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藏》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窥藏》作者:六爷木惊堂 文案: 这是一个有关前世教授今生假喇嘛and从重案组警察变成客栈老板的故事—— 前世的封马患有20多年的抑郁病史,最终在无数苦楚压力下绝望自杀。而作为造成封马死亡的“压力”之一的警察荆藏,在封马死后顿然惊悟,从此处于无尽悔痛之中。 三年后,封马重生,身心皆变,他再一次见到了荆藏…… 清水 前半部分主回忆and双视角叙事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阴差阳错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荆水寒,封鲤青 ┃ 配角:沈簟凉,Q ┃ 其它:不养肥不养肥.... 一句话简介:“你贩毒?” “你放屁!” 立意:每个人也许都有着被窥视的人生,是缘也是罪 第1章 扎西德勒 除却雪山顶着一片混沌的蓝,整片苍穹的版块都是抹不开的黑色,连颗星子都看不见。 北部的山峰叫仙乃日,藏语里是观世音菩萨的意思,远处还有两座圣雪山,它们并称为三怙主神山。 她们是亚丁藏民的守护神山。 封马动了动酸麻的胳膊,摸黑用脚趾勾起地上的内裤,随手扯了件长袖衬衣,叼着烟走到了阳台上。 身后的人还在睡,屋子里没有一盏灯。 他眯起眼看着熹微晨色下的雪山,深深抽了口气,将烟雾与清寒的空气吞进肺里,后颈的钝痛提醒着他宿醉后的体虚。 封马掏出手机,算算日子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小半个月了,而对面的那座仙乃日,他却已经看了三年多了…… 身后传来动静,封马没有回头,他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人的表情,不禁眉毛一挑,烟蒂灰轻飘飘落在脚趾头上。 那山蓦地就洒遍了金色,波涛汹涌般的雾霭层层叠叠铺张开来,壮阔无比,封马下意识的喉头一紧,两条腿有些发颤,那是一种来自原始人类意识里的臣服。 这客栈叫“一世窟”,半个月前封马从尼泊尔辗转来到四川稻城,兜兜转转就看到了“一世窟”的招牌,背包沉沉地往地上一搁,就住了下来。 …… “洛桑,”他露出一口白牙,伸出一只手,“洛桑扎巴。” 客栈的老板是个挺年轻的男人,在世人看来,这个人算得上浓艳系第一梯队的那种级别,只有封马首先被吸引的,是他从右肩垂落到脚踝的黑色半披风,纯粹的黑色遮盖了他的右半部□□子。 不过没有遮住他的右手臂。 因为他没有右手臂。 边上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乐嘻嘻地接过封马的行李,看封马还怔怔地瞧着转身走掉的人的背影发呆,便对他说:“嗨,我们姑姑就这性子,人还是很好的!” 封马回过神儿,“姑姑?” 小姑娘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朝那个人远去的背影努了努嘴,接着双手捧脸做花痴状:“杨过的身子龙女的脸……啊!你不觉得我们老板的样子……啊……” 封马挑了挑眉毛,小姑娘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凑近他,呼出一口湿气,封马觉得自己半边耳廓都酥麻起来—— “你不觉得我们老板的样子,很魅吗?” 具体是“魅”还是“媚”封马不知道,但他从小姑娘那里问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荆藏。 “我叫蓝仓,你叫我蓝娃就行!” 小姑娘很热情地提出要给封马搬行李,封马那堆箱子里简直包罗万象,甚至还塞了架星特朗,是他在尼泊尔用来观星的,成年男人背着都费劲,蓝仓愣是没让封马搭手,自己哼哧就给扛上了二楼。 封马坐在了院子的吧台上,看着远处那个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是在调酒,昏黄的灯影打在他身侧,封马看着看着,总觉得那背影很像一只油尽灯枯的老豹子。 “像只狗一样。”封马嗤笑一声,自顾自打开一瓶乌苏。 一世窟的构造融合了很多风俗特色,总的格局很像湘西的吊脚楼群,但装潢全部采用藏族风格,封马甚至还看到吧台后头有火塘。 烈酒入肚,封马觉得神清气爽,不由得又开了两罐啤酒,这时边上有人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就听见蓝娃带着笑的声音:“大哥,我还没见过哪个客人上来就灌自己的嘿?” 封马眯起眼斜睨着她,笑道:“怕哥哥不给钱?” 蓝娃吐了吐舌头,自觉地从封马拍在吧台上的手包里扯了两张红的出来,顺手拿了个瓶起子,“蹭蹭蹭”豪爽地开了三瓶乌苏,摆在封马面前。 封马就乐了,他看着小姑娘自己对嘴吹了半瓶子,才一脸不怀好意地开口道:“教唆僧徒酗酒,该当何罪?” 说着,在蓝娃诧异的眼光下,封马从吧台高凳上跨下来,单手扯开了身上的长风衣—— 红色的坎肩与下半身的僧裙被外层紫红的袈裟半裹着,白皙的右肩偏袒,偏露一膊,深沉的红与昏暗的灯光修出一个高瘦的人形。 封马捏了捏帽檐,取下帽子,露出短茬青白头皮的黑发。 蓝娃忽然觉得手里的酒瓶子丧失了温度,明明眼前的人面带微笑,她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清寒,就像雪山的温度,刺得她打了个激灵。 封马含着笑,掌背微弓,十指伸直,虔诚恭敬地行了个礼。 不过不是朝蓝娃的方向。 站在火塘外侧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两个人隔着火塘立在原地,荆藏听见一句带着笑意的—— “扎西德勒。” 明明自己才是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客栈主人,荆藏在听到这句话时,却有一种自己成了客的错觉。 蓝娃被恍了神,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开口道:“你,你真是喇嘛?你是喇嘛?” 封马转过头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一笑,在转身,火塘对面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原地了。 夜色渐浓,门外接连有背着吉他拜访的人进了院子,封马拿起衣服上了楼,倚在栏杆角落看着底下的人生起火,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上喝酒弹琴,气氛被烘托得很好。 封马也会弹琴,不过不是吉他,而是扎木年。他有一个蟒蛇皮崩的小扎木年,被揣在背包侧面,他记得好像是他师父送给他的。 他的师父,是尼泊尔的一位流亡藏人。 封马啜了口乌苏,两只手搭在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雾霭蓝的苍凉雪山,忽然余光一闪,他抬头看见对面的天台顶棚静静立着的人。 封马感觉喉头的酒气霎时滚烫起来,一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就着夜色被释放出来丝丝,乌苏呛得他鼻腔有些酸涩。 “你别走,我回来了。” 再一晃神,那半边黑披风的人影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封马感觉心被猛地揪断似的,他有些慌乱地握住扶手俯身朝下面寻找,脚边的酒瓶子晃荡两下“咕噜噜”滚落一旁。 终于,封马迎上一双寂然的眼睛,他心里蓦地一松,忽然莫大的苦楚从后颈袭来,渗着毒似的朝他身体的每一寸血骨蔓延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flag:让我成为一个疼读者的作者 第2章 满嘴喷粪的猪 封马是被楼下的嘈杂吵闹声给吵醒的。 “我……操……”他忍着脖子的疼痛坐起身子,感觉脑子里跟灌了麻椒似的,眼前的马赛克半晌才散去。 他皱着眉头起身,从箱子里掏了件套头毛衫换上,用手按着脖子边长叹气边往外头走,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根雪域叼上。 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下头嚷嚷—— “嘿!你这闺女没皮没脸的!你才王八羔子!你看我不弄死你丫的!” 封马闻言蹙起眉头,站在楼梯中央就看见门口两个肥腻腻的汉子,身上挎着旅行包,正对着蓝娃指着鼻子张牙舞爪。 已经有几个同样住在一世窟的旅客站在旁边,把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 封马把烟一丢,大着步子走过去:“大清早这么热闹?” 两边的人纷纷回头,蓝娃叉着手臂转身,就看见封马嬉皮笑脸迎上来。 “呦呵?来往边稍稍,我看看我看看啥热闹。”封马扒拉着两边的人往里头挤,眼睛不由得瞪圆了,“诶呦呵,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嘿!哪弄来的?” 说着咧着嘴扭头去看蓝娃,蓝娃怔愣了一瞬,又顺着封马的目光去看对面的俩人。 “啧啧啧,老子活这么大见过吐奶的孩子拉屎的狗,还没见过满嘴喷粪的肥猪,稀罕稀罕!”说着咂咂嘴拍了拍手。 两边的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传来抑制的低笑,蓝娃直接“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那两个人的脸霎时就青了,其中一个挎着金链子的上前一步,捏着手里的珠子咬牙低声道:“你他妈找死?” 封马嗤笑,手从兜里伸出来,又点了根烟,两只指头夹着长长吸了一口,目光才从下往上看了那人一眼,话却不是对他说的:“妹妹,你来说咋了这是?” 蓝娃回过神,上前一步忿忿地说道:“他们俩,非用我们客栈的水缸涮脚!” 我靠,封马差点没喷出来,心说这他妈什么奇葩? 一世窟的门外摆着两口青石大缸,长期蓄着干净的水。 一来是为了减少火灾隐患,二来这就跟这家的主人修养素质有关,尤其是这种各色人员流动比较复杂的地方,这两口门前缸给过路人提供了干净的用水。 这些门前缸也只有川藏地区才会有,因为只有这里的冰川融水足够纯净到随取随喝。 封马之前在西藏就见过这种门前缸,他那时候顶着藏区高海拔紫外线的刺烤前行,在一家卖酒的小户前,用自己的手巾沾了门外缸里的水喝,几乎是救了他一命。 那个时候他残存着人的意识、欲望和痛感,却没有实实在在的形状,没有人能看到他,更没有人能救他。 封马叹了口气,转过头扬了扬下巴,那些站在边上观望的旅客都识趣儿地散了,还有几个没走,坐在吧台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我说,这缸里的水是给人喝的。咋?你们脚上有嘴还是消化系统安反了?”说着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不对,脚上那不叫嘴,叫鸡眼。” “我□□妈的……”那汉子张开手掌就扬了起来,封马手腕轻轻一转,就听见唉声鸟嚎的一嗓子。 封马看了看自己指尖的忽明忽灭的烟蒂,抽了抽鼻子,感觉空气里有股呲呲作响的烤肉味儿。 蓝仓在边上看得眼睛都直了,也没有注意到身后走过来了一个人。 “你看。”封马夹着烟摊手道:“这时候你再往水里泡,那不就也能说得通?” 那个汉子一脑门子冷汗,捧着手压低身子哎呀呀叫了半天,再抬头的时候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封马,忽然一脚就踹了过来。 封马身子朝后一仰,退了两步,用嘴角把烟挂稳当了,二话不说朝着那只还没收回去的肥腿,当着正中心就是迎面一踢。 胖子的腿霎时软了劲儿,踉跄两步堪堪在另一个汉子搀扶下站稳。 封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本来没睡好心情就差,胡乱穿了个衣裳,连帽子也没戴,露出青白的头皮,浓烈的烟雾缭绕下,就是个死皮赖脸的混混模样,反倒竟然让那两个人心里发憷。 “妈的,不跟他们说,走先!”扶人的那个一抬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低声对另一个人念叨了几句,接着恨恨地趿拉着鞋快步离开了。 妈的,还以为多牛逼。 封马心满意足地捻起烟,一转身,正迎上门槛后面的家伙,给封马吓了一跳,他正忙着组织表情,就听见荆藏开口道:“你不该让他们走。” “嗯?啊?”封马没懂他什么意思,下意识看了看荆藏的半披风,“你想让他们赔钱?你不早点说,老子正过瘾呢。” 他扔了烟蒂,扭头一看那俩人已经没影儿了,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敲了敲青石缸的缸沿,对蓝娃道:“把这水换了。” 封马再一扭脸,荆藏已经朝楼里走去。 当天下午封马睡了个囫囵觉,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时就听见有人敲他的门,一开门,是蓝娃,正绞着手指头一脸为难的样子。 “怎么了?”封马搓了搓眼角,看到外面的天色被晚霞染成漫天的血红。 “那个,格桑扎巴大哥,我们客栈的房源出了点问题,能不能麻烦你退个房?钱我们给你安排!” 封马眼眸一垂,“你们老板让你来的?” 蓝仓点点头,随即很快又摇头,“你可别怪姑姑,不是针对你,我们客栈所有客人都给安排退款了,不好意思啊!” 他这才注意到,原本该热闹起来的火塘连个火星都没有,楼下一片寂静。 “为什么?”他下意识咬了咬牙,腮帮子紧绷了一瞬便松开了,“老子不缺钱就是没地方去,你们不让我住,那我他妈也只能去仙乃日数月亮了。” 说着“砰!”就关上了门。 蓝仓在外面满面愁容地敲了几下,心说没遇见过这么犟的客人。 多给钱还不退?全亚丁就这一家客栈吗? 她也不理解自己的老板是怎么了,下午突然就把她喊过去让遣散客人。 多给钱也要赶,全亚丁都找不出第二家! 她敲不开门,索性就先回去整理账册了,一下子退了那么多钱,她老板不操心,自己再不管管都对不起自己工资。 封马躺回床上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知道荆藏要干什么,干脆也不想了,意识神游间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是强烈的灼烧感,封马连眼睛都没睁开,仅凭着生理反应就意识到—— 失火了! 一场大火,把封马的思绪彻底拉回三年前。 第3章 魔都 封马做了一个梦。 三年前,上海。 那时候他还不叫封马,叫封鲤青。作为徽大汉语国际教育系的名誉博士,客座教授,他的照片常年展示在图书馆与荣誉堂,以及校园表白墙的匿名信息里。 他对这些并不怎么关注在意,事实上,他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带着一种疏离冷漠的态度。 封马的桌子上常年摆着本书,《围城》。 只不过他的那座城,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更不乐意出来。 直到同年八月初的一个雨夜,他的城被人不怀好意地拆了两块青砖。 冰冷的雨水倒灌,彻底淹没了他的城。 ……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压在这座魔都之城上,骤然一道闪电劈开天幕,乌云滚涌,东方明珠之上宛如摊开一幅浓墨重彩的诡异油画。 “咚咚咚!” 封马合上书,起身去开门,与此同时外头轰隆一声惊雷,震得他心下一跳。 门打开,封马不由得挑眉,“你是……” “封,封教授好。”外面站着一个女生,拖了一个大箱子,箱子上还放了一个淡蓝色的牛皮背包。 她浑身给淋得湿透了,刘海紧贴在额前,不知道是汗还是水,看起来很是狼狈。 “她太瘦了……” 这是封马对她的第一印象,病态的孱弱,薄透的外衫下显得形销骨立,两只眼睛却黑亮得过分,映出楼道里整圆的白色吊灯。 封马目光下移,注意到她两只裤脚上溅得都是泥点子,再看那张脸,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丝印象。 “你是三班的?” 那女生伸手抹了把汗,露出饱满的额头,话语有些激动:“对对对!教授您还记得我?严樱子,三班生活委员。” 封马一只手按着门把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人叫什么名字,更关心的是这女生是怎么找到自己家来的。 她要干嘛? 这个叫严樱子的,似乎看出来封马的疑虑,也没有对他毫不掩饰的警惕感到尴尬,而是大声喘着气自顾解释着。 “对不起封教授,我不是有意要打扰您的,我,我暑假留校打零工,帮教务处录入教职工信息的时候看到了您家的住址。” 她蓦地抬头,眼睛像是仓皇的野兽:“不过您放心我谁都没说过,我,我只是今天回家,在高铁站的时候把包给丢了,现在假期期间同学都不在学校,我没办法了才……” 封马知道高铁站距离自己家的距离也不近,但是看这个女生浑身狼狈的样子,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道:“几点的车?” 严樱子一愣,想了想,道:“凌晨四点二十。” 封马转身进了屋,很快又出现在门口,手里多了个黑色手包,他从包里拿出五张递给门外的女生,严樱子怔愣了一瞬,没有接。 “老师这……” 封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但语气平和:“你先打车去高铁站附近找个宾馆住下,到了凌晨如果服务站还没有找到你的包,你再回来,我帮你联系学校方。” 严樱子红着的眼睛,咬唇点点头,“谢谢封教授,真是太谢谢您了!” 消瘦苍白的手腕抬起,同样苍白的指尖捻着几张红色搁在掌心。 封马“嗯”了一声,“快去吧。” 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从始至终没有让她进门。 就在封马打算关门的时候,他无意地问了句:“你家在哪儿啊?” “啊?”严樱子拖着箱子已经走出去几步,闻言回头对他微微一笑:“老师,我老家广东的。” 他点点头,“咔哒”锁上了门。 封马没有发现,那个拖着行李箱离开的严樱子—— 行李箱上的蓝色牛皮包已经不见了。 雷声滚过浑浊的天幕,低沉压抑地低吼着,像一头即将爆发的野兽,将外摊吞噬殆尽。 封马不太能站得住,他的身子晃荡了一下,忽地被边上抬起的胳膊稳稳扶了一把。 “你别紧张。”那人微微一笑,封马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老练的寒光,那笑并不达眼底,就好像在说—— “你别紧张,事儿还没完呢。” 封马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胳膊望向他肩头,窗外一道闪电劈落,银色的警徽倏地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色。 “头儿,找到了!” 封马觉得他完了。 身边的人微微颔首,还保持着那个表情,但封马现在知道了,他只是长了一张嘴角上扬的笑脸而已。 那个蓝色的牛皮包被塞在鞋架最底层,淡蓝上沾了肮脏的鞋油。 不干净了。 封马想着。 □□,180克。 犯罪嫌疑人,封鲤青,男,21岁。 还是那个笑面警官,好像是缉毒大队五组的组长,封马看过他的警官证——沈簟凉。 封马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银色手铐,听说现在有一款玫瑰金手铐,不知道戴在手上有没有种高端的感觉。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这些,封马苦笑,他果然不正常。 “姓名。” “封鲤青。” 沈簟凉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脑海里一闪而过刚才在这个人家里找到的医院诊断书。 “重度精神分裂,重度抑郁症状。” 他已经问过封鲤青关于那个牛皮包的来历,封鲤青全部照实回答了,虽然那个叫严樱子的还没有找到,但通过多年的办案经验和敏锐的判断力,沈簟凉觉得封鲤青没撒谎。 但是,有一点很麻烦。 监控录像。 封鲤青家所在楼层的楼道监控录像显示,在严樱子将包裹□□的牛皮包塞在门口鞋架下之后,封鲤青给了严樱子钱。 这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构成了交易。 抑郁症和瘾君子,怎么想都是个黑暗的故事。 根据沈簟凉他们所掌握的情况,这批□□共计200克,在封鲤青家中找出来了180克,据可靠消息可以推断,剩下的20克应该已经被贩毒人吸食。 封鲤青的血液中并没有检测出毒品成分。 后来还是徽大的一名老教授出面,给封鲤青作了保释。 “只要你积极配合我们工作,我会根据你说的再做进一步认证,你有什么新的消息也第一时间跟我联系,也不要太过担心,好吧?” “好。” “另外,我们下周有个禁毒安全教育会,你要是没事可以听听。” 封抬眸看向沈簟凉,瞳孔如墨,后者尴尬地咳了两声,干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禁毒普及工作嘛,反正就是线上会议,全民禁毒人人参与是吧?” 沈簟凉看着封鲤青签完字,头也不回地跟着老教授走出警局,那个高瘦的背影在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映成一块黑点。 不干净了。 沈簟凉想。 第4章 穗城 三年前,广东。 “报告赵局,风暴顺利完成任务。行动□□击毙毒贩三人,抓获犯罪嫌疑人八名,缴获64式□□12支,各类毒品共计一千克。风暴队长荆水寒报告完毕请指示。” 赵明宇满意地顿首,“好,你们队任务完成的非常好。” 荆水寒站得挺直。 赵局长端起桌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拧开杯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哎?说起来,那个毒枭头子章名犬呢?” “在行动中已经被我们击毙。” 他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起伏。 “嗯。”赵明宇端着杯子绕过办公桌,“这个章名犬,罪大恶极,514一案,我们的谭郎同志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你通知二组,务必从已抓获的嫌疑人嘴里,给我问出谭郎同志的下落!” “是!” 他的眉间像沉了块冰,一个字没有再一丝波澜。 赵欣慰地看着他,他总是有些心疼这个男孩,于是拍了拍荆的肩膀,沉声道:“不过据我所知,这个章名犬还有个弟弟,是个混社会的,虽然和他哥哥没什么交集,但这个人在之前的514抓捕行动之后就消失了。这虽然是五组的事和你们风暴无关,但还是要注意些,小心这人打击报复。” “是。” 赵看着眼前这个话少沉默的年轻人,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一句好苗子,接着又道:“另外,你和你的队员忙了这么久,我已经向上级申请,给你们放个假,好好歇歇。” “是……” 赵有些无奈地笑笑,等荆水寒走到了办公室门口,突然又被叫住—— “对了水寒啊,下月初咱们省要举行两个报告会,一个是先进个人表彰的,还有一个禁毒安全教育会,我给你报了名,你准备准备写个稿子,月底在表彰会上发个言。” 他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赵明宇笑道:“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放心,疫情期间咱开视频会议,人家五组组长开第二个禁毒会,想露脸都没机会嘞!” 荆水寒淡淡的点头。 他长得又没我好看。 理所应当。 “行了,回头我把俩会议链接都发你,你给五组组长转述一下,那沈小子在深山老林里一钻就小半个月,也就你能联系到他。” 门被关上的刹那间,荆水寒听见局长桌子上忽然响起的电话声。 “叮铃铃……叮铃铃!” 外面日头正盛,蝉鸣刺耳,青绿的梧桐树洒下淡淡绿影。 731案,终于告一段落了。 “喂?” “报告赵局,我们刚才清点缴获毒品,发现其中□□的重量与我们得到的线索相比少了200克!” “什么!” …… 荆水寒站在货架前,推车里两条新鲜鲳鱼,绿的是茼蒿,红的是番茄,还有一扎夺命大乌苏,两瓶牛奶。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去结账,而是远远地看着自动结账口那里—— 一只脏爪子慢慢伸进了正纠结怎么扫码付款的老大爷布包里。 荆水寒有些无语地看了看自己推车里的东西,把易碎的那扎玻璃酒瓶单手提出来,接着推着车走了过去。 一双警惕黑亮的眼睛立刻锁紧了他。 荆水寒若无其事地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才想起来,今天好像还有个什么表彰会来着? 他单手撑着推车,打开微信,就看见一个名为“宇后天明(微笑.JPG)”的好友给他发了两个视频会议的链接。 荆水寒看着那个笑脸,莫名觉得身后一冷。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同时左手一推,推车受力“刺拉拉”划着地面朝前猛地冲去。 “扑通!” 紧接着传来肢体碰撞地面的声音,随即一声惊呼—— “哎呀!我的钱包!” 荆水寒趁这个功夫又伸手把推车拉了回来,扫码付了钱,看着闻声赶来的保安,把一个“黑背心儿”按在地上。 他不想多管,打包好东西就提着朝出口走,走到地下车库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又掏出手机,正打算把两个会议链接中的一个发给那个人,忽然感觉手臂一沉。 一低头,一张脏兮兮的消瘦的脸正仰着瞪他。 荆水寒掂着东西,看见这人的黑背心都给扯破了,很明显是从混乱中硬挣出来的。 实际上刚才他压根就没看到那小偷的脸,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看见一只脏手“图谋不轨”便习以为常地出手了。 现在看到这“黑背心”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荆水寒不由得想笑。 他妈的,小小年纪不学好。 他正给人发微信,被这小子怒气冲冲地伸手一扥,倒也没有生气,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贴到那人眼前。 “刑侦支队重案三组荆水寒” 抓在他胳膊上的力气渐渐松懈下来,跟气球似的撒了气儿。 “黑背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跑了。 小兔崽子。 他把买的东西搁进后备箱,乌苏放在副驾驶,开车回了家。 车开到楼下才发现,表彰会好像已经开始了,他停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点开了会议链接。 会议里已经有一百多号人了,除了几个眼熟的ID,其他的他好像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发言。 屏幕上除了主持人,其他人都是闭麦状态,于是荆水寒便把手机架在方向盘前,顺手打开瓶酒,等着主持人叫到自己就临时发挥说一段词。 荆水寒的ID和他的微信名一样,“藏”。 他一直挺向往藏地风光,总等着闲下来的时候去看看走走,转转佛塔转转山。 另外也取个多音的意义,他们的工作,总是藏匿在黑暗里的。 半个小时后,荆水寒咽下满口腔的甘涩,再次无语地发现那个主持人简直跟他高中数学老师有的一拼,他仿佛回到了高中夏天午后的那个教室。 在燥热的蝉鸣里听一大段冗长的教育演讲稿,不过不同的时,主持人不讲函数不讲区间,讲的是毒品,从危害到预防,荆水寒在灌完整瓶夺命大乌苏以后,终于成功地发现—— 他,他妈的进错会议了。 第5章 后台运行 “喂我说荆水寒,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这玩意儿还能让来让去呢?” 荆水寒拉开窗帘,趴在阳台上一边听着远处卖冰棍的吆喝,一边听耳机里的吆喝,感觉头都要炸了。 “我可谢谢你啊,好家伙你知道多少领导听着呢吗?我他妈一边在青莽坡盯嫌疑人还得一边帮你开会替你发言,我连个腹稿都没打你知道吗?狗逼山沟沟里虫子都快咬死老子了!” 电话那头抱怨个不停,荆水寒取下右耳的耳机,朝着楼下抱着冰棍箱子的小孩打了个响指。 随即转身回了客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 这种老式的流动冰棍摊子,很少能用手机支付。 广东真正的原汁原味。 荆水寒下楼,付钱,直接撕开包装,把冰棍含进嘴里。 看着卖冰棍的小女孩蹦跶着拿着那张纸币,弯着眼睛喜滋滋地找钱,他鬼使神差地在人家小脑袋上摸了一把。 电话那边的背景音是深山里的蝉鸣,时不时夹杂着各种鸟的叫声,听着就让人感觉身心燥热。 “教育会,我替你的。” 他舔了口冰棍顶端的糖水,凉丝丝的细腻感恨不得爽得渗进喉咙系。 “什么?”那头的人一愣,紧接着就急了眼,“诶呦我去?你有没有良心啊荆水寒!深山老林的,老子一个月流量包都烧没了好吗?那个安全教育会,谁都不认识谁,你他妈不听都可以啊!” 接着又忿忿道:“我不管,老子替你发言这奖就归我了,我们五组天天风餐露宿,没日没夜跟熬鹰似的,现在破个731案子你们都回去歇了,就剩我们组还得耗着,奖我拿走了啊。” 荆水寒皱起眉,“你说什么?731案,不是已经结了吗?” 他拿着冰棍,在路上停住了脚步。 烈日炎炎,很快冰棍化开的糖水就顺着他的右手臂流了下来,渗进指头缝,淌过皮肤,湿哒哒粘腻得很。 “别提了,那批□□查的时候少了200克,不过有180克已经找到了,剩下的,就等我们抓到那个运毒犯……不过我估计八成已经给吸了,妈的……” “在哪儿找到的?180克。” “上海,人已经保释了,在我们监控范围内,不会有大的问题。” 荆水寒敏感地觉察出,电话那头的沈簟凉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于是他也没吭声,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果然。 “啧,不过根据我的判断啊,这人,嗯……不像是能干得出这事儿的。” 荆水寒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731案这个收尾的情况让他感到烦闷,天上的太阳铆足了劲地晒,他的衬衣汗津津地贴在后背上。 手指间粘着融化的糖水,指腹的皮肤粘得紧绷。 他直接按掉了电话,将冰棍扔进草丛里的垃圾桶,转身上了楼。 家里还是舒爽的,空调开到20度,一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 他应该相信沈簟秋。 不管是731大案还是之前的514案,荆水寒明白,沈簟秋比任何人都想破案。 那个毒枭章名犬也是被沈簟秋击毙的,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在章腰间发现了两颗82式手榴弹。 沈簟秋当过三年的卧底,威力再大的武器,再惊心动魄的场面都经历过。 只有在一枪打死章名犬的时候,沈簟秋感觉到扣动扳机的手指不受控制的一颤。 为此荆水寒差点没跟着同时补一枪上去。 荆水寒盘腿坐在沙发上,捏着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两分钟,最终还是没给赵局打电话。 这时,他又想起了什么,划开锁屏点开了之前那个禁毒安全教育会的会议链接。 果然,之前的那个主持人竟然没有解散会议。 这种现象其实很常见,有时候点开某个软件,退出的时候直接返回到桌面上,软件就会自动在后台运行。 荆水寒通常会把手机所有软件的权限功能给关掉。 他很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 距离上次安全教育会,已经又两天过去了,可能主持人觉得大家会自动退出会议,会议就能自动结束。 很显然绝大部分参加会议的人都是这么做了,但是—— 黑色的屏幕背景上卑微地闪着两个蓝色的圆框。 一个是荆水寒,头像上只写着个白色的“藏”字。 由于其他人退出会议,他的ID现在就自动升成了会议主持人。 另一个,纯蓝的圆框里标着一个“鲤”,ID却是空白的。 荆水寒正打算直接解散会议,忽然发现,他不知怎么手指戳到哪里,解除了之前主持人设定的“全员禁言”。 除了荆水寒,作为这个会议里唯一的参会者,那个“鲤”的麦被打开了。 蓦地,荆水寒听到一声沙哑的喘息。 原本垂在“解散会议”图标上的手指,没有立刻落下。 窸窸窣窣的像是在低吟,苟延残喘般的,良久才呛出一声低吟。 荆水寒能感知到对方似乎很痛苦,似乎是在哭。 好像是有纸张被□□成团接着又撕碎了,咝咝啦啦的,夹杂着压抑的哭腔。 有一个瞬间,荆水寒很想点开自己的麦。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你为什么哭? 别哭了? 你怎么了? 还是……哥们儿你麦没关? 他没由来地感觉到,灰暗的屏幕就像一个隐蔽的角落,承载了一个孤独痛苦的人。 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解散了会议,就像撤掉一个空间,那个能够缓解释放的角落就没有了。 荆水寒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听众。 其实即使解除了这个会议,那个人的痛苦,□□还是依旧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他所以为的“空间”只存在于自己脑子里罢了。 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干。 尽管这样并不光明正大,甚至他妈的有点猥琐。 算了,他心想,会议留着吧,等那个叫“鲤”的人发现没退出会议,就会自己关掉后台运行的。 这么想着,他放下手机,只觉得被那个声音压得有些胸闷。 荆水寒点燃一根烟,走到了阳台上。 他眼神特别好,感知能力也与别人不同。 所以他几乎立即就发现外面的景象与刚才有所不同—— 地上多了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 原来是刚才他站立过的地方。 冰棍顺着流下滴成一汪硬币大小的糖水洼,吸引来许多黑色的蚂蚁。 第6章 马卡龙珐琅锅 封马对于火的印象,一直都很深刻。 只不过他之前那一次,似乎没有太大的恐惧。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太阳不知道抽了什么疯,滚滚热浪躁动地蒸腾在每一寸裸露的地面上。蝉在树上疯狂地叫嚣,压抑的暑气令人窒息。 热。 好他妈的热。 封马站在医院外的露天停车场,手里捏着单薄的纸张,右手的食指勾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的药盒随着他指尖轻微的颤动,发出呼啦啦的响动。 他的后颈已经给烈日晒得没有了知觉,水洗似的衬衫贴在脊背,封马却感到彻骨的寒意。 冷。 真他娘的冷。 氟伏沙明已经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医生今天又给他开了别的药物,作为一个文科教授,他对于各种什么酶几环什么核苷酸,早已经烂熟于心。 但是看着手里的新药,药盒上标着新的字母和化学符号,他的心里就像有半根火柴在一道道粗劣地摩擦,硬生生划出干涩的火星,灼得肺腑生疼,浑身都充斥着卑微愤怒的火气。 “鲤青,你这个情况,我实际上不太建议独居的。” “你在上海有家人吗?或者朋友?” “我给你再开一盒单克,好吗?” “这个药治疗的是精神分裂的阴性症状,比如情绪淡漠及社交淡漠、少语,也可以减轻与精神分裂症有关的情感症状,比如负罪感、焦虑等等……咳咳,当然不是说针对的患者肯定就有这些症状……” “下次不用排号直接来就行。话说你怎么今天过来了?没上班?还是放暑假了?” 他打开车门坐进车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姓沈的警官的笑,那个人的笑是不达心底的,他能看得出来。 他想起来沈警官好像说过今天有个什么教育会。 呵。 打开手机,果然看到一个沈警官分享的公众号,点开公众号置顶推送,是一个线上会议的链接。 他点了进去。 然后开车回家。 封鲤青的头像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初始头像,在一百多号人的大会议里并不显眼。 但听着听着,他的心就微微抽动起来。 这场安全教育会,对他来说就像一场凌迟,每一个字每一条信息,都像嘲讽一巴掌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屏幕上的一百多个闪烁的头像,就像一场举世瞩目下的审判,无数双眼睛透过手机聚焦在他的身上。 封鲤青有些拿不住手机,手机一抖落在茶几上,撞翻了搁在茶几上的抑制剂。 多年的病症,封鲤青现在甚至可以很熟练地给自己扎针。 他看着针管沿着边缘慢慢滚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终于可以崩溃了。 封鲤青先是想哭,他捂住嘴冲进卫生间,将淋浴开到最大,大到听不见他自己的声音,这样不论是他哭还是笑,还是发怒还是谩骂都没关系了。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整一个下午。 封鲤青也忘了他在卫生间经历了什么,总而言之,混沌的意识最终被冷水冲得七零八落,他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只听见从沙发缝隙里传来一声接触不良的麦克风讲话—— “今天的禁毒……安全教育会……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与会人员……的积极参与!大家……可以退出会议了!” 封鲤青用尽力气撑着地面挺直身子,扒在茶几边缘,伸手够到手机,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屏幕上的内容,只觉得浑身冰凉,体内却又好像有一把火要把他烧烬似的。 他颤抖着手指按在屏幕上,轻轻一抖,人便失去了知觉。 封鲤青烧了两天,额头滚烫得能摊鸡蛋,偏偏身子冷得像冰块,期间一度有向肺炎发展的趋势。 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天,照顾他的老教授刚刚离开。 封鲤青的家偏向于冷色调的工业风,床边没有桌子也没床头柜。 连这张床的生铁架子都是他亲自去跟瑞典的匠人师傅学习,然后亲手打造的。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看到孤零零地摆在水泥地上的水杯和药片时,不由得有些想乐。 “哈哈……” 水已经冷了,他光着脚拿起杯子和药去厨房烧水。 与偏灰色的色调不同的是,封鲤青用的是一只青蓝马卡龙色的珐琅锅,带来了一丝鲜活的跳跃色彩。 他站在一旁找出发烧药的药物说明书,忽然想起来自己本身就是服药期,不能乱吃药,于是又返回客厅捡起躺在地上的手机,把说明书拍照发给他的主治医师。 医生没有立即回复,他捏着说明书走到厨房,看着跃动的蓝色火焰,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怪笑。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突然发了病,苍白的指尖无力地撕扯着手里单薄的纸张,封鲤青不由自主地□□抽泣,他觉得很疼。 但不知道哪里疼。 好像有无数只怪物的触手在他的身体里搅动撕扯,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脑子里的胀痛竟然已经没有了知觉。 封鲤青却觉得视觉无比清晰,每一帧影像都被放大数十倍似的,清晰到失去最后一丝人情味,彻底把他和这个活生生的社会隔绝开来。 那窜动的火苗在他的眸子里跳跃,激起原本摩挲在他身体里,折磨着他的“火柴”。 妈的,这不公平!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这么……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将碎纸屑压在了珐琅锅的下面,他的手背接触到火苗,骤然向后一缩,掀起正滚着沸水的锅身。 哗啦! 珐琅四分五裂,溅起冒着白烟的水花。 纸屑也跟着燃烧起来,他揪着胸口的衬衣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咚! 是膝盖与水泥地猛烈碰撞的声音。 沸水溅到他的胸口和手臂上,瞬间鼓起了水泡。 光滑的珐琅碎瓷上倒映出一个人蜷缩的影像,影像慢慢扭曲,最后被映照的火光吞噬殆尽…… 火势是怎么失控的,封鲤青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蜂拥而至的消防员和满面担忧,去而复返的老教授。 最后,房屋损毁面积达到百分之三十,他只能临时借住在了那个姓马的老教授的家里。 除了必要治疗药品,他全身上下也就只带了一部手机。 第7章 只是个有天赋的警察 荆水寒听见从手机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正靠在床边敲着下半年的工作计划。 下午睡觉的时候,他把手机关了静音,刚开启音量没多久,会议那头的麦克风就响了起来。 声音很大,更像是玻璃窗爆裂那种巨响。 砰! 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转头看向桌上的手机屏幕。 上一次听到类似这样的声音,还是在四月份。 银行抢劫的案子,他去了现场。 被劫持的好像是个拾荒的男孩儿,劫匪脑子不正常,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砍刀,被劫持者的脖子被他掐住,腿上破了三个血窟窿,已经陷入休克状态。 当时荆水寒在劫匪面前脱了防弹衣,扔了枪,在劫匪刺耳的谩骂叫嚣声里走到了最前面。 那个疯子握着刀在荆水寒面前左劈右砍,甚至在荆水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的时候,刀锋险些削到他的脖子。 他看了眼手机,将屏幕抬起来正对着那疯子。 千钧一发。 劫匪的注意力被刺目白亮的屏幕吸引了一秒钟的时间。 荆水寒微微侧头,一颗狙击□□的子弹就从他身后刺破空气以秒速900米的力量直接贯穿劫匪的正眉骨。 电光火石之间,荆水寒一脚踢飞劫匪手里的大砍刀,一手揽过失血过多的男孩,与此同时一个漂亮的回旋踢直接把被爆头的劫匪踹飞了出去。 正正撞在银行柜台玻璃上。 哗啦一声爆裂。 紧接着是身体碰撞地面的闷响。 嗯,就跟他刚才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差不多。 “鲤”要做什么? ——荆水寒他头一次对手机那头的“鲤”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把搁在膝盖上的电脑放到一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桌子上的手机,等了两三分钟左右,那边却再没有一点声音传来。 荆水寒决定先下楼扔个垃圾,顺便整理整理冰箱。 沈簟凉要从山里回来了,在电话里指名道姓毫不客气地要来他家里蹭饭,说是要补偿自己替荆发言领奖开会的恩情。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掂着门口的垃圾袋子下了楼。 八月份的广东老巷,除了一群精力过剩满街道踢球的孩子,几乎见不到什么人,除非等太阳下了山,□□点钟散了暑气,人们才会出门遛弯。 所以他一下楼就注意到了那双在车后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车后面的人趁着荆水寒转身返回的时候,一挥手臂扔出去一颗石子。 嗖! 荆水寒有点想翻白眼。 但他现在并不想弄他。 天太热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荆水寒并不能算是个好警察。 他只是个有天赋的警察。 荆水寒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和行动力,但同时他也有渗在骨血里的疏离与傲气。 他只在自己乐意的时候展现自己的天赋力,也只是为了看看自己能达到多高的程度而已。 所以每一次行动出生入死,实际上他对于嫌疑人、受害者,甚至对于这份职业,从来都没有多么强烈的感情,更不要说是使命感。 他只对自己有使命感。 就是在他乐意的时候,变得更好。 因此他早就感觉到身后细微的空气流动声,在石子划过后颈的时候,也只是脚步不动声色地偏移了一个极小的角度,石子弹在他耳垂上,掉在了地上。 顺便被他走过的时候踩了一脚。 藏在车后面的人抿起嘴,不甘心地看着荆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 …… “吃饭吃饭,给老子饿瘦了都!” 沈簟凉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掂出一打可乐,边叭叭个没完:“早知道不开车了,应该让小刘送我过来,你那清酒给我留着啊,我下次喝。” 荆水寒只动了他面前的一盘蛋炒茭白,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抬眸看向桌子对面盘腿坐在椅子上的沈,问道:“行动怎么样?人抓了吗?货找到没有?” 沈簟凉一只手按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腿肚,一边夹了一筷子腐乳肉,对着荆水寒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眼睛直往桌上瞟。 嚼了几口,沈“啪”把筷子撂下,“不是,你能不能让我好好吃个饭?” 接着一伸脖子咽下嘴里的饭食,认命地用食指扣了扣桌面,说道:“抓了,但还是跑了个女的,八成偷渡到老挝那一带去了,已经发了通缉令,二组的人盯着呢。” 荆水寒把只喝了两口的可乐重新倒满,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杯子外层凝结的水珠。 良久,他才开口道:“抓到的人,有交代谭郎的去向吗?” 桌子对面的人手中的筷子一顿,接着埋头囫囵吞了两块带骨鸡翅,语气平静得不带一点波澜,低头看着碗里的饭,道:“没有。” “或许我们可以从章名犬他那个失踪的混混弟弟下手。” 沈簟凉塞了一嘴的鸡骨头,含糊不清道:“好,我让小刘去调资料。” 荆水寒没再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沈簟凉的情绪不太好。 虽然这人装得从容淡定。 但荆水寒知道,这人是从来不吃鸡肉的。 吃了饭,沈簟凉干脆利落地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把还是没逃过的两瓶菊姬大吟酿拿胳膊一夹,转着车钥匙就出了门。 荆水寒正要关门,一只大手忽然就伸进来扒住了门框。 “差点忘了,我还给你捎了个礼物。”沈簟凉拍了拍脑门,笑吟吟地看着荆水寒,不知道是不是楼道灯光的缘故,沈的脸色瞧着有些过分的白净。 俩人一齐到了楼下,沈簟凉拿出车钥匙“滴滴”两声。 一辆黑色大切的后座车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扑通! 从里头滚下来个灰扑扑的东西。 嗯,貌似是个人。 荆水寒看了沈簟凉一眼,后者做无辜状耸了耸肩,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人的胳膊,那人就像触电似的蹦了起来,踉跄了两步,后背贴在车身上,愤怒地盯着荆、沈二人。 “是你。” 荆水寒认出来,这人就是那个在商场偷东西的“黑背心儿”。 “黑背心儿”还穿着那件破背心,下半身套一件老旧的牛仔大裤衩,两条细杆似的腿在裤筒里晃荡,他的脸瘦得有些脱相,更衬得那两只眼睛格外扎眼。 沈簟凉抱着胳膊站在边上,乐得看热闹。 那个男孩像只落单的小兽,眼神警惕谨慎,好像时刻都在防御状态。 “我说,你现在的仇家都扩展无下限到未成年人了吗?” “嗯。”荆水寒应了一声,“把他交给小刘。”接着转身把车钥匙抛给沈簟凉,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8章 Q 荆水寒开着车往那边走,路上接到花豹的电话:“头儿,三组兄弟们说晚上聚聚,你也来嘛,老Q也回来了,咱一块吃个饭?” “嗯。”荆水寒应了一声。 花豹随即把地址发到他手机上。 荆水寒开着车通过一个路口,将车停在了路边,他拿出手机,没有立即点开花豹发来的地址,而是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过去,对面的人好半天才接起来,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倦懒:“喂……谁?” “是我。”荆水寒语气平静,“Q回来了。” 电话那边良久没有吭声,好半晌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傻逼。” 接着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甚至带着些许戏谑地对荆水寒说道:“他还真敢回来?” 荆水寒没说话。 听声音对面的人应该是起床了,听筒里传来衣衫布料摩擦的声音,他自顾自说道:“这傻逼现在分到哪组了?你们晚上是不是要聚餐?在什么地方?” “我说荆水寒,别告诉我你特意给我打电话就是给我打预防针啊,没辙我告诉你,丫还敢回来,跟你说啊,谁拦我我跟谁翻脸。” “没拦你。”荆水寒淡淡道。 “哦呦?我们万年老冰哥啥时候转型知心大姐了?”对面的人不无讶异道:“你别是被Q策反了吧我操?诱敌深入的话我可不干啊,那个臭傻逼可……” “沈簟凉!”荆水寒忍无可忍打断了对面人的絮絮不休,引得对面的家伙扑哧一声哈哈大笑,乐完了才抽着气道:“那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你们风暴聚餐,真怕我砸场子?” 荆水寒说道:“他身上不单单有514的案子,你别直接把人弄死了,我还有事要问他。” “呃……你怎么知道我想弄死他……” “因为我们都一样。” 对面怔愣一瞬,一时没有出声。 荆水寒的语气不带一丝浮动,“要动手,记得趁个雨天。” “Q患有严重的恐雨症,在下雨的时候动手会方便些,如果能遇见雷电天气,事半功倍。” “我靠。”沈簟凉打了个激灵,“你他妈的还真不做人,乘人之危?不过我喜欢,啧,那听你的。” 挂了电话,荆水寒闭着眼靠在车座上,外面炽热的烈阳光线经过车窗的过渡,洒在开足冷气的车内,竟然有了几分柔和皎洁,淡淡地铺摊在他的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Q是什么时候? 对,是十年前。 当时他躲在邻居小伙伴家的杂货间里,在电闪雷鸣的暴雨里,见到了那个断了左手手臂的男人。 恍然如梦。 荆水寒的手机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马老,今年学院的西部计划志愿者报名表我已经整理好了,搁在您桌子上。” 声音出现得毫无征兆,荆水寒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位的手机上。 “哎哎,小封啊你别忙活了,来,你师娘晾了皮冻,快洗手拿筷子,吃饭吃饭。” ——又出现一个老人的声音。 “嗯。” 荆水寒听到最后那声极轻的应答声,身子蓦地僵了僵,他的脸上倏地闪而过一丝犹疑,此时手机里的声响已经渐渐模糊远去了,很明显对面的“鲤”放下手机去吃饭了。 日光随着太阳变换出七彩的光晕,好像搅动了稀薄的空气,酷热随着太阳西移渐渐散去。 晒化了的树脂散发着舒缓的清香。 他重新启动车子,很快就赶到了约定的饭店。 走进包间,花豹高兴地迎上来,荆水寒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对着门口方向的人。 Q,曾是广东省缉毒大队一线缉毒警,后来从广州调过来,任刑侦支队重案三组组长,正式将三组重新命名为“风暴”。 这个人曾亲手给荆水寒佩戴警徽,教他本领带他出任务,曾伸出右手和荆紧紧相握,祝贺荆水寒继任风暴组长。 Q在警界是个传奇,藏虎卧龙数十载,千里追凶独闯山林,也有人说他早就反水投了敌,黑白通吃的瘾君子,□□裸的小人。 只有荆水寒知道,这个人十年前杀了自己的父母。 据说是卧底期间被迫吸了毒,毒瘾发作,如果不是当时荆水寒恰好在邻居家写作业,如果不是当时恰好下了暴雨,如果不是他意外折断了左手臂。 那么荆水寒今天不会站在这里。 法律没有审判他,并不代表荆水寒会饶恕他。 反正荆水寒不算是个好警察。 他只是个有天赋的警察。 Q这个人,也许值得扬名立万,荣誉高歌,但在荆水寒这里,他只能被踩进地域深渊,去赎世人不知的罪。 Q也抬眼看到了荆水寒,脸上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来了。”Q右手夹着烟,把自己身边的凳子拉出来,拍了拍,道:“来,坐这儿。” 他走过去坐下来。 花豹吵吵着人齐了要服务员上菜,三组的七八个组员大都是半大小伙子,正是能咋呼的年纪,饭桌上很快就热闹起来。 “小寒啊,还是老样子,帅小伙子,哈哈哈哈!” Q拿起筷子给荆水寒夹菜,热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还是个闷葫芦!” 荆水寒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闻言勾了勾唇。 就见Q的食指穿进陶瓷酒壶的把手里,单手提起,给荆斟酒的动作行云流水。 “我不喝酒,开车来的。” “哦?那真是可惜了。”Q放下酒壶,随即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道:“我听花豹说,你们最近跟了个案子?” 荆水寒点点头,“已经结了。” Q吐出混白的烟雾,嗓子有些沙哑,“那最好,那最好。”他看向荆,笑道:“有你在风暴,可省了老赵不少事儿。” 荆水寒没有说话。Q自顾自道:“我这次从回来,就是个顾问,你们该干啥干啥,别把我放在眼里。” “不敢。” 不敢把你放眼里。 扎眼。 “说到这个,五组的代组长现在还是那个愣头青吗?”Q给自己倒了杯酒。 荆水寒的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中指关节,另一只搁在桌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成拳。 “是。” “瞎,成不了事的惹祸蛋子。”Q不屑地评价道,“就因为去年514那案子,混小子硬着头愣跟我不对付,到我出国前还傻了吧唧给我使绊子。” “那是因为打进谭郎身体里的那颗子弹是从你的枪里射出去的。”荆水寒语气淡漠疏离,脸上第一次有了不同的神色,像结了霜的铁,也像淬了冰的剑。 Q的手指微微一顿,桌上不知道谁手滑砸碎了两个酒瓶子,先是一静,紧接着笑骂打闹声四起。 Q的话被掩盖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似感慨地说道:“要说那个三组组长,是个英雄,敢拿自己的身体去挡毒贩的枪!我那一枪虽然意外误伤了他,但同时也打死了那个大毒枭,真是险呐!” “哎?说起来,那个三组组长落了水以后,哪儿去了?”他偏头看向荆水寒,问道。 由于肌肉紧绷,血液流通不畅,桌下的拳头攥得有些泛青,根根关节分明,像他面前的清酒,白得失了血色几近透明。 一触即发—— “您可不能喝这么多酒,还是要注意身体,如果不是晚上睡不着,就别喝,嗯?” 清冷的嗓音蓦地出现在吵嚷喧嚣的饭桌上。 都是干这行的,个个耳力观察力敏锐度超常,原本热闹的饭桌突然噤了声,不知道谁的酒杯咕噜噜滚到桌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荆水寒的胸口起伏了一瞬,他站起身,对Q说道:“我还要个三组办交接,先走了。” 大家看着他握住手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包间。 只有Q,似乎对于荆水寒的离开没什么反应,倒像是忽然陷入沉思,在思索另一件事似的,显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气氛没多久就又热闹起来。 Q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他夹到荆水寒盘子里的蛋炒茭白,荆水寒一动没动过。 第9章 具体影像 “小封啊,你帮我看看这两份论文的选题,可以的话就给学生定下来。” “好的马老。您早点休息,我拿回房间看。” “可别忘了吃药啊,你婶子给你煮了点汤,去喝了再吃药。” “……嗯,您休息吧。” 荆水寒觉得自己挺猥琐的,他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闪烁的手机屏幕,听着那头两个人的对话,下意识摩挲着无名指的指关节。 这时,手机那边又有声音传过来,似乎是门落锁的声音,紧接着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应该是“鲤”在换衣服。 “哒。” 是咖啡杯搁在桌面的清响。 荆水寒的敏锐力与想象力足够让他轻易地判断对方目前的一举一动。可是接着他又听见一种声音,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那是药盒摩擦着胶囊锡板的脆响,接着“咔哒咔哒”两颗胶囊被抠了出来,夹杂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气。 入口,吞咽。 咕嘟。 咖啡杯重新放在桌子上。 咔哒。 力度轻了很多。 荆水寒觉得这个叫“鲤”的人没什么常识,哪有就着咖啡吃药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恶趣味地想,如果自己突然开麦制止了对方,“鲤”会是个什么反应? 好他妈的变态。 “鲤”那边传来纸张慢慢翻动的声音,空气都渐渐安静下来。 通过极少的信息,他已经能在头脑里组织出一个“鲤”的具体影像来。 “鲤”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在学校任教,看起来性子清冷淡然,但实际上这个人可能比他所展现出来的更加焦虑、压抑、复杂,甚至要通过药物来控制某种疾病。 因为荆水寒曾听见过“鲤”的抽泣□□声,以及撕碎纸张的声音。 无一例外,听上去都让人觉得心情压抑,甚至是痛苦的。 “鲤”这两天似乎没有住在自己家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荆水寒忽然想到那个玻璃爆响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估计对方可能是出了意外事故。 荆水寒把手机放在了副驾驶座位上,目光落在手机屏幕里那个“解散会议”的红标上。 不论是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通过某种隐秘的手段窥视都只会觉得恐惧和愤怒的。 荆水寒是个有天赋的警察。 他的判断已经足以把“鲤”给分析透彻了。 可是,只有一点他没有想明白,就是这种性子的人,为什么会参加一个与他的生活和个性毫无关联的安全教育会,还是关于禁毒的。 不是不相信大众宣传的全民性,而是单单对“鲤”,荆水寒通过多年的经验直观感受,就像一个案件的所有线索,在最终指向犯罪嫌疑人之前,他们要通过层层推理判断,每一条线索都要找到对应的证据。 这场禁毒安全会就像一条线索。 放在整个案件中显得,太突兀了。 这使得荆水寒无法百分百判断最终屏幕后的那个“鲤”。 这激起了荆水寒心底深处的傲气。 忽然手机里传来极轻极轻的鼾声。 荆水寒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看资料把自己看睡着了的身影,不由得轻笑一声,关上了手机屏幕。 他刚启动车子,突然前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影,正对着大灯张开双臂。 荆水寒猛地踩下刹车,定眼一看,又是那个“黑背心儿”! “黑背心儿”的肩膀剧烈起伏着,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脸色苍白。 荆水寒按了按喇叭,对方也不为所动。 他拔了车钥匙,开门下车走到“黑背心儿”面前,对方挎了个破破烂烂的大口袋包,见他过来了,才慢慢放下手臂,一只脏手攥紧挎包带子,抬头盯着荆水寒。 “有事?”荆水寒淡淡道。 “黑背心儿”抬头大声质问道:“我又没犯法!凭什么抓我去警察局!” 荆水寒低头看着他脑袋上头的三个旋儿,道:“偷窃,非法跟踪,还袭警。”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我靠!那也算?!” 小石子砸也算袭警? “为什么跟着我?”荆水寒没有理会他脸上讶异到想咬人的表情。 “黑背心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用钱。你,你给我钱!” 荆水寒挑眉看向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没有说话。 后者抱着破罐破摔的态度,看荆不搭腔,又控诉道:“要不你在超市多管闲事,我的东西能丢吗!不管,我要坐火车,你给我钱!” 什么东西,作案工具吗? 接着“黑背心儿”直接趴在了车盖上,垂着两条腿,大声道:“我告诉你,你,你不给钱我就说你撞了我!我……”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荆水寒指了指车前的行车记录仪,接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根闪着灯的录音笔。 靠,你们警察都他妈这么牛逼的吗…… 趴在车盖上的人气焰瞬时就萎,脸色难看极了。 就在这时,耳力极好的荆水寒听见手机里传来长长的一阵慵懒的打哈欠的声音。 荆水寒动了动耳朵。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黏在车前的人道:“下来。” 后者坚定的不为所动,荆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拍在车盖上。 “黑背心儿”麻利地伸出爪子嗖地一下就把票子抹进自己口袋里,接着从车上滑下来,跺了跺脚,盯着荆水寒的腰带慢吞吞开口道:“我,我这可不是敲诈勒索!” 呵,还知道敲诈勒索。 “你叫什么名字?”荆水寒也看着他。 “小黑。” “要坐火车去哪里?” “上海。打工。” “父母呢?” “死了。” “……如果不想去福利院的话,别让我再看到你。” 叫小黑的家伙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你这人怎么这个样?不都说有困难找警察,你是不是个好警察啊你!” 荆水寒已经走出去好几步,闻言转头看着站在原地的家伙,吐出两个字:“不是。” 小黑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车子已经倒车调转方向开走了。 半路上,他接到沈簟凉的电话,说是731案跑了的那个嫌疑人现在在拘留所,问他要不要过来。 “好。” 荆水寒调转了车头。 第10章 结案吧 从审讯室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 荆水寒觉得最近自己的听力貌似变得越来越好了。 监控室里,沈簟凉叼着烟站在边上,说道:“哎,你知道这人是谁弄回来的吗?” 荆水寒拿起桌子上的资料,上面是一张女人的照片—— “严小樱,女,17岁……” “未成年?”荆水寒皱了皱眉,目光接着往下浏览,当看到这个人居然已经是名大学生的时候,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沈簟凉伸出手扣了扣资料夹子,老气横秋地咂舌道:“典型的素质教育缺失,所以说嘛,人该什么阶段就做什么事,非得一步登天急于求成,早晚要跌跤。” 荆水寒问道:“不是说跑到老挝去了吗,怎么是从缅甸带回来的?”他合上资料夹,抬眼看着沈簟凉,“缅甸方面的协调工作可不会这么有效率。” “嗐,你还真是……”沈簟凉止住话头,把烟蒂扔进矿泉水瓶里,神色晦暗不明,拖着长音说道:“人是Q带回来的。” “他亲自联系国际刑警去和缅甸警方做了交涉,再加上这人就是个瘾君子,协调起来没那么麻烦。” 沈簟凉撇了撇嘴。 口型俨然是:“臭、傻、逼。” “剩下的20克呢?” “吸了。” 果不其然。 沈簟凉耸耸肩,这情况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之内了,“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透,Q今晚一回国就把她送过来了,啧,按理说这人顶多是个嗑药偷跑的失足少女,但你看看审讯记录,这孩子是不是把脑子抽坏了?交代着交代着就往以贩养吸上偏了?这倒是跟我们之前掌握的情况有点出入。” “以贩养吸?”荆水寒忽然想起来之前的卷宗,“这个严小樱之前不是和人接触过吗?你怀疑那人可能是她下家?” “唔……”沈簟凉思忖片刻,“我还是觉得不像。那人给我的感觉,就是不像。” 接着又道:“这个严小樱应该没有下家了,我只是觉得她说话有些奇怪,待会儿再给她做个血检,看看脑子。” 荆水寒没说话,沈簟凉看他的神色,接着道:“不过有了严小樱,这731案也总算是能结了。你要是不放心,要不亲自去上海看看?反正人还在保释期,咱们多谨慎些也无所谓。” 荆水寒拿起审讯笔录—— …… 答:我,我那天和阿贝约好了在广州汇合,但是路上我们把身份证和钱包丢了,阿贝让我带着货先找个地方,他说会在上海接应我,但是他没有来。我估计他是半路给警察抓了,没办法,我就找到我以前的学院老师,借了点钱,想一个人去广州。 问:你的意思是去找你的老师借钱是临时决定的? 答:是,我不敢带着那么多,那么多毒品,于是就在老师进屋拿钱包的时候,把东西塞到门口鞋柜下面了。 问:他给你钱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答:老师给了我七百块钱,让我去找个宾馆住下来,顺便找找身份证。他完全不知道我的事。他是个挺好的老师,我不想害他。 …… 荆水寒透过玻璃望向审讯室,年轻的少女骨瘦如削,两只眼里盛满了可怜的水光,手在不住地发抖,她的后背是灰暗的墙面和惨白的光影,坐在审讯位置上,就像是朵即将枯萎的花。 “不用了。”荆水寒说道,“联系赵局,结案吧。” …… 上海。 冰冻区的冷柜发出嗡嗡的轰响,封鲤青盯着大冰柜里五花八门的雪糕,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角。 这时旁边跑过来个小女孩,个子还没冰柜高,她家大人应该是去结账了,小女孩扒拉着柜台,一只圆滚滚的小胳膊拼命地朝里面伸。 “要这个吗?”封鲤青帮她拿出来一只草莓味的蛋奶雪糕,小女孩点点头,忽闪着大眼睛从他手上接过雪糕,冰得自己“哟哈!”一声低呼。 封鲤青下意识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瓜。 等小女孩跑远了,他转身从冰柜里拿了四支牛奶雪糕放进了推车里。 结账的时候,封看到货架上摆着口香糖,香烟什么的,他想起来马老整理手稿的时候,没事儿就爱抽个烟,抽完了还得偷摸开窗户散散味。 封鲤青随手拿了包雪域,结了账,打算偷偷塞给老爷子解解烟瘾。 牛腩、水芹、巧克力、白鲢,还有雪糕和细面。 满当当装了两袋子,他心里盘算着今晚给马老两口子做点什么饭,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什么异样。 也没发现自己的钱包已经不在身上了。 等他提着东西走出超市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封鲤青吗?” 听到这样的开头,封没由来地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但他还是回答道:“我是。” “我是广东专案组的警察,关于对你之前的相关问询,现在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请问最近有时间吗?” 封鲤青犹豫了片刻,才说:“要去广东吗?” “那倒不用,我们在上海的同事近期会联系你,你最近不要出远门,好吧?” “可是沈警官并没有通知过我。” 封鲤青低头,看到提袋里的雪糕包装上凝结了许多水珠,看样子要融化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客气官方,“这个案子目前已移交我们专案组,这样吧,你记一下这个电话号码,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和我联系,我姓秦。” 封鲤青沉默着挂了电话,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来一声赌咒似的谩骂,他忽然就失去了力气,两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没有作孽,为什么总要被推下地狱呢? 从太阳穴猛地袭来一股刺痛,电流似的蔓延了他的全身,紧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 扑通! 封鲤青扶额倒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黏着汗水,视线变得模糊,灼目的烈日渐渐在他的眼里起了水似的波纹。 最后落在他印象里的,是满眼的白光,以及洒落一地的雪糕,融化成软塌塌的烂饼…… 第11章 秦 封鲤青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跪在雨里,血色的天空,视线可及之处全部都是一片暗红,他的耳边传来接二连三痛苦的嘶叫,隐隐约约还有很多人在低语。 但那嘶叫声过于惨痛,让他浑身发颤。 封鲤青身子冰冷,雨水肆虐地灌进他的衣领,耳膜里嗡嗡作响,他的大脑完全混沌,膝盖在青砖磕出紫黑色的淤痕。 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周围的一切都像遮了层层浓雾,缥缈而诡异。 封鲤青醒过来之前,感觉一片浓雾之中出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后背,几乎将他整个心脏望穿刺透。 他蓦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有些艰难地转动脖子去看周围,原来是马老的家里。 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客厅隐约能听见有人在交谈。 他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晚上八点了。 封鲤青知道自己在半路上发了病,但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撑着床沿坐起身子,感觉浑身疲软无力,他张开右手手掌放在自己眼前细细打量。 手掌心里淡淡的纹路都透着体虚的苍白,整个手不受控制地小幅度抖动着。 “是我犯过什么罪吗?” 他淡淡地自语道。 “谁都会生病,只有我病到骨子里了。” “真可笑,好像今生都找不到药,呵,可我不想就这么顶着太阳接着走啊,我明明都走了那么久……” 窗外起了风,阴沉沉的乌云滚过天际,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 “如果真的有座城,就好了。” 没有人会听见封鲤青的心声,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病态示人。 对待世人的注目青睐他心怀感恩,没有他们,他连“感恩”都不清楚是何种情绪。 “怎么世间万事万物,那么多种人生,偏就要我学撕心裂肺呢?” 封鲤青深深吸了口气,无力地蜷起双腿,死死抱紧了自己。 柔和的床头灯照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稍纵即逝一抹淡淡的光影。 他的“城”,在八月初时被人掀去两块青砖,恶意渗透进来,封鲤青不得不弯腰拾起砖块,修修补补将缝隙补上……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封鲤青的脸埋在膝间,似汲取着最后一丝氧似的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抬起头。 “马老,这是……” 他注意到马老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有些拘谨地想从床上下来,毕竟陌生人出现在自己房间是一件挺让人不舒服的事情。 “哎哎,小封你坐着别动,别动啊,这是,呃……” 那个陌生的男人跨一步走到了前面,冲封鲤青点点头:“你好,我是广东专案组的警察,我姓秦,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还记得吗?” 封鲤青一愣,想起电话里那个不带一丝个人情感的嗓音,他没想到现在这个人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你……” 他注意到这个姓秦的中年人,没有穿警服,左手衣袖空荡荡地自然下垂。 他没有左臂! 封鲤青感到呼吸一窒,排斥感愈发强烈起来,他竟然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手中的手机砸在了地上。 哗啦。 他清楚地听见一声碎响,不是手机—— 他的“城墙”上那两块残缺脆弱的青砖,最终还是碎成了齑粉。 “别紧张,只是普通的问话。”姓秦的人接过马老搬进来的凳子,笑着说了声谢谢。 “那个,封先生,我们上头有规定,问话遵循保密原则,你看你能不能……”姓秦的中年人一双眼睛落在躺在地面的手机上。 封鲤青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旁边的马老教授弯腰捡起了他的手机,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头,然后调亮了床头灯便退了出去。 房门被重新关上,封鲤青的窒息感愈发强烈起来,他不得不张开嘴,不动声色地倒抽着气,才能勉强维持面色的正常。 “封先生,你很紧张吗?” 秦笑着问道,可是封鲤青看不见他的笑,他觉得眼前都是黑白的马赛克,马赛克组成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形,嘴巴还一张一合的,吐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色块。 秦拉了拉凳子,往前挪了挪,说道:“别太紧张,不如我们先来聊聊天?” 封鲤青木然地点点头。 “封先生不是本地的吧?看容貌倒像是苏杭水乡那边的人?” 封鲤青愣了愣,露出不解其意的样子,伸手去拿床边的水杯。 “看你脸色不好,听老教授说你在吃药?吃的什么药?生病了么?” 是生病了,重度精神分裂,重度抑郁症状。 他没有回答他。 秦干咳两声,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摆在床头柜上,然后打开了录音笔:“谈话需要录音,可以吗?” 录音笔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在盯着它的人眼里倒映出两个红色的小点。 “可以。” 可以吗…… “封先生,你知道贩卖毒品罪量刑吗。” 哗啦。 玻璃杯四分五裂,温水淌了一地。 秦瞥了眼地上的碎玻璃,笑道:“是这样的,贩卖鸦片不满二百克、□□或者□□不满十克或者其他少量毒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顿了顿,接着抬头用询问的语气道:“听说在你家里找出□□共计180克?” 封鲤青咬着牙看向他,嗓音沙哑:“听说?听谁说?不是你们办的案?” “你别紧张,我只是按程序再过一遍流程。”秦笑着摆摆手,另一只空荡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还有,据我们掌握的信息,那个姓严的女生今年才17岁,封先生,法律规定,利用、教唆未成年人贩卖毒品,或者向未成年人□□的,从重处罚。”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没贩毒,也没□□。” 他的身体僵直地靠在床上,两肩前屈,脊背微微弓起,幽黑的瞳孔自下而上凝视着对面的人,像一只处于戒备状态的猛兽,随时打算扑咬进攻。 大不了同归于尽。 “你别紧张,只是正常的问话。”秦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接着又道:“我们还没认定一定是你。” “对不起,我感觉不太舒服,请你出去。” 秦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窗户外面“咔嚓”一声巨响,几秒钟的时间里竟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树枝、飞石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砸在窗户上,咣咣作响。 秦的脸就是在这个时候变得灰白的。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手指头死死抠紧了录音笔,紧接着他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就像一条搁浅的黑鱼。 封鲤青眼睁睁看着他的样子,下意识地垂眸望向地板上的玻璃碴子,不由得担忧秦要是下一秒晕过去会不会把自己扎死。 秦咬死腮帮子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似的,一双眼睛痧得血红,封鲤青看得胆战心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 狠绝。 哗! 外面暴雨如注,秦的衣袖几乎贴在封鲤青的鼻尖晃荡,后者紧紧攥着床单大口喘着气,场面一度诡异紧张。 这时,一声手机铃声忽地响起。 封鲤青心头一跳,就看见秦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接着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秦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客气的笑,但发青的面色和眼睛里来不及收回的厉绝还是在封鲤青的心头狠狠剌了一刀。 他不明白这个姓秦的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大的恶意。 秦站在门口,挥了挥手机道:“刚收到的消息,你的嫌疑解除了。去办手续吧,我们的人不会再监视你了。” 封鲤青怔愣了一瞬,忽然很想抽根烟。 秦的话没有让他产生本该有的喜悦,倒像是水里的月亮,模糊不清,让人一下子领悟不透。 但封没多想什么,对于与他无关的人,封都不愿意投入过多精力,不过接触嫌疑这件事还是让他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他抱着膝盖,感受着胸膛里活跃的力量一下下的撞击。 结束了? 房门再次被打开,马老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坐在刚才秦做过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封鲤青。 封鲤青抬起头,微微一笑,笑容显得疲倦苍白,但发自内心。 老人家有意地回避了关于刚刚警察问话的事,而是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杯,温声对封说:“小封呐,感觉好点没?” “好了,没什么问题,您别担心。” “来,手机给你,你们年轻人呐,一刻都离不开手机。”说着站起来从羊毛衫里掏出封鲤青的手机递给他,接着扶着膝盖坐在了他床边。 封鲤青将手机搁在枕边,就听见马老轻叹一口气:“让你平常好好吃饭你就不听,晕倒在外面多危险呐,要不是人家医院给我打电话……你这孩子……” “马老,我真没事了。”封鲤青弯了弯眼,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是路人送我去的医院?” “嗯嗯,是个小男孩,人家啊还把你钱包给找回来了,可不错嘞!”马老从兜里拿出封鲤青的钱包递给他。 封鲤青看着自己的钱包,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把钱包也给丢了? “那他人呢?我还是得谢谢他。” “我也不知道,他在医院等到我来了,就走了。”马老回忆道:“啧,看样子不像是个本地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不跟我说话,闷头就走了,估计是怕生的孩子。” 封鲤青觉得有些遗憾,他又跟马老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竟然就睡了过去。 第12章 他们都走了那么久 广东。 傍晚,荆水寒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天气预报查询表,上面预计下周将迎来大面积降雨。 他关上电脑,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拿起半瓶乌苏一饮而尽。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听见从手机里传来的喃喃自语。 “鲤”说他心里有一座城。 “鲤”说他走了很久。 “鲤”说他找不到自己的药。 听着那个痛苦又孤独的声音,荆水寒的心竟然骤地收缩了一下,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床上。 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强大的共情能力,但是居然没由来地乍出一身冷汗。 等他缓过那阵心悸,就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瓶乌苏酒。 手机里的低吟停滞下来,荆水寒深深吸了口气,像汲取氧气的鱼,他对自己这种反应极其陌生,极其不解,甚至有些愤怒。 荆水寒划亮屏幕,再次点开会议。 沉静的蓝色,上面写着一个“鲤”。 白色的“鲤”字,就那么静静地出现在黑色屏幕里,像一尾荼白色鲤鱼,缓缓沉入水底。 荆水寒蓦地想起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巷子,青石砖块里长着细腻翠绿的青苔。 砖缝里渗着雨水,那水是干净的,混着泥土的鲜腥,惊扰了谁眼中的水汽,搅动缥缈的雾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 回忆,不回去怎么有记忆? 越静谧越痛苦。 他早就回不去了。 自从那个雨天,血水渗进青砖石缝里,他躲在角落里,看着父母倒在肮脏的泥水里,看见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冲进他的家里,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跌跌撞撞捂着断臂跪在他家的门槛上。 讽刺的是,他那姿势像是在赎罪,更像是在沉睡。 荆水寒也走了那么久,用了十年。 Q当时已经癫狂到自残,荆水寒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该谢谢老天爷下的那场雷雨。 “你生病了吗?” 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荆水寒心里响起。 荆水寒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发生了些许消极的变化。 那个“解散会议”的标志,他最后,还是没有按下去。 人真的挺奇怪的,他们发明了各式各样的社交软件,却没有任何一款教会人们怎么断舍离。 他揉了揉心口,怅然若失。 …… 上海。 封鲤青从马老家里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家。 家装烧毁的部分已经重新装修好了,只是厨房墙面上烟熏的大片黑迹怎么也除不掉,干脆就留在了那里。 这么久不回来,家里落了不少灰,封鲤青收拾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他打算再去超市采购些新鲜的零食蔬菜水果,塞满冰箱。 虽然那个案子和他没有关系,但在听到自己解除嫌疑之后,他还是很开心。 他在摸索着生活的痕迹。 封鲤青买了不少零食饮料,大包小包提着往家走。 经过一条夜市街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地朝里面走去。 人间烟火就是生活的痕迹啊。 两边满当当的招牌标着各种小吃美食,大葱辣子炝炒油锅,爆出浓郁热烈的白烟,满地的油污泥水结成厚厚的壳子,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络绎不绝。 实际上封鲤青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也是相当惹眼的,他什么的都没有买,只是单纯地想蹭蹭烟火气而已。 等他挤过两条窄路以后,前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嚷声。 他抬头,看见两栋老楼间的巷子里挂着“网吧”的老旧霓虹灯。 突然,其中一扇门开了,扑通扑通滚出来两个人,台阶上的人居高临下拍了拍手,转身把门甩得巨响。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站起来就跑了,剩下的一个可能被甩得狠了点,半天爬不起来。 封鲤青犹豫了一下,这时那个趴在地上的人扬起脖子,露出张消瘦的小脸,正愤怒地瞪着网吧的入口。 未成年就进网吧,不学好。 紧接着那人转头就看见了站在巷子口的封鲤青,先是一愣,然后慢慢悠悠站了起来。 “你,你没事吧?” 封鲤青看到那孩子朝自己走过来,眼睛还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男孩走到他跟前,眨了眨眼,开口就道:“你好了?” 这一问给封鲤青整不会了。 他怔愣了一瞬,那男孩边自言自语边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封鲤青的手背,“应该是好了。” “你……” 封鲤青脑海里闪过一个猜测。 这男孩穿着破旧,斜挎着个大包,像个……小要饭的。 他试探道:“你该不会,是把我送医院那个人吧?” 男孩歪着脖子抬头瞧着他:“是我啊。” 封鲤青有些惊喜,他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那次帮他的人,“上次本来想亲自道谢的,真是太感谢你了!” “唔……”男孩鼓着腮帮子摆摆手,“没啥。” “你要去网吧?”封鲤青又看向网吧的门口,里面吵成一片,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没,我就想上个网,网吧老板不是东西!” 封鲤青被他那张煞有介事的小脏脸给逗笑了,“怎么了?” “妈的,没身份证不让上,还骂我!”男孩一边说一边忿忿地坐在巷口的石狮子上。 封鲤青直觉认为他不像个坏孩子,于是问他:“你家在哪?” “不知道,爸妈死了,我从广东跑来的,叫小黑,想打工,没钱了。” “额,你还挺实诚的……” 封鲤青在他的注目下不得不坐在了对面的另一个石狮子上。 “都被问第二遍了,习惯了。”小黑盯着封鲤青的购物袋,不甚在意地说道。 封拿出两瓶可乐,将其中一瓶递给他,小黑指了指袋子里面的瓶子:“那个不行吗?”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是酒,你不能喝。” “那你咋也不喝?” 封鲤青失笑道:“晚上喝太多酒不好,会出危险的。” “会死人的那种危险吗?” 小黑忽然问他。 封鲤青的手一顿,“什么?” “没事,我不怕死,你让我喝吧。”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封无奈的拿了盒饼干试图堵住他不着调的话。 小黑接过饼干,并不吃,而是摇摇头,表情认真地说道:“我真不怕死。” “只有死人才不怕死。” “那不对,我也不怕。”小黑拧开可乐瓶子,呲出冰凉的水汽,接着道:“以前我被人拿刀抵着脖子,流了好多血,我知道我快死了,但是我都不怕。” 封鲤青心中一沉,“为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不怕?我当时就是个捡垃圾的,死了就死了呗,我跟你说,当时我眼前白茫茫一片,特别好看,我感觉那就是仙境了。”小黑就像位讲述自己故事的长者,说得来劲,“真的,但是后来我没死成,那个拿刀砍我的死了,啧,我觉得他应该是到不了那个仙境,又不是什么好人。” 为了让封鲤青相信,他边说还边撩起自己的裤脚,三个碗大的疤痕触目惊心贴在他的腿上,封鲤青看得倒抽了口冷气。 小黑不无得意道:“没骗你吧!” “这是怎么回事?”封鲤青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大正常。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抢劫吧,那个人是个疯的,我给他掐着脖子,后来有个警察,一下子给他崩死了,还把他踢飞出去那么老高!我就没死成呗。”小黑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死,真的会看见仙境吗? 封鲤青手里的可乐瓶晃动了一下。 但是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而已。 他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打扫家里,就是想试着重新开始,好好治病的。 “对了,你能不能让我用用你的手机上上网?我哥们儿帮我订的船票,我得再看看具体时间。”小黑说道。 封鲤青把手机递给他,又打开可乐,喉头一滚,刺激舒爽的二氧化碳在口腔弥漫开来。 没多久,小黑就很不满意地盯着屏幕上那个转啊转啊的缓冲符号说道:“什么嘛,你这流量都快没了,限速了都……” “嗯?流量快用完了吗?” 小黑熟门熟路地点进屏幕的手机助手,看见后台运营的各种软件,皱起了眉头:“你这些APP不用的话还是关了吧,靠烧流量是不会产生富足感的。” 封鲤青疑惑地接过手机,看了一眼。 除了几个必要的运行工具之外,他原本手机上就没几个APP。 封鲤青手指滑动关闭了几个软件,忽然停住了手指,目光落在屏幕上一个视频会议的图标上。 接着,他下意识地点了进去。 第13章 罪与恶 “鲤青,我给你开的药,有按规定吃吗?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你的这个病,还是要注重心理上减轻负担知道吗?” “根据你的情况,专家组开了个会,我们一直认为,根源问题还是出在你的成长环境问题上。” “能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鲤青,你这个时候放弃,是要去国外治疗吗?” …… 上海,是一座魔都。 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拼尽全力想留下来。 我经历过最大的恐惧,都比不上手机里的深渊…… 封鲤青笑得很凄惨,窗外一阵接着一阵的大雨,好像这个天永远都流不干似的。 “藏……” 他想起那天,那个姓秦的中年人,很明确地告诉过他,告诉过他解除嫌疑了,不会再有人监视他的生活。 封鲤青没有犯过什么罪大恶极的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几十亿人都能正常的生活,只有他要为自己赎罪? 那他妈是封鲤青的罪吗? 他永远记得那个夏天,天色黑得骇人。 封鲤青裤兜里揣着从河边树上摸来的几颗鸟蛋,手里折着大把芦苇杆子,小心翼翼躲在邻居家农具间。 他生怕他那个暴躁老爹看到了又要打他屁股,骂他贪玩。 那个像个杀神的男人就是那时候闯进来的。 浑身是血,一双眼,不是人的眼。 封鲤青的天都被染红了。 仿佛雨再也不会停了似的,外面打着雷,闪电肆虐。 封鲤青瘦小的胳膊,瘦弱的身子,被裹挟在血气和未知的腥气中,近乎窒息。 那把镰刀是他拼了死力气才提起来的。 手起刀落,天边滚过阵阵雷暴。 血开始撕裂般地惨叫。 不对,是那个人在痛苦地喊叫,叫得疯狂,不是人的声音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斩断了那个人的哪只胳膊。 从此,一场血雨在封鲤青的城里,整整下了十年。 重度精神分裂,重度抑郁症状。 可是那不是他的罪过不是吗? 封鲤青“呵呵”笑了起来,他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十年来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孤独,卑劣,灵魂残缺。 可为什么,要骗我呢? 封鲤青看着手机上闪烁着的头像,感觉很累,从骨血渗进灵魂的疲惫。 是不是从进入会议那刻起,就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了吗? 还骗我说我没有嫌疑,实际依旧在暗中监控我,为什么? “我找不到药,也不想被下毒。”封鲤青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过那个“藏”字。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奇绝苍凉的雪山,那山绝少人间气息,皑皑白雪霎时间便波涛汹涌起来,喷薄的金光从淡蓝色的山脊线那头蔓延,照亮了雾霭弥漫的天际…… 封鲤青感受到一滴温热落在指尖。 他抹去指尖的水滴,顺便触碰到屏幕上的“开启视频”的图标。 “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吧,藏?” “藏,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可以生生世世传递下去,那就是恶。” 雨过天晴,浓墨重彩的霞光拨开云层,老式街巷被洒上一层苍凉的光晕。 “我不能当个正常人,那就当一个恶人吧。” “藏,我没犯过罪,我是冤枉的。但是我被怀疑,那我就真的犯罪吧。” 封鲤青的眼眸沉成一汪深潭,里面再什么都没有了。 “你,藏,你接下来看到的,就是我的犯罪经过……” 下一世,我想做回小时候那个自己。 下一世,别再生病了。 下一世,让我亲吻爱我的人,让我记起我爱的人。 下一世,我想在雪山望月,在寺庙转动佛塔,在高原把酒当歌…… …… 广东,一座极端清醒又极端魅力的城市。 荆水寒做了一个梦。 有个人,把一抔黑色的花籽种在了他的心窝里。 在梦里,那个人的脸渐渐从具体的影像,幻化成一个绝色的少年。 但是他却无法看清楚他的脸。 每当他即将看清楚的时候,少年就幻化成模糊的剪影。 忽远忽近。 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个少年张扬,肆意,但笑得很苦涩,眼泪不断地从他的脸颊滑落,荆水寒很想求他不要再笑了,他的心要疼死了。 少年的背后,是百米高的露台。 他笑着说,“我犯了罪。” “鲤,是你吗?”荆水寒听不见少年后面的话了,他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无形无声观望着一切。 夕阳西下,在少年的后背渲染出喷薄而出的红色剪影。 少年摆好了手机的角度,一步步踩上高台。 荆水寒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只觉得很疼,却不知道那里疼。 但是这恢诡的梦魇把他束缚得动弹不得,他什么都做不了。 “藏,好好活下去吧……” 他看懂了他的口型,却没看懂他的表情。 少年笑着伸开手臂,像一只展翅的仙鹤,清爽洁白的衬衫随风飘荡,只一瞬,空旷的露台只剩下孤寂的夏风,和远处沉沉的落日。 那一瞬间,荆水寒感到一股电流似的剧痛,疼得他止不住痉挛。 最后他醒了过来,浑身汗湿,心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大口大口呼出腥甜的水汽。 “鲤……” 荆水寒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全是汗水和眼泪。 他抹了把脸,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 空荡荡的黑色屏幕上,只显示着一个孤单寂寞的蓝色头像,上面静静标着一个“藏”字。 荆水寒发现自己失了力气,站不起来,他阖眸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释放的瞬间,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他是个对外界事物无感的人,在他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见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见过杀人,也杀过人,他最亲的人死在他眼前,死在他手上的性命不计其数。 荆水寒不是个好警察。 可是这个陌生的“鲤”,却让荆水寒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绝望。 荆水寒想知道那个少年是不是“鲤”。 他知道“鲤”有病,可是其他的却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他的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是一则网络推送新闻—— “又一位年轻教授跳楼自杀,现代社会对于抑郁症究竟了解多少!?”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来,沈簟凉的声音传来:“喂?刚收到的消息,Q要去马来西亚了,我们得在他出国之前动手。” “好。” 天气预报显示近期会有暴雨。 事情还没完。 三天后。 看着医院诊断书上五号加粗的字体,荆水寒终于明白,那个看不清脸孔的绝色少年“鲤”,所说的“我犯罪”,究竟是什么“罪”—— “突发性抑郁症,荆先生,这是由于你的脑部遭受强烈的刺激所引发的,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一点药物,你记得按规定服用。” 第14章 封鲤青 Q当晚冒雨飞回了广东。 一路上他都止不住地颤抖,好几次呼吸不畅差点晕厥,坐在他旁边的旅客想按铃帮他叫空姐,被他制止了。 Q强忍着抽搐的肌肉望向窗外,从云层上俯瞰,紫红色的雷云凝聚于上海这座魔都,巨大的风暴团缓缓滚涌,宛如末日来临的场面。 他的手机持续亮着屏幕,上面只有一行字—— “查到关于星星的线索,速归,荆水寒” 星星是他的女儿,他在东南亚当卧底的那几年,为了获取毒枭头子的信任,他和毒枭头子的女儿结了婚,还生下了个女儿,他给她起名叫星星。 后来在一场国际拘捕行动中,Q亲手杀了毒枭和那个女人,至于那个小女孩,在混乱中被逃脱的毒贩抱走,不知所踪。 Q一直在暗中寻找这个女孩,但由于卧底的特殊身份,他不敢动用黑白两道的任何一方势力,只能靠着运货、交货的时候积攒起来的人脉去做这件事。 荆水寒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去墓园,某次撞见Q也出现在墓园,在给那个女人扫墓,当时荆水寒也是去祭拜自己父母的。 埋在地下的已是一抔白骨,站在碑前的却都在苟延残喘。 后来荆水寒就给自己的父母迁了坟。 之后Q也没有隐瞒,反而拜托荆水寒通过公安系统帮着找线索。 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了消息。 Q阖上眼皮,眼前出现大块大块的血红。 …… 广东。 沈簟凉从门外拿了两把黑伞,递给荆水寒一把,他看了眼外头的暴雨,怀疑地问:“你确定他会回来?” 荆水寒撑开伞,率先走了出去,雨水霎时大作。 “他会来的。” “啧,没看出来这人还是个慈父啊,是吧?”沈簟凉掏出一根烟咬住,挑了挑眉道。 “不是。” 荆水寒走出船舱,拿出手机给Q发消息—— “星河码头,西藏号上发现线索。” 天色阴沉,雨势越来越大,老船艇浮在水上止不住晃动,荆水寒手里的伞却稳得如同静止。 荆水寒清楚,Q之所以孜孜不倦寻找他那个女儿,只是因为女孩血脉里有他的一份DNA罢了。 像Q这样的人,傲慢,骄矜,不可一世,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一部分血肉以卑微肮脏的姿态活在某个角落里。 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是“我们都一样”。 说到底,他和他,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话说这老傻逼跑上海去干什么?”沈簟凉也走上甲板,这么大的雨,他的烟居然没灭。 这话应该问你们五组。 荆水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Q快到了。 沈簟凉还在那儿自言自语,“难不成这家伙是去找封鲤青的?唔……也不会啊,早都结案了。” “你说什么?”荆水寒蓦然回首,伞沿转出一溜雨帘,溅到沈簟凉脸上。 沈簟凉嘴角的烟倏地被一滴水怼灭了,呲地冒白烟。他皱着眉吐掉烟蒂,嫌弃地看着荆水寒:“你激动啥?” “你刚才说,他去找谁?” 荆水寒的眼睛里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但却黑得抹不开似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强制冷静。 “封鲤青啊,哦就那个180克□□,不是从他们家找出来的吗?”沈簟凉看不懂他脸色是怎么了,咽了口口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人一看就不像能做那种事的吗,就他。” “哦对了,我之前还介绍他旁听那个教育安全会来着,就是你替我的那个。” 天边炸起一声巨雷。 暴雨倾注而下。 荆水寒紧握伞柄的指关节泛白,冰凉的水滴扑打在他脸上,顺着下颚渗进衣领里,带着丝丝寒意。 海上的风浪很大,饶是在码头也能感觉到腥咸的海风夹杂着沙砾铺天盖地吹过来。 “他……封鲤青,有后续再跟进吗?”荆水寒的声音给拍碎在海风暴雨里。 都是梦……都是梦…… 沈簟凉想了想,“没有了,听上海的同时说,这人解除嫌疑后没几天就跳楼了,啧,你觉得有问题?” “要说这人也可惜,那么年轻的教授,当时在他家里找到这人的重度抑郁症诊断书的时候我就寻思这人不大容易……” 一波猛烈的海浪翻滚过船底,荆水寒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不是梦……不是梦…… 荆水寒忽然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他不是一个好警察,却在封鲤青的问题上连一个警察的基本素养都缺失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从手机里听见封鲤青的声音,他能够轻易判断对方的一举一动,轻而易举地分析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封鲤青。 可是,他只是基于自己的能力而已,从来没有去试着了解这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的内心。 这是他最大的缺陷。 无感、缄默、凉薄。 因此他只能判断出这个人有病,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病态的孤寂悲凉。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在荆水寒眼里,“鲤”只是一个由各种考察荆水寒推断力和敏锐力的线索所构成的真实“案件”罢了。 对自己的责任不付诸感情,因此他失去了情感。 所以,荆水寒从来没准确判断这个人也许会因为孤寂而死。 也就没有想办法阻止或者劝阻过“鲤”。 说到底,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他死了,荆水寒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了冷漠的旁观者。 荆水寒对于“旁观者”这个身份,具有刺骨的抗拒。 十年前他就旁观过一场血雨腥风。 十年后…… 他第一次接收到来自心底的悔意。 海浪越来越大,海岸线与天际相连的地方已经被乌云遮蔽侵蚀,雨水像不要命似的泼下来,沈簟凉骂骂咧咧地拉着荆水寒进了船舱。 “雨这么大,那老傻逼不会不来了吧?” 沈簟凉把木板踩得咔吧咔吧直响,一会儿又忍不住伸手去摸烟,刚点上,他就觉得身旁的人有些不对劲。 “喂,荆水寒?” “嗯?”荆水寒抬眸看他。 漆黑的眸子恍然了一瞬才重新聚焦,不难看出这人跑神了。 沈簟凉看着他的眼睛顿了顿,才道:“Q会不会不来了?” 荆水寒答:“不会。” 沈簟凉皱了皱眉,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荆水寒的手机震动起来,荆低头看看屏幕,抬眸和沈簟凉对视了一眼,沈簟凉点了点头,起身掀开船舱地板的封盖,露出通往一层的楼梯,接着手撑地板翻身跳了进去。 与此同时荆水寒的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屏幕上,他没有立即理会右上角闪烁不停的电话图标,而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会议链接。 荆水寒根本摸不准自己的心究竟在企盼些什么。 屏幕依旧是灰暗的背景上,显示着一个蓝色的圆形图标,上面写着个“藏”字。 再无别人存在。 犹豫了许久,他还是没有按下那个“解散会议”的标志。 荆水寒轻吸了口气,站了起来,点开了通话键,“二楼走廊。” 没有人看到他眼里最后闪过一丝闪电白光的倒影。 二楼的走廊堆积着各种渔网,麻绳和粗犷的刀具砧板,Q揪紧眉头跨过这些堆积物,裤脚却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腥气的油脂。 他站在原地掏出电话拨出去,压抑的震动声从走廊尽头传来,Q抬起头就看见一个打着黑伞立在甲板上的人。 “找到什么线索了?”Q大步走过去,在距离荆水寒五米左右的廊道站定。 荆水寒依旧面无表情,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皮封。 Q犹豫了片刻,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一声雷,整个船舱都跟着震了震,他霎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暗骂一声,冲荆水寒喊道:“是什么东西?” 荆水寒仍然保持着那个伸出手的姿势,道:“星星的头发。” “……什么……”Q的脸色难看极了。 “在这艘西藏号上,曾发生过一起偷渡贩毒案子,人已经跑了,我们在船舱底部发现有打斗的痕迹,属于星星的血迹,以及……” 荆水寒没把话说完,Q的额头沁出冷汗,声音颤抖而急切:“以及什么?” 擎着伞的人抬起漆黑的眸子,天际的雷声如龙腾虎啸,可他的声音却显得清晰无比:“□□。” 咔嚓……轰隆隆! Q原本就强行咬紧的腮帮子立时就松开了,整张脸都变得有些扭曲,他咬牙切齿地瞪着荆水寒,仿佛通过他在看那个畜生:“什么人……” “正在比对。” Q忽然就笑了,他像是蓦地松了口气似的,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色,要不是他的嘴角不住地抽搐,荆水寒就会以为他疯了。 过了半支烟的时间,Q阖了阖沾满雨水的眼皮,目光锁在了荆水寒身上,他笑着说道:“水寒,你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1 10:46:55~2020-09-09 09:2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应龙星儿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你想干什么 “水寒,你想干什么?” Q的眼里带着笑意,但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荆水寒看着他,没有出声。 Q眯着眼侧头看了看远处翻滚的巨浪,嗤笑一声,道:“听队里人说,风暴的荆队长这几天都没有上班,前几天我的同事在医院精神科遇见一个人,说看背影长得跟荆队长可像了,还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水寒,你病了?” Q的话里带着探究,但语气轻浮,似在开一个恶俗的玩笑,对面的人默不作声,雨丝打湿了荆水寒的外衣,像是在黑色羊绒上镀了一层银珠,冷漠,但不合时宜。 雨越来越大,整艘船都晃晃荡荡起来。 荆水寒没有回答Q的问题,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说道:“为什么回来?” Q答得很爽快,“货出了问题,金三角的钱不好赚。” “可你是个警察。”荆水寒的喉头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被风浪呼啸遮蔽了些许,但他知道Q听得清楚,因为Q笑了,笑着摇了摇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就好像在高中数学老师面前,问了一个1加2等于几的白痴问题一样。 “水寒,我上了年纪,得为自己打算。我不像你,当个木头固执又无趣地活着就行了,天上下雨能养活你们这些木头,但是天上不会下金子,也不会下□□,没有权利,没有钞票,我就是活不下去,没办法。”Q依旧看着远处的海浪,说道。 “所以你就杀了谭郎,在514缉毒大案那天。”荆水寒用了一个陈述句,Q没有反对。 Q没有否认,但似乎想起了什么。 514大案,全市的公安机关,联合特种作战部队,共抓获毒贩38人,缴获□□21公斤、□□32公斤,枪支弹药若干。 我方一名缉毒警察在514大案中失踪。 下落不明。 那一次行动,警方将最后的漏网之鱼全部包围在一艘破船艇的甲板上,时任刑侦支队重案五组组长的谭郎,副队长沈簟凉,以及风暴队长荆水寒,各带领队伍呈三方包围将毒贩围困其中。 双方僵持了三天,毒贩破釜沉舟,火力凶猛,很难接近,总部多次派人增援,就在第三天凌晨,一声枪响打破了几近凝固的僵持格局,紧接着双方陷入混战,不少警察受伤,毒贩也被击毙大半,只剩下两三人,手持苏式□□翻越船艇围栏,企图与试图靠近的谭郎的队伍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天空惊雷滚过,一场暴风雨骤然降临。 突如其来的混乱之中,一声震天的枪响伴随着疯狂的雷声响起。 一枚子弹同时击中两个毒贩,一击毙命,只有1000米外增援救生艇上架着□□的Q能做到。 可是,当沈簟凉与荆水寒赶到时,甲板上只瘫着两具血肉模糊的毒贩尸体。 谭郎不见了。 谭郎的队员亲口告诉荆水寒与沈簟凉,两个毒贩落水后的两三秒内,从某个方向上又打来一枪,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谭郎就掉进了海里,海浪翻滚,瞬息之间竟然就不见了人影。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是逃脱了的毒贩的复仇。 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开枪击中了公安人员。 除了荆水寒。 除了沈簟凉。 前者太了解自己的老师。 后者太了解自己的爱人。 …… “谭郎他究竟还……” Q打断了荆水寒的话,直接说道:“别问我,我可不知道。” 荆水寒握了握拳头,拳峰崩紧攥得青白。 忽然后面的船舱里发出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被撞到了地上似的,不过在暴雨声的覆盖下并没有引起Q的注意。 “你给我找了星星的线索,所以我来了,你今天把我引到这儿,只是为了问这个吗?”Q转头看向荆水寒,眼神里一片了然之色,“如果是这样那我先走了。” Q转身走出去两三步,就听见荆水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带着黑色的风暴,压抑着某种难掩的情感—— “是你吧,杀我父母的人。” 说着他举起了枪,漆黑的枪口直直对着Q太阳穴的方向。 Q顿住了脚步,雨水顺着他脸上皱纹的纹路淌下来,显得整张脸很怪异,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喟叹一声,雨水打进他的嘴里,被咽了下去。 “你倒不如问问你爹妈藏了些什么东西。据我所知,你小时候被他们折磨得也不轻,不是吗?”Q笑了笑。 荆水寒的下颚绷成一条线,眉间的阴郁愈发冰冷,身上却还是滚烫的,如果Q用心留意的话,就会发现,荆水寒的手臂在微微颤抖,脚下的甲板也晃动得厉害。 他扣动了扳机,Q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拧起了眉:“你可是个警察,别忘了你的身份荆水寒!” 他很有自信,信荆水寒是个木头,是个只会追求信仰的木头疙瘩,警察就是他的信仰,所以他不敢杀他。 荆水寒的手指按在了扳机上。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雷响,震得整个船身晃了起来,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Q捂住右胸口,跌跌撞撞朝后退了过去,后背撞在老旧的桅杆下面。 船舱的挡风玻璃也应声碎裂,一股淡淡的□□味从里面传出来。 “是,是六组那个臭小子。”Q咬牙切齿地捂住汩汩流血的胸口,脸上满是冷汗,恶狠狠瞥了一眼船舱,紧接着目光又落回荆水寒身上。 荆水寒朝前走了两步,雨珠扑簌簌浸入他的发丝间,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却浑然不觉似的,黑色的眼眸锁在Q的身上。 “你杀我父母,枪击谭郎,是你该死。” Q急急喘了两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咧开一个弧度,看向荆水寒,哑着嗓子道:“荆队长,你在乎的人,还真是少得可怜。” “你就为了这些人,就要杀了我?”Q吐出一口血,笑着说:“那我可亏了,要不要我给你加加码,你是真的不记得那个人了吗?” 第16章 西藏号 “听说前段时间,上海有个年轻教授跳楼了。”Q说两句话就要低低急喘,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这人我见过,还是你们组的案子,有印象吧?” 荆水寒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封鲤青的蓝色头像,他甚至在一瞬间回忆起从手机中传出来的低低的□□,那些清冷的,痛苦的声音。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Q会忽然提起封鲤青,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太好。 “听说他有抑郁症,你知道……他怎么得的病吗?”Q显露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嘴角的弧度越发大起来,“吓得。” 吓得。 荆水寒蹙起了眉头。 海水的腥咸夹在雨丝里,打在人的脸上有些疼。 “你知道他怎么被吓得吗?”Q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动了动残缺的那条胳膊的颈肩处的骨头,像是在讲笑话似的,眼里迸发出疯狂的光芒:“我,因为,我。” “你……”荆水寒咬牙说道,“你什么意思?” 荆水寒看着Q那条断臂,蓦地一股寒流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紧握着枪托,手心硌出红印。 海风呼啸着刮过,夹杂着沙砾石子,风起云涌,海面像是一大锅煮沸了的开水,滚涌出无数白色的泡沫,天幕低垂下来,一层层的乌云将海岸线遮蔽起来。 Q试图捂住伤口,红色的血液还是滚出来,在肮脏的地板上铺摊开来。 他说:“哈……哈……真是命,是命!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为了躲你爹妈的打骂,总是躲到你邻居家去写作业?哈……那天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巧……” 荆水寒愣了一瞬,紧接着猛地向前大步踏上台阶,一只手攥住了Q的衣领,Q疼得直吸气,挣扎之间撞翻了桅杆下面的鱼叉铁器,哗啦啦响作一团。 荆水寒的脑子里纷繁杂乱,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和邻居家那个雪娃娃似的小朋友经常在一起做游戏,写作业,虽然忘了对方的名字,可那个孩子软乎乎的小拳头,像是带了烙印似的,在记忆浮沉里时隐时现。 “你,你别怕,我偷偷去你家把你的书包作业拿出来,咱们一起写作业!” 雪娃娃经常这么告诉他,坚定地挥着小拳头,粉嫩的唇紧紧抿着,就是那样…… 可是他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那次血雨之后,浑浑噩噩的荆水寒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在荆水寒血红的眼睛里,Q露出了一个类似于胜利者的表情:“就像你这样,我当时就像你这样,要杀人,在那堆农具里发现那个小孩,不过他砍了我的胳膊,操他妈的,哈哈,你敢相信一个小孩……” “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认出来了,他应该也认出我来了,那个封鲤青……荆水寒,我不介意你认为是我逼死这人的,他娘的,但他怎么患上的抑郁症,你不知道吗?” “满地的血,你父母的四肢都散在地上,还他娘的有我的胳膊,操,我的血肉!那个封鲤青当时多大来着?” Q絮絮不绝地说,可是荆水寒却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像是一根冰冷淬毒的刺,他原本以为那根刺是深深扎在他的心里的,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被刺伤濒临折磨的,却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对他有恩的人,荆水寒所自认为的痛楚,只不过是那个人的万分之一罢了。 封鲤青,封鲤青…… 荆水寒眼前出现一个少年清秀隽美的面容,可少年背后却是一片暗色的血红,这些年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折磨?而自己做了什么?在触碰到“鲤”的苦楚以后,只是按部就班地用冷漠和规矩去分析、推理,甚至还有怀疑。 他只是一个暗中窥探的小人。 封鲤青…… “你总是锋芒毕露的,此外呢?一无所长!”Q的脸色发白,他注意到荆水寒露出悲痛的神色,忽然猛地推了他一把,自己反手抄起地上的鱼叉,几乎瞬间荆水寒的枪就对准了他的脑袋,只是拿枪的手微微晃动。 “我也算得上,你师父了吧,嗯?”Q的眼珠自下而上瞟着荆水寒,忽然抡起鱼叉朝荆水寒掷去,后者侧身闪过接着毫不犹豫开了一枪,击中了Q的胸口,Q闷哼一声翻落栏杆。 他倒栽下去的瞬间扯动了缠绕在地上的渔网,荆水寒的脚还踩在上面,被带得朝前跌去,老旧的栏杆直接被压断成两截,荆水寒的身子直直压在船的边缘,右臂关节处发出一声闷响。 直直刺入横在船边缘的一堆鱼叉鱼刺之间。 于此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死死钳住了即将掉入海中的Q。 Q已经浑身是血,眼神涣散了,但还是笑着的,像是看见了特别有意思的景象,他缓缓低头瞧瞧自己的断臂,又抬头看了看顺着船身大量流淌下来的血水,不由得眯起眼睛。 “荆水寒!”甲板上响起脚步声,沈簟凉焦急的面容出现在荆水寒模糊的视线里,他用了些力气示意对方不要靠近,后者犹豫着停住脚步,但神色无比严峻。 “呵……呵呵……”Q嘴角挂血,青白的脸色浮现出嘲讽狰狞的笑意,他对荆水寒说:“怎么,救我?这是你欠我的吗?” 荆水寒一张汗湿的脸如刀削白纸般轻薄孱弱,流失尽最后一丝血色,可怖的青筋从颈间蔓延到额角,狰狞如妖艳张扬的荆棘,显露出这个人正忍受着多么剧烈的疼痛。 可他的手还是如铁钳般死死攥住Q,青筋爆起的苍白喉头颤动着,如呛血般剌出几个沙哑却深重的声音—— “这是我欠他的。” 紧接着他抬起枪,黑黢黢的枪膛抵在Q的额头上,由于血和汗的接触,枪口滑动了两下,但还是被死死抵住了。 荆水寒要亲眼确定这个人死。 封鲤青,我杀了他,可又我该怎么活下去…… 一声枪响,西藏号上血溅喷涌,波涛云转,海浪翻飞,顷刻间暴雨如注。 第17章 我叫封马 封鲤青对于火,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 前世那场意外火灾,把本来就处于病弱边缘的他进一步推向了深渊,当然这主要归结于他的病。 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心底根植的极端病态才是本因。 不过今生,他很幸运,是一个健康的人。 不论是心理还是身体。 他没有抢占谁的体魄,就像是那年那个白生生的雪娃娃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怖的事情,一切苦痛的回忆在这个人的身上烟消云散一般,他正常地,顺理成章地,成长起来。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封马。 从楼上一跃而下以后,封鲤青就像坠入厚重的乌云层中,紧接着强烈的抽离感席卷而来,最后他看见了自己躺在水泥地面上的,苍白的身体。 他就在云层之中俯瞰着,看到对自己关切有加的老教授颤颤巍巍扶着墙低声哭泣,看见很多人拿着手机远远地围成一圈。他甚至瞧见楼道角落的垃圾桶后面藏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惊慌意外的朝自己的尸体张望。 是那个男孩,自己曾经借过手机给他,一个小流浪汉。 像是忽然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指引似的,他的魂魄愈发轻浮,没有了重量的桎梏,穿越于云层之间,随风飘荡,最后他看见了一艘船。 船上的两个人似乎是在对峙,他见过其中的一个断臂的人,那是他的童年噩梦,是造成封鲤青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 不过与那个断臂的人相峙站立的年轻男人,他并不认识,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人应该很冷,因为海面上风浪很大,冰凉的雨点穿过了封鲤青的魂魄,被狂风呼啸着拍散又重新聚合成形。 他隐隐听到一部分对话。 一方是疯狂的、孤注一掷的。 另一方是冷静的、隐忍的。 可是那个断了手臂的人忽然说了些什么,封鲤青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紧接着他看见那个年轻男人的脸色变了,大步冲上前去,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其实每一件事,都蕴藏着一个叫做“真相”的东西。 封鲤青明明没有触觉,可是当听见那人说出自己的名字,说起那一年的血雨腥风时,他却无端的感到寒冷,极端的苦寒。 他就这么,忽然从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 封鲤青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上,只见那人面色青白,血红的眼睛,有些骇人,这激起了封鲤青尘封已久的记忆。 其实也记不得太多了,只记得小时候邻居家有个黑瘦黑瘦的男孩,总是穿着黑色破旧的老头衫,刘海很长,神情缄默。 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知道了,荆水寒。 封鲤青在发现自己的账号没有退出会议的时候,曾在惊慌迷茫地点击退出的一瞬间瞥见过屏幕上那个蓝色的图标。 藏。 原来是你啊。 封鲤青还没有从这种奇异的缘分中抽离神思,眼前蓦地出现一片血红,荆水寒的半个身子都被黑红的血液所浸染,另一只手却强硬地举起了枪。 那一瞬,封鲤青感觉到一阵无端强烈的剧痛,瞬间袭遍全身,像一只铁手疯狂地锤击撕扯着他的心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海面上的人,那个曾经黑瘦的男孩,与自己有着扯不清算不完的缘债的荆水寒,倒在船舱的甲板上。 作为魂魄,他能听见荆水寒所有的心声,忏悔,负罪,怀念…… 封鲤青最后的念头是,你这人,我又没有怪过你,你活着吧。 一番风浪汹涌奔腾,海面风云瞬息骤变,封鲤青的魂魄随着海风飘散成雨。 封马一直都没想明白一个问题,他怎么就到了藏区。 他的记忆只到了那艘西藏号就停滞了,之后自己的魂魄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等他再次醒过来,就看见随风飘扬的经幡,和一个皮肤沧桑的流亡藏人。 他的魂魄被藏人封在一方经幡内,挂在藏地的风中,对面就是圣雪山,三年的时间里,他见证了心怀虔诚的世人,善良的,无私的,可恶的,老朽的…… 人们诵读着他身上的经文,祈求神灵的庇佑。他聆听了无数或美好或纯真的愿望,生命,是这世界上最纯净的东西……最终在横亘于于苍穹和雪山之间的三年里,他终于褪去过往的苦楚桎梏,重获新生。 流亡藏人给了他名字,马。 那个残缺不全的封鲤青,彻底、永远死在藏地的风里。 愿他今生顺遂,做那一世错过了的风马少年。 藏人还让他顺从本心只为自己而活。 封马懂得藏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在他洗涤灵魂的三年内,面对着如同神祗的三座雪山,每一个星空明净的夜里,他总是能听见一个人低浅的呼吸,甚至总能够回想起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在举起黑漆漆的枪时,眼角的一抹血红。 这一世,要说封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恐怕就只有这个人了。 所以封马想看看这个“联系”,活得怎么样。 三年后。 封马提溜着自己死沉死沉的行李袋,站在了四川稻城这家叫作“一世窟”的客栈门口。 他之前灵魂被封在经幡内的时候,曾听见几个美国来的背包客讨论,说有家客栈的老板很神秘,像个独臂黑道侠客,很具有东方魅力。 封马听着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荆水寒,不过他很好奇这人怎么会成为偏远藏地的客栈老板,还有他的手臂…… 于是就很想来看看…… 这人改名了,现在叫荆藏。 在见到荆藏的时候,封马不由得蹙了蹙眉,这人太沉默了,像一潭死水似的,浮不起一丝波澜。 他不知道原来的荆水寒是什么样子的,但一定不会是这样,封马眼前的这个家伙,周身弥漫着沉郁缄默的气息,这让他觉得不太好。 封马在一世窟住了下来,想知道这个家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第一天入住就碰上两个外地旅游来找茬的胖子,他一马当先替蓝娃出了气,结果荆藏不仅不感谢他,还要把自己的房间给退了。 这家伙太奇怪了。 封马这么想着,昏睡过去,紧接着被火光惊醒…… 第18章 火灾 封马冲下楼,就见浓烈的黑烟从后院滚涌冲天,空气里弥漫着焦灼刺鼻的味道,吊脚楼后传来毕毕剥剥木头炸裂的声响。 “荆藏!荆藏!” 封马边脱下风衣边朝楼后面冲去,火势是从楼后的院子着起来的,如果没记错,蓝娃说过后院是她老板的收藏室,平时荆藏就住在那里。 封马不知道荆藏爱好收藏,更不知道他都收了些什么东西,但现在他只想说—— 荆藏,你他妈的收藏的可千万别是酒。 后院的建构类似于老北京四合院的天井,封马一面冲一面把手里的风衣扔进天井中央的青铜鱼缸里,吸饱了水后捞出来披在身上,竖起领子遮住了口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封马看着眼前的火光,霎时就忘了害怕。 门廊下躺了个人。 咚! 一条悬梁吃不住力气重重砸落在石阶上,还窜着火焰,把封马和那个人隔绝开来。 “大爷的……”封马咬牙暗骂一句,两三步冲过去凌空跳起,直接飞跨过了熊熊燃烧的横梁,顺势就地一滚爬了起来,蹲在那个人身边。 “喂,蓝娃,醒醒!” 白皙的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封马又是晃又是扇巴掌,终于把人给弄醒了。 “格桑扎巴?”蓝仓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恢复,条件反射似的拽住他风衣的衣角,蓦地睁大眼:“姑姑,姑姑呢?哥你救救姑姑!” 话说到后面已经成了呜咽,眼泪慌乱地滚出眼眶。 封马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她,一脚踢开横在石阶上窜起火焰的悬梁,把蓝仓抱到了后院门口。 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短茬头发里夹杂着炭灰,语气却还是平稳的:“荆藏呢?” 蓝仓扶着门,指了指天井左侧的房间,“呜……我,我也不知道,我给姑姑送账册,他不在房间,我放下账本就回去……呜呜……回去睡觉了,结果等发现着火了就想去喊他……没走到就晕……呜呜……就晕了……救救姑姑……” 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封马提取了关键信息。 荆藏不一定在房间。也有可能已经在里头失去了意识。 薛定谔的荆水寒。 “你先走。”他撕开风衣一角撤下来按在蓝仓的脸上,不由分说将蓝娃推出院子,“附近肯定有人已经报警了,别怕,注意安全。” 蓝仓只看见升腾的黑烟里人影一闪,就找不到封马的影子了。 他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扑面而来的热气几乎燎焦了他的眉毛。老式木门溅落一溜火星,落进他后颈里。 “荆藏!你在里面吗?” 收藏室里是各式各样的古董摆设,木雕、金器、藏书、羊毛毡…… 房间里还有两三个小隔间。 火光下一片琳琅满目,既有藏族的,也有其他少数民族的。 封马看见铺金描银的唐卡整墙整墙地燃烧,火光滔天,他心疼得肉都要揪断了。 什么都有,却没有他。 他忽然想起来下午蓝娃给所有房客退房的事情。 难道说荆藏早就预知到了这场大火。 操,还是说,这场火难道是……他放的吗。 封马心头涌上一股寒意。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剩下这个人了,如果荆水寒自己都不想活了,封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浓烟愈滚愈烈,即使有一层湿衣服遮着,封马还是吸进不少,他踉跄了几步,就听见脑袋上传来令人不安的木头断裂的声音。 “荆水寒!” 封马一把扯下遮掩的衣裳,呛出一口黑痰破声大吼,五脏六腑都像是灼烧般的疼起来,意识渐渐放空。 你死着活着给个信儿成吗。 我走了那么远才活过来,再回去陪你是不是挺不给阎王面子的。 咣当! 一根横木掉了下来,直接将一张桌子砸车成两半,上面的琳琅法器稀里哗啦碎落一地。 封马只顾着在火里搜寻那个人的影子,丝毫没注意到正对着他头盖骨不足三米的上空,一颗羊角琉璃灯摇摇欲坠。 他又勉强搜寻了两个隔间,就走不动道儿了,失了力气倚靠在博古架上,大口吸着风衣里为数不多的水分。 眼皮越来越沉。 眼前的红肆虐张扬,几乎将他的意识吞噬殆尽。 不管什么时候,封马都不喜欢这样的红,他觉得身上渐渐失去力气,胸膛像是揣了把燃烧的干柴,灼热的刺痛袭遍全身。 “咔哒!” 是灯链卡扣绷断的脆响,由于四周燃烧物的声响太过嘈杂,封马并没有注意到脑袋上传来的声音,也没有听到门板被撞断的巨响。 下一秒,如雨滴般砸落的火星扑簌簌疯狂地砸在他身上,封马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清寒的湿气裹挟了封马滚烫的身子,力度奇大无比直接携着他撞出去两三米,重重地落在地上。 咚! 琉璃灯落地,火星四溅,封马觉得眉间一凉,飞溅的琉璃碎刺进皮肤,血顺着额边流下来。 他的颈间传来隐隐刺痛,勉强用手肘撑着地面,有些艰难地转过脸,正对上一双冷静淡然的眼睛。 荆藏的黑色披风沾饱了水,他一只手把封马拉了起来。 “还能走吗?” 封马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他抬手把自己的风衣在荆藏披风里卷了一圈,沾了水汽,接着两个人捂住口鼻一前一后冲出了火场。 在他们冲出去的一瞬间,身后传来门框倒塌的声音。 明明惊心动魄,而现在两个人却又都是从容淡定的样子。 荆藏的披风由于沾水的缘故,沉重地搭在他右侧,一下就拔高了这个人的气势,封马跟在他身后,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后院的门被撞开,蓝仓领着很多救火的人跌跌撞撞冲进来,看到封马的时候,她撇了撇嘴,又像是要哭又像是想笑。 封马接过一只水桶,抬起胳膊对着自己的脑袋,从头到脚“哗啦啦!”浇了下来。 后颈的疼痛一下子给缓解了,他呼噜了一把脸,发出一声叹息。 蓝仓一只手捂着肚子,怔愣地看着封马,他顿了顿脚步,咧嘴道:“怎么了?吓傻了?” “我紧张得有点想吐……”蓝仓颤巍巍地压了压肚子,小脸煞白,显然还是惊魂未定。 封马听着想乐,他回头看了荆藏一眼,看见他已经避开满院子的人,朝天井后面的库房走过去。 他急忙跟过去,混乱之中除了蓝仓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离开。 库房位置自成一派,采用类似于徽派马头墙的建筑构造,又叫做风火墙,最大的作用就是隔断火源,因此库房并没有受到火势威胁。 封马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荆藏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荆藏看了封马一眼,淡淡的,没有说什么,随即兀自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封马连忙跟上,一进去就看见地上软趴趴瘫了两个“庞然大物”。 定眼一瞅,哎哟,这不是那俩在一世窟挑事儿作死的胖子吗? 第19章 处理 封马看着被捆成粽子扔在地上的两个庞然大物,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心里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转头看了看荆藏,问道:“是他们放的火?” 荆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兀自上前扯开挡在身前的披风蹲下,封马都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手里多了把匕首,就听见一声沙哑的喊叫,其中一个胖子的手腕给刺穿了,人也猛然痛醒。 那胖子的眼珠聚不了焦似的,迷茫又痛苦地盯着眼前的人,豆大的汗珠从蒜头鼻上滚下来,人还在不住地痉挛。 封马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口,自上而下观看着仓库里这略显血腥的场面,并没有任何参与的打算。 眼看着那胖子的脸色越来越白,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荆藏无言地收了刀,转而手腕翻转,挑断了两个人的脚筋,那个给痛醒的胖子再一次晕厥过去,而另一个至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半蹲在地上的人,沉默的像块顽石,他的举动并不像单纯的审问,他看上去丝毫不在意这两个人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像是一场抑制许久的发泄,发泄过后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封马看着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聚成一团,这灰败的,沉郁的,不应该是那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限的人才对。 他不由得就有些心疼。 “咳,那个……”封马以拳抵唇干咳了两声,企图打破这近乎凝固的氛围,他放下胳膊走到荆藏身边,后者不知道何时掏出了手机,封马无意间瞟到界面的聊天记录,是荆藏和一个叫“檀啊那个郎”的人—— “他妈的,这姓章的不隔三差五给你找点事是不是不痛快!等老子这就去扫他们的黄打他们的非!” 封马看到荆藏的回复:“人我自己处理。” 封马并不知道荆藏和这些人究竟有什么不大好的渊源,不过看样子荆藏早已知晓这俩胖子的来历,而且对于今天的发生的事……额,怎么说?习以为常? 一不小心,封马的目光就黏在了那屏幕上,说起来他对手机这种东西带着种上一世遗留下来的抵触,所以这一世他自己没有手机,上个月在尼泊尔被一个买二手机的老妪薅着衣服强买强卖made in China的老式小灵通,他差点把人家老奶奶一个反手压在地上。 “看够了么?” 封马一个激灵回过神,正对上一双沉寂缄默的眸子,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连忙错开眼,“啊?哦哦,够了够了!额不是……” 荆藏直起身,封马指了指地上两大摊肥肉,道:“他们怎么办?警察还……”话没说完,就看见身旁的人再次抽出了匕首,这一次封马看清了刀刃的寒光,不由得心里一沉。 “那那那个!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怨,但警察就在外面,你也别,额,别太冲动,毕竟咱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得知道杀人违法还偿命……”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虚。 这不能怪他,荆藏的气势实在太压抑,在光线浑浊的仓库里显得尤为严肃,就好像封马敢为俩胖子多说一句话,下一秒那把刀就能吻上他的脖颈子似的。 啧,封马心说,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这样,明明曾经也是警察来着。 忽然一道光闪入脑海,封马的眼睛亮了亮,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先冷静点哈,要不我帮你处理他们?” 荆藏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小寸头,小寸头的脸上还粘着黑灰,表情却一脸的跃跃欲试。 …… “呼,累死爹爹了!”封马踢了踢脚边两个依旧昏迷的死胖子,从军用补给品卡车的车斗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站在车屁股后面冲着后视镜打了个呼哨,卡车应声放了一股尾气,在封马连呛带咳嗽的泪眼中呼啸着向大雪山深处那座戒备森严,纪律严明的兵哥哥们的岗哨驶去…… 封马笑嘻嘻挥着手目送补给车远去,一回头就对上荆藏略显复杂的表情。 “嘿嘿,我帮你处理了俩人,打算怎么谢谢我啊?”封马边说边走向前去,他抬手胡乱搓了搓脸上的黑灰,刚要开口,荆藏却已经转过了身,稳步朝一世窟的后面走去。 “诶你这人。”封马看着荆藏的后背,对他的态度有些生气,忽然间一股力不从心的落寞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抬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眉眼也低垂下来。 这种对情感和人性的极端敏感反应,是“封鲤青”遗留下来的痕迹,灵魂再怎么变换,也无法根除的痕迹。 这样苦楚的痕迹同样根植于封马的□□上。 砰! 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封马一抬头就看见荆藏趴俯在后门的木头门槛上,他顿时大惊,连忙跑过去伸手将荆藏半扶起来,后者已然失去了意识。 封马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慌乱,“荆藏?荆藏你怎么了?醒醒!” 荆藏双眸紧闭,脸上早已褪去了血色,显得原本深刻的轮廓都像浮了层雾似的模糊起来。 封马贴在后背的手臂不由得收紧,一种奇怪的触感顺着手臂神经传导过来,他猛然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将荆藏的披风解去,才发现他的衣服有不少撕扯破开的口子。 黑红扭曲的灼伤痕迹赫然呈现在封马眼前,他深深的呼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应该是在救自己的时候被燃烧的梁木和琉璃灯砸到的,封马看着那些掺着黄色脓水的血痕,还有不少黑紫淤青,都能看出这人忍受着多大的疼痛。 他娘的,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强忍着不吭声要杀人。 封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单手抖开荆藏的披风,给他包裹严实,又低声喊了几声他的名字,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于是封马尽力将荆藏搀了起来,在触碰到他右边肩头的时候,莫名就眼眶一酸。 封马把他连搀带扶弄进一世窟就碰上了正急得不知所措的蓝娃,他安抚了蓝娃两句,然后让对方去找医生,医疗队和消防车应该还没有走,蓝娃看着昏迷不醒的荆藏,红着眼睛急忙跑开了。 荆藏的房间并没有在受到火势影响,他把人拖进房间,小心翼翼让他俯身趴服于床上,然后两三下扯下披风,褪去了荆藏的上衣,这时蓝娃也带着医生到了。 封马嘱咐蓝娃帮衬着些,自己则关上房门走到了外面走廊上,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烟来,手抖了三次,才把烟点着。 他深吸一口气,吞咽下尼古丁与焦油的白雾,这才从恍惚中找回一丝稳定,渐渐冷静下来。 远处的雪山与天边的界限被划分得干净,一方是混沌如雾霭的蓝,一方是纯净苍凉的白,一轮明月正悄然从山巅爬上去,孱弱而宁静的微光渐渐模糊了墨色的山线…… 第20章 梦话 荆藏在夜里就发起了高烧。 总归是因为护了自己一下而受的伤,封马没打算不管,正相反,由于前一世的某些经历,他照顾人的经验还相当丰富。 荆藏背上和肩部的烧伤由于身体导热出现了水肿的现象,还有部分□□渗出,不过还好面积不大,再加上之前医护的处理,服了药之后,伤口水肿虽然看着骇人却并没有进一步加剧的趋势。 封马找蓝娃要了干净的棉签和一大壶温水,搬了个矮马扎坐在床边面朝着床上俯身躺着的男人,用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擦拭他因为失水而起皮的嘴唇,荆藏的头压在枕头上,偏向封马的方向,额角时不时渗出一缕冷汗,被封马利索又小心地拿毛巾擦去。 接着他起身拉上了藏蓝色的落地床帘,无意间瞥见落地窗外那连绵壮阔的雪山,仿佛带着某种魔咒的召唤似的,使得封马的心中莫名掀起一丝冷意。 不过天色已晚,该冷些了。 他将空调遥控器调低了一度半,然后扯过空调薄被,一只腿压上床沿,轻轻盖在那个人的背部。 由于处理伤口,荆藏上半身的衣服早已被褪去,此刻就着昏暗的灯光,封马自上而下瞧得真切无比,线条流畅的腰背一如遒劲的松木,上面刻满了或深或浅的痕迹,或是枪伤或是刀砍,他们这种人把这些痕迹称为“勋章”,唯独腰窝深深凹陷,留下一弯灯光的剪影,随着封马影子的移动,那弯剪影随之偏移出一抹弧度。 于是封马看着那阴暗的弧度遮蔽下,残缺的部分。 在见到荆藏的那一刻开始,他右肩的黑色披风就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封马,自己曾经活过,现在也在活着。 眼前这具身体,对封马来说,却更像是提醒与告知,提醒自己这一切是真实的生命,自己真的重新活了过来,对封马来说,过往种种已经成梦,但这些真实的,活着的人,他们的生命依旧在一步步,艰难而不停息地朝前走着。 自己失去了三年,哦,不,是二十多年的脚踏实地,因此接下来他想鲜活而努力地珍惜生活。 荆藏和自己并不亏欠对方什么,甚至如果不是自己死后正巧看见了那场对峙,封马甚至都不会想起来自己生命中曾出现过一个荆水寒,更不会听说那场甚至可以称之为命运的乌龙…… 封马跑了神,空调的出风口正好冲着他的背部,一股股清新的凉气掀过他背上的皮肤,他猛地一个颤栗,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抬起,鬼使神差地伸向那弯齐整而可怖的疤痕。 一声低吟。 他蓦地收回了手,还保持着压腿侧跪在荆藏身侧的姿势,忽然又听见一声闷哼,封马低下头,就看见荆藏的脸泛着白,眉头紧蹙,不知道是伤口疼痛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忽然开始低声□□起来,听着就很难受。 “喂,荆藏?” 封马下了床,重新坐回马扎上,伸手轻轻拍了拍荆藏的脸,也不知是不是被枕头压得原因,手感出奇的软和。 荆藏无意识地“哼”了一句,眼睫毛随着眉头皱起微微抖动,接着像是做起了梦,开始低声说着什么。 封马一只手按着床沿,侧头贴近想细听,烧伤药的味道钻进鼻腔,让他有些想打喷嚏,但荆藏喃喃的低吟,却让封马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了—— “封鲤青。” “别跳。” “别死,对不起。” 封马鼻腔一酸,眼前这张孱弱到苍白的面孔变得模糊了一瞬,转而恢复清晰,那人病得昏沉,依旧冷冰冰的样子,封马忽然笑了,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璀璨不灭的星星—— “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替我负罪干嘛呢?” “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荆水寒。” 封马眯了眯眼睛,慢慢念出一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名字,三个字像是盛着青梅冰渍的积雪,在封马唇齿间流连一瞬,仿佛淬了冰的细小雪片,冰凉又柔软,转瞬即逝。 突然,俯身趴在床上的家伙缓缓睁开了眼。 也许只是被那三个字所惊动了,荆藏的的目光迷离,俨然还在梦中,但封马着实给吓了一跳,朝后一仰坐在了地毯上。 “呼!” 封马睁大眼睛盯着荆藏,见他很快又闭眼睡了过去,这才长出一口气,压下一阵奇怪的心虚感觉,轻手轻脚地从地上起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外面灯已经几乎全部熄了,只留下墙外的两盏红灯笼,在黑夜里照亮一抹孤寂的深红。 他又扭头瞧了瞧依旧在发高热的人,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将温度计从药箱里拿出来搁在另一侧的床头柜上,又倒了两杯开水温着,接着脱了自己的衬衫,小心翼翼贴住另一侧的床边躺下,顺手关了灯。 …… 荆藏做了很多零星杂乱的梦,所有的片段都是扭曲的,似乎梦见了一些人,只不过人的形状在梦里像是被弯折了一般,显得诡异恐怖。 他从小就不怎么做梦,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从小他的生命里就是一片贫瘠的荒土,又何来梦境呢?为数不多的几次,梦里只有灰蒙蒙的幕布,压抑的灰色充斥了他的感官,无声又寂寞。 甚至在他被那对称之为“爸爸妈妈”的人痛骂殴打,遍体鳞伤的时候,甚至在眼睁睁看着那场肆虐恐怖的血雨带走自己在这世上,唯二的勉强称之为亲人的时候,甚至在无数次推敲演练后,还是失去了亲密的战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荆藏从来没有做过,有关他们的梦。 他就像一座城,把自己圈围在灰色的禁区,外面的任何事物都无法靠近,里面的灵魂便可以疏离淡漠终其一生。 直到有一天,突如其来的人敲掉了他那围墙上的两块灰砖,模糊青涩的回忆一股股涌了进来,还没等荆藏努力回想起那可怜稀薄的一丝美好的时候。 碎裂的砖块就割断了这条纽带。 望而不得,自作自受。 从此他便经常做梦,没有实际的内容,满满当当抽象混乱的画面充斥着他的神经,一整夜折腾下来身心俱疲,梦里的尖叫哭嚎是不能被具象化地捕捉到的,因此等他醒来的时候,只徒留满身的汗湿和剧烈的头疼。 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荆藏缓缓睁开了眼,痛觉神经先他一步清醒过来,后背的沉重灼烧感让他立即就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当然,是在他晕倒之前的事情。 床帘被拉得密实,一丝光也没有透进来,房间里凉丝丝的,这缓解了他身上的疼痛。 荆藏缓了两秒钟的神,接着反应过来自己除了那几处伤口外,似乎没有额外的头疼,只是因为发烧而觉得脑袋有些昏沉,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晚上有没有梦见什么。 只隐约记得…… 算了啥也没记得。 另一侧的床头搁着打开的药箱,以及两个空水杯,荆藏不记得自己昨晚是不是喝了水。 自己的黑色披风搁在床边,荆藏轻轻吸了口气,慢慢坐直身子,垂下眼眸默默看着手边的披风,就这么静静地过了半分钟,接着他起身下了床,第1245次单手将披风穿戴垂于身侧,接着拉开了藏蓝色的床帘。 耀目的金光倾泻般疯狂涌入他的眼底,远处是纯粹得让人心疼的蓝与白,仿佛带着洗涤人心的力量。 忽然,从楼下传来一声悠长的口哨,像一只鸟似的噗噜噜掠过雪山。 第21章 修缮 荆藏一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金灿透明的光线铺散开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混杂在雪山和树木特有的清香里,并不难闻。院子里的地砖上铺着一层水,整个客栈都湿漉漉的,火塘里的灰烬已清扫干净,甚至连爬满了藤蔓类植物的露天酒柜都给擦拭得干净。 “妹儿啊,把那扳手给哥递过来!” 一声清凉的男声从侧楼梯传来,紧接着就看见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人,半蹲在地上,身上青色的卫衣帽子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似乎在修理着什么东西。 那人身形消瘦,却并不骨干,露出来的小半截手臂在阳光下白得透亮,隐隐可见肌肉的线条。 就好像一直都存在于这客栈里似的,那道身影并不显得突兀,与任何一位在此处短暂停留休憩过的背包客都不同。 怎么说呢,就像覆盖在溪石上的青苔,妥帖,柔和,静谧。 荆藏心里曾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但不是眼前楼梯间这个陌生人。 荆藏的脑子迟了一瞬才重新回过神来,慢慢回忆起有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好像叫格桑扎巴,是个背包客。 两个人昨天还把那姓章的两个狗腿子给送进雪山岗哨去了。 这主意就是那个人出的。 忽然荆藏的口袋震了震,荆藏的目光还停留在院子里,他拿出手机单手划开屏幕,沈簟凉的声音传了过来—— “可算接电话了你,我都担心你半夜抛尸去了。” “没有。” 电话那头的沈簟凉似乎是在喝酒,听筒里夹杂着呲呲作响的气泡声,“没有?没抛尸还是没杀人?” 荆藏顿了顿,没说话,他看见楼梯间的人终于直了起身子,跺了跺脚站起来,半露的那节腰肢也重新遮盖于卫衣之下。 封马对着身边抱着工具箱的蓝娃笑着说了些什么,那笑容澄澈得扎眼,明净异常。 电话里没了声音,沈簟凉“我操”一声,忽然说道:“你真把人杀了?” “……没。” 沈簟凉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说呢,有这爽事当然少不了老子。算你有点良心。”接着又问:“那你怎么处理的?” 他不是不知道荆藏的手段,之前几个骚扰他客栈里那小姑娘的地痞,第二天就被人发现用钢丝捆在几公里外的高架桥下头,手都快勒断了,任凭飞驰的货车在身下呼啸而过。 要么就是偷偷在他店里的酒中混药然后借机污蔑一世窟的人,当晚便出现在藏地的高山狗场,都是斗狗赌命养的藏獒,人就那么被扒光了衣裳赤条条扔在犬舍上,通通意识混沌宛如磕了药,一个不留神摔下去就是生吞撕咬的结局。 荆藏又想起昨天,那张明媚的面孔对他笑着说话,自信满满地处理掉原本已经被定了死刑的胖子,手段干脆又有些可笑。 怎么就同意了他这么做呢? 荆藏看见楼下的封马弯腰抱起一打防火毯,然后接过蓝娃手上的工具箱,大步朝后院走去,消失在木门那边。 “送进山了。”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诶?你可也是够损的,好家伙的没想到你还能想出这绝招来,这,这不是你风格啊哈哈哈哈哈哈!” 荆藏挂断了电话。 那一边的沈簟凉,看着突然被挂的手机也不恼,含笑着啜了口啤酒。 说到那姓章的,自从三年前荆水寒和沈簟凉领导的两个重案组破获了以章名犬为头号大毒枭的贩毒大案,他那个逃脱了的混混弟弟章名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接二连三找起了荆水寒麻烦。 章名猫和他哥不同,对那些能量刑的东西绝对不碰,充其量就是个拉皮条混社会的,但就是这种乱嗡嗡的苍蝇最难搞,缠着荆水寒时不时叮两下,虽然都没讨得到好处,但也够惹人烦的。 有好几次沈簟凉都气得想直接辞了刑侦支队的组长职务,转头去扫黄打非治安大队发光发热,然后和章名猫正面battle,争取直接搞死,为民除害。 对于章名猫的不时挑衅,荆藏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但沈簟凉能明显地感觉到,荆藏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心一次比一次影冷起来,态度却越发消极。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从这个人身上流逝,把这人的灵魂与感知给抽离了。 沈簟凉甚至有时候会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在哪一次处理中就连带着把自己也给处理掉,在一瞬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像那个人一样。 可是这一次,沈簟凉却是对荆藏处理人的方式感到了意外,这手段,更像是个搞恶作剧的孩子,一股脑把麻烦推出去,还得以报复带劲,身心畅快。 …… 荆藏下了楼。昨天遣散了几乎全部的客人,再加上客栈被火破坏的部分需要修缮,因此今天一世窟并没有营业。 院子的角落搁着一台星特朗,架在大石磨上,应该还没调试好角度。 荆藏走向后院,还没进门就听见蓝娃的笑声,银铃似的,还有一个青年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响起一声低哑的摩擦,站在后院的两个人闻声扭过头来,荆藏首先看见的就是一张笑意尚未退散的脸,不知怎么,那张陌生的脸在他视线里模糊了一瞬,才重新聚合清晰起来。 “啊姑姑,你醒了!”蓝娃眼睛一亮,难掩兴奋地扑过去,围着荆藏左看看又看看,还绕到他身后,想伸手去掀开他的衣裳看看伤口。 荆藏有些无奈地按下蓝娃的爪子,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抬眸便看见封马站在原地看着他,手上还提着把卷尺,一看就是刚刚在干活。 “感觉怎么样?烧退了没?”封马问道。 荆藏并不习惯这种陌生的问候,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封马眼瞧着他周身重新泛起了冷气,心里明白这人并不知道昨晚是被谁劳心劳力照顾的,也不恼,耸了耸肩将卷尺丢进箱子里,然后向前走了两步。 “这两间房子烧毁面积较大,可能需要重新装修,我昨天看这房间应该是你自己设计的吧,烧毁部分的尺寸都蓝娃都记在本上了,还有那些藏品……”说到这儿,封马顿了顿,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痛心疾首,才说:“没被烧的收藏品都被我和蓝娃挪到后面仓库去了,剩下的,你自己算算吧,要是上了保险,现在可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了。” 败家玩意儿,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小学生都懂,那藏地唐卡,那琉璃盏……心疼死老子了。 封马絮絮说了一堆,见对方一点也不心疼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一只手插在牛仔裤侧兜里,走过去拍了拍荆藏的左肩,趁对方的压抑气息传染之前就收回了手,挑眉笑道:“别谢我,就还你的救命之恩了。” 接着吹着口哨跨过门槛,也不管对方的反应。蓝娃一脸迷恋地望着封马的背影,自言自语道:“靠,这喇嘛怎么这么有魅力。” 屋檐上的青瓦缝隙间有水滴渗出来,滴滴答答的砸在石阶上,渐渐汇成一条窄窄的细流,冲洗掉昨日的灰烬。 荆藏看着散落一地的修补工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救命之恩。 这四个字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轻了。 第22章 邀请 蓝娃邀请封马参加晚上的火塘音乐会。 客栈一天没开张,但不妨碍街坊四邻的年轻人来喝酒,同时蓝娃也想借着热闹好好洗洗“晦气”,毕竟这一次火灾是人为的,如果不是封马和荆藏,换了别的人必然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想到这儿,蓝娃一转身就眨巴着星星眼去缠刚刚从楼上下来的封马了。 经过这场火灾,蓝娃已经从路人粉彻底转为格桑扎巴的狂热铁粉。可说呢,这么神秘又好玩的人,不但灵魂有趣,关键时刻还能扛事儿,更重要的是,被这么一个颜值绝品的痞哥公主抱着救出火场…… 这救得可不只是命,还是一个人半辈子的快乐源泉啊这。 封马干活出了一身的汗,刚在房间洗了个澡,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供热系统给烧坏了,热水器怎么调都是凉水,他也懒得麻烦其他人,当然,其他人就是蓝娃和那个荆掌柜的,于是就着冷水冲了个透心凉,又翻出来一身灰蓝色的连体工装穿上,脑袋上顶着个湿毛巾就下了楼。 “格桑扎巴,你洗澡了?”蓝娃“嗖”地窜到他身边,迎面而来一股湿冷的寒气,踮起脚抬手摸了摸他脑袋上的毛巾,“好凉,你不会拿凉水洗的吧?”说着又眯起眼凑近想摸摸他脖子下面那部分裸露的皮肤。 封马按下她蠢蠢欲动的爪子:“啧,别瞎摸。” 蓝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收回手继续问道:“格桑扎巴,你怎么用凉水洗澡?这是你们喇嘛的特殊仪式吗?哎我知道了,是不是能净身脱尘,洗去铅华,还能美……” 她的话还没说完,猛地就被当头蒙上了一只湿漉漉的毛巾,气得蓝娃掀开毛巾瞪大眼睛,“格桑扎巴!” “啧。”已经走出去四五米远的男人顿住脚步,侧身回过头来,午后的阳光像是从雪水中洗涤出来般清澈,柔和地映照在他的侧颜,连原本带着几分戏谑的挑眉模样都帅气正经了几分,他轻松自在地开口道:“别这么喊我,身份都被你暴露了。” “可是你不就叫这名字吗?”蓝娃不解地问道。 封马一时无语,想了想,干脆坦白道:“额,其实,我不是个喇嘛,那都是我师父给我的假身份,他这人就是比较谨慎古板,怕我挨宰,那个……哎不是,你们做登记的时候没看我身份证的啊?” 此时远在冈仁波齐徒步迁徙的流亡藏人猛地被冷风刺激得打了两个喷嚏,有些疑惑地裹了裹身上的破烂羊毛大氅。 蓝娃还真没注意看,实际上一世窟这客栈与别的客栈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一点,它接纳各色各样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地位,只要累了,就能进来歇脚。 “没看。”蓝娃老实承认,指了指门口,封马才发现门口的花架上嵌着一张竖木板,上面用毛笔写了两列字,看上去像是客人须知之类的—— 收留众生,禽兽莫进。 封马:…… “那个,禽兽……是指那俩胖子吗?” 蓝娃点了点头,手上叠毛巾的动作不停,平静地说:“我们一世窟,住过通缉犯,住过流浪汉,住过离家出走的小学生,只要不惹事行。之前有几个从印缅边境来的人,是专门组织边境村寨少女|卖|淫的,住进来的当晚就……” 说到这儿,蓝娃的话戛然而止,抬起头将叠好的毛巾递给正听得起劲的封马,封马微微睁了睁眼,“就怎么?” “嘿嘿,你还是别听了,要不不利于你修行。” 听到一半的假喇嘛:…… 不不不我真不是喇嘛!你倒是说啊妹子,后来咋了?那傲娇冰块把他们怎么了?说啊! 蓝娃做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没两秒就憋不住吐了吐舌头,看着封马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她很不厚道的咯咯笑着跑远了,临了还不忘回头提醒封马—— “今晚咱开火塘,你记得来啊。” “小妮子。”封马瞧着蓝娃跑远了,重新抖落开手里原本已经叠好的湿毛巾,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把玩。 从蓝娃的口述和门口那木牌子上的字可以看出来,荆水寒这个人,从本质上还是没变的。事实上这种根植于骨子里的品性一旦形成,就像大树一样在人的身体里滋生扎根,慢慢抽根发芽。纵使荆水寒表现出来的样子再冷漠不近人情,也无法否定在这个人的心里,还是坚守着某种固有的东西。 正是这种坚守,让封马忽然有了信心,也许这个人并不是不可救药的,树死了根还在,说不定哪里来了一场甘霖,这人就重新“活”过来了呢。 封马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手里的毛巾湿漉漉的,水滴顺着白皙的指尖坠落下来,滴在地上,他太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中了,以至于没有察觉到院子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阳光走了出来。 “噗噜噜……” 一只野斑鸠箭似的从树梢掠了过去,猛地唤回了封马的思绪,他一抬头,就看见正要上楼的男人。 “哎,荆藏。”封马连忙喊住他,径直走了过去。 荆藏刚才就看见他独自站在院子里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现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原本已经踩在楼梯上的脚又收了回来,站在台阶前转过了身。 他比封马高出五六厘米左右,自上而下将这个头发还湿着,脸却被阳光照得粉红的家伙注视着。由于木楼梯位于背光阴凉处,光线一暗下来,人的五官形容就被凸显得更加鲜明起来。 封马微微仰着头,目光落在荆藏深刻的脸颊轮廓上,心中蓦地一动。那一次目睹这人在西藏号上的对峙时,封马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视线模糊,并不清晰,而现在两个人就这么近距离地站着,没有暴雨没有火焰,封马心里升腾出一股奇异的感觉,蓦地又飘散消逝。 “那个……”封马有些不自在地朝后退了一步,接着看了看两个人的身高差,又侧过身从荆藏身边钻过去,噔噔跳到了楼梯的一节台阶上,然后自得地转过身—— 恰好贴上一双沉静无波的深眸。 封马:…… 荆藏:…… “咳咳。”见对方丝毫没有打破尴尬的自觉性,封马干咳两声,抬起左胳膊斜倚在了木质的栏杆扶手上,稍稍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然后瞥了眼院子角落的那棵不知名的老树,接着问道:“蓝娃说今晚要开火塘,你来不来?” “不去。”荆藏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他的目光在封马脑袋上刚长出来的青茬停留了一瞬,接着垂下眼眸要往楼上走。 “哎。”封马伸手拦了一下,指尖触碰到黑色的披风时就很礼貌地收了回来,可那双晶亮伶俐的眼睛在望向披风的垂坠下摆时还是不由得黯了黯,接着瞬间又蓄满了光亮,“你是这儿老板诶,你不来?” 多年的经验和能力使得荆藏并没有遗漏那双眼睛里转瞬即逝的情感,但现在的他丝毫没有要探究的意思,也没有理会封马的追问,而是侧身绕过靠在栏杆上的人,沉默着上了楼。 封马看着荆藏的背影,抱臂努着嘴自言自语道:“不参加看你还能干点啥,憋死你。” 第23章 火塘夜晚 人家游客又不都跟你们老板似的九头身材大长腿,但凡来个软妹子或是颤颤巍巍的老人家,横不能一下子骑在上头下不来,这哪是一家客栈该有的待客之道呢。 不过很奇怪的是,封马发现即使进门不易,这附近还是有不少人乐意往一世窟里跑。 周围都是古城小店,不乏酒馆酒吧,各色文艺流浪青年或中年人络绎不绝,天刚刚擦黑,蓝娃就在门口点上了灯笼,不多时,便有人拿着酒,背着吉他,乐颠颠地从巷子口赶过来。 封马跟着蓝娃站在门口,等着这些人熟门熟路地跨过高门槛,先是热络地跟蓝娃拥抱,接着又跟封马打招呼,然后屁股一扭就朝火塘蹦跶着去了。 “没想到你们老板,还挺文艺的。”封马站累了,干脆骑坐在门槛上,两只胳膊自然下垂按在身前的木头上,嘴角挂着根烟,火星在暗红的灯影下忽明忽灭。 “现在火塘可不多见了。”他接着道。 他侧过脸去看到火塘边上已经围坐了一圈人,一个卷发的黑衣男人正在弹着一首慢歌,有几个青年起身去拿啤酒,除此之外便只有那个男人低哑如诉的哼吟,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蓝娃站在一旁,冲几个背着吉他进来的青年纹身男扬了扬下巴算作打招呼,听见封马的话,便转头垂眼看着他,正瞧见他脑袋顶上的一个小巧的旋儿。 由于封马的头发还是短短的青茬,因此就显得那个小旋儿忽隐忽现的,看不真切,透出几分可爱来。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才答道:“那可不嘛,我们姑姑也就是瞧着冷淡点儿,其实心里温柔着呢。” 这话封马不敢苟同,甚至都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被她家老板的脸迷了心窍,否则就是封马见识浅薄,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有温柔的石头蛋蛋这种生物? “你确定他……温柔?”封马想起那个半蹲在昏暗的仓库里,手持利刃的家伙,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蓝娃对封马的质疑浑然不觉,这时候有几个拿着三角铁的青年人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俩一起过去唱歌,蓝娃没拒绝,直接跟他们走了,没多时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两瓶乌苏,她将其中一瓶递给封马,接着直接坐在了门槛边的青石砖上,背倚着门框,和封马碰了碰杯。 “干杯,格桑扎巴。”她故意把他的名字拖得很长,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似乎摆明了在嫌弃封马是“假喇嘛”这件事,两个瓶子碰的叮当响。 “我跟你说,你可别不信我。”蓝娃喝了一大口酒,抬头朝楼上的房间看了过去,楼上那屋子没亮灯,封马也跟着她的目光移动,这时就听见蓝娃说道—— “我们姑姑就是温柔,就是。” 封马收回目光,看着蓝娃也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纯粹就是想胡侃,便在旁边接茬搭腔顺着她问:“哦?为什么?” 蓝娃眯了眯眼,转头瞧着封马,两人碰杯后,她说:“我跟你说啊,格桑扎巴,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不沾尘土,就不懂什么叫生活,生和活,可难了你知道吗。” 封马心说这家伙还把自己当喇嘛呢,被一个小妮子说教,封马哭笑不得,干脆点点头,表示很同意。 “就说我吧,我呢,活这么大,就遇见过两个人,对我好。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那么温柔的人。”蓝娃兴头上来了,把酒当水喝。 “是吗?”封马看蓝娃的脸有些泛红,眼神却还是清明的。 “嗯。”蓝娃点了点头,拿袖子擦了擦嘴,又朝楼上瞥了一眼,道:“其中一个就是我家姑姑,他真的,特别好,他救过我命的。”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两次呢。” 封马有些惊讶,没有说话。 “姑姑很厉害,他在传销窝点里找到了我,当时那个传销头子要拉着我跳楼,十七层楼啊,那么高,姑姑单手就把我给拽住了,从窗户口将我拖回屋子里。” “我当时给那些人打得快死了,姑姑就带我去医院,给我买衣服,他知道我没钱没爹妈,后来就带着我一路往南走,最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姑姑给我准备的房间是朝阳的,能看见雪山,他真的,特别温柔。” 蓝娃絮絮地说着,尽管话语有些磕绊,但封马还是听得认真,因为他听着蓝娃的描述,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荆藏。 或者说,是一个有温度的荆藏。 封马相信蓝娃说的是真的,而且他甚至觉得有一丝丝激动,能对身旁的人与事赋予情感,哪怕是隐藏在冷漠的表象下的,都说明这个人是丰富的,立体的。 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平面。 封马对荆藏又怀揣了一丝希冀,他想更多地去了解这个人。 他啜了口酒,仰头使后脑勺搁在了门框边缘,喉部的曲线随着脖颈的扬起扯出一道有起伏的弧线,上下滚动一瞬,就听见他道:“你不是说,他救了你两次吗?还有一次呢?” 蓝娃摇了摇头,一只手上下揉搓着自己的腿,半晌才咧嘴一笑:“那时候太小,也记不清了。” 封马对这个蹩脚的理由有些无语,“嗯……记不清了还记得是荆藏救了你?” 信你个鬼哦。 蓝娃挑眉瞥了他一眼,“爱信不信。” 封马一口饮尽了瓶子里的酒,长腿一收从门槛上起身,跺了跺脚,打算去找找那个石头蛋蛋,这么有趣的火塘聚会,这家伙是真不打算露个脸? 这么想着,封马就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无意间又问了蓝娃一句:“哎对了,还有一个人呢?” “什么一个人?”蓝娃有些醉了,盘腿把自己搁在青石上,仰着一张粉嫩的小脸瞧着封马高大的身影,一瞬间有些恍惚。 封马无奈地伸出手想拉她起来,被蓝娃抱着胳膊扭脸拒绝了,只好又半哄似的问道:“你刚才不是说,遇见过两个好人吗?荆藏算一个,还有一个呢?” 闻言,蓝娃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一样,一双眼睛弯弯的,双目并不聚焦,像是做了梦似的落在封马身上,就听她说道—— “还有一个啊,也是个好人。给我喝可乐,借我用手机,不心疼流量那种。” 封马笑了笑,“不心疼流量?那还真是个好人呢。” 蓝娃点点头,脑袋栽垂在胸前,就在封马以为她睡过去了的时候,她忽然又抬起头,鼓着嘴喃喃道:“就不心疼。他晕倒我还给他送医院来着……就,就不心疼。” 封马原本已经再次伸出手想将蓝娃扶起来,听见她自言自语的低诉,蓦地顿住了手,刚入喉的一整瓶乌苏像是在血液里滚过一轮似的,看着眼前那张甜美伶俐的女孩的脸,他猛然间觉得脑袋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一般…… 第24章 藏窥 封鲤青是不信宗教的,但封马不一样。 他绝对没有想到,曾经那个深陷泥沼中的封鲤青,居然为重生后的自己结了一个善缘。 曾经那个脏兮兮黑黢黢的“瘦小子”现在就醉醺醺地坐在自己眼前,俏皮地眯着眼,她眉目清秀,两团红晕染上脸颊,眼眸里盛满了碎星。 能将一块顽石打磨洗涤,露出顽石粗糙利刃下那原本的的温润质地,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可是有一个人就做到了。 那个孩子对前世的封马来说,就像一个契机。是“他”借了封鲤青的手机,使得那个可笑又可怕的乌龙会议彻底暴露在封鲤青的眼前,可是,即使没有这个孩子,封鲤青早晚也会发现,发现那个只有他和另一个人的会议吧。 封马忽然想到一件事,就是那个会议里的另一个人。 当时他太过惊慌恐惧,那个会议的屏幕原本就只在他脑子里留下了个残缺模糊的画面,以至于重生以来他在无意间就选择回避忘却了那个奇怪的会议,只依稀记得,那个蓝色的头像上,似乎是一个“藏”字。 封马并没有多想什么,他现在只是觉得很巧,这个被自己帮助过的小家伙,今生还能再见。 现在眼前这双醉眼,是纯净的,雨过天晴后的样子。 封马就这么看着,忽然笑了,他转身走到吧台边,从吧台下面取出一条毛毯和一瓶矿泉水,想了想,又从柜子上拿了瓶度数不低的“雪上飞”。 有几个小伙子开始合唱一首很欢快的歌,火塘的气氛一时间给点燃了,但仅限于这狭小的一方天地,整个院子几乎还是沉寂的,静默的,像他的主人一样。 封马拉住一个来拿吉他的年轻人,就是刚才来邀请蓝娃一起唱歌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小伙子的手臂上纹了只样式奇特的藤蔓,板寸头,显得稚嫩又精神。 “帮我看着点那边的人,就让她先在哪里坐会儿。她再要喝酒就拦住她。”封马指了指门口的蓝娃,轻声说道。 小伙子先是一愣,然后重重点了点头,封马没错过这孩子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羞涩,就像刚才他与蓝娃拥抱时,没错过两个人之间的目光躲闪一样。 接着封马返回门口,将毯子盖在正低着头念念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女孩身上,接着将矿泉水的盖子拧松了搁在她脚边,半蹲下来将毯子向上拽了拽。 封马瞧着喝了一瓶酒就醉蓝娃脸上的两团红粉,忍不住轻声笑道:“还真是个小骗子。” 说完,封马转头往客栈的楼上瞧了一眼,除了走廊上的几盏灯,房间都是黑的,也不知道那个石头蛋蛋在什么地方。 他站起身朝楼梯间走去,手上还掂着瓶“雪上飞”。另一侧的歌唱到了高潮部分,有几个卷毛文艺青年直接跳起了舞,人影斑驳交错,歌声忽大忽小地回荡在静寂的一世窟—— 我的姑娘,我亲爱的姑娘 你是不是记得我,那个买酒瓶的少年诶 小巷青砖 我的姑娘 玻璃碎得叮当响 一响雨滴落 二响梦悠长 三响没个影儿狸猫踏屋檐 慌里慌张 来日方长 …… “荆藏?”封马踏上楼梯台阶,仰头朝上面张望,走廊里很安静,厚重的木质结构具有良好的隔音性,站在楼上几乎听不见火塘的歌声。 封马敲了敲荆藏的房门,没有人应声。由于后院的建筑损毁,因此荆藏暂时就住在这里,不过现在看起来这家伙并不在屋里。 他又敲了几次,沉重的雕花木门发出闷响。封马反身靠在栏杆上,面对着门,两只胳膊架在身体两侧,直接用牙咬开了酒瓶瓶盖,对嘴吹了两口,火辣刺热的液体流过喉管,他吐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封马看惯了藏地的星空,但不知为何,今晚的天是黑的,沉垂的天幕上看不见一颗星子。他极力朝后仰着脖子,将脑袋探出栏杆,眼前出现了客栈屋顶的飞檐。 他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看了会儿黑色的天幕。 良久,封马感觉到脖颈间的血液上涌,像是一股脑冲进脑子里似的,脖子里像揣了只蚂蚱,突突直跳。他猛地站直了身子,握着酒瓶灌了几口辣酒,接着还没能酒水入喉,就大步下楼朝后院走去。 后院更是安静,连灯都没开。封马没带手电筒,又不习惯用手机,所以只能摸黑朝前走,没两步就踢到了一个大水缸,疼得他抱着脚跳起来,咬着牙喊道:“荆藏,你在不在啊?吱个声!” 还是没有应声。 封马蹲在地上揉了揉被撞疼的脚趾,朝四处看了看,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昏暗的。 那瓶酒的烈性已经慢慢上头了,封马转了转脖子,听见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机器被卷了零件似的。 隐隐钝痛从后颈传来,封马觉得有些烦躁。 “荆藏!你不在我走了,回火塘喝酒去了我。”他边这么喊着,边一瘸一拐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顿,余光瞥见了一丝细微的亮色。 封马转脸去瞧,只见紧靠着门廊角落还有一间房屋,只不过位置不太好,被两边的柱子给遮挡住了,要不是他脚瘸了走得歪歪扭扭,根本就不会注意到那屋子。 那光亮就是从屋子里透出来的,极细微的一点光,被夜色吞噬了大半。 封马走过去,跨上台阶,绕到柱子后面,透过木框窗口朝里张望。 屋子里很黑,看上去空间不大,更像是祠堂一类的地方。那个光源所在的地方有一方小平台,像个佛龛。 封马眯着眼仔细辨认,发现那光源,原来是一部手机。 手机屏幕发出莹蓝色的光亮,照亮了很小的一方区域。 封马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激得他浑身发冷,呼吸都急促起来。酒劲仿佛感知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在封马的血液里横冲直撞,一鼓作气似的冲上后脑。 “操。”封马暗骂一声,伸手按住自己的脖子,深吸一口气,忍过一阵颤栗般的剧痛。 他闭着眼忍痛,脑子里却纷繁杂乱,无数画面如影片一帧帧闪过脑海:那个窥视他的头像,那个笑着说不再监视自己的男人,那个说感谢老师的女孩…… 有些疼痛埋藏得再深,它都是存在的。 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只会在某一时间突然出现,如毒蛇一般,咬的人血液喷涌。 就像遗留在封马脖颈上的疼痛,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一枚烙印,时不时告诫这个人,当年他跳下那高楼的时候,头部着地,脖颈折断,孤注一掷。 封马疼得眼冒泪花,他轻轻转了转脖子,将目光重新落回那手机屏幕上。 安静的黑色背景上,孤零零地闪着一个蓝底白字的“藏”。 在这间静谧昏暗的祠堂里,闪着微弱的光。 第25章 忏悔 封马曾见过一句话,好像是在某本学生丢弃的言情刊物上瞧见的,没什么意思,内涵也不深刻,纯粹就是为了烘托看似风花雪月的气氛而编造的。 那句话是,没有人是一座孤独的岛屿。 没由来地,他现在就想起了这句话。 手机莹蓝色的屏幕在佛龛上忽明忽灭,周边一片死寂,就像暗潮汹涌的夜幕下的海潮,一只孤独孱弱的磷虾浮于其中,那一抹亮色,渺小又不可忽视,蕴含着未知的意义。 封马此刻也顾不上后颈的疼痛了,他伸手狠狠地在脸上揩了一把,压下鼻腔的酸涩,然后缓缓抚上大门,微微用力,木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是没有被推开。 这门是锁住的,光线太暗,封马头晕眼花也看不清门锁挂在什么地方,胡乱摸了两把,还没等摸到门锁,就听见后院木门被推动的声音。 封马心下一动,立即收了手两三步跳到了台阶边缘下方的草丛里。他半蹲下来,借着夜色和半掩的乱草,封马眨了眨眼仔细盯着门口的方向。 不多时,门与地面的摩擦声再次响起,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即使光线昏暗,夜色正浓,封马也几乎立即就从体态和身高上辨认出了来人。 “这家伙,刚才跑哪里去了。”封马暗自嘟囔了一句,瞧见来人朝这边过来了,又立即住了嘴,不动声色地矮了矮身子,将自己完全缩成一团藏了起来。 荆藏不知刚从哪里回来,带着一身的寒气,显得整个人气势更加冷冽了,不过他的眼睛却是深邃的,带着一丝不可查觉的温度。 这倒是使得封马有些诧异。 荆藏的披风划过草丝,扬起沙沙声,封马不觉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房门前,这人走路很稳很轻,但封马却从他的脚步频率中察觉到一丝焦灼和虚浮。 就像,就像前世照顾自己的老教授,每每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怕被媳妇责骂,就会在小区里走走停停,想上楼又怕媳妇那种。 说起来,重生以后封马还没见过这位从始至终都像对待亲儿子一般关心自己的老教授。是自己辜负了这份珍惜可贵的关怀,可当时的封鲤青,遍体鳞伤,身陷囹圄,不知所措,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从楼顶一跃而下会给自己的老师带来多大的阴影和痛苦。可是如果那样活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毒瘤,永远不见阳光。 不过还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正这么想着,封马的思绪就飘远了,一时间没有发觉荆藏已经伸出手按在了铜制的门锁上,转动了两下,接着便推开了门。 封马回神,随着荆藏进门的动作下意识地也探出了半个身子,谁知道荆藏忽然顿住了脚步,侧过脸来朝封马的方向望了一眼,后者瞬间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敢动,两条半蜷着的长腿吃着力微微哆嗦。 靠,这死孩子警惕性还是这么高。 封马几乎要忘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客栈老板马甲下面,那可是个心狠手也辣的刑侦天才。 即使看不清,封马都能感觉到荆藏的目光如鹰隼似的在他四周游了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能利刃一抓揪出他这只偷窥的小白兔……嗯……小兔崽子。 就在这时,从围墙那边传来一声爆响,紧接着就是几个年轻人扯着嗓子的叫骂,听声音应该是啤酒瓶爆了,动静虽然不小,但传过来也被寂静的夜色掩盖了大半,像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封马咽了咽口水。 荆藏收回了目光。 封马轻轻呼了口气。 荆藏推门走了进去。 关门,吱呀一声。 封马等了半分钟,才蹑手蹑脚地绕过草丛,没敢直接靠近,而是走到了门柱的一侧,侧身贴在了墙壁上,他站得笔直,紧贴着墙面的青砖,缓了缓神儿,这才接着伸出脑袋,猫儿似的朝屋子里看去。 荆藏没有开灯,屋子里依旧是黑的,只有那手机屏幕周围是一圈亮光。 封马看着那人走到了佛龛前,静静地站着,如一尊雕像,时间就像静滞了一般,空间彻底沉寂下来。 他就像是要把自己与夜色融为一体似的,一动不动。稍长的头发垂遮了他大半面孔,封马只能看见半张被手机亮光照映的脸,高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颚线,以及紧紧抿着的唇。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封马觉得他的面容很苍白,是那种病态的,消极的颜色。 清晰的眉眼在苍白的脸上黑得过于刺目了。 封马心里不大好受,因为那个人的姿态,尽管依旧是挺拔的,可是冷冽的气场好似被消磨了一般,不见踪影,透出内在的空虚来。、 他看出来了。 这个人是在忏悔。 不知道这手机在这里放置了多久,屏幕似乎一直都保持着常亮的状态,灰暗的屏幕背景上只有一个孤单的头像。 荆藏通过这种方式来把自己禁锢在可悲可笑的罪过里,让自己永远记得因为自己的遗忘和自大,就这么毁了一个人,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 里面的人就这样静静的伫立了一个多小时,外面的人看了一个多小时,封马觉得这是何必呢,可他也能理解,因为自己是重生而来的,如果他没有跳楼,也没有重生,那么痛苦的封鲤青在得知了一直窥视自己的人就是小时候那个邻居家的瘦小子的时候,会不会恨极了他? 封马不知道。 他只知道,封鲤青已经死了,而封马不会桎梏于过往,只会向前看。 所以封马不恨,也不后悔童年时挥起的镰刀。 封马手上还拿着酒瓶,此时觉得有些沉了,就搁在了脚边,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目光还锁在里面的人身上。 夜已经深了,带着丝丝凉意,仔细抽动鼻子甚至能闻到来自雪山的湿润气息。外面火塘似乎即将散场,不少人的歌声传了过来,能听得出来都带着醉意,无畏的,放肆的醉意。 房间里的人似乎有了动静,封马眨眨眼,看见荆藏长出了一口气,仰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压下心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虽然根本就看不清,可封马就是觉得,荆藏的眼圈红了。 忽然起了风。 封马就穿了件薄卫衣,被凉风一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脚下一抖—— 叮当。 脚边的“雪上飞”酒瓶子应声被踢倒在地上。 “谁!” 屋子里传来荆藏低哑的厉声,带着隐隐冷气与怒意。 封马一个觳觫,心头一万只石头蛋蛋呼啸而过。 没顾得上脚边那只该死的瓶子,封马咬牙跺了跺脚,一个助跑就踩着墙砖,猛地一蹬跳上了院墙。 几乎是在他翻身而下的同一时间,房间的门被迅速推开来。 第26章 并排 接下来的几天封马都没怎么见到荆藏。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那天晚上在房间外面窥视被他发现了,不过照理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也该自己躲着他才对啊。 而且以荆藏那石头蛋蛋脑袋,要是真的被他发现,封马估计自己现在已经去雪山军区陪那俩胖子坦白从宽去了。 据蓝娃说她家老板是去省里进货了。 封马心说放屁,亚丁这地方,作为一个旅游圣地,近年来基础设施和城市建设搞得完全不比一些大城市差,除非荆藏要买个意大利炮,否则根本就用不着出远门。 再说了…… 封马环顾了一圈清冷的院子,自打前阵子的火灾之后,这位一世窟的掌柜的就愈发放权,对自己家的生意不闻不问,开不开张都无所谓似的。 火塘倒是每天晚上都热热闹闹的,一群文艺流浪青年抱着各种乐器,喝着酒看雪山看月亮,从风花雪月聊到人生哲学。 可这他妈不是酒吧啊!是客栈,要靠人住店挣钱的那种! 现在全客栈就自己一个客人,好家伙,薅羊毛也不能可着他这一只羊薅。 封马莫名油然而生一种以一己之力养活全家的财源扛把子的感觉。 他望着日渐单薄的酒柜,嘴角微微抽搐,心说问蓝娃道:“你老板,该不会要把这地方改成酒吧了?” 蓝娃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 封马叹了口气。他这几天心里也不平静,自从发现了荆藏锁在那个房间里的秘密后,封马就总是梦见那部手机。 依旧是那个给他带来不好的回忆的会议,只不过在他的梦里,似乎看见了当时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灰暗严肃的屏幕背景上,并排闪烁着两个素淡简约的头像。 是的,两个。 一个叫做“藏。” 另一个,叫做“鲤”。 那幕布颜色愈深,黑沉沉隐退在整个梦境空间中,那两个头像宛如两颗孤单的萤火,愈发靠近,汲取着彼此的光亮,在黑暗中浮沉无依,仿佛下一秒就会光熄坠落,消失于混沌的梦中。 就那样。 彼此成为彼此黑暗中唯一的光。 可现实世界里,其中一颗萤火的光已经熄了,只剩下了最后那一颗,所以才愈加心痛吧。 封马每每清醒过来,都这样想。 那个静默地伫立在佛龛前的忏悔者,是在忏悔自己弄丢了他的光。 还是在忏悔,自己成了最后留下来的那一个? 他忽然很想砸烂那部手机,又或者…… “蓝娃!” 封马咚咚咚跑下楼梯,像个熊孩子似的喊着蓝娃的名字,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不是那种机械的电子屏幕里的冷光亮度,而是盛满了一泓星子,细碎的,璀璨的。 还带着些笨拙和冲动。 就是往井盖里扔炮仗的熊孩子在搞事情时候的样子。 蓝娃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封马的吆喝吓了一跳,拿着软皮水管子猛地一转身,凉水滋了封马一身,后者无奈地呼噜了一把脸,紧接着毫不在意地一把拽住了蓝娃的手腕子。 “干干干嘛?”蓝娃被眼前这家伙抽风似的举动给吓着了,下意识就想抽出手,“手给我撒开!你干嘛你,别以为我姑姑不在你……这什么意思?” 她手里被塞了一张卡。 “妹子,帮我个忙。”封马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 …… 一世窟的位置绝佳,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就能直接看见远处的雪山。 大自然是圣洁的,无私的,它将最壮阔苍凉的元素注入每一棵草木,每一缕雾霭之中,却不索取它们任何东西。 它把山川天地的回报给予了人类,给了人类发现,感动,以及臣服的机会。 从此天地相生,日月相成,甚至一粒晶莹洁白的即将融化的雪珠,都有了被铭记的机会。 人也有被铭记的机会的。 被另一个人记住,就算像雪珠一样融化了,也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吧。 “格桑扎巴,你要的手机我给你买来了。”蓝娃敲开封马房间的门,看见他正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的雪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的烟都快燃完了,这人也不见有动作。 “嗯?哦,好的,辛苦你跑一趟。”封马转过身,把烟蒂按熄在玻璃烟灰缸里。然后走回房间,朝蓝娃笑了笑。 蓝娃觉得他转身的那一瞬,身上充满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她就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这种,柔软纯净的力量。 不过一定不会是眼前这个格桑扎巴,因为蓝娃见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哦不对,应该叫封马,她刚才看过了他的身份证。 她愣了愣,连忙回过神来,“咳,没事,你一个年轻人没有智能手机多不方便啊,我早就想说你了。”说着把刚刚用封马给的卡买的新手机递给他。 “哈哈……”封马听着这小家伙的“训导”,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接过手机,在手里翻转两下瞧了瞧,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蓝娃的头顶,俯身说道:“谢谢妹子,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买了手机呀。” 蓝娃不解,“为什么?” “啧,这都多少天了你这小家伙还没看出来?自从我来到这儿,你瞧瞧这一个镇的姑娘,为了你哥哥我都快把咱一世窟的门槛踩成年糕了没。”封马一本正经地吹,“要是让她们知道我有手机了,咱这一世窟还能不能细水长流了。要低调,要谦虚,要像荆藏那个石头蛋蛋看齐。” 蓝娃忍不住想翻白眼,把封马的手从脑袋上扒拉下去,“别乱套近乎,什么咱咱咱的,我们的一世窟,跟你没关系。” 封马失笑,抱着胳膊瞧着蓝娃嫌弃地关门出去了,才将目光落回手中的手机盒上。 他对手机的阴影其实并没有完全消散,封马深呼吸了几次,这才拆开了盒子,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躺在盒子里,手机屏上贴着一层磨砂质感的保护膜,旁边还摆着一枚手机卡,是蓝娃顺道拿他身份证给办的。 之前嘱咐过蓝娃,给他选的这款手机的机身是哑光雾霭蓝的,手机壳后面有一道流畅自然的银色碎星,像是用毛笔随意挥甩上去的一样,款式很新颖。 和摆在佛龛上的那款一模一样。 巧合的是,自己前世用的手机也是这一款,只不过机身是浅红色的,同样有一道碎银点缀。 插卡,开机,连接了一世窟的WiFi,然后他下载了一个网络会议APP,注册了一个账号。 封马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合适的,他只是靠着一时的冲动想要试一试,那天晚上在房间里看到的景象深深刻在封马的脑海里,像是手指上的倒刺,撕不下来又痛痒难耐,也许果断些咬牙根除会更好些。 封马记得前世那个会议的链接号。 说来可笑,前世的封鲤青对这个会议避如蛇蝎,更别提刻意记住什么了,他当时甚至连那场禁毒会讲了些什么都没记住。 可现在面对着手机,他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打下一串号码,清晰准确地就像是时时刻刻印刻在脑海中的一般。 在指尖点击“加入会议”的按钮前,封马的手顿了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近五分钟左右,他才点击进去,并且将自己的账号名称改成了“封”。 接着屏幕一暗,两个并排的蓝底白字头像出现在他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封马的鼻头一酸,心里涌起莫名的充盈感,驱散了心虚和惶恐,甚至使得他嘴角沾上了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 天快黑了,残尽的红霞依旧波澜壮阔,封马拿着手机走向阳台,靠在栏杆上,餍足的猫儿一般眯起眼睛看着雪山。 等他回来,封马想解释清楚。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痛苦,没有比他更知道直截了当的真相有多么来之不易。 也许荆藏不会相信,但封马有足够的耐心来证明,证明他还活着,证明他们都没有错。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张前世并不熟悉的面孔,封马的心微微收缩了一下,像是一颗蝉蛹破开了脆弱的壳,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爬出来…… 第27章 坦白 又过了五六天,荆藏才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封马向来睡得浅,他隐隐约约听见楼下那一声细微的声响时,便睁开了眼。 “嚯,还知道回来。”他披了件外套走出屋门,斜靠在栏杆上,注意着院门那边的情况。 院墙外面忽地闪了两下灯,接着是汽车落锁的声音,“滴滴”两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封马摸索着口袋,想找出一盒烟来,却摸到了外套兜里的手机,他的手在接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的瞬间就倏地收了回去,接着又顿了顿,重新捏住了屏幕。 这时院门已经被从外面推开了。 封马特地跟蓝娃说过,由于不知道荆藏什么时候回来,这段时间院门就别从里面落锁了,反正自己睡的浅,有什么动静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很安全。 门廊下的两盏红灯笼也是封马让留的。 “看不出来你对我们姑姑还挺上心的。”蓝娃边扯灯泡边斜睨着一旁抽烟的封马,说道,“要不是看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世窟老板娘呢。” 封马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笑起来。 由于提前在门上刷了桐油,这扇老旧厚重的木门再也不会发出低沉怪扭的摩擦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封马的视线中,门又被轻轻合上。 关门的人似乎意识到了这扇老木门没有发出该有的声响,按在插销上的手似乎是犹豫了片刻,不过并没有太久,荆藏转身朝楼梯间走去。 站在楼上的封马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直到对方走了四五步,忽然停了下来,封马紧跟着心下一跳,接着楼下的男人便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准确地捕捉到了封马所站的位置。 那一瞬间,封马被他的眼神冰得一个瑟缩,莫名想到那种雪山高原的捕猎者,而自己就是那只悲催的兔子…… 他摇了摇头,把这种可笑的画面赶出脑海,然后对着楼下的人,扬起了一个灿烂到过分的笑,他将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在半空中朝对方挥了挥—— “good evening!” 荆藏:…… 封马原本倚靠在栏杆边上的,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站直了身子,从楼上“咚咚咚”一溜小跑下去,像只兔子似的窜到荆藏面前,在离他三四米的台阶上站定,居高临下地笑看着他。 看对方还是一脸像确认自己领地的缄默神情,封马适时地勾起了话题:“你这老板做得也是够清闲的,不考虑给你家蓝娃长点工资吗?” 没料到对方一开口竟然说的是这个,荆藏的脸上露出片刻的诧异,又瞬间被冷色掩饰了个干净,他正要开口,就给打断了话头。 封马挥了挥手,“哎算了算了你们客栈的事儿我不掺和,就是随便说说。”接着又很有兴致地问道:“哎你知道吗,你们家酒水快亏成红薯粑粑了。” 荆藏:…… 片刻,他轻蹙眉头,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废话,要不是你搞出了动静,我能醒吗我。 不过封马当然不会这么说,只是伸手扒拉了一下睡乱的头发,眯着眼望着盛满月色的院子,似喟叹道:“睡不着啊——” “哎荆藏,你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吗?”封马转头看着他,问道。 荆藏挑眉,不语。 “前段时间你不在的时候,一世窟来了位客人,是个白胡子老头。”封马自顾自说道:“哎,你猜这老头是个什么人?” 站在台阶下的人似乎没那么大的兴趣和耐心听封马闲谈,荆藏朝左边挪动了一下脚步,立即又被封马的身子堵了个严实,前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说话的人却像没看着似的,继续说道—— “就是个普通人。” 荆藏:…… “哎,那你猜,这老头来这儿要做什么?” 封马抱着胳膊,蓦地抬头,一双通亮的眼睛倒映着皎洁的月光,诚挚又天真,让人不忍用言行打碎。荆藏觉得自己是迷糊了,才会张了张嘴,问了一句:“什么?” 得到回应,封马也并没有格外的惊喜神情,脸上带着令人舒适的笑,依旧从容地叙述,像是在讲一个故事:“那个老头要住店,他一个人订了个大床房,却让蓝娃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备了两份,连吃饭用的筷子都是两份的,吃面条,要两份,一份放辣椒,一份不放。荆藏,你说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月光如水,这时不知谁家的狗被惊动了,叫了两声,接连地带起许多家的狗都开始嚎叫,在孤寂的夜里,层层叠叠的声音飘走了,渐渐淡去,显得空旷而辽远。 在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几秒钟里,封马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在极远极远的高原藏地上,传来一声声应和的哀嚎,那应该是藏地的训犬人家里的藏獒。 “那个老头,”他接着说道,“带了个很大的背包,包里是个很沉的木盒,里面装着的是老头逝去的爱人的衣服灰烬。” 封马额前的碎发被徐徐的清风吹起,又落下,他觉得有些痒,便伸出一只手,在脸颊上轻轻地挠搔。 两个人的眼里,出奇一致地,都没有悲伤或同情的情愫。 就像在听一个平常的故事,封马忽然轻笑了一声,“甚至都不是骨灰,老头的爱人死于一场船难,尸体没找到,只找到了件碎花衣裳,老头就把衣裳盛在盒子里,独自一人带着‘爱人’来到亚丁,他说他要去三怙主神山,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吗?” 封马提出了第三个问题,荆藏看着眼前的青年,这个人在阳光下似乎一直都是灿烂鲜活的样子,现在却在月色下显得那么沉静,他的身上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东西,荆藏看不透。 两个人,一高一低,一个看着青石砖块上倒影的月光,另一个看着对方的侧脸,默不作声。 “荆藏,”封马轻声喊他的名字,“听说三怙主神山外,有一座喇嘛庙,那庙外有整片的风马旗,据说对着那风马旗祈祷,心中的执念就会消弭,若对着风马旗跪拜,心中的愿望就会被上天听到。” “那老头想带着老伴的遗物灰烬去看看那风马旗,荆藏,你猜,他想去祈祷,祈祷自己走出丧偶之痛,消除执念,还是跪拜,拜求上天,让爱人重生,或者,再见自己的爱人一面?” 荆藏的眸色深沉,封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人身上的寒意散了,却似乎在这一瞬间转化为更深的情愫。 他笑了笑,揭示了谜底:“都不是。” 荆藏看着他。 “他只是想带着爱人去看看,看看雪山,看看喇嘛庙,看看风马旗,永远记住自己曾经来过、见过这藏地风光,仅此而已。” 荆藏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他很了不起。荆藏,你见过那面风马旗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多少魂灵无穷无尽地诉说祈愿自己的欲念或是希望吗?”封马下意识去摸烟,却再次触碰到那个手机,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告诉荆藏自己还活着,但这时候,荆藏说话了——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封马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面旗,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荆藏抬起头,目光缄默深邃,将封马的身形倒映在内。 “不是,你等等。”封马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两只手指按在额角轻轻揉了揉。 合着我他妈铺垫这么多,你最后竟然想去走玄学路线了喂! “不是,你,你要去许愿是吧?” 荆藏不说话,周身的气场渐渐冷起来,封马有些心累,“我,我刚才说的让爱人重生,那是人家老头……哎呀算了,告诉你我压根就……”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爱人重生?”荆藏忽然问道,眼睛如利刃般闪着冷光,封马被这一看,看得心中莫名一痛,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打了个寒颤。 “那天晚上在外面窥视的,是你。”荆藏的声音淡淡的,但那一瞬间,封马知道这下瓢了,对方的眼神黑得骇人,就像精神不受控制的野兽,在撕咬自己的血肉伤口的时候,自己的领地被外来者入侵。 那种眼神。 “因为我就是他,我回来了。”封马闭了闭眼,还是坚持将话说完,即使在这种境况下,他也对该说不说的做法深恶痛绝。 月亮被一大片乌云遮蔽了大半,光线愈发昏沉乌黑,搅得人心神不宁,清凉的冷风渐渐狂急起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雪。 第28章 藏与封 天色阴沉沉的。 近年来的亚丁早已不是之前的样子,酒吧客栈遍地生花,绚丽迷糊的肆意自由,人们将欲望融进看似虔诚的心愿里,一股脑吐露给圣洁的亚丁,将这片土地铺染成红绿的颜色。 像一世窟这样清净到甚至有些寂寥的净土,已经在慢慢减少,逐步被替代或占领。如果不是主人的心志足够坚定,几乎没有欲望的追求,没有人知道一世窟会不会变。 它就像一只老旧而□□的桅杆,乘风破浪永远不会倒下似的,面朝雪山,背靠苍穹大地给一些魂灵指明了方向。 “荆藏,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封马背着他星特朗站在门槛外面的时候,这样说道:“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或者说,你需要冷静一下。” “命运使然,你不需要背着罪这样蹉跎,我更不需要。” “我不介意你做出什么补偿,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可是这么灿烂美好的人间,我真的不想再看见黑色了。” “你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我给你时间去冷静冷静,听说近来藏区腹地有流星雨,本人要去看看。” “我和你,都没什么错啊……” 一夜风起,白天的气温也低了很多。 蓝娃披着毛线薄衫,端着酒盘朝吧台后面走去,她有些忧虑地抬头瞧了瞧空荡荡的院子,不由得轻叹一声,转身问那个正在清扫火塘的人—— “老板,格桑扎巴走了以后,火塘的气氛都不大好了呢,之前他在的时候总是火热的。”她把几瓶雪顶蓝分别摆在酒柜上,被人擦得锃亮的玻璃倒映出后面的人的影子。 蓝娃并不怵荆藏的冷意,因为她知道这人其实心底很温柔,特别好,不然怎么能收留照顾自己呢。 只是不知道这人和那个有趣的房客闹了什么矛盾,蓝娃想不透,郁闷得不行,“姑姑,格桑扎巴说要去雪山观星散心,可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你看这乌云阴天的,哪有星星能看啊,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火塘里还残留着昨日的灰烬,荆藏半蹲下来,将几个空酒瓶子摞到一起,黑色披风上沾了些灰,可他自己却浑不在意,单臂一收就将酒瓶堆搬了起来,朝后面仓库走去。 蓝娃看着自家姑姑的背影,眼里满是惊愕。 是自己的错觉吧?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好像从姑姑的眼睛里看见一丝,茫然? …… 仓库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空气里立即荡起一层浮灰,在从外界穿透进来的光线下,忽而升高又徐徐落下。 荆藏将酒瓶搁在最西面的柜架上,那里摆了满满两排的“雪上飞”空瓶子,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人带着笑的声音—— “你知道吗,你们家的酒水快亏成红薯粑粑了。” …… 很欠揍,带着一丝看戏的调笑意味,却使人生不起气来。 连在要坦白的关键时候发生之前,都能嘻嘻哈哈地侃七扯八的,这么样的一个人,一个灵魂—— “真的会是他吗?” 荆藏轻轻吸了口气,潮湿的氧气立时充盈了身体,又被徐徐吐出,好像在体内浣洗了一番似的。 一个人的灵魂,真的能被淘洗改换成完全不像本来的样子吗?完全洗掉了前世的痛楚,负担,成为最澄净明朗的样子,然后站在他的面前,告诉自己,人间灿烂,我不想再看见黑暗。 荆藏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掸去了覆盖在那一处上的灰尘,噗噜噜落下,露出里面尘封已久的东西。 他侧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仓库的水泥地面上,几团淡棕色的阴影—— 那天他在见到章名猫的两个手下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反应,却是要不就借此机会离开吧。 他遣散了客栈的客人,安排了蓝娃晚些时候去市里进货。可是没想到新来的那个假喇嘛是个“刺头儿”,说什么都不走。 荆藏对这个新入住的客人印象并不算深刻,只记得他第一天来到的时候,褪下外套,一身红衣,笑着说了些什么,蓦然回首看向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星辰似的。 再后来呢,哦,对了,那家伙倚靠在栏杆上看景色吧,忽然就晕了过去,恰好被在对面楼的自己看见,给抱回了房间里,才知道这人叫格桑扎巴,屋子里有一架星特朗,后来支到了院子里去了。 火灾发生当晚,荆藏轻而易举就在后门抓住了两个放火的胖子,将他们绑进仓库,然后自己回到了后院小祠堂。 他承认在那一刻自己真的不想活下去,那个手机的屏幕静静地倒映在他的眼底,灰暗的背景上,一个独自存在了三年的名字—— “藏。” 像在阴霾漫布的城市上空,孤独飞行的旅鸽,身心俱疲,毫无方向,天际那么宽阔却没有一丝光亮,他累了,想就这样坠落下去,消失在大雾中,无影无踪…… 可是他听见了一声—— “荆水寒。” 也许是自己太渴望有另一个声音的存在,总之那一声唤回了荆藏求死的心,因为那声音叫他荆水寒,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叫荆水寒。 他以为那是幻听。 但最后还是推开了门,漫天熊熊的火光。 “荆藏!”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陌生的客人,居然会不怕死地冲进火场,竟然是为了找到自己。 “‘傍晚时分,主人始终要守在院子里,等上挤完一头奶牛的时间——或者时间更长些,如果说他乐意的话——鹄候客人到来。’我常常恪尽这种好客职守,等了很长很长时间,足够挤完一群奶牛,无奈我总是没看见一个人来。” 以上这句话,荆藏曾在三年前,从一部手机里听到过,那个阴郁孤独的少年,带着破碎的期盼,读着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不知道那时,有一个人正与他共享着份等待,之后再没有回音。 当荆藏听见火场里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闪现过这段话,好像火花砰然爆裂,时光陡然倒转扭曲,万事万物被碾压成一帧帧相片,都在告诉他—— 有一个人来。 荆藏在那几团血迹面前蹲了下来,之前自己起了杀心,也是那家伙,一脸搞事情的兴奋,告诉他自己有办法,真是绝了。 他摸了摸口袋,从兜里取出一部手机,是那个人进雪山前落在这里的。 开锁,竟然没有密码,简约的屏幕上只有几个最基础的软件,通讯录里一片空白。 荆藏的手指划了划,忽然顿住了,一款熟悉的APP标志出现在屏幕上。 点开。 会议链接。 灰暗的屏幕。 两个字—— “藏”和“封”。 第29章 有一个人来 “啪嗒……呲……” 封马单手抠开啤酒罐的拉环,雪白的泡沫浸湿了他的手套指尖,他甩了甩手,张开嘴轻轻用牙齿咬住指尖厚实的布料,一拽就将手套脱了下来,露出淡红色的手掌,关节的位置冻得有些青白。 不过他倒是不怕冷的,以前被封在经幡里,再大的暴风雪都见识过,他的体质早就对寒冷没什么具体的感知了。只是雪山里起了大风,他勉强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一处适合扎营的背风地,刚刚扎好帐篷没多久天就黑了下来,像是掉进了巨大的染缸里,无烟炉的光亮异常微弱,像荧荧鬼火闪烁在黑暗之中。 风力愈发强劲,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耳膜被呼呼作响的狂风灌得鼓胀,几盏挂在帐篷上的夜灯被吹得东倒西歪,封马时不时就担心它们下一秒就会掉下来砸在自己脑壳上。 观个锤子星。 封马低声骂了一句,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拨了拨额前粘了雪粒的碎发,又拉了拉厚重的衣服拉链,尽力把自己缩巴成一团,盘腿坐在帐篷前,呆呆地看着无尽无垠的天空。 若是风力小一些,他便能看见天上低压的乌云,就像三年前那场暴风雨的天空,层层叠叠的黑色云层像是酝酿了许久,即将爆发未可知的力量。 那架星特朗被封马支在帐篷边上,即使做了固定,也依旧在狂风下显得微不足道,封马一口饮尽了啤酒,单手将罐子捏成扁片儿,丢进了垃圾袋里。 “靠,凭什么在外头受冻的是我?”封马此时无比想念一世窟松软的大床,还有随时能温酒的吧台与火塘,他“啧”了一声,暗道失策失策,就算那石头蛋蛋真不信自己,封马还能凭着一张嘴嘚吧嘚,反正就是活着回来了不信拉倒,实在不行,大不了被赶出去,找别的酒店住就是了,自己还是太心软。 观星,天黑得跟个浆糊似的,观个红薯粑粑,不管了,回去! 男人,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他这么想着,立刻将手套戴好,迅速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刚要往前走,忽然脑袋一晕,封马一个踉跄差点又坐回去。 他手撑着帐篷的支架,闭了闭眼,等着这阵晕眩感过去,心却不安地沉了下去。 这是那后遗症突发的前兆,每每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这一次情况似乎比想象的更糟糕些。封马闭着眼都能感觉到脚下的雪地像旋转木马似的不住晃荡,身体里的血液 浑身的血液开始躁动,封马能感觉到发烫的血顺着脊背缓缓朝自己的后颈蔓延。他不敢再停留,立刻转身钻进帐篷收拾了背包,在这种环境下,自己能安然出去最重要,帐篷什么的也只能留在这里。 他忍着不适迅速整理了自己的东西,接着背着包钻出帐篷,忽然外面“轰地”一声响,那架死沉的星特朗被风卷到了地上,连带着固定的钢丝在雪地上滑出去半米远。 “……荆藏,回去小爷不讹你个望远镜都对不起我自己……”封马看了一眼那倒栽雪地中的星特朗,提了提肩上的背包,低声念叨了一句,然后径直朝雪山出口的方向走去。 处于习惯,他特意挑选来到了藏地海报较高的位置,只有一条公路能下山,这时候天色漆黑,封马只能打着强光手电勉强辨认出公路的影子,然后一步一坑地朝那地方走。 半个小时以后,封马看见了公路的清晰轮廓,此时他也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靴子里灌满了雪粒,走起来湿凉凉的。他已经感觉到后颈的疼痛,绷得肌肉发颤,里面的血脉一鼓一鼓的。 封马扯下防风面罩,像鱼似的深深呼了几口气,将雪粒混着冰冷的空气吞进肚子里,才堪堪觉得活了过来。 忽然,封马在聒噪的狂风中辨认出了一两句人的谩骂声,虽然很细微,但那说话的人似乎藏着很大的火气,嗓子沙哑劈叉,反而使封马听了个清楚—— “妈蛋,老子就说偷辆车,你他妈怂样!” 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听这声音就觉得这人绝对贼眉鼠眼那种—— “偷?那是军区卡车!你想死还是想继续被改造?” 那个沙哑的声音又骂骂咧咧了好半天,最后说道:“他娘的,老子回去不把那客栈的两个人弄死,我他妈就是狗!” 封马愣了一瞬,心说真他妈的是冤家路窄了。 军区?客栈?两个人? 这不就是那两个被他送到藏地军区去的死胖子吗? 封马咽了咽口水,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逃了出来,还就这么寸的给自己碰上了。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况,不疼晕过去就算是好的,现在遇见了仇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躲着。 封马定了定神,一只手按住后颈以缓解疼痛,另外一只手关掉了手电,正准备转身找个地方躲起来,蓦地迎上两双直勾勾的眼睛—— 六目相望。 封马:…… 想重新把面罩戴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的手电直接照在他脸上,刺得封马眯起了眼睛,挤出两滴泪花儿。 “嘿哈,这,这么巧啊……”封马扯出一个生硬的笑,用手挡着脸上的光,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手电。他还想再说话,就听见对面一个胖子恶狠狠骂了一句:“奶奶个熊!” 封马转头就跑。 两个胖子在后面死咬着不放,嘴里还不住地叫骂,在呼啸的风里显得有些可怖。 封马没办法转身上公路,只能沿着公路的方向在坎坷的雪地里狂奔,他单手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应急用的燃烧棒,握在手中点燃了朝后猛地扔出去。 火花砸在一个胖子脸上,烫的他嗷嗷直叫。 封马又去衣服口袋里摸手机,结果摸了个空。 他无暇顾及手机了,转头一看两人还没追上来,立刻加快了速度,就在这时,后颈传来一阵触电般的痉挛,封马闷哼一声,踩在一块碎石上,脚底一滑,跌落在地。 公路两边的地势都是有起伏的,他这一摔直接顺着雪坡翻滚起来,脸上身上都是冰冷的雪渍,体内的血液却滚烫异常。 白马反应极快,跌倒的刹那间就护住了脑袋,身体随着地面起伏连滚了十几个大圈,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刚停下,就听见背后穷追不舍的脚步声。 封马咬着牙翻了个身,肆虐的雪片砸到脸上。两束明晃晃的灯光穿过风雪照在他脸上,封马心底一寒,其中一个胖子竟然抽出了一把菜刀,胡乱挥舞着直逼自己而来。 “妈的……” 封马倒抽着凉气缓解疼痛,纵身朝边上一滚躲过那个家伙的一刀,手臂上却被猛地一紧,原来是被另一个胖子扯住背包带子一角,他一怔,脚下一踢,雪片纷纷扬扬洒了那二人一脑袋。 “狗日的!” 菜刀闪着森森寒光,封马能感觉到后颈的疼痛已经开始剧烈起来,他的额前完全被冷汗打湿了,目光却落在两人的脸上,像是要记住什么似的。 突然,其中一个胖子甩出了手电,封马忙不迭闪身躲过,忽而腰间一痛,那胖子下了死力气一脚踹在他腰窝,封马顺势一个扫堂腿把他撂倒,自己也滚进了雪地里,冷风混着雪花疯狂灌进他的口鼻,他挣扎着爬起来,眼前错综复杂的重影交替,天旋地转。 “疼……” 疼痛爆发到了极致,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脖子里的骨髓一般,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一张胖子的大脸映在封马的眼中。他没感觉到身上的疼痛,甚至有些茫然地低头,摸到脖子下汇集了一片小小的血洼。 远处看不见公路的影子,甚至那雪山都虚化成了水中的倒影。 那可是圣雪山,封马看顾了三年的神灵之地,就这样在狂风暴雪的黑暗中渐渐远离他的视线…… 这时,倒影之中,一声悠长嘹亮的车鸣声终于穿透纷繁雪雾传来,明亮的车灯如利剑般穿刺了狂风与碎雪的交杂中整片藏地,有一个人来。 第30章 好,封马…… 封马抬起眼,意识被一点点抽离,脖颈的疼痛让他没办法集中方向,目光散漫的望向光亮的之处。 他慢慢松开了按住脖颈的手,雪的刺骨都没能减轻疼痛,疼得浑身痉挛。 不远处响起嘈杂的痛呼声,封马疼得冷汗直流,胃里翻江倒海得恶心,艰难地再次睁开眼,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双眼睛少见的充斥着难以言状的温度,他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愤怒,紧张,慌乱,失而复得,还是惊喜…… 又一股剧痛袭来,他下意识一把攥住荆藏的披风角,抵在地面上手指开始止不住痉挛,眼泪源源不断淌出眼眶。 “你,你先别哭……”荆藏的声音里混着一丝无措,让昏沉中的封马觉得有些想笑,他心说小爷让你再装,你装啊。 狂风的声音被瞬间放大,埋没了藏地的一切嘈杂,寒冷的雪花刺入封马的颈窝,和神经。 他三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冷的温度。 那个人的手掌摩挲在他的额头,通过相互的接触封马感觉到他掌心的粘腻,不知道是汗还是那两个胖子的血。 “封……封鲤青,你……” 一个出口艰难的名字,被吹散在风里,封马没有听见。 在昏过去之前,他感觉两条胳膊被人牵动,好像身体也变轻了,接着落在一个宽阔温暖的怀中,封马觉得这个触感有些熟悉,似乎之前也出现过似的,再然后,世界就剩下了无尽的黑暗。 两天后。 由于暴风雪,整座稻城被封在了雪山脚下,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大量游客滞留在这里,旅游局联系了很多当地的酒店旅馆来安置这些游客。 当然也有不听旅游局的话的。 一世窟的大门紧闭,客栈停业的木牌子挂在铜锁上,随着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 一两只饿极了的麻雀扑啦啦飞进来,转动小脑袋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又失望地飞出高墙。 二楼的房间烧着地暖,大床松软又干燥,人埋进去,被子一裹,几乎看不出身形。 蓝娃揣着药盒站在床头,看着床上的一小团皱了好半天的眉头。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目光先落在那床上,进而看向蓝娃手里的药。 “姑姑,这货耍赖皮!还说什么三年没吃过药了,真是太会扯了!”蓝娃给荆藏告状,忿忿地将手里的药盒扔在了床上。 那一坨被子连动都没动,完全装死。 荆藏叹了口气,示意蓝娃先出去。门关上以后,他先走到床头试了试水杯里水的温度,然后单手拾起床上的药盒,对着那一坨淡淡道:“起来吃药。” 被子动了动,颤巍巍伸出一只白皙的胳膊,荆藏的眸光闪了闪,落在手中的药盒上。 咔吧。 他打开锡箔药板,将两颗胶囊取出来搁在那人掌心。荆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傍晚。 由于暴雪封山,人们开始了消遣的狂欢。 一簇簇烟花飞上天空,一世窟清冷的院子里也因为外头的动静变得嘈杂。 荆藏站在楼顶抬头看一朵璀璨耀目的烟花飞天绽开,街道上,所有人的眉眼中都是流光溢彩的紫红,背后的雪山都跟着喝彩一声,嗡嗡轰响。 他分辨出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然后,封马裹着风衣出现在他身侧,抬头看着绚烂的天空。他甩了一条厚实的毛线围巾搭在自己肩部,抱着臂斜靠在栏杆上。 院子的蓝娃正熟练地撇折木柴丢进火塘里,噼里啪啦火星迸溅,他叼了根棒棒糖,脚边两瓶子酒都见了底儿。 两个人站了五分钟左右,荆藏先开了口:“……身体好些了么?” 封马“嗯”了一声,低头看向高墙外面。高墙外侧的石墩旁边有一块两米多高的巨大青石,荆藏在边上垒了几个砖块,小孩子能踩着爬上去,上头能看到山脚下的村镇。 封马紧了紧衣裳领子,静静地看着远处山脚下灯火,家家灯火通明,从这里俯瞰下去,璀璨宛如星盘,还接连炸起各色烟火,烟花声传到这里已经是极细微的响声,掺杂着猎猎风声。 “我……”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都是一愣。封马转而笑起来,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影。 “荆藏,”他先说道,“信我吗?” 远处有一道从山体裂开来的谷沟,是百年前山洪暴发后冲下来的落石,将原本完整的山脊分成两部分,一世窟在这一侧,另一侧的石沟里蔓延长出一大株樱花树,可惜冬季夜又深,望过去只是黑漆枯燥的墨色。 “我不知道。”荆藏说。 “没关系。”封马眯着眼睛看烟花,似慨叹道,“这辈子才知道,烟花这么好看。”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荆藏的哪根弦,他居然落下了一滴泪。 这辈子才知道,他也是这辈子才知道,人间似乎是有趣的。 “你,你别哭。”封马愣了一瞬,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石头蛋蛋,居然落下一滴泪,在光影中像是一颗银星似的,挂在他鼻尖。 封马想起在一本网文里看过的一首诗—— 我见过漫山烟火,见过暴雪风沙 我们曾在落日晚霞中期待流星 曾望眼欲穿,数尽天边飞鸟 星星点点,聚合,飘散,而对我来说,这是最美的风景。 我曾是最好的我,在风景里,我是最好的我。 骤时一朵无比灿烂的紫粉色烟花冲天而起,一声巨响后漫天明朗如同白昼,整座山都躁动得让人心潮澎湃,流星似的花火霎时坠落天幕,颗颗泪水滚下化成粉碎的□□烟土,扑簌簌砸在院中,天色灿烈不改,荆藏一把拉开封马,一块烟土砸在他刚才坐的地方。 封马忽然笑了,笑中带着泪:“荆水寒,不管我是不是我,你还是不是你,以后,就这样有感知的活着,就像刚才那样,好不好?” 与此同时,院子里放出一串轰响爆裂的大烟花,长驱直上将整座山都染成了炫目的颜色…… “好……封马……”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都只向前看,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