也去”，另一个便说“快快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叶悠招呼到车后座，分分钟蹬车跑路了。 孟佳琪事先问过高志文的住址，但一次都没去过，要找不着肯定得问路，不过她运气好，半道刚好遇到高志文了。 高志文站在河堤上往河里扔石子，浊黄的河面漾起水纹。前头开了个工厂，每天往河里排污，水上浮着一层藻。石子蹦一蹦，就蹦到藻堆里，架在河面上没落得下去。 孟佳琪问：“你下午怎么没来上课？” 高志文就撇她一眼看她是谁，认出人了，接着抛他垒在手边的石子，一边说：“你怎么不去问老师啊？我爸和他请了假的。” 孟佳琪左看看右看看，确认高志文家离这还有一段距离。 “你爸呢？” 高志文站起来，手心的石头坠在地上，他双手掸着身上的灰，沾了土的手掌反而将衣服裤子弄得更脏。 高志文从草丛堆里捡起他瘪瘪的斜挎包，里头就一本线装笔记本，被他一提包，还从里头掉出来了。高志文一松手将挎包又扔回地上，支着腰低头看两位小人国的同学，“班副，班主任让你来了吗？” 这一说，孟佳琪想起来，自个儿还是名义班长呢，立马挺起胸膛气势汹汹，“我是班长！当然有责任关心同学了！” 孟佳琪没和杨巍抢过班长的职位，只是有这个意动，这还是她第一次明着“篡位”。平素总把想法闷在心里，蜗牛一样往前爬，难得让自己的野心见光。高志文看着那样的孟佳琪莫名想笑。笑完，他问：“你们到底来做什么？来多管闲事吗？” 他还惦记着早上在孟佳琪叶悠面前丢的面子，脸上笑着，说话硬梆梆。叶悠往前一步，要与他争辩，孟佳琪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过来，先给叶悠顺了毛，再要和高志文好好聊。 孟佳琪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叶悠袒露自己的伤口，与高志文没什么交情，谈话间想要进展多深是不可能的。高志文抗拒的情绪太外露，她就说：“我来找你做作业的。” “辅导我？”高志文脸一黑。 高志文不乐意，叶悠更不乐意。 叶悠说：“早上是你搞砸了，我们还都帮你了呢。” 叶悠不提还好，一说高志文就想起来了，“好像就是你的提议让我……”挨了老师批评。挑的时间还不对，刚好他爸回家了，接了电话卯足劲来揍他。 叶悠光和孟佳琪说自己不想理她，没和她讲自己计划了什么，高志文一开口就透了底，叶悠就要堵死高志文漏风的嘴。被高志文轻轻一拨开，她指着高志文喊道：“你成绩不好，有佳佳教你还不好吗？” 高志文还真觉得不好。 “我可没要她过来！” 莫名其妙强买强卖了家教服务，孟佳琪在一旁打圆场，“好啦，别吵了。”叶悠听她的话，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孟佳琪这回再提出到他家里坐坐，高志文仍然不情不愿，倒没有拒绝了。 见到高志文，孟佳琪猜他是和家长闹脾气跑出来的，到他家门口见到锁得严严实实的木质大门，难掩惊讶。 “你爸不是刚回来吗？” 高志文家门口有一小块地，种了小葱和小米椒，旁边堆了几块红砖，高志文把砖头掀起来，取出底下的家门钥匙。孟佳琪问了，他嗤笑一声，“一回来就走了，我妈送他去了。”他心口还堵着气，不消片刻又说，“这么关心我爸，也不见他们夫妻俩待在一起。反正都看不惯我，别管我不就清净了。” 孟佳琪对高志文的母亲隐约有些印象，记忆之中，那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女人，有一年开期末家长会，还拿自己家炸的地瓜片给她吃。脆脆香香，甜滋滋。史玉良说高母平时也上手揍高志文，孟佳琪实在想象不出那个场面。 高志文家和孟佳琪的老房子一样，是一层的青瓦红砖房，只不过前一年修缮过，窗子换成防盗网的，地下铺了水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进门当前就是一面堂镜，镜面一丝灰尘没有，洁净得自己就能发光。孟佳琪对这家的家居没特意留心，只有叶悠沉了脸。高母这个爱干净的癖.好，与她母亲太像了。 高志文以为孟佳琪来得不怀好意，生怕孟佳琪又说什么自己不想听的，一路黑脸。高志文家堂屋摆的是一张大圆桌，旁边的房间才是高志文平时写作业的地方，高志文跑过去把桌上自己的东西堆到地上，勉强给两位姑娘清理出了容身之所。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哼哼，非要过来，这里根本没地方给你们坐。” 孟佳琪作业做完了，叶悠的还没动，两个人并排坐好，孟佳琪敲了敲桌子对面，对高志文说：“你也来。早点把作业写完，我就走了。” 当着外人打孩子的父母毕竟是少数，高家父母觉得她成绩好，看她和高志文玩得好，还是乐见的。高父说让她有时间多往他家跑，不是假话，她妈也喜欢她和成绩同样好的学生多亲近。那时她最好的朋友成绩都不如她，金晓还说过她不求上进。 高志文撇她一眼，跑到靠墙边的杂物箱翻了个底朝天，将里头藏着的一包游戏卡带取出来。拿在手上晃了晃，语气难得的可爱，“我去打游戏了，你们在这块好好学习。” “等等。”孟佳琪推开椅子，转向他，“你有格斗游戏的卡带吗？” 即使周边几个小卖部都有FC的游戏卡带，孟佳琪认得它，高志文还觉得新鲜。 “你也玩？” 十多年没用学习机玩游戏的孟佳琪信心满满点了头。 叶悠一个人咬着笔头做题，见他俩要打游戏，没有丁点兴趣，难得没跟在孟佳琪身后，甚至还主动说：“你们玩游戏吧。”她就不围观了。 这房间就有一台闲置的旧电视，高志文将插线板连到电视机附近，轻车熟路，没几分钟就把游戏机装好，打开了。 高志文从口袋摸出一打珍藏的卡带给孟佳琪挑，看起来是诚意是够了，但卡带拆掉外壳，孟佳琪压根就不知道这一盘存了什么游戏。提到游戏，高志文整个人情绪都不同了，孟佳琪觉得自己撞对了高志文的胃口。 嘀哩哩的电子音乐一响，孟佳琪打了个激灵。这游戏有段时间她玩过的，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大晚上从床上爬起来玩人机对战。奶奶和她隔了一个堂屋，怕被奶奶听着声，她连手柄都不敢按得太用力。晚上玩游戏几乎就没赢过，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孟佳琪和高志文选了同一个游戏角色，是能伸长手脚的和尚，双方缠斗，打到后来都分不清谁在操纵谁。这局最多打了三分钟，孟佳琪生疏得很，模模糊糊刚找到点手感。 高志文在游戏上赢了孟佳琪，开心得吹起口哨，孟佳琪趁机夸他，“有打游戏的韧性，你的学习也能搞好。” 高志文的自信膨胀到华点，顺着孟佳琪的话接了句“是啊”，也不谦虚。 看这孩子自信过度，孟佳琪很快又泼他的凉水，“但你只要对著书本三分钟，就会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学习。” 孟佳琪教叶悠写作业，没个三分钟叶悠就开始捉耳挠腮，参考叶悠推测高志文的心态，正说中他的软肋。高志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孟佳琪偏头，说：“之前读书我看到过一句话，大体的意思是，当你感到不适，那恰好就是你取得进步的时间。” 高志文板正着脸，突然间憨厚起来，“听不懂……” 孟佳琪朝高志文伸出食指，“玩一局，我教你写一页作业。” 高志文和孟佳琪pk，孟佳琪差不多是秒输。孟佳琪不介意输，而高志文在意自己赢。没怎么犹豫，高志文就点了头。 孟佳琪说：“那你先把数学作业拿出来，自己先做一遍看看。”孟佳琪一边说一边回头，视线转到之前的课桌。 叶悠不见了。 桌上叶悠的作业本跟着跑了，她一定还在屋里待着，孟佳琪看着高志文，将他安置好，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寻找叶悠。 走了一圈，没见到她，还是后来折回房间，在之前视野的死角捕捉到了叶悠的衣角。孟佳琪找人的动静不算小，走到叶悠身边，叶悠没有反应。她死死盯著作业本上的题目，眼神如炬，专注非常，但攥着笔只写了两道题，那两道还是前几天做过的题。 躲在这个旁人不会注意的角落，叶悠表现得比在孟佳琪身边更放松。小姑娘叹了口气，将作业本按在心口，“看不进去……” 默背还好，一旦意识到自己要答题，她就开始看不懂题目了。像这么盯课本盯下去，汉字都认不得了。 站在旁观角度，孟佳琪看得出叶悠已经竭力集中注意。态度端好了，这还学不进去，孟佳琪也没招。怕自己出声吓到叶悠，没说话，又走开了。 孟佳琪检查完叶悠的学习情况，又回去关怀屋里那位，离开十分钟不到，高志文就坐不住了。一盘格斗刚要开始，孟佳琪走过去拔了插线板插头，严厉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高志文自诩是男子汉，说话守信是基本素养，被孟佳琪一凶，脸上就烧红。 “好，我学嘛。”还没在课桌前坐下，就又抱怨道，“可我学不进呀。” 孟老师铁面不留情，“学不进就一道一道看。一道题都没开始写呢，就开始瞄整张卷子了，你这叫贪心不足！” 高志文被大人们骂得皮实了，孟佳琪看自己客客气气说话高志文听不进，愈发故意凶他。只是她的凶，浮在表面，和班主任无意间流露的厌烦是不同的。 孟佳琪凶他，高志文还被凶出了一点优越来。 他问：“你是不是就辅导过我和叶悠？” 孟佳琪说是，他又说：“你还真挺像个老师的。” 孟佳琪拿直尺刮了他的头顶，“快写作业，少说话！” 高志文写完一页，花了孟佳琪整整五倍的时间。将一道题揉碎了给高志文讲了三五遍，高志文那边才懵懂地点了点头。孟佳琪累得话都不想说了。 叶悠在角落蹲够了，拿着大片空白的作业本在孟佳琪身边坐下。孟佳琪咕噜噜灌了一大杯白开水，歇了歇准备向这位开讲，叶悠脑袋一歪，靠在她肩上。 “佳佳，你以后别给我讲课了。” 孟佳琪不厌其烦地讲啊讲，高志文都能听懂一点，为什么她就是学不会呢？ 小姑娘闷闷的，说道：“可能我就是脑子不好吧。” 这话听得高志文直皱眉，挥着手抖得跟摸了高压线似的，“你脑子哪里不好用了？” 鬼灵精的，在场是没人比得过她。 叶悠说：“我听见我爸说的，说我可能是傻子，就是发病发得晚。” 孟佳琪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她，高志文一阵抢白。 “村东边那家，就是和孟佳琪五代往上是弟兄的那家，那家人的哥哥小时候说话都说不利索，天天口水挂在嘴边，那才是真傻子呢。” 来清水村前后那几周，叶悠真有过兜不住口水的症状，脸色白煞煞，说道：“那我也许真是。” 孟佳琪张了嘴又要说话，高志文再度抢白。 “你胡说！你神志清醒，说话明明白白，哪里傻了？” 叶悠说一句，高志文顶一句。论口齿，高志文其实争不过她，涉及到自己的心病，叶悠说话就没那么利索。 高志文说她胡说八道，叶悠没生气，反而有些安心。看向身边的孟佳琪，笑了笑，她说：“佳佳，我会记得你的。” 孟佳琪抬手摸她的碎发，她就说：“我们一直是朋友的，对吧。” 然后她小心地靠在孟佳琪身上，抱住了孟佳琪细细的胳膊。 一想到自己不会变成傻憨憨不能自理的样子，叶悠连身边的高志文都看顺眼了。 闻着孟佳琪外套上洗衣粉的清香，叶悠想，佳佳一定要陪她走好远好远的未来啊。 第27章 孟佳琪本来只教叶悠一个，那天以后就教高志文和叶悠两个人。 头两天，教学阵地在高志文家里，后头就都在孟佳琪自己家。 高志文第一次来孟佳琪家，高高的个儿，鸵鸟一样缩在高母身后。高母提着两大袋的保健品，撂在孟家堂屋的八仙桌上。礼盒尖锐的棱角，仿佛能割开桌面上的漆皮。 “我家孩子，真是麻烦佳佳啦。” 孟佳琪那时和叶悠在卧室待着，没出来，她奶奶在堂屋剥花生，起来搬了长椅给高母坐下，说：“小孩子一道做作业嘛，你用不着送东西。” 小孩子没什么话语权，高母准备的礼物和孟佳琪沾不上边，就是给老人的，听她说不要，立马改了口：“阿姨，我们也是挺久没见了的，就是点小辈送的平常礼品，您就收下吧。” 高母与孟佳琪奶奶讲话，高志文进门说了谢谢，然后就是在大人旁边干站。他等了会儿，直接就进去找孟佳琪。 孟佳琪没抬头，说一句：“你来了。” 叶悠在听孟佳琪讲题，一样没空理他。高志文自己找了张矮凳子坐着，长长的腿在地上摊开，脚尖对着天花板，抖呀抖。 不在他自己家，他反而更放松。从他的视线，越过门框正能见到母亲端正的后背，往常他畏惧母亲，这时却莫名生出一种无畏。 “高志文，你干坐着做什么呀？” 孟佳琪突然喊他，高志文下意识打哆嗦，从小板凳滑到地上。 “哈哈！”叶悠毫不客气地取笑他。 为了同时教这两个人，孟佳琪把杂物间的小方桌找了出来，她和叶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都大方地让给高志文。高志文砰砰拍着沾灰的运动裤，孟佳琪就用力地拍桌子，拍得比他还响。 “快来写作业。”说着她低头看一眼手表，喃喃道，“八点写得完嘛。” 孟佳琪想要帮高志文摆脱家.暴，她帮不来这个忙，所以莫名其妙改成了为他补课。本来晚饭由她来做，同学一来，她最多能打个下手，帮着择菜。 有耐心教怎么都学不会的叶悠，换这位欺负过她的高志文，孟佳琪拿不出那份长足的耐心。还没开始教高志文，心里就想着今天没做的晚饭。高志文的事是她自己揽上身的，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应该迁怒。孟佳琪的语气不算和善，先露出了性格里那一面恶，尔后才开始反思。 高志文对孟佳琪那点不友善毫不在意，在孟佳琪对面坐下，接着抖腿。孟佳琪说你怎么不把作业拿出来，他才把作业拿出来。孟佳琪说你怎么不做题啊，他才从书包里掏铅笔。叶悠朝他撇个嘴，他冲人家龇嘴。 “我不会！” 孟佳琪头都大了。叶悠想学，学破头脑学不进才急得这么自欺欺人，高志文说一样的话，她就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在耍赖皮。孟佳琪不爱听这个话，往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不会就学！拿出来显摆算什么……” 高志文总算了解了孟佳琪的坏脾气，这脾气啊，到两个人熟悉了点，才露出来。高志文又龇嘴，欺负孟佳琪的时候笑嘻嘻，被欺负的时候反而一脸嚣张招打的模样。 孟佳琪拿他没办法，重新坐回叶悠身边。高志文摸出数学老师自印的卷子，刷刷写完名字，就冲孟佳琪探手，“班副，你教教我呗？” 孟佳琪教他什么都不图，这就是白教；高志文动动嘴就喊来老师，这就是白学。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可以不计得失，花在高志文身上的时间不能不去计较。孟佳琪挑了挑眉，说道：“你起码得自己做一做题，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懂吧？你问我，我是会的，但我们俩，是你要学还是我要学啊？” 高志文摇头：“听不懂。” 孟佳琪叹一口气，无奈道：“你自己先花时间一道一道做了，我再教你，懂了吗？” “懂。”高志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真的乖乖低头写字去了。孟佳琪见不到的地方，他打了个哆嗦—— 他怕，怕旁人那副对他无话可讲的样子。 高志文挑自己会做的题写，写得越来越快，有的题平时要花五分钟，今天居然三分钟就算出来了。 写完整套卷子，高志文额头上冒了汗。 做这一会儿作业，两个孩子差不多都饿了。叶悠的肚子最先咕咕叫，孟佳琪到堂屋找了一圈，泡了馓子给他俩喝。馓子是油炸的，掰碎了浸在红糖水里，面上浮着一层油花。孟佳琪本来不饿，馋了嘴，也给自己泡了一碗。刚喝一口，奶奶要去洗菜，她连忙撂了碗，去抢活。 “奶奶，你坐着，我来！” 奶奶年纪大了，后背弯成一道山丘，虽然她从没喊过痛，做这些需要弯腰的活，总不会舒服。孟佳琪尽量不让奶奶辛苦。 米饭早就煨好了，炒个菜就能吃饭。祖孙两个人吃得简朴，孟佳琪从没想过留饭的事，洗完菜回来又看了会儿表，“八点吧，八点就吃晚饭。” 文舅妈往常七点来接叶悠，到点了不来，孟佳琪就自己送叶悠去她舅家。“学生”从一个变成两个，孟佳琪明显觉得精力不够用。她花半个小时能做完的事，叶悠和高志文花好几倍的时间都完不成，同时教这两个人，比她最初预想的要困难得多。 叶悠吃几口红糖馓子，高志文一碗早就喝完，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呷呷嘴，还觉得不足。孟佳琪奶奶一共买了十块钱馓子，套了两层红皮塑料袋，他嚷嚷着饿，老人家就整袋都拿来给孩子们吃。孟佳琪回到房里，高志文正在嚼馓子，嚼得咔咔咔像只小老鼠。鼓囊囊一袋子，被他一个吃瘪了。 家里没多少钱，平时吃菜都尽量从自家地里摘，高志文这零食吃得让孟佳琪心头一揪。 “哎……小心把油吃到作业上。” 不好直说自己舍不得这点吃食，说了这句违心话，孟佳琪心虚地避开高志文的视线。高志文听她的写作业去了，她掰一把馓子塞给叶悠，就扎紧袋子将它放回碗橱里。再回来，高志文坐得笔直，一看就在等她。 “数学题我做完了。” 一套数学题，做到快七点，孟佳琪没觉得他做得快。但为了鼓励他，还是笑着接过来，扫了几眼卷子，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诚，正了正色：“你答得挺好的。” 高志文语文在中游，英语在中下游，数学在下下游。下下游的高志文做题有50%的正确率，孟佳琪当然惊讶。一想，高志文平时考试都不一定有这次答题认真，终于对他有了改观。 “给我讲题吧。”这回他讲话，听着不再轻佻，孟佳琪自然不会拒绝了。 半个小时讲完题，比孟佳琪预想快得多，讲完了她才想起来，往常这个点，她早把叶悠送走了。 孟佳琪说：“剩下语文和英语你回家自己写，我要送叶悠回去。” 叶悠一早收拾好书包等在旁边，孟佳琪从堂屋将自家的上海凤凰抬过门槛。 叶悠坐在车后座，抱住她的腰。孟佳琪一面响铃，一面骑上大路。 自行车头挂着叶悠的书包，叶悠脑袋贴着孟佳琪，好像在打盹。 骑过家门口的小桥，孟佳琪问她：“你今天不高兴吗？” 是呀。不高兴佳佳关心高志文，不高兴高志文比自己学得好，不高兴佳佳给高志文认真讲题的时候忘了自己。 太不高兴了。 叶悠摇着脑瓜，哼了一声。 孟佳琪说：“叶悠啊，这几天我在想一件事。” 叶悠提起耳朵，带着不高兴勉强地听她说。 “我觉得，我知道你为什么学不进去了。” 叶悠惊讶地张开了嘴。 第28章 孟佳琪刹了车, 单脚支在地上。原本想要回头, 动作做了一半，还是选择用后脑勺对准叶悠。 她问：“你是不是看不进书？” 叶悠一头雾水，孟佳琪便解释说：“你可以机械地记忆, 却无法理解它们。” 叶悠圈着孟佳琪的腰，脑袋侧着靠在她后背。叶悠点点头，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 小心地问道：“叶悠，你有学习障碍……吗？” 叶悠的智力并不存在什么问题, 是这两年才变得学习困难, 再加上之前叶悠说过自己的家庭状况，孟佳琪认为只可能是心理上的因素了。 叶悠缩在孟佳琪背后, 声音稚嫩又天真, 在孟佳琪下了定论之后, 她变得相当困惑—— “佳佳, 我听不大懂。” 孟佳琪毕竟不是医生，说的最多是猜测。镇上不兴什么心理治疗，她心想着, 改天到镇上的网吧查一下市医院的电话，替叶悠咨询一二，叶悠突然跳下车，拉开了书包。 叶悠将一支粉红色的翻盖电话递到孟佳琪面前，向她眨眨眼，“这个可以上网, 你可以查给我看吗？我想知道我是怎么了。” 孟佳琪差点忘了，条件好的孩子是有机会接触到网络的，叶悠说起上网这两个字，她一时都还觉得有些陌生。 “嗯，可以可以。”孟佳琪将日产的手机接到手里，用这时简陋的手机浏览器开始百度检索。网页刷新需要好几秒，叶悠的目光凝在她头顶，孟佳琪感到了莫名的压力。 她不应该这么随便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叶悠听的。 孟佳琪找到市医院的咨询电话拨了过去，叶悠在一旁替她搀着自行车。孟佳琪心里没底紧张得要命，而叶悠快乐得像一只小鸟，都是因为孟佳琪给了她希望，让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马上可以查明这些年予她痛苦的来源。 电话嘟嘟响了三声，孟佳琪捏着手机一手的手汗。 “喂——”叶悠随她的声音屏住呼吸。一位中年人接了电话，意识到电话那头是个孩子，语气严厉。他说，小孩子不应该让胡乱拨打网上的号码，一面又批评她，她这样占用号码，不是个乖孩子。对方不给孟佳琪说话的余地，孟佳琪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让对方知道，她并不是贪玩，而是要认真地咨询他。中年人听她说完，还是不怎么相信她，将医院的地址报给了她，最后说要看病的话就让家长带孩子来。 这通电话打了一分半，孟佳琪收获了一个地址，仓促间拿纸笔记的，字迹歪歪扭扭。 叶悠满含希望看着她，旁听了谈话，脸上写着不安。孟佳琪又做了一个深呼吸，许诺说：“我会带你去的。”顿了顿，她摸了摸叶悠的发顶，“双休日就带你去。” 虽然她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想好带着叶悠失踪一天的借口。 拨电话时太紧张了，孟佳琪紧张得连拨号键都找不到，叶悠在旁边给她按的。孟佳琪将叶悠送回家，叶悠立马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连按了两下OK键，手机里就播放起男人与孟佳琪的对话。 叶悠将挨着孟佳琪没听清的话，又听了一遍。那个男人说，她很可能是心理障碍，但确诊一定要到医院来做检查。她们两个到医院去根本就没有用，那个男人一直在说，要家长带孩子来。 这是个成年人的世界啊，白天晚上都充斥着危险。小孩子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叶悠抱着电话哭起来，手机里孟佳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往常在她面前坚如磐石的佳佳，在大人面前也要露怯。 叶悠知道，她需要大人来增加信服力，否则就没有人听她说话。 文舅妈听到她回家的动静，往她房里过来，隐约听到了她的哭声，很不耐烦。叶悠没看见舅妈的脸，但她见过文舅妈和邻居吵架。不笑时还算得上平静的那张脸，浮起一道道褶子，嘴上嘟嘟囔囔。 “真是遭了什么霉运了，碰上这么个不好伺候的姑娘。没打过没磕过，一天天哭得和林黛玉似的。旁人真以为我怎么欺负孩子了呢，你妈不来看你，我也没有办法啊。” 叶悠关了门，文舅妈悉悉索索摸着钥匙。钥匙插进门里，还没打转儿呢，门就开了。 从里头丢出来一只手机，摔在地上掉成两瓣。 一千多的玩意，擦着她的耳边过。文舅妈嘴巴张大了，喉咙里咕噜噜酝酿着一声惨呼，就听着门后抢先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叶悠尖着嗓子喊道：“我要见妈妈！让我见妈妈！” 这赚钱啊，委实不是件容易事，文舅妈急慌慌去捂叶悠哇哇大吼的小嘴巴，叶悠红着眼咬住她的手。 牙齿扣进肉里，见血了。 文舅妈低头看见叶悠那双红红的眼，心里一抖。这么漂亮的孩子，父母为什么不要她呢。文舅妈闲话听得不少，有百般的猜测。十二岁的孩子再乖巧都和猴儿一样上蹿下跳，这钱赚得太烫手了，文舅妈松了手，叶悠的牙还没松。 文舅妈委屈得也哭了，“行行行，让你见你父母。你妈不来接你，我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如愿了。叶悠立刻息声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直直不动，像村口要饭的傻子。 第一次有人听从她的意愿，是在她发疯的时候。 文舅妈被她盯得心慌，一面下楼一面小跑，“我这就打电话给你妈！你给我消停点！” 好像，可以回家了啊。 叶悠丝毫不觉得开心。她捡起手机拆了手机卡，坏了的机子被她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文舅妈的嗓门大得厉害，按座机按得也重，楼上都能听见拨号声。 几分钟过去，文舅妈撂下电话，嘀咕道：“怎么没人接呢？” 叶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刚才是做了场梦，梦醒了，刚刚回到人间。 第29章 孟佳琪回到家就掩了房门。 隔着细细的门缝, 能看到奶奶就坐在家门口, 手上没什么活计，就那么静静地望向傍晚的村庄。有认得的人路过，奶奶就笑着与他们点一点头。 孟佳琪在屋里小心地将储钱罐里的硬币都倒在床上, 尽量不弄出声音来。一毛一毛，五角五角，还有几个一块的硬币, 合起来有二十块钱了。算上前段时间语文报的稿费，还有叶悠之前好心给她的两百块, 正好凑到了三百块。孟佳琪觉得用这些钱和叶悠两个人来回市里, 再去医院挂个号，应该足够了。叶悠的钱再花回到叶悠身上, 不能更值当。至于她自己攒的那点小小积蓄, 能派上用场, 当然是好。 纸钞放在外套口袋里, 她另外找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将硬币都兜在袋子里，塞进书包。特意颠了颠, 确认没有硬币晃动的声响。 从房间出来，她对奶奶说周日要陪叶悠去镇上买东西，从街上回来便去叶悠家里教她写作业，要出去整整一天，中午饭也不回家吃。奶奶看她一眼，孟佳琪立马心虚得手汗直冒, 老人的视线越过她，指了指灶上焐着的饭菜，“吃饭了。” 孟佳琪听话地跑去拿碗碟，拿清水漂碗筷，到门外倒水，她在奶奶身边停住。她有心得到奶奶的应允，又怕表现得太在意了，头脑里思量来去，开口时显得有些愚钝。动作憨憨的，心里迫切，那份迫切到底还是要写在面上。 “奶奶，行吗？我周末陪叶悠……” 没等她说完，奶奶瘪着嘴，往下埋了埋下巴，“行。”心里不乐意孙女老是扔下自己出门玩，可还是得同意。 父母离开后，门庭冷清，老人就更喜爱热闹。孟佳琪往家中领同学，奶奶是高兴的，但她要出门，奶奶就要伤心了。 孩子长大了，后背都生翅膀，父母背井离乡，她早晚也要飞走。 这既是顺应自然，也是无可奈何。 * 孟佳琪带着一兜子钱去上学，头一次觉得自己走路带风，恨不得立马到教室找叶悠说。昨晚答应的事，今朝就有结果，真是顺趟！ 这时是四月，花坛四处都是嫩油油的绿。眨眼，就近夏。再眨眼，小升初很快也来了。 与叶悠认识一个月，孟佳琪莫名就觉得，两人间的缘分还能延续到今后。她来得早，叶悠还没到，支着下巴望窗外，隔着老远她能瞄到藏在树影里的花苞。 上课铃响，叶悠的座位空空荡荡。孟佳琪将课本摊在桌上，一只手按在装钱的书包侧口袋，百无聊赖地叩着手指。 同学们闹腾得厉害，班主任进门就把教案砸在讲桌上，桌上的碎粉笔都弹了起来。“砰”的一声，孟佳琪惊得心口直跳。 叶悠往常就请过假，一个月里请过四天，算是缺勤多的。也许今天就是她不来的那一天。 孟佳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可能是她太急着将好消息告诉叶悠了。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孟佳琪问高志文借车，蹬着轮子就走。史玉良远远瞄着她，骑车追在她后头。 “你不是和高志文关系不好吗？” 史玉良印象中，早几天孟佳琪还对高志文避之不及。也不清楚后来出了什么状况，高志文在孟佳琪面前乖巧起来，甚至上课，也不在课堂闹腾了。 高志文有时候在课间做题。史玉良与杨巍在厕所遇见，好奇地说起这事，杨巍笑了笑，他说估计高也就是三分钟热度。 史玉良脸上皱皱巴巴。心里认可杨巍，又有一些不舒服。 高志文常常去找孟佳琪，史玉良难得去孟佳琪家里玩，大部分时间高志文也在。因此，他与孟佳琪说话越来越少。 孟佳琪骑车风风火火，史玉良差点没追上，两人间虽然落了一大截，他认出那是去叶悠家里的路。放学路上，叶悠如果落了什么东西，他就送叶悠往返。孟佳琪本来可以先回家，等他们回来她坐在旁边人家的水泥地上，在看书。 史玉良问：“叶悠生病了吗？” 孟佳琪才注意到他，余光撇他一眼，很快又只看眼前。 她说：“我有事找叶悠。” 史玉良点点头，牢牢保持着两辆自行车的间距。孟佳琪说有事找叶悠，他觉得自己也有话和孟佳琪说。她不能总那么着急，一点都不等他。孟佳琪是女孩子，男孩和女孩玩不到一起去，可即使这样，她也不能一点不理他。 快到文舅妈家，孟佳琪将车扔给了史玉良，他应该要追上去，腿上灌了铅，走不动。孟佳琪是他从小的朋友，可她现在是叶悠的朋友了。 到了正午饭点，站在马路边上孟佳琪都能嗅见文家的饭香。有鱼有肉，闻着像过节。叶悠衔着一块红烧肉咬得辛苦，眉头直皱，隔着门与孟佳琪眼对眼也没笑得出来。 一桌的好饭菜就她和文舅妈两个人吃，孟佳琪来之前文舅妈闷声扒饭，这下起身留客，又回到了孟佳琪熟悉的做派。 “哎，都来了，在这吃点。”文舅妈看了叶悠一眼，一面去筷桶拿筷子，一面说话不留余地，“你平时挺照顾叶悠的，阿姨留你吃饭就别拒绝了。” 有人陪着她吃饭，文舅妈松一口气。经过昨天那事，她还真有点怕起这个小丫头来了。凌晨才接到叶悠父母的电话，她不肯再接手叶悠，叶母没法子，就说会尽早来接孩子，没定下确切的日子。以前她吃什么叶悠吃什么，现在变成叶悠该吃什么她跟着吃什么，饭菜好得她吃不下。因此孟佳琪一来，她就不许孟佳琪走。 “不了不了。”习惯性拒绝在先，孟佳琪解释来意，说道，“阿姨，叶悠早上没来，我就是来看看情况的。叶悠没事，我就要回去了。” 她来的时间不对，找不到机会和叶悠单独谈话，就想着要走。指一指身后，孟佳琪说：“同学和我一块儿来的。” 文舅妈坐回去闷声吃饭，叶悠对着她弯了弯嘴角，“奶奶在家等你吧。” 孟佳琪点头，叶悠就向她摆摆手，“晚上见。晚上我来找你玩。” 下午的课你也不来上了吗？叶悠和文舅妈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孟佳琪没把心底的疑问问出来。手上又往书包侧口袋探过去，孟佳琪板着脸，认真地强调：“那说好了，我等你来。” 叶悠一贯天真笑着—— “好呀。” 第30章 人在失去之前, 会有预感。或是那天格外的心情好, 又或是那天格外的心情不好，一旦变故发生，总能溯回时间线找到当时并不能明白的警示。 而那时, 孟佳琪的心情既不好也不坏。她摆了张长椅在家门口的院子坐着，远远看着村庄的炊烟从楼房的细缝之间蜿蜒向上。她突然觉得自己见过那个画面，在她的小时候, 也许就刚好目睹了眼前的景象。 孟佳琪抿着嘴，稚嫩的脸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凝重。头脑里并没有真的思考什么, 她只是教情绪吞没了, 都不能厘清它的来源。 叶悠在她的余光出现，这次不是文舅妈送来的, 小姑娘自己两步并三步, 跳脱得像只小鹿。真正的小姑娘, 心中重若千钧, 依然如此地可爱。孟佳琪起身去接叶悠，嘴角衔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叶悠隔着老远，双手搭成个喇叭, 向她喊道：“佳佳，我来找你玩！” 孟佳琪原本稳稳走着，对面的叶悠向她奔来，她于是也小跑起来。 叶悠一头扎进她怀里，孟佳琪蓦地眼角湿润。 她准备好与这个小姑娘一同长大了，因此她觉得肩头沉重。叶悠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 而她又是害怕，又是自我感动。孟佳琪自嘲地笑笑，落下的手自然地捏住叶悠小小的手掌。 那天奶奶很早吃完饭去和邻居打牌，文舅妈让她晚上送叶悠回家，两个人就不用像平时那样在意时间。一进家门，孟佳琪习惯性给叶悠讲题，拉着叶悠坐下，她才想起来叶悠压根就没带书包。 孟佳琪搔了搔头，说道：“你知道今天的家作吗？要不然我陪你回家写完，我们再去玩？” 叶悠噗嗤笑了，她向孟佳琪摇了摇头：“文舅妈给我请假了，我今天不写作业的。” 叶悠作业靠抄考试靠背，做不做题学不学习，在她的心理障碍痊愈以前，没什么意义。孟佳琪说了不当的话，理所当然要先退一步，她很快想起白天没向叶悠说成的事。 “我把去市里的路费准备好了，这周日想带你去医院……” 叶悠眼神里闪过惊讶，但很快就眼角上扬，“佳佳，你好像大人啊。” 孟佳琪转身去摸书包里藏的钱，叶悠接过手，在桌上铺开，一张一张的数了数。叶悠记得孟佳琪教她怎么识别纸钞的真伪，还特意在每张毛爷爷的衣领上摸了摸。 叶悠说：“三百！” 孟佳琪点头，叶悠立刻又往她身上扑过来。小姑娘说道，“佳佳，你真厉害呢！” 叶悠那么频繁地撒娇，孟佳琪一时间还没有习惯。闷了一会儿，她干巴巴地说：“你今天很高兴？” 叶悠在她怀里点头，隔着外套，孟佳琪似乎还能感觉到女孩的温度。天气转暖了，两个人靠那样近，会热的。孟佳琪扭了扭身体，不大好意思地将粘人的小姑娘推远一些，她说：“那我们今天去哪儿玩呢？” “去看海！” 叶悠拿忽闪忽闪的眼睛看她，那双眼睛明净通透，直白地映出世间。孟佳琪见到叶悠眼中自己的倒影，她有点惊讶于自己此刻的模样。 看起来很可靠。仿佛她真的能如她期望的那样，毫不费劲承担起叶悠的未来。 * 孟佳琪心情不好就去海边，叶悠与她走得近，或许是受了她的影响，也习惯了在岸上的草地静坐。吹着海风听着海浪，卧着或坐着，睁开或闭着眼。 那天叶悠打了个喷嚏，她担心叶悠冻得感冒，想要提前回去。叶悠大字躺开，孟佳琪怎么都拽不起这个突然赖皮的孩子。孟佳琪慢慢的没了耐心，叶悠抓着这时机转了话锋。 “佳佳，我要是生日，你会送我什么呢？” 简简单单一个问题，孟佳琪老实巴交地紧闭嘴巴，答不出来。要不是怕叶悠难过，她可能都不会解释——“我……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叶悠好似事先准备了说辞，立马笑眼说：“我需要佳佳啊。” 如果一个大人说同样的话，孟佳琪只会尴尬，叶悠是个孩子，孟佳琪于是心头一烫，肩上又多垒上了沉沉的重量。 孟佳琪没回应叶悠。小姑娘从地上蹿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然后才向孟佳琪瘪瘪嘴，“我的生日都过了几天呢。” 旁人第一反应，估计要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叶悠是个机灵的小滑头，孟佳琪就跳过了这一问。她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日子？” 叶悠便向她吐了吐舌头，说道：“开玩笑的！” 临近傍晚，日头昏昏，她们本来也该离开。叶悠抢在孟佳琪前头跑上折返的小路。 “回家啦！” 小姑娘沿着下坡路一溜烟没了影儿，孟佳琪心慌地在她身后喊：“叶悠，你走慢点儿！” 这便是她们的分别了。 意外而来的叶悠，终究会要走。与父母子女的缘分不同，叶悠实际上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任何的前因后果。 小姑娘大咧咧说需要她，后来孟佳琪想过很久，不是叶悠需要她，而是她更需要叶悠。一个人惊惶地前行，究竟是重生，还是重蹈覆辙呢？没有叶悠，她一刻都不能遗忘那样的恐惧。 第二天，叶悠仍然没来上课，孟佳琪熟门熟路摸上文舅妈家里，午休的时间紧张，她到下午放学才去。 文家大门紧闭。史玉良骑车送她来，她不肯再坐着回去，跳下车闷头走路。史玉良只好推着车，在她身边走。 到第三天，班主任让孟佳琪这一排统一往前挪一个位子。那还是上课时间，乖乖孩孟佳琪举了手，等着老师走到身边，压低了声音：“叶悠转走了吗？” 前头那些反常预兆，随着事实的落定一下子变得显而易见，孟佳琪甚至都没顾得上惊讶。 班主任晓得她与叶悠是好朋友，料想到她会难过，大部分时间都凶巴巴的班主任难得对她柔声细气的。 “转学手续还没办完，但她妈妈来接她回去了。” 孟佳琪微微张着嘴，这时才诧异。 第31章 储钱罐里放着叶悠前不久捡来的石头, 电视机上头落着她的两本练习簿。孟佳琪回到家, 总觉得叶悠随时要来，可事实上，叶悠兴许已经待在城市的家里, 此刻与她的父母一道吃晚饭了。 往常这时间孟佳琪应该在堂屋择菜，将家里零碎的家务做完，就跑去给叶悠讲题。在床边的踏板上坐了片刻, 孟佳琪破天荒打开了电视，安徽台正在重播当年红极一时的偶像剧。确实在这个年纪, 她曾经认真地蹲守过那些台湾偶像剧, 后头就随大流调侃起日渐泛滥的灰姑娘剧情。她坐了下来，隔着十几年的光阴重新回顾当年的电视剧, 这还是她重生而来第一次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以往都是陪着奶奶, 一边看一边做题。 女主角是陈乔恩演的, 时髦地挑染着头发，叽叽喳喳咋咋呼呼，却又热烈善良。难过的时候孟佳琪不喜欢直当地哭出来, 她凝着脸，相隔荧幕审视虚拟角色的人生，过一会儿重重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她，大概也会喜欢叶天瑜，也会喜欢袁湘琴。 旁人的达观天性，恰好就是她缺少的。如果身边有那么一个百折不挠的女性朋友, 孟佳琪想，她应该无法不欣赏对方。有那样一个人……她应该也不会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放不开叶悠了。 “佳佳，你在看电视呢？”孟佳琪听见奶奶的声音，条件反射就起了身，老人立马摆手，“今天你二伯给我送了排骨来，我们晚上炖个排骨汤，用不着你来帮忙了。你小孩子就看看电视！” 高志文跟着老人后脚到的，他骑自行车过来，外头起风，稍长的短发吹得乱七八糟。高志文在孟家待着比自己家舒服，撂了书包就去找老人放在堂屋的吃食。通常就是馓子和爆糙米这些便宜又能解馋的零食，偶尔还会有不便宜的当季水果。高志文一去翻吃的，孟佳琪便从房里蹿了出来，“你！你以后能不能吃了晚饭再过来啊！” 辅导高志文的课业本来就是她自找麻烦，高志文跑过来添麻烦不说，还天天跑来吃零嘴儿。父母在外还没站稳脚跟，每个月打到银行.卡的钱都是从牙缝挤出来的，她和奶奶一天天舍不得花钱，哪里能受得了有这么一个人来给家里增加额外的开支。 奶奶老说孩子在长个儿，捎着叶悠和高志文的份儿，苹果橙子一大袋子地往家里拎。老人小孩一个月八百的生活费，每一分钱都用得小心翼翼。平时花销不够，老人家不在孙女面前抱怨，但日子久了总会积下抱怨。不论老人怎么克制，诉苦的那些话孟佳琪都已听得不少了。 孟佳琪气得嗓门比平常大了一截，高志文没理她，拿了只橙子跑到老人面前笑眼咪咪，“吃橙子！”三两下剥了橙子皮，掰下一半递给老人，将老人家哄得心底十足熨帖。孟佳琪老逮他吃零食，高志文回头就将剩下半只橙子塞给小气吧啦的孟佳琪，“你也吃吧。” 孟佳琪不要，将橙子硬还了回去，橙子汁.水弄得两个人手上都黏黏糊糊的。她板着脸：“不关橙子的事，我不是舍不得让你吃橙子，我是……我是……” 越说越委屈。经历过的不愉快，大事小事一股脑涌上心头，孟佳琪眼睛发酸，就快要哭出来了。她仍旧僵着脸，不想显出自己的软弱，拿那只脏兮兮的手去擦了眼睛，理所当然没擦干净。孟佳琪先是吃惊地顿住，然后才扑簌簌开始掉眼泪。一边哭，一边气，气的就是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不愿放纵自己去哭。按她的计划，她得一直跑一直跑，将前世今生的不如意都甩得远远的，她得变得遥遥领先，一刻都不能虚度自己的人生。可管她是怎么想的，更多的时间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糟糕的人。时空变了，周围与她相熟的人们变了，可是她没有变，孟佳琪没有变。与年龄无关，她永远都是她自己，不过是摇摇欲坠，强撑着脆弱的信心。叶悠离开带给她的那份悲恸与失落，令隐匿深处的自卑心趁势找到摧毁她的缺口。 孟佳琪不止讨厌哭，更讨厌在旁人面前哭。这回是在高志文面前，她憋着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哭。想要摆出一张无事的面孔，然而她的眼睛总是在拆穿她，高志文给她扯了餐巾纸，孟佳琪接过来就将两只肿得发红的眼睛给盖上。心里想着，等会儿得用凉水洗个脸，不能教奶奶看出来。 高志文完全被孟佳琪这副陌生的样子给吓着了，她去洗脸也跟在屁股后面。孟佳琪拿袖子潦草地擦了脸上的水，这就跑去墙根吹风，高志文在旁边盯着她。夜里实在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好走近了。 “不就是一个橙子吗？再说了，我也没有吃啊……”高志文被孟佳琪哭懵了，但她哭归她哭，即使她哭，他还是得摆明自己的立场。 晚风凉飕飕的，孟佳琪从屋里出来觉得舒服了许多。高志文要找她辩白，她深呼吸一口，有余力来回应他了：“这是一个橙子的事吗？你家里什么情况，我家里是什么情况？你知道我奶奶平时有多节省吗？你稍微吃点也就算了，难道你还打算在我家住下啊？” “我……我……”高志文在家零食不断，加上个头高，本来就比一般人吃得多，他琢磨着在孟家已经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了，没想到还是招得孟佳琪厌烦了。孟佳琪才刚哭完，大高个高志文嘴巴一瘪，竟然也要哭了。 他说：“你别讨厌我！也别让奶奶讨厌我！” 孟佳琪瞪他一眼：“是我奶奶。”怎么说得变成他奶奶了？ 高志文一样觉得哭鼻子怪丢人的，脸皮一下从牛皮的换成了纸浆的，他咬着下巴，忍着哭：“我没有奶奶，把你奶奶当成我奶奶不行吗？” 原来他家里没有奶奶。这下孟佳琪不好说他什么了，但她就不肯顺着他，嘴上还犟：“不行的，哪有这样的事。” 于是，“哇”的一声，这个男孩子就在她面前哭了起来。 孟佳琪听得心乱，恨不得抬手捂住他的嘴：“你别哭了，让我奶奶听到怎么办？” 她和高志文一道在墙根吹了半天的风。她觉得眼睛不疼了，就不知道高志文怎么样了，只好再多站一会儿。 这个年纪的小孩忘性大，孟佳琪惦记着高志文哭了，高志文自己却已经不惦记了。复原了的高志文，在黑暗里捣了捣孟佳琪的肩膀，“喂，你刚刚为什么哭啊？肯定不是被我吃东西气哭的吧？” 必然有这一部分原因，要不是他雪上加霜，她怎么都不至于哭。孟佳琪含混“嗯”了一声，顿了顿，说道：“叶悠转学了。” 这事，全班同学都知道，高志文也知道。他就是没想到，孟佳琪会那么舍不得叶悠。他不怎么会安慰人，想了会儿说：“她要在哪里上学？我可以带你去找她。”想到孟佳琪的家境，又特意补上一句，“我攒着好几年的压岁钱没有花过，钱的事你就不用苦恼了。” 孟佳琪没领情，直说“不苦恼”。高志文这就想不通了。又寻思半天，他皱着脸说道：“你没有叶悠的电话吗？” 叶悠的号码她是有的，但人与人的关系难道是靠这些工具来维系的吗？再者，问题不在于她能不能联系上叶悠，也不在于她能不能见到叶悠，根源在于……她无法真正地改变什么。 她一直都没有一个孩子看得清楚明白。自说自话将自己扮演成一个将要拯救失足少年少女的英雄，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是。 叶悠早就将她洞察了。那个孩子一定知道的，知道她的无能为力。 因此她无心地拿一句猜测为叶悠指了路，叶悠便走了。而孟佳琪不去见叶悠，是因为—— “她不需要我。” 最脆弱的那个人，不是叶悠，也不是高志文，而是她。是她自己。 孟佳琪痛苦地捂住了脸。 第32章 难过总是一时的。当孟佳琪关掉电视, 拿出初中的练习册开始做题, 她就知道她已经回归“正常”了。 而高志文在她面前嚎啕大哭，回家睡了一觉落不下面子，那天之后渐渐就不来了。每回到了, 也像个真正的客人那样，围着老人说说笑笑，没个半小时就走。走的时候他向孟佳琪挥挥手：“明天我要问你题。” 孟佳琪做题越做越凶, 已经写到初二的卷子，那些本来要拿来当路费的钱, 差不多都教她买成了教辅用书。文易书店打了八折价, 垒起来能有半米高。即使她做题很快，一张卷子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写完, 这些卷子是初中全年级的, 足够她自学个一年半载。离小学毕业还有两个多月, 旁人是为小升初憋着劲, 她则是在心里默默地自考高中。 自从彻底地放弃了写作，孟佳琪在课间除了做卷子就只剩下了上厕所。有天，她听到陆琦和袁莹在大声地讨论题目, 整整五分钟的时间里，陆琦都在一个点上绕不明白。她没忍住插了话。 陆琦眼中飞快地闪过吃惊，再就是掩了自己的习题册，坐回自己的座位，摆明了不愿理她。袁莹与孟佳琪的关系尚可，夹在中间尴尬得厉害, 两个人面面相觑，袁莹先开了口：“一起去……上厕所？” 出了教室门，袁莹就说：“你知道的，陆琦要强，喜欢和你比。何况这学期，你一直就对她有点爱搭不理的。”她没说自己，这趟开学两人的交情也变得平平。不同的是，陆琦因为遭到忽视而闹了别扭，而她则看出了孟佳琪的反常。在她印象中，孟佳琪从来就不是那种拼命学习的人，不知是何时起就变得比陆琦还刻苦了。 两个人走到女厕门口，袁莹就又往回走，偏头一瞧，孟佳琪没跟上。再一够头，那人是真的去解手了。 她们三人曾经是同进同出的朋友，而现在不是了。袁莹叹一口气，双手支着后脑勺，抬头望天。上学的日子真没有在家里打游戏看杂志来得有趣，才刚上完一节课，她已经在猜测中午的饭菜了。 如果能听到袁莹的心声，孟佳琪应该要明白，袁莹足够的洒脱和乐观，正是她渴望成为的那种人。可纵使袁莹天天在眼前，她都没有发觉，可见一个人真正的喜恶，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从卫生间出来，途经教师的集体办公间，孟佳琪看见高志文拿了练习册敲门进去。现在他不止是问她题目，也问老师，无需她的帮助，他就摸索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办公室的房门大开着，她能模糊听见里头的说话声。老师同学都觉得高志文的进取心来得突然，孟佳琪对他还算熟悉，觉得自己能猜到原因：他是拿攻克游戏关卡的耐心在学习。只要努力能换来回报，他就有无限的精力。这样的人，不学的时候是真不学，一旦认真起来，又比谁都投入。 叶悠不在身边，孟佳琪终于分出精力去观察其他人。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里头冷不丁静了下来，她狐疑地向内撇了一眼，就见到老师面前身姿笔挺的高志文。他与老师站到并排都比中年人高出一截，眼下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更显得高耸入云。正因为他格外的高，在老师面前脊背要弯得更深，孟佳琪听见这位佝偻着腰背的少年人问：“老师……你有叶悠的联系方式吗？” 孟佳琪久违地又听旁人提起叶悠，心口突突直跳，急忙侧过身贴上冰冷的墙壁。高志文此后再说什么，她都觉得与叶悠有关，缓了会神，就那么灰溜溜回了教室。虽然她想不明白，高志文对叶悠为何那样的有心。每天教高志文的是她，叶悠与他其实是有相看两相厌的意思在的。孟佳琪只好认为，离别冲淡了这两个孩子之间不足道的硝烟。 期中考试前一个礼拜，高志文打电话喊她去逛街。 骑着自行车直奔小饰品商店，高志文扭扭捏捏让孟佳琪挑小女孩喜欢的手机挂件。她挑完一件，高志文又让她再挑一件，孟佳琪差点以为高志文是电视看多了，想和她玩什么恋爱游戏，直到付款时他让店员将两件东西都用礼物盒包装起来，这才放下心。 孟佳琪问他：“你要送给谁？” 高志文撇了她一眼又一眼，眼见着她没有耐心了，说道：“送给叶悠啊。” 怪不得要让她挑两件，一件是代他选的，一件算是她要送给叶悠的。高志文老早就要到了叶悠的新地址，到现在有的下文，不怪她想不到。 两个人一起到邮局，高志文在柜台填快递单，孟佳琪在待客区举着一只兔子和一只小狗的挂件，就坐在那里发呆。高志文喊她，她吓了一跳，将挂件掉在了地上。高志文拿着邮件袋往她这边走，孟佳琪盯着脚边的挂件愣是没有捡。 高志文蹲下身，孟佳琪问他：“送人礼物，是不是应该要送自己珍爱的东西？” 高志文艰难地抬起头，不明就里，“是这样吧……” 孟佳琪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不值钱的电子表，高志文为难地看着她：“这还不如你手上戴的那只手表呢。” 现在戴的手表是大伯送的，不仅不是她珍爱的反而更似一道疮疤，相反那只廉价的电子表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孟佳琪向他摇了摇头：“我要送给她。” 论起道理，高志文是说不过孟佳琪的，他只好不大情愿地将这个应该躺进垃圾桶的破玩意儿放进了邮件袋里。 孟佳琪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将邮件交给了工作人员，就好像怕他中途调换似的。一个破手表，怎么就珍贵啦？高志文自然是想不明白。而在孟佳琪的眼中，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是她拥有的第一块手表，也是……她的真实。 一道回家，高志文主动问她考试的事：“这回你觉得能考第几名？” 面对这样的问题，以往她都是笑笑不说话，被逼急了就说些客气话。重活一次，她想要诚实地面对自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孟佳琪说：“校第一吧。” 高志文点点头：“厉害厉害。像我，这次能考班级前二十名就满足了。” 最近的一次大考是开学的摸底测验，他考了倒数前十。高志文说了他的大话，孟佳琪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这话放到旁人面前讲，要被人笑掉大牙，可是孟佳琪就不会觉得他异想天开。 高志文开心地向她咧开嘴。 第33章 期中考试那天, 高志文就坐在孟佳琪后座。 考试位子原本是按班级分, 这回是电脑随机安排的，全校都打乱了。将校长周一红旗讲话的内容概括一下：这次考试要按小升初的规格来。这是学期中的大考，就也当成小升初的模拟考试, 而且，这回不止有校排名，还会有市排名。 期中考和小升初模拟考挂上了钩, 本来轻松的袁莹被她妈念叨得也不轻松。原本许诺她考上私立就带她旅游，这回又加上了期中考试这个额外条件。于是, 破天荒头一遭, 袁莹等到监考老师进教室，才将复习资料收起来。陆琦一向都没有袁莹的心理素质过硬, 再加上她和袁莹没分到一起, 反而和高志文、孟佳琪同一个考场, 她紧张得心慌。 提前半个小时进考场, 真正临考在这半小时之前又提前十五分钟，陆琦如坐针毡。整个教室，只有孟佳琪与她算得上稍微熟悉, 她难受了好一会儿，才跑去找孟佳琪。 “孟佳琪你……”你考试不会紧张的吗？陆琦记得上学期，孟佳琪说她一紧张就会频繁地想要上厕所，可现在，没看出来孟佳琪的紧张，倒是陆琦自己有点太想跑厕所了。明明, 十分钟以前她才去过一趟。 周围实在没有旁人可以选择了，陆琦硬着头皮说：“孟佳琪，你可以陪我去趟洗手间吗？” 孟佳琪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非常的充裕，她点点头。 走了几步，她突然让陆琦在她的座位坐下。 “你等我一会儿。” 孟佳琪回了教室，跑回来的时候拿了校服外套，往陆琦怀里一扔，小声说：“你围在腰上吧。” 陆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咧咧问：“为什么啊……我又不冷……” 孟佳琪于是抖开校服，自己给她系上：“没为什么，你先和我去上厕所。” 陆琦觉得孟佳琪怪怪的，心里别别扭扭的不想答应，孟佳琪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外拽。 “走吧。” 陆琦撇了撇嘴，心想，这回是孟佳琪非要她陪着的……可不是她热脸去贴孟佳琪的冷屁股了。 进到女厕，孟佳琪问她：“你带卫生.巾了吗？” 陆琦听不懂，反问道：“那是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有啊？” 孟佳琪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来一只深蓝超薄的递给她。幸好她去教室拿外套的时候，还问别人借了一张。看样子，陆琦这是初.潮，一点生理常识都还没有。还幸好当时她想过陆琦可能不知道怎么用，把外包装也借了过来…… 孟佳琪说：“你照着说明用吧，具体的我等你换好了再告诉你。总之你先记住，这个不是生病。” 陆琦蒙头蒙脑走进厕所隔间，心说：就上个厕所而已，怎么突然就听不懂孟佳琪讲话了。 片刻之后，隔间响起了一声惊叫。 “啊啊啊啊！血啊！” “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先换好了出来！” “我会不会死啊！” “……” 从厕所里出来以后，陆琦感觉自己和孟佳琪分享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虽然孟佳琪很努力地给她解释了什么叫初.潮，她其实还是没有听懂。大意是说她身体里有个器官叫子.宫，然后子.宫有个子宫内膜，然后子.宫内膜每个月要脱落一次，所以她以后每个月都会像今天这样流血了。 装作听得很懂的样子，陆琦紧张兮兮地问孟佳琪：“大家都这样吗？还是说，我其实是什么外星人啊？” 孟佳琪哭笑不得。她原本想和陆琦说明白，谁晓得这小丫头根本就不懂这些。她还是头一次觉得，陆琦就是个简单可爱的中二少女，但正因为陆琦足够的可爱，更不应该对这些常识性的东西一无所知。 孟佳琪不是个好的启蒙老师，所以在考试前十五分钟放弃了挣扎，告诉陆琦，放学以后得和母亲说。她还向女孩保证，不管陆琦以后对此有什么疑惑都可以向她寻求帮助。只要……不要让她从一是一二是二说起就好了。 两个人很晚才进教室，慌慌张张往教室跑进去，陆琦满脑子都是这件奇怪的事，陡然就忘记了紧张。而孟佳琪……初中的卷子都在做了，还怕小学卷吗？ 孟佳琪半小时做完了题，剩下的一个半小时对她来说就有点长了。她将卷子检查了不下五遍，还找出了卷子上的一个错别字、两个印刷错误。 剩下半个小时，她实在无事可做，趴着睡着了。 被老师喊起来交卷，孟佳琪突然想起来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天天睡觉成绩又不赖的同学。 那时只是羡慕那个女孩子，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理解她。 她学习的水平和同学们已经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孟佳琪考虑跳级。可以等到初中去跳级，这样，还能省下学费吧。 * 考试结果出来，孟佳琪考了300分，也就是说语数外一分都没扣。考试的时候因为太无聊了，将卷子的版面错误全都订正了，就连这个都被表扬了。 史玉良追在她身后考了298分，杨巍和史玉良同分。归文娅294、袁莹290、陆琦296，老师报一遍分数，大致什么名次就都出来了。但有一个人被跳过了，名单上没有他。 高志文在最后一排举起手。举了整整五分钟。中途班主任简单点评了这次考试的班级排名，表扬了几个进步明显的同学，又批评了常年倒数的。最后，他向高志文指了指：“你给我出来。” 没有报高志文的分数，也就是说老师们并不认可这个分数。 同学们在底下小声地讨论—— “高志文怎么了？” “可能是作弊了吧？” “那当时没听说啊？我看是把他试卷弄丢了吧？” “……” 教室后头装了一只摄像头，今年的小升初考试被列为了考点之一，所以校方在期中考试之前的假期统一安装了监控。 孟佳琪回头盯着摄像头看，就有人说：“是监控吧！学校装了监控！” 陆琦伏在桌上，突然抬了头，马尾将文具盒扫到地上。 孟佳琪闻声看过去，只看到陆琦背过身在捡文具。 快到放学，她才听说高志文考试作弊，被老师喊到教室批评教育。高志文不承认，当着一教室的老师和班主任顶嘴，被她妈带回家了。 杨巍皱眉头：“这是大考，搞不好会处分的。” 他的同桌碰了碰他的肩膀，“放学去打球吗？” 杨巍点头，对这件事就没有更多的说法了。 只有孟佳琪不信。她不信高志文会作弊。 她其实也不理解为什么没有老师相信高志文。 毕竟除了她，那些帮助高志文学习的老师也该知道，高志文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孟佳琪去高志文家找他，史玉良这回没跟着。 史玉良生气了，冲她喊：“佳佳，你别多管闲事了。先是叶悠，再是高志文，你就不能好好地做你自己的事？” “他们是我的朋友。”孟佳琪相当惊讶，想不明白史玉良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我遇上什么事，你也不会帮我吗？” 史玉良缩了缩脖子，“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叶悠转校才一个多月，高志文只不过是个成绩倒数的差生。史玉良想不明白，为什么孟佳琪要有那样的朋友。 * 孟佳琪到高志文家里的时候，起先什么声音都没有。后来她听到有人在扇嘴巴，走近以后，她看到高志文自己在打自己。左一个嘴巴，右一个嘴巴，两边脸上已经发红了。 高母在堂屋桌边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自残，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 孟佳琪突然想起，上次高志文几个人来欺负她。他也没有真的动手，只是夺走了她的自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 原来……他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第34章 孟佳琪知道现在不是她应当出现的时机, 但她还是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 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孟佳琪得到允许进到高家, 那时高志文被母亲按在膝盖上，拿两只鸡蛋搓脸。 高志文与孟佳琪对了个眼，孟佳琪顶多是尴尬, 而高志文则深深地感到了羞于见人。 他说：“你怎么来的？” 孟佳琪放下书包，从练习册上撕了一页纸，抄了家庭作业递给他。 “就来看看你。” 当然是为了他“作弊”的事来的, 可这事能不能说，要看高志文自个儿怎么想的。 高母沉着脸不说话, 孟佳琪又没别的事, 两个人就都盯着高志文一个人看，高志文扭了扭身子, 从母亲膝盖上滑下来。 “我不疼了……”真是不疼了, 不然怎么会忘记, 自己脸上还留着大红印子呢？高志文迟了一步去遮脸, 遮到一半，他向孟佳琪撇撇嘴，“回家路上摔了一跤, 蹭的。” 高志文要面子，孟佳琪也不拆穿他。她看出来了，高母和高志文是有意不提作弊的事。 高母抓了一把糖扔给孩子们，去厨房煮饭。一举一动和平常待客没有区别，只是脸上少了笑。 高母一走，高志文后脚要溜。孟佳琪眼疾手快抓住他, “高志文，你去哪儿？” “我回房间自习，你可不要跟着我了。” 高志文瓮声瓮气的没有精气神。 让她不要跟，她偏偏就跟了上去。 “今天的事，你什么都不想和我说吗？” 高志文走到房门口，停了下来。他绷着肩膀，嘴唇发抖，“学校答应我爸妈不把这次的事记入档案，下周一全校通报，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是——”可是你根本就没有作弊啊！ 高志文好像预知了孟佳琪的心声，很快又说下去：“他们找到了证据，我的文具盒里放着英语单词的小抄。” 孟佳琪问：“那是真的吗？” 高志文点头：“是他们在我文具盒里找到的。” 他始终没有正面回应孟佳琪。男孩闷声又往前走，孟佳琪喊他：“高志文，你能和我解释一下吗？他们为什么觉得你作弊了？那个英文单词……抄着英文单词的字条是怎么回事？” 她没说“小抄”，这么说就是认定高志文为了作弊才写的字条。 孟佳琪小心照顾着高志文的感受，枯蔫蔫的男孩恢复了一点生机—— 居然还有人信他。 他主动地说出一切，老师和父母都觉得他在狡辩。孟佳琪没听他讲一个字，却能相信他的清白。 难道不应该向信任他的人解释吗？旁人，都只想证实自己的臆测而已。 高志文渐渐松了口。 “这次考试，我语文作文考了满分，卷面有八十九分。英语考了八十七，数学八十。”不是什么很高的分数，但放在他身上就有点太高了。 “字条是我抄了背单词用的，一天背二十个，吃饭上厕所都会拿出来看一看。你知道，要反复地记忆才能记住那些烦人的单词和词组。” 高志文的语文算是三科里面最好的，这次考试发挥超长，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作文写得好。小学英语靠死记硬背就好攻克，而数学讲究逻辑，技巧性最强，反而是三门功课当中学起来最容易的——用对方法就好了。 可惜的是，他没成为什么励志的例子，反而成了老师们怀疑的对象。即使平时的测验结果确实有了显眼的进步，可老师们不信他的综合水平能一下子提高那么多。 高志文摇了摇头，“考试的时候我还觉得我运气真好，考的题一大半都是做过的。” 如果没有那样巧合的运气，或许就有人相信他了？ 语数外老师三堂会审，那时候高志文觉得自己就要被逼疯了。三个老师，只有英语老师愿意听一听他的解释，可她是个太温柔的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快就被班主任盖过了。 差生的烙印在他身上似乎是除不掉了。即使那些老师装模作样的愿意帮助他，他们好像并不相信会有人真的凭借努力改变自己。 他的“辩解”惹恼了在场的所有老师，因为他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大喊大叫，老师们全都皱起了眉。 最后母亲赶来，将他揽在身后，通过成人间的博弈，为他争取了宽大的处理。 一个通报批评而已，几乎就没什么要紧。 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的结果。 他在意的是没有人听！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说着说着，高志文哭了起来。 孟佳琪教他的哭声吓了一跳，上次在外头没听得这么清楚，这回觉得他哭声挺刺耳的。这孩子发育快，好像已经在变声期了。 “你没做这件事，我们明天去学校找老师说。没做的事，为什么要承认？” 孟佳琪越说，高志文哭得越凶。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懂，可他胳膊拗不过大腿啊。以往他耍赖皮耍得旁人没有办法，现在他算是知道了，这世界比他流氓的人海了去了。他至少知道自己是在耍流氓，那些人却都觉得是职责所在，理所应当。 “我说过了，没有用。没有用的。”高志文拿袖子揩脸，哭得打噎，“叶悠不是转学了吗？我也想转学，否则……”他在这边待不下去的。白天的经历第一次让他意识到，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他的敌人。没有人与他在一个战壕。 “一定有解决的办法。”高志文慌了神，变成个完完全全的小孩子，一点儿顾不上动心眼，孟佳琪就得帮他想。过了一会儿，她递给高志文一张抽纸，说道：“有办法的，学校有监控。他们说你作弊，就让他们调出来看一看好了。” 但是两个孩子跑去要求看监控，没有人会当回事。说完，孟佳琪搭住高志文的肩膀，重重地按了按：“你得先和你妈解释。” 如果他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服，要怎样去说服别人呢？ 这件事是可以解决的，而解决一件事总是会有摩擦。摩擦往往意味着痛苦。 * 第二天，高母亲自送高志文上学。 班主任向家长点头，母亲扶着孩子的后背，两个人都没有动。 老师推了推镜片，往家长那里又撇了一眼，就见昨天那个细声细气的女人吃了炮仗似的，张大了嗓门。 “你们身为老师，怎么好无凭无据诬陷我家孩子作弊？学校有监控，那就调出来看！” 班主任黑了脸。这当老师的，最怕的是家长天天的找事情。找事情就算了，看监控这事怎么都会闹到校长那里去。 “哎，高妈妈，这事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已经从宽处理了，您不要昏头啊？” 高志文比母亲高了一点，他低头去看母亲的脸。头一次看见母亲咬紧下唇，竭力为他争取的模样。 他听从孟佳琪的建议，可他没有想过，母亲最后真的能够帮助他。 “嘭。”教室里有人将笔盒弄倒在地上，谁都没有注意。大家都盯着门口两方对峙的好戏看——有家长来闹课堂了啊。 班主任匆忙换了课，去处理高志文的事，这节课变成了自习。 杨巍坐在讲桌上维持秩序，讲话的同学要被他记了名字交给班主任，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是偶尔，偶尔会有憋不住的时候。 陆琦的同桌拿起她的小鹿文具盒，满眼的惊讶，“你换了新的文具盒啊，真好看。” 陆琦飞快地抢回来，塞进了桌肚。这样的举动很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于是舔了舔嘴唇，“刚刚掉地上弄脏了。” 第35章 学校的监控其实没有开。 只是装着吓人的。 高志文妈妈来闹学校, 闹得很多人都知道了。 不止是学校内部, 就连村里人都听说了。 袁莹的爸妈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她和陆琦关系好，就讲给了陆琦听。 陆琦近来与孟佳琪有关系破冰的迹象, 就又将这件事告诉了孟佳琪。 孟佳琪当即脸色就白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和高志文家里说。 学校已经下发了处分通知，本来就不愿意为高志文正名，这下没了监控, 就彻底弄不清楚了。 第二天高妈妈又来找老师，说的话还和昨天一样。 在班主任看来, 高志文就是作弊了, 小纸条都被人抓着了，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明明白白的一件小事弄得如此难堪, 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好, 还害他在领导面前落了个没面子。他原本就不爱处理家长们的胡搅蛮缠, 又刚从校长那头受了气回来, 嘴上好声好气，心里憋着火。 听高志文妈妈又哭又闹地说了一会儿，班主任忍不住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高妈妈, 你儿子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啊。他的成绩真进步不了这么多，语数外老师都在这儿，你可以问问他们啊？处分的事我们都已经上报了，再撤下来是不可能的。您呢，体谅一下我们老师的工作。高志文这孩子一向顽皮，经历这件事, 我看他也安分了不少，这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考虑到家长的普遍受教育程度，他停下来补充道，“就是说，这件事对你家孩子也是种成长嘛。我会看好他的，让他踏踏实实地进步。这不是对我们大家都好嘛？高妈妈，你说是不是？” 高母沉着脸，没有开腔。办公桌角上摆着一沓没批的作业，她来之前老师摊着教案在写，桌上摆的茶水是早上泡的，杯口还有一点微弱的热气。 是不是？班主任这一问，高母的脸就黑了。 儿子的憋屈，她也有了体会。高母一抬手哗啦啦把老师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再拿起那杯茶杯，泼了班主任一脸。 “我的儿子就交给你这种人来教！他没做过的事，学校硬逼着他承认，这怎么叫成长了！你们这群大人就是这么欺负我家孩子的！成绩差怎么了，成绩差就不是学生，你就不应该教他了！我儿子是爱犯浑，我一直都管着他，我没说我把孩子送来学校就撂挑子不管了。我对你们老师教书育人一直很放心，结果你们就是这么对他的！” 高母火气上头，将班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眼看着这两人之间硝烟弥漫，就要干架了，旁边人赶紧上来劝架。 高志文原本在办公室门口偷偷摸摸听墙脚，一看母亲在外闹了事，这下也赶紧出来拦住母亲。平时是母亲看不惯他在外惹事，这下换了立场，高志文也觉得头疼。他对班主任有些抱歉，但一想到，班主任不信任自己，就别着头避开了与班主任的眼神对视。 “妈妈！我们回家去吧！我不在这儿读书了。实在不行我就去读中专，你和爸爸不也才初中学历吗？不照样养了我吗？我不要上学了！我不想上学了！” 他抱着母亲的腰，努力把母亲往门口挪。母亲农活做得多，小小的人儿力气比他大，他一开始推不动他妈妈，忽然一下，她妈就被他推搡在了地上。 她妈嚎啕大哭起来，捶着心口，眼泪说掉就掉。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啊！不想让你和我们一样，才送你来学校念书。别人都在读书写作业，你怎么就是打架闹事。好不容易转性了，变乖了，就出来作弊处分的事，你看看除了你妈妈还有谁信你！你以为妈妈为什么让你读书，你看你不读书有什么好的，你说的话做的事有人看在眼里吗？” 她哭得太惨了，有人还从班主任抽屉里拿了餐巾纸递给她。 高母已经完全不顾形象了。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文静的人，结婚以后受气多了才慢慢变得寡言沉默。 这下完全是破罐子破摔。 孩子在学校混不下去了，等她丈夫回来，两个人又要吵架。高父一动起家伙，她没有回手的余地，到时不止是一顿好打，关系到孩子的未来，那必然是天翻地覆。 这么一想，高母更是浑身发抖。她拽着高志文的胳膊，另一只手死命地掐着他的肘子肉。 “你说！你不读书要干什么！你就再换个地方一天天的混日子，混得和你妈妈一样，你就好了！平时就不懂事，天天给你爸爸脸色看，这下好了，你不上学了，我的日子也不用过了！你和你爸爸都不想我过得好啊！我平时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老古话真没有说错，你就是来问我讨债的！” 高母一般都是家长会来的学校，孩子成绩不好，她跟着有些畏缩。 说起来，这还是班主任第二次看高母撒泼。他简直是目瞪口呆，看到后来都忘了自己衬衫湿哒哒贴在身上，是不久前才被高母给泼湿了的。 没人会在这种当口惹火上身，这事就该是他来管。 所以还是他站出来劝说。 “高妈妈，还是要让孩子读书的。我们就没说不让孩子读书啊。他既然作了弊，我们当大人的就该让小孩子知道犯错的代价，所以啊，你带着高志文回家一个礼拜，他反思完了，就算是过去了。我们老师还是会尽心教他的，只要他努力，老师都是喜欢他的。” 说到这里，他拿眼神瞟了英语老师一眼。 英语老师年轻得很，没遇过这种场面，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班主任拿眼神点名了，才顾得上说话：“高志文态度真的挺好的，我看得出来，他能进步。” 局势看起来和缓了许多。 不过，高妈妈不给他们这个面子。 她冲班主任“呸”了一声。 “我家孩子没作弊，你别老往他身上泼脏水。” 高母的每句话都让高志文觉得脸上没光，高母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然后，一下子，被她妈强行提了起来。 “还不走，在这做什么！” 高志文从老师和同学中间穿行过去，他的心里不安又害怕。 他小心地问道：“妈妈，我还读书吗？” 她妈白他一眼，“你不是说不想读书了吗？” 偶尔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气话的成分比较多。 从小，他就知道学习是很重要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故意去欺负成绩好的孟佳琪了。 他就是想比过人家，结果又比不过。 从学校门口走出来，高志文就和落败的公鸡一样。 她妈走了一路，总算整理好情绪，见他这副没神采的样子，狠狠地拍了他的后背。 “给我精神点！你既然要读书，下午就跟我好好去办转学。你记好了，这是你自己要学的，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了！” 高志文又是哭又是笑，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了。 “妈妈。” 他一低头抱住骂骂咧咧的母亲。 她妈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她一拳又一拳把他揍得好疼。 * 高志文母子离开以后，孟佳琪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 陆琦从人群中挤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臂。 “作弊真有这么严重吗？” 孟佳琪记挂着高志文那边的事，胡乱点了点头。她只是无心之举，就看着陆琦亮晶晶的眼睛熄了火。 高志文早就走得没影了。 孟佳琪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顾眼前。 周围人还在议论高志文，她将陆琦喊到花坛里。 “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第36章 陆琦被孟佳琪问得心头发慌, 眼神躲闪。 “我没什么呀, 我还觉得你有些奇怪呢！” 她不肯坦诚，孟佳琪就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但你要是不想说，我就等你一分钟, 过一分钟我就走了。” 陆琦着急得跺脚，“你走就走嘛！” 孟佳琪听话地调头就走。 “哎呀！你弄得我好烦啊！”陆琦在她背后说道，后半句带了点压抑的哭腔, 孟佳琪一转头，人家小姑娘哭得满脸都是泪。 孟佳琪下意识掏了兜, 她没带餐巾纸, 只能上前拿指腹替陆琦擦泪。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陆琦咬着牙，嘴唇发抖。她还是不想说, 但明显比之前愈发的动摇。 孟佳琪又安慰她：“没关系的。” 陆琦终于抽噎噎地挤出来一句话：“那天是我作弊了。” 高志文作弊的事揭发在前, 陆琦的措辞很值得玩味。 孟佳琪直觉也许能从陆琦这边追问到什么, 但她首先得解开这个小姑娘的心结。 她问：“你是怎么作弊的？” 陆琦两手捂着脸, “我把背得不太熟的单词抄在文具盒上了。” “考试的时候你拿出来看了？” “看了。”陆琦哆哆嗦嗦的，愧疚与丢人的两种情绪，各参一半。 “你是真的记不起那个单词吗？” 孟佳琪拿这个问题递给陆琦一条救生梯, 后者听到这句话身体也稍微舒展了一些。 陆琦说：“我觉得我记不住，但是……” 但在当天，她做了无数的心理挣扎，然后偷摸摸地撇了眼小抄，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写错。 陆琦关上文具盒，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是把单词记住了, 那又有什么用呢？那场考试她本来能发挥得更好，但她因此心情低落，后半场完全不能集中注意。 好不容易挨过了考试，老师也在班级报了分数，她以为这件事能够就此揭过。谁知道……高志文作弊的事会被揭发出来。 不过她心里多少是有些犯嘀咕。她和高志文在同一个考场，为什么老师们抓到了高志文，却轻易放过了她呢？因为自己平时算是好学生吗？ 这两天上学，陆琦总忍不住往监控镜头瞟，她在犹豫……自己该不该主动向老师坦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从小就听说的道理，要亲身体验过，才觉得字字珠玑。 羞愧使她低下了头颅。她将埋藏的心事说了出来，渐渐的，压迫她脖颈的重量减轻了，她在孟佳琪面前能够抬起头来。 孟佳琪读懂了她眼中的求助，才让她到这里。有个人引导她倾诉，她就希望对方能将自己从此刻置身的泥淖救出来。 “经历这一次，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陆琦心有余悸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我应该和老师说吗？” 孟佳琪怔了怔。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也是一个难题。 犯了错的人应该要受到惩罚。 这个惩罚有时来自于外界的规则，有时，就像陆琦遭遇的，来自于一个人的内心。 但这两个惩罚，并不一定都会起效。 孟佳琪说：“这得你自己决定。” 陆琦便有些失神。 空气凝滞了片刻。就在她快要窒息的当口，孟佳琪问她： “考试那天你看到了吗？高志文他有没有做些奇怪的事？” 陆琦不解地望着孟佳琪。 孟佳琪解释道：“你十分的紧张，会不会比较关心周围的事？高志文的座位就在你边上，你用余光就能扫到他。如果他作弊了，应该也会引起你的注意吧。” 听她这么说，陆琦才仔细地回忆起来。心中隐约的疑惑，在孟佳琪点明之后变得清晰起来。 “老师确认高志文作弊，是因为在他的文具盒找到了小抄，可是那天考试开始之前他就把文具盒塞在桌肚了。” “你看见的？” 陆琦摇头，更正她的说法，“高志文桌上没有放笔盒，这个我是肯定的。” 孟佳琪舒了口气。 她慎重地问道：“你能和我一起去找老师吗？” 陆琦眼睛里滚出了泪水。 她害怕。 孟佳琪那边还在劝她，“高志文被处分了。刚才他妈妈和班主任在办公室吵架，你也都看见了。他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既然知道他没有犯错，还是应该和老师说明一下情况吧。至少……我们为他努力过了。” 陆琦点不了头。她很心虚。 孟佳琪等着她的应允，她却因为自身的污点不敢站出来。 在答应孟佳琪之前，她先要做一个决定。 决定要不要做一个坦诚的人…… 陆琦手心濡湿了。 她深呼吸几下，平缓心情，然后说道：“好吧。” 如果隐瞒不说，事情又会变得和那天自己作弊一样。 她做出了选择，让那根鱼刺从咽喉滑落下去。 陆琦觉得身上轻松了，孟佳琪也是一样。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陆琦说：“你会看不起我吗？” 孟佳琪自己就是心思敏感的人，所以她也能理解陆琦的敏感。 她可以简单地回答“不会”，而她没有。 “你不需要我看得起你。你就是你，你做好自己，无愧于心就够了。” 陆琦微微地点了点头。 中午回家吃了饭，孟佳琪提早出了门。 没有通过电话把好消息告诉高志文，亲自走这一趟，是因为她觉得电磁波并不能将语言的力量完整地传达。 高家的氛围比她想象中好了太多，她讲了陆琦可以为高志文作证的事，高母咯咯笑了。 高母摸了摸她的脸。 “你真是个好孩子，这样帮着我家高志文，他能有你做朋友，我很放心了。不过……” 高母看了高志文一眼，后者接过话头。 “我和妈妈已经决定好转学了。” 第37章 高志文果然不来上学了。 孟佳琪和陆琦约好要去老师那里为他澄清。直到第二天结束陆琦都没来找她, 甚至有意无意避开她的视线, 孟佳琪也就将这件事掩下不再提了。 晚上高志文来她家，拎了一大袋子的水果，自行车龙头晃晃悠悠, 差点没停稳。 他进门就喊了一声“奶奶”。 孟奶奶本来在看电视，听见他的声音赶紧从房里出来。 “你来啦。”老人家下意识又要翻箱倒柜找东西投喂两个小孩子，一眼瞟到高志文手上沉甸甸的水果, 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这是你妈妈让你买的吗？你就过来找佳佳玩, 不用带什么东西。学习上的事, 你靠自己争气，佳佳要还像之前那样教你, 我都不许呢。” 高志文眼睛本来就不大, 这下弯成一条缝, 说道：“不是我妈妈让我买的, 是我拿压岁钱买的。” 老人虽然不肯收下，心里却很熨帖。推阻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三个人坐在一块儿, 边看电视边吃橘子。 “奶奶，我以后得一个月再来一次了。我转学到镇上，我妈给我在那里租了房子。” 老人没想那么多，或许她想到了，只是没有说。高志文对未来有许多的忧虑，惶惶的不安总耐不住从眼睛里泄露出来。老人拍了拍他的脑袋, 说道：“你已经很好了，你像现在这么用功下去，能考好的。到时候就和佳琪在一个学校读书呢！” 高志文这下也不谦虚了，颠颠地点头，“我一定努力考上惠民中学。” 孟佳琪嘴里塞着橘子，含糊地“嗯”了好几声来应和奶奶的话。来孟家之前，高志文的心情很沉重，这下受到孟佳琪和孟奶奶的双重鼓励，还真的轻松了一些。 待了一个小时，他得走了。临走，他把孟佳琪喊了出来。 “我有话和你说。” 孟佳琪做好了安慰他的准备，高志文一张嘴—— “对不起。” 脑子里转了好几轮，孟佳琪才模模糊糊意识到他是在对哪一件事道歉。 “很早就想和你说了，总是讲不出口。孟佳琪，你能原谅我吗？” 当初高志文带了几个同学在放学后抢了她的书包，骑车围着她戏弄她，只为了给杨巍出气。孟佳琪为此悲愤，是因为她在初中时期曾经受过同宿舍女孩子的排挤欺负…… 她为童年的自己感到难过，同时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痛心疾首。现在她知道了，一个人不能左右旁人的看法，只能坚定地做好自己。昨天和陆琦说了类似的话，因为那是她重生回来最大的体悟，是她的自我救赎。 孟佳琪不记仇，但她始终记得自己那时的心神震颤。 她说：“我不能……我不能原谅你。” 很少会有加害人真正为他的行为感到羞愧。即使高志文为此感到后悔，那也依然不足。 孟佳琪抚上自己的心口。 “那天我真的很痛苦，心里受了伤，却找不到修补它的方法。你觉得我会忘掉那天的事吗？”她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的。存在过都一定会留下痕迹。如果你欺负的那个人不是我，那个女孩也许会受到更严重的打击。你以为自己在道歉，但你根本没有考虑过你要承担的到底是什么。” 就像孟佳琪说的，高志文从来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想道完歉，欢欢喜喜地和孟佳琪冰释前嫌。 高志文的脸色严峻起来。 “我原谅你，你就可以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件小事，你就会渐渐地淡忘它。有一天，你会再次越过这条边界，如果你和那个人的关系没有改善，你就不会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考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寻求谅解。” “高志文，我永远不可能原谅那个欺负我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弥补过去的错误，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从痛苦中走出来……你可以改变今后的自己，但你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我希望你能牢牢记住，今后再也不要伤害别人了。” 嘴上的道理讲得很顺畅，但其实孟佳琪快要哭出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 “我并不是讨厌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想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法，想不出那个无人受伤的结果。 这个念头变成她心里的魔障。 除非，脆弱的人从未脆弱，施暴的人从未施暴，一切的伤害从未发生过。 高志文脱了外套给她擦眼泪，他没有听懂孟佳琪的话，但他明白了一个人是不应该在伤害了旁人之后，再去讨要原谅的。 他不能拥有孟佳琪的心境，而她浓烈的情绪化身成庞大的猛兽将他一口吞食，让他窥见了它的一点真相。 他认识了后果，虽然只有微末的一点。 孟佳琪很不喜欢哭，她很快止住眼泪。高志文将外套穿了回去，摸着被孟佳琪打湿的衣袖，小声说道：“我会记得的。” 记得他的莽撞让自己失去了一个怎样的朋友。 孟佳琪耐心地给他讲课，为了他遭遇的不公而奔波，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多么契合的友谊。 或许换了一个人她也会这样。 她是个善良的人。 高志文的眼中闪动，他背过身，向孟佳琪摆了摆手。 “再见了。” 从那之后，一直到小升初考完，孟佳琪都没见过高志文了。 他转学一周，高父还只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他作弊的事。从省外赶回来，没有直接回家，先找了老师。弄明白前因后果，高父摔门离开，手上讲着电话，对另一头的人骂骂咧咧，办公室的老师们有好几个都没憋住皱了眉。 班主任坐回座位，拍拍胸口缓了气。刚才，真怕这位父亲和他吵架，高志文都不是学校的学生了，要闹起来就更没有分寸可言。幸好，幸好呀。 正庆幸着，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是一个陌生的来电，拿起手机还有些忐忑。 “哎，是陆琦的妈妈啊？陆琦不舒服要请假？是什么病啊？不严重的话还是尽快回来，免得跟不上进度，小升初很快了呀。” “好好好，我知道了。回来上学的时候，让她拿着病假条来。嗯，好的，好的，先把孩子的身体给照顾好。” 孟佳琪收了数学作业拿进来，正好听见。 班主任放下电话，就看着这个班里的好学生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怪吓人的。 “陆琦生病请假了？” “是啊。”班主任乖巧点头。 孟佳琪的面色凝重。 陆琦这几天精神确实不佳，身体看不出有不适。 她不免要多想一些…… 陆琦是不是找过班主任了。 第38章 班里这学期先后走了叶悠和高志文两个人, 陆琦也有一周没来上学。 陆琦缺课的第三天, 孟佳琪主动地接近了袁莹，后者还略微有些不适应。 袁莹一直觉得，这个学期的孟佳琪相当的封闭和自我, 不知道从哪里受了刺激，整个人都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孟佳琪问她陆琦的事，袁莹挠挠头, 没吭声。 “陆琦她还好吧？” 孟佳琪又问一遍。袁莹叹了口气，说道：“放学你和我去找她吧。明天是周六, 你要是有时间, 明天和我去看她也行。” 陆琦妈妈和班主任请的是病假，而袁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陆琦生病的事。 孟佳琪心里有了数。 “周六我去哪里等你？” 袁莹在转笔, “啪嗒”一下, 自动铅掉在桌上。她仰头看向孟佳琪, “从你家到陆琦那里, 顺路会经过我家，你还记得我住在哪儿吗？” 孟佳琪愣住了。 她当然去袁莹家里玩过，那都是前世的记忆了。小学过后, 她和袁莹逐渐断了联系，那样的细枝末节，她早就记不清了。 袁莹老神在在地晃了晃头，“孟佳琪，你真行。你再这样下去，不止陆琦要生你的气, 我也没法和你玩了。” 都快要毕业了，与孟佳琪的关系反而不咸不淡。袁莹虽然不是很介意，但她记得，陆琦很在意孟佳琪。 陆琦分明没有生病，她认为陆琦这几天的在家修养与孟佳琪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 孟佳琪从袁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负气。 “明天早上我来找你。” 说完这句，面前的小孩子别别扭扭地翻开了桌上的课本，撑着脑袋侧过头不再理她。 放学路上，孟佳琪问史玉良。 “你有没有觉得……我总是不太爱搭理人？” 这话，史玉良没法接。 尽管他很好奇，孟佳琪是怎么突然想通的。 孟佳琪背着硕大的书包走在他前面，他跟在她身后。史玉良推着车，不再往前走了，孟佳琪还是一步一步地在向前。 这就是这一个学期，孟佳琪给他的感受了吧。 并不是她说的“不爱搭理人”，准确来说……她让他感觉到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看着她的背影，就好像在看一段默片。 画面中，那个人的身影渐行渐离。 史玉良鼓足了勇气，向她喊道：“喂，你不等我吗？” 孟佳琪惊愕地转了头，才发现两人之间十几米的间隔。她往史玉良跑过去，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刚刚在想事，没发现你落后了。你要说什么？” 史玉良摇了摇头。 “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他回答的是孟佳琪的上一个问题。 “你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目标，你并不是不爱搭理人，而是因为……你已经改变了。”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史玉良又长高了一大截。孟佳琪犹豫了一会儿，抬起下巴看他，问道：“是好的变化吗？” 对他来说，可能不太好。还有其它不好的方面，那不是短短几句话可以说清的。史玉良又想起，好几次他看见孟佳琪哭泣的样子。 她是外刚内柔的，所以…… “是好的。” 在她从里到外都变得坚实之前。 他不能否定她。 * 孟佳琪第一次到陆琦家里。 隐约记得上一辈子的自己和陆琦更要好，可她从没有到陆琦家里串过门。 陆琦家的房子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外墙的瓷砖是蓝粉的拼色，院子浇了水泥地，房子前边弄了个车库，后头筑了个厕所。农村的楼房一般样式都差不多，陆琦家的房子看起来建成没有一两年，设计也不同，在这一片都很显眼。 围墙上的铁门从里面扣上了，可以探手打开。这样不礼貌。孟佳琪就在她家墙根坐着，等着袁莹联系陆琦。 然后她就看着袁莹从地上捡了个石子，往二楼的窗框扔过去，完美地避开了易碎的玻璃，看得出来是个熟.手。 窗帘掀开了一条细缝，很快就阖上。没一会儿工夫，楼房的大门就开了。陆琦穿着睡衣踩着拖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飞速地开了门，又飞速地跑了回去，留下孟佳琪和袁莹对着吱嘎乱叫的大铁门。 孟佳琪看向袁莹，后者耸了耸肩。 “她比较注重形象。” 孟佳琪：……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腹诽，袁莹解释道：“她上次睡着了没给我开门，我有一个月没再找她玩。”说到这里，袁莹埋头笑了笑，“其实那个月我是被我妈捉去上补习班了。” 孟佳琪也笑了。 两个人一起进门，陆琦换了一条连衣裙在一楼堂屋等她们，头发也梳得服服帖帖。 陆琦锁着眉头，“你们笑什么呢？” 知道孟佳琪一起来看她，她可是把最喜欢的裙子穿了出来。袁莹和孟佳琪是为什么要笑她呢？ 袁莹指着楼上，问她：“你妈妈不在家吗？” 陆琦就说：“是啊。”然后她马上又问：“你们到底笑什么啊？” 孟佳琪想要回答，袁莹扯了她的袖子，“别告诉她！” 陆琦气得直瘪嘴，作势要上楼，被袁莹拦住了。 “孟佳琪来了，你是不是得带她参观参观。” 孟佳琪过来，不是为了找陆琦玩儿。但她如果不和陆琦一道玩，直入正题，就有些太破坏气氛了。 参观房子花了两分钟，楼上楼下跑了两趟，把孟佳琪身上都跑出汗来了。陆琦眼睛亮晶晶看着她，“来我房里玩啊！” 进门正中摆了一张电脑桌，她们来之前，陆琦正在上头玩网页的小游戏。靠墙放了衣柜和书橱，将房间的空白填补了起来。 记性不太好的孟佳琪，从脑袋里搜罗起前世的记忆。 在叶悠转学过来之前，陆琦应该是班里穿衣服最好看的女孩子。也就有这样的印象了。 这时候村里用上电脑的人还不多，孟佳琪看到那台笨重的台式机，才意识到陆琦的家庭条件原来挺好的。 陆琦问：“你们要玩电脑吗？” 孟佳琪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第39章 陆琦按着孟佳琪在电脑椅坐下, 摩拳擦掌准备教她怎么用电脑, 没料到孟佳琪握了鼠标，熟练地打开了网页搜索。 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放着，孟佳琪的心思不定, 一时半刻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用这台电脑做些什么。她扭头看向陆琦，“我不会玩。” 陆琦心说，你可不像是不会玩的样子。家里没有电脑的人只能去网吧, 陆琦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发现了孟佳琪的秘密。她有许多的秘密都让孟佳琪知晓了，这下两人总算是扯平了, 这么一想, 陆琦就愈发的高兴了。 陆琦给孟佳琪倒了一杯果汁，她和袁莹玩游戏, 孟佳琪就在一旁看着。她们一开始玩的是q.q炫舞, 后来玩的是CF。这时候的网速理所当然比不上十几年后的, 进入游戏要读条很久。孟佳琪一向是乖乖孩, 从来不接触这些，还是看游戏界面的logo认出来的。 她们玩得很起劲，两个人一局一局轮着来, 孟佳琪杯子里的橙汁逐渐见了底，中间自己下楼去冰箱又倒了第二杯。 她有些坐不住了。也是巧合，刚冒出这样的念头，陆琦那边就安静下来，陷入了奇异的寂静。孟佳琪一眼扫过去，那台台式机竟然蓝屏死机了。 陆琦怎么动鼠标, 电脑屏幕都是蓝荧荧的。她慌了，和袁莹对视一眼，问道：“这可怎么办啊？” 袁莹只能默默地回看过去。 因为……她家还没买电脑，她都没陆琦懂得多呢。 孟佳琪慢慢地明白了，她可能是在场三人中最有电脑常识的一个。起码她知道…… “先重启试试吧。” 孟佳琪给陆琦指了方向，陆琦马上点头照做。关了机，又开机，电脑屏幕上还是一片蓝屏。陆琦下意识就看向孟佳琪，“还是不行。” 陆琦头脑空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把电脑给弄坏的。这台电脑是今年刚买的，本来是给她爸办公用的，她爸不怎么待家里，被她软磨硬泡一通好说母亲才同意搬到她房里。 眼看着陆琦泫然若泣的可怜虫模样，孟佳琪也只能刨出自己不多的电脑知识，说道：“得重装系统。” 天知道上辈子的她就只会用电脑看视频而已。 她不怎么清理硬盘，原始的电脑分盘从来没改过，后来电脑里下的电视剧越来越多，占用了大量的内存，系统就崩了。从那之后，她的电脑半年内至少得蓝屏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勉勉强强地学会了重装系统。 “你家有u盘吗？” 陆琦表示自己没听懂。 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再接再厉。 “你家还有别的电脑吗？” 陆琦摇头。 “你知道附近还有谁家有电脑吗？” 陆琦还是摇头。 “那你家有自行车吗？” 陆琦终于点了头，她说：“我家有电瓶车。” 不会骑电动车的孟佳琪自动忽略了这句话。 “我去街上买个u盘，找修电脑的店拷个安装程序过来。” 陆琦家里没有自行车，孟佳琪只能让陆琦骑车带着自己。街上零星有几家贩卖电脑的店铺，主营不是电脑，货架上多数摆的MP3、MP4和DVD播放器。这些小物件相比要好卖许多，孟佳琪初中那会儿，也攒钱买过一只百来块钱的MP3。 U盘十块钱，拷文件五块钱。 从店里出来，陆琦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朝着孟佳琪眯了眯眼睛，“刚刚太紧张了，吓得我都饿了！” 和陆琦坐在快餐店的餐桌上，闻着薯条、炸鸡和汉堡的味道，孟佳琪有些恍神。她想起了之前，她和叶悠来过这家店。店里的服务员温柔周到，叶悠忘了找零，还从店里追出来还给她们。 她的想法影响不到叶悠的生活，但她控制不住会想，叶悠现在怎么样了？ 陆琦递了可乐给她，她很早就说了自己不饿，小姑娘还是捎带她的给买上了。这一切似曾相识，而今天的她，依然没有钱请小朋友吃饭。 孟佳琪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吸管，她确实不饿，可如果陆琦吃不完这一堆快餐，她还是会出马扫荡的。这就像她的爸爸在餐桌上经常负责的角色。 陆琦塞了一嘴的鸡肉，没有完全咽下去，突然开口：“刚刚袁莹在，所以我没有说。” 孟佳琪松了吸管，她这天就惦记一件事，所以很容易听懂陆琦的话。 “你找了班主任，对不对？” 陆琦点点头，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浓烈的情绪。孟佳琪问她那天老师是怎么应她的，陆琦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老师没有骂我，他让我回到教室上课，别再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你让我为高志文澄清，我也说了，他说我一定是看错了。” 孟佳琪稍有犹豫，问她：“你为什么不喊我一起去？” 陆琦双目蓦地湿润起来，心眼都发酸，一下子觉得手上的汉堡失去了诱惑力。她把汉堡放回餐盘，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鼻头，小声说：“我怕丢人。” 她不想在孟佳琪面前挨骂，所以才想自己一个人去找老师。她耐心等到办公室里人少的时候进去，用尽可能低的声量讲清她想说的一切。 班主任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她，她吓得瑟瑟发抖，却只听到他说：你快回去上课吧。 那个时候，她还是害怕。她鼓足勇气从老师眼里寻找讨厌她的迹象。那里什么都没有，至多能吹毛求疵地找到一丝的不耐烦。 他说：“以后别再提了，都过去了。” 陆琦感觉自己的胸中有一头困兽。 她想将它释放出来，老师却告诉她，那是不存在的。 她“幸运地”逃过了作弊的惩罚，甚至，根本就没有人要惩罚她。她没有被老师骂，也没有被老师看不起。 可她更加的难受了。 陆琦闹着不肯去上学。她说自己不舒服，妈妈带着她去看病，医生说她没什么问题，妈妈就让她在家里修养。 “生病”之后，袁莹天天来找她玩，她就把这些事告诉了袁莹。 “袁莹怎么说？” 陆琦拿纸巾擦了擦眼睛，讲到这里笑了起来，“袁莹说我是在家玩得太开心了，所以不肯回学校。” 在家待着确实是比学校开心。 当然，一个前提是她得一直这样病下去，否则母亲也不许她待在家无所事事的。 起身到她面前，孟佳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的看法和那天一样。你做好自己就行了，做你觉得正确的、不会后悔的选择。” 孟佳琪想不出好听的话来宽慰陆琦，憋了半天才在结尾加上一句。 “你不要难过。” 在孟佳琪的陪伴下，陆琦哭了大约有五分钟。猛地看了一眼店铺墙上的挂钟，陆琦嘴上喃喃，“完了完了，让袁莹在家等了那么久，她又要念叨我了。” 从街上回来，孟佳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奶奶打电话报备自己的去向，然后上楼去查看那台电脑。 摸索了半个小时将电脑系统恢复正常，两个小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考了那么多次第一，都没见她们这样的崇拜她。 孟佳琪想到了一句话。 知识就是力量。 超前的知识就更是不容小觑。 孟佳琪对陆琦家里的电脑相当的心动，不过，以她家的经济实力，暂时还买不起。 回到家，已经过了饭点，家里前门后门都大开着，桌上罩了奶奶留给她的午饭。老人家去附近人家打长牌了，这下家里就她一个人。 孟佳琪在街上蹭了陆琦的可乐和薯条，此刻并不饿。她到奶奶房间转了一圈，从奶奶枕头底下找到了那只诺基亚手机。 她按了一串熟记于心的数字。 将电话放在耳边等着响铃，那头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孟佳琪深深地吁了口气。 从奶奶房里出来，她舀了一瓢水，走到家门口的田里，给那两棵孱弱的果树浇水。其中一棵，长势不大好，叶子有些干瘪。 孟佳琪抚摸它纤弱的树干，对着它自言自语：“你多喝点水，要往地底牢牢地扎根。我和她都等着你结果的。” 这里有一棵树是属于叶悠的。 可能叶悠忘了，她是大人，会替叶悠记得。 第40章 时间过得很快, 距离升学考试剩下半个月。 夏日临近, 备考的氛围随之火热起来。 认识不认识的同学们，在老师和家长的敦促下一个个都严阵以待。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很多学生并不理解父母的用心。学习至上的氛围, 多半由成年人为孩童营造，对于大多数的学生而言，这次考试更大的意义是录取一所家长口中的好学校, 接下来就可以享有两个月的悠闲假期。 袁莹的家长照常拿物质奖惩激励她的学业，而陆琦在父母的影响下颇具好胜心, 主观能动性上要强过袁莹。史玉良和杨巍这样成绩比较好的学生, 家长们活络了心思，动用人脉各方打听惠民中学的师资, 具体到哪一位老师带的班级重点高中升学率最优。 孟佳琪和这群真正的升学学生相比, 心态总是不一样的。她的成绩可以稳进惠民中学, 只要考前注意休息, 顺利完成各科考试，就别无悬念。孟佳琪的复习时间都安排在学校，近来在家不光看初中教材, 还买了计算机编程的工具书，每天读上至少一个半小时。如果说语数外是小菜一碟，那自学编程就是正式宴席的一道硬菜，每每读到看不懂的地方，她都很想有台电脑上网检索，这样就不至于被一些基础知识给难住。 十二年后的程序员算是就业待遇和机会都比较好的一个职业, 她虽然没有接触过多少计算机知识，抱着重来一次耐心试错的心态，很容易就下了学习编程的决心。这点和她之前尝试写稿件是一样的，她做了决定很快去实践，发现自己这一项上存在短板，难以获得长足的发展，也能果断地放弃。 重生之前她连高中的毕业文凭都没有拿过，在学校度过了十几年时间，除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和三年未满的高中教育就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东西，所以她不明白自己擅长哪一个领域，也不清楚自己将来要朝哪一个方向行进。人生的旅程中，她还是一个漫无目的的行者，她需要找到自己的目标。它能让她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对自己的每一个成果都感到骄傲。 她在寻找。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保持耐心，头脑清醒。 考前一周，母亲从棉城回来陪她。 在外待了几个月，母亲受棉城的气候润养，皮肤变白了一点，整个身形却消瘦了。幸运的是，母亲的一双眼睛比从前待家的日子有神了许多。 回家的当晚，母亲和她聊天到了十二点。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她不得不主动中断了谈话，够着手拉响了卧室的白炽灯开关。 她搂着母亲睡得很香甜。 早上睁开眼，闻到一阵混着奶香的红枣味道。下床一看，母亲拿高压锅炖了红枣牛奶粥。 奶奶的房门关着，母亲让她盛了一碗给奶奶送过去。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掀开了一条缝，老人坐在窗下的靠背椅子上。孟佳琪看不清奶奶的表情，只是本能地为那样晦暗的画面心头一窒。 “奶奶，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老人朝她摆了摆手，说道：“你放在这里吧。” 类似的场景里，她总会在心底悄悄地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因为她没有漂亮地解决家庭矛盾的能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看着母亲和奶奶双方的脸色，墙头草一样在两个人中间随时“叛变”。区别在于，她失去了孩童“天真”的屏障，在某些时刻会感到自己卑劣又无能。 小升初考试的第一天，母亲骑自行车送她去学校考试。 她抱住母亲的腰，脚尖自然下垂荡来荡去的，然后……她就被地上的一大滩牛粪袭击了。 母亲停了车，问小卖部老板要了点卫生纸给她擦鞋。母亲温柔地笑着，告诉她，“你会走好运的。” 同样的话，前世母亲就说过。 那时她并不好运，也许是因为她现在才相信母亲的祝福。 一科考试结束，很多同学凑在一起对答案，陆琦痛苦地捂着耳朵。袁莹在课本底下垫了看，没理他们。杨巍领了一小撮人组成了对答案的一号联盟，史玉良被二号联盟抓走，强行入会。杨巍和史玉良还隔空讨论题目，有一道题目双方结论不一样，杨巍喊了她。 “孟佳琪，那题你填的什么？” 她完全不记得了，让他们把题干讲了一遍，还是想不起来。 杨巍就说：“你肯定是对的，怎么偏偏不记得呢？” 杨巍早就当回班长了，孟佳琪平时不怎么和他接触。他主动和她搭话，答得上的她就回答，答不了的她就当没听到。 最后一科考完之前，班里同学就都带了同学录，先找关系好的朋友填，再找不太熟的同学发“调查问卷”，在边上等着对方填好就收走，免得和旁人的混淆。 孟佳琪写了二十几张，里面还有杨巍送来的一张，他俯身看着她填完，问她：“你的呢？” “我没有。” 前世没有，这一世还是没准备同学录。 她不想花时间怀念过去，因为她就身在“过去”。 有缘会再见，无缘就对面不识。 以往不熟的同学，遇到了合适的契机才会变得亲密。 现在的朋友，如果失去了共同的话题，有一天也会变成彼此认识的陌生人。 时间是筛子，她选择相信它。 考完在家休息的第一天，袁莹打电话喊她到街上玩。 出分不久就能去学校报名，母亲对着手机的日历表规划折返棉城的日期。 孟佳琪举着手机没说几句话，爸爸的电话就进来了。她原本准备接的，她妈看到了，向她够了够手。 “给我吧。” 母亲一共没说几句话，挂了电话向她笑了笑。 “你爸爸催我回去。我在的时候，他嫌我添麻烦，现在才知道少了我做事这么的波折。刚刚找一个零件，还要打电话来问我，哎。” 母亲没有抱怨父亲的意思，用平和的语调和她讲了这些。孟佳琪的脸色不大好看，因为她听见电话那头父亲不同以往……暴躁的声音。 这天，她还是和母亲睡。 母亲牵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软乎乎的肚皮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孟佳琪感觉到了母亲血管的跳动。 母亲和她讲了最近生意上的难处，要她多体谅父亲，多打电话关心他。说到她升学的事，顺带就讲几个听来的小道消息。 她妈说：“惠民中学学期末评奖学金，一等奖有一千块呢。” 一学期的学杂费八百块，住宿费六百，这些和公立学校是一样的。校服、计算机教室使用和课外活动另外收费，所有收费的大头就是赞助费的一万八了。分数差入档线几分也可以入学，只是要再多交好几万的钱。 孟佳琪尽量让自己别太想钱的问题。用钱在即，她再怎么烦恼都不可能一下子把钱给变出来。前世顺利地进入了惠民中学，她估摸着眼前的形式，觉得怎么都比前世乐观一点。这次是父亲主动出外做生意，可不是被她的病情逼走的了。 孟佳琪朦朦胧胧有了睡意。 “我保证每学期都拿奖学金。” 她妈捋了捋她的头发，长长的指甲有一片不小心刮到她脸上。孟佳琪略微蹙了眉头，迷迷糊糊地说：“妈妈你也睡觉吧。” 身边没有落下分量，母亲下了床，在她睡着之前都没有上/床。 第41章 出分那天, 孟佳琪和平常一样在家里看书。看久了就休息一下, 坐在家门口远眺放松眼睛，下午四点到海边岸上散步，回来和妈妈一起做晚饭。 妈妈骑车去桥头市场买了半只鸡, 搁了姜片放在高压锅炖煮，中间开了一次锅，将切块的山药放进去。山药煮烂了, 撒点盐和葱花就算是煮好了，也没有再做其他的菜, 就拿红糖拌了番茄, 弄了个凉菜。 奶奶和妈妈的关系稍微缓和，三个人同桌吃饭。孟佳琪喝了一碗汤, 额头立马沁出了汗。后背湿了, 衣服贴在身上。 堂屋放了摇臂风扇, 吹出来的却都是热风。那天和陆琦她们从街上回来, 买了把八块钱的折扇，孟佳琪拿着它给两位长辈轮流扇风。 有人探头进来。 “你们在吃饭呀？查分了没有？” 孟佳琪抬眼一看，是史玉良的爸爸。 “是今天出分啊。”她到这时才想起来。 史玉良和她前世同分, 考了298分。史叔叔对这个分数很满意，没等她问就先欢欢喜喜地说了。这时查分主要用的是固定电话，孟佳琪家里没有。史叔叔一听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分数，恨不得马上拍拍胸脯，“去我家查吧。” 孟佳琪看了她妈一眼，她妈向她摆摆手。 “你史叔叔让你去, 你就赶紧去吧。” 孟佳琪跟着史叔叔从屋里跑出去，没走几步，回过头，“妈妈，我还没吃完，给我留一碗汤！” 史玉良的爸爸被她逗笑了，他说：“你来我家玩啊，我家也有很多好吃的。” 孟佳琪到了史玉良家里，他拿着游戏机在打游戏。他爸瞪了他好几眼，不停地催促，“佳佳来了，你都不理她的啊？你怎么查分的，快给她弄一下。” 史玉良黑着脸站起来，他把游戏机随手扔在沙发上，孟佳琪撇了一眼，上头写着两个英文单词……GAME OVER。孟佳琪揉了揉脸颊，憋住了没笑，从兜里掏出准考证递给史玉良，史玉良撇撇嘴没接。 他跑到座机上熟练地拨了一串数字，就将听筒递给她。 “照着语音提示做，你总会吧。” 他做出一副不爱理她的样子，站在旁边没有走。过了半分钟，她不再按键，而明显在听着电话那头机械音播报的声音。 史玉良好奇地问她，“你多少分？” 孟佳琪放下电话，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你没考好吗？” 孟佳琪摇头。不是没考好，是有点太好了。 史玉良爸爸听着这边的动静，很快循声而来。父子两个用同样疑惑的眼神看向她，你到底考了多少分啊？ 她低着头，说道：“三百分。” 总分就是三百，她这次考了满分。 史叔叔惊愕了片刻，有些感慨，“佳佳，你真的是聪明。” 孟佳琪扫一眼边上的史玉良，他没说什么话，又回二楼的客厅打游戏了。 “叔叔，我回家吃晚饭啦。” 说完这句，匆匆从史玉良家跑出来。孟佳琪捧着脸，才放开胆子高兴了一小会儿。她不是为这个分数兴奋，而是因为……这个分数让她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换来回报的。 回家把这个分数一说，家人都有些吃惊。 母亲说：“我想到你会考好，没想到你能这么好。” 妈妈抱住她，眼底泛红。 孟佳琪听着她妈在她耳边说，“我会让你读惠民中学的。” 她记不起这是母亲第几次这么向她许诺了。母亲的心愿这样的迫切，幸好她没有令母亲失望……以后也不会的。 她考了满分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村里的人几乎都到她家走了一圈。 有人上来就说：“我家孩子快上六年级，能让佳佳假期教教他吗？” 有人笑盈盈的送上一大堆好话：“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的，你和利航能教出这样的女儿，老了肯定有福气的呀。” 还有人换了个角度来“夸”她：“村里的男孩都没考过佳佳，她要是个男孩……你们反而有压力，还是女儿好。” 孟佳琪在卧室看书，母亲在堂屋和村里人聊天。 他们明明在说她的好话，她竟然听不下去。 有个阿姨说：“我刚刚从小卖部过来，他们说有个佳佳的邮件，你们看看是不是佳佳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啊。” 录取结果是到学校统一拿的，当时她没记起来。她正好坐不住，就从卧室走了出来，“妈妈，我拿邮件去。” 邮件是EMS的，薄薄的一封，中间有一块鼓鼓的。 这个邮件小升初后两天就送来了，老板没注意到是她的，一直落在角落里蒙灰。孟佳琪一看到它，就知道它肯定不是什么录取通知书。 老板和附近的人坐在店里聊天，见着她也问她的分数。她考得好，在场的人脸上也都有喜色。 只有孟庆祥凝着脸色，语重心长和她说：“你爸爸妈妈把你养到现在，也不容易，你要好好的加油啊。”顿了顿，说道，“我这里的书你可以随便看，不过……你是个小孩子，不适合你的书我是不肯借给你的。” 她走到门口，孟庆祥冷不防又喊住他，在收银的盒子拿了几张钞票往她手心塞，“到了新学校买文具用，不要和你爸妈说。” 孟庆祥和她一个姓，两家其实是没有亲属关系的。亲戚给的红包，父母都不让她收，所以这个钱她肯定也是不会要的。 她的力气没有孟庆祥大，推拒了好几回都没成功。 “谢谢叔叔。” 她攥着钱这么说道，孟庆祥眼睛弯弯的，脸上横纵的皱纹都浮现出来。 没笑一会儿，孟佳琪在屋外喊道： “我把钱放在花盆底下啦！” 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拐进了小路。 孟佳琪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她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那家在门口栓了只大狼狗，她离它那样远，它还汪汪叫个不停。 她一边拆信封，一边嘴上嘀咕道： “你别叫啦，我拆了信就走的。” 邮件里头放着几张洗好的照片，还有一只水钻的蝴蝶发卡。孟佳琪拿在手上看了看，觉得它有点贵，应该……得有五十块钱以上吧。 她又翻了翻手上的照片。 拍的都是风景，一会儿拍城里的建筑群，一会儿拍被建筑分割了的天空，没个定数。 一共有十二张照片，她翻到最后一张。 叶悠和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子站在一块儿，两个人的相貌隐约有所相似。 身后是碧绿的天空、蓝湛湛的海水，还有细致洁白的海沙。 照片后面写着日期。 2006年6月1日。 第42章 小孩子忘性很大。 小孩子的孟佳琪, 在小学毕业的那一个暑假就把同班同学忘了个七七八八。 攥着那张照片, 不知为何，孟佳琪的眼角湿润起来。照片里的叶悠漂亮又乖巧，看不出一丝烦恼。 当时猜测叶悠的学习障碍是心因性的, 医生是怎样诊断的呢？叶悠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了吗？与家人的关系改善了吗？学业又是否在接受治疗后有所改善？ 层层的疑问从她头脑爆发出来，她小跑回家。 她妈问她：“是录取通知书吗？” 她跑得身上发热，从毛巾架取了毛巾擦脸。将自己发肿的眼睛藏在毛巾底下, 闷闷地说道：“不是。” 回来之前，妈妈和奶奶在房里看电视。妈妈听说是叶悠给她寄了照片, 说了句“是她呀”, 就回去接着看剧了。 金晓的手机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孟佳琪拿起它跑到杂物间，凭着记忆再度拨通叶悠的号码。 还是停机。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记错了。 叶悠可以联系她, 而她找不到叶悠。她处在被动。 孟佳琪将手机按在胸前, 在这个沉默的当口, 它突然响铃震动起来。孟佳琪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 按错了通话键，直接就接通了电话。 她听到爸爸的声音，有点着急有点凶。 “你去完医院了吗？” 孟佳琪的表情严肃起来, 她问：“妈妈生什么病了？” 孟利航没想到女儿会接到这个电话，慌乱了一阵，很快镇定下来。 “你妈妈去看病，你要陪着妈妈，照顾她的啊。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你不要担心, 你帮爸爸问一下，她准备什么时候去医院就可以了。” 孟佳琪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母亲没有向她坦白，说明这件事并不是那么乐观。她想了很多，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浑身发抖，她问：“妈妈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吗？” 那头父亲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去问你妈妈吧。” 电话挂了。 孟佳琪很不喜欢父亲给她的这个选择。他把她当成小孩，还将他应该解释的事推诿给母亲。 她将电话回拨过去，“爸爸，我得知道。” 坚决的态度惹得父亲愠怒，他在电话里和她讲了十几分钟的道理，最后还是耐不过她的坚持，将事情说给她听。 孟利航问她：“你想要弟弟吗？” 母亲居然提前怀上了弟弟？ 孟佳琪记忆里弟弟的形象相当的模糊，她和他从小分隔两地，一个月里通不上几次电话。孟佳琪通过照片和电话认识他，听着他从一个字一个字讲话的奶娃娃长成了嘴上连珠炮的顽皮孩子。她应该要喜欢他，可她说不出“想要”这两个字。弟弟的出生是由父母决定的，而不是她。 孟佳琪举着电话，手上浸出冷汗。父亲接下来的话，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身上的汗越冒越厉害了。 他说：“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不要这个弟弟的。我们家的条件养不起他，是你妈不肯。查出来是三个月，拖了一个月，现在已经四个月了。我们在棉城的生意刚刚起步，日子很艰苦，你弟弟来的不是时候。” 孟佳琪不喜欢父亲的话。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她听着却很难受。 她讲不清原因。 只觉得心脏再度被重物压迫。不能呼吸。 事后回想，孟佳琪对父亲的作为非常的诧异。因为他希望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逼迫母亲服从他的意愿。 他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他传达出来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不能理解，甚至觉得陌生。 晚上在院子乘凉，奶奶给了她三块钱到小卖部买盐水冰棍，母亲说自己不想吃。母亲端正着后背坐在长椅上，完全看不出腹部的隆起。堂屋的灯光打在母亲的半边脸上，将她的五官映得轮廓分明，孟佳琪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闪烁的光焰。 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在沉默地发光。孟佳琪想到了母亲去工厂打工的那一次，奶奶和父亲打乱了她的计划，那之后她真的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吗？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决定要下海做生意，她还是会尝试用其他的方式来开拓家里的经济来源吧。 前世父母外出以后，孟佳琪就很少与父母相处。父母之间，还是与母亲更亲近。母亲讲她和父亲的恋情，会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那时是她主动追求了父亲。 父亲的刚强在外表，而母亲的坚韧在内心。父亲顾虑颇多又经常在意自己的权威，让孟佳琪觉得越来越不好亲近，重生回来，她还是一点一点地向更加宽容温柔的母亲倾倒。 这天晚上天气凉爽，孟佳琪买了冰棍慢悠悠地骑车回家。等她回来，院子里就奶奶一个人，母亲在卧室小声地打电话。 “佳佳这边快要报名了，孩子考了三百的满分，不让她上惠民难道不可惜吗？你必须打两万块钱给我，我是一定要给佳佳要来这个钱的。” 孟佳琪在房门口听了一会儿，脸色就不怎么好了。她回到院子和奶奶一道吃冰棍，正衔着冰棍杆发愣，母亲走了出来。 孟佳琪和她妈说：“我听说中心中学还是不错的，我过去了老师肯定都喜欢我，我的成绩不会差的。” 金晓脸色微变，她不明白孟佳琪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寻思一会儿劝说道：“说好的让你去上惠民中学，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了，爸爸妈妈这点钱还是要给你出的。你是学生，自己的学业最要紧，赞助费的事爸妈来解决，你在学校搞好学习，争气点就行了。” 金晓的手指点在她的额头，孟佳琪瘪了瘪嘴。 她想哭，拼命忍住了。 怀着心事睡觉，睡眠有些浅。 十点钟，她妈和几个舅舅们打电话。父亲不给钱，她妈就要替她借来。一万八不好借，就这里两千，那里一千，积少成多累计起来。 孟佳琪从来没见过口才这样好的母亲。柔声细语，字句里却都是分量。 早上孟佳琪被电话吵醒。 母亲难得地抬高嗓门，发了火。 “说了不要你的钱了，你也要跳脚？做人没有一点胆气，孩子的学业上竟然还想要省钱？我问哥哥们借了钱，足够给佳佳报名入学了。这件事，要是让佳佳知道，她得多伤心。你想的是现在生意不好，出不起这个赞助费，等生意好了，我们还能让佳佳转学过去吗？她要是在中心中学学坏了、落后了，这个责任算是你的还是我的？” 孟佳琪保持着假寐，偶尔眨一眨眼睛。父亲的形象在她心里有了巨大的颠覆，她并不觉得他改变了，或许是因为她看待事物的角度变了。她看到了孟利航在“父亲”之外的角色，作为金晓的丈夫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这个认知让她彷徨而迷惑。 金晓发现她醒了，但不知道她究竟醒了多久。与母亲对视了片刻，孟佳琪揉了揉眼睛，装作刚刚醒来。金晓这就松了口气。 孟利航在金晓的坚持下，将一万八汇了过来，金晓没有急着将借款还给哥哥们，拿着这些钱才觉得心里安稳。 挨到了报名当天，金晓清早到银行取了钱，包里揣着两沓人民/币，领着孟佳琪进了惠民中学的招生办公室。当天有很多学生和家长，在门口排整整两个小时的队伍才轮到她们。 办公桌前坐着负责招生的老师，桌上另外还摆了一台点钞机，银行的人过来协助学校点钞还有验钞。 一万块到验钞机里过一圈，也就是眨眼的工夫。 金晓一只手抓着女儿，一只手抓着包得严严实实的钞票，眼看着她前面的三四个家长爽快地交了赞助费。 她的步伐沉重。 身后一个人从她旁边挤过来，一下子蹿到队伍最前头。 那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中年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的体力不佳，干不了力气活。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有些痕迹去不干净了，分不清是昨天还是今天落下的。 这个平凡而瘦弱的人冲到招生主任面前，悲戚地说道： “一万八的赞助费实在是太贵了！我家孩子从小成绩都好，惠民中学都不能收他当学生吗？” 他的出现引发了骚乱，后头还有家长排队，招生主任使了个眼神，门口站着的年轻老师就将房门掩了起来。 招生老师露出平和的微笑，“您可以去公立啊。” 第43章 闹剧并没有维持多久。 镇上的优质生源都往这里来, 学校抬高赞助费收了一部分中上乃至中下的学生, 在处理成绩中等的穷学生家长这方面早就身经百战。 面对再三劝说都不肯离开的学生家长，招生主任点点头。 “成绩单给我看看吧。” 成绩好？惠民就不缺成绩好的学生。 招生主任在电脑端查了分数。 “今天报道的学生有200个，您的孩子在150名。惠民是私立, 贫困生减免的名额不多，您还是去公立的好。这个成绩很难分到尖子班，在普通班也只能是中等。您说他的成绩好, 待在惠民对他也许是坏处更多，要是调整不好心态, 反而容易伤害到孩子的自尊。中心中学今年也有三十个学生考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比往年的升学率高了很多。您考虑看看吧。” 家长心里也明白，私立学校没有钱是进不了的。没有钱, 也没有过人的成绩, 凭什么让人家放低门槛。一通话说得人露怯, 招生主任请他给身后的人挪让位子, 那人就听话地走到一边。 点钞机继续刷拉拉吞吃钞票，那人也早就不见了人影。 金晓手上捂出了汗，将包钞票的报纸都濡湿了, 弄出个破洞，刚好露出钞票上的毛/主席。 “您把报名材料给我吧。” 孟佳琪在旁边递上材料，金晓紧张兮兮抓着钱。 “收您一万八的赞助费，一千六的学杂费和住宿费，一共是一万九千六百。” 金晓抽出薄薄的四百块钱，将剩下一指厚的钞票递给招生主任。对方接过钱就要转交身边的银行职员, 金晓抓着钱愣是没松手。 “学校有贫困生名额？” “是啊。” 她问起了，对方就从身边拿了一份材料让她自己看。金晓拿回钱，和孟佳琪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读材料。她也心疼这一下子泼出去的两万块钱，一听说有申请贫困生的机会，就决定暂时不交钱了。报名时间有三天，这才是第一天。 人家给她的是官方文件，她读起来非常的吃力，一边看一边拧着眉头。孟佳琪说“给我看吧”，她登时松了一口气。 “佳佳，你比妈妈读的书多，你好好看看，我们这几天就把这件事跑下来。” 金晓要回了孟佳琪的报名材料，牵着孟佳琪往外走。孟佳琪没有爽快地跟上她的步子，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说道：“上面要求的是低保户。” 按说他家的条件是够申请低保户的，但父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到了现在需要的时候，夫妻两个人已经在外做生意，这件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低保的名额原本就不好申请，有了这个前情就更是困难重重。 孟佳琪想到的，金晓自然也清楚。她咬了咬牙，说道：“试试！” 这是突然到来的机会，不能不抓紧。成功了能省下赞助费，棉城的生意就有资金周转，一旦失败，便会错过惠民中学的报名日期。 金晓的口舌干燥，哑着嗓子说道：“要是你上不了……” 孟佳琪握住母亲的手。 “先回家吧。” 身后点钞机还在运作，招生主任望着她们的背影，轻微地摇了摇头。 考了满分的孩子…… 真是可惜了。 * 金晓当初靠一位朋友找到工厂的工作，这次遇上了事，第一反应还是去找她。朋友的家境比金晓好一些，父亲退休以前当过村干部，所以对国家政/策要比她了解得多。 金晓用的是诺基亚10000，朋友的是诺基亚新出的翻盖新款。金晓在她工作的地方待着，店里只有一台收银机。朋友知道有一家人申请过惠民的贫困生名额，当即打电话替她问了，问完了还替她查了低保政策。 “村里对你家的情况是了解的啊，佳佳考得这么好，他们肯定是会给你打贫困证明的。但这个低保证啊，一般人家没这么好申请，你要得这么急，不太好办。” “就剩两天了。”金晓心里也没底，想着先拿村政府的开的证明救个急。 朋友就说：“那家过了一个礼拜才交齐材料，你先交贫困证明，应该是有余地的。” 进店门之前，金晓的心七上八下地提着，从朋友那里得到安慰，渐渐地恢复了冷静。 “佳佳，和你杨阿姨说声再见啊。” 没坐多久，行色匆匆继续奔波。 去找村里的书记，对方爽快地手写了一份贫困证明。这张薄薄的纸，并没有什么大用，不算书面材料。她提起要办低保，书记就说：“你得交材料，我们再交上面审核。你和利航在外头做生意，大家都是知道的，你要开低保证，很难办呐。” 金晓理所当然吃了瘪。来之前她就知道这事不好办，这件不好办的事，一个是因为她不够贫穷，还有一个……因为她不够富有。村里一半的低保户不止不会揭不开锅，家里还有楼有车。每个月三百块的低保补贴，是穷人的救命钱，但对另一部分的人来说，是不占浪费了的蚊子腿。村里条件最苦的几家，从低保制度落实那天就加入了低保名单，剩下很少有人来申请名额，占用低保/名额就成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秘密。凡事都有痕迹，占用低保的事从去年开始就有风声。报名截止的当口，金晓拿不下低保证，就更觉得不公道。而她觉得不公道的同时……其实也是想要钻这个政/策的空子。提供了低保申请书，只要村/政/府出面证明自家的家境确实困难，再经过张榜公示、当地民政所审核，走完程序就能办下来。 这可以是一件简单的事，也可以是一件困难的事。而对金晓来说，低保的申请标准是严苛的。 书记和她说：“你家孩子这么好，在哪里读都是一样的，你何必上惠民浪费钱呢？” 金晓胸中憋了一股劲。 她回到家，将孟佳琪从小到大拿过的三好生奖状都拿出来，攥在手上厚厚的一沓。往塑料袋里一塞，她又翻出之前的那份报名材料，将卧室看书的孟佳琪喊了出来。 “你把自行车推出来，我们再去惠民一趟。” 低保证确定是拿不下来，但她不想放弃，她要告诉学校的老师们，她的孩子是最优秀的！ 第44章 间隔一天，与招生主任再度见面。 金晓抖着手，将孟佳琪的成绩单和奖状往桌上一拍。 “我家孩子学习一直很好。是真的很好。” 三百分满分，能不好吗？招生主任不在这点上反驳金晓，事实上成绩这么好的学生，他总是想收下的，但孟佳琪申请贫困生的材料不齐，他应不了这个口。 “过几天给你回复吧。”没有把话说死。 金晓着急得嗓子眼冒火，该说的话都说光了，这不是人情通融就能解决的事，她也只好带着孟佳琪离开办公室。 这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个下午。 还剩下两个小时。 如果……没有回信，孟佳琪就要错过惠民中学。镇上就这两所初中，惠民中学将生源抓得牢牢的，中心中学的好多老师还都跳槽去了惠民。两家学校各方面都相差悬殊，金晓从来就没想过让孟佳琪去中心中学上学。 这几天往村/政/府和惠民中学两头跑，金晓已经很累了，她一出来就在楼梯口坐下了，拿手背抹着眼睛，慢慢地擦出了水花。 她说：“你别怪妈妈。” 孟佳琪将金晓连日的奔波看在眼里，母亲每次去找书记，她就在旁边乖巧地站着。她肯定是不会怪金晓的，是金晓不能放弃自责。 她抱住金晓，温声地宽慰母亲，如同小时候母亲安抚她。 惠民中学的招生到了尾声，人流最密集的两天过去了，眼下招生办公室的门口没有半个人影。 教学楼新停了一辆轿车，孟佳琪在二楼的楼梯口听见楼底下陆琦的笑声。 金晓哭完了起身，陆琦和她的父母刚好也上楼来。袁莹的父母大概是不在家，袁莹就跟着陆琦一道来办理报名手续。 她们见到孟佳琪都很开心，完全没有留意一旁金晓的异状。 陆琦说：“佳佳，我们能上同一个初中啦！” 孟佳琪沉声应道：“我可能不会上惠民。” 陆琦的父母没来得及阻挡陆琦的快言快语，面露尴尬。三个大人互相也不交流视线，寒暄几句就在边上等着孩子们寒暄结束。 没一会儿，陆琦妈妈说道：“我先去办手续了。” 袁莹没和陆琦妈妈一道进招生办，孟佳琪怎么看，陆琦妈妈手上的材料都只有一份。袁莹察觉到孟佳琪疑惑的视线，耸了耸肩，“我离提档线差了两分，决定去中心中学。” 陆琦坦坦荡荡的态度无疑给孟佳琪解了围，陆琦一听身边这两个要同校了，莫名其妙高兴不起来了，她着急地问： “你们怎么都不上惠民啊？不是说惠民比中心好很多吗？” 袁莹很少受到父母的管教，这回报名的事，父母专门和她谈过。她差了两分，就是三万块，他们说如果她想上惠民以后就要天天保持班里的前三名。袁莹心说：这是要把她逼成孟佳琪啊。她当然不肯，宁可到中心中学轻轻松松当个尖子生。她做了决定，父母没有提出异议，母亲生她的气，父亲还为她说话。 “在中心中学老师都会喜欢她，一定会费心教她的。换到惠民，可就说不准了，别说第三名，第三十名……”说着说着，就讲起她的坏话，她朝父亲又是瞪眼又是撇嘴，才艰难地打断了父亲。 陆琦问起来，袁莹不会解释那么多，她朝陆琦做了个鬼脸，“我这不是不想和你一起上学了吗？”她捣了捣孟佳琪的腰，使了个眼色，“佳佳，你说是不是啊？” 孟佳琪一瞧，陆琦气得小嘴一撇，作为中立的一方只得默默地抬头望天。 陆琦说：“佳佳，你们真是这么想的吗？” 孟佳琪刚要说“不是”，陆琦就哭了起来。 “呜呜呜，要不然我也去中心中学好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陆琦妈妈交完钱从招生办出来，一头雾水，扭头问旁边石佛一样站得笔挺的丈夫，“琦琦哭了你怎么也没个反应的啊？” 没说几句，夫妻两个人就拌了嘴，还是没人管陆琦。 孟佳琪和金晓哄着陆琦，袁莹在一旁无奈道：“就是不理她，她也很快不哭了。” 袁莹一张嘴又把陆琦气得一噎。 报名的事一定下来，她们就要不理她了。 她怎么能不哭啊？她不止要哭，还越哭越悲惨。 被陆琦和袁莹这么一打岔，直到离开惠民中学，金晓和孟佳琪都没顾得上难过。回家的半道上，金晓问她是怎么想的。 “我真的不介意在哪个学校读书。不管在中心中学，还是在惠民中学，我的目标都是尽力而为。” 她的这番话并不完全属实。如果家里有那个经济实力，中心中学就不可能纳入考虑。再一个……她想到了前世，她就是在惠民中学读书的，那年入学并没有今世这般波折。 父母为了给她治手，两个人到外地打拼，创业艰苦，但母亲仍在她考试的时候回来看她。报名前几天父亲转了钱过来，她和妈妈还有奶奶坐了电动三轮车到镇上取钱，家里三代人一起去惠民办了入学。到那时，她的人生其实是顺利的，可她太介怀自己受伤的双手，放弃了自己一部分的优点，变得有些消极。 孟佳琪没等到母亲的回答，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感觉车子异常的摇晃。母亲的身子一歪，连人带车就在马路上摔了一跤。 夏天穿的是短袖和短裤，孟佳琪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都火辣辣的疼。她想要扶起金晓，却发现母亲躺在发热的沥青路上，纹丝不动。 金晓双眼紧闭鼻头微动，昏迷失去了意识。 有那么一瞬间，孟佳琪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她似乎被一道惊雷劈蒙了，过了几秒才迟缓地露出惊慌。 从母亲外套口袋摸出手机拨打急救，然后扶起倒地的自行车，艰难地搀着母亲让母亲靠在自己肩上。 “妈妈，你醒醒呀。” 她怎么喊都得不到回应，心慌得要从胸口跳出来。 两三分钟而已，她觉得过去好久。 金晓眨眨眼醒来，一脸的憔悴，圆睁眼睛，面上写着惊慌。 “佳佳，我怎么看不见了？” 手机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孟佳琪强自镇定，可一接电话就喊破了音。 “爸爸！妈妈刚才晕倒了！” 第45章 醒来没一会儿, 金晓的视力就恢复了。除了手脚发软头脑发晕, 似乎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听说孟佳琪打了急救，金晓想到的头等大事：出动救护车，是得收费的。 她着急地拍了孟佳琪的胳膊, “傻孩子，你在路上拦一辆出租车不就行了吗？” 孟佳琪也是懵了，条件反射就打120, 根本顾不上思考。被金晓这一提醒，她的脸色就有点奇怪, 明明母亲的健康才是首要, 她还得在这里纠结别的问题。 此刻母亲醒了，大可以打车过去, 然而……医院的救护车已经被指派出去, 总不能让人家跑个空。 母女两个在树影底下坐着。金晓寐着眼, 身子摇摇晃晃, 孟佳琪虽然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却也有些恍惚。 救护车赶来了，孟佳琪看着两三个医护人员从车上下来, 找了一圈愣是没有发现她俩。 后来还是孟佳琪举了手，那两个人才走到她跟前。 “刚刚有人在这儿晕倒了？” 孟佳琪简要地说明了母亲的身体情况，为首的那个就说：“你妈妈这是营养不良低血糖了。” 金晓怀了小孩，这两天操劳过度，吃饭都没有胃口。那人一说，孟佳琪就知道了金晓的病因。 然后……她撇了金晓一眼, 犹豫地问道：“这趟到医院得花多少钱？” “你们去医院挂号就行了，还用得着坐救护车？” 那人看傻子似的看着她俩。 孟佳琪做梦一样反应不过来。她搞不明白那个人真就是这么想的，还是看她们病情不严重，有心为她们节省开支。 救护车卸了鸣笛，很快开走。 孟佳琪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过了五点。 这条路并不好打车，孟佳琪等了十分钟都没见到出租车空车，咬了咬牙，坐上自行车车墩，对金晓说道：“我骑车带你。” 她的个头还没有她妈高，一脚一脚蹬着车轮，没骑多远就出了一身汗。 她妈说：“你下来我来骑吧。” 孟佳琪闻言蹬得更卖力了。 到了医院，后背全湿了，屁/股和车后墩也都潮潮的。母亲现在的状况特殊，一下挂了两科。这一天内科排号的人相比妇科的要少，金晓去内科候着，孟佳琪就猫在妇科门口，两个人分散着排队，免得错过了叫号。 长大到现在，孟佳琪是第一次进到妇科的科室。 排号的病人里，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来，没有人陪。孟佳琪见到几个孕妇，有两个也是独身来的，剩下多半是女性亲友陪同。 有人注意到她，就问她：“小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这个问题……她一点儿也不想回答。孟佳琪露出不认识那人的疑惑表情，那人笑了两声也就走了。 母亲从内科过来找孟佳琪，前头还有三个号。轮到她，原本想要自己进去，看着孟佳琪一个人坐在蓝色的塑料候诊椅上的可怜虫模样，最后还是牵着女儿进了诊室。 她以为女儿应该是听不懂那些话的。医生开了单子让她先去付钱，回来再做b超检查，在她接受诊疗的过程中，孟佳琪都沉默地在角落坐着。 母亲把手机扔给她玩，她打开了贪吃蛇，短短的几分钟里就输了十余次。她装作贪玩的样子，母亲和医生讲话的声音依然很小声，但她零星听到了许多从前并不了解的事。金晓有过两次流产史，子宫内壁薄，本人想要男孩的念头未必有那么的执着，医生给出的建议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原因。 B超的画面里，孩子还没有完全成形。医生不能透露婴儿的性别，鉴定性别的检查在明面上都是禁止的，金晓怀这个孩子的妊娠反应与孟佳琪那次截然不同，她便认为自己怀的是男孩，为了说服孟利航接受自己生育二胎，她和孟利航就也是那么说的。 孕妇有很多药不能吃，两科的医生都没有给她配药，只让她平时多注意休息，改善饮食，不要过度的操劳。 从医院出来，金晓就叹了气。 “棉城的生意开张没多久，怎么能不辛苦？” 回家之前，她在外头忙得脚不点地，在家休息了二十天左右只劳累一回，身体反而扛不住了。 在医院里接了孟利航好几个电话，当时不是忙着缴费，就是正在做检查，金晓都没有好好地和他说过话。 孟利航这一天的第六次来电在回家的半途打来。 金晓坐在自行后座吃着素菜包子，艰难地腾出手按了公放。 “我在路上呢，听不太清。” 比起她这头的嘈杂，孟利航那头要清静许多，偏偏是他没有听见她讲话。 孟利航说：“你想生就生吧。给佳佳报完名，就赶紧过来。” 他终于站在了她这一边。 金晓的眼睛酸胀起来。 她很明白，坚持生二胎和坚持让佳佳上惠民一样的困难。 但对她来说，这两件事和她当初选择与孟利航结婚是同样的。 她总是要迎难而上的。 孟佳琪奶奶并不知道金晓怀孕的事，这趟回家了才和老人讲了。 从小在农村长大，老人对生男孩也是有执念的，她安安静静听金晓说话，很快接受了金晓怀二胎的事实。 孟佳琪上不了惠民的事，金晓也说了。孟佳琪在堂屋桌上写初中的卷子，金晓就待在老人的房间，奶奶往门外撇了一眼。 “到时候，你可不要忽略佳佳。” 金晓没有生育男孩，一直是受到诟病的，孟利航和婆婆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她也清楚他们是想要男孩的。正是如此，生男孩才会成为她的一桩心事。 自己的婆婆会这样说，金晓还有些惊讶。 “当然不会的。” 金晓明显见到婆婆撇嘴的小动作。 手机铃声一天都没停，金晓摸出怀里的手机，下意识以为是孟利航，看到来电显示，才发现那是个陌生的手机号。 她便挂了电话，接着和婆婆谈心。 两人的关系就此融洽起来。 第46章 孟佳琪没去惠民, 等着七月末去中心中学报名。孟利航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那两万块钱是从本金里硬生生地挤出来的, 孟利航夜里愁得睡不着，这一听说孟佳琪到头来还是去中心中学，当下又气得不行。 “说得好好的, 让佳佳上惠民的，怎么又不上了？你这弄的是什么事？” 孟利航的脾气比在家的时候坏了不少。在外头做生意得笑脸迎人，面对真正的家人反而没有那个自觉去调整情绪。 金晓将报名的迂回和孟利航讲了, 孟利航仍然挑剔她。 他说：“钱都给你了，你干嘛要这样呢？你说你, 天天和佳佳担保让她上惠民, 这趟弄得佳佳去不成了，她得伤心了吧。一开始照我说的不就行了, 就凭佳佳的成绩, 犯不着和别人挤破脑袋。再说了, 贫困生……你就是跑下来了又怎么样？佳佳没比别人家的孩子差点什么, 家里供她上学的钱还是有的。” 这些都是后话了，孟利航心情不好，连珠炮一样说得停不下来。金晓听着便也伤心起来。 “你说错了。” 金晓不会将这句话说给孟利航听, 只在心里默默地反驳。家里做生意的钱都是从外头借来的，她逼着孟利航给钱，是因为她将孟佳琪的学业看得很重，而她因为贫困生名额的事错过了惠民中学的报名，这是……概率问题。她大胆地舍弃了那个稳妥的选择，为了抓西瓜而丢芝麻, 没有什么不对的。选择的同时，她必须承担风险，而这个风险果真应验了而已。 金晓和孟利航打电话没有开公放，孟佳琪坐在她旁边能听着一些。孟佳琪不喜欢孟利航喋喋不休地指责母亲，冷不防就向母亲伸出手。 “妈妈，我想要和爸爸讲电话。” 孟利航听说是女儿主动要和他说话，还挺开心的。他对金晓和对孟佳琪完全是两个样子，嘘寒问暖的，还是孟佳琪印象里那个关心她的好爸爸。他让孟佳琪不要伤心，要知道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即使在中心中学，她也不会输给惠民的尖子生。他并不单单说了安慰她的话，还让她多体谅父母的难处，搞好学业，将来靠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 孟佳琪举着手机“嗯”了好几分钟，孟利航的表达非常的强势，她略微冒出打断他的意思，孟利航马上又会抛出新的观点。等了好一会儿，孟佳琪才抓到父亲松懈的时刻，将头脑里盘旋的疑问提了出来。 她想知道，为什么前世父亲那么干脆就让她上了惠民？ “如果我受了伤，萎靡不振，不能在惠民中学冒尖，您会让我上惠民吗？” 孟利航对孟佳琪的这个问题十分的不理解，奈何孟佳琪不断地重复，他也只能认真作答。 “爸爸一开始不让你去惠民，不是舍不得钱，家里的经济困难占了一方面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相信我的女儿无论在哪里都能保持自觉，将成绩弄好。你如果真的萎靡不振，我反而会坚持让你上惠民。能上惠民是对你的激励，你会更有自信一些。而且惠民的师资更好，我相信那些老师能把你教好，顺便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了竞争的对象，激发出你的斗志才好。” 孟佳琪如愿地得到了父亲对自己前世行为的解读。她对父亲的用心感到惊讶，也为前世的颓靡而羞愧。 原来不是父母放弃了她，而是她最先放弃了自己。 父亲希望她在惠民中学重新恢复自信，她却自卑怯懦，从前几名的成绩跌到了中下层，尔后一路沉沦，陷入泥淖不能自拔。 父亲的话给了她新的体悟，而这一回，母亲为了争取贫困生名额背水奔走，也让她感慨良多。 她觉得对不起父母。她没有发现他们身上光辉的一面，也没有向他们学习那些珍贵的品质。 她本来是长在贫苦家庭的孩子，应该要早早当家。但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她脆弱如同温室的花朵。 一离开花房，就被人折断了。 史玉良来找孟佳琪玩，是在中心中学报名的前几天。他比谁都笃定孟佳琪会进入惠民的实验班，从杨巍那里听说孟佳琪要去中心中学的消息，当个笑话讲给孟佳琪听。 孟佳琪舀了瓢水，蹲在田里给她的小树苗浇水。 她说：“是啊。” 史玉良说道：“杨巍吃错药了吧。同班同学好不容易上了一个学校，他怎么连你不上惠民这种事都要胡说。那天来找我，还非让我把同学录给你，说你当时没有买，他作为班委特地给你弄了。” 史玉良平常总是做和事佬，很少大大方方地说人坏话，孟佳琪听他说杨巍的不好，就觉得好笑。 “杨巍没说错，我是决定不去惠民了。太贵了，我还是省着点钱，等着三年以后上个好高中吧。” 孟佳琪浇完了一瓢水，起身又去水龙头接水。史玉良追在她身后，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怎么真的不去惠民啊？” 史玉良不是第一个这么追问她的人，孟佳琪这些天被问得也有点烦了。她笑了笑，说道：“惠民和中心还不是我想去哪个就去哪个？我想去中心就去了，有什么好问的嘛。” 史玉良搔搔头。 “杨巍给你的同学录，要我拿过来吗？” 孟佳琪问他：“你有没有写？” 史玉良别扭地别过头去，他说：“杨巍说别的同学都写了，我才给你写的。” 不得不说，杨巍作为班长真的是称职，孟佳琪对杨巍也稍微改观了。当初杨巍怂恿高志文来欺负她，孟佳琪依然不喜欢他，但她认可杨巍身上的优点。 史玉良回家给她拿了同学录过来，孟佳琪从封面上没撕干净的价格标牌上看出来这个东西值十五块钱。她问金晓要了钱，让史玉良找机会帮她还给杨巍。 填完这本同学录的同学们，大部分都是她眼里的“陌生人”。她和他们维持着礼貌而舒适的距离，相当的融洽，亦是相当的疏离。但就是那些她并不亲近的人，他们给他留言的字句，简单而真挚。 “想和你做朋友。” “你真的挺厉害的。” “我想和你上一所高中！！！” 写这句话的还是个成绩倒数的顽皮孩子。 孟佳琪翻到其中一张，翻页的动作顿了顿，她虽然很快翻向了下一页，余光还是看到了留言栏醒目的几个字。 “我喜欢你。” 前世就有几个同学过家家地谈恋爱，她是蒙头蒙脑看戏的那一个人，没想到重生回来，反而有十二岁的奶娃娃和她表白。 她最终还是重新翻回了那一页。 看清那人的名字，有些哭笑不得。 只能说，这就是青春吧…… 不然她也不理解，为什么那人能和她告白。 堂屋里，母亲喊她的名字。 “佳佳！佳佳，你快过来！” 母亲的声音洪亮而急促，但它传达出来的情绪是明亮的欣喜的。 孟佳琪抛下史玉良，跑回堂屋，母亲举着电话，脸上挂满了眼泪。 “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孟佳琪等着母亲的坦白。 金晓挂了电话，抓住她的手。手指太过用力，掐得她都疼了。 “佳佳！惠民中学的校长打电话过来，让你去把报名材料给交了！” 本来以为不可能的事，最终峰回路转。 孟佳琪并不像金晓那么激动。她点点头，恍惚地想： 惠民……她还是要去惠民上学吗？那她还是会遇到那个女孩子吧。 不过，她不会再让那个人击败自己了。 第47章 孟佳琪的暑假, 是在老家与奶奶一起度过。 二月底到八月末的半年间, 她将初一初二的课业都学完了，初三的功课虽然也学得差不多，仍有许多地方需要巩固, 如果现在就让她去参加中学的升学考试，她尚做不到成竹在胸。 上学有走读和住读两个选择，史玉良就选择了住读, 她的妈妈在镇上租了房子，母子两个干脆搬到了镇上。惠民工作日都有晚自习, 金晓觉得孟佳琪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就让孟佳琪去住读，让她双休日再回家。孟佳琪不想把奶奶孤孤单单地留在家里, 但就是奶奶也不放心让她天天镇上家里两头跑。 校长出面给她免了一万八的赞助费, 一千六的住宿费还是得交的, 其他住校的学生都在住校的时候交完了, 她要等开学了再去学校财务处交钱。开学是在九月一日，八月三十号那天上午孟佳琪就收拾了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和一些平时看的书，将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拿塑料红绳把24寸的行李箱绑在自行车后座，一路骑到学校。 学校门口停了两排轿车，她推着自行车从车缝中穿行，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恍惚，似乎今天就已经开学了。大部分家长的想法和她是一样的，想要提前将孩子的宿舍安置好。孟佳琪前世就是惠民的学生, 一进校门就从中心大道径直往前，很快就找到了宿舍楼，宿舍楼后头是食堂，再往后就是学校的围墙了。 孟佳琪向宿管员询问自己的分寝。对方这几天都累得不行，直接就将名单给了她。孟佳琪连自己的学号班级都不清楚，只能从名单一开始找起。孟佳琪的手指在姓名这一栏上飞快地扫过，她很快滑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梁金娇。 前世她和梁金娇是入学时班里的第二和第一。她和梁金娇住在同一个宿舍，两个人平时玩得还算可以，但是有一段时间，梁金娇和宿舍里的其他女孩子突然不理她了。她们总是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插不进她们中间，就独自上课和吃饭。 有一次，她正好走在其他五个人身后，就听见宿舍里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圆圆的女孩子冲梁金娇说道：“孟佳琪真的好傻啊！” “哈哈哈哈。”她们就这么笑开了。 孟佳琪离她们只有五六步，她故意走得慢了一些，不想在这时间和她们撞到一起。她们还是注意到她，梁金娇扫了她一眼，嘴角微微的上扬，好像是笃信她没有听到她们的嘲笑，又好像她确实是这样的傻，她们只是陈述了事实，又单纯为为这个事实感到好笑。 除了那一次，她们并没有明显的排挤过她。孟佳琪的生日在十一月，那时她刚刚过了生日。她在班上另外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叫范颖。她白天都和范颖玩，有几次还和范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心里难受。好几次晚上，宿舍的几个人在一起聊天，她们笑得特别开心，孟佳琪就躲在被子里面没有声音地哭。她都弄不明白她们是不是在欺负自己，但她又真的觉得委屈，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课，将眼睛埋在书本都没有抬起来过。 父母在棉城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在，她不知道将这件事讲给谁听，一个人慢慢地挨过了那段时间。后来时间长了，梁金娇改变主意又和她一起玩了，后面两年她和梁金娇玩得还很好，但她的性子比最初怯懦了很多，成绩也下滑了一截。第二名进入的惠民，从惠民出来就变成班里的二十几名。父母以为她是双手受伤留下的心病，小心翼翼都不敢说她一点不好，其实她的手只是写字不好看，对上学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伤了手，对她是一件伤害，这件伤没好，又遇上排挤她的初中室友。初中的学号是按成绩排的，宿舍里六个女孩子，就是分班时班里成绩最好的几个女生。梁金娇是班长，还是宿舍的室长，这个人带头对她实施了冷暴力。她太脆弱了，接连两个坎都没能迈得过来。 到高中才将这件事和父母讲，孟利航就说： “和那个女孩子比，你真的是太稚嫩了。遇到事你就应该告诉爸爸，父母是你最亲的人了，你不和父母说，还能和谁说你的秘密呢。你被那个女孩伤害到了，你知道这就是她的目的吗？你这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啊！她那时或许是嫉妒你挡去了她的一部分光芒，你却这么乖乖地送上门，还和她做了朋友。 你们真的是朋友，最后毕业，她为什么要给你写那个纸条呢？是真的要和你道歉吗？是想着或许以后你能混得不错，和你维持关系而已。她是真的很精明，可我的女儿啊，你是真的很傻了。她嫉妒你，是因为你还不够好，没有好到她觉得拍马都赶不上，你怎么能主动地泄气，让她得逞呢？” 金晓也来安慰她。那时已经晚了，没有用了。而她醒悟过来，明白自己当时确实受到了伤害，她变得更加痛苦。至于她的成绩下滑……她在初中三年养成了不好的学习习惯，这个习惯又紧跟着决定了她的高中生活。终于没有同学欺负她了，但她的成绩再也没有起色。每天早上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下决心是世上最简单的事，而着手实践，则是最初的也是唯一的难关。 父母在棉城，生活的重心放在生意和弟弟上。高三那年，才一开学她就想要辍学，到高考前的一个月，奶奶去世，她就待在家里没有出门。直到母亲从外地回来、家里置办完丧事，她都还待在家里。她拿着父母每个月八百块的生活费跑去镇上打工，父母再回来，就急着给她找结婚对象。 小学那年，她只知道清华和北大，父母每次让她选择，她还会认真地想，要学文呢，还是学理。而高三那年的她，是一滩烂泥罢了。 一步步的得过且过，在婚后被丈夫一个错手，才终于结束了毫无意义的人生。 穿越到现在，她其实一直都在模仿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聪明又勇敢。 她的聪明只在学习上，和梁金娇不一样。 孟佳琪从宿管那里拿了钥匙，她分到的宿舍在二楼，207室。 一步一个台阶将行李搬上去，孟佳琪站在那间宿舍门口没有进门。 里面有人。有不止一个人。 孩子在开心地笑，父母大概是在上铺收拾床铺。即使这样，也不忘了关心孩子，隐约听见是在问：你还少什么东西？ 前世她是最后一个来宿舍的人，不知道他们这么早就把宿舍收拾好，开学那天还又拿了大包小包来送孩子上学。 孟佳琪将手放在宿舍门上。 她的呼吸变得沉重，仿佛要靠自己单薄的身躯推开一扇铜墙铁壁。 在她推门之前，门先自己打开了。 梁金娇的爸爸站在门后，被她吓了一大跳，但他很快就笑皱了脸。 “孩子，你是一个人来的啊？” 第48章 “啊, 是的。” 孟佳琪受到的惊吓并不亚于梁爸爸, 她面对长辈总是非常的礼貌，但此时，她并没有展示出那种谦和而有分寸的笑容。孟佳琪笑不出来。 她示意自己要进门, 那位父亲便慌忙为她让出道路。他即将掩上房门，回头问她：“小姑娘，你有什么需要叔叔帮你带的吗？” 孟佳琪机械地弯了弯嘴唇, 说道：“不用了。” 学校分好了上下铺，学生的名字就贴在床铺的横杠上, 上一世的时候, 孟佳琪睡在下铺，梁金娇在上铺。这一回两个人的名次反了, 床铺就也换了过来。 梁金娇刚好站在上下床的爬梯那儿, 孟佳琪在她边上站了很久, 梁金娇才留意到她。 梁金娇披着长发, 她转过身了，孟佳琪才看到她耳边垂下来的白色耳机线。梁金娇摘了一边的耳机，弯着眼睛向她说道：“不好意思, 我刚刚没注意到你。我以为我来得已经够早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要早啊。”梁金娇牵住孟佳琪的手，抬手指了一圈，问她:“你住哪张床啊？” 孟佳琪挣回了自己的手，指向梁金娇身后，“我睡在你上边。” 梁金娇小小的单眼皮眼睛, 一下子变得浑圆。除了眼睛，她的鼻头也是圆圆的，脸部虽然很长，但上下的额头和下巴又是圆圆的，嘴角长了一颗小小的棕色肉痣。 孟佳琪不应该忘了梁金娇的长相，可她对梁金娇五官的印象，远远没有那颗痣来得深刻。 梁金娇长得其实也很有福相，和叶悠洋娃娃似的精巧长相略有不同……梁金娇看起来没那么好看。想到叶悠，孟佳琪便露出了一点笑意。 梁金娇问她：“你就是孟佳琪？你考了校第一？” 孟佳琪心不在焉地点了头，踮起脚够着看床铺，发现学校提前两天就将床上用品发好了。宿舍里有一个几平米的卫生间，她走过去就看到脸盆架上第一个面盆上头印着自己的名字，她马上伸手打开了一边淋浴头。 梁金娇喊道：“你小心，别把水泼到身上！” 开关旋到头都没有出水。孟佳琪记得开学的一个礼拜，淋浴头都是坏的，再一个礼拜恢复了供水，热水器又坏了。在大夏天拿冷水洗澡还是有点冷，就只能用接来饮用的开水混成温水用。怀着期待进入了惠民，却度过了艰难的半个月，所以孟佳琪记得很清楚。 她是重生回来的。有这样天赐的好运，什么都不用怕。这样安慰自己。然而面对梁金娇，她还是有些不舒服，就算她比梁金娇已经悄咪咪地大了不知道多少岁…… 孟佳琪的性子比较闷，在熟人面前才会稍微活泼一些。在梁爸爸回来之前，宿舍都只有她和梁金娇两个人，梁金娇就拼命地和她寻找话题。她不理会，梁金娇就又想别的方法，一会儿给她一颗糖，一会儿又给她一块饼干。孟佳琪在上铺整理床铺，梁金娇每次喊她，她就更想窝在床上不下来。 “谢谢你啦。” 说了谢谢，并不接手梁金娇给的那些零食。 孟佳琪不想和梁金娇有太多的接触。在她的心里，梁金娇是一头洪水猛兽，即使真身那样的年轻幼小，她也不知道怎么应付。 她当然可以和梁金娇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不想和梁金娇每天一起上学，也不想同桌吃饭，更不想下课了一道玩。 她不会对梁金娇做什么，只想当好一个合拍的陌生人。 赶在梁爸爸回来之前，孟佳琪先走了。 来时提着硕大的行李箱，她的步伐沉重，而折返的脚步并没有轻松太多。 余光中见到一个人影，那人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女孩穿着一条夸张的白色蓬蓬裙，皮肤也是雪白雪白的，肤白赛雪，比裙子的洁白还要乍眼。身量比她高了一点，所以她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正脸。 孟佳琪很确信，她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倒是有一个又白又好看的叶悠，但叶悠没有这么高啊。 回家之前，孟佳琪去了菜市场一趟。奶奶让她挑一些便宜的水果，还让她买一斤猪肉回去做红烧肉。 暑假在家都是她做菜的，这下她要去学校住读了，奶奶就再也不肯让她动手。 “没事，你该玩玩，该读书就读书。” 晚上和奶奶一起看电视，奶奶促狭地说道：“你刚好看不到大结局。” 孟佳琪愣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奶奶，其实她都是陪奶奶看的……根本没有看得那么入迷。 电视放了半集，两个人就吃完晚饭了，孟佳琪洗完碗，问奶奶要了手机。 打不通叶悠的电话，所以她发了信息。 “我在惠民，你呢？” 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个欠费中的号码，发完信息不久，对面突然回电。孟佳琪一个哆嗦差点将手机给摔了。虽然……诺基亚根本就不怕摔。 孟佳琪莫名地紧张起来，如果那头真的是叶悠，她想不到该说什么。 “你好吗？” 想了半天只有这三个字。 孟佳琪叹一口气，按下了电话接听键。 “喂。” 心里还是有期待的。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那样的寂静让她愈发的紧张。 “你是……” 那头的人“咦”了一声，“你怎么不说话啊？我以为手机信号又不好了呢？你发这个信息是怎么回事？认错人了吗？” 明显是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孟佳琪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开学日。 孟佳琪定好了六点半的闹钟，六点就被奶奶推醒了。 “醒醒啊，上学要来不及了。” 想着自己还没有听到闹铃，就以为睡过头了，她从床上蹦了下来。看清了时间，才无奈地挠了挠头。 待在卧室检查自己要带的东西有无遗漏，奶奶就在堂屋走来走去。孟佳琪一去堂屋，奶奶就坐了下来，她一离开，老人就又开始踱步。 孟佳琪留意到奶奶的后背比半年前佝偻了许多，头发也大片的灰白。 心境立刻就沉了下来。 离家前，孟佳琪跑向奶奶身边，用力地抱了抱老人。 “我天天都给你打电话，你要是想我了，我就马上回来。” 她很少坦白自己对家人的爱。 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骑过了家门口的小桥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家。 老人站在路边冲她招手。 * 孟佳琪醒早了，到学校也早。 八点开学，她七点半就到。 老师进门，她正坐在角落看书。见着她，班主任就说：“你这个子，坐前面来啊。” 班主任是个戴厚边眼镜的高个儿老师，一头披肩的卷发，身上穿的米色OL装。她安排孟佳琪的还是第二排的座位，孟佳琪提著书包过去，一坐下就闻到老师身上香喷喷的香水味道。 闻着像是花香，但她认不出来是哪种花。 孟佳琪不好在老师眼皮底下看编程书，只能撑着下巴发呆。 老师放下手提包，拿起一支粉笔就在黑板上写花体字。 “开学快乐”四个字，占满了整张黑板。 孟佳琪被香水熏得昏昏欲睡，连杨巍进来了都没有看见。 不过，也可能是他主动躲着她。 班里就杨巍一个小学同学，新班级的学生好不容易凑齐了，坐满了空座。梁金娇来得晚了些，就只剩孟佳琪身边的位置了。 班主任说：“你们先这么坐，过两天我会重新安排座位。开学班会之前，我先宣布让学号1号的孟佳琪当临时班长，各科的课代表就由语数外单科最高的几个同学，梁金娇、廖佳思、李易来当。一周后等你们互相都熟悉了再选举班长和其他的……” 单科最高，没人比孟佳琪更高，这个排名是去掉孟佳琪另外算的。 班主任正说着，猛地收了声。校长站在教师门口，向她笑眯眯。 她从外头再进来，就说：“还有一个同学，我们缺一套桌椅，来两个男同学到底楼的储物间去拿。” 立马就有男生主动举手。 新同学在班会开到一半的时候进来。 “老师。” 同学和老师的视线自然而然都被这个闯入者吸引。 其中，孟佳琪无疑是最惊愕的一个。 她想起了与叶悠的初见。 眼前的这个女孩虽然是同一个人，但明显有了改变。 从一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变得成熟了一些。穿着修身的连身裙，身上那种孩童的可爱和纯真褪淡了，整个人挺拔而锋利，圆溜溜的五官也比从前分明。 最重要的还是叶悠的身量。从前坐在第一排的人，有了第五排的身高。 “大家好，我是叶悠。” 叶悠变化了那么多。 唯有声音还是同样的清丽悦耳。 孟佳琪怔怔地看着她。 像是做梦一般。嘴里有着奇异的甜味。 大概是苦来回甘吧。 第49章 班里原定五十人, 叶悠是第五十一个, 她的课桌椅摆在最后一排。 老师看了一眼她的身高，还是调了座位，让她坐到中间。刚好和孟佳琪在同一排, 一个坐左边，一个坐右边，叶悠能望见孟佳琪的后脑勺。 从讲台下来之前, 叶悠尝试着与孟佳琪对上视线，几次都失败了。起先, 是孟佳琪盯着她看, 后来变成她偷瞄孟佳琪。 昨天孟佳琪打电话过来，接电话的是寄养阿姨, 叶悠回来看了手机, 才知道孟佳琪也在惠民。她对孟佳琪的家庭情况很清楚, 所以才不敢断定孟家会出赞助费让孟佳琪读这所私立。 叶悠回了家, 和父亲说自己可能是得了心因性的学习障碍。父母都在外头，家里只有哥哥在，父亲在电话里听她这么说, 就让哥哥带着她去找心理医生。事情顺利得让她难以置信。 叶悠在市里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都是哥哥陪着她。六一那天，她们还去了附近城市的旅游，在那里的海滩请路人给自己和哥哥拍了合照。相机本来是哥哥的，她那天拍照很起劲，哥哥就把相机送给她了。 父母都不在身边, 奇怪的是，她的心情却很放松。医生说她的状态很好，过一段时间也许就能恢复正常的学校生活了。 当晚她翻开语文课本，发现自己还是看不进去。 她跑去找哥哥，哥哥的房门半掩着。平时这时间她都已经睡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哥哥并没有刻意控制讲电话的声量。 “妈妈在医院怎么样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有毕业答辩，不可能一直陪着她。” 哥哥从房间出来，就见到门口呆呆站着的她。 他本来都嫌她麻烦，不想带着她了，见她这个样子又心软地蹲了下来，问她：“你怎么了吗？” 叶悠回家这么久，第一次询问父母的情况。 哥哥抿了抿唇，犹豫许久才告诉她。 母亲生病住院了。至于住院的原因，他就再也不肯细说了。 叶悠问他：“月底你要回学校，那我呢？” 哥哥按住她的头，使劲地揉了揉，“我先送你去参加小升初的考试。我回学校了，阿姨会照顾你的。” 哥哥说的阿姨就是之前代替母亲去看她的那个人，和母亲从小就是朋友，两个人家境相似，生活轨迹也相同。彼此比嫡亲姐妹还要好。 哥哥送她回卧室睡觉，叶悠抓住房门没有直接进去，她竭力地扬起脖颈，凝视着哥哥的眼睛，“暑假我能待在家里吗？” “当然可以”顿了顿，哥哥说道，“不过，我要去工作了。” 叶悠又问：“爸爸妈妈有没有和你说，我要在哪里上初中？” 哥哥被她问得一懵，他显然不清楚父母的安排。妹妹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一下子笃信了什么。 叶悠说：“你帮我和爸爸妈妈说，我想在清水镇上初中。” 离家的日子，还有回家后依然没有父母陪伴的生活，让叶悠渐渐地明白了一点。 她是天地间的孑然一人。 母亲生病本该是个坏消息，叶悠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终于将它想成了一件好消息。 她自由了。 父母都不管她，哥哥又只会照父母的意愿行事。 没有人再来计较她的成绩了。 暑假期间，母亲回过两次家。那两次都刚好是双休日，哥哥带着她在外旅游。到了晚上，叶悠坐在哥哥身边，看着哥哥和父母打电话。 她和哥哥虽然是亲兄妹，从小相处的时间却不多。哥哥比她大了整整一轮，出生的时候，他已经离家读书。两个人只有寒暑假能见面，巨大的年龄差下，自然不存在什么共同话题。更何况哥哥在家的时间，她都在母亲的安排下上着家教课。 她和哥哥的关系相当寡淡，反而这阵子才亲近了一些。 家人通话的时间，她一声不吭，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和谐的家庭氛围。 母亲中途说自己累了，要回去睡觉。 叶悠听着母亲的脚步慢慢地消失。 父亲清了清嗓，喊她的名字，“叶悠。” “妈妈在你的教育上一直存在问题，我仔细地想了，让你们待在一起，对你们两个都不好。” “……” “你的治疗情况医生都和我说了，不要着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有那个上学的意愿，爸爸都会尽其所能地给你想要的。你哥哥马上要参加工作，爸爸也有公司的事要忙。我让你阿姨帮忙照顾你妈妈，至于你……那天我听叶煊讲了，你还想回那个镇上上学。爸爸问你，你在那儿觉得开心吗？” “开心。” “那你开心就好。” 叶悠隐约知道自己的家庭存在着巨大的问题，但她没有可以比照的例子，所以只能认为这就是正常的家庭相处。 妈妈不一定会喜欢她的女儿，父亲也不一定要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妈妈管不了她，将她抛开了，所以由父亲接过手，把她重新安置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现在，她要去做她自己的事了。 小升初的题目叶悠接触过一部分原题，她不能集中注意力去理解这些习题，所以花很多时间背题，事实证明付出的努力还是有一些效果的。 最后成绩出来，她考了一百五十分。 父亲出了二十万的赞助费，将她送进惠民。她知道孟佳琪在惠民，临时说自己要和孟佳琪一个班级，原本分在一班，校长马上就同意让她改去二班。 老师在讲台上讲最近一周的安排。 周五有摸底测验，下周一出成绩，下周二开班会选举班干部。 老师问：“你们有哪些做过班长和班干部的，举手我看看。” 班里一半的人都是。 老师问第二遍，孟佳琪也举了手。 班主任讲完话，发完新书，就在黑板边上贴上每周的课程安排。这里大部分是寄宿生，九点半老师就让他们回宿舍收拾卫生，下午一点半再来上课。 叶悠将书本往桌肚胡乱一塞就去找孟佳琪。后者正拿原子笔在课本内页写名字，做记号。 她弯下腰。 “佳佳，你不记得我了吗？” 孟佳琪就和没听见一样。 她立马就委屈地瘪起了嘴。眼睛一热，随时都能哭出来。 她不死心地抢了孟佳琪的笔。 “喂，你理理我嘛。” 孟佳琪终于抬头看她。 “我生气了。” “啊？” 叶悠不解地看着孟佳琪。孟佳琪板着脸，叶悠搔了搔头，实在想不明白佳佳生气的原因，眼神就四处乱飘。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话题。 “佳佳，你怎么不用我送你的发卡啊！很好看的！”她指了指自己的马尾，说道，“我也用了的！” 孟佳琪是铁了心不想和叶悠说话。 不光是气叶悠不和她联系，最重要的一点： 她如果站起来了，还是得仰头看叶悠啊！ 可能这就是贫富差距吧…… 第50章 叶悠一路跟在孟佳琪尾巴后头, 进了宿舍楼。 她虽然住在寄养阿姨家里, 也交了住宿费，午休时间在学校吃饭和睡觉，就用不着短短的时间里学校住处两头跑。 班里二十八个女生, 六人一间寝室，她换了班级没有调寝室，所以不和孟佳琪住在一层楼。那天跟着阿姨过来看学校, 阿姨替她将宿舍整理好了，她就也没想着回自己宿舍, 径直就往孟佳琪宿舍去。 孟佳琪不理她, 她亦厚着脸皮串了寝室。 孟佳琪先脚她后脚。一进门，孟佳琪的五个室友就齐刷刷看向她们。 梁金娇从小当班长, 很容易悄无声息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与其他几个女孩对上视线, 然后问她：“咱们要换寝室吗？” 班里的同学互相还不熟悉, 老师就将分班名单贴在了课程表边上，那上边不止有姓名和学号，也有总分和各科的成绩, 别人都没注意，就梁金娇手抄课程表那会儿，仔细看了一遍。 孟佳琪回来之前，她正和室友说呢，叶悠考了150分，一样进惠民。几个人大眼对小眼, 双眼皮对单眼皮，正意味深长地眼神对视，静默无言，孟佳琪和叶悠就挑这时间进门了。 换往常，梁金娇并不爱议论旁人，实在是太过震惊才忍不住向室友说了叶悠的分数。反正成绩就贴在那儿，不是她故意打听来的。即使像她成绩这么好的人，想进惠民也得老老实实地交赞助费，这叶悠家里，得多有钱啊。 自信满满地进了学校，成绩上先被孟佳琪压了一头，家境上，又被叶悠压了一头。这对梁金娇而言，着实是一种冲击。 之所以问叶悠是不是要来换寝室，不单是看叶悠和孟佳琪两人关系好，最重要的是……那张分班名单是校长喊了班主任出门，班主任后来贴上去的。名单有上下两层，粘得并不牢固，梁金娇掀起底下那角看了一眼。 果然，按原来的分班，叶悠并不在二班。 梁金娇问叶悠是不是来换寝室的，老实说，叶悠还真的心动了。不过她为人敏感，看得出这个宿舍的人已经熟悉起来，并不欢迎她的加入，尤其她的到来，还会将原本在这间宿舍的人给挤走一个。 叶悠刚要说“我是来串寝的”，孟佳琪扫了梁金娇一眼，说道：“她是我的好朋友，过来坐坐的。” 说是来坐坐，宿舍里并没有地方给叶悠坐，孟佳琪睡的又是上铺，只能和旁人打了招呼，让叶悠在人家的床边坐着。 孟佳琪没什么要收拾的。那天没把行李箱的洗漱用品给拿出来，今天就一一做好标记，在洗漱间放好了，再把其他零零碎碎用得着的东西挑出来。 她拿出两本厚厚的编程教材，叶悠在边上一下一下甩着腿，正好有些无聊。看是花花绿绿的封皮，就说：“佳佳，给我看一看嘛。” 梁金娇和两个室友出去熟悉学校环境了，剩下两个，一个蒙头就睡，还有一个下楼提了一热水瓶的开水，二话不说泡了一碗泡面，这就吃上了。 在泡面的芳香和若有似无的呼噜声中，叶悠总要找点事做。 “这……” 孟佳琪估计是还生着气，没有爽快地将书递给她，因此拿到书，触摸着它冰凉的封皮，叶悠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 翻开内页……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变成了浓郁的困惑。 她是第一次读这样的书。 和那些费劲的课本完全不一样，她的记性好，又加上多年的学习障碍，早就养成了先记忆再理解的习惯。下意识记着上头的内容，叶悠问孟佳琪：“什么叫c语言？” 孟佳琪再一次怀念起她的智能手机，她就好度娘一下，不用那么搜肠刮肚地解释名词。意思是那么个意思，非要她明明白白地介绍清楚，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那本书的绪论上倒是有c语言的来历和发展，只是书在叶悠手上，她翻不着。 孟佳琪放空了一会儿，才说：“和我们说话写字用的汉字差不多是一样的，也是一种文字符号，就用它来编写电脑程序。用同一种语言才便于交流，你就把它当成是计算机语言里的普通话吧。” 竟然是这么的有趣吗？叶悠听了孟佳琪的解释，当即触类旁通，问道：“那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方言？” “啊？”明明是孟佳琪自己先举的例子，被叶悠接过来用，她却听笑了，颔首说道：“是这样。” 那书插着彩页，图文并茂，叶悠一页一页翻得格外的起劲。孟佳琪也弄不明白叶悠究竟看懂多少。 孟佳琪合上行李箱拉链，就在叶悠身边坐下。以前她就每天辅导叶悠学习，叶悠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中止。孟佳琪和叶悠并肩坐着，两个人看着同一套书的上下册。 这套书孟佳琪前头读得困难，看到下册已经轻松很多，编程最重要的是实际应用和不断吸收新的知识，她没有电脑，只能偶尔去网吧练习。网吧里大多数人在打游戏，少部分在听歌看视频，只有她，在那里写代码。 一个小时收费两块钱，身为学生的她并没有多少可支配的资金，因此很少有实践的机会。除了金钱方面的困扰，另外还有精神上的疲倦……从网吧出来熏得一身烟味，在奶奶发现之前她得赶紧洗澡换衣服，才不会露馅。明明是成年人的思想有规划地进行学习，可她在未成年的身躯里，就只能偷偷摸摸和做贼一样。有两次刚好撞上警/察来查身份证，她吓得躲进厕所。其中的狼狈，只字片语不好说明。 看得正专注，梁金娇从外头回来了。 见叶悠还在她们宿舍待着，就问：“十一点了，你们不去吃饭吗？今天学校食堂提前十分钟就开饭了，我们已经吃完回来了。” “嗯嗯。”孟佳琪站了起来，叶悠将书交回孟佳琪手里。 孟佳琪踮着脚把书放在床铺上，回身就要牵住叶悠。 “走吧，去吃饭。” 叶悠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啪”一下将自己的手往孟佳琪手心一塞。 “走走走！” 不过，从宿舍楼出来，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又不生我的气了？” 孟佳琪：“……” 呵。她是随便生气的人吗？ 第51章 摸底测验之前, 班里大部分的人都很紧张。不紧张的, 是那些成绩稳定在特别好或是特别差的人。 晚上六点五十上自习，八点半下自习。孟佳琪回了宿舍，洗个澡就准备睡了, 睡前开着床头的小灯，从白天夹了书签的地方接着往下读。 室友们轮流洗澡，没轮到的就紧张兮兮凑在一块儿聊天。 “我听说会考一点初中的知识。” 道听途说的消息把孩子们吓得不轻。 不乏有事先知道摸底测试的学生, 早就准备充足，但看旁人都面露担忧, 就也不好声张, 甚至察言观色地应和几声，显得自己与他人并没有丝毫的差别。 她们聊着天, 孟佳琪多少也能听着一些。 她说：“没事的, 既然是摸底, 也不会再调班级了。暑期两个月, 学校是怕我们太过松散了，给我们醒醒神。” 孟佳琪一开口，便寂静下来。孩子们双双眼睛都看着她, 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得到宽慰，反而，她们面含戒备，隐隐对她非常地反感。孟佳琪一早明白，自己不是个能说好话的人，没有圆滑的处世技巧和话术能力, 碰上类似的场合，即使同样的意思，就不能让人欢欢喜喜地听下去。尤其……是在她们早有偏见的前提下。 孟佳琪自嘲地笑了笑。 梁金娇刚巧从卫生间出来，头发还湿漉漉贴在面颊，她一瞧气氛不好，就说：“哎呀，你们别紧张嘛。我们一宿舍都是尖子生了，你们怎么会考不好呢？还是好好休息最重要，别到时候把原本会答的题写错了，发挥不好就太可惜啦！” 孟佳琪宿舍六个人，梁金娇是语文课代表，廖佳思是数学课代表，剩下孟佳琪是临时班长。下周虽然要重新选举班干部，变动也不会太大。 廖佳思拍了拍胸脯，说道：“你们有不会的数学题，就来问我！两块一条，包教包会！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梁金娇让寝室的氛围轻松下来，廖佳思再一开口，大家就都笑了。 梁金娇说：“你太逗了，你这是掉进钱眼里了！” 廖佳思扬起下巴，“我是说真的！” 哈哈哈。笑声一片，只是廖佳思略微有些不开心。 九点半，有人笃笃敲门。 另一个室友乔思雨跑去开门。这个同学是室友里皮肤最白，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也就是前世那个说她“好傻”的女孩子。孟佳琪观她天真乖巧，至今还想不明白，乔思雨为什么要说她的坏话。 乔思雨穿着淡蓝色的睡裙，皮肤本来就白，寡淡的颜色在她身上看着也鲜艳张扬。乔思雨将门拉开一条缝，扭头喊她：“孟佳琪，是找你的。” 门后，露出叶悠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从前……她每晚去找范颖。那是个爱读书的小姑娘，成绩不算太好，皮肤是少有的小麦色，在同学之中是个毫不起眼的人。她那时与范颖走得近，范颖读很多的书，初二那年就读了《安娜卡列宁娜》和《忏悔录》……她并不是在书店随机挑中那本书的，而是因为，在她与范颖结识的日子，她就已经读过《忏悔录》了。砖头一样的精装书，并没有给幼年的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直到……她的人生倒带重来。 所有的遭遇都透露着前世的踪迹，但又微妙地有了分别，如同是一个点上延伸出来的两条线，因为起点的偏差，相隔的间隙逐渐地增大。每到一个选择的拐点，就又会产生一种新的结果，以至于，最后会通往哪个方向，完全不能预测。 叶悠既是那个起点，也是之后的拐点。 孟佳琪从宿舍跑出去。她就穿着T恤和短裤，而叶悠和其他的女孩子都换了睡衣睡裙。 她问：“你不是说就中午待在宿舍吗？” 叶悠噘了噘嘴。 寄养阿姨家里没有同龄的孩子和她玩，她就想找孟佳琪一起。 好不容易说服了阿姨，可是……孟佳琪好像并不欢迎她。 正这么想着，孟佳琪就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换个衣服我们去操场走走吧。” “啊？” “我看书有些累了。” 孟佳琪出门就换好了板鞋，于是到叶悠宿舍门口等她。 也不知道学校是怎么分的宿舍，那一整个宿舍的学生个头都不小，叶悠都成了小矮子。 晚自习一散课，学校的前门后门就都关了，只能在校内活动。即便如此，宿舍还是有十点的门禁。孟佳琪和叶悠出门，宿管就喊住她们：“你们两个去干嘛呢？” 叶悠抢着说：“去小卖部买东西。” 宿舍楼附近的小卖部是学校老师的亲戚开的，宿舍什么时候关门，它就开到几点。叶悠用这个理由，宿管肯定不会拦住她们了。 被叶悠这一提醒，孟佳琪倒是真的想起来需要买什么…… 奶奶有手机，她没有。到了这里应该要买IC卡，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信家里。她早上借班主任的手机给奶奶报了平安，之后上了一天课，就不记得买电话卡的事了。 IC卡是不记名的，有30元和50元两种面值，叶悠看孟佳琪买了一张，就跟着也买了一张。 两个人本来是要去操场散步的，没走几步叶悠就到了楼底下的电话亭，看那个公用电话跟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 叶悠说：“这个怎么用啊？” 孟佳琪不禁从胸口吁出一口浊气，说道：“电话机上有个卡槽，你把卡插进去就可以打电话了。” 她刚说完，叶悠就噼里啪啦按了一串数字。 嗯...孟佳琪很困惑，作为一个有联网手机的人，叶悠是怎么记牢号码的。 叶悠举着听筒，没一会儿就又把它放了回去。她捧着肚子，笑得眼睛都只有一条缝了。 孟佳琪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号码，应该是叶悠胡乱拨出去的。她能想到这点，还是因为初中就遇过一样的事，几个同学凑在一起随便乱按号码忽悠人，互相还比较谁的通话时间最长...当时她就在旁边，虽然不理解，还觉得这么做不好，但当时几个同学捧腹大笑，她也跟着笑了。 眼看着叶悠要继续她的恶作剧，孟佳琪抓住她的手。 “这样不好。” 叶悠歪头看她，睫毛忽闪忽闪的，“我给家里人打电话。” “嗯。” 叶悠这么说，孟佳琪自然就松了手。 这回叶悠按了电话，没等接通就挂了。 她不笑了，微微地喘着气，说道：“我忘了，他们不认得这个号码，可能不会接的。” 他们……是谁？ 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孟佳琪看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在她看表的时候，叶悠也在看表，从口袋里摸出来她送的那只几块钱的电子表。 上面的数字闪个不停，和孟佳琪的手表只差一分钟。 第52章 周五早上考一门, 下午考两门, 三门功课一天考完。 下午正常放假，各科老师将双休日的作业交给班主任，老师让孟佳琪板书了, 同学们记完家作就能走。 孟佳琪个头不高，搬了张板凳从黑板最顶上开始写，誊抄完一遍, 回到自己座位还得再抄一遍，这时班里其他人都走得稀稀拉拉。 班主任在她座位边站停, 对她说：“你和廖佳思收拾好书包到我办公室一趟。” 叶悠等老师走了, 踱步到孟佳琪身边。 “找你什么事啊？” 孟佳琪说：“去了才知道。” “那我等你。” 孟佳琪发觉叶悠比小学时更粘着自己了，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依赖她的那个叶悠, 随时也能离开。 值日生在扫地, 教室里到处都是灰尘, 叶悠背着小书包在教室前面圆形的白色支撑柱边上等她。 孟佳琪回头看叶悠一眼, 那时叶悠解了书包，不知在找什么。 老师办公室在三楼，学校教学楼统共就只有四楼, 因此只有楼梯可以爬。她慢吞吞地到了二楼，有个人从她身边猛地冲了过去，动作敏捷得视野里都出现了残影。 孟佳琪勉强地辨认出那人身上的衣物，“廖佳思？” 那人理所当然不会等她。孟佳琪按照自己原来的步伐接着爬楼，敲了办公室的门，推门进去, 廖佳思背对她站着，上身是草绿底色白色波点的衬衫。 她没有认错人。 孟佳琪见着廖佳思并不感到吃惊，倒是廖佳思听着动静转过身来，脸上的肌肉微微耸动，不止是惊讶，还有几分的害怕。这就让孟佳琪非常的困惑了。 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皮的笔记本，双手搁在封皮上交握着，表情严肃得厉害。 “入学前学校免了你们的赞助费，我希望你们到了惠民能再接再厉好好学习。学校对你们两个的学习状况还是非常关心的。”她翻开笔记本，里头夹着几张红色的纸钞，说道，“一直都有人匿名要求资助学生，你们应该明白，我们这是私立，各方面的收费都比公立高，想要资助学生的人员很少会找到我们学校。学校的名额很少，这次找到我，我就推荐了你们俩。” “你们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不要让老师失望，也不要让帮助你们的人失望啊。知道吗？” 等着孟佳琪和廖思佳都点了头，老师才点了钱，给她们一人五百块钱。 “以后每个月十号到我这里来。” 孟佳琪接过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偏头看了廖思佳一眼，后者也僵硬地攥着钱，手足无措。 大约是照顾她们的自尊心，老师没有说太多的道理，就让她们走了。 孟佳琪和廖思佳交换了眼神，就由孟佳琪起头说：“谢谢老师，还有我们也想谢谢那个资助我们的人。” 老师这才笑了。 “哎，我会帮你们传达的。快走吧，早点回家。” 孟佳琪和廖思佳揣着钱，小心翼翼地掩上办公室的门。 廖思佳说道：“孟佳琪，这件事你能别告诉别人吗？” 旁人不想说的事，就不能追究到底，这是陌生人之间的礼貌。孟佳琪点点头，廖思佳是个爽快人，得到她的应答立马就又风驰电掣跑下楼。 孟佳琪仍是不紧不慢的。不过比起来时，她的心情要复杂了许多。 每个月的五百块钱可以改善她的条件，她固然需要它。但她的贫穷也许并不如别人那么厉害……老师也许是因为她的成绩而优先考虑了她。 她眉头皱着，心事重重，很容易就被叶悠看出来。 “老师找你说了什么？” 孟佳琪没有隐瞒叶悠，将自己被资助的事讲了，又讲了自己的顾虑。 叶悠噗嗤笑了，她说：“佳佳，你是被资助的那一个，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啊？他肯定和老师说，想资助家境贫寒成绩好人也好的孩子，老师想到你不是正常的吗？” 凭空找来的忧虑，轻轻松松被叶悠化解掉。 那本来就不是她目前应该考虑的问题。 自行车库剩下寥寥几辆车，孟佳琪很容易找到自己那辆。 “你家在哪儿？我先送你回家。” 叶悠委屈巴巴看着她，“我想和你玩儿。” 孟佳琪抓了抓小姑娘的两绺额发，“今天太晚了，明天我来找你。” “嗯。”没有顺着叶悠的心意，叶悠还是不高兴。 孟佳琪跨上自行车，单脚撑地，说道：“快上来吧。” 叶悠蹦上车后座，一把抱着她的腰。 “佳佳，我给你寄的照片你觉得拍得好不好？” 这个“好”要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有了前头的教训，孟佳琪晓得叶悠是有主意的人，不能因为叶悠是小孩子在许多问题上就含糊过去。 孟佳琪说：“你是想我夸你？还是……你对摄影有兴趣呢？” 叶悠惊呼一声，“佳佳，你怎么知道的？” 孟佳琪低声笑着，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真的摸准叶悠的心思。 “你有什么打算呢？” 叶悠说：“我在网上查了，人像拍好了，我可以出外景的。实在不行……我还能出租摄像机嘛。” 前半句怪有气势的，后面又悄悄地泄了气。 不难听出来，叶悠是想寻找学习之外的另一条出路，她有这个心，孟佳琪自然要呵护好。 孟佳琪想了想说，“你要是想当摄影师，那得好好地钻研哦。我可以陪你去买教材，网上也许有视频课程，都可以找一找。要是以后……有人找你拍照，你得喊上我。” 叶悠还是个小孩子，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孟佳琪想着要为叶悠撑腰，那边叶悠掩嘴笑个不停。 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的情况下，她应该比孟佳琪更能唬人吧。一个是因为她暑假期间个子拔高不少，还有一个原因……阿姨家里有化妆品。她从小看母亲化妆，多少会一点，不说能化得多好看，化得老相一些是没有问题的。 心里这么想，她还是将脸颊贴在孟佳琪的后背。 “你说的哦。” “嗯。” 这会儿天气依然燥热，但她就想和孟佳琪保持亲密的距离。 孟佳琪也许不知道，在她心里，佳佳早就是她的亲人了。 第53章 孟佳琪到了叶悠的住处。 那是离学校不远的小区居民楼, 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叶悠从车后座跳下来。 孟佳琪问她：“你不考虑学骑自行车吗？” 叶悠转一转眼睛, 不知想了什么，有些负气。 孟佳琪说：“你学会自行车，以后找我玩就很方便了。” 叶悠飞快地变了脸, 眼中又焕起神采，“对啊！” 孟佳琪探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叶悠歪着头，脸颊粉粉的, 还是那么的可爱。 她说：“我会骑车的。就是没有骑车上过马路，有点害怕。” 九月的天, 白昼的时间还很长。孟佳琪觉得天色尚早, 刚才落了脚刹，这下又拿脚尖将它拨回原位：“我现在就能教你。等你有了自行车, 多和我出门骑上几次, 你自然不会怕了。” 叶悠上了车, 孟佳琪跟在后头虚扶着车后座。 绕着小区骑了两三圈, 自行车龙头便不再摇摇晃晃了。 “你骑得真好。” 她松开手。叶悠骑车离开了她，拐了个弯再向她骑回来。 小姑娘明媚的笑容，比阳光还亮眼。同样的炙烫, 那样的热度透过皮肤，直击心底。让她觉得……自己那颗平静而沉闷的心，也变得鲜活起来。 “那我就回去了。” 她说了叶悠不喜欢听的话，看叶悠闹别扭，还觉得有趣。在叶悠脸颊掐了一记，说道：“明天早上九点在这等你。去街上还是去我家玩, 看你的心情。” 叶悠容易炸毛，也容易安抚，又甜甜地向她微笑。 那些不好的情绪在叶悠的心中不会停留很久。 这么一想，孟佳琪莫名感到了欣慰。 回到家，没有先见着奶奶，倒是见到了史玉良。 他说：“你回来得这么晚？” 孟佳琪撇他一眼，“你坐的你妈妈的电瓶车，我是自己骑车回来的……” 史玉良问她：“你在哪个班？” “二班。” “我是七班。你的朋友……陆琦和我在一个班。” 孟佳琪想了想，说道：“你的朋友杨巍和我一个班。” 惠民的规模不算大，他们在学校愣是没有碰着。 “你不找我玩，怎么也不找杨巍。班里应该还有好几个同学在，你知道他们在哪个班吗？” “你问杨巍。” “杨巍不是和你玩得好吗？” “……” 史玉良盯着她看，冷不丁说道：“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她和史玉良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奶奶还没听着动静从屋里出来，孟佳琪只觉得这点不太对劲。 “怎么了？” 史玉良拧着眉头，欲言又止。 孟佳琪见他有话憋不出来，看着都替他着急。 “你想说什么？你不说我可不等你了。” 她明显的不耐烦了，史玉良这才斟酌用词，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佳佳，你不会是恋爱了吧？” 他们从小就认识，从同一所幼儿园到现在的同一所中学。在学校待的这几天，他没找着孟佳琪，孟佳琪就也不找他。 没心没肺的孟佳琪从学校放假回来，眉眼间都不经意间漾出欢喜。 他还真想不出来学校里能有什么开心事。 正巧，刚刚接了杨巍的电话，被迫听完了杨巍的少年愁滋味。 他就觉得……不大好。 心里还后悔，当时为什么替杨巍转交那本同学录。 杨巍小学就和同学谈恋爱，近来说喜欢上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 成绩比杨巍好，自尊心还强。 还和他开学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史玉良就是傻子也猜得出那人是谁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烦闷。 孟佳琪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你暑假在家看了什么？你觉得我哪里像是恋爱了？” 她光知道杨巍早熟，以前就没看出来，史玉良在这个年纪也会琢磨恋爱之道。 真是不能小瞧小孩子。 孟佳琪又一次提醒自己。 第54章 奶奶不在家。 家里一共只有三间房, 孟佳琪里外找了个遍, 就连厕所和杂物间都没有放过。 几天没回家，她就有点慌神。史玉良前脚走，她后脚就想去史玉良家里借电话。 “佳佳, 你回来啦。” 她从堂屋跑到院子，和奶奶撞了个正正好。 “我下午去打牌，和他们说五点我的孙女要回家, 我要等她的。结果这帮人，看我今天手气好, 都不肯放我走, 说是再玩一局，又玩了两三把, 下次不和他们玩了！” 孟奶奶前头赢的钱在后头的几局又输了出去, 她没把这茬和孙女说, 摸出钱包拣出一张五元面值的纸钞, 递给孟佳琪。 “天真热，你去买两根冰棍，我们一起吃。” 父母一个月给不了多少生活费, 给的钱放在孟奶奶身边，其实是老人小孩两个人一起用。奶奶是个节俭的人，她重生回来也不可能铺张，祖孙两个一夏天吃不了几次冷饮。 孟佳琪的自行车还在院子停着，她接了钱，转身要上车, 又停了下来。 外套口袋放着还没有焐热的五百块钱，她对奶奶说：“我们老师说有人资助我，一个月给我……五百块钱的补贴。” 眼巴巴看着老人家将五张毛/爷爷折好了放进那只花布钱包里，孟佳琪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说道：“奶奶，我想每个月留一百块钱用来买书。” 读书的事，孟奶奶虽然不懂，但她对孟佳琪很是信赖。没有犹豫就给了孟佳琪一百块，手指嵌在各色的纸钞中间，问她：“够吗？” “够！”孟佳琪跑回卧室，将钱夹在数学课本里，然后跨上自行车，向坐在门口的奶奶挥了挥手。“我去买冰棍啦！” 第二天孟佳琪和叶悠又吃了冰棍。 早上九点钟，太阳高高挂起。 叶悠一路骑车过来，身上的衣服湿了又被晒干。 她买了一块五的大布丁，叶悠拿的和路雪。 付钱的是孟佳琪，她出门带了点硬币，刚好用上。 孟佳琪大口大口把奶油味的冰棍给咬秃了，叶悠这边刚刚吃了一小截，融了的雪糕一路淌到手上。 孟佳琪问道：“这天这么热，我们等下去哪里呢？” 叶悠举着雪糕，这就不吃了。想了一会儿说：“佳佳，你去我那边待一会儿吧。我们等凉快了再出来。” 这一等，恐怕得等到晚上。 孟佳琪说：“就去你的住处。不过，我得回家煮中饭，十一点半就得回去。” 叶悠听孟佳琪这么说，向外挪了挪步子，尝试着站到太阳底下。阳光把她的肤色衬得格外的通透白皙，不多时，曝晒的那只胳膊就发红了。 孟佳琪发觉了，赶紧拉着叶悠进了店里。 她有些惊奇，“你怎么……”这么的不禁晒。 小超市的橱窗里，映出她和叶悠的身影。她晒了一个暑假的太阳，是个标准的黄皮肤，而叶悠白得可以反光，水灵灵的，看起来真的是含着就能化了。 这间超市就在小区门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孟佳琪找了一阵，又拿了防晒衣和遮阳伞到柜台付账。 一共是三十五块钱。她身边只剩昨天那张一百块了，本来是带着来买书的，撇了一眼叶悠发红的胳膊，咬咬牙还是付了。 抬手把叶悠喊过来，叶悠还问她：“你买这些做什么啊？” 孟佳琪拆了防晒衣给叶悠套上。 “走吧。” 奶奶总说在室内不能打伞，容易长不高……她就在店外等着叶悠进入伞下。 叶悠晒伤了右边的胳膊，就站在她的右边。不理解她为什么买防晒工具，却又知道挡着自己的伤处，不让她发现。叶悠就是这样，有时比大人还心思灵活，有时又不经意地露出自己的稚嫩单纯。 孟佳琪为叶悠撑着伞，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她从没有尽过一个姐姐的职责，想不明白，大人照顾小孩子是不是就是这般的心情。 哪怕小孩子长大了，也总是记着孩子最柔弱纤细的那副模样。 即使错过了叶悠生活里重要的一段时期，却能在再次相见之后，熟练地将照顾叶悠的责任又揽在身上。 一个疲惫于自己生活的人，面对小孩子就能够这么的自大狂妄吗？ 无形中给了那些温存的许诺，如果不能给予叶悠实现的信心…… 叶悠就又会消失吧。 * 叶悠住在三栋的八楼。 孟佳琪进了玄关，换了拖鞋才进去。 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孟佳琪住侧卧，主卧住着寄养阿姨和她的女儿，那个女孩也是惠民的学生。那对母女很早出门逛街去了，孟佳琪进了屋，只能从房间的摆设看出原来主人的生活习惯。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得很干净，物品摆放得稍微有些随意，总体上还是整洁的。 叶悠住进来没多久，很难在这里找到她的生活痕迹，即使到了叶悠的卧室，从屋里的陈设中也很难找到富有叶悠个人特质的细节。 叶悠的床单是蓝黑条纹的，和房子简洁的装修风格是一致的。木质的课桌椅，上面摆了一只白瓷花瓶，插了一朵假花。叶悠的房间干净得和旅馆一样。女主人给叶悠腾出了个人空间，叶悠却并没有填补这些空白。 孟佳琪拉开衣柜，三层的衣柜倒是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应季的衣服，有不少标牌都没拆。其中，有一件白色蕾丝的蓬蓬裙，孟佳琪觉得眼熟，也没有多想。 她捏了捏自己兜里的找零，要不是理智还在，她又会去超市了。在她看来，这个房间简直空空荡荡，不像人住的地方。 桌上放着一叠便签纸，孟佳琪撕下一张拿在手上，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一边问着，手上已经刷刷开写。 首先得买几套换洗的床单，就让叶悠自己挑选花色好了。 衣服挺多的，不需要再添了，但得问问叶悠自己的喜好，不能像目前全按照寄养阿姨的审美。 孟佳琪觉得……这也许是叶悠很少穿衣柜里新衣服的原因。 还有什么呢？她个人喜欢看书，所以想带叶悠买几本书。 房间里这么没有人气……可以买一盆金鱼或者是盆栽。 这两样是她买得起的。 早上她经过菜市场，门口停着一辆卖盆栽的卡车，上面拿瓦楞纸写着一盆文竹十块钱。还是附送花盆的。挨着边，就有卖金鱼的，虽然没贴价格，孟佳琪猜测最多两三条二十块钱，也不会贵到哪里去。 孟佳琪脑子里飞快地计划着，那边叶悠寻思一阵。 “我什么都不想要。” 拉开了抽屉，叶悠拿出数码相机向她晃了晃，说道：“我们去你家。我去海边拍照，你给我当模特好不好？” 摄影的事孟佳琪一窍不通，终于见到货真价实的相机，看着还不便宜，孟佳琪就想起来昨天她说要带叶悠买书找课程的事，顺带也决定下午送叶悠回来，去网吧查一查摄影知识。 正想着，叶悠拎起旅行箱，放倒在地上。 箱子里有一只电脑盒和一只电脑包。电脑包鼓鼓囊囊，电脑包装盒里有东西擦着纸盒发出细碎的响声，就不知道里头放着什么了。 叶悠的是联想的机子。 经典的白色外壳，机身虽然厚厚沉沉的，在这个年代看起来还算是小巧好看的。 叶悠打开电脑，搓着手，等着电脑开机。 她找到放着照片原件的文件夹，将屏幕转向孟佳琪，说道：“你看，这是我调过色的，是不是好看多了。” 看着叶悠摆弄手机和相机，孟佳琪一刹那时间错乱了。从十二年前回来的她，只会个重装系统，倒是叶悠更新潮。 孟佳琪忍不住问：“叶悠，你会弄电脑啊？” 叶悠腼腆地笑了笑，“不太会。” “哥哥上大学就有电脑，爸爸平时办公也用笔记本，平时会拿来玩个游戏，别的也不怎么用。暑假我想学摄影，注册了摄影论坛，和我哥哥说了我需要电脑，爸爸就给我买了。” 孟佳琪：“……” 让她先羡慕个一分钟吧。 孟佳琪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来，叶悠却想到了。 她说：“佳佳，你那天看的计算机语言，是不是也得有电脑才能学？” 孟佳琪佯装镇定地点了点头。 本来还想着金鱼和文竹二选一，就决定两样都给叶悠买了。 谁让她是个占小孩子便宜的坏人呢…… 下午和叶悠在海边拍照，她也给叶悠拍了不少张。 前世她拿着智能手机，就只用来看和看电视剧，她从来不用相机功能。既不喜欢自己那张沉闷的面孔，也没有拿照片记录时光的丝毫想法，只消极地希望时间过去。 而现在，她看着镜头里叶悠含笑的面孔，认可了照片可以收录幸福。 比起在影楼听从摄影师的指挥拍摄家庭合照的经历，她才发觉自己更喜欢亲自按下快门。 照片……是让瞬间化为永恒的一件道具。 * 双休日一闪过去，周一公布摸底测验的成绩。 除了孟佳琪和叶悠的名次没有一丝丝变化，旁人都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名次波动。 廖佳思本来是第七名，冲到了第五名。而第六名的杨巍，这次发挥超常，一下把梁金娇挤成了第三名。孟佳琪的室友还有乔思雨、金霜霜、顾菁，一宿舍都在班级前十名。 班主任按名次报完分数，就说：“下周有新生会，这节课就把班干部选了吧。” 原来说是周二选举的……当然了，不会有人站出来提醒班主任。 班主任说道：“想当班长的都站起来给老师看看。” 梁金娇最先出来，再然后是杨巍。 老师问：“还有其他同学吗？” 廖佳思站起来了。 乔思雨明显腿上用了劲，就是下不好决心。 老师问一遍，她的眼睛就亮一次，闪一闪光，片刻又熄灭。 老师看向孟佳琪：“你不选班长吗？” 孟佳琪笑了笑，便也站了出来。 另外还有三名同学竞选班长，老师数了数人数，总算满意了。 “你们轮流上来讲话吧，一个人三分钟。” 第55章 孟佳琪等于是被老师点名出来的。 她并没有那份竞争的自觉。前世的经历, 加之本身的性格, 都让她“不喜欢”成为班长。它能带给她的快乐很少，一想到将来要处理班级事务，调解同学之间的关系, 孟佳琪就很有些畏难。 又何况……她所缺失的管理和领导的能力，正在这几个孩子身上闪光。她是拿自己的短处与旁人的长处相较，无疑会处在劣势。 对她而言, 这仅仅是一次锻炼的机会。锻炼她当众发言的能力，抛掉过度的羞耻心, 学着以大方的姿态展示自我。 第一个发言的是廖佳思。 孟佳琪和其他参与竞选的同学在教室边上站成一列。她尽量让自己不要紧张, 廖佳思的视线漂移到她这边，她还握拳给廖佳思打气。 廖佳思讲得磕磕绊绊, 内容倒是条分缕析, 孟佳琪仔细地听了, 所以能被她说服。但看了一眼讲桌下平淡的反应, 孟佳琪就知道……廖佳思恐怕是选不上了。 紧跟着是杨巍。 他没有廖佳思准备得充分，言论上与廖佳思存在许多相似的表达，可他从一上场就很自信, 发言结束，集体鼓掌的分贝都比前一次大。 廖佳思的脸色不大好看，梁金娇捏了捏她的手，很快自己也上了台。 孟佳琪对梁金娇前一世的发言依稀有印象，记得梁金娇说，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当班长, 在开学之前都无法设想自己不当班长的情况。那一次竞选班长的人除了孟佳琪就只有另外一个男生，这一世梁金娇也这么说了，语气没有前世那么从容，同样的话讲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 前世令人信服，今生……或许杨巍给了她威胁感，让她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焦虑的情绪融入话语，落在大部分不了解她的人耳里，听着就像炫耀。即使眼下的场合是要选出适合领导班级的那个人，如果过早地将自己和群体划分开，人们就会感到“冒犯”。梁金娇想在履历上压过杨巍一头，举了很多例子想要佐证自己的能力，而这似乎取得了相反的效果。 梁金娇说到两分钟的时候，就意识到策略的错误，将重点放在未来对班集体的贡献上，已经无法扭转同学心里先入为主的印象。事后她才想明白，班里学生之间的分数差距不算很大，大部分在原来的班级就是尖子生，她想要强调自己的无可取代，反而激起了旁人的逆反心理。这是后话。 梁金娇心中忐忑，预感并不好。她下了场，另外还有两个女生和一个男孩，男孩成绩不好，说话有趣，一个表现稍微平庸了些，优点是诚意到位，还有一个……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一张口字句之间的稳重感，几乎要把杨巍比下去了。 发言的顺序是由班主任决定的，孟佳琪在最后一个。前面六个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各自的闪光点也都使出浑身解数亮出来了，她有什么呢…… 直到站上讲台的那一刻，孟佳琪都没有明确的想法，她只能将嘴边的话说出来，不然，就会冷场了。 “离开座位到现在，我都在想，身为班长需要做什么。最基本的是维持好班级的秩序，完成老师给的任务。最好，是做到引导班级的风气，让大家能在学业上良性竞争，生活中互相帮助。适合成为班长的人，应该又有能力又有心，她就像旗帜一样，可以代言大部分人，也可以在重要的时刻成为指引。之所以要以竞选的方式让大家选择这个人，因为她还将起到粘合剂的作用，学习和生活上，遇到问题，老师之外，就肯定会找这个人。 想要当好这个班长，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一开始我没有站出来。我在小学当过四年的班长，因为成绩好，所以老师会指定让我来当班长。六年级那年，我的班长是杨巍，我落选了，那一阵反思过自己的不足，逐渐发现了自己和真正的‘班长’有怎样的差距。来惠民之前我没有想过要参与竞选，虽然不是班长，你们遇到困难也可以和我说，我会为你保密，会给出自己的建议。你如果来找我问题目，我肯定也会为你解答。我想不出自己作为班长有什么优势，但我知道我有其他的不在这个职位上的优势。” 孟佳琪侧身对班主任鞠躬，正了正身子，说道：“我想竞选的是心理委员，希望大家能给我投票！” 底下人懵了。 杨巍带头给孟佳琪鼓了掌，其他人陆陆续续跟上了拍子。回到座位那会儿，孟佳琪的脸颊都烫了。 班主任时不时看她几眼，她怕老师对她失望，都不敢和老师对上视线。 “一人两票，可以弃权，都写了从后面往前收上来。”老师推了推眼镜，指了指孟佳琪，“心理委员，你上来帮忙唱票吧。” 孟佳琪蒙头蒙脑地站起来，弄不明白怎么她就直接上岗了。 正这么想，老师就问：“还有其他人想竞争心理委员吗？没有那就确定是孟佳琪了。” 果真是没有。 班里五十一人，一共一百零二票。杨巍三十票，廖佳思十票，梁金娇十八票，孟佳琪十四票。剩下的票就是其余三个人的。杨巍的票数遥遥领先，竞选人里男生不多，孟佳琪估计班里的男生都投给他了。 票数出来，梁金娇就比孟佳琪多了四票，关键人家还说了不想竞选班长……梁金娇对自己的成果实在是满意不起来。 班主任拿粉笔在杨巍和梁金娇的名字上画了圈，说道：“那就这样了，杨巍是班长，梁金娇是副班长。” 选班长算是重头，下面就简单多了。还是让大家举了手，上讲台发言。竞争不激烈，就一个人举手的，发言和投票就能省了。 一节课下来，班干部选完了。老师占用了自己的正常课时来开班会，就说这周五的班会课改成数学课，这周不再开班会了。 老师抱起教案，对杨巍招了招手，她说了新生运动会的事，让杨巍去体育老师那里拿运动会报名表。 杨巍跑出了教室门，老师还没走。 孟佳琪觉得头顶有些凉，就听到老师说：“孟佳琪，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班主任穿着高跟鞋，孟佳琪跟在老师身后，不抬头就见不到班主任的后脑勺。她的步子没有老师迈得大，爬到三楼，略微有些喘气。 老师把着门，回头看她一眼，“你得好好地锻炼身体。” 办公室是三个老师共用的，其他老师不在，老师将门带上了。 一坐下，双手交握又摆在办公桌上。 漂亮的女老师再度一脸严峻地看着她：“你不选班长，是不是……因为自卑啊？老师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因为家境看轻自己。你要知道，学校是最公平的地方。” 第56章 班主任给孟佳琪做了十分钟的单向“心理辅导”, 观察孟佳琪的反应, 有几次停下来等着她的回应，见她不吱声，就继续寻找劝慰她的说辞。 等到班主任讲道理讲累了, 孟佳琪说道：“我不是因为自卑才不想当班长，我想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定位……” 班主任“哦”了一声，显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试图为孟佳琪树立信心, 最后班主任说：“你是真的不适合当班长，这我知道了。不过, 以后你上了更好的学校, 或者将来进入了社会，你总是要和别人竞争的。你说你想要找到更适合自己的, 但许多东西, 如果你没有亲自尝试过, 为之努力过, 你就可以断言它‘不适合’吗？你还有很多的机会失败，我希望以后你能让老师看见你积极奋进的样子。” “好。”孟佳琪小声说道。 老师还是说到了她的心病，这一次, 她是放弃得太快了……而且是在别人都给了她机会的情况下…… “你回去吧。”孟佳琪刚转过身，班主任又喊住她，“把这沓单元测验纸也帮我拿下去，周五之前交给我。里面一些知识点我还没有讲，需要你们自己去预习，你们都是惠民的学生, 我相信大部分人都可以独立完成这套试卷。” 孟佳琪扫了一眼试题，都是基础题型，只要预习了课本第1章 的内容，真的就不会有问题。 上一辈子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也是数学老师，喜欢在课堂开玩笑，孟佳琪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徒手画圆画得越规整的头脑就越好。仔细一想，不止是班主任换了，班里一多半的同学也变了。她虽然只记得少数几个同学的名字和面孔，但还是能感觉出来，这一世的班级与前一世是不同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孟佳琪以为改变的只有自己，但她显然也影响到了身边的人。又或许，重生的际遇不止发生在她身上，又或许……这只是蝴蝶效应和概率论的相互作用。她并不能判断变化的走向，但她会将它引导向好的一面。在这点上，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孟佳琪坚定地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在见到她的瞬间难掩惊慌。 廖佳思睁大了眼睛，两只手先在身前握住，又换到了背身的位置。她说：“我是来交上周的作业的。” 一边的窗台上摆着五十一本数学习题册，廖佳思的额头上挂着汗。 孟佳琪说：“你下次来交作业可以喊上我，这个太重了，我帮你一起拿。” “我自己可以的。”廖佳思说道。 被拒绝了，孟佳琪没有再坚持。她能感觉到，廖佳思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而这个人对她的接近很有些抗拒。 * 中午回到宿舍，孟佳琪就感到了氛围的变化。 梁金娇在落选之后变得有些消沉，廖佳思、乔思雨跟她玩得好，就一道安慰她，梁金娇靠在乔思雨肩头，廖佳思握着她的手，三个人好得像一个人。孟佳琪进到宿舍，她们出于本能齐刷刷撇了孟佳琪一眼，在那之后就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宿舍里另外的两个人，比孟佳琪还要置身事外。她们两个没有参与竞选，一个说“梁金娇，你别难过，你是副班长啊，你好好加油争取把杨巍比下去”，另一个就说了两个字“是啊”。 前一个是金霜霜，比较爱吃，脸蛋和身材都比较圆润，她安慰了梁金娇马上又吃零食，拆了一包薯片递给梁金娇，没等梁金娇说什么，就收回手，“你不想吃啊……”后一个是顾菁，就是前头那个有点打呼噜的室友，她几乎逮着间隙就睡觉，说完这句戴上眼罩就又打呼了。 孟佳琪爬回床上，接着看她的书，看了十页就也睡了。 晚上孟佳琪最后一个洗澡，梁金娇就在她前一个，洗得也比较晚。梁金娇进了卫生间，乔思雨过来问她：“你和杨巍原来是一个班的？” 孟佳琪点头，乔思雨一脸的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孟佳琪直白地问了，乔思雨先是惊讶，再就是恼怒了。 “杨巍哪有娇娇好啊！你没给杨巍拉票的话，那班长说不准就是……” 孟佳琪打断乔思雨，“抱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可能说了不当的话。但我没有给杨巍拉票的意思，如果你担心是我扰乱了竞选的公正，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会有人给我投票，因为他们下意识认为成绩好的人一定很厉害，这个印象还不至于因为我的几句夸奖就转嫁到杨巍身上。班主任让我唱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个判断：男生都给杨巍投票了。即便我当时没有弃权，很可能也会落选。” 金霜霜将薯片嚼得咯嘣脆，孟佳琪看了她一眼，说道：“如果梁金娇能向老师证明自己的能力……” 又如果，梁金娇能比杨巍更快地和同学打成一片，获得他们的信赖…… 乔思雨没听完她的话，就烦躁地挥了挥手，“你和我说没有用，我们都以为你和杨巍合伙欺负她呢。你应该和娇娇道歉的！” 孟佳琪抬头看着她，“道歉？” “对。” 孟佳琪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么说，你们还欠了我一个道歉呢。” 乔思雨皮肤白，一着急脸颊就红了，“你说什么呢？” 孟佳琪收了笑容，冷静地说道：“你们歪曲了我的用意，自说自话将我当做你们的假想敌，是你们该和我道歉啊。” 乔思雨被孟佳琪说得一噎，回头向廖佳思求援。 廖佳思避开了她的视线。 孟佳琪说：“一会儿我找梁金娇说清误会。” 乔思雨撇撇嘴，孟佳琪举起书就再也不理她了。 被乔思雨兴师问罪，孟佳琪更多感觉是莫名其妙。她们拿不成样的逻辑来攻击她，她本来可以好声好气的和这几个孩子理论，而她没有。 因为她生气了。 前世的火，在这一世撒了出来。 孟佳琪记不清很多的细节，只记得自己蜷缩在床铺，仿佛置身孤岛。 她无助地啜泣，试图探究恶意的来源。但她没有想过……在过去的时间里，那些被她忽略的枝节都是助长恶意的养分。她们妄加揣测，而她则浑然不觉。她甚至下意识地迁就她们，以至于助长了恶意的生长。 孟佳琪不想苛责自己，相反的，她更想问一问乔思雨，再问一问梁金娇。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顺着你们的心意转呢？ 外头有人敲门。 孟佳琪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主动开门，就下了床。 拉开房门，叶悠穿着一套hellokitty的睡衣，怀里还抱着一台电脑。 屋里和屋外，是两种颜色。 晦暗的灰，明媚的粉。 孟佳琪探手握住了那抹亮色。 “进来吧。” 第57章 “你怎么把电脑拿过来了？” 两个人在上铺面对面坐着, 孟佳琪问道。 叶悠托着金霜霜刚才给的鸡蛋糕, 向她眨眨眼，“它对我们都有用。” “平时你要把它收好，万一遇上了小偷, 很难找回来的。学校相比外面要安全，但还是会有盗窃发生，以前有人大晚上开着电瓶车, 搬走惠民电脑房里好几台电脑呢。”孟佳琪说得煞有介事，就是没想起来……那是一年后发生的事了。 叶悠没有集体住宿的经验, 对她的话没有一点反应。孟佳琪只提了外贼进入学校的情况, 抿了抿嘴，还是没说学生盗窃的可能。开学前母亲委婉提醒过她, 换她来教育叶悠, 她就不知道怎么讲了。 初中的时候, 奶奶每周给她五十块钱, 她怕弄丢了，床单、被子、枕套，能想到的地方都藏过, 有一次晒被子，还把五块钱从阳台上晒飞下去。真的遇上宿舍丢钱，是高中了，那时家里的条件改善了许多，孟佳琪一周两百的生活费，中午和晚上不去挤食堂, 和同桌一道买校门口十块钱的盒饭吃。她丢了一周的饭钱，室友几个也都丢了钱，宿管阿姨来她们宿舍走了一圈，话里话外是她们宿舍人自己干的。她和妈妈讲了，妈妈就说：“你别看你们宿舍就咱们家的条件最差一点，这个偷钱的人不一定是真的缺钱了……” 她在这边“瞎操心”，整理不好措辞，总觉得词不达意，那头叶悠将鸡蛋糕吃完了，拿纸巾在擦手。孟佳琪抓着叶悠的胳膊晃了晃，“你别不听我的话呀，电脑是贵重物品，不用的时候要在行李箱锁好！” 叶悠点了头，孟佳琪又说：“班上没几个人家里有电脑，有也是台式机居多，从你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到现在，应该不少人都会好奇吧。以后别人问你借电脑，你要怎么应对？” 叶悠捂着嘴笑，“我知道的，阿姨早上都和我说过了的。佳佳，你……”怎么能和寄养阿姨说得一模一样的啊？ 孟佳琪以为叶悠在说自己唠叨，叹了口气。她突然很佩服母亲，能和小小的她将道理摆得明明白白。 在她看来，叶悠笑得全无道理，孟佳琪搓了搓叶悠的刘海，无奈地看着叶悠。 该说的已经说了，再说叶悠就得不笑了，得烦她了。 孟佳琪举著书，罩住自己的脸。 叶悠将纸巾搓成团，瞄准垃圾桶丢进去，纸巾擦着垃圾桶边落在外头。叶悠趴在床沿，喊道：“霜霜，帮我捡一下垃圾。” 孟佳琪矮着手，越过书瞄她一眼，“你下去自己捡。” 让孟佳琪意外的是，金霜霜真的替叶悠捡了垃圾，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还特意问叶悠：“你们还要吃鸡蛋糕吗？” 叶悠举起手，“要！”扭头一瞧，孟佳琪还在看书，她就在书封上叩了叩，“佳佳你呢？” 孟佳琪就觉得奇怪了……金霜霜在宿舍分鸡蛋糕，分完就赶紧揣着剩下的糕点窝回床上，可没有像今天这样，给了一块，还主动要给第二块。 “金霜霜和你认识？” 孟佳琪问了，叶悠就说：“认识啊。” “什么时候认识的？”没记错的话，上次叶悠来她宿舍，还和金霜霜不怎么熟悉。 叶悠撑着胳膊凑到她身边，“我只告诉你哦，我现在就住在金霜霜家。” 孟佳琪才晓得叶悠就寄住在同班同学家里，且这个同学还是她的室友。叶悠说得小声，孟佳琪就当叶悠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心想，小孩子原来有这么多的秘密吗？ 正这么想着，叶悠就又对她说：“佳佳，这周六我要出门拍外景，你会陪我去吗？” 会是肯定会的，但……孟佳琪不解道：“你不是还在学？这么快就有人让你拍照了？” 叶悠说：“我在网上找的。” 孟佳琪一听脸就黑了，要不是现在联不上网，她能分分钟找出几百页的社会新闻。她捶了捶心口，一张口还是有些着急：“你的胆子太大了，你都不知道屏幕那头到底是什么人……” “我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她和我是一个年级的，在市里读书。”叶悠见孟佳琪的表情实在太过严肃，就说，“应该是没事的。我都和她视频过啦，她还会教我作业呢。” 孟佳琪稍微放心，面上还是没有松懈，说道：“周六去之前，我得在网上见见她。” 叶悠察言观色，见她松了口，立马将电脑推向她。 “平时这时间她都在，现在就可以见的。” 叶悠的SNS已经登录了，孟佳琪疑惑道：“这里哪有无线啊……” 叶悠听着了，就说：“这个有无线上网卡啊。” 孤陋寡闻的孟佳琪“哦”了一声，打开聊天界面，问道：“是哪一个？” 叶悠挤到她身边，拿手指点着屏幕，“就是这个呀。” 和佳佳说了那人是小真了，备注都写好了，佳佳怎么还要问啊？叶悠默默地在心里犯嘀咕。她给小真发了视频邀请，孟佳琪将电脑转向她。 “你们聊，我在边上看一眼。” 孟佳琪无意窥探叶悠的隐私。叶悠是个天真的孩子，而她是个不那么天真的大人，她便有必要为叶悠去考虑那些不好的可能性。 画面里出来一个女孩子，穿着市十三中的校服。单眼皮，鹅蛋脸，没有刘海，扎着马尾，五官很素净。 女孩和叶悠很熟络了，见到叶悠就问：“你不是和我说，你要好好研究摄影，不再找我聊天的吗？” 叶悠咯咯地笑，“我在学的。” 两个人聊了会儿摄影，就结束了视讯通话。 孟佳琪问：“她对摄影也有兴趣？” 叶悠吐了吐舌头，“我在摄影论坛上加的她，她懂得可多了，谁想到会和我是同龄人。” 又有共同爱好，又都是学生，孟佳琪三分之二的警戒心就放下了，她说，“你以后要和网友见面，也一定要告诉我。我不会干涉你和她的交流，只是确认你的安全。” “嗯。” 宿舍里安静了片刻，叶悠抱着电脑喊她。 “你看！” 叶悠拿了前后两张照片给她看，一张是网上找来的金发碧眼的女郎，另一张是叶悠处理过的动图。 照片里，那个外国女人眨了眼，还弯了弯嘴角。 有点……吓人。 叶悠兴冲冲地问她：“我厉害吗？” “厉害。” “佳佳我教你啊！这个很好学的！” “……好。” 第58章 叶悠在家确实自学了不少东西，她向孟佳琪示范PS软件的用法，孟佳琪看着看着，还摸出纸笔记了记。 这段时间摸索的知识，没个半小时就讲完了，叶悠支着额头，苦恼道：“佳佳，我都教会你了……”就好气啊。 这会儿都熄灯了。 孟佳琪说：“我送你回去吧。” 叶悠将电脑往孟佳琪手上一扔，抢过厚厚的工具书抱在肚子上，她说：“佳佳，我把电脑借给你，你的书也借给我！” 孟佳琪弄不明白叶悠究竟是对编程有兴趣，还是小孩子心性犯了在闹别扭。 宿舍其他人睡得都比较早，她就说：“明天晚上我去找你。” 两人蹑手蹑脚下了床，轻悄悄地推开门，一路走得悄无声息。还没到叶悠宿舍门口就听到了说笑声，孟佳琪和叶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里头蓦地没了声。 叶悠在窗框上敲了敲，就有人跑过来开门。 宿舍里黑黢黢一片，那人借着月色认出了叶悠，回头说道：“不是宿管员，是叶悠。” “哎呀，被叶悠给吓死啦！” 有个甜甜的娃娃音起头开了腔，寂静的宿舍立马恢复了生机。 室友拉着叶悠的手，“你快进来吧。刚才宿管来查宿舍，我说你在厕所。”她向孟佳琪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等会儿就查到你们了，你跑快点！赶紧回去吧！” 叶悠回头想和孟佳琪说什么，室友搭着叶悠的肩，将叶悠往屋里一推。 “刚刚我们还说到你呢！给你留了好吃的，你再不来我们就给你吃光了！” 房门砰一下关上，孟佳琪站着发了十几秒的呆，才掉头往自己宿舍走。 叶悠床上铺了十几样小零食，都是室友们开“零食品鉴会”，她顺带沾的光。她拆了一盒酸奶和一包小馒头的膨化饼干，一边吃一边听室友“数落”自己。 “你老是往别的宿舍跑，再这样我们就把你拾掇拾掇给送走！” 叶悠坏笑一声，“那也挺好的。” 往嘴里扔了一小把饼干，叶悠跑去翻自己的零食袋子，给室友们一人分了一袋果干，她又要出门。 室友喊住她，“你明天再给她嘛。现在太晚了，吃了零食容易消化不良。” 叶悠指指自己鼓囊囊的嘴巴，再指指室友手上的泡椒凤爪。 室友说道：“我们是偶尔这么吃，所以没关系的！” 叶悠暑假蹿个子，以前吃一碗饭，现在一顿能吃三碗米饭，课间总是要找点东西吃，和她一比孟佳琪的饭量就小多了。经常是今天这样她在吃零食，孟佳琪在一边看书。叶悠将手上的果干扔进书包，决定听室友的话，等白天再给孟佳琪。 室友问她：“刚才那个就是孟佳琪吗？” “嗯。” “我听老师说，她进来是校第一呢。” “是啊，佳佳很厉害的！” 叶悠自豪地挺起了小胸脯。 室友们接着摸黑聊天，叶悠经常插不上话，就笑呵呵听她们讲。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睡着的，室友起床了就喊她。她洗完脸刷完牙，宿舍六个人一起去食堂。 她走在最后一个，室友走几步，就回来牵住她。 “你呀，这样容易交不到朋友的。早饭都要和你的孟佳琪一起吃吗？她肯定是和她的室友在一起啊！你们两个在一个班级，课间和体育课都能一起玩，还是说……你不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 “不是的……”叶悠红了脸。 室友们让她走在中间。 她们说：“悠悠，你的耳朵红了！” 食堂的早餐一般是包子、馒头、豆浆、米粥，偶尔会有烧饼和油条。 叶悠和室友打了早饭，挨着食堂门口坐下。 离早读课还有二十分钟，时间绰绰有余。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吃完早饭了，食堂阿姨开始收拾窗口，叶悠余光中见到一个人小跑进来，下意识撇了那人一眼。 然后她就见到了明显睡过头的孟佳琪。 随随便便套着校服外套，马尾也扎得松松垮垮。 孟佳琪端着餐盘在她身边坐下，这才整理衣服和头发。 喝了一口热粥，额头上就都是汗。 叶悠还没见过孟佳琪这副样子，就有些担心，没等她发问，倒是室友先开了口。 “你怎么啦？早上睡过头了吗？” 孟佳琪拿袖子擦汗，说道：“早上没听见闹钟。” 昨晚回宿舍，她拿着叶悠的电脑研究了很久。以前模糊的认知，在尝试之后逐渐变得清晰，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成就让她兴奋得失去了睡意。 所以她晚上熬了夜，到一点半才睡着。 梁金娇夜里起来上厕所，见到她床头的亮光，敲了她床头的栏杆。 “孟佳琪，很晚了，你快睡吧。” 早上醒了，宿舍就剩她一个人。她看了一眼时间，就从床上蹦下来，花五分钟洗脸、刷牙、整理书包，还把叶悠的电脑藏在行李箱的衣服深处，将箱子锁好了，放在门后不起眼的位置。学校规定早操要穿校服，她套上校服，拎著书包往肩上一甩，就直奔食堂。 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她得吃早饭。当然，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重生回来的孟佳琪过于俭省，身边几乎都没有零食。 狼狈地推开食堂大门，气还没喘匀就见着叶悠和她的室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打菜的窗口，孟佳琪才大口地呼吸空气。剩下几个馒头和一点米粥，食堂阿姨将餐具递给她，让她自己盛粥。 叶悠和室友差不多都吃完了，孟佳琪才是半饱。一桌七个人，就剩她和叶悠还坐着，她们都说让她慢慢吃，是她自己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等她了。孟佳琪喝完了粥，没吃完的馒头就抓在手上。她计划边走边吃，跟在这群高个儿身后，走路走出了竞走的错觉，好不容易抓着间隙，咬了一口馒头，差点就噎在喉咙口。 提前五分钟到了教室，不算迟到，但语文老师已经在讲台坐好了，同学们也都竖着课本在背课文。 孟佳琪不好吃早饭了。 她拿餐巾纸铺在桌肚里，将馒头先晾在一边。 叶悠在后头喊她的名字，她一回头，一包果干就落在她肩头。 孟佳琪不爱吃太甜的东西，是叶悠喜欢。她放了一颗蔓越莓干在嘴里含着，慢慢地嚼。 大概是心理作用，她就觉得不饿了。 第2节 英语课，她、李易和梁金娇被老师喊了出来。 老师翻开一份期刊摆在他们面前。 “市里有一个英语才艺竞赛，我想找你们几个参加，你们看怎么样？” 老实说……孟佳琪觉得不怎么样。 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才艺。 “要表演什么？” 老师掰着手指，给她数了起来：“朗诵、小品、情景剧、歌曲，不拘泥于形式，都是可以的。” 孟佳琪一个都不会。 梁金娇和李易暂时没什么想法，三个人在老师面前杵了片刻，老师从手机播放器里找出一首歌放给他们听。 “你们就唱歌吧。” 这首歌孟佳琪是第一次听，歌名里单个的单词她看得懂，摆在一起她就弄不明白了。 《Yesterday once more》。 梁金娇和李易都有mp3，两个人回教室拿来拷贝音频，孟佳琪一个人在英语老师的办公室待着。 老师冲她笑成一朵花，“你一定能表演好的。” 孟佳琪埋着头，叹了口气。 老师觉得她们几个英语好，唱英文歌也一定比别人有优势。但老师可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音痴。 她说：“老师我五音不全。” 老师被她说得一怔，门外传来一道笑声。 陆琦抱着一沓测验本进来，向她挤了挤眼，“我才知道你唱不了歌。” 孟佳琪凭着本能感觉到了危险，正要开口，还是被陆琦抢了先。 “你唱给我听听嘛。” 老师跟着点头，“别紧张，你唱唱看。” 孟佳琪捏着拳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悲壮的心情。 在老师和陆琦的注目下，她唱了一首《爱我中华》。 陆琦差点就笑趴在地上。 孟佳琪不得不承认，人们总会有秘密。 这就是她的秘密。 陆琦送完作业，听她们老师布置作业，孟佳琪比陆琦先离开办公室，就在边上等陆琦。 陆琦出来见着她，就捧着肚子，弯了腰。 “见着你，我真开心。” 孟佳琪向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陆琦就说：“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最多是以后想起孟佳琪的歌声，偷笑一会儿。 孟佳琪尴尬地一言不发，陆琦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你也是英语课代表吗？” “不是。” “那你是班长？” “不是。” 最后知道孟佳琪当了个心理委员，陆琦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换成她有孟佳琪那么好的成绩，铁定去竞选班长了……她为孟佳琪感到可惜，孟佳琪本人则不以为意。 孟佳琪想起来上次史玉良和她说，他和陆琦一个班。 “史玉良呢？他怎么样？” “老师让他当副班长了。” 孟佳琪不问还好，一问陆琦就瘪了瘪嘴。 她和史玉良竞选班长失败了，本来算是难兄难弟，然而……二选一竞选副班长她又失败了。 再加上，班里就史玉良一个小学同学，史玉良和男生们玩，不和她玩。 陆琦对史玉良很有意见。 第59章 回教室的路上, 孟佳琪遇见了史玉良。没两分钟要上课, 史玉良拿着篮球从旁边教室出来，看起来就像托了一个地球仪。 他向她动了动嘴巴，孟佳琪听着两个字“走吗”, 觉得不是对自己说的，三两步就跑下楼梯。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只有叶悠笑吟吟在等她, 孟佳琪看一眼课表，明白过来： 原来二班和七班的体育课是一个时间。 体育课集合场地在操场中央, 杨巍按身高调整了队伍。体育老师挺着微微凸起的啤酒肚过来, 点了个头就让班长带头领着他们跑步三圈。七班后脚上跑道，两个班莫名其妙开始赛跑, 三圈下来, 孟佳琪这就喘不过气, 嘴里干得很。她呷着嘴, 扭头想问叶悠，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买水，视线一颤, 很快收回了。 叶悠比她好多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就略微有了薄汗，不仔细看都不能发觉。孟佳琪低头捏了捏自己细弱的胳膊，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她是不是太忽略体育了。 孟佳琪忍不住问：“叶悠，你在家经常锻炼吗？” 叶悠困惑地眨了眨眼, “不啊。” 体育老师立马向她俩发动了眼神警告，背着手走过队伍的首尾，老师从外套口袋摸出来一只秒表，一本黑皮小册子。 “测试一下.体能，女生八百米，男生一千米，女生先准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饭吃得不够，孟佳琪眼前的天空有些发黑。 史玉良班的进程总是比她们班慢一些，孟佳琪挨着叶悠站上起跑线，才听见七班的哀嚎声。 吹哨前，老师问：“没有人没吃早饭吧？” 孟佳琪稍有犹豫，老师就将哨子放回唇边，哨响了，身边人都冲了出去，大部分人都挤在内侧的跑道上，尽量不让自己掉队。 她的起跑比大多数人都慢，叶悠伸手扯了扯她的胳膊。 “佳佳，快跑。” 叶悠始终领先在她几步之外，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她们之间存在一条丝线，是叶悠带着她在往前。 孟佳琪跑着跑着就大口地呼吸起来，虽然她还记得历任的体育老师都不赞同这样的方式。 难熬的四分钟。 最后的那段路，她咽了咽嗓子眼里的血沫，向叶悠喊道。 “快跑，我很快就来了。” 这句话解开了叶悠身上的负重，小小的女孩加速跑向了终点线，而孟佳琪晚了六秒钟。 她几乎是栽过终点的，叶悠一把扶住她。 “21。” 全班28个女生里，她在21名。 孟佳琪皱了皱眉。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跑完了，剩下最后一个体力实在是太弱了，几乎是哭着走回来的。 体育老师对叶悠说了句：“你能跑得更快。”挥着手将她们往跑道中央的草地赶，又说，“都别直接坐下来，多走几步。男生呢，男生过来准备！” 自己在跑道，一分一秒都异常的漫长，孟佳琪旁观男生们一千米，只觉得眨眼就结束了。 她准备和叶悠一起去旁边的小卖部，史玉良他们就也到了跑道。 史玉良喊她：“帮我拿一下。” 一瓶矿泉水塞进她手里。 杨巍瞄到了史玉良，就跑过去捶了捶他的肩膀。 “等会儿一起打球。” 学校的体育课不怎么受重视，老师也都比较闲散，一般一节课跑个步就没别的要求了，体能测试一结束就让她们自由活动。 孟佳琪没和史玉良说太多话，很快和叶悠手牵手走了。手上攥着一瓶史玉良的水，等下得还他，孟佳琪想过要让杨巍帮忙，但杨巍很快就跑去球场了，孟佳琪只能自己提着水去小卖部。 说是要买水，叶悠进门就奔着冰柜去了，拿了两支小布丁，乐颠颠跑去柜台付钱。 叶悠咬着冰棍，将另一支塞给她。 孟佳琪说：“我不要。” 小姑娘的眼神立马变得可怜巴巴。 “这个很好吃的啊。” 叶悠三两下撕了包装将冰棍送到她面前，孟佳琪也只得低头咬上一口。 “好吃。” 五毛钱一支，奶香味却很足。 “但……吃多了不好。” 叶悠捂住耳朵，“没事的，我就吃这一根！” 和叶悠吃完了冰棍，孟佳琪就回操场还水。二班和七班的人，互相都有了解，二班有人听说过史玉良，史玉良班上也都知道孟佳琪这个全校第一。 “本来我以为你就挺厉害的了，没想到你同学比你还厉害啊！” 史玉良和她一直互相较劲，往常他听见这样的话早就落了脸，这次大概和那个男生关系比较好，只是开玩笑似的在背后圈住男生的脑袋，箍了他一会儿就把他放开了。 “给你放在这儿了。” 和其他人以为的不一样，孟佳琪撂下矿泉水，掉头就走，这次也很快就分别了。 孟佳琪回到自己班的活动区域，宿舍几个人在草地上围坐，不知道在说什么，以往都是梁金娇占据上风，这次看，梁金娇就坐在角落里含笑不语，甚至略带了腼腆。 她与宿舍几个人的关系都比较平常，孟佳琪看着她们交头接耳一阵，金霜霜离开了大队伍，直往她的方向过来。 金霜霜很不好意思地在她面前扭动着身子，下意识向同伴寻求援助，但即便是梁金娇也刻意避开了与她的眼神交流。 孟佳琪说：“她们让你说什么？” 金霜霜松了一口气，同时睁着大大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孟佳琪笑了笑，差点想要摸摸金霜霜的发顶。 叶悠和金霜霜关系还不错，孟佳琪相信她是个简单的孩子，这样一个无辜的人，被迫在两个阵营里摇摆不定，一定很辛苦吧。 “她们让我问你，你是不是认得史玉良……她们想知道，史玉良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说着说着，金霜霜红了脸。 孟佳琪这时才想起来，成绩又好模样又清秀的史玉良，正适合作为少女怀春的人选。 她说：“我不知道。” 一边摇头，一边老神在在地想。 孩子们真是早熟。 为什么她不记得上一辈子有这样的事呢？ 哦，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太自卑了，有意无意躲着史玉良，旁人当然不会知道她和史玉良的关系好了。 第60章 老师坚持要让孟佳琪参加英语竞赛, 孟佳琪则坚持不参加。 第二天老师就将英语竞赛的事在班里说了。 “弄一个唱歌节目, 再弄一组英文短剧，怎么样啊？” 参加比赛可以一周抽出两个晚自习去练习，还能去市里参加初赛。 班里性格外向的几乎都举了手, 个别英语成绩不好也举了手，还有些好成绩但性格比较闷的，埋头在那里扣手。 “你们别都报唱歌啊！还有短剧呢！先表演了让同学们看看, 大家都听完了举手投票，这次参赛可是代表我们班级的！” 一节英语课莫名其妙成了音乐课, 最让孟佳琪感到意外的是, 叶悠也站了起来。 唱歌奶声奶气，没有特别好听, 至少不跑调。 英语老师一首歌准备让三个人唱, 前两个名额已经定了, 就剩第三个犹豫不决。叶悠最后一个唱, 老师一拍手就松了口气。 “发音挺好的！” 还有一句，她不好意思夸……叶悠算是这帮孩子里长得最好看的。 和叶悠一起唱歌的就是杨巍和梁金娇，叶悠从讲台上跑回来, 跟孟佳琪讲悄悄话。 “我一定唱得比梁金娇好！” 唱歌节目选完了，还得选表演短剧的学生，台下的学生们交头接耳，各自商量。孟佳琪就问她：“你怎么这么说呀？为什么要和梁金娇比？” 叶悠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肯吭声，孟佳琪总盯着她, 她就还是说了。 “我听说，英语老师想让你去的。” 孟佳琪不说自己是五音不全才不参加的，她说：“我得学习啊。” “哦……” 眼看着叶悠有些泄劲，孟佳琪弯了弯眼睛，“你唱的很好啊，老师不是说你的发音好吗？既然已经参与了这次的竞赛，就要把握好机会！我会给你加油的！” “你能陪我去比赛吗？” “我会去的。” 说完这句，孟佳琪叹了口气。她有点不知道怎么拒绝叶悠……老师组织了比赛，她选择了不参与，现在非要跟着一起到市里去，这样不太好。 * 叶悠和梁金娇经常一起训练，就比平时走得近了。 不那么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梁金娇其实很快照看人。叶悠对唱歌的事不那么用心，排练的时间都是梁金娇记着，下课就搀着她的胳膊一道去办公室，有时候还拉着她一块儿吃饭。 叶悠不粘着孟佳琪，孟佳琪总是一个人。偶尔和别人结伴，说说笑笑的，看似亲密，实际上还是疏离。 叶悠很少分析自己和孟佳琪的关系，当她开始这么考虑，她就有些难过了。 或许那个人像她一样主动，孟佳琪也不会说“不”的。会帮那个人辅导功课，周末陪那个人玩儿，遇到别人有困难，孟佳琪应该也会上去帮忙的。 叶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几天不和孟佳琪一起玩儿，就觉得不敢靠近她了。 梁金娇抱着叶悠的胳膊，叶悠向外躲了躲，梁金娇反而抱得更紧了。唱歌组的走在一块儿，梁金娇越过她同杨巍讲话，“我听说你们三个是一个学校的啊！” “嗯。” “那关系一定很好吧！” “还行……” 杨巍答得客套，叶悠就直白得多，“我和杨巍不熟。” “你怎么会和自己班长不熟啊？” 杨巍以前不怎么留意叶悠，这回仔细看她一眼，假装生气了，说道：“她就转校来了一学期，我还说和她不是同学呢！” 梁金娇咯咯笑了，将叶悠往自己这边护着，“你这个班长那么讨厌，怪不得悠悠不喜欢你。” 梁金娇的手掌热乎乎的。叶悠僵住了，她扭动着身体从梁金娇手里钻出来。梁金娇一下愣住了，她说：“悠悠，你怎么啦？” 梁金娇好像快哭了。 叶悠看不懂梁金娇这个反应，也有点委屈。 “你把我搂得好难受！” “哦……”梁金娇举起两只手，尴尬地说，“那我下次不这样了，我还以为……” 以为你是为了孟佳琪，才当众给这个难堪。 梁金娇一瞧叶悠就是个娇气宝宝，和叶悠交往期间也都做尽了让步，没想到叶悠比想象中难缠。叶悠虽然脾气不好，人还是单纯的，梁金娇对着她也不能发火，心里憋得厉害。 想想不甘心，梁金娇就说：“可是你和孟佳琪挨得近，你也没有不舒服啊？” 叶悠急了，“她又没有像你这样粘着我！” 梁金娇脸色白了白，“女孩子关系好都是这样的，这怎么能叫粘着呢？” 梁金娇还得告诉自己，叶悠真是个孩子，发起脾气不管旁人的感受，她那么懂事的人，不能和叶悠计较。 梁金娇试探着勾住叶悠的胳膊，这回注意保持了间隔。 她问叶悠：“你不喜欢我吗？” 杨巍在边上叹气，“她就闷闷的，以前就和孟佳琪玩得好，你和叶悠较什么真！” 梁金娇说的话叶悠不喜欢听，杨巍说的话她也不喜欢听，可他们两个都一副自己顶好相处的模样。叶悠以前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抬头瞪一眼杨巍。 杨巍说：“孟佳琪就在前面，你是不是又要跑去找她了？” 叶悠瘪瘪嘴，要被他气哭了。 梁金娇就拍拍她的后背，也不敢真的凶杨巍，习惯性地脸上要带点笑。 “你这人好烦呐！” 梁金娇牵着叶悠又说了会儿话，叶悠的脸色才变好了。 “我周末要去鹤城公园，你去吗？” “我不去。” 杨巍插了个嘴，梁金娇轻轻打了他的胳膊，“我又没问你。” 她看向叶悠，叶悠傻憨憨看着她。 “我也不去。” 梁金娇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感觉杨巍、叶悠和孟佳琪几个作风蛮像的。 可能是命里和她犯冲。 第61章 周五放学, 大部分学生都是住校生, 有的住的比较远，最后一节班会课通常不上，会让学生提前走。 袁莹和杨巍有爸妈来接, 史玉良周末要在镇上补课，住镇上的改装车库房，也不回去。 孟佳琪收拾了书包, 看叶悠还坐在没动，就走过去问她：“你和金霜霜一起回吗？” 叶悠原本在发呆, 机械地转向她, 眼神慢慢地活络过来。 “她已经走了。” 孟佳琪感觉很奇怪，昨天金霜霜还和她说, 金母会接叶悠一起走。孟佳琪下意识在教室里找金霜霜, 叶悠晃了晃她的胳膊。 “老师让买拓展的材料, 她们几个一起去了。” “那你呢？你不去吗？” 叶悠被孟佳琪问得一噎, 又以为孟佳琪言语间将自己推开了，心里有些委屈。 “我等你啊。” 叶悠挤不出笑脸，抽噎噎突然就哭了起来。 她一哭, 孟佳琪就慌神了，赶紧抚着她的后背，小心地哄她。 “叶悠，你怎么啦？” 叶悠带着哭腔纠正她，“朋友都喊我悠悠的，就……就连梁金娇, 也叫我悠悠的！” 这样就哭啦？ “那我以后就喊你悠悠，但是我喊你叶悠，是因为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你要知道这一点啊。”孟佳琪搬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掖着鬓角的碎发，在她脑门上拍了拍，“你还有什么建议要给我的？” 叶悠歪头，“暂时想不起来了。” 孟佳琪掂了掂她的书包，分量很轻，问她：“还有什么没带的，你再看看，别忘了。” “嗯。” 叶悠从桌上拿了几本习题册，又从桌肚里拿出需要预习的课本，孟佳琪把各科的家作都报给她听，等她收拾完了又给她核对了一遍。 孟佳琪一板一眼，认真得很，叶悠就在旁边掩嘴笑。 孟佳琪拿余光撇她一眼，“你的心情好了？” “嗯。” 看似是没太好。 叶悠坐孟佳琪的自行车，两个人先去书店买书，车程要个十来分钟。小姑娘软软的手掌放在孟佳琪的腰间，这段路有一段崎岖不平，叶悠的脑袋就在她后背上磕来磕去。 孟佳琪说：“你靠着我。” 叶悠就听话地将脑袋贴在她身上。 买完书，孟佳琪就送叶悠回了金霜霜家。单脚撑着自行车，在车上和叶悠挥手，一直挥到叶悠进了居民楼。 回家时，已经天黑了。 家里的灯光亮着，车子骑上院子，最先闻到红烧肉的香气。 “奶奶！” 孟佳琪小跑进了屋，奶奶在燃气灶边上烧菜，一揭开锅盖，闻得孟佳琪一下子就饿了。 奶奶见着她就笑得眼睛眯了起来，说道：“我让你二伯买的菜，他还送了鱼过来，等会儿烧了鲫鱼汤就吃饭了。” 奶奶烧的鱼汤白得和牛奶一样，喝起来咸咸香香，还有一丝甘甜。红烧肉烧好了，孟佳琪洗了盘子递给奶奶，围在灶边没有走。 “奶奶，你教我烧鱼汤呀。” 油菜籽榨的菜籽油在锅里烧热，奶奶将生姜和鲫鱼放进了锅里，鲫鱼的两面都在油里煎过了，再倒半袋子料酒，加了一瓢水，闷锅熬鱼汤。鱼汤煮了不大会就变白了，等到快出锅，奶奶让孟佳琪加了盐和醋，撒了葱花，就当是她做的了。 家里的风俗，小鱼入锅不兴是单数，两条鲫鱼一顿吃不完，明天就红烧了，接着吃。子孙两个都只喝鱼汤，没有碰鱼，老人伸着筷子在红烧肉里挑瘦肉，往她碗里一连夹了好几块。 电视里放着连续剧，一周没和奶奶一起看电视，孟佳琪跟不上剧情了，中间广告，老人就和她把剧情都讲了，绘声绘色说得和真事一样。 中间看着电视，奶奶又去翻零食给她吃，塞了她一个苹果，拿了馓子出来。 孟佳琪第二天要陪叶悠去市里找网友，面对老人撒了谎，没说去市里那么远，就说去镇上找叶悠一起写作业。 奶奶说：“我记得那个孩子，挺乖巧的，让她到家里来玩也是可以的。” 孟佳琪问她有没什么需要买的，老人就说没有了。 吃了饭，看了电视，到了晚上九点，孟佳琪就要洗漱睡觉了。爬上床没一会儿，奶奶进来找她，在衣柜里找了一阵，摸出存折递给她。 “你明天去银行取个五百块吧。” 奶奶开学给了她五百块当生活费，她充了两百块钱的饭卡，买了两次水果，一次课外书，身边还有两百六十块。 存折里夹着三张毛爷爷，奶奶往她书包里塞，孟佳琪掀开被子，站到床边的踏板上，一个劲地摆手。 “我够用啦，不需要钱了。” 钱和存折一起躺进了她的书包。 奶奶回房睡觉，孟佳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她想把自己掰成好几个人用，一个什么都不想，读书就好了，剩下的，要去照顾怀孕的妈妈、独居的奶奶。 风扇的定时停了，孟佳琪额头上脖子上都冒着汗，她摸黑又把风扇的定时给打开。 确认自己实在是没有困意，她翻下了床，开了台灯，从书包里摸出编程书读了起来。 心情渐渐地平静。 孟佳琪平时六点起床，老人的觉浅，五点就醒了，在堂屋里拿剩饭烧了稀粥。 一块三一袋的梅菜笋丝榨菜，孟佳琪一个人就吃了大半。吃完早饭，孟佳琪要去洗碗，奶奶和她抢着干，“你不是要去找同学吗？” 这才早上六点半，孟佳琪打了一盆井水，搬到桌上。 “我和叶悠约的九点，八点半再走。” 老人“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八点她们来找我打牌了。” 孟佳琪顿时哭笑不得。 “我走的时候会记得给家里上锁的。” 八点钟奶奶的牌友到家门口找奶奶，见着她寒暄了几分钟，再到八点半，孟佳琪也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 家里的对联挂了半年多，边边角角都起褶了，就和这扇年久的大门一样，看着破了旧了。 孟佳琪骑车上水泥路，手上车铃按个不停，她回头看了家门一眼，很快拐弯过了小桥。 到镇上比计划中早了十分钟。叶悠捏了两个包子在楼底吃着，瞥见她，蹦蹦跳跳地过来。一个大包子塞进了她嘴里，豆沙馅的，甜得齁人。 包子可以分食，豆浆快要喝光了，分不了。早餐铺子离这不远，叶悠说要给她买，走得步履生风，都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九点的太阳很晒，孟佳琪骑车过来，身上的汗衫早就湿透了。 她吃完了包子，将下巴搁在车把上，等着叶悠回来。 女孩子猛得跳上了她的车，孟佳琪连忙将另一只脚也落到地上。 “给你。” 叶悠迎着阳光笑着，额头上也有汗珠。 孟佳琪接了豆浆挂在车头上，踩上车蹬。 “去车站买票吧。” “嗯。” 第62章 从镇上的汽车站坐到市里耗时两个小时, 单人三十块, 两个人来回就得一百二。谨慎起见，孟佳琪将来回的票都买了。 她是第一次和叶悠坐长途客车，不知道叶悠是会晕车的,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她生出了困意，想要睡觉了, 叶悠抓了抓她的胳膊，用细细的声音说道：“佳佳, 我觉得好难受啊, 好想吐。” 车头上挂了一沓塑料袋，孟佳琪扯了两三个下来, 叠在一起交给叶悠。 叶悠书包边有一瓶矿泉水, 叶悠在那里干呕, 等她吐完了, 孟佳琪问她：“你要喝水吗？” 叶悠一个劲的摇头，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手上的塑料袋皱巴巴地不成样子了。 “那你要睡一会儿吗？” 孟佳琪从她手里将袋子接了过来, 叶悠调整了坐姿，一会儿侧着头，一会儿挨着孟佳琪的肩膀，再一会儿将身子往前倾着，额头磕在前座椅子背后。她怎么都睡不舒服，孟佳琪说：“你趴我腿上吧。” 叶悠愣了愣, “万一我吐了怎么办？” “那……那也没什么办法啦。” 她趴在孟佳琪身上睡着了。病恹恹地挨了两个小时，等到了目的地，下车没走几步，就生龙活虎起来。 叶悠给网友打电话，又问了一遍见面的地址，确认坐市内的3号公交到城市公园。再又问了车站的保安，公交站在马路另一边，得过立交桥。 这趟车固定收费两块钱，两个人一边走，孟佳琪一边就数了四个钢镚儿放到叶悠手心里。 “等会儿你给师傅钱啊。” “嗯！” 叶悠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一下子冲到台阶最上头，她就在最顶上等着孟佳琪。 “佳佳，你走得好慢啊！” 孟佳琪没习惯喊她“悠悠”，这么一犹豫，干脆就笑笑不说话。 又坐了二十分钟的公交到了约定拍摄的公园，孟佳琪和叶悠蹲在公园门口等人。 小真拍了照片发彩信给叶悠，见着一个和照片穿得一模一样的，孟佳琪不敢确定，偏头看叶悠一眼。 头还没转完，叶悠已经从身边小跑出去。 “小真！” 两个粉面的小姑娘抱在一块，激动得原地打转儿。 孟佳琪以为两个小姑娘见面得聊得热火朝天吧，叶悠一松开小真，就立马一本正经地说：“给你拍两个小时的照片，还帮你修图，得给我五十块钱哦！” 小真便纠结地攥住了自己的零钱包，很舍不得的样子。 叶悠撅了噘嘴，“我坐公交车来回都要六十块的！还有我朋友……她陪我来的……” 这做的还是个亏本生意。 叶悠心里在算，小真心里也在算，没等叶悠开口，小真就说：“你给我拍了照片，我就给班里的同学看，他们也会给他们的朋友看，我就让他们都来找你拍照片。” 叶悠仔细地想了想，小声地说，“好麻烦啊……”都来找她的话就会把她累坏啦。 虽然没什么盈利，小真总是她的第一个顾客，叶悠开心地抱住了小真的胳膊，“你想拍什么我都给你拍！” 孟佳琪难得体验了被叶悠晾在身边的感觉，有点理解叶悠了。这段时间叶悠和梁金娇一起排练节目，叶悠就以为自己是故意不理睬她……怪不得叶悠会哭，如果孟佳琪也是十来岁的孟佳琪，也会哭的。毕竟是那么好的朋友。 计划拍摄两个小时，实际上她们只待了一个小时。 早上的时间短，没拍一会儿小真的爸妈就喊她回家吃饭。 对方的爸妈肯定也让她们两个去吃，孟佳琪礼貌性地拒绝了，但是……贫穷的力量战胜了一切。 叶悠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大人芯子的孟佳琪一想到自己是在蹭白食，便感到浑身不自在。 小真住在城市公园附近的单元楼，从公园北口走路十分钟就到。 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进门得先脱鞋。 孟佳琪左脚的袜子是坏的，缩了缩脚趾。 叶悠问她：“你怎么不进来啊？” 孟佳琪自嘲地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小真进门就朝厨房小跑过去，到餐桌边上一把抱住奶奶。 “奶奶你来啦！” 小真的父母不在。孟佳琪一问才知道，小真的父母平时忙工作，家里请的钟点工，她奶奶到周末才会来看她。 小真奶奶给几个孩子早早地摆好了饭碗，就让孙女给她们添饭。小真听话地从电饭煲里取下煮好的米饭，手上不停，嘴里也没停。 “奶奶，这是我的朋友！她们在清水镇上读中学，比我小一年级呢！但是……悠悠她很厉害的，我和她都对摄影感兴趣，她比我接触晚，拍得还比我好看。” “小姑娘这么厉害啊！”老人笑呵呵地捧场。 “奶奶，”小真扭捏了几下，说道：“我要点钱和她们去玩。” 老人很爽快地给了她一百块钱，小真攥着钱摩挲了一会儿，说：“奶奶你再给我点嘛。” 孟佳琪开始坐不住了。 她看向叶悠，叶悠专心对着盘子里的红烧鸡腿发呆，压根没留心小真和她奶奶说了什么。 四个人一起吃饭，孟佳琪没怎么参与。她不是性格外向的人，心里又放了事，更加不爱说话了。 吃完饭，小真奶奶在厨房洗碗，孟佳琪在旁边转了好几圈，没忍住说：“我来洗吧。” 小真目瞪口呆看着她，“你这个人好怪啊。” 小真和叶悠回卧室，孟佳琪最后一个进去，听着小真在里面咯咯笑。 “这些都是我收集的手办，很厉害吧！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五年前的典藏版，我在贴吧发了好久的贴子才找到人和我线下交易的！” 小真的房间整体是粉色系的，装修得非常少女，书架上摆满了手办，孟佳琪只认得出几个角色。 小真讲到兴起停不下来，孟佳琪听出了些许的困意。和她的心不在焉不同，叶悠始终耐心地看着小真，时不时地点头，哪怕是小真一个人眉飞色舞地讲话，也没有冷场。 等小真讲完了，叶悠才指了指一个动漫人物说：“我喜欢她。” 刚好是孟佳琪认得出的，火影里的雏田。 “你怎么会不喜欢佐助！” 小真一脸的难以置信。 “柯南里面你喜欢谁？”小真狐疑地看着叶悠，“你不会说你喜欢小兰吧？” “是啊……” 小真夸张地倒在床上，不甘心地把目标转向了孟佳琪，“你喜欢谁？” 孟佳琪尴尬地回答：“我不看动漫的。” 下午一点继续拍摄，这次换了地点。是城市内付费的一个小小的景点，一座没有名气、也不怎么高的小山，优点是亭台楼阁，湖山水榭，五脏俱全。 小真付了三个人的门票，三个人一块儿拍摄早就超了时。 一会儿是小真在拍，一会儿又是孟佳琪在拍。 孟佳琪拍了几张风景照，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镜头移向了叶悠。 叶悠发现她在偷拍，配合地冲她笑得露出牙齿。 咔擦。 孟佳琪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拍照的感觉了。 第63章 五点拍摄结束。 小真陪着她们等公交车, 顺便和叶悠挨着一头挑选片子。孟佳琪本来和叶悠站在一边, 小真走过来她就自觉地让开了。 拍摄时间比她想象推迟了一些，两个小时前她在附近的ATM机取了奶奶交代取的五百块钱，一个人闲站着, 就忍不住拉开书包拉链，去确认这笔钱的存在。书包的内衬口袋里放着，ATM吐出来几张挺括的新钞, 她隔着布料数着张数。 一、二、三。再数一次，还是一二三。她把钱抽了出来, 又点一遍, 把钱叠得小小的，装在上衣的拉链口袋。 少了两百块钱,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不想怀疑任何人, 可她的头脑已经开始胡乱地怀疑人。她很想打断小真, 问她有没有看见自己丢的钱, 因为如果是小偷做的，他应该把钱拿光，而不是“善良”地给她留下百分之六十。 她很快又想起来, 取回钱之后的半小时，她和叶悠一起去了厕所，她本来想背著书包去，被她们笑话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将书包交给了小真。回来的时候，书包有什么不同吗她想不起来。 丢钱是一件坏事, 因为这件事对旁人生出恶念，也是坏事。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了的。只要自己再节省一些，完全可以将这件事瞒住，不告诉奶奶。 她也可以找其他的方法赚钱，虽然她暂时还没有想到以何种方式。 公交车接近站台，她牵住叶悠的手，视线避开了小真。 “我们该走了。” 她的手凉凉的，叶悠注意到了。小姑娘不停地追问她，孟佳琪就小声说，自己不小心把钱弄丢了。 她往车上走，这辆车是往汽车站开的，投币两块钱。她扔了四个钢镚儿，回头一看，叶悠在车下和小真讲话。 司机催她，她就喊道：“悠悠，快走吧。”喊得并不太大声，是喊给司机师傅定神的，并不为催促叶悠。叶悠应该还是听见了，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往小真怀里一扔，就往这边跑了过来。 叶悠在她身边呼哧呼哧喘着气，说话前将两张百元大钞塞进她手里。 “这是……”孟佳琪等着叶悠解释。 叶悠扬着头傻呵呵地笑，“和她重新讲了价。”这话并不真。 孟佳琪问她，“相机借给她了？” 叶悠回避了这个问题，没有正面回答，说道：“她之前就和我借过的，她说她的设备没我的好。” “那下周还过来吗？” “来的。”叶悠点点头，“我还约了别人。” * 孟佳琪收好叶悠给的两百块钱，回到家把它和属于叶悠的东西放在一块儿。 叶悠落在她家里的小学作业本，她们一起捡过的石头，叶悠寄给她的蝴蝶发卡都好好地放在里面。曲奇饼干的铁盒，隐约还带着饼干的奶香，她抱着盒子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孟佳琪就去做题，买了中考的真题，做了快一半。不管她有什么烦恼，一写卷子就全都忘了。自学编程，对她来说和盲人摸象没有差别。并非出于喜爱，而是借了重生的优势，想要投机取巧地追赶潮流。微末的成就，冲不掉心头的茫然。她仍站在人生岔道上，左右为难。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又不能干脆地解决眼前的难题，慢慢就学会了将它搁置一边。学习，考试，才是她目前为止最擅长的，她就先做自己最擅长的。 周日下午返校，孟佳琪是寝室最后一个到的。进门之前，她们正在谈论她，乔思雨的声音在其中最为突出。甜甜糯糯的，一板一眼地在数落她。乔思雨真有那么讨厌她吗？未必。 孟佳琪没在门外站太久，临行前奶奶给她塞了两三斤的苹果，拎在手上还是挺沉的。 她的到来将沉闷的空气卷入室内，女孩们的笑容僵住了，乔思雨咬着嘴唇，故意低头不看她。梁金娇最坦然，很快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啊。”还问她有没有做出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题。她说做出来了，梁金娇借去看了，边看边拍胸口，“我也是这么解的，看你也做到这个答案，我应该就没有写错了。” 梁金娇从家里带了蛋饺过来，装在铁皮饭盒里，已经吃了一半。她夹了一个递给孟佳琪，说道：“就你没吃过了，你尝一尝。” 孟佳琪很清楚，一直是梁金娇在带头孤立她，梁金娇又总是将表面的和谐维持得很好，这就让她非常的困惑。成年的她都如此困惑，小时候的她当然是无法招架。 “不要了，谢谢。” 孟佳琪并没有这么说，她吃了蛋饺，借着食物的味道回忆起同样的这个场景。那时她拒绝了好多次，在梁金娇热情的劝说下小心地咬了一口。她应该是讨好地向梁金娇笑了笑，傻傻的，以为那真的是对方在示好。 吃完梁金娇的蛋饺，孟佳琪挑了一个最大的苹果，分给几个室友吃，即便是表现得最讨厌她的乔思雨，也爽快地接了下来，没有让她举着苹果尴尬太久。 这原来是一桩场面事。 她很快将苹果核啃得干干净净，扔进了垃圾桶。 乔思雨说：“孟佳琪，你能不能……” 她没有听清，就让她再说一遍。乔思雨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奇怪，“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带你朋友过来，太晚打扰我们休息了。” 乔思雨的后半句话变得很模糊。孟佳琪只看见门外的叶悠，不知道她听见多少。 “我知道了。” 这么说完，就离开她们，走过去牵叶悠的手。这个画面好像出现了无数次，孟佳琪抿了抿嘴角，突然觉得，也难怪室友们会不喜欢自己。 第64章 孟佳琪待在叶悠的宿舍, 依然是看书、做题。本来想问叶悠借电脑练习编程, 叶悠在那儿修片，她就又做了两套真题。 第二张卷子快写完，叶悠的室友陆陆续续回来了。娃娃音的那位和叶悠关系最好, 四舍五入和她的关系也还行，看她在写卷子就过来翻了翻。看清卷子的抬头，立刻嘴巴张得大大的, 说道：“你都做升学的卷子了！” 叶悠的小同学们纷纷惊呆了，还是娃娃音最先反应过来—— “你都能做中考卷子了, 还和我们一起读初一？不考虑跳级吗？” 叶悠低着头好像没在关注她们的对话, 孟佳琪的余光一直放在她身上，所以明显地看见叶悠身体僵硬了一下。 为什么不跳级啊……孟佳琪很早就考虑过跳级的事, 初中入学的这一段时间就没有想过了。 孟佳琪抓着叶悠的马尾玩儿, 手指缠着叶悠的头发, 假装轻松地说道：“不着急。” 跳级什么时候都能跳, 不跳呢，有不跳的好处。她主要靠自学，中考卷子刷完了, 顺着就要学习高中的知识。初中的知识学起来小困难接连不断，到了高中这一关，难关只会更多。靠天资赢过别人的那类人，其实屈指可数，孟佳琪自己也不算智商超群，她的优势就在于超前学习。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放缓了跳级的计划, 只要她坚持自学，保持优势就好了。 几个人一道去吃饭，叶悠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个人走在了最后。 叶悠问她：“是因为我，你才不跳级的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是”，承认自己将叶悠划入了考量，难免有些夸大其词。说“不是”，只怕小姑娘会有些难过。 孟佳琪不得不思虑片刻，最终老老实实回答：“你是一部分原因。” “我还没信心和重点高中的学生们在考场竞争，还有一点……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我们的……童年。” 快快乐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改变了主意，不那么急切地想要成长为一个孤独的大人。 孟佳琪没有将跳级的事提上日程，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辗转经过几个人的口齿，与最初的版本大相径庭。谣言传出之后，不止隔壁班同学跑来观摩她桌肚的一沓真题，就连老师们都信以为真。孟佳琪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班主任喊去谈心了，女老师仔细地看了她的卷子，认真地说道：“你的水平不输毕业班的学生，如果你想跳级，完全可以向年级主任提出申请。” 孟佳琪拒绝了。 老师对她的秉性多少有了解，知道她一向将主意藏在心里，耐着性子问她：“能告诉老师，是什么原因吗？” 跳级需要原因，就连不跳级也需要原因。和叶悠解释，因为叶悠是她的朋友，和老师又该怎么解释？说……我极其擅长自学，就爱猫在初中读高中？ 很难在有限的时间想出一个说服老师的理由，孟佳琪沉默了许久，只憋出一句话—— “我不知道。” 一个刚刚升学的小学生，不懂得那么多也是正常的吧。 她以为这件事就该过去了，但她想错了一点，在老师眼里，她真的挺重要的。 女老师认为不应该让她待在教室反复学她已经掌握的知识，应该让她得到适合她的教育，为此打电话联系了她的家长，顺便了解了她的留守儿童背景。 父母知道她的成绩好，不知道她的成绩好到可以直升高中。当晚她打电话给棉城的父母，在电话亭喂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蚊子。 挂了电话往宿舍走，被阿姨抓了个正着。她在本校拥有一定知名度，宿管阿姨看她是个好学生，很快就放她进去了。 一进宿舍楼，就撞见叶悠。 叶悠从台阶上站起来。 “你在等我吗？” 她说了一句很寻常的话，叶悠的肩膀耸动，一下就哭了起来。 叶悠的个头比她高，又站在楼梯上，孟佳琪仰头才能看见叶悠。女孩眼中落下的泪滴，有几颗掉在她的脸上。凉凉的，接触皮肤的那瞬间，甚至让她感到一丝疼痛。 孟佳琪问叶悠：“为什么哭？” 像是提前预料到她会跑开，孟佳琪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抱住叶悠的腰。 “我白天说过了，我不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能不能坐下来，和我讲清楚，你为什么要哭。” 虽然经常和叶悠一起玩，孟佳琪并不能洞察叶悠的所思所想。靠观察不能得知的，就只好等着叶悠自己说出口。 叶悠当然是不想说的。 强硬的追问让叶悠又气又急，她以为自己讲不清原因，实际上措辞顺畅得很，好似这番话在她心里藏了很久了。 “你是班里的第一名，我是班里的倒数第一名。你靠成绩上重点中学，我靠爸爸的赞助费。佳佳，我……我追不上你了。” 本来以为成绩不那么重要的。每天研究怎么当一个摄影师，人生目标明确，跟大多数漫无目的只知道听从父母意志的同学相比，领先很多了。 但她还是在意的。或者说，曾经成绩优异的“她”，隐藏在她的人格之中，奄奄将息，始终有一息尚存。 她是认可孟佳琪的，学习当然很重要。但认可归认可，已经放下的，不好再拿起。没有了母亲的逼迫，她还是学不进，这个认知让她更加逃避学习。 她就是不能为了考试而学习……结果越是重要，她越是无法专注。 孟佳琪点头，听叶悠抽抽噎噎将大致的想法都说了，这期间也整理好了陈词。 “每个人的轨迹都是不同的，按着自己的节奏就好了。你记得那次体育课我们一起跑步吗？你放慢了步调等我，我还是赶不上你，比你落后几秒，到了终点喘气的阵仗还比你大。当时我就想，如果八百米可以一个人跑就好了。成绩不一定会差很多，但一定会更加轻松。” “再说到‘你为什么担心赶不上我’，我觉得这个表达不够准确，你真正想说的是不是……你想做题了？” 好好的怎么讲到做题了？叶悠惊愕地看着她，心想，孟佳琪是不是做题做到走火入魔了。 孟佳琪握着她的双手，与她视线相接。 “你和我说过，你已经恢复了。你妈妈不会再逼你学习了，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成绩了。你隐瞒了一点没和我说……你是在乎的。读书和摄影本质上没有差别，一样是接受新知识。害怕考试，那就不去想考试，只把它当成利用已知解题、巩固新知识的过程。专注于你要做的事就好了。” 听起来真的就简单了很多。 可说了半天，还是没说一件事。 “你会跳级吗？” “嗯。” “什么时候？” “下个学期。” 骗子。忽悠她这么一大通，让她乖乖说出“我想学习”这样的话来，却刻意回避“孟佳琪将要离开叶悠”的这个事实。 “那个时候你也像我这么难过吗？” “嗯？” “就是……我回家了……” “当然难过，可是，”孟佳琪揉了揉叶悠的头发，说道，“我相信你能过得很好。你比我厉害，你只是没有发现。” 记忆中的叶悠，优秀到高不可攀。叶悠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心理障碍，这是必然的。或许……是她的重生掩盖了叶悠的光芒。 小时候，她每天给家门口的辣椒树浇水，最终将它浇枯了。叶悠是树，她可能就是水，并不是多多益善，而要适可而止。 她说：“我相信你。” 不再说“我会帮助你”的许诺了。 第65章 跳级这件事空穴来风, 谣言助长了它的落实, 从那之后娃娃音见着她，总是一脸抱歉。 “边书南，走啦！” 有人喊她了, 边书南还得抓耳挠腮纠结一阵，看样子恨不得回到从前，管住自己的嘴。 “她这段时间怎么样？” 孟佳琪一想就是叶悠的状态出了问题。 好朋友要去初三, 叶悠就抱着课本和试卷狠狠地使劲，说自己也要跳级, 但这只是面上的…… 边书南最后说：“我觉得她精神不好。” “嗯。” 孟佳琪的反应过于平淡, 让边书南意料不到，她努力想再说些什么, 发现头脑里能想到的话语, 早已经说光了。 “那我先走了。”边书南说道, 可实际上孟佳琪在她之前迈步离开, 她心中就有些不对味。 同学在耳边喃喃：“那就是二班的孟佳琪啊，都说，她很快就要直升初三了。”言语中的钦佩之意, 莫名刺耳。 “是啊。” 很快就不用看见孟佳琪冷淡的背影了。这么想，并不能化解心头的郁气。模糊间，边书南能够理解叶悠近来的心境。被身边的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拼尽全力也不能拉近差距，真的很不悦。 在边书南看来，叶悠热情天真, 孟佳琪恰好是叶悠的反面，哪怕常常面带微笑，试图平易近人，依然让人觉得冰冻三尺。边书南以为孟佳琪这人优越感太重，如果孟佳琪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多半会摇摇头，却也不去否认。 叶悠和孟佳琪都忙于学习，叶悠在课后又要排练节目，两人这一周见面的机会不多。最安逸的时间是在饭桌上，孟佳琪为了省钱打三两饭一个菜，而叶悠只打菜，从孟佳琪的盘子里夹不多的几口饭，再做贼似的务必不起眼地将一部分小菜腾挪到孟佳琪盘子上。孟佳琪提了几次，叶悠不见改，反而愈发觉得有趣，见她吃一口菜，十次里总有三两次要撑着下巴问她：“好吃吗？” 孟佳琪和叶悠彼此就隔了一张桌子，叶悠比她个头高，前倾着身体，头发的剪影擦过她的手指。她能看到叶悠粉白的脸上细密短小的绒毛，和最近才长出来的淡棕色鼻头痣，唇红齿白的少女含笑看她，鲜亮明媚，就如熹微的晨光，温暖而坚定地破开她心底阴霾的幕布。那同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她潮湿的心灵，沿着她心上的细缝陷入、下坠、扎根，静待着破土。 慌乱之下，孟佳琪回避了叶悠的视线。叶悠的注意力也都在她身上，于是敏感地问道：“怎么了？” 孟佳琪的手心抵住自己的右边脸颊，脸上比手心要凉，她的心情随之平息。 “没什么。” “哦。” 晚自习结束，孟佳琪先回自己宿舍洗漱，再抱著书到叶悠宿舍窜寝。梁金娇她们不喜欢自己，以往叶悠过来，难免要遭受牵连，她因此不让叶悠到自己宿舍来。这或许也是叶悠精神不振的诱因——叶悠并不一定理解她的想法。孟佳琪认真地回忆了近几天的动线，决定延长叨扰叶悠室友的时间，首先将叶悠的情绪照顾好。 她忘了一点，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叶悠咬着笔头，费劲全身的劲道集中注意在练习题上，哪怕半天只能做出一道题，也再没有精力匀给她。往常总是叶悠围着她打转，她看编程的书，叶悠跟着看；她要做题，叶悠高兴了拣她做过的卷子看一眼，不高兴了还是和室友们一起玩。孟佳琪很少从叶悠那里受到“冷遇”，尤其在她非常关注叶悠的时候。短短的两分钟里面，她好几次调整坐姿，终于……叶悠偏头向她笑了。 少女将练习册抱在怀里，藏起来不让她看，无意识地抿着唇，这是希望和她保持距离的意思。孟佳琪顺从地坐到她的远处，倒不是误会叶悠在疏远自己，而是谅解小孩子的那份好胜心，如果那样的心情能让叶悠一鼓作气破除障碍，就是好事。 老师跳级的建议又从头脑里闪过，孟佳琪低头看手上的书，突然一个字都看不懂。她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笔尖沙沙，还掺着叶悠和自己缓慢的呼吸声。孟佳琪将厚本的教材搁在脚边，后仰躺在叶悠的床上。 “怎么了？” 这时，她也成了小孩，做出种种反常的表演来获得叶悠的关心。而叶悠，真的像个大人一样，学她以前做的，揉了揉她的发顶。 “等我做完卷子再和你玩。” 叶悠一张口就露了馅，她是模仿着大人的孩子，说完这话有意撇了撇嘴，是故意让孟佳琪看“你之前就是这么对我的”。 “好。” 叶悠对孟佳琪的反应很不满意，假生气成了真生气。 小姑娘扭头不理她了，孟佳琪才笑，不敢笑出声，在心里悄悄地调侃： “小气包。” * 英语竞赛原本定在下个月中旬，周四那天，通知说是在本月最后一个周五。孟佳琪再想陪叶悠，就得当天请假，否则等到下课，赶不及去市里的末班车，更别提旁观叶悠的表演。 怎么请假呢？思考这个问题的孟佳琪，眉头皱紧，不知道的会以为她沉迷题海，在做真题的压轴大题。 她正想着，叶悠敲了敲她的后背，扔过来一张纸条。 “周五我可以住在小真家里，不用你陪我了。” 孟佳琪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行”，老师在讲台上板书，瞄到她走神，锐利地扫过她一眼，她便攥着纸条板板正正坐着。 过一会儿重重地在纸条背面写道：“没关系，我可以去。” 第66章 孟佳琪没能说服叶悠, 满腹的疑问, 不好去寻根追底。 叶悠说：“周六我要呆在市里给别人拍照的，这样还省了来回的工夫。” 她说得没错，不过…… “我不觉得陪你去有什么麻烦, 我想去。” 孟佳琪在心里这么争辩道。她做出沉思的样子，不去接叶悠的话，叶悠说“你生气了”, 她也不接，而是说：“路上你要记得和我联系, 注意安全。周六早上我就去找你。” “嗯。” 叶悠轻快地哼了一声。 这么期待和小真见面啊？除了网路上的交流, 两人才要第二次见面。孟佳琪明知道叶悠不喜欢听，还是说：“在外面,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注意安全。” 叶悠果然瘪嘴：“知道啦。” 敷衍极了。 孟佳琪又说：“打你的电话一定要接。” 叶悠点了点头, 胳膊挽住她。 “我想吃冷饮了。” 明知道叶悠是要岔开话题, 孟佳琪还是乖乖地进了套, 严肃地说道：“不能吃了，这周吃了三次了。” “为什么啊？” 叶悠的尾音拖得细细长长，整个人像猴子挂在孟佳琪身上。 孟佳琪好不容易才扶住叶悠的肩膀, 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吃多了冷饮会肚子疼的。” “啊？” 从叶悠茫然的表情很容易得知，这又是一个生理常识不过关的孩子。 “以后肚子疼了要告诉我，流血……受伤也要告诉我。” “嗯哼。” 叶悠这回多哼了一个音。 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刚到没多久，梁金娇和杨巍就找叶悠排练，孟佳琪如常在操场跑步。 往常两个人度过的时间, 再换成一个人去经历，要花费小小的心理建设：一个人跑步也很好，可以按自己的节奏。 接受了心理上的落差，又被人询问：“你怎么不和叶悠一起？” 孟佳琪说：“她有她的事啊。” 心里是迷惑的。不知道怎么把握和叶悠的关系，才不至于影响到叶悠的正常社交，像这样被默认为“孟佳琪和叶悠一定在一起”，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总是不对的，。 即使在跑步，孟佳琪的头脑也没有停止思考。史玉良在打球，看见她了，将篮球抛给她。她只听到史玉良喊她，没看见球，被撞得踉跄一步。 身边的几个人都跑过来，问她：“你没事吧？” 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右手疼得厉害，食指尤其的疼。那疼痛换在小孩子的孟佳琪身上，一定会让她憋红了眼眶，而这个孟佳琪，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就回忆起体育课上老师教学的动作，运球往球架跑过去。 “嘭”一声，篮球砸在篮板上反弹回来，差点又撞上她。这回她敏捷地躲开了，呼哧喘着气，向史玉良扫过一眼。不抬头，只能看到他的脖子以下，不知不觉孟佳琪在朋友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矮子。本来打算跑三圈，临时决定再加一圈。 史玉良又喊她，不知道要讲什么，孟佳琪回头大声说：“我不和你玩！” 史玉良压根没听清，周围的男生就开始起哄，孟佳琪已经跑出了一段路，不知道七班的人又为了什么在大惊小怪。 操场门口有个面生的男生拦住她，手上拿着信封，信封虽然是普普通通的样式，但看男孩扭捏的姿态，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孟佳琪假装没看到，要绕去另一个出口。 那人慌忙拦住她，胳膊差点要挨到她，连忙缩了回去。 “你……你认识叶悠对吧。” 孟佳琪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抽走了信封。 开学到现在，她不是第一次收到男生的情书，这次不太一样。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喜欢叶悠的男孩。 她看他，和面目模糊的陌生人没有分别。但他的出现，让她产生了不好的联想。他根本不了解叶悠，也不一定会与叶悠有什么接触，但她已经忍不住考量眼前的这个男孩，将他假想成了伤害叶悠的一个因素，并因此对他充满了攻击性。 孟佳琪很快挪开了眼，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孩指了指信封。 “我不会偷看。” 孟佳琪盯着地下，感觉手上的信件异常烫手。 不应该接这封信的，她想。 转交信件比想象中要简单，她的长篇铺垫没能说出口，叶悠自己就接过手了。 “这是什么啊？” 孟佳琪正要开口解释，就见叶悠拆了信封，神色一变，眼睛立马红得像兔子，泛着水光。叶悠瞪了她一眼，撒腿就跑了，跑的时候还将那封信攥在手里。 孟佳琪弄不清状况，想问“你们认识吗”，女孩早就消失眼前了。 当天的晚饭，叶悠没和她一起吃。孟佳琪看了一眼饭卡余额，打了两个馒头，回宿舍配老干妈的辣酱。 到晚自习，孟佳琪心不在焉地背课文，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向叶悠解释：她不是故意要干涉叶悠的私事的。 叶悠先给她传了纸条，问她为什么没去吃晚饭。 “晚饭不重要。” 重要的事她在纸上写不明白，就干脆没有写。 一节晚课结束，叶悠那头没有动静。到下课孟佳琪回头一瞧，叶悠蔫蔫地趴在桌子上，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我们出去说话。” “不出去。”叶悠小声地说道。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悠还是埋头不理她。 孟佳琪马上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悠的桌面上冒出来一滩水渍。 “你真讨厌！” 那封信是写给佳佳的。用那个男生的话说，他要天天和佳佳一起吃饭、过课间，这些都是她的权利啊。 清水镇有佳佳，她才选择来这里读书的。孟佳琪为什么要把那样的信给她看呢？ 叶悠越想越委屈，她又记起来那个男生说要和孟佳琪谈朋友，带着点怒意，扬高了声音，说道：“你有我当朋友还不够吗？” “啊？” 上课铃响了，孟佳琪坐回自己位子，刷刷提笔。 “你有手机，明天和同学分开的时候要给我打电话，坐车了、到小真家里了，都要和我说。你应该知道我奶奶的手机号码。” 叶悠的思路成功地被孟佳琪带偏了，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啊？” “要保证你的安全。” 叶悠的心情又变好了。因为她想，孟佳琪怎么也不至于去保护那个男生的，只有她拥有这样的待遇吧。 第67章 孟佳琪搞不明白叶悠的具体想法, 对叶悠的情绪感知还是灵敏的。发觉小姑娘自己将自己开解了, 她就乖乖的，不再提代收情书的事。 心里多少想就早恋的话题和叶悠聊聊，好不容易捱到晚自习下课, 孟佳琪赶紧拉着叶悠跑出教室。 “怎么啦？”叶悠懵懂的声音追着风声传到耳中。 孟佳琪带叶悠径直到了操场，她跑得那么急，那么的笃定, 真正面对叶悠的时候，又手心冒汗, 眼神逃避起来。 “我……” 一个晚上的时间, 竟然不够想好开场。孟佳琪低着头，感觉叶悠的视线好奇地盘桓在头顶。 “嗯……” “你如果有喜欢的男生……” 正当犹豫, 却是叶悠将她的疑惑询问出口。 “我没有啊。”孟佳琪先老老实实回答叶悠的问题。她隐约记得, 前世的自己“暗恋”过隔壁班成绩优秀的男同学, 但那是羡慕别人的成绩呢, 还是真的喜欢那个男孩子呢，她已经记不清了，那件事在她的记忆之海只占了一粒沙的空间。她不太想谈自己的事, 她要说的只是叶悠，深呼吸一口气，她说道：“那如果，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 叶悠皱起眉头，不喜欢孟佳琪的这个假设，她甚至又开始生气了。孟佳琪要和别人做朋友已经够她难过的了, 现在这个假设，更是像晴天霹雳打在她的头顶，让她想到了未来。一个没有孟佳琪的未来，一个她们不再亲密的未来。 她抓住孟佳琪的衣袖，抓得又急又用力，都弄疼孟佳琪了。 “不会的。” 她急切地表态，眼神狠狠的，以至于稚嫩柔美的脸庞都变得凶悍起来。 为什么要那样呢？ 孟佳琪小心翼翼地看着叶悠的脸色，该讲的道理一点都没落下。 “恋爱是正常的事啊。” 有了开场，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 “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的。或许是我的问法不对，所以你很排斥。我真正想要说的，是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能顺从自己的内心，相信自己的直觉，远离那些令你暗淡的人和事。我想要保护你，但我不可能永远在你的身边，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保护好自己。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很怕，很怕你会受伤。” 她总是那样的胆小，自己谨慎小心就算了，将叶悠当作责任的一部分，就也为叶悠担心起来了。她从没有一刻享受过恋爱的滋味，将它看成人生的一道等待解决的难关，嘴上说“恋爱是正常的”，实际将它视作洪水猛兽，言辞前后矛盾。 叶悠捂起耳朵：“听不懂！” 孟佳琪做出一副关怀她的模样，讲出的话却那么的刺耳，她不要听了！孟佳琪抬起了手，大概是要摸她的头，迟疑了一瞬，背过手，只是沉默无声地站在她面前。 过了好久，叶悠听见孟佳琪说——“对不起”。 孟佳琪的语气一点不像说教时的斩钉截铁，也听不出丝毫抱歉的意味，叶悠抬起头，看见孟佳琪少见的露出茫然迷惑的神情。 她们站在球场的中央，旁边有几个男生跑来跑去在踢足球，旁边的塑胶跑道上，也有不少人在跑步。暖黄的灯光自孟佳琪的肩膀扫下，或许是因为孟佳琪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叶悠看到的孟佳琪就也是暗淡的，像一颗熄灭的火种。 叶悠莫名感到了心慌，伸手攥住孟佳琪的左手，感受到夏日里肌肤的潮湿和温暖。 她很快松开手，问道：“总是要教我这样教我那样，在你们眼里，我就真的什么也不懂吗？” 这个“你们”，不止有孟佳琪，父母是这样，老师是这样，她不太喜欢的梁金娇也是这样。叶悠心中困惑多过愤怒，但她还是装出气鼓鼓的模样，因为她发现孟佳琪害怕她生气了。 孟佳琪的双唇微动，张开又阖上，漫长的话语就此封缄。叶悠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很快从消极的情绪中复原，顺势挽住孟佳琪的胳膊。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这回小心翼翼的那方变成了叶悠。 孟佳琪不知在想什么，回应得很迟钝。 “我要去跑步。” 用新的计划来否决她的提议。换成往常，叶悠一定会说“我也去”，而在此刻，这三个字她一个字都讲不出来。本来，孟佳琪可以不理她，她也大可以同样地“不理”回去，但她偏偏做不到，看着孟佳琪渐行渐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说：“周六见。” 孟佳琪说过周六早上去找她的。 “嗯。” 那么那么轻的一声，叶悠还是听到了。 当天晚上，叶悠第一次失眠了，一直到十二点眼睛都还是亮晶晶的。她睡不着就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木板床跟着滋儿哇地叫唤。寝室里边书南亮着手机在看电子书，就问她：“你还没睡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叶悠拿手机给边书南发了条消息。 “我们出去聊天吧。” 她太精神了，一点困意都没有。 “啊？你明天不是要参加比赛去的吗？要起那么早，还是早点睡吧。” 边书南误以为是自己的手机灯光干扰了叶悠的睡眠，发完消息不久就放下手机乖乖地躺进被子里。 叶悠睁着眼睛，这下她什么也做不了了。 早上醒来，脑子有点晕，嗓子也隐约发疼，幸运的是，洗脸刷牙的工夫，身体的不适就有所缓解。 梁金娇很早就在她宿舍门口等她一起吃早饭，她们在食堂见到了独来独往的孟佳琪，叶悠的视线与孟佳琪对上，很快就移开。 叶悠埋头小口小口地吃包子，孟佳琪端着餐盘从对面走过来。 周围一圈只有她身边有空位，孟佳琪在她身边停了一会儿，又往她身后走过去。 梁金娇嗤笑一声，惊奇地说道：“你们吵架了吗？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平时做出乐于助人的样子，其实根本不爱搭理人……” 梁金娇还要说什么，叶悠瞪了她一眼，嘴里塞得满满的，一口包子还没咽下去。叶悠一手拿一个包子，从桌上走开不肯和她同桌吃饭了。梁金娇硬生生被叶悠气得涨红了脸，吃得差不多也要走的时候，她就看见角落里坐着的孟佳琪和叶悠。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又谁都不理谁。 真有意思。 第68章 孟佳琪拿余光观察叶悠, 偶尔“不经意”地眼神从叶悠身上划过。小姑娘闷不做声在吃包子, 肉香味一个劲往她鼻头钻，面前的咸菜白粥相比索然无味。 孟佳琪三两口就能将白粥喝完，叶悠吃饭慢, 她就跟着细嚼慢咽，多吃了几筷子咸菜。 “路上小心。” 眼看着包子剩下最后一口，孟佳琪趁着起身快速说了这句, 她掉头就走，生怕叶悠追上来似的。她真正怕的当然不是叶悠, 而是彼此之间异样涌动的潮流, 从亲密演化出来的生疏。 孟佳琪从食堂出来，一路忍着没有回头。学校的喇叭在播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她的脚步有时正好落在铿锵的鼓点上。饭点常常播放的还有一首英文歌《Be What U Wanna Be》, 她现在的英语水平足以理解歌词, 便也明白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可以牢牢记住这首歌的旋律, 明白了自己一向怀着怎样的期望。 她整个人沉浸在旋律之中，受其“煽动”，心头发热, 随着这股热意，心中的芥蒂不知不觉渺小起来。她正在做的事，除了宏大的愿望，就是眼前微末的日常。努力下去，总能得到回报，因而她每一天都在努力；好的结果总会发生, 那早一些总好过晚一些。这个道理放在她和叶悠身上也是一样的，可以“好”，为什么要“坏”？ 走着走着，她就停了下来，她开始等待叶悠。就像叶悠不忍心不理她一样，她也一样的不忍。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而沉默咬噬着她的心脏。教学楼近在眼前，旁边空地停着老师租来的面包车。孟佳琪牵住了叶悠的手，阻碍消弭不再，她长长地舒一口气，另一只手揽住叶悠的肩膀，飞快地给她一个拥抱。 “我去上课啦。” 叶悠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这便是她们的和好。叶悠的身上有着清淡的香气，是薰衣草的衣物护理液与孩儿面霜混合的气味，温柔和煦，孟佳琪记住了它。 周五早上的课程很快过去，孟佳琪去吃午饭，边书南一个宿舍坐在一桌，见着她了就都换到她身边坐下。小孩子们讨论回家要看的电视、要玩的地方、还有要吃的零食，孟佳琪听着听着就笑出来。 “怎么啦？”边书南警戒地看向她，很在意她的看法，耸着肩膀早早地显出自我维护的攻击架势。孟佳琪没什么恶意，是边书南想得多了，梁金娇的排挤在她的意料之中，而边书南潜意识里的划界让她始料未及，神情便是错愕的。 孟佳琪说：“我觉得你们说得很好，很有趣。” 用这句话补救已经没有什么效果，甚至再有人主动地化解尴尬，餐桌上的气氛依然是紧张的古怪的。孟佳琪在生人面前一向不多话，这下又抿嘴不吭气了。 等到大家都吃完饭，几个人一起去教室，孟佳琪慢慢地走到队伍最后，再慢慢地和她们隔开距离。那种不适的感觉方才消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自己一个人。 语文课上老师要抽背课文，孟佳琪复习了一遍，最先找老师。她上讲台的时候，教室里至少一半人都在瞟她，隐约能听到有人说：她怎么这么快啊？那我们怎么办？ 孟佳琪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听，她在老师面前走了神，但她还是流畅地背完了课文。 “你的记性是真的好。” 老师表扬她，她为自己解释道：“我睡前又背了几遍。” 她一向是努力的，不是轻飘飘地领先旁人。她不是天赋型的好学生，但只有她自己这么以为。 语文课快要结束，老师接了个电话，喊她到教室外面。女老师怕她紧张，伸手搭在她肩上，一边和面前四五十岁头发稀疏的男人介绍她：“这就是我们班里的孟佳琪，成绩拔尖，人也很努力认真。” 孟佳琪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打量面前的男人，她其实认得他，知道他就是学校的校长。但想到今生的自己只在开学典礼和运动会开幕远远地见过他，就什么也没有说，老师让她打招呼了，她才说了“校长好”。 “挺好的。” 她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甚至她在校长面前都不够礼貌。校长向她露出亲切的笑容，简单地问了问她的家庭情况和近来的学习情况，就说道：“教你的老师都和我说过，你完全有跳级的能力，现在开学不久，你要不要去初二旁听一个月，能跟得上学校就同意让你跳级。” 孟佳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考虑过跳级，老师向她提过，同学们谣传过，到现在校长亲自给出了方案，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她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哦。” 她呆呆地给出一个字的回应，校长“哈哈”笑起来，说道：“这孩子话太少了也不好。”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仿佛他一直就知道她是谁，一直都在关注她，认可她的努力。 下午就有人来问她，你是真的要走了吗？ 孟佳琪说：“只是旁听。” 她收拾书包，那人紧跟着又问：“下午就要搬教室吗？” 孟佳琪不是很想回答，还是如实地告诉他，“暂时没有通知。” 她和那个同学至今没有超过三句话的对话，那人的第三句话——“你要走的话，我们明天聚餐怎么样？” “我明天有事，而且，我们人太多了，也不方便组织，真的要离开我会请大家吃零食的。” 孟佳琪尽量表现得镇定，仍然不能习惯这种受人议论的氛围。此前她从未发觉一天的时间那样的漫长，好不容易才捱到放学。 回家前先去了一趟菜市场，挑新鲜的蔬菜买了几样，想到老人在家一定不舍得花钱，孟佳琪又买了一斤猪肉和三斤苹果。自行车头挂得满满当当，她才使劲蹬着车轮往家里赶。 奶奶坐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正等着她回家，孟佳琪风风火火将车头上的蔬菜、水果和猪肉卸下来，奶奶在旁边懊恼地说：“哎呀，你买这些干嘛呀。” 知道她要回家，奶奶已经捎人带了排骨，在高压锅里煲好了。孟佳琪在学校省吃俭用的，也没觉得自己是买得浪费了。老人啃不动排骨，只能喝个汤，还是红烧肉最好，烧得绵软，入口即化。 孟佳琪手上削着苹果，一边就想着晚饭再做个什么菜，她把苹果片好，让老人吃着，自己擦了擦手，往奶奶屋里走。找了一阵，才问：“奶奶，手机放哪里了呀？” 手机就在枕头底下放着，孟佳琪按亮屏幕，上面有几条未读信息。 “到了。” “表演要开始了。” “我要去小真家了。” “到了。” 孟佳琪在输入框删删改改好几次，想了想还是回了电话。 “嘟嘟嘟”几声响，电话被人接起来。 “你是孟佳琪？” 那头显然不是叶悠，孟佳琪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小真吗？能帮我把电话给叶悠吗？” “啊？我们在吃饭呢。” 接下来便是忙音，小真把电话给挂了。 孟佳琪盯着手机屏幕，左思右想不能放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就不太喜欢这个小真。又想起自己遇着暗恋叶悠的男生如临大敌，无奈地笑了笑，将这念头搁置一边，先将早上起床的闹钟设好。 第69章 晚上和爸妈通话, 他们很少谈及母亲怀孕的事, 还是孟佳琪自己问的，“妈妈最近身体好吗？” 孟利航愣了愣，说道：“你妈能有什么事, 她天天吃得好睡得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倒是你, 你奶奶说你读书读瘦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一顿饭要吃两碗饭呢，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长个子。”她其实不想回答父亲的疑问, 含混地应付过去, 她说，“我想和妈妈讲话。” 孟利航近来越来越喜欢和她说教了, 总问她的成绩, 想知道她是不是时时刻刻领先旁人。除了成绩和人生大道理, 她发现自己和父亲并没有多少话题, 孟利航似乎也发觉了这一点，因此他通常不会痛快地移交电话，而要再说些别的, 才大声地喊来金晓。即便金晓接了电话，他也要守在边上一会儿，见母女两个人只是说些生活琐事，嘟囔几句走开了。 父亲的包袱太重，她随便说些什么，都要给她认真地分析、指点, 很多事情她有自己的判断，面上做出恭恭敬敬乖巧的模样，她拿鞋底磨家里的地砖，或者手指不停地搓自己的袖角，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 打完电话她和奶奶一起看电视，一边看还是在写作业，一集电视剧加上插播的广告能有一个小时，她可以悠闲地写完正反双页的数学练习题。很快要去初二旁听，她找出之前借来的初二教材，这就开始复习。 九点钟她给叶悠打了电话，这次是叶悠本人接的。电话里先传来的是小真咯咯的笑声，然后才是叶悠俏皮的声音。 “猜猜我是谁？” 孟佳琪非常不配合地说道：“不猜。” 叶悠扑通挂了电话，孟佳琪捧着手机，思量着要不要打回去，叶悠的电话就又进来了。 “你怎么这样啊！” 孟佳琪顿时哭笑不得，“怎么生气了？” “哼。” 孟佳琪都能想出来小姑娘气鼓鼓瘪嘴的样子。 “好啦，不气了。”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不过叶悠也很好哄，她的语气软和下来，叶悠立马就消气，气球漏气都不能有这么快的。 心情变好的叶悠芝麻倒绿豆一样讲今天的经历：讲表演时嗓子不舒服却难得没有出差错，即便如此还是落选，颇为遗憾；讲去小真家里换乘车辆坐过了站，差点以为自己到不了了；又说在小真家里吃了好吃的晚饭，一块儿玩电视游戏，想到孟佳琪也在就好了。 孟佳琪认真听了一会儿，见不理叶悠她也能说得兴起，一心两用就做起了英语填空的专项题。叶悠说累了，中途跑去喝了水，还和小真玩了一局魂斗罗。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游戏的背景和技能都给孟佳琪介绍了。后来小真调侃她话费多，叶悠看一眼通话时长，惊讶地“啊”了一声，一下子犯了错似的，慌乱起来。 “佳佳，怎么办啊？”一个小时得要多少话费？叶悠在心里算着，怯怯地问道，“奶奶会说你吗？” 市话一分钟一毛钱，孟佳琪家里长途电话打得多，就不觉得有多贵。 “没关系的。” 之前活蹦乱跳的叶悠变得恹恹的，说了句“我真想你”，就挂了电话。 孟佳琪嘴角挂着笑，落不下来，奶奶正好进门，问她：“你和谁打电话呢？这么长时间？” “叶悠啊。” 听说是叶悠，奶奶就不往下问了。 孟佳琪和奶奶报备明天的行程，说是去镇上，没说去市里，奶奶同意了。老人从钱包里摸了张百元的红钞票递给她，孟佳琪刚刚丢过钱，手上真的没什么钱，拒绝了几下，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奶奶说：“你给佳佳买点吃的。” 孟佳琪红着脸点头。 手机震动了一下，奶奶不识字，让她看。 那是一条空中充值的短信通知。 孟佳琪发短信给叶悠，“是你充的吗？太晚了，你们两个女孩子不要往外跑了。” 叶悠回得很快——“就在小区门口呀。” 眼看着这么聊下去，又没有结束的时候，孟佳琪发了“早点睡，晚安”，就将手机还给奶奶，不再看了。 晚上梦到前世的叶悠。 一会儿是十二三岁的稚嫩少女，一会儿又是二十多岁俏丽的年轻女孩。 她明明对成年的叶悠印象不怎么深刻，在梦里却将女孩脸上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叶悠那颗棕色的鼻头痣成年之后没有变得更深，反而衬得女孩的五官愈发的小巧精致。 叶悠的额发随意地散着，眼皮上涂了橘色的眼影，低头靠近她，碎发落在她的脸上。痒痒的。 “我来看你了。” 醒来，孟佳琪重新梳理了梦境，猜测那是在自己“死后”，叶悠来看自己。前世寥寥的几次会面，孟佳琪对叶悠都不算友善，她想不明白叶悠为什么能坚持不懈地“报恩”。与重生的她不同，叶悠是个真正的孩子。除了最初的金钱补偿，叶悠有什么必要对她心怀愧疚吗？ 前世的缘分早就中止了，孟佳琪不会花多少时间深思。只是因这个梦境，有种奇妙的感知，心里愈发地喜欢叶悠，觉得彼此的缘分珍贵。 如约到小真家里接叶悠，房门一打开，叶悠扎进她的怀里。孟佳琪单手揽住叶悠，另一只手向小真挥了挥，算是打过了招呼。 小真从房门内将叶悠的书包和相机递过来，向叶悠挤了挤眼，“说好了哦。” 房门关上，孟佳琪问：“你们说好什么了？” 叶悠蹦蹦跳跳跑去按电梯，回头说道：“小真要修的图有点多，让我给她帮忙。” 孟佳琪点点头，又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叶悠说：“不去了，昨天那个人和我说她临时有事又不方便了。” “这样啊……” 叶悠被人放了鸽子，损失的时间精力都没有放在心上，孟佳琪不需要在这一面安慰她。 孟佳琪捏了捏口袋里的一百块，向叶悠笑了笑，“那今天没事，我们在市里玩了再回去。” 叶悠开心地抱住她的胳膊，“那我可以给你拍好多好多的照片。” 孟佳琪不习惯镜头，说道：“还是我给你拍。” 叶悠歪头看她，“可是我要练习人像啊。” 这么说，孟佳琪就不好拒绝了。 当天拍了二十张左右的照片，相机的内存条就满了。 正好是在她们找了路人帮忙拍合照的时候。 孟佳琪准备挑几张照片删掉，叶悠抱着相机不给她。 “这里都是小真拍的，她要我帮她好好挑完修片，不能删。”怕孟佳琪不高兴，她又说，“我们谈好价钱的，这是我的工作哦！” 说完，叶悠在孟佳琪面前挺了挺胸膛。 孟佳琪向她伸出手来，“我不删，看看你们拍了什么。” 先看到的是孟佳琪和叶悠的照片，翻过了就是小真的片子，里面有将近三十张都是拍的叶悠，拍摄时间是昨晚。 叶悠应该穿的是小真的衣服，总共换了三套裙子。一套JK，一套洛丽塔，还有一套是十三中的校服。 孟佳琪一张张翻下去，她觉得这些照片不对劲，但她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她还要往下翻，叶悠盖住了屏幕。 小姑娘的睫毛扑簌扑簌颤动着，浓密得如同羽翼。 叶悠垂着眼帘，细细地说道：“别看啦，我……” 她不常常当模特，明显是害羞了。 第70章 孟佳琪最终还是用自己的方法看完了相机里的照片, 躲着叶悠, 偷偷地这么做了。两个人在长椅上坐着，叶悠在她边上吃和路雪，她心虚地侧过身, 快速地浏览图片，手指在其中一张停了下来。 叶悠穿着校服，坐在小真的床上, 床单是肉粉色的，印着蓝色的草莓图案。镜头设置得和床板齐平, 是从下往上的仰拍, 显得叶悠的腿愈发的修长，虽然没什么露.dian, 但裙子在这个视角下完全地贴近腿根。不止这一张照片是这样, 事实上, 这种“异样”在小真自己的照片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是小真有意为之。孟佳琪并不想曲解小真的用意，但她至少可以质疑小真的审美，是完全的“男性凝视”。 孟佳琪的头绪有些乱, 她其实也搞不明白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度、封建保守，毕竟除了她介意的这点，小真拍摄的组图还是精致唯美的，即便不修图也已经很好看了。或许……是她多想了。 孟佳琪按灭了屏幕，撑着下巴看叶悠吃雪糕，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叹了气。叶悠听到了, 眼神质询她。 孟佳琪这才开口说道：“小真还会找你当模特吗？” 叶悠歪头想了想，“应该会吧。” “还是不要拍了。” 孟佳琪试图找出好的理由，但她没有想到，只能生硬地提出要求，叶悠当然不能理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答应当我的模特了。” “哦。” 总算是圆过去了，孟佳琪松一口气。 叶悠突然说道：“佳佳，你好像有心事。” 孟佳琪摇头，“没有。” 叶悠的眼神一瞬暗淡下来，低低的自语：“真的什么都不和我说吗？” 比如说……校长联系她跳级的事。 孟佳琪不知道叶悠为什么心情又不好了，习惯性地抚了抚叶悠的发顶，叶悠偏着头躲开了。 小姑娘腾得一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向她挤出夸张的笑容，“我吃完啦，看时间差不多我们可以回去了。”一边走，一边和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叶悠体贴地解释说：“奶奶会担心你的。” 孟佳琪说：“你不去我家玩？” 叶悠咯咯笑起来，“我有那么——多的照片要处理啊，我很忙的！” 回去的长途客车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叶悠一落座就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脑袋一歪，靠在孟佳琪肩膀上。孟佳琪随身带着卷子，本来想做，害怕吵醒她，就这么姿势僵持着。叶悠晕车，她们和人换了位子坐在前排，孟佳琪离车头非常近，放平视线望着车前窗发呆。 她最终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她靠在叶悠的肩上了。她稍微抬起头，叶悠就问她：“你醒了？” 孟佳琪重新坐得板板正正，觉察到左肩上莫名的潮湿，右手往上按了按，旁边叶悠耳朵都臊红了。 “我不是故意的！” 叶悠这下又忘了冷战的事了，眼睛牢牢盯着孟佳琪，明明是“犯错”的那一个，却气势汹汹的。她不高兴在孟佳琪面前丢脸，越心虚气焰就越盛。 孟佳琪笑了笑，手指戳了她鼓囊囊的脸颊。 “小气包。” 叶悠更加生气了，别过头终于又不肯理她了。 “你究竟在生什么气啊？”孟佳琪一点儿也不理解她的心情，在一旁火上浇油，还说什么“你不说你是怎么想的，我就不会知道，我不知道我就……”，简直是和尚念经! 叶悠的双手一下子按在孟佳琪嘴上，脸上扬起了小小的得意，“哈哈，我不让你讲话了。” * 英语老师组织的英语竞赛，只有那组短剧进了复试，周一上学，落选的三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比赛的事。 叶悠和杨巍不在意输赢，梁金娇呢，是不想提。他们三个人英语都不算差，竟然连比赛的门槛都没有入，真有人问到眼前来，她一定无地自容。父母那边早都挨了一顿教育，声势大成果却小，她爸让她“好自为之”，勒令学业上不能再松懈。光是说她就算了，又问起班里的名次，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赶不上人家啊。” 和叶悠讲话的时候，梁金娇一直拿余光观察孟佳琪，说实话，她真看不出孟佳琪有什么特别的。特别闷？特别呆？特别的孤僻？两个人住在一个宿舍，梁金娇知道孟佳琪经常做卷子，看课外书，有时在课堂上都不听讲，还是自己做卷子。如果说第一名的学习方法就是无穷无尽的做卷子，她是怎么也不能认同的。那恰恰说明，孟佳琪并不“优秀”，是靠勤奋在以量取胜。在梁金娇看来，聪明的自己输给笨拙的孟佳琪，总是有一点窝火的。她完全忘了，入学时孟佳琪和她就是第一第二，小升初只考三门，就从卷面上推断“聪明”的程度，她们之间相差无两。 之前是为了排练的事经常找叶悠一块儿吃饭，比赛结束了，梁金娇还是来找叶悠，这也是习惯成自然了，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到叶悠桌边。她以为叶悠向着孟佳琪，肯定不和她做饭搭子了，没想到才说了几句话，叶悠就同意了。她忍不住往孟佳琪那儿看了一眼，对方也正在看她，弄得她心里一阵尴尬。心说，这俩又闹别扭了吧？她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跑来当这个闪闪的电灯泡呀？ 梁金娇问：“要等孟佳琪吗？” “吗”字才发出半截，叶悠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拖。不知道的以为她俩才是好朋友呢。 宿舍其他人在教学楼前面的走廊等她，远远的和她挥手，身边的叶悠猛地停下来。 “怎么了？”梁金娇满腹狐疑。 叶悠从兜里摸出几张大红票子，一把塞进她的衣服口袋，“你能帮我补课吗？” 梁金娇轰一下脑子都要炸了，激动得差点蹦起来，扒拉两下赶紧把钱往回给，补课就补课给什么钱啊？给钱也不给叶悠补啊！不说叶悠是班里倒第一，神仙也带不起来，天天给叶悠补课，她是闲得没别的事干了吗？ “你……你怎么不找孟佳琪啊？”人家不光是班里第一，还是年级第一呢！ 梁金娇话音落下，叶悠的眼圈就开始泛红，高高地撅着嘴，一脸忍泪的样子。梁金娇这下想起来了，叶悠老和孟佳琪待一起，学习成绩也没有什么长进啊？孟佳琪不是老好人吗？让谁有问题都来找她，平时同学有什么题目做不出来，都找的她，怎么……“孟佳琪不教你？” 梁金娇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惊声道：“她怎么这样啊？” “这样”是怎么样，叶悠不大明白，不过梁金娇的态度让叶悠发现到她态度的松动。小可怜吸了吸鼻子，“班长，你可以教我吗？” 她们已经原地不动好一会儿了，乔思雨等得不耐烦，往她们这儿走过来，叶悠又抓住她的胳膊，急迫地问她：“可以吗？” “可以。” 梁金娇难以相信，这个词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难道她最近真的太闲了？她又想起来，金霜霜有次说漏嘴了，叶悠家里挺有钱的，寄宿在金霜霜家，她家跟着伙食也变好了。那叶悠学习不好，爸妈怎么不给她请家教啊？不过答应都答应了，再拒绝也不能。梁金娇越想脑袋越疼，叶悠遂了意，倒是不哭了，又傻乎乎地笑着，眼睛都要眯起来。 宿舍几个人凑到一起叽叽喳喳的，她们有时候会吐槽孟佳琪：睡得太晚，电脑光晃人；晚上回来得也晚，上到床上滋儿哇的，怪吵人；一天天闷葫芦似的，和她们一句话都讲不到，明明是第一，看起来却憨憨的农民样子，一点不聪明；宿舍里就孟佳琪的皮肤最黑，她每天洗脸洗得最随便，晚上还都不穿睡衣的。她们也不经常讨论孟佳琪，某些时候想到了说一下，今天看到叶悠在，乔思雨这就想起来了，说道：“孟佳琪的卷子把我们墙根都堆满了。” 她也没说别的，就说这一句。 叶悠没理她，哑巴似的跟在梁金娇身边，和平常围着孟佳琪转的活泼劲儿大不一样，也是个闷葫芦。叶悠越闷，乔思雨越想逗她，瞥了梁金娇一眼，问道：“我们听说，前段时间孟佳琪收了一个男生的情书？她有喜欢的人了？之前我们都猜是史玉良，原来不是啊？叶悠，你们玩得好，你知道吗？” “没有的事。”乔思雨八卦得眉飞色舞的，叶悠有点急了，她都想抓着乔思雨的衣领喊“佳佳喜欢的是我”，这才是对的。干嘛要去喜欢那些咋咋呼呼、臭臭烘烘的男生？而且，佳佳除了史玉良也没有其他的男生好朋友啊，她们怎么能瞎说呢？ “切……没劲。你肯定是帮着孟佳琪说话的，有就有嘛，干嘛不承认。” 叶悠都要被乔思雨气死了，“哼”了一声越过乔思雨走在前头。她和梁金娇讲话耽误了一会儿，孟佳琪和杨巍并排走在她前十几步的距离。 叶悠紧紧地抿着嘴，顾不上和乔思雨拌嘴了。 她有些后悔了，也许应该和孟佳琪一道吃饭的。 第71章 孟佳琪很不理解, 杨巍为什么要喊自己吃饭, 他一开始并不愿意说，问了好几遍才扭捏地表明是有史玉良的事要告诉她。 “啊？那和我有关系吗？” 孟佳琪一脸的认真，杨巍怔了怔, 然后笑出来，“好像是没有。” 他说：“今天去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听说，很快要有奥数竞赛了, 你会参加吗？”顿了顿，他说, “可能……你会参加初三的比赛？” 虽然与事实有所出入, 但只要她稍微努力就能完成跳级，好像也没有必要澄清这个广为流传的“谣言”。孟佳琪这回没有再说“与我有关吗”, 她沉默地往前走着, 杨巍留意着她的神色, 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问数学竞赛的事, 同时也在问跳级的事，孟佳琪还没有想好。她说：“老师会选数学特长的同学参加。” 从教学楼到食堂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杨巍走得很艰难, 孟佳琪对他不理不睬的，让他非常挫败。从面上看不出他的窘迫，又走了一会儿，他才想出新的话题，扭头正要对她讲，孟佳琪突然越过他说了句“我先走了”, 向叶悠的身影追了过去。 杨巍原地僵硬了片刻，才接着往食堂走，他以前没有发现女孩子之间的联系有这样的紧密，紧密到根本没有他介入的余地。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孟佳琪不是有心针对他，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丝毫不关心史玉良新近的花边，也对他的刻意接近展现了铜墙铁壁的防御。 有人说孟佳琪喜欢史玉良，他现在可以确定那只是没有根据的传言。最近他们又说孟佳琪收了同级某个男生的情书，杨巍这次不用去证实，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孟佳琪本人完全避开了情窦初开的风潮。 想到这里，杨巍弯起了唇角。班里和他玩得好的男生，从身后勾住他的脖子，问他：“怎么了？有什么高兴的事？” 杨巍把自己的饭卡递给男生，说道：“帮我打个饭。” 他先去食堂占位，坐到了孟佳琪旁边。叶悠和梁金娇坐在邻桌，他问：“我们坐过去？” 孟佳琪没料到他在和自己讲话，微微的惊讶，尔后才做了拒绝。同学打完饭过来，孟佳琪就再也没有开口讲过话，她很快吃完饭离开了。走之前看了一眼叶悠的方向，叶悠像是心有所感，两个人视线相接。 叶悠按正常的步调走路，一百米的距离之内就追上了孟佳琪。与杨巍预想的亲密无间不同，她们沉默地相伴。叶悠心中闪过无数的话语，当她抬起头，真正面对孟佳琪的时候，那些话语就都消失了。 虽然此刻她们是同行的姿态，叶悠很清楚，她们并不在同一条轨道。如果孟佳琪不等着她，以后连这样平静散步的机会都会消失。这也是她向梁金娇寻求帮助的原因所在……她必须跟上孟佳琪的脚步。被亲人忽视、搁置的经历，叶悠不想体验第二次，她不要成为记忆里渐渐被放弃的可怜的小孩。叶悠被自己想象吓唬住了，看向孟佳琪的眼神带着潋滟的水光，天真无辜，脆弱如同幼兽。孟佳琪察觉到她低落的心情，问她：“怎么了？” 叶悠摇了摇头。她心里装的事情其实不多，总结起来也就是“孟佳琪”三个字，但那是她的秘密，不能告诉佳佳。 * 杨巍前脚透了风，下午的数学课班主任就组织班级的同学进行报名。本来以为和英语竞赛一样，只是一部分人参加，结果班主任让廖佳思从办公室拿了一沓报名表发下来，动员全班参加，理由是“考点设置在本校，不考白不考”。 班级四处哀声，而班主任充耳不闻，不动如山。她拿鸡毛掸子在桌上敲了一记，哄闹的教室霎时肃静。 “五分钟之内填完表交上来，最晚交的学生周五下午留下来帮值日生打扫。” 孟佳琪几下就填完了表，那边叶悠还在咬笔头，除了基本信息，一个字都还没写。孟佳琪很少见到叶悠脸上露出那样浓郁的苦意，眼中氤氲，没有泪水却含着沁凉的雾气。 “我……也要参加吗？” 作为班里的倒数第一，之前参加英语竞赛就很奇怪了，现在还要参加数学竞赛…… 孟佳琪握住叶悠的手，女孩的手冰冰的，被她一点点捂热。 她说：“你现在暂时不要和别人比，只要和自己较劲，一点点在进步就好了，总有一天会追平差距的。” “我相信你，比相信自己还要多。” 我相信，是因为我曾经见过那个排除万难发光发亮的你，但……叶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然迷惑，此刻的她还不是那个长大之后可以独当一面的“叶悠”。 孟佳琪按捺下拥抱叶悠的冲动，柔声地宽慰她：“没关系的。” 不用畏惧即将来临的失败。有意义的“输”，就是“不败”。叶悠现在还听不懂，所以孟佳琪将很多话放在心里，没有说。 叶悠是最后一个交报名表的，孟佳琪是倒数第二。 班主任说：“那周五就孟佳琪和叶悠值日。” 她一向很照顾叶悠，也知道孟佳琪和她关系最好，就做了这个安排。到了下课，原本值日的两个人过来找孟佳琪。 “周五我们能不能提前走啊？值日用不到四个人的。我们周五约好了打球呢……” “知道了。” 孟佳琪从头到尾没有抬头，她正在写数学习题册，说话间翻过一页。心里在想竞赛的事，等那两个人走了就转头和叶悠说：“周五放学了我们去买老师推荐的题册。” 叶悠摇了摇头，“我让阿姨帮我们买吧。” “好，那我给你钱。” 叶悠立马撇起嘴来，不高兴了。 让她更不高兴的事还在后头，杨巍又找佳佳了，和佳佳耳语几声，两个人就到教室外。杨巍不知道说了什么，佳佳变了脸色。 孟佳琪隔着窗户看向她，眼中惊怒还没来得及收尽。 “怎么了？” 叶悠茫然地向她哑语询问，孟佳琪没有回答她，但她还是安心下来。 孟佳琪看她，始终是关怀的，全心牵挂的。让她觉得，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怕。 第72章 孟佳琪对杨巍的印象一直不大好。认可他的能力, 但不认可他这个人。杨巍有事没事要喊她, 要故作神秘，孟佳琪其实很不舒服。 她正有些不耐烦，搞不明杨巍这次又要说什么无聊的话, 对方直接摸出翻盖手机亮给她看。 杨巍按键不算快，翻页比他的手.速还要慢，小小的屏幕上一页显示不了几个字, 孟佳琪一目十行，读得心情焦灼。 那是贴.吧的八卦贴, 盘点学校里长相好看的女生, 晒的照片有些是从本人社交网站down下来的生活照和大头照，有些则是角度各异的tou拍照。女生的基本信息和不知真假的事迹被各路校友透露了个精Guang, 混迹在评论之中的账号还不乏品头论足、言语wu秽的网络流mang, 孟佳琪越看眉头越拧。 “这是我们学校的贴.吧……”管理这么混乱？像这种明显泄露个人隐私、带有羞辱性质的帖子, 居然能在首页加精？ 孟佳琪自己不怎么上网, 重生之前也就看看电视和，最多最多再刷个微bo。读书时代贴.吧在学生团体之中热门过，那时她完全没有接触的途径。她不理解贴.吧风靡一时的原因, 也从来没有再了解过它。 杨巍心情激愤，她的思路稍有差别，习惯性将情绪靠后处理，优先考虑解决事件的可行措施。联系吧主删帖是一定的，目前的管理人员很大概率是本校学生，自发而缺乏组织, 因此后续需要协商将本校贴.吧的管理权移交校方，由校方委任人员管理。这些并不需要她去做，只要…… “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孟佳琪疑惑地问道，杨巍用力地按了几下方向键，手机屏幕往前一送，差点撞到她的鼻尖。 孟佳琪看见了叶悠的照片，穿着十三中的校服，向镜头微笑着。镜头的视角从下往上，把正常长度的校服裙子拍得异常显短，评论里有人说：“摄影师不太合格，嘻，镜头应该再往上推的，就能看见胖.次了！” 原来这才是杨巍要他看见的，他要声张的并不是这些女孩的正义，而是看在与她相熟的面子上，向她通风报信。 孟佳琪的脸色在见到照片的一瞬就变得青黑，在意识到叶悠卷入其中之前，她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心态，而这点侥幸和淡漠，被这张照片彻底刺穿了。更重要的是，这张照片虽然是那天在小真家里拍摄的，又并不是叶悠相机里的任何一张。孟佳琪心中一沉，下意识向叶悠的方向扫了一眼—— 叶悠正看着她。 “怎么了？”女孩那样的关心她，很快察觉她的异常。 孟佳琪不想对叶悠说谎，她应该思索对策，但她头脑轰鸣，汹涌的情绪如同漩涡卷走她的理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叶悠会经历这些。她早应该让叶悠远离小真的，她很早就感觉到危险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做。愤怒慢慢的变成自责，孟佳琪脸上的肌肉僵硬地表现出平静，她点开那张图片放大，看见右下角的水印。 那是从空间流传出来的，发表人的名字叫“美少女图集大全”。她默默地记在心里。 杨巍一开始没有上报校方的意图，他对这些人的行径不解、鄙夷，或许还有好奇，在孟佳琪的劝说之下，他才走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讲述到一半，余光瞥见老师埋头沉默的样子，他不免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和孟佳琪小题大做了。 那些人只不过发了些网上搜罗来的照片而已，真的追根溯源，网络会让他们藏起尾巴，最终一个人也抓不到的。这个帖子出现的直接原因是贴吧管理人员的失误，而那些网络背后阴暗人性的狂欢是无法追责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真的认为，那些人在网路上进行的、影响并不重大的错误应该得到现实惩治。只要帖子消失就好了，根本没必要告诉老师的。 杨巍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班主任摘下了眼镜，也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杨巍，你做得很好。这件事学校会处理的。” 作为班长，每天都和班主任接触，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老师夸赞自己。班主任揉着太阳穴，空闲的另只手摆了摆，示意他可以离开了。杨巍带上办公室的门，一边往教室走，一边摸出手机重新刷新了网页。 帖子已经被删除，找不到了。 * 孟佳琪借用叶悠的手机联网发现帖子被删除，已经是当晚的九点钟，下晚自习之后。她后知后觉想到，当时应该将网页保存下来留作证据，用浏览器检索帖子的内容，什么也没有搜到。 再进入学校的贴吧，首页只有一些日常灌水的帖子，最出格的也就是询问代写作业的。管理员把不符合规定的帖子都删除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 第二天，杨巍又给她看了一条帖子，是昨天帖子的楼主在控诉管理人员胡乱删帖，还说从别人那里听说，学校介入将管理的皮下给换了。 贴.吧一直是学校管理的“法外之地”，能够每天混迹网络的学生并不多，这些人比同年龄段的学生接触到更多的外界信息，也就更喜欢追逐风潮，标新立异。这片学校权力触及不到的“净土”遭到“污染”是很多学生不能接受的，他们披皮骂老师骂吧主和小吧主，还有人建了一个新的高仿的贴.吧，建议向往自由的同学转移阵地。 事情的发展超越了孟佳琪的认知，杨巍向她细致地解释来龙去脉，她却很难集中精力认真地听。 用手机刷贴.吧非常不方便，孟佳琪问他：“你是走读对不对？” 孟佳琪很少主动和他谈话，杨巍怔了怔说：“是。” “那有电脑吗？” “……有。” 孟佳琪便拜托他将帖子截图，顺便将搅混水搅得最活跃的几个ID记下来。 “麻烦你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不过……”他想不通这样做有什么用。 孟佳琪说：“以防万一，存个底。” 她怕这件事不会那样顺利地平息。帖子里很明显有一两个领头羊性质的学生，假设他们继续煽动，制造学生与学校的对立与恐慌……再一个，他们轻轻松松就建立了脱离学校的新贴.吧，不可能不延续往日的作风，像那样惹眼有热度的八卦贴，一定还会再度出现的。 她要观望下去，决定要不要找到网络背后的这几个人，因此贴吧的事暂且可以搁置。而流出的叶悠私人照，却不可以观望了…… 幸好明天就是周五。 孟佳琪下意识皱起了眉，思索接下来要做的事，怎样维护叶悠的权益，制止照片的传播，并且验证小真在照片泄出的事件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她想得入神，叶悠将习题集“啪”一下扔到她桌上，吓得她一个激灵。 叶悠不满地嘟着嘴，“佳佳，我好多题不会做呀，你都不教我。” 没必要让叶悠知道这些，自己处理好了再告诉她也不迟。孟佳琪想道。她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叶悠，假装刚才只是在思考题目。 “好，我教你。” 孟佳琪翻到折角那一页，开始读题。 数学竞赛，也就是大部分人熟知的奥数，比起常规考试中测试知识点的掌握，它更看重的是解题的思路。思路不同，却可以殊途同归，只不过有的道路是羊肠小径弯弯曲曲，有的则是三两步就能走完的“捷径”。而奥数的乐趣也就在于寻路的过程。 孟佳琪的数学好是因为她刻苦，掌握了基础，又下功夫做题，养成了下意识的解题思维，这个笨方法照样可以用在奥数中，也能取得表面的成绩，意义却不大。让她教叶悠奥数，讲解参考答案，可以说是本末倒置，因此她看了看题，又看了参考答案提供的几种解题方法，只给叶悠讲解涉及其中的基础知识点，怎么运用数学工具是必须由叶悠自己完成的功课。 她为叶悠这样考虑，对自己则是截然不同的做法。她先看例题的解题过程，再套用例题的思路去答题，因为她的目的在于短时间内提升奥数成绩，而不是真正地学习奥数。 一直以来，她的努力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她要拿高分，要考重点学校，奥数不是她的目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偷闲。做题只是不希望自己考得太差，惊掉老师同学的下巴，不要太差也不求好而已。 以往她教叶悠，是怎么教都教不会的，这一次叶悠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最终解题花了二十分钟。 孟佳琪不是很明白改变是怎样一点点发生的，她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叶悠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应该为叶悠感到高兴，但她眼睛涩涩的，又想哭了。 因为……对她而言，叶悠逐渐地发光发亮，是明珠蒙尘被人擦亮，是一切被打乱的事迹回归正途，是“本应如此”却“姗姗来迟”。 第73章 孟佳琪眼中悬泪, 欲落不落, 她此前从没有在叶悠面前哭过，总是那副温柔包容的样子，也就是这点比较符合私底下梁金娇吐槽的“完美的假人”。 光从表面的接触很难了解孟佳琪真正的内心, 孟佳琪的伪装是扮演一个温柔而强大的“长者”，不允许自己沮丧失落、无事可做。叶悠很容易看穿孟佳琪的心情，是因为她也是一个带着伪装的人, 只不过她的伪装不是长大，而是“变小”。她选择成为一个可爱的受人喜欢的人, 在孟佳琪面前刻意卖弄可怜。她会期望得到孟佳琪的关注和特别优待, 每次察觉到孟佳琪的心为她变得柔软，就心中雀跃, 贫瘠的心灵上立马开出十色花朵。 孟佳琪在她面前含泪, 叶悠登时乱了阵脚,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歪着头, 将脑袋枕在孟佳琪的胳膊上，一只手在孟佳琪肩上轻轻地拍。过了好久，叶悠拍得手腕酸了, 孟佳琪抓住了她的手，说：“我们去上厕所吧。” 叶悠这时再看孟佳琪，就找不到一点情绪起伏的迹象了。孟佳琪是平静的，看似无坚不摧的，让她感到些微的遗憾——她也想成为可以让孟佳琪信赖的人。 晚些时候，孟佳琪问叶悠借了手机, 她自己没有Q.Q，临时申请了一个账号。“美少女图集大全”这个账号主要活跃在贴吧和Q.Q两个地方，它没有锁定个人发帖纪录，所以贴吧上的动向都有迹可循，孟佳琪正是利用贴吧搜索的功能找到了同一个运营者的另外一个社交网络账号。 通过查看该账号近一年的发帖记录，孟佳琪大致对这个账号的存在有所了解，它依靠发布年轻女孩的写真照片博取热度，并声称手上有更多的资源包，诱导网友添加它的Q.Q账号进行交易。大概是新账号毫无人气的缘故，孟佳琪的好友申请并没有通过。对方拒绝一次，她就申请一次，在申请信息上写道：“想买一个人的图集。”历时二十分钟才通过好友验证。 孟佳琪将那个人的空间浏览了一遍，他的说说里有不少女孩的照片，给每个人都起了不同的名字。贴吧上这张照片的最早发布时间是在一星期前，尽管这个用户每天有接近二十条的动态，她还是很快找到了叶悠的照片，给叶悠的别名是“小优”。孟佳琪的手指开始发抖，她不认为这个同音字是出于巧合，拍摄这组图片的人一定认识叶悠，又或者，账号背后的那个人就是…… 未经证实的猜测就如洪水决堤，不可收拾。孟佳琪狠狠砸了砸头，整理好思绪，这才打开聊天框和那人聊天。 首先发了叶悠的图片过去，问他手上究竟有多少照片，为了表现得更像一名“顾客”，她当然要询价。听对方开口二十块钱一组图，她强自镇定，一句简单的话花了好久才问出来，“一共有几套？” 对方说：“可以预定的。” 这就是说对方和小真确实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孟佳琪问：“你这个不会是网图吧？网图我不会自己上网搜啊？” 对方气得骂她，骂骂咧咧了几条，大概是这段时间的生意不好，又缓和了语气和她说：“我这都是专门请人拍的。” 孟佳琪过了好久才回复他，问道：“那你们还收图吗？” 对方拉黑了她。 孟佳琪在网上搜索这个账号的Q.Q邮箱，没有搜出有用的信息。她一边翻它的网络空间，一边保存网页，存了几页明显违规的，随后拨打了110。 她在能力之内努力，但自己不会解决的事，最终只能交给擅长的人来处理。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孟佳琪心中的大石头便随之卸下。 相比这一天的心情跌宕，第二天就再平常不过了。她用课间和午休的时间提前做完了所有的家作，将答案粗略校对一遍之后，伸了个懒腰就当休息，而叶悠见缝插针捣了捣她的后背。 “佳佳，答案借我对一下！” “不能抄。”孟佳琪冷面无情地说道。 叶悠听了也不气，她“哼”了一声，心说：自己可不是过去那样了，而且现在她的目的是赶上孟佳琪，写作业是为了巩固知识，不再是应付老师和家长。 孟佳琪写作业，叶悠也写，只不过孟佳琪是全都写完了，她才做了两页数学题，就先对了答案拿错题去问孟佳琪。孟佳琪的解题过程一板一眼，非常规范，顺着思路往下看就能读懂，叶悠偏就不费这个功夫，她就爱听孟佳琪给自己讲，一边听她一边知道自己是哪个知识点学得不好，顺带就让孟佳琪补了缺，还能做同类型的拓展。 早先起过让阿姨找家教的心思，对方打听了一通，请来的家教老师试过一天课。阿姨应该和老师讲过自己的学习情况，那个人讲题就又细又慢，一道题十五分钟都说不完。从前的她听不进，是因为她从心理上抵触学习，现在的她听不进，是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浪费时间的方式。 老师讲课的时候她也在思考，草稿纸上写了几行演算过程，老师不悦地训斥她：“你不要开小差，这样学习怎么搞得上来的啊。”等到老师拿起稿纸，口中的嘟囔立即息声，这下换成心里犯嘀咕：“不是挺好的吗？会做啊？”用的甚至都不是自己教的解题方法。 老师问她：“你们讲到哪里了？” 叶悠跑过去抱了一沓书过来，闷不吭声开始写作业。老师在一边尴尬地杵了好一会儿，见她半天不理人，在她旁边坐下来，“那你就先做作业好了，等下我给你说。” 叶悠觉得会做的题就一定会，要有不会做的题才问。等她写完了作业，至少已经做完的部分就不会再有她不会的题。 金霜霜和阿姨逛完街回来，问她老师教的怎么样，她说还行。但第二天就没有再让那位老师过来了，她觉得没有佳佳教得好。阿姨要再请本校的老师，叶悠还是不同意，她说就自己在学校问老师就好了，不是给了学费的吗？没必要两头花钱。阿姨就戳了戳金霜霜的额头，“你看人家多聪明。” 那不是夸赞的眼神，叶悠看得出来，也没有拆穿。 时间一闪，又回到这个她们一起值日的周五。为了节省时间和孟佳琪一起玩，下午老师在上头讲课，叶悠也在埋头写作业。她入校的成绩是班上倒数，刚开学老师们盯过她一阵，发现见效不明显，从那以后师生之间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只要她上课安静老师就不怎么管她。即便如此，课堂上仅仅有有老师授课的声音，她还是不方便再大咧咧向佳佳问问题，就把看不懂的关键部分写了纸条。 叶悠在孟佳琪后背笃笃敲着，觉得很好玩；看孟佳琪背手左左右右地摸索，找不到自己，也觉得好玩。 然后她一把扣住孟佳琪的手掌，感觉佳佳的指尖温温的，一直能烫到她心上。 孟佳琪在纸条写道：“上课认真听讲。” 一边严厉地要求她，一边详细介绍了被她“点名”的基本知识点。 叶悠攥着纸条，嘴巴能咧到耳朵根。她很快又写了一张，叩起孟佳琪的后背，对方这回怎么都不理她，她想了想，将纸条团好了抛到佳佳桌上。 “叶悠，完型填空怎么做的你给大家讲一下。” 八百年没被老师点过名的叶悠成功应证了什么叫不作不会死，她连老师讲的哪一套卷子都不知道。 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视线稍微从她身上偏移，孟佳琪就将卷子递了过来。 叶悠于是有了底气。 她低头讲卷子，另一只手在孟佳琪领子上摩挲。孟佳琪正襟危坐，越发显得她贪玩。 好不容易受了老师的命，得以坐下，落座时叶悠故意往前倾着头，几乎贴着孟佳琪的耳根说道：“佳佳，打扫完我们就去玩。” 叶悠还这么小，只知道玩啊……孟佳琪这么一想，就对她心软。 叶悠并不知晓孟佳琪的想法，但看见佳佳微微熏红的耳朵，她就更高兴了。 第74章 和孟佳琪在一起的时候, 叶悠觉得做什么都有趣。 就连打扫都有趣。 叶悠拿着扫帚随便一舞就漫天的灰尘, 夕阳的余晖穿透玻璃，光道清晰可见。 孟佳琪从卫生间接了一桶水撒在地上，用这个方法减少空气中的浮尘, 叶悠反而嘟起嘴，“佳佳。”她是有不满的，对着孟佳琪却说不清, 因为不用说她也知道自己占不着理。佳佳老老实实地干活，可结果呢, 她非但帮不上忙, 还要来添乱。 叶悠一个人玩了好久也引不来孟佳琪的注意，时间久了她就觉得没有意思了, 就开始和孟佳琪抢活干。她明明像小尾巴追着孟佳琪跑, 又故意在地理位置上领先孟佳琪一截, 她说：“我扫得比你快哦。” 孟佳琪默默地够着手, 将她身后落下的零食包装纸拢到自己这边，叶悠没有发现，超越孟佳琪就是她的第一目标。她完全没有想什么其他, 玩的时候就是玩，打扫的时候就是打扫，起初是有玩闹的心情，专注以后就真的赶超了孟佳琪。 叶悠哒哒跑到孟佳琪面前，她近来个子又长高了点，不自觉稍微屈了点膝, 她说：“佳佳我厉不厉害！” 佳佳果然夸奖了她，她乐得傻笑起来，又说：“你再夸夸？” 以为扫完地就结束了，孟佳琪紧赶着又擦桌子擦窗户，班里的抹布不知道被谁藏起来了，叶悠找了一圈愣是没找着。孟佳琪擦玻璃的时候，叶悠从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我来吧。”孟佳琪得踮脚擦的地方，她正常抬手就能擦着；孟佳琪垫了椅子也够不着的地方，她垫着椅子就能够着。叶悠好不容易干了点活，分外卖力，正当得意，见到一边的孟佳琪脸色有些不是太好看，能让孟佳琪不高兴的理由不是很多……叶悠想到了，就问她：“佳佳，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孟佳琪闷闷地“嗯”了一声，叶悠的心情却大好，她就是想长高些，再长高一些，要高高大大地罩着孟佳琪。她知道自己的性格没有孟佳琪沉稳，所以不打算强求心理地位上的调转，但体型上完全可以多多努力，不管怎么样，她就是要比佳佳厉害一些。 叶悠有意无意地炫身高，把孟佳琪惹毛了，后来孟佳琪埋头擦桌子，若有所思不理她，叶悠也没继续黏着孟佳琪，乖乖躲到一旁玩手机。昨天孟佳琪借手机玩了一晚上，她正好奇佳佳做了什么呢。好多人觉得孟佳琪是只会学习的呆板性格，叶悠和孟佳琪的接触最多，她也没有观察到孟佳琪学习之外有什么娱乐活动，这份好奇心别人有，她同样有。尤其早上孟佳琪的精神不振，她就愈发想要知道是什么让孟佳琪沉迷了。 叶悠先翻了一遍手机游戏，发现最高纪录和最新游戏都还是自己的，佳佳根本没动。通话记录没有新的，就是手机Q.Q点进去显示让重新登录，看得出用过了。 叶悠撑着下巴想，佳佳还真是不会玩，一个Q.Q都能研究那么久。她无聊地在手机上按来按去，坐不住了跑到孟佳琪身边，说道：“佳佳，看镜头！” 相机里有合照了，手机里还没有，这是叶悠刚刚才想到的。她想到就立马补上了，蹦蹦跳跳地回到先前的座位，将合照设成了手机壁纸，怎么看怎么高兴。虽然照片里的自己不好看，但是孟佳琪抬眼向她一扫，她快门按得好，抓拍得正正好，镜头里看不出来孟佳琪的眼神有多沉闷，阳光映进孟佳琪的眼睛，流光潋滟。叶悠对这张抓拍非常的满意。 意识到自己对着照片里的孟佳琪盯得太久了，叶悠“哼”了一声，重新恢复玩手机的状态。 手指随意地一点，叶悠的表情僵住了。 她发现了孟佳琪“沉迷”的是什么。 佳佳根本不爱玩，是为了她才接触网络，是为了保护她。 她看到那些记忆中根本没拍过的照片，很快就想通是小真在拍摄期间让她调整摆拍的姿势，趁隙拍下的。 叶悠皱着眉，想起第一次去小真家里，孟佳琪丢了钱。她其实没有必要靠借设备和修片向小真要钱，因为小真出门前只问奶奶要了一百块钱，孟佳琪没有看见，她看见了。但她问小真要两百块钱，小真也掏出来了。当时只是奇怪，现在就能斩钉截铁地怀疑，“这个人原来就是不好的，只是自己一直不肯发现。” “叶悠？” 这下走神的变成了她自己。叶悠应了一声，将书包一甩撂在肩上，一溜烟小跑跟着孟佳琪。 孟佳琪没把这件事告诉她，叶悠有些不解，正疑惑着，孟佳琪问她：“这周你还去市里吗？” “不去。” “哦。” 依然是平淡的一声，叶悠愣是从中听出了点安心的错觉。 走到车棚，两个人一起开车锁，孟佳琪像是想了一路，面色凝重对她说道：“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一点事，那个小真……你还是不要去找她。”大约是怕她不高兴，孟佳琪马上又说：“你要去市里给别人拍片我不拦着的，喊上我就好了，我之前说过的，你去市里我要陪着你。” “嗯。” 叶悠愣愣地看向孟佳琪，脑子里甚至都没有想“小真”。只感到很高兴，很喜欢……这样被孟佳琪看重。 我们之间是特别的。只有起了这个念头，她才真的决定不和孟佳琪计较那天的情书，因为她到这时才没有一丝害怕地相信，那个人是不可能取代她成为孟佳琪的玩伴的…… 第75章 孟佳琪将想问的问完了, 两个人推着车走出校门。叶悠已经知道了孟佳琪烦恼的是什么, 她拿余光观察孟佳琪的神态，尽管她们彼此之间思考的内容截然不同，但她能感觉到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 将她和孟佳琪牢牢牵引在一起。 孟佳琪眉间含着隐忧，沉浸其中似乎都顾不上她。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叶悠问道：“明天我能找你玩吗？” 孟佳琪另有计划, 闻言微微变色，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埋下头去不敢正眼看她。对方明明是体谅她, 却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叶悠歪着头, 唇边不禁漏出笑意。有那么一瞬间, 她想告诉孟佳琪, 她根本不会因为这些事受到伤害。她不在意, 毫不在乎，她只关心孟佳琪对她的态度而已。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真正开口又是一回事。孟佳琪低头走路, 叶悠伸手去扶孟佳琪的下巴，嘟囔着：“要看路呀。” 孟佳琪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脸上就空空的，眼神就呆呆的，孟佳琪没有对她撒谎，只是藏了心事不向外说, 就算这是与她有关的事……这个念头从她心中一闪而过。 叶悠向孟佳琪做了个鬼脸，说道：“佳佳今天是傻瓜！” 孟佳琪并不反驳，只是撇嘴做出微笑的动作。叶悠叹了一口气，终于放弃逗弄她。 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叶悠去牵孟佳琪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个人慢吞吞地走到小区门口，接近分别，孟佳琪的表情才恢复了鲜活。 “作业先把你会做的做了，不会的放在最后，实在想不明白就留着我来教你。还有奥数题，也是一样的……” 孟佳琪说了什么，叶悠没太仔细听，但即便不听她也能猜到大概。叶悠歪头，注意力放在孟佳琪的脸上。 开学到现在，孟佳琪又瘦了一些。和她稚气的面孔相比，孟佳琪的五官更加成熟立体，鼻梁更挺，眉眼轮廓更深。旁人总是夸她可爱，他们并不谈论孟佳琪的外表，但叶悠就是知道，孟佳琪是班上最好看的人。 本班的同学都了解孟佳琪的性格，知道佳佳学习认真又沉默少言，其他班的认知就简单得多，只看到好看。所以别班的男生每次经过他们班，都要隔着窗户探头探脑，他们还会给孟佳琪送情书，有一部分到了她手上。叶悠还遇到过一次，那个男生塞给她两封情书，一份给孟佳琪，一份给她。 “叶悠？” 走神的叶悠被抓了个正着，略微红了红脸。孟佳琪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但其实脾气并不小，就比如这时候，孟佳琪就会凝神盯着她，一脸的疑惑，好像要究根问底：你在想什么？ 叶悠顿时理解了孟佳琪之前的沉默，她既说不来谎，那除了闭紧嘴巴就没有办法，只是她的脸皮要略微厚上一点，一低头抱住孟佳琪的胳膊。她便不用像孟佳琪似的放空表情，佯装无事。 “要是我们能住在一起就好了。”她可怜巴巴地说道。 叶悠知道怎样会令孟佳琪心软，运用这招完全是下意识的作为，自己并不觉得。细软的声音传到孟佳琪耳中，便是小动物求助的呜咽，孟佳琪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叶悠顺势在对方手掌蹭了蹭。 她这话毕竟不是骗人，尤其当她一个人回到寄养家庭的时候，她心里真的这样妄想过。 如果能和孟佳琪待在一起，她应该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叶悠打开防盗门，门后传来金霜霜和金阿姨的声音。 “妈妈，我不喜欢吃牛肉，你干嘛又买啊！” 金霜霜的音调高高的，虽然是闹脾气，却还是软声软气的。 “还有土豆！我也不喜欢!还有胡萝卜！我也不喜欢！” 金阿姨确实很喜欢做土豆胡萝卜炖肉，她为了长高一点，每次就会多吃几口，吃到肚子撑了才停。 这并不是她的家，她很讨厌打乱他人的家庭和乐，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又尽量轻的走到自己卧室门口。 她住在主卧，离厨房的直线距离最远，奇怪的是，她还是将金家母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金阿姨说：“那叶悠喜欢啊。” 她的手停在门把上，动作顿了顿，又听见那位母亲的声音：“人家给了这么多钱，总不能亏待她家的小孩吧。” 叶悠撂上房门，这回是重重的。是在说，她回来了。 叶悠一回房间就打开新装的台式电脑，连接上相机，用软件修复了相机里删除的照片。 有之前选片时删除的废片，还有……就是贴吧上发布过的照片，以及大约十张与其相似的照片。 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处理。 将“tou拍”“未经本人同意在网络上传播照片”之类的关键词搜索了一通，她拿出手机写了一封短信。 编辑短信不需要时间，按下发送键才颇费了工夫。 她写道：“我要一千块钱报补习班。” 发给那个备注是“爸爸”的人。 对方回得很快。 “好的。” 叶悠对着手机发够了呆，很快在网页上检索了到本市一家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打了过去。 第76章 这段时间孟佳琪先是丢了钱, 又经常在市里来回, 午餐就买了两个包子在书包里备着。隔着一层涤纶布料，肉香烫着脸，孟佳琪抱著书包睡着了。 她又梦到自己在医院里, 身体躺在病床上，精神悬浮。叶悠穿着通勤装坐在她床边，床头柜的保温壶装着玉米排骨汤, 叶悠正小口小口地喝着。 前世和叶悠寥寥几面的缘分，但在梦境里她将叶悠的五官轮廓看得异常清晰。成年的叶悠和初一的叶悠没有太大的分别, 只是脸上的婴儿肥没有了, 长相依然有些稚气，但周身的气质沉稳, 又化了优雅知性的妆容, 就显不出来。 梦里的逻辑通常都是奇怪的, 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梦到前世的延续, 要让梦里的叶悠来照看自己？甚至叶悠照看的方式是……在她的病床边上演吃播？孟佳琪疑惑地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她飘得很费力，艰难地落到叶悠身边, 和叶悠一起看着病床上插管的自己。 她其实也不理解梦里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在她读高中的时候，住在她家前面的一家经济条件尚可的人家，家里二十多岁的儿子车祸变成植物人，那家最后选择了拔管。那家的条件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好了，所以……家境并不算好的她，究竟为什么还活着呢？ 她完全想不明白。 醒来时, 刚好到达终点站，连一分一毫的延误都没有。只是她的视角变成了现在的一米五。 虽然她成年的身高也就刚刚突破一米六，但梦里是阿飘，都快飘到天花板了，对比之下就觉得自己矮得厉害。 孟佳琪走路有点摇晃，感觉此刻非常的不真实。 失重的错觉逐渐消失，辗转到达小真家，就不存痕迹。 孟佳琪按下门铃，每按一下都保持固定的间隔，按到第三下，她开始怀疑小真家里根本就没有人。 她的设想里没有意外，这会儿抱著书包在楼道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最初发现这件事，她对此义愤填膺，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情绪的冲动已经散尽，剩下更多的是茫然和无力。 她想到了小学时质问杨巍的那次……她要小真承认错误，停止伤害，但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混乱的思绪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在台阶上都没有坐热，那扇门就猛然打开再猛然阖上。小真解开了防盗链，敞开房门迎接她。对方穿着睡衣，几绺头发炸起来，迷迷瞪瞪见到她，脸上还挂着笑，“你怎么会来找我呀！” 小真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了解事态，孟佳琪就乱了阵脚，没有马上说明来意。小真热情地请她进了屋，又颠颠地跑去厨房给她倒橙汁，剩她一个人了，她吁了口气，重新整理思绪。 先不论小真的立场，照片肯定是小真拍的。想明白这点，她就不那么摇摆了。 小真在茶几上放下饮料，孟佳琪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网页转拍的纸质照片，推到她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啊。”否认之后，小真拿起纸张草草地撇了一眼。 孟佳琪板正着脸，说道：“这个账号在网上贩卖未成年人的私照，这肯定是违法的，我会报Jing，就算他躲在网络背后，网Jing也会顺着网线找到他。你是怎么卷进去的，我要听你自己说。” 先吓唬她，再给小真辩解的余地。 “我不想误解你。” 孟佳琪的头脑很乱，处理这种事并不是她的长项，气势上就绝不能输。 她也确实将小真吓住了。 小真说照片是她图好玩拍的，拍完就删了，不知道怎么流传到了网上。 说完她拉着孟佳琪到卧室，把自己存放照片的文件夹给她看，文件夹都是按拍摄时间命名的，那天的文件夹里只有小真自己的照片。又翻了回收站，也什么都没有。 “你没有上传网络？肯定是传到网上，才会泄露的。” “没有。” 依然是斩钉截铁，小真握着鼠标，眼睛里燃着闷火。孟佳琪当做没有看到，说道：“鼠标借我一下。” 小真的手汗把鼠标面上沾湿了，孟佳琪撇她一眼，小真冷哼一声。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也太过分了吧！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玩的！诬陷我就算了，这样不是侵犯我的隐私？我就拍点写真难道我还犯法了吗？” 她的话音落下，孟佳琪放下胳膊，鼠标的光标停在一个新的文件夹上。 小真的呼吸停住了。 孟佳琪看向她，小真突然扑了过来，指甲刮到孟佳琪的脸。 “你知道什么啊！我拍了又怎么样！我自己的照片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孟佳琪被打懵了，往后退了好几步，又推又搡地才摆脱了小真。 她脸上破了几块皮，疼得像火烧，她没有喊疼，打她的那个人倒是哀嚎了两声，砸了两样东西坐在地上开始哭。 “我错了吗！我自己怎么样要你管吗？她借我相机，还问我要钱，不是太过分了？是她先欺负我的！” 小真并不算诚实，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要tou拍叶悠，只是在推卸责任。不过她也算承认了一点，照片是她故意流出的。 “你没有说真话，我知道。”孟佳琪退到卧室门口，她说，“我会告诉你父母的。” 不光是为了叶悠的事，还有小真自己的那些写真。她可以理解小真的一部分理直气壮，因为小真自己的写真要更加的露骨。 事情比她想象的严峻，孟佳琪必须要抽身了。 “你干嘛啊多管闲事！你有病吗！” 小真哭着向她吼道，顺手将床头的厚本扔向孟佳琪。 砰，笔记本落到地上，纸页刷拉拉停在其中一页，写满了小真自己的名字。 那本笔记是某部动漫的周边，孟佳琪如果能够认出来，就知道小真的这个行为代表着自我厌弃。 小真知道自己正在做错误的事。 第77章 孟佳琪说要告诉小真的家长,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他们的电话。在她看来, 小真还是个孩子，非到不得已，她也不想让校方介入。 她所预想最好的发展是, 小真能真诚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她会选择继续观察下去，确认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就此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孟佳琪幻想牵涉事件的每个人都得到好的结果, 但事实并非如此——小真没有悔过，而网路那端的账号匆匆销号, 还不知道能不能抓到背后的犯.人。 孟佳琪几乎是从小真家里落荒而逃, 她在车站茫然了很久，买了返程的车票。没有直接回家, 先去找叶悠, 毕竟叶悠是真正涉入事件的那一方。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向叶悠解释来龙去脉, 但从小真那处碰壁之后, 她认识到自己根本不能将所有的责任包揽一身。况且，她如果不做说明，日后叶悠还和小真接触,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必须让叶悠和小真断绝来往。 叶悠的小区管理要严格一些，虽然她来过好几次，小区保安看她不是小区居民，还是拦住了她。 “找哪家的啊？你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你吧？” 孟佳琪没有手机，只好借用固话给叶悠打电话。 “喂。” 叶悠应该是在午休，轻轻地哼了一声, 不仔细听都抓不住。 “是我，我来找你。”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孟佳琪抬头看向保安。 “打完了？” “嗯。” 保安室的亭子太小，孟佳琪背著书包挨着门口站得笔挺。她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午饭，摸出包子咬了一口。肉馅的包子，咬开全都是油。她原先只想吃一口，不得不整个吃完，要不然放回去就会弄脏书包了。包子的香味很浓，等她吃完了，好像身上也都是肉包子的味道。 叶悠踩着拖鞋穿着睡衣，踢踢踏踏往她怀里冲进来，孟佳琪下意识往后一躲。 “你来得好快，我没有那么急的。” 叶悠点点头，牵着她的手领她走，边走边说：“我作业写的差不多了，刚好想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来教我！” “好。” 本来想的是和叶悠说小真的事，她顺着叶悠的话又给自己一段酝酿的时间，多少还是想逃避，恨不得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 孟佳琪检查叶悠的作业，很难集中精神，稍不留神就开始发呆。回头发现叶悠托腮看着自己，孟佳琪心虚得激灵一下，这就可以专注了。 给叶悠讲题花了一个多小时，喝了两杯水。没觉得累，就是心惊，发觉叶悠比上一次讲课领悟得更快，有些重复的知识点，叶悠会提醒她，说自己已经懂了。叶悠的记性一向很好，现在没有了学习的心理障碍，就和打开了任督二脉一样，突飞猛进。和她印象中前世的叶悠重合得越来越多了，让她高兴，也让她感到一丝隐约的畏惧。 最后一道习题讲解完，叶悠吵着要到楼下吃冰棍，孟佳琪起了身，从高处看向叶悠。她的心太不定，所以要利用地势的优越，让自己显得坚定一些。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说完这句话，开弓没有了回头箭，全身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说了，她没看叶悠的脸，讲完了冷不防见到叶悠一脸的若无其事，孟佳琪怔住。 “你不生气吗？” 最重要的是，你不会因此受伤吗？ “我确实有一点吃惊。” 只是一点点的吃惊而已，回想早前露出的端倪，就知道这个人并不是“惊变”，而 是本来如此。就没什么可以愤懑的了。 叶悠一向在孟佳琪面前懵懂天真，这次和往常有不同，孟佳琪隐约落到她的下风，她就不能再去依靠孟佳琪。 “我和她的关系没有你想象中好，所以我不觉得遭受了背叛；帖子已经删了，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所以我也不觉得生气；他们做了错事，我们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而且……”说到这里，叶悠撇嘴笑了笑，眼神一转暗淡下来。 “我对别人没有那么大的期望。” 叶悠眼里浮起浓郁的雾气，黑瞳的深处像是一片沉郁的海洋，孟佳琪被隐藏深处的哀切刺到了，她很容易与叶悠产生共情。叶悠虽然没有说得太明，但孟佳琪知道会让年幼的叶悠产生这种念头的只有那段童年经历。叶悠想尽方法回了家，又想办法说服父母重新回到清水镇，她一直对叶悠包容爱护，也是因为清楚叶悠在来来去去之间，究竟受到怎样的伤害。 你可以期待的。那样反驳的话却说不出来。因为在孟佳琪的心灵深处，也没有期望旁人的想法。即便那个人是父母，即便他们现在是那么的爱她。 孟佳琪站着什么也没有做，叶悠偏头轻轻地靠在她身上，双手抱住她的腰。 两个人雕塑一样静默了很长时间。 虚伪的自己扮演全能的“大人”也就算了，为什么叶悠也是表演的一员？ 孟佳琪的心脏刺痛了一下。 强烈的情绪从海面浮现瞬息，再度沉底。 复原的叶悠又是个可爱的孩子了，她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佳佳，我想吃冰棍，我要吃两个！” 孟佳琪则摇着头笑了笑，“不行，只能吃一个。” * 回到家，家门锁了。 奶奶常去的人家就几家，孟佳琪很快找到打牌的老人。 “奶奶，我来拿钥匙。” 给钥匙的时候，老人顺带给了她两块钱，让她去买两根冰棍。孟佳琪没说自己吃过了，趁着老人没注意把一块钱又放回了牌桌。 其他人催老人出牌，奶奶还在掏口袋，摸索一阵将手机递给她。 “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打了好几个。” “是谁啊？” “不是你朋友吗？” 孟佳琪回拨电话过去，那头很快接了。 不是奶奶说的同龄人“朋友”，是个上了年纪的声音。 对方说道：“我是真真的爸爸，和你聊一聊行不行？” 第78章 孟佳琪和小真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可聊的, 她对小真没有什么可尽的义务, 况且受害的并不是她，对方也没有必要和她交涉。 出于礼貌，孟佳琪不曾打断小真爸爸, 电话里那个男人说自己身为父亲失职，没有看好孩子，又说对她和她同学感到抱歉, 已经将小真教育了一通，学校暂时也不让小真去了。 言下之意……别计较了。 所谓的“教育”目的并没有达到, 将事态掩盖下去才是唯一紧急的要务。 孟佳琪听着听着感到索然无味, 无聊得漫天胡想，想如果犯错的是她或者是叶悠, 爸爸妈妈会怎么做。 电话里那人半天没听见她的动静, 越发的“苦口婆心”, 到后来实在没话了, 那人仍没有挂断电话。悉悉索索的动静之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孟佳琪听到小真的惊叫，那人发狠说道：“快和人家道歉！不道歉你就别读书了！” 孟佳琪想要劝说, 又深知道这样是无用的，也不排除对方是有意做给她看的可能性。她挂了电话，打电话给叶悠。 “小真爸爸联系我了，他们有和你通话吗？” “没有啊。” 孟佳琪觉得有点疲惫，“等Jing方的调查结果吧，小真那里就不管了。” 怎么定责也不是她能管的, 如果不是违法，而只是道德瑕疵，那她更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叶悠“啊”了一声，说道：“我请了律师，他们会和小真那边谈的。” 一千块肯定是不够找律师的，她转而向妈妈要钱，对方给的很爽快，只是要了律所的联系电话，确认这笔钱的用处。 父母对她有愧疚，不问原因满足她的大部分需求。他们接受不了“成果”的不理想，因此享受目前可以心血来潮管理她的状态。他们的关系拥有了自己的平衡，父母意识到不能无私地爱她，而她则看清了自己不能依赖任何人。 孟佳琪想当然以为，是叶悠向双亲求助了，才会有律师这一出。实际上，叶悠选择自救，如果资金上不顺利，那她会选择别的措施，尽管她暂时没有想到。 孟佳琪的计划夭折，叶悠的正顺利实施。孟佳琪胡乱忙了一通，面对这样的落差，难免失落。她一向是感受多过行动，耐挫的能力并不好，不然不会受了伤就学习落后，被同学冷暴力就成绩滑铁卢。借着重生的心理优势，她可以避免一些错误，专注自己，专注学习，但性格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就比如现在，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和叶悠之间的落差。她的优势只有短暂的时间，叶悠很快就要越过她，这是不可阻挡的天赋。 孟佳琪在嫉妒叶悠，这种嫉妒很早就开始。前世每一次见面，嫉妒的火焰都在她胸口燃烧，只是她从来没有正视这种情绪，只当自己是不喜欢叶悠，那样更善良更正当。 “好。” 她只说一个字，因为心已经不在这件事上了。 第二天孟佳琪去书店买了两本不同出版社的奥数习题，她一开始只想成绩不要太难看，现在这个目标发生了变化—— 她要拿到第一。 她的信心在逐渐衰落，意志从顶峰滑向低迷，所以她需要这一次的成绩来告诉自己：努力一定是有回报的。 * 初一的课程安排并不算紧张，一周的体育课和活动课都比较多，体育课通常有半节课的时间自由活动，而活动课只要集体绕操场跑五圈就能解散。 孟佳琪的同桌和朋友玩去了，叶悠就拿了书坐到她身边，一起做题。别人经常见到她们在一起，只有她们不在一块了才会吃惊，起先没人留意她们，也就梁金娇和几个同学提着零食过来，“咦”了一声。 “叶悠你现在这么用心啊？” 之前叶悠缠着要她教，没教几天就没见叶悠的影了，突然留意到叶悠认真的模样，就不大习惯。她和叶悠说话，叶悠也不理她。孟佳琪拿余光瞄她一眼，也不说话。 看起来是都不好相处的冷淡。 梁金娇咬着冰淇淋挨个到她们身边看，发现这俩都在写奥数，她回自己座位坐了一会儿，听朋友聊天都聚不起神。 叹了口气，她也从桌肚里摸出簇新的奥数题册来。 平常小考大考都不想输给孟佳琪，这次的奥数竞赛也是。同学们没几个上过奥数班的，老师搞这一出，就算是丰富课余。可她的敌人把这场考试当成了战场，那她也就身在硝烟了。 廖思佳是数学课代表，扫一眼教室，班级成绩最好的两个都在拼奥数……她自然不能落伍。金霜霜吃着零食，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稍有疑惑，但并不关心，只有乔思雨的声音大咧咧在教室里响起：“你们怎么都在做题啊？” 梁金娇笑了笑，说道：“学生就是要学习啊。” 乔思雨一下委屈得有点想哭。明明是一起玩来着，就进教室走一圈，就剩她一个人还想着玩了。乔思雨小学报过奥数班的，对奥数没什么兴趣，大部分的题还是会做的，她在梁金娇身边盯了一会儿，看梁金娇一直卡在一道题上，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这题很简单的。” 梁金娇马上抓住她的胳膊，一如既往含着笑，仅仅眼神有些锐利。 “思雨，教我。” 叶悠不知道教室里好学的风潮是自己带起来的，计划写两页题，写完伸了个懒腰，就有闲心和孟佳琪闹了。孟佳琪那页上有两个小题没写完，叶悠就故意拿手指戳她的腮帮子，催促说：“佳佳，快点呀，我想去买吃的！” 孟佳琪光点头，不说话，手上几下就写完了，只写了思路，没有具体的计算。阖上书，无奈地看向她：“那走吧。” 叶悠抱住孟佳琪的胳膊，“我和你说哦，马上不是要期末考试了吗？佳佳，你要教我！我这次不想考倒数了，我要……考及格！” 梁金娇清楚地记得，叶悠求自己补习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她还以为孟佳琪不管叶悠呢。 叶悠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了她一眼。专心的时候只知道写题，写完题眼里又只有孟佳琪，叶悠到这时才注意到教室里没人在玩，都在做作业。 叶悠向孟佳琪吐了吐舌头，“大家都好用功啊！” 梁金娇：…… 第79章 紧张的学习氛围并没有维持太久。 班主任公布了期中考试的日子, 比奥数竞赛早一周。 两项难事放在一起, 不免令人左右为难。前者要人从无到有，后者虽然“有”，底子不够深厚, 临时抱佛脚的成效也是一般。到最后坚持刷奥数题的也就几个成绩拔尖有余力的，还有真正对数学有兴趣的人。 期中考持续两天，是孟佳琪过得比较轻松的时间。写完卷子, 检查两遍，一门考试通常都能剩到半个小时, 她就干脆趴着睡觉了。 考场里睡觉的不止她, 有一个男生进来翻了两下卷子就放弃答题，睡得鼾声震天, 监考老师一个电话把班主任喊过来, 硬看着他做了一个小时的题。 考场不按成绩安排, 叶悠和陆琦都在, 一开始孟佳琪还想做个榜样不要睡觉，但她没有一道题目做出几种解法的爱好，很快就无聊得眼皮打架。 交完第一门卷子, 陆琦走过来拍她的肩。 “咱们好久没见了吧。史玉良还经常去找你，你都不来找我玩。” 客套话听听就行了，孟佳琪故意问道：“你和袁莹现在不经常见面吗？” 不同校的常能见到，同校的反而几个月没说过话。不过她们也不是一点没有交流，全放在眼神上，彼此迎面见到点一个头。 陆琦听她提起袁莹略红了脸, 赶紧搜刮别的话题，绕过这层尴尬。周围人收拾文具离开考场，往来的陌生人有点多，陆琦就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吗？你们班的梁金娇给史玉良递情书了，史玉良没收。” 怎么都跑来和她讲史玉良的八卦？孟佳琪心说，她近来也没怎么和史玉良说话，每周回一次家，也是和叶悠一起走的，怎么能把她和史玉良想到一起？被人编排多了，她见到史玉良都觉得满身的不自在，陆琦说完就见孟佳琪紧紧地蹙着眉。 “我和史玉良不熟。” 孟佳琪说的气话，陆琦倒不难理解孟佳琪的想法，只是为史玉良感到一丝丝的怜爱，毕竟明眼人都知道史玉良喜欢孟佳琪了。 “哎，知道啦！考完期中，我、你、叶悠，还有袁莹我们一起去镇上玩吧！新开了电影院，我请你们看电影！” 叶悠收拾好，站到她们身边，两个小姑娘兴奋得双眼冒光，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下周还有奥数啊。本来是要这么说的。 考完试刚好是周五，交完卷等老师开完班会就放学。各科的课代表把这周家作腾在黑板上，大部分作业孟佳琪都提前写完了。 初一对她来说，读得太轻松。 早先别人见到她都疑心她要跳级，等她认真考虑跳级的事，倒没人说了。校长说要安排她到初二旁听，到现在也没有下文。 班会下课，好几个同学围在一块儿对答案，意见不同的就逮着孟佳琪和梁金娇问，拖着不让她们走。 孟佳琪只好稳稳地坐回座位。 晚走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人少，只有值日生在扫地，忙得催促她们：“你们快走呀，不然要吃灰了。” 孟佳琪当然没有吃灰，人家等着她挪地方，压着扫帚轻轻在扫。 大概是昨天的话气到陆琦了，这次放学就在教学楼底下等她。见到她就还是点头，对叶悠倒是热情得多，凑到一起商量看什么电影去了。 三个人两辆车，就陆琦没有。 “我带你？” 陆琦摆摆手：“你们陪我等一会儿呗，袁莹马上就到。” 等了有个十来分钟，袁莹蹬着崭新的变速赛车来了。 这车没有载人的后座。 叶悠说：“陆琦你坐我的自行车吧，我还没骑车带过人。” 陆琦做出夸张的表情，“那我不敢坐啊！” 她被袁莹气着了，谁的车都不坐，气鼓鼓在路上走。她生谁的气，谁就该去安抚她，所以孟佳琪也不安慰她，光是推车在她身后跟着。 袁莹没理陆琦，也在后面走着，她学着陆琦的语气说道：“没选上班长气死了，没考到第一气死了，没答出老师的提问气死了！原来是憋着劲学习，现在不憋了，天天生气。” 陆琦竖着耳朵听着呢，回身舞一舞拳头，“你别乱说我坏话！”威胁完陆琦，又可怜巴巴向孟佳琪卖惨，“袁莹以前没这样的，我觉得中心中学真的不好。” 孟佳琪不说话，指指路上中心中学校服的学生。 陆琦撇嘴，“哼”了一声，跑过来挽住叶悠的胳膊。 “不理你们了，还是叶悠最好了！” 莫名其妙被夸了一通的叶悠就傻呵呵的笑。 先送叶悠回家，回去路上陆琦“抢”了袁莹的赛车蹭蹭蹬走了，孟佳琪单手刹车，说道：“上我的车吧。” 袁莹不知怎么的头发剪短了不少，看着比之前英气了，也奇怪，中性的打扮更适合她。潇洒地向孟佳琪挥了下手，袁莹说：“刚好跑步回去，也不是很远。” “你故意的？” 故意惹陆琦生气？ “不是。”袁莹边跑步边说话，气息还很稳，“陆琦自己说让我骑新车来，她又忘了。” “你在中心中学搞体育了吗？体能这么好？”体力不好的孟佳琪忍不住问道。 袁莹一愣，“也就一周两节体育课上着，上周被拉进篮球队了。” 嗯……刚刚孟佳琪注意到了，袁莹比叶悠还高一点。 孟佳琪好久没说话，袁莹就问了：“你在惠民当第一当得怎么样啊？” 孟佳琪扫她一眼，“那你在中心中学当第一有什么感受？” 袁莹“哈哈”笑起来，“感受就是……挺爽的。爸妈也不觉得我成绩差了，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挺自由的。我听说你们学校管得很严啊？” 孟佳琪想了想，“没有。” “对你当然是没有。”又过一会儿，袁莹问道，“期中统考打算考多少分？” 孟佳琪被她逗笑了，“想考多少分就能考多少分？” 袁莹不假思索地点头。 孟佳琪在心里说：不是这样的，每一次考试她都是用尽全力的。 学生们在家过周末，老师加班加点批改卷子，周一下午出分。 班主任拿着打印出来的成绩单走进教室，原本吵闹的教室霎时安静下来。 按学号报分数，班级排名和校排名要自己上讲台拿剪好的纸条。 孟佳琪学号是“1”，老师没念她的分数，直接让她来拿成绩。 等她到台上了，才说：“孟佳琪这次考了满分。” 孟佳琪没什么特别高兴的，往台下一看好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她一眼找到叶悠。叶悠为她鼓掌，手上拍得飞红。 第80章 孟佳琪的成绩好得惊人, 再接下来梁金娇、廖思佳考得都好, 底下人听着也没什么反应了。 叶悠说到做到，语数外三门主课都及格了，只有物理化学和生物, 因为还没有开始学，仍然维持之前惨不忍睹的分数。同样是倒数第一，和最开始相比, 总分猛涨了一百多分。 其他人光知道叶悠成绩差，没听过叶悠入学的成绩, 直接看到叶悠不高的期中成绩, 也就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有梁金娇张大了嘴，惊得恨不得立刻跑到叶悠那边, 问她：“你做什么了, 成绩提升一大截？” 不过她是不可能问的, 也就不可能知道。 周六奥数竞赛, 大部分人刚刚经历过大考和双休日，一张一弛之下，心态松垮到完全没有准备的意欲。 叶悠并不在这个“大部分”之列。在她看来, 这场考试一共也就占用这么点时间，况且解题十分的灵活，比听老师教学有意思得多。 她玩得很开心。 当天弃考的考生有不少，叶悠坐的考场只坐了一半多。 叶悠写完卷子剩下二十分钟检查卷面，交完卷子，考试铃刚好响起, 可以不用等监考收完全部的卷子，提早离开。 孟佳琪在教室外等她很久，找了个台阶坐着，拿本书放在膝盖上，脸就闷在书上。 叶悠走过去，整个人压着孟佳琪的后背。 “哈哈！”她感觉到孟佳琪一下子绷紧了，但还是装睡不理她，就凑到孟佳琪耳边说道：“那我先走了哦。” 孟佳琪冷不防半坐起来，叶悠“惊呼”一声抱住孟佳琪的脖子。起先，孟佳琪是想背着叶悠走一段路的，但她起了个身就发现自己背不动，很快就跌坐回去，骨头尖撞到水泥地，疼得她一下咬住嘴唇。 回去之前，孟佳琪在操场上跑了步，期间坐骨隐隐作痛。 叶悠躺在草皮上闭目养神，孟佳琪回头看她几眼，跑到她身边。 “你……你背我一下试试看。” 叶悠轻轻松松就背起了孟佳琪，甚至还能小跑一段。孟佳琪趴在叶悠的后背上，思考一个沉重的话题：为什么在作息几乎一致的情况下，体力上会存在这么大的差别？ 孟佳琪想得很认真，叶悠的腿肚子慢慢开始打颤，但因为感觉背着孟佳琪还挺好玩的，叶悠就这么哆嗦着小腿走完了半圈。 这么闹下来，谁都没有力气骑车，只能推车出校门。 在门口遇到了梁金娇，没走几步又撞上史玉良。 先是梁金娇说：“你们怎么走的这么晚啊？我看你们提前交卷的啊？” 再是史玉良说：“你们先走。” 孟佳琪被人这么一催，也只好骑车先躲开这两个人了。她心里是有点犯嘀咕的，不知道梁金娇是什么时候喜欢史玉良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有的接触，更不明白为什么梁金娇和史玉良都要恋爱了，别人还觉得她和史玉良有什么。虽然真正让她困扰的只有后者，她还是为撞破了史玉良的zao恋而略略的惊讶。 叶悠什么也不知道，就偶然回头看见梁金娇和史玉良走到同排了，才恍然大悟，算是明白史玉良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和她抢佳佳了，原来是有了新朋友。 想起新朋友，叶悠稍微有点心虚。上一周和陆琦几个看了电影，陆琦又约着看别的，孟佳琪拒绝了，但她还是想去的。回来和陆琦在Q.Q聊天，不仅约了电影，还商量这周末去市里新建的水上乐园玩。门票要一百多，孟佳琪肯定不会去的，所以就只有她和陆琦了。 史玉良和梁金娇玩得好就不理孟佳琪了，叶悠赶紧表态：“佳佳，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哦。” 孟佳琪：？？？ * 连着两次大型考试，结果都比较符合叶悠的心理预期，叶悠有点考试上瘾。 周末晚上，偶然从网上看到一个网站的人物摄影比赛，她都没忍住选出几张照片发邮件投稿参赛，因为相机里也存了不少孟佳琪拍的照片，她也给孟佳琪报了名。选的是自己入镜的照片，那张拍的特别奇妙，只是随意的一张抓拍，光影却异常的梦幻，她向镜头露出笑脸，看起来却像是穿越光束走到镜头前的。投完稿，满足地坐在电脑前，叶悠想起来，孟佳琪一直自学的是编程，又兴冲冲地搜索编程竞赛，半天给孟佳琪发了一条链接。 “入选以后可以得到免费的编程培训哦！佳佳你要不要参加！” 孟佳琪收到短信第一反应……这是不是骗子用了改号器？ 虽然没有收到回复，叶悠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培训的机会难得，在她心里没有孟佳琪通不过的考试，所以报名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她是想和叶悠一起去bei京参加培训的。 奥数出分在考完一周以后，没有公布具体的分数，只是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报了参加复试的人员名单。 直到念完都没有叶悠的名字。 那一瞬间，叶悠是有点想哭的，下课就跑出去找老师看了成绩单。发现自己挨着复试名单的最后一人，那种心酸的泪意才止住了。 老师说：“你考得挺好的。” 叶悠不常听见别人的表扬，除了不痛不痒地夸她一句可爱。但随着她的身高柳枝窜条似的越来越高，渐渐也没人夸她可爱了。 叶悠很喜欢这种被夸奖的感觉，她在老师面前固执地站了一会儿，老师果然又夸了她：“期中考试的数学进步很大，也很好。” 心情很好地走进教室，一进门就和孟佳琪对上视线，知道孟佳琪关注着自己，叶悠的心情就更好了。 她往孟佳琪的方向走过去，前排一个女孩子突然拦住她。 “叶悠，你的相机买了多少钱啊？” “我不知道。” “电脑呢？” “我也不知道啊。” 都是爸妈和哥哥买的，她怎么会知道呢？干嘛要问这个呢？叶悠疑惑地看向她。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个子小小的女孩子，印象里她们从来没说过话。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悠感到不太舒服，她还想说什么，那个女孩转头和别人说话去了。 “笔记本用的进口牌子，相机也是进口的，我哥说合起来得万把块呢，她说她不知道价钱，我不信。” 叶悠没有向女孩解释的必要，脚步停顿片刻，又去向该去的方向。 第81章 惠民中学的生源主要在清水镇, 条件好的学生不少, 也绝不占多。像叶悠这样倒数进入学校的寥寥无几，叶悠不知道父母给学校捐了多少赞助费，不过听同学说, 有家长捐了两卡车电脑送儿子来上学的，她估计自己得再贵上一点，毕竟是进校时的倒数第一。 叶悠从来不和同学谈论自己的家事, 一向也没有人关注这一点，但从某一天起她生活在旁人钻研的目光之下。 他们通常不会专门一个人来“审问”她, 而是一个一个“偶然”地询问获得一部分的事实, 再拼凑出他们以为的真相。就像那天的女孩一样，她本人的回答并不能作数, 而且从她当时的态度还能推断出额外的信息。 这一切非正常的关心总应该有一个源头, 但它的发展完全和这个源头没有关联。 本班的学生很少在孟佳琪和叶悠面前谈论这些, 所以直到谣言甚嚣尘上, 她们才清楚地抓到了端倪。 下晚自习，史玉良过来找孟佳琪，问她：“叶悠又怎么了？” 上来就把孟佳琪说蒙了。 史玉良莫名其妙对叶悠火气冲天的, 孟佳琪跟着也感到烦躁，不过她还是压下了心口窜上来的火气，耐着性子听史玉良说了，又仔细地问了情况。她得不断提醒自己，史玉良是在为她打抱不平，这样她才能维持好理性。 人一走, 她就靠着承重柱坐下了。叶悠过来找她，她就给叶悠挪出位子。 “史玉良和我说了，你呢？你知不知道有人……” 没等她说完，叶悠就点了头，“不过，他们想说就说去呗，也没办法管他们说什么。” 叶悠满不在乎，孟佳琪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像叶悠说得那么简单，因为这一次谣言潜伏的时间更长，影响的范围更广。她有点不太相信，学生们只是在口耳之间议论叶悠，她猜测有什么驱使他们去挖掘叶悠的身世，但她暂时想不到那会是什么。 孟佳琪的危机感并不很重，叶悠的态度又极为坚定，她于是将这件事搁置一边。 他们在谈到叶悠的同时难免会提到孟佳琪，一周之后，当她和叶悠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前面有两个男孩子边看手机边“这样那样”的在议论她们。 “叶悠家里很有钱啊，那怎么还那样……然后她和孟佳琪还是那种关系？她们俩长得挺好看的，怎么非要……” 孟佳琪从后面搭住那个男生的肩膀，“你们在看什么能给我看一下吗？” “哦。”听着是个女孩子，男生答应得很爽快，一回头就困惑地和同伴对上视线。对方尴尬地低下头，发现孟佳琪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机屏幕上，才做了个口型“就是她们”。 孟佳琪还了手机，那两个人一溜烟跑没了。 叶悠不安地看向她，倒像犯错的是自己，“他们说得无聊了就不会再说了……” 语气没有上一次笃定了。 流言是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离谱的。他们一开始只是扒叶悠的生活用品值多少钱，将她的“富裕”形象塑造得比事实夸张一些，后来慢慢的引火到孟佳琪身上。穷学生和富学生的友谊充满了疑点，他们亲眼见过了又或者是道听途说知道了“孟佳琪把叶悠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来用”。 最近又有人在贴吧发布了一个专门发表她们合照的帖子，那个人问：“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正常人都有一到两个朋友，孟佳琪就和叶悠玩得好。都说七班那个史玉良在追孟佳琪，他们本来一个学校的，还是邻居，现在孟佳琪都不理他了。” 他的帖子起得标题党，内容很无聊，被不少人骂了，但是几十楼以后他发了几张照片，让这张帖子热度一下子高了起来。 “你们女孩子关系好是这样的吗？” 照片里两个女孩子一会儿你背我，一会儿我背你，又是彼此偷看，又是相互凝视。楼主还“贴心”地调了色，于是相片里暧昧的气氛更浓。楼主看热度慢慢起来了，又放话说“三百楼以后上一个爆的”。 一天多的时间，帖子被人顶起来，到了三百楼，那个人如约放出了一张照片。 “你们看看吧，是不是惊呆了？我劝你们最好别把孟佳琪当成什么女神，学习好长得好看很厉害？可惜是个bian态。哦，还有叶悠，年级里也蛮有名的吧，家里有钱但si生活乱，可爱挂的，也有不少人喜欢吧？都看看这俩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说得像她们做了什么sang心病狂的事，叶悠划到那张照片，手指在发抖，眼睛发烫。 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她和孟佳琪躺在操场的草地上，佳佳应该是睡着了，她故意逗佳佳玩。 那个人拍得好像她在亲孟佳琪。如果照片里的人不是自己，帖子里的人骂得不是自己，她根本不觉得这张照片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同学挖掘她上了瘾，一个“连载”结束了，又启动新的题材。孟佳琪被动地卷入，因为她受到侮ru，叶悠不能接受这一点。 她虽然像之前那样联系了律师，但是对方给她的反馈并不乐观。 事件当事人众多，全都是学生，又涉及网络不好取证，很难取得好的结果。他们给她的建议是转学，这才是对她本人最有益的选择。她可以跑，那孟佳琪呢？ 种种原因，令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孟佳琪。 叶悠已经很久没有再哭过了，对着孟佳琪眼眶逐渐变得通红。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那些人要拿恶意针对自己？拿最坏的可能猜测一切？为什么他们能够随心所欲毁掉她的生活？ 男生手机上看的差不多是这次事件的总结贴，按时间轴整理得很清楚，事件的发酵很像有人为推动，孟佳琪没有足够的时间仔细看，但她把贴吧和帖子的标题记住了。叶悠红眼的样子，让她感到一阵心疼。 这次的事让她想到前世，初一学年末公交停运的落雪天，和她拼车的同龄男性学生带着一丝兴奋说着“初二有个女生在前面的酒店做yuan交”的传言。不知道是谁编出想象中五十块一晚的细节，而不管一个最明显的事实漏洞——那家五星酒店的住店费就不止于此。孟佳琪初一时听说的谣言，一直传到了初三，到最后他们都说不清那个“初二女生”到底是谁。这一次，流言的中心变成了她们。 “恶意是不需要原因的。” 孟佳琪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前世难道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才会受到初中室友的排挤吗？她想过很多次，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将自己从头到尾检点一遍又遍。一直到长大了，她才想明白：“她们”是不需要这种自我反省的。 这一世的梁金娇和前世有很大的区别吗？还是搞小团体，几个人一块儿不理她，只不过现在她不会在意那些。 之前小真的事，叶悠没放在心上，这次比上一次要恶劣太多，叶悠毕竟还小，是真的受到不少中伤。 像叶悠说的一样，时间长了，人们就会失去兴趣。但只要他们一直能找到乐趣，狂欢就不会结束——这是叶悠没有想过的。 孟佳琪说：“叶悠，转学吧。” 叶悠怔住了，什么声音都再听不到了。 世界好像又只剩下了自己。 她慌张地抓住孟佳琪的手，挨到对方的体温，眼泪像雨水一样汩汩地流下。 “佳佳。” 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发不出声音。她就像一个幽灵站在孟佳琪面前。 第82章 叶悠以前不知道有这么多人讨厌自己, 和平时一样在教室, 偶然一转头就发现窗外有人看着自己。或是上体育课的时候，有人高喊她的名字：“叶悠，电脑能借我吗！”在小卖部和孟佳琪一块买零食, 有人嘻嘻哈哈和她开玩笑，“你帮我把钱付了呗。” 她不怕他们，只是厌烦他们像蟑螂一样在她的生活里蹿来蹿去。一只蟑螂可以当做没看见, 蟑螂成灾了总还是会有影响的。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叶悠就忍不住去看孟佳琪的脸色, 看那个人从来都镇定的脸上, 刷的一下变了颜色。孟佳琪在忍耐，在愤怒, 在沉默。 流言真正伤害到的人好像是孟佳琪, 而不是她。她会受伤, 是因为她和孟佳琪的关系遭到了破坏。这个原因, 孟佳琪好像并不知道。 这两天孟佳琪几乎看完了所有和她们相关的帖子和评论。连着两晚没有睡好，孟佳琪的眼底青黑，脸上还冒了两个痘。她花了很多时间来找那个引发舆论的帖子, 它已经被删除了，只能从几个活跃id的个人贴吧主页回复拼凑出一星半点。 最开始是有人放出了一组叶悠的私照。 “是她……” 心里惊愕了一瞬，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她当面拆穿了小真，叶悠又干脆请了律师，对方于是对她们心存怨气。她让小真不要停止侵quan，小真反而继续拿那组照片宣泄火气。 帖子虽然被删了, 但它发在本校学生聚集的贴吧，引起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注意。他们以为照片是叶悠主动泄出来的，就和小真一样是自己拍了在网上倒手转卖，说了很多难听话ru骂叶悠，都说要去看看这个叶悠到底长什么样，又说和这种人一个学校丢死人了，应该把她吓唬到不敢上学。后来发现叶悠家里有钱，不需要靠他们臆测的那样敛财，就开始从各方各面挖掘叶悠其他的丑.闻。炫富算是过分吧？除了扒一下电子产品、服饰文具的价格，也没什么可扒的了。随后有人引导他们关注到孟佳琪，他们都知道她成绩好又性格刻板，看起来是最不可能离经叛道做坏事的，当他们发现孟佳琪占叶悠的便宜，他们为此“震惊”了好久。 孟佳琪之所以觉得有人在后面推动舆论，就是因为每次当贴吧的讨论度下去，就会有不同的小号编些真假的物料将人们的注意力再吸引过来。从她牵涉进来之后，孟佳琪很明显看不到小真的影子了，那些对她和叶悠的实时jian视，只有本校的学生才能做到。 造谣她和叶悠tan恋爱的帖子，孟佳琪也看到了，被tou拍照吓了一大跳。这说明早在舆论开始之前，就有人在tou窥她和叶悠的生活。 她完全没有头绪，想不到会是谁，对她和叶悠怀有如此大的恶意。 这个人最初的目标是叶悠，孟佳琪明显感觉到，恋Qing贴一出，自己接力变成了那个唯一的靶子。 “这个人认识我们。” 孟佳琪得出了这个结论。 第83章 叶悠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小真。 从她和小真闹翻以后, 她就没有再联系过小真了。这次是叶悠时隔多日第一次给小真打电话。 “你想怎么样？民事法庭不够你坐的, 你还想坐xing事吗？” 小真请假了，晚上十点早早睡了，接电话时已经朦胧生出困意, 被叶悠气鼓鼓地质问，她都没生气。 “你说什么呢？” 前几天法院的传票寄到家里来，父母以为自己打个电话就已经将事情摆平了, 没想到人家悄没声动了真格。他们之前将她教训了一通，本来消气了在安慰她了, 传票一来又回到原点, 甚至他们对她的怨气更重了。 父母在客厅吵架，小真就在卧室躲着, 藏了一堆零食, 等半夜了再去冰箱和零食柜找吃的。当晚母亲喊她吃饭, 她不理人就换成父亲来, 人家喊不动她，就对着卧室门又砸又踢，小真躲得牢牢的, 一点气都不吭。好在她也不用躲太久，他们烦透了，就一个摔门走了，一个后脚追着丈夫出了门。 这个住处离父母工作的地方远，离她上学的地方近。就该是她和奶奶的家嘛，她松了口气, 打开卧室门出来找吃的，发现奶奶在厨房炖鸡汤。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不用上学更好了。 小真过得还算舒服，脾气就变好了一点，叶悠那头不说话了，她还举着电话贴心地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要不整理一下思绪重新和我说？” “你真不知道？” 叶悠凶巴巴的，隔着电话小真都觉得身边冷飕飕的。小真没被叶悠凶过，虽然有一丝新奇，还是不敢再惹火叶悠，想着想着就把之前做的亏心事给记起来了，说着还是理直气壮的。 “我搜到你们学校的贴吧，把你照片都贴上去了。” “还有呢？” “没了啊，然后我发完气就没了，我就删帖了。” “我挂了。” “哎！你等下，你得罪了什么人，人家一直在贴吧爆你和孟佳琪啊？” 叶悠真是要挂电话的，听她这么问，冷冰冰又问：“确实和你没关系吗？” “你都要告我了，我还敢搞什么事？对吧？我又不傻。”光听小真说话的声音，还和之前关系好的时候差不多，情绪高涨，兴致勃勃。 叶悠说：“不是你我就挂了。” 那边小真跟没听到似的，“叶悠，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吧。” “神经病。” 小真嘻嘻哈哈笑着，“你真的厉害，去哪里都招眼，你看你的同学有机会欺负你都在使劲欺负，我们学校班群还有人说要去校门口认认你和孟佳琪呢。上学这么无聊，我看你也不喜欢，和我一起走呗。我在bei京认识人，我们去他家的照相馆工作，先当学徒，独立了也能自己开店啊。” 想得过于理想了。 “你要干嘛？” 这次小真认真了一些，至少花时间想了想。 “我只是想到一个属于我的地方。”顿了顿，她又说，“你能借钱给我吗？” “要多少？” 小真噗嗤笑了，“你还愿意借钱给我啊？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哦，我知道是谁在针对你们……” * 网络上发生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即便对方删除了信息，也不能将存在的痕迹完全抹去。孟佳琪做事一向认真专注，她现在用这种专注去寻找那个网络背后的人。 冷静下来，重新整理思绪，她按着事件发展的动线整理出每一阶段帖子里的活跃用户，再进行比照。最后找出来对叶悠和她关心过度的就只剩下了五个id。再查出它们发帖的ip地址，可以确认其中三个都是某个人精分出来的。这三个都是小号，对方根本没在帖子里用过大号，多少让孟佳琪感到疑惑。 孟佳琪的精力放在另外的地方，白天上课就走神，有好几次差点睡着，都是叶悠从背后用铅笔把她捣醒的。 前世的经历没有让她更坚强，现在也是，当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全新的隐藏暗处并且更为恶毒的敌人，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件事发展到什么地步呢？和她关系不好的梁金娇都过来问她，“你最近还好吧？”梁金娇的社交圈比她广得多，肯定能从别处听说。 哪怕是上课的时候，想起来有个人一直盯着她和叶悠，不啻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们，孟佳琪就背后发寒。看谁都像是那个人，又看谁都不是，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实在是过于紧绷了。 一个人在厕所隔间，有时也会听见别人谈论她们。帖子的内容是谈资，也是笑料，要让讲话的人掩鼻做出微微的惊愕，“她们怎么这样啊？” 孟佳琪离那个主导的人越来越近，那种不安的预感也愈发接近她。 这周放学，陆琦和史玉良坚持要和她一起回家——他们之前可没有这样——也似乎印证了孟佳琪的预感，谣言的火焰在灼烧她，令她置身危险。 袁莹这次放学早，五个人一起去车库。 孟佳琪和叶悠的自行车被人扎破了轮胎，两辆车没法带三个人。 好在，叶悠住的地方并不算太远，就决定先步行过去。 没走几步，袁莹冲路过的人吼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那个人吓得把手机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嘴上还是蛮硬气的，说道：“关你屁事！” 他穿的是中心中学的衣服，是和袁莹一样，绕远了过来的。 外校都知道了啊。孟佳琪这样想到。 帖子里说要围观她们的人不少，除了身边故作无意的窥探，孟佳琪还是第一次遇到跑那么远来“看”她的陌生人。 袁莹送陆琦回家，史玉良就带孟佳琪回家。 她很少坐自行车后座，一直在调整坐姿，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车身摇摇晃晃的，她要是重心不稳就会去抓车墩底。 就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史玉良问她：“你和叶悠是真的吗？” 孟佳琪就和被雷劈了一下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从车上跳下来，心底压着莫名的火气。 “上车。” 史玉良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反复地催促她。孟佳琪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看他，看他长得又高又瘦，一点点有了男孩样子，一点点变得更加讨厌。 “我自己回去。” 史玉良骑车跟了她一段路就走了，孟佳琪走到最近的公交站底下，摘下书包找零钱。 她想，她和史玉良不再是朋友了。其实再往前追溯，他们也不是。 在杨巍欺负她、史玉良保持中立的时候，在他帮杨巍转送同学录代为表白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 第84章 叶悠没有带钥匙, 按了门铃没人回应。 她打金霜霜的手机, 响了几下忙音挂断了。 叶悠没有放弃地又敲了门，因为知道里面没有人，所以敲得会用力一些, 像是泄愤一样，把手掌内侧敲得发疼。 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的是，门并没有锁好, 被她一拳砸开了。她还特意检查了门锁，确认它好好的没有损坏, 就是阿姨或者是金霜霜中的哪一个忘记锁门了而已。 客厅没有开灯, 特别昏暗，四周静寂, 叶悠轻轻地推了一下门, 看它啪嗒一声自己锁上了。 她往房间走,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屋里不是没有人的。 金霜霜在里面小声地说话, 叶悠拧了门把旋开门，就看见金霜霜站在她床前尴尬地看向她。 “我找东西。” 这里本来是金霜霜父母的房间，会有金霜霜的东西也不算太奇怪, 唯一奇怪的是金霜霜心虚气急的样子。 金霜霜急着要走，叶悠第一反应就是进房间锁门。 “你现在走，以后我发现丢了东西就会怀疑你了，我现在检查一遍，好不好？” 这是叶悠和金霜霜认识以来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叶悠看着人畜无害的, 真正严肃起来就和“可爱”沾不上边了。 金霜霜气得抬高声调提醒她，“这本来就是我家啊！” 叶悠就和没听见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她绕到金霜霜侧面，看到金霜霜背手攥着手机。 叶悠噗嗤笑了笑，还是在房里转圈，把金霜霜磨得实在坐不住了，这才打开房门，让她出去。金霜霜跑得飞快，叶悠觉得短时间内，她是不可能再进自己房间“历险”了。 叶悠打开电脑，点进学生自己建的那个贴吧，在首页看见好几条直播贴。放学时碰见的那个男生的帖子就在上面，他的描述魔幻得就像他从魔王和魔王的爪牙手下险象环生，他应该语文不错，写得非常生动，跟写似的，但因为过于中二且趣味性不足，很快沉底。她也在上面找到了金霜霜的帖子，从标题来看，金霜霜就像一个舍身忘死的战地转播员，本身不具明确的立场，别人想看到什么，她就尽量满足。叶悠点进金霜霜的主页，按着时间轴浏览，发现最开始的时候，金霜霜还是为她说过话的。不过，那是在一个月之前了。 叶悠打开文档记录他们每一个人的作为，网络匿名看似很安全，然而只要她向下挖掘，总可以从那些人抛下的只言片语，找到他们在现实的真实身份。 小真把那个煽动学生的账号告诉她，给她省了不少功夫，叶悠点开那个人的大号时，面无表情的脸上好像结了冰。最早将她的照片转载到学校贴吧的就是他，这个人似乎很讨厌她。舆论转向孟佳琪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讨厌她的缘故，他为孟佳琪说过几句话。从她和孟佳琪的“恋爱”曝光之后，他就很少有活跃的发帖记录了。 这个人在学校贴吧很有名，就是他建立了这个非官方的学校贴吧。很多人认识他，但他的隐私意识很强，尽管贴吧的人经常提起他，但真正有用的信息很少。叶悠找了很久，算是找到一条确定他身份的途径——她从他手机图片的信息确认了他使用的手机型号。是现在一款时新的翻盖手机最新款，两百万像素。学校里能够紧赶潮流，用最新款的手机的人并不多，最重要的是，叶悠前不久收到了这款手机，它有一个在同型号手机虚拟网络互联的功能。 也就是说，她很快可以找到这个人。 叶悠寻找真相的同时，孟佳琪也在为此努力，周六花了一天泡在wang吧，最后确定那个人就是之前热帖的楼主，他后来在学校贴吧闹了一通，带人重新建了一个学生自由度更高的贴吧，也就是目前谣言滋生的主要阵地。 孟佳琪对这个人的观感很不好，之前的帖子和现在的这次事情她都觉得是这个人在博取流量，希望在网络世界一呼百应当领头羊。他很用心地在管理贴吧，维持贴吧的热度，叶悠和自己都是吸引热度的工具而已。她当然也看到了这个人在网上说过自己的几句好话，她对他的用心充满了怀疑。 孟佳琪是在体活课上找到这个人的，她和叶悠在草皮上坐着，这个人离她们不远。 学校明文禁止学生带手机入校，大部分学生都只能偷偷玩，被老师发现就会没收，他就在她们面前装作偷玩手机。手机掩在校服袖子底下，镜头对着她们，他手指在键盘上按来按去的，好像在聊天。 孟佳琪能感觉到那个人余光看着自己，在她观察他的时候，叶悠突然走过去将他的手机抢了过来。一个拳头猛狠准打在那人的胸口，他一个踉跄坐到地上，叶悠拉着孟佳琪拔腿就跑。 “你怎么……知道是他？” “看手机。”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孟佳琪一边跑着一边想qiang手机的事要怎么善后。 叶悠：“你没发现我和他手机一个型号吗？我就说我手机丢了，以为是被他偷了。” 孟佳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法及时接上叶悠的话。 两个人一路跑进了厕所，叶悠翻着手机浏览器，孟佳琪问道：“是他吗？” “是啊。”叶悠向她笑了笑，“他用手机发了很多帖，证据都在，现在是我们占上风。” “不过，我们还是先把手机还给他。” 叶悠很快拍好照片，将手机交给孟佳琪。 “我刚刚吓着他了，所以你去还。”她吐了吐舌头。 孟佳琪点头。 她先走出厕所，叶悠不和她一起。但过了一会儿叶悠又追上来。 “你之前说我们应该认识他，那你认识他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叶悠对他毫无印象。 “不认识。” 孟佳琪一边走一边回忆那张平淡的脸，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往操场的方向走，男生在操场门口候着，看到她就小跑过来。孟佳琪随手拦住身边的一个男孩，问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三班的周伟豪吧。” 这一刻，他在她眼里才是有名有姓的。 “手机还我！” 孟佳琪伸出手，他立马就抢了回去，眼睛到处瞟着，不怎么敢正眼看她。 “我有证据了，你知道这件事上报学校会有什么结果吧？现在，马上，删掉所有的帖子，不要再鼓动别人参与。” 孟佳琪一直盯着他，他终于不情不愿地摸出手机慢慢地删帖。 第85章 孟佳琪很难将眼前的人和网bao自己的主谋联系起来。 他比想象中弱小很多, 明明个头比她高了一截, 孟佳琪还是觉得在俯视他。 看着他的身影在视线里越变越小，孟佳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相信这件事就那么轻易地结束了。 陆琦远远瞄到孟佳琪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就过来找她。来的那会儿，周伟豪已经走了。 “没什么事吧？” “没事了。” 孟佳琪话少得可怜，就在陆琦以为谈话就这么结束的时候, 孟佳琪拍了拍她的胳膊，“一起去小卖部吧, 我请你喝饮料。” 陆琦受宠若惊地摆摆手, “不喝了，我听说你都快没钱吃饭了呀。” 孟佳琪愣了下, “那倒不至于。” 两个人并肩走着, 陆琦说道：“认识你这么长时间都没网上了解你。” 孟佳琪一本正经, “欺负人确实也费精力。” 陆琦笑喷了, “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啊？” 那倒没有，孟佳琪在心里答了一声。 经过这次的事，她和陆琦的关系好了很多, 不过……陆琦和叶悠还要更好。 三个人一块儿玩，她们时不时要说悄悄话。孟佳琪好奇够了一眼，陆琦遮住手机屏幕，“哎呀，你别看了啦。” 后来看在孟佳琪实在好奇，陆琦将手机从她面前一晃过去。 “就是讨论啦。” 孟佳琪问：“什么？” 陆琦不说话了, 向叶悠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自己来“对付”孟佳琪，仰着下巴，傲慢地说：“好学生不看的。” 孟佳琪前世天天看，比她们只会新潮，闭着眼睛就能想到她们是在看网络言情了。她自己看够了，这下决定不看了，陆琦和叶悠就觉得新鲜有趣，要入迷。 她说：“不许熬夜看。” 陆琦捂住耳朵，“你被我妈附体啦？” 叶悠咯咯笑，孟佳琪就点她的名，“叶悠，作业写完了再看。还有……上课也不许看。” 听着听着，叶悠也捂住耳朵，她还瘪瘪嘴，委屈地说：“佳佳你好烦呀。” 孟佳琪叹了一口气，选择埋头写作业。 “孟佳琪，外面有人找你。” 孟佳琪抬起头，微微的惊愕，她问：“是谁？” “我不认识啊。”同学说完就走了，手上拿了一包辣条，忙着分给同伴。走之前也给她们一人分了一根，孟佳琪没要。 孟佳琪蒙头蒙脑走到教室外面，没看见有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眺望远方就当闭目养神了。 冷不丁又有人喊她的名字。 “孟佳琪！” 她一回头，一瓶矿泉水泼到她脸上。 找到周伟豪是周二，被泼水是周四。这节体育课的时间刚好是下午最后一节，接近饭点，时间挑的特别微妙。 孟佳琪拿袖子擦了擦眼睛，那个人跑得快要没影了。大家都穿校服，只看出来是个女孩子。 廖佳思从对面走过来，正好被那人撞了一下，舞醉拳似的，连走了好几步稳住身形。 叶悠和陆琦看到外面情况不对，跑了出来。 “廖佳思！拦住她！快！”叶悠尖声喊着，破了音。 廖佳思懵逼地看着她们，根本摸不清状况，不过她看到孟佳琪身上湿漉漉的，自己又是离那个女生最近的人，还是拔腿追上去。 跑着跑着她想起来……八百米她是最后一名啊。 廖佳思意料之中没有追上，叶悠赶上她，知道人追丢了，挨着问路上经过的同学。 “刚刚跑过去的是谁？你们认识吗？” 眼看着没自己的事了，廖佳思默默地走开了。回教室的路上遇到孟佳琪，对方和她说“谢谢”，廖佳思尴尬地低下头，心说又没帮上忙。况且……她和室友在一起也没少关注孟佳琪的八卦，三观都被刷新了一轮。如果可以，她只想离复杂的世界远远的……在她看来孟佳琪和叶悠就是斗大的“复杂”两个字。 叶悠没有问到女生的名字，回来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 事情“结束”几天了，但她们的境况并没有好转，反而在恶化。孟佳琪没有再关注这件事了，叶悠晚上还会联网进贴吧。 在她们找到周伟豪的当天，周伟豪就如实发帖说“自己被孟佳琪找到并且警告了”，他本人不会再管理贴吧，会将吧主的位置交给小吧主。周伟豪不参与这件事，留下来的烂摊子却故意没有收拾。 贴吧里的人都觉得是孟佳琪找老师打小报告了，叶悠家境好，父母找领.导走关系也很正常的。他们确实不敢再欺负她们，但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克服这种理智的“畏惧”。更别说，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自己做的没什么不对。叶悠就是私下不检点，就是炫富了，就是和孟佳琪早恋了。孟佳琪就是花叶悠的钱了，就是跑去威胁周伟豪了。她们做了，为什么不能说？ 时间能淡化人们的记忆，投入其中的情感也会消殆，但残焰中爆出的火星依然是灼热炙烫的，眼下他们就是群情激愤，非要“赢”过孟佳琪和叶悠。那些原本观望着隐在暗处的看客，在这最后的潮流涌出。就像今天那个计划周到的女孩。 陆琦没把传言放在心声，就以为别人也和她一样，不会将道听途说当成真的。亲眼见到冒出来的偏激同学，她才对事态有了新的认识。陆琦本来没打算吃晚饭的，还是跟着一起了。 食堂里密密麻麻全是用餐的学生，孟佳琪找了个位子坐下，座位上其他人就避开了。 陆琦乐哈哈坐下，“她们可真贴心。” 孟佳琪弯了弯嘴角，笑不出来，“你暂时还是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了，参与的人太多了，万一她们也……” 陆琦向叶悠眨眨眼，“没关系，大不了我们一起请假玩嘛。” 紧张的气氛被陆琦化解了不少，她将手心在膝盖上擦了擦。长这么大了，她还是头一次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下吃饭，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她看孟佳琪和叶悠都蛮镇定的，作为她们的朋友当然也不能露怯。 “叶悠打汤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陆琦顺着孟佳琪的视线看过去，周伟豪和他们隔了七八张饭桌，叶悠就站在周伟豪对面，怒目圆睁。 “咦，好凶啊。”陆琦感慨了一句，就见孟佳琪起身也走了过去。 周伟豪一早注意到孟佳琪了，见她过来满脸的不耐烦，“我都照你说的做了，还找我干嘛？” 叶悠急得抢答：“你自己做的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就是猜到他们会做什么才故意弃用账号的，你……” 周伟豪打断叶悠，说道：“那你自己做的什么你都忘了？之前他们都拜托你转交情书，全被你瞒着孟佳琪撕掉了。不过也挺好的，要是知道自己喜欢的是bian态不得多恶心呢。我才知道你是做好人好事。” “叶悠。” 孟佳琪喊她的名字，叶悠鸵鸟一样将头埋得深深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们硬要塞给我。” 她又不想把信交给孟佳琪，那除了撕掉还有什么办法。她是来找周伟豪算账的，结果被他抢先揭了短。叶悠的眼圈红红的，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 孟佳琪将叶悠牵到自己身边，看周伟豪前后的态度差别，已经猜到了目前的情况。 “没事的。”她安慰叶悠。 周伟豪的眼睛还牢牢盯着她们，其他人也有看热闹偷瞄的。 孟佳琪全然没管周围人的态度，注意力都在叶悠身上。 “走吧。” 周伟豪的眉头抖了抖，他喊住孟佳琪。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 孟佳琪扶着叶悠走得飞快。 她其实想起来了，周伟豪就是那个借口给叶悠递情书骗她的人。 那时候，她应该多看他几眼的，就能早点发现他的古怪了。 坐回座位，孟佳琪听见陆琦小声地嘀咕，“这个人真有点眼熟。” “白天你不是见过？” “是白天那个男生啊？我老觉得还在哪里见过呢？想不起来。” 陆琦揉了揉太阳穴，苦想了好一阵。叶悠一直埋着头，她也不知道刚才那么一会儿叶悠居然就哭了。 “对不起。” 陆琦才发觉这两个人有点不对劲。 孟佳琪捏了捏叶悠的鼻子，“下次有事早点告诉我。” 叶悠闷声说：“那你之前自己处理照片的事也不和我说。” 孟佳琪被她说得一噎，她开始怀疑叶悠是假哭了，不然怎么口舌这么利。 “嗯。我要做到，你也要做到哦。” 陆琦边吃饭边看这俩柔柔地拌嘴，莫名感到了羡慕。要知道她和袁莹一直是她单方面闹翻再单方面和解，干什么都和拳头落在棉花上不是滋味。 她的视线落得太久，孟佳琪注意到了。原本在给叶悠揩泪，收回手，坐得板正了一些。 “陆琦……” 陆琦连忙坐直了，急急表态：“我不恐.同！” 孟佳琪震惊了。不是……怎么连陆琦都觉得她和叶悠有什么啊？她偏头向叶悠寻找共鸣，却见叶悠闷头吃饭，不幸没有对上视线。 “吃饭吃饭！” 陆琦敲了敲筷子。 孟佳琪话到嘴边硬生生憋了回去——“我真的没有喜欢叶悠啊！” 在心底默念，又感到有一丝怪异，不知怎么的，孟佳琪眼中浮起一张与叶悠相似又不同的面孔。她生出了幻觉，好像那个人纤细的手指，正轻轻从她鼻尖擦过。心上跟着一颤。 第86章 孟佳琪的人生中还没有出现过如此知名的状况, 基本上除了老师们还不了解事态, 学校过半的人都已经认识她了，之前是只听过她的名字，现在是名字和脸都认得了。 金霜霜算是室友里和孟佳琪处得比较友善的, 有一天晚上只有她们两个，金霜霜问她：“你怎么样了啊？” 突兀的提问，不过因为她现在处境特殊, 所以不难理解。 “不知道。” 情势每天都在变化，而她还没有想好应对的措施, 孟佳琪自认为是实话实说。金霜霜瘪了嘴, 稍微有些生气，大概是觉得她过于敷衍。 “总会解决的。”她补充道。 金霜霜走到她身边, 黑黝黝的眼睛凝视她, “你会怎么处理他们？” 说怎么解决这件事也好, 具体代指到“他们”就令孟佳琪不解。不过很快也能想通, 金霜霜心软嘴也软，很容易就被旁人说动，也许又是别人想她问的。孟佳琪不愿多说, 转念一想，借金霜霜的口吓唬住一帮人，也挺好的。 “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是对的？”孟佳琪弯腰铺着床，假装无心地说道，“做事的时候就该想好后果了吧。偷pai、造谣, 校园暴.li，敢违fa犯zui就要做好吃o饭的心理准备。” 金霜霜的脸色白了白，“这么严重吗？” 孟佳琪摊手，说道：“我不知道，我不是警cha，也不懂。” 她没想到自己真把小姑娘吓了一跳，有些感叹，知道这意味着金霜霜也卷进去了。不过她并不觉得生气，因为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大一部分都爱从众。他们不认识她，其实没必要讨厌她，只不过一大堆人都来讨厌她了，他们受这氛围感染就要加入。 小时候有的男孩子捣坏蚂蚁窝，拿开水灌进去，淹死一大群。几个人蹲在一起围观，经过的人又来看热闹，你也戳一下蚂蚁，他也戳一下。这是大家都做的事，自己又能从中得到趣味。 不幸的只是，她和叶悠现在是被上帝视角摆弄的蚂蚁。蚂蚁小小的身躯装不下人类七情六欲的大脑，而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会痛，会哭，会受伤。 孟佳琪一开始不知道金霜霜和叶悠住一起，后来去的多了才知道。孟佳琪就把这件事和叶悠说了。 叶悠低头思考了一下，问她另一件事：“你有没有发现，她和梁金娇疏远了？” 孟佳琪哪里会注意这些，摇了摇头。 叶悠说：“我也不是故意关心的，刚好看到了。” 一直以为梁金娇她们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叶悠见她们互相冷脸就有些吃惊，隐约还听到她们提起孟佳琪的名字，所以在孟佳琪面前提了一笔。不过没个头绪，说也说不清。 事情演变到今天，只靠她们两个人是无法解决的，她们还是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了班主任。 孟佳琪至今也没有得到反馈，不知道学校那边会是什么结果。会给那些人处.分吗？还是口头警告。还是……像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 第87章 孟佳琪等了一周, 决定去办公室找老师问一下进度。 “什么事？” 孟佳琪刚要开口, 老师又说：“我有一些本子要发给你们，是期中考试的奖励，放到现在都要忘了, 你跟我去拿一下。” 学校的杂物间在另一栋大楼，还没走到，上课铃就响了, 班主任停住步子。 “你和我说的那件事，我上报教导主任了, 老师们都在处理, 不过……”对方扶了扶眼镜，担忧地看着她, “以后你遇到什么事要先和我说。” “是收集证据不顺利吗？” 对方眼神闪了闪, 她觉得自己猜中了。 “等老师们处理……” 孟佳琪有些着急地说道：“我和叶悠一直有收集证据, 那天有人拿水泼我好几个同学也都看见的！” “孟佳琪, ”老师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我们正在一个个找学生谈话, 可是……” 就拿泼水这件事来说，不能就断定是和网上的舆论有关。学生自己不承认，家长又说是孩子们玩闹，毕竟泼个水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怎么说都行。就这一个学生是自己冒出来冲到孟佳琪面前的，还有些网上发言的, 帖子都删光了，校方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也找周伟豪谈了，这孩子道歉得可快了，说没把贴吧管理好，自己很内疚，又说自己身为学生应该以学业为重，现在已经不理这些事专心学习了。如果学校需要，他也可以把贴吧的账号交给学校，他建的贴吧也可以转交学校管理。都这样的态度了，很难追究。 她和孟佳琪说事情还在处理，但其实早就有结果了—— “现在的调查结果是，没有人在暴力你。” 这样的话，班主任对着孟佳琪说不出口。 老师虽然没有说，孟佳琪已经想到了。她还有一个处理方法，那就是跳级。现在就跳到初三去，马上参加升学考试，就不用待在学校继续忍受了。 孟佳琪可以这么做，叶悠不行。她曾经建议叶悠转学，叶悠对此非常抵触，在事件解决之前，她必须陪着叶悠。 她抱着一沓本子回了教室，语文老师在讲课了，看她在门口干站着，抬一抬下巴，示意她回自己位子坐下。 这周布置了一个三到五人的小组任务，让他们自己收集资料向全班同学介绍一个历史人物，不拘形式。课上给了十分钟分小组找组员，商量大致的方案，没人和她们组队。 “就你们两个人吗？” “是。” “人太少了，”语文老师拍了拍手，教室里安静下来，“有人想和孟佳琪她们一组吗？”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低着头。 后半节课老师也没讲课，让他们自由讨论。 孟佳琪和叶悠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叶悠说：“我没心情。” “我也是。” 孟佳琪刚说完，叶悠就举起手，她都来不及拦的。 “老师，我肚子疼。”叶悠偏头看一眼孟佳琪，说道，“孟佳琪陪我去一下医务室。” 长这么大孟佳琪是第一次逃课。 在小卖部买了棒冰吃完，孟佳琪问道：“医务室还去吗？” 孟佳琪什么都不想地问她的意见，叶悠就笑了，她觉得孟佳琪偶尔这样乖乖的，真的好好玩。叶悠牵着孟佳琪的手，感觉自己不管去哪里，孟佳琪都会傻傻地跟着。 她说：“当然要去啦。” 孟佳琪点点头。 她一会儿又说，“不去了。” 孟佳琪也点头。 叶悠就小大人似的，抱住孟佳琪，拍拍她的后背。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医务室没有人，里头有三张床位，叶悠进去拣一张坐着了。 孟佳琪拘谨地守在她旁边，时不时往门口看一眼。 叶悠说：“我和老师说了肚子疼的。” 所以……你不要慌。 叶悠拽了孟佳琪好几下，孟佳琪才挨着她坐下。叶悠把手机塞到她手里，说道：“之前报的编程给我回信了，我入选了，下个月可以请假去培训半个月。佳佳，这个也能自费参加，你能不能和我一块儿去？” 孟佳琪之前没仔细看过叶悠发的链接，以为是什么诈.骗短信，叶悠又谈起了，她才知道叶悠是认真的。 不会是骗人的吧？她依然是这个想法，叶悠正在兴头上，她也不说扫兴的话，一想还有时间，她可以随时抽空去确认这个培训的真实性。 之前叶悠一个人去市里，她咬一咬牙还可以跟着，这回去的太远，交通食宿再加上培训费，她真的负担不了。叶悠愿意出钱是一回事，她是不能接受的。 “我去不了。” “啊？你为什么不去啊？”叶悠难掩失落，她说，“那还有下一期的培训呢！我能入选的话，你一定也可以的。主办方是为了鼓励年轻的女孩子进入计算机行业组织的活动，佳佳，你应该参加的，这是你的机会。” 孟佳琪说：“我不想请假。” 她在撒谎，不过贫穷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本人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抓住机会。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叶悠是为了孟佳琪才那么积极地想要参加培训的，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孟佳琪死活不肯去。两个人就又闹起别扭。 周五放学叶悠也不和孟佳琪一起走了，自己骑自行车蹭蹭跑没影了。 孟佳琪叹了口气，也只好自己回家去了，这回比平时早回家半个小时。 吃着晚饭，接到叶悠的电话。 “还在生气吗？” 那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你是叶悠的好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都没有自我介绍，孟佳琪就认出了她。 “叶悠怎么了？” 女人笑了笑，“你那么了解叶悠，我就放心了。叶悠离家出走了，你能帮阿姨找找她吗？” “她怎么了？”孟佳琪没接她的话，声音颤抖着，固执地问道。 嘟嘟嘟。一阵忙音挂断。 孟佳琪抬头向奶奶挤出一个笑，“奶奶，叶悠来找我玩，我出去一会儿。” 她推着车跑了出去。 第88章 叶悠甩了孟佳琪自己回家, 别别扭扭闷气未消。回到住处发现房门没关, 门后传来人们说笑的声音，她透过房门缝看了一眼，金阿姨就瞄见她了。 “哎, 叶悠啊，回来了。你爸爸妈妈来看你了，你快进来呀。” 叶悠突然体会到什么叫坏事成双。 她基本上是被阿姨给推进门的, 眼神戒备地看着父母。他们比她印象中精神了不少，父亲穿的定制西装, 母亲新做了发型又化淡妆, 一看就和镇上的人不一样。 他们除了一开始瞄了她几眼，就忙着和阿姨聊天, 偶尔夸几句金霜霜, 把人家逗得眉开眼笑。在外人看起来他们真是很好的家长, 郎才女貌, 经济条件又好，只有叶悠知道他们真实的面目。 他们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会让她有些迷惑, 好像真的是她害得父母的婚姻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她一离开，他们就恢复了正常。 好在这副假象并没有维持太久，他们铺垫许久终于迈进正题，母亲忧伤地蹙了蹙眉，问她：“你在学校里怎么了？你和妈妈好好说说, 之前我都听霜霜说了，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叶悠说：“我自己处理。” 她爸剜她一眼，“你能解决我们就不过来了，不要犟了。你不在的时候你妈妈也挺记挂你的，我看了你的期末成绩，进步很大。我们也不期望你赶上你哥了，只要你回来认真上课就好。” 她妈温柔地看向她，说道：“妈妈是来接你回家的。” 叶悠没忘记以前妈妈发完疯，哭诉完，也有一段这么温柔的时间。她已经决定从家里跑出来，不再回去了，没想过他们会改变主意，又要她回家了。是因为期中成绩吗？因为她进步那么大，让母亲又生出了希望，觉得可以将她培养好？但如果她有一丁点不让母亲满意的地方，母亲又会崩溃吧？难道不是因为完全地掌握父亲太难了，所以才不许自己在教育女儿这方面有任何失手？ 母亲因为精神问题一直在接受治疗，父亲眼里又只有母亲，家里没人顾得上她。唯一和她关系好一点的是哥哥，平时不用见面，寒暑假了带着她玩几天，偶尔会给她买礼物。一开始叶悠为她受到的忽视、冷落和苛责而感到痛苦，现在已经不会了，再次离家之后，她的愤懑已经平息。只是这种平静，因为父母的一时兴起，又要破灭。 “我们说好了的，我不回家。”叶悠斩钉截铁地说道。 下一秒她就见到母亲呼吸急促的样子，眼睛里不可控制地滚出泪珠，鼻尖泛红，似乎随时要晕倒。父亲立马关切地扶住母亲的肩膀，扭头看她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厌倦，“你要听妈妈的话啊！” 这是斥责，也是威胁，好像母亲的命运就压在她肩上。 阿姨瞄着气氛不对，拉着金霜霜就出去了，房门依然半掩着，叶悠知道逃脱的机会总是一闪而逝。 当他们以沉默和无声来质疑她，她挪动身体到了门后，叶悠没有再回嘴，她一溜烟跑了出去，顺带“贴心”地带上了门。 车库的钥匙还在她兜里，她在他们追上来之前逃走了。 书包在进门时顺手放在玄关，所以她现在身无分文，只剩下贴身带的手机。 骑到十字路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她关机去到街对面的营业厅。 “我能把这个卖掉吗？” 换个便宜实用的，手上还能有几个钱。大人们以为她是从家里偷摸拿来的，“哎呀”一声，“小姑娘你不能这样的！你家在附近吧，看你挺面熟的了，你……” 叶悠可没有时间听下去，转身就跑，蹬着自行车一乱通骑。她不敢离金家太远，怕自己倒霉，刚好撞到他们。 想不到有哪里可去，又不敢停下，叶悠疯狂踩着车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 真是太讨厌这样的自己了。 孟佳琪八点不到接的电话，九点那会儿已经在自己家和金家来去的路上骑了两回。镇上的店铺晚上十点都不开了，孟佳琪到镇上那会儿就有不少已经熄灯闭店。 叶悠肯定不会躲在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小店，最近她经常和陆琦结伴去看电影，电影院倒是个合适的地点。叶悠没接电话又不回消息，孟佳琪就联系了陆琦。 陆琦困惑地说：“最近没什么好看的了。” 孟佳琪当即排除了这个选项，转而将目标放在了网吧上。毕竟这时候身份zheng查的不严，网吧老板为了赚钱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吧应该是未成年小孩子最爱躲的地方。 她跑完了镇上所有的网吧，大概有十几家，多到让她怀疑镇上竟然真的有这么多人喜欢晚上出来打游戏。事实证明，网吧并不是叶悠的选择。 孟佳琪能想到很多备选，但不能断定到底是哪一个——你也不是那么了解叶悠嘛。 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挫败。 天气已经转冷，夜色浓黑，晚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孟佳琪努力地维持镇静：想一想，那是叶悠在那一刻唯一觉得可以容纳她的庇护所。会是哪里？ 她一点点的梳理想法，密密麻麻的思绪中浮出一线微光。 灵光闪现，她忽然就知道了答案。 一口气骑了二十多分钟，孟佳琪扔下自行车，最后爬上坡到了岸上。 月光下的近海，像一个凹陷的盆地，低矮的天空则是相对的穹顶，二者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鼻尖有海水的腥气和青草的甜香，孟佳琪顺着岸边走了不久。 “找到你了。” 叶悠小小的蜷缩在草地上，在视线里只是漆黑一团的模糊剪影。 孟佳琪蹲下身，摸到一手沁凉。 第89章 露水将叶悠身上都沾湿了, 孟佳琪拉她起来, 忍不住蹙了蹙眉。 “你要感冒了。” 轻描淡写的，好像她在这里睡觉也没什么关系。 叶悠很怕被孟佳琪批评，孟佳琪真的不怪她, 她又讶异了。 “佳佳，你不生气吗？” 没有。没有生气。只是庆幸叶悠能待在这样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自己找到她。 孟佳琪想过, 叶悠会和上次一样，一个人跑很远很远, 她让自己回了家。大多数时候叶悠都很听话, 但她也是很有反抗精神的孩子，不会长时间忍受来自旁人的伤害, 哪怕伤害来自家庭内部也是一样的。相比之下, 孟佳琪就太乖顺了, 唯一做过“叛逆”的事也许就是初中时期的成绩下滑。孟佳琪一直羡慕叶悠, 欣赏她，也会嫉妒她。 叶悠埋在孟佳琪胸口哭泣得只弱小的雏鸟，这时她心口还有微妙的妒意。即便没有她, 叶悠也会跨过难关。前世的叶悠就是依靠自己成功的。了解这个事实的孟佳琪愈发感到自己的卑劣，她是一个窃取未来果实的盗贼，叶悠不该信任她。 叶悠用心碎欲裂的声音说道：“我就和玩具一样，他们想起来了看一看，想不起来了就扔掉。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他们的玩具。” 孟佳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一遍一遍抚着她的后背，等待叶悠的情绪稳定下来。 她说：“你说的对，你的人生就是要你自己负责的。” 只是大多数人被父母照顾得太好，需要晚一点体会这个道理。孟佳琪就是晚熟的一员，她懂事地顺从父母的心意，面对人生的险境却脆弱得像只刚刚破壳的鸡仔。被轻易打倒，跟着一蹶不振。 叶悠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不会劝我回家吗？” 孟佳琪说：“这是你的选择，而且……你一个人做得也很好。” 学习成绩提高是一方面，别的事也一样。对摄影感兴趣就能靠它挣零钱，跟她一起学编程就能收到编程培训的邀请，孟佳琪认识的人之中，叶悠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你要相信你自己。” 甚至说这句话，孟佳琪都觉得有些难堪。因为一直以来，不自信的那个人都是她。就比如网上发酵的舆论，真正在意别人的看法，为此感到痛苦的也是她。而叶悠更在乎的是她的感受，还有……厌恶那些人试图摆布他人的盲目自大，这会令叶悠回忆起被父母控制的经历。孟佳琪对这些并不是没有感知，只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无力。 为培训的事和叶悠闹了不愉快，是因为她越脆弱自尊就越高，越因为叶悠的勇敢坚定而感到刺痛。 以往遇到这种事，孟佳琪总是优先想要自己解决，更倾向于给出建议，而不是听取意见。即便是宽容地聆听，也有种不能言明的优越感，这次她没有再佯装大人，挡在叶悠面前，而是仰着头问道：“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叶悠被她问得一怔，使劲摇头也不说话。倒不是因为她没有主意，而是孟佳琪的态度让她慌乱，她揪着孟佳琪的衣角不放，眼睛红红的，天色太黑了也看不出来。哭得没有声音，拿衣袖悄悄地擦眼泪，怕被孟佳琪发现。 “你不管我了吗？” 蚊子哼一样的细弱声音，不仔细听根本都听不清。孟佳琪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哪一句伤到叶悠的心了。 “当然不会。” 似乎错过了最佳的表白时机，叶悠对她迟来的表态毫无反应，蔫蔫的，没有精神。 叶悠很长时间没来找孟佳琪玩，老人见到叶悠还挺高兴的，知道她没有吃晚饭，立马又跑去热饭。 老人一走，叶悠脸上礼貌性的笑容就落了下来。眼睛虽然不红了，还是盈盈泛着水光。 “我是不会和他们回去的。一直来抓我，我就会一直跑。” 这就把孟佳琪下句话堵在了喉咙口。 既然找到了叶悠，总是要知会对方的法定监护人，不过……这个电话不一定要由叶悠本人打。 孟佳琪和奶奶总是在卧室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叶悠吃饭的时候，孟佳琪就去院子里打了电话。 她以为还得说些“时间太晚了”的理由来让对方同意叶悠的留宿，没想到那边电话撂得干脆，也不知道是太相信她，还是长期养成了忽视叶悠的习惯。 两个人认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住在一起，按理说，叶悠对这个房间已经很熟悉，还是好奇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睡在床上也不安分，孟佳琪很快躺着闭上眼睛，叶悠一会儿够着看她一眼，最后可怜巴巴说道：“佳佳，我睡不着。” 叶悠睡不着，孟佳琪其实也睡不着。她平时睡得没这么早，就是拿叶悠当小孩子呢，才决定要早睡。 睡不着的两个人窝在被窝看电视，电视演了一集，叶悠捣了捣她的胳膊。 “佳佳。” “怎么了？” “我又饿了。” 叶悠吃了一碗糖水泡炒米，孟佳琪眼看着叶悠眼睛越来越亮，心下觉得不妙。刚刚消停一会儿，叶悠又爬下床，指着衣柜上的学习机盒子问她：“这是什么？” 孟佳琪心里做了一番挣扎，还是轻手轻脚搬了张凳子，踮脚把学习机取了下来。 “嘘。” 早上醒的时候，两个人精神都不太好。偏偏遇上奶奶要去田里干农活，三个人拔了一个多小时的杂草。 快到吃午饭的点，叶悠的爸妈才开着车，提了两大袋礼物过来了，呼啦啦的架势要把叶悠接走。 孟佳琪握住叶悠的手，小姑娘向她笑了笑。 “周一我会去上课的。” 所以说嘛，叶悠心里都有主意。 这是孟佳琪第一次见到叶悠的父母，叶母和叶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叶父的长相就差一些，脸比较瘦削，看着不好亲近。夫妻出场是恩恩爱爱的，唯独叶悠脸上没有笑容，他们走后老人也犯嘀咕：原来叶悠家境那么好啊。 眨眼到了周一，孟佳琪从坐进教室的那一刻就在等叶悠。 好不容易等到人了，没来得及说上话，小姑娘压低嗓子通知她：“老师说，校门口有jing察来找我们。” 孟佳琪脑子有些懵。 第90章 长这么大, 孟佳琪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jing察。 起先她以为是学校把自己的事报jing备案了, 一路想着要怎么简明扼要说明情况，到了才发现对方是为小真失踪的事来找她。 “你是小真离家出走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叶悠是小真最后一个网上聊天的人。她现在不见了。” 孟佳琪什么都不知道, 没说几句就走了，叶悠还在。 回到教室，同桌小声问她：“找你干嘛？” 孟佳琪说：“我也不知道。” 她说的实话, 对方撇撇嘴，不信。 同样的事情遇得多了, 孟佳琪就习惯了, 这一次她还有问有答，下一次她或许会当作没有听到。 没多久廖佳思喊她去班主任办公室, 这回是孟佳琪自己犯嘀咕了。 “什么事啊？” 廖佳思没理她, 等她走出教室了, 蹭蹭又追了上来, 气还没喘匀呢，问道：“孟佳琪，他们说你没钱吃饭是真的吗？” “假的。” 廖佳思“噢”了一声, 脸上有些涨红，“那我先走了。” 孟佳琪隐约猜到班主任要和自己说什么了，推门进办公室，班主任应该知道是她了，都没带抬头看的。 “市十三中那个孩子的事，应该就是例行询问, 和你们没关系，心里别有负担，别影响到学习。” “嗯。” “作业批完了你等下拿去发掉。” “好。”孟佳琪看得出老师在故意拖延，就主动问，“还有什么事吗？” 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指在抽屉把手吧啦了几下，拉开了，从里面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她之前就把每个月的贫困资助夹在里面发给她们，顺便让她们签字确认。孟佳琪记得很清楚，今天并不是领补助的日子。 老师递了五百块钱给孟佳琪，然后说道：“资助停了。” 没有说是停她一个人，还是连着廖佳思也收不到。但她看刚刚廖佳思的态度，可以轻易地知道是后者。原因嘛……她近来过于的声名狼藉，竟然想不到会是哪一个。 孟佳琪面上也没有什么不快，点了点头，就要去拿这科的作业本，老师又喊住她。 “你的成绩老师同学都看在眼里，你不要为了最近的事质疑自己。钱的事有家长、学校还有zf，总有办法解决的，不要因为没钱就放弃学业。” 孟佳琪家里穷，拿不出赞助费差点没赶上入学报名的事，很多老师都听说过。资助人找她推荐品学兼优的学生，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孟佳琪。五百块钱可能不算什么，但对家境贫寒的孩子来说，至少可以让她们吃得好一点。 她在食堂看到过好几次了，孟佳琪就打素菜，米饭吃别人两份的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省钱到这地步，肯定要营养不良，这还是在已经拿到了补助的情况下。而现在……谣言传到资助人耳里，要她变更名额，她对着孟佳琪真的说不出口。 孟佳琪脸色没什么变化，抱着一摞子作业本出了门。 班主任把笔记本重新放回抽屉，五张人民币先前在笔记本底下压着，这会儿才露出来。 “这孩子……” 她犹豫着要不要追出去，最后还是拢了钱放回抽屉里。 每当孟佳琪以为事情就要结束，它的发展总是比她想象中坏一点。虽然坏的程度还没有到她承受不了的地步，孟佳琪已经感到很吃力了。 jing察找她们谈话的事一天之内传遍了学校，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原本不关注她们的事都议论了起来。 “自己做什么就做，坏学校的名声干嘛啊？” 有人打听到了小真，依此生出的谣言就有点悬疑了。 语文老师安排的汇报课上，孟佳琪和叶悠的准备并不算好，孟佳琪的稿子念的磕磕巴巴，叶悠在台上置身事外，并不配合。 其他人上台下台都有掌声，孟佳琪就只感到了沉默的目光。 “我没有做错什么。” 表达的欲望无数次涌现，又被她用理智压制回去。 当然，理智不是时常管用的。 放学时，孟佳琪没有找到叶悠，她就开始失措了。 叶悠总是和她一起回家的，哪怕她们吵架那几次，孟佳琪也会骑车跟在叶悠后面。 这次，叶悠说要上个厕所，就没有再出现了。 孟佳琪心急如焚。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这栋楼包括对面那座教学楼都只有寥寥的人影，夕阳落下只剩下一道余光。她找遍了几乎所有的地方，有人向着她边笑边龇牙地跑过来，孟佳琪知道自己应该能找到叶悠了。 “你是孟佳琪是吧，去天台看看哦。” 老实说，孟佳琪以前都不知道学校还有天台。跟着那个人上去，才发现所谓的天台挤得只剩过道，墙面和地上都贴着银色的发光纸，中间摆了两排热水器。 狭窄的地方挤了半个班级的人，孟佳琪一个人都不认识。 叶悠在地上坐着，领子乱了，校服外套敞开，仔细看可以发现上面的扣子掉了几颗。 “你也来了啊！” 为首的是个女孩子，个头不算高，单眼皮小圆脸，五官不丑也不好看。孟佳琪有些眼熟，又认不出来。 孟佳琪走过去扶起叶悠，她问：“你们打架了？” 旁边的女孩子委屈地惊叫起来，“你们都那么有名了，我们不就是想认识认识嘛。” 她倒不是不想欺负叶悠的，只不过叶悠抢先打人，动手的样子还特别凶，把她们都吓住了。毕竟，谁也不想第二天集体破相。 叶悠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鼻梁上和右边腮帮子有两道血痕。那么凶巴巴一个人，孟佳琪一来就变成小白兔了。 几十个人围住两个人轻轻松松，那人推了孟佳琪一下，又有人大着胆子去撞叶悠。 “不是说你们在谈恋爱吗？亲一个给我们看看！” 叶悠的反击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他们之中有的人就要“专注”得多，不会随便忘记来意，带着头喊了几声，氛围就变了。 叶悠的校服外套被人拽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打底的白色针织衫。 明明是很普通的穿着，有人故作惊讶地说：“真sao，真会穿。” “住嘴。” 孟佳琪压抑着怒意，那个人嘻嘻哈哈接着说：“瞪我干嘛，写真又不是我拍的。” 这天已经有点冷了，孟佳琪偏头看着身边有些瑟缩的叶悠，脱了外套递给叶悠。她里面穿的是一件棉质的圆领长袖，和夏天的T恤比起来，就是袖子长了点，比较显眼的是胳膊肘上的磨损的两个破洞。 她们又“哈哈”笑起来，问道：“叶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给你买？” 叶悠面上黑得都快滴墨。 孟佳琪在她耳边小声说，“等下我跑，你就跟着我跑。跑不掉……跑不掉就和她们打架。” 叶悠猛一下看向她，像是完全没想到她会那么说。 孟佳琪在间隙里揉了揉胳膊，他们虽然没打人，也和打人差不多了。一会儿掐一会儿推的，孟佳琪身上痛得要死。 她也不是不想和他们好说好话，关键她的嗓门大不过那群人。 孟佳琪努力想扒出一道出口，叶悠注意到了，往那个方向就是一脚。 踢的是一个男生，那人“啊”一声，刚好空出一人的缝隙。 “跑！” 她们这边跑着，那边就要追，抓胳膊的抓腿的什么都有。 那一瞬间，孟佳琪觉得自己就和进了末日片似的。周围的其实不是人，而是丧尸，这个想象让她的手脚莫名其妙变有劲了些。 以至于甩开那帮人来到校外，孟佳琪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鞋。 叶悠憋着笑不说话，孟佳琪问她笑什么。 “佳佳你好像灰姑娘啊。” “……” 叶悠笑累了，又和她说：“伸出手哦，公主要给你礼物。” 孟佳琪的手心上多出来一个项链，银色的爱心上镶嵌了几颗钻。 大约是怕她误会，叶悠又赶紧解释：“是锆石，不贵的。我和陆琦一起挑的。” “怎么……”怎么突然送这个？ 这一天又和jing察谈话，又和班主任谈话，还要和初中生打架，最后竟然用礼物收尾。 孟佳琪脑筋转不过来了。 叶悠不高兴地嘟着嘴，“佳佳好笨！” 孟佳琪想啊想，想到快回家才终于想到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第91章 一个人很难面对的事, 有叶悠陪伴好像就不那么痛苦了。 哪怕叶悠什么都不做, 孟佳琪也比平时更有底气。仔细一想，她比前世陷入了更加恶劣的事态，心态反而好了很多。 休息日接到小真的电话, 对方被家长捉回了家，要拜托她帮忙。 “我觉得你不想跑，只是要父母的注意。再过一个月就期末考试了, 考好一点，你的假期会过得开心一点。” 小真恨恨地说：“只会有更多的培训班！” 孟佳琪不置可否, 等那面说够了就挂断电话。 她度过了一个平淡的周末, 相比叶悠就折腾了一点，换了寄养家庭, 搬到同小区的另一户人家。那家的女儿在省外读大学, 她母亲在家帮忙带侄女, 叶悠只是捎带。这回住的二十平不到的次卧, 房间从家具到装修都挺旧的了，到周一叶悠就约着孟佳琪一起收拾新房间。 换成以前，金霜霜遇到她们是会打招呼的, 这天开始就不这样了，会故意往别的方向看。 周二的早操课上，校长提到了孟佳琪和叶悠，让同学们不要传yao信yao，又公开了被警告的学生名单。被喊到名字的同学就在全校面前站着，下了早课被家长领走。 孟佳琪只认出了那天领头打人的女孩子, 其他都认不得，周伟豪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关注舆论的时候，孟佳琪感觉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学校一出面，公开了处理结果，孟佳琪听着操场上悉悉索索的询问声，又觉得原来更多人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早课结束，她没找到叶悠。 等到上课铃响，叶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上提了一兜零食。 叶悠偷偷摸摸给孟佳琪塞了一卷山楂片，又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下周我要guo旗下讲话，佳佳，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孟佳琪写了个“不”。 中饭和陆琦一道吃。陆琦中途溜下桌，额外打了一份，全装的荤菜，将餐盘往孟佳琪唰得一推，“你最矮，你得多吃点。” 叶悠咯咯的笑，还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那样显得她个头更小了。 梁金娇来食堂晚了点，没找到座位就坐她们旁边。叶悠瞄了梁金娇一眼，“咦”了一声。 “好像啊。” 除了多了一颗痣。 “像谁？” 被人听见问了，叶悠又使劲摇头，摇头归摇头，嘴上还是回答了：“像那天在天台见到的女孩。” 梁金娇筷子上的红烧鸡肉掉在米饭上，“我不认识啊。” “我以为你会说，你都没见过那个人呢。” 梁金娇愣住，缓了缓才说：“就是没见过啊，没见过也不认识。” “哦。” 叶悠就那么“哼”一声，梁金娇就坐不下去了，搬到隔壁桌子上坐去了，临走还把筷子掉到了地上。 陆琦说：“这谁啊，莫名其妙的？” 孟佳琪和叶悠对视一眼，都没接她的话。 “我感觉你们都有事瞒着我。” 叶悠笑着说：“没有。” 孟佳琪说：“确实。” 该说的总是要说的，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看向叶悠。 “下学期我要去初三。” 陆琦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我知道你成绩好，但是有没有这么夸张？” 叶悠低着头没动静，孟佳琪的心就悬了起来。 “叶悠，我……” 她一开口，叶悠就打断她，转头对陆琦笑呵呵的，“佳佳好厉害啊。” 孟佳琪可没觉得叶悠是在夸自己。 她说：“我还没找校长说，是有这个打算。高中想去市里上，我在市里等你。” “哦。”叶悠翻着面前的米饭，连个眼神也不给她。 第92章 自从孟佳琪宣布了跳级的计划, 她就一直在老师办公室待着。 做卷子。初一到初三的往年期末试卷, 垒成小山摆在她面前。 她如果提出跳级到初二，校长和老师都会同意，直接就要跳到中考, 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校长不松口，老师不建议，孟佳琪就说：“我做卷子吧。” 把这些全部都做了, 证明自己的水平足够能上初三。 考试对孟佳琪不算难事，麻烦的是, 她要在这学期把初二考的英语口语过了, 下学期升学考试之前，还要考体育, 而她的体育非常弱。 孟佳琪边做卷子, 老师们就给她批了。孟佳琪一早上能写完三套, 其他班级的老师有时过来看热闹, 会把她写完的卷子拿去看。 “我批出来的卷面更公正不是？” 话是这么说，还回来还是原模原样的。只不过，给自己班同学上课的时候就好说了, “二班那个孟佳琪太恐怖了吧，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教的，做的卷子又干净又漂亮，那么多老师看着呢，写的就和标答一样。” 别人怎么说的孟佳琪也不知道，反正她每天就是写卷子。初二英语口语报名的时候, 班主任也给她报上了，发了本册子给她让她熟读熟记。 所以她这段时间就是白天写卷子，晚上背英语。 卷子做完，一周就过去了，就到叶悠guo旗下讲话的时候了。按孟佳琪的想法，她在底下给叶悠鼓鼓掌就够了，但她还是料错了叶悠的胆量。 开始还是正常的谈感悟，越听孟佳琪就越感到不对劲了。 “大部分人觉得自己没有错，我只是丢了一颗小石子，但看她叫痛的样子有趣，我就再扔一颗。又或者，她不受影响，那我就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里。我带着目的在做这件事，希望看到她求饶、痛苦的样子，我要怪她为什么不受我的摆弄。我的心庞大到以为世上所有的人事物都要受我操控，事实上我没有这么强大的能力，所以迁怒那个我可以击垮的那个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暴力的来源。” 大概就从这一段开始，叶悠不照“正常”的思路往下讲了。 叶悠轻笑了一声，说道：“我会一直请假到期末考试，不来学校上课了，从这点上来说，那些欺负我的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但是我会用行动告诉他们，‘你们怎样都无法打败我。即便我不能上学，我也会比你们所有人都好。’请大家关注这次期末考试的出分，因为……我会用成绩向他们下战书。” 话筒滋拉一响，静默了几秒，才是校长的声音。 “这位同学没有按过审的稿子来演讲，即便如此，老师们还是听她讲完了她想说的话。首先，这样的行为绝对是违规的，不值得鼓励的，但同时，我们尊重你们的声音，你们年轻一代的态度。” “对于这一次，学校里发生了从网络到线下ba凌学生的事件，老师们开会反思和总结了许多，原本是要开专门的讲座的，但趁这个机会我想提前和你们说：为什么学生之间不应该存在ba凌的行为、身为一个学生真正的责任和义务是什么、那些你们想要对抗的老师和家长对你们真正的期望是什么。你们都还是孩子，价值观很容易受到外界的侵蚀，尤其现在很大一部分学生通过网络接触到了有毒有害的内容，而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校长勉强挽回了叶悠引发的骚动，叶悠从台上溜下来那会儿，校长的即兴演讲正渐入佳境。 在叶悠的想象中，她应该是昂首挺胸走出学校，给坏蛋们一个好看的，事实却是……她从看台上灰溜溜跑了下来。 叶悠没去自己的站位，站到孟佳琪身后，同学也没说她，后排一人退一步都给她挪了位子。 孟佳琪问她：“打算一直请假？” 叶悠往前挪了挪，小声说：“快要编程培训了，然后没几周就期末考试，我得另外补课，所以就不待学校了。” “不嚣张了？” 叶悠激动地涨红了脸，“佳佳，我是生气！” 太生气了，越写稿子越生气。 叶悠心里有气，孟佳琪也有，只不过她看叶悠生气，就顾不上自己生气。 孟佳琪说：“我念初三，升高中。你呢，课外学编程，而且你的成绩进步也快。就像你说的，他们追不上我们，也打不败我们。心里这么想可以，大咧咧这么说，我看你就像看一个活靶子。” 叶悠虽然不喜欢被批评，但还是乖乖地听孟佳琪说话，就见孟佳琪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呢……你还小，小孩子可以任性嚣张，只是，下不为例。”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刚好又听见扬声器里校长点了自己，赶紧握住孟佳琪的手。 “我知道啦。” 叶悠下午就没上课了，学校联系了家长，叶悠提前被寄养阿姨给领回家了。 陆琦来找叶悠玩，刚好就撞见叶悠收拾书包走人，忍不住对着孟佳琪感慨道：“你们可真厉害。” 孟佳琪不接她的话，照常背她的英语。 陆琦问她：“跳级的事确定了？” “应该吧。” “听说你一口气做了一桌子的卷子！” “他们说的夸张了。” “全是满分！” “夸张了。” “那你不夸张地自己说。” “不说。” 孟佳琪举了举手上的书，意思是自己要背书。 陆琦抱怨说以后只能和孟佳琪一个人玩了，孟佳琪那么闷会把她无聊死，孟佳琪就只是笑着。 到第二天，陆琦才理解了孟佳琪的微笑——这人赶着叶悠后脚，也请假了。 请假这一茬，确实是叶悠给了孟佳琪启发。初一的进度不适合她，上课听讲对她没有帮助反而是耽误，学校里也没有什么让她记挂的事，当然还是自学好。 孟佳琪回家备考，把她奶奶吓了一跳，一天问了她好几遍，“真的不去上学啊？” 等她在家待够了一星期，她奶就没这么问过了。孟佳琪生活规律，把家里一天三餐洗碗洗衣服全包圆了，老人每天开开心心在外面打牌，回来就吃现成的热菜热饭。村里人路过总是要问“佳琪怎么不去上学啊”，老人撇撇嘴，“我家佳佳成绩太好，这回要直升初三，老师让她回家自己补习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英语口语三十分满分拿到了，再去学校就是期末考试当天。 初二初三的卷子都做过了，入门的卷子写起来自然是不带打顿的。 孟佳琪又在考场睡觉，睡到一半，被同考场的叶悠给摇醒。 “我卷子也交了。” 看她们两个交卷，其他人也想交，老师不收。 “你这卷子就没什么错要改的？” 小孩不服，指了指期中排名倒数的叶悠。 那老师就说：“这次考试你确定考倒数第一，我也能让你交。” 剩下几场考试都是孟佳琪先交卷，叶悠后交卷，两个人最早离校。 “提前交卷说明你挺有把握的？” 叶悠噗嗤一笑：“语数外好好补了，所以是有把握的。 副课还没学，所以是都不会。” 孟佳琪揉了揉她的头，说道：“慢慢补。” “不行呢，我得追上你！” 小姑娘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孟佳琪：“好吧。” 这么两个字，就又把叶悠气着了。 互相不说话骑车到了小区门口，叶悠突然抬高了嗓音对孟佳琪说道：“我跟你说！” 孟佳琪无奈地看向叶悠，她感到叶悠的脾气似乎坏了许多，并不清楚原因。 “好，你说。” 叶悠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佳佳，我要在你家过年。” “嗯。” 孟佳琪回答得不假思索，就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叶悠要在没人的情况下和她耳语。 第93章 去学校领成绩单那天, 是个晴朗明媚的好天气。 日光暖暖融融, 晒得人非常舒服。 班主任进来之前，学生们全在闲聊。这回还说按学号报分，就有人在底下起哄了, 让先把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公布了吧。 第一名要还是孟佳琪呢，名次排前又落她身后的都傲不起来了；至于这最后一名呢，成绩差的心里都有数, 只要不是垫底的那一个，多少还能在父母面前挣扎一番。 老师才不照他们的想法来, 报完了分数就顺带领奖状。成绩靠前的都拿文明学生, 又好又当班干部的才有三好生，奖品统一都是三十二开的笔记本, 孟佳琪领到了五本, 下来就把两本粉色封皮的送给叶悠了。 叶悠的学号最后, 分数也是最后报的, 念分数之前，老师先说：“你们绝对想不到，光论语数外成绩, 她已经可以排到班级前十名。” 说是前十，其实刚好是第十名，这么说就是为了刺激一下自己班的学生。叶悠副课还是太低了，分数汇总以后就成班级三十六名，本来应该是拿不到文明学生的，老师为了鼓励她还是把名额给了她, 下台时叶悠就拿本子向孟佳琪晃了晃。 瞧，我也有呢。 成绩也公布了，奖状也发了，再让班长把成绩报告书和暑假作业发下去，一早上就这么过去了。还有老师要额外布置作业的，课代表一边板书，底下就在喊：“擦了擦了，给他擦了，就说我们都没看见。” 老师也没刻意管他们，同学之间走来走去蹿座位说话的，整个教室吵得天花板都要掀开。 梁金娇分着暑假作业，走到孟佳琪身边就问她：“下学期你不来了？” 孟佳琪点头，梁金娇作出吃惊的样子，也没诧异太久，又往下继续发作业本。孟佳琪转过身去，发现金霜霜刚找叶悠说完话。 叶悠手上捏了一张折好的信纸，孟佳琪问她：“金霜霜写的？” “嗯。” 叶悠随手往桌肚里一扔。 孟佳琪问她：“你不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都不和她一起住了。下学期我要好好学习，也不会和她一起玩。” 所以呢，叶悠对金霜霜的信一点都不好奇。 孟佳琪说：“她是要和你道歉吗？” “不知道。” 孟佳琪轻轻笑了一声，看出来叶悠是在生气。 陆琦在教室外等了她们好久，见她收拾完书包出来，就急声问她：“你们二班怎么回事啊？每次放学都那么拖？” 孟佳琪说：“不知道老师还过不过来，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还是三个人两辆车，孟佳琪说：“我骑车送你吧。” 陆琦说：“袁莹来接我。” “中心中学不是比我们早一天放假吗？” “那也要来接我！” “过年你可以用压岁钱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上学方便。” “不买。” “你不会骑？” “会啊。” 正说着话，袁莹骑车过来了。陆琦小跑了两步跳上车，冲她和叶悠挥了挥手，说道：“我们先走了。” 孟佳琪转头问叶悠，“你有没有觉得她们怪怪的？” 叶悠说：“陆琦喜欢袁莹。” “啊？” 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叶悠单手推着车，又不骑车，另一只牵着她。 孟佳琪心里一慌。 寒假一共只有二十多天，放假到过年就一个礼拜。这一周叶悠都在她家住着，基本就是她家的编外成员。 孟佳琪父母为了节省开支，过年不准备回来，除去这个考量，金晓预产期也近了，本身身体也不适合长途奔波。奶奶一听儿子儿媳不回家，十分的不高兴，孟佳琪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前世她就不支持母亲生二胎，这一世她虽然没开口，但她的想法并没变过。 她心里是害怕见到待产的母亲的。 孟佳琪和弟弟的感情并不亲，不止是相处时间短的原因，还因为她很清楚，弟弟的出生令她做了不少让步，一年一年，她离记忆中的家庭港湾越来越远。 很显然，这一世仍然会是这样的发展，不同的只是她学会了为自己努力。 这次和叶悠一起过年，蔬菜和肉类都是她们两个到镇上买，两百块钱买了一小麻袋。 除夕当天，要换对联除旧岁，叶悠拿刷子铲子刮对联，孟佳琪和奶奶忙着洗菜备菜。晚上至少要做八菜一汤，不算小工程。高压锅炖着猪蹄膀，米饭也用煤饼炉煮上，蔬菜和肉全都洗好切好了备用。只三个人，忙得都快腾不出手。叶悠体力虽然好，并不常常做家务，干活无聊了累了都要往孟佳琪身边跑。等到贴对联放鞭炮的时候，叶悠才来了精神。 “我来我来！” 两响的炮仗立不稳，孟佳琪拿了砖块给它夹住，几百响的鞭炮串就挂在平时晒衣服的竹竿上。 布置好了，孟佳琪才将打火机递给叶悠，还要转头和奶奶说：“奶奶你看着点叶悠，有什么问题就喊我。” 然后呢，自己搬了张长椅给大门贴对子。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来，孟佳琪又操心地喊道：“奶奶，你得捂住耳朵！” 叶悠把放鞭炮当玩儿，奶奶呢，就在那里看叶悠玩，两个人都不理她。 到吃年夜饭，是晚上八点。吃饭前也要放炮仗，这回是孟佳琪外出点的，奶奶和叶悠还等她回来了动筷子。 没吃两口，爸妈的电话打过来，孟佳琪“嗯嗯”了几声，奶奶自然将电话接了过去。 先问他们在外吃的什么，嘘寒问暖的关心过了，就问金晓的身体，还让孟利航好好照顾金晓。家里都知道金晓这胎是男孩，奶奶就问：“什么时候能带我孙子来见我？” 孟佳琪嘴里没有了滋味。想起来之前奶奶为了安抚她的心情，还做出漫不关心的态度。孟佳琪没滋没味的吃着饭，叶悠这边剥了虾放到她碗里，她扒着饭一起吃了，也没有发觉。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谈话引到她身上，奶奶问她：“你妈妈问你，你以后会不会照顾弟弟。” 孟佳琪不吭声。 老人终于发现她的不快，对电话里说道：“好啦好啦，你们过年啦。” 她平时不喝酒，过年时倒了一小杯白酒在那里慢慢呷，发现孟佳琪只吃饭，没有喝饮料就说：“要不给你们热一热？” 孟佳琪说不用，老人还是起了身，用牛奶锅热营养快线。 加热过的营养快线特别酸，其实一点都不会好吃。 吃完饭孟佳琪和叶悠一块儿洗碗，她想自己一个人洗，叶悠不让。她走到哪里，叶悠就跟到哪里，一直和她抢活干，把孟佳琪惹毛了。 “我不洗了，你洗！” 心里想的很清楚，叶悠第一次离家过年，她不应该冲叶悠发火，但说话时的语气那么冲，根本没有敛住。 叶悠没被她凶到，反而笑了，撸着袖子，“我洗就我洗。” 孟佳琪什么也不做，就看着叶悠洗碗，叶悠洗不来，挤的洗洁精特别多，盆里浮满了沫。过清水的时候，就怎么都清不了。 叶悠喃喃自语，“佳佳，我是不是有点笨啊？” 孟佳琪没回答她，脑袋靠在她肩膀上。移开时，叶悠的肩膀上湿了一片，她也没吭声，洗完碗就换了一件新羽绒服。 奶奶给她发红包，那会儿孟佳琪就跟个小大人似的又在堂屋转来转去干活了。 她向孟佳琪晃了晃红包，说道：“我们是家人呢！” 老人睡得早起得早，给她们包完红包就要睡觉了。孟佳琪看着老人佝着背一步步挪到自己房间，关了门，房间的灯亮了又熄。 好像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老人又老了一点，刚刚重生时见到奶奶的那种激动和依恋的心情渐渐没有了。孟佳琪陷入了沉思。 忙活了一个白天，晚上困意更少，叶悠在床上翻来翻去的。 “我们守夜吗？” “熬夜对身体不好。” 孟佳琪一本正经的，叶悠咯咯笑起来。她说熬夜不好，小丫头就和她反着来，还真翻身了，起来往身上套衣服。 叶悠说：“我有点睡不着，我们出去散步吧。” 大晚上的。 孟佳琪这么想着，还是套了棉裤和羽绒服，跟着叶悠轻手轻脚打开了堂屋的大门。 月光一瞬间像银霜铺进房间。 两个人一起种的苹果树瘦瘦小小的，冬天的田里没种什么，所以树影摇晃格外的醒目。 叶悠“呀”了一声，“这是我们的树。” 还不满一年，叶悠就要将它忘记了。看到了想起了，叶悠立马就舀了水给它浇水。 屋外的风一刀一刀，冷得像剜肉，两个人很快溜了回来，就在门口裹着羽绒服看月亮。 叶悠说：“以后结了果子，我要第一个吃。” 孟佳琪心想这多半又是小孩子的心血来潮，她没接话，过一会儿，叶悠又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佳琪这回是假装没有听懂，拿别的话糊弄过去。 “开学就好好考高中，考完高中就好好考大学。然后好好读书，好好工作。” 说了这么多“好”，听着并不是那么个味道。 叶悠说：“我想我和我喜欢的人都能过得开心。” “这也是打算？” 叶悠用力地点头。 孟佳琪又不说话了，叶悠只好主动说：“你不问我喜欢的人是谁吗？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哦。” 如果说陆琦喜欢袁莹还能有迹可循，叶悠突然说她也有喜欢的人，孟佳琪就愣了，实在想不出来。 叶悠向她仰着稚气的脸，振振有词：“早.恋不太好，所以我等长大了再告诉她。” 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喜欢了。孟佳琪好像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佳佳，你喜欢谁呢？” 如果是那种喜欢……孟佳琪摇了摇头。 叶悠没有放弃，又问她：“那你有一直放在心里的人吗？” 父母朋友之外，还能有谁？孟佳琪以为想不到答案的，还是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叶悠。 虽然不常常在她面前出现，却总是能引起她的嫉妒心。 说起来也算重要吧。 小孩的叶悠看她似乎有了答案，撅了撅嘴，“不是我吗？” 孟佳琪说：“你是朋友，也是家人啊。” 叶悠被她气得半天没再说话，咚咚咚又跑回床上去了。 奶奶觉浅，被她们闹醒了。 “你们还不睡啊？” 孟佳琪说：“我们出门上厕所了。” 她关了门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回去时叶悠已经睡着了。 孟佳琪清醒地在床上躺了很久，这种感觉真的很像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夜。 她不想吵醒叶悠，一动不动的闭着眼，还能感到窗外的月辉。 不知过了多久，叶悠动了动，孟佳琪的眼前被一道阴影覆盖。 唇上暖暖热热的一记，孟佳琪触电般睁开眼。 叶悠说的…… 早.恋不好，等长大再告白的人是…… 孟佳琪面前是梦中叶悠的近脸，她顿时明白了:这是她日有所思的梦境而已。 她知道梦里的情景是她在医院里躺着当植物人，叶悠虽然出钱为她续命，但她们并没有见过几面，关系一点儿不算好。 这样还被亲了？ 孟佳琪皱了皱眉头，故意装得凶狠，“你干嘛？” 叶悠看她醒了也不知道要心虚躲开，还是那么近的看她。 “你回来了。” 那双漂亮的眼中含着盈盈的珍珠，安安静静地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泪珠烫烫地砸到她脸上，孟佳琪摸到一手的湿润，有些呆了。 谁能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第94章 孟佳琪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 她只能做很小的动作, 刚刚情绪稍微激动了点，就大喘气，十分疲累。 叶悠慌了神, 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钮，接着握住孟佳琪的手，勉强做出镇定的样子, “佳佳，你试着慢慢呼吸。” 孟佳琪的脑子涨涨晕晕的, 随着意识的苏醒, 她越发感到现在这副身躯的无力。毕竟……在病床上躺了那么久啊。 植物人苏醒的例子，概率上并不占多, 医生护士们从四面急匆匆地跑过来, 至少有两三拨人。 有人翻着她的眼睛, 检查瞳孔, 挥着手指让她认数。一圈的人，七嘴八舌好像已经在商量她的康复方案了。 孟佳琪觉得头疼，每一句话听着都有回声。 主治医师记录了诊断结果, 走过去和叶悠说话，孟佳琪光看见她的嘴巴一动一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孟佳琪仰着头问叶悠：“我妈呢？” “阿姨在棉城。” “这是哪里？” “bei京。” 孟佳琪努力维持镇定，但声音在颤抖。 “我在医院多久了？” “差几天满一年。” 孟佳琪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虽然这个动作让她脑子发晕, 差点栽倒。 “我想回家。” 她抓着叶悠的胳膊，眼睛湿润。 真的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只要想到这一整年的医药费，孟佳琪就感觉呼吸困难。 叶悠没回她，给她腰后垫了枕头，说道：“等医生说可以就可以。”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一直在做各种检查，还有康复训练。 醒来当天和父母打过视频，母亲坐当晚的高铁来看她，待了一天又回了棉城。 重新见过年轻的母亲，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有多么的颓败苍老。母女相见的感动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很快就被现实问题击垮。 “你爸爸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 “你弟弟的家作还得我盯着。” “你一个人在这边怎么照顾自己啊……总麻烦叶悠不太好……” 二对一，孟佳琪很清楚自己是被优先放弃的那一个。 叶悠工作经常很忙的样子，偶尔抽空来看她。有一天，半夜睡醒，她发现叶悠趴在床边睡着，手提包就甩在脚边。 孟佳琪摇醒她，“你不要在这里睡。” 叶悠迷迷瞪瞪看她，“那不睡这里我睡哪里？” “没有被子会着凉的，医院的被褥我总觉得不是很干净。现在凌晨一点，这附近有酒店，你还是去那里睡一晚。” “啊，没关系。” 叶悠又趴着睡下了。 出院时，孟佳琪松了一口气。 她找医院前台问过自己入院至今的医疗费用，接近一百万，在医院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花费。她真的心急如焚，脸上都冒了痘。 叶悠问她出院的打算，孟佳琪的第一反应是要参加成人高考，又想起来自己高中肄业，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到，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如果不用考虑金钱上的困难，孟佳琪应该会重新回到高中读书，如果不能成功，她大概会入读职高，听说也可以参加高考。 孟佳琪丝毫不担心高考成绩，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上一本线是很容易的。摆在她面前唯一的困难只有钱。或许可以边打工边学习，考入大学也可以勤工俭学，但在背负巨额债务的情况下，她的计划就太慢了。 叶悠接她到楼下坐车，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叶悠，钱的事……”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扔进后备箱，说道：“先别想那些，和我住吧，我不经常在家，你不用感到不适应。” “至于钱……你以前救过我，所以这次我救你。不用算的那么清，一百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会因为朋友请你吃了一顿饭就局促不安吗？”叶悠撇嘴笑了笑，“不要想太多。” 孟佳琪被叶悠说得愣住，“一百多万不算什么吗？” 她还没说什么，叶悠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叶悠开了后座车门，示意她坐上车，孟佳琪站着没有动。 “我要回家。” 叶悠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就说：“刚出院就坐车太赶了，这几天的车票不好买，给你买下一周的。有早上的飞机票，但我想，你应该舍不得坐。” 孟佳琪说：“我坐飞机。” 叶悠微微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从容，“那也要坐车。” “我送你去机场。” Bei京到棉城的火车要一天一夜，高铁要半天，飞机只要三个小时。下飞机，金晓和弟弟来接她，孟佳琪都觉得像在做梦。 弟弟今年十三岁，在读初二，瘦瘦高高，短头发，但刘海长长的。长相和她有六分的相似，只不过脸部线条更瘦削，鼻梁要更挺一点。 她的行李不多，就一个箱子，弟弟给她拎着，不吭声就跟在她和金晓身后。 金晓激动地和她说话，讲了这一年的事，当然也说到了叶悠，说如果没有叶悠，就见不到她了。一说就扑簌簌往下掉泪，又提到孟利航有多么想见她，就是人在店里走不开。从机场到店，坐了一段出租车，弟弟不下车，带着行李回住处。车子开走前，孟佳峪冲她妈喊道：“妈，妈你别忘了，下午让我姐带我去买自行车。” 她妈说：“你姐姐生病刚好，又才下飞机哪有时间陪你啊？” 孟佳峪早就阖了车窗，听不到了。 孟佳琪跟在母亲身后找自家的店铺，她一共没来过两次，所以认不得路。先走过了一条比较亮堂的街道，再拐了弯视线就暗了。 以前家里租了一间店铺，这次成了两间。店里还有一个年轻男生，应该是请的学徒。孟利航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抽烟，听见动静手上就松了，拿鞋底碾灭了烟头，起身往她走过来。 “爸爸。” 她喊得并不大声，孟利航走过来在她肩上拍了拍，说道：“回来就好了。” 金晓跑进店面里头的小间，端了两个果盘，招呼学徒也吃。 “小千，先别忙了，洗洗手，吃一下水果。” 她爸拿牙签插了一块苹果递给她。 孟佳琪咬了一口，果肉沙沙的，但奇怪的是，她吃不出甜味。 第95章 孟佳琪在店里坐的时间并不长, 有客人来, 父亲就给他做维修售后了。 她和母亲步行回去，路上经过小区门口的蔬菜摊，顺路买了几把青菜。 一家人除了孟佳琪, 都常年在棉城居住。家里为了给孟家峪上户口，买的是七十平方的小户型，两室一厅, 没有孟佳琪的房间。 她事先没有和父母说要回家，金晓也变不出地方给她睡, 将孟家峪的床铺换了新的床单被褥给她, 临时决定让弟弟睡在客厅沙发。 小孩只想到有姐姐来了能陪他买自行车，没想到这个愿望随随便便落空, 甚至自己的房间也要让给姐姐。 他当然不肯。板着脸闹脾气, 金晓并不理她, 还发脾气揍了他一顿, 他摔门从家里跑出去。 金晓尴尬地和她笑了笑，“他就这个脾气，我去找他回来。你回房间休息, 我做完饭喊你。” 孟佳琪点点头，进到次卧，关上房门。 这就是一个普通男孩的房间，东西很少，挂了几张篮球明星的海报，书架上除了教辅用书和名著, 还放了一排的迷你积木。父母有送他学习键盘，所以窗边摆着电子琴架，窗台上放了几盆绿植。 她坐在床边，身体往后仰倒，抬起胳膊挡住眼前耀目的日光。眼睛像是被刺伤了，渗出了汁液。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见母亲回来的动静，洗菜切菜在厨房做午饭。孟佳琪从床上坐起来，摸出手机给叶悠打电话。 “可以借两万块给我吗？” 午饭吃的是土豆炖肉，金晓另外炒了一盆青菜，荤菜拿汤碗盛着很大一碗。 孟佳琪坐下来吃，金晓不知道从哪里把孟佳峪揪了出来，一把按在座位上。金晓拿打包盒装了午饭，要送到店里给孟利航和学徒小千，于是剩下他们两个在一起。 孟佳峪吃饭很快，一碗肉被他吃了一半多。他还是没忘记自行车的事，问道：“姐姐，你能给我买自行车吗？” 孟佳琪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爸妈过年就答应我了。”他疑惑地看着她，突然问道，“你不会是没有钱吧。” 孟佳琪“嗯”了一声，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吃完饭要洗碗，他收了碗筷洗掉了，孟佳琪就也只洗自己的。 她坐在客厅里发了会儿呆，很快就坐不住了。 这次回家，很努力地记住了住处和店里的路，孟佳琪走到店里，对她爸说：“我要去bei京读书。” 孟利航和金晓抬眼看她，神情都很错愕。 “佳佳……”金晓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看向孟利航。 孟利航的脸色并不太好，他走到孟佳琪身边，压低了声音，“爸爸妈妈付不起你的医疗费，欠了叶悠的人情，你已经醒了，这份钱还是要你自己来还的。爸爸妈妈都老了，做不动几年的活了，你也要谅解。” “以前你说不想读书，就逃学逃到肄业。现在生病离婚了，你又想要读书了，不是爸爸不支持你。你去考能考到什么学校？耽误几年时间很快就三十岁了，到时候工作也找不到，也没有结婚，你让爸爸妈妈怎么样？” 孟佳琪僵硬地抬起头，“我会自己解决。” 虽然想到了家人不能支持她，也一开始就打算一切都自己解决，父亲只说了简单的几句话，她就浑身发抖了。 醒来之前，自己可以在初中生面前班门弄斧，醒来之后，她终于要面对逃避了二十五年的人生……在她的二十六岁开始不久的这一天，她要接受真正的自己。 孟佳琪以为自己可以在家里复习，回来半天就立刻打消了计划，甚至不准备过夜。 行李压根都没有拆过，去火车站的路上会经过自家的店面，孟利航站在玻璃窗里铁青着脸。 金晓从里面追了出来，抢她的行李，“你干嘛啊？这是你家，你要去哪里？” 孟佳琪感觉眼睛烫烫的，好像被火烧着，她想问：“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答案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会随时间变化，她不需要向谁寻找答案，所以也自然没有问出口。 她向金晓笑了一下，说道：“我想回老家，想一想接下来怎么过。我没有冲动胡闹。” 唯一冲动的只是……她想逃离此刻的“家”。 重生的孟佳琪是懂事的优秀的，重生之后回到现实的孟佳琪就不是这样了。孟佳琪知道应该自己接受父母对她的不信任。他们曾经也试图为她安排好人生，只不过他们不可能永远为她安排好。 在火车站等待时，孟佳琪收到银行的转账通知，金晓给她转了三千块钱。 这是她高中肄业之后第一次收到父母给的生活费。 孟佳琪打电话给金晓，金晓大概是怕她生气了挂断，每一句都小心翼翼。她要读书，金晓说支持她，孟利航那边喊着要扳手，金晓再三让她注意安全，才挂断电话。 孟佳琪买的硬座，要坐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坐车时，就用手机搜了高中课程的ppt看，买了厚本的笔记本，边看就边记。 旁边人问她：“你是老师呀？” 她就腼腆地笑一笑，并不接话。因为她知道很难和别人解释，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女性还准备重新回到高中接受教育。 孟佳琪辗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家里的钥匙压在窗口的砖头下，她打开门，屋里和屋外一样冷。爸妈应该还是回家过年了，所以离过年一个月，家里看着还是干干净净的。孟佳琪拉上门栓，脱了外套，倒在床上就睡了。 在梦里，她梦到了金晓和奶奶，爸爸在棉城打工，所以她们开着公放和他讲电话。 醒来是早上九点，硬座很难睡着，也许是这个原因她才睡了这么长时间。 打开房门，她看到有个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蹲在她家的院子前。 “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侧过身，孟佳琪先看到那人身后那棵纤细的苹果树苗。 孟佳琪说：“你这样种不活的，而且，你也不能在别人家种你的树。” 叶悠裹着衣服走进堂屋，有些理所当然地说道：“有人对我说，我是她的家人，这里当然也是我的家。” 换成以前的孟佳琪，会因为叶悠和她抢夺父母的关心而发火。 而现在，孟佳琪只有不敢置信，“你是说，你也回来了？” 叶悠摇了摇头。 “准确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第96章 等了多久呢？ 从07年的新年第一天醒来, 这是起点。 久到让她忘记了, 等待也会有结束的一天。 在这个世界她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和她不太熟的孟佳琪见义勇为，在树底接住了她, 却也因此摔断了手。父母为了处理这件事，经常到清水镇来，来得多了, 母亲就心软了，说动父亲将她接了回去。 她在父母工作的城市读书, 上一家收费昂贵的贵族学校。父母接受了她成绩退步的事实, 改变了对她的要求，只希望她能做一个端庄的人, 结识和她相似的、甚至更高阶层的人, 他们让她在人际交往上大动脑筋。 她背完了全校所有人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 当她看着那些人, 脑子里会自动浮现她们的资产。父母让她尽量少和“穷人”接触，这个穷人里面当然也包括早就被处理完的孟佳琪。 父母早就不关心孟佳琪的近况了，叶悠自己还和孟家父母保持联系。她买过礼物去过孟佳琪家里, 孟佳琪爸爸妈妈都非常惊奇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能这么的“有主意”，没有父母的陪同，他们很容易猜出来那是她的自作主张。 她终于又能在孟佳琪家里吃饭，这次不止有奶奶，还能和叔叔阿姨一起。只是孟佳琪并不高兴见到她，躲在卧室不出来。明明是伤到了手, 又不是脚，孟佳琪就是赖在床上不下来。金晓喊不动她，只好夹了点菜给她，让她坐到床上吃。 叶悠站在门边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女孩，这个孟佳琪是娇气的脆弱的，摔断手就和天塌了一样。她觉得不可思议，又想这样也可以，只要能和孟佳琪做朋友就好。 孟佳琪注意到她，撇了她一眼，很快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像个小大人。 叶悠和孟佳琪做朋友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每次见到她，孟佳琪的心情就会更坏。叶悠想帮助孟佳琪，但她做什么都不能取得预想的效果，反而更坏似的。因为孟佳琪不喜欢她，她已经很少再去看孟佳琪了，所以当她知道孟佳琪初中成绩下滑的时候，那时候她已经跳级到了初三。 “你应该比我好的。”叶悠是这么想的。 她找到孟佳琪，那个时候正好是惠民中学放学的时间，孟佳琪推着自行车和梁金娇说笑。孟佳琪看见她，真的一下子脸就冷了下来。叶悠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虽然还关心孟佳琪的动向，已经不敢再靠近她了。 因为有了和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一段记忆，她早就从不幸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果断地决策，无论做什么，都感觉身后有人在支持自己。她不断地回忆，体会孟佳琪给她的爱和包容，这让她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这个世界的孟佳琪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了。 叶悠看着孟佳琪一天天的委顿、凋零，看着那个本来应该好好学习的女孩，叛逆到高中都没有读完，然后在奶奶去世的葬礼上眼皮肿得像鸡蛋。那天一半多的时间，孟佳琪都躲在卧室里，叶悠偶尔看她几眼，她都是在拿鸡蛋敷眼睛。孟佳琪没有看见叶悠，两个人互相没有打过招呼。 和孟佳琪相比，叶悠的人生要顺利得多。异世界的记忆虽然衰退得只剩零星的片段，但她跳级读完了高中，住校期间还是从室友那里接触到编程，带着创业项目进了大学。她拿到了投资基金，又说服贵族学校的一大帮校友参与投资，成立了以初中学校命名的软件公司。大学毕业那年她退出了公司，重新开始新的项目。 叶悠忙得脚不点地，一年只去了孟家一两次。她听说孟佳琪先是在外打工，后来和村里的有钱人结了婚，接近五年的时间里，她只见过孟佳琪三次。 两次都是背影，最后一次，孟佳琪站在小楼房的大门口。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便地梳着，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瘦。 那是孟佳琪第一次正眼看她，没有什么奇怪的强烈的排斥她的情绪。孟佳琪发现了她，自然地流露出讶异，然后笑了一下。 叶悠甚至觉得，孟佳琪会主动过来和她寒暄。 这次是她跑开了，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刚刚下车的她，立刻又开车离开。那一整天几乎都在开车，最后回家的时候手腕疼得都转不动。 她坐在家门口，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眼睛又涨又疼，但是哭不出来。 那次见到的孟佳琪让她明白过来—— 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孟佳琪。 现在这个温柔到毫无棱角的孟佳琪，就是那段记忆里最初的孟佳琪。 就是那个看起来无比的强大坚定，实际上却敏感脆弱的人。 而她，本来是有可能将孟佳琪从泥潭中解救过来的。 就像孟佳琪为她做的一样。 她本来是可以的。 孟佳琪出事的那天，叶悠趴在公司桌上，熬了个大夜，刚刚睡醒。 秘书抱着一大堆材料等着她签字，她的手机震了震。孟家人很少主动联系她，她接了电话，“叔叔阿姨……”寒暄都没有说完，就变了脸色。 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到医院，那时孟佳琪还在急救室没有出来。 医生接连发了两次病危通知书，金晓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孟利航在一旁黑着脸一言不发。 “孟佳琪怎么样了？” 叶悠问了，没人能够回答她。 医生第三次出来，就说孟佳琪已经变成了植物人。 金晓晕了过去，孟利航抱着她喊医生，很快去了急诊。 孟佳琪的家人一下就只剩下自己了。 医生又出来找人签字，叶悠急忙说：“不管出多少钱都可以，我要等她醒过来。” 落笔时顿了顿，写的是金晓的名字。 孟利航没想到叶悠会出钱养孟佳琪那么久，一开始还会打电话感激她，到后来也不愿意见她了。 除了她之外，没人相信孟佳琪可以醒来。孟利航和孟佳琪是父女，都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受人恩惠的人，对孟利航来说，叶悠出这个钱，就和强加债务一样。 快满一年，也就是孟佳琪醒来的前几天，她接到孟利航的电话。 “佳佳已经死了，不要再让她受罪了。” 叶悠的呼吸变得很重，她将电话举得很远，扔进了鱼缸里。 现在的手机防水做得很好，她还是能听到孟利航的声音，在劝她放弃。 孟佳琪回来的那天，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双好奇迷惑的眼睛，清亮又纯净，完全不像久病的样子。 叶悠那时并不想和孟佳琪坦白身份，因为她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沉默地做了旁观孟佳琪不幸的帮凶。 如果孟佳琪没有“离家出走”，她可能都不会来找孟佳琪 她相信她认识的那个孟佳琪能够解决自己的困境。她是那样相信的，但她看到了孟佳琪的弱点，就一下心软了起来。 叶悠找到了孟佳琪，两个人在海边散步。 她讲了这些年学习和工作的经历，忽略掉那些“孤独”和“绝望”的碎片，那些想要孟佳琪陪伴的夜晚。 “你好厉害。” 孟佳琪欣赏地看她，夸奖她的时候，踮着脚抱住她，揉了揉她的头。 就像之前经常做的那样。 只是现在的叶悠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小孩子了，她吸了吸鼻子，牢牢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你帮了我，所以我也帮你。你应该接受我的帮助，因为那是你应得的。” 孟佳琪总想依靠自己，习惯性地又想拒绝，叶悠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学会坦然地利用你所拥有的资源，也是一种能力。” 孟佳琪认真地考虑她的话，嘴边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说的话完全文不对题。 她说：“你真的长大了。” 叶悠突然就生起闷气。是啊，她早就是个大人了，可孟佳琪还拿她当小孩。 孟佳琪不踮脚的时候就只能靠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久到她以为孟佳琪睡着了。 “父母也不能像预想的那样，无限的爱着自己，永远地顺从自己的心意。我都知道，但还是不能接受。以前我会把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扔下家人跑到老家，看起来很幼稚吧，但是我自己松了口气。” “因为我终于开始表达自我了。” 不再幻想当一个父母的完美的孩子，而是要成为自己。 这也许是那一年时间她所得到的最大的礼物。 她在太小的年纪经过了太多的挫败，失败久了会渐渐记不起自己本来的样子。 而她现在记起来了。 “我很开心。” 孟佳琪松开叶悠，在草地上躺下来。背着手撑在脑后，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上自由的白云。 她虽然想明白这些，本来还要再消化一会儿，叶悠一来，她的委屈就飞快地散掉了。她受到了关注，感觉到爱，心里的阴霾被照亮了，浑身都是劲儿，根本不难过了。 孟佳琪好一会儿没听见叶悠的动静，正要起身，叶悠揽住了她的腰。 叶悠侧着身在吹叶哨，是摇篮曲的调子，孟佳琪听着听着就真的睡着了。 叶悠还是忘掉了这一行的目的，她计划向孟佳琪伸出援手，并没有幻想和孟佳琪回到记忆中的亲密。只是见到孟佳琪，心里立刻就有一种如愿的满足。 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