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怎偏宠》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国师大人怎偏宠 作者:何翡 文案: 柔真帝姬是老国师最宠爱的弟子,可老国师突然传位于那位脾气阴戾、处处针对她的大师兄。 自此,柔真帝姬的地位可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好罢,她主动示好,藏昙国师却退避三舍。 只是,国师大人好像有些不大坦诚—— “体弱多病还要胡乱走动,呵,崴脚可不是活该么。” 可他却命人扫清了路上的积雪,亲自为她上药。 “谁准你进我寝殿的?” 可他却深夜立在她床边,一双深邃的眼眸丝毫不离她的睡颜。 岂料她骤然睁眼,“国师大人可是孤枕难眠?” 一句话简介:国师大人口嫌体直,好生不坦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柔真,藏昙 ┃ 配角:上官秋瑚,湛荷,枢珩 ┃ 其它:萝蔓,灵苑 ☆、第一章 今非昔比 今年的冬日分外冷。 苍禅殿内,为了抵御寒风而挂起的厚重帐幔减弱了几分人少室阔带来的空旷感。 如今临近年关,光景确实不比往年,真是冷清多了。 “往年这时候,殿内殿外可都有的是童子们帮衬咱们,今年临近年关,连要个红纸扎灯笼都受尽冷眼。婢子只当见人下菜碟是俗世中规矩,没想到圣宫中人也是如此。” 萝蔓坐在低矮马扎上,拿着剪子,低头剪着柔真帝姬打好的花样,闷声嘟囔。 柔真伏在案前细细描绘花样。她白皙瓷肌上,那对宛如一剪秋水的眸子正聚精会神盯着笔端。 闻言,她心下无奈,唇边噙上了一丝笑,取了一旁的白巾拭手。 “圣宫中不也是俗人吗?是人便同俗世没什么两样。况且,众所周知,我如今只是国师瞧不过眼的师妹,童子们自然没那个同我牵扯的胆量。” 萝蔓这是第一回自个儿动手剪窗花,越剪越来气。 一气之下,剪子便铰着指头了。 血珠子冒出来,萝蔓将指头塞进口里含着,颇有些口齿不清,又道:“帝姬又未曾得罪过国师,怎么他便如此不顾同门情谊。” 她家帝姬从小到大,几乎是人人见了都欢喜。模样娇软,又一贯都是乖顺娴雅的模样,虽说内里是个蔫坏的主儿,但除了那个嫉妒帝姬貌美的灵苑小姐,和莫名憎恶她家帝姬的藏昙国师,便再没有不欢喜她家帝姬的了。 柔真垂了垂眸,心中也觉着古怪。 她幼时也欲同国师藏昙一同玩耍,那时,藏昙也远没有如今这般不待见她。后来藏昙的冷脸她见多了,也不愿再去寻他,便日渐疏远。 柔真起身,取了张萝蔓剪好的窗花,对着窗纸摆弄位置,似是随口接道:“国师大人倒也不算亏待我,食得饱衣得暖。只是瞧我不过眼,见了我刺几句罢了。” 她回头看见含着指头的萝蔓,无奈地笑了起来。 “正主儿杵在这儿呢,我都不生气,怎么你便气着自己,还铰了指头。今日便不必再剪了,不急得这两日。” 柔真找好了位置,便有小丫鬟接过窗花糊好。 柔真瞧了瞧糊好的窗花,心里满意得很。虽说她如今在圣宫中地位是比不得前,可也算不得多糟。 只是年关将近,除夕本该是团聚的日子,往年她也回不得皇宫,未曾见过家人,但有师父陪伴,今年师父没了踪迹,匆匆传位于大师兄藏昙,恐怕她只能同萝蔓共度除夕了。 想起视她如己出的师父如今杳无音信,柔真觉着心里有些发闷,转头瞧一眼嘟囔不停的萝蔓,又禁不住笑起来。 “萝蔓今个儿可莫要气坏了。我带你去外头瞧瞧梅花,让你散散心。” 萝蔓含着指头,闻言转了转眼睛,也笑起来,“是帝姬自个儿想去看梅花,怎么就成了带我去?” 柔真将食指立于唇前,声音软柔:“嘘。既然是小心思,戳破了多叫人不好意思。” 她神态端庄,正经得很。 萝蔓倒是止不住大笑了,一时忘了方才气恼的事情。 给柔真备好了暖炉,系披风系带时,萝蔓看着她尖尖的下颌,又开始担忧起来。 “帝姬素来体弱,近来又消减了几分。去雪地里看梅花,指不定会不会受寒。” 柔真挑了挑眉,“从前我可未曾体弱,后来你们年纪大些,听闻了师父预言我福薄命短,便日日巴不得将我拘在房里,我这身子才一日比一日差。” 萝蔓哪里说得过柔真,还是一行人小心护着柔真,往温泉殿旁的梅林去了。 柔真披了件艳红的披风,在雪地里耀眼得很,也衬得她玉脂般的肌肤白若赛雪。萝蔓心觉惊艳得很,实在不明白,又无过节,国师怎么就偏偏看这个妙人儿不过眼。 温泉殿内圈了几眼温泉,较他处更温暖些,藏在殿中的麻雀也是肥慵喜人,时不时窜到梅林里来蹦跶。 柔真的右手才轻轻搭上一枝梅花,便有一只麻雀在高处指头跳来蹦去,抖落一层薄薄积雪,恰好落在了柔真头上。 乍然被抖落一头冰雪,柔真也怔愣了一瞬,待回过神来,正想抬手拂去头上雪,却听见一个低沉甚至带着沙哑的声音。 “看来帝姬是一日不感风寒,便浑身难受得紧。” 是藏昙。 柔真清晰感觉到萝蔓打了一个激灵。 谁人不怕他?他还是老国师大弟子时,便脾气古怪,从没得好脸色。面无表情不言语,便已经是最好的态度。 而接任国师以后,圣宫中几大护法暗潮涌动,长老们又多心思,他大刀阔斧地洗牌,手段又极为暴戾,凄厉惨叫在圣宫响了足足好几日。 只是风声控得好,天下万民当然仍要觉着国师是天意之使,泽被万民。 “国师大人”,以萝蔓为首的众婢女反应过来,皆是立即转身,低头请安。 柔真顶着发髻上的雪,想要拂去,又觉不妥。 她转身,正好对上藏昙。 那人一头墨发以一条玄色发带随意束住,有一缕发丝垂在脸侧。一身素净白衣倒是穿的妥帖。 五官精致,面若朗月,如若不瞧他那幽沉眼眸和周身威严,在雪地中倒真像个风流公子。 “国师大人”,先打过招呼,再从容抬手拂去发髻上的雪,柔真以为自个儿也算全了礼数了。 谁知藏昙竟是个浑然不讲道理的路子。 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死死盯着柔真,嘴角微勾,道:“呵。皇室中人就是礼数周全。养在圣宫十七年,皇帝血脉还是皇帝血脉。” 柔真听不懂他话中真意,哑然看着他。 藏昙盯了她半晌,竟垂下头去低笑了两声,听着尽是嘲意,只是不知嘲的是什么。 他抽身大步离去,只是走至温泉殿长廊时,停步同迎面行礼的童子吩咐了些什么。 柔真瞧着他进了温泉殿,便敛了眸,“怎么见了面,便一句好话都未曾有。 还是特意从温泉殿走来梅林,专程来嘲讽她体虚多病。 萝蔓气鼓了脸颊。 “还当了十七年师兄呢,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这不是咒帝姬要感上风寒嘛!” 柔真睨了萝蔓一眼,“如今倒是威风,你方才抖那一下,我可察觉到了。” 她又抬眼看向梅花枝头那只麻雀,似是想起什么。 “你可记得,我七岁那年,随藏枫师兄爬树,不慎从树上跌落,藏枫师兄慌张无措,是谁将我背回师父那儿的?后来他冷脸待我,我年纪小,拧不过脸,不肯再理会他,便日渐疏远。等到我及笄时他都不给我面子,圣宫上下便都知道了我二人不对盘。” 萝蔓撇了撇嘴,不欲开口,却没想到一抬眼便见着一个熟人,正向这边望来。她禁不住叫道:“帝姬瞧!那不是湛荷护法吗?” 柔真转头,顺着萝蔓的目光望去,看见温泉殿长廊上立着的缥碧色身影。 湛荷没有来打招呼的意思,只是随着藏昙到来,在殿外候着藏昙罢了。方才湛荷恰好站在了梁柱后头,只露出一角缥碧,她倒未认出。 在湛荷还未当上护法时,她就住在柔真的苍禅殿后方的一个小院,同柔真是幼时玩伴,感情甚笃。 她在圣教经义上的领悟远超圣宫中寻常弟子,又勤习武艺。虽不是老国师的亲传弟子,但因和柔真来往密切,在老国师处也是常常露脸。 因此,在她及笄之后,便成了老国师的四大护法之一。 在当上护法之后,许是事务繁忙,柔真极少再见着她。 藏昙接任国师后,四大护法易二留二,湛荷仍是护法,在圣宫也是受人尊敬。可如今柔真失了倚仗,多少童子见风使舵,她却没有帮扶一把的意思。 如今远远碰上,也无一丝招呼之意。 “帝姬还道她是事务繁忙,无暇走动。可如今碰上,不也无招呼之意吗?” 嘴无遮拦的萝蔓自然是直白不忿。 柔真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下来。 她确实真心将湛荷视为密友,虽然湛荷平日里寡言,但对她并不是冷情利用的,更不像是见风使舵的人。 “再瞧瞧罢。我自认这一双眼睛还是使得的,料想不该看错人。” 只是,柔真也再没了赏梅的兴致。 一行人沉默着回到苍禅殿,正好碰上皇宫中来送家书的信使。 “帝姬,此为皇后娘娘所写家书。若是帝姬有回信要奴代为转交,可差人到圣宫西门寻奴。” 作者有话要说:  柔真模样娇,看上去也娇柔顺和,内里可不娇。 ☆、第二章 下定决心 送走了那信使,柔真拆开家书。 起初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关怀,问她在新任国师继任后过得如何。后来便开始提起,藏昙对皇室的打压已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 如今皇室不过是个体面的标志,真正的大权在圣教手里。神权是远大于皇权的,便是赋税,也尽收拢到了圣宫。 但从前老国师还很给皇室几分面子。皇室的用度未曾短过,皇室的重大事宜,圣教也予以资助,因此,皇室中人是体面犹存。 可如今,藏昙缩减了每年给皇室的供给银两,皇室不能再同从前那般豪奢度日。 下月便是太后寿辰,皇后稍稍盘算了开支,竟发觉连个像样的寿宴都办不出。 皇后极力查探,发觉皇室近年对圣教并无得罪之举,纵使当年皇帝与老国师有所不睦,现如今皇帝也中风在床,老国师更是从未迁怒整个皇室。而天下也太平久安,丰年连连,并不是真真短缺银两。 后来言语,便是怀疑柔真在圣宫中是否得罪了藏昙,引得藏昙迁怒。 柔真瞧明白了母后的意思。 是求她向藏昙伏低姿态,讨好献媚,为皇室求情一二。 若她真是在皇后膝下养大,或许皇后如今便不会叫她去做此等事情。 可她毕竟是一打娘胎里出来,便被预言福薄命短,须寄养在国师座下至二十年华,才可有一世安平。因此,她打小在圣宫里长大,能记事后也从未见过帝后二人,要说什么亲情,大抵是淡薄了些。 皇后在皇室多年,后宅阴私浸淫得久,她道是服软低头,在年岁相仿的师兄妹间,可不就是撒娇献媚,还隐有攀附之意。 这么多年,皇后也是寄来过十余封家书的。柔真大抵能看出,皇后是个什么人物。 她一心为皇室的体面操劳,甚至能到一个费尽心机的地步,这已经是往好听里说了。 为了保住皇室的体面,向国师献上个帝姬,瞧着倒也不是个什么大事。总归皇帝无子,又常年中风卧床,哪一日驾鹤西去也说不准,到时候还得要从宗亲里择个继位的。一个无依无靠的帝姬,本来便值不得多少脸面。 柔真将那薄薄两张信纸再折好塞回信封中,勾了勾唇角。 “我那母后求我救救皇室”,她抬眼看向萝蔓,轻笑了一声,道:“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 不等萝蔓接话,她又拥起手炉,向后靠入软榻中,眯了眯眼,道:“我如今在圣宫中,倒也算不得当真难过。只是等我再虚长几年,被放回皇宫之中,大抵便会被缺钱非常的母后指给一户富商之家。 “我在圣宫被娇养惯了,虽不甚在意他人是否上赶着巴结我,却实在不大喜欢被拘着。被母后指给一户巨贾人家帮衬皇宫,和讨好我那大师兄,听起来倒是殊途同归。你觉着哪一个顺我心些?” 柔真说着说着,便斜了身子,以右手支着下颌,懒洋洋瘫在软榻之中,看上去却无一丝不得体之感,只令人觉着像一只初睡方醒的幼猫,优雅慵懒。 萝蔓从未想过回皇宫以后的日子,听柔真这么一说,有些惶恐起来。 “从夫家得好处帮衬皇宫,那帝姬岂不是要日日看人脸色?” 回应她的,是柔真窝在榻上发出的闷闷笑声。 “是这个理儿。但我到哪里都算是寄人篱下,也得择个好枝头。” 萝蔓不大明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可听柔真所言,想到帝姬回宫后或许会被指给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油头商贾,便禁不住一个激灵。国师好看是实在好看,如今却百般瞧帝姬不顺眼,还脾气古怪,性格暴戾…… 萝蔓如今打心眼里为柔真的婚事感到悲恸。 “萝蔓”,柔真离开榻上的软垫,自个儿坐了起来,接着道:“咱们去挂灯笼罢。” 萝蔓方才还沉浸在到底如何决断中,乍听得柔真唤她,还以为是柔真已下决心,却听得这样一句神来之言,一时怔愣住,不知柔真何意。 柔真却已经自顾自地站起来,吩咐小丫鬟们去取扎好的红灯笼来。 “思虑这个总归是神伤,又不见得思虑越久,便越不会择错路。不如先做些令人心喜的事儿罢,有些事儿总是焦心无用的。” 萝蔓张口,却反驳不出什么,也只好依言跟上。 一出殿门,迎着寒风,柔真低咳了几声,抿了一会儿热茶才感觉手脚得劲,便仰着头看丫鬟们挂灯笼。 “帝姬今日吹多了风,又开始咳起来,还是进殿去罢。” 柔真知道自己现今确实是身子不好,也有几分犹疑。 此时,却见有一道缥碧色身影抱着什么东西,身后还跟了一列童子,一行人正顺着长廊往苍禅殿的方向走来。 圣宫中回廊纵横交错,连接起了所有殿室。瞧来人的方向,正是从温泉殿而来。 “那是湛荷护法?” 柔真又低头抿了一口热茶,看向那道愈近的缥碧色身影。 萝蔓嘀咕道:“她来做什么?” 湛荷生得清丽,却总是一副肃然冷凝的模样。神色肃然的她如今抱着一只梅瓶,梅瓶中还插了几枝姿态横斜,开得艳烈的梅花。后方跟着的一行童子,也低头敛色。 她走近来,看着柔真,语调平常。 “帝姬既然喜欢赏梅,国师便送来一只梅瓶,每日当有童子来更换上最新鲜的梅花。但帝姬体弱,不宜四处走动。近日,还是莫要出苍禅殿得好。” 她说话间,身后那一列童子已经散开,分别守在了苍禅殿门口的各个方位,显然是来看着柔真的。 柔真接过那只梅瓶,低头端详着那几枝被扫清了积雪的梅花,软和的声音低声言道:“谢过国师关怀。” 湛荷送过花便转身离开,并没什么要话前情的意思。 看着柔真仍在低头抚弄那瓶中梅花,萝蔓又气鼓了脸颊,闷不做声。 反倒是柔真先开了腔:“先入殿罢,将梅瓶摆在房中。” 待入了殿,柔真摆好梅瓶,遣走了其他的小丫鬟,唯独留了萝蔓在房内。 萝蔓看着退出房外的丫鬟们,看着仍在望着梅花的柔真,由怒转疑。 “帝姬是想对婢子说什么?” 柔真轻叹一声,道:“我说了,我不大乐意被拘着。就是给我几分脸色看也没什么,可要禁我的足,我可就真真不乐意了。” “帝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柔真摁捺住想咬牙的冲动,只是莞尔,道:“简单得很。我总要选好一条路,如今我倒真是决心,要好好同我这位师兄相处。” ☆、第三章 要惹些祸 柔真坐了下来,又抿了口热茶暖身。 “藏昙禁了我的足,我又瞧不出他的意图。若是不出什么事,他将我忘在脑后,直到皇宫里到了年岁来要人才将我放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萝蔓略略思索了一番,“那帝姬是要想办法出点什么事?” 柔真“唔”了一声,又用右手支起下巴,半伏在桌上,开始思索。 “从前,平日里藏昙见到我,必定是不高兴,甚至恶言相向,但若是我真惹了什么祸时,反倒没见过他落井下石。只是后来我年岁愈大,惹了祸自个儿也瞒得妥当,便只能见着他处处针对我的模样了。” “帝姬……是想惹点什么祸?” 萝蔓想起藏昙平日里那阴沉的脸色,和他初上任那几日圣宫中接连响起的凄厉惨叫,便觉着这个主意实在是剑走偏锋,胆子太大了些。 柔真换了左手支着下巴,右手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热茶,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我如今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小时候跟着二师兄上树捉鸟便也就算了,如今怎么敢惹事。不过是……打算今夜从苍禅宫逃出去罢了。” 萝蔓看着下颌尖尖,脸色惯来有几分苍白的柔真此时浅笑盈盈,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帝姬瞧上去顶顶娇弱和顺,可她笑得极温婉时,便是满肚子坏水,一肚子胆子的时候, 柔真接着嘱咐萝蔓:“向殿内负责扫洗的童子借两套衣服,咱们趁天色晚一些时便溜出去。” 萝蔓有些迟疑。 “若真是禁了足,溜出去可不是一件易事。” 柔真只是“唔”了一声,并没有接话,只是“吱咯”推开了身侧那一扇窗。 溜不出去,被发现要溜出去也是好的。 用过晚膳后,柔真看了一会子书。等到人定时分,殿外人声渐寂。 萝蔓给那两个借了衣裳的童子塞了不少碎银,又吩咐信得过的小丫鬟盯着那二人,防着他二人拿了银子还要告密。 柔真支开了房内的婢女,同萝蔓一同换好衣裳。 萝蔓正要探出头去瞧窗外附近是否有人,却被柔真拦下。 柔真略略蹙着眉,沉吟半晌,吩咐道:“你去前门,找个由头和前头那几个看守的童子吵起来,我再从我房内这扇窗出去。否则咱们无论从廊上哪方离开苍禅殿,都会遇见看守。虽说有衣裳遮掩,但遇见总是不妙。” 萝蔓不肯答应。 “虽说帝姬这么做,确实更不易被发现。可是帝姬本就体弱,怎能叫人放心让帝姬孤身一人……” 柔真立指于唇前,阻止了萝蔓接下去要脱口的话,柔声道:“我虽是体弱,可也不是什么时时处处可能昏过去的将死之人。冬日里日落了以后,确实寒意重了些,回来后你给我备一碗姜汤,也就是了。” 看着萝蔓还要说些什么,柔真接着道:“我此行是要去寻藏昙的,你也搭不上什么手。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毕竟,藏昙不能不顾我的体弱再罚我什么,毕竟师父当年已说将养在圣宫必能保我康健,此事天下皆知,他不能动我。而如今我已被禁足,再没有什么境况能更糟了。” 最终,换回衣服的萝蔓紧紧攥着袖口,神色变幻地出了柔真的房门。 虽说她在帝姬身边没少嘴碎抱怨别人的不是,但是这么多年,倒还是第一次要同人光明正大甚至不讲道理地吵。 她如今倒是担心自己泼辣劲儿不足,没几句便成了哑巴,坏了帝姬的主意。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不知不觉她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殿门,前门口的两位童子正回过头看着她。 萝蔓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喊道:“看什么看?” 第一句话喊了出来,后面的话便是水到渠成了。 “你们这是来守着我家帝姬的,怎么还要管你们姑奶奶我的闲事了?” “哎!就是你,看什么看?姑奶奶要出去你们管得着吗?” “呦,转过头便觉着自个儿没事儿了是吧?今个儿姑奶奶还非要跟你们争一个明白!” 萝蔓转到左边那个童子面前,“啧啧”几声。 “往年上赶着巴结是吧?给咱挂灯笼是吧?糊窗花是吧?今儿风向变了,你们杵在墙头,那腰可真会摆,风往哪边来,就往哪边倒,不穿件绿袍子戴个绿帽子真真是浪费了你们墙头摆腰的本事!” 左边那个童子,嘴角抽动了几下,委屈地嘀咕了一声:“我哪有来过苍禅殿……” 他心中憋屈得很,他分明是湛荷护法的人,哪是那些背后无人到处献媚的小童子,他哪来过苍禅宫糊窗花? 可他话才刚出口,便被身边的另一个童子冷冷瞪了一眼,他想起自个儿主子的吩咐,只好保持缄默。 萝蔓又转到了那个方才瞪了人的冷脸童子面前,方才恰好说到动情处了,更是心中着恼得很。 那冷着脸的童子定定看着萝蔓,平静地道:“萝蔓姑娘慎言。” 萝蔓柳眉一竖,双眼一瞪,口一张,又是没完没了…… 那冷脸童子别过脸去,眉头紧锁。 …… 房内的柔真开初听着隐约传来的尖利女声,心中慨叹了一句萝蔓有一把妙极的嗓子,推测着前门那两位童子大抵是已被萝蔓缠上了,便踏上了窗边放着的雕花圆凳。 仔细听着窗外没什么动静,也没瞧见什么人影晃动,柔真伸出条细直的腿儿来,堪堪踏上窗,另一条还在圆凳上的腿使劲垫高了脚尖,却还是与窗僵持不下,怎么也无法将身子再抬高。 柔真锤了锤右腿,笑得极其端庄。 都怪她年纪大了以后日日被周围婢子紧着,怕她出个什么意外,听惯了以后,她也再不敢大剌剌去爬宫里的树。想不到如今她竟真成了个体弱多病的帝姬,这么矮的窗子都攀不上去。 她低头再垫了垫凳子上的小巧绣鞋里的玉足,才欲抬头,便瞧见窗外有双脚。 准确来说,应当是有个脚蹬云纹锦靴,身着素白衣,大抵是个男子的物事立在了她这扇窗前。 柔真是个好记性的。 今日藏昙可不就着的这身? 她从容将窗上那条腿放下,站在雕花圆凳上,头都未曾抬起来。 “国师大人夜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杰、三十杪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初初交锋 柔真听着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帝姬就这么嫌自个儿福泽深厚,长寿泰安?体弱还一心四处蹦跶……呵,本座让你在苍禅殿好生呆着,帝姬怎么,听不懂话吗?” 是如此,每回见面,势必要咒上两句。 她略略抬头,抬手撑着窗沿,倾身靠近眼前这道素白身影,略一靠近,夜风便送来一丝血腥气。才抬起眼,就见藏昙见她靠近,眉头狠狠一蹙,脸色阴沉得难看。 柔真看着他,略略偏头,声音软糯柔顺。 “可是,国师大人,柔真是要去寻你的。” 藏昙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柔真余光瞥到他甚至攥紧了右手袖口。 “寻本座?帝姬有何贵干?” 那只梅瓶,柔真恰好将其摆在了临窗的书案上。她闻言转过身子,右手攥住窗沿,身子向左斜去够一枝梅花。 藏昙仍是沉着脸,却不着痕迹靠近了半步,紧紧盯着她左斜的身子。 柔真终于捻着一枝梅花,将其抽出梅瓶,攥在胸前。正好有几朵开得艳烈的梅花抵在柔真下颌上,映着月光,衬得她肤色更是莹白如玉,偏得她那双水润眼眸又扑眨不停,在少女的娴雅娇俏中多了几分撩人姿态。 她柔声低语,樱桃色泽的花瓣小口开开合合,道:“柔真今日要去梅林赏梅,却耐不得严冬寒霜,还要多谢国师大人一番美意,将梅花艳姿请入了柔真房中,柔真怎能不亲自言谢呢?” 藏昙看着她的眼睛,却并未言语。 他虽背着月光清辉,却恰好迎着柔真房内的暖柔烛光,松开眉头后,倒不显得脸色阴郁,只是有些喜怒莫辨。 柔真决心赌上一赌,赌这个师兄并非记恨她记恨到骨子里,还是存着几分同门情谊。 毕竟,冷脸的大师兄藏昙与那个同她幼时一块儿爬树捉鸟的二师兄藏枫关系也说不得亲密,却并未在接任国师后洗牌圣宫中势力时对藏枫多加刁难,也只是遣他出了圣宫,去监修其他城中的圣教圣寺。 她转了转手中的梅枝,接着道:“只是柔真有一言想请教国师大人……” 柔真仰着头,那双明透如一剪秋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藏昙,端得动人。 不知藏昙是否被动了,反正柔真瞧见,他又紧了紧眉头。 藏昙正想开口,二人却俱听见纱幔珠帘被突然撩开的玉石敲击声。 萝蔓在外头对着那俩童子口沫横飞半晌,终是渴得禁不住了,料想着帝姬大抵是已经溜出去了,还不禁赞叹了一声,帝姬好身手,竟连自己在外头都未曾发现帝姬身影。 她才进内室,便见她家帝姬端端站在一只雕花圆凳上,端得从容,正温柔地瞧着自个儿。而窗外也正冷眼看着自个儿的那个,那素衣,那发带,那神情,不是国师大人,又是哪一个? 她又是一个激灵,连忙低头行礼。 “国师大人夜安。” 藏昙只是冷眼看着她,轮廓分明的唇轻启,吐出两字。 “出去。” 瞧着萝蔓连忙闪出内室的背影,柔真突然发觉,藏昙虽说咒她咒得多了些,可话也比同旁人说得多。 于是她唇边笑意又深了些,边转过头瞧藏昙,边接着问:“柔真是想问,国师大人禁足柔真,是柔真哪里惹了国师大人恼吗?” 藏昙松开了眉头,唇边也攀上一丝笑意,那抹笑意凉如夜色,叫人辨不清喜怒。 然而柔真终究没等到藏昙的回答,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柔真一眼,甚至轻笑了一声,惹得柔真都有些揣揣不安了,竟径自转身离开。 可,倒也不能说她是白问一场。 因为,她的禁足解了。那几个童子都没了踪影。 柔真猜度不出藏昙的心思。 他为何会在人定之后走到她的苍禅宫附近,正好撞见她爬窗?又为何没有缘由地解了她的禁足? 他的神情也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可有一点,柔真大抵能够是明白了。她的这位师兄对她的态度,可远比记恨和厌恶要复杂莫测得多。 只是,次日用着早膳的柔真,听着萝蔓的絮叨,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白瓷汤勺,叹了一声气。 “迎面碰上了,我瞧你像只小老鼠,怎么每回私底下提起,这张小嘴儿便这么不饶人?” 萝蔓又鼓了脸颊,愤愤道:“婢子在殿外头,可是耍了好大一回泼,粗俗得犹如话本里的市井泼妇,帝姬是没瞧见那两个童子的神色。一个觉着婢子是疯子,一个竟连瞧都不愿瞧婢子,好像生怕脏了眼。” 她“哼”了一声,接着道:“国师大人可好,谁知道他怎么发疯能走到苍禅殿这里,叫婢子白白在外头丢人现眼这么久。若是婢子帮着帝姬出去了,婢子倒也没什么好怨的,可帝姬被那尊瘟神堵着了,婢子可不就是……做的无用功嘛!” 柔真将她其实未能成功攀上窗这个事实咽入了腹中,只是温柔笑着安慰道:“可我本也是要去寻国师的,他如今自个儿撞上来,还免了吹一路风,岂不是做了好事?萝蔓又哪里是白白闹了一场?想必附近院中的童子们必有所耳闻,今后哪敢惹萝蔓姐姐恼?” 正说着话,殿外的小丫鬟们又传话进来,说是有童子奉命来换上新鲜折下的红梅了。 柔真唤了人进来,瞧清楚那是个看上去乖顺的小姑娘,待那人换好梅枝,便开口叫住了她。 “你是湛荷护法的人?” 那童子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柔真一眼,又立即低头,道:“小童不敢。小童是圣宫中人,自然是国师之人。” 倒是很会说话,想来是被藏昙上任后的所为震慑住了。 柔真倒也不强迫她承认,只是柔柔地道:“那便请你替我谢过湛荷护法。昨日的童子对我的婢女那样客气,我承了她的情。” 那童子瞧不出是听懂还是蒙昧,只是乖顺地应了,便退了下去。 只是萝蔓颇有些不解。 “我瞧出来昨日那两位童子确实对我多有避让,只是帝姬怎么知道是湛荷护法的意思?” ☆、第五章 灵苑挑衅 柔真一笑,“你是个记性不好的。昨日我瞧见有个模样瞧着眼熟的童子,可不是小时候同你一道抢过灵苑吃食的那个?他一直侍候在湛荷院中,湛荷搬出隔壁院落后,他也跟着湛荷去了护法堂,想来算是湛荷信得过的人了。” 她唇边笑意深了些,接着道:“而藏昙又一贯不大喜欢小姑娘侍候,自然今日这个小姑娘也是湛荷的人了。” 萝蔓略略思索了一番,突然瞪大了眼睛,神色僵硬。 “你这是怎么?” “婢子说……婢子怎么觉着昨夜那个冷着脸的童子瞧着那样面熟,亏婢子还……还对着他撒了那样久的泼,原来竟是从前认得的人……” 柔真低头笑她,却闻得殿外有嘈杂之声。 “婢子去瞧瞧。” 柔真止住萝蔓要转身离开的动作,站起身来。 “我早膳也用得差不多了,同我去瞧瞧。” 萝蔓跟在柔真身后向殿门方向去,正好迎面撞上急忙忙要去寻柔真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眼眶红红,见了柔真连忙开口,道:“帝姬,灵苑小姐正在殿门前大闹,污蔑咱们苍禅殿的人不守国师命令。” 这便是才说到曹操,曹操即刻就到了。 灵苑是二长老的爱女,自幼便是被二长老捧在手心里娇养着的,整个圣宫,哪一个不要给她几分面子? 小姑娘都瞧不得有人比她模样生得好,从前她便处处针对柔真,只是柔真虽无心跟她争斗,但有老国师护着,怎么也没让她占着便宜。 前些日子藏昙接任,听闻她最近日日跟着藏昙,倒没来找柔真麻烦。昨日许是听说了柔真被藏昙禁了足,便又想起这么个人,想来看看笑话罢。 柔真略一思量,便明白灵苑为何这么说。 她浅浅笑了起来,绝伦的姿容更添几分妍丽,此中镇定从容稍稍安定了那小丫鬟的惊慌不已。 “你且莫慌,我去同她说会子话。” 一行人才走近苍禅殿殿门,便见一圈童子将殿门包围起来,瞧着柔真的脸色极其不善。 童子身后站了个桃色衣衫的少女,柳眉高挑,见着柔真来了,那张娇俏精致的脸上扬起一个得意至极的笑容。 那便是灵苑了。 柔真也不说话,只瞧着她伸手拨开眼前的童子,站在一圈童子前头,抬起下颌,挑衅道:“柔真帝姬被禁了足,该是闲得发霉才是,怎么也无暇管管手下人,任由她们进出苍禅殿?” 柔真那双杏眼睁大了些,似有些不解。 “我被禁了足,同我的丫鬟们不能进出苍禅殿有什么关碍?” 灵苑冷哼一声,向柔真走近,竟伸手抚上了柔真的脸颊,娇笑起来,“柔真帝姬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虽说站在丫鬟旁可称得上是鹤立鸡群。可要是真卸了脸上的花钿脂粉装作婢女,也没准无人认得出呢?” 她的手在柔真脸上游移,终是捏住了柔真的下巴,笑得灿如春花。 这便是在嘲讽,柔真的美貌或许仅仅归功于一手打扮的好工夫。 “你既是惹恼了藏昙哥哥,被他禁了足,当然要防着你溜出来,封殿也是理所应当。你不过就是个皇室帝姬,在圣宫中毫无倚靠,你以为在圣宫,你如今是个什么东西?” 柔真略略垂眸看着她的神色,心中慨叹。 若是她不比自个儿还生得矮半个脑袋,没准柔真便被她这瘆人的笑意唬着了。奈何人仰着头唬人,总是莫名有些滑稽可笑的。 “可灵苑小姐又是从何处听闻,我被国师大人禁了足的?” 柔真连她捏着自个儿下巴的手都未曾甩开,只是瞧着她,温和娴雅地轻声问询。 灵苑笑意微敛,但仍是曼声道:“派来看守你的童子昨日便到了,这可是好多人都亲眼瞧见的呢。莫非你还想告诉我,你被禁足了,是谣传的?” 柔真抬手抚上她捏在自己脸上的手,还轻轻摩挲了一把,唇边噙着笑意,神色温柔如水。 “灵苑小姐神机妙算,柔真想说的,正是此言。柔真如今,并没有被禁足。国师大人待人一向宽宏,小小得罪,哪里会怪罪下来呢?” 灵苑被她摩挲得发毛,一把收回自个儿的手。听她言语,又觉着她满口虚言,先不论禁足一事,圣宫皆知,但是藏昙宽宏,便叫人啼笑不止。 “柔真帝姬张口竟能将黑说成白,我怎么敢信你?”灵苑嗤笑一声,接着道:“莫非,你还想同我当着藏昙哥哥的面说清楚?” 柔真的视线飘忽了一瞬,恰好叫灵苑看得清楚。 柔真忙道:“国师大人事务繁忙,岂能因此等小事叨扰大人。” 灵苑瞧她一脸慌张不定,脸上笑意渐浓,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如今见她神色,心里越发笃定她是在蒙骗自个儿,便真起了叫她到藏昙面前被戳破谎话的心思。 “我知道,藏昙哥哥憎恶你,你才不敢见他,但我却不必不敢。不到藏昙哥哥面前去,我怎么敢相信你?柔真帝姬,请呐。” 柔真心中欢喜得很。 藏昙也冷脸待您十余年,您频频叨扰,不惧他厌烦,是因为……灵苑小姐您心眼大呀。我如今等不及要见藏昙,您这可是天冷了递手炉的恩情。 欢喜归欢喜,柔真还是“惊慌”地推拒请辞了两三番,惹得灵苑脸上笑容愈深。 灵苑是打定了主意,要藏昙当面戳穿柔真的谎言,故而,柔真最终是被灵苑强扯着走到藏昙所在的圣殿的。 恰好遇上藏昙自圣殿里走出来,身后有童子们拖着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匆匆拐到他处。灵苑立即收了扯着柔真的手,乖顺行礼。 众人异口同声道:“国师大人。” 藏昙眼神好使得很,早便看清了灵苑强扯着柔真。 他一如既往地阴沉着脸色,定定瞧着低头行礼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脖颈的柔真。 “这是做什么?” 灵苑率先抬了头,抢着出言。 “国师大人,您昨日可是禁足了柔真帝姬?” 藏昙拧了拧眉头,沉声道:“是又如何?” 灵苑又漾开一个得意至极的笑容,转头看向了柔真,“可帝姬怎么说,她如今未被禁足?是想罔顾国师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意料之外 藏昙抬眼看向柔真,正好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 那姑娘笔直地立在那儿,一双湿润的杏眼瞧过来,瞧得藏昙抬手扯了扯领口。 “哦?帝姬会罔顾本座的命令?” 这个似乎并不真正厌恶她,但又不给好脸色的师兄,瞧着真有几分意思。藏昙如今定是瞧出来,她蓄意未曾同灵苑说清楚,惹得灵苑兴冲冲带着她来告状。 可他却给了她这个面子,陪她接着逗弄灵苑。 从前,因他恶言相向,柔真与他未有过多接触。是皇后一纸家书逼得她看清了皇室亲情淡薄,不得不对藏昙起了别的心思。但他如今的表现,总令人禁不住觉着,他也同从前并不相同。 是因着她服了软?数年来头一次除了客套招呼,同藏昙搭了话?还是,见着了什么? 柔真唇边漫上一丝笑意,略略福身,却并不撤回直视藏昙的目光,不紧不慢地道:“哪里的话。柔真自幼乖巧,怎么会罔顾国师大人的命令。” 她见着藏昙眼中漫上一丝笑意。 灵苑一直瞧着柔真那张脸,听着柔真的话,更是气上心头,竟笑出了声。 “柔真帝姬,青天白日的,你可真敢说。国师大人禁足你,你可同我说未曾禁足,如今当着国师大人的面,竟还不认罪。” 柔真将藏昙那丝饶有兴味的笑意看在眼里,自然更敢叫灵苑难看。 “灵苑小姐,国师大人昨日确实禁足了我,可今日便解了禁足。看守的童子皆是散了,莫非灵苑小姐瞧不见吗?我道是如今未禁足,又有什么错处?灵苑小姐连解释都不让我说完便要强扯着我来叨扰国师大人,又是什么道理?” 柔真斜斜睨了灵苑一眼,脸上神色却是一派娴雅端庄,尽显知礼大方。 闻言,灵苑立即转头看向藏昙,却见他神色淡漠,又连忙看向柔真,柳眉倒竖,正要开口。 柔真却从袖中捻出帕子来,捂在唇边,轻咳两声,抢在她前头,接着道:“我知晓,灵苑小姐身份自不是我能比的,可纵使是灵苑小姐,也不该随意叨扰国师大人。” 灵苑是个傻的,听了她几句言语,便以为抓住了柔真的把柄,迫不及待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却没想到藏昙竟不似寻常般针对柔真。 她百口莫辩,正要向藏昙求情。 “帝姬随本座进来,灵苑在殿外候着。” 藏昙在柔真低咳时,便蹙紧了眉头。 柔真有些意外,但也跟着转身进殿的藏昙进了圣殿。 她低头想着灵苑那气急败坏的神情,刚弯了嘴角,就听见了藏昙的嗤笑声。 “呵,那种蠢货,你要算计她,还要沦落到不带披风便被她强扯着出了殿的地步,我怎么瞧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了,藏昙不是真看她不过眼,方才分明乐得陪她逗弄灵苑,如今又能恶言相向。 殿里烧了地龙,很是温暖,只是萦绕着一股子血腥味,在温暖的殿间叫人嗅着胸口发闷。 柔真顺了口气,抬头用那双圆润的杏眼瞧他的背影。 “国师大人是在关心柔真的身子?” 藏昙转过身,正对上她大胆打量的目光。 他走近两步,捏住她的下巴,略略低头。 这是个极亲密的姿势。 “帝姬以为,本座为什么禁足你?风寒才痊愈几日,便四处乱跑,落得一头冰雪,你不惜命,本座却不能叫你死在圣宫里。倒不如教你乖乖呆在苍禅殿,你出不去,他人也扰不得你,只是,帝姬怎么一心逃跑呢?” 藏昙那森白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清浅笑意。这像是爱侣间的低语本该有种令人瑟缩的阴森感,却架不住柔真是个一身是胆的。 她竟顺势扯了藏昙的袖子,也就着藏昙的手抬眼望他,笑着反问道:“那国师,又怎么到了苍禅殿旁呢?” 藏昙瞧着她,低低笑出声。 “本座料想你不愿被拘着,况且……本座见着皇后的家书了,在命湛荷禁了你的足之后。” 说来也怪,在这萦绕着血腥气的殿内,柔真竟在藏昙身上嗅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 像是晨起出殿,见着檐上新雪的气息,凛冽而深沉。 令她想起幼时从树上跌落那回,她眼中含着一包泪水,强撑着不落下,嘴里念着二师兄吓唬人,被藏昙背在背上时,似乎也曾嗅到过这样的气息。 “师兄是想知道我的决定?” 她忽然换了称呼。 那夜她不同寻常,应能让他瞧出,她是将主意打在了他身上的,而他在那之后便解了她的禁足,又是什么意思? 藏昙的指腹滑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因在门外吹了风,尚未温暖起来,仍是略带冰凉,藏昙的指腹却很温暖。 灵苑方才也这样对她的脸动了手,但灵苑的手指冰凉光滑,像是蠕动的蛇身,令她恶心不已。 如今藏昙的触碰,却令她觉着胸中更加发闷起来,像是有鼓点在劲声擂动,令她几近窒息。 她听见了自个儿的心跳声。 “我知道你将主意打在了我身上,怎么,不给你脸面这么些年,你竟也不恨我?”他的声音似乎低柔了许多。 他滑上她脸颊的手滑到脖颈,微微使力掐住,数个吐息间又重新回到她的下巴,几番摩挲再次捏住。 “乖一点,我会护着你。待你回到皇宫,我会亲自给你指一桩好婚事,你的夫君定性子和顺,能惯着你一肚子坏水。” 话到最后,他又低低笑出了声。 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和柔真有牵扯,但是他愿助柔真不被皇后摆布。 藏昙的手松开,却在撤回半途被柔真抓住。 她紧紧攥住了藏昙的食指与中指,抬头倔强地看着他。 “为什么?” 他若是没有旁的心思,为何愿意相助,可若是有旁的心思,又怎么能相助? 藏昙笑意未敛,看向自个儿被攥住的手指。 小姑娘果真娇小,手也小得可怜。 他并不回答柔真的问题,只是低头,一根一根硬生生掰开她的手。力道把控得恰好,既不让柔真觉着疼,也不容抗拒。 “本座有要务处理,便不送帝姬了。” 似是先前得了吩咐,内室的童子捧了件狐裘出来,藏昙取了狐裘盖在柔真头上,蒙住了她那双瞪着的杏眼。 柔真接过狐裘,将脸露出来,正好看见藏昙退了两步,瞧着她,笑意尽敛。 “今年冬日分外冷,京城有不少妇孺伤寒不止,你若是病死圣宫,岂不是伤了老国师的脸面,坏了他的预言?”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接着更新,断更的滋味太难熬,仿佛良心受到谴责……由此可见,我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连载文作者啊哈哈。 ☆、第七章 长老登门 柔真明晓藏昙不愿解释,只是抓着那狐裘,抬着眼瞧他喜怒俱敛,抽身退离。 她心中不可谓不羞恼。 既被挑破了心思,又被他撩拨这许久,此人却要仿若无事,还说要赠她一个如意郎君。 可分明……藏昙也举止有异,他究竟,又藏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秘故事?什么能叫当今天下万民之上的国师,分明别有心思,却不愿与她牵扯? 柔真终是垂眸福身。 “谢国师大人关怀,柔真告退。” 她在圣宫无所凭靠,又有一心利用她的母后遥居皇宫,这连国师也多有隐瞒的浑水,她怎么淌得进? 不如知晓分寸,见好便收。 她确实是个胆儿肥的,坏主意也多得很,可那是算计得准时。如今她对藏昙所知甚微,她拿什么算计藏昙?又怎能决断,是否确有隐情,叫她远离藏昙才是条正道? 况且,她对藏昙,那刹那间的心如鼓擂,尚不值得她赌上一切,满腹算计,丢弃脸面地攀缠。 柔真披好狐裘,转身出了圣殿,没了心思去瞧殿门口认出狐裘主人是谁,因此神情狰狞的灵苑。 柔真不是不惜命,这样的冬日里,她没了披风确实易患风寒,方才未曾想到是灵苑来闹人,出殿时未曾记得带上披风。等到与灵苑在殿外一番周旋后,也无暇再命人送来披风了。 几声低咳便引得藏昙注意,她记着这份恩情。 除此之外,也大抵做不得他想了。 柔真满腹心思回到苍禅殿,被萝蔓灌了几碗姜汤,但果然还是夜间咳嗽不止,等到次日晨间醒来,已经是头晕脑胀,四肢乏力。 萝蔓伺候着柔真喝下圣手枢珩开的药,见柔真神色恹恹,便递了颗蜜饯。 “帝姬怎么昨日回来便不大欢喜?婢子听闻国师大人命二长老禁足灵苑,好好管教一番,还斥责了二长老近日办的差事,落了二长老的面子呢。灵苑这可神气不起来了,帝姬怎么反倒不欢喜了?是国师又说了难听的话?” 柔真觉着喉间发痒,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 咳罢,她接过蜜饯,压住了口中漫开的苦意,眯了眯眼,道:“我可是听少了难听的话?听了这么些年,也就及笄那日面子被落得狠了,才当真气过一回。” 说灵苑的话,仿若未闻,最后一句问国师的,倒是答了。萝蔓瞧出来,柔真这回确是因着藏昙心里不舒坦了,便不敢再问。 “婢子觉着,二长老是因为灵苑行事惹恼了国师被迁怒,不知二长老会否记上咱们。” 萝蔓大抵是有念叨谁便要见着谁的体质。 有婢子进来通传,二长老想来探望柔真,此时正在门外,不知柔真帝姬是否方便。 柔真原本斜斜靠在床头软枕上,闻言,勉力撑起身子坐得直些,睁开方才因无力而微阖的双眸,道:“请二长老进来。” 圣宫中有三位长老,众人皆知,二长老最是平易近人,慈眉善目,只是护女如命。 圣宫中人几乎人人都得过二长老的笑颜和恩惠,因此,更是对灵苑多有忍让。 圣宫之中不比外界凡世,对男女之防看得并不那样重,没有柔真病时,外男不得探望的道理。而此番,二长老却愿意在房外先行询问柔真的意愿,并未凭身份直接闯进房内,是给了柔真面子的。 因此,无论如何,柔真都要客客气气地待二长老。 二长老正值壮年,却不知为何白发白须,平日里总是捻须微笑,和蔼近人。柔真见他撩帘进了房,在迎上他视线前,便低头开口道:“二长老日安。劳烦长老拨冗前来探视柔真病躯,柔真不胜惶恐。” “帝姬言重了。是小女年幼不知事,莽撞行事,惹得帝姬受寒,老夫理应上门赔礼的。”二长老面上仍含着旧日里常见着的那一抹和蔼笑容,掌间捧了一个封好的红色锦盒。 其实灵苑今年也将要及笄,若说年幼,自当是有些勉强。 他接着道:“老夫有几味温补的药材,特带来给帝姬病愈后调理身子,还望帝姬莫将小女冒犯放在心上。” 柔真微微勾起嘴角。 “二长老一番心意,柔真不敢推辞。灵苑小姐也是心向国师,又怪柔真未解释得清,柔真岂会将灵苑小姐的直率当作冒犯?受寒发热也是柔真自个儿体虚的缘故,近年冬日里常常缠绵病榻,怪不得灵苑小姐。” 二长老亲自登门道歉,若柔真还不给面子,确实是说不过去。 收了赔礼便是答应将此事揭过,因此,赔礼不可推辞。这个道理,柔真还是明白的。 “只是国师被我等叨扰,大抵是有些怒气了。怨柔真未解释得清楚,才有了这一桩事,害得长老被迁怒,柔真也是于心不安。” 二长老捻着须的手连忙摆摆,面上仍是笑色,道:“国师怪罪老夫,是老夫办事不力。老夫掌管各地传教之任,却出了纰漏,自当怪罪。帝姬大可安下心,此事与帝姬无关。” 几番客套之后,二长老正要离去。 “柔真身子不便,便不送长老一程了。” 二长老笑着应声,一转身便恰好对上撩开帘正要进房的藏昙。 他今日难得着了件黑衣,衬得那张一贯阴沉的精致面容格外庄肃。 一室的人连忙行礼。 “国师大人。” 藏昙挥了挥手,二长老便退出了柔真的寝房。 柔真有些不大愿对上他的视线,思及昨日他的抽身退离,便觉着脸上发热。 毕竟是蓄意接近却被拒了,她觉着极其没有面子。 “枢珩开的药喝过了?” 柔真低下头,声音因喉咙充血,略有些低哑,应他道:“喝过了。” 因未曾从床上起身,柔真披散着一头长发,未有绾发,又低着头靠着床头软枕,显得极为无精打采。 藏昙瞧着她头顶碎发。 “从前帝姬病时,本座好似未曾来探望过。今日倒是第一次见着帝姬失了仪态的模样。” 柔真忍不住刺他,“幼时柔真一贯没有仪态,怎么今日便是第一次。况且……何人病时不是失了仪态?只是有的人不曾梳头,有的人却抢他人物事罢了。” 讲到最后,她抬眼看向藏昙,露出一丝笑意来。 抢他人物事?藏昙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前面还是埋了很多钩子的。 喜欢的小可爱们点一下收藏哦,不要因为坑浅不信任作者啦,作者不会无故断更,甚至太监的。 ☆、第八章 抢我的球(一) 九年前的冬日,也是一场大雪过后,亭台殿宇上堆了一层积雪,飞檐上悬挂着条条冰凌。 圣宫中那泓最大的湖——宜清湖冻上了一层冰皮子,隐带些朦胧的灰。这灰中投映出的晴好碧空,也有些迷蒙。 立于临湖的宜清亭中,迎面嗅到的是凛冽的冰雪气息,混杂着湖边梅花的暗香。宜清亭地势甚高,能俯瞰宜清湖及周围盛景,常常有圣宫中人在此停留赏景。 因此,宜清亭中常有在此赏玩逗留的人留下的糕点碎屑,平日里总有几只麻雀来此觅食。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蹲在亭外碣石后,手中牵着一根线,从碣石外探出半个脑袋目不转睛地瞧着亭内的动静。 她圆而大的双瞳其中仿佛含着星子,长睫卷翘,灵气盎然。 这正是八岁时分的柔真了。 “哎,师妹……”有只手轻轻拍在了她头顶上。 柔真猛地转头,狠狠瞪他,又举起一根小小手指立于唇前,“嘘”了一声。 她压低声音,接着道:“藏枫你个二傻子,没瞧见我在捉麻雀吗?你若是吓走我的麻雀,你就钻进笼子里去扮肥鸟罢!” 来者是柔真的二师兄藏枫,小时候便同柔真一道爬树捉鸟,只是挨骂的通常只有他一个人。 闻言,他的目光顺着柔真手中那根线探去。那根线延伸到了宜清亭中央,连着一根枯枝,枯枝上顶着一个镂空的大果碗,果碗下放着被掰碎的糕点。那果碗原是洗了果子沥水用的,用来捕麻雀,大小倒也正合适。 方才正有一只麻雀蹦到了果碗边上,若不是藏枫一声师妹惊飞了它,没准如今柔真已抓着了那只麻雀。 藏枫摸摸脑袋,“嘿嘿”一笑,也蹲下来靠在柔真边上,压低声音道:“师妹,你抓这麻雀做什么?要烤来吃吗?” 柔真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宜清亭栏杆上另几只麻雀,只用气声答他道:“抓来玩玩罢了。从前春夏间爬树捉鸟捉到的都是幼雏,我瞧现在的麻雀肥得很,捏起来想必手感甚妙。” 捏……捏起来…… 藏枫不禁也望向那几只身体鼓胀的呆肥麻雀,一时间竟也觉着捏起来想必手感甚妙。 萝蔓端着盘糕点,猫着腰从碣石后靠过来,也以气声道:“帝姬,小厨房新做的梅花冻。” 原是柔真见天气晴好,下午天气暖和时便要携了萝蔓到宜清亭来用糕点。在宜清亭上往下一瞧,发觉湖面上冰皮缺了一块。柔真将一块糕点碾碎了投进那冰皮缺口处,果有数尾锦鲤争食。 柔真瞧它们甩尾打架有趣得紧,湖中锦鲤又多得很,投着投着,便将带来的糕点尽投了进去,还剩了半块芙蓉糕。 锦鲤是喂过了,自个儿却未用过几块。 恰逢柔真又意兴上头,要用那半块芙蓉糕捉麻雀,找着了枯枝,要萝蔓回苍禅殿取来果碗和长线,萝蔓便顺路吩咐小厨房再蒸一份梅花冻来。 方才萝蔓正是去取梅花冻了,否则也不会叫柔真独身蹲在碣石后,还让藏枫贸然出声惊了麻雀。 柔真瞧了瞧自个儿捻着线的手,颇有些嫌弃。 “等会儿再用吧。” 藏枫却不管自个儿的手脏是不脏,捻起一块梅花冻便往嘴里塞,嚼过几口,还使劲儿点头。 “师妹的小厨房比我那儿靠谱多了,这梅花冻真是……叫什么软糯可口……” 柔真低头看着他方才用手碰着的那几块糕点,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藏枫又捻起了一块梅花冻,端详了片刻,在指间捏了起来,惊叹道:“这糕点,也是手感甚妙啊。” 他瞧不见萝蔓的白眼几近要翻到天上去。 柔真才回头,便瞧见有只麻雀钻进了果碗里啄食着糕点,忙扯了手中线拉倒枯枝,将果碗放倒盖住了那只麻雀。 她匆匆起身朝亭中跑去,蹲到果碗旁,瞧那只被果碗笼住,在其中无措跳动的麻雀。 藏枫还捏着那块糕点,瞧见她捉住了麻雀,也抬步跟上。 那糕点虽撒了糖霜,但被藏枫捏玩几把,糖霜蹭落不少,便显着有几分滑。藏枫进宜清亭时,失手将它捏脱了手,本想捡起来,只是瞧那麻雀,也有几分心喜,便顾不上这个。 不料,他鞋底本就沾了冰雪,又一脚踩在了那块滑弹的梅花冻上,一个没站稳,便迎面栽倒在地。 “哎呦我的鼻子……” 他揉着鼻子抬起头来,却听见身后萝蔓一声尖叫和匆匆脚步声。 “帝姬!” 藏枫这才瞧清,他的小师妹如今已经不在亭中,只是亭上临湖的栏杆上挂了两只细瘦的小胳膊。 柔真咬牙抓着那栏杆,却觉着自个儿实在是快要撑不住了。 该死的藏枫,突然摔便摔了,还恰好撞上她,撞得蹲着的她一趴下,直接从亭中的光滑地面滑出宜清亭,得亏她反应快,反手抓住了高一些的栏杆。 她清晰地察觉到,如今自己心跳如擂,自个儿的手更是瞬间便被汗濡湿了,正一点点滑下,她使劲想再抓紧一些,却实在用不上力。 萝蔓急匆匆地跑入亭中,伸手要去抓柔真。 藏枫还在地上挣扎。 柔真眼睁睁看着萝蔓的手离自己只有几指远时,自个儿的手实在坚持不住,从栏杆上滑落了。 她听见几声麻雀的嘲哳,然后掉进宜清湖里,碎了大片的冰皮,激起水花。 她原是会水的,但这冬日里湖水刺骨,她一落下来,才朝湖边扑腾了两下,便发觉自个儿腿抽起筋来。 “帝姬落水了!救命啊!” 柔真只能用手在湖中拍着水,保持不沉下去。然而湖水实在寒冷,她心跳越急,身体也开始战栗起来。 她记得清楚,藏枫和萝蔓都不是会水的。 手也开始僵劲无力,拍动的幅度愈发小起来。 她无力挣扎之后,头被水淹没时,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回藏枫。 有一道素色身影自梅林那头过来,解了身上的大氅,大步靠近宜清湖,跳了进去。 萝蔓伏在宜清亭的栏杆上,急出来的眼泪正挂在脸上,狠狠拍了拍身侧才站起来的藏枫。 “藏昙大人救帝姬去了!快!去下头等着!” ☆、第九章 抢我的球(二) 藏昙方才一直站在梅林间仰头瞧着他们三人,神色莫测。只是他素色衣衫并不显眼,专心于别处的三人便一直未曾发觉。 此时他不过十三岁,眉眼间还有几分稚气,下颌的轮廓也未有后来棱角分明,过分白皙的脸上亦是蒙着一层阴郁之色,却不如后来瞧着瘆人。 他见着柔真从栏杆下滑出时,便已迈开大步向宜清亭那侧靠近,边疾行边扯下身上所着素色锦衣大氅,等到柔真脱力掉入湖中时,他已到了湖边。 不假思索便跳入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也冻得他四肢僵劲。藏昙仍阴着脸,咬牙向仍在扑腾的柔真靠去。 柔真不再扑腾,被湖水淹没时,藏昙恰好水中一抓,攥住了她的领口。 他攥住柔真的领口将她的头抬高至水面以外,又从她的腋下环绕了一臂,带着她向岸边靠。 被冰冷湖水冻僵的柔真连扯住他都使不上力,也睁不大开眼,只是朦胧间感觉有人环住了自己,心神一松,便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嗅到了凛冽的初雪气息。 藏昙右手环着柔真爬上岸,裸露的皮肤已经是紫红一片。他颤抖着左手捡起方才自己脱下的大氅披在柔真身上,将柔真横过来,从柔真腿弯里伸出左手打横抱起她。 那厢,萝蔓和藏枫也急匆匆下了宜清亭一侧的阶梯。 萝蔓瞧了一眼柔真被冻得紫红的脸,心中一紧,拔腿便向苍禅殿跑去,意图吩咐小婢女们准备热水与姜茶。 藏枫紧蹙眉头忍着方才摔了一跤惹出的膝盖疼,一瘸一拐地跟上抱着柔真的藏昙,大步向苍禅殿走去。 浑身湿透的藏昙发尾滴水不断,藏枫注意到后,忙开口道:“师兄,我将师妹送回去罢,你快回房洗个热水澡。” 藏昙没有回头,甚至步履都未曾改变,只是拧了拧眉头。 “你?你此刻还是速去向师父请罪吧。” 少年清朗的声音此刻被冷声压低,又带着几分颤抖,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藏枫听着他的声音,忙闭口不言。 这遭是他的责任,他如今除却担忧,正是心虚得紧。 他这个大师兄是个狠人,他又不慎害得柔真掉入湖中,使藏昙不得不跳湖救人,师兄如今定是瞧他不过眼至极。 不过,师兄既然还会援手救柔真,大抵还是存了几分善心的,大抵不会扒了他的皮罢…… 可如此的鬼天气,这二人得遭多大罪啊! 他疑心他此刻要是再说话,藏昙明日会将他也踹进这宜清湖喝两口湖水。 罢了罢了。 只是柔真师妹好生可怜,看她那恹恹的模样,瞧着真是令人揪心。 藏昙一路疾行到了苍禅殿,将柔真交给婢女们,瞧着她们将柔真扶进内室,提着热水的婢女不停进进出出,这才转身意欲离去。 藏枫摸摸脑袋,不敢再跟着藏昙,便打算留在苍禅殿中等柔真醒转。 藏昙走到殿门口时,侧脸瞥了眼坐在殿中捧着盏茶的藏枫,目光沉了沉,然终是未曾开口,转身离去。 萝蔓等人伺候着柔真泡了个热水浴,又灌了她许多姜茶,将人捂在了锦衾中。 被紧紧包裹住的柔真在暖意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等柔真睁眼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帝姬,觉着如何?” 柔真转头避开烛光,抬手揉了揉眼睛,“脑袋清明多了,如今也不觉着冷,想来应是无碍了。” 她又看向萝蔓。 “如今是什么时辰?”不等萝蔓回答,柔真又接着道:“我落水之后,好像依稀记着,是大师兄救的我。他如今可还好?” 说来,她有些不敢亲近藏昙。藏枫平日里没个正形,又毛手毛脚的,反倒让人能亲近,藏昙虽说待她不坏,但到底瞧上去疏离得多。 这回藏昙救了她,这样冷的天,倒是真的难为他了。 萝蔓递上一杯暖暖的姜茶,“这个时候平日里帝姬才用完晚膳。藏昙大人平日里不喜童子近身伺候,如今婢子也探不到消息。” 柔真“唔”了一声,便吩咐萝蔓替她更衣,又披上了一件柔白色狐毛滚边的披风。 见着她此时要出门,萝蔓本欲阻拦一二,但柔真低头,轻轻用食指拨弄着披风系带上的毛球,逗得那毛球摇晃不停,又闷声道:“我今儿个是被大师兄救了命的,醒来之后身子又尚好,不去瞧瞧他是个什么道理?” 因着午后柔真落水,苍禅殿中柔真较为倚重的婢子几乎哪一个都忙碌不休,柔真念着她们劳累,便只带了萝蔓出门。萝蔓是苍禅殿的大婢女,自然不必提水煎药的。 柔真走到藏昙的寝殿门口,几位童子都低头行礼。 “大师兄身子可好?”柔真轻声问道。 几位童子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低头道:“藏昙大人不喜我等伺候,我等亦不清楚。只是藏昙大人至今,仍未出过寝殿。我等正想着,要再进殿去瞧瞧藏昙大人呢。” 主子不喜被打扰,童子们不敢胡乱违命,可若是藏昙在里头真有个什么不妙,未被及时发觉,也是大罪过,难怪他们如此为难了。 柔真捏了捏身前垂着的毛球,笑道:“我要去瞧瞧大师兄,他大抵不会恼我罢。” 被救了前来探望,怎么也说得过去呀。 那几位童子正为难着,送上门一个也是惹不起的贵主儿替他们瞧瞧主子,真是瞌睡了送枕头,哪有不愿意的。 于是被一路放行的柔真很快到了藏昙房门口。 她屈指敲了敲房门,等了数息,无人应答。柔真于是靠近房门,侧耳听了起来,也并未听见有人活动的声音。 她转了转眼睛,咬着唇轻轻推开了房门。 萝蔓不敢进藏昙的房,只敢在房门口提着灯笼,探着脑袋看着轻手轻脚走进房内的柔真。 柔真进了房,又往内里近了,才听见隐约沉闷的人声。 她循着人声,便到了藏昙床边。 藏昙此刻紧锁眉头,面色泛红,紧闭着眼躺在床上。 他的嘴唇干裂,隐有开阖。 “不是……人……笑……” 柔真本来只是想看看他如今可安好,瞧着他似乎身子发热,料想是烧起来了,正要转身去请医者,却听见他断断续续的低声喃喃。 鬼使神差地,柔真俯下身去听他口中言语。 “我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算得上是人?该死……你该死!” 听到最后,藏昙声音渐大起来。 她略有些惊异于藏昙梦呓的内容,却也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柔真觉着颈间蓦地一紧,惊得她不禁一颤。低头瞧去,发觉藏昙并未醒,只是抬手攥住了她披风上的毛球。 她试探着扯了扯毛球连着的系带,不仅未将毛球扯出,还使得藏昙攥得更加紧了。 柔真抬眼看他,因着发热,他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酡红,额角有汗珠滑落,眉头仍是紧缩。 她心道,大师兄定然不愿让人瞧见他如今狼狈模样,只是情急如此,也无甚办法。 于是,柔真唤萝蔓去取剪子,将披风系带剪断,留那一对毛球在藏昙掌间,又吩咐童子们去煎药。 柔真取了他书案上一支小楷狼毫,狡黠一笑,随手写下一行。 ——得师兄相救,柔真不甚感激,献上毛球一对,望师兄欢喜。 随后,她便携了萝蔓离开藏昙的寝殿,脚步较来时轻快了几分。 萝蔓颇有些疑惑。 “帝姬,怎么瞧着藏昙大人烧起来,你仿佛倒开心了?” 柔真瞪她一眼,“瞎说什么呢?我可不是为此开心。你想想,明日师兄醒转,瞧见自个儿手里攥了对毛球,是个什么情态?” 萝蔓眼珠转了转,唇角欲扬。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一更 ☆、第十章 哪能不念 藏昙记得,那日晚上,童子们给他喂药时扰醒了他,他低头便见着自个儿攥着一对柔白的毛球。 他抬手摁住额角,问童子们,可是柔真帝姬来过。 童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他后来又瞧见了书案上的留条,转身便去请了师父将藏枫禁足三月。 然,此时光景不同了。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柔真,不接话。 柔真唇边笑意渐敛,垂眸道:“若是柔真失言,还请国师大人恕罪。” 她还是因为被拒有几分恼意,方才便忍不住刺了他。可这人又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着实无甚意思。 藏昙原本道她失了仪态,是拐着弯要她日后多留心身子。 如今被反唇相讥,他也并不着恼,只是突然忆起往事,竟有些恍惚了。 “还有半月便是除夕,帝姬还是在此前养好病为好。” 他已经转过身去,抬手欲撩帘。 柔真抬眸,“圣宫一向不讲究俗世的宴节,是否除夕,有何分别?” 藏昙撩起珠帘,语气莫测。 “今年,阖宫上下都会张罗,你不会想那时还病着的。” 柔真看着珠帘后他离去的背影,禁不住微瞪大了眼睛。 他的言下之意,竟是,今年圣宫也要过俗世中的年,届时会热闹非凡。 大概是因为她不是圣宫中人,仍有俗世之气,往年师父和藏枫都会来陪她过年。今年,师父没了踪迹,藏枫也被支使去了他处,她本以为只能在苍禅殿和萝蔓一同过年了。 一旁的萝蔓比她要怔愣得多,只是呆呆吐出一句话。 “帝姬……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往年也没见他陪帝姬过年啊。” 柔真盯着还在晃动的珠帘,放松身子,后靠在了软枕上,又微微眯上眼,低声道:“想不明白。这厮时冷时热,叫人着恼。” 话虽这么说,但她唇边仍是攀上一抹浅淡笑意。 萝蔓不经意瞥见了,也笑起来,“帝姬还是喜欢热闹,今年倒是合了帝姬的心意。” 柔真睁开眼斜睨着萝蔓,唇边笑意愈深。 虽说她仍是摸不清藏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此举确是甚合她的心意,纵使可能不是为着她,她也乐得热闹这一遭。 后来几日,陆续有童子们帮着贴对联,圣宫上下也都贴起了窗花,挂起了灯笼。从前以素色为主色的圣宫,仿若披上红装,瞧上去很是多了几分人气。 枢珩开的药往常都管用得很,服了几帖理应咳嗽减少,可此次,柔真却不见好转,每日晨起和夜间,都咳嗽不止,喉咙肿痛,头脑更是昏昏沉沉。 眼瞧着离除夕还有七八日,柔真缠绵病榻,有些烦闷。 此时恰好接到藏枫半月前从青城寄来的信。 “……闾阎里巷俱是张灯挂红,可怜师兄身在异乡,连个除夕也过不得。翻新青城圣寺的徭使民工尽数归家休息,独留师兄一介监工,在寺中瞧落雪炊烟,孤寒寂寂。 “今岁师父不知所踪,只余藏昙人面兽心,小师妹孤身守岁,虽是冷清,也要耐住性子,莫要惹出事端。言至如此,师妹玲珑心思,师兄也不再赘言。 “只是实在想念圣宫中的鸟雀,比他处的瞧上去肥美得多,冬日若有篝火相烤,岂不美哉……师兄突觉有些腹饥,便就此搁笔了。 “圣祖怜惜,师妹珍重。” 柔真就着床边烛火,忍着昏沉的头脑看完这信,揉揉眼侧,合眼低笑。 “我原以为他被外放出京,孤身在外会稳重些许,最后却仍是从前模样。” 只是再没心没肺,信手涂写的人,如今写起珍重来,也是笔画清晰,半分不连。 萝蔓轻瞥了那信一眼,就瞧见“……的鸟雀”几字,也笑道:“藏枫大人在青城也要烤鸟?圣宫中的鸟雀遭他痛下杀手多年,今倒祸害别处的去了?” 柔真“唔”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他倒嫌弃别处的鸟儿……其实他不说我也知晓,生在圣宫近二十载,同师父陪我过了十余岁的除夕,也对这日子有了别的寄托。今岁孤身在外,哪能不想圣宫……” 她低眸看着地上烛光穿过雕花小几的剪影,目光沉沉。 “哪能不念亲人。” 到今日这时,她的身边也唯有萝蔓可以全心信任了。 萝蔓轻叹一声,抬手摁在了柔真肩上。 苍禅殿中烛光憧憧,又合檐边月落清辉,映得殿前积雪清凌间昏黄,冷色中暖意悠悠,虽有明灭,却不曾消解。 国师所居的圣殿却未透出油灯烛光,只有廊间挂的红灯笼在窗前撒出一片朦胧绯红亮意,从窗中探入藏昙房内。 黑暗中,藏昙正盘坐于软垫上,微阖双目。 忽而,他仿佛心有感应,抬眼看向那透着暖红色的窗扇。他随手自袖中取了一枚精致的瓷瓶,轻敲了敲地面。 几声清脆,窗外便出现了一个弯着腰的身影,挡去了方寸暖红。 “帝姬接到信了?” 寂静空旷的房间内回荡着他似是自语的低声问话。 窗外传来应答,“是。帝姬本来接信时,有几分欢欣,读罢信后,好似颇为伤情。” 藏昙轻握着瓶颈的手渐渐收紧,他低笑了一声。 又是一声清脆,窗外人应声而退。 这却不是瓷瓶敲地的声音,而是瓷瓶被强力捏碎的崩裂声。 瓷瓶内珍贵的伤药滚散一地,捏碎瓷瓶的人却并不在意。 瓷片尖锐的边缘划过指间,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他缓缓抬起那只伤了的手来,借着暖红的光,仔细瞧那几道血痕。 “孤身离京,可怜至极。你要心疼吗?明日便要来求我放他归京过年?” 他又低笑了一声,“或许会说得迂回委婉些?” 藏昙站起身子,抬脚碾碎了地上四散的莹润浑圆的药丸,抚上了身侧的书案,唇边含笑,眼底却黑如浓墨。 “嘣——” 他猛地屈指,书案当即崩裂,木屑从他脸侧擦过。 书案崩裂的声响巨大,吸引了几个童子的注意。 几声零乱的脚步声传来,藏昙抬起头,目光仍低垂。 “滚出去。” 他的脸色不比往日更加阴沉,甚至声音都更低柔几分,然而廊间的小童子只觉着夜风更凉,连忙连连应声退去。 藏昙看着地上落下的暖红光影,唇边噙着笑意,低声念了个名字,被忽然卷进的夜风卷走,听不真切。 “该死……你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儿子终于被我写出来他有多气急败坏。 ☆、第十一章 陡生波折 然而,藏昙未能等到柔真上门求他放藏枫归京,因为柔真昏昏沉沉,几乎出不得门。 柔真病情许久未好转,还日加困乏,日上三竿才能起,天色不暗又慵睡。圣手枢珩觉着有异,便又来给她诊脉。 她将手搭在软垫上,枢珩搭指其上,片刻后讶然挑眉,随后眉头微锁,唇边浅笑也敛住。 柔真眼花无力,萝蔓却将他的神情瞧得真切,一时着急起来。 “枢珩大人,您这是……” 枢珩收回手,一贯的浅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沉声道:“我给帝姬再开副药方,暂时压制帝姬体内的毒。详细事宜,待我禀过国师,再做考量。” “毒!?”萝蔓蓦地瞪大眼睛,忙道:“那这毒可能解?” 柔真也抬眸看他,“圣手要去禀国师,可否带我一道?” 枢珩并不回答萝蔓,只是看向柔真,“帝姬外行一趟只怕不便。” 柔真坚持道:“我自己的身子,总要叫我明白。谁人对我下了毒,谁人拿我做棋子,我也不能最后才知晓。” 圣宫之中,各大护法向来与她无甚来往,三大长老也从未与她有过什么要加害性命的过节。想杀她的,自然不是明明有千万种旁的省力得多的方法的藏昙,也不能是如今被禁足的灵苑。 她这苍禅殿,都是自幼看着的人,经手她的食用的,更是信得过之人,能在苍禅殿中给她下毒,还未被她察觉出端倪,必定不可能是灵苑的手段。 就算是圣教中权党之争,也不该卷入她这个毫无倚靠,无甚用处的人,毕竟众人只知藏昙待她不佳。 又或者是,有人看中了她帝姬的身份,成心想让她在圣宫中殒命,击破老国师的预言,挑拨皇室和圣教的关系。可皇室失权多年,即使是气愤圣教不给面子,又能如何? 恰如她的母后,还不是巴巴地让女儿向国师献媚讨好? 除非……这个人,想要颠覆当今局势。凭什么?他难道已有了初代国师的神敕令? 再往近里说,枢珩没有答萝蔓,可不是什么不愿搭理,而是尚不能定吧。此毒,连圣手都觉棘手,又怎么可能是小手段。此等出手,必有大局在后了。 显然,萝蔓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为她的安危担忧,枢珩却必然与她想到一块去了,才会先要禀报藏昙。 枢珩那双弯弯翘翘的桃花眼如今清凌凌地端详着柔真,半晌后还是答应了。 柔真无力行走这一路,萝蔓便吩咐人备了轿辇。 枢珩是藏昙的心腹,他要见藏昙,自然无人敢阻。于是一行人直接走到了藏昙房门口。 “国师大人在此室中焚香,圣手大人请。” 房门无人自开,想是藏昙听闻了动静。 柔真被萝蔓扶着,跟在枢珩身后进了房。 藏昙仍然身着素衣,在檀香缭绕中静坐于案前,执笔抄经。笔下走势稳健,眉眼间却堆满了阴翳。 若不仔细瞧去,端的是仙风道骨,出尘清华,但仔细瞧见了面上阴翳之后,再瞧那素衣,嗅得那檀香,便如同邪佛在侧,阴寂凌凌。 一行人回过神来齐声行礼。 他轻轻抬眸,瞧见了枢珩背后的柔真,眉头微拧。 “本座以为,你有要事?” 枢珩向来是个风流性子,鲜少呆在圣宫,更极少主动找上门。 他如今抬起头来,面色不大好看,藏昙一见,知道恐怕确实有要事,而且同柔真有关,便抿了抿唇,“讲。” “柔真帝姬久病不愈,属下今日诊脉,发觉帝姬体内积毒已久。今岁京城伤寒不止,属下在给帝姬开药时,便添了以往未曾有的一味药材,许是这味药材勾出了毒性,使得它提前发作,令柔真帝姬日益昏郁。” 藏昙捏折了手中的笔,目光骤然一冷,阴阴瞧过来。 “发作了如何?若不被勾出毒性,本该如何?” 枢珩低头接着答道:”今日被勾出毒性,若是不解毒,帝姬会日益乏困体虚,直至长眠不复醒。若未曾被勾出毒性,本该再潜伏一二年,再有如今症状。” 藏昙将目光从枢珩身上抽离,再投诸柔真憔悴消减的脸颊。 “你如今解不得,是否?” 枢珩低着头,只觉几乎要在藏昙的问询下逼出汗来,不敢作声。 他往日固然皮得很,调侃藏昙注定孤身也不是未曾有过,但今时今日不比往常,他是当真从藏昙眼底阴翳中,瞧出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暴雨将临。 藏昙却好似难得有好脾气,耐着性子再问了一句。 “解不得,一点旁的法子也无?” 柔真听着他们言语,喉间一痒,又低咳起来。 一连串的咳嗽震得她双肩颤抖不停,萝蔓忙给她顺气。 枢珩方才抬头,正欲开口,藏昙沉着脸,抬手向枢珩飞了盏热茶出去,枢珩下意识抬手接住了,才反应过来,国师大抵不是要用热茶破他,于是回身递给萝蔓,让她送到柔真唇边。 柔真的咳嗽止息了之后,枢珩才接着道:“旁的法子倒是有,就是一时半会儿凑不齐药材。若是能凑齐药材,这毒大抵能压制个三五年,但毕竟积累已久,不易化解。这毒极为古怪,若能得到方子,属下便有解开的把握。” “凑不齐药材?”藏昙勾了勾唇角,“那你便凑齐了再回圣宫。” 至于那毒的方子,便只有捉住背后玩弄花样的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 明白了藏昙要力保柔真的意思,枢珩微微挑了挑眉,便告了退,回居所收拾东西,准备离宫访药了。 柔真之前强撑着站在门口听了半晌,本在枢珩离去时,便想跟了枢珩离去,却被藏昙喊住。 “留步。” 柔真捧着那盏热茶,侧首看他,“方才未曾谢过国师,望如今道谢不迟。” 藏昙却从一旁抽出一支新笔,低头蘸起墨来,神情专注。 “窗侧有软榻,你若站不住,便去靠着。萝蔓去偏殿候着,若帝姬要回殿,本座自会遣人去知会你。” 柔真抬手揉了揉眼侧,心里大概明白藏昙有话要说,便朝着正看向她的萝蔓轻轻点头。 她也不多客气,确实站不得久,便自去了软榻上坐着。 藏昙将蘸足墨的笔提起,落到纸上时,房门无风自阖。 ☆、第十二章 接是不接? 柔真被骤然阖上的门惊得略微睁大了眼。 然而藏昙却低头继续抄经,“那人本想一二年后再使你毒性发作,想来如今布局还未成气候,不必过于忧心。” “国师运筹帷幄,柔真佩服。” 纵使精神不济,她也强撑着垂眸挤出一抹笑意。 藏昙所言不虚,可若是待她有半分真心关切,又怎能镇定如斯? 她又怎能瞧见,他的笔尖轻颤不止,强写下字字笔画毛糙? 藏昙骤然停笔,沉默了数息,又开始重新下笔,却不再写小楷,而是龙舞蛇行,字迹开始难以辨认。 “本座说过会护着你,自然不会不作数。” 他顿了顿,又道:“若今日给藏枫传信,他加急赶路,除夕约能赶到京城。” 柔真有些疑惑,揉了揉眉心,问道:“你为何此时提让他回京?” 她收到藏枫的信后,确实可怜他孤身在异乡,但心里也明白,这是藏昙刻意打压,又岂是她三言两语能改变的。故此,她这些日子,未曾有过替皇室说话的念头,也不会想请藏昙放藏枫回京。 可若是藏昙有意放藏枫回京,又何必今日才说? 今日距除夕不过数日,遣信鸽送信过去,再连夜赶路,才可能在除夕当日赶到。早前若有意,不必等到今日才说。 藏昙执笔摁下长长一竖,一缕墨发从肩头滑落。 “此人是冲着本座来的,连累帝姬,本座权当赔罪了。圣宫仍会张罗,藏枫也会回京……”他抬头看向柔真,那张苍白得有些阴冷的面容莫名平静,“你不必因此事忧心。” 他知晓柔真同藏枫来往密切。幼时便是,藏枫总能引得柔真开怀。如今叫他归京,也是希望借此叫柔真略解郁气。 如此便着实有意思了。之前还毁了书案,发了好一通脾气,如今还得给她送上藏枫,只因着藏枫归来,她大抵会更高兴。 明年入春后,离开圣宫的封禅大典也可以带她一道去,看些新鲜的东西,总能稍抵困乏之意,不至于整日实在提不起精神,根本无力抵抗这毒发作。 不过……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先凑齐压制毒性的药材,以及揪出那幕后之人。 柔真听了他这话,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藏枫归来,她确实心里轻松很多。 毕竟藏枫不比藏昙。 在藏昙面前,她总是不得不心思百转千回,花精力猜度他的意思,又不敢尽信他。 藏枫却不然,他是个二傻子,缺心眼儿的。纵使他离京数月,从信中看,比从前倒是稳重深沉了些许,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心思纯良的少年。 可偏生,这些年来,她心中总是扎了根刺。 她总是记着那个从前冷脸却关怀她的大师兄,总是暗暗思索,他究竟后来,怎么又瞧她不顺眼。直到如今,她更是不能不在意,藏昙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好比如今,藏昙或许真是为了她高兴,唤了藏枫回来,但他瞧起来也是当真不愿与她有什么纠缠。 她觉着自个儿约莫是栽了,却不能放心地将心交出去。 说来也怪,她扶额,觉着脑袋清明了许多。 她是老国师捧在掌心娇养大的姑娘,性子便是如此,若是当真想要什么,什么时候得不到过? 若藏昙当真对她有些许心意,她还偏要他躲避不成。 她在圣宫无所倚靠,也无势力,如今性命都握在藏昙手上,除了顺着自个儿的心意行事,还能怎么? 于是,比从前更是笃定了心思的柔真,抬眸看向藏昙,竟笑起来,略略低哑的声音,竟比旁日里更为动人。 “国师大人办事,柔真自然放心。若大人除夕也能拨冗赏脸,柔真便再无所求了。” 藏昙有些讶异地抬头,对上她那一对迷蒙缱丨绻的眸子,有些怔愣,说不出旁的话,只是喉结滚动。 “……会到。” 柔真得了他的允诺,唇边笑意愈深,竟要自个儿站起来。 藏昙见她扶着物事站起,随手扔了笔,站起便要走过去,“做什么,你不是站不住?” 柔真却一直瞧着他笑,“国师大人且等等我,柔真有物相送。” 她脚步虽有些虚浮,却比方才来时精神好了些许。记着她微白的双唇,藏昙见她要往外走,立即发声。 “站住。”藏昙跟上去,口中接着道:“你如今是什么状况,你听得明白。等将萝蔓传来,你再出去。” “不。大人不放心,大可陪我去。” 柔真回首,一双含情目一瞥,他的目光沉了几分。 今日她是怎么?收到家书后,她确动过心思,但他那样拒了她,眼瞧着她也不再撩丨拨,今日却怎么突然又起了心思? 知晓她是有意为之,但藏昙仍是抬步跟了上去。 柔真缓步而行,虽然脚下虚了些,却也没有什么歪斜,藏昙紧跟其后,留意着她的脚步,默不作声。 她穿出圣殿,又走出回廊。藏昙的眉越蹙越紧。 终于,她停在了圣殿后方。圣殿后方便是温泉殿,温泉殿里圈着的温泉,使得周遭都较他处更温暖些。 此处堆不成积雪,甚至草皮青黄,不似北国寒冬之际。 她记着,老国师与她曾在此处栽种了一片红花龙胆,冬日正是盛花期。 藏昙即位后,也未曾将此花放在心上,自然没有专程遣人铲除的念头。因此,她一转到殿后,便见着那一片淡紫在冬日里分外清新,沁人心脾。 她俯身折了几株红花龙胆,“此花可入药,冬日里瞧起来,颜色又讨喜,师父便同我一道栽种了这片红花龙胆。” 柔真握着那几株花,直起身,转头看着他笑:“古诗里写,涉江采芙蓉,如今算不算是,踏雪撷龙胆?只是……古人所思在远道,今人所思……在近前。” 她抬步靠近藏昙,瞧着他眉头愈紧,却笑意更深。 “国师大人,您接是不接?” 她此次,直言不讳,又步步紧逼,真惹得藏昙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 “你这是做什么?要搏生路,大不必如此。若当真属意我,不如再做打算。” 他竟瞧上去有几分无奈。 柔真这次却犟上了,“接是不接?” 作者有话要说:  1.龙胆花的花语是爱上忧伤的你,龙胆花本身也象征着孤独,伤情,抑郁,阴沉。但是入药功效明显,功用广泛。红花龙胆,颜色好看,冬日盛花期哟。 2.终于写到关键剧情,女儿开始变攻了,毕竟我儿子总忍不住对她好 3.以后开始,一章至少三千哦~今天晚上还有一章,但是因为审核的原因,不能保证时间,见谅啦 ☆、第十三章 留他全尸 藏昙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那捧红花龙胆,微微攥紧了袖中的手,沉默半晌,抬手接过了那捧龙胆。 “待你知晓更多……便会后悔今日的言语。” 柔真看着他接过花,“人生本就不是定数。大人又怎知,若我今日不说,他日不会后悔?” 藏昙只是瞧着那龙胆花上的淡纹,不再言语。 柔真执意如此,便随她去好了。他自己心知,这条路走不得便是。 原本留着柔真,只是瞧她精神不济,留她休息片刻。如今她逼得这样紧,也不好再留她。 于是,他转身遣人唤了萝蔓,让萝蔓陪着柔真乘轿辇回苍禅殿,还叫人传了湛荷,要她去苍禅殿查线索。 回去路上,萝蔓回头看了一眼渐远的圣殿,才敢开口。 “国师留帝姬做什么?婢子怎么瞧着,国师的脸色颇为难看?他愿意救帝姬吗?” 柔真知晓萝蔓心中弯绕不多,是个直性子,又有几分天真,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的推测。此事牵扯过大,说了只惹得人心惶惶。 “他脸色难看是因为我今儿逼了他。我身上的毒不必担心,谁如今都不敢叫我死了。” 这天下皆知的国师预言若是证伪,那么圣教威望便会受影响。心里明白的圣教中人,都得努力护她一世安平,这是老国师一开始就给了她的护身符。 她撑着下巴,半眯着眼。 在藏昙还牢牢拿捏着圣教的当下,那个幕后黑手兴不得什么风浪,指不定也得先想方设法地压制她中的毒。 “之前苍禅殿中定是有人做手脚,圣宫之中我无甚权势,苍禅殿中,我还是能管上一管的。将近年来管着食用的婢子都传到我房里,待湛荷到后,与她一并审审这些人。” 等湛荷到时,见着的便是端坐在房里呷着热茶,一旁萝蔓给她摁着头侧提神的柔真,和在房内低头站了一排的婢子。 她来前已经大约明晓了事情始末,见状只是道:“开始吧。” “你们的名册都在皇宫留存着,要查出身家背景,再简单不过。若是有人许诺给你们什么好处,如今不若想想,国师已提前知晓了此事,计划乱了,你的靠山还靠不靠得住。” 柔真这么一说,那些婢子看上去有些茫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谁下的毒?”湛荷冷声道。 反应快的几人,已经明白了,大抵是自己人中出了叛徒,给帝姬下了毒,连忙跪下来,连道:“帝姬明察啊,婢子绝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听着她们的言语,那几个尚还有些茫然的婢子也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道出相似的言语。 湛荷冷眼看着她们各人情态,接着道:“国师的意思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若有人死前愿意吐露什么,便不至于连累家人,若是哪一个都不愿说,便只能,都诛三族了。” 闻言,那几个婢子面面相觑。突然,有个脸圆的婢子直起身来,指着身侧那个婢子,叫道:“晓风!她无事时总是不见人影,肯定是去外头跟人勾结了!” 那个名为晓风的婢子微张着嘴,只是目光在圆脸婢子和柔真之间游移,却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 其他几个婢子,也开始低声附和起来。 “是啊,晓风总是找不见人。” “我起夜的时候,还见过她一个人鬼鬼祟祟溜出苍禅殿呢!” 晓风见其他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揭发她,脸涨得通红,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反反复复地道:“帝姬,我当真未曾!婢子绝不会对帝姬下毒啊!” 柔真定定看着她,唇边也噙上一抹笑意,道:“就是我想信你,你也得给我个由头罢。劝你想清楚,若你当真深夜溜出苍禅殿,必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可这事再不可告人,能比性命重要吗?”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若是不说,便必定是死路一条,说出来,或许罪不至死呢?” 那圆脸婢子叫松香,此时瞪着晓风,恶狠狠道:“劝你全招了,也别连带着我等一起陪你送死。” 柔真用余光瞧了瞧她。 好一个不讲情面,揭发人毫不手软的婢子。从前倒未曾发现,她殿里竟有这么不好相与的婢子。 晓风咬得下唇快要见血,纠结半晌,最后还是俯首给柔真磕头,道:“帝姬还是杀了婢子罢,婢子便是那个给帝姬下毒的人。” 湛荷一直关注她的神情,听她此言,冷笑了一声,“你怎么变脸如此之快?方才还叫着不是你下的毒,如今便认了。” 晓风也不抬头,只是伏在地上,拖着哭腔,道:“是婢子做的!是婢子做的!婢子认罪!” 柔真只是笑。 “那你不若同我说说,你是怎么下的毒?” “婢子在半夜之时溜出苍禅殿……去……去取毒药,再……再混在帝姬的饮食中。” 柔真唇边笑意依旧:“本帝姬从来不搜你的房,你做什么要定期取药?本帝姬的饮食,从来都不会单独落在一个婢子手上,你是怎么避开的其他婢子?” 晓风“我……我……”了几声,突然猛地站起身,向着一旁的梁柱冲去。 然湛荷常年习武,又怎会给她自尽的机会,一个轻步便挡在了她前头,探手一抓便将她扔回了原本跪着的地方。 湛荷抬脚,用靴子碰了碰她低下的头,“我要是你,便不会如此之蠢。半夜出门,想是见人。你这副模样,倒更像是要为那人遮掩些什么。 “你以为你自尽便保得住那人?你们在圣殿密会,本护法要查起来,还能查不着那人是谁?届时,国师没准兴致上头,亲自审问,那可真是……惨得很了。” 说起国师亲自审问,晓风颤了颤。 “求您……饶他一具全尸……”她终是抬起头,眼含泪光,嘴唇颤抖着道:“婢子是……同护法堂中一位执事有意…… 他常常在苍禅殿外查探些什么,曾被婢子撞见过,我二人因此结识。但婢子从未见过他给帝姬下毒!或许……当真不是他下的毒。 半夜瞒着姐妹们出苍禅殿,也只是……见一见他。圣教中人,不得与皇室中人通婚,婢子是皇室的仆从,本不该同他有什么私情。若因此牵连,定要处死的话……请帝姬赏个痛快,不要将我二人交予国师。” 柔真垂眸,“你方才承认下毒,是自个儿都不敢确信他当真不是有意要给我下毒的罢。明知此人或许另有图谋,你还要护着他?” 湛荷眉头猛地一蹙,面色古怪起来。 “你说的,是青岚?” 听着这个名字,晓风的身子微微一颤,“婢子想起来了,青岚是……湛荷护法的下属。” 她用殷切的目光死死看着湛荷,膝行至湛荷身侧,抬手抓住湛荷的袍子,急切道:“求护法大人救救青岚!”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不了上一章的作话。在这里解释,为了有榜单的时候字数不超过,仍然得日二,不能日三……哎,等我有榜了,就快快更哈!小天使们积极评论呀~如果能入v,不用怕榜单字数,更新肯定可以加速啦。 ☆、第十四章 找到线索 柔真看向湛荷,只见她冷着眉眼掰开晓风的手。 “青岚在我进护法堂之前,便已在护法堂执事。我同他共事不过两年,怎能说信便信了他?” 见湛荷态度强硬,柔真便遣了婢子去护法堂请那青岚过来。 松香瞧着晓风那涕泗横流的模样,撇了撇嘴。 “你是叫……松香,是吗?” 猝不及防听到柔真含笑唤她,松香眼睛略瞪大了些,忙点头,“是,帝姬。” “既然你先道了晓风的可疑行迹,想必是个胆儿大心细的,平日里,应当留心了婢子们的处事罢。晓风此事存疑,你不若再讲讲,还有哪个婢子,有这嫌疑的?” 松香瞧着柔真的笑,不禁缩了缩脖子,“帝姬谬赞,不敢当……” 不等松香话音落下,又有另一个眼睛水灵的婢子开口。 “帝姬容禀,松香平日里,手脚也不干净!” 柔真似有些讶然,“你倒是说说?我瞧着松香,是个好姑娘啊。” 她之前便觉着,松香跳出来揭发晓风的模样戾气重了些。从前她瞧着这圆脸姑娘,可是个可爱娇怯的模样,今儿大不相同,便有意挑拨她跟其他婢子的关系。 见了她揭发晓风,哪一个也不想被她攀咬上。毕竟,平日里,谁没有个错处,本来不是什么大碍,只是放在如今,或许说不清楚罢了。 那个水灵的姑娘,叫念容。 她是小厨房中糕点做得最妙的,柔真记得很是清楚。 念容咬了咬唇,看着松香,大声道:“帝姬最喜欢婢子做的花冻,松香明明是伺候帝姬用膳的,却总是要缠着婢子,学做花冻!” “这……这怎么手脚不干净了?”松香忙叫道。 念容眼眶泛红,“婢子有一日做花冻,松香便要来打下手。那日帝姬吃的是梅花冻,觉着滋味不对,婢子还被小厨房掌事的姑姑责骂了。后来婢子才发现,每一回松香要帮衬婢子,都悄悄换了一二块花冻!换成了自个儿做的!” 松香尖叫起来:“那又怎么样?帝姬喜欢你做的花冻,常常给你赏赐,我这个伺候用膳的也想讨好帝姬,怎么便不成了?不过便是学的不如你罢了!我还想着……等到哪一回帝姬吃不出来了,那我也能做花冻献上了!” 她忙转向柔真,辩解道:“婢子每回同念容一道做花冻,念容都是看着婢子做的,婢子怎么下得了毒?” 柔真看着她娇俏的娃娃脸,仍然柔柔笑着,道:“若念容当真时时看着你,那你怎么换的花冻?” 那去护法堂传人的婢子脚程极快,习武底子又扎实的青岚来得更快,这说话间,人已到了房外。 松香忙道:“晓风!什么……青岚!他们才是下毒之人!帝姬快问问他们!” 柔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意不减,又将目光投向了进来的青岚。 去传唤青岚的婢子,也并不知晓到底生了什么事,于是青岚有些疑惑不定地进了房以后,见着湛荷冷眼看着他,地上又跪了晓风,心下大惊。 他立刻跪下,心中担忧是与晓风的私会被发现,又不敢贸然主动道出,只能试探着问询。 “帝姬可否明示,这是……” 柔真又端起茶,轻呷了一口,才道:“听闻你时常在苍禅殿外查探,敢问青岚执事,是意欲何为?” “这……帝姬恕罪,护法恕罪!灵苑小姐吩咐属下盯着苍禅殿的动向,属下不敢不从。” 湛荷“嗤”了一声,“那个草包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连知会我都不必了,我怎么敢恕你的罪。” 毕竟是自己手下的人,一同办了许多事,不少都是同生共死的任务,今日却听见青岚如此言语,不怪乎湛荷分外生气。 青岚硬着头皮解释道:“属下不敢冒犯帝姬,也不会进入苍禅殿暗探帝姬,只是不得不偶尔汇报一二帝姬什么时候出了殿。此等,应当不是紧要的事情,况且湛荷大人……也极少同苍禅殿来往,属下以为,大人也不愿管此等小事。” 柔真瞥了湛荷一眼,见她眉眼更冷几分。 “事无巨细,都须上报,你忘了国师的命令?” 柔真禁不住轻叹一声。湛荷当真是疏离到,属下都以为她与自个儿并不和睦了。 青岚脊背一紧,“不敢。” 似乎抬出国师,哪一个人都害怕至极。柔真想,她许是见藏昙见得少了,听他的事情听得也不多,竟远不到这个程度。 这个青岚,要这样解释,也不是说不过去。只是,这样便信了他,未免太过儿戏。 “你可是同晓风有私交?” 柔真骤然插进一言,青岚的手猛地收紧,一侧一直沉默跪着的晓风也是猛地攥紧了袖子。 将他俩这个动作收入眼底的柔真接着笑道:“是……也不是?” “……帝姬恕罪。” “晓风都以为你是心怀不轨,死了也要替你挡罪。若我们今儿就听你一言便信了你,也未免太说不过去。灵苑小姐仍在禁足,今时也不好找她对证。你道是……该如何自证清白?” 青岚嘴唇动了动,却未立即接上话。 此时,有柔真派去看在小厨房的婢子奔到帘后,高声道:“帝姬!国师大人如今在小厨房,派婢子来知会您一声,查到的痕迹与毒物已经带走。” 这屋中人都意外地抬起了头。 藏昙派人同柔真一道审问这些婢子,自个儿又亲自去小厨房查探了。 松香突然从袖中掏出一片极其锋利的刀片,朝着脖子狠狠抹去。 温热的血突然飞溅,溅到了柔真的绣花鞋面上。 方才正是意外时,青岚和湛荷都来不及拦住她,只能看着她迅速自尽,倒在了地上。 柔真收了收脚,将沾了血的鞋面藏在裙底,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大口热茶。 她摁住自个儿有些微颤的手。第一次直面如此残丨暴的自尽,她觉着心颤得真是有些狠了。 还是湛荷率先言道:“命几位手脚灵活,有习武底子在的童子来看着这几个婢子。青岚便随我去寻国师。” 她低下头,看着跪着的青岚,“你怎么发落,听从国师处置罢。” “至于帝姬,便不劳再走这一趟,若有了结果,湛荷会来苍禅殿知会帝姬。” 藏昙察探到了线索,却并不来她房中告诉她,而是径直回了圣殿,想必是要紧的线索,湛荷急于带青岚回圣殿,也是情有可原。 她原本自然是想跟着一道去的,只可惜她这身子已经是极限,方才又见了松香自裁,更是心如鼓擂,胸闷起来,也不好再跟着。 柔真只好抿出一个笑,“好。” 等湛荷带着青岚匆匆离去,一行童子鱼贯而入,有二人将松香的尸身抬出,又细心抹尽了地面上残余的血迹,剩下的围着那几个婢女,神情肃穆。 萝蔓瞧柔真神色倦怠,又抬起手,给她摁起眉心来。 “帝姬可还好?” 柔真向后倾了倾,靠在了椅背上,深喘了一口气,道:“有些乏。但眼下,还是先弄明白松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啊小天使们~ ☆、第十五章 审问童子 念容听着柔真道是要弄明白松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又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旧日里松香的言行,沉吟了片刻,猛地抬头。 “帝姬,松香做花冻时,虽在婢子身侧,但婢子并未有时时看着她。婢子专注于手中活计时,她在一旁做了什么,婢子不敢肯定。 “但婢子记着,换花冻并不是每日都有,但是洗笼屉,她确实是每回都要帮忙的。” 柔真也记得,松香平日里瞧起来是个怯懦可爱的小姑娘,这些婢子大多言她常常主动打下手,热衷于为他人分忧。 因此,换花冻一事,显得可疑,但帮着洗蒸花冻的笼屉,倒显着正常得很了。 可柔真偏偏觉着,换花冻,如此显眼,念容一念之间便能告发她的事情,未必有蹊跷。说不得,真正被动了手脚的,是蒸花冻的笼屉。 毕竟,花冻并不是日日都有,笼屉却是几乎日日都用。 方才婢子通报藏昙取走了线索,想必是松香猜到了她动的手脚被藏昙发现了,于是才自刎,那也由此可知,不可能是在花冻中做的手脚。 可松香若是当真动了笼屉,平日里又是乖巧可爱的模样,那又为何要换花冻,显得分外可疑呢? “我现在疑心她是在笼屉中动了手脚,可她为什么要换花冻,平惹猜忌?” 念容抿了抿唇,“她方才说的话,也是真真假假。平日里喜好给众姐妹们打下手,是希望帝姬有一日能注意到她,好提拔她。 “换花冻被婢子第一次发现时,她同婢子说,家里贫困,有个弟弟,却也被圣宫瞧上,选做了童子,从此与凡尘无关了。 “若是得了帝姬青眼,也能同婢子一样常得赏赐,便不必求姐妹们救济,能解一解家中窘境。她若背后有人指使下毒,难道那人却连给她家中人些钱财也不愿吗?” 柔真此时明白过来了。 松香的确被人指使下毒,只是这世间,要人为己做事,风险最小、最不易被背叛的手段,当然不是什么利诱,而是威逼。 若那人不愿被发现,自然是挟持了她的家中人。若松香当真有这孝心,自然是只能为他所用。但松香也不是完全愚钝,自然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她给那人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日后下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故此,松香最初时,也动了引起柔真注意,得柔真青眼后,便向柔真和盘托出,以求帮助的念头。毕竟,那时柔真也是圣宫中的心肝儿,老国师精心呵护,又有两个师兄相处尚佳。 后来注定要成为下一任国师的藏昙同柔真不交好,明眼人都知晓柔真的好日子不长,松香此时也已经明白了柔真大抵是靠不住的。 但她此时也已经走上了处处表现的路,姐妹们都已然知道她的苦楚,为免招致疑心,自然不能再变了一副嘴脸。 后来她第一个跳出来揭发晓风,怕也是眼瞧着尚无人查探厨房,想着或许晓风是那人找的第二条线,揭发了大抵能消减了其他人的疑心。 谁知道晓风见的人是湛荷的下属,又似乎扯上了灵苑与柔真的纠纷。 柔真抚掌微笑,“我大抵是明白了松香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我平日里很是欢喜念容,如今瞧你,重是重姐妹情谊,松香要同你学花冻,要换花冻,你竟瞒得死死的。” 她顿了顿,接着道:“但在其职位,便有其职份。同情姐妹们,自然是使得的,却不能乱了公与私,你的分内之事,怎可让他人染指。 “至于晓风同青岚之事,大抵也是如此。国师要怎么罚青岚,与我无关,但晓风,今后我也不敢再用你。” 柔真抬手停了萝蔓揉她脑侧的动作,低声道:“等藏昙大人处置罢,我回寝室去休息会子。” 追查到的线索人物之一已经自刎,死去的人怎么也不能拷问出结果。而如今最重要的线索又在藏昙那里,她如今精神不好,也无法承担起追查之任,只好将希望寄托在藏昙身上。 说来她也有几分抑郁,无权无势,身份尴尬,易被利用,自个儿却什么都做不得,如今只能依仗藏昙,将性命都交到他手中。 柔真回了房,在床上靠了会儿便撑不住了,合眼躺了下去。 这便不得不提到藏昙这边。 他在圣宫,自幼除了学习经义,还在老国师放纵之下习了武,后来又有枢珩相助,对毒也有几分浸染。 原本柔真中毒一事风声并未传出,幕后之人还来不及收手。但既然要查此事,必定会惊动,不如声东击西。 人人惊异柔真怎么突然传唤小厨房所有婢子,又有湛荷护法后来进了苍禅殿陪审,他将注意都转到柔真那方,便趁幕后布局之人正急着抹除蛛丝马迹时,潜入小厨房追查。 果然让他逮着一个轻功了得,鬼祟溜进的小童子,和他正要抬手去碰的笼屉。 小童子正要咬碎了牙齿服毒,被他卸了下巴,卸了手脚,押回了圣殿。 笼屉交给圣医堂的属下去查探了,童子他便要亲自审问。 被卸了手脚的童子如今正软瘫在地上,不停扭动。 他抬着头,凶狠地瞪着藏昙,下巴因为难以阖上,在唇边溢出了晶莹的涎水,显得有几分滑稽。 藏昙掌间转着一把锋利小巧的弯刀,漫不经心地开口道:“紧要关头派出来抹除痕迹的,必定是可靠之人了。既然如此,本座也并不指望能从你嘴里掏出什么话来。” 那童子停了扭动,犹疑地蹙了蹙眉,似乎并不大相信他的话。 “你这张脸本座无甚印象,想来是在普通童子中潜伏已久。既然身负绝世轻功,却能忍辱负重为人扫洗这么多年,想必很能吃得苦。” 那童子内功并不深厚,却练得轻功犹如鸿毛,疾如羊角风,必定是功法精妙。能人却隐于普通童子中,再好的心性,暗地里也总有几分不服。 这种下意识的心中淤塞——不得志,失尊严,积弊已久,便是折磨人的最好突破口。 “圣教屹立数百年,难道果真毫无本事?”藏昙唇边勾起了一个凉薄的笑容。 圣教国师长于催眠织梦一道,与甚么供奉的神明无关,只是从刑问拷打间脱胎而出的一种手段罢了。 藏昙一向不愿用此种手段,向来是识时务则留全尸,不识时务则剜千刀连坐数族。线索?不愿开口便不稀罕,错杀万千,总能杀对那几个。 但今日不同,被下毒的是柔真,线索不可断,杀尽圣宫人,也不能让人放下心来。 ☆、第十六章 再造之恩 他叫停云,本是护法堂清渚护法的亲弟弟。 为何清渚成了护法,他却成了一介童子? 因为他毫无习武的天赋?是,也不是。 幼时,停云同清渚的父母亲都在护法堂中,因此,他们如湛荷一般,皆住在圣宫中小院,研读经书,修习武功。 清渚对经义理解虽不如他,但却在习武一道有如神助,衬得他这个弟弟身体瘦弱,体态笨拙。 圣教的护法,有对经义精通者,有武道精通者,也有二者皆精通者。因此,他对自个儿的武功修习迟缓,并不以为意。 父母哪一个不骄傲于清渚的武艺天赋和他的经义领悟。 但他二人父母同湛荷的父母一般,在某次出外执行任务时未能活着归来,失去依仗他二人又不与湛荷一般与柔真有情谊,能有在老国师面前露脸的机会。 经义考核五年一回,清渚却能凭武艺接下护法堂的任务,得到上一任四大护法之一的赏识,被引荐入护法堂做了执事,最终清渚投靠藏昙,又有出色成绩,被藏昙接任国师后提为四大护法之一。 而他停云,自父母逝世后,便只能呆在小院中日夜修习经文,盼得能在五年之后的经义考核中出类拔萃,有出头之日。 可清渚常年在外,无法看顾他,他又几乎没有自保之力。终于有一夜,几名不知身份的蒙面人以金针封了他几处穴道,自此,他白日里常有精神恍惚,无法集中精力之症状。 被断了凭借经义研习进入长老堂的路,停云近乎要癫狂。 他白日浑噩,夜里难以入眠,几月后便形如枯槁。 又一夜,他在梦中得遇一瞧不清楚面目的老人。 那是一个空茫瞧不见边际的奇异世界,他那时并未意识到是梦境,便觉着心下大惊。 “习武无法精进,研习经义无法集中心神,你如今已经是废人了。你的兄长定能成为人中之龙,而你却注定在圣宫小院之中庸碌终生。” 听见有人赤/裸/裸指出他这些日子痛苦交瘁的缘由,他双目染上血丝,喉咙发涩,几近要疯狂。 “滚!纵使无法集中心神,我也胜过其余愚昧之辈不止多少!我定能在考核中得国师青眼!” 那老人“嗬嗬”笑起来。 “你不必再自欺欺人了。长老堂,你这辈子也休想踏进半只脚。” 他接着道:“虽说长老堂难以进驻,我却有法子让你习得一身好武功。” 停云冷笑,“我会信你妖言?” “你可以不信。可如今除却信我,你还有什么法子?你如今在圣宫之中绝无可能有出头之日,你想叫你的父母死后痛惜自己生了个废物儿子?你想叫你的兄长一辈子帮衬你,而你只能倚借兄长在圣宫有一席之地?” 那老人的言语愈发迷蒙蛊惑起来,“你想想,难道你的兄长便当真比你强上那么多?你可以不信我,白日醒来,你试上一试手中的功法,便知晓我所言是否属实。” 停云攥紧了身侧的拳,咬紧牙关,“就算你所言为真,你又为何要助我?故弄玄虚,同那些蒙面人一般做派,莫非是一伙的?” “助你,自然是等价交换。我若同那些人一丘之貉,又岂会自讨麻烦,先废了你,又来助你?你可知,织梦是国师一脉独传?你见我也能施展,便大抵能明白我是什么人。” 停云这才意识到,这方空茫世界,或许是他的梦境所化。 “你……您是……国师大人?” 他仔细分辨了一番,发觉这道似从天边传来的声音,确实像他幼时曾随父母听闻过一次的国师。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 “我有大局要布,那藏昙是个妖人,来日我却不得不传位与他。今日助你,是看准你一片赤诚。只可惜,此中真相过于隐秘,说与你听,便是空增恐慌。但若你愿助我一力,功成之后,莫说是四大护法,便是护法之首也使得。 “比起你的兄长,岂不是更胜一筹?况且,你的兄长为人蒙骗,已投靠藏昙。你今日所举,是为清渚留一条生路,他届时,定是对你感恩至极的。 “不过,未免打草惊蛇,劝你莫要透露给你的兄长此事。并且,那妖人神通广大,为掩人耳目,还是梦中相见为妙。” 那老人声音渐远,他的意识也陷入混沌,这方世界渐暗,最终归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在他的房中,有一位白发老者,缓缓道出方才他在梦中听到的那些话语后,熄了指间那支奇异味道的香,扔了本书在熟睡的他怀中。 “天之骄子一朝零落成泥……给你一条浮木,怎么可能不死死攥住?嗬嗬……这香果然好用。这功法乃是你的父母倾尽心血,又求了许多人,为你量身打造,方便你自保逃命。只可惜没命活到交给你……傻孩子,当然适合你。” 待他次日醒转,竟果真见到怀中一本古旧经书。 他报着破罐破摔,试试看的心态避开其他人,锁好房门在房中修习起来,竟发觉到入夜时分,他身轻如燕,上梁有如平地。 停云攥着那本古旧书卷,心脏砰砰直跳。他倒挂在梁上急促呼吸,想起梦中国师叮嘱,更觉着自个儿是天选之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再想起被蒙骗的兄长和其他此时正是意气风发为妖人效命的执事护法乃至长老,便觉着有一种看破真相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那几日,他躲避其他人,悄悄将书卷中的功法修习熟练,很快便发觉他夜间在圣宫中游荡,身影能快到哪怕潜入护法堂,那些身手极好的护法也发觉不了他。 最令他难以忘怀的,还是他的兄长似乎察觉到了有一道残影,却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去向,查探几番之后,便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停云觉着自个儿重新回到了天之骄子,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一颗心脏跳得愈发猛烈快速。 几日之后,他重新在梦中见到国师,果断跪拜行礼。 “谢国师大人再造之恩,不知国师大人有何指示?” 作者有话要说:  苦兮兮压字数,我是有存稿的,只是不能发 ☆、第十七章 真是废物 那声音此回悠然更胜从前,含着隐隐笑意,“我在圣宫时有动作,但手下人总有出纰漏之时,那妖人手下护法查起案来,又动作迅速。 “如今你身手敏捷,最适合在行事之后抹除痕迹,叫他们查不着由头。这可是重要至极之任,今日我便交给你,你可千万莫要叫我失望。 “这小院毕竟还是耳目众多,你的身份又过于特殊,只好委屈你易容后隐在寻常童子间,以后各项事宜,自然有人相告。” 被国师倚重信任的停云,自然是不觉委屈。他配合假死,冷眼在人群中看着清渚加急赶回,满目血丝的模样,心道是:兄长,你可莫怪我如今瞒你,我这也是救你。 他的易容术法不算特别高妙,可本来一个普通童子也不会有人仔细瞧,就算仔细瞧了,他常年不出小院,除了自己的哥哥,如今哪有甚么人识得他。 停云今日得到的指令,是从速除去苍禅殿小厨房内几个笼屉上浸染的毒药,特别嘱咐了他定要小心不被藏昙发觉。 可他成功行事几年,从未被人发觉过。他知晓藏昙手段非凡,那也不可能在轻功上胜得过他。 可停云怎么也未曾想到,这竟是真失了手,刚潜入小厨房,便被藏昙发觉。 他不是毫不忌惮藏昙的审讯手段。 但他有假死之法,那时能骗过清渚,如今还剩一个药丸,也能骗过藏昙,只要逃过一死,老国师定有法子救他。 他也不是不记得,国师一脉有织梦的手段。可他觉着老国师与藏昙离心,或许不会将此种手段传于他。 即使老国师迫于甚么,不得不传了他,可织梦的手段也不能叫他吐露真言。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藏昙会的,比他所见过国师施展的织梦,还要恐怖。 藏昙将他捆在地上,后也点了一支香气奇异的香,取了一只声音清脆的瓷瓶。 他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声在大殿内回荡,一圈圈余音仿佛直钻入脑。 藏昙低声开口,沉沉醇厚的声音引导他自己织梦,织了一个,他此生最春风得意的一日的梦。 他在梦中,帮助老国师将藏昙拉下国师之位,剪除了他所有的羽翼,清渚护法之位被废,靠他的情面,才留住一条命。 他终于能撕去易容,告诉所有人,他究竟是谁,字字句句地告诉他救下来的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昙冷颜听着他断断续续、闭眼低喃出在梦中对清渚说的话,手指轻敲着地面,盯着一侧瓶中被精心养护的那束红花龙胆。 停云低喃罢了他想对清渚说的话,便陷入沉睡之中。 一柄极薄的弯刀从他的腿开始轻刮,衣衫割裂后,片片皮肉掉落。 地上很快积了一泊鲜红,藏昙垂眸,手中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唇边噙了一抹浅淡笑意。 直至剜到膝盖,见了白骨,他这才将刀倒回去挑断脚筋。 藏昙一抬头,正对上那捧红花龙胆,唇边笑意突落,脸色阴沉几分,站起身来,取了一块白巾,狠狠抹去了弯刀上的红迹。 “滚进来。” 立时,便有几道身影落于殿内。 “叫清渚滚过来,将他这个争气的弟弟带走。可务必叫他看好了,别叫这混帐醒来作弄。” 停云说他是得了老国师青眼?藏昙只觉可笑。 是哪一个狗东西故作玄虚?听停云所言,竟还盗学了织梦催眠之法,虽说那人展示的只是皮毛之道,远不及审讯手段的核心,却足够糊弄人了。 看来,老国师掌权期间,圣宫藏污纳垢不少。他只革除了明面上几条反骨和反对他行事作风之人,这暗地里藏了多少波澜,如今瞧来,当真是有意思。 清渚听暗卫们传,道是国师大人正在审讯他弟弟,差他去领回弟弟,心中又惊又惧。 他很快赶到藏昙殿中,藏昙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下浓浓血/腥气,和鲜红中躺着的停云。 清渚第一眼本觉着此童子眼生,这殿内又似乎再没了旁人,于是便走到近前,细细端详起他的脸,看出端倪后,心口一紧,手指颤抖地摸向地上人的脸侧,撕下一块面具来。 清渚眼眶刺痛,看着那泊鲜红中隐隐露出的白骨,咬牙脱下一件外衣,将停云裹着带回他护法堂中住处。 他那里有上好伤药,却不能解决这样严重的创口。不知停云究竟做过什么,但国师留了他一条命,清渚也只好斗胆传唤了圣医堂的医者来治伤。 他跟了藏昙这些年,知晓他其实手段毒辣,甚至颇有些以此为乐的意味。 若是他真想要停云的命,被削去的,恐怕不只是腿上的皮肉了,也不会就这么叫他昏睡着动手。 如今看来,藏昙只是想废了停云的腿。 清渚仰头靠在房门外,想起来方才停云在医者处理伤口时醒转,睁眼瞧见自己,眼中血丝乍现,立即别过头去的模样。 他抬起沾了停云之血的手,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狠狠闭上眼。 “你别有二心。”湛荷冷冷的声音在他右侧响起。 清渚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却未将手放下,只是苦笑,“湛荷护法多虑了。虽不知罪弟究竟做了怎样的事情,但能惹得国师亲自动手,想必本该至死。今国师留他一命,或许是赏了我脸,我怎么敢?” 湛荷仍是那副面无表情,声色不动的模样。 “假死换身份,练得一身好轻功,这么些年来一直隐藏圣宫中,为宵小之辈卖命。他如今恐怕不愿同你兄友弟恭,你好自为之。爱弟心切,也莫叫他再逃出来作死。” 她抬手抛来一物便转身要离去,清渚抬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条白帕子,此时恰好被他手中半干的血染红一角。 “不必还了。” 他攥紧白帕子,正欲道谢,却听得屋内一声怒吼“滚”,又跟了无数清脆的器具砸落声。 清渚立即转身窜入房内,消化毕方才湛荷告诉他的消息,看着此时他那发现自己双腿被废的弟弟崩溃发疯,一时凝噎。 湛荷也顿住了脚步,她抬头看向从檐角后缓缓浮出的厚重云层。 “一身作劲,也从未想过父母的死有异,当真是废物。” ☆、第十八章 藏枫归来 那日之后,晓风被柔真遣去前院扫洗,青岚则好似被湛荷逐到了青城,也就是藏枫监修圣寺之地。 看似是湛荷不近人情,但实则湛荷已经是护了他一条命。毕竟,他忘却了自己的本职,唯一的主子只能是国师,这个罪名,可大可小,若真让藏昙亲自发配,恐怕捡不回一条命。 而圣医堂得了那笼屉上的毒药,堂中上下议论数日方得到一张或许有缓解柔真如今症状之功效的方子。 这时已经是除夕清晨。 他们将方子呈予藏昙,由他决断是否一试。 这方子走的是以毒攻毒的险路子,或许能抑制柔真体内毒性发作,也或许毫无益处,还催得柔真迅速虚弱,甚至殒命。 可眼瞧着柔真如今,清醒的时候早就远远比不上昏睡的时候长,这压根不是赌不赌的事情,而是枢珩久久不归,再不赌便只剩一个再也救不回的昏死帝姬了。 藏昙垂眸瞧着那递上的方子,案前属下低头瑟瑟道:“国师恕罪。时间匆匆,这已经是我等能得到的最有把握的方子了。 “眼下,若是不试,恐怕帝姬等不到枢珩大人取回珍贵药材。若是试了……也确有不虞之危。” 藏昙伸指,在那白底黑字的药方上拂过,略僵硬地抿着唇。 “待过了这几日再说罢。” 今日除夕,这几日是过年的日子。 说到底,藏昙头一回觉着无措。 因为从前之事,再是危难艰险,也总有把握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今日不同,他左右不得结果,似是只能听天由命。 藏昙指尖微颤。 他甚至破罐破摔地想,若是柔真当真试药死了,难道圣宫上下这一片艳红顷刻便要换成丧白? 待她见过藏枫,热闹过这几日,再试药罢。 毕竟这终究躲不过,他也不会因此畏惧得宁愿让柔真陷入昏睡。 藏昙早先算得很准。 他道是,藏枫收到信后日夜兼程地赶路,大抵能在除夕之日到达京城。 藏昙收到藏枫已经进入京城,正向圣宫疾驰而来的消息时,正午尚且不到。 他理了理衣襟,难得束起了发,到苍禅宫告知柔真。 柔真此时才起身,室内熏的香味道清凉,似是深秋橘香,又有夏夜荷叶之味,不似寻常熏香般厚重浓郁,熏得人昏昏欲睡,脑袋发胀。 因此,藏昙一进殿中,便觉着难得的胸中郁气稍解。 他立于柔真房内,神情如常地对侍立于两侧的婢子道:“告诉你家帝姬,藏枫大抵在一个时辰后抵达圣宫,本座会先带他来苍禅殿看望帝姬,她可早做准备。” 以她如今这身子,柔真要想到圣宫外相迎,莫说是藏昙了,萝蔓也是死不肯松口的。 藏昙虽并不多欢喜藏枫归宫,但他先去见了藏枫,再带他来苍禅殿,瞧过便走,总比叫柔真总想着出外相迎好。 他说罢,便转身欲走,岂料柔真却是恰好听着了他的声音,推了窗,探出个精巧小脸。 “国师大人,怎么有话不亲自同柔真讲?” 她唇色浅淡,并未着唇脂,显得清淡憔悴,却含着一抹清丽如春时白梨的浅笑。 藏昙今日要出圣宫,于是并不同寻常一般只着了素衣长袍,而是一身锦装,外披玄色大氅,腰佩玉环,高束发冠。 见着他回头,她又笑道:“大人好风采。” 藏昙抿了抿唇,神色不动,“我不会为难藏枫,你不必说好话奉承。” 话虽如此,但若说原先藏昙眉眼间是一泊厚厚冰层,如今便只剩了个冰皮悠悠地飘在一汪池水之上,眼瞧着只可远观,池水中却不知游弋了多少尾小鱼。 柔真似乎瞧出了些端倪,于是笑得更深。 待藏昙转身离去后,她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将脸靠在窗上,待再瞧不真切时才微微合眼,低声道:“萝蔓,藏枫归来,你道我是赠个甚么物事给他?前些日子我昏沉着,一时竟不记得今夕何夕,倒不记着给他备个甚么礼物。” 萝蔓正忙着给将窗推开了的柔真再披上个披风,闻言,“呸”了一声。 “他闹出那样多的祸事,帝姬可还惦记给他送个甚么,依婢子看呀,不如送他近日猛刮的西北风一口。” “祸事?小时候确实多了些,可后来稳重了些,再没有一把摔个狗啃泥,将我撞进湖里的事情了。” 萝蔓撇嘴,“帝姬小时候身体好着呢,没准便是那时候被他害得落湖落下的病根!这可怎么原谅得了?” 柔真睁开眼,唇边笑容也落了下来。 “说真的,我倒是疑心,这毒,或许那时候便开始下了。自那以后,我便日益体弱,你们忧心那预言是真,也越发不敢让我活动。一来二去,便真是像护花中晨露一样护着我了。” 可此身若如朝露,去日不久矣。 她将手搭上窗台,接着道:“如今提这个,无甚作用。毫无本事的我,只能倚靠枢珩早日取药,或是圣医堂有什么法子。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应付藏枫罢。” 那个楞头二傻子师兄,从前没少从她这掏走好东西,见了甚么都艳羡得要命,从糕点到玩意儿,甚至幼时,脂粉也不是没有试过。 “他不是喜欢捉鸟?圣宫中这么多鸟,送他几只养着玩便是了。”萝蔓挑眉,轻飘飘地道。 柔真侧过脸来,因病黯然的脸色此时带着柔光,笑道:“要是当真送了,那恐怕是吃着玩了……” 萝蔓眼珠一转,又一挑眉。 这些天她看着柔真恹恹怏怏的模样心里忧心得很,但如今想起藏枫,确实也禁不住跟柔真一同笑起来,“婢子倒是有个主意,藏枫大人看了,定然喜欢得紧。” 她笑得放肆,眉眼间那股戏谑意看得柔真顷刻便明白了。 柔真支着下巴,“我也觉着他的眼光大抵仍是原来那般,咱们按照原样给他挑了,他定然欢喜。保不准还高兴得出去兜转几圈,好生显摆显摆。” 她撑着小几站起身来,同萝蔓一道向内室里走去。 ☆、第十九章 藏枫不忿 那厢,藏昙身后跟了声势浩大的一队侍从,在圣宫宫门前驻足等候。 圣宫修建在京郊山中,进宫须先攀上千层阶梯,转过百余亭廊。因此,藏枫不可能骑马上山,只能凭借双足登山。 他也是自幼习武的,只是功夫自然比不得藏昙,但上这千层阶梯,自然还是如履平地。 等已见着霜花掩映中的圣宫时,他额上一层薄汗都未曾有,只是因心绪不平,呼吸急促了些。 归京一事,他是独身而行,并未带上任何侍从。因为,他在圣宫中的侍从并未能随他去青城,青城中的侍从又与他相交不久,他不敢全心信赖,又不愿强带着那些人奔波回圣宫,白白拖累自个儿赶路的速度。 藏昙眼清目明,早在藏枫登上最后一极阶梯,平步而来时,就已经瞧真切了那个绛蓝色小点是藏枫。他微微抬了抬头,却仍然瞧上去漫不经心。 二人相顾,藏昙不动声色,藏枫愈走愈近。 待藏枫走到近前,他行礼问安,“国师大人冬安。属下归京述职,劳大人亲临相迎,不胜荣幸。” 藏昙却并不接上他的客套话。 “青城半年,废话良多。” 藏枫连忙直起身,低咳两声,掩饰尴尬。 “在外久了,沾染了些不良习气。师兄莫怪。” 他小时候就怕这个师兄,如今藏昙接任了国师,一眼瞧过来比从前更叫人心生胆寒,他在藏昙面前颇有些心虚。 藏昙转身朝圣宫大门走去,藏枫抬步跟上,一众侍从乖顺地落后在藏枫之后,也缓步跟上。 藏枫听得藏昙低语一声,尾音逸入风中。 “早前未同你说,柔真中了毒,情势不妙。” 这一声浅淡的低语如同一声暴喝,藏枫先是怔愣了一瞬,头脑发白,回过味来以后心跳骤然加速,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 他停住步,“不妙……是多不妙?” 藏昙脚步未停,声音也依旧清淡。 “没有把握熬不熬得过正月。” 藏枫觉得一股寒气从脚直溜上头,冻得他牙关都咬不紧。他颤抖着声音,朝着藏昙的背影喊了一声。 “圣宫不是在你掌握之中?” 藏昙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你还是先去瞧瞧她罢。” 他紧攥着袖口,双眼幽深如万年古潭,仿佛再激不起什么涟漪。 藏枫在后头直想骂人,这个狗藏昙,再针对柔真,也不能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让人钻了空子!但藏昙紧接着疾步进了圣宫,一晃神就不见了人影,他骂都没处骂。 他身后的侍从们见国师没了踪影,只好硬着头皮带着藏枫去往苍禅殿。 而甩脱了这一干人等的藏昙面上依旧沉静如水,攥着袖口的手却愈发收紧,脚步越急,无意识间还用上了轻功。 他如今是近乎失神的状态,又是近乎飘的速度,不出些什么意外都叫人觉得说不过去。 拐角处有个突然冒出来的童子,他未来得及收势,那童子也被惊得忘了躲闪,直愣愣地撞了上来,还倒出去飞落在地。 那童子摔得浑身疼痛却无暇顾及,连忙挣扎着翻身跪下,连连磕头。 “国师恕罪!弟子无心冲撞,国师大人饶命!” 这动静惊扰了路上行走的其他童子,其他童子见了此番情状,也纷纷跪下行礼,禁不住屏息缄默。 藏昙沉静的神情总算有了变化。 他僵硬的唇角动了动,垂眸看着那童子,微微勾出一个阴寒入骨的笑容,道:“拖下去……” 若是以往,他大抵随意处置了,尸身喂鸦肥花。 那童子听了这句,身体直抖,眼中含着的眼泪再也禁不住,顷刻间涕泗横流起来。 “求国师大人饶命!国师大人……” 藏昙却突然敛了笑意,甚至垂了垂头,哑声道:“拖下去便是。” 国师大人脾气坏,这个众人皆知,今日瞧着,国师大人也并未有多欢喜,仍然阴沉着脸笑得瘆人,怎么却手下留了情? 众童子心有疑虑,也不敢质疑,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结力将那撞上了藏昙的童子拖下去。 藏昙眉眼依旧阴郁。 看起来这圣宫上下都惧他又如何?神敕令仿佛近在眼前又如何?不还是让人钻了空子?不还是难以揪得那个趟浑水的狗东西。 当真是……无聊至极。 藏昙是惹了一身郁气回到圣殿,被引向了苍禅殿的藏枫也是眉眼冷凝,脚步匆匆。 “柔真帝姬究竟怎么了?” 他身后那个童子有些瑟缩,“弟子也不知。好像是为人下了毒,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 藏枫咬牙问道:“谁干的?” “弟子不知。好像国师带走了人审讯,就是不知是何结果。” “……狗藏昙,没点用。” 那童子猛地一抖,眼神游离。他自个儿关上了自个儿的耳朵,只当作什么也未曾听见。心里却禁不住腹诽:这藏枫大人当真是好胆量,竟敢这样造次。 他不知道,藏枫一如萝蔓,人前怕得要命,人后不屑一顾,张口就骂。 藏枫急匆匆靠近了苍禅殿,门口的婢子见着他,自然没有拦的意思,由得他径直闯入。 而早前得了藏昙叮嘱的柔真自然是早便立于正殿门口,等着藏枫来。 藏枫只听了其他人说柔真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真见了如今恹恹怏怏,下颌尖尖,眼窝微陷的柔真,只觉着隔世经年。 他颤抖着声音,道了一句“你这是被女鬼吸了精气啊”。 柔真本摆了个温婉得体的浅笑,闻言,嘴角一扬,白了他一眼。 “外头天冷,进来喝茶再叙旧罢。”知晓藏枫难得归京,柔真也只好摁捺着打他的念头,好声好气地请他进屋。 藏枫这才留意到,一直拿眼睛瞪他的萝蔓紧紧扶着柔真的小臂,柔真更是禁不住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于是,他忙抬脚跟上,进了正殿。 细细问过柔真她的身体情况之后,藏枫将茶盏用力掼在桌上,一脸不忿。 “你说这藏昙,平日里瞧着威风得很,一上任就把我赶出去了,我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能耐,怎么还由得人钻了空子,还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柔真倒是平静得很,“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前师父不也未曾发现?况且问题不在圣宫,是我的人有了二心,怪我不慎。若是查探起来这么容易,那人潜伏十余载,岂不是像个笑话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说这个,我们给你备了一份赠礼,装在锦盒里了。你待回去后,可一定要好好享用,莫辜负了我同萝蔓一番挑拣花的心思。” ☆、第二十章 悲从中来 藏枫很是欢喜,因着柔真从前未曾认认真真送过他什么礼物。 他禁不住想,这回,是个什么惊喜?他在信中说想念鸟雀,这不像是活物,莫非是鸟翎?还是他在信中透露出的思念圣宫打动了柔真,她感念旧日友情,给他制了什么? 因此,他难得有些认真地接过锦盒,正色道:“师妹所选,我定然喜欢!不必等到回我寝殿之后了,我现便拆开。” 柔真支着下巴笑,“你随意。” 于是,藏枫扯开锦盒上系着的丝带,连呼吸都禁不住微微克制,缓缓揭开锦盒的盖子。 待看清了锦盒中的物事,藏枫禁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你们俩是什么记性?都到今日了,还在笑话我?” 那盒中,是一套上好的未开封的脂粉,从唇脂到黛笔,甚至还配了几片精巧的花钿。 是了,藏枫幼时,觉着女孩子当真有意思,竟有着自个儿没有的东西,他向师父讨要,师父竟不给他。 于是,他缠着柔真,非要柔真帮他讨要一套脂粉,柔真并未往心里去,于是他便想了别的法子。 柔真幼时并未有着妆画眉的兴趣,房中有的,也不过是一盒唇脂,还是小丫鬟们采了花瓣,同蜂蜡偷偷自制的,柔真觉着有意思,才留下了。 于是,藏枫便趁着去寻柔真玩乐之机,顺走了她桌上那盒尚未用过的唇脂。 要命的是,藏枫不知男女之事,偷走了柔真的小物事,心中得意得很,当天便将那唇脂上了嘴,颇为春风得意地炫耀兜转了老大一圈。 众童子瞧着藏枫那涂过了唇线,歪歪扭扭糊了一大块的唇脂,使劲儿憋着笑呢,待他走过,便笑得肚子都疼起来。 偏他沉浸在自个儿的欢乐中,瞧不着其他人脸色怪异,并不以为意。 迎着柔真见鬼的眼神,他颇为得意,那涂的艳红的嘴唇一咧,兴致高昂地道:“叫你不给我,最终还不是到了我手上?小爷我今儿可贼高兴。” 柔真回过神来,减了几分惊诧,瞧他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怜悯。 “你若当真欢喜,这本没有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答应我,下回好好涂,莫这样吓人。” 原本,依着藏枫这个五官秀气,气质清朗的底子,涂个唇脂,本不瞧着可笑,反倒是粉雕玉琢,白面赤唇的可喜。 可偏偏,他那唇脂,若是仅仅过了唇线,显得泥泞便也就罢了,竟还被他手指蹭着了脸颊及眼下等处,那可当真有几分彩衣娱亲的架势。 因此,柔真心思转了转,不由得接嘴道:“乖儿孝心我领了。” 藏枫瞬间瞪大了眼睛,“你瞎说啥?” 柔真只是笑,保持缄默。 藏枫记得这回事,待他稍稍年纪大些,看到桌上那盒唇脂便觉着丢脸丢到家了,又觉着扔了似乎让柔真知晓了不好,再还回去也颇诡异,便苦兮兮地将它塞在隐秘之处,打算就此忘记。 柔真同萝蔓,幼时自然是常常提起,调侃不断,后来年岁渐大,藏枫有了旁的可笑事迹,也就渐渐提的少了。 他原以为此等事情,柔真同萝蔓未必还记得分明,可如今一锦盒的脂粉,可不是活生生打脸? 柔真见他神情怔愣,眉头紧蹙,一副痛苦回忆的模样,忍俊不禁。 “你可莫要嫌弃,这脂粉都是我殿里的婢子取了上好的鲜花研制,虽说不是什么名贵原料,但绝对未混杂什么伤脸的物事。” 藏枫,肯定是不能享用的。如今他满腹心绪都是:小时候被圣宫上下笑了个遍,连师父都有所耳闻还不够吗?怎可能再来一回?藏昙大抵会觉着他是脑子在青城被风吹干了罢。 但是,他想起来藏昙先前所言。 柔真很可能熬不过正月了。 他禁不住抬眼看了看柔真的浅笑,留意到她难以完全睁开的双眼,那本是一双灵透狡黠的眸子。 于是藏枫撇了撇嘴。 “不嫌弃,试便试。你不如唤个宫女帮忙,我怎么可能会用这种东西。” 柔真挑了挑眉。 她竟是一语成谶了。早先她叫藏枫答应自己,下回定要好好涂,这回,藏枫大抵真能当回粉妆玉饰的角儿。 此时,忍不住笑出声的萝蔓自请道:“帝姬,婢子来罢。定给帝姬瞧个美娇娘!” 藏枫放下锦盒,双眼紧紧盯着萝蔓从中取了一盒胭脂,觉着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柔真瞧他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藏枫便紧攥着袖口,紧闭上眼,恨声道:“萝蔓你可手下留情,否则我今日怎么也要叫你哭着入眠。” 萝蔓不屑地翻了翻眼睛,还是摁捺不住唇边的笑意,凑上前去,在藏枫脸上勾弄起来。 还哭着入眠呢,姑奶奶我今日便叫你知晓,何为雌雄莫辨,清丽可人。 她心中忍不住腹诽:这二傻子底子确实不错! 她挡着了柔真的视线,叫柔真只能从空挡处瞧见藏枫的下巴。但柔真此时端得稳重,冷静地端了茶盏,细抿一口,面上含笑,耐心地等起来“美娇娘”。 总归,藏枫还能跑了不成? 藏枫紧闭着眼,能清晰察觉脸上被手指与小刷触碰之感,呼吸急促得很。 但紧张微怯过去后,他深吸一口气,便有一种不知从何而生的破罐破摔的胆气。既然是要丢人的,瞧那些人惊诧的模样也相当有意思,不如…… 他突然心生主意。 “师妹,等会儿……弄完这道,不如,咱们去寻藏昙罢?” 柔真呛了一口。 “……嗯?你道是,带着妆去寻藏昙?叫你的好师兄瞧瞧你那娇媚的模样?” “欸!不是娇媚!”低头忙活的萝蔓忙插嘴道:“婢子要的是清丽可人,楚楚可怜,端得动人!” 藏枫嘴边咧开一个笑容,瞧起来有些傻气。 “藏昙平日里都是阴沉着脸,只有极少数根本不该笑的时候莫名笑得瘆人。你就不想瞧瞧他其他的神情?” 他思考了一番藏昙见到自己笑出来的可能,竟觉着有几分意思。 柔真好整以暇,心想,我已见过他其他的神情了,不过这个主意,难得藏枫竟又有如此彩衣娱亲的好兴致,也当真有了几分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忙,过阵子开学军训,恐怕更惨……我尽力不断更…… ☆、第二十一章 藏枫着妆 柔真精神不济,便仍乘了辇,辇侧跟了萝蔓同藏枫,一同去圣殿寻藏昙。 藏枫初时还以袖掩面,后来便脸皮厚起来,一脸悠闲地瞧着路上那些目光惊异又故作镇定的童子低头行礼。 如何说呢……藏枫本是个清朗俊俏的弱冠儿郎,在萝蔓妙手下,如今双目含春,青丝齐绾,珠翠巧饰,额间一片梅花花钿,朱唇饱满,额旁两侧碎发,显得更有几分楚楚。 偏生他还穿了初时的男装,身量又高挑不似寻常女子,更有腰间玉璜象征着他的身份。 因此,这过路的童子们,哪一个心中都明白如镜,这可不正是他们的藏枫大人! 单看藏枫的面容,可谓是清丽可人了,但他走起路来,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潇洒恣意的模样。他这张脸配着他的身姿,怎么瞧,怎么怪异。 待藏枫走过后,那些低头行礼的童子,都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一阵静默后,便咧开嘴笑出了声,还低低议论起来。 “这藏枫大人今日是怎么了?以往虽是荒唐,倒也不到这个地步。你还别说,今日瞧着倒是颇为动人呢!” “你记不记得,这位大人几岁时,便有着抹了唇脂满圣宫地炫耀兜转的时候了!” “那如此看来……原是早有偏爱呐。” 柔真是乐得看戏,支着下巴侧脸去瞧他那扑白了的脸儿同泛着光泽的红唇,禁不住含着笑意。 藏枫听着身后传来的隐隐笑声,抬手摸了摸鼻子,“这些人好生胆大。我以为师兄继任以后,圣宫上下都该不大敢说话了呢。” 萝蔓“嘻嘻”一笑,接道:“平日里是不大敢说话。可今日瞧见的不是藏枫姑娘您么,得见美人,自然心思活络起来了。” 藏昙狠戾果断,脾气又并不大好,频有迁怒之例,因此,圣宫上下若见了藏昙,自然是噤声如鼠。 可谁人不知,藏枫却是个好惹的,平日里没个正形,若当真有人议论调侃了他,他也从不往心中去。 幼时,某个殿中的童子要扫洗寝殿,不慎撞在了正冲入寝殿中的藏枫身上,手中夜壶一翻,他胸前可不就是一片污渍。 可藏枫并不发落这童子,只是苦着一张脸狠狠瞪他,但沐浴更衣后便去寻柔真一顿抱怨,直骂那童子晚上也该掉进夜壶中去。 虽说藏枫自青城归来,方才瞧起来还有几分正形,似乎人模人样的,但从苍禅殿中出来以后,又成了往日里的样子,那些童子自然不怕他。 这一行人便这样被无数童子们惊异又兴奋的目光追随着,到了圣殿门口。 藏昙此时正在回廊上同湛荷交代些什么,见柔真的轿辇来了,湛荷目光微动,在藏昙的示意下便退了下去。 藏昙这一回首,第一眼瞧的,自然是柔真。 见她面容比前些日子多有几分枯槁之意,他微抿了抿唇。 待瞧清楚柔真脸上那抹笑意,顺着目光瞧去,他才注意到柔真身侧有个身量异常高挑、绾高髻的姑娘。 藏昙微蹙了蹙眉,抬步向他们走近。 一行人皆是问安行礼。 柔真要下轿辇行礼时,却被藏昙抬手制止。 他走近些方才瞧清楚,这姑娘身着男装,姑娘的脸,又怎么瞧,怎么熟悉。 洞悉了姑娘身份的藏昙却一丝都不上扬唇角,反而压了压眉,道:“外疆前些年闹着要和亲时,你怎么不站出来?” 柔真轻笑出了声。 藏枫那张清丽至极的面容扭曲起来,“我哪里像个帝姬?” 萝蔓心中自是腹诽:脸上,哪里都像。 柔真倒是笑过之后,又偏过头去瞧藏枫,认真端详一番后,道:“你这眉眼还是有几分像我,没准是我失散多年的皇姐。” 闻言,藏昙略略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来时,面色又是如常,阴阴冷冷,叫人瞧不出心思。 “你这倒像是彩衣娱亲的架势,怎么,想认这圣宫中哪一个为父亲?” 柔真微笑,心道:妙人也。可不是吾之乖儿? 藏枫心绪翻涌,实在是想说些不大得体的粗话,但是瞧着藏昙那双幽深沉黑的眼睛,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师兄好见识,我这正是为了帝姬,期盼帝姬早日康复。” 这伙子人,一个两个,尽是没有良心。 他难道是喜欢扑粉着妆?他分明是为了哄柔真开心,还要接二连三地被嘲笑。 虽说……瞧着众人惊异的反应确有几分意思,甚至回青城后也想在院内一试,吓唬吓唬那群表面对他毕恭毕敬的教众们,但他此行初衷,分明是为了柔真好! “先进殿罢。” 藏昙额侧发丝随风吹动,他袖下的手微动,察觉到风中凉意,抬眼瞧柔真,开口邀了众人进殿。 进了殿后,藏枫这回闭口,不提先前质问藏昙怎么护不住柔真的事情,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被萝蔓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 藏枫是近正午时进的圣宫,后来萝蔓给他着妆后,他在苍禅殿用了午膳,过来圣殿时,已经是午后。 萝蔓将他的指甲用叶儿缠了包在暖房取来的,捣碎的凤仙花中,指甲在这段时辰里,便染上了凤仙花的艳红色。 他记着,柔真不大喜欢艳红色,及笄后偶尔染蔻丹,也是极其浅淡的粉色。 殿中气氛颇有些凝滞,因着藏昙本并不多言,柔真精神又并不佳,也没了往日里找话的兴致。 藏昙抿了抿唇,看向低头瞧自个儿指甲的藏枫。 “藏枫,你道是归京述职,便好生讲讲青城监修一事。” 蓦地被点名的藏枫一个激灵,张口怔愣了一会,反应过来,才忙道:“是。青城是我圣教起源处,圣寺数目最大,年岁最老,因此属下便负责监理修葺同整理经书一事。 “但正如属下以往呈上的书信所述一般,青城中部分教众有所异动,仿佛自有头目。平日里便如同寻常教众一般听经焚香,一旦青城有什么案子发生,却总是过分热衷于传播些荒诞的言论,甚至刻意激起民愤。”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时后还有一章 ☆、第二十二章 争夺符节 柔真在旁细细听着藏枫的述职,发觉了一丝不对劲。 众人,包括她自己,皆以为在青城监理修葺以及整理经书一职,是理所当然的外放,便是对藏枫的冷落和打压。 但若是青城有所异动,藏昙将藏枫外放至青城,暗中调查,便不是这么回事了。 圣宫如今确实修筑在京郊,但是圣教的根基却在青城。 虽说圣教已被定为国教,绝大多数本国的百姓都是信众,但是青城的信众却必定是最虔诚的。 其余地方的信众,或许国师在他们眼中如同圣人,他们愿意听从国师之指令,信仰圣教指引着欢喜与平乐。 但在青城,信众们大多当真相信国师是神之使者,能为圣教与国师赴死,并视之为荣耀。 因此,有这样一群虔诚至极的信众,用得妙,自然对圣教绵亘百代有利,但若被歹人利用,虔诚用得不妙时,也能称之为疯狂。 青城,这一至关重要之地,藏昙交予了藏枫暗查,哪里能称得上是冷落与打压? 可偏生藏枫平日里瞧上去当真不是个能干事的,藏昙自幼都对他展露出了极其明显的嫌弃,表现看上去,当真像是随意发落了他。 毕竟,青城数百年来,都安稳无虞。 藏枫开始陈述他暗暗查探到的结果,开始分析有几股势力参与了挑拨民心,柔真眼神微沉。 藏昙听罢藏枫的话,沉吟片刻。 “你知道神敕令罢。” 柔真立即抬眼看他。 不怪乎旁的,神敕令是当今除却外疆,唯一能决定皇室存亡的东西。 初代国师使得皇室册立圣教为国教时,又使得皇室自剪皇权,在信众广布的基础之上,使得圣教之权大过了皇权。 但初代的国师似乎并不当真想废除皇室。他特制神敕令,以创教者独一无二的身份与威严宣布,皇室之存在乃是神之旨意,唯有神敕令可将其废免。 除却可以废免皇室以外,这神敕令的特殊还在于,若圣教中有人手持它,自然便是神之使者,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这创教者同皇室不知存了如何的斗争同妥协,但必定是局势极其复杂时,两方争执谈判后的结果。总之,这一干措施瞧得人禁不住心生疑窦。 他封存这神敕令后,又将线索同密室之钥匙封存于三块符节之中,分散于各地。 传言,初代国师坐化前,曾低声轻呢:“且看今后造化罢。” 柔真记得,藏昙接任后,便是名目张胆地打压皇室,缩减皇室用度。虽说她不知缘由,但从藏昙态度瞧来,他对她敬而远之,倒更像是因着她是皇室中人的缘故。 藏昙必定是想废免皇室为庶人的,甚至还或许想做些别的甚么,因此,当他提起神敕令时,柔真不免提起了万分的心思。 虽说皇室如今只是个好看的模样,没了百年前的荣光同尊贵,但好歹还享有民众的尊重同关注。 若是当今皇室当真被废免,削作庶人的柔真死活,恐怕不再有天下关怀,那背后给她下毒的人会将她视作废棋,她也不敢尽信藏昙仍会竭尽全力护她活下去。 说来可笑,虽说她记事起从未见过帝后,也叹息于她那母后的凉薄,可到了如今,她同她的母后也没甚么不同,都是撑着皇室的壳子,求了几分体面,保得一条活路。 在柔真心思涌动间,藏枫接了藏昙的话。 “神敕令?国师觉着,此时背后推手是为了争夺符节?难不成,有符节流落到了青城教众中?” 藏昙微提唇角,露出了一个凉意沉沉的笑容。 “不。是师父在任期间,丢了一枚符节,如今我手上只余一枚符节。恐怕是有人想要集齐三枚符节,登上圣教之顶了。” 藏枫并不知晓,老国师手中两枚符节已经失了一枚,如今听闻这个消息,惊诧非常。 “若已有人集了两枚符节,必定是圣教之中有乱子。” 三枚符节,本流落各地,在数百年来各任国师的竭力之下,已搜回两枚符节,任任相传,以保天下局势稳定。 剩下那枚符节,流落圣宫之外,暂无头绪。 现下,藏昙手中仅有一枚符节。有人既在圣宫中对柔真下毒,算准了待她回宫时毒性发作,又在青城推波助澜,那必定是筹划已有了雏形,就等着夺下藏昙手中的符节,再取到神敕令,名正言顺登顶圣教。 那此人,必定是从老国师手中夺走了那枚符节,还极有可能已经寻到了那枚流落圣宫以外的符节。 思及此处,柔真轻轻开口道:“不过,如今此人布局断了一环,必定要从他方弥补,如今有了提防之心,便更能寻到蛛丝马迹。” 藏昙眸色渐深。 从前老国师符节被盗时,圣宫戒严了一段时间,细细查探了那样久的时间,都未能查到符节踪迹。那时,老国师便早已清楚将有大乱了。 可惜,他那个师父性子过于软和,分明知晓有大乱,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更不愿大刀阔斧地查查圣宫中人。他那时年纪也并不大,并插不上手。 等他年岁渐长,从老国师手中一点点接手了圣宫后,那时的蛛丝马迹早就查探不着了。 所以,他接任国师后,才趁机在圣宫中明面上修理了一些不温驯的手下,实际上清了一盘暗桩。 但如今看来,此人分明手握实权,本领通天。不是在护法堂,就必定是在长老堂。 四大护法,湛荷清渚他暂且信得过,毕竟要么瞧着老国师提拔的,要么是自个儿一手提拔的。还有一个沉唐,也是得力的。还有一个年岁较大的晚裳,是老国师的挚友,他接任后并未动她,是因着她极其不引人注意,所掌的暗杀部,也鲜少有动用之机。 大长老早年受了暗伤,静养在居处,极少出门,只是在重大典庆时会露面。而二长老素来仁善,一向颇受老国师倚重,各地传教事宜都由他主理,藏昙也暂时离不得他。三长老则主掌京内事务,一并负责经书整理。 究竟是哪一个? 柔真同他们接触并不大多,评判不出。 但藏昙却沉了眸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日第二更,劝大家不要遗漏掉上面那一章嘤嘤嘤 ☆、第二十三章 梅子酒吗 夜幕降临。 圣宫中纵横曲折的回廊中所悬挂的大红灯笼互相辉映,暖红色映红了宫中来往童子的面容,喜气洋洋。 之前因着藏昙的不近人情同心狠手辣,圣宫多少有些压抑的气氛,如今在暖红色齐齐点亮下也荡然无存。隐约的欢声笑语和夜空中升腾而上的烟花,无不昭示着新年的到临。 藏昙留了柔真一行人同藏枫在圣殿之中,下令命厨房备好丰盛晚宴。 柔真记着,藏昙大抵是同她说过,她新年时绝不会想病着,姑且推断他定有能让她极其欢喜的安排。 可她如今可不是病着,而是中了毒,甚至今日若不是特殊日子,天色方暗她便要撑不住困意就寝了,这安排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她便拿不准了。 在晚膳即将呈上前,柔真伏在小案上看着藏昙棱角分明又精致莹白的侧脸,心道:瞧着一副阴戾模样,竟也能做出哄人欢心的事情。 圣宫大庆除夕,自然是为了让她欢心。他一面多次拒绝柔真的接近,一面却又这样待她好,究竟是想让柔真怎么做? 柔真抬手捂住下半张脸打了个呵欠,便顺势用手支着下巴,接着瞧他。 公子如玉,却是墨玉。 眸若深潭,墨发雪肌。他像是许久不见阳光,久病在居处般阴郁苍白,却并未有久病之人的虚弱,抬眼间似是有无数淬饱毒汁的毫针飞来,凌厉阴狠。 传言国师是根据神之指引在山脚寻到不过幼齿之年的天定继位者——藏昙,他又是自幼在圣宫养大,按理说本不该养成这么一个不同于以往国师的模样。 可偏偏,往任国师慈眉善目,温和从容,总是胸中有谋略,也端得一副神仙风度。藏昙却不同,见过他的人,只会以为他是身在圣宫,实际上却是甚么凶恶邪宗的紧要人物,浸淫得一身阴气。 这不合情理,更不合情理的是,他这样的性子,本该无所拘束,却对柔真的态度像是欲动不能,仿佛有所忌惮。 柔真每回见着藏昙,总禁不住疑惑此事,心绪正始杂乱,便见藏昙偏头瞧来。 藏枫带着萝蔓去挖他从前埋在梅林下的果酿了,藏昙又一向不喜许多侍从伺候,因此,这室中便又只剩了柔真同藏昙。 先前藏昙垂眸瞧手中书卷,只柔真瞧着他,便不那样让人觉着不自在。如今藏昙同柔真视线对上,又有灯影憧憧,晃得柔真有些怔愣。 藏昙并不出言扰她,也不低头重新瞧回手中书卷。但她身侧的烛火猛跳,灯盏中“哔剥”一声响,惊得柔真回过神来。 于是藏昙开口,“圣医堂呈上了一张药方,或有望能暂缓你体内积毒,或会催动积毒发作。你欲试上一试吗?” 柔真眯了眯眼,道:“枢珩大人不知归期,柔真若不试,便是自等死路。” 话罢,她竟笑起来。 “柔真以为,今夜入眠前便是最佳的试药之机,不如叫圣医堂先熬着药罢。今岁将逝,且看明朝我醒不醒得来。” “若醒不来?” 大抵是因笑着,她的眼中光彩涌动,即使是憔悴消瘦的面容也挡不住她的风华姿容。 柔真坦荡地直视藏昙那深幽的双眼,道:“若醒不来,那柔真大抵有三件事有所遗憾。 “一是不知师父踪迹,牵挂安危。 “二是此行弃去萝蔓藏枫等挚友,忧心难安。 “三是心系国师,大人却不为所动,甚似有难言之隐,如此便再睁不开眼,柔真便再也不知晓其中苦衷,再也不得见大人圣颜。” 藏昙手指微动。 他知晓,一向便知晓眼前这姑娘胆子颇大,后来面上看着规矩,内里却还是那个胆子。但他从前却无从知晓,这姑娘竟是做什么都胆子颇大,陈情甚直,还不屈不挠,执意如此。 他竟有几分想笑,又觉着天意向来弄人。 “我定要铲除皇室,也定会依照师父预言,护你一世安平。待我铲除皇室后,可告知你缘由。” 他想的是,告知缘由,她便就此死心,今后他为她择一个如意郎君,此后天涯海阔,不复相见。他不愿瞧见她眼中的惊畏,抑或是悲悯,更觉着知晓真相后,会不自在得令人发瘆,不可能愿意在她离开圣宫前告诉她任何当年的事情。 柔真接着笑,“若柔真明日醒不来,大人今夜也不愿告诉我?” 或许是今夜特殊,事情发展超出了藏昙的控制,甚至明日柔真便可能是冷躯一具,藏昙的神情竟诡异到有些温和。 他只是瞧着柔真,并不说话。 若是柔真明日当真无法醒转,叫她抱着未知与希望死去,岂不是更合适?她无须死心,而是怀着知晓一切的他不能有的悸动,死在毫不知情的,纯真如白纸的最好年纪。 柔真明白,藏昙一旦决定,再多的虚言与肯劝也无用,也不浪费唇舌,只是支着下巴接着瞧他。 而此时,圣殿外不同于房内藏昙柔真二人相顾无言的寂静,藏枫同萝蔓提着两坛果酿,吵吵嚷嚷地窜进圣殿。 “我做了标记的!这坛是梅子酒,这坛是葡萄酿!” “我方才半揭这布封,怎么嗅着不像是梅子酒?” “你那鼻子又不如狗,怎么敢说嗅的便是对的?” “藏枫姑娘!你那手长了不如白长,怎么敢说做了标记的便是对的?” 柔真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见着正站在灯笼下的藏枫用他那涂了艳红唇脂的樱桃口龇牙。 他二人的争吵声隐隐传进了房内。 眼看着他二人干瞪眼,柔真敲敲窗户,藏枫萝蔓齐齐看来,于是柔真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房来。 萝蔓抱着那坛藏枫道是梅子酒,她嗅起来却并不是的不知名果酿,挤在了藏枫前头,先推门进房。 她向藏昙道过安行过礼后,不再敢瞧他,只是挤到柔真身侧,小声道:“藏枫那个二傻子,我疑心他这酒是旁的果子酿坏了,他还不承认,非说梅子酒嗅起来就是酸!” 藏枫此时也进了房,朝藏昙打过招呼后,在后头瞧着俯身和柔真嘀嘀咕咕的萝蔓,颇为不忿。 “你同帝姬说甚么?你道我这不是梅子酒,你斟来尝尝不就明白了。” 萝蔓翻了个白眼。 混账话。若是当真别的果子酿坏了出的酸味,喝了岂不是要闹肚子?这大过年的,当然是不出事最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会有更新,这章本该昨天发,可惜存稿箱设置错了时间,我现在才发现晚了一天,真是罪过 ☆、第二十四章 当真虚伪 藏昙静坐一旁,并不打算插手他们这一茬子事。 萝蔓执意不肯尝,忧心若是真的酿坏的酒,喝了没准要坏肚子。 “成,你不喝,我自个儿尝。” 愤懑的藏枫揭开那布封,取了只杯子,倒出那青中带黄的澄澈液体,端起杯子仰头喝尽。 “怎么?”柔真瞧他喝罢,开口笑问。 其实,方才藏枫揭开布封时,其中酒气溢出,她略微分辨了一番,也觉着这酒气中的酸味不是寻常梅子酒的气味。 孰料,藏枫只是刚喝罢时眉头略蹙,顷刻间便舒展开来,还颇为得意地哼声道:“我道是梅子酒,自然是梅子酒。你们还别说,这酒分明滋味好得很,你们不敢喝,可是你们实打实地吃了亏……” 说话间,他动作极快地捧起那坛酒,对着坛口又大饮一口,咽下又道:“此番我对嘴喝了,这坛梅子酒可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们便去喝那葡萄酿罢。” 萝蔓瞧他那副模样,忍不住嘀咕:“不会是我闻错了?分明……” 柔真瞧着他,颇觉惊异。 这本就是他主动提出要挖出他在梅林下埋的私酿,如今却又反悔,独占一坛酒可不是他的性子。柔真知晓他,虽说平日里瞧上去总是令人觉着痴蠢,但并不至于为了口腹之欲出尔反尔。 柔真觉着她大抵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出言戳穿,只是有些担忧藏枫的肠胃是否安康。 此时膳房的晚宴业已准备妥当,得了藏昙首肯后,便有一列童子鱼贯而入。 这些童子手捧着银质餐盘同白玉汤盅,上置精美菜肴,虽说量小,但花样繁多,菜品丰盛。 藏昙目光移到柔真等人身上,“过来坐。” 萝蔓小心扶起了柔真。藏枫见萝蔓扶得稳妥,便捧着他那坛梅子酒大步走向桌前落座,仿佛像是有人要同他抢着喝那梅子酒似的。 开始用膳时,桌上坐了藏昙,藏枫同柔真,萝蔓侍立在柔真身后。 萝蔓觉着她现如今的感受有些复杂。 她心中一如既往地觉着藏昙可怖,下意识地屏息少言,但又不免因为藏枫同柔真坐在一桌,桌上菜色精致诱人,烛光暖意融融,而觉着像极了从前每一年老国师还在时,其乐融融的年夜饭。 于是,她心中既提心吊胆,又温暖熨帖。 柔真则与她不同,柔真对藏昙没甚么提心吊胆的感受,只是从前不忿藏昙的不留情面,现如今知晓了背后有隐情,心中不忿也平复多了。 故而,如今在暖融灯光下,她想起幼时老国师体贴她非是圣宫中人,怕她对皇室有留恋之情,特地在圣殿中挂起红灯笼,贴起春联窗花,摆一桌年夜饭,心中只有一股暖流涌动,又不禁为老国师的突然失踪而怅然。 柔真没有甚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毕竟平日里听惯了萝蔓的嘴碎,偶尔也会接两句嘴,于是她看向藏昙,径直问道:“柔真一直想问一事,望大人首肯。” 藏昙一向独自用膳,如今同藏枫和柔真两人用膳,面上本就有几分僵硬,突然闻她此言,下意识看向她,应了一声。 “敢问,师父突然失踪退位,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大人可能告诉我,师父如今境况如何?” 藏昙略略蹙眉,“我同师父早已有约,且此消息不能外泄,故纵使是你,也只觉着师父是突然失踪。至于具体缘由,此中牵扯过多……” 他顿了顿,接着道:“为免惊动圣宫中异党,莫要联系为上。” 藏枫在二人交谈时,不停将怀中抱着的梅子酒斟入杯中,时不时抬眼瞧瞧他们,拧着脸喝尽杯中酒。 听到师父去向时,他留了个心眼仔细听着,听着藏昙遮遮掩掩,也只好撇了撇嘴,倒像是萝蔓平日里听着柔真说藏昙好话的模样。 但他心中也觉着,虽说藏昙不大近人情,同老国师却并不至于反目,师父定然不是被逼退位的。因此,一直以来,对藏昙并没有甚么尤为不满的意思,最大的不满,大抵便是柔真竟为人所害。 “柔真省得了。”柔真也明白藏昙一贯不愿多说,明白师父无恙,此事是早有预划,便也不再说些什么,开始低头静默着用膳。 三人共食,藏昙与柔真都是称得上文雅的,白玉筷与碗碟轻触的声音并不十分明显清脆,但藏枫虽也有个文雅的派头,并不怎么胡吃海喝,却不停地斟那坛梅子酒,一股劲儿地将那坛酒喝了个干净。 连藏昙都瞧了他几眼。 为了保全面子,这可真是个豁得出去。 萝蔓给柔真斟了些许葡萄酿,也就堪堪盖了个杯底儿,毕竟她身子不虞,不晓得受不受得住这果酿,也就是新年间图个高兴。 藏枫这葡萄酿倒是酿得不出差错,酒味清淡,却有极其香浓的葡萄滋味,果皮中的艳红色渗入酒液,晶亮亮也极好看。 柔真本来酒量尚可,自幼同萝蔓藏枫等人饮酒,并未有喝醉过的时候,只是却极容易上脸,喝得一口,便满面绯红,瞧上去倒像是喝多了。 因此,柔真不过细呷了那杯中酒酿一口,再抬起脸来时已经是桃花满面。 萝蔓和藏枫是一向知晓的,故而并不以为意,藏昙一抬眼,却立即蹙眉。 “你怎么给她倒上了酒?”他这话是抬眼瞧着了柔真面上粉色,立即偏头看向了萝蔓,对着萝蔓道的。 萝蔓对上他的眼神,连忙立即撇开视线,低头道:“帝姬酒量一向甚好,婢子念及帝姬身体,也只敢倒了少许,国师恕罪。” 她是不忍心对上柔真方才悄悄看向她手中葡萄酿的模样,才给柔真倒了个杯底,藏昙这么一问,惊得她魂都飞了。 藏昙放下手中玉箸,神情阴恻,“酒量甚好?你瞧瞧她如今的模样。” 柔真一抬手,摸得脸上滚烫,便知道又是上了脸,如今定是绯红一片了,忙为萝蔓辩解道:“柔真这不是喝多了,只是容易上脸,神智还是清醒的。” 藏枫也忙道:“这个我也知晓,师兄不必担心。” 然而他们的话并未让藏昙消了脾气,他瞥了柔真一眼,低笑一声后不再言语,那笑却是讥诮的意味。 也不怨藏昙心中不大爽利了,这特殊时刻,他本就紧着柔真的身子,一抬眼瞧得她一副醉态,可不心火上头。 可偏生,萝蔓同藏枫都心知肚明她只是容易上脸,也唯有他瞧上去像是多管闲事一遭。 按他的脾气,休管萝蔓是否有错处,给柔真是否斟多了酒,都早该将萝蔓拖出去剐个千遍万遍的,可偏生他又明白,萝蔓他动不得,她是柔真最亲近之人。 于是,他唯能摁捺住,面色阴沉地瞧着他们三人。 见着藏昙并未接着发作,萝蔓总算长舒一口气,心中却腹诽:我对帝姬的关心只比你多,不比你少,你给帝姬难堪的时候,可都是我陪在帝姬身侧,今还想要责难我不关心帝姬?嘁,虚伪!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或许都有小剧场? 今日份: 藏昙:听闻你道是本座不如你关怀柔真? 萝蔓瑟瑟发抖:姑爷,婢子不敢。 ☆、第二十五章 烟火盛宴 这顿极其丰盛的晚宴用罢后,柔真本来有些精神不济,但因着今日特殊,她觉着怎么也该再支持会儿。 而藏枫那酒自然确实是坏了的,他再以为自个儿的肠胃金刚不坏,喝个发酸的酒无甚大碍,想遮遮掩掩挽回面子都无用,用罢了晚膳还是禁不住肚子闹腾起来。 他面如菜色,还是强撑着嘴角笑意,咬文嚼字道:“今舟车劳顿,体力不支,实在惭愧不得陪伴于师兄帝姬身侧,待藏枫稍作休整,再来相伴。委实是不好意思。” 藏昙只是略瞧了他一眼,还是柔真笑吟吟地放他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眼瞧着他风一般蹿出了圣殿,萝蔓也低头偷笑。 都说喝了那酒要坏肚子的。那坛“梅子酒”嗅起来一股蜜桃味,还有一股隐隐酸味,定是误标了记号在前,又密封不佳,进了污物。 但藏枫死要面子道他这是梅子酒,还道是好喝至极,要喝尽了才罢休,萝蔓同柔真也不好挑明,只好瞧他自个儿活受罪了。 藏昙并不如柔真一般盯着藏枫的背影笑,只是垂眸道:“今夜大抵有烟火,你若是不困倦……” 柔真立即侧过脸瞧他,笑意都要从眼中漫出,“我想看!” 藏昙抬起眼,见着她明媚的笑容,神情仍是淡漠,却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那便出门罢。” 萝蔓跟在二人后头,努力噤声。 她怎么瞧着不大对劲儿? 虽说从前帝姬说了,要将藏昙当作出路,藏昙也确实解了她的禁足,可后来帝姬又神色不妙地从圣殿归来,料想是出师不利。 怎么现如今,藏昙同帝姬却好似关系和睦,甚至她觉着藏昙方才,瞧见帝姬笑颜之后有些怔愣? 萝蔓有些木然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乍一回神,却见柔真侧过头来朝她眨了眨眼睛。 萝蔓觉着自个儿可能知晓了柔真的意思,便抬起手来,用手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另一方向,也眨了眨眼睛。 她瞧见柔真笑了笑,便强撑起胆子,略微靠近二人些许,开口道:“国师大人,帝姬,夜风有些凉,婢子替帝姬去寻个暖炉来,先行告退。” 藏昙默声允了。 如此,原本四个人呆在一块儿,藏枫闹了肚子,萝蔓难得有眼力见儿地被柔真支开,便只剩下藏昙同柔真二人。 柔真今夜好似分外高兴,笑道:“晚上用的多了些,积食睡了,恐怕也不舒服,如今散散步正好消食。” 藏昙难得同柔真有单独并肩而行的光景,抿着唇,攥紧了袖口。 “还有一盏茶的工夫,圣宫里头就会放起烟花。” 柔真停住脚步,偏过头去看他,“多谢师兄。从前师父在圣宫中时,我只同师父在院中打过爆竹,却当真没能见过烟花,只是隐约瞧见皇宫方向有光影绰约。师兄今日让柔真得见烟花,柔真当真欢喜。” 虽说她措辞仍像寻常一般克制受礼,不如上回送花时直白坦率,但此番她目光灼灼,藏昙的视线才对上她的,便禁不住立即移开,且加快了脚步。 “欢喜便好。” 柔真发觉,她表明心迹后,藏昙虽说不似从前那般每每见着她便恶言相向,却因刺她也刺得少了,话说起来比从前短得多,当真是惜字如金。 她便故意存了逗弄他的心思,抬脚跟上他以后,扯上他的一侧衣袖,看着他,笑道:“我体力不济,能不能烦请师兄牵着我走?我定然不冒犯,只牵着师兄的袖子。” 说来,这话听上去,真是像极了她在话本字里见到的那些采花大盗勾丨搭小姑娘所用的台词。 藏昙顿住脚步,也未曾背过身,也未曾侧过脸去瞧她的神情,只是不可闻见地一叹,低低应了声“好”。 他心知肚明,他绝对不能同柔真有所纠葛,但又感念她今日或许是最后的日子,难得欢喜一场,不忍驳了她的面子,便只好由着她去了。 二人就这么沿着回廊,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 藏昙始终能清晰察觉到自个儿袖子被后头人扯住一角的制掣。 他以往讨厌他人近身,否则也不会殿中鲜有几个侍从。但是今日却非比寻常,此人更是非比寻常,否则他也不会从前那次铁了心拒绝她,还触碰了她的脸。 “咻——” 蓦地,一声烟花升腾上空的声音引得柔真仰面寻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是苍禅殿的方向。 一声响,迅速引得成百上千的烟花升腾声响起。 烟花升腾后便在空中炸开,烟火火光接连亮起,直照得圣宫一如白昼。 柔真的眼前亮亮暗暗,每一次亮,都有无尽的五色烟火在空中绚丽绽开,而每一次暗下去,又有无数烟火在夜幕中升腾而上。 她幼时在深夜时偷爬上苍禅殿屋顶,瞧见的天边火光一如此番,明灭绚丽,热闹非凡。 这是旧岁辞去的日子,是万民欢腾的日子。 人生一世,诸多不如意。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只有在此时,各家都虔诚祈愿旧岁中的不如意就此别过,新岁则平安顺遂。 寻常百姓家承担不起彻夜不灭的烟火盛宴,却也会用红纸爆竹驱散年兽,期盼来年顺遂。 皇宫则每年都有烟火盛宴,引得无数京城内里的百姓翘首观望。 唯有亲眼见到,且身处这烟火流光以下,方能察觉内里的震撼。 这是百年来的习俗延续,同一片穹苍下,不知站过多少人,也曾经仰面翘首,心情激荡。 藏昙站在柔真身侧,静默无声,发觉她许久未曾说话后,偏过脸去瞧她,便瞧见了她晶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夜幕穹苍中的流光。 “我料想你会喜欢。” 柔真仍是定定地盯着烟火,“不止是喜欢。正如江月,烟火年年无穷已,眼瞧着人间代代人。忽而觉着自个儿渺小得很,不过是千万年青史中一颗微尘,纵使有幸留了名,这长河奔腾,也总会抹尽痕迹。” 于是藏昙发问道:“那你有了此感,又想要甚么?” 柔真抿了抿唇。 “我若不是这个帝姬,或许便会有甚么想要的。但我如今是这个帝姬,也只能任由你们斗争裹挟,随波逐流罢了。” 藏昙瞧着她的侧脸,从她紧绷的面部察觉出她的认真。 若她日后有了旁的心上人,他大可助她一把。想要甚么都给她,她若想留名青史,若想黎民盛世,他都能给她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柔真:萝蔓你怎么还跟着我? 萝蔓:帝姬……帝姬你这是又去寻国师? 柔真微笑。 萝蔓瑟瑟发抖:卑微……我走! ☆、第二十六章 灵苑好恨(二更) 可藏昙如今不能承诺甚么,因为柔真如今芳心错付。 他只是瞧着柔真耳侧发丝飘动,低声道:“冷吗?” 萝蔓道是夜风微凉,要回去拿个暖炉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她实际上是被柔真支开的,定然是短期内不会归来,所以若是柔真当真在夜风中吹得哆嗦,她也帮不上甚么忙了。 柔真将注意力从天幕中的烟火流光移开,也察觉到了夜风当真是凉,剜得她面皮发紧。 “有些。” “我命人在苍禅殿四周放的烟火,你若如今回殿,一样能见着烟花。”藏昙好似想要赶她回殿了。 柔真瞥他一眼,却不答应,“我不回去。” “那你要如何呢?” 藏昙偏过脸来,他的眼睛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灯火明灭间,藏昙的眼里也有几点璀璨,不如平时尽然深邃幽暗的模样,仿若暗夜星子,夺人目光。这双眼睛定定瞧着柔真时,她觉着自己胸中雷声大作。 “请大人给我挡着风?”她蓦地露齿一笑,这明媚完全压过了她的病容憔悴,瞧得藏昙狠狠一紧微握着的手。 “……也可。” 柔真突然觉着,藏昙如今甚么都忍耐着,顺着她的模样很有几分意思。 原本他话说的很是难听,如今却要事事关怀,又念着她或许是最后一日,还要盼她个欢喜,于是憋闷得只有寥寥数字。 但其实,藏昙心中并未有如此憋闷。说不出话,只是因为花了太多心神,去忍耐面对她那张明媚笑颜时,心中滋生的本不该有的绮思。 既然应了她,藏昙便调转了所站的位置,恰好挡在了风口前。 藏昙生得比她高,衣袍又宽绰,迎风拂来,正正好好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扯着藏昙的衣袖,心知肚明今日的藏昙必定对她极其宽容放纵,于是正想说几句俏皮话逗弄逗弄他,却闻得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国师大人。” 柔真扯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面上笑意愈浓。 是了,她给忘了,今日灵苑可不是禁足期满吗? 藏昙听了是灵苑的声音,连目光都未曾偏过一下,只当作未听见她的唤声。 可灵苑却并不以为藏昙是听见了不愿搭理她,还以为真是自个儿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咻——嘣”的烟花声中。 她可瞧着了,柔真那狐媚子扯着藏昙的衣袖。那二人正站在红灯笼下,国师大人那张精致的面容被灯光映衬得极其温柔,她真是瞧得真真切切,不免气得血气上脸,面上都红起来。 于是她抬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国师大人——” 藏昙拧眉,冷眼瞧去。 灵苑见藏昙总归是看过来了,心中气愤稍平。虽说他的眼神不大温柔,瞧着还是令她禁不住战栗,但是平日里惯常如此,她便从不觉着自个儿是惹了藏昙的恼。 于是,她面上挤出一个自以为清丽可人的笑。 “这场烟火极其绚丽壮观,灵苑心折不已,多谢国师大人给了灵苑这个得见烟火盛宴的机会。” 灵苑面上那个笑,若是认真比起来,怕是比藏枫妆后还要少几分清逸婉丽。 听了灵苑此言,柔真心中深以为有趣,于是偏过头来,笑吟吟地对着她道:“灵苑姑娘今日怎么不嫌吵闹了?” 是了,往年柔真同老国师在苍禅殿中打爆竹,放小烟花时,灵苑私底下没少冷嘲热讽他们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怎么今年藏昙声势浩大,就成了壮观,令她心折不已了? 灵苑也不是不明白柔真的意思,可藏昙在前,她也只能在心中暗骂,面上还得硬着头皮强装懵懂。 “柔真帝姬这是在说什么?烟火如此绚丽,怎么会有人觉着吵闹?” 柔真状似不经意间晃了晃手中牵着的藏昙的衣袖,仍是浅笑道:“那好罢,许是本帝姬记错了。” 往日里她只觉着灵苑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对自个儿有几分不喜也就随她去。 她也不是第一日知晓灵苑痴缠藏昙,脸皮厚得能守城,纵使每日都吃闭门羹,偶尔得见也是冷脸一张,也是从不放弃。 但往日里,这些还不抵藏昙一句恶言让她心中委屈。 可如今却不同,她知晓了藏昙并非当真厌恶她,当下气氛又正好,突然被灵苑扰了,她还极其没有眼力见儿地要向上凑,真真是惹得柔真有几分恼了。 果真,柔真晃动那几下衣袖,立即再次吸引了灵苑的注意力。 她想起自己往日里受到的冷遇,从前并不以为然,今日瞧见藏昙这番模样,觉着自个儿肺尖儿都火辣辣的。 于是灵苑抽动嘴角,咬牙切齿道:“我听说柔真帝姬身子不妙,许是撑不了几日了,怎么今日一看,倒好似不是如此?” 圣宫中许多人知晓柔真身子不妙,却并不是都知晓实情。可她爹爹同她说了,柔真是被人下了毒,今不知怎么提前发作,大概撑不过这几日。 又是这个柔真抢了她的东西,可柔真就要死了,她倒想看看,她这话一出,戳不戳得着柔真的肺管子。 柔真唇边笑意还未来得及淡去,却是藏昙先开了口。 “滚。” 他的眉头甚至不似方才那般紧拧,甚至瞧上去面容比往日里都要温柔,可正对上他眼神的灵苑却禁不住一颤,结结巴巴道:“我……灵苑这……这也是关怀帝姬。” 藏昙唇角一勾。 “再不滚,本座可要对不住二长老,叫他痛失爱女了。” 灵苑虽说以往都得不到藏昙的好脸色,但也未尝受过这种言语。圣宫上下虽说喜欢她的人寥寥无几,但是因为二长老德隆望尊,哪一个敢说要她去死的? 可藏昙若是说了,便绝对不是唬人。 灵苑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她僵硬着身子想要转身告退,又听见藏昙接着道:“不若今后也记住,若是本座再听见你对帝姬有所冒犯,便叫你明白甚么叫骨肉分离。” 若要整治灵苑,自然用不上他那柄弯刀,可剜肉技艺练得炉火纯青的,还有他的若干下属。 灵苑惊惧不已,又觉着滔天委屈袭来,搔得她眼眶发痒,热泪盈眶。 她禁足期间,柔真到底做了甚么蛊惑人心的事情?分明藏昙从前看她那样不过眼,如今却对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维护! 分明她才是多年以来,一直追逐着藏昙的人,为什么他却从不给她一个好脸色? 她咬着牙应下来,立即背过身去,抬手掩住了簌簌下落的泪滴,疾步走开。 见着烟火之时,便已有童子传言是为了搏帝姬欢喜,她的贴身侍从更劝她此时莫要来寻藏昙,可她总是不信的,如今所见却好似确实如此,怎叫她不恨? 柔真瞧着灵苑失魂落魄,咬牙离去的模样,也不禁轻叹。 是她自个儿醋劲上涌了,蓄意用藏昙刺激灵苑,可灵苑这样戳她痛脚,也不甚厚道,一来二去,也算是公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多少年后…… 藏昙发觉自个儿的袖子好像被身后人扯着摇晃不休。 于是回头:哪一个姑娘,说。 柔真:楼上那个姑娘,一直在瞧你。 藏昙于是抬头:滚 姑娘内心ios:emmm看小姐姐被她对象逮住了,哭泣 ☆、第二十七章 呼吸微弱 灵苑这么一打岔,柔真觉着兴致全失,只瞧着藏昙,也说不出那句原本想说的俏皮话了。 后来萝蔓终于磨磨蹭蹭地带着暖炉回来,藏昙瞥了她二人一眼,却终究未曾责怪萝蔓动作拖拉,也未点破她二人的小心思。 萝蔓将暖炉放入柔真手中,便没了借口再到别处去,只好默默侍立于柔真身后。 有了萝蔓在一侧,柔真总觉着有些话说不出口,而藏昙也依旧面色淡漠。 三人兀自沉默了半晌,最终柔真实在是睁不开眼了,便让萝蔓扶着上了轿辇,回了苍禅殿。 她同藏昙告退时,藏昙看着她,眼中无悲无喜,一如任凭夜风吹扰,始终暗沉的夜幕。 “洗漱过后,药大抵便能送上了。” 蓦地闻了这么一句话,又有深浓倦意相随,柔真愣了那么一刻,方才笑道:“省得了。国师大人可要为我祈福,希望我明日醒来,能得见国师大人。” 藏昙没有作声,只是神情不变地定定瞧着她。 于是轿辇起,柔真便在困倦昏沉中回到了苍禅殿。 一路上,占据整个天空的烟火盛宴仍在继续,她觉着心中软得不像话。 她回到苍禅殿后,四周升腾的烟火便停了下来。 这烟火本就只是给柔真一人赏的,她若是精神尚佳,便能回殿接着观赏,可她如今是困倦,回殿沐浴完毕便要喝药歇息的,自然便要停了动静,还她清净了。 诸事毕了后,柔真身着白色寝衣,倚在床头,让婢子给自个儿擦微湿的头发。 萝蔓端了那碗圣医堂熬出的药从房外进来,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那深褐色药汁,吹了又吹,顺口道:“枢珩大人道帝姬是中了毒后,不是圣医堂便再也不让帝姬喝药了吗?说是怕冲了体内的毒。怎么今日又送来了药” 柔真神色不动地喝了那勺苦涩非常的药汁,才接口道:“圣医堂苦苦研究了这么些日子,写出今日这药的药方来,觉着大抵是有用的。这是藏昙今日告诉我的。” 这下,萝蔓便喜上颜来。 “当真有用?那帝姬快些喝了罢。喝尽了漱过口再躺下歇息,指不定明早上醒来,就大好了呢!” 柔真于是笑吟吟地接着喝了她吹凉的那勺药。 她并不打算告诉萝蔓这药未必靠谱,毕竟萝蔓关怀她甚紧,若是说了,那也是凭添萝蔓的担忧。而萝蔓那小妮子也是当真心大,枢珩都未能有把握解的毒,还要大老远出圣宫去寻精贵药材,怎么圣医堂便能研制出定有效果的药呢? 虽说柔真今日瞧上去,都并未表现出担忧与疑虑,但当喝罢那药,漱口罢,萝蔓吹熄了灯,侍立在房门外,这房中空剩了她一人时,她还是禁不住攥住了锦被。 她未告诉藏枫试药之事,也未告诉萝蔓这药的效用,在藏昙面前强装镇定,都是因为这三人关切她的身体。 可生死皆系于这碗药,她还有大好的天下未曾尽看过,她甚至未出过圣宫,若是今夜死去,这诸多遗憾,她又能如何呢? 但此时她脑中的昏沉已到难以抵抗的地步,只好任由黑暗卷席了她的挣扎与遗憾,沉沉闭上眼。 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才平缓下来,意识才遁入无边黑暗,房中便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身量高大,不似女子,一身白衣,墨发如瀑,背着月光靠近柔真的床边,正是藏昙。 他确认过柔真已经睡沉,方才现身。 房外的萝蔓同一干婢子被他点了穴,此时睡着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在房门外,纵使听到甚么动静,也无法进来了。 今夜注定是个知晓此事的人难以入眠的夜晚,圣医堂中呈上药房的那几个大夫睡不着,藏昙更是无法合眼。 于是他到了苍禅殿来。 藏昙缓缓靠近柔真,最终干脆跪下来,跪坐在了她的床侧那一方地上。 他是背着月光的,坐在她床侧,也恰好挡去了清朗月华,让他瞧不真切黑暗中柔真的脸。 藏昙抬指搭上柔真的脸,感觉到了微凉指尖下的软暖。 她呼吸吹出的热气正好对上藏昙的手心。他觉着,他得看着她今夜的呼吸。 “敢断,我就杀光圣医堂那伙干吃白饭的老匹夫,将枢珩那个毫无作用的浪荡子发卖到柳巷里,你这一殿的婢子也全都不必再活着。至于皇宫里那个半死不活的皇帝,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仿佛只是对情人的轻声呢喃,是故,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并未传出多远,和着月光,却又有别样的缱丨绻和温柔。 “你为什么是那个狗东西的女儿?嗯?”藏昙唇角微扬,接着道:“如若你是个皇子……或许也就没有我了。” 不过片刻,他又嗤笑起来。 “是我魔怔了,是他先生了畜生般的心思,上天却还把你赐下给他。” “那种畜生,怎么能是你的父亲呢?” 藏昙记得真切,柔真良善,虽说喜欢戏耍调侃玩伴,却从未有过甚么真正的坏心思。甚至,今日见着烟火,她也分明有辽阔胸怀同格局,与她那父亲,绝不是一道人。 他确实不是甚么手下留情之人,皇帝同他有仇,他自然想屠尽整个皇室,但若是柔真在此列,他也并不会执意认为柔真该为那皇帝担甚么责罚,放过也就放过了。 可关键是,那畜生是柔真的父亲,也不光是柔真的父亲。 藏昙低头,将脸埋在了柔真的锦被上,紧挨着柔真。 “我幼时常想,我是个甚么东西。如我这般的,能算作是人吗?” 他低低笑起来。 藏昙就这样跪坐着靠着柔真,右手仍留在柔真的脸上。掌心被柔真呼吸带出的水汽濡湿,也不挪开分毫。 他只是睁着双眼,埋首于锦被,在这黑暗中也无法合眼。 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他发觉右手指下能感知到的温度越来越高,于是藏昙抬起脸来。 他将手覆于柔真的额间,感知到了不同于寻常的高温。 会发热,这不是甚么坏症状。毕竟这药若是当真催了她体内的毒发作,理应是陷入沉眠,没有发热此等道理。 可不等他将心放下,他便发觉,柔真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萝蔓:婢子怎么昨天晚上又躺在台阶上睡着了? 柔真:他昨夜来过。 萝蔓哭泣:国师大人大可说一声,婢子可以带着姐妹们回房。天天被打晕晾在外头,婢子的命怎么那么苦! 藏昙:呵。 ☆、第二十八章 喜欢与否 掌心的知觉或许并不完全准确,藏昙抬指放于柔真鼻下,却更为清晰地察觉到她呼吸越来越浅,仿佛眨眼间便会彻底断绝。 藏昙额角青筋暴起,他转而掐住柔真的双颊,用上了劲。 “混账,醒醒。” 他另一只手握住柔真的一侧肩,开始摇晃。初时力度还算轻,见她毫无反应,便开始剧烈起来。 “同你说过了,呼吸敢断,便叫你死后都不得安宁。”藏昙是咬牙说出的此话。 他晃得柔真一头青丝凌乱,些许乱发盖在了脸上,然而柔真却始终并未有反应。 藏昙吸了一口气,微颤着手为她拨去脸上的乱发,感觉到她仍是气若游丝,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断绝。 他将手抽离,摁在冰凉如霜的地面,稳住自己的身子。 藏昙的眼白逐渐攀上密布的血丝,额侧碎发垂落,跪坐在月光中,像是把蓄势欲发的弓,随时都会踏着暗夜优昙而来,造一地喋血。 他微微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抬手才搭上柔真的床侧,便未控制住力道,捏裂了那雕花的木栏。 禁不住牵动嘴角低笑一声,他立起身子,将柔真自那已裂了的床上拦腰抱下,拢入自己怀中。 藏昙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摁在她肩背处的手愈收愈紧。 “你真要死?”他竟是笑起来。 低哑的笑声如同枯朽的断木摩挲时发出的嘶哑声音,震动的胸膛使得柔真蹙了蹙眉。 藏昙并未瞧见,柔真在一时的气息变浅后,在他刚将她拢到怀中时,呼吸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他扣住柔真的手蓦地一紧,将她打横抱起,站起身子,便要向外走。 “大人……腿冷。” 藏昙猛地顿住脚步,下意识想要低头去瞧怀中人,又生生顿住了动作,因为那道略带沙哑,也依旧低柔的声音接着道:“可大人怀里好暖和呀。” 柔真原本被他拢在怀中,头也埋在他胸前,如今偏过头来,自低而高仰视藏昙。 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却因头脑分外清明,醒转不久便大抵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实方才,她呼吸渐弱时,便已有了些许感知,大致觉察到了自个儿差些呼吸不过来,而藏昙查探过自个儿的呼吸。 于是,她也感知到了藏昙下狠劲儿摇晃自己,晃得她好生难受,却偏偏醒转不过来。 待她醒转过来,便已见着藏昙抱起自己,是正要向外走的动作。 “……醒了?”藏昙沉默半晌,才微颤着声音问出话来。 柔真抬起手微扯住他的前襟,笑道:“是呀。” 双八年岁左右的女子,声音软糯,又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欢喜,端得撩丨拨人心弦。 藏昙险些将怀中那个柔软的姑娘扔出去。 然而床却是方才被他捏裂了,断没有再将柔真放回床上的道理。 她脚上未着鞋,又是仅着了一身寝衣,如今天凉地寒的,藏昙也不敢将她贸然放下,只好咬牙继续抱着。 “那床裂了,再躺不得,你那些婢子们,尽数晕了,你自个儿穿鞋,再寻件外衣。” 他翻身折回床边,让柔真重新落了地。 这种夜里,着一件单衣,自然是冷得不像话。 柔真抱着胳膊,低头将双足塞入鞋中。纵使她已经紧紧抱住自个儿,但仍是禁不住发颤。虽说她方才道是藏昙怀中暖和,可她毕竟是个姑娘,怎么也做不出主动往他怀中钻的情态。 倒是藏昙瞧着她单薄的身子颤抖不停,忍不住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在了她身上。 柔真紧紧攥着他那大氅,抬头瞧他,难得有些羞赧地咬了咬下唇,道:“往日都是萝蔓照顾我,我只怕从箱笼里找不着自个儿的外袍同披风。” 橱柜里倒是有,但因着最近柔真出门出得少,萝蔓忧心落了灰,都收到箱笼中去了,也只留了一件在外头,除夕夜里穿过,也拿去换洗了。 藏昙揉揉额角,只好抬手拥住了她。 “罢了,苍禅殿没了人手,收拾不出空房,我带你去圣殿。” 这毕竟是深夜里,也没有柔真被藏昙生生惊醒了,也不能接着睡的道理。 藏昙觉着自个儿反正今夜是不可能入眠得了的了,便打算将柔真安置在圣殿,自个儿去探一探最近去追查的几桩事情。 他用宽可曳地的广袖盖住柔真的身子,虚虚拢着她,略施轻功,几个点地间便移步换景到了圣殿之中。 此间速度极快,风声贯耳,风势凛冽,柔真将头埋在他怀中,紧紧攥着他的前襟,还未降下的面上热度仿佛更升几分。 为了挡去肆意的夜风,藏昙仍是以衣袖虚拥着她的身子向房中走去,脚步轻低,并未惊动其他童子。 他对着怀中姑娘低声道:“深夜入圣殿,你的清誉难保。晨里早些时分,我会将你送回苍禅殿,届时你的婢子也该醒转了。” 才单手推开房门,藏昙便听着柔真道:“大人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柔真呢?” 藏昙动作一顿,紧接着又如从未听过甚么问话一般,将柔真带进房中,抽身便要离开。 他却突然察觉出衣衫一紧,原是后头的柔真扯住了他的衣袖一角。 “若说是不喜欢,那大人为何今夜如此?若说是喜欢,大人也有忌惮而不敢为之事吗?” 柔真如今是暂缓了毒性,可等到枢珩归来研制出能长久压制的药来,也相信藏昙定能追查出幕后之人。 因此,她如今可算得上是个有“今后”的人了,自然会希望争取中意之人。 若是藏昙一番拒绝过她之后,再无好脸色,便也就罢了,她死心便是。 可每回她心中委屈,觉着不忿之时,藏昙偏又扰得她心中大乱。 正如此夜,藏昙反应算是过激了。 先不论他竟打算彻夜守着她,光是在觉察出她呼吸渐弱后,晃得她那样难受,还捏裂了床栏,拥她拥得她几近窒息这些举动,便也能昭示出,他分明是极其在乎的。 柔真并不是一个知晓了此事甚难,便退而求全的人。而藏昙也分明不是。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桩难事,竟叫藏昙是全然不能前进半步,只想着要拒绝她呢? 藏昙没有回过身看她,只是微微偏过身子,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扯下。 “随你罢。” 作者有话要说:  概括一下我儿子藏昙今夜举措和女儿柔真神之逼问 藏昙发觉柔真好像要死了,于是吓得把人晃得差点吐出来,还猛捏床把床给捏裂了,最后抱着人把人快给窒息闷死的时候,柔真笑问:你丫不是不喜欢我? 于是藏昙强装镇定:没有,绝对没有。都是你瞎想的,你爱怎么想随你吧,反正都不是真的。 ☆、第二十九章 力气好大(二更) 其实藏昙此言,并非实在不耐烦, 而是他也颇觉窘迫。 之前柔真仿佛是情况不佳, 他是当真失态了。如今才见着柔真醒转, 哪能如同从前一般说得出狠话来。 而柔真这么一问,他也只能扔出这么一句话来了。 他将柔真的手扯下时用的力道很轻,柔真也知晓他未曾真的生气,扔出这么一句听起来气愤不已的“随你罢”,想来也是自觉失态, 便更觉着有意思起来。 于是,她含笑倚门,瞧着藏昙大步如逃跑一般迅速消失了影踪,才阖上门。 藏昙为了懒得惊扰旁人下手灭口, 是将她带回了自个儿的寝殿。 柔真还是第一回到这儿来, 不免存了几分打量之心。 藏昙甚少留宿寝殿, 常常是在暗室或书房中歇息或打坐运气。 或许正是因此,他的寝殿无甚杂物, 也只床榻被枕, 案桌几橱。 案桌同小几上没甚么特别的,也就是杯盏罢了。但床帐上,却有一物分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对洁白柔顺的毛球。 从前, 它被系在小姑娘的披风颈间,在寒风中飞扬,被小姑娘搓丨揉把玩。 而如今,它被人妥善打理, 被谨慎系在了床帐上。 柔真立于床侧,抬手拿起那对毛球,竟发觉,那夜藏昙因发热微红的面容,还历历在目于眼前。 “甚么时候开始的呀……那时候我才八岁的光景罢。”柔真失笑。 此时,房门猛然被推开。 柔真回首,正迎上藏昙的目光。 他只是对上她的视线一瞬,随即便落到了她手中的那对毛球上。 柔真轻笑一声。 藏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立即又阖上房门。 他走出去不过片刻,便想起来床帐上系着的那对毛球,心觉不妙,便连忙折身往回。 可他离开圣殿时也存了窘迫之心,不知觉下用了轻功,这么片刻工夫,已经掠到了圣宫中另一角,再心急折返,也花了数息。 待他赶回寝殿时,便瞧见,柔真正拿着那对毛球在手,垂眸端详。 他此时能说些什么?不如回身折走罢。 藏昙一阖上房门,便又听着房内传出的柔真的轻笑,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大步离去。 柔真是真觉着今日的藏昙十分有意思了。 国师大人,何时不是运筹在握,波澜不惊?怎么今日却频频失态。 虽说之前她与长眠擦肩而过,藏昙为此失态,她确实在心中存着几分心疼同歉疚。但这回这对毛球之事,让她难得瞧见藏昙的不知言何的模样,是当真让她觉着禁不住地唇角上扬。 最终剪灭房中的烛火,她躺入那带着初雪凛冽之气的锦被之中,大概因为这些天来因中毒高悬的心总算是踏实落下,竟很快睡着了。 冬日里天亮得晚些许,因此,当藏昙出现在房内,用指节用力敲桌扰醒了柔真时,天色尚暗得很。 柔真迷蒙地撑起身子,揉揉眼睛,略微反应过来后,便觉着自个儿现在仪容不妙,见藏昙真是极其糟糕。 头发乱糟糟,不如平日里妥帖,也未曾净面漱口,她甚至有些不太愿意开口说话。 而藏昙许是仍挂念着夜中窘迫,见她醒转,也只是保持缄默,待她下了床,便上前单手拢住她向外掠去。 也不知昨夜藏昙呆在何地去做了什么,他的衣角和袖边都沾染上了露水,略有些发潮,便结了冰晶。是故,当他衣袖翻飞,蹭到柔真的脸上时,真可谓是猛地一凉,令她瞬间便颤了一下。 “怎么?”注意到柔真轻颤,藏昙低声问了一句。 柔真又不大想开口,便只是轻摇了摇头,抬手攥住他的前襟,将脸埋入里侧,避免他的衣袖被风扬起再度蹭到自己脸上。 可藏昙却并不知晓此种关窍,只是察觉到柔真向自己怀中靠了靠,不免身子一僵。 于是,将柔真带到苍禅殿安置好后,他便立即转身离去。 藏昙仍旧是算得极准,他才从房内消失,萝蔓便揉着脖子匆匆推门进来,正好瞧见立于床侧,只着寝衣的柔真。 “哎呀,帝姬怎么穿这么少下床!” 她一边去橱柜中找出中衣,又从箱笼里找出外袍同披风来,一边嘟囔着:“昨夜姐妹们怎么困得那样厉害,竟在外头值夜也睡着了。” 萝蔓将衣服匆匆给柔真穿上,嘴中仍是不停:“幸好婢子方才醒了,否则帝姬叫人也无人应,此时再着凉便就不好了。” 柔真看着低头给自个儿系系带的萝蔓,笑道:“如今我身子算是半好了,近日里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 “当真?”萝蔓立刻抬起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圣医堂那药有用,真是再好不过,婢子听闻外头很是热闹,正月初一初二的,咱们还能叫藏枫来打打鞭炮。” 柔真顺口笑道:“怎么想到他?” 这本是顺口一问,毕竟每回玩闹,藏枫自然是争先的。 萝蔓却咬了咬唇,有些犹疑地道:“虽说帝姬打算投靠国师大人,但国师毕竟无趣,婢子觉着,帝姬大抵会更愿意同藏枫一道儿的。” 柔真这回却握住了她的手腕,瞧着她的眼睛,含着笑却不失严肃地道:“可是你家帝姬我,倾心国师大人呐。” 柔真向来言不讳意,或许当着藏昙,有些抹不开面子,当如今见不着藏昙,她可是甚么话都敢说。 萝蔓一震。 “您……当真……当真喜欢他?” 这怎么下得去手?那样一个瞧上去令人禁不住战栗的人,帝姬究竟是有多么大的胆气? 柔真又笑,拍了拍萝蔓的脑袋。 萝蔓这个傻丫头,自然瞧不见昨夜的国师大人有多招人喜欢。 “罢了,用过早膳,你命人叫藏枫过来。我再中意国师大人,只怕也难请动他陪我等打爆竹了。” 可打过爆竹后,她也打算去圣殿附近转一转。 因为甚么呢?兴许是之前身子不妙,在房中闷久了,如今自然想着到处转悠转悠,同藏昙可无甚关系。 “你家帝姬我,昨夜给自个儿倒水不慎将矮凳撞上了床栏,竟撞得裂了。今日先去收拾间空房,等新床做好,再搬回来罢。” 柔真努力压制住唇边的笑意。 萝蔓应了,却在心中腹诽:帝姬好生大的力气,竟连实木都撞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今日是二更,前头还有一章哦 再微甜几章,就要迎来大事情了~! 今日小剧场: 萝蔓:帝姬道是她的床又裂了,哎。 柔真:藏昙那混账怎么总是忍不住捏裂我的床。 那么,国师大人这次是什么情况下情难自已呢?(狗头 ----- 预收文(2.14开更) 【暴躁美人在线行侠】 隐居世外的前江湖名人有个不得了的女儿。 这姑娘脾气糟糕,性子倔强,一旦认准一个理,撞翻了南墙也不回头。 有一日,姑娘咬着笔头,歪歪扭扭写了个字条——我下山行侠去也。 从此,江湖上,多了个暴脾气,蛮力能抗鼎碎墙,使剑能步步生莲,唬得一众看轻她的名门弟子不得不服。 “你听说了吗?琴笙门的琴仙大人,高岭之花呐!魂儿都被她勾走啦!” 那姑娘本人在大口喝酒,闻言不屑撇嘴。 而一旁仙姿玉貌,端得出尘的琴仙本人微笑,暗自腹诽:我的魂儿很是听话,不是自个儿想走,勾不走。 ☆、第三十章 我脚扭了 柔真梳洗罢,才惊觉, 原来昨夜又是一场夜雪。 飘摇如鹅毛, 落地似绒毯。 今晨, 恰当第一缕熹光破云而下时,这飘洒了一夜的雪才收住势头,转而成了呜咽打卷的北风。 是故,柔真要出门时,又被萝蔓再三叮嘱要小心脚下, 雪地鞋滑。 大抵是得了藏昙的吩咐,圣宫中有司早前便给柔真送来了新衣,如今柔真要出门,萝蔓打开那个装着新衣的新箱笼, 开始为她细细挑选起来。 萝蔓本取了件红底刺白梅的披风, 这件披风有一圈银狐毛的滚边, 端得雍容。她本是觉着这件披风喜气得很,衬了今时的好日子, 也正配得上身体好转的柔真。 但这披风的系带却简单得很, 只在系带末尾坠了两颗指甲盖大小的东珠。 柔真一眼便瞧上了箱笼中另一件粉披风。 虽说这披风寡淡无奇,却在系带末尾留了一对粉白色极讨喜的毛球。 柔真既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去寻藏昙的, 不挑上这么一件晃悠着两个毛球的披风,委实可惜得很。 萝蔓帮她系带子时,柔真便看似漫不经心地抬指戳着那对毛球。 “帝姬往日里瞧上去不似今日这般……”萝蔓低头理着她的衣裙,低头嘟囔, 话到最后,略略蹙眉,似是想不出该用甚么词。 她分明记得,柔真幼时也很喜欢搓揉这一对毛球,后来年纪大些,愈发稳重后,便再未做过此等事情,怎么今日,又……返璞归真? 柔真抬眼看向她笑,却不说话。 等到了外院,婢女们早就备好了鞭炮等物。 柔真让萝蔓点着了一小串鞭炮,自个儿微堵着耳朵站在一侧,眼眸发亮地瞧着那炸开一地红屑的爆竹。 这声响令双耳微有不适,响声过后,有灰蒙蒙的烟漫出来,一地红屑散乱。但这种声响,恰恰让柔真无比直接地觉着,自个儿是当真活过来了。 前些日子,神思倦怠,瞧甚么听甚么,都像是笼了一层朦朦的雾,一片灰白。不过一夜之间,便觉着雪气爆竹气,见着红灯笼红窗花红对联,甚么都突然鲜活起来了。 “帝姬,去请藏枫的婢子说,藏枫如今身体不适,犹在卧床休息,出不得门。”萝蔓在另一侧和一个婢子低声絮语了几句后,走到柔真身侧来,低声道。 柔真偏头去瞧她,便看见她眉眼间止不住的喜意。 “依婢子看呐,藏枫定是昨夜闹了一夜的肚子,如今便虚得厉害,实在出不了门了。” 萝蔓昨夜从那梅林走回圣殿时,没少听他辩驳,心中不忿得很,如今瞧他硬撑着喝完那酒,体虚得出不了门,便觉着无比快意。 柔真倒比萝蔓靠谱些许,虽说也免不了弯了弯嘴角,忍俊不禁于藏枫一如既往的二愣性子,但毕竟是师兄的身体有损,还是存了几分担忧。 她心中想着,藏枫此时大抵是不想瞧见她同萝蔓的,便只遣了人悄悄去圣医堂叮嘱几声,打算等藏枫身子好些,再叫上他一块儿耍玩。 既然藏枫不能来,柔真便想着,不如如今便去寻藏昙罢。 “走,陪我去圣殿。” 萝蔓立即皱了皱脸,“帝姬怎么又想去寻国师啊……” 柔真瞥她一眼,嗔道:“不去?” 说这话时,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如同带了钩子,轻飘飘地在萝蔓脸上一刮,仿佛直接搔在了萝蔓的心上,搔得萝蔓禁不住一颤,暗叹妖精。 话罢,柔真又抿出一个笑容,接着道:“我此行去,是向师兄讨要压岁钱。” 萝蔓觉着自个儿仿佛是在做梦。 她走在路上,暗想着,她怎么就敢陪着帝姬去向那个国师大人讨钱…… 轻飘飘踩在地上,萝蔓又禁不住恍恍惚惚地想:不过帝姬向来神通广大,又同国师大人有什么她实在瞧不明白的……款曲?反正……没准便真能讨到压岁钱罢。 手眼通天的国师大人,早便知晓了柔真遣人去寻藏枫而藏枫出不得门,于是柔真转而要来寻自己一事,如今正坐在圣殿飞檐上。 他也换了一件新衣,这新衣虽说仍是素色为主,但比起往日里的纯色素衣,衣襟袖口处,都多了正红色的镶边,也换上了一条赤色为主,黑纹爬蔓其上的发带。 虽说仍是如从前一般阴着脸,没什么好脸色,但终究是穿得不那样素净,多了几分人气。 柔真从一侧长廊中瞧见藏昙时,便正好瞧见他随意坐在被清了积雪的飞檐上,衣摆在微风中飘荡,好似谪仙,却又有几分他独有的阴僻之气。 他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但以藏昙的身手,既然早已知晓柔真要来寻他,怎么可能还感知不到不远处柔真的探究视线。 柔真仰头,朝他唤一声“师兄”,他便阴着那张脸偏过头来。 萝蔓瞧着他的神色,是禁不住瑟瑟然,忙低下头去作雏鸟状。 柔真却神色如常,甚至伸出手,掌心向上,笑道:“新岁吉祥。柔真是来讨压岁钱的。” 藏昙屈起一腿,略一蹬地,便从檐上立起,再飘然落地。 他走向柔真,脸色不变,却当真从袖中拉出红封,置于柔真掌心,低声道:“既压过岁,今年便要事事平安。” 他也大抵知晓新年的习俗,甚么初一要向长辈讨压岁钱的…… 原本他该在前一晚放在柔真的枕下,但前一晚境况过于窘迫,他实在没能折返回圣殿,便只能备好红封,打算初一再交给柔真。 往年他未曾干过此事,因着老国师会如此做,而藏枫也能伴着柔真耍玩,她并不缺这压岁钱,故而,他的红封也从来只是备上一备,从未赠出去过。 今年却不同,不知晓这小妮子是怎么动了心思,老国师也不能再护着她,他便只好做上一做,往年并未曾做过的事情了。 柔真合掌拢住那红封,笑得那双如秋水润泽过的双眼都微眯起来,“多谢大人。谨遵师兄旨意。” 藏昙避开她的视线,将目光落至一侧,接着道:“无事那便回宫罢。”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实在不宜出门。 这世道便是如此,越想着不能如何,便越容易如何。 这可不是,才说过今岁要平平安安,柔真斜他一眼,翘了翘唇,正要转身离去时,还真应了他的担忧,脚下一滑。 偏生方才萝蔓又使劲儿低着头不敢瞧他,这会子柔真滑了,也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扶将一把。 柔真只觉着脚下一歪,身子骤然失去控制,仿佛将要倒地,下意识便扯住了手旁的甚么东西,站稳了才反应过来,她竟隔着藏昙的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藏昙本是下意识要甩开她的,却见她是脚下滑了,生生咬牙收了力道。 于是柔真抬眼瞧他,正对上他紧蹙眉头下那双幽深的眼眸。 见势不妙,柔真动了动脚踝,瞧着他的眼睛,柔柔开口道:“我脚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军训,早上五点多到晚上九点……洗了澡与衣服,做做晒后修复,就没什么时间更新了。我尽量隔日更,昨日更新已补齐。 万分抱歉之前咕了几天,因为刚开学,那时候不是很适应……就没能安排好时间。 鞠躬~ ☆、第三十一章 左脚扭了 萝蔓连忙抬手,搀上柔真。 藏昙闻言, 目光立即下撤, 对上柔真别在身侧的左脚。 “左脚扭了?” 她用糯软的鼻音轻声应他, 那双澄澈的双眼轻眨了两下。 藏昙前脚刚说收了压岁钱,今岁便要平平安安,她却转眼便扭了脚,实在是极其不给人面子了。如今情势,要扮出万分无辜可怜, 方为上策。虽说她原本也是极其无辜的,谁也料不到怎么一伸脚便滑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干脆一撩衣袍蹲下身去,顺着柔真的绣鞋, 抬手捏住了她的脚踝。 “疼?” 柔真几近要咬碎一口贝齿。 这藏昙是怎么回事? 她脚扭了, 他那么用劲儿捏住她的脚踝, 她疼得要命也抽不出脚,他竟然还问她疼不疼。 瞧着柔真微蹙的眉头, 藏昙神色不变, 垂下头去,手指微动。 “嘶——”一向克制的柔真也禁不住倒吸一口气,这藏昙方才指间动作, 捻得她是刺痛阵阵。 但在刺痛过后,竟又有股暖意生出,温和暖融。 藏昙后撤一步,站起身来, 偏过头对着萝蔓,道:“搀得回去吗?” 萝蔓不敢看他,只是大抵思考了一番。 若是她搀着柔真回去,只怕柔真要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否则便要单腿蹦跳着回去,要么是加重伤势,要么是实在不雅…… 她想了想帝姬支着一只脚蹦回苍禅殿的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罢了…… 于是,她硬着头皮回藏昙道:“回国师的话,婢子一人只怕不成。” 萝蔓心中却开始哀怨,若是柔真不是说要向国师大人讨压岁钱,她也不会为了省得他人说闲话,将其他婢子都留在苍禅殿。 哎,帝姬同国师这趟浑水,实在是趟不得! 藏昙仍是那副阴沉着脸的模样,抬手招来一二侍从,要他们取来一把殿中靠椅,将柔真抬进圣殿中。 “扭了脚,若要不生瘀,便要活血,”藏昙看着柔真小心翼翼坐上那靠椅,接着道:“我去取药。” 那几个被藏昙唤来的侍从着实惶惶不安,屏气凝神的。 缘由无他,只因着藏昙如今脸色分外难看。 若说往日里无事时,他阴沉着脸色,像是冬日里梅林旁冰皮未解的寒潭水,今日的他,便仿若冰窖中斗大的千年寒冰,寒气四溢,冻得人不禁连打哆嗦。 他能不生气吗? 不过片刻间未将注意放在她身上,她便扭了脚,摸上去还扭得颇有些严重,真真是让人不省心。 “帝……帝姬,他不会恼咱们不给他面子罢?”萝蔓悄悄抬了抬头,发觉藏昙的白袍一角也消失在另一个方向,才怯生生地发问。 柔真靠在那椅上,正是被抬着过门槛的时候,闻言,试探着动了动自个儿的脚踝,咬牙才忍住没喊出声,斜睨了萝蔓一眼,“唔”了一声,接着道:“你倒是好有骨气。如今都不担忧我疼是不疼,就担忧惹不惹得国师大人着恼了。” 萝蔓那傻丫头着实是可怜了。 以藏昙的功力,怎么可能听不着萝蔓每回瞧着他走了以后的愤愤言语,只是懒得动柔真身边的人罢了。而萝蔓却真以为藏昙甚么也不知晓,见了藏昙还哆哆嗦嗦,谨慎行事。 那几个屏声静气的侍从也不敢与柔真说话,只是将她放到了藏昙吩咐的地方,便连忙告退了。 萝蔓侍立在柔真身后,禁不住悄悄打量圣殿周遭,又觉着鼻尖好像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檀香都压不下去的血腥气,又是一阵哆哆嗦嗦。 那厢里,藏昙从寝殿中取了化瘀的上等伤药,刚迈出房门,见着那几个侍从从正殿退出,便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过来。 “圣宫童子诸多,闲散得很。去扫清圣宫上下路上的积雪,今后每日过午之前,本座都要看到路面干干净净。” 那几个侍从尚未站定,便听了藏昙这样一吩咐,连忙收住脚势,低头称是。 转身走出好长一段,那几个侍从犹自心中暗暗纳闷:国师大人怎么想起来扫雪?以往若是有谁摔了的消息传来,国师大人可是抬眼都未曾有的。 蓦地想起柔真帝姬方才行动不便的模样,藏昙又是专程命他们将柔真抬进去…… 嘶—— 不可猜度不可猜度。 帝姬当真是个手段通天的人。 藏昙吩咐过侍从童子去扫清积雪,便转身进了正殿。 他将那盛了药的瓷瓶塞进萝蔓手中,眼神微动,并不说话。 萝蔓硬着头皮接过那药,蹲在柔真身前,撩起她的裙裾,正要褪去鞋袜时,突然想起方才柔真嘲她好骨气,咬咬牙,头也不敢回地道:“还请国师大人避嫌。” 柔真略略挑眉,抬眼看向藏昙。 褪去鞋袜便要露出腿脚,叫无甚关系的国师瞧见,到底是不合规矩。 萝蔓说完,便觉着自个儿终究是找回了一茬,不辜负帝姬平日里对她的爱重了。 藏昙却只是瞥她一眼,“化瘀需搓揉得当,本座须告知你如何做,瞧着你。” 这瞧上去仿佛是极为有道理,萝蔓抿了抿唇,只能讪讪地保持缄默,低头褪去柔真的鞋袜,露出白里透粉的玉足和小腿,以及脚踝脚背处的一片红肿。 藏昙那低沉的声音似乎夹带了不少怒气,强抑制着告诉萝蔓该如何用力搽药。 然而萝蔓瞧着那片红肿,实在是下不去手用力,动作便很有几分迟疑,瞧着藏昙眉头紧蹙。 “你怎么回事?” 萝蔓鲜少对上怒气四溢,直接质问的藏昙,被这么一问,手更是哆哆嗦嗦起来,“婢子……”了半天,也憋不出下一句话来。 还是柔真瞧她实在害怕,开口道:“国师息怒。” 藏昙抬眼瞧了柔真一眼,挥袖便将萝蔓挥至另一侧,又撩袍蹲下身来,直接接替了萝蔓手中的活。 他抬指触碰到了柔真的脚踝,眉头又是狠狠一蹙。 她觉着肌肤直接相贴的感觉实在有几分怪异,但瞧着藏昙的神情阴云不定,略略试探着抽回脚,只感觉纹丝不动,也不敢再妄动了,只是禁不住屏息攥拳,咬唇瞧他开始揉捏搽药。 随着藏昙几近是毫不留情的动作,柔真心中唯有二字——好疼! 作者有话要说:  过完年,就要开春出去祭祀啦~即将解锁新剧情…这章补齐啦 抱歉抱歉抱歉,我绝对努力隔日更啦…… ☆、第三十二章 新年不赖 柔真咬唇强忍踝间痛意,又微妙察觉出藏昙指腹间的粗糙质感, 以及随着药性渗入, 踝间透出的暖意。 “身子才好, 就四处胡乱走动。呵,崴脚可不是活该。” 藏昙头也不抬,只是紧蹙着眉,神色阴郁地盯着她那发红的脚踝,语气冷滞。 其实这也是妄加之罪。藏昙老早便备好了红封, 就等着柔真来向自个儿讨要压岁钱,而并不打算去苍禅殿交给她,又怎么能怪柔真四处胡乱走动呢? 柔真觉着,往日里那个阴阳怪气针对她的师兄又回来了。 只是, 从前听他恶言相向, 心中难免偶生委屈, 觉着藏昙怎么这样不给好脸色,如今她知晓了更多关窍, 只觉着啼笑皆非。 藏昙那些挖苦嘲讽她的话, 其实无一不是在警诫她要当心身子,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打定了主意要同她划清界限, 便将话说得难听又不妥当。 想起这一点,她如今瞧着藏昙微低的下颌和垂下的双眼,便觉着顺眼无比。 于是,她不知何来的胆子, 也许是忘了眼前人的身份同性子,竟一抬那只并未被藏昙捏住的右脚便轻轻踢了踢他的肩。 “才不是。” 萝蔓瞧着身子一哆嗦,险些跪倒在地。 柔真自个儿也是险些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强撑着浅笑,一脸的端庄,仿若方才抬脚踢人,在藏昙肩上留了个浅印的不是自己一般。 藏昙身子一僵。 她清晰察觉出他手上动作顿了顿,然后竟然毫无异样地继续搽药揉捏,只是唇角紧抿,线条僵硬。 等上罢药,柔真只觉着踝间热意满满,倒不那样酸疼了。 萝蔓颤颤巍巍地强装镇定给她穿上鞋袜。 藏昙这才直起身来,取了方才备好的白巾,细细拭手,此间抬眼冷凌凌地瞧了柔真一眼,“你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 柔真仍是那样端庄笑着,极其温婉大方,瞧不出半分方才做了坏事的痕迹。 “大人谬赞。” 他用白巾拭净了手,随手将白巾扔回原处,撇开视线,不咸不淡地道:“下不为例。” 柔真也不敢太过造次。 毕竟这一脚蹬的,国师大人可说是威严尽失。他鲜见好脾性,她若是再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当真是极其不给面子,没有眼力见儿的了。 于是柔真倒也大大方方应了下来。 只是萝蔓侍立在一侧,端得是一头冷汗。 她家帝姬岂止是胆子大?简直是一身是胆,挂满了都不足以形容。 柔真崴了脚,又“不慎”冒犯了国师大人,也不好再赖在圣殿了,乖顺地被藏昙遣人抬了回苍禅殿。 路上,她还禁不住同萝蔓说闲话。 “我怎么觉着,我近日里总是被人抬来抬去,像箱货物,着实不体面。” 萝蔓又是眼瞧着离圣殿越发远了,对着柔真,说话自然胆大起来。 她悄悄看了一眼柔真,撇嘴道:“先前是身子不妙,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大好,又是帝姬自个儿作的。这还是藏昙千年难遇一回的脑袋不对劲儿,忘了追究帝姬的过错,否则,帝姬只怕是横着被抬回苍禅殿的,岂不是更不体面。” 柔真抬手便拍在她脑门儿上。 “甚么脑袋不对劲儿!” 缩回脑袋的萝蔓,并未觉着有甚么不妥。 柔真不在意萝蔓对自个儿的调侃,怎么就揪着她对藏昙的不敬? 不过不得不提,不知是藏昙的伤药实在奇效,还是他的揉捏手法高明,亦或者二者兼备,柔真这原本崴得挺狠一左脚,竟不消几日便完完全全地好了,一丝隐痛也不留。 初一那日,柔真回了苍禅殿后,闲着无事,又看了一会儿放爆竹后,终于等到了藏枫,同他和几个婢子,一道歪歪斜斜地包了许多饺子,还放了几颗花生,想着吃到包了花生的饺子的人,来年必定有好运气。 她是不敢再出门了,只敢遣人将饺子送到圣殿,嘱人蒸好再送去给国师大人。许是因着藏昙近日里确实对她非同寻常地好,圣殿上下对她那叫无比尊敬,不敢放肆,当然是应了她的话,叫厨房晚膳时一并送去。 藏昙大抵是吃着那包了花生的饺子了。 因为她拢共不过也就包了三个有花生的饺子,一个被她吃着了,一个被萝蔓吃着了,藏枫同其他小婢子,便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为此,藏枫还拧着一张脸惆怅了好半天。 那么,另一个饺子,必定是在送去给藏昙的饺子中了。 若是国师大人赏脸,没准便吃着了,他若是不愿尝,那花生估摸着便不知进了哪一处废食堆了。 初二那日,是一个合该归宁省亲的日子,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便无甚事可做了,只是窝在暖洋洋的房中,瞧一瞧话本子,看一看院中的花。 初三好似也无甚特别的,只是萝蔓特地将房中剪刀都用布包裹了起来,还嘱咐柔真莫要触碰剪刀。 新年便如此,一日复一日地过去。 柔真偶有时候伏在窗上,瞧着圣宫上下挂着的红灯笼渐渐被撤下,那些红意都渐渐淡去,窗上的窗花也打起皱来,对联都卷了边,心中却丝毫不觉怅然。 被人妥善放在手中安置的感觉,自然让人觉着心中熨帖。 皇城那方的烟火好几回都映得半边天绚烂起来,令她想起她那开初写家书给她,要她讨好献媚的母后。 听说藏昙后来竟当真不再对皇室施压,皇后娘娘的日子瞧上去好过了不少,这新岁的烟火盛宴,一放便是好几日。 虽说师父如今不在身侧,但她心知师父身体康健,诸事平顺,又明晓了藏昙的真意,哪里还能惆怅得起来? 只是藏枫才过了大年十五,便又被藏昙一纸勒令扔回了青城。毕竟青城如今风向很是紧要,没准便有人紧着藏枫这缺位的十几日兴风作浪,大肆埋暗桩,早日回去自是没错的。 藏枫走的那日,柔真早已身子大好,同藏昙一道送他到了圣宫外,眼瞧着他身影逐渐消失在斑驳积雪松影中,才折步回返。 藏昙仍是那副面色阴沉的模样,走时知会了柔真一声。 “开春下山祭天,你也一道出行。近些日子,便别再胡乱走动,出甚么幺蛾子了。” 柔真心道:不走动大抵是不可能,又忍不住暗叹,这个新年,真可是一点儿也不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圣殿门口守门的小童子: 藏昙大人吃着那包了花生的饺子了,柔真帝姬也确实被横着抬了,不过是抬进圣殿。 (噫,这二者之间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叭) ☆、第三十三章 一箭双雕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过,正如白昼静悄悄地长长。 除了有一夜, 湛荷浑身是血地倒在苍禅殿的长廊前, 恰巧被起夜的萝蔓撞见以外。 “帝姬!” 萝蔓一踏出房门, 便见着了不远处有一个身着血衣的身影映着月光倒下,下意识咬唇憋住了一声惊叫,壮着胆子靠近瞧了一眼,发觉是湛荷。 她不敢决断,只是压低了动静, 免得惊醒其他人,匆匆跑回房中,将柔真推醒直唤。 柔真才朦胧睁开眼,头脑尚且混沌, 就闻得萝蔓一句“湛荷一身是血地倒咱院外头了, 帝姬说该如何是好”。 她揉了揉眼侧太阳穴, 在萝蔓伺候下迅速披上外衣与厚袍子,将微凉的双足塞入内里毛茸茸的绣鞋中, 跟着萝蔓, 到了湛荷倒下的地方,却甚么也未曾瞧见。 甚至那地面上,都是光洁如初, 瞧不出甚么血迹。 萝蔓磕巴起来,“莫……莫非,是婢子夜间睡糊涂了,以至于瞧错了?” 柔真蹲下身子, 微微前倾,深吸了一口气,鼻翼略略翕动。 “恐怕不是幻觉。虽说血迹清除掉了,但是毕竟匆忙,还能嗅到夜空中原本荡开的血腥气。” 她抿了抿唇,接着道:“想来湛荷是去办了甚么事,受了重伤回返,支撑不住落在咱们这儿,为藏昙的其他手下发觉,便被带走了。” 这事儿,得叫藏昙的左膀右臂去做,还令其受了重伤,甚至撑不到复命便昏过去了,恐怕是件极大的事情。 湛荷被带走后,那些人还迅速清洗了血迹,可见也是不愿将此事外露。 而湛荷向来性子谨慎,能到失控昏厥的份上,必定是危及性命的伤势,也不知此夜安虞。 然而,她虽说心中有几分担忧湛荷,却也不能这个时候去圣殿寻藏昙,急冲冲地盘问他。 也只好先确认苍禅殿中并无其他被惊醒的婢子,便折回寝房接着歇息,暗自想着,次日定要去寻藏昙探探口风。 可实则,湛荷这厢,并非是为藏昙派去的人所救,甚至,她此番出外,也是瞒了藏昙的。 今夜湛荷实在是万幸,落在柔真的院中,又是被清渚救下的。 清渚同她皆有意追查当年他二人父母死因。不是未曾同藏昙提及此事蹊跷,藏昙也放手让他二人自行探查,只是此次,线索直指青城。 湛荷同清渚自然清楚非常,如今青城是个怎样紧要的地方。 也正因此,他们不敢贸然将线索上报。 藏昙在青城也埋下了许多暗桩,此时将手伸到青城,定会打草惊蛇,扰了他的布局。 虽说清渚同湛荷的双亲蹊跷去世,定然也与那个在圣宫暗暗兴风作浪的人有所关联,但掌控住青城,远比查清楚多年以前那人如何杀的人紧要。 故此,若是上报,藏昙定不会应允他二人继续追查。 得知线索后,清渚分析了一番局势,却实在拿不定主意,也不敢当真背着藏昙继续追查。 那时,湛荷只是站起身来,冷着眼同踯躅不定的清渚道:“我费尽心机爬上来,也只为了这么一件事情。圣宫如何与我无关,我不能看着好不容易追查到的线索就这么被压下去。” 清渚对藏昙很有几分顾忌,湛荷却不曾有。 除了此事,她都能安安分分当着藏昙的护法,为他效力,毕竟她必须当着这个护法,方有权势追查此事。但涉及此事,她不可能让步。 “他前些日子恰好打算命我去青城办事,我此番便顺道办了自个儿的事,你只管替我掖着便是,若我有甚么进展,自然会告诉你。” 清渚拦不住她。 但世事难料,今夜正是清渚当值,总管圣宫夜安,察觉到某方有人破空而来后,便匆忙而去,正瞧见了浑身是血,倒在苍禅殿的地上,他探出四周无人气息后,忙带走了人,还清理了痕迹。 他也不知晓湛荷是办了藏昙吩咐的事情弄得重伤,还是追查碰着了硬钉子,也不敢先告诉藏昙此事,只好将人带回自个儿住处,先简单料理了外伤,止了血。 清渚瞧着湛荷是有内伤的样子,又不便掀开衣物查探究竟是哪里受了重创。不敢贸然动她,只能将她血染尽的外衣剥去,裹上一层干净的厚毯,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湛荷真是犹如野火不绝息的春草,清渚才将她安置好,她便已渐渐有了意识。 她睁开眼便下意识要作防御状,却实在抬不起手来。之前赶回圣宫已是强撑,骤然昏倒后,这根弦绷断了,更是再提不起力来。 眼前有些模糊,她瞧不真切清渚的模样,只是觉着气息熟悉,才渐渐放弃了抬手的挣扎。 清渚见她醒转,忙靠近,“此事可能让国师知晓?” 湛荷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紧蹙着眉,勉力睁开眼,死死瞪着清渚。 他被湛荷瞧得不免有几分发怵,心下了然,忙道:“那便掩了风声,不去寻圣医堂。” 见湛荷那有如剥皮利刃的眼神渐渐软化,他又接着问道:“那你有几处重伤?该如何料理?” 他不便查探她的伤势,又不便去寻圣医堂中的大夫,只能问她自个儿。毕竟,她好歹也是披血踏骨一路踩稳这护法职位的,对自个儿的身体如何自然有把握,也定知晓该如何料理。 孰料湛荷勉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恣意傲然的笑意,瞧着倒像是砍倒了仇敌,探出舌尖舔血的神情。 “我这身上,大多可不是我的血。” 似是觉着毛毯过于厚重,拘得人发燥,她蹙眉略略扭了扭头,顶开那被清渚合拢的毯子,接着道:“我今儿是逮着大人物了。这般脱力狼狈的模样,一瞧便是正面迎敌了,定然不能让国师知晓。但此去,我得到的消息,定要尽快禀报国师。” 若仅仅是执行藏昙的吩咐,她不会这样紧抓着线索不放,不慎被人发觉。故此,绝不能让藏昙瞧见她这脱力的模样。但此去追查,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叫她查出当年事情真相一角,又从中窥探出究竟是甚么人在兴风作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没有柔真与藏昙对手戏的一天…… 但是……其实湛荷跟谁组cp都会超帅的。 ------ 一周之后,我重新打开这个网页,发现还有读者在等待我。 怎么说呢,以下是我这周的状态,或许能说是不更新的原因。 军训完以后,我开始上,这个因为高考败北而来的大学的课。 大概是失望吧。 我曾以为,我上了大学以后,身边都是各方面碾压我的大神,从而让我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也有动力提升自己。 具体的不消说,也不想背地里攻击我的学校。总之,我第一次深刻感知,这个大学,果真是我考败以后才会来的。 我在开课以后,甚至想过复读。 我停止了我每天都在坚持的英语口语的学习,开始感到迷茫。 我开始不确定,我能在这个大学,通过怎样的方式,成为怎样的人。 有过醉生梦死的几天,这样的我甚至,想都不想打开我的文章页面,我觉着,反正大概没有什么人会等我。 中秋这几日的假期,去见了同在这个城市的高中同学,也意外地发现,有几个考败的同学,也开始了对大学的失望。好像是互相倾诉,愁上加愁了? 幸好并不只是如此。 那几个高考之后,我当家教辅导过的高三姑娘,依然在我上大学以后,渴望得到我的帮助。 我努力收拾起学姐的模样,继续理性地帮着她们分析,给她们出主意。 突然就好似被感染了。那些高三姑娘们,积极寻求着前辈的经验,努力反省自己的缺陷,在既有条件下,顽强不屈地生长着。 好吧,我也问同样考败来此,后来跳出这里的几个高中学长。 我问导员保研他校的要求,查阅课程安排,悄悄围观去名企实习的学长学姐们。 我终于决心,重整山河,再给自己定下目标和要求。 于写作一途,家中窘迫的我,固然想要有所获利,但其实也有完善写作手法后,夹带私货表达观点的追求、我也想要塑造出几个有灵魂的人物。 我斗胆,在断更数日后再点开我的文章。收藏好似不曾下落,还瞧见几个陌生脸孔在等我。 以上,是不成熟的我的情绪动荡,其实不足以成为不守约更新的正当理由,因此我也深感抱歉。 但从今日起,感激信任我的人,感激等待我的人,我明白我该如何去做。 最后,希望大家都成为更好的自己,明确所求,万难不辞。 ☆、第三十四章 了不得的 清渚既知这消息紧要,自然也正下心来。 “你探知到了甚么?” 他不知晓湛荷得了甚么重要情报, 自然是不知, 该如何瞒下藏昙湛荷密查当年之事, 且让藏昙知晓这一情报。 湛荷按捺不住喉间痒意,低咳了几声,露出一个笑。 “咱们护法堂,有个不得了的前辈,你可还记得?” 不得了?清渚细细咀嚼了一番这个词, 略一蹙眉,心下有了计量,“曾是老国师臂膀,掌暗杀一部, 如今闲居, 不露风声的晚棠前辈?” 四大护法之一, 藏昙念及暗杀部不可不设,又不可无主, 暂且信了这个老国师昔日挚友, 仍未动她。 她年轻时候,那狠辣利落的手段与身法,多少暗杀部门徒不可望其项背, 将其视作此道神祇。只可惜,老国师宅心仁厚,鲜少动用她这一部,她自共事的湛荷清渚的父母逝去后, 也颇受打击,便低调闲居,甚少露面。 湛荷那血迹未净的双唇显得颜色深重,微勾也很有一番狠戾艳色。 “可惜,前辈终究是老了。” 在清渚双唇微动,尚还在回味她的言语时,她接着道:“她当年杀我父母四人时,可当真是利落得很,过后竟还能口口声声哀念不已,就此不再拾刀。” 轻嗤一声,她笑容渐落了下去,双唇紧抿,不再言语。 清渚觉着自个儿瞧出,那是个悲伤的神色,但他却无暇慰怀她一二,因为他也对晚棠萌生出了莫大的憎恨和不齿。 往日慕她工夫,敬她德行,畏她尊望,今日便觉着从脚底凉至天灵盖。 他不会怀疑湛荷的言语。她说是晚棠杀的,那必定不会冤枉人,自幼瞧来,他再了解不过湛荷的性子。 她道是前辈老去,之前又有那样棋逢对手的兴奋,想必,正面对上的,是晚棠。 “你当真没有大碍?” 清渚用牙碾了碾自个儿的舌尖,握紧了开始颤抖的手,平复了一番心绪后,想起晚棠昔日的传奇风云,有些担忧湛荷。 湛荷又是数声低咳,闭了闭眼睛,“死不了。她这些年恐怕也无心练功,比不得往日里我听闻过的模样。先不论这个,我等父母四人,必定是晚棠所杀,她斩断了老国师数条得力臂膀,必有异心。况且,她是在我等父母追查被窃符节去向时动的手,同符节被盗一事,也必定有关系。若是未曾得到她的许可,这普天之下,哪一个能从她眼皮子底下,将符节从国师书房窃取? “我才从早年残存的蛛丝马迹中追查到青城,她得了属下的风声,竟立刻便能瞒天过海地赶到。国师耳目尚不能及,可见此人危险至极。幸而国师选用的暗卫,皆出自另途,不至于受她监视掣肘,尚可一搏。而此行国师派遣我去青城,是虚晃一招,为的便是略惊一惊背后之人,再令藏枫察其动作。 “可依我之见,在青城鼓动信众的,不似晚棠,倒像另有其人。” 清渚攥了攥握紧的手,“圣教之中,竟到逆子多如牛毛之境了?” 她睁开眼,目光沉下来。 “先前是我脑袋糊涂,此事纠葛颇为复杂,我当立即禀报国师,纵使被责擅自行动,也绝不能坏了大局。” 她要的,不光是知晓凶手何人,更是要亲手报仇,怎么能为了一时的逃避责罚,让藏昙或陷劣势,让仇人先发制敌呢? 其实,想也知晓,她出外行动,藏昙怎可能一概不知?若是他如此好糊弄,她也不必将为双亲报仇的念想寄托在他身上。况且,是晚棠主动寻得她,带的是杀机,想要径直灭了她的口,正面迎敌,她无可奈何,打草惊蛇也是没了旁的法子。 清渚同她商议罢了,便带着她去了圣殿。 想明白后,这便再无甚么可藏匿的。 晚棠已然想要灭她的口了,现下还不知在何处疗伤,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又怎会不知湛荷已然知晓了当年之事,自然也能知晓,湛荷定然会禀报藏昙。 圣殿一夜烛火通明,在临近清晨时方才熄灭。 柔真大清早地去寻藏昙时,却被童子告知,国师大人此时不在圣殿中,具体行踪,他们也不可知。 无奈之下,又确实忧心湛荷,于是她转而拜访护法堂。 虽说圣宫上下如今皆知,国师大人待柔真帝姬非如寻常。但皇室中人,一旦涉及到圣教机关,自然还是不为人接纳的。 因此,她难以径直进入护法堂,去湛荷的住处寻她。 “帝姬,不若还是罢了”,萝蔓瞧着门口的执事面色僵硬,便开口劝道。 柔真自然也瞧见了,如今这护法堂仿佛得了甚么吩咐,所见人人皆是神情冷肃,怎么也不像是会通融放她进去的模样,叹了一口气,也点了头,转身正欲离开。 一转身,却听得身后有人自护法堂正门疾步而出。 她立即转身,见着是紧蹙着眉的清渚。 清渚在护法堂门口见着她,又思及昨夜湛荷所落之处正是她的院子,立即便猜到,她昨夜大抵是知晓湛荷受伤之事。 他又想到藏昙的急令,现下也无法解释,只是匆匆言道:“事关重大,帝姬先入堂中去寻湛荷护法罢。稍后会有人在苍禅殿附近护着帝姬的周全,帝姬近日里,还是少出门为好。” 言罢,不等柔真反应,他便步履匆快地擦过,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柔真将视线自他的背影方向抽回,再看向护法堂正门。 那护法堂门前的执事,听着了清渚的吩咐,也默然无声地微微让开身子,不再拦着柔真。 柔真微提起裙裾,向那执事微点过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迈过了门槛,里头负责扫洗的童子行过礼,道一句“帝姬,随我来”,便自觉在她身前带路。 护法堂中的童子都是严格遴选而出的,这一路没有半句闲话,步速稳定,神情瞧着也是从头到尾未曾变过,将她送到一间小院之中,便行礼告退。 屋中的湛荷,老早便听见有人靠近,想着这紧要关头,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便起身推开房门,正好对上柔真的视线。 湛荷自圣殿出来后,便经过圣医堂的料理,又歇过一会儿,如今已能走动,只是肋下隐疼,手脚有几分酸软罢了。 “清渚叫你来的?” 许是觉着自个儿问的过于多余,湛荷转身便进了屋,“先进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在水课上重新整理了大纲的补充,最近会顺一点。明天白天满课,晚上不去蹭乐理课的话,我应该能把这章补成三千。 我有一个梦想,以后日三千。 -- 然而我又失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又要填一堆东西…… 罢了,我先努力日二吧。 ☆、第三十五章 还有旁人 “我在青城,找到了当年放出失窃符节流落青城这一消息, 如今隐于街市的圣教信徒。他装疯卖傻, 经我严刑, 都不肯吐露半分。后来还是以他一家老小要挟,他才堪堪吐出晚棠的名字。” 柔真同湛荷对坐,瞧她眉眼冷凝沉静,安静地听她一道前几日是怎样的形势。 “那人也仅说出他是受晚棠指使,旁的, 却再也不愿讲。后来,他便神鬼不觉地死在了密室之中,我心觉不对,匆忙折返, 却在圣宫附近遭到晚棠拦截, 她下手利落阴狠, 明摆着是要我的命。 “无论如何,如今晚棠是重伤奔逃。幸好国师之前早有戒备, 私底下在护法堂和长老堂众人身上皆留了记号, 纵使是闲居不出的晚棠,也没料想到国师有此一招。故而,国师如今是追着仅剩的线索——晚棠去了。” 晚棠这些年, 也是当真极少练功,心思也恍惚不稳,这才让这些年勤恳练功,自白骨血雨中练就一身好剑法的湛荷捡了便宜。 而她之所以告诉柔真这样多, 是因为之前柔真早有过遭人下毒之事,可见贼子对柔真,也早有打算。 如今这几近是撕破脸的局面,也不知圣宫是否还有暗桩,藏昙又不在圣宫之中,只留下清渚同沉唐戒严、处置圣宫中其他暗杀部的人手。柔真必然要知晓时局紧要,尽量莫要四处走动。 柔真自然不会不懂这道理,也不愿成为他人可乘之机。 她见着湛荷虽然脸色有几分憔悴,行动不比往日里利落,但也不像是实在重伤难抑的样子,也放下心来,就此告辞。 藏昙午时方过,便拎着已是瘫软在地,遍身是血,头发散乱的晚棠回了圣宫。 他将晚棠随手扔在了圣宫中央的祭坛上,勒令圣宫上下皆集于祭坛汉白玉台阶下一观。 藏昙留了晚棠一命,却不问她任何事,只是极其粗暴地将她带回圣宫,让她以鲜血淋漓的姿态被当作了震慑众人的工具。 “你等必定耳闻过晚棠大人的武艺之神,可如今不也仍然犹如剥皮蟾蜍一般瘫在祭坛上,极其难堪?” 藏昙负手站在祭坛前,唇边勾着一丝阴阴的笑意,对着下头乌压压的人群低声道。 经过内力,他低声的话语,送到了每个人的耳侧,仿若附耳细语,令人毛骨悚然。 底下的童子并不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中对晚棠的印象,仍然是德隆望尊的老国师臂膀,武艺超绝的暗杀部高手。因此,他们如今神色都有些茫然,仅有几个童子,禁不住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藏昙又是略一勾唇,记下了那几个童子的面容,接着开口道:“别有异心,才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若还有瞧不清的,莫不是以为自己比晚棠还要有本事,能逃得过本座?” 他身后伏在祭坛上的晚棠终于肩头微颤,咳出一口血。她艰难地抬起头,勉强睁开眼看向藏昙。 眼前都是血红一片,她几乎看不清这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 她在老国师在任时便耳闻过,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她方才也见识过了。并且,他一接任,便积极打压皇室,想来不会同老国师一般,同皇室纠缠不清。 可她仍在犹疑。他好似同那个上官皇后的女儿有什么牵扯。 咬咬牙,她嘶哑着声音,竭尽全力对着藏昙道:“你觉得皇室如何?” 藏昙头也不回,听了她的话,轻嗤一声。 “不过犹如腐尸堆砌成的阴沟。” 晚棠抹去额上留下的血,攥紧了手。 “我信你一次。当年那枚符节在我那里,温泉殿第三口子泉泉底有一机关,你打开便是。那两小孩的双亲,是我杀的不错,可我都是为了圣教好,说我别有异心,我可不认。” 藏昙回身瞧她,见她微阖着眼,并无甚么异样的神色。 他们交谈声音不高,藏昙也并未刻意传入每个人耳中,因此,底下并不知晓上头发生了甚么,只是有几个被晚棠的模样惊得连忙自首的童子,已被沉唐带走审问。 饶是藏昙,也对她骤然的交代很是意外。 正是觉着依晚棠的性子,大抵是甚么也不愿说,他才压根不打算审问的。 况且,他不觉着这一切是晚棠主使。可谁能指使得动晚棠? 可符节事关重大,藏昙抿了抿唇,招手让清渚湛荷上台来,让他二人接着处置晚棠一事,自个儿身形一闪,正是向着温泉殿去了。 晚棠看向湛荷,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二人的双亲确实无甚过失,当年下了杀手,是我护教心切,今日折在你这女娃手上,也算是因果轮回。” 湛荷之前对晚棠是起了杀心的,因此招招狠辣,只是架不住自己的身子确实也堪不住继续追杀,才放走了晚棠。如今对上又经藏昙料理过,毫无招架之力的晚棠,她早便决定了,必定要取了晚棠的命。 但如今过于蹊跷,她也只能耐下性子,先试图问个明白。 “是什么事情,需要你杀了老国师的臂膀从而护教?” 晚棠却阖上眼睛,但笑不语。 这件事情还是就这样止于她罢。 湛荷眼神微动,“那……对柔真帝姬下毒,可是你所为?” 晚棠蓦地睁开眼,似是挑眉,又禁不住一阵猛咳,吐出一团血来。 “……是便是罢。若是老国师还在任上,此女是当真留不得。” 再多的话,饶是湛荷再怎么逼问,她也只是伏在祭坛上,不再言语,似乎是出气多于进气的模样。 瞧她模样也不嚣张,也没有诸多反抗,翘望着复仇一日良久的湛荷,反倒觉着泄气无比。 看着台下一众童子们也被威慑得差不多了,便扬声道:“饶是护法,若是背叛圣教,亦是不得善终。诸位可瞧好了,今后若有人别生二心,下场也远不止如斯。” 她回身看向清渚,“一块儿动手罢。” 支撑她这么些年来一直苦苦练功,熟读经义的执念,被化解如今竟近在眼前,只消拔剑一挥,便再没了。这好似犹如梦境,她觉着如今脚踏在地上,都是软绵的。 清渚大抵也如她一般,紧抿着唇,神色复杂地拔剑,同她一道从背心直入心口,见艳红的血从晚棠身下洇开,漫过了原本身下干涸结块的血液,在祭坛上积出一滩浅洼。 那血液静如镜面,湛荷低头,瞧见了自己猩红色的倒影。 台下噤若寒蝉。 湛荷缓缓将剑拔出来,连擦拭都未曾便收回鞘中。 “除却她,还有旁人。” 是谁,能指使心高气傲,口口声声护教心切的晚棠? 老国师当真不堪到需要被翦除羽翼? 湛荷也不是不知晓,他天性仁善,最该做个闲散研读经义的长老,不该担当国师重任,可当年是身为他师姐的晚棠将国师之位拱手相让与他,还甘愿委身做一把刺杀贼子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码完忘记发出来,我也是服了我自己……最近剧情线紧凑,俩主角好像很少能凑一块甜甜的了……不过等春天到了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 竟是开春 再来瞧这厢的藏昙。 若是圣宫之中当真还有他人觊觎符节,难保方才晚棠言语一出, 便也有习武之人能听真切她说了甚么, 因此, 他疾速赶到了温泉殿,去寻那一口子泉泉底。 他直接踏入温泉泉水,泉水热水弥散,白雾缭绕,实在瞧不真切泉底的模样, 只能探手摸去。 晚棠没有欺诈人,他果真在那泉底的卵石间隐约摸到了一个小圆环,抬手用力一拉,泉边的木质地面便裂开一个四方形的槽坑, 内里正端端摆了一个精巧的盒子。 藏昙认得这盒子。 老国师正是将两枚符节分装在这样两个盒中, 置于机关底下。 当年晚棠身形诡秘, 老国师又对她丝毫不设防,若要暗中探查机关, 必定不难。 可奇怪的是, 她只取走了一枚符节。 藏昙拿起那盒子,一入手便心知不对。 打开盒盖,盒中显然空空如也。 他拿着盒子的手渐渐收紧, 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晚棠在那般境地下,绝不可能提前备好了这样隐秘的机关,只为了被抓时戏耍他一番。 最可能的境况便是,晚棠原本确实将符节封存在了这机关之中, 只是她自个儿也不知晓,后来竟被他人盗去了。 实在有意思。 看似并未生出二心的晚棠却杀了共事的护法,将国师的符节藏匿了起来。还有人在背后二次窃取了晚棠藏匿的符节,至今按兵不动。 那个习得了催眠之术、蛊惑了停云的幕后之人,很可能正是这个盗取了晚棠符节之人。 可晚棠为什么仅愿将符节还与他,旁的却甚么也不肯说? 原本青城有异动,他觉着大长老同二长老都有嫌疑。 大长老深居简出,真要做些什么,便如同晚棠一般,不招人瞩目。二长老主管各地传教事宜,各地都有其耳目,在青城搅动风云,也并非难事。 他此前已经命人密切注意这二人动向,只是未料到,竟然半途杀出个晚棠,道她也勾结此中。 方才,所有人都着眼于祭坛之处,护法堂也派出许多人手控制暗杀部的一众身手超绝的下属,若是有人从前便知晓此处机关,略施手段便可取走,且不为人所知。 藏昙重新下池,将机关复原,带着那空盒,冷着脸回了圣殿,召来自己手下培养出的暗卫统领。 “同暗杀部有关人手接触得如何?” 他接任后不久,便开始安排手下人渗透暗杀部。暗卫的紧要性,老国师瞧不真切,他却心知肚明。 掌管暗杀部之人,他没有半分信任,却因晚棠毕竟是老国师当年挚友,在圣教中又有传奇名声,无故撤换,若招致晚棠反骨,便是兴师动众了。 但是暗杀部中,有不少身手使得,且性子率直简单,忠于圣教忠于国师,未同晚棠一心的暗卫,他暗中派人接触,且以国师之名使唤过执行数次任务,只为逐渐架空晚棠,也省得好大一番精力与钱财去培养暗卫一支的力量。 那俯身于地面的黑衣者声音平淡无波。 “除却晚棠十余亲信,其余皆可堪用,另有数十位身手了得,且心思简单,忠于圣教者,可堪重用。” 顿了顿,他补充道:“先前大人离开圣宫时,我等已与那十余亲信一番缠斗,虽有人折损,但不拘死活,已尽数控制住。” 藏昙折身将那空盒随手置于桌上,“从今往后,再无暗杀部。既是暗卫,便不得见光,只听本座命令即是。至于那十余人……交予护法堂审罢。此外,盯紧长老堂,莫要让人再劫走东西。” 他随意拧开书架上一角,自缝隙中捻出一只瓷瓶。 “今日遭劫,说不准便是轮班的暗卫中了招。此药无味,可略抵催眠香性,在面巾上略涂用些便是,下月再来领。” 藏昙吩咐罢了,那黑衣者双手捧了那瓷瓶,立声便没了踪影。 到此,晚棠是没了命,可谁也知晓,背后之人仍然潜伏在圣宫之中。 故而,当残冬下过最后一场雪,再抬指,触到的是牛毛雨丝时,柔真禁不住喟叹。 “这波诡云谲的冬日,竟这样捱过去了。” 远山披草,鹅黄嫩绿,这样瞧去,又有雨丝纷绕产生的烟雨朦胧之感。几株早花抱上了花骨朵儿,在这阴暗天中,增添了几分亮意。 她立于窗边,深深吸气,嗅到湿润泥土同微润雨丝的气息,这是同落雪截然不同的气味。 多少蛰伏在泥土下不知年岁几何的生命在萌动,只等着这一场春雨。 瞧着柔真似有些郁郁的神色,萝蔓轻声道:“帝姬,既然开春了,咱们便栽两株花罢。” 柔真呼出一口浊气,神色确实怏怏,并不接萝蔓的话。 “枢珩圣手似是寻到了他所求的药材,在祭天过后便能回赶。可祛了我体内这毒,似乎也不见得风平浪静。” 那日湛荷清渚二人杀了晚棠,她是在场亲眼见到的。 她早些年便知晓,湛荷一直在追查当年双亲死亡的真相,那日见到她终于手刃仇敌,自然也心下复杂,颇为唏嘘。 虽说她听不真切晚棠最终同藏昙说了甚么,但她总是觉着,晚棠自然不可能是最终的幕后指使。 况且,她眼力不错,竟瞧见晚棠口中道了个“皇室”,便更让她觉着前途叵测,时局艰险。 她如今夹在皇室同圣教之间,却哪一个也不曾当真了解,是福是祸也难以估量,教人当真忍不住生出颓丧之意。 几近有一月未曾见过藏昙,她也极少踏出苍禅殿,更让她禁不住觉着,自个儿是拒在了一室方寸,对外一概不知,颇有种踩在空中,没得方向之感。 不过唯一的安慰或许是,藏昙之前遣来给她梅瓶中换梅花的童子从未缺勤。随着季节更迭,梅瓶中的梅花,也换成了暖房中新鲜带露的碧桃,娇嫩生气。 房中几名小婢子正在收拾物事,为几日后的离京祭天做打算。 之前查柔真中毒一事时遣散了几个婢子,后来宫中又派了几个来填补空缺。 柔真一直不大尽信她们,也只叫她们扫洗整掇,或持巾栉。今日这几个收拾衣裳首饰的婢子中,便有一个是后来自宫中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会放出下一章。 最近会加快更新的,好不容易剧情可以开始高/潮/迭/起了……终于基本写完一堆痛苦的铺垫,我也是感觉很爽…… 下一章放出藏昙,他俩最近是真的几乎无接触,住在一个宫里,活像异地恋,太难了。 ☆、第三十七章 听个故事 那几个宫中送来的婢子中,有两个瞧起来很是机灵的, 柔真自然知晓, 她们要来圣宫伺候她, 必定是有自己的算盘的,不敢重用;又有两个婢子瞧上去,却是话并不太多,只是老实本分做着手上的活。 但后者,也未必是当真老实, 或许是深藏不漏,更合适当探子。 正想着此事,竟又有人送上皇后寄来的家书。 如今藏昙也并不如当初一般狠狠打压皇室,虽说皇室远不如老国师在时体面, 但好歹也不算过于捉襟见肘, 又能有甚么要写信给她的事情呢? 她略转过身子, 将信纸背着那几个小婢子,才开始展信。 皇后此次书信, 似乎心境不稳, 信封上“爱女柔真亲启”数个字,竟不如以往端庄清丽,而略带了些潦草。 柔真将目光投向信纸上连起笔来的小字, 突然狠一蹙眉。 她这些天来的莫名心闷,都仿佛寻着了出口。 萝蔓瞧她神色有异,问道:“帝姬,这是……?” 柔真将信读罢, 深吸一口气舒了眉,又顺着折痕将那信纸折回原本的模样,塞回信封之中。 “皇后娘娘,盼我此次随国师出外祭天,定要寸步不离国师。” 萝蔓拧了拧眉,“甚么道理?就是要帝姬同国师关系亲密,也没有上赶着寸步不离的道理啊?” “自然”,柔真眉眼微沉,接着道:“她是要我借着国师保命。” 皇后许是觉着,藏昙对皇室手松一把,是看在了柔真献媚的份上,如今于情于理,都不愿看见柔真没命。 可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觉着柔真有性命之虞? 此前冬日里,柔真毒发,境况危急之时,从未见她一封家书。 她如今若是字字端庄,仍如从前一般,委婉温和地提醒她要注意安全,那大抵是想要挽回此前未及时表露关心的错处。 可她此时字迹潦草,措辞简单,连一句客套寒暄都未曾有,竟是好似当真知晓了甚么。 柔真不知晓该不该信她。 “此中牵涉前情,母后难以尽数相告,但有一事可确凿,此次祭天,有人欲取你性命。” 难道是那个自她幼时便给她下毒之人?那他为何执意要如今取她性命? 他原本的计划大抵是,等布局周全之后,借着柔真之死,离间皇室与圣教,又能激起信众心中对老国师的疑虑,再凭着符节取出神敕令,名正言顺、替天行道地立于万人之上。 可如今,晚棠折损,又有无数暗桩被拔,那人如今正面杀了柔真,当真有信心再把握住舆情,并夺走最后一枚符节?难道没有旁的布置了? 或许是,明知此时不出手,日后局势定会更糟的狂乱之搏? 藏昙去青城祭天,一众高手必定随行,届时圣宫空虚,他带上她,大抵也是顾及了她的性命。 但深居皇宫的皇后娘娘,又怎能说出,此番有人要取她性命是确凿一事?更何况,她还说出此中涉及前情。 皇室在这场混乱中扮演的角色,她如今更觉着深不可测了。 只是,她不知晓,此次送到她手中的家书,藏昙可事先瞧过了? 她这想的,便实在巧合了。 从前,藏昙原本会命人留意皇后写给柔真的家书,但后来柔真表明心迹后,藏昙也省得窥探,便不再留心。 今日皇后送来家书,藏昙还当真未曾特地命人瞧过之后禀报与他。 但他很快便见着捻着信封,神色肃然来求见他的柔真。 她抄了近道,未从弯弯绕绕的长廊过来,因此是撑了伞的。许是略有几分雨丝飞入伞中,她鬓边有几分潮气,显得更是冷然。 柔真行过礼后,便将那封家书交了出去。 “事关重大,柔真不敢隐瞒。” 藏昙瞧出那是皇后写给她的家书。 他因身世,一直痛恨皇室,觉着皇室中人不过如刍狗,虽说那皇帝早些年,颇有几分勾搭歪门邪道巫蛊之辈的手段,但如今中风在床多年,也酿不成甚么祸患。 反倒是皇后上官秋瑚,她嫁入皇室前,便是名动京城的才女闺秀,嫁入皇室后,面对皇室诸多丑恶,竟那样平静地选择粉饰太平,尽心尽力地冷眼旁观,维护皇室尊严,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这个女人,比皇帝要更成气候。 他读罢皇后仓促写就的嘱托,竟是唇角微抬,露出个笑来。 “猜得不错,最后一枚符节,在皇宫。” 他抬手,将那信纸置于一旁烛光跳跃的蜡烛上,眼瞧着火舌舐过一角,火色蔓延而上,信纸开始打卷发黑,支离碎后,逐渐委顿落地。 正因皇宫手握最后一枚符节,因此,他们如何风雨飘摇,只要自个儿不作死,便没有任何人能废除他们的尊崇地位。 所以,上官秋瑚能不必站队,而是两枝别抱。 又是期望借柔真稳住藏昙,又与另一伙势力有了接触。 但藏昙眼见着那信纸尽数成了灰以后,笑意却又渐淡。 “不过,此番想要杀你的,或许另有其人。” 柔真听了这毫无道理的一句话,竟也露出笑意,“直觉?” 藏昙略看她一眼,转过脸去。 “向来不错。” 其实柔真心中也隐隐觉着异样,总觉着此次或许很可能不是圣教之中那个叛子欲为之事。 但若叫她说出个所以然来,恐怕又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 因此,她才来寻了藏昙。 “柔真想,或许可给那人个杀我的机会,若蛇不离穴,也实在无甚踪迹可寻。” 藏昙又将视线放回她身上,扯了扯衣领,轻嗤一声,道:“可。” 他既然早有准备,若是还能让人得手,那他早便不知死过几回了。 这正事聊罢,许是许久未见,柔真竟瞧着藏昙,一时说不出甚么言语来。 藏昙敛起神色后,也只是默然看着她,神色如常,仿若古潭。 这静谧而奇异的氛围中,柔真竟不觉着半分窘然或是尴尬。 过了半晌,藏昙垂了眼,开口打破这默然流动的奇异情愫。 “你既已深陷此般纠葛,便听个故事罢。”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继续码明天的更新。下一本新文,我正在写非常详细的纲,努力做到逻辑严密,并且肯定要存个几万的稿子再发文的……断更太难受了。 ☆、第三十八章 无知可笑 藏昙让柔真落了座,给她倒上一杯热茶。 她望着茶烟氤氲, 听见藏昙道:“你的父亲, 膝下无子……” 二十多年前, 皇帝身体康健,若说真是哪里有甚么不如意,大抵便是,得了太医的诊断,他身患隐疾, 难有所出。 皇室本就不如从前握有实权,能享有荣禄风光的,不过也就是这最正统的一脉。 先不论他难有所出一事令他蒙羞,单是要从宗族旁支中择个宗子继位, 便让他觉着实在不甘。 他不是未曾寻过老国师。 老国师也遣了当时圣医堂最好的杏林高手为皇帝诊脉用药, 皆无甚功效。 于是, 他瞒着老国师,开始四处寻找巫医。 许是仁善, 或是旁的, 老国师待皇室,当真是非一般纵容,竟然未曾派人密切监视皇宫中人动向, 真让皇帝瞒着老国师寻到了边陲之地的巫医。 那巫医给了他个偏方。 话到如此,藏昙顿了顿,却仍是垂着眸,并不看向柔真。 他低低笑了几声, 听得柔真眉头微蹙。 “那偏方……” 皇帝择了九名容貌秀丽的婢子,在她们体内植入蛊虫,日夜啮咬。 他挨个宠幸这九名婢女,再择月圆之夜,催动蛊虫发作,令她们九人发狂,互相撕咬。 如此,一月之后,便只剩了四个人。 再故技重施,一月之后,又只剩了两人。 此时,这二人都已神志不清。没有人能在清醒之后,看着自己唇边血迹,身旁残尸后,还能神智清醒。 最后,只剩下一个疯疯癫癫,手脚皆是血肉淋漓的婢子。 她有孕了,被安置在冷宫中一个荒僻的小院,被秘密监视着,也防止她不慎滑胎。 皇后亦知晓此事,却只是神情自若地借着由头遣散了冷宫周遭时常能听见女人嘶嚎声的那些宫人。 可偏生,这婢子原先有个青梅竹马,在禁内当着侍卫,因身手利落,倍受皇帝重用,竟恰巧被皇帝遣来看管她。 那婢子癫狂发作时,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剪刀意图自戕,被她那青梅竹马拦下。 见了他的脸,她竟清醒过来,哀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体内的孩子,不知是否与那蛊虫有关,她又撕咬食了人,苟活于这世上,让那皇帝诚心如意得个孩子,还不如就此自裁,一尸两命。 那侍卫不信这巫蛊之术,觉着孩子自然是无辜的。 那时,她已近临盆。 于是,那婢子恳求他剖开自己的肚子,将孩子带走,莫要留给皇帝,她便要死在这皇宫之中,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皇帝。 厉鬼?世上若当真有鬼神,那其余八名死去的婢子,怎么还不索皇帝的命? 可见世上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可笑之极。 但那侍卫瞧着昔日恋人的枯槁形容与充满了血丝的双眼,竟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褪去自己心爱的姑娘的衣裳,是为了亲手剖开她的肚子,将她腹中孩子带出皇宫。 皇帝发觉后,派人追出宫,势必要将这大费周折得来的皇嗣追回。 藏昙又倒了一杯茶,唇角微勾,将那杯茶尽数倾倒泄于地面。 “敬我那死于追杀的义父。” 他抬眼看向柔真,又低低笑出了声,“皇帝这辈子也想不到,他那费尽周折得来的皇嗣,竟成了圣教国师。” 突然,他的笑意冷淡下来。 “我知晓你自幼养在圣宫,同你那对父皇母后不是一道人。” 故而,他从前并不厌恶她。只是当他发觉,自个儿对柔真似乎很有些不对劲之后,便再难以同她好言好语。 柔真在他道出皇帝用这般残忍非人的手段求子时,早已联想到他对皇室的憎恨,心中对于他身份的猜测已是呼之欲出,可当真听了他这样直接地承认后,还是觉着喉间紧涩。 她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一是震悚于皇帝曾经竟做过如此下作的事情,二则是,他竟是她的兄长? 从前在话本中见过无数,甚么有情眷侣最终竟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那时萝蔓还同她打趣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 见得多了,彼时她觉着恶俗得很,全无新意。 可命运总是弄人,当真遇到的罪孽,连话本子上都不敢这么写。 将一切从容道出的藏昙别过脸不去瞧她,接着道:“所以,本座可以护你后世安稳。” 柔真右手微颤,端起茶来慌乱抿了一口。 她甚至无需问他是否当真所言非虚,此事不会是假的。她只能让自己莫要接着想他是她兄长意味着甚么。 “师父……可知晓?” “知晓。当年他未曾发觉皇帝与巫医有私,本就有愧,后来符节被盗,他也自觉对不起圣教,早前便决意让本座提前接任,自遁隐于江湖。” 藏昙目光沉沉。 他未说出口的是,老国师仅有两个条件。 竟是好好照顾柔真,同保全除却皇帝以外,皇室其他人的性命。 老国师压根未曾料到,藏昙后来动了取出神敕令废除整个皇室的心思。 柔真有些恍惚。她不记得后来自个儿可说了些什么,可不大记得是怎么出了门,同萝蔓回到的苍禅殿。 而萝蔓却觉着很是奇怪,怎么帝姬自从那日拿了家书去寻藏昙后,便再也未曾提及过他,并且日益消沉颓丧下去。 她想起柔真往日里要为自己的前路一搏时的机敏同果断,忍不住劝柔真道:“虽说如今好像事态着实复杂了些,可帝姬想想法子,没准还是能争个保全之法呢?” 彼时的柔真,正慵靠在软榻上双目微阖,执着一支银簪,用簪尾挑亮烛火。闻得萝蔓此言,她也低低笑出声,“争甚么保全之法……” 她抬眸,也不知看向何处,接着道:“他们的仇怨,我插不进手。除了圣宫,我也别无归处,可这圣宫我又能待多久?” 萝蔓小心翼翼,试探道:“帝姬不是想好好同国师相与吗?” 于是柔真又笑着垂眸,将手中银簪径直扎入那蜡烛中,定眼瞧其上细珠摇动。 “是。我有一个兄长,见我无知可笑,好心免我无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忙到昏厥,这是前天码的,今晚补齐这章。 顺便对于剧情里“兄妹”这梗,现在看固然古早狗血,但是其实还有反转哈,而且其实身世迷能串联起整个局势,而且很快就要拨云见日了,不是为了虐而虐哦。 --- 已补齐。 深刻检讨自己,重要角色们出场过于稀少,甚至还有没正式出过场的。 埋的点过于久远,可能等呼应的结果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不记得了嘤嘤嘤 ☆、第三十九章 套话鸣佩 终于到了圣宫一行人浩浩荡荡摆驾离京之日。 原本依照规制,帝后一双怎么也该恭送国师。可藏昙明摆着不会愿意见到那二人, 他这么多年, 也是借各种话头避开他二人, 甚至他接任国师的继任大典,他都以皇帝中风不便,皇后理应时刻看护为由压根没请皇室中人到场。 故而,他此番离京,也拒了皇后上官秋瑚要相送他的请求。 一行马车与国师特有的笼了纱帐的龙凤轿辇被防护在两队训练有素, 队列齐整的侍卫之中,有如长蛇的队伍便从圣教所在的山脚处蜿蜒前行。 他们径直从京郊离开,未曾绕入城中皇宫。 柔真撩帘回望时,只能瞧见不见尽头的两行百姓队列伏地行礼, 远处雾气弥漫, 隐见雾气缭绕中瓦顶檐角。 她将帘子放下, 理了理衣衫,叫马车中坐在一侧侍候她的萝蔓去后头那个载着几个婢子的小马车上, 将那个宫中后来遣来的婢子唤来。 那个婢子, 瞧起来是鬼心思贼多的,听闻在圣宫苍禅殿之中常常爱占小便宜,甚至之前藏枫归京时, 还有婢子向她禀报过,这宫中后来的婢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妄图攀附呢。 只可惜藏枫后来喝了那酒闹了肚子,便未曾来她这殿里耍玩, 也难以消受这姑娘的热情了。 这姑娘叫鸣佩,听上去是个雅致的名字,取意是清越如鸣佩环,也不知是她往日里哪一个主子给她取的。 但鸣佩,过来短短时日便一举成为苍禅殿中最遭人嫌的婢子,可不象是甚么宫中派来的探子该有的模样。 这样眼光短浅,眼高于顶的人,套起话来,更有一番别样的好处。 想到此处,便又可见柔真满腹算计了。 她伤情确实是伤情了几日,却从来便不是一个会一蹶不振的性子。故此,暂且不去想十余岁来唯一心悦的这么个人竟然是自个儿的兄长这回事,眼前的事情仍在继续。 其实,再探一探宫中的局势,也未免不是她逃避藏昙,先作他想的手段。 话说回来,鸣佩原本被众婢女排挤,但柔真早先便有意留心她,便吩咐了萝蔓在挑收拾柔真随行物品的婢子时挑上鸣佩,先渐渐让她以为自己颇受重用,再行套话之举。 但之前出了藏昙那回事,她后来那几日实在想不起鸣佩来,还是收拾随行物品的婢子必要有人随柔真出行,以便寻找物品,萝蔓记得柔真之前的叮嘱,特地又挑了鸣佩随行。 鸣佩也是个心中没数的,两次三番毫无缘由地被柔真抬举,她丝毫不以为异,还觉着自个儿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要成为帝姬手底下得脸的婢子了。 于是,见柔真的大婢女萝蔓亲自来请她,道是帝姬有事要见她,她霎时便觉着,帝姬肯定要再抬举自个儿做点什么,于是喜不自胜地跟上去,还不忘回头狠狠翻了个白眼,借以嘲讽剩下的那几个婢子平日里瞧不起她。 而萝蔓也是早得了吩咐,端得是一副和颜悦色,眉眼带笑的模样,更叫鸣佩心下大喜。 “姐姐,帝姬寻我,是有甚么喜事?” 萝蔓瞥她一眼,又笑:“帝姬觉着你这丫头讨人喜欢,却闻得你在殿中受了委屈,可是要好好问问你呢。” 鸣佩听了柔真觉着她可喜,脸上笑意更显了些,“帝姬仁善!主子果然不似寻常人,皇宫中与圣宫中,她们可都待我不好,如今竟叫我有个这样好的主子!” 听着她提及皇宫,萝蔓眼中笑意也深浓了一些。 “此中苦楚,尽管告诉帝姬便是,主子定会为你做主的。” 说话间,两人已疾步赶上了柔真的马车。 萝蔓抬腿爬上了马车,又伸手将鸣佩拉上马车,如此厚待令鸣佩觉着脚下打飘,很是得意。 “帝姬,鸣佩到了。” 闻言,柔真从微怔之中回过神来,那冷然的脸色立时回暖。 她牵出一个温和的浅笑,抬手撩开帘子,“外头风大,快进来。” 鸣佩也抿着一抹甜笑,扭扭捏捏地给柔真行过礼,便听了柔真的坐在她身侧。 “我平日里见了你,都觉着甚是喜欢,听闻你在殿中受了委屈,可愿意同我说说?” 柔真偏脸看着她笑,那双盈盈的眸子如剪秋水,玉琢般的精巧五官都蒙上一层润泽的温和之意,瞧得鸣佩心尖一颤。 但她仍是记得自个儿的小心思,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婢子在皇宫中便是如此,算不得甚么的……” 话虽这样说,她眼尾嘴角却皆是微垂,略低头,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她只是想装可怜,话却正好撞上了柔真的意图。 于是柔真状似惊异非常,柔声问道:“皇宫?怎么,宫中也待你不好?” 见柔真继续关心她,鸣佩说着更起劲起来。 她是丝毫不畏惧说皇宫坏话的,毕竟这些日子来,她可瞧得真切,如今这江山真正的主子是国师,而国师对柔真爱护有加,柔真又对那皇宫无甚怀恋之心,那看似尊贵,实则败絮其中的皇宫,说上一嘴又如何? “也怕帝姬着恼。因着婢子自幼便格外机敏,一进宫便很讨各位贵人欢喜,皇后娘娘还给婢子赐了个好名字。那些婢子却瞧奴婢眼红,在背后便变着花样的排挤婢子。后来也不知皇后娘娘或许信了哪一个小人的谗言,竟完全将婢子放在了脑后。后来,婢子到哪宫做事,都不得主子赏识,日子过得好生可怜。 “后来皇宫中挑选婢子来圣宫侍奉帝姬时,大家伙儿压根不觉着这是甚么好活儿。毕竟国师大人威名在外,哪一个姐妹不怕呢?可她们自幼便打压我惯了,竟当真说服了掌事姑姑将我放到圣宫来。 “婢子从前也是担惊受怕的,后来却发现国师大人对帝姬青眼有加,帝姬更是仁善温厚,虽说姐妹们有些……罢了,婢子如今还要感谢皇宫中将我安排来圣宫的那些婢子呢。” 边说着话,她边暗暗抬眼看向柔真,又假意抬手拭泪。 柔真却听出几处很不对劲之处,看向鸣佩,很是同情地拍拍她的手背。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被叫去开会惹,现在有好多活要干……我发现我成为了组织部活最多的人,我开始赶主持稿了……啊明天晚上能补齐哦 ----- 为什么还是突然被叫去开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会…… 但是我还是补齐了,嘿! 我努力明早提早起床看能不能码字哈~ ☆、第四十章 今日如何? 首先,鸣佩说她机敏聪慧, 得了皇后青眼, 便着实荒谬至极。 皇后不是个蠢笨的, 怎么可能瞧不出鸣佩的满腹心思,更何况她还手段拙劣,沉稳不足。 但鸣佩这个雅名,大概确实是个宫中的贵人赐的,可她这般性子的人, 即使嘴上再抹了蜜,皇宫里头又有哪一个能当真放心欢喜她? 于是,柔真抿出一抹浅笑,“过去的事情, 我大抵是做不了主的。可日后在圣宫之中, 若哪里有不顺心的, 可尽管告诉我便是。” 她唇角更勾了勾,加深了这抹笑, 接着道:“我不怎么在皇宫中待过, 倒对里头很有几分好奇,你如今提了一嘴,当真让我生了不小兴趣。你可愿意给我讲上一二?” 得了柔真的承诺, 仿佛有了人撑腰的鸣佩拭拭眼角那压根不存在的泪,也甜笑道:“帝姬愿意听婢子讲话,婢子可是荣幸之至呢,哪能不愿意呢?帝姬是想听些甚么?” 柔真略咬了咬下唇, 那双水润润的眸子从鸣佩脸上掠过,又看下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众人皆知的事情未免有些无趣了,你可能讲一些皇宫的使者一般不同我讲的趣事?” 在一旁瞧着的萝蔓暗暗撇了撇嘴。 帝姬就是对藏昙也未曾露出过这般神情,今竟是对一个女人使了狐媚手段。 而鸣佩见着一向端庄仪态大方的柔真帝姬对自己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惊艳于她的姿容的同时,心下更是大定,觉着帝姬定是无比信任亲近自己,才会卸下主子的架子,露出这般神情。 “当然可以”,鸣佩眼珠一转,唇边笑意更盛。 她往日里在宫中,最爱的便是刺探主子们闹的笑话,聊以找乐子了,柔真要听趣事,可正是她拿手至极的。 “……表公主有一回进宫参加皇后娘娘的寿宴,送了皇后娘娘一只滑稽可爱的小香猪,道是外邦来的稀罕物,模样讨喜又长不大,一直可当作个宠物。皇后娘娘刚开始也颇为喜欢那小东西,谁晓得那小香猪竟不似表公主说的那般,后来竟是模样越长越大,皇后娘娘便觉着不大喜欢了,后来散养在院子里,竟成了一只脏兮兮浑身硬毛的大猪。” 柔真故作惊讶的模样,鸣佩瞧见她瞪大的双眸后更觉得意,接着讲到:“后来听说皇后娘娘命人将那猪杀了,还气得洗了足足几日的院子。表公主后来一直托病不敢再入宫见皇后娘娘,生怕被责罚呢。” 柔真眉头挑了挑,掩唇略笑了一笑。 后来鸣佩又絮絮说了些趣事。皇帝中风卧床,又除却柔真再无皇嗣,宫中除却皇后,其他妃嫔也不过是摆设罢了,她们素日里都只乖顺呆在自个儿的寝宫中,偶有些时候去宫中的戏园中听听戏,闹不出什么动静。因此,这些趣事,大多是关于皇后同一些婢子的。 柔真从中大抵探知到了皇后明面上的心腹是哪些人,却好似流于表面,再谈不出别的,便逐渐意趣阑珊。 鸣佩瞧出她笑意渐淡,也未有一开始的专注,便顺着结束了口头上正说的那件事情,只是临了,忍不住呢喃了一句“皇后娘娘当真是神通广大。” 她未与柔真讲到的是,她意外撞见过皇后与一个疑似暗卫的人说些什么。原本,皇室人家有支暗里护卫自个儿的暗卫再正常不过,可现世明摆着不该如此。 皇室不过是圣教的傀儡门面罢了,哪里能有私养暗卫的权力。 可柔真不过是要听趣事,她又忌惮自个儿才得了柔真青眼,便匆忙忙说出自个儿知道的所有事,会很快失了柔真的宠信。 更何况,后来皇后娘娘将她调离,也有她幼时失礼,总是突然去寻皇后娘娘,恰好碰上皇后的人前脚刚走的原因。 虽说皇后上官秋瑚也觉着她手段拙劣,装不得甚么□□无缝,未曾怀疑过她当真瞧见过甚么,但也实在觉着这么个人放在自个儿身边。 从前是皇后难得心思软一回,将亲生女儿寄养在圣宫,又见了娇憨有余看上去甚至有些蠢笨的鸣佩,觉着自个儿的女儿在这不懂事的年纪没准也是如此,才略微有些偏爱,后来真遇上了正事,鸣佩也自然是算不得甚么。 柔真客气而故作亲近地将她请回原本的马车,还命萝蔓去取她平日里常戴的一支金簪,赏了鸣佩。 鸣佩喜形于色,千恩万谢地告了退。 柔真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撑着下巴倚在马车中软榻上,微阖上眼。 “看似蠢笨得不行,心里倒还有几分算计。她今日显然有隐瞒,但应该未曾看出我的意图。” 萝蔓抬手,替柔真揉摁着脑侧,接嘴道:“此行足有半月呢,帝姬不必着急。” 她们刚离京不久,但因着藏昙所带这一行人,皆是武艺不弱之人,马匹们又都是千里好马,脚程是非一般的快。 柔真出行前便看过地图,估算着日子,大概也就是两日后,便要行到一处山脚,极其适合埋伏。若是当真有人想要刺杀她,选择在那处山林掩映,路径极窄之处,即使是藏昙反应迅疾,若是没有事先准备,恐怕也难以反应过来。 她想起藏昙,便觉着空气凝滞,难以呼吸,胸前发闷,隐隐拧疼。 “近日我恐是睡得少了,身子不行了”,她禁不住扯起嘴角扬出一个苦笑。 不等萝蔓关怀一二,她便接着道:“你也先歇着吧,我小憩一会儿。” 萝蔓应了,也下了马车,让给柔真一方清净。 她一下车,便有一童子传令说是国师召她。 萝蔓还是下意识有些畏惧,脚步有些凌乱地跟上那童子,加快了脚步到了队伍前列去。 马车内隐约听见动静的柔真强自镇定,未曾睁开眼,却攥紧了掌下软榻的绒垫。 而萝蔓走到藏昙那辆轿辇旁,从层层纱帐中隐约可见盛装的藏昙略微侧首。 “她今日可还好?” 萝蔓不知晓该如何回答。 ☆、第四十一章 是我轻敌 柔真今日,食睡如常, 甚至还能打起精神套话, 陪鸣佩作了好一阵子的戏。 可若说柔真当真一切安好, 一切如常,好像也不大对劲儿。 萝蔓不知道柔真那回去寻藏昙时到底发生了些甚么,只觉着柔真情绪不佳,这些天眼瞧着,也好像渐渐转好些了。 因此, 她犹豫了一刻,斟酌着道:“帝姬今日尚好,还去寻了一个后来从皇宫派来的婢子打探情况。” 她不敢抬头,也瞧不见帐中的藏昙垂眸一笑。 “你下去吧。” 萝蔓垂着头, 福身称是, 便又折过身快步离开藏昙的轿辇。 这两人微妙得厉害, 萝蔓是甚么也猜测不出,也不敢告诉柔真藏昙唤她去问了甚么。 于是, 藏昙在队伍前端垂眸端坐于层层纱幔之中, 他人从外头分辨不出他的任何喜怒。 而柔真阖眼假寐于马车之中,渐渐松开攥着绒垫的手,唇角微勾, 却眉头略蹙,眉尾轻垂,像是陷于迷蒙凄清的梦中。 柔真之前料想,那要来刺杀她的人, 必定会在他们赶路去往青城的时候下手,而不是在归程上动手。 因为即使是帝姬受刺,这紧要程度也远及不上祭天,他们只能大概收拾查探一番便继续赶路,断没有留下许多人手细细查探的道理。 而若是在归程中,便不必赶着日程回圣宫,若是柔真受刺,藏昙要倾尽全力查,则会较为惊险。 是故,在临过那山谷那日之前,藏昙特命了几名暗卫藏在柔真马车的车底同车内顶棚下,屏息匿踪。 藏昙先前安排时,便特地将自个儿放在了队伍前端,队伍前端和最后方的警卫亦是最为密集的,而将柔真放在了队伍中端,瞧上去也是个真有什么紧急,谁也一时顾不上的地儿。 而皇室帝姬地位本也不高,同圣教诸护法长老相较,放在一个前后都搭不上的中端,也算不得甚么异样。 等到靠近山谷时,恰巧又遇上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柔真抬眸,望着那伏在车顶的黑影,喃喃道:“老天都让你们动手了,可别叫人失望呐。” 果不其然,在一行人过那极窄通道时,突然有一阵弩。箭破风而来,直穿柔真的马车。最外层的侍卫仅有寥寥数人,抬剑格挡仅能破开几枚弩。箭。 潜伏在柔真马车顶上的暗卫迅速出剑格挡已经穿入马车的弩。箭,柔真下意识低头闪避,又避开迎着她门面直射而来的一枚弩。箭。 这阵弩。箭过后,潜伏在柔真车底的暗卫迅速翻身落地,迎着新一轮弩。箭而上,意欲擒住射弩之人。 林间迅速冲出几名蒙面劲身的男子,身法利落,剑术超群,挥剑伤了外围侍卫后,与马车内翻出的暗卫对上。 新一轮弩。箭被外围与那几个蒙面男子缠斗的暗卫大部分挡了下来,但还是因为缠斗分神,漏了几支弩。箭,使它们飞到了柔真的马车近前。 柔真掀帘瞧见,紧急之间翻身滚出了马车,躲开了那几支弩。箭。 此时,前后两端的侍卫都开始靠近,盛装的藏昙也径直扯去了头上的发冠和繁冗不便的外袍,破开那纱幔踏空而来。 一袭圣洁金色滚边白衣的藏昙一破空而来,来袭击柔真的这一行蒙面人便加快了手上行动,猛地爆发挥开了周遭护卫的暗卫,有一人急行掠地而来,剑指柔真。 受窜入林中的暗卫追击,林中埋伏使用弩。箭的蒙面人也乱了阵势,与暗卫匆忙交手间,仅有几支弩。箭零零落落地射向柔真那方。 去祭天的队伍很长,藏昙一路踏着马车车顶而来,也还要有一个呼吸的时分才能赶到柔真此处。 可那几支零落的弩。箭已经朝着滚出马车的柔真而来,又有一个持剑蒙面的男子掠地靠近。 柔真觉着自己手心早已发潮,心脏猛跳,喉口发紧,危急时刻根本无暇顾及其余人究竟能不能来搭救自己,下意识地矮下身子扑向了马车后侧,让那几支弩。箭射穿马车后落了空。 但那个破开包围圈朝着柔真而来的蒙面男子挥剑劈开了马车后轮,柔真那辆马车失了衡,应声而倒,还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柔真未能及时跟上翻滚的马车,失去了掩护。她才回神,那男子的剑尖已向着柔真心口而去。 “混账!” 一枚玉佩自藏昙手中脱离,迅疾破风而来,正击上那把剑的剑尖。 那玉佩带了藏昙深厚的内力,本该震得那男子虎口裂开,长剑脱手,但那男子猛咬舌尖,愣是拼着手腕脱臼也硬生生握住了那把剑,只是剑尖偏移得对不准柔真的心口了。 藏昙此时终于赶到柔真这一侧,甩出一条鞭子来,勒上了那蒙面男子的脖子,将其背着身子拖向自个儿。 但那男子的剑尖已经戳入柔真的肩头半分,有鲜血自她肩头洇开。 藏昙从背后将那男子下巴和手脚皆卸了,确保他不能自杀后,阴着脸将其扔在地上,在柔真身前跪下身子。 柔真被刺中后,一直咬牙捂着肩头,看着藏昙在瞬息之间处理罢了那蒙面男子,微微喘息。 “嘶——”地一声,藏昙径直伸手扯开了柔真捂着肩头的手,接着撕开了她肩头的衣衫,露出光洁肌肤中央那一块渗血不断的红黑色伤口。 藏昙狠狠蹙眉。 “有毒,别乱动。” 柔真被刺中时,便早有心理准备,既然要对她下杀手,那杀手的剑上怎么可能没有毒。她咬牙忍着肩头剧痛,微微屏息,乖顺任由藏昙单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自地面带起。 藏昙另一手执着长鞭,凭借着深厚的腕力和内劲,在周遭交战的暗卫同蒙面人局势混乱时缠夺了好几个蒙面人的武器,使得那几个蒙面人迅速落了下乘,很快被暗卫控制住了。 林中的动静渐渐平复,却只有两个暗卫互相搀扶着自林中归来。 毕竟林中埋伏的那些蒙面人带着那样强力的弓弩,密集而来远程杀伤力极其巨大。 整个祭天队伍都被惊动了,马车队列陆续停下,车内的护法和长老们都走出了马车,向此处张望着。 方才诸事不过顷刻之间,他们也未有藏昙那般的提前预料,因此并未反应过来,自然也不能迅速相助。 湛荷已经是反应较为迅速的几人中的一个了,但因她仍在修养,不利于参战,只是疾步而来,迅速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伤药。 而早被吩咐过的几名侍卫已经负着藏昙那架极其奢华宽敞的轿辇而来。 藏昙看也不看湛荷拿着的止血药,沉声道:“你处置后续,全力问出些甚么。” 萝蔓带着那群婢子匆匆赶来,满眼焦灼。 “本座为她处理伤口。” 话罢,他拦腰横抱起柔真,轻身离地,进了那轿辇的层层纱帐之中。 既然剑上抹了毒,如今若是用止血药,叫毒血被封死在里头,便实在是自寻死路。 藏昙将柔真放于软垫上,让因忍着疼痛一头冷汗的柔真靠在自个儿身上,一手打开一侧装满了伤药和器具的矮柜。 他自布包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小刀,又撬开桌上饰灯的灯盖,将那小刀的刀身在焰中细细灼烧。 “此次是我轻敌”,他紧蹙着眉,紧盯着手中过了火的刀,转过身来对已经微微阖上眼的柔真道:“你要受罪了。” 柔真因为肩头的伤口灼疼,已经忍耐得眼前发昏了,突然察觉嘴中被硬塞入一节手指,还不及问些甚么,就又感觉到一把烧得微热的刀扎进了自个儿肩头的伤口,疼得下意识狠一咬口中那节手指。 藏昙左手扶着半躺在地上的柔真的脖子,手正好从她颈间绕过来扣住她的牙关,免得她疼起来咬坏自个儿的舌头或是牙。 他的右手则稳当地持着那小刀,将柔真的伤口精细地切开,黑红色的血液又开始淌出。 他反手取了一个瓷瓶,用其中清凉的药水冲洗那黑红的伤口,直至伤口的黑色渐渐褪去。 柔真疼得一直没能松口,死死地咬着藏昙的食指。 他又给柔真上了止血的药粉,一边抖动着装药粉的瓷瓶,一边开口,“先前观察伤口,这毒虽烈,入血却并不快。伤口不深,挖开清理余毒,再服几剂解毒的方子,便能无事。” 将瓷瓶放回矮柜之中,藏昙侧过脸,正好对上柔真紧蹙的眉头下那双水雾迷蒙的眸子,“你……别怕。” 他这才松开自己扣着柔真牙关的食指,略不自在地垂下手腕将手隐入袖中。 肩上的烧灼感仍在持续,柔真在他手指抽离后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她抿了抿唇,感觉藏昙方才指尖掠过唇齿的异样感仿佛经久不散,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我记得只有异邦造出过弓。弩”,柔真勉力找了个话头。 此番,弓。弩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种极其难以打造的武器,本国犹在勉力研制,尚不能及百年前异邦造出的弓。弩精巧实用,但这回见到的箭雨,却已经是初具模样了。 也正是由于有几名弓。弩手齐齐放弩,直接令藏昙折损了好几位暗卫,还险些伤了柔真。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一个莫得诚信的人了。 ☆、第四十二章 我真高兴 藏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 将垂于袖中的手扣上柔真的肩头, 微微使劲。 “还有, 当年皇帝还未中风时,皇宫动作频复,便想过要研造此物,只是不知结果如何。” 柔真狠狠蹙眉。 皇室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昙掀开纱幔,吩咐了心腹去煎药, 却见有个小婢子匆匆忙忙奔着这个方向而来。 “帝姬……帝姬!奴婢有要事禀报!” 柔真挣扎着坐起身子来,原本便蹙着的眉更带几分冷然,“让她过来。” 她听出来那是鸣佩的声音,鸣佩此时急匆匆要禀报甚么?还有藏昙先前道是皇宫也想过研造弓、弩, 莫非当真是皇室制成了此物? 鸣佩迈着碎步靠近了藏昙的轿辇, 不小心对上了藏昙的眼神, 下意识猛地低下头去。 这还是她第一回离国师大人这么近,心中还有几分畏惧, 但一想到自个儿即将要禀报的事情, 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分得意来。 她低着头,唇边禁不住荡开一抹笑意,字字清晰地道:“婢子曾在皇宫见到过, 有蒙面男子与皇后娘娘交谈,那男子手中正拿着方才那些歹人所用的一模一样的弓、弩。” 柔真猛地俯身向前,靠近鸣佩,追问道:“你见过几回那些蒙面人?” 鸣佩察觉出柔真的激动, 更加有几分得意,“婢子见过好几回,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密谈些甚么,周遭人都离得远远的,但那时候婢子年纪小,也及时躲了起来,皇后娘娘大抵是未曾起疑。” “你可还记得些甚么?” 这回是藏昙开口,鸣佩瞧不见他的神色,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察觉出他的阴沉与不耐,禁不住一抖,忙道:“国师恕罪,婢子不大记得了,只是从宫中婢子闲话间听闻过一些传闻,说是陛下有一支暗卫,婢子……婢子甚么也不知晓。” 鸣佩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面前是威名赫赫的国师大人,要是出了甚么差错,他一念之间要取了她的性命也好似在情理之中。 柔真瞧着藏昙的神色阴郁,便想起他同皇室的渊源,虽然心上又涌出一些奇异的窘迫与难受,但还是勉力看向鸣佩,和声细语。 “此番有劳,你先回去罢。” 鸣佩忙应了,头也不大敢抬,匆匆直起身子背着向后退去。 “皇室尚存一支暗卫,此事未必不是真的。” 藏昙心中清楚得很,老国师在任期间,当真是对皇室诸多放任,此任皇帝又从来不是甚么安分守己的货色,要暗自培养了自个儿一股势力,也不是不可能。 而皇帝中风卧床以后,皇后与暗卫接触,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那么,让皇后也拦不住暗卫出手的命令的,只能是来自于那个中风卧床的皇帝了。 柔真自然也想得明白这一点,她渐渐又拧紧了眉,低声道:“所以……皇帝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而且此次出手颇有莽撞之风,似乎为了得手,可以破罐破摔,很有一种被查出也无妨的架势。 当着藏昙的面,拿出了杀伤力极大,本该留作出其不意的后手的弓、弩,还只是为了杀柔真。 如果说圣宫中潜藏的那人想要杀了柔真挑拨皇室和圣教的关系也就罢了,可柔真的亲生父亲竟然也想要不计一切后果地杀了她,这又是甚么道理? 藏昙暗暗蹙眉,原本垂着的眸子微微抬起看向柔真,又不着痕迹地挪回来。 他突然察觉出几分端倪,可事关重大,还是暂且不说。但思及那个呼之欲出的可能,他觉着自个儿的手都在袖中禁不住微微颤抖。 “师父”,藏昙压抑住气息的颤抖,沉声接着道:“他必然知道。” 他已决定要写一封信给老国师。 皇帝卧病在床多年,早已生机涸然,此回以如此尖锐之姿态要杀了柔真,并且与皇后立场不同,很可能并非缜密筹划的结果,而是他对柔真当真是一直有杀意。 而柔真此番是进入圣宫以来头一回出宫,没了圣宫中惊人的护卫手段,正是出手杀她的好机会,因此才猛然出手。 能引得皇后拦不住,皇帝痛恨的,能是什么? 分明早已诊断出难以有子嗣的皇帝,当真有个亲生女儿? 藏昙禁不住露出一个略带恶意的笑。 他还从老国师那处发觉出别的蹊跷,这么一对上,便更觉着有所根据。 那这皇帝可当真有意思。 他再抬眸看向柔真,此时眼尾微微抬起,露出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神情,瞳仁定定看着她,却什么也未曾说。 而柔真仍兀自沉浸于思索皇帝为何要杀她,未曾瞧见藏昙两番抬眸,更未瞧见他那异样到甚至能被称为炙、热的目光。 因此,她只是顺口应承,“若能写信问到,便是最好。” 皇帝此番一击未中,可也未曾折损一架弩,仅折损了四五人,他若当真不顾一切要杀了柔真,没准还会有第二遭。 藏昙目光微沉,“传令各护法,不必乘马车了,护卫柔真帝姬到青城。” 他用上了内力,队列中每个人都清晰听着了这条吩咐。 清渚同湛荷神色不变,沉唐并不熟悉柔真,因此微微挑眉,也并未提出甚么异议。 而二长老的马车之中,却有一双素白的手紧紧攥住了马车座垫。 “爹!那个女人不过就是个破落皇室里一个谁也附不着的帝姬,藏昙为什么那样护着她!” 刚才队伍被扰乱,二长老也离开了马车探查,发觉藏昙已然控制住了情势,便回到了马车闭目养神。 二长老仍是双眼微阂,面容之上皱纹舒展,神情自若。 “你莫气。这有甚么好气的,你单单见了藏昙护着她,怎么没见着还有人为了杀她不惜动用了弓、弩呢?” 灵苑撅了撅嘴,气愤地“哼”了一声,待回过味来,又禁不住扬了扬嘴角,眉尾狠狠一挑。 “这倒是。还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命回到圣宫。有人费劲要杀她,真是老天开了眼,我高兴,真高兴。” ☆、第四十三章 势在必得 二长老这才略睁开眼,抬手抚须, 和蔼道:“我的宝贝女儿要甚么当然都使得, 平日里莫被甚么不相干的人气着, 做出失了仪态的模样便更好了。” 灵苑抿着嘴,笑得得意万分。 “我有爹爹爱护,这辈子都受人羡慕,可她如今失了倚仗,等藏昙对她那张皮囊的喜爱劲儿过了, 又能护她多久呢。” 她自觉自个儿样样都好,只是论起姿色,逊了柔真三分,自然也觉着藏昙会对柔真有所异是喜了柔真的容貌。 因此, 她往日里才恨不得划花了那小贱/蹄子的狐/媚脸。 二长老看向她, 仍慈祥地笑着, 后又合上了眼。 他从前便觉着灵苑处处针对柔真有些不妥,如今见她想开, 便觉着欣慰得多。 而此番刺杀, 他心中其实清楚得很究竟是何人所为。 毕竟当年他也是亲眼见着皇室同圣宫的纠葛,虽说不是甚么公之于众的事情,但他毕竟也是老国师的心腹, 窥探得一丝二丝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倒很是惊异,皇帝卧床这么些年,皇宫中这样一支训练有素而配备精良的暗卫,竟然还未被皇后完全掌握。 那既然皇后在皇宫中仍把持不了这些力量, 柔真若是当真因为甚么死了,也无法挑拨皇室与圣宫的关系。虽说其余宗族自然觉着耻辱,但皇帝会觉着畅快,皇室暗藏的力量自然也不会与圣宫对上。 二长老面上仍在微微笑着,面上的每一条沟壑与皱褶里都浸着慈祥与温和。 而马车中的灵苑虽说被柔真安危不定一事取悦了,但仍有一点不平。 柔真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只不过有一张讨喜的脸,怎么就轮番引得国师都偏爱她? 老国师亦是,藏昙亦是。 她幼时也亲近温和的老国师,老国师虽待她也很好,却并不如亲近柔真一般亲近她;她如今更是倾慕于藏昙,可藏昙从来都不怎么拿正眼瞧过她,就好像她杵在一侧如同死、人。 撇了撇嘴,灵苑偷瞧着二长老闭上了眼,便默默双手合十,乞求圣教中供奉的诸位神明保佑,哪日便叫柔真没命罢,她这样无依无靠,以色攀附的人本该受罪的。 灵苑怎么祈祷诅咒柔真,柔真都定然是无从知晓的。 那厢,柔真碍于肩伤,不便动弹,便被藏昙留在了象征着国师身份的轿辇中。 队伍中自然有人觉着不妥,但瞧着藏昙掀开纱幔,垂眸阴沉的模样,便不敢说出阻拦的话。 藏昙命人熬的汤药送上时,他正在案前撰写要给老国师寄去的信。 柔真瞧他神色如常,手间所执的笔却行进如飞,便不敢惊扰他。 但那药嗅起来实在难闻得很,料想会苦得厉害,柔真禁不住蹙起了眉。 许是藏昙平日里鲜少喝药,喝药也从不避苦,那些童子们并没有备着蜜饯一并呈上的体贴,柔真有些为难,不禁怀念起萝蔓来。 藏昙并不抬眼,却仿佛洞察了柔真所想一般,“你靠着的那矮柜中有许多瓷瓶,取个青色的出来,别取错了。” 那矮柜中尽是药瓶,取错了可是了不得。 柔真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从那些白色瓷瓶中寻出了一支青瓷高颈的瓶子,拿起时颇觉有些沉。 “甜的。” 柔真有些怔然,下意识接问了一句:“什么?” 藏昙仍是头也不抬,手中笔行不停,“那瓶里药丸是和了一层蜂蜜的解毒丸,给你吃正好。” 柔真拔开瓷瓶口的塞子,嗅到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果真是蜂蜜的味道。 她心里有些古怪。 怎么藏昙平日里吃个解毒丸还要和个蜂蜜?瞧起来颇有些意思。 但今日恰巧让她用来解去汤药的腥苦之味,倒很是合适。 藏昙心中也料到她必然会觉着是自个儿平日里用的糖丸,疾书之余不禁暗叹。 当年柔真及笄时,本是好好的盛会,她也难得精心打扮,安安分分地在宴上受礼,可受礼过后,不知厨房里是哪一个备的果饮,里头有柿子石榴等物,与当日的海参汤一起食用,引得好几个人都恶心腹疼不止。 童子们连忙拿出备好的解毒丸,但那解毒丸中有黄连,光是闻着,柔真就连连干呕,根本入不了口。 所以柔真也毕生难忘,藏昙那日径直走过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粗暴地捏着她的下颌掐开她的嘴,倒了好几枚解毒丸进去,还狠狠击了她的脖子,引得她下意识吞咽了下去,然后对着妆面狼狈的柔真,以极其轻蔑阴冷的语气道:“矫情有余。” 她原本是该感谢藏昙让她顺利吃下了那解毒丸的,可他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行径,实在让她当时无颜万分。 更何况,藏昙当时那样的举措,教人一点也不敢觉着他是在关心柔真,倒好像是真的看不过眼这个矫情过头的女人,教训教训她。 可藏昙后来离去,回去自个儿盘腿坐在密室中,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参经也不是练功,而是将之前老国师相赠的珍品蜂蜜揉入了解毒丸中,反复尝试了许多次,才找到最合适入口的配比。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阴着脸却小心翼翼地尝着解毒丸,心里头还想着,这个女人中毒还这么多事,指不定哪日便要归西。 可那些精心揉出的糖丸,好像一直藏在柜子里头没机会用上。 大抵也是好事罢。 从前的定期新制仿佛成了笑话,却没料想到当真有用上的一日。 柔真倒出一枚色泽莹润的药丸,小心捏在指尖,防着指上温度融了它,又闭上眼狠狠心将碗中黑褐汤药一饮而尽,趁着舌尖与舌根还未清晰察觉到苦意,连忙将指尖上的药丸塞入口中。 她暗自腹诽,未曾想到还有将药丸当蜜饯使的一日。 藏昙终于写罢,搁笔卷纸,抬眼看着柔真动作,唇角不经意地微勾。 他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 倘若他的猜想当真属实,莫提从前,今后还有大把的岁数,他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  论前几天码完忘记发是什么操作… 这又是一个满当当的周末,哎,我觉得我明天应该可以苟出一章。 ☆、第四十四章 微微喘气 藏昙并未有意隐瞒柔真遭刺受伤的消息,因此此事很快传回京城, 还传到了青城。 藏枫和皇后的信一前一后到了柔真手中, 其上火漆都完好精巧, 藏昙也确实未曾有拦下信的念头。 藏枫在信中详细问了柔真的身体如何,难得有骨气地表示,藏昙竟然护不住她,真是当真无用得很。 柔真无奈之余,简单回了他一封报平安的信。他们还有一日便要到青城了, 届时藏枫便能知晓她的身子如今尚佳,只待伤口愈合便好。 而自从体内毒性被压制以后,她自觉自个儿体质也好得多,不再如从前一般极度畏寒, 手脚也不如从前那般怎么都捂不暖。 而后柔真才拆了皇后的信。 “柔真, 母后在京中听闻你受伤的消息, 颇为担忧……” 柔真眉头微蹙,匆匆扫过这些虚假的关心之辞。 “皇宫仍保有暗卫一支, 此次却未来得及相护, 是母后无能,你父皇也病重,未能将皇室把握牢固……” 皇后的话意有所指, 是说皇室中其他有异心之人僭篡了皇室中的力量。 她似乎觉着柔真对皇室应仍有一丝归属感,毕竟藏昙瞧着也不是甚么可信可托之人。 是故,她告诉柔真,此次是皇室之乱, 便有让柔真想方设法为帝后固权的念头。恐怕,这么些年来,她都未能将皇帝手中的暗卫完全掌握,便想借助外力从皇帝手中将这支暗卫彻底夺过。 柔真禁不住牵动唇角,眸中也铮铮然露出锐利冷意。 再接着看下去,果真如此。 其实皇后上官秋瑚并不是甚么愚蠢的人,相反,皇帝中风多年,皇室却稳固得很,在百姓面前也总是能维持着尊贵的体面,少不得她精心操持。 只是她未曾算到的变数便是,藏昙的身份,以及对柔真竟是真心。 倘若藏昙真仅瞧上柔真的容色,柔真又不是蠢人,自然知晓圣宫不是自个儿能全心倚靠的地儿,就会做别的打算,譬如好好扶一扶自个儿的血亲。 “你倒是好盘算”,柔真轻轻“哼”了一声。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安。” 马车外陆陆续续响起向藏昙问安的声音,柔真觉着有些诧异,放下了手中的信纸,正想撩起侧边的帘子瞧个究竟。 缘由无他,队伍仍在行进之中,她所乘的马车此时还微有摇震之感,此时的藏昙理应端坐在队伍最前方的轿辇之中,怎么会朝着队伍后头走来? 正想时,却见马车正前方的帘子蓦地被掀开,露出一张清冷冷如冠玉的脸。 藏昙竟是上了她的马车。 “国……”柔真下意识要问安,却未曾料到藏昙竟是突然低着身子掠进马车,欺身向前。 帘子在藏昙身后落下,他抬手扣住了柔真的后脑,只留给柔真视线中他额间的金色咒符和微阖的双眼,以及那颇有力道却并不生硬压下的唇上触感。 他蓦地靠近,柔真先是眼前一暗,随后感知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甚么后,便是眼前一白,头脑霎时停转。 她在这刻,并未想起她究竟是不是同他有甚么血缘关系,也并未想起因藏昙靠近而在手中压折的信纸,只是觉着仿若虚幻,吓得她几近要哭。 柔真觉着自个儿脑袋里有一团雾,迷蒙得她思考不能,身体颤抖不止,仿佛是发自灵魂的战栗一圈圈蔓延到了周身,只能下意识乖顺地张开口,迎接眼前人。 而除却扣住她后脑的那只手,藏昙另一只手抚上她的侧脸,指腹上略带粗糙感的纹路摩挲得让她觉着自个儿整个自内而外地软下来,像是一枝春日里柔软青涩的藤,在微风中软软地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藏昙终于退开,扣着她后脑的手同放在她脸侧上的手都未收回,只是他错开脸,低头靠在了她的肩际。 柔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只觉着周围安静得要命,竟能那样清晰地听着自个儿吸气的声音,以及身前藏昙气息的微颤。 她此时脑子里都是藏昙今日的模样。 他在祭天行中,日日都须高冠华服,额间还得饰以金色符文,配上他一贯阴沉冷肃的脸,很有一股别有一番阴瑟瑟风味的圣洁感,仿若天上一尊亦正亦邪的神明,叫人心中便禁不住生出俯首跪拜的臣服感。 柔真觉着自个儿方才是亵、渎了神明。 那尊圣洁的神,此时正单膝跪在她身前,靠在她的肩际微微喘气。 一声带着气息浮动的轻笑在她耳畔响起,原是藏昙微抬起头,恰好对上她那莹白小巧的耳朵。 “呵……你可知皇帝为何要杀你?” 柔真指尖蹭到藏昙衣袖上繁复的金线纹理,下意识收紧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袖。 他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但柔真如今实在是处于一个难以保持清明的状态,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是懵然地接口道:“甚么?” 藏昙扣住她后脑的手松开,微微向后抬起了身子,正对上柔真的脸,唇边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因为他觉着你是他的耻辱。一个注定难以有子嗣的男人,让自己的皇后生下了别人的孩子。” 柔真猛地一蹙眉。 虽然早前暗暗有过此类推想,但仍因过于大胆,完全不敢认定有可能。 藏昙这样确凿地讲出来,还是很令柔真感到惊诧万分。 “……那,我的生父是谁?” 藏昙那只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滑到她的下巴处捏住,“我的小师妹,你以为师父为什么对皇室那样心慈手软,又待你万分亲和?” “还有”,他抬手扯了扯在颈间交叉的衣襟,却发现衣袖还攥在柔真手中,他一垂眸惊得柔真连忙松开手,却见他接着道:“你往日里说的话我可都记得。” “说……说甚么……” 柔真虽说是问,藏昙却并没有甚么回答她的意思,只是抬眸瞧着她,微扯松的衣襟和额前略乱的发丝衬上他那犹如阴神的幽深双眸,让柔真口中发涩。 她哪里能不记得自个儿从前,巴巴地将自己要献给藏昙一般,说的那些直白坦率的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快乐,我终于写到这里了。 我好快乐,我也度过了考试周。 我好快乐,我终于可以发糖了。 我好快乐,大家竟然还没有走。 我好快乐,我咋说得这么整齐。 ☆、第四十五章 请你瞻仰 而藏昙之前所指为何再明显不过。 老国师应当是与柔真有甚么渊源,才会对柔真百般呵护, 并且始终对皇室手下留情。也就是, 老国师多半与当今皇后有私。 柔真思及此处, 仍是觉着有几分难以置信。 缘由无他,老国师平日里素来仁善,正值壮年,武功同教义研究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清风朗月, 也是果真有几分出尘谪仙之态,怎么会同皇后那样浸淫宫闱,满心皇室体面的女子有私? 更何况,这是他人之妻, 老国师即使对那样的女子有意, 又怎会当真与皇后有所勾结? 但此时藏昙好似更加在意他后头那句话, 见着柔真竟有些失神,不禁蹙眉。 “怎么, 你要说不记得了?“ 柔真被他声音惊醒, 下意识抬眸对上他的眼神,“……未曾忘记。“ 她此前的大胆直露,其实颇有一种觉着藏昙应是对自己有意, 却眼见他三番二次拒绝而生出的不甘心。 此前甚至,她都未曾想过藏昙若是答应了她会是甚么模样。 而藏昙后来告诉她,她同他或有亲缘关系后,她更是刻意让自个儿莫再思及此事, 以至于,如今藏昙这样突然用如此方式告诉她,她同他没有亲缘关系之后,她丝毫不知自己应当如何。 她努力稳了稳自个儿的心神,错开藏昙的视线,略略低头。 “即使如此,大人也无法答应柔真罢……历任国师,无不是清心寡欲,以国为家。“ 因为圣教之中,虽说长老护法们都可嫁娶,甚至生育儿女,但国师却是向来孑然一身,只有几个弟子以传承尊位。 柔真之前执意想让藏昙承认对自个儿有意,不过也是情意被拒的执拗,以及要为自个儿谋出路的不得已,自个儿心中也清楚得很,除却国师的恩宠外,并不会有甚么结果。 如今看来,最好的结果,大抵便是藏昙如他所愿铲除了皇室,而柔真以清客的身份留在圣宫之中,有实无名地承着国师的恩宠。 “此前你再三逼迫本座,便未曾想过此事?就这么甘心当一只见不得光的笼中鸟?“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竟然一如从前那般恶劣。 虽说柔真确实设想过自个儿的归属,但藏昙这样直白讲出,她的未来不过是“一直见不得光的笼中鸟“仍然让她觉着心中不忿。 更何况,眼前人才那样不容拒绝地吻了她之后,又开始一如从前那般挖苦讽刺她,让她觉着心中分外难受,甚至眼眶都察觉到几分刺痛。 柔真没有抬头,只是反手准确地抓住藏昙的手臂,略略用力掐了一把。 “大人若想答应柔真,可不能像从前一样说话。” 话音落下,她才抬眸对上藏昙的视线,“柔真自知毫无依仗,但投向大人而非旁的什么人,也不愿大人为柔真指婚,是信大人大抵不会答应柔真,但若应了,便会好好待柔真。“ 藏昙不近女色,且性情阴僻,与那些视女人为玩物甚至家养宠物一般的权贵不同,因此,她才敢奢望着,若是藏昙对她有意,也会与旁人不同,能给她保留更多尊严,而非是肆意侮辱、且有实无名地被圈养在圣宫之中,成为一个旁人口中不得多说的避讳存在。 而柔真掐他那一下,让藏昙也略有意外。 这小姑娘好像胆子愈发大了。 于是柔真只见到,高冠繁装的藏昙略直起了身子,敛容若天神,垂眸以居高临下的模样看着她,“圣宫中不会有笼中鸟。” “那……” 他站起身来,随意坐在马车中另一侧的软垫上,宽广衣袖铺满了软垫,衣袍延伸至柔真的脚底,使柔真又不禁在心中感慨一句,国师的礼装当真是繁复隆重。 藏昙察觉到柔真打量这身礼装的视线,“等你今年生辰再告诉你。” “车队仍在行进,国师大人不留在轿辇中供人瞻仰可不守礼”,被堵了一道的柔真,又很是想知晓藏昙究竟会如何处置她,又不好赖着脸非要逼问出个结果,心中便很是不忿,瞧着藏昙百般不顺眼。 赶他走? 藏昙微微后倾,干脆靠在了马车上,看着柔真。 “请帝姬瞻仰。” 柔真禁不住蹙眉,还甚至觉着忍俊不禁。 他这般模样,可真说得上是极其无赖,搭上他那张总是阴沉沉却矜贵非常的脸,瞧着令人实在语塞。 柔真想了几想,才堪堪接上话:“大人‘仙姿玉貌’,仅让柔真一介凡胎肉眼瞻仰,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啻于亵渎神明。” 藏昙眸色略沉,并不接话。 这便亵渎了?小姑娘未免过于天真。 柔真应对不了他,又不自在于他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自个儿看,只好随手捡了本书来瞧。 书是萝蔓选的,她为了使柔真能心神略驰,特地在马车上放了一些以供随意翻阅娱乐的话本子,而未放置柔真以往瞧的那些书著。 话本子的内容约莫相似,都是民间的爱情故事,走向也雷同得很。 男主角定是书生,文弱未必,但一定身量颀长,勤于苦读。而女主角,或是浣女,或是精魅,或是千金小姐,或是男主角表妹,身世凄惨未必,但一定性子深情,为情痴狂。 柔真随意翻阅,便恰好瞧见一章,讲的是书生林间偶遇美貌女子,二人情缠一夜……这本是寻常走向,只是这本书描写得颇有些大胆细致,被翻红浪,红烛倒浇…… 她不禁略略蹙眉,又记着藏昙还在一旁瞧着自己,不禁更有几分心虚羞赧,连忙定了定神色,匆忙翻过这烟熏红暖的几页,乍然瞥见…… 书生羞愤上吊了。 这……可不是甚么寻常走向,于是她禁不住往回翻了一页,瞧见美貌女子坦真身,泣言自个儿本是只狐妖,这也不是甚么令人意外的走向,毕竟精魅者,话本子偏爱狐狸。 可……书生某一回抱着女子原型理毛时,竟意外发现这是只公狐狸,这才有了后文的羞愤上吊。 柔真这便禁不住掀唇而笑了。 于是,恶兴上头,她阖上书,问藏昙:“我若是个男子,会如何?” 藏昙神色不变:“那上官秋瑚想必,豁出命来也要护着你。” 上官秋瑚是皇后的名讳。 “我说的不是这么回事,是……罢了。” 柔真突然不敢接着问下去。 她隐隐觉着,没准藏昙这种心毒手狠的人,会将她阉了。 藏昙其实猜准了她想问甚么,心中有些失笑,但面上却不显,只是想着,早前数条布置,皆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最后这个如果我是男的,你还爱我吗就是个玩笑,不代表任何作者观点哈,柔真也只是突然觉得好玩,没有认真的意思。 我觉得我今天还能再更一章。 ☆、第四十六章 感激不尽 终于进入青城,众人赶路途中的疲乏和不适都在青城中携着花气而来的徐风中逐渐消减。 藏昙一行人盛装自青城正门而入, 百姓夹道相迎, 万人空巷, 真应得上瞻仰神明的场面。 暂住于青城中的行宫,藏昙以他先前在诸护法同长老身上留下的记号,查探出二长老匆匆外出,不禁面色阴阴。 二长老原本想着徐徐图之,但, 上一年里出了太多变故,藏昙也几次三番地清查教内,翦除了他几支有力羽翼,教他怎能不铤而走险。 他正是那个偷了老国师催眠手段同香的人, 晚棠那枚不见的符节, 如今也大抵正在他手上, 这是藏昙追查出来的结果,因此早有防备。 可藏昙还未知晓的是, 二长老如今手中, 不止一枚符节,所以,大功将成之时, 他更不得不一搏。 二长老去寻了藏枫。 藏枫好似对二长老的到来一点不意外,老早便安排了人与他接应,自个儿则在密室中沉默等待。 二长老卸下兜帽,面色一如既往的和蔼。 “我上回同你说的那件事情, 你如今应该知道了,字字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藏枫脸色有些难看,只是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同皇室站在一边。” 二长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非也。你师父当年,便对皇室多有照顾,并非同皇室站在一边,只是觉着不必过于打压皇室,毕竟皇家仍然是一国尊严所系。而如今我等与藏昙不合,除却他仇恨皇室,必定会破坏如今局势平衡以外,也有旁的缘由。 “他性情暴戾,手段狠辣,并不能胜任圣教国师之位,更何况,老国师突然失踪,留下那一纸传位信件,原本也无从评判真伪,我最忧心的是,老国师为他所控……” “他真是柔真同父异母的亲兄长?”藏枫打断他。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藏枫脸色更加难看,“既然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早前在圣宫中仍然百般针对柔真……” 二长老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不止如此。来的路上,众人皆看得出,柔真帝姬同国师大人郎情妾意,举止亲密。世间女儿千万,偏生瞧上自个儿亲妹妹,老朽以为,这绝非情之所至,不可违抗。” 藏枫低笑一声,接着说出二长老真正的意思:“……怕是有意利用罢。”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眸色深沉,不如寻常。 “藏昙命我到青城来,看似疏远,实则是怀疑青城局势。我前段时间,也确实发现了一些异动,便有心留意,如今来看,应是二长老您的人了。” “藏昙了解你,知晓你对圣教绝无可能有二心,便觉着自个儿坐在这国师的位置上一日,你便还可堪用一日,因此还算信任你”,二长老捻须,接着道:“这是一件好事。” “……我可以同你们合作。” 二长老露出点笑意,向藏枫俯了俯身,“藏枫大人心怀圣教,心怀天下,老朽感激不尽。” 二长老早前便与藏枫有过两次接触,他心中知晓,藏枫同藏昙的关系说不上坏,若是一劝藏枫不成,必要暴露在藏昙面前。 因此,他先前第一回暗中去寻藏枫,便是携了皇后的亲笔手书,求他救救皇室,救救柔真。 二长老当年毕竟是老国师心腹,对于藏昙的身世略加探查,也能得知一二,且故意藏了些线索未被老国师抹尽。 但他早前未将藏昙放于心中,毕竟国师自宫外挑选灵慧早开的弟子也是惯例,等到发觉藏昙手段阴厉,不好控制时已经为时略晚,藏昙已经初成气候。 于是,他正好将藏昙的身世告知皇室,逼得皇后不得不拿出皇室所有暗藏的底蕴与他合作,现下策反藏枫,皇后更是不胜卖力。 圣宫上下谁不知晓藏枫与柔真帝姬情谊深厚,就连皇后远在皇宫之中都有所耳闻,以柔真被利用,老国师被迫害为由,让藏枫知晓了藏昙心怀仇恨决心上位,他怎可能无动于衷。 几句客套话之后,二长老重新戴上兜帽,小心隐匿身形,以藏枫安排好的路线离开圣寺。藏枫这才离开密室,进入圣寺后院,眼望着院中一片深红浅碧,目光沉沉。 藏昙早前命他在青城中已经埋下了一些暗桩,酒楼书庄之中,尽是喉舌。他清楚得很,这些人是他联络指使的,若是他想要这些人为藏昙所用,那这些人便是藏昙刻意引导民心的利器,若是他暗度陈仓,与二长老合作,这些人便是藏昙计划中最大的隐患。 百姓虽信仰圣教,崇敬国师,但在面对江湖说书人等放出的别样消息和故事时,又总愿意相信官府的腐朽、掌权者的斗乱。 当官府百般澄清时,那些听信了所谓秘辛的百姓,自然会有身为少数知情人的优越感,而若是大多数人都听信了这番秘辛故事,百姓们便更自觉身居正义。 藏枫沉吟片刻,折身入自个儿房内,提笔在短笺上迅速写下寥寥数行,将信笺谨慎以特有火漆封入信筒中,吩咐心腹送出…… 而这厢,柔真心系身世,追去了藏昙的书房。 “师父私事,我不便多问。” 柔真仍旧很是不解,老国师虽不说智谋绝冠,但也是清风朗月、不随意结交之辈,怎会与上官秋瑚私情笃至珠胎暗结 但这个问题实在微妙,若是直接询问老国师,怎么也有几分荒唐,于是藏昙未曾想过直问老国师。 那上官秋瑚明摆着是一心向着皇室的,皇帝中风在榻多年,皇室多赖皇后娘娘勤勤恳恳、主持大局。倒不说上官秋瑚是奔着民间对她贤淑厚德的赞颂而去,而是柔真从她这些年来的接触来看,皇后明显是个视体面至上的名门之后。 为了皇室的体面,上官秋瑚甚么都干得,若说皇帝生不出子嗣一事实在算是不体面的话,她费尽心机得来一个皇女,好似也堪堪解释得过去。 藏昙早先正查探着二长老的行踪,见柔真面色郁郁,“此事问不得师父,问皇后却是没什么不便的。” 闻言,她侧过脸去瞧他,只见藏昙唇角微勾,眼底是有如发硎新刃的凛冽迫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走剧情,走剧情……我想把剧情走快一点……略微简省一点具体画面好了…… ☆、第四十七章 灵苑有异 依礼,藏枫为在青城暂守的下属, 早先见国师仪仗, 应随城主一道在城前相迎的, 但他前些日子随负责采买的下属去了邻城监察相关事宜,照理正是今天回返,但究竟何时回返,也无人能预料,因此, 见藏枫不在相迎队列中,城主也只是将此事禀报,并未猜想过多,也不可能知晓藏枫其实已然赶回青城, 且见了圣教二长老一面。 但城主等当地官员设了晚宴, 届时藏枫则必应到场了, 因此,柔真也未特地去见藏枫, 只等着晚宴时与他好生聊聊了。 她从藏昙的书房出来后, 便打算在行宫中转转,透透气。 萝蔓跟在她身后,低声嘀咕:“我怎么觉着帝姬从国师书房中出来的时候脸红得很……” 然这句话还是被柔真听见了, 她咬了咬牙,权当甚么也未曾听见,继续向前走。 这可怨不得她,藏昙那厮自从知晓了她的身世以后, 那可真是无所不为起来。偏生他那双平日阴沉沉的深邃眼眸在低头瞧她时,炽热锐利得让她难以抗拒,然后便鬼使神差地听之任之,等藏昙终于停下来时,她回过神来不禁眉头微蹙,有些恼怒自个儿的不争气。 藏昙却气度从容地坐在一旁瞧她,“今日很乖。” 他那眼神瞧得她窘迫不已,耳根子都红起来,随后堪称慌乱地逃出了藏昙的书房,怎可能脸不红。 可行宫比不上圣宫那样规模宏大,她一个拐角便撞见了倚靠在亭子里、正摧残着手中所执的杜鹃花的灵苑。 灵苑似乎心有烦闷,蹙着眉撇着嘴低头拔着杜鹃的花瓣,拔了又扔向亭旁的鱼池里,引得池中锦鲤纷纷围上前来,张口争食花瓣。 她摧残花摧残得专注,并未瞧见柔真,还是她身旁跟的婢子瞧见柔真,低声说了一句甚么,她下意识抬起头看过来,与柔真对上了视线。 柔真本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迎上来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再气呼呼地走开,没想到,灵苑今日瞧见她,却是惊得连手中杜鹃都掉落在地。 压下那惊之后,灵苑眉头猛地一蹙,往前迈了一步,又慢慢退回去,最后竟是又看了柔真一眼,便带着婢子转身离开了,脚步还愈走愈急。 萝蔓颇有些疑惑,出言问道:“她今日好生奇怪。难道是知晓了帝姬同国师交好,不敢再招惹帝姬了?” 柔真摇摇头,“从前师父也待我极好,她一样同我作对。况且,她一贯看我不起,即使知晓我同藏昙有些什么,也该是对我多加鄙夷,没有见我反而离开的道理。” 依照灵苑往日里的性子,她若知晓藏昙对柔真有情,只怕更是见柔真百般不顺眼,莫要说见面转身便走了,见不着她也是要找上门将柔真骂上一顿的,今日这百般烦闷却犹犹豫豫的样子实在令人生疑。 藏昙今日也同柔真提及,圣教中那贼子多半是二长老,灵苑是二长老之女,如今情态让柔真不得不多想。然灵苑一向是喜怒形于色的,柔真自问,若自个儿是二长老,绝不会让女儿插手其中,甚至还会瞒着灵苑,因为她是个帮倒忙的主儿。 那她如今这心神不定的模样,没准正是意外发现了什么,心下暂且还震惊得很,未缓得过来,见着柔真便更加心虚。 柔真也算是猜得不错,二长老这些年的密谋,尽数是瞒着灵苑的。便是灵苑,也始终觉着自个儿爹爹是个极其和蔼的人,对柔真百般维护。 但来青城的路上所宿住的驿站毕竟不比圣宫,灵苑睡得并不很沉,夜里便听见了住在她隔壁房的二长老的些许动静,心有疑虑,便开始留心。 因着女儿的并不太机敏聪慧,二长老这些年并未对灵苑严防死守地瞒得滴水不漏,她发现蹊跷之后刻意留心,自然能发现很多纰漏。 灵苑察觉到二长老似乎密谋着些甚么对圣宫不利,与国师作对的事情后脊背发寒。 她不是一个乖顺听话的姑娘,甚至很有些心狠手辣,喜欢藏昙便怎么也想得到,即使藏昙对她没有好脸色,她也能厚着脸皮接近,瞧柔真不甘心便要百般针对她,甚至往她平日里所用的脂粉中加入海芋汁水,想要毁了她的脸。 但她自幼便长在圣宫,修习教中经义,信奉教中神明,尊国师为天下之主,如今父亲的举动,是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天下信众皆笃信,国师是世间与神明沟通之途,国师之任命乃是神之所授,国师之权乃是上天给予的。 她从未想过,竟然还能背弃国师,另尊新主。 柔真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幽幽叹气,道:“灵苑大抵是不敢插手二长老所为之事的,她的胆子没那么大。” 既然灵苑已经走了,柔真便索性呆在她方才倚靠的那座亭子里,命人取些鱼食来喂鱼。 前阵子迎春开过,颓败时落在湖里,让这些锦鲤争食了个饱,因此,现下瞧来,这些过了冬的锦鲤尽都是圆滚滚的可爱模样。 柔真正向湖中一颗一颗地扔着鱼食,忽然挑眉看向萝蔓。 萝蔓捂着肚子,面上很有些不自在,她的肚子方才竟然发出了声响。 柔真悠悠一叹,“说罢,你是馋这鱼食,还是馋这些胖鱼?” 言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有些暮意,便将鱼食交给其他婢子,取了帕子净手,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回去换身衣裳,便去主殿参加晚宴。萝蔓呢,还是多捎上几块糕点罢,省得今天宴上眼巴巴地瞧着席上菜肴,肚子又叫起来。” 萝蔓撇了撇嘴,又藏不住笑意地勾起了唇角,跟着柔真回房。 一路上,行宫中灯笼也次第亮起,莹莹煌煌。 柔真换了一身端庄隆重的广袖长裙,但因未出阁,梳不得髻,头上珠翠便少些,也未将发尽数束起。 柔真算着时辰,提早了一刻钟到,由婢子引入席位,发现这城主还算有心,将国师的师妹师弟安置在了一张桌上,实在是方便她同藏枫闲聊以打发时间。 而此时,藏枫也已经端坐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难得的勤奋……我觉得我还可以继续,今天身体不舒服,复习不了高数,但是码字还行。 ☆、第四十八章 晚宴开宴 柔真从藏枫背后靠近他,拍了拍他的肩, 神色从容, “看, 我好得挺利索,身子无碍。” 之前藏枫写信关怀她受伤一事,如今想见,第一件事情必然是要让藏枫知晓她如今已经无碍了,免得他为自个儿担心。 藏枫回过头来瞧见柔真, 神色有些怔然,又听了她这话,下意识牵起嘴角笑起来,“好得利索便好。” 等到柔真坐下收拾好了裙裾, 便听得藏枫很有些迟疑的声音传来。 “我……听闻你和藏昙……?” 她微微挑眉, 才又看向他, 反问道:“我和藏昙甚么?” 藏枫以拳掩唇低咳两声,接着道:“就……那甚么……” “哪甚么?” 瞧柔真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瞧得藏枫牙疼。 他长叹一声, 略略后仰,“成了,你这模样我也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了。你可真是太强了。” 柔真笑起来, 问道:“我怎么就太强了?” 藏枫也笑起来,抬眼不知看向何处,神色有些复杂,“这等凶人也拿得下, 真叫我佩服至极。” 柔真悠悠叹道:“可不是我拿下的凶人,我总疑心,这凶人早有贼心呢。” 他眉梢微动。 只闻柔真接着说道:“自幼以来,虽说他一直对我恶言相向,却从来未曾当真伤害过我,甚至,那些恶言,仔细想想,也不过是关心我说得实在难听了些。” 藏枫眯了眯眼,问道:“我一直很是奇怪,咱们这位师兄若是对你有心,怎么从前能说出那样难听的话,难道吃准了你绝不敢讨厌他?” 二人说话间,其余护法长老同当地官员已然都到场了,案前也摆好了精巧雅致的小食、菜肴同酒品,此时正是藏昙神色凝然地坐上最高位,宣布开席之时。 灯笼火光憧憧照在柔真脸上,平添几分婉约。 她又叹,“从前那是误会了,那时他可巴不得我当真讨厌他。” 藏枫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柔真想想老国师,觉着这事儿说出来当真不体面,只好按下不表,另说道:“此事当真不便说,等情势稳定些,你自然会知晓了。” 此时城主已然代表当地官员向藏昙敬过酒,歌伎舞女也一并上了场,丝竹之声响起,藏枫只好闭了嘴,为自己斟酒自饮起来,只是神情不免带上几分郁色。 柔真早先遇刺,仍有伤口,因此不便饮酒,只是喝着特地为她准备的果汁。她才细抿了一口那清甜汁液,想起方才的交谈,又禁不住笑自脸生,向藏枫靠近些许,挨着他略微提高声音,试图压过那丝竹声。 “你倒就知道打趣我,我瞧你也到了被指到哪户人家的时候了。” 藏枫正是出神时,恰巧没有听清,“甚么?” 柔真颇为无奈地重复道:“我说你是时候嫁人了。” 闻言,藏枫皱起脸,感觉喝进喉咙里的酒变得无比灼热,引得他一阵猛磕,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则开始口不择言起来,“胡说,你当爹了我都不会嫁人!” 柔真则一直瞧着他笑,萝蔓在后头憋笑憋得将要直不起腰来。 上首的藏昙秉持一贯的话少作风,也并不与当地官员客套些甚么,只是在上头端坐着,目光不知放在何处,总之并不在那些,这初春时为了献舞还只着一身轻纱的曼妙舞女身上。 然他刚将目光挪到柔真那侧,便瞧见她对着藏枫笑得极其妍丽,这样放肆而丝毫不顾忌的模样,她似乎从未在藏昙面前展露过。 藏昙将目光收回,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 端起酒杯,他向着藏枫,开口道:“许久未见师弟,师弟不给本座敬酒么?” 下首的其他人等皆不由自主地止了言语,微微屏息。国师大人这话听上去实在不大客气,众人不禁为藏枫担忧起来,只剩下乐师与舞女仍然不敢停歇,嘴角僵硬地继续着表演。 柔真瞧见藏昙看过来,便微微敛了放肆的笑意。藏枫也恍然惊醒一般,忙给自个儿也斟了一杯酒,双手端起酒杯,扬声道:“属下失礼。原是不敢扰了国师宴上雅兴,想着宴后再单独拜见,绝没有不敬国师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属下自罚三杯以告罪。” 他正仰首欲饮,却不料闻得藏昙一声轻笑,忍不住顿住动作看向藏昙,却见他唇角上扬,眸色阴沉。 “师弟何必如此惶恐,本座没有怪罪的意思。好酒如斯,三杯可不算是自罚,倒像犒劳。” 柔真瞧他面色不善,为这二人间诡谲的针锋相对很是不自在,听见藏昙那后一句,干脆硬着头皮笑了一声,接着道:“国师大人说得对,此等好酒自然是犒劳,藏枫师兄若要自罚,不如干脆罚自个儿莫喝酒。” 宴中其他人等也面色颇有些僵硬地附和起来。柔真帝姬如此胆色,竟敢接了国师的话,给两人都留了台阶,他们虽不敢得罪藏昙,可如今情势实在尴尬,还是接了柔真的话,让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为好。 藏枫抿了抿唇,也接道:“此话有理。属下宴后再寻国师自请责罚。” 藏昙没有接话的意思,此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于是柔真禁不住悄悄抬眼看向藏昙,便见到他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她,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的模样。 经过藏昙这么一打岔,柔真一直惦记着他好似有点不大高兴,也没了打趣藏枫的心思,只是偶尔与藏枫闲聊些不打紧的;而藏枫经过方才那事,也颇觉着很不自在,好像藏昙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从他二人身上掠过,也不大提得起兴致说旁的。 眼看着这些舞女跳完了舞休息的空档,柔真咬了咬牙,端了藏枫的酒壶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从坐席后方绕到藏昙所坐位席的台下。 众人皆禁不住将目光暗暗投在她身上,想看看她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柔真抬头与藏昙的视线对上,开口道:“柔真敬大人一杯,谢大人路上多加照拂。” 也算有由头,他们也都听说了柔真帝姬途中遭刺。 藏昙把玩着手中空酒杯的手却停了下来,“你也知道自个儿路上受了伤?今日还敢喝酒?” 柔真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圆而漂亮的杏眼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只是柔真恰好背对着其他人,除了藏昙也没人瞧见她如今的神色。 她往日里可做不来这样的模样,只是这尊大神瞧上去莫名生了气,无论如何,先哄上一哄为好。 藏昙捏着空酒杯的手指渐渐收紧,“要谢本座就坐过来,给本座斟酒。” 虽说他的神情仍然并不大好看,但听了他这话,柔真还是摸清了他如今至少是不大生气了。 她又是背着众人咬着下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极其优雅地福身行礼,“遵命,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我这周考试周……但是好像上周不小心点了申请榜单,还申请上了,今天下午打开站内信吐血三升……好了,本周三二十四点前我会更新一万五……已经放弃睡觉的作者自闭了…来啊,码字跨年啊…幸好我上个礼拜勤奋复习。 ☆、第四十九章 谢谢大人 藏昙瞧着她那颇有些得意的神情,低低哼了一声。 等柔真走上那台, 跪坐在了他身旁, 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为他斟了一杯酒后, 他神色稍霁。 其余人早也大抵知晓了藏昙待柔真的非同寻常,眼下看来可不确实嘛! 瞧柔真帝姬从国师大人手里拿走空酒杯,国师竟然不怒,还颇有意兴地盯着她。 而与藏昙坐得极近的柔真正仗着国师大人待她的“非同寻常”,抬手搭在酒壶上, 挑眉低声道:“如今酒壶可在我手上,你若是要喝多,我才不给你斟酒。” 虽说她这模样颇为娇矜,但实质上还是在哄藏昙, 亲近亲近他, 希望他能给个好脸色。 这招他受不受用柔真不知晓, 但藏昙瞧着她这番模样,确实笑了起来。 “你今儿很高兴?” 柔真觉着这话破有蹊跷, 便下意识地答道:“大人天天瞧着我, 可见我自那日以后,哪天不高兴?” 说这话时,她伸手扯住了藏昙垂于身侧的衣袖, 借着案桌的遮挡微微晃起来,“嗯?您说呢?” 如今她大概回过味来了,国师大人觉着她今日分外高兴,是见了藏枫?既然如此, 要哄人,还是得夸夸大人更令人高兴。 藏昙摩挲着那只被她倒满酒的酒杯杯沿,垂着眼道:“高兴不高兴我不知晓,今日胆子又大了倒是不错。” 藏昙虽是这样说,但柔真也实在摸不准,他究竟是觉着她这样好还是不好。 先前虽说他在马车内那样……对待了她,彼此皆明晓了对方的心意,可柔真的羞赧与脸皮薄虽说姗姗来迟,但还是来了,反而不若之前逼着藏昙接受她时那样热烈了,而是见着藏昙便心生迟疑,很有几分遁逃的冲动。 可今日瞧了他这样不大高兴,想着要哄他,而贯来坦诚的柔真自个儿本身也不是一个脸皮薄得连欢喜和心悦也展露不出的女子,暂且抛下迟来的羞赧,还真是胆子颇大的。 在心中迟疑实在没甚么用,柔真干脆直接问道:“那大人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闻言,藏昙抬眼看她,瞧见她正盯着他的一双杏眼熠熠生光、唇边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他瞧着她的目光未动,只是抬手又将酒杯中酒液尽数喝下,唇线分明的唇瓣被酒液濡、湿,显得晶晶亮亮,咽下酒液时,颈间分明的喉结滚动,眼尾也深深压下些许红意,显得……与寻常阴沉脱尘的模样很是不同。 “莫问了。” 他的声音好像有些哑。 虽说……这句话好像听起来仍有些不善,但柔真觉着自个儿好像知晓了他究竟喜不喜欢了。 他如今看上去的模样,瞧得她好像也有几分想要喝酒了,并且,分明还滴酒未沾,却觉着好像已经喝了不少。 禁不住抿唇笑起来,她像是忘记了一般迟迟未松开拽着藏昙袖角的手。 “我以为你会希望我乖一些。” “你甚么时候是个乖顺的人?” 突然被反诘,柔真禁不住很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 小时候欺负藏枫、爬树捉鸟、甚至胆子肥的时候还敢戏弄藏昙……后来虽说瞧起来有了帝姬端庄守礼的模样,但还是欺负藏枫、嘲笑萝蔓、逗弄灵苑,还热烈奔放地向藏昙示爱…… 她好像骨子里确实不是一个乖顺的人。她不会因为上官秋瑚是她的生母便与她站在一方,彼时选择藏昙也不是因为他处于万人之上,而是因为她觉着藏昙并不是真心讨厌她。如今同藏昙相处时,若要她时时乖顺,好像也实在强人所难。 但藏昙显然脾气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暴戾,她原本料想,他应该会喜欢掌控他人,被他人依顺,如今看来,藏昙好像老早便发觉她不会是这么个人了。 并且,藏昙好像并不讨厌她那点筋骨。 她心下觉着很欢喜。没有女子能不欢喜于自个儿的恋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子,并不将自己看作所有物,并不妄图掌控自个儿的心绪与意愿。 眼见着柔真的眼睛越来越亮,藏昙忽然有几分好笑。 “我第一次将你看进眼里,是你趁着师父睡着,指使被你绑了小辫的藏枫用师父的头发绑小辫。” 柔真低头笑了笑。 “我还知晓,你其实也想这么对我,只是苦于我当时将院子看得很紧。” 藏昙小时候并不显得十分阴沉,只是总是一副神情,且不大与他们说话罢了。所以,柔真小时候也一直很想瞧瞧这位师兄别样的神情,挖空了心思要捉弄他,只是实在无门。 藏昙觉着,这样的人儿应是世上难寻。她好像生于众人娇宠之中,理应是不谙世事或是天真愚蠢,可后来仔细瞧去,她又偏偏没有。她生得极其聪慧,洞悉周围人的心思,明晓世上的阴污,却仍然生得如同一朵人间富贵花。 本来不愿提及此事,但话这么说着,继续说下去便显得顺其自然。 “所以,你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不要将我视作高不可及,不能放肆的国师,像你幼时一般便很好。这句话他未曾说出来,但他觉着,柔真应当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鲜少这样直白地表明自己的心思,这话说出来,他还有些不自在。 但藏昙今日见了她对藏枫的恣意,心中也清楚非常,她尚且还有些忌惮他,这并不是甚么好事。纵使她与藏枫亲近,藏昙也并未想过要将她折了羽翼拘在宫中,因为她定会因此痛苦,只希望她能全心信任他,余生皆一如既往,通透聪慧而笑容常存便很好。 柔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柔软,只感觉有什么要从胸膛中满溢而出。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仍低下身子,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被扯住的衣袖上,轻轻蹭了蹭,嗅到初雪般凛冽却不失温柔的气息。 “谢谢大人。” 她感觉到藏昙带着微微凉意的指尖从她颊边划过,又划过鬓边,又轻轻落在她头上。 宴上不知何时又响起了丝竹声,众人又开始客套地觥筹交错,蓄意将视线避开上首,纵使此时的藏昙垂着眸子,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少写这么纯粹的感情戏,但这章的交流,私以为真的是一段关系中十分重要的内容。藏昙是一个性格暴戾,阴沉厌世的人,我认为,对这样的人而言,最大的温柔和爱意就是包容和欣赏,而不是控制和猜忌。他会因为柔真同藏枫走得近而不高兴,是不高兴于柔真仍在害怕他,而不是胡乱猜忌。因此,这一章也是我觉着至今为止最甜的一章,我写的时候,并没有甜蜜溢上心头,但我也感觉心里很柔软,想靠在这样一个恋人的怀中,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我太荡漾了,我还有一万多没码,谁允许我想这个) ☆、第五十章 孤枕难眠 等到晚宴结束时,当地官员同圣教下属恭送藏昙离席, 他由着柔真牵着他的袖角跟在他后头随他离去。 虽说是柔真跟上的他, 但他却带着童子们绕了一程路, 将柔真送到行宫中的住处的门口。那双或执弯刀或执长剑的、骨节分明的纤长右手亲自执着灯笼,为她照亮前路脚下的境况。 等实在是到了门口,再无甚么可送的了,藏昙低头看着柔真,随手将灯笼交给萝蔓, 低声道:“藏枫过会儿应当会来找我,我先回去。” 柔真抿唇笑着点头,慢慢松开牵着的袖角。 他却仍然那样低头看着柔真。可他背着光,柔真瞧不清他的神色, 只能看见他脸上光的剪影。 她正要问怎么了, 藏昙便抬手在她颊上轻轻捏了捏, 然后便带着一众童子转身离去。那一身白衣在昏暗中分外显眼,广袖与流云般的袍裾在他身后荡开涟漪, 恰好不至于曳及地面染上纤尘。 她眼望着他的背影隐入夜色, 才抽回目光,转头便见身侧的萝蔓一手掩面一手提着灯笼。 “你这是捂甚么脸?” 萝蔓小心翼翼将手分开些许,露出一只眼睛来, 滴溜溜转了半圈,发现藏昙已经没了身影,这才将手拿下来。 “非礼勿视!帝姬,方才在宴上, 你没瞧见有多少人想挡住自个儿的脸!” 柔真这时候已经转身往房里走,“哦?挡住脸做什么?” 萝蔓连忙跟上去,“国师大人今夜……很有些异常。我自觉这不该让我瞧见,瞧多了不该瞧的,指不定甚么时候没了命呢!大家许都是这么想的。” 柔真抿着嘴笑起来。 “旁人或许瞧见得不多,但你放心,萝蔓一定是瞧见得最多的人。要是国师大人真觉着你不该存在,我必定泪如雨下苦苦哀求他饶你一命。” 萝蔓“噫”了一声,当真开始想象起来那副图景,禁不住一个寒颤,但她今夜也莫名的欢欣,于是难得也挑挑眉笑起来,配合柔真接道:“那岂不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请罚婢子接着照顾帝姬的孩子,日日夜夜难辞辛苦!“ 房内的婢子已经点亮了烛火,柔真回过头来瞪萝蔓,一张俏生生的脸正好陷在烛光里。 “那我先将你指给藏枫,偏不让你如愿。“ 萝蔓瞬间皱起了脸,“救命!帝姬,还是让那二傻子嫁给旁人罢。” 自从老国师失踪后,柔真的心绪从未如今日一般彻彻底底安稳下来,仿若是受了她的轻快的感召,周围的婢子们也轻快得多了。 因此,她所住的这一处小殿,早早地便熄了灯,大家皆难得安稳而微微笑着早早进入了梦乡。 而藏昙所在的行宫中央那处主殿,灯火却亮到很晚很晚,直到夜风都仿佛冻得凝滞起来,天地之间到了一日之间最冷的时分。 藏枫就在这样凝滞而沉重的夜色中披着披风,怔怔地走出行宫。 藏昙送走他以后,沐浴换上了更轻便些的衣袍,却并无丝毫睡意。他在窗前驻足良久,最终还是只身走出殿门,在这四下无人的时分在行宫中从容走向某个方向。 柔真寝殿内一扇窗发出了微微的声响,被一只手慢慢推开半边,闯入一团凛冽寒风后窗又“吱呀”一声阖上,地上落了一个白色身影。 藏昙的衣衫发尾都捎带着料峭春寒,这些寒意在寝殿中的暖意中渐渐消融。 他俯身单膝跪在了柔真床边,瞧着她安静的睡颜,刚抬起手,似觉不妥,特地运上内力逼快了指尖的血液流动,将指尖暖得恰到好处以后才轻轻落在她脸上。 他只是想来看看她,暂且还没有别的心思。 今夜送走藏枫以后,他觉着今年送她的生辰礼物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他以为,圣宫中、天下间那些纷乱的斗争无须让她置身甚至插手其中。不是觉着她是累赘,或是无法在此间周旋,而是她自小到大确实是从未握过实权,此事她帮不上甚么忙,她也无意于天下争端。因此,这些人的腌臜心思,还是交给早已习惯的他来料理得好。 若是等她有一日长大了,得见了更广阔的天地,想要在青史留名,想要为千万生民做些什么,他定当会支持,只是如今,不必让她白白费神。因此,他不会告诉柔真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他今后要做什么。 他在有些怔神之际,并未瞧见柔真微微蹙了蹙眉,长睫也微微颤了颤,有些迷蒙地睁开了眼。 等到柔真清醒透了,与他的视线对上,他蓦地收回探出的手指,罕见地觉出了一丝窘迫。 “如今是几时了?” 柔真抬手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很是从容地随口问道。 “应当快要鸡鸣了”,藏昙后撤了一条腿,离她的床沿远了一些。 柔真支起身子,靠在床头看他,“那——大人此时造访,是——” 她突然笑起来,眼睛里装满了促狭,“孤枕难眠” 藏昙抬眼看她,后槽牙紧了紧,真是十分难得地被她这么一堵,半天才接上话。 “只是来看看你。” 柔真点点头,“可我如今已经醒了,大人要同我说些甚么话吗?” 她的目光低了低,接着道:“地上冷,大人还是坐上来罢。” 说着,柔真向床内挪了一大截,拍了拍床沿处。 “你敢让我坐上你的床?” 藏昙的声音里已经显而易见地内含了许多意味了,但柔真似乎很是惊诧。 “我二人隔着这么远,叫你上来坐一坐怎么了?” 虽说早前藏昙突然的吻让她很是手足无措,但她想着,最多也就是那般了,难不成藏昙如今还能做些甚么更让她手足无措的事情? 话本子看了不少,但她想了想,果真还是难以想象藏昙放肆的模样,因此并不很害怕。 藏昙伸手撑地,站起身子来,低头看着柔真,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没有坐上柔真的床陪她说话,而是提了一腿跪上了她的床,将身子探近她。 柔真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微凉的唇瓣轻轻落在自己眼上。 “罢了,你接着休息罢。” 话音落下,这人竟忽然没了身影,就余下一阵风吹得她床幔微动。 柔真想了一想,难道是他也面皮薄,觉着她孟浪了,才匆匆离去? 事情真相大抵只有突然消失的藏昙自个儿知道了。 他望她望了这么些年,实在没有柔真如今的坦荡,他是当真不能确凿说出他如今真不会做些什么的话。 或许两情相悦,情至浓时,柔真未必会抗拒,但若事后清醒过来使她悔恨不已也不是甚么好事。 还是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温柔谈恋爱,嘿,国师马上又要血腥暴力现场了…… ☆、第五十一章 算命先生 祭天一事事关重大,这些日子青城上下还在紧加筹备, 藏昙亲至青城以后, 更是安排了自个儿的湛荷清渚等人亲自督察此事。 然而这些事务自然与柔真无关, 她是插不进手的,行宫中熟识的人又都忙于此事,无聊之下便带着萝蔓在青城之中闲逛。 藏昙还顾忌皇帝之前颇为放肆的刺杀之举,暗地里也派了几个身手利索的人便装跟着保护她。 此时初春,白日里回暖的天气让被严冬拘了数月的青城百姓都纷纷出门, 或是在集市中采买有意思的玩意儿和家用物事,或是拖家带口地踏青出行。 沿街的茶馆和酒楼也热闹非凡,隐隐约约时不时传出几声喝彩声——这大抵是说书人恰好说到精彩之处了。 柔真早前一直被拘在圣宫中,鲜少有机会见到这样多的生面孔和热闹场景。 萝蔓在她身后更是对甚么都惊奇不已。 “小姐, 那是甚么!” 萝蔓突然惊呼了一声, 引得柔真也向她所指的那方看去, 见到一个双眼紧闭的长须白发老人坐在一个简陋的案桌后,在街边立了几幅幡, 还写着甚么“推理命数”者云云。 “咱们从前看的前朝话本子里, 是不是常有甚么世外高人隐于市坊,一语道破主人公的姻缘命理?小姐,咱们不若也去试试?” 萝蔓瞧见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惊奇物事, 怎么也要拉着柔真去问上一问。 柔真觉着好笑,却也有几分兴味。 她是无论都不信这些人掐指一算便能道破天机的,若是当真如此,漫天神佛未免也过于廉价了。但这些人听说只存在于前朝, 此代圣教成为国教以后,自然再没有这些江湖术士推演命数以谋生了。 但是她也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些街边巷口的“神仙”们究竟是怎样舌灿莲花的。 于是,她也干脆顺着萝蔓,坐到了那瞧上去仿佛是个盲人的老人面前,开口问道:“老人家,你可能替我算一算命?” 那瞧上去消瘦憔悴而又莫名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家转了转脸,用他压根没睁开的眼睛对上柔真,沉吟片刻后道:“小姐想问甚么?父母、姻缘、抑或是子嗣?” 柔真抿唇一笑,“我想问功业。” “功业?夫君的功业?” 她叹了一口气,然还在笑着,接着道:“不,老先生。我是想问我自个儿的功业。” 那算命先生竟然捻须笑起来,随意搭手掐指,开口道:“这倒很稀奇。哎呀,若老朽说算到小姐成为一代明君,小姐敢不敢信?” 虽说此代并不如何将女子拘在庭院之中,但女子经商者有,为官者实在罕见,遑论如今的皇室名存实亡,毫无实权,拿皇室来逞逞嘴皮子的人多了去了,这样的话不啻于一个闲聊时打趣开的玩笑。 然而也确实如此,不等柔真回答,那老先生接着问:“那小姐究竟想算甚么呢?” 柔真见他不往心里去,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虽说压根不指望此人当真能说出些甚么,但她还当真有些好奇若是她有意为国为民做些甚么,究竟能不能闯出些名堂呢。但女子问功业,似乎实在是显得滑稽可笑了些。 于是,她也顺着那老先生,“那——问父母罢。” 这回算命先生瞧上去认真得多,掐指演算了许久,说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半晌才捻着胡子道:“小姐的母亲应当是身体多有恙,父亲同母亲感情称不上美满,且父亲当与小姐更亲近一些。” 闻言,柔真微微挑眉,满意地笑起来。 “先生说得是。” “那——小姐是想知晓母亲的病是否能好,还是旁的甚么呢?” 柔真大抵知晓了他的手段以后便无心再与他纠缠了,草草搪塞胡编了几句,最后谢过他的指点,让萝蔓给他留下一点碎银。 “平日里应当没有甚么人来问先生罢”,她走前特地问道:“圣教在上,可去圣寺寻修行中人解命释理,国师大人也会托天地间的神祇庇护我等,先生为什么要以算命度日呢?” 这老先生算命之道明摆着是别的教派之术,在青城中设摊算命,怎可能会有人光顾呢? 那老先生面色有些古怪,“小姐平日里应是鲜少出行罢。” 但多的话他也不愿再说了,柔真只好就此离开。 等到走远了,萝蔓才跟柔真搭话,“原来话本子都不尽是真的?那老骗子分明半个字也未说对。” “但他是个聪明人。街头的算命大抵都是如此。他先是估摸出我是个大家小姐,又见我态度轻快,大抵是没有什么深重的忧心事。 “可寻常人总是哪里不妙才要到处请人相助。因此,我的父母中应当要有一个身体不适的,可他也觉着,若是父亲有恙,家中应当更加惶恐些,见我的态度,便推想我大概是甚得父亲心意,与身子有恙的母亲并不亲近,但非要说什么担忧的事情,还是会想到母亲。” 但算命先生哪来那么肥的胆子猜想,她其实是——名义上的父亲就是个渣滓,中风得众人欢喜;母亲与她并不是一条道上的,身子有恙与否她倒是不清楚;而生父如今也无甚么可担心的,所以她心情轻快,问父母并非父母有人不妙,而是局势复杂,好奇这算命先生瞧不瞧得出半分。 如今看来,当真是不过如此。 萝蔓禁不住称赞她的聪慧,柔真便接着道:“至于你说话本子中不尽都是真的,这是自然的。难不成你也以为落魄书生赶考途中在破庙暂时栖身,都会遇上貌美天真的狐妖?” 若是当真如此,进京赶考的寒门考生岂不是都被狐妖截了胡,还哪来的寒门子弟历经科考一夜翻身的故事? 此事也就算揭过了,但令柔真当真耿耿于怀的是那算命先生奇怪的态度。 按理说青城百姓应当是天下最不可能信街边的算命先生的一群人,怎么那老先生却好像话里有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莫名待高审,明明啥也没干啊,只是俩主角各自强调了一下咱们啥也不会干,怎么就遭到了像啥也干过了一样的待遇…… ☆、第五十二章 莫名其妙 柔真怀着这般疑惑,又带着萝蔓进了一家酒楼, 点上了几碟小菜, 就着茶听楼下说书先生激情飞扬地口沫横飞。 这么一听可就有意思极了。 她又问了问周围其他听说书的客人, 终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竟然讲的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因为样貌端正和聪慧过人进了圣宫当童子,一路凭借着智勇双全在圣宫中有了一席之地。 这听上去,像是个前朝的宫斗故事。柔真为什么觉着不妥呢,因为正如前朝时,杜撰宫闱内事是冒犯皇家圣威, 如今杜撰一个圣宫中的故事,也同样冒犯圣教威严。 这可是青城——理应是圣教信众最为虔诚的地方。 可台下台上的听众们似乎都为主人公的遭遇与命运波折所吸引,竟然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这便令人费解了。 “把小二叫过来”, 柔真脸色有些冷, 吩咐萝蔓去找人。 “这位小姐, 怎么?咱们家小菜不好么?” 小二笑盈盈地迎上来,柔真也笑了笑, 言辞温和地道:“我很喜欢说书先生的这个故事, 但今日未能听着前文,觉得甚是可惜,先生还会再讲一回吗?” 听了她这么说, 小二还是笑嘻嘻的,答道:“许多客人都喜欢先生的故事,自然会多讲几回啦!自从我们东家把先生请来说书以后,先生在咱们酒楼讲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呢, 小姐大可常来听上一听。” 柔真抿唇一笑,好似很是高兴,但又像想到什么,唇角笑容淡下来,眉头微微一蹙,“可我方才听见有个从京城来到此地的姑娘说,这个故事简直是冒犯国教的威严,有辱国师之尊,我倒是觉着没什么……可,下回我再来还真能听到讲这故事吗?” 小二“嗐”了一声,毫不在意地道:“小姐尽可放宽心。也就京城那种在圣宫边上的地儿这么小心翼翼了。圣教说得再好听也不过就是一群念经的,虽说确实管着咱们,但哪来那么讲究的威严,又不是当真有神仙盯着咱们,只要咱们东家靠得住,甚么故事都能讲!” 柔真客气地用赏钱送走了那小二,眉头一直紧蹙着。 看来在这青城,圣教与先朝中那些其他教派并无甚么区别,只是圣教掌管着实权,百姓们自知被圣教统治,但却并没有其他城池那般虔诚地信仰圣教,拥护国师。 最要紧的是,如若她没有记错,藏枫之前被藏昙指派来青城,第一次回京述职便提及此事,并且奉命整改。 可瞧那小二的模样,明显不象是上头有了整治的风向的样子。并且,在他们心中,酒楼东家代表的钱权,也远比圣教来得让他们信服。 她原以为藏枫应当办起正事来还算是个靠得住的,如今看来怎么这般不着调? 藏昙昨夜召见了藏枫,也派了枢珩与湛荷到青城督察祭天一事的筹备,不可能发觉不出这样的异常,因此,她并没有急忙跑回行宫告诉藏昙此事的念头。 相反,她去见了藏枫。 在圣寺的庭院中,童子们来来往往地忙碌不已。 她表明身份后,有童子引她到了藏枫跟前,藏枫有些讶然她来找自己,但还是亲自给她煮了茶,让童子去取了些点心来。 “这天可不大暖和,你竟让我坐在院子里,都不请我进去坐坐?” 柔真感觉着微冷的风在院中穿过,忍不住随口抱怨。 藏枫抬眼看了一眼不远处来往的童子,对上一些好奇的探究眼光,接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请你坐到我房中,就是有萝蔓在侧,也跟孤男寡女没什么区别,我可不想被国师弯刀凌迟。” “……你还怕这个?” 无论如何,这些闲话暂且不提,柔真想到之前在街头和酒楼察觉到的异样,还是说了她此行来的目的。 “我怎么觉着,这青城上下,像是一个信众也没有。” 藏枫扬起嘴角,竟像是一个讽刺的笑容。 “不然你以为,这圣寺为什么修葺起来如此麻烦?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连其中的童子与修行众人都不再是信众,为了牟利,丝毫不惧天神降罚,用的都是顶顶劣质的木材和砖瓦来修葺圣寺。 “等到我来监修的时候,这圣寺已经如同危房了,并且东墙西隅皆有后来修葺时用的廉价材料,我们得不动声色地一点点重建这座圣寺。” “那……如今你们打算拿青城如何?” 藏枫撇了撇嘴,“这你就不用管了,等点心来了,便吃点心,吃点心。” 柔真实在是吃不下点心,又有些恼怒于藏枫什么也不肯告诉她。 “刚从酒楼回来呢!听着那些人编排圣宫中权谋倾轧,步步杀机,我可真是有胃口得很。” 恰好此时有个童子捧着几盘点心来了,藏枫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接着对柔真道:“圣宫中本就……混乱得很。难道不是无人可信,步步杀机?” 眼看着那童子将点心摆上桌,藏枫接着道:“我也只是劝你,不要尽信他人。藏昙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没有人能看透他,你莫要全心全意待他,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且下去吧”,藏枫继续吩咐那童子。 柔真听了他这话,心中有些古怪,“我明白你让我多留一个心眼是为我好,可是也未曾有你说的这样可怕罢?我无权无势,不过一个为皇室抛弃的帝姬,藏昙也不必与我虚与委蛇。” 若说是猜测藏昙是看上她这张脸,兴许过阵子便腻了,将她甩在一边,所以劝她早做打算,或许还更说得过去。 藏枫见她当真没有吃点心的意思,索性自己塞了一块入口,口齿不清地道:“随你的便。总之,我言尽于此,再想问我都不说了。也劝你最近都莫来找我。” 然后,这厮竟然当真就这样送客了,吩咐童子客客气气但是坚定非常地将她与萝蔓二人送出圣寺,只给柔真留下满腹的莫名其妙。 “小姐,他今儿没吃药么?” 柔真挑眉,“他心里有甚么盘算,大抵是和藏昙商量好的计划,不愿意告诉我。这便罢了,咱们回去罢。” 只是作弄得她心中好奇得不得了,也只能忍下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写不完榜单字数了……明天还考试呢,今天不能整天写稿,嘤嘤嘤,自闭了。我再写一章,今天应该就没了,也就是我即将迎来黑一期,爆哭。下一章应该要祭天了……最近藏枫会贼多戏。 ☆、第五十三章 死便死了 天色熹微时,祭天一行人都已经在青城郊外的山脚下焚香沐浴, 盛装以待了。 柔真不算是圣宫中人, 祭天一行人本已经队伍很长, 从简处置便让柔真在行宫中接着歇息。 因此,她这一日并无甚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在行宫中看花喂鱼,在临近午时才听得了山上传来的消息。 她逮着了一个在行宫中穿梭、颇有些激动地告诉其他童子听来的消息的小童子,温和地问道:“你方才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可能告诉我?” 如今圣宫中带来的童子哪一个不知晓她在国师那处待遇非常,怎么可能敢不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告诉她。 “回禀帝姬,今年祭天时,天降祥瑞, 是显了神迹呢!” 这消息倒让柔真有些意外, “哦?你细细说说?” “首先是, 国师大人念祭文时,云层间有金光大作。后来献上祭品三牲时, 云上竟隐约出现了一群壮观瑰丽的宫殿, 像是仙人住处!等祭天大典快要礼成时,在乐声中竟然有百种鸟雀从山林中飞出,相互应和。诸神在上!国师大人鸿福!” 这事儿柔真听了也高兴, 便顺手塞给他一把银叶子,让他高高兴兴地走了。 青城中信众几近消弭,这祭天之时的奇观无疑对重新树立圣教的威望和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有极大的益处。 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青城上下,引起了好大一阵惊奇。 听说, 那些鸟雀,是在国师大人请求神祇保佑天下苍生时纷纷从山林间飞出应和乐声的,这可不是神明答应了国师的祈愿吗? 一时间,那些鲜少踏入圣寺门槛的青城百姓们都开始思考着神明是否会责怪于自个儿的不虔诚。 他们十几年前还都是忠实的信徒,只是这些年慢慢地瞧着身边的人都不大愿意相信圣教当真会有神明显灵,也确实鲜少见着甚么神迹,反倒是街头巷口一些江湖术士算命一算一个准,这才慢慢地失了对圣教的信仰。 如今眼见着好似确实有神迹发生,还有人当时确凿在山脚下,说见着那云上宫殿,当时便有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他们也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 等到国师仪仗从郊外山上回到城中时,自城门到行宫的街道两侧皆整整齐齐地跪着青城百姓,他们皆行着跪拜之礼,口称“诸神在上,国师大人鸿福”。 但十几年的信众动摇并非一日的神迹可以挽回,如今的青城百姓只是畏惧当真有神明显灵,从而畏惧这一国国师当真有沟通神明,连接上界之本领,却并不如京城等地的百姓一般对国师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对圣教更有一种归属和爱戴之情。 柔真在行宫中喂鱼时等到了沐浴更衣完换上了常服的藏昙。 “神明的三次显灵——究竟怎么回事?” 藏昙从她手中的碗中捻了一颗鱼食也扔进湖里,看着那群痴胖的锦鲤争来夺去,勾唇道:“金光大作是借了日出的光,略动了手脚,而百鸟鸣和则是遣清渚悄悄去捉的鸟。至于那云上宫殿,则实在是天意弄人。青城郊外临海,今日海上竟生了蜃景。只是云上那虚影实在是形状变得厉害,我未曾看出究竟是哪一处的行宫。” “说来有意思”,他接着道:“有几只猛禽颇为难以制服,清渚脖颈处还留下了数道抓痕。” 柔真也觉着有意思,“那对外可怎么解释?” 藏昙又扔了一颗鱼食进湖里,神情从容,“他说他昨日去喝花酒了。” 柔真觉着自个儿可能明白了他的意思,觉着自己耳根有些烫,忍不住抬手用微凉的手冷了冷耳朵,“清渚大人还真是,为了大局奉献清誉。” 清渚可不光是奉献了清誉。 他跟湛荷分别有各自的秘密任务,连湛荷都不知晓他竟是去捉鸟的,注意到他颈间的抓痕时,他正一派风流公子的模样与童子说起,他昨日去喝花酒遇到的那个姑娘,当真是我见犹怜…… 湛荷当时就冷了脸,扭头就走,可怜清渚还压根没发现她在身边站了一会儿。 他如今还在纳闷呢,怎么今日湛荷像吞了火药一般,明明往日里只是脸色冷一些,今日怎么眼睛里还真藏着刀。 藏昙并不接话,突然从碗中抓了一大把鱼食扔进湖里,柔真不禁惊叫了一声,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 “诶!这些锦鲤只知争食不知腹饱,你这么喂鱼是要喂死的。” 藏昙只是随意地攥上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离开小亭,“这样蠢的鱼有什么好瞧的,死便死了。清渚捉到的鸟雀我留了一对,随我去瞧瞧罢。” 柔真从前都是牵他的衣袖,这是头一回被他真真切切不隔着任何衣物攥上了手腕,这样亲密地在人前并肩行走。 她原本还想争辩几句,这锦鲤虽蠢但名贵,但被他这么一牵,顿时便忘了自个儿究竟要说些甚么,心里是又有压不住的欢欣,又有压不住的紧张。 就这样被迷迷蒙蒙地牵进了正殿,藏昙从桌上拎起一个金色的笼子。 里头装了两只很小巧的鸟,全体羽色青蓝灰色,喉同胸部是浅灰色,背部肩部及翅上则是蓝灰棕色,瞧着其貌不扬,只是毛茸茸的甚为可爱。 并且,虽说是被清渚捉来的,但这两只鸟瞧上去在笼中自得其乐,丝毫没有呆在笼中的焦虑。 柔真看向这两只鸟时,它们深红色的喙正紧紧贴着,仿若在接吻。 她才劝说自个儿,莫要想得太多,鸟雀怎么会如此亲密交流,便又见那只胸部缀着白色小圆片的雄鸟用喙为另一只鸟梳理羽毛,另一只鸟则眯起了眼睛,瞧上去极其惬意。 “这是——一对儿?” 藏昙“嗯”了一声,接着道:“清渚道是这两只叫的声音小且不大好听,又每每总是呆在一处黏糊腻歪,瞧不顺眼,便没在祭天的时候用上。” “这是甚么鸟”,柔真觉着这一对腻腻歪歪的鸟儿瞧上去很是聪慧,一时被吸引住了,俯下身子靠近它们,仔细观察起来。 “瞧不出,不是甚么中原常见的鸟。这一对感情甚笃,平常瞧瞧总比看着那些蠢鱼有意思一些,你便带回去罢。” 他听说柔真这些日子呆在行宫实在百无聊赖,日日去喂鱼,还不敢喂得多了,这才为她留下这一对鸟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珍珠鸟,这对鸟就是珍珠鸟本鸟,但是因为这是外来引入品种,我还是不要在古代架空的文里写出来了。感情戏至此差不多要告一段落哦,接下来要走剧情辽。 ☆、第五十四章 娘娘放心 柔真得了这一对讨喜的鸟儿,不由自主地想起藏枫曾念叨起怀念圣宫的鸟雀。他当然不是怀念圣宫的鸟雀, 而是想念圣宫中那段惬意无忧的日子。 藏枫在青城监修圣寺此项职务已到尾声, 说不准夏日之前便能返回圣宫述职, 只是不知晓藏昙对他有无旁的甚么安排,总不会让他长久呆在圣宫之中。 藏昙以祭天为契机制造舆论风潮,不止在青城中暗派人大肆渲染祭天神迹,更下令天下都须斋戒五日,虔心感恩圣教神祇赐福显灵。再多旁的布置, 柔真也无从知晓了,只能跟着这一行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归京。 这厢藏昙等人为了笼络人心,比来青城时声势还要浩大,一路途径数城, 皆引起百姓夹道跪拜相迎。这便走得慢了一些。 藏枫却未呆在青城。他骑快马急道赶回京城, 比藏昙快了五六日。 深夜时分, 皇宫城墙脚下有月光如水,城外树影摇动, 在城门上掩映出一片斑驳光影。 有一道身影脚步匆匆地走入城门, 守门的侍卫未经查验便为其让开道,神色如常,恍若未见。 藏枫此前未曾来过皇宫, 他凭着脑海中地图的印象在宫殿檐间迅速穿梭,未惊动路上偶有的小婢子,一路摸到了皇后的寝殿。 有一扇窗虚虚拢着,似是主人原本便知晓有客造访。 他从这扇窗翻进皇后宫中, 抬眼便见一个衣着整齐、妆容精致的貌美女人端坐在椅上,正面对着他。 “门外有暗卫看守,大人不必担心。” 她的声音不甜不腻,也不过分温柔,却给人极强的亲切感。从她的眉眼中,藏枫可断定,这定是皇后上官秋瑚本人——她与柔真生得极为相似。 藏枫便行了个礼,“娘娘万安。” 皇后并未推辞,受了他这一礼——即使他二人实在分不出甚么高低,再论也是藏枫此时握有实权。 “你可顺利?” 藏枫眸色略沉,答道:“娘娘放心。此前在青城宴后,藏昙召我时,我便已将那物扔进了香炉之中,他未有发觉。” 毒术造诣高绝的人可不只有枢珩一人。可偏生枢珩因在外为柔真的解药寻觅药材,要等到祭天之后才能回到青城,并不在藏昙身边。他若是在藏昙身边,不说能解,起码能发觉有异。可……天意弄人,他这阵子回不来。 皇后微微笑起来,“那藏昙便不足挂齿了。” 她站起身来,神情端庄,接着道:“圣宫中高手众多,因此从未有禁军戒备,皇宫却不同。只要拿下藏昙,如今晚棠已死,只剩三大护法,二长老同你也皆有法子牵制,再由御林军围剿圣宫,弓、弩箭雨之下,最后那枚符节便唾手可得。” 为什么不担忧藏昙将其转移呢?因此物绝对机密,又有晚棠盗走符节的先例,生性多疑的藏昙必定认为,普天之下,应当断没有比放在自个儿身上更可信的地方。 而等到藏昙回到圣宫再动手,一是在圣宫把握住了形势后,更利于避开百姓,掩盖真相、彻底夺权,二则是,藏枫对圣宫极其熟悉,绝不会让藏昙从任何一条密道逃出。 得了最后那枚符节,便可取得神敕令。有了神敕令,便可彻底改变如今局势。二长老自然更愿意当圣教国师,不仅手握实权,更有虔诚信徒,地位稳固,但皇室献出一枚符节,自然不愿意再有圣教欺压,于是皇后与二长老各退一步,二长老保留圣教为国教,但借神名,归权于皇室,并取代如今的皇帝,但他仅有一女,百年后自然是从皇室宗族中择出继承人。 皇后亲自给藏枫斟了一杯茶,笑道:“小女遇人不淑,被她的亲兄长愚弄利用,本宫感激不已大人能挺身而出。本宫相信,若是将柔真交给大人,必定能得一世安稳。” 她的眼中暗含深意,也将话说得令人浮想联翩,藏枫抬眼对上她的眼神,眸色暗了暗。 “那——便多谢娘娘成全。” 随即,藏枫又道:“只是藏昙为人深不可测,不知是否有旁的布置,不可完全放下心来。我以为,暂时用毒牵制住藏昙可取,一旦掌握圣宫形势,便须与此同时尽快取到三枚符节夺得神敕令,断不可急着杀了藏昙,就怕他被逼到绝境,与我等斗个鱼死网破。神敕令一旦发出,他才是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二长老彼时须布局牵制三位护法,神敕令却被封藏于圣宫之中,还须有一个对圣宫熟悉至极的人带着三枚符节循着线索去寻神敕令。我忧心二长老若是手握神敕令,会甩开皇室这一掣肘之处,毕竟皇室积弱,届时,恐怕柔真也不得善终,我劝娘娘还是——莫要将神敕令交到二长老一人手中。” 如今的局势是,皇室并不完全相信二长老,但二长老暂时缺不得皇室中那枚符节,因此,他不得不对皇后提出的条件做出妥协。但若当真让他拿到神敕令后,他究竟还是否守约,便实在无法估量了。 因此,藏枫此言说到了皇后心坎里,她原本也打算将此事交给藏枫。毕竟他念着柔真,不会做对皇室实在不利的事情,而他却也并不是皇室中人,就算顾念天下太平,也没有拥护皇室推出一个幼帝的道理,自然也不会反对二长老,因此二长老也不会过于抵触此事。 皇后笑容间便更有几分真意,言道:“大人考虑周全,自是如此,本宫定会让二长老将此重任交予大人,毕竟大人才是本宫信得过的家里人。” 她这是无时无刻不在用柔真笼络藏枫。 她早先便知晓,藏枫与柔真关系亲密,柔真或许对藏枫没甚么,但青梅竹马,柔真又有一副好姿容,男人天性风流,哪一个男子能丝毫不动情呢? 藏枫闻言,眯了眯眼睛,也扬唇露出一个笑容。 “娘娘放心。” 自是合作愉快。 藏枫走后,皇后迅速修书给仍在归京途中的二长老。藏枫则到圣宫周遭细细巡查,寻找能让禁兵同暗卫埋伏之地。 圣宫修筑在山顶,而山间密林,实在是藏匿身形的绝佳之地,藏枫在晨光微熹时,便寻找到了一处凹陷的山谷,上有遮云蔽日的参天大树,四周草木也茂盛得很,遮挡视线,且有可饮用的山溪,带些干粮便可耐得住几日的埋伏,山中本来便有林间动物,也不实在害怕闹出动静。 而剩下的几日,则是藏枫在京城联络二长老各处布置的下属,布置下周详的计划,只等藏昙归京便一触即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今天甚至不想睡觉只想码字嘿嘿嘿 ☆、第五十五章 快回圣宫 隔着重重纱幔依稀可见,有一只灰色的鸟飞入路旁林中。 那样的大小, 瞧上去像只鸽子。 藏昙收回目光, 垂下眸不知在思索些甚么。 他虽说已经知晓幕后黑手是二长老, 但并不愿打草惊蛇。 毕竟他在圣宫布置多年,即使藏昙能一击击杀了二长老,可圣宫中乃至天下各处那样多潜藏的叛徒却可能永不见天日了。 况且,他如今已经知晓第三枚符节在皇宫中,第二枚符节在二长老手中, 如今杀了二长老,对夺得神敕令实在是无甚功效。 他们如今已到了京城郊外,只是还需进城巡游一周,接受完百姓们的顶礼膜拜再出城归圣宫。 “请湛荷护法过来。” 侍立在仪仗旁的童子应声而动, 很快湛荷便脚步迅疾却不失稳重地靠近。 “大人”, 她跟在了藏昙的轿辇旁前行, 周围的童子很有眼力见儿地略略后退了些。 “如何?” 藏昙并未压着声音,也并不怎么不放心让后头的童子听见甚么。 湛荷面色沉静, 又一如既往地含着几分冷意, “属下会尽力而为。” 她微垂下眸,瞧见有一只小瓷瓶从纱幔中递出,因自己靠近轿辇, 恰巧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并无第三人瞧见,便不动声色地又向着轿辇靠了靠,微抬手指便将瓷瓶接过, 转动瓶身,向上暗塞入袖中。 “下去罢。” 湛荷也不多话,应了一声便又迅速退到后方去护法集结处寻沉唐与清渚。 他们三人皆是武艺高强,五感敏锐于常人数倍,在马车中暗谈密事时,都留了心眼查探周围动静,因此很难有人能在他们三人都不发觉的情况下窥得甚么机密。 湛荷将袖中的瓷瓶拿出,拿走封住瓷瓶的玉珠,将瓷瓶中三颗晶莹剔透的玉色药丸倒入三人各自的掌心。 三人抬眼,将药丸放入口中。 “等会儿见机行事。” 仪仗很快便进了城,队伍前锣鼓喧嚣,路旁百姓则不敢惊扰国师,安静地跪伏在两侧。 柔真掀开马车旁的帘子,瞧见有几个稚童悄悄侧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憧憬地瞧着队列最前端——那纱幔中隐隐约约的国师身影。 途径皇城时,她抬头看见那高耸厚实的白玉色城墙。城墙太高了,她无法瞧见里头宫殿的飞檐绿瓦,只能隐约瞥见钟楼的一个角。 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好似归京之时一定会发生甚么事。可她无从知晓如今局势,实在是禁不住有些惶惶不安。 等到队列再次出城,到了圣宫所在山脚下,开始沿着特地修整铺平过的山道上山时,柔真觉着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她禁不住撩开帘子,看着风拂动周围树荫,在地面投射出的婆娑光影。树梢微微摆动,千万片叶都在风中摇晃,深翠浅碧如同绿浪荡漾不止,带出“哗哗——”声响。 美则美矣,但又实在令人心生不安。 队列最前方的藏昙蓦地蹙了蹙眉,抬起手攥了攥拳,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内力正在流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吩咐身侧童子道:“走快些。” 队列最前方的轿辇向前移动的速度快了许多,整个队伍也快起来,后方察觉到有异,二长老先掀开帘,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他也早便知晓藏昙大抵怀疑上了自己,但藏昙显然不想仅仅杀了他,而是想借着他拔掉圣教中所有的钉子,因此,他并不畏惧如今言行让藏昙怀疑他。 二长老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到的用毒高人,集各味珍稀且毒性强烈的药材才得出这么一剂无色且几近无味的香,之前让藏枫放进檀香炉内的物事正是此物。 此物放于香炉之中,又有檀香掩盖,就是藏昙五感再敏锐过人,也发觉不出,但与檀香一并漾开的烟却会悄声无息地进入藏昙体内,掐准了日子正该是归京时发作。 如今见到队伍突然急行,二长老便猜到必定是藏昙毒发了。他的经脉会逐渐堵塞,内力也会一并消散,直至无声无息成为一个废人。 这毒当真是,研制得太是时候了。 仿佛是察觉出极大的不妥,藏昙径直破开轿辇上的帷幔,向着圣宫方向迅速掠去,只留下简短的交待。 “诸护法看护队列。” 数道身影也从林间迅速掠去,跟上藏昙。 这是藏昙随身带着的暗卫们。 二长老如今捻着须笑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 这已经到了半山腰,藏昙察觉出自个儿身子不妥,必定会想着迅速赶回圣宫密室仔细查探,说不准枢珩此时也已经候在了圣宫之中。 而在他内力正在消减之际,他必定也会带上几名暗卫随行。这世上自然是,自幼以服从圣教国师为信仰,无父无母,此前也未曾被晚棠策反,一生只有暗杀的暗卫可信。 而队列中毕竟还有他如今正宠着的女人和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长老,也为了提防二长老有些甚么异动,便让三位护法同这些侍卫一并看守队列。 这样的安排是最合情理的,二长老很是满意。 眼看着藏昙的身影消失了,二长老从马车中走出来,对上湛荷冷凝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笑,“上山颠簸得厉害,老朽还是自个儿慢慢走上山罢。” 微风吹动间,林间飘来阵阵异香。 湛荷猛地一蹙眉,屏息提刀迅速向香气来源处奔去,却仍然还是太晚,蓦然感觉手脚愈发疲软,倒在了半途。 清渚见状,也急行前去,欲将湛荷扶起来,却也四肢一软,倒了下去。 沉唐则心下一沉,脸色阴冷地喊道:“快上山,回圣宫。” 眼看着其他侍卫并未太受此香妨害,只是有些头脑昏沉,沉唐连忙屏息,试图运转功法,将方才吸入的香气中的余毒都逼出去,却仍然毫无功效,还是撑不住膝盖,软瘫在了地上。 此时,嫩绿鹅黄的林梢间突然出现点点浓黑,等那黑影降落靠近,众人这才发现这竟是一阵箭雨,只是并不怎么声势浩大。 但在三位护法齐齐中招软瘫在地上的情况下,侍卫长也不得不嘶声高喊:“带着帝姬与长老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这里会显得,既然反派黑科技这么多,为什么现在才动手,后面会解释的! ☆、第五十六章 大逆不道 柔真此时已经从马车中出来,手中还拎着一路放在膝上的鸟笼, 与萝蔓一道被几个侍卫护送着向上赶路。 她禁不住回头看向湛荷等人, 只能瞧见侍卫长带着几名侍卫出剑迅速向队伍后方去, 大抵是要去带走湛荷等人的。 距离她最近的那名侍卫,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帝姬放心随我等走罢,此事尽在意料之中。” 柔真这才放下心来,加快脚步上山。 而这厢灵苑也从马车中出来,急忙要搀着自个儿的父亲二长老一并上山, 却在靠近二长老前便被他拦下。 她疑惑地对上自个儿父亲若有深意的眼神,很快便见到路旁草木间蹿出十几名黑衣人。 其中几人迅速与那几名想去带走湛荷等人的侍卫交手,另几人则迅速带走了身子瘫软的湛荷等人,还有两名黑衣人向着她而来, 她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出口, 便被自个儿的父亲掩住了嘴。 随即, 这两名黑衣人也将他们带走遁入山林间,却比对待湛荷等人动作轻和得多。 而前方侍卫只顾护卫着身边的长老及其家眷, 偶有人顾念着后方局势回望一眼, 却突然发现后方已经甚么也不剩了,震悚之下也只好慌忙往前赶路,想快些回到圣宫。 圣宫中还有其他侍卫, 护法堂还有无数高手,更有一座器械库,呆在圣宫中必定比在外头安全得多。 灵苑被捂着嘴拉进了林中,心中正是惊慌不已, 一回头却对上一张她怎么没想到的脸。 恰巧此时,她的父亲瞧见此人,也松开了捂着她脸的手,她便止不住惊叫起来。 “藏枫!你想干什么?” 藏枫并未给她甚么好脸色,微微蹙着眉看向二长老,道:“我埋在队列中的人已将柔真带走,圣宫中局势不妙,届时她会被带去皇宫。” 被黑衣人随意扔在地上的湛荷等人堪堪侧过头,死死瞪着藏枫,却实在无力言语。 二长老不置可否,藏枫便接着道:“藏昙如今已经入了圣宫,咱们的人可以动了。长老如今可以先处理了这三人再带上山。娘娘已经将东西交给我了。” 最后一句才是二长老最在意的话,闻言,他又捻须笑起来,“好,那你只等按原计划进行便可。” 二长老这才向着他微微俯身,吐出几字。 “我去取,”藏枫匆匆离去。 等到藏枫走了,灵苑都还迟迟未曾反应过来。 她方才以为是藏枫有异心,才做了如今的安排,却立刻又见到自个儿的父亲与藏枫在说些自个儿压根听不明白的话,倒像是她的父亲与藏枫一道合谋了些甚么。 而藏枫口中的“皇宫”与“娘娘”等语,也让她发现,这事儿竟然皇室还插了一手。 “爹——” 面对女儿的惊惧,二长老表现得很是不咸不淡,“先不与你多言,先让我解决掉这三个人。” 紧接着,他从腰间拿出一个铜铃,靠近湛荷后蹲下,在她如同淬着毒火的目光中微笑着将铜铃在她耳旁轻声而有规律地摇响。 随着铜铃声响,她的目光逐渐软化,最后纵使她奋力睁眼睛睁到满眼血丝,还是改变不了最后重重阖上眼,失了意识的结局。 清渚和沉唐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使得他们三人接连深深陷入昏睡后,二长老终于收起铜铃,站直身子。 此时,灵苑也渐渐回过味来,眼睛里渐渐攀上血丝,“爹,你想做国师?” 二长老捻须笑起来,“你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意识到自个儿父亲即将要做的事情,禁不住颤抖起来,“取代国师……爹——这会不会太大逆不道了,圣祖定会怪罪的。” 二长老的笑容冷下来,“哼”了一声,接着道:“圣祖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你莫不是身在圣宫之中太久了,竟也相信国师当真是神明之使。 “若真是神明之使,老国师会和上官秋瑚私通?神明又怎么会眷顾如今这个分明是个怪物的藏昙?” 他冷眼瞪着灵苑,“我知道你有藏昙有念头,他今日之后便是个废人,你要怎么玩弄便也由着你,但你今日可别出来拖后腿,我会让人带你先去皇宫呆着。” 不由分说,他便令人打晕了这看上去实在窝囊得很的女儿带去皇宫。 灵苑,平日里没少得罪柔真,作威作福的时候从未想过圣祖曾说圣教中人戒律如何,可到了此等大事,便口口声声说些甚么“大逆不道”,当真是没用得很。 三名黑衣人一人扛着一具沉溺于梦魇之中的“死尸”,又有一人架着不会轻功的二长老迅速向山上急行。 林间埋伏的宫中禁军也得了指令,整顿好队列,每人臂上都绑着一架弯弩——毫无疑问是得了二长老帮助才能造的出,另带着些旁的武器,还有堆积如小山般的箭。 宫中数几千的禁军,阵型整齐地靠近圣宫后,只须一轮箭雨,圣宫城墙上的童子与侍卫们便无力抗击,只能由着他们登上城墙,环围了圣宫。 原本小几千的普通军队,并不能当真危害圣宫安危,否则皇宫早先便可动手。但致命的是,如今藏昙不知怎么,迅速进了主殿中的密室后,便不再有指令传出。 而三大护法又没了踪影,护法堂中高手纵使如云,又有一座器械库,但没了为首有权拿主意的人,也只能眼看着圣宫被包围,不知晓如今该如何。 二长老此时,身后跟了三名扛着昏迷护法的黑衣人,出现在了城墙上的禁军身前。 有一名黑衣人将湛荷的脸扳向圣宫内的方向,用内力扬声道:“如今藏昙已经功法尽失成了废人,三大护法也尽在我等手上,若你们还有异动——” 他的手掐在了湛荷的脖颈处,接着道:“那你们的这三位统领也就身首异处了。” 藏昙对待圣教上下的态度便是冷血威压,这样虽说圣教上下一时乖顺服从他,但他如今若当真功法尽失,失去了原本威压的资本,那难说究竟还有多少人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而这三位护法则不同,与护法堂中其他执事常常一道出外执行任务,原本便一直是同生共死,其余人对这三位统领,怎么也有几分感情。 所以,二长老才会以催眠之法让三位护法陷入沉睡之中,而不是杀了了事。 此前青城宴上,藏枫到得最早,也易于动手脚,在几位护法酒中下了些东西。 林中燃起的异香,则是二长老将他从老国师处所盗走的催眠香交给背后那位用毒高人后研制出的新香,也的确与原本有同样的功效,但不足以使人瘫软,毕竟原本的催眠香只是使人凝神静气,利于被催眠。 而这新的香若是单独吸入并无甚么,只是会有些迷蒙头昏,但若是遇上之前藏枫在他们三人酒中下的物事,便会有千倍万倍的功效。 随着湛荷,清渚与沉唐的脸接二连地被城墙下那些童子与执事们辨认出,底下一片哗然,随后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如今城墙上架起的弩架只是静静地对着圣宫中,却还并未当真攻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会有一更。 ☆、第五十七章 虚虚弱弱 在圣宫中其余人迟疑着不敢动作时,藏昙正倚靠在密室中微微喘息, 仰着头双眼微阖, 估量着时间大抵是差不多了, 二长老此时应当已经带着。 圣宫所握的符节,向来是被封存在国师书房中那处特殊石柱中,通常只有历任国师才知打开石柱的方法。 而要用武力强行打开石柱,唯一的方法便是以硬碰硬,先不论是否能破得开那特殊材质的石质, 但是动静便会十分之大,不可能不惊动其他人。 晚棠此前能盗走符节,是由于老国师将其分开转移到了两处自认为更隐秘的地方。 但隐秘不等于安全,隐秘唯一依仗的便是难以被发现, 而世上巧合总是多的。 因此, 历任国师大多数仍会将符节保存在石柱中, 即使众人皆知它在此处,却无法悄声无息地得到。 二长老相信, 以如今的局势, 完全能让藏枫以蛮力破开石柱得到符节,丝毫不惧藏昙发现。 可等了许久,也未听见任何动静, 他不免心中有些疑虑,却见藏昙此时正扶着墙从正殿中走出,抬眼望向他。 话说到柔真,她被那几名侍卫带着向山上走, 没走出多远,他们便好似不经意间落在了最后头。 随后,她听到一句“冒犯”,竟有其中一名侍卫拎起她,尽量避开与她有肢体接触,匆匆向另一个方向奔驰而去,抄着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下山去。 她勉力扭过头去,看见萝蔓也被侍卫带着向这个方向来。 根本不容她张口询问怎么回事,虽说这名侍卫对她仍然极为克制地不冒犯她,瞧上去不像对她有恶意,但这急行的速度实在是,她若是不低头紧闭着眼和嘴,只怕迎面而来的小虫和树梢就会刮在脸上。 等到下了山,那侍卫从腰间掏出一个极其寻常的瓷质小皿,里头还盛着褪色变色的膏状物。 “请帝姬暂且相信我等,这是藏枫大人让我等交给低级的信物,说帝姬见了此物,应当能相信我等是藏枫大人的人。” 柔真蹙着眉仔细瞧去,好似真的发觉出那瓷质小皿有几分眼熟。 藏枫小时候盗走过她与丫鬟们自制的一盒口脂,若是当真放到现在,应当确实是这般模样了。 他之前曾说不知将此物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早便找不见了,但是他除夕回京那回,萝蔓又给他上了一回妆,他还挺有几分得意,后来临行前同柔真说要带走些童年记忆,得了空便可缅怀。 或许说的便是此物。毕竟,若是有人想要冒充藏枫的人,实在不必到他房中大费周折去寻一个很可能早便不存在的东西。 于是柔真沉了沉心,紧了紧攥着鸟笼上提钩的手,“好,你们如今想干什么?” “请帝姬暂时随我等去一个地方隐匿起来,藏枫大人稍后也会赶到。” 柔真知晓,其实她就算不配合也无法反抗这几位明显武功不弱的侍卫,只能默许。 于是她又被克制守礼地拎起,同萝蔓一道被侍卫们领去京畿一户人家。 柔真被安置下来,神思纠结,喝了好几杯茶才定下心神,才刚坐下来想仔细思虑一番今日之事,便又见一个匆匆赶来的身影,竟果真是藏枫。 他虽赶来得匆忙,神色却瞧上去颇为松快。 “这怎么有两只肥鸟,让我瞧瞧?” 柔真怎么也没想到,他见了她,第一眼竟瞧上了她膝上鸟笼中那一对鸟夫妇,还伸手便夺。 藏枫拿到鸟笼后,神色不动,迅速背过身,将手探到鸟笼底部,弹开机括,将袖中物悄悄塞入鸟笼底部的暗格中。 那只更肥一些的雌鸟“啾啾”叫了几声。 他像是背过身为了将鸟对上光,仔细查探起来,“这花色还有几分意思,颈下犹如有珍珠。” “此时瞧甚么鸟?你倒是告诉我如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藏枫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来,“这——等到咱们回去,圣宫局势应该已见分晓了。” 柔真被他这副遮遮掩掩的态度气得不成样子,但耐不住他实在不愿意说,细细嗅闻竟又发现藏枫迎面带来一阵不浓不淡的血腥气,显然方才做了甚么。 藏枫此时本该在青城,却出现在京城,这已经是极为不对劲了。况且,他们此行队列才遭人埋伏,藏枫的人便能将她带离队伍,且好似早有布置一般将她安置在一处民舍中。 况且此行遭埋伏,连湛荷清渚同沉唐都陷入了危机之中,藏枫的人竟还说此事尽在掌握之中,且藏枫带着血气而来,分明经过一场恶战。 “那你能否告诉我,你这是从何处而来?” 藏枫抬眼瞧她,笑起来,“从圣宫到皇宫去了一趟,然后便来了这里。” “皇宫?” 这让柔真很是意外。 他接着笑道:“皇宫此次是豁出去了,禁军与宫中巡防几乎倾巢出动意图围剿群龙无首的圣宫,于是内里薄弱得很。” 柔真又迅速发觉出不对劲,“圣宫群龙无首?你说藏昙怎么了?” 藏枫挑了挑眉,“他如今——应当好得很。” 确如藏枫所言。 皇宫内里薄弱得很。 黑衣人带着昏迷的灵苑去往皇宫时,接应的人只以为是原本便应该送来的柔真,而藏枫虽说上了圣宫一趟取了二长老藏匿好的符节,但毕竟比黑衣人行得快些,因此正巧看着黑衣人护送完灵苑离开。 皇城门口守门的两名侍卫早就见过他,也不清楚上头旨意,直接放了他进去,他轻松便入了皇城,只是走到皇后殿门外被她的心腹认出,令此人大觉异样。 于是藏枫干脆拔出剑来,用剑鞘敲晕了皇后殿中的婢女,直接闯入皇后殿中,将上官秋瑚打晕了捆了起来,意欲出宫时,还是遇上了宫中仅剩的十几名侍卫,执剑战了一场甩脱那些侍卫之后,便将上官秋瑚带出了宫,拘在了某处。 为什么此次皇室中的暗卫也未曾出手救下上官秋瑚呢? 这可真是多谢了二长老撺掇上官秋瑚倾尽全力围剿圣宫,更要感激上官秋瑚实在担忧二长老卸磨杀驴,禁军不过也是普通人,还是派出了武艺高深的暗卫悄悄随行,若是二长老实在心怀不轨便趁机杀了他,推出一个幼帝,总归藏枫会是向着皇室的。 然后他这才来寻柔真。 他命人将柔真带离圣宫,此时还亲自到此处来,无非便是等着时候到了,确保圣宫中已经安全了再带柔真回去。 而藏昙,也确如藏枫所言,如今好得很。 他扶着墙,虚虚弱弱地从殿中走出来后,四周所能见到的所有臂绑弯弩的禁军士兵都将箭尖对准了他。 ☆、第五十八章 用火攻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藏昙身上,见着他眼带阴贽。 即使是众人皆知, 他如今已经失去了内力, 不过是个废人, 但他积威深重,乍然对上他那双眼,谁都禁不住微微屏息,乱了心神。 二长老眼见此态,冷哼一声, 道:“你如今就是出来了又如何?如今你尽失人心,无人相助,自己又是个废人,劝你早些将符节交出来, 我念在灵苑对你有情的份上, 还能饶你一命。” 藏昙微微抬头看向他, 阴阴冷冷地笑起来,“本座想见识见识, 不饶我一命是甚么样子。” 这话若是寻常时候说, 这周遭站着的执事与护法们或许早便跪了一地,心中惶恐不已。可如今三位护法的性命还攥在二长老的人手中,再瞧藏昙, 虽说他面目阴沉,但是气息却紊乱,孰胜孰负一眼便可得见。 那其余几位长老被护送上圣宫后,瞧见如此局势, 不也一头钻进自个儿的院中,不敢出来露脸,怕引火上身吗? 二长老一抬手,城墙上围着的禁军士兵们便微伏了身子,全神贯注地瞄准着藏昙。 “嘴硬可不能救你”,二长老面上也露出一个笑容,将抬起的手挥下,同时发声道:“发!” 刹那间,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箭从四周而来,划出道道令人熟悉而优美非常的弧线。 藏昙眼中却突然涌上笑意,几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脊骨如同寻常时分一般直立挺起来,随即迅速解下那厚重繁复的外袍,将内力运入其中,上举翻动,犹如一面灵活非常的盾牌一般拦住了那些猛驰过来的羽箭,甚至还在翻飞中将那些箭只收拢在一处。不消顷刻,这阵密密麻麻到几乎遮云蔽日的箭雨便都落在了藏昙脚边。 他抬脚踢了踢那堆箭只,将外袍又随意披在了自己身上。 国师的礼装怎可能仅有华丽之表?那件外袍采用了独特的丝质,又以精妙的织纴技法制成,有些许防御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造成如今这样震撼人心的模样,还得有赖于藏昙内力深厚。 二长老一个“你”字生生咽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发现自个儿脖颈左侧抵上了一个冰凉凉的物事。 他顺着那只绕在自己颈前的手往后望去,瞧见了和他近在咫尺的湛荷。 她分明眼神清明,甚至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意看着他,“多谢长老配合。” 方才箭雨发出之际,湛荷清渚同沉唐三人便不约而同地迅速抬手拧断了扶着他们三人的黑衣人的脖子。 又趁着众人的注意皆在藏昙身上这一绝妙时机,迅速从靴中拔出早先藏匿好的匕首,一击灭一人地杀到了二长老身后。 此时人群中突然暴起一群行动灵活,杀招狠戾的黑衣人——正是皇室中的那一支暗卫。 湛荷用匕首抵上了二长老的脖颈,清渚同沉唐则是与这群暗卫缠斗起来,清渚在抢夺了一人的长剑后高喝了一声:“护法堂何在?迷途知返!” 眼见着三位护法皆无生命之危,瞧上去更像是早便有了筹谋,胜券在握的模样,护法堂中其他人自然少了掣肘,再见藏昙仍然深不可测地岿然立在那处,心中更是不禁暗道:这回是遭了大祸了! 但想归想,护法堂中其他执事对圣宫圣教仍是心存敬畏,并没有谋逆的打算,听了清渚的话,有几个位高的执事迅速以轻功掠入了护法堂中,直奔堂中器械库而去,大部分执事也立即提气跟了上去,其余的执事则拔剑格挡在身前,爬上通往城墙的高阶,陆陆续续与城墙上的禁军交手。 弩不是甚么近前交战占便利的武器。禁军们站在一处,被执事冲乱阵型后站得混杂,稍有不慎便可能伤到自己人,他们压根不能动用臂上的弩。他们不过是寻常士兵,没了最趁手的武器,只用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长矛与砍刀,根本便被武艺精深的执事们压制着打。 只是稍远一些的地方仍站着许多军士,他们将箭筒中的箭成把成把地点上火,又齐齐攻向下方的藏昙,试图挽救局面。 那些带着火的箭雨也压根未能奈藏昙如何,纵使是正迎着他的头面而来,但他总能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略偏一步便躲开那箭,甚至有意兴探手捏住飞驰而来的羽箭。 其余落了地的羽箭带着火油,便燃起了一簇小火,更有羽箭发出时失了准头,径直落在了一旁的宫殿中燃着了房木。 而那群暗卫也压根没能在清渚与沉唐那儿讨到半分便宜,因为城墙下的藏昙一直唇边含着一抹森冷的笑,正气定神闲地将自个儿身边那堆羽箭夹杂着燃上火的羽箭一支一支随手向上扔,每次都能止住一个暗卫的剑势,甚至有时有余力再从眼中洞穿头颅。 草船借箭?妙也。 然当前最要紧的事情,当然是被匕首冷冷地摁在脖子上的二长老。 他又急又气,“你怎么可能未曾中毒!藏昙又是怎么回事?你们——” 忽然想到甚么,他狠狠咬了咬牙,“你们将藏枫怎么了?” 他手中所握符节和皇室的符节可都交到了藏枫手上,如今藏昙压根未受那毒影响,藏枫若是取完了自个儿的符节再去国师书房,岂不是立地便被藏昙制服了! 正说这话时,那一大群窜进了器械库的执事此时也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出来了。 “用火攻罢”,藏昙的声音在不远处不咸不淡地传来,各执事下意识便遵从了指令。 圣教的执事们都不比寻常军士,是故,当他们竟从器械库深处牵出数架投石车与巨石时,他们毫不犹豫地淋上了火油,点燃后便直接掷上城墙——倒像是要攻城伐地,巴不得烧着城墙上所有人一般。 可当然不能是如此,那些军士们碍于不敢伤及自己人不敢动用臂上的弩,可执事们却心知自个儿的同袍不至于这么不济,火石不也照样敢扔上去。 如此,又有大片大片的禁军被巨石击中从城墙上翻落下来,城墙上更是引起一片火海,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原本便是如此,圣宫中高手如云,比对起皇室的看门禁军,原本便有云泥之别,否则二长老也不会徒花心思在控制住三大护法以威胁他们,而不是直接杀了三大护法以绝后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一定要完结,我努力写啊写啊~ ☆、第五十九章 天意如此 二长老看得清楚,自个儿如今当真是输得彻彻底底。只要三大护法未被他拿捏在手中, 那实力深不可测的藏昙又丝毫未受药性影响, 那就算禁军上万, 也得是被压着打的命。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与藏枫接触之时被藏昙发觉了,他早有防备? 总归不可能是藏枫有问题。他一心爱护柔真,怎么可能忍得了藏昙这样利用作弄柔真?况且他放在藏枫院中的童子也明明白白听见藏枫明里暗里劝柔真小心。 “你将藏枫想得太蠢。” 湛荷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他猛地转过头去,又只对上那双平静微冷的眼睛, 仿佛在嘲笑他如今的失败与不堪。 等到圣宫中局势完全被控制住后,皇室禁军已没有几个活着的了,四周的宫殿也都七七八八被烧着过又被灭了火了。 藏昙抬步离开这到处都是光秃秃黑焦焦、冒着黑烟的狼狈之地,简短吩咐了一句:“将二长老押入刑室, 好生看管。” 既然是言“好生看管”, 想必藏昙是想亲自用刑了。 那些临危时并未站在藏昙一方的执事们发觉国师暂且还没有落罪到自个儿身上的意思, 更想着要将差事做的天衣无缝,以求将功折罪。 藏昙从刑室中走出时, 正以方巾拭着不染半点血迹的手。 老国师对当年还未嫁入皇室、以才名动京城的闺秀上官秋瑚一见钟情。但顾及圣教规矩,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入皇室,这本没什么。但弄人的是上官秋瑚知晓皇帝并无生育之能后,冷眼看他各番挣扎, 最终好不容易用歪门邪道弄出一个孩子,还将孩子丢了。 至此,上官秋瑚作为皇后,为保全宗族颜面, 不让皇帝无后一事成为笑柄,算计了心悦于她的老国师,一朝便得了手,有了柔真,气得皇帝中了风。她知晓柔真若在宫中,难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保全,便顺手推舟央求老国师找个由头养在圣宫。 此事让当年老国师的左膀右臂——晚棠知晓,深深忌惮优柔寡断的老国师会因诡计多端的上官秋瑚使圣教零落,便听从了二长老的撺掇,暗中窃走了符节,又陷入二长老之计,败露后不得不杀了湛荷父母等人,从此心灰意冷,深居圣宫。 而柔真体内的毒乃是二长老所为,他窃取了催眠所用之香,在圣宫内笼络了些人,专门做这些阴私事。他给柔真下毒,本是顺应老国师之预言,打算在柔真回到皇宫时让她死了,彻底挑拨开上官秋瑚同圣宫的关系,他再借着青城同符节顺势而出,栽给藏昙一个逆天而为的帽子。不料一环错漏,后来也只能见机行事。 到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有一颗绚丽的烟花在圣宫上方炸开。 藏枫终于站起身来,对已经焦躁到极点,反而开始平静下来的柔真道:“走罢,咱们回去开庆功宴!” 柔真呼出一口浊气,拎着那对鸟夫妇跟上了藏枫。 “我就不拎你上去了,省得藏昙知道了把我剁掉,”藏枫回过头来,用极其欠揍的笑容对上柔真。 所以——他的言下之意是,他、柔真与萝蔓要步行上圣宫, 柔真在裙中转了转自个儿的脚踝,忍耐住翻白眼的冲动,咬牙道:“走就走。” 萝蔓则是在背后好一阵抱怨。 藏枫拎着灯笼走在前头,悠悠道:“既然要走这样长的路,我便给你讲个故事作为补偿好了。” “哦?你总算肯开口了?” 其实不说柔真也知晓,那颗烟花是局势平稳的通讯象征,既然一切都确实在掌握之中,那藏枫自然也能开口透露计划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你掉进冰湖中,藏昙将你救上来之后发了高烧?” 这句话倒让柔真很是意外,她原以为藏枫会讲与今日之事有关的故事。 也不等柔真回答,前方走在夜风中的藏枫接着道:“你晚上去瞧了藏昙。可你应当不知晓,我在你之前也去看过他。” 那次落湖毕竟罪魁祸首还是藏枫,他那时总忍不住想起藏昙瞧他那阴冷的眼神,觉得心里实在发虚,于心有愧之下,他向师父请过罪之后,原本也想向藏昙赔礼道歉的。 但他踩到梅花冻滑了一跤,从而将柔真推下湖去的事情未免还是太过丢人,所以他是悄悄溜进了藏昙的院中的,不想让其他童子知晓太多。 他也发觉藏昙发了高烧,口中说着胡话。 藏枫不知晓柔真到底听见了些甚么,总之他听见了一些实在是……令他当时心下大惊而后恍惚怔忡的话。 他慌得不行,觉着自个儿好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生怕因为知道的太多,改明儿就被藏昙灭口了。他神思不属地又溜出了藏昙的院子,连为他叫个大夫都忘了。 他走在路上,想到藏昙是师父带回圣宫的,师父不可能不知晓藏昙的身世,便恍惚间走到了老国师那处。 老国师看着这个方才才从自个儿这里离开的二弟子神情恍惚,便和蔼地问道:“你不是说去向你师兄告罪?又被藏昙骂了?” 藏枫有些犹疑地开口,“师父,能否先让周围的童子退下,弟子有紧要的事情要问师父。” 老国师有些惊异,但没有反对,挥手让殿中侍立的童子都出去了,还让他们带上了门。 “好了,小枫,这样可行了?” 藏枫抿了抿嘴,神情实在是说得上难看。 “师父,我去找师兄的时候,他发了烧,嘴中念叨着些什么,弟子好奇,就凑上前听了一听听……” 老国师神色不变。 “我听见师兄说……这……‘狗皇帝’,‘断子绝孙’这些话……” 他其实还有几句没敢说出来,觉着实在事关重大。但他偶然间瞥到自个儿师父脸上那平静温柔的神色,觉着他其实甚么也不必说了。 “师父,你——是知道的罢?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藏枫不比柔真,他压根不是一个谨慎克制的人,更莫说在这个年纪时,他一心信任师父,有了这样大的疑虑,在信任倚靠的师父面前,自然甚么都问得出口。 老国师定定地瞧着他,半晌,才仍然温柔地道:“你既然已经听见了,我便告诉你一些事情,省得你心中怀疑,反而惹出诸多事端。” 他将藏昙的身世,隐晦委婉地透露了个大概给藏枫。 藏枫觉着这世界当真是玄幻无比。 “那……师兄与师妹,原来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吗?” 他也不知为何,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叹于蛊虫之术的神奇,也不是痛恨当今皇帝的禽兽不如,而是想到了这样一件瞧上去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老国师脸上温柔的神色有些僵硬,微冷了冷,便显出无限的怅惋与哀伤来。 “不是。” 藏枫本来觉着莫名其妙,想要开口询问缘由的,但一抬头便见到自个儿一贯温柔的师父此时正紧蹙着眉,即使垂着眸,眼中也能倾泻出一片并不在他脸上常常出现的苦痛来,藏枫便讪讪地住了嘴。 他虽不知道缘由,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暗暗记着此事,原来师兄是皇帝之子,师妹却……好像与皇帝无甚关碍。 “所以,当二长老用藏昙的身世暗示我,他是在利用玩弄你,借此报复皇室之时,我便立刻知晓,天大的机会摆在我的眼前。” 柔真有些复杂地抬眼看向前方的藏枫,想要说些甚么,却止住了话头,干脆乱七八糟寻了个细节。 “所以你从师父那处出来了也未曾帮他叫个大夫?” 藏枫猛咳了几声,“这……我在路上瞧见你了,料想你应该会叫大夫。” 她抿了抿唇,不知晓该说甚么好。 这一切好似如同注定一般。 藏昙对她,应该算是千般万般好,可是对待旁人,实在是不怎么愿意花费心思,甚至很可以说得上是暴、戾无情。 他或许对藏枫是有师兄弟之间的情谊的,但这怎么也让人瞧不大出来。 倘若不是那块梅花冻,她不会掉进湖里,藏枫也不会隐隐约约知晓了当年的实情,或许当二长老找上门时,他当真会因关切柔真而信了二长老的话。 谁会平白无故地怀疑一国帝姬不是皇帝之女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努力努力完结 ☆、第六十章 尾声 在回来的路上,藏枫将他与藏昙的布置与她讲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不过是如此, 二长老意欲给藏昙下毒, 那便让藏昙假意中毒;二长老意欲让三大护法身体散软, 他也当着二长老,确实给他三人的酒中下了药,但藏昙却提前给了他三人催眠香的解药。 而二长老跟随藏昙在外祭天,不便与皇后联络,圣宫这方的埋伏与布置, 尽都出自藏枫的手笔。他也凭借着身份的优势,让互相忌惮的皇后与二长老不约而同地想将符节交给他。 而他在最后的风雨中,只需要从二长老处拿走符节有关的线索,拿走属于二长老的符节, 随后闯入几乎可称四下无人的皇宫中将上官秋瑚控制起来, 以绝后患。 至于圣宫所握的那枚符节。 他们早已料到圣宫中应当会有交战, 也为了保险起见,符节同柔真都由藏枫带离圣宫, 到更远一些的地方静候结果。 其实二长老手中握有这样多精心准备的毒药, 就是再早些时候,趁着众人还未追查到他时将三大护法全都算计死了也不是不可。他早些年,不也借着晚棠的手, 直接灭了四位护法吗? 但怪便怪在他贪心。不仅要折损藏昙的下属,也不仅要拿下藏昙,更是要彻底掌控圣宫,将三枚符节全都攥在手中。如果不是今日这场局, 他不能这样顺利地让上官秋瑚交出禁军和符节。 所以,他不能贸然杀了湛荷等人,也不能直接毒害藏昙。 可局设得大了,便总更容易有纰漏。 等他三人走入圣宫,瞧见宫门附近方才熄灭的火堆与周围熏得发黑的宫殿,柔真禁不住心下一紧。 她很想见到藏昙。 她此前已经确认过藏枫没有在今日受伤,心中已经很是安心,而藏昙,虽然素来谁都知晓国师大人的深不可测,可今日毕竟这样多人,还要在刚开始棋局未定时佯装弱势,若是当真受了伤呢? “他在苍禅殿。书房都快给烧了,肯定不在书房里”,眼看着柔真频频望向那模样狼狈的正殿书房,藏枫抽抽嘴角,难得能调侃一回柔真。 他禁不住叹一口气。 将人送到苍禅殿门口后,他便去处置上官秋瑚那方的事情了。 苍禅殿中的婢子都被藏昙赶到了院子里,婢子们见到柔真,都纷纷走出门来行礼问安。 萝蔓原本一直沉默地跟在后头,但眼见着柔真安抚了两句婢子们后迈步进了苍禅殿,想想国师似乎是自个儿家的姑爷,这样的时刻,那两人保不齐要干些什么,干脆捂着脸呆在门外,让那些婢子们也都站在门口莫要进去了。 柔真推开自个儿的房门,瞧见斜靠在她榻上翻着她往常惯读的书的藏昙。 他形容散漫,已经沐浴更衣过了,不再着那身繁复的礼装,而是又难得地穿了一身玄色。 听见推门声,他抬眼看向柔真。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烛光中,实在罕见地表露出温柔。 柔真当真见到他了,倒仿佛有些近乡情怯。分明今天下午上山时才分别,但等到如今,竟好像已经分别了千秋岁月,让她有些不敢认。 她想,许是因为转眼之间,他与她身上便没有了那些沉重的阻隔。如今他应当是手握三枚符节,想要甚么时候拿出神敕令完成他自幼而来的祈望都可以了。 藏昙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柔真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搭在他掌心里,被他拉着也坐在了榻上,靠进他怀中,听见他胸膛中沉稳有力而略有些快的心跳。 此时,她拎着的那对鸟夫妇歪着脑袋好奇地瞧着这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类,也依偎在一起“啾啾”了几声。 藏昙垂眼,看向那两只鸟,“你猜,那三枚符节在哪?” “嗯?” 柔真偏头看他,正对上他倒映着跳跃烛光的眸子。 藏昙从她手中拿过那只鸟笼,将手探到鸟笼底部,微微一拨,三枚符节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皇室与二长老手中的符节是藏枫今日放进去的,圣宫中那枚符节,是送给你那日放进去的。” 柔真瞪大了眼睛,“若是我这些日子将它弄丢了……” 藏昙低笑了一声,声音打在柔真耳边,她靠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让她感觉指尖发麻,开始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不会那样轻易弄丢我送给你的东西。” 若是柔真落入了二长老手中,甚至说他与藏枫在此局中略有不慎出了纰漏,让柔真有了危险,那这枚符节也危险得很。那样脆弱的机关,只轻轻一拨便能打开——柔真无法想象,若是在她这里出了甚么纰漏,这三枚符节最终缺了一枚,该是如何的令人遗憾。 藏昙显然也清楚这种可能,但他只是用下颌抵住柔真的头,接着道:“因为你与符节一样重要。” 所以,如果柔真当真出了甚么事情,符节缺了一块,又算得了甚么呢? 正因为在此局中,这枚握在他们手中的符节至关重要,他必须护住这枚符节,所以他才将这枚符节干脆和鸟笼一道送给柔真。 如果他连柔真也未曾护住的话,料想应该没什么东西是能护住的了。 这些话他未曾说出,但柔真听明白了。她伸手也环住藏昙,将脸埋进他的胸前,眼眶刺热间又嗅到熟悉的初雪气息。 好像是南国的冬季,温温柔柔的小雪漫天洒落,她仰头被这飘雪爱重,那雪花落在她眉眼、颊边、唇上……落在唇瓣上便融化了,悄悄滋润了唇上每一处,微凉而又温柔。 …… 察觉出有些不对之时,柔真抬手抵住了藏昙,微眯着眼,眼尾微红,“不成,藏枫带着我走路上的山,我如今腰酸背痛的。” 藏昙松了松领口,神色冷起来。 “明日发配他去北地监修圣寺。” 瞧着他的模样,柔真又禁不住笑起来,只是声音比寻常低哑一些,接着道:“那不若说些旁的?你想送我甚么生辰礼物?” “呵……不告诉你。” 众所周知,国师祭天归来,遇神明对圣宫远离百姓不满而降山火,国师于京城中皇城侧再筑圣宫。 “记着了,这留个门,皇城后头打通了修条长廊出来……” 当年秋,柔真帝姬迎来她十八岁的生辰,国师藏昙以三枚符节启出神敕令,以圣祖之名废当今皇室帝后,立帝姬为新朝女帝,还赋税等大权归皇室,从此圣教与皇室分权而治。 从此,帝后不知所踪,皇朝与圣教中也迎大刀阔斧的革新。 “我料想,当你不是帝姬以后,应当会喜欢做这些事情。” “这个暂且不提,国师大人为何一直住在孤的后宫之中?” “本座的圣宫还未曾修好,难道陛下后宫中要进新人,便要赶本座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番外在作者微博:何翡绿绿绿绿 随缘更新,已更柔真与藏昙船戏。后续还会有新婚、以及其他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