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九重春色》 作者:遥舟无据 文案: 九重之上,春色何如。 巧取豪夺帝王*美丽坚强贵妃 清河崔兰音,一朝入主九重宫阙,阖族上下鸡犬升天,引得朝臣皆侧目。 她有孕那日,年轻的帝王星夜而往,轻扣住贵妃的手。 她靠在美人榻上,眸光潋滟,活似一池春水皱。 卧听更漏,罗裙忽然开,贵妃轻轻笑道:“江南繁花竞放,陛下归期甚早。”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絮 ┃ 配角:等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九重之上,春色何如 立意: 既无法左右命运,便尝试着站到最高峰,去一窥或平淡或壮阔的人生。 第1章 扬州 扬州城的秋日短暂,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没了夏日的艳阳晴好,终日都是沉闷阴郁的,絮絮来了三年,倒也渐渐习惯这儿的气候了。 “都说江南的水土养人,都三年了,絮絮你整日里同我们一般操劳,却没见你老过。”这是同她一起浣衣的大姐们惯爱调笑的,起先她还有些排斥,可后来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絮絮也就随她们去了。 絮絮左手将衣裳铺在青石板上,右手握着槌衣棒,一下一下麻利地拍打着,因为清晨寒意更重,河面上起了一层雾,絮絮在河边浣衣,她生得好看,隐在雾气里,倒真的同仙女一般。 “絮絮,今日你家娃娃可还闹腾?”絮絮虽年轻,可嫁人嫁得早,三年前随夫君一起到了扬州定居,后来絮絮的夫君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絮絮一个,许是上天垂怜絮絮勤劳心善,她夫君走后没过一个月絮絮便诊出了身孕。 后来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小子,伶俐得很。 一起浣衣的都是街坊邻居,在一块的话题左不过你家相公 我家孩子什么的,絮絮是个偏爱冷清的人,对其他的事大多不甚热心,只有提到自家娃娃时,才会高兴地说两嘴。 “阿蒙吃了上回的教训,再不敢胡跑了,也多亏了各位姐姐婶子们替我寻回了阿蒙。” 阿蒙是絮絮的儿子,只有两岁半,人小,但却不是一般的鬼机灵,尤其爱乱跑乱跳,成日里跟着镇子上的一帮七八岁大的小子满街巷的乱窜,没少叫絮絮担惊受怕。 絮絮再能干终究是个女人家,白日里要操持他们母子俩的生计,晚上还得哄着这小祖宗,又当爹又当妈的,阿蒙爹走前留下的盘缠也算不上多,原本絮絮一个人生活个五六年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可谁晓得半路杀出这么个小子。 生产时的用度,请稳婆大夫,还有平日里给阿蒙补营养的钱,杂七杂八加在一起,足以叫这个家捉襟见肘,尤其阿蒙快三岁了,按说也可以开蒙了,薛辞留下的那点钱恐怕是撑不到今年冬天了。 “唉,絮絮,你那相公走了有三年多了吧,成康之变京城的人死伤泰半,我瞧着你那相公要么死了,要么便是另娶了,就让王婆我给你介绍个好姻缘,也省的你日日这么幸苦替他守着。” 镇子上的人说话豪爽,同絮絮也相熟,倒也没什么顾忌的。 絮絮却是笑了笑,面色有些苍白:“王婆的心意我先谢过了,只是我同他讲好,生死都要给我个信儿,也不算白等他一场。” 寻常的老百姓不兴搞三贞九烈为夫守节这一套,何况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自古女子不事生产,没了夫君等同没了口粮,这口粮都没了,为了活下去自然是要找另个靠山的。 镇上的人晓得絮絮原先是个大家小姐,她夫君约莫也是个什么公子少爷的,是以对她这般倔强着要守节也不感意外。 只是感慨,长此以往,絮絮同阿蒙的生计恐怕要成问题。 况且成康兵败,宁王登了龙座,她那相公预计是没有活路了。 絮絮也是,自宁王攻进京城那日起,便成宿成宿的做噩梦,时常是瞧见薛辞被人砍了首级,就这么挂在城楼边上,那人肆意取笑:“早叫你跟了我又何必受今日这苦。” 每每做梦梦到这儿,絮絮总是流着泪醒来,待触见小包子那无辜茫然的眼睛才稍稍安定下来。 心里不无心酸地想着,兴许他福大命大就活下来了呢。 “阿蒙,幸好有你,若没有你,我不知该怎样活下去。”随手捞过睡得正熟的小包子,絮絮压住阿蒙乱踢踏的小脚,紧紧揣在心窝窝,脸就埋在小包子颈间,深吸一口小包子身上奶香味道,比什么安神汤药都好使。 阿蒙的眼睛像极了薛辞,从前在薛家也曾听公公婆婆提起一二嘴,说是薛辞幼时也皮实得紧,远不如现在的稳重。 小时候摸鱼掏鸟的勾当他一样都没少干过...... 想到这儿,絮絮倒突然释然开来,捏了捏阿蒙肉乎乎的小脸蛋,阿蒙被捏了脸蛋醒了过来,倒没什么起床气,反而笑嘻嘻地朝絮絮咧开了嘴,嘴里囔着:“絮絮,要抱~” 他总是这样古灵精怪,跟着镇上那些人们唤她絮絮。 为了省下银子,絮絮已经很少在夜里点蜡烛了,只是今天是三年前薛辞离家的日子,絮絮心里伤感,便点了灯,托腮坐在桌旁,一手拍着阿蒙,哄他入睡。 熟料拍着拍着自己竟也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三年前 “夫妻交拜——”话本子里,唱礼的人回回喊到这儿总难免会生出些许波折,絮絮倒是从没想过,自己的婚礼竟也会同话本子里那般波折。 红盖头将视线遮得死死的,絮絮只瞧见一双白底皂靴,上头纹了如意莲花纹,那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今生今世,她只曾做过那么一双靴子,送给了一个失意落魄的人。 声音的主人似乎酝酿了很久,才低声道:“兰音,你同阿辞要成亲了?”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其中听出一二些不镇定。 可是那时絮絮不懂,她是崔家的嫡长女,自小便被人捧在掌心,一贯看不懂笑颜背后暗藏着什么,倒是薛辞捏了捏她的掌心,回了那人:“是啊。” 如他一贯温润的嗓音,叫人如沐春风,陶醉不能自已。 “那也很好。”他道,少许顿了顿,似乎又笑起来:“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极为认真,像是在话里藏了什么稀罕的宝贝。 薛辞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我和兰音还要大些,怎么如今我和兰音都成亲了,你还是一个人,还是早日寻一个姑娘回府,省的日后见着我和兰音心里不快活。”薛辞是在说笑。 可是听者有意。 那人略微笑了一下,笑不大真诚,而后道:“我在等一个人,你知道的,兰音。”不知怎的,絮絮总觉着他在瞧自己。 却是没瞧出个什么明白。 絮絮同他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虽说他比自己还要大些,可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鞍前马后的,很有小弟的风范,只是后来他逢了些变化,沉稳了许多,就连话也不爱说了。 以前絮絮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你年岁不小了,怎么总不成亲?” 他每回都道:“我要等一个人。” 谁也不晓得他要等的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情深意重,钟爱至厮,甚至连着拒了两场顶好的亲事。 却是薛辞,温温一笑,提醒他:“往后得唤弟妹了。” 说着便拉过絮絮的手。 絮絮觉得自个儿同薛辞,也说不上是男欢女爱,只不过两人自小一同长大,交情匪浅,也不互相讨厌,加上两家的长辈有意许配,便将这一桩婚事坐成。 彼时成亲时,絮絮犹然还有些许的不真实。 薛辞中意山水,崔家追捧权力,絮絮还以为爹爹日后定要将自己许配给个大肚子老臣,却不料是薛辞这个翩翩公子。 大抵是两家都被什么表象给唬了。 成亲的前几日,絮絮曾偷偷寻过薛辞,告诉他,若是不愿意这桩婚事,大可退了去,不必太在意她。 左不过丢了些颜面罢了,犯不着用薛辞的终生抵上。 他那时刮了刮絮絮的鼻子,语气颇为宠溺:“小傻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我说改就改?莫非,是你不满意我这个夫君?” 一场婚事终是尘埃落定,薛辞成了她的夫君,那人饮了杯水酒,便再无人寻得到他。 “崔兰音,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此生此世,我不会放过你。” 承欢殿 “陛下这是又魇着了?” 新帝不喜喧闹,伺候的宫人们无传唤不得上前,芷欢是新调上来的宫女,使了好些银钱才调来新帝常在的承欢殿。 承欢殿原是新帝生母景妃的居所,后来景妃薨逝,先帝下旨封了此处,至新帝登基重新启用,已有十数年的光景了。 “添茶。”新帝仍是笔耕不辍,身上只披了件玄色斗篷,案前的灯芯长久未剪,火光微有些黯淡,忽得“哔啵”一声,竟是炸了一下。 容璟停笔,抬头扫了一眼。 一个颇像她的女子。 容璟随口问道:“你叫什么,何时调来的?” 芷欢“腾”得麻溜跪下,头伏得极低,言语间满是慌乱:“奴婢芷欢。”带着褶皱的裙子如御园中开败的蔷薇,因紧张而导致的呼吸不畅致使背脊处上下起伏,宫女们所着的粉色薄纱贴紧肌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迷情感。 视线如同被炭火烧得滚烫的刀子,落在四周围。 芷欢跪得膝盖发疼,才听见新帝淡淡说了句:“承欢殿不许女侍进殿,这规矩你可晓得?” 她自然晓得。 只是富贵险中求。 芷欢咬着嘴唇,往前匍匐了点,容璟笔尖添了一点墨,朱笔落下一个红圈,似乎心无旁骛。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坑,这次想写一个美丽的故事,加油! 第2章 惊雷 “那你可晓得,魅惑主上,是死罪,理当杖毙。”一勾一撇,落笔简单,言语也简单。 芷欢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大约是今日值守的宫人未将窗户关严实,夜里的风便不由分说地刮了进来,她本就穿得单薄,这会子烛影摇曳,凉风一股脑地钻进脖颈间、袖口里,简直无孔不入,一张美人脸煞白,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冻的。 “陛下宽恕,奴婢只是......只是想......” “只是想什么?”他语气很冷,比外头呜呜刮着的风还冷,叫人听着便不寒而栗。 “莫不是想入主承欢殿?”他戏谑道。 芷欢刚想反驳,却听见一声冷嗤,而后龙纹靴由远至近,最后停留在她的面前,一双手从她额角抚过,直到攥住她的下巴,芷欢顺势抬头。 一双如受惊小鹿般的明眸撞进他的瞳孔里,怎么能那么像呢。 “我是清河崔兰茵,你是谁?”年少的兰音有着比天上星子更明亮一些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圆润又可爱。 他生母不受宠,连带着整个禁宫都视他如无物。 七岁那年,他生母景嫔,那时还是景嫔,因触怒陛下被打入了冷宫。 原本就不大宽裕,这之后他们娘俩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晨时至黄昏,送来的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一餐,俱不过是些馊冷饭食。 大家都说,冷宫里的九皇子,今生大抵是没什么盼头了。 他这人天生凉情薄幸,对这些话不过是嗤之以鼻,九五之座,倘若伸出手,这禁围内的皇子们俱有机会且去够一够的,可他偏不乐意。 景嫔教他识字,教他诗文,而其他的皇子在他这个年纪时早已跟着先生学习什么治国御下之术。 可他偏不稀罕。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让人痴狂的,不如一盏灯黄,一树柳絮,看着时,心里尚且有些波澜。 待稍大些,因长得姿容俊俏,引了不少小宫女前来献殷勤,他们又说:九皇子长得且俊呢,况他又是皇子,虽没什么大志向,可锦衣玉食总不会少的。 那是她们没有见过他曾经的日子。 当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苦的。 可那样的漫天柳絮,春风拂槛时,兰音如一只羽毛娇嫩的鸟儿,娇俏又可爱的,自他枝头栖过。 “容璟。”他头一回,如此郑重其事的,与一个姑娘说自己的名姓。 容这个姓太过贵重,璟一字又太过轻微,是以,皇城中的人,除了陛下和母妃,从无人唤过他的大名。 “我师傅四处寻我去背诗文,我要借你的宝地躲一躲。”她眉眼弯弯,笑起来如天上的新月,容璟背在身后的手忽有了动容,食指同拇指轻轻摩挲着,大脑略有片刻的迷眩,也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当然说完了再懊悔也是来不及的。 容璟一双眼死死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姑娘,生怕她做下什么坏事。 景嫔躲在承欢殿那根老木柱后,咧着嘴笑得又贼又坏,容璟捏了捏眉心,手背在身后连做了好几个动作,无奈的动作。 拜托母妃快些回里面去。 “容璟,你晓得《钗头凤》怎么背吗?”小姑娘猛一回头,吓了他一跳,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人又凑得极近,似乎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自然是难不倒容璟的,景嫔喜欢诗书,教他时自然格外用心,只不过不晓得是什么夫子,竟要教一个小娃娃这般伤情的词。 兰音又笑了,这次是那种很腼腆的笑,满目欢喜:“小璟哥哥真的好厉害!” 唔,长到这么大,她还是头一个这么夸他的人。 容璟觉得自己有点受宠若惊。 景嫔躲在里头偷偷的笑。 他懊恼地回了一眼,小姑娘蹭到他面上来,拽着他的袖子问:“小璟哥哥,你能给我讲讲是什么意思吗,夫子回回讲到这里,总爱同我打马虎眼,是以我总也学不会这首诗,且他还要考我背诵,你说,我都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又怎会背下呢?” 小姑娘说的极为在理,真不晓得是个怎样的夫子。 容璟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这是一首词,不是诗,讲了......” 讲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词人的原配夫人因故与丈夫和离,后再嫁,这词便是原配同词人相遇后,词人有感而发写下的。 数年的纠葛,到了纸上,亦不过是一句短短的,东风恶,欢情薄。 倒是把小姑娘听哭了。 真是个感性之人啊。 容璟依稀记得,自己当年学这词时,母妃坐在案旁,眼角似乎挂着泪珠,他只是冷漠得念了一遍,而后问:“既无力相守,分开便是最正确的,大家都欢喜的事,又有何可再伤感的。” 景嫔看着他,摸了摸容璟的脑袋,莞尔:“小璟还太小,不懂呢。” 可那时的母妃,同现在的小姑娘,她们哭起来,似乎又有着天差地别的原因。 容璟不晓得,且有些手足无措。 “凭什么......嗝.......相爱的人......嗝......不能.......嗝......不能在一起?”一边哭一边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倒打了三四个嗝,断断续续的,容璟也是佩服自己,竟也大致听个明白。 他低头沉思,末了抬头冷笑,睥睨着小姑娘:“凭什么相爱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 “这世上有强权有天灾有人祸,活着尚且不易,奢求太多容易死得太快。” 小姑娘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而后号啕大哭,赖在地上捶着他的腿喊着:“你是坏人!你是坏人!兰音讨厌你!” 啊,这世上的小姑娘大抵都喜欢花好月圆,才子佳人。 他才不稀罕呢。 后来是母妃出面才帮他安抚了那个哭闹得不停的小姑娘。 那时候兰音很小,很轻,就连母妃这样久居深宫的妇道人家亦能抱起她,兰音缩在母妃怀里,小小的一团,只露了个面,怯怯地看着他这个“坏人”,一边抽泣一边吃着母妃亲手做的桂花糕,像只馋猫。 “哔啵” 灯花炸了。 原是场梦啊。 絮絮自梦中惊醒,灯烛又短了些,外头黑黢黢的,枝杈手舞足蹈的,薛辞走的年岁里,每每清醒过来瞧见窗外的黑影,絮絮总担忧那是什么鬼魂,要拿她来抵命。 崔兰音。好遥远的名字。 可她现在不叫崔兰音了,她是薛氏絮絮。 上穷碧落下黄泉,怎能再找到一个早已没了名姓的人呢? “絮絮啊,我家媳妇要生了,来找你借些盆,你快把门开开。” 是隔壁街的王婆婆,她家里的大媳妇银花姐确实是有了九个月的身孕,产期也确在这几天。 王婆婆一家待她不错,是以絮絮并未迟疑,蹑手蹑脚地寻了家里仅剩的两个盆,走到门边,不知怎的,鬓边一阵刺痛感,似乎预兆着什么,可不过仅仅一瞬。 门外的老鸦叫了一声,而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吱呀”一声,絮絮打开门,所见却大出所料。 手里的盆“咣当”掉在地上,惊醒了屋里正酣睡的阿蒙,这孩子不似旁的孩子觉深,因为自小父亲不在身边,阿蒙也比旁的孩子要警醒些。 不过到底是孩子,半梦半醒间奶声奶气地问她:“絮絮?” 絮絮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微有些颤抖:“无事,娘起夜。” 她合上门,认命一般,想要跪在地上,却被人拦了一道,是以只是虚跪着:“薛辞三年前就不知所踪,爹爹为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们娘儿俩,我发誓我绝不会向阿蒙透露一点他的身世,薛家的人也决计不会找到他。”而后她满眼希冀,以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及他的一队兵甲。 崔恕,崔家的近卫长,自小护在她和哥哥的身边。 旧朝易新主,崔家却没没落,还撑着清河崔氏的牌子,在老牌的旧贵族中占着那不可剥夺的一亩三分地。 兰音不用想都知道,崔家,在这场政变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她只是不解,既如此,爹爹当初又为何将她嫁予薛辞。 “大小姐,老爷差我来寻人,你便跟我走吧。”崔恕透过她小小的身板,一眼瞧见了屋里头睡得东倒西歪的阿蒙。 她抽了一口冷气,倔强地挡住他的视线:“爹爹早同我断了恩义,又何必差你来寻我,薛辞不会回来了,你们莫要白费力气。”大约是晓得躲不过,索性便不再低声下气,言语里满是冷硬。 “我并非为薛辞来,而是为了大小姐。”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崔家寻她做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早已出嫁了的女儿,就连姓氏都已冠上了薛姓,除非他们想要——斩草除根。 絮絮的手更抖了。 “若是要阿蒙,且先杀了我!”她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眼,羽睫轻轻颤抖,就连崔恕这样的粗人都无法不动容。 母亲护着孩子,是天性。 崔恕单手搭在剑鞘上,将絮絮扶正,而后与他身后卫队皆单膝跪下。 “都不是,属下是来迎大小姐回家。” 回清河崔氏。 而后天边炸出一道惊雷,半壁亮如白昼,屋里的阿蒙咿呀几句,絮絮闻崔恕道:“大公子病重,崔家满门荣耀全靠小姐了。” 哥哥病重,怎么会呢,崔恕一定在诓她,他们诓她,不过是想问出薛辞的下落。 “你胡说,我哥哥康健得很,去岁还曾路过扬州城,我远远瞧着,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父亲最是珍视哥哥,对他必是百般照顾,尤其是自己离开之后。 “旧年沉疴,回天无力了。”崔恕抬眸,絮絮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一会渗出几滴泪,落在地上,沾湿了一小块泥土地,一小会,又干透了。 “唉。”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 第3章 回府 崔演只长了絮絮一个时辰。 娘怀着他们时,絮絮便蒙受哥哥的照顾。 人家说双生的孩子多半难以成活,这话不真,但也不假。 哥哥从生下来就带着病,就连在家都要用布挡着外头的风,爹爹请了最好的工匠,替哥哥布置了一个最好的院子,那院子既亮堂又保暖,保管叫哥哥吹不着一丝的冷风。 崔恕将她安顿在马车里,自己带着卫队抱着阿蒙骑马戍卫在四周,说是为了保她安全,可明眼人心知肚明,这群人防得水桶一般就是怕她跑了。 絮絮一撩开帘子,崔恕便紧紧盯着,这样盯得人头皮发麻,絮絮索性闷在马车里,不吭一声。 也不晓得周遭的邻居知道她走了,是作何反应。 真是走得匆忙。 临行前统共只见着王婆婆一个,崔恕塞了大把的银子给她,又加以恐吓,想来这会应该同她一样,举家搬迁了。 她还记着王婆婆那愧疚的脸。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邻居,可絮絮觉得自己怪不着人家。 这世上有强权,有天灾,有人祸,活着便已是万幸。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阔别了扬州城的春日,心里头总有些不得劲,这一路上崔恕防她防得厉害,一日里只让她见一次阿蒙。 清河,离扬州城无限的远。 远到她同薛辞,都自认为是天涯海角,崔家人再也找不到。 薛辞,薛辞。 她摩挲着脖子上挂的玉坠,成婚时薛辞亲手挂在她脖子上的,他说,若是日后不能相见,总算有个念想。 不想到一语成谶。 “崔兰音,我清河崔氏怎会生出你这样不成器的女儿!”当年的话言犹在耳,爹爹的一字一句仿佛有万钧之重砸在她身上。 容璟叛乱不过二月有余,崔家便预计举家投敌。 薛家公公是辅国重臣,而崔兰音,是从清河崔氏出嫁的媳妇。 若要投诚,崔兰音就决计不能同薛家再有一丝瓜葛。 彼时战事未明,可陛下年幼,朝中多迂腐大臣,可用之人早在两年之前被撺掇个干净,一时之间,朝中空剩老弱。 太后独揽大权发号施令。 而宁王气势高涨,在弱河畔驻扎十日有余,长缨直指京畿。 似乎结局,早有分明。 “絮絮,若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一生独受求不得之苦。”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薛辞闭眼吻住絮絮脸上的泪。 红罗鸳帐,一如初时模样,就连故人,亦是青春正好。 絮絮反手抱住薛辞,他本就清瘦,这些日子里又同公公连夜商讨前方战事,连轴转了十来天,好不容易才有了片刻喘息。 “絮絮,去扬州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这一晚的薛辞,比以往任何时候的都要情动,絮絮挨受不住,昏昏沉沉间听他在耳畔喘息,依稀辨出几个音节“扬州”、“一起”。 “好啊。”若能与君携手共度余生,什么荣华,什么富贵,都不过是现世的一场烟云梦。 薛辞啊,只有你是真的。 可如今,就连你也如烟云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要哭了,好在是马车里,谁也瞧不见,絮絮抹了抹眼泪,摩挲着玉佩的动作轻了,而后悄悄地将玉佩放回衣裳里,贴着肌肤,瑟瑟的凉。 “大小姐,长干里到了。”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崔宅就在长干里后,同当年的薛家不过一墙之隔。 絮絮抖着手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透过一个极小的缝隙,而后看见了,曾荣极一时的薛家旧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薛家哥哥,你教的《钗头凤》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比了一枝桃花,探到薛辞额前,想看一看戴花少年是否如戏文般那样美貌。 美貌极了。 絮絮险些看呆了去,一只腿支棱在地上差点摔了一跤。 薛辞移开挡在额上的桃花枝,伸手去扶她:“是一个颇凄美的故事。”只是到底不曾与她完整讲述过《钗头凤》的由来。 絮絮闭上眼,似乎听见耳边有喧闹声。 可是马车走得近了,只瞧见东倒西歪的印有“薛”字的红灯笼——而今已被风雨浸淫得惨白的灯笼面,一只垂在地上,半边塌陷下去。 一块蒙了灰尘的牌匾半半拉拉的,欲坠不坠。 檐角的燕子窝还在,可惜却是燕去窝空,絮絮还记得少时同薛辞捣蛋,作势要去掏燕子窝,被薛辞拦了。 高门大户的门庭向来威严,薛家公公为朝中重辅,却没像旁的显贵人家那般将偶然落在门户前的燕子逐了去。 薛辞说:“它落在这儿,也挺好的。” 絮絮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雕栏玉砌,繁华淹没,一切俱如云烟,那些热热闹闹的景象自面前溃散去,只剩下天街细雨,浇在了离人心上。 一点一滴,莫不如刀刃般利落,扎得人疼极了。 “薛家,如何了。”她是颤着嗓子问的,阿蒙看见娘亲探头出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顾是在马上,便伸手要絮絮抱:“絮絮,抱抱!” 絮絮未动作,两眼盯着崔恕,不曾分移,阿蒙一愣,觉得絮絮好奇怪。 从前絮絮从不会忽视他的。 崔恕叹了一口气:“大小姐,这话以后不要问了,也莫再向任何人提起薛家,最好是忘个干净,连薛字也不再记得。” 絮絮扒着马车檐的手忽然失了力气,背后撑着她的力气轰然倒塌,万顷高阁一刹坍如尘埃。 那大约是死了吧。 也许如她无数次想象的那般,薛辞和其他人被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曝晒三天三夜。 只是她不晓得而已。 只有她不晓得。 “絮絮,我来接你回薛家。”他踏凡尘而来,骑着高头大马,一笑若艳阳,一笑又如深谷溪流,惹得她一颗心不听劝的乱跳。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一刹那的花开。 “絮絮,从此你就是我薛家的媳妇了。”他眉眼温柔,惹得茶楼两旁的姑娘们尖叫不停,漫天而至的瓜果掷满了大街小巷。 絮絮娇怯地一抬手,丢过去用来遮面的绢扇,上头绣了一枝桃花。 他以口衔之。 而后薛辞从崔演的手中接过絮絮,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进了喜轿里。 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兰音,你回来了啊。” 絮絮挣扎着从回忆中脱身,抬眼看着面前的崔宅,觉得似乎更胜从前了。 崔演是坐着出来的,头上罩了锥帽,裹得密不透风,絮絮打眼便望见了他的腿,却没敢问,经年不见,便是再熟悉的人都有些踌躇。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 哥哥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当年爹爹要与她恩义两绝,是哥哥瞒着父亲偷偷放走了她和薛辞。 “兰音,是不是生哥哥气了?”他仍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嗓音,即使在外头人面前冷得像块冰,可在她面前总是这般小心翼翼。 絮絮想说没有,可是越想说却越支吾不出声来,愣到最后,就只剩一双手握得跟榔头似的,邦邦硬地砸在腿上。 才知道,不是假的。 真的是哥哥。 “崔恕说你病得要死了,哥哥,他骗我的,对不对?我情愿你合着他们一起骗我。”絮絮蹲在崔演面前,探进他的锥帽里,搂着崔演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抹在了崔演新换的素袍上。 崔演拍着絮絮的背,而后把脸贴在絮絮发上:“他说的是真的,絮絮,我快死了。” 真诚到絮絮挑不出一丝虚情假意来。 “我永不会骗你的,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真正相依为命。”他们是一奶同胞,一个胚胎里分来的两个男体女体,今生的命运都要连在一块。 “所以,絮絮,我将你寻了回来。” 絮絮不解,某眼中全是疑惑,崔恕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大公子,大小姐,外头风大,咱们进去再叙话。” 自新帝登基,崔家因有从龙之功,而今已经大不同从前了。 一路上絮絮没少听崔恕唧唧歪歪,像是硬塞似的想把崔家这些年的近况全灌进絮絮的脑子里。 高门显贵的世家嫡女,自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只知春花秋月。 絮絮是崔家嫡女,未出阁前的一言一行,皆是崔家门风。而从前风云莫测的朝堂局势,分庭抗礼的宁王与废帝,絮絮虽在闺围,可一样瞧得很清楚。 所以那时薛辞说要去扬州,絮絮才会如此欢喜。 先前在府门外,地处僻静,是以显得门庭冷落了些,可进里一看俱是春意盎然,假山亭石,江南有的新鲜,此处莫不具全。 爹爹喜欢江南人的作派,倒是不稀奇,只是絮絮不曾想到,如今战事不过初歇,崔宅便大兴土木,动了好大的工程,且不说银子,便是人力物力,那也有的烦扰。 这雕梁画栋的精致,倒平白惹得人生叹。 “爹爹倒是将宁王的毛摸得够顺。” 从前叫着宁王叫惯了,她们扬州那儿离京畿又远,而今新朝初立,好些百姓们都还未从旧朝中脱出来,是以私底下仍是叫着宁王和陛下。 宁王自然是新帝,可陛下却只是一个废帝了。 就连祖宗祠堂亦进不去。 絮絮想起容璟那张脸,忽然想到容璟向废帝行后人礼,以香火好生供着废帝的牌位的场景,不由得笑了。 容璟那样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瞧不上的人骑在自己头上。 他篡了废帝的位,又哪会大度到将废帝迎进宗庙,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怎么做得到。 第4章 爹爹 “大小姐慎言,而今是陛下了。”崔恕更正她。 絮絮冷哼一声,却也懒得同崔恕再辩驳什么,为了自己同阿蒙的安宁,她情愿悄悄地烂在扬州城,一辈子不为人发觉。 崔演一直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向前,待行到一片竹林处,却悄悄偃了动作,地面上划过“沙沙”的声音,风吹竹叶,呜呜咽咽的,像小孩儿啼哭。 幼时学书,薛辞做她的先生,总爱同她讲一些寻常夫子不会讲的志怪杂谈。 有一篇叫湘妃竹。 传闻上古尧有二女,一曰娥皇,一曰女英,同嫁与舜。 后舜寿终去世,娥皇女英无力回天,在寻夫途中投水而亡,死前泪洒在沿岸的翠竹上,泪痕不褪,那翠竹自此称为湘妃竹。 湘妃竹最是忠贞之物。 絮絮也喜欢,所以少年时差使爹爹在自家的庭院,四处都种上了湘妃竹。 崔演停下来,先是静了一会,不过一会,他借着崔恕的手臂,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絮絮手握成了拳,还没等撑住崔演摇摇欲坠的身子,他自个儿便一个猛子扎在地上,双膝碰在鹅卵石小路上,“碰”得一声脆响,絮絮听着都觉着疼。 “絮絮,进宫去吧,只有你能救崔氏。陛下一直都不曾忘记你。” 眼前的湘妃竹似乎也在笑话她。 絮絮拧着眉,嗓音颤抖,忽而笑道:“哥哥你说什么胡话呢,容......陛下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演攥着她的裙摆,先是用了好大的力气,而后倒慢慢松开了,昂首便要去搭絮絮的双手:“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明白,兰音。” 他唇边蔓延出一个苦笑,锥帽因方才的动作而掉落在地上,然后露出一张同絮絮一模一样,但苍白到像鬼一样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她疯了一般跑开。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崔兰音,此生此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崔兰音,我不会放过你。 “容璟你这个疯子!崔演,你也疯了,你们都疯了!”这世道疯得厉害,只有她一个人,还清醒着。 絮絮奔跑间碰倒一个侍女端着的铜盆,热水泼到那侍女身上,惊得她高呼痛意,水花四溅到裙摆上、地上,万物若鬼魅,伸出手,恨不得将絮絮撕扯得粉碎。 絮絮把手扣在脑袋上,想要隔绝一切侵蚀而来的幻像。 她循着记忆,想要逃离。 “阿蒙,我的阿蒙。”她回头去找崔恕,想要求他和哥哥把阿蒙还给自己。 却碰见了久不见面的父亲。 翠兰音和崔演,是崔奉最爱的嫡子女。 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忤逆了他。 “兰音,你会同意的。”一如当年。 “爹爹,可不可以不嫁给薛辞?”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不愿意了?” 絮絮挠着头,想了想:“只是觉得女儿还太小,不想早早的嫁为人妇,薛辞哥哥是很好,可我说不明白,倘若可以晚一些的话,女儿想晚一些再谈婚论嫁。” 可她还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薛辞。 “兰音,你最听爹爹的话了。” 娘因怀了双生子伤了根本,后来又怀了弟弟,可却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早亡,母子俱损。 她和哥哥,在十岁的时候失去了娘。 爹爹好似就是从那时起,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着她和哥哥时,既怜爱又疯狂。 他常挂在口中的:“这世上只有权力与你终身为伴,什么天长地久,都是骗人的。” 娘死后,爹爹又纳了几房妻妾,他辛苦耕耘,总算有了收获,兰音和哥哥也多了好几个弟弟妹妹。 可爹爹告诉她:“只有你和阿演才是爹的心头肉,只有你们才是。”他这般说,絮絮便也信了。 三个年头未见到爹爹,他倒似返老还童般,青春更盛了。 兰音出嫁得早,即便为人妇五年再回来,也不过十九之龄。 而爹爹,今岁才三十六。 春秋鼎盛,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还留着曾经的清河第一郎君的风度,彼时多少妙龄女儿为了一睹爹爹容貌而终日躲在茶楼雅间翘首以望。 她唇齿打颤,唤了一声:“爹爹。” 崔奉透过絮絮的眼,似乎看见了另一个女子。 她眉目宁静,掩唇笑着道:“崔郎,我煮了茶来。” 可终不是她。是兰音啊。 “兰音,你总是要回来的。”只要薛辞死了,你终是要回来的。 “可是我回来,哥哥就要死了,是不是。”并非是‘哥哥要死了,所以才将她带回来’而是‘她回来了,哥哥就得死。’ 崔奉不晓得自己这个女儿是怎样理解的,可这样理解来,却也是没错。 崔演的确是在撑着一口气等她。 过去半年中,流水的游医、御医,纷沓而至,又灰溜溜地叹气而去,都说崔演是胎里带来的病,药石罔灵,人间再留不住崔家的大公子了。 大夫们一个个的,自顾自的摇头,崔奉握着拳看着病榻上的儿子,眼前之景与数年前之景竟重叠起来。 而现在,兰音就在他面前。 他还有寄望。 无论是兰音还是崔演,无论是哪一个活着,都好,他要送他们往最高处去。 崔奉松开拳头,想去扶絮絮的肩,却不期然的被絮絮躲了过去。 她以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他。 “爹爹明白,你该恨我。可我没有杀薛辞,也从来未曾为难过你们,除了那一回。”虽然嘴上说着要与絮絮恩断义绝,可私下里知晓哥哥的徇私行为,却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爹爹想你和你哥哥做人上人。”你明不明白。 “这世上没什么一成不变的,薛家会倒,薛辞的爱会变,只有握到手的荣华富贵,能伴你终身,我答应过你娘,要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可兰音,爹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絮絮的肩膀松了松。 崔奉再搭上去,由轻到重,由虚到实,最后握在手里。 “兰音,回来吧,为了你哥哥。” 为了哥哥,真的是为了哥哥吗? “兰音,我活不长了,以后崔家只有你了。” 只有你同阿演,才是爹爹的心头肉。 从前与现在混合在一起,颠倒了昼夜,颠倒了晨昏,混乱了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哥哥自湘妃竹后转来,崔恕推着轮椅,两个人隐在阴影下,哥哥的锥帽捏在手里。 絮絮听见自己说:“我是谁。” 崔兰音。清河崔氏的嫡长女。 “我是崔兰音,于十四岁嫁予薛家长子薛辞,而今是薛氏,我丈夫尸骨未寒,爹爹,还有哥哥——”她转头轻瞥了一眼崔演,目光似有万钧重。 “竟想将我送入禁中以媚君王。”她轻嗤。 “还是个篡位窃国的乱臣贼子。” 目光转回到崔奉面上。 “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一个出嫁女,再作为礼物献入宫中,古今未闻的怪谈! 况且,她同容璟,已有五年不曾相见。 五年的光阴,再怎样深厚的情义都应当泯灭了。 何况是容璟。 “兰音,薛辞......”崔演神色怪异:“谁告诉你薛辞死了?” “他说过,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万水千山也来寻我。”薛辞从不说谎。 “其实......”崔演似要说什么,却被崔奉截住了话头。 “兰音,不管如何,爹爹希望你能答应,毕竟如今的你并非一个人。” 薛氏一族怕是已悉数倾覆,上百年的薛姓,也许就还剩阿蒙这么一个独苗,爹爹疼惜女儿不至于伤了絮絮的性命。 可阿蒙,却是不一定了。 “爹爹听闻你为薛辞生了一个孩子。” 絮絮惊愕地抬头看崔奉,他目色复杂,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从前他可以狠心断了父女情,如今自然也可以狠心做些别的,比如掐断阿蒙的脖子。 他们母子俩的命不过是砂石地里的草芥,有心人稍稍一折,便是身首异处。 她可以,阿蒙不可以。 “若你非要阿蒙的命,你们同样也得不到我的。”絮絮的鬓边一直簪了根银钗,那是薛辞临临行前赠予她的。 倘若有一日万不得已,可用此钗保全名节。 絮絮手快,一把取下鬓边的银钗,就抵在喉口,细皮嫩肉的世家小姐的喉咙,不比那些粗人,只消稍稍用力,这世上就会多一个香消玉殒的亡魂。 “我说到做到!”说罢似乎是怕崔奉不信,又深了半寸,脖颈间依稀有血迹渗出,开始不过一点轻微血色,血从指上滴落,染红了襟前一片。 异样绚烂。 絮絮忽然想起薛辞曾带她去瞧的那片山茶花。 可是崔奉并无动作。 倒是崔演喊得撕心裂肺,连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哥哥说的没错,这世上,唯剩他们相依为命了。 “兰音!” 可意识不听自个儿的,一腔心意地就要向地上倒去。 絮絮觉着,自个儿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怪好的,省得再受世上的各种磋磨,她好苦啊,她好痛啊,她恨不得钻进薛辞的坟墓里,牵着他的手,就这么相依相偎的,一块儿去那佛经里说的西方极乐世界。 谁叫这世间这么苦。 “阿辞,我痛。” 第5章 崔氏 “你是谁?” 鸦青色纱帐,顶层是望不尽的海棠花雕,絮絮摸了摸枕侧,不再是她素日睡的硌应枕席,而是质地柔软的绸缎。 她自小在绫罗堆中长大。 而今终又是回到绫罗中了。 “你是谁?”絮絮又问了一遍,正要起身,脖子却是火辣辣得疼,她摸了摸,只摸到一手的纱布。 扫洒的侍女回过身,福了福身,眉眼低垂:“奴婢翠屏,昨日大小姐撞翻的铜盆,正是奴婢端着的。”她作势欲跪下,似是要赔罪。 “不必了,出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絮絮声音冷漠。 崔氏,亦或是崔氏的人,她都不想沾。 “我是劳碌惯了的乡野妇人,告诉你家主子,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我同我儿子都不会落在他手里。” 她受够了被摆布。 如今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了。 “等等。” 翠屏正要出门,不妨被叫住了。 絮絮问她:“你可认得一个叫彩屏的婢女。” 翠屏,彩屏,不过一字之差。 彩屏是原先侍奉絮絮的婢女,后来又陪着她嫁到薛家。可后来絮絮被爹爹诓回家,连带着彩屏和她两个人皆被爹爹锁在绣楼中。 再后来,絮絮同薛辞去了扬州,而彩屏,就一直留在崔家。 翠屏顿了顿,原本利落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缓下来,而后道:“彩屏是奴婢的妹妹。” “她还好吗?”絮絮的声音再不像原来那样冷漠。 翠屏轻声回絮絮:“她死了。” 相对无言。 翠屏阖上门,“哐”得一声似乎全然砸在了絮絮心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 才不过三年啊,竟什么都变了。 絮絮抱着被角,屋里清冷异常,桌子上搁了今晨才烧好的热茶,屋里一切老旧的物什一早都给换了去,就连她从前在床边帐子上挂的香包红结也被拆了。 看起来爹爹是打定主意要叫她忘却前尘了。 昨夜梦里薛辞的影像比以往何时都要清晰,絮絮又抬手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然后顺着伤口往鬓边去,什么也没有。 爹爹把头上的钗拿走了。 旧日的梳妆台上也干净异常,絮絮走过去,挨个打开,发现里头俱是空空如也,匣子里不过还剩几枚海棠绒花。 她比着鬓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自额角再到唇畔,耳边忽响起薛辞的话来。 “我家絮絮,真是花容月貌。” 絮絮赤着脚,又失魂落魄地游移到茶桌旁,茶水壶里还冒着滚滚的热气,一下氤氲,一下袅娜。 她缓慢地伸手,触了一下,滚烫的,烫得灼人,又缩回来。 不晓得用碎瓷片扎进脖颈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咯咯咯......”那样清脆的,孩童的笑声,澄澈到根本不沾染一点世俗气。 絮絮恍然回过神来,眉头紧皱,手指离壶口不过一寸远,只消再一点时间,她便能将这茶壶砸得粉碎,然后将碎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 万幸她未如此做。 她还有阿蒙,她还不可以死。 “薛辞,你会不会怪我很懦弱。”舍不得死,舍不得离开阿蒙。 絮絮推开门,崔恕跟在阿蒙后头追着他生怕他摔着,哥哥摇着轮椅慢慢的跟在后面,絮絮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忽得隐在门后。 若是阿蒙见她受伤,会难过的。 “你娘为何叫你阿蒙?”哥哥问他。 阿蒙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反问:“那你为什么坐在椅子上?” 一个不太合时宜的发问。阿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天字第一号混世小魔王,自然不懂得看人眼色这一说。 絮絮扒紧了门框,哥哥对外人一向冷若冰霜,不爱搭理,不晓得会不会拂袖走人。 “我啊。”未见愠怒,哥哥挥手招来阿蒙:“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阿蒙想听故事,便乖巧地过去,顺势趴在了哥哥膝头。 崔恕要阻止:“大公子,您的腿。”想来哥哥的腿吃不了重力,是以崔恕才如此紧张。 哥哥摆了摆手,话里有一点笑意:“不碍事,他那样小。” “同我家妹妹小时候一样的顽皮。”哥哥伸手去抚阿蒙的头发,前些日子絮絮才刚给阿蒙剃过头,只余中间一个小揪揪,用红头绳绑着,莲花童子一样的可爱。 阿蒙眨着眼睛,目光里满是疑惑。 “你妹妹是谁?我觉得你好熟悉,很像我娘。”他天性就是一个好奇的孩子,遇见什么想知道的总是不遗余力的刨根究底。 哥哥只是一笑:“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她与我相依为命。” 纵有广厦千万间,却仍是无处可栖,所以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便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絮絮抠门缝的手越发用力了,生生抠下一块木屑了,沾了一指甲的木屑灰,然后拍在裙摆上。 “我与她,原本该为一体。”哥哥取下锥帽,崔恕惊呼:“大公子当心受风!” 他已是孱弱至极,只一双眼睛还生得明亮,那双眼睛同絮絮一样,可又有说不出的不同之处。絮絮的眼睛干净、纯澈,而他的,更像是饱经了沧桑的老人家的眼。 只是轮廓一样。 阿蒙惊叹:“你为何同我娘生的一模一样!你是变戏法的吗?” 哥哥摇了摇头:“我不是变戏法的,我是你舅舅。” “我方才说,我同你娘本该是一个人,你记不记得?” 阿蒙狂点头。 “后来那原本的一个人分别变成了你娘和我,我们在一个娘胎里长大,从很小很小的,一个虚无的存在,长成两个小婴儿,我们共用一个窝,吃喝拉撒全在一处,你娘不高兴了,我也会难过,你娘开心了,我更会欢喜。” “可是后来,那仅供一个人的养分全给了你娘,我在娘胎里受了损,从生下来变很虚弱。” 这还是絮絮头一回听见哥哥如此自述。 胎里带来的毛病,举世无医,大夫说他们只能治病,却治不了命。 爹爹曾说过一个人的命从胎里就已经定好了,就像他决定不了娘亲的生死,更也决定不了哥哥的生死。 “那你恨我娘吗?”阿蒙天真地发问。 哥哥笑了,然后认真地看着阿蒙的双眼:“我恨啊。” “可是我更爱她。” 阿蒙摇了摇头,小脸皱得苦瓜一样:“虽然娘对我很好,我也很爱我娘,可是这事她做的确实不是很地道。我以前跟着二虎哥爬那些学子们的课堂窗户时,曾听书塾的先生教育他们,好孩子不可以抢别人东西,娘抢了你的东西害你变得如此,她好坏啊!我决定替你讨一讨公道,嗯,那就......三天不理娘,你觉得可以吗?” 他似是认真再考虑,而后又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哥哥:“三天是不是有些太久了,我一天都没瞧见娘亲了,减了一天行不行?” 哥哥哈哈笑起来:“我没有说这是你娘的错啊,你娘也是身不由己,说白了,就是我抢不过她罢了,你啊,跟你娘一样!” “若是抢不赢东西便要记恨一个人,再向旁人告状,岂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阿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学着书塾里的夫子的模样朝哥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好雅量!我且同意你做我舅舅了!” “傻孩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是你舅舅啊。” “有些事,本就无法选择。”他颇有深意地一瞥,惊得絮絮连忙闪进屋里,可慌乱中留下一角裙边,絮絮懊悔不已。 “阿蒙,去玩吧,玩累了就可以见到你娘了。” 而后,意料之中的,崔演便找上门来,他的目光从桌子上茶壶上游移而过,若有似无。 “阿蒙告诉我他很喜欢读书。”他以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头。 絮絮当然知道。 “父亲当然不会拿你怎么样,若你执意不肯,他自然只能放你们离开,回到扬州,陛下呢,目前还不知道你的下落,事实上,他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去年的叛乱之中。” 絮絮不为所动,容璟晓不晓得她的下落,是否以为她还活着,于她根本无关。 容璟决定起兵的那日起,阵营便已划好,她是薛辞的人,自然也同薛辞一般站在了容璟的对立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容璟是杀了她丈夫的仇人。 “可是阿蒙呢,他想读书,他可以拥有更好的前程,别说你根本不心动,薛家,在废帝那一朝,便是朝之重辅,享天下读书人的赞誉,是士族的楷模,薛氏的子弟,莫有为草莽的。薛辞,你的丈夫,更是薛家子弟中的翘楚,你难道要他唯一的儿子,薛家唯一的后人,去做一个贩夫走卒么?” 薛辞,是人间的冰雪。 “倘若我们以后有儿子,一定要诗文俱通,享誉天下,他一定会是我们的骄傲!”薛家人俱饱览诗书,心气也都是一顶一的高,为保全薛家清誉和节气,薛辞宁死也要回去做废帝的马前卒,怎能容许自己唯一的儿子落为草莽,大字不识,一生籍籍无名。 可他们这样的遗民身份,又怎样能让阿蒙光明正大的入得学堂,磊落地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况且,没了薛辞,没了崔家,絮絮空有一身闺秀的本领,至多不过替人缝补浆洗,本就赚不到几个钱,还要受流氓光棍的哄笑调戏,娘儿俩根本无以为继。 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能动摇。 “薛辞他......若他知道我的无奈,他会原谅我的,我可以教阿蒙,他想学什么我都教他!”絮絮试图说服自己。 薛辞为国而死,死的忠义节烈,她决计不能拖薛家的后腿! “可是兰音,你只为薛家考虑了。” 第6章 同意 “却从未考虑过我和父亲。” “崔宅很风光吧,人家说,崔奉和崔演两父子踩着废帝的尸骨,踩着那些个忠臣义士的骨头架子,一步步的往上爬,干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崔演冷笑,摇着轮椅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絮絮。 “若我还在,我定不会要你来撑起这个家,撑起崔氏。” “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呀,兰音妹妹。”似是叹息,里头有道不尽的辛酸,崔氏的难处,絮絮不是完全体察不到,只是一颗心落在旁处了,就再难收回。 “当年,父亲要将娘的尸骨葬进祖坟,就为着这件事,宗族里的耆老一个个的,从天南海北聚在了一块,一人一手反对,那时候的场景,你小,又是女孩子,爹没告诉你。可我全瞧见了。” “爹说的对,这世上流水的深情,铁打的权力,咱们崔家上下,一百多口子人,这么些年,全靠爹一个人撑着。可是絮絮,他老了,而我命不久矣。崔家又不比旁人,为着新帝得罪了不少的人,若是一朝跌入泥端,可不只是踩一脚那么简单。” “你记得彩屏么,她为了护你,爹都快将她打死了也不肯开口。你可晓得她是怎么死的?” 絮絮愣怔的神魂忽然有了些动容,她看着崔演,听他一字一句道明缘由。 她原以为,彩屏是被爹活活打死的,若不然也与爹脱不了干系,可如今听着哥哥话里的机锋,事情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大一般。 “崔薛两家树敌不少,彩屏被爹从家里赶出去后,流落街头,因为薛辞失踪,薛大人以为他临阵脱逃,气得险些瘫痪,彩屏作为你的贴身侍女自然也回不去了。我默许着翠屏悄悄接济过她几次,可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后来,彩屏被平王妃发现。” 关陇二李,同清河崔氏,荥阳郑家俱是百年的士族官宦之家,同皇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絮絮的亲姑母崔映月,便是先皇的贵妃,而李氏也有一个淑妃。 同为大家族,李婉儿心高气傲,絮絮同李婉儿因为自家姑母的缘由,常被接往宫中小住。 宫里女人多,是非也多,李淑妃不及崔贵妃得宠,连带着李婉儿处处皆比絮絮要矮一截,高门贵女又素来爱攀比,李婉儿便一直拿絮絮当眼中钉。 后来絮絮同薛辞结了连理,李婉儿更恨她了。 薛辞是贵女圈中人人皆心悦的对象,一朝给絮絮嫁了去,可不就更恨她了。 “李婉儿的为人,你也是晓得的。” “当时整个京城都盛传薛辞是为了你作了逃夫,薛大人被气得一病不起,京城中人无不唾弃你与薛辞,李婉儿那时同平王偶过清河,见了彩屏,想着报复不到你,报复一下你的贴身侍女也是好的,便在市井中大肆宣扬,彩屏是你的贴身侍女,以招人恨意。” “那之后彩屏隔三差五便被骚扰,最后被人......殴打□□至死,尸体半裸在城隍庙中三日都无人发现,县衙的县官知道是平王妃的手笔,只不过叫人抓了羞辱彩屏的一个地痞,关了大牢,便草草结案。” 有些话,说起来不过一笔带过,可一句话背后,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有着万千的宠爱,絮絮从未体会过李婉儿那样的畸形的嫉妒,自然也从来不明白,这么些年她的敌意究竟是为何而来。 彩屏做错了什么?彩屏什么也没有做错,不过是因为做了她的婢女。 “若有一朝,从前嫉恨你的人发现你跌落尘埃,你的下场只会比彩屏更惨,兰音。” 同样,崔家也是。 “我知你同薛辞同仇敌忾,互通鼻息,可你怎样也不该忘记生你养你的崔家,崔家的百十来口人,花园里锄草种花的四伯,厨房的刘婶,包括我、爹爹、崔恕,我们全部人的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兰音,你忍心吗?” 你忍心吗? 有朝一日,哥哥暴尸街头,爹爹被人下狱,崔家百十来口人男的流放的流放,女的充作教坊司。 若有一日爹爹倒下,管不动了,崔家,或许会是这样的下场。 那些人,都是瞧着她和哥哥长大的。 “说来也是可笑,平王夫妇仗着皇子的身份,在废帝倒台之后顺势倒戈,而陛下急需前朝旧臣的支持,竟也要扶植平王夫妇上位,你可晓得他们这些日子卯足劲头要对抗的是谁家?” “是崔家啊。” 若你身在高楼,光芒万丈,一定是有人替你抗了所有风雪与阻力。 “大小姐她......”崔恕拧着眉,瞧着絮絮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走到庭院中,昂首看日色,可是日色太过刺眼,她伸手一接,满手的落花。 崔演笑了,拍了拍崔恕的手:“不碍事。” “兰音,今生今世我只这一回对不住你,我把命偿给你,好不好。”只是这话说的极小声,絮絮是无论如何也听不着的。 崔恕站在崔演轮椅后,摇了摇头。 士族倾轧,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若要有所保全,必要有所牺牲,而崔家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家主。 数日好太阳后,便是连着小半月的阴雨,爹爹并未再为难阿蒙,也没再拦着阿蒙不同她见面,只是母子二人见面的时间总归是不如从前长久了。 阿蒙跟着哥哥学了不少诗文。 哥哥的学问,当年在清河也是很好的,若非身体缘故,现如今他应在京城大展拳脚,而不是在这里,教一个孩子认字识书。 “阿蒙喜欢这里吗?”爹爹不许阿蒙同她一起睡,可夜里阿蒙总要来同她亲昵一番再回自己房间。 阿蒙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然后撅着嘴道:“喜欢,也不喜欢。” “为何又是喜欢又是不喜欢的呢。” 阿蒙便掰着手指头,似要一桩桩一件件的悉数数给絮絮听:“舅舅待我很好,可是阿公待我很凶,舅舅教我读书识字,他的学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广阔,我十分喜欢他。可是阿公不让我与娘时时在一块,我便不高兴,阿蒙想同絮絮长久的,时时刻刻都在一块,想听絮絮给阿蒙唱摇篮曲。” 他眨巴着眼睛,瞧得人心都快化了。 絮絮取出手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擦去阿蒙脸上的饭渍,丫鬟说小少爷吃完饭不给收拾就一路小跑着前来寻大小姐了。 可见这孩子是多么黏大小姐。 絮絮笑笑回她:“是啊,自小就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自然是跟我亲。” “阿蒙,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好不好?舅舅的学问很好,你要好好的同他学,但是舅舅的身体不好,你不能时常缠着他,让他误了休息。” 阿蒙一一都应下了。 “可是娘,你呢?” 絮絮笑弯了眼睛,捏了捏阿蒙的小包子脸:“阿蒙在哪儿,娘就在哪儿。” “絮絮,拉钩!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好,那阿蒙也要答应娘,以后吃了饭不可以再这么跑了,会肚子疼的。”絮絮用额头碰了碰阿蒙的额头,母子两个玩的不亦乐乎。 翠屏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大小姐,小少爷该休息了。” 从前彩屏最是胆小,为人也热情活泼,翠屏是彩屏的姐姐,可两人的性子却是全然不一样似的。 照顾阿蒙的侍女在絮絮的示意下终是将舍不得离开的阿蒙带了出去。 翠屏灭了外头的两盏灯,转头便要出去。 “我对不住彩屏。” 翠屏一回头便瞧见絮絮跪在地上,实打实的磕了一个响头,她还要磕下去,翠屏跑前去拦住了,手抖得不成样子,却没有哭。 “不怪小姐,这都是......这都是下人的命。” 无尽辛酸,都在一句话里,絮絮听着只觉得心如被剖碎一般。 凡人纵有千般能耐,也耐不过天命。这是最可悲的,比翠屏恨她还要可悲。 “我晓得你心里怨我,若不是我,彩屏不会死,可我只说一句话,害死彩屏的真凶我知道是谁,若你愿意,咱们俩一起,有朝一日我定要她偿命。” “还有,我与彩屏,与你们的命,其实并无分别。”都不过是,不由自己罢了。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奴婢翠屏,为了大小姐您这一句话,甘为马前卒,刀山火海,都陪着小姐您一起。”翠屏跪直了身子,朝着絮絮便是一个响头。 是同意了。 看起来到底还是爹爹老谋深算些,从要她回来那一刻起,便计划着筹谋好一切,□□无缝,只等她入瓮。 这便是爹爹最高明之处,他自己个儿的一句不发,却把别人后路封死,再差遣旁的人你一言我一言,直到达成自己心中所想。 “哪儿用得着上什么刀山火海呀。”絮絮苦笑了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来。 “我要做的,不过就是进宫去陪着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一辈子罢了。” 多简单的事。 第7章 入宫 四月里连下了小半月的阴雨,御园的花都萎靡了些。 可容璟倒是觉得杏花微雨,也不妨碍春色如许。 “皇后娘娘在教导大皇子不方便亲自来,特叫奴婢送了羹汤来。”这是皇后宫里派出的宫女秋蕊说的话,随行拎了个食盒,递到姜四喜的手里,顺道还不忘瞅了瞅四喜的眼神。 四喜是容璟的贴身内官,自容璟为宁王时就伴着他,一路吃着苦头过来的,因此这会子容璟成了新帝,四喜也正经算个御前红人,旁人见了都得尊一声“姜公公”。 “陛下近日来还是不曾踏足后宫吗?”秋蕊小心翼翼地问四喜。 陛下性子淡漠,不喜喧闹,皇后也是揣摩了多年,才一点点琢磨到关窍,从早年的殷勤问候到如今的“恰到好处”,不知受了多少的冷眼。 四喜执着拂尘,接过秋蕊手上的食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曾呢,陛下这性子,皇后娘娘又不是不知道,虽说宫里的后妃都是陛下的妻妾,可谁家的妻妾见自己的夫君这么难呢?” 前朝也有不爱女色的君王,可不爱女色爱到新帝这程度,倒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秋蕊得了想要的消息也不便再逗留了,只是走前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硬是塞到四喜袖子里:“还请姜公公收下,娘娘的心思您是知道的,还请公公在合宜时稍稍美言,说娘娘两句好。” 有时候,红人的一句话比旁人的千百句还顶用,皇后虽为正宫母仪天下,可呆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还没有一个内官多。 禁宫内的女人,做什么都要守规矩,为着体面,需得时刻恪守礼仪。 雨势有些大了。 四喜装着推还了两次,而后心安理得的收下:“秋蕊姑娘放心吧,我记下了,叫娘娘只管放心。” 大殿里,容璟端坐在龙座之上,朱笔提起,又再搁下,最后掀了桌子起来,一刻间反复了好几回。 出了殿门,四喜殷勤地用袖子举在容璟额前,似是在替他挡雨。 禁宫内一片闷闷的青灰。 早春的虫子,鸟儿一时间都叫唤起来,枯燥的静。 容璟在余光中瞧见被搁在门口的食盒,面目平静,四喜却是抢先拦着他的视线,一脚将那食盒踢到拐角处:“奴婢这就处置了!” 没有别的话了。 老半晌等来容璟的一句话:“仗着自个儿资历老胡乱应事,朕迟早掀了你的皮。” 没得惊起他一身的冷汗。 陛下是什么人,刀山血海里真真正正闯过来的,最恨旁人打着他的旗号做什么硌应事,这回被陛下抓着了,可不死路一条? “下回莫再让朕瞧见。”一句戏谑。 倒是整的四喜半条命都快去了。 他绷紧了后背,看着陛下负手立在檐下,没来由地想起数年前的某个雨天。 那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欢呼着奔入另一个男子的怀中,笑着、跳着,锤着那男子的胸膛,那时候陛下的神情就和现在一样,落寞无比。 作为陛下的贴身内侍,四喜敢骄傲的说一声:他,瞧见万人之上的天子的落寞,当然也只有他。 感情陛下是又想起那个女子了。 “陛下,多少年了,总该过去了。”从成康之变开始,陛下听闻她同那位消失无踪,急得发了疯,险些丢下三军去寻她。 后来,陛下听那人说,她死了。 再没有后来了。 容璟看了四喜一眼,看得四喜毛毛的,像是要吃人一样:“你真是活腻了。” 陛下最讨厌旁人劝他,过去了,在他心里,这事一辈子也过不去,四喜知道,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尤其是瞧见英明神武的陛下露出那般伤情的模样。 那是俗人才有的烦恼,可陛下是上天之子,怎会为情所困呢? “罢了。你从早上开始就支支吾吾的,可是有什么事要说?”容璟看着雨,看它们如线一般从天上落下。 四喜挠了挠后脑勺,倒是有些踌躇,主要是这事吧,他不知当说不当说。 思虑一番过后...... “是清河崔家......”果然,陛下一听这几个字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扭头看他,只不过大约是为了维护他天子的威严,陛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了回去。 “哦,他们怎么了?” “崔家大公子差人送了一件礼物来,还说陛下一定会喜欢的。就在御园的凉亭中,崔公子说他过不来,就不亲自送了。”四喜更小心翼翼了。 要说这崔家大公子也是个能人,数日之前辞官而去一点余地也不留把陛下气得扫了手边所有的案牍,还发了狠话叫他一辈子别进宫。 这会子又巴巴上赶着来送礼物了? 这心比他四喜都大。 果不其然,容璟冷笑了一声:“这种大话他也敢放口?” “那咱们就去瞧瞧!”说着就要走。 “愣着干嘛,摆驾啊!”四喜慌忙招呼,于是打伞的打伞,抬轿辇的抬轿辇,十来个小太监排成两列整整齐齐地跟在容璟身后,四喜打着伞追着容璟撵。 容璟步履大,小太监们个子矮步子小,又冒着雨,淋得满身满脖颈的,脸上全都花猫一样。 不过因为容璟的任性,他也好瞧不到哪去,到了御园的凉亭附近,容璟对他们道:“你们就别跟来了,朕自己取瞧瞧,这回崔演若送放了大话,朕正好治他的罪!” “哎哟,陛下,您这样可怎么得了哟!” 眼看着容璟进了凉亭,还不许他们跟进,雨势又大,容璟平白挨了一浇,发全湿了,龙袍贴在身上,瞧着就是要着凉的样子,风吹得还凉飕飕的,四喜真真是要焦躁得语无伦次了。 “姜公公,莫跺脚了,咱们呐,这回是铁定要挨罚了!” 嘿,这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大实话,真是气得他心头火冒三丈高,陛下说沉稳也沉稳,孩子气起来却也是谁都没辙! 御园的海棠花都开了,红艳艳的一片。 容璟喜欢淋雨,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 崔兰音。 “崔演真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因着兰音,他对崔家已是诸多忍让,崔演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 换做旁人,该死千百回。 可谁叫他是兰音的哥哥,还同兰音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崔演没同你说过,宫内女子不得着青衣么?”他咄咄逼人,言语冷厉,似乎下一秒就要高呼人来将面前这个女子丢出宫外,亦或是,杀了了事。 这是禁宫中常有的传闻,曾有宫女勾引新帝,新帝不为所动,杖毙之。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去,越走近,便越有一种发自骨髓的熟悉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经年不问的故土中苏醒了一般,那样痒痒的。 即将破土而出。 她有一把细瘦的骨头,碰一碰就要折断似的,鸦青色披帛半搭在她莹润的肌肤上,触手隔着纱都一片温软,直叫人苏了三魂七魄。 脖颈倒是纤长,叫人忍不住要去掐一掐。 容璟也是这么做的。 “好脖颈,不知谁来了结它。”容璟有着许许多多的怪癖,而日常压制着的,心底的暴戾便是容璟自认为最怪的一个怪癖。 “朕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你,还有崔演。” 只隔着一步,半步,终是见着了——她。 兰音也见着了他。 明黄色冠冕,十二冕旒垂下,发湿了一半,滴滴答答地贴在襟前,只是掩不住那幅深邃的眉眼。 而她的姿容,却是更胜从前了。 容璟觉得这该是一场梦。 不然为何兰音会在此处。 “兰音,下雨了。”他伸手去接凉亭外的雨丝,仍同梦里一般,没有任何温度,甚至落在他手上没有任何分量,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她不说话。 似乎更印证了这只是他容璟的一个梦。 于是他大胆起来,手落在她脸上——她没有拒绝,只是眼角似有泪意翻涌,兰音闭上眼时,一滴热泪自她眼角滑落,落在容璟手心。 滚烫的,立时便凉了。 她胸脯起起伏伏,似在忍受着什么,同过去无数个梦境一般。 “陛下喜欢我么?”她说话了,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容璟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可又怕太过直白吓到兰音。 于是酝酿一番后才佯装克制般道:“喜欢。” “那从今往后,兰音便是你的了。”兰音是你的,絮絮却永远是薛辞的,这世间上真正的崔兰音已经死了,死在不知名的,某一天。 她唇角挂着笑意,离他很近,可容璟却觉得兰音离他无穷远。 一般这个时候,梦就该醒了。 可今日还未。 四喜并一众小太监们仍在淋着雨,不知是谁连打了三个喷嚏。 “快给我收声,若是让陛下听见,仔细你的狗命!”在宫里当差就是这样的,主子一句话便能让你一时上天,一时入地,可偏偏容璟又是个最阴晴不定的主,因此这班小太监一向畏君如虎。 “怎么陛下还不甩袖出来啊。” 若按着往日,陛下见了送来的女子,一向是二话不说便要甩袖子走人,可今日怎么回事? 四喜瞪大了眼睛,撑着身子往前探,只不过面前有海棠花遮掩着,什么也瞧不真切,只不过他这般看着看着便发觉那凉亭里的女子越发眼熟。 脑海里思虑万千,搜索枯肠地把他认识的女子全都想了个遍,四喜才终于咂摸出点东西来,指着青衣女子疑问着:“崔兰音?” 而后是:“崔兰音!”声音猛得高了起来。 “竟然真是崔兰音!?”一定是崔兰音,若是旁人,陛下绝无可能耽搁那么久! 第8章 甘泉 雨停了,偏偏在一行人正正好到了廊檐下时,突兀的停了。 琉璃瓦上淌下一滴水珠“咣当”砸在四喜鼻子上,他瞪了瞪眼睛,胡乱抹去,眼尾扫了扫大殿,门已阖上了,还是他颇为贴心的给阖上的。 “可惜了东西。”不知怎的就觑见先前被他自个儿踢到角落里的食盒,从始至终陛下的目光便只追随在一个人的身上,无论生死,旁的人,便是再巧妙的心思,也终不过是错付。 絮絮未淋到雨,反倒是容璟,浑身淋了个透潮,衣裳上还淌着水,滴滴答答地往木板上滴,走过来时,站过的地方便留下好大一块水渍。 他手里攥着干净披风,眼瞧着就要往絮絮身上搭。 絮絮捏着衣袖,指头抠着掌心,正不晓得怎么办时,殿外忽有人高声询问。 “陛下,热汤已备好,可要请姑娘前去沐浴?”宫里的人头一回见絮絮,瞧得出陛下是极喜欢她的,可到底没个正式封号,既不能等同普通宫女,也无法称其为主子,只好先叫着姑娘了。 陛下难得还有这样殷勤的时候。众人不由感叹道。 絮絮低着头,睫毛微眨了下,就这样,容璟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然后只是稍顿了下,便极其自然地将手里的衣裳披在絮絮肩上。 因为替她披衣裳,容璟靠得极近,那股子冷冽的气味一刹那间扑来,生猛异常,配着他修长的手指,缓慢地,在絮絮襟前打了一个结。 像是在虔诚地摆弄着什么,总之没有他那样系结的。 她的手指扣得越发厉害了,微微的,伴着些颤抖。 “为何怕朕?”容璟捏着她的下巴,指尖稍稍用力,迫使絮絮抬起头来。 容璟的脸就在眼前,那双利目聚拢过来,鼻息间的热气混着他身上的冷冽香气悉数倾在絮絮面上。 他眼里蕴了怒火,神色却是异常平静。 数年未见,宁王威势愈重。那是爹爹第二次见容璟时说的话,彼时就已现端倪,可絮絮太蠢,竟一直未能察觉,还一直当他是当年那个冷言冷语但不失温柔的大哥哥。 果然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容璟。 “陛下富有四海,天下臣民皆为陛下所有,兰音不过是一罪妇,父兄既将兰音献上,兰音自然也得有作礼物的自觉,岂敢害怕。” 多年未见,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 可是容璟不欢喜她称自己为“罪妇”,甚至是厌恶。 厌恶她曾作了人妇,又恨薛辞夺了他的兰音,更厌恶如今这个,以强权诱惑逼迫兰音的自己,哪怕这一切皆出乎他的意料。 可他终究可耻的动了心。他想要留住兰音,永远的,永永远远的,将兰音留在这禁宫中,陪他看日出月落。 无论她是否愿意。 “崔兰音。”他加重了声音。 容璟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帝王,这一点四喜便深有体会,可是自打进了这内宫里,便少有敢忤逆他意思的人,哪怕尊贵如皇后,也不得不看他脸色行事。 可是兰音不会,因为她是崔兰音,不是容璟宫中的任何一个女子 容璟扣住她的肩膀,企图去抱一抱她,可絮絮却仿佛受了刺激似的,先是挣扎着想要逃离,然而容璟下了力气,她根本挣脱不开,后来便索性放弃了。 “兰音,你终是回到朕的身边来了。” 那是一段长久的空白,没有兰音的空白,整个世界似是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再不会为一朵花的盛开而高兴,亦不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伤心。 他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可现在,他的兰音回来了。 “方才淋了雨,别着了凉,四喜,你带崔姑娘去甘泉宫泡一泡。”容璟前半句是对着絮絮说的,后半句却是对着外头说的。 四喜的耳朵一向尖得很,尤其是对待容璟的吩咐时。 甘泉宫原是一处人工温泉,因陛下喜欢泡汤池,而每年去行宫中费时费力又费物,是以陛下特命能工巧匠在宫中修了一处温泉出来,地方不如行宫的温泉宽广,可整个宫中,能泡那汤池的,不过陛下一人。 换言之,这是陛下的私人汤池。 普天之下,唯有崔兰音,得此殊荣。 “崔姑娘这边请。”四喜一壁引路一壁偷眼去瞧那位陛下心心念念的崔家大小姐。 的确是生得极美的,可后宫之中生得美的娘娘也有的是,可却不曾见着陛下为哪个娘娘这般折腰过。 “姑娘福气真好,能得了陛下的青眼。”照四喜来看崔兰音的确是好福气的,遇见这么以为情深的帝王,身居九五仍念着昔日爱慕的姑娘。 絮絮冷冷道:“公公不必拍我的马屁,等陛下哪日厌弃了我,只怕你们躲都来不及,慎言。” 四喜惊得一头冷汗,赔笑道:“姑娘才该慎言,您的好福气哪那么容易断了,依奴才看,您呐,是云上的人,这辈子也下不来。” 这么兜兜转转,可算是将絮絮的话给圆了过去。 这宫里的人哪儿都好,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可就是一点,太过圆滑,没有一点真心。 四喜是容璟御前的红人,非容璟不得使唤,平日里那架子也是端得挺大的,鲜少能被什么人差使,可今日,却带了一个美貌女子去了陛下专用的甘泉宫。 这其中的门道似是不言而喻。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絮絮人还没到甘泉宫,消息便已传遍了六宫。 “姜公公,这是?”守门的老姑姑长居深宫,打从□□那时候熬出来的,早就修成了人精,一瞧见陛下近前的大红人姜公公领着一个女子前来,这心思立马便活泛起来了。 四喜冲她笑道:“这是崔家大小姐,来宫里做客,不巧淋了雨,正要去泡泡去了寒气呢。” 且不论是哪家的小姐,四喜这话里的信息含糊,可却也好解读。 凡是女眷进宫必得皇后恩准,再者女眷进宫无非是探望妃嫔,且大多是有宫中妃嫔邀请而来,可四喜方才只说了在宫中做客,却并未说是哪家娘娘邀请来的,可见这话有猫腻。 且最最最重要的是,甘泉宫一处,非陛下首肯不得进出。 这女子,看来是大有来历。 絮絮讨厌这样的目光,更厌恶这样被人摆布的自己,可身在其中却是半点不由人。 幼时读《奇货可居》,总觉得吕相好心机,异人好运气,可现如今再想起来,却是觉得,奇货可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絮絮自认为自己便是故事里的异人,在这样的情境下。 甘泉宫不算奢华,大殿之中挂了两三层厚厚的纱,后面是一口汤池,四四方方的,四个角都有龙形头雕,机括就在一边,只要稍稍扳动,那龙头口中便会放下水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两个撒花瓣,两个一边一个将纱幔放下。 卢姑姑一摆手,便又有一个宫女,垂着头,过来便要解絮絮的腰带,倒把絮絮吓了一跳,紧张地扣着腰带,一脸戒备地看着那宫女。 “奴婢是伺候姑娘沐浴的侍女,姑娘只管放松便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皇宫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朱门。 絮絮不过泡个澡,竟连衣裳都有人代劳来脱,这些宫女们瞧她的眼神,尽管藏了克制,可目光里的打量、新奇终究是怎样也藏不住的。 好似她是个稀罕的物件。 絮絮是最不喜欢这样的目光的,因此道:“姑姑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惯人这样伺候,还请姑姑将这些小姑娘们撤出去,我也好清净些。” 宫女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前些日子才拨到甘泉宫来给卢姑姑□□,且絮絮又是做娘的人了,心态自然要比旁人要老些,是以便把那些宫女唤作小姑娘。 可其实她自个儿也不过双十左右。 卢姑姑人精似的,也瞧得出这位主儿面上的不高兴,可一时碍于规矩,颇为难地抬头看了看絮絮,支吾道:“这......崔姑娘,这不合规矩呀。” 四喜咳了一声,细声细气道:“崔姑娘既说使得,那便是使得,这规矩是人造的,自也可叫人废了去。”言下之意便很清楚明白了。 一切需以这位崔姑娘为先。 这是陛下的命令。 不过好在这位崔姑娘并不是什么难缠不讲理的主子,见四喜同卢姑姑争执不下,卢姑姑又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出言道:“既是宫里的规矩,便按规矩来吧。” 小宫女像是头一回伺候人般,颇为难为情,替絮絮解衣时略显局促。 絮絮看着她,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一时起了感慨,便主动问她:“你几岁了,怎么流落到宫里的?” “流落”一词,真是荒谬极了,禁宫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可饶是这样的地方,在崔姑娘的口中也不过是个“流落”。 若是叫后宫的女人们听见,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于是四喜赶忙道:“姑娘慎言呐!”边说还边瞅了一眼卢姑姑,后者也是低垂着头,似是什么也没听见。 四喜抹了抹冷汗,心道,这一路上他连心惊了两回,提了两回子的慎言,可这位崔姑娘却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当真是令人着急。 小宫女一惯迟钝憨厚,可这次的气氛到了这种地步,卢姑姑大气不出只顾垂着头,四喜狂抹额上冷汗,小宫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下子便跪在地上:“是奴婢笨拙,唐突了崔姑娘,还请姑娘宽恕奴婢。” 倒把絮絮整得一头雾水。 第9章 封妃 徽州盛产宣纸,而徽州李家多年制宣,堪称一绝。 容璟从前为王时便喜欢练字养性,如今成了帝王也没忘了这个习惯。 御用的宣纸是李氏在最好的宣纸上洒了金箔,特制而成,因是皇室特供,坊间并无产出。 墨渍晕在纸上,与金箔相得益彰,他缓缓勾勒出一个字形,下笔用了十足的心意,笔落之时,纸上留下一个兰字。 兰,兰音,崔兰音。 在所有字里,容璟最喜欢兰字。 “若封兰音为兰贵妃,她会不会很高兴。”似是自问自答,旁边的内侍也只当木头人一般,静静立着。 檐上落下一两滴水渍。 远远传来:“兰宝林求见。” 原本已写成的字被突然落下的笔尖点了一下,顿时所有气韵全无,只剩下多余。 容璟蹙眉问:“谁敢以兰为封号?” 普天之下,能给妃嫔赐封号的除了皇帝便只有陛下,甚至是若非皇有令帝就连皇后也无权过问,可陛下的生母早逝,前朝太后早搬去了行宫颐养天年,根本不会过问这等事。 因此——小太监对着地砖眨了眨眼睛,容璟只感觉到异样的尴尬。 除了他,自无人再敢赐下这样的封号了。 还是两月前,那个叫芷欢的宫人自荐枕席,因她那张脸与兰音极像,容璟一时鬼迷心窍竟幸了那宫人,事后还赐了“兰”字。 可彼时的他又怎能料想到如今的窘境,而那个叫芷欢的宫女竟真的成了鸠占鹊巢的鸠。容璟以为,他心里的鹊该是早就死了,亦或是至死也不愿再见他。 “她怎么来了?”容璟皱着眉,不耐烦地看着面前的字。 通传的太监忖度着陛下心情约是不好,因此也没敢多替那位大方的兰宝林进言,只道:“兰宝林说是有事要与陛下说,可究竟是什么事,她说只有陛下能听。” 这一招是后宫妇人惯常用的技俩,容璟烦得不能再烦,只落下几个字:“去将她打发了。” 自那一夜后,容璟醉酒时曾去过她宫中几回,可大约赝品就是赝品,只有酒醉不识人时容璟才能容得下她像兰音一般的脸,可每每一清醒过来,便是随之而来的厌恶。 一个贪恋荣华富贵,一个贪恋那张脸,说起来没有一个目的单纯,可谁能想到,兰音竟回来了,那么这个兰宝林或许会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裂缝。 承欢殿外 陛下喜欢在承欢殿中逗留,这是阖宫上下都知晓的事,可陛下行踪不定,无人能准确把握,从前曾出了后宫与陛下近侍勾结,泄露陛下行踪的丑事,是以陛下对御前用人严苛的很,那些个小公公们年岁不大,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狡猾,吃请谢礼照收不误,可事却不一定帮你做。 芷欢原不过是小小的宫女,两月前得了陛下宠幸,一跃成为宝林,自是羡煞旁人的。 况且陛下膝下子嗣单薄,又不爱女色,唯有酒醉时常来她宫中,虽说次数也不勤,甚至可说是少,但比照后宫其他姐妹,这样的宠幸,就连皇后也不曾有过。 而今......芷欢勾了勾头发,又摸了摸小腹处,瞧着面前那位笑得不见眼的小公公:“陛下既在忙着,那妾就不打扰了,还请小公公转告陛下让陛下万万要保重龙体,如此便是妾妃们的福分了。” 据闻芷欢出身江南,这软软糯糯的声调带了些吴语腔调,听得人酥了一半,难怪陛下那日受不了诱惑,竟在承欢殿直接便幸了这位,且在第二日便加封了宝林。 这可是宫女里头的头一份。 打发走了兰宝林,当差的小公公到内殿里回话,一进门便瞧见陛下颇为头疼的模样,地上摔了十来个纸团,伺候的小贾公公撅着屁股趴在案下,捡着陛下扔的纸团。 都是上好的宣,加之金箔,货真价实的价值千金。 小公公看的心惊肉跳,一边回道:“兰宝林已回去了,走时嘱咐奴才们万万照顾好陛下龙体。” 容璟只“嗯”了一声,连眼皮子也未抬。 小太监便知道陛下这是并不在意的意思了。 “阿嚏!”可偏偏陛下这时候打了个喷嚏,没得叫人吓了一跳,小贾公公慌忙道:“啊呀陛下定是方才淋雨冻着了,您只紧着崔姑娘了却忘了自个儿的身子。” 这后半句话一出来便得了容璟的一记警告。 兰音不是他们能议论的。 “胆敢议论贵妃,你可知何罪?”容璟眼尾一扫,没得叫人胆寒三分。 可方才的一句话里便定了崔姑娘的位份,这位姑娘身份未明,未经择妃之程序,也并不是潜邸的旧人,却在进宫的第一时间成了贵妃。 恐怕就连贵妃本人目前也并不知晓这样的“好消息”。 却叫伺候的人顷刻间便掂量轻崔......贵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从今往后,这后宫,除却陛下,怕是得数贵妃最大了。 什么皇后,什么后妃,其实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而今陛下羽翼丰满,根基稳固,早就无需如前朝皇帝一般以纳妃嫔来巩固自己的帝位。 “不知陛下想许个什么封号?”小贾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正问在容璟的暴躁点上,忽有些没头脑地说了句:“往后宫中所有兰花都送到贵妃的承庆殿。” 连居所也一并定了。 看来方才陛下是没少作思量。 小贾公公道了声:“好。” 容璟又道:“还不快去宣朕口谕。” 正要走时,容璟唤住他,略微踌躇:“贵妃那里先等一等,待贵妃入了承庆殿再告诉她。”话里藏了一丝鲜为人知的小心。 絮絮泡了许久,热气蒸在脸上,蒸得人恍如云雾间,灵魂出窍般的舒适,头脑获得了短暂的放松。 方才的小宫女唤作大莲,今岁只有十四,不过豆蔻左右的年纪。 “姑娘好福气,奴婢在此处值守数年也不曾见过任何娘娘在这里泡过。” 因着宫中规矩,絮絮并不好赶走所有宫人,只这个小姑娘十分合眼缘,又很乖巧,是以絮絮特留了她在此处。 卢姑姑他们守在殿外,无传唤不会进内。 絮絮掬起一捧水,眼中含了一丝哂笑:“怎么人人都说我好福气呢?”可到底不曾在这个问题上长久纠结,便问大莲:“陛下是三年前御极宇内,你呢,你也是三年前来的吗?三年前你不过才十一岁。” 大莲垂着眼,粉色宫装初初勾勒出一点少女身形,稚嫩得很,脸庞上也满是婴儿肥,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与怜惜。 “你很像我的一个妹妹,她同我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可我实际拿她当妹妹看待。” 大莲回答絮絮先前的问题:“奴婢本是前朝的宫女,因家境贫寒,八岁时便被卖进宫里了。那买人的姑姑说我模样周正却无艳态,必定很得贵人们的欢喜。” 瞧瞧,这年头宫女们的长相都得这般苛刻了。 大莲继续道:“后来成康......成康勤王,先皇自焚于宫中,陛下登基,修了这所甘泉宫,奴婢便一直在此处了。” 内宫中的人,从不会说错只言片语。 坊间的“兵变”在逢迎者口中变成了勤王。 可絮絮仍想象得到容璟踏入禁宫大门的那一天,必是尸骸遍野,血流成河,不肯受降的高官横尸殿前,堆积如山,这其中自然也包含薛辞——她的丈夫。 她夫家满门,那样的忠烈,恐怕死状凄惨,无以复加。 外头响了些言语,絮絮沉浸在自个儿的情绪中,并未察觉。 忽进了些寒气来,絮絮下意识地拢了拢肩膀,也未听见到大莲出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蹲了下来,衣料摩挲,呼吸颇重。 絮絮往汤池下沉了沉,道:“怎的觉着有些冷。” 水波渐大,有人企图搅乱一池春水。 缓缓腾起的雾气拍在脸上,蒸得人面呈绯红色,来人伸手搭在肩上,冷的手遇上温热的肩膀,一瞬间的刺激感,而后是久久不能平复的,碰撞之感。 容璟喉结微动,眸眼欲深。 絮絮惊慌之下扯过旁边的衣裳便往水下沉。 平白溅了容璟一摆子的水。 鞋袜俱湿。 “兰音莫怕,是朕。” 她平复了许久,可还是忍不住的下意识的害怕,声音也带了些哭腔:“陛下缘何到此。” 衣冠整齐时她尚能与容璟周旋盘桓甚至冷嘲热讽,可如今身无寸缕,才惊觉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无助,这内宫、清河、乃至全天下,莫非王土。 只要容璟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 而她崔兰音,又算什么。 兰音若小鹿一般抖得不行,直至此时容璟才觉得自己的唐突,于是背过身去,连声致歉:“是朕心急了,兰音莫怕,朕这便出去。” 容璟出去一会,卢姑姑便进来赔罪:“陛下先头受了凉,一时不察,这才在姑娘沐浴时闯了进来,还望姑娘莫怪。”想是容璟叫其来解释的。 可便是这样也缓不下絮絮心中的惧意。 何况方才容璟的眼神,是真真可怕,仿佛要将她剥皮剔骨,拆吃入腹。 第10章 彷徨 这原本便是他的地方,即使是......再过分些的事,她不是也只得乖乖受着的么。她来这儿之前,就已做了选择。 只是事到临头,还是止不住的害怕。 害怕容璟用强的。 “姑娘已换好了衣裳,陛下可以进了。”卢姑姑在后宫多年,从前朝的皇帝到今日的陛下,要宠幸谁便是宠幸,被宠幸的也从没有不愿意的。 可往日神勇英明的陛下今日却被崔姑娘赶出了殿外。 容璟入内。 “陛下”她的眼似小鹿,望着他人时总有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只是大约她自己不甚清楚,是以总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若繁花三千,若海上云雾,哪怕那里并无爱意,却总叫人平白生出一种欢喜的感觉,而欲念愈重,直至完全拥有。 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 宫人替她穿上粉色宫装,衣裳是素的淡的,可她的唇是比粉色要重些的浆果色,樱桃嘴一张一阖,一时迷了他的眼,什么也听不着,目光只一心落在她的唇畔。 絮絮的发微湿,裙裾贴在足下,窘迫又绮丽,胸口的素色裹胸高砌,因她生过孩子,不似少女那般纤瘦,稍微有些丰腴,可这丰腴不偏不倚的,堆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当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艳若桃李,人间富贵花。 “崔姑娘身段窈窕,此番出浴而来似那书中的洛神一般呢。”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他若那一粒砂子,愿匍匐在她脚下,只愿夜里能拥着他的兰音入眠。 直到此刻,容璟才明白为什么周幽王要烽火戏诸侯以娱妃子一笑,而又为何商纣王宁亡国也要酒池肉林。 若是兰音想要,他也愿做一回昏君。 “是啊,洛神。”絮絮神思飘的远了些,洛神是才子笔下的一个化人,是才子一生也得不到的佳人,虽则两心倾慕,可却天各一方,最后更是不得善终。 何其相似。 于是她微微笑道:“兰音没有洛神的美貌与才情,倒是有些地方很相似。”譬如爱情。 容璟知她话中的意思,强自笑了笑:“兰音哪里像那薄命的美人,卢姑姑你书读的不多就不要丢人现眼了。” 若兰音是洛神,那他岂不是应了那巧取豪夺的君王了,虽然事实如此,可他仍愿意给自己留一线希望,告诉自己,兰音是回心转意了,而不是为情势所逼迫。 “是奴婢多言了,还请陛下责罚。”卢姑姑赶忙跪下,说完前半句话又连忙转了朝向,继续说后半段话:“崔姑娘恕罪,奴婢才疏学浅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 絮絮自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倒是容璟很介意的样子,挑着眉道:“既如此便罚你两个月的月俸。” 卢姑姑忙扣头谢恩。 贵人一句话,便能定一个奴婢的生死,卢姑姑是久居深宫的老人,对这一点看得格外的透,尤其是陛下。 “阿嚏!”今日到底是受了寒,虽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可方才同兰音在雨中站得久了些,这会子竟是忍不住地打起喷嚏来,倒是颇损威仪。 容璟偷眼瞧了瞧兰音,见她并非在意的样子,便稍稍放松了些,掩着鼻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四喜,四喜!”兰音在此沐浴,宫里的男人自是不能进来,哪怕是太监。 这会子骤然听见陛下传唤,四喜立即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头,躬着腰小步跑进来,垂首静听吩咐。 “替朕安顿好贵妃,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内私库拿便是了。”说完撂了一块牌子,又掩着鼻子走了。 这是将絮絮的名分过了明路了,容璟也是一时兴起,早忘了方才自己说的“等贵妃入了承庆殿再告诉她。” 卢姑姑稍松一口气,抬眼见崔姑娘,如今该称贵妃了,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给四喜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大莲这孩子虽嘴笨了些,可手脚勤快,娘娘若喜欢她,不若便将她留在娘娘身边?” 卢姑姑是瞧着大莲长大的,内里自有几分亲厚,如今孩子们年纪渐长,许多伶俐的靠着人脉或者银钱都一个个的自寻其他去处了。 他们甘泉宫的宫女要么是资历深厚的老人,要么便得是手脚勤快的小丫头,最大也不能过十四,大莲这丫头若今岁再找不到好去处,恐怕便得被随意遣到哪个辛苦的地方去劳作了。 卢姑姑与大莲有情分,又指着大莲往后能寻个好去处,升个什么女官的替她养老送终,眼下这到手的机会可不是来了。 也不枉她将大莲留到今日。 若是能伺候这位主子,还愁好日子不来么? 絮絮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只是没想到要人这一层。 于她,她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个没了心的人,在这宫中多一日都是煎熬,同什么人相处也并不在意。 四喜见她眼中神色,忙道:“若是娘娘喜欢留下便是,不是什么大事。” 絮絮未置可否,兀自向前去,走时留下一句:“随你们吧。” 她素手掀起帷帐,纱帐落在身上,贴合着肌肤,絮絮望着顶层无尽繁复的雕花,还有那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龙头雕,恍然生出一股彷徨感,只觉得那顶层似乎要随时掉落,而那龙雕也似乎会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将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娘娘住承庆殿,这边。” 大莲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四喜殷勤地领路。 天色渐暗,宫里点了灯,有些地方亮得很,有些地方却稍显昏暗。净池里有了些荷花莲花的雏形,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大约是因为还未入夏,所以并没有蜻蜓立上头。 水光粼粼,絮絮走在荷池边,影子随着水波,晃荡不安。 池里的鲤鱼昂着红脊背,一个塞一个的肥硕,见了人影,许是以为投食的来了,争相游过来,追随着絮絮的影子。 这会正值白夜交替,值守的宫人多趁这时候偷些懒,下了值的小宫女们故意走得慢一些,三两个走在一块,小声的说笑。 银铃铛似的女孩的欢笑。 饶是风吹得那些个女孩子们鬓发微乱,衣裙迭飞,也还是一样的高兴。 少年不识愁滋味呢,正是。 “那个荷花池边走路的姐姐好生漂亮。”粉色宫人装的小宫女小声道,却不想今日风头大,顺势将她的话送进了絮絮的耳中。 她结伴一起的小宫女道:“是呢,我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姐姐,说起来,仔细瞧着,似乎同那位有些像。” 那位,不知小宫女口中说的是谁。 四喜心头一琢磨,立刻便知道小宫女们口中说的谁,立时快步走到小宫女面前,一人赏了一个巴掌:“主子娘娘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小宫女们挨了巴掌才看见跟在方才那位“漂亮姐姐”身旁的四喜公公。 四喜平素只跟在陛下身边,是以谁也没猜想到,这个在女子面前领路的人竟是前朝后宫八面玲珑的姜公公。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女不得议论主子是铁律,只是宫中人口繁多,宫人们又只是在知心人面前才会探一探宫里的琐事。只是这一回不巧,正让正经主子同四喜撞见了。 好在是没将那位主子名姓托出来,若是让这位听见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陛下都头疼的事,险些坏在这几个宫女嘴巴上了。 “今日赏你们一巴掌算是轻的,若是让陛下听见这些话,你们便等着去慎刑司吧。”他不紧不慢地教训着这几个小宫女,同方才点头哈腰的小太监判若两人。 到底是久在容璟身边的人。 当真是......八面玲珑。 小宫女们垂首静立,大气亦不敢出一声,也不敢再偷眼去瞧絮絮。 絮絮随口道:“天色将晚,这几个小姑娘有口无心,今日便算了吧。” 那几个小宫女立在风中,衣衫本就单薄,一人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红通通的,瞧着怪可怜的,又正是宫女下值的时候,少不得人过路看见,宫女里也有高低贵贱,小宫女们受了罚让其他姐妹们瞧见,约又要被嘲笑一番。 众口悠悠,便是神仙圣人也堵不住芸芸众生的嘴巴,何况她呢。 絮絮看了那两个小宫女一眼,道:“今日吃了亏,往后可要长些教训。”若是碰着狠的,怕是在劫难逃了。 “贵妃娘娘大度,往后再叫我发现,直接可不止是一个巴掌那般简单了,可记住了?” 两个小宫女连忙叩谢,絮絮低头沉思。 其实她又何尝由得了自己呢,她是注定要被困在这深宫中了,又何苦拿自己的苦楚去为难旁人呢? 大可不必的。 承庆殿挨着承欢殿,原就是容璟特意留给絮絮的,只是就连他自个儿也没想到,竟真的会等到这一天。 崔兰音是他的一个梦。 而今梦成真了。 “承庆殿是咱们宫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了,自高宗元年修建,历来以作皇后居所。”说到此处,四喜余光瞥了一眼絮絮。 只她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口中也是淡淡的一个“嗯”字,一幅并不热络的样子。 “高宗萧皇后便住在此处,受尽了恩宠。” 絮絮手一抖,指甲划过墙壁,竟留下一道划痕。 第11章 椒房 宫中历来耳聪目明,只是以往每次册封都是大动干戈,不是群臣上谏就是民间选秀。 历来贵妃受封,多为死后晋升,活着的妃嫔无论再受宠也越不过一个妃位去,只因妃子亡故,帝王为着夫妻情分或是安抚朝臣总要给妃嫔晋一槿位份,四妃之上只有贵妃和皇后。 帝王皆有正妻,若是皇后不在世,追封一个皇后无伤大雅,可若是皇后在世,妃子直接追封为皇后,岂不是狠狠打了皇后的脸? 因此自古以来,很少有女子能在生前坐到贵妃的位置。 而崔兰音,更是前无古人,一进宫便位及贵妃,若是日后诞下一儿半女,岂不是...... 问鼎后位。 然而这一切皆非絮絮所料及,她只是一件礼物,只是为了哥哥,只是为了......薛家和阿蒙,在一切的“为了”之中,独独抛却了自己。 承庆殿下午已被整理出来,底下人精明,知道这位地位不同一般,是以特派了精细人去,仔仔细细地将里外都打扫了一遍,至黄昏时分,承庆殿宫门口已挂上了红灯笼。 宫人们捧着赏赐,鱼贯而入。 絮絮站在宫门口,盯着那两盏红灯笼,忽然道:“我不喜欢这灯笼。” 只有新人出嫁才会在府门口挂上这样的双喜红灯笼。 那时候薛府的灯笼大约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字样不同,花纹也没有宫里的繁复,薛辞迎娶她的那一天,薛府的红灯笼也是这样的鲜艳。 只可惜,往日不可追溯,而有些东西也并非简单的形似可替代的。 四喜擦了擦额角的汗:“这可是陛下......”特意吩咐的,承庆殿的一草一木以及所有物件都是陛下一件一件亲自挑选的。 只是絮絮坚定得很:“我不喜欢,撤了吧。” 她见不得那样扎眼的东西。 底下人面面相觑,四喜壮着胆子道:“陛下还有旁的惊喜,娘娘先往里头走,奴才这便吩咐下去将娘娘不喜欢的全都换了,只是不知娘娘要将这灯笼换成何样的?” 四喜只以为是絮絮挑剔。 熟料絮絮望了一眼那对灯笼,淡淡道:“什么样的都可,只是不要这样大红色的。” 倒是出人意料。 进了宫门便是庭院,院子里栽了许许多多的竹子,过道两旁放了许多青花大缸,缸里养了鱼,水面睡着各色各样的芙蕖。 十二个宫女队列两旁,为首站了个年纪不大的姑姑,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眼尾有些细纹,是宫里主子会喜欢的“舒服”的长相。 絮絮一进门,那位姑姑便领着宫人们盈盈拜过:“贵妃娘娘万福,奴婢许氏率宫人们给娘娘请安。” 絮絮点了点头,算是知会过了。 而后这位许姑姑便一个一个地介绍起来,从扫洒宫女到内殿伺候的,加上她,正好是十二个。 后宫之中,皇后的规制是十六个宫女,贵妃十二,可是除了这十二个规制之内的宫女外,絮絮还特领了一个甘泉宫的大莲。 这会子正躲在四喜的身后,装作透明人似的,不肯出来。 絮絮拉过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往后你便陪在我身边了。” 而后又同许姑姑道:“这孩子胆子小,年纪也小,你随意安排些轻省的活计便好。” 除却宫女,还有太监,分别唤作小林子小福子,人是四喜亲自挑选的,都是最伶俐乖巧的人。 正殿挂了正红色的贵妃服制,说是贵妃服制,其实已经是皇后规格了,按照常规,贵妃虽位份高,身份贵重,可说起来也终归不过一个妃妾,而后宫之中,唯有皇后是正妻。 妻妾规矩比天大,民间妻用正红色,妾只能用水红,妻走正门而妾只能走偏门,虽说皇宫不比民间,后妃的地位可依帝王宠爱而定,可皇后终归是皇后,絮絮作为贵妃用正红色,的确是——逾矩了。 絮絮哂笑,许姑姑道:“奴婢们伺候娘娘更衣。” 容璟全然未料到絮絮会进宫,自然也没什么十全的准备,至少衣服便没准备,这件衣裳是比照皇后规格的衣衫,后来因为种种缘故,皇后并未穿上,是以一直搁在了内私库。 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御园的海棠开得正好,宫人们采了一整篮子,分别做成香包、制成香料,而海棠色艳丽,许多宫人都喜欢以鲜花瓣做成口脂,这会子许姑姑正拿着海棠花瓣做成的口脂给絮絮上妆。 “奴婢生平只见过一人似娘娘这般美貌,只不过娘娘艳丽绝伦,那位却是个清淡佳人。” 因面上拓了粉,妆台上的灯昏黄,照得絮絮面若凝脂,许姑姑晕了些脂粉在她脸上,一圈圈散开,若醉酒般浮起一层红霞,却不显突兀。 絮絮本身唇色较淡,此刻点了口脂,更似海棠花娇艳了。 宫中妃嫔的服饰繁复艳丽,襟口大开,露出絮絮雪腻的肌肤。因为前几年的粗粝生活,絮絮的肌肤有些糙,可她不似寻常妇人那般下田种植,是以肌肤仍如在府中那般雪白。 “娘娘肤白,只是皮肤微粗糙了些,不过娘娘不必担心,只需好好保养,很快便会回来的。” 絮絮一直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去想,上一回这般涂脂抹粉,是什么时候?大约是薛辞离家那日,她上好妆,以海棠花的姿态诱惑薛辞,想要多留他一会。 一夕欢愉,第二日晨间薛辞便没了人影,只有床榻上的褶皱告诉她,这人曾真实地留在她身边过。 他这个人,走也得是静悄悄的,不想瞧见别人的不舍。 容璟过来时,正瞧见絮絮在发呆。 伺候的人识趣地退了下去,走时掩上了门,正殿四周的宫人们撤了个干净,全到门口或者耳房去了。 容璟拥住她,她那样娇小,背脊贴着他前胸,气息略有些起伏,没有反抗。 妆台上的口脂还未阖上,容璟生了好奇,自指尖沾取一点,凑到鼻尖,是海棠花的味道和颜色。 铜镜里的絮絮面无表情,只有唇色艳烈的叫人极想一亲芳泽。 容璟将指尖的海棠花口脂抹在唇上,似诱惑般道:“唇妆未上好,朕帮你......”便侧脸贴了上去。 他的唇贴着她的,没有完全贴合,只是侧侧的压着,感觉到兰音的唇是软软的,若茶冻一般,让人想要打开唇齿尝尝味道,看看到底是海棠花味的,亦或是别的...... 絮絮只是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 容璟径直抱过她,将絮絮平放在床榻上,曳地的长裙此刻摊在榻上,雪白的肤,乌色的发,还有浓艳的红,混在一起,刺激着容璟所有的感官。 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只能以表情掩饰自己的惧意。 絮絮闭上眼,感受到容璟的吻落在额上、鼻尖......只是到唇畔时她微微侧了侧头,于是容璟未吻上她的唇,而是落在了颈边......一路向下。 她浑身颤栗,恨不得蜷成一个虾子,肌肤被烫得通红,衣衫落地,帷幔盖起...... 一滴泪落在容璟脸上。 他停了所有的动作,她所有的风情尽在眼前,容璟却失了兴致。 为那一滴伤心欲绝的泪。 容璟不是没有见过她落泪,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兰音会躺在他的床上,忍着对他触碰的厌恶,同后宫所有女子一般,婉转承欢。 谁都可以,唯独崔兰音不可以。 他的兰音,他视若珍宝的女子。 于是容璟又将扔在地上各种衣衫重新套回了絮絮身上,她埋头在锦被中,不愿看他。 容璟侧着身子抱着她,试着去吻干她面上的泪:“你若不愿意,兰音,朕不会强迫你,朕要等到你心甘情愿的一天。” 总有一天,兰音会心甘情愿的。 容璟指着榻上的墙壁,道:“椒房是皇后独有,朕虽已有皇后,可在朕心中,你才是朕的妻子,唯有你,兰音。” 絮絮在容璟怀中僵硬得似个铜人,半刻钟后,容璟拥着她睡着了,絮絮推了两下不但没将容璟推走反而叫他搂得越紧了。 他和衣而睡时面上是少有的平静,少了许多的各种各样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 外头人说他面如阎罗,声若洪钟,五大三粗,徒手可扛鼎。 多么可笑。 絮絮盯着他的下颔,渐渐有了困意,因为贴着容璟,身上不大舒服,稍稍地挣扎了两下,扭捏地睡了过去。 而在这之后,容璟睁开眼,亲了亲她的额头,眉目愈发温柔,将下巴搁在她的发上,像是搂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日上三竿,容璟下了早朝便直奔承庆殿,絮絮正在用早膳。 容璟挑了帘子,明黄色龙纹靴由远及近,许姑姑布膳,一顿早饭吃得一言不发,静默异常。 司寝女官站在门帘外,手里端了一个红托盘,先说了几句吉祥话:“愿陛下娘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自然,这是四喜一早吩咐下的。 絮絮咬着筷子,权当没听见。 容璟摆了摆手,示意司寝女官进来。 “叶女官来作例常记录,不必在意。”似在解释给絮絮听,说罢容璟夹了一个水晶包在絮絮碗中,状似随意:“你太瘦了,该多吃些,否则日后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絮絮筷子一顿,冷淡道:“妾没什么胃口。”实则心中微有颤意。 若是他知晓了阿蒙的存在,是否会......絮絮不敢想,以容璟斩草除根的惯例,只怕阿蒙......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毕设,忙,非每日更新 第12章 流言 启祥宫 “到底是皇后娘娘,这宫中用度都是一等一的,陛下瞧着冷冷的不常来娘娘的启祥宫,可什么好的东西都是先紧着娘娘,可见娘娘的地位。” 皇后的地位自然是非同寻常,容璟虽不是出于喜爱才娶了皇后,可到底同皇后母家有诸多牵连,如此一来,自然是要对皇后敬重有加的。 说话的是张德妃,皇后出自荥阳郑家,同张德妃母家张氏都属关中的几大家族之一,两家府上走得便近,是以张德妃和皇后的感情也不错。 皇宫禁内,吃食比不得寻常处,哪里都透着一股子严谨。 兰宝林捻了一个葡萄,正尝着,忽又呕了出来,呕在掌心帕子里,丢给身边的秋蕊,拧着眉头道:“这果子怎么这样甜?” 皇后沏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状似无意地抿唇笑了笑,下头的钰贵人便讽刺起来:“宝林妹妹不过做了两月的主子便忘了本了,这可是襄州上贡的葡萄,因品种特殊,结果极少,每年贡给宫中的也不过寥寥。” 钰贵人上下打量了兰宝林一眼:“且葡萄本就要吃甜的,兰宝林莫不是就喜欢苦的?果然是我等孤陋寡闻了,生在深宅大院里,没有妹妹那等子见识。” 在座的嫔妃都是朝中大臣家的闺秀,再不济也是养在绣楼里的小姐,唯有这兰宝林,也不知前些时候使了什么妖术,竟睡上了龙床,还被封了宝林,亦不知是踩了什么狗屎运。 按说陛下不该喜欢兰宝林这样浅薄无知的女子的。 兰宝林惯常不是个能受气的,若是寻常听见这等话必是要同钰贵人吵上一番,可今日偏生不知怎的,兰宝林心平气和地抚了抚鬓角,作一幅无辜的样子,冲着皇后及众嫔妃道:“可不是么,妹妹这些日子偏不爱吃甜的,就想吃些酸的呢。” 兰宝林生了一双同絮絮十足相似的小鹿眼,这般作态之下显得一派天真,叫人不忍责罚,不过只针对男子,皇后和众嫔妃是不会吃这套的。 只是倘若兰宝林说喜欢吃辣的、甚至是苦的都无所谓,偏生是酸的。 在座的嫔妃你望我,我望你,俱是一幅了然的表情,唯有兰宝林一幅得意洋洋的神色。 陛下子嗣稀少,皇后因为身子缘故三年掉了两个孩子,终是在去岁顺利产下一个皇子,自此便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就连后宫的事也懒得多管,些许小事全都交给张德妃来处置。 只是因身子受了亏空,皇后这些年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比之刚刚进宫时要虚弱许多。 而张德妃膝下有个女儿,是在容璟登基第二年生下的,也是容璟的第一个孩子,对于这个皇长女,容璟是十分喜爱的,有时容璟十天半个月都不踏进后宫,可一旦有了功夫却还是会抽空去瞧一瞧自己的长女穗珠。 至于钰贵人及其他妃嫔,因进宫年岁短,许多又是选秀进来的,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更别提怀孕生子了。 钰贵人听了此话暗恨自己多嘴,平白被兰宝林下了一套,她故作这般姿态,可不就是想广而告之,她怀了么。 呵,但凡是女人,谁还不能生似的,且瞧这蹄子能得意到几时。 皇后饮了一口茶,方笑道:“本宫瞧着约莫是有了吧,本宫当年怀禅儿时也是这样的,你月信可还正常,起居姑姑呢,怎的也不上心?” 皇后边问边叫人去寻起居姑姑。 宫中妃嫔包括陛下的起居皆要记录,而这记录之人正是叶姑姑,后宫女官亦有等级,似之前的甘泉宫的姑姑不过六品左右,而起居姑姑却是官居五品。 原本女官无论官职统称姑姑,可这位叶女官做事十分耿直,简直可说是一板一眼,后宫之人贿赂不动,存了些敬畏,是以便直接叫其叶女官。 “说起来,陛下昨夜宿在崔贵妃处了吧,这可是贵妃头一回侍寝呢。” 钰贵人瞧了张德妃一眼,没瞧懂张德妃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精光。 世家贵族不过一个圈,而崔家是名门望族,同张家、郑家亦有来往,虽说前些年京城乱了些,死了许多达官贵人,世家大族覆灭亦不在少数。 可到了崔张郑家这样的地位,便是闻名朝野。 皇后和张德妃虽未同絮絮来往过,可关于世家这些家私,早在闺阁之时便有长辈请专人教导,是以这回絮絮进宫,皇后同张德妃简直是不敢置信。 不是崔家庶女,偏偏是崔家嫡长女。 当年崔薛两家联姻,十里红妆,薛辞当街却扇,翩翩少年郎抱着新婚妻子,眼中深情满溢,引得无数春闺少女梦碎。 那场婚事在当时可谓是清河与京城最大的盛事,鲜少有人不知的。 只是成康兵变,京城的官员们死的差不多了,知道此事的少数人人也早已失了记忆,这会子,崔家将出嫁的嫡长女送入宫中,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恐怕是昭然若揭。 而张德妃对絮絮更是如雷贯耳了。 她的同宗姐妹平王妃早些年恋慕薛辞不成下嫁平王,如今被陛下招安混得风生水起,时常来宫中与她谈心,其中最常出现的人名便是——崔兰音。 薛辞虽年少俊俏才华横溢,可却投错了阵营,一心要做那忠贞的玉石,同废帝一同自焚在宫中,连尸身都未留下。 只不过这是宫中的传闻,当年废帝自焚,半座禁宫都未幸免,火光照亮了半壁天空。自那之后,陛下再不允许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而见过的人也不复再出现在宫中。 因此曾有人猜测,废帝与薛辞其实并没有死,而是逃了。 张德妃摇了摇头,上首的皇后一脸神神在在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兰音嫁给薛辞五年,不可能还是完璧之身了,如花美眷,少一刻的温存都是罪过,而薛辞又是最解风情的,恐怕陛下中意的这朵娇花早让人采撷过千百回了。 “娘娘,起居女官来报承庆殿的事。” 果不其然,真的来了,这回崔兰音恐怕要成众矢之的了。 皇后点头示意传唤叶女官,张德妃掩嘴笑了笑,钰贵人满眼迷惑,至于兰宝林,眼尾扫过一丝不屑。 不过是因为母家显赫而被封了贵妃的,哪抵得上她肚子里的这个。 这崔氏,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找她的晦气,恐怕先前陛下避而不见也是因为崔氏,而今日她正要同众妃炫耀怀孕之事,不料这崔氏竟又出事了。 “皇后娘娘,此事事关贵妃清誉,奴婢只能同您一人讲。” 今早她去时,陛下正与贵妃用早膳,贵妃面色冷淡,陛下却是殷勤得很,似乎瞧起来并无异常,可当她去取元帕时,却发现榻上虽混乱,却没有任何脏污。 后妃清誉尤为重要,更事关皇室的血脉,可陛下瞧起来并无异常,此事她不敢报给陛下,便只能先来请皇后定夺。 从前陛下也是懒得管后宫的一应琐事,所有大事小事全由皇后一人裁决。 张德妃伶俐地告退:“娘娘,臣妾今日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其他嫔妃也识趣的告了辞,只有兰宝林仍扯着耳朵一脸不想离去的表情,可最后还是被她宫里的宫女拽走了。 刚出了启祥宫的宫门,兰宝林便凑到张德妃面前:“德妃娘娘最是博闻广识,妾方才瞧您的模样,似是猜出了一二?” 张德妃本就不想替絮絮遮掩,此下兰宝林既问了便是好时机,于是轻蔑道:“崔兰音么,前朝薛辞的发妻,五年前便已为人妇了,谁能想到陛下不喜欢黄花贵女,偏生爱残花败柳呢。” 此话中也有赌气的成分,毕竟后宫的女人皆风华正茂,初尝□□,都希望夫君长宿在此处,可偏偏容璟不解风情,长久不来。 兰宝林顿时惊了。 “薛......薛辞的发妻?” 薛辞的名声,早在先皇在世时便已很显了。 少年英才,又出自百年薛家,祖父是辅政的大臣,父亲是世宗八年的钦点状元,官路亨通,母亲自也是出自名门,曾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后来成康兵变,薛辞本能逃生,却为大义殉节,此举为无数仕宦所钦佩,就连陛下也为了薛辞的忠烈道了挽词。 竟是崔贵妃的前夫? 那她是怎么到宫里来的? “咱们这位陛下,倒是情深意重得很,竟不忘照拂故友的遗孀。”是照拂还是染指,其结果不言而喻。 只不过兰宝林从未听过这些子事,果然世家大族里的人个个都是狠角色。 “这么说来,薛辞竟同陛下是知交故友?”兰宝林傻乎乎地问她。 张德妃冷笑一声:“就连当初薛辞大婚,咱们陛下也冒着生命危险去了呢。”废帝疑心深重,容璟自小又天资聪颖,虽不得先帝喜爱,却仍被大臣赞作是帝王之材,是以废帝对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彼时薛辞同絮絮大婚,正是废帝杀心最重的时候。 这一琢磨便琢磨出了一系列的事,兰宝林挑了个眉头,竟把心中所想全然说了出来:“原来陛下好这口。难怪不爱踏足后宫。” 谁叫后宫的嫔妃太过冰清玉洁,也没嫁过陛下的故友呢。 果然是,好吃不过饺子。 作者有话要说:  自古皇帝多狗头 唔,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兰宝林是脑补小天才 第13章 御园 禁宫生活寂寞,宫里的后妃们除了守着孩子便是等陛下,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 容璟这两日忙着朝政,并没来后宫,不过倒是吩咐了许姑姑多带絮絮逛一逛内宫各处,絮絮从前虽常来宫中,可因废帝一把火烧了半壁的内宫,如今重新修建了,格局早已大不同了。 容璟有意叫许姑姑带絮絮多熟悉熟悉,有了家的感觉,是不是就不会再轻易离开他了。 御园春色甚好,絮絮那日来得匆忙,又是下着雨,所以便没好好瞧。 这会子得了功夫,因那晚容璟的态度,絮絮心中微有放松,是以也愿意出来走动走动。 御园里种满了海棠。 比之桂花、栀子,海棠似乎是种没有什么香气的花,诗人嫌它太过艳俗,后妃又一味偏爱牡丹,从前先帝还在世时絮絮常在禁宫走动,瞧见的也无非是牡丹、芍药、月季这等富贵花,而不是,满目的海棠。 按理说,它不该出现在这。 “看起来贵妃娘娘颇喜欢海棠。”许姑姑见微知著,善于观察人心,虽絮絮没说,可观之面色便能瞧得出这位崔贵妃对海棠情有独钟。 絮絮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吟了一首词:“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昨日之词,今日之景,原来时过境迁,藏了这许多的难过。 “怎的好好的天气说下雨就下雨了。”四月天,孩儿脸,一会子艳阳高照,一会子又是乌云漫天的,许姑姑抱怨这天气,又暗自愧自个儿想的不周到,出门竟忘了带伞。 御园的凉亭有两座,只一座在东,一座在西,而她们正逛到中央,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 雨势渐大,絮絮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突兀间头顶多了一把鸦青色竹伞。 大雨瞬间倾盆而下,许姑姑说了什么竟是完全听不见了,只瞧着口型应是个什么贵人。她下意识想转头,却被倾斜而下的雨帘晃来眼睛,整个身体回过去时,裙裾翻腾,若海上的浪花叠在一起。 她今日穿的是件鸦青色罩衫,伞面也是天青色的,若断桥送伞的场景。 絮絮抬头望去,那人温润的眉眼,浅浅的笑涡,在四目相接时冲她微微顿首一个,恍惚间竟有些目眩神迷,絮絮觉得自己大约是被什么惑住了心神,伸手便想扣住那伞,却在将触未触时被人喊住了。 “兰音,是朕来迟了。”泼天雨幕中,有人拔足而来。 絮絮转头,容璟不知何时来的,就在她身后,四喜一个人撑着伞,似乎急着追容璟,把身后打仪仗的小内监们甩得极远,此刻仪仗们正乱七八糟地追着跑在最前面的陛下和四喜。 不知怎的,竟极具喜感。 她垂眸,没有理会,眼神疯狂而偏执,直问面前人:“你是谁?” 那人将伞递到絮絮手中,俯身叩拜:“臣薛知,参见陛下,娘娘。” 薛。 絮絮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怎的竟觉得冷极了,可还没等这寒意扩散到全身,肩膀被一人揽住,容璟的手该是暖的,他的身上也是温暖的。 只是絮絮却更冷了。 “可是望京薛氏一脉?” “薛卿是今科的状元郎,才华横溢,不下薛氏。” 几乎是同时,絮絮与容璟一并开口,只是容璟的声音微洪亮了些,盖过了絮絮小声的询问。 也好在是盖过了,他不是还好,若是......她作为薛氏的遗孀,却唐然出现在新帝身侧,该如何自处? 怎的这般可笑,这天下一个二个,所遇之人偏生得是姓薛吗。 絮絮低垂着眼眸,不敢再看薛知。他同阿辞太像,她怕自己晃了心神,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薛知站起身后淡淡一笑:“听闻陛下不日前册封了贵妃,想来便是这位娘娘了,当真是国色天香。难怪陛下喜欢。”他说这话时不知怎的总觉着哪里透了些怪异。 因地下潮湿,原本容璟是不欲让他跪的,只是待瞧见他那张脸后,还有他的姿态,不知怎的,竟觉得像极了那个人,竟鬼使神差的,没有阻止。 若非那人早已被......恐怕容璟也会觉得薛知便是他。 只是到底不是他。既不是,便没什么好怕的。 薛知双膝落地,天青色竹伞落地沾了泥泞,若他这个人一般,朝服下摆沾湿且脏透,叩首间隐约可见束在头顶的玉质发簪。 絮絮睫羽微颤。 薛辞也是最爱玉簪束发的。 “兰音可是想起了故人?”薛辞、容璟,还有絮絮,他们是自小便在一块的,那时候薛辞和容璟也算是惺惺相惜,所以薛辞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是故人。 薛知自顾跪他的,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着。 “臣妾不敢想,怕故人质问,臣妾无言以对。”只她也坚决得很。 若是容璟震怒,一刀杀了她也是不错。 双目相接,絮絮在他眼中瞧见了显而易见的怒火。 天子之怒,不过......浮尸百万。只百万人是百万人,她只在乎她在乎的,若天下间再没了牵挂的人,那么便是亿万人,于她也只是拖累。 陛下喜怒不形于色,若是生气......已是雷霆震怒。四喜如是想。 “兰音,是朕不好,往后咱们不提他了好不好。”竟然偃旗息鼓。 容璟的声音中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薛知垂着头默默听着帝妃二人的口角,却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 直到四喜委婉地提醒:“薛大人,若没什么事您先回去吧。” 今岁春季雨水过多,南方犯了水灾,大批流民涌入京城,此事绵延数日,今日早朝诸大臣更是围着这件事吵个不休,陛下几欲头痛欲裂,特宣了薛知大人早朝后于承欢殿觐见。 哪晓得这位薛大人头一回进宫,带路的小太监又是个马虎的,说是去解手,薛大人急着回官衙处理公文,是以想自己出宫,谁料到竟是‘误入藕花深处’,擅闯了后宫。 “是臣唐突了,臣这便告退。”薛知从善如流,只是微一抬头间,同薛辞像了个七成。絮絮同薛辞成婚五载,虽只有两年是在一处的,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自然知晓薛辞的每一个小动作。 薛辞拱手时喜欢将手扣得很紧,脖子微挺,背脊板得很直。 而薛知,竟同他一模一样。 容璟的目含探究,絮絮不敢将视线久留,于是转过脸去,折了一朵海棠花:“这海棠花是薛辞最欢喜的花。” “陛下无需再辛苦经营了,你是天子,不该如此迁就臣妾。”絮絮没有接容璟手上的花,而是越过雨幕,自倾盆骤雨中掐下一朵盛开得正浓烈的海棠。 “花开一季,过了明年,便不再是原来的这花了。臣妾已盛开过,这一生、这一世便也只盛开那么一次,陛下如今得到的,却不是盛开的鲜花,也不是花蕾,而是——”她拨开花瓣,直到零落成泥。 她在告诉容璟,她不过是一粒尘埃。如同已经凋败的海棠,一旦花谢,便同尘土无什么区别。 “质本高洁,可沾了泥浆,比地里的尘埃还要脏污百倍,这便是如今的臣妾。”絮絮哀哀笑着,雨水顺着发丝向下,四围死一般的寂静。 “兰音,你要什么朕都能给你,只要你留在朕的身边。”他倾其所有,所求不过一个,那便是同兰音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兰音来了便没想过走,只要陛下不介意兰音心中尚有亡夫。”五年的夫妻情分,薛辞给予她的,她得用一辈子的情意去还。 “臣妾大抵是,前世欠了薛辞。”声音里已略有哭意。 “只要你在,朕可以不介意。”容璟手指扣紧。 “保我崔氏百年无虞。”雨势小了下来,啪嗒啪嗒地打在伞上,内里寂静,外头却是喧闹异常。 “朕答应你。” 絮絮慢慢地把手伸过他的腰,整整好一抱,容璟的胸膛俱是暖意,而她的指是冰凉的,冰凉的触着温暖的,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今生你都别想再离开朕。”这是容璟对崔兰音说过最狠的话,说完容璟便紧紧抱住了絮絮。 五年前 “皇兄忌惮我,想要我的命,而兰音今日又嫁给了他人,母妃,我该怎么办。”且兰音嫁的不是旁人,而是容璟的挚友——薛辞。 容璟酒量不佳,是以平素也不喜欢饮酒,皇宫中的大小宴会他都偷偷着人在酒壶中掺了水,以此蒙混过关。 可今日兰音同薛辞成婚了。 “兰音还那么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崔府的酒不够烈,容璟不过讨了一杯便自行离去了。 兰音就在他身后,盖了红盖头,穿了红嫁衣。 可他只能忍痛离去。 “今日这一杯,我同薛辞割席断交,兰音,她迟早是我的。”这般说着,容璟将一整壶从醉仙居要来的最好最烈的那坛子杜康全倾在了地上。 地上已倒了两三个酒壶,容璟喝得脸色发红,如同话本中的赤发红脸公。 景妃的坟茔未在皇陵。当初景妃初入宫,风光了好一阵,也因此得罪了当今太后,太后睚眦必报对景妃恨入骨髓,是以下令将景妃葬在这不知名的小地方。 容璟倒不在乎这些。 母妃能远离那个人,也是他乐见其成的。 他这一生,从未真正想要过什么东西,年少时的父皇的关爱,长大后的皇位,皇兄皇弟们自去争抢好了,他自过他闲云野鹤的一生。 可是不行呐。 若他有权有势,又怎会害怕陛下忌惮崔家的势力不敢求娶兰音呢。 若他有权有势,薛辞又怎会夺了他的兰音呢。 明明,明明兰音该是他的啊。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又是一坛子烈酒,容璟觉得自己醉了,且醉得可笑。 天色渐渐晚了,此刻兰音应当同薛辞在洞房吧。 “宁王,宁王?”似乎是有人在叫他。 是兰音吗?可是兰音怎么会在这儿呢? “宁王,爹爹叫我来寻你,这四周已加了警戒,陛下的探子没在周围,您大可放心。” 兰音来唤他了,是兰音啊,不过怎么变成了圆眼? 容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揽过面前的姑娘,因为醉酒下手没有轻重,一时揽重了,竟将那姑娘径直揽到怀里。 四目相对,容璟愣了神:“郑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一点点? 第14章 有孕 清河崔氏百年世家,历经战火仍荣耀如昨,且陛下宠幸崔氏,一直都很器重。 数月前崔家大公子崔演辞官回了清河惹得陛下震怒,原本众世家皆以为崔氏是大祸临头了,可谁曾想,崔家父子竟将已出嫁的嫡长女献入禁中以娱君王,如今龙颜大悦,陛下不但未对崔氏加以苛责,反而赐了不少东西回去。 据闻崔家大小姐原为薛辞的未亡人,因生得极美,前朝时便已是声名远播,提亲之人几乎将崔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去。 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陛下也是男人,自也难逃定律。 “说是什么簪缨世家里的大小姐,可我瞧着倒是个狐媚的,不然怎能嫁了人还如此不安分守己的,巴巴地上赶着来同咱们抢陛下。”兰宝林因有了身孕,这些日子也是越发娇纵,皇后呢,自也懒得理她,索性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便也随她撒泼去了,至于张德妃,卯着劲坐等着看笑话,才不会约束着她呢。 今回崔家大老爷复官,还特向陛下请了封。 原来前些日子崔家大公子辞官乃是因为一个私生子。 这私生子虽名头不好听,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崔家血脉,大公子身体孱弱,恐怕以后都难再有香火,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是以崔老爷特来替这个私生子向陛下求个名分。 这是要给私生子保驾护航,过明路呢。 要知道崔老爷虽早些年同崔族里的宗族耆老起了些矛盾,可入族谱这样的大事总归掌握在这些个老的手中,他便是权力再大,族老们不开口同意,这孩子便算不得崔氏的人。 若是普通家族便也就算了,可崔氏百年世家,名门望族,一向对正统、血脉瞧得很重。 “她刚入宫便封了贵妃,那是她家世好,我没得说,可我怀了身孕,陛下却还不闻不问,反倒给她的家人求名分去了,春华,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兰宝林素来是个没脑子的,张德妃派了人去左一句右一句,时时撺掇着,便将兰宝林撺掇起来了。 “我今日非得去瞧瞧,到底是个怎样的狐媚子!” 絮絮入宫已半月有余,在这宫中,除却陛下便属她位份最高,可偏偏陛下免了嫔妃们对贵妃的拜谒,就连那日行册封礼,也不过只有皇后一人在场。 到底是有多娇贵呢,瞧上一眼都能折了么? 她是越想越气。 思量之下,想着陛下既没下死令说不准去拜谒贵妃,便也没什么,不过去瞧一眼。 可当兰宝林到了承庆殿外,一股子酸气忽地翻腾上来,肚里的孩子又闹腾,她又是个天生没脑子的,便大剌剌地闯了进去。 絮絮正在修剪花枝。 今日天热,大莲替她撑的伞,鸦青色的伞面,画了两尾鱼,旁边是青莲,瞧着一股子清冷气息。 絮絮一抬头,便瞧见一个宫装丽人。 俏生生地站在面前,语气奇怪地问了声:“贵妃娘娘好。”却是未行礼。 兰宝林扶了扶鬓角:“妾身有了身子,沉重得很,不便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陛下喜爱孩子,膝下子嗣又少,她如今怀着孩子,别说是贵妃,便是皇后,也是要免了她的请安礼的。 絮絮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懒得看她。 原以为能有些清净日子,没想到容璟的嫔妃这么快便找上门来。 “去把今晨膳房送来的瓜果端来,不必撑伞了,日头没那么毒的。”絮絮怜恤大莲年纪小,见她撑伞撑了许久,料着是累了,便打发去跑跑腿。 这孩子,年纪小,心思却灵敏。 许多做不得的稍重一些的活,许姑姑特意不吩咐她,加上承庆殿里的宫人又多,实际并没有那么多的琐事,是以大莲总觉得自己闲在那儿,常常有些难过。 絮絮便特意找了些轻省的活。 “这孩子不知怎的,情绪这样敏感。”絮絮同许姑姑叹道。 “来人,请兰宝林进内殿。”絮絮又吩咐。 兰宝林有了身子,这一二月中正是紧要的时候,这时节她上这儿来,莫不是怀了什么不当的心思? 宫里人心眼都多,是以许姑姑也不得不多作考量。 纵然陛下对贵妃多有爱纵,可夫妻之间,什么事都是说不准的。 “妾身听闻,今日崔大人进宫了,不知贵妃娘娘可晓得此事?”兰宝林笑吟吟地坐下,接过小宫女端上来的茶饮,随手便搁下了。 这事容璟未对她提过。 “大公子的私生子想上族谱,这样的事也去劳动陛下,看起来崔大人似乎很有些恃宠而骄呢。” 果然是来寻衅的。 只是崔家并没有什么孩子,哥哥也没有什么私生子,若是有,那便也...... 絮絮的手稍稍握紧,很快又放开,这是禁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瞧着,她不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给旁人钻了空子。 “本宫许久不在家中,对哥哥的事也不很了解。” 许姑姑面露愁色,看兰宝林不住地抚摸肚子,心想:瞧着还没显怀呢,就这样上门硌应人,未免太小肚鸡肠了些。 “娘娘,瓜果来了。” 絮絮示意大莲将瓜果先端给兰宝林用。 只不过兰宝林浅浅一笑:“妾身腹中有了孩儿,时常害喜,贵妃娘娘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这......”她面露嫌弃之色。 絮絮喜欢吃橘子,是以容璟便也紧着她的用度。 可橘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兰宝林瞧不上,自也是有根据的。 “怎的娘娘这儿物件尽显奢华,吃食却如此不精致呢?” 陛下自上回在御园之中与贵妃起了口角,这半月来都未曾踏足过后宫,想是贵妃之失,看起来陛下也不是如此宠爱贵妃,对她的好,或许只不过是面上作作样子,安抚崔氏。 毕竟后宫美女如云,虽然贵妃的确长得很美,但同样的美人瞧多了,也只有索然无味。 絮絮可算是瞧出她来这儿的用意了。 从前薛辞只她一个妻,从没在外头招惹什么花草过,絮絮又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是以对处理这样的争风吃醋的琐事不甚了解。 况且,是容璟的妃子。 那她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争风吃醋,也不过是太喜欢一个人了。对于容璟,她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有无奈罢了。 “妾身这孩子......”她话还没说完,絮絮便道:“兰宝林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本宫今日也乏了。”这是遣人送客的意思了。 只是,这才晌午,怎就乏了? 许姑姑低眉顺眼道:“兰宝林请回吧,我们娘娘精神不济,恐怕招待不了您了。” 承庆殿的人都这么刚硬的么?兰宝林简直一头雾水,便是皇后那儿,从来也没这么明目张胆地赶过人,何况她如今怀了皇嗣。 只是,瞧着那姑姑的模样,似乎不像说假。 “那妾身就先告退了。”兰宝林僵着脸,也只能极不情愿的。 她这么一走,宫里便又有了新的流言,说是兰宝林去给新来的贵妃请安,却被撵出了承庆殿。 女人么,贵妃又是那样的家世,娇纵些也是寻常的,只不过后宫的人想象力一向丰富,活生生衍出一场贵女同奴婢还有皇上之间的爱恨情仇来。 兰宝林有孕,想来贵妃是过于爱慕陛下,这才瞧兰宝林不顺眼,将她撵出去的。 日色偏西,宫门落了锁,值守的戍卫换过值,宫里的灯笼又燃了起来。 承庆殿只留了一盏灯。 絮絮一贯歇得早,今日更是早早睡下了。 迷糊之际,有什么钻到她被子里,温暖地贴了上来,半梦半醒间竟还以为是薛辞,下意识拥上去,只觉得身边的人僵硬了许多,絮絮圈过那人的腰,埋头在他胸膛,呢喃唤了一句:“哥哥。” 小时候,她就是这么唤薛辞的,薛家哥哥。 后来成婚,闺阁之内,常常也如此亲昵地称呼。 一觉醒来,容璟的手臂酸得厉害。 絮絮一睁眼,便瞧见容璟宽阔的背身,宫人们替他整理衣裳,他背着自己,展着双臂,一幅理所当然的被伺候的模样。 薛辞便不喜欢不亲近的人近身,是以他长到成婚,都一直没有女人替他穿衣过。 后来,他们成婚,伺候夫君穿戴便成了闺房之乐...... 絮絮着了月白色的薄纱,面前雪肤若隐若现,乌发倾泻而下,未上妆时,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像夜里密蒙的月色,清冷而柔和。 容璟声色微哑,打发宫女们下去,径直坐在床沿上,轻轻扣着絮絮的脑袋,突然地吻了下去。 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唇齿分别时,已是大汗淋漓。 “兰音,朕可以吗?”他小心的询问。 昨夜絮絮的投怀送抱,头一回让容璟的心炙热得不受控制。 絮絮偏过头,嘴角还残留有余渍,她暗自捏了捏拳头,这时候容璟忽然倾身过来将她按倒,絮絮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可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兰宝林的话。 “大公子的私生子想上族谱,这样的事也去劳动陛下,看起来崔大人似乎很有些恃宠而骄呢。” 为了阿蒙,为了崔氏,为了......薛辞。 她要让阿蒙堂堂正正的做人,要一辈子不受颠沛流离之苦,要身居高位,要官运亨通,要位极人臣,要炙手可热。 人有欲望,便不会觉得活着太辛苦。 第15章 延医 絮絮的拳变掌,手抵在容璟襟前,也是软绵绵的无力,容璟稍一强势,便将絮絮放倒在床榻之上。 她穿得单薄,没了那日繁复的衣饰,容璟不过轻轻一扯,便露出絮絮的整个肩头,衣衫半退,香肌雪肤,唯有圣人能坐怀不乱。 意乱情迷。 旖旎缱绻时,却忽有人叩门。 “叩叩,陛下,宰执大人在外头等着呢。”四喜挣扎许久,此刻房中只有陛下同贵妃在一处,又是这么久没动静,怕是...... 干柴烈火,陛下青春正好,又不常播撒雨露,同贵妃又是经年未见才在一块,这会子情难自禁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陛下是天子,今日又有重要的朝事商议,陛下再怎么想......也不能挑在今个早晨啊。 这般情况下,四喜也只能充回恶人了。 是以终是未能势如破竹,一战到底。 容璟忖了片刻,若是此时欢愉起来,怕是一时半刻都不能纾解,若误了早朝,延了事情,恐怕那些个文人墨客口诛笔伐的,必定不会留情。 “兰音,今日怕是不行了。” 他抖了抖袍子,方才还平整的朝服此刻已皱成一团,瞧着凌乱得很。 絮絮喘息未歇,却觉得绝处逢生,双腿酥软不堪,嗓子也仿佛哑了般张不开口说话。 她将被子扯了上来,双手攥着被角,背过身去,容璟以为她是害羞,轻笑一声:“羞什么。”而后对外唤道:“进来吧,伺候朕着衣。” 伺候起居的姑姑和太监们便鱼贯而入,又比照方才的样子替陛下重新着好了装。 好在是未延误了上朝的时间。 四喜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陛下,仪仗已备好了。”其实是在催容璟快些。 他们这些做天子近臣的,旁人瞧着风光无限,可实际却时刻如履薄冰,他四喜既不是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臣亦不是什么传闻中那般为陛下所重。 他不过是个最简单的伺候陛下起居的小宦官,许是离陛下要比旁人近了些,是以瞧了陛下的许多日常,没有旁人那般怕陛下。 然而也还是怕的。 一个不慎,便是无间地狱。 容璟凉凉一瞥,方才被打断已是多有不悦,此刻自然要给四喜一些警告,到底帝王的脾气不可猜测。 “上朝吧。” 只三个字,四喜便知道陛下这关算是过了,他这条小命也算是暂时寄存了。 “师傅,陛下都走远了,咱们还不追上去。” 四喜瞧了眼说话的徒弟小贾子,亦是凉凉一瞥,甩着拂尘:“你就在这儿伺候贵妃,但凡娘娘要的,便是星星也得给她摘下来,你明白么?” “你的机会来了。”见小贾子抓耳挠腮的不明的样子,四喜恨不得给他个大脑袋蹦子,可转头瞧见小贾子那愣头青一样的脑袋,默默叹了一口气,再之后便说了这么句话。 能不能体悟,便瞧他自个儿了。 毕竟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尤其是在宫里生活,更不能全指着师傅。 四喜拍了记小贾子的脑袋,而后便着急忙慌地跟了陛下的仪仗去了,幸好是没走远。 容璟高坐于轿辇之上,四喜探头谄媚笑道:“奴才留了自个儿最得意的徒弟在贵妃娘娘身边,不会叫娘娘受一丝委屈的。” 容璟挑了挑眉。感情他什么也没说,却叫这奴才猜了个十成十。 原本昨夜容璟要去絮絮那处便是为着白日的事,他这些日子不得空,未曾去过后宫,倒叫后宫诸人多加揣测了。 可惜昨日事务繁忙,絮絮早早睡下了,他去时也是黑灯瞎火摸着过去的。 四喜继续笑道:“咱们做奴才的可不就是要替陛下和娘娘们分忧么。” 容璟垂眸也笑了:“狗奴才。” 絮絮一整日都坐在房里,膳食也没用,许姑姑问门子时,絮絮只叫不要打扰。 奴婢们不敢违背主子命令,便也只得守在外头,可是明眼人都瞧得出贵妃今日不正常,长此下去必定会出事,且房中一人皆无,若是贵妃寻了短见...... 寻短见? 许姑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泼天富贵唾手可得,帝王宠爱俱在眼前,崔贵妃会为了什么而自戕呢? 不管什么原因,以陛下对贵妃的宠爱,若是贵妃自戕,那恐怕他们一宫的人都得陪葬。 想到这儿,许姑姑不由着了急。 可贵妃没有命令,旁人又进不去,如此进退维谷,许姑姑只感觉自个儿是那热锅上的蚂蚁。 到了傍晚,承欢殿处送了个人过来。 许姑姑这才将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娘娘,您瞧谁来了。”许姑姑笑得不见眼,扣了扣絮絮的房门。 “是您母家大公子送了人来了。”屋内久无声响,许姑姑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再度悬了起来,不顾规矩体统又重重扣了两记门。 只是仍无人应答。 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许姑姑吓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忙喊了几个粗使宫女,催道:“快将这门撞开!快些!” 几个粗使宫女大眼瞪小眼,不晓得许姑姑这是犯了什么疯,主子无令,奴婢便闯进去,这是大不敬,按照宫规可是大罪。 许姑姑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贵妃娘娘有个好歹,咱们都不要活了!” 几个宫女才慌张起来,连忙一齐用力将寝殿的门撞开。 屋内昏暗得很,絮絮倒在榻上仍是早上的姿势,衣衫饰物散了一地,远远瞧去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花,只是这花似乎正在枯萎,几乎没了人气。 室内散着靡靡之味,许姑姑上前查探,贵妃闭着眼睛,羽睫纤长,身上却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呼吸也是有出无进。 陛下这是......玩出人命了? 陛下怎能如此荒唐行事? “娘娘!娘娘!快传太医啊!” 容璟批完奏折便直奔承庆殿,因听了四喜手底下的小徒弟小贾子说贵妃忽然晕倒,走路便似带了风一样,着急忙慌地往承庆殿去。 路上还遇着了兰宝林。 她娇羞地正要拜下,却发现陛下匆匆离去了,连句免礼都没说,就走得只能看着背影。 兰宝林看着容璟去的方向,咬碎了一口银牙:“陛下这是又去见那个狐狸精去了!也不知那狐狸精给陛下使了什么迷药,原先陛下还算是雨露均沾,如今回回来后宫便只去承庆殿了,这是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只可惜容璟全然听不见他的话了。 因是陛下新宠,自然请了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院判,这位院判执掌御药局十数年有余,却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尴尬事。 宋院判抚了抚胡子:“贵妃无什么大碍。” 此刻絮絮已然醒转过来,大莲按着宋院判的吩咐去厨房煨了只老母鸡汤。 容璟进门时正听见宋院判说话:“娘娘今晨是否与陛下行过房事?” 御医一向都是无所忌讳的,可旁人便不是了,尤其是承庆殿的小宫女们,许姑姑倒还好些,因年岁在那,是以对这些事并不算大惊小怪了。 只是当事人是最尴尬的。 容璟连忙咳嗽了两声:“如此私事,太医若想知道便去问起居女官,贵妃面皮薄。”这便是变相说宋院判脸皮厚了。 宋院判是敢怒不敢言啊。 絮絮背过脸去。 “今日不曾有过。” 宋院判皱了皱眉:“可是娘娘忽然晕倒,分明是房事过于剧烈而造成的啊,老夫的医术不可能诊断错误啊。” 絮絮彻底将身子背过去,只留了个背影给容璟。 四喜憋着笑,许姑姑垂着眸,场面十分寂静。 容璟义正言辞道:“确实不曾。”该做的倒是都做了,只不过未到最后一步而已。 宋院判思虑一会,而后小心翼翼道:“娘娘心绪不稳,又常年积弱,伴有轻微的心悸之症,是以每回情绪激烈时便容易晕倒,自然主要还是因为娘娘身子太弱才会至此。” 许姑姑闻罢,深以为然:“娘娘今日确实是水米未沾。” 宋院判点了点头:“只消多用些补汤之类的便可,无什么大碍。”他说完这句话又看了看容璟,似是有所迟疑。 容璟不耐烦他这样子,便道:“有什么便说,朕不怪罪你就是。” 宋院判这才拱手:“这些日子恐要委屈了陛下,娘娘的身子未大好,不宜......”后头的话未说出来,在座的都明了了。 不宜什么,不宜房事呗。 四喜不由啧啧赞叹,真道女人既是洪水猛兽,亦是虚弱娇花,否则以陛下这样的定力,怎能频频栽倒在贵妃身上? 都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有朝一日英明神武的陛下栽了跟头,恐怕这跟投便是栽在贵妃这儿的。 容璟揉着脑袋,连忙摆了摆手,这便是示意宋院判赶紧下去,省的见了心烦。 宋院判从善如流。 许姑姑见这气氛颇有微妙,便也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四喜亦道:“奴才先退下了。”陛下怕是得好好哄哄贵妃了。 “兰音,兰音,怎么不理朕?” 兰音侧卧在榻上,攥着被子,身上只着了肚兜和薄纱,肤若凝脂,病恹恹的美,可容璟如今却是看得吃不得了。 第16章 赐名 “今岁上贡的橘子好吃,兰音,朕剥给你。” 絮絮从前便喜欢吃橘子,祖父从宫里得了赏赐,薛辞便先将橘子藏了一大半给她,而薛辞下了朝,便会在卧房中剥橘子给她吃。 他手指纤长,眉眼温柔,笑意缱绻:“絮絮吃橘子,为夫便吃絮絮,可好?” 年少夫妻,又是青梅竹马,总承担着世人最绮丽梦幻的想象,而薛辞亦担得起这份想象,把他所有认为最好的,都一一亲手捧到絮絮面前。 可如今剥橘子的人换了个人。 絮絮不敢太冷落了容璟,也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容璟到底是帝王,喜怒无定,这一刻好言相待,可谁知下一刻会不会大发雷霆。 她伸手接过那瓣橘子,塞进嘴里,却是味同嚼蜡,明明是上贡的最好最甜的橘子。 却比不上薛辞在街头巷口在小贩那里挑的橘子。 容璟却得寸进尺,将一瓣橘子塞进絮絮手中,然后以自己的手带着絮絮的手——要她喂自己吃橘子。 从前絮絮并不晓得容璟是这样无耻的人。 可如今却是敢怒不敢言。 橘子入口,容璟顺势含住絮絮的手指,唇齿交摩,他的眼中□□翻腾,便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絮絮,而后他倾身上来。 “兰音,朕好难受。”话里带了丝委屈。 絮絮避过容璟急促而恶劣的吻,轻声抗拒:“陛下,宋太医说不可......”不可房事。 其实当宋太医说这句话时,絮絮心中如释重负,虽晓得总也逃不过那一天,可仍是忍不住的雀跃起来。 能躲过一日便是一日。 容璟稍稍顿了顿:“朕知道。” “所以兰音,你可不可以帮帮朕。”他目光炙热,直勾勾地看着絮絮,眼中似有火焰腾出,而后容璟以自己的手带着絮絮的手...... 便是从前同薛辞在一块时,絮絮也未曾做过这样的事,何况是...... 一刻钟后,絮絮才大汗淋漓地歇了下来,直觉得自己的手快废了,而反观容璟,却是一脸神清气爽,榻上脏污被容璟连带着铺子一并扫下。 “来人,备水。”嗓音嘶哑了很多。 絮絮累得手抽筋,根本不想动,容璟下巴抵着絮絮的头,温声问道:“朕帮你洗?” 絮絮立马翻身过去,让容璟以为自己生气了。 容璟也晓得方才自己多么荒唐,不免有些理亏,便也不再强迫絮絮,单独传了许姑姑进来收拾残局。 重新换好被褥,容璟也洗完了。 夜也深了许多,廊外的灯都灭了,絮絮侧卧在榻上似乎已然睡着了。 容璟便这般侧着拥着絮絮:“兰音,咱们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分离了。” 孰料睡到半夜,絮絮被什么给蹭醒了,那东西滚烫得很,似是烙铁,隔着薄纱摩挲着肌肤,果然又是容璟。 絮絮气结。 晚间都与他弄了,怎的这会子夜半还要来发情? 容璟手也不安分,两人朝着一侧躺着,容璟的脸对着絮絮的背,容璟拥着她,不让她乱动,自个儿的手却不安分地到处游走。 “兰音,朕就蹭蹭不进去。”语气卑微至极。 絮絮又羞又气,容璟自顾自地动作着,隔着衣服孟浪了好一阵子。 骤雨初歇。 絮絮一直强忍着并未觉得什么欢愉,倒是容璟又发了一身的汗。 絮絮咬着唇问道:“陛下明日可还有精力上朝?”这般作弄,这个恶人可还有那许多旺盛的精神力气? 容璟洋洋得意:“朕天赋异禀。” 絮絮便一直忍耐到容璟完事。好在是有宋院判的嘱托,容璟也没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便只是抱着絮絮轻浮孟浪了一会。 结果便是絮絮同容璟第二日都肿了眼睛。 “今日可不能再不用膳了。”容璟心里到底有余悸,絮絮是怎样的心思他不会不明白,可有时候明白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才能长久。 御膳房流水一般的膳食涌入承庆殿,瞧着便让人食欲大开。 这些年絮絮吃惯了粗茶淡饭,倒是好久没见着这样精致的饭食了。 许姑姑布饭时便顺道说了昨日未来得及说的话:“昨日崔家老爷进宫时送了个人来,说是娘娘的陪嫁。” 宫外的闺秀们入宫,大多可携带一两个心腹,也便是所谓的陪嫁。 原本絮絮的陪嫁该是彩屏,只可惜彩屏遭奸人暗害。 翠屏在许姑姑的指引下到了絮絮面前:“奴婢拜见贵妃娘娘。” 絮絮却止住了她:“同在家一样唤我小姐便好。”她并不喜欢贵妃的称号,也并不喜欢做容璟的妃子,所有一切不过是,无可奈何。 旁的人都是宫里出来的,唯有翠屏,是自己府中出来的人,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早膳用罢,翠屏便如在府中一般留在絮絮身边伺候。 许姑姑晓得她们主仆有私话说,是以便颇有眼色的下去了:“奴婢去盯着宫中这些丫头们,娘娘若有什么事传唤便可。”走时下意识瞧了一眼翠屏。 翠屏确实有话同絮絮说。 等到房中只剩絮絮同翠屏时,翠屏方才开口:“大公子要给小少爷拟名,将他的名字载入族谱。” 薛氏一族已覆灭,阿蒙唯有入了崔家才是最安全稳妥的。 看来哥哥早就想好了万全之策。 “陛下怎么说。” 出来时想必哥哥也同翠屏吩咐过了,是以她才会对这些事如此清楚。 哥哥是想让翠屏做宫中与崔家的纽带。 翠屏道:“有些话老爷同大公子不敢明目张胆的问陛下,只好试探。”看来容璟并未松口,毕竟哥哥常年洁身自好,这会子她回京了却又正好冒出来一个私生子,这不得不令人怀疑。 若是怀疑别的还好,若是怀疑阿蒙到阿蒙的真实身份,那可是不妙了。 一别数年,絮絮早已不再清楚容璟如今的秉性,并不敢拿阿蒙做赌注。 “翠屏,你晓得的,阿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他的身份绝不能暴露。”翠屏必定有同哥哥联络的方式,此际她将自己的底线露出,便是想借翠屏的嘴告诉哥哥。 只阿蒙一条,她是决计不可能退让。 否则便是玉石俱焚。 如此一来,爹同哥哥必定要倾力保护阿蒙,那么她入宫的目的便达到了,也不枉她......委身于容璟。 容璟同昨日一样,仍是处理完了政务便直奔承庆殿。 兰音就等在殿中。 “陛下累了吧。”她笑意盈盈,整个人瞧着温柔不少,不似刚来时那般冰冷又虚幻。 容璟受宠若惊,将脱下的衣裳交到絮絮手中,然后瞧着她指挥宫人端来皂角和净手的铜盆:“陛下请净手。” 宫人们布菜。 “听闻哥哥请了陛下替自己的私生子赐名,不晓得陛下有什么好想法。” 开门见山。 容璟浅浅一笑:“取什么名,取不取名,不在于朕,在贵妃。” 他自也是开门见山。 若有所得便有所失,一切俱还需“等价交换”。 絮絮敛了眉目,筷子一搁:“臣妾没什么好给陛下的了,既然陛下已得了所有,又何必来取笑臣妾。”这是生气了。 容璟也放下筷子去哄絮絮:“朕同你开玩笑呢。” 絮絮捏了捏手掌心,复又放开,睫羽微颤:“不知今夜陛下要臣妾做什么。” 容璟嘴角微抽,难倒他在兰音眼中竟是这么一个色胚形象? “咳咳,朕说笑呢,贵妃是又当真了,快坐下用膳吧,凉了就不好了。” 一顿饭用罢,两个人皆是各怀心思,在旁的宫女太监们俱是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巧撞到贵妃同陛下的气头上。 反正许姑姑同四喜是都瞧出来了,陛下同贵妃两个,铆着脾气较劲呢。 只不过闺房里的脾气算不得脾气,叫情趣;可皇室里的情趣弄不好却会成为惨事,是以两个近旁伺候的人也不敢懈怠了去,只小心翼翼地周旋着。 夜色渐深,到了入睡的时候。 容璟是才尝到了点甜头的人,自然巴不得日日都尝甜头,可一来兰音身体虚,二来她今日怕是还生着气,是以也不敢再有逾矩的动作。 只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不说话便少不得有些尴尬。 絮絮倒是自顾自睡自己的,除了有些难睡着。 容璟平躺着要去握絮絮的手,却被她躲了——大约是真生气了。 “兰音,赐名的事咱们且得从长计议,崔家不是寻常家族,朕也不是一人的君主,朕是天下臣民的皇帝,遇事自然不能只为身边人着想。” 他虽夺了皇位,也过了这么些年的安稳日子,可这皇位一旦坐上了,便是日日战战兢兢,他身上背负的,已然不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命运了。 况且...... 容璟看着絮絮的双眼,忍不住吻了上去,冰冰凉凉的,从眼睛到鼻子。而后他轻声问道:“那个叫阿蒙的孩子真的是崔演的私生子么?” 絮絮的心顷刻间便被提到嗓子眼,若阿蒙不是哥哥的亲生孩子,那么最值得怀疑的...... 她正不晓得如何解释时,却又闻容璟自顾自道:“可是崔演又何必找个假孩子继承衣钵?”幸好是未怀疑到她头上。 “兰音,朕多么庆幸你同薛辞没有孩子,若是......若是有,朕恐怕忍不住会杀了他。”他的眼神专注又偏执,望进絮絮的眸眼里,里面唯有絮絮一人的倒影。 哪怕他是你的孩子。 “你与薛辞,每一点每一滴的往事,于朕而言,都是千刀万剐。” “兰音,朕嫉妒得发狂。” 第17章 见采 “阿蒙自然只能是哥哥的孩子,否则还会是谁的?孩子的名姓是人生第一件大事,哥哥必是不想草率了,是以才想求得陛下赐名,况且如今崔家的局面并不好,咱们家到底是前朝出来的老人,陛下也不是不晓得的。”絮絮佯作淡定,刻意不去瞧容璟的眼睛。 容璟拥着她,似沉思了一会,而后“唔”了一声:“此言得之。” “阿演是你哥哥,你不在时......罢了,往昔的事不说也罢。”他忽然这样叹起来,只是省略没说的话里隐隐约约地透着些什么絮絮不晓得的事。 叫人心慌意乱。 “兰音,朕想同你有个孩子。”容璟拥得愈发紧了,十指相扣,距离心脏不过咫尺,却是感觉无端遥远。 两个人俱瞧不清对方的神色,黑黢黢的夜里,唯有呼吸声起起伏伏,胸腔滚烫而灼热,一颗心蹿上蹿下地,蹦哒得不停。 絮絮的小指动了动。 她已然有孩子了。 是同薛辞的。 絮絮没有回答。月亮的清辉洒下来,带来一点子光亮,朦胧地照在薄被上,那薄被绵软熨帖,勾勒出锦被下的光景,容璟只着月白色中衣,两人和衣而眠,竟也有些岁月静好。 到了半夜,絮絮下榻取了灯烛,轻悄悄将门打开,又悄无声息地阖上。 值守的宫人们睡得歪七倒八,絮絮又不作声响是以并未惊醒她们。 承庆殿的宫门紧阖,内里寂静异常。 是夏夜了呢,这般单薄地出来却未觉得有什么冷的,絮絮这才意识到,扬州城的春日终还是过去了。 不晓得阿蒙现在好不好,吃得怎样,睡得香不香,爹爹是否还是那样的凶,阿蒙又会不会在这样清冷的月夜里哭着喊要娘亲。 也许会的吧,他一向离不开自己。 可她还是将阿蒙给抛弃了。 这一夜,絮絮想了许多个名字,几乎是搜索枯肠,以手指在地上写下又速速地擦去。 她再没这个权力了,也无任何立场替阿蒙取名。甚至于,相见也不能。 而从前同薛辞说的一生一世,都也如过往云烟,伴着她的灵魂,沉入无尽的深渊里。 “倘若阿蒙能过得好,那一切便是值得的。”絮絮在心里想,指尖的弧度也轻快了些,嘴角轻轻扬起。 而容璟倚在门框边,就这么一直静静看着絮絮的背影,无人知晓。 单薄可怜。不知怎的,心里竟生出这样的一丝感慨。 在容璟的记忆中,崔兰音是天底下最明艳的女子,美丽张扬,活得热闹且认真。是会支着下巴迷迷糊糊地问他:“璟哥哥,咱们何时去放风筝呀?”然后吵着闹着不肯走动,非要他背的可爱女孩。 却绝不是这个悲伤到破碎的凄苦女子,更不会,夜半跑到殿外伤情自艾。 容璟捏了捏掌心,并不再看兰音了。 他仰头,瞧见满夜空的星子,心里想着,不知兰音所见是否与他相似。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欢喜也好,悲伤也罢,他并不在乎,他只要崔兰音,这个人,这具躯壳,不管她心在何方。 因为总有一日,兰音会心甘情愿的。 就像当初她与薛辞的婚事,最初兰音也是抗拒非常,可随着时日沉淀,朝夕相处,兰音不还是习惯了,兰音如今,只是不习惯罢了。 况且薛辞与她相处了三年,无论是谁,骤然惊闻噩耗,总是会伤情的,这算不得什么。 容璟如是想,心头有一些释然。 记得以前,父王未登基时,曾请了个算命的老和尚替他批命,那人说:“你生来便万人之上,掌天下人生死,只是命里孤寂,独享繁华。” 可是兰音,朕有你,又怎算得上孤家寡人呢?那老和尚说的一定是假的。 若是能这般做个淡漠夫妻,总也比天各一方生死未知的好,容璟如是想。 崔家大老爷崔奉,而今三十六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时候,可崔家命途多舛,崔奉先是少年失伴,在之后旧朝生了变故,女婿和亲家都死在了变故中。 好在是陛下念着旧情,崔奉也颇为识时务,崔家终是未走了薛家的老路。 崔氏一族,虽是盘根错节,可到了崔奉这一支,作为崔家的嫡系,却是人丁稀少,崔奉的爹父亲,絮絮的祖父,只有崔奉这一个儿子,是以到了絮絮和崔演这一代时,上头竟没一个叔伯,唯有一个在前朝做妃子的姑母。 只是崔家姑母因宫变,如今已经鲜少问前朝与后宫的事了,崔家也少与她联系。 到底是旧朝过来的人,为着自家的前程,便是亲生兄妹,崔奉也只得避着点闲。 崔氏嫡系人丁稀少,容璟也并非不明白为何崔奉与崔演对这个私生子格外地瞧中,只是处在这个时节点,加之崔家特殊的地位,这事着实微妙了些。 “清河离京都并不远,贵妃在禁中难免思乡,崔大人不妨带着府上的孩子多走动些。”容璟面对着崔奉,笑意不减。 崔奉膝下尚有几个庶女,年纪也不大,自古后宫外男不得踏足,可是那个私生子年岁甚小,倒还不成什么问题。 容璟晓得,絮絮自小便与她的双胞胎哥哥亲密得很,这孩子有着崔演的血脉,想来必不会同絮絮有隔阂的。 他本意便是想崔奉多带着这孩子进宫陪陪絮絮,至于那些庶女们,她们同絮絮并不亲厚,是以来不来都无关紧要。 熟料崔奉竟拒绝了:“阿蒙年纪尚小,恐怕会叨扰了娘娘和陛下。” 自然,他这不过是托词。 这一家的父子俩,真真是各怀鬼胎。 “赐名的事,朕想了想,总归是贵妃的娘家人,便是取名也该由贵妃来才是,贵妃素来喜欢孩子,若是见着这孩子,定会十分欢喜的。” 如此两全之策,既保了崔家颜面,又平息了不必要的人言。 容璟自以为自己想的周到。 崔奉愣怔了一下,而后跪拜道:“如此,甚好。”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絮絮她,应当会很开心吧。 宫人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絮絮时,她正捧着一卷书,首页写了些什么游记,言语也是拗口得很,絮絮支棱着脑袋,大莲换了一盏茶,而后站在一旁练絮絮教她写的字。 “陛下是躲着懒了,想着贵妃娘娘学问好,又是崔家人,替崔大公子的孩子取名,这是再妥帖不过的事了。”小贾子不忘溜须拍马。 絮絮翻过一页书册,随口“嗯”了一声,似乎漠不关心。 “主子,那茶还烫着呢。”絮絮端起刚续好的茶便往嘴边送,大莲急忙提醒,可到底是迟了,絮絮灌了一大口,烫得嘴巴冒火,全是燎泡,一口茶全呛在了喉咙里。 “娘娘您也太急了。”大莲念叨。 小贾子在旁便默默捏了一把汗,这个叫大莲的宫女仗着年纪小,在宫里多次顶撞贵妃便算了,这会子竟是数落起主子的不是来了? 这贵妃娘娘是何人?那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做什么事岂容他们这些奴才置喙? 小贾子给絮絮使了个眼色,熟料大莲仿佛没看见一样,望也不望他一眼,当真是嚣张得很。 “大莲,还不去取些冰来。”小贾子殷勤示意,以期大莲将功补过。 皇室铸有冰窖,平日里有专人把守,宫中冰块的用度俱登记在册,需用时便依靠对牌取出。这时节春末夏初,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宫中冰的用度便多了起来,冰窖处也相应的做了一些准备。 小贾子是四喜的徒弟,四喜又是御前行走,地位自然不一般。 而大莲不过是个小宫女,是以但凡小贾子有什么吩咐她不得违抗,只是身体上不得违抗,心里却是管不住的。 大莲作为絮絮亲自带来承庆殿的人,又得絮絮青眼,平日里在承庆殿颇有地位。絮絮脾气好,从来不曾拘束她们这些宫女,倒是这个小贾公公,整日里一幅怕的要死的表情,却还是见缝插针的溜须拍马,明明娘娘一点也不受用。 这会子竟在娘娘面前抖起威风了? “还不快去!”小贾子见大莲动作慢吞吞的,便加重了语气。 这平日里大莲便瞧他颇不顺眼了,何况今日小贾子还凶了她,这可真是一口闷气郁结在胸腔之中无处发泄。 于是大莲趁着小贾子转身之际,朝他做了个鬼脸,絮絮撑着脑袋神游天外,压根没瞧见。 可这小贾公公偏生长了一对好眼睛,余光瞥见了,一转头便拧着大莲的耳朵:“你这小宫女,怎么这般懒散,没瞧见主子被烫着了么,不过叫你拿个冰而已。” 大莲也是不依不挠,矢口否认:“谁说我不愿意给贵妃做事了,只是你一个外来的,也并不是咱们宫里的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还那样的凶!” 大莲这话倒没说错,小贾子是四喜安排进来的,根本不在登记的宫人册子上,是以压根不能算是承庆宫的人。 两个久居深宫的人,说起来也不过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人罢了,难免意气用事。 “你这奴婢,怎么说话的!我可是陛下的人!”小贾子也是少年血性,虽这些年逐渐被磨没了脾气,但泥人还有三分火,进宫头一回遇见这么不讲理的小宫女,是以也火了。 “都聒噪些什么呢?”正吵得不可开交呢,四喜竟来了。 四喜先是瞧着自己不成器的徒弟,狠狠给了个眼刀子,而后对着两人道:“主子还在呢就这般无法无天么?你们俩都给我跪外头去!” 宫室内瞬间安静了。 小贾子是一贯怕自个儿师傅的,这会子被抓了个正着,立马就外头去跪着了,大莲呢自也怕四喜,瞧着小贾子也没反抗,她更不敢说什么了。 絮絮这会才如梦方醒,迷蒙着眼瞧着四喜:“他们俩人呢?方才还在这儿的。” 四喜道:“都是娘娘好脾气,才纵得他们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奴才已叫他们两个出去跪着了。” 絮絮“啊”了一声,又问:“不知公公前来有何要事?” 每逢四喜到承庆宫中,多是因为容璟要夜宿。 可今日显然不是这样的。 四喜道:“陛下差奴才来问问娘娘,给崔家大公子家的孩子取名之事,娘娘可有眉目了,若是好了,奴才便好回了崔大人了。” 絮絮点头,温声道:“有的,公公且等一等。” 说罢,她摘下笔架上的一支狼毫,蘸了些磨好的墨,在烫金的海棠花花笺上写了两个字——见采。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春阳。 薛辞同兰音的见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不大满意,后期可能会修改 第18章 后妃 “见采?”容璟微微沉吟,脏腑里说不出的一阵翻涌,复又昂声重复了一遍:“见采。”言语中充斥着哂笑。 “便叫这个吧。” 而后他朱笔一提,挥斥方遒,在宣纸上留了一字——贞。 “兰宝林有了皇嗣,也该晋一晋位份了,便升做嫔吧,以贞为封号。”容璟淡淡道。 圣旨传到常熙殿的时候,兰宝林正在替孩儿绣小衣,四喜捧着圣旨,居高临下,兰宝林托着肚子,艰难地跪下来听旨意。 四喜忙使了个眼色,吩咐身旁的小太监去扶一扶。 兰宝林点头致谢:“多谢公公。” 虽说平日里这女人一贯跋扈,前些日子更是仗着得宠得罪了不少后妃,可芷欢凭借宫女之身能顺利爬上新帝的龙榻,可不单单只靠着一张脸。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芷欢是从小宫女一路过来的,自然懂得人情冷暖,也晓得,在这深宫中,最可怕的永远不是什么四妃七十二御女,而是这些个通行各处的下人。 只要一丝丝小计谋,便能将你整得体无完肤。 芷欢伏在地上,恭敬异常。 “陛下当真封我为贞嫔了?”她若身临梦中,处处充斥着一股不真实之感。 “只是为何忽然改了封号?”她兀自不解着,四喜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自然是爱惜娘娘,以及娘娘肚子里的皇子。” 芷欢却是不信的。 她抚了抚肚子:“也是亏了姜公公的照拂,他日我母子若有好前途,定然忘不了公公的提携之恩。” 四喜不置可否,只是谢过。 “今儿个承欢殿事情颇多奴才便不久留了,五日后的册封礼陛下会来的,娘娘只管好好准备便是。” 芷欢笑了笑:“我以为陛下不会来了呢。” 四喜回她:“哪儿能呢,娘娘是多虑了。” 待到四喜率着承欢殿的一众小太监离去之后,芷欢的笑容才凝了下来,旁边的小宫女馋着她坐到美人靠上。 芷欢兀自道:“什么爱惜我,不过是为了崔兰音罢了。” 她说的小声,又隔了帷幔,唯有贴身宫女樱柳听见了,樱柳忙竖着手指,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娘娘慎言,好容易得来的富贵前途,可万万不能毁于一旦。” 芷欢冷笑道:“是了,我借了她的风光,如今能有此前途已是上天庇佑了。” 樱柳添了一杯茶奉上,眼角微垂:“娘娘何必忧心,崔贵妃连日盛宠早已惹了多少人的不满,这节点上想除去她的人多了,咱们只等着观望便是。况且张德妃明显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咱们可不能叫她得逞了。” 芷欢接过茶,沉思道:“这我自然晓得,她那日那些事又岂是平白无故说与我听的,只是......装傻装得久了,恐怕陛下会嫌弃我。” 樱柳细细分析道:“只要崔贵妃不在这宫里,那您就是头一份的。” 因为崔兰音得来的恩宠,却也因为崔兰音而骤然失去,这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张德妃便是抱着这个想法才多次加以利诱引导,便是想让芷欢先按捺不住对崔兰音下手。 此事若是得逞,崔兰音同芷欢玉石俱焚,谁也得不着好处,张德妃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可惜,张德妃还是将深宫中的女人想得简单了一些。 除去崔兰音可以,但决计不能叫陛下对她生了厌恶,否则光是凭着自个儿长得像崔兰音这一条,便足够她死个千八百回了。 “这事,咱们且观望着吧。”毕竟想要崔兰音死的,大有人在,她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平白叫陛下对自己生了厌恶呢。 从前的兰宝林,如今的贞嫔下意识地抚着肚子,她的小腹已隆起的厉害,算着日子已近五个月,预产期便在今岁的九月。 樱柳拿了软靠垫在贞嫔身后,轻声道:“娘娘只需将小皇子平安生下来便可。” 届时母凭子贵,万物皆唾手可得。 芷欢垂着眼眸,轻声说了一句话,就连樱柳也没有听清:“其实崔兰音不必死,只要她生不下孩子,便无人能与我相争。”至于皇后那个病歪子,指不定何时便一命呜呼,她膝下那个嫡子也是蠢笨得很,并不讨陛下的欢心。 只要崔兰音不会生。 天气愈发炎热,水牢里却一如既往的阴森与冰凉。 容璟负手而立,身后人双手被扣在木桩子上,动静时有着铁链碰撞的当啷声,伴着水声,晃荡个不停,在寂静之处愈发显耳。 “你......你何必......呢。”却是珠玉一般好听的男声。 那人顶着一头蓬乱且脏的发,垂首看着水面,波光粼粼的,给这密不透风,终日不见太阳的水牢深处带来一丝波澜。 容璟轻笑:“你自然知道,朕是必,还是不必。” “半年了,你有半年未来此处,我以为你将我忘了。”那人也学着容璟轻笑,笑里带了一丝苦中作乐的轻松,若朗月清风,叫人如沐春风。 容璟却想到,便是这个人,便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充作什么光风霁月的好儿郎,哄得无数女子为之痴狂,尤其兰音。 内里便是滔天的怒意。 “你有什么好。”他嗤笑。 那人轻声回应:“我也不晓得我有什么好,也许是因为不太精明。”若是精明,又何须自投罗网;若是精明,又何须抛妻弃子,想要以身殉国。 “她死了,薛辞,死在了扬州,是你亲手害死她的。”容璟忽然上前,拽住薛辞的衣襟,怒目看他。 薛辞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那完美无缺的,云淡风轻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裂痕,而后愈扩愈大,最后变成一句轻飘飘的质问:“谁死了?” “你说谁死了,容璟。”他又质问了一遍,这一回是加上了容璟的名字,恶狠狠的质问。 普天之下,除了薛辞,再无人敢如此唤帝王之名姓了。 反正他也是个必死之人。 “我不允许你咒她。”他轻声辩驳。 容璟冷笑道:“当初弃她而去的人是你,如今追悔莫及的人也是你,薛辞,你配吗?” “絮絮不会死的!我们约好的,她会一直等我,以玉石为证,不论生死,一定要等到我的消息......可我......还没回去呢。”所以絮絮怎么会死呢? 玉石?呵,玉石为证,他倒是从未见过兰音身上有佩戴什么玉石。 “薛辞,你真该死。”无论是薛辞亲密的唤法,还是那枚据说是信物的玉石,从薛辞口中说出,真是刺耳得很。 “朕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容璟顿了顿,复又笑了:“可是那样兰音会恨朕的。” 薛辞静默了足有半刻钟,想到容璟那扭曲的嫉妒心以及及其变态的心理,若是兰音还活着,容璟怕是头一个便要杀了他。 如此说来,兰音......大约真是不在了。 因为只有兰音死了,容璟才会千方百计地要他活着,因为容璟不能允许他们在一处,哪怕是地府也不行。 薛辞静默了足足有半刻钟,而后痴痴道:“生同衾,死同穴。絮絮,咱们来生再见吧。” “你要做什么?”薛辞只说了前头一句,容璟便觉得有所不对,然后急忙扣住薛辞的下颚,而后薛辞的嘴角淌出一条血渍,竟是想咬舌自尽。 薛辞是两年前被囚禁于此的。 两年之中,便是容璟百般羞辱,他也不曾想过轻生,只因他答应了絮絮“我会回去的,无论生死”。 可是如今絮絮不在了。 若是人间无你,活着也如同炼狱。 容璟却是咬牙切齿,死死扳着薛辞的下巴,力气之大,几乎将薛辞的整个下巴全卸掉,而后阴狠狠的警告道:“朕说了,你不配,凡是兰音所在,朕不允许你靠近一寸,人间不行,便是地狱,你也妄想!” 果然,死也不能了。 薛辞的舌根受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容璟又卸了他的下巴,昔年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薛辞,便如烂泥一般被锁在水牢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若浮尸一具,已然有腐烂之意。 “普天之下,唯有朕,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懂了吗,薛辞?”容璟如是道。 其实这些年,这些话容璟也不止说过一遍了,可是从未有一日叫他如此心如死灰,怨恨不已。 “求......求你......杀......杀了我吧。”薛辞忍着痛,不顾唇腔与下巴的伤,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容璟冷笑一声:“你是痴心妄想。” 而后他从薛辞面前站了起来,甩了袖子,只留下一句:“晚些时候会有人来替你诊治的,只是你这下巴,便先不接回去了,等你想清楚了,或许能出这水牢也未可知。” 薛辞闭目,他知晓容璟是要他想清楚什么,只是......不可能了。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如容璟所愿,到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啊,他薛家清明一世,岂能毁在他的手上。 容璟回身见他,又是以往无数次的那幅清高样子,心中不以为然。 昔年火烧皇宫,唯有薛辞在废帝身侧,可容璟率军攻破皇都时命手下人扑救,却并未搜到废帝尸身,只有废帝皇后烧焦的遗骸。 那时容璟便有所猜想,也许废帝留下薛辞便是要他代替自己去死。 只是废帝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薛辞迟疑了片刻,以及,他来早了一会。 一切俱是阴差阳错。 而唯今,或许只有薛辞知晓废帝真正的下落。 废帝一日不除,他头上便一日悬着一把剑,日夜不得安寝。 第19章 疯狂 是夜,容璟带了满身的醉意而来,因袭了夜里的凉风,肌肤与肌肤触碰时刺激异常。 因为酒醉不甚清醒,连带着动作也是迟缓非常,容璟一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兰音肩头。偌大的个头,醉的烂泥一般,平日里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噤若寒蝉的君王,此际却仿佛婴孩似的,静静靠在她肩头,双臂环着她的腰身,而后以自己的脸蹭了蹭絮絮的脸颊。 “娘娘看着些陛下,今日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恐怕连明日的早朝也不能上了。”四喜眼里满是担忧。 明明清晨之际陛下是带着怒意给崔家小少爷赐了名字的,就连今日白昼里四喜碎嘴提了一句承庆殿的崔贵妃也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陛下为表示自己的怒气,甚至封了前些日子里屡次来找贵妃不痛快的兰宝林为贞嫔,怎么到了晚间,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呢? 况且,贞一字,可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陛下何以好端端地便换了兰宝林的封号呢?若说是与贵妃名讳冲撞,可贵妃本人都不介意了,陛下又何须介意呢,况且便是介意,那也早该在贵妃刚进宫之时便要改了,何以等到今日? 到底是帝王心,海底针。 这不,陛下难得喝醉一次,人事不省之际还心心念念地要来承庆殿,也不瞧瞧如今是几时几刻了。 絮絮确实是刚睡下。 原以为容璟今晚不会来了,方才许姑姑也说,陛下在前殿忙政事,恐怕今晚是不会踏足后宫了。 可这话前头才说完,容璟便来了,还是带着满身酒气来的。 “狗奴才,都给朕滚下去!”容璟冷着眼,指着门口,将一众奴才悉数撵了出去。 兰音的脸就在眼前,嗅一嗅,俱是满鼻的香气,容璟得寸进尺,笑意盈盈的探到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笑嘻嘻道:“兰音好香,比所有人都要香。” 絮絮稳住容璟,轻声问他:“陛下可要到榻上休息?” 她意指让容璟自个儿睡一会,岂料容璟竟是想岔了。 容璟见着那张旖旎非常的绯色床榻,便生了满脑子的绮丽想象,拉着絮絮便奔至榻前,而后容璟将絮絮粗暴地推倒在榻上,双手同时用力往外撕扯,絮絮身上的薄纱寝衣便应声而裂。 雪肤便悉数暴露在空气里。 容璟咽了一口口水。 他的面庞因饮酒而通红异常,此际见了满园春色更是兴奋异常,双眼不错的盯着絮絮面前的大好风光,大有吞吃入腹之意。 “陛下,妾冷。”絮絮不自然地扭动着,企图转移容璟的注意力。 可容璟本来就已按捺不住,此刻絮絮又扭了扭,那无疑是火上加油,几欲叫他焚身而死。 入宫数月,絮絮始终都未曾与容璟进行到最后一步。 她不愿意,容璟也不强迫。 “崔兰音,你是谁的女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亦只有彼此,可光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你是谁的女人?”他又问了一遍。 絮絮只是沉默。 容璟的眸光中蕴起怒色,大手扯下絮絮的半裙,手指长驱直入,至干涩无人之地,身下人的口中逸出一声破碎的嘤咛,似乎有些痛苦。 “你是谁的女人?”他眸色不变,目光若鹰隼,专注且认真地盯着絮絮。 每问一遍,便深入一分,直到干涩不再,絮絮的脸颊也由白转红,身上若煮熟的虾子般全然染成绯色。 容璟除去自己的衣衫,将絮絮的双手扣在头顶,一个挺身—— “崔兰音,朕要你告诉朕,你是谁的女人?”他的眸光猩红,疯狂而迷情。 与此同时,絮絮忍不住叫出声来,她咬着嘴唇,而容璟深入到底,他是喝醉了,所以他嫉妒得发狂。 什么絮絮,什么玉石,什么相守。 只要他活着一日,崔兰音与薛辞便一日不得相见。 絮絮抓着他的肩膀,羞耻地偏过头去,任凭容璟放肆作为,指甲划过男人的背脊,留下一片划痕,青红交替,叫人触目惊心。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竟那样的快。 也没想到,容璟会这样疯狂。 这一整个晚上,絮絮都在被迫承受,最后容璟更是将自己的东西悉数留在她体内,下腹若火灼一般,满腹的充盈感,几欲叫她羞愤而死。 直到夜半,容璟才堪堪放了她。 兰音仿佛被人揉碎的布娃娃,身上的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布条子似的挡着些地方,大好春光若隐若现,而容璟许是太累了,又或是醉到时候了,行完了事自个儿便沉沉地便睡了过去。 翠屏推门进来,满室的旖旎味道,她掌了灯烛,摸索至榻前,陛下睡得正熟。 絮絮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缩在榻上,轻声问道:“翠屏,你来啦。”小心翼翼的,没得叫人怜惜异常。 “带我去偏殿吧。”身上这些东西不弄干净,她是如何也睡不着的。 翠屏命人将偏殿的灯燃起来,而后她在箱笼里寻了一件斗篷,小心翼翼地罩在絮絮身上。 到了偏殿,许姑姑命人将备好的水送进来,翠屏按着絮絮的吩咐,同她们道:“娘娘今晚便在偏殿歇息了,你们先退下吧,此处有我便好。” 外殿的人皆散了去,世界安静了下来。 满院子的灯火通明,只有主殿,黑黢黢一片。 翠屏借着煌煌灯火,除去絮絮身上的衣衫,将她扶进浴桶之中,才瞧见,她那满身的暧昧红痕,遍布各处,骇人异常,尤其手腕,被勒得青紫,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瞩目。 翠屏惊得忘了说话。 絮絮仍是缩在浴桶里,小声说了一句:“翠屏,我怕。” 容璟......她是真的害怕。 絮絮原以为男女□□,她虽心不甘情不愿,可耐着性子,总能熬过去。 可岂料容璟是个荒唐的,在□□之上较之薛辞,简直花样百出,而且......他是那样的霸道。 攻城掠地,叫人精疲力尽。 尤其是今日的容璟,许是因为喝了酒,不复往日小心翼翼伪装的斯文有礼,本性毕露无疑。 “翠屏,我真的好怕。”这一回更是忍不住哭出来,絮絮扶着浴桶,小幅度地耸动着肩膀,翠屏也是始料未及,怎的人前显贵无匹的君王,在□□上却如此霸道。 霸道得令人害怕。 “娘娘,陛下今日宿在咱们宫中,您方才承过宠,此际便宿在偏殿,若是陛下明日醒了,定找不着娘娘,恐怕陛下心里焦急。”许姑姑在等着她沐浴完出来。 方才主殿里的响动,外头的奴才俱是听见了。 絮絮看了眼翠屏。 翠屏给予她一个眼神的安慰,而后起身走到门口,对着门与许姑姑道:“小姐是不愿叨扰陛下的好眠,是以才不愿过去,许姑姑不必在此侯着了。” 翠屏的意思便是贵妃的意思。 许姑姑自然不敢得罪贵妃。 虽然此举不合规矩,甚至很有可能触怒陛下,可是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本着这一点,许姑姑便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事便是顺着贵妃的心意,倒也不强求絮絮回到主殿了。 “小姐,奴婢伺候您入睡。” 絮絮拉着翠屏的手,每跨动一步,身下便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同感,那处数年不曾迎雨露,今日陡然被入侵,竟如初次般疼痛异常。 “阿辞......”可是阿辞决不会像容璟那般......粗暴。 翠屏连忙掩住絮絮的嘴,而后摇了摇头:“小姐慎言。”这个人,此生也不能再提起了。 絮絮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早已是......陌路了。 容璟醒来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却只摸到冰凉的枕榻。 “四喜,进来。”他试着唤了一声,却发现嗓音有些低哑,容璟揉了揉太阳穴,昨晚的片段走马灯似的自他脑中划过,他立时便愣了下来,眼神向下,顷刻便瞟见满地被撕碎的衣衫,榻上凌乱中混着些脏污。 容璟自然认得那是什么东西。 “吱呀”一声,是四喜进来了。 “贵妃呢?”容璟率先问。 四喜支吾着道:“贵妃娘娘昨晚在偏殿歇下了,陛下睡得沉,娘娘沐浴完不忍打扰陛下好眠,便没有回来。” 容璟敲了敲脑袋,蹙着眉,见日头正好,又继续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四喜答:“回陛下,是卯时了。” 早朝早就过了。 容璟“唔”了一声,掀开锦被,踏上龙纹靴便想去找絮絮,可刚站起来一会,思考了片刻,便又重新坐回了榻上,顺便沉思了起来。 “先更衣吧,朕记得昨日禹州灾民涌入之事尚未处理,便先处理那个吧。”容璟如是道。 待到宫人们替他梳洗穿戴完毕,容璟又吩咐道:“将榻上的被褥枕席全换了,要最好的,还有,贵妃的衣物你们自己看着办,吩咐下头人做得勤快些,过几日便是贞嫔册封礼,那时的衣裳必是要准备好的,还有年里,节里,都要做好给贵妃过目,不可偷懒耍滑,以次充好。” 许是再没什么好吩咐的了,容璟沉默了一会,而后径直推开主殿的门出去了。 临走时特地瞧了眼偏殿。 没什么动静。 “赏,东珠一对,珊瑚一株,百鸟朝凤簪一枚,珠串一盒,玛瑙一盒。” 到底是心怀愧疚。 第20章 避子 “姑娘,陛下走远了。” 容璟每至一处,总是前呼后拥,无论来去,他一行人离去后,连带着承庆殿整个都冷清下来,外头扫洒的宫人埋头扫洒,树上的老鸹也只偶尔叫两声,一下子便静下来。 絮絮抱着膝,左手指扣着右手指,搅个不停,眼神却很是迷离,总也没什么生气般的。 翠屏绞干了热手巾递上去要给絮絮擦脸,絮絮也任由她侍弄。 “娘娘,陛下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奴婢去叫人传些粥点上来可好?”她小心翼翼的问,顺势轻轻扯了扯絮絮批着的被帛。 想是昨晚受了刺激,絮絮整个人敏感脆弱得很,便是翠屏这样小心的触碰也经不得,她整个人恍若一只受惊的兔子,忙不迭地朝里躲去。 这一躲,便露出手腕上暧昧的青紫红痕。 絮絮看着自个儿手腕上的印记,握了握拳,悄没声息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如此便遮盖住了。 “翠屏,我要那个。”她抬眸,目光沉着镇定,轻轻拉住翠屏衣袖的一角。 所谓那个,会是什么。 然而翠屏却晓得,自己大约是猜中了絮絮心中所想。 她想要的,无非那个。 “避—子—汤”絮絮以口型相对,并未将那三个字说出声来,这三个字在宫妃口中是禁忌,若一不小心为人知晓,也许会是泼天大罪。 莫说是翠屏,就连絮絮自己,恐怕都难逃责罚,而这承庆殿的大小宫人,或许也会为这三个字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容璟,他那样的人,谁预料得到呢。 昨日的青梅竹马,今日的强迫承欢,也许明日,便是一言不合的杀无赦了。 翠屏“扑通”一声,砸也似的跪在了地上,伏身扣头,嗓音微颤:“请贵妃三思。”连姑娘也不喊了,想是要絮絮认清自己的身份。 为宫妃者,最大的职责便是为帝王家开枝散叶。 絮絮笑了,声音却镇定得很:“我已然三思过头了,我晓得你若是想帮我,便必定会有帮我的法子,今日我便偏是要那个,你不帮我亦可,我自去寻旁人,我不怕容璟晓得。” 父亲权位还在,朝中仍有人拥趸,阿蒙到了哥哥的名下得了护佑,陛下一时半会也不会拿崔家怎样,她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况且絮絮虽同意入宫做了容璟的妃嫔,可却从未想过要与他生个一儿半女。 倘若是那样,将来百年之后,她如何去见薛辞,如何去见公婆和薛家祖父。 倒不如现在便鱼死网破。 絮絮是在赌,赌是崔家狠,还是她自己更狠一点。 翠屏是哥哥送来的,自然唯崔家利益最先。 从前絮絮便是败在了爹爹的算计下,做了许多为崔家好但是她自个儿却很迷茫的事,然而如今一切大不同了,絮絮自认唯剩皮囊一幅,无什么不可舍弃。 一时三刻间,主仆二人僵硬在原地,絮絮冷眼瞧着翠屏,大有胁迫之意。 终是翠屏低了头,狠心咬了咬牙,回道:“姑娘,如今您是贵妃,奴婢自然不敢不从,可是离家前老爷也嘱咐过,娘娘若是想为崔家好,那便只有诞下陛下的孩子,将他扶作太子,如此才可保崔氏百年无虞。” 这些话爹爹从未与她说过。 絮絮愣了愣,忽觉得是自己太浅薄了些。 以爹爹的深谋远虑,哪里会只要一夕的保障呢。 帝王之爱若晨曦朝露,来得快去的也快,容璟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大约多半是为了年少时的求不得罢了,可她今岁已然十九,做了五年的薛家妇,早已青涩不再,而容璟最喜欢的,却还是年少时的崔兰音。 国朝年年皆有选秀,岁岁都会有貌美之人脱颖而出,容璟的爱总有一日会随着自己容色衰老而崩弛,而新人却总会如雨后春笋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后宫。 其实絮絮不是没有想到过这层的。 只是觉得,容璟的喜欢于她来说,不过是累赘,没有了更加清净自在罢了。 “爹爹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此商才,在朝中为政着实是委屈了。 从娘亲去世的那时起,爹爹便做好了一切的盘算,将她与哥哥全然把握在股掌之中。 “可是翠屏,为了薛家,为了我自己的良心,我是万不能生下容璟的孩子的,我会死。”她目光冷然,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侍女。 翠屏内心纠结万分,可迎上絮絮的目光,一时间恍有千斤重,竟好似能理解般,一下子便能瞧清楚她决绝背后的凄怆和哀伤。 这一路至此,不过是被人架刀在脖子上,逼迫前行罢了。 倘若真叫她怀了陛下的孩子,也许......真的会如她所言。 崔氏没有怕死之人,只怕是......死得毫无价值。 翠屏跪直起来,抬了抬眸眼,眉宇间透着挣扎,而后终是没有拗过絮絮,在她坚决的目光下,允诺道:“药会在午膳后送过来。” “如此我便心安了。” 陛下今日误了早朝,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众跟着容璟已久的老臣你看我,我看你来回逡巡了好几遍,直到内侍监派了小黄门出来撵人,这才半是疑惑半是惊愕地坐了轿子回去。 承欢殿燃了很重的苏合香。 “皇后那里又派人来送汤了。”四喜手下的小太监如实汇报,而后将一个精巧的食盒递到四喜手里。 四喜掂了掂手里食盒的分量,心道,这个月第几回了? 中宫不比其他妃嫔,言行皆在史官笔下,自然更为大方体贴,这一月几回的送汤,既是关怀也是规矩,不管陛下是喝还是不喝,面子上总要做到位了。 只是可惜皇后这殷勤献得不对地方,回回都赶上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 “四喜,可是承庆殿遣人送了什么来?”容璟翻过一页折子,朱笔悬在手中,赤色墨迹滴落在奏章上,平白污了一块。 状似无意。 可听者有心。 四喜捏了把汗,小心翼翼地回着:“许是娘娘昨晚上累着了,还没起呢。”说罢瞧了瞧外头的日色,直想打自己一个大嘴巴。 贵妃一向浅眠,鲜少有睡到日上三竿的,况且如今日色偏中,已近正午,怕是承庆殿中午膳都已经摆布起来了。 陛下离去时面色还尚有些愧色,可数个时辰已过,承庆殿不仅没人来问个安,或是像其他妃嫔般送个汤什么的,就连去打探的小太监们也都是碰了一鼻子的灰,连贵妃的面都没见着。 陛下绷着面子,自然不好显得太过热切。 有失体面。 容璟忖了一会,兀自道:“朕昨晚......”只说了这三个字后面便又含糊不清了。 四喜支着耳朵,躬着腰,认认真真地听着陛下的牢骚:“怎能一句话也不问呢,难不成真是朕昨晚过于孟浪了?” 陛下鲜少有如此少年模样,此刻殿内独他与陛下两个,四喜眼观鼻一言不发。 而后陛下上前问他:“朕昨晚真的饮了许多酒吗?” 从薛辞那处回来之后,不知怎的,满腹的怨气,那怨气冲着兰音去的,多年不得派遣,正巧薛辞碍眼的作态加上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曾与兰音两人共有的海誓山盟。 崔兰音是他的禁脔,是他心中不可提及的伤口。 尤其这个人是薛辞。 其实他酒量尚佳,不甚容易喝醉。 只是也许昨晚月色太好,他是借酒壮胆,单刀赴会般去了兰音的宫中,她那样的软玉温香扑落在怀里,酒色齐全,便...... 总之过于孟浪了。 他记得兰音情动时紧闭的眸眼,深锁的眉头,若丁香花一般,叫人透着一股想摧毁的恶趣味。 只想将她揉进骨血中,不分你我。 即如此刻,容璟亦是恨不得将兰音锁在身旁,片刻不离开视线。 他怎能如此恶劣。 “方才是皇后宫中来人了吧。”中宫一月几回,总是那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无管他受不受地,遣人送来各色参汤。 四喜答道:“正是。” 往先陛下是连问都不会问的,可是今日却一反常态。 容璟道:“拿过来。” 四喜恭敬奉上。 容璟虽不常在皇后宫中,可到底是一国之后,其父亲又是郑家的家主,是以皇后的吃穿用度皆是天下第一等的。 “这参汤炖得好,给承庆殿送去吧。”他未曾想别的,只是忽想到兰音是那样的羸弱,的确该好好进补一番,而皇后送来的参汤一瞧便是好东西,便是他此刻命人去私库寻,怕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成色、香气这么好的参。 四喜微顿:“陛下确要如此?” 先不说将皇后精心准备的参汤转手送给宠妃是否妥当,便是崔贵妃那边,恐怕陛下也落不着什么好。 容璟挑了挑眉:“有何不妥?” 他年少时不近女色,青年便征战在外,做了皇帝之后也鲜少对后宫的女人们上心,从来只考虑利益得失,而从未耐心钻研过女子的心思。 一贯是那些女人去讨好他的。 四喜抹了抹额上的汗:“贵妃便是再慷慨,恐怕也吃不下皇后娘娘准备的羹汤。”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日渐稀少,头发也越来越少 第21章 宽慰 “是朕疏忽了。”一时默然,他垂着头,不知在遐想些什么。 “上回前朝奏报的流民之事可遣人处理了?”容璟转头一问,倒把四喜问得措手不及,报时的宫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邈远得很。 似乎以往从不大注意这些细节,今日心里有了思量便听得格外的清楚。 容璟扯了扯襟口,忽觉有些烦躁:“这时报得可准确?朕怎么觉着该是未时了?” 四喜不敢辩驳,心道陛下是有所思才觉着时日漫长,这钦天监的官员们岂敢随意糊弄时辰? 只是嘴上仍说:“应是......应是不会弄错的。” 容璟愈发烦躁了,眉头一挑,拨弄着桌上的案牍,忽得御笔一挥,挥毫写下几个朱批,然后将折子丢到四喜怀里:“随州那事便交给崔演办吧。” 流民多悍不畏死,却又是国土之臣,是以处置起来极为棘手,如此与国本相关的要事以往皆会安排与帝王亲信去办。 至少得是极为宠信之臣。 而崔家父子,一向谋算颇多,虽崔家大公子崔演并不像个有二心的,可那位崔家大老爷,大抵是经历的风雨多了些,手上权柄也不少,总叫人难以放心。 这位崔大公子又是崔家大老爷唯一的嫡子,谁知其会不会有什么隐晦的心思呢? 四喜垂头,并不急着将旨意宣下去。 果然,容璟又抬手写了一道旨意:“差薛知与崔演同去,便做个副手吧,将朕的玉佩给他,便说,朕大有期望。” 四喜这才退下。 薛知,薛知。 容璟摩挲着拇指上戴的白玉戒指,兀自摇了摇头,露出一点笑意,只是这笑意,说不清是喜还是忧,终归不达眼底。 他按了按两鬓的穴位处,想缓解一下连日来的头痛症,只是烦心事太多,总也处理不完,他这头痛便总也无法真正治愈。 “陛下的头风由来已久,可要在民间找寻神医?” 四喜出去前差了身边的小徒弟进殿伺候,容璟瞧他眼生,便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朕从未见过你。” 那小太监忙不迭地跪下叩首:“奴才小宝子,半年前从内务府处调过来,前些日子贾公公去了贵妃处伺候,奴才这才得以进殿伺候。” 容璟听他如此自述,渐渐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他一贯对这些细枝末节不甚注意,这小太监从未进殿伺候过,他不记得也实属正常。 容璟道:“起来吧,你倒是机灵,四喜既有意提拔你,以后便留在内殿伺候吧,不必在外头了。” 得了这一句,小宝子自然千恩外谢的,而后又听容璟道:“只是你要晓得,有些话该问,有些话不该问。” 譬如,方才那句,便不是他该问的了。 “奴才记住了。” 前朝的政务总也处理不完,近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又纷拥而来,饶是容璟这样的睿智帝王也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可儒臣迂腐懦弱,难以提拔,而武将空有一身杀敌本事,办起事来总是英武有余,谋略不足,前朝那些所谓能臣,废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东宫潜邸旧人,后来无一不成了废帝自个儿的催命符。 偌大的朝堂,放眼望去,竟无什么可用之才。 可那些职位上的人一个个资历老练,底下盘根错节,一环绕着一环,难以拔起,便是他想安排有才之士,也得先叫这些人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先。 只是......难办啊。 容璟闭目深思,忽想起崔演那张同絮絮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眼神略不相同。 他单手扣着桌面,每扣一下便多感烦扰一分。 罢了,便叫他去吧,也许兰音会开心一些,崔家要权,便由得他们吧,只要兰音喜欢,便是将万里江山亲手捧上,也无什么不可。 “陛下,臣不愿再自欺欺人,这样的日子臣厌倦了,愿陛下岁岁无忧,一生欢喜,终能得偿所愿,臣会帮您的。”那是崔演离去时曾说过的话。 容璟似是听懂了,可却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懂。 崔演所说的帮他,终是不负他所望。 失而复得,万分珍贵,莫不过如此。 “摆驾承庆殿吧。”他嗓音微有些喑哑,约是被什么情绪伤住了,然而不过片刻,容璟又恢复成从前那个英武帝王,雷厉风行。 他望着案几上的奏折,微微叹了口气。 “崔家有异心,献女求荣,陛下当诛之。”他不是不晓得,只是觉着——甘之如饴。 承庆殿 容璟来时,絮絮刚用完午膳,她用得极少,尤其近来天气热起来了,胃口便更加不好了。只是今日容璟见她面前摆了一只碗,里头隐约剩了些汤汁,显然是全都用完了。 容璟正要细看,絮絮却突然站起来,面对着他,取下袖口的锦帕,轻轻地替容璟拭起汗来。 她身上不曾熏香,可总叫他闻见暗香浮动时的一些清浅味道。 “陛下可曾用饭了,残羹剩饭的,陛下别瞧了,臣妾叫小厨房重新准备些。”她笑意浅浅,若枝头的栀子花,芬芳浓郁但却叫人难以采摘。 “兰音今日熏香了?”他明知故问。 彩屏带了几个宫女,快手快脚地将桌子收拾干净,而后静悄悄地,连带着容璟带来的人都悉数退了下去。 房门被贴心地关上。 桌上摆了一些茶壶杯子,絮絮专心致志地替容璟擦汗,却未料到,容璟眸色渐深,附在她耳边道:“朕刚给舅哥升了官职,娘子该如何报答为夫。” 孟浪轻佻,令人脸红耳赤。 絮絮偏过头去,手下意识从容璟面上离去,却不妨被他一把抓住,而后整个人更是被他一把抱起,坐在了方才用饭的桌子上。 絮絮双手背着,撑在桌子上,双脚离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慌。 容璟别在她面前,叫她分毫也动弹不了。 “妾......自然感谢万分。”她声音愈弱下去。 容璟却是得寸进尺,光天化日的,便要大行孟浪之事,比之从前薛辞,不晓得恶劣到哪里去。 “陛下,别......别在这儿。”她羞耻万分,怎么也想不到,容璟会在这里,这样的地方,一言不合便与她厮磨起来。 “过些日子荷花开了,朕带你去泛舟,可好?”他以言语诱惑,晓得兰音不喜欢宫闱与拘束,便用那一点点可怜的,得以放纵的机会去引诱她,只期望她能稍稍领会自己的好意。 絮絮咬唇,双手抵在容璟胸前,却不料正中敏感的地方。 衣冠俱整齐,可他的不安分却一点点将她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背脊抵得生疼,容璟掀起她的裙子,忽顿住了,而后略有所思,促狭地看着她。 一场事毕,絮絮只感觉自己像鱼一般,近乎渴死。 “臣妾想喝水。”她已是大汗淋漓,浑身被剥得精光,坐在锦被中,楚楚可怜地看着容璟,因为汗渍浸透全身,加之白日光亮较甚,衬得通身若瓷玉一般,光滑莹亮。 锦被未曾好好裹住,漏出大片风光。 容璟咽了口口水,自觉欲念蠢动,似是又有苏醒的预兆。 絮絮见他那幅样子,便也晓得容璟的色心又动了,不由恶意地想着,昨夜他们才云雨过几回,而不过才隔这么些时候,容璟便又按捺不住想同她在一块。 若是容璟死了,她是不是也就解脱了。 一刹那的想法自脑中划过,絮絮赶忙止住,偏头看了一眼容璟,床榻之上的男人同犬类一般,总是格外的好说话,而容璟瞧她眼神,亦如恶犬盯着肉骨头一般。 那么她这块肉骨头若是稍微引诱之,这恶狗会否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她这般想着,自顾自地下床倒水,却未注意到自己竟是未着寸缕。 背后欺上一双手,覆在不该露出的地方,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上,嗓音哑了大半:“爱妃是在故意勾引朕。” 絮絮大惊,容璟不由分说便将她大横抱起,刚倒好的水洒了一身,容璟俯身—— 这回直接折腾到了黄昏。 絮絮其中更是耐不住困意,做着做着便睡了过去,容璟似有不悦,强硬着将她叫醒,而后更加卖力的动作着。 就连日色也羞不敢见,悄悄退了下去。 容璟许是累了,做完也睡了过去,絮絮却是毫无困意了,在抹胸外套了件薄纱便下了榻。 “翠屏,翠屏。”已有些夜风送来了,清清爽爽的,温柔中带了些热意,絮絮左右望了一圈都未瞧见翠屏。 “翠屏姐姐去叫小厨房备水了。”大莲乖巧道。 絮絮不免有些尴尬,大莲还是个小女孩,便叫她这么听墙根总归不好,可这又是宫里的规矩,她咬着唇,期盼地看着大莲:“方才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大莲虽小,可该通的事却是都通的,一本正经地低着头:“奴婢不曾听见什么声音。” 想是前些日子吃了四喜的教训,倒叫这小妮子越发懂规矩了。 不过也稍稍缓解了絮絮的尴尬。 “兰音,你在哪里?”容璟一贯觉浅,醒来之后不见絮絮便有些慌张,可又听见絮絮的声音就在门外,便又放了心。 絮絮进了房。 方才自己在里头并未觉着什么气味,可现在从外头再进来,一进门便闻见浓郁的,□□的味道,絮絮羞红了脸,想到前些日子许姑姑同翠屏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进来收拾的,不免有些说不出意味的羞耻感。 容璟稍稍动作,身上的锦被便落下来,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他撑着头,冲她勾勾手:“过来。” 絮絮只得地到他身边去。 “方才床板的声音太大了,朕都听不见兰音的声音了,改日叫那些奴才换了去。” 这个男人,真是极其的恶劣。 第22章 小产 “陛下方才说派哥哥去做了什么?”便是□□满身,却也始终留得一丝清明,在空隙处捕捉到这一点讯息,絮絮敏锐地抓住了哥哥这二字。 此际二人都得了空闲,她必是得好好问一问的了。 “朕遣了崔演去处置随州流民一事。”容璟不无得意地与她说,一边摆弄着絮絮的发。 这件事前些日子闹得沸反盈天,朝堂之中险些炸开了锅,这么一件举国瞩目的大事,容璟自觉派崔演去做,是他无上的荣幸。 只是此话一出,身下人良久无话。 容璟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忙低头去看,熟料兰音却是默默流了泪。 “陛下是想要哥哥的命吗?”他怎么也没想到,兰音会是这么想的。 “哥哥自小体弱,我从扬州回来时他已只剩一口气了,陛下朝堂之上有那么多的文臣武将,为何非要哥哥去做这件事。流民,哥哥身子那样的弱,怎能应付得起。” 絮絮越说哭得便越厉害,便是那日被迫承宠,絮絮也只是默默流泪,可今日却仿佛要将心肝全痛哭出来了似的。 崔演是絮絮最关心的亲人,容璟一直晓得。 他们兄妹俩自小丧母,感情比一般的兄妹要更深厚些。 也正是因为如此,容璟才会想到要给崔演这样的差事,本以为是体恤,是抬举,可他千算万算始终没有算到,崔演竟真的病了。 他以为数月前的辞行不过是崔演因为他生了嫌隙...... 容璟有些哑言:“兰音,朕并非......并非是那个意思。” 得到陛下的宠信,这该是多少朝臣梦寐想求得的事? 可偏生崔家兄妹,一个比一个,都更不在乎。 “只是如今陛下金口已开,圣旨已下,恐怕一切都再无转寰了。”君无戏言,容璟的旨意已经下达,除非哥哥抗旨,否则这次的随州之行,哥哥是必去无疑了。 可这......是要哥哥的命啊。 他早已近乎油尽灯枯,又怎经得起舟车劳顿与苦心经营。 相对无言。 “陛下!陛下!常熙殿出事了!贞嫔失足摔倒,怕是要小产了!”如此大的急事,四喜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容璟也是吓了一跳。 那贞嫔,上个月才派了专人寸步不离的伺候着,怎的今日就突然要小产了? “陛下且快去吧,女子生产有如过鬼门关,贞嫔与陛下夫妻一场,陛下不必在臣妾处呆着了。”这是光明正大地撵人了,可理由又极其正当。 容璟只觉着好笑。 可到底贞嫔情况紧急,容璟也顾不得与兰音再分辨些什么,只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哄道:“莫胡思乱想,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你哥哥不会有事的,朕保证。” 絮絮却是将身子背过去,全然不再看容璟。 常熙殿 此际灯火通明,婆子们进进出出,间或有端着血水出来的,四喜忙拦下一人问:“怎么还见红了?” 那婆子颤颤巍巍:“陛下恕罪,娘娘这胎本养得极好的,可谁料到今日失足落了水,受了惊吓,出了血,太医正在里头救治,只怕......只怕难以保全。” 贞嫔的胎已有八个月了。 容璟揉了揉眉心:“尽力保下大人便是。” 到底是夫妻一场,虽贞嫔与他也算是各取所需,可总归曾欢情一场,容璟自认做不出那等去母留子的绝□□。 那婆子得了容璟的话便放心了,匆匆忙忙的,慌出慌进。 产房之内 贞嫔咬着唇,汗渍湿透了全身,产婆急得亦是满头大汗,樱柳握着贞嫔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娘娘何必。”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贞嫔露出一个极苍白的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若想得到什么,便要失去什么。 她能从一介宫女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不过是敢搏一搏罢了。 如今崔兰音在后宫中独树一帜,盛宠不衰,皇后有宝册儿子在身,张德妃紧靠皇后,背后又有母家,独她,什么也没有,甚至就连从前的爱宠,如今也全然失去了。 若是不搏,恐怕她与这个孩子,都不得善终。 “樱柳,若是我死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便靠你照拂了,这宫中我没什么好相信的人,只有你,咱们是一同进宫的姐妹,从内私库一路到常熙殿,我自问,拿你当作姐妹,一荣俱荣,只要这个孩子能出人头地,我......我也不算白活一场了。” 这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呆了八个月,她便是拼上自己的命,也要将孩子平安带到世上。 容璟一直呆在殿外不曾离去。 报时官唱了时辰,东方日色渐升,白昼突起,困意不期然地袭上来,容璟一个踉跄,只觉得头脑昏沉万分。 四喜扶着他,问:“陛下还是歇一歇吧,您的头......” 接下来的话却是被容璟打断了。 “朕无事,顺便想一些事情。” 他站在这里,不止是为了照看贞嫔,更是为了表明自己的一个态度,当然,还有他隐晦的一点心思——兰音,若是朕整日站在别的女子门前,你当如何? “贵妃起了没?”他问,神色中满是倦怠。 “还未,承庆殿连灯都未亮。”小宝子如实道。 “陛下,臣妾来晚了,里头如何了?”天色将亮,皇后便匆匆到了常熙殿,面上亦满是倦容。 昨晚大皇子突然高烧不退,皇后陪了他一整夜,所以容璟未强求她过来。 况且,皇后对禅儿,一向是以他为天的。 因为一夜未睡,嗓音有些枯涩,容璟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禅儿烧可退了,辛苦你了,这后宫诸事繁多,皇后替朕劳心了。” 皇后回道:“陛下说的哪里的话,替陛下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禅儿的烧已退了,只是这夏日里,病势来得格外凶猛,昨晚真的是吓煞臣妾了。” 皇后一边回话,一边擦了擦眼泪。 禅儿自出生起便体弱,襁褓之时便总是三灾五病,皇后卯足了心力照顾才好不容易养到今日,可便是如此,禅儿亦比其他孩童更容易生病些,且不易痊愈。 是以每回生病,总要吓掉皇后半条命去。 “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皇后娘娘如此精心,可大皇子还是病了,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说话的是张德妃,方才随着皇后一同过来的。 容璟并不接她的话。 好半晌,里头终于有了动静,内里一阵响亮的啼哭,老嬷嬷面露喜色,手上的血渍还未擦干,便忙着来报喜:“生了生了,贞嫔生了,是个小皇子!” 这一声贺喜,便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德妃瞧了眼皇后,眼珠转了转,复也露了笑意:“恭喜皇上,咱们后宫也好久未添新丁了。” 容璟点头:“这事你们办得好,统统重赏。” 老嬷嬷更是喜不自胜。 皇后温婉笑道:“臣妾进去瞧一瞧贞嫔妹妹。” 这一切事毕,容璟才觉得乏力异常,德妃关切地问:“陛下怎么了?” 容璟错过她的搀扶,手搭在四喜手腕上,摇摇头:“无碍,许是方才站得久了。” 德妃斟酌了一下,忽然开口:“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贵妃娘娘怎么也不过来瞧瞧。”德妃以手帕掩了掩口鼻,眉目低垂,似有所计较。 容璟冷声道:“贵妃身体不适,朕叫她不必前来。” “原是这样,是臣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眉眼低垂,灯火渐熄,仗着一点朦胧的朝霞之色,确实也是个美人。 只是容璟毫无心思去细看。 “此间事便由皇后全权处理了。”容璟的意思便是要彻查贞嫔小产一事了。 毕竟深宫之中,一个嫔妃无缘无故便突然小产,可身边的人却又着实尽责,这便不得不叫人有所遐想了。 那么这些人的矛头又是对准谁的呢。 贞嫔么? “陛下,陛下,贞嫔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皇后娘娘叫请您去瞧一瞧。”容璟认得说话的宫女,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秋蕊。 她稍稍顿了顿:“这事......娘娘做不了主,还需陛下定夺。” 常熙宫的宫人婆子一应被撵了出去,宫室内只剩下刚生产完的贞嫔和她的贴身婢女樱柳,皇后瞧见容璟进来了,忙上前去,似有话要说,表情有些奇怪。 “陛下救我!”床上的贞嫔见了容璟便仿佛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地朝他怀里扑去。 容璟拍着她的背,温声宽慰:“怎么了,吓成这样,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熟料贞嫔忽然大哭大笑起来:“陛下,陛下,宫里有鬼!他想要我的命!” 容璟的神色冷了些。 皇后站在一侧,稍稍掩了掩口鼻。 “如今九州河清海晏,天下升平,宫中亦是肃然,也从未冤死过什么人,何来鬼神呢?”他语气上扬,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皇后在一旁应和:“贞嫔,当心祸从口出,要慎言。”历来鬼神之说在宫中皆是禁忌,贞嫔也是小产给吓傻了,才攀扯出这么一堆理由来。 贞嫔听了这话,忽缩作一团:“不是,不是,臣妾没有说谎,是真真的瞧见了,那鬼是个男人,峨冠博带,眉宇凛然,然而周围寒气缭绕,一看便不是凡人。对了!他肋骨间插了一柄剑,却未有血渍流下,还有......” “够了。”帝王嗓音微沉,显然是动了怒气。 第23章 三合一 “简直荒谬!”无人能比他更清楚, 薛辞是人是鬼,身处在何方。 当年琼台前,薛辞正要替废帝去死, 容璟恰时赶到,为了阻止薛辞投身火海, 便刺了他一剑,本是要刺其肩胛处, 可薛辞一躲,便正中在了肋骨间。 此事除却当初在场之人,无一知晓, 而那些人......发配的发配,赐死的赐死,不可能泄露消息。 便是发配, 禁宫距离边陲千万里远, 根本毫无可能暗通款曲, 何况是贞嫔。 一时间整个宫宇内的人皆噤若寒蝉,皇后立在下首亦不敢说些宽慰之语, 贞嫔扯着被子, 哭哭啼啼个不停。 “今次便算了, 若有下回,朕绝不轻饶。” 方才还是和颜悦色的,这么会功夫, 不过说了这一句话,容璟便铁青着脸离去了。 皇后瞧着她摇了摇头:“陛下一向对鬼神之说深恶痛绝,当年入宫,禁宫之内的惨状贞嫔你也是晓得的,这座皇城脚下埋了多少达官显贵, 陛下是再清楚不过了,你这是戳在陛下心窝里了。” 毕竟只是换代,并未改朝,从前这禁宫中忠于废帝的大多数人都与当今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单只一个薛辞,便是陛下幼时的挚友,可最后还不是尸骨无存。 “当年那情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陛下是有大谋略的人,怎会坐以待毙。”皇后忽然叹了一声:“可陛下心里仍念着旧日的那帮朋友,只是各为其主,又有什么办法。” 在外人眼里容璟杀伐果断,狠辣决绝,对成康旧臣斩杀殆尽,可又有谁晓得,他心中的无奈。 那些跟着他浴血奋战,披荆斩棘的战士们,一路上多的是命归黄泉的,好不容易夺得禁宫,却被这帮子迂腐文臣挡在门外,为此死伤无数。 他们要血债血偿。 容璟也只能让他们血债血偿。 江山易主,便是父子相继都难以相安无事,何况是兄弟阋墙呢。 “罢了,本宫今日也乏了,话只说到这儿,别的你自个儿体会吧,旁的本宫都能容得下,只有一条,便是不能伤着陛下。” 贞嫔笑了笑,刚生产完脱了力气,脸上汗渍渍的,活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女鬼,在夜灯的衬托下显得苍白而诡异。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从前她只是容璟的妃嫔,自然一切以陛下为天,可今日她做了母亲,便什么都不一样了。 “若是有一日大皇子与陛下相持,不晓得娘娘会偏帮谁。” 冷不丁的一句话问出口,倒叫皇后离去的脚步顿了顿,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去往何方。 陛下对贵妃的偏爱后宫之人有目共睹,皇后虽为正宫且育有一子,但是母子二人加起来,也许都不及一个崔兰音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倘若有朝一日崔兰音诞下皇子,那么陛下,会如何选择呢?”贞嫔继续问。 陛下必会立崔兰音的孩子为太子。 皇后默然不言,忽回身瞧了她一眼,眉头皱起,贞嫔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直勾勾地盯着皇后,似乎心中已经有所笃定。 笃定皇后心中是忌惮着崔兰音的。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没有人比她更晓得,崔兰音在陛下心里的位置。 皇后攥了攥裙角。 她是大家闺秀,是郑氏一族倾力培养出的高门淑女,自她在闺阁时便已晓得自己将来必会成为皇子妇、成为帝王妻。 却唯独,漏算了容璟的欢喜。 “娘娘可要想清楚了!”贞嫔仍不死心。 皇后尽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斜睨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贞嫔:“陛下自有他的决断,你算什么东西,皇家之事岂容你置喙!” 疾言厉色,不过用来遮掩心中的失落。 贞嫔仍是笑着,此际却多了一丝嘲讽之意,皇后是品行端庄,温柔贤淑的,可她坐在凤座之上看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一茬又一茬向她请安问候时,心中真的没有一丝波澜吗? 除非是圣人在世。 皇后也是女人啊,一个普通的女人。 怎会不在意。 只要皇后心有芥蒂,那她,便能从中得利。 侍女提着灯笼上前来开路,天际已泛白,凉风微起,皇后的裙裾被吹得飞扬,明黄色衣衫下,衬着一张银盆似的芙蓉面,四喜微揉了揉眼,忙殷勤迎上去。 “娘娘操劳一夜,还是早些回寝宫歇息吧。”他如是道。 皇后自掌管后宫以来,大事小事不断,又要照顾大皇子,虽分了张德妃一些庶务,但仍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皇后听见四喜的话,亦不禁叹道:“公公说的是,这□□没个安生日,禅儿又最是多病,本宫这些年夙夜忧心,瞧瞧,面上都有皱纹了。” 哪个女人不爱俏。 皇后今岁止不过才二十四,只为等着陛下,才生生将亲事拖到了数年之前陛下求娶的时候。 如今二十出头,竟也有三十的面相了。 “娘娘可是说笑了,皇后娘娘雍容华贵,青春永驻。”赞美话是人人都会说的,只四喜每回说的都特别诚恳,叫皇后每每听了总能生出一丝隐晦的欢喜。 是以她也爱同这位公公闲话。 况且,这是位陛下身边的公公。 “对了,陛下可是有吩咐?”皇后殷切问道。 四喜拱手:“陛下希望今夜在内室之事永无第四人知晓。” 尤其不能让贵妃知晓。 只是有时候话不能说的太全,如此便没了悬念,要适当保留一些余地,如此才能更好的敲山震虎。 这是容璟一贯的作风。 皇后僵硬地笑了笑:“这点本宫自然晓得的。陛下去了哪里?” 四喜答她:“陛下方才去了承庆殿,贵妃身体不适。” 皇后的笑又破碎了几分。禅儿是他的亲儿子,更是嫡子,可陛下明明晓得禅儿生病了,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 贞嫔方才的话若魑魅般随身附上来萦绕在耳畔,旁若无人地回响着。 “倘若有朝一日崔兰音诞下皇子,那么陛下,会如何选择呢?” 她不晓得。 “娘娘怎么了?”皇后一贯温婉大度,后宫众人有目皆賭,可是今晚却屡屡失言,面上表情也并不好。 她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只是禅儿想念父皇了,总跟本宫念着父皇何时来瞧一瞧他。”话里透着些怨意,她自个儿是可以受些委屈的,哪怕这个月初一陛下违了规矩不曾按照祖制到皇后宫中歇息,她也不曾有过分毫的不快。 只是禅儿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他竟也如此的不看重。 说什么陛下忙于政事,可谁不晓得那不过是一句搪塞之言,虽然前朝事务的确繁多,可陛下近来频繁宿在崔贵妃宫中也是众人皆可见的事实。 这么想着,皇后面上更显落寞,可到底是中宫,一国之后,只不过片刻的功夫,皇后便又恢复成原先那个完美、温婉的皇后的了。 “今日本宫失态了,着实是禅儿的身子太弱,本宫......本宫常常忧心不已,心中焦急,还请公公莫要见笑。”皇后瞧了四喜一眼,滴水不露地打点着。 秋蕊立刻奉上一个蝴蝶绣花的香囊偷偷塞进四喜袖兜里,笑吟吟道:“公公莫嫌弃,一些小礼物,不成敬意。” 蝴蝶花纹是皇后最喜欢的样式,是以皇后宫中所有绣品都绣了蝴蝶花纹。 香囊里装了十颗珍珠并五颗金豆子,用来打点下人已是不菲。 若是往日,秋蕊打点时也不过掏一颗珍珠或一颗金豆子,可今日谁叫皇后娘娘说错了话,带错了表情,且这话又是落在了陛下身边红人姜四喜的耳中,少不得要花大价钱打点一番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使财帛动人心。 “娘娘,这......”四喜只一接,就晓得这荷包里的东西份量不轻,抵得上他一两年的俸禄了。 “使不得,使不得。”若是让陛下晓得,他是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公公,本宫晓得你心善,只这些东西总归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倒叫本宫心中不安了。” 皇后不过是想拿钱买心安罢了。 郑氏富庶,皇后在后宫中使的银钱除了每月的俸禄,还有家里人的月月供奉。 “这......”四喜只觉骑虎难下,收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收下了。 四喜一跺脚:“娘娘大可放心,今日您的这些话尽数烂在奴才耳朵里,永远不会到陛下那里去。”他不露痕迹地将秋蕊塞过来的香囊揣进袖子里,低垂着眉眼承诺道。 手指尖自那蝴蝶香囊面上划过,悄悄摩挲了一记,竟是出乎意料的柔顺,不曾有半分滞涩之感。 应是苏州的名绣。 皇后最爱苏绣,陛下也曾一掷千金,为皇后寻来上好的苏绣,堆在库房中,供皇后挑选。 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不打眼的小黄门,整日跟在陛下身边,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而陛下同皇后少年夫妻,相互扶持,靠着皇后母家强大的财力,陛下才得一振臂一呼,千万回应的。 可如今登顶九重,他们夫妻之间竟是如此情薄了。 就连他这个局外人如今回想起来不免有些伤感。 也许正因为是局外人,所有的事情看得太过分明,便更觉得心有不安了。 “如此,甚好。”秋蕊搀着皇后朝寝宫方向走去,四喜弯腰行礼,直至皇后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良久,亦不知谁叹了一口气。 “咱们可以到承庆殿回话了,贞嫔这儿,应是无事了。”他抖了抖拂尘,身后的几个小太监站的极远处,躬着腰,见他发话了,立马殷勤小步跑过来,笑着问:“师傅,方才娘娘给了什么赏赐,可是夸赞咱们尽忠职守的?” 四喜笑了笑:“可不是么,皇后娘娘一贯宅心仁厚的,赏了咱们许多金豆子,小林子,将这些金豆子分分吧。” 他从袖兜中掏出荷包,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只留了一颗瞧着较圆润的珍珠,其余全给了手下的徒弟们。 小太监们得了赏赐自然高兴,也笑着将皇后夸了一番:“娘娘真是人美心慈,总是体恤着我等下人们。” 四喜望着那几个眉开眼笑的小徒弟,也跟着笑了一下,而后将那枚珍珠塞在荷包里,复又揣进了袖兜中。 容璟又去了絮絮的宫中。 张德妃在知晓这个消息时,足足哼了三声,而后摔了一只瓷碗便入睡了。 左右也不是一日了,早先摔的东西还多些,这几日稍微消停了些,只是偶尔会砸些不甚值钱的玩意。 到底张家没有郑家富庶,张德妃也无法像皇后那般出手阔绰,这些东西摔坏了,心疼的也是她自个儿。 天色还未亮完全。 因着一夜未睡,容璟的唇上也长了胡茬。 絮絮正是好梦。 他促狭地贴过去,侧躺着拥过絮絮,将带有胡茬的脸颊蹭在絮絮脖颈间。 絮絮被一阵刺痛扰醒,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什么扎得厉害,因为脑子还不慎清醒,感觉要比平日里更灵敏一些,这刺痛便被放大了数倍,像针扎似的,偏生又找不到源头。 “陛下做什么呢。”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絮絮蹙眉问他,声音冷冷的,没什么热情。 容璟放在絮絮腰间的手陡然收紧,闷闷地问他:“朕昨晚一夜未归,兰音不问问朕都做了些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贞嫔生产,陛下必是守在她殿前一整夜了,若不然便是陛下回自个儿寝宫睡去了。”她胡乱应付他,实则睡意还未完全驱散,方才又正是好梦时候,外头天色也不明朗,絮絮很快便又感受到了困倦感。 容璟声音更闷了:“朕在贞嫔殿前守了一夜,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竟是......一点也不在乎么。 “陛下爱惜宫妃,臣妾心中甚是欢喜。”且......贞嫔怀的是他的孩子,又碰上难产,容璟守在她门前不是应该的么? 鸡同鸭讲。 容璟心中烦闷,也不拥着絮絮了,心里越想越气,后来便索性背对着絮絮和衣而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守夜的宫人扣了扣门,容璟看了眼天色,已是大亮了,便喊了外头人进来更衣,借着外头的光线回首看到兰音纯澈如婴孩的睡眼,堆积的怒气倒也消了大半。 他该给兰音些时间的,可能是三年,也许是五年,或者......是三五十年。但那都不重要。 容璟搡了搡她:“兰音,起来更衣了。” 她毫无反应。 许姑姑看了眼榻上,复又收回了视线——帝王家的私事,不是她该窥见的,尤其是......这样的画面。 容璟敛眉,忽笑了一下,促狭地望着絮絮的面庞,她仍是双目紧闭,好梦香甜的。 他俯身下去,在她额上轻轻啄了一口,而后是脸颊、鼻尖、再是唇角。 絮絮被脸上的麻痒感吵得睡不下去,一睁眼便瞧见容璟的双目,还有他挺翘如山峰的鼻梁以及似笑非笑的薄唇。 他一笑,似万千星辰落在湖泊中,她荡舟而过,只身落下。 只是终究皆是错付。 絮絮移开眼,心口动荡了些,然后很快平复。 他双手撑在她肩胛周围,圈出一个唯有他们二人的狭窄的、闭塞的空间,而后在她唇上印上一吻:“民间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出同寝,兰音,朕想与你一起等天亮,一起看日落。” “你......可愿意?” 只想与她。 他的世界里曾有过那么多女人,可唯有兰音,是他从始至终,唯一想携手一生的良人。 “兰音,是朕错了,朕不该不问缘由便将舅哥派遣出去,是朕不够仔细。朕在贞嫔宫门口想了一夜,只觉着对不住你。”其实起先他是没这么想的,只是在瞧见兰音面庞时忽转了念头。 这样委委屈屈的认错,倒显得是絮絮自个儿无理取闹似的,她总算是抬眼瞧了一记容璟,他苦着眉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絮絮推开容璟:“陛下还是先更衣。”若不然可要迟了早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嬉皮笑脸地又拥上去,衣襟晃开大半,许姑姑端着衣服托盘的手微微晃了晃。 絮絮冷眼睨他:“陛下这般不将国事放在心上,倒还不如废帝。” 废帝在位时也是颇勤勉的,只不过到底是错付了圣意,用了一干不中用的迂腐之臣,最后才被容璟抄了老底。 废帝是容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自小便有人常拿废帝与容璟作比较,废帝是天上明月,容璟是沟渠里的烂泥。 容璟素来不喜欢旁人拿他与废帝作比较,阖宫上下从来也无人再敢在容璟面前提起那位亡了江山的废帝。 可今日偏生是絮絮。 若是容璟因此对她生了厌弃,恐怕正中她下怀。 “下回莫要再提起这个人了。”他宠溺地刮了刮絮絮的鼻子:“若让那些个士大夫听见,少不得又要参你好几本,恐怕连你爹也逃不过骚扰。” 原以为容璟是自己心有芥蒂才会出此言,可絮絮却未想到,他竟是为自己着想,不免觉得有些涩涩的。 “你无需这样,容璟。”许是露了真情,话里的敬称、自称竟没一句在规矩上。 絮絮只想同他做个最规矩不过的夫妻,该睡觉时睡觉,该请安时请安,不要......夹杂那么多的情感。 就当是一场任务。 许姑姑倒是见怪不怪,跪得笔直。 容璟笑了笑:“兰音,是朕自己愿意的,你不必介怀,只管坦然受着便是。” 谁叫他对不住她的太多了,昨晚上贞嫔一番话,倒叫他自美梦中惊醒。 薛辞,究竟是还没有死的。 他是自薛辞手中,将她夺过来的。 这世间万物,容璟统统可以不在乎,唯有兰音。而兰音若晓得薛辞还活着,必会离他而去。 可千难万难,难就难在,他无法杀了薛辞。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政治利益上。 絮絮顿了一会,忽而抬头说道:“臣妾想去瞧瞧哥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崔氏,唯今只剩她与哥哥相依为命了,若哥哥有个好歹,她该怎么办? 絮絮心乱如麻,小鹿眼死死盯着容璟,一刻也不错开。 “也好。”良久,她闻得他的承诺。 “近日里宫中出了一些事,你出去散散心也好。”容璟思忖了片刻,昨夜贞嫔的哭叫正令他头疼不已呢,未料到兰音竟然自请回清河,虽他心中千万个舍不得兰音,可兰音若继续在宫中,近日又正是风口浪尖的,少不得听到些风言风语,倒不如出去了。 等过些时候贞嫔回复了神智,皇后也将此事处理完了,届时兰音再回来,岂不正好? 絮絮未曾想到容璟答应得这样爽快,一时间还有些愣怔,呆呆地问了一句:“陛下这是应允了?” 容璟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朕何时骗过你。” “朕永不骗你。”他如是说。 絮絮垂头,有些话,听过了,便是过了,并不放在心上。 容璟只着中衣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絮絮,絮絮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才取过许姑姑奉上的衣衫,然后走到容璟身边,轻声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絮絮。 芙蓉如面,眉眼低顺。 絮絮将衣衫罩在容璟身上,待他展开臂膀,复又将他的手套进袖子里,肢体碰撞,饶是这么些日子里欢愉恣肆,却从未在青天白日里这般四目相对过,少了夜里纯粹的欲念交错,多了份柔情与真挚。 似乎一切与情-色无关的皆是纯情。 容璟拿眼觑她,柔情万种,浑然不似一个夺位宫变的冷血帝王。 二十六,贵妃离宫。 容璟特派了金吾卫相随,絮絮离开时撩起帘子回首瞧了一眼禁宫,同来的那日比起来,倒显得不那么巍峨森严了。 兴许是,呆得久了。 容璟就站在禁宫的城阙之上看着她随着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一同离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当年兰音成亲时也曾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薛家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站在人群外,不晓得该将视线投在何方。 可今日,他总算是能正正当当,大大方方地看着兰音了。 且这一回,兰音再不是一去不回,杳无踪迹了,他与兰音,终于可以朝朝暮暮了。 “陛下,贵妃离宫兹事体大,前朝老臣多有不满,礼部尚书郎递了三道折子,武将们也跟着瞎掺和,跪在泰安殿门口不肯离去。”四喜瞧了一眼容璟的面色。 他负手观望,万里山河尽在眼底,眉目间不见任何萦怀。 四喜继续道:“倒是郑太师,替着陛下说了许多话,到底是陛下家事,外臣们管得有些宽了。” 听到此间,容璟的眉头才微微上挑了一记:“郑太师倒替郑说话了?” 皇朝的几大家族素来不合,兰音出自崔氏,而郑大人所代表的郑氏又一贯与崔氏不甚对付,竟会帮着兰音说话? 四喜道:“几日前大皇子高烧难退,郑太师特寻了民间小儿病的专家与之一起进宫,阖宫人都听见皇后训斥太师平素不礼让陛下,私心太重。皇后说——”他说到这稍顿了一下,而后瞧向容璟,见他面无异样才敢继续说下去。 “后宫与前朝并不相通,后宫之事是陛下家事,岂容外臣置喙,你们眼红贵妃盛宠生怕自家女儿埋没在后宫,才不厌其烦地上各种折子叫陛下心烦,且不说贵妃如今毫无错处,便是来日有了过错,那也是由本宫与陛下来体察。” 皇后一贯端庄持重,素来为自己着想,容璟当初求娶郑家女,也是有此考虑的。 “皇后倒是深明大义。”容璟垂头,赞了皇后一句。 只是一句之后又紧紧盯着四喜:“不过你今日为何这般为皇后说话?” 宦官不得干政,后宫之事自当同理,今日话过,已属僭越。 四喜不是没想过这层,也早早预料到容璟的发问,当日皇后大宫女托他说项被陛下发现,而今还是如芒在背。 可...... “中宫勤恳兢业,体恤我等下人,陛下虽曾告诫过四喜不可插手后宫的事,四喜也知,陛下是四喜的良主,是四喜的恩人,四喜也早立下誓言此生都对陛下中心,只是草木有情人亦有心,皇后娘娘赤诚待奴才,奴才自当勉力相还。” “何况奴才只是实话实说,并未欺瞒陛下。”少了往日的油滑,多了几分严肃与认真。 于此深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奴婢身份本就低下,何况宦官,他不过是腆颜得了陛下青眼才得了后宫人的礼遇。 可是那些人,他晓得,从无真心的。 唯有皇后娘娘,对谁都是一派和气,温婉亲近。 他自小为了宦官身份受尽了旁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所以对旁人的好意便倍感珍惜。 陛下如是,皇后娘娘也如是。 容璟回过头,轻轻拍了一下四喜的肩头:“知恩图报,今次便不罚你了。”城楼之下嘉木葱笼,城上微风拂动。 四喜悄悄吞咽了一口口水,豆大的冷汗自额上、鬓角滴落,埋进深蓝色衣衫中,消失不见。 容璟道:“摆驾启祥宫吧,许久不见禅儿了,也不知他功课学得如何了。”此月已尽尾数,初一十五他皆宿在兰音宫中,于皇后来说,大约是极大的委屈吧。 “是朕对不起皇后。”只是一心付与兰音,再容不得旁人了。 启祥宫众人已有一月不曾迎接圣驾,傍晚忽闻陛下仪仗渐近,四喜公公高声传唱,莫说是宫人们,便是皇后,也是吃了好大一惊。 皇后正在为大皇子绣一件外衫。 做母亲的总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可世界上最好的衣衫便是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裳,皇后疼爱大皇子,自孩儿出生以来的每一件小衣皆是皇后亲手所做。 “母后,可是父皇要来了?”大皇子大名容禅,出生时容璟已然登临地位,便取了禅字。 许是因为皇后是在战中怀的孩子,容璟和身边人忙于战事无暇顾及,致使皇后疏于照顾,导致大皇子在胎里先天不足,到两岁多时才学会说话,直到此刻说话还不是很伶俐。 容禅长得像极了他父皇。 虽不如容璟小时候心思难测,可这一幅愁起来便深沉万分的面色倒是传了个十成十。 “父皇许久不曾来瞧禅儿了,父皇是不是将禅儿忘了?”大皇子嗦着手指,手握着和自己上半身相等长的毛笔,一边画了一横一竖,一边偏起头,撅着屁股问皇后。 容槿正要挑起珠帘进内殿,陡然听见这句话,脚步稍稍愣住,心头涌过万种思绪,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将容禅抱了起来,笑了笑:“禅儿想父皇了?” 大皇子愣了一下,小胖手垂了下来,手足无措地茫然看着容璟:“父......父皇?” 皇后停了手上的针线活,向容璟行了一礼:“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臣妾不晓得陛下会过来,什么也未准备,是臣妾的疏忽。”眉眼一抬,却是全然系在大皇子身上。 容璟从来未这样抱过禅儿。 禅儿出生时,陛下忙着治理天下,彼时新朝初立,皇朝内外皆是动荡不安,陛下自然无暇顾及禅儿。 后来禅儿稍大了些,可表现平平无奇,陛下又并不宠爱中宫,是以禅儿也受到了不少冷落,甚至还没有其他妃子膝下的几个女儿受宠。 禅儿一贯与自己亲近,却是极怕他父皇的。 “父......父皇,禅儿参见......参见父皇。”他似是畏惧,说的话比平时更不利索了。 那双肖似容璟的凤眼逡巡不停,手也抖得厉害,容璟只好无奈地放下他,顺道摸了摸容禅的脑袋:“是父皇不好,许久都不曾来瞧禅儿,和你母后。” 皇后眉眼低垂,将乳燕回巢般的大皇子护在面前:“禅儿还小,不懂得什么事宜,陛下莫怪罪才是。”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生分。 容璟扶额:“此前贵妃专宠,初一十五都未来皇后宫中,是朕的不是,只是朕想着,皇后雍容大度,是朕亲自选中的人,当初你也......并非不晓得朕的心思,朕想着,你总会体谅些。这后位朕给了你便是你的,兰音不会同你抢的。” 皇后仍是低眉顺眼:“陛下说得哪里话,这后位是陛下给的,崔贵妃是陛下真心喜爱的人,若有朝一日陛下厌弃了臣妾或是贵妃想做皇后了,请陛下莫要拖沓,径直告诉臣妾便是,臣妾愿意退位让贤。” 亦不知怎的,连日来的委屈竟在容璟亲自赔礼道歉时顷刻爆发,什么规矩、什么体统、什么皇后的面子统统不要了。 她同容璟,到底是患难夫妻啊。 “柔嘉,你言重了,当初若不是你说服郑太师帮朕,恐怕世间早无朕这个人了,只是朕也一早便告诉过你,你可以向朕要任何东西,名分、地位、中宫的尊严、郑氏的风光,甚至是一个孩子。可是柔嘉,朕同你说得很清楚,朕不会爱你,对任何人皆是如此。” 她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却唯独得不到容璟的心。 柔嘉,柔嘉,这闺中名字除了父母兄长唤过,便只有容璟一人喊过了,如今她成为皇朝的皇后,身份尊贵无比,天下之间除却陛下再无人能唤她的名字了。 时间久了,久到她几乎快忘了郑氏柔嘉的本名。 “陛下,臣妾晓得的。”她淡淡笑道,面色如纸色般苍白,藏在怀中的大皇子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自己的父皇和母后。 “臣妾只是......情难自抑。”对容璟,从初见时便难以自抑了。 也正是这一强情愿的莽撞和盲目,她才成了容璟名义上的妻子。 “往后臣妾会摆正自己的位置,替陛下分忧的。”若是容璟不再需要她,或是她成了容璟的累赘,于她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羞辱。 “是了,柔嘉,你能这么想朕便宽慰多了。”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交易,盟友之间若是有了感情反而不美,索性他并无此忧虑。 皇后,一贯是最得体的。 天色陡然昏暗下来,一道闪电划过,然后是动静颇大的雷声与雨点,容禅更加缩在母亲的怀里,皇后轻声哼唱着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母妃那时也常为朕哼唱摇篮曲。” 皇后满腔爱意地看着容禅,他睡得很快,也睡得很安稳。 “禅儿最怕打雷,可是在臣妾的怀中他便会很快安然入睡。”这是容璟不知道的,大约是因为,他不曾在雷雨天宿在皇后寝宫中,而皇后也从来不会主动与他说这些事,自然下头人也不会无事与他报些大皇子平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乳母乖觉地抱走大皇子。 启祥宫未燃蜡烛,秋蕊早将碍事的宫人们全都调走了。 容璟突兀地来了句:“今岁净池的荷花开的似乎很好。” 皇后笑了笑:“也许是陛下的心情不错。” “倘若......臣妾想再要个孩子,陛下会应允么?”不知谁说,有人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娇躯贴上,配着昏到极致的天气天色,容璟的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第24章 见面 暴雨如注, 天色晦暗不明。 崔演伸手去接廊檐上倾斜而下的雨丝,冰凉透骨,为这夏日平白增了许多迷离幻彩之色, 就连暑热的闷燥也稍稍去了些。 依稀想起那年也是这般,一样晦暗昏沉的雷暴雨天, 娘亲坐在堂前看着一本游记,他与兰音坐在娘亲旁边, 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兰音撑着下巴,一边与他抢一块七巧板,一边嘴里咕哝些什么。 娘亲笑而不语, 眉眼皆是温柔。 彼时觉得枯燥炎热的夏日,却被记忆擅自美化为温馨宁静的午后,就连骇人的雷声成了老猫睡觉时的呼噜, 惧人的闪电也成了增光添彩的亮色。 大抵是......父母皆在, 兰音天真无邪, 而自己也是身体康健,不曾有性命之虞。 “咳咳。”暖风沁着雨丝, 生生凉了几分, 吹打在人的脸上, 又冷又疼。 崔恕奉命照看公子,听见这两声咳嗽便立即熟练地将手臂上的斗篷展开,披在崔演肩头。 “大公子, 您的身体不宜受风,咱们还是进屋去吧。”自大小姐入宫以来,大公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而这时节陛下竟突然降了旨意来,要命大公子去随州处理流民一事。 勿说是大公子现在病中, 便是大公子身体康健,可他到底只是一介书生,文弱无比,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他......他有了兰音,我自然成了多余的了。” 自数月前大公子自京畿回了清河,言语便时常颠三倒四的,不知所云。 “大公子慎言,陛下耳目甚广,小心祸从口出。”崔恕拱手,垂着头恭敬道。 崔演摇了摇头:“我贱命一条,迟早是个死,又何惧他听见呢。咳咳......”却是咳意越来越重了,崔演的眉头紧皱在一块,咳嗽剧烈,似乎要将五脏六腑悉数咳出一般。 崔恕面色不改,只是心中千回百转。 崔氏不知做了什么孽,人丁不旺,两个嫡子女又是这样坎坷的命运。 “你看那葡萄藤,真是长得极好,妹妹从小就爱吃葡萄。”提及兰音,崔演面上展露了一丝笑意。 “三哥你拽我做什么?”雨幕中似有一男一女在纠缠。 崔演素来身体不好,他所居住的院落一向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入。 而这一男一女崔演崔恕都认得,男孩是家中庶子名唤崔旭,女孩则是家中的庶女,唤作崔英。 崔旭拉着自家妹妹的小臂,告诫道:“那是大姐姐最欢喜的葡萄藤,一年只结那么一点果子,你现在将果子偷吃了,若是让大姐姐晓得了,可怎么是好?还是快走吧,这本来就不是我们能来的地方。”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老成得很。 崔演起了兴致,可惜雨幕太大导致两人对话听不甚清楚,他便指着两个孩子对崔恕道:“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呢。” 这院子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崔恕抱了一拳:“是,公子。”说完便悄声往那边走去,两个孩子忙着争执,加上雨势也是真的大,是以并未发现有人正在靠近。 崔英将自家哥哥的手臂一把甩开,气呼呼地说:“大姐姐进宫做了陛下的妃子,怎能随意出宫,大哥哥身体不好吃不得凉得,我和哥哥也是父亲的孩子,如何不能吃些大哥哥大姐姐不要的葡萄了呢。”说着说着竟有了些哭腔。 崔恕一贯忠于自家大公子,加之老爷对家中庶子庶女并不看重,是以连带着崔恕也不甚将这些庶公子、小姐们放在眼里。 他一心想维护自己的主子。 “你们——”话说到一半又被憋了回去,崔恕愣愣地瞧着眼前人,她撑着一把鸦青色油纸伞,缓步自门口走来,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而后蹲下身子挨个儿摸了摸那两个孩子的头,笑得温温柔柔:“四妹妹想吃葡萄摘给她便是,做哥哥的怎能如此小气呢?” 大小姐,她回来了。 崔旭呆愣愣地,倒是崔英,羞羞怯怯地问了一句:“你......你是大姐姐吗?” 她出阁得早,这些年来一直随着薛辞在一块很少回家,便是上回回家也还是被爹爹关着,只有少许人知晓,而后,便一路去了皇宫。 算算日子,倒是与这些庶弟庶子庶妹们许多年不见了。 不认识也难怪。 崔英看着这个恍如神仙妃子的姐姐一时着了迷,叹道:“大姐姐好美,比书本上的仙女还要美。” 絮絮笑了笑,但闻崔旭老气横秋道:“你又没见过仙女,怎知大姐姐不比她们更美些?” 这下子絮絮更是忍俊不禁。 “兰音。”雨幕之后,有人在唤她。 絮絮蓦然回首,哥哥就在身后,仍是坐在轮椅上,一幅翩翩佳公子的温润模样,就是......苍白了些。 比之上回见面,显然哥哥的身体又坏了些。 两个小家伙见着传闻中的大哥哥,顿时拘谨了好些,崔旭心中紧张,面上却是一板一眼地:“见过大哥哥,是我好奇才拉着妹妹闯入大哥哥的院子,还请大哥哥不要怪罪妹妹。” 崔英刚要说话:“哥哥明明是......” 可这话还未全然说完便被崔旭一个表情瞪了回去。 这孩子倒是个难得护内的。 絮絮瞧了一眼崔演,没想到崔演也正好瞧她,兄妹两个相视一笑。那雨下得更欢快了。 当年絮絮犯了错,哥哥也是这么袒护她的。一时之间感慨万千,瞧着这两人水葱一般的生嫩,便想起了从前无法无天稚嫩到不行的自己。 絮絮笑着摇了摇头:“你大哥哥生性宽容,怎会为这么一点小事难为你们。” “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也敢往外跑,若是让你们姨娘晓得,看不罚你们!”崔演虎着脸,刻意想吓吓这两个孩子:“往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平白惹的人担心,你们长大了,也该学会珍重自己才是。” 两个孩子羞涩地点了点头:“谨遵大哥哥教导,往后不会了。” 絮絮拉过崔英,捏着帕子将那孩子从头发丝到脖子,一点点地全然擦的干净了,才摸了摸她的小脸笑道:“女孩子更要爱惜己身呀。” 崔英只十岁左右,正是半懵懂半晓事的年纪,闻言回道:“大姐姐说的我也记得了。” 孩子的眼睛纯澈而天真,叫人生出无限怜惜与欢喜,且这两个孩子又是同他们血脉相连的。 崔恕奉崔演的命令将这两个带回房交给侍女们收拾,庭院中便只剩下了絮絮和崔演。 泼天雨幕,如珠玉断线般呼啦啦地全然滚到地上,崔演声音渺远,透着一股空灵,似是从另个世界传来的一般:“从前爹爹一心只为了咱们两个,忽略了府上的庶子庶女。如今我......已是不行了,为了府上的未来,爹爹和你也该早作打算了。” 他话语平静得很,似是讨论天气一般轻松。 “哥哥说什么呢,你身体康健,必能......必能......百岁无虞。”絮絮却是哽咽起来,一句话分成了好几段,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崔演笑了笑,看着她,目色极认真:“这话你自己信么?” “你自个儿都不信的话,那么旁人,更是不会信的了。兰音,记得这个道理,往后不管是对谁,便是要撒谎,也要先让自己相信了。” “哥哥......”她叫了十数年的哥哥,如今怎么交代遗言般的,与他说话呢? “我去求陛下,让他撤了要你去随州的圣旨!”她说完便想冲进雨幕中,甚至是——冲回京城。 “他是陛下!”崔演拉住她:“他的话岂能随意撤回?这是对苍生、对社稷不负责,兰音你觉得,咱们的陛下是那样的人吗?” 容璟自然不是。 从少时相遇,她便晓得他其实是一个极有丘壑的人,容璟是一个少有的、英明的帝王,时间证明了这一切。 “况且,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兰音,我的日子不多了。”他目光投向天际,这样的坏天气里竟然飞过一行灰色小鸟,倒甚是新奇。 崔演伸手接着雨丝:“若能在死前做下一件为国为民的大好事,也不枉我来这人间一趟。你晓得的,我一直是很有抱负的。”他回过头来冲絮絮笑了笑,只是笑得并不甚温和,叫人瞧得胆战心惊的。 学的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男儿志在四方,重在家国。若能投效朝廷,利国利民,谁愿意窝缩在这么小小的崔家一隅。 从这一点来说,陛下倒算是歪打正着,全了他的心愿了。 “兰音你还记得吗,我自出生时身体便特别弱,爹爹与娘亲一直对我小心呵护着,小时候你爬树下河,我只能在一旁瞧着,你去宗学的书塾读书,我却只能在家中对着那个板正严肃的夫子,后来你告诉我,咱们俩长得一模一样,便是换一换也无人瞧得出,那一日我顶着你的名额去宗学,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那日,他第一回 见着了少年容璟。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的场景是在我记忆里真实存在的,好多年前的夏天,我还念小学的时候,爸妈不在家,我在爷爷奶奶家里躲雨,那天还下了冰雹,爷爷好像一直在择菜,那时候他还很健康,他话特别少,我一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最近一直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小时候和姐姐一起抢七巧板抢积木,恍然回忆起,惊觉这竟然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了,可是却怎么那么清晰呢。 第25章 那日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 望断高唐路。 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 男女七岁不同席,父亲宠爱妹妹, 没有将她拘束在家,而是由其在宗学多学一点诗书, 与各家族的女孩子一起多接触。 宗学先生是个颇讲究礼数的人,是以男学生同女学生之间隔了一道屏风。 那日崔演假扮成妹妹, 穿了女孩的裙子,束了女孩的发髻,加上他与絮絮一模一样的面庞, 孩子年纪又小,男女间轮廓没什么分别,声音亦是如此, 是以几乎没人瞧出来“她”其实是“他”。 薛家郎君如众星捧月般在一帮女孩子的注视中缓缓坐下。 一落座便给了他一个善意款款的笑。 崔演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又不是女子, 自然是对薛辞的这番小动作毫无感想。是以他也懒得去搭理薛辞。 无论是多小的孩子,对于异性的兴趣那永远是满满的。 崔演自小被关在家中, 除却老实本分的丫鬟便是一丝不苟的崔恕, 便是小厮, 那也是从不多一句嘴的。 可是学堂的女孩子不同。 她们可爱活泼,总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妹妹长得玉雪可爱,喜欢同她玩的女孩子也多。 先生下了课, 几个女孩子便簇拥过来围在她身边,从自个儿丫头身边挂着的荷包里取出各种各样的小零嘴,什么话梅,红薯干,栗子糕, 应有尽有的。 许侍郎的女儿许三小姐同絮絮关系最好,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冲他挤了挤眼睛:“兰音,上回我托你转交给薛家郎君的东西你可转交了?” 她这话一说完,其他几个姑娘也忙不迭的七嘴八舌的问起来:“还有我的,我的你转交了吗?” 原来妹妹每日的生活是那么的丰富啊。 崔演转了转眼珠,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我肯定帮你啊,咱们谁跟谁,大家都是姐妹嘛。”说着伸手便摸了一个地瓜干塞到嘴里。 那地瓜干韧劲十足,甜丝丝的,妹妹从前带回家偷偷给他尝过,那是他喜欢的味道,可惜他身子积弱,爹爹为了他的康健从来也不许他碰这些东西,每日里不是人参燕窝便是老母鸡小鸽子炖汤。 真是,腻死人了。 “那个是谁,怎么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目光巡视过学堂的每个角落,许多人他都认得的,妹妹每日回家总会与他说,今日那个谁谁谁又怎样了,内容以薛辞最多,是以崔演不怎么喜欢薛辞,甚至心中一度觉得,这是个妥妥的小白脸,一心想将他玉雪可爱的妹妹骗走。 只可惜妹妹是个傻的,薛辞那么明显的居心,她竟是硬生生一点也没瞧出。 许家姑娘探了探他的头,惊奇道:“天爷,兰音你莫不是病了,九皇子你竟不认得了,当初他还是为了你才来的呢。” 崔演头一回被妹妹和伺候自己的侍女以外的姑娘触碰,一时竟脸红起来,只不过他低着头,没什么人看得见。 崔家宗学素来闻名在外,崔家祖上也是出过大儒的,便是过了百十来代,崔家人的学问也是顶顶好的。为着这层,学堂里不拘是崔姓子嗣还是外姓,皆是来者不拒。 容璟久在深宫,与那些个皇子们格格不入,他母妃又新逝,整个人又阴郁又冷漠的,陛下头疼得没边了,听闻九皇子与崔家小姐关系颇好,陛下便索性将他派来清河崔家求学了。 堂堂一个皇子,总不能不学无术吧。 崔演了然般点了点头,顺着许家小姐的视线望去,却不期然与那人四目相对。 容璟眼中先是愕然,而后好不留恋地转过头去,一点余情不留。 这就是许家姑娘说的相熟么? 崔演气不过,想去找他理论一番,刚坐起来就被许家姑娘按了回去,他素来身子孱弱,许家姑娘一推竟将他险些推了个趔趄。 “嗤。”有人嗤笑。 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崔演甩了袖子,趴在桌子上,许家姑娘轻轻触他肩头,他仍是不理。 那人又嗤笑了一声,比前头那声音更大了。 “阿璟,你今日怎么处处针对兰音?”薛辞诧异问他,容璟不作答,只捧在一本诗集,低头念了一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你本是——” “你别说了!”崔演气急败坏,始作俑者洋洋得意。 原来妹妹说的那个极其恶劣的人就是他!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叫他碰上这么个刺头,真是糟了一整日的心情! “咳咳,好了,肃静!”好在是夫子要上课了,容璟便没了机会再继续揶揄他,崔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转眼天色将暗,今日的课算是全部结束了,崔演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将许家姑娘赠予他的地瓜干揣在书包里,又同她们一一道了别,便要往家走去。 却不料被人堵住了。 “崔兰音!你家那个病秧子哥哥还活着么?哈哈哈!”是张家四公子张贵德,他姐姐张漪自小便与兰音不对付,在学堂里更时常针对兰音。 兰音倒一贯是不爱理他的,只是有一回张贵德提了一嘴崔演,兰音才急了眼,同张贵德打了一架,虽则两个人事后都被罚了,兰音也被崔演训斥了,可之后张贵德掌握了这个方法便时常拿崔演来招惹兰音。 兰音被崔演训斥过后便不再搭理张贵德,可这人见前几次的讥讽不起效果,这回便特意加重了话。 可谁晓得今日来学堂并不是兰音,而是正儿八经的病秧子崔演。 崔演凉凉看他一眼:“枉你挂心,我哥哥好得很,劳驾让让。” 张贵德两眼一愣,指着崔演“你你你”了好多句,仍是你不出个所以然了,独见其翩然离去。 “哎哟!谁踢我!”张贵德摸着后脑勺,冷不丁屁股上挨了一脚,整个人冲在前头,直挺挺地就这么栽了下去,周遭一阵哄笑。 崔演打眼瞧去,张贵德身后站了一个人。 那人冷峻清高,讥讽意十足:“不好意思,本王失手了。”九皇子容璟,陛下恤其生母早逝,令其前往崔家宗学求学,特封其为安王。 论起身份,容璟小小年纪便贵为王爷,又是天家子嗣,虽没有旁人那样受宠,可到底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 许家姑娘跑到崔演身边,问他:“兰音,你没事吧?” 崔演摇了摇头,心情复杂。 容璟为何要为他出头? 他往容璟所在的方向瞧去,容璟展了折扇,兀自扇着,看也不看他一眼,眉目上挑,眼角藏着三分冷意。 “若让本王再听见你诋毁崔家兄妹,小心本王让你这辈子也站不起来,做个真正的病秧子。” 在场的人皆噤若寒蝉。 谁人不晓得九皇子生性凉薄,原本便冷厉异常,尤其是其母妃新丧,如今性情更是怪异,做什么事情统统不按常理出牌。 到底,陛下还是怜惜他的,虽未曾寄予厚望,可,终归是父子。 张贵德摸着生疼的屁股,一边赔笑一边致歉道:“安平王爷,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这么一回吧!” 也许旁的皇子不大能干出这种事,可若是九皇子,那可就不一定了,张贵德不敢拿自己的双腿和性命做赌注,当即便服了软。 “崔姑娘,您帮我向王爷求求情。”张贵德一脸希冀地望着他,崔演愣了一下,而后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啊?哦!王爷,您......您今日便放过他吧。”到底是名门之后,若真是闹出事来,恐怕彼此的面上都不好看,届时陛下兴师问罪,容璟怕也少不得落一顿训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容璟收了扇子,眼光投向一处,竟露出点温情来:“今次便算了,若有下次!”他以折扇相指,距离张贵德的眼睛不过寸把距离。 崔演怕容璟一激动闹出什么事来,见他说话间便出了扇子,还以为他是要对张贵德怎么样呢,便立即扑上去抱着他的手:“王爷!王爷!算了!算了!” 四目相对,距离得极尽,崔演身着女装,同兰音别无二致。 容璟似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回过神来,挣开了崔演的手,皱眉道:“你作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晓得?” “没......我没......”却是越说越心虚。 是啊,他此刻顶着兰音的名分,怎能以她的名分做如此轻率之举呢?真是......荒唐! 崔演后悔不已。 学堂的人都散尽了,崔演独自走到门口,还未走到马车前便被灌木旁边的一个人给拉了去,只余一声小小的惊呼。 “兰音!你怎么在这儿!” 兰音蹙着眉头:“我怕你被张贵德欺负,便想着来接你回去,爹爹以为我是你,并没有怀疑。对了哥哥,方才九皇子好像瞧见我了......”她苦着一张小脸,似乎极为发愁。 “他应当是没有瞧出来什么吧......”兰音自言自语。 崔演抿了抿嘴唇,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对了哥哥,今日好玩吗?”她很快便忘却了方才的苦恼,一下子欢快起来,支着脑袋笑嘻嘻地问他。 崔演思索了一会,而后笑道:“好玩。学堂里的人也都很和善,没有爹爹说的那么可怕。”却是不期然地想起了容璟的那张脸。 “那下次咱们再换!”兰音兴致高涨。 崔演摇了摇头:“不必了。” 你我人生本就不同,倘若不曾体会过你的人生,我便不会......那般艳羡。 只怕弥足深陷,生出些不该有的痴幻来。 第26章 条件 “兰音, 你从不知,我有多么羡慕你。”他自凄风苦雨中来,却要在世人的繁华中沉默落幕。 "我希望你一辈子快乐, 如此,若我不在了, 你也能一生顺遂。" “不,哥哥, 我会为你找寻良医,咱们兄妹俩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的。你说过的呀。”兰音半跪在他面前,哭着哀求他, 想要留住他。 崔演只是平静的笑着,然后在兰音的注视中摇了摇头:“最是人间留不住,老天爷要我的命, 没人能留得住。” 人纵有千种能耐, 终也敌不过天命。 “好了兰音, 别哭了,你是大人了, 回头叫阿蒙笑话。”他伸手揩去兰音面上的泪渍, 抬手将她扶起, 兰音不肯起来便伏在他膝头,静静地观着雨幕。 “还是......莫要让阿蒙见着我了。” 她骤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未同阿蒙留, 此刻她又是以容璟妃嫔的身份回来的,哪里敢让阿蒙瞧见她。 他们母子,注定是要天各一方了。 “陛下差你带的人你可都安顿好了。”雨势小了些。 絮絮随口道:“等着爹爹安排呢,他们不过是来监视我的罢了。” 只这一句,兄妹俩都陷入了一种沉默中, 谁也没有再开口。 终是崔演打破了僵局:“兰音,是我对不起你。” 絮絮强自笑道:“同哥哥有什么关系呢,一切皆是命数罢了。”半点不由人。 崔演望了他一眼,忽而垂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絮絮并没有听清。 崔恕便回来了。 “三公子和四小姐都安顿好了,已送回他们姨娘的院子了。”崔恕拍了拍面上的雨渍,又抖了抖袍子,他们三个自小就在一块,是以也不分什么尊卑,总是这样和气。 絮絮突然道:“阿旭我瞧着不错,怎么爹爹不多栽培栽培他?” 崔演却是摇了摇头:“爹爹......爹爹他,不肯。”他晓得阿旭,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十几岁便熟读经史子集,方才见其为人也甚是大方得体,关键是,很护着身边人。 他姨娘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只是家道中落没了生计才投身做了爹爹的妾。 可爹爹揣着明白当糊涂,对这几个庶子庶女从来不闻不问,也未安排什么名师与其开蒙,如此下去,若要想这几个庶子出头,只怕是难于登天。 崔演小时候便是跟了京城退下来的大儒学习诗书策论的。 三弟机敏肯学,只少了个敦促点悟的老师。 “爹爹何必为了我,将弟弟们的路堵得一干二净呢,况且我......”他又要说先前的话,可是絮絮长了心眼,瞪着眼睛不叫他再说,崔演也是毫无办法,碍于兰音的示威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换了个说辞:“况且我又不是没真才实学的。” 他边说边望着絮絮的脸色,见她面色稍霁才安心下来,展了笑颜。 “这些日子舟车劳顿的,定是没休息好吧,瞧你,面色蜡黄,人也瘦了一圈。”崔演将她拽起来在面前转了一圈,果然人瘦得快没样子了。 絮絮回道:“许是不习惯长途跋涉,车马行得又快,总是吃了就吐,大概是这个原因。不过我心里想着哥哥便不觉得有多累了。” 崔演笑他:“你倒是不觉得累,可哥哥心疼,瞧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定是没少遭罪,快回去洗一洗尘味,晚上我叫厨房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糯米鸡。” 大约是回了故园,在宫中烦闷之气一扫而净,絮絮似又重回到少女时,与哥哥在院中赏雨看花,好不自在。 崔演看着兰音的背影离去,而后是更加剧烈的咳嗽。 “大公子.......您何不早些告诉大小姐。她迟早会知道的。”崔恕握着身侧佩剑,手指紧扣,似有说不出的烦躁。 崔演忽咳出一口血,而后十分淡然地用随身带的帕子拭去:“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不快乐。” 他的日子,快到尽头了。 而兰音只晓得他身患重症,难以治愈,却不晓得上月已有大夫诊治过,他......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起码,还能同兰音共度今岁的中秋。”他笑容温暖,却无端透着一股苍凉。 总要撑到此间事毕。 “所以大公子,咱们后日出发?”崔恕试探着问。 崔演摇了摇头,问道:“薛纵可在路上了?” 崔恕回道:“薛大人已动身前往随州了。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 “也好,咱们明日就去。” “可是大小姐......”可是大小姐是专程回来看您的呀。 崔演却是笑了笑:“兰音回来的目的你还瞧不透么,她不想让我去,恐怕要生出什么事端来,你去吩咐翠屏,让她看好大小姐,莫让大小姐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若真让兰音得逞,那他才真是骑虎难下,不管怎么讲,这一回去随州是天赐的好机会,正好为后头弟弟的开路,而他有了功勋,兰音在后宫的地位也会更上一层。 一举数得的好机会,断然不可放过。 “属下这就去办。”崔恕拱手,转身离去,崔演坐在轮椅上,背向林间,忽而高声喊了一句:“阁下,出来吧。” 林间跃出一个人影,高髻剑眉,目光冷厉。 崔演望他,眼神淡漠:“你是薛辞的人吧,自我妹妹回家的第一天,我便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后来兰音入宫,这人便跟去了皇城,只是皇城之中守卫森严,此人万万进不去,谁能晓得兰音不过数月便借着回乡省亲的名头又回了这里。 “左堂,薛辞还活着吧。”他如此笃定,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 崔演认得他,这个左堂原先是薛家的暗卫,后来薛辞与妹妹下扬州,他便一直跟在自家少主人身边。 其实彼时薛家老大人知道薛辞的踪迹,心头也起过犹豫,若是薛辞真的逃离......那也很好,可薛辞,到底没有弃家族于不顾,这让薛家老大人又难过又高兴。 高兴的是自家后人能秉承家族的忠贞之志,难过的是,家族的希望就此断送了。 那个叫左堂的人抬眼看了一记崔演,目露不屑:“卖妹求荣的狗贼,我家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能提及。” 世人皆心知肚明,薛辞是以身殉国的忠贞名士,而崔家不过是临阵倒戈的墙头草。 如今,更是将自家已出嫁的嫡女送进了禁宫,媚宠承欢,好不可耻。 “无耻败类,我替我家少夫人不值。”少夫人所有一切的不幸皆是由此人一手计划,而少夫人却始终蒙在鼓中,一概不知,甚至还拿此人当作与真心相待的好哥哥,殊不知,此人阴险狡诈,手段卖弄至极。 崔演低笑,并没有生气,眼角沁出了眼泪,他伸手揩去:“你懂什么?薛辞又懂什么?” 不过是两根迂腐至极的木头罢了。 “你们自以为清高,却耽误了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我倒要谢谢薛辞,是他将自身清名看得如此重要才给了我机会,将我妹妹送进宫去,去享受那泼天的富贵。是他亲手将我妹妹推开的!” “陛下能给的兰音的,给崔家的,你家公子,他给的起吗?”赤诚到极点的嘲讽。 左堂捏紧拳头,恨不得一圈打在崔演面上,可瞧着他那幅身子骨,还有那张惨白到快死的面庞,恐怕他一拳头下去,这人便不治身亡了。 届时他该如何与公子交代? “我薛家的事,还容不得你来胡说。”他言辞匮乏,不如崔演巧舌善辩,空有一双孔武的拳头,如今却不能为薛家辩驳。 “你若想保护兰音,便入宫去,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面前。”崔演如是说。 左堂气得揪住崔演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这阴毒小人,竟想将我送进宫中做太监?” 崔演愣怔在了一旁,忽而笑得不见眼,而后以袖子拭着眼泪:“你这人真是蠢得可以,我叫你进宫去,谁叫你去做太监了?” 薛家人果然都是木头,不懂变通。 谁说入宫就一定要做太监了? “男子想要入宫除了做太监,还能做什么?”左堂忿忿地问他。 崔演拨弄着轮椅的滚轴,向前移了几步:“自然是——成为禁宫的侍卫啊。” 侍卫?左堂愣住了。 但凡宫中侍卫,无不身家清白,履历光鲜,他一个罪臣家奴,连户籍都没有,如何能入得宫中成为侍卫呢 况且这人...... “你不怕我行刺陛下?”左堂问他。 崔演冷笑一声:“就凭你?”显然是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你保护好我妹妹便可,若你胆敢生出什么别的妄想,就是在害我妹妹,兰音是你家公子此生最珍重的人,你也不想让你家公子失望,对不对?”句句戳在左堂心坎上。 薛辞失踪,世人皆以为其殉国,彼时左堂也想过孤身前往禁宫刺杀皇帝为公子报仇,可念及公子走前交给他的任务:保护好少夫人。 他如奉圭臬,怎敢违背。 后来少夫人生了薛家嫡孙,他肩上的担子便更重了,从此要保护两个人。 如今公子长子在崔氏名下一时无虞,而少夫人身在深宫,如履薄冰,处处危机,他焦心不已,深恐误了大公子的信任。 “我可以帮你。”崔演如是说:“只是有一个条件。” “薛辞究竟死没死?” 平地惊雷。 第27章 知晓 “我要你告诉我, 薛辞,他究竟——”死没死。 雨势渐停。 世人都说薛辞死了,可死不见尸。 雨疏风骤, 穿林打叶之声若旌鼓敲击,雷声轰然而下, 崔演岿然不动。 左堂动了动手指,似是内心挣扎, 他额前划落一滴汗渍,“砰”得一声砸落在地上。崔演扬了扬嘴角,喃喃念了句:“便是没死了。” “我......我不知晓。”话语间一闪而过的慌乱。 二人博弈, 最惧有一人露怯,那便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左堂是个很好的暗卫, 可却不是一个很好的骗子。 尤其薛家满门, 崇尚忠贞, 他那正直优良的主子想来从未教过他,如何说谎。 “你说死了, 便是死了吧。”崔演并不纠结去指正左堂话里的对错, 有些事, 心知肚明便好,没必要将其宣之于口。 何况,薛辞死了比活着好。 “薛辞便是活着, 也不会怪兰音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逼迫的。”所以什么罪过都由他来担,薛家列祖列宗要质问,便来质问他,薛辞若要恨, 那也便只恨他一个就好。 他眉眼疏离,不是人间色。 “进宫的事你且耐心等待,我总会将你送进去的。” 八月,京畿炎热若火炉。 兰音回娘家省亲已有小半月,崔演虽在第二日晨间便领着家仆前往随州,容璟也命人三催四请的连带了好几道意思要贵妃回宫,可絮絮就是不为所动。 正是盛夏里头,净池的荷花开得绚丽,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宫女们身着粉色宫装,怀间揣着几朵荷花,瞧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容璟忽想起那日承诺的,带兰音泛舟净池。 她应当是会喜欢的吧。 “贵妃可启程了?”容璟每日一问。 往日四喜都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可今日宫外传来消息说是崔大人在家中敦促贵妃早日回宫,贵妃耐不住唠叨,今早便启程往宫中来了,四喜自早起便一直盼着皇上问这句话呢。 是以容璟一问了,四喜便笑得眉不见眼:“是了,贵妃今早便启程回宫了,不消两日陛下便能瞧见贵妃了。” 容璟心情大好。 恰逢一新进的小宫女手脚毛躁,不仅将贴身的荷包掉在净池里,就连她自个儿也险些落下去,若是换做往日,容璟必要大发雷霆将那宫女训斥一番的,可是今日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毛躁什么,做事也不仔细些。” 就连四喜也吃了一惊。 那小宫女千恩外谢地扣头离去,带着她的姑姑走得远了,才数落起来:“也就是你运气好,碰上今日陛下龙颜大悦。那池水深不可测,陛下想着咱们宫人的安危一贯不许咱们靠近的。” 小宫女拍了拍胸脯,却不肯相信姑姑的话:“可我瞧着陛下眉目和善,不似要发火的样子。况且姐姐们手里抱着的荷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那净池的荷花开得那样的好。” 姑姑冷笑了一声:“若是净池的荷花允许咱们采摘,你还能瞧见这接天莲叶的景色?进了宫便什么都得学着点,尤其是察言观色。” 姑姑睨了那小宫女一眼,而后瞧着这一批新进的宫人,指点到:“有点话,我只说一遍,有些错,只能犯一次,若是犯了第二次,那便得瞧你们的造化了。” 小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却也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偷偷抬起头来,瞧着容璟的方向,心中暗叹一句:陛下可真俊哪。 若能得成皇妃,便只从末等侍婢做起,那也算是——甘之如饴。 甘凛微学着旁人面上与姑姑俯首帖耳,可心中却是想着:瞧着吧,总有一日,我要飞上枝头。 八月已近中旬,还有几日便是中秋。 哥哥离家十数日,她早没了理由再留在家中,况且容璟派来的宫人马不停蹄的一个接一个催问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与她横眉冷对,阿蒙自也是见不着的。 况且也不能见。 这些时日虽在家中,却也没多少安稳。 絮絮守在这儿,也不过是为了晚一些见到容璟罢了。 可一日日耗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前些日子崔恕从随州发了信来,说是哥哥在随州一切都安好,同行的薛大人十分稳妥能干,武艺也还不错,不至于叫哥哥一人劳碌。 只要哥哥好,她便也放心了。 是时候回宫了,若是这么一直拖下去,保不齐哪一日容璟就发了狠自己跑到清河来将她绑回去。 “大小姐,可还有什么需要奴婢去办的?”翠屏垂着眉眼,一幅任她差遣的模样。 絮絮便忽然想起哥哥院子里的葡萄藤,她从前年少时最爱吃那棵树上的葡萄,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味道变了没有。 翠屏领了命正要去摘一些葡萄路上用,便瞧见正门里冒出来两个小孩脑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正是崔英和崔旭。 “大姐姐,我和妹妹想着你最欢喜吃葡萄,便特意去摘了来给你带着,以解思乡之情。”许是素日不怎么亲近,崔旭说话时仍有些淡淡的羞涩感,崔英扯着他的袖子躲在崔旭背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絮絮忍不住逗弄她:“阿英,可有什么话想同大姐姐说的?” 她自小不与姐妹亲近,年少时的好友也在成康之变中举家失踪,是以很少与女孩子在一块亲近,尤其是以姐姐的身份。 后宫之中多的是唤姐姐妹妹的,可那里头的姐姐妹妹总无一处真心,絮絮也不爱认。 “阿英祝大姐姐前途光明,一路荣华,母仪天下。”许是小姑娘不懂得母仪天下的意思,竟这么直白地当着一众人的面说出来了。 絮絮赶忙捂住她的嘴,小声告诫:“母仪天下可不能乱说,这世间只有皇后一人堪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大姐姐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崔英似懂非懂。 絮絮也不强求她听明白,只是嘱咐府里的管家:“小姐们年岁也大起来了,怎可这般不识诗书的,爹爹一向鼓励女孩也学些学问,你们也该对府中的女儿多上些心。往后我不在家中了,爹爹便靠着阿英她们了。” 爹爹不想见她,就连今日送别也找了由头没来,只差了管家告诉她,让她一帆风顺。 老管家忙不迭地点头。 老爷说大小姐的吩咐便是他的吩咐,只管照着做便是。 “还有......大公子家的......孩儿,我的侄儿,那孩子可还好,吃得好吗,睡得香吗,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他。”终是问到了心中晦涩处,絮絮几乎不敢听老管家的回答。 老管家并无什么异色,道:“小公子一切都好,只是不大爱同人讲话。” “如此......便好。” 那她便无什么不放心的了,只要阿蒙好,她便一切都安好了。 马车行驶缓慢,转眼日色西斜,正行到要进京城的一片山谷处,众人行了一日的路早已是疲惫不堪,絮絮也不忍他们负重前行,虽说距离京城不过数里的距离,可到底没必要星夜前行,便准许随从在此地修整一晚,明日再进城。 林间老鸦叫得厉害,一声啼叫惊走一片飞鸟。 “扑棱棱”“扑棱棱” “什么声音?”絮絮警醒,从前在扬州要日夜防着家里人和城中的地痞流氓找过来,是以絮絮早就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便是在宫中高枕安卧这么久也没改掉了去。 翠屏掀起马车帘子,疑惑道:“奴婢不曾听见什么响动。” 她也是从乱世里过来的,自然对危险更敏锐些,絮絮从脚踝处摸出一把早早绑在其间的匕首,而后对翠屏道:“去将随扈们唤醒,小心应对着。” 京城附近一贯太平,哪里来的山匪? 絮絮此行为了不隐忍而目作的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装扮,可也许正是这普通的装扮才叫那些匪徒们动了心思,存心想劫些钱财。 不消片刻,果真有人摸了过来。 好在是作了准备,那人还没摸过来便被扈从抓了起啦,扔到絮絮马车前头。 不过还没完,这不过是个打头的。 “带下去好好审问。”絮絮对翠屏道。 先前还觉着是山匪,可这会瞧见真人,那人面上没什么匪气,反倒还有些像当兵的,可是京中守备军不许私自动用,那么想来只可能是某位大人的府兵了。 只是她初来京城,爹爹这些日子安分守己,在家颐养天年的,会得罪那位大人呢? 倒叫他们不惜被陛下发现豢养私兵也要除她而后快。 “大小姐,什么也没问出来,那人自尽了。”翠屏去而复返,不过片刻的功夫,絮絮瞧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只是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外头的场面给震住了。 几乎是一瞬间的氏。 山上的人冲下来,与山下的兵打在一块,两厢都不说话,只顾撕打,边打还边寻找着絮絮的位置。 “大小姐,快些回马车上吧!”翠屏焦急万分生怕她被什么明枪暗箭给伤着了。 “翠屏,记得留活口。”絮絮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回了马车上。 翠屏是会武的。 而容璟派给她的也都是金吾卫中的好手。 这些人,怕是有来无回了。 但不管如何,他们要她的命,那这事,就绝对善了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只有一个 第28章 盘问 贵妃回銮, 陛下晌午便去了承庆殿。 “陛下。”絮絮正对镜梳妆,长长的发散在脑后,容璟向前, 接过许姑姑手上的象牙梳子,自上而下地替兰音梳起头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 言语中似有不满。 清河路并不远,靠在京城旁边, 只消翻过一座山便能到了。 算上来往车程加上停留,十日都是多算了,可这回兰音足足行了有二十多日。 “朕信中所写, 兰音可看了?”他梳头的手法不甚熟练,远没有许姑姑那样的伶俐,手笨笨的, 常常拽痛她。 絮絮对着铜镜, 端详着他面上的神色, 容璟目光对着她头顶的发旋,甚是专注。 “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足见容璟的急切。 “臣妾, 颇为思念家乡。”从前在外奔波, 便是偶尔路过家门也不敢进去,在扬州城一呆便是三年光阴,哥哥策马行过, 絮絮也未敢与他相认。 这会子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她多留些时日,倒也无可厚非。 容璟淡淡“嗯”了一声。 “翠屏呢?怎么没瞧见她,你把她留在家里了?”他故意如此问,金吾卫皆是他手下人, 有了什么事自然第一时间与他汇报,自然晓得翠屏同她一起回了宫。 絮絮将一根簪子斜插在鬓间:“回程途中遇上山匪,臣妾瞧着怪异,便留了活口带回来,这会子,翠屏正在慎刑司督审呢。” “陛下,不想知道是何人害的臣妾么?”她似笑非笑。 容璟蹙了蹙眉头:“难不成,兰音以为匪徒是朕派去的?” 絮絮摇摇头,站起身来,将他手中的象牙梳子取下,搁在桌上:“臣妾当然不会做这种怀疑,可是陛下未必不会包庇想害臣妾之人。” 嘴上说着的千好万好终也是虚无,他给的赏赐给的荣宠不过是浮云,终将散去,她只相信自己。 倘若容璟真的一心为她,那哥哥又何必去那样的凶险地方。 虽说崔恕从前头传了消息回来,信上说他们一切都好,哥哥也没有犯病,可絮絮晓得,崔恕一贯报喜不报忧,哥哥有什么也都是自己抗着。 可越是这样,就越令她揪心。 有时候坏消息也是个消息,总比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好。 这回的这个人敢趁此时行刺她,想必也是图谋已久了,后宫中瞧她不顺眼的人多了去,大到皇后,小到一个微末不起眼的小宫女,未必不曾怨恨她成了她们的绊脚石。 若是不清除干净,那她才是在后宫中如履薄冰。 约莫一二时辰后,絮絮正同容璟用着饭呢,慎刑司的便打发了人来报消息。 “参见陛下、贵妃娘娘,行刺的人里头,打死了两个,还剩下三个,终于吐口了。”那小太监抬眼望了一记絮絮,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谁?”折腾了这么久,她不过是要一个人的名字,谋害她的那人的名字。 小太监却不肯再开口了。 必是有大牵扯。说不好能搅动一场大风云。 絮絮挥退两旁伺候的人,小太监一心瞧着容璟,只等他一个回应。 容璟点了点头:“贵妃问你,你便说是了。” “是......是张德妃!”小太监眼睛一闭,心一横,一个头磕下去,好大一个响声。 倒是絮絮,倒没什么意外似的,只是冷眼盯着小太监的帽子。 张家与崔家积怨已久,未进宫之前,张德妃最得宠,此回絮絮陡然入宫抢了她的风头,倒也不怪张德妃因妒生恨,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容璟闭了闭眼睛,似有所思考,良久,他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冷声道:“查,这件事给朕好好的查!”到底事涉张家,便是容璟也不敢如此草率地就定了张德妃的罪。 絮絮瞥了他一眼:“陛下还是想保德妃。” 容璟没有说话,内室里静默良久,二人皆无退让。 张家盘根错节,德妃在宫中多年,素来都没出什么事,怎么这会子竟上赶着要留下把柄了呢? 小太监不知如何是好,觉着自己若被置于炭火之上,煎烤得厉害,他擦了一下额间的汗,大气亦不敢出一声。 容璟挥了挥袖子,上前拦住絮絮。 “并非是朕要偏袒德妃,可你不觉着此次事情太过凑巧了么?”巧得就像是被人提前安排好了一样。 况且张家与崔家素来有怨,贵妃出事,旁人最容易想到的便是张德妃。 可容将与德妃相处多年,二人虽无那么亲近,可总算晓得她一些脾性。 张德妃怕是有那心,没那个胆子。 絮絮眸中神色更冷,搡了容璟一把没推动他,便也只好作罢:“陛下有陛下的考虑,倒是是臣妾想的肤浅了。” 原就不能指望着容璟。 天家刻薄寡恩,多是如此,张家于容璟还有用,他怎肯轻易处置了去?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原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生生被这场子绵里藏针的争执给搅和了去,容璟也无什么心思同絮絮再作温存,饭后小叙了片刻,便也就离开。 四喜紧跟着容璟的脚步。 他负着手,眉头也是紧皱,瞧得出来心情不甚好。 “你去找几个稳妥的人,好好的给朕查这件事。有什么话,先来报与朕,贵妃那儿......就先瞒着消息。” 兰音如今是只认死理了。 说到底还是前头的误会不曾解开,兰音恨他将崔演派去随州之地,便是他应准兰音回乡省亲,却始终未能将她安抚得完全。 “陛下,中秋将至,皇后请您到宫中商议中秋家宴之事。”是皇后宫中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宫女,素来到他这里问候的都是皇后宫中大宫女秋蕊,可自上回之后......皇后与他倒是不再那么热络了。 那样也好。 凄风苦雨,皇后躺在他怀中,正要与他解衣衫。 “倘若......臣妾想再要个孩子,陛下会应允么。”芙蓉如面柳如眉,外头雷声响得惊天动地,屋里美人翦水秋瞳盈盈望着他。 可容璟怎样也提不起劲来。 他与皇后都有一个孩子了,也未尝不能再有一个。 可是兰音回来了,他想着兰音的面容,想到她那双清澈无暇的小鹿眼,想起她曾娇笑着要他背她,便觉得一切俱是索然无味。 柔嘉的唇贴在他唇上,滚烫的,极是炽热。 那是与兰音不同的回应。 兰音总是很冷漠的,任由他胡作非为。 后宫嫔妃,无一是兰音,她们逢迎,她们谄媚,或刻意,或仰慕,却唯独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自少年初遇,他便再也无法走出那一声“哥哥”了。 容璟喉头微动,将柔嘉轻轻推开:“柔嘉,朕不想骗你。”若非当年兰音嫁与薛辞断了他的念头,他也不会娶了一堆根本不喜欢的女子。 皇后衣衫半褪,从未如此狼狈过。 床榻之上被陛下亲手推开,饶是他眼神真挚,说的话却也叫人无地自容。 她是一国之母,却也学着坊间妾侍留住夫君的手段,极尽谄媚。 她是郑家嫡女,贵重的大家闺秀,如何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呢? “陛下......”皇后茫然无措,容璟捏了捏拳头:“倘若当初......朕也不会娶你,从今往后,朕不会再临幸后宫任何嫔妃了。”他目光真挚,一如当年在父亲面前发誓时,他说,我容璟此生,必会好好待柔嘉,要她受万人敬仰,站到世间最高处去。 他五一不做到了。 他给她皇后的荣耀,给她满门的尊贵体面,却唯独没有丈夫给妻子的爱。 果然因果报应,她年少贪色,误在了容璟的风姿中,满心满眼的想着要嫁给容璟,想着,崔兰音早已嫁人,且夫妻和睦,感情甚笃,饶是容璟怎样破坏也是没用的了,那么届时她与容璟生了孩儿,总能生出些感情来。 可谁料到,他的执念,并不曾比自己的少。 他们都是痴人。 皇后收了眼泪,小心拭去,而后露出一个极温婉的笑:“陛下如此说了,臣妾也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容璟与皇后和衣而卧,而那之后,皇后似乎也真的对他淡了,不再如往前那般日日遣人来问候,只是为防宫中人察言观色,皇后也还会隔几日便差人来承欢殿给他送汤。 容璟与皇后也有数日未见了。 这还是那事之后皇后第一次请他到宫中商议事情。 “今日事务繁多,便不去了,有什么事,皇后自己掂量办便是。”承欢殿的折子堆了一堆,容璟是真的腾不出空来给皇后。 况且中秋家宴,往年一向是宫里的太嫔、太妃们喜欢办的,容璟父母皆亡,所爱之人又不在身边,他素来不喜中秋,是以皇后倒也没怎么张罗。 只是今年不一样了。 崔兰音回来了。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与贵妃关系紧张,或可借中秋家宴好好亲近亲近。”皇后宫里的人这般说着,容璟也听了进去。 随州的事情处理得顺利,崔演也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估摸着再有十来日的功夫便能听着好消息了。 届时与兰音把酒言欢,再将崔演立功的好消息告与兰音,想必她也会欢喜的。 如此一来,不愁兰音不动容。 “朕晚间去寻皇后。” 第29章 妥协 启祥宫 容璟掀起明黄色纱帐, 缓步向正殿走去,外头的小太监还未传唱完,容璟便已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大皇子正在读书,皇后吩咐了一桌子的酒菜, 见着容璟,大皇子放下手中书, 走到前头来给容璟磕了一个头:“儿臣参见父皇。” 容璟微微点头:“禅儿在读什么书呢,瞧得这样认真。” 大皇子天资不高,但胜在苦学, 皇后对其寄予厚望,每日里也是殷勤教导着。 容禅脱口便道:“儿臣读到《尚书》。”四书五经必是要学的,千字文、百家姓都已学了, 就该轮到一些经义了, 皇子读书随着前朝的师傅, 多是些闻名于世的大儒或是宰辅之臣。 似容禅这样的年纪能晓得辛苦读书的,也是少数。 容璟也很是欣慰。 “你开蒙得早, 如今正是学到晦涩的地方, 一个人不免吃力些, 便与你寻个伴读可好?”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倒是皇后接了话茬。 “皇上说得也有道理,禅儿是该寻个伴读陪在身边。” 她眉宇温和, 一边布菜,一边笑盈盈地瞧着容璟父子。 “臣妾觉着崔家那孩子不错,是叫......见采的?” 容槿原本正摸着容禅的头,听见皇后这么说便陡然收了手,唤了秋蕊进来叫带大皇子出去玩会, 倒是容禅,眨巴着一双肖似容璟的眼睛,问道:“母后可是说错了什么?” 他小小年纪,已很是会察言观色。 容璟笑了笑:“没有,只是有些事想同你母后说,你且出去玩吧。”他素来没什么耐心,若是往日只会叫伺候的姑姑们将禅儿径直带出去,可容璟没来由地想起那日里,禅儿对他,是那样的畏惧。 兴许,是他太过不近人情了。 到底,他是禅儿的父皇。 在容禅的印象中,父皇便是生气了,对着他也是笑眯眯的,就如同现在一样,不过是赶他出去罢了。 父皇总是威严且陌生的。 “乖,禅儿出去玩吧,母后同父皇有事要商议。”皇后与他道,容禅也不便停留了,左右也还是年纪小,很快便被秋蕊哄着高兴了起来,将方才的事忘了个干净。 “禅儿是你的儿子,你却举荐贵妃的侄儿,皇后,是朕太糊涂,还是你太大度?” 皇后搁下筷子,挥退了宫女。 而后她盈盈跪下,眉目低垂:“若陛下心中觉得臣妾不轨,那臣妾便是不轨了。是非公道本就自在人心,臣妾又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她背脊挺得很直,没有一丝逢迎之态。 皇后素来是世家女的典范,自在闺中时便才名远播,容璟对于她,也只有过这么一次怀疑。只因事涉兰音。 崔家的那个孩子来的蹊跷,他本能地,不想让那个孩子与兰音接触。 无论是崔演还是崔家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再是兰音的归宿和依靠,只有他容璟,堪得担当。 到底是自己理亏,仔细想来皇后的谏言确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容璟揉了揉眉心:“先起来吧,皇后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且与朕说明白才是。” 皇后却没有动身。 也是皇后一早有先见之明将伺候的人都撤了下去,阖宫宫室里独剩帝后。 “臣妾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在陛下心中是怎样的存在。”说到此处,她抬眼看了一记容璟。 皇后素来端庄,今日却未施粉黛,配着她如今的表情模样,倒十分楚楚可怜。 所谓身份,不过是容璟与她的一个交换罢了。 “臣妾痴恋陛下许多年,从前痴恋,如今也痴恋,这是不争的事实,今生再难以改变了。可是臣妾无用,嫁给陛下多年却不能讨得陛下欢心,这是臣妾的错。如今陛下喜欢崔贵妃,臣妾不敢,也不能阻拦。只是陛下恋慕贵妃辛苦,每日里愁眉不展,臣妾又何尝不心痛。” 她细细道来,每一字里都似含着血泪。 “可你,何必这样做。”容璟放低了声音,再不如方才那样的咄咄逼人。 皇后抹了抹眼泪:“臣妾只是想让陛下高兴。陛下高兴了,臣妾也就高兴了。” “崔贵妃与其兄情谊匪浅,陛下若能将他的孩子送到宫中来作伴读,一来可以借以控制崔家,二来也是显示陛下对崔氏和贵妃的看重,三来这孩子若是能时常陪伴着贵妃,必能讨得贵妃欢心,贵妃高兴了,陛下也就......不必整日愁眉苦脸了。” 皇后虽只说了这些话,却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 容璟蹙着眉,点了点头,而后弯腰将皇后扶起:“是朕错怪你了,皇后莫要生气。”又转头唤殿外的四喜:“进来伺候。” “是朕对不住你。”那日雷雨夜,他确实拒绝了皇后。 便是寻常女子,这般被其夫君拒绝,那也是一个极大的羞辱。 “还是你宽宏大量,是后宫女子的典范。”容璟握着皇后的手,将她牵到桌前,替她夹了一块松鼠桂鱼:“朕记得以前你颇喜欢吃这个。” 皇后笑了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难为陛下还记着。” 二人便落座开始用饭。 “是了,你说要寻朕来商议中秋夜宴一事?”筷子送到了嘴边,容璟才想起来这档子事,便也顾不得吃了,径直问了皇后。 皇后擦了擦嘴角的污渍,慢条斯理地结果秋蕊递来的巾帕,先是问了大皇子的去处,知道容禅玩得累了便自己休息去了,这才看着容璟道:“崔贵妃喜爱荷花,陛下何不带崔贵妃泛舟净池呢?” 这话一出来,容槿的神色便有些微妙。 “净池?”他将这二字又问了出来。 “是啊,净池的荷花开得最是漂亮,谢得也最迟,湖水清澈见底的,漂亮极了。若是......泛舟到湖心,一边赏月一边饮酒,想来该是人生乐事。” “臣妾瞧着近日贵妃的脾性有些大,若不然......冷冷贵妃也是好的。”大约是容璟神色太怪,皇后也并未顺着先前的话头说下去,说到一半,竟是改了话锋。 容璟摆摆手:“你的法子甚好,净池的确是清澈见底的,池中鱼儿,想必每日都能瞧见天上的月色。” “家宴的事便由皇后来操办了。”容璟微微笑起来。 只是这笑却不是冲她的。 皇后捏了捏帕子,夹了一道时蔬在容璟碗中,他只尝了一口,便道:“朕还有事,改日再来瞧皇后,今日真是有劳皇后了。” 他总是这样的,在她这里吃顿饭都火急火燎的。 四喜瞧了皇后一眼,瞧见了容璟看不见的满眼悲伤,可他也只能低下头,道:“起驾。”而后再回头深深看了皇后一眼。 她可是皇后啊。 天下怎会有如此离谱的帝后夫妻呢。 陛下许了崔家大公子的儿子为伴读,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情。 大皇子是陛下长子,又是中宫嫡出,很大可能会是日后的储君,陛下倒是体恤崔家,竟将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崔家那个私生子。朝野之中,多是如此话头。 絮絮整日在承庆殿中,也不外出,一应消息都是大莲那丫头从别处听来的。 “娘娘,娘娘!”这丫头性子急,有什么事情总喜欢喊出来。 絮絮这些日子身子乏得很,想是上回出门颠簸了些,到现在还没缓和过来,以至于精神一直不济。 “那日行刺之事可有眉目了?”絮絮每日都问翠屏,可每日却都只得了一个答案:陛下已吩咐专人下去查了,如今还没结果。 哥哥的信件有好几日都不曾送来了。 这些天她的头总是隐隐作痛,身上也是哪里都不好,总觉着是要有大事发生。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许姑姑小声喝住大莲,主子身子欠佳,做奴婢的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整日里吵吵嚷嚷没个规矩,到底不是正经宫女出来的。 大莲上前行了一礼,而后忙与絮絮回报:“陛下已将娘娘的侄儿宣进宫做大皇子的侍读了,中秋后便要进京。” “咣当”一声,原是象牙梳子落了地,好清脆的响动。 那象牙木梳当即裂成了两半。 絮絮惊愕:“怎么会!怎么会?”难倒容璟发现了阿蒙的身份? “我要去找陛下!”阿蒙绝不能进宫! 皇后爱慕容璟,怎会真心对她,不过是将算盘打得叮当响,明晃晃的与她作阳谋罢了。 “大小姐!陛下已然作了决断,您现在去只会增加陛下的疑心!”翠屏跪在她面前,语气铿锵,言之凿凿。 她如何能不知道? 可是,可是让阿蒙独自进京,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面对着母亲却不能相认,那该是何等的残忍? 况且,她不想让阿蒙瞧见,她如今的样子。 “大小姐!” 翠屏跪着求她,拉住她的裙摆,她往前一步,翠屏便跪着往前也挪动一步。 “您想想彩屏。”大仇未报,谁也不能死,也不能失去容璟的欢心。 得留着一口气,亲眼瞧着平王妃死在她们的面前。 “好......我不去......我不去便是了。” 第30章 舟子 中秋夜宴, 原是家宴。 容璟造了前头废帝的反,本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景,总觉得在场的皇亲国戚到底是前朝旧人居多。前朝废帝在位时, 左不过也是这些人。 反正容家一姓,废帝是新帝的兄长, 容家的江山,倒也不算落入了外头人的手里。 然而正因为都是容姓, 虽有些并非废帝嫡亲血脉,却也不便斩尽杀绝。 这杀臣子同杀手足,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若是新帝大肆斩杀手足, 恐怕难免被史书载上暴戾一名,而坊间亦会多出许多不好的传言来,这于巩固皇位来说, 极为不利。 汉高祖反秦暴虐尚且要在臣子的劝谏下才登上皇位, 太祖兵变史书亦是写着“诸将逼迫, 跪而不行”方才黄袍加身。于上位者,驭人时宽容与威严并济, 方才能得人心臣服。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有人住广厦, 有人在深渊,从来不同人,处不同境地。 何须急管吹云暝, 高寒滟滟开金饼。 景妃在世的时候,容璟年年与她一块过中秋。景妃是边将之女,父母俱在远方,然而宫妃不得擅自出宫,景妃自入宫后便极少见到家人。 便是见到, 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宫宴上远远瞧一眼罢了。 后来景妃去世,容璟眼中便再无什么中秋了。他虽生来便是皇子,可父亲却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而母妃,亦很早便伤怀而逝。 于他,少年多时悲苦,便不甚待见这样的好节日。 只是到底如今身居高位,一切皆是不同了,有些场合,便是再不喜欢,也要赏着脸出来见一见,阖宫的皇亲国戚,王公贵族,都不是好相与的,容璟晾了他们这么些年,倒也不好再晾下去了。 宫宴乃是皇后一手操办,张德妃从旁协助。 慎刑司的人口风严谨,宫里人至今都不晓得贵妃在回宫途中受了袭。 未时一到,丝竹声便响了起来,古筝悠扬,响亮清脆,大臣女眷纷纷入场落座,上首放了一张凤座一张龙椅,乃为帝后所在。 下首左边便是絮絮的位置,张德妃居于右侧。左侧为尊,而贵妃一人之下,正是合该的位置。 她们二人过去便是些受了封号的嫔妃们的座了。 容璟登基日浅,又并未广开选秀,是以后宫并不很充盈,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贞嫔生了皇子才出了月子,恢复得却是不错,面色很是红润。 原先贞嫔怪瘦弱的一个人,自生了孩子之后便丰盈起来,脸上的肉多了,瞧着倒没那么像兰音了。 二皇子被抱在乳母的手中,虽说孩子满了月,这会天气也不冷,可到底新生的孩子骨骼脆弱,最易患上风寒,是以伺候的乳母们都很小心,将他裹得很严实。 筵席未开,皇帝皇后并未到场,王孙皇亲陆续落座,互相寒暄。 约莫到了未时三刻,皇后才姗姗来迟,宫里姑姑牵着大皇子的手,待路过絮絮的座位时,皇后不自意地往左手边瞥了一眼。 秋蕊立马小声回道:“启禀娘娘,崔贵妃还未来呢。” 皇后蹙了蹙眉,而后点头道:“贵妃身体抱恙,咱们等一等她便是。” “臣妾来迟了,娘娘恕罪。”下首那人不疾不徐地自远处走近,袅袅娜娜地,身后跟了一堆宫人,身边还跟着个宫装丽人,却是张德妃。 皇后笑盈盈道:“德妃素来谨慎守时,今日怎么迟了。” 德妃掩唇轻笑:“还不是同我这王妃妹妹说话说得迟了些,她久不来宫中看臣妾,臣妾想她真是想得紧呢,是以今日说话说得迟了些,皇后娘娘大度,便饶了臣妾这一回吧!” 她巧笑倩兮,极是玲珑,说话间也圆滑懂事,皇后便是原本有三分的气,而今也一丝都没了。 皇后瞧着德妃身侧那名女子,问道:“这位可是平王妃?倒真是许久没来了,越发漂亮了,本宫险些都没认得。” 郑氏张氏交好,皇后与张氏姐妹也是闺中的姐妹。 也是亏了皇后,张德妃才得以进宫为妃,而平王才能逃过一劫,平步青云。 “陛下与贵妃有些事情耽搁了,诸卿请开始吧。”皇后说完这句话,秋蕊传了乐师舞娘,顷刻间便是舞乐相交,在场的人亦觥筹交错起来。 “这贵妃好大的排场,竟比皇后娘娘还要迟来。”贵族妇人有如此言说的。 又一人附和:“贵妃身子羸弱,迟到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又不需她主持,来不来的又打什么紧呢,且你没瞧见陛下也没来么。说不定,贵妃此刻正同陛下在一块呢!” 平王妃柳眉一蹙,冷笑道:“崔贵妃从前为薛家妇时便时常这样,从不与公婆请安。” 她这话一出,场面瞬时安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旁的贵妇人不过是发几句牢骚,而这平王妃竟然将贵妃的老底都掀了出来。宫妃嫁过人,皇帝都不嫌弃,你一个王妃说这种话,是在打谁的脸? 平王妃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张德妃一个眼神止住。 “姐姐......”后头的话悉数吞到了肚子里。 “噤声!”有人急促提醒。 乐声仍在继续。 只是舞者被人生生搡出场外,有人赤足而来,三千青丝落在肩头,腕上戴着赤金莲花镯,铃铛和着笑声,清脆如斯。 “那是何人?”有人轻声议论。 皇后面沉如水,张德妃拍了记桌子,站起身来,喝道:“像什么样子!当众跳舞,是觉得自己很能么?简直连娼妓都不如!” 乐人身份卑贱,被赶开的舞者散在四周围,垂着脑袋不敢看上首,只在张德妃训斥时颤了一下背脊。 “此舞为——竹枝词。”场中女子轻抬手臂,作了个后仰的姿态,目光含水,乌发用了一根水红色绸缎束起。 “娘娘——”秋蕊正要说话,却被皇后打断。 “欣赏便是,不必多言。” 台下女子腰肢柔软,旋转不断,舞姿刚中带柔,原本偏婉约江南风的曲子硬生生转成了带了些异域味道的胡璇舞曲。 只是可惜,大约是经久不曾练过,舞技有些生疏,在最后纵身一跃时,女子摔倒在了台上。 “啊呀,真是可惜,若能成功跃过,便堪称完美了。”有人叹惋。 女子却是不甚在意,后背贴着地,沁人心脾的凉。 有人喊:“娘娘,快些起来,地上凉!” 她恬然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大莲,你可听见笛声。” 周遭静下来了些,大莲着急地要去扶她,可絮絮不管不问,只贴着地,如痴如醉地听着远处而来的笛声。 恍惚间,有人划桨而来,且站在船舷上,在月色下奏笛。 絮絮睁开眼睛,笑道:“你来了啊。” 他说:“是,我来了。” 絮絮便伸出手去,他的手微冷,大约是在风口里站的久了,净池的莲花开得那样好,那人攥着絮絮的手,只微微一用力便将她带到他怀中。 满身的荷香。 絮絮埋在其间,深深嗅了一口,却因为酒喝得太多,站得有些不稳,只能就着他的臂膀双手环着他的腰。 絮絮比了一圈,忽懵然抬起头来:“你的腰真细。” 楚王爱细腰,宫中皆饿死。 女子细腰美丽,殊不知男子的细腰,亦很得女子欢心。 “絮絮......”他拨了拨她额间的碎发,将它们都拨到脑后,说了声:“怎么醉得这样厉害。” 接天莲叶无穷碧,时人正处荷花海中。原是他不知何时,撑着船篙,行到了湖中央,甩掉了满座的嘘寒问暖,觥筹交错,只与她二人,同处在皇宫中最最寂静的一个角落。 她身处万丈迷津,遥亘千星。 小舟微微荡漾,仿佛天地间独剩他二人。 絮絮嫌热,索性脱了外套,趴在船边拨弄着净池里的水。间或游过一尾鱼,蹭着她的手指,似是在要鱼食吃。 “我好像看见薛辞了。”她仰头过来,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倒将他吓得险些魂不附体。 “你瞧见什么了,絮絮?”他才晓得,絮絮是薛辞对她的爱称,只他们两人晓得。可兰音醉得人事不省时,他唤她絮絮,她亦能有所回应。 不似往昔。 “我瞧见——好大的金鱼!”她笑眯眯地,比了一个鱼游水的动作。 小舟随着她的动作稍稍晃了晃,絮絮笑得越发厉害了。 “好玩!真好玩!”她仿佛是个孩子,欢喜地泼着水到他身上,手指拂过荷花花苞,却无采摘之意。 “絮絮想不想玩个更好玩的?”容璟松了松领口,眸眼欲深。 “什么——?”她还未问出口,便叫人封住了唇。 容璟的手掌扣住絮絮的头,二人平躺向下,她的腰硌着船板,有些不太舒服,可嘴上却是湿湿热热的,像被什么动物啃了似的。 凉意陡然袭来,眼前是大得不像话的月亮,清辉洒满整片荷塘。 容璟霸道的占据,絮絮无所依傍,只觉自己神似浮萍,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小舟晃荡不断,她随手握了一株荷花根茎,露水自花瓣上落下,延至腋下,麻麻的触感。 有汗水自上方滴落。 容璟的身子遮住她看月亮的视线。 衣裳被推到一边。 为怕舟子翻过去,容璟动作得很小心,只是再小心些也挡不住小舟晃荡得厉害,絮絮屡屡惊呼,却都被容璟随之而来的冲撞给打散了去。 “慢......慢些......” 荷花根茎被攥得皱成一团,花瓣落在水面上,随水漂流,微风吹来,早开的桂花落在容璟背上,落得满舟子皆是,香味掩盖了...... “噗通”一声,有什么落入水中。 絮絮醉得厉害,只晓得一味迎合容璟,对于什么落水了,根本是浑然无知。 那东西缓缓沉入水底,四围俱静,只余水声潺潺。 絮絮是被容璟抱回承庆殿的。 她身上披了明黄色披风,莹白的皓腕露出一截,只一瞧,便知道披风之下未着寸缕。 絮絮的脚踝露出来,亦是莹润得可爱。 “伺候好你家主子。”他喉头微动,不觉又有行事之欲,忙不迭地将絮絮抱到寝宫之中,再吩咐了翠屏好好照顾絮絮。 只是走时,翠屏突然问了他一句:“陛下今日可是与贵妃亲近了?” 容璟蹙眉:“这与你一宫女何干?” 翠屏跪下赔罪:“陛下恕罪,婢子并非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娘娘身子孱弱,不易......不易行房。” 她越说,容璟的眉头越发紧皱。 因着这些日子忙得天昏地暗,容璟也没有功夫宠幸后宫。 再加上絮絮故意同他置气,十回来承庆殿絮絮有九回都将他拒之门外,便更有行事之机了。 “怎么不早说?”若是絮絮因此伤了身子,那他便是该千刀万剐了。 翠屏瞧了眼絮絮,舒了口气:“好在是未出事。陛下恕罪,只是近些时候不可再同娘娘行房了。” 容璟未说什么,晓得这个婢子是崔演安排在絮絮身边的。 崔演对絮絮关爱备至,因是不可能害她的。 “陛下......大事不好了!宫宴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写 第31章 出事 她好像瞧见薛辞了。 絮絮喜欢笛音, 薛辞擅吹笛,他最爱风花雪月,想着办法逗她欢喜。 荷塘月色, 舟中欢愉。 絮絮晓得那个人定不会是薛辞,只会是容璟。 这偌大的皇宫中, 虽富丽堂皇,却也冰冷得可怕, 可昨晚的荷塘却是热的,容璟身上的荷香是那样熟悉,仿佛前世的记忆。 有人荡舟而来, 白玉簪束发,伸手迎她上船,问她:“絮絮, 你怎么从了容璟?” 她轻抬眼眸, 迎上薛辞的目光, 他眉眼澄澈,正是当年离家时的模样, 面色微白, 仍是年少最好的时候。 絮絮宁愿薛辞是死了。 死了干净, 免得落一身污淖,譬如她自个儿。 大莲一早便按了许姑姑的吩咐将解酒茶煨在炉子上,只要絮絮一醒便能立刻端来喝了。 絮絮饮过醒酒茶, 见许姑姑面色不甚好,便问道:“这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么?”今早上起来,阖宫的人脸色就不大对劲,似有什么瞒着她一样, 尤其大莲,她年纪最小,也最藏不住事。 许姑姑抬眼瞧了她一记,悄声道:“娘娘,平王妃没了。就在昨儿个的宫宴上。” 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可皇后为着和张家姐妹一同长大的情谊,加之张德妃一整晚都在哭,陛下也要给张家和平王府一个交代,这件事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阖宫都不得安宁。 若是皇后或旁的什么嫔妃在这时候做了什么手脚,泼了脏水上来,只怕承庆殿很难不惹得一身骚。 贵妃深得宠爱,却与张家颇有恩怨,并非没有行事的动机。 絮絮只是微诧:“怎么好端端的没了?”又瞧了一眼翠屏,然后兀自将醒酒茶喝了个干净:“醒酒茶茶喝完了,翠屏你去煮些旁的茶来去去味道。” “娘娘先用饭吧,陛下昨儿个便吩咐了,一定要督促着贵妃用饭。” 絮絮胃口不好,有时候做着事情便不想用膳,伺候的人又不敢催,只好由着她,时间一长,身子便更弱了,是以容璟这回特下了令来,叫这些宫人不敢再懈怠。 “既如此便用些吧,近日一直没什么胃口,左右都是八月,厨房的酸梅汤还剩么?那个倒是好喝。”絮絮扶了扶额。 昨晚宿醉又......荒唐纵欲,今次起来便什么毛病都一齐犯了上来。 许姑姑觑了眼翠屏,见她面无异样,怀着满腹的不解下去准备酸梅汤去了。 “大莲你去取些冰块来,燥热得很。”她穿着宽松的薄粉纱,慵懒更似海棠。 宫室内的人被遣散得干净,唯剩翠屏一人。 “娘娘。”却是径直跪了下来。 絮絮按了按太阳穴:“你跪我做什么。” 翠屏连磕了三个头,而后抬起头,对着絮絮道:“奴婢多谢娘娘成全。” 絮絮闭着眼睛,随口问道:“本宫帮了你什么?本宫宿醉,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十指染了蔻丹,纤长莹润。 昨晚便是用这幅指甲嵌在容璟背上,生生抓出数条掐痕来。 若是叫皇后瞧见,少不得又要斥责她,不懂礼数,不守宫规了。 可惜皇后是瞧不见了。 大莲取了冰块来,见翠屏跪在地上,面上似乎有泪渍,便问道:“翠屏姐姐怎么跪在地上?” 翠屏摸了摸脸颊,将泪渍拭去:“是我伺候不周,惹怒了娘娘。” 絮絮恰到好处地说了句:“那便去殿外冷静冷静再进来伺候,今日你不必在本宫跟前了。” 大仇得报,心中怎能不欢欣。 只是这愁怨报得太容易了些,少不得后面的麻烦。 可若有什么麻烦,便冲她一个人来便好。 傍晚,容璟又是披星戴月而来,面沉如水,眉目冷厉,带了一身的冷意,一股脑地全钻进了承庆殿。 絮絮还未睡,披散着头发,跪坐在床上,身上只披了件浅粉色薄纱,似乎早有预料容璟会来。 “你们守在殿外,没有朕的传唤不准进来。”他如此吩咐。 容璟踱着步子,渐渐走近,纱帐缭乱,风一吹,呼啦啦地全都飘散起来,有一种奇异而古怪的凄美感。 他狠狠捏着她的手腕,与她的目光相对,瞧见一大片云雾,还有含泪的鹿眼。 “陛下捏得臣妾好痛。”以弱示人,总是无往不利,到底容璟如今还对她存着些兴趣。絮絮不是傻子,懂得什么可以利用,而她已然到这一地步,所要做的便是如何保全自己,保全崔家,保全翠屏。 而眼前的男人,是这个王朝的君王,手握生杀大权,只有他,能帮她。 容璟松了她的手腕。 “你若要做什么,告诉朕便是,又何须自己动手。张氏势大,骤然失了女儿,张氏不会放过你的,兰音,你何苦。”他却这样说。 絮絮晓得,这件事瞒不住容璟,可若是提前让他晓得,恐怕他不会答应。 平王夫妇尚有利用价值,失了他们,前朝的容姓王孙们大抵是会寒心。 而这一切揣测便会被加诸在容璟身上。 在这宫中,无人不是如履薄冰地活着。 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又是郑氏的女儿,对什么阴谋诡计看得多了,只要稍稍找找线索踪迹,絮絮便捂不住了。 昨晚絮絮灌醉自己邀了容璟荡舟,先是在众人面前现身,又与容璟携手而去,而平王妃却在宫宴当晚身亡,本该无论如何都查不到絮絮身上去,可平王妃因为中毒而亡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只要稍稍一对取药记录,或是查一查谁曾出过宫便能顺藤摸瓜查出来。 尤其絮絮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做的不够干净利落,留了不少把柄。 好在是容璟先去了,皇后见他眼色也只好遮掩下去,只是平王妃系出名门又嫁了皇族,宫宴丧命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他没个交代,只怕张氏不会善罢甘休。 不说张氏,便是宫里这个张德妃,都要日日来承欢殿同他闹。 “别怕,朕会护着你的。”他缓步走上前去,将兰絮絮拥在怀中,一如幼时自己曾承诺的,要保护兰音妹妹。 “答应你的事,便是一辈子,永不后悔。”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曾说过这话。 只是久得连他也快记不起了,遑论兰音。 絮絮木然地靠在容璟怀中,然而手却不自觉地搭上他的肩膀。 算计人命,她这辈子亦只做过这么一件事,说不怕是假的,她身后是崔家,是阿蒙,是承庆殿所有宫人的命。 若此事被查出,只怕要举族问罪。 可她没有后悔的余地,彩屏是为她而死,这个仇无论如何都得报了。 哪怕搭上她自己的命。 “容璟,你不怪我?”絮絮抬头望他,这是她第一回 这般认真地审视容璟,从前只觉得容璟此人,过于霸道,对什么都很有执念,对她亦不过是少年时的执念,随时会丢弃。 可......他为什么要护着她呢? 明明他清楚得很。 一个贪权,一个贪色,是她自己想错了吗? “兰音,你放心。”他说。 薛辞没有对她说过“你放心”,他是才华横溢的翩翩佳公子,是无数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从前絮絮同他在一块时,也常常有人说“崔家嫡女,不过仗着家世父兄才能踏得薛郎门第”。 他会安慰她,会讨她高兴,却独独没有说过“你放心”三个字,后来他们沦落到扬州那样的境地,更不必说了。 可是容璟,真的值得相信吗? 十年前 崔家嫡女崔兰音每月都要进宫去瞧她姑姑崔淑妃,此已成定例。 承欢殿住着最不受宠的九皇子和他的母妃景妃。 景妃也不知走了什么运,本来此生封妃无望,可谁晓得竟遇上后宫大肆封赏,陛下体恤景妃育子之功便将她与淑妃,瑜充容,李修媛一同晋封。 如今后宫中最受宠的便是崔家嫡女崔淑妃。 淑妃为人娴静温婉,性子柔和,善舞蹈,是以很得陛下的喜爱,皇后虽一贯善妒,可遇上淑妃这样家世背景皆好的宠妃,到底也是无计可施。 况且虽然淑妃受宠,却很懂得藏锋芒,对皇后也恭敬得很,最重要的是淑妃无子,是以皇后也并未像对待景妃一样对待淑妃。 和平相处,互不干涉。 崔家大人家的小嫡女每每进宫总爱往承欢殿跑,这很让淑妃头疼。 景妃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大方、善良,却太有锋芒。然而过刚易折,是以早早触怒了陛下,恩宠如流水,不过朝夕间。 “你六哥那般喜欢你,你怎么不与他多亲近亲近。” 皇帝喜欢崔淑妃,是以爱屋及乌,对絮絮也很是疼爱,其宠爱比有些公主更甚,有宫人曾言,陛下是有意将崔家姑娘嫁给某个皇子。 她常来宫中,便与这些个皇子们哥哥妹妹的互相叫着,倒也显得亲近。 六皇子容灿,李钰妃所出,他生母早逝,如今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没有嫡子,他倒也算得上半个嫡子了,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六哥是六哥,太过呆板,我不喜欢同他一块玩嘛。”兰音撅着嘴,将淑妃宫里赵姑姑端来的牛乳茶大大饮上一口。 淑妃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哥哥若是晓得你整日与容璟厮混,不晓得该气成什么样子了。” 父有攀龙心,女无附凤意。 况且容璟那厮,哪里是面上那一副与世无争的淡泊模样,他母妃就是个有主意的,容璟只会比景妃更有主意。 “唉,容璟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要与他......姑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今日种下了因,往后可要接着果,这苦楚,无人与你尝的。” 景妃和容璟,在陛下眼中,到底是不一样的。 淑妃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外头。却是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近两章已修过,大家可以看啦~ 第32章 闯宫 “容璟, 我想姑姑了。”她趴在他肩头,语气可怜,头发丝卷在他脖颈间, 痒痒的。 容璟摸着她的发,像摸小猫似的, 一头秀发被摸得乱糟糟的,絮絮不大高兴了, 便晃了晃脑袋,搡了他一把:“陛下是在摸阿黄呐。” 阿黄是她幼时养的一只猫,一摸就炸毛, 最怕生人。 容璟还被挠过。 “兰音,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只你一人可,天下间独一无二。 母妃已逝, 这世上除了兰音, 他再无挂心之人了。 “容璟, 容璟?”她似是故意,贴着他的耳垂, 那里是极敏感之地, 鲜少有人敢直面帝王威严, 是以后宫中人虽侍过寝,可其实就连皇后都不晓得,耳垂是容璟的敏感之地。 呼吸温热, 喷洒在他的耳垂上。 “兰音,往后我们再养一只狗好不好?”他拥着她,不去想所谓的世俗事,只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似乎已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像回到了少年时。 絮絮攥着他的衣袂, 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夏日百无聊赖,贵人们总想出许多打发时间的小主意来。 平王是容璟的弟弟,平王夫妻一向感情甚笃,此回平王妃暴毙,可容璟到现在都无什么动作,倒不免有些奇怪了。 “兰音,你何时与朕生个孩子?”他拨弄着絮絮面前的碎发,同她一般也附在她耳边,轻悄悄地问到。 絮絮僵了一下,而后笑道:“陛下有大皇子和二皇子,还有几个公主,如今又是春秋鼎盛,于子嗣上又着什么急呢。” 容璟虽待她好,可絮絮只要一想到薛辞,便是满身满心的凉意。 “怎么了?”絮絮的面色差得很,容璟探了探她的额头,又继续道:“总觉着似是病了。”可额头的温度却是正好,不像是发了烧。 “身上乏得很。”近些日子来,薛辞日日入梦,每每见了她,总是一幅愁云惨雾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絮絮瞧,似要将她这个人瞧个窟窿来。 也许是薛辞地下有知,恨毒了她。 只是絮絮不敢相信。 未曾料到,自己与薛辞,竟也会有这么一日。 “无事,大约是近来天气闷热,臣妾总是睡不着。”她困倦得很,倒在容璟身上便是昏昏欲睡,好在是容璟及时托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跌在地上。 “怎么这样贪睡......”他兀自好笑,却还是将她环在面前。 “您不能进去......”宫门口难得的吵扰,大莲死死拦在门外,宫人们大眼瞪小眼,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办才好。 许姑姑去了内私库,翠屏这些日子不当值,也不在宫中。 “德妃娘娘,您真的不能进去!皇上在里头呢!”大莲使了吃奶的力气拦人,可奈何德妃发疯一般,不管不顾地往里闯,她又是四妃之一,地位尊崇,阖宫之人莫有敢下死力气拦下的,是以径直推了大莲便往内殿闯。 “正是要皇上在里头才好,本宫倒要瞧瞧,你们是什么狗奴才,竟敢这样拦着本宫!感情死的不是你们自家的妹妹!”她边说边指着承庆殿的一众宫人,挨个骂了个遍。 “吵嚷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飞重庆啦~毕业旅行走起!虽然今年不能出国毕业游啦,但是和朋友一起去玩还是挺开心的,嗯~ 第33章 不怕 “皇上!平王妃去得冤枉, 想我张家也是簪缨世家,名门望族,可昨日宫宴之上, 有人毒害平王妃,内宫搜索了一整夜的功夫, 竟然毫无线索。且阖宫都搜了,崔贵妃处只却是风平浪静, 今早臣妾去求皇后,皇后闭门不见,而陛下又一味偏袒不肯叫人搜查贵妃寝宫, 多有包庇之嫌,这事若是传出去,叫外头人怎么想, 叫宗室们怎么看皇上?” 德妃字字铿锵, 一幅不肯退让的样子, 言语里字字指向絮絮。 在这深宫之中,旁人若要加害也只会加害她这个德妃, 二妹究竟只是个平王妃, 平王不过倚仗着从龙之功和宗室身份才能在京城中得一席之地, 不是什么可忌惮的对象。 唯有崔兰音。 二妹与崔兰音素来不合,早在闺中时就多不相协,后来崔兰音下嫁与薛辞, 二妹怄了许久的气,之后更是为了出气活活整死崔兰音的侍女。 若说这禁宫中谁最有动机要二妹的命,非崔兰音莫属。 皇后素来持正,对什么事都是秉公处理的。可唯有这回不同,昨晚她星夜前去请求皇后, 可皇后却是闭门不见。 按照她与皇后之间的交情,皇后没理由躲着自己。 那么原因只会有一个了,那便是皇上在这件事中作下了吩咐。 皇上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况且平王妃只是女眷,陛下便是要对宗室动手,也断断挑不到平王妃身上。 他是为了保一个人。 “德妃慎言。” “吱呀”一声,却是寝殿门开了。 容璟自里头负手走出,明黄色袍角在德妃面前晃晃荡荡,她跪在殿前,眼前一片模糊,只瞧得见容璟的皂靴。 由远及近,而后停住。 “你贵为四妃之一,又与朕多年夫妻,怎能讲出这样的话。”容璟的目光很冷,同从前一样。 德妃默默垂下头,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她与皇后不同,皇后爱慕九皇子,早在闺中之时,她便知晓了,那时候她们是最好的姐妹,她也曾劝过皇后,九皇子性格阴鸷,城府颇深,并不是良配。 皇后没有听,依旧不管不顾地嫁给了九皇子。 后来,一语成谶,九皇子践祚,一朝得势,君临天下。 为了保住家族的荣光与百年的基业,爹爹将她送进了宫。 最初便是郎无情,妾无意,她与容璟的结合不过是稳定前朝后宫的一种手段罢了,彼此都未曾付出过真心。 青春慕少艾,陛下生得英姿卓绝,才情谋略皆在她见过的那些男人之上,她自是难以不动心。 可动心也只是一时的。 少时在佛前许愿,曾愿——白马少年,此生相携,不离不弃。 可终究不过是一枕黄粱,南柯一梦罢了。 “陛下又何曾拿臣妾当作妻妾呢,臣妾不过是心疼自己的妹妹,想要为她讨个说法,不愿让她死得这般不明不白罢了,陛下又何尝为臣妾着想过呢?” “陛下的心里只有贵妃一人而已。” 帝王的心里可以装很多很多的人,但唯独不能将三千宠爱加之一身。 从前不曾入这后宫时,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可如今显贵了、成了妃子了,却又是什么都说不得了,什么都得斟酌了。 那些个无止无尽的争宠、算计,当真是让人厌烦,可她又不得不与那些个女人周旋,去做着人人厌恶憎恨的事,去争宠,去讨好容璟。 她真的厌倦了。 可二妹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母亲早逝,爹爹新娶了续弦,继母虽并不苛刻,但对前头主母留下的孩子终究算不得多么上心,自小她便是与二妹这般相依为命着过来的。 她不能让二妹死得不明不白。 “陛下,臣妾只想要一个说法。”她死死盯着容璟,似乎全然忘记了帝王天颜不可直视的规矩,便这般没规矩到底。 “你要的说法朕自会给,皇后处朕也是与她说了的,倒是德妃你,天气燥热难耐,你身子又一向不好,何必来承庆殿走这么一遭,贵妃昨晚与朕泛舟净池,阖宫的人不是没有瞧见,怎会与平王妃的事有关呢?” 容璟字字关切,听到德妃耳中却是字字推脱。 她仰头望他,容璟是那样的高不可攀,前朝。后宫,几乎所有人的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只是......到底不是全部。 “臣妾瞧不出陛下的良苦用心,可父亲纵横宦海许久,定等明白,陛下的意思。” 她缓缓将视线下移,不再去看容璟,只是言语凿凿,并不曾有半分退却。 “德妃这是在威胁朕?”以其父亲的大名,便是要将这事推到一个真正的风口浪尖了,容璟眯了眯眼睛,目露警告:“你可晓得你在说些什么?” 张家既敢将女儿送进宫中,那么便表明是要与容璟一条心的。 可如今外敌、内患尚未完全肃清,张德妃却要借此事发作,新朝初立,人心还未全然聚在一起,新帝暗算宗室的罪名若是落实,恐怕会招来大的风波。 “张家、崔家、郑氏的嫡女都在这宫中,想要动摇新朝的人心,你父亲会答应么?”却是容璟冷笑一声。 平王妃身份再显赫,终也只是个女儿。 平王夫妇感情再好,那也不过是表面。 张氏早已纳新妇,继室的儿子都已能参加科考,而平王终日对着脾性大、妒忌心重的平王妃也早已厌倦。 是以平王妃的死,只要容璟想,那便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一旦证据全部指向兰音,却是不可挽回了。 三家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背地里明争暗斗,张氏与郑氏早就想取崔家而代之,若这件事被另外两家抓死了证据是兰音所为,那么必会倾力向容璟要求严惩崔家,严惩贵妃。 那么平王妃的死便成了一桩引子,一个指向兰音的引子。 容璟无奈地闭上了眼。 兰音,你又何必如此冲动呢。 张德妃素来无什么智谋,如今听见容璟这样讲也是一愣,显然她自己并未思考到这么一层。 离家之前,父亲对她们姐妹俩千好万好,说着什么她们姐妹俩,一个嫁入天家,一个嫁入宗室,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前程,日后定要为弟弟们铺平道路,在官场上争一席之地,家族的生死荣辱皆系在她们姐妹俩身上了。 可她却从未想过,父亲他其实,是有了旁的嫡子女的,而她和妹妹,不过是前头发妻留下的两个女儿罢了,继承家族,建功立业都是荒谬之谈,只能以女子之躯去逢迎讨好自己的夫君罢了。 “且平王与平王妃的感情,当真那么好么?也许,正是平王自己想要了结了平王妃呢。平王妃跋扈,平王呢,从前为皇子时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他们两个凑一块,这些年的日子,可不太好过,朕是想着张家与皇室的颜面,想着若真是这样,那么你妹妹的名声......” 容璟把话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了。 承庆殿的宫人不少,然而早在说话时便被打发到了别处去,是以这里不过留了几个容璟贴身的内官和絮絮宫中的许姑姑。 许姑姑是懂事的人,自也不敢多看多听,只一味埋着头,做着不说话的木桩子背景。 四喜盯着门口,防着不懂事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闯进来。 天气燥热得很,殿内搬了冰块来镇着四角,倒稍稍凉快一些,可怜德妃跪了许久,到现在还不曾站起来,头发也汗湿了。 只是容璟到底不曾让她站起来。 “德妃,你跟了朕许久,怎么这点事还看不懂?”宫中的事从来不是一人的事,宫妃犯错,背后牵连的是整个家族,旁的自也不必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无人能够独自揽下所有责任。 “平王妃新殇,朕念你悲伤过度,今日叩门惊扰之罪便就这么算了,只是不可再有下次。”容璟淡淡道。 德妃在旁边宫女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只是跪得久了,难免有些酸麻,德妃眼瞅着就要栽在地上,有个眼生的小太监拦了一道,嘴上道:“娘娘小心。” 她觑了一眼,又垂下头,心里却将那小太监的模样暗自记下了。 “臣妾......告退。”德妃说得极不情愿,可再不情愿,她也得告退了。 陛下想偏袒贵妃的心思昭然若揭,可他越是这么明着偏袒,就越叫旁人挑不出错来,昨日德妃还信誓旦旦地觉着此事一定与贵妃脱不了干系,今日就忽然想着陛下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平王早已不满二妹许久。 如今的这些个王爷,从前的皇子们,一个个都是久经风月场的老手。 平王因着自己的关系娶了二妹,初时自也是千好万好,蜜里调油的,可是男人贪新鲜,二妹虽模样不错,可有句话叫作,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平王留恋新鲜女子,却又怕二妹晓得因此一直瞒得死死的。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二妹生性要强,对这等事深恶痛绝,知晓之后直接到青楼中去抓人,搅得平王好不尴尬,夫妻俩也为此大吵一架,甚至沦为坊间笑谈,做了好一阵子的谈资。 虽后来在家人劝说下,总算是保持着从前的和睦,可这面上的和睦究竟是怎么来的,谁也不曾知晓,而背地里两个人是怎么闹的,就更无人晓得了。 或许,真的是平王所为? 第34章 与尔 德妃满腔怒火而来, 最终却是失魂落魄的离去。 兰音坐在床沿上,将方才容璟与德妃的对话悉数听到耳中,手指微微攥紧, 却在容璟掀开帘子进入内殿时一下子放松,而后仰头望他:“若是德妃知道内情......” 容璟冷笑:“除非她死。” 否则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晓得此事。 “兰音, 不要辜负朕。”他的手指伸到絮絮发间,抚过她茂密的头发, 忽然深情说道,絮絮“嗯”一声,而后拥过他:“臣妾不敢。” 只不过, 到底只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容璟扯了扯嘴角, 觉得有些疲惫, 双手环过絮絮的肩膀, 就这么静悄悄地拥在一起。 “朕很累。” 从决定夺位,到如今九五之尊, 没有一刻喘息的时间。 那些人, 包括下落不明的废帝, 他们都想将他从至高无上的龙座上拉下来,而自己的那些兄弟们,一个个也都在想, 既然老九可以,那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可以。 他是真的很累了。 密室 此处暗无天日,薛辞的大部分时间又都是在水牢中度过的,容璟将他防得极严,又不许他自杀, 是以牢中没有任何尖锐之物。 只除了,那个。 牢房常年不见阳光,四季寒凉,是以很难辨清何时是夏天,何时是冬天,薛辞只晓得,一年中的有些时候稍稍热一些,而有些时候又稍稍冷一些,可是这根本无济于事,他自己倒也不在乎,无非时间罢了。 而他早已如死人一般。 偶尔会有光亮照进来,譬如,现在。 “你有话问。”容璟慢慢踱近,面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他鲜少得意,便是入主京中,做了皇帝也只是稍稍欣喜,可今日却露了十分的欢喜在薛辞面前。 有时候情绪要留给对的人,尤其是——炫耀与欣喜。 薛辞背着听他说话。 “哗啦”,他动了一下手臂,带起了一片锁链碰撞声。 薛辞回过头,去看容璟胜利者的笑容,而后缓缓道:“为何兰音的东西会在你这里。” 那日送饭的看守将什么丢在他怀里,说是从上面掉下来的,瞧着与他胸口戴着的那块玉佩很像,便将它拿来了。 真是可笑。 “陛下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你不过是想证明,兰音如今在你手里。”何其可笑。 容璟勾起嘴角,轻快道:“不,你错了,并非兰音在朕手里,而是,崔家将她献给了朕。”他眸光抬起,戏谑感刺透薛辞的心脏,有什么在喉头狠狠攥了一把,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你......”终是未能成什么言语。 “咳咳咳......咳咳咳......你敢动兰音分毫,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容璟啧啧叹了两声,而后冷笑道:“从未见光风霁月的薛郎还有如此歇斯底里的一面,若是叫京城贵女们瞧见,是否会惊愕不已?” 薛辞套了满身的锁链,动作时便是哗啦啦的响声。 落在容璟耳中,竟成了意外的享受。 他们曾是挚友。 如今什么也不是。 “可惜,朕已动过了呢。你怀中的那枚玉,想是中秋之夜,朕与兰音欢好之时不慎坠落的呢。” 他只是淡淡的这般讲,却将薛辞的怒火勾了个十成十。 “容璟,你卑鄙!”可曾经朗月清风的薛家公子,便是气急败坏,也不过说出一个卑鄙。 容璟继续冷笑,回他:“薛辞,谁有你卑鄙。” “当年朕与你同在崔家书院,你说你对兰音只是兄妹之情并无越轨之念,朕信了,朕是那么相信你,可你呢?你是怎么朕的?你背着朕,求你祖父私下备了聘礼,在朕什么都不晓得的情况下便与兰音定了亲。你那时可曾考虑过旁的?” 终是往事如烟,如今说出来也不过徒增伤感。 薛辞顿了顿,而后道:“是,我那时是骗了你,因为我不晓得兰音更欢喜谁......可......” 可爱情里没有承让,只有势在必得。 “从前你让朕受过的,如今朕也要叫你一一受个遍。薛辞,论卑鄙,朕比不过你。”容璟如是道。 “你这虚伪的高义,真是叫朕恶心。如今坊间人多传你已身死,自尽殉了前废帝,可只有朕晓得,你不仅没死,你还犹豫了,因为你的犹豫,你今日才会被朕困在此处。” “薛辞,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 句句入耳,句句锥心。 薛辞闭了眼,嗓音沙哑:“你为何不杀了我。” 若是能有一死,倒也痛快,九泉之下,还能坦然见一见薛家的列祖列宗。 “薛辞,你恨么?”他却如此问。 怎能不恨呢? 人生最大痛事,莫过于夺妻杀子,灭人满门。而这些,容璟全都做了。 薛家满门,皆死在他手中,而絮絮,也......为他所胁迫。 只要一想到絮絮痛苦地躺在容璟的怀中,对他卑躬屈膝,婉转承欢,薛辞便忍不住要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容璟生吞活剥。 “恨不得杀了你。” 容璟解开他的锁链:“那朕给你个机会。你该晓得,朕为何会留你性命至今日,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朕,朕可以放了你,届时,你可以卷土重来。” 虽希望渺茫,却终究还能一搏。 不可谓不诱人。 只是废帝行踪,不可泄露。 “这世上,唯我一人晓得废帝行踪。可容璟,我便是死,也不会将他的行踪告知于你,你便日夜受着百爪挠心的痛苦,日夜都不得安枕吧,这是我对你的报复。” 他答应过祖父,要守着薛家,要守着陛下的江山。 薛家他没能守住,江山,他也没能保下,可废帝的命,万万不能再有差池。 “忠贞之士?不,我薛辞不配,可你想害我做奸佞之臣,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容璟,你自以为胜券在握,什么都在掌控之中,可唯有一点,人心有时也会若磐石,一心向往,永不会变。”那是他对旧朝的承诺,是当年入仕时发下的誓言,今生今世,永不违背。 不管走到哪里,心里的信仰都不会倒塌。 人若没了信仰,便真的若行尸走肉,不过苟活了。 “可是薛辞,你的手为何在流血。”兰音的那块玉佩摔下来时磕破了角,薛辞将它握得很紧,几乎嵌进肉里,鲜血横流,可怖得很。 容璟面上笑意不减。 薛辞回道:“因为恨和心痛。” 崔薛两家饱读诗书,诗书里说一女不事二夫,絮絮自小便熟读经义,对这个感悟要更深,可她却也只能为了家族一再退让,她的难过,又何尝让旁人瞧见。 “我的痛,不过兰音的万分之一。” “好啊,薛辞,朕等你,等你愿意开口的那一天。”容璟不怒反笑,言语间极为轻蔑。 如今的薛辞再不是万人敬仰的薛家郎君了,他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一个被困于阶下的囚徒。 这样的薛辞,拿什么与他作对? 第35章 弄错 净池在皇城中央, 每日里来来往往数人,然而西北角处因地处偏僻,连着冷宫, 是以不大有什么人经过。 容璟转动假山处的机关,自里头出来, 四喜垂头等在外头,见着容璟, 忙道:“随州的事有眉目了,薛知传了密信来,道是一切顺利, 崔大人瞧着也很精神。” “嗯。”只是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兰音日日惦记着他哥哥的康健,然而随州却一直无什么消息,今日总算是有眉目了, 也好叫兰音不那么提心吊胆着了。 “此处机密地, 若有人敢踏足, 你知道后果怎样。” 便是最得力的身边人,若是失职, 也不得不罚, 届时罚了, 便不再是伤筋动骨那般简单了。 从前跟随陛下行军,军营之中唯主帅是从,底下人莫敢自作主张的, 令行禁止,稍有不从,便是人头落地。 深宫之中虽步步如踏薄冰,终还有迹可循的避讳着。 只是唯有此处。 若真有人擅闯......后果不堪设想。 下头关着谁,陛下是怎样的心思, 四喜不得而知。 而知晓此处的,不过寥寥数人,一只手便可数尽。 “奴才晓得,但请陛下放心。”他仍是眼望着地下,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容璟点点头,拍了拍四喜的肩膀:“你自幼跟随在朕身旁,历经数载,几经风雨都不曾离朕而去,这份情谊,是旁人怎么都比不得的。” 帝王的信任,若有千钧重。 四喜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拱手表志:“一切皆是奴才分内之事,陛下是奴才的主子,这一生都是。” 这话其实说了许多遍,只是每一回,都郑重如新。 帝王惯是多疑,骨子里的忠诚有时也得适当的表现出来。 只是这一回,容璟不似从前,他蓦地抬头望了四喜一眼,忽而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四喜如芒在背。 末了,只听得容璟道:“今日天气甚好,皇后可空着,也是有许久不见了,该去瞧瞧她的。”自那晚宫宴之后,容璟便未去过皇后宫里了。 只是事情还得处理,这件事,光靠皇后一个人,按不住。 “平王今日进宫。”四喜道。 容璟忽而轻笑:“他自是该进宫,便叫他到启祥宫等着。” 四喜欲言又止,可终是什么也没说,紧凑地跟上容璟的脚步。 后宫禁地,外臣一惯不得踏足,何况皇后寝宫,这样尊贵的地方,平王不过是个外放不成气候的藩王,有什么资格到皇后宫门前得一觐见呢。 只是......他终究只是个奴才罢了。 容璟的一句话能叫他生,也能叫他死, 平王的大名容璟可是没少听,狎妓赌博,无所不精,一身的诗书才华从不用在正道,年年都要与平王妃吵个几回。 平王素日里也没少受平王妃的欺压,只怕这回平王妃暴毙,平王躲在家里还偷笑呢。 启祥宫 因着近日宫里不甚太平,后宫之中便少了许多走动的人,嫔妃们无事也轻易不出门,一个个守在宫里,生怕同这件事沾上什么关系。 皇后的大宫女秋蕊养的鹦鹉在院中晒太阳。 那鹦鹉见着平王来了,立时睁开眼睛,没头没脑地嚷着:“你还敢来!你还敢来!” 秋蕊躲在廊柱后头,并不立刻上前。 平王素日里胆小怯懦,只在风月上异常把不住自己,一年到头也不曾进过几次宫,加之现在的陛下小时候其实并不受兄长们的待见,是以平王与皇帝的关系也就一般,这会子陡然被叫到皇后殿门口等着,却迟迟见不着皇后,不免有些忐忑。 他是想过休妻,愤怒时也有过杀了平王妃的念头,可那不过只是一瞬间的荒唐想法。 平王与张家二姑娘的婚约乃是御赐,轻易休不得、和离不得。至于杀妻,他哪有那个胆子! 暑热难耐,正午的日头高高挂着。 皇后殿里的宫人前来告罪,说是皇后身体不适,怠慢了平王,只是陛下还未来,还得请平王在庭院中稍稍等待一会。 皇后自生了大皇子后,身子骨便一直不利索,这个坊间也是有所传闻的。 当然平王又哪里敢说什么,只能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站在庭院中焦灼的等待。 “坏家伙!坏家伙!”那鹦鹉说来说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骂人词。 平王敢怒不敢言,这是皇后的鹦鹉,他哪里敢抱怨或是伤了这只金贵的鸟儿,只能忍着。 “这鹦哥儿不晓得被什么人教坏了,净说些这个话,是奴婢的失职,还请王爷恕罪。”秋蕊从远处走来,甩了甩帕子,叹了口气:“王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如今保重身体才是大计。” 平王冒了一头的汗,早晨特意穿的轻薄的绸缎衣裳,也是汗得透潮,背后好大一块汗渍,没得叫这些个宫人偷偷发笑。 “王爷且再等等,陛下有事耽搁着,一会就来。皇后娘娘命我去给王爷取些冰镇的果子来,莫叫王爷热坏了,您也晓得,此处是后宫,皇后娘娘虽是您的弟媳,可怎样也得避着嫌,您说是不是?” 避嫌便得将他晾在正殿外头?且这不是皇帝指名要他来的么,怎么他在外头站得头晕目眩,这俩夫妻却一个也不见踪迹? 究竟打得什么心思? 平王是一头雾水。 秋蕊却是心头冷哼。 平王辜负发妻,平王妃新丧便迫不及待要纳新人进门,且那新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了,想是在平王妃还在世时就已勾搭上,还在当家主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了孽种。 平王此事虽做得隐秘,可究竟不是毫不透风。 事情传到了张德妃的耳朵里,德妃连夜跑来启祥宫诉苦,道是自己无能,父亲也不管,竟拿这平王毫无办法。 皇后素来与德妃亲近,近日因为凶手迟迟寻不出来便已感觉愧对德妃,这会子平王上赶着要受这躺苦,那皇后自然是不能叫他就这么轻松回去了的。 日色逐渐偏西,午时已过,平王被晒得晕晕乎乎,嘴唇都已脱了水,秋蕊才将冰镇好的瓜果和水奉上来,连连告罪:“王爷恕罪!内私库的奴才们偷懒耍滑,竟将娘娘最爱的瓷杯弄丢了,奴婢寻了许久,这才来迟了,这是新冰镇好的瓜果,王爷请用一些。” 只是此时的平王也不像刚来时那般精神抖擞了。 这毒辣日头晒下去,活生生将人晒脱了一层皮,启祥宫又无什么可以遮阳的绿茵,宫里的宫人扫洒完后都去了下人房,只留了几个奴才轮流值守着,短短一会功夫,已经换了三波人了,每一批都是静静瞧着平王,暗自里偷偷笑话。 平王心中晓得这是皇后刻意整治自个儿,只是到底不敢说些什么,只与秋蕊道:“烦请姑姑倒些水来,本王渴得很。” 容璟的江山是自己抢来的,是以便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从前的皇兄皇弟们,如今的诸位王爷、郡王们不似前朝那般硬气。 甚至于都不敢轻易得罪后宫的女眷们。 平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容璟姗姗来迟。 “平王怎么站在这院子里头,进去说话。”他单手指着里殿,只轻飘飘瞧了平王一眼。 这夫妻二人一个花心,一个跋扈,惹得民间对皇室诸多微词,容璟早有整治的念头。 只是平王妃活着时究竟是张家的嫡出二小姐,她又是个爱惹事的,闲不住、也管不住嘴,是以容璟只好生生忍着,想着以待来日。 只是人走茶凉,不曾想过,这茶竟凉得这样的快。 平王擦了一袖子的汗,此刻袖兜已然全部湿透了,满目狼狈,更谈不上什么得体、肃容。 容璟转身,踏进了内殿。 皇后畏寒,是以殿中并未设凉冰,比之承欢殿要热许多。 “平王妃新逝,平王万望保重身体,朕的兄长多病弱,七哥你可莫学他们,一定要好好的保重身体。”容璟语含关切,字字皆是感怀。 平王只顾着擦汗,袖口不经意碰倒秋蕊奉上的茶,又是沾湿一片,茶水倾倒在大腿上,滚烫的茶浇下,烫得平王几乎惊叫出声。 只是到底还是忍住了。 秋蕊上前收拾:“王爷恕罪。” 平王惨白着脸,道了声:“无碍。” 方才陛下话中玄机,纵他再庸才些,也是听得懂的。 陛下哪里会希望有什么健康的兄长,景妃只陛下一个儿子,旁的皇子自小便从未善待过容璟,康健着身体做什么?再与他争皇位吗? 若非自己不学无术,纨绔放荡,又哪里能入得陛下青眼? 这是他的不足,也是他的优点。 身为皇子,若是不能荣登九五,便最好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臣日夜思念王妃,积郁成疾,恐怕不能再侍奉在陛下左右,请容许陛下准许臣回封地。” 一人身死,倒有数人得利。 所谓夫妻,不过如是。 容璟呡了口茶水,忽道:“好茶。”抬头望了一眼皇后,见她亦是若有所思,而后放下茶盏,与平王道:“只是此事......朕必要与你一个交代。” 平王立即跪下:“王妃从前便有心悸,那日宫宴不过是心悸发作,突然而亡,并不是中毒,是臣弄错了。” 第36章 真假 “哦?”容璟挑眉, 瞧了一眼皇后。 皇后端坐在上首,并不接话,自顾自地饮了一口茶。 秋蕊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碗, 垂首立在一侧,平王贴地跪着, 背后的汗渍瞧得一清二楚。 偌大的启祥宫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的。 “你胡说!二妹一向身强体健,哪里来的心悸之症?”却是张德妃, 早前平王到这的时候,皇后就派了人前去请张德妃过来。 不巧路上耽搁了,到这儿的时候张德妃正好听见平王这句话。 平王抹了抹额上掉得厉害的汗。 “德妃娘娘安好。”该行的礼数, 总该行得到位。 张德妃冷笑一声:“平王,你这声问好我可担不起。” 转头对着容璟却换了一幅表情,凄楚可怜:“陛下, 您都瞧见了也听见了, 平王是如何对臣妾妹妹的, 宫中数寻无果,臣妾险些冤枉到崔贵妃身上去, 可今日见了平王才知, 这凶手......也许是枕边人!” 德妃咬牙切齿, 恨不得将平王生吞活剥。 平王冷汗迭出,皇帝与皇后面前也不顾体统,张口便大声反驳道:“德妃娘娘这说得哪里话, 如何怪罪到小王身上来了。小王与王妃相处和睦,怎会生出杀妻之心,况且杀妻于我又有何好处?” 德妃回他:“有什么好处,王爷自是心知肚明,只是可怜了本宫妹妹, 死于非命。”话说到这儿,德妃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妹妹与她相依为命,是她的亲眼看着长大的,这么些年来,相互扶持,总算有点好光景。 她一定要那人为此事付出代价。 容璟不动声色地看着下首的两人。 皇后摇了摇头,劝解道:“德妃莫太过冲动了,平王有何理由杀妻呢。” 皇室秘辛,并不好宣之于外,是以这会子正殿里没几个人,在场的都是内宫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德妃匍匐在地,呜咽道:“娘娘明察,二妹头七都未过,平王就公然纳起了新人,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 平王百口莫辩。 王妃新逝是真,迫不及待纳新人也是真。 酒色财气,每一点都磋磨着人心,纵使有心也无力阻挡。 平王生平最难挡温柔乡与美人恩,况且新纳的侍妾身怀有孕,着急进门,他也是头脑一热,自以为做的隐晦,不想却被人全然知晓了去。 这可正是无处可辩驳了。 “平王,此事可为真?”容璟没再唤他七哥,便是认真严肃了起来。 他们兄弟虽不见得多亲密,可便是为了那一点点过得去的面子,容璟素日里也不曾这般板着脸与他们说话。 可是这回不同了。 平王妃是皇上御赐的皇婚,身份呢又是张家的嫡小姐,他平素都是恭恭敬敬地供着虽她的,虽也多有不满,可总归悄悄按了下去。 满以为平王妃死了,便不会再有人管着他了。 可谁料到,世俗、礼教、皇帝、皇后、德妃以及张家,这些人,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瞧着他,叫他呼吸不得。 他们所有人都想把平王妃的死扣在自己头上。 “平王爷,平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容璟使了个眼色,四喜忙上前去查看。 平王双手撑地,似是体力不支。 “陛下,平王他......”四喜不敢妄下结论,只好看着容璟,平王伸出一只手,摇了摇头:“臣无事,方才不过有些晕眩。” 他抬起头,眼中似有泪水:“阿青怀了臣的孩子,此前已与王妃商议过,王妃也愿意将她接入府中,先头就约定到了这几日,却不想......却不想发生了这等惨事。” 听着倒是字字珠玑,字字出自肺腑了。 只是容璟对平王的为人再清楚不过。 “如此说来,是德妃冤枉你了?”容璟转过头对皇后道:“你宫里的茶总是最好的,在旁处都喝不到这个味道。” 德妃辩驳:“平王不过是在做戏,陛下莫要被他骗了!” 平王正要反驳,却被容璟止住了:“你们也莫吵了,这件事着实出的蹊跷,平王妃平日平日里也未曾结什么仇,倒叫人无从查起了。” “其实王妃她与贵......”话还没出口,容璟给出一个警告的眼神,平王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吭一声。 容璟笑了笑:“平王是想说,王妃与贵人们交情都不错,不该怀疑到宫中贵人身上?” 平王只能点头如捣蒜。 如今他身家性命全然系在容璟一人身上,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则死,实在不敢造次。 “是了,朕也是如是想的。”容璟淡淡道。 皇后摸了摸鬓角,垂头附和:“陛下英明。” “可是陛下......”德妃跪在一旁,盈盈似弱柳,她新丧了嫡亲的妹妹,精神自也不好,脸色惨白,只因为美人底子甚好,是以并瞧不出什么狼狈样,倒十足惹人怜爱。 只是可惜,容璟如今一心放在絮絮身上,后宫形同虚设,自也不会对旁的女人生出怜惜来。 “那夜朕问你是否要与平王妃验尸,你是怎么说的?” 那时候想着阖族的体面、张家的尊严,自是不能让仵作去验平王妃的尸身。 “二妹出身贵重,又是王妃,若是剖尸,想来二妹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稳的。”彼时正是这个言辞,如今想来倒多了几分懊悔。 不剖尸体,便永远也解不开二妹身死之谜。 可仵作验尸,常常是开膛破肚,看尽全身。 她不忍心妹妹遭这份罪。 生在煊赫之家,生前死后都不能唐突,她们张家的贵女,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得体面。否则便是置家族脸面于不顾。 而家族,是她们要守护的最重要的东西。 启祥宫的皇后,承庆殿的崔贵妃,包括她,哪个不是为了家族体面和荣耀而守在这后宫。 “臣妾......”她无话可说。 张德妃闭上了眼,心中悔恨不已。 一半是自责,一半是恨。 “二妹生前便为了王妃的位置受尽苦楚,处处遭人奚落,她死后,臣妾要给她体面。” 她不得不妥协。 容璟却是暗自思忖,好在兰音找的毒较为罕见,寻常御医仵作根本诊断不出来,必须要开膛破肚顺势查验才能得出何种毒药,偏偏平王妃身份贵重,张家又都是爱颜面的,张德妃定然不会同意验尸,是以无论怎么查,都只能查出王妃是暴毙,而非被毒害而死。 只是......旁人想不到的,皇后未必想不到。 从前皇后跟随在他身边,南征北战,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那些经验可不是什么耍把式的玩意。 论心思,皇后只会比他更精细。 容璟状似无意地瞧了一眼皇后。 “德妃先起来吧,虽说这暑热天气,地上倒是不凉,可本宫也不忍心瞧你一直这么跪着,久跪终归伤身。”皇后说完便差秋蕊去将德妃扶起。 德妃跪了好一阵,早已是腰酸腿麻了,因此秋蕊扶她时,德妃险些没站起来,眼瞅着就要摔倒在地,秋蕊挡住了她。 前些日子长跪于承庆殿,却终究没跪出什么名堂来,这会子又来了启祥宫闹。 皇帝皇后虽没说什么,可这会子回过神来,德妃心中总是毛毛的打鼓。 “还请陛下娘娘赦免臣妾唐突之罪。”她说着又要跪下。 皇后使了个眼色,秋蕊立刻上前:“德妃娘娘何苦。” “说什么唐突不唐突的,此事发生在禁宫中,那么不管平王妃是暴毙还是有人蓄意加害,本宫”都应当一查到底,如此才不至于让宗室寒心。” “况且平王妃与本宫交好,本宫也很是可惜......这样一个妙人儿,正是青春好光景,就这么去了,着实叫人难以置信......” 说到这儿,皇后也抹了抹眼泪。 德妃的哭意又上来了,掏出帕子便又开始抹起眼泪来了。 平王晒了一下午的日头,此刻也是昏昏沉沉的,根本不晓得德妃与皇后说了些什么。 容璟挑了挑眉。 “陛下,奴才有事禀告。”有人在殿外道。 “何事?”容璟揉了揉眉心。 那奴才颤着嗓音,似乎极为恐惧,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句:“贵妃她......贵妃她......陛下恕罪!” 容璟有些不耐烦:“贵妃怎么了,倒是说啊。” 此间事情搅扰得不胜其烦,那小奴才又是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不清楚,平白叫人着急上火。 四喜训斥道:“陛下叫你说就说,这是在顾忌什么呢?” 崔贵妃身体康健,只不过有些小毛病,能出什么大事? 那奴才“砰砰砰”连磕了好几个头,这才带着哭腔道:“崔贵妃小产了!” “你说什么?”倒是皇后率先开口。 平王仍是一幅恹恹的样子,皇后眉头紧皱,素手握着身前的凤座扶手。 容璟失魂落魄,恍若晴天霹雳,良久才回味过来,转头问那小太监:“你说.......贵妃小产了?” “可是怎么会呢?” 兰音不是一直在喝避子汤药么,怎会小产呢? 那日中秋夜宴......会不会......伤了她? 第37章 流产 皇后瞧了一眼身旁的秋蕊, 只见她悄悄摇了摇头,皇后稍稍松了口气,扣在凤座上的手指松了松, 原先撑得直挺的背脊往后倒了倒。 德妃也顾不着哭了,外头忽闪过一道闪电, 紧跟着是雷声劈下,下首的两人皆冷不丁得给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平王瘫倒在地, 只觉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 德妃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又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只是间或抬头瞧一眼容璟的神色。 陛下宠爱贵妃, 世人皆知。 贵妃身子弱,这一胎乃是意料之外,可素日里并未见着贵妃显怀, 是以孕期应是不长, 最多不过三个月, 这时节的孩子最不易保住。 若是处理不当,兴许日后连受孕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容璟斥了德妃一句:“还哭什么, 要哭回你宫里哭去。”而后又与皇后道:“叫这后宫中的人皆不许去承庆殿。” 便迈着步子走了。 四喜急匆匆地追上去, 走前回首与皇后对了一眼, 默默摇了摇头。 这回才是真出大事了。 待到皇帝背影全然消失,德妃才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陛下对臣妾等,就这么冷漠无情?” 又是一道雷劈下, 外头的天色也暗沉了下来,闪电划过,宫宇内短暂地亮堂了一下,皇后神色不明,眸光瞥到德妃, 只是静静盯着。 “是有人,踩到不该踩的地方了。”宫里平静了许久,总是有人要倒霉的。 骤雨倾盆而下。 夏日里多是阵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急匆匆一阵子,却没得叫行路的人沾了一身雨水味。 又如从前一样,皇帝兴起来时,总是不管不顾地淋着雨。 可是这回却是急的。 四喜举着御伞,在后头一直追,仪仗们早已不再是少见多怪的样子,见了皇帝这样疾跑,也只能举着重得不得了的仪仗在后头猛追。 容璟少年带兵,称帝后也不荒废武学,是以这身体耐力还是俱佳,跟随的人呢,长期追着皇帝脚步,倒也没一个体弱不能的。 只是手里拿着东西,到底跑不过自家皇帝主子。 容璟几乎是飞奔而去的,只恨宫中不能纵马,否则短短数里距离何至于耽误这些功夫。 廊檐下尽是避雨的宫人,先头还不晓得在前头跑着的男子是谁,众人都有些愣怔,直到瞧见了那群标识出众的仪仗,和揽着拂尘的四喜大公公。 陛下何以宫中疾行? 沿途皆是行礼的,甘凛微趁着众人皆低头默视地面的时候悄悄抬了点头,见陛下雨中狂奔,顿感惊愕,然后悄悄又低了下去。 她背脊挺得很直。 娘从前与她说,若要做人上人,便要先挺直自个儿的腰板,她相貌甚好,如何不能在后宫如鱼得水?她们不敢,她们不能,是她们心怀顾忌,不敢放手一搏。 皆是愚昧懦弱之人。 “诶,陛下都走了,你还屈膝做什么?”同行的宫人抵了抵甘凛微的手肘,她才如梦方醒,将屈着的膝盖站直了,好奇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那宫人叹了口气,道:“崔贵妃小产,这宫里,不知又有谁要倒霉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崔贵妃的事早不再是秘密,她入这深宫无异于投身猛兽之笼,陛下的宠爱于她,皆是负累。 会小产,大约也是预料之中的。 甘凛微收起她那幅了然的表情,转而也学着旁边宫女叹气道:“谁说不是呢,陛下待贵妃那样的好,贵妃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雨势渐小,甘凛微伸手接了一点雨丝,而后慢慢踏出去,旁边的人拦着道:“你作什么?若是淋坏了可没人管你!” 她却是不管:“误了差事小命也不保!”惹得旁边的宫人也跟着她一块,好在是雨逐渐停了,却也免不了浑身湿透。 甘凛微顺着皇帝走过的地方,一步步描摹。 总有一日,该会是她的。 雨停了,天色却并未好多少。 承庆殿灯火通明,该点的灯全都点上了,就连耳房和小厨房的灯也一应俱燃,因为先前并不晓得贵妃有孕,产婆什么的也无准备。 前头替贞嫔接生的稳婆前些日子才打发出宫去,太医院在外头斟酌了许久,才敢上手。 絮絮流了很多的血。 “许姑姑何在。”容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四喜忙寻了人来,许姑姑是正在内殿盯着稳婆的,不过有翠屏在一旁,两个人倒显得拥挤些了。 许姑姑浑身颤抖。 她入宫数年,除却兵变的那晚,还从不曾有过这样害怕的时候。 “奴婢向陛下请罪。”她直直跪下去,膝盖撞在地上,听着都叫人觉得疼。 冷汗迭出,场面压抑得叫人说不出的恐惧。 “拖下去,杖毙。”他冷漠而又直接。 许姑姑瞬间瘫软在地,眼睛睁得浑圆,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 陛下这些年来光施仁政,宫中宫人偶尔犯错也不过小惩大诫,终归不曾伤了性命去,先头贞嫔产子那会,陛下也只是责了她身边人,却不曾要了性命。 她忽才想起从前的传言。 九皇子性格孤僻,冷傲难近,最是阴鸷乖戾。 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仁慈之辈,况且仁慈之辈又怎能做出兵变的决定来? 皇帝素来杀伐果断,以往不计较,只是因为没有上心。 可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陛下。 从头到尾,叫人看一眼都不寒而栗。 他是素来如此的,从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贵妃有孕数月你等都不曾发现,今日不光是你,若是贵妃有事,承庆殿所有人都要给贵妃陪葬。你们最好祈求贵妃平安。”他扫了一眼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承庆殿众人。 小贾子偷偷瞧了一眼他师傅。 四喜摇了摇头。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这样的事,他也是爱莫能助了。 况且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端,容璟几乎没力气去看,只攥着拳头,嘶哑着声音与四喜道:“给朕查,朕要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四喜顿了顿,而后领命下去。 走时带了一队的金吾卫。 这次之后,只怕金吾卫要狠狠换一披人了,至少得是自己人。 不知过了许久,容璟将视线从天空转向兰音的寝殿,那里头出来一个蹒跚走路的妇人,她袖口上沾了一些血迹,容璟觉着扎眼的很。 那妇人也是惊惧交加,怯懦地不敢看皇帝的脸,直挺挺地跪下去,背脊弯得像虾米。 她颤巍巍道:“好在是贵妃先头有过一胎,是以终未有什么大的影响,只是这个孩子实在太小了,奴婢们无力保住。” 那妇人究竟说了什么,容璟也没听见耳朵里,只满脑子都是“贵妃先头有过一胎”。 她和薛辞,原有过一个孩子了。 她骗了他。 她和薛辞,除却婚姻缔结的联系外,还有一个孩儿。 他能斩断兰音与薛辞的联系,却怎样也斩不断兰音与那孩子的联系。 孩子是母亲的心血,是母亲身上实实在在的血肉,那血肉自身上掉落,而后孕育成人。 只要有一方还活着,便是不死不休的纠缠。 “做的很好,赏。”容璟缓步走向旁边的金吾卫,默不作声地摸向他手中的刀。 那妇人见皇帝不但未生气,反而还要赏赐自己,登时也是高兴得很,忙千恩万谢的磕头。 “多谢陛下赏赐。” “贵妃生过孩子的事,除了你,还有谁晓得。”他缓慢问到。 那妇人得意道:“她们经验尚浅,又只有小妇人一人助贵妃小产,是以唯奴婢一人知晓。”话语里满是欢喜。 “那很好。”倒是......省事多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容璟俊美的面庞被勾勒出,紧跟着而来的雷声恰时掩盖住妇人惊呼的声音。 “此人照顾不周,害得贵妃险些丧命,拖下去处理了。” 容璟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而后将帕子丢给四喜,顺势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四喜低下头不敢说话。 在场除了那妇人,便只有四喜和皇帝晓得贵妃生过孩子之事了,金吾卫离得不近,根本听不着。 “此事若有泄露,只会是你。”容璟盯着他,眸光闪烁。 而后他拍了拍四喜的肩膀:“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寝殿之内 絮絮已然度过危险期了,太医们站在殿外,商议着用药事宜,冷不丁进来一个人。 太医们抬头望去,急匆匆行礼:“陛下万安。” 容璟点了点头,问道:“贵妃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道:“贵妃无碍,只是失血过多,要好生补一补,于往后子嗣也有好处。” 容璟悄悄松了一口气。 往后,他和兰音,还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 他进了内殿,絮絮刚睡过去,翠屏守在她身边,眼睛似有些红肿。 “许姑姑已被杖毙,朕念在你是贵妃陪嫁,不想让她伤心,这才留着你一命,往后可不要再做什么不合适的事。”他警告翠屏。 “贵妃的避子药,是你换的吧。”容璟话中稍有些疲惫。 翠屏跪下,嗓音微有些哑:“贵妃不肯受孕不是家族期盼,可贵妃执意要服用避子汤药,此药若是长期服用于身体无益,往后更会难以受孕,奴婢不想贵妃日后留下遗憾,是以阳奉阴违,偷偷将药换了。” 陛下早晓得她是老爷和公子派来的人。 既如此,又何必遮遮掩掩,到底陛下和老爷的期盼一致,直白些说出来,反而不惹人怀疑。 “下不为例。”他道。 絮絮想是累极了,是以睡得很熟。 她容色苍白,叫人忍不住怜惜。 只是兰音性子倔强,从来只认死理。 此次流产,想来......她也并不排斥吧。 夜色将至,容璟叫人熬了粥,备在炉子上,以作不时之需。若是兰音醒了,还可以补充一□□力。 容璟自个儿支着下巴,守在床侧,等着兰音醒过来。 “陛下.......为何会在此处?”她语含不解,似乎有些愣怔。 第38章 温柔 她似乎不明就里, 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絮絮对着他的眼睛,似乎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况。 翠屏适时的回答:“先头贵妃晕过去了,这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瞧了一眼容璟, 又很快低下头去。 容璟却是读懂了翠屏眼里想要传达的意思。 小产之事,还是由陛下亲自转述为好。 “你先下去吧。”容璟道, 絮絮仍是一脸迷惑,蹙着眉, 瞧着翠屏行了礼出去,到口的问话没说出来,冷不丁被容璟握住了手。 “孩子还会有的。”他脉脉含情, 就这般细细盯着她,似乎能从她脸上瞧出花一样。 絮絮不解:“陛下这是何意?”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不妨一阵通意, 有粘稠感自大腿处滑落, 然而只是一点点的不适感, 她以为是久睡之后的遗症。 “我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思绪回来,越想越不对劲。 她回望容璟, 想得出一个答案。 容璟忽然笑了一下, 只是笑得不大好看:“你有身孕了, 快三个月了,可惜没保住,可是兰音, 你不要怕,决不会有下一次。” 他信誓旦旦地与她承诺。 只是絮絮心中却是如平地惊雷,被炸得猝不及防。 她有孕了? 她怎么可能会有孕呢? 絮絮是这么想的,险些也这么问了出来,不过到底话在嘴边及时打了个回转:“怎么......怎么这样巧, 臣妾不过才进宫数月,着实也没有留意。” 虽说絮絮的小日子时常不规律,但也总是断断续续的,并不曾完全断过。这个月的葵水虽然少,但也并不是没来,尤其她自个儿一向注意自己的身体,是以并不大相信。 “会不会是御医们弄错了?”她试探着询问。 容璟摇了摇头。 宫中御医技艺精湛,从未有误诊的时候,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况且白日里那一盆一盆往外端的血水,那稳婆,岂是能作假的。 想来定也是翠屏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如此才不至于使絮絮有所戒备,能让她安心养下这胎。 他一直都清楚的,兰音不愿意同他有孩子,尤其是在那个孩子的存在的情况下。 “瞧你,面色惨白的,要多休息。”他怜爱地抚过兰音的发,内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不知该如何说起、要不要说。 “那稳婆...... ”兰音攥着被角,嘴角微垂,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满眼希冀地望着容璟。 像是在害怕——害怕什么秘密被戳破了。 容璟“噗嗤”一笑,慢慢道:“那稳婆伺候不得力,叫你出了许多的血,朕已罚她永世不得进宫伺候了,兰音可是觉得朕做的太过了?” 一颗心又被放了回去。 絮絮从前曾听邻里的大嫂们谈论,说是有一种技艺极其高超,眼光又十分毒辣的接生婆,她们经验丰富,是以一眼便能瞧出妇人有没有生过孩子。 宫中人对她的过去讳莫如深,生怕一个不恰当便惹了容璟的不快,是以倒没什么不识眼色的人成天将她的过去挂在嘴边。 而这稳婆也是临时找来的,想来对宫中的情况也不甚了解。 想来这稳婆大约以为她是个生育过的嫔妃,并未特地与容璟多嘴,是以容璟也并不晓得,她其实与薛辞有过一个孩子。 若是他知晓了...... 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 容璟这个男人,恶劣无比,极其霸道。 凡是他认定的东西,决计不能沾上旁人一丝一点,若是沾染了,他不惜毁掉。 当然,毁掉的自然是那个沾染他东西的人。 譬如薛辞。 她愧对薛辞,却无法怪罪容璟。 她只是个悲哀的,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人,她只能高筑起心墙,以自己的方式向薛辞赎罪。 若是九泉之下,他们夫妻相遇,但愿薛辞能不那么恨她。 絮絮扯了扯嘴角,一滴泪不自意落下来:“这样也好。” 容璟替她拭泪:“怎么还哭了?咱们往后还会有孩子的。”言语间俱是温柔。 絮絮握住了容璟的手:“陛下也累了,不必守在臣妾这儿了,臣妾想与翠屏说会话。” 容璟“嗯”了一声,又摸了摸絮絮的发,有些不放心,可还是退了出去,走时深深瞧了一眼榻上躺着的絮絮,心口没来由的一痛,而后阖上房门。 他手背在身后,靠着门,一瞬间竟感觉到说不出的疲惫感。身体不由自主地想往下沉,可顾着天子的体面,外头人的眼光,终究是,缓步走下来。 翠屏接到他的目光,点了点头,便往絮絮寝殿而去了。 “吱呀”声传来,容璟便晓得是翠屏进去了。 原本安静无声的寝殿突兀地响起“咣当”声,应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他顿了顿脚步,又听见磕头声,紧跟着是翠屏的声音:“奴婢知错了。” 便再没什么声响。 明明跪着的是翠屏,可容璟却觉得,最悲哀的还是自己。 他爱的女人,不愿意为他生孩子,竟到了如此地步。 可是他无法去怪兰音,他不能,也不可以。 只能苦笑。 “陛下。”四喜瞧见陛下是踉跄了一下,赶忙上前扶着,似乎是吃了一惊,忙问:“陛下可是头风又犯了。” 方才还不甚注意,这会听了四喜的话,回味过来,只觉得脑海中似乎有千万条虫子在啃噬着自己。 容璟的身形更不稳了。 “陛下撑住。”四喜暗暗道,容璟捏着他的手臂,才堪堪站的住。 皇帝身患有疾,这是少有人知晓的秘密,就连御医也是被专门叮嘱过的,若有泄露,阖族都要被诛。 毕竟容璟的身份非同寻常,一国之主,自然要更加谨慎些,尤其自己的身体情况,若是叫别有用心的人晓得,免不了要做文章,是以容璟一直都很小心的隐藏着。 可是这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从前一年才犯个一二次,可自从兰音回来,这头风总是三五不时不定期发作,实在叫人难以预料。 太医说这是情绪波动过大而造成的,简而言之就是要其莫大悲大喜。 容璟苦笑着摇了摇头,仰头望天,暴雨过后,竟是晴空万里,月朗星稀,想来明日该是个好天气。 “朕还要怎么对一个人好?”他像是在问四喜,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四喜不敢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搀住容璟,将他扶上步辇。 次日早朝,平王向陛下请辞回封地,并承诺此生除非有召,否则永不回京城。 满朝哗然。 平王妃也被证实早前便有心悸之症,宫宴之夜过于欢喜,一时梗住心肺,这才暴毙当场。 这番话由平王之口说出来,众人自也是无可挑剔。 毕竟平王面上的悲戚不似作伪,况且陛下也实在没理由要去杀一个毫无作用的王妃,尤其这个王妃的姐姐还是他自己的妃子,陛下该笼络才是,又怎么会去费力杀她呢? 随州大捷,还有些收尾工作需处理,预计薛知与崔演不日便能回朝。 容璟特准了崔演早些回京城,以宽慰贵妃。 朝臣无不侧目,心中皆思忖着,陛下对贵妃的宠爱当真是无可匹敌,从前朝到如今,似乎无一个帝王能对自个儿妃嫔如此上心的。 “自崔贵妃入宫后,陛下似乎再未宠幸过后宫旁人。”说话的是郑大人,皇后的父亲。 张德妃的父亲张大人冷笑道:“郑大人前些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陛下家事,他想宠幸谁便宠幸谁,我等不过是臣子,老夫死了一个女儿都追究不得,旁的哪里还有敢干涉的?” 这些老臣们个个都是历经风雨,自然晓得陛下先头的说法不过是无稽之谈。 真相怎么会这般简单。 或许可以说是太过巧合了。 尤其张大人,自个儿心里更是清楚,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没有什么心悸之症,只是皇帝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当众反驳,否则便是拆皇帝的台,那以后岂有他的好日子? 在利益面前,他们父女那点微薄的情谊到底算不得什么。 郑大人抚了抚自己的山羊胡子:“皇后母仪天下,老夫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能给自己女儿拖后腿,你老弟还不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平白折损了一个嫡女,还是个王妃,这滋味不好受吧,到如今都不晓得凶手是谁,恐怕往后也不会晓得了。” 不过是往伤口上撒盐,这些饱经世事的老狐狸们一个比一个技艺纯熟。 既然姓张的要与他翻旧账,他自然也不能落后了去,该占的理当然也该一应俱全的占上,不能失了郑氏的颜面。 张大人“哼”了一声,似乎被说中了心声:“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贵妃入宫前尚且还有皇后的一席之地,可这崔家女一入宫,后宫简直形同虚设,你那皇后女儿眼瞅着就要被挤下去了。我听说昨晚崔贵妃小产,你就说这事是不是你家那皇后做的?若是崔贵妃生下嫡子,那咱们也就别蹦哒了吧,直接对崔家人俯首称臣吧,你瞧崔家那病秧子,明明俱是薛知的功劳,陛下方才却一句也未提起他,这是要做什么您不会不知道吧?陛下在变着法抬举他们家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过如是。”此话一出,二人也无什么心思再挖苦谁了。 终归他们二人都是输家,没一个有脸面的。 “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呐......” 崔贵妃小产,阖宫都在讨论,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就连禁军也要被换掉一大波,重新安排人选。 此次金吾卫选人,不看家世,不看出生,只瞧是否清白背景,以及武艺佳否。 往昔容璟成立金吾卫,许多年纪大资格老的将领仗着劳苦功高,不由分说便将自家不成器的子弟塞进了皇城,彼时容璟为了安抚人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到底时间久了,这些人里有的难免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兰音小产,正是换人的好时机。 这么一般整肃,内宫便干净许多了,否则谁晓得日后会否有一朝敌军入境,宫中金吾卫率先投敌,将宫门大开,届时里应外合才是真正的险境。 此次金吾卫的选拔官正是从前的禁军统领童观。 此人与容璟结识在微时,身上很有草寇之气,但为人却又忠诚无比,在容璟夺位时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位居禁军统领,管辖宫中所有金吾卫。 金吾卫中俱是世家之子,童观看不顺眼已久,可其中却又实在不少高官子弟,还有一些人更是从前同袍家的儿子,陛下又不管束,也无任何命令示下,为着同袍之间的情谊,他也只好全盘接下。 只是此次,到底是触怒了陛下了。 “性命,年龄,父母时做什么的?” 皇城门口,童观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报道的每个人。 “崔堂,十九,清河崔家家仆。”那人如此道,言语干练,动作间也很是利落,一瞧便是个厉害的练家子。 只是童观却是因“清河崔氏”而稍稍侧目。 仰头一看,原是个清秀少年,眉目虽英挺可却一幅生人勿近的表情,像极了浪迹天涯已久的剑客。 “你是清河崔氏的,可是崔贵妃的娘家?”童观忍不住问他。 如今陛下对崔氏的恩宠可谓是羡煞旁人,对于这个大名在外的崔氏,童观也是带了十分的好奇的。 从前在禁宫中并不曾见过崔贵妃的模样,一则是因为陛下爱惜贵妃,从不让其轻易示人,二则是他守着君臣本分,从不敢有僭越的想法。 只是今日瞧见这俊俏小少年,心中便了然。 清河大约真真是钟灵毓秀,连一个豢养出的家奴都如此有剑骨风骨。 童观忍不住站起身来捏了捏那小少年的身子骨,顺道拍了拍他的背脊,嗯......瞧着单薄,可上手时却厚实得很,原来肉都藏在衣裳里了。 余光瞥到少年带的宝剑,也是不凡的,当即兴趣更浓了。 “可有介绍帖?” 毛遂自荐,当然也需要引路的帖子来投石问路。 于是崔堂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帖时似还有些犹豫:“这是我的拜帖。” 童观瞧见信帖上的字,冲崔堂笑了笑:“真是崔贵妃家的人,还是大公子亲手写得推荐,只是如今陛下广纳金吾卫,童某身为禁军统领不能瞧你是崔贵妃家人而有所松懈,若你有真本事,童某自当扫洒相迎,只是——你若没有真本事,也还是莫来凑这趟热闹了。” “金吾卫不收无用之人。” 说到最后竟是越发严肃。 崔堂饶是再冷静自持,终也只是十九岁的少年人,正是最会意气用事的年龄,被童观这么一激,登时便忍不住了,抽了宝剑便要与童观比试一番。 “童大人,承让了。” 以往金吾卫比试都是与其手下比试,只是这个少年太过特别,瞧着又傲骨嶙峋的模样,童观便忍不住要磋磨一下少年人的锐气。 出手便没留后手。 二人手握宝剑,来去数个回合,终是以崔堂落败为结局。 “少年人,承让了。”童观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却是不自意间的。他退出江湖已久,只是与这少年重逢竟是感觉到了久违的江湖气,是以不自觉露出从前的习惯来。 察觉到这一点,童观兀自笑了笑:“在宫中待得久了,还是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的。” 只是从前的日子虽好,终不是长久之计,如今他有家室有职责,过去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 “你是个好苗子,同我当年像得很,只愿你不要像我从前那般走错了路。”只是他回头得还算及时,这才没有铸成什么大错来。 崔堂若有所思,而后回了一个:“晚辈铭记在心,多谢。” 如此这般,便算是入选了。 果然与崔演所说的一致无二,这个禁军统领是个严格之人却也是个爱才之人,只要自己手持崔家的荐书便会少掉许多麻烦。 少夫人——如今的崔贵妃,便是他最大的倚仗。 新一批的金吾卫很快被安排在禁宫的每个角落,防卫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人人自危,唯有絮絮,整日窝在宫中,翠屏不让她外出,所以宫中守卫严不严实,究竟同她无什么关系。 许姑姑被杖毙,成了宫中三缄其口的事。 无人提起,也无人敢回答。 絮絮每每问及许姑姑的去向,翠屏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她身子还没好利索,太医说最好是卧床一月,不让她多走动,便是偶尔走动也不可受风。 翠屏无一不严格执行,整日里看着絮絮的一举一动。 是以絮絮便是有心也无力去向旁人证实许姑姑的去向。 大莲也并不常见了,倒是许多事都由小贾子经手,想来也是,小贾子是四喜的徒弟,那自然也是容璟的人了。 “我听闻,宫中金吾卫换了一波人来。”闲来无事,实在过于无聊,便问起了近日宫里的近况来。 此事到底也没什么隐瞒的,翠屏便一五一十地回她:“是了,大小姐小产一事着实惊着了陛下,觉着先头的金吾卫值守不端,这才寻了心腹,亲自挑了人进来。” 絮絮喝了一口翠屏递来的血燕,秀气的眉毛拧起:“他不是这样的人。” 是了,容璟从来都不是会被情感牵绊住的人,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宠爱而作出这样的改变来。 翠屏不敢说话,絮絮静静地吃着燕窝。 自她小产以来,容璟恨不得将自家库房搬空,什么人参燕窝日日换了花样送到她这儿来,又叮嘱着翠屏一定一定要亲眼见贵妃将这些补品用下。 是以絮絮只能忍着腻味,每日都吃一堆补品。 倒是胖了不少。 数日前随州大捷,倒叫絮絮高兴得不得了。 昨日容璟来瞧她,也与她说,哥哥明日就该班师回朝了。 哥哥能平安归来,真是万幸,也不枉絮絮日夜在心中为哥哥祈祷。 晚上又下雨了。 这几日好似雨来得特别频繁,夜间的风刮得呜呜作响,没得叫人害怕不已。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礼拜欠的债 第39章 噩耗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絮絮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娘亲身体不好,每每逢至阴雨天, 娘亲总是咳嗽个不停,天气阴得很, 絮絮就同哥哥守在娘亲的榻前等爹爹回来。 那时候日色很慢,时间也很慢, 絮絮百无聊赖的数着星子的时候总盼着快些长大,遇得一个如意郎君。 后来如意郎君觅得了,却还是走散了。 烛火昏黄, 摇摇曳曳,忽得“哔啵”一声,絮絮自梦中惊醒, 见灯芯爆了一下, 满目的喜色, 唤来翠屏,殷切询问道:“可是哥哥回来了?” 灯花爆, 是有好消息的预兆。 雨天容易好眠, 絮絮自小产过后精神便一直不甚佳, 情绪也是,一时一时的,多数时候总是愁苦着脸, 呆呆地望着窗外雨打芭蕉。 翠屏将汤碗搁下,去了窗边将大敞着的窗子阖上,然后走至榻边,将絮絮自榻上扶起,而后将汤碗端上来, 小声询问:“大小姐可是做什么梦了?” 若不然何以这般梦中惊醒,平白添了一身的汗。 絮絮摇了摇头,精神不是很好,面色也是一样,同前些时候一般苍白。 因为这些日子阴雨不断,晚间凉意颇重,絮絮又比旁人更加畏寒些,是以这些日子里一直盖的厚被子。 方才梦里发了汗,这会絮絮的后背、身上都是湿的。 “我梦见,小时候同哥哥在一块等爹爹,娘亲就倚靠在榻上看书,哥哥捉了蚂蚱来逗我。”她目光放空,檐上的雨滴掉下来,落在地上,“嘀嗒”、“嘀嗒”的。 “那时候爹爹总是很忙的。” 彼时正值壮年,又肩负着一家老小满门的前程,爹爹身上的担子自然更重。 那个时候,她同哥哥还小,祖父祖母也都还健在,崔氏的门庭总是热热闹闹的,每日上门的人也都络绎不绝,大多是来拜谒祖父的。 祖父习得一手好文章,在当时的清河,乃至整个朝堂都很有名。 爹爹传承祖父,却不肯顶着家族的庇荫,去捐钱做个什么官,倒是自个儿一门心思地考了个名次出来,当年的崔郎,也可说是万人空巷,引人注目。 爹娘相识于微时。 那时候娘亲并不晓得爹爹的身份,只以为他是个什么寻常人家的公子,大抵只是家境殷实,但却不能在朝中说上什么话。 游街时官家子弟肆意取笑了爹爹,娘亲便拉过爹爹的手,说了一句:“崔奉是我王家的女婿,谁敢不敬。” 外祖父曾官至中枢,炙手可热。 爹爹新入官场,便是得了他的庇佑。 王相独女,深居闺中,下榜择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气得王相险些与娘亲断绝了关系。 可到底,舍不得。 絮絮没有见过外祖父。 她与哥哥出生时,正逢上王家巨变,先帝猜忌王家,而外祖父又犯了先帝的忌讳,被人拿了把柄,栽赃通敌,先帝也不闻不问,立时就要抄家杀人。 因为娘亲早已出嫁,才算是躲过了这一劫。 外祖父临行刑前,要求娘亲带着孩子去见一见他。 世人说,王相深情,嫡妻身死多年依然未曾续弦,只养着同嫡妻生下的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的疼着,这么些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晓得怎么走到这一步。 娘亲带了哥哥去。 而外祖父在大牢之中,抚着哥哥的胎发,笑着道:“可惜不能瞧你们两个长大了。”便把随身的金锁给了娘亲。 是送给她与哥哥的周岁礼物。 原是想亲手送的,可惜时间不等人。外祖父那时是这样说的。 “翠屏,我不晓得为什么,想起来许多以前的事。”絮絮揉了揉太阳穴。 翠屏舀了一勺汤递到絮絮面前,絮絮呡了一口,而后忧心忡忡地瞧着翠屏:“总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然怎么心口慌得厉害。 娘亲去世时,她也是烦扰得很,做什么都没精打采的,心口突突跳着,浑然不似往常。 傍晚的菜色稍咸了,这会子嘴里又涩又干,絮絮差翠屏倒了水来,就搁在枕畔的小几上。 “大小姐别想太多,许是方才做的梦的缘故,这几日天气不好,影响着心情,也是有的。”翠屏如此安慰她,倒是叫絮絮放心了许多。 抬眼望了望外头,仍是那样的昏沉。 “不晓得这雨什么时候下得完。” 天气晴好时,尚能出寝殿,到御花园里稍稍逛逛,这几日连着下雨,再好的心情也都没了。 “陛下这些时日总是政务缠身,腾不出时间来瞧您,您也没个人说说话,大约心里也烦闷得很,奴婢想着,大抵是这么个原因,怪力乱神的,就不提了,都是假的,您也别想着了。” 絮絮望着外头,忽然道:“他不来,才是最好的。” 倒也省的自个笑脸相迎了,没得费那些劲,平白劳心劳神,总是乏得很。 翠屏笑笑不说话。 “大小姐放宽心,万事都会过去的。”一碗汤总算是喂完了,翠屏端着汤碗准备离去,不巧在门口碰着一个小太监,脸生的很,翠屏扯住他,喝道:“你是何人,怎么赤急白脸的就往里头闯?” 这也太过唐突了。 絮絮身子不爽利,陛下特下了吩咐叫不让打扰贵妃休息。 寻常的小太监根本进不来。 倒是不晓得这厮是怎么进来的。 翠屏心头忽有不好的预感,拧着眉正要赶那小太监出去。 小太监却突然喊了一声:“小崔大人出事了!” 若晴天霹雳。 翠屏斥道:“你胡乱说些什么疯话,来人呐!还不快将这个人拖下去!” 絮絮却一把甩开翠屏:“你继续说。”喝退了翠屏叫的承祥殿里的人,盯着那小太监,目色偏执。 那小太监慌慌忙忙道:“方才去随州的薛大人回来了,说是崔大人在返程途中忽遇山体崩塌,随车的人皆......没了。” “他说什么?”絮絮先是望了一眼翠屏,似有数秒的愣怔,而后挣扎着自床上下来,连鞋都来不及穿,一路跌跌撞撞的扶着门板,厉声问那小太监:“你说什么?” “大小姐莫急,兴许只是被困在了某处。”絮絮如今身体状况堪忧,太医早就吩咐了一定要好好静养,万不可过于激动,更别提伤心或是动怒了。 翠屏忙朝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只可惜小太监似乎是个傻的,丝毫没有察觉到翠屏的眼色,反而说了一句:“搜查队已去搜过了,人是保不住的了......” 絮絮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口绞痛,两眼一黑,便是人事不省地昏了过去。 “大小姐!大小姐!”翠屏惊叫起来,惊动了许多殿内的宫人,全纷纷皆聚在一块,请太医的请太医,通传皇帝的通传,个个手忙脚乱,但都满面的忧容。 许姑姑已被杖毙,她们若再不用心点伺候,只怕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兰音,我回来了。”有人这样对她说,笑容满面,如春风般和煦。 只是当当她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人时,却触了个空。 那人就这么消失在她眼前,再不复见,她哭着喊着,求那人回来。 可是,他再也听不见了。 “哥哥!”兰音自梦中惊醒,眼前是容璟的脸。 “陛下,他们说我哥哥死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求求你了。”她攥着容璟的衣袖,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 只是他的表情黯淡了下来,拉住了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吻:“崔演他......确实是没了。” 絮絮不敢置信。 “你不是说他会平安回来的吗!不是说要护我们兄妹周全的吗!容璟,你骗我!你骗我!”她歇斯底里,俨然像个疯子。 “陛下,这......”四喜默默地吞下了到口边的话,又拉着其他人,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再将寝殿们阖上。 崔贵妃新丧了哥哥,自然是在情绪中的。 虽则宫规有言,宫妃不得伤了君王,若有违背,便是死罪。可崔贵妃......到底是不同的。 容璟替絮絮擦了擦眼泪。 “人终有一死的,兰音。况且这事,也的确不在朕的预料之内。”下了这么多日的雨,崔演与他的人手,又恰好从山脚路过,那万分之一的几率,就偏偏让他给遇上了。 当真是命中有此一劫。 “非人力所能阻拦。”天灾人祸,终是无奈得很。 絮絮趴在容璟的怀中,就这么被他抱着,泪水肆虐而出,沾湿了衣襟。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过匆匆数载,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从前所珍视的、看重的,如今统统化为泡影,人也一样。 再不是从前了。 “你还我哥哥啊。”她哭的累了,撑着没力气的手,死命地捶着容璟,雨点一样的拳头砸在他身上,棉花糖一样的力气,却真正砸在了他心上。 “朕欠你的,今生都无法偿还了,兰音。”怎样,都还不起了。 第40章 缘浅 雨似乎又下了起来。 周围皆阴沉得可怕, 她的梦里似有千百只长了獠牙的怪物,阴狠狠地望着她、垂涎着她,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不知谁说:“你再没有哥哥了。” 絮絮闻得此声, 当即便哭起来,以目光在自身搜寻, 哥哥的身影。 终是.......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距离知道噩耗已过去了两日, 絮絮的情绪倒是渐渐稳定下来了,容璟下令后宫中人不得再踏足承庆殿,就连皇后也不允准。 只是可惜, 哀大莫过于心死,此番崔演骤然离世,终究是伤了絮絮。 人家说双生的孩子彼此间多有感应, 崔演又那样疼爱自己妹妹, 他若是寿终正寝, 或许絮絮好不会那样难过,可偏偏......是死在那样的境况下。 “为何......同行的那般多的人, 为何只有哥哥罹难。”容璟自她面前而过, 她只是微微抬了抬头, 眼中并无丝毫光亮,只木木地重复着一些话。 “为何,死的是我哥哥。”絮絮始终都想不明白。 哥哥是那样好的人。 平素便周济清河的穷人, 逢至灾年还会开仓放粮,这样的人,如何会英年早逝。 “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絮絮捶打自己,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一只手在床榻上寻找着什么。 “不是你的错!”容璟再也瞧不下去了。 “不是你的错,兰音。”他抓住絮絮不安分的手掌,扣在自己胸前,微微吻了吻,而后注视着她道:“不是你的错。” 絮絮呜呜哭起来,哭声断断续续的,容璟大约能听明白一些。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我自出生便是一个从无,从未给家中带来一丝欢喜,我的选择、我的存在,一切俱都是家族的痛苦。若没有我,薛辞如何会死,若没有我,哥哥又何至于先天体弱,若非他体弱,这次事故......又怎会不幸......罹难。” “我是个不详的人,容璟,你明白吗?” 容璟想过崔演的离世会给絮絮带来很大冲击,可他从未想到,竟会让絮絮这般痛苦,甚至于一直在不断的否认自己。 他将兰音扣在怀中,小心安抚着:“怎么会与你有关呢?一切命运使然罢了,不怪你的,你是上天赐予朕的礼物,是朕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崔演、你爹娘还有朕,都为你的存在而欢喜不已。” “倘若崔演无事,想必也会如此对你说的吧。” “况且,其实你哥哥的病情,并不似你眼中那般轻,早些时候朕派去的太医为你哥哥诊治过,最迟也就是今岁的事了,与其战战兢兢的等待死亡将至,倒不如一场意外长埋黄土,况且你哥哥也算是因公殉职,死的忠烈,必为后世标榜。” 絮絮抽泣着问他:“哥哥......从未告诉我这些。” 哥哥习惯在家人面前,尤其是她面前,粉饰太平,不愿意将那些个久远得看不见的未来摊在她面前,叫她担忧。 “四喜,去将上月崔大人传来的书信拿来。” 崔演晓得自己行将就木,倒也时时准备着,此前去随州时便隐隐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是以特传了书信回来,特在述职信中嘱托,若是自己一去不回,万要将此书信转交给自己的妹妹,崔贵妃。 四喜捧着个锦盒,躬着身子,走到絮絮面前,小声道:“娘娘请打开这个。” 絮絮收了眼泪,看了一眼容璟。 容璟点头示意兰音启开盒子。 她揩了揩面上的泪渍,小心将那木盒打开,一入眼,便是一张小小的书笺,上头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 眼泪一瞬间憋不住得想要喷洒而出。 絮絮生生忍住,将那信笺展开。 “吾妹亲启。”上书四个大字,是崔演的亲笔,封口处以火漆封好,表示除她之外,再无旁人瞧过。 容璟将头撇开,只余絮絮一人。 “兰音,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已然不在人世了。其实我或多或少,心中早有预料。我大限将至,是命定之事。你不要为哥哥难过,这辈子,我狂过、痴过、笑过、哭过、爱慕过也后悔过,人生百态尝了十之八九,富贵荣华唾手可得,没什么不满足的了。我要先爹爹一步去见娘亲了,不要怪容璟,他没有什么错,哥哥是很愿意去随州走一走的,他是了解我的人,必也会给我这个机会。我平生只一件最后悔的事,便是愧对了你。” “我有私心,我这辈子,唯一真真正正对不起的人,只有你。” 读至此处,絮絮愣了愣,而后看了眼身旁的容璟。 “爹爹要你光耀门楣,因为陛下钟情于你,我比他想得要多一层。我瞧过陛下最落寞的样子,除夕宫宴,举国欢庆,我坐在席位上,却只瞧见他无尽的落寞,他坐拥天下,可再没了快乐,倘若我能,我会尽我所能给他想要的,可是我不能。” “于是我想到了你。我晓得你在扬州,也晓得你还活着,想着,若是你到陛下的身边,他该多么开心。那年路过扬州,我瞧见你大着肚子,一个人站在街角,虽狼狈,但却很自由。那时我是真的想,生生世世纵着你,护着你,为你留得安宁,叫爹爹一世也找不见你。” “可是妹妹,我终是自私了一回。” “因为我想我喜欢的那个人,快乐起来。” “我无什么可还你的,唯此一条命,便给了你吧,只愿你今生,平安,喜乐。” 难怪哥哥,这么些年都只是一个人,难怪哥哥,要在鼎盛风光的时候离开京城,蛰居清河,难怪哥哥......对容璟,这般想见又不敢见。 她所不屑一顾的,是哥哥痴痴不能得的。 这世上有情人,多是这样的痴。 “兰音,我有时想,若我是女子,那该有多好。”原来哥哥那时所说的痴话,并不是痴话,而是他一厢情愿的期盼。 可他除了是崔演,还是崔家的嫡系继承人,身上背负着家族的容光,不许,也不能这般任性。 他的感情,只能默默收起,然后......埋藏在最深处。 絮絮几乎是泪如雨下。 手中的信笺被攥皱了,泪水模糊了眼睛。 薛辞走的时候,她也不曾那样哭过。 “兰音,朕在呢,不要怕,朕会照顾你一生。” 絮絮泪眼望他,只觉得无限悲哀,揪着容璟的衣领,原还想指责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能抱着他痛苦。 “为何是你,为何是你啊!” 哥哥的一生,都是个悲哀。 他从未为自己真正活过一次,一直在为崔氏考虑,为她和爹爹考虑,以至于,白白耽误了自己的一辈子,甚至于在死前,都未见到家中任何一个亲人。 何其悲哀。 “那样大的风雨,哥哥该有多害怕啊。”她喃喃念着,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陛下,容我回去为哥哥送行吧。” 自出生起,她便与哥哥在一块,因是双生子,感情比之其他兄妹,自然要深厚许多。 容璟点了点头,道:“这是应该的,朕与你一道去,崔卿是国之重器,是为了王朝才不幸罹难,朕理当表一表哀思。” 絮絮握了握拳头,道:“这样也好......也算是如了哥哥的愿了。”倘若是容璟送他,哥哥该是很开心的吧,得欢喜之人相送,便是黄泉途上,也该是一路繁花。 “如此甚好。”她又说了一遍。 容璟道:“ 朕已着薛知去将你哥哥的遗体迎回,明日便能到清河了。” 絮絮点了点头:“应该的,哥哥的遗身是该送还清河。”崔家重血脉,崔氏人自当以入祖坟为荣,万不可流落在外。 “爹爹......爹爹该比臣妾更伤心的。” 爹爹与娘亲感情甚笃,尤其对她与哥哥这一双儿女倾注了无数心血,自娘亲死后,哥哥和自己就是爹爹全部的希望。 可惜哥哥一直瞒着病情,爹爹也不晓得他竟病得如此严重,此番惊闻噩耗,恐怕爹爹易受打击。 到底是太突然了。 “无需担心,你爹爹那边,自有安排,你前些日子方才小产过,这会还见不得风,先好好休息休息,待去了清河,才有的忙的。” 届时吊唁、还礼,主持丧事无一不耗费心力。 崔家又并非小门小户的,礼节只会更加繁琐。 絮絮听了容璟的话,便也不吵着要立即回清河了,只安安静静地等着容璟的安排。 翠屏就守在屏风外面,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出了这样的事,睡是睡不着了,絮絮便坐在榻上,仔细回忆着,自己与哥哥小时候的那些事。 时光过得真快啊,一晃眼,已是经年。 什么都不再是从前了。 她痴痴笑着,笑里透出一股子悲伤,叫翠屏听了也是止不住的难过,也偷偷抹了抹眼泪。 她道:“大小姐莫太伤心了,奴婢那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到底天有不测风云,缘分太浅,终究留不住啊。” 到底是......缘分太浅了。 所以今生不能留哥哥长久些,她如是想着。 第41章 丧事(一) 寝殿之外, 一众宫人垂首不敢言只言片语,容璟视线扫过,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龙纹云锦靴踏在地上, 踩着方才掉落的树叶,平白晃人心神, 没得叫人直直起一身的战栗感。 他逡巡而过,四喜跟在他身后, 忽而尖利地问道:“今日这消息,是谁报与贵妃的。” 如何前朝刚知道崔大人身死,贵妃这就立马晓得了呢。 容璟本是不欲絮絮知晓的, 毕竟小产伤身,不宜过度悲伤,那人心思阴毒, 摆明了想要毁了絮絮的根基, 真是好毒辣的心思。 承庆殿无人敢抬手, 简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四喜冷笑一声:“没人承认,那可就别怪咱家心狠了。” 这宫里有两类人惹不起, 一是达官贵人, 二是没根的太监。 而太监, 有时比达官贵人更可怕些。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太监又是没根的,心里阴暗,狠毒的招子一套一套的,没人想在他们手下走一遭。 何况姜四喜这样的大太监。 他虽是自小便跟在陛下身边,却也实实在在从底下爬上去的, 都是人精,自瞧不上承庆殿宫人的这点子小把戏。 很快有人出来招了。 那小宫女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先前有个面上的小太监说是陛下身边的人,奴婢也是一时不察,叫他进了去,求陛下饶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四喜一拂尘打在那宫女身上:“什么陛下身边的太监,你在宫里这么久,连个人都认不全吗?” 那小宫女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哽咽着道:“他说是新来的,才到陛下身边的,奴婢觉着他是有些眼熟......” 四喜又道:“你何时瞧过陛下给承庆殿的话是由旁人带到的了?” 素日里容璟又什么话都是叫四喜亲自传达的,从不曾假于人手。 容璟冷笑一声:“如此说来,倒是你管教不严了,竟叫朕身边的人同旁宫里的人暗通款曲,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了?” 他目光凌厉,瞧得却不是那宫女,而是四喜。 许多年了,容璟都未再以这种目光瞧过他。 同往日里不一样,这回,是真真切切地带了杀意。 陛下是真的动了怒气。 “来人,还不将那宫人拖下去!”四喜传唤金吾卫,就要将方才回话的宫人拖下去。 那宫人听闻此言,立时瘫软倒在地,嘴里喃喃念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只可惜容璟并未大发慈悲。 金吾卫这一拖下去,非死即残,是生是死,全看造化了。 四喜“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上来便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扣头请罪道:“都是奴才管教不严,才出了这等事,请陛下放心,今日之内,必找出那人,若有失职,奴才提头来见!” “你去吧,别叫朕失望。”容璟闭目沉思,而后淡淡道。 “去往清河的车架也准备起来,今晚朕便要与贵妃去清河吊唁崔演。” 薛知护送遗体,想必此际已在路上了,算着脚程,若是他们今晚就出发,应该能与薛知同时抵达清河。 “贵妃情绪不太稳定,这些日子,包括从清河回来,都不许有人再来打扰,皇后也不许。” 提到皇后,容璟微微睁开了双眼。眸光之中,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头,只是太过复杂,叫人难以明白。 新帝罢朝三日,要去清河吊唁,举国震惊。 有人道:“皇上对贵妃的宠爱可见一斑,已是万分之盛,后宫再难有人匹敌。” 有人冷笑道:“什么后宫,不过形同虚设罢了,陛下用咱们时便娶了咱们家的女儿进宫以作示好,如今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便将咱们的女儿弃之如敝履了。” 说话的正是皇后的父亲和德妃的父亲。 只是到底忌惮容璟的耳目,只敢在下朝同行时稍作抱怨罢了。 因着贵妃小产,陛下又是十数日不曾进后宫,皇后首当其冲被问责,还被禁足三月,罚抄女则女诫数遍。 郑氏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冷遇和羞辱,一时之间,郑氏也是微词颇多。 “陛下借着大人才有了今日,皇后乃是嫡妻原配,陛下如今是想效仿民间宠妾灭妻啊!”郑大人冷笑着坐在上首,并不发话,瞧着自家族人争讨个面红耳赤。 直到厅堂稍静,众人熄了争吵,他兀自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当初能叫他上去,那么如今,自然也有能耐叫他下来,容氏血脉,从来不止他一个。” “平王自请离京,想来心中也是诸多不快,诸王封地就数平王所在最不富庶,他又平白被陛下这般怀疑,正是好联络之人。” 况且平王此人,空有野心,而无智计,平日里装作一幅浪荡公子,不理朝政的样子早被人将里头心思瞧得一清二楚,这样肚里无货的草包,正适合用作傀儡,好叫他们郑氏把持朝政。 郑氏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忽然笑起啦,抚着胡须道:“家主思虑周到,我等唯家主马首是瞻。” 瞧这局面,崔兰音受尽恩宠,崔家很快便要一门独大,这叫他们郑氏情何以堪? 做了这么多年的世家之首,郑氏自然不愿意让出去,何况是崔家。 崔家如今连嫡系子孙都死了个一干二净,空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是明摆着要给他们郑氏难堪,有道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便只能放手一搏了。 “我便是要让容璟晓得,他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 他既能给予,自也能收回。 “皇后那边怎么说?”有人这般问。 郑大人笑道:“柔嘉自然是向着郑氏的。”满门荣光,自当共享,容璟那般待她,柔嘉是郑氏的女子,又怎会吃得下这样的苦楚? 启祥宫 “这象牙木梳怎么好端端的断了。”秋蕊望着手中的梳子,犯起了愁。 皇后虽被禁足,可该有的体面一样都不能少,便是每日的梳妆打扮也该如从前一样的得体从容。 皇后扶了扶鬓角:“旧不如新,新东西,总是好的,这是在提醒咱们莫太念旧呢。” “禅儿近日的功课可好?”这些日子出不去宫门,每日里不过问问禅儿的日常来打发时间,只要禅儿好,她便是再苦些,都是值得的。 门口响起了叩门声,似乎很有规律。 秋蕊面露不安,朗声道:“娘娘今日乏得很,你晚些再来吧。” 门口的人便走了。 皇后拿着一支簪子往头上比,淡淡问道:“又是爹爹那儿的人?” 秋蕊叹了口气,替皇后整理妆发:“老爷都派了好几拨人来劝您了,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皇后将手中的簪子丢过去:“他要扶,也得是扶本宫的儿子,平王算什么东西。若如此,那本宫这些日子谋算,可就全都是为旁人做嫁衣了。” “总不再这么一两天。”这么些年她都等过来了,没人再比她更会等待了。 “那件事,瞅准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只要那个消息一泄露出去,陛下同她,便再无可能了。 “若真是贞洁烈女,又何必来后宫里做什么样子呢,不过是......另一种娼妓罢了。”皇后冷笑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眼忽而凌厉起来。 秋蕊亦附和道:“凭她也配跟娘娘争?” “本宫当真希望陛下能认清她。”匆匆芳华,不过朝夕般短暂,女子这一生最好的花期,她都尽数给了容璟了。 “陛下一定会回心转意的。”秋蕊这般道。 将近戌时,容璟好容易处理完一堆的政务,正要同絮絮一同前往清河,四喜方才姗姗来迟,见面便跪下,垂头道:“陛下,人已经找到了。” 容璟眯了眯眼睛,问:“人呢?” 四喜身后并未有带人的迹象。 “见面便自尽了,什么也没留下,只是那小太监去的方向,是德妃所在。” 如此便昭然若揭了。 德妃有这企图,也有这动机。 她从来不是什么聪明的女人,所有的狠毒和计谋都写在脸上,对兰音的怨恨也如是。 “那小太监袖口的绣纹,是德妃身边宫女的手笔。”张氏养了许多绣娘,张氏织锦举国闻名,更有不外传的苏绣,技艺精巧,只供宫中和张氏。 如此,一切便指向张德妃了。 四喜垂着头,忽而请罪:“奴才有罪,未能阻止那人自尽。” 容璟睨了他一眼:“你确实有罪。”四喜跟随他多年,这样事情败露后忙着自尽的事见得不少,这回竟然失手,没叫那人活下来,当真是不该。 “德妃,好得很。”他勾着唇角,露出一丝极其邪性的笑,舌尖抵着后槽牙,一幅欲将张德妃杀之而后快的表情。 四喜垂头不言,金吾卫扣着刀,忽有一人抬了抬头,似乎在打量容璟,只是很快便低下头去。 “你,出来。”容璟指着那人。 是个年少的后生,个子很高,面容算不上白净,大抵瞧得出并非什么官家子弟。 他应声而出,顺着容璟的询问回答道:“臣是崔堂,崔家家仆,受大公子嘱托来应选金吾卫。” 大公子这三字一出,絮絮便撩开马车帘子,扯着虚弱的嗓音问道:“是哥哥......是哥哥安排的人吗?” 而后崔堂便瞧见了絮絮。 她衣着单薄,身形瘦削,腰身不盈一握,比之从前,更清减了。 初闻崔演身亡的噩耗,他也是不敢置信。 那人......明明数日前还运筹帷幄,在为少夫人谋算前程,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送进宫中。 怎么就......没了呢。 那时候少主人也是这样的,不过匆匆一别,便再无音讯。 崔堂低下头去,想要掩藏住自己面上的表情。 他的内心极度复杂,既有再见故人欣喜,更有为少主人不平的痛苦。 “兰音,你回去,不要受了风。”到底身子还是虚弱,容璟自然要时时看顾,偏生兰音倔强非常,也唯有容璟的话,她才能稍稍听进去一些。 絮絮固执地盯着崔堂:“你是不是哥哥差来的?他与你说过什么?” 崔堂有些哽咽,话也说不大利索:“大公子叫臣,好好守护娘娘,务必要保娘娘安全。”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足够叫絮絮再度泪如雨下。 哥哥始终想着她的。 第42章 丧事(二) 一夜之间, 满宫皆是愁云惨雾,张德妃被问罪下狱,四喜亲自审问, 德妃身边的宫女不堪刑法,什么都吐了出来。 “砰!”容璟此刻已到了清河崔氏宅邸上, 接了四喜的信,也忍不住狠狠拍了桌几。 “张氏竟狂悖如此!”原来所有一切都是德妃所为。 “枉朕从前只以为她是娇纵, 而并无如此深沉的心机,今日才晓得,她竟是这样一个, 不折不扣,阴险毒辣的女人。上次絮絮在回宫途中遇刺,加之流产, 这回透露崔演死讯, 什么都是她做的1荣华、体面, 朕都给她了,她还如此人心不足, 真是该死!” 絮絮换了丧服出来, 就瞧见容璟这样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只是淡淡瞧了一眼, 便准备去崔眼的灵堂上跪着。 容璟拉了她一把:“你去作什么?” 翠屏着急忙慌道:“娘娘不肯听奴婢的,要去为大公子守灵。” 她这样的身子,自然是守不了灵的。 容璟平了平怒火, 压着嗓音,温声道:“你如今不能去。” 絮絮回头看她,眉头蹙起,容璟晓得这是她生气的前兆。 兰音不会怒气外露,她常常是一个人, 偷偷躲着生闷气,容璟自问了解她,便安慰道:“你的身子受不住的,若你哥哥泉下有知,该责怪朕没有好好对你了。届时你坏了身子,可不是叫他连走都走得不安稳?” 提起崔演,絮絮才稍稍听进去了一些。 她乖得像个孩子,缩在容璟怀里,揽着他的腰,顷刻有时泪眼婆娑,小声道:“我想守着哥哥,他一定很孤单。” “陛下,你去陪一陪他吧。”絮絮仰头,眼中满是希冀,容璟不愿意让她失望,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朕去了,你便在后厅好好休息,表哀思不一定要在灵前,你这样为崔演着想,他必会感念到的。” 生死轮回,天道有常。 絮絮只愿轮回是真,那么哥哥便有来生可期待,她也不必再如此愧疚难当。 只是......陛下似乎并不晓得哥哥的感情。 不晓得也好,既是哥哥深深埋起的,不愿为他所知晓的,她这个做妹妹的,自当竭力埋藏才是。 到底,斯人已去。 父皇去的时候,容璟被圈在京城的一座宅子中,兄弟几个向着那个要继承皇位的兄长,一并来对付他,似乎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有他死了,兄长才能安享太平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 皇兄一时心软,放虎归山,留下无尽隐患,最后他带着自己的几支军队,杀回京城,将皇兄逼得自焚出逃。 容璟抚了抚崔演的灵柩。 “兰音很难过,若你泉下有知,请托梦与她,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崔演,你是个难得的人才,王朝失了你,朕很痛心。” 此时正是深夜,灵堂只有崔家的家仆守着。 崔奉不堪刺激,今日白天晕了过去,到现在也没醒过来。 灯火煌煌,小厮们守着时辰在炭盆中添着纸钱,灵柩前的香烛也是一直长燃,有专人守着不让其熄灭。 容璟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虽然崔演同兰音长了一张相同的脸,可他心里明白,他们两个终归是不一样的,兰音是无可替代的。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只是于容璟来说,他爱着兰音,便觉得兰音什么都好,旁的人不过过眼烟云,终会消散。 “陛下恩德,老臣铭记在心。”说话的是崔奉,他一醒过来,便朝着灵堂来了。 年少丧妻,中年丧子,人生两大痛事,全应在了他一人身上。 “演儿一直叫我很放心。”因躯体受损严重,棺材并不如旁人那般是敞开的以供人瞻仰遗容,薛知在就吩咐了匠人将棺材钉死。 是以崔奉也并未见到儿子最后一面。 “他自幼身体弱,我也是就这么胆战心惊地一直养着他,郎中说演儿活不过二十岁,可我偏不信,什么好的药材,独特的偏方,全都拿来给他试,总算是颇有成效,将他拖到了十九岁。” 崔奉叹了一口气。 “只是他怎样都不愿意将自己的病情告知我。” “我原想着,怎么的也还得有个三五年吧,谁曾想,竟是那样的快,便是他不出这个事,怕是......怕是也熬不过今岁了。”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崔家家主崔奉,从来铁血丹心,为人冷硬,可是这唯一的嫡子骤然崩逝,终也是免不了伤心。 崔奉收了眼泪,朝容璟鞠躬到:“陛下,老臣失仪了。” 容璟摆摆手:“无妨,朕明白。” 该伤心的。 正如,那年母妃离他而去。 只是母妃虽位列妃位,却没个妃子的体面,就连死亡,也是那样,毫不起眼。 最初先帝对她宠爱异常,可花无百日红,后宫的新人迭出,母妃又不会献媚邀宠,是以先皇的目光很快便转向旁的更鲜嫩的嫔妃。 每三年一次的采选,先皇每回都选许多新人充盈后宫,是以容璟的兄弟姐妹也很多。 母妃便是选秀进来的。 彼时亦本可以与良人携手共度一生,奈何天家不留恩情,一道圣旨,便将一个女子的一生断送在了宫闱之中。 母妃不想连累家人,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进宫为先皇的妃妾。 最初不过是个小小的采女。 因母妃生得清丽可人,又温柔体贴,很快得到先皇炽热的宠爱。 那爱意是真的炽热。 先皇后说,她从未见过陛下那样的,全心全意的为一个人过。 母妃亦是少女怀春,一颗心投进去,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只是,到底天家情缘淡薄,母妃生下他之后,陛下便开始少来母妃宫中。 最后,干脆不来。 母妃是病死的,抑郁成疾,又一度被贬入冷宫,身体受了亏损,不好调养,母妃眼见着先皇宠幸新人,心中更是悲凉,整日郁郁寡欢,直挨到他九岁那年,暴病而亡。 那时候他还很小,不懂得什么是死亡。 只是当他如往常那样去给母妃请安时,婢女说她还未起身,他踮着脚尖想要悄悄吓母妃一跳,可到母妃床榻之前,却只触得满手的冰凉,以及,冰凉之下,僵硬的身躯。 发现的时候,母妃已然故去两个时辰了。 前一天还是好好的样子,不过一晚,就这么离他而去了。 后来容璟才从伺候母妃的宫人口中得知,景妃身子数年前便有不好,三月之时已开始微微咳血,去世前一日更是呕出一大口血,却仍是笑着掩饰得很好,目送着容璟与那崔家的小女郎去御花园。 母妃在时,为他遮蔽了无尽的风雨。 可是她死,容璟却未能为她争得该有的体面和尊荣。 先皇后妒忌她曾专宠于陛下面前,只给了她一块不知何处的地,说是景妃因病逝不详,又得陛下厌弃,不配葬入皇陵,草草了事。 母妃可是宫妃啊,是皇帝的女人,他的外祖更是镇守边关的虎将,她们却肆意欺辱他们孤儿寡母,仗着外祖忠心,又身在边陲,将是非黑白颠倒。 他恨不得杀那些人而后快。 可是他不能。 后来先皇没几年也驾崩了。 容璟一滴泪也没落。 他不配。 先皇这一生,亏欠了太多的女人,尤其是他母妃。 可笑的是,先皇崩逝的前一天晚上,竟将他叫到寝殿之中,一幅要将江山社稷托付给他的模样,直叫他觉得可笑。 容璟那时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要你给的,我要我自己抢的。” 果然一语成谶。 最后真还是抢了废帝的江山。 只是,到底都是容姓的江山,他不过是,物归其主罢了。 若是先皇九泉之下有所感知,大约也会被他气得活过来,大抵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中竟出了这么一个忤逆不孝之辈,竟敢觊觎江山。 “朕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你便只能跪着。”先皇在世时,最喜欢说这句话。 因为子嗣众多,夺嫡之时,也是大动干戈,先有大哥按捺不住野心妄想宫变夺嫡,可惜到底棋差一着被先皇摆了一道,最后圈禁至死。 这话便是先皇那时说的,容璟记得清清楚楚。 “朕很羡慕,兰音和崔演有你这样一个父亲。”虽手段卑劣了些,却到底实实在在是在为儿女考虑,而不是如先皇那般,看着底下的儿子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居高临下地去评判每一个儿子。 这对谁都不公平。 许是夜里容易动感情,容璟也觉得今日的话多了些。 崔奉也瞧出他是失言了,忙道:“今日夜已深,陛下又是舟车劳顿,早些同娘娘安置了吧,老臣招呼不周,还请陛下谅解。” 先头瞧崔奉,尚是意气风发,可不过数日的功夫,这会再看,仿佛老了十几岁一般,连背也佝偻了许多,想来到底还是丧子之痛打击太大,叫人平白苍老。 容璟心里理解,点了点头:“兰音近日心情不佳,身体也虚弱得很,你......得空去劝解劝解她。” 崔奉却是苦笑了一声:“兰音素来有主见,听她哥哥比听老夫的多......” 就像小时候兰音不爱喝药,崔演稍稍一哄,兰音便乖乖将药喝下去,而他却要板着脸好说歹说许久。 只是,再也没有哥哥了。 “臣,只有兰音了。” 她留下的,只有兰音一个了。 “请陛下善待兰音,臣定当竭力相报。”说着便跪下要行礼,容璟拦了一道,终还是没有拦住,崔奉“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顷刻老泪纵横。 “朕,允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大纲结局已出,敬请期待就好 我是个没什么期待值的人,写故事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不会为任何人动摇,我一直相信,能喜欢我文的都是气场磁场相契合的人,同时我也是在通过自己的故事与各位交了个朋友,不喜欢直接弃文就好啦。 但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第43章 真相 天牢 张氏从小养尊处优, 朝中大有人在,按理来说怎样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德妃虽身在天牢,可陛下念着数年夫妻, 总也愿意给一些体面,是以关押德妃的所在并不如其他地方那般脏污。 四喜执着拂尘, 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小太监的手上各端了一个托盘。 德妃一眼便瞧见了托盘上放的东西。 白绫、匕首以及一杯酒。 “陛下不会要杀我的, 陛下怎么可能会杀我呢?”她不过是买通了山匪,想要吓唬一下崔兰音罢了,她没想下死手啊, 况且如今崔兰音不是好好活着呢么,且毫发未伤,怎么陛下就要处置了她呢? “你们滚开!本宫要见陛下!”她是张氏的贵女, 祖上也是出过皇后的, 便是到这个地步也应该保持理智和体统。 可惜...... 四喜阴测测地笑了笑:“我的德妃娘娘, 陛下现在和贵妃在清河吊唁大公子呢,恐怕是无暇见您了。” “等陛下回宫, 只怕您早不知埋在哪儿了呢, 不过以陛下的慈悲心肠, 对外宣称您暴病而亡,再将您体面葬入皇陵,恐怕张氏也是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句句说在了张德妃的心坎上。 父亲寡情, 前些日子妹妹横死,他为了自己的体面和陛下的青眼,硬是没有追究,只怕到了自己,他只会更加含糊其词。 “姜公公, 我真的未曾做过那些事啊!何不等陛下回来,待我向他说明一切再做决定,你如此擅自处置了我,届时陛下翻了案,你也讨不了好的。” 她仍是心怀希冀。 只是在触及到姜四喜的眸光后,德妃忽觉心口一凉,蹙眉指着他:“你......你......你” 四喜竟直接将匕首扎进德妃胸口,德妃望着他,感觉到心口血液横流,忽福至心灵,茅塞顿开,指着姜四喜,口中吐出一口血沫:“原来是你!” 立时倒地而亡。 四喜站起身来,将脏了的手朝身后小太监的衣裳上揩了揩,冲着德妃的尸体道:“若真让你等到陛下还朝,那还得了。” 陛下离宫那日。 四喜领了命去查探那小太监的事。 事情做得明显,痕迹也擦得不明白,只是待见到那小太监时,四喜还是愣怔了一下。 倒确实是陛下身边新进的小太监,不过,他还在另一处地方见过他——皇后寝殿。 那也是四喜在不小心时瞧见的,那小太监似乎是郑送进来的人,原本想放在宫中助皇后一臂之力,皇后索性将他排去了承欢殿。 四喜快步向前,走到那小太监面前,那人也是个灵活的,见着四喜便往御园处跑。 御园里全是假山,小太监刚入宫不晓得地势复杂,拐进了死胡同,四喜紧跟上前,小太监慢慢后退,他循循诱导:“只是要带你去问一些话。” 小太监被四喜的轻声轻语打动,放松了警惕,四喜便眼疾手快地走至小太监身旁,将他的头狠狠磕在假山上。 小太监瞬间便倒地而亡。 “怪只怪你命不好,做事做得不仔细,我就替皇后娘娘预先料理了你。” 那小太监吐出一口血沫,伸手要去够四喜,却扑了个空,死状凄惨,面容扭曲。 跟随的内侍们姗姗来迟,虽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可瞧着这异常凄惨的死状,几乎撞得脑浆迸裂,也都稍稍有些作呕。 四喜捂着口鼻,一脸嫌弃:“倒是个忠烈的,宁死也不肯跟咱家去慎刑司走一遭。” 慎刑司,阎罗司,从那走一遭出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两个小内监如此想着倒也没什么疑虑了。 “姜公公,这人似乎是想去德妃娘娘宫中。” 四喜眼皮子一抬,笑了笑:“就数你机灵,可不是么,这人火急火燎的,恐怕是要与德妃娘娘通风报信呢!” 三言两语间便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且还是个家世甚好的妃嫔。 在这宫中,都是人精,没有谁傻乎乎地等着被人磋磨,人与人之间,唯有值得被利用,和利用者的关系。 德妃自尽,满朝愕然。 前阵子出了不少的事,陛下更是干脆罢朝,到什么清河去吊唁。 张氏打掉了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咽,平白窝了一肚子的气。 这几日都是罢朝,张大人自也不会堵在皇城门口自找没趣,每日里都来茶楼听书,正听到精彩着呢,冷不丁对面坐了一个人。 郑大人摇着扇子,遮着面庞:“张大人的不忿满朝文武可都尽收眼底了。”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张氏与郑氏,如今也算是站在了一起,只不过......合作的筹码还是要加大些。 张大人饮了一口热茶,笑道:“郑大人说的什么话,您的不平,可不是也都写在脸上了么。” 郑大人叹了一口气:“先是平王妃,再是德妃,张大人的两个嫡女可都折在宫中了,这可不就是明晃晃的打您的脸么?” 两个历经三朝的老狐狸,自然不会为对方的三言两语所动。 张大人也只是慢慢地喝着茶,并不往郑大人的话里钻。 这老狐狸,哪里安了什么好心呢。 张大人趁着喝茶的功夫,冷笑了一下,不过没叫郑大人瞧见。 “那依您的看法,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郑家势大,恐怕会过河拆前,况且郑家尚且还有个皇后和嫡长子,不管怎么瞧,这买卖都充满了危险性。 他又不是滚刀肉一块,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他的背后,亦是张氏的数口人,上到八十老母,下到嗷嗷待哺的那几个小的。 “我说......”郑大人特地卖了个关子。 茶楼人声鼎沸,最是热闹之地。 偏生大隐隐于市,越是危险的地方便越是安全。 “杀了崔兰音,或是——”外头的叫卖声响起,险些盖过了茶楼说书先生的声音。 茶盏落地,摔个粉碎,张大人瞪圆着双眼瞧向郑大人:“此等话你也敢说出口,简直——简直——” 大逆不道! 只是,木已成舟,说出的话若泼出去的水,是覆水难收了。 郑大人笑了笑,吩咐旁边的人将碎茶盏打扫干净:“莫扎了张大人的脚。”而后又转头对张大人道:“您现在可是心神不宁啊。” “你就不怕我将这些话告知陛下?”张大人面带警惕。 郑大人却是摇了摇头:“听者亦有罪,自我坐上这张凳子,咱俩便都别想摘出去了,若你敢告状,我保管拉你一同下水,况且陛下瞧你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大人自然懂这个道理,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试探着问了一下:“你待如何?” “立平王。”他淡然道。 倒是出乎张大人的意外。 “平王不过一个草包,待事成之后,自然你我两家二分天下,共享盛世。” 张大人不免狐疑:“皇长子乃中宫所出,又是你亲外孙,你何必立平王,简直费力不讨好。” 郑大人嘿嘿一笑:“若我立了我亲外孙,那便是昭然若揭的野心,况且,你也不会放心与我合作是不是?单凭郑氏一族的力量恐怕难以撼动新朝,容璟是个有才干的,否则也不会自劣势中转危为安,顺利入主京城,他不是好对付的,我拉上你,自也是想万无一失。” 真正的阳谋,却又很难叫人不心动。 说书说到尾处,忽得情绪高昂,惊堂木一拍,没得吓得人一愣怔,张大人思忖再三,终是拍了板,咬牙道:“我跟你干了!” 鹿死谁手,尤为可知,继续等待,恐怕举族皆被屠戮,他们世家勋贵,不进则退,若非代代拼死守护,恐怕早已淹没于浪潮之中,何来张郑两家今日的荣光。 可是荣光都是搏出来的。 他也想一搏。 至少,不能落于崔氏之下。 清河·崔氏 崔演停灵七日,明日便要下葬到祖坟之中。 崔奉这些日子来日日守在灵堂前,饭食少用,几乎形销骨立。 容璟不让絮絮到灵前长久守着,每日只抽一点时间带着絮絮到灵前跪拜。 起灵了。 这是最后一次送别哥哥,只是大约也有些近乡情怯这样复杂的感情在里头,絮絮反倒不太敢去瞧一瞧,送一送,总想着,只要不送别,便没有真正的离别,那么哥哥就还在他身边。 阿蒙作为哥哥名义上的儿子,尽了一个儿子所有该做的责任。 絮絮离去之前,他还有些稚嫩,此番再瞧见时,却已有了些大人的雏形在里头。 先是亲娘抛弃,再是养父离世,他的好时光,似乎从来都只有那么一点。 可是絮絮的本意是希望他能拥有无尽的好日子的。 他在拐角处,远远瞧见了她,冷漠的,不含一丝温情的眸子,只看了她一眼,便决然离去。 絮絮握紧了拳头,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 他该的,该这么对她的。 终归是,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前来吊唁的大人们都说他很懂事,往后可继承崔氏的荣耀,絮絮也很欣慰。 阿蒙认不认自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他过的好,过的很好,这便足够了。 午后 容璟百无聊赖,正遇见崔氏的那个孩子。 兰音同薛辞的孩子。 三四岁的孩子,已很有了些薛家人的雏形,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不笑时冰冰冷冷的,很有当年薛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风范。 而絮絮却是娇憨的杏眼。 崔氏又怎能生出这样风骨冷傲的桃花眼男孩呢。 不过是絮絮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要去送灵吗?”容璟问他,这些日子里,这孩子忙得脚不沾地,睡觉也没睡几个时辰,这会要送灵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 阿蒙点点头:“回陛下,小人正要去。” 他手中藏了些什么,背在身后,倒引起了容璟的注意,自然,容璟也是这么问他的:“你背后藏的什么?” 阿蒙似乎见事情败露,便也不藏着着了,索性大方道:“爹爹喜欢吃芳菲斋的酥糖,我差人买了些,想塞些给他。” 也不枉费崔演对他的好。 容璟笑了笑,本想摸摸他的头,可一想起这是兰音同薛辞的孩子,便瞬间偃旗息鼓下来,手尴尬地举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口中道:“你很孝顺。” “小少爷,老爷正到处寻你呢,快跟我走吧,再晚大公子就要出殡了,你还要捧着灵位呢!”崔演名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这些事自然也只有他能干。 不过......从某种方面来说,外甥也确实可以充作舅舅的儿子。 到底,也算是一家人,总比外头没有血缘关系,临时收养得好。 阿蒙走时深深瞧了他一眼,不知心中想的什么,没的叫容璟浑身不自在。 他好像透过他,瞧见了些旁的什么。 可具体是什么,却难以说的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多更了一点 第44章 故人 清河崔氏举丧, 满长街的哀戚。 庭院深深,叶落几何? “贵妃不去送一程崔兄?”却是薛知,御花园中, 曾匆匆会过一面。 絮絮仰头,眯了眯眼睛:“今日再见, 倒没有再沾了满身泥泞了。”那日御园相见,正是大雨滂沱, 彼时他们都裙裾脏污,被风雨淋得睁不开眼睛。 今日算是第二回 见。 絮絮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薛大人怎么没随他们去?” 哥哥来信,也提过薛知一两嘴, 大致是夸赞他这个人颇有意思,同自己挺合得来的。 薛知回道:“有心便在心里送了,我这人感性, 见不得那场面。” 絮絮从地上站起来, 方才她一个人蹲在那一簇花圃前偷偷哭泣, 又因心中实在伤怀便一直蹲着,这会子醒过神来才恍然发觉自个儿这样子颇是不得体。 “娘娘小心。” 大抵是蹲的时间长了, 猛得这么一站起来, 整个人脑门一阵恍惚, 直愣愣地就要朝前方跌过去,幸好薛知拦了一把,絮絮才没有摔得难看。 只是, 手腕相接处,免不了肌肤触碰。 絮絮如触电般缩回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多谢薛大人,是本宫莽撞了。” 只是脑袋仍然有些发晕,絮絮便扶着旁边的廊柱, 稍稍站定。 薛知比她高上几分,这般全神贯注的瞧着她时,没来由的一股子不适感,絮絮索性转过身去,问道:“陛下不在府中吗?” “你我宫妃与外臣,不便相见,此处没有绣帘相遮掩,便只能这般说话了。”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背过身去的原因。 薛知是容璟的能臣,不是宫中随意可打发的奴才,况且絮絮便是对奴才,也一贯并非颐指气使的,这会子费些唇舌同薛知解释,也是下意识的。 “陛下......还有事要处置。” 崔演一个臣子,何德何能让君王相送,崔氏没有那个福分,若是容璟执意去送,只怕平白折了崔府的福气。 薛知咳了一声,他瞧着面上精壮干练的,可面上却带了一种病态的白,絮絮因背着身子,并未瞧见。 德妃暴毙,张氏难免心生怨念,要小心了。 “娘娘可曾考虑过自个儿的前途。”他这话未免问的有些不尊重了,絮絮心里顿了一下,一时也是愣怔住了。 便顺着他的话答道:“便是考虑了,又会有什么改变呢?”她面上忽露出极凄苦的笑,是笑她自己,也是笑这命运。 从来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你若有一日,晓得什么是——人纵有千般能耐,终也敌不过命运。大约能理解我今日的话了。” 她眼中的薛知,少年意气,刚入仕途便得君王赏识,银鞍白马,春风得意。 只是—— 薛知扼住她的腕,吓了絮絮一跳。 “你这是要做什么?调戏宫妃,若是让陛下知道,你难逃一死的!”她声音压的极低,不敢惊动府上的人,话里带了警告,却始终软绵绵的无力。 容璟一贯霸道冷酷,若让他晓得......若是让他晓得,且不说自己,都不能保证全须全尾的,更遑论薛知这个外臣了。 虽则絮絮自己也不晓得,为何她不想让薛知罹难。 也许只因为,他真的很像薛辞。 “兰音姐姐,你不记得我了么?”这世上,只有一个少年,曾唤过她兰音姐姐。 为此,她转过头,望进他眼中。 彼时的少年眼里纯澈无垢,可今日的薛知,眼中却多了许多风霜。 “当年薛氏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好在我家在边远小镇,又是个远房亲戚,平素同薛家往来也甚少,这才幸免于难。也是因此,我才有参加科考的机会,无人晓得我与他是何种关系。” 薛知所说的他,是指薛辞。 “原来薛家......还有族人在世。”不至于断了祖宗根基,大约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知冷笑:“谁也不曾料到容璟会谋朝篡位。” “始作俑者,不过那一人罢了,他一人的得意要天下苍生作陪衬。可我终归,没什么立场去责怪谁。” 作为薛家遗孀,她不单苟活于世,还成了容璟的妃子。 若是薛辞祖父在世,大抵会指着她骂无耻妇人了。 一世清明啊,尽毁在她这里了。 她既对不住薛家,也对不起容璟。 薛家想活,废帝想活,可容璟......也不想被人折辱至死。 怨只能怨是时也,命也,他们这些人,合该命里有这么一劫。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我只恨我自己,心中有太多牵挂,却无能力一一守护。” 薛辞当年赴死前都想着先将她安顿好。 “等我百年之后,再到地下去向薛辞,去向祖父请罪吧。” 只是今生,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 哥哥骤然离去,虽意外,却也不意外,从哥哥将她从扬州带回来时,往后的路便定下了。她没有余地去思考自己,想的,只能是整个崔氏的利益。 “我以为,你会想离开。”薛知如是道,眸光中的神色微有些凝重。 “我答应过哥哥,要照顾好崔家,我不能食言。”况且还有阿蒙,薛辞唯一的血脉,她总该看顾好的。 为了这一点,便是叫世人唾弃,也只能自己受着。 “那时候很好,可终也只是那时候了。” 在薛知的记忆中,兰音姐姐是最最自由的,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想说什么也是不假思索,她天真、善良,带着这世上一切美好的特质。 那时候岁月静好,眸光中不带一丝杂质,她向往着这世上最好最纯澈的东西,向往着远处的高山和流水,不为世俗所烦扰。 这样的心情,却一一消失不见。 可是—— “薛知发誓,日后只要是兰音姐姐想要的东西,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替你寻来。” 他如是道。 “为您,当初的一句话。” ——三郎不必同你表哥比,世人所说未必皆为真,在我眼中,你便是你,不是你表哥。 她言笑晏晏,如春风拂过。 薛家郎君,一贯指的是京城薛家,那个有着高官祖父的薛辞,而从来不是指他。 年少的薛知曾不止一次的埋怨上天不公,埋怨命运不平,为何让他生在这弹丸小地,为何他与薛辞同是薛家子弟,他不过是脉系偏远了些,便要处处受人欺凌,被人瞧不起。 直到,遇见了她。 回忆戛然而止,她眨着眼睛,冲他挥了挥手。 “这是怎么了?想什么事情这么出神?” 薛知才回过神来,见她容颜近在咫尺,不由又是微微的愣神,忙以轻咳掩饰过去:“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絮絮亦颇有感慨:“许是快入秋了,总有那么多的愁绪。” 若能时光倒流,回到过去,那该有多好。 “薛知,你恨不恨你表哥。”她也是就这么突兀地问一嘴,倒也没想着要薛知来回答。 只是话过了耳朵,他便笑着回道:“恨啊。” 自他知道薛辞这个人的第一天开始,便全身心的恨着他。 爹说他处处不如表哥,乡里人处处拿他与表哥作比较,见着他便说他怎么怎么不如表哥。 薛辞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不过是地上的蝼蚁。 薛辞是清贵无双,他却是腌臜泼才。 只是事到如今,是非成败不过一场空,往日再多的赞美薛辞也听不着了,便是世人褒扬薛辞忠君爱国那又如何,他终是不在了。 往后的日子,是他薛知的。 “可我仍希望他活着。”他却忽而笑道。 若是他活着,必会比死了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这家国江山,薛家上下,包括兰音一生的不幸,全是因他而起。 他就是那个罪人。 絮絮也强自笑了笑:“难为你想着你表哥,我知道你对他有许多偏见——” 却是薛知打断了絮絮接下去的话:“兰音姐姐不必再替他说话,他既已死,我同他,便在无瓜葛了,往后这朝堂之下,也只有我一个薛姓,人间再无薛氏。这么说也许对你来讲很残忍,可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薛家人。” 絮絮自然晓得。 那个暑日,那个倔强的少年。 “再有一刻钟,他们该回来了。”絮絮道。 日色已偏中,瞧着快到午时了。 “薛知......”絮絮唤住薛知,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可思量再三还是托付而出:“你替我为他立一个牌位,我在宫中,总是不便,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薛辞离去数载,絮絮都一直倔强得不肯给他立派位。 只因,从未亲耳听过薛辞的死讯。 可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出现。 所以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薛辞既已离去,她不能让他连牌位都没有,死了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 这一个请求,算是断了她所有的念想,强迫着自己,告诉她自己,薛辞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便是他死而复生,他们俩也再没有可能了。 “臣......必竭力去办。”薛知望了絮絮一眼。 她面色苍白,形若柳树,柔弱不已。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答应过的。” 他曾想过抛却一切带兰音姐姐离开皇宫,即便整日惶惶,被人追杀。 可是方才她说自己愿意留在皇宫时,薛知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当年薛辞肯舍弃自己所有的一切只愿与兰音姐姐白首到老,可他终不是薛辞。 他并没有全然成为薛辞。 “父亲,薛辞的高尚孩儿怎么也学不会。” 当年宫变,皇朝内大乱,山匪横行,后来陛下要诛杀薛氏族人,他亲眼瞧见山匪将满村子的人屠戮殆尽,奉命的卫队见村中尸体遍陈,也懒得再一一辨认,想着不过是个偏远分支,索性潦草交差完事。 他心中痛苦的同时j竟也有些窃喜。 那些人死了,世上便再没有人认得他了。只要换个名姓,他便可以重新生活了,且是再没有薛辞的生活。 直到那一次科考,他拔得头筹,自一众庸禄无为的书呆子中脱颖而出。 “可是,我也瞧不上薛辞呢。” 抛妻弃子,为国尽忠? 那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每个人都会变的,不过时移世易,趋利而往。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重新修改了一下,女主没有黑化,薛知...也改了下,emmm,反思了一下,之前确实性格写得太过了。总是写着写着就想把人写黑化,我这是啥心理? 女主哥哥就是意外死亡,无反转 第45章 她来 前厅的动静开始大起来, 絮絮抱着手臂,也晓得爹爹他们快回来了。 这几日爹爹同三弟忙里忙外的,阿蒙便跟个小跟班似的, 跟在他们后头,转个不停。 爹爹从来对庶子不闻不问, 可到底,三弟崔旭终没长歪, 言行举止间还很有哥哥的模子,记得上回崔旭便说他平生最仰慕大哥哥,想来也是没说假的。 三弟的生母并不显贵, 只是爹爹偶尔见了新鲜带回家的一个女人,这些年一直在后宅中安分守己。 而崔旭自也是个精明圆滑的。 从前大哥哥在世时,他从不显山露水, 藏拙藏得紧, 而这会子, 倒瞧着拔尖起来了。 不过他要自个儿脱颖而出,絮絮也怪不着他。为了族人和往日的荣光, 崔家必然要有一个能顶事的男子的, 而此人非崔旭莫属。 哥哥信中也有交代, 若他死后,必要多多提拔崔旭。 只要他没存什么坏心眼,事事都想着崔家, 那便得了。 正想着事,翠屏急匆匆地跑过来,瞧着过来的方向,正是前厅处。 絮絮吩咐着她多多照顾爹爹的。 翠屏既过来,那么说明, 外头的事已然了得差不多了。 “小姐,宫里来人了。”倒把絮絮给惊了一下。 宫中没有太后,自不会是长辈的耳提面命,而皇后又素来是个安分守己,不敢僭越的,除非......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能有什么事呢? “张德妃自裁在狱中,京城那儿已是乱得一锅粥了!” 絮絮蹙了蹙眉:“自裁?”她那样惜命的女人,怎么会自裁呢?且皇帝不在宫中,内宫唯有皇后坐镇,以着皇后和张德妃的交情,不管怎么想,张德妃都不该自尽的。 况且,德妃好歹是陛下的女人,也替他孕育过一女,依照容璟的脾气,也不会将她赐死的。 “陛下在哪儿?”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皇帝,再与他商议此事。 张大人虽自私薄情,但数月之内连着折损两个嫡女儿,脸上也实在难堪,若是被有心人稍加撺掇,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快去找陛下,便说本宫有要事与陛下商议。”如今他们人在清河,更是雪上加霜,皇后坐镇宫中,难保不会心有异志。 只要容璟一死,大皇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 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 翠屏见她这般火急火燎的,也隐隐猜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会子若是皇帝在清河有什么事,那么崔氏......便是千古罪人。 新朝初立,各方蠢蠢欲动的心仍未变,只是暂时偃旗息鼓装作臣服。 而若是改朝换代,又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风,想想容璟先前便可以窥见一斑。 “陛下在翠荷堂召见宫人来人。”侍女如是道。 翠荷堂是一建在河边的小书房,因着建造园子时的种种考量,这园子建成之后便十分阴凉,最适宜消暑。 容璟这些日子便一直在那里处理朝政。 “陛下,臣妾万死不能赎!”里头的人身着简单的宫外服侍,说完这句话后便要触柱自尽,可容璟一直死死拉着她。 “够了。”他道,眉宇里带了些烦躁:“不是你的过错。” 那女子梨花带雨,忽地小声啜泣起来。 容璟来回踱着步,而后终是轻声安慰了一句:“与你无关,朕不会牵连你与禅儿的。” 那人停了哭泣,立时转过身来,眼睛处红红的,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皇后......”絮絮喃喃念道:“怎么会是她?” 皇后来此处,是作什么呢,又是如此装扮。 尤其宫规森严,嫔妃无诏不得出宫。 “我爹同张氏家举族谋反,在陛下与贵妃回京途中就动手!”惊天霹雳。 絮絮想推开门的手愣在一旁,不知谁喊了句:“贵妃怎的在此?暑热天气,娘娘还是待在屋子里为好,陛下说您清减了不少,再叫毒太阳晒坏了,那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容璟回头,门上一条小缝。 皇后颇为尴尬地笑了一笑,面上还有泪意。 絮絮行礼:“臣妾想问问陛下何时启程回宫,到底此间事情已了,臣妾再待下去,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容璟正要回答,皇后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回头,便瞧见皇后蹙眉摇头。 “陛下......请三思。” 絮絮垂眸,不去看他们。 “陛下还有事要商议,臣妾便先告退了。”皇后的意思,是不想叫她知道了。 容璟并未挽留下絮絮。 皇后给四喜使了个眼神,四喜便颇为懂得的将门合上。 书房内,皇后立刻跪在地上,扣头道:“贵妃新丧了兄长,正是煎熬之际,此等事不去烦扰她也罢,便是贵妃知道了,也不过凭添烦恼。且......”皇后欲言又止。 容璟抬手,有些不耐烦,示意皇后继续说下去。 皇后再叩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十分谦卑:“贵妃对您,终究不是十分情意。”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他们之间,可是生生隔着一个薛辞的,且并非时日可以改变的。 容璟眯了眯眼,手指抬起皇后的下巴:“皇后你可晓得你在说些什么?” 皇后仍是不卑不亢,声音铿锵有力,眼神亦不错开,直截了当道:“臣妾一直都很清醒,但也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并非臣妾不相信贵妃,而是臣妾信奉,万事都需谨慎为上。” 容璟松开皇后,皇后没了依托,便径直倒在地上。 到底容璟是听进去了。 夫妻数载,皇后自认,没人会比她更了解皇帝。 “你说的事朕已知晓,难为你肯大义灭亲,禅儿已安顿好了吧。”宫中无君王,若是郑张两家真有谋反的心,必会先占了皇城,再派杀手将他们杀了。 宫中唯有两个皇子。 虽然禅儿是姓郑的亲外孙,可郑张两氏勾结,将立平王为继任的皇帝,显然并未将皇后考虑在内,想来定不会瞧在禅儿的身份上有所宽容,恐怕到时候只会斩草除根。 除此之外,容璟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使皇后背弃家族孤身前来通风报信。 “宫里的嫔妃和孩子,臣妾已做好安排了。” “臣妾此来,是要与陛下共进退。”她抬起头,眉眼一如从前,容璟心中颇为动容。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落魄王爷,还随时面临被诛杀的风险,可柔嘉不管不顾地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未有改变。 “你是个好妻子。”可他并不是个好丈夫。 皇后莞尔一笑:“陛下言重了,不为陛下,臣妾也得为禅儿,此番不过是尽了为□□为人母的责任罢了,陛下是天下之主,亦是臣妾的主子,臣妾该做的。” “好。”容璟道。 皇后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小书房时,四喜从旁与皇后擦肩而过,皇后向左手边唤道:“凛微,咱们走,此处是崔家的宅邸,本宫还要问一问贵妃怎么安排。” 那宫女柔声答了“是”,而后过来见手腕放低,等着皇后搭上她的小臂。 四喜笑着问:“怎么不见娘娘身边的秋蕊姑姑?”秋蕊是皇后的陪嫁,从来都与皇后形影不离的。 皇后看着甘凛微脑上的发髻,亦笑道:“秋蕊自有她自己的事,这孩子呢,也是个尽心尽责的,前些日子本宫险些在御园摔倒,便是这孩子,眼疾手快地扶了本宫一把,伶俐得很呢。” 四喜点头称是,却悄悄地将这甘凛微上下打量了一遍。 竟也是个美人坯子,瞧得出底子不错,只不过没怎么装扮,瞧着便不怎么扎眼。 “您这婢子,倒有几分贵妃的风范。”四喜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皇后的步子停在原处。 忽地转头道:“像与不像的,原不过各人心中罢了,咱们说的呀,都不算。”而后又笑了笑。 四喜掌心微颤。 旁边的小太监瞧出来不对劲,忙上前询问:“师傅这是怎么了?” 却被四喜打了一拂尘,小声喝道:“没你的事,边儿呆着去!” 小书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 容璟瞧也没瞧后头,便问道:“你此事怎么看?” 四喜不跪倒在地。 “德妃暴毙?郑张谋反?皇后和你一同前来?怎么,朕下过这么许多命令么,还是有人假传朕令,四喜,你说呢?” 字字珠玑。 四喜额头冷汗频出,掌心全然湿透了。 “奴才未曾料到郑张两家会谋反,至于德妃,确是自裁在狱中。”他回答得小心谨慎,生怕稍有错漏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离京后,张大人,曾贿赂看守的狱卒带了样东西进去。”说到此处,四喜抬头敲了敲容璟的神色。 他负手站立,眉眼看不出喜怒。 只要陛下一离开崔贵妃,便是从前那个英明神武,冷静睿智的陛下,从来都是。 “哦?”容璟冷笑:“是何物能叫张氏主动自裁。” 到底是曾同床共枕过的女人,容璟也晓得,张家的人一贯是不会主动自裁的,尤其德妃,毕竟她犯的不是什么死罪,留下性命尚可以待来日,没理由选择自裁这样的蠢方法。 “回陛下,是这个。”四喜将东西呈上。 容璟将其握在手中,眼睛瞥向四喜,似乎在问——这是何物? 四喜解释道:“此乃平王妃的胎发。” 当初平王妃与德妃出生后,她们的母亲,也就是张家第一位主母将她们的胎发剃下缝进一个小荷包中,再请了广安寺的大和尚法力加持,以保自己的一双儿女平安喜乐。 这东西,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有。 当初平王妃与德妃二人相继出嫁,这东西并未跟随二人嫁去别处,而是一直留在了张家。 而保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正是张家大人,平王妃与德妃二人的父亲。 他却在彼时将平王妃的这物件拿出,一定是在暗示什么。 而有什么是能够将德妃置于死地的呢。 容璟手中把玩着那个小荷包,似笑非笑:“莫非平王妃是他父亲所杀?” 而德妃被告知这个事实,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而选择自尽,亦或是德妃被自己的父亲引导着走向自尽。 而张大人的目的唯有一个——便是以她和平王妃的死做出一个引子。 一个谋朝篡位的引子。 “未免......太荒谬了些。”他目光如炬,不错眼地盯着四喜,直直要将人盯出一个窟窿来。 “你也是如此想的?”容璟问他。 四喜顿首:“奴才愚昧,并不知晓。只是德妃暴毙与张大人要谋反,这两件事凑得这样的近,实在难叫人不联想到旁的一些什么。” 容璟微微点头:“那这个张氏,心机可够深沉的,朕怎么从前没瞧出来呢?” 四喜附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到此处,容璟瞧了四喜一眼,只不过四喜垂首在地上并未瞧见,而容璟重复了一遍:“确实,知人知面不知心。” 眼中颇有深意。 “皇后安顿在何处?”话锋陡然一转,却是到了别处。 四喜惊了满头的汗此刻稍有所收敛,忙回道:“皇后娘娘说,此事要劳烦贵妃安排。” 容璟“嗯”了一声,又投身到身后的案牍上去了。 毕竟是崔家府邸,该是由兰音安排的。 “告诉崔家上下,朕后日回宫。”也是昭告所有人。 四喜明白他目光后的深意,磕头顿首:“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而容璟始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四喜。 他平生少有相信之人,而四喜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所在,于公于私,容璟都不希望四喜行差踏错。 而信任之人一旦背叛,容璟也不晓得自己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平王妃的死,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了。”他喃喃念着。 第46章 为何 天气并不冷, 可是絮絮却忽感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翠屏蹙眉问道:“可是小姐觉得冷了?” 这大夏日的,哪里会觉得冷, 絮絮只觉得翠屏夸张,忙摆手:“不是, 你别忙活了,我并不觉得冷。” “莫不然就是小姐着了风寒。也对, 这些日子您心情就没好过,身体也是操劳得紧,上回那个孩子掉了之后也没养好, 这内外相加,再来个邪凤外侵,您怎么受得了, 都是奴婢平日疏忽了......” 翠屏喋喋不休。 自她上回小产, 翠屏便总是这般事无巨细。 然而依照絮絮自个儿的话, 便觉得翠屏这是太大惊小怪了。 “我没事,是你太过紧张了......”话正说着呢, 外头有人叩门。 这里不比宫中, 处处都有宫女通传, 絮絮出宫前为保轻装简行,只带了翠屏一人出来,省的到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堆的人, 瞧着扎眼得很。 是以院落之中除了容璟带出来的金吾卫,并无其他宫女太监。 而金吾卫又不便到内室中。 “是本宫来得不巧了,妹妹可是正说事呢?”皇后惯是一个温婉得体的人,絮絮对她自也是知道的,并不很排斥。 只是她与皇后这般近的说话, 着实还是第一次。 后宫之中,凡是容璟的女人,无一不对她恶目相视的。 “皇后娘娘请上座。”絮絮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皇后自也没客气,就着甘凛微的手便坐了过去,絮絮便坐在左手边的位置,等着皇后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妹妹你受苦了。” 自絮絮入宫以来,好似的确没过过什么和满日子。 絮絮垂头,似乎并不在意,她故作坚强,沉声道:“谢皇后娘娘垂怜,臣妾还撑得住。” 许是这开头的话题太过沉重,皇后便换了个话题,拉过甘凛微的手,问絮絮:“方才本宫同这丫头从陛下那出来时,四喜便一直盯着本宫这丫头,说是略有些神似贵妃,本宫还说他走眼呢,谁知这会细细一瞧,诶,还真有几分神似。” 若说贞嫔的眼神像絮絮,那么甘凛微便是实打实的五官相似了,再加上那一股子我见犹怜却又不服输的气质在里头,就更相似了。 翠屏稍稍咳了一声。 絮絮羽睫微眨,似乎略有所思。 “贵妃”皇后唤道,絮絮回头:“嗯?”钗环叮当,流苏甩在脸上,絮絮稍稍眨了眨眼。 “你说像不像?”她似乎语含深意。 皇后千里而来,却只带了这么一个与她相似的宫女,若说没有图谋,恐怕谁也不会信的。 “臣妾瞧一瞧。”絮絮站起身来,走到那宫女身后,先是抬起她的胳膊看了看,而后挑起她的下巴,对着眉眼口鼻统统审视了一番,才得出结论来:“臣妾自己都觉着很像呢。” 有心人眼中,自是更像的。 絮絮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所来何事?” 皇后才说明了来意:“还请贵妃替本宫安排一下住处,到底是你家宅邸,本宫虽是后宫之主,却也不好随意做了你家的主,贵妃说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巧妙,表面并无机锋,可暗地里一琢磨便觉得处处是刺了。 皇后是后宫之主,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絮絮如今在后宫之中正是如日中天,帝王宠爱无穷无尽,后宫又惯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地方,下头的那些奴才们自然唯陛下心思先,有时会怠慢了皇后。 皇后心中有怨,也不奇怪。 只是絮絮不愿意同容璟的妃嫔多掰扯。 “皇后驾临,崔家自然蓬荜生辉,皇后娘娘便住从前我娘住过的东暖阁,可行?” 东暖阁,乃是主家所卧。 崔奉常年窝在书房,夙兴夜寐的,并不常在房中宿。 自娘去世后,那东暖阁便鲜少有人踏足,爹爹为免伤情,更是一步也不去。 先头东暖阁一直是他们兄妹在照看着。 可是既然哥哥去了,往后便只有她自个儿了。 娘亲统共就生了他们两个孩子,除却亲生骨肉,旁的人便是看着再上心些,絮絮都无法放心,总归事事亲为才能安心。 皇后推辞:“既是先崔夫人所住,又惯是清净之地,本宫又岂能搅扰,贵妃还是另行安排吧。” 到底是皇后,恐怕来之前便将整个崔府的格局打探得一清二楚。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只可惜她从未将后宫的女人视作对手过,皇后的敌意终归用错了地方。 絮絮没想过要和任何人争,尤其是皇后心心念念的太子之位。 她甚至没想过要生下容璟的孩子。 上回......絮絮将视线投向翠屏。 到底是彩屏的姐姐,彩屏是因为自己才死得那般屈辱的,而翠屏,又从始至终这样帮衬着自己。 絮絮不忍斩断自己的手足,便留下了翠屏。 只是严词告诫,若再有下次,她绝不轻饶。 “西厢有一间房,从未住过人的,景致也好,皇后娘娘可愿去瞧一瞧?”翠屏提议。 皇后瞧了她一眼,而后不紧不慢道:“便劳烦翠屏姑娘带本宫前去了。” 絮絮自无什么异议。 西厢房略有些远,中间隔了一个小花园,絮絮住东边,是以从她这边到西厢房要穿过两三个长廊和那个小花园。 只不过皇后主仆也并不着急。 虽说夏日炎热,可仍挡住皇后想赏花的心情。 死的又不是她亲哥哥,她自也没什么伤心的。 “小少爷,小少爷!可别去找老爷的不痛快了,他这两日烦倦得很,连贵妃都不见,您去了可不是遭骂的么?”说话的是阿蒙的伺候嬷嬷。 阿蒙断奶断得早,离开絮絮时也早不在婴孩时,自己就能吃些饭食,可府上许多年不曾有过孩子,从前伺候的嬷嬷们早就转了扫洒的活计,或是继续伺候那些长大的小主子们,崔演便在城中挑了个健壮的仆妇来专门伺候小阿蒙。 阿蒙年纪不大,腿脚却很伶俐。 正躲着嬷嬷呢,不妨一个没注意撞在什么人跟前,直摔了个趔趄。 他一屁股倒在地上,臀上火辣辣得疼,只是阿蒙能忍,愣是没叫一声疼,只是眨着眼睛瞧着面前人。 那女人冷冷瞧着她。 忽而又转了笑脸,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你是崔演的孩子?” 阿蒙不说话,嬷嬷姓李,挑着眉,见面前这女人穿得怪朴素的,却拿捏着一幅颐指气使的神气,当即便有些不开心,一把拉过阿蒙,将他藏在身后,喝道:“你是何人,怎的到了内院中。” 阿蒙拉了拉李嬷嬷的袖子。 嬷嬷心好,只可惜是从小地方来的,不晓得世家大宅院里的弯弯绕绕。 这女人虽穿得不甚打眼,可身旁伺候的丫头却是颜色甚好。 一般的主母,见着这样美貌的下人恨不得打死而后快,又岂会放在身边呢?况且这丫头垂着头,始终一幅兢兢业业的表情。 这可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 且,皇帝在这儿。 阿蒙又扯了扯李嬷嬷的裤腿。 “我......哟!这不是翠屏姑娘么,老奴眼拙,方才竟把姑娘漏看了,这是......”好在是更恶劣的话还没出口,李嬷嬷便眼尖地瞧见了娘亲身边的翠屏。 娘亲。 如今却是只敢在心中叫了。 李嬷嬷便是再识人不清,也不会认错了崔贵妃身边的翠屏。 贵妃既是皇帝的贵妃,也是崔家的大小姐,崔家上下,除却老爷和小少爷,便是这么一个嫁进宫里的贵妃娘娘最为尊贵了。 如今既认出了翠屏姑娘,那么翠屏姑娘后头的那位...... 李嬷嬷忙不迭地道歉:“老奴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勿恼。”恨不得跪在地上。 “奴婢有罪,未能管束好府上的下人......”连带着翠屏也开始认错。 说完这句,翠屏垂眸,等着皇后示下。 皇后摆摆手:“无事,你们先起来吧,我不过一寻常妇人,这么紧张作甚。”她笑得如宫中一般温婉。 翠屏自也揣摩出了皇后的意思。 她此番乃是悄悄前来,自然不希望闹得人尽皆知,便是受些委屈也不得不忍了。 好在自个儿在李嬷嬷未说出更过分的话前就站了出来,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女人都是最记仇的。 “贵人慈心。”李嬷嬷忙不迭地磕着头,直到皇后三人离去许久,阿蒙拽了拽李嬷嬷,她才双脚瘫软在地,擦着满头的冷汗道:“天爷,亏得翠屏姑娘早早出来,否则还不知道老奴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阿蒙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实在还小。 “嬷嬷是为了我,我自会保护嬷嬷的。”就像那时候对絮絮说过的那样。 那双桃花眼虽小,却也发挥了老少通吃的魅力,只这么一句话便将李嬷嬷哄得不见眼,将阿蒙搂在怀中好好疼了疼:“小少爷真是会疼人的,这是小少爷往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您可以为老爷,可以为贵妃,却独独不能为老奴。” 提到絮絮,阿蒙的眸光黯淡下去,李嬷嬷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慰:“小少爷怎的了,可是老奴说错了话?” 阿蒙摇了摇头:“絮絮不再是我的了。”所以他也不必在为她了。 她将他抛弃了。 “絮絮......是谁?”李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蒙并不回答。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虽无禅房,却不乏曲径。 崔奉喜爱江南园林,便将自家的院子设计成江南园林的样子,曲径、回廊、鹅卵石路、小池塘,无一不在精髓处。 就连皇后这样见惯好东西的人都不免赞叹。 “本宫从未去过江南,可听闻崔老爷喜欢江南园林,今日瞧见崔家宅邸,大约可以窥见了江南好风光,想来,这园子定是请了江南的名师来设计铸造的,崔老爷的心思,当真巧妙玲珑。” 夏日的紫藤萝开败了,独留了一大把绿草缠在小石亭上,一幅别有洞天的样子。 京城不曾见到过。 翠屏回话:“娘娘过誉了,不过我家老爷的确是醉心于园林。” “本宫听闻,因是从前崔贵妃的母亲,崔老爷的原配夫人喜欢江南园林?” 翠屏点头:“回娘娘的话,确实有这么回事,我家老爷对夫人情深至极,这么多年都不曾另娶他人,便是府上的姨娘们,也都是照着夫人的样子才纳了的。” 皇后默然无言。 良久感叹一句:“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尾音减弱,良久无人搭话。 甘凛微瞧着面前的屋子道:“娘娘,到了。” “这屋子不曾住过人,可府上人勤快,总是时常扫洒的,娘娘大可放心,若有什么缺的,娘娘只管叫凛微来找我,翠屏必为娘娘安排妥当。” 皇后点点头。 翠屏正要离去,不妨被皇后掐住了手腕。 “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会不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翠屏缓缓抽出手腕,却没有瞧皇后:“娘娘此言,奴婢不晓得是何意。” 甘凛微上前一步,道:“你一定晓得,许姑姑是怎么死的吧。” 自然是陛下责令杖毙而亡的。 皇后冷笑一声:“她是为了贵妃而死,你扪心问问自己,不过数月,贵妃身边的人都换了几波了?” “你自以为是贵妃的陪嫁,可贵妃是怎么对待你的?她小产后首先做的便是杖责你,要知道,许姑姑便是杖毙而亡的。你有几条命待在她身边?” 皇后自以为是地挑拨着。 翠屏并不回话。 等到皇后将所有话说完,翠屏才福身告退:“若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先回去了。” 待到翠屏走远,甘凛微才问皇后:“娘娘,她怎的如此不识好歹?您是一国之母,她竟如此对待你!”倒是忿忿不平得紧。 皇后转头笑了笑,而后拍了拍甘凛微的脸蛋:“傻孩子,本宫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本宫不过是试探试探她的态度罢了。” “如此瞧来,翠屏对其主子,极为忠心。”甘凛微恍然大悟。 皇后喟叹道:“能有此等忠仆,着实叫本宫羡慕。” 从来再好的猛将都不如一个全身心为主的忠仆。 且崔兰音身边还有这么多为她前赴后继,不惧生死的男人,包括陛下。 她凭什么? “你说,她凭什么,凛微。”皇后发问,忽而回头,笑得灿烂诡异:“为什么本宫不配?他们都觉得本宫不配呢。” 可她,偏要配得上呢。 第47章 暴雨 眼瞅着到了夏天的尾巴, 原本晴好的天,却一阵阵下起雨来,颇有江南雨季的样子。 清河百姓也都连连称奇, 怎的今年雨水这般的多,雨像豆子似的, 不要钱地往下撒,浇得人是心潮身也潮。 雨势颇大, 几乎寸步难行。 只是早已定下回程的期限,也不好耽搁,便也只能在雨幕中前行。 好在是大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过了时间便只是小小的一点细雨,并不碍事。 京中探子传,张郑二臣把持了朝政, 将皇后软禁在启祥宫, 因着其余宫妃和皇子公主们前些日子去了广贤寺中祈福, 途中忽遇山路崩塌,出不得寺庙, 便索性在山中住下了。 倒是凑巧。 生生免了一场灾祸。 朝中气氛早已剑拔弩张。 以皇帝为首的宋将军、南大人等皆对张郑二人侧目而视, 只可惜张郑二家在先前的金吾卫中有着不少的旧人, 这些旧人因不满皇帝撤换,索性投了张郑而家。 这些人对宫闱地理,是再熟悉不过的。 张郑二人也算是变相控制了皇城。 饶是宋将军兵符在手, 可奈何大军无诏不得入京。 况且张郑二人将京城围得铁桶一般,寻常人根本递不出消息。 容璟取下鹰隼爪上的信笺,顺手摸了摸那鹰隼,笑道:“乖,好好传递消息, 此间事了,朕必好好犒赏你,带你去围猎,可好?” 那鹰隼仿佛孩子一般,在容璟手心啄了啄,而后盘旋在头顶飞了一圈,又叫了一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絮絮被鹰隼的叫声吸引而出。 “陛下这鹰养得好。”这是真心赞叹的。 谁曾想,容璟竟不走寻常路线,叫围猎所用的鹰隼来往送信。 鹰隼不似信鸽,遇到危险尚有能力一搏,且它是猛禽,最难驯服,皇城中人应该也想不到,皇帝竟能以它做信使。 “这鹰隼,是朕途径漠河所得,当时,它还是只小鹰,被猎人射伤了翅膀,机缘巧合之下便跟了朕。” 容璟语露骄傲。 草原人将鹰隼比作人与上天间的信使,一向对其极为尊崇,能驯服鹰隼的勇士,在草原都是受尽爱戴的。 可惜絮絮并无那方面的机敏意识,瞧着那鹰隼飞走后,便再没理会容璟,自己钻进了马车,舒舒服服地坐着了。 容璟得了个没趣。 皇后将帘子放下,唇线稍抿。 甘凛微能感觉到皇后目前的心情并不是很好,是以也不敢多嘴,只是静静坐着,给皇后斟了一杯茶搁在小几上。 皇后盯着自个儿手中的茶盏,先是瞧了一眼甘凛微,而后微微笑了起来。 “崔兰音,你的好日子不会太久的。”皇后将茶水一饮而尽,忽得“咣当”砸在小几上,愣是将甘凛微吓得不敢抬头。 良久,皇后才摸着她的脸道:“傻孩子,别怕。本宫要给你最好的。” 是夜,狂风暴雨。 郑家派的先锋兵果然来了。 营帐的火光叫雨浇得忽明忽灭,暗沉沉一片,那一小队人吗便趁着万籁俱寂时悄然摸上来。 先是抹了巡逻的卫队的金吾卫们的脖子,而后悄声摸进营帐...... 雨势小了下来。 “中计了!”不知谁道。 两处竹林忽得火光大盛,金吾卫将营帐所在地团团围住,一时间竟亮如白昼。 絮絮与皇后围着兜帽,其余人暴露在雨下,身上的衣裳尽数湿透,显然是潜伏已久。 方才一阵乱斗,场中偷袭之人所剩无几,活着的也是衣衫褴褛,狼狈至极。 其中一人看着容璟所在,奋力举刀前往,只是还未挨到衣角便被金吾卫首领童观射杀。 “不自量力。”冷漠且轻蔑。 然而那人的刀却未对准容璟,而是絮絮。 唯有备受宠爱的崔贵妃才能站在陛下身侧。 那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的刀掷向絮絮。 “兰音!” “逆贼敢尔!”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人欣慰地闭上双眼,双手失去力气,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絮絮抱着容璟倒在地上。 平生头一回,这样抱着一个濒死的男人,也是平生头一回,被这样的热血喷溅满脸。 她失魂落魄地摸着容璟的脸:“容璟......你可别死啊,你怎么能为了我死掉呢?我怎么承担得起。”而后转变为哭音:“我不准你死!容璟!你听见没有?” “容璟,你若死了,那我也便陪你一起吧。” 她伸手握住容璟胸口的刀刃,握得满手的鲜血,却仍不停下,直到一双手将她强硬拉开。 “我没事。” “御医!御医!还不快来!御医,你死到哪里去了!”童观扯着嗓子喊道,微微颤抖的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在场的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好在是虚惊一场。 陛下无事便好。 御医被拉到容璟面前,稍加诊治,道:“陛下福泽深厚,并未伤及要害,只不过是皮外伤,稍加调养便好。” 童观立刻跪下请罪:“臣有罪!” 金吾卫跪倒一片。 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 絮絮将自己身上的袍子扯下,盖在容璟身上,忙道:“还不快将陛下挪进营帐!” 身边的皇后从方才起都一动未动。 直到此刻。 皇后抽出身旁金吾卫腰侧的剑,直直走了过去。 “大小姐......原来......原来是你!”一剑毙命。 皇后剑扔在叛贼尸身上,冷冷道:“天亮之前,处理干净。” 数年之前,容璟谋朝篡位,便是这位皇后陪着一起篡的。而今皇后仍在身边,风姿不减当年。 金吾卫热血沸腾。 人人都慕强,金吾卫自没什么不同,皇后杀伐果断,全然不似闺中女子只知惊慌错乱,叫他们心生钦佩。 如今皇帝身患重伤,显然不适合再劳心劳力,这之后的事情和路程,便要靠皇后带着他们走完了。 容璟陷入昏迷前也道:“一切俱听皇后的。” 与此同时,皇后却有些心神不宁。 眼睛一闭,满是那人死前的诘问:“大小姐,怎能是你!怎会是你!” 父亲精心养着的死士,自然是认识他的。 从前帮助容璟谋朝篡位,父亲的死士曾短暂地交由她带领过。 而今晚死的人里,有一半都是她曾经的部下。 “我,郑柔嘉,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皇后自梦中惊醒,缓缓擦掉面上的泪水。 怪只怪他们跟错了主子。 夜深了,雨也停了。 营地的士兵多无聊,闲时便聊起了皇后娘娘的过往。 陛下的营帐中崔贵妃伺候,四喜也闲的无聊,便与金吾卫们围在一起闲谈。 白日虽热,可秋风一过境,总是一场雨一场雨地凉起来,尤其夜里,沁过雨的夜晚凉意颇重。 “我听闻,皇后自小在闺中便喜欢瞧那些兵书,与其他闺秀格格不入,后来还是在她父亲的申斥下才弃了那些兵书,改看的女则女训。”那金吾卫一边搓着手,一边看向四喜。 他们这块儿,就属四喜和童观卫队长对皇后的过往最为了解了。 有人道:“我还听闻,当初陛下重伤让皇后领兵,击退了废帝的三万兵马。” “要我说,皇后若是男儿身,必是不世良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四喜微微睁开眼,瞧向这群金吾卫们中间。 他抬了抬脚,将鞋子里的水抖出来。 “皇后始终是皇后,不管是为了陛下征战沙场还是坐居深宫,都是咱们皇朝的皇后,是受万人拥戴敬仰的。” “岂可亵渎?”他眼一瞥,觑了方才说话的小兵一眼,那人立时脸涨得通红,赔罪道:“小人不该议论皇后。” “只是......心生钦佩,实在有些可惜罢了。”他补充道。 四喜冷哼着走开。 夜风轻柔,却也冰凉得有些刺骨。 宫里好似就连风都是燥热的,大约只因人心难静。这会子脱离了皇城的种种繁华,在这最质朴无华的山野间,倒反而寻回了些,迷失的......自我。 “夜风真凉啊,像泉水一样。”四喜喃喃念着。 那些金吾卫们说得不错,皇后若是男儿身,必是良将,只可惜身为女儿身,还被困在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 所以他一定要帮她。 若是娘娘失去了他,该是多么的举步维艰。 营帐之中 絮絮正替容璟擦洗身体。 今日大雨,他们一行人又在林中藏了一晚上,方才又是激战,身上什么都有,鲜血、泥污、雨水,早已是脏污不堪。 絮絮换下一盆水,谈了谈容璟的额头。 竟有些烫。 正要去寻御医,却被床上的人拉住了手腕:“母妃,不要走。” 容璟好似有些不太清醒。 兰音知道容璟的母妃,那是一个温柔美丽但很坚强的女子。 她虽被困深宫,却一直保留着自己的清醒。 可是却一直被姑母深深嫉恨着,只因宫中的女人天生都是要争的,不争,就得死。 而景妃没有争,所以她死得凄惨。 兰音鲜少瞧见容璟这样脆弱的时候,他这个人将景妃的坚强学了个十成十,仿佛从没有自个儿的喜怒哀乐。 她反手握住容璟的手,趴在他床畔,摸了摸容璟的额头,轻声道:“越来越烫了,真的要叫御医了。” 容璟却在此时睁开眼睛。 瞧见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母妃。 便是在梦里,母妃也从未如此慷慨地来看望过他。 “母妃,孩儿好想您。”孩子总是依恋母亲的,冷硬如容璟也有自己的依恋,景妃便是他最依恋的人。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总因为面子问题不肯在母妃怀中撒个娇,母妃也老是嫌弃他不似别家的孩子,跟块石头一样,对谁都冷冰冰的。 “母妃,孩儿不再对您冷冰冰的了,您回来好不好?”他缩在絮絮怀里,仿佛一只猫。 “可是陛下,你发烧了。”她只是反复着这句话。 容璟将她的手扯过,拉进被窝里,再用自己的手肘牢牢压住,赌气般:“孩儿就是不想让您走!您哪也不能去!这些年来,您从未来瞧过孩儿,孩儿都快将您的样子忘了。” 一晃也有十数年了。 有的人,便是当时记得再清楚,可终归抵不过时间。 时间能带走一切,也带不走一切。 带走的是年华和稚嫩,带不走的是亲情和思念。 他抱着她的手,兀自睡得更香甜了些,絮絮无奈,却又抽不出自个儿的手,只好唤来翠屏,叫她打了冷水来,将帕子打湿叠在容璟额上,以作退热之用。 “你快去叫御医来诊一诊。”絮絮还是不放心。 第48章 安慰 暴雨如注, 四围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随行的御医不住地擦汗:“陛下伤情反复,有发热的状况也在预料之中,只是此处地方偏僻, 只能以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法子,不过就是有人一整夜替陛下用凉水降温。 本不是多繁琐的事。 絮絮垂着眼, 只顾瞧着容璟:“我来吧。” 四喜愣了一下,皇后正挑起帘子进来, 闻言稍稍顿住,而后道:“那便有劳贵妃了。” 絮絮回她:“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回京之路又危险重重, 万事还得皇后娘娘拿主意,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倒是天衣无缝的回答。 皇后也不同她争抢,左右皇帝醒过来之后愿意见着的人也不是自己, 她又何必上赶着去找不痛快呢。 “贵妃言重了。”说完这句话皇后便离开了。 四喜躬身道:“奴才去打些凉水来。” 絮絮瞧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容璟, 一时间感慨万千。 好在此行是带了御医, 容璟年少征战沙场,万里江山都是凭着真功夫得来的, 行军途中又难免受伤, 是以总会随身带着大夫。 絮絮摸着容璟的脸:“你何苦呢。” 倘若容璟不替她挡那一刀, 那么此刻躺在这里受罪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方才御医替容璟上药,絮絮就在一旁,细瞧之下难免触目惊心。 他身上俱是伤疤, 不拘什么兵器,刀砍的,剑划的,都有,只有露出来的一张脸干净得很, 想来也是上天偏爱他。 絮絮未曾想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从前只晓得为王称帝的艰难,只是,这艰难具现到面前,不免还是有些惊着了。 这般想着竟不知不觉落了泪。 一旁的御医倒是无暇去顾及他,只是泪水是咸的,若是滴在容璟伤口处,倒又要叫他受罪了。 她欠了他莫大的情分。 “娘娘,臣告退了。”御医如此道。 絮絮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容璟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瞧着让人心急火燎的。 四喜送了凉水进来,大约是从什么山间溪泉处取来的,很是冰凉,一指头沁进去,冰得叫人一哆嗦。 絮絮将打湿的毛巾覆在容璟额头上,他似乎是好受些了,面色稍稍好看起来。 四喜就守在外头,等着换水。 一整夜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总算是天亮了。 “陛下醒了。”有人唤道。 大约是营帐简陋不比宫中仆从簇拥,容璟从醒来到现在,营帐内都是很空荡的。 自他坐上帝位之后,再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也是身体退化得厉害,不过区区刀伤竟将他伤得晕了过去。 容璟自顾自地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 他才瞧见旁边站着一个宫女。 没什么印象,许是今岁新进宫来的。 容璟有些头痛,遂问她:“你叫什么?朕躺了有多久了。” 那宫人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来,似有些羞涩,又将头垂下去:“奴婢甘凛微,陛下从昨晚晕倒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时辰了。” 那还不算久。 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一直在用冷水替他擦拭身体,冰敷额头。 “你一直在?”容璟揉了揉眉心。 方才这宫人抬头时,眉目依稀有些兰音的影子。 这叫他很是头痛。 甘凛微点了点头,面颊微红。 “朕......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话到嘴边,却又懒得再问下去,瞧那宫女的样子,大约自己昨晚烧得厉害,吐了不少言语。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是四喜的声音。 营帐中有女眷,也用不着他来伺候,因此他便一直待在帐子外头,听着风吹草动。 “请贵妃进来。” 絮絮去熬药了。 御医嘱咐过,炉子上不能离人,絮絮便一直守在炉子旁。 一进来便瞧见容璟同个宫女大眼瞪小眼的。 她心中微有不快。 只是奈何容璟是天子,便是真同那宫女有些什么,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容璟自她进宫后便一直拿后宫当摆设,大约他经过昨晚这一伤,脑子开窍了,知道自个儿怎么也不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活。 “陛下好兴致。”她冷眼睨他,轻飘飘地说。 “臣妾去给陛下熬药,陛下到勾搭起皇后的侍女来了。” 都说贵妃清心寡欲,对陛下不甚在乎,谁想到就这么一照面,就开始呲起来了。 甘凛微还是有些害怕的。 毕竟在后宫之中,皇后第一,贵妃第二,而贵妃在皇上心里却是实打实的第一。 容璟抬了抬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立马“哎哟”着叫唤了出来。 若是换了从前,便是胸口钻了个窟窿,容璟也只会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陛下也晓得自己还伤着呢,臣妾以为陛下是金刚之身,都不晓得疼痛呢。” 容璟笑了笑:“哪能呢。” 说着接过絮絮手中的药碗,一口饮尽了。 “还有没有,朕怎么觉得今日的药里,甜中带着酸呢?” 絮絮倒信以为真,特地去闻了闻,当然只闻得一股子苦药味,后知后觉起来,才又哼道:“陛下打趣臣妾呢。” 容璟摇了摇头,余光瞥到甘凛微,蹙了蹙眉:“怎么还杵在这儿呢?没瞧见朕与贵妃在说话么?” 甘凛微立刻赔罪:“求陛下恕罪,奴婢这就告退。” 惶惶若丧家之犬。 絮絮瞧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上臣妾去熬药,她说来替皇后娘娘瞧一瞧陛下的情况,原来打了这个主意。”宫女么,自然有点野心的都想往上爬,絮絮倒是能理解。 “她说她一夜都在这儿,朕怎么就不信呢。”容璟的表情十分玩味。 “若是她一夜都在这儿,那昨日朕......”瞧着他似又要说什么荤话出来,絮絮立马止住他:“陛下可是又要胡说了?” 倒可怜了他这个带伤的人,话还没说出口呢,就又被怼住了。 容璟倍感委屈。 可怜兮兮地瞧着絮絮:“朕都这样了,爱妃可不是要好好疼一疼朕。” 没见过那么大还撒娇的。 絮絮兀自摇了摇头,心里倒也好笑。 好似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原来他们两个也不是没有过欢乐时光的,只是大约前尘太过惨痛,有些不忍回忆罢了。 “陛下也莫去怪她了,左右也不过是个痴人。”絮絮这般道。 容璟反而有些不乐意:“若非朕明察秋毫,便让她将你的功劳随便领取了?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说完便唤了四喜进来。 最后还是罚了甘凛微跪在贵妃营帐外,主子不发话便不准起来。 “你呀,这般好心眼下去,迟早叫恶奴往死了欺负你。”话糙理不糙。 絮絮又接着问他:“此处已不安全,且因昨日陛下受伤咱们在此耽搁得也有些久了,不知往后作何打算?” 容璟胸有成竹:“自然是——直捣京师。” 京郊外的三万大军,全掌握于他一人之手,只认兵符不认人,张郑二家又怎会晓得。 只是此回。 “暂时不要告诉皇后。” 数年夫妻,容璟始终都不曾真正与她坦诚相待过。 若是她知晓,也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陛下是说,此一行,陛下早就知道张郑会反,有没有皇后的报信,都无足轻重?”絮絮问他。 容璟叹了一口气:“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那么皇后,便真正是这个局外的人,却一头扎了进来。 京城 张郑控制了整个皇城,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 “等到陛下回京,定要将你们二人斩首示众!” 那人话刚落地,人头亦落地,金銮大殿之上瞬间鲜血横流,在场鸦雀无声。 “还有谁敢悖逆我?还有谁敢!”郑太师睥睨群臣,冷笑了一下。 “贼子!”有人应声而言,却在开口的瞬间被旁边的卫兵一刀切断了脖子。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如今京城已是我的天下,陛下无命再回来了,你说是不是,殿下?”郑太师抬头望向殿上那人,微微拱手。 那人一回身,扶了扶帽子:“国师所言极是。” 赫然就是平王。 他们三人早已达成协议,若张郑二人助他登位,便封其为国师,共享荣华。 启祥宫 秋蕊扮了多日的皇后,每日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过好在郑太师对这个女儿总算有几分顾怜之意,并未强闯过。 她自小在皇后身边,对皇后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是以假扮皇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要成功躲过郑太师的诘问,自然得多加用心。 “秋蕊姐姐,郑太师又来了。” 每日下朝,郑太师都会过来启祥宫,明里是来问安,其实就是想看一看大皇子和皇后是不是老实待在宫中。 秋蕊平复了一下心情,握了握小宫女的手:“请他进来吧。” 外臣不得直接面见宫妃,是以秋蕊和郑太师说话时一直都有道屏风,这也是能瞒过郑太师的关键。 “臣,郑朝勖见过娘娘。” 秋蕊学着皇后的样子,摔了一只茶碗出去:“今日朝堂之上,爹爹斩了两个大臣,接下来,爹爹是不是要斩了我和禅儿了。” 郑太师顿了一顿:“你与他们岂能一样。” 这些日子来,父女不似父女,回回见面倒似仇人一般。 郑太师瞧了瞧四周围,问道:“禅儿去了哪里?” 昨日禅儿刚被送上广贤寺。 皇后一早将大皇子的后路安排妥当,大皇子是皇后的命,她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只是......启祥宫众人的命,就难说了。 秋蕊的心跳得飞快。 今时不同往日,郑太师敢在朝中一连斩了两个大臣,谁知道不会一时兴起,冲过来将启祥宫上下都给杀了。 “禅儿睡着了,已叫姑姑抱走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嗜睡些。” 皇后素来对大皇子要求严苛,从来不到戌时不许他入睡,怎的今日睡得那样早? “哦?难倒不是娘娘将大皇子送走了?” 心若擂鼓,狂跳不已,秋蕊只觉得自己此举仿佛是在火上行走。 郑太师是何等的人物,她们主仆这点技俩怎能轻易瞒过他? “娘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为何终日躲在屏障之后,老臣是娘娘的亲身父亲,难道娘娘怨恨老臣至此,甚至不愿一见?” 郑太师眯着眼睛,试探着问。 这么多天,皇后始终不曾出面与自己一见,今日更是连大皇子也不见了。 直觉告诉他,这事不简单。 “娘娘?”他已产生了怀疑。 秋蕊双手抠着凤座,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早已无暇顾及郑太师所言究竟是什么。 忽然,面前的屏障被人踢倒。 惊愕声倒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郑太师冷笑着看她:“秋蕊,呵,好一个皇后娘娘,好一个郑柔嘉!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竟帮着外人算计起自己的老子来了!” 他是拿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的。 “老爷,您别怪皇后娘娘,她也是为了大皇子......”剩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秋蕊觉得有些荒诞,又有些好笑。 临死前说了一句:“奴婢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往后的路,都得您自己走了。 便是父母子女,涉及到利益之事都难免反目成仇,何况是家国这样大的利益之前。 “求您放过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没了,他们的父女之情,便也彻底荡然无存了。 “找到容禅,把他带回来。” 可郑朝勖是个野心家,不能让自己的计划出现一丝差错,而在他全盘的计划中,与容璟有关的一切都得死,除了皇后,他的亲女儿。 “孩子可以再生,等我杀了容璟,柔嘉会嫁给平王,到时候,她还是皇后。而容禅,这个孩子必须消失。”他是最大的绊脚石。 他们所有人都疯了。 雨停了。 天气也凉快下来,容璟的伤好得很快,这些日子已能活动了。 “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的,陛下去瞧瞧她吧。” 作为女人,絮絮无法不同情皇后。 她们都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家族、荣辱、血脉、亲情。 “造反的是她的父亲,朕去,她心里只会更加难受。”容璟如是说,他在抗拒。 没有什么比做人命的选择更难了,尤其是这选择要出在自己的夫君孩子和自己的身生父亲之间。 这种感觉,絮絮再了解不过的,可她却也无法说服打定了主意的容璟。 “陛下,京城来信了。”四喜在帐外道。 事关机密,絮絮自然不好再听,便道:“臣妾去熬药。” 这样也算是两相得宜,只是心中仍是疑惑,京城还能发生何事呢? 瞧着四喜的面色,恐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话说得很快,四喜不过半刻便从容璟的营帐中出来,走时面色匆忙,似有什么急事,竟连她都没注意到。 果然,当絮絮奉药进去的时候,里头的氛围比自己先前出去的时候要凝重了许多。 “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虽然此刻并不是最佳的时机去问这件事。 他笑了一下:“无事。” “方才见到皇后娘娘,她这些日子有些憔悴,陛下还是去瞧瞧她吧。”这话先前已经提过一次了,只是先前那次容璟并没有遂了絮絮的愿。 然而这回:“好。” 他将苦药一口饮尽,而后搁在旁边,看了一眼絮絮。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絮絮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瞧着容璟掀开帘子径自地走了出去。 营地已然换过一次,叛军再不会轻易找到。 甘凛微自上回被罚跪之后,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后身边,再没有出来乱蹦哒。 “皇后可用过饭了?”容璟在营帐门口问甘凛微。皇后只带了她出来,这些日子也一直是甘凛微在伺候。 她摇了摇头,有些不敢去瞧容璟,大约是被上回的罚跪给罚得怕了。 “娘娘这些日子心情不佳,不大用膳。”暑热虽过了,可京城的事始终梗阻在心里头,烧得人心发慌。 “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大皇子,娘娘忧心不已。”好梦坏梦,总有预兆。 皇后和大皇子从未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有些焦虑也是常事,况且而今正是多事之秋。 大约母子连心,秋蕊虽来了信说禅儿已被送去广贤寺,该是安全了,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这个赌注,下得太大了。 “陛下怎么来了?”皇后精神不大好,这些日子也总是昏沉着,这会子猛一见到容璟,倒有些恍惚了。 “朕这些日子也是不大方便,疏忽了你,劳你忙里忙外的打点筹谋了。”他说的倒是真心话。 排兵布阵,打点手底下人唯有皇后来做,才能稳妥,兰音只是一个闺阁女儿,并未上过战场,也未安抚过人心,自然指望不上她。 皇后笑得有些虚弱:“臣妾的作用,唯有这些了,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那陛下当初又何必娶臣妾呢。”她句句肺腑,却又透着股子失意寥落。 “臣妾失言了。” 容璟揽过她的肩膀:“朕不怪你,你说的......都是实话罢了。只是如今朕与你愿望一样,只希望禅儿平安长大。” 只是此话一出口,皇后便将容璟推开:“陛下何以说这话?可是禅儿在京城出了什么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只要听到有人提起禅儿便浑身打激灵,实在听不得半句,尤其容璟这样的话。这话未免太过古怪,很难叫她不去多想些什么。 “京城还无消息传来,你且宽宽心,往后还有大事要你裁决呢,可不能自己先将自己的身子累垮了,倒不划算了。” 言尽于此。 容璟拍了拍皇后的背,似是在安慰。 皇后眼尾似有泪痕,眼泪欲落不落的,终究是又给憋了回去。 “臣妾听陛下的。”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第49章 痛心 前些日子郑太师当着众臣的面连斩了两个大臣, 这事搞得整个朝堂都是人心惶惶的。 平王要易主江山,首先得杀了当今的皇帝。 只要龙头一死,群龙无首, 这帮子朝臣大都也就服了。 从前的那场政变还历历在目,不少老臣也都是变节而来的, 谁能料想得到自己为个官还为的这么一波三折的,伺候完了先帝爷, 剩下这几个儿子没日没夜地净想着刁难自己的兄弟,想要取而代之。 “陛下太过沉溺女色,若非如此, 郑氏稳坐国丈的位置,怎会兵行险招推平王上位呢。”有人叹道。 “沈大人,陛下想宠幸谁那是陛下自己的事, 合着您的说法, 陛下戎马倥偬, 威武一世,还得纵着国丈的心思行事了?”说话的是刑部的李大人。 沈少卿摇了摇头:“他是陛下, 家事也是国事, 若不是他一意孤行, 又何来今日之变呢。” 从前的废帝虽骄奢了些,残暴了些,可都不曾像容璟这般为了一个女人, 置整个朝堂于不顾。 可是废帝尚且能因为一点小事而被容璟取而代之,那么当容璟犯了更大错误的时候,是否有人能取容璟而代之么? 这群子朝臣都是人精,不少也是前朝变节过来的,心中自然思虑更多。 “沈大人, 咱们可都是变过节的了,有道是忠臣不事二主,若这次再变节,老夫只怕晚景凄惨呐。”朝中之事瞬息万变,只归根结底还得看上位者的态度。 若是陛下信你,你便能活,若是陛下不信你...... 要么死,要么反。 “张大人和郑太师是被逼得没退路了......”有时候一些人为了更高的权力,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崔家,到底动了别人的盘中餐。 而很明显,陛下是站在崔家这一边的。 因此,张家和郑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便只能废了皇帝,自己另立新主了,只要新主够听他们的话,那么他们便是真正意义上,江山的主人。 毕竟,废帝这一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可是陛下,终归不是废帝啊。”不知谁叹。 九月初一,容璟直捣京师,距离上一回攻入京师已有三年之久,快四年了,彼时,他的身份是乱臣贼子,而张家和郑家,还站在他的身边。 平王急得连朝服也不穿,赤足跑到郑太师跟前,披头散发得像个疯子。 “国师,救救我,你不是说,容璟不会回来的么?” 是他们向他承诺,绝不会让容璟活着回到京城,他们告诉自己,一切万事俱备,计划□□无缝,他才答应了来京城,来做他们手下的傀儡皇帝。 毕竟,百尺竿头,谁不想更进一步呢? 都是父皇的儿子,容璟还不是父皇最喜欢的那一个,甚至,父皇根本就是讨厌他,他这样卑劣低贱的皇子都可以靠谋反为王,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 “若有群臣攻讦,本王便说是你们撺掇,我与陛下到底手足血亲,他定不会怪罪于我的......他定不会......”平王笑了笑,忽而指着他们二人,厉声道。 张大人气得险些甩袖而去,却被郑朝勖拦住了,他兀自气定神闲。 “事情还未到最后一步,王爷凭什么认定是咱们输了呢。” “况且......”他摸了摸胡子,将平王从头到尾的打量下来:“您的这位兄弟,您自个儿还不清楚么,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将什么都推给我与张大人呢,我们又不是王爷的手和脚,怎能凭着一己之力就逼着王爷和我们一起反了呢?” 到底是宦海沉浮的老狐狸,一说话便是切中肯綮,字字扎在人心上。 “咱们现在,是退无可退了。”一席话毕,三人便散了场子,平王瘫倒在龙椅之上,留恋地摸了摸椅子上的龙头,狠了狠心,握紧双拳,砸在了那龙头上。 张大人拦住了郑朝勖:“大人,咱们如今的情境,可是不妙啊,说实在的,我这心里不是不怕的,可我和平王不同,我退是死进也是死,不如进一步,可是您......下官从来不知道您的想法是怎样的。” 郑朝勖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也不明说,而是叹道:“我和你,终归不是同一种人。” 他是为了权力而生、而死的人。 若是没有权力加身,对他来说,那才是生不如死。 “你别忘了,当初容璟那小儿是如何登上帝位的。” 自然是,托了他的福气。 仅凭着容璟他外公留下的数万兵马,如何抵挡得了废帝的精兵?那可都是先帝精心豢养的军队。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前废帝的那些兵甲,可都不是吃素的。 “我当日,能将容璟扶上去,我今日,自然也能将他拉下来。”仍然还是当初那句话。 对于这一点,郑朝勖从未对自己有过质疑。 “你可曾听过,姜还是老的辣这一言?容璟还是太年轻,也太心软了。” 言尽于此,不再点破,两只老狐狸相互瞧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瞧到了一丝戏谑,而后,仰面大笑。 城门之下,容璟的三万大军蓄势待发。 那是他外公留下的兵甲,只听他一人的号令,为的便是要保他一条命。 大约是外公深暗他的脾性,早就料到自己不是个安于室的脾性,所以才早早做了打算,而这打算也确实做对了。 三年前的政变,容璟便是靠着他们夺得了天下。 而此刻,他站在城楼下,锋芒却是对着自己的江山。 城楼之后,是他的宫室、他的朝臣,他的一切。 如今却被自己的丈人拿捏在手中。 “陛下,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京城易守难攻,想来你自己也是晓得的,臣就不再与陛下多费口舌了。” 如此嚣张。 张氏早有不臣之心,果然不假。 “你一双女儿犯了错,就合该受到惩处,朕自问不曾亏待过你族。” 张氏冷笑:“狡兔死,走狗烹,臣又怎会真正等到陛下要杀我们的那一日呢,到那时,才是真的晚了。你如此为君,简直暴虐不堪,比之废帝还要过分,臣不能瞧我朝在你的手中继续败坏下去,否则臣便是死了,下到九泉,也无颜面对先帝!”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大义,明明不过一反贼,却说出了这般多的大道理,简直快将容璟气笑了过去。 “废帝是谁逼死的,想必张卿心中比朕更明白。” 废帝生死之谜只有容璟一人晓得。 而张氏......却是那个一心逼死废帝的刽子手。 一时间城楼上没了声音,容璟正要下令攻城,却听城楼之上有人朗声喊了停。 “陛下,您瞧瞧,这是谁?” 郑朝勖拽过一个孩子,将那孩子推到城楼面前,再命令卫兵将那孩子吊起来。 大军哗然。 “陛下,这是......”四喜的声音哑了下来,城楼之上,两军阵前,那个被吊着的孩子,正是大皇子容禅。 容璟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侧,好在劝住了皇后不让她到阵前来,否则见此情景,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 “禅儿是你的亲外孙。” “他更是你的亲儿子!” 彼此互不相让。 容璟握紧了拳头,眉目深锁,虎毒不食子,郑朝勖是想诛心呐。 禅儿,是他的孩子,容璟自然不忍心见他被吊在城楼之上,况且,一不小心还有丧命的风险。 “只要你放了禅儿,要什么朕都答允你。” 然而郑朝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为这一点点小小的利益动心。 容璟不过是在混淆视听罢了。 谋反一罪,当诛九族。 他冷笑道:“陛下是拿老臣当傻子糊弄了,若我放了大皇子,老臣和张大人还有平王,岂有活路?” “张氏必死无疑,至于你和平王,是朕的亲戚,念在皇后和先皇的面子上,朕可以考虑放过你们。” 张大人看了一眼郑朝勖,见他并未动心,稍稍将心放了回去。 “容璟,你欠了我一双女儿的命,皆是为了一个女人,你这样的昏君,为臣子的,当真寒心透顶!”却是张氏,大约也是怕郑朝勖为容璟所开的条件动心,不得不出来说一通话了。 “那是她们咎由自取!” 正说着话,忽然一支利箭射向城头,郑朝勖看着自己胸口的那支箭羽,又瞧了瞧那个举箭的人。 “柔嘉,你......”却是鲜血横流,砰然倒地了。 容璟也吓了一跳。 张大人大喊道:“把那小兔崽子摔下去!” 皇后再次举箭,这一回,却是瞄准了张氏...... 利箭当头,直直朝张氏头顶飞去,一箭命中,张氏瞬间毙命。 她哑着嗓音,将箭缓缓放下,对容璟道:“臣妾......来迟了。” 父亲和儿子,总要做出一个抉择的。 “柔嘉......你......”就在数秒之前,她失去了她的父亲,且是被她亲手杀死的。 郑朝勖死到临头,都没想到,自己这个任性的女儿竟会真的对他兵刃相加。 “陛下......救救禅儿......快救救禅儿!” 没有人,可以拿她儿子的命冒险。 “攻城,不要伤了大皇子。” 贼首已死,城中的人不过只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容璟大军简直势如破竹。 郑柔嘉走到城楼,只见到满地的狼藉和郑朝勖的尸首。 她跪在地上,替他合了眼睛,忽然笑道:“这天下是我儿子的,谁也不能抢走,就连爹爹你也不可以。” 爹爹你答应过的。 要捧我的儿子做皇帝,可是你终究食言了。 第50章 平静 春节 距离那场宫变已过去数月, 一切似乎都已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模样,后宫之中仍是崔贵妃独大,陛下偏宠承庆殿, 对其他后妃置若罔闻。 初时还是有些意难平,可时间久了, 倒也习惯了。 “往年都是娘娘宫中最为热闹,可今时不同往日了。”除夕佳节, 仍是由皇后一手操办,贞嫔是这后宫中除皇后外唯一一个有儿子的人,是以, 她们两个人倒也有话说。 只不过,大抵都不是什么好话。 贞嫔这个人,和从前的张德妃很像, 却又很不像。 皇后听了她的嘲讽, 却没什么话说。 贞嫔哪壶不开提哪壶, 刻意想将皇后气出点声色来,于是便道:“臣妾的二皇子已会满地跑了, 等再大些便可以同皇上一同学骑射了。” 她掩唇而笑, 皇后的动作停了半刻。 上回宫变, 禅儿从城楼上坠落,摔伤了腿,这辈子都要做个瘸子了。 哪个母亲能听得旁人这般羞辱自己的孩子。 可是皇后却并未如她预料之中的那般。 她一如既往的平静:“贞嫔拜会完本宫莫忘了去崔贵妃宫中坐一坐, 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像你今儿个明明不想来本宫这里,却碍于规矩不得不来, 一样的道理。” 皇后是主子,妃嫔永远只是妾。 她在位一日,贞嫔就得敬她一日,而她的二皇子也必须敬着自己的大皇子一样。 有些话,有些道理不必要拿到台面上来说,自有规矩在里头。 “凛微,送客。” 甘凛微垂着头上前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贞嫔饶是再气愤也不得不离开。 送完了人,甘凛微进来站在皇后身边。 皇后问她:“凛微,你到本宫身边多久了?” 其实也没多久,不过数月罢了,甘凛微如实回答。 “你可还有当初的心气?” 这宫中瞬息万变,前一刻家世显赫如郑氏,下一秒举家被抄皆因谋反,短短数月,有人得了恩宠鸡犬升天,有人栽落,跌入泥里,深深沦陷。 “奴婢......”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晓得自己的决定一旦做下,那便是一生一世再不能更改了。 “秋蕊去了,本宫身边只剩下你了。” 皇后如是道。 如此郑重,如此......拉拢。 “御医说崔贵妃已有一个月的身孕,陛下瞒着后宫里的人,就怕有人暗害。”她自顾自地说着,忽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那时候她怀着容禅,是那样的艰辛,每一日都怕自己身首异处,生怕自己动了胎气会伤了这孩子。 不过好在禅儿听话,没有给母亲带来过多的伤害,便平平稳稳的降生了。 可是,可是她可爱的禅儿,那样懂事的禅儿,却成了一个残疾。 “谁也别想代替我儿子的位置。” 谁也不能。 春节过得极热闹,大约是年前动了一场兵,死了不少人,容璟变得更沉默了。 上元节的时候容璟向前朝宣布了絮絮的喜讯。 其实是早就知道了的。 只是上一回絮絮的胎被人暗害,身子受了亏损,这一胎略有些吃力,总之情况不是很好,为了絮絮,也为了孩子,容璟决定秘而不发,等到胎坐稳了,再宣之于众。 上元灯节,本就是最热闹的时候。 容璟领了絮絮,在城楼上放灯。 “朕的愿望是,兰音一生顺遂,平安产下这个孩子。”他声音轻柔,同在前朝判若两人。 絮絮还是有些放不开。 对容璟,亦或是自己。 爹爹告诉她,她必须有个孩子了。 翠屏也劝她,那么多的人都在告诉她,你该有个孩子傍身,唯有生下儿子,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 这个孩子来得也很是突兀。 在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原本絮絮以为自己身子受了亏损,应当不再容易有孕,谁晓得天意弄人。 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陛下一定会得偿所愿的,这个孩子,臣妾会好好护着。”从前的那些矫情,那些自伤,那些自我可怜,如今瞧来也是可笑。 她既入了宫,就该好好活着的,岂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容璟。”普天之下,唯有她在私密时敢唤一声皇帝的名讳。 听来愉悦动人。 “你当时为何要救我。”她至今都难以理解,容璟是一国之主,是坐拥江山美人的君王,何苦,要替她挨那一刀。 容璟揽着她的肩膀,与她共坐在城楼之上,含笑道:“朕欢喜你,欢喜到无法自拔,如此说,兰音你信不信。” 她摇了摇头:“臣妾不信。” 容璟无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既不信,又何苦问朕呢。” “大约是......为了劝服自己相信?”她反问,眼睛看向容璟,他眼中若有万千星辰,笑意朗朗,晃了心神。 “所以啊,朕只能身体力行了。” 谁叫你不相信。 今岁终于是结束了,在平淡中,平淡地过完了。 八月 距离絮絮的预产期还剩两个月不到,这几日贞嫔来往得颇为频繁,她的二皇子年岁渐长了,奈何生母见识浅薄学识太低,皇后向容璟请了命,将孩子留在身边带着了。 其一是为了这孩子的前途,其二也是为了给大皇子做个伴。 大皇子原本活泼开朗的一个孩子,自年前宫变之后俨然换了个人,沉闷得很,也不爱说话了。 皇后也是颇为着急,可奈何没有一点办法。 陛下去了泰山封禅,宫中嫔妃只好过着自我打发时间的日子,每日都无聊得紧。 那些年岁小一些的妃嫔每日里同姐妹们说说话,在御花园里逛逛,倒也玩得高兴,只是苦了絮絮,大热天不单挺着个肚子,还吃什么吐什么,肚子里的祖宗没日没夜折腾个不停。 贞嫔偶尔会来宫中与絮絮派遣排遣寂寞。 “臣妾怀昭儿时,只是前几个月吐得厉害,倒不似娘娘这般。”女子有孕,症状多有不同,只是似絮絮这样临近生产时突然吐得厉害的,却不多。 “许是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人也燥得慌。”絮絮擦了擦嘴角,方才又吐了一遍。 翠屏将酸梅搁下,替絮絮打着扇子,眉宇间满是忧虑:“娘娘总是这样吐,于身子骨也是无益,叫奴婢好生着急,可偏偏御医都没有半点办法。” “有日子没看见二皇子了,怎么今日没带来?”絮絮细心,留意到二皇子容昭许久没同贞嫔在一块了。 贞嫔叹了一口气:“妾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宫女出身,陛下唯恐妾带坏了昭儿,便将他养在皇后跟前了,同大皇子也好做个伴。” 容昭才止一岁多,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也不知容璟打得什么心思,竟忍心让母子分别。 “皇后也不让你瞧瞧孩子?”絮絮问她,眉间有些严厉。 若是皇后不让贞嫔看自己的孩子,那倒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贞嫔抹了抹眼泪:“哪能呢,皇后娘娘是最和善温柔的人,怎会这般苛待臣妾和臣妾的孩子。” “是上一回,臣妾要带昭儿出门玩耍,谁知道......谁知道昭儿已经不认识臣妾了,孩子怎能和娘长久分离呢,这般长久分离,还是亲母子么,只怕将来便是回到膝下,也再没有当初的母子亲情了,皇后又待他那样的好,妾是又高兴,又难过的......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絮絮走神了。 “孩子怎能和娘长久分离?”她喃喃念着,心头五味杂陈。 “正是呢,下一次妾去瞧昭儿,只怕昭儿......唉......” 絮絮有些恍惚。 阿蒙会不会不认得自己了呢? 上回在崔家,他的眼神...... 只要她一想起阿蒙,絮絮就觉得有什么在啃噬着自己,心痛得厉害。 那是她同薛辞的孩子,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相依为命的孩子。 “啊,你方才说什么?”思绪回到了现在,絮絮却有些心不在焉,贞嫔说了什么都听不进脑子里。 只晓得自己最后说了个“好”字。 直到人走到净池旁,絮絮才后知后觉,原来方才贞嫔是问她,要不要来净池边走一走。 说来也是奇怪,整个皇城都热得令人不耐烦,净池这一块却凉得很。 只不过这块的凉,总透着股子阴森。 大约是周遭的假山太多,而湖水又代表着阴气。 容璟曾与她说,这净池深不可测,若没有他的陪同万不可到这附近来,以免落入湖中,遭了什么不测。 “这湖水看得我头晕,咱们回去吧。”絮絮拉着贞嫔,心头感觉到一丝不安。 可是贞嫔却不肯,非说自己落了什么东西在此处,一心拉着絮絮往假山深处走。 走着走着便是渺无人烟,身边的宫女一应消失,只剩下了自己和贞嫔。 “你......要做什么?”千算万算,都没有料到有人会在宫中光明正大地下手。 絮絮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贞嫔笑着推开了一旁的假山石头,絮絮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假山,贞嫔是怎么推开的? “贵妃娘娘,臣妾要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第51章 重逢 “妾不会伤害您的, 您大可放心。”贞嫔神秘一笑。 甬道很长,两面是石壁,长了苔藓, 湿答答地还落着水滴,越走越黑暗, 越走越阴森。 絮絮抱着双臂,不错眼地盯着贞嫔, 想要瞧她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到了。”尽头仍是黑暗,只是凉意更重了。 “娘娘猜一猜,咱们现在是在哪儿?”贞嫔打开随身的盒子, 从里面取出一枚发光的夜明珠,放在絮絮面前。 “娘娘不如上前看看。” 絮絮握着夜明珠,缓缓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 心头便沉重一分, 那感觉,像是前方有什么, 正在等待着她。 “啊!”絮絮吓得丢了夜明珠, 指着前头, 朝贞嫔道:“前面有一个人。” 有一个面孔惨白的人。 “妾还以为,贵妃是见着鬼了。”她将被丢掉的夜明珠捡了回来,再缓缓走到絮絮刚才的位置, 照着那个人的脸,道:“娘娘好好看一看,他是谁。” “你......滚开。”那个面容惨白的“鬼”一开口便是这话。 絮絮却如被雷击。 那声音,那个声音,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薛辞!是你吗?”因为过于激动, 话音都有些哽咽了。 絮絮快步走上前,借着夜明珠的光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人。 那人却拗过头去,不肯正视她。 “我晓得你是薛辞,你就是薛辞!”说到激动处,絮絮扳过薛辞的脸,迫使他面对着自己。 “你是薛辞,我没有认错。”她怎会认错呢? 薛辞有着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即便落魄到此等境地,都还是那般神采奕奕。 “你何苦来哉。”与他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他竟是这样说的。 他的眼光落在絮絮肚子上,明明没有半分重量,却险些将絮絮压到泥里去。 显然,他们都是在最不好,最狼狈的时刻重遇了,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时机。 “啧啧啧,妾就知道贵妃念旧,定没有忘记旧人。看来这一把,妾赌对了。”贞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絮絮冷眼看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贞嫔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妾要做什么,而是,贵妃你敢不敢做什么?” 薛辞虽被关多年,但头脑依旧清醒,听见贞嫔这句话便大约预料到她之后想要做什么,于是冷笑道:“不管你说什么,絮絮都不会答应的。” 可是絮絮却很平静:“你说说看。” 薛辞不敢置信:“絮絮,我不准你这么做!” 可是如今的絮絮再也不是数年前面对着薛辞的离去而无可奈何的絮絮了,她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他:“薛辞,我想我可以为你做一点事的。” 贞嫔摆明了就是算计已久,而她使的是阳谋,这个圈套,她是跳定了。 “我要你......自毁前程。”直言不讳。 絮絮想都没想,就答了她:“成交。” 所谓自毁长城,不过就是要她自己断送了在容璟那儿的宠爱。 如此一来,容璟彻底厌弃了她,那么后宫之人又回到了各凭本事的时候。 多么公平。 只要能救下薛辞。 “今日我们谁都没有来过此处。” “那是自然。” 密室又恢复到往日的黑暗与平静中。 而薛辞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八月十四,容璟即将回宫。 絮絮摸了摸肚子,将提前准备好的火棉塞进袖兜,自己替自己穿好了鞋袜,才走出去吩咐宫人,准备好容璟爱吃的酒菜。 每逢佳节,容璟总爱来她宫里饮杯水酒。 泰山封禅结束得很快,算着日子,容槿也该回来了。 絮絮没有选在容璟不在的时候动手。 他不在,许多地方必然机关重重,重兵把守,但若是他回来了,也许这些地方的警惕会降低许多。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容璟回宫了。 回宫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她处。 明晚十五,容璟要陪伴皇后,所以他今夜必来。 絮絮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大到睡觉时不能自个儿独自翻身,而又因为肚子太大,又总是没日没夜的失眠。 此刻,容璟面露喜色,瞧着絮絮的肚子,像是瞧着什么稀世的宝贝似的。 “真有两个啊?” 皇室鲜有双生子,可前阵子御医来诊脉,说贵妃的肚子里该有两个孩子,所以肚子才会这么大。 可把容璟给高兴坏了,当即便赏了那御医一斛珠珍。 从此那御医便更加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了。 “泰山热不热闹?”絮絮替他掐着肩膀,两个人坐在美人靠上,容璟先饮了一杯酒。 “自是热闹的,想着若是下回再去,定能带上你了。”自古封禅,唯有帝后同去,容璟这是将自己当妻子一样看待了。 她心头百感交集,却统统叫她镇压了下去。 “封禅是您同皇后做的事,怎好带上臣妾,这于理不合!叫那些个老臣知道了,又要骂臣妾了。”这些年絮絮在朝堂上挨的骂可不少,回回都叫容璟给怼了回去。 那些老臣瞧着左右陛下也没怎么荒废朝政,便也索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他们又没女儿在后宫,何必费那心思去学郑氏和张氏一样作死呢。 只是近来,废后之声颇大。 起头的便是薛知,他倒也算个人精,风往哪里吹,他便往哪里倒,一心想在絮絮面前搏个出彩。 只是到底容璟还没有废后的心思。 且不说絮絮并没有那个意思,便说皇后......张郑谋反可是出了大力的,禅儿更因此废了一条腿,于情于理,他都做不出废后的事。 再说他对絮絮,又怎会需要皇后的位置来证明。 “在朕心里,你是唯一的妻子。” 只要絮絮生下孩子,她的儿子就是太子,待他百年之后,仍旧是做太后。 所以废不废后,其实所差不多。 崔家庶子在国子监学得很好,两年之后便能参加春闱了,他又是个聪明的,又向着家里人,往后絮絮生了儿子,一定能帮得上忙...... 想着想着思绪便飘得远了,容璟只觉得脑袋发昏,隐隐约约听到絮絮道:“陛下,您喝多了。” 而后竟真的一头栽过去,人事不省了。 絮絮在容璟身上搜了搜,从他腰间取下一块腰牌。 有这一块腰牌,便是如朕亲临,内宫之中,无往不得了。 “陛下,陛下?”为保险起见,絮絮连着拍了容璟的脸两次,见他都没反应,才放心地换了衣裳出了门。 后院藏了贞嫔的夜明珠和絮絮早就准备好的盘缠。 絮絮再次来到关押薛辞的地方,已是轻车熟路了。 容璟随身带着锁扣的钥匙,方才絮絮也一并取来了。 “快换上这身衣裳。”絮絮将一件太监服塞在薛辞手上:“快些,咱们时间不多。” 薛辞听话地穿上太监服,絮絮拉着他的袖子,两个人便疾步向前。 走到一半,絮絮忽然贴在墙上扶了扶肚子,薛辞当即便紧张地问:“可是惊着了孩子?” 絮絮摇了摇头,咬着牙道:“快走,我那药效不强,容璟只怕快醒了。” 又是一阵无言。 很快走至城门处,絮絮停了下来,将包袱塞在薛辞手里,又将腰间的腰牌取下,对他道:“你拿着这块腰牌出去,再不要回京城了。” 一别数年,骤然相见,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薛辞看着城门,有些茫然,拉住想要离开的絮絮,语气有些急躁:“你不同我一起走了吗?” 絮絮分开他的手,看着他,认真道:“我走了,谁来保我崔家。” “你好好活下去,就当是......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她微有些哽咽,谁也不曾料到彼此再见竟会是在此种情境之下,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个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薛辞,你要认清现实。” “我的愿望,只希望你同阿蒙能好好活着,如此我便心安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从此以后,我是生是死,都同你再无瓜葛了。” “我们夫妻,情断于此。” 时局所迫,每个人都在艰难地活着,她不能自私地毁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只要毁了她一人便可。 反正......她从来也不是完整的。 远处灯火通明,净池的莲花开得真好啊,好到繁华似锦,一路鲜艳,欲灿烂到天边去。 然而絮絮眼中再没了风景。 有人朝她而来。 一步一步的,他手持着宫灯,走得隐忍而克制。 “朕原以为,朕同你一路扶持,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你会感念我们往昔的情分,原来不过是朕,一厢情愿。” 宫灯落在地上,瞬间烧得只剩灰烬。 那上头的琼楼玉宇终是消散不见。 絮絮不知自己站了有多久。 直到,大雨倾盆。 她捂着肚子,痛得坐在地上,雨渍混着些别的什么,痛得人直想打滚。 有什么落在耳边,轰隆隆的,大约是雷声吧。 闪电混着雷声,狂风骤雨,兀自叫人害怕得紧,她捏着裙子,将嘴唇咬得发白,愣是没喊一声出来。 还是有宫人发现了她。 是只见过一面的,甘泉宫的卢姑姑。 “娘娘要生了。”她是久居深宫的老姑姑,自然一眼就能瞧出絮絮现在的状态。 只是,在这样的时节生? 老天也太难为她了吧。 絮絮忍不住苦笑。 卢姑姑将伞递到她手中,絮絮因为太痛,只瞧见卢姑姑被雨浇得模糊的眉目,听她喊道:“奴婢去喊些人来,这里离甘泉宫最近,委屈娘娘在那里生产了。” 其实在哪里生产都没关系,只要有瓦遮头便是好的。 絮絮重重地点了点头。 卢姑姑喊来几个宫人,搀扶着絮絮,慢腾腾地往甘泉宫去了。 虽然絮絮生产过,按理来说这二胎该是很顺的,可谁叫这胎竟是个双生子,两个孩子挤在一块愣是下不来,可是愁人得很。 卢姑姑急的直跺脚:“这会子上哪里去找有经验的产婆啊。” 正说着呢,有个甘泉宫的小丫头兴奋的喊道:“接生婆来了!接生婆来了!” 卢姑姑立刻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这幸亏是有接生婆,否则就她们几个宫女,怎么应付得过来? “杏儿,你速去御医局去将原判大人请过来,以防不测。” 杏儿忙去了,片刻都不敢耽搁。 产房里头絮絮憋得不喊一声,产婆兀自道:“娘娘再用力些,老大就快出来了!” 卢姑姑锤了锤手:“怎么净挑着这时候生了,娘娘身边也没带个人,这是碰巧叫我碰上了,若是碰不上......”恐怕一尸三命啊。 这谁担待得起! “生了!生了!”折腾了得有大半宿,总算是生了。 絮絮欢喜极了,也想不到先前的那些事,只问那稳婆:“是男是女?” 第52章 生产 “是个男孩。”稳婆还未说完话, 后头的宫女又哎呀起来。 “嬷嬷嬷嬷,里头还有个呢!”可不正是,卢姑姑拍了拍手心, 甚是懊恼:“我怎么忘了,贵妃娘娘肚子里是双生子, 太医早就说过的,这会子一高兴, 就给忘了。” 絮絮已经有些脱力了,可是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怎么出不来啊?”卢姑姑急得满头大汗的,稳婆的面色也不大好。 “双生子多是难产, 贵妃这胎,小皇子的头是朝下的,可是相应另一个孩子的位置却是反的, 这是许多怀了双生子的妇人都会遇到的。”稳婆看向卢姑姑, 褥子上的血越来越多了, 稳婆忽然大喊一声:“贵妃不好了,快, 快叫太医来!” 稳婆只负责接生, 若是产妇在生产过程中遇上难产血崩, 都还是要太医来拿主意的。 卢姑姑搡着小宫女:“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叫太医进来!”好在方才是提前请了太医,不至于太手忙脚乱, 可是观着贵妃娘娘的面色,再瞧着褥子上渗出的学,怕是不大妙了。 产房狭□□仄,几个宫女嬷嬷太医站在一处更是挤得不行,太医施了几针, 突然摇了摇头:“不中用了,还得看贵妃娘娘自己。” “娘娘,您得活啊!”絮絮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这样说。 很久之前,薛辞告诉她,你要活。 后来,哥哥告诉她,爹爹希望他们活,去做人上人。 可是活着,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意识有些脱离,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有人拉着她,告诉她:只要闭上眼,这里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还有什么......总还有什么是,割舍不掉的。 崔家,阿蒙,她两个孩子,有一个还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她还没有睁眼看看这世界,就要随着她一起去吗? “太医......太医,救救我的......我的孩子。”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那两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十月怀胎,早已融为一体,再也割舍不得。 “娘娘,生产的时间太长,孩子已经窒息过去了,可这一时半会孩子也下不来呀!若是再憋闷下去,恐怕孩子就不行了。”稳婆怕她听不见,特地喊得很大声。 絮絮拽着床帏的带子,咬着牙,汗水浸湿床帏,她突然道:“剖吧。” 只能剖了,她拼着命,也要让这孩子活。 “无需多言,太医掌刀,若我女儿活不下,我也不能独活。”她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太医,盯得他汗毛竖立,整个人如坐针毡。 良久,太医终是妥协了。 一刀下去,血肉模糊,孩子躺在母亲身体里,脸色已有些紫了,稳婆眼疾手快将孩子取了出来,倒着拍了拍胸背,孩子仍是没有反应。 身体上是莫大的痛意。 切肤之痛,大抵如此。 “是个女儿。”有人告诉她。 像当年她和哥哥一样,是一对兄妹,大约,也是天意。 她得活着。 “万幸,孩子包住了,娘娘的血也止住了。”杏儿欢呼雀跃。 “卢姑姑,这缝合的活计得交给你了。”宫中女眷绣活伶俐,太医是粗人,自然比不上。 银针煨了火,卢姑姑小心地穿了线,下手时有些紧张,针刺到肌肤里,絮絮咬着牙不敢动弹。 宫女眼泪都快出来了:“娘娘您咬着这个,咬着这个会好受些,嘴唇都咬破了。” 宫妃生产,哪里有过这么大阵仗的,剖腹、缝针,哪个说出去不惊愕世人,这内帷里还进了男人来,只是人命关天的,倒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絮絮咬着宫女递过来的小木棍,愣是没叫一声出来。 卢姑姑缝完伤口已是大汗淋漓,收了针,手才开始颤抖起来。 那不是在绣绷上缝制,而是在人皮上。 只此一次。 “小公主哭了。”稳婆才笑出来,方才拍了许久,这会子终于是再得生机了,絮絮也松了一口气,沉沉睡了过去。 她的一双儿女都活着,真好。 “陛下可来了?”卢姑姑抱着小皇子,直出了内殿才问过值守的宫人。 “未曾。”却如是道。 往昔便是贵妃有个什么小磕碰,陛下都巴不得快些过来,可是今日贵妃在净池边将要临盆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而生产这般凶险,竟连皇后都没来,岂不怪哉? “昭华阁失火,宫里人都救火去了。”那小宫人如此回答。 若不是今日贵妃在此生产,恐怕她们宫里的人也被调去救火。 “昭华阁怎会失火?”卢姑姑拧眉。 昭华阁不过是个荒废已久的小楼,已经许久没人住了,并无什么特别的,平日里更没什么人会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再咸鱼下去了! 第53章 身故 宫内失火, 整座皇城皆亮堂堂一片,火光直冲天际。然而好在昭华阁位置偏远,并不与别的宫室相连, 是以并未造成连片的大火。 只是发现时,火已烧得很旺了, 再扑救也无济于事,并不起什么作业。 金吾卫一桶桶地往火场里扑水, 宫女、太监,皆是灰头土脸的,被火烧得快焦了的横梁忽然“砰”得倒塌下来, 屋宇坍塌得更厉害了。 容璟讨厌火。 数年前的那场大火,废帝不知所踪,至今是他的心头大患。 而今日大火前, 薛辞被兰音放走了。 从无任何好事。 “陛下, 昭华阁里好像有人, 方才救火的宫女瞧见了,影影绰绰一个人影, 并没有呼救, 金吾卫来的时候, 屋子已经进不去了。”四喜抬头看容璟神色。 他眼里还映着残余的火光,恩威难测。 看来是一心寻死。 容璟负手站立,皇后姗姗来迟, 过来之后便跪下请罪:“昭华阁失火,臣妾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容璟捂了记胸口,之前受的伤并未好透,还是有隐隐的疼痛, 因此他并未扶皇后起来。 “后宫失火确实是你的责任,只是今日有人故意寻死,与你无干,不必自责。”他言语淡漠,神色平静,叫人什么也琢磨不透。 皇后朝后退了一步,捂着嘴巴,惊愕道:“怎有人刻意寻死,若是宫女,光是火烧昭华阁的罪状,便祸牵连三族,她这是自己不想活,还想要家人陪葬啊!” 容璟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陛下,宫人都在这儿,除了甘泉宫的几个不在,奴婢也查探过了,并未少人。”容璟特遣了信任的姑姑去查探,方姑姑是他母亲的陪嫁,自景妃去世后便一直在皇陵守着,还是前一阵子,才被接回来。 “甘泉宫怎么了?”他随口问。 “崔贵妃生产,甘泉宫的人留在那守着贵妃。”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很识相的闭了嘴。 容璟只是“哦”了一声,很淡的。 皇后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得意,而后又焦急起来:“贵妃怎么突然生了,竟一点也没预兆,陛下快去瞧瞧,这宫妃生产,陛下若是在外头守着,想来也会顺畅不少。” 倒是目光殷切,看起来完全一幅贤妻良母的样子。 容璟挪了挪脚步,喉头吞咽了一记,却终究顿在原地。 “贵妃的确难产。”方姑姑不卑不亢。 容璟有了片刻的失色,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兰音可有事?” 然而方姑姑的态度太镇定,容璟稍稍压了压躁动的心。 兰音一定不会有事的。 果然方姑姑瞧了他一眼后,继续道:“母子平安。” 容璟似心头大石落地,松了口气,皇后掐着掌心,扯着笑恭喜:“那可真是辛苦贵妃了,老天庇佑。” “母女也平安。” 皇后愣了,容璟也愣了。 半晌之后容璟才想起御医诊断时所说:贵妃腹中很可能有两个孩子。 “贵妃是双生子,那么她孕育后嗣时也极容易诞下双生子,贵妃这回给您添了一儿一女,一个三皇子,一个四公主。” 她,生了一儿一女。 果然是两个孩子。 只是...... “崔兰音,大不敬,降为兰妃,禁足承庆殿,非朕令不得出。” 方姑姑有些愕然,然而大抵又算是有所预料,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波澜不惊。 “陛下,这......贵妃刚生产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念在......”皇后娓娓劝服,然而容璟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朕的决定,何时轮到你来置喙了?”一句话落地,鸦雀无声。 他的话,从来只有崔兰音可以置喙。 然而崔兰音犯了陛下最大的忌讳。 皇后福了福身,一幅温柔恭顺的模样:“臣妾知错了,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考量。” “起来吧。”言语间疲惫至极。 他决不允许,兰音与薛辞有一丁点的瓜葛。 可是兰音,你为什么不听朕的话呢? 金吾卫说,纵火之人是贞嫔。 容璟冷笑:“她一个前朝的宫女,知道的终归太多了。”该知道的,她知道,不该知道的,也被她知道了,这样的人,便是容璟自己,也留不得的。 若是她活着,绝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 “那二皇子......”生母畏罪自杀,然而宫中人并不知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况且稚子何辜。 “昭儿可怜,他母亲的事他自是不知道的,便一如既往的放在你那里带着,只是不要告诉他贞嫔的事。” 孩子的忘性大,兴许皇后带几日,昭儿便不记得他生母了。 “昭华阁,封了。” 自此之后,再无人得入。 皇帝没有久留,而皇后在容暻离开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注视着那一点点残余的火焰。 这么大的火,便是刀剑也都烧得化了,何况人呢? 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然而却很快消失,她对着火场喃喃自语:“本宫答应过你,会照顾好你儿子的。” 往后,他便是本宫的儿子了。 “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们母子了。” 皇后笑了一笑,然后也离去了。 第54章 孩子 清河 京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因此崔府的门庭依然是繁华如从前。 薛辞倚在墙边,从鬓边揪出一绺白发,他不过才二十多岁, 却已沧桑至此,说出去又有谁敢相信呢? 他兀自苦笑了一声, 满身的疲惫感。 那暗无天日的密室囚困他多年,这会子一见到阳光便感觉满心的欢喜, 然而欢喜是短暂的,很快,他全身便被一股无力的愤怒给笼罩住。 他的絮絮, 不见了。 他知道絮絮就在那宫墙之内,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絮絮是容璟一心所求的人,薛辞自然知道絮絮在他那里不会再受什么苦楚, 可絮絮却私自放走了自己......以容璟的性子, 还不知会怎样大发雷霆。 薛辞不敢想象。 他愤怒绝望, 想要一死了之,可是絮絮却告诉他, 他还有他们的孩子。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为什么他让自己的妻子背负了这么多, 而这么多年他却在那密室里自甘堕落, 消极度日,浑浑噩噩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配做他的丈夫。 崔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里走出来个小厮,哈头弯腰的将外头的人请进门去。 是个孩子,瞧着年岁不大,左不过也就四五岁。 而他是在五年多前被关入密室的,算着日子倒像是他那亲生的孩儿。 从京城到清河, 薛辞沿途听说了不少事儿。五年光阴匆匆而过,这期间的确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不寻常。 时易世变,这确实早不是当初他所熟悉的那个天下了。 皇帝困住他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想从他嘴里知道废地的下落。当然他还有他更隐秘的想法,薛辞作为容璟从前的好友,自然晓得他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 他那个人冷漠至极,若说是因为多年的情谊而暂留他一命,薛辞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他手指扣着墙壁缝儿死死地捏住那一角,似乎这样就可以不泄露心中所想。 那个孩子神色剧情面容严肃,小厮叫了他一声少爷。 孩子对着门里头鞠了一躬,人还没三尺长,礼仪倒是做得十足。 忽然那孩子回过头来,薛辞立即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墙壁之间。 孩子没有看见他。 薛辞松了一口气,而后探身去看那孩子。 俊秀的眉,挺拔的鼻子,年纪小小,脸上的轮廓便很有样子了。 崔氏的人都貌美,这孩子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瞧着瞧着,薛辞越是绷不住自个儿面上的表情。 这孩子……和他太像了。 那双桃花眼,絮絮曾抚过的眼,薛辞还记得,她当时说:“若我能生一个同你眼睛一样好看的孩儿就好了。” 她总是说自己的眼睛不够好看。 “可是絮絮,我薛辞也并不是什么伟岸之人,不值得你......”每每他说这话,絮絮便一把捂住他的嘴,依偎在他胸前,小声道:“我不管旁人怎么说,你自己怎么看,总之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 自然,他们于彼此,都是最好的。 自小开始。 是崔奉出来了,方才儿子便是对着崔奉行礼的。 阿蒙对着崔奉喊了一声:“祖父慢走。”想来今日是有有人相邀,崔奉要过去赴宴。 阿蒙将头垂得很低,直到崔奉的马车离去。 老管家笑道:“小少爷,厨房炖了您爱喝的杏仁桃花羹,喝一点再做功课吧。” 无论崔演还是絮絮,他们曾经的课业都十分繁重,如今阿蒙养在崔府名下,自然不会亏待了他,方才瞧着崔奉虽未理睬阿蒙,可是薛辞与崔府交往数年,也算清楚崔家人的秉性脾气。 崔演是温柔外露的,而崔奉,他的岳父,大约是个什么都喜欢藏在心里从不宣之于口的“古板之人”。 阿蒙点了点头,他并不似寻常孩童一样,脸上时常洋溢着笑容。 絮絮离开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岁了,都说生离死别是人生至痛,他一个孩童,无父无母,想来过得不会轻松。 薛辞听坊间人说,崔家小少爷是崔演的私生子,崔家老爷为了让他光明正大入族谱,特去求了陛下赐名。 他们说,崔家小少爷,叫作“采”,原本贵妃起的名字是见采,只是后来陛下不大满意,便又重新改了名,叫“采”。 薛采,薛采。 真是悦耳至极。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春阳。 只是,他的姓再不能见人了,甚至是连薛辞这个名字,都再不可能重现于世人面前了。 他不能浪费絮絮的一番好意,他要照顾阿蒙,这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 数日之后,崔府来了一名先生谢方,他面目可憎,衣衫褴褛,甚至佝偻着背,可一开口确实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崔奉一向慧眼识英才,见那谢方谈吐非凡,境遇落魄,便收留了下来。 启祥宫 “总算过了两日舒坦日子。”皇后枕在美人靠上,神情惬意,甘凛微立刻道:“到底是娘娘运筹帷幄,凭她什么人也不在话下。” 皇后哂笑:“本宫能走到今日,靠的从不是什么美色,与皇上的爱慕之心。” “是,娘娘就是娘娘,那些人怎么比得上?”自兰妃被禁足,名义上是禁足,实际就是囚禁,已有半年了,陛下从未去过承庆殿,明眼人都晓得见风使舵,皇后的地位又渐渐稳固起来,后宫里的人都说,兰妃得罪陛下,不仅自己被降位份,还连累了一双儿女,也不得陛下待见。 “好了,你也莫说这些话了,若不是本宫运筹帷幄,只怕今日你我还没这样的舒心日子。”若非她棋高一着,只怕现如今已是崔兰音的天下。 当日她诞下双生子,本该一路扶摇直上的,只是可惜,她心里仍放不下薛辞。 “派去监视薛辞的人呢?”郑氏覆亡后,父亲从前的那些手下尽被她收为己用。 “爹爹看不起女子,可是最终还不是死在了我这个女儿手上。”皇后把玩着手中的葡萄,神色有些狰狞。 忽而她望了望帘外:“禅儿和昭儿快回来了,你去瞧一瞧。” 甘凛微答了是,便匆匆出去等人。 贞嫔纵火自焚,容璟并未追究她的责任,只是容昭最终还是落在了她手中,放眼宫中诸嫔妃,确也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况且她贵为一国之母,抚养个嫔妃的孩子,是抬举贞嫔了。 皇后将葡萄送进口中,缓缓道:“贞嫔的家人都处理了么?” 帘子后面忽走出一人来,福身道:“贞嫔死前给家中留了书信,一月前暗卫才在雍州找到贞嫔的家人,现如今已然处理干净了。” 皇后没有答话,只是摆了摆手,那侍女便又隐了回去,再不见踪迹。 等到容禅和容昭进来时,她便又是那个温婉和顺的皇后、母后。 “母后,孩儿今日跟先生学了许多东西。”容昭欢欢喜喜,蹦蹦跳跳着进来,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容禅,却是闷闷不乐。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然而却对容昭道:“昭儿快过来,母后让厨房做了栗子糕,你最喜欢吃的。” 容昭一听有栗子糕吃,立马欢喜地飞奔过去,扑进皇后的怀里,随手拿了块栗子糕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笑:“母后,这栗子糕真好吃!” 皇后摸了摸他的发,问道:“那吃完栗子糕,可要将先生布置的课业好好做了,昨日母后教你的诗可还记得?” 容昭小花猫似的抬起了头,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有些闪躲。 “母后,昭弟年纪还小......” 容禅刚说话,却被皇后打断了:“禅儿,虽然昭儿年纪小,可是只要肯学,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母后知道你近日总是闷闷不乐,这样,你找凛微带你出去玩一玩,母后要教你二弟功课。” “大皇子,奴婢带您出去走一走。”甘凛微伸手便要去啦容禅,却被他打开了。 “无需你,走开。” 自他腿瘸之后,母后再也不逼他读书写字做各种各样的诗赋了,起初,他觉得还不错,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母后开始像对从前的自己一样对待六弟,于是他明白了,原来母后已经放弃了他。 瘸子是不可以成为皇帝的。 他这辈子,注定与皇位无缘了。 所以母后收养了六弟,千方百计的,因为她是皇后,以后必定要成为太后,没有谁可以打乱她的计划,亲生儿子也不行。 皇后看着容禅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容昭,强做了一个笑。 “昭儿,咱们进房间去好不好?” 容昭看着大哥的背影,好奇地问皇后:“可是大哥......” 皇后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大哥性子太执拗,不明白母后的苦心,其实放纵与严厉都是有原因的。母后对你严厉,自然是对你寄予厚望,而对你大哥......母后是不忍心。” 禅儿注定是成不了皇帝了,若他勤勉太过,难免招人妒忌,若是日后昭儿当了皇帝,他看在自己的面上,也不会动禅儿的。 这世上,怎会有人比她的亲生儿子更重要呢? “咱们走吧。” 容昭似懂非懂。 第55章 日子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承庆殿的宫人都被遣散了, 大多是入了别的娘娘宫里,这后宫偌大,处处都是红墙黄瓦, 以前见过的那些人,大多连名字都记不住, 只晓得,约莫是个什么位份。 容璟后宫里的女子并不算多。 贞嫔一死, 皇城空荡得令人可怕。 “昨儿在塘里捞的鱼,没人瞧见,正好咱们给炖了, 给小殿下们作个辅食。” 两个孩子早已过了百天了,只是她这个做娘的没有用,洗三、满月、百日, 俱是寂寂无闻的, 皇城里似乎没有这么两个孩子, 也没有她这么个妃子。 容璟禁了她的足,她便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底下奴才们惯会望风, 盯了几个月见陛下确实没有再复她位份的打算, 巴结的心思也便淡了, 如今容璟久不入她宫门,这帮子人也开始敷衍起来。 早先一日三餐好饭好菜,到今日随意对付, 不过数月之间。 皇城就是这么个地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莫说人走茶凉了,便是人没走,这茶啊, 该凉也得凉。 只是这样的生活也还算惬意,少了许多的尔虞我诈,红眼嫉妒。容璟那些个妃子不来,她倒也落得个自在。 “灶上火起了么?”絮絮除去了华服美饰,只着了简单的衣衫,再将衣袖一卷,倒似从前在扬州的样子。 “小姐从前在扬州定吃了不少苦。”翠屏添柴火,主仆两个便闲话些家常。 絮絮笑了:“倒也不曾觉得辛苦,茶米油盐,过生活哪有不累的,只要心里快活便成。” 她倒是感激容璟,谢谢他给了她一屋遮蔽风雨,片瓦寄身。 “宝儿醒了,约莫是饿了。”一个人带孩子的坏处便是,时常觉得自己手忙脚乱,带不来两个爱哭爱闹的小祖宗。 哥哥宝儿更是调皮捣蛋。 “宝儿桐儿像极了我和哥哥。”只是哥哥身子弱,不大爱动弹,她倒是性子活泼,整日里闹腾着。 “三皇子也是个霸道的,怎么也不肯让妹妹呢。”翠屏打趣。 孩子什么也不懂,在母胎中自然凭着一腔本能去强夺自己的地盘,只是哥哥太过强壮,抢走了妹妹许多东西,以至于桐儿生下来时便很瘦弱,太医说是有些先天不足,得好生将养着。 是以絮絮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在桐儿刚出生的头一个月里不分昼夜地看着她。 好容易过了百天,如今也长得壮实了些。 “小姐可是又晕了?”絮絮月子里没休息好,落了些病根,气血亏欠,到底不再似从前那样能胡乱作弄自己的身体了。 “我这身子,也是娇气得很,却偏偏又没那个命。”絮絮自嘲般说。 从前她跟着薛辞,得操持家务,辛苦劳作,如今入了宫作了容璟的妃子,还不是得事事亲为。 “我这是劳碌命。”她笑了笑。 翠屏也拿她没办法。 “小姐的生辰快到了,可想买些什么,奴婢托人去买。” “是宫外头的东西吗?”絮絮眼睛一亮。 困在这皇城中太久,总是想出去的。 “那我想要......一串糖葫芦,还有栗子糕和桂花鸭。”糖葫芦是阿蒙最喜欢吃的,栗子糕......以前在府中的时候,絮絮常常与姐妹结伴去买栗子糕,而哥哥会在她生辰那日请金陵的大厨做了板鸭给她吃。 翠屏笑她:“小姐是越发‘返璞归真’了,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 “你仔细些,这鱼汤要小火煨着才好,你莫起大了,汤都烧得干了。”絮絮也不容她随意取笑,可以岔开了话题。 汤汁浓郁,味道很香,两个孩子睁着眼睛小手到处乱挥,絮絮推了推摇篮,冲着宝儿作了个鬼脸,而后兴冲冲地对絮絮说:“小姐,你瞧他笑呢!” 宝儿笑得十分开怀,嘴巴咧得老大,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呢喃些什么。 絮絮圈起宝儿的小手,对他道:“宝儿饿了是不是?娘做的好吃的被你闻见了呢,你这个小馋鬼!” 她转头去看桐儿。 这兄妹俩虽为龙凤胎,可是模样却不一样,宝儿长得像容璟多一点,桐儿呢,虽说也很像容璟,可仔细瞧着却又觉得像极了絮絮。 两个孩子都很俊俏,翠屏最喜欢逗他们,逗得兴起的时候常常忘形,回回絮絮都说她:“若是等宝儿长大一些,你看他不记着你,这孩子啊,精着呢。” 翠屏便也笑着说:“既是小姐的孩子,自然不会那么小气的。” 桐儿不大爱笑,大约遗传了容璟冷峻的性格。 女儿肖似父亲,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容貌上,都还是一样的俊俏就对了。 “桐儿身体弱,还是少喂些辅食吧。” 乳母虽养在殿中,可是从前月起便一直很怠慢,常常饿着这两个孩子,絮絮问起来便说是奶.水不够,照顾不来两个孩子,絮絮也没了法子,只能自己亲自喂养。 她自生产以来,腰倒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只是该涨的地方属实涨得厉害。 每每沐浴常被翠屏调笑:“小姐的身子,可得让男人见之不忘,魂牵梦萦呀。” 絮絮臊得脸红得不像话,只好泼了翠屏一身水,道:“你呢,你就没想过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同我耗在这宫里,不值得。” 她说的是真心话,只是翠屏只回她:“如意郎君有什么用,我情愿跟着小姐,老死在深宫。” 翠屏自也是认了真的。 大约是想事情想得过于入神,絮絮被油星子溅了一下,有些微的灼烧痛感,桐儿却在这时忽然大哭起来,哭声是弱的,却连绵不断。 絮絮慌了神,只匆匆将溅着的地方浸在凉水里一下便着急去看桐儿。 “桐儿乖,桐儿不哭,这是怎么了?”絮絮探着桐儿的头,才发现这孩子烧得厉害,当即急得也是六神无主,连忙对翠屏说:“快!快去找御医!” 乳母急匆匆地跑出来,一把夺过孩子,也是慌得不行:“小公主这是怎么了,兰妃娘娘,奴婢就说您身娇肉贵照顾不过来两个孩子,您非不听,现在好了,孩子烧了,您哭有什么用啊?” 絮絮全然听不进乳母的话,满心满眼只有桐儿。 桐儿在乳母怀里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絮絮一把夺过孩子,用脸贴了贴桐儿的脸:“不怕,桐儿不怕,娘在这儿......” 第56章 照料 乳母见絮絮将孩子护得死死的, 丝毫没有自己下手的地方,便嗤了一声,道:“小儿体弱多病, 不是什么稀奇事,小公主又死不了, 娘娘还是把眼泪收收,省的掉到孩子脸上, 那也无济于事。” 翠屏去请御医了,絮絮不能出宫,只能在宫门口焦心地等着。 乳母面上冷嘲热讽, 实际心里也是没底。 这小公主从生下来就一幅病秧子的样,比寻常孩子身体差了不止那么一星半点,民间孩子若是体弱, 那十有八.九是要夭折的, 只是, 这是在宫里,虽说兰妃失宠, 可御医们不敢怠慢两个主子, 灵丹妙药的吊着, 是以一直都未曾出过什么大事。 前头几个月倒是相安无事,安稳得很,怎么今日突然烧起来呢? 若是小公主真有个三长两短..... “娘娘, 这可是您非要照顾小公主的,奴婢又不是没提醒过您,若是小公主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您可别怪在奴婢头上。” 然而絮絮根本无暇理她,她的桐儿哭声越来越弱了。 “来人呐!来人呐!有没有人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她拍着宫门,翠屏还没回来, 实在等得人心乱如麻。 “桐儿别哭了,娘在这儿......” 承欢殿 今日的雪下得真大啊,人家说“霜前冷,雪后寒”,按理说下雪的时候不该这么冷的,可是小夏子却觉得自己的脚趾头都快冻烂了。 “哈。”吐口便是一抹白气,小夏子拧了拧自个儿的耳朵,红通通的,剁了能直接拼个冷菜。 师傅四喜躲在厚帐子旁边,耳捂子戴得好好的,手里揣着个狐皮兜子,瞧着便很暖和,倚在一旁打盹,小夏子贪婪地盯着四喜,要是那狐皮兜子在自己怀里该多好。 这样的天气,也就师傅能睡得着了。 反正他穿得够厚实。 甘凛微抖了抖身上的雪,小夏子殷勤地替她拍了拍肩膀,反倒遭了一个白眼,瞧着她扭着腰肢进了承欢殿里头,小夏子忙不迭地努了努嘴。 师傅四喜仿佛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横眼一扫他:“不服气?” “还是瞧不起?”可不是么,这皇宫里只有两种情绪,一个是不服气,另个就是瞧不起,总没有真心为他人好的时候。 小夏子小声嘟囔:“就是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子,总是这般,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四喜仰头看了看天色,暗了,是时候用膳了。 他道:“皇上这些日子胃口不大好,老毛病又犯了,发作起来常常是见着一个人便喊一声滚,独这微姑娘,还能入皇上的眼。” 甘凛微能入皇上的眼,左不过有两点。 一是皇上神智不清楚,二是她长得好。 长得好有时候有两种意思,而甘凛微是实在生了一张很像那位的美人脸。 小夏子仍是不服:“侍奉数月了,也没见她留宿。”是笑话甘凛微白白做几个月苦力了。 四喜瞧了瞧他,又摇摇头:“你啊,比我前头的徒弟笨多了。” 这皇城之中,今日是人下人,明日就是人上人,今日是宫女,难保来日不能为妃为嫔。切不可随意看轻任何一个人。 “公公,承庆殿那儿,说是小公主烧得厉害,兰妃四处嚷着要见皇上。”小太监垂着头,似乎有些惶恐。 四喜接了一瓣雪,又扬了去:“陛下头疾又犯了,你是上赶着找死吗?这种问题,找御医就是了。” 有些人,最怕死灰复燃那。 他得替皇后娘娘看着,不能叫任何人越过她前头去。 “凛微姑娘进去多久了?” 小夏子回道:“半刻钟了。”从来没有那么久的。 “今日大约能成事儿了。”不知成的什么事,小太监不敢问,只埋着头听师傅训话,只是仍然挡不住好奇心,悄悄抬了头往里头瞄了一眼。 只瞧见满室的烟气缭绕。 容璟晓得自己头疾又犯了,到底是年少时候留下的病根,再怎么也消除不了了。 他揉了揉两鬓,再睁开眼时,发觉眼前有些模糊,从前都不会如此的。 只是,他身为帝王,这等有关身体的私隐之事不好大肆宣扬——除非他有朝一日直接倒在榻上,而这个时候,他只能瞒着,再悄悄传召信任的御医。 “渴了。”承欢殿里暖如春日,熏笼里放了上好的银屑炭,一点味道没有,里外被奴才们打点得严丝合缝的,不会泻了半点冷气进来。 这是做皇帝的一个好处,起码不会再受冻了。 甘凛微将食盒放在一边,又把外头的袍子解了下来,端了一杯水,小意坐到榻边,学着絮絮的语气:“陛下,水来了。” 那熏香迷得人眼疼,头疼,却又带了一丝诡异的甜味。 容璟本就不甚清醒,此刻被熏香一迷,更是连人也瞧不起了,只望见个轮廓。 “絮絮?” 甘凛微红着脸“嗯”了一声。 “陛下喝些水吧。” 容璟就着她手喝了些水,嗓子润了许多,可是眼睛依然看不大清。 他捂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今日总是心神不宁?” “许是陛下忧心竟州雪灾。”甘凛微回答,她诗书读得不多,消息也不广阔,只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日常听她提起这些子事,大约也稍微晓得些。 竟州地处北方,连年阴寒,冬日更是大雪不断,每年都要招一次雪灾。 做皇帝的,得时时刻刻劳心劳命着。 “陛下,咱们今日不想这些了。”那水怪得很,怎么一喝下去就浑身发烫,还有那香,熏得人头痛欲裂。 “嗯。”然而容璟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甘凛微。 他面色潮红,眼睛微闭,呼吸滚烫,甘凛微本要替他穿靴子,可是穿着穿着两个人竟一起滚到了榻上。 容璟仿佛是喝醉了,人事不省。 甘凛微颤着手,解开了衣带一角...... 天黑得彻底,里头间或传来女子暧昧的声音。 下夏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 四喜冷笑道:“瞧,这就是后宫女人的本事。” “若是一年前的陛下,谁能近得了他的身?可是......”他是个既冷漠又重情的人,容璟这辈子,为皇帝时是一代枭雄,为人夫时又痴情得很,他为了崔兰音而生,自然也能为了崔兰音而死。 “当年陛下为了崔兰音,一腔热血,这会儿,也能为了崔兰音,心灰意冷。”若不然,他们何来机会? 年后就要立太子了,皇后着急得很,毕竟崔兰音的儿子还在,总得筹谋些什么,以求个稳当。 夜黑得乌漆麻黑的时候,甘凛微一边套着大氅,一边从拨了帘子从里头出来,她鬓发全乱了,行走时,走在雪地里,脚印一深一浅的。 嘴角还带着血。 “姜公公,承庆殿的小公主,薨了。” 四喜儿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想笑。 与此同时,皇后刚将容昭哄睡着。 闻言诧异道:“小公主真的薨了?” 而后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不是皇子薨了,一个公主,到底没什么用。”她头上的珠钗在烛火的照映下微微晃荡。 屋里进了些冷气。 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甫一过来便匍匐在皇后脚跟前,赔罪道:“娘娘饶了奴婢吧。” 皇后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你何错之有,这是本宫早就答应过你的,只不过——”她话锋一转,弯腰抬起甘凛微的下巴,使她面对着自己:“若你有什么危险的心思,本宫劝你趁早断了,本宫能容忍你做陛下的女人,却未必能容忍你抢了本宫的位置。” 容璟,谁要便给谁拿去吧,左右不是崔兰音便好。 “奴婢记得了。” “呵呵。死了也好。”皇后笑着看她,摸了摸甘凛微的发髻:“他们的女儿死了,陛下和崔兰音就真的,再无转寰的余地了。” 崔兰音那样的人,只怕再不会原谅陛下了。 如此多好。 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宫里,也不配和她争。 承庆殿 絮絮的头上落了一层雪,翠屏将宝儿抱了进去,哄着睡着了,他还小,对身边的人、事都没什么感受和印象。 “陛下还没有来吗?”她的目光已然很空洞了,现在承庆殿的宫门就这么大敞着,再也无人拦她,可是她再也走不动了。 “没有。”乳母生硬地回答。 两个女人坐在雪地里,絮絮抱着桐儿的尸身,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星子。 乳母也是满脸绝望,陛下让她来照顾小公主,可是现在小公主死了,她难逃罪责。 “小公主不过是发烧,怎么会死呢?”乳母不甘心地问御医,御医也是满脸的为难:“婴孩的体质各有差异,小公主娘胎里就积弱,自然......”他瞧了一眼絮絮,没敢继续说。 自古以来双生子多是二存一,小公主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恩赐了。 然而絮絮只是重复地问着:“容璟有没有来?” 御医吓得捏了一把汗,提醒到:“娘娘怎敢直呼圣上名讳,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絮絮盯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地问:“我问你,容璟他来了没有?” “还是他不会来了。” 她眼底猩红,抱着桐儿不肯撒手,只一个劲地执拗地问着一个问题。 翠屏将宝儿安顿好,出来时瞧见絮絮还坐在雪地里,忙上前要搀她起来,却被絮絮推开了。 “小姐,雪地寒凉,您身子本就不好,快进去坐着。”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几乎滴水成冰,夜里寒气深重,光是这么站在外头都觉得快被风刮得窒息过去。 絮絮掀开襁褓,用脸去温桐儿的脸,只触到一片冰冷,语气轻柔:“我暖和了,桐儿该不高兴了,凭什么我们都好好地活着,只有她,要受这寒风。” 御医看了一眼翠屏,诊断道:“姑娘,这兰妃莫不是疯了吧?” 乳母为了脱罪,也一个劲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定是兰妃娘娘发了疯,才克死了小公主!” 翠屏再也听不下去了,对着乳母便是一脚踹上去,嘴里骂着:“我叫你胡说!你这贱人!” 御医吓得扭头就跑,翠屏撒开乳母就要去追御医,可这边乳母又跑了,弄了半天,乳母、御医两个都跑出了承庆殿。 然后偌大的承庆殿便只剩她们主仆二人。 翠屏将絮絮环在面前,悄声道:“小姐,还有阿蒙少爷,还有宝儿呢,您可得振作起来,若没了母亲,孩子们的日子会难过万分的。” 听了这话,絮絮才从方才木然的状态中回了些神来。 而后,苦笑了一声,问她:“翠屏,为什么人活着会这么艰难呢?” “我只想过一些平安、简单的生活,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如愿呢。” 幼年丧母,青年丧兄,为人母丧女。 叫她怎么活得下去。 “翠屏,我是不是很坏,做了很多的坏事,所以老天爷要惩罚我?” 作者有话要说:  火葬场开始(我指的是真火葬场),狗皇帝不会有好下场的,该死的都让他们死。话说姐妹们有推荐水乳吗,干皮的,看了好多牌子(辣妹买不起)都说体验不太好 第57章 离宫 容璟昏迷了三日。 消息传到絮絮这儿的时候, 桐儿已被送走了,管事的说要送到专门的地方葬了,否则有碍宫里的风水。 孩子是被他们抢走的。 翠屏告诉她, 皇后下令六宫都要封锁消息,谁也不准提小公主薨了的事。 絮絮抠着凳子, 感觉心在滴血。 “她们是在诛我的心!” 翠屏便心疼她,便道:“左不过咱们也脱离这个漩涡, 不同她们斗便是了。”这后宫里想她们主仆死的人太多了。 “皇后娘娘说,因为您的双生子,陛下龙体一直不好, 是以您的孩子去了,便不告诉陛下了,省的叫陛下伤心, 没得再伤了圣体, 届时娘娘您可吃罪不起。”那宣旨的太监一脸轻薄样, 都没睁眼瞧过她们主仆。 絮絮一身素槁,倒也懒得去辨析他话里究竟落了什么音, 只是按照规矩谢了恩。 那公公走的时候, 絮絮笑了。 她扭头看着翠屏道:“皇后不会放过我的, 因为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说着又望向宝儿在的那间屋子。 况且,她还有个皇子。 容璟醒过来的时候,内殿空无一人。 他使劲唤了一声, 四喜才一溜小跑进来,喜道:“陛下醒啦!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这两日没您的主持,朝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好在是皇后娘娘有些威信, 才镇住了那帮子老臣们。” 容璟打量了一眼四喜,才觉得奇怪。 不知从何时起,四喜的嘴里全是皇后了。 只是...... 身子虚得厉害,他暂时没心思去计较这些日子,外头阳光照进来,容璟遮着眼,有些茫然,便问道:“今日十几了,雪都停了,昨儿个那么大的雪,真是罕见呐。” 四喜斟酌着道:“哎哟陛下,您可是记岔了,今儿个都二十二了,您都躺了三天了。御医说您操劳太过,歇一歇就没事了。” 他这话说得好听又巧妙,不免叫容璟放下了戒心,揉了揉眉心,问道:“她好吗?” 四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她”是谁。 四喜摇了摇头:“您那日宠幸了瑶贵人,承庆殿的倒是没什么响动,只是今早忽说要辞行去宫外白云观修行,还要将孩子一同带走。” 容璟不许他提兰音的名字或是位份,也不许提几几皇子公主,是以在这承欢殿中,帝王面前,四喜一直以“她”字来代替那么个人。 “啊,她还是要走。”容璟看着外头,目光有些空洞。 “要走就让她走吧,朕也不强留她了。去白云观修行也好,或许,真能悟出点什么。” 宫妃就是宫妃,入了宫之后便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今生今世除非死,都逃不开皇帝和皇宫。 只是出宫修行还是可以的。 史书记载,前朝柳皇后触怒陛下,陛下怒而废后,将皇后送到观中修行。 广贤寺是和尚所在,可是山脚地方有个小小的白云观,里头皆是修道的女道士。 也算是皇城的地方了。 “可有说什么时候走?”大约是想到便是知道兰音什么时候走,他也没那个勇气去送她,于是索性不问了:“算了。” 到此为止吧。 二十五,兰妃出宫,皇后算是苦尽甘来,再懒得过问,皇帝新宠瑶贵人扯着脸倒是来送了,只是笑意里总归没什么好的意思,絮絮也索性没见她,只是叫翠屏下车道了谢意。 清河 薛辞教阿蒙写字的时候生生折断了一支笔。 “先生,您怎么了?”阿蒙长大了许多,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有模有样,因为自小被母亲抛弃,所以性格最是敏感。 他察觉到了先生的情绪,焦躁、生气,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阿蒙不太懂。 “少爷习字便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阿蒙见他眉目紧锁,大约也能猜到这事有多不愉快,因此点了点头:“既是先生不愿提及的事,那采也不问了。” 他与旁人说话时,自称“采”。 薛辞隐隐猜的出,他对自己的母亲,仍是十分眷恋。 絮絮从前一定对他万分的好。 “宫里兰妃的公主薨了,皇后叫阖宫上下瞒着皇帝,这事你怎么看?”薛辞试探性地问阿蒙,因他先前发现了一些端倪,阿蒙这孩子似乎对絮絮的两个孩子颇有敌意。 “那个孩子,本就不该存在。”他下笔狠了些,枝头糊了,阿蒙才撇着嘴看向薛辞:“先生,我把这字写坏了。” 他写的是“忠”。 薛辞手一抖,将那纸揉得皱了,喝道:“岂能说这样的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定要说咱们崔家心怀不轨,对朝廷和陛下不敬了。”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是敬容璟之人,只是如今九州太平,要想长保平安,只能做一个“好人”,一个“良民”。 阿蒙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戾气。 他一直都晓得宫里的兰妃是何人。 从前舅舅还在时,他便隐隐约约听见过他们谈话,虽然那时候他很小,可还是将那些话都记在了心里。 兰妃是舅舅的妹妹,是崔家的嫡女,也是他的母亲。 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是崔家嫡女的孩子,却要把外公叫成祖父,把舅舅叫成爹爹。 他从来都没有过爹爹,所以一时新奇,便也觉得这么叫很好。 只要有人像爹爹一样疼他就好。 “我爹害了所有人。”薛辞手一颤,险些将墨打翻。 阿蒙很相信这个先生,不知为何,只是觉得自己从第一眼见到这人开始便晓得,这个人定不会背叛自己。 薛辞的嗓音微颤:“你爹爹是崔演,他很好。” 阿蒙冷冷道:“他不是我爹。”然后又笑开来:“怎么可能,崔演是我爹,我是崔家的孙少爷,我姑姑是兰妃,祖父是崔大人,我们家世代簪缨,在清河无人能敌。”像是背什么顺口溜。 只是薛辞仍然听出这话里带着一股子嘲讽味道。 “崔采,你要时刻铭记,因为有了这些人你才能过上现在的生活,否则你什么都不是,此刻也无法坐在这儿读书习字。” 薛辞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这孩子,怨念太深了。 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会过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今日学了什么。 从前这些定然都是絮絮的话,可是她做不到了,她如今自身难保。 “你姑姑,作了很多牺牲。所以若是有朝一日,你发达了,不要忘了她。” 阿蒙闷闷地点头,虽然不晓得这个先生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可是他听得出,先生是为他好,且感情很真挚。 “我姑姑,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他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心底从未有过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的愿望,他渴望长大,渴望变强大。 七年时光匆匆而过。 皇后稳坐中宫,瑶贵人的头胎没保住,御医后来告诉她是个皇子,已然能见着雏形了,在那之后,她再没能怀上孩子,宫里人都说是皇后作了手脚,叫瑶贵人永生再怀不了孕。 只是这事,容璟也不大在乎。 其实他也不常去甘凛微那儿,只是有时酒醉,会忍不住去瞧瞧她那张脸。 太像故人。 而白云观中的絮絮,脱离了宫廷的生活,天高海阔,每日自由自在的,好不快活。 这日絮絮在河边浣衣,一个孩子跑着撞过来,给絮絮撞了个满怀,絮絮擦了擦他鼻子上的泥点子,嗔怪道:“越发皮得没影了,若是当年你妹妹有你一半强壮,也不会......” 这些年娘没少提起这事,容慎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于是顺着他娘的话继续说下去:“若是桐儿妹妹活到今日,应该比我更高一些。娘,您整日都念叨妹妹,烦不烦啊。” 絮絮戳了他脑门一指头:“你这孩子,那是你嫡亲的妹妹,怎么能这样说?” 翠屏才从远处过来,正巧听着这段话,笑道:“小姐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家小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好在是没在宫里待着,否则十条命也不够他折腾的。” 翠屏手里捧着一包叫花鸡,容慎立马笑嘻嘻地凑过去抢了过来,拧下一个鸡腿,欠揍地跑远了,得瑟着说:“宫里这么可怕,我才不要回去呢!那什么皇子,谁爱做谁做!” “这点倒是同姑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彩屏从前和奴婢说起小姐小时候的事,说小姐幼时可调皮得紧,我看啊,小皇子就是传了您的性子。” 斯人已逝,不免徒增伤感,絮絮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那么多的相识,到头来竟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可不是么,咱们小姐福大命大,百转千回,还是自在!” 这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悲哀。 “你这么频繁给他买肉吃,小心叫观里的道姑们发现,没得又要罚你去挑水。” 上回容慎偷吃鸡肉叫观主发现便罚了她们主仆去山上挑山泉水,可是累死人了。 翠屏却道:“他一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吃素怎么行?” 絮絮扶额:“可是他现在已经胖成一个球了!”天爷,他们崔家血脉从来没出过胖子的! 第58章 重见 “宝儿去旁边玩一会, 好吗?” 翠屏瞧着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絮絮立马明了,叫宝儿去旁边自己玩一会, 有些话自然是不能在孩子面前说的。 “前些日子陛下召了小公子到京城来。”翠屏打眼瞧她,知道絮絮是对“小公子”这三个字异常敏感的, 是以也就带了些忐忑在说话间。 絮絮愣了一下:“他召阿蒙做什么?” 三年前崔家庶子中了殿试第二名,才华斐然, 然而虽已入了官场,可到底不比以前再如鱼得水了。 而今崔家同容璟,就那么一点点的联系。 阿蒙还那么小, 有什么好见的。 “说是宫中皇子要选侍读,召了小公子前去作个伴读。”皇子身份贵重,皇子伴读自然也得要有好的家世、才学, 若非哥哥幼时身体忒弱, 那也是得进宫做伴读的。 可是到底伴君如伴虎, 阿蒙又是这么个身份。 絮絮在白云观这些年又哪里得了安生呢,左不过是将忐忑的心放得离皇宫远了些。 儿女多了, 牵绊自然也就更多了。 “小公子明日要来广贤寺进香。”翠屏如是说。 他来做什么, 絮絮自然清楚。 阿蒙定也是早就晓得她在这山下, 是以特地趁了这次机会来瞧瞧她,若不然,崔家又没有人信教派的, 一个男子,无缘无故来拜什么佛。 “算起来,我们母子也有多年未见了。”久到她连阿蒙如今的长相都很不清楚。 离宫的时候是七年前,入宫两年,她与阿蒙, 九年不见了,那孩子应当有十二岁了。 十二岁,正是青春叛逆的时候。 “他都十二岁了。”这些年她时常想起自己与薛辞,与阿蒙,总觉得不过是一场露水般的缘分,早晨会一面,一夕便散去了,短暂如斯。 有时也会觉得,不过南柯一梦。 “只是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岂不惹得陛下怀疑?”絮絮还是担心容璟,怕他晓得了,会容不下阿蒙。 当初他忽然下旨替阿蒙更名,絮絮便觉得事有蹊跷。 “小公子到底是小姐的亲侄儿,见一面,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她太过谨慎,反倒过于避嫌。 翠屏的话说进了她心里。 “那我......可以见着他了?”絮絮开心地笑了,然后望了一眼远处玩耍得正欢的宝儿,傻乎乎的一个孩子,全然没有容璟的半点精明。 “就......就别让他们兄弟俩见着了,明日你带宝儿下集市去,买些他想吃的东西。”这些年虽身在宫外,可是宫内的俸禄倒是一直不断,她们主仆住在这白云观中,所遇皆是好心人。 “明日轮到王道姑上山祈福,奴婢早就替小姐换好了名额,明日您只需借着祈福在山上等着小公子便好,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 絮絮应了,手握成拳,仍是止不住的激动。 一夜未眠,到了天亮时竟还是那样精神得很,絮絮一早便起来收拾了床铺,轻轻搡了搡宝儿见他还睡着,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迎面碰着来送早饭的翠屏,于是问她:“到时辰了未?他们什么时候来?” 她自然是急的。 来山上进香,终归得早间来的,翠屏带着笑意,将粥端给絮絮,道:“小姐先将早饭用了。” 来了白云观数年,倒也习惯了清粥小菜的,絮絮将白粥用了,才听翠屏笑道:“再过一刻钟小姐便好上山了,昨晚刚得的消息,小公子一会就上山了。” 豪门贵胄进香,自然得扫帚相迎,是以清河崔家公子进香,倒是人尽皆知了,起码这山间的人是都晓得的。 广贤寺上刚出了太阳,絮絮跪在山前祈福,老远就见着四五个人朝山上走来,她连忙躲在石像后头,见那为首的少年人锐意尽敛,缓步从山下而来,其余的人皆跟在他身后。 那是他的阿蒙,竟已出落得这般挺拔了。 絮絮手扣着石像,又忍不住捂了捂胸口,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掉了下来,她连忙用衣袖擦了去,那少年人似乎微有察觉朝四周望了望,絮絮赶紧又缩了回去。 再出来时,阿蒙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还是......不要再见了。 她于阿蒙来说,的确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娘亲,想必见面也只是相对无言,徒留遗憾罢了,而她又离开太早,或许阿蒙记忆不深,早就将她忘了。 然而倒是忘了好,忘了便不会知道自己的娘是怎么抛弃他的了。 絮絮宁愿他忘了,只是,他不会。 早些年阿蒙还给她写过一封信,那是在她初初离宫的时候,只是那时她没敢回,怕惹得容璟怀疑,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再没送过一封信来。 今日远远望这么一回,已是极大的满足了。 阿蒙进了香,下了山,按捺着性子,总算是到了白云观前,门口道姑行了一礼,抖着拂尘问他:“崔公子想见何人?” 他一时有些语塞,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便求救似的望向旁边那人。 道姑只望了那人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那人长得实在可怖,容貌尽毁,体态不正,丑陋至极,然而却又生了一幅好嗓子。 阿蒙点了点头。 “我家小公子想见一见宫里来的那位。”这白云观常年无贵人踏足,更无人常住,他们口中说的“宫里来客”想必只会是七年前来此的兰妃了。 “你告诉她,阿蒙来看她了。多年未见,不知她身体安康否?”仍是不想唤她姑姑。 道姑进去通报。 阿蒙等得心焦。 他自小沉稳,向来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心上,祖父更是教导他为人要冷、要狠,可是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的心颤。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阿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谢方握紧了手里的剑。 却仍还是那个道姑。 道姑与他们回话:“贵人今日不在观里,你们算是扑了个空了。” 阿蒙望着谢方,自嘲般道:“她是刻意躲着我的。” 谢方的嗓音有些哑,像是压了什么:“也许是......命里无缘吧。”不知是说阿蒙还是说别的什么人。 道姑双手作揖:“缘分一事,实在强求不得,若有缘,还是会再见的。” 第59章 服软 早起来时还是晴空万里, 没成想这会子阴云聚起来,瞧着是要下一场大雨的架势。 谢方劝他:“咱们早些回驿站吧,一会雨下大了, 可是寸步难行。” 阿蒙又回首瞧了瞧白云观,那道姑仍是一幅表情, 不曾变化过的样子,冲着他们一行人稍稍点了下头, 道:“这位先生说得对,要下大雨了,公子早些去避雨吧。” 有心人若想避而不见, 那即便是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是见不着的,还不如早日放下执念, 回去过自己生活。 阿蒙只好点了点头, 与那道姑说:“若她得空见我了, 还烦请告诉她,我就住在城里的十字巷的驿站, 我后日离京去清河。” 也许......娘想通了, 会愿意见他一面。 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份已经够浅的了。 道姑不问缘由, 只点了点头:“我会告与她的。” 说罢,阿蒙点了记头才离去。 他的背影愈来愈远,絮絮才从旁边走出来, 道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又是何苦,他想见你,你也想见他,见便是了。” 絮絮苦笑道:“相见不如不见, 对我和那孩子,都好。” 晚间果然下了大雨。 白云观主宋晓月星夜来见她,甫一见面便要跪下行礼,絮絮大惊,连忙将她扶起:“夫人,陛下病重,秘密遣了人来接夫人皇宫。” 絮絮伸出的手立马顿在了原处。 她甩了甩袖子,慢条斯理道:“陛下病重,与我何干,我们早就是陌路了。” 这些年她过得惬意至极,又何必再回到那笼子里的皇宫去。 宋观主自个儿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直视着絮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些年的朝堂,还不够乱吗?” “陛下让清河崔小公子来京是为了什么?若非崔小公子来见了陛下,陛下又怎会忽然病重呢?” 一问接一问,倒好像是个什么珠子,统统被串在了一起,絮絮只觉得头痛欲裂,满腹疑问。 “采儿来京不是因为陛下疑心深重吗?” 宋观主冷笑一声,抖了抖袍子,道:“这些年夫人远离深宫,远离纷争,自然对外间的事一点也不关心,可是我是陛下亲姨母,又怎会对他的事不上心?” “当年我姐姐暴毙在宫中,爹从乡下把我接回来,寄养在观中,就是怕我再遭意外,这么些年,我瞧遍了这深宫的波云诡谲,也晓得陛下身边是怎样的豺狼环伺。你以为,若非是我,陛下怎会放心将你托付在这白云观中?” “我不愿要那些个世俗的荣华富贵,也不稀罕什么清高的名声,便索性改了名姓,隐居在这白云观中,这世上唯有陛下晓得我的身份。我是他亲姨母,可从来都没尽过一天做长辈的责任,他心里有埋怨,我不是不晓得的。” “直到他将你托付到白云观中,我才明白,无论怎样,我都是他的亲姨母,他都是我的亲外甥。” “我逃不过去,同样,崔兰音你也逃不过去。” 这些年絮絮在这观中吃着、住着,却从未发现过这惊世骇俗的消息,大约也是因为容璟他,从来没有来过白云观中。 经年未见的人,又岂止她与阿蒙。 只是絮絮打定了主意,态度冷硬。 宋观主也不逼她,只是兀自冷笑道:“若是陛下殡天,皇后把持朝政,你觉得她会不会放过你和你儿子,包括崔家?” 絮絮微有动容。 宋观主又下了猛药:“那个大理寺少卿崔叙可是你的庶弟?若你再没有行动,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将这晦暗的黑生生划破,寂静黢黑的室内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恢复到黑暗里。 只余二人心跳博弈。 汗渍落下,这絮絮忽感这夏夜是越来越闷了。 好像那个夏天,她还在宫里,眼前是容璟晃来晃去的身影,他的眸光饱含深意,他将自己压到在小舟之中,荷叶莲莲...... 又是一个夏夜,她跪倒在雨中,容璟自她面前冷漠的走过,她的孩子们就在那个雨夜出生了。 可是后来...... 他们的女儿没有了。 死在一个悲伤的雪天。 好像与容璟的记忆都是一些雪啊雨啊的,都不是什么好天气,这大约是自她第一次见容璟的那时就注定了的。 “桐儿,桐儿不哭,娘一定会救你的!”午夜梦回,总是看见她那可怜的小女儿,从滚烫一直到冰凉,然后被他们堂而皇之地夺走,埋在不知是什么地方。 他曾给予的诺言,只不过是空洞的泡沫,外头瞧着五彩斑斓,好看至极,其实内里空虚无比,什么也经不住,只是拿手指头这么轻轻一戳,便全然破了。 宝儿见娘醒了,揉了揉眼睛,遂问:“娘你怎么醒了?” 絮絮摸了摸宝儿的脑袋,问他:“娘在想,咱们回宫去好不好?” 宝儿摇了摇头,给了絮絮一个白眼,蹬着脚丫子瘫成一个“大”字:“娘你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吗,那还回去干嘛?” 那的确是她一直对宝儿说的话。 只是如今......太多东西要考量。 为人母快十年,如今想的和从前想的终究是不一样了。 絮絮拍着宝儿入睡:“许多东西,不能全凭着喜好去做,娘得担起自己的责任。”这是她一开始进宫的目的。 “叩叩”夜半敲门,平白惊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絮絮披了件衣裳,悄然拿过门背后的一根木头,握在手里,宝儿刚刚被拍得睡着了,睡相极其不雅。 絮絮小声问着门外:“谁啊?” 那人并不答话。 此处是白云观中,按理不会有狂徒,但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倒也不能全然不防范的。 絮絮掂着脚跟朝门口走去。 “吱呀”絮絮望着门口的那个人,丢了木棍,愕然道:“怎么是你?” 正是薛知。 他支着伞,一张俊朗的脸露出来,冲她笑了笑:“我来帮你,兰音姐姐。” “咱们旁边说话去,宝儿正睡着呢。”絮絮指了指隔壁的耳房。 薛知将伞收了起来,搁到一旁,然后从怀里掏出个木偶玩具来递到絮絮手中:“那日在市集瞧见的,想着宝儿喜欢木头东西,就想着给他买下来了,对了,近日你们娘俩过得可还好?” “这些日子京城眼线颇多,白天都有人盯着,只好趁着夜黑,乔装了来见你一面。”他正色道。 “而今京城真有如此风声鹤唳?”絮絮不解,怎么他们一个个都将事情说得这么严重。 薛知站起身来,推开絮絮递来的水杯:“那日我偶然听见,皇后要陷害你弟弟崔叙,就在下个月动手。这么些年,陛下早就成了她的傀儡了。” “我听宫里人说,陛下是中毒了。” 然而絮絮面色很是平静。 “他中毒与我何干。”总归都是一套说词。 薛知摇了摇头:“这个毒,已有七八年了。” 絮絮淡然的面庞忽然裂开了一条口子。 七八年前,岂不是......在她未出宫前容璟就被下了毒。 可...... “他是最近才晓得的么?”她的嗓音微颤。 纵然事别七年,如今再揭开往事,仍是仍闻见伤口溃烂的味道。 她想,她是至死也不会原谅容璟的,无论他有怎样的苦衷。 “这个我就知了,不如兰音姐姐你亲自去问问陛下?” 絮絮恍然大悟:“你星夜前来,原来也是劝我回宫的。” 薛知点头:“皇朝的百年基业不能被郑氏的女人窃取了去,纵然兰音姐你恨陛下,可你不该恨百姓、恨万民,恨我们。难道你想让我们死吗?” “皇后已然疯了 ,这女人将陛下唯二的两个皇子养在膝下打的什么主意,早就是司马昭之心了,只是陛下也没有办法,他晓得你不愿再回到皇宫,于是便也由得皇后去,可是那女人越发过分,竟妄想窃国,将这皇朝改性郑。” “她如今所为,癫狂至极,残害忠良,虐杀宫人......如此罪状简直罄竹难书,难道姐姐你要瞧着咱们一个个全死在皇后手里吗?” “只有你和宝儿能救天下了。” 只是这话......絮絮听了想笑。 这些人都用的什么烂道理。 从前哥哥哄骗她入宫,用的也是这一套,为了薛辞,为了崔家,她不得不做,却生生毁了自己。 现在,他们又要拿家国大义去压她,压她的阿宝? “国家如何,与我何干。”絮絮冷硬地说道。 薛知见她面色坚决,晓得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将她迫得急了,是以也不辩驳,只是一头叹着气,一头拾起地上扔的纸伞,转身进了雨幕里。 独留絮絮在原地。 人生如此,为何总有逃不过的“责任”、“必须”。 雷声一闪,轰隆一记,好响的砸下来,絮絮转头瞧见阿宝,他挺着小小的身板,倚在门边,直直地望着她。 絮絮惊愕:“阿宝?你是何时来的?” 阿宝坦然道:“我没睡着,跟着娘一起来的。”一双凤眼一闪一闪的,倒是像极了容璟,到底是父子,有时絮絮瞧见他这张脸也是纠结万千。 阿宝听了全部。 “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读书呢。”纵然身在野外,不在庙堂,可是阿宝终归是个皇子,总不能目不识丁。 只是絮絮对他的要求简单,只需识得一些字便好,不必有什么大的学问。 阿宝眨了眨眼睛:“娘,你是不是想回宫?” 絮絮一听这话越发烦躁,斥了他一句:“小孩子懂什么,睡你的觉去。” “可是娘,你不回宫,那舅舅和姨娘们怎么办,薛知叔叔怎么办,那个皇后会不会真的把他们杀了。” 絮絮走的时候,并未发现皇后是这样的人。 她只以为是自己夺了容璟对皇后的宠爱,以至于皇后深恨自己罢了。 不曾有料到过今日。 她自然是怕的。 人生于世,必有牵绊,顾得了这头,便势必要忽略了那头。 若她顾得那些人,那么阿宝...... 熟料阿宝冲她笑笑:“娘,阿宝不怕,只要娘在哪里都是阿宝的家。书上说,舍一人而救数人,那是大义,是好人,阿宝也想做这样的好人。” 他笑容真挚,天真无邪,絮絮冲过去一把将阿宝搂在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傻孩子,你这傻孩子,做什么不好,非要想着去做好人!这世上做好人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阿宝不知娘亲为何这样说,整个人愣愣的,呆问道:“那,娘,不做好人,儿子要做什么呀?难不成要做坏人吗?” 絮絮给他气得笑了,打了阿宝一下屁股,将他身子板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娘要你做人上人。” 这是从前爹爹曾对她和哥哥说过的。 这话,现在与阿宝说,倒是全然吻合上了。 “娘要将你扶上最高处去。”而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好。 “咱们回宫吧。” 九月,南方大旱,容璟身子愈发沉重,御医倒是没说什么丧气的话,只隐隐提了句:太子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好。 这话一出,朝堂之中原本就各怀鬼胎的人纷纷有了自己的心思。 兵部尚书薛知提议要迎兰妃回宫,陛下未予置评。 早朝散去,四喜禀告道:“陛下,兵部尚书薛大人求见。” 容璟点了点头,传召薛知。 这些年薛知官运亨通,算是第一人了,只是皇后在朝中仍有不少拥趸,他这个不偏帮皇后的人自然少不了被打压。 容璟咳了一声,而后挥退了留守的太监。 四喜打眼瞧着容璟和薛知,未曾退下去,容璟瞪了他一眼:“滚下去!”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容璟才叹息着摇摇头:“这些年朕的身体真是每况愈下,朕自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难怪这些奴才越来越刁了。”意有所指。 薛知顿了顿,并未回容璟的话。 “你有什么就说。” 薛知这才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布来,簪花小楷,上头绣了海棠花,一瞧便是她。 容璟颤着嗓子,手也有些发抖:“她......她肯与朕说话了?” 这些年里,起初还恨絮絮背叛自己,而后兰音自请离宫,他一时负气应了,谁料几个月后他才知道桐儿病逝的消息,还是甘凛微说漏嘴告诉他的。 兰音一定恨毒他了。 果然后来他去白云观寻她,想要将她迎回宫中,可都无一例外的吃了闭门羹,容璟以为,兰音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她了。 “这些年,朕想着,若不是她,那其他别的什么人,又有什么分别,左不过都是些觊觎权力的人罢了。” “她说她想回宫,想给咱们的宝儿的一个名分。”容璟苦笑。 原来兰音只是为了儿子。 可即便如此,他也高兴得很,他和兰音之间还有一个儿子,那便是说他们之间还有羁绊。 “那便......如她所想吧。” “皇贵妃崔氏为朕祈福,离宫七年,饱受苦楚,居功至伟,今特迎回宫中,仍居承庆殿,三皇子容慎,封为晋王,封地晋中,暂居宫中,待成年后迁去封地。” 七岁的皇子便封王,当真是史无前例。 容璟写完旨意,已是疲惫不堪了,薛知倒是兴高采烈的,拿了旨意便要出去,被容璟拦了:“承庆殿日日都有宫人扫洒,你问她,可还喜欢净池旁的莲花。” 数年前的夏日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人得为做下的事负责。 第60章 还朝 离宫七载,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再踏入这座被红墙黄瓦包围的皇城。 骤然起了一阵小雨,轻飘飘,细腻腻的, 从屋檐上滴落下来,随侍的翠屏替她支了伞, 只是自个儿的半壁身子落在伞外,眉宇间满是不忍, 与她说:“仔细淋着,娘娘。” “我要与娘亲一起走。”小孩不懂事,从前都是母亲日夜陪伴, 可不知怎么的,这一回宫,竟有人要将他与母亲生生分开, 容慎自然不能忍。 其实有时候, 他这霸道的架势倒是与容璟如出一辙。 那会子她刚出宫, 还没几个月,容璟便趁着新年的档口差人送来了信, 信上问她, 孩子取名了没有, 他拟了几个名字,叫絮絮掌掌眼看看好不好。 她随手回了一个“慎”,谨慎的慎, 她说做人还是要谨慎些好。 怎能恃宠生娇。 其实那会子容璟就有些后悔让她出宫了,只是事情一旦尘埃落定,反倒没什么人再好说些什么,那些盖棺定论的东西,又怎能撕得下脸皮来认错呢。 远远瞧见他那大阵仗。 絮絮问旁边的人:“不是说陛下病重, 不能起身了么?” 那宫人似乎被她的问话吓了一跳,什么也不敢回,只当作没听着似的,狠狠低下了头。 好似多瞧她一眼都能被判罪似的。 鸦青色纸伞,仍是当初见他时的那柄样式,这些年了,容璟倒是没换过钟爱之物,身边的人——絮絮看了一眼四喜,冲他点了点头,算是致意。也一如既往,并没变过。 “兰音,你回来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然而他是国君,国君不可以掉眼泪,所以一切苦楚只能吞进胸肺喉口,一概自己咽下去了事。 只是她冷漠得很,大约是为了周围人的打量,才敷衍地笑了一下,冲他行了一个礼:“陛下别来无恙,臣妾这些年安好,倒是陛下老了许多。”一点情面不留。 算是变相地堵了他的问话。 他视线瞧见容慎,那是他的儿子,可惜他只偷着瞧见过一两回,先头望见还是一年前了。 小孩蹿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要高了这么多。 “这是咱们的宝儿?”他听见过絮絮叫他的小名宝儿,他也觉得那样的乳名叫起来比大名容慎更亲近些。 容璟想着与那孩子套套近乎。 容慎并不似一般孩子那样怯生,只是瞪着一双葡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似乎也在打量容璟。 “陛下还是叫大名吧。”宝儿,不是他可以叫的。 她眼里沁了冷光,那冷光比容璟初次见她时还盛。彼时她娇柔若莲花,而此刻,锋利得像极了毒的刀子。 七年,有什么是七年改变不了的呢。 何况她早已心灰意冷,活着,只是为了一双儿子罢了。 容璟这时才陡然想起来,自己早殇的那个小女儿,宝儿这名字,就是跟那孩子一块取的。 一个宝儿,一个桐儿。 他有些局促。 絮絮推着容慎,让他叫父皇。 容璟毕竟是孩子的亲爹,她自己可以对容璟不闻不问,那是因为容璟曾欠了她的,必然心怀愧疚,可容慎......他不一样。 有爹的疼爱,总比没爹的疼爱强。 况且,她这次回宫的其一原因便是为了这件事。 “容慎,拜见父皇。”宝儿一向很听娘的话,虽然平日里调皮贪玩了些,可到底分得清什么是主次轻重,这样的场合,他自是不会胡闹。 宝儿越长越像娘亲,可却又有着说不出来的,容璟的模子。 就是胖了一些。 容璟显然是没话找话,他伸出手要摸宝儿的头,这孩子也是个不怕生的,倒也没躲过去,容璟心中越发喜爱这个孩子了,登时调笑到:“慎儿长得很壮实,日后一定比父皇年轻时还强壮。只是如今父皇老了,身子不行了,教不了你骑射了,倒也是当真遗憾。” 他似乎很是叹惋。 谁不晓得容璟年轻时可是亲射虎的神箭手,一身的好武功,只是......如今就连絮絮这样的妇人也能一眼瞧出他底子里的虚。 到底也是不复当年了。 只是他也不是很年迈,三十岁,正当是壮年的时候,怎的容璟竟这般垂死之状? 絮絮见着容璟的时候也是着实吃了一惊,一别数年,容璟的身体已被皇后祸害到如此地步了?先前她还觉得薛知的话里掺了水分,可方才这么一瞧,才知道他没有说错。 容璟的后宫,颇为艰险啊。 “父皇给你安排最好的箭术老师好不好?再给你叫一个伴读,既可以陪你读书,还可以陪你......”许是容璟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做父亲的失职,如今见着容慎对他不排斥,就一股脑地想一次性全都补上。 只是话才说到一半,絮絮叫了翠屏来,让他带容慎先回去。 容璟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瞧着絮絮安排好一切,才唯唯诺诺地跟在絮絮身后。 “兰音,你还在生朕的气吗?”他似乎有些谨小慎微。 絮絮不搭话,反而问他:“陛下如今正是春秋鼎盛,何以让外人有机可乘,陛下让臣妾相信您,您答应过臣妾会让臣妾的母族一切安好,让臣妾即便是在白云观终老此生都没有后顾之忧,可是陛下你做到了吗?” 你答应过崔兰音的事有一件做到了吗? 他不是做不到,他只想让她回来,想亲口告诉她,他知道错了。 “兰音,朕知道错了。” 细雨不断,缠绵悱恻,只是身在雨幕中的人不晓得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场雨。 大红的毯子直铺到大殿上,礼部的人为了讨好容璟,讨好絮絮没少下功夫,用的物事都是一等一的好。 皇后再厉害些,终也只能慢慢熬死容璟,她最大的倚仗就是容璟的两个儿子都在她手中,一旦容璟驾崩,这江山必落在她手中。 当然,还有容璟对她的一份愧疚。 只是,这一切都被崔兰音再次打破了。 启祥宫 皇后今日已摔了十来个杯子了,启祥宫上下人人自危。 伺候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主事的大宫女也是一脸惊吓,忙对底下的宫人道:“快去请瑶贵人。” 要说这瑶贵人,生得是好看,只是这封为贵人之后,即便生了个女儿,还险些胎死腹中母子俱亡,一年到头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和皇后,可到头来终也只是个贵人,数年都无变迁,便是启祥宫最末等的宫人瞧着都替她不值。 甘凛微正哄着女儿呢,鸢儿这几日总睡得不踏实,午膳也用得很少,叫她这个做母亲的焦心不已。 正好将女儿哄睡着了,皇后那儿就来人了,毕恭毕敬的,说是皇后娘娘有些不舒服,要请她过去瞧瞧。 这阖宫上下都知道,她甘凛微就是一剂药,但凡是皇后陛下有哪儿不舒服了都必找她去宫里,只是找了她去做什么呢,自然是将这苦楚都扔到她身上了。 这些年陛下没召唤过什么别的妃子,就是时不时地爱去她宫里坐坐,只是只有甘凛微自个儿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娘娘,下雨了。”伺候的桃月说。 甘凛微回身瞧了一眼宫门,吩咐道:“叫乳母给小公主多盖条毯子,她怕冷,别叫她起来冻着了。” “走吧。” 皇后不舒服,还能是哪儿不舒服,自然是心里的疙瘩了,这崔兰音,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七年了,她竟还能回来。 启祥宫熏了很重的香。 皇后喜爱熏香,是以启祥宫上下都熏香,她每回来都有些受不了这味道。 许是做娘娘做得口味、嗅觉都挑剔了,所以身子格外受不得外边的刺激。 “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来晚了。”她没敢抬头,只是凭直觉感受到皇后似乎怒意很重。 “你来得早了,我这儿还没成冷宫呢,你不该来的。”皇后这些年来,性子越发越古怪,连带着大皇子也是越发的沉默寡言,近年来举止也是愈发怪异了,和皇后的关系也是冷冰冰的。 甘凛微捡起地上扔着的砚台,笑道:“这可是徽州进贡的砚台,别人那儿都没有,娘娘只这么一方,金贵着呢,何必拿它生气,没得糟践了好东西,为着那人,不值得。” 她这人素来说话呛人三分,可偏偏这招对皇后特别受用。 皇后见她上前来了,忙冷哼一声:“你那孩子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没有本宫,你今日还是个扫洒的奴婢,同这些丫头们一样,我问你,你心里可明白?” 这些年来,皇后总是念念不忘这事,瞧见她了,便能说上这么一嘴,甘凛微是满腹的苦恼,愣是不知该如何说,总之也只能受着了。 “论才华,那个乡野小子怎能比得上咱们精心□□的二皇子,娘娘只需稳住二皇子的地位,又何必怕她,况且咱们那个药......陛下他,就算知道了也没法子了吧。” “他这时候接崔兰音回宫,不就是想保她和她的孩子吗。” 这些年来她派了无数杀手去将崔兰音母子结果掉,可是最终都不如人意,如今可算是知晓了,原来陛下竟一直念着她! “陛下也是隐藏得够好,便是醉酒之后也是一字不泄露的。”甘凛微如是道,语气中似乎有些懊恼。 “看来,杀人不抵用了,本宫便好好陪她玩一玩罢了。” 第61章 训斥 容璟为自己和絮絮的儿子安排了最好的先生、最好的武术师傅, 什么都是最好的,只是他那不问世事的皇贵妃、容慎的娘亲对这些“恩宠”视若无睹,每日不是在承庆殿赏花喝茶□□宫人, 便是忙着清点六宫的人事浮动。 好像从头至尾都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对此容璟很懊恼, 却又无可奈何。 他每回去,承庆殿的大门总是紧紧闭着, 因而容璟只能凑着儿子下学的时候恬不知耻地和容慎一块挤进去。 如此才能得着兰音的一些好脸色,起码在儿子面前,她不会太过冷脸。 然而容慎这小子, 大约过惯了无拘无束的乡野生活,骤然显贵,成为皇子, 怎么瞧都有些不适应, 他那书房的先生多次来找他抱怨, 说三皇子不精于课业,贪玩调皮还捉弄先生。 容璟眉目紧锁, 时不时地附和着老先生点头, 只是当他抬头望见这位年逾半百的老先生最珍惜胡子被烧了一半, 还剩下一半孤零零凄惨惨地挂在下巴底下之后,忍不住瞥了一眼别处。 “咳,慎儿的确太过顽皮, 也有朕的不是,是朕这些年疏于管教他了。”陛下自省,瞧着颇为郑重的样子。 这老先生哪里敢让陛下给他赔罪,此次也不过是想来承欢殿哭诉一下自己的苦楚,然后顺道将这烫手山芋给甩了, 可谁想到陛下的姿态竟这么低,这叫他还如何将之后的话说出口? 堵死了路。 老先生摇了摇头,打掉牙齿和血吞下的气概一上来,叹了一口气道:“既然陛下对老臣如此厚爱,那老臣也不能太过不知好歹,老臣定当......定当将三皇子约束好,陛下请放心。” 容璟笑眯眯的,眼睛望着他:“卿可记住你说的这话,若是日后朕与先祖们的万里江山出了差错,你责无旁贷的。” 老先生听了当即身躯猛震。 陛下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容慎这小儿真的担当得起吗? 四喜掀起帘子送老先生出去,屋外的凉气透了些进来,四喜捧过小黄门手中的药,小黄门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跑没了人影。 四喜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 多少回了,他已经数不清了。 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药碗端至容璟榻前,见容璟以手撑着头,于是他轻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容璟面色不改,将药喝了个干净,只是大约是喝得太急了,被呛得直咳嗽。 “陛下喝慢些。”四喜面露急色。 容璟甩了甩袖子:“喝了这么些年的药,身子总也不见好,近些年来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地亏着,朕这身子,朕自个儿最清楚。” “把药碗端下去,摆驾承庆殿,算着时辰慎儿该回去了。” 方才慎儿的师傅来这儿诉苦耽搁了些时辰,也不晓得承庆殿的宫门关没关。 四喜看了一眼外头,劝道:“陛下今日还是甭去了,外头下着大雪呢。” 容璟睨了他一眼,怒道:“朕的事......朕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他撑着身子便要从床下来,只是眼前天旋地转的,终是没能坐起来。 倒下前,隐约听见四喜在耳旁唤“陛下”,外头的小太监也被惊动了,纷纷要进来,却又被四喜喝住了脚步,他心里想着,兰音会来看他的吧。 京城的第一场雪。 “陛下咳血了,你去告诉......” 承庆殿 外头下雪了,絮絮吩咐翠屏早早在门口侯着,一瞧见容慎就将他裹起来。 容慎贪玩,男孩子血气方刚的,自然不爱多穿衣裳,絮絮今日嘱咐了他多回,说瞧着天气不好指不定要下雪,叫他多穿件夹袄,可这小子嘴上答应得好,一转头就溜去了朝晖堂。 今日大雪,先生忙着向父皇告状,是以下学下得早,可是容慎天生是个爱玩的,拉着他的陪同小太监去了御花园玩了好一通,路上还碰见了皇后,所以直到天黑才回承庆殿。 “小宣子,你说皇后那女人这么火急火燎地去干嘛?”瞧着那方向好像是父皇的承欢殿。 “若是平日皇后见着我定少不了假惺惺的嘘寒问暖,可今日我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那儿,可她却像瞎了似的,根本没注意到我,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 小孩子好奇心旺盛,对什么都喜欢刨根究底的,只是陪同太监小宣子急得半死,往日贵妃总吩咐他下学了莫带小皇子到处跑,立马回宫来,可今日这天都黑了,他还没将小皇子带回宫,这可少不了一顿板子了。 是以小宣子垮着个脸,哭丧道:“祖宗,我的祖宗,您快回宫吧,贵妃娘娘说不定都找疯了,您这是要小宣子的命啊!” 唉,这些个奴才,动不动就说他要他们的命,他要那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母妃的一碟豌豆黄。 容慎高高兴兴地往承庆殿跑,快到宫门口的时候,被守在这儿的翠屏一把捞住,抗在肩上就带回了宫里。 母妃坐在上首,拧着眉心,瞧起来很是生气的样子。 容慎扯着笑脸:“母妃~”意图撒娇讨好。 从前在白云观时,他也总是这样的,只要他稍稍撒娇,母妃总是无有不应的。 只是此刻这招却不好使了。 絮絮扔了个鸡毛掸子在他面前。 “往后不许在娘面前这样,容慎,进了这宫,你我都不能再如以往一样了,你得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你必须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从前她冲着宝儿,是因为她的一双儿女,女儿早殇,所以她对这个仅剩的男孩格外上心格外宽容,就是想他健健康康的长大,可是那也是从前,他们现在,不比从前了。 “你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为什么要做让母妃担忧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你,如今后宫是皇后的天下,她已然丧心病狂了,母妃每日里严防死守地盯着你是为了什么,就是怕她不顾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将你......” “你父皇的身子你也是晓得的,积弱多年,再想有子嗣只怕也难了,如今宫中就你和你二哥能争一争,咱们既然决定争了,若是失败,你晓得是什么下场。” 絮絮觉得有些事情该与容慎说清楚了。 有时候孩子比大人还要更明白些。 何况以容慎的身份,没资格做一个只知今日明日的傻孩子。 “咱们崔家,你父皇的指望,全在你身上了。”多么讽刺,一个从未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人竟在这般穷途末路时把自己所有的希望放在孩子身上。 “你二哥是个好的,只是太听话了,皇后养育他长大,这份恩情无法磨灭的,你父皇也晓得他的性格,若是日后他做了皇帝,朝堂定然全部掌控在皇后手中,届时岂有你我还有崔家的容身之处。” “母妃说了这么多,只是希望你不再任性。” 她其实没想说这么多的,只是瞧着容慎这个样子的确不大像话,所以才多说了些。 “你现在的伴读叫什么名字?”絮絮抚着额心。 容慎现在的伴读虽学问不错,但是为人太过谨小慎微,不敢得罪容慎,是以总是被他捉弄。 容慎小心翼翼地答道:“薛缱,薛叔叔的儿子,比我还要小些。” 絮絮也是见过这孩子的,瞧着眉清目秀的,出口也能成章,只是总躲在宝儿身后,唯唯诺诺的,不大好,管不住宝儿这野孩子。 “我觉着薛缱挺好的。”容慎嘟囔着,絮絮倒是没想到,这薛缱才来了几个月竟这么得宝儿的欢心。 “那也不必再换了他,加个人吧,母妃娘家哥哥的儿子,崔采,人品贵重,在清河也是一等一的好儿郎,长你五岁,你唤一声兄长,定能管的住你,便这么定了。” 其实这也是絮絮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采儿这样的年纪,也是该来京城看一看了,之前容璟在这儿陪她闲聊时,有意无意地提起过采儿,说他如今已很有哥哥当年的风采,备受清河人的爱戴。 絮絮是居安思危,前后左右反复思考了一下容璟话里的话。 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采儿是该来京城了,且不说他已快到了入仕的年纪,便是为了打消容璟对崔家的忌惮,她都应该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以防再出什么意外。 她的孩子们都到了飞出安全地带的年纪了。 “儿臣遵命。”容慎不情不愿的,撅着嘴,只是他晓得自己母妃正生着气,此刻实在不宜再去触怒,于是只得昧着自己的意愿答应下了。 母妃娘家的表兄,他倒是从未见过,可听着母妃话里的热络劲,容慎不自意生出一股子醋意,掰着腰间系的玉佩,没聊赖的晃来晃去。 “别杵在这儿了,快去做你的功课,承欢殿的小太监傍晚来告你的状,说你父皇被先生绊住了脚步,暂且来不了了,我瞧着啊,你父皇来了,少不了你的一顿数落。” 这先生,专爱打小报告,这个月都多少回了,他不就烧了他的半截胡子吗!谁叫先生总是难为薛缱的。 “三皇子快去做功课吧,娘娘正在气头上,您别往心里去,娘娘心里烦得很,不止为您,您体谅着些。” 翠屏见他仍站在那儿,动作慢吞吞的,忙上前安慰了一通,容慎在不情不愿地去了书房。 待回来时见絮絮还是方才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道:“娘娘别太急了,三皇子还小着呢。” 絮絮摇了摇头:“我倒不是为了他操心,我在想,我让采儿进宫来,是不是太失偏颇了。” 她苦笑一声:“有些话冠冕堂皇的,可是在自个儿心里一过便也明了,我哪是为了采儿,我这分明是为了宝儿,这两个孩子,我终难以顾全了,可是宝儿实在太小了,我不忍心他......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我想着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们兄弟俩便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互相在一块,总也有个照应......” 他们母子在宫中无依无靠,唯一的亲人远在清河,若是没有母家的帮衬,那么这场女人之间的战争,他们很难胜出。 翠屏叹了一口气:“娘娘别想太多了。” 手心手背,哪块不是肉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开了一个关于他们儿子女儿的故事,某天写着写着就灵光乍现的,忽然觉得崔采(薛采)超级适合做男主,这个小蓝孩长大之后既有他亲爹的斯文清冷,又有他娘的美,大家感兴趣可以收藏一波,叫《锦棠为叙》(暂时),顺便......薛缱是个女孩子(女扮男装的)算是另一本书里的女二,小皇子是男二~字数不多,十来万,看看预收情况再决定啥时候开,目前下一本已经定了《太子爷》已经肝了快一万字了,本文完结就开。祝我26考试能过~爱你们 第62章 大结局 容璟已经有两日没有来了, 絮絮不免有些奇怪。 其实他不来絮絮倒落得清净,可这事诡异就诡异在容璟不来,以他的性子, 不应该啊。 “宝儿,近日你可见过你父皇?”絮絮拉过要开溜的容慎, 言语里有一丝紧张。 容慎摇了摇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这孩子心大得很,很多时候对身边的变化都没那么上心,絮絮眉头深锁着将容慎的手臂放开了, 问他等同于无。 “皇后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动静?”絮絮最先联想到的是皇后,毕竟若容璟真出了什么事,絮絮也只能想得到是她所为。 翠屏道:“并无, 奴婢瞧着启祥宫近两日都安静得很。” 可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后宫这么安静?怎么会呢? “往日里她隔三差五来找咱们的不痛快, 我倒也习惯了,可是这两日她这么安静, 倒叫人怪瘆得慌的。”有句户叫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莫非正是前兆? “娘娘, 清河崔家小公子到了。”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呢,外头通传的小宫女前来通传。 算着日程,也该是今天到了。 絮絮有些紧张。 “翠屏, 你瞧我的衣衫可得体?他许久不见我,会不会有生疏之感?会不会......”她总有许多的疑惑,许多的顾虑。 翠屏笑着看她:“娘娘是太过紧张了。” 絮絮捂着嘴:“是吗,我太紧张了吗?他会不会吓到?宝儿呢,快叫他出来见一见兄长。”说到“兄长”二字, 絮絮眼眶猛得一酸,连忙用帕子将眼泪挡了回去。 “快叫他进来。”小宫女张望了半天,才明白贵妃口中的“他”是指的小崔公子,忙急吼吼地出去请。 “娘娘,小崔公子到了。” 她的阿宝,就站在她面前。 崔采扣头问安:“侄儿见过姑姑。”他梗着脖子,嘴里一口一个侄儿、一口一个姑姑,礼数十足的样子,只是絮絮心头却酸涩得很。 她怎会听不出,阿宝是在怪她。 “好孩子,快到姑母这儿了。”她说姑母的时候,口中微微顿了一下,然而翠屏拉着她的袖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是在宫中,有些话决计不能出口。 出口便是祸害了小公子。 崔采站在下首却不肯挪动。 “经年未见,不知姑母可好?”最后一面,还是在舅舅的葬礼上,那时匆匆一瞥,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却不料,眨眼就是经年。 “我好,我一切都好得很。”但只要你比我好,便也是无憾了。 她最初进宫的目的,多半便是为了这个孩子。 “你长大了,越发挺拔俊俏了,你同你爹......真的像极了。”那也是个故人,却是个今生都不得再见的故人。 自皇城一别,絮絮再没了薛辞的下落,亦不知是生是死。 “大人怎么了?”外殿小宫人冒冒失失的,撞了薛采随身带着的先生,这先生面貌不堪,身形佝偻,可嗓音却很好听:“只是风沙迷了眼睛。” 方才崔小公子进来时嘱咐他们不要怠慢自个儿的先生。 里间,崔采自然晓得絮絮话里的爹并不是舅舅,而是自己的亲爹薛辞。 他一直都记得,他不是姓崔,而是姓薛,娘给他起的名字该是叫“薛见采”,如今也该是薛采。 可薛姓不能面世,他只能从崔姓。 其实从什么姓他自个儿倒无所谓,他没见过自己的老爹,只晓得在世人口中,老爹是个爱国爱君,才情卓越的光风霁月的才子。 这些特质同他八竿子打不着。 崔采觉着自己更像个商人,在他的世界里,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有可以权衡的方法,而他要做的就是将利益最大化。 此刻入京也是如此。 纵使面前那人是他的亲娘。 “三皇子来了。”容慎刚才去书房写课业,可是写着写着却不慎趴在桌上睡着了,此刻还是睡眼惺忪的。 “母妃。”那小小少年高声喊着,不由分说地跑进他母妃的怀里,而絮絮自然而然地张开臂膀,将他揽怀里,面上还带着情不自禁的笑。 崔采低下头去。 絮絮悄悄将手放下,面上的笑容也散了几分,对着容慎道:“这么大人了,像什么样子。”而后将容慎推开。 崔采四处打量,似乎事不关己。 “宝儿,这是你兄长崔采,他的乳名叫......” “姑母,侄儿如今没有乳名了。”他轻微颔首致意。 絮絮的话凝在喉咙口,不知该吐还是不吐,卡着难受极了,终还是说了“阿蒙”二字。 “是姑母疏忽了。”气氛有些尴尬。 宝儿拉着絮絮的袖子:“崔家兄长带了好丑的一个人来,宝儿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宫女们说要让他给我做夫子,宝儿才不要。” 这孩子肖似容璟,是个十足看脸的“颜控”。 崔采蹙着眉,纠正道:“宫人说得没错,侄儿这回带他来就是给姑母掌掌眼,看他是否能够胜任三皇子的夫子一职。这位先生虽面貌奇特,但是学富五车,知识渊博,侄儿相信有他在,三皇子的课业必能突飞猛进。” 絮絮有些犹豫:“这不大好吧,陛下早已安排了先生给宝儿。”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大儒,虽为人迂腐了些,可肚子里也是有经世之才的,她便是再愧对阿蒙也不能拿宝儿的将来开玩笑。 阿蒙轻笑道:“姑母过虑了,只是让谢方来辅导三皇子的课业,并不是要代替侯大人的位置。” 如此一说,絮絮便放心了,笑道:“那往后你们兄弟俩便一起吧,你多带着宝儿些,他若调皮你只管约束着他,他日后能否成才,全看你了,阿蒙,你明白姑母的意思吗?” 她殷切望去,眸光里含了一丝恳求,崔采没再纠正他的叫法。 “侄儿定然不会辜负姑母的期望,孰轻孰重,我心中明白。” 不拘是他还是絮絮,他们的未来,全系在这个小儿身上,其实说来也可笑。 絮絮没有见谢方,若微殿出了一档子事,絮絮忙着去处理了。 “说来也是奇怪,怎么皇后这些日子全然没个响动,方才若微殿那么大的事,她都不出来瞧瞧。” 絮絮卸了斗篷,翠屏与她去了钗环。 “奴婢也不晓得。” 絮絮突发奇想:“总不会是皇后有什么阴谋?陛下是不是好几日都不曾临朝了?” 这么一说,翠屏倒也有些揣测:“这么说来,陛下的确是好几日都未出承欢殿了,可是四喜只说陛下是又犯老毛病了,太医也进进出出的,按理说,若是有什么,咱们不该不知道的。” 絮絮摇了摇头:“不见得,容璟身边那几个人,越发......” 主仆俩的眼神一触在一块,便立马想到一块儿去了。 人心是最难揣测的,难保容璟身边的人不会背叛他。 奴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三皇子跟奴婢说过,有一天傍晚他在御花园见过皇后,只是皇后急匆匆地朝着什么地方去没注意到他,三皇子说瞧那方向是陛下的承欢殿。” 如此一来,倒也有迹可循,可是絮絮有些拿不准主意,或许皇后只是碰巧要到承欢殿去,毕竟,皇后从前也是这么殷勤的。 “那娘娘,咱们去一趟承欢殿?”翠屏提议。 絮絮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去承欢殿走一遭吧。” 这是絮絮回宫之后第二次到承欢殿去。 路上碰见个端着铜盆的小宫女,一路慌慌张张的,怎么也不敢瞧人,碰了絮絮一身,末了见着絮絮跟见了鬼一样,慌不择路地跑了,连个问话的机会也不给。 “这承欢殿的宫人也太不像话了。”翠屏道。 絮絮冲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 很快便到了承欢殿门口,稀奇得很,竟是四喜亲自守着,这大冷的天,只套着一个手捂子,冻的直哆嗦的,见了她忙带着笑脸迎上来:“贵妃娘娘来了,只是今日不大凑巧,陛下在同韩大人议事,您也晓得,陛下病了这许多日,朝臣们都急坏了,外头一堆的政事等着陛下处理。” 翠屏朝里头探了探,没什么动静。 絮絮打量了一眼四周的宫人,一个个都老是木呢地扫着学,值着勤,瞧不出来有什么异样的。 “既如此......”她话刚说完,里头就响起了一阵咳嗽声,听着该是容璟的,咳嗽声连成一片,没有分毫喘息的时候。 絮絮冲四喜点点头:“天气多变,公公要劝陛下保重龙体。” 她转过身,翠屏将暖炉递过来:“陛下和韩大人议事,为何打发四喜在这外头守着,像是刻意防什么人进去似的。” 可如今在前朝陛下最信任的人是薛知,若是有什么紧要机密的事,也该是同薛知商量才是。 “这事有蹊跷。”絮絮的声音极低,是离了承欢殿好远后两个人才悄悄地讨论的。 “你去请崔叙进宫,记得要悄悄的,勿让旁人晓得。” 她这个庶弟,也有许久不见了,前些时候絮絮回宫才刚解决了他的牢狱之灾,陛下顺道将他从外地调回来,如今正在京城做一个不大不小的闲散小官。 他无功劳,又不是什么大才,便是容璟想要重用也得凭资历,否则定是难以服众。 只是絮絮一直都记得这个庶弟,多年前匆匆一面,她能瞧得出,自个儿这个庶弟是有几分哥哥的性子在里头的。 论起天赋才学或许不如哥哥那般惊才绝艳,可也绝不是庸才,可堪提拔。 这一回,若是成了,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崔叙按照翠屏给下的指示星夜来到宣化门前,小太监递了他一套衣裳,趁着宵禁将他偷摸带进了宫内,着他在此等待贵人。 贵妃果然如约而至。 絮絮脱下兜帽,冲他点了点头:“皇城怕是要变天了。” 然而闻此言语,崔叙面上并无什么太大的波澜,似乎此种情境早已被他预料到。 “自那年在崔家宅邸,我偷偷看了一眼陛下,便大致能料到今朝。”他面沉如水,直视着絮絮。 “我是崔家长女,我生,崔家生,我死,崔家亡,你可明白我的话?”自古家族与族人总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 崔叙又怎会不知道。 只是...... 他兀自苦笑:“凭我如今的身份恐怕帮不上长姐的忙。” 他不过是一京城小官,要人脉没人脉,要武力没武力,听着长姐话里的意思,恐怕是要大动干戈,凭他们几个,怎么斗得过曾是郑家嫡女的皇后? “这些年她在朝中的势力越发壮大了......” 他话还没说完,絮絮将腰上的令牌取下,交到他手中:“拿着这支金钗,去找陛下的外祖父,他会来的。” 这是当年,容璟在瞧见她脖子上与薛辞的信物后随手给她的。 好在是没扔,絮絮后来才晓得,这个容璟随手给她的东西竟是当年景妃的爱物,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世上只此一根,上头嵌了顶好的东珠,又得了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乔娘子的手艺,绝无可能仿制。 那时容璟下江南,走之前曾对她说,若出了什么事只管拿着这跟拆去肃州找他外祖父。 江南比肃州要远许多,她若求救,外祖父必然两日之内就能到京,反而江南,来回就得十来天,加上容璟为政务所烦扰,行路不顺,必不能那么快的赶回宫中。 那时候没用上,如今倒是有地方使了,还好当初离宫的时候没丢了,到底是景妃的东西,她总是多了一份敬重的。 崔叙犹豫了一下,而后将那金钗拢在袖中:“定不辱使命。” 此去便是千山万重,千难万险,他也得拼了命地去。 为了崔家,为了长姐,更为了他自己。 雪化了,皇城内的气候越发恶劣了,倒叫絮絮怀想起从前在扬州的那段日子来。 “那会子我最爱吃扬州的蟹黄狮子头,他也纵着我,虽然我和他银钱不多,可他总是......”寝宫里只剩下絮絮和翠屏时,她偶尔会说起一嘴,只是在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之后,立刻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下子缄默不言。 “陛下还是不上朝吗?”这细数着日子,也有将近十天了,皇帝再不上朝,恐怕朝野震荡。 翠屏也是叹了一口气:“崔大人那儿还没消息呢,按理说早该到了,只怕......有什么事耽搁住脚步了。” 这会子还能有什么事比救命更重要的呢,只怕皇后察觉到她们的动作,在路上安排了人拦截崔叙了。 “总不会有什么危险?”她昂头看翠屏,满眼都是焦急。 正在这档口上,忽有人通传:“姜公公来了。”絮絮只觉得满身的凉意不知从何而起。 四喜笑眯眯地进来,道:“陛下醒了,吵着要见您呢。” 絮絮定了定心神,面上不慌不忙的回他:“你且去外头候着,待本宫换件衣裳。” 实则心乱如麻,四喜一去了外头,絮絮便问翠屏:“宝儿是不是快下学了?你去拦着,别让他回来,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若我回不来......便带他离开皇宫,去哪儿都好。” “娘娘,您不带着奴婢了?”这些年她陪在絮絮身边,什么荣辱险境没经历过,然而事临今朝,她却不带着自个儿了。 “我们俩,总要活下一个的嘛。”她言语轻松,不大像是去赴难的。 “况且,这回是凶是吉还未可知呢。” “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四喜在外头催促了,絮絮推一把翠屏:“你快去吧,我也该走了。” 絮絮看了她一眼,而后离去了。 翠屏等到外头脚步声远了,才从寝殿里出来,拐出承庆殿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便往右边的居贤馆去了。 容慎今日在居贤馆学作画。 薛缱,还有崔采都在一块,容慎满脸的墨笔痕迹,翠屏心疼地替他擦了去,而后牵着他的手道:“三皇子,咱们回去了。” 容慎依依不舍地望着薛缱:“明日你真不来了?” 薛缱眨着眼睛,弱弱地点了点头,翠屏摸了摸薛缱的头 ,微有些苦笑:“明日、后日这些日子都先别来了。还有崔小公子。” 她转过头,眼神传递到崔采眼里,崔采立即就明白她什么意思。 “我姑母呢?”状似无意地问道。 翠屏面上挤出一丝微笑:“方才听了传召,这会子往承欢殿去了。” 崔采听了这话,面色骤变,猛得阖上书,撑着桌子跳出来,跑着往外头去,真似着火了一般,走之前与翠屏吩咐道:“看好他,莫让他出了什么差错。薛缱,快出宫去,用跑的。” 心急火燎。 然而心里却一直想着:她万不能出什么事。 她怎么那么傻,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崔采暗恨。 崔兰音,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儿子。又如是想着。 “大殿下......你怎么在这?”他脚步一顿,瞥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容禅。 容禅同他一般的年岁,只是少时从城楼上摔下,虽性命无虞,却断了一腿,此生再无缘帝位。 这也导致他的性子日渐阴郁,皇城内的很多人都渐渐将他这个人忘了。 容璟前些日子封了他作江东王,且他这些年与皇后母子关系不睦,所以数日前,容禅自请出宫开府,如今已不住在宫内了。 容禅冲他点了点头,便不打算再同他搭话。 崔贵妃的侄儿,同他一样的年岁,早些年的时候那女人曾提过崔采,言语间很是不屑。 今日一见,才知道那女人对崔家人抱了多大的恶意。 只是他无心思同崔采周旋,他的世界该是安静的。 容禅正要走,却被崔采拦住了...... 承欢殿 直到昏迷醒来,容璟才知道,自己身边的那个内鬼不是别人,正是他深信不疑的四喜,难怪查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查不出什么名堂。 是他大意了。 此刻皇后在他榻前,阴阴冲他笑着。 涂了蔻丹的长指甲划过他的脸,带起一阵颤栗,容璟想起身坐着,却发现自己还是全身无力。 “你给朕喝了什么?”他眸光沁着火。 郑柔嘉却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整个人越凑越近,直到完全望进他的眼眸里。 “陛下的眼睛真好看,鼻子、嘴巴、胸膛、腰无一不好看。”她嘻嘻笑着,视线停留在他手指上:“若不然,臣妾当年也不会铁了心的要跟着陛下。” “为了你,臣妾失去了太多东西。” 她失去了家族、荣耀、父亲、儿子的前程,只为了容璟那点点的怜惜。 “朕从来不曾强求过你。”他目光如炬,毫不留情。 皇后突然伏在他胸前,语气变得很柔:“陛下就不会说些好听的哄哄臣妾吗?” “我等了那么多年,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不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的。”忽然,她又歇斯底里起来。 “所以朕一直纵着你。”然而这并不是她能造反的理由。 “可是陛下,你的江山与其给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的孩子,不如给臣妾呀,臣妾记得当年你曾夸我,若卿为男儿,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容璟闭眼,悔不当初。 “容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和崔兰音还有她的孩子,只能活一边。”皇后循循诱导。 容璟忽然笑了:“结果不都一样么?” 皇后却道:“不一样,若是陛下你死了,臣妾绝不为难她们母子,只要昭儿登上皇位,臣妾立刻贬他们做庶人,崔兰音不是喜欢过平淡的日子吗,那就让她去过好了。当然,您得留下立昭儿为太子的遗诏。” “承欢殿外早都是臣妾的人了,您今日逃不过的。”她微微一笑。 “朕选......”他目光下移,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郑柔嘉却道:“慢着,把人带出来。” 两个侍卫架着絮絮从屏风后转过来。 容璟有些愕然,显然是始料未及。 絮絮一脸平静:“你不必逼着陛下选。” “皇后娘娘!外头有人闯宫!”忽有人报,郑柔嘉眉头紧蹙,继而来到絮絮身边,捏着她的下巴,厉声问道:“是你?” 絮絮冷笑:“既然皇后可以使手段,那么臣妾自然也可以。” 然而郑柔嘉仿佛没事人一样,冷笑着盯着絮絮:“你以为你今日逃得过?只要你和你儿子一死,容璟后继无人,只能选择我的两个儿子。” “兰音......”容璟挣扎着从踏上爬过来,他本就很虚弱,这么一两步竟将冷汗全逼了出来,甫一过来,便整个人扑在兰音面前,冲她摇了摇头:“你不要做傻事。” 郑柔嘉抽过侍卫手中的刀:“死到临头还这么深情,可是陛下,臣妾是最知道你的,你这辈子辜负了太多女人,包括崔兰音,你得到了她却从未好好珍惜过她,你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却从来都没把我们放在眼中,你真的爱崔兰音吗?不,你只是,忘不了你的过去罢了,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不......朕是真的爱你......兰音,从第一眼开始,朕便认定了你......她们都不是朕的本心......”他看着兰音,只是兰音的眼中毫无波澜。 “崔兰音,我是真的恨你。”皇后缓步走来,兰音面色不改。 皇后提起刀子捅过去,容璟想为她挡,却被絮絮推开了,如今她已不需要容璟为她挡刀子了,他自顾不暇。 皇后的刀近在面前,兰音闭上了眼,似乎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一根箭破窗而来,擦过皇后的手指,将她手中的刀击飞。 皇后冷着脸问:“谁?” 容禅一脚踢开承欢殿的大门,冷声道:“母后,你是真的想杀了父皇。” 皇后有些愣神,连声质问旁边人:“为什么禅儿会在这?谁让他来的”底下人噤若寒蝉。 皇后冲着容禅问道:“我问你,谁叫你来的?” 所有母亲都不想让孩子瞧见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更何况她现在是要杀了孩子的父皇。 弑父杀君,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她做了全,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只是......不想叫容禅瞧见罢了,她还想在他面前保留一丝美好。 “大皇子请回吧,这儿不是您能来的地方。”四喜如是道。 容禅背着箭匣,缓缓朝他走过去,迎面便是一个巴掌:“我父皇是如何待你的,你竟背叛他?” 他受圣人礼教,通读经典,这些都是儿时母亲的教诲,可如今怎么,母后自己倒反着书上来,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他全然崩溃。 四喜垂头,红着眼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给奴才的体面,您们这些尊贵的人上人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为了,她的那一笑。 是他在这世上所感受到的,最初的温暖。 “今日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动父皇。”他发了狠,小狼崽子一样的眼神盯着皇后,盯得她手足无措。 “娘娘!”四喜惊叫。 郑柔嘉低头看向痛处,胸腹间插了一柄箭,方才被容禅击飞的那炳箭。 她缓缓栽下去,身后浮现出容璟的面孔来,是他悄悄捡了箭将郑柔嘉捅了个对穿。 “禅儿,杀了容璟......替......母后报仇......”她大喘着气,血汩汩往外流,容禅早已被吓得回不过来神。 四喜跪在地上不住地喊着:“皇后娘娘您挺住,奴才这就去给您找医官。” 只是刚出了门,就被黑甲兵给包围住了,而后乱箭射死。 四喜死前,转了身子,脸朝着皇后所在的方向,轻轻磕了一个头。 这辈子的恩,奴才报完了,来世莫再相遇了。 容璟失了全部的力气瘫倒在地,只是此时终于可以放心地倒下了,他瞧了一眼兰音,而后轻笑道:“朕没有食言。” 他总算是......护住了她们母子。 后来,他们也过了些安生日子,只是郑柔嘉死后的第四个年头,容璟也去了,御医说是毒物深入肺腑,回天无力了。 这结局,倒也算安稳,那一年,正是景泰十四年,容璟一共做了十四年的皇帝。 后记 景泰十三年,崔氏小公子崔采因纵马踩踏皇三子而获罪于上,上震怒之下遣崔采去往南安战场,同年崔小公子遭遇敌袭,险死还生,其谋士谢方替主挡箭而亡,贵妃数月不入承欢殿。 景泰十四年,世宗容璟沉疴难愈,回天无力,崩于承欢殿中,皇后谋逆,长子容禅受其母牵连被发配皇陵,次子容昭亦同其兄,唯有三子容慎,系崔贵妃所出,被立为太子以承大统。皇贵妃崔氏被尊为太后,居慈安殿。 很多年以后,絮絮老得行将就木之时,嘱咐容慎道:“娘死后,不要给娘冠上皇后的称号。” 容慎不解:“皇后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娘怎么这般嫌弃?” 她笑了笑:“娘这辈子,都只是一个人的妻子。” 容慎虽好奇,却终归没有刨根究底,他听过很多关于自己母后的传言,对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嗤之以鼻,只是这一回,他有些动摇了。 从前父皇在世,皇后之位空悬,父皇提议了很多次要立母后为皇后都被她拒了。 早前容慎还听信那些宫人们胡扯,什么妻不如妾之类的。 可如今想来,还是母后自己不愿。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然而我的心,与你始终在一块儿,薛辞。”她含笑望他,都是彼此最好的模样。 他来接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