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千般宠》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许你千般宠 作者:墨旱莲 文案: 萧鸣大学毕业分到文工团,成为话剧队稀有品种女录音师。 恋爱小白不敌社会老司机, 三个月后,开始了与话剧队当家男一号穆旻天的同居生活。 岂料文工团突然改制,一夜之间面临被收购, 而她的同居男友摇身一变,竟成了收购她的千山传媒幕后老板?! Excuse me? 恋爱小白变脸高冷女录音师,毅然与总裁男友提分手! 分手?! 穆旻天欲哭无泪,从前因为他没钱,初恋女友跟别人跑了,现在他为她筑起独立王国,依然还是被分手吗? 催马扬鞭,追妻漫漫其修远兮,穆将上下而求索……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旻天,萧鸣 ┃ 配角:何启、裴欢、贺东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男演员vs高冷女录音师 第1章 萧鸣研究生毕业被顺利分配到文工团就是一个玩笑般的错误。 有招聘需求的文工团话剧队电视中心,其主任马国华本意是招个搞录音的男生。 谁知人事处新调来的小丫头眼大无光,把用人需求敲进电脑时愣是把男生两个字给漏掉了。 招聘那天,马国华和话剧队队长赵兆在闭关开剧本讨论会,人是团长华临峰带队去广播学院招的。 录音师的职位一共有六人应聘,萧鸣是最优秀,最出彩的一个。亮瞎眼的获奖证书;落落大方的回答,稳重沉着的气质,白皙清秀的脸庞,无一不给华临峰留下了十分好的印象。 没过两天,萧鸣就接到了文工团人事处的电话,通知她已经被录取,一周内尽快来办报到手续。 待到萧鸣把一切手续办妥,拎着行李住进团里的单身公寓的时候,赵兆和马国华回来了。 他们看着面前这个瘦弱文静甚至可以用娇小来形容的女孩子,听着华临峰用炫耀的口吻介绍自己如何慧眼识珠,这个女孩子是何等优秀时,简直欲哭无泪。 “怎么,看你俩这表情,是有想法,不满意?” 华临峰问身边的赵兆和马国华。 “怎么会?!”赵兆笑:“您老相中的人,一准没错!” 华临峰点了点头,面带笑意地看向萧鸣:“年轻人,好好干!希望我们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一定,团长!” 华临峰走后,马国华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挂拉下脸来,一屁股坐进转椅,那力道像是和转椅在赌气,“噗通”一声闷响。 赵兆屈身从茶几下抽出个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白水递给萧鸣,顺势指了指她身后的黑色长条沙发,说:“坐。” 萧鸣应声坐下。她今天刚来报到,跑手续就花了大半天,忙乱中突然被一通电话叫过来见两位主要领导,气都还没捯匀。 短暂的沉默过后,坐在转椅上的马国华先开口了:“我是话剧队电视中心主任马国华,这位是话剧队队长赵兆老师。面试我们没去,招你进来的具体工作你都清楚吧?” “清楚。与录音相关的……所有。” 马国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可面上并不表现,依旧挂拉着脸,像是萧鸣欠他似地说:“文工团的工作强度还是不小的,特别是话剧队,干具体业务的都是男同志,加班熬夜出差也是常有的事,你可别拈轻怕重,嫌苦嫌累。” “不会。” 萧鸣早有思想准备,摇了摇头。 “嗯。这两天话剧队正在排一部新剧,叫《红星闪耀》,一会你把剧本拿回去,做做功课,一周内交声音设计方案。” “好的。”萧鸣回答。 赵兆觉得马国华一上来就谈工作派任务有点不近人情,把人小姑娘吓得水都不敢喝。毕竟是团长招进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嘛,遂换了个话题,和悦地问:“小萧,团里安排你住哪啊?” “16号楼。” “16号楼?哦,篮球场边上那个吧,不错不错,一居室的单身公寓,离话剧队排练场和办公楼都不远,挺方便。小萧啊,我们文工团的人,都喜欢说自己以文工团为家,你刚来,慢慢就能体会到了。”说到这里,赵兆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催促着说:“哟,都快五点二十了。食堂晚上五点半开餐,别误了吃饭点,咱们食堂的伙食还不错!” 萧鸣看人一向不准。大学期间吃了多次哑巴亏后,死党裴欢帮她总结了个办法:“这个人你第一眼看上去还不错的,肯定不怎么样,相反,这个人你第一眼看上去就不喜欢的,应该还不错。” “怎么办?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萧鸣眨巴着眼,一脸无助。 “你滚!”裴欢毫不惜力,上来就是一脚。 闹归闹,后来,再和不熟的人打交道时,萧鸣还真按照裴欢总结的办法试了试,时间和实践证明,果然灵验。 像今天,这个马国华马主任,第一眼看上去,矮胖矮胖的,说话的口气也不友善,一个星期时间,让她出她连剧本都还没见到的声音设计方案,摆明了就是有意为难,很难让她产生好感;而这个赵兆,虽然上了点年纪,依旧保养的一表人才,对她和颜悦色的,话也竟拣她爱听的说,让人感觉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领导啊。 所以呢,萧鸣想,马国华或许才是那个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人。 她的目光自对面二人脸上扫过,起身朝赵兆和马国华深深鞠了个躬:“谢谢二位老师!马主任,您刚刚说的剧本……” 马国华伸手把早已准备好的剧本递给她,临了说:“今天晚上七点话剧队排练,你也过来参加吧。” 萧鸣摆了个立正的姿势回答:“好的!” 为了节省时间,从综合楼办公室出来,萧鸣直接去了文工团食堂。食堂足有广播学院大食堂的规模,今天大概好几个专业队都有排练,吃饭的人不少。 挑高的空间里,风扇呼呼转着,回声嗡嗡响着。萧鸣手里攥着剧本,接过打满饭菜的餐盘时不知被谁碰了下胳膊肘,乱了平衡,餐盘边沿戳中了排在她前面的一个大高个,今晚该死的麻婆豆腐在那人的白T恤上留下了一个绿豆大的橙黄色油点,鲜艳夺目。 前面那个人下意识地侧转身,萧鸣目光所及,是他T恤胸口上整齐的一排人头:马、恩、列、斯、毛。 “对不起对不起!” 萧鸣朝着伟人们连连道歉,如小鸡啄米。 伟人们洋溢着和蔼的笑容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和伟人们商量一下油点要怎么解决比较好,伴着打饭师傅“咣咣”敲下两声饭盆,头顶飞快传来了一声“没事”,紧接着,伟人们已经随那个大高个转过身去,没了踪影。 那声“没事”来得快去得也快,萧鸣听得不太真切,伸长了脖子再找,乱哄哄的食堂里,又哪里找得到那个人的影子。 没事?如果他知道衣服后面印了个可能再也洗不掉的油点子,还会说没事吗? 不知道啊,萧鸣的问号脸上写满了歉意,就当他会吧。 “师傅,你看见她手里的剧本了吗?” 贺东阳跟着穆旻天,在他们的老位置坐下,兴奋的样子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怎么了?”穆旻天埋头吃饭,眼都没抬一下。 “是不是咱们队里新来的?我听杨子说马国华这次终于招了个搞录音的。没想到马国华居然开窍了,招了个女的!”贺东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喃喃道:“长得还不错!” “你眼镜呢?”穆旻天问。 “我才两百多度,不戴眼镜并不会影响我对美女的判断。”贺东阳并没收回视线。 “我问你眼镜呢?”穆旻天又问了一遍。 “我眼镜呢?呀!拉篮球场了!” 贺东阳这才想起来,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慌慌张张就要去篮球场找。 “踏实吃完再去吧,又不是第一次了,搁那一晚上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着急。”穆旻天将他按了下来。 “这不影响看美女嘛!” 穆旻天不理他了。晚上七点排练,有几场戏的台词他想赶紧吃完饭再看一下。这次的新剧,他演男一号斯诺,本子来回来去改了几轮,给到他手里的时间很短,台词压力很大。 三口两口吃完,临走前,穆旻天拍了拍贺东阳的肩说:“依我看,你没戴眼镜就是个瞎,那个新来的,你下午已经和她说过话了。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贺东阳鼓着腮帮子,一脸疑惑地目送穆旻天离开食堂。 下午?和她说了话?我? 怎么会,我下午不是一直和你打篮球呢吗,我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 贺东阳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恨不能把下午发生过的事再场景重现一遍,带子倒了一半,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下午确实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说过话。 那是穆旻天一记猛扣,篮球进框后反弹出了球场,擦过油亮的梧桐树叶,哒哒哒地蹦到了马路上。 “喂!麻烦你,帮忙踢过来!” 贺东阳本打算跑过去捡,正巧看见一个女孩子拖着行李箱经过,篮球乖巧地停在她面前,于是朝她喊了一声。 女孩倒很配合,弯腰捡起篮球,扬起胳膊扔给了他们。 “谢谢啦!” 场子里有人稀稀拉拉地拍着手,篮球落地的“噼啪声”重又响起,那个女孩子拖着箱子进了16号楼,很快消失在贺东阳的视线里。 难道,那个人就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开新文了,开新文了。。。 第2章 萧鸣吃完饭没有回宿舍,早早就到了话剧队排练场。 推开厚重的木门,扑面是一股夹杂着年代久远的木地板、被高温烘烤的射灯、烤烟和香水的味道。 靠门的位置整齐排列着四排椅子,长方形的场地四周,两面墙上嵌着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厚重的酱红色垂地窗帘半开着,夕阳的余晖就这么随意的投进来,将对面墙上悬挂的话剧剧照镀了层金。 这些剧照按照年份排列,自1952年至今,一幅幅一帧帧,像在和萧鸣炫耀话剧团曾经走过的辉煌历史。 舞台的后侧是一整面墙的落地镜,台口各立着一盏面光灯。 场地后部,靠窗的角落里放着一个8路调音台,落了厚厚一层灰,许是很久都没有用过了。 萧鸣在学校读研的时候,经常会去蹭表演系的课,表演系的系主任老白科班出身,在国话演了大半辈子的话剧,暮年回到学校任教。 据他在课上说,专业话剧演员对演员的台词功力要求很高,且不说大段的台词需要背下来,声音还得让场内的所有观众听见。他十分看不惯现在的一些影视剧演员,同期声的戏,舌头打结,重音混乱,读错字别字,更别说那些配音的戏了,连口型都对不上。讲到这里,老白无奈地谈了口气:同学们,台词可是基本功啊。 萧鸣想,文工团话剧队的专业程度,大概可以从排练场里落灰的调音台窥见一斑吧。 她在调音台后面靠墙坐下。很快,话剧队的演员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陆续走进排练场,围着那几排椅子,或坐或站,或来回溜达。萧鸣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从演员们前仰后合的肢体动作看起来,气氛融洽。 紧接着,两盏面光灯刷得亮起,舞台上晃如白昼。 赵兆拍了拍手招呼了一声“开始排练”,场内很快安静下来。他站上台说:“前两周大部分台词已经对得差不多了,今晚咱们可以下地走地位了。台词没对完的最后几场,相关演员还要抽空赶紧对,旻天来了吗?” “到!”一个沉稳的男中音自那四排座位中传出,包括萧鸣在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朝那声音的方向投去。 赵兆朝那个方向说:“后面几场戏的台词你负责,抓紧对完。” “好的!” “那现在开始吧。今晚先排第二幕的第一场,演员就位。” 借着台口/射过来的光,萧鸣迅速翻看着手里的剧本。第二幕第一场,那里的剧情正推进到一九三二年三月的上海闸北,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带领守军已经与日本兵负隅顽抗了一个多月,即将弹尽粮绝。而此时,租借里正在进行着一场鸡尾酒会。 穆旻天饰演的美国人斯诺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此时站在鸡尾酒会的会场,面对突然冲进来躲避日本人追捕的中国军人,想要出手相救,却被同行的美国朋友制止。 “他是我的朋友!” 穆旻天焦急地冲上去,试图查看中国军人的伤势。 这个声音,不正是刚刚答“到”的那个? 萧鸣的目光迅速从剧本中抽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主角——这把好嗓子的主人,这是她学了六年录音,听到过的为数不多的优质男中音——浑厚有力,带着令人痴迷的磁性,如同经年的红酒,回甘绵长。 面光灯聚焦在他身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和高大的身形勾勒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隔着一整个排练场,萧鸣眼里的那个人高高在上,散发着强大摄人的气场。 “可这是东方人的战争,我不想把美国人卷进去,仅仅因为一个中国人!” 饰演租借里的武官上前阻止。 “日本人在追他!” 穆旻天置若罔闻,语气已近哀求。 “你是美国人!请你考虑自己国家的利益!” 穆旻天被他的朋友拉开,眼睁睁看着中国军人被两名警卫从地上拉起来,向外拖去。 中国军人作势挣扎,用一种宁死不屈的姿态,被警卫架住的胳膊拼命扭动,要从他们的钳制中逃脱。 “哎哎哎……” 第一次进排练场走地位,演员的动作从来没有设计和磨合过,对接不上是常有的事。 如同现在,贺东阳饰演的中国军人应该在被拉下场前有一句台词:“放开我!”但拉着他的两个“警卫”或许忘了贺东阳还有台词,直接把他给拖下去了。 赵兆走上台,开始给台上站着的几个演员讲戏:各自的位置在哪,伴随台词运动到哪,动作怎么摆,摆到什么幅度。讲完了他看向饰演斯诺的穆旻天,商量着问他:“你觉得呢,旻天?” “我觉得行!赵队,按照剧本,这里我应该有个砸碎玻璃酒杯的动作,您看,能不能把这个动作往后放,让动机再充分一些。” 赵兆看了看手里的剧本,短暂考虑了几秒后拍板:“就按你说的改吧。萧鸣,萧鸣来了吗?” 此时,萧鸣正埋头找剧本里斯诺要摔酒杯的地方,听见赵兆喊她赶紧起立,学着之前穆旻天的回答喊了声:“到!” “你怎么坐那去了?来,来,上前面来!”赵兆的目光在场里绕了一圈,才在最后端的角落里看见她,挥了挥手招呼她过来。 萧鸣一路小跑到台口,只见赵兆朝她笑了笑,转而对大家说:“介绍一下,萧鸣是话剧队今年新招来的录音师,广播学院录音系硕士,以后就是咱们话剧队的一份子了,让我们掌声欢迎新队员入队!” 赵兆话音未落,齐整的掌声在排练场里哗啦啦响起,混响声震耳欲聋,萧鸣朝大家欠身鞠了个躬,长长的马尾跟着她的动作甩前甩后,光洁的额头前垂了几缕碎发下来,她很自然地抬手别到了耳后。 赵兆示意大家收声,转身叮嘱萧鸣:“就按刚刚旻天说的,你在剧本上改一下,做声音设计时酒杯砸碎的声音往后调。” “好的。” 这么近的距离,萧鸣忽然很好奇斯诺的长相,不禁朝那个方向撇了一眼,遗憾的是视线有点低,映入眼帘的,是那白T恤上熟悉的马、恩、列、斯、毛。 伟人们再一次嘴角上翘,微笑地看着她。 这么——巧? 萧鸣的脸刷一下红了。她不确定斯诺同志是否还记得她刚刚在食堂的冒犯,有没有发现自己衣服背后的油点,如果发现了,那句“没事”还是否有效…… 她赶紧低头坐下,假装翻看手里的剧本。 好在她自以为的尴尬,很快被台上激情昂扬的排演冲淡,待她再次朝舞台上投去视线时,不高不低,她看到了穆旻天的脸,一张与他的声音十分相衬的脸,脸盘不大,十分适合上镜,下巴棱角有型,唇形因为过于完美而带着一丝疏离,鼻梁高而挺,狭长而囧囧有神的眼,在别的演员对戏走位的当口,正看向台下的她。 萧鸣一凛,视线下意识想躲,稳了稳阵脚,没有动。 她想,如果他不但记住了她,还发现了衣服上的油点,她这时躲,不正显示了自己肇事逃逸的心虚吗?况且,他在台上,她在台下,台上不就是给人看得吗,要躲,也不该她躲。 然而,穆旻天也没有躲。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看到她,原来,她叫萧鸣。萧萧班马鸣,这应该是个男生的名字。 穆旻天的好眼力是刻意练出来的,今天他练习的对象便是萧鸣。 第一次,他看着一张新面孔远远拖着箱子走近,洋溢着文工团久违的校园青春气息,偏偏他手里的篮球无意间滚落到了她的脚下,于是看着她在贺东阳的招呼下将篮球扔了回来。半场一个返攻,再转身,她已经走进了16号楼。 第二次,他以为后面拍他的人是熟识,转身刚要搭话,没想到竟是她点头似捣蒜的道歉。他看见了她手里的剧本,猜到了她的身份,怕招来贺东阳的聒噪,点点头迅速隐没。 第三次,也就是现在,他在台上,毫无保留,无处躲藏,看着她直勾勾地望过来。他有点迷惑,文工团里不缺好演员,舞蹈演员,歌唱演员,话剧演员,这些经验老道的演员,最大的特点是——目光流转,竟是戏。 然而台下这个,她明明是个搞录音的,怎么也会有双职业演员的眼睛,会说话,有神,有思想,有灵魂。 如果艺术如此相通,他想,她应该是个很优秀的录音师。 这样彼此都没有闪躲的注视,最终止汇于赵兆“啪啪”拍了两声巴掌:“好!这场戏就到这,下一场,演员就位。” 下一场是转场戏,穆旻天和贺东阳都没有戏份,还没下台坐定,贺东阳就兴奋地拉穆旻天的衣服:“我说的吧,师傅!她就是咱们队新招的录音师,你在食堂和我说的,我后来想起来了,就是在篮球场帮咱们捡球那个!” 穆旻天抿了抿嘴,没接话。 中场休息时,萧鸣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找穆旻天,几次侧头看过去,他正和一群男演员在门口抽烟,她找不准机会,也不敢造次,怕在这人际关系复杂的文工团,她一个新来的,冒冒失失不计后果,给彼此都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又或许,穆旻天所说的“没事”包括已经染在了他衣服上的油点子,他是真的不在意。如果她这时去了,反倒让他觉得刻意了。 于是直到排练结束,萧鸣的脚底像是灌了铅,都没有挪动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萧鸣:斯诺同志,请问您到底知不知道您背后有个该死的油点子? 穆旻天:你猜~ 第3章 第一天的排练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半。 一周来,那是结束最早的一次。 这一周,为了赶方案,萧鸣基本过着美国时间。 每天中午起床,开始预习当天的排练场次做草案,排演结束后,挑灯夜战,属于她自己的工作时间才真正开始。 这样的生活作息萧鸣并不陌生。晚上夜深人静,思绪灵感活跃,是搞声音创作的最佳时间。经常是工作结束,天已大亮,直接拉起窗帘闷头睡一觉,到中午起床再吃饭。 在大学里交作业、接私活、帮导师干活,萧鸣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见光少,运动少,作息不规律,萧鸣比一般女孩子都白,瘦,小。 她也曾在裴欢的鼓动下,在离学校不远的健身房办过卡,期望借助外力与自己不良的生活作息作斗争,但每每手头活一多,交稿时间一紧,几周或者最多一个月的努力立马被打回原形。 “差不多得了!改来改去永远不满意,哪里是个头!” 知道萧鸣对待专业自我要求太高,裴欢总这样劝她。 “艺术创作永远没有尽头。”萧鸣头都没抬。 凭借大学期间没有尽头的艺术创作带来的可观的报酬,萧鸣凑齐了自己中意的声音制作设备,搭建了一个顶尖的小型音频工作站,此刻已经占据了她不到四十平米单身公寓的一半。 明天是交稿的最后期限,萧鸣的声音设计方案已基本完成,在做最后的微调。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屏幕上的音轨,有点走神。 萧鸣虽然看人不准,但情商不低,教过她的老师用过最多的评价都是:悟性高。 通过这一周来在排练场里的观察,萧鸣悟到了几件挺有意思的事。 比如,马国华在整个话剧队都不怎么招人待见。他自己大概也知道,前后只来露过两次脸,每次待一会就走。 比如,话剧团的女演员有一个是一个,不爱扎堆抱团,倒是男演员们休息时间总聚在一起,站在排练场的门口抽烟、扯闲篇,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 比如,贺东阳是穆旻天的死党跟班,长了张娃娃脸,声音脆嘣嘣的,开口闭口总管穆旻天叫“师傅”,恨不能他那个“师傅”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端茶倒水,点烟递火,体贴备至。刘易是穆旻天的师哥,瘦高个,细长脸,穿着举止像个儒雅的教书先生。林海澄、严轩和孙佩京都是十二、三岁入团的娃娃学员,或许是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林海澄和严轩乍一看还有点像,都是浓眉大眼国字脸。 比如,包括赵兆在内,话剧团的中心似乎永远都是穆旻天,一帮人以他为首,每次来回来去呼啦啦站起来八、九个,行动一致听指挥的样子,看上去怪吓人的。 排练间隙,男演员们也喜欢和女演员开玩笑,逗得女演员们一个个前仰后合。 这些女演员,有几个是萧鸣颇为眼熟的,其中那个叫金秋的,萧鸣还曾经给她的戏做过后期。安澜是萧鸣最佩服的女演员,台词功力和气场一等一的强。还有个女演员名叫朱苓飞的,怀孕七、八个月了,每天晚上都会挺着大肚子来看他们排练,男演员们一见她进门,都会争先恐后地冲着她的肚子说:“叫爸爸!叫爸爸!”孩子的爸爸孙佩京就站在边上,这时会不甘示弱地摸着媳妇的肚子朝他们喊:“叫儿子!叫儿子!” 每每此时,萧鸣都会在不远处朝她们那片投去羡慕的眼光,羡慕她们多年在舞台上磨合出来的默契和情谊,互相之间递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她与他们的点头之交,一直持续到今天晚上排练结束后,贺东阳突然跑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她朝那个方向看去,一群人高马大的男演员里,居然没有一个女的,于是她下意识的拒绝了:“不去了,赶方案,谢谢!” 贺东阳倒也没有坚持,好像来邀请她只是出于礼貌和客套,见她直接回绝,说了声“那好吧,下次再约”便走了。 凌晨两点,萧鸣的大作终于宣告完成。 关灯倒下。她实在太困了,要睡一周来最奢侈的夜间的觉。 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黑暗中打开手机,萧鸣不自觉点进了话剧队的工作群。 工作群是她主动找赵兆要求加入的,当时只想找到穆旻天给他道个歉,谁知那个名叫“旻天”的设置了对方不允许通过群添加好友。 好吧,萧鸣想,天意如此,油点子事件就此翻篇吧。 后来的几天她实在太忙,便没再进过那个群,里面的信息成百条,她一条也没点开看过。 这会点进去补课,看到的多半是大家转发的链接,再往下翻,开始出现一堆类似“恭喜旻天”、“祝贺老穆”、“话剧团的骄傲”的回复。仔细看看,好像除了她,所有人已经都表示了祝贺。 萧鸣不觉蹙眉,找到了众人祝贺的源头,原来是贺东阳在今天早上八点发了个链接:宣传部公布了今年中华青年文化英才名单,入选的152人里,穆旻天的名字赫然在列。 八点?那时候萧鸣刚刚进入梦乡。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今晚排练结束了还要出去吃宵夜的原因? 萧鸣懊恼地掀起被子,把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开始默默祈祷,穆旻天一定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为一个油点子,为了跟帖里独缺她一份的祝贺,为了今晚庆功聚餐她的拒绝。 当然,穆旻天当然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 这会,在文工团门口的一间小酒吧里,他和弟兄们正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酒吧不大,灯光昏暗,墙上挂的电视机里正在直播一场足球赛,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明天是一周来难得的休息,大家今晚终于可以喝点酒,放松一下。 穆旻天、刘易、林海澄、严轩、孙佩京、周家华——这部话剧里的,也是文工团话剧队里的几个重要演员悉数到齐。 贺东阳在他们几个人里最小,倒酒招呼上菜都是他的事,只见他忙前忙后,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你小子和人家怎么说的?不是吓到人家小姑娘了吧!” 林海澄吸了口烟,打趣正在帮他倒酒的贺东阳,大眼珠子瞪得溜圆。 “怎么可能!”贺东阳眉头一皱:“我态度可好了!” “那人家怎么没跟你来?” 严轩坏笑,紧跟着林海澄的节奏逗贺东阳。 “我哪知道!她说要赶方案,没时间。” “借口,多么明显的借口!” 刘易也加入了进来。 请萧鸣一起去吃宵夜是贺东阳提议的。当时大家都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不置可否的态度是因为知道萧鸣肯定不会来。因此顺水推舟,把去邀请萧鸣的任务交给了贺东阳——这个首长家的少爷羔子。 他爸贺行之,如雷贯耳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来文工团,贺行之一是看他确实不学无术,除了发挥戏精本色,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二是希望他能够在集体生活里淬炼成长,不似天天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五体不勤五谷不分。 团里深知责任重大,因此破格让穆旻天传帮带,直接教贺东阳。 贺东阳口中的“师傅”就是这么叫出来的。 “哥,哥,要我说,人小姑娘还真不是怕我,人是怕你们。就你们几个往那一站,人墙一样,人家一个新来小姑娘,她敢来?”贺东阳不服气地说道:“信不信我改天单独约她一次,她肯定出来!” “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都饿了,赶紧催饭去!” 穆旻天赶在众人正要开口,鼓动贺东阳直接约萧鸣的时候支走了他,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 等到贺东阳端着一大盘子烤肉串,一大盘子炒方面上来时,大家似乎已经都忘了刚才说了些什么,开始大快朵颐,埋头猛吃。 酒足饭饱后,他们开始商议明天各自的安排。 孙佩京和周家华已经成家,两人周末自然是家庭时间。 严轩和林海澄明天的安排是陪女友。 剩下穆旻天、刘易和贺东阳。刘易说他要睡一整天,贺东阳看了看穆旻天,十分为难地说:“师傅,怎么办,又剩咱俩了,我去你家陪你吧。” “不用!”穆旻天一把打开贺东阳张开的双臂,警告他说:“明天不许来烦我!” 贺东阳撇嘴。严轩笑着对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家老爷子就没催你找对象吗?” “急什么!有我师傅垫底呢,我急什么!”贺东阳白了穆旻天一眼。 “你师傅?你师傅那是闭关修行呢!你呢?”刘易激他。 “我?在师傅修行之路上,总得有人帮他扫平障碍吧,那个人就是我!” 至于师傅闭关修炼的原因,他刚来文工团的第一天就听说了——穆旻天为了一个乐队的女孩子打架受了处分。 也是从那时起,话剧队和乐队结了梁子,至今仍没有缓和的迹象。 往回走的时候,穆旻天抬头看了眼16号楼,在一片漆黑的方框里,二楼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和他一起抬头张望的还有贺东阳;“你们看,她确实在赶方案吧,没骗人吧,都这个点了,灯还亮着!” 已近一点半,大家都困得不行,谁还会在意刚刚对贺东阳说了什么玩笑话,打个哈哈便都过去了。 只有穆旻天认真地拍了拍的贺东阳的肩说:“嗯,没骗人。” 作者有话要说:  喂~有人吗?到底有没有人在啊~ 萧鸣小朋友表示很孤单~~ 第4章 怕睡过点,萧鸣上了闹,早上八点,声嘶力竭的闹铃准时把她吵醒。 昨晚失眠,此时起床,整个人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 赵兆约她上午九点去他办公室交方案,马国华也会去。 洗漱时萧鸣难得有时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眶下青色的黑眼圈很明显,唇色暗淡,脸色苍白,整个人显得很没有精神。 背包里应该还有一管救急用的口红,可她把包翻了个底掉也没找到。 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受邀去参加一个电视剧的庆功晚宴,因为没有化妆被裴欢数落,于是掏出了那只救急口红,却被裴欢发现已经过期大半年,让她不要再用了。 后来,她的妆是裴欢帮忙画的,她的口红分明放回了包里,大概还是被裴欢偷偷扔掉了。 死女人,扔掉一个旧的,不会放进来一个新的吗! 萧鸣暗骂,这下,她连仅存的急救神器都没有了。 只能把披散的长发扎个利落的马尾,眉梢和眼角随着紧绷的头皮微微上挑,勉强精神些。 好在赵兆和马国华并不关心她的黑眼圈,甚至都没有认真看她的脸,而双双惊讶于她交上来的声音方案竟是完整合成的配乐和动效。 他们的原意,一周的时间让她交的是文字方案…… 赵兆刚试听了一个段落,便激动难抑,来回在办公室踱了几个来回,马国华也表现出了难得的欣喜之色。待到他二人将主动机旋律都听完,只见赵兆竖着大拇指连连夸赞:“大气!洋气!咱们团里的话剧,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大气和洋气的音乐!” 他越说越激动,朝着马国华说:“应该叫主创都来听听!”,不等马国华反应,他又对萧鸣说:“快!把旻天那小子给我叫过来!让他先听听!” 萧鸣愣了愣,左右看了看,不确定地问赵兆:“我?” “对,你给他打电话!” “我,我没有他电话。” 穆旻天的电话是刻在赵兆脑子里的,或许到他晚年不幸得了老年痴呆,都能像现在这般流利地报出来。 办公室里的音乐声还在放着,萧鸣拨通了电话站到走廊上。 她心里打鼓,怕那边接电话,又怕那边不接电话。 “喂……” 慵懒的男声,带着睡意里的唵哑,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直击她心底不为人知的一角。 “喂,穆……穆老师吗,您好,我是萧鸣。” 萧鸣的节奏被他十分明显的睡意带得乱七八糟,舌头打结。 “谁?” 那边的声音似乎醒了些,反应像是刚刚没听清。 “萧鸣。”萧鸣怕穆旻天回她一个萧鸣是谁,赶紧又加了句:“就是咱们团新来的录音师。” “我知道。”这下,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已经完全醒了。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到了排演时的状态,问:“找我什么事?” “赵队请您现在过来一趟。” “现在?怎么了?” “赵队想请您过来听听声音设计方案。” 萧鸣越说越没底气了。她知道今天休息,因为她,他得放弃休息时间,放弃好梦,现在过来。 电话那头暂停了既短暂又漫长的几秒后,传来了一句无奈地妥协:“稍等我一下吧。” 不等萧鸣开口说谢谢,那边已是嘟嘟盲音。 昨晚凌晨回到家,穆旻天又看了一部电影才睡。 每天看一部电影是他作为话剧演员的必修课。画面、表演、机位调度、剪辑、声音,都是他学习的内容。 他从电影学院毕业之后分到文工团话剧队,摸爬滚打近十年,从第一次演出跑龙套到现在的台柱子,下的功夫非常人可及。 悟性高,有天赋,是团里对他公认的评价,只有他自己知道,天赋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磨,一个表情一个眼神的悟,一场戏一场戏的练。 他将一个房间专门改造成了视听间,一整面墙的投屏,5.1环绕声的音响,窗帘拉上,就是一个小型的家庭影院。 贺东阳们总是变着法地来他屋里蹭电影看,有时候一夜都不回去,第二天一早拍拍屁股走人,留一屋子狼藉让他这个当师傅的一点一点收拾。 昨晚的电影课显然晚了,他当时犹豫了一下,但一想到16号楼的灯光,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松懈的理由,最后还是坚持看完并做了笔记。 因此,完全可以想见刚刚被电话震醒的穆旻天,会是怎样的状态。 他原以为又是贺东阳,接起电话时没有看号码,没想到听筒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的声音。 他更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是萧鸣。 赵兆周末不分时间场合的找他是常事,有时确实因为他当时有事,有时是为了表达不满,他并不会立马答应,处理完手头的事再过去,或者渗一会再回复他,也是常有的事。 但今天,虽然是赵兆提出来的要求,可电话是萧鸣打来的,不知怎的,萧鸣现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和昨晚16号楼的那盏灯画上了等号。一想到她,就会想到深夜里依然还亮着的那盏灯,一想到那盏灯,他就不忍让大家等,或者,不忍让她等。 于是他赶紧起床洗漱,以最快的时间把自己整利落了,赵兆办公室里一幕配乐刚刚结束,他已径直走了进去。 “快来快来!旻天,你听听,萧鸣给这次话剧做的配乐,怎么样,你给提提意见。” 见他这么快就赶到了,赵兆很是高兴,一把拉他在沙发上坐下。 可没想到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萧鸣跟身上扎了刺一样,蓦地起身,笔直地站到了沙发边。 “你站着干嘛?”赵兆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你也坐!” 赵兆的办公室里,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坐着马国华,剩下是靠门的一张长条沙发。 萧鸣以前曾被何启点拨永远不要和领导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如果人家先坐那,你就在旁边站着,如果你先坐那,就要给后来者让座。 何启因为家境艰难,早早进入社会勤工俭学,这方面的经验比她丰富得多。 穆旻天不算他的领导,但以他在团里的身份地位,他在她旁边坐下,她一个新人,大喇喇坐那一动不动的,肯定不合适。 可她的反应有点过度,突然站起来的时候,供血不足,眼前黑了几秒,右耳开始响起尖锐的啸叫。 “坐吧。” 穆旻天的声音伴随啸鸣传进她的左耳。她心里开始慌,生怕自己这个时候毫无知觉地倒下去,于是赶紧坐下,和他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音乐还在放着,其中一段将气氛烘托到极致的叙事交响,令赵兆和马国华惊叹不已。 “这段,我看演员的节奏可以跟着音乐来,引出全剧的高潮,简直绝了!” 赵兆坐在自己的高背转椅上,挥舞着手臂,完全沉浸在愉悦的艺术创作之中。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传到萧鸣的耳朵里都带着啸叫,她努力做着深呼吸,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她现在很是后悔,早上出门前没吃点东西。 她的眩晕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妈妈怀孕6个月的时候出了场很严重的车祸,送去医院直接下了病危。 母女俩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大难不死,但身体都遭受了不小的损害,她生下来只有五斤,跟只小猫似的,小时候体弱多病,去医院扎针是家常便饭。 好不容易长到上学,她又开始犯眩晕的毛病,经常洗澡洗一半昏过去,跑步跑一半昏过去,每每此时,妈妈对她耳朵大叫两声“萧鸣”,再扇两个耳光,她都会悠悠转醒,紧跟着一碗糖水灌下去,她很快又恢复活蹦乱跳了。 好在她眩晕的次数随着年龄的增长逐年递减,从高中一直到大一跑800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晕过了。 那次800米跑完,她直接被抬到了校医室,当年的三好生也因此泡了汤。 她至今都记得裴欢当时在她耳边疯了一样地喊:“萧鸣,萧鸣,你给我醒醒!” 她隐约听见,大伙的着急她都能听得见,就是睁不开眼。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大二的一年里,萧鸣坚持长跑,800米成绩从大一的不及格提升到了优。 那以后,她便没再晕过。哪怕何启一走了之,音讯全无,她也挺过来了,她告诉自己,头二十年里,她已经够晕的了,以后,她决不允许自己再犯晕。 待到这一段音乐放完,整个配乐也到了尾声,萧鸣耳边的啸叫终于渐渐消失,刚才苍白的脸色回了点血。 “最后你打算怎么处理的?我看没有配音乐。”赵兆问她。 “剧本结尾处是一段OS,和开篇相呼应的。这两处我没打算铺音乐,想直接用画外音做开场和结束。” 萧鸣回答。 “你觉得呢,旻天?” 只要穆旻天在,赵兆下意识地都要询问他的意见,给自己最终拿意见做重要参考。 “可以试试看。” “其他呢,其他地方,你刚才听的,有什么意见?”赵兆问。 “没有。建议后面的排练带着声音走,对演员会有很大帮助。” “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就按这个方案先排练,你看呢,老马?” 马国华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今天上午的第一句话:“确实不错!辛苦你了小萧。要是把开头和结尾的画外音录进去,就更完美了。” “OS是旻天的活。最好你俩这两天就能把OS录完,下周一排练时就全有了。”赵兆当即拍板,显然已经忘了这两天休息。 “我赶紧给录音棚打个电话,看这两天有没有空档。”马国华说话已经掏出了手机。 见这二位领导自说自话,对于加班完全没有愧疚感和征求他们意见的意思,萧鸣看了眼穆旻天,他倒是面色平静,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休息日突然袭来的工作节奏。 穆旻天侧过脸也看了她一眼,然后从裤兜里掏了包彩虹糖递给她。 他最近在戒烟,彩虹糖是常备。见她一直强忍着难受,他的手已经在口袋里的糖袋子上摩挲了一阵。 萧鸣愣了一下,不好意思收下,更不好意思拒绝,双手迅速接过,小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不客气。都拿着吧。” 穆旻天说完,终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沙发背里。 第5章 马国华在电话里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把录音棚的时间敲定在了晚上八点。 “旻天,你和萧鸣八点直接去录音棚就行。”马国华挂了电话对他俩说。 “好的。”穆旻天说着站起身,和赵兆、马国华点了点头:“赵队,马主任,那要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我,我们? 萧鸣听到这里,也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这次她没敢起猛,速度很慢。 “走吧!辛苦你们了!期待你们的作品,一定很精彩!” 赵兆起身,将他二人送到了门口。 办公楼长长的走廊,在周末显得异常的寂静空荡,只听得见一前一后带着节奏的脚步声。 虽然有过几面之缘和一通电话,可这两个人到底还很陌生。刚才在办公室里,因为有马国华和赵兆在,他们的陌生感并不十分明显,如今突然就剩他们两人时,如何不着痕迹地尽快打破这种陌生感,就显得很棘手。 很快,脚步声来到了楼梯转角。 “声音设计很棒,不是恭维,你很懂演戏,懂演员。”穆旻天说。 “谢谢!”萧鸣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熬了几个晚上?” 穆旻天看着她问。 “几乎每天。” “通宵?” “嗯。” 穆旻天不说话了。其实即便萧鸣不说,他也从她的脸上看到了。 这几天排练,她都坐在灯光难以顾及的角落里,包括他在内,谁也没特别留意到她。 今天这么近的距离见到她,是上次在食堂第一次见面后的第一次,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转眼下到楼梯二层。 “祝贺你。” 萧鸣在踩下二楼第一级台阶时说。 “什么?” 穆旻天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中华青年英才。群里发的,我昨晚才看到。” “哦,那个群,你也在?” “嗯。” 穆旻天确实不知道那群里有谁,没有谁,他们几个男演员有一个名字叫“为了十个阶级兄弟”的群,里面一共十个人,是他们活跃的主阵地。话剧团的大群,他嫌人太多,没用的消息也多,除非有人@他,一般不看。 办公楼一层,穿过正对大门的衣帽镜,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秋日的暖阳毫不吝啬地铺洒在他们身上,将一切都镀了层金。 正是好时候。 “一会回去补补觉吧,踏实睡,七点我叫你。” 萧鸣没想到穆旻天会突然和她说这样的话,像是在关心她。 一周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她,即便只是普通战友间礼貌的问候。 仍让她感动不已。 “谢谢,我尽力。”萧鸣抬头看向他,带着淡淡的笑意。 “萧鸣,”穆旻天回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我叫穆旻天,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相视一笑之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文工团的主干道旁,梧桐树巨大的擎盖下,一块长方形石碑上刻着“人民艺术为人民”几个鲜红的大字。微风吹来,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在石碑上留下跳跃的舞姿。他们的影子穿梭在斑驳的树叶间,似乎谁也没有先打破这沉默的意思。不远处的篮球场里,篮球落地声带着回响,扑通扑通的。 “我到了。” 萧鸣指了指前方的16号楼。 “嗯,回见。” 穆旻天/朝她点了点头。 “那个,”萧鸣憋了一路,终于还是没有憋住:“油点子,你洗掉了吗?” “洗掉了。”穆旻天好笑地看着她,说:“快去吧。” “嗯!” 萧鸣终于如释重负,冲他咧嘴一笑,转身冲进了楼道。 这下,她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师傅,师傅!” 贺东阳瞅准了时机,一直等到萧鸣走进公寓楼,才站在篮球场边呼唤他敬爱的师傅。 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刚走进球场还没开始热身,就远远看见穆旻天和萧鸣朝这个方向走来。今天他没摘眼镜,那两人的一言一行看得真切。 三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师傅和女生独处,不禁感慨:看师傅约会可比打球有意思多了。 穆旻天正准备往回走,听见贺东阳熟悉的声音叫他,不觉皱了皱眉头,当没听见。 贺东阳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只见他三下两下,已经从篮球场边蹦到了穆旻天跟前。 “怪不得让我今天别烦你,原来您老有约会啊!” “什么约会,工作。” 穆旻天继续往前走。 “工作?把人送回家也是工作?我记得,您老的家好像不是这个方向吧?” 贺东阳拍打着手里的篮球,仔细观察着穆旻天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脸坏笑。 “我记得,你好像还有几场戏的台词打磕巴呢吧!” “是,是!那您再给我辅导辅导?” “自己背去!” “哎,师傅,您老可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她才来多久,我都跟了你三年了!大周末的,你光和她谈工作,不和我谈……” 穆旻天实在忍不了贺东阳像个八哥似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从他手里夺过篮球,直接扣在他肚子上:“打你的球去!” “刚是挺想去的,不过现在不想了,”篮球场边,两个人的大长腿,穆旻天在前面迈着,贺东阳在后面追着:“师傅,你俩刚刚都说啥了?笑那么开心,也跟我说说呗,让我也开心开心……” “……” 萧鸣补觉的计划终止于裴欢的一通电话。 “喂。” “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升天了呢!” “哪能,升天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也得带着你一起去不是!” 萧鸣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你这一个礼拜干嘛去了!我怕你刚去事多,也不敢找你,怎么听你这口气,过得还挺潇洒滋润的!” “一周赶完一部话剧的声音设计,你说潇洒不潇洒,滋润不滋润?” “啊?这么没人性!” “一般没人性吧。你怎么样,去电视台报到了吗?” “去了,已经上两天班了。” 裴欢原打算毕业和萧鸣一起分去电视台,继续同吃同住的日子,岂料萧鸣最后选择了文工团,等同于抛弃了她。 她的这股难以名状的怨气,在三天前去电视台报到遇见何启后,瞬间释然。 她开始暗自庆幸,萧鸣没来电视台,是对的。 她想,萧鸣大概还不知道,何启从学校辞职后,来电视台转行做了幕后。 她在犹豫中煎熬了两天,拿不准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到底要不要告诉萧鸣。 当年何启不告而别时,萧鸣曾抱着酒瓶对她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去打听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再也不会! 那以后的三年,她当真再没听萧鸣提起过这个名字,就好像他从未在她们的世界出现过一般。 裴欢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萧鸣,我见到他了。” “……” “在电视台,他现在做幕后了,不坐班,经常出差,人也胖了不少。” “……” “那天去台里报到,我和他也就匆匆见了一面,不过都认出了对方,他问我这届都有谁来了电视台,我说我们班女生就我一个,他便没再问了。” “下次再见到他,带我问他好。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出国了。” 萧鸣冷冷道。 “他没有躲,萧鸣,你要不要……” “不要。” “好吧,当我没说,你也别多想了,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就去看你。” “我没法当你没说,但我也不会去多想。放心吧。” “嗯,我来的时候要给你带点什么吗?” “要,口红,被你扔掉的那款,要一模一样的。” “……” 挂掉这通电话,萧鸣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对于何启的不告而别,她愤怒过,委屈过,也猜测过。她以为他就是故意要躲,所以绝不会去电视台——那个广播学院校友会,到处都是熟人的地方。她是铁了心不听有关他的一切。不然如若她真的想要知道,怎么会等到今天? 还记得大一第一次上音响导演课,何启给他们布置的作业是写下自己毕业后的职业规划,当时她写的职业是电视台声音制作。 呵,这么想来,他倒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就在那不疾不徐地织着网,算准了不过三年,她会再一次自投罗网,感激涕零地对他说:“原来,你一直都在等着我”。 是的,何启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走一步看十步。 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筹集上大学的学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锁定保送留校名额,刚刚开始任教就开始物色女友——他的本意是找一个同样在学校里任教的老师,成为双职工,分一套福利房,以后生了孩子可以顺利上校办的幼儿园,小学…… 而她,大概是他那十步规划里唯一的失算。 为此,他懊恼,他摇摆,他自卑,却又欲罢不能。 原本,他应该是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却因为萧鸣的原因受了影响,校方的意见很明确,恋爱可以谈,但职称晋级的事,要等到萧鸣毕业以后。 彼时她正在准备考研,这就意味着,三年内,他提副教授的计划将被搁置。 等或者断,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他不愿意等,也不想断。 他想,他不会为了个人前途提分手,又不能将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等待中。 如若必须放弃一些才能得到一些,那他倒不如放手一搏,赌一把。 可他实在不确定踏出去的那一步能否成功,她那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女孩,他若不成功,她又怎会回头再看他一眼? 三年,时间给出了答案——他已经从节目总监做到总制片人,只等着将她收入麾下,前缘再续。 却没能将她等来。 第6章 萧鸣是被饿醒的,流了半边脸的口水。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食堂的晚饭点。只得自力更生,做她最拿手的美食——煮方便面。 单身公寓带一间厨房,面积不大,做饭的家伙事倒一应俱全。 在这里住的多半是像她一般的小年轻,基本不会自己开伙做饭,公寓的墙面已经微微泛黄,但灶台还是八成新。 汤锅是她从学校带来的,双立人的,何启去德国出差回来送她的礼物。 她当时还曾数落他为何不远万里背个锅回来,后来才发现,大学宿舍里怎么能少了锅呢,一屋人冒着被宿管纠察的风险,围着电磁炉和汤锅,要吃泡面吃泡面,要涮火锅涮火锅,那才叫生活。 毕业时,她整理出了一堆断舍离卖了废品,唯独这个汤锅没舍得扔。 实用至上,扔了这么好的锅再去买一个新的,有违她的节俭主义。 她就这么把汤锅打包进了音频工作站的飞行箱里,叫了同城货运从城市最东头拉到了城市大北头。 方便面的香气很快溢出厨房,充斥在不大的房间里。 萧鸣谋权擦掌,找了本杂志垫在桌子上,然后冲进厨房,关火,端着锅冲出来,坐下打开锅盖,挑起满满一筷子卷曲的面条,呼呼吹了两口塞进嘴里,一气呵成。 她吃得太急,被烫得舍不得吐出来又没办法咽下去,就在这难堪的当口,电话响了。 没有显示来电姓名,萧鸣捂着嘴巴忍着烫,费力咽下了一腮帮子的面条,接起电话时,那边恰巧挂断。 萧鸣皱了皱眉头,给对方回拨过去。 “喂。” 是穆旻天的声音。 萧鸣这才想起来上午穆旻天说让她踏实睡,七点会叫她。 她看了看时间,刚过七点。 来真的? 她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萧鸣的惊讶全都包含在这无声的几秒里了,穆旻天见她不说话,问:“吵醒你了?” “没,没有,我已经起了。” 萧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她就是现在这种状态,心跳加速,舌头打结。 “吃饭了吗?” “在吃。” “泡面?” “您怎么知道?” “刚刚是被烫到了?” “……” “没事了,八点见。” “好。” 挂电话的时候,穆旻天显然笑了,萧鸣听得出来。 锅里的方便面已经泡涨开,萧鸣也不知生得哪门子气,用筷子在面里用力捣了捣,嘴里嘟囔:“都怨你,都怨你!” 刚挂断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萧鸣点开微信,“好友申请旻天”。 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已非彼时,萧鸣没有表现出任何矜持,飞速通过。 对方很快发来一锅方便面的照片,里面还有几块红烧牛肉,卧了个鸡蛋,色彩诱人。 萧鸣对着自己的锅里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跟了句:比我的伙食好,我的没有牛肉和鸡蛋。 旻天:网上的图。我不吃方便面。 萧鸣:您真是完美的话题终结者呢。 旻天:谢谢夸奖。知道录音棚在哪吗? 萧鸣:不知道。 旻天:如果我不问呢,你准备怎么去? 萧鸣:走着去。 旻天:您真是完美的话题终结者呢。 萧鸣:彼此彼此。 旻天:综合楼南边一排红砖色平房,铁门旁边挂着录音棚的标牌。 萧鸣:哦了。 旻天:快吃吧,现在不烫了。 萧鸣:…… 吃完面,萧鸣把锅泡在水槽里,冲下楼才发现只顾着带手机和钥匙,剧本和音频文件一个都没拿,慌慌张张又跑回去取。 真不像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耽误了一点时间,赶到录音棚的时候差十分八点。 推开平房的大门进去,长长的甬道装着感应灯,不怎么灵敏,要走到跟前才会亮。刚走到第一个感应灯下,后面有人叫她:“萧鸣。” 墙上的灯忽得亮起。她就站在那一团如炬火般的灯光下,循着穆旻天的声音回头,看他朝她走过来。 “声控的?” 萧鸣指了指墙上的灯。 “不然呢?”穆旻天转眼已走到她跟前,硕大的影子罩在她身上。 “我以为是红外线的。”萧鸣又抬头仔细看了看那盏白色的壁灯。 “你可以再试试看。” 穆旻天鼓励她,狡黠的眼里藏着笑。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次我走过去,您别出声,看它亮不亮。” 录音棚里怎么可能装声控的感应灯呢,萧鸣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快走吧,是红外线的,逗你的。” 穆旻天说笑着已经推开了录音棚的门,没看见身后萧鸣的白眼。 乐队的录音刚刚结束,录音师正在录音间里整理线路。 萧鸣摘下背包扑到调音台前,粗粗扫过棚里的设备,虽然录音棚的配置基本大同小异,但不同型号的设备还是有所差别,上手没用过的设备就像开一台新车,总会有个磨合过程。好在这个录音棚里的设备她基本都用过,心下顿时感觉踏实不少。 “他是棚里的录音师?” 萧鸣对着录音间里那个正在忙碌的身影问穆旻天。 “他是舞美队的,文工团人手紧,这个棚没有专门的录音师。” “哦。那设备上的问题找谁呢?” “你就直接问他吧,团里录音棚的活基本都找他,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从外面找兼职的。” “好。” 正说着,里面的人已经整理完设备推门走了出来。 “哟,老穆,来啦!” “嗯。介绍一下,这是话剧队新来的录音师,叫萧……” “萧鸣!” 穆旻天愣了一下,看向萧鸣,萧鸣也愣在那,不确定自己认识眼前这个人。 “哈哈,不记得我啦!我是郭凯啊!” 郭凯,郭凯,萧鸣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陌生依旧。 “你的小提琴老师,胡帆,我是她儿子啊!” “胡老师……” 萧鸣这才想起来,自己六岁在少年宫学琴,上初中时她爸托了人,把她转到省歌舞团首席胡老师那接着学,一直到高中毕业。 大一暑假里,她曾去省歌的宿舍找过胡老师,敲了很久的门没人应,后来她才知道,胡老师已经在年初出国,陪儿子读研去了。 胡老师的儿子,她有一点印象,但很不深刻。记忆中她上初中时,他在读高中,每个周末去胡老师家里还课,她儿子都在自己房间里埋头苦读。房间门也不关,露一个背影。 直到他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有一次她去还课时,胡老师把他叫出来同她合奏一曲。 那时萧鸣才知道,原来胡老师的儿子也会拉琴,还拉得很好。 再以后,郭凯外出上大学,萧鸣也渐渐淡忘了那个埋头苦读的存在。 如今久别重逢,认不出是情理之中。 她仔细看了看郭凯的脸,确实,和胡老师还是很像的。白白净净,笑起来,眼睛弯弯像个月牙。 “你没什么变化嘛!还和上中学的时候一样,那么小一只!” 郭凯一笑,就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这点和胡老师也很像。 因为和郭凯实在不熟,又有穆旻天在场,萧鸣对郭凯表现出的熟络只是应付地笑了笑,转而开始请教录音设备的使用情况。 “没想到咱俩能成为同事,真是缘分呐!今晚需要录什么?我留下来帮你们录完吧。” 穆旻天不确定萧鸣是否确实有这个需要,没有接话。倒是萧鸣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就请教一下文件生成后的路径。” “没事,和我客气啥!” “真不用!我们录得简单,音效我回去用自己的工作站做。” “那行,你看好了,重要文件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要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打电话找我。” “好的好的,太谢谢了!” “你电话多少?我给你打过去,咱俩就都有了。” 郭凯说着自顾自掏出了手机准备拨号。 萧鸣瞄了眼穆旻天,见他正坐在墙边的沙发里准备台词,赶紧小声把自己的电话报给了郭凯。 “打过去了,你存一下。” “好。” 萧鸣说着已经放下了手机。 “现在就存,别回头忘记了。” 萧鸣无奈地又拿起了手机,把刚刚的来电新建联系人:郭凯。 至此,郭凯同学才安心谢幕,临走之前还不忘热情地张罗:“记得要联系哦!改天找你吃饭!” 萧鸣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礼貌地回到:“好!”说完赶紧冲进录音间,摆好话筒,调试好高度,然后按下对讲朝着玻璃窗外说:“穆老师,话筒摆好了,进来试试吧。” 穆旻天在控制间里,闻声抬起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很快走了进来。 萧鸣把耳机递给他,说:“穆老师,您先试一遍,我出去听听效果。” 穆旻天接过耳机,戴上之前对她说:“我不是你老师。” “嗯?”萧鸣看着他,不明所以:“我们在棚里都叫老师的。” “没在棚里你也叫我老师,可我并不是。” “那是尊称。”萧鸣不太明白,穆旻天突然哪根筋搭错了,为着“老师”这两个字跟她较什么劲,之前他不都应得挺好? “你很敬重我?”穆旻天挑眉。 萧鸣实在不想和他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了,遂妥协着问:“不叫老师,那叫什么?” “随便,就是不要叫老师。”穆旻天说完戴上了耳机。 萧鸣撇了撇嘴,打着一脑袋问号走出了录音间,实在想不出除了老师以外自己还能叫他什么,脑袋里缺根弦的地方开始飞速运转: 穆旻天?直呼名讳,不合适。 旻天?疯了吧,那还不如叫穆旻天。 师傅?那是贺东阳的专属昵称,而且意思等同于老师。 老穆?嗯,好像刚才郭凯是这么叫他的,队里有很多人也这么叫,虽然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老,估计也是一种尊称吧。 如此明确之后,萧鸣站在调音台前朝里面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穆旻天点了点头,颗粒感极强的声音很快通过Genelec监听音箱传送出来。 “是的,我又启程了。这一次,我要将心灵和□□统统留在那里,再也不打算回来……” 一字一句,辨识度极高的男中音在安静的夜晚缓慢流淌,令人无比惬意而享受。 “好的!请稍等一下老穆。” 话筒的位置有点低,萧鸣按下对讲,打断了穆旻天的试录,冲进录音间调话筒高度。 “你,刚刚叫我什么?” 萧鸣的小矮个够不到话筒顶端,抬起胳膊垫着脚在那摆位置,穆旻天连稍微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站在话筒架旁边抱着胳膊看她摆弄话筒,近得连她小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萧鸣心下嘀咕,这人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虽然叫他老穆她自己也觉得很别扭,可除此以外,她还有更好的办法和选择吗。 为什么他还揪着不放。 “老穆。”萧鸣调好话筒,眼睛直直瞅着他,已然放弃思考和抵抗。 “叫穆哥吧。” 这么土?! 萧鸣暗自咋舌,忍了又忍,憋住了笑。 “怎么?不愿意?”穆旻天板着脸。 “没,没有,穆哥,挺好!” 第7章 两条OS,穆旻天都是一次过,声音的位置、情绪、音色,堪称教科书般完美,连后期都可以省略。 大师啊,绝对的大师。 萧鸣心悦诚服。 她朝里面比了一个OK的姿势,穆旻天很快走了出来。 “给您听一下回放吧。”萧鸣说。 “你觉得这么样?”穆旻天站在调音台旁问她。 “两个字——完美。” “你觉得可以那就行了,我不再听了。” “这么自信?” “是相信你。” “......” 萧鸣的脸开始有点绷不住,她埋头拷完声音源文件,匆匆跑进录音间整理设备。 她还记得第一次进棚实习时,棚里的老烟枪孙大亮对她说:在整个艺术创作环节,录音,那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工种,录音师,那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存在,你别看曲婉丽那么火,就她,每次进棚录音也得给我拿几条好烟来。为什么?因为她一个搞唱歌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录音师啊,那得是充分的信任才行啊! 当时萧鸣就想,怎样才算是对录音师充分的信任呢?几条好烟就能代表了?估计孙大亮就是想和她嘚瑟一下他和曲婉丽的交情,和信任不信任的没什么关系。 今天,倒是穆旻天回答了她的疑问。 从事录音工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信任她,连回放都可以不听。 萧鸣实在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脑袋充血,脸开始发烫,怕是穆旻天也看到了。 穆旻天确实看到了。此刻的他,正坐在调音台前的大转椅上,悠闲地抱着手臂,隔着大玻璃看着录音间里的萧鸣整理音频线。 萧鸣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还特属江南一带的女孩子的样貌:秀气,白净,眉眼干净清亮,骨架细小匀称,四肢纤长,乍一看,很像文工团里舞蹈队的女孩,差别在于被不同门类的艺术所熏陶出来的气质。 萧鸣的气质没有舞蹈队女孩子们的华丽外放,她是内敛的,含蓄的,清澈的,还有些神秘。在她的身上,带有学琴的女孩子的共性,同时又多了专业技术人员的利落和干练。 几十米长的大线,在她灵巧的手腕旋转之间,被迅速整理成大小近乎相同的圆圈,她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线圈的一端,在即将整理到卡侬头的地方流畅地打一个活扣,一个十分漂亮的线圈便整理好了。 声音设计、同期录音,穆旻天忽然很好奇,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连音频线都整理得如此娴熟,这得是扫了多少尾,收了多少场,干了多少录音助理的活,才能达到的熟练程度和高标准。 因为曾经某些不甚美好,甚至可以用不堪来定义的个人经历,一段时间以来,他对小提琴,特别是对拉小提琴的女孩子可谓敬谢不敏。 可老天似乎就是这么个爱开玩笑,当他过了那么久,再一次特别留意到的女孩子,竟然又是一个拉小提琴的——虽然她并没有以此为职业,但她优秀的音乐素养,与她学琴的经历绝对密不可分——能认识郭凯,说明她学琴的时间并不短。 一想起刚刚郭凯的有心栽花,穆旻天的脸便沉了下来。 郭凯是何许人也?留学海归,专业学得半生不熟,倒是把国外男女相处之道学了个百分百。靠着他母亲的恩师——当年文工团副团长管平亮的关系考进文工团。 来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已能叫出文工团所有女孩子的名字,来了不到一个月,给相熟的女演员戴无线耳麦时已能够趁机揩油,来了不到两年,女朋友已接连换了几茬。 而他最大的本事是,分手后依旧能够和前任和平相处,而被他揩过油的女孩子们也都甘之如饴。 就郭凯刚刚当着穆旻天的面,看萧鸣时那闪闪发光的双眼以及临走前的热情邀约,无一不在表明,萧鸣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走吧!” 萧鸣已经收拾完,抽了张湿巾擦手。 “好。” 对于郭凯的为人处事,穆旻天很想礼貌地提醒萧鸣,但转念一想,人家原是旧识,比认识他要早得多,况且看萧鸣刚刚的态度,带着客套的疏离,他又何必替她操这份不必要的闲心。 他凛了凛神,和她一起走出录音棚,若不经意地问:“今晚不用熬夜了吧。” “托您的福,不用了。” 萧鸣轻松回道。说话时,她抬头看了眼穆旻天,晶亮的眸子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纯净而透明。 “学了几年小提琴?” “嗯?”穆旻天冷不丁会问起她学琴的事,萧鸣有些意外,想了想说:“一年级到高三,十二年。” “上大学以后呢,没再继续学?” “没有。上大学主修的器乐是钢琴。” “你还会弹钢琴?” 见穆旻天一脸惊讶,萧鸣笑着问:“怎么,不像?” “没有,我就想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穆旻天的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当然有了!”萧鸣挑眉:“我不会演话剧啊!” “这个不算。”穆旻天说,“换一个!” 萧鸣仔细想了想说:“不会做饭,算吗?” “你不是会煮方便面吗?” “那也叫会做饭?” “能填饱肚子就算!” “那好吧,我不会游泳。” “还有呢?” 萧鸣搜产刮肚了一番,为难地说:“不会化妆。” “嗯,还不会撒谎……” “你怎么知道……”萧鸣已然承认了,又突然感到自己被刚认识不久的穆旻天一下子看穿很没有面子,呛声接道:“我不会?” “你会?”穆旻天反问。 “当然。小时候我妈说我就是一个谎话精!” “哦?这还真看不出来。”穆旻天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哪能让您都看出来呢!”萧鸣秀气的小下巴扬了扬,透着得意。 “其实我想说的是,一般对待事事都很认真的人,都不太会撒谎,比如你。” 穆旻天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十分认真而诚恳的,寂静的夜晚将这份认真和诚恳烘托得更为浓重而具仪式感,萧鸣一下愣住了。 她怎么会想到,穆旻天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其实是在说她做事很认真。 她停住了脚步,怔怔望着他,突然觉得,除了演话剧,他大概对戏剧创作也有过研究,不然怎么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这样带节奏,将她的心带得七上八下。 16号楼就在眼前,身旁,篮球场里还有三两个打夜场的男孩,入秋的晚风,已有丝丝凉意。 “怎么,不同意我说的?”穆旻天也停下了脚步,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脸上渐渐绽开笑意:“你有权反驳。” “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再见!” 丢下这句话,萧鸣如同十二点丢弃了水晶鞋的灰姑娘,逃也似地跑进了16号楼。 身后,穆旻天的笑意愈浓,他都要忘了,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一个爱笑的人。 周一的排练突然改到了下午,演员们在不适应的同时都很纳闷。 “为什么啊,师傅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贺东阳揉着惺忪的睡眼,止不住抱怨。 “不知道。” 穆旻天站在排练场的门口,往里看了看,发现演员们基本到齐,萧鸣还没到。 “你肯定知道!不会是演出提前了吧,不要啊……” 贺东阳扯着公鸭嗓子发出哀嚎,站在一旁抽烟的刘易伸脚踢了他一下,贺东阳“啊”得一声惨叫,抱着腿肚子喊:“你踢我干嘛!” “帮你消消下床气。” 刘易说完熄灭了手里的烟头往里走,见穆旻天没动,转身问他:“等谁呢?要开始了,进来吧。” 穆旻天点了点头,一帮人呼啦啦涌进排练场,很快找位置坐下。 “萧鸣呢?”马国华站起来朝场内看了看,自言自语道。 “她回去搬设备了,刚给我打电话说晚点到。咱们排练场的调音台不行,时间太长,型号也老旧了,用不了。”赵兆对马国华说。 “这孩子,怎么不早准备呢,让大家都等着她!” “她一早就来了,以为设备能用,捣鼓了半天,还是不行。”赵兆替萧鸣解释,安抚马国华说来就来的怒气。 “要什么设备?她自己搬得动?” 马国华才算问了句该问的话。 “不知道,她说可以。” 赵兆话音未落,只听贺东阳大喊:“哎,哎,师傅,这都要排练了,你去哪!” 穆旻天跑出来以后才发觉自己冲动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或者说没必要这么冲动,但还不至于后悔。 开始后悔是他站在排练场的门口,看到郭凯帮萧鸣抬着播放器,萧鸣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朝他走过来时。 萧鸣已经看见了他,看见他正从排练场冲出来要往外走,准备和他打招呼,谁知他身形一闪,更为迅速地隐回了排练场,像是没看见她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师傅?” 贺东阳发现师傅回来以后脸色不大好看,阴沉沉的。 紧接着,他看见萧鸣和舞美队的郭凯抱着设备走了进来。 场里,大概除了穆旻天,其他人都在向他俩行注目礼,看着他俩把设备抱到最后面的工作台上,一齐在那搭建音频工作站。 赵兆这时才站起来,向她们走过去,有些意外地说:“呀,怎么,小郭也过来帮忙啦!真是给你添麻烦啦!” “不碍事,都是同行嘛,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郭凯一边整理着线头,一边笑呵呵地说。 萧鸣没工夫理会他们的寒暄,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现在整个话剧队的演员们都在等着她。 下午两点排练,她就是想着要来提前来试一下设备,连中饭都没吃,结果跑来一看,排练场锁着门,问了一圈,也没找到保管钥匙的阿姨。 直等到一点半,门倒是开了,萧鸣更着急了。 调音台太久没用,接上电压根启动不了,扩声音响的电源接口和她自己的工作站又不兼容,无奈之下,只得给郭凯打电话,向他借大小三芯的转换头和五十米长的卡农线。 郭凯倒是给力,很快备齐了萧鸣要的东西,还十分热情地赶过来帮她搬设备,除了话实在太多。 萧鸣一路上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想着自己的工作站一会要怎么连,可以最快速地开始工作。 因为有过预演,萧鸣在郭凯的协助下很快搭好工作站。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冰凉的手指拧开旋钮,音乐声哄得在排练场内响起,在座的演员们都吓了一大跳。 多少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过了多少年,排练场里再次响起了音乐声。 以往,这个排练场只用来对词走地位,几乎没发出过演员台词以外的声音,带着声音走场,那是转到大礼堂跟服化道和灯光一起彩排才有的待遇。 这下大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今天的排练会提前,为什么赵兆刚才会让大家等。 他们将无比惊讶的眼神再次投向排练场后端,那里,郭凯正朝萧鸣直竖大拇指,赵兆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朝大家开口道:“好的,从今天开始,咱们带音乐排练啊,下午的排练现在开始。” “可以啊!没看出来,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有两下子啊!” 林海澄收回了目光,小声对旁边的严轩说。 “嗯,是挺厉害,这才来了一个星期,声音就做出来了。”严轩也是一阵由衷的赞叹:“你看她刚刚捣鼓设备时那麻利劲,哪像个小姑娘,看起来比郭凯都老道。” “先别急夸,还不知道她声音做得什么爷爷奶奶样呢!刚毕业的学生,估计做出来的也就是个学生作品。” 一周时间,能做出什么好方案,贺东阳很是不服气,忿忿道。 然而很快,连他这个欠缺艺术细胞的龙套演员也尝到了甜头。 配乐的起承转合,动效的适时加入,竟能将他总会忘记的几句台词很好地带了出来,一个字都没错,而且,居然还让他第一次有了站在舞台上,把自己感动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程度。 一场戏下来,台下的演员们和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地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有的甚至起立,特意转过身,把掌声送给了萧鸣。 萧鸣知道,自己做到了,首战,告捷。 第8章 排练从下午两点持续到六点,演员们似乎演疯了,谁也没提吃饭的事。最后还是赵兆提出来:“今天就先到这吧,食堂快没饭了!还没到正式开演,队里不管饭啊!” 大家这才想起来看时间,嚯,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 在赵兆的催促下,今天的排练总算结束了。演员们开始陆续离场,萧鸣埋头整理着自己的设备。 “等等我啊!” 贺东阳起身就往后排走。 “你干嘛去!” 严轩叫住他。 “跟人家录音师打声招呼啊!多牛逼啊!” 贺东阳扬了扬脖子,仿佛牛逼的是他自己一样。 “你没看人正忙着呢吗!” 严轩一把拉住了他。 “我就说句话,就说句话!” 贺东阳使劲扯开严轩的手腕,继续往后走。 “你也不管管他?”严轩看向身边的穆旻天,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穆旻天果然紧迈两步拉住贺东阳,说了句:“老实呆着!” 随后发生的一幕,却让在场的人都看不懂了。 只见穆旻天自己径直往后排走去,很快站在工作台旁。 距离太远,以贺东阳为首的个个抻长脖子朝后看,如同一排被捆住脚蹼的大白鹅,瞪着好奇得不能再好奇的眼,却不敢往前挪动半步,自然更听不见两人在说些什么。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 萧鸣正蹲在地上拨插头,听见是穆旻天的声音,飞快站起身,笑着说:“什么事?对了,您觉得今天排练怎么样,我看大家的反响还都挺满意的。” “我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穆旻天忍着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遇到什么事?” 萧鸣一脸不解,绕线的双手并没有停下来。 “类似需要帮你搬设备这样的事。” 穆旻天无奈地皱了皱眉头,看来,她是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一点,加剧了他的恼火,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温吞吞的,像是在商量。 “搬设备?”萧鸣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向穆旻天的眼里带着惊讶:“我怎么能找您帮忙搬设备?再说设备又没多少,我自己能搞定。” “你自己能搞定还要郭凯帮忙?” 穆旻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有经过大脑加工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出来再想润色,已没有机会。 “郭凯?哦,那是我找他借音频线和接头,他送来的时候正好搭了把手。”萧鸣有些疑惑地看着穆旻天,直觉穆旻天对她的关心好像逾界了,不过她下意识地很快否定了这一直觉——嘁,怎么可能! “离郭凯远一点,我是为你好。” 穆旻天丢下这句话,飞快地转身走了,最后的“我是为你好”那几个字,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咒语一般,拖着他无奈愤懑而又语重心长的尾音,开始在萧鸣的脑海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我是为你好——萧鸣整理完了音频线。 我是为你好——萧鸣点击工作站关机。 我是为你好——萧鸣关掉排练场的大灯,锁上门离开。 为我好?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好? 秋风扫下的第一片落叶,翻滚着跳到她的脚下,树叶黄绿相间,颇有一叶一世界的风韵。 萧鸣掏出手机,弯腰拾起那片树叶,对着微薄的暮光按下快门。 她傻傻看着手机里照片,又看了看手里的树叶,思绪翻涌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对夏日的不舍,还是对秋日的期待。 日子就在排练中一天天奔跑着,带上音乐效果之后,排练的进度明显加快,有几场原本很难调度的重头戏,在配乐的催化作用下,演员们很快找到了感觉。 萧鸣能感觉得到,演员们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队里有几个爱吃零食的女演员,这两天每次来排练都会给她带些吃的,有时还会和她聊两句: 你多大啦?——哎,年轻就是好啊! 有男朋友吗?——嗨,文工团里男孩子多,我们帮你留意着。 男演员们也会和她主动打招呼,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还会叫她的名字,问她去哪。虽然她一时还没有把人认全,但他们在剧中的角色她是知道的,所以她通常会这样回复他们: “谢觉哉老师好!” “刘警卫员好!” 倒是她能叫上名字的那几个,穆旻天,贺东阳,林海澄,严轩,这些天集体偃旗息鼓,每次她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偷瞄穆旻天一眼,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点头一笑而过。 而他,自从上次对她念完了那句咒语,也跟哑巴了似得,所有的话都是在排练的舞台上对她说的: “我不久就发现,这是个大错误,请我吃的面条根本就抵偿不了我遇到的难堪。” “在交战之前,不论主动或是被动,必须制订出缜密的详细的进攻计划,特别是撤退计划。任何进攻,事先如不充分准备好预防措施,游击队就有遭到敌人出奇制胜的危险。” “好!这一周来咱们的进步飞快啊!大家都辛苦啦!咱们今天就排到这,大家周末愉快!” 赵兆晚上有安排,他丈母娘来了,小舅子招呼全家人晚上一起吃个饭。他本来不打算去,结果被他媳妇一声棒喝:“天天排练不着家!今晚必须去!”赵兆在家是个妻管严,吓得赶紧噤声,下午把演员们早早放了。 这一早结束,萧鸣反倒为难起来。 郭凯约她吃饭,从周二开始,锲而不舍地坚持着,已经约到今天,星期五了。 按说周一多亏郭凯帮忙,两个人之前也确实算得上认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单位,能交个这样的朋友,是件好事。 萧鸣本意并不想拒绝。 但每当她想要答应,穆旻天的咒语就开始在她耳边念起来——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直念得她昏头涨脑,对郭凯的邀约便迟迟没有答应。 拒绝的理由倒也好找——排练又没点了,再说吧。 结果今天这么早结束排练,搞得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 更没退路的是,待她整理完设备走出排练场,郭凯已经在路边等着了。 “走吧,请你吃火锅去!” 郭凯迎上来,一句废话都没有,领着她就忘大门外走。 “还是,我请你吧。” 萧鸣咬了咬牙想,就算报答师恩吧。 “客气啥!文工团门口的这家火锅店不错,这次我做东,下次再让你请!” 郭凯双手抄兜,走路的样子拽拽的。萧鸣很不喜欢他的做派,又只能亦步亦趋跟着。 火锅店离文工团大门不足五百米,靠着做文工团的生意发家致富。飞檐上两盏大红灯笼随风飘曳,远远招客,门口蹲着的石狮子乐见来来往往的食客跨入门槛。正中影壁前供着威风凛凛的关二爷,供桌上香烟袅袅。绕过影壁,喧闹吵杂的大堂里满是浓郁的辣椒油在火锅里翻滚出的异香。 正值饭点,店里基本坐满,郭凯已经早早订好一张靠窗的桌,招呼服务员点菜的架势,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 “工作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像你这小身板,一定得多吃点才行!” 郭凯说着给萧鸣斟上一杯茶,一双笑眼直直看着她。 “谢谢。” 萧鸣明显拘谨,眼睛盯着青花瓷上的纹路,一遍遍地描画。 “对了,我和我妈说了你来文工团的事,我妈特别高兴,让我照顾好你。她的那些学生啊,成天挂在嘴上夸得没几个,每次都有你!” 萧鸣这才抬起目光,看着郭凯问:“胡老师,都挺好的吧。” “好得很!退休了,参加了妇联组织的一个什么夕阳红交响乐团,到处演出,也没人看。” 说话间,铜锅已经端上了桌。郭凯绕过铜锅,对萧鸣说:“哎,咱俩拍张照片给我妈发过去吧,她那天还问我你现在什么样子,拍张咱俩一起吃饭的,我也好交差!” 萧鸣怔在那,还没想好答应还是拒绝,郭凯已经伸过胳膊一把绕过她的肩,以搂住她的亲密姿势,对着自拍摄像头按下了快门。 画面里,郭凯按下快门的那一瞬,萧鸣蓦地看见斜后方三点钟的位置,念咒语的那个人正直直盯着她,不对,是盯着他们俩。 火锅蒸腾的雾气氤氲缭绕,萧鸣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好死不死地回头确认了一下,正面对上那双阴鸷的眼。 吓得她赶紧把头转了回来,整个人如芒在背,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耳边那句咒语又开始叙叙念了起来: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这次还加了一句: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呦,凯哥!这么巧!” 贺东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站到了郭凯和萧鸣面前,拉起郭凯的胳膊说:“还说呢,你那天过来帮忙,哥几个要代表话剧队谢谢你,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都遇到了,那就一起吧!” 贺东阳边说,边拽着郭凯往前走,还不忘回头给萧鸣使眼色,让她也起来,跟着他们走。 “哎,我这都点了菜了!”郭凯回头指着自己的桌子,脚步在地上拖着。 “服务员,12号桌的菜上到8号台,账算到8号台一起结!”贺东阳叮嘱身边的上菜小妹。 郭凯和萧鸣就这样被贺东阳裹挟着,不情不愿地来到了8号桌旁。 8号是个大长条桌,能坐六个人,之前是贺东阳挨着穆旻天,林海澄挨着严轩,四个大个头宽宽松松,左右都有余量。 现在一下多了两人,贺东阳识时务地坐到对面,和严轩、林海澄挤在一排,穆旻天坐那没动,贺东阳一伸胳膊,把郭凯拽到了穆旻天的右边,萧鸣只能挨着穆旻天左侧,坐在那一小方很不宽裕的空间里。 “你过来点师傅,看把人给挤得!” 贺东阳看不过眼,伸手扒拉他师傅动了动。 穆旻天并非不想动,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立马站起身来走人。 他以为那天在排练场已经低声下气地提醒了她,她怎么也该听点话,或者听一半,不说离郭凯远一点,哪怕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再靠近。 谁知她倒好,让她往东,她偏往西,这才过了几天,和郭凯两个人单独约出来吃饭,还搂着拍自拍照! 她把他善意的提醒都当成什么了?! 既然她不听劝,那就让她自己撞南墙好了。 心里明明生这样的气,可他的腿就是抬不起来——他要是现在走了,不是又给了郭凯可乘之机。就萧鸣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又哪里招架得住? 殊不知被穆旻天一尊大佛似地横亘在中间,郭凯的脸色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饭局给攒的,要不是因为贺东阳有他爸加持护体,他早就翻脸了。 贺东阳见对面的三个人沉着脸,都不说话,赶紧乐呵呵地招呼大家涮菜。顺带和林海澄,严轩唱起了三黄。 “凯哥,我这来文工团也三多了,还是第一次和您吃饭!来,这杯我先干为敬!” 贺东阳说着给郭凯倒了一满杯二锅头,跟他碰了个杯,也不管郭凯喝不喝,自己一仰脖干了。 郭凯撩哧小姑娘可以,酒量不行,只见他皱了皱眉头,勉为其难咕咚咕咚喝了一半。 “哎,不够意思啊,我叫您一声哥,您多少给老弟点面子啊!您这第一杯可得干了啊,大家可都看着呢!” 贺东阳说着,把郭凯的酒杯重又端起来递给他,眼睛瞄着剩下的半杯酒,直到看着他全部喝完。 “哎!这就对喽!” 郭凯空腹猛得灌了一满杯白酒下去,顿时觉得食道火辣,头顶充血,晕飘飘的。手里的杯子还没来得及放下,严轩的酒瓶已经紧跟着凑上来,很快帮他满上,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杯。 “郭子,这杯我敬你!这些年还真没少麻烦你,来,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严轩说完,自己痛快地灌下一杯。 萧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喝急酒,以为文工团喝酒的规矩都是这样的,何况身边还有个修罗坐阵,自己默默坐那没敢动。 郭凯看出来他们集中火力,都是朝自己来的,也不生扛,往后缩了缩说:“严哥,不行,我酒量可真不行,先吃菜,先让我吃两口菜。” “没问题!酒你先意思一下,然后吃菜!” 严轩说着,往郭凯碗里夹了一筷子涮肉,酒杯一直在那端着等。 郭凯不好意思再拒,只得又闷下一大口。 对面这三人,现在轮到林海澄了,只见他盯着郭凯酒杯里剩下的半杯,给自己斟满,然后说:“郭凯,要是我没记错,你是咱们文工团里唯一一个海归吧!不简单,来,我也敬你一杯!” 他说着准备帮郭凯续满,却在接收到对面穆旻天“你们要干什么!都适可而止吧!”的眼神后,缩回了手里的酒瓶,仗义地说:“你把杯里剩下的喝完就行,我干了!” 郭凯手里夹着的肉还没来得及搁进嘴里,剩下的那半杯也在林海澄的猛烈攻击下,闷下了肚。 如果刚刚仅仅是有点晕,现在郭凯眼前的一切已经开始转圈了,他不胜酒力地托着腮,胃里烧得连涮肉都塞不进去了。 “吃菜,吃菜!” 贺东阳这才开始招呼大家吃菜。 铜锅搁在长桌中间固定的圆洞里,萧鸣想要夹菜,就得贴着穆旻天伸长胳膊去够,目测一下距离,也未必能够得着,估计还得站起来才行。 为了吃口菜,想想都麻烦,萧鸣没动筷。 “你怎么不吃啊,萧鸣!” 贺东阳坐她对面,瞄了眼穆旻天,见他老人家端着茶杯,一点照顾人的意思都没有,只好自己拿一双公筷,往萧鸣碗里夹菜。 “够了够了,我自己来,谢谢你!” 萧鸣扶着碗,对贺东阳客气地笑了笑。 “我看你就是成心!”喝多了的郭凯,绞着个大舌头开始嘟囔,刚刚没喝酒时忍住的不满,现在借着酒劲全倒出来了:“你贺东阳就是故意的,怎么着,你对萧鸣有意思还是怎么着,我告诉你,坐在这桌上的,要对她有意思,也是我最早,我最早对她有意思!” 他这话说得口齿很不清晰,不过在座的诸位,包括萧鸣在内,都听到了,也听懂了。 萧鸣越过穆旻天想看一眼郭凯,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开始讲酒话醉话了,结果穆旻天低头凛了她一眼,截住了她的视线。 萧鸣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在老师面前迅速地下了头,开始抠哧自己的手指。 “什么你最早?你们之前就认识?”贺东阳问。 “当然,萧鸣12岁开始和我妈学琴,我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她,足足暗恋了她六年!” 这一句话如同铜锅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将桌上的食客们都烤着了,对面三位齐刷刷看了眼萧鸣,又看了眼穆旻天,再看回萧鸣,如此一个回合之后,严轩开口问郭凯:“真的假的?” 郭凯在那摇头晃脑,估计已然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严轩只得看向萧鸣问:“他说的是真的?” “我确实和他妈学过小提琴,其他的,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是我,是我暗恋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每周来我家里还课的时间我都会做上标记,在你来之前我就会把自己的房间门打开,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你一眼,要是你哪周突然没来,那个星期我都觉得少了什么。还记得那次我和你合奏吗!那是我求我妈的,因为我就要出国了,可你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我想用那样的方式和你做一个告别!就这样,六年!” 约莫是酒劲给了郭凯酒胆,他在似醉非醉的,睡一觉就可以什么都不承认发生过的状态下,一股脑吐露出了深藏在心底的,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吐完之后,他打了一个浓郁的酒嗝,之后如释重负地趴倒在桌上,呼呼睡了过去。 萧鸣怔在那,刚刚还在抠哧的手指已经攥成了拳,脸色涨成了涮锅里的红油,呐呐不知如何接话。 “这就……”林海澄推了推郭凯,见他一动不动,于是无奈地看着旁边的严轩和贺东阳说:“倒下啦?” “满意了?” 穆旻天“嚯”得站起身,冷冷丢下这三个字,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第9章 一顿涮锅,最后的结局是:贺东阳,林海澄和严轩轮流驾着郭凯,把他送回了家。 穆旻天板着修罗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萧鸣——那个秘密中的女主角,莫名其妙的躺枪者,对着一锅红油,无语至极。 都说酒后吐真言,郭凯的表白,不知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只要有真的成分,对萧鸣来说就是个不小的冲击。 难怪时隔多年,郭凯一见面就能叫出她的名字,而她,却连对方是谁都认不出来。 所以,他再见到她之后的热络,热心,热情,包括连续一周的约饭,其实都是有备而来? 所以,穆旻天才会让她离郭凯远一点? “看不出来啊,郭凯这家伙,平时拈花惹草没个正行,原来还是个情种!” 回去的路上,严轩不禁感慨。 “嗯,我也没想到,看样子,这次郭子是要动真格的了。”林海澄应声附和。 “不行!他动真格的,那,那我师傅怎么办!” 贺东阳急了。 打从星期一他要去找萧鸣,被师傅按住,结果师傅自己过去和萧鸣说了半天话之后,他就觉得师傅有情况。 他琢磨了一个星期,暗中观察了一个星期,终于从师傅每次见到萧鸣时闪躲的眼神中悟出了些什么——他跟了师傅三年,什么时候见过师傅会刻意躲闪一个女孩子投过来的眼光?要么不理会,要么直视。 为什么会突然躲闪? 那是因为他师傅心里有事藏着掖着,心虚啊! 他的这一推断,终于在今天得到了验证。 他们四人在火锅店刚坐下不久,郭凯就领着萧鸣进来了。一开始,师傅的脸色还挂得住,仅仅略显阴沉,可渐渐的,那阴沉的脸色简直快要杀人了。 吓得贺东阳,赶紧屁颠颠站起身,跑到郭凯那桌,把二人连蒙带拐地拉过来,分散师傅眼神里的火力。 他原本的打算是,把郭凯迅速灌晕,然后自己,严轩,林海澄也喝多了,然后就没郭凯什么事了,也没他们什么事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师傅了。 谁知这个郭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喝醉了还那么多废话,可恨是句句煽情,直把师傅眼里的光都扑灭了。 没了计策,可以再谋,没了斗志,可就只能认输了。 他可怜的师傅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周末萧鸣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萧鸣的父母是当地文化局的双职工,前年都已退休。 女儿十八岁离家,如今有了自己的工作和朋友,他们无事一身轻,又想得开,一年里有多半年开着辆小吉米尼全中国的跑。萧鸣想找他们,一般都要先翻翻他们的朋友圈,才知道他们的具体坐标。 难得这两天他们在家,萧鸣抓紧时间汇报了一下新单位的情况。 “找时间去看看你大伯。” 爸爸在电话那头说。 “好。” “要不是你大伯,你也不会上广播学院,如今你毕业了,时不时要常去走动走动,别嫌远,犯懒!” “不会,我有时间一定去!” 萧鸣的大伯是广播学院前任副校长,萧鸣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不算沾到什么光,但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是大伯力排众议,建议萧鸣考的广播学院。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嗯,少吃点泡面,文工团不是有食堂吗,自己不会做饭就去食堂吃!” “好,知道了,放心吧!” 萧鸣打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爸。虽然身子骨弱了些,却一点都不影响她淘气:把课本撕了折纸飞机到处飞,藏一书包的苍耳专粘穿毛衣的同学,把同学的书包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爬墙头被铁钩挂住,带着同学一起站在四楼的窗户外面看风景。 好在文化局的大院里都是相熟的同事,人孩子家长找来了,至多也就是发两句牢骚,不会真对孩子怎么样,可萧鸣她爸后怕啊,自己的娃天天干这些玩命的事,还领着小伙伴们一起玩,这要有个好歹。 于是挨骂是少不了的,可萧鸣不长记性,骂两下对她而言根本起不到作用,只好挨打,挨着挨着,就特别怕她爸。 现在虽然长大了,离家了,但那种怕还是融在骨血里的,比如今天她原本打算煮锅方便面应付下,没想去食堂,但既然老爸都那么说了,那还是去吧。 周日傍晚,食堂人不多,大部分座位都空着。萧鸣难得可以挑挑拣拣,看中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刚要走过去,身后有人叫她:“萧鸣!” 萧鸣回头,看见了贺东阳朝她招手,还有坐他对面的穆旻天,背对着她,没有回头,看不到表情。 “来这边坐吧!快来!” 面对贺东阳热情地招呼,萧鸣显得很为难。穆旻天宽阔而又僵硬的后背如同一堵写着生人勿进的墙,誓要将她隔离。而贺东阳不理不顾的拆墙行为,又让她不好意思回拒。 只好点点头,挪着步子走过去,身体的呆板出卖了她的不情愿。 穆旻天和没看见一样,埋头吃自己的饭。 贺东阳见她端着餐盘站着,赶紧拉开了自己旁边的椅子说:“坐!” 萧鸣应声坐下,手里的餐盘小心翼翼地搁在餐桌上。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今天没出去?” 贺东阳问。 “没有。” 萧鸣答。 “郭凯后来找你了吗?” 贺东阳瞄了穆旻天一眼问。 “没有。” 萧鸣也瞄了穆旻天一眼答。 他大概刚和贺东阳打完篮球,穿着运动装,额头的几捋头发沾着汗水,下巴冒了层青茬,样子有点陌生。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穆旻天没有任何反应,像完全没听见一样。 “你吃这么少!” 贺东阳作势看了眼萧鸣的餐盘,夸张地说。 “吃不完也浪费,干脆少打一点。” 萧鸣扯了一丝笑容回应贺东阳的关心。 对面,穆旻天的眼皮稍稍抬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萧鸣的餐盘,又迅速垂下了。 “你不用管他,他昨天晚上感冒了,今天嗓子疼,不太想说话。” 贺东阳见萧鸣有些拘谨,下巴指了指穆旻天,对她说。 穆旻天这会才猛地抬起眼,使劲瞪住贺东阳,厉声喝道:“闭嘴!” “您生病了?” 萧鸣掩饰不住自己焦急的神情和语气,一双眼睛如同X光机似的对着穆旻天上下扫描,想要检查他的病灶。 穆旻天没理会她的关心,端着盘子起身就要走,贺东阳慌忙拉住他:“没吃完呢,师傅!” 穆旻天剜他一眼,嫌弃地扒拉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重吗?吃药了吗?要去医院吗?不舒服为什么还打球呢!” 萧鸣目送着穆旻天的背影,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射向贺东阳。 “感冒而已,你干嘛这么紧张?” 贺东阳佯装不解地看着萧鸣,若有所思。 萧鸣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点反应过度,遂呵呵干笑了两声,说:“这不排练的关键时期吗,男一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办!” “哦,因为工作啊,我还以为……” 贺东阳故意欲言又止,一双桃花眼似是想要看穿她,看得萧鸣怪不自在的,匆忙接了句:“那还能因为什么!” 却因为过于匆忙,没什么底气。 “哎……”贺东阳摇了摇头,似是很艰难地下了决定,非常慎重地组织好语言,看着萧鸣说:“萧鸣,我这人虽然有自来熟的毛病,但还算懂分寸。你和郭凯的事,按说我不该管,但因为这事与我师傅有关,我就不能袖手旁观。郭凯在文工团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一年少说要换七、八个。如果你的出现能让他浪子回头,那对于文工团的女同胞来说,也算是功德一件,可就怕……”贺东阳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说:“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 “为什么这件事和你师傅有关?” 萧鸣不傻,她听得懂贺东阳的意思。 “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那你得问我师傅!” 贺东阳也不傻,两情相悦这种事,怎么能从他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来。 “他不理我,你刚刚也看到了!” 萧鸣说到这,有些丧气,一想到昨天在火锅店里穆旻天看过来的眼神,她就像噎了个大馒头在嗓子眼,梗得慌。 “他不理你?为什么?”贺东阳嘿嘿一笑,站起身拍了拍萧鸣的肩,学着《红星闪耀》里斯诺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萧鸣,这生活啊,光会录音可不行!” 从食堂出来,天色已暗,路灯还未亮,正是拍戏时导演最喜欢用的自然光,叫做带密度。每当这个时候,剧组里的所有工种都会喊着两个字——赶光!赶光!与落日前橙红,葡萄紫,蓝灰色的天空较量一番,直到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天色完全黑下来。 萧鸣没有回宿舍,她先是沿着文工团的主干道走到了尽头,然后向右转进一片小树林,和树上突然跳下来的一只小松鼠面面相觑了一番,之后接着往前走,路过舞蹈队的排练场,文工团幼儿园,来到篮球场。 这时,篮球场边高耸的射灯已经亮起来,天色黑沉了下去,耳边回响着秋日里最后的几声蝉鸣,大青衣吊嗓子咿咿呀呀,圆号吹出音阶,还有篮球落地的叮叮咚咚。 她在场边的木椅上坐下,也不知眼神看着哪,忽然有一只飞蛾在她视线里绕了个圈,她的视线于是紧跟着那飞蛾,随它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了高耸的射灯下,看那里聚集着的无数飞蛾,杂乱无章地跳着舞蹈。 她默默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旻天。 两人的信息还停留在上周末,第一次没头没尾的打招呼。 萧鸣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着:在吗,感冒好些了吗? 停了几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重新输入:穆哥,感冒要多喝水,好好休息,祝您早日康复! 萧鸣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又全部删掉。 思来想去,只编了两个字——在吗? 点击,发送。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何其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没有回复。 她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提问呢,提问了就要等待回答,还不如上来就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不用像现在这样因为等不来回答而无法继续说想说的话。 萧鸣轻轻吁了口气,舒缓和释放了自己的紧张,她不擅长等待,特别是已知的没有希望的等待,于是收起手机,起身回屋。 打开房门的一瞬,手机提示音响,虽然不报希望,她仍然抑制不住激动地点开屏幕。 信息是郭凯发来的:在吗? 她理解这种心情,直接拨通了郭凯的电话。 “喂。” “可以见面吗?” 郭凯在电话那边试探着问。 “不方便。” 萧鸣关上房门,淡淡道。 “我,昨天我喝多了,你别忘心里去。” “嗯,醉话而已,我不会在意。” “其实也不完全是醉话……” “郭凯,如果醉话不假,谢谢你喜欢了我六年,还有,谢谢你作为同事,作为同行给我的帮助,真的很感谢。” “萧鸣,我们见面说吧,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郭凯有点急,他擅长的是面对面的单刀直入,而非隔着听筒倾诉衷肠。 “不用了。郭凯,我想还是定义好咱俩的关系再见面吧。我的初衷是做普通朋友,如果这点对你而言有难度,那咱们就做普通同事,如果你觉得还是困难,那就……” “普通朋友吧。”郭凯在电话那头抢白:“我可以,你放心。” “好,普通朋友已经是抛物线的顶点了,再驽劲只会往下滑,我没有任何试一试的想法,郭凯,你最好也不要。” “好的。” “那,再见吧,朋友。” 第10章 周一的排练,大概是萧鸣入团以来最不在状态的一次。 好几次音乐不是起早了,就是放晚了,有一回演员的台词都说完了,音乐刚进。 赵兆几次回头看她,想要提醒她,又怕打乱她的节奏,按捺住没动。 穆旻天没来。 为什么? 萧鸣对着工作灯,假设了一万种可能,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他病得严重,没法参加排练了? 排练中场休息,看准了贺东阳招呼林海澄几个走了出去,她急急忙忙从后面冲到台口,打算找贺东阳问问,猛地一推门,“咚”得一声闷响,厚重的木门在撞到来人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反作用力,回撞到她头上。 “啊!”萧鸣疼得脑袋发懵,揉了几下才想起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看。” 穆旻天? 萧鸣闻声迅速扬起头,屋外射入的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出一道逆影,有如神祗。 他一把拉开她罩在脑门上的手,低下头,男一号的颜凑到她眼前,她更晕了。 “我,我没事……” 他迅速放开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只用一双炯炯的眼扫过她光洁的额头,那里微微泛起一片肉粉色的红晕,比起她耳廓上的血红色,还差得远。 这样近的距离,萧鸣仿若置身于青藏高原,氧气稀薄。 不远处的赵兆发现了穆旻天,伸手招呼他:“来了?会开的怎么样?” 穆旻天收回搁在她脸上的视线,稳步走向赵兆,开始汇报他迟到期间发生的事。 团里准备近期下基层慰问演出,各队都有任务,话剧队要报两个语言类节目。穆旻天下午代表话剧队参加了团里的工作会,确定了话剧队出一个小品,一个诗朗诵参演。节目都是以前演过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上台。 “好!旻天,话剧队的节目就由你牵头负责吧!你们这两天辛苦辛苦,把这两个节目再排一排,对了,正好现在有萧鸣,可以把这两个节目的声音再重新润色一下——之前那个声音做得,你也知道,就是个兑付!” 赵兆说着,视线散到了排练场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聚焦在了正坐在工作站后面愣神的萧鸣身上。 穆旻天已经更早地看了过去,眼波似水。 “先排练吧!慰问演出的事一会结束后我再布置。”赵兆收回了目光,沉声道。 “好的”。穆旻天说。 穆旻天不在,萧鸣混乱,穆旻天来了,萧鸣依然混乱,不,应该是更加混乱了。 那场鸡尾酒会的戏,原本应该在斯诺砸碎酒杯后,跟着一连串的枪响,暗示贺东阳饰演的中国军人已英勇就义。 结果,在应该放斯诺砸碎酒杯的声音时,萧鸣手一哆嗦,声音没有放出来。 没有人喊停,戏继续往下排着,斯诺舞台经验丰富,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可台词说到一半,突然场上发出了尖锐地“啪叽”一声——酒杯碎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下,斯诺不得不停了下来,赵兆回头大喊:“萧鸣,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赵队,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场下有演员嗡嗡地交头接耳,还有人禁不住笑了。 “再来!” 斯诺微微蹙眉,继续他的台词,终于有惊无险终于快要说完,突然——哒哒哒哒哒,场里猛地响起了一连串的机关枪声。 这阵枪声原本应该响在斯诺准备下场的时候。 斯诺站在台上愣了一下,然后很配合地被机枪扫射到了台下。 “哈哈哈哈……”台上台下哄笑一片,赵兆回身朝萧鸣连连作揖:“没事,没事,咱不紧张,啊,不紧张……” 萧鸣涨红了脸,眼睛无助地盯着地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已经走到台口的斯诺同志若有所思地看向场地后端,并没有随大家绽出笑容。 下午排练结束后,赵兆点了十二个人留下,和大家简单交代了下基层的任务,算是做了个思想动员:“虽然节目是现成的,但还是需要再打磨。时间很紧,希望你们在不影响话剧排演的同时,圆满完成此次慰问任务。有没有信心?” “有!” 萧鸣并不是演员,还在纳闷为何自己也会被留下时,赵兆朝她发话了:“萧鸣,还要辛苦你,这次演出的两个节目,声音需要重新做。具体的你和旻天碰吧。” “好的,赵队。” 萧鸣应声回答的时候,看了眼正站在赵兆身旁的穆旻天,见他一脸严肃,迅速默默垂下了眼。 为了不耽误晚上加排,赵兆让办公室给大家订了盒饭。等盒饭的当口,演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就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排练,这次任务怎么下得这么急?”刘易斜倚着墙,问坐他对面的穆旻天。 “也不是刚下的任务,别的队早就知道消息了,咱们因为有话剧排练,一开始没在演出名单里,报上去团长觉得还是得有语言节目,后加的。”穆旻天说。 “怪不得!这次去哪啊?”金秋问。 “没具体说,好像是东边的一个海岛。说是用水不太方便,让大家做好准备。”穆旻天回。 “啊?那我不想去了,没水用,你们男的倒是无所谓,我们女生可怎么办!”金秋左右看了看,十二个人里,好像只有她、安澜和萧鸣是女的。于是对她俩嗔道:“太不方便了!” “行啦!又不是第一次下基层,戈壁滩上搭得帐篷都住过,还怕它一个海岛!”安澜最看不惯金秋的娇惯做派,去剧组里拍了几部戏,就处处拿捏起来,以为自己是多大的腕。 “哇,你们还住过戈壁滩,太酷了,晚上看到星星了吧!” 萧鸣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和大家一起去,关心的重点显然与众不同,去沙漠戈壁看星空是她一直以来梦想,不禁向安澜投去艳羡的眼神。 “没,戈壁滩晚上多冷啊,钻睡袋里都冻得直哆嗦,谁还有心思跑出去看星星!” 安澜讶异而又羡慕地看着萧鸣——年轻就是好啊,真是无知者无畏。 “那是你们女队员!我们去看了,是吧轩轩!”听到这林海澄突然来了劲,滔滔不绝地对着严轩回忆起来:“我还记得那次咱们生了篝火,在漫天星河下喝酒,结果佩京喝多了,回去的时候走错了帐篷,掀起朱苓飞的帐篷就往里钻,我们拦都拦不住啊,把朱苓飞给吓得,迷迷瞪瞪拿起手机一通砸,生生把手机屏幕都给砸碎了,哈哈哈……” “你确定他喝多了吗?他那是故意的!”严轩瞟了眼正坐他旁边的孙佩京,咋咋呼呼地说:“搭帐篷的时候他就看准了朱苓飞住哪,想好了晚上借喝酒之名搞突袭,只是没想到朱苓飞反应那么大,把他那点酒都给吓醒了!” 见严轩还有继续往下讲,孙佩京举起大巴掌毫不客气地呼上了他的后脑勺:“让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严轩摸着自己的脑袋一脸委屈:“你还是学员的时候就对人家朱苓飞有意思,赵队每次指使朱苓飞干活,你都屁颠屁颠跟着,咱学员队里谁不知道!这谈对象本来不是你追我就是我追你,先主动的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自己不承认,还说我胡说八道!” “你说是不是啊,老穆!” 严轩适时把穆旻天抬出来,带着让他给主持公道的意思。 萧鸣挨着安澜坐在外圈,算是离穆旻天最远的那个存在。她刚才一直随着林海澄、严轩和孙佩京的插科打诨抿嘴笑着,眼神也只跟着他们说话的节奏变换,直到此时才小心翼翼地看向穆旻天。只见他微微笑着说:“马上都要当爹了,佩京你还矜持什么!” “就是就是!” 严轩点头如捣蒜。 孙佩京开口还要辩解,办公室小赵拎着两大袋子盒饭一路小跑进来,呼哧带喘地说:“吃饭啦!” 在热腾腾的盒饭面前,孙佩京和朱苓飞的恋爱八卦史暂时告以段落,穆旻天开始招呼大家领饭。一时间有人摆桌子,有人铺报纸,陆续坐下开吃。 萧鸣最后一个从穆旻天手里接过饭盒,点头说了句“谢谢”就要往后走。 “你去哪?”穆旻天叫住她:“就坐这吃吧,这边铺了报纸,一会好收拾。” “哦。”萧鸣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穆旻天分完饭,直接坐在了萧鸣旁边。 大家都在埋头吃饭,谁也没有对此表现出特别关心。 “晚上排练结束后等我一下,我把之前演出的视频给你,做个参考。” 穆旻天边吃边说,并未抬头。 “好的,谢谢您。” 萧鸣其实不太需要之前演出的视频,她原打算把今晚的排练用手机拍下来,回去直接按照自己的理解做。 但既然穆旻天这么说了,她想应该是赵兆的意思,便没有推辞。 沉默,他依旧埋头吃饭,留给她的只有十分尴尬的沉默。 “您感冒好些了?” 两人相对无言吃了一阵,萧鸣自这难堪的沉默中鼓足勇气,似若不经意地问起。 “我没感冒。” 穆旻天没抬眼,说得理直气壮。 “那昨天贺东阳怎么说……” 萧鸣不解,微微侧过脸,盯着他。 “听他瞎说。他的话,你可以只听一半,或者一半也不用听!” 穆旻天手里的筷子没有停下,从开始到现在,没看她一眼。 “他昨天说,郭凯不靠谱,女朋友一年换八、九个。” 萧鸣学着穆旻天的样子,也只顾吃饭,说得稀松平常。 心里却是不住地打鼓,隆隆地响。 “他干嘛和你说这个?” 穆旻天手上的筷子明显顿了一下,他微微偏过头,终于看向她,却也只是飞快地掠过视线,又更快的收回视线。 “我不知道,他说事关他师傅。”萧鸣的声音越说越小,像蚊子哼哼:“我想,他师傅不就是你吗?!” “嗯,所以说他的话只听一半,或者不用听。” 穆旻天又恢复了正常节奏,眼看着就快要吃完。 “那他说郭凯的话呢?” “除外。” 说完穆旻天站起身,裹着报纸把自己的餐盒装进了垃圾袋,走回来的时候又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不用听。” 萧鸣抬头看着他,很想说自己介意,话到嘴边又和饭一起咽了下去。 他说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哦,你不会介意的,因为我明明告诫过你,可你并没有听。” 萧鸣觉得别扭死了。她实在搞不清楚穆旻天“为她好”的原因是什么,站在什么立场上和她怄气,而最让她混乱的,是她居然十分在意他在和她怄气,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大错特错的事,必须得到他的原谅不可。 可她并没有,直到现在她也不觉得和郭凯一起吃顿饭是什么大错特错的事。 见她没回答,穆旻天也是这么理解的——她并不介意,因为她连最简单的否认都不屑。 第11章 晚上的排练还算顺利,都是演过的节目,专业的演员,大概走了走位,节目已初具水准。 穆旻天的声音是真赞啊!萧鸣在台下记录声音设计方案的时候,多次毫不掩饰地奉上一张花痴脸,虽然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她。 特别是诗朗诵《我们的长城》,他的声音位置和平时演话剧时又不太一样,于叙述处是青春的、昂扬的,于转承处是深情的、沉稳的,于高潮处是澎湃的、奔放的,于收尾处是悠长的、回旋的。如此丰富的感情,能够在短短10分钟的朗诵里,精准地表达和释放出来,实在令人折服。 “好听?”安澜看着萧鸣目不转睛的样子,揶揄地笑着,心想穆旻天从此大概又多了一枚铁粉。 “嗯。”萧鸣肯定地点头,对安澜说:“按说我从广播学院毕业,听了六年的八百标兵奔北坡,对于这种经过专业训练的播音腔应该很熟悉了,但穆老师的声音实在是太突出了,除了自身嗓音条件好,声音的控制和情感的运用都很到位,这一点很难得。” “最难得的是他声音好也就算了,还长得那么帅!” 安澜最早入团时在京剧队唱小花旦,后来转行到了话剧团,要评论声音和感情的运用,自然比萧鸣要更有经验。对于萧鸣的评价,她会心一笑,直接点出要害。 萧鸣看着台上的穆旻天吃吃笑了,说:“您也这么觉得啊!” 安澜的大眼睛一瞪,夸张而又笃定地说:“当然了!” 萧鸣这才反应过来安澜是在逗自己,立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渐渐收回了笑容和视线,不再说话了。 “这就不好意思了?别啊,文工团迷穆旻天的小姑娘多了去,我们都希望话剧队能近水楼台,摘星揽月,别自家辛辛苦苦种的大白菜给别人家养的猪给拱走了。” 萧鸣“噗嗤”笑了,安澜接着说:“是真的!可惜话剧队里的小姑娘太少,只有几个我们这样的半老徐娘,还都是有主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舞蹈队啊,歌队啊,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们无事献殷勤。” 安澜说到这里看了眼萧鸣,见她低头不做声,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我们有你啦!” 作为工会组织委员,大龄男女队员的脱单问题一直是箍在安澜头上的紧箍咒,工会主席徐娘娘时不时都会对她念一念。 难得话剧队新来了一个要长相有长相,有才华有才华的,还不赶紧内部消化掉。 “安澜姐,您就别开我玩笑啦,我刚来,主要还是学习为主,尽快熟悉业务。其他的,暂时没有考虑。” 萧鸣说话时,眼睛对着台上那高不可攀的人,与其在说服安澜,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不急,慢慢来,这人啊,总要在相处中逐渐互相了解,是吧!” 安澜似是洞察一切的笑。 “是啊,安澜姐,说实话我特别羡慕你们,您和严轩他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吧!” “是几十年!” 安澜脱口而出时自己也是一震,原来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已然在这几十年的打闹中无声无息地溜走。 “啊?那你们几岁就进文工团了?” “我和严轩都是十二岁,孙佩京是十三岁。现在想想,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现在这是大了,以前同吃同住的时候,天天闹腾的,这文工团没被他们拆了,真是万幸!” 话剧队里,其实按着人员经历的结构,明晰地分为大学毕业分配入团的科班派和打小入团在团里学习成长起来的团代学员派,尽管这两个派系相处融洽,但因为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鲜明的烙印是刻在一言一行中的。 科班派以穆旻天为首,都接受过正规高等院校的系统规范教育,彼此之间以业务为主要联系,没有过深的交集,而团代学员多半十几岁入团,可以说打小一起长大,共同经历了青春期最为难忘的一段岁月,自然感情笃厚,嬉笑打骂起来,经常没有底线。 “是啊,每次听你们说起学员队里的事,总觉特别有意思。”萧鸣颔首,岁月里那些红绿油亮的画面,极具现场感,一帧帧跳跃过她眼前,如同她曾亲身经历一般,遐想无限。 “你来的晚,不知道,其实以前我们团代学员和你们这样大学毕业分配来文工团的,因为没什么共同语言,都不怎么说话,有时候还会因对专业的认识不同,在业务上产生一些分歧。” 安澜悠悠说着,眼神不自觉地投向台上,那里,穆旻天正和林海澄抠小品处理上的一个细节。情节设定是林海澄在站台上,正焦急等待许久未见的爱人前来探亲。穆旻天想让林海澄收着演,他的观点是小品表演中这样充沛的感情戏不能太过,过犹不及。林海澄一开始并不赞同,抱着胳膊站那看穆旻天示范了一遍,自己又演了一遍,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安澜接着对萧鸣说:“直到十年前老穆大学毕业分配来了话剧队,这种情形才慢慢有了改观。起初大家都排斥他,觉得他总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直到后来在一次次排练中,他所表现出来的每一个细节,深深触动到了话剧队的每一个人,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专业扎实,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可以算是对他人格魅力的集体认可。” “记得有一次我们下去慰问演出,已经快到国境线了,因为没有地方住,演出完了需要当晚赶回县城。结果回来的路上下暴雨,我们坐的大轿子车趴窝了。当时大家伙都累了一天了,外面又下着大雨,谁都不愿动。只有穆旻天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冲进雨里开始推车,大家一看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很快一车的人基本都下去了,在他的带领下大家伙喊着号子,没两下就把车推出了泥坑。” “后来,老穆就逐渐成为了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如同在甚少共同语言的团体中架起一座沟通的桥,话剧队之所以比其他专业队都要团结,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很大程度上要算是他的功劳。” 安澜所陈述的事实,一方面是她作为工会委员借机向萧鸣推销话剧队的优良种苗,另一方面,是她作为一个老资格的话剧队队员这十年来真实的感受。 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穆旻天感情受挫时,话剧队会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甚至不惜受全团处分的原因。 萧鸣看着台上正在给其他演员认真讲戏的穆旻天,不觉沉默了。她开始明白为何赵兆遇事总是要征求穆旻天的意见,明白为什么贺东阳对他这个师傅如此的死心塌地,明白为什么团里那么多专业队,只有话剧队每次来回都是齐整整的一群人。 台上的排练还在继续,萧鸣先走了。 她录下了两个节目的视频,想回去尽快把声音赶出来,配合大家合排。好在声音调度不复杂,配乐她也已经有了想法。 萧鸣临走前给穆旻天发了一条微信:穆哥,我先回去赶声音方案,排练结束后联系。 还在舞台上讲戏的穆旻天显然没看到这条信息。 萧鸣和安澜打了个招呼,离开时轻手捏脚地尽量不影响台上排练,还是被穆旻天看到了。 当你站在舞台上放眼台下时,观众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都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刚开始演出时,穆旻天每次都特别希望台下完全黑场,这样他就看不清观众的反应,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可渐渐地,当他可以在舞台上将角色拿捏自如之后,会特别希望能够看清台下每一个观众的反应,希望通过自己的表演,可以带着他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思考,带着他们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品味何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只关心自己在台上的表演,而同时也开始关心观众在台下的感受,进而形成良好的互动和促进作用。 譬如今天,他用眼角余光所关注到的观众——萧鸣,前一阶段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他的表演,令他充满激情和张力。 然而当安澜同她说了一番话之后,显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以至于她很快开始神游太虚,眼睛虽然看向舞台,但眼神是空洞而茫然的。 到最后,她干脆不看了,直接离场。 这对于舞台上正在费力表演的演员来说,是十分令他们泄气的。 更何况,他已经叮嘱她演出结束后留下来。 有什么着急的事,让她偏要提前离场? 莫非,又是那个郭凯? 因而当萧鸣离开没多久,穆旻天也逐渐脱离了状态,草草排演两遍便下场休息了。 “状态不对啊!怎么,就累了?” 严轩和林海澄还在台上对词,安澜打趣正坐在她身边喝水的穆旻天。 “你刚刚和她说什么了?” 穆旻天咕咚咕咚灌下半瓶子矿泉水,拧好瓶盖后问她。 “谁?萧鸣吗?” 安澜装傻。 “……” 见穆旻天不说话,安澜看出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情,遂诚实回答:“没说什么,我这不工会工作脱单压力大嘛,以你为首的,一个个老大不小了也不成家,我就想顺手牵个线而已。” “结果呢?” 出乎安澜意料之外,穆旻天不仅没有数落她多事,还少有的显示出对结果的关心。 “结果人家不感冒呗,和我说暂时不考虑这些。” 安澜耸耸肩,实话实说。 “是不考虑这些还是不考虑我?” 穆旻天挑眉,声线冷冽。 “有区别吗?”安澜心下了然,却仍面不改色地拍了拍他的肩,宽慰说:“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现阶段想以事业为重,和你是穆旻天还是天旻穆,好像关系不大。” 炉火纯青的老演员,总是将火候把握地恰到好处。 排练结束前,安澜又神秘兮兮地跑到穆旻天跟前补了一句:“不过你也别泄气,人家小姑娘说了,你声音很好听,还说了,你长得也很帅!” “……” 第12章 萧鸣把声音素材在工作站里简单堆完,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 穆旻天一直没有和她联系,微信也没回。 这么晚了,还没排完吗? 萧鸣拿不准,怕影响他排练,她直接把电话打给安澜。 “怎么了,萧鸣?” 电话里,安澜的周围很安静,像是已经回家。 “安澜姐,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就想问下排练结束了吗?” “早结束了啊。我十点半就回来了。” “哦,好的。” 放下电话,萧鸣直感觉坐不住,她“蹭”得从转椅里起身,打开阳台门,立在阳台上向四处黑暗中看去,初秋的夜,干爽的风,梧桐叶在灯影下微摆,荡漾她的心旌。 为什么,他为什么没有联系她?没有看到微信吗? 萧鸣回到屋里,像只落了单的工蚁,重又在那极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转了两圈,似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般点点头,拿起电话直接给穆旻天打了过去。 嘟嘟几声忙音,就在萧鸣觉得接听无望的时候,那边传来沉稳的一声:“喂?” 尾声很短,带着速战速决的干脆。 “喂,穆……老师,” 萧鸣脑袋里缺根弦的地方直觉此时不宜称呼他为穆哥,又换回了最初的那个“穆老师”。 在穆旻天听来,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意思。 “什么事?” “那个,您说的演出视频,我什么时间方便找您取?” “都行。” “那现在?我找您去?” “这么晚?” 萧鸣在电话这头,已然看见了他拧起的眉。 明明是他说的都行…… “您要不方便,那就……” 萧鸣口中的“明天吧”没能说完,电话里传来他似是极不情愿的两个字:“来吧。” “好的。去哪拿?” 萧鸣硬着头皮问。 “27号楼,我家。” 不等萧鸣回答,穆旻天已挂断电话。 萧鸣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算把刚才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跳平抚下来,顾不上多想,她抓起手机,套上外套,匆匆跑下楼。 27号楼在哪,她并不十分确定,只知道在综合楼附近。围着办公区跑了三个来回,她一幢幢楼地找着数着,终于在挨着山脚的墙根下,看到了27号楼的门牌。 紧接着,她看见了立在门牌旁的那个人。 双手抄兜,昏暗的路灯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拉到了她的脚下。 看起来,他似乎已经等了一阵。 萧鸣赶忙小跑过去,带着抱歉的欠身:“不好意思,您等很久了吗?我从没来过这一片,找了一会。” 穆旻天没有搭理她热络而带着讨好的开场,直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u盘递给她:“都在这里面了。” “哦。”萧鸣双手接过,不等她说谢谢,他转身欲走。 “那个……” 萧鸣叫住他,也闹不清自己为何要多余而突兀地蹦出了一句:“我和郭凯说了,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已经转过去的身影似是僵硬地怔住了几秒,之后是从他喉咙深处传来的,带着共鸣腔的几个字:“与我无关。” 萧鸣愣住了。 鼻子一酸,眼帘起上层雾,雨滴差点就要落。 “知道了。” 她捏着u盘的双手微微发抖,从牙根咬出这三个字,头也不回地往16号楼的方向飞跑。 脚下,是球鞋擦过柏油地面的“哒哒”声,身后,是一根根电灯杆飞掠过的影。萧鸣的马尾跑松了,凌乱的碎发随风在脸颊上带着节奏的扫着,直扫得她心里涨满了委屈。 什么叫自讨没趣? 不,这大概算得上自取其辱了吧。 她以为自己是谁?她以为他为什么要和自己怄气? 她隐约中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安澜说得那些话,除了代表她自己,难道还能代表他吗? 萧鸣站在16号楼下大口喘着气对自己说,又犯晕了吧,拜托你,快醒醒吧。 很快,她便面对现实,清醒了——站在家门口,她发现刚才跑出来太着急,忘了拿钥匙。 她开始想,如果多配一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小箱子里多好,或者,刚才出门时不那么慌张,记得拿上钥匙多好。 又哪里有后悔药呢,如同刚才她对他说出的话一样。 看了眼时间,十二点整。 呵,又是新的一天。 只是这么晚,她该去找谁,能去找谁,要么把门打开,要么凑合一宿? 她下楼走到篮球场边的木椅上,坐下,开始用手机搜索开锁公司的电话,身上刚跑出来的汗已在夜风中一层层吹晾干。 然而,当你走霉运的时候,永远不会有一件可以称之为顺心的事。 她的手机闪了两闪,蹦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还未等她找到24小时开锁师傅的电话,已然黑屏,关机。 萧鸣抬头对着扑朔的星空和下弦月,欲哭无泪。 她站起身,四下看看,似是连虫鸟都睡得沉。凛回神,萧鸣开始沿着主路往大门走,或许,她能向上夜班的看门大叔借个型号相同的手机充电器——如果运气好的话。 很不幸,还未走到传达室的门口,她那双十分敏锐的耳朵已经听见了里面震耳的鼾声。 只得折回头往办公区走,抱着微弱的希望,她想,团里那么多的排练场、办公室、琴房,一间,哪怕有一间能忘记锁门也好。 她便在这漆黑无声的夜里,开始一间一间的找。她的脑袋已然发木,都快要忘了自己在找什么,脚底机械地迈着步,分不清是困还是累,全凭信念支撑。 她只觉得好笑,笑自己仿佛是个小偷,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伺机作案,实在无语至极。 终于,就在她把话剧队、舞蹈队、乐队全都走了一圈,从失望、绝望即将转为无望之时,在歌队的那一排小琴房里,她拧开了一间琴房的门。 月光倾洒,她没再费力去找琴房里的电灯开关。借着那穿透玻璃窗的银白色月光,她在琴凳上坐下,只觉得全身酸乏,在琴盖上趴了没多会,她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下午排练,是萧鸣进团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缺席。 一开始,赵兆招呼大家排练的时候,并没有人问起她,直到排完第一场戏,演员们感到没有配乐的不便,开始陆续有人问:萧鸣呢?萧鸣今天怎么没来? 穆旻天没有发问,他只是竖起耳朵等着听答案。 “不太舒服,和我请假了。” 赵兆对贺东阳说。 “不舒服?怎么了她,病了?” 贺东阳不依不饶地问,眼神有意无意瞥向穆旻天。 不等赵兆回答,安澜对贺东阳说:“她昨晚回去没带钥匙,在琴房将就了一宿,大概是冻感冒了。” “啊?” 贺东阳不可置信地将一双眉眼竖起来,扯着大嗓门喊:“怎么没找咱们呢?搞得那么可怜!” 安澜没再接话。事实上,她知道的也不是全部。她只是在昨晚十一点半的时候接到萧鸣的电话,今天早上送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和她打了个照面,匆匆忙忙的,见她带了个人往16号楼走。 “怎么了这是?” 她牵着儿子停下脚步,站在路边问她。 “忘带钥匙了,找人来帮忙开锁。” 萧鸣努力地扯出些笑容面对她,脸色很不好。 “啊?什么时候的事,昨晚?” “嗯。” “天,那你昨晚睡哪了?怎么也没找我呢?” “没事,昨天太晚了,就在琴房将就了一宿。先走了啊,姐。” “好、好,快去吧!” 就这样,安澜重又牵起儿子的手往幼儿园走。 现在想来,当时她那苍白的脸色,不正是病了吗。 没有配乐,下午的排练登时显得冷清下来,还没到饭点,赵兆便对大家说:“今天就先到这吧。” 演员们陆续散场时,赵兆把安澜叫到一边,和她说:“你去看看萧鸣,怎么个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表示下关心。让她别着急,先把身体养好。” “好。”安澜点头。 不等赵兆走远,穆旻天像是从天而降,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去吧。”他说。 “那,谢谢你咯!” 安澜原本有一肚子打趣他的话要说,却在看见连他这个职业演员也控制不住的焦虑脸色后,识时务地全部咽了回去。 “晚上你们先排,不用等我。” “好,”安澜拍了拍他说:“快去吧。” 萧鸣一早是给清洁工“刷刷”扫落叶的声音吵醒的。 见天已渐亮,她强忍着头疼跑去传达室,手机没能充上电,倒是向看门师傅打听到开锁公司的电话,打过去等了会,待到路上行人突然多起来的时候,开锁师傅骑着电瓶车匆匆赶到。 接上师傅往家走的路上,萧鸣遇到了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安澜。 要在平日,一向喜欢小孩子的她一定会冲过去,和那个可爱又乖巧的小男孩打个招呼,聊两句。 可今天她实在难受,又着急开锁,只对安澜匆匆说了两句,便各自别过。 好不容易将门锁折腾开,萧鸣给师傅付完钱,胡乱洗了把脸冲到工作站前,她想把昨晚拉下的活赶紧补回来。 却是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只得赶紧坐下,缓了好一会,才开始继续手头的工作。 后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怕冷,什么时候拉上了窗帘钻进被子,什么时候给赵兆打电话请完假,又在什么时候昏昏睡去。 她一阵怕冷,又一阵发烫,嗓子和脑仁都是火烧火燎的疼,全身无一处不酸痛,无一处能使上劲。 她就这么蜷缩成一团,一觉接着一觉的睡,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梦境现实。 直到她似乎听见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么遥远,远的好像隔了一重重门,又那么近,近得好像就贴在她耳边。 萧鸣被这无休止的敲门声和叫喊声吵得睡不安稳,不得不强撑着下床,一路扶着眼前能够抓住的一切,摸索到门边。 却在打开门的一瞬,眼前一黑,又再次沉沉睡去。 只是这次,明明应该睡在冰凉而坚硬的地板上,怎么,却像是个温暖而又有力的胸膛。 第13章 往萧鸣家走的一路,穆旻天想了多种见到她之后的可能。 在他昨晚那么决绝地同她分开后,现在主动找去,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替赵兆表达话剧队的问候,以及自己对她的关心。 这份关心,不知从何时起始,不知从何时逾界,不知从何时,让他因为介意她的不介意,而与她动气。 他背过那么多台词,大段大段的独白,却都是在舞台上。还原到真实生活,他其实很不善表达。 台词因为艺术处理的需要,远比现实夸张。而现实,想要说出恰到好处的台词,对他这个话剧演员来说,却很难很难。 不是没有后悔。 睁眼闭眼,他仿佛看见她昨晚那么飞跑回去之后,找不到钥匙时焦急无助的样子,无处落脚时孤单绝望的样子,窝进琴房时单薄瘦小的样子。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冷漠,或许当她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会在第一时间联系的人是他,以寻求他的帮助。那样,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她把门打开,她就不会生病。 想到此,穆旻天软下一颗心,不仅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就连自己为什么要生气,都忘得一干二净。 却不曾想,当他很费了一番力气敲开门时,迎接他的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或许是用尽了全力来开的门,也就和他打了个照面的功夫,还未等他开口,已晕倒在他怀中。 她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脸,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单衣,正源源不断地向他传递着如炭火般的热力。 穆旻天赶紧把门带上,轻轻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手掌覆上她的额头。 滚烫的体温瞬间灼伤了他的手心,他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唇,心头不由地一阵紧缩,眉间深蹙出了两道沟痕,眼里是挡不住的悔意和心疼。 他赶紧冲去卫生间,在那晾晒着换洗内衣的狭小空间里,找到一条毛巾,一个许久不曾用过的洗脸盆,仔细冲刷干净,接上盆清水端到她床头,打湿毛巾覆上她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覆上的一瞬,萧鸣自梦境中缓缓睁开眼。她一时看不清床边的重影是谁,隐约中只觉眼熟。她想睁大眼睛再看,怎奈眼皮实在太重,任凭如何使劲就是睁不开,只得由着它缓缓阂上,重入梦境。 穆旻天看着她睁开眼,牢牢地盯着他几秒后,又和眼皮一起阂上,一颗心迅速跟着提起来,又放下。 他轻唤她两声“萧鸣,萧鸣”,见她没有任何动静,猜想她只是应激反应。 轻吁出一口气,他的目光这才从她的脸上缓缓扫向屋中。 小一居,客厅和卧室连通,除了一张大床,剩下的基本都是声音制作设备。放眼望去,似乎除了地面,其余所有能堆上东西的地方都是满的。 工作台上是满的,电脑,电源线,笔,还有话筒架。 床上是满的,洗完叠好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衣服,大浴巾,靠枕。 箱子是满的,张着开口,衣角挂在边沿。 壁柜是满的,书,各种不同大小材质的奖杯,几张嵌在相框里的照片。 他微微蹙眉,视线从那照片重又扫回到她脸上。这哪里是个女孩子的房间,倒更像一个音频工作室。 除了工作,他完全看不出她还有什么其他喜好。屋里的所有陈列无一不在印证,工作便是她的一切。 看来,她和安澜所说的除了工作,暂不考虑其他,并非敷衍。 穆旻天摘下她额头上已然发烫的毛巾,重又在水里浸凉,拧干,轻轻擦着她的脸颊、脖颈和手心,只希望通过这一宿的物理降温,能让她尽快退烧。 如若不行,他想,等她明天一醒,他就带她去医院。 月落日升,萧鸣昏睡了一整天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出了一身的透汗,像是刚从水里涝出来,随手都能摸到湿漉漉的汗水。就连被子贴在身上的地方都殷了一层湿。她擦了擦脖颈间的汗,摸到了从头上滑下来的毛巾。 她与这毛巾面面相觑了一阵,眉间不禁打起问号—— 难道,真的有人来过? 刚才睁开眼的一瞬,她还以为自己曾经起身开门,倒下,看到床边上坐着的那个人,都是场梦。 想起梦中床边的那张脸,她不禁又一阵阵开始发汗。 厨房里,一阵阵飘散出米粥的香气。她狐疑地掀起被子,脚上像踩着棉花似的走进厨房,不错,灶上确是熬好了一锅白粥,热腾腾地还冒着白气。 她又朝屋里回望了一圈,并没有别人。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还有些低烧。胃里却很诚实,肚子开始咕噜噜地直响。她顾不上那许多,很快,一碗白粥下肚,给了她一些力气重又倒回床上,开始对着天花板发愣。 天花板上,她的梦境开始不断闪回,直至看见了穆旻天的脸,一张满是愧疚、歉意和怜爱的脸。 不等全部演完,她只觉脑袋又重又沉,实在挡不住困意,她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偶尔生场病也有好处。 第二天下午,当萧鸣突然出现在排练场时,如同被大家翘首以盼的重要人物终于回归,她很快被大家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端着关切的眼神争先恐后地问:你怎么样了?还烧不烧?为什么不再多休息休息呢? “睡了两天,已经好多了。”萧鸣的小脸蜡黄,说话声音也粘粘的,没什么力气。她坐在中间,看着大家凑过来的脸,没有找到穆旻天。 “不着急,你回去再多养两天的。” 赵兆一发话,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没事,赵队。那两个下基层慰问的节目,我已经把声音做好了,别因为我生病耽误大家排练。” “你这孩子,真是!”赵兆直摇头,板着脸说:“生了病就安心养病,还干什么活!你要不放心,就把做好的声音先留下吧。你赶紧回去,看你这病恹恹的样子,可别把我们给传染了!” “就是就是!” 贺东阳附和。 萧鸣知道,他们说这些话的本意是想让她回去休息,而并非指责。她没再坚持,把手里的u盘递给了赵兆。 “好的。声音都在这里面。”她说。 赵兆接过u盘,眼睛在场里找了一圈,直到看见安澜,对她说:“安澜,你把萧鸣送回去!” “赵队,让老穆送吧,我昨天把脚崴了,现在喷云南白药撑着呢!” 安澜呆在原地没动,为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脚,然后可怜兮兮地看向穆旻天。 “怎么搞的!那么不当心。快演出了,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爱惜点自己啊!”赵兆也不管安澜的戏太假,像叮嘱小孩子似的,朝排练场里所有人絮叨着说完,又独对穆旻天说:“旻天,那就麻烦你跑一趟,把萧鸣送回去吧。” 按说,送萧鸣回去这样的小事,犯不上让穆旻天出马。 但,这不正表明他对萧鸣——一个勤勉努力的新人的足够重视吗,赵兆乐得在演员们面前当这样的好人。 “不用!” “好!” 两个声音在排练场同同时响起,一样的坚决,却是相反的意思。 赵兆没理会反对的声音,只冲穆旻天点了点头,然后挥手招呼大家:继续排练! 萧鸣咬着舌头,微微抿了抿唇,像是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跟着穆旻天走出了排练场大门。 天气预报昨天报的今年第一股冷空气如期而至。从排练场出来,下午三点的天空挂着厚厚的云层,像是抹多了奶油的蛋糕。太阳躲在这云层后面不露脸,任由从外蒙古一路强劲吹来的野风将树枝吹得阵阵乱颤,滋长阴天里的断崖式降温。 萧鸣默不作声地迎风踱着步子,直到穆旻天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罩在她身上。 她惊得猛一抬头,对上他晦涩的眼。 双肩微微耸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被他的双手握住肩,沉沉往下压了压。 外套上残留的体温和只属于他的,淡淡烟草中夹着皂角香的味道,萧鸣又要开始发烧。 “吃午饭了吗?” 他问。 “粥是你熬的?” 她问。 他没有说话,只挨着她,亦步亦趋地走着。 “谢谢你。” 她说。 除了那锅粥,还有那条毛巾,那盆清水,那个接住她的胸膛。 “话剧队办公楼,210是我的办公室。我不常去,钥匙永远搁在门框上。以后再遇到没地方去的时候,你可以直接拿钥匙开门。屋里有空调,饮水机,还有一张行军床。电脑没有密码,电话直拨内线,打出去时加个零。” 他似乎没听见她的道谢,自顾自地说着。 语气比起那晚,如坚冰消融,冷冽中带着温暖的气息。 “希望用不上。”萧鸣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径自走着。 他接不上话,如同葫芦肚里想倒出来的话太多,又不知该先说哪个好,干脆全部噎在葫芦口,封住了盖。 而萧鸣呢,她感激他昨天对自己的照顾,虽然她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立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现在又是出于何种立场,一定要送她回来,和她说这番话,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 她学乖了,她自认为该说的话已然说完,在他没有摆明新的立场之前,她都不会再去多想,也绝不会再对他说任何多余的话了。 “晚上想吃些什么?我给你送过来。” 穆旻天几次欲言又止,如同拿了个筛子,把想说的话筛了又筛,最后蹦出这几个实在不算高明的字来。 因为他知道,她肯定会拒绝。 “不用了。没什么胃口。” 她说出的话和他预料的完全一样。 说完,她摘下披在肩上的外套递还给他,继续往前走。 “萧鸣,”在她即将走进16号楼时,他叫住了她。 “嗯?” 萧鸣回头,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算了,没什么。” 他的样子是难得的颓然,筛到最后,最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能说出口,只能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萧鸣回到屋里,从窗户里对着他远去的背影,揣着糊涂装明白。 而楼下那个走在寒风里的人,筛了又筛却始终说不出口的话不过简单的一句—— 对不起,还有,我喜欢你。 第14章 慰问演出的两个节目重新制作了声音后,如同脱胎换骨,节目质量连上了好几级台阶,直接变成了重磅催/泪/弹。 穆旻天从台上下来,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角色里,胸腔微微上下起伏着,消弭刚才在台上时饱满的情绪。 萧鸣默默地坐在工作台边,眼神像是自己长了腿,总是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跑。 他在台上时,永远是无可辩驳的焦点,她的目光如影相随,倒也说得过去。 可每当他走到台下,无论休息,抽烟,喝水,面无表情、或者微笑着、懒散着,聊两句闲篇,她的目光也总是那么不受控制地跟着,偶尔,还会对上他看过来的眼。 于是在每天的排练间歇,无论他两人是在和旁边的人聊天,还是只静静坐那休息,还是一个转身,一个照面,目光总能穿越一整个排练场间的重重障碍,不期然地对上。 如果他看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看他,便是她先收回自己的视线,而如若她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盯着她看了一阵了,他便先将视线收回。 如同两人达成了默契,一收一放总是如此这般循规蹈矩,不越雷池。 每当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们都能看出彼此眼里隐藏着说不出口的话。如果他们愿意让自己的眼神多停留哪怕几秒,一定会读出那些话的意思来。 只可惜,他们仿佛都怕被对方读出那些话的意思来,躲闪着,当起两只缩头乌龟,只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壳。 今天,当穆旻天平抚完自己表演的情绪,眼神悠悠投过来的时候,萧鸣已经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一见他转身时直接朝她看过来,她立马垂下了眼,假装在摆弄手里的笔记本。 尽管她眼帘低垂,依然能够感觉到台口正来自那个人的注视,也恰是因为她避开了视线,使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直到她脸颊绯红。 赵兆让大家稍事歇息时,自己跑到门口接了通电话。 再回来,他直接叫萧鸣:“萧鸣,你过来一下。” 萧鸣不明所以,快步走到台口,立定的位置,正在穆旻天的面前。 “华团长找你。”赵兆说。 “华团长?”萧鸣吃惊。 她是华团长招进的文工团,可进团这么久了,除了刚来报道的那天,她一直没再见到过他。 “嗯,快去吧。” 赵兆催促着。 萧鸣走后,穆旻天似若不经意地问赵兆:“华团找萧鸣,有什么事吗?” “哎,这话剧队招的录音师,一下成了团里的香饽饽。”赵兆叹了口气摇摇头:“慰问演出,郭凯有其他重要任务去不了,萧鸣得跟着去,负责所有节目的音响。” 穆旻天一时说不上听到这个消息是该替她高兴还是担心,没有接话。 赵兆生怕给穆旻天留下个关键时刻不护犊子的印象,呐呐地补充说:“这萧鸣是华团招进来的,怎么用他说了算,我也只能放人啊!” “那后面的排练?”穆旻天问。 “呵,估计除了全团合排,她这段时间都得泡在其他专业队了!好在咱们的节目声音已经基本成型,问题不大!” 赵兆的内心是绝不会有穆旻天那么多站在萧鸣角度上的考量的。 比如,萧鸣和其他专业队的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排练能否顺利; 以萧鸣对专业精益求精的态度,估计她又要开始熬夜赶活,直到把所有节目的声音调度都烂熟于心,才能踏实关灯睡觉,可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利落,这两天偶尔还会咳嗽; 一整台演出节目的声音调度,单凭她自己,能不能扛得下来……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替她揪起来。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贺东阳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跟前,后面还跟着林海澄和严轩。 穆旻天和赵兆说话时,他们其实就站在不远处,听到了、也看出了穆旻天的挂心。 何止是今天,这一段时间以来,穆旻天和萧鸣仅限于眼神之间的交流,他们都看在眼里,怎奈那层窗户纸遮得严实,他们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充当群众演员。 “没什么,排练吧。” 贺东阳向身边的二人使了个的眼神——瞧,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闷葫芦! 萧鸣推开团长办公室的门,迎面没看见华团,倒看见了郭凯。 “来,快来,萧鸣!” 华团看见是她,亲切地招呼她进屋坐下,也不避讳郭凯,问她:“怎么样啊最近?都还顺利吧!” “顺利,都很好,谢谢华团关心。” 萧鸣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搁在膝盖上,并没去看坐在她右侧的郭凯。 “那就好!萧鸣啊,找你来是有任务交给你。”华团笑眯眯地对她说:“这次慰问演出,团里很重视,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筹备了。本来,音响师是郭凯,但他手上临时有个急活耽搁不得,所以只能请你临危受命,负责所有演出的节目声音。” 任务实在太艰巨,萧鸣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往下接。 “你也别担心,团里这次专门聘了个音响助理。郭凯之前已经把节目的声音设计都做完了,你只要尽快熟悉,多合排几遍,应该问题不大!” “好的,华团!” “那好!剩下的,你就和郭凯交接吧,他一会带着你在各个专业队走一遍,从明天开始你排好时间,开始参加其他队的排练。一周后合排。” “好的。” 萧鸣和郭凯都从沙发里站起身,萧鸣这会才看向郭凯,对他点了点头。 算起来,自从上次在火锅店分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郭凯依旧带着他惯有的痞气,哈伦裤,乔丹鞋,戴一顶翘老高的鸭舌帽,如同随时准备斗一支街舞,或来一段雷鬼。 从团长办公室出来,郭凯没等萧鸣,赌气似得只顾往前走。 直到闷头走到综合楼前的那颗歪脖树下,郭凯突然停下脚步,带着点嘲讽地冷不丁对萧鸣说:“你和我说做普通朋友,是因为穆旻天吗?” 萧鸣一愣,心头没来由地因为那三个字开始擂鼓。 “你不承认也没什么。我都看见了。”郭凯此时的口气已由嘲讽变成了不屑,弯弯的月牙眼向上吊起,显出比平日里更拽的样子。 “不管你看见什么,都与他无关。” 萧鸣自认为以她和郭凯的关系,是没什么可称之为误会的。 所谓误会,需是双方都在意,且介意。 她不在意,也不介意,所以她堂堂地面对他的质问,带着不悦。 “你着什么急,我不过是逗你的!” 郭凯此时又像换了副面孔似的玩世不恭起来,好像把萧鸣逗着急是件很好笑的事,兀自咯咯笑了一阵。 萧鸣没再搭理他,虽然她很想知道郭凯到底看见了什么,但她此刻显然更关心即将到来的慰问演出。 可郭凯,明显是存着某种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好过的报复心理来的。 当他看见穆旻天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她,并没有扭捏和拒绝时,生平第一次,他竟因男女之情生出怨恨。 穆旻天不近女色是全团皆知的事,连和女团员说话都是极少见的,更别说和女队员独处,脱下自己的外套帮她穿上。 他回想起那天在火锅店,穆旻天当时也在场,还有他板得铁青的脸,恍然大悟自己一杯杯酒灌下肚,原来是被他们戏弄了。 而萧鸣,那个事后在电话里急于与他划清界限的人,竟是同谋。 他的心眼一向小,何况是他难得端了颗真心,最后竟被他们合起伙来当猴耍。 比起萧鸣对他而言的有更好,无不可,他此刻更愿意睁大眼睛,看他们的笑话。 因而当他带着萧鸣来到乐队,上来就对人介绍:这是话剧队新来的录音师,叫萧鸣,穆旻天罩着的人,你懂的。 萧鸣对他的介绍十分不满,从乐队出来的时候严肃地和他指出,让他别再这么说了。谁知他竟笑着说:我又没说错,况且,谁会当真呢?要当真了岂不更好,以穆旻天在团里的影响力,谁敢和他罩的人做对呢! 萧鸣懒得和他争辩,以为他怎么也能听出自己的坚决,停止这种无聊且幼稚的行为。谁知来到歌队,郭凯依然这样介绍她,惹得其中一个女演员直接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嘁!” 从歌队出来后,萧鸣憋着火对他说:“郭凯,京剧队和舞蹈队我自己去吧,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 “呦,就生气啦!”郭凯还只是笑着,说:“逗你的,别当真啊!” 他得意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临走前还不忘好心地提醒她:“乐队那帮人要求比较高,歌队的女演员事特多,你一定要耐折性子哈!千万别和他们动怒着急,都是为工作,犯不上!” 尽管萧鸣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他的绝非善意,却还是礼貌地送给了他一句:“谢谢”。 如果她知道,他的绝非善意会在日后给她惹出那么多的麻烦事来,现在应该会送他一句“去你大爷”吧。 新来的录音助理名叫阚焰,大龅牙小脑袋,整个人就像根电线杆子,傻高傻瘦的,是个半路出家的生瓜蛋子,连电容话筒和动圈话筒都分不清,也不知道团里怎么想的,找了个这样的人来帮忙。 说是帮忙,萧鸣还得边干活边教他,生怕哪个环节没顾到,出了岔子。 除了阚焰的不专业,令她头痛的还有专业队的不配合。 特别是乐队和歌队。 乐队对她集体冷眼,歌队则是孟歆为首,将敌意都摆在明面上。 她想不明白这种敌意和不配合的诱因是什么。她初来乍到,和谁都无恩怨。而单就工作而言,以她的专业能力和态度,绝不会使大家如此抵触。 甚至连新来的阚焰都看出了其中有问题,排练间隙跑过来小声对她说:“萧老师,你和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我在侧目条上话筒的时候,听他们说起你,还有那个叫穆什么的,都像是约定好了,摆出一副成心做对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鸣没吭声,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15章 或许是考虑到交通不便,大件乐器无法搬运,乐队参演的节目只有两个,弦乐四重奏和民乐小合奏。 这两个节目中,还有几个人是重合的,比如拉低音提琴的,两个节目都是同一个人。 萧鸣带着阚焰在台上摆好话筒,同时叮嘱阚焰记下每种乐器话筒的拾音位置,然后迅速跑回调音台前调比例。 舞台上的音乐声响起,她在后场听到的返送效果和舞台上有很大区别,她问演员们:老师们,返送效果怎么样,各自声部能否听清? 没人搭理她,像是全都没听见。 她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结果那个拉低音提琴的没好气地说:“返送声那么小,根本听不见!”说完又小声补了句:“话剧队从哪招来的二把刀!” 音量的大小将将能让舞台上的演员全部听见,场上发出一阵哄笑。 而萧鸣,则是从耳机里,将他这句话以及大家的笑声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可能!要说返送给到各个声部的比例有点不均衡,她还勉强能接受。要说根本听不见,那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更何况,有事说事,为什么要乱扣帽子,把返送这点小事上升到针对话剧队和她个人的言语攻击。 萧鸣压抑了一天的怒火“蹭”得一下直接蹿到头顶,一句“谁是二把刀,你到底会不会听返送!”差点就要张口怼回去,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刚来,马上又面临演出,要真把关系搞僵了,怕会影响到慰问演出,如果再影响话剧队和乐队的关系,就更不合适了。 权衡大局,她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用沉默表示了无声地抗议。 而歌队呢? 那个叫孟歆的独唱演员,一轮到她开嗓,不是话筒位置摆得不对,就是伴奏返送有问题,不是嫌混响给得不够,就是嫌伴奏声音太大,光在她一个人身上,就耽误了多半天时间,而她竟能不顾自己的跑调和跟不上节奏,大言不惭地把耽误的时间都归结为现场音响的问题,难看的脸色管够。 如此一天下来,萧鸣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心都是木的,累得不知该怎么思考,怎么走路,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回到话剧队的排练场。 隔着门,她一下就听见了穆旻天的声音,推开门的一瞬,眼泪差点就要流下来。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场地,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原来短短一个多月,浸泡式的朝夕相处,她已深深依恋并热爱上这里的一切。 坐在台下当观众的贺东阳看见萧鸣,激动地手舞足蹈,神色夸张。 “怎么才来!你可想死我们了!” 贺东阳赶紧给萧鸣让座位,又跑到台口的饮水机接了两杯温开水,递给萧鸣一杯,递给阚焰一杯。 “你是?”贺东阳问。 萧鸣这才发现,阚焰还没走,一直跟着她跟到了话剧队。 “他是团里临时聘请的录音助理,阚焰。”萧鸣说。 “不愧是录音我一姐,这就有助理了!”贺东阳啧啧赞叹。 萧鸣累得已经没力气反驳贺东阳的胡说八道了,只轻驳道:“别瞎说。” “瞎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她右侧传来,不同于刚才在台上彩排时铿锵有力的状态,在萧鸣听来,是温柔而又怜惜的,在和她说话。 她有点紧张,看他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不由得也跟着站了起来,连带着身边坐着的阚焰也站起来,和她一样紧张地看向这个大人物,生怕又是什么不好惹的主。 其实打从萧鸣一进来,穆旻天就看见了她,或者说,他整晚心不在焉地排练时,一直在想她今天还会不会回来了,眼睛时不时对着大门瞟过去。 终于,在他都要不抱希望时,看见她慢慢推开那扇大门,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进来。 于是他飞快地顺完自己那部分台词冲下舞台,不再遵从所谓的理智去躲闪什么,径直朝她走去。 “没什么。”见他走过来,萧鸣一反常态也没有避开目光,忽然觉得能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便是辛苦这一天最好的慰藉。 “你俩都站着干什么?不累吗?” 贺东阳看着他俩说。 这些天来他简直为师傅的鸵鸟心态操碎了心。师傅和萧鸣之间的化学反应每天只管咕嘟咕嘟地不温不火地冒气泡,却无法产生质的变化。直到萧鸣生病,师傅破天荒地排练缺席去照顾她,他们哥几个都以为这次一准能有戏了,结果二人再见面还是隔着万水千山似的,好像还更生疏了。 听贺东阳这么一说,穆旻天轻轻拍了拍萧鸣的胳膊,招呼她一起坐下,轻声问:“累吗?” “累。” 萧鸣淡淡一笑,如同对他直抒完胸臆,便不那么累了。 “吃饭了吗?” “吃了。” “还顺利吗?” “……” 见萧鸣不说话,杵在一旁观察了一阵的阚焰突然开口了:“不顺利。” 他以为,她们这样的动作,这样的交谈,一定是男女朋友无疑。而作为女朋友,这个时候应该把握住机会,向男朋友倾诉一天来所遭受的委屈和不顺博得怜惜。 “阚焰!” 萧鸣急着想要阻止他,却遗憾地没能拦住。 “你是?” 穆旻天抬眼看向站在身边的这根电线杆,礼貌地问。 “我是萧老师的录音助理,阚焰。” “你好,我是穆旻天。” “哦,你就是,你就是她们说的那个穆旻天?!” 不等穆旻天的话音落下,阚焰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吃惊而夸张地张大了嘴。 “怎么了?”穆旻天蹙眉,脸色阴沉下来:“是有人给你们穿小鞋了?” “岂止是穿小鞋!都赶上裹小脚了!” 冤有头,债有主,阚焰终于找到了一切矛盾的根源,口无遮拦地抱怨起来。 “阚焰!”阚焰脱口而出的话如同捆着飞毛腿,萧鸣根本拦不住。 “谁?乐队的吗?”穆旻天的眉拧得更紧了。 “你别听他瞎说,是他自己业务水平不行,忙叨叨的,净给人添乱!” 阚焰想要反驳,被萧鸣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 萧鸣和阚焰之间的眼神来回,穆旻天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事情肯定不似萧鸣说得这样简单,但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她以为自己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了吗。 当晚,穆旻天直接找到阚焰,两人不过吸一颗香烟的功夫,阚焰已经把在乐队和歌队遇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不顺和盘托出,临了,还特别强调,大家似乎正是因为你——穆旻天,才会特别为难萧老师。 穆旻天不动声色地听完,手里的香烟已经凝成了一根灰色圆柱。他熄灭了烟头,叮嘱阚焰不要对他的萧老师说自己和他见面的事,之后,也不管时间多晚,硬生生地敲开歌队男演员胡宪伟的家门。 “干什么?老穆你发疯啊!” 胡宪伟揉着惺忪的睡眼,挠了挠鸡窝头,挡着门的身体还没让开,穆旻天已经长驱直入,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 “谁带萧鸣去的歌队?” “谁?” 胡宪伟显然没听明白穆旻天在说什么梦话。 “萧鸣,话剧队的录音师,谁带她去的你们歌队?她自己去的吗?” “哦,你说那个女孩啊?怎么,她还真是你罩着的人啊?” 胡宪伟这下清醒了些,也在沙发上坐下,不可置信地盯着穆旻天,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郭凯开玩笑的。怎么你,来真的?” “郭凯?” 听到这两个字,穆旻天终于将所有的事串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是了,郭凯。 他知道他和乐队的过结,知道歌队那个叫孟歆的女演员不依不饶地追了他三年。 他故意对这些人渲染自己与萧鸣的关系,以此刺激他们对这个新来的小姑娘甩脸子,使绊子,而这样一来,他想干什么?英雄救美吗? 如他所愿,萧鸣受了那些委屈后,那么他呢?该他出场英雄救美的时候,他又躲哪去了? “郭凯住哪?” “干嘛?”胡宪伟察觉出穆旻天的异常,怕他再一次的冲动成魔鬼,警觉地问道。 “不干嘛,给他送点宵夜。” 穆旻天冷冷道。 “8号楼101。”胡宪伟当年和穆旻天一批招入文工团,入团后新队员集训两人睡上下铺。这么些年,他了解当年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如果他不说答案,他会在这赖一整夜。 他很困,现在只想赶紧回去接着睡。 果然,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穆旻天“蹭”得从沙发里站起身,直接往门口走去,连句道别或者打扰了之类的话都没有。 “唉,你,可别往宵夜里放泻药啊!” 跟到门口,不等他把话说完,穆旻天已经甩上了门。 第16章 郭凯今晚有录音,回到家已近十二点,倒了杯凉白开刚要喝,门铃响了。 他狐疑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么晚了,会是谁? “谁啊?”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更加急促的门铃。 他暗骂来访者的没礼貌,想从猫眼里看眼来着何人,直到什么都没看见,才想起过年时贴的福字把猫眼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他走到门边,只把门开了一个很小的缝,谁知门刚一拧开,已经被来访者猛得推开,差点把站在门后的他撞一趔趄。 不等他摇晃着站定,门外的人已经站到了门里,“啪”得一声巨响,替他关上了门。 “老穆?”郭凯心下一沉,故作镇定地问:“这么晚,你有事吗?” 穆旻天双手抄兜立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没说话。 优秀的演员大概都是读心术大师。 只这几秒,他看出了郭凯的醋意,不甘,慌张,胆怯。 他才反应过来,郭凯或许压根就没打算去英雄救美,他大概是看到或是听到了什么,又或者萧鸣对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报复。 这简直比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还要恶劣得多。穆旻天藏在裤兜里的双手在不觉间已经握成了拳,克制着,没有露出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说我就送客了!” 穆旻天板下脸孔的沉默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剧了郭凯的慌张无措,他不得不又提高了一些音量,强撑出一些声势。 “你说的对。”穆旻天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厚实而带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压迫:“萧鸣确实是我罩着的人。” 郭凯身体微微摇晃,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惨白的很难看。 “既然你有这样的认识,就该识点时务,你知道的,和我罩着的人做对,会有怎样的下场。” 穆旻天的音量很低,一字一句说出来就像在和你聊天,聊一件让你害怕到汗毛竖起的事。 “在这个文工团,我实在口碑不善,树敌太多,却也实在不差你这一个。”穆旻天说到这里,嘴角似是扯出了一个轻蔑的笑,激将他:“只要你有这个胆。” 说完,他冷眼看着郭凯的怂包样,不等他的表态,摔门而去。 直到穆旻天走了好一会,郭凯才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渗出的汗。 他不敢当面说什么狠话,只在心里说,等着吧穆旻天,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其他和我一样恨你的人,也会给你好看! 慰问演出的节目审查还算成功。 话剧队出的两个节目准备时间最短,却博得了团领导的最高褒奖,点评时华团还专门提到了重新制作的配乐和动效:“非常好!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他铿锵有力地说。 节目审查结束后,萧鸣带着阚焰收拾话筒和音频线,安澜站在不远处喊她:“萧鸣,赵队通知开会,你完事来一下排练场。” “哦,好的!” 萧鸣想着开会不好让大家等,于是赶紧把设备收完,又对阚焰叮嘱了两句,匆匆赶往排练场。 路上,她遇见林海澄,正不着慌不着忙地往排练场走,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像是在等什么人。 看见了她,林海澄大叫一声:“喂!萧鸣!” 然后带着她一同把脚步放慢。 “唉,你走这么快干嘛?” “不是说赵队要开会吗?你不去?” 萧鸣不解地看着他。 “赵队还没到呢,不着急!” 萧鸣没说话,只觉得林海澄有点怪。 “真的不着急,赵队刚打电话来说他临时有点事,会晚点到。” 林海澄说完便不再开口了,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一脸严肃。 萧鸣将信将疑地放缓了步子,于是原本五分钟就能走到的路,硬是被林海澄拖成了十分钟。 到了排练场门口,林海澄还是不让她进。 “要不,咱们先在这等下赵队?” 他用手挡着门,对萧鸣商量着说。 “怎么了?” 萧鸣平日里和林海澄私下交流算不上多,更谈不上熟悉,但她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今日的反常,好像因为什么事故意拖延她,拦着她。 “没,没什么。” 林海澄看出了萧鸣的不悦,挡在门上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不确定地说:“你一定要进,就进吧。” 萧鸣顾不上多想,“砰”得推开排练场的大门,平日里敞亮的排练场里居然灭了灯,就连晚上都不曾拉起的落地窗帘全部严丝合缝地紧闭着,傍晚时分的排练场里,此刻黑得只能看见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影。 正纳闷间,突然“嘭”得一声巨响,几条闪着金光的彩带在她面前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头上,身上。 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一个燃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已经捧到她了的面前,耳边,是四面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轻唱声。 最近因为忙,她已完全忘记了生日这回事,没想到,大家居然费心帮她准备了这样的惊喜。 原来,刚才一直站在路口张望的林海澄,等的就是她。 萧鸣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她看着蛋糕上别致的翻糖调音台和摇曳的烛光,又顺着烛光向上看,看见了正手捧蛋糕,微笑望着她的穆旻天。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烛光里的火苗,亮晶晶的,像是有种魔力,使她既安定,又不安。 她先是自嘴角扯出了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紧接着,鼻头翕动,眉头微皱,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未等泪水滑到脸颊,她赶紧用手背擦去痕迹,倔强地又想接着笑,可谁知,那泪水竟是变本加厉地落下来,像一场急雨。 耳边,生日快乐的歌声一直未停,又加上了有人鼓动:快许愿!快许愿! 是安澜的声音,萧鸣自铺着泪光的眼睛看过去,微弱的烛光里,她正站在穆旻天的左边。 萧鸣吸吸鼻子,凝了凝神,双手合十,默默许下了生日心愿,然后睁开眼,把头微微凑近穆旻天,吹灭了所有蜡烛。 “生日快乐!萧鸣!” “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愿你花见花开车见车载!”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萧鸣听见了身边最近处的那个声音:“生日快乐!” 她抬眼,一大颗泪珠滑过脸颊,带着温热落在他的手背上,她泪中带笑,轻声对他回道:“谢谢。” “噢,终于可以吃蛋糕咯!” 场里的灯光“嚯”得全部亮起,贺东阳从穆旻天手里抢过蛋糕,准备切开。 “得让寿星切!你一边去!” 严轩夺过贺东阳手里的塑料刀递给萧鸣,她被众人推搡着走到蛋糕旁开始切蛋糕。 “十月二十三号。萧鸣,你是天秤座吧。” 安澜站在一旁抱着胳膊问。 “对。” 萧鸣正低头十分认真地切着蛋糕,强迫症似的要把每块大小都能切得差不多。 “哈!天秤座和水瓶座,百分之一百的绝配啊!” 安澜穿透力十足的京剧嗓一喊开,贺东阳立马就凑过来问:“谁?谁是水瓶座啊?” “还有谁!” 安澜夸张的眼神一个劲地朝穆旻天放光。 贺东阳猛得一拍大腿说:“对啊!师傅,你就是水瓶座吧!你的生日不是2月1号吗,是水瓶座没错!” 这二人跟彩排过似的在那演戏,旁边以严轩、林海澄为首的龙套演员也加入进来,在那鬼叫,萧鸣佯装没听见似的继续切着蛋糕,可一张小脸在他们的起哄声中都不知道红成什么样了,估计比蛋糕上那两颗红樱桃有过之而无不及。 穆旻天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微笑着,满是宠溺。 几天前,安澜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告诉他萧鸣的生日快到了。 “那,给她个生日惊喜?”他说得有些犹豫。 “当然啦!这还用说吗!”安澜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之后拉着贺东阳兴冲冲的分头准备去了。 为了万无一失,他们还事先做了排演,今天看来,效果还是十分成功的。除了没想到会让她哭成个泪人。 萧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失态,那蛋糕仿佛就像催化剂,催出了她几天来的所有委屈,夹杂着感动。 贺东阳可是等了好久,上来就选了一块奶油最多的。 “贪心不足蛇吞象,肥死你!” 严轩突然从背后把他的头使劲往蛋糕上按下去,贺东阳只顾着吃,没有任何防备,奶油送到嘴里的同时,也扑到了脸上,再抬起脸,变成了一个鼻尖、额头、嘴唇点上沾着几处白色奶油的小丑。 “哈哈哈哈” 场内顿时爆出了一阵笑声。 “操!轩轩你给我过来!” 贺东阳哪里会示弱,立马开始了反击。 也顾不上还有谁没吃上蛋糕,他用手直接从托盘里抓上一块,开始追着严轩满场跑,一边跑一边喊:“你别跑!你站住!我喂你吃蛋糕!” 在他二人的追逐中,众人的笑声一直没有停下来,直到贺东阳连续几个跨栏的动作越过那排椅子,一把抓住了严轩的衣服。 严轩疯跑了这阵,也没有再挣脱的打算,虽然抬起胳膊还在反抗,却是认命地闭上了眼,任贺东阳把手里的那快蛋糕抹了他一脸。 这下,花脸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还是大花脸,众人笑得更凶了。 萧鸣便在这笑中,将眼神投向了离她约莫四五个人距离的穆旻天,而他,竟是脸上含笑,一直看着她。 四目再次相对,许是众人的笑声帮他们打了掩护,他们谁也没挪开眼,只是那么微笑着,静静地端望着彼此。 这一刻,热闹的排练场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止住,全世界,只有他们俩。 第17章 吃着蛋糕,大家说起了今天审查的节目。 萧鸣夸赞舞蹈队的节目《青春之声》,安澜说:“那里面有林海澄的女朋友。” “啊,真的?!我觉得舞蹈队的女孩子都可漂亮了!身材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腿都是又细又直又长。” 萧鸣说着,看向林海澄说:“林哥,刚舞台上哪个是你女朋友啊?” “最丑的那个!”不等林海澄开口,严轩插话道。 他脸上的奶油只是简单擦了擦,还留着浅浅一层白印。 林海澄的胳膊肘直接勒上他的脖子,卡得他说不上话来,皱起一张脸骂他:“我让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严轩下意识地用力推开林海澄,涨红了一张脸,大口喘着气说:“我等着你丫吃葡萄被呛到!” 林海澄自然又是一脚飞踹。还没安静两分钟的排练场里,又传出了打闹声。 刘易见怪不怪,也不理会那二人,向大家提议明天去爬香山。 “早了点吧,叶子还没红透呢!”安澜说。 “叶子没全红,可也变黄了啊,绿的,黄的,红的,多美啊!”刘易看向正追着严轩打的林海澄问:“怎么样,去不?” “老穆去我就去!” 林海澄一边K严轩,一边直接把球踢给了穆旻天。 “我不去,有约了。” 穆旻天没有再当二传手的意思,直接回绝。 “你去吗,萧鸣?一起呗!” 刘易悻悻地看着萧鸣问。 “我不去了,有点事。” “......” 就这样,刘易爬香山的提议来得快,去得也快,挥了挥手,没能带走一片云彩。 临走前,穆旻天把萧鸣叫到一旁,众人当没看见,呼啦啦也不等他俩,瞬间走个干净。 舞台上的托盘里还剩下两块没吃完的蛋糕,吹完的蜡烛横在一旁,场地里原本整齐排列的椅子,此刻乱七零八地散落四处,朝哪个方向的都有。灯光灭了几盏,窗帘不透光,只剩暧昧。 萧鸣局促地站着,想看他,又不敢看,等他摆明自己的立场。 “送你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萧鸣没想到他的立场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有些惊讶地接过盒子,对上他的眼,又说了一遍:“谢谢。” “等我走了再打开。” 穆旻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说:“那,再见?早点休息!” “再见。” 从排练场出来,萧鸣一路小跑回家,顾不上换鞋,摸索着开了灯,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铺在蓝丝绒上的,是一个小锁和一把钥匙。 锁和钥匙均是嵌珐琅景泰蓝工艺,只有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精致异常。钥匙是旧时的“f”造型,插进锁眼里,轻轻一拧,“吧嗒”一声脆响,锁便打开了。 锁身上的图案是一匹可爱的小马,站那弯着前蹄,溜圆的黑眼珠十分有神。 萧鸣实在喜欢,把玩了半天,将那小锁打开,又锁上,听着一声声清脆的开锁声,简直爱不释手。 可转念一想,这样花费一番心思的礼物,自己就这么收下了,是不是不大合适? 她点开手机微信,对着他的头像愣了半天的神,也不知道自己该发什么表示谢意的话。 许久,她敲下了两行字: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她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似是鼓足了全部勇气,点击:发送。 她想,他懂、或者不懂,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的立场已这么发给他。 她不知道,电话这边,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的穆旻天对着这两行字情不自禁地笑了,像个孩子般的笑开了。 他就知道,她一定懂。 家庭影院的投影上,电影里晕染着五光十色的蒙太奇,他根本不知道那里面在演着什么,只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这首诗的前后两句,连起来是: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萧鸣打算周末去一趟大伯家。 岂料还未等她电话打过去,一早,大伯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鸣鸣啊,晚上有空吗?咱们一起吃个饭!” “晚上?有,有!” 不一会,大伯发来了一个饭点地址,告知时间和包厢号,地点选在市中心而非大伯家里,两边都折中。 周末傍晚的市中心,人流熙攘,装扮各异的年轻人混杂在一起,挤挤挨挨,萧鸣好不容易穿破地铁里的重重人浪,站在ABCDEF六个地铁出口费了会神,走出来一看,苍天啊,还是错了。 只得重新下去,老老实实地问了地铁站里的工作人员,斜穿过整个地铁站,再出来,这下终于对了。 饭店不临街,需要走到一个小胡同里再左拐右绕一通,直到看见一个豁然开朗的四合院,门栏上高悬三个草书大字:亦奇轩。 “小姐,请问您预订了吗?” 还未等萧鸣跨进门槛,已被一个身穿制服的大汉伸手拦住。 “预订了!”萧鸣赶紧掏出手机,开始划拉里面的信息。 “我们一起的!”大伯的声音适时从门里传来。萧鸣抬头看去,影壁边站着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她的大伯,而大伯的旁边—— 萧鸣瞪着不可置信的眼,呼吸大概暂停了,嗓子眼一阵发干发痒,直觉得头晕目眩—— 穆旻天?! 门檐上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站在那簇红色光晕下的不是萧鸣又是谁。穆旻天看见她,也是一怔,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认识!来,鸣鸣,快进来!” 大伯萧冠青满意地看着两人惊诧的样子,朝萧鸣招了招手,制服大汉识时务地退让开,萧鸣一头雾水外加十二万分紧张地走过影壁,随着大伯和穆旻天的脚步来到包厢。 五人间的包厢里,大伯母和她儿子萧琪正在点菜,见他三人进来赶紧招呼他们坐下。大伯居中,大伯母和穆旻天分坐主座两侧,萧鸣挨着穆旻天,萧琪挨着他妈。 点完菜下单,服务员推上酒水,83年份的干红,萧冠青从家带来的,上手就要给穆旻天满上。 “我开车了,叔。” 叔,叔?! 萧鸣一个劲朝对面的萧琪挤眉弄眼:这什么情况?!你爸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子?我怎么都不知道? 萧琪只顾抿嘴坏笑,也不吱声。 “没事,可以叫代驾。不行让萧鸣开车!” 萧冠青说着已经给穆旻天倒了大半杯。 “我拿了本以后还没上过路……” 萧鸣小声嘀咕。音量微弱,只有身旁的穆旻天听得见。 穆旻天瞥了她一眼,没再坚持推辞。 凉菜先上,电动玻璃转盘上很快多了四个碟子,都很精致,色彩搭配十分考究。 萧冠青给自己和爱人陈嘉文分别斟上酒,萧琪递给萧鸣一瓶酸奶。见大家杯子里的酒水都满上了,萧冠青开怀举杯:“来!今天高兴啊!我和嘉文做东,一是祝贺萧鸣硕士毕业正式踏入社会,一是祝贺旻天喜获青年文化英才!” “还有一层意思,是我和嘉文受人所托,同时也是我们的私心,就是给你们——这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牵个线,增进一下感情!来,这杯大家随意啊!都是自己人,随意!” 萧冠青说着自己呡了一口,朝陈嘉文和穆旻天点点头,“不错,这酒不错,再醒一下会更好!” “先吃菜!”陈嘉文招呼大家。 萧鸣从进饭店到现在,整个人如同置身梦境般,一切看起来那么真,却又那么不真实。她呆呆坐着,等着菜碟转到自己跟前,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叉烧,意思着吃了一口,便不好意思再动筷子了。 萧琪和穆旻天不熟,今天完全是被抓来当司机的,爸妈都在场,他不敢造次,因而也显得比平时矜持。 穆旻天虽然打小管陈嘉文叫干妈,但自从同家里保持距离以后,和这个干妈也有阵子没联系了,反倒是萧冠青和他更投缘,退休后时不时单独约他出来喝喝茶,聊聊人生,他嘴上叫“叔”,其实两人更像是忘年交。 昨天萧冠青给他打电话约饭局,他还以为同以前一样,不过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天,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颇似相亲的局面,而相亲的对象竟是萧鸣,心下一时也有些乱,看上去略为拘谨。 见年轻人都沉默着,萧冠青先问道:“鸣鸣,新单位怎么样?事情多不多,忙不忙?” “最近挺忙的,有一部话剧在排,近期还有下基层慰问的任务。” 萧鸣收回漂浮的思绪,清嗽了两声,回答道。 “旻天都参与了吧?” 萧冠青看向穆旻天问。 “是,都在排着。” 穆旻天回。 “那你俩应该在工作上有过接触呀,怎么看起来很生分的样子!” 不等萧冠青开口,陈嘉文抢白道。 萧鸣看了穆旻天一眼,不知如何接话,穆旻天扯出丝别有深意的笑,说:“工作上的接触不太多。” “怎么会呢,这鸣鸣去文工团报到也有快两个月了呀!” 陈嘉文原先是地方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年纪大了跳不动以后开始转行演戏,没想到歪打正着找到了一条属于她的职业道路——母亲专业户。 此刻她的标签,是一个市井人家的母亲,对于自己迫切的撮合之情毫不掩饰。 “咳咳……” 萧冠青打断了陈嘉文的质问。正好服务员开始上菜,算是稍稍缓和了尴尬。 “这家店是我一个学生下海创业开得,学广电文的,最后开了餐馆,我总说他不务正业,不过说归说,来照来。他们家的菜确实不错,你们都尝尝!” 萧冠青点了点桌上的菜,自己先夹了一筷子鱼肉。 穆旻天拿过萧鸣的汤碗和瓷勺,帮她盛了碗腌笃鲜,放到她跟前。 萧鸣将汤碗往自己面前端了端,连连道谢。 陈嘉文看在眼里,没说话。 第18章 萧琪闷头吃了会菜,被这种互相看眼色的饭局憋得难受,突然开口来了句:“萧鸣,你放我房间里的那些DVD,什么时候拿走!” 萧琪比萧鸣大四岁,两人小时候在同一所小学读过书,初中时萧琪随父母举家北上,和萧鸣逐渐疏远,直到萧鸣考上广播学院,两人又玩到一起。 彼时萧琪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成天抱怨工资不够用,萧鸣在影视制作公司打杂,淘了台专业的二手刻录机,每次两人聚在一起,就窝在房间里翻刻欧美最新的电影光盘。 萧琪的原计划是通过卖盗版盘挖到人生的第一桶金,谁知萧鸣胆子小,不敢拿去学校卖,结果刻了一堆DVD在家里堆着,成了现在的废品。 “就在你那放着呗!我拿走放哪啊!” 萧琪提问的口气不善,萧鸣觉得堆那么多没人要的dvd又不全是她的原因,不服气地提高了音量。 “你在文工团不是分了房子吗!” 萧琪继续进攻。 “一居室,光工作站就占了一多半,我所有的衣服到现在还在箱子里放着呢!” 萧鸣继续反击。 “那是你自己邋遢,一居室都理不明白,给你个两居室三居室,不得更乱!” 萧琪伸脖子瞪眼。 “那是我天天加班熬大夜,没时间整理好不好!” 萧鸣驳斥。 “咳咳……” 眼见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怼,萧冠青和陈嘉文根本插不进嘴,虽然他们见怪不怪,可毕竟穆旻天还在那坐着呢,萧冠青只得再次清了清嗓子,提示他们适可而止。 萧鸣和萧琪这才双双噤声,互相翻给彼此一个大白眼。 “工作这么忙啊,要天天熬夜!” 萧冠青关心地说。 “我刚去,业务不熟练。” 和萧琪吵归吵,但只要一涉及工作,萧鸣还是很有分寸的,熬夜的事,总不至于当着穆旻天的面吐槽新单位领导吧。 “萧鸣刚来,业务能力在团里就得到了一致认可,昨天下午节目审查时,团长还特别肯定了她的配乐。” 穆旻天中肯地说道。 萧冠青点了点头,郑重地对穆旻天说:“那就好!旻天你不知道,萧鸣考广播学院学录音是我的主意,这孩子又有点天赋,当然希望她能学有所用。你在文工团的年头长,对团里情况也熟悉,以后你还要多帮帮她。” “好的,您放心吧。” 两人说完碰了个杯,各自喝下一口红酒。 这下换陈嘉文对萧鸣说:“鸣鸣啊,因为旻天他妈,我们一早就认识。没想到你毕业后会选择去文工团和他成为同事。” “旻天这孩子,不夸张地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打小就跟着妈妈在剧组里,特别懂事,真是人见人爱。如今一转眼,也这么大了!你看,既然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又有这样的缘分,你们不妨先处个朋友,有旻天在,你在团里有个照应,我和你大伯放心,你爸你妈也放心不是!” 听大伯母这么说,萧鸣微微低下头,从嗓子眼里蹦了声:“哦。” 穆旻天听见这声“哦”,不觉漾出笑意,主动说:“放心吧干妈,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挺好的,会好好处朋友。” 这一个月来,他似乎每天都在左右摇摆的煎熬中过活。 每当他看到她忙于工作全然忘我的时候,看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孩子气的时候,看到她对于话剧队惯常开得那些玩笑不知如何招架的时候,看到她被郭凯牵着鼻子走的时候,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篮球场边愣神的时候,看到她病得照顾不了自己的时候,看见她在工作中被欺负的时候,他那已被尘封许久的保护欲便不可收拾地泛滥起来,却因为无法给予,最后连他自己都要被吞噬掉。 他便在一次次的试探中反复拉扯着,直到昨天,思前想后,用那样一种颇隐晦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后,很快便接收到来自她的心意。 没想到,今天就会在这样场合下见面,如同向正要加速的蒸汽机车里加满了煤,顿时将水箱烧得呼呼作响,给了他前进的无穷动力。 他想,无论如何,这样的缘分绝不是一般的、普通的缘分,虽然她能在多年后和郭凯再次相遇,但自己和她,也并非毫无交集的平行线,原来冥冥中已经有人帮他们安排好了相遇,相识,还附带安排了这样性质的相见。 既如此,为何要辜负呢? 穆旻天的表态如同一颗定心丸,陈嘉文听后立马乐得合不拢嘴,直点头说:“那就好!”而萧冠青干脆和穆旻天又碰了个杯,豪迈畅饮一番。 而萧鸣这边,正瞪着对面给她使眼色的萧琪:我没装,我真不知道,他对我的印象,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对他呢,你这个外貌协会的,早就芳心暗许了吧,还在这故作矜持,还说没装!萧琪用挑衅的眼神回她。 我对他的印象——萧鸣抿嘴看着身旁的穆旻天,不可否认的优秀啊,除了比她稍大点,但成熟稳重,很有安全感啊,越看越喜欢,很合我心意啊。 穆旻天大概感觉到了萧鸣对自己目不转睛的端详,回望过去微笑着说:“是吧,萧鸣。” 面对所有人投来的期待的眼神,萧鸣尬笑着点头:“呵呵,是。” “嗯!好!” 萧冠青笑着说:“下次你们一起过来,去家里,让大伯母给你们烧一桌好菜!” “没问题!鸣鸣爱吃我烧的糖醋桂鱼,旻天爱吃蛋饺,我都给你们做!” 陈嘉文说。 “那我呢?!” 萧琪坐在一旁撅起嘴。 “你?” 陈嘉文“哼”了一声没接话。 “你赶紧领个女朋友回来,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大伯母都给你做!” 萧鸣得意地扳回一城。 “呦,怎么着,你这是领了个男朋友回来,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吗?” 萧琪快马加鞭地收复失地。 “你!”萧鸣被他噎得进退不是,硬着脖颈说:“总之比你强!” “可不比我强呗,翻墙挂住,考试倒数,你样样都比我强!” “你!” “咳咳!” 萧冠青生怕两个孩子吵着吵着打起来,赶紧又是一声假咳打断他们。 身旁,穆旻天没忍住,轻轻嗤笑出了声,萧鸣偷看了一眼穆旻天的笑脸,又瞪回萧琪,岂料萧琪毫不示弱,看回来的意思是:你瞪什么瞪,还不老实点,你那些丢人的事我什么不知道,要不要找个时间,我一件件细说给妹夫听? 一顿饭,吃得颇遂两位长者的心意,从包厢出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不同心境的笑容,欣慰的,愉悦的,看热闹的。临出门前,陈嘉文将穆旻天拉到一旁,萧冠青将萧鸣扥到一侧,说着体己话。 陈嘉文说:“旻天,我也不瞒你,你妈妈找了我好多次,一是让我留意帮你找对象,一是让我劝劝你,有时间还是回家看看,你继父做完胃癌手术以后一直有扩散的风险,这段时间已经不怎么过问公司的事了。外面那个年纪还小,才刚刚十二岁,他纵使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你不为别的,就为你妈妈早些年那么艰难把你抚养大,这些年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你也该多关心关心她,多关心关心家里!” 见穆旻天紧抿着嘴不吱声,陈嘉文又追了一句:“你还真打算在文工团窝一辈子啊!” 穆旻天轻叹了一声,对她说:“干妈,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今天的事,我很感谢您和萧叔,家里的事,我也会考虑,等忙完这阵,我就回去看看。您放心吧。” “好!” 陈嘉文一把拉过穆旻天的手,悠悠地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剧组里发烧,那可怜见的,你妈妈拍大夜的戏顾不上你,我就整宿整宿那么守着你……” “走了,妈!” 萧琪结完账,在前台领上停车券,走过来递给穆旻天一张,然后招呼陈嘉文上车,断然结束了她煽情式的回忆。 不远处,萧冠青已经和萧鸣交代完,站在那等他们了。 四合院的内部停车场里,穆旻天和萧鸣站在萧琪的车边,向萧冠青一家告别,陈嘉文坐在后排摇下车窗叮嘱:“旻天你喝了酒,可千万别开车!最好还是叫个代驾!” “叫什么代驾,让鸣鸣开!” 坐在副驾驶的萧冠青也摇下车窗,探出头说:“旻天你正好给她当当陪练!” “走啦,两个大活人,还能搞不定一辆车,你俩就别操心了!” 萧琪说话间已经踩下油门,一行人开始擦玻璃式的告别,直至汽车的尾灯逐渐消失。 第19章 “走吧!”穆旻天往回走了几步,来到自己的车前,顿了顿,转过身问萧鸣:“你带本了吗?” “带是带了,”萧鸣显得很为难:“可我从来没有上过路。” “上车吧!”穆旻天说着,已经走向副驾驶的车门边。 萧鸣急追上去:“真让我开?” “不然呢?”穆旻天打开车门,蹙眉看她。 “还是……”萧鸣缩了缩脖子试探着说:“叫代驾吧。”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快上车!” 穆旻天说完已经坐进了车里,系好安全带,看着萧鸣从副驾驶这边绕过车头,打开了驾驶座的门。 “把安全带系好,这是启动按钮,你先调一下镜子和座椅位置。” 见萧鸣坐好,穆旻天开始一一指画。 “镜子,在哪调?”萧鸣在方向盘左侧寻觅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旋钮。 “方向盘下面,对,你往下看,一个圆形的旋钮,往左拨,调左边镜子,往右拨,调右边镜子。” 如果是大白天,光线充足,像萧鸣这样的新手按照车主的指引,应该不难找到那个小小的黑色旋钮。 可恨现在是大晚上,车外小四合院的微弱灯光可以忽略不计,车里的灯很快灭了萧鸣也不知该怎么打开,再加上她这个新手司机和老司机同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没来由的紧张,直觉得脑袋充血,一阵发懵,穆旻天说的旋钮亮着光就在她眼皮子下面,可她却怎么也看不到。 很快,她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整个人罩了过来。 身体接触上的一瞬,萧鸣提起一口气,就再没吐出来。 他身上是烟草和酒精夹杂的味道,和着淡淡的丁香,揉杂成了爆棚的荷尔蒙,她就那么凝视着他近在眼前的鬓角,直到他说:“看见了吗?” 赶紧呼气点头,她说:“看见了。” “座椅是电动调节,开关在左手边,你手垂下去应该就能碰到。” 为了避免他整个人再次扑过来,使她呼吸困难,萧鸣及时摸到了座椅调节按钮,很快将镜子和座椅调至合适的位置。 “走吧!”穆旻天重又系好安全带,语气和缓地说:“慢点开,咱也没什么着急的事。转向记得先看后视镜,打灯。你刚上路,尽量别并线,我让你并你再并。” “好。” 穆旻天的车是自动挡,萧鸣考驾照的时候学的是手动挡,开起自动挡的车来相对容易,加上她半年前刚拿得本,手还不太生,一路上开得倒也有惊无险,除了踩刹车的时候总是用力过猛,车里的人都要向前猛栽一下,拐弯并线总不记得看后视镜打灯,几乎在时速60迈的宽阔马路上以自行车的速度行驶着。 过往车辆大概都看出了车里是个新手司机,还是个新手女司机,也不和她置气,很自觉的纷纷脚踩油门超了过去。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萧鸣足足用了快一个半小时。 好在穆旻天的忍耐性超强,不管萧鸣怎么慢,怎么猛踩刹车,怎么不敢并线,他都不吱声,除了偶尔提醒她打转向灯,现在可以并线了之外,十分安静。 直到已经下了五环,快开到文工团的门口,穆旻天大喊了一声:“红灯!” 萧鸣这才反应过来,突然一脚刹车,直接把车给踩站住了。 刚刚经过的路口因为前面都有车,萧鸣都是跟着走,直到下了五环后,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她还惯性地往前开着,差点就闯过去。 “开车一定要看信号灯,这前面要是有个人呢,你不就撞上了!” 穆旻天想想都后怕,不觉提高了嗓门。 “我都说了找代驾,是您非要我开!” 萧鸣也不示弱,她这一路开过来都快紧张死了,双腿一直僵硬着,刚刚穆旻天这一喊,把她吓够呛,现在两腿直打抖。 穆旻天没再接话,气氛就这么怪异地凝结着,直到信号灯转绿,穆旻天轻声说了句:“绿灯了。” 萧鸣鼓了一肚子气,却因为要发作的对象偃旗息鼓,只得将车缓缓开进了文工团,没好气地问:“停哪?” “综合楼前门的停车场。” 穆旻天的态度良好依然。 直到萧鸣把车停稳,熄了火,他坐在车里没动,突然冒了一句:“你刚刚朝我喊的那句,怎么说得?” 萧鸣一愣,敢情这哥们儿,秋后算账啊! “干嘛?” “不干嘛,我就让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要找代驾……” “然后呢?” “是您非要我开的!” “就是这句,把‘您’换成‘你’,你再说一遍试试。” 萧鸣诧异地看着他:“是你非要我开的……” “你不觉得这么说舒服多了吗,以后就这么说!” 穆旻天满意地点点头,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打开了车门。 秋夜干燥的风忽得吹进车里,萧鸣凛了凛神,跟着下了车。 “我今天在饭桌上说得话都是认真的,没有半点客套和敷衍。”穆旻天等她走近,沉声道。 萧鸣相信,只要是他说的话,她都相信。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印象挺好的?”她斜睨他。 “不是你自己说的,我的声音好听,长得还帅?”穆旻天的嘴角翘起了好看的弧度。 “……” 是,这话是萧鸣说得,虽然此刻很不愿意承认,她想了想,问:“那既然你对我的印象也挺好的,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我有吗?” “有啊!就那天在食堂遇见,贺东阳说你感冒了,我问你‘在吗’,你一直没回。” 这都多久远之前的事了,萧鸣还记在心上,一直耿耿于怀。 “我在啊,是你自己没看见。” 只是,穆旻天也一直记得。 “什么意思?”萧鸣开始翻找自己的手机,以为漏掉了什么。 穆旻天稍顿了下脚步,不着痕迹地将还在埋头看手机的萧鸣让到了道路里侧,调侃她说:“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就坐你旁边的椅子上,你让我回什么呢,‘向右看’?” 萧鸣蓦地放下手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么怔怔地盯了几秒,温吞吞地说:“那也可以啊,你为什么不回!” “你还好意思问我?!”穆旻天眉眼一瞪,带着佯怒。 “……” 萧鸣自恃理亏,可她又想了想,追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主动和我说话了呢?” “后来我想开了,万一你和郭凯两情相悦呢,我何必当那恶人,棒打鸳鸯。” 萧鸣想了想不对,说:“可我那天晚上去找你拿u盘,和你明确说了我和郭凯只是朋友,你为什么……” “因为你自己说了不考虑我。” “……” “既不考虑我,又何必来和我说这些呢?我当时心里烦躁得很,对你的态度很不好,说完就开始后悔,后悔了很久。” “所以,我生病了,你跑来照顾我?” 萧鸣停下了脚步,怔怔仰望着他。 “你生病了,我跑去照顾你,不是因为亏欠,是因为心疼。因为喜欢你,所以心疼你。” 穆旻天的手轻抚上她的脸颊,怜惜地摩挲着。 “我知道。”萧鸣的眸子晶亮,定定地看这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先说。” “难道不是你先说的吗?” 穆旻天狡黠地笑了。 “我?” 萧鸣装傻。 “木心的诗,我朗诵过他的诗集。” “我只是说那把锁和钥匙……” 16号楼下,两人的影子渐渐重叠在了一处。他越挨越近,萧鸣的声音越说越小,直到头顶上传来他温柔的笑声:“不逗你了,早点睡吧!” 上弦月的旁边,今夜的北极星出奇地亮,眨着眼,送有情人好梦。 萧琪将二老送回家,并没有上楼,他在学校旁边买了房,平时嫌他们唠叨,自己住得时候多。 “回去慢点开!” 陈嘉文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了!” 见儿子走远,陈嘉文问萧冠青:“你刚刚拉着鸣鸣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告诉她这是她爸的意思,她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别觉得26岁还年轻,转眼就从大姑娘变老姑娘,那时候再想找对象,就难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现在四十岁才把自己嫁掉的大有人在。”陈嘉文脱了外套,给萧冠青倒了杯温开水。 “那正常吗!那都有违自然规律!我说你也多操心操心你儿子,老大不小了,一天天还每个正行!” 萧冠青喝了口水,在沙发上坐下,到底是年纪大了,喝了点酒就直上头。 “那不也是你儿子啊!”陈嘉文堵了他一句,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其实比起萧琪,我更操心旻天。奉娴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他都多久没回家了!一年多了!” “那个家,不回也罢!” 萧冠青忿忿地说完,和陈嘉文双双陷入了沉默。 第20章 这个周末肯定发生了什么,是他贺东阳不知道的! 中午在大食堂,穆旻天打完饭居然没有径直走向老位置,而是在偌大而又喧闹的食堂里逡巡一圈,直至看到萧鸣,主动坐到她旁边。 使他立马变成了十足的超级灯泡。 这种情形在他寸步不离地陪伴师傅三年以来,还是头一遭。 萧鸣抬头看见他们,腼腆一笑:“来啦。” “你们……”贺东阳用手左右指指,不太确定地说:“是确定关系了吗?” 萧鸣尴尬地涨红了脸,穆旻天倒不避讳,问贺东阳:“你希望我们是吗?” “当然!”贺东阳咧嘴笑开,拍着穆旻天的肩说:“您老都沉寂三年了!我都怕你憋坏了!” 这话看似不经意,实则信息量巨大,贺东阳并非有心,但在有心的人听来,还是很有些故事可回味的。 所以,贺东阳很快接收到来自穆旻天嗜血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寒噤,喏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 拜师路上,贺东阳就此阵亡,临走前的遗言是:不会说话,不如闭嘴。 萧鸣倒不介意,她知道穆旻天大她六岁,32岁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怎会一张白纸全无故事? 但这不代表她不好奇,不想知道。 于是当贺东阳这个超级灯泡默默地挥泪告别之后,萧鸣眯缝着笑眼问穆旻天:“三年前你很活跃?” “......” 穆旻天埋头吃饭,没有应声。 “嗯,问你话呢?” 萧鸣锲而不舍。 “你想知道什么?”穆旻天脸上含笑,说出的话却带着拒绝。 萧鸣只想开个玩笑,对于穆旻天回答,或者不愿意回答,她没有抱什么期待。 敏感如她,猜想自己大概问了不该问的话,如同触到了什么危险信号的海洋多足软体动物,迅速收缩起的触角,蜷进了安全的角落。 她想,那或许是他不可为她道的前尘过往,这样的故事通常有两个字来描述——禁忌。 萧鸣的沉默促使穆旻天很快转换了话题,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惯常的温柔语气,说:“慰问演出下周出发,岛上风大,早晚冷,你多带些衣服。” “好。”萧鸣回。 “旻天!” 没有贺东阳护体,蜂蝶随花香自来是常有的事。孟歆找准了机会,硬生生地横亘过来,大喇喇地在穆旻天身边坐下,也不看萧鸣,甚是熟络地说:“东阳呢,怎么没看见他?” 萧鸣认识这个冤家,正是那天不停给她制造麻烦的独唱演员。 孟歆原本长得还算凑活,可偏整成了一张欧式网红脸,宽阔的双眼皮可以当汽车赛道。 她和贺东阳一批入团,越挫越勇地追了穆旻天三年,心中的那一团火焰直到这几个月才逐渐显露消亡的迹象,今天看到穆旻天居然和萧鸣一起吃饭,连跟班贺东阳都不见了踪影,心有不甘,紧紧黏了上来。 “你找东阳?他刚走。” 穆旻天敷衍地回了一句,只想带着萧鸣赶紧吃完离开。 “没有,我不找他,我找你!旻天,上次的晕车贴你那还有吧,你也知道,我一向晕车晕船很厉害,上次多亏了你帮忙。听说这次上岛要坐船,你再帮我带些呗,我用过那么多晕车贴,就你那种最好使。”孟歆说着不动声色地又朝穆旻天身边凑近了些。 “没有了。” 穆旻天淡淡回道,然后朝萧鸣说:“赶紧吃,吃完还能练会车。” “啊?!”萧鸣刚塞进一口米饭,鼓着腮帮子一边摇头一边使劲往下咽。 练车?一会就要开始排练了,他这是突然抽哪门子的风?昨天开回来简直要了她半条命,两条腿现在还酸着。 “我不练。” 其实自打孟歆挨着穆旻天坐下,萧鸣就已看出了她的用意,恍然顿悟为什么那天在歌队,孟歆会一个劲地找她麻烦。 整半天,原来真的都是因为他啊! 萧鸣心里有气,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饭,回绝的口气不善。 “一回生二回熟,你得坚持,再练几回应该就能出师了。”穆旻天循循善诱地鼓励她。 “我看你是出去喝酒缺个司机吧!”萧鸣才不上当,赏给他一个大白眼。 一旁的孟歆终于按捺不住了,青紫着一张脸,指着对面的萧鸣问穆旻天:“她是谁?” “你们应该见过啊,我们队的录音师萧鸣,我女朋友。” 穆旻天介绍地自然而傲娇,特别是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十分畅快。说完他也不管孟歆是何反应,拉起萧鸣说:“确实缺司机,所以你得赶紧练,像我这么好的陪练,上哪里找去!” 萧鸣木讷地,还沉浸在穆旻天的“我女朋友”中无法抽身,站起身时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穆旻天拎小鸡似的牵出了食堂。 “你等等!” 直到走出二丈远,萧鸣才算整理出头绪,定住了问说:“女朋友?” “难道不是吗?”穆旻天倒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丝毫没觉得不妥。 “是,不是,可是……” 萧鸣急。她并非不愿意成为穆旻天的女朋友,只是她刚来文工团还不到三个月,连试用期都没过,如果这时候让大家都知道自己和穆旻天在谈恋爱,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影响她的试用期呢。 显然穆旻天想不到那里。尤其在孟歆们的面前,他一不希望萧鸣误会,二不愿再给她们留幻想。 反正他和萧鸣的关系已经被双方家长认证盖章,就理应顺顺利利大大方方地承认。 这大概可以被视为雄性动物一种本能的占有欲,一旦认定了,就绝不再给任何转圜的余地。 因此当萧鸣动摇时,他也有些许不悦。 “难道你不想做我女朋友?”穆旻天挑眉。 “不是不想,可我毕竟刚来,现在就把咱俩的关系昭告天下,有点为时过早,我们是不是,可以先以友达以上的朋友关系过渡一下?” 萧鸣语气恳切,试图用真诚打动他。 “朋友?男女之间哪有什么朋友!” 穆旻天对她的说辞嗤之以鼻。 “怎么没有!我看话剧队的男、女演员之间就是单纯的朋友关系!”萧鸣还在据理力争。 “那是男已婚,女已嫁!家庭的概念已然约束了朋友的性质。即便这样,演着演着演成了一对,忘记了家庭约束而以朋友自居也不是没有!” 萧鸣惊得接不上话来,良久,抑制不住一颗八卦之心,不怕死地问:“谁啊?” “......” 穆旻天瞪她一眼,自顾自气呼呼地走了。 遂她心愿,下午排练时穆旻天的分寸把握得还是很好的,基本等同于“友达以上”的朋友关系。 对于这二人这段时间以来循环反复的异常,众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排练结束后,林海澄越过他俩开始招呼:“走吧,门口吃宵夜去!” 贺东阳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说自己搞到了船票,虽然不演节目,也可以去参加慰问演出:“走走走,都去都去,我请客!” 说完揽着穆旻天就要往外走。 “我不去了。” 穆旻天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在他和萧鸣的身上,继而又了然地开始起哄:“萧鸣也一起,一起去!” 这下,贺东阳又去拉萧鸣,不敢有明目张胆的肢体接触,他只拽住她的背包,说:“你不去,师傅就不去,你忍心让他饿一晚上么!” 萧鸣自然不忍心,于是痛快地点头应道:“走,我也饿了,一起吧。” 听她说饿了,穆旻天便不再坚持,一把拨开贺东阳的手,领着萧鸣说:“走吧。” 看着他二人并肩走出去时的亲密无间,众人迅速交换并确认过眼神——这二人,成了! 这还是萧鸣来团里这么久,第一次夜里出来吃东西。 街道静寂,洒水车关了音乐,忽闪着车灯,将路面浇湿。灰白的柏油马路在水印下反射出夜晚斑斓的灯光。 酒吧里,萧鸣挨着穆旻天,坐在靠窗的位置。 “这以后,我们得叫你嫂子了?!” 严轩看了看左边的林海澄,又看了看右边的刘易,献殷勤地对萧鸣说。 “还是叫萧鸣吧,或者小萧。” “那怎么能行呢!叫小萧,这辈分不就乱了吗!还是得叫嫂子!”严轩还想说什么,贺东阳点的小菜和炒方便面已经端上了桌。 萧鸣没动筷子,盯着穆旻天吃了一口面条,面带疑惑地问他:“你不是不吃方便面的吗?” “他不吃方便面?”贺东阳“噗嗤”一声笑了:“你听谁说的,哈哈哈......” 萧鸣将头缓缓摇向穆旻天,撇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说:“我听这头大象说的。” “大象?” 贺东阳和旁边几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嗯,撒谎鼻子会变长啊。” “……” 穆旻天到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优秀演员,至少在这样一个被兄弟们包围,女朋友嘲笑,自己编瞎话露馅的哭笑不得的境遇下,表现得十分淡定而沉着。 他朝众人自嘲地笑笑,承认道:“对,对,我就是那头大象……” 贺东阳何时见过这样的师傅,脸上不敢太放肆,心里早就笑翻了江。 一旁的刘易和林海澄不禁带着研判的眼光重新审视起坐在他们对面的萧鸣,他们是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小不点,专业能力强也就算了,谈恋爱也是一把好手,这来了刚刚两个月,前有郭凯酒后吐真言,后有穆旻天毅然结束闭关修炼,重回凡间。 “哎,嫂子学的什么艺术特长啊?” 坐在对面的刘易打算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好奇地问她。 “小提琴。” “……” 萧鸣此言一出,刘易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破。桌上的气氛蓦地变得有些诡异。 萧鸣察觉到了这份异样,视线从他们脸上挨个扫过,最后定格在穆旻天那里,狐疑地问:“怎么了?” 倒是他若无其事地说:“没怎么,他们和拉小提琴的打过架,有心理阴影。” “啊?怎么可能!” 萧鸣不可置信地笑了——拉小提琴的,那不以女孩子居多吗,即便是男生,也多半像郭凯那样,细皮嫩肉的,怎么可能和刘易他们打架,还让他们烙下了心理阴影? 她现在总算发现了,贺东阳说得话只能信一半,或者都不能信的毛病,是跟他师傅学得——要说说话不着调,那开山始祖应该是穆旻天。什么不吃泡面,什么声控灯,什么和拉小提琴的打架,他真是分分钟张口就来,都不用打腹稿。敢情这台词背多了,真是容易满嘴跑火车。 见穆旻天不介意,萧鸣不相信,大家伙总算是搁下了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埋头吃菜,再不敢多话。 第21章 累了一天, 再没什么比冲个热水澡,蜷在自己的小窝里, 给欢欢打电话更解乏的了。 初入社会,菜鸟新人都很忙乱。 每当这个时候总会莫名怀念起校园生活来。 还不等萧鸣开口抱怨,裴欢抢先吐槽起来:[なつめ獨] “鸣鸣,你当初没来电视台, 为什么不劝劝我, 让我也别来呢!这地方真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生动写照啊!把女人当男人, 把男人不当人, 这一周,我一共就回家睡了两晚, 我真怕自己哪天会猝死在工作站前……” “怎么这么忙?” “中秋晚会,审一遍改一遍, 我就纳了闷了,那么多部门,为什么不能约好了时间一起来审提意见。这一级级一层层的, 审一回扒层皮, 第一拨人审查时提的修改意见,到最后一拨人审查的时候又改了回去,你说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敢情我们没日没夜赶活,到他们那轻轻松松一句话,全部白费。” “这不很正常吗?”萧鸣捂嘴笑, 听见裴欢这么不开心,她突然没节操地觉得很开心。 “你笑什么?” “笑你和我一样都很不爽啊,有你作陪,甚幸哉!” “你又怎么了?话剧声音不是做完了吗?” “慰问演出剩不到两周的时间,临时通知我所有节目声音都让我弄,有的专业队还极不配合,说我是二把刀。” “二把刀也是刀啊,削他。” “是想削他来着,忍住了。” “哎”,裴欢叹气:“我也就嘴上说说,自己还不一样,明明觉得节目被他们改成了一坨屎,看到头还得点头哈腰,说改得好改得好!” “哈哈哈哈……” “不过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是真心佩服你那个前男友,那叫一个八面玲珑人中翘楚,台里从上到下,好像就没有他搞不定的。” “好了,可以换话题了。” “好吧。你和穆旻天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 萧鸣噌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知道什么?!不会吧,你俩真的在一起啦!” 萧鸣来文工团后,裴欢一共没和她通过几次话,每次她在电话里提到最多的人名就是穆旻天,好像全文工团只有他一个穆旻天。裴欢今天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蛇打七寸,居然给她蒙着了。 萧鸣这才发现自己中计了,嘻嘻一笑说:“先处着看吧。” 电话那头,裴欢对穆旻天的好奇瞬间爆棚,她迫不及待地说:“你哪天有时间?接待我一下,叫上穆同学。” “你不是快要猝死在工作站前了吗?” “NONONO,如果没有见到真人,我会立马猝死在好奇之路上。” “明天?” “明天不行,我要加班,等你慰问演出回来约!” “OK。” 挂掉裴欢的电话,穆旻天的视频通话紧跟进来。萧鸣迅速钻出被窝,划拉划拉头发,找了一面白墙做背景,点接通。 “干嘛呢,这半天才接?” 穆旻天那边背景漆黑,灯光很暗,看不清在哪。 “没干嘛,大晚上的,你这突然视频通话,我不得准备一下啊!” “微信不回,电话打不通,我视频通话你还有意见?” “哪里,不敢,视频通话很好……” 萧鸣对着屏幕,并没有看穆旻天,而是在看自己,手机的远近,光线的明暗,摄像头的角度,怎么配合才能拍出自己最上镜的脸。 穆旻天努力板着脸,眼梢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问她:“明天干嘛?” “明天?” 萧鸣这才把视线转投向穆旻天,发现他的脸因为轮廓分明,十分上镜,百看不厌,不禁偷偷按了个截屏。 明天没有排练,团里特意在出发前空出一天来让大家休整准备。 萧鸣想了想说:“睡觉。” “睡觉起来呢?” 穆旻天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眉心,追问道。 “找你玩?” 萧鸣猜出他的意思,眉头一挑,含笑说。 “给你多睡会,九点,我在你楼下等你。” “……” “怎么?不够睡的?” 见萧鸣蹙眉不语,穆旻天柔声问。 “没有,你其实可以直接通知我,咱们明天约会吧。” 萧鸣咬着下唇,略显害羞的样子让电话这头的穆旻天情难自持。他顿了顿,说:“你的意思,是嫌我不够主动?” “没……没有。” 穆旻天微微眯缝着眼,萧鸣很快察觉到引火上身的危险,赶紧结巴地否认。 “你出来,上阳台。” 穆旻天说着像是往外走了两步,背景光线越发昏暗。 “嗯?” 萧鸣心里一拎,难道他要现在过来? 顾不上多想,她三步并两步冲上阳台,已是夜里十一点多,篮球场边静寂的街道上没有人,梧桐树叶落了差不多一半,在夜色下看起来有些冷清。 她趴在阳台上身体前倾,仔细瞪大了眼睛向路的尽头看去,什么也没有。 “这儿!往哪看呢!” 楼道下一个闪烁跳跃的亮点招回了她的视线。穆旻天正挥舞着手里的电话,仰着头对她喊道。 “你怎么?你刚才一直都在楼下?” 萧鸣不可置信地使劲把自己往阳台外送,长发垂下飘在夜风中,颇像一位等来了骑士的公主。 “够主动吗?” 穆旻天喊着问她。 “你小点声!” 萧鸣压低了声音,急得朝他直挥手。他的声音本来辨识度就高,穿透力就强,这么大声喊,是想把所有人都叫醒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穆旻天像是故意的,朝他摆了摆手。音量倒是一点都没减弱。 萧鸣很想让他现在上楼来,有什么话在家里说,但直觉告诉她,不行,这么晚了,她得表现出起码得矜持。 没办法,她只得给他发微信: “你怎么过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点击发送后,她对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穆旻天低头看了眼手机,也不回信息,依旧对她喊:“没事,就是想你了。” 萧鸣被他喊得全身都跟触了电似的,脸一路红到耳朵根,生怕他再喊出什么出格的话,她赶紧点开微信,发送:我马上下来。 这回,穆旻天没再喊话,很快在微信上回复:不用,你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萧鸣这时已冲回屋里准备下楼,看见他的信息,又迅速折回阳台,见穆民天已沿着篮球场往主路走去,那个高大的背影正高举手臂挥动着,和她说再见。 再见,晚安。 这条微信的结尾,是萧鸣在发送前的最后一秒加上去的一个晚安吻。 萧鸣向来守时。特别是为了她和穆旻天的第一次约会,她放弃了难得的懒觉,一早起来梳洗打扮,箱子翻了个底掉,衣服换回去再换回来,花在照镜子上的时间比两个月来的总和还要多。 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件印花套头戴帽卫衣,她又开始纠结头发该扎起还是披散下比较好。梳了半天,觉得还是丸子头更称自己的脸型和衣服,却因为手法生疏,不是这边多一块就是那边翘一块,一直折腾到手臂发酸出了汗,才勉强盘好个发髻。 临出门前,她又觉得脖子太空,找了一对不对称的耳环,捣鼓半天才塞进久未使用的耳洞里,扯得耳垂通红。 匆忙跑下楼,整九点半,穆旻天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人靠在车边,闲适地抱着臂,很有耐心的样子。 见萧鸣冲出楼道,他帮她打开副驾驶的门,笑着问她:“你跑什么?” “锻炼身体。” 萧鸣说着坐上车,系好安全带。 穆旻天回到驾驶座上,关好车门后,递给她一杯牛奶和一个全麦餐包。 “一早上尽顾着锻炼身体,还没吃早饭呢吧!” 萧鸣伸手接过,发现牛奶还是温热的,不胜感激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今天格外漂亮。” “咳咳咳……” 萧鸣刚喝下去的奶没咽完,呛在了嗓子眼,直接咳出了泪花。穆旻天伸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慢点慢点,我吃过早饭了,不抢你的。” “……” 牛奶和面包全部下肚,萧鸣才倒出空来问:“咱们去哪?” “国家话剧院。” 周末路上车不多,穆旻天的车速很快,说话时目不斜视。萧鸣盯着他俊挺的侧脸问:“看话剧吗?” “对。” “什么戏?” “《四世同堂》,你看过吗?”穆旻天说着看了萧鸣一眼。 “话剧没看过,小说没看完。”萧鸣诚实回答。 “那正好,带你补补课。今天是加排的最后一场,机不可失。” “嗯,是该好好补补课,来文工团之前,我就没在现场看过专业的话剧演出。” “你是在自我表扬吗?” 穆旻天笑。 “嗯?” 萧鸣不解。 “从来没看过话剧演出,第一次制作的话剧声音就这么成功。” 听穆旻天这么说,对专业向来自负的萧鸣倒不好意思起来,谦虚道:“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穆旻天收起笑,很认真地说:“话说回来,如果你打算一直从事这块工作,倒是可以加个国话的俱乐部会员,给自己充充电。” 萧鸣觉得穆旻天说得有道理,点着头问:“你是会员?” “我是演员。” 穆旻天只是陈述事实,在萧鸣听来却有点炫耀的意思,轻轻“嘁”了一声。 “国话的剧,我也参与过,是他们在册的演员。” 舞台扮上的穆旻天,会是什么样的呢?跟了两个月的排练,萧鸣还从未见过穆旻天站在真正话剧舞台上的样子,萧鸣想,应该很有魅力吧。 “很好看吗?” 说话间,穆旻天已经把车开进了国话的地下停车场里。见萧鸣一直盯着他发呆,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嗯,超好看!”萧鸣毫不掩饰地夸赞。 穆旻天宠溺地摸了摸萧鸣的脑瓜顶,满意地说:“彼此彼此。” 国话的看家大剧《四世同堂》重排后,从内地巡演到台北,场场爆满。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加演,上座率百分之百。 从地下停车场等电梯的时长和满载的电梯里,萧鸣已经感觉到了这部剧超高的人气,从电梯出来,大厅里摩肩擦踵,扫二维码换票的队伍一直排到了大门外。 穆旻天没有换票,手里也没有纸质票,进场时给门口的工作人员看了眼手机里的信息,工作人员似是紧张地一凛,之后微微欠身,手臂往里一引,说:“请进。” 萧鸣跟在他身后,有些纳闷,但并没有多问,直到穆旻天径直将她领到了二楼的包厢里,萧鸣抑制不住好奇,问他:“你,是什么贵客吗?” “你想多了,”穆旻天淡淡道:“只是为了给咱俩的第一次约会留下个好印象,买了高价票而已。” 萧鸣还想问,场里的第一遍钟声已经想起,播音员开始提示演出期间的注意事项。 “这部戏时长三个小时,共三幕,每一幕之间休息十分钟,十分考验演员,同时也很考验观众,你,准备好了吗?” 穆旻天很认真地问。 萧鸣点头,随着第二遍和第三遍开场钟响起,幕布徐徐拉开,她很快明白了穆旻天所说的“考验”的真正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入v,叩谢支持正版的小仙女们,么么哒~ 第22章 老舍先生8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 最终浓缩成2万多字的剧本,在舞台上以话剧的形式, 呈现从北平沦陷直至抗战胜利,一个胡同里几家人、各个阶层的经历,超长的时空跨度,厚重的历史背景, 对于编剧、舞台调度和演员来说, 都是极大的挑战和考验。 而对于场下的观众,在这三个小时里要跟随演员和舞台各部门的艺术呈现,融入北平的八年抗战, 身临其境地感受剧中每一个人物的悲、喜、哀、怒。萧鸣觉得, 经受这种心灵上的冲击与洗礼所带来的考验,要远远超过端坐三个小时身体的累乏。 祁家四代, 大赤包,冠晓荷, 钱老人,李四爷……随着剧情的展开,这一位位小说中的人物活灵活现地立在舞台上, 把书中的对白演成了真实的经历, 带着全场观众跟着笑,跟着哭。特别是其中几场重头戏,萧鸣直接哭成了个泪人。 穆旻天从她吸溜鼻子的声音和抬手拭泪的动作中感觉到她的动情和投入,默默递给她一包纸巾,看着她接过, 这边眼泪刚擦完,那边又流了下来。 直到说书人宣布了抗战胜利的好消息,全场登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一直延续着,是观众们发自内心的,因产生共鸣而想要表达的感激和褒奖,演员们一次次反场,掌声一轮赛过一轮的高涨,似乎场上和场下的人都已全然忘了时间早已过了饭点,自己还空着肚子。 精神食粮的力量令人亢奋。 “好看?” 穆旻天看向身边已站起身鼓掌的萧鸣,问她。 “太棒了,实在太精彩了!” 萧鸣的全身都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冲击着,震撼着,四肢冰凉,而内心却犹如澎湃着万马千军,血脉贲张。 待到场内散得差不多了,穆旻天拉起萧鸣的手说:“走,带你见见我的恩师。” 萧鸣一时还沉浸在三个小时的余音里,并没在意穆旻天是何时,多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以及他是从何人手里接过一捧早已预备好的鲜花,她又是如何被他牵着,穿过重重人流走到后台。 化妆间里,演员正在卸妆,有的门开着,有的门半掩。穆旻天轻车熟路地敲了敲其中一扇门,里面很快传出一个老者洪亮而熟悉的声音:“请进。” 这个声音,不正式刚刚舞台上的祁老人么,如今在台下这么一听,萧鸣不禁蹙眉——很像广播学院表演系的客座教授,老白。 “呦,旻天来啦!” 化妆师刚刚帮老者取下花白的山羊胡,从镜子里看见走进的穆旻天,老者显然十分兴奋,很快站了起来。 “白老师!快坐,您快坐!” 穆旻天把鲜花放在老者的化妆桌上,搀扶他坐下。 萧鸣从他的臂腕间看过去,真的是老白! 那个曾经和表演系的学生说,“同学们,台词可是基本功”的老戏骨! “这位是……” 老白坐下,很快发现了站在穆旻天身边的小姑娘,微笑着问他。 “哦,我女朋友,萧鸣。” “白老师好!” 萧鸣礼貌地朝老白鞠了个躬,她以为自己每次都是去蹭听他老人家的课,老白对她应该没什么印象。 谁知老白对她点了点头,笃定地说:“我记得你!”,然后又飞快地拍了拍穆旻天的胳膊,说:“你小子可以啊!有眼光,有魄力!” 穆旻天抿嘴笑,像捡了宝贝似的止不住得意:“是,那当然!” “别站着,都坐下说。” 老白脸上的老年妆还未卸尽,几条皱纹深深浅浅地分布在前额和眼角,怎么看,都是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 “不了,白老师,我和萧鸣一会还有事,和您打个招呼就走!” “这么着急?” 说话间,穆旻天按住了又要起身相送的老白,恳切道:“您别起了,改时间我们再来看您!您多保重。” 老白似是有话要对穆旻天说,吞吐了几下,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旻天啊,你母亲,她还好吧!” 穆旻天来找老白,打个照面就着急走,一是不想占用老白的休息时间,三个小时演下来,老爷子已经很疲倦了,二是不想给他提诸如“你母亲怎样啊”这类的问题。 他答不上来,他和母亲之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彼此的消息了。 他们之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老白对他们母子有恩,他并不怕老白提问,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答不上而让他失望。 “都挺好的。您放心吧。” 回答的内容是敷衍的,但穆旻天的态度和语气却十分诚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是从穆旻天口中说出来,老白对这样简单的答案也是满意的,坐那喃喃自语道。 “那,我们就先走了,改天找您喝酒。” 穆旻天牵起萧鸣的手,朝老白挥了挥。 “叫上你萧叔,一起!” 老白叮嘱。 “得嘞,就按您吩咐的,我一定妥妥安排好!” 穆旻天学着《四世同堂》里的李四爷,落地有声。 “臭小子,快走吧!” 老白说着还是站起了身,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又对萧鸣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的课,就数你听得最认真,一个旁听生,倒比本专业的还认真,让我很感动!旻天他是个苦孩子出身,打小缺爱。要是让你受了委屈,你就上学校找我来,我替你做主!” 还未等萧鸣应好,穆旻天插话道:“嗨,萧叔就是她大伯,还轮的到您老操这份心!不等您做主,估计她大伯就不会放过我!您就放心吧!” “哦?” 老白眼睛一亮,放出喜悦的光,用祁老人的口吻说:“这感情好!下次喝酒,小萧你也来!” “好!” 老白送人,向来要送到来客消失在视线里才作数。他就那么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穆旻天和萧鸣三步一回头,直到走进电梯间。 “你和白老师是怎么认识的?” “为什么他是你的恩师呢?你不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吗?白老师是我们广播学院的老师啊!” “苦孩子出身,打小缺爱?噗,是真的吗?” 电梯门刚合上,萧鸣就开始向他抛问题,一个接一个。 “你不饿吗?” 穆旻天一个问题也不接,大拇指腹在她的虎口上轻轻摩挲着。 “饿。” 萧鸣这才觉出饿来,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被他抓住的手,温热的,柔软的触感。 “先吃饭。这附近有一家淮扬菜很地道,我带你去。你好好吃饭我就都告诉你。” 萧鸣喜欢这种有人为她做主的感觉,点头说好。 走过去才知道,酒店今天接了婚宴,他们去的晚,正赶上婚宴散席,新郎官和新娘子站在门口送亲朋好友,地上铺满了各色彩纸亮片,小孩子们穿得漂亮,手里拿着气球和花朵,穿梭在来客和新人之间。巨大的结婚照立在门口,正是夕阳下的海边上,新人额头相依的场景。 “还进去吗?” 萧鸣不确定地问穆旻天。 “进去看看吧。” 穆旻天的坚持是对的,酒店照常接散客,并且因为过了饭点多时,客人很少,菜上得很快。 他们被安置在了靠窗那排的角落里,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国话的圆形建筑和路上的车水马龙。萧鸣十分安静地埋头吃了一阵,直到把自己喂饱,放下筷子看着正坐她对面的穆旻天,说:“这下可以说了吧。” “好吃吗?” 穆旻天依旧王顾左右而言他,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 “好吃!我好好吃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萧鸣托着腮,等他的答案。 “说什么?” 穆旻天装傻。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 萧鸣起急。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 穆旻天笑着放下手里的筷子,慢慢道:“只是说来实在话长,我就捡最关键的说吧。” “恩,洗耳恭听。” “老白是我小时候跟我妈在剧组里拍戏时认识的。他那会也就三四十岁,自己没有孩子,很喜欢我,觉得我有天赋,在我话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开始教我。他拍电视剧,也演话剧。因为他的缘故,我的学生时代几乎一有时间就往话剧院跑,看他们排练,看着看着就开始演,演着演着就到了今天。” “那他为什么说你是苦孩子?” “因为我打小没爸。” 穆旻天说得甚轻松,萧鸣却是一愣,赶紧接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早晚都会知道的。”穆旻天淡淡道。 萧鸣不打算继续问了,可穆旻天倒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我的童年是在剧组里长大的。我的妈妈名叫奉娴,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影视巨星,《大众电影》的封面女王。”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萧鸣趁机插话道:“哦,我知道,奉娴,我小时候房间里曾经挂过她的日历,卷发,大眼睛,高鼻梁,长得很好看。” 仔细看看,穆旻天和他妈还真是很像。 “恩。在她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嫁给了改革开放最先富起来的那拨人里的富人,从此息影,做起了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直到那个‘成功’的男人因经济犯罪啷当入狱。” “那个男人就是我爸。我出生那年,他病死在狱中,留给我们母子的是破产的公司和一屁股外债。于是我妈带着我,为了生计重新开始了混迹于各个剧组的生活。只是这时距离她息影已过去七年。” “你知道的,在影视圈,七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等同于职业生涯的基本终结。我妈的人气和知名度都已大不如前,相应的,收入也远远少于一、二线明星。” “她要活下去,带着我活下去,就不得不多接戏,从跑龙套重新开始,四处求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腆着她那张已经失去灵动但仍带姿色的脸,将原来还有点交情的人都求了个遍。那些人,曾经把她捧上天,如今愿意给她开扇门,听她说几句已是格外开恩。” “转机是一部叫《人间》的戏,大制作,大班底,从建国初期一直讲到改革开放后,年代跨度长,出场人物多,光主要角色就有六、七人。我妈经老白推荐,在剧中扮演其中一位主人公的母亲。而你的大伯母陈嘉文,则在这部戏中饰演另一位主人公的母亲。” “知道我妈一路打拼的不易,特别是还带着个小孩子,老白和你大伯母对我们母子都十分关照。” “剧组里的有些势利眼们看见跌落神坛的奉娴带着个拖油瓶,有时会借拍戏的由头难为她,这个时候,我妈多半抿嘴一笑,全当听见了却没往心里去,只有老白和你大伯母跳出来一定要人家把话说明白,绝不吃这哑巴亏。” “我妈拍大夜的戏彻夜不回,老白和你的大伯母就轮流就带着我睡,就连我生病,也是他们轮番照看。一部戏拍完,我妈将我领到你大伯母和老白跟前,让他我朝他们磕了两个响头,说:‘叫干妈’,‘叫师傅’。 “从此,我便多了一个疼我的干妈和一个疼我的师傅。“ 第23章 “《人间》一经播出, 便获得了极大反响,剧中的演员们也都水涨船高, 有了被观众所熟知和接受的固定人设——我妈和干妈都成了母亲专业户,上门找她二人饰演母亲角色的剧本源源不断。” 穆旻天一口气讲到这里,停住了,萧鸣等了等, 发现他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打算。 “没了?” 这样一个尝遍人家冷暖, 看尽世态炎凉的故事,竟被他三下两下就讲完了。 “没了。” “那后来呢,你妈妈后来怎么样了?好像最近几年也没再拍戏了吧。”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在穆旻天轻描淡写的这些章节中, 萧鸣能够读出, 却也读不出他们母子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 穆旻天的童年, 实在不能算做幸福。 或许这也是他不愿意多说的原因吧。 “苦了你了。” “什么?” “你小时候。” “我都记不太清了。刚刚和你说的这些,基本都是我妈或者干妈告诉我的。” 会吗?能背下几十部大部头的话剧台词, 记忆力惊人的他,会都记不清了吗? 萧鸣不语,穆旻天接着说:“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事我从未对第二个人讲起过。” “我明白, 我不会和别人说的。”萧鸣想了想又问:“不过裴欢可以说吗?” “你想说就说吧。” 穆旻天宠溺地笑了笑。 桌上的剩菜已经没了热气。窗外,汽车和行人依旧来来往往,不做停留。 萧鸣兀自发着感慨,手机响了。 电话是阚焰打来的,上来就急吼吼地问她在哪, 说团里刚通知所有设备今天要整理完,明天一早装车。 “知道了,你先在那看着设备,别让其他部门的人乱动,我马上回来。” 萧鸣叮嘱。 穆旻天结完账回来,看出她的着急:“怎么了?” “让赶紧回去整理设备,明早装车。” 萧鸣越走越快。 穆旻天跨着大长腿跟着,以他的经验之谈宽慰道:“不用那么着急,舞美队向来磨蹭。” “我不是怕时间不够。音频设备不多,肯定弄得完。我是怕他们乱动东西。” “不会,不是他们部门的东西,他们才懒得碰。放心吧。” 任穆旻天如何笃定,萧鸣还是一阵阵不安。 她的第六感向来灵,第一次跟随大部队下基层,音响这块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才好。 赶回团里,萧鸣直奔舞美队的设备库房,穆旻天对着她越跑越小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交个工作狂女友,连个goodbye kiss都是奢望。 大部队出发当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这次慰问演出的演职人员一共60人,原本的59人因为贺东阳的执意加入凑了整。华临峰看在贺行之的面子上,同意了贺东阳自愿当苦力的请求。 负责后勤保障的办公室副主任朱鸿飞专门建了个慰问演出工作群,行程安排提前一天已经从群里发给了全体队员:头尾共三天,第一天早上九点出发,坐七个小时大巴车到某港口,当晚在港口修整;第二天一早乘船,约四个小时海路登岛,下午装台彩排,晚上演出;第三天返程。 朱鸿飞还在群里简要介绍了一下岛上的情况,并向大家提前做好说明:岛上的物资都是靠渡轮摆渡,咱们一下去那么多人,不好占用宝贵资源,考虑到方便面要用水,为了节约岛上的淡水,团里到时候会给大家统一配发面包、火腿肠和牛奶。 看到这个消息的演员们莫不心中一拎——又是一场硬仗。 团里自己的大轿车,满载53人,另外又安排了一辆考斯特,一早等在文工团的主路边。 朱鸿飞正站在车旁点人头,他的安排是演员全部坐大轿车,工作人员和技术坐考斯特。 这么安排的理由是五个专业队,人数都差不多,把哪个队甩到考斯特上,估计坐大轿车的都有意见。 谁知这样看似最为合理的安排,还是遭到了某些人的质疑:工作人员以办公室居多,这不摆明了是管理部门为了自己舒服,硬把各专业队的技术人员给拆分了! 就应该让各专业队演出任务重的主要演员坐考斯特,其他人坐大轿车。 朱鸿飞的如意盘算在面对几个计较惯了的女演员时,根本拨不转,最后还是这次带队的文工团副团长吴聚新吆喝了一声:“吵什么吵,赶紧上车!先紧大轿子坐,后来的上小车!”结束了双方的僵持。 这一声令下,可把朱鸿飞忙活坏了——两辆车来回来去地点人数,还要重新誊写已经打印出来的分车人员名单。 话剧队向来是听招呼的,到得早,不添乱,以至于后来其他专业队都坐乱了,话剧队依然按照之前朱鸿飞的安排,演员坐大轿车,技术人员坐考斯特——贺东阳算工作人员,和萧鸣、阚焰一车。 临出发前,只见他甚为得意地朝大轿车上的穆旻天挥了挥手,穆旻天看到了坐在他旁边的萧鸣,朝贺东阳回了个“你给我老实点,照顾好你嫂子”的凌厉眼神,贺东阳心领神会,当着穆旻天的面,把自己带来的旅行靠枕递给萧鸣,两辆车一前一后缓缓开出了文工团。 设备昨晚装箱,萧鸣早起不放心,带着阚焰又清点了一遍,之后盯着舞美队的几个大小伙子抬上车,忙得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上车后,她饿得有点发晕,只顾着埋头找东西吃,并没有看到贺东阳和他师傅眉目传情。 啃着面包,对着贺东阳递来的U型枕,萧鸣摆手——不用,我也带了,说着她从自己包里掏了出来。 贺东阳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徐娘娘在后排喊了句:“不用给我!” “我用!”贺东阳回头撇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地枕上了。 萧鸣回头朝徐娘娘笑了笑,她也回给她一个笑容,带着些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孩子气,似乎在说,我逗他呢! 徐娘娘本名徐梁良,是文工团的后勤主任兼工会主席,十二岁进舞蹈队当学员,跳了十几年后转到办公室当文秘,从个小职员干到处长,统管整个文工团的人吃马喂。 因她管的事与文工团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对她的称呼从徐姐,徐处长,变成了徐娘娘。 她只有一张嘴,一开始还不厌其烦地帮助大家纠正,后来发觉收效实在甚微,也就随大家去了。 萧鸣来文工团第一个见到人的就是徐娘娘。是她领着萧鸣跑前跑后,十分热心地帮她办饭卡,安排住房,告诉她上哪买电买水,最后还拎着她的箱子将她送出了办公楼。 “我还管着工会,以后遇到事就来找我,听到没?” 徐娘娘看着这个小丫头,眼前闪回出自己当年刚来文工团时的样子,知道新人不易,不禁多了分关照。 “好的,谢谢您!” 因为徐娘娘,萧鸣对文工团留下了十分好的第一印象。 出城的路有点堵,直至上了高速,两辆车像撒丫子似的飞跑起来。 萧鸣有点晕车,拉上车窗上的蓝布帘子闭着眼睛睡了一路,直到车速缓缓降下来,开进了服务区。 一看时间,已经开了两个半小时。 “下去走走吧!”贺东阳自己已经站起身,头顶着车上的空调出风口,弓着身子,像一只大虾。 阚焰这时也站了起来,身子弓得更弯,等在贺东阳后面。 萧鸣跟在他们后面下了车。 服务区在一个山坳里,背面靠山,三处外敞,微凉的山风吹得她一激灵。 老远,她看见了穆旻天,正和严轩他们站在便利店旁边的吸烟区抽烟。 他今天穿了件短款飞行员夹克,大长腿笔直,工装裤下踩了双马丁靴,墨镜别在领口,简直一个大牌明星的样子,来来往往的人都要朝他多看两眼。 萧鸣心里不受控制地快跳了两下。 “过去吗?” 贺东阳着急加入他们,回头看了眼萧鸣,见她没动。 “我不去了。” 萧鸣摇头,她不愿意吸二手烟,更不愿被其他专业队的看热闹。 孟歆和歌队的其他几个女演员倒是不怕吸二手烟,就在旁边站着,样子像是国际警察。 “那我去了!”贺东阳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向他师傅身边。萧鸣在他后面跟了几步,然后朝三点钟的方向去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他叫她:“萧鸣。” 她站住,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他们几个已经抽完了烟,三三两两在往大轿车的方向走。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杯奶茶。 见她不动,他径直走过来,把奶茶塞她手里,说:“喝点热的。” 萧鸣心里一暖,接过时手指碰到他的,他一蹙眉,抓过来就要帮她焐:“手怎么这么凉!” “刚洗的手。” 萧鸣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往身边一带,抓得更紧。这次出来,除了话剧队,其他专业队什么人都有,大概已经有不少人正端着好奇、惊讶、妒忌的眼神看过来。 萧鸣今天戴了顶鸭舌帽,小脸被遮住了一半,看不清表情,她一手捧着穆旻天刚递来的奶茶,一手被穆旻天紧紧攥着,为了避开那些旁观者的眼,只得把头垂得低。 穆旻天看出了她的矜持。她毕竟年轻,见事少便顾虑多。他明白,也理解她的立场。但那是她。 于他自己,既然打定主意,便没什么怕被别人知道。 日子总是自己过,和无关人等的看法无关。 大家已经陆续上车,正隔着玻璃窗不动声色地看戏。 穆旻天一手牵着她,一手伸出食指在她的帽檐上轻轻一敲,说:“快走吧!” 这些众目睽睽下亲昵的小动作,促使萧鸣的脸很快红成山墙上连片的爬山虎。手心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奶茶还是他手掌里源源不断的热力,出了一层潮乎乎的汗。 “谢谢!” 上车前,萧鸣抬起头,回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容。 人这一生中,总会有些画面永远定格,从眼底投入脑海深处,不管过多少年,过多少事,这些画面总是随你心愿,何时何地都能清晰浮现。 在穆旻天的脑海,从今以后便多了这样一幅再也忘不了的画面:萧鸣站在车边,手捧奶茶,长发如黑丝缎垂在胸前,深蓝色的鸭舌帽几乎遮住了她巴掌大的脸,那脸朝他微微扬起,嘴角扬着只属于她的调皮里带着羞怯,恬淡里带着爱慕的笑意,山坳里的阳光温柔地撒在她的脸颊上,她白皙的皮肤在那柔和的光线下亮得透明。 美丽,却不自知。 第24章 秋分过后, 天色黑的一天早过一天。车队开进港口小镇时已近黄昏。 萧鸣将车窗打开一条缝,迎面灌进来的海风夹着咸腥, 隐约听见海浪拍打声。 “到了到了!” 车里的大部分人都睡着,不知是谁叫唤了一声,惊扰了各自好梦。 他们的头发在车背上揉搓了大半天,站起身的样子皆是疲乏而慵懒, 纷纷打着哈欠说:“终于到了!” 落脚的饭店就在海边, 规规矩矩的三层白色小楼,是部队内部的招待所,不对外营业。 两辆车并排停进饭店小院, 朱鸿飞开始招呼大家取行李, 已经拿到行李的,可以去前台办理入住。 “设备怎么办?” 慰问演出的音响设备一共五个飞行箱, 阚焰想到要把这些设备卸车装车不禁头大,扯着嗓子问了一句。 朱鸿飞朝车肚看了看, 摆摆手说:“放车里吧,反正是咱们自己的车,锁好了, 丢不了。” 阚焰如释重负, 为了显示录音助理的作用,十分积极地找到了萧鸣行李箱,自己拖着。 “我自己来!” 萧鸣上手夺。 阚焰把行李箱往自己背后一甩,整个用身体挡住:“不用,反正我手里空着。” “你的行李呢?”萧鸣问。 “我就这一个背包。”阚焰朝萧鸣得意地笑笑, 露出那口标志性的大龅牙。 他大专学的电子音乐制作,毕业后心高气傲不肯回老家,成了北漂,誓要在影视圈混出些名堂来。 虽然跟着萧鸣干得时间只有短短几天,可比他在组里两年学到的都多。他暗自下定决心,得好好表现,一直跟着她干。 饭店大堂简朴干净,透过玻璃幕墙能看到不远处的海。房间是在他们来之前已经订好分好的,两人一间。朱鸿飞念着自己排好的分房名单分发房卡。 话剧队女队员一共三人,萧鸣和安澜一屋,金秋自己一个单间。 “咱俩不在一层,箱子给我吧。” 萧鸣说着又要夺阚焰手里的箱子。 “没事,这楼也没电梯,我帮您抬上去。”阚焰说着就往上走。 “走吧,妹子!”安澜领上房卡,痛快地搂过萧鸣的肩,准备和她一起上楼。 身后,穆旻天叫住她们:“放完东西就下来,咱们一起吃饭!” 安澜推了推萧鸣,下巴朝穆旻天的方向指着说:“喂,他跟你说话呢!” 其实刚才分房间的时候萧鸣就看到他了,正和贺东阳他们几个站在平台外面抽烟,还朝她挥了挥手。 大堂里人流攒动,大概是一转眼,他看丢了她,赶紧熄灭了烟从平台进来,追上她们。 看戏的人太多,萧鸣倒不扭捏,点头说“好”,和安澜一起上楼。 房间里是制式的部队招待所格局,不大,但能看到海。 正值日落,太阳如同烙红的大铁饼,一蹬一蹬地往下坠,安澜收拾好东西,招呼萧鸣下楼吃饭。 “您先去,我等它掉海里就去。”萧鸣伸手指了指海平面上的那个红铁饼。 安澜想起上次她问戈壁滩上的星星,当是年轻的小姑娘喜欢浪漫,拿着自己的餐券说:“那我去吃了。” “好。房卡就一张,您拿着吧。” 安澜应“好”,带上房门。 萧鸣生长在内陆,直到大二才有机会第一次看到海。那种脚踩流沙目朓远方海天一色的开阔,是任何高清图片或电视画面都无法比拟的。 彼时她和何启正处在热恋期,大海是和同屋的女生一起去看的,可心里想着的,却是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恋人。 她对着那片海,坚定了自己毕业后继续考研读博直至留校任教的决心。 她天真的以为,以后恐怕都会老死在广播学院了。 那是她设想过关于他们最美好的未来。 远处的落日已纵身一跃,掉入海中,刚刚在如火的晚霞映射下泛着金波的海面,由深至浅渐次恢复成一片静谧的蓝,重又融进天色。 留校任教像是个可笑的梦,她终究选择了文工团。 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包括这百看不厌的海上落日。 自助餐厅今天被文工团包场。中午就在车上啃了分发的面包火腿肠,这会大家都饿了,谁都没怎么耽搁,几乎是放下行李就冲了过来,一时间,打饭的排起了长队。 “萧鸣呢?” 穆旻天排在队伍里,问凑过来的安澜。 “看海上日落呢!” 安澜十分自然地加塞进来,站在穆旻天和贺东阳中间,拍了拍穆旻天的肩,试探着说:“房卡在我这呢,你要不要找她去?” 穆旻天显然怔了一下,很快,他眼里闪出狡黠的笑,不疾不徐地对她说:“要啊,房卡给我。” “你疯了吧!”安澜突然瞪大了眼珠,朝他后背猛捶过去:“你不做人,我还得做人呢!你回头要把持不住干些什么坏事,我不就成帮凶了!” 穆旻天揉着后背朝她喊:“我开玩笑,你来真的,你这使了多大劲,疼啊!” “开玩笑?我可没看出来。”安澜翻他一个白眼。 穆旻天心不在焉,坐下吃饭时,眼睛还不住地往自助餐厅的门口瞟,直到在队伍的最后看见萧鸣,立马伸手招呼她:“萧鸣,这里!” 随着他这穿透力极强的一声喊,餐厅里刚才还嗡嗡的说话声突然弱了下来,众人的目光无不随着穆旻天下巴指过的方向看了眼萧鸣,很快,嗡嗡声又重新在餐厅里响起,内容几乎都与他俩有关。 穆旻天因为那些传奇事迹以及一张写着生人勿进的脸,在团里其他专业队看来,是尊冰佛一样的存在。 而这尊冰佛周围因为永远跟着一群闹哄哄的罗汉,想要近身就成了难上加难。 曾经,多少不满足于暗恋的小姑娘尝试打破这包围圈,融化他冰铸的外壳,却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继而投入了郭凯的怀抱。 现如今,这尊冰佛就像忽然转世还俗了一般,脸上总挂着笑,豪不避嫌地粘着这个新来的女孩子,牵她的手,还在人多的地方朝她大声叫喊,这些,无不令旁人啧啧感叹——原来,还了俗的冰佛,也有颗火热的心呐! 又朝她喊! 萧鸣听见他亲昵而又热情地那声“萧鸣”,接收到来自闲杂人等的目光,无奈朝他点了点头,生怕他用那舞台上激昂的语调再喊出什么惊人之语来,她赶紧打好饭,乖乖挨着他坐下。 “日落好看吗?” 穆旻天已经吃的差不多,看见萧鸣,索性放下筷子,托腮盯着她看。 “我吃饭好看吗?” 萧鸣瞥了他一眼,想让他稍微收敛一些,谁知他竟呵呵笑出了声,然后说:“好看。百看不厌。” 安澜坐在一旁,做了个差不多要把吃下去的饭全部吐出来的表情,贺东阳喝了一半的可乐索性呛进了气管,“咳咳咳”把脸咳得通红,林海澄和严轩一左一右地拍他的背,坏笑着说:“二师兄乖,不吃醋啊,师傅如今有了女儿国的国王,是好事,你看开点。” 贺东阳急的直用手挥摆,表示他不是那个意思。 穆旻天也不理他们,继续盯着萧鸣直勾勾地看,柔声道:“别理他们,你多吃点。” 可怜萧鸣,对着旁边只管自己采蜜的蜂,一桌阴阳怪气的人,还有全餐厅里止不住投过来的眼,还得多吃点。 埋头吃了一阵,她实在不愿再当动物园里的猴,见大家都已吃完,遂对他说:“我吃好了,走吧!” “好,咱们去海边吧,散散步!” 穆旻天说话间已经牵起她的手,贺东阳呛红了一张脸跟在后面喊:“我也要去!” “就你自己去当电灯泡?”林海澄吹胡子瞪眼:“瓦数不够吧,怎么也得加上我们几个啊!” 严轩的眼已然笑成了狐狸,对身旁的安澜说:“一起点亮全世界呗?” “有病啊你们!我回去了。” 安澜赏给他们一个白眼,自己回了房间。 穆旻天也不搭理他们,领着萧鸣在前面走着。 正是涨潮时分,海浪一波比一波更靠近海岸。天色由深蓝,深紫,即将转为深灰,远处沿岸的灯星星点点地亮起,如梦似幻的,看不真切。 萧鸣专注于海边带密度的美景,并没有发现穆旻天眼里闪烁的光。 两人相对无言地走了一阵,直到看见海边夜市,穆旻天突然拉着她轻巧地一闪,她的长发只来得及向右侧甩了个尾,整个人已被他带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很窄,为了不被发现,穆旻天扥着萧鸣又往里侧了侧身。 两人站定的位置,是两面山墙间的缝隙。 仅够一人容身。 “你……” 萧鸣背靠着墙,脸贴着他的前胸,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嘘。” 穆旻天一只手撑着墙,身子又往里贴了贴,示意她噤声。 不远处,海花拍打着海岸,传来阵阵规律的海浪声。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走近,萧鸣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胸口上刺绣的那只鹰,觉得自己大概是只离了窝的兔子,下一秒就会被他吞入腹中,饱餐一顿。 “唉,人呢?” 是贺东阳。 萧鸣闭上眼睛,牙关紧紧咬着,后背贴着墙的地方是凉的,前胸贴着他的地方是烫的。 穆旻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的几缕长发从额前垂下,鼻头上渗出了晶亮的汗粒。 他的心脏,跳得和她一样响。 “不知道啊,刚还在前面,怎么这一眨眼……” 林海澄附和。 萧鸣睁开眼睛,垂下的手不知该往哪放,脚尖抵着他的脚跟,动弹不得。 穆旻天看出她的窘迫,轻轻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脑瓜顶,她的脸便毫无退路的贴上他的喉结,感受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跟着上下耸动了一下。 “是不是逛夜市去了?” 严轩问。 他们三人说着,像是在路口站定,四下张望了几下,林海澄想了想,不死心地说:“给老穆打电话!” 萧鸣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好像他和穆旻天是什么早恋的问题少年,摆着如此严丝合缝的姿势,生怕被林海澄们扮演的家长们抓现行。 “我的手机,”他朝她脸上吹气:“在右侧裤兜,你赶紧掏出来,关静音。” 萧鸣顾不上多想,伸手就插入了他的右侧裤兜,在掏出手机之前,不得已在他的大腿上揩了一圈油。 不等她找到关静音的按钮,那边的电话已经打进来,手机嗡嗡嗡地震,并未响铃。 “你!” 萧鸣恼羞成怒,却也只能朝他的喉结瞪眼。 “我忘了!” 穆旻天继续朝她头顶吹气,十分坦诚。 电话兀自震了一会,那几个人大概伴着盲音逐渐走远了。萧鸣长吁出一口气,挣扎着想要从山墙里蹭出来。 “别动。” 她的挣扎对他而言显然是危险的,她还未意识到,摆着这样地姿势,他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 萧鸣从他带有警示意味的暗哑嗓音中感觉到了异样,立马像个木头人似得立着,再也不敢多动一下。 突然,毫无预告的,他的吻轻覆上她的额头,鼻尖,再往下…… 他停住了。 倒不是他感觉到她的僵硬和紧张,而是他看见了伴随他一路吻下去,萧鸣已然闭起的眼睛。 她的睫毛细密而纤长,在昏暗的灯光下落一层浅浅的影。 他的嘴角向上扬起好看的弧度,等着她睁开眼睛。 萧鸣一双垂在那无处安放的小手已在不知不觉间向上攀附,却在迎上去的一瞬,停了下来。 她疑惑地睁开眼,还未等她看清他眸里的颜色,他的吻已如急风骤雨般落下来,落在她的唇瓣上。 大脑“嗡”得一声炸开了锅,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她就这样被他引着,带着,云端上漂浮了一阵,不知两人是何时分开,怎么因为缺氧而大口喘息,又是如何离开了那面山墙,重新看见了大海。 如此宽广的海呵,居然都不能平复她此刻内心的波澜。 第25章 她跟着他朝夜市走去, 等着他说出从巷子里走出来的第一句话,可他始终沉默不语, 根本不想打破此刻溢满了暧昧的静谧。 “为什么要躲他们?” 最终,还是萧鸣先开口。 最热闹的盛夏时节已过,夜市里摩肩接踵的场面随燥热逝去,不很宽阔的小街上, 稀稀拉拉没什么游客, 显得有些空旷冷清,喧嚣的叫卖一律改为大喇叭里不断地重复:清仓甩卖,十元一件, 一律十元。 还在摆摊的大都是外地人, 等把今年进的货卖完,很快也要卷铺盖走人, 等来年再续。 他们卖得东西,也很少有什么本地货, 大多是从批发市场里成麻袋的批来,借着海边的景物,摇身一变, 成了这片海里的物产和馈赠。 “你想让他们一直跟着?” 穆旻天的眼神扫过那些沙滩玩具, 珍珠贝壳,泳衣泳圈,烤肠椰奶,落在萧鸣的脸上。 “那倒也没有,你可以直接和他们说啊, 为什么要躲起来?” 萧鸣总觉得哪里不对。 “为了吻你。” 穆旻天诚实地回答,口气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全无造作。 “……” 萧鸣哪里知道,贺东阳们远远就看见了穆旻天把她拉进巷口,一步三摇地晃过来后,又看到了两人从山墙里折出的颀长的影。 他们三人递了个眼神,打定主意要帮穆旻天一把,于是故意演一出围在那附近大声寻人的戏码,制造紧张气氛,叫嚣着要给穆旻天打电话。 穆旻天心领神会,暗自谢过兄弟们的默契,借这一出独幕剧,终于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夜市越往里,越没什么看头,最后几户连卷帘门都没打开,只在墙根停着几辆共享单车,东倒西歪,落了一层沙土。 “骑吗?”穆旻天指着自行车问她。 “骑呗!”萧鸣眼前一亮,暂且抑住心中激荡的余波,点头答应。 她开车不行,骑车还是很行的。上中学的时候,双手脱把,跳台阶,这些危险动作她都会,要比速度,班里的男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挑了两辆还算干净的,穆旻天一把将车提了出来,掸了掸座椅上的灰,说:“还好,就是些沙子。” 萧鸣不介意,她只是看着小,但并不娇气,娇气的女生干不了录音师的活。 沿海修了条健身步道,没有汽车,也没什么行人。 天色已全黑下来,连同大海也变得漆黑一片,借着微弱的路灯,看不清楚海面,只能听见海浪声。 两人的心潮便随着这海浪起伏,哗啦哗啦,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咱俩比比?” 穆旻天跨上车说。 “好啊,怎么个比法?”萧鸣欣然应战。 “从这里出发,比谁先到这条健身步道的尽头。” “没问题。获胜有什么奖励?” 萧鸣的眼闪烁着如同星辰的光,带着期待。 “奖励?”穆旻天想了想说:“谁赢了可以提出一个问题,输了的必须回答。” “行!” 比赛一开始,就为着各自的尊严和荣誉而战,无关乎性别,奖惩,或是关照。 穆旻天的大长腿蹬一圈,萧鸣得蹬两圈,但她贵在有恒力恒心,她看出来这辆车对穆旻天来说又矮又小,他就像只长颈鹿跨在上面,根本骑不开,而对她来说就正合适,龙头的高矮,车轴的长短,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她一开始确是落后于他,这差距还在他的发力中逐渐拉大,可她并不十分着急,她调匀了呼吸,将两条腿飞转起来,两只脚像吸了磁石,稳稳地把住脚蹬,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在这呼气,吸气中逐渐缩小。 海风吹过她长发,一丝丝一缕缕飞快朝后荡漾着,如海里的水草,偶尔几缕擦过她的脸颊,带着毛茸茸氧嘘嘘的触感,随着她微微一侧脸,磨蹭着飞起来。 越往前骑,四周越安静,静得只听得见自行车链条飞转的“哒哒”声、两人的喘气声和不远处的海浪声。 约莫骑了十分钟,他们远远看到了终点,这时,萧鸣憋足了一口气,终于追赶上穆旻天。 两人并驾齐驱一阵,都开始朝向终点做最后的冲刺,两辆自行车的车头开始交替探出半个车身,紧紧咬着,直到最后,在这样的胶着中一齐冲向终点。 自行车并没有立刻停下来,两人放空了腿脚,让车靠着惯性再向前溜一阵,穆旻天在车上喘着气朝萧鸣喊:“平手!咱们可以一人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萧鸣还处在剧烈运动后的平复中,伸出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谁先问?” “你吧,女士优先。” 两人跳下了车,开始并肩推着车往回走,海风随着海浪吹来,收着他们身上的汗,又附着上一层黏黏的盐。 “好。”萧鸣想了想说:“问什么都行吗?” 穆旻天回:“当然!” “你肯定不会生气吗?” 萧鸣不确定地补充,想要个万全的保险才放心。 “不会!你问吧。” 穆旻天摆出一副有问必答,言无不尽的架势。 “三年前发生过什么?” “……” 穆旻天的沉默使萧鸣有些后悔,她并非有意碰触他的禁忌,只是既然两人决定在一起,就理应毫无保留地向对方敞开心扉,接受他或她的过往,而不应有所隐瞒。 她的后悔不是因为自己的提问,而是因为怕他坚持不答,而动摇自己准备义无反顾投入这段感情的真心。 穆旻天的沉默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知该从哪开始说起,说到哪里结束。 “要不,我换个问题?” 萧鸣压抑下内心的失落,貌似无可无不可地问。 “我的前女友,在乐队拉小提琴。” 穆旻天没有给她换问题的机会,似是极沉静的,缓缓开口道:“我来文工团的第四个年头,因为团拜会演出认识的。当时我有一个诗朗诵表演,她是小提琴伴奏。” “因为每天都是我和她单独排练,一个字,一个音符的抠,我们都是对专业精益求精的人,日久生情,演出结束后我们确定了关系。” “她和我同龄,从音乐学院附中毕业后考入文工团,资历比我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在乐队拉了十年的小提琴。” “说不出来不怕你笑话,”穆旻天带着自嘲的嗤笑了一声,说:“她是我的初恋。26岁了,我才第一次谈恋爱。我知道单亲家庭的不易,因而对感情格外慎重,如果不是年纪到了,又遇到特别喜欢或合适的,我不会轻言爱情。” “或许因为初恋的关系,我处处捉襟见肘,想要对她好,又不知该怎么表现,以为这么做就是对她好,却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在她面前,我恨不能把话剧中自己背过的最动听的话说给她听,却总是说错了地方,或根本不是时候。” 萧鸣推着自行车,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想象着他在爱情面前拙笨的样子。 “队里那些弟兄,有认识她比较早的,从侧面了解过她的,都觉得我们不合适,劝我趁早放弃。我不理解,为什么活了26年,当我第一次鼓足勇气去爱一个人的时候,身边全是唱衰,没有祝福。” 穆旻天的目光望着很远的地方,那沿着海岸线的一排黄色路灯,一闪一闪,蜿蜒向前,海岸线的尽头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他似是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产生了逆反心理,你们不看好没关系,我就要和她好好的,让你们终有一天和我说,是你们错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很不幸,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我没能等到他们被打脸,自己便被现实飞快地删了耳光。” 萧鸣不觉凝神屏气,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穆旻天却是云淡风轻地继续着:“乐队里开始有人传她和当时一个副团长的暧昧勾搭,传得有鼻子有眼,队里有人听到后,怕影响我和她的关系,没敢告诉我。” “所以我成了队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个传言的。几乎文工团都传遍了,只有我不知道。而当我知道的时候,传言已然升级,说她为了乐队的首席之争,已委身于副团长。” “我相信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固执地坚信一定是有人为了争首席,背后使坏,造谣中伤。我连问都没问,就开始彻查背后造谣传谣的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便查到了最初传这话的人。” “谁?” 萧鸣听到这里,不禁插话进来问。 “乐队另一个男小提琴手,和她竞争首席的唯二人选。” 穆旻天说:“如果说这段感情里,有什么是令我后悔的,便是下面发生的事了,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积累得超过了那恶辣的毒日,我冲进乐队排练场,压根没管他们有没有在排练,直接把那哥们儿拎出来丢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啊?” 萧鸣掩饰不住诧异地轻叫出声。 “恩,这还不算糟糕的,糟糕的是这哥们有个双胞胎哥哥在乐队拉低音提琴,见自己的同胞弟弟挨了打,哪能放过我,还未等我收回拳头,他的拳头已然朝我脸上砸了过来。” “啊?” 萧鸣的嘴巴不觉张得更大了一些。 “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更糟糕的是,话剧队的弟兄听说我在乐队挨了打,几乎全员出动,冲进乐队二话不说就开打。结果,一开始只是我和那个男小提琴手的个人恩怨,很快就升级为乐队和话剧队的群殴。” “最后,华团匆忙赶到,看着已然失控的场面,捡起已经丢在地上的大镲“噌”得狠狠撞了一声,大喊‘都给我停下!’,叫停了已经打红了眼的我们。” 萧鸣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上次在酒吧里,他说林海澄他们曾经和拉小提琴的打过架,是真的。 “后来呢?” 萧鸣问。 “后来,团里开始彻查这件事,最糟糕的一幕终于发生了。” “什么?” 萧鸣不明所以,停下了脚步看着他。 “她——我的前女友自己站了出来,说她和副团长是真心相爱,不存在什么首席之争和委身之说。说她已经和我提出了分手,是我单方面不接受,还一直缠着她,说她可以对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萧鸣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穆旻天,想借助着海边不甚明亮的光线,看清他说出这段话时的神情,对于这样一段充满了背叛和谎言的伤感的初恋,他如今是否已释然。 “事情的最后,我被拘留12天,受到团里的严重警告处分,我的前女友和副团长离开了文工团,比翼双飞,乐队那个拉小提琴的被我打成工伤,团里赔了一笔钱,把事情压了下来,重又给他找了一份工作,把他劝退。” “这些,便是三年前的事。” 穆旻天嘴角含笑,似乎刚刚那么一段,说得是旁人的故事,与他全无关联。顿了顿,他说:“那,现在该我问你问题了?” “好,你问吧。” 第26章 “你为什么会来文工团?” “……” 萧鸣愣住了, 这样一个看似十分简单的问题,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以你的专业能力, 应该不难找工作吧,或者有足够的实力挑拣一份比文工团收入高,条件好的单位,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呢?” “因为文工团帅哥多。” “……” 这个不过脑的答案显然诚意欠奉。见穆旻天不说话, 倒让萧鸣有点心虚。她想了想, 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就是一种直觉驱使,可能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穆旻天摇摇头:“直觉驱使也是有原因的, 比如比起城市的喧嚣, 你更喜欢清静的生活,比如‘文工团’这三个字在你心中一直带着某种标签, 让你觉得听到她、看到她,就代表了一种专业性……” “啊, 对啊!就是你说的,这两点都对!” 萧鸣直觉醍醐灌顶,朝穆旻天一阵点头。 “到底是你回答我的问题, 还是我回答我的问题?” 穆旻天挑眉, 显出对萧鸣敷衍的不满。 “那你想要什么答案?因为我失恋了,躲到这个世外桃源来疗伤?” 这个答案,是萧鸣胡乱说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可当她一说出来,便立马愣住了, 因为她突然觉得或许这才是她来文工团最真实的原因,只是藏在心底最深处,一直被她所忽视、所掩盖,而只用“直觉驱动”这几个字来骗人骗己。 “哦?真的吗?” 穆旻天刚才还板正的脸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反问她。 “真的……吧。” 萧鸣认真地想了想,说:“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但我始终不能接受他的不告而别,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会选择用逃避来终结这段感情。我一直以为自己来文工团是直觉驱使,现在想来,或许是潜意识里我的一种逃避,逃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崭新的环境,重新开始我的另一段生活旅程。” 说话间,两人推着车已经走到了刚才开始比赛的地方,萧鸣重新跨上车,预备骑回去。 “谢谢你。” 穆旻天也骑上了车,认真地道谢。 “什么?”萧鸣问。 “在这段崭新的旅程中,遇到并救赎了我。” “……” 萧鸣回到房间,安澜刚洗完澡,正趴在床上和儿子视频聊天。小男孩说话奶声奶气的,在给妈妈一一汇报今天在幼儿园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的,怎么想妈妈。 见萧鸣回来,安澜匆匆说了两句赶紧挂了断视频,“蹬”得一下坐起来,神秘兮兮地问她:“你俩干嘛去了?” “骑车。” “骑车?骑哪去了?” “沿着海边的健身步道骑到头,再骑回来。” “就这?” 还有很多其他的,萧鸣没有说。 “没和姐说实话!” 安澜的最后一个字,尾音是长而颤的,她看出了小姑娘有心事,意欲开导她。 “姐,三年前,刚发生过那件事的时候,穆旻天是什么样的?” 安澜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提高了嗓门不可置信地说:“他都告诉你了?” 萧鸣点头,一下,又一下。 “操,老穆可以啊,来真哒,曾经绝口不提的事,如今打前任牌博同情呐!” 安澜调侃。 “没有,是我逼他说的。” 萧鸣解释。 “那就是你厉害!三年前的事,在文工团,至少在我们话剧队,是绝对的忌讳,谁也不敢开口多提半个字。他居然能主动告诉你,可见他已经把自己脱衣扒皮开膛破肚了,对你,不再有任何保留。” “……” 见萧鸣闭嘴不语,安澜叹了口气,轻声道:“那段时间,我们生怕他想不开,24小时不敢离身地盯着他。正赶上贺东阳刚来,团里让他带。东阳倒是个有心眼的孩子,听说师傅初恋失利,戏精上身地想尽一切办法粘他。” “没多久,团里让各直属队报走基层的人员名单,老穆第一个报了名,沿着边防线,哪苦去哪,在那些地广人稀的地方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再回来,除了晒得黑紫的肤色和两颊上两抹高原红,他还是从前那个他,只是话少了很多,笑容几乎在他脸上绝迹。” 萧鸣的眼眶泛红,泪珠已不自觉地聚到眼角,打着滚。咬着牙,她出离愤怒地低声诘责道:“那个女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她?嘁,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一早就跟老穆说过,可他不听啊!” 安澜用鼻孔喘粗气,似是现在想起来,还是气不打一出来。 “还在学员队的时候,那姑娘就不是什么本分老实的主,仗着自己长得颇有点姿色,几乎各专业队通吃。她的交友哲学无外乎要么最帅,要么最有钱,要么最有权。” “在她看来,这三个是不可逆的递进关系,就是说,如果遇到了最有钱的,她会抛弃最帅的,如果遇到了最有权的,她会抛弃了最有钱的。” “老穆在当时,也就算个最帅的,你想,一旦出现了个最有权的,他还不分分钟成炮灰。” “后来呢,那女孩去哪了?” 萧鸣阴沉着一张小脸问。 “她和管平亮一起离开了文工团,就是她投怀送抱的那个副团长。管平亮是铁了心的要捧红她,动用了在文工团当副团长多年的资源,为她专门成立了一个经纪公司,包装,接演出,办巡回演奏会,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一年可能有多半年在国外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简直是,坏透了!” 萧鸣听到这里,已不知用什么难听话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她心疼他,很心疼。 “好在,过去的,总算都过去了。你不知道,他最近脸上的笑容,足比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 “旻天这小子,样子看上去唬人,他那坚硬的外壳包裹下的,其实是颗细糯的心。” 说到这里,安澜突然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抓住萧鸣的手,开始声嘶力竭地表演:“萧鸣啊,他可是我们全村人的希望啊!如今,我们把这全村唯一的希望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啊!” “……” 萧鸣失眠了。 一夜,海浪声如同来自挂在窗帘上的小喇叭,就这么在她耳边哗啦,哗啦,进,退,远,近,来,回,直到凌晨五点,初升的红日一层层染红天际,在窗纱上投下一片昏黄的光。 萧鸣不敢再睡,大部队早上七点出发去港口坐船,她怕睡过了。而她又不敢动,安澜的鼾声平静,显然还处在深度睡眠中。她就这么呆呆地盯着窗帘,一直到太阳越爬越高。 晚上没睡好,关心她的人都发现了。 吃早饭的时候,穆旻天,安澜,阚焰,都对着她的黑眼圈仔细打量,然后是穆旻天朝安澜先开了口,语气不悦:“你俩昨晚聊到几点?没睡吗?” “我也想问呢!我们一早就睡了啊,萧鸣你是趁我睡着了跑出去偷井盖了吗?” 比起打听萧鸣失眠的原因,安澜更急着把自己摘出去。穆旻天有时候挺啰嗦的,她又怕又嫌弃。 “没有,我睡觉静,昨晚听着海浪。越听越精神,失眠了。” 萧鸣好像做错了事,面带歉意地朝大家笑笑,脸上稍渗出些血色来。 她只要一熬夜,原本就比一般人显白的脸再配上两道青灰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安澜若有所思,没再接话。 “快吃吧,马上还要坐四个小时的船。”穆旻天说着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萧鸣:“这是晕船贴,坐船不比坐车,晕得厉害,你预备着,以防万一。” 萧鸣很快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穆旻天口中的“晕得厉害。” 她从未坐船出过海,更别说坐得是这种既运人、又运货的渡轮。 船是专门给海岛上运送补给的,灰色的船身,看不出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老旧之后褪色的效果。船舷上刻着黑色的两个字“渤海”,船桅上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海风中傲立着。 船的内部共有三层,最下面一层运汽车,中间那层运装备和食品,第三层装人。 渡轮鸣着汽笛,渐渐驶离港口,萧鸣坐在第三层的船舱里,极力克制着船身在海浪中晃动带来的眩晕感。 大海看起来是那么平静而安祥,岸上的一切越来越小,渐渐地,渡轮变成了这片海面上的孤岛,无论你看向哪个方位,都是一般的景象,唯一的区别是船尾在海面上扫荡开的一道翻吐白沫的浪,还有那群从海岸上一路跟来的海鸥。 萧鸣压抑住胃里一阵阵的不适,做了几个深呼吸。她被安澜安置在一处既隐蔽又舒适的角落里,本可以靠着船窗睡上一会,无奈她闭上眼实在头晕恶心,只能勉强睁开,朝船外的甲板上看去。 船上的乘客是不允许上甲板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穆旻天可以不在此限制内,此刻正站在甲板上和运送补给的小战士们热络地聊天,其中几个还举着手机和他合影。 “他们认识?” 萧鸣指着甲板,问坐在她身旁的安澜。 “可能吧。老穆下基层那一年,到处给战士们上课,排演节目,做采访,认识的人应该不少。” 安澜说。 正说着,一直坐在最前排的孟歆突然起身就要往甲板上冲,被看管舱门的船员拦下来:“同志,甲板不能上去。” “我,我要吐了!” 孟歆一把推开船员的手,自己狠劲拧开舱门,冲到甲板上,双手紧紧抓住围栏,只探出一个脑袋,朝着大海开始一阵阵作呕。 雷声大雨点小,倒也没见她呕出什么东西来,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却是实打实的难受。 面对她这一连串行云流水如舞台表演般的夸张举动,坐在船舱里的演员们习以为常,有的连眼都没抬一下,有的扫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看手机或者看窗外,有的干脆闭眼睡着,不关心发生了什么。 只有萧鸣和大家不同。她关心,不,她很关心。 因为孟歆干呕了几下后,便没有再回到船舱里的打算了,反正她有晕船这个很好的理由,足可以陪穆旻天一同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风,演一出杰克和肉斯。 只见她顺了顺气,拨了拨头发,摆出还有些难过和虚弱的样子,十分自然地加入了和战士们的聊天,开始对战士们诉说自己坐船是多么的不舒服,这一路又晕车又晕船的,是多么不容易。 说话间,她的眼神有意无意地,不,根本就是有意地,一直在往穆旻天身上瞥。 这一路跟来,她已经够憋屈的了,她才不信穆旻天,这样一个对爱情何其忠贞的人,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半道上突然冒出头的小妖怪动了真心,不,绝不可能! 她以为,他那套女朋友的说辞,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筑起的铜墙铁壁,丝毫不能令她灰心。 淳朴的小战士们被海风和日光摩挲成黝黑色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层铁锈红,只会应和地微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穆旻天看了眼孟歆,很想走,可围住他的小战士们又让他脱不开身,左右为难之际,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萧鸣。 第27章 大海上信号不好, 穆旻天接起电话,“喂, 喂”地喊。 只好挂断,和小战士们朝船舱里萧鸣的方向指了指,说:“我女朋友找我。” “呦~” 小战士们顺着穆旻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很快齐刷刷地发出同一个长音, 尾声如海浪似地带着起伏的弯, 响得隔着舱门和马达声,船舱里的人都能听见。 穆旻天便在这起哄声中回到船舱,没去看孟歆比晕船还要难看的脸色。 “你找我?” 他很快走到萧鸣跟前, 安澜见穆旻天像跟电线杆子似的杵在一旁, 赶紧十分识趣地挪了位置,将自己的座位腾出来。 “嗯。”萧鸣点头。 穆旻天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救你出盘丝洞啊, 也不谢谢我!” 萧鸣得意地扬了扬小下巴。 穆旻天看看左右,毫不避讳地凑到萧鸣耳边吹气:“盘丝洞七个蜘蛛精呢, 这才一个,我搞得定。” 他的气声带着潮热,吹得萧鸣耳根子酥麻, 不觉开始充血, 从细腻的耳垂开始红起,然后是耳廓,然后是整张脸。 和他们隔着个过道的安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投过来的眼神带着“适可而止”的警告。 穆旻天显然正在兴头上,丝毫不理会安澜的多管闲事, 这回干脆把自己的一整张脸都凑到萧鸣跟前,看着她瞳孔里自己的影子说:“你刚刚,明明就是在宣誓领海权。” 萧鸣的脸红归红,气势上却不能示弱,遂瞪大了眼睛说:“是又怎样!” 话音刚落,她的嘴巴就被穆旻天飞快地封印上又更快地解锁开,快到她的眼都未来得急眨一下,他的唇就像只顽皮而轻盈的飞燕,只那么轻巧地擦过水面,沾带起几滴水珠,几圈波晕,便翩然离去,十分的顽皮。 “嘶……”安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老穆你这是疯了吗,全船的人都在看着哪! 这回不同刚刚,打从他迈进船舱朝萧鸣走来,就已然有不少人抬起了眼,好奇地看着,直至安澜让开,他凑到萧鸣耳朵边开始说悄悄话,不但刚才一直抬着眼的人们没有放弃,而且有更多的人在身边人的提示下也加入进来。 用余光不动声色地偷看的,微微侧过脸瞥过去看的,还有直接盯着看的。 直至他和她脸贴脸,说着不知道什么蜜糖般的情话,而后他直接朝她的唇吻过去时,船里的人几乎无一遗漏的,欣赏了这出由话剧队台柱子和女录音师倾情奉上的年度大戏。 精彩地另所有人吸气,呼气,从嗓子眼发出一声“呦~” 四个小时的海上之旅,似乎因为这段爆炸性的插曲而不再那么枯燥无味。 一个在众目睽睽下的亲吻结束后,众人都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眼,船上不再像先前那么安静,似乎是咋一下来了生气,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很快,像苍蝇似的“嗡嗡嗡”的共鸣声充满了整个船舱。 以林海澄为首的话剧队那几个男演员可没那么含蓄。 先前,是他们在没有得到正式授权之前不敢造次。如今,既然老穆以这种方式向全团公开,兄弟们自然得添上把柴不是! 于是他们扬起得意的笑脸,和一群老师眼里最难驯服的高中生似的,开始用尖叫、吹口哨、鼓掌的方式起哄。 贺东阳没敢起头,可既然林哥他们都闹起来,哪能少了他呢,于是也跟着手舞足蹈鬼喊鬼叫。 一时间,船舱里泾渭分明地形成两路派系,平日里关系不错乐见所成的,开始跟着林海澄他们起哄,而一小撮不熟的,甚至有过节的,则对这份热闹选择了沉默或冷眼相看。 萧鸣哪顾得上这些,她直觉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住了。 昨晚的那个吻的印记还没能消退,今天他便换了种方式让她铭心刻骨。 不等萧鸣回神,穆旻天端坐回身,轻描谈写地说了句:“我刚刚,也在宣誓领海权。” 声音不大,但足以撼动萧鸣的心,很久。 海岛嵌在渤海和黄海交界处,是一座天然岛屿,方圆面积不足8平方公里,放眼望去,岩石峭壁嶙立,偶尔点缀着三两排营房和几条笔直的公路。 驻岛某连的郭政委已带领战士们列队早早等在港口,欢迎文工团来岛上慰问,更重要的——卸载船上的补给。 渡轮一个月只来两回,这还要看岛上的天气,赶上刮风下雨,一个月才能送一次补给的时候也有过。 像今天,如果盼不来这艘渡轮,岛上的储备最多只够再挺三天。 所以可想大家看到渡轮时的心情,更何况,还有不远千里来看望他们的文工团演员们,这简直让他们无比兴奋。 下了船,大伙被海岛上的目光所及的一切所震撼着,很快便没有人再提及刚刚在船上的突发事件。 搬运设备、行李,被战士们热情地带到营房修整,又被热情地带到演出场地装台,萧鸣跟着大伙一刻不停地转,直至开始装台。 演出场地其实是个不大的训练场,白花花的水泥地,临时搭了个一米高的台子,后面是一块放露天电影的大白墙,今天拉上了个横幅:热烈欢迎文工团来我岛慰问演出。 场下已经摆好了椅子,整整齐齐像是拉过线排出来的,在略显空旷训练场上静静地立着。 萧鸣围着场地前后走了两圈,考虑声场的因素该把工作台搁在什么位置合适,一直在拆装设备的阚焰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萧……萧老师,您……您装电……电池了吗?” “电池?”萧鸣不由得眉头一紧,仔细思索后笃定地说:“装了。” “话,话筒电池,5号原装的充电电池。”阚焰怕萧鸣没懂他什么意思,紧着又解释一遍。 “对,我装了!在装话筒的箱子里,一共带了40节,都是充好电的,是我点完放进去的。”萧鸣笃定地点头,问他:“怎么了?” “没有啊!所有的设备箱我都找遍了,没找到电池!”阚焰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带着绝望。 “轰”得一声,萧鸣感觉身体里的血流飞速地窜上头顶,心脏一阵不受控制的狂跳,怎么可能,她明明装了箱,点了数,看着阚焰盖上盖子,那40节电池还能自己长翅膀了不成?! “这可怎么办啊!”见萧鸣愣在那不说话,阚焰焦急地说:“没有电池,所有的话筒都用不了,这么空的场地,没话筒声音全散了,坐在台下根本什么都听不见啊!” 阚焰说的萧鸣怎会不知道。这次图方便,带的是舒尔的电容无线话筒,怕一般电池扛不住,她特意带得原装的大容量充电电池。 她努力定了定神,让自己千万别慌,拉着阚焰说:“走,设备箱在哪,你带我过去。” “就在这,已经都搬到台口来了。” 为了配合慰问演出工作,连里专门派了几个小战士帮忙打下手,以他们训练有素的身手,三两下就把设备全部卸下了船,又迅速搬到了演出场地。 那个时候,萧鸣正被另外几个战士领着往营房走,没顾上管设备的拆卸。 而阚焰虽然按照萧鸣的叮嘱一直跟着设备,但因为所有的设备都混在一处,还有战士在一旁卸军用补给,乐队的在卸自己的乐器,港口一派忙乱的阵仗下,他也不敢担保不会出个差错。 没有,确实没有。萧鸣把装音响设备的五个飞行箱里外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团里的飞行箱没有上锁,出发前萧鸣还质疑了一句,被舞美队的小袁鄙视地怼了回去:“都是自己人,谁会拿啊,再说了,这么些又重又旧的设备,拿回去能干嘛?” 萧鸣仔细回想,可能会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昨晚?昨晚除了设备车里都卸空了,应该不会有人特意惊动司机师傅再来开车门。再有就是刚刚,拆装的时候人多手杂,保不齐谁会顺手牵羊。 可若现在问起来,很快大家就都会知道音响组丢了电池,或者压根就没带,推说是丢了。 可若是不问,彩排很快就要开始,到时候话筒不出声,只会更被动。 不行,得尽快找。 “谁看到音响箱子里的充电电池了?40节,装在一个硬纸盒里,白色的。” 萧鸣大声朝舞台喊去,那里有十几个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搬扩声音箱,装照明灯。 “没有。” 听见的人都摇了摇头,又接着干自己的活。阚焰跟着萧鸣又问了一遍:“5号充电电池,你们谁看见了?!” 他的嗓门和情绪显然比萧鸣的更有穿透力,舞美队管灯光的小袁停下手里的活,溜达着走过来,带着点幸灾乐祸问:“怎么?电池没了?” “哥,您看见没?”阚焰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我这一直在忙,没看见啊!我说,你们自己怎么不看好呢,那么小的东西!还是你们根本就没带?你们新人带新人,出点岔子也是正常,赶紧再仔细想想吧!” 阚焰眼里闪着火光,但碍于自己只是个兼职的录音助理,现在又却是音响组丢了东西,只得忍气吞声。 他小心翼翼地朝萧鸣看过去,见她伸手撸起袖子,两个脸颊涨得通红,好像一只为了护仔,随时可以发作的母狮子。 “没看见就说没看见,哪那么多废话!” 认识萧鸣这么多天来,这还是阚焰第一次见她动怒。比这更难听,更不配合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但她都忍了,而现下,明明是音响组出了问题,她反倒厉声怼了回去。 “你!”小袁摆出个弓箭步,似乎是一只脚急切地想上前迈,却更快地定住了,他突然想到萧鸣和穆旻天的关系,想到三年前穆旻天护起女友来的劲头,不禁退缩了,只剩口中喃喃地絮叨:“好男不跟女斗!哼!” 萧鸣没有搭理他,彩排即将开始,她就像嗓子眼噎了只死苍蝇那么难受。她恨自己一向谨小慎微,怎么就在这回大意了,又恨团里像小袁这样捧高踩低的人,欺负她新来的也就算了,看着阚焰老实,也带着一起欺负。 但比起这些,赶紧找到电池才是她现下最紧要的事,其它的账,她都可等着以后一并再算。 第28章 看见不远处有个小战士在帮忙顺线, 萧鸣匆忙跑过去:“同志,咱们岛上有小卖部吗?” “没有。” “你们有5号电池吗?普通的就行。” 情形紧急, 萧鸣已顾不上挑拣专业的原装电池。只要电池有电,能凑活让话筒出声就行。 “没有。” “我要找你们领导。” “怎,怎么了?”小战士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紧张地有点结巴, 晶亮的黑眼珠透着不安。 “设备出了点问题, 需要你们帮忙。” 小战士听闻立马感到事情的严重和刻不容缓,放下手中的线连连说:“好,跟我来。” 小战士是个三年兵, 四级士官, 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按层级报备,直接把萧鸣领到了郭政委办公室——这次慰问演出的总指挥部。 来的时机不凑巧, 副团长吴聚新、后勤主任徐娘娘正在郭政委的办公室里,喝他刚泡好的茶。 “岛上条件差, 水质不比陆地,茶也不是什么好茶,还请二位将就, 你们大老远过来, 我们就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实在是对不住!” 郭政委当了二十多年的兵,站、坐、说话,完全一副职业军人的作派,稳重, 克制,守礼。 还未等吴聚新礼貌地寒暄回去,萧鸣已在小战士的带领下立在了一干领导的面前。 她顾不上考虑吴团长和徐娘娘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以及可能对她带来的影响。 她现在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怎么了?” 看见萧鸣和他身边的小战士,众人皆是一愣,迟疑着放下了手里端着的玻璃杯。 “报告政委!这位是……” “冒昧打扰各位领导,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是这次慰问演出的音响师萧鸣,想请问郭政委,咱们岛上有没有5号电池?”不等小战士说完,萧鸣截住了他的话, “5号电池?”郭政委反问,带着不解。 “怎么了?没带电池吗?” 吴团长将有点谢顶的脑袋偏向萧鸣,绿豆般的小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发出不快的质问。 “带了,可,找不到了。” 萧鸣的语气坚定而坦然,声音不受控制地越说越小。 “什么?!” 吴聚成原是歌队唱美声的,中气十足地大嗓门不由得叫出来。 全团准备了这么久,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汽车、轮渡一路颠簸,临了就要演出了,就因为音响那几十节电池,全都要泡汤?! 这个新来的萧鸣——他是刚刚在船上问身边的徐娘娘才记住了她的名字——简直是谈恋爱谈昏头了吧! “别急别急,咱们先想想办法,郭政委,您看这演出的话筒都是需要5号电池的,现在找不到了,恐怕会受影响,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型号,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帮忙给协调一下?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徐娘娘的目光迅速扫过屋里坐着的,快要坐不住的,和站着的一干人等,不疾不徐地打着圆场,她看出萧鸣急得就快要哭了,吴团气得肺都快炸了,还有郭政委的确很为难。 “先别急,我们先去找找哈,小姑娘!” 无论如何,这样大的失误绝对不会是故意而为,看着萧鸣无助的样子,郭政委安慰道。 说完他看向门口一直站着小战士说:“黄鹤,你去问问库存还有没有富裕的5号电池。” 岛上的所有物资首先要保证军需,然后预留出如果渡轮不能及时运送补给的备份,剩下的,几乎乏善可陈。 而这两条是铁一般的纪律,是他们的底线和原则。 因此,在陆地上几乎随处一个便利店都能买到的5号电池,在他们这个只做军事战略用途的小岛上,是很难多出来,用作慰问演出的。 可人家小姑娘既直接找来了,吴团长和徐大姐又都在这坐着,他也不能上来就回绝,怎么也得在搜罗了一番之后才能遗憾地告知:很抱歉,实在没有更多的了。 被唤做黄鹤的小战士听令,立正后敬了个军礼,用标准的小跑姿势退了出去。 剩下萧鸣孤零零地站着,十分碍眼。 “团长,那我也再去找找。” 萧鸣紧跟着也要往后退,被吴聚成喝住:“你等等,实在找不着电池,你就是用纸糊个大喇叭,也要保证演出!” “是!” 萧鸣应得欲哭无泪,她知道吴聚成说得根本就是气话。 再回到训练场,舞台已经基本搭完,所有的设备也已就位,小袁正在调试灯光。 这会正是午后两点,台上的灯根本看不出什么效果,却也丝毫不影响小袁在几个战士面前显摆。 看见萧鸣回来,他灭了舞台上的灯,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转身跑到树荫底下乘凉去了。 没有电池,音频线路还是得连上,至少要保证舞台上的返送不受影响,另几个不需要用话筒的节目能够顺利演出。 萧鸣克制住焦躁,稍稍定了定神,发现音频线路已经接了一半,应该是阚焰干的,可是,他人呢? 看了眼时间,距离三点彩排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留给她的时间有限。顾不上找阚焰,她开始埋头干活。 阚焰在哪? 萧鸣跟着小战士走后不久,穆旻天领着贺东阳过来帮忙,嘴里骂着:“你干什么来的?睡觉来的吗?” “我这不是不放心你,照顾你来的嘛!” 贺东阳委实不愿意在这会暴露在海岛的大日头下变成烤五花,他回到营房胡乱抹了把脸正准备倒头睡一会,结果生被师傅踹下了床:“睡,睡,我让你睡!干活去!” 贺东阳不愿变成烤五花,就该萧鸣变成烤五花吗?穆旻天看着营房外面刺眼的日头,心疼萧鸣顶着烈日干苦力活,抓上贺东阳这个壮丁,赶过去帮忙。 谁知扑了个空。问阚焰,换来他一阵支支吾吾。 “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阚焰哪里憋得住,把穆旻天当救星似的一股脑全倒给他,连气都没捯一下。 穆旻天的眉头越拧越紧,直至听完,沉声问道:“卸船的时候你在吗?” “我在。” 阚焰回。 “乐队也在旁边吗?” “对。” “那个拉低音提琴的,就上次说萧鸣是二把刀的那个,你是不是看见他了?” “那么多人,当时又乱,我真没留意。不过他的那把低音提琴我倒是看见了。” 阚焰仔细想了想,补充道:“就在我们设备箱的旁边。” 低音提琴是乐队这次带来体积最庞大的乐器了,快赶上一个中等体积的飞行箱,十分显眼。 “师傅,你……” 贺东阳不知道穆旻天这样抽丝剥茧地问,到底想知道什么,一脸懵。 “往外搬设备的时候,你中间有没有离开过?”穆旻天没理会贺东阳,接着问阚焰。 “没有啊……”阚焰又仔细想了想,说:“不过当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不是孟歆嘛,她说自己的服装箱子太沉,歌队的男演员又都走了,请我帮忙搬出来。我原本不想管她,结果发现她的箱子确实比一般人的都要大,就顺手帮她拎了出来。” “原来是她?” “难道是她?” 贺东阳和阚焰异口同声,将呼之欲出的答案喊了出来。 “不是她。” 穆旻天摇头;“她没那么大的胆子,可若是有主谋,她倒是很愿意当个帮凶。” “什么意思?” 不知为什么,贺东阳竟有点紧张。 “东阳,乐队你认识谁?” 穆旻天已经多年不和乐队的任何人来往,决绝到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种联系方式。 “曾诺,吹号的,住我对门。” “这次来了吗?” “没有,这次演出没有管乐。” “你有他电话吗?” “有。”贺东阳警觉:“你要干嘛?” “给他打电话,问他要葛滕的联系方式。” “谁是葛滕?这名字可真够硌的。”贺东阳挠头。 “赶紧的!” 穆旻天一个杀人的眼神瞪过来,贺东阳吓得手机差没掉地上,慌忙翻开通讯录,给曾诺拨过去。 待贺东阳挂掉电话,阚焰突然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对,对,就是他,葛滕,叫葛滕,那个拉低音提琴的!” 第29章 海岛上的岩石经过亿万年风化, 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刻成怪物的形状。营房刷成和这些石头一样的灰色,整齐板正的样子更加凸显出人与自然抗争的不易。 驻岛连队这次特地收拾出一幢营房给演员们休息。虽然房间里是铁质的上下铺, 但安排的时候还是尽量满足一人一间。 此刻,在葛滕的宿舍门外,阚焰正和贺东阳如两尊门神似得站着。 他们都很想将耳朵凑到门缝上,听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干些什么, 却在彼此的监督下,都没动。 屋里安静得没有丁点声响。这样的气氛更加剧了门外二人的紧张。 贺东阳心想,师傅就这么直接找上门, 如果这事真是葛滕干得, 那没得说,哥几个揍他一顿, 非把他揍老实了不可。 可若不是他呢? 没有一点证据,师傅为什么就敢这么确定地单刀直入呢? 还有, 如果是他干的,可要是他就是不承认呢? 临开演前偷音响设备,这不铁定会受处分的吗, 他又怎么可能承认呢?况且就算是他偷的, 要是电池已经被他处理掉了呢? 人脏不能俱获,师傅不还是一样拿他没办法吗? 这么多的问号,转着圈地在贺东阳脑海里绕,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师傅冲动了, 结果都对师傅不利。 可他认识的师傅,为人做事向来周全,绝不会是做出这样莽撞举动的人哪。 除非,师傅知道些什么,是他们所不知道的,足以构成九成九的胜算…… 穆旻天确实知道一些,是他贺东阳所不知道的,也是葛滕不知道的。 他曾以为结了痂的疤,掀起来不好看,不如遮着,等它自己好。 可如今看来,有人手欠,非得揭开来晾晒晾晒,不怕丑,不怕疼。 他只得也必须奉陪。 因为现在,他重新有了要不计代价守护的人。 看见穆旻天破天荒地主动找来,葛滕倒没有特别表现出意外。他只是猛得一个打挺迅速翻下床,然后很快恢复成正常的节奏,往前走了两步,定住,站在房间的中央,看着穆旻天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葛滕脸颊上的肌肉细微地颤了几下。和他的同胞哥哥一样,只要一紧张,脸颊就会轻微痉挛。 穆旻天发现了他的紧张,嘴角的蔑笑不觉又加深了些。 “有事?” 葛滕想用发问阻止穆旻天的继续靠近,这使他感到危险。 “电池呢?” 穆旻天并不绕弯,时间也不允许他绕弯,他知道,不管用何种开场白,最后还是绕回到这一句上,还不如给彼此节省点时间。 “什么电池?” 很好,和穆旻天预想的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没想到葛滕会将紧张表现地如此明显,他看见了他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发抖,尽管抖得和他脸颊一样微弱,却还是被穆旻天锐利的鹰眼所捕捉。 “音响设备箱里的。”穆旻天特意补充细节:“40节5号白色充电电池。” “音响组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是了,葛滕做了错事赖账时的嘴脸也和他胞弟一摸一样,让穆旻天差点产生了他就是他弟弟的幻觉。 “如果这次音响组跟队的是郭凯,电池还会丢吗?不会。因为这次跟队来的是萧鸣,因为她是话剧队的人,是我的人,所以电池会不翼而飞。” 穆旻天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继续冷眼看着葛滕刻意压制着的一举一动,一个极细小的表情变化。 身为演员,观察人的言行,进而阅读他的内心,也可算一门功课。很不巧,穆旻天这门功课也是全a的好成绩。 “三年了,你一直因为葛熳离开文工团的事对我耿耿于怀,对话剧队耿耿于怀,你一直没能咽下你们兄弟俩被打到无法还手的那口气,很想对我报复,却因为你自己没胆,不敢做什么。” “直到,话剧队新来了一个女录音师,你觉得机会来了,报复不了我,报复她总可以吧,尤其当你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后,更加坚定了报复她的决心——这点你和你弟弟倒是极像,永远只敢对女人下手。”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终于,不需要穆旻天动手,葛滕一直在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地攀上了他的衣领,紧紧攥着,仿佛要借由领口的力,将他的双脚也挣离地面。 他的脸因为恼怒而变成了深红色,一双三角眼努力地向上挑,牙齿磨的咯吱咯吱响,带着要把穆旻天咬碎的恨。 “你确定?我刚刚说的话,你还想再听一遍?” 穆旻天一边不屑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拽葛滕勒在他领口的双手,谁料葛滕不仅没有松手,反倒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双臂和双手,像拎他沉重的低音提琴似的,猛得将穆旻天推向靠在床边的铁皮衣柜上,发出“嘭”得一声脆响。 这下,一直侯在门外的二人不能够再淡定了,他俩你推我,我推你,争着把眼凑到门缝上往里看,“打起来了?咱们要不要进去?”阚焰不放心地问贺东阳。 “再,再等等吧。” 说实话,贺东阳也不是很确定这时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就在他俩犹豫的档口,门里又发出了“嘭”得一声响,比刚才的音量更大。 伴随着这一声巨响,现在被压在衣柜上的人已经变成了葛滕。 穆旻天的胳膊肘紧扣住他的喉咙,将他死死抵住。葛滕的脸色已由深红变成了酱紫。 “我来找你,没有直接告发你,是不想和你、你弟弟那样龌蹉,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证明这件事就是你干的,你承认也得承认,不承认也的承认!放着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你不过,非要像个跳梁小丑给自己挖坑,你既然这么热衷于设计,我也只好将你扶上马,送一程,是不是?” “穆……穆旻天,你是疯了吗?我,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跟我装傻充愣,你还太嫩!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感谢我向来不屑于你们那些蝇营狗苟。证人我都找好了,你要不要现在就和我去吴团那走一遭?” “你,你栽赃,你陷害!” 葛滕只觉得可以呼吸到的氧气越来越稀薄,使他的大脑即将不能正常工作。 “栽赃陷害?呵,你真是,要我用个什么词来形容你比较好呢?蠢驴?你做亏心事前大概忘了这是军事基地吧,这样一个前沿哨所,怎么会没有监控装置呢?还必须是最高清的那种吧,那种不断放大后,能够看清你每一根毛孔的军用装置。轮渡,港口,训练场,军营,你告诉我,你在哪一处能逃得过?” 穆旻天满意地看到葛滕眼里已经失控的慌乱,接着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找谁做证人?团里那些满嘴漏风的演员吗?怎么可能!我的证人是这岛上的军人,可以调阅一切监控装置的战士。你,有没有兴趣见见?” 穆旻天手上的力道渐渐释放,直至松开了葛滕的领口,给他充足的氧气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没有了外力的制约,葛滕像是一下打蔫的藤蔓植物,整个人懈怠着靠在铁皮柜上,好像随时会瘫坐在地上。 “电池被我扔了。”许久,他赌气似的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知道。门口那两个人会陪你去把它找回来。电池回来,你回来,电池找不回来,他们会带着你直接吴团那儿见。” “你……” “你放心,我这么宽容,不会与你为难,找回电池,这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不过前提是,你得找回电池,还有……”穆旻天刻意地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先找你的救命稻草去吧。” 电池的确是葛滕偷的。 就在港口卸货的时候,孟歆的箱子拿不出来,左右看看,歌队的男演员一共就来了两个人,还全都走了,她只得跑来找乐队的帮忙,乐队也都在忙着搬自己的乐器拿行李,葛滕顺手一指,把她支给了阚焰。 装电池的设备箱就在低音提琴后面。阚焰刚走,葛藤借着巨大的低音提琴盒遮挡,屈身半跨进车肚,飞快地打开设备箱,见电池就搁在最上面,直接丢进了自己随身装着的黑色垃圾袋里。 垃圾袋原本是他为自己晕船预备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赶在阚焰回来之前,他已用自己常年练琴的灵巧双手盖上飞行箱的盖子,和自己的低音提琴一起,递给了赶过来帮忙的小战士。 孟歆硕大的箱子在最里面,拉出来颇费了些力气,待到阚焰回来,看到设备箱已经被小战士搬走,便没有多想,也跟着一起走了。 葛滕回到宿舍,总觉得黑色垃圾袋跟着自己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在别人都忙着安顿的时候,趁乱跑下楼,将垃圾袋随手扔到了营房外的一个垃圾桶里。 很快,他带着贺东阳和阚焰找到了那个黑袋子,所有电池一节不少地静静躺在里面,阚焰看着那满满一袋子失而复得的电池,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喜悦和愤怒,一手不受控制的攥紧了拳头,就要朝葛滕的胸口砸去。 “哎……” 拳点子出手极快,贺东阳紧赶慢赶没能拦住前两拳,只能在第三拳又要砸下去的时候抱住了阚焰:“师傅让咱们千万别动手。” 阚焰不甘心地放下拳头,一把夺过葛滕刚掏出来的黑袋子,朝他的脚边啐了口唾沫,愤怒地骂了句:“王八蛋!”,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贺东阳拍了拍葛滕的胸口,也没好气地说:“师傅说了,电池找到就让你走。他还让我带话给你,让你以后不要再招惹萧鸣,他只忍你这一回。” 贺东阳很想拿出点师傅的气势来说这些话,怎奈他气场远不足师傅的一半,话说出来就像温开水,没什么震慑力。 葛滕像是听见了,也像没听见,低垂着头,脚速极快地朝宿舍走去。 贺东阳这才想起来赶紧掏出手机给师傅报告:师傅,您老料事如神,电池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站在门口的那二人,好像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那两个门神,哈哈哈哈~ 第30章 临时搭好的舞台四周全无遮挡, 萧鸣被日头晒得有点眼花,直起身, 冲着阚焰递到她眼前的黑袋子一阵发晕,皱紧了眉头问:“这什么?” “电池!我找到了!” 他的兴奋里带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怒意,可萧鸣完全顾不上这些,只见她飞快地抢过阚焰手里的袋子, “哗啦”一下打开, 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袋子里看了又看,再三确认后,两手一松, 袋子连同电池又“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好让她腾出手来追着阚焰打:“你……你想吓死老娘拉倒吗!你,你, 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啊, 别啊,萧老师,我错了, 我错了……” 两人都生怕电池再有闪失, 只敢围着地上的黑袋子转圈跑,萧鸣追着阚焰打,阚焰追着萧鸣逃,仿佛在用这样的仪式来庆祝电池的失而复得。 追打了几圈,萧鸣停下手来, 气喘吁吁地问阚焰:“在哪找到的?” “就在台口,扩声音箱下面,可能是抬音箱的时候顺手给带到了地上。”阚焰觉得这个谎撒得不够高明,怕引起萧鸣的怀疑,又赶紧说:“不管啦,反正已经找到了,这不就行了!” 萧鸣并没有细想,点了点头对阚焰说:“是,找到就好!赶紧,你先去找刚那个来帮忙的,叫黄鹤的小战士,让他不用再找了。然后你去找吴团长,和他也报告一声,就说电池已经找到,我在做彩排前的最后准备,现在抽不开身,等演出结束后再向他当面做检讨。” “怎么,连团长也知道了?”阚焰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 “快去吧你!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萧鸣说着作势朝阚焰飞踹出一脚,把他撵走。 不远处的训练场的单杠下,贺东阳用充满膜拜的眼神问穆旻天:“师傅,你怎么知道就是葛滕干得呢?” 舞台右侧的工作台旁,萧鸣正将电池往话筒里装。穆旻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丝不苟的样子,没有接话。 “师傅,我在门外隐约听见你说什么证人,是真的吗?” 萧鸣这时已经开始试话筒,只见她将话筒一只只打开,轻轻地对着话筒说:“喂,喂,噗呲,噗呲。” 声音通过扩声音箱传到空旷的场地里,带着绵软的回音,很好听。 “还有,你为什么不让阚焰告诉嫂子呢?也正好给她提个醒啊。” “不需要。”穆旻天看着舞台边萧鸣被晒得通红的小脸蛋,喃喃道。 “为什么?” “你哪那么多问题!去,干活去,没看见你嫂子正忙着呢吗?!” “切!” 贺东阳满脸写着不情愿。倒不是他不情愿帮嫂子干活,而是他那不够用的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疑问,穆旻天一个也没回答。 “切什么切,赶紧的!” “我警告你啊,你可对我态度好一点啊,我这嘴巴有时候不太听招呼,说了什么大实话,我可概不负责!” 贺东阳知道说出这些话的危险性,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赶在穆旻天教训他之前,飞快地跑到萧鸣跟前,扬起那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笑眯眯地说:“嫂子,师傅让我帮忙来啦!” 说着,他还不忘用手指了指单杠的方向,可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单杠旁,哪里还有穆旻天的影子? 彩排很成功,演出很火爆。 如此高水准的演出,别说是这些戍岛的战士们,就连萧鸣也不是常有机会看到。 掌声一个节目赛过一个节目的热烈,战士们整齐地笔直地坐着,除了把巴掌拍红,没有更多余的动作可以施展,于是他们使足了劲鼓掌,叫好,那质朴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热情,几乎要迷湿了萧鸣的双眼。 穆旻天表演的诗朗诵《我们的长城》,是创作室专门为这次慰问重新修的稿,当穆旻天低沉而醇厚的嗓音缓缓吐出“戍边好男儿/用血肉之躯/筑起新时代的万里长城”时,台下的雷鸣般的掌声霎时响彻天际,站在台口的萧鸣起了一身的细密的鸡皮疙瘩,忍不住跟着战士们鼓起掌来。 演出结束后,郭政委邀请所有主创联欢,被吴团长以明天还要赶路,今晚要连夜收拾设备装箱为理由婉拒了。 他知道,郭政委这一天下来,连工作带应酬他们,再到组织协调和观看演出,已经十分疲惫,口中的盛情邀请,不过是还想再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客气。 见吴团长态度坚决,郭政委便没再坚持,再三叮嘱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跟他们讲,千万别客气,便回去了。 听见晚上不必再应酬,演员们也都松了口气,开始陆陆续续往营房走。 训练场上很快剩下了舞美队和音响组的几个人,借着月朦胧鸟朦胧的夜色在那拆卸设备装箱。 贺东阳帮阚焰一起收拾着,萧鸣站在一旁顺线,直到此时,她才有机会看到舞台下的穆旻天。 是了,今天自从下船之后,就不知他跑哪去了,一下午连带一晚上,除了在舞台上彩排和演出,他连个脸都没在她前面露一下。 她到现在都没机会告诉他,演出差一点就要泡汤。 此刻,萧鸣有点赌气地嘟囔着嘴,在哪一圈一圈的整理音频线,成捆地往设备箱里装。 穆旻天伸手过来帮她,被她一侧身,躲了过去。 “怎么了?不高兴了?” 穆旻天的声音很低,控制得只说给她一个人听见,带着讨好。 萧鸣没说话,也没看他,只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你下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穆旻天试探着问。 萧鸣还没来得及继续摇头,吴聚新不知走去哪又走了回来,站在训练场边的一根灯柱下叫她;“萧鸣,你过来一下。” 萧鸣一愣,赶紧放下线圈,一边拍着手里的尘土,一边跑到吴聚新的跟前。心里和脚上的步点一般敲着小鼓,寻思着该向吴团怎样做检讨。 “团长。”她说。 “今天的演出很成功,虽然之前有点小插曲,但好在都顺利解决了,你辛苦了!” 萧鸣以为自己是过来挨骂的,却没想到吴团会对她说这些话,且态度和悦,她心头一暖,怔住了。 “只是啊,”不等萧鸣表态,吴聚成接着说:“凡事都有个顺序,不能乱,特别越是在发生重大的、着急的事情的时候,越不能乱。就像今天,你发现电池找不到了,首先应该找谁?” 萧鸣睁圆了眼睛,在想合适的答案。 吴聚成倒是自问自答,不等萧鸣回复,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找我啊!由我出面来和郭政委协调,是不是会比你直接和他说效果更好?你跑去找郭政委,见到我也在那,你应该怎么办?你就应该把我叫出来,先把情况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然后我去和郭政委说,你想想,是不是应该这个顺序?” “是。” 萧鸣很干脆的点头。 “嗯,没事了,你刚参加工作,遇到这么大的事一时慌乱也难免,下次注意就行。” “好的,吴团,我下次一定注意!谢谢您!” 萧鸣躬身向吴聚成表达自己的愧意和感激,只听他又缓缓开口道:“旻天那小子,各方面都不错,就是遇到感情上的事容易冲动。小萧啊,我也给你提个醒,你们谈恋爱我没意见,但要谈就好好谈,千万别再出什么……,算了,我年纪大了,血压也高,怕了你们年轻人。好吧,没事了,你快去吧,他还在那等着你呢!” 吴聚成说完,下巴朝舞台边点了点,舞台上下的设备已经全部装完,刚刚还精彩纷呈的场子一下显得十分冷清。工作人员都走差不多了,剩穆旻天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哦,好的!” 萧鸣再想不到吴团长临了又冒出了这么一番话,只得连连应声,如同只受惊的小兔,飞也似地跑走了。 吴聚成看着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带着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 下午萧鸣急匆匆地闯进郭政委办公室,又魂不守舍地离开没多久,他和徐娘娘也从郭政委的办公室告辞,寻思让大家凑一凑,没准手电筒、遥控器、其他部门的设备里,有能用的5号电池,先救个急。 两人还未走到营房,在环岛中心的花圃后面,远远看见了葛滕、贺东阳和阚焰三个人。那样子,像是贺东阳和阚焰正逼着葛滕掏垃圾桶。 吴聚成眉头一皱,想要冲过去教训贺东阳——有他爸撑腰也不能这样有恃无恐,欺负老实人。 徐娘娘胳膊一挥,拦住了他:“别急,再看看。”她说。 很快,他们便看见了葛滕从垃圾桶里掏出了一个黑塑料袋,阚焰一把夺过,从里面找到了丢失的电池,紧跟着给了葛滕一拳。 不用再看,吴聚成和徐娘娘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往回走的一路,吴聚成的脑海里都在不停闪回三年前的一幕幕,团里最终安排他出面善后。又是赔偿,又是去派出所捞人,又是探病,又是警告处分,又是全团警示教育,直到现在仍让他心有余悸。 这安省日子还没过两年,他灵敏的鼻子又一次嗅出了不安的气息,他是真的怕啊…… “怎么了?” 见萧鸣一路跑回来,穆旻天拉了拉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冰凉,覆了一层薄汗,如同攥着刚融化的冰。 “没事。” 萧鸣跑得有点急,喘着气说道。 “吴团刚刚和你说什么了?” “说让咱俩好好谈恋爱。” 萧鸣瞥了他一眼。 “真的假的?” 穆旻天不相信。 “不信你自己问他去!” 岛上的夜晚出奇地静,如果萧鸣愿意稍稍抬一下头,就能看见她内心一直希冀看到的漫天银河。 只可惜,她一直闷着头,只顾走。 “我听说今天彩排前,电池丢了?” 穆旻天跟在她身边,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 萧鸣停下了脚步,终于抬起眼对上他的。 “阚焰告诉我的。” 穆旻天紧紧盯着她,像是要盯牢了似的。 萧鸣没吭声,心里默默抱怨阚焰的多嘴。 她并非不想让穆旻天知道,只是要说,也应该是她亲自说。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她早就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讲,是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在忙什么。 “急坏了吧?” 穆旻天伸出手臂,轻轻把萧鸣往怀里揽,萧鸣僵硬着身体,没有反抗,却也不能算得上配合。 “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萧鸣实在招架不住穆旻天这一波更胜一波的温柔攻势,板着的脸已然舒展开,只是心里还暗自较着劲,嘀咕道:嘁,我倒是想告诉你,那也得找到你的人不是! “听见没有?” 见萧鸣不说话,穆旻天不放心地追问。 “听见啦听见啦!你和吴团,一个让我先告诉你,一个让我先告诉他,你说,我听谁的?” 萧鸣两手一摊,做为难状。 “听谁的都没关系,就怕你谁的都不听!” 穆旻天说着,伸出食指宠溺地在她的小鼻尖上刮了一下。 “嘁!” 萧鸣叛逆地皱了皱鼻子。 穆旻天笑:“早点休息吧,晚安。” “嗯,晚安。” 萧鸣说完,就要往女队员的营房走,走出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穆旻天紧紧牵着,没松开。 “怎么了?” 她回头,不解地问。 “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怕你晚上睡不好,我得给你压压惊,再放你走。” 不等萧鸣反应,穆旻天的长胳膊一带,她整个人已落进他的怀中。 他的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使她的眼迎上正巧看见漫天星河的角度,他的吻像是穿越了整个时空,只为在此时此刻如流星一般坠落,撞上她的唇。 迢迢银汉,萧鸣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更快的,飞升上仙。 第31章 从岛上回来正赶上周末, 萧鸣累到双脚不愿挨地,只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快点!门卫不让进!老娘拎着两大包慰问品, 胳膊都快折了!” 萧鸣穿着睡衣,牙没刷,脸没洗,可想一大清早突然接到裴欢这通电话时的慌乱。 “你怎么也没提前打个招呼!” 她一边洗漱一边对着电话抱怨。 “怎么没有, 你出差前不是说好的!”裴欢急:“别磨蹭了, 赶紧的!” “你和门卫说说,找话剧队的萧鸣,看行不行。” 文工团有规定, 访客一律需要团里的人亲自出来接, 或者用内线电话打到门卫室才能放行。 “不行不行,人家说了, 要你亲自来。” “那你再试试,就说找话剧队的穆旻天。”萧鸣说着冲出公寓。 “人家让穆旻天给门卫小胡打电话。”裴欢在电话这边喊。 “等着!” 萧鸣住的16号楼离大门有一段距离, 她一边小跑,一边气喘吁吁地给穆旻天打过去:“江湖救急,麻烦你给门卫小胡打个电话, 就说有个叫裴欢的找你, 赶紧的啊!” 穆旻天显然还没分清梦境和现实,在电话这头足足愣了有几十秒,才如同从火星终于回到了地球般,悠悠说了个:“哦。” 很快,裴欢的电话又打过来, 语气不复之前的暴躁,呼哧带喘地说:“进来了,你住哪幢楼啊?怎么走?” “往前看,傻子!” 从萧鸣站着的地方看过去,银杏树下,裴欢拎着两个巨大的白色塑料袋,装着她昨晚特地去超市买的零食,用她像只企鹅一样既可爱又笨拙的走路方式,正用着比走快一点,比跑慢一点的速度向她走来。 萧鸣也不知怎的,就连演出前电池丢了都不曾流过的泪,这会竟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结了雾,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她跑过去,一把夺过裴欢手里的塑料袋,抱住她呜囔着:“你怎么才来啊?!” “怎么了这是?” 裴欢没想到她会摆出这样的阵势。 萧鸣继续呜囔:“村子里的鸡都快被我吃光了!” “伙食不错啊,还有鸡吃!” 裴欢拉开她,仔细看了看,说:“哟,怎么小脸都瘦没了!” 萧鸣这才止住抽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裴欢,说:“你好像也瘦了!” “什么好像!我就是瘦了好吗!4斤呢!这要在菜市场买肉,得买多大一袋子回来啊!” 裴欢说着从萧鸣的手中抢过一个袋子,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向着文工团不住张望。 入眼是金黄的银杏掩映下,一幢幢工整的50年代苏联风格建筑,红砖灰顶,满墙的爬山虎由红转紫,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金浪。 “怎么样?还不错吧。” 萧鸣吸了吸鼻子,看着裴欢赞叹的眼神,有点小得意。 “真不错!” 裴欢拍着萧鸣的肩说:“这地方,你算是来对了!” “单身公寓在这边,我住的16号楼就在这个篮球场的旁边。” 萧鸣一路用手指指点点,给裴欢介绍着。 “这么好!挨着篮球场,那看帅哥打篮球岂不很方便!” 裴欢艳羡。 “我哪有那闲工夫!” 萧鸣撇嘴。 “我看你闲工夫挺多的嘛,这才来了多久,连男朋友都搞定了!” “咳咳,那是个意外。” 正说着,她们同时看见了那个意外,正站在16号楼下,疾步向她们走来。 “萧鸣。”他喊。 看起来,他也是用了最短的时间把自己倒饬明白,冲过来的。 一件清爽的圆领套头线衣,宽松地罩在上身,显示出他平而宽的肩膀。磨白水洗的仔裤,配一双白球鞋,前额上的头发大概刚沾过水,十分精神。 裴欢显示出比观赏这文工团的静物满意百倍的语气,不等萧鸣回应,自来熟地说:“你就是穆旻天吧!” “我是。”穆旻天礼貌地点头。 “我是裴欢,就刚刚劳烦你打电话的那个。” 裴欢说着朝萧鸣挤了个眼睛,穆旻天微笑着说:“很高兴见到你,裴欢。” “你怎么来了!” 萧鸣紧走上前两步问他。 “听你在电话里那么着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过来看看。”穆旻天搂过萧鸣的肩,毫不避嫌。 “吵醒你啦,不好意思啊。实在是,这个人,连个招呼也不打……” 萧鸣说着撇了眼裴欢。 “喂,我说,撒狗粮也就算了,萧鸣,你不带这么重色轻友哒!” 裴欢抗议。 “来,正式介绍一下,她是我大学同学裴欢。” “这位,”萧鸣定了定,说:“是我的男朋友,穆旻天。” 贺东阳今天原本的计划是睡到天昏地暗,海沽石烂。 本来只是以干苦力为借口蹭一次出海经历,谁知,他狠心的师傅果真拿他当苦力,可劲的使唤而毫不疼惜。 以致他昨晚1点躺倒在自己绵软的大床上时,以为自己终于去到了天堂。 谁又知,师傅追到了天堂仍不放过他,今天大清早的,一通电话把他叫起床,让他一起去买菜。 买菜? 师傅,天堂里吃喝不愁,你这又是唱哪出啊。 贺东阳哭丧着脸离开他不舍的心爱的天堂,走出家门。 “来了个客人,中午在我家里招待,你给我帮忙打下手。” 穆旻天开着车,对正坐在副驾驶上打哈欠的贺东阳说。 “谁啊?” 贺东阳懵瞪着,随口一问。 “萧鸣大学同学。” “女的?” 贺东阳登时来了劲头,暗淡的眼珠子像刷了层油漆似的亮起来。 “嗯。” “好看吗?” “你一会自己看!” 有了这个盼头,贺东阳立马变得积极起来,在超市里跟前跟后地帮穆旻天参谋,挑拣,如同要招待客人的是他自己: “这个怎么样?澳洲牛眼肉,煎牛排我在行!” “……” “还有这个,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的吗,轻食沙拉,都给配好了,直接就能吃,方便!” “……” “还要不要再买些水果和酸奶?” “你爱吃什么就拿吧,只要把嘴巴闭上就行。” “……” 当师徒二人在超市血拼的时候,裴欢正在萧鸣的带领下,参观她的公寓房。 “可以啊,除了乱点,没毛病。” 裴欢就像来检查卫生的宿管大妈,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那是你搞突袭,我这周不在家,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萧鸣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心虚地一边跟着,一边不断地将房间里四处挂着的杂物,往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捡。 “你俩这次出去,发生什么故事没?” 裴欢话锋一转,十分潇洒地“噗通”一声在转椅上坐下,转了两圈,直转得萧鸣眼发花,不知如何接话。 “问你呢!没有立马回答,就是有咯!” “他妈是奉娴。” 萧鸣赶紧送上自认为有价值的情报。 “奉娴是谁?” 裴欢却不领情,蹙眉问。 “就是那个,那个电视剧,你看过没,《人间》,里面演孙六他妈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道!” 裴欢嘟囔着嘴,等着更重要的情报出现。 “就她,我给你找啊,百度上肯定有。” 萧鸣边说边低头翻手机,刚找到链接想要点开,手机已被裴欢抽走,端着张情报特务的脸问:“亲了?” “……” “哈!我就知道!不然就你这种蜗牛体质,怎么可能给我介绍他是你男朋友呢!” “……”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很心动?” 萧鸣的脸不受控地一层一层红上去,她恋爱里的那些事,显有裴欢不知道的,她脸红,不是被裴欢点破的害羞,而是不期然想到昨晚,他将她送到公寓楼下的那个吻,直吻到她看见了平行宇宙,双腿发软。 如果说,在船上的那个吻,因为带着太多观众,而使他克制又友好,那么每当观众散去,夜深的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们俩时,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克制和友好,肆无忌惮,任意妄为。 可怎么办?她喜欢。 “你看他怎么样?帅吗?” 萧鸣的不回答便是默认。裴欢了解,顺着她的提问猛点头:“那还用问,相当优质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萧鸣难得露出小女生娇媚的笑来。 有一些话裴欢本来想好了今天一定告诉她,却在看见萧鸣的这张笑脸后,起了退意。 她认识的萧鸣,只要不涉及爱情,就是个铁铸成的女孩子,意志力强大到,九级以下的风丝毫吹不进她的心。 至今她犹记得大一的“新生社团整蛊运动”,她俩选报了同一个社团,经过层层关卡障碍后,最后只剩她被锁在了主楼的电钢琴教室里。 按照游戏规则,最后被反锁的那个新生是没有资格加入社团的,而且,还会被整蛊反锁一夜。 是夜,其他同学都睡了,只有萧鸣一个人打着手电,满校园的跑,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找,终于在天亮前契而不舍地敲开了主楼保安的门,央告着将裴欢救了出来,创造了该运动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人被整蛊的奇迹。 那时候,裴欢才刚刚认识萧鸣不到一周,实在想不通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使她在脚后跟磨出血泡,外面还下着雨的夜里,全身淋透,也一定要救她出来。 “因为咱俩是一个team,我把你当成了我自己,我是要把我自己救出来。”萧鸣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 从此以后,裴欢便把萧鸣也当成了她自己,所有的事,她们感同身受,从无罅隙。 所以她知道,只要触碰到爱情,萧鸣那铁铸的身心,便瞬间柔软成水,失去一切防御的躯壳,任由你烧开,冷却,结冰。 两年了,裴欢想,萧鸣不声不响地足等了他三年,直到彻底心如死灰地来到这山坳里,过起与世隔绝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而萧鸣所不知道的是,何启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分手两个字。他过于自卑,却又过于自信。 他吃定了她会等着他,一直,无条件。 第32章 “想什么呢?” 见裴欢不说话, 萧鸣拿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 “何启知道你来文工团了。” 裴欢咬了咬牙说。 “你告诉他的?” 萧鸣的脸如同蒙了层灰纱,刷得暗淡下来。 “没有, 你没去电视台,他自己找人打听到的,又来找我确认。” 裴欢边说边观察着萧鸣的反应,给自己壮着胆子补了句:“我没有否认。” “……” “我怕, ”裴欢用猜测代替了她已知的结论:“他会找来。” 事实是, 何启一周前突然把她叫到22层总编室,将他最近搜集到有关萧鸣的消息和盘托出,让她评判真伪。 前两天, 他又突然大驾光临录音部, 当着一众人等的面通知她:“告诉萧鸣,我最近会去找她, 让她做好准备。” 这是何启在电视台里一贯的说话风格,通知性质的, 没有辩驳余地的。 待他走远,录音部原本都不怎么拿正眼看她的同事们一股脑涌过来,带着点讨好地八卦:“你认识何总?”“萧鸣是谁?” 裴欢如同一盆水泼下来, 从头凉到脚。 “神经!”萧鸣忍不住骂了一句。她实在是已经词穷, 不知道用什么更好的词来形容她这位前男友了。 “我也觉得他神经病!都分手这么久了,不会洒脱些吗,既然放不下,当时又为什么要一走了之!” 裴欢附和,带着帮萧鸣出气的味道。 “我是说你神经!怕他找来?怕他找来干嘛?爬山吗?” 萧鸣翻裴欢一个白眼, 起身给她倒水喝。 裴欢一路小跑跟着:“真的,你别不信,我是说真的……” 十一点,穆旻天的车准时停在了16号楼下,萧鸣在阳台上远远看见,拖着裴欢赶紧下楼。 “看把你急的,被困古堡的公主要跟骑士私奔吗,”裴欢打趣道;“那我就是那个坏巫婆,哇唔——” 说着她张出了鹰爪,从后面猛扑到萧鸣身上。 “你正紧点行不行?” 萧鸣躲闪,指了指车里:“都看着呢!” “都?”裴欢的动作延迟了几秒收回,吸了口气问:“还有别人呐?” 从车玻璃看进去,可不是吗,穆旻天坐在驾驶座上,副驾驶上还有个男的,戴着个金丝框的眼镜,正朝他们这边张望。 “什么……人?” 裴欢警觉,作势往萧鸣身侧避了避。 “你演戏哪!”萧鸣拉着她坐上车:“介绍一下,穆旻天他徒弟——贺东阳。我闺蜜,裴欢。” 来穆旻天家做客是他的提议。第一次邀请萧鸣来,若是只有他们两个,怕她拘谨。赶上今天有客人,顺理成章地由他尽地主之谊,一举多得。 为了不着痕迹地把小羊赶进狼圈,他还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穆旻天的公寓房是个小三居,除了一个不大的客厅,还有一间主卧,一间书房和家庭影院。 房子和萧鸣住的一样,已显出老旧,他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没怎么特别装饰。因为举架高,东西少,又整理得很干净,显得有点空。 进门,他让大家不用换鞋,贺东阳手快,已将几双拖鞋搁到大家脚下。萧鸣和裴欢的小脚伸进去,如同踩着船。 穆旻天招呼大家随便坐,自己拎着三大兜子菜走进了厨房。 萧鸣和裴欢左右看看,客厅有张双人沙发,客厅和饭厅连接处的吧台旁放着两张高脚凳。 贺东阳刚刚在车里一直没好意思回头,直到这会才有机会看清裴欢的长相——个子不高,圆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两个黑眼珠又大又亮。 是贺东阳中意的可爱型。 他热情地招呼她们去家庭影院,满意地听到她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哇!” “这也,太夸张了吧!” 裴欢惊讶地看着那一套genelec的5.1环绕声监听音箱,朝萧鸣乍舌:“专业级别?” 未等萧鸣回应,穆旻天在厨房喊:“贺东阳!” 贺东阳赶忙答了声:“来了”,萧鸣拦住他,说:“我去吧,你俩玩儿!” 说着,萧鸣卷起袖子往厨房走,剩下屋子里两个人初次见面,贺东阳咧嘴冲裴欢笑了笑,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那咱们,看电影吧?” 裴欢倒是痛快:“好啊!” 厨房里,穆旻天已经把刚从超市买来的食材整理出来,太久没有下厨,他有点生疏。看见萧鸣从里屋走出来,他又朝里看了一眼,问:“怎么你过来了?贺东阳呢?” “当电影放映员呢,我来帮你打下手吧!” 萧鸣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洗手。 “你?你又不会做饭,还不够给我添乱的呢!”穆旻天显出不屑。 “怎么会,我保准只帮忙,不添乱!哎,在哪擦手?” 萧鸣洗完手,湿漉漉的,左右找了找,没看见擦手巾。 “我身上。” 穆旻天说着就把她的一双手盖在自己胸口,正反正反地抹了两下。 萧鸣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直到一双手都擦得干干的,也没能抽得动。 贴着线衣,那结实的触感让她心脏一通狂跳,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攥着她的两只手腕连同整个人一起搂进怀里,朝她的头顶呼着热气:“我就说,你只会添乱!” 直到贺东阳和裴欢看完一部120分钟的电影,饭菜还没有端上桌的意思。 那间本来就没有多少转圜空间的小厨房里,一直在暗涌的情愫简直比灶台上的火还要旺。 “盘子在哪?” “水槽上的橱柜里。” 不等萧鸣说够不着,穆旻天已经紧紧贴上她的后背,大长手越过她的头顶,将盘子递给他。 “没有你说的花椒。” “我看看。” 萧鸣蹲在橱柜前一转头,正遇上穆旻天探下身子凑过来,0.1公分的距离,他们清楚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萧鸣下意识想躲,却被他封住了唇。 直到萧鸣的嘴唇被他咬肿了,她才终于肯承认自己就是来添乱的,如同蚊子哼哼,她说:“你冷静冷静,我还是叫贺东阳来吧。” 已入狼圈的羊,再想跑,便没那么容易了。穆旻天长腿一伸,将出圈的路阻断,锅上烧着热水,手里切着配菜,只等着享用专属他一人的美味。 “师傅,饭菜还没好吗?要帮忙”,推开厨房的门,贺东阳嘴里的“不”字还没说出来,又飞快地在关上门的一瞬吞了下去。 “怎么了?”裴欢跟在后面,好奇地也要拧开门看,手刚摸上门把,被贺东阳一把攥住,使了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色。 裴欢心领神会,退了出来,盯着自己的手问贺东阳:“好摸哈!” 贺东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拉着裴欢的手,赶紧松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还行。” 终于,萧鸣开始从厨房里往餐桌上端菜,裴欢和贺东阳杵着腮帮子,两双眼珠子跟着萧鸣上下左右的转,谁也没有起身去厨房帮忙的意思。 不是不想,是不敢。 “快吃吧,都饿了吧!” 六菜一汤上齐,萧鸣在摆碗筷,她知道刚才贺东阳推门,正看见穆旻天“手把手”教她炒菜,现在只得腆着脸皮任这二位观赏。 “不急,等你男朋友来了的。” 裴欢的小手指“哒哒”地敲着自己圆嘟嘟的脸颊,朝萧鸣挤了个眼。 “是,是!我们不急。” 贺东阳附和。 “不用等我,你们先吃!”穆旻天说着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瓶刚启开的红酒。 “快来吧你!”萧鸣一把拉他坐下,给众人分好餐具,瞥了眼他手里的干红说:“还喝酒吗?先吃菜吧,都饿了!” “意思一下,女士随意。” 穆旻天说着给大家都倒了点,提议大家举杯:“来,为相聚!” 四个高脚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拼出一片美丽的石榴色四叶草。 “穆大厨手艺不错啊!”裴欢对着桌上花了近两个小时做出来的六菜一汤,褒赞道。 “我指导,菜都是萧鸣做的,快尝尝。” 穆旻天招呼大家吃菜。 “萧鸣?她会做菜?哈哈哈,她不把厨房炸了就不错!” 眼看裴欢就要开始揭她的短,萧鸣紧着瞪她:“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快吃菜!” “还好,有点天赋,孺子可教。” 穆旻天抿了口红酒,说出的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穆旻天的酒量,萧鸣是见识过的,裴欢却不知道。她以为自己对酒精的耐受,是融于松花江畔土生土长的血液中的,几个回合下来,定能掌控全局,以酒精的魔力,催出穆旻天的真心话。 为什么,他会喜欢萧鸣。裴欢很想知道。 奔着这个目标,裴欢开始了对穆旻天的轮番进攻,几杯下肚,话风很快变为: “来,穆哥——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吧,我再敬你一杯!” “东阳,你也别愣着啊,来,这杯你作陪!” “别,萧鸣你就算了,这杯我替你,敬你的男一号!” 萧鸣不知道裴欢这是在整哪出。 她知道裴欢能喝,毕业聚餐时,班里的男生被她喝倒一片。可穆旻天显然有别于班里那些男生们,照她这种喝法,最后趴下的很可能是她自己。 “别喝了!欢欢,差不多了啊,咱今天也不是来喝酒的!” 两瓶红酒已经见底,这就意味着,穆旻天和裴欢,一人几乎喝了一瓶。 “我高兴!见到穆哥,高兴!” 裴欢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熟透,说话的语速还是那么快,可手上的动作明放缓了一些。 “高兴!你再吃点菜!” 穆旻天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说话也还是不疾不徐的,见酒瓶里已没酒了,拿过裴欢的酒杯往自己的杯里倒。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人还是怎么着?” 裴欢自然不愿意,伸手要抢,被萧鸣拦住了:“你看他都没酒了,得陪你喝完不是!”继而递给穆旻天一个眼神,让他多倒一点。 “穆哥,你喜欢我们家鸣鸣什么?” 终于,趁她的思路还清晰,裴欢问出了一直憋在心中的话。 “裴欢!” 直到此时萧鸣才反应过来裴欢今天猛灌酒的原因。 “你别吵!没问你!听穆哥说!” 裴欢借酒劲朝萧鸣摆了摆手。 贺东阳的一对桃花眼,溜溜地转着,先看了眼自己的师傅,又看了眼萧鸣,最后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裴欢,不由从心底升起了一丝敬意。 这小丫头片子,不仅有酒胆,还有豪情。 “全部。”穆旻天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又补充道:“她的全部,我都喜欢。” 第33章 裴欢听闻, 一边拿着手里的筷子敲着碗边,一边咯咯大笑起来。 萧鸣的脸上一阵红, 一阵白,不知怎么办才好。 贺东阳夺下裴欢手里的筷子,谁知她笑得更大声了,直到笑出一滴泪花, 她擦了擦眼角说:“你知道她的全部吗?全部?你想笑死我啊!” “欢欢, 你喝多了,咱下桌吧,好不好?” 裴欢的话虽是笑着说的, 却带着刺, 萧鸣注意到了穆旻天不甚明朗的脸色,要把她拉走。 “是, 我是喝多了,但我很清醒——至少我承认我喝多了。所以, 我想听听穆哥对我提出的质疑有什么高见,萧鸣,你别拦我!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不等萧鸣张嘴, 穆旻天说话了,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还是洋洋洒洒一大篇: “第一次见到她——或许她自己还不知道,她来报到,我们正在打篮球。篮球滚到她脚下,东阳让她踢过来, 她却弯腰捡起来扔给我们。我想,她应该是个心思细腻而又善良的女孩。” “为了按时完成话剧声音制作的任务,她熬了一周的大夜,赶工的结果是制作出了一部十分优秀的话剧音乐。我想,她应该是个十分认真、能吃苦而又很有天赋的女孩。” “下基层慰问演出,团里临时加派给她全部扩声工作。她本可以提提困难,或者直说自己刚来干不了。我完全想象得出她克服了多少困难,受了多少冷眼,在多么不配合甚至拆台的情况下完成了演出,毫无怨言。我想,她应该是个抗压力超强,内心足够强大而又十分宽容的女孩。” “她选择告别一段感情而来文工团,明明对我有好感,可对于我比她更为积极的态度,她慎之又慎,始终不愿向前踏出那一步。我想,她应该是个自重自爱,不轻易投入一段感情,而一旦投入了,便倾其所有的女孩。” “她就像深夜里点在16号楼的那盏灯,温暖而明亮,一直点进我的心里,照亮我那曾经晦暗不明的前路。” “如果这些不是全部,那我有足够的信心,喜欢她的一切,包括未知。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这大概是贺东阳认识穆旻天三年,除了在舞台上,第一次听到向来惜字如金的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竟还是情话。 他托着下巴,不禁感叹,师傅就是师傅,难怪一直不着急出关,原来是有底气啊! 萧鸣并没有喝几口酒,现在只觉得自己醉得厉害,嗓子眼也跟喝了酒似的,烧着一团火,呐呐不能成言。 剩下裴欢,呆愣了两秒,手掌在桌子上猛得一拍,激动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说:“穆哥,你,好样的!” 裴欢借着酒劲,在萧鸣的小屋一直赖到第二天傍晚才走。 看起来,即便酒醒,她也没有对昨天所言所行表现出丝毫悔意。 “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 “感谢感谢,十二万分的感谢!” 已过秋分,天黑的早起来。在这个五环外的山脚下,寥寥的行人均是形色匆匆。 萧鸣将裴欢送到文工团门口的公交车站,陪她等公交。 “你看人不行,可我看人一向准,这个穆旻天,是个说到做到的。你信我。” “信!” “怎么着,不耐烦了还?” “小的哪敢呀,只是这话,你从昨晚开始说到现在,说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裴欢小鼻尖一皱,“哼”了声,还未开口反驳,一辆锃亮的橙色皮卡突然横在她们面前。 这辆车,因为永远停在办公楼下最显眼的停车位里,造型夸张而霸气拉风,萧鸣每次路过时都会多看两眼。 车窗摇下,驾驶座上,贺东阳探过脑袋,热络地问:“回去?我送你!” 原来,这是贺少爷的宝驹。 “送我?”裴欢和萧鸣对视一眼,不置可否地说:“我住得可远,大东头呐!” “都说了送你,还会嫌远吗?快上车吧!” 裴欢还在犹豫,萧鸣抿嘴笑着已经帮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把她塞进车里。 “照顾好我老婆!”萧鸣朝贺东阳摆了摆手,目送他们随着皮卡,很快消失在已然升腾起的夜幕中。 难怪刚才穆旻天问她裴欢走了没有。 敢情给他徒弟当卧底来了。 往回走的路上,萧鸣闲的无聊,不禁开始设想贺东阳和裴欢的可能性,一时过于认真,直到从主路上右转,绕过那颗横在路中间的歪脖树时,才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文工团的路灯昏黄,仅够把路照亮,走夜路的时候,好像眼前永远蒙了层纱。 萧鸣便是隔着这层纱,看见了地上一直跟随过来的影子,她快,他也快,她慢,她也慢,她转弯,他也转弯,和她之间,恰好保持着一个人影的距离。 萧鸣开始有点紧张,她加快了步伐,想显示出自己已经提高警惕,要甩掉他的样子,可后面跟着的人也一路小跑起来,直追到篮球场边,萧鸣趁着有人正在打球,猛得转身,立住,瞪圆了眼镜就要大叫:“你是谁!跟着我干嘛!” “你”字刚喊出口,她愣住了,穆……旻天? 可算找到了发泄对象,萧鸣一个箭步冲上去,小锤头像雨点一样砸向他胳膊,声音兀自抖着说:“你装鬼想吓死谁啊!不会出个声啊!” 闷闷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萧鸣更来气了,不禁手脚并用,嘴里叫喊着:“你还笑!你还好意思笑!” 穆旻天一把拉过她胡乱挥舞的手臂,整个人叠在她身后,艰难地止住笑,解释道:“贺东阳要送裴欢,拉着我给她壮胆,我在文工团门口下了车,见你把裴欢送走,就跟着你往回走,路上喊了你两回,你都没回头。我想,那就不打扰你好了,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没想到,你个小丫头警惕性还挺高,我这还没跟几步,你居然跑了起来,光天化日的,也不知你怕什么,有追债的吗?” “有!不就是你!” 萧鸣没好气地白了穆旻天一眼,甩开他的胳膊就要往16号楼走。 “哎,等下,你吃晚饭了吗?” 穆旻天没松手。 “追债的还管这个?”萧鸣斜着眼瞟他。 “当然。走,上我那去,给你做好吃的。” 萧鸣的脚底很忠诚地跟随着穆旻天,乖乖被他领进家门。 “都是现成的,稍微热一下就好。等着!” “可以啊,穆大厨!看你这手艺,很早就会自己做饭了吧?” 萧鸣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送到嘴里,肥而不腻,很合她的口味。 “初中。我妈拍戏经常不在家,我就试着自己做饭,从蛋炒西红柿开始做起,等她拍完一部戏回来,我已经能给她做一桌子不重样的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厉害!” 萧鸣树大拇指夸赞。 “我妈也这么说,我还记得她当时一边吃,一边笑着夸赞说,谁以后嫁给我,可是有福!” 萧鸣的眼睑含羞垂下,细密的睫毛覆上一层影。见萧鸣不说话,穆旻天笑着问:“你们大学生谈恋爱,一般都会做什么?” “为什么要突出大学生?我已经不是了!” 萧鸣抬起眼,反驳道。 “就是好奇,你们在学校的时候,谈恋爱会做什么?” “你自己不也是从大学生过来的!” 萧鸣下意识地回嘴。 谁知他的回答竟是斩钉截铁的一句:“你知道的,我在大学没谈过恋爱。” 萧鸣愣住了,球又被踢了回来,还是个完美的半场前传。 她实在不愿回想自己和何启在一起时都做过些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兑付道:“大学生谈恋爱,会有什么不同吗?不都是看看电影,逛逛街,送送小礼物之类的。” “哦。” 穆旻天若有所思地回了个哦,搞得萧鸣怪不自在的,反问道:“那你们工作以后,谈恋爱会做些什么?” “工作以后谈恋爱,会有什么不同吗?不都是看看电影,逛逛街,送送小礼物之类的。” “……” 萧鸣扶额:正可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吃完饭,他们很自然地做起了无论在大学里或工作之后,谈恋爱的必修课——看电影。 只不过不在电影院,而在穆旻天家里。 电影是一部二战题材的战争片。穆旻天最近都在看这类电影,配合他在话剧里的角色找灵感。 萧鸣看着穆旻天手里那本厚厚的电影笔记,暗自乍舌,原来人家的功课都是这么做的。 枪炮声隆隆,小情侣的恋爱必修课很快变成两个专业人士的电影赏析课—— “这个镜头实在太赞了,就是调度起来会很麻烦,话筒容易穿帮,录音师肯定在心里暗骂导演,只管画面,不顾声音。” “这段剪辑的不错,紧凑,留足了悬念。剪辑师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想过以后转行吗?当导演,或者,制片人?” 穆旻天问。 他觉得以她对画面的掌控,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萧鸣老实的摇摇头,说:“我这辈子就干录音了,你呢?” “我?应该会一直当演员吧。” “话剧演员?不去演个电视剧、电影什么的?” “我没有经纪人,没人帮我接戏。” 穆旻天扮可怜。 “我给你当经纪人!” 萧鸣拍胸脯。 “你,你刚不是说这辈子就干录音了吗?”穆旻天把她拉进怀里,怜爱的吻向她的额头。 “录音,兼你的经纪人,你的戏,声音都有我来做,拍什么戏,都由我来接,怎么样?”萧鸣自他怀里抬眼看他,显出十足的兴致,说得好像立马就能付诸实践。 “好啊。”穆旻天宠溺地笑着,连连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穆旻天以吻成谶。 第34章 一早, 话剧队接到通知,为了迎接上级卫生检查, 九点集合,开始大扫除。 文工团,但凡接到专业任务,从来都拿得出手, 冲得上去, 然而,一遇到什么例行的卫生检查、保密检查,就像庙里描金的泥菩萨遇了水, 立马完蛋。 因此当参加大扫除的通知发到各专业队的微信群里时, 几乎所有队员都把嘴唇撅得能挂油瓶,却又不得不乖乖当起零时清洁工。 萧鸣主动提出要去打扫库房, 她想看看队里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设备。 赵兆点头应允:“旻天,库房由你负责, 带着东阳、萧鸣他们正好把东西理一理,那些没用的道具该扔扔!” “好的!” 这还是萧鸣第一次踏进话剧队的库房。 随着临街的卷帘门缓缓升起,库房里经年累月肆意堆积的痕迹呈现在大家眼前。 右侧靠墙的角落里, 摞着快三米高的道具置景。有的是木板, 有的是白色泡沫,锯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左侧,凌乱码放着十几个箱子,旁边堆放着电线、成卷的海报、宣传册等印刷品。 中间靠墙的地方,是一个制作道具的工作台, 上面杂乱地搁着电锯、电钻,刨出来的木板花从工作台上撒下来,铺了一地。 萧鸣径直朝着那几个木箱子走去,手指还没碰到箱子盖,被穆旻天一把握住了手腕:“这些木头太糙,可能会有钉子木刺,你去整理那些飞行箱。” 林澄海听闻,举着自己的手凑过来,可怜兮兮地说:“我的手也怕被扎”。 “那你来和我整理道具?” 穆旻天挑眉。 “那我还是整理箱子好了。” 萧鸣乖巧点头,将这些飞行箱一一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几十个半旧不新的接线板,一个比排练场里的还老旧的调音台,几个话筒,剩下的几乎都是老照片,成本成本的,侧脊上插着年份牌,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整理。 萧鸣不禁立在飞行箱边,一本本翻看起来,有舞台剧照,有谢幕合影,也有演出花絮,翻着翻着,她看到了年轻时的严轩、林海澄和安澜,三人分立在舞台上,身型和体量都比现在的小了一圈,满脸的稚嫩。 继续往后翻,很快,她看到了穆旻天。 那大概是他刚进团不久参加演出时的剧照,穿着军装,脸上画着褐色的油彩,头发比现在的长出许多,身板也不如现在厚实,正站在舞台的侧目条旁,显得有些单薄。 再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穆旻天在剧照里出现的位置逐渐地由侧目条向舞台中心转移,很快,整本的相册里,仿佛都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主场:他演《雷雨》里的周萍,他演《玩偶之家》里的海尔茂,他演《骆驼祥子》里的祥子…… 短短几年间,他接续参演了多部重量级话剧的男一号,头发染黄,染白再染黑,穿长衫的,穿西服的,穿军装的,他便在这外形的变化中将人物形象不断丰满起来,在身量的变化中使气场不断强大起来,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气定神闲却又变化万千。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林海澄已将几个大木箱整理地差不多,过来看看萧鸣是否需要帮忙,见她立在那捧着相册发愣,凑了过来。 “呀!这不是老穆嘛!”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很快聚拢过来,相册开始在他们手里流动。 “你们之前没看过这些照片吗?”萧鸣见他们一个个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的样子,好奇地问。 “我反正是没看过!嘿,怎么没我的照片呢!” 贺东阳一本本飞快地翻,只顾着找自己,发现除了一两张龙套戏份,基本没有他上镜的机会,不免有些失望。 “老穆,你还记得吗?这场戏,就《骆驼祥子》这场戏,严轩演孙侦探,来敲诈祥子,他那句台词应该是‘少他妈装孙子,告诉你,大爷把你放了像放个屁’,结果给他说成什么了?” 不等穆旻天接话,严轩不干了,抢白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拿来嚼!” “他说成什么了?快说呀!” 贺东阳和萧鸣一样,急得抓耳挠腮等着听下文。 “他说,‘少他妈装孙子,告诉你,大爷放了个屁!’,哈哈哈……” 这下,别说贺东阳,就连穆旻天也笑出了声,萧鸣用胳膊捂着嘴,憋不住哧哧地笑。 “那是道具老赵坑我!”严轩涨红了脸,急着解释:“我说这话前,应该先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拍在桌子上,吓唬祥子。结果那天老赵临演前突然找不着枪了,也不告诉我,直接塞了个弹弓在我口袋里,等我掏出来往桌上一拍,我艹,当时就傻眼了,嘴巴一瓢,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贺东阳这时候也加入了进来,指着照片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演员说;“你们还记得老匡吗? 他……” “你也好意思笑话人家老同志!”穆旻天打断他;“你前两天给主席端馒头上台,应该说什么?” “报告,主席,您先吃东西吧!” 贺东阳收住笑,老实回答。 “结果呢?给你说成什么了?” 穆旻天用手点他。 “报告,主席,您先点东西吃吧!” “噗……” 站在一旁的萧鸣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相册别扔,都整理起来收好了。”穆旻天叮嘱萧鸣。 “知道了!”萧鸣应道。她看着手里的相册,也顾不上挑选,把有穆旻天的剧照翻拍下来。 结束了慰问演出再回到话剧队排练场,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排练中场休息时,赵兆把她叫到排练场的后门,马国华已经等在那了。 赵兆也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她:“小萧啊,听说,你和旻天谈恋爱啦?” “我,我们……” 萧鸣支支吾吾,面对这十分突然的发问,一时没想好该怎么组织语言。 “你别有心里负担啊,我和马主任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到团里都在传你和旻天的事,想问问你真实情况。别人说起来,我们也好站在你们的立场上应对嘛!” 赵兆脸上的笑,已然程式化,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马国华还是板着他一向不苟言笑的脸,看起来有些着急地正在等她的答案。 “是的。” 萧鸣肯定地点头。 赵兆和马国华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你去吧。” 萧鸣正要转身,一直沉默的马国华突然开口了,难得带着点提醒和关心的意味:“在话剧队,怎么都好说,出去,离乐队那帮混小子远一点。” “哦,谢谢马主任。” 萧鸣知道马国华叮嘱这句话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忐忑的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暖流。她满含感激地谢过马国华,笑着跑回了排练场。 身后,赵兆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马国华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说:“说什么来着,招个女生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从中午到现在,裴欢已经给萧鸣打了不下二十通电话。 她闹不清这位大小姐又上哪颗星球遨游去了,玩人间蒸发。 她没留穆旻天的电话,匆忙中把电话打给了贺东阳,依旧无人接听。 裴欢急的直跺脚,原本已经拧成川的眉头简直要打个疙瘩——敢情他们是打包批发一起去的外太空吗?! “裴欢,快!直播就要开始了,老陆到处找你呢!” “哦,来了!” 裴欢无奈地放下电话,嘴里不住地念叨:萧鸣啊萧鸣,姐们儿我可真尽力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中午在台里二楼食堂,裴欢正和同事们吃着饭,何启端着餐盘突然在她们这桌的空位上坐下。 大家知道何启和裴欢认识,互相递了个眼色,端着餐盘上别桌继续吃。边吃,眼睛还止不住朝这边瞄。 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大制片,何时会来二楼食堂吃饭,三楼的“丁香厅”才是他的专属用餐地点。 裴欢刚参加工作,虽然心里厌恶,但面上绝没有得罪何启这个台里的重量级人物的想法。 因此见何启这样目中无人的坐下,尽管心里骂着他祖宗,脸上还是带着礼貌的笑容:“何老师好!” “叫何总。” 何启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是生硬的,比起之前那几次和她的寒暄,像是变了个人。 “何总。” 裴欢心里骂得更响了,一直骂到他的祖宗十八代。 “萧鸣,谈男朋友了?” “咳咳……” 裴欢嗓子眼里残留的食物,在听到何启抛来的这个问题后,完美地呛进了气管。 这阵咳嗽给了她反应和喘息的机会,她涨红了脸咳了一阵,赶紧喝了口汤,哑着嗓子喊:“什么?萧鸣交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没被呛到,她这个回答或许还能在老辣的何启面前勉强蒙混,但很遗憾,以裴欢的反应,她说出来的话,何启一个字都不信。 不仅不相信,还更坚定了他已知的事实。 何启不说话了。他的字典里,没有和裴欢这类无法提供准确情报的无名小辈多啰嗦的语言。 他猛地站起身,小腿带的椅子脚摩擦光洁的地砖,发出尖锐的一声“叽”,惹来旁人的注视。 端起一粒米都不曾动过的餐盘,他快速走到食堂门口递给洗碗工,之后扬长而去。 不吃还打什么饭!裴欢朝他的背影翻了个嫌弃的白眼,哆嗦着掏出手机,想着赶紧给萧鸣打过去。 却一直无人接听。 萧鸣并没有那么忙。她只是恰巧把手机放进书包关了静音,没顾上看而已。 下午是《红星闪耀》最后一次在排练场里排练,看出来上午大扫除的辛苦,下午的排练赵兆只要求过了一遍,便早早放大家回去休息。 从排练场出来,离晚饭时间还早,穆旻天拉着萧鸣的手,问,“咱们去哪?” 萧鸣直到这会才掏出手机,本想看下时间,结果一点开屏幕,不禁大叫一声:“我的天!” “怎么了?”穆旻天低头凑过来。 “裴欢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吧!”萧鸣担心地说:“她给我打了26通电话,我一通都没接到。” “你给她回过去问问?” 穆旻天正说着,萧鸣已经拨通了电话,嘟嘟三声忙音后,她听见有人叫她:“萧鸣。” 萧鸣循声,仅仅回了个头,立马似有无数细密的针尖从脚底一路流窜到头顶,她迅速转过头,在原地短短立定几秒,继而对穆旻天说:“走。” 见穆旻天的眼神已经朝那个方向看过去,萧鸣用力拉了拉他的手臂,坚决而恳切地说:“快走!” “什么人?”穆旻天对着歪脖树下那个戴着细黑框眼镜的儒雅男士问萧鸣:“前男友?” 不等萧鸣回答,那人已从歪脖树下稳步朝他们走来,口中又叫了一声:“萧鸣。” 穆旻天低头,对着萧鸣轻声道:“是我走,还是一起?” “一起。” 萧鸣回答的十分坚定。小手紧紧攥住穆旻天,像没听见何启叫她,带着他就要大步往前走。 “我是因为你才离开的广院,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开。” 身后,何启并没有追上来,只站在原地叫喊着,他憋了两年没能对她说出口的话。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好事之徒原本只是路过,到后来干脆停下脚步,端着看好戏的架势,看这出一女对二男的经典桥段。 最美好的秋天已在慰问演出的那些天里悄悄溜走,寒冬接过接力棒,在北风呼啸的唔咽声中强势登场。 萧鸣便在这北风中,极艰难地停下了脚步,对穆旻天说:“你等我去快刀斩了乱麻,就回来找你。” 极不情愿的,他们放开彼此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35章 文工团门口的小酒吧里, 现在只在靠窗的位置,坐着萧鸣和何启。 谁也没有心思喝东西, 服务员端上的两杯柠檬水也只是桌上的摆设而已。 “萧鸣……” 何启以为,萧鸣回过头来找他,就是证明了他的重要。 “先说第一个问题。你并不是因为我而离开的广院。” 萧鸣直直盯着对面这个与两年前相比,更添世故精明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淡淡开口道。 何启显然愣了一下, 脸色阴晴一闪,坚决地说:“我是。” “你不是!” 萧鸣提高了嗓门否认。 “因为咱俩的关系,院里暂缓我的职称评定, 我不能和你分手, 也不能干等三年,所以才会离开广院。你能说, 这不是因为你?” “不是。”萧鸣“嗤”得笑了,身体靠上高背椅, 极理智地,缓缓开口了:“我一开始以为是,但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我, 何德何能, 能促使你,何启,放弃广院编内的任教资格,离奇失踪?” “你的一路拼搏,家族荣辱, 事业前程,统统都被你抛诸脑后,只为了,一个小小我?” “编个这样的谎骗人骗己,你以为就不叫自私?” “你在校任教时因为看不惯系里的派系之争,院方的晋升内幕,一面左右逢迎,一面心有不甘,你不止一次的和我抱怨干的不顺心,盘算着自己何时能坐上系主任的职位,又担心自己无背景,无实权,最后在一天天的内耗中耽误了时间,消磨了斗志。” “因为我的原因而暂停了你的职称晋升,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对,应该说是上天抛给你的橄榄枝,借着这个由头,终于帮你下定决心,离开你从内心已然失望和感到无望的泥沼,去另一方广阔天地施展你的才华。” 萧鸣的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摩挲着,眼睛垂向杯里的那片已然泡涨开的柠檬。 何启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张开。 他不便否认,因为萧鸣陈述的全部都是事实,他以为她会因爱情蒙蔽了双眼,看不到的事实。他了解她,如果此刻他急于否认,只会更增添她的反感。 萧鸣给了他足够的反应时间,见他不语,接着说: “好,再说第二个问题。” “你从没想过要和我分开?”萧鸣又笑了:“何老师,这真是我活到这么大,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是真的!”何启急,终于开口了。这是原则性问题,他绝不能让步。 “打从你离开广院的那刻起,就想过和我分开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可能在你以为,微乎其微——我这么单纯,这么执着,显然会一直等你,即便你不告而别,我也会把心里那个位置端端正正的为你留着,等我毕业后分配到电视台,再次投入你的怀抱。” “如若你不幸看走了眼,就像现在这样,在当时的你看来,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你既已放弃了副教授的参评资格,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 “现在想想,我真是傻啊,我就应该在你不告而别的第二天就交男朋友,那样,你是不是第三天就出现了?” “呵,不会的,你只会在现在才出现。为什么?因为你自以为已事业有成,有了足够的资本,多余的精力,来和我再续前缘。而这次你唯一的失算,是没料到人心不古,你已从我这里被除名。” “萧鸣,”何启咽了口水,急切道:“不是你想的这样,这一切都不是你想的这样。我知道,你气我的不告而别,所以对我有一些误会,这我都能理解,随便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都无所谓,但你不能质疑我对你的真心,他一直只属于你,只为你一个人留着,三年了,电视台,剧组里,我从未多看其他女孩子一眼。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累到精疲力竭的时候,以为自己就要扛不住了的时候,我都和自己说,再坚持一下,为了萧鸣,你再坚持一下。不知有多少次,我把你的电话删了又存,存了又删,不敢用手机给你打,就用座机给你打,又在电话号码全部拨完的一瞬间,把电话挂掉。萧鸣,三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能想象的到吗?能理解我吗?能原谅我吗?” “我想象不到,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 萧鸣打断他辩驳,淡淡道:“你潇洒的挥挥手一走了之,能想象到我在学校读研的两年是怎么过的吗?拜你所赐,我在全校出了名,原本只是一个和老师谈恋爱的普通学生,大家多看两眼,多说两句我都无所谓,因为我认定你,而你也坚定地陪在我身边。可自从你不告而别,一切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战斗,和那些谣言,诽谤,中伤,人生攻击的战斗。吃个饭,上个课,甚至去个厕所,都能听见对于‘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勾引老师,害得老师为了我辞去工作’的花样评论,而这些评论最终得出的结果是‘珍爱生命,远离萧鸣’。” “何老师,你忍什么呢?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该打电话就打啊,用手机,用座机,用什么都行,你倒是给我打啊,你又何必这样作贱自己,强忍着呢?” 萧鸣说完微微喘了口气,托着腮看对面那个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张了张嘴,说了一个“我,我不知道…….”便没了下文。 “何老师,你当年既能选择一走了之,想你也不是什么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如今时过境迁,我已经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新的男朋友,你何必还对那些旧事念念不忘呢?都忘了吧。” 萧鸣说着站起身,看了眼自己手机上裴欢又打进来的电话,临走前对他说:“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一尘不变的,而最易变的,是人心。我男朋友找我,先走了。没有再见,希望再也不见。” 从酒吧出来,萧鸣接起裴欢的电话,听她在那边狼嚎:“你死哪去了!” “欢欢,你是因为何启着急找我吗?他刚来过了,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你别担心,我现在手头有急事,晚点给你打哈!” 萧鸣跟连珠炮似地说完,裴欢还在那边“哎哎哎,”她已挂了电话。 深吸一口气,萧鸣一路小跑进文工团的大门,心无旁骛的,径直朝27号楼跑去,一直跑到穆旻天家门口,对着那扇深紫红色的铁门“咣咣”敲了两下,听见里面渐进的脚步声,很快,门打开。 顾不上看他惊讶的神情,她大口喘着气,一使劲把自己丢入他怀里,听着身后“咣”得一声,关上了门。 “怎么了这是?他欺负你了?” 穆旻天抱了她一阵,一直把她冰凉的外套焐热乎了,才把她从自己怀里摘出来,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不确定的问。 “他敢!” 萧鸣说着脱下外套,在吧台上的高脚椅上坐下,对他说:“快,快,赏口水喝,渴死我了!” 穆旻天赶紧给她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里,看她仰脖一饮而尽,说:“再来一杯!” “看你这架势,是刚在景阳冈打了虎?” 穆旻天笑她,手倒是没停,连忙又给她满上一杯,在她对面的高脚椅上坐在下,托腮看着她一口气喝完。 “明知故问!”萧鸣看着他的笑脸,似有不满。 “惨烈吗?” 穆旻天笑得更开了,等着听答案。 “你没吃醋?” 萧鸣端详着他的笑脸,确定没看出丁点不悦的痕迹,自己反倒不悦起来。 “我为什么要吃醋?” 穆旻天将那无辜不解的表情演得逼真,萧鸣根本难辨真假。 “自己的女朋友和前男友跑了,你就没一点着急吗?没一点吃醋吗?没一点不高兴吗?亏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来找你,连裴欢的电话都没好好接!早知你这么不介意,我就直接回家……” 萧鸣嘴里的“好了”两个字,是给穆旻天吻回去的,以豹的速度。 隔着吧台,他的身体探过去,手臂用力一拉,像跳华尔兹那样把萧鸣带到自己跟前,萧鸣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发晕,站定时,后背已经倚在了吧台右侧的墙上。 有没有一点着急,有没有一点吃醋,有没有一点不高兴,他要用吻来告诉她。 那长驱直入的霸道,久踞不放的领地,唇舌咬合的纠缠,无一不在证明,他着急,吃醋,不高兴,十分,非常! 萧鸣被他吻得就要站不住,一只大手适时地环上她纤细的腰肢,像是把她整个人捞起来,她就这么无力地挂在他的臂弯间,任由他予取予求。 “你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 粗重的喘息间,她听见了他低哑的哀求。 “好……” 萧鸣双眼紧闭,不敢看他眼里的自己,只想奉上自己的全部,来证明对他的爱。 听到她的回答,穆旻天似是怔住了,他停下了对她唇瓣的□□,和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要看到她身体里,末了,视线定格在她红肿的双唇上,他沉声道:“你确定?” “确定。” 萧鸣睁开眼,回答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决。 “你要不,你还是……” 这一回,穆旻天没说完的话是给萧鸣吻回去的,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愿意用一生来给予他曾经欠缺的爱。 她的吻刚触上他的唇,下一秒,她的脚尖已离开地面,整个人被他拦腰抱起,极轻柔的,而又极坚决的,她落在了他的床上。 天色渐暗,屋里没开灯,他们眼里的彼此如同净洁的雕像,绝美无暇。 他眸色里的火越燃越炽,直到把她的全身都点燃,他才发现,她不会。 “第一次?” 他的嗓音和肌肉线条一样性感,萧鸣捂脸不敢看,只微微点了点头。 他僵住了,呆坐在那,完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还以为…… “你真的,你要不要,再……” 他有点结巴,带着紧张。 萧鸣微微起身,把他拉平罩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对着他耳边吹气:“我冷。” 说完,她的舌尖扫过他的耳垂,轻轻一点水。 而他回报她的,是混沌天地初开时的山崩地裂,电光火石,还有,顶天立地。 第36章 从日落到上灯, 床上两个人还那么黏腻着,全然没有起来的意思。 萧鸣酸软地摊着, 若不是他挪一下,她绝不动一下,因为疼。 穆旻天把她当只小猫似的那么裹在怀里,念念不舍地吻着她的发丝, 唇瓣, 一下,又一下。 直到,听见她的肚子, 发出叽里咕噜的抗议。 “饿了?” 穆旻天问。 “你不饿吗?” 萧鸣绻在他的怀里, 反问他。 窗外,天色已全黑, 屋里只能看见令人浮想联翩的影。 “我不饿,我吃你就够了。” 说完, 穆旻天翻了个身,又把她压在身下,刚要继续吃, 萧鸣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裴欢打来的。她以为, 饭点都过了,萧鸣应该忙完了,可以接她电话了。 她再也想不到,萧鸣比刚刚更不适合接她的电话。 从穆旻天的钳制下挣扎着半起身,萧鸣从口袋里摸索出电话;“喂……” “忙完了吗大小姐, 快和我说说呗,到底怎么回事啊!” 身后,穆旻天的吻从她的头顶开始往下落,萧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装着镇定说:“我现在……现在……还是不方便……接电话……” 电话那边,裴欢的咆哮是被穆旻天按掉的,在他身边,他不喜欢她的分心,十分不喜欢! “不要!” 萧鸣反抗。 “不怕,一回生,二回熟。” 穆旻天□□。 “……” 等到他自己吃饱,萧鸣三魂已经丢了七魄,丧失了一切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等着,”他说着起身:“我给你煮面去。” 萧鸣眯缝着眼,看他坦荡荡地在自己面前,像一座山似的晃来晃去、穿上衣服,她咽了口口水,说:“卧个鸡蛋。” “那么辛苦,给你卧两个!” “……” 后来,衣服是穆旻天帮她穿的,面条和鸡蛋是穆旻天喂她吃的,她不用手,不下地,被他裹起来抱进了家庭影院。 再后来,穆旻天第一次没能看完一部电影,而那做功课的小本子,早不知在两人的剧烈运动中,掉在了哪个角落。 何启的车就停在文工团门口的停车场,他从酒吧出来,围着停车场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自己的车在哪。 往回开的路上,他闯了一个红灯,又在下一个路口被后面的车按喇叭,抬眼一看,信号灯已经绿了一阵。 绿,刺眼的绿,他看着那颜色,想起和萧鸣牵着手的那个男人,赵兆告诉他,那个人叫穆旻天。 短短三个月,他们能有多深厚的感情? 何启不信。 三个月,怎能敌得过三年? 萧鸣一定只是因为怨他恨他,而利用穆旻天报复他。 这一切不过表明,她还爱着她。 不然,平白无故,哪来的怨和恨? 她认不清自己的真心没关系,他来帮她认清。首先第一步,是让她离开文工团,离开那个穆旻天。 何启把车开到电视台楼下,拨通了赵兆的电话。 “喂,何总?” 电话那头,赵兆的语气甚热络,带着讨好。 “周六晚6点,大金810包房,刘部和杨总都过来,你别迟到了。” “哦,好好,我一定提前到!” 何启说完,径自挂断电话,没理会赵兆感恩戴德的致谢。 先别着急谢,他想,后面的事,还要看你办的如何。 萧鸣一早偷偷摸摸地从穆旻天家里出来,怕把他吵醒,她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走出楼道之前,她将大衣的帽子罩上脸,做贼似的四下看看,假装晨跑到这一带,又接着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萧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萧鸣皱眉咬嘴唇。 只得立住,等林海澄跑过来。 “这么早!” 林海澄边跑边问。 萧鸣跟着他的节奏重又跑起来,点头说了声“嗯。” “你昨晚没回家?不会又没带钥匙吧?!” 林海澄上下打量她,得出这个结论。 “没……没有。” 萧鸣含混地回答,否定地底气不足。 “什么时候搬家,说一声,哥几个半天帮你搞定!” 林海澄的呼气吸气伴随着跑步的节奏,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蹦。 “搬家?” “嗯,到时候招呼啊,别客气!你慢慢跑,我先走了!” 说完林海澄紧跑两步,很快将萧鸣远远甩在后面。 直到回到16号楼,萧鸣才顿悟林海澄的意思,他是说,她什么时候搬去穆旻天的家里,他们可以过来帮忙…… 果然,上午排练时,经由林海澄那个大嘴巴广播,贺东阳他们几个大概都知道了,一个劲地在那傻乐,刘易还给了穆旻天一拳,穆旻天保持了最大的克制,但嘴角还是上翘着。 今天是第一次在大礼堂排练,时间改到了上午九点。演员们早早来到后台换好服装,睡不醒的还在后台打盹,睡醒的都聚在侧目条边聊天。 穆旻天换上了斯诺的服装,一套姜黄色黑格子呢子西装,戴了顶黄色的假发,贴着黄色的胡子,台上的灯光一打,若不是听他的声音,萧鸣差点没认出他是谁。 舞台上,大部分道具已经到位,灯光也还在编程,各色各形的电脑灯在场内来回来去的扫,一会扫向台上,一会扫向台下。 萧鸣的工作台放在中场领导席后一排,比起在话剧队排练场里,离舞台又更远了一些。台上台下的人互相看去,像是缩小了一半。 台下没有开灯,穆旻天只有在灯光扫下场的时候,才能看见萧鸣正站在工作台前,借着调音台边的工作灯写写画画,和身旁的阚焰交待什么,一副紧张忙碌的样子。 这还是从早上睁眼到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 她此刻的样子与昨晚在他怀里,判若两人。 这样巨大的反差,简直让他欲罢不能。 很快,萧鸣对好所有话筒的线路,带着阚焰捧着一把耳麦和发射机走到台口。 大礼堂不是专业话剧场,声场设计达不到专业要求,演员必须别话筒。 “来,各位老师,咱们戴一下耳麦。” 萧鸣将大家招呼过来,她念号,阚焰分。 “穆老师是1号,林哥是2号,严轩3号,安澜姐4号……” “我呢我呢?” 贺东阳凑过来,对着阚焰手里的话筒问。 “你是9号。” 大家领到耳麦,萧鸣又再次确认了一下话筒接收器和发射器上的编号,开始帮演员们戴话筒。 “你不用管我们,帮老穆戴好就行!” 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句,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萧鸣跟着笑,红着脸说:“这可是你们说的!” 说完她走到穆旻天身边,小声说:“转身。” 穆旻天以往基本都是自己戴耳麦,今天看着萧鸣拿着发射机走过来,便怡然自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那样子恨不能就算萧鸣把发射机别他脑袋上,他也毫无意见。 “早上几点走的?怎么没叫醒我?” 萧鸣站在他身后,正往他的裤腰上别发射机,穆旻天转过脸,小声问她。 “嘶……” 萧鸣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还疼吗?” 穆旻天哪管她的佯怒,一低头,看见了她脖颈上的红印,把脸凑到她耳边,轻声问。 萧鸣像是没听见,别好发射机,抬起胳膊把耳麦绕过他的后脑挂耳朵上,末了,纤细的手指对着他的耳朵使劲一拧,笑问:“疼吗?” “疼疼疼……” 穆旻天一阵哀嚎,众人不明所以,当是小情侣打情骂俏,指着穆旻天说:“哈哈老穆,你也有今天!” 今天赵兆没在,排练的气氛在心情大好的穆旻天带动下,十分愉快,中午排练一结束,穆旻天连妆都没卸,匆匆跑下舞台,对正在整理设备的萧鸣说:“完事来化妆间找我!” 说罢,还不忘抛给她一个媚眼。 萧鸣直觉得丢脸扶额之际,阚焰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龅牙一咧,由衷感慨道:“看不出来啊,在穆老师伟岸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少女心啊!” “……” 推开化妆间的门,穆旻天的假头发假胡子已摘掉,衣服还没换。 其他的演员早已卸完妆吃饭去了,化妆间里就剩下他一个。 “这半天,我十几路耳麦都收完了,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萧鸣饿了,本打算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看见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不满地走近,垂手站在镜子旁边看他。 “这不等你呢吗!” 他倒还挺有理! “等我作甚!难不成还要我帮你换啊!” 萧鸣没好气地翻他白眼。 “对啊,就这个意思!” “……” “不是你说要给我当经纪人的吗?” 见萧鸣不说话,穆旻天干脆撒娇。 “经纪人还干这活?” “你以为呢!” 萧鸣嘟着嘴,被他小鸡吃米似地啄了两下,不甚情愿地当起了丫鬟。 “站起来,转身,抬腿,伸胳膊……” “痒,痒!” “一大老爷们,痒痒肉这么多!怕痒你自己脱!” “不怕,来吧,蹂/躏我吧。” “……” 斯诺的西服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款式,三件套,背心上的扣子又密又紧,萧鸣正费劲解着,穆旻天的电话响了。 他对着来电看了许久,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 “不接吗?” 萧鸣见他没有挂掉的意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坐在一边等他。 穆旻天定了定神,按下接听:“喂,妈。” 听到这两个字,萧鸣一凛,不觉在椅子上坐正,眼睛从镜子里看过去,射灯下,仿若看见了小时候家里的那本台历。 “好,我晚上回来。” 即便奉娴不找来,穆旻天近期也有回去一趟的打算。萧鸣的事,估计干妈已经告诉了奉娴,但事关自己和萧鸣的未来,他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要跑这一趟的。 “怎么了?” 见他神情严肃地挂了电话,萧鸣问。 “没事,就是想我了,让我回去一趟。正好,咱俩的事,我也想和她说说。晚上不能陪你了,你自己乖乖的,听见没有?” “哦,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还没走呢,就舍不得我啦……” “……” 西服马甲的最后一粒扣子终于解开,鹅黄的射灯反射下的镜中,风景这边独好。 第37章 周家大宅坐落在西山脚下, 从远远看见门牌到开车进去还要十分钟。山路幽静,间或能听见潺潺溪流声。微风吹过, 两旁的翠竹沙沙作响,惊起几声鸟鸣。 奉娴已在这里住了十年,从最初山脚下的一个四合院开始,伴随千山传媒的发展壮大, 十年间, 以四合院为核心,不断向外扩张,形成了今天迷宫般的规模。 这是奉娴改嫁后和继父的家, 穆旻天很少来。 一是奉娴有意保护儿子, 不愿他过早牵扯进家族纷争,只由着他的喜好, 为他在文工团的自由发展留出干净纯洁的空间;二是继父周景霖有一个12岁的私生子,且一直有意等自己退休归隐后, 将千山传媒20%以上的股份转赠给自己的儿子。如果穆旻天跑得过勤,易让周景霖误会他有争夺之心。 这一切由奉娴、周景霖,以及他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的局面, 因去年初周景霖例行体检查出胃癌后, 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景霖做完胃部全切手术后,奉娴天□□/不解带地服侍在病床前。她的命硬,实在不想再落下一次克死丈夫的罪名。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周景霖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看着自己一天天胖起来, 奉娴一天天瘦下去,周景霖被她的真心所打动,出院后第一件事,便是请来律师修改遗嘱,将千山传媒30%的股权赠与奉娴,由她全权处置。 “还有一件事,我想,也托给你。” 他躺在家里偌大的床上,输着营养液,对奉娴说。 “你说吧。” 奉娴因为长期睡眠不良,深深的黑眼圈已经凹进眼眶,花白的头发透着苍老,看着让人心疼。 “周晨星,我那个养在外面的小儿子,是我对不起你。我想,把他过继给你,由你抚养成人。当然,也不会让你白操这份心,他那20%的股权,在他未成年之前,也划归你名下,什么时候你觉得他有能力承受了,再转赠给他。如若他不成器,你就替他看管着,或者转给旻天,我都没意见。我只要,这个打小没妈,马上又要没爸的孩子,能健康快乐的长大。” 周景霖元气大伤,说出这一大段话来只有两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用尽了全力还说得断断续续。 他想明白了,健康是1,其他都是这1后面的0,如果没有这个1,其他都是0。 “我不会现在就应你。” 奉娴说:“我等你好起来,自己去偿还当父亲的债。” 奉娴倒没表现出任何惊讶和欣喜,她多年的筹谋经营,使她早已不需要这些从天而降的股权,她现在只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 “我若是好不了了呢?” “不可能!有我奉娴在,天上地下,管他阎罗神仙,你就别想跟他们走!” 周景霖无奈地笑了笑,因为累,没和她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奉娴的威胁并没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好景不长,短短三个月后,周景霖的癌细胞开始转移,扩散,他不得不离开西山大宅长期住院,开启新一轮放疗,化疗的痛苦历程。 “怎么样,你就依我吧?” 特护病房里,周景霖用极微弱的声音哀求她。 “好,我答应你,明天就把他接回来。但你也得答应我,熬过去,赶紧好起来!” 事实上,他们彼此都知道,他是再也好不起来了。医生保守估计,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如今的拖延治疗,不过是过一天少一天。 在周景霖病了近大半年后,奉娴今天突然主动把穆旻天找来,其实是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他,听听他的打算,好再为他做最好的安排。 铁门缓缓打开,未等穆旻天下车,管家刘妈远远迎上来,带着些紧张和疏离,客气地说:“呀,大少爷回来了。” 穆旻天/朝她点点头。很快,对开木门朝外推开,奉娴探出半个身子,说:“来,旻天,快进来!” 穆旻天在玄关换了鞋,被奉娴领着一直往里走,穿过三层挑高的客厅,径直走进餐厅。 穆旻天在这金碧辉煌的欧式餐厅里用餐的次数,两只手数的过来。 白色花岗岩砌成的壁炉,此刻正燃着火。偌大的餐厅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洁白和纯金两种颜色,四处反射着锃亮的光。 比起这里,穆旻天更喜欢自己在文工团的家。虽然全部面积加起来,也不足这一个餐厅,但,那才有家的感觉。 奉娴拉着他在长条餐桌边坐下,端起鲜榨果汁,给他到了一杯,又推给他一盘现烤出来的精致小点,对他说:“饿了吧,来,先吃点。” 直到此时,母子俩才得以看向彼此一眼,这一年来,是瘦了,还是胖了。 “妈,你怎么……” 穆旻天说不下去了,他突然想起为何上次干妈催促他找时间一定要回来看看。 不过一年没见,奉娴像老了十岁。 “妈没事,让妈好好看看你,嗯,我儿子真帅!” 奉娴的夸赞带着骄傲和得意,三十二年来,不知有多少次,在她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自己还有个儿子,就仿若登时又来了力气,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 “妈,周伯伯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 周景霖患病的事,奉娴从未和穆旻天提过,为了集团的整体利益考虑,对外也一直采取了最严格的保密措施,外界只知千山传媒的掌门人因身体原因退居二线,主要工作都由集团副总裁乔姗接手。 乔姗,是认奉娴做妈的女人,她从影视城里一家小餐馆的打工妹,到进组干场记,去外地求学,出国留学,在好莱坞做了五年职业经理人,再回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每走一步,都离不开奉娴的幕后操盘和呕心经营。 然而整个集团从上到下,竟无人得知她是奉娴的心腹,是奉娴为了儿子的未来,安插在千山的棋子。 真正预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从不用露面于人前。 而奉娴,就是这样一个人。 “干妈告诉我的。” “哦。” 是了,周景霖病重的消息,奉娴只告诉过陈嘉文。 “不好,尽力维持着,等着油尽灯枯。” 奉娴幽幽道。 奉娴与周景霖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 彼时,他需要这样一位具有话题性的妻子来撑门面,重振千山影业。 而奉娴,也需要这样一个能够容纳她的港湾,不必再奔波人前。 奉娴入主周家的头些年,确实走了阵旺夫运。千山影业牢牢把握住了院线极度扩张的最好机遇期,一举成为业内横空出世的一匹黑马,市场占有率最最初的不到5%跃升至45%,最终借壳上市,成立千山传媒集团。 而伴随着事业的迅速膨胀,奉娴和周景霖的关系开始逐渐恶化。 周景霖经常半年也不回一次家,两人过起了丧偶式的婚姻生活。 直到周景霖的私生子事件东窗事发,奉娴委托律师给他送去一份自己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白纸黑字写明,两人实际分居已满三年,周景霖已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是过错方,离婚的代价,是赔偿奉娴千山集团50%的财产。 自然,周景霖心疼钱,婚是绝对不会离的,只得乖乖搬回周宅。 没两天,噩耗传来,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潜水时不甚溺水,魂丧异乡。 周景霖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开董事局会议,继续视察已初具雏形的千山影视基地,继续回家吃饭,继续和奉娴假戏真做,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掉过几滴眼泪。 男人啊,奉娴睡在他身边想,为了事业膨胀的野心,可以放弃一切。 怕奉娴有异心,周景霖不敢把私生子接回家,只在外面重新安置了一处房产,请了老家里知根知底的远房亲戚来照看。 若不是他的病来如山倒,这一切估计直到今天还如走钢丝般维系着。 母亲和继父的恩怨纠葛,穆旻天隐约知道一些。他明白奉娴刻意让他远离风暴中心,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因此在整个文工团,没有人知道他与千山传媒的关系。 就算三年前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 穆旻天柔声劝慰。 “我有数,你放心吧。不说这个了。我听嘉文说,她把侄女介绍给你了?” 不等穆旻天交代,奉娴先问起了萧鸣。 “嗯。” 穆旻天说着喝了口果汁,吃了个小点心。 奉娴满意地看着她好胃口的样子,带着笑容说:“我看过她照片,长得不错,家里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穆旻天坚定地说完,又加了一句:“很喜欢。” “那就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考虑成家的时候了。” “是,我们就是奔成家去的,争取明年就能让您老抱上孙子!” “胡闹,再着急也不能这么没章法!毕竟是嘉文的侄女,咱可不能亏了人家,该有的礼数,该走的流程,一样也不能少!” 奉娴看出儿子是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也看出了他的心急,但按照她的计划,穆旻天的婚礼是将他与千山传媒的关系公诸于众的最好时机,为此,她必须好好策划一番,绝不能草率行事。 “是!都按您老的意思来!” 穆旻天并不知道这些,只当是母亲重视干妈给介绍的姻缘,不肯在礼数上仓促敷衍。 “还有一件事,也是这次我找你来的主要目的。” 穆旻天看着奉娴严肃的神情,不解地问:“什么事?” “你先告诉妈,你打算在文工团干多久?” 穆旻天一愣,他答不上来。 毕业去文工团时,他曾答应过奉娴,不会在那里干一辈子。 可至于什么时候离开,他并没有想过。 “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 穆旻天隐隐感觉到奉娴即将要说的是个大事件,且与文工团有关。 “文工团要改制了。” 奉娴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说结果。 “改制?怎么改制?” 穆旻天不觉拧起了眉头。 第38章 “消息已经放出来, 这轮事业单位改革的重点之一,就是地方和中央文艺团体的改革, 包括文工团,歌舞团,各类剧团等等。原则上,文工团即将全部撤编, 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据我得到的消息, 你所在文工团,即将和报业集团、文化站、群艺馆合并,挂牌成立群众文化宣传服务中心。” “那我们?” 穆旻天蹙眉。 “文化宣传中心以后只负责理论性和导向型工作, 文工团之前的所有演出业务将被企业收购。以后文化宣传中心若再有演出活动, 会面向社会购买服务。”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继续留在新成立的宣传中心, 理论上只会从事一些事务性工作,而如果你想继续演话剧, 就要看最终会有哪家公司对你们既有业务感兴趣,出资收购你们的业务,而你们, 则很有可能成为这家公司的职员, 或者说,艺人。” 奉娴一口气说到这里,从穆旻天阴郁的神情中,她看出他听懂了,也听出了自己的建议。 “什么时候开始启动?” “很快, 据说方案已经过审,下一步,就是具体操作的事了。” “可为什么我们的话剧还照常排演着,前不久全团还劳师动众的下基层慰问演出,你说的这一切,我在文工团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大局当前,稳字第一,基础业务肯定还是会继续排,甚至排得更勤,这样对收购的企业才有吸引力。没有好产品,谁会连锅端呢?” “听不到风声,是上面有要求,你们团里现在就是铁桶一个,都闷在里面摇,可外面的风声已然捂不住了,估计传到你们中间,也就是早晚的事。” 奉娴说到这里,顿了几秒,试探着问:“你,作何打算?” “我不知道。” 这样天翻地覆的消息来的太突然,穆旻天确实不知道。 况且,他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他还有萧鸣,在这样动荡飘摇的时候,她们必须同进退。 “没事,我只是把这个消息先告诉你,让你好有个思想准备。妈看得出,你对文工团有感情,但这团要是没了,光有感情是不行的。你总得吃饭吧,年纪轻轻的,总得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吧,执着于过去的辉煌,而终日坐在办公桌前打打字,是你想要的工作吗?” 见穆旻天张了张嘴,奉娴接着说;“你先别急着回答我,权衡利弊,你再好好想想。” 说着奉娴站起身:“走,难得你回来,我带你看看这院子,年前我又从无锡运了一整块太湖石,在后花园里摆弄了座假山,刘妈费心,新栽的爬山虎已经攀了藤,很好看。” 走出餐厅和露天烧烤区,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是一片豁然开阔的水域,水里养着各色上等锦鲤,为了在寒冬腊月里也能看见这些稀世品种,水池和水温都是经过特别处理的。 母子两来到水塘边的亭榭上,眺望不远处的那块太湖石,事实上,谁也没有心思朝它多看两眼。 离开前,奉娴看着一路跟在她脚下的锦鲤,一字一句柔声道:“千山传媒董事长的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什么时候想好了,你给我来通电话就行。” “夫人,小少爷回来了。” 未等穆旻天开口,不远处,刘妈已经领着周晨星走过来。 周晨星刚满十三岁,在国际寄宿学校读初一,一周只在周末回来两天,每次回来怕他迷路,都是刘妈领着,先来奉娴跟前报个到。 这还是穆旻天和他异父异母的弟弟第一次见面,小男孩身量中等,瘦瘦的,明显带着拘谨,只开口叫了奉娴一声伯母,没敢抬眼看他们。 “回来啦?饿不饿?餐厅有点心,你要不要先去吃一点?” 奉娴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倒更像是一个奶奶领着孙子。 “嗯”。 男孩点点头,他有点饿,况且,这个家里的点心,确实很好吃。 奉娴没有介绍两个孩子认识,她只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穆旻天一眼,然后便牵着晨星的手,往餐厅走去。 当晚,穆旻天在奉娴的执意挽留下没回去,他十分不放心地给萧鸣打去电话,听她在电话那头活力四射地对他说晚上食堂吃了啥,又说裴欢刚刚和她打了快一个小时的电话,心下顿时安顿不少。 “你在哪呢?能视频吗?” 萧鸣在电话里问。 穆旻天看了看自己的房间,轻声道:“不太方便。” “哦,那好吧。” 萧鸣倒没有坚持,痛快答应。 “我明天一早就回来。我妈今天特地问起你,劝我要是喜欢,就尽早把你娶回家。” “……” “所以,你乖乖的在家等我,听见没?” “嗯,听见了。” “萧鸣。” “嗯?” “我爱你。” 挂了电话,穆旻天呆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两层楼高的举架,使他足可以看见窗外的彩云追月。 今晚硕大而又明亮的圆月挂在树梢上,藏蓝色的夜幕上悬着丝丝薄云,正缓缓在月前散步。 玻璃窗上,不期然他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背着满行囊的期待和热望,踏进文工团的大门,沿着笔直的主路走着走着,走到那棵歪脖树下,一转弯,远远看见了话剧队的排练场,推开门,他坐在台下,看着台上正在排演的演员们。 很快,小伙子加入到他们中间,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排练,整整十年。 他在这排练中不断成长,褪去青涩,三十而立。而他与他们的情谊,也在这十年间的日复一日中不断积淀,长进了心里。 十年,他最好的青春年华,他们一起笑过,哭过,得意过,失意过,疯癫过。 他们一起在重庆解放碑下看辣妹,在大连星海广场喂海鸥,在四川阿坝翻雪山,在腾冲雨林踩雷场…… 他与他们的交情,在台词里,在酒肉里,在每一个熬过的大夜里。 月影婆娑,渐渐的,他的眼前不知被什么遮挡,玻璃窗上的一切开始模糊,飘离,散去。他心里抽搐了一下。 他闭上眼,不忍再看。 是夜,大金810包厢里,一场权与酒的博弈狂欢刚刚渐入佳境。 酒局是何启攒的,主要目的是为赵兆在即将成立的宣传中心谋个一官半职。 何启读研究生时是赵兆的同门师弟,如今看来,混得可比赵兆强太多。 赵兆面上漾着标志性的程式化笑容,心里对何启还是极敬佩的,至少文工团改制后他的下一步路怎么走,能走到哪,还都得仰仗他的出面帮忙。 像今天,何启就能够在一桌酒席间将大人物攒齐,让他混个眼熟,互相加个微信,等到真正有用的时候,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来,杨总,您随意吧,我干了,今天才知道咱俩是老乡,真高兴啊!” 赵兆说完,也不等杨总回应,为了表示自己的豪爽大气,一口把分瓶器里的白酒全干了。 这可是他压箱底的茅台,今天拿出来,也算物有所值了。 “不错!” 杨总嘧了小半杯下肚,嘴里咂嘛着,也不知是在夸酒还是在夸人。 在赵兆看来,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得到他的夸奖就是好的。 至于杨总旁边的那个刘部,则更是赵兆心中的白月光了。以往文工团想报节目评奖,托了多少层关系也搭不上的人,今天居然也能前来捧场,和他平起平坐,还称兄道弟。 赵兆激动的,眼泪都快留下来。 “老弟啊,”刘部说:“文工团虽然是没了,但主要业务可不能丢啊,回头我给你推荐个人,你们招投标的时候,记得叫上人家啊!” “哎,一定,一定!” 赵兆知道他说这话就是客气。能让刘部这样费心的人,哪里还需要和他打这个招呼。 刘部说着把香烟搁下,眯眼皱眉开始在手机里翻电话薄,直到翻出一个叫乔姗的人,把她的电话放在赵兆面前。 “得,我记下了,乔姗,乔姗!” “你得叫人家乔总。” “乔总?” 赵兆摆出一副无知脸,等着大人物帮他释疑。 “千山传媒副总裁,是不是应该叫乔总?” 刘部的手指从嘴里夹出香烟,朝空中吐了个完美的眼圈,客气地质问道。 “呵呵,是,太是了!” 一顿饭吃完,4瓶茅台特供下肚,谁也没提替赵兆谋职的事,但他自己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成了。 送走杨总和刘部,何启站在酒店门口对赵兆说:“最快下周,改制的通知就能下到团里,我听说华临峰已经给上面打了提前退休的报告,上面一直压着没批,是觉得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来接替。这个时候若是有个能帮你说上话的人,他的退休报告一准很快就批完。” “是!太谢谢你了,何总!” “那我托你办的事呢?” 何启斜睨他,带着轻视。 “你放心,只要我不在萧鸣的转正申请上签字,她就肯定留不下来,到时候,你再发来一封调函,让她带着干部身份调到电视台,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她没了退路,不同意也得同意。” “嗯,调函得提前报批,你要给我流出时间余量。” 赵兆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次日一早,穆旻天伴着晨间鸟鸣离开了周宅。 奉娴知他心急回去,没有再留,一直把他送到大铁门,临走前,她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儿子。 穆旻天面色沉重,只对奉娴说了句“保重”。 奉娴点点头。 母子俩无需再多说什么,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要变天了,有点小紧张~ 第39章 穆旻天拍门的时候, 萧鸣还在赖床。 “谁啊?” 萧鸣的小脑袋钻出被子,潜意识里, 她希望会是穆旻天,可转念一想,这么早,他估计还没起吧。 “我。” 熟悉的声音有力地穿透门缝, 萧鸣激动地冲下床拧开门:“真的是你!怎么这么早!” 看着萧鸣光着脚趾, 穿着麻布袋一样的睡衣冲过来,像个女鬼似的披头散发站在自己面前,穆旻天心情顿时明朗了许多, 他憋住笑, 进屋关上门,说:“我来抓鬼。” “大清早的你别吓我, 哪里有鬼?” 萧鸣信鬼,上大学时, 她连笔仙都信。听穆旻天这么一说,她不禁毛骨悚然,当真四下看了看。 “这不就是吗!” 穆旻天说着一把将她抱上床, 自己跟着躺下, 搂着她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鬼。” “嘁,搞得你好像见过很多女鬼似的,那个拉小提琴的,是不是也算一个?” “哪个?你在说你自己吗?” 萧鸣体寒,冬天即便房间里暖气充足, 被子里也永远焐不热乎。而穆旻天就像个超大号的暖水袋,在她被子里呆了没一会,萧鸣立马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暖呼呼的特别舒服。 她把身体使劲往暖水袋上凑了凑,说:“困。别说话了,再睡会。” 穆旻天昨晚一夜几乎没睡,现在也很困,但看着怀里的小人,他显然还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不可以吃完早饭再睡?” 穆旻天讨好着商量。 “你饿了?” 萧鸣在他怀里抬起小脑袋。 “嗯,很饿,非常饿。” 穆旻天可怜兮兮。 “你想吃什么?” 显然,引狼入室的小羊还未察觉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 “你!” 大灰狼终于露出他原本的面目,不等小羊回答,已经紧紧咬住她的嘴,在小羊的阵阵哀嚎下,细细品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早餐。 还没吃上两口,电话响了。 是大灰狼的。 小羊如同看见了救星,哆哆嗦嗦地把电话举给他说:“你电话。” 大灰狼显然十分不高兴,看都没看,直接把小羊手里的电话丢到一边,重又埋下头去,继续开吃。 “它,它一直在响。” 小羊喘息着,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大灰狼终于停下了动作,极其不情愿地拿起电话看了一眼,老白? “喂,白老师!” 大灰狼重新变回人形,说起话来人模狼样的。 “旻天啊,我没打扰你吧!” 老白的中气十足,不用开免提,萧鸣也能听得见。 “没有,您说。” 穆旻天瞪了眼正用手指在他身上画画的萧鸣,知道她是存心。 “晚上有时间吗?我和老萧约了聚一聚,你也来吧?叫上你女朋友一起!” “好的,没问题。” 萧鸣手指画的面积越描越大,穆旻天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按在身下。 “怎么了,你这是,在晨练呢?” “是,晨练呢,白老师,我定好地方,再告诉您和萧叔叔。” 萧鸣的另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继续点火,穆旻天分身乏术,急于挂电话。 “不用了,地点我都定好了,一会发给你,你带上酒来就成!” “好,没问题!白老师再见!” 不等老白说完第二遍再见,穆旻天已经飞快按掉电话,重又现出大灰狼的原型。 “撩我,你都不想想后果的吗?” 大灰狼露出了洁白的牙,睁大了烧着火苗的眼睛,似乎连头发根都是立着的。 可怜那只小羊,自作孽不可活,最终在连连哀告中,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老白定的地方,还是上回那个“亦奇轩”。 连包间号都一样。 穆旻天停完车,直接把车钥匙递给萧鸣:“回来你开,车钥匙收好了。” 萧鸣经过早上那一番折腾,已然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即便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当代驾,还是乖巧应了个:“哦。” 走进包间,萧冠青已经到了。 看见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俨然一对小情侣似的走进来,他脸上含笑,招呼他们:“来,快坐!” 两人坐定,牵着的手仍是没有分开,萧鸣想抽出来,怎奈穆旻天故意使劲握着,她没能抽动。 萧冠青笑着说:“哎,看见你们这样,我也就放心啦!千里姻缘一线牵,我总算没有乱点鸳鸯谱。” 在长辈面前,萧鸣像个孩子似的,低头抿嘴,也不说话,倒是穆旻天诚恳地说:“谢谢您,叔,还有干妈,总是替我们操心。” “这有什么好谢的……” 不等萧冠青把话说完,老白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进来:“唉呀,不好意思,路上太堵,我这个召集人居然迟到了,一会我先自罚三杯啊!” 听见他的声音,穆旻天和萧鸣都站起身,看他风风火火地进来,和萧冠青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膀,互相寒暄:“你行啊!还是这么硬朗!不错,真不错!” 然后才把目光投到他俩身上,说:“都站着干什么,快坐!” 四人很快落座,服务员还在上茶,老白就招呼倒酒。 “旻天,让你带的好酒呢?” “带了!” 穆旻天说着把酒端上桌。 “都满上!今天高兴!” 萧鸣不敢扫大家的兴,充当起了斟酒服务员的角色。 大伯和老白都强烈要求她倒满,轮到她给穆旻天倒的时候,心眼一偏,故意只倒了大半杯。 “哎,这不对啊!就开始护短啦!” 老白眼尖,发现了萧鸣的小心思,又摆出《四世同堂》里祁老人的架势。 穆旻天笑着说:“都倒上吧,我没事。” “没事,鸣鸣,旻天是真能喝,这点我们比你都清楚,你就放心倒吧!” 见大伯都这么说了,萧鸣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给穆旻天又续了些。 五十几度的白酒,看他们就这架势,热菜还没上就要一口闷,萧鸣实在不喜欢穆旻天也这么喝,太伤肝。 果不其然,还未等她坐定,三个男人已经一杯下肚。 “来,先吃点小菜。” 老白咂嘛着嘴招呼。 嚼了颗花生米,萧冠青问老白:“学校快放寒假了吧。” “快了,今年过年早,寒假放得也早。”老白说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穆旻天说:“哎,旻天啊,我怎么听说,文工团要改制了?” 服务员上菜,餐盘搁上玻璃转盘发出一声脆响,穆旻天的心里跟着“咯噔”一下。 他匆匆和萧鸣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一丝惊讶:“改制?没听说啊。” “什么改制?你听谁说的?” 萧冠青退休赋闲在家,已久不闻窗外事,听老白这么一说,他也很是好奇。 “前两天我们《四世同堂》的庆功宴,部里的老刘也来了,听他说的。” 老白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说是就在最近,方案已经批了,你们要和其他几个单位合并,新成立一个什么宣传中心。” “那文工团呢?文工团还保留吗?” 萧鸣着急地问。 “哎,应该是没有啦!你们要是继续留下来,就合到那个新中心里面去,要是走,估计就得跟着转企啦!怎么,你们是真的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老白看着其他几人陷入沉思的模样,有点懊悔自己的张嘴就来,他还以为,旻天和萧鸣,作为即将被改革的一员,肯定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谁知道,这样让人的心理和情感都不能接受的消息,竟是从他口中最先说出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哎不过,我这也就是这么听了一嘴,具体怎么实施,也未可知啊,消息仅供参考!” “既然消息是刘部放出来的,那应该假不了。只是,好好的文工团,为什么要撤了呢,文工团那些个专业演员,在这个新成立的什么宣传中心里,又能干些什么呢!” 萧冠青不愧是曾经当过院长的人,立马就抓住了关键要害。他明白,文工团伴随时代变迁,消亡在历史进程中已是大势所趋,只是文工团里的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旻天啊,我看,这事你还得尽早打算!以你的专业能力,不愁没出路,倒是萧鸣,你自己要好好想想,你是搞技术的,新中心也可能需要你这样的技术干部,你是继续留下,还是跟着也转企,走向市场。” 萧冠青认真帮两个孩子分析着,谋划着。 “转企?是转成企业吗?” “来来来,先吃菜吧!菜都凉了!都怨我,好好的说这事,弄得大家伙都没心思吃饭了!” 老白打断了萧鸣的提问,招呼大家先喝酒吃菜。 三个男人举杯,可萧鸣哪里还有心思吃的下饭。这可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啊,她连试用期都还没满呢,怎么,好端端的这个单位就没了? 她不理解,也不知道新成立的宣传中心代表什么,要干什么。 她隐约只觉得自己即将跟着改革的大风大浪狠狠折腾一阵,如同一滴海水,一粒细沙,在风暴来临之时,只有身不由已。 穆旻天知道的,其实比在坐的都多,但他现在并不想拿出来分享。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看出了萧鸣的不安和混乱,文工团对他很重要,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对萧鸣更重要。 他只想尽全力的保护她,不为自己掌控不了的事发愁,不因改制而风雨飘摇,无依无靠。 为了活跃一下包间里的气氛,老白很快换了话题,说起《四世同堂》之后国话即将排演的新剧《长城谣》,又问穆旻天对其中的角色有没有兴趣,接着又和萧冠青说起学校里高层人事变动的内幕消息。 萧鸣坐在那,表情像是在听,耳朵却并没在工作。大伯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转,如果文工团真的改制,对她自己和穆旻天,都将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她就算把眼珠子瞪得再大,瞪出了眼眶,也看不到。 她是一根筋,很怕做选择,她的茫然无助正是因为不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让她必须作出选择,她该怎么选。 她轻轻转过头,看着正和老白谈话的穆旻天,感到他的陌生,因为她不知道,他又会怎么选。 包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大家见萧鸣一直不说话,都从她不藏事的脸上看出了她的小心思。 萧冠青劝慰道:“鸣鸣啊,工作的事,别急,你还有我们,真要是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有思想准备,但也不用太担心。况且,谁知道那个新成立的宣传中心就不是好单位呢!没准几家单位一合并,平台更大了,给你的发挥空间也更大呢!” “那要是我没能进新中心,转企了呢?” 那她的干部身份,住房,福利待遇,岂不一夜之间都没了? 她们大学同学里有在公司里面干的,好的能给解决五险一金,可有的,除了按件取酬,别的什么都没有,保险都得自己交。 更别说,以现在的房价,得攒多久才能买上自己的房。 这些涉及到柴米油盐的事,在文工团里是全无后顾之忧的,可一旦脱离了体制,立马全部归零。 “转企再说转企的事,以你的技术水平,还怕转企以后没饭吃?只要自己手里有活,肯干,到哪都一样,毕竟你还这么年轻!大学刚毕业,有的是机会!” 萧冠青语气坚定地给萧鸣打气,穆旻天拉了拉她的手,紧紧握住,示意她安心,你还有我呢。 萧鸣勉强点了点头,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 第40章 两个老人换了话题, 开始说起两个孩子小时候的事。 萧冠青说萧鸣的,老白说穆旻天的。 萧鸣小时候在文化局家属大院里的那些光荣事迹, 很快就被萧冠青进行了艺术加工,给大家细数了一遍,还有一些她和萧琪干过的顽劣事件,比如刻dvd盗版盘, 也被抖搂出来。 “我就纳了闷了!这两孩子天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干什么呢!不是开什么地下工厂吧?” “结果我趁他们出来上厕所,偷摸溜进去一看,天!还真的是地下工厂!他们刻得盗版盘都摞成了小山, 我赶紧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良影片, 还好,还都是上院线的片子。” “我悄悄带上门出来, 又开始担心他们真的把这些光盘拿出去卖,这要是给城管抓住, 不关也得罚啊!结果我又暗中观察了几天,也还好,光盘没少, 说明他们没拿出去卖。” “哎, 鸣鸣我就纳闷了,不卖你们刻那么多干嘛呀?” 这个疑惑在萧冠青心里攒了多年,他不好问自己的儿子,正好今天问问萧鸣。 “原来是打算卖的,可我不敢拿学校去, 怕被同学告老师。” 萧鸣小声嘀咕。 “连老师也一起卖吗!你要是卖,我肯定买啊!” 老白拍着胸脯说。 众人哈哈大笑,萧鸣也甚为不好意思的笑了。她看了眼穆旻天,觉得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 好在,穆旻天的丢脸事件紧跟着就来了。 “旻天小时候也淘得很!” 老白扯着大嗓门说:“打小他在剧组里就跟着我,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还特别爱躲起来,让我找他。有一次,道具弄了个泡菜缸子来,大小刚好容下他钻进去,这个小淘气一声不吭就跳进去了,这我上哪找啊,这边要开拍了,那边找不到他人,急得我啊。结果那场戏的道具就有那个泡菜缸子,戏拍到一半,他突然从缸子里站了起来,导演摄像当时都傻了,以为本子改成鬼片了!” “就爱变着法的吓唬人,跑到道具间,把道具做的假血抹了一身一脸的,故意来吓我,是不是?好嘛!我老命没给你吓掉半条去!” “哈哈哈!”萧冠青乐呵呵地打趣道:“老白啊,你说,这俩孩子以后生的娃,那得淘气成什么样啊!” “呃……” 萧鸣呵呵干笑了两声,倒是穆旻天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眼神里的光充满了期待。 送走了萧冠青和老白,回去的路上,萧鸣几次想问穆旻天关于文工团改制的事,但又怕开车分心,便一直忍着没问,直到把车停好,穆旻天问她:“上我那去?” “好,说说改制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穆旻天却是不想多说:“你大伯不是说了吗,先别急,怎么改都还不知道呢。更何况,咱们的话剧一直都在正常排着,业务工作完全没受影响,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别敌人还没来呢,先把自己吓死了。” “我就是想,先分析分析,等通知下来了,不至于打无准备之仗啊。” 两人说着走上楼,穆旻天开门,萧鸣进去换了拖鞋,在高脚椅上坐下。 穆旻天跟进来接着说:“什么叫有准备,什么叫无准备?那照你这么说,咱们团那么多人,现在没听到这个消息的,打的都是无准备之仗?” 萧鸣喝了口水,不满道:“反正你就是不想和我分析就对了!” “我不是不想和你分析,我是不想你为了自己改变不了,而目前又还没有确定的事瞎操心。” “什么叫瞎操心?刚大伯可是也说了,让咱们早做谋划的。” “可你现在又能谋划出什么呢?” “谋划到时候真要改制了,我走不走,你走不走啊!” “咱们走不走,是现在能谋划出来的吗?” 穆旻天理解萧鸣作为一个职场新人,突然面对这种遽变时的无措,就是他自己,也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慢慢消化,到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 但萧鸣的反应又让他觉得无奈又好笑,如同一道本来就没学过的数学题,她不等老师教公式,就一定要自己做出来,又实在做不出,急的团团乱转。 “你不和我谋划,我找人谋划去!” 萧鸣说着就要换鞋往外走。 “你找谁去?” 穆旻天一把拉住她。 “找裴欢!” 萧鸣说着挣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摔上了门。 门背后,穆旻天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已经拧开门把手准备把她追回来,想了想,又放下了。 算了,他想,就让她去吧,小姑娘之间,说说车轱辘话,虽然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把烦恼倾吐出来,估计今晚还能睡个好觉。 萧鸣一口气跑回家,心里有气,给裴欢打电话时态度不太好。 “怎么了?” 裴欢听出她有脾气。不解地问。 萧鸣喘着气,三下两下就捡重点把事情给裴欢说了一遍。 “所以呢?你是在和我抱怨文工团即将改制,你的工作面临变数,还是穆旻天不肯和你分析下一步的打算?” “都有。” 萧鸣嘟囔道。 “好,那先说第一个问题。我要是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好几百号人呢,又不是只动你一个人,况且,你又左右不了,那就等着呗,反正新单位肯定会给你们说法。到时候权和利弊,再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你说呢?” “嗯……” “那再说第二个问题。穆旻天肯定是不想让你太担心,庸人自扰。他也是今天刚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肯定也很乱,你想想,你才来几天,他都在这呆了十年了,感情肯定比你要深得多,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也是懵的。你这会不安慰他,反倒一个劲地要拉着他分析谋划,只能越说越焦虑。” “那照你的意思,倒是我不对了?” 萧鸣心里不服,但说出的话却没什么底气。 “对不对的你自己想吧,我要干活了。” 裴欢今晚要赶活,顾不上和萧鸣多说,很快挂了电话。 萧鸣愣在那,本来是想在裴欢这里求点安慰,结果,又挨了她一顿说。 极不情愿的,她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洗漱日常用品,塞了满满一大包,又跑回了穆旻天家。 “打完电话啦?” 穆旻天以为萧鸣和她赌气,今晚是不会过来了,准备一会给她打个电话劝劝,没想到她这么快又自己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还背了个硕大的背包。 “嗯。” 萧鸣没好气地,进门把大书包往吧台上一搁,重又坐下了。 “裴欢怎么说?” 穆旻天已经看出了裴欢是同盟军,不然萧鸣也不会又跑回来。 “说你是猪。” 穆旻天噗嗤一声笑了,捏了捏萧鸣气鼓鼓的小脸说:“那我也是只有人爱的猪。” 很快,改制的消息开始在文工团以光速传播。 谁也不知道这消息传播的源头在哪,准确性有多高,在口口相传中加入了多少演绎,可人人都很卖力,为这消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见面上来必是一句——我听说,咱们团要没了?! 话剧队的排练照常,大家从赵兆脸上看不出丝毫担忧和难过,倒是马国华最近来参加排练的次数多了,每次都静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台上,偶尔用手擦擦眼角,像是在拭泪。 大家的话似乎一夜之间少了许多,台上热闹依旧,而下了台,却是少有的沉寂,大家好像都有很多心事要想,怎么想也想不完。 终于,在天气预报说会下今年的第一场冬雪,而最终只是个阴沉沉的冷天里,各直属队接到通知,下午召开全团大会。 来文工团三个多月,萧鸣一共参加过三次全团大会,这是第四次。放眼看去,所有人的状态都与前三次有着天壤之别,不再似前几次那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而都沉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用眼神交流着,如同即将去的不是小礼堂,而是什么刑场。 四百座的小礼堂今天座无虚席,就连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坐了两排。那些正襟危坐的人里,今天出现了一多半的新面孔,相熟的交头接耳,不认识的面色阴沉。 场下一开始还有些嗡嗡的耳语声,很快,伴随台上话筒一出声,台下立马安静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仿佛在听什么重要宣判。 是的,即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宣判。 虽然早有准备,但惊人的消息依然一个接着一个。 首先,是人事变动的命令:团长华临峰提前退休,暂由副团长吴聚成主持善后工作。 台下发出了轻微的躁动声,他们使劲朝台上看,直到确定没看见华临峰。 然后,由部里来的领导宣读决定:即日起,报业集团、文化站、群艺馆、文工团四家单位合并,挂牌成立群众文化宣传服务中心。撤销文工团正局级架构。过渡时期,每个单位出一人组建新中心筹备工作小组,文工团由赵兆担任筹备工作小组成员。 台下的躁动声明显地提高了分贝,大家又开始抻着脖子找,直到确定在台上看见了赵兆。 台上的领导并没有理会台下的反应,继续宣读着: 新中心上报50个编制,将在编办批复编制数后正式挂牌成立。文工团所有演出及经营业务与新中心剥离,会通过招投标的方式由社会机构出资收购。 未进编同志可以选择接受补偿后离职,或转企进入收购公司继续工作,在外未购房产的可于两年内继续低价租住文工团的宿舍。 新中心筹备小组将于近期给大家下发去留意向表,原则上尽量按照大家的意向调配,但与新中心工作职能不相关的业务干部可能很难全部满足,还请大家理解。 这下,台下彻底炸了锅,就像从天上突然掉下块陨石,生生把小礼堂炸出个大坑。 而他们,都在坑里。 十几年,几十年,一夕之间,全没了? 这让他们怎么能理解,怎么能接受,即便消息再传得离谱,那也只是小道消息。而现如今,小道消息变成了既成事实,还是比小道消息更让人不能接受的事实! 台下已经有人站起来,陆续离场,以此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和抗议。 他们多半是十几岁的就入团,打算在这里干到退休的老人,资历老,心气高,眼睛里揉不下沙子。 萧鸣这下彻底傻了。 她不知道台上说的演出和经营业务里,包不包括她所从事的录音。 她理解是应该包括的。 一共只有宝贵的50个编制,怎么可能留给录音?更何况,就算留下个搞录音的,就凭她,一个刚满实习期的新人,拼得过已经在文工团多年的郭凯? 穆旻天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呵,他不也一样,或许,只会比她更难过。 他本就是业务干部,纯演员,一旦演出经营业务和文工团剥离,他即便留了下来,又能干什么呢? 天天坐办公室里演话剧? “没事,有我在。” 穆旻天朝她耳语,带着令人心安的宽慰。 台上的领导似乎还在对着话筒乌啦啦地说着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直到小礼堂走了小一半的人,会议才在一片嘘声中结束。 第41章 从小礼堂出来, 话剧队平日里最为活跃的那几个人也都蔫头耷脑,不发一言。往食堂走的路上, 林海澄突然自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开口骂了句:“我操/他……” 那个“操/他”后面跟什么,他没想好,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噎住了。 “骂有什么用!此处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 赶紧想想下一步去哪吧!” 安澜白了她一眼,气鼓鼓地道。 “还能去哪?文工团没了,新中心不要咱, 除了被收购卖掉, 还能去哪?!” 严轩扯着嗓子喊,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你小点声的!” 刘易好心提醒。 “怕什么?都这会儿了, 我还怕谁?” 严轩继续犯轴。 “哎,别说, 赵队真挺厉害啊,不声不响地,进筹备组了, 这不摆明了以后能进班子吗!” 听孙佩京这么一说, 大家立马嗅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赵兆这两天参加排练确实比过去少了,可他每次来还和以前一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按说,他能被选进筹备组,应该早就知道了改制的确切消息。 可他竟一个字都没对他们透露过, 这嘴巴,这定力…… “还真是!那要是现在去找他,不知道有没有用哈!” 林海澄说。 “找他干嘛?吃闭门羹吗?要找他有用,他肯定早就给咱们放话了。” 严轩依旧脸红脖子粗着。 “操!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孙佩京摇了摇头。 一路上,贺东阳竟是难得的一语不发。 一周前,老爷子特地把他招回家,告知了文工团改制的消息。叮嘱他跟谁都别说。 “那怎么行!我得赶紧告诉我师傅去!还有那帮弟兄!” 贺东阳急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说话间就要往外跑。 “你给我站住!” 老爷子手里的拐棍在地上跺了两下,直跺得地动山摇。 贺东阳乖乖站住了。 “你师傅?你知道他是谁吗?!” 贺行之不打算懵自己的傻儿子,掷地有声地问道。 “谁?” 贺东阳狐疑着转过身来。 “他是奉娴的儿子!” “奉娴?” 贺东阳听说过奉娴,但并非从穆旻天口中。 “千山传媒的老板娘,即将收购你们文工团的人!” “什么?!” 贺东阳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讶,简直比刚刚听说文工团改制还要夸张一千倍。 “那我师傅他,他是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 “别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贺行之摆了摆手,带着通知性质地说:“成立的新单位,已经给你内定了一个编,任别人怎么传,怎么乱,你都别掺乎,给我把嘴巴闭上!闭严实点!” 贺东阳一直不说话,并非把老爷子的话当圣旨,而纯粹是因为对穆旻天的失望,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回到文工团,贺东阳有几次直接跑去问穆旻天:师傅,咱们文工团是不是会被收购啊?你说谁会来收购呢? 穆旻天每次都摇头说不知道。 为此,贺东阳还跑回家偷偷哭过一回。 不为文工团的即将解散,而为师傅的不和他说实话。 第二天,趁师傅在后台换衣服,他又跑去问萧鸣,知不知道师傅和千山传媒的关系。 “千山传媒?那个国内影视航母吗?和穆旻天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啊?” 萧鸣像听天书似的,一连追了四个问题。 看萧鸣是真的毫无所知,贺东阳立马又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若师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被他这么一说,不就瞒不住了吗? “我瞎猜的,你千万别去问师傅啊,不然我又要挨呲了。” 贺东阳赶紧撤台。 萧鸣想起穆旻天说贺东阳的话连一半也可以不听,便没往心上放,更没想起来去问穆旻天。 那之后,贺东阳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和谁说话都淡淡的,客气的,话则是能少就少,任谁逗他都不着急。 此刻,同样安静的还有萧鸣和穆旻天。 萧鸣既没有安澜那种“此处不留爷,既有留爷处”的决心,也没有严轩扯着嗓子骂的气魄。 她这段时间和蚂蚁搬家似的,每天都会往穆旻天那带点自己的东西过去,16号楼的小屋里,只剩下一套音频工作站和简单的几件家具。 他们有时会自己开火做饭,俨然过起小两口的同居生活。 除了她时不时的拿些听到的传言来向他求证,其它时间,都是浪漫而温馨的。 而今天显然不同。 正式决定已经宣布,下一步怎么办,已经实际地摆到了台面上。 因而当萧鸣关上门,连外套都没脱,焦急地询问穆旻天的意见时,他说:“走吧,文工团没了,新中心并不是适合你发展的最佳选择。” 萧鸣的潜意识里知道穆旻天所说的,将是她最终的选择。但她不甘心,尤其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让她觉得更不中听。 “你怎么知道新中心不合适我发展呢?领导开会还得有个摆话筒调音的呢。” “难道你这一辈子就只给领导开会摆话筒?” 穆旻天的声线还是温柔的,但音调已不觉抬高了些。 “我们学录音的,不就是干这个的?!” 萧鸣的嗓音更高,像是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萧鸣!”穆旻天缓和了语气,柔声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是想和你吵架,我所说的,完全是出于对你的未来事业发展的角度考虑。” “那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萧鸣做了个深呼吸,问他。 “我?当然是和你一起走。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 萧鸣十分无奈的笑:“别说梦话了,谁规定恋人必须在同一个单位?你有好的地方去,根本不用考虑我,我刚参加工作,只有工作挑我,没有我挑工作的份,但你不一样。” “我想过了,虽然能留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我还是要尽力试一下。除非他们明确表示不要我,那我再拿补偿走人。” “但,试都不试,上来就说放弃,我不甘心。” “而你,大可不必为了我左右你自己的选择,比起圈在这方小天地里,我更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更广阔的舞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萧鸣的这一番话说的极冷静而有条理。穆旻天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小看了她。她表现出的所有不安不过是自我斟酌的过程,而在心里,她早已做了决断,果敢而坚毅。 “好,”他说:“都听你的。” 第二天,出乎大家意料,话剧排演继续。 赵兆来了,身边多了个小跟班。 一来,他就开始稳定军心:“虽然文工团面临改制,但咱们的话剧排练不受影响,下周就要公演了,还请大家站好最后一班岗,为文工团话剧队的精彩谢幕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你们放心,你们的努力,新中心筹备办都看在眼里。在后面人员调配时,一定会有所考虑!” 听着赵兆一如既往的煽动性语言,大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五味杂陈,不再偏听偏信。 虽如此,排练起来,大家仍是十分认真的,甚至比起之前,还更专注用心。 能在这个舞台上,和队友们飙戏瘾的机会不多了,他们把每一场戏都当作最后一场来演,全情投入,令人动容。 而赵兆的心思,显然已不在戏上。 排演时,他不断出去接打电话,小跟班替他拎着包举着水杯,进进出出。 电话是何启打来的,问他改制的近况以及萧鸣何时可以调离。 “何总,”赵兆润了润嗓子,说:“您别急,《意向表》还没发,这是规定动作,我不能左右。部里要求每个人必须填,并且尽量尊重大家的意见。我等着收回表再找她,就这两天。” “嗯。千万记住,不要提我。” “那是自然。” 与此同时,穆旻天接到了徐娘娘的电话。让他排练结束后去找她。 这还是穆旻天来团里十年,徐娘娘第一次主动找他,穆旻天从她的口吻中隐隐听出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而且还不能让萧鸣知道。 排练结束后,穆旻天只和萧鸣说别的专业队有人找他,他去去就回。 “谁啊?” 萧鸣问。 “你不认识。” 推开办公室的门,穆旻天没看见徐娘娘,等了一会,听见了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了?坐!” 徐娘娘招呼穆旻天坐下,然后顺手关上门。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穆旻天没有立刻坐下,他不打算在这里耽搁太久。 “给你。” 说着,徐娘娘递给他一页纸,穆旻天接过,看见了上面《实习鉴定》四个字。 “萧鸣的实习鉴定。赵兆没签字。” 徐娘娘示意他看最后的领导签字栏。 “如果他不签,视同实习不合格,我这没办法帮她办转正手续。” 穆旻天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看着萧鸣那张洋溢着青春朝气的一寸照片,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背光处的阴暗。 “现在正处在团里改制最敏感的时期,如果她能顺利转正,对于下一步的去留就更有主动权,可如果没能转正,结果可想而知。” 徐娘娘继续冷静分析:“她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赵兆?按说犯不上啊,他何苦这时候故意为难一个小姑娘呢?” “旻天,这事想来想去,我也就对你说了,你看是不是再想想办法,争取一下,最好还是能让赵兆签上字。” “好的。” 徐娘娘又说:“但不能拖太久,得尽快,团里在捋所有人事的档案,你最好能明天给我。” “好的,徐姐,那我替萧鸣先谢谢你了!” 穆旻天说完,直接朝赵兆办公室走去。 第42章 直到吃完晚饭, 穆旻天还是没有回来。 萧鸣有点着急,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也没接。 刚挂断,就有电话进来,萧鸣一看:郭凯。 非常时期,想了想, 萧鸣还是接通了电话:“喂。” “你有时间吗?我有事找你。”郭凯的语气是难得的正经。 “现在?”萧鸣看了眼时间, 晚8点。 “对。” “去哪?” “篮球场吧。” “好。” 郭凯站在16号楼下等了会,结果看见萧鸣从反方向走来。 “什么事?” 萧鸣站定,和他之间隔开两个人的距离。 “穆旻天呢?” 郭凯问。 “出去了, 怎么了?” 看出郭凯有意挑事, 萧鸣有点后悔和他见面。 “去哪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萧鸣板起脸。 “我知道他在哪。” 郭凯眯缝着眼,似笑非笑地说:“他和赵兆在一起。” 这与穆旻天走前说的完全不同, 萧鸣不相信:“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的谈话被我无意中听见了。而这谈话的内容都与你有关,所以我想先让你知道, 好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什么意思?” 虽然不信任郭凯,萧鸣还是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的实习鉴定,赵兆没有签字, 穆旻天拿着跑去找赵兆让他签, 结果……” 郭凯故意一顿,直到看出萧鸣的急切,他才继续说:“结果他们吵了起来,吵得连楼道里都能听见。我正好路过,顺带听了一耳朵。” 虽然郭凯跑来找萧鸣的动机不纯, 但他的描述不假。 穆旻天却是拿着萧鸣的实习鉴定跑去找了赵兆,也确是和他吵了起来。 “您是不是忘签了?” 一开始,穆旻天的态度很好,已经不是客气,而是低声下气了。 “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看见穆旻天手里的那张纸,赵兆的脸色很难看。 “赵队,还要麻烦您,帮忙给签一下。” 穆旻天已经看出了赵兆是故意没签,但他依然低声下气地恳求着,盼着赵兆能看在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上,给个面子。 “我不能签。” 赵兆斩钉截铁地回绝。 “为什么?” 穆旻天不解。 “旻天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吗?萧鸣刚来,改革当前,她肯定是要离开文工团的,我现在给她转正了,不是给新中心添负担吗?” 赵兆说得推心置腹。 “我不明白,什么添负担?添什么负担?” 穆旻天皱眉。 “新中心一共就50个编,那当然是团里目前的正式员工人数越少越好了!多了一个人,就要多一份安置,可不就是多添一份负担!” “那你们四个月前为什么要招她进团?” “那时候哪知道这么快会改制呢!而且招聘命令是团长下的,我们也就是执行。” “对,既然当时下过命令,她就是文工团正式招聘的员工,三个月的试用期满,任劳任怨,成绩突出,没有任何的不良行为,理应考核合格,给予转正。您说的文工团改制,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和萧鸣的转正混为一谈。” 穆旻天据理力争。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轴呢!” 赵兆嘴巴张了张,也就反驳出了这几个字来。 他确实不在理,又确实受人牵制不能签,他现在觉得自己唯一的失算就是不应该这么早把实习鉴定给徐娘娘,从她那节外生枝。 “是,我是轴,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赵队,算我求您了,帮她把字签上吧。与您,就是大笔一挥的事,对她,很可能关系到一生。” 认识穆旻天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跑来求他,要不是因为何启,赵兆差点心一软,就要答应。 “旻天,你别为难我了,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任你说破天了,我也不会签。” “为什么?” 穆旻天捏着萧鸣的实习鉴定,赵兆就是不肯接过去。他的脸色阴冷,眸子里隐隐燃着火光。 “什么为什么,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吗?” 赵兆也不耐烦了。 “为什么你为了自己的仕途,会放弃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弟兄,为难一个四个月里有两个月都在熬夜干活的孩子,是,你的前程是很重要,可为了前程,你竟然不惜牺牲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请问,你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赵兆吗?还是你一直都是你,只是我们认错了人?” 穆旻天的话太重了,重得已经超出了赵兆所能忍受的极限。只见他青筋暴跳,一把摔烂了桌上的骨瓷杯,指着穆旻天的鼻子大骂道:“混蛋!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我知道,我在和混蛋说话!” 穆旻天毫不示弱,说完也不听赵兆还在后面骂骂咧咧,推门走了出去。 事到如今,他还有最后一个人能指望了—— 马国华。 郭凯的描述只选取了其中的一个片段,当然,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会经过他的加工润色,大意是:穆旻天逼赵兆在她的实习鉴定上签字,靠,他这是求人办事啊,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和诚意!有他这么求人的吗?上来就是要干一架的架势,那赵兆还能给你签?即便他有可能是忘记了,结果被他这么一骂,心里有气,也肯定不会签了! “说完了?” 萧鸣沉着脸听完,面无表情地问。 “啊!” 郭凯眼见没能激起萧鸣的愤慨,有点小失望。 “以后这种事,估计也没以后了,你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地专门来乌鸦学舌一番,我就当你是好意,但,不谢不送。” 萧鸣心里别扭,却不想在郭凯面前表现出来。 她转身离开,本打算直接回16号楼,但转念一想,还是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信任是爱人之间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它,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至于她的实习鉴定赵兆没签字,现在想来,也没那么重要了。这个单位都要没了,一张实习鉴定又有什么用呢。 马国华吃过晚饭,正在家里听戏。 最近事太多,太乱,唯有听一出戏,才能让他暂时抛开烦恼,重又闲云野鹤一番。 忽然传来很急的拍门声,马国华有些不悦,是谁这样没涵养地叫门,连他难得的清静都要剥夺。 “谁啊?” 马国华的爱人跑过去开门,见是穆旻天,回头朝里面喊了声:“老马,旻天来了!” 马国华吃惊地从藤椅里立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客厅,见确是穆旻天,赶紧招呼他:“怎么了这是?先进来。” 穆旻天知道自己的唐突和冒失,但已顾不了这些。他直接把萧鸣的《实习鉴定》递给马国华,急切地说:“马主任,萧鸣的《实习鉴定》赵兆没签字,您知道吗?” 马国华仔仔细细地看完那张纸,静默了一会,抬眼对穆旻天说:“我不知道。” “我去找他了,可他明确表示不签。” “……” 马国华并没有问穆旻天赵兆不签字的原因,而是重又陷入了沉默,缓缓在沙发上坐下,一语不发。 “马主任,您看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穆旻天试探着问。 “我签,管用吗?” 良久,马国华低声问道。 “按说萧鸣是电视中心招进团的,您是她的直接领导。” 签字栏上只写了领导意见,并没有写是哪一个层级的领导,穆旻天来找马国华,其实也是想钻这个空子。 但,这还要看马国华愿不愿意,敢不敢,为了萧鸣担这个责,和赵兆对着干。 以穆旻天对马国华的了解,他拿不准。 马国华脾气不好,平时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是挑刺骂人,在队里人缘不好,几乎没有自己人。 可即便拿不准,他还是得试一试。 “老杨!” 马国华喊自己的老伴:“给我拿只笔来!” “我这有!” 穆旻天的心简直比站在台上忘词时跳得都快,赶紧拿出笔递给他。 “赵兆,赵兆!” 马国华嘴里絮叨着念赵兆的名字,手里却在鉴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直到最后一竖落笔,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发出了一声:“哼!” “谢谢马主任!” 穆旻天欣喜望外,连连道谢。 见他着急要走,马国华也没挽留,送他到门口时,只平淡说了句:“也未必管用,尽一份心意吧!” 穆旻天/朝他点了点头,又赶紧去找徐娘娘。 徐娘娘看见马国华的签字,倒没说什么,像是默认管用,点了点说:“我明天就去找吴聚成,给萧鸣办转正。” “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穆旻天已不知道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如此几大圈绕下来,等他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半。 一进屋,他闷头灌下一大杯白水,萧鸣就那么坐着,看着他。 “去哪了?这么久。” 她轻声问。 “歌队一个朋友准备走了,去给他送送行。” 穆旻天跟背台词一样的编谎。 “喝酒了?” 萧鸣凑上来闻闻。 “没有。” 穆旻天下意识往后躲。 “又没喝,你躲什么?” 萧鸣不喜欢他喝酒后身上的味道,穆旻天是知道的。 可今天他并没有喝酒,本来不必去躲。 这一躲,便躲出了他的心虚来。 “有事瞒我?” 萧鸣似笑非笑地问。 “哪能,没有。” 穆旻天摆手否认,为了表明自己的不心虚,还特意直直地和萧鸣往眼睛深处对看。 “那,有事骗我?” 萧鸣脸上的笑意已经所剩不多,她知道穆旻天是为了她在外奔波求人,她对他苛责不出一个字来,但他在她面前,说假话就如同说真话的样子又让她害怕,他是演员,十分优秀的演员,太会演戏,她不是对手。 她想,如果她不知实情,这会一定已经被他骗得定定的,全都相信了。 “骗你?骗你什么?” 穆旻天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以为她大概只是疑心,自己出去的时间有点长,而她疑心的内容,应该和毕业鉴定无关。 这么想好,他有了底气,说出的话只有不解,不带心虚。 萧鸣十分泄气,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叹了口气说:“没什么,你不说就算了。我要睡了,我累了。” “别想太多了,顺其自然吧。有时候过于强求,未必能达成所愿。” 穆旻天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摸索,安慰道。 “嗯,知道了。” 萧鸣定定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以后他说的话,她是不是不能全信了? 第43章 这在风雨飘摇, 人心惶惶之际,文工团话剧队的最后一台话剧《红星闪耀》在大礼堂进行了公演。 当日, 即将垂死的文工团如同回光返照,在来自社会各界重要人物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政界的,商界的,文艺界的名流如潮水一般涌入大礼堂, 争相一睹话剧队最后一场公演的风采。 临开演前, 萧鸣去上洗手间,出来时看见了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老太太,排场极大的走进了贵宾间。 人多, 距离远, 萧鸣只看见了那位重要人物的小半侧脸,瘦而清秀, 身板挺得笔直,气场十分强大。 难道是某个的著名表演艺术家? 萧鸣没顾上多想, 赶紧跑到后台,做演出前最后的准备。 《红星闪耀》从修改剧本到正式公演,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如果不是文工团的突然改制, 这部戏原计划进行全国巡演。 花时间下功夫的作品必然经得起观众的检验。90分钟的演出里, 全场的掌声一共出现了22次,特别是当高潮的主动机旋律一出,穆旻天那句“红星,必将永远照耀中国”的台词念完,全场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看着台上那个远远的, 小小的,她的爱人,萧鸣的眼眶湿润了。 演出的巨大成功,使得演员们必须不断的返场,才对得起台下潮水般的掌声。 他们的心中都像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重压着,情绪满满地堵在胸口,每朝台下鞠一次躬,每牵着旁边人的手挥一次臂,他们的眼前便闪回一次自己曾经在这个舞台上,在话剧队排练场里的画面,他们的泪水在台下的掌声和这些画面中汹涌,他们哭花了妆,但嘴巴却用力咧开,朝台下笑着。 萧鸣在设备控制间里,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把音乐的推子往下拉了点,好让大家不那么难过。 “萧鸣!” 身后,设备间的门打开,赵兆叫她。 她循声看去,赵兆身边还站着几个人,她站在调音台前,礼貌地朝大家点点头。 “萧鸣是话剧队的音响师,这部话剧的声音就是她制作的。”赵兆朝来人介绍着。 萧鸣这才看清,站在赵兆身旁的老太太,不正是刚才被大伙簇拥的那位贵宾。 “嗯,不错!” 老太太连连点头,并没走进来,只与她打了个照面,夸赞了两句,便又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离去。 萧鸣对着她的背影,觉得说不出的眼熟,大脑却和短路了似的,想不起在哪见过。 演出结束后,赵兆没有像以往那样招呼大家聚餐,他显然有更重要的人物要陪,只和大家匆匆说了句“辛苦了”,便消失在夜色中。 场下的观众已基本走空,演员们没有卸妆,流连在舞台上三三两两合影。 萧鸣从设备间出来,很快加入他们,留下她在这文工团里参加的第一部 ,也是最后一部话剧的工作照。 “来,萧鸣,我给你和老穆照一张!” 安澜说着把萧鸣拉到穆旻天跟前,他们两个都是合影的大红人,到处被拉来拉去,还没照上面。 穆旻天的假发和胡子已经卸掉,穿得还是那件呢子西装,萧鸣今天穿了件藏蓝色的小西服,显得也很正式。 安澜把他们拉到道具制作的那面巨大的红旗前,取个半身的中近景,满意地笑了。 “哎呦,这不是结婚照嘛!” 身后,林海澄和严轩凑上来,对着安澜屏幕里的画面啧啧点头,听他俩这么一喊,其他人也都聚了过来,摆着专业的架势指点:再往前一点,你们两个,挨得再近一点,头,萧鸣你的头往里面再来一点,老穆你再笑开点,哎,对对,安澜你干嘛呢,赶紧照啊! 就这样,舞台上的灯光,道具置景,戏中的西服,还有那些对着他们傻笑的演员,促成了他和她的第一张合影。 类似结婚证上的照片。 在这个多事之冬,他们都隐藏了无限心事,对充满未知的明天心怀忐忑,却勉强但依旧热烈的笑着,眼里满是对彼此深切的爱意。 拍完合影,鲜少参与聚餐的安澜提议去吃夜宵。大家纷纷点头应和,很快卸完妆,一大帮人齐整整地涌进了门口的小酒吧。 “不醉不归啊!” 林海澄坐下后喊道。 “东阳,你还发什么愣呢!快去点啊!” 贺东阳最近颇异常,大家当他是温室里的花,受不了文工团改制的暴风雨,没有再像往常那么逗他。 见他坐下来一直发愣神,严轩拍了拍他,贺东阳才如梦初醒地跑去吧台。 很快,白的,红的,啤的,全部上桌。 话剧队喝酒的规矩,各取所需,忠贞不二。 “你就喝点啤的吧。” 今天这场酒,一点不喝显然过不去,啤酒的度数最低,穆旻天柔声对萧鸣耳语。 “我喝红的。” 萧鸣嫌喝啤酒胀肚,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那你可得一直喝红的了,没的后悔啊!” 严轩指点萧鸣,意思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就一直喝红的呗。” 事实上对萧鸣而言,什么白的红的啤的,根本没有分别,统统一喝就倒。 穆旻天静静看着她逞能,没言声。 “来,都满上!” 安澜招呼大家倒好酒,自己先举起杯:“第一杯,祝贺今天演出成功!” 大家没有二话,喝得都很干脆。 萧鸣咽下了满口酸涩,跟着大家满上第二杯。 “第二杯,敬兄弟情谊。” 安澜的声音开始有点打抖,所有人举着满满的酒杯,很快又一杯下肚。 “第三杯,敬我们永存于心的文工团。” 萧鸣给自己又要倒满,穆旻天伸手挡了一下,被她推开了。 接连喝完三杯,萧鸣眼前的一切已经开始摇摆,但没关系,她今天就是冲着不醉不归来的。 和她同样打算的还有贺东阳。 他一边喝,一边满是愤懑和委屈地看着穆旻天。 经由安澜开了个头,注定今晚要喝急酒。 没有推三阻四,大家似乎都觉得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你记起一些特别快乐的事,也可以让你释怀一些特别难过的事。 他们时而拍着手笑,时而抱着头哭,像集体失去理智的疯子般癫狂。 萧鸣起初还看他们笑,陪他们哭,有谁来敬酒,都是豪气冲天地先干为敬,也不管穆旻天在一边推三阻四。 可渐渐的,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转,转了几圈,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穆旻天一回头,见她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轻叹一声,把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帮她换了个舒服点的睡姿。 “师傅!” 身后,贺东阳一摇三摆地走近,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来敬他师傅了,他看了眼已经睡着的萧鸣,舌头打着结,指着对面已经抱成一团的林海澄和严轩说:“恭喜师傅,即将成为他们的老板。” “老板?” 穆旻天今晚也没少喝,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千山传媒,想不到,师傅你真人不露相,竟是它的幕后老板。” 贺东阳的醉眼使劲瞪着,想要看清师傅的反应。 “哦?有这好事?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穆旻天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苦笑着。 “那千山传媒收购文工团的事,估计您也不知道吧?” “你说什么?” 穆旻天知道贺东阳不会空穴来风,有他爸贺行之坐镇,消息的可靠性大概极高。 “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师傅,我跟了您三年了,临了和我说句真话,有这么难吗?” 贺东阳说着眼眶又要开始红。 “我是真不知道!” 这下,穆旻天的酒几乎全部醒了。 若不是萧鸣这样醉着,他大概现在就会冲去周宅问个究竟。 “你不知道?怎么可能?” 贺东阳还在纠缠,趴在那的萧鸣却突然开始往地上滑,胸腔起伏着开始作呕。 “不说了,我得赶紧把她送回去。” 穆旻天冲过去扶起她,见她醉成一摊,只得帮她穿好衣服,半蹲下把她背在身上。 酒吧里那些还在喝的,已然忘了今夕是何夕,谁也没留意穆旻天背着萧鸣离开。 酒吧门一推开,迎面灌来的凉风激得萧鸣鼻腔一凉,几乎没有给穆旻天反应的余地,她呜囔着,突然“哇”得一声,吐了他一头,一脸,一脖颈。 没有半点浪费。 强忍着脸上的湿热和酒精发酵过的酸味,穆旻天以最快的速度把萧鸣背回家,放倒在沙发上。 他叉着腰,大口喘着粗气,无奈地看着这个吐了一脸一身的姑娘,毫不知情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怕她着凉,他顾不上收拾自己,赶紧拿温水先帮她擦洗干净,换好睡衣,塞进被子里。 待他自己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 电话是奉娴打来的,一遍遍焦急地震着。 穆旻天洗完澡出来,看见屏幕上反常的十几通未接来电,意识到事情严重,看了眼卧室里昏睡不醒的萧鸣,他带上门,赶紧按下接听。 “旻天,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奉娴的语气冷静而急切。 “妈,发生什么事了?” “你继父,去世了。” 第44章 萧鸣一直睡到8点才悠悠转醒。 头疼欲裂, 唇舌焦干,她按压着太阳穴, 怎么也想不起昨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身上,是穆旻天的睡衣,她朝熟悉的方向转头,他并不在身边。 “旻天?” 萧鸣试探着, 用暗哑的嗓音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她蹙眉下地, 看见吧台上一杯柠檬蜂蜜水,还有一张纸条: 家里出了点事,我回去两天, 勿念, 爱你。 她狐疑着拨通他的电话,嘟嘟忙音, 无人接听。 紧接着,她便收到了话剧队群里发出的通知: 上午九点, 排练场领取《去留意向书》,现场填完收回。 可穆旻天不在啊,怎么办? 萧鸣匆匆赶到排练场, 已经有一半的人领完表, 正坐在椅子上填。 赵兆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见她特意叮嘱了一句:“萧鸣,一会别走,我有事找你。” “好的赵队。”萧鸣领了表,不安地问了他一句;“穆旻天不在, 这个表怎么办?” “就是个意向。反正他也留不下来,填不填关系不大。” 赵兆冷声道。 “可上次大会上不是说这个表都要填,团里会尽量……” “那谁让他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往外跑呢!你现在把他叫回来填也行啊!” 赵兆没好气地怼了她一句。 “能不能我代他填?” “你填你负责。” 赵兆说完又让小跟班发给她一张。 萧鸣赶紧接过,拍了张照片发给他: “团里在填意向表,你的怎么办,要不要我帮你填?” 直到大家都交得差不多了,穆旻天也没回。 萧鸣只得把自己的选填上:“1.选择去新中心”,签上自己姓名。 对穆旻天的那张,她犯了难。 选项2是转企,3是获补偿金离职。 如果穆旻天离开,这两个他会怎么选呢? 微信一直不回,她再次给他打去电话,他还是没接。 “好了吗,萧鸣,就差你的了。” 赵兆不耐烦地催促。 “那还是先交我自己的吧。” 萧鸣无奈,递上了自己的那张表。 赵兆匆匆扫过一眼,对她说:“萧鸣啊,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新中心你肯定是留不下来的。你想,你到现在还没转正呢,一共才50个编,怎么可能落到你头上。” 见萧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赵兆稍微和缓了点语气,继续道:“你选择留下,应该是不愿意转企,我可以出面,帮你调去电视台,那边听说了文工团改制的消息,这两天正问我要人,带正式编制。” “市台?” 萧鸣有点动心。 “国家台。” 赵兆等着看萧鸣欣喜若狂的表情,谁知她竟冷下一张脸说: “问你要人的,是不是何启?” “你……” “谢谢赵队关心,您可以直接告诉他,我不会去。” 萧鸣像是想起了什么,临走前,突然不太客气地说:“赵队,我要知道您是因为这个原因没给我的《实习鉴定》签字,刚才就不会选1。”说着她在穆旻天那张空表上圈上2,写上自己和穆旻天的名字:“这是我们的选择。谢谢您四个月来对我的关照,让我社会这所大学中又上了一课。” 说完,她如释重负地冲出排练场。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畅快。 穆旻天昨天回到周宅已是凌晨两点,奉娴还没睡,一直在等他。 “你喝酒了?” 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奉娴蹙眉问。 “喝了点。周叔叔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下午五点。” 奉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说话声音很轻。 “你别太难过了。” 穆旻天走过去,搂着她的肩拍了拍。 “还好,我有思想准备。后事都提前安排了,不算太慌乱。” 奉娴顿了顿,看着自己的儿子说:“旻天啊,上次妈和你说的话,你考虑的怎样了?” “真的是你把文工团收购了?” 这也是穆旻天这么着急赶回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是。” 奉娴点头:“你们那部话剧我去看了。其实在看之前,收购协议就已经签好。不过看完你们的话剧之后,更加坚定了我收购的决心。” “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怕影响你做决定。有时候知道越多,顾虑越多。” “……” “所以,你的决定是?” “我肯定会离开,但萧鸣不想走。” “这是两个问题,不过也可以当做一个问题来看,那就是,你离开后去哪?” “什么意思?” “千山收购文工团,包括所有的经营业务和场地,你们文工团那些录音棚、剧场、琴房,很快都是千山的产业。她如果不想走,可以继续在那上班,你身为千山总裁,给她弄个声音工作室,不过分分钟的事。千山每年那么多戏,她光接活都接不过来。” 奉娴看出儿子的心动,进而劝说道:“她要留在新中心也不是没可能,但就她的专业来说,实在太可惜了。” “而你,即使可惜,也只能割爱了。本来,我还想容你再过几天快活日子,没想到景霖走得这么急,我也只能委屈你了。” “好在集团内部的障碍这几年我已基本帮你扫平,乔姗是自己人,绝对可靠。你要是有自己的想法,干出番新事业来,妈当然高兴,可如果你兴趣寥寥,也可以把董事长当成跑龙套,有时间再上台演两场话剧,妈也支持。” “怎么样?没有再给你多想的时间了。明天一早,景霖出殡。如果你点头,参加完葬礼,就去千山报到。” 知道儿子心里不愿意,奉娴有意给他留了退路,让他于情于理,都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穆旻天想了想,为了那个“萧鸣声音工作室”,为了一干无着落的弟兄,也为了他自己,点了点头说:“好。”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一向只穿休闲运动装的穆旻天,穿上了奉娴派人送来的黑色高定西服,出现在千山董事局的送葬队伍中。 奉娴领着穆旻天和周晨星走在最前面,人群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盯着他高大冷峻的黑色背影,琢磨自己的心事。 他们晓得奉娴的厉害。短短三年,千山传媒前朝旧臣均已倒戈,乔姗在她的栽培下只手遮天。如今她的儿子又将入主千山,执掌杀伐大权。 胳膊拧不过大腿,该表衷心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含糊。 葬礼结束后,一辆黑色宾利直接把穆旻天接到千山总部,奉娴挽着儿子的胳膊缓缓下车,目不斜视地进入会场,主持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的董事局会议。 董事长选举异常顺利,委任状由奉娴亲自宣读。穆旻天在热烈而讨好的掌声中稳步走上讲台,从奉娴手中接过委任状,朝台下董事局成员深深鞠躬。 自此,他的就职宣告完成,从头到尾,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直到走进28层总裁办,大门“砰”得一声,将尾随的一干人等关在外面,奉娴握着他的手说:“辛苦了。” 说真的,演这一出跑龙套的戏,他实在不擅长。 和他搭戏的全都是生面孔,张口就来的台词没有经过彩排,你完全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他的演技而言,演个像模像样的总裁毫无难处,只是对于需要经手的业务,他一无所知。 “别太担心,乔姗会尽全力配合辅佐你。收购文工团的事一直是她在全盘操作,你有不清楚的就问她,她的判断原则上我都认可。” “好。” “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家里见。” 穆旻天点头把奉娴送到门口,乔姗已经在外面等了一阵。 “别出来送了,你们聊。” 奉娴递给乔姗一个托付信任的眼神,走进了电梯间。 乔姗,40岁,典型的职业女强人做派,干练,老辣,话不多,但字字有用,说一不二。 她开会,向来效率极高,不需要任何目的意义的阐述,只说干货,参加她的工作会之前,各部门都会战战兢兢地准备一圈纯数据的外围资料,生怕她冷不丁问起而答不上来。 因此,当他向穆旻天汇报工作时,短短几段话就已经囊括了所有重点。 一、文工团收购工作预计半年内全部完成,收购金额含版权物业税金总计8000万元。 二、所有自愿选择来千山的文工团职员,千山照单全收,按入团年限和职称核定工资标准。 三、为保留文工团业务的延续性,千山专门成立“千山剧社”,接管运营所有文工团现有业务。 四、晚上六点有个饭局,谈文工团收购,需要您参加。甲、乙、丙三方首次同期会面,千山作为乙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求丙方——也就是文工团,在甲方的监督下,尽快完成清算,特别是房产清算,完成交接。 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工团的那块地,才是千山的真正用意。 其他的,都是可有可无的附加。 乔姗说完,厚厚一摞文字材料已摆在穆旻天面前。 “知道强人所难,不过在晚上会面前,还是希望您能尽量多的看这些材料。已经都是我精选过的信息,没有一句废话。如果能看完,是最好。” 乔姗不带感情地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穆旻天对着面前摞成山的材料揉了揉眉心,从一早参加葬礼到现在,他就像个身不由已的牵线木偶,无数人从他面前闪过,无数事等待他去处理。手机搁在西服的侧兜里,他却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现在,占据了半层楼的总裁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有功夫掏出手机,看到萧鸣打来的5通未接来电和十几条微信留言。 他给自己两分钟喘息的时间,给她回了过去。 “喂?” 萧鸣正在午睡醒酒,接听电话的声音像在梦里。 “吵你睡觉了?” 穆旻天听着她的声音,想象她睡在自己被子里的样子,心尖不禁柔软下来。 “旻天!”萧鸣登时酒醒,坐起来问他:“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继父去世了。” “哦,那你先忙。那个意向表,我最后把你我都填了转企,你没意见吧?” 萧鸣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继父,不禁愣了一下,怕占用他太多时间,又赶紧挑重点说。 “都听你的。” 穆旻天柔声道。 “真乖。你什么时候回来?想你了。” “后天吧,争取后天能赶回来。” “好,你忙吧,拜。” “嗯,乖乖等我回来,爱你。” 挂掉电话,穆旻天抽出一本材料,密密麻麻的图标和小字上,他看到的全都是萧鸣的脸,正鼓着腮帮子,朝他挤眉弄眼。 等我,他微笑着说,等我回来,送你一个真正的声音工作室。 第45章 大金包间810。 刘部参加饭局的固定场所。 今天因为乔姗和穆旻天的出席而改变了座序。 乔姗跟在穆旻天身后踩着点走进包厢, 其他人已全部落座。 主席的位置空了两个,有意表示尊重和讨好。 来的路上, 乔姗已经给他过目了晚上参加饭局的人员名单,穆旻天在里面没有找到自己认识的人。大概文工团的代表,已被新中心的空降兵代替。 可出乎他意料,也出乎那二人意料, 他见到了赵兆, 还有何启——那个曾经在歪脖子树下叫萧鸣的男人。 三双眼睛对到一处时,皆是一愣,而当乔姗郑重地向他们介绍穆旻天的身份——千山传媒董事局主席时, 更是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见过逆袭的, 可绝没见过这样逆袭的,还就在他们身边。 新中心筹备组组长临时有事, 委托赵兆代表文工团来听要求,回去向他汇报。何启的身份是千山传媒播出平台方代表, 在这样一个谈收购具体事项的场合本来可有可无,但他的脸皮厚,且善于钻营, 这样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饭局, 自然不会错过。 况且他也很好奇,千山对外一直秘而不宣的新当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凛了凛神,穆旻天开始直奔主题。乔姗给他的那一摞材料,他已在下午和刚才来的路上全部看完, 且以他惊人的记忆力复制下了全部重点。 事情并不复杂,既然收购协议已签,下一步就是按步骤推进。弹钢琴,十个手指有轻有重,千山关心的是固定资产的保值增值以及经营业务的尽快变现,8000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既然是投资,总要给股东们一个交代,他们只关心回报率。 赵兆清了清嗓子,半懵着进入状态,试图继续向穆旻天和乔姗陈述文工团的辉光过往,以期稍稍掌握一点主动权。 “说重点。” 穆旻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时间有限,他还想听听刘部作为甲方对于收购工作的具体要求。 “呃,也就是说,这个,那我就先说到这吧。” 一向侃侃而谈的赵兆,居然被噎得语塞,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来来,先吃菜!” 刘部招呼着,转而十分客气地对穆旻天说:“穆董啊,我们对千山足够信任,把这样一个老牌文工团托付给你们,希望借助千山的平台影响,促使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改革是大势所趋,既然接力棒交到我们手里,那就理应义不容辞,作出不负组织期待的事业和作为。” “刘部,这点您放心。我有过在文工团工作的经历,熟悉了解团里的机制、流程和人事,所有收购工作一定稳字当头,有序有力推进,不开倒车,不填乱子,尽快帮助改制后的文工团步入正规,通过改革激发体制机制活力和大家的积极性,接受市场检验。” 一番话,听得刘部连连点头,赵兆目瞪口呆,这,还是他认识的穆旻天吗? 何启在一旁默默观察了一阵,出于嫉妒驱使,竟问出了与他多年积淀的城府极不相称的话:“穆董,您的人事关系,应该还在文工团呢吧?” 他的潜台词是,你这千山董事长当得,不符合人事流程吧? 在座的都是满脑子弯弯绕的人,何启的潜台词,他们都听得懂。 何启在乔姗眼里,等同于国家级播出平台,她不喜欢他的钻营,但又欣赏他的快、准、狠。她不清楚何启是否和穆旻天有过节,进而很快解释道:“穆董的人事关系已经通过收购协议进行了确认,涉及商业机密,再此不便向何总说明。”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赵兆腹诽,原来你小子早就知道了,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一直演着“斯诺”,实在是佩服! 穆旻天的嘴角露出丝苦笑,原来这一切都是奉娴精心安排的套,一步步收紧,直至让他最后心甘情愿地跳入。 何启黑着一张脸,没有接话。不动声色地举起手机,朝着穆旻天的方向偷偷按下快门。 一顿饭,谁都没有关心桌上是什么菜,什么酒,而只关心和博弈着各自的利益。 乔姗对于穆旻天首次出场应酬的表现十分满意,往回走的路上,已第一时间向奉娴做了汇报。 而穆旻天的脸色却是越发阴沉。 奉娴坐在书房的长沙发里,满意地听完乔姗的汇报,缓缓闭上眼,竟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回到周宅,穆旻天绕了一圈迷宫,径直走向三楼书房。 见儿子回来,奉娴满面含笑着从沙发里起身,又拉着他一起坐下。 “怎么样,还顺利吗?” “乔珊不是都告诉你了。” 穆旻天轻描淡写。 奉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安抚道:“刚开始,我不太放心,后面的事我都不管了。” “妈,你想过吗?你瞒着我,就等于我瞒着所有人,你有商业上的考量,而他们考量我的,是人性。” 终于,穆旻天吐出了心里最难以接受的部分。 “你是担心萧鸣?” 奉娴一语中的。 “......” “你要搞不定,妈去和她说。” “算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以后我的事,我自己看着办。” 第二天一早,萧鸣正百无聊赖地帮穆旻天收拾屋子,何启的电话打进来。 萧鸣见是个陌生的电话,点了接听。 对方倒不绕弯子,上来就说:“你最近是不是都见不到你那位演话剧的男朋友?” 萧鸣听出了何启的声音,想要挂电话,那边更快地说:“你出来,我在文工团门口,给你看张照片我就走,你会感兴趣的。” “无聊。” 萧鸣说着把电话直接仍进沙发。 不依不饶地,电话又开始响,一直响。 “何启你该去看医生了,精神科!” 萧鸣对着电话这么喊完,未等她来得及挂,何启朝她喊了过来:“该看精神科的是你!到现在还被那位影帝级男友蒙在鼓里,告诉你,你亲爱的文工团就是被他收购的!你不信我,你总该信新闻,你自己点开看看吧!” 何启说完,“啪”得挂掉了电话。 萧鸣愣在那,手里抓着的墩布“咚”得一声掉在地上。她赶紧点开手机新闻,翻不到,她又点开搜索引擎,输入文工团,收购,穆旻天。 “嗡”得一下,千山影业集团赤重资收购文工团的消息一瞬间霸满屏幕,点进去,那个穿一身笔挺的黑西服,正接过委任书的人不是他,又是谁? 萧鸣紧紧握着手机,连外套都没顾上穿,踩着球鞋梆子冲出27号楼。 跑到文工团大门口,何启正在那等她。 “穿这么少?不冷吗?赶紧的!” 何启说着要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被她一把打过,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往小酒吧走,坐定,眼睛对上服务员端来的两杯柠檬水。 “说吧。”萧鸣先开口。 “说什么?” “你来找我,不是有话要说吗?” “我就是告诉你这件事,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别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我怕你不信我,我给你看完这张照片就走。” 何启说着点开手机,把昨晚偷拍的那张照片举到萧鸣跟前。 “昨晚,我们一起吃的饭,还有赵兆。” 萧鸣看到了,赵兆坐在穆旻天旁边的旁边。 穆旻天似乎在和身旁的人耳语,他的右手边,是一个姿颜姣好的女人,正满是欣赏地看着他。 “萧鸣,不是我说你,都三年过去了,你看人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长进!” 临走前,何启又折回身来,语重心长地叮嘱:“以他现在的实力,你和他在一起,会过得衣食无忧,可如果你喜欢吃苦,电视台的调函我已经开好,随时恭候。” 萧鸣怔怔对着他的离去背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与面前手机里的新闻以及他的照片面面相觑,不知坐了多久,她拨通了阚焰的电话:“来,陪你萧老师喝酒。” 阚焰很快赶到,十分不解地看着她:“萧老师,怎么了这是,大白天的突然喝什么酒?” “少废话,买酒去。” 阚焰看出萧鸣情绪不对,不敢有二话,很快举着酒瓶给她倒上。 “穆老师呢?你们吵架啦?” 萧鸣没理他,一杯酒已经下肚。 “哎,您可别这么喝啊,容易醉!”阚焰急着拦她:“到底是什么事啊?” “别碰我!” 萧鸣一把推开他。 “这要是文工团改制的事,我也听说了,您也别太难过,千山传媒的实力算是航母级了,没准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呢!” “连你都知道了?” 萧鸣冷冷道。 “嗨,我不是有朋友在千山影视基地吗,听他们说的!” “……” “这要是因为和穆老师吵架吗,就更犯不上了。小情侣哪有不拌嘴的呢,每次都喝多了哪受得了!” 阚焰自以为高明地劝。 见萧鸣不为所动,他不得不站在穆旻天的立场上为他说几句好话:“穆老师对您,可别提多上心了,上次咱们排练在乐队受了冷眼,当晚穆老师就来找我,后来好像把那些人都给收拾了,还有,就上次去慰问演出,你以为那电池是我找到的?我有那能耐?那电池是给乐队的给偷了,穆老师跑去跟人打了一架,要回来的。” 萧鸣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抽绞着,翻动着,想吐—— 穆旻天,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就连那实习鉴定,也是你和赵兆串通好的吗? 看着我毫不知情地被你牵着走,就能弥补你在初恋那受过的伤? 推开酒吧门的一瞬,萧鸣终于没忍住,“哇”得吐了一地。 第46章 穆旻天忙完手头堆积如山的工作, 晚上赶回家没见到萧鸣。 跑去16号楼,灯黑着, 敲门也没人应。 正纳闷地给她拨着手机往回走,迎面见她从篮球场走了过来,接起电话。 “这么冷,你不在家呆着, 怎么跑出来了?” 穆旻天挂了电话走过去。 “等你。” 萧鸣站定, 直直地看着她,眼大无神。 走近,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穆旻天不悦地问:“你又喝酒了?” “庆祝你成为千山传媒董事长, 收购文工团。该不该喝点酒?” 萧鸣的眼神迷离,对着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孔, 很难聚焦。 终于,穆旻天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没来得及给他亲口对她说的机会,她已全都知道。 “萧鸣”,穆旻天上手要去拉她, 被她错身躲过。“我没有想要瞒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鸣不抱希望地问。 “前天, 继父去世我妈让我回家,我才知道。” “哦。” 萧鸣的意思很明显,她不相信。 “我发誓,之前我真的不知情。” 穆旻天从不起誓,现下一着急, 竟说出他平日里最不屑的台词,只为了能让她信他。 “包括你和千山的关系?” 萧鸣心如死灰地笑:“你刚知道自己有个继父,他就死了?” “萧鸣!我和千山的关系,是因为没有你以为的实质性关系,我才没说,千山是千山,我是我!” “怎么,怕我知道了,看上的是千山,而不是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音量已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八度,听起来,像是在争吵。 “你先跟我回家,咱俩坐下心情气和地说,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穆旻天缓和下语气,不是商量,而是请求。 “就在这说吧,心平气和,一五一十,无所谓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不是吗?” 萧鸣定定地站着,等他的解释。 “千山是我继父的产业,因为他自己有个未成年的私生子,一直担心我觊觎他的家业而对我严看死守。为了避嫌,也是保护我,我妈一直和我保持着疏离的母子关系,而我对这一切,根本毫无兴趣。” “直到继父突然过世,我才知道原来千山早已被我妈和她安插的人架空,为的是给我铺路,让我顺利入主。至于千山收购文工团,我妈有意瞒我,我便无从得知。” 穆旻天飞快地说完这一段话,以为能得到萧鸣的理解和原谅,可很遗憾,萧鸣依旧不信。 他是戏演多了吗?把自己的人生也当戏来演? 萧鸣冷笑:“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直都没说?” “我妈再婚,又嫁了个有钱人,那个人还背着她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非到不得已,我不想提及。” “所以,现在就是你的不得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哪些是你非到不得已才会对我说的呢?你修理了那些给我穿小鞋的?你找到了话筒电池?你为我的实习鉴定去找赵兆?你昨晚和何启一起吃饭?够了,穆旻天,且不说文工团被千山收购你是否之情,你与千山的关系为何瞒我,单是我上面说的这些,哪一件都与我有关,可笑的是,哪一件我都不知情。” “是,你看人很准,刚认识我不到两天就看出我不会撒谎,而我,直到祭上了一颗真心,才知道你谎话连篇。” “你的演技太过优秀,我分不清真假,辨不明真相,我这样一个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的人,实在配不上你高超的演技,如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要费尽心力地去研磨你的哪句真,哪句假,对我而言实在太可怕了,我承受不起。” “就到此为止吧,穆董,还是穆总?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员工。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敬重你,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是,我很敬重你,为了表示对你演技的敬重,穆老师,再见。” 萧鸣说完,头也不回地往文工团大门外走。 身后,穆旻天愣了一下,飞快地追上去,叫着她的名字,念着分手戏剧场面里的台词:“萧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没想过骗你,只是有些事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我以为只要有我在,便能够保护你!” “你放手!” 萧鸣明明很想哭,却奇怪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拼尽全力挣脱他的拖拽,趁他没留意,突然钻进正等在路边趴活的出租车,决然地关车门上锁,头都没歪一下。 身后,穆旻天追着车尾灯奔跑了一阵,直到变成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 萧鸣缓缓闭上眼睛,不愿再看。 再见了,文工团,再见了,她的爱人。 裴欢加完班回家已是11点,走到单元楼下,看见有个人影坐在台阶上,心里有点害怕,不禁加快了脚步,想从她身边跑进去。 “裴欢。” 是个哭腔,萧鸣的。 “萧鸣?” 裴欢蹲下,把她的脸从胳膊里搬出来,借着微弱的路灯仔细看了看,不等她开口问,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我失业了,还有,我们分手了。” 穆旻天拖着疲惫不堪地步子回到27号楼,走进卧室瘫坐在床上,才猛然发现萧鸣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空。 他不死心地冲进卫生间,就连牙刷都变回了一只。 他站在一切恢复原样的屋子里,好似做了一场梦。梦的开始,是她来文工团报道那天的篮球场,而梦的结束,是这干净,整洁,空旷的屋子。 是个令人伤感的梦。 这么晚,她会去哪? 穆旻天在屋里转了几圈,实在不放心,问贺东阳要了裴欢的电话,打过去一直无人接听。 他又打给陈嘉文,拜托她如果萧鸣回去,一定告诉他一声。 “怎么?吵架了?” 预料到陈嘉文会问这个问题,穆旻天稍稍提了些精神说:“一点小误会,拌了两句嘴。” “没事,她要是来了,我替你劝劝她啊!” “不用,您告诉我一声就成!” 结果一直等到12点,电话是裴欢打来的。 把萧鸣领进屋,在台里连轴转了两天的裴欢打着哈欠,听她哭诉完,心里骂着“你男朋友一夜之间成了千山老板不是好事吗,你成了千山老板娘还用担心工作吗?你这又是抽什么疯犯什么轴?老娘都要困死了!” 然后陪她摆出一副同受伤的表情,伸出胳膊给了她一个超长的安慰的拥抱。 趁萧鸣洗澡,裴欢赶紧跑到阳台上,拨通了穆旻天的电话。 “她在我这里,一切都好。穆哥啊,这孩子打小出过车祸,脑子不好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她一般见识。她说的那些都是胡话昏话,等她转过弯来有她后悔的。你先给她两天时间静静,有什么消息我都第一时间告诉你,放心吧!” “那,就拜托你了。” 身后,萧鸣已经拧开卫生间的门,裴欢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而寒冷。 萧鸣和文工团解除了人事关系,没去电视台,也没有像林海澄、严轩那样签了千山,她从文工团取出自己的档案交给人才市场,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职业。 或者叫,下岗待业。 文工团没有让他们立刻搬走,她只把自己的工作站和一些衣服搬到裴欢家里,开始猫冬。 临走那天,安澜把她送到门口,问她下一步的打算。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老穆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我可以拿人格担保。” 安澜已经从穆旻天那听了个大概,当他某天晚上喝到极限,给她打来电话,含混不清地述说了事情的经过,问她,他该怎么办。 “已经13天了,安澜,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追回来了。” 安澜的口气,像是在嘲弄他的没出息。 “怎么追?我连她的人影都见不着……” “自己想办法。我说老穆,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会被这点问题难倒吗?有这把自己灌得烂醉的功夫,怎么不去动脑子想想,怎么创造机会见到她?” 穆旻天没再说话,也可能是已经昏死过去,安澜不清楚自己最后说得话他听见了没有。 此刻看着萧鸣瘦削的小脸,安澜知道,她的日子一定不会比老穆好过多少。 “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有些事,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姐还是那句话,日久见人心。如果你愿意再给老穆多一点时间,你就会知道我所说不假。” 看着萧鸣拖着箱子离开文工团的背影,安澜不清楚自己说得话,她听进去了没有。 因为工作没着落,萧鸣近期都没有去大伯家,大伯母几次打电话来,她只推说忙。 “鸣鸣啊,你是不是和旻天吵架了?”大伯母的声音尖而脆,带着一万个不放心。 那边,隐约能听见大伯说话的声音:年轻人自己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 “鸣鸣,大伯母和你说啊,那个千山集团的事,旻天自己确实不知道,这是他妈妈亲口告诉我的。当妈的本心,并不想让儿子扛那么重的担子,但又不得不留个后手,谁都没想到,这个后手会在一夜之间派上用场。别说你了,旻天自己都是懵的。那么大的集团,几千号人,完全没有实战经验,突然要他负起全部的责任来,本身压力就够大了,这个时候,你们两个再闹不愉快……” “都说了让你别管,你这人到底怎么搞的!” 不等大伯母说完,大伯的声音带着盛怒从听筒里传过来。 “好好,我不说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啊!” 大伯母匆忙挂了电话。 萧鸣听得出,大伯母是在埋怨她,不顾穆旻天的感受,关键时刻耍小性子,不识大体。 他大概很忙乱吧,突然接手那么大一个产业,不过不是更好吗,忙一些,应该很容易把她忘了吧。 就连她自己不也是很忙。靠在大学期间积累的关系,又逢年底晚会年会多,接到手里的活根本干不完。 裴欢最近基本住电视台,难得回来。 她不提,裴欢也不提,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她和穆旻天的事就像在荒岛上搁浅的船,无人问津。 其实只是足不出户的萧鸣不知道,穆旻天每隔几天就会来到楼下,有时和裴欢约好,问问她的近况,有时只坐在车里,默默看着楼上的灯光,直到熄灭。 “她就是一根筋。从前上过何启的当,自以为学聪明了,没想到又在你这栽了跟头,一时不能接受。你再给她一点时间。” 每次见到裴欢,不外乎就这几句话,被她颠过来倒过去地说。 “帮我,照顾好她。” 每次临走,穆旻天每次都会递给她一袋子宵夜,摸上去,都是热乎的。 “放心吧。” 第47章 穆旻天并不放心。好在他每天都有无数的会要开, 无数的人要见,无数的件等着审签。繁重的工作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 让自己忙起来,没有她的日子便不再那么难熬。 千山经过多年的极速膨胀,外面看起来体量庞大,实力雄厚, 实则内部沉疴遍地, 山头林立,特别是面对5G变革,传统业态老旧, 亟需更新迭代。 “千山影视基地, 那样的规模和投入,一年下来也只能做到收支持平, 为什么?问题就出在观念陈旧,而我们的自有产品又不能形成一个很好的闭环, 产业链脱节,制作、播出、企宣、艺人、影院,各部门各自为战, 完全没有形成合力。试想, 没有合力,哪来的冲锋陷阵时的战斗力?” “管理运营模式也亟需改革。部门多,流程复杂,效率太低。成熟的办公oa系统,很多功能却都没有用, 下一步,各部门扁平化管理,我要可以直接对到集团里的每一个人,而不是一层层一级级,消息不对等,不畅通。” “文工团收购工作以稳为重,稳,并不代表不要效率,那些已经签了劳动合同的演职人员要尽快到位,人力资源部一周内报所有到岗人员名单。” 集团里的大多数管理层,都以为穆旻天只是个花架子,来演几场戏,过过总裁瘾,不出两天必定知难而退,甩手掌柜一当,天下还是他们的。 谁知短短一个月,穆旻天已经在乔姗的帮助下,在集团内启动了多轮改革,破除利益壁垒,刀刃向内,刀刀见血。一开始,他们叫嚣着绝不能革自己的命,能拖就拖,能挡就挡。然而很快,其他部门因为改革所带来的红利又惹了他们的眼,使他们临阵倒戈。 如今每周一次的工作会,已然变成了穆旻天的绝对主场,他说一,无人再敢说二。 晚上,穆旻天让乔姗推掉所有安排往颐园赶,路上堵车,到那已是七点,除了他,话剧队“为了十个阶级兄弟”原班人马已全员到齐。 “哟,穆总来了,快上座!” 他在路上给群里发信息,让大家别等,结果来了一看,满满一桌子菜,谁都没动筷子。 “不是让你们先吃!” 穆旻天赶紧坐下,端起酒杯自己斟满,自罚一杯。 “你不来,我们哪敢动啊!” 严轩抛了个谄媚的眼神。 “少来这套,赶紧吃菜!” 见穆旻天动了筷子,大家都跟着动起来。 今天的饭局是安澜张罗的。在座的自从开完全团大会,基本也是第一次聚齐。一个月来,大家各显神通,都在为生计奔波。安澜签了独立工作室,贺东阳已经落了编,林海澄和严轩四处打探了一圈,开始安心坐等和千山签约。 起初,当他们听说穆旻天身份的突然转变,也像贺东阳似的,难以接受,可转念一想,这是好事啊,没准,老穆就是为了他们,才甘于临危受命。 以至于,不由地从心底升出敬意。 真正的兄弟,就是无需要多说什么,永远都懂。 “怎么样师傅,董事长当的酸爽不?想我不?” 见不到师傅,贺东阳简直度日如年。他后来细细想过,觉得他跟了三年的师傅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在对师傅的思念中自说自话解开了心结。现在他在新单位天天闲的发慌,正试图说服老爷子同意他也转企加入千山。 “那必须的!” 虽然说话的还是那个穆旻天,他的声音,他的语气,可大家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上似乎多了些什么,是之前在文工团所没有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过去跟着你继续干啊?” 林海澄迫不及待。 “快了,下周前全部到位。” “老穆,虽然我没签千山,有什么好的戏,你也想着点我啊!” 安澜现在亟需打开知名度,这对一个年过三十,没有什么力作的女演员来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千山正在筹备一部古装IP剧,4个亿投资,你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啊,这还用问!” “那我让秘书明天把剧本发你,你先看看。” 安澜连连谢过,正准备和穆旻天举杯,包间门被猛得推开,来人大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地铁里睡过了站,绕着二环又坐了一圈,来晚了!” 看见是她,穆旻天手里的酒杯微微颤起来,泼洒出的酒悄无声息地顺着手背滴到饭桌上。除了安澜,没有人在意到这个细节,他们以为,萧鸣和穆旻天依然处在热恋期,最近没见到她只是两人比翼双飞,一同搬离了文工团。 萧鸣不知道会在这里见到他。安澜约她的时候只说了都是话剧队的,萧鸣以为,他已经不在此列。 因此,推门,道完歉,站定,正面对上他的一瞬,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明明已经够忙,忙得几宿没有合眼,困到在地铁里给个空位坐下就能睡着。 想用这样的作息来尽力忘掉他,结果,被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不过一眼,又是前功尽弃。 “萧鸣来了,快,快坐!” 安澜冲过来拉着她往里走,朝众人大声说:“我们也是刚开始!”,又对她耳语:“大家都不知道你们的事,这么久没见,若是不想扫大家的兴,你最好演演。” 萧鸣硬着头皮,在穆旻天的身侧坐下。 以往,他肯定已经把热毛巾塞进她手里,然后帮她夹菜,问她这么晚是不是很饿,让她赶紧多吃点。 而今天,什么都没有。 他在她身边呆坐着,不看她,不动一下,搞得萧鸣无助地看了眼安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演。 “来晚了老规矩,先自罚一杯!” 严轩说着帮萧鸣满上了酒。 穆旻天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抢过严轩手里的酒,沉声道:“我替她喝。” “哟~”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杯酒很快见底。 “交杯,交杯,交杯!”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从第二声起,已然变成了集体的呼唤。 萧鸣急得连连摆手,穆旻天冷冷道:“她生理期,不能喝酒。” “哟~” 又是一声长调,萧鸣脸色由白转红。 安澜看不过意,呵斥住了众人的喧叫:“吵死了!你们先给萧鸣吃口菜行不行!” 大家看了眼穆旻天,见他脸色灰沉,以为是自己闹得太凶,害萧鸣到现在都没吃上口热的,赶紧噤声。 萧鸣不过意地朝大家笑笑,意思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桌上立马安静下来,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俩,察觉出一丝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安澜急的朝穆旻天直瞪眼:人我都给你约出来了,你还不赶紧主动点! 穆旻天垂下眼,当没看见。 萧鸣最后和他说的那些话,他一句句都记得清楚,她控诉他演技好,把她骗得团团转。如果他现在费心做什么热络的举动,岂不又一次证明了她说的是对的? 安澜不明所以,心里哀嚎了一阵,开始和萧鸣搭话:“最近忙什么呢?约你几次都不出来。” “在赶春节晚会的声音,实在太忙了,姐你别见怪。” 萧鸣说话时,脸对着安澜,穆旻天便趁这个当口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舍不得挪眼。 “我有什么好见怪的!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票买好了吗?” “手头事多,今年不回去了,反正我爸妈在海南,也不回家。” “正好啊,带上老穆一起去海南玩两天,多好!” 林海澄得意,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出得真是太好了! “哎,还真是,老丈人和女婿在海边聊聊天,美哉!” 严轩附议。 “先管好你们自己吧,瞎操心!” 安澜瞥了他俩一眼,开始问穆旻天:“你呢,老穆,忙得也找不着北吧?” 这话,她其实是问给萧鸣听的。 “还好。” 穆旻天却并不配合。 “好什么呀,今天见你都瘦了!” 安澜注意到萧鸣在她的提示下,若不经意地看了穆旻天一眼,停留了几秒后,幽幽收回了视线。 “有吗?” 穆旻天自嘲地笑笑。 “你俩都这么忙,今天难得有时间,咱们赶紧吃,吃完去KTV吧。” 安澜见这饭吃得实在别扭,提议赶紧结束,换个昏暗暧昧点的环境,让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直紧绷着神经。 谁知萧鸣说:“我不去了,手里还有个急活,明天一早要交。” “我不同意,你们还有谁不同意的,举手!” 安澜斩钉截铁地回绝,且开始发动群众。迫于她的淫威,在座的除了穆旻天,都举起了手。 萧鸣无奈,妥协道:“那我呆一会就走。” “这还差不多!” 安澜的如意算盘是让穆旻天送萧鸣回去,好不容易把两人都约出来,怎么也得创造点独处的机会。 很快,一行人转场离饭店仅有几百米的KTV。 正是学生放假,KTV的生意不错,过道里是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服务员给他们开了一间中包,贺东阳乐于为大家选歌切歌,严轩和林海澄是千年麦霸,一进去就围着贺东阳开始挑歌。 萧鸣在角落里坐下,穆旻天后进来,坐在转角,两个人中间,隔了个太平洋。 音乐声响,林海澄上来就点了首薛之谦的《演员》。 他的声线和原唱有几分相似,那句经典的“可你曾经那么爱我干嘛演出细节,我该变成什么样子才能配合出演”一唱出口,萧鸣鼻头一酸,憋了整晚的泪迅速涌上,眼眶根本盛不住。 “我先走了。” 只轻轻说了一句,她已推门而出。 “追……” 安澜的那个“啊”字还未说出口,坐她身边的穆旻天已经更快地冲了出去。 “萧鸣!” 不等她回头,穆旻天已经拉住了她的胳膊。 走道昏暗,林海澄的歌声在他们身后隐约传来。 “对不起。” 他低头看着她,嗓音暗哑地道歉。 她的泪划过脸颊,汇成两道蜿蜒的河。 “放开我。” 她的手臂徒劳地挥动着,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是我太自以为是,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你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他的哀求极恳切,萧鸣差点就要脱口说好。 “我要走了,你放开我。” 她不敢看他,只想赶紧逃离。 “我送你回去。” 他的手仍是没松开,拉着她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宾利车似是一直在那等着,等他打开车门,将她押解进去。 “穆旻天,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放开我!” “刘叔,去千鹤家园。” 穆旻天跟着坐进车里,汽车缓缓开动,他松开了手。 萧鸣闭上了嘴,原来,他不禁知道自己住在裴欢家,就连裴欢家在哪里都知道。 鉴定豪车的标准有很多,其中一条通用的,是车噪低。 车里一下静得,只有呼吸声。 “我是不会放手的。” 穆旻天重又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除非我死。” 萧鸣听出了他的坚决,抽出自己的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倔强道:“幼稚。” 穆旻天没再说话,一直到汽车开进千鹤家园,他尾随她下车,走到单元口,进电梯。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萧鸣站在家门口转身,怒瞪着眼。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起,灭。 猛的,他把她扣在大门上,于黑暗中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唔……” 萧鸣后面的话全部被他的吻吃下去,他大概用了十成的力气,任她怎么推,搡,砸,踢,都不好使。 在那一小方天地里,她被他箍严,唇舌间是他浓郁的酒气,很快便使她迷醉,晕眩,站立不稳。 二十九天,足足二十九天,他要用对等这漫长思念的吻,来诉说自己的苦楚。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强取豪夺,萧鸣起先僵板的身体逐渐柔软,到后来,竟不觉的从喉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 许久,他将额头抵上她的,口中喘着粗气。 “对不起。” 说完,他放开她,迅速闪进电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后天正常更~ 第48章 裴欢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自从何启知道萧鸣放弃调入电视台, 又打听到她已经离开了文工团搬来与她同住,有意无意的, 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他。 终于,一天下班后,何启堵住了她的去路。 “和我谈谈吧。”他说。 裴欢拿不准他要谈什么, 故作无知者无畏, 和他走进电视台旁边的咖啡厅。 “她最近怎么样?” 何启帮裴欢叫了杯咖啡,自己只点了杯白水。 “萧鸣吗?挺好的。” 裴欢已经从萧鸣口中听说了何启的所作所为,实在没有更多的话想对他说。 “她和那个演话剧的, 分手了?” “何总, 我以为您有工作上的事找我。” “工作?现在是下班时间,又不在台里, 我找你不是为了谈工作。” 何启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也真是为难他了,裴欢想, 堂堂何总,竟会为了萧鸣对她这样低三下四。 “下班时间,又不是工作, 那是不是我可以拒绝继续谈下去?” 裴欢说着已经站起身。 “你告诉她, 我是不会放弃的。” 何启对着她的背影说。 “何总,”裴欢转身:“算我替萧鸣求你,放过你们彼此吧!自从你再次出现,带给她的只有麻烦和痛苦。你以为谈恋爱是做节目吗,改得越多, 磨得越久,效果越好?别说萧鸣,就我这个局外人看来,你们那点可怜的感情早在这三年里磨没了,如今你留恋不放的,不过是你的自尊而已。何总,失恋一次,没什么大不了,坦然面对吧。还有,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还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我最近不胜其扰,很影响工作。” 裴欢也不知突然从哪蹦出的勇气,三下两下怼完何启,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去春来,年度大戏《破长空》开机。 萧鸣拖着两个大箱子进了剧组。 阚焰跟在后面,肩扛手提的是录音组的设备。 60集历史架空古装戏,揉杂了权谋,宫斗,爱情时下最火元素,预计前期拍摄周期四个月,后期制作四个月,拍摄取景全部在千山影视城。 说服萧鸣进组的是她大伯,他的学生是这部戏的制片人,说导演只带了一组录音,A、B组的配置,临快开机了才想起还缺一组录音。 上亿投资,几百人规模的大制作,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失误,萧鸣觉得不合逻辑,但既然大伯出面介绍,她便没去多想,何况劳务丰厚,干四个月,吃一年。 就这样,她联系上阚焰,搭起草台班子,一周内连人带设备全部到位。 这是她第一次走近大名鼎鼎的千山影视城,以前,都只在影视剧的画面里见到,城里巍峨的宫殿,高耸的阙楼,仿古的街道,随处可见的各种古装打扮的群众演员行走其间,如同穿越。 影视城三面环山,举目远眺,山上的野杏开出铺张的淡粉色小花,连绵成片,飘飘落雪。 开机宴上,导演面朝南山虔诚奉香,祈祷拍摄顺利,所有主创全部到场,包括剧中男一号当红流量小生陆离和女一号樊意,这对在开拍前新鲜炒出来的一对绯闻情侣。有人气,有热度,有饭圈,因而开机现场几十家媒体长/枪短炮,上百铁粉高举手机横幅应援,场面十分壮观。 第二天,风和日丽,剧组正式开机。 萧鸣所在的B组,第一场拍摄女眷过场戏。 秋千架下,女一正少女怀春荡着秋千。 微风轻拂,飘下点点花瓣,娇俏美人衣袂翩跹,令人看痴。 突然小侍女疾步闯入,冒冒失失地唤她:“小姐,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女一樊意赶紧停下秋千,三分惊三分喜外加四分不信地说:“你说什么?” 这样一场戏,导演的镜头先给樊意,再摇向一路小跑过来的侍女,再给樊意脸特写,调度并不复杂。 结果灯光却把话筒影子打到了樊意的脸上。随她在秋千上前后摇摆,额头上总有一圈黑影。 副导演陈灏盯着监视器,问身边的萧鸣:“你看看,这是什么” “话筒影子。” 听出导演口中不满,萧鸣小声回道。 “重来!话筒影子在演员脸上!” 陈灏没理她,直接对现场喊。 灯光作势调了调灯的位置,樊意重新开始荡秋千。 阚焰将手中的话筒使劲又往高处举了举,两只细胳膊微微发酸。 “停!” 陈灏看了眼监视器再次叫停,这次他没对萧鸣,而是直接指着阚焰喊:“举话筒的那个,演员脸上有话筒影子你看不见吗?!” 阚焰举得是长杆,前面还有个摄像挡住了演员的半张脸,他是真的看不见,遂无辜地摇了摇头。 陈灏没料到他会摇头,忍住了气说:“再来一遍!” “阚焰!”萧鸣摘下耳机从监视器前走过去,让他换了个角度举话筒,然后又再三确认不会在樊意的脸上留下影子,这才回到自己的工作台。 经过这两次反复,樊意每次一入戏就被叫停,已经有点不耐烦,但碍于刚刚开拍,不便发作,暗自撇了撇嘴,开始拍第三条。 结果这一次,不知是因为阚焰举得没力气了,还是摄像师有意为之,话筒被卡在了画面里,穿帮了。 “话筒,话筒!停!” 这下,导演彻底毛了,带着樊意也不干了,撇了眼阚焰自言自语:“拍没拍过电视剧啊!” “对不起导演,对不起!” 萧鸣只好一个劲地道歉,跑过去问阚焰:“要不要歇会儿?” “这真不是我的原因啊,萧老师!我两次举话筒的高度是一样的,我有参照的,那棵树上的第三根树枝,我每次都举到那个高度,就没变过!” 阚焰也急了,要说全场,他现在才是最累的一个。 “我知道,先是灯光,后是摄像,都不是你的问题。” 萧鸣压低了声音劝阚焰。 一帮大老爷们儿,可能看她年轻没经验,当她是三岁小孩,玩这样的小把戏,其实萧鸣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只是碍于刚开拍,想着和大家有个磨合,忍下了没发作。 “休息,都先休息一下吧!” 制片招呼大家,先缓缓情绪。 樊意翻了个白眼,回自己的躺椅里歇着了,小助理赶紧给她递水喝。 组里其他大老爷们儿开始聚在一起抽烟。 萧鸣冷冷看着,发现B组里的摄录部门似乎除了她和阚焰,大概都是陈灏的人,互相之间插科打诨,十分亲热,不时还朝她和阚焰投来嫌弃鄙夷的目光。 看出气氛不对,萧鸣小声对阚焰说:“阚焰,你去侧面打听一下,他们对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即便萧鸣不说,阚焰也已察觉出了,正打算找人问问。 当年傍晚,阚焰便打听到,原来副导演自己有个摄制团队,摄像、灯光和录音都是磨合多年的铁杆,不知这次为什么不让他用自己的录音,而临时塞给他一个草台班子,还是个女的小年轻。 陈灏当然老大不情愿。 他不情愿,摄像灯光的情绪自然更大。 这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拍摄如此不顺了。 第二天,灯光又开始出幺蛾子,说电源损耗大,要把发电车往片场近前开一点。 只近那么十几米,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所有的声音里都带着发电机嗡嗡嗡的低音轰鸣。 “导演,这是古装戏,出现这样的噪音不行,能不能让发电车开远点?” 萧鸣在拍摄间隙找导演商量。 “我不管,这是制片部门的事,你自己找他们协调。” 陈灏蹙眉看剧本,头都没抬一下。 萧鸣无奈,只得跑去找制片部门,谁知制片竟和灯光串通一气,说发电车开远了损耗大,烧油太费钱:“你出啊,这一天好大几千的油钱!” 萧鸣没办法,只得让阚焰尽量把话筒压低,结果这一压,又穿帮了。 第三天,灯光继续他们惯用的小伎俩,打灯的时候左右开工,话筒的影子又开始在演员脸上晃,陈灏不耐烦地喊“话筒,话筒,影子,影子!” 今天这场戏,演员是男一号陆离,因为他的巨大号召力,粉丝在摄制组外围站成了一堵人墙,正远远地朝里面一边看,一边举手机直播。 眼见话筒的影子总在她们爱豆的脸上晃,害得爱豆不得不一遍遍重来,粉丝们不干了,很快在饭圈发起倡议要给录音师寄刀片。 爱离饭圈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她们是来真的。 第二天一早,萧鸣果真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两盒子手术刀片。 她不追星,更不懂饭圈文化,闹不清这两盒手术刀片是谁寄的,要干嘛,正盯着快递一脸懵,化妆组的小姑娘脸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举着手机放到她面前: #爱离超话#给录音师寄刀片 竟然已经冲上了热搜。 萧鸣拧巴着眉头问她:“什么意思?” 化妆小妹不说话,接着点开超话里面的一段视频,正是昨天阚焰的话筒晃在陆离脸上的那场戏。 还把她也拍了进去,特别备注,录音师。 萧鸣看着这两盒刀片,简直哭笑不得,拍摄间隙,她拿着刀片跑到陆离跟前:“不好意思,害你的粉丝破费了,帮我还给她们吧。” 陆离会意,腼腆地接过刀片,连连道歉。 身边,传来樊意的讥讽:“嘁,明明就是自己水平不行!” 就这样,不过一周,录音组似乎成了众矢之的,萧鸣曾不止一次的在酒店电梯里,大堂,餐厅听见演员们的抱怨,这次的录音别说有多次了,这么个大制作,又是同期声,怎么找了个毫无经验的小姑娘来干。 片场休息吃饭时,萧鸣和阚焰离核心摄制团队八丈远,图个耳根子清净。 “萧老师,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咱们会被他们整死的!” 阚焰累的两只手直打颤,也只能找萧鸣抱怨两句。 “忍一忍二没有三,现在我已经肯定他们就是故意的,我不会再忍了。” 萧鸣冷冷道。 “那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 萧鸣很快便用行动告诉了阚焰,她要怎么办。 第七天。一条长镜头的戏,是樊意和其他嫔妃远远从宫门外走入,边走边说话,一直走到正殿,站住,给近景,继续说台词。 这个超长的调度,萧鸣的计划是一开始给演员们别无线,等到切成中近景时再让阚焰上话筒,在避免穿帮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证声音质量。 结果,连拍了5条,每次阚焰的话筒一下,摄像的镜头保准就把话筒摇出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纯属摄像的问题。都拍第五遍了,话筒的落幅在哪,你一个专业摄像还会不知道吗? 可大家的抱怨一股脑地只朝着录音来,樊意揉着脚腕嘟囔着:“导演,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换人吧。” 组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她和制片方有关系,对她从来都高看一眼,听她这么一说,陈灏知道在说谁,却故意对摄像师说:“再来一遍吧。广昌,不行你给近景算了,省得话筒总穿帮。” “给近景?就算我给特写,他们话筒该穿帮还不一样穿!” 听周广昌这么一说,萧鸣心中隐忍了多天的怒火“蹭”得一下窜到头顶,整个人就像个冲锋陷阵的斗士,只见她摘下耳机,左右看看,脚下正好有一块垫小推车的板砖。 那是开拍前,阚焰见放调音台的小推车不稳当,不知从哪里找来,塞在车轮下的。 萧鸣弯腰抄起砖头,二话没说,气势汹汹地冲到摄像跟前,大叫道:“周广昌,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了!”就要开砸。 被她唤做周广昌的摄像师四十出头,长得膀大腰圆,起先根本没把萧鸣看在眼里,试探了几天,见她不声不响的,很好欺负,更加坚定了把她欺负走的决心,好让自己的堂弟周广恺来接替录音组的活。 谁知,这个小丫头是个烈性子,懒得费嘴皮子功夫,上来就动手,还是直接砸板砖。周广昌站在摄像机前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不和小女孩子动手,第二个反应是看这小女孩子的架势,自己不动手,很有可能被她打进医院。 一边护着摄像机,他一边嘴里喊着:“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动手呢!”说完就开始跑。 “我好好说的时候你们听吗?”萧鸣举着板砖开始追着他跑:“我可是忍了你们一个礼拜了!怎么着,瞧我是个女的好欺负?逼着我撒泼打架是不是?来啊,谁怕谁啊,有种你别跑!” 阚焰一看萧鸣来真的,怕她真把周广昌砸出个好歹,立马放下手里的话筒杆,跑过去拉架。 “你别拦着我!”萧鸣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把推开冲上来夺板砖的阚焰,继续喊道:“你被他们欺负这些天,还没被欺负够吗?拍一条废一条,他们一个个是怎么整你的?我就不信了,我今天非要出了这口恶气!” 副导演陈灏虽然脾气臭了点,但怎么也自诩为文艺圈的人,何时见过这样上来就动手的女录音师,一时也怔在那,除了喊助理赶紧过去劝,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倒是那几个摄影助理此时回过神来,也不管萧鸣是个女的,一哄而上按住她,开始抢她手里的砖头,萧鸣把手里的砖头举过头顶,谁来朝谁招呼,怎奈在一帮人高马大干惯了体力活的大老爷们面前,她的身量和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眼看就要被他们扑倒在地,场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这个声音的震慑力实在太强,已经打成一团的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重心不稳,齐齐倒在地上。场里原本闹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倒地的几个人摆着难堪而又难拿的姿势僵在那,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萧鸣认命地闭上眼睛,真希望世界上能有隐身衣一类的东西,让她不用时隔一个月,在如此不堪的场面下遇见他。 很遗憾,这个世界上没有隐身衣。 很快,只见穆旻天迈着大步朝她走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板砖扔到地上,然后将她从众人的包围圈里拉起来,蹙眉看着她一手灰泥和一身灰土,攥住她的手腕冷冷道:“跟我走!” 萧鸣自知挣不开,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岂料刚才被几个大老爷们围追堵截倒地后,不知被谁压到了脚腕,狠狠扭了一下,稍一迈步便疼得发软,她又一次坐到了地上。 “怎么了?” 这回,穆旻天缓和了语调,跟着蹲了下来。 “扭伤了。” 萧鸣咬牙,声音如蚊子哼哼。 穆旻天似是轻叹了一口气,开始挽自己的衣服袖子,露出一小截结实有力的小臂,然后轻轻向下一兜,把她托进了怀中,打横抱起。 “穆董……” 一直跟着他的小助理拖着他的箱子,追在后面喊。 穆董?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穆董是谁? 只有一个人远远站在宫门边,愣神看着穆旻天远去的背影,她大学时代暗恋了三年的师哥,让她不惜推掉女一的戏,在这部戏里屈演女二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第49章 千山影视城汉皇酒店唯一的一间总统套房里, 萧鸣正无助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阴沉着一张脸, 把小助理打发走。 “穆董,我都看过了,确认一路过来都没有跟拍。” 临走前,小助理好心汇报。 回答他的, 只有狠狠地关门声。 穆旻天冷着脸走回来, 也不说话,从桌上抽了湿巾,坐在她身旁给她擦手。 那里, 是她刚才死死捏着板砖后留下的红土印。 擦完手, 穆旻天又赌气似地抽出一张湿巾,开始给她擦脸。 那里, 是她刚刚倒在地上不慎蹭到的黄土印。 “嘶……” 他的力道有点大,碰到她刚才擦到地面的地方有点疼。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呆呆看了她几秒,把手里的湿巾扔进纸篓,然后蹲下, 开始脱她的鞋袜。 萧鸣下意识想抽回, 结果用力不当,把自己疼得“哎呦”了一声。 他凛她一眼,还是没说话,轻而缓的,像捧着什么易碎品似的, 脱下她的一只鞋,把袜子脱卷到她的脚心,一只大掌托起她的小脚,仔细看着。 脚踝确实肿了起来,足有鸡蛋那么大,透着淤青。 穆旻天轻轻转了转她的脚踝问:“疼吗?” 萧鸣不语,表情僵硬。 穆旻天放下她的脚,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从冰箱里取出两块便携式的冰袋,用小毛巾包住,敷在她脚踝上。 “嘶……” 萧鸣发誓,她已经足够忍耐了,却仍不受控制地叫出了声。 他在沙发上坐下,把她的腿抬到自己腿上,帮她按着冰袋。 萧鸣皱了皱眉头,垂下脸,没看他。 房间里静得令她难堪。 “一个月没见,本事长了不少,都会砸板砖了!” 他盯着她看了会,口气不善地调侃。 “……” “那帮人,怎么欺负你的?” “你要干嘛?” 萧鸣警觉地抬起眼,怕他干出比砸板砖更过分的事来。 “这不会说话吗,装什么哑巴。” 穆旻天瞥了她一眼。 萧鸣被他这么一瞥,立马回过些味来,不对啊,之前明明是他有错再先,她已经摆出了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姿态,怎么今天这一见,局面完全反转了呢? 至少现在,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而她,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被他抓了现行,别说汹汹了,简直毫无气势可言。 为了挽回点局面,她说:“扶我起来,我要回自己房间。” “老实呆着,我回来前,哪都不许去!” 丢下这句话,他把手里的冰袋塞给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鸣听着他负气的摔门声,朝着天花板上夸张的水晶灯饰翻了个白眼,企图站起来试试能不能自己走两步,结果脚还没沾地,疼得又倒进了沙发。 她环顾了一圈这间足足占据了半层楼的总统套房,也许是实在太过无聊,又或者是最近思虑过甚,没一会,便倒头沉沉睡去。 千山影视董事长莅临影视城,在老员工的记忆中,只有影视城建成投入使用时,周景霖来剪彩的那一次。 之后,伴随古装戏的热潮,影视城不断改扩建,从原先只有一个汉朝和清朝的基础宫殿街景,扩增唐朝、宋朝、民国的建筑风貌,发展到今天,成为每年国产影视剧里,有60%都在千山基地取景的规模效应。 而董事长日理万机,每年只例行召集影视城总经理前去集团汇报工作,再没踏足影视城半步。 今天,新上任的董事长椅子还没坐热,竟连个招呼都没打,搞了个突然袭击,这可把影视城总经理罗浒忙得够呛。 罗浒是影视城的老人了,从挖地基的时候就在这里蹲守,一晃近十年。 他早已听说了朝中变天的事,因而对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的穆董事长,垂手躬身,很是殷勤。 穆旻天压住心里的烦躁,正一页页翻看罗浒递上来的财务报表。 这是他这一个月来在乔姗培训下学习到的新技能。身为集团董事长,看得懂财务报表是基本功。 他的勤奋和悟性远超乔姗想象,不过两天已经能够对着现金流量表分析当期财务安全比的问题,搞得财务总监后背一阵发凉,回去连着加了一个礼拜班。 “这个月影视城共有几部戏在拍?” 放下报表,穆旻天不动声色地问罗浒。 “刚过完年,目前正在拍摄的有30部,再过半个月会增加到60部。”罗浒连忙回道。 “去年勉强收支平衡,今年呢,你预计收益如何?” 去年下了限古令,古装戏一下被砍了近一半,能做到收支平衡已是罗浒四处求告托情的最好结果。 可现在看来,穆董对这个结果显然不很满意。 “今年,真不好说,受政策影响,估计比去年好足有限。” 罗浒不敢随意夸海口,难得大BOSS亲临,该哭的时候就得哭。 “嗯,有什么别的创收思路吗?” 创收思路? 罗浒一愣,他向来只按照集团的整体部署埋头干活,很少抬头看路,一年忙忙叨叨下来,根本没时间想其他发家致富的路子。 “暂时,还没有。” “嗯,给你一天时间想,明天告诉我。” 穆旻天倒不意外,也不恼火,轻描淡写地布置完任务,旋即走出办公楼,坐上罗浒早已安排在楼下的观光车,开始视察整个园区。 正是人间四月天,仿古的护城河边,桃花杏花梨花争相吐蕊,微风吹过,花瓣如雪片般落入河中,随着粼粼波光跳跃。护城河两岸,药房、酒肆、布枋,各式商铺鳞次栉比,彩旗飘展,好不热闹。 观光车开过仿明朝故宫建筑群时,罗浒介绍,这是咱们千山自己的《破长空》剧组,最近一个阶段都在这里取景拍摄。 听他这么一说,司机有意放慢了速度,开到近前时,干脆停了下来。 大殿前正在拍一场皇子逼宫的戏,B组演职员紧锣密鼓地拍着。 穆旻天拦住准备上前向导演介绍的罗浒,也不说话,只静静站在场外看着,直到这场戏拍完,他重新坐上观光车,对罗浒说,“走吧”。 “是咱们的人,您不去打个招呼?” 罗浒好心提醒。 “不用。”穆旻天扫过大殿前刚刚砸在萧鸣身上的那群男人,冷冷道。 要不是那天他在百忙之中突然问起乔姗这部戏的拍摄情况,乔姗在汇报时将陆离粉丝给录音师寄刀片事件无意间增加了该剧的热度当个笑话讲给他听,穆旻天还不知道,不过短短一周,萧鸣已经在组里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他很快查明了事情的原委,提出要将B组连导演带摄像灯光全部换掉。 被乔姗斩钉截铁地否了:“不行。” “为什么?” “事先都签了协议的,他们的行为没有对剧组的拍摄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千山单方面提出解约,要支付违约金。” “违约金有多少?” “全部加起来200万。” 见穆旻天似乎在下决心,乔姗补充:“100万以上的金额都要上董事会,理由太不充分,过不了的。” “其他解决方案?”穆旻天只要结果。 “你提前进组。” 乔姗何等聪明,早就猜出了穆旻天发脾气的原因,虽然从集团整体工作考虑,她并不希望穆旻天提前进组,但身为谋士,她总得提出管用的应对之策。 就这样,原本应该开拍十日后才进组的穆旻天,提前三天赶到了千山影视城,为此还给自己加排了现场调研的工作,把罗浒忙得脚不着地。 萧鸣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沙发挪移到了床上。 落地窗帘严丝合缝,屋里很黑,她一时辨不清时间方位。 口干舌燥,她挣扎着坐起,想去倒杯水喝,结果忘了脚上扭伤,用正常力道踩地,疼得她“哎呦”了一声。 卧室门很快推开,屋外的亮光在地上投出一个扇形的影。 叠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闪了进来。 “怎么了?” 她坐,他蹲,看着她的脚踝问。 “我想喝水。” 萧鸣开口,嗓子有点哑。 “我给你拿,你坐着别动。” 很快,他端了杯温水到她面前,看着她喝完。 “还要吗?” 萧鸣摇摇头。 “饿吗?” 萧鸣依然摇头。其实她很饿,可她现在有比饿更加着急的事要解决。 她想上厕所。 见穆旻天没有离开的打算,她的目光锁住卧室里的卫生间,双手撑着床边站起来,打算单脚跳过去。 这样看过去,远倒是不远,但中间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她只有一鼓作气,不能在中途停留。 见她抬起受伤的脚站了起来,穆旻天蹙眉问:“你要干什么?” 萧鸣没理他,开始单脚跳起来。 看着她一心直奔的方位,穆旻天心下了然,不等她蹦出第二步,已经把她腾空抱起来,直接扔进了卫生间,自己站在门外,帮她关上了门。 萧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欲哭无泪。 从卫生间出来,穆旻天一直等在门口,照旧是刚才熟练的动作,把她抱上了床。 手里,拿着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药膏,开始很仔细地帮她擦脚踝消肿。 “我自己来。” 他指腹间带着药膏的冰凉触感,让萧鸣脑门一阵阵发虚汗,她想要抢过他手里的药膏,被他无情呵斥:“别乱动!” “你凶什么!” 萧鸣扬声抗议。 效果倒是好得出奇,他不仅不凶了,连话也不说了。只皱着眉头给她擦,一遍又一遍,直到擦到他觉得满意了,把药膏搁在床头,起身走了出去。 萧鸣深呼了两口气,猛得一抬眼,才发现自己的箱子、背包,已经全部被搬进了卧室。 紧接着,他端了一盘冒着热气的饭菜走进来,依旧不说话,把托盘往她身边的床头柜上一搁,又出去了。 什么意思这是?萧鸣瞪着他的背影:关犯人呢?!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也不知从哪来的蛮力,她蹭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顾不上脚上的疼,一瘸一拐地蹭出卧室,看见他正坐在一墙之隔的办公桌前,埋头在一堆材料上勾勾画画。 听见她有动静,他迅速自一摞文件里抬起头,紧跟着站起来问:“你干什么?” 态度恶劣。 “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呢!谁让你把我行李拿过来的?你经过我允许了吗!还有,我拿板砖砸人,我受伤,那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看你的臭脸?!” 萧鸣说出来的话已有十足怒意,怎奈整个人站不直,立马气场弱了一半。 “与我无关?” 穆旻天缓缓从办公桌前走过去,抱着胳膊坐在沙发扶手上,和她面对面陈述道:“《破长空》这部戏,我投了四个亿,你签合同前都没仔细看看甲方是谁吗?” “你在我投资的剧组里,先是打群架,然后自己受伤,你是希望我去局子里捞人,还是想讹我一笔赔偿?” “对不起,我现在是商人,在商言商。权衡利弊,还是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你赶紧好起来,我的损失会小一点。” 见她不为所动,他又补充道:“如若你还不满意,那我只好让他们算算因为你个人冲动给整个剧组带来的损失,不知道就算我赔了你医药误工费,你能不能还得起。” 萧鸣的身体晃了两晃,赶紧扶住门框才不至于栽倒。 穆旻天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语调温和地说:“看在咱俩之前的情分上,只要你乖乖在我这住几天,把伤养好,其他的,我都不会追究。” “......” 萧鸣看着他请君入瓮后得逞的样子,咬碎牙关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摊上这样一个甲方,又是她打人在先,算她倒霉,只有认栽。 第50章 下午沉沉睡了一大觉, 萧鸣晚上失眠了。 偌大的双人床,她只扒着床边一条缝, 剩下的地方,齐齐整整。 自从她再次被他像丢小鸡仔似得扔到这大床上,临走时给卧室门留了条缝,他在外面办公的灯光便透过这条狭长的缝, 钻了进来。 起先屋外亮着大灯, 没一会他关了大灯,大概只亮了盏台灯。 尽管微弱,光影仍执着地投射在卧室的地毯上, 一直延伸到她的床边。 她便看着这道光, 闭上眼,再睁开, 光还在,再闭上眼, 睁开,光还在。 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清脆地“啪嗒”声, 灯光终于全部熄灭。 她屏息凝神, 竖着录音师的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很遗憾,厚实的地毯上,他的脚步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很怕他像个幽灵一样, 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她床前,结果,直到天亮,并没有。 他似乎一早就出去了,吩咐小助理给她送来早餐和一双拐杖。 其实她今天已经好了很多,不知是不是那个药膏的作用,脚踝的肿消了一半,而且可以用脚尖点地走路了,根本不需要这么夸张的装备。 “我是穆董的助理,叫秦时关。您叫我小秦就行。穆董交代,让您就在屋里养伤,不要出去。中午我会再给您送饭过来。” 小秦何等冰雪,早已看出这个女孩子对穆董事长的重要,说话细声细气地。 萧鸣看见他手里正拎着穆旻天昨天穿过的外套。问他:“他人呢?” “穆董今天行程很满,恐怕要到很晚才能回来。” 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萧鸣冲他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萧鸣给阚焰发了条微信,问他昨天过后现在组里的情况,阚焰没有回。 萧鸣怕他在现场,也没敢给他打,自己蹦跳到阳台上,才发现总统套房除了奢华以外的最大优势——站在阳台上,能够将千山影视城的全貌净收眼底。 从28层俯瞰下去,实在是太壮观了。 错落有致的宫殿建筑群傍山而建,成片的山花,青绿的山峦,还有飘着棉花糖云朵的蓝天。 如果不是被他禁足,她现在会怀着何等惬意的心情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 只可惜,她现在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回到屋里,她在他昨晚一直伏案到深夜的办公桌前坐下,昨晚厚厚的一摞材料已经不见了踪影,桌子上只剩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是合上的。 萧鸣百无聊赖,顺手打开电脑,谁知电脑并没有关机,直接蹦出桌面。 对着桌面背景,萧鸣一下怔住了。 是他俩那张极似结婚照的合影,话剧公演后在舞台上安澜帮他们拍的,被他拿来当了桌面和屏保,什么时候只要一打开电脑,就是两人般配的笑脸。 萧鸣盯着那照片看了一阵,缓缓合上电脑,像是从来没被动过一样。 他昨天,就是对着这张照片,朝她摆出一副冷脸的吗? 这么爱演,如果她不作陪,岂不可惜? 与此同时,影视基地的会议室里,罗浒正在向穆旻天汇报他花了一晚上思考的创收思路。 “影视城本来就是国家4A级旅游线路,我们可以和各大旅行社加大合作力度,把影视城打造为本地的经典旅游产品。” 穆旻天等了一下,问:“没了?” “暂时就先想到这些……” “整个影视城没有宣传销售团队吗?” “有,不过他们的任务主要是接戏。” “以千山今时今日的影响,还需要他们接戏吗?坐办公室接接电话就能完成任务了吧。千山不人养懒人,照你们这样搞销售,我找个接线员就全干了。” 罗浒张了张嘴,想告诉穆董其实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大环境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结果穆旻天没给他机会:“千山影视城的文创、线上产品都可以开发起来,和国内有影视专业的高校合作,在影视城给他们建工作站,建实践基地,我们可以前期投入,研究产出均分。还有,每天那么多在这里拍快手直播的群众演员,那么多饭圈蹲点追星的铁粉,怎么整合他们给影视城造势带来收益?你们想过吗?” 他说的这些,在罗浒那,闻所未闻。 “千山影视城的经营思路和人员结构都太过老化,不换思想就换人。” 穆旻天冷冷说完,在座的莫不心里打鼓,天天混日子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中午简单吃了个工作餐,穆旻天提议去《破长空》剧组看看拍摄情况。 罗浒鞍前马后很快安排好。 他们一行人过去的时候,剧组正在转场休息。 A组导演李遥一眼就看见了穆旻天,远远迎上来握着他的手喊:“穆老师”。 之所以没有称他穆董,并非他不知道穆旻天和千山的关系,而是他作为导演,穆旻天参演的话剧他基本都看过,是他十分欣赏的演员。此外,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穆旻天也会在这部戏里客串一个角色。 “李导。” 选定导演时穆旻天看过李遥的简历,年纪轻轻,很有想法,既不热衷于迎合市场,又能很好地抓住当下热点,通过自己的艺术加工,引领潮流。 “拍摄顺利吗?” 穆旻天坐在监控器前问。 “还行,就是昨天B组的录音师身体出了点状况,现在两组合拍,稍稍影响了一点进度。” 萧鸣的事,李遥只是昨晚听陈灏简单说了一嘴,具体细节没说太清楚,陈灏当时还问他,为了不影响进度,要不要换个录音师,他说再等等,这两天两组先合拍大场面。 “B组录音师没什么大问题,估计后天我进组时她也能回来了。” 穆旻天说着,看了眼正站在一旁的陈灏,还有他带来的摄像周广昌。 “哦,那就好!” 李遥立刻悟到了些什么,开始暗自庆幸自己没听陈灏的建议。 从剧组出来,穆旻天又马不停蹄地去镇上见了几个领导,谈了谈影视城对小镇就业、文旅、经济发展的影响和大好前景,希望他们继续举全镇之力支持影视城的建设和发展,镇长听闻当即表态:镇上就是没钱,其他的,要政策给政策,要地给地,要人给人。 当晚,镇上要留他们吃饭,被穆旻天委婉谢绝。出来一整天了,他对家里那个崴了脚的,实在是很不放心。 空着肚子赶回去,天已黑透。影视城里的灯光星星点点亮起来,灯火通明的地方,今晚有夜戏。 穆旻天轻轻推开门,屋里黑着灯,只有家具黑黢黢的影。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她跑了? 赶紧打开主开关,“刷”得一下,屋里登时亮堂起来。 套房里的屋子一间间看过去,行李还在,没有人。 他有点慌,刚准备掏出电话找秦时关,一抬眼,看见了阳台上的人影。 窗纱飘窈,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如梦似幻。萧鸣正站在凭栏处,举目远眺。 她其实早就听见了开门声,故意没动,等他找来。 “外面凉,进来。” 他站在阳台和客厅的连接处,低声道。 萧鸣当没听见,头都没回。 穆旻天知道她是成心,大概是为了无声表达自己把她关了一整天的抗议。 轻叹了一声,他转身回到屋里,拿了件自己的外套帮她披上。然后自己一声不响地走了进去,开始伏案办公。 把她关了整整一天,回来一共说了五个字,然后丢一件衣服给她,没了? 萧鸣气噎,脱下他罩上的衣服一瘸一拐地跟进来,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一语不发盯着他看。 他倒是气定神闲,打开电脑,目不斜视地开始敲键盘。 两人就这样无声僵持着,直到秦时关按门铃,送饭进来。 大概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他放下餐盘后不敢多做停留,话都没有多说一句,赶紧带上门溜之大吉。 “吃饭。” 他说,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手指仍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什么意思?让我服侍你吃饭? 萧鸣坐那没动。 穆旻天回完邮件,见她还入定一般地坐着,起身走过来,帮她分餐。 “好点了吗?” 他递给她筷子和一盒米饭,公事化地问。 “我问了阚焰,拍摄并没有受影响,我也能走路了,你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 穆旻天已经开吃,萧鸣没动筷子,看着他问。 这么一看,她才发现,这一个月他又瘦了不少,眼睛深深地凹进去,脸颊挂不上二两肉,看上去有点凶。 “明天再养一天,后天放你回组里。” 他很明显地答非所问,不过萧鸣一听后天可以回组,又稍稍安心了一些。 “你什么时候走?” 这个问题,萧鸣着实很关心,直觉是希望他赶紧离开,好让自己不用时刻为他的存在而分神,可潜意识似乎又不那么希望他走,因为不知道他这一走,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怎么,舍不得我走?” 穆旻天吃饭向来很快,萧鸣还没开始吃两口,他的饭盒已经见底。 放下筷子,他抱着胳膊看她吃,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不见波澜。 “你想多了。”萧鸣冷冷道。 穆旻天也不反驳,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抽出剧本开始看,萧鸣余光带过那剧本封面上的三个熟悉的大字—— 破长空? “你看这剧本干嘛?” 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从萧鸣的脚底往上窜。 “背台词。” 穆旻天手里的彩笔在剧本上标注着燕王赵晗的台词,第一本已经快要背完。 萧鸣倒抽一口凉气,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小声道:“我要解约。” “别想了,违约金,你赔不起。” “你花了四个亿给我下套?” “你想多了。” 穆旻天自嘲,我花了四个亿,只为了追你。 第51章 当晚, 穆旻天还是睡在外面,萧鸣又失眠了。 怎么想, 想得脑袋绞成浆糊,她都没有退路。 这很让她恼火。 一想到要在组里和他朝夕相处,她就有种自己会被他整死的不祥预感。 比起他的不露人前,陈灏组里那些摄像灯光的小伎俩, 简直不值一提。 她很怕自己过不了多久, 举起板砖要砸得对象会是他。 她就在这隐忧中似梦似醒地睡了一夜,早上昏头涨脑地起来一推门,出乎她意料地, 他今天没出去。 看起来已经吃完早饭, 神清气爽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快吃吧,趁热。” 萧鸣今天已能正常走路, 除了行动到某个角度还有点疼。 穆旻天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又恢复了沉默。 接连几天, 他都这般惜字如金,难得对她说的话,不是吃饭就是谈条件, 萧鸣的心里怪不是滋味, 却又不好表现。 她脑袋里缺根筋的地方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撺掇大伯把她诓进这个剧组,电脑桌面还放着两人的照片,以她受伤为由头强迫她搬来和他同住,可接连几天又对她摆张臭脸不闻不问, 他这是什么意思? 萧鸣迷糊了。 屋里明明有两个人,却像是空无一人,萧鸣想起她第一次开车上路时他坐在身边,一路上除了她闯红灯,其他时候不管她再慢再惊险,他都能不发一言,可见心理素质有多好,城府有多深。 她深知自愧不如,遂吃完饭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说:“我们谈谈吧。” 穆旻天倒显得很意外,抬眼看她,面色和悦地问:“昨晚又没睡好?” 一个“又”字,把萧鸣想说的话全打乱了。 “谈吧,我九点约了人,还有五分钟。” 他看了眼时间,不疾不徐地说。 还有五分钟?那有什么好谈的! 萧鸣腹诽,但还是开口了:“咱俩目前是什么关系?我想听听你的高见。” “甲方,乙方?” 穆旻天很快给出了他的答案。 “除此以外呢?” “你觉得呢?咱俩目前是什么关系?” “是我在问你!” “我已经回答了。” 她锲而不舍:“那好吧,那我换个问法,我现在对你而言,是什么人?” 不等穆旻天回答,门铃响了。 他约的乔姗九点来讨论工作,乔姗从没有迟到的习惯,早到了两分钟。 穆旻天不动声色地看了萧鸣一眼,走去开门。 心里却是暗自嘟囔,这孩子,不过摔了一跤,把脑子也摔坏了吗? 乔姗随着他走进房间,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萧鸣,愣了一下。 萧鸣这两天都没出门,为图舒服,天天都穿着棉布睡衣,披头散发,梳都懒得梳,再看乔姗,干练的奢侈品牌套装,头发精致地挽着发髻,画着考究的职业妆,散发着淡淡的玉兰香,整个人像是由专人打理过仪容仪表,光芒四射。 穆旻天就像没看见她似得,让乔姗坐,自己也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和她商议工作。 乔姗应声坐下,落落大方,开始从公文包里往外拿文件,汇报这两天穆旻天安排工作的完成情况。 一下,萧鸣就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她撇了个白眼,故意装着脚伤又严重了似得,一跛一跛地朝卧室走去。 往床上一坐,她想起来了,难怪这个女人看着面熟,不就是上次何启给她看的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吗? 原来她不在他身边的两个月,一直有这个女人陪在他身边。 香水,香粉,口红,高跟鞋,包臀后开叉半裙,女人味爆表,自己和她一比,简直就是男人的化身。 行啊穆董,工作即生活,毫不寂寞啊! 萧鸣撇嘴,掀起被子想要蒙头补觉,翻来翻去,又很好奇他们在说什么,那个魅惑主上的女人到底什么时候走,于是悄悄下床,像个小贼似得,耳朵贴着门缝,开始偷听。 房间隔音一般,她很快听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地说,说到激动处,还会不由地提高音量,遇到比较复杂的问题,也会双双陷入沉思,沉默了一会,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又有了进展,两人似乎都很满意,呵呵呵笑了起来。 笑? 她被他关了三天,还从没见他笑过。 敢情,都留着对这个女人笑得?! 萧鸣不想再听下去了,气呼呼地回到床上,强迫自己赶紧睡觉,结果那笑声就像是停不下来,一直在她耳边回旋,她忍不住掏出手机,给门外那个人发了条微信:吵死了,小点声! 不知是不是这条微信起了作用,门外的声音果然很快小了下来,竖起耳朵听,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笑声,萧鸣气鼓鼓地,到后来实在抵不过失眠一夜的困意,嘟着嘴昏了过去。 一觉醒来,屋里只剩下她一人。穆旻天的办公桌前,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女人的香水味,久久不散。也不知两个人去了哪。 萧鸣心下赌气,换了件自以为还有点女人味的短款风衣,九分裤露着脚踝,好好梳了梳一头乱发,戴上棒球帽,离开了总统套房。 憋了两天,再入此间世外桃源,越发觉得惬意自得,萧鸣缓步在影视城里溜达,见到有剧组正在拍摄的,就站在远处当吃瓜群众,看着别人干活,自己也有点手痒。 沿着护城河往前走,她很快看见了那堵曾给她寄刀片的熟悉人墙,陆离在哪,人墙便在哪。再往里看,阚焰的大高个正举着话筒杆,站在几匹马的旁边。 正是《破长空》剧组。 萧鸣知道这场戏,太子获罪即将离开京城,太傅于府前相送。 她左右看看,挤进了人墙里的至高点,是河边的一个小山坡,此刻站满了陆离的粉丝,都高举着手机拍着自己的爱豆,满脸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萧鸣和她们一起远远看去,饰演太子的陆离翻身上马,于马上对太傅说了几句话,心里难过,不忍回头再看,意欲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萧鸣想看看阚焰话筒位置给的对不对,脚尖不自觉地往前稍稍点了下,一不小心踩到了前面一个女孩的脚后跟,那女孩迅速回头,原本打算叱她一声,一看见她的脸,愣住了。 她迅速回过头,点开爱豆的超话,看了眼照片,又不确定地回头看她,来回看了两遍,确定,就是她,那个把话筒影子晃在爱豆脸上的女录音师! 萧鸣压根没注意到前面这个女孩的异常。她看见陆离大概不会骑马,导演只让他翻身上马,后面的交给替身拍背影。 很快,那个女孩把这个消息分享给身边的爱离粉们,前排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开始回过头看她。 萧鸣感觉到了来自这些陌生的女孩子们的注视,怎么了?她脸上有什么吗? 正疑惑间,远处正在拍摄中的陆离上了马,一夹马肚子,马往前走了两步,陆离一害怕,手又不受控制地拉起缰绳抖马嚼子,马竟十分听话地向前跑起来。 这一跑,陆离被吓得大叫,粉丝们也跟着尖叫起来,后面负责马匹的道具赶紧策马追上来,并驾齐驱着,伸手要去控制他手里的缰绳。 道具的驭马技术本来就很一般,加上在马背上颠簸,运动中方向稍微偏一点很正常,岂止他这一拉缰绳,马倒是减了速,但方向却是朝站满了人的小山坡跑过来。 粉丝们本来正在为自己的爱豆受到惊吓而遭受着更大的惊吓,小山坡上挤挤挨挨地骚动着,眼看着马朝自己冲来,更是霎那间陷入慌乱。 萧鸣本来脚伤就没好全,在这慌乱中根本不具备主动撤离的优势,加上前排似乎有人故意往后推挤她,以致她一下躲闪不急,直接朝后面栽过去。 “扑通”一声,她直挺挺地掉进了人工开凿的护城河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游泳,只要远离有水的地方就没事。 因为大多数被淹死的,都是会游泳水性好的。 护城河水并不深,但对她这个旱鸭子而言,只要没顶就能致命。 她起先还深处两只胳膊胡乱挥舞着,随着河水漫灌进嘴巴鼻子耳朵,她很快失去了呼吸能力,她绝望地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完了。 真的就这么完了? 爸爸,妈妈,裴欢,还有穆……那些她所深爱的人,真的就和她这么天人永别了? 穆旻天坚持要演《破长空》里燕王赵晗,乔姗起初是竭力反对的。 “你就这么急着过戏瘾吗?” 穆旻天不吱声。 “你刚来才两个月,这一下要搭进去半个月,对于集团整体业务发展太不利了。” 乔姗试图说服他。 穆旻天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保证,拍戏间隙正常处理集团工作,需我在场处理的重大事项一律由你代为执行。我没来之前,不都是这样吗?”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事在人为。” 就算半个月,穆旻天也把不准能不能把萧鸣搞定。 伴随穆旻天进组,乔姗极不情愿的每周要抽出两天时间往返于集团和影视城之间请示汇报工作,每次来回200公里,让她很是火大。 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影视城找穆旻天汇报工作,同时也是给他安排布置工作,影视城建好,她只在剪彩时陪周董来过一次,穆旻天知道后提议带她转转,虽然手头的事堆积如山,她还是捺着性子跟着他在园子里走马观花,也不知是谁陪着谁。 观光车拐到护城河边,他们远远就听见一阵阵焦急地呼喊声,像是乱成了一团。 “怎么了?” 穆旻天问司机。 “不知道。” 司机伸长脖子看了看,高大的杨树遮着前路,什么也没看到。他循声很快将车开过去,看见一个小坡边正立着两匹马,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还有人正觉着手机拍着。 穆旻天跳下车,司机在前面帮他拨开人群,只一眼,他便看见了萧鸣被人从水里捞上岸,正哆哆嗦嗦地瘫坐在河岸边,全身从头顶向下落着水帘,胸腔剧烈起伏着,“咳咳咳”地咳个不停。 顾不上多想,他赶紧冲过去脱下外套罩住她,直接把她抱上了观光车,“快回酒店!”他对司机大喊。 身后,被他忘个干净的乔姗摇了摇头,她早已知道,他穆董花了四个亿,四个月,是来泡妞的。 萧鸣从头到脚滴答着水,坐在四面外敞的观光车上,小风一吹,冷得上下牙床都在打抖。 穆旻天把她又往怀里紧了紧,身体微微侧着帮她挡风。 这个女人,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让人省心。 崴了脚刚消肿,就又寻思往河里跳。 关键自己还不会游泳。 做什么,寻死吗? 回到酒店,穆旻天二话没说把她丢进卫生间,淋蓬头开到最大,浴室里很快热气蒸腾。 萧鸣垂手立着不住地打着哆嗦,从刚才被她抱起到现在,任他做什么,没半点反应。 “要我帮你脱?” 穆旻天压抑着心疼和怒意,轻声说。 萧鸣还是没反应,只呆呆站那,像是被吓傻了一般。 穆旻天无奈地低下头,开始帮她脱衣服。 风衣,卫衣,长裤……萧鸣也不拦,也不挡,直到他开始伸手帮她解文胸,她像突然触了电门似的重回人间,紧紧抱住穆旻天开始呜呜哭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被她这么一抱,一喊,穆旻天的心简直软成了一滩稀泥,配合地把她圈在怀里拍抚着柔声劝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 萧鸣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呜呜哭了好一阵,穆旻天怕她着凉,替她擦了擦眼泪,说:“先冲个热水澡吧?暖和点。” “你别走。” 萧鸣其实一点也不想洗澡,她现在看见水,听见水声,只有一阵阵后怕。 “我不走。你关上淋浴间的门,我就在门边坐着。” 穆旻天目不斜视把她送进淋浴房,自己端坐在外面听着水流声。 萧鸣只草草淋了两下就要出来,这种整个人泡在水里的感觉实在太恐怖了,她从穆旻天手里接过浴袍,胡乱裹了两下打着抖走进卧室,钻进被子。穆旻天准备给她倒杯热水,一步还未迈出就被扽住了,低头一看,她的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 “不要走。” 萧鸣已近哀求。 “好,我不走。” 拉着她的手腕,他翻身在她身边躺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萧鸣被他这么抱了一会,突然翻过身抱紧他,头朝他的胸口使劲往里埋,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上来,贪婪地吮吸着安全感。 她的头发结绺,垂在精致的一字锁骨上,浴巾松散开,若不是她刚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会以为她要以身相许。 穆旻天的下巴顶着她的额头,极力克制住全身燥热,轻轻拍着她的背,长夜漫漫,如此煎熬着。 第52章 当晚, 穆旻天没再挑灯处理公务,也没睡在外面, 就一直任萧鸣那么紧紧抱着,听着她沉稳的鼾声,摩挲着她净瓷般的小脸,久久不舍睡去。 第二天一早, 他要提前进组化妆, 起身时,萧鸣已经醒了。 却没有睁开眼,装睡。 她昨天脑子进水了, 也不知都干了些说了些什么, 一觉醒来,那一幕幕就像走马灯似地在她脑子里转, 即便事发突然,她受了过渡惊吓, 现在想来,依然觉得丢脸又后悔。 穆旻天看出她因尴尬而佯装假寐,也不点破, 轻手轻脚地收拾完, 很快带上了门。 他已经放弃了继续把她关在屋里休养的计划,经过昨天的离奇经历,他很怕她闲出毛来再干些比投河更猛的事,他的心脏再强壮,也经不住她这样三番五次地带来惊喜和意外。 因而临走前, 他留下一张房卡在玄关镜柜上,她愿意干什么,就随她吧。 于是,今天剧组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投资人正式进组饰演燕王,戏里戏外的一样,高大英俊,优质多金,最重要的,据传目前单身。 可想组里一众小姑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光是化妆组就打了个狗啃泥,谁不希望天天能在金主面前露脸,给他留个好印象以谋后路。 接着是上次和萧鸣打架被他呵斥的B组主创,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得罪的是金主故人,一改前两日飞扬跋扈之态,说起话来都轻声细语了不少。 萧鸣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回到剧组,阚焰最先看见她,兴奋关切地迎上来问:“怎么样了?” 昨天萧鸣落水时就在B组旁边,把她捞出来的是组里的道具和置景,虽然她后来被穆旻天匆匆带走,但大家都认出了她,过后还议论纷纷。 在这些人里。阚焰是对萧鸣和穆旻天的关系最了解的,见穆旻天进组,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大嘴巴到处说,只等着过两天让大家自己看明白。 “没事了。这边怎么样?” 昨天咳狠了,萧鸣今早起来后声音一直哑哑的。 “照常拍着,这两天A组的录音助理帮忙盯现场,他们都挺老实的,没再故意为难。” 阚焰一路说着,萧鸣已经来到陈灏身边,朝他客套地点了点头。态度冷淡倒不是因为穆旻天进组的关系,而是头几天B组对她的折磨,很大程度是陈灏的纵容和授意,她对他的坏印象一时很难有所改观。 “呀,小萧来了,身体都好了吗?没事了吧?” 陈灏一反常态的热情。 萧鸣勉强笑笑,学不来假意阿谀。 听见陈灏这么一喊,正在机位前任化妆往脸上扑粉的穆旻天放下剧本,循声看过来,似是对她笑了笑。 萧鸣正巧也在场里找他的身影,看见他的灼灼目光,不期然又想起昨晚的相拥而眠,脸上有点烫,赶忙垂下眼。 穆旻天进组的第一场戏已经拍完,现在正在拍的是他身为三皇子,与青梅竹马的感情戏。 扮演他青梅的正是戏中女二当红大花卢婉婉,穆旻天的大学学妹,千山经纪公司的签约艺人。 一别十年未见,当年的梦中人一晃变身成为千山集团当家人,此时她投过去饿眼神可谓眉目含春,眼波带情。 看起来她已经很快地入了戏,且不打算出戏。 萧鸣戴上耳机,盯着监视器,看着卢婉婉欲说还休的样子,有点着急。这情绪,她是要酝酿多久,阚焰可是一直举着话筒在那等着呢。 终于,卢婉婉在艰难地挤出了一滴眼泪后开口说话了,大意是她身为尚书令的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太子,她不愿意,但父命难为,问他的竹马自己该怎么办。 说完,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颤抖着,带着发髻上的珠翠步摇前后摆动。 青梅佳人梨花落雨,竹马自是意难平,却又碍于封建礼法不便逾矩,只能好言劝慰。 “卡!过!” 一条即过,萧鸣喘了口气,若是这样的戏再多来几条,她只怕会被憋屈死。 换场间隙,穆旻天没有过来找她,而是坐在躺椅上背下一场戏的台词,他不来,萧鸣肯定也不会主动去,倒是有个十分主动的青梅卢婉婉,很快贴了上去。 他们在屋内,监视器在屋外,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萧鸣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显然两人很聊得来,说着说着,穆旻天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剧本,朝他的青梅比划起来。 青梅连连点头,被他夸张的动作逗得咯咯直笑。 “嘁”,萧鸣翻了个白眼偏过头,没看见穆旻天紧跟着投过来的视线。 下一场戏,是王室蹴鞠比赛的大场面,整个剧组转场间隙,穆旻天借机凑到萧鸣身边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周围太多八卦的视线投过来,萧鸣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小声回道:“没事了。” 穆旻天听出她嗓音暗哑,不放心地问:“声音怎么搞得,感冒了吗?” “没有,可能昨天咳嗽咳狠了。” 为了让她少说两句,穆旻天不说话了。 上午的拍摄很顺利,中午,制片部门送来盒饭,各部门领各自的,演员和摄制部门分开,穆旻天和卢婉婉在同一把遮阳伞下,围着一个早已备好的小桌子边吃边聊,萧鸣和阚焰坐在远处的阴凉地里捧着盒饭,颇有点劳动人民的味道。 “给。” 阚焰跟变戏法似的,突然递给她满满一袋子的金嗓子喉宝和西瓜霜含片。 萧鸣狐疑接过:“哪来的?” 阚焰不敢再撒谎,指了指远处遮阳伞下正和卢婉娩谈笑风生的穆旻天。 萧鸣看着他扮起古装依然潇洒帅气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地接过了那袋药。 吃完饭,短暂午休时,一个闪送小哥突然骑着摩托车,捧了一大束鲜花找过来,一边找一边大声询问:“萧鸣,有叫萧鸣的吗?” “在这!”萧鸣举手,赶忙迎上去。 “哎呦我说姐姐,您怎么也不接电话呢?害我这一通好找!” 为防干扰,萧鸣在拍摄前都会把手机关机,之前每次拍完她就会把手机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信息,今天她的注意力显然被青梅竹马分散,压根忘了手机这碴。 萧鸣朝小哥连声道歉,小哥显然在这一单上耽误太久,十分着急,把手里的花束递给她说:“来,在这,赶紧签收一下。” 萧鸣对着那束很难一手捧住的硕大玫瑰发愣,猜不出是谁的恶作剧。 她盯着不远处的蹴鞠场看去,第一个反应,是穆旻天。 签收单上寄件人栏空着,她不情不愿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接过这束夸张而俗艳的花。 四下已经有人起哄,阚焰屁颠颠地凑过来问:“是穆老师的心意吧?” 萧鸣舍不得扔,又没地方放,干脆塞到阚焰怀里说:“你先帮我拿着,收工给我。” “没问题!” 这束花像是个无言的说客,萧鸣下午对青梅竹马的互动显然不再像上午那么关注和介意。有几次实在看不过眼,一想起那袋药和那束花,便释然了。 穆旻天收工早,萧鸣还有几场夜戏要拍,临走前,他走到她身边,突然冒了句:“把房卡给我。” “嗯?” 萧鸣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伸手站那等着,才想起他搁在玄关上的房卡,连忙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他。 他接过房卡,头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萧鸣身边的陈灏,周广昌之流,莫不拿惊诧的眼神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看穿了一样。 穆旻天的房卡,怎么会在她身上? 听他和她说话的语气,也并没显得多么亲昵,要么是公事公办的上下级,要么,是老夫老妻? 不期然地,他们又想起那天萧鸣打架崴了脚,最后是穆旻天抱着走的,还有昨天她掉水里,最后也是给穆旻天带走的。 难不成,他俩,真的是…… 他们不敢再往下想,开始为自己的有眼无珠而悔恨不已。[なつめ獨] 萧鸣感受到了这些探究目光,如果她没猜错,穆旻天就是故意的,以此向他们表明她是他的人,警告他们收敛点,别再胡来。 收工后,她心情甚好地捧着花回到总统套房,按下门铃,过了一会,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穆旻天,而是他的青梅,卢婉婉。 “萧鸣?有事吗?” 卢婉婉瞥了眼她手里的花,显然没有放她进去的意思。 萧鸣捧着花,硬生生地从她身边挤了进去。 该问这句话的,是她吧。 走近客厅,穆旻天正坐在沙发上,旁边还有几个演员围着,桌子上摆满了瓜果梨桃,剧本,手机散落其间,一片狼藉。 敢情,是在对夜光剧本? 不好意思两个人,搞了一堆陪衬掩耳目? 大家对她的突然闯入,皆是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穆旻天,见他神色自若的坐着,也不好多问。 萧鸣跟没看见他们似的,径自往卧室走去。 “哪来的花?” 他在身后问。 萧鸣僵住。 以他的做派,若是他送的,他绝不会当着这么些人问。 难倒,不是他送的? 萧鸣没有回答,走进屋里“啪”得带上了门。 花束被她横在地毯上,黑暗中她坐在床边点开手机,看见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纪念日快乐! 原来是他! 今天,4月30号,是她和何启在大学时确定关系的纪念日。 整了半天,原来是他阴魂不散。 萧鸣忍住了把这束花从28楼扔下去的冲动,开始自嘲自己一天来内心因他而起的波动,很快,她拖着自己的箱子走了出去。 演员们正在对台词,穆旻天见她拖着箱子往外走,叫住了她:“你去哪?” 她负气,一句“要你管”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对着满屋子看好戏的人,她忍住了,很好涵养地笑了笑,说:“谢谢穆董帮忙,刚服务员通知,我那屋的水管已经修好,就不叨扰了。” 说着,她已经走到门口,穆旻天自身后追了上来,大门在他俩身后合上一半。 “你给我回来。” 他拉着她的胳膊低声命令。 “回来干嘛,当你和你青梅的电灯泡?” 萧鸣说着,眼睛往屋里正向外张望的卢婉婉看过去。 穆旻天闻到了她身上的醋酸味,上扬的嘴角沉下来,缓缓放开她的手,说:“那,你回去早点休息。” “……” 第53章 从总统套房回到标准大床房, 萧鸣感觉一下从皇亲国戚变回普通劳动人民。 也对,这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躺在床上, 她开始辗转反侧。明明全身累得酸疼,眼皮子已经很难再支撑开,但一想到穆旻天房间里的那些人,到最后, 会不会其他人都走光, 只剩他和卢婉婉俩个人,心里便噎得慌。 白天拍摄间隙,她和阚焰给那两个人别话筒的时候, 分明听见卢婉婉说自己在大学期间, 是因为穆旻天才加入的话剧社团,特别希望能够和师哥搭戏, 苦巴巴地等了三年,也没能等来机会, 没想到,天随人愿,能让她如此荣幸, 在这部戏里和师哥演对手戏。 而穆旻天呢, 阚焰帮他用大力胶粘话筒时,对卢婉婉微笑着说,虽然她小他一届,但他对她的印象还是很深的,那次国庆阅兵的大学生方阵, 他就站在她的后面,足足封闭训练了半年,天天对着她的马尾辫,现在都能记起当时她背影的样子。 两人这么一说,都笑起来,接着继续回忆。 萧鸣绷着脸,帮卢婉婉粘好话筒,回到了调音台前,结果一戴上耳机,两个人的对话又通过话筒传了过来。 她说,在阅兵村训练的时候,他因为姿势标准,每次都被点名出来给大家做示范,班里好几个女生都暗恋他。 如此煽情的回忆,最终被导演的一声“开始”所打断。 结果,戏里的情节开始为这份回忆煽风点火。卢婉婉为了不嫁太子,提出要和三皇子私奔,三皇子不从,她居然主动吻了他。 三皇子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她不愿听,脚尖一踮,上去就用自己的唇封住了他的嘴。 用了借位。 “卡。” 导演走过去开始讲戏,提出穆旻天的反应要再主动一些,要以吻反攻,变被动为主动。 萧鸣黑着一张脸,看卢婉婉满是期待地站在导演身边直点头。 “没必要。”穆旻天说:“两人最后并不会在一起,没必要为了博眼球强加这样的情节。” 陈灏的本意就是博眼球,毕竟观众爱看这样的戏,但既然穆旻天这么说,他便不好再坚持,毕竟他是投资人,既然投资人不感冒,他照办就是。 卢婉婉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被萧鸣洞收眼底。 因此,她拿不准,自己刚刚从那屋出来,是不是反倒给了卢婉婉可趁之机,当夜光剧本对到一定程度,后面再出现类似这样暧昧的情节,两个人是不是对着对着,就演到了卧室里的那张大床上。 试想,有几个正常男人会对主动送上门的美女小师妹坐怀不乱的呢,更何况,看他那个样子,对这个小师妹的感觉还很好,没有半分反感疏离。 萧鸣跟翻烧饼似的,在床上来回来去折腾了一个小时后,终于“蹭”得一下起身,披了件外套冲了出去。 重新站在总统套房的大门前,她使劲按了好几下门铃,一直没人开门。 不会吧,这就直奔卧室了? 萧鸣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手指却是不受控制地一直按在门铃上。 终于,大门向外推开。 入眼,是穆旻天袒露着上半身,头发上的水珠嘀嘀嗒嗒落顺着宽肩,锁骨,胸肌,腹肌,一直往下滚落,被一条白色的浴巾截住,再往下,是两条光着的大长腿。 萧鸣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咽了口口水,一时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怎么了?” 穆旻天拿着手里的毛巾胡乱擦着头发,玄关暖黄的灯光下,身上匀称规则的肌肉线条如同油画,这皮囊,这色相,萧鸣暗自乍舌,凛回心神:“我拉了东西。” 说着她越过他身侧往里走。 客厅里没有别人,一切已恢复如常,走进卧室时,萧鸣还有意向浴室张望了一下,氤氲水气,里面是空的。 穆旻天跟在后面,神色自若:“什么东西?” 大床是服务员归置后的样子,平整干净,萧鸣的视线从床上扫到地上那束玫瑰:“我的花。” 说着她弯腰去拾,倒像是颇为爱惜。 “谁送的?还是你自己买的?” 穆旻天抱着胳膊斜倚着门框,看她蹩脚的演技暗自发笑。 “不要你管。” 萧鸣说着怀抱玫瑰再次越过他身侧,小下巴扬在朵朵玫瑰上,像个女王般倨傲。 只可惜,一只脚还没能迈过门槛,整个人已被穆旻天结结实实地挡在卧室的门里,伴随着“砰”的一声,她被他抵在了门上。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手里的玫瑰再次被扔到地上,刚才那个荷尔蒙爆棚的胸膛严丝合缝得贴过来,不等她惊呼出声,嘴唇已被他牢牢堵住。 萧鸣一开始还死死抿住唇舌,摆出十足的防御阵势,谁知他不安分的手从她的腰肢探进衣服一路往上,趁她含混地“唔”了一声,那些围墙轰然倒塌,他的舌趁机长驱直入,与她的绞在一处。 她很快脚底发麻,站立不住,他感觉到双臂的份量加重,索性一使劲,把她扔在床上。 平整的床铺显出一个凹痕。 他紧跟匐上,凹痕的面积和深度涨了一圈。 她是来干什么的? 又一次自投罗网吗? 萧鸣被放倒在床上的一瞬,看见了他眼中的专注和急切,他贴上来的身体热得像块炭火,带着急于释放的压抑。她别过眼,瞥见了地上那束憋屈的玫瑰,她的理智开始跳出来摇旗呐喊,告诉她不能让他得逞,至少,不是现在。 趁他的手拨开她衣领的当口,她毫无征兆地支起胳膊推开他,猛地从床上立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卧室。 留给他的,只有开门、关门声在这空旷屋里的回响。 穆旻天颓然地倚在床背上,对着地上刚刚在她冲出去时被踩了一脚的玫瑰,唇角扯了丝苦笑,伸手关上了灯。 黑暗中,睁眼闭眼都是她的脸,溺水后求他别走时,看着他和乔婉婉的有意亲近时,刚刚被他吻得找不到北时,她明明,放不下他,忘不了他,还爱着他。 却还能这么决绝地一走了之。 是该怨她对他太狠,还是对她自己太狠? 萧鸣像背后有人追赶似的,一口气跑回自己房间。 坐在床沿上,她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去留不过一念之间,她很庆幸,自己在被他下了迷药后,还能意志力这般顽强的逃出来。 不然,月落日升,激情过后彼此睁开双眼,该怎么面对? 在她曾经对他说了那些绝然的话之后。 在他将彼此当前的关系定义为甲方和乙方之后。 她突然找上门去,投怀送抱,上演一出令人销魂的一夜情,意欲重归于好? 没有,至少现在,她还没有这个想法。 此后几天的拍摄基本都围着穆旻天打转。大概组里为了赶他的进度,把所有他的戏集中起来,尽量快地拍完,好放他走。 两人在片场,都摆出自以为的礼貌客套,非不得已,萧鸣会和穆旻天说一句:“穆老师,这句麻烦再来一遍”。 每当此时,穆旻天的态度总是出奇的好,也不管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录音的问题,重来一遍过后还会补一句:“这次行吗?” “可以,谢谢。” 萧鸣盯着监视器回答。 看出他俩的非同寻常,录音组的地位在主创部门连连跳级,陈灏每次调度镜头都会先问萧鸣的意见,这样设计,声音会不会受影响。而摄像灯光,再也不敢故意干出话筒影子在演员脸上晃来晃去的事来。 卢婉婉似乎有所顿悟,拍摄间隙问穆旻天,你和那个录音师萧鸣,原来就认识? “对。”穆旻天笑笑:“文工团的同事。” 难怪。卢婉婉这下把心放进肚子里,开始继续她的攻势。 天渐渐热起来,古装戏的衣服本就左一层右一层,再加上头上粘个假发套,就像顶着团火。卢婉婉让小助理准备小风扇的时候,特意给穆旻天也买了个一摸一样的,穆旻天没有推辞,欣然谢着接过,可也没见他用。第二天,阚焰手里也多了个小风扇,拿去给萧鸣,被她一阵嫌弃:“我要这个干嘛?没手用!拿走!” 阚焰欲言又止,看她十分坚决,只得悻悻地收回。 眼见着日照一天比一天长,女演员们走到哪都有小助理跟在后面撑把伞,生怕晒黑,卢婉婉随身备着喷雾防晒,每次自己喷的时候都会跑到穆旻天跟前,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说:“来,给你也喷点。晒黑了就不接戏了,闭眼,转身……” 穆旻天倒是配合,一边转身,一边看着不远处的萧鸣,见她和导演组共用一把遮阳伞,半边身体都露在太阳地下,不觉皱了皱眉。第二天,录音组便多了把专用的遮阳伞,硕大而结实,萧鸣看着场工在调音台旁支伞,不解地说:“劳您受累,我们一把伞够用了。” 场工看了她一眼,憨憨一笑,没说话。 当天下午,萧鸣趁休息时拉着阚焰跑去影视城的咖啡厅,想给大家买点喝的,表示这段时间以来各工种对录音组关照的谢意,一推门,她收住了脚步。 收银台旁,她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穆旻天和,何启? 她定睛,不可置信地确认,确实是那二人。 他俩怎么会在一起? 萧鸣退回门外,阚焰朝里看了眼,咖啡厅里并没有什么人,一脸疑惑:“不进去吗?” 萧鸣摇了摇头,站在玻璃门边望去,只见两人神情严肃,像在谈什么十分重要的事。 她拿不准他们交谈的内容是否与自己有关,不认为此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是明智之举,遂默默离开。 回到组里,陈灏招呼大家拍了几个过场戏,快到傍晚时,穆旻天回来了,不见何启。 萧鸣很想直接冲上去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何启见面,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眼见太阳就要下山,整个剧组都在赶光,她便暂且按耐下心中疑虑,止住了脚步。 何启本不用亲自往城外跑这一趟。 台里即将开拍一个民国谍战剧,拍摄地选定了千山影视城,需要来实地看景,确定档期,签协议。 何启是这部戏的总制片人,按说这样的事他拍板后,执行制片人出面即可搞定。 他来,是知道萧鸣最近在这里拍戏,想过来看看她。 毕竟,他送来的玫瑰并没有被退回,她不仅收下,也没给反馈。 他不敢奢望有什么好的反馈,只要没有坏的,就算试探成功。 因此,他才敢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结果在千山影城的总经理办公室,他很意外地遇见了穆旻天。 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似乎看见了那束玫瑰的悲惨结局。 “何总大驾光临,千山影城蓬荜生辉。如果不着急走,我请您喝杯咖啡?” 何启对他和萧鸣之间的罅隙所做的巨大贡献,穆旻天已经由裴欢那悉数掌握,包括何启在电视台不死心地追问裴欢萧鸣是否已和自己分手。穆旻天听后一直想找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只是因为自己实在太忙,一时没能抽出空来。 既然他今天主动送上门,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就这样把人领进了影视城的咖啡厅里。 第54章 都是圈内人, 场面话还是要有的,穆旻天上来先对何启选择千山影视城作为新片的拍摄地表示感谢, 承诺千山影视城将全力支持,做好配合和服务。 何启心里打鼓,知道穆旻天把他带到这里,绝不是只为了对他说这些, 于是应酬地笑了笑, 说穆董客气,合作愉快。 穆旻天颔首,紧跟着话锋一转:“何总, 我听说您一直在打听萧鸣的事, 她现在正在我的组里拍戏,您一会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哦对了,前提是不影响我们拍摄。” 何启怔住, 他并不知道萧鸣参与拍摄的电视剧和千山的关系,穆旻天这么轻描淡写地一介绍,还主动提出欢迎他探班, 使他立马处于劣势。 因为这些无一表明, 即便萧鸣从文工团出来,哪里也没去,可她依然和穆旻天在一起。 他迅速调整好心态,笑了笑说:“呵呵,想必穆董也知道我和萧鸣的关系, 我当年因为她离开广院,足足等了她三年,到最后,被您近水楼台,捷足先登。” 这话,何启是故意带着刺的,为了使穆旻天难堪。 “进水楼台也好,捷足先登也好,您和她的过去式我毫无兴趣,毕竟我才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式。何总,我奉劝您一句,送玫瑰这样的事,以后大可不必了。如果真的要送,您也该换换人了。” 何启的脸上是绷不住的尴尬,却碍于客场作战,天时地利无一有利,再加上穆旻天知道他送萧鸣玫瑰,想必是从萧鸣口中得知,于人和上,他也毫无优势。 他不太自然地抿了口咖啡,又苦又涩,没有接话。 “之前您在我和萧鸣之间做得那些难上台面的事,因为没有对我和萧鸣的关系产生什么实质影响,我不追究,不过今后,”穆旻天微微眯起眼,像往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如果再有这样算计她,或者算计她和我之间关系的事,出手之前,我劝您最好想想自己还要不要在这圈子里混。圈子本来就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都相熟,名声臭了,不好。” 何启的脸微微泛红,似是故意瞪大了眼,不解道:“穆董,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料到他不会承认,穆旻天的脸由阴转晴,只微微笑着,毫不介意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比起他的事业前程,萧鸣不过该放则放,当断则断。 经穆旻天这么一点拨,何启才明白过来,原来萧鸣对他的了解,比他还要透彻。 原来,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明天有大场面的战争戏,道具置景今晚要连夜赶工。见收工早,卢婉婉招呼请大家一起去门口吃烧烤。 她的本意是请几个主要演员,谁知穆旻天提议请摄录部门一起,他请客,卢婉婉不好反驳,只好不太情愿地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走。 萧鸣因为有事问穆旻天,也很配合地跟上来,远远走在队伍后面,看着穆旻天和卢婉婉们谈笑风生的背影,低下了头。 烤串店炭火炙烤羊肉的香味飘过几条街,一行人加快了步伐,顺着香气很快来到店门口,老板娘见是个大单,招呼把三楼平台收拾出来给他们,足够大,开阔,还没有干扰。 大家跟着上到三楼,对于可抬眼望月,俯身看见街边一排排大红灯笼街景的露台十分满意,几张大方桌拼起来,成箱的冰啤很快跟着抬上楼。主创们就近坐下,萧鸣没有刻意往演员那桌挤,坐下之后才发现,穆旻天坐在她斜对角,两人对视时,无死角障碍。 她披散下白天一直紧紧束着的长发,揉了揉因为紧绷而酸疼的头皮,春末夏初的夜风拂面,空气里都是恣意的味道。 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直直看过去,对上他毫不避讳的视线。 高挂的大红灯笼在他身后飘着,那圈红晕里,他的眼神热切而执着,如一团熊熊的火。 身边,周广昌讨好地帮她倒满一杯冰啤,笑呵呵地说:“来,妹子,不打不相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先敬你一杯。” 萧鸣收回视线,一饮而尽。 见她如此豪爽,灯光组的也跟着凑过来,很快帮她满上空杯,同样的话再讲一遍,急于借助酒力,获得她的谅解。 萧鸣看都没看,跟着又是一杯。 烤串还在楼下的炭火上渍烤着,空着腹,她已然两杯下肚,直觉得天旋地转开始发晕。 就在陈灏端着酒杯要来敬她第三杯酒时,穆旻天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抱歉地对陈灏一笑,说:“她在文工团外号三杯倒,这杯我替她喝。” 说完把她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扽住她的胳膊小声说:“我一会有事找你,别喝多了误事。” 萧鸣晕乎乎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毫不容易聚上焦,“噗嗤”咧嘴一笑:“找我是说你和何启见面的事吗?” 穆旻天眉头微皱,不置可否地回了声:“嗯”。 旁边那桌,演员们正大声叫他过去,穆旻天把她放回椅子上,稳步走了回去。 穆旻天这么一出面,萧鸣身边再没有过来向她敬酒的人,她便在这百无聊赖中啃着烤串,听大家嘻嘻哈哈,等着什么时候聚餐结束,穆旻天来对她说下午发生的事。 烤串有点咸,她想喝水,才发现桌上并没上茶水,趁大家喝乱了座位章法,她冷眼看着卢婉婉不停地对穆旻天抛媚眼,好几次整个人一边笑一边往他怀里钻,自己不动身声色地拿起一瓶啤酒对嘴吹起来,喝到一半,手里的酒杯被人夺去。 抬眼一看,发现刚才还对着卢婉婉微笑的那个人,已经瞬间挪移到了她的面前。 “别喝了。”他说。 “呦,穆董事长!” 萧鸣哧哧傻笑。 “跟我回去!” 他见识过她喝多的样子,不愿见她丢脸人前。 “回去?呵,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还不知道吗?” 萧鸣鼻头一酸,眼角滚下一滴热泪。 “自从你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穆董事长,game over,”萧鸣比划了一个斩首的动作:“我们便不再是一路人了。” 穆旻天原本不甚明朗的脸色渐冷,静静听她说憋屈在心里的酒话:“穆旻天,你说,一段感情,最重要是什么?我以为是信任,还有,对等。而你,先是剥夺了我们彼此的信任,继而掌握起我的生伐大权,让我走,我便不能留,让我留,我便不能走,直到两个月后,你花了四个亿,把我圈进这个剧组里,拿着一纸合同,继续着这样的不对等,凌迟我的自尊。” “而当我放下自尊,无数次动摇,被动摇,结果呢?你的眼睛明明看着我,却在和别的女人暧昧,你的吻明明需要我,却告诉我在咱俩是甲方乙方。” 萧鸣倔强地抹去脸上的泪,别过脸去。 穆旻天装了一肚子话,却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境遇下对她讲,只急欲将她拉走:“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萧鸣大喊出声。 刚还闹哄哄的场子瞬间静下来,场子里的人齐齐朝他们看过来,才发现,萧鸣在哭。 穆旻天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下像扛麻袋似得一把将她扛上肩,往楼下走去。 萧鸣没有防备,直觉一瞬间天旋地转,待到反应过来时,已双脚离地,整个人折在他的肩上。 “你放下我!” 她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身后,头发披散倒挂着,只能徒劳地挥动拳头砸他的后背:“你个臭流氓!你放下我!” 楼上,所有人目睹完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继而又恢复了喧闹。 走出烧烤店时,穆旻天给老板娘留下电话:“酒水烤串管够,记千山账上。” “好嘞!” 老板娘搓手点头,笑眯眯地看着这个高大男人和身上挂着的正不断捶打他小姑娘,心说这原本应该出现在电视剧里的情节,在她身边演出来也甚是好看。 同样看着他们远去背影的还有三楼平台上的卢婉婉,只是看在她的眼里,换了滋味。 总统套房里,穆旻天把萧鸣搁在沙发上,拧了个热毛巾递给她。 “把脸擦擦!” 萧鸣负气不接,穆旻天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拨开她凌乱的头发,替她擦脸。 力道不大,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脸擦出点模样,他放下手里的毛巾,起身在她对面的转椅上坐下,靠近,盯着她。 “你骂得不错,我就是个臭流氓。” 他向后靠上椅背,悠悠道:“从我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认定了你。因为认定,不想你受一点伤。我深夜砸郭凯的门,拎着葛滕衣领子恐吓,拿着你的《实习鉴定》大骂赵兆,直到今天下午,还威胁何启不许再靠近你,这半年,我真是把自己的流氓本色发挥到了极致。” 萧鸣停止了抽泣,带着些震惊,缓缓对上他的眼。 原来,他们下午的见面,确与她有关。 “我从未想过,保护心爱的女人不因我而受伤,反而会让她受伤,那些你所谓的不信任,只是我觉得自己在耍流氓,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而我本人身份的遽变,确是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身不由已,我之所以临危受命,有一个原因是知道你不愿离开文工团,想将录音棚改造成你的声音工作室,让你可以继续留在文工团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当然,我还需为我自己考虑,为我的那帮弟兄考虑,为我妈考虑,为我继父留下的产业考虑。所有这一切,盘根错节,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和容易。你所谓的不对等,不过是我不得不接受的命运,而这不得不,实在负重太多,我没有退路。” “至于你加入剧组的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如果这事是我谋划安排,我不会让你受那么多欺负委屈。不过原来的录音确实是我授意换掉的,只是你大伯先我一步,把你塞了进来。” “萧鸣,我以为一段感情,最重要的是对彼此的爱。只要我们还深爱着对方,其他的一切都不足为道。” 穆旻天执起萧鸣的手,郑重而热切地说:“萧鸣,我知道自己错了,以我自以为爱你的方式,对你好的方式,让你伤心难过,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能不能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我曾经犯过的错?” 萧鸣眼神迷离,眼前的穆旻天一会变成两个,一会又合成一个,在她面前晃着,她只看见他嘴巴一直在动,像在对她念经,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越念,她的眼皮子越重,到后来,已完全不知道他在念什么。 不等回答他的恳求,她脑袋一歪,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第55章 宿醉醒来, 萧鸣发现自己躺在总统套房的大床上。 昨天又喝断片了。她按压着跳突的太阳穴,使劲从脑仁里搜刮, 也想不起最后是怎么昏死过去的。 好像穆旻天一直在对她说话,他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温柔,像在唱一首摇篮曲, 直接把她摇睡着。 屋里没人, 估计穆旻天一早化妆去了。今天的戏因为场面调度大,两组合拍,八点全体到位。 萧鸣没时间再去想昨天的事, 赶到现场, 阚焰已经把工作台支好,见她过来赶紧报告:“制片部门说有炸点的戏, 让咱们把工作台往后放。” “距离炸点有多远?” 萧鸣往前方的开阔空地和高大城门看去,攻城的道具已全部到位, 蜿蜒的城墙边,烟火正在用废弃的橡胶轮胎制造黑烟,气味呛鼻。 “那儿, ”阚焰手指过去:“两片黑烟中间。” 萧鸣看了眼手里的剧本, 因为演员攻城和守城都有台词,话筒必须跟上,而快速移动中如果别胸麦,会和衣服摩擦出呲呲的噪音。 两套方案,要么她背着调音台跟着阚焰的话筒跑, 要么等拍完后补录后期。 为了保证声音质量,她预备两套方案都用。 和导演组、A组录音师沟通后,得到了一致认可。A组录音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前辈,身体状况显然无法胜任在战场里又跑又颠的工作,萧鸣主动请缨,确定了A组录音在外围,b组录音进内场。 就在她埋头做进场准备时,演员们已化完妆来到现场。制片部门将烟火、道具、置景聚到一处,给演员和摄录讲炸点的位置。为了确保安全,每个演员的运动位置都是固定的。而摄录部门必须记住所有演员的运动轨迹,这样大的场面调度,必须保证一次过。 开拍前,穆旻天把萧鸣拉到一边,不放心地问她:“你怎么跑到内场来了?”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萧鸣瞥他一眼,往耳朵里塞上对讲。 “一会开拍你就跟着我,千万别乱窜,听见没有?” “我得跟着所有演员,恕难从命。” 很快,群众演员全部到位,在城墙外的空地上排成几个方阵,导演在现场忙碌地给执行导演讲戏,执行导演再拿着扩音器对所有的群众演员喊: “先拍大全,上大小摇臂和无人机,你们所有人都在镜头里,千万别乱动!” 穆旻天饰演的三皇子和其他几位大将军骑马在阵前列队,按照剧本,三皇子将在这场戏中身负重伤,战死沙场。 这是穆旻天在剧组里的最后一场戏。 萧鸣看着他立于马上,戎装英发的背影,蓦地想起昨晚到后来闭上眼皮之前,隐约听见他请求自己原谅。 心里忽得涌上一阵不舍。 “好,各部门就位,咱们先走一遍!” 战鼓擂响,拉回她的思绪,第一遍先试拍一条,场内上千群众人员呼声震天,萧鸣背着调音台收近景的声音,效果还不错。 大全景过后,剧组放走了一部分群众演员,开始拍中近景,穆旻天在战马上下令攻城,巨弩,巨石抛射机向前推进,前排攻城士兵开始架设云梯,城墙上的守军见状向城墙下发射火箭,投掷震天雷。 训练有素的替身演员身着特制的防火服,在着火的一瞬滚入镜头,做痛苦状,守城的战士不断有“中箭”而跌落城墙的,给特写的也都吊着威压,确保安全。 穆旻天骑在马上,不断向城墙上放箭,突然,身后不知从哪突袭出一股骑兵部队,朝他放来一只暗箭。 他的耳畔听见箭簇呼啸,侧身一避,躲开了致命偷袭。 直到此时,一直站在外围的萧鸣和阚焰才进入内场,录演员台词。 穆旻天翻身下马,开始带领战士应对前后夹击的不利局面,萧鸣和阚焰跟在摄像师后面,烟火师远远看着,估摸位置到了,按下手中的按钮。 “砰”得一声,炸点在离他们几百米的地方炸开,掀起的泥土崩了他们一头一脸。 萧鸣觉得有点耳鸣,但还能接受,紧跟着,第二个炸点在距离更远一点的地方炸开,穆旻天即将中箭。 场外,化妆师已经准备冲过来帮穆旻天安装假箭,可就在此时,烟火师开拍前并没有交代到的位置,突然燃了颗炸点,萧鸣距离这个炸点的位置,只有不到100米。 一切都来得太快。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横向扑过来的穆旻天压在地上,翻了两个滚,炸点掀起的一块拳头大小的坚硬石块飞速撞击上他的后脑,萧鸣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全部压了上来,紧接着,她摸到了自己手上的血。 是他的。 “旻天!穆旻天!” 她推开他,用尽全力,撕心裂肺地喊叫他的名字。 他躺在地上,平静而安详地闭紧眼睛,像是真的战死在了沙场。 制片部门因为今天的战争场面专门租用的救护车,原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此刻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整个现场因为穆旻天的突然受伤倒地而乱作一团,很快,救护车鸣着警笛很快开过来,一时间,有人抬担架,有人给医院打电话,有人跟着往车里钻。萧鸣跪在地上,帮着把穆旻天抬上担架,也跟着要上救护车。 “我说姐姐,您就别添乱了,坐不下!” 执行制片韩萌急得红头胀脑,冲她吼了一句,把她吼站住,赶紧关上车门让司机快开车。 警笛一长一短地啸叫着,声音渐远渐弱。萧鸣追着那车跑了一阵,直到救护车开出影视城,消失在十字路口。她低头看见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止不住地抖,脚底一软,跌坐在地上。 眼泪开闸泄洪似地往外滚,眼前景物早已模糊一片,身后有车进出不停地对她按喇叭,见她不为所动,司机一边摇下车窗骂:“坐在路中间,你他妈找死啊!”,一边绕过她开走了。 “上车!”刺耳的刹车伴着阚焰一声大喊,萧鸣循声茫然抬头,不知他从哪弄来的面包车,正停在路边等她。 “送人民医院了,快,我捎你过去!” 萧鸣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冲进车里,把脸往满是血渍的手里一埋,哭得更凶了。 “给,擦擦,别太着急了。” 见萧鸣快要哭断气,阚焰忍不住递给她一包纸巾,好言劝慰。 “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萧鸣呜呜哽咽着,阚焰根本听不清她在反复说什么。 赶到医院,穆旻天已经被推进手术室。 门上的红灯亮着,手术正在进行中。 “是外伤,还是内伤?” 阚焰小声问身边正坐在那发愣的韩萌。 “都有。” 萧鸣眼前一黑,差点直直向后栽去。 “哎,萧老师!您赶紧坐下!” 阚焰发现她的异常,连忙拉她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 “很严重吗?要开颅吗?” 阚焰又接着问韩萌。 不等韩萌回答,手术室外长长的甬道上,忽然传来一位妇人极其克制的哭腔:“旻天,旻天!” 韩萌赶紧起立迎上去:“奉老师,乔董……” 萧鸣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眼看见了乔珊,而她的身边,那个被韩萌称作奉老师的小老太,不正是文工团话剧公演那天,来后台同她打招呼的那位贵宾? 奉老师? 萧鸣心里咚咚打鼓,难道,她就是奉娴?穆旻天的妈妈? “轰”得一声,萧鸣直觉已经木然的脑袋里又炸了颗雷。 穆旻天是为了救她才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是奉娴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作为罪魁祸首的她,有什么脸在这里面对这位饱经沧桑的母亲? 她的耳朵开始发出尖锐而单调的啸叫,嘴唇和手脚如针刺般麻木冰冷,伴随奉娴的一步步走近,她蓦得站起身,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穆旻天的手术做了近四个小时,清理颅脑中的淤血,缝合伤口,每一步都是高危操作。 “手术很成功,但外力撞击对于颅脑的损伤程度还需要观察,总之病人要先度过术后危险期,才能进入康复阶段。” 主刀刘医生对奉娴说。 “也就是说,会有后遗症?” 奉娴颤抖着问。 “不好说。大脑的构件实在太复杂,伤到哪个部位哪块神经,都有可能出现不同的症状,是否可逆,现在也都不能确定,要等病人度过危险期苏醒后再看。” “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奉娴的双眼布满血丝,瘦削的身躯微微摇晃着。 “有,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排除。” “好的,谢谢您!” 奉娴听完这最坏的结果,仍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对医生道完谢,送他离开。 门边,萧鸣不知何时转醒,立在那,听完奉娴和刘医生的对话。 一回身,奉娴看见并认出了她,朝她走来。 “萧鸣?” 奉娴苦涩而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伯母好。” 萧鸣僵立住,苍白的小脸上,表情极不自然。 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自责,愧疚,伤心,担忧,又不敢在面前这位昔日影后,穆旻天的母亲大人面前表现。 她很想勇于承担责任,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又因为于事无补,不敢再招嫌弃。 她就这么僵硬地站着,像一个自知做错事正在悔过反省的孩子,看了奉娴一眼,又迅速低了了头。 奉娴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自我安慰地说:“旻天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我相信一定不差。” 萧鸣本就支离破碎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利器狠撞了一下,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对不起,伯母,对不起。” 知子莫如母,以奉娴这般看尽人世冷暖的洞察力,早把自己儿子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只有她,除了闹别扭什么都不会的她,非要等他变成了植物人,才肯接受他爱她爱惨了的事实。 奉娴的这句话分量实在太重,正听,反听,对萧鸣来说,都既讽刺又刺耳。她的心就像要被掏空了似的,口中喃喃地念,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这话,你就留着吧,等他醒了,去对他说。” 自从知道儿子和萧鸣在谈恋爱,除了上回去文工团看话剧公演,她主动提出去后台见见那个叫萧鸣的女孩,其他种种,她从未过问过,直到一次陈嘉文在电话里问起穆旻天最近是不是没怎么和萧鸣来往,她才稍稍留了个心,结果很快看出除了千山繁重的工作以外,穆旻天还有别的心事,应该和萧鸣有关。 就连两人之间出现罅隙的原因她都猜到了。 文工团改制,穆旻天突然给她绑来千山上班,男朋友一夜变成自己顶头大老板,萧鸣后知后觉,接受不了。 奉娴倒没那么悲观,至少这件事从另一个侧面能反映出,萧鸣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孩。 要换作她见得多的那类善钻营的女演员,还不立马将男朋友兼老板供起来,捧上天,麻溜地让干啥干啥。 闹别扭?那绝对是脑回路有问题。 萧鸣就是为数不多的脑回路有问题的一股清流。 因而奉娴对她此举是打从心底里认可的。 就看儿子怎么发挥自身魅力,把她重新追回来。 她对自己的儿子绝对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 却做梦都没想到,会这么不顺利。 自己的傻儿子为了追个女孩,搭进去半条命。 代价太大,虽然萧鸣显然已经大彻大悟回心转意,可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啊。 所以,即便她知道穆旻天要的不是萧鸣的道歉,但如果能让他好受一点,道个歉又算什么呢? 奉娴说这话的语调不高,淡淡的,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萧鸣哭着点头,心里噎着的话没有往外说。 只要他能醒过来,不管要她说什么,她都愿意。 第56章 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 穆旻天看见了自己小时候跟着奉娴在各个剧组里蹭饭吃,剧组给什么便吃什么, 从来不挑,就算接过的是冷饭剩菜,也要对打饭的叔叔说一声谢谢。 后来,他成了老白的跟屁虫, 虽然不认识剧本上写的什么字, 但老白背过的台词他都会背,奶声奶气地,常把大人们逗得哈哈大笑。 他在剧组的颠沛流离中一天天长大, 知道怎么做血浆, 埋炸点,放干冰, 吊威压,直到离家求学, 常去的地方从剧组变成了话剧院,搬道具卸灯箱,什么苦活累活都肯干, 只为了换张话剧公演的门票, 静静坐在台下看出完整的戏。 再后来,他自己成为了一名职业话剧演员,开始日复一日地钻研剧本练台词,站在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检阅和掌声。 他向台下看去,在那么多起立鼓掌的观众里找一个人, 一个白,瘦,小,扎着马尾辫的女录音师。 可惜太多人挡在前面,任他怎么费力张望,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萧鸣……” 一着急,他不禁喊出了声。 “旻天,穆旻天?” 是,是她的回应,她在叫他。 只是眼皮怎么那么重,他急着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旻天?” 确定是她,又叫了一声。 他是多么想看看她的脸,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可他说不出话,睁不开眼。 他觉得有点累,如此挣扎了一阵,很快又昏睡过去。 “你回去睡会吧,今晚我陪师傅。” 萧鸣抬眼,看见了贺东阳。 还有安澜,林海澄,严轩。 已经第二天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重症监护室里呆着,一直昏睡不醒。谁也进不去,只能通过那扇玻璃窗看见里面插着管子,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一个人形。 萧鸣寸步不离地巴巴守在外面,任谁也劝不走。 奉娴对着她瘦弱的小身板摇了摇头,回到医院旁边的酒店休息,乔姗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叮嘱她穆旻天一定会没事,自己的身子要紧。 奉娴轻声应好,吃了粒安眠药,关灯睡下。 萧鸣没想到贺东阳和安澜会来,想挤给大家一个勉强的笑容,发现根本力不从心。 贺东阳想把萧鸣推走,她不为所动,安澜上前一步,拉她在椅子上坐下。 “我都听说了。你别太担心了,老穆底子这么好,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你这么守着也不是回事,一天两天还行,时间再长,还没等他醒,你先把自己搞垮了。”安澜眼中的萧鸣,实在没有比躺在里面的那位好多少,至少,那位昏迷着,而有时候,清醒着才更痛苦。 “我不能走,不敢走,我怕我一走,他就……” “就醒了,没看到你在身边?” 安澜拍着萧鸣的肩劝慰:“放心吧,我们都在这,轮流守着,只要他一醒,我们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不好?” 萧鸣摇头,闭上眼,落下一滴泪。 见劝不走她,安澜也不勉强,挨着她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搂过她的肩,轻轻拍着。 萧鸣开始一下接着一下的抽泣,看着让人心疼。 “只是个意外,你不要太自责。” 安澜轻声劝慰。 “我只是后悔,直到他倒下前还在和他怄气,他见我在炸点里钻来钻去,叮嘱我要小心,我不禁没听,还嫌他多事。” 萧鸣的眼泪顺着脸颊殷在了安澜的肩上,很快濡湿一片。 “如果他真的一直醒不过来,我不是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别瞎说!老穆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正说着,重症监护室里像是发生了什么,两个护士有条不紊地忙起来,很快,刘医生匆匆赶到。 “怎么了医生?” 安澜扶着萧鸣站起来,紧张地追着刘医生身后问。 “患者醒了,先别急,我们要给他做些检查。确定指标正常,应该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太好了,太好了!” 安澜激动地拍着萧鸣的后背:“我说什么来着,一定没问题吧!” 萧鸣抿了抿唇,胡乱抹开眼里的泪,定睛往玻璃窗里看,想要看到他睁眼的样子。 结果他被埋在那么多医疗设备和医生护士中,距离又远,根本连脸都看不见。 玻璃窗外,只见一排怔怔往里张望的人。 穆旻天用力眨了眨眼,看见了站在正中间的萧鸣。 “来,看我这。” 刘医生凑过来,开始给他做检查。 “能开口说话吗?” “能。” 穆旻天以为自己可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不着急,慢慢来。” 刘医生看出了他的努力,鼓励道。 “知道怎么受得伤吗?” “知道。” 他想微微点头,结果头没动,只眨了两下眼睛。 “好。”刘医生全都懂,继续问:“以前的事,都能记得吗?” 穆旻天依旧眨了两下眼,刘医生点头,没发现他瞳孔微张,嘴角扯了扯,好像在想些什么。 奉娴从酒店赶过来时,穆旻天已经被送进了VIP加护病房。 一下撤掉了那么多管子,虽然头上依旧包着严严实实的纱布,但看上去不再那么危重,让人顿时心安不少。 他微微睁眼,扫视过站在病床前的那么多人,没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又合上了。 看见师傅睁开了眼,贺东阳急着要冲过去,被严轩拦住了。 “旻天,我是妈妈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虽然刘医生已经再三确定他渡过了危险期,各项指标都很好,现在说不出话来只是因为过于虚弱,但奉娴依旧不放心,紧紧握着他的手,急切地问。 “能。” 穆旻天重又张开了眼睛,对奉娴眨了眨,嘴唇微微开阖,像是说了一个字。 虽然依旧没能发出声音。 “妈妈不问了,你好好休息,睡吧。” 刘医生临走前再三叮嘱病人最近会嗜睡,那是大脑需要休息,不要干扰他,一定要让病人休息好。 听奉娴这么一说,想起医生的话,大家很快依依不舍地走出病房。 “萧鸣,”奉娴叫住她:“你要不要,留下来陪床?” 照顾病人有专业护工,奉娴试探着问萧鸣要不要留下来,是看出这孩子的死心眼,心有不忍。 “嗯。” 萧鸣眼睛通红,精神状态比起之前倒是好了些。 “自己注意身体,不然我可没法对你大伯母交代了!” 昨天陈嘉文和奉娴通电话,听说穆旻天受伤,急得立马要来医院,被奉娴制止了。 “那我来陪陪你,省得你胡思乱想,自己难过。” 陈嘉文其实还想来看看萧鸣,发生那么大的事,她应该也受了不小的打击,让人很不放心。 “你就别添乱了,等过了这阵再说。” 一旁,萧冠青朝陈嘉文摇了摇头,示意让她听奉娴的。 挂了电话,陈嘉文不解。 “旻天是因为萧鸣才受的伤,现在躺那昏迷不醒,你巴巴跑去,即便看到他也帮不上忙,更何况,你是作为他干妈去的呢,还是作为萧鸣的大伯母去呢?” 萧冠青问。 陈嘉文仍旧一头雾水:“都是啊,有什么关系吗?” “哎,算了,朽木不可雕也,你自己慢慢悟吧!” 萧冠青说完,踱回书房看书去了。 在他看来,自己牵的线,结果把旻天给整进医院去了,还不知伤得有多严重,此时陈嘉文不管以哪个身份去,都是尴尬。 还不如在家里老实呆着,等旻天醒了再说。 奉娴其实由于陈嘉文这层关系,又觉得萧鸣这孩子真心不错,再看她这两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已然软下来,即便一开始有埋怨,也是心疼傻儿子为了救女朋友连命都不顾,现在自己躺那遭罪。 又有什么办法呢,和她一样,都是命! “谢谢伯母!您放心!” 两天来,直到这会,奉娴才从萧鸣脸上看出点勉强的笑意,拍了拍她的肩,回去休息了。 送走众人,萧鸣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告诉他自己有多内疚,多自责,多后悔。 “旻天,你听见我说话吗?” 病床上那个人双眼紧闭,没有反应。 萧鸣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扎着针眼的手,心疼道:“为了我,害你遭这么大的罪。” 话没说完,眼泪又开始流,一滴一滴,沾湿了他的手。 “旻天,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只要你快点好起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闹别扭,耍性子…….” 说到这里,她见穆旻天的眼珠好像转动了一下,立马打住,试探着问:“旻天?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转动的眼珠停了下来,病床上的人好似又沉沉睡去。 “算了,我不说了,医生说你要多多休息,别吵到你睡觉了。” 萧鸣说完彻底闭上了嘴,只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见他睡得沉稳,熬了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她也忍不住也打起了盹,趴在他的床边很快睡着。 裴欢拎着两包萧鸣的换洗衣服匆匆赶到病房时,萧鸣还在睡,倒是穆旻天睁着眼睛朝她眨巴了两下,嘴里说不出话来。 “老天!穆哥你咋成这样了呢?!” 裴欢听萧鸣哭诉了穆旻天的受伤始末,但见到躺在病床上的真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说话的声不大,萧鸣听见动静立马醒了,换穆旻天闭上了眼睛。 “来了?” 萧鸣揉了揉惺忪睡眼,先看了眼还在熟睡的穆旻天,怕打搅他休息,拉起裴欢往外走。 裴欢放下手里的行李,随萧鸣走出病房。 “他怎么样?” 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过去,穆旻天睡得安稳,只有裴欢知道,他在装睡。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已经过了危险期,但毕竟伤了大脑,要彻底恢复还需要时间。” 裴欢感叹:“他这英雄救美代价也太大了吧!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他,现在躺那的是不是就换成你了?” “我宁愿现在躺那的是我!” 这些天来,无数次,萧鸣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躺那遭罪的不是你,而非得是他。 裴欢轻叹:“哎,欠人家那么大个情,你不得拿一辈子还啊!” 萧鸣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我想过了,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无论他能康复到什么程度,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即便他真的变成了植物人,这辈子我都要对他负责。”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都替穆哥记下了!” 裴欢暗笑,植物人?怎么可能,就她刚才进来看见穆旻天睁眼闭眼的鬼心思,估计萧鸣这段时间可有得受。 “我说到做到!” 照医生所言,穆旻天这两天果然一直在睡。 也不吃饭,所有的营养物质都靠输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奉娴每天下午会过来探视,在病床边坐会儿,然后找医生问问情况。 “大概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 她心里着急,又不好给医生施加太大压力。 “这个真的说不好,有的病人两三天就能开口说话了,有的要半年,甚至更久。” “半年?” 奉娴忍不住惊呼出声。 萧鸣站在一旁,心揪得直疼。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萧鸣接了个电话。 是家里打来的。 她妈从大伯母那听说了女儿惊心动魄的恋爱史,十分不放心,想要动身过来。 “不用,妈,我现在医院陪护,你来了我根本顾不上。” “妈不用你管,妈就来看看你。” “妈,我工作没了,男朋友又因为我受了重伤,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等我自我调节好了,再来?” 萧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女儿向来要强,打小就是打掉牙活血往肚里吞,不愿意让自己看到她现在人生低谷期的样子。 想了想,她说:“好吧,妈听你的。妈等着你,把男朋友带回来。” 只这一句话,让萧鸣瞬间泪奔:“嗯,一定。” 第57章 开颅手术后一周, 病人开始做高压氧舱进行复健。 每次都是萧鸣和护工两人,把穆旻天的大块头从病床抬进高压氧舱, 完事再抬出来。 从前不知道,他竟然有那么沉。 每次搬抬他,萧鸣的小身板都要先酝酿一下,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臂上, 和护工一人一边, 喊着“一,二,三”, 而后一起发力, 使劲将他举起,再轻轻放下。 “看不出来, 你个头不大,力气不小嘛!”护工是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 用一口萧鸣听不太懂的方言夸赞她:“我在这医院里当了十几年护工了,像你这样寸步不离照顾病人的,还真是不多。” 萧鸣抿了抿嘴, 没接话。 这几天, 穆旻天已经能对她的问话给一些基本反应。 她对他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你就眨一下眼睛,不能,你就眨两下眼睛。 穆旻天会对她眨一下眼睛。 她接着说, 那好,所有我的问题,肯定的回答,你就都眨一下眼睛,否定的,你就眨两下。 穆旻天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问:伤口疼吗? 他眨了一下,意思是,疼。 她问:肚子饿吗? 他又眨了两下,意思是,不饿。 她问:知道我是谁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萧鸣又问了一遍: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一眨不眨,没有任何反应。 萧鸣想他应该是累了,需要休息,不敢再问,赶紧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休息吧。” 躺了几天,穆旻天的脸上泛出青茬,且越冒越多,越冒越密,萧鸣便学着护工的手法帮他刮脸,却又不敢使劲,刮半天都刮不干净。护工看着着急,叫了声:“使点劲!” 这一叫,把萧鸣吓得手一哆嗦,刮胡刀微微一偏,在他的下颌留下一个小血口。 “我就怕会这样!”萧鸣急得朝护工大喊:“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他是演员,演员,怎么能脸上留疤呢!” 一边喊,一边心疼地拿纸巾轻轻擦那个小口渗出的一点点血。急得都快要哭了。 “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 护工也不客气,回怼她一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刮胡刀,自己帮穆旻天刮起来。 病人一时不能下地,为了防止长褥疮,需要不断帮他翻身,这样费力的工作,萧鸣每次也和护工一起干,干了几次,掌握了要领,每次先把他的上身微微搬起,揽在怀中,然后和搬着他腿的护工一起发力,将他侧立,稳住,保持一会,再向反方向如此反复。 折腾下来,回回都会出一身的透汗。 穆旻天就这么近在咫尺地被她搂在怀里,来回翻动,十分乖巧听话,萧鸣看得出,虽然他行动不便,但已做到了尽量配合。 终于在第十天,奉娴来探病的时候,穆旻天开口喊了一句:“妈。” 声音很微弱,但奉娴和就站在一旁的萧鸣都听见了。 两个女人瞬间喜极而泣,奉娴哽咽着:“哎!儿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穆旻天缓缓地说:“像是做了个梦。” 奉娴轻抚儿子瘦削的脸颊,喃喃道:“好,好,梦醒了,便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更担心你的在这呢!” 奉娴说着朝萧鸣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穆旻天顺势看去,眼神悠悠投到萧鸣脸上,又收回,轻声问奉娴:“她是谁?” 奉娴一惊,回头看向萧鸣煞白的脸,不可置信地向穆旻天确认:“你不认识她?” 穆旻天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 “真的不认识吗?你再想想,她叫萧鸣,你的女朋友啊,萧鸣!” 奉娴急了,不单单是穆旻天认不出萧鸣,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他到底记得什么,又忘了什么。 “伯母,”萧鸣强装镇定地打断奉娴迫切的发问:“您别着急,咱们先去问问医生吧。” 奉娴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儿子的脸:“你先休息,妈一会就回来!” 医生办公室里,刘医生刚下手术,正在做术后的文字记录工作,奉娴和萧鸣忐忑地站在一旁等了会,待他忙完,赶紧将穆旻天的情况做了简单说明。 刘医生听后沉默良久,又闭上眼睛想了会,才说:“走吧,看看去。” 以他当时做手术的情况来看,病人的情形危,但在他经手过的那么多受外部撞击导致的颅内出血来看,算不上重。 出血量不多,面积不大,且不在要害位置。 只要将淤血清除干净,辅以药物治疗,应该能很快康复。 病人原本身体底子不错,手术成功,术后各项指标一路向好,结果怎么一晃十天过去了,病人才将将能说几个字,而且还认不全人。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来到病房,刘医生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看过病人这两天的各项指标,简单提了几个问题,示意家属跟他出去。 “目前看来,除了与你相关的,其他记忆都没有问题。”刘医生看了萧鸣一眼,说着他也不愿接受的事实:“这种情况在临床上也很普遍,间歇性失忆,说不定哪天就又都想起来了,不过,”刘医生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萧鸣强忍着再接受新一轮打击的痛苦,整个人微微颤抖着说:“不过什么,刘医生,我没事,您就直说了吧。” 刘医生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慢慢来吧。” 他摇头,并非病人的康复情况不理想,而是心生狐疑,觉得这种电视剧里常见的桥段不应该出现在穆旻天身上。 简单说,在他看来,穆旻天不具备间歇性失忆的所有条件,他怀疑病人有意而为之。 但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不好对病人家属说。 当刘医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转角,萧鸣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下跌坐在靠墙的长椅上。 奉娴跟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孩子,不怕。你伯母我,这一生不知遇到多少比这还难的事,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萧鸣强忍住泪,用力点了点头。 不就是把她给忘了吗,这又算什么呢,只要他能好起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站着,走路,吃饭,睡觉,说话。 忘了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当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认,她都接受。 此后几天,穆旻天的身体状况成几何倍好转起来,特别是伤口拆线以后,已经能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几步。 只是每次他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大概每天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伺候他起居复健,需要进行无数次毫无隐私可言的亲密肢体接触,他一时难以接受吧。萧鸣咽下心里的酸涩苦楚,让自己别多想,一门心思只管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他。 中午趁他睡觉,萧鸣出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大概说了说穆旻天康复的进展,报喜不报忧,没提他把自己忘了的事。 听到穆旻天有所好转,妈妈很欣慰,又再三叮嘱萧鸣照顾好病人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后面的路还长,细水长流。 萧鸣嗯嗯啊啊地答应,突然听见病房里叮咣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吓得赶紧挂断电话,冲了进去。 病床空着,穆旻天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下了床,地上的拖鞋不见了,萧鸣转而将视线投向病房里的卫生间。 门关着,萧鸣轻轻敲了两声,不等里面回应,一把推开卫生间门。 眼前的一幕,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穆旻天刚拆线的脑袋替了个秃瓢,光着上身,正弯腰捡被他撞撒了一地的她的洗漱用品。 “我来吧。” 萧鸣走到他身边,把他扶起来,自己弯腰捡地上的洗发水和护发素。 “怎么起来了?” 都收拾好,她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此刻就像个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孩子,正呆呆立在一边。 “我想……洗个澡。” 穆旻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排骨。 萧鸣顺着他的看过去,这十几天都是她和护工帮他擦身,从做手术到现在,他确实没洗过澡。 每次擦身她和护工分工协作,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道具,根本没留意他身体的变化,现在这么整体看上去,他真的瘦了许多。 萧鸣心里抽缩了一下,她努力压抑下情绪,微微笑着征询他的意见:“我帮你洗吧?” 穆旻天一愣,没点头,也没摇头。 气氛就这样凝结了一阵,他低低开口道:“我自己能行。” 萧鸣也不驳他,搬了把塑料椅子进来,翻出之前准备好的浴帽,让他坐下。 她想,他脸上的表情或许是不情愿,毕竟对他而言,她与大街上所有擦肩而过的女子一样,做帮他洗澡这样的事,他不能接受也是正常。 见他不动,萧鸣讨好地拉了拉他,又说了一遍:“坐吧。” 穆旻天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坐下了。 萧鸣轻轻帮他戴上浴帽,试探着问:“裤子,我帮你脱?” 看出穆旻天的别扭,萧鸣解释道:“你昏迷那几天,一直都是我和护工帮你擦身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来吧。”说着她搀扶起他,帮他脱下肥大的病号裤。 光溜溜的他,看起来,瘦了有十斤不止。 萧鸣拧过头不忍看,憋住泪拧开了莲蓬头。 试了下水温,她将热水一点点从他后背淋下去:“水温可以吗?” “嗯。” “你刚好一点,不能洗太久,咱们就大概冲一下。” 萧鸣一手举着莲蓬头,一手顺着水流,在他瘦削的身上轻轻触抚着,像给刚出声的小婴儿洗澡那么小心翼翼,把他全身打湿后,简单挤了点沐浴露,卫生间里顿时弥漫开馥郁馨香。 怕他在这热气氤氲中缺氧,不等起沫,萧鸣赶紧把沐浴露冲净,取了条松软的大浴巾帮他擦干,又搀扶着他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躺回病床上。 “舒服了?” 萧鸣满意地看着他白皙清爽的样子,笑着问。 “嗯。”穆旻天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你……” “怎么了?” “衣服都湿了,赶紧换一身,别着凉。” 萧鸣这才发现,刚刚给他洗澡时,自己衣服前襟和裤脚都沾了水,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答水珠。 看出他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关心,萧鸣的心头涌上一丝甜意,点头说:“好,我这就去换。” 傍晚吃完饭,萧鸣把他扶上轮椅,推到VIP病房外的平台上透气。 正是夕阳西下,远处高低错落的建筑和熙攘车流镶着金边,世界是温馨的暖黄色。 萧鸣坐在他身边的木椅上,静静看着这个城市的傍晚,越来越多的格子间里亮起了灯。 穆旻天突然开口道:“他们都说,你是我女朋友?” 他们,萧鸣知道他说的是谁,奉娴,护工,乔姗,还有安澜。 萧鸣回过脸,表情酸涩地看着他,没说话,只微微点头。 穆旻天腼腆一笑:“看来我的眼光不错,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夕阳里,萧鸣的脸颊很快覆上了一层橙红。 穆旻天定定地看她:“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工团同事。”萧鸣又不自觉地开始扣饬手指,她不知道,自己只在自认为做错事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小动作。 穆旻天如梦初醒:“哦,对,难怪安澜也认识你。”他想了想,偏过脸又问:“那咱俩是怎么好上的?” “......” 见萧鸣不说话,他很快换了个问题:“那是我先追的你,还是你先追的我?” “......” 萧鸣答不上,怔在那。 穆旻天自言自语道:“看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我先追的你。” “其实我也一早就喜欢你了。”萧鸣赶紧说明,声音如蚊子哼哼,穆旻天听见了,笑着说:“哦,是吗?” “嗯。” “那咱们,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萧鸣抬眼,对上他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说:“同居。” 出乎萧鸣意料地,穆旻天脸上的笑意渐浓,很认真地问她:“那,是不是替我洗澡这样的事,你之前也做过?” 萧鸣本想急着否认,又怕打击他而使他尴尬,遂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唔?”穆旻天不解:“是有还是没有?” “……” “萧鸣,”穆旻天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住:“如果我一直都记不起咱俩以前的事,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会。”萧鸣牵起他的手,双眸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黏着你,腻着你,在你脑海中重建属于我们彼此的记忆。” “那,我们结婚吧。” 第58章 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散尽, 天空就像被打翻了调色盘,橙黄青粉紫, 毫无调序地揉杂在一处,犹如萧鸣此刻的心情。 她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求婚毫无准备,紧握着他的手明显一滞,双唇微启, 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穆旻天看出她的犹豫, 垂下眼眸幽幽道:“我知道,你还是嫌弃我。” 萧鸣急着辩驳:“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嫁我?” “我没有不愿意。” 穆旻天满意地笑了:“那就是你愿意了?” “……” “算了,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又记不起和你以前的事,你嫌弃我也是正常, 不用勉强。” “我愿意,不勉强。只是, ”萧鸣顿了顿,没什么信心地看着他:“我怕,你日后会后悔。” “我?我为什么会后悔?” “因为现在的我对你而言是个陌生的存在, 我怕你在重新熟悉我的过程中, 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我。” “我没信心,让你喜欢上我两次。” “如果咱们结了婚,你发现我并不是你要厮守终身的那个人,怎么办?” 真要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穆旻天缓缓从轮椅上站起, 在她身边坐下,把她轻轻揽进怀里,抱住,似是让她安心:“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除了你,还会是谁?” 萧鸣的泪,带着委屈,心酸,感动,温暖,瞬间夺眶而出。 “傻子。” 他的唇吻过她的额头,未让她发现自己湿润的眼角。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大概是之前睡多了,穆旻天这两天晚上一直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 萧鸣见他的眼神总随自己转,也不闭上眼休息,便十分温柔地劝:“刘医生说你还是要多休息,今天中午就没好好睡,快把眼睛闭上,我去关灯。” 穆旻天眼巴巴地看她:“我一点都不困,睡不着。” “那你要怎样才能睡着?” 萧鸣哄孩子似的,走到他病床边坐下,好笑地看他。 “来,搂着睡。”穆旻天说着已经把自己的被子掀起来,伸过手要拉她躺下。 “这床怎么能睡两个人呢,挤着你!”萧鸣不依。 “那我就不睡。”穆旻天撅嘴。 萧鸣无奈,只得关了灯,走到他床边,侧身躺下,背对着他小声说:“就一会啊,你赶紧睡!” “面过来。” 身后传来那个人幽幽的请求。 萧鸣心有不忍,非常听话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尽在咫尺的距离。 月色下,这样熟悉的眼神,萧鸣差点就要产生幻觉,他是记得自己的。 还未等她回过神,他的吻已经从她的额头,鼻尖点过两下,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蜻蜓点水,然后说:“嗯,就这样抱着,可以睡了。” 萧鸣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闻着他身上今天刚刚洗过澡淡淡的馨香,想着他刚刚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忽然自他怀里扬起头:“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刚刚吻你的那一下,好像有点熟悉。” 黑暗中,穆旻天闭着眼睛,暗哑的嗓音磁性十足。 毫无征兆地,萧鸣猛得迎上去,用唇封住他的,第一次,主动吻住了他。 穆旻天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主动,怔在那好一会任她吻着,直到她撬开了自己的唇舌,才开始转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 唇舌相依相绊,这样深的纠缠,让两个人很快都开始大脑缺氧,萧鸣突然想起穆旻天刚做完手术不久,不宜这样激动。 她睁开眼蓦地推开他,兀自喘气,不敢看他。 “怎么了?” 穆旻天抬起她的下巴,借着微弱夜色看她。 “你的身体…….咱俩还是都克制点的好。” “我克制住就行,你不需要克制。”穆旻天笑。 萧鸣羞红了脸,辩解道:“是你刚刚说吻我的时候……我只是想让你尽快恢复记忆。” “确实,刚刚这个吻也很熟悉,要不要,再来一次?” “不要!” 萧鸣看出穆旻天有意逗她,闷闷回绝,转过身去。 身后,穆旻天紧紧贴上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了似的。 “这样抱着你,也很熟悉。” “……” “以后每天,咱们都这么抱着睡,好不好?” 萧鸣窝在他的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三天后,穆旻天正式出院。 在医院里闷了近一个月,再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像是重活了一世。 不禁感慨,活着,真好。 “回哪个家?” 奉娴知道他不喜欢那个周家大宅,上车后问他。 “文工团。” 穆旻天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文工团已经不在了,闷闷道:“算了,还是回千山公寓吧。” 从文工团搬出来后,为了工作方便,穆旻天一直住在离千山集团总部仅一街之隔的公寓里。 “萧鸣呢?” 奉娴转而问向正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萧鸣。 听他突然说出文工团三个字,萧鸣的心跳跟着漏慢了一下,继而狂跳不止,赶紧平复了一下,回道:“千……” “千山公寓。” 不等她说完,穆旻天抢答道。 萧鸣想说得其实是千鹤家园,裴欢的家。 陪了一个月的床,街上的行人都已换上了夏装,她自己还穿着长袖,她本想回去收拾一下,换换季,倒腾完了再去找他。 被他这么霸道地做了主,不知怎的,萧鸣并没觉得计划突然被打乱,心底倒是泛上了一丝甜意。 见她不说话,奉娴默认了她说的千,就是千山公寓的意思,点点头说:“也好,两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顿了顿,似是慎重考虑了之后,奉娴继续对萧鸣说:“萧鸣,看你父母什么时候方便,我想请你大伯母做东,和亲家见见面。” 车里静了一下,穆旻天紧张地攥起了拳,又松开,将手心里的汗在裤腿上摩挲了几下,才听见前排低低传来的一个“好”。 穆旻天口中那句“yes!”被八百头牛生拉硬拽才忍住没有脱口而出,身旁,奉娴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想起出院前刘医生对她说的话,心里恨不得把这臭小子狠狠揍一顿,又心疼他不能白吃了这么大的苦,于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默默做好身为一个母亲,应该为儿子做的事。 刘医生说:“通过这些天的观察,结合他的临床症状,我可以肯定旻天不是间歇性失忆。” “那是什么?” 奉娴不解。 “是装的。” “…….” 把两个孩子送到地方,下车前,奉娴先对穆旻天说:“公司的事,我让乔姗把每日工作动态做成简报发你,你有时间看看就行,其他先不用管,身体为重,你还是要以休息静养为主。” 转而又叮嘱萧鸣:“萧鸣,你帮我盯着他,吃药,睡觉,都要按时有规律,每日三餐我会安排家里做好给你们送来,家务这些公寓里都有专人负责,你这段时间太辛苦,自己也好好休息休息。” 说完,她的目光扫过面前脸色一般苍白的两个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的任务,就是给我赶紧把肉长回来!” “知道了,妈,放心吧。” 穆旻天伸出手,用力搂住奉娴单薄的肩拍了拍,把她送回车里,然后示意司机开车,目送那辆宾利消失在茫茫车河。 千山公寓共27层,穆旻天住在顶层,有一部专用电梯直达。 他进电梯后刷了卡,27层的指示灯自动亮起,萧鸣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进他离开文工团后的家。 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这里。 比起他对自己的了若指掌,分开后的这两个月,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公寓宽敞而又明亮,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如同一幅画框,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天际线框在画里,每天随着日升月落,变换不同的色彩。 房间太大,萧鸣想给他倒杯水喝,又摸不着在哪:“厨房在哪?我去帮你倒杯水。” 回答她的,之后从身后揽过来的一个拥抱,似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 萧鸣转过身,皱眉看他:“怎么,累了?” “困。” 穆旻天无精打采,和刚才在车里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萧鸣赶紧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心疼道:“每天晚上精神,白天犯困,估计是前阵子一直睡,把时差给睡出来了,去吧,我扶你上床睡去。” “一起。” “你先睡,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就来陪你。” “不要。” “乖。” “不乖。” 萧鸣无奈,只得在他的胁迫下一起躺下。说起来,她最近跟着他也在倒时差,晚上他精神,她也别想睡,只能在他白天睡觉的时候,自己跟着补会觉。 穆旻天按下床头按钮,电动窗帘自墙的两边向中间聚拢,很快严丝合缝地闭上,卧室里倏地暗下来。 这样的阵仗,萧鸣以为他是真的困了,躺下后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影响到他。 可渐渐地,她察觉出了异样。 有一双极不安分的手,从她的背后悄无声息地摸索过来,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速度极快地,她衬衫的扣子已被全部解开。 察觉到危险,萧鸣本能攥住那两只手,低声道:“你要干嘛?” “嘘,别说话。” 转瞬,她的两只小手已被反攥住,一个猛扑,他整个人压到她身上。 “穆旻天,你发……” 萧鸣嘴里没说完的话被他飞快地吻了进去,对比在医院里的浅尝辄止,他真的跟她所说的要发疯似的,开始吞噬和啃/咬她。 萧鸣再也没想到刚刚还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穆旻天,怎么忽然间整个人都变了,力道大的惊人,她被死死钳制,根本挣脱不开。 这哪里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什么虚弱无力之类的词,与他根本就不沾边。 萧鸣认命地闭上眼,就当他是因为受伤加上与她前一段时间分离,导致憋得太久,医院里人多眼杂,他不方便,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了。 反正他认定了自己是他的结婚对象,吃自己老婆,不违法。 只要她不反抗的话。 但萧鸣心里还是有点小别扭的。毕竟,从他昏迷后醒来,与她“认识”才不过短短二十天。 这二十天里,他们显少谈情说爱,没有心灵相交,现在他突然这样毫无征兆地要她,除了纾解生理需要,大概并没有什么感情的成分。 即便如此,她仍从了。 让他一直憋着,她心疼。 何况,即便他失去了对自己的记忆,但挑逗她的技巧还是一如既往的娴熟,三下两下,她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内心深处开始屈服于她根本无法撼动的力量和感官的愉悦,乖乖就范。 良久的缱绻后,萧鸣隐约听见他粗重地喘息,在她耳边呢喃:“萧鸣,我爱你…….” 萧鸣紧紧攀附在他肩上,怀疑自己听错,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我爱你。” 第59章 声音, 语调,时机, 和他曾经无数次对她说过的没有分别。 间歇性失忆,能有这种效果? 才二十天,就张口对她说他爱她? 联想起他几次看自己的眼神,说出的话, 亲吻自己的娴熟, 萧鸣隐隐怀疑,这个正骑在她身上撒野的男人,有问题。 事必,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倚着她的头顶,不久便沉沉睡去。 萧鸣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思量许久, 轻轻扒开他沉重的胳膊,忍住全身酸痛挣扎起身, 带上卧室门钻进洗手间。 对着镜中还残留着欢愉后的潮红小脸,萧鸣劝慰自己:这次,如果他又骗了她, 就当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好了, 她忍,也认了。 这么下定决心后,萧鸣拨通了刘医生的电话:“刘医生,冒昧打扰是想请教您,穆旻天的间隙性失忆, 您上次欲言又止的话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他是记得我的。” “怎么,被你发现了?” 刘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兴奋,还带着点类似你怎么现在才发现的调侃。 萧鸣差点站不住,缓缓在马桶盖上坐下,进而确认道:“他是确实失忆过,还是压根就没有?” “不好说,不过以我对他手术所掌握的情况,应该没有失忆过的可能性大。”刘医生顿了下,又颇八卦地说:“到底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逼得他非得装失忆不可呢?我还蛮好奇的。” “……” 穆旻天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萧鸣不在身边,叫了两声,没人应。他有点慌,赶忙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发现她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心里一下被填塞地满满当当,他径直走过去,轻轻从身后抱住她问:“做什么,妈不是说会有家里的阿姨做好送来吗?” “这就是阿姨送来的,我分一下,准备吃饭了。” 萧鸣说着把餐盘端上餐桌,然后分好他要在餐前服用的药,给他喂下去。 “快吃饭吧。”她说。 穆旻天见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自己,也没有在医院时那般照顾他时的温柔语气,想起不久前两人的温柔缠绵,不觉皱眉:“你怎么那么凶?” “我有吗?”萧鸣在他对面坐下,瞥了他一眼。 “有。”穆旻天一脸无辜。 挂了刘医生的电话,萧鸣简直缓了好一会才真正接受了现实。她先是为他的大脑没有伤得那么重而开心,又想起自己被他当傻子似的耍了这么二十来天,信以为真地蒙在鼓里而浑然不觉,而他自己呢,和她的那些往事究竟有多么不堪回首,受了伤还要琢磨着假装失忆,不禁又气又恨又心疼,只顾吃饭,不理他。 穆旻天仔细观察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 萧鸣口中的热汤没来得及咽,被他这一句话呛在了嗓子眼,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慢点慢点!” 穆旻天伸过手轻拍她的背。 如此熟悉的场景,萧鸣突然抬眼看他,艰难止住了咳嗽,问他:“这个情节,你有印象吗?” “什么?” 穆旻天悬在半空的手明显一滞,又拍了下去。 “就是我喝东西呛到了,你拍我,让我慢点。” “好像有点……” 穆旻天作势想了想,不确定地点头。 “什么叫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你干嘛这么凶?从刚才开始就这样!” 穆旻天像个孩子般抗议。 “算了,当我没问,吃饭吧。” 萧鸣已然放弃,只在心中默默哀叹了一声。既然他铁了心要装,又是个影帝,随便演演就像真的一样零压力,她又何苦去计较戳穿,自己找不痛快呢,倒不如陪他演下去,套中套,也挺有意思的。 “多吃点!” 怕他多想,萧鸣缓和了语气,还帮他夹了一筷子菜。 穆旻天这才闷闷地吃起来。 前一周一直靠输液维持营养,他最近地食量比正常时少了一半,吃点就觉得饱。 “其实,”见他快要吃完,萧鸣放下筷子,面带愁容道:“你不记得了,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是都相处得那么好。” 穆旻天的神色微微一黯,迅速被他很好地掩过,故作好奇地问:“哦,是吗?怎么呢?” “总吵架,互相看不惯,挑毛病,谁也不让着谁。”萧鸣乱诹一气,末了,又补充一句:“还互相不信任。” “有吗?” 穆旻天皱眉,表示不信。 “嗯,直到你受伤之前,咱俩正在冷战中。” “冷战?为什么?” 看着他一脸毫不知情的淡定模样,萧鸣心中不由蹦出两个字——佩服! “因为你和前女友纠缠不清,被我发现了。”难为她为了配合他演戏,编出这么个荒唐地理由。 “难道不是因为你和你的前男友纠缠不清?” 穆旻天眯缝起眼,玩味地看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萧鸣还想调侃他两句时,电话响了。 他的,乔姗打来的。 经过这一个月,萧鸣对乔姗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冷静克制,独立自主,永远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旦了解她,就让人很难再讨厌她。 听筒里的声音清晰传来,萧鸣听见她说炸点误炸的事已经查明,烟火并非有意而为,头一晚听说燕王请客,他们干完活出来喝多了酒,第二天一早晕乎乎地,记错了一处炸点的位置。 “演燕王的不就是你吗,穆总,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乔姗拿不定主意,问他的意见。 萧鸣想起那晚确实是穆旻天招呼主创一起吃饭,她自己喝多了,后来还是被他扛回去的。 穆旻天想都没想,脱口道:“烟火换人,损失让保险公司赔吧。” “这么简单?”乔姗不可置信。 “不然呢?”穆旻天略有不耐。 电话那头,乔姗说得不带任何感情:“这么大的事故,我们可以走司法程序的。” “都不容易,冒着危险出来干这没日夜的活,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电话那头还在说什么,萧鸣已经完全没心思听下去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剧组干录音,是在读研一的暑假,当时朋友找她帮忙去拍一个微电影,正值最热的三伏天,但凡能窝在房间里吹冷气的人,绝不会站在大日头里受太阳的炙烤。她和剧组里的其他主创一起,喝着藿香正气,对付着树上鼓噪的蝉鸣,没日没夜地赶着进度,当时组里一位灯光师开玩笑,说他总对自己儿子说,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就送你去拍电视剧! 当时大家苦中作乐,把这句自嘲当个笑话,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只有萧鸣记下了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无奈和心酸,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部戏拍完,她皮肤晒伤过敏,先痒再脱皮,养了一个冬天肤色才缓过来。 这一次,确是烟火失职,穆旻天作为直接受害人,以他今世今日的身份地位和财力,想要追究实在是太轻而易举的一桩小事,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算了。 怔神间,穆旻天已挂了电话,见她神游太虚,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萧鸣的心绪复杂,带着对他全新视角的认识和欣赏,由衷道:“你是个好人。” 穆旻天会意,神色平静的说:“我在剧组里长大,知道干这行的不易,每次一接戏就好几个月不着家,太辛苦。”话锋一转,他接着说:“你也是,以后出外景的活就别干了,自己弄个声音工作室,做做后期,也挺好。” “声音工作室?”萧鸣这才想起在千山影视城自己喝多了那天,迷迷糊糊中好像是听见他说什么声音工作室之类的。 “嗯,文工团原来的录音棚,乔姗已经在着手改造了,除了音乐录音,还要再扩一个顶级的电影配音棚,一个声音后期制作机房,以后以做千山的影视剧声音后期为主,要还有余力,也可以接外面的活。怎么样萧总,集团现在声音制作这块正缺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萧鸣隐隐觉得此事应该不是面上那么简单,有了那么多次教训,怕又是他给她下的套,想了想,没拒绝,也没应承,只淡淡道:“伯母交代,不谈工作。” “也对,比起工作,我更愿意和你谈情说爱。” “……” 穆旻天十分期待的二人世界谈情说爱计划,因为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戛然而止。 贺东阳大概动用了他的所有关系,几经挫折后终于摸到了师傅的新家。 他自己找来当电灯泡怕挨骂,叫来了裴欢壮胆。 门铃响起的时候,穆旻天正窝在沙发上看萧鸣收拾碗筷,听见门铃突然一个劲地响,他心生烦躁,没动。 “有人来了!” 萧鸣手上端着盘子,探出头提醒他。 穆旻天这才极不情愿地下地开门,见是贺东阳和裴欢,,心里有气,脸色并不太好看。 “师傅!” 贺东阳哪管这些,激动地一下把穆旻天抱得紧紧,裴欢有点被恶心到地怂了怂肩,从他们身边的缝隙里溜进门,对空旷的客厅大喊:“萧鸣,我来了!” 听见裴欢的声音,萧鸣赶紧洗净手里的洗洁精,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走出来,不同于穆旻天的冷脸,萧鸣兴奋而激动地说:“你怎么来了?!” “看看穆哥,顺带给你送点衣服过来。” 裴欢说着把她帮萧鸣整理出的夏装从包里拿出来:“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是是是!你们吃饭了吗?来,快坐!” 萧鸣没仔细看那些衣服,开心地拉着裴欢在沙发上坐下。 贺东阳也跟着穆旻天走过来。 “你别忙,我们都吃过了。穆哥恢复的怎么样?看起来精神不错!”裴欢说着打量起穆旻天,见他比在医院时气色好了不少。 岂止不错,简直是出奇地好。 萧鸣腹诽。 贺东阳刚坐下,就急切地说:“师傅,我就快做通我爸的工作了,我要去千山,现在的那个什么宣传中心,简直没法干。” “怎么呢?”穆旻天问。 “成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破事,猪脑打成狗闹,要么混日子,要么算计人。那个赵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背后算计起来可真是厉害,我没那脑子,实在算计不过他们,也不想跟他们玩了,实在是——浪费生命!” 穆旻天若有所思地和萧鸣对视了一眼,劝贺东阳:“哪都一样,可能这个新中心刚成立,来了不少新面孔,你一时不能适应也很正常。当然,你要愿意来千山我举双手欢迎,你自己想走什么路,自然由你自己选。” “得,师傅,有你这句话,我去定千山了!” 贺东阳拍着胸脯。 萧鸣笑着问裴欢:“你最近怎么样?还那么忙吗?” “还好,不用熬大夜了,不过加班还是常态。哪像你这个无业游民那么自在!” “我自在?你好歹想去哪抬腿就走,我行吗?” 萧鸣纯属和裴欢拌嘴,脱口而出的话在穆旻天听来却很不顺耳:“你想抬腿走去哪?” 见他又要摆出一副势弱的委屈样,萧鸣讪讪道:“没有没有,我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不过随口一说。” “切!” 换来穆旻天一个白眼。 萧鸣明显感到,自从穆旻天术后醒来,完全变成了一个敏感又傲娇小王子。面对别人还好,在面对她的时候,常常会表现出极其缺乏安全感,而且他从来不羞于让她知道自己的这份不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引起她的足够重视和关爱,多万分都不多,少一分都不行。 最让她觉得可恨又无奈的是,居然还装失忆。 贺东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幽幽道:“想起咱们四个在文工团师傅家里,师傅给咱们做饭那会,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也不过半年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世事难料啊。” 萧鸣心里一滞,见穆旻天没什么反应,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说你,胡乱发什么感慨,不会说话就别说!” 裴欢察觉出气氛不对,果断结束贺东阳的煽情式回忆。 贺东阳识趣地闭嘴,沉默下来后,场面反倒更显难堪。 裴欢没话找话,对萧鸣讲起大学班里两个同学最近对上眼的八卦,萧鸣颇有点惊讶,很快和裴欢讨论起此事的因果关系,趁她们热聊时,贺东阳神秘兮兮地凑到穆旻天跟前,小声耳语:“师傅,你是真把她给忘了吗?” 穆旻天盯着萧鸣看了一阵,没接话。 “我就知道你没有!怎么可能,你把谁忘了也不可能把她给忘了!你这是故意折磨她的吗?因为她之前和你闹别扭?安澜姐都和我说了,师傅,你看她也怪可怜的,你就适可而止,差不多得了,哈!” 说完,贺东阳还朝他挤了挤眼。 穆旻天对着他的额头狠狠钉了个毛栗子:“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跟这胡说八道!” 贺东阳连连点头,算是在表面上承认自己的胡说八道,其实从穆旻天给出的反应看,他知道,自己的话师傅听进去了。 又聊了一会,裴欢招呼贺东阳不要打扰病人休息,起身要走,穆旻天倒也没有挽留,顺势就把这二人送到了门口。 临走前,穆旻天还对贺东阳还没好气地来了句:“没事就别来了,见到你就烦!” “好的,好的!”贺东阳嬉皮笑脸,赶紧帮他带上了门。 裴欢走进电梯,好奇地问他:“你刚刚对穆哥说什么了?惹得他这么不高兴?” “我让他别装了,看着累。” “装,装什么?”裴欢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电梯落到地下停车场,她跟突然通灵似地大叫出声:“你是说穆哥失忆,是装的?!” 送走两人,萧鸣不声不响地整理裴欢拿来的衣服,然后拿了条十分保守的睡裙,对站在一旁游手好闲的穆旻天说:“我去洗个澡。” “一起?” 穆旻天讨好地商量。 “不要。” 萧鸣撇嘴,自己往浴室走去。 穆旻天紧紧跟着:“我自己洗怕晕,在医院的时候你不是帮我洗的吗,我现在还没完全好呢,你怎么就不管我了!” 萧鸣气噎,猛地站住,转回身,很想对他大吼一句:“穆旻天,你到底要给老娘装到什么时候!”谁知他跟的太紧,对她的突然回身躲闪不急,“砰”得一声,两人撞了个结实。 睡裙掉在地上,萧鸣想要再和他分开,已是不可能。 结果当然是,穆旻天如愿以偿。 美人出浴,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和自制力,萧鸣提出分床睡。 “为什么?”穆旻天显然不干。 “两人一起都睡不好。”萧鸣陈述事实。 “我睡得很好!” “我睡不好!” 萧鸣忍无可忍,终于朝他大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嫌弃我……” 又来了,忧郁小王子模式上线,萧鸣心中犹如万马奔腾…… 第60章 在奉娴的再三托付下, 陈嘉文耐心细致地做通了萧鸣父母的思想工作,说两家人也有日子没见了, 盛情邀请他们来玩,最重要的,见见未来的亲家。 “俩孩子都住一起了,总这么拖着也不好, 要真弄个双喜临门, 岂不太被动!” 听陈嘉文这么一说,萧母也开始担心起来,本来没想这么快动身, 实在觉得陈嘉文说得有道理, 挂了电话就对萧父说:“咱们明天就去吧。” 没和俩孩子商量,双方家长见面定在了穆旻天出院后的一个月, 萧鸣接到通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缓过神来之后, 开始对自己大伯母和爸妈的办事高效深感折服。 第一次见双方父母,穆旻天显得比萧鸣还要紧张,去饭店的一路不停地只重复一个问题:“你爸妈要不喜欢我怎么办?” “不会。” 比起他担心的这点小事, 她更想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同她坦诚以对。 这段时间两人的独处, 她不挑破,他便乐得装傻充愣,好几次,她的话就在嘴边,见他一副恰到火候的无辜样, 又咽了下去。 欣慰的是,他确实康复得很快,这两天闲得难受,已经开始处理一些集团工作。 谢天谢地,工作时他终于恢复如常,萧鸣也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家宴定在了后海边上的一家私房菜馆,每天只预定五桌,不翻台,据说是国宴厨师的手艺,萧冠青颇费了点功夫才定上的号。 其实这种场合,形式大于内容,吃什么并不重要。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个小四合院,一屋一个包间,窗外尽收后海夜色。 紫粉油绿的光投在黑白相间的粼粼波光里,多少故事如此随波逐流。 萧鸣和穆旻天作为晚辈,早早到了饭店,没想到,奉娴来得更早,看见穆旻天进来,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polo衫,休闲裤,干净利落,长了点肉,嗯,还算精神,除了头发短了些,其他都不讨嫌。 这才将目光转向萧鸣关切地问:“这段时间休息得还好吧?” “嗯。”萧鸣心口不一地点头。 休息?萧鸣一度以为,他做完手术后是不是具备了某种可以不用休息的特异功能。一开始还算勉强听话,每天至少睡上两觉,渐渐觉越来越少,省出时间来摆弄她,每次想要她,还都以恢复记忆为借口,实在是大言不惭不要脸到至极。 “他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奉娴看出自己儿子定是没少折磨萧鸣,佯怒道。 萧鸣微笑摇头,未等开口,萧冠青已领着萧鸣的父母走了进来。 “爸,妈,大伯,大伯母!”看见亲人,萧鸣赶紧迎上去,乖乖站到自己父母身边。 算起来,萧鸣和爸妈也有近一年没见了。离家早,独立性强,她对父母的依赖没那么深,但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爸妈,萧鸣还是觉得立马心安。 萧母只匆匆扫过自己女儿一眼,更快地将眼神投向了不远处的穆旻天,看了两秒,最后落在了奉娴脸上。 “你好!” 奉娴笑着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 陈嘉文抢先介绍:“这位是奉娴,穆旻天的妈妈。” 萧母同她礼貌握手,笑眯眯地说:“你好!原先总在电视上见到你,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来之前,萧母曾无数次想过,初次见面,和那位昔日的著名影星说些什么会比较合适。毕竟萧鸣是她们这样普通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与奉娴这种有太多故事的家庭突然结合到一处,难免尴尬。 尤其,如果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又因为儿子救了她的女儿负伤而心有芥蒂,她就更无力招架了。 为此,当她决定北上后接连几个晚上彻夜失眠,翻来覆去时,孩子她爸说,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你信不过自己女儿,总该信过大哥和大嫂。 如今看来,确实是她多虑了,眼前的奉娴全然没有半点昔日巨星的影子,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太,除了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强大气场,见面说话均是和颜悦色,姿态放得极低,让人很易亲近。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呵呵一笑,奉娴赶紧把穆旻天招呼到自己跟前,对萧父萧母说:“这是我儿子,穆旻天。” 穆旻天毕恭毕敬地弯腰点头,叫:“伯父好,伯母好。” 萧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爸妈的反应,那样的点头微笑,应该是满意的,也是,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穆旻天,举止得体,仪表堂堂,家境教养不俗,又曾舍命救过他们的女儿,让人很难挑剔。 萧冠青拉着自己的亲弟弟——萧鸣的父亲萧仲林,招呼大家坐,落席后,夸耀起自己当时和陈嘉文是如何觉得两个孩子般配,一心想给他们凑成一对,眼看着两个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自己和陈嘉文是如何欣慰云云。 陈嘉文百感交集,也附和起来,从自己和奉娴在剧组结缘,穆旻天剧组童年生活开始讲起,讲到自己如何看着穆旻天长大,这孩子是如何听话,懂事,优秀,讲得神采飞扬,根本刹不住车。 “哪有你夸得那么好!”奉娴笑:“这孩子毛病一定也不少,难为萧鸣,能忍得了他的臭脾气!”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萧鸣差点就要连连点头。 众人却当是句玩笑话,呵呵笑过后,萧仲林满含感激地开口道:“旻天的身体怎么样了?说起来,我们应该先道谢的!谢谢你救了萧鸣!” “萧伯伯您客气了,都是应该的!我已经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穆旻天礼貌回答,谈吐与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家折磨她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萧鸣心服口服,差点又要给他跪了。 “既然两个孩子相互钟意,又已经住在了一起,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 陈嘉文是个急性子,菜都没上齐,她已经直奔主题去了。 说实话,之前答应穆旻天嫁给他,萧鸣是不知道他在装失忆,看他惨兮兮地求自己,心头一软,就应了。 现在既然已经看出他的小把戏,在他“恢复”记忆以前,萧鸣还真不太想这么着急就把自己嫁了。 谁知道他婚后会不会变本加厉地整出什么幺蛾子,自己能不能招架地了。 可惜在座的都是长辈,长辈们说话,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份。 穆旻天却是一点插嘴的想法都没有,他正摆出一副特别听话地样子,等着听长辈们的吩咐和发落。 奉娴只点头不说话,用期待的目光等萧鸣的双亲先发言。 “我们对婚礼没有什么想法,倒是觉得如果可以,两个孩子是不是最好把结婚证先领了?” 萧母商量着说出心中所想。 女儿大了不中留,她再开明,总觉得女儿和男友长期同居也不是回事。领了证,成了合法同居,就什么都好说了。 “先领结婚证我同意,不过婚礼还是要好好办一办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毕竟是我们穆家娶媳妇嘛!正好让我这个闲老太也有点事做做!” 见萧母态度肯定,奉娴这才应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就穆旻天这一个儿子,她的儿子这一生就结这一次婚,认认真真地办一场婚礼是她的执念。 “我可以帮你一起!” 陈嘉文十分积极。 “那我看,就这么定吧,挑个日子,让两个孩子先领证,婚礼的事,需要我们配合参与的,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作为双方家长中唯一的男性,萧仲林当即拍板。 萧鸣傻眼,欲哭无泪:爸,妈。你们的女婿到现在还在跟你们女儿耍心眼呢,你们就这么把女儿给卖了? 长辈们因需要敲定的大事商议地极为顺利,后面的饭吃起来也就有滋有味,穆旻天终于得偿所愿,胃自然口也很不错,对着国宴级厨师精心烹调出的菜肴,唯一难以下咽的,恐怕只有萧鸣了。 一顿饭吃得笑意盈盈,在座皆是红光满面。 家宴结束后,萧鸣小声和妈妈提出今晚要和她们回去,住大伯家,被萧母断然否决:“那怎么行?旻天这才出院多久?不能一个人!” 女儿还没嫁出去呢,已经就成了泼出去的水。 萧鸣撇了撇嘴,没敢再坚持。 送走双方家长,回去的一路,萧鸣都没有说话。 穆旻天觉出了她的异样,小声问:“怎么了?” 车里有司机,萧鸣不想和他说话,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一直到进了家门,萧鸣径直在沙发上坐下,一时憋不住心里的委屈愤懑,哭了。 见她这么突兀地哭起来,穆旻天顿时慌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别哭别哭。” 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渠道,萧鸣起先是消无声息地掉泪,哭着哭着开始小声抽泣,抽了一阵干脆张开了嘴,哭出了声。 吓得穆旻天赶紧捧着纸巾盒给她擦眼泪,被她避过了。 穆旻天试探道:“你是在,生我的气?” 萧鸣只顾哭,根本也不理他,直到把心里的憋屈都哭出来了,才又缓缓转为抽泣。 “别哭了,我错了,好不好?” “你错哪了?” 听他这么一说,萧鸣顿了下,一字一噎地嘟囔。 “你说我错哪我就错哪!” “穆旻天!” 萧鸣怒嗔一声,屋里登时沉默了,良久,萧鸣的耳边悠悠传来他的声音,如同她每次听到他说话时那样,带着蛊惑她心的磁性: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文工团的篮球场边……” 萧鸣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听他接着往下说道: “咱俩第一次说话,是在文工团的大食堂里……” 刚刚收敛一点的泪水,瞬间又盈满她的眼眶。他伸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颗颗泪珠,极温柔地将她抱进怀里,对着她继续耳语: “咱俩工作上的第一次合作,是在文工团的录音棚里……” 那是她进棚录了那么次,第一次有人因为相信她,连回放都可以不听…… “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喜欢上你,是在文工团边的火锅店……” 那是她活到那么大,第一次感受到做错事被抓现行的狼狈和无助…… “我第一次惹你伤心,是在27号楼下……” 为此,她第一次在琴房里睡了一宿…… “咱俩第一次出去吃饭,是在你大伯选定的亦奇轩……” 她的第一次相亲,最后成了他的代驾,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上路的菜鸟代驾…… “我第一次吻你,是在日落时分的海边……” 那个令她心跳骤停的吻啊…… “你第一次睡在我怀里,是在我家……” 都说,嫉妒使人发狂…… “我们第一次吵架,是从老白那得知文工团要改制……” 她怕,因为文工团的突然改制自己会和他分开…… “我第一次见你喝多,是在话剧公演完的小酒吧,你自己不知道,你那晚吐了我一头一身……” “啊?我有吗?” 萧鸣惊呼,这么丢脸的事,他怎么到现在才说! “你第一次说要和我分开,是在文工团的篮球场边……” 穆旻天轻轻摩挲着她头顶的秀发,情绪低落下来,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也不想记得,我觉得那一天天过得都是行尸走肉,只有个空躯壳,没什么可值得记住的,直到在千山影视城再次见到你,你看我的每一个眼神,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表现出的每一次摇摆,又给了我无穷的前进动力,要不是发生了炸点的意外,耽误了一点时间……” “不过也挺好的,我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挨那么一刀,至少我这个蠢人用如此之蠢的办法终于把自己老婆搞定了,你说,是不是很值得?” 他说那个“很”字的时候加重了分量,眼睛晶亮,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不等他说完,萧鸣胡乱擦了把泪,勉强看清眼前人,满是怨愤加心疼地说:“为什么要装失忆,为什么现在才说?!” “一开始只是为了试探,后来发现还蛮好玩的,再后来发现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再后来我发现你已经看出来了,就打算找个机会对你坦白,结果拖拖拉拉,就拖到了今天……” “你都发现我已经看出来了还装,穆旻天,你就这么爱演吗?!” “对,我就这么爱演,这辈子,我只演给你一个人看!” 不等萧鸣说自己不爱看,他的唇已然封住了她的嘴,以后,她想看什么,他便演什么,纯爱,激情,他都很擅长。 月色朦胧,一室旖旎,小蝌蚪在玩找妈妈的游戏。 今夜,双喜临门。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叩谢支持,不日再续,么么哒~ 第61章 番外(独一) 二年级暑假, 因为大伯母推荐,萧鸣第一次与剧组结缘。 戏里需要一个会拉小提琴的五、六岁的女孩子, 导演提出要求,一定要真学过的,还要长得好看。 制片部门在当地溜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满足导演要求的既又会拉琴, 又长得好看, 还只有5、6岁的小姑娘。 热心肠的陈嘉文在组里演男一号的妈妈,猛地想起自己的侄女儿萧鸣应该满足要求。 经征得萧鸣父母的同意,制片人很快将萧鸣带到导演面前, 嗯, 就是她!导演十分满意,当时应下, 让她进组。 萧鸣的戏份很少,集中起来, 不过两天就能拍完。 因为有大伯母照应,萧鸣的爸妈又都有工作在身,把孩子托给陈嘉文后就离开了。 萧鸣那时候已经7岁, 却因为天生长得小, 看上去也就5、6岁的样子。 服装组的阿姨交给她一条漂亮的公主裙,问她会不会自己换。 “会。” 萧鸣乖巧点头。 “那好,阿姨带你去化妆间,你自己换上,然后赶紧过来。” “好。” 将萧鸣领进化妆间, 服装阿姨说还有事便先走了。萧鸣换好衣服背着自己的小包出来时,发现迷路了。 化妆间在一排小平房的最里面,萧鸣前后看看,不确定应该往左还是往右走。 正是夏天傍晚时分,剧组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在现场赶戏,小平房外的马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见平房有一间屋子半掩着门,萧鸣想进去问问路,鼓足勇气,她轻轻推开破旧的木门,怯生生地问:“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萧鸣将门又往里推开了一些,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大哥哥正瘫坐在屋里破旧的皮沙发上,满身满脸的血。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后,萧鸣发现,沙发上的人动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不要害怕,迅速往那个大哥哥的身边走了几步,用异常害怕、紧张,却又无比镇定的声音:“别动,你正在流血,我去叫人。” 那个大哥哥大概因为失血过多,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和身上地鲜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行,你这样流血会没命的!你等着我!” 萧鸣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双大眼睛急的快要流出泪来,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 身后的大哥哥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她,指间鲜红的糖浆粘了些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十分刺目。 大哥哥正处在发育变声期的声音低低沉沉,但很有力量。 萧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 “这血,是假的!” 可能是他睡觉时不下心打翻了椅背上的假血浆。 大哥哥怕她不信,伸出手指自己舔了舔,对她说:“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小姑娘将信将疑,晶亮的眸子在他脸上扫过两圈,随即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那你擦擦吧。” 大哥哥没有接,萧鸣又悉悉嗦嗦地从小包里摸索了一阵,终于掏出一袋糖,递到他跟前。 “给,彩虹糖,我最爱吃的。” 见大哥哥还是不接,萧鸣使了点劲塞进他手里。 大哥哥愣住,低头看着手里花里胡哨的包装,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击小姑娘的一番好意,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催促:“萧鸣,萧鸣!” 屋里的小姑娘应了声“哎!”赶忙跑到门边,远远地只听来人说:“我的小祖宗,怎么躲在这呢!那边就要开始拍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走错路了,一直没找到拍摄现场……” 那个阿姨朝屋里看了一眼,又气又恼道:“穆旻天,看你干得好事,等着一会白老师来收拾你!” 两人的声音渐远渐小,那个叫穆旻天的大哥哥扯开手里的彩虹糖,往嘴里塞了一颗。 嗯,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