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与刑》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恶与刑[刑侦] 作者:苏津渡 文案: 有毒的种子是否能结出甜美的果实? 聂诚忘却了五个小时的记忆,这段时间里恰巧发生了凶案,案件落在姜准的手中。他们既是生死相交的同事,又是曾经暧昧的恋人。 聂诚能否洗脱嫌疑,又或者他就是凶手? 刑侦破案,爱情推理。 姜准X聂诚 旧文搬运,共58章,上午九点更新 微博:津渡苏 内容标签: 强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聂诚,姜准 ┃ 配角: ┃ 其它:刑侦,罪案,心理 一句话简介:白切黑与黑切黑携手打击犯罪。 立意:打击犯罪 案一·毒树之果 第1章 安排 黑夜望不到尽头,比人生旅途更漫长。 聂诚挣扎着掀开眼皮,噩梦后的头痛撕扯着神经,模糊的视线缓慢聚焦在陌生的天花板上,鼻尖传来消毒水的气味。 他从警以来,不知身在何方的经历有两次。一次是被歹徒一棍击中后脑,醒来后混战还在继续,他脸枕着砂砾,面前是同事死不瞑目的面孔,血顺着额前的弹孔一直蔓延到他耳边。另一次是因为毒贩的报复,□□作用过后,他在极度恐惧的尖叫声中醒来,被吊在半空,亲眼目睹暴徒□□他妹妹。 没有一次是好事。 这回又是哪里? 聂诚猛地坐起身,像溺水获救的人那样拼命呼吸,被冷汗浸湿的病服紧紧缠在身上,皮肤苍白冰凉。手背的刺痛传入大脑,输液针已然见了血。 床边挂着的输液瓶见底了,病房只有他一个人,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窗外朔风呼啸,阳光和煦。 护士推门进来查液,见怪不怪地拔了针,对发呆的聂诚说:“醒了啊,大夫一会儿就来。今天状态怎么样,呼吸困难吗?” 聂诚瞟了眼护士衣服胸前绣着的“市安定医院”几个字,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有些惊讶,但不如何意外。他确实有心理方面的治疗需要,可以排除被人不怀好意送进来的可能性。 自两年前妹妹郭英的案子发生后,他对有女性死者的案发现场产生了生理性的排斥,同时出现了失眠、反复噩梦以及强烈的惊跳反应,被诊断为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到需要接受治疗。工作也因此发生调动,从区分局刑侦支队的队长调到基层派出所,一干就是两年。 这两年中他的病情逐渐稳定,上次发病要追溯到一年前,因为闯进犯罪嫌疑人住宅后目睹了女受害人的分尸现场,但那时他也仅仅是脸色发白,眼神发凝,双腿发软,出了一身冷汗而已。 那这次呢? 聂诚盯着左手腕上莫名多出来的指痕淤青,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甚至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这是从没有过的。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位中年女医师走了进来。 聂诚直起身,熟稔地朝她打招呼道:“马大夫。” 马大夫是有四十余年从业经验的主任医师,也是聂诚自两年前发病以来的心理医生。她头发花白,一笑眼角弯起的皱纹让聂诚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 “好些了吗,昨天你情况可够糟糕的,惊恐发作。你同事都哪去了,大晚上出完警还让你自己一个人来?”马大夫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手心,“手还这么凉。” “昨天……我记不太清了。”聂诚皱起眉,再次仔细回想,记忆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马大夫谅解道:“你还需要恢复恢复。液不用再输了,你这一年多来情况都不错,现在也稳定了,不用住院,可以回家去了。假条我开好了,跟你领导请两天假。” 聂诚道了谢,换好衣服出院,站在医院门口让冷风一吹,思维又清晰了些。 昨天是12月1日周日,轮休。他独身一人,没什么特别爱好,休息日通常是狠狠睡上一天,然后阅读、健身。昨天应该也不例外,下夜班后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半,随便煮了点面条,又看了会儿书。正巧听到楼下有大爷吃完饭遛弯,正在听新闻联播,那是七点整。然后呢,好像又睡了一觉?记不得了。 马大夫说他是凌晨时分,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医院,硬撑着填完登记就失去意识。 从下午七点到凌晨,这五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聂诚把假条撕碎,扔进门口的垃圾桶,打车去荣光里派出所。 除了记忆有缺失,手腕上的淤青一碰有些疼以外,他和往日没什么不同,而且今天是周一,他得去上班。 出租车停在派出所门口,他刚一下车,就见两个年轻警员出警回来,朝他打招呼:“诚哥,你不请了半天假,这么早就来了。” 他什么时候请半天假了? 聂诚暗自琢磨,面上一点不露,笑着朝他们点了个头。 进到所里后,同事们对他晚来半天毫不好奇,还都劝他难得请假,还不趁机该多歇歇。 聂诚越发疑惑,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马大夫帮他请的假。但这不可能,一来马大夫从来不会直接干涉他的工作和生活,二来既然越俎代庖请了假,哪还用得着开假条。 那是谁给他请的假? 搁在往常,聂诚肯定直接开口问了,但是五个小时的空白记忆和莫名其妙的惊恐发作让他不敢轻易透露自己的情况。曾经作为刑警的警觉在他心中悄然复苏,下午处理纠纷时,他说话不由自主带上了面对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时的冷漠,跟他一起出警的同事连连感叹当过刑警的就是不一样,有气势。 临下班前,柴所长碰见他,亲切地问起他身体情况,说下次再想请假不用这么晚打电话,如其是半天假,跟指导员打个招呼就行了。 聂诚感谢领导关心,这才明白请假的人正是他自己。 手机通话记录里,确实有一通打给柴所长的电话,时间是晚上10点53分。 能冷静的安排休假,证明他当时的情绪还不至于太崩溃。聂诚微微松了口气,劝慰自己也许只是记不起来了而已,没发生什么大事。 “到点定外卖了,我今天吃鸡腿饭,那家的浇汁特别入味,你们谁定?”文员唐静芸站起来问值班的警员们,走到聂诚身边,诧异地问:“聂诚,你还不走,一会儿来不及了。” 聂诚一愣,又核对一次值班表,指给她看,“唐姐,我夜班。” “嗨呀,那个谁不是已经跟你换了吗?赶紧去换衣服,这次给你介绍这个姑娘特别好。”唐静芸焦急道。 聂诚懵了,“什么姑娘?” “什么姑娘!”唐静芸竖起眉毛,“你小子昨天答应得好好的,现在跟我玩吃了吐?你不说这次感觉还行,先见见吗?” 我说的?聂诚茫然片刻,忽然警觉起来,这也许和请假的事情一样,是他昨天晚上的安排。 唐静芸赶着他去换衣服,眼瞧着他上了出租,帮他向司机报上了餐厅的名字,又嘱咐一句别忘了是18号桌,才安心地朝他挥挥手,又挑出拇指祝他好运。 出租车内的暖风吹得他发困,大脑不停地思索这莫名其妙的一天。 意识到自己有发病的征兆而事先请假,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答应相亲这件事,聂诚怎么也想不通。 不管在刑侦队还是派出所,他一向是委婉拒绝各种领导和同事的牵线搭桥,其中原因稍有些复杂。 他的父亲也是警察,在执行任务中牺牲,遗体告别时,他在亲人肝肠寸断的恸哭中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成为警察,伸张正义。 后来母亲卧在病床上,拽着他手,要他发誓,以后绝对不当警察。她前半辈子为他爸担惊受怕够了,不然也不会离婚,所以决不允许儿子再走上这条路。十五岁的聂诚梗着脖子,咬紧牙关就是不吐口。直到母亲临去世前,嘶声竭力地说:“你不发誓,我死不瞑目。”聂诚才流着泪承诺绝不当警察。 然而大学报专业和进入社会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他心中有愧,却也存了一丝侥幸。正所谓邪不压正,他会披荆斩棘,揪出犯人,绝不落父亲后尘。凭着这股劲儿,他一路成为区刑警支队的队长。 直至妹妹郭英被他牵连遭受暴行,他才体会到母亲的苦心,深切认识到这一行究竟有多危险。 他尚不能确定当初杀害父亲与侵害妹妹的毒贩是否是同一伙人,如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恐怕他已经被盯上了。自那时起,“若是向毒贩伸手,他自己或身边人必遭报复”的信号,他收到了。 那么,就不要拖累其他人了。 何况,他心中早有…… “先生,到了。”司机停车后等了半天不见有动静,出声提醒道。 聂诚如梦惊醒,连忙付钱下车。 面前是约定的西餐厅,聂诚盯着弯曲成店名的霓虹灯驻足半晌,打定主意只探虚实,不能让女方误会,才迈步走进其中。 门镜映出他忧心忡忡的表情,同服务生迎来送往的笑脸对比鲜明。他不想失礼,整理好风衣,报出了桌号,随着引导走向烛火曳曳的大厅一角。 狭小的餐桌边坐着一位发式简约、长裙知性的女士,她看到有人走来,有意识地坐直腰背,十足的商务态度。等到烛光清晰地勾勒出聂诚的容貌,她在恍惚中回忆起了往事,才露出笑容,“原来真是你,我还以为是重名呢。” 今日出乎意料的事情已经不少了,聂诚却还是没想到这位相亲对象竟然是十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胡小菲。 聂诚摆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公式化地微笑道:“好久不见,这几年还好吗?”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请假、相亲、遇见同学,是谁安排了这些事,如果是他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为了遮掩空白的五个小时,那五个小时中又发生了什么? 胡小菲是聂诚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自小父母离异,妈妈去了外地再没回来,她爸游手好闲,抽烟打牌没个正行。她受到周围同学的排挤,聂诚帮过她。那时网络不发达,毕业后大家就没什么联系了。 她之前结过一次婚又离了,前夫分给她一大笔钱,从此一刀两断,现在她独自抚养三岁的儿子。按说她离过婚又带着孩子,条件不好,奈何人美高挑,工作体面,并不乏追求者。唐静芸这才把她介绍给聂诚,聂诚同意后,两人加了微信。 对了,微信。平时事多,常联络的朋友不过警局这些人,若非有事需要联系,聂诚不会特意翻看信息,因此疏忽了。 他在微信里都和胡小菲说了什么? 聂诚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胡小菲正在说话,看他突然忙起别的,稍稍皱起眉,就听聂诚问:“你朋友圈怎么屏蔽我,还想看看你儿子呢。” 胡小菲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边拿起手机打开权限,边说:“昨天你没多说,问你是不是一个高中的也没回答,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昨天有些累了。”聂诚嘴角保持着礼貌的笑容,眼睛不带一丝情绪地飞速扫过与胡小菲和唐静芸的聊天记录。 唐静芸是周日下午7点28分给他发来胡小菲的微信名片,她的签名里简单的写着她的职业——心理医生。 他不确定什么时候发送的好友请求,晚上10点36分胡小菲通过了他的请求,并且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如胡小菲所说,仅是和她商定下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再没说什么。 确定下来后,他又向唐静芸说起了今天的安排,所以唐静芸才会适时地催促他来赴约,并且提醒他约定的餐厅和桌号。 照这样看来,之前的“被请假”也不难理解,如果他无故迟到半天,不免要当众说明原因,那时尚未有过多警觉的他肯定会照实回答。唐静芸听到后,无论是觉得他的状态不好,还是觉得他的心理问题严重,她作为介绍人,很可能替他取消与胡小菲的见面。 所以,一切安排都是为了让他顺利赴约? 他下意识看向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有三种可能,第一,有人伪造电话卡并且盗取了他的微信号来做手脚,那对方还需要模仿他的声音与柴局通电话,并且确定微信的聊天记录依旧出现在他的手机上,可能性很小。第二,有人直接用了他的手机,模仿他的声音打电话、发信息,并且用完后放回到他身边。第三,是他自己设计了所有事情。 “……我也是盛情难却,回去别忘了和唐姐交差,咱统一口径,就都说对方不合适。聂诚,说好了啊?”胡小菲说。 “啊,好,我也是不好拒绝唐姐。” 两人在餐厅门口分别,似乎还说了些以后常联系的客套话。聂诚看上去应答有序,彬彬有礼,实则始终走神,不太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但是这种不记得,和那仿佛消失的五个小时完全不同。 他心中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担忧,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缓缓向他迫近。 转角处有公交车站,正好有一路到他家门口。过了晚高峰,车里只有寥寥几位乘客,他独占一排双人座,还在思考着。 如果这是他自己的设计,那么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自己添设谜题,有这个时间直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下来或者录音说清,存在手机里亦或藏在家里就好了。 如果是其他人……没必要。在他接触的案件中,除了极少数的反社会人格或高智商犯罪分子会出此下策,几乎没有如此迂回的作案手法。不管他们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既然能拿到他的手机,何不把他直接绑回去,就算担心打草惊蛇,他们也没有这份闲心来设计游戏似的精巧步骤。 他已经有了判断的倾向,但还是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 十二月的夜风寒意十足,比十一月时冷得多,本想着今年是个暖冬,没想到1、2日突然降温,整个津河面上都结了冰。可见这气温也抵不过季节本身的交替,该来的总会来。 聂诚在楼下望着自己的公寓,忽然心中一动,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其他安排。 拧开门锁,热烘烘的暖气扑面而来,打开灯,客厅凌乱的景象一目了然。 算不上满地狼藉,但是有几个抽屉被完全拉出来扔在地上,沙发坐垫被翻开,椅子倒在地上,茶几上的水杯也碎了。 聂诚眯起眼睛,视而不见地拉上窗帘,去查看卧室。卧室比客厅更糟,每个抽屉里的东西都被翻倒出来,与郭英案有关的文件资料被撕得粉碎,书籍散落一地,而且他的电脑不见了。 电脑、所有U盘硬盘以及淘汰的手机,都不见了。 聂诚抿起唇,沉下眉心,绷紧了身体。 不过此时,他至少能确定,这个“安排”绝对不是出自他意,也不会刻意为对方安排出搜索的时间。 对方很可能是在昨晚潜进来,目的明确,先搜卧室,而后为了看起来像入室盗窃再弄乱客厅。 好在他有随手清理文件的习惯,电脑以及储存设备里没有机密文件,重要的电子数据和郭英案的资料原件都在局里,他手中的复印件藏在书桌夹层,对方没有找到。 这一遭,他只有财产损失,以及需要花费力气重新收拾屋子。 聂诚叹口气,他对这两天的事大致有推测了。 他一定无意中掌握了什么或者拿到了什么,引起了对方的警觉,招致对方上门搜索,但对方也许尚不确定,所以没有直接向他发难。而他做出的安排,要么是为了防止自己卷入麻烦,要么就是预测到了身边有形资料留不住,所以给自己留下线索。 他再叹一口气,开始动手整理东西,先腾出睡觉的地方,收拾完卧室,就懒得再管客厅,做好热水准备洗澡。 他今天很累了。 卫生间也有翻找过的痕迹,但想来电子产品不会放在潮湿的地方,柜子里的东西都没被动过,这里只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 聂诚将撕烂的卷纸和被抽出的卷纸芯拢在一起,踩起垃圾桶的翻盖,正要往里扔,忽然顿住了。 垃圾桶没被翻找过,里面有被丢弃的白色卫衣,是他往常去跑步时穿的那件。 聂诚扔下手里的纸,立刻拽出卫衣,在袖口处找到了刺目的血迹。 第2章 自疑 12月3日清晨,海东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楼亮了一整夜的灯下夜班了,连夜收集材料的干警们个个挂着黑眼圈。 来上班的林敏欣贴心地为他们拎来两大袋煎饼果子,又去食堂帮他们打了豆浆。 “够及时,就等你这一口了。”刚趴在桌上想眯一觉的亮子,揉着眼接过林敏欣手里的东西给兄弟们分。 林敏欣单独拿出来一份,问:“姜队呢?” 亮子朝上一指,说:“在楼上跟局长汇报工作,放他桌上吧。” “好。” 林敏欣跟着把早点分完,才踏实地回到自己工位喝两口豆浆洇洇嗓子。 “我说,你昨儿没值班,怎么也这么困?”亮子凑过来问。 林敏欣说:“别提了,追了个电视剧,挺有意思的,结果看到一半知道这剧原作有点问题。” “嘛问题?” “过度借鉴什么的,倒是没有盖棺定论,可明眼人谁瞧不出来。看得我如鲠在喉,这个难受。不看吧,电视剧拍得不错,应该和原作分开评价,而且都追一半了;看吧,眼睁着从根儿上有问题。气得我一晚上没睡好,然后你猜怎么着。”林敏欣苦笑道。 “怎么着?” “五点多就醒了,起来翻刑诉,研究到底该怎么看待’毒树之果’。” 亮子是凭借自身刑侦素质过硬,在派出所干了十年后调上来的,不是公安专业本科出身,没什么法律基础,因此听得一头雾水,皱着眉,直摸自己的光头:“嘛、嘛果?” “毒树之果。”副队长吴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吴队。”林敏欣和亮子异口同声道。 “早。”吴泽端着水杯绕到自己的办公桌后,“亮子不是我说你,理论知识要跟上。敏欣,你给他讲讲。” “是!”林敏欣应道,“吴队,早点给您放桌上了。” 吴泽早看见了,对她笑嘻嘻的请功心中有数,“得嘞,回头你们姜队给你报销。” 他屁股还没做热,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又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 林敏欣却没有偷懒的打算,一把抓住眼看要溜的亮子,“亮哥别走,吴队刚给我任务了,我得给你说说。” 所谓毒树之果,从字面意义上讲,是说一棵果树受到了污染,变成了有毒的树,那么它结出的果子是否有毒? 在刑诉理论中是指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证据,即证据来源受到污染,那么由此获得的证据也受到了污染。 亮子越听越迷糊,挠头这个引申义形容词在他这里变成了生动活泼的具现。他一边挠着光头,一边问:“嘛意思啊,不是,这和你刚才说的电视剧嘛关系?” 林敏欣一个头两个大,“我说得不明白吗?来来来,再给你解释一遍。一会儿吴队考你可别掉链子,说我不帮助你。” 这时,林敏欣的电话响了。 结束汇报后的姜准让她把张杰明叫起来,让亮子跟他一起去走访。 林敏欣响亮地应声:“是,姜队。”她和亮子都如蒙大赦,各忙各地去了。 但最忙的还是张杰明。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不说,眯了还没三个小时,又得去兴义巷和荣光里附近走访。 他是四年前进入刑侦支队的,当时的支队长还是聂诚。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笨手笨脚不说,胆子还小,一闻到案发现场的味道就要吐,比被同期入职的女警吴钩还娇气。 吴钩由姜准负责,算是他的学生;他则是由聂诚带,管聂诚叫师父。因为他的事,姜准没少揶揄聂诚。张杰明暗下决心,不能给师父丢人,潜心学习,逼着自己往前冲,慢慢也能完成一些任务了。 后来聂诚降职调岗,彻底出了他们区,但他没和师父断了联系,逢年过节都登门拜访,偶尔还旁敲侧击地请师父帮忙分析案情,没因为职位不同,影响彼此的关系。 上午走访完,亮子先回局里,他则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和安区荣光里派出所。 这儿远比他们区分局热闹,有来上户口、改名字的,有报案丢东西的,刚送走一对吵架的邻里,又迎来一位走失的老人。 张杰明不是第一次来,和这里的同事认识,瞧见唐静芸出来赶紧拦住他:“唐姐,我师父呢?” 唐静芸这一上午忙得不可开交,刚结了手里的事出来打水,张杰明来得巧,又是区分局的人,她就耐心地跟他说起话来:“在里面审着了,有个扒窃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礼拜的业务量都堆在今儿上午了。你坐这等等,他一会儿就出来。” “好嘞。” 趁她打水的工夫,两人又聊了几句,很快聂诚夹着文件从讯问室出来了。 “师父!”张杰明高兴地跟上去,鞍前马后。 聂诚被他逗笑了,“你怎么来了。有事改天吧,今儿太忙。” “不耽误您时间,这不都中午了,请您吃个饭。” 张杰明再三邀请,聂诚觉得他一定是有事要说,就答应了。 他交接完手中的工作,和张杰明在近旁的包子铺里找了个僻静的位置。 张杰明小声抱怨着:“……好容易提交了,又退回来补侦,我也快拥有亮哥的头型了。这还不算完,前两天河边还出现了一宗命案,局里这两天人仰马翻的。” 聂诚听到“命案”时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问:“大案吗,没听新闻里报。” 见聂诚主动问,张杰明赶紧说:“现在好多都还没弄清楚,压着呢。周围几个区分局只知道案发在河边,还都以为是普通的跳河自杀,其实死者后脑有伤,肯定不是自杀。” 店员端来热气腾腾的包子,张杰明当即止声,不再谈论案情,然后狠狠地嗅了两下,肚子叽咕一声。他饿狠了,顾不上跟师父客气,沾着小碟里的醋,狼吞虎咽地塞下去两个,直赞这家的馅和得好,虾仁和肉也都新鲜。 聂诚等他垫了垫肚子,才问道:“从河里捞出来的么,案发时间呢?” “没在河里,躺在河边的,死亡时间推测是1号晚上8点到10点。” “死者性别?” “男的,有前科。” 男性死者,后脑有伤,怎么看都不会触发他的创伤情境,聂诚揪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师父,”张杰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这次找您,是想和您说说姜队的事。” 聂诚手中的筷子一顿,并不接话。 他没调任前,和姜准一起面对生死,是可以托付背后的人,但是他突然调任,姜准顶替了他原来的位置。局里有猜测是两人为了支队长这个位置,闹了矛盾。 张杰明对聂诚的心理状况只是有耳闻,并不甚了解,只眼看着师父前脚抱着文件箱离开警局,姜准后脚就占了他的办公室,之后两年彼此都不提起对方,因此他对这个猜测也摸不准了。 若是猜测成真,他这回就踩雷了,可这两年里,他作为前队长的学生,不仅没被排挤,还跟着姜队学到了不少东西,也渐渐了解他的为人。他觉着,他们也许私下有联络,总不至于因为一个职位成了仇人。 “姜队最近似乎状态不太对。”张杰明说,“一阵一阵的,偶尔给我们安排任务的时候还不明显,但是接触时间一长就能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和平常不太一样。” 聂诚淡然道:“人总是会变的。” “不是,师父,我说不出来。就是、就是姜队向来话不多,虽然现在也是,但是现在总像是有意回避我们,而且偶尔说出来的话总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感觉,还有点争强好胜似的。他们说,姜队是在这个职位呆的有官威了,但我觉得不是,因为每次他这样之后都会有一点点懊恼。”张杰明困惑地说。 “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你刚不也说了吧,局里人仰马翻的。” “但姜队的情况持续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在他面前也不太说得上这些,姜队对我们挺照顾的,我想着您和他是好友,是不是能劝劝?要是姜队遇到什么麻烦事受影响了,我们也好帮帮忙。”张杰明越说声音越小,他已经能从师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看到了拒绝。 正要硬着头皮再劝,手机响起,局里催他赶紧回去。张杰明只好咽下碗里最后一只包子,忙着跟聂诚解释,又要付账。 聂诚拦下,让他赶紧去忙,看着他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走远了,心里才慢慢放松下来。 姜准。 亲吻、纠缠、两手交握…… 聂诚垂下眼,将这个名字勾起的画面拒之门外。 那个人可不会轻易被影响,他现在自顾不暇,没空理他。 张杰明带来一个很重要的消息,12月1日晚上发生了命案,案发的具体时间在他失去记忆的时间范围内。除了时间上的吻合,案发地点在河边,他偶尔会去那附近夜跑。但这是一条城中河,毗邻火车站,算不上偏僻,夜跑的人不少,和他的关联性不算太强,警方一时不会把他和案子联系起来。 昨晚那件带血的卫衣,确实是他自己的衣服,袖口血迹的形状和他手腕上的淤痕相符。如果血迹和被害者一致,那么他一定和命案有关。从目前的情况推测,这个可能性很大。 他心中的侥幸在客观事实面前褪了个干净。 我杀人了,还是被卷入其中?聂诚自问。 与郭英案有关么?为什么事后没有自首,而且出现了惊恐发作? 按照自己的性格推测,无论是故意还是过失,肯定会在事后报警。这是安全安心的做法,而且他信任他的同事们。这两年里,他虽然一直有意识地回避海东区分局刑侦支队的同事们,但大事面前他分得清轻重。 然而现在的实际情况是,他正坐在派出所旁边的包子铺安然享用午餐。 当初他显然认为暂时不能去自首,所以他现在也还不打算交出带血的卫衣。 这背后一定有他不得不独自暗查的理由,必须赶快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 聂诚慢慢握紧拳,又坐了片刻,结账走人。 忙过上午那一阵,下午忽然空闲起来。 聂诚在办公桌后边写报告,边试着回想1日晚上发生的事,却没有一点思路。 听说大脑会自动屏蔽痛苦的回忆,那他的大脑未免把他保护得太好了,聂诚苦笑摇头。 唐静芸得了空闲凑了过来,“昨天的姑娘怎么样,虽然条件是有点……但人真的不错吧,工作也没得说。” 聂诚少不得和她汇报情况,又表示遗憾地说双方不合适。 和唐静芸聊完,他忽然意识到,胡小菲是位心理咨询师。 他早先就知道,但一直没把这事和自己联系起来。如果这就是他一定要赴约的理由,那么就说得通了。 他和指导员打了招呼,三点多提前下班,按照和胡小菲联系时约定的时间和地址去了她工作的地方——魏远心理诊所。 第3章 咨询 十二月的北方寒冷干燥,光秃的树木更是平添萧条。 魏远心理诊所是有行医资格的诊所,坐落于和安区商业街周围写字楼的一二层,比一般深居在高层的心理咨询室看上去更加宽敞,让人心中明亮。 聂诚戴着口罩,在前台做了登记,胡小菲来门口接他,两人没有过多交谈,到了她的办公室才开始聊天。 “下一个咨询者预约在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时间有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胡小菲给他端来一杯茶水,开门见山地问。 聂诚在电话里只说有事请教,问她什么时间空闲,并没有预约咨询,不算她的咨询者。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经历了一些事情,诱发了PTSD,这几年状态好多了,但是上个月他忽然又发病了,而且,”聂诚斟酌着说,“出现了一段记忆空白。醒来之后,他……” “抱歉。”胡小菲出声道,“打断你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有一个朋友’的开头我听得太多了,提前说好我们是不能做熟人咨询的,注意保护你的隐私。如果你真有这样一个朋友,还需要他亲自来,自己跟我说。” 聂诚面上一热,神情却还自然,“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这种情况需心理师介入是否有效,还是应该去医院就诊。” “如果他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不妨先试试咨询,省得上来就要吃药。找医院的心理师也可以,但肯定需要用医保卡,可能会留下记录。如果来我们这,推荐我们的魏远主任哦。”胡小菲笑了笑。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聂诚也放松下来,索性直说道:“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下这位魏远主任?” 胡小菲没有调侃他,拿来一张基本信息和问题的表格给他,然后出门去安排时间。聂诚认真填完后不久,她回到咨询室,说:“魏主任现在就有时间,他的下一个咨询者在一个半小时后。要不要帮你安排一个小时,他的咨询费能接受吗?” 聂诚一点头,“帮我安排下吧。” 胡小菲带着他去了魏远的办公室,还向他眨眨眼,保证他刚才说的那些“一个朋友”的故事她会保密。 聂诚笑着应了声多谢,敲响了魏远办公室的门。 “请进。” 推门走进,正看到在沏咖啡的魏远,他面前摆着两个杯子,其中之一是为他准备的。 魏远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梳着整齐的偏分,戴着金丝细腿眼镜,眼神含着锐光,文质彬彬地朝聂诚点头一笑,说:“请坐。咖啡中要加奶吗?” “魏主任,麻烦了。”聂诚打个招呼,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打量。 桌上的文件归于一角,两把座椅之间的台面没有放置任何能充当阻隔物的摆件,譬如笔筒、相框、台历一类,办公桌后是一面墙的书柜,漆着原木色,所有柜子都有木质柜门,完全看不到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大部头,也瞧不见印着各种心理疾病术语的书脊。 再去看魏远的背影,他在浏览刚才他填写的表格,背对着他,留给他熟悉环境的时间。 通过背影就能感觉到他对自己专业领域的胸有成竹,一想也是,对于魏远这种有丰富经验的专业咨询师,他不过是万千咨询者之一。 聂诚稍稍放松,魏远将咖啡端至他面前时,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聂先生是吧,最近发生了什么?”魏远问。 聂诚两手交握于身前,拇指相抵又分开,说:“前段时间,我突然出现了五个小时的记忆空白。”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魏远,暂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吗?”魏远问, 聂诚摇摇头。 “这段空白时间前,做过什么?” “在家吃完晚餐,看了会儿书,然后不太记得了。” “晚餐,”魏远记下了他的话,又问,“空白时间之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 “数个小时后。我中间睡了一觉,发现忘记了一些事是醒来之后。”聂诚说。 “睡了一觉?” “对。” “醒来后还在家里吗?” “不在,是在医院。”聂诚犹豫了一下说,“安定医院,我有PTSD。” 听到了心理学术语,魏远颇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又扫了一眼基本信息表,问:“之前的就诊经历是指这个吗?” “是的。” “PTSD的诱发和你的职业有关吗,聂警官?”魏远问。 “有关。” “诱发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 “最近有什么症状吗?” “有些失眠。” “整晚睡不着?” “不会。我不吃安眠药,怕影响转天的工作,也担心产生依赖,通常要熬到两三点钟。” 魏远简单地做些记录,大部分时间都把视线放在聂诚身上,谈话没有间断,问:“能和我说说,两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触发了聂诚脑中的回忆开关,纷杂的画面和尖叫声瞬间从脑中掠过,尖锐的疼痛和浓稠的恨意从心中沁出,仿佛再次回到事发那段时间,一次次录笔录,向同事重复案情;一夜又一夜睁着眼睛度过,一旦睡着就是噩梦连篇。即使姜准陪在他身边,他会在不经意中走神,犹如置身案发现场,耳边甚至会听到刺耳的尖叫,有时在餐厅吃饭时会突然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 停下来! 他刚才平静交握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明明静坐在椅子上却如同经历了百米冲刺,轻轻喘息着,不得不压抑呼吸保持平静。 魏远没有岔开问题,耐心地等待着。 “我还……做不到。”半晌,聂诚镇定下来说。 魏远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在空白时间里,遇到创伤情境或者让你特别恐惧的事情了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我想回忆起来。” “好,我会帮助你。你上次出现症状在什么时候?” “一年多前,执行任务过程中。” “那时的症状是?” “出冷汗,手发抖,有一点点恶心,但是不太严重。” “之前有过失忆的情况吗?” “没有。” “什么情景会让你回忆起那些事?” “凶杀现场的女性尸体,主要是这个。”聂诚说。 “你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而且从你的叙述中,发病情况也有好转,这是好事。PTSD是应激障碍,调节好自己的状态和心态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不解决根源性问题,还是会复发的。你这次失忆,很可能也是PTSD导致的,要恢复起空白记忆,你必须先要面对过去,面对你的创伤事件。”魏远说。 聂诚沉默着。马大夫也劝过他,对于之前的事要先记住再忘记。他虽然对那件事怀有恐惧,但并不是像这次的失忆般完全忘却,只是不想再次面对。 虽然对魏远讲述这些,确实比面对曾经认识的胡小菲要容易,但郭英案和这次的事有太多隐情,他不敢轻易向陌生的心理医生倾诉全部感受。 “我知道你的职业特殊,”魏远看出了他的顾虑,“你放心,我也有我的职业原则,尊重患者的隐私,没有经过你同意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治疗的过程需要周围人的支持,你不能太讳莫如深,如果身边有亲密的人不妨向他们求助一下。” 聂诚思索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说:“好的。” 后面的话题轻松一些,但他仍旧没完全走出警惕状态。 一个小时的时间转眼而至,聂诚面前的咖啡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他出了魏远的办公室,前台小姐体贴地递来一杯水,问他是否预约下次咨询。聂诚稍作犹豫,预约本周日的下午。 心理治疗是需要时间的,他没打算一次能看出什么效果。他之前的主治医师马大夫虽然很好,但是太过了解他的情况,这次的事他反而难以对她开口。魏远的方法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偏差,又是胡小菲推荐的,他需要医生,因此打算继续试一试。 前台小姐见他有继续咨询的意愿,开始向他介绍会员充值制度。聂诚带着些许无奈地办了会员卡,想起要向胡小菲告个别,问她现在是否有时间。前台说胡医生现在正在做咨询,恐怕不太方便。 聂诚表示理解,给她发了信息,走出咨询诊所。 写字楼一层的风带着寒意吹得他精神几分,这一个小时的咨询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考试。他暗自摇头,又对周日的咨询有了几分期待。 除了家里那件带血的卫衣,后面几天相安无事,没再发现自己暗搓搓的安排。区分局那边没出现大案,12月1日的河边发现尸体的事也没听闻有新进展,只有张杰明频频给他发消息,这一周发了今年半年的量,暗示姜准状态不对头。 自他离开分局就再没和姜准联系,到如今已经两年了。可周二魏远说起“身边亲密的人”时,他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姜准,即使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大串或甜或涩的回忆。 不说别的,就他现在吃牛肉拉面这家还是姜准带他来的。汤清肉香,面条黄亮,再染上半碗辣椒红油,看着就馋人。姜准说他小时候没搬家前,他爸总带他来这吃早点。 就冲这碗牛肉拉面,聂诚想也许他该主动一回,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 翻开通讯录,顺着字母表点到J,他的手指在那两个字上停了半天,颤了几次都没按下去。 一二三,理智回笼,他猛一按手机边侧锁上屏幕,狠狠吐了两口气,把手机揣进口袋结账走人。 回到家后,他洗个澡让身体温暖起来,烦躁地躺进被窝。 熬过了三点钟,又眼睁睁看着窗外狂风吹散夜幕,亮起了乳白色的晨光。 第4章 取证 12月8日周日,聂诚歇班。 下午预约了心理咨询,虽然只有一个小时,可心里总是有个事惦记着。早上五点到八点这段时间睡得不错,醒来后头不疼了,也有了些精神。 聂诚给自己煎了两个荷包蛋,在烤好的面包上铺一片奶酪。奶酪在热乎乎发焦的面包片上稍稍融化,等夹上新出锅的荷包蛋就完全融成一滩,看不出棱角分明的四方形。剪开透明袋将牛奶倒进奶杯,撒上一层麦片,一顿健康早餐大功告成。 吃完收拾干净,他披上外套出了门。 上周发生的事目前没有后续动作,被偷的资料和电子设备他也没报案,但事情不算完,日子还得过,他这就准备去数码大厦买个新笔记本电脑。 周末道上人多车多,聂诚没开车,坐地铁去的。今天天气好,出地铁站走十多分钟也不冷。 他早就看好了品牌型号,不过多看几家对比价格,很快就决定了。 店员女销售看到他走来时就错不开眼珠,见他听完她的介绍后就决定付款,更是高兴得微微脸红,又翻找屏幕清洁剂、屏幕贴膜,要送他赠品。 就在这时,隔着一个卖区的柜台乱了起来。 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叫来了柜面的老板,周围几个卖区的顾客都被吸引过去,隔着一段距离向他们张望。 聂诚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领头出示警官证的那位身上。那位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态度不算强横,却带着威压,让人想不注意都难。他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间有些失神,又猛地收回目光侧过头。 不能过于回避,聂诚警告自己。 有热闹不看正常,但是如果不远处有人特意侧身挡住脸,一定会被他们发现。 忙着给他拿赠品的销售也被那边吸引了目光,聂诚不再耽搁,把购物小票塞进包装袋,拎着电脑,走进了安全通道。 确定周围没有人,他才倚着墙,让狂跳的心慢慢平复。 那两位警察是海东区分局的刑警,领头的就是聂诚心中那根刺——姜准。 两年前,他们似明未明的在一起不久就出了事,然后自聂诚调到派出所后悄无声息地分开,勉强算是和平分手,但因为从未把话说明白,中间总是别着股劲儿。不去想,就是成年人间的渐行渐远,一旦想,就像超长期的冷战。 聂诚在阴冷灰暗的楼梯间里走来走去,他想上到二楼再从另一边下楼离开,又觉得自己不该像个避人耳目的“犯罪分子”。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认得那是跟姜准一起来的另一位刑警祖星辉,他正在安抚柜面老板。 聂诚顿时明白,他们是要找安静的地方问话,他立刻三步并两步地上到二楼,又鬼使神差地止步于他们不可见的阴影中,安静地听着他们的问答。 “12月1日你在哪里?”姜准问。 他的声音因过于冷静而听上去显得冷冽,再加上问题中敏感的日期,让聂诚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在店里,只要没有别的事,我通常都在店里盯生意。”柜面老板说。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祖星辉从手机里打开一张照片,问道。 “眼熟。” “在哪见过?” “在店里,就这几天的事儿,不是1号就是2号。” “白天来的还是晚上,你了解的情况都跟我们说说。” “好的好的。是上午,这人顶门来的,平时那个点儿整个大楼都没几个顾客。哦对,那应该是2号,2号是礼拜一,工作日人更少了,所以我印象挺深。他也不买东西,拿了两个U盘和一个硬盘,让我帮忙恢复里面的数据。” “那里面都有什么?” “文件不多,都是PDF啊、照片什么的。他不让我看,恢复完之后他就都拷走了。” “你有备份吗?”姜准第二次开口问。 “这顾客的隐私我哪能……他看着我删的。”柜面老板推脱道。 “就问你有没有,还能不能有。”祖星辉自觉接过话头。 “这……我……” “你放心,我们这是办案,不是找你麻烦。就算你有,只要不是特意留下四处散播、违非作歹的,我们先不追究。” “那行吧。我给电脑做个恢复,看看能不能找回来。”柜面老板勉为其难地说。 三人离开了安全通道,阴冷的风在他们打开厚重的防护门时趁虚而入,从一楼打着旋往上刮,吹得聂诚浑身发冷。 两个U盘一个硬盘,和他丢的正好对得上。 这绝不是巧合,他们找的那个人一定是去他家入室行窃的那个。 看来那家伙没在电脑里发现有用的信息,那也不对,如果他是不放心,应该把电脑一起带来做恢复,要不就是因为他原本的目标就是移动数据。 不不,这不是他要担心的。 等数据一恢复,姜准肯定会知道他是原主。 他会因此进入侦查范围,和姜准对上。 一边是让他不明所以的案件,一边是让他焦头烂额的私事,他没办法同时处理好。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他,那行差踏错一步,就会陷入圈套。 现在他唯一可能拥有的筹码,即是赶快想起1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趋利避害,洗清嫌疑。 聂诚攥紧拳头,抹去额角的汗,竖起衣领,若无其事地走出安全通道,朝大门走去。 突然间,被询问的柜面爆发出一阵稀碎的声响。 商场里的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那个高个子警察拍裂了柜台,玻璃碎了一地,他正跟店主不耐烦地喊着什么。 聂诚一时忘了回避,诧异地望着刚才还好好的姜准,这会儿怎么了,旁边的祖星辉急得摘了帽子,好说歹说劝住了。 他只稍作停留,匆匆走出商场,忽然想起张杰明那天说的话,姜准最近不对劲儿。 方才那种暴躁的样子,绝对不是他的脾气。在他印象里,姜准是个很讲究的人,在于他的喜怒有迹可循,表达方式彬彬有礼,即使再开心或愤怒,他也不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发泄。 如果如张杰明所说,他变得烦躁又情绪化,确实可能出了问题。 是什么原因,刚才又因为什么? 聂诚急匆匆的脚步猛然一顿,难道姜准早就猜到和他有关了? 身后传来因他突然停住而不满的抱怨声,聂诚如梦初醒,转身道歉。他把新买的电脑放回家中,随便吃了一口剩饭菜,出发去魏远心理诊所。 他照旧口罩围巾捂得严严实实,以防被人看出样貌。这次到得早,前台给他端来一杯水,请他在沙发处稍等。 不会儿,有位长发女性从走廊拐出来,她穿着休闲西服,手臂上搭着外套,说话轻声细语,预约了下周魏主任的咨询,离开前注意到聂诚的目光也没有着恼,反而礼貌地朝他点头致意,看得出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女性。 很快,前台告诉他可以去魏主任的办公室了。 魏远坐在办公桌后似乎正在记录上一位咨询者的情况,听见敲门声立刻停笔收起文件,说声请进,起身给他接杯水。 两人就天气寒暄几句,像是朋友般在办公桌两侧落座。 聂诚急于恢复那五个小时的记忆,这回顾不上试探魏远,更加坦诚地开始谈话,“上次你提到要想起空白记忆,必须直面过去。实际上,我从未忘记过当时发生了什么,每一个细节就像印在我脑中。但是时隔两年,要我像做笔录那样从头到尾再说一遍,我确实做不到。” “在你的安全范围内,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那件事大致是,我的妹妹因为我的原因被毒贩绑架,然后我也中招了,被他们绑到仓库。他们,在我面前……奸杀了她。”聂诚克制地说。 魏远屏住了呼吸,皱起眉,眼中闪过惊愕和困惑,之后才用同往常一样的口吻提问道:“你还能记得那是些什么人吗?” 聂诚点点头。 “他们的容貌呢?” 聂诚牙关紧咬,脸侧绷直,点了点头。 魏远能看出现在让他做详细叙述尚有困难,稍作思索后换了话题,向他询问他和妹妹小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后,聂诚离开魏远的办公室。虽然空白记忆还是没有恢复,但是之前的焦虑减少了很多,而且很长时间没有人和他提起郭英了,有人愿意听他们小时候的往事,他真的很开心。 他预约了下周的咨询,离开了诊所。 脑中还在回想和魏远的对话,他这次向他揭开了曾经往事的一角,似乎也没有这么难。上次回去后,他利用局内系统检索过魏远,他是外地人,来到这里上学就留下来工作,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也不见和犯罪分子有交集。 他的事对魏远来说,真就是万千案例之一,或许他过于小心了。 寒风吹得他有些瑟缩,聂诚掏出口袋里的口罩,忽然意识到围巾落在魏远的办公室了。 抬手看看表,距离咨询结束八分钟,咨询间隔是十分钟,下一位咨询者应该没开始,还来得及。 他转身往回走,从旁边的便利店里进到写字楼,这时视线边缘闯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隔着便利店雾气腾腾的玻璃,他看到姜准穿过一楼广场,走进了这家心理诊所。 第5章 出警 12月12日周四,双十二的抢购虽然不如双十一凶猛,荣光里派出所的年轻人们眼底还是一圈黑,再加上年底了,要忙着出警还要写各种报告,工作量确实有点大。 接了一个居民反映楼道恶臭的举报电话,聂诚亲自带人出警了。 到了丰兆小区13号楼楼下,跟着聂诚一起出警的年轻民警邓汀给报警人打了电话,说他们在楼下,给开下单元门。 报警人是五十多岁的冯女士,她原本住的偏单给儿子结婚用了,他们老两口搬进了新买的二手独单,到现在才刚刚半年。 “我搬来的时间短,对那户人家也不了解,似乎是对夫妻住着。”冯女士指指对面301说。 “之前沟通过吗?”聂诚问。 冯女士摇摇头,说:“以前好好的,就这几天突然不讲卫生了。我老公开出租,晚上十点多才回来,那会儿太晚了,不好去找人家说。白天吧,就我自己,他家男人胖,看着就不好惹,我怕起冲突。民警同志,你看你们又高又壮的,你们来了,我心里这才有了主心骨。”言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倒不是胡乱奉承,他俩货真价实净身高180以上,站在黄瘦干瘪的冯女士面前结实得像两根罗马柱。 聂诚点点头,示意邓汀去敲门。 邓汀敲了有两分钟,始终没人开门,“家里没人吧?” “不会不会,他车在楼下停着了。”冯女士赶忙说。 干等着不是办法,一走了之也不行,冯女士不是在无理取闹,他们来这十分钟里已经对飘散而出的臭味几次皱眉。 邓汀中午吃了碗香喷喷的西红柿打卤面,红彤的西红柿、金黄的鸡蛋再夹杂星星点点的肉酱,现在被这个味道包围着,他已经不愿回想了。 聂诚一合计,记下了301室的车牌号,打114让客服代为联系,不多时客服拨回来说车主不接电话。 “您先别着急,可能就是家里没人。这样吧,七点多我们派人再来一趟。”聂诚说。 回到所里,聂诚今天不用值班,把这件事交给了邓汀,还嘱咐他:“在系统里查一下户主信息,还有他妻子。我总觉得那股味不对劲儿,有备无患。” 晚上下班,聂诚在食堂解决的晚饭,进家门刚回手打开客厅灯的开关,电话就来了。 “诚哥,真出事了,丰兆小区来一趟吧。”邓汀焦急的声音夹杂在呼呼风声和周围的嘈杂中。 聂诚啧一声,关灯转身下楼,直奔丰兆小区。 13栋301这家住着一对夫妻,丈夫叫鲁潇,三十四岁,某事业单位副处长,妻子叫何佩仪,三十岁,钢琴老师。半年前两人分居,何佩仪在外面租了房子,鲁潇依旧住在这。 晚上6点50分,邓汀带人来敲门,依旧没人开。幸好他听了聂诚的话,记下了何佩仪的电话,又给她打,这回接通了,何佩仪连连道歉,7点13分她打车到楼下来给他们开门。 门一开,闷在里面的气味疯狂溢出,邓汀就知道大事不好。 聂诚听完邓汀给他发的一串语音,已经停好车进了13栋。 上午那个气味果然是尸臭,他在刑侦大队工作多年,多少有些见识。冬天尸体腐烂相对较慢,现在才被发现,案发时间可能在几天前。 “通知区分局了吗?”聂诚问。 “已经通知了。”在门口守着的年轻民警脸色发白,给他敬个礼,递上手套。 “何佩仪呢?” “在居委会休息。” 聂诚戴上手套,撩开贴在门框上的警戒带弯腰进入了301室。进门一眼望去,十来平米的客厅挂着窗帘,茶几上摆着吃剩的外卖,现在也能闻出是螺蛳粉的味道,厨房的水池里堆着几个没洗的碗,角落里放着两个发霉的橘子,没什么异常。 “诚哥,”邓汀从卫生间走出来,朝他招手,“死者在这。” 卫生间里,死者鲁潇穿着西服皮鞋,半个身子扎进浴缸里,双手被白色塑料捆带绑在身后,似乎是为了解开束缚鸡爪般翘着。浴缸里的水没了他大半个后背,散发着强烈的恶臭。 聂诚走到浴缸旁边,看到了尸体的面容和后颈。口唇青紫,身体发白,卫生间内暖气足,温度高,头部如同一个着了霜的烂番茄,腐化程度严重。 他仔细观察着死者,对邓汀说:“先保护现场吧。” 刑警和法医都还在路上,他们能做的就是保持原封不动,甚至窗户都先不开,等取证结束,运走尸体,再上阵清理现场。 “这鲁潇也死得太惨了,这是怎么回事?”邓汀说。 聂诚瞟了一眼尸体,叹口气。 邓汀久闻聂诚曾经是刑侦队队长,不想错过好机会,带着几分央求说:“诚哥,现在就咱俩,你给分析分析,我也长长见识。” 聂诚架不住他求,只得开口道:“死者没有外伤,大概率是溺亡。浴缸里的水刚好铺满浴缸,那凶手是先放人再放水,至少是水满了后才离开。” “就是说,看着他死的。” “嗯。从卫生间角落残存的水珠来看,凶手很可能放的是热水。”聂诚说。 邓汀扒头看了眼热水器,水温被调到了最高,远超日常需要的温度。 “死者是眼看着热水一点点涨上来,又毫无办法地等死。凶手的心态很值得玩味,不是变态就是有大仇。”聂诚淡淡地说。 他话音刚落,楼下传来停车的声音,他们从厨房那侧探头下望,果然看见了刑侦队亮着转灯的警车。 两人不再议论案情,聂诚向刑侦队的同事们介绍情况,看着他们运走尸体才离开。邓汀千恩万谢地要送他下楼,聂诚摆摆手让他赶快去忙。 他立起风衣领子,到楼下叹出一口白气,正要往前走,耳边女人细弱的啜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她身边两个居委会阿姨正在劝,拉着她先去物业办公室坐会儿,看来这位就是死者的妻子何佩仪了。 何佩仪挽着头发,穿着白色羊毛大衣,眼睛和鼻子哭得发红,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却没有完全失礼,点头应和着旁人的劝慰。 这样的矜持让聂诚有一点眼熟,他走近一看,这位何佩仪他之前竟然见过。 上周日,他在魏远心理诊所等待时,先出来的就是这位女士,她是魏远的上一个咨询者。 聂诚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紧缩,竟然硬生生地转开视线,埋着头走了。 胡小菲、何佩仪、姜准还有他自己,竟然全被一个心理医生联系起来了! 莫名的恐惧顺着脊背窜上他的后脑,他一再小心,事情反而越来越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小菲暂且不提,他不可能干涉唐静芸的选择,而且唐静芸并不知晓他们曾经是同学这个有利于撮合的要点,目前为止胡小菲和这两件事都没关系,更何况是他找上的胡小菲,可以暂时排除她。 姜准呢,他和这些事有牵连么,张杰明之前说过他状态不好,他自己也察觉了,所以才去这个诊所看心理医生?不去指定医院是为了避开他吗? 这个魏远,又是什么来路? 聂诚发现每出现一个新线索,不但没有解决他之前的疑问,反而让情况更加复杂。不,说不定是他关心则乱,12月1日的案子和这件案子之间还没有明确的联系。 他索性停止思维扩散,丢开杂念,这一晚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12月13日,他一到所里就被议论声包围。他们辖区好久没出杀人事件了,办公室里大家忙着手底的活儿,嘴上都在谈论着昨晚的案子。 大部分消息聂诚有了解,只新掌握一点,死亡时间大致在周一。 周日在心理诊所遇见的何佩仪,案发是在转天,是巧合吗? 他拿起桌上座机听筒,在手里转了两圈,下定决心播出座机号,“李队,我是聂诚,您下午在局里吗,是昨天那个案子的事儿……” 和安区分局刑侦支队的李穆,按职位是聂诚现在的领导,按关系算是他半个师哥。李穆大他十岁,刚入职时跟着比他早入职几年的唐学海,而唐学海是聂诚父亲的徒弟,后来也带过聂诚,这一算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远不了。 自从聂诚分来和安区,李穆对他很照顾,甚至不怕驳现在市局里邵青云的面子,想把他拉进和安区刑侦队,后来是聂诚自己坚持拒绝,才没把事情闹僵。 “难得啊,这都多长时间了,又肯碰案子了。”李穆特意下来接他。 “这不是辖区里的么,我们还要配合走访。” 李穆带他直奔负责案件的区域,跟整理资料的民警介绍一下聂诚,留下话儿“他要什么给他什么”,就赶紧去开会了。 聂诚客客气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拿到周一全天丰兆小区门口的录像、未公开的尸检报告和一部分笔录资料,然后挑了个角落里的电脑安静查看。 尸检结果显示死者死于溺水后窒息,除了手腕的勒痕,没有外伤,推断时间是12月9日12时到14时之间。 午休时间?鲁潇的单位位置离家远,天又冷,怎么也不可能回来午休。按照单位他同事的说法,他午休通常都在单位,出外勤也是找饭馆吃饭,几乎没在这时回过家。 案发当天,他十一点半离开办公室,比规定的午休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但是没人会计较这半个小时,下午没回来也只当他有外勤。因为他的直属领导这几天在外地开会,同事们注意到他几天没来,打过电话没接,虽有猜测,却也没太当回事。 聂诚打开当天的视频,将进度条拖到10点,开始2倍速查看。 12点18分,鲁潇的车开进小区,透过前车窗能确认是他本人,然后人和车都没再出来。 他一直看到视频记录中的17点,也是现实中的17点时,之前给他资料的民警来找他,“我们一会儿要下班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丰兆小区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吗?” “对,还有一个消防通道,但是通向的马路很偏,平时没什么人出入。那门口也有录像,给你拷进来了。”民警指指屏幕上一个尚未重命名的视频说。 “好,你们五点半下班吧,我肯定在下班之前把东西还给你。” “六点之前就行,今儿我得加会儿班。”民警笑着说。资料不入库,他下不了班,聂诚又是李队带来了,他不好太强硬,来搭话就是为了提醒他时间。 聂诚争分夺秒地点开消防通道的监控视频,这里如民警所说,来往得人很少,他用视频软件开到5倍速,有人经过时再暂停。卡着六点整交还资料,依旧一无所获。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魏远的身影,或许是调查方向出了问题,顺着魏远的行为轨迹追踪应该会更容易。 但是如何向李穆披露出魏远这个人? 李队,何佩仪进行过心理咨询,负责她的心理咨询师叫魏远,可能和案件有关。好啊,重要情报,你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看在那家心理诊所就诊。你为什么去那里看心理医生,咱们不是有指定医院吗?那是因为…… 不行,他会引人怀疑不说,事情也不会到此为止,李穆很可能发现姜准也去过那里。事情尚不明朗,如果他还存一丝侥幸,即是绝不把他牵扯进来。 该怎么办? 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说。 聂诚出了区分局,路过门口小卖部时买了包烟,拆开包装没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向店老板借火。 老板看他外套里面穿着警服,直接拿个新的打火机塞他手里,跟他说来买东西的民警们帮他抓过好几次小偷,让他不用客气。他在扫码支付时把钱加了进去,从早晨忙到傍晚的这颗心莫名被捂暖和了些,好像这些事也没这么烦这么累了。 他懒得挤公交,也不想坐出租,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在蔚蓝夜色与橘黄街灯中一路走回家。 第6章 重逢 晚上,他给张杰明打了电话,向他询问姜准的情况,嘱咐他多劝着点,别让他太劳心。 电话另一头的张杰明激动得声音都泛起了一丝哽咽,两年多了,他们聂队终于肯主动关心他们了,虽然准确来说只是他们的姜队,但张杰明还是自作主张地认定这是师父归队的前兆。 聂诚把听筒举得离耳朵一尺远,等张杰明消停下来,迅速道别挂了电话,整个屋里顿时静可闻针。 他沉默片刻,又拨通了李穆的电话,“李队,我要反映个情况,跟这次案子有关……” 12月14日,聂诚在上班途中抓了个扒窃的小偷,直接押着进了讯问室。小偷初中学历,刚满十八,没问几句心里那点事全吐噜出来了,搞得他们一直审到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 此时,他们派出所外停了一辆海东区分局的警车,有两位男警官下车走进派出所,亮完身份点名找聂诚。 聂诚夹着文件从讯问室出来时,外面乱哄哄的,闹得挺凶。 他正抬头去看是哪个能人敢在派出所撒泼,有个小警花就引着人向他走来,嘴里还在说:“……正在里面审着呢,就快出来了!诶,诚哥,诚哥,海东区分局的刑警来找你了。”小警花松口气后的声音在瞬时安静下来的大厅显得分外雀跃。 说不好是“海东区分局”这几个字先唤起了他的警觉,还是那张两年未见、带了些许陌生的面孔。 聂诚下意识避开目光,机械地说:“好,我知道了,去我办公室说。”然后埋着头,抬脚就走。他甚至没注意在姜准身边的祖星辉,更没心思去回应他的招呼。 姜准有心理准备,只失态了一晃神,还记得回头支走祖星辉,让他去食堂看看买点午饭来。 聂诚的办公室朝阳,中午这会儿阳光充足,暖意洋洋,坐他对面的指导员去食堂吃饭了,现在就他们两个。 这就是他离开区分局两年来工作的地方,姜准四下打量着。未处理的文件整齐摞在靠窗的左手边,斜前方放着茶杯,里面却没有茶,盛着清清亮亮的白水,旁边摆着台历,几个被圈出的日期下面写着“开会”或者“交材料”,其它地方干干净净,整理好的文件及时放进了身后的铁皮档案柜。 姜准想感叹他的好习惯,又觉得该先叙前情,一时有些紧张。 聂诚既不想听到姜准不咸不淡的问候,也不想听他亟不可待吐露出的怨怼,但见他许久未言,心中略有惊讶的同时,不再手足无措,率先开口道:“今天来……有事吗?” “哦,是案子。” 他目光向前一瞟,与聂诚眼神一触,两人同时错开视线。 “你们辖区那个死者,和我侦办的一起案子有关,我来了解情况。”姜准说。 聂诚转身从铁皮柜子里拿出一个档案盒,伸手递给他,说:“他的基本情况都在这里。” 姜准接过,看着封面上熟悉的行楷,忍不住抬手摸它刀凿斧刻的笔锋。 聂诚不去看,藏在腿侧的拳紧紧攥着,再没有可交代的,却也没开口赶人。 姜准得到默许般赖着不走,他上前一步,酝酿许久的话在胸中盘桓,喉结上下滑动,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敲门声响起,祖星辉探头进来说:“姜队,午饭买好了,咱车上吃?” 姜准回头瞪了一眼祖星辉,把后者瞪得直缩脖子。姜准的本意是让他买三份在这吃,但来不及计较这些了。 他最后望一眼聂诚,说:“我走了。” 转身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地,把一直拎在手里的纸袋放在聂诚桌上,低声说:“你的。”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聂诚困惑地拿起纸袋,往里一看,脸色大变,立刻追了出去。 “等等。” 还没出警局的两人当即停住脚步,姜准眼中一亮,神情里有几分期待。 聂诚说:“星辉,你先在车里等会儿,我有事和你们姜队说。” 当年队长的积威犹在,祖星辉应声好,二话不问上车去了。 “你来。”聂诚对姜准说。 姜准再次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聂诚从纸袋里拿出围巾放在办公桌上。这条围巾他戴了三年,若不特意去想,几乎忘了是姜准送的,但关键在于他上周日去心理诊所时,把它落在了魏远办公室,也因此看到了姜准。准备回去取时,看到姜准进去,然后他开始疯狂联想这些事情的关系,把围巾的事抛在脑后,再想起来也打算明天去时再拿。 现在姜准特意给他送来,至少说明他知道聂诚和他找了同一个心理医生。 “你是在哪找到的?”聂诚问。 “那家心理诊所。我不是跟踪你,只是……碰巧。”姜准说。 聂诚沉默地点点头。 姜准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感觉不太好吗?” “不,没事,只是稍微……倒是你,张杰明特意找我来劝你,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挑起这个话头本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问到最后,聂诚也是真心实意。 张杰明来找他时,他还不太当回事,在数码大厦亲眼看到姜准的暴脾气,以及刚才他不依不饶地非要叫他出来的架势,让聂诚切实感觉到姜准是有点不一样了。 “也需要看心理医生吗?”聂诚皱起了眉。 姜准的神情中罕见地有了一丝闪躲,“可能这段时间压力有些大,你不用担心。” 两人再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姜准只好告辞。 聂诚说声“不送”,透过窗户看着他坐上警车扬长而去。他本以为姜准他们看到U盘里恢复的数据后,会通过里面的线索找到他,他已经做好姜准会把他拘留的准备,结果他一字没提,反倒给他送来了围巾。 事情有点乱,他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思。 下午李穆给他来电话,“小诚,你说的那个魏远我上午去调查了。他承认自己是何佩仪的主治心理医生,但是不肯透露何佩仪的咨询情况,他这职业特点我们也能理解。我特意让何佩仪带我们去的,观察了一下他俩看起来挺正常,不像有猫腻,也没有什么特别感情。现在还没发现魏远和鲁潇有任何联系,我们暂时排除他了。” “知道了,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 “这说的什么话,你要是有什么新情报,还得及时反馈啊。对了,我们还查了一下来访人员,你别和我说什么听从了高中同学的建议,你和姜准那小子怎么回事?” “姜准怎么了?”聂诚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 “他一年半前就在这咨询,这一个多月来更是一周一回。他推荐你来的?你俩最近状态都不太行啊,要我不跟你们所长反应反应,让你歇一段儿?” 聂诚赶紧表态他没有问题,要坚守岗位,不搞特权,又努力把话题扯回案子上,保证有新发现第一时间联系他。 挂了电话后,他对着桌角的纸袋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姜准一年半前就找上魏远,那时发生什么了么,怎么没听张杰明来说过,还是因为姜准始终没走出他们俩的事儿? 聂诚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突地跳。晚上下班时,脑力和体力全部告罄,胃饿得隐隐发酸。 正是吃饭的点儿,食堂里都是同事,聂诚不想凑热闹,也懒得叫外卖,在家门口寻了一家广东餐馆,打算随便来一口。 刚进门,就见店员给门边这桌端来一碗云吞面。云吞馅满皮儿薄,隐隐看到里面昂贵的猪肉,旁边铺着脆弹的细黄面条,引人食欲。聂诚当即决定就它了。 点完餐,拿着小条在取餐口排队,他掏出手机看新闻,这时门外来了一伙人。 这五个人刚进门就让不大的小店显出拥挤,他们身穿制服,不吵不闹,不怕冷地选了靠门口的位置,没有打扰到其他客人,也没给店里带来混乱。 “姜队说今儿请客,让咱们放开了点。” 聂诚心里猛地一跳,手机差点摔在地上。说话的是祖星辉,显然姜准也在其中。 他家离区分局不远,但这两年中别说姜准,其他人也一次都没碰上过。今儿这是怎么了? “姜队有心请,那咱不得换个大馆子。”林敏欣说。 “都别挑啊,一会儿得回去加班,是吧姜队。”亮子狗腿地说。 “亮哥,那你不趁这会儿功夫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给姜队省钱,别跟我们瞎起哄呀?”祖星辉说。 “怎么说话呢。对了,吴队和张杰明呢?” “他俩没忙完,让咱给带饭回去,快看看吃什么。” 聂诚听着他们的对话,低声向窗口说堂食改外卖,把围巾塞进外套里,戴上帽子,拎着热腾腾的塑料饭盒,低着头从五人身边走过,安然无事地出了饭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冷风一吹,他竟然有种逃出生天的轻松。 隐约听到后面有椅子拉动、追到门口的脚步声,他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半晌无人上前,许是他的错觉。 聂诚踩着薄雪一个人回家,觉得必须要尽快缕清这些事,之后他要和姜准开诚布公地谈谈,给那些暧昧的往事一个交代,如果姜准还愿意与他谈的话。 第7章 醉酒 12月15日周日,聂诚如约来到魏远心理诊所。 聂诚直接问起围巾的事,问得魏远一懵。 “你上次是落在这里一条围巾,我交给前台让她联系你。”魏远皱眉道。他让聂诚稍等,问清前台情况,抱歉地说:“有一位姜先生无意中看到并认出是你的,他准确说出了你的名字,说是你的朋友,可以帮你带回去,前台就同意。实在对不起,是我们太不专业了。” 聂诚没有表态,而是试探性地问:“那位姜先生他……” “关于其他咨询者的事,我不能透露。”魏远说。 聂诚沉默片刻,说:“这是我第三次来咨询,时间不长,次数也不算多,但是困扰我的事情越来越多。不是魏医生你的问题,是生活中的事,层出不穷。我很着急,我现在迫切需要回忆起那段记忆。” 魏远头一回露出为难的神情,“聂先生,我希望你能了解治疗是有过程的,而且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我,没有坦诚与我交流,目前我能做的有限。” 聂诚揉揉眉心,魏远这个人就像是悬崖边的一块浮木桥,一脚踏上去,是万劫不复,还是平安到对岸,全是未知数。 他只能赌。 赌魏远的职业道德,也赌如果他能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是否还来得及作出正确的决定。 “魏医生,我再重新叙述一遍我的情况,有些我还……我会尽量坦诚。” “好。” “两年前,我妹妹出事了。我开始对女尸和过于血腥的第一现场产生强烈的抵触,被诊断为PTSD,后来我的岗位发生了变化,情况确实有所好转。” 魏远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但是半个月前,我突然出现了记忆空白。转天清晨在医院醒来,然后直接去上班。我不知道这五个小时里我做了什么,这件事还有各种似是而非的巧合不断出现在我生活中,像是头顶悬着一柄剑。”聂诚说。 “半个月前,也就是12月1日左右,晚上的五个小时……”魏远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跟着他一起思考,“你觉得在这五个小时里,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吗?” 聂诚坦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魏远的指尖轻点桌面,“聂先生,我对我们这一行的职业道德标准,如其是保密原则这一块的理解,是同律师的差不多。只要你不是正在打算犯罪,或者之前的行为还会威胁到自己或他人,我没有举报的义务。” “魏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心中有愧而来这里忏悔寻求安慰,也不是提前准备诱导你帮我作伪证,我是真的不知道。” 魏远点了点头,“我相信,我在想办法。” “催眠呢?” “哦,心理学上确实有这种手段,但是不像影视中魔法一样,给一点暗示就什么都能想起来。而且,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太适用。”魏远说。 他稍稍向前坐一点,说:“从你刚才的叙述中,你是不是觉得在这五个小时中遇到了创伤情境?也就是,你出现在某个案发现场了。” “有可能。” “那你了解到的目前有什么符合的案子吗?” “没有,但是有一宗,总让我觉得有联系,就是何佩仪丈夫那个。”聂诚说完,紧盯着魏远的反应。 “哦!”魏远眼神一顿,说,“像我之前说的,我还是建议你先清晰地回想两年前发生的事,这是目前看来最有帮助的。” 老实说,聂诚始终没太重视这条建议,这半个月来,他从未遵照医嘱认真回想。他觉得哪怕真有一天他被冤枉抓起来,也不会照做。 聂诚心事重重地回家,晚上接到邓汀的电话,“诚哥,小洋楼这边有个喝酒闹事的。” 邓汀跟着他两年了,什么时候喝酒闹事的也要特意知会他了? “这人看着面熟,好像是海东区分局的姜队。”邓汀说。 聂诚突然头疼起来,“你先看着他,我这就过去。” 十五分钟后,聂诚开车到酒吧门口,在簌簌雪花中辨认邓汀,他正扶着姜准,艰难地朝他招手。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地面上积出一层雪被,最底下那层融化后又冻成了冰,稍有不慎就要被滑个踉跄。 姜准人高腿长,邓汀脚下有冰使不上劲儿,聂诚不得不下车搭把手,两人合力才把姜准送上后座,邓汀再坐到副驾驶。 这会儿他手架在暖风前正反面轮着烤,半天才有点直觉,“这天儿太冷了。” “刚报了寒潮预警,且得冷两天。我先送你回所里。”聂诚说。 “要不先送姜队回家,我还能跟着搭把手。”邓汀说。 “这里是单行路,得绕一大圈,去所里方便。” “那一会儿他吐你车里怎么办?” “让他吐。” 后面的姜准不知是否听到了聂诚的不满,突然低沉地笑起来。 “姜队醒了?”邓汀转身去看。 “发酒疯呢。”聂诚头也不回地打轮入道。 果不其然,姜准笑声渐消,变成了有节奏的呼吸声,睡着了。 邓汀小声说着刚才的情况:“他一个人喝闷酒,喝得有点多,但也好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把一个女孩的酒杯打飞了。那女孩没骚扰他,人家跟着男友去的,正举着蜡烛秀恩爱拍照呢,姜队这一巴掌差点烫着她。” 聂诚“嗯”一声,皱起了眉。 车停在派出所门口,车内的温暖让邓汀对自己御寒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他跟聂诚告完别,裹着羽绒服头也不回地跑进所里。 聂诚的车在路边停了许久,最后开回自己家。 凌晨三点,姜准在混沌中找回一丝清明。 他睁开眼,挣扎了三分钟才认出自己在哪里,再看身侧,空无一人。他坐起身,用手掌揉着隐隐生疼的后脑,闭着眼赤脚在床边摸索半天也没找到拖鞋,索性光脚走出卧室。 客厅与阳台间的落地窗帘不同于卧室内的遮光帘,在织布缝隙中允许路灯的光悄悄闯入。姜准借着这点光,看清了缩在两人座沙发里安睡的聂诚。 他侧身蜷着腿,弯着脊背,枕着靠背垫,给自己盖条小毯子。 姜准在他头边蹲下,拍拍他的后背,说:“起来,去屋里睡。” 昏暗的灯光中,聂诚似乎皱了下眉,不耐烦地动动肩膀。 姜准锲而不舍地轻声唤他,“起来。” 聂诚终于醒了,听清了姜准说的话,“懒得动了,你去睡吧。” 姜准忽地站起来,坚定地说:“我现在就回去。” 他说到做到,到玄关取下羽绒服,往身上一套就弯腰换鞋。 聂诚借着微弱的光也能看清他光着的两条大腿,瞬间盹儿醒了个干净,又好气又好笑,脑仁又开始嗡嗡发疼。 他不得不起身把姜准拽回来,哄着他回卧室,在他的强烈坚持中躺到床侧。 转天七点,两人在嘀嘀嘀催命般的闹钟声中再次醒来。 这回姜准的酒劲儿彻底消了,看着床边的聂诚足愣了五分钟,撩开被子确认后,又连忙去翻找手机查看今天的日期。 “你昨天喝醉了。”聂诚说。 姜准转眼恢复了常态,“给你添麻烦了。” 聂诚摇摇头,“昨晚我让张杰明帮你请了半天假,你再睡会儿。” 姜准正后知后觉地寻找记忆,没答他的话,问:“你呢,我晚上是不是闹你了?” “没事。我还得上班。”他说着已经裹上了睡袍,起身去洗漱。 姜准也没了困意,强迫自己接受两人现在这种不咸不淡却又能和平相处的状态。他跟着聂诚的脚步走向卫生间,倚着门框站在那看他拿出漱口杯、挤牙膏、接满水,浑身上下散发着欲言又止的劲儿,看上去心事重重。 聂诚无奈地吐掉嘴里的牙膏沫,从镜子里盯着他,问:“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其实我也想和你谈谈,要是等不及的话你先说。” “我就……想跟你道个歉。” “道歉?”聂诚困惑地望着他。 “那段时间,是我把你逼得太紧了。”姜准说。 聂诚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指两年前郭英出事后,说:“不,我很感激你的陪伴。是我的问题。” 姜准抿紧唇,身体紧绷着,显然不是想听到这个回答,但他一再告诫自己决不能向两年前那样再把事情搞砸。 他偏开头,没有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而是问:“你想找我谈什么?” 聂诚一时语塞,“我是希望我们可以坐下来说,今天时间有点赶。对了,还有件事,昨晚在酒吧,你为什么突然失控?” “在酒吧?”姜准开始回想,眼前立即跳出摇曳的火焰,离他越来越近,炙热又无法摆脱…… 他马上中断自己的回忆,在聂诚探究探究的目光下,说:“喝多了吧。” 聂诚犹豫了一下,又问:“你去魏远那里……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不是。”姜准捏捏眉心,“我一年半前就去跟他做过咨询,PTSD研究这块儿他在咱们市有点名气,我就想着多了解一点。” 聂诚收回目光,温湿了毛巾,准备洗脸。 姜准在这突入起来的安静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点冒犯了。聂诚肯定是不愿提起的,而且他分开半年后的关心也许会让他觉得愧疚或者什么的,他总爱往这种死胡同钻。 忽然心中一动,他想问那天在楼下附近那家广东餐馆里的人是不是他,也顺便岔开话题,又想当时他们一群人都在,聂诚不会没看见,他既然没说破,他又何必多嘴。 正犹豫着,聂诚先开了口:“我通常去所里吃早点,你要不下楼买点吃?” “不用了,我去警局。”姜准说。 他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属于他的那套洗漱用品,自然到完全没去考虑时隔两年这些是否还在原处。等拿在手中确认是自己那套,才想起这接了两年灰的东西大概用不得了。 “我去拿新的。”姜准说。 新的牙刷毛巾都在衣柜里,而衣柜里还有他因存疑而未处理的沾了血的运动上衣。 “你先洗脸,我帮你拿。”聂诚从容地先他一步走进卧室。 而后他到餐厅取出两袋豆浆粉,倒在牛奶杯里,用热水冲开,最上面的泡沫顺着水流打旋儿,浓浓的香气飘了出来。 姜准似是闻着味找过来,直接去了餐厅,拿过其中一杯,慢慢晃凉。这会儿功夫里,案件、死者、河边又钻回了他的脑中,他打量着帮他从卧室拿出衣服的聂诚,又看看那间卧室,垂着眼喝完了豆浆。 半个小时后,两人穿戴整齐,在小区门口彬彬有礼地告别,再次分道扬镳。 第8章 怀疑 这两天,聂诚写材料时频频走神,心里总感觉有事儿悬着。 12月22日周日,他刚到办公室还没暖和过来,李穆的电话就来了,他挂记的事情之一有了眉目。 李穆说,魏远被抓海东区的抓了,他们觉得他可能跟12月1日河边那起案件有关。 聂诚听到后半句才真正变了脸色。 事情发展的超乎想象,吃过午饭,吴泽带着林敏欣来所里,说需要聂诚配合工作,跟他们走一趟。 聂诚和这两位有两年多没见了,三人简单寒暄几句,聂诚跟他们上了警车。林敏欣跟他一道坐后排。 碍于岗位和身份,他对河边案和鲁潇案到现在也没搞清来龙去脉。还有魏远,他只是鲁潇妻子的心理医生,和河边案有什么牵扯?他自己又是怎样卷入其中? 警车在海东区分局门口停了,看门的大爷没变,扫地的大妈也没换人。 聂诚父母离婚后,他跟着爸爸。小学时,他放学后直接来局里写作业,到食堂吃晚饭,等他爸下班一块儿回家。有时他窝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睡着了,他爸就直接把他抱回家。后来工作了,又没亲人在身旁,他就以局为家,忙的时候就睡在值班室,有时连着一个礼拜住局里。再后来,他调到了荣光里派出所,出门要绕开这条路。 “诚哥,下车了。”开车的吴泽等了半天,望着后视镜说道。说完,他就偏着头暗自咂牙,诚哥诚哥的叫习惯了,现在可不是套近乎的时候。 聂诚没有注意到称呼问题,他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讯问室走,吴泽一把将他拉回来,带着他去三楼刑侦支队长的办公室。 上楼时遇见了其他科室的老同事,他们热情地向他问好,欢迎他回来。聂诚始终挂着尴尬的笑容,到了三楼才松口气。 走廊上静悄悄的,能听见办公室里的议论声,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熟悉的声音。 “那我就先回去工作了。”林敏欣乖巧地聂诚说,就如同她刚入职时那样,也依旧不太把吴泽这个副队放在眼里。 吴泽笑骂句“这丫头”,对聂诚的好人缘他已经疲于计较了。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姜准的声音:“请进。” “姜队,人带到了。”吴泽说。 姜准现在的职位比聂诚高,按照规定聂诚见他是要敬礼的。聂诚就真按照规定,脚跟一靠,规规矩矩敬了个礼,说声:“姜队。” 唬得旁边的吴泽一个激灵,惊讶地看着他。 姜准的眼角嘴角瞬间沉下来,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问:“12月1日晚上你去了哪里?” 第一个问题就把聂诚问得哑口无言。 三人沉默中,敲门声再次响起,进来的是和安区分局的李穆。 李穆和姜准职位相似,职级不同,而且李穆曾是姜准的老领导,是以他一进来,姜准立刻站起身,说:“李队,您怎么来了?” “嗨,还不是案子的事。那个魏远你们审得怎么样了?”李穆问。 “还在审。” “是这样,我们有个谋杀案,魏远有重大嫌疑,而且我们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逮捕令很快就能下来。” “可是我们还在审。”姜准皱起眉。 “他会不会犯两案,这两起案件有没有牵连,还不得而知,但是我们这边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你们要觉得还没审完,最晚7天后,我们一定要把人提走。” 姜准一时没答复,一般刑事拘留最长14天,李穆把期限给他们砍了一半。 “诶,小诚怎么也在这?”李穆其实一进门就注意到聂诚了,这会儿才问道。 “李队,姜队找我来谈12月1号的案子。”聂诚答道。 老刑警锐利的双目瞥了一眼正埋头思索的姜准,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看得吴泽差点笑出来。 “李队,”姜准开口道,“我想请您说一下鲁潇案是怎么回事,看看魏远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果他真和河边案没关系,人这两天就给您送过去。” “行,咱这屋里也都不是外人。你坐,你们俩也找地儿坐。”李穆在姜准办公桌对面坐下,让聂诚和吴泽坐到后面的沙发上。 鲁潇9日死亡,13日案发,今天22日距离案发将近半个月。因为鲁潇是事业单位的处长,他们怀疑跟另一起案子有关,所以集中侦破,在这一周中投入了大量人力进行排查。结果查了一圈,也没查到什么线索。 于是李穆想到看似没可能、一开始就被排除的魏远,他总觉得聂诚不会无缘无故地注意起这个人,一定是有什么可疑的线索他们还没注意到。 魏远说9号那天,他上下午各有一场咨询,一场在10点到11点,一场在3点到4点,中午他12点30分左右离开办公室,在附近商场吃的饭,有支付记录,时间是13点33分,然后14点左右回到诊所。他选的那家餐馆每天中午都人满为患,排队时间在半个小时以上,再加上吃饭时间,他的行程很合理。 这些听上去都没问题,但经不住细细推敲。 他可能没考虑到会有人这么快将他拉入警方的视线,也没想到警方会将他纳入重点搜查对象。 他们先去了那家餐馆,要来了12月9日的监控视频。这里的视频只保存半个月,也就是到24日,如果他们再晚几天可能拿不到这份证据了,而且服务员一天接待数百名客人,也许对魏远没有印象,那证词也拿不到了。 监控视频显示,魏远12点45分拿到排号,然后离开了餐馆。商场的视频有盲区,无法确定他这段时间到底在哪里,李穆猜测他很可能是换了外套,从商场后门离开的。而后13点20分,他重新回到餐馆门口,这家餐馆过号后依旧可以顺延排队,他很快被安排了座位。13点30分,菜刚刚上桌,他起身结账,13点33分,支付成功。吃了没有一半,13点46分离开餐厅。 也就是说,他在用餐中途结账,而不是他录笔录时含糊描述的“饭后”。而且,他叙述中“排号的时候在商场中逛了逛”,也没有得到证实。 两点说明他有作案时间。 之后,李穆又让人查他一天的消费记录和行踪。 他们通过天眼监控系统查到,魏远拿到排号离开商场后,于12点50分打了一辆出租,光明正大地进了丰兆小区。因为他坐在出租车后排,所以小区监控没有捕捉到他。 之后,又通过小区业主自己安装的监控,发现13点10分魏远路过12栋,在10栋门口上了一辆网约车。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出入过鲁潇居住的13栋,但是至少证明他去过丰兆小区。 李穆迟迟拿不到关键证据,只好广撒网。他找到网约车的车主,提出能否搜查车内室。车主了解他们是在办案后,十分理解,积极配合。 终于,让他们抓到魏远的马脚。 “那辆网约车上,有鲁潇的头发。”李穆略带得意地说。 姜准早听得不耐烦了,他磨磨唧唧说了半天,既跟他们的案子没关系,又跟聂诚没关系,要不是碍于这位是老领导,他保不齐就出声打断了。聂诚还在思索案情,琢磨魏远,思考两件与他之前的关系,只有吴泽很捧场地说:“精彩,李队不容易啊。” “魏远的动机是什么?”聂诚问。 “还不知道,所以才来找他们要人嘛。”李穆说着站起身,又提醒姜准道,“最长七天。”一招手,让聂诚跟着他走。 “聂诚还不能走。”姜准出声拦下。 他绕出办公桌对李穆说:“12月2日在我们辖区内,发现津河边出现了一具男尸,死者后脑受重击,经过比对是磕在便道牙子上。死亡时间是12月1日晚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我们排查了半个多月,线索繁杂,有用的很少。昨天我们再次扩大排查范围,从案发地点前后附近商家的摄像头中看到了聂诚的身影。” 李穆愣了两秒,“你怀疑他?” 姜准一言不发。 他原先以为姜准是叫聂诚来配合工作的,这时猛地背过手走到姜准跟前,厉声问道:“你不知道他的为人吗?” 姜准额角蹦出一根青筋,好多话在他喉咙中翻滚,最后硬邦邦地回了句:“公事公办。” 气得李穆转身就走,还不忘给聂诚留下话:“你先配合他工作,我倒要看看他作什么妖。” 聂诚正开口要劝,这两人就拔剑弩张上了,然后其中一个拔腿就走,根本不给他劝解的机会。 姜准丝毫不受影响,看向聂诚继续说道:“摄像头录下了你7点18分着运动服跑进河边走道,两分钟后死者追逐一位身着红色大衣的女性也跑进边道,7点35分你从另一边跑出来,那两个人再也没出来。” “两个人?”聂诚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是。案发两天后,也就是12月4日,那天气温回升,河面开化,浮上来一具女尸,就是穿着红色大衣那位。” 聂诚脑中轰的一声,这是他之前从未知晓的消息——现场可能出现女尸。 “聂诚,我很早就拿到这份证据了,但是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把你当成嫌疑人,我的同事们也觉得不可能,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这两天没见到张杰明吧,我特意把他踢出这个案子,支到外地了。” 姜准不徐不疾地说完,一错不错地盯着聂诚的眼睛。 “我知道你有在河边跑步的习惯,也不觉得你有预谋,但是你必须如实交待当晚发生了什么。那两个人虽然在你之后,但是你不可能没有注意。那段路我去反反复复跑了很多次,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是怎么跑了17分钟?” 第9章 面具 聂诚清晰地感受到姜准不是同事、不是恋人,而是作为立过个人三等功,获过市局嘉奖的刑警的气场。 他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但他的一席话让他极度怀疑自己不光是卷入案件中,而是直接参与了杀人。 如果现场出现女性,当另一个男性要去欺辱她、杀害她的时候,如果过去的记忆与两年前重叠,让他将这位女性当成了郭英,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反应过激,将压在心底的恨意映射到施暴人身上。 聂诚脸色惨白,选择实话实话:“我不记得。” 姜准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无助,但不能停止发问:“是因为你目睹了那位女性的死亡吗?” “我不知道。”聂诚说。 知晓聂诚PTSD病症有两人——聂诚的师父邵青云和姜准,了解聂诚创伤情境的只有姜准。 吴泽在姜准向聂诚发问时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笔录纸,他的目光不明所以地在沉默的两人之间逡巡,良久忍不住开口道:“有什么线索说什么就行,其实那女的……” 他话说一半,被姜准扫来的眼神硬是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深深明白那是一句无声的“闭嘴”。他一摊手,立刻表明“好我闭嘴”。 聂诚没被吴泽的打岔干扰,始终看着姜准,认真地说:“我不知道。” 姜准渐渐放松了肩膀,他没有真凭实据,聂诚又是系统内的公职人员,总不能扣着不放,疲惫地说:“我知道了。” 吴泽立刻带着聂诚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亲自送他下楼,没再提案子,只说姜准压力太大,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他近来脾气特别不好,走访时甚至被群众举报了。 聂诚默默听着,除了区分局后,才意识到现在刚中午,还不到下班的时候。他心力交瘁,先在这附近找了家小餐馆歇一歇,吃点东西。 他点了两笼烧麦,不同于便利店里卖的包着糯米的那种,这家的面皮儿里裹着肉,像是开口的馄饨,面不夹生也不干,热乎乎的,配上一碗小豆粥,甜丝丝地结束午饭。 出了餐馆,聂诚正要抬手拦出租,电话来了。 “喂,吴泽吗?” “是,你到单位了吗?” “没有,刚在门口吃了点东西。” “那正好,魏远要见你,你在分局门口等会儿我,我带你过去。” 不多时,吴泽开着警车从门口出来,招呼他上车,说:“魏远昨天上午要求见姜准,具体说什么不知道,今天又要见你,他怎么想的?” 聂诚摇了摇头。 吴泽也没打算听到什么消息,继续说魏远的情况:“他是附近省县城的,本科和研究生来了咱们这读的,毕业后留下工作,去年还买了房。说实话,我真是搞不懂他怎么想的,放着大好前程不珍惜,去杀人?” “你们为什么抓魏远?”聂诚问。 “嗯?姜准没跟你说吗,监控也拍到他了。他跟在那一男一女后面,然后走进了监控盲区,大概十分钟后原路返回。我们一路往前倒监控,发现他跟了这两人五分多钟,再往前还发现他跟男被害人从一个方向来的。”吴泽说。 聂诚微微吃惊,他没想到魏远牵扯了这么深,那天晚上难道他目睹了一切?这和他杀鲁潇又有什么关系? “把他抓回来后,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一口咬定河边那起案子跟他没关系,他就是路过。问他看到什么了,他说看到一男一女撕扯起来,然后就走了。难搞啊。”吴泽叹气道。 看守所门外停了不少车,昨天上午姜准来时人没这么多,魏远一再要求私下谈话,他就安排了一间律师会见室,嘱咐吴泽也给聂诚这么安排。今天周日,不少律师趁没有开庭来会见当事人,没有空着的会见室了,吴泽就找了间讯问室,关了监听设备,把魏远带了过来。 此时讯问室里只有聂诚和魏远,屋顶悬着监控,但不录声音,没人会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最近感觉怎么样?”魏远率先开口问道。 聂诚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也思考过魏远是否因为掌握了什么而想做交易,但从未想到他想在自己办公室中一样,立刻掌握谈话节奏。 “还可以。”聂诚说。 “关于你的情况,我想了很久。因为你始终无法我完全信任我,有很多事情我无法知晓或者了解细节,难以做出准确地判断,而且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了。”魏远推了推眼镜,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对之前的心理医生说了多少,他又是怎么判断的,不过我觉得你的发病原因不单单是因为你妹妹的事。” “怎么说?”聂诚来了些精神。 “警察、军人、经历过灾难的人因为直面过死亡或死亡的威胁,确实容易产生精神障碍,但这往往发生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遇到灾难的是普通人,好理解;军人在真正上战场前,难以想象战争的残酷;警察往往实在第一次接触凶案或者第一次经历同伴死亡时,才会出现PTSD。这虽然是概率问题,但是’毫无准备’是容易造成创伤的原因之一。 “在我们之前的聊天中,我知道你从警近十年,案发时是第八年,不是第一次目睹身边人的死亡,包括你的父亲、母亲、同事。即使你妹妹遇害很让人心痛,也与你有关,但按照常理推断,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创伤。” 魏远说的这些聂诚从未想过,郭英遇害给他的打击极大,他不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我不敢说对你很了解,但在我们的接触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很可能导致你发病。我想问一下,你的朋友、同事们对你如何评价的?”魏远问。 聂诚一怔,“呃,这要问他们。” 魏远露出了微笑,“你觉得呢?” “大概是沉默、固执……” “好的方面呢?”魏远打断他道。 “沉稳?宽厚?诚实?”聂诚迟疑着说。 魏远点了点头,“你不用怀疑,其实我的感觉跟他们一样。聂先生,你表里如一,这是很难得的品质。但是在现代社会,我们经常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事情,只有一张面具是不够的。” “面具?” “人格面具。这不是贬义词,不代表八面玲珑,也不是精神分裂,这是一个心理学名词。你可以理解为,一个面具代表一种性格特质。比如面对长辈,会戴上乖巧听话的面具;面对同事,会变得争强好胜。而你,面对任何人是不是都是如此沉稳、宽厚、诚实?” “我……我……”聂诚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我的角度可能与传统对单一人格面具的看法相比有失偏颇,主流观点认为单一面具很可能导致人格障碍,不过你不至于。你的面具很成体系,能应对生活中的大多数情况,其中的特性,也包括你刚说说的’沉默、固执’,这都是些偏向于压抑自我的性格特点。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使你的这张单一的面具无法应对,再加上巨大的悲伤、冲击、难以抉择等等,造成了你发病。”魏远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跳出创伤情景本身来跟他谈论他的性格。 “本质上也许依旧是PTSD,但还是像我一再说的,你要说清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找到真正的根源。”魏远有点疲惫地说。 聂诚沉默片刻,点点头,说:“谢谢。” 魏远笑了,“不必客气,这是我该做的。”说完,他指了指讯问室墙上的时钟。 周日的下午三点,正是每次他做完心理咨询的时间。 聂诚明白了,魏远是在兑现上周他的预约。 身侧响起了敲门声,吴泽在门窗外面朝他指了指手表,聂诚点点头。 他还有两件事要问:“12月1日晚上,你有没有看到我?” “没有,我确实只在路口站一下就走了。”魏远说。 “那你为什么没有向他们……揭发我?你肯定知道这会降低你的嫌疑度。”聂诚相信魏远早就将他在咨询中谈及的情况和案件联系起来了。 “不一定吧。”魏远笑了笑,想起了那位面容冷峻的刑警队长。 其实在聂诚第一次去他诊所的时候,他就将与那位姜先生联系起来了。姜准一年半前找到他,声称自己得了PTSD,对凶杀现场的女性尸体产生了强烈的生理厌恶,并且详细描述了之前目睹“他妹妹”死亡的经过,与聂诚磕磕绊绊地叙述形成鲜明对比,而内容的一致性高度统一。 他很快识破了姜准是代人咨询,他点破后姜准毫不介意地将心理咨询改为心理专业知识咨询,为这位友人尽心尽力。而后每隔小半年还来找他聊聊有什么新理论,只是最近才频繁起来。他若真的把这位聂警官牵扯出来,恐怕嫌疑更大。 魏远收回玩笑态度,认真地说:“还是那句话,我不会突破我的职业道德标准。我确实没有看见你,不知道你是否在场,也不会用你在咨询中告诉我的事去推测和传播。 “不过有件事我想多句嘴。姜先生是你的好友吧,你要多注意他。” 聂诚静默半晌,对他点点头,离开了讯问室。 等了一个小时的吴泽任劳任怨地把他送回派出所,得了聂诚句谢,在他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摆摆手走了。 第10章 自首 直到李穆去提人,河边案还是没什么进展,聂诚碍于职务也得不到更多消息。鲁潇案却是侦破神速,赶在12月底结案了。 就在该案移送起诉的同一天,荣光里派出所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男生背着双肩背,穿着休闲衣裤,看起来是位大学生。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上挑,黑眼球贴着眉毛似的,瑟瑟缩缩地进了大厅。 从他跨进门起就引起了民警们的注意,普通市民对公检法有畏惧是常事,他畏缩得像个小贼,但总不至于偷到派出所来。于是他们忙着手里的活儿或者接待面前的群众,没立刻过去和他搭话。 他站在大厅中间,左靠几步,右挪几步,一时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好。 可巧聂诚从所长办公室出来,帮着给大厅的民警递文件,就和善地过去问:“你好,有什么事吗?” 这学生瞄了一眼聂诚,见鬼似地瞪大眼,脸色蜡白,拔腿就跑。 聂诚见情况不对,立马伸长手臂,一把就逮着衣领将人拽回来,直接拉进询问室,又叫邓汀来帮忙记笔录。 他哆哆嗦嗦地说:“我是来报报报案的。” 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视频,将屏幕转向他们,然后小心翼翼地盯着聂诚。 那是一段他在窗前唱歌,然后向摄像头展示身后灯光的视频。邓汀凑上前,看了一半才注意到视频一角撕打在一起的男女,以及从一边赶来的聂诚。 聂诚突然按了暂停,不管另外两人看向他的目标,掏出随身带的U盘,将这段视频复制了一份。 “你先看着他,我一会儿就过来。”他给邓汀留下这句话,一个人回来了办公室,用自己的电脑看完整段视频。 他闭上眼,脑中闪过诸多片段,那一晚上的事想起了七七八八。 回到询问室,他和邓汀带着这个学生上了警车,直奔海东区分局。 这是邓汀第一次来这个分局,不断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和事,也没找到机会问为什么要来这。 聂诚带着他们直接上三楼,敲刑侦队长的门,等了半天没人响应。他只好去办公区探头问:“打扰一下,你们姜队呢?” 与聂诚曾共事多年的同事们猝不及防见到老领导,全愣住了,还是姜准以前带的女警吴钩率先反应过来,说:“姜队在询问室。” 张杰明已经回来了,兴奋地说:“师父,你来了!” 聂诚平静地“嗯”一声,说:“我来自首。” 这句话让刚刚从呆滞状态活泛起来的同事们再次陷入冰冻。 他没再多说,带着人去了询问室。他们来得很巧,姜准和祖星辉正要出来,见到聂诚也是一愣。 “你们先等一等,录音录像设备先别关。我想和你们反应情况,有关12月1日的那个案子。”聂诚拍拍那名学生肩膀说,“让吴泽或者张杰明问一下他,他有重要线索。” 姜准打量着他,说:“好。这位同志,麻烦你带他去旁边办公区,叫张杰明问他。” 邓汀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聂诚,收到示意他没事的眼神后,回答了声“是”。一直把聂诚当潜在犯罪嫌疑人的男学生茫然地跟着邓汀离开了询问室。 询问室只剩聂诚、姜准、祖星辉三人。 聂诚拉开椅子坐到他们对面,双手交叠搭在桌边,考虑着如何把这件事讲明白。姜准和祖星辉在他的行为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从之前的惊讶和茫然中找回刑警办案的素养。 “12月2日早上,我在市安定医院醒来,大夫说我是前一天晚上凌晨惊恐发作,然后自己来的医院。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12月1日晚上七点到凌晨间的五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惊恐发作。我没当回事,照常去上班,晚上回家后,我发现家里遭人偷窃,笔记本电脑和U盘、硬盘都不见了。这很可能是死者同伙做的。” 他说到这里,祖星辉联想到前段时间他们去数码大事走访的事,立刻看了一眼姜准,姜准毫无反应,他才惊觉自己不该表现出来,赶紧低头继续打字。 “还在卫生间发现一件被扔在垃圾桶里的卫衣,袖口有血迹,现在还在我家衣柜角落里。”聂诚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门钥匙,放在桌上。 姜准收下,示意他继续说。 “我常穿着这件去河边跑步,上班时听说河边出案子了,我感觉不太好。一方面我确实还未想起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我觉得在案子之外这些大费周章的事情太多,背后可能有隐情,我想再观察一下。 “12月8日,我去数码大厦买新电脑时看到你们在找人恢复数据,我想你们很快就能发现事情与我有关,但是一直没人来找我。后来我想,在那五个小时中,我可能用同名覆盖的方式清空了所有资料,所以你们没有找到我。”他看向姜准。 姜准阖了一下眼,算是承认。 “可那时,我以为你们掌握了线索,急于恢复记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连着几周都去魏远心理诊所。因此无意中知晓了魏远和何佩仪的医患关系,为破获鲁潇案提供了线索,但是12月1日的案子我始终一无所知,直到今天,那个大学生拿着视频来报案。” 聂诚深吸口气,“他是短视频博主,视频内容是唱歌和介绍窗外夜景。他在来的路上说,因为最近是考试周,他录完视频后就忘了,这两天快放假了才找出来剪辑,剪辑到一半发现无意中录下了案发经过。 “我再次看到当时的情况,很多记忆在我脑中闪现,回想起了大概。12月1日晚上我吃完饭看了会儿书,7点多我收到同事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的消息,不到八点下楼去河边跑步。那天大幅降温,即使我跑得热起来了,还觉得风很冷。我决定跑完这一圈回家,然后就听到后面有女人的呼喊,喊的是’走开’’滚开’。我距离他们有段距离,晚上又黑,只能看清是一男一女在推搡,不能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来那男的抢了女人的包,在里面翻找,女人上前拦阻,他给了她一巴掌,暴力程度变成了撕扯,有抢劫的可能性。我折回去先打算拉开他们,我一手按着女人的肩膀,一手用力向后拽那个男的,他可能是因为心虚,有点退缩,突然放松了力道,但我和那个女人都没预见到,我一拉她一推,男的没站稳一下就摔地上了,后脑磕在花坛边上,立刻失去意识。 “我上前查看他的伤势,袖子上的血应该是那时留下的。那个女人吓坏了,而且看起来有点奇怪,我怀疑她之前吸毒了。她塞给我一些文件和一个U盘,然后求我,让我快走,别管这里,千万别被抓到。我离开路口时的视频也许能看到我手中有东西吗?”聂诚问。 姜准说:“能。” “嗯,那我没记错。但文件和U盘有什么内容我现在还没记起来,但当时肯定有什么说服我了,不是她的话就是她给我的东西。”聂诚反复回想着,脑侧针扎一样疼起来。 “那个学生的视频里录下来了么?”姜准问。 “没有,他只录到男的倒地,我上前查看,女人又把我拉开,然后他就走进屋内了。”聂诚说。 “如果你当时没有离开,而是叫救护车,死者有被抢救回来的可能性么?”姜准问。 聂诚略作思索,说:“我不知道。当时那一下磕得很重,那天也冷,他流了很多血,但是我无法确定具体的伤情。” 姜准点点头,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让祖星辉接杯水,聂诚的嗓子已经有点发哑了。 “你和那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惊恐发作,暂时不再我们侦查的范围之内。那个学生的视频是很重要的直接证据,目前来看你和她是过失致人死亡,但是她也死了,没法追究她。”姜准说。 “可以问下她的死因吗?” “鉴定结果是吸毒过量导致的猝死。” “不是溺亡?”聂诚惊讶道。 “不是。” 聂诚沉默了,不知道她之前是否有吸毒史,还是被人强制注射的。他离开河边之后,又有人去过吗?不对,周围的摄像头里没有录到其他人,那她应该是猝死前失足掉进河中。 姜准去隔壁屋看视频,祖星辉打印出笔录,让聂诚签字、捺手印。 “事情的大致经过我了解了,”姜准又回到询问室说,“你觉得那时是在执行公务么?” 警察法有规定,“人民警察在非工作时间,遇有其职责范围内的紧急情况,应当履行职责”。但具体到案件,“职责范围内”和“紧急情况”还需要再次界定。 “他们的行为看起来不像熟人间的争吵,发展都后来也有抢劫的表象,但具体如何界定不由我说了算吧。”聂诚说。 姜准点了点头,“你先在这里等一等。” 他出询问室去分局长的办公室,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回来后说:“上面的意思是你可以先回去,这几天不要出市区。至于是否羁押、起诉,是否按照过失致人死亡来处理,都要看检察院。我送你下楼。” 一同来的大学生早早录完笔录,得到了刑警的感谢,由邓汀送回家了。聂诚不用等他们,跟着姜准下楼。 其实还有一个细节聂诚没说,倒不故意隐瞒,而是觉得与案件无关,就是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安排和胡小菲的见面。 在那五个小时里,他应该预见到家里会被人搜索,那一定会事先销毁这些文件,而且他那时很可能有了惊恐发作的征兆,知道自己会在接下来几个小时中失去意识,那么所有有形的资料都不在安全,写字台夹层里的文件没被发现只是侥幸,因此他没有写字条或录音等方式备份文件。除了留下线索被人发现,他也担心有心人会加以利用,误导他对案件的猜测,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那晚他在下楼跑步前就收到了唐静芸发来的胡小菲的微信名片,知道她是心理医生,而且作为曾经的高中同学可以信任,接下来为了让自己悄悄回忆起案件经过,他顺势安排了“请假”和“相亲”与胡小菲见面。 应该就是这样,聂诚暗自点头,坦白后彻底放松下来,尚未发现这其中的逻辑悖论。 姜准除了在询问室谈案子没再跟聂诚说过多余话,把钥匙还给他,一直把他送到区分局的大门口,临别时终于忍不住捏一下他的肩膀,“别担心。” 聂诚回手拍拍他的手背,应了声“嗯”。 他打了辆出租车回派出所,还要向所长汇报情况。 姜准那几通电话,以及系统内一层层上报最后到了哪里,聂诚不得而知,但仅仅十天后,卡在元旦1月1日那天,就传来了好消息。 每到法定节假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聂诚总是主动值班,在办公室整理档案时,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亮起的屏幕显示出熟悉的名字和一行简短的信息——“检察院决定不起诉”。 聂诚拿着手机有些发颤,悬在心里的块大石这才落地,他飞速回了一个“谢谢”,两年多未联系的聊天界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组对话。 聂诚在洒满冬日阳光的办公室里走了两圈,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姜准透的风,他的事情惊动了不少以前带他的前辈或者父亲的同事朋友,从海东区分局回来后就接到好多询问他情况的电话。现在有了结果,他又给他们一一打回去汇报和感谢。 给李穆打时,他顺带问:“李队,魏远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 “他的动机说来也不复杂,就是同情。何佩仪在他那咨询一年多了,他见过她被家暴后脸打得青肿,也见过她手上、腿上的伤。两人分居后,鲁潇曾尾随她找到她租的房子,然后经常去骚扰她,甚至在那里动手打她。魏远说自己小时候就经常看到他妈妈被他爸打,但那时他小啊,没办法啊,只能哭,可是他妈妈的惨叫现在还让他不安宁。再加上最近压力非常大,他说自己失控了。”李穆说。 “您有没有问他为什么选择淹死鲁潇?” “问了,他说是因为不想把现场弄乱,以免沾上血迹什么的不好处理,没想到还是露馅了。” 聂诚听得皱眉。 他没有轻视魏远对家暴的怨恨,也知道童年伤害对人的一生都有影响,可是魏远那种人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么?这背后还有别的原因吗? 他说自己“压力非常大”,是因为他的事吗?不,不会,他是专业心理医生,又有多年的从业经历,懂得处理这种特殊的医患关系。那面对何佩仪时他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还是生活中发生了什么? 他暂且压下疑虑,再次向李穆道谢,然后挂了电话。 打完一圈,手机掉了不少电,正要准备充,有电话打进来了,是姜准。 “喂?”姜准率先开口道。 “我在。” “刚才在开会。我就想再跟你说一声,没事了,别担心。” “嗯。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花了不少功夫,为我做了很多……”聂诚有些不好意思,却坚持磕磕绊绊地表达着。 “我知道。”姜准及时打断道。 两边的听筒都沉默下来。 姜准既享受这种无声的默契,又有点尴尬,小声嘀咕一句,“你不用发表讲话了。” 聂诚忍不住笑了。 姜准的声音也轻松起来,“女性死者的事儿还没结,先不聊了,改天一起吃饭。咳,之前钥匙还错了,你那串还在我这,你要是……” “先不用换了,反正这两串钥匙都一样,等忙完年底这段时间再说吧。” 案二·暴雪旅馆 第11章 风雪 年三十眨眼而至,聂诚揽下了值班任务,和传达室大爷一起喜迎新春。 初七开始正式上班,大家伙工作热情不高,积压的活儿却不少,只好像老牛拉破车似地慢慢吞吞赶工。这一周里,个个都累得身心俱疲。 正月十五那天,聂诚还得出个差。 之前区分局赶着年前把魏远的案子移交检察院了,因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魏远又认罪,检察院处理得也很快,只是有一样需要补侦。 魏远的供述中提到,他因为自己幼年经常看到父亲家暴母亲,所以对何佩仪产生了强烈的同情,自作主张为她“除掉这个麻烦”。但是魏远作为执业多年的心理医生,之前的患者中也有被家暴的情况,他并没有极端举动。 难道是因为何佩仪漂亮?魏远辩称,何佩仪和她母亲年轻时有些像,所以才让他回到那段痛苦的记忆。 检察院对这一说法存疑,虽然是否因为同情杀人,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案件本身,但是对于魏远的社会危险性评估有重大影响,意味着会影响量刑。 他如果真是因为自身经历和何佩仪具有他母亲的特质而决定杀人,那么对于一般大众来说他的危害性不大。 检察院发还公安补侦,李穆就找到了聂诚,区分局最近没人手了,麻烦他带人走访一趟,带点证据回来。聂诚有办案经验,他放心。 聂诚应了,打算带着邓汀一起去,结果邓汀被柴局派了别的活儿,其他同事这几天也都各有任务,李穆要又得急,他一时竟找不到人了。 可巧正月十四这天姜准给他来电话了,问他之前说的“吃个饭”打算什么时候践行。 聂诚现在哪有心思吃饭,随口提了句出差的事儿,没想到姜准毫不犹豫地应了。 “我和你去。”他干脆利落地说。 于是正月十五一早,聂诚开车到姜准楼下接他,两人顺着外环线上了高速,导航显示到达目的地预计时间3小时。聂诚之前给魏远母亲打过电话,让她把以前挨打后看病的诊断书之类的证据提前整理出来,再加上向她了解些情况,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当天就能往返。 这天阴沉沉的,开出市区后铅色的云层上看不着一点阳光,没什么风,湿潮得厉害,让人冷到骨子里。 路过第一个服务区时,聂诚默默点上了一根烟。 姜准好奇地看着他,“怎么又抽上了?” 聂诚笑了笑,没说话。 姜准反应过来,“是不是累了?掐了,一会儿我开。” 聂诚没推辞,听话地碾灭了烟头,把还剩大半支的烟扔进垃圾桶。 姜准坐进了驾驶室,聂诚稍稍放倒副驾驶座位,阖上眼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崎岖的路颠得整个车子跟着晃,聂诚才从熟睡中醒来。 “到哪了?” “快到了。” 他们刚刚进了村口,眼前是一片小平房,屋顶上挂着太阳能电池板,家家都有高高的院墙,门口间或放着几辆自行车,路宽的地方也停有汽车。 自他们一进村,村民们的眼神绕着他们这辆外地车打转。姜准索性降下车窗,主动打招呼:“老伯,请问魏远家怎么走?” 魏远被捕的事村民多多少少知道些,颇有些积极地围过来给他们指路,又不免站在车窗前跟他们说起闲话,也无非是“可惜了,还是大学生呢”“他家刚过来几年好日子,没想到啊”“从小看他长大的,怎么一去城市变成这样了”之类,没有有价值的情报。 两人耐心地听村民们议论了几句,找准时机道谢,连忙启动车绕过了人群。 魏远家在村一角,与周围屋舍开门的方向不同,门口朝着一条僻静小路,原本可能是为了清净,如今在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下显得冷清。村里平时没外人,他家两扇铁门半开,从外面能一眼望进院内。 他们下车敲了敲铁门,没人应,提步走进院子。院落四周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养家禽,两个前后放置的椅子上晒着茄子干、腊肉一类需要风干的食材。房子看上去还算新,虽然只有一层,但三间大屋嵌着大扇双玻璃,显得干净明亮。 “有人在家吗?”聂诚扬声问道。 “来了。” 穿着毛衣的男人从迎面的屋子里开了门,他虚着眼睛往外看,本就皱着的眉头褶得更深。 “你们是?” “警察,来了解情况的。你是魏远的哥哥魏达?” 他们亮出证件,魏达诺诺应是,不自在地搓着手,警惕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来转去。 “两位屋里坐吧,屋里说。”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两人先进屋,自己去关紧了大门。 推开门,立刻就能感觉到屋内的热气和一股酸味。这酸味倒不难闻,是他家自安暖气上烤着的醋蒸发出来的,醋盆旁边还放着几个已经烤干的橘子皮。屋内收拾得很干净,东西摆放得有条理,没见多富贵,却胜在温馨。 只是屋里未免有些热了,窗户内侧挂满了水珠,在北方干冷天里还能感觉出一股湿气。就这样,坐在床上魏远母亲还捂着一床大棉被。 魏母年近六十,头发白了大半,一看见他们身上的制服眼神便黯了下来,又不敢有丝毫怠慢,强颜欢笑地招呼他们快坐,这时魏达也回来了。 聂诚说明来意,魏家母子才放松了一些。 “也许能让小远少判几年?好好,我们一定配合。达子,那些东西都在我屋里的五斗柜里,你去给警察同志拿过来。警察同志,喝茶,喝茶。”魏母说。 两人在魏母殷切的笑容中坐下,聂诚问:“魏远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哦不对,现在已经二月份了,他是去年长假后回来过,大概在十月中下旬。” “呆了几天?” “四天。” 聂诚问起魏远的近况,魏母不停叹气,说他工作忙,平时也不回家;再问,说的就全是魏远上高中住校之前的事。 “妈,你放哪了?”魏达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最后一个抽屉里,我都整理好了。”魏母没下床,侧着头朝屋里大声说。 “没有。” “那就是倒数第二个。” “没有。” “不可能,你再找找。” 魏母叹着气,颤颤巍巍地掀开被子,要下地去找他。 姜准离得近,一把扶住魏母,劝道:“您别着急。” 聂诚站起身,说想去魏远的房间看看。 魏母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在隔壁屋,没锁门,你去看吧,我不跟着了。” 聂诚点点头,出了房门,无需下台阶,转身到了魏远的房间。可能因为他不经常回来住,虽然给他留着房间,却是三间中唯一东西向的。 他没有真正经手魏远的案子,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从侧面了解他曾经的心理医生。 房间不足十平米,不朝阳加上阴天,室内光线昏暗,适应了光线后,可以看见有单人床、床头柜、衣柜、一张简单的写字台和一台传真复印机,还有一个分外显眼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迎面方便拿取的几排都是心理类书籍,聂诚随手拿起一本,书边页有认真详细的备注;其他几排比较杂,有文学类、历史类的书籍,有上高中大学时的教材,还有一些杂物。 聂诚目光扫过一圈,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写字台上。桌面一侧摞着几本书,聂诚微微弯腰侧头去看,都是些关于人格心理学的书籍,这些区别于书架上的,应该是常看的,或者是十月份他回家时特意找来阅读的。 他将这几本书快速翻过一遍,在飞闪的纸页中没有看到端疑,书中也没有夹着纸条,然后照原样放回。 写字台一侧有三个抽屉,他放轻动作一一拉开。 他没有搜查证,这样明目张胆地搜人家抽屉不好,但是魏母刚才说不跟来,她或许是觉得其他警察已经来过几轮,再有什么也都搜走了,又或是觉得疲于应付,已经算是默许了。 对于魏远的事,他心中始终有说不出的疑惑,总觉得这些事都发生得太巧了。 第一个抽屉是剪刀胶水一类的杂物,第二个抽屉是空白笔记本和草稿纸,第三个抽屉是一些打印出来的论文,聂诚粗略翻翻,没有新的线索。 正当他合上抽屉准备回到堂屋时,忽然发现魏远写字台的抽屉构造和他的一样,都是抽屉长度短于写字台桌面的长度,那么抽屉后板和写字台后板之间会留有一定的空间,从外面很难注意到。 聂诚立刻完全抽出中间的抽屉放到一边,伸手向里摸,蹭了一手灰之后,在最下一层抽屉的后板外摸到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确定没有其它东西了,赶忙装回抽屉,掸去文件上的灰,一圈圈绕开缠线,拉出里面的A4纸。 纸拉到一半,身后忽然有人推开了门。 “资料找到了。”姜准说。 聂诚没有回头,说:“知道了,这就来。” “嗯。” 姜准先回去了,聂诚看着手中拉出一半的文件,上面映入眼帘的是姜准的照片,旁边是几行类似简历般的个人资料。 魏远即使是姜准的心理医生,也用不着如此刻意地隐藏一份患者资料。 这份资料会不会意味着,他近来遇到的这些事并非巧合? 姜准还知道些什么,他有没有瞒着他的事情? 聂诚将文件袋对折放进制服内,回到堂屋后神色如常地接过魏达递来的资料,翻看那些伤情鉴定,当初魏远因为父亲家暴报警时一家人的笔录复印件,还有法院判决离婚的判决书等等。 聂诚一份份与他们核对一遍,写了一张清单让他们签字确认,他和姜准也在上面签了字,还拍了些照片。 临走时,寡言的魏达双手握住聂诚的手,眼里含了泪,请他多关照魏远,又请他们帮忙转告,说魏母最近的病严重了,让他有空寄点钱来。 离开魏远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原本村子这边仅是多云,偶尔还有点阳光,现在完全成了阴云,黑得厉害,如同他们来时高速路上的天气。 不远处的镇上飘着雪花,他们在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等吃完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还刮起了风。两人赶紧上车,由聂诚开车往回返。 越往前走雪越大,高速路已经飘起鹅毛大雪,路面积了厚厚一层雪,挡风玻璃也一刻离不开雨刷。 车既不能在风雪天开得太快,也不能在高速上开得太慢,聂诚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姜准不敢放松地帮他看着路况,比聂诚还要疲惫。 许是长时间精神紧张,又在狭小的室内,加上天气阴沉让人胸闷,姜准的情绪很糟糕,他甚至不顾聂诚地劝阻抽起了烟。 他们好容易进了本市,刚过高速收费站就被交警拦下了。 聂诚摇下车窗,值勤交警向他敬个礼,呵着白气说:“同志,前面雪太大,路已经被封了。” “现在怎么办?” “从那边下高速,可以走普通车道回市区,但是雪太大了,不好走,也危险。我建议你们下去后到附近找个地方住一晚。” “这附近是有服务区旅馆吗?” “没有,但是不远处是个景区,应该有住宿的地方。” 风雪肆虐,能见度非常低,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一辆车来往,聂诚知道真不能再往前开了,说声多谢,盘下高速,沿着小路慢慢往前开。 交警口中的景区是几座山,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山脚下有不少农家院,但是现在隆冬三九,连个亮灯的都没有。 手机信号不好,导航的位置变来变去,找到的几家农家院全都关门了,姜准一直皱着眉不说话,一双长腿不停屈伸,变换着姿势发泄心中的烦躁。 开了近一刻钟还未发现住处,聂诚也有点着急,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原路返还走普通车道绕回市区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光亮。 这是一家建在林中小道的旅馆,只有两层,外观讲究,和服务区里殡仪馆似的旅店不同,很有林间民宿的风格。从这条岔路走能直通景区,平日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此时这条路未免太过坑洼,现在车开得进去,雪再深就开不出来了。不过这里不是东北,很少有连续数日的大雪,最迟到明天上午就停了。 他们顾不了许多,将车停在门口,又灌了些防冻液,裹紧外套进了这家旅馆。 第12章 旅馆 门上风铃一响,聂诚和姜准带着一身寒气进到旅馆内。 门内摆着绿植,挂着暖色小串灯,质朴的木凳上面立着广告架,旁边的荧光黑板上写着住宿价格,这些布置让小旅馆在寒冬中很温馨,还有几分圣诞节的气氛。 “滴滴——”墙上的电子钟整点报时,时针指向5点。 他们在脚垫上踩干脚底的雪,又望了一眼门外呼啸的风雪。 “两位是住宿吗?”窝在前台后面的男店员抬起头问道,视线却还粘在手机的游戏界面上。 “对,一间双人房。”聂诚说。 “身份证。”男店员说,他坚持到接过身份证的最后一刻才放下手机,不得不给他们办理入住手续,“上楼左拐201,走廊尽头右手边的那一间。” 通常住旅馆忌讳最靠边的一间,邪事多,不过他们是两个人,还是两个警察,倒不在意这些。 “房间里提供洗漱用品吗?”聂诚接过房间钥匙,问。 “有牙刷、小牙膏、小香皂和浴巾,毛巾要单买。”男店员仰头用下巴示意一下旁边的价目表。 “要两条毛巾。” “好。” “你们这热水吗,可以喝的。”姜准问。 “有,就在大厅里面,挨着餐厅口。房间里也有电水壶。”男店员说。 姜准拿过聂诚手里的保温杯去旁边接水,他不想用房间里不知道煮过什么的电水壶,也懒得去刷洗。 旅馆正门在整个建筑的最右边,直面林间小道;进门后,前台在正对面,一米长的玄关墙勉强将前台和其它空间分隔开,无论公共大厅还是餐厅都在左手边;通向二楼的楼梯隔着一段距离与玄关墙侧面相对,在前台与公共大厅之间。 聂诚扫码付款之后去找姜准,发现大厅还有其他人。 身穿浅灰色毛衣,头戴棒球帽,膝盖上搭着油光水滑的皮草大衣的男人正背对楼梯看杂志,他面对姜准,侧对聂诚,眼神在他们之间打转。 另一个是披着蓝色短款羽绒服的男人,露出藏绿色旧毛衣和红色秋衣领,正蹲在墙角吸烟处抽烟,盯着烟头明灭的红光走神。 为了方便旅客,水箱放在了大厅里,贴着隔出厨房的那面墙。姜准先接了点水用嘴唇感受一下水温,然后接满,轻轻晃着水杯。 聂诚朝他扬了一下手中钥匙,示意他手续已经办好,见姜准拧上水杯盖,抬腿向他走来,就转过身率先上了楼梯。 还没踏上第三级,背后传来一声怒叫:“你干什么!” 聂诚回头,刚才的和谐局面梦一样顷刻间不见了。 姜准揪着皮草男的衣领将他掼到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额头,一句话不说,目光充满威胁。 聂诚赶紧拉住他,“怎么了,怎么回事?” 姜准听劝地松开手,警告的意味丝毫不减。 “不好意思,可能有什么误会。”聂诚见他不肯说,向皮草男客套道,然后拉着他上楼回了房间。 姜准跟在他身后上楼没有解释的意思,聂诚几次以目光相询都没有得到反馈。 走廊铺着木质地板,有几处发出老旧的吱呀声,但并不吵扰。尽头的这个房间除了标准露天阳台,卫生间也有一扇小窗,晴天时阳光应该不错,现在有点冷。 打开灯,房间内一览无余,地面上铺着灰色地毯,开阔的地方像一把菜刀,笔直的玄关如同刀柄,长桌贴墙顺着刀背摆放,长桌上有样式复古的台灯和一台32寸旧电视;两张单人床床头朝墙,正枕在刀刃的位置上;刀片最下面的位置上有一个两开门的衣柜;卫生间和浴室在玄关左手边。房间整体而论,倒是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 隔开卧室和阳台的玻璃门冒着寒气,屋内一侧附着薄薄的露珠,聂诚看看阳台上白皑皑的积雪,拉上了窗帘。 姜准一进来就坐在床边,懊恼地支着头。 聂诚体谅他心情不好,难得休息要陪他出差,又赶上暴雪天,找旅馆也不顺利,更何况去程时他睡着了,姜准一个人闷头开了两个多小时,现在烦躁也正常。 他打开暖风,调好温度,刷了两个杯子,晾上热水。 “没想到还要住一晚,也没带吃的。我看他这有餐厅,要不要下去吃点东西?”聂诚问。 姜准摇摇头。 他安慰地拍拍姜准的肩膀,“那我给你带上来,你先睡会儿,我带着钥匙。” 姜准一点头,如释重负地躺下休息。 聂诚将床角的毛毯搭在他身上,一个人下了楼。 楼下大厅里的立式空调开着暖风,比灯光昏暗的走廊暖和,皮草男还在沙发上装模作样的看杂志,听见动静瞥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什么又把棒球帽往下压了压,抽烟老乡已经上楼了。 聂诚问前台男店员是否有晚餐,男店员给他摆出了泡面、面包、饼干、咸菜这类速食食品。 他买了泡面、饼干、火腿肠和牛奶,去餐厅用热水泡方便面,又用热水浇浇牛奶袋,好歹不那么凉了。他没端着方便面上楼,就在旁边餐桌上吃。 餐厅与大厅一墙之隔,长度相同,宽度减半,墙壁和窗户之间纵向放着一张餐桌和几把木头椅子,炉灶、抽油烟机、微波炉一应俱全,不过油烟不多,看上去不常用。 聂诚坐在背对着墙的餐桌主位上,和前台男店员坐的方向相同,能看到楼梯的动静,也能看到外面的风雪。 等泡面这会儿功夫,男店员上楼一趟又很快下来,他刚坐下来不久,门铃响起,来了一对年轻夫妻,他们说话时有些匆忙,呵着寒气,聂诚远远听着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旅途劳顿。 他们上楼时,聂诚透过餐厅门看到他们大包小包地往上走,叹气说着眼看快到了,竟然还要在外面住一宿。显然也是像他和姜准,被风雪拦在半路的人。 他吃完饭,看了眼时间,5点45分,又在前台买了一份一样的晚餐,用热水泡好方便面端上楼。 房间里开了暖风后,比外面暖和很多。姜准扎在枕头里睡得很熟,聂诚想了想,没叫醒他,把吃的放在床对面的长桌上。 他把手机充上电,也帮姜准重上,脱了身上的制服,把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也掏出了,确定锁好门后,去洗了个澡。他担心吹风机的噪音吵醒姜准就没用,卧在被子里看视频,等头发不太湿了才躺下睡。他看了眼时间,8点25分,这可能是他近半年来睡得最早的一天。 中间床头柜上有切换屋内所有灯光的按钮,他只留了玄关的一处小灯,屋内暗下来,他很快进入梦乡。 聂诚忽然想起在魏远家看到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那张印证姜准信息的资料他塞进公文包后还没来得及再看。 现在姜准睡着了,睡得很熟,他应该趁这个时候好好研究魏远留下的线索。聂诚想挣扎着起床,眼皮像被粘上一样睁不开。他对自己狠了狠心,硬是坐起来,走到公文包前从里面抽出了文件袋,手臂无意识般一圈圈绕开线绳,几张薄纸沉甸甸地压着手腕,他将打印纸一点点倒出来,又看到了姜准的一寸照片…… “啊啊——!” 耳边传来了尖叫,隔着房门也能听到声音里的恐惧。 聂诚顿时清醒了,他趴在枕头上,还保持着晾头发的姿势,根本没有去翻找过文件。旁边床空着,姜准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看一眼手机,现在是10点35分。 他立刻坐起身,去厕所看一眼也没找到人,连忙穿上衣服和鞋,扯过制服上衣披在身上就跑出去。 204房间外的走廊上跪坐着一个女人,她吓得浑身颤抖,扎挣着向后退,眼睛里满是惊恐。 情况不妙,聂诚两步赶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204房间门开着,橘色壁灯透出昏暗的光,勉强能照亮横躺在长桌上的男人。他走近几步,根据衣着和体型认出是刚才坐在楼下的皮草男。他已经死了,头朝卧室门,双目圆瞪,舌头外伸,屋内有隐隐骚气,死者有过失禁。 最令他惊讶的是堂而皇之站在死者身前的人,男性,高大,身体强健,聂诚赶来时他的双手尚未从尸体脖颈处收回,这个人正是他不知去哪的室友姜准。 那个吓得倒在地上的女人是聂诚吃饭时来入住的小夫妻里的妻子,她显然将姜准当成了正在犯罪的凶手。 “你看这道勒痕。”姜准看到聂诚赶来,侧身指给他看,并将随身带着的薄橡胶手套分给他一只。 聂诚摸摸尸体的温度,稍稍侧过他的头,没有血迹,也没有发现外伤,简单检查一下他的肢体,大致确定他属于机械性窒息死亡,应该是被勒死的。 在他检查尸体这段时间里,其它房间的人也穿着睡衣或披着外套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别进来。”姜准朝他们竖起手,“出现命案了,请大家配合工作。我们是警察。” 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显然不信服,她抓着刚刚赶来的丈夫的手,激动地指着姜准说:“是你,是你,我看到了!” “我们确实是警察。”聂诚说。他披着制服来的,从口袋里掏出警察证展示给他们,又在人堆儿里认出了闻声赶来的男店员,对他说:“把所有人到叫起来,到楼下大厅集合,发生命案了。” 他和姜准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确认所有人都下楼了,关上204房间的门也去了大厅。 现在整个旅店,算上聂诚和姜准,一共8个人,6男2女。 小夫妻冯永庆和胡雯坐在死者生前坐过的二人皮沙发里,胡雯已经好多了,只是握着冯永庆的手还有些颤抖。 二人沙发两边各有一个单人皮沙发,靠近壁炉的那个空着,另一个坐着的是旅店老板钱桐,他五十多岁,眉毛奇长,穿着睡衣拖鞋,对于自己旅馆里发生命案这种事十足的气愤,他身后站着前台男店员王晓志。 之前他们遇到过的蹲在角落里抽烟的老乡徐建军正站在水箱附近,与所有人拉开距离,揣着手打量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另一边倚墙站着的是围着毛披肩的中年女性,手指纤长,直发披肩,叫潘虹月,她的眼神一直在姜准身上打转。 “人都齐了?”姜准问。 “齐了,每个房间里的人都叫下来了。”男店员王晓志说。 “刚才大家都报了姓名,我们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海东区分局刑侦支队队长,姓姜,这位是我的同事聂警官。我们是出差中途遇到暴风雪,偶然住在这里,在本区公安没赶来之前,暂由我们二人负责。”姜准端出刑侦队长风范,边出示警察证,边冷着脸道。 聂诚下楼后去了前台,手机没有信号,他想用座机试试,结果也打不出去,只拿了所有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回到大厅对姜准摇摇头。这种天气,线路很容易出问题,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他将死者的身份证复印件递给姜准,上面写着姓名甄思哲,年龄39,不是本市人。 他站到姜准身边,就听刚才受到惊吓的胡雯疾声对姜准说:“你不行,不能由你负责!我刚才看见你手掐着他脖子的,你也有嫌疑!” 其他人的目光全朝着姜准射去,姜准叹口气:“刚才我已经解释了,我是去确认情况。” “那你为什么关着门?”胡雯问道,又扭过头来对丈夫和大家表白似地说,“我想去楼下买点吃的,路过204时看到门半掩着,一时好奇才往里面看了一眼。” “你这个队长有嫌疑,我看到你跟死的那个打过架,我不听你管。”报过名字后就一言不发的老乡徐建军说道。 “打过架?”旅馆老板钱桐惊讶道,又看了一眼王晓志。 “没有真的动手,就是死的那个说了一句什么,他就把他攮到沙发上了,就这。”徐建军说。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微微点头,不太相信姜准。 姜准揉揉眉心,说:“行吧,既然你们都不相信我,那就由我的同事负责。他是曾经的刑侦队长,说起来还是我的老上级。” 大家一片赞同,纷纷表示早该让“官大的”主持,完全不知道聂诚现在只是个普通民警。 姜准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入其他人中,犹豫一瞬在靠近壁炉的单人沙发坐下。 聂诚无奈地示意大家安静,一再表示既然他接手了,大家就要听安排听指挥,姜准虽然有嫌疑,但是他毕竟是刑警,他的安排大家要尽力配合。 他规定从现在起,没收手机,离开大厅不能单独行动,要去卫生间的话,要由两个不相熟的结伴。他让姜准保管手机,并且负责大厅的秩序,自己带着老板去二楼死者的房间。 错身而过时,姜准点点头示意他放心,聂诚轻轻颔首回应。 第13章 问话 事急从权,聂诚带着旅店老板钱桐上了二楼。 204是单人间大床房,布局和他住的201相同,房间面积小一些,只有一张床。如果是夫妻带孩子,多付30元加张小单人床能住下三口人。 聂诚打开自己手机摄录功能,先大致拍了一下现场环境和死者状态,让钱桐负责拍视频。 “都、都拍些什么?”钱桐茫然地问。 “跟我拍就行。”聂诚说。 他戴上刚才留在这的一双手套,细致地检查起尸体来,没有发现其他外伤,得出的结论依旧是死于机械性窒息。 现在他有时间细致地观察这道勒痕,极细,曾经嵌在死者的脖颈中,不只有淤紫,甚至出了血。聂诚猜测凶器不是常见的麻绳或领带,而是钢丝一类的东西。这道淤痕透露出的线索还不止这些,痕迹从下至上,说明凶手杀人时双手的位置高于死者脖颈。 凶手要么高于死者,要么趁死者背对其坐着时下手的,屋内仅有的一把椅子确实把人拉出了,但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将他抬到长桌上? 从姜准提供的门半掩这一点来看,凶手或许是急于离开现场,或许是不怕别人发现尸体,难道凶手有意在不在场证明上做文章? “二楼单人间的布局都一样吗?”聂诚问。 正在拍摄的钱桐突然被点到名,愣了一下赶忙说:“都一样,啊不,除了我和晓志的。我住在205,他住一楼柜台后面的值班室,这两间是上下楼,盖房子时特意设计的小卧室,比客房的卧室小,不过一楼那间比206更加窄长。” 聂诚点点头,他正在翻看死者的随身物品,在西服裤里找到一个手机,用甄思哲的指纹打开屏幕锁,看他的微信消息。 旅馆里的WIFI和外面的通讯基站一起受到影响,没有网络,聂诚只能查看手机里的缓存。 甄思哲手机里有九百多个微信好友,加了很多信贷群,点开却发现他很长时间没有在里面发过内容,没有置顶的通信人,与妻子的对话排在二十几位,都是妻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在前天回了一个“快了”,再问就没有回复。 他关注了很多财经类的公众账号,最有意思的是还关注了最高法;朋友圈里的内容五花八门,他自己发的则都是晒存款,说自己挣钱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黑名单里有一百多个账号,聂诚点开了几个,没发现共性。 短信里没什么信息,都是推销;通话记录没几条,聂诚怀疑他或者凶手特意删除过,未接来电却很多,他大概翻了一下,有上百条。 他在床上看到了甄思哲的公文包,里面有很多存折、银行卡以及五套房子的房本,房子和存折的所有人都是他,地点都在他老家。 然后他检查了整个房间,垃圾桶、衣柜角落、床底都没放过,但是没有发现类似凶器的东西。 他带着钱桐离开了204室,站在灯光晦暗的走廊里,让钱桐介绍各个房间的情况。现在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也没有搜查令,他不能闯入其他的房间去搜证。 二楼一共七个房间,201室是聂诚和姜准的房间;202室在201室对面,也是双人间,住着胡雯和冯永庆夫妇;203室挨着201室,住着老乡徐建军;204室是案发房间,在203室对面;204室旁边是与一楼相连的楼梯;老板考虑到大多数旅客都不愿住在通道对面,盖房子时将这里设计成杂货间;杂货间旁边是205室,是旅馆老板钱桐的房间,对面206室是围披肩的女人潘虹月住着。 “杂货间平时上锁吗?” “不锁。”钱老板尽职尽责地拍着视频,示意他可以开门看。 推开门打开灯,杂货间一眼望到头。这里比一般房间窄很多,规规矩矩的长方形,两边侧立着折叠单人床,是为单人间加床准备的,还放了两套备用桌椅,最靠门边的两个铁架子上放着前台售卖的毛巾、方便面等等。 聂诚在征得老板同意的前提下,借用了两支手电,把杂货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线索。 “去外面看看。”他跟老板说。 聂诚先带着他去自己房间拿羽绒服,又跟着老板去他的房间等他拿外套,始终一起行动。 两人下到一楼,大厅安静得近乎诡异。王晓志从餐厅搬来了椅子,每个人都有座位,虽然又困又累,但是他们都知道发生命案不是小事,又有一脸不好说话的姜准坐镇,倒是没有自讨没趣地来抱怨。 聂诚路过时看了一眼支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的姜准,没有过去打招呼,带着老板走出了旅馆。 外面雪未停,风小了些,总算不至于倒灌一脖子雪。 聂诚以钱老板熟悉地形为由,让他走在前面,两人一人一支手电,绕着旅馆找线索。 重点是204房间的窗外,窗户是从内锁上的,但凶手可能将凶器扔到外面,此时雪大,确实有掩盖的可能,而且在外面发现的凶器没法锁定嫌疑人。 两人绕着旅馆走了两圈,没发现新线索。钱老板一直在嘀咕太冷了,但是没有多余的行为。 两人抖下身上的雪,在脚垫上蹭干净鞋底,回到了大厅。 从前台拿了笔和纸,聂诚站在所有人对面,没有提刚才的事,而是拎着两个凳子,叫上胡雯去了隔壁的餐厅。她的丈夫冯永庆想跟着,聂诚客气地制止了。 胡雯手里握着盛了热水的纸杯,缩着肩膀,看上去心有余悸,紧张地注视着聂诚。 聂诚这次没做餐桌主位,而是选择了朝向门口的那一面,“只是简单问些问题,不用紧张,你知道什么照实回答。” 胡雯背对门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忽然发现这位聂警官有非常好看的睫毛和温暖的眼神,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聂诚打开笔记本,写下胡雯的名字,开门见山地问道:“介绍一下你的情况,还有今天为什么住在这,晚上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发现204室的情况,大概是几点钟。” “我和老公是做汽车配件生意的,一年到头都在店里,最近这不过年嘛,就回老家呆半个月,今天正月十五回市里,没想到遇上暴风雪。我们入住是五点半左右吧,其实今天没做什么,就是在雪里开车特别紧张,我和老公都不愿意动了,想着明天就到家了,也懒得洗漱,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哦对,他吃了点从老家带的包子,又硬又冷的,我没吃。然后躺着躺着睡着了,睡到一半我饿醒了,想下楼买点饼干,路过旁边房间时就看到那一幕。”胡雯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几分。 “你醒来时是几点?” “10点32分,我攥着手机睡着的,醒来后看了一眼时间,还特意算了一下自己睡了快三个小时,印象特别深,肯定没错。” “你先生呢?” “他?他也睡着了,我醒时他正打着呼噜。” “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情况的。” “路过时看见了。204就在我隔壁,要下楼就得经过这个房间。走廊里灯暗,房间里灯又亮,透出了一道光缝,我有些好奇,下意识看了一眼。就看见、看见那个姜警官,两手掐着死人脖子。”胡雯哽咽道。 “两手掐着?” “对,呃,对,好像是。” “我赶到时204的门不仅是一道缝,而是半掩着的,是你开的吗?” “不是我,呃应该不是,我当时特别害怕,可能是坐在地上往后退时不小心踢开的。”胡雯犹豫道。 “嗯。你觉得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被掐死的?”胡雯猜测道。 聂诚想她心里是认定姜准是凶手了,揉揉眉心,状似不经意地说:“你可以先回去了,把你先生叫来。哦对了,你跟死者认识吗?” 胡雯站起身,微微瞪了下眼,否认道:“不认识!” “好。”聂诚点点头,在笔记上画了个圈。 之后胡雯的丈夫冯永庆来了,从餐厅到大厅的距离很短,那边一直有姜准盯着,他们没有交谈的机会。 手机被没收后,那些人的言行都置于姜准眼下,但是冯永庆和胡雯是夫妻,关系亲密,保不齐有其他的交流方式,聂诚决定换一种问法。 “你是做什么的?” “做汽车配件生意。” “说说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冯永庆比胡雯镇定很多,可面对警察的审问依旧显得局促不安,“今天从老家回来的,遇上了暴风雪就住这了。” “几点入住的?” “五点半吧。” “入住之后呢?” “之后就躺床上刷手机。” “没吃晚饭吗?” “吃了,我老娘给我带了点包子咸菜,为的就是让我们晚上回去别做饭了,能踏实地陪她多呆会儿,所以我们下午三点多才出门,就赶上暴风雪了。”冯永庆咂牙道。 “在哪热的包子,你们房间里有微波炉?” “没热,我随便吃了两口,上午刚出锅的,也没硬到哪去。屋里没微波炉,前台好像有,太累了,懒得下楼了。” “照你说的,你今天不是没干什么吗,你老娘还把晚饭给你们准备好了,这么累?” “警官你是不知道啊!”冯永庆来了些精神,身体放松了下来,“就我那婆娘嘴不闲着,从老家开到这两个多小时,就这两个多小时里她提心吊胆,一会儿让我快着开赶紧进市里,一会儿让我慢着开她害怕,一会儿又瞎指挥,差点上错高速。甭提了,心累啊。警官你有老婆吗,等你有老婆你就知道了,唉。” 聂诚完全不被他的言语所动,问:“你和胡雯结婚几年了?” “八、九……十年了。” “到底几年?” “十年、十年。我俩同岁,25结的婚,今年都35了。” “有孩子吗?” “有,两孩子都在老家,大的上小学了,等上初中再接过来,唉,我们现在忙,没人照看。” “你今天吃完东西之后都做了什么?” “看手机,然后7点左右睡着了。我老婆也睡着了,她先睡的,我怕吵着她,就把手机声音调小了,声音一小就跟催眠曲似的,没一会儿我也睡着了,再然后就是被她那一嗓子闹醒了,知道出事了,再然后就一直跟大家伙在一块儿。” “你和胡雯住在202,就在204旁边,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冯永庆回想了一下,“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吧。” 聂诚说:“我现在大概了解了,不过还有点乱,你再说一遍简练一点,中间的感慨都去掉。” “成,我3点多……” “从后往前说。” “啊?啊行,嗯,刚才一直在大厅,”冯永庆自然地望向大厅,然后眼神又顺着楼梯看过去,“大家一起从楼上下来的,我是听到我老婆的尖叫声吓了一个激灵,醒来后发现她没在我旁边,穿上鞋就往外冲。睡着也不是真打算睡觉,时间挺早的就躺床上玩手机,玩着玩着睡着了。大概五点半左右入住的,没想到回遇上暴风雪,我们三点多从老家出发,按理说六点多就能到市里,嗨,倒霉催的。” 冯永庆这段话磕磕绊绊说得并不容易,但是他倒叙的内容和正叙时说得差不多。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死者吗?”聂诚问。 冯永庆眼皮一跳,说:“不认识。” “嗯,帮我叫一下徐建军。” 冯永庆应了声“好的”匆匆走了,聂诚在冯永庆这页写下“不认识死者”,又在上面画了个圈。 第14章 认识 徐建军有了些年纪,经过了些事情,稳稳地把椅子拉开些在聂诚对面坐下。 “先把烟掐了。”聂诚说。 徐建军走到水池旁,把烟头碾在水里,嗤一声灭了,又坐回来。 聂诚之前看过所有人的身份证复印件,了解到徐建军52岁,外省人,但和死者不是老乡,比冯永庆的老家远得多。 “平时做什么营生?”聂诚问。 “啥都干,给人拉过货,送过水,现在年纪大了,在市里一个银行当保安。”徐建军说。 “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结了,老婆孩子都在老家。” “说说今天的事,从哪来到哪去,怎么找到这家旅馆。” “今年过年我值班,初八才回老家,昨天正月十四有个老乡要往隔壁省运货,我让他帮忙捎我一段。每年都是这样,我等他往这边跑货时跟车,在这住一晚,然后明天走一个来小时到长途客运站坐车回市里,省下一张火车票。” 聂诚微微惊讶:“也就是说,你提前订了旅馆?” “用不着提前订,每年冬天旅馆都没什么人。” “你是第几次住在这?” “嗯……有四五次了吧。” 聂诚在本子上记了几笔,问:“今天几点到的,晚上都做了什么?” “四点左右到的,到了之后就是歇着,看电视,下楼抽了根烟,死的那个甄、甄什么来着……” “甄思哲。” “对,他在楼下看报纸。我本来坐在壁炉旁边的单人沙发那,你看到那个壁炉了吧,就现在你同事现在坐的位置。后来甄那个家伙下来了,他嫌我在他旁边抽烟,非让我把烟灭了,我不理他,他就找那个小前台麻烦,我一看就躲他远了,然后还看见你们来了。那会儿是5点吧,反正是个整点,我听见报时了。再然后,就是你同事跟那家伙干起来了。”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但是甄好像是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你同事就火了。” “说的什么?” “没听见,好像就几个字。你当时不也在了嘛。” 聂诚沉默,他确实在,但当时他已经走上楼梯,离姜准和甄思哲有一段距离,而且背对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我说,你这同事脾气也太大了,也不知道什么话这么刺激他。你说他俩之前不会认识吧?”徐建军思索道。 “你几点回的房间?”聂诚打断他的思路,也不准备顺着他的想法往下问。 “抽完那根烟就回去了。” “你回去时甄思哲还坐在那吗?” “在,一边抖腿一边看杂志,还总往前台看,像是在等人。”徐建军推测道。 “回房间后你做了什么?” “上去之后看手机,然后觉着饿了,我从家里带了饭菜,5点50左右又下楼一趟热的饭。”徐建军下巴一抬,指指聂诚身后的一排餐边柜,微波炉就放在这上面。 “我先拧了个两分钟,拿出来不热,又拧了个三分钟,等的功夫里还向前台小哥买了包烟,你一会儿可以问他。”徐建军说。 “几点上的楼?” “热完就上去了,我在房里吃的,边看电视边吃,然后没再下楼,一直在房间看电视,直到听到外面有人叫。” “你离开房间时关电视了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了一跳,还以为着火了,赶紧跑出去了。后来知道是有人死了,我这才回去关的电视,又拿了件外套,跟他家一起下楼。” “你又回去了一趟?” “对,走廊里冷啊,你和同事在204看情况时,我和那个冯都回去拿了一趟外套。”徐建军理所当然地说。 聂诚不动声色地做了标记,又在冯永庆那页添上一笔。 “和死者认识吗?” 徐建军笑道:“警官,我到现在连他名字都叫不上来,你觉得我们认识吗?” “认识就说认识,不认识就说不认识,你这是问我呢?”聂诚沉下脸说。 “不认识,不认识。” “去把潘虹月叫来。” 徐建军站起身,站到一半突然顿住,重新坐了回来,犹豫道:“警官,我有件事想反映一下。” “你说。” 徐建军皱着眉,盯着眼前的桌面,眨了好几次眼,吸了口气似地道:“那个胡,我越看越眼熟。” “胡雯?” “对。” “你之前见过她?” “没有,肯定没有,但是就是觉得眼熟,也许很早以前在哪见过。”徐建军歪着头说。 聂诚正要开口让他回去再想想,餐厅里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然后啪一下彻底熄灭。与此同时,大厅传来几声慌乱的惊呼,空调鼓噪的声音也消失了,室内陷入了黑暗,窗外的积雪反射的天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都别动,别慌。”姜准的冷静的声音从大厅传来。 聂诚合上笔记本,打开手机手电,和徐建军走出餐厅,问:“跳闸了吗?” 姜准用手机给王晓志照着亮,王晓志检查了前台旁边的电闸,大声道:“没跳闸。” “坏了坏了,肯定是风雪太大,电缆出问题了。”钱桐叹气道。 聂诚推开大门,门外小道的路灯也全灭了,看来是整片区域都停电了,可以排除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 二楼杂物间有五把手电,包括之前聂诚和钱桐用的那两把,厨房里还有些蜡烛。 王晓志把厨房里的蜡烛拿出来点上,聂诚带着钱桐和徐建军上二楼拿设备,三人刚到楼梯口,和迎面下来的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是停电了吗,吓死我们了。”胡雯说。 胡雯和潘虹月正结伴去卫生间,连回房间拿外套,没想到突然一片漆黑,要不是有人作伴,胡雯又要贡献一声尖叫,她俩很快平静下来,正摸着黑慢慢下楼就碰到了他们三人。现在她们两人得到了手电,又小心翼翼地往206房间走去。 大厅里做完应急处理,在周围点了六根蜡烛,每个人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另半张脸上橘黑色的光,表情各异。 聂诚没等潘虹月回来,先叫老板钱桐去餐厅问话。 餐桌上点着两根蜡烛,一根是为了看清被问询人的表情,另一根是照亮聂诚手旁,方便他做笔记。 “你是本市人吗?” “是本市人,我家就在景区山脚下,除了这个旅馆,还有一个农家院。”钱桐不无骄傲地说。 “你把旅馆开在这,平时有人来吗?” “有,夏天每天都满员,孩子给我建议,弄成国际青年旅社那种,确实来过外国人。” “冬天人多吗?” “不多。” “为什么还开着?” “嗨,做生意嘛,闲着也是闲着,来一个是一个。我这日常挑费也没多少,就给小伙计开个工资,这点能挣出来。”钱桐说。 “今天这些客人里,有谁是提前预定的,有谁是临时来的?” “除了甄思哲,都是临时来的。不过徐建军虽然没预定,但他这几年都会在我这住一天,我掐日期大概知道他这两天会来。” “甄思哲是预定的?” “对,他昨天一早就来了,定了两天的房,应该是明天早晨退房。” “他怎么来的?” “不知道,昨天是王晓志盯店,我前天回的家,今天下午才回来。” “几点到的?” “快五点了吧。” “都做了什么?” “我进门看他趴那玩游戏骂了他几句。他这孩子啊,今年……不对,该说去年了,大学毕业想考研,但是家里不许他全职考,他就在我这找了份清闲工作。来客人就印个身份证,给个钥匙,客人退房后简单打扫一下。这大冬天的没什么生意,不用他干活时我也不使唤他。他跟我孩子差不多大,人家长同意让他在我这打工,我就总想督促着点他,多看看书,明年考上了不就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了嘛。他倒好,天天就知道游戏游戏!”钱桐气愤地说,说得激动起来,几乎把自己旅馆里死了个人的事抛到脑后。 “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办,他不听我的啊,爱玩玩去吧。” 聂诚没问他对王晓志的态度,刚想打断他,钱桐自己又说回时间线了。 “平时我就在这厨房里做点吃的,和他一块儿吃。下午我不是从家里回来嘛,就带着吃的回来了。今天雪大,我先上楼晾晾羽绒服,把从家里洗完带来的衣服挂好,歇了会儿,再一看表六点了,下楼热饭,我们爷俩就在前台吃。这小兔崽子吃着饭还玩他那个破手机,我又忍不住数落他几句,他好容易放下了,吃完饭大概六点半吧,我就上楼了。我上楼后洗了个澡,看会儿电视就睡了,人老了睡得早。” “几点醒的?” “就是那个女的一叫我就醒了。我吃饭时听王晓志说了都有什么人住,有一对儿小夫妻住在你们对面,她一叫我以为他们夫妻吵架了。我们这旅馆的,什么都碰到过。”钱桐一副万事了然的样子看着聂诚说。 聂诚皱了下眉,又问:“谁从哪来你也都知道?” “知道。”钱桐得意道,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赶忙找补说,“知道归知道,我开旅馆的嘛。您可别怀疑我。” “甄思哲是第一次在你这住吗?” “应该是,我印象中没见过他。但他既然知道我这小旅馆,夏天来过也说不定。” “手机电话都没信号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电话线网线都好好的,不过啊,我们这块儿电缆总出问题,去年夏天有次台风也是先停网再停电了,可能是基站受影响了吧。” “知道了。你把王晓志叫来。” 钱桐应声“行”,走到餐厅门口叫声“王晓志,该你了”,王晓志就老鼠遇见猫似地溜了进来。 他是目前旅馆里所有人中年龄最小的,看起来很紧张。 “王晓志是吧,”聂诚打开新的一页,写下他的名字,“说说这两天都做了什么,跟死者有关的事都记得多少。” “这个人昨天下午登记入住的,是有人送他来的,车开到门口只有他自己进来。昨天就他一个客人,我印象还挺深的。今天他一天没出去,4点40左右吧,就老板从家里回来没一会儿他下楼了,呃,他还让我管管徐建军,让他别在屋里抽烟,其实他上午也在大厅抽,我看他是心情故意找茬,然后你们二位警官就来了。” “他在楼下都做了什么?” “就是坐着吧,我打游戏呢,也不知道他干嘛,反正也没搞什么破坏,毕竟我的工作不是监视客人,是吧。”王晓志挠挠头说。 “他几点上楼?” “跟你前后脚,你不是又下来吃饭嘛,你上楼后他也上楼了,当时楼下就我自己了。但是没多一会儿,徐建军就下来热饭了,还买了包烟,他上楼后,老板就下来了。那时我心里想这会儿还挺热闹,特意看了眼表,是6点。” “其他人呢?” “嗯……今天来得最早的是徐建军,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是老板跟我提过他,这几年都有人会在正月十五左右来住,今天就正月十五了,所以他来我不惊讶。然后是潘虹月,她四点半左右来的,背着个小包,上楼之后就没再下来。然后是……你们,五点钟来的,表报时了,整五点。再然后是那对夫妻,五点半左右吧,当时你在餐厅,应该也看到了。哦对了,我五点半时还给潘虹月送过一次饼干,送上楼后放在她房间门口了。” “那对夫妻和潘虹月住在哪里?” “202和206。” “我吃完饭上楼之后,还有人下来过吗?” “有啊,刚才不说了吗,徐建军下来热饭买烟,老板也是在你之后回来的。” “老板是六点回来的?” “对。” “六点之后还有人下楼过吗?” “有。老板六点半又下来跟我一起吃饭,其他人没有。” “你今天晚上除了打游戏还做什么了?” “我还看书了,复习了。”王晓志瞬间直起了腰板。 “几点没有网络的?” “不知道,吃饭时老板骂了我几句,我知道他是好意,晚上复习那会儿是认真看了,没玩手机。九点半我回房间洗澡,就是前台后面那个门,进去之后是个小房间。洗完澡,吹干头发,把换下来的衣服简单洗了洗,十点钟出来关灯。” “十点以后就不接入住了?” “也不是,这小旅店没那么规范。这天气这地点,十点之后哪还有客人啊,就把大灯关了,留两盏小灯照个亮。而且雪早就下大了,除了你们那两拨被困在高速上下来的,不会再有人了,后面的车早就连高速都上不了了对吧。”王晓志说。 “你要值夜班吗?” “不用值。你们进来时可能没注意,旅馆门口有门铃,真要有人晚上突然来了,他一按铃我在屋里能听见,再起来给他办入住。” “你回房间后都做什么了?” “我在电脑里缓存了个电影,昨天看到一半,晚上就接着把它看完。因为是提前下载好的,也没注意网的事。” “你们这电视和电话线是一个基站吗?” “不是,电话停了,电视能照常看。” “好。你把潘虹月叫来吧。对了,你认识甄思哲吗?” “我认识。” 聂诚立即抬起眼,这是第一个说认识死者的人。他低下头,平静地在笔记上写下“认识”两字,然后问:“怎么认识的?” 从坐在这里起就在盘算怎么抖出这个惊天大料的王晓志被聂诚不咸不淡地一挡,又犹豫了起来,语气里酝酿着的夸张也不知不觉地落下来了几分,只是不甘心地说:“他骗过好多人钱,也骗过我家的。” “怎么被骗的?” “他卖理财,给他几十万,一个月能赚七八千,我妈就信了,结果我家亏了三十万。也就是因为他,家里才赶着我去工作,不让我踏实考研。我妈说她看我一天在家没工资,心脏病都要犯了。” “哦,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 “嗯,啊?不是!什么?我没杀人!不是,聂警官,您别逗我,你再逗我我可不说了。” “谁说你杀人了?你还知道什么,有一说一,别夸张也别隐瞒,你藏着不说嫌疑更大。” “他刚开始卖理财,后来胃口越来越大,又做起更缺德的生意了。你猜是什么?” 聂诚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套路贷。”王晓志一字一顿地说。 聂诚这次真的变了脸色。 第15章 姜淮 甄思哲常用的“套路贷”手段之一是先借款,与被害人签订借款合同,然后制定高额“违约金”,例如过期还款一天,增加一百元。等到还款期限一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害人只能眼见违约金一天高过一天却还不上钱,最后被一纸诉讼告到法院,在解释不清的合同面前败诉。 他还有一招是与借款人签订阴阳合同,以“管理费”名义收取“砍头息”,并且利用获得的借款人个人信息恶劣催款,包括且不限于网络轰炸机骚扰受害人及其关系人,以及制作受害人吸毒、赌博等虚假信息并发送给其关系人或单位。 他们利用民众贪财和大学生的天真屡屡钻到空子,这两年这种事特别多,上面很重视,聂诚接到过大学生报警,也协助调查走访过。 甄思哲如果和套路贷有关,还有可能涉黑,这件事就不简单了,但从在场的人来看,目前还是私仇可能性更大。 王晓志见聂诚半天没说话,心里有点发慌,解释道:“我家那会儿就警惕了,不再和他有往来了,所以没被他’套路’,我也不至于因为他让我家损失钱,导致我不能全职备考研究生就杀人。聂警官,你别怀疑我。” 聂诚听他可怜巴巴的一解释,沉着的脸松了松,“我知道了,你去把潘虹月叫来。” 潘虹月从大厅走来时,聂诚还在奋笔疾书,王晓志提到的信息很关键也很有帮助,他一会儿还要再去204房间一趟,仔细翻翻他的手机和行李箱。 “聂警官。”潘虹月的声音从前上方传来,她离聂诚有一段距离,视线有意避开他书写的内容。 “请坐。” 潘虹月这才在聂诚对面坐下,拢了拢披肩。 “38岁,本市人,”聂诚看了一眼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又问,“刚才你说你是钢琴老师?” “对。” “怎么来这里了?” “我和几个朋友定的明天去温泉,我自驾过去找他们,目的地距离这里还要开一个小时,暴风雪把我拦下了,我就在这附近住下了。”潘虹月说。 “几点入住的?” “四点半左右。” “然后都做了什么?” “我上楼之后就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没出来。” “晚饭呢?” “吃了一袋饼干。” “你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过?” “是的。其实我独自出行有点害怕,不知道这个小旅馆里都住这些什么人,就想能不出房间就不出去,把门锁好,明天一早雪停了,高速能过了,我就赶紧去找朋友。”潘虹月说。 “现在的家庭状况呢?” “结过婚,没有孩子。”潘虹月垂着头说。 结过婚,聂诚瞟了眼她没戴戒指的无名指,没有再问下去。 “你在房间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我也没做什么,先是跟朋友视频了一会儿,告诉他们我今晚过不去了,明天也要看天气,如果我没按时到就别等我了,后天我还有课得急着赶回来,改天再约。我平时的工作总是久坐,今天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颈椎和腰椎都有些难受,所以我住进来后立刻洗了澡,想用热水冲一冲。洗完后有些饿了,可是因为湿着头发又不想下楼,就给前台的小男生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给我送袋饼干,放在门口敲一下门就行,明天和房费一起结算,那时大概是五点半吧。我吃完饼干,看了会儿电视,打算十一点前就睡觉,然后就听到了尖叫。” 聂诚问:“饼干送到了吗?” “送到了。” “你和死者认识吗?” “不认识。” “有没有在大厅或走廊里遇到过死者?” “没有。” “最近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现在的家长肯为孩子投资,钢琴老师的收入还不错。” 聂诚等了等,她没再说其它,于是和起笔记本站起身,说:“行,我先问到这里。” 潘虹月这才注意到问询已经结束,问:“您都问完了?那我们可以回房间休息了吗?” “还不行,而且我还没问完,还差我那位同事,既然有人指控他,我也得例行公事。”聂诚笑道。 “聂警官,”潘虹月忽然叫住他,“您能等一下吗,我有一件事,虽然跟案子无关,但是我总觉得还是要说一下。” 聂诚停住脚步,走回餐桌边坐下,“请说。” 潘虹月原本就未跟上聂诚脚步,现在犹犹豫豫地重新坐下,开口道:“要说我和这里的谁认识,那就是姜警官了。” 聂诚一愣。 “不知道聂警官与他共事多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 聂诚和姜准是高中校友,还是大学同专业同寝室的室友,潘虹月问出这个问题,他在心中有了联想,但是并没有回答她。 潘虹月似乎也没想着得到回答,接着说道:“我刚大学毕业那段时间在一个小琴房当老师,教的大多是四五岁刚刚启蒙的小朋友,都是很基础的课程,收入不多。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只想着多赚钱,于是接了很多私教,去到学生家中教一对一。其中有一个家庭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那家有一对非常优秀的双胞胎。” 聂诚盯着潘虹月的一举一动。 “那时他们十五六岁,刚初中毕业,长相几乎完全相同,性格相差很多,说是截然性反或许有些夸张,但他们的眼神非常不同,仅是站在你面前就能分出哥哥和弟弟来。他们之前的钢琴老师是我师姐,她要出国交流了一段时间于是推荐了我,我只教了他们半年,师姐回来后继续教他们,又帮我介绍了另一家。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在这里遇到他。 “我刚开始还不敢确定,直到他说自己姓姜,那位老乡又说他之前和别人动过手,才让我觉得确实是他,他不满时的眼神和少年时杀死金丝雀时一模一样。唉,没想到姜淮长大后,脾气还是这么暴躁。” 一股寒气从脚底拔到头顶,聂诚竭力掩藏自己眼中的震惊,随口道:“原来他有双胞胎兄弟。”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但这个惊讶的理由能合理解释他的震惊。 聂诚立刻平复下来,皱起眉问:“你刚才说姜淮?” 潘虹月点点头,觉得他问得奇怪,惊讶道:“难道是姜准吗?不好意思,我自从不教他们就没再和他家联系过。”又喃喃自语道,“没想到他长大后变了这么多。” 她的感叹不像作伪,聂诚打开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在开头写下一个“姜”字,迟迟未落下第二个字。 他曾从姜准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的双胞胎兄长姜淮十五岁时死于一场大火。 再没有更多,姜准非常不愿意提起当年的大火,以及姜淮。 聂诚几次调整握笔的姿势,却没再写下一个字,在旁人看来,他在犹豫姜家兄弟的事与案子是否有关,但若是在了解他的人眼中,就一定能感觉到他现在心中的纷乱。 张杰明找过他很多次,说姜准的状态不好,短时间相处还不明显,但是时间一长就能感觉到他的暴躁。魏远也提醒过他,要他多注意。 聂诚仔细回想,在数码大厦时他曾砸碎柜面,来派出所找他时差点和女文员大吵起来,几个小时前他还和死者动过手。 这确实太不对劲了,至少依他来看,姜准绝对不是暴躁的性格,不然他也当不了刑侦队长。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或者更早之前,他这几个月为什么去魏远那里变得频繁了? 沉寂在脑海深处的一部分记忆剧烈抖动起来,有些片段呼之欲出。聂诚忽然感觉到太阳穴附近一阵刺痛,忍不住支起手臂,用拇指轻轻揉捻。 潘虹月能感受到青年警官在困扰着,轻声问道:“聂警官,你还好吗?” “我没事。姜淮有虐杀动物的倾向?”聂诚忍住了所有不适,面色如常地问。 “这我不知道,你是在问金丝雀的事吧。他父亲喜欢花鸟鱼虫,特别喜欢那只金丝雀,甚至不把它关在笼子里,那鸟也通人性,从不会弄脏屋子,姜淮在他父母面前向我夸奖过好几次那只鸟聪明漂亮。但是有一次,我到得早了些,他家保姆让我先在客厅等等,就看到姜淮下楼时那只金丝雀围着他飞,他那天很不耐烦,一掌把它拍开,很用力,金丝雀撞在客厅的山石上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跌进水池里再也没飞起来,姜淮也没再看一眼。 “我当时很惊恐,姜淮这才发现我在客厅。他若无其事地朝我笑,像往常一样与我亲切地打招呼。然后姜准也下楼来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没有发现鸟的事情,但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姜淮在他面前不会巧舌如簧的,但是那天下课我走出琴房后,我听见姜淮砸了一个花瓶。后来,我反复想姜淮当时的状态,我感觉他肯定是知道我看到了,但是他什么表示都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父母说,然后师姐就回来了。我每次想到姜淮那个若无其事的笑,都要惊出一身冷汗。”潘虹月紧紧皱着眉,手不自觉地抓紧另一只手的手腕。 “我知道了。”聂诚放缓了语气,“你不用紧张,这件事好像和案子没有什么关系,但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如果有新的发现,请随时告诉我。” 潘虹月说声“好的”,跟着他离开了餐厅。 大厅里不知何时点起了壁炉,薪火带来了大量光和热,为这个雪天添了几分温馨,让惊疑不定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也让空调停止后的温度有所会回升。王晓志解释说,景区为圣诞节和元旦准备了冰雪节,因此旅店不久前迎来一拨客人,他们配合着冰雪主题,特意疏通了烟囱,准备了柴火,现在还有剩余。 姜准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背对炉火,距离最近,他似乎嫌热,坐在椅子边上离得远远的,见聂诚出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他们需要谈一谈,但姜准离开后大厅内的情况他们就没办法掌握了。 聂诚选择了老办法,将自己的手机架在墙边柜上,调整好位置确保能拍摄所有人,交代老板钱桐让他暂时负责维持秩序,任何人要离开大厅必须先和他们汇报,而且不能离开摄像范围。 胡雯不满地回头说:“聂警官,你这是监视我们,你在把无辜的人当作犯人!” “是不是无辜还不好说,你们越配合,嫌疑越小。”聂诚半劝诫半警示地说,然后示意姜准一起去餐厅。 还是刚才的座位,只是对面变成了姜准。 姜准很配合地规规矩矩坐直,倒是聂诚斜拉过椅子,很随意地伸长腿,毫不掩饰疲惫地捏着眉心。 姜准见他累了,不急着开口,从餐边柜里找出两瓶矿泉水,一瓶摆在他面前,一瓶自己握在手里喝两口。 聂诚早就问得嗓子发干,接过矿泉水瓶,喉结几个摆动间半瓶水趟过喉咙,然后拧上瓶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不用费心问,我主动交代。”姜准说,“我们5点钟一起进的旅馆,有报时;我和甄思哲不认识,从他身边路过时他没事找事,我有点生气,动手了,是我不对。” “他说了什么?” “挑衅而已。” “现在这种情况还不肯说吗?”聂诚皱起了眉。 姜准立刻投降,“我说,但是你别生气。” “我会生气?” “他似乎,觉得我们两个男的来住旅馆很奇怪,看出我们的关系了。”姜准摸了摸鼻尖。 聂诚不动声色,却莫名其妙地提起心,像是和姜准在偷偷作弊似的,“所以?” “我看见他对着你的背影偷偷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好吧,是我有点生气,于是动手了。后来他可能是看到我外套里面的制服,这才消停。” 聂诚哑然失笑,半晌摇摇头,“不值得。” 姜准唇角下撇,显然不认同聂诚的观点,却也不反驳他,暗自不满,颌骨肌肉紧紧绷着。 聂诚不想他又生气,赶紧换话题,“你不是主动交代么,之后呢?” “这段时间挺忙,上楼后我睡着了,隐约知道你下过楼,再醒来是十点半。我饿了,你帮我泡的方便面凝成一块,我想下楼重买一份。从房间出来就看到斜对面204门没关上,走廊灯暗,门缝透出来的光很明显。我不知道里面住着的是谁,想去提醒一下,然后看到有人躺在长桌上。太反常,肯定出事了,所以我就进去了。之后,胡雯尖叫,你们都来了。” “你进去之后,有没有特意关上门吗?” “门?没有。我推得很轻,只推开了能进一人的缝隙。你赶到时,门是什么样的?” “半掩着,虽然能容人侧身进去,但是更像没关好,不怪胡雯误会。”聂诚说。 “也许凶手太慌张,也许我进去后回手带了一下,记不清了。” “还有什么其他线索吗?” “没有,情报有限。不过我在大厅帮你看着人的时候,发现了些事情。徐建军总在打量胡雯,胡雯有意回避他,用冯永庆挡住他的视线;潘虹月总盯着我看,不知在想什么;男店员王晓志眼神乱窜,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很主观,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嗯。你对死者身份有什么推测吗?” “穿皮草,戴帽子,不搭,还用报纸挡着脸,不是暴发户的品味问题,他很可能是有钱且不想让别人认出来,可是他又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侧身观察前台的动向,这说明是在等人。今天这些住客中,也许有他要等的人。案发现场是204吗,情况怎么样?”问出口后又觉得不妥,姜准交握的双手拇指一挑,身子向后仰了几分,笑着说:“抱歉,你的主场。” 聂诚摇了摇头,“我的推测与你相同。目前来看,204是案发现场。甄思哲身高有175,体重目测在170斤以上,搬运或拖动时他有过挣扎的话会发出很大声音,在我询问的过程中,没有人提到这一点。关于他的身份,除了入住酒店时的身份证复印件,小行李箱里也有点线索,就是放在床上的那个。” 姜准之前也看到了,但是没来得及打开察看,那是个可随机携带的小号黑色行李箱,本不该有什么疑问,但是他顿了顿,叹了口气。 “怎么了?”聂诚直起身问。 “我想起我们同居时都是躺在床上聊案情的。”姜准已经坐了一晚上了,后背僵硬,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靠在椅背上,很有些惆怅地说。 “我说你……”聂诚的耳朵尖红了一点点,“能不能好好讨论?” 第16章 火灾 烛光在两人脸上摇曳跳跃,洒在他们眼中如同碎星,熠熠发光。 这像是一场美妙的烛光晚餐,如果两人之间有红酒牛排,而不是隔着一本记录凶案和犯罪嫌疑人情况的笔记本。 “好的,聂警官。”姜准从善如流道。 “行李箱里有日用品和几件衣服,以及很多存折、银行卡、房本,我估计他是带着全部身家来的。在我问的这些人里,只有王晓志说认识他,而且和他有瓜葛。甄思哲以理财的名义骗了他家三十万,现在又干起了’套路贷’。” “套路贷?”姜准对这三个字也很敏感,迅速反应过来,“涉黑?” “还不确定,没有相关线索,我更倾向于私仇,如果能找到跟他有过金钱往来的人的名单就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甄思哲的手机,之前在楼上借用甄思哲的手指取消了开机密码,轻轻一划就来到了桌面。 “他删了很多信息,但是从仅存的内容来看,涉及到了很多交易金钱往来的事,最底下只拉黑尚未删除的对话里能看到催他还钱和问他在哪的消息,重复发了很多条。王晓志的话是有根据的,不管他是不是套路贷,总归是个欠钱不还的人。”聂诚说。 “那么接下来,就要在嫌疑人里找出谁是他的债主。”姜准说。 “对。可惜王晓志给的消息太靠后了,之前的人都没涉及到这个问题。”聂诚皱起眉,把每个人说过的话都总结一下告诉了姜准。 他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连同笔一起递给姜准,就再没翻过笔记本,那些时间线和来龙去脉只听一遍就全记在脑子里,形成脉络,像一张清晰的地图。 讲到冯永庆时,姜准插了一句:“你让他倒叙了一遍?” “对,因为他和胡雯是夫妻,我担心他们串供,或者互相遮掩,不过他倒叙的内容与正常叙述没有出入,应该是可信的。” 根据认知负荷理论,人的认知资源有限,编造谎言会造成认知负荷提高,与叙述真实情况用到的记忆模式不同,谎言需要在记忆中提取,在倒叙时很容易出纰漏。换句话说,用倒叙的方式回忆真实记忆和谎言非常占用脑力,一般人做不到天衣无缝,而冯永庆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过人之能。 姜准也用过这个手段,认可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聂诚按照胡雯、冯永庆、徐建军、钱桐、王晓志、潘虹月的顺序叙述他们的陈述,只是潘虹月那里,隐去了关于姜淮的事。他只复述了这些人的话,没有掺杂自己的看法,他相信用不着多说,姜准能得出与他类似的推论。 姜准听完后食指轻点手背,半晌说:“有人在是否认识死者上说谎,不止一个人。” “嗯,我们阻止了这些人进入204,除了王晓志和徐建军之前能确定见过死者,其他人只是凭借在房间外看了一眼死者的后脑就既说没见过,又说不认识,未免太着急否认了。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凶手撇清嫌疑,普通人不想和命案有牵扯。如果他们认识,是如何认识的?难道……和他的工作有关?” “那样的话,恐怕不光是认识这么简单了。” 姜准看着自己写的所有人提到过的时间线,分析道:“从其他人提供的时间来看,甄思哲前天入住,今天一天没离开旅馆,4点40分左右下楼坐在大厅里,5点45分到50分之间上楼,到10点30分左右我发现他死亡。我跟他动手时清楚地看到他帽子下的脸,不可能是别人假扮,所以初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在5点45分到10点30分之间。这段时间里,我以及冯永庆胡雯都不是一个人。” “但是能互相作证的人都睡着了。” 聂诚似乎没有把他轻易剔除嫌疑的打算,姜准耸耸肩,示意“你说得对”。 “死亡时间这点不能排除任何人的嫌疑,不过204里还有其它线索。”聂诚说。 “你是说那道勒痕,又细又长,从下至上,这个证据倾向于凶手一个比他高的男性,那么胡雯、潘虹月和王晓志的嫌疑减轻了。”姜准说着说着,皱起了眉。 “怎么?” “这个潘虹月,我总觉得她认识我,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是钢琴老师,说不定教过你钢琴。” “也许,我上初中高中那时换过好几个钢琴老师,也许她是其中一个。她对我有印象?” “嗯,她……以为你是姜淮。”聂诚说。 姜准的动作定住了,一动不动,有几秒钟聂诚觉得面前是静止的,然后姜准垂着眼说:“那就是初中时的钢琴老师。他在上高中前死的。” 高中时候,聂诚和他同级不同班,因为是同一个物理老师的的课代表,又一起参加过学校的活动,慢慢熟识起来。他曾听姜准的初中同学提起过他的双胞胎哥哥,也知道他死于初中毕业后暑假里的火灾,这些事姜准也亲口提起过,但一来事情悲伤,二来已经过去,聂诚对这件事没什么实感,也从未看过姜淮的任何照片。 聂诚没有接话,姜准换了个姿势,说:“眼下还是要找到说谎的人和死者的关系,我建议你一会儿再搜一下204,毕竟其他人的东西动不了。”然后又补上一句,“我的可以搜。” “好。”聂诚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姜准这一提他忽然想起有件事还没办完。 壁炉的热气也飘不过来,聂诚刚想说出去暖和一会儿,大厅就传来了争吵声,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赶了过去。 此前心有余悸的胡雯冷眉冷目站在沙发前,面对刚才蹲在墙边现在站在三步远处用食指点着她的徐建军。 “怎么回事?”聂诚问。 徐建军走到聂诚和姜准旁边,隔着他们两人指着胡雯的手也始终没放下,“我认出她来了。” 刚才徐建军说看胡雯面熟,这会儿就算认出来了也用不着这么激动,难道他们之间有仇? 聂诚带着徐建军走到一旁,有意让他与胡雯拉开距离,姜准明白他的意思,自觉挡在胡雯身前,如果她要冲过去,可以第一时间拦下。 “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聂诚问。 “警官,我不光跟你说,还要跟大伙都说说。”徐建军大着嗓门道,“这个女子,不对劲。” 徐建军和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二十年前发生在他老家的事。 他老家是中西地区的一个小县城,不是贫困县,但县里贫苦的人家是真穷,一年到头守着一间茅草屋,换不起玻璃,冬天呼呼往里灌风,等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人也都是面黄肌瘦的,整个院子里最有生机的反倒是杂草。 县上最落魄的一户人家姓马,他家其实不是最穷的,但是他家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小雨。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村子里,老马受尽了嘲笑,上到没牙老下到刚会走的娃娃,谁都敢开他玩笑。老马在外面受了奚落,回家就拿马家媳妇和小雨发作,不打人,但又嚷又喊摔摔打打也很让人受不了。 徐建军没什么地位,也没什么落人口实的,不参与这些破事。小雨小时候最怕回家,有时会蜷在徐建军的院子前拼命晒最后一点阳光暖身子,然后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她爸发作累了,再悄无声息地溜回院子。 小雨十三岁那年,他爸大晚上喝醉后倒在路边,卷进路过的拖拉机底下一命呜呼,家里再没有争吵的声音,她以为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但是失去了劳动力,她家立刻从受奚落变为受穷,积蓄勉强够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小雨的学费也交不起了。 她们在县城里找不到工作,也没有离开家乡的勇气。小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声地忍受,她大哭大闹不愿意放弃上学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跟随母亲的同乡去外省打工,却被她们连拖带拽拉上了大巴车。 在大城市当了三年服务员,三年后的年底却空着手回家过年,年三十那天,马寡妇打骂闺女的哭嚎直传出二里地,正月初五女儿小雨悲愤欲绝,在小年夜的鞭炮声里上了吊。 马家院子的红吊钱转天换成了白纸钱,马寡妇哭肿了脸,操办不起来丧事,她也没打算操办,草草祭奠了三天,有人看见她在正月十五那天离开了县城,再也没回来。 几个月后,有两位西装革履的城里人跟着警察来走访,问了许多马家母女的事。后来大家才知道,马小雨两年前给自己买了保险,她死后保单出险,马寡妇得到一笔够她过两辈子的巨额理赔,保险业务员做回访时发现这个人领完钱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开始觉得马小雨的死有问题。 时隔多年,马家大院长满了杂草,他家的事年年被人提前,最后也都不了了之。徐建军每年春节回家时,都少不了听上几耳朵,没见新进展,却也始终没忘记这件事。 “她就是马寡妇!”徐建军肯定地说,“她总从我院子门前叫小雨回家,长相可以变,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这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改不了!” 在场其余人面面相觑,照他说的,二十年前马寡妇的女儿十三,那她今年至少五十岁往上,怎么可能是胡雯? 再去看胡雯,她没有反驳,半垂着头,阴森森地盯着徐建军,胸口连带肩膀起起伏伏,瘦弱的身体中正酝酿着滔天风浪,突然朝着徐建军冲了过去,破口大骂:“我让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现在的胡雯如同厉鬼附体,与之前文弱胆小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 姜准立刻上前截住她,站在她旁边的冯永庆完全傻了。 徐建军毫不示弱,嘴里嚷着:“恶鬼,我不怕你。”作势上前冲,跟着添乱。 胡雯猛地张开双臂直瞄着徐建军的脖子扑过去,行动迅速,姿势狠辣,绝不是单纯的发泄怒火。 两人衣袖带起的风搅动着蜡烛的火苗,大厅里的光顿时忽明忽暗,如同风雨欲来一般可怖。 姜准被胡雯的手臂挡在一边,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身后是烈烈燃烧的柴火。他及时刹车,没被火苗燎着,但热辣的火焰瞬时烤得他背后发烫,忽然让他产生置身火海的错觉。 胡雯疯狂地尖叫抓挠,徐建军被聂诚从身后抱住,双腿朝着胡雯乱踢,手掌后伸顶着聂诚的下巴试图挣开。其他人也渐渐反应过来,老板嘴里叫嚷着要打出去打,王晓志在胡雯身后半天,手背被挠了两个道子才好歹拖拖住他,潘虹月退到墙壁惊恐地望着他们,冯永庆跪在地上求马寡妇从他媳妇身上离开。 乱成一团。 这种情况下,姜准竟然走神了。 他眼前出现了很多不愿回想的画面,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别墅、火海里少年的大笑、透过燃烧的门墙外面的警笛声和周围人的哭喊…… 活下来的到底是谁? 他望向眼前,徐建军故意蹬着茶几向后倒,聂诚重心不稳,抱着徐建军向后摔去,咚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聂诚闷哼一声,抱着徐建军的手臂始终没松开。 姜准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挣扎的神情全部褪去,瞳孔中带着一点寒光,忽然一声不吭地拎起旁边的木头椅子——是他盯着王晓志从餐厅搬来给大家坐的,走到他们旁边,双手举过头顶,呼地一下朝徐建军砸去。 椅子摔得四分五裂,徐建军闷哼一声,胡雯像突然被人剪断声带,周围人都保持着上一秒的恐慌,一动不动。 啊,世界又安静了。 第17章 PTSD 姜准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短暂的安静,然后双肩慢慢放松下来,眼神中出现了些许茫然。 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冷峻,对痛得缩成一团的徐建军说: “你,袭警。” 在一片哑然中,朝聂诚伸出手。 聂诚很是犹豫了一下才握住他伸来的手,踉跄着从地上站起,忍不住揉揉另一边肩膀,刚才摔那一下确实挺疼的。 以老板钱桐为首,几乎所有人都对姜准打人颇有意见,但是碍于眼下这种大雪封山的情况,对比一下两位警察和在场其他人的体型,老板少见地没有发表意见。 聂诚让王晓志过来扶起徐建军,让冯永庆看好熄了火的胡雯,自己拎着另一把椅子放到大厅一边,拉着姜准让他坐过去。 “我回去自己领处分。”姜准在他耳边轻声说。 聂诚没理他,把他按在椅子上,转过头对胡雯说:“徐建军刚才说的事情你认吗?” “不认!”胡雯呲着牙怒叫道。 “少装神弄鬼。”聂诚有些不耐烦地说。 他意识到自己的烦躁,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胡雯面前来回走了两圈,问:“马家媳妇死了吗?” 胡雯瞪眼道:“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聂诚说,“你自己可能没发现,你说谎的时候会瞪眼。” 他在单独询问胡雯,问到她是否认识死者时,胡雯就下意识地微微瞪眼。这只是一个小动作,有很多种解释,比如姜准之前说的“普通人不想和命案有牵扯”。不管原因为何,小动作的隐藏含义是“怕担责任,急于否认”。但是徐建军的指控与甄思哲案不同,胡雯原本不在嫌疑范围内,和马家媳妇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急于否认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仅仅从一个细微的表情来推测,未免有些武断,但是这个小动作在她被问到敏感问题时两次出现,就像平面上两条直线无限延伸后出现的交点,不是偶然。 聂诚猜测,这个瞪眼的动作对胡雯来说就像警示灯,大脑在提醒她问题触及危险区域要注意悬崖勒马。 胡雯夸张地皱起眉,试图掩饰眼神里的动摇,“警官,你别随口污蔑人。我们老家离他说的那个地方十万八千里,根本不认识什么姓马的。” 她丈夫冯永庆在一旁点点头。 “你说的老家是你丈夫的老家,还是你的老家?”聂诚问,冯永庆刚要张口,他没给他立刻辩驳的机会,警示道:“想好再说话,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话负法律责任,一个人的经历可能作伪,骗骗普通人还行,公安这关是过不了的,为别人遮掩,小心把自己陷进去。她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还是生活在你附近的村庄城市,你有没有见过她的老乡?” 冯永庆犹豫了,他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胡雯,又点了点头。 “说说看。” “她和我不是一个地方的,但是她老家在南方,我见过她的老乡的。那个地方离他故事中马家闺女去打工的地方很近,我见过的老乡只那一个,所以不能确定她是老乡还是工友。”冯永庆说。 胡雯气得狠狠在他背上擂了一拳,“你胡说八道什么!” 冯永庆不敢看她,嘟囔着:“你今天不对劲,我婆娘不是这样的,虽然嘴碎,但是个良善人。你今天的样子不对。” 胡雯气红了眼,把冯永庆推到一边,骂:“我看你是吓傻了你。” “我没傻,你要是马家人就赶紧从我婆娘身上离开。我可告诉你,我二伯是有道行的。” 聂诚听得直摇头,说:“人心中的隐秘被戳破,难免会失态。马家媳妇再怎么整容,脸可以变,但整体的身心状态从五十多变成三十多不太可能,你不会没有察觉。” 冯永庆迟疑地点点头,胡雯眼神盯着他,不知道这位警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之前说和胡雯结婚十年,她就算能骗你一时,也不可能骗得了你十年。但是死人就不同了,只需要瞒过停灵的三天万事大吉,如果丧事在正月里,就更容易。”聂诚不急不缓地说。 胡雯霎时变了脸色。 “你是马小雨吗?” 胡雯全身都在发抖。 “马家媳妇的死因存疑,但如果你是马小雨,骗保就是板上钉钉了。你现在不用辩解,明天雪停了到警察局再说,有你好好解释的机会。”聂诚说。 “我要上楼看看,老板你帮忙协调秩序,看好这里,不然出了事,损失最大的还是你。”聂诚嘱咐道,又对姜准说:“这里交给你了。”同时警示性地看了他一眼,得到姜准保证不打架的眼神,才上了二楼。 如果胡雯是曾经的马小雨,而且为了骗保有过杀人前科,再次动手心理负担会比一般人小很多。她和冯永庆都不擅长说谎,在回答是否认识死者这个问题上都有遮掩,聂诚认为两人不光认识甄思哲,而且还被他骗过。但是眼下这个案子,他不倾向于胡雯是凶手,毕竟甄思哲体型摆在那里,他不认为她能无声无息地绞杀他。 手电的冷光在二楼漆黑的走廊里打出一道光柱,路过204室,他先回到自己和姜准住的201室,找到自己的公文包。 在徐建军指证胡雯前,姜准提醒他搜证时,他就想起那份文件来了。 从魏远家拿的文件,他还一直没看完。 再次解开牛皮纸文件袋的线绳,聂诚抽出了里面的资料,只有三页A4纸,是姜准的简历,详细地记录了他人生中的大小事件,正有红笔的备注,反面是满满的红字。 正面简历部分中“火灾”两字被圈起并引出一条红线,写着“火”;双胞胎哥哥姜淮去世那一行中“姜淮”被画了圈,旁边没有写字而是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聂诚对姜准的事烂熟于心,几眼扫完正面的个人资料,除了列举的事情详细,甚至包括他参与过的重大案件的大概情况,倒也没有特别惊人,至少他的名字仅是出现在校友和同事那一列——看到这里,再焦头烂额,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翻过纸页开始看背面,背面是大段紧凑的红字。聂诚单手翻过来,看过三行,额角的汗涔涔而下,不自觉换了个姿势,双手手肘抵着膝盖,两手如临大敌般各捏着纸页一边,聚精会神地一行行看下去。 这些红字是魏远写给自己看的诊疗备忘录,第一行直接表明: “姜准患有PTSD,患病原因是目睹了哥哥死于火灾,对火产生了超出常人的惧怕。原本他只对能够造成巨大破坏的大火抱有强烈的恐惧,但最近对任何火都有抵触。” 聂诚判断他得到这些资料不会太久,前面大部分诊断应该来自于姜准这一年多里的多次咨询。姜准最初找到魏远是为了治疗他,然而在咨询过程中他很可能找到了自身的问题。 他想起月前那个雪天,姜准在酒吧喝醉闹事,邓汀被叫去处理,在邓汀的描述中,姜准当时向一个年轻女孩发难,她当时正举着蜡烛和男友秀恩爱拍照片,那个蜡烛恐怕就是根源。 还有刚才也是,胡雯在推搡中把他挤到壁炉前,聂诚的视线一掠而过,想提醒他小心身后的火堆,万幸姜准及时站稳,可他这一分神就被徐建军摔了个正着,紧接着姜准拎起椅子砸来,他以为他只是生气了。 魏远这几行字将这些事串了起来,他终于发现了事情背后的一部分。 然而在数码大厦和派出所的时候,他为什么也这么暴躁?他仔细回想一遍,至少这两个场景里,确实没有出现火。 聂诚思索着问题以及魏远笔下的“最近”两字,继续往下看。 “他是戒备心非常强的人,在我这里咨询大概一年后才说出他的哥哥和他是双胞胎,我立刻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明白他的病灶并不在于火,而在于他的哥哥。火灾的那一天,他仿佛看着自己在火焰中燃烧、大笑、哭叫,而且他说记得火烧上窗帘,屋梁倒塌以及门外惊慌的路人和匆匆赶来的消防车,这些本该是屋内人的视角。他说,他有时不能确定死的那个人是谁。 “我听到这里时,也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难道他是姜淮?如果是长相非常相似的双胞胎,他们自己之间悄悄调换,亲近的人或许会发觉。但是患者的父母常年忙于工作,对兄弟二人并不了解,而且遭遇变故后性格产生变化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不是有意调换,是在看到’自己’被烧死后,情感上无法接受,理智上有类似’幸存者综合征’的倾向,进而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那么他极有可能真的是姜淮。” 聂诚看到这是忽地站起身,将资料甩在床上,用一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拳头,在屋内走来走去。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对姜准很熟悉,了解他的为人,他和潘虹月口中的杀鸟少年绝对不是一个人。 但是逻辑和理智始终在他耳边聒噪:你又没见过姜淮。 如果姜淮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始终认为自己是姜准,从而以姜准的方式来生活,现在只是开始回忆起真实的自己了呢? 少年姜淮会因为烦躁杀害动物,那现在的他也可能因为一句话而杀人。如果他是姜淮,他很可能是凶手。 不,不止是这样。如果他是姜淮,那么姜准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死亡,他以“性格幽灵”的形式在姜淮身上多活了十几年,现在姜淮要醒了,那意味着姜准将会彻底死亡。 不,不对,他爱的从来都是姜准。 就算存在身份认知障碍,一个人的本性也不可能完全隐藏。就像胡雯不可能马家媳妇,否则她隐藏得再好,与她夫妻十年的冯永庆也会发现破绽。 他和姜准认识将近十五年,曾经朝夕相处,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不相信魔童一般的姜淮能骗过他刑警的眼睛。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上衣,门外走廊有人在叫他:“聂警官,聂警官”。 他没有理会,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结伴上厕所的钱桐和冯永庆探头进来说:“你在这啊,姜警官说让你有空下去一趟。” 聂诚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应道:“知道了,你们赶快回去。” 他声音有些小,像是自言自语,钱桐耳朵有点背,没听清他说什么,又连问了两声“什么,你说什么”。 聂诚猛然转过身喊道:“我说知道了,出去!” 两人没想到会在聂诚这里突然踩了雷,被他吼得连退两步,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聂诚顾不上自己的工作态度了,他现在只想看魏远接下来还写了什么。 第18章 报复 “他甚至伪造了火灾发生时别墅内部情况的记忆,不管他是兄弟中的哪一个,活下来的人都不该知道这些。如果他因为这一点而愈发觉得自己可能是姜淮,我想他走进了逻辑悖论。我问他们兄弟小时候的事,他对两人都在场和姜准的部分知道的很清晰,关于姜淮的部分大多是推测。可见,他应该还是姜准。 “工作压力大,他提到的朋友——也许是恋人——的回避,进一步了解PTSD后勾起的往事,这些加在一起很可能让他出现了反常行为。不过要解释他最近变得暴躁,只是这些还不够。我有一个设想,他的这种妄想很可能会造成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 噗通——聂诚的心脏停了一瞬,又骤然开始剧烈跳动。他想起魏远书架上的那些书。 魏远红字的最后一行写道:我会帮你完成“姜淮”的塑造。 他猜错了,他从开始就猜错了,他早该注意到这种讲解式的文字不会是写给自己的备忘录。 有人盯上姜准了,有人要报复姜准! 就像当年掳走妹妹,报复他一样…… 聂诚呜地一声倒在床上,后脑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冷汗流过额角的青筋,滴在他拳头的骨节上。 两年前的片段和月前的点滴在他脑中复苏,他艰难地坐起身,弓着腰将头抵在床单上辗碾,大口大口吞咽心头的血和泪,双手死死压住双耳,忍过令他遍体生寒的绝望,与即将破脑而出的痛苦拼死相搏。 许久,他慢慢直起身,额前的碎发微翘,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站在床边将三页资料塞进文件袋放回公文包内,整理好衣领,重新成为警察聂诚。 他找回重新思考的能力,很多事情变得清晰了。 去年12月1日晚上,他沿着河边夜跑时看到了男女在争抢,他折返回去制止抢夺行为,在推搡中男性跌倒头砸在花坛上,他上去查看袖口沾了血。冬天里花坛的石头边沿非常冷硬,而人的血管愈发脆弱,男性很快停止了呼吸。 穿红大衣的女性向他求助,而不是求救,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有几页透明的资料和一个U盘。这位女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画着浓妆,身上烟酒的味道很重,她的脸色很不好,手掌湿冷,身体在发抖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 他接过资料,透明塑料文件袋下隐约透着“姜准”两字,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扶住她,要背着她去医院。 她拒绝了,她说:“我活不成了。”她艰难地卷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的针孔,“他们不是人,害死了我哥哥,也要玩死我。注射得太多了,没救了。你快走,去报警,把这些交给好人,就算是我的——报复。”然后她摇摇晃晃,一脚踩空,跌进河中。 变故发生得太快,聂诚没有抓住她,大脑还停留在她青紫的手臂上。 毒品注射过量,她说得没错,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聂诚蹲在河边拉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拉上来,但手腕上毫无生机的平静表明她已经没有脉搏了。她身上的衣服吸了水,沉了很多。聂诚望着浮浮沉沉的女尸有点恍惚,他没有尽最大努力就松开了手。 他确信刚才看到了“姜准”二字,立刻打开文件袋,匆匆扫过内容,那些资料就是魏远藏在写字台深处的三页纸的复印件或者传真件。 绕了一大圈,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的关键内容。 当时的他也如刚才一样大惊失色,再顾不上其它立刻回到家中开始查看U盘的内容。 U盘里是海东区分局刑侦支队所有成员的详细资料。 他知道要出事了。 毒品与报复与女尸,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用其它文件覆盖了U盘里的内容,随时放在写字台上,如果有人闯进他家,希望能迷惑他们一阵。他想给姜准打电话,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拨出,他不知道那个人的计划进行到了哪步,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是姜准,还是被捏造出的姜淮。 忽然他想到唐静芸傍晚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胡小菲,他的高中同学,又是心理医生,暂且算是可以信赖的人,他要向她咨询多重人格的事,于是加了她的微信,约定转天下班后见面。 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他感觉比每一次都要严重。他给柴所长打了一通电话,请了半天假,然后打车去了市安定医院。他需要一些药物,然后休息一晚,转天继续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 他终于想通那天从海东区分局出来时隐隐的不对劲在哪里了,他虽然知道发病严重时可能会晕倒、会需要治疗,但是再严重时都从未有过失去记忆的情况。 既然不知道会失去记忆,又怎么会为了恢复记忆做准备。 他还是迟了,如果他能多想一步,如果他早一点发现这个悖论,向胡小菲了解多重人格,那现在或许就不会这么糟糕。 冷静、冷静,聂诚深吸口气,呼出燥气,离开了201,没有直接下楼,他还记得自己上来是为了勘察现场。 204房间在手电的照射下显得愈发阴森,屋内有些冷,利于尸体保存。 他在尸体脚下的空桌子上点了蜡烛,给整个房间一点光,用手电照着再次检查了死者的伤痕和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有发现新的线索。他蹲下身伏着腰,用皮鞋一寸寸丈量地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比之前搜索得更加细致。 原本只是期待着能发现细小的破绽,没想到掀开下垂的床单,手电光在床底下映出一个公文包。 床下聂诚之前检查过,绝对没有这个公文包,即使它是黑色容易和阴影混成一团,但是这么大的线索他绝对不会漏掉。 他一眼瞥向门口,抿紧了嘴唇。 这段时间有人进过这个房间! 聂诚将公文包拽出来,拉开拉链翻倒在床上,里面厚厚一沓全部都是合同。 这些合同佐证了王晓志的证言,甄思哲确实是在从事非法借贷,并且牟取了暴利。 他快速翻看一遍,主要看借款人姓名、地址和钱款数额,他看到了冯永庆的名字,着重看了一下他的合同,粗略算了一下他需要还的钱款,有上百万;徐建军的名字也在,地址是本市的,与他身份证上不同,但是身份证号相同;他还找到了两个熟悉的地址,分别与王晓志、潘虹月身份证上的地址相同,证明他们家人中了甄思哲的陷阱。 现在至少能确定冯永庆、胡雯、徐建军、潘虹月说了谎,但是如姜准所说,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聂诚继续翻剩下的合同,看看徐建军和钱桐两人是否也有可能认识甄思哲。他没有找到他们的相关信息,但不排除有不在一个地址的家人向甄思哲借款或是其它情况。 凌晨四点,他翻到了最后一本,对这些个人信息已经开始麻木,但是这最后一本不仅没让他失望,还给他带来了重要线索。 这一本的乙方姓名后写的是:魏远。 地址是他在市内的公寓,借款数额150万,如果他没能按期返还,到现在还款数额高达300万。 他想起了魏远的家人,他哥哥一直照顾母亲,在村里做小生意,他母亲病得厉害,需要一大笔钱。 魏远需要钱,而甄思哲是地头蛇,这就对上了! 也许姜准的事比他预想的要简单;魏远欠了钱,答应替人办事抵债,甄思哲或者他背后的人与姜准有过节,于是要求魏远报复姜准。 聂诚沉思片刻,轻轻偏了下头,不对,与姜准有过节的犯罪分子多了,不是谁都有这么大手笔。 他始终觉得魏远是个有职业操守的心理医生,而这条逻辑成立的背景是对方先知道姜准的情况才能要求魏远实施报复行为,魏远在不知道能通过报复姜准解决问题前没有理由特意向对方透露姜准的情况,这又是悖论。 如果对方一直跟踪姜准呢,那跟他之前失去记忆时的推测类似,有人手跟踪的犯罪分子通常不会搞这种麻烦事,也很可能不相信什么人格分裂,而且一般的犯罪分子不可能轻易查到海东区分局警员的详细资料。 魏远背后的人或是甄思哲背后的人绝对不简单。 疯狂而且有知识储备,除了反社会,就是被极大的利益驱动。 聂诚想起了那个穿红大衣的女孩,也许这些事依旧跟毒品有关。 至于是不是当初害死他父亲的、折磨他妹妹的,这不一定,那是一拨接一拨的亡命之徒,都躲在黑暗阴冷的角落放冷枪。 他早有预感魏远的事情不简单,他被牵扯得很深,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杀姜准,而是选择杀了鲁潇,难道他喜欢何佩仪,还是鲁潇与那些人有他们尚未知晓的关系? 这个魏远…… 聂诚倒不是同情他或者为他开脱,但总觉得他不是凶穷极恶的人。 比如他既然答应了逼疯姜准,又为什么要提醒他注意姜准。 如果他不得不答应,而自身有极其强烈的职业骄傲,那他现在的做法或许…… 噔滴滴滴滴—— 甄思哲的手机忽然响了,与此同时房间内灯光一闪,竟然来电了! 聂诚立刻掏出他的手机,直接屏幕上顶进来许多微信和短信消息,足有上百条,手机左上角显示了手机信号和WiFi的标志,可惜没持续一分钟,光亮和信号再次消失,看来是基站或线路短时间接通后再次中断。 甄思哲的手机被“还钱”刷屏,但是坚持不懈给他刷屏的只有三个他还没顾上拉黑的人,聂诚没从他们的聊天记录中发现更多线索,查看完这三人的消息,下拉通知栏里就没什么消息了,无非是新闻通知、软件更新通知、备份是否继续的提醒。 聂诚逐条查看后清除,正准备锁屏,又对备份内容有了兴趣。 他翻了一遍APP,找到了手机自带的备份功能,里面有提醒事项、图片、短信等等内容,里面有很多合同的照片,这些没出现在相片里,估计是他用过就删了,没想到系统“贴心”地为他做了备份。 现在人们很少用短信了,收到的也都是恼人的商家促销,聂诚先着重看了看图片,又看了提醒事项,里面是空的,翻了一圈没有发现新线索,最后打开短信,看了一条昨天晚上7:45发来的消息:我有你想要的东西,8点钟,204见。 短短一行字,聂诚反复读了三遍才确信,204不是甄思哲的房间! 那么204原本是谁的房间? 第19章 指认 凶手的这个陷阱未免太儿戏,就算没有这条短信,在前台一查不就知道是谁做的手脚吗? 他刚才翻的公文包应该也是凶手的破绽,调换房间后发现自己房间有死者的东西,然后偷偷送回。 聂诚确认这里没有新的证物,打算下楼询问王晓志每个人的房间情况。 临走前,他将散落一床的文件整理好放回公文包中,又将为了检查方便而拉动过的桌椅复原,吹灭蜡烛,习惯性地在离开房间时抬手关灯,但抬手摸了个空,他才想起旅馆的开关不在床旁边的墙上,而是一进门的玄关处。 聂诚收回手,在黑暗中静默一秒,又重新抬起手。 一来,停电中没必要多此一举;二来,他刚才摸空的墙壁不对劲,似乎有点黏。 他退回到玄关出口与阳台平行的一侧,也就是“菜刀型”房间的刀片最下一边,再次确认墙壁,没错,是有点黏。 这个布置有什么作用? 聂诚心中一动,用手背轻轻扫过玄关直通到阳台的那面墙,即刀背一侧,发现在墙壁相似高度的地方也有一块很黏。 他大概有了些头绪,这样一来,凶手的范围扩大了。 “来人!快来人!” 楼道里有响起了呼救声,聂诚忍不住啧一声,立刻从204跑出来,走廊另一头206潘虹月的房间门开着,潘虹月抱着胡雯蹲在门口,手电滚落在地,灯光晃动。 “怎么回事?”聂诚问。 他赶到后在楼下大厅的人也都上来了,姜准在最后压阵,确保他们没人偷偷留下捣鬼。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倒下了。”潘虹月惊慌道。 聂诚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颈间动脉,松了口气:“还活着,只是晕倒了。” 冯永庆终于看清倒在地下的是胡雯,哆嗦着嘴唇挤到最前面从潘虹月手里抢过胡雯,听到聂诚的话竟然开始啜泣。 “所有人下楼。”姜准在后面说。 “先把胡雯抱进房间休息。潘老师,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可以吗?”聂诚问。 潘虹月连忙点头。 其他人由姜准带着回到大厅,聂诚盯着冯永庆给胡雯盖好被,正要带他和潘虹月一起下楼。 “聂警官,不能留胡雯自己在这里。”潘虹月说。 “为什么?” “我觉得她晕倒得很奇怪,那个时候我其实没和她在一起,我进房间拿保温杯的,出来后就看到胡雯晕倒了。”潘虹月说。 “我不是说过要两个人一起行动吗?”聂诚皱起了眉。 “是一起的,就那一小会儿,连一分钟都不到,我拿个水杯的功夫。”潘虹月着急道。 聂诚眼神一顿,走进潘虹月的房间,在冯永庆惊讶又略带不满的声音中,轻轻挪动胡雯,在她后脑处发现了肿块。 “你来看看。”他示意冯永庆凑过来。 冯永庆一摸,就忍不住高声道:“我老婆被人打了!”转念又一想,“不对,当时我们都在一楼。”说完,狐疑地盯着潘虹月。 潘虹月百口莫辩,一味摇头。 “你刚才为什么不让胡雯自己留在这?”聂诚问。 “她晕得蹊跷,这个旅馆死过人阴森森的,我总觉得还有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还有其他人?” “不不,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放心。” 聂诚想了想说:“我检查过204的阳台,也看过旅馆外面的情况,这里除了我们,应该没有别人了。一起下楼吧。” 潘虹月和冯永庆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大厅。 聂诚对姜准偏了下头,姜准不动声色地走到大厅与接待处中间,听聂诚小声说了刚才的发现在204的发现和胡雯的事。 “就这些?” “嗯。” “怎么这么半天?” 聂诚没说话。 “你怎么了?”姜准盯着他的眼睛。 “没事。” 聂诚走到嫌疑人们面前,他们在大厅里沉默了一个晚上,在姜准的看管下像各怀心事的羔羊,垂着头默默不语。聂诚没有缓和气氛的打算,姜准的压迫力是破案的有力帮手,只是他本想直入主题问王晓志房间的事,但现在出现了新状况,他打算先从这里下手。 “刚才胡雯晕倒不是偶然,她后脑肿了一块,是有人袭击的。”聂诚走到大厅一侧,面对所有人开门见山道。 他的话让所有人面面相觑。 “我们刚才都在这,可以互相作证。”徐建军不可置信道。 “这正是我想问的,你们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 “聂警官你这就说笑了,我们干什么也不可能打晕二楼的人,难道还有人会隔山打牛啊。”钱桐笑道。 “老板,你店里出了两起事故,还笑得出来?”聂诚不客气地问。 钱桐立刻不笑了。 “不对。”姜准突然道。 他看着聂诚走到大厅前,从侧影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捕捉他的表情,听他对所有人说话,都很正常,但他还是觉得……聂诚是不是哭过?这太没道理了。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聂诚的问题,走到他旁边说:“刚才不是所有人都在大厅。胡雯嫌冷,提出回房间拿条毯子,潘虹月也想拿,两个人一起上的楼,所以潘虹月当时不在大厅,在楼上。此外,刚才手机突然有信号了,王晓志提出查看机顶盒情况,回了趟房间,因此他也不在大厅。” “姜警官,你这个指向性可太明确了,”王晓志不服气地站起来,“我是回了趟房间,但是通向二楼的只有这个楼梯,我怎么可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上二楼?别忘了,你的嫌疑也还没洗清,瞎指认可不好!” 姜准没理他。 聂诚问钱桐:“除了楼梯,还有其他途径能通向二楼吗?” 钱桐摇摇头又顿住,一拍脑门倒吸口气,“嗨呀,是还有一处。” “在哪儿?” “一楼的房间原本也打算做储藏室的,后来发现楼上那间够用,改成值班室了,就是王晓志现在住的那间。”钱桐说。 王晓志瞪着眼转过看,看鬼一般瞪着钱桐,“老板,你别坑我啊。” “那间储藏室的天花板是可以打开的,通向二楼走廊。”钱桐叹着气说。 王晓志慌了,他看看聂诚又望望姜准,见这两位不表态更着急,“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 聂诚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问:“你记得大家都住在哪个房间吗?” “真不是我!”王晓志急得直跺脚。 “慌什么,问你话了。”聂诚说。 “记、记得。两位警官是201,这俩夫妻是202,只有这两间是双人间。” 聂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205老板常住,不租的;徐建军是203,甄思哲是204,潘老师是206,我住一楼。” “你确定吗,有记录吗?” “没有记录,但是我确定,就这么几个房间还能记错吗?” “你是以什么方式决定旅客住哪间的?” “也没什么方式,就是按照先后顺序,比如那俩双人间,您二位先来的就是201,他们后来的就住202呗。” “那照你这样说,甄思哲是所有人中最先到的,应该住在203才对,而现在住在203的是徐建军。”聂诚问。 “那、那就是徐建军捣的鬼!”王晓志扯着嗓子喊道。 “放你娘的屁!”自从挨了打就一言不发的徐建军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往地上一砸,把这点火气全发王晓志身上了,“我看倒想是你。你是旅馆的店员,环境熟悉;又负责安排房间,作案方便;房间里还有直通二楼的门,不是你是谁?好小子啊,连做两起,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看你是要疯。” “都坐下!”聂诚喝道。 王晓志和徐建军怒气冲冲地对视着。 “还想打架?徐建军你今天已经动过一次手了,不过瘾?”聂诚又对姜准说,“看着点他。” 姜准叹口气,走到徐建军旁边,徐建军马上坐下了。 “走,去你房间看看。”聂诚对王晓志说。 王晓志快要哭了,“聂警官,你相信我,我还要考研究生呢,不会做这种事的。” 聂诚这一晚上是真有些累了,没多跟他废话,直接往前台那边走,王晓志乖乖地跟上去。 “平时锁门吗?” “不锁,我就守在这门口,别人也进不去,只有睡觉时才锁。” “那刚才呢?” “没锁。” 王晓志这个房间是真不大,挺深的,但是很窄,比一般房间矮;没有玄关,左手边是一体卫浴,这个位置后面摆着写字台,桌面上还摊着他刚才看的考研英语,再旁边就是床。 聂诚踩着椅子,需要弯着腰在天花板上摸索。 “你不知道这里有通道?” “真不知道,聂警官,我又不上吊,谁没事去看天花板啊。”王晓志一仰头说话吃了一嘴灰,忍不住咳嗽起来道。 聂诚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让他站远些,试了几次找到一块松动的地方,用力一推,两块地板宽的正方形木板轻而易举地被推开了。 “这太容易了吧。”王晓志震惊道。 聂诚把木板递给王晓志,终于能站直了,他的视线与二楼地板平齐,手电光从下而上照亮黢黑的空间,比平视它时更加森冷。 他双臂撑着两边,轻松上到二楼,左右两边是钱桐住的305和潘虹月住的306。他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慢慢向前走。 似乎有声音,二楼不该有其它声音的,气味也不对。 聂诚走过楼梯口,忽然脚底打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用手摸了摸鞋底,双手一捻,不是血,他微微松口气,再凑到鼻尖一闻,勃然变色。 他大步走到走廊尽头,捡起窗下的矿泉水瓶,一脚踢开202房间的大门,里面正燃着熊熊大火。 “202起火了,离开大厅,快!”聂诚朝着楼梯口大喊。 通道方向传来一阵窸窣,是王晓志听到警示着急忙慌向外跑,带倒椅子的声音。 聂诚没有下楼,而是冲向他和姜准住的201,抓起魏远文件的公文包再向外跑。 202的火已经烧到门口,走廊的地板上被浇了汽油,火刚到门外立刻连成一片。聂诚跳下楼梯的后一秒,一道火苗呼地从他身后蹿过,烧着了整条走廊。 楼下,姜准已经把人赶到门口,和王晓志人手一个灭火器要冲上楼梯。 “楼里不能呆,都出去!”聂诚拦住他们。 “不灭火?”姜准困惑地问。 聂诚摇了摇头,“地上浇了汽油,火势已经很大了,这两个不顶用。快走!” 姜准啧一声, “死者还在楼上。” “顾不上了……不对!胡雯也在楼上。”聂诚暗骂自己太大意,急道,“姜准,我知道凶手是谁,你看好他们,我这就回来。” 说完,他抢过姜准手中的灭火器,跑向王晓志的房间,想从通道上到二楼,但是火油早顺着通道流到了一楼,通道不仅没帮上他的忙,反而让火势迅速蔓延到了一楼。 楼梯口堆满了火焰,完全没办法通行,他硬跑上去坚持不到206就得烧成火人,糟糕啊! 聂诚略一沉思,掉头跑出了旅馆。 风雪已经停了,天空呈现出雪天特有的紫色,与周围的雪林相映成趣,是少见的美景。 姜准疏散出去的人却无暇欣赏,他们正惊恐地望着二楼的熊熊大火,202和204的窗子里都是一片赤橙色的光,映得雪地发红。左半边的屋顶开始塌陷,202的地板也已经烧穿,双人床重重砸向他们刚才所在的大厅,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又跑远一些。 聂诚从公文包里掏出车钥匙,从后备箱里找出绳子和扳手,将它们系在一起,又把安全锤放进口袋。他来到旅馆正面,甩起绳索,将扳手紧紧缠在二楼206房间阳台的栏杆上。 众人只见他如同武林高手一般,后退两步,拉紧绳索,一段助跑,跃起,脚蹬着墙壁从绳索上借力,然后侧跃,攀上阳台的栏杆,再翻身稳稳落在阳台上。 “哇哦!”王晓志惊叹道。 姜准嘴角微挑,与有荣焉。 旁人看起来轻松,聂诚这边的情况实则紧迫。 他站稳之后,用安全锤敲裂阳台落地玻璃的一角,双手向后撑着栏杆,双脚猛踹。阳台太窄,不容易发力;想解开扳手,又考虑到一会儿送人下去还要用,只好用这种办法。看着省力,但是稍有不慎他会因为用力过猛而翻下阳台。 他踹了六七次之后,那一扇有机玻璃依然顽强地嵌在有机玻璃上,而门框在这哐哐几脚下竟然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走廊上的火融断房间门的合页,整扇门轰然倒地,火苗立刻蹿了进来。因为阳台窗户碎裂,外面的空气大量涌入,火在这里燃烧得更快,滚滚浓烟更是找到出口般充满了整个房间。 聂诚抱起床上昏睡不醒毫无察觉的胡雯,拖着她往阳台走。 猝不及防,脚下一绊,胡雯从他怀中脱出,跌在玻璃门上,聂诚索性顶着她的脚向前一推,再一抬玻璃门,胡雯整个人滑到阳台,暂时安全了。 只要把胡雯弄过去,他自己一个人就好办了。 聂诚这样想着,正要起身,脑后哔剥一声,他心中警铃大作,凭借多年生死间的本能向前一窜,头顶大梁隆然下落,正砸在他小腿上。 骤然而起的疼痛让聂诚忍不住仰着头呼痛,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颈间额头立时崩出一道道青筋。他试着抽出腿,几次都未成功。 房间里的烟越来越浓,火油虽然被门板挡住,但是火不可避免地烧着了衣柜,开始吞噬着这里的一切。 第20章 逃生 众人被姜准转移到靠近高速路口一侧的马路边,面对着旅馆的侧面,能看到206房间卫生间的小窗户。 他们透过栏杆清晰地看到胡雯被转移到阳台,以冯永庆为首,大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但是之后等了半天,再没有动静。 “聂警官还好吗?”王晓志惴惴不安地问。 姜准抱着手臂,手指不停点着手肘。阳台冒出的浓烟越来越多,消防队看到烟后应该很快能出动了,但是他们赶来要多久? 两分钟过去了,聂诚还没出来。 “我上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别动。钱桐、王晓志,你们是酒店管理者和工作人员,如果有谁擅自离开了,你们要承担责任,看好他们。”姜准半是嘱咐半是吓唬道。 得到了钱桐和王晓志的保证,姜准拉住那条绳索,用和聂诚一样的方式攀上阳台。 他省去了踹开玻璃门的苦差事,一转眼就见到了满室的烈火和黑烟。 姜准微不可见地退后半步,他的手在抖,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才能得到安宁,他甚至忘了为什么要来这里。 大火不是在十几年前已经被扑灭了吗?他还记得焦黑的残垣和父母的哭声,还记得那具烧得发黑的尸体,以及那张死不瞑目的与他相同的面孔? 为什么他还要回到那一天? 他乱撞的视线终于扫到被断梁压住的聂诚,仿佛有人在这熊熊烈火中浇下一盆冰水,他再也顾不得火,冲进去抬起断梁。 剧痛之下聂诚没有昏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咬着牙,一点点搬出自己的小腿。 “行了。”聂诚哑声道。 姜准松下断梁,拖着他向外走。 “别!”聂诚只来得及说不出一个字,立刻紧咬牙关忍痛,一字一句地说:“先送她下去。” 姜准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小腿,双颊紧绷,一对眉毛几乎要立起来,却也知道聂诚的安排没问题。 他拔了长桌上电热水壶的线和床头柜上的手机充电线系在一起,缠在胡雯腰上,再穿过绳索,从阳台上喊王晓志在下面绷直绳子,将胡雯安然滑了下去。 王晓志和冯永庆一起接住她,紧接着楼下传来冯永庆的哭声。 他哭是因为他老婆劫后余生,但这哭声无论悲喜与姜准记忆中的哭喊重合,让他眼前的场景又模糊起来。 这是他的惩罚,也许他明明已经死了,也许他根本不是姜准。 他们是双胞胎,由一个细胞分裂而来,不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个体。 ——“你揭露我,就是揭露你自己。” 姜淮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这句话。 其实当他被冒犯、不服气、不公正的时候,就会觉得姜淮是对的,至少是真的。而他姜准,道貌岸然的伪善竟然被称作有礼貌,精致的利己主义被赞为进退有度,有时想想真是可笑,或许他还不如姜淮。 是姜淮,还是姜准,又有什么关系? 可每当他想放过自己、放过这个问题时,作为姜准那部分就会跳出来,告诉他:聂诚喜欢的是姜准。 他必须是姜准,完完全全的姜准,决不能被发现。 大火产生的热浪令他满头大汗,他不得不撑起这张不知真伪的面具,疑惑地、惶恐地、战战兢兢地走下去。 他每走近一步,面具就要被融化一角,这场大火也许会将他烧得面目全非。 然而他无路可逃,他要救聂诚。 姜准竭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冲回房间架起聂诚。 “先等等。”聂诚拉住他,“我有事问你。” “下去说。”姜准急道。 “别担心,咱们一转身就是阳台,我两分钟说完。” “你说。” “你最近状态不对,很暴躁,是因为怕火?” 姜准眼睛瞄着越来越近的火焰,顾不上遮掩,应道:“对。” “你怕火是因为以前目睹过火灾。” “对。” “你的哥哥姜淮死在了火灾里。” “这些事我们可以下去说!” “但这只是一方面,你烦躁的原因是因为有时怀疑自己是姜淮?” 姜准的视线终于从火焰转到聂诚脸上,惊讶地发现聂诚脸上竟然有淡淡的笑容,他别过脸,掩饰住惊惶的眼神。 “你怕火是因为你觉得火会揭露你的秘密,让别人知道你是姜淮,或者说让别人知道你觉得自己是姜淮?” “你……别说了。” “两分钟还没到,嘶,不要急。”聂诚支起身子,不小心扯到伤腿,疼得倒吸口凉气。 “我从你告诉我的,以及潘虹月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姜淮的事,他……怎么说呢,在你看来是恶的化身?你还记得高中时,我们关于’因为演员演了自己喜欢的人物而想诅咒他’的讨论么,我觉得姜淮也就是这种程度吧?” “不一样!” “我们一直在和犯罪作斗争,这其中有小偷、抢劫犯、杀人犯、毒贩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他们都是罪犯,得到的刑罚可不一样。” “你想说什么?”姜准紧皱眉,死死扣着聂诚的手腕。 “我原先觉得你一定是姜准,姜淮就算再狡猾也不可能骗过我这么多年,但是我后来一想,冯永庆因为胡雯失态而质疑她被附体是不是很可笑,如果我也这样想,岂不是和他一样?十五年前的大火你们兄弟中死了一个,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活下来的是你,姜淮还是姜准,都好。” 姜准慢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喉结几次涌动,往日里冷峻的面容露出难以掩盖的动容。 “如果你是姜淮,就是姜淮吧。这场火很凶猛,但是它不会伤害你,你会活下去,还会救下我。我不会因为你怕火就与你绝交的,不用担心。”聂诚微笑道。 直面恐惧,拔出毒瘤,他希望能帮魏远补上治疗的最后一步。 他还是选择相信魏远的职业操守,相信他是在治疗姜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打算伤害姜准,那么他选择杀其他人就解释得通了。不管鲁潇犯了什么事、是否因为何佩仪,他杀人被抓,就相当于用另一种方式躲开了这些麻烦,虽然这个手段并不可取。 就算他是真的想要塑造姜淮的人格,那他接到背后人要求的时间不会太长,这个人格并不稳定,他还有挽救的空间。 姜准松开他的手腕,慢慢圈住他的肩膀,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不发一语。 聂诚用一只手抱住他,迟疑地侧过头想探究颈间的温热是否是他的唇,但是姜准的头挡住了,他只是贴上了他的侧脸,似是耳鬓厮磨。 聂诚微不可闻地叹口气,没有挣开,抱着他的那只手拍拍他的后背,继而捏了捏他的肩颈。 “好了,我的两分钟到了。” 姜准恋恋不舍地垂着眼直起身,再望一眼滔天火海,转过身背起聂诚,攀着绳子滑到一楼。 等了许久的众人围了上去,看到聂诚受伤,自动脑补救援场面,忽略了“怎么呆了这么久”这个问题。 姜准发现冯永庆不哭了,但是钱桐坐在路边泪水长流,再回头仰望,两层楼的小旅馆已经烧成了一层。 他扶着聂诚坐在路边,远远能听到消防车警笛的声音回响在山脚下。 “人都齐了,那咱们开始破案吧,说说这些事的始作俑者,”聂诚叹口气,“你现在主动招认,我跟同事反馈一下,也许能还算个自首。” 聂诚话音未落,姜准已经走到潘虹月背后,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潘虹月本人尚未作出反应,她周围的人已经自觉后退半步,在雪地上给她留出空地。 她的笑容有些勉强,“聂警官,你在说什么?” 蹲在后排的徐建军背着手离姜准远远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潘虹月,“这女子能杀得了个大男人?” 潘虹月挺了挺脖子,似在赞同徐建军的质疑。 “如果甄思哲跪在地上,她又出手迅速呢?”聂诚问。 徐建军摸着下巴想了想,“倒是有可能,但是甄思哲怎么会跪在地上嘛。” “我在204玄关与卧室相接的墙壁上发现了透明胶留下的痕迹,近来网上流传着一种恶作剧,将透明胶带粘在门框上,不知情的人会被拦得身体后仰。你布置好胶带,躲进卫生间,等他中招再冲出来勒住她,你的作案工具恐怕也是胶带吧。”聂诚说。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根本经不起推敲,我如何潜伏在他的房间里,又怎么能确定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只记得自己的布局,忘记我之前提出的问题了吗?204不是甄思哲的房间,而是你的。信号短暂恢复的一分钟里,甄思哲的手机弹出了是否继续备份的消息通知,在他已备份的内容中有一条短信,约他8点钟到204见面。你删了这条短信,却不知道他的手机有备份。引诱他的方式也很简单,你看出他在等人,很焦急,你将自己那份借款合同旁若无人的摊在长桌上,他就会冲过去想看个究竟。” 潘虹月的手握在胸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短信,你怎么证明是我发的?” “很遗憾,我恐怕证明不了。你大概不是用自己的号码发的,也许是黑市买的号,也许是偷来的手机。没关系,你还有很多破绽。王晓志确实是按照来客的顺序分的房间,但之前应该是从206起,而今天是从203起,这两天老板不在,他对工作心不在焉,一直在玩游戏,对很多下意识的安排记得不清楚,就像有时出门后不记得自己是否锁过门。你观察到了,并且利用了这一点。你特意让王晓志送饼干上楼,放在206的门口,是为了让他形成错误的记忆。对了,从这一点上可以排除冯永庆和胡雯,他们是双人间,没办法完成这个操作。” “确实都是破绽,照你这样说,如果206的门开了呢?我记得我让敲门提醒我的。”潘虹月看向王晓志。 王晓志困惑地点点头,又突然摇头,“不对,门不会开的,那段时间甄思哲一直在楼下。” “那我怎么会知道,我一直在房间里!” “你可以说谎啊。”聂诚笑道。 潘虹月不甘示弱道:“你也可以判断错!” “204离楼梯很近,虽然不能看到大厅的情况,但你一直留心着,知道甄思哲在楼下并不难,甚至还听到了姜准和他发生了冲突。关于胡雯的事我确实有过犹豫,离案发更近更有嫌疑,有时嫌疑越大反而越不容易让人怀疑。不过从逻辑上讲,当时只有你和她在一起,我那时就在204,如果是其他人将她打晕,她至少要先倒地再被你发现,走廊的地板没铺地毯,她倒地我会听到,或者你出来时她正要晕倒,那你至少应该看到袭击者的背影,都没有,很奇怪不是吗?” “你有没有听到我怎么知道?我连房间都不敢轻易出来,旅馆发生了命案,我很害怕,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根本不明白!” 聂诚笑了笑,对她顽固刮目相看,“你开始引导我旅馆里可能还有其他人,老实说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直到现在甄思哲等的人都没有出现。不过也许你察觉到胡雯发现了什么,或者有意制造更多恐慌,所以二次动手。你唯一该庆幸的是胡雯没死,你少背了一条人命。 “你还有一个破绽,拿到甄思哲房间钥匙后,你在搬运他的东西时落下了一个公文包,事发后又偷偷放回。离开大厅上来二楼的人里,有你和胡雯、钱桐和王晓志,钱桐和冯永庆上楼时我因为要重新搜查204也在二楼,虽然我先回到自己房间再去的204然后发现了公文包,但是他们不可能预料到。那么只有你和胡雯,结合刚才说的双人间和单人间的问题,你自己亲手把胡雯排除了。” “口空无凭!这全都是你的推论而已,如果是胡雯自己的苦肉计呢?” “你胡说什么!”冯永庆喊道。 “证据也不是没有,”聂诚望了眼还在燃烧的旅馆,“204墙上说不定黏着你的指纹。” “那就请聂警官去取证吧。”潘虹月看着塌了大半的旅馆,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惬意。 “你算计的就是这一刻。如你所说,你所采用的作案方法变数太多,运气差一点被人在走廊上遇见,你便洗不清嫌疑。事实上,你的作案方法不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甄思哲之所以会躺在长桌上,和旁边拉开得椅子有关,你想伪造成他畏罪自缢,但是以你的体力只能勉强把他拖拽到长桌,没办法举起他伪装成上吊。所以我猜,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放火的准备。如果没有找到机会,还可以迷晕他、烧死他。后来你虽然杀人成功,但是没想到旅馆里住着两个警察,因此还是不得不放火。最后从二楼下来时,你和冯永庆跟在我身后,冯永庆挂念胡雯,注意力不在你身上。204就在楼梯旁边,放火只是开个门的事,你故意走在最后趁机放火,烧掉尸体毁灭证据,然后将火油泼在地板上。我还原得对吗?” “警官,说话要讲证据!我说过我不认识甄思哲,也没有袭击胡雯。对于你上面说的这些内容,你有什么证据?”潘虹月冷冷地说。 “你先生也不认识他吗?我看到了那份合同,上面的地址和你身份证上的相同,你在这里还怕找不到他么,我们找到他一审便知。” 潘虹月面色发白,嘴唇褪去了血色在喘息出的白色蒸汽中颤抖着,愤恨的声音从她牙缝中磨出,“那你们就去找他,我祝你们找到他!” 聂诚微怔,一瞬间产生了很多猜测,直到潘虹月泪盈于睫,他才恍然道:“他死了?你是为他报仇!” 潘虹月闭上了嘴,她不再质问聂诚,也不再为自己辩驳,但是那副强硬的姿态表明她绝不认罪。 警笛声近了,消防车出现在路口,消防队员端着水枪跑来,让他们再往后退。 聂诚用消防车上的对讲报了警,二十分钟后,警车压着泥泞的雪赶到。 民警与值班刑警和他们互相介绍,握过手,直奔主题,聂诚将前因后果简单说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沾满汽油的空矿泉水瓶。 “这上面有她的指纹,最起码这个放火罪能坐实了。”聂诚说。 潘虹月始终观察着他们的交流,注意到新来的警察向她投来的打量的目光,以及他们手臂间隙出现的矿泉水瓶。 她愣了一下才想通矿泉水瓶的作用,霎时间血色从她脸上退了个干净,恨意与恐惧完全夺去了她的理智,她张开双手朝聂诚飞扑而去。 她要夺走水瓶,再次触摸它,让他们分不清指纹存在的原因,然后踩烂它、毁掉它!她想杀死这个捣乱的警察,抠出他的眼睛,折断他的手指! 潘虹月怒气冲冲地刚奔出半步,就被她身后的姜准拉住羽绒服帽子,一把拽了回来。她踉跄倒退,与被胶带猛然拦住如出一辙。 “就知道你会发疯。”姜准叹道,然后直接将她压上警车,顺便不满地看聂诚一眼,既然有证据还不早拿出来。 聂诚朝他挥挥手,示意这边都好。 在他们身后,旅馆的火已经快被扑灭,只有零星的小火苗负隅抵抗,之前的风雪润湿了空气,阻止了火势蔓延。不光周围的树林,旁边的车辆也未受波及。 其他人暂时被转移到附近的派出所接受调查,临走前王晓志裹着毯子吸着鼻涕来向聂诚道谢,感谢聂警官还他清白。 七点半,天边泛起一抹白,阴沉多日的云层被风雪吹散终于肯放出天光,在寒冬中施舍一丝暖意。 姜准轻车熟路地开着聂诚的车,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聂诚这一晚虽然累,但现在还没有困意,还未完全从紧张的气氛中缓解过来,说:“从她提起姜淮开始。” “为什么?” “上来就甩锅,居心叵测。” 姜准低低地笑起来,“你已经两年没碰这样的案子了吧。” “别小瞧民警的工作。” “要不要回来,聂队?” 就工作而已,聂诚做刑侦队长姜准并不服气,从不肯叫他“聂队”,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聂诚从他口中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不由低笑一声,手肘架在车窗边,但手掌遮住了嘴边的笑容时,他想起一个人,眼中又有了犹豫。 在他们旁边那条方向相反的车道上,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过,驶到通向旅馆的路口,让过从里面出来的消防车,稍作停顿,继续前行。 案三·酒色财气 第21章 举报 注射器在铁盘里摆放成排,针尖的切面上挂着摇摇欲坠的透明液滴,有人拿走一支又一支,再将空的注射器随意放回,针头上偶尔带着血丝,不久背后传来愉悦舒缓的吐气声。 男孩站在吧台旁,看着铁盘里的注射器从规整到凌乱,他耐心地将它们重新排放整齐,用手指轮流点着注射器的活塞柄,让它们如钢琴弹奏时翘起的琴槌,哼唱起低不可闻的歌谣: [i]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里扭曲的路。 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阶, 买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儿,猫儿抓着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们一起住歪歪扭扭的小屋。[/i] * 三月初,倒春寒,刚化了一场春雪,又来一阵冷风。 和安区荣光里派出所内不受寒气侵扰,前厅人满为患,蹲了一圈附近中学打架闹事的学生,忙得民警们直出汗。 聂诚在旅馆火灾中受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好在办公室里躲清闲,帮着邓汀一个个核对小孩们的身份信息并登记,给他们的家人打电话。 刘指导在办公室门口喊了聂诚好几声,越拔越高的声音没能抵过大厅的混乱,他只好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伸长胳膊抓住聂诚的肩膀,压着声音说:“紧急任务。” 聂诚将忙记了一半的信息交给旁边的民警,进办公室去穿外套拿车钥匙。刘指导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关上门,补充道:“叫上邓汀,都配枪。” 民警通常不带枪出警,派出所的所有枪支都统一管理,聂诚在这儿的两年多只配过一次枪,是为了应对一个抢劫案。 聂诚一怔,赶忙应是,拉着邓汀取枪,刘指导先去打火找车,等他们上车立刻开往目的地。 “刚才接到区分局的通知,咱们辖区那个洗浴中心被人举报了,据说有人在包厢里吸毒。最近严打,上面玩真的,区分局还调了特警支援。这次的事可能不简单,你们警醒点。”刘指导说。 他们赶到尚丽洗浴中心时,五层中式欧风的建筑前区分局和特警的车也刚刚赶到。三人停好车,简单寒暄,□□上膛,跟着特警冲进洗浴中心内,直奔三楼的KTV包厢。 在楼梯上遇到穿着浴袍的普通客人,不可避免地引起几声惊叫,先头部队冲上去,刘指导和区分局的一位老刑警紧跟着去安抚。 313包厢里正唱得嗨,丝毫不知门外围了五个特警,门被踹开时歌声不停,他们一点都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十来平米的包厢里有九个男男女女,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有的穿着自己衣服,有的穿着浴袍,头发还湿着。他们身上没有武器,聂诚收了枪,在靠近点歌台的沙发缝里搜出一袋白色粉末,又在垃圾桶里翻出几张没掸干净的锡纸。 聂诚把东西放入证物袋,走出包厢给其他同事腾出搜证的地方,将证物袋交给区分局派来的行动负责人。 包厢外的墙下蹲了一溜儿双手抱头的小年轻,其中有个染着棕色头发的青年,他瞥见警察交接过程中晃动的白色粉末,愣了两秒,一股怒火自胸口腾起,顿时烧得脸通红,甚至忘了悬在他脑顶的枪口,猛地站起身,骂了句“操”。他尚未完全站起就被特警按了下去,但是他那股怒火中烧的愤慨还是引起了聂诚的注意。 这个青年看起来不到二十岁,长相清秀,因比同龄人瘦弱,显得鼻梁高挺;肤色非常白,混着一点点不健康的青白;身上的白T恤和牛仔裤样式简单,品牌logo却表明其价值不菲,松垮垮挂在手腕上的更是十万以上的名表。 细致认真的打量招来了他的注意,他毫不畏惧地对聂诚破口大骂:“臭条子,看什么看!” 聂诚本想试探他几句,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特警同志,误会,真的是误会。” 只见从隔壁314包厢被押出来的那几位,其中有个脑袋剃得锃光瓦亮,正眯着一双小圆眼,笑得一脸讨好地向特警求情。 聂诚略过青年人咄咄逼人的目光,大步走过去,在特警耳边说了几句,带着这个光头去了二楼的茶水室。 “你们分局怎么插手我们辖区的案子了?”聂诚关好门,笑问道。 亮子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容比刚才的讨好又多了两分不好意思,“这不查案子嘛。谢谢聂队来救我,差点就成了大水冲了龙王庙。” 两年未见,这位海东区分局刑侦支队的刑警、聂诚的老部下外貌变化不大,态度似是更油滑了几分。 “我早不是你们队长了,叫我聂诚吧。” “那就诚哥!” “亮哥!” “别别,我当不起。”亮子赶忙摆手。论年纪,他确实在聂诚之上,但论资历论本事他比聂诚差些,而且聂诚还救过他的命。他为了掀过这一茬,直入正题,聊起了案子:“不瞒您说,姜队为那起毒品案愁半年多了,今儿好容易听到点风声,您这边是哪一出啊?” “我们是接到举报。你们的案子我不了解,不过313确实搜出毒品了。”聂诚说。 “313?那一帮子小孩?那可能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这边事不复杂,之前逮了个毒品贩子,是中间的一环,市里说要把这条链摸排清楚,争取把他们老窝端了,但之后就没线索了。我去汇报一下,这几天可能还得找您了解情况。”亮子说。 “行,你去忙吧。”聂诚说。 回到三楼,蹲墙角的那一排已经押送上车,后面的事由区刑侦队接手,刘指导带着他们回了所里。 中午吃饭时,聂诚把亮子的事向刘指导汇报了,下午区分局刑侦队长李穆给他分机打电话,问他手里有急事吗,要他现在来区分局。 聂诚正在埋头写材料,撂了电话刚进出门。 这回李穆没在楼下等他,他穿着警服也没人拦,熟门熟地直接走到他办公室,在门口敲敲门没人回应,隔壁办公室的实习生正巧碰见,脆生生地说:“李队在讯问室了,直走左拐,下到二楼就能看见。” 聂诚道了谢,到二三楼走廊之间就遇着李穆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犹豫着,转头看见他,说:“来得正好!走,陪我抽烟去。” 警局走廊禁烟,李穆嫌楼下冷,犹豫要不要回办公室聂诚就来了,索性拉着他一起下楼,好像两人聊聊天就不冷了。 “这次叫你来就是上午洗浴中心那个事,我队里的人跟我说你和那个少爷聊了几句,你和他们家之前有交情吗?”李穆问。 “少爷?那个年轻人吗?” “对,就是他,他叫韩乐安,他爸你肯定听过,韩奇山。” “哦!”聂诚了然。 韩奇山是全市数得上的有钱人,年轻时在欧洲留学,回国后做红酒生意起家,在国内外都有自己的酒庄,后来也涉足其它领域,他们上午去查的洗浴中心就是他的产业。他经常出席活动,生意之外的事十分低调,在外人看来算是形象比较正面的企业家。 “三年前我在刑侦队时和韩奇山有过一次接触,案件不是针对他的,只是请他协助调查,他儿子是第一次见。”聂诚说。 “他做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吗?” “倒也没有,只是他看到那包海.洛.因后情绪比较激动,我想他可能是聚会的组织者,而且对这件事不知情,本想问他几句的。”聂诚把亮子的事跟李穆汇报了。 李穆点点头,“你推测得不错,那小子说是有人阴他。如果这次的事涉及到海东区追查的那条毒品线,我们还是要配合他们工作。” “是。” 烟抽完,李穆没放聂诚走,带着他上了楼。这件事里既然出现了毒品,很有可能还牵扯其它案子,李穆让聂诚跟着多了解些,到时他们所去排查时也能掌握更多线索。 聂诚当然没意见,像刚进警局的实习生似地跟在李穆身后,在走廊上自然地和李穆的部下打招呼。他们走到讯问室门口,门从里面开了,两个警员押着韩乐安出来。韩乐安不耐烦地扭动双肩,一眼瞥到聂诚突然停止了挣扎,在交错而过的瞬间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穆正侧着头跟他交代另外几个小年轻的情况,聂诚认真听着,临近门前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道灼灼目光,疑惑地望向韩乐安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 当天回派出所后,他重新搜索了韩奇山的资料。 韩奇山少年时家道中落,做过建筑工人,期间通过高自考,又考入本市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大学期间拿了奖学金去欧洲交换学习,然后留在欧洲经营红酒生意,十五年前将生意转向国内。那天搜捕时,在韩乐安的包厢里歪歪斜斜也摆着很多瓶包装相同的红酒,看来是他从家里带的。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位法国女人,同韩奇山育有一子韩乐安,她于十三年前韩乐安五岁时病逝。三年后,韩奇山另娶了他现在的妻子,她是一位教授的女儿,也育有一子,今年十岁,叫做韩乐阳。 聂诚对郭奇山的基本情况大致了解了,结果先等区分局的命令,转天等来了韩乐安被释放的消息。每日出出进进看守所的人不少,原本这只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但是那天上午各种公安群都被韩乐安的事刷屏了。 韩乐安的狐朋狗友们得到他出来的消息,一早跑来蹲点,一辆接一辆宝马奔驰停了两排,把看守所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大张旗鼓地向公安示威,据说所里某领导被这架势唬得又惊又气差点中风。 这还不算完,他们接到人后没有摆驾回府,而是绕一圈到了荣光里派出所门口。 在韩乐安一队人赶到的前一刻钟,正琢磨尚丽洗浴案子的聂诚尚未等来李穆的先安排,倒等来了亮子和张杰明。 如亮子之前打过的招呼,他们是来找他了解情况。尚丽洗浴中心既然在聂诚负责的片区里,他们就不舍近求远找海东区刑侦队,直接找他们的老同事老队长来了。 “师父!”张杰明熟门熟路地钻进聂诚办公室,进了门才想起把他亮哥落在后面了。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似从前在局里,他当着亮哥的面跟聂诚套近乎,似乎有点冷淡他亮哥,于是心虚地往边上让让,不再多说话。 亮子知道他把聂诚当老师,丝毫不觉得尴尬,自然而然地以他和聂诚之间的关系寒暄着:“聂队,我可真来打扰了。” 聂诚早说过他别按以前的叫法来,亮子一时改不过来也有点执拗,他也不再提醒,笑着指指墙边的椅子,说:“两位,坐。” “不坐了,一会儿我们还得回局里,就是来了解下尚丽洗浴以前都出过什么事,还有韩奇山的一些情况。”亮子说。 “韩奇山只有尚丽洗浴在我们片区里,他最大的产业是南青区的酒庄,据说开发区还有他几个仓库,我不是特别清楚,这些想来你们也都查得到。至于尚丽洗浴,这是我们第二次接到有关它的举报,上一次是三年前,被举报□□□□。那时我还没到所里,不是很清楚,大概是……” 聂诚话说到一半,亮子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主动止住话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亮子连说抱歉,接通了电话,他说了句“喂,老吴”,没听两秒面色急变,电话没挂就招呼着张杰明去开车,自己也要往外跑,刚转个身才反应过来不是慌的时候,回头对聂诚说:“姜队中弹了,在医院抢救。” 第22章 动作 刑侦队里的活儿有需要单干的,但大多还是要团队合作,如其是抓捕行动时经常需要队友救命。海东区刑侦队的警员们就受过他们队长不少恩情,先前是聂诚,现在是姜准。 听到姜准出事,亮子和张杰明着急忙慌地要往医院赶。 “我也去。”聂诚放下手中工作,披上风衣往外走。 刚迈出派出所大门,停在门口的几十辆宝马奔驰似哀乐般一起鸣笛,吓得好几个人路人浑身一抖,从共享单车上跳下来,踉跄地扶着车把。 聂诚猛皱紧了眉,抬眼在最近的那辆车的副驾驶上看到了得意的韩乐安,只觉得莫名其妙,想当时他跟着冲进去抓人又问过话,韩乐安以为他是负责人对他有怨气也正常。 很快有同事出来警告这帮年轻人不要扰乱治安,他们有所收敛,只有韩乐安坐的那辆领头车不甘示弱地猛按刺耳的喇叭。 姜准那边情况不明,聂诚没心思计较这些,他看到张杰明已经启动了警车正朝他招手,三步并两步地上了车,直奔医院。 路上他一语不发,恍惚间听张杰明磕磕巴巴地解释姜队只是带人摸排,按理不该有冲突发生,更没成想一下子遇到个硬点子,竟然还有枪。 三人停好车往急诊区跑,刚进大厅碰到了下楼缴费的副队长吴泽。吴泽朝聂诚点了头算作打招呼,开门见山道:“他已经出手术室,脱离危险了。” 他们这才松口气,吴泽告诉他们病房号,拉着亮子分头排队缴费取药,聂诚和张杰明到了病房门口,大夫从里面出来,问他们:“病人家属来了吗,你们是他同事吗,先过来一个人,我说一下注意事项。” 张杰明见聂诚眼望着病房没接话,主动道:“好,我跟您去。师父,您先去,我一会儿过来。” “好。”聂诚点了点头,拧开了病房门。 医院为刑警队长配备了单人间,窗户关着,纱帘垂在两旁,墙上挂着电视,矮桌旁有单柜小冰箱,沙发淋浴马桶一应俱全。 手术是局部麻醉,姜准此时醒着,药劲儿没过,疼痛处于大脑屏蔽中,只是有些累,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门开的声音,眼珠转动,微微撑开一条眼缝,继而惊讶地睁开眼,扭过头来梗起脖子要看个究竟。 “你怎么来了?” 他语气里蕴含着对部下多事的责备,嘴边却有抑制不住的笑容。他伸出没插输液针的右手捉住聂诚的手,灵活自如地将聂诚拉到身边。 聂诚任他拉住左手,右手按住他肩膀,既是安慰又让他不要乱动,“躺着别动。不是他们多话,吴泽给亮子打电话时他正在我所里。伤怎么样?” “擦伤而已,没伤着动脉。” “是那伙人吗?”聂诚问。 从市郊旅馆回来后,聂诚将那边发生的事以及魏远的信都向上作了汇报,也没瞒着姜准。他们虽然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好好聊聊两人之间的事,但是关于毒贩和魏远背后的人反复商量过很多次了。 去年年中有个毒贩遇到了交通事故,和对方撕扯引来了警察,一核对身份暴露了通缉犯的身份,案子交到姜准手中,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一条毒品交易线,以非法持有毒品罪拘了几个吸毒的,上线却一直没摸到。 那段时间除了这件还有其它案子,姜准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去找了魏远做心理疏导,魏远对他的“特别关注”也是从那时开始的,这恐怕不是巧合。因此他们在查的贩毒案和聂诚被卷进的河边案,以魏远为线索人物,相互间是有关联的,这背后应该是同一伙人。 “不好说,审过之后才知道。我感觉是受惊的散户,或许和他们有来往。那伙人滑不留手的,市内开枪不像他们的作风。” “多少是条线索。” “嗯。”姜准思索道,“这几年市里毒品严打,撞着枪口兴风作浪的亡命徒并不多,他们很有可能和两年前那伙人有关。” 两年前,那就是和郭英案有关。 聂诚沉默。 姜准想起案发后,聂诚日熬夜熬抓捕罪犯的疯狂来,有点头疼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有主犯缉拿归案后你说’拼图可能少了一块’,当时我觉得你是没走出来,现在看来你是对的。对不起。” 聂诚摇摇头,“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姜准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聂诚再次沉默。 门口传来门锁开合的咔哒声,两人各自收回手,旁若无事地转过头。 张杰明的脚步顿了顿,一双无辜的眼睛转来转去,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的那一丝压抑,赶忙找了个话题:“快中午了,我去买点吃的,你们吃什么?” 聂诚说:“看到你们姜队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这就回所里。”回头对姜准嘱咐道,“多休息。” “嗯。”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望着姜准跟随着他的目光补充道:“多小心。” “你也是。” 病房门在身后关上,聂诚紧了紧风衣,眉尖微敛,眼中重新燃起利剑淬火后的光芒。他慢慢平复心跳,埋头闯入初春料峭的寒风中。 复仇的枪声一旦打响,不到一方血流满地绝不会停止,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下午,聂诚去见魏远。 他因为不是魏远案子的负责人没有提审的权利,只能自己开车去看守所。 从旅馆回来的转天他就去找过魏远,那时腿上还缠着绷带,姜准开车推着轮椅带他来的。说起甄思哲的死和他那份借款合同,魏远脸上的诧异难以掩饰,他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事情这么巧,警方掌握线索这么快。魏远坦言他确实向甄思哲借过钱,也因为中了他的套路,为还款的事焦头烂额。 “钱还上了吗?” “还上了。” “本息加违约金,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怎么还的?” “所有积蓄,再和朋友借了一些。” “哪个朋友?” “我大学时的同学。” “叫什么?” “余子轩。” 魏远挤牙膏似地问一句答一点,始终没提起那份关于姜准的资料。聂诚只好拿出杀手锏,“我们去了你家,在你屋里书桌的夹层中发现了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三页文件,很让人在意。” 魏远面色大变,他看向从进来就不发一语的姜准,避开了他的眼睛,带着手铐的双手不停调整眼镜的位置,半晌喃喃道:“我是一个医生。” “说出你的难言之隐,趁我们还相信你的医德。”聂诚说。 魏远惊讶地看向他,“你不、不怀疑我是按照上面承诺的……” “我没说不怀疑,这取决于你。我不光见过你亲笔写的那份,还见过你传真的那份,接收传真件的人是谁?” 魏远呼吸急促,眼神慌乱,双手放弃折腾眼镜,无助地抱紧头,紧咬牙关。 “谁是接收人?” “你和对方怎么认识的?” “他们有什么目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 姜准开口了,他用这些问题不断轰炸魏远,魏远始终没做出任何回答。 他们回到各自岗位针对这件事写了好几天的报告,之后获得了一次审讯机会,但是仍然没从魏远嘴里撬出东西。 今天是自甄思哲案后聂诚第三次来见魏远。 魏远由警员带着步履蹒跚地坐到聂诚对面,他这半个月来承受着良心和精神的压力,眼下一片乌青,双颊内陷,胡茬邋遢,看起来憔悴而沧桑。 “你看起来不太好。现在的罪名足够你在牢里蹲十年往上,你还担心什么?”聂诚叹气道。 魏远掀开眼皮看了看他,“你的腿好了?” “嗯,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姜准受伤了,他们要采取新动作了。”聂诚说。其实之前姜准分析过,他受伤应该是偶发事件,但是魏远没必要知道。 果然,魏远眉头一跳,长长叹一口气。 “一年又一年过得真快啊,”魏远突然感叹道,“大学毕业那会儿还历历在目,我保研本校研究生,意气风发的。我们这个行业专业性太强,不往上读不行,那时身边好多同学都改行了,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可现在看来专业程度和生活幸福根本不相关。” “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可能面对什么样的人生,都是人自己选择的,这种选择什么时候都不晚,你也还有机会。” 魏远苦笑着摇摇头,之后他埋着头不再开口。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聂诚心情沉郁地回到派出所,上午挤满大厅的少年人们都被各自安置,但是大厅并没有回归平静,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正站在中间仰着头放声大哭,他妈妈紧紧搂住他,头埋在他颈间肩膀抽动着似乎也在哭泣。 “怎么回事?”聂诚问。 头疼不已的邓汀解释说:“没事,他妈妈以为小男孩丢了,其实是和那个小女孩在一旁玩。” 聂诚这才注意到大厅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倚着墙,一只腿别在另一只腿前用脚尖立着,散着头发,事不关己地歪着头,注意到聂诚望过来的目光,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后跳下椅子,在聂诚跟前扬起头,清脆地说: “爸爸,你来接我啦。” 第23章 小鬼 “他嚷着姐姐姐姐,非要跟过来,我就带他在旁边玩了一会儿。”女孩在大厅的椅子上晃着退,玩着手中的头绳,漫不经心地说。 她叫韦悦君,九岁,在两条街外的小学上三年级,家就在附近。 “那你管……”邓汀侧头看了眼聂诚,“管警察叔叔叫爸爸是怎么回事?” “他跟我爸爸长得有点像,我认错了。”韦悦君笑着眯起眼睛,开心地说,“警察叔叔别生气,我也错管老师叫过妈妈。警察叔叔你叫什么呀,你真好看。” “聂诚。” 这不是聂诚和邓汀的回答,而是他们背后传来的一个略带惊喜的女声。 聂诚回过头,面对小女孩时刻意无动于衷的表情放松了,露出微笑道:“胡小菲,原来是你,这是你儿子?” “是,他叫胡天逸。这是聂叔叔。”胡小菲低头对儿子说道。 刚才仰天长哭的小男孩偎在胡小菲腿边,怯生生地抬起眼睛打量,听到妈妈的话,绵软地说:“聂叔叔好。” “你好。”聂诚笑道。 除了年前去找胡小菲那回,他还一直没和她联系,因为魏远的案子不归他负责,他也没有和她交流过案子,但是魏远现在又牵扯了新的案件,聂诚觉得有必要和胡小菲了解一下情况,他顾及着场合,斟酌地问:“诊所还好吗?” “诊所……魏主任转给我了。”胡小菲说,“准确来说是我和另一位医生合伙接手,转让费除了给死者家属的赔偿,剩下的上个月底转给他家人了。现在诊所已经重新开张,叫行远心理咨询中心。先不耽误你工作了,等有空约个饭再细聊。对了,欢迎给我介绍顾客。” “一定。”聂诚应道。 胡小菲笑了笑,对刚才负责处理案件的邓汀道了声谢,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有恃无恐的小女孩,牵着胡天逸的手走了。 韦悦君这边也问不出什么,聂诚让邓汀去忙其它事,他送韦悦君回家。 她听到警察要送她回家时,很不满意地竖起眉毛,等听明白聂诚要亲自送她回去时,立刻雨过天晴高兴地站起身,去牵聂诚的手,“聂叔叔,我家很近的。” 聂诚不以为怵,说:“好,我要和你父母聊一聊。” 韦悦君听到后半句,抿起嘴唇甩开聂诚的手,转头出了派出所。 聂诚戴好警帽,跟在韦悦君一步远后,一前一后地走了一刻钟,韦悦君从路边拐进了居民区。 这片小砖楼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原是工厂职工房,天气好时树荫下常聚着一帮老头老太,他们是以前的老同事现在的老邻居。这几年市政改革,旧小区旧楼重新改造,棕红色的楼体刷了白色新漆,原本坑洼不平的碎砖全都撬出来改压成柏油路,外观大幅改观,吸引了不少新住户。 楼道里却不见修缮,各户门口依旧堆着杂物,聂诚不时要躲闪弯腰从自行车把中间穿过,跟着韦悦君一路上了五楼,听着她敲响了防盗门。 这女孩古灵精怪,聂诚想过她会不会随便领她去一户人家再上演一出好戏,就像她张口就管他叫爸爸那样。 屋内传来了妇人不满的抱怨,门锁打开却不见人影,韦悦君习以为常地拉开门,朝厨房喊道:“妈,家里来客人了。” 韦母开门后立即跑回厨房,听到她的话不耐烦地望过来,见到聂诚身上的制服,呆了两秒,赶紧关火洗手,战战兢兢地迎出来,忙不迭地说:“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吗?我家那位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您看……” 聂诚说:“我不找您先生,我是来了解情况的,关于韦悦君。” “她?”韦母不可置信地拔高调门,瞪了一眼倚在墙边抱着手臂睨视着他们的韦悦君,压着嗓门道,“过来,告诉我你闯什么祸了?” 韦悦君对韦母语气里的严厉恍若未闻,走到她旁边不耐烦地说:“有个小男孩缠着我要我带他玩,后来他妈妈找不到他报警了,然后在附近看到了我和她儿子,就把我送到派出所了。” 韦母不可思议道:“这女的有病吧。” 韦悦君看着聂诚逐渐无奈的表情噗地笑出了声,韦母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言辞不合适,赶忙骂道:“你放学不回家在外面瞎玩什么!上次考试才排多少名,你们班那个谁又是第一,你脑子里天天都想些什么?回你屋里去!” “等一下,有些情况我还需要了解。韦悦君,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聂诚问。 “跑货的。”韦悦君说。 韦母补充道:“跑长途货车的,一年到头总在外面飘着。” “打骂孩子吗?” “嗨,谁家不掴打两下,但是没真打过,她到底是女孩。” “你们平时关心她的生活吗?” “怎么不关心!我这忙忙叨叨地特意回来给她做饭,一会儿还要赶回单位,晚上十一点多才下班。学习上的事也总问,她考试考多少名我心里都有数。” “她在荣光里小学是吧,是几班?” “三年一班,每次开家会都是我去。” “他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叫韩乐阳的小孩?” 垂着脑袋看指甲的韦悦君猛地抬起头,目光在母亲和聂诚之间逡巡。 “有啊,我刚说次次都是第一的就是他!那个孩子是真好,学习好、长得好、家世好,他妈妈也是那种文化人,特别有气质,还不挑剔。”韦母瞥见自己围裙上的油渍,不由得叹了口气。 聂诚看向韦悦君,“你和他是好朋友吗?” 韦悦君冷笑道:“水火不容的好朋友。” “怎么水火不容?” “要是有个人什么都比别人强,就很难有真正的朋友。” 韦母对他们的对话失去了兴趣,频频看时间,聂诚只得起身告辞,韦母如蒙大赦,说着麻烦了,让韦悦君好好送送警察叔叔,自己匆忙回到厨房。 韦悦君像模像样地把他送到楼下,在他背后嘀咕着:“原来你是来问那个贱种,为什么你们都对他感兴趣?” 聂诚转身问:“还有谁?” “所有人,所有知道他的人都会关注他。” “因为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吗?” “不,因为他是魔鬼。” 聂诚停住了脚步,弯下腰问:“你对他有别的看法,为什么?” 韦悦君偏过头不说话,脸颊的潮红和急促的呼吸表明她很生气。 “好吧,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可以随时来派出所找我,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对吗。”聂诚说。 韦悦君慢慢平静下来,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嗯”。 “韦悦君,叔叔最后劝你一句,谎言永远成为不了现实,回家吧。”聂诚说。 韦悦君鼻翼翕合着,扁扁嘴似有些委屈又似愤怒,重重哼了一声,甩着头发蹬蹬蹬跑上了楼。 聂诚摘下警帽,回派出所换去警服,下班回家。转天休息日,他早早拎着做好了汤菜和水果去看姜准。 “你还带东西?”姜准问。 “不是送礼,是给你准备的食物。”聂诚强调道。 姜准露出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隔一会儿神神秘秘道:“我可听说了。” “听说什么?” “韩乐安,看守所领导差点中风,然后他又去你单位门口按喇叭。” “你这是幸灾乐祸?”聂诚挑眉。 “不是。”姜准眼望着饭盒,心不在焉地否认道。 “说起韩乐安,我最近还遇见一桩和他家有关的事。”聂诚边削苹果,边和他讲了韦悦君的事和她说的有关韩乐阳的那些话。 “那丫头管你叫爸爸?”姜准忍不住笑道,等全部听完,认真地思索道,“你怎么看,未成年人心理这块儿你比我擅长。” “对于一般的成年人来说,这孩子确实令人头疼,不过我觉得她还是比较……天真可爱。”聂诚说。 “怎么说?”姜准早习惯了他对事情的容忍度,毫不惊讶接过他切好的一瓣苹果,放入口中。 “我了解到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长期缺席,母亲除了对她吃穿以及学习以外的,如其是心理方面的照顾比较欠缺,她得不到足够的关爱,也没有形成对成年世界和儿童世界的界限感,会显得比同龄人成熟,而且有攻击性。” “她攻击过别人?” “我是指她的抢夺心理,’不是我的没关系,我可以抢过来’,这个感觉让我印象很深。胡小菲的儿子牵着妈妈的手管我叫叔叔,韦悦君很快做出了类似的行为;她觉得我符合她心中父亲的感觉,就毫不掩饰地叫我爸爸。想要就学着做、想要就拿过来,这种果断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以她的年龄和成长环境,在她没有做出格事情前,我甚至觉得不应该完全否定她。” “包括她说谎的行为?” “这点我提醒过。”聂诚叹气道。 姜准点点头,“我明白了,客观看待问题,冷静采取行动,不压抑自己的想法,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几乎没有枷锁,这小丫头有点危险的苗头。而在她看来,韩乐阳还要糟糕?” “是,所以韩家的情况和韩乐安的情绪或许比目前掌握到的要复杂。” “那么韩家的产业里、韩乐安的包厢中出现了毒品,不单纯因为那帮小孩?” “说不好,不排除有人陷害,但无论怎么说都是给警方提了醒。”聂诚说。 “嗯,”姜准抵着下巴考虑着,“我恢复期间案子在吴泽手里,我会嘱咐他。” 第24章 搬家 吊了八天的消炎液,姜准的伤口没发炎,在医院趟了两个星期后获准出院。 出院后姜准的生活还需要人照料,他的家人在国外,局里打算公费帮他请个护工,姜准拒绝了。比起生活上的一点不便利,他更不习惯有人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出院那天早晨,张杰明和林敏欣来接他,他们把他的衣物叠整齐装进行李箱,办理好出院手续,林敏欣扶着他坐上轮椅,张杰明拖着行李箱先一步下楼让预定的出租开到最近的楼门口。 上车下车也是个问题,姜准受伤的位置在大腿外侧,腰腿稍一活动就会扯到伤口,他是咬紧后牙倒吸着凉气才没在两个年轻下属面前露出疼痛的表情。相比之下上楼轻松很多,他住的公寓有电梯,坐着轮椅不用折腾直接被推到家门口。 两人不是第一次来姜准家,但是在这个过分整齐的房子里,伴着姜准本人的注视,他们还是觉得不自在。 姜准把从前那套大平层租了出去,现在为了离单位近住在分局旁边的复式公寓,上下加起来有九十平米。楼下的客厅带阳台,楼上的主卧也有阳台,不过他把主卧改成了阳光房,用来在休息日看书健身,把次卧当成了卧房。 林敏欣将行李箱中的衣物拿出来,之前他的衣物是聂诚整理好送来的,她不知道这些原本都放在哪里,问:“姜队,衣服给您放在哪?” 姜准指着沙发一角,让她先放在这里,之后他会自己收拾。 张杰明先将洗漱用品摆回一楼的卫生间,做好热水,再听从姜准指挥从二楼阳光房拿来一条毯子放在沙发上。 两人忙完这些,一再说姜队有事随时吩咐,然后在姜准的道谢声中后退着告辞,坚持回分局继续工作。 姜准本打算留两人吃午饭,一方面他自己不方便下厨要点外卖,另一方面想犒劳感谢他们,但是望着这两人逃也似的背影,姜准托着下巴反思,自己平时对他们很严厉吗?没有吧,他很讲道理的。 算了,他也不太饿。他简单整理一下卫生间的洗漱用品,让它们摆放得更合自己心意,然后将水杯、手机、充电器和两本书摆在伸手可触的茶几上,从轮椅上撑起身,慢慢坐进沙发,滑进毯子里。他上下楼不方便,楼下的东西也还齐全,他打算这几天用沙发代替床,先不上楼了。天气渐暖,毯子里暖烘烘的温度熏得他眼皮发沉,他发了几条信息,放下手机歪着头睡着了。 窗外日头从高悬到西沉,橘色的光芒沉底融入城市地平线之下,雾蓝色的傍晚中亮起了街灯和车灯。 聂诚到了下班的时候。他知道姜准今天出院,张杰明汇报说一切都好,上午他跟姜准联系过,下午发消息一直没回,他想他可能睡觉了。 从荣光里到姜准家坐地铁最方便,这是条新修的线路,去年刚通车,设备新人流量不大,空座很多。今天没有外勤,他在办公室坐了一天,将空座让给他人,站在门边看着站名下的指示灯由红变绿。地铁口旁边是居民市场,沿街有不少餐馆,聂诚犹豫了一下拐进市场里,不一会儿拎着几袋子菜拐进小区,隐约可见有鸡蛋、土豆、甜豆、半只鸡、五花肉,手里还举着一颗莴笋。 他的脚步不通过记忆而是凭借直觉,不用特意想地址就走到了姜准家门前,掏出钥匙,仅摸索齿痕准确找出正确的那一把,拧开门,回手打开墙壁上的玄关灯,自然而娴熟得像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 灯一亮,他抱着莴笋不及低头换鞋,就看到姜准单腿立在冰箱前,受伤的右腿僵硬地悬在空中,左肩下夹着拐杖,左手撑着拐杖的横杠勉强支撑全身的重量,不知怎么牵动了伤口,紧皱眉头吸冷气。 “怎么起来了?”聂诚急忙放下手中东西,推来了轮椅。 姜准摇摇头,扶着聂诚小心翼翼挪到沙发旁边坐下了。他觉得在屋里轮椅不仅提供不了多少方便,反而变相禁锢了他的活动。腿稳稳放好,他才放松下来说:“找找吃的。” “你住院三周,冰箱里的食物大半都不能吃了。我买了些,你先等等。”聂诚说。 姜准瞥一眼倒在门口的袋子,叹气道:“等你做好也要好久。” 聂诚从厨房里搜出来一袋饼干递给他,说:“先垫一垫。你想吃现成的?这个时间叫外卖也要等很久,很快的,别急。”他边摘手表,边安抚姜准。 姜准接过他戴着体温的手表,在手中握了一会儿才放到身边,嗅了嗅鼻子,问:“有肉?” 聂诚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有,营养均衡。” 姜准低笑一声,躺倒在沙发上,伸长手臂探出半个身子够到茶几上的手机,看了几页新闻又扔在一边,支着头透过半开放厨房的玻璃门欣赏聂诚忙碌的身影。 半个多小时后,聂诚开始往外端菜,时间有限他匆匆做了三个菜,有清炒甜豆、莴笋炒蛋和土豆炖五花肉。鸡汤比较费时间,聂诚把鸡放进冰箱,先不做了。四人位的餐桌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姜准能帮得上忙的就是慢吞吞地把自己挪到餐桌边,再提醒他别忘了拿碗筷。 菜饭上桌,聂诚洗干净手,坐到姜准对面,说:“没做汤,我看牛奶还没过期,一会儿热些奶。” “好。”姜准不等聂诚说完,已经伸长筷子,夹起了一块儿五花肉。他是真的饿了。 聂诚父母去世得早,高中开始就一个人生活,生活技能满点,这些饭菜不止色香味俱全,并且很照顾他的口味。住院期间聂诚隔三差五也给他送饭菜,但是保温盒里闷过的远比不上这些刚出锅的,医院里捧着饭盒的探病气氛也远比不上在家吃。 他们好久没这么安生地吃顿饭了,这或许是聊聊往事的时机,但是姜准一点都不想提那些糟心事,至少现在不想。 聂诚也闭口不提,他还不太饿,不时动两筷子,大多时候只是抿几口红酒——因为姜准伤未痊愈,聂诚没给他斟。他有些怀念地打量周围的陈设,想起当初姜准决定搬过来时拖了很久,因为他俩作为正副队长很少能一起歇班,最后姜准还是请了天假两人才有一天空闲,既配合搬家公司运来了家具,又全屋擦洗一边放好了衣物,从早上天蒙蒙亮一直忙到晚上天黑。 他环视一圈,看了看墙边的楼梯,问:“你怎么上楼?” “不上,先住下面。” “睡沙发吗?”聂诚问。 “嗯,它拉出来是张单人床。”姜准头也不抬地说。 聂诚“啧”了一声,半天没说话,等他差不多快饱了,吃饭的速度慢下来,提议道:“要不先住我那?” 姜准夹菜的手顿了顿,煞有介事地思考道:“你家那楼没电梯啊,我怎么上四层?” 聂诚为难道:“我也犹豫在这,慢一点上或者我背你,总有办法的,也比你天天对着楼梯发愁强。”他说到一半看姜准米饭见底,起身去厨房热牛奶,边走边说完后半句。 姜准背对着他,先是勉强维持着上半张脸面色不动,却情不自禁翘起嘴角,继而眯起了眼睛,露出带着几分狡猾和得意的笑容,又在听到聂诚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后迅速恢复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淡然。 “我那儿你也不是没住过,前段时间你喝醉那回我看你也住得挺习惯。我也省得特意往你这跑一趟。”在聂诚的一再劝说下,姜准总算同意了。 这里和聂诚家分居海东区分局左右,相距不过两站地,一旦说好两人立刻着手收拾起来。原本放在沙发一角的衣物直接回了行李箱,刚放回原位的洗漱用品倒省了这趟“出差”,聂诚那边给他备了一套。若落下什么先用聂诚的或是明天回来再取,都很方便。 姜准万分不愿地坐上轮椅,由聂诚推着,吹着晚间春风,惬意地进了聂诚家小区。上楼是个大问题,聂诚先将轮椅折好并行李一起送上楼,再回来扶他,他下楼时姜准一手拉着栏杆一手撑着拐杖已经走到一二层之间。 “不说让你等我吗?” “我先试试。” 起初还算顺利,上到二层姜准有些不耐烦动作快了些,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到三层就出了一头汗,平时用不了两分钟走完的楼层,他挪了半个多小时,认真考虑之后请医生来家里换药,再也不想受这个折磨。 聂诚一步步扶着陪着,比伤者本人更有耐心,到了四层他一手架着姜准,一手拉开半掩的防盗门,先带他坐进沙发里才去拉帘开灯。 屋内整齐温馨,姜准此时心情与上次短住时不同,他窝在沙发里,全身心放松下来。 “你一早就打算住我这里的吧,非要等我说。”聂诚笑道。他换好鞋,把姜准那双给他拿来。 姜准立刻坐起身,不想让聂诚辛苦,说着“我自己来”接过拖鞋,让他去忙别的,还不忘解释:“基本礼貌而已,万一你嫌我麻烦呢?” “我会嫌你麻烦吗?”聂诚从行李箱里取出他常在家中穿的那身休闲居家服,避开伤口扔在他身侧。 姜准挣扎着脱去风衣,聂诚开了热水器,等水烧热,他接了半盆水拿着新毛巾来帮他擦洗,顺便换好了衣服。 这一通折腾下来已经九点多了,聂诚铺好床,先去洗澡。姜准自己慢吞吞地走回卧室,躺在他往常睡得那一侧,盖好薄被,做好了入睡准备。 聂诚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正看到这一幕,惊讶道:“这么早?”旋即一想,即使是很简单的活动受伤也比平时更耗费体力,今天折腾了两回,姜准肯定已经累了。他本来没想睡这么早,懒得去书房,坐在客厅里看两页书,又怕等姜准睡熟他一进去把他吵醒,只好早早熄了灯,与姜准道声“晚安”也睡下了。 于是再次住到一次两位曾/现任刑侦队长不到十点就各自入眠,一夜无话。 第25章 对峙 转天聂诚给张杰明打电话,告诉他姜准被他接到自己家中照顾,这几天他们就不用来照看了,实在有事就去他家中找姜准。 张杰明见两位队长重归于好,自己又免去在姜准面前无所适从的尴尬,高兴得在电话那头猛地站起来,仿佛聂诚就站在他面前似的边打电话边对着空气连连致谢,并一再表示如果需要他帮忙肯定随叫随到。隔着电话聂诚也能想到张杰明此时真诚的表情,说不会和他客气。 其实对聂诚而言,和姜准一起生活远没有张杰明想象中的麻烦和不适应,也不会觉得被打扰,反而因为回家就能看到人,省去了一份牵挂。 只是他没想到姜准来他家的第二天他就要加班,一直忙到七点钟他才匆匆去更衣室换上常服,在食堂里买了两份盖浇饭和两份小米粥,急忙赶回家。 他到家时,客厅开着灯,姜准靠在沙发背和扶手之间,面冲玄关,受伤的右腿搭在沙发上,左腿踩着拖鞋曲在沙发边,正和人打电话,说的是工作上的事。他听到门响,嘴上应着电话那边的问题,却早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看着聂诚进门后把钥匙放在玄关边柜上面的小盒里,瞥了他一眼,直接进了厨房。 电话结束,聂诚正巧出来挂外套,问他:“这样坐着不难受吗?” “还行。”姜准说。事实上,这是他一下午折腾了好几个姿势里最舒服的了。 “今天忙,我一抬头都七点了,也没给你发信息,饿了吗?” “有点,你从食堂买的?” “对。” “行,尝尝你们食堂的。前段时间分局食堂的猪肉换成牛肉后,我觉得味道是有所下降。”姜准说。 他照例把自己挪到餐桌边,聂诚把餐盒里的盖浇饭和小米粥移到碗中,重新热了一遍端到餐桌上。 姜准说着要评品荣光里派出所的伙食,但是没吃几口手机就震个不停,他一手端着筷子一只手飞快打字,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住,心思根本没在饭菜上。 眼看饭菜凉了,聂诚碗底空了,他起身撤走两个碗碟,姜准终于回过神,愕然且茫然地望着他,说:“我还没吃完。” “我拿去热一热。”聂诚说。 “哦,好。”姜准恍然,带着几分歉意笑了笑。 他作为刑侦队长,即使人不在局里,要处理和关心的事也不少,如其他们手里还有一件未侦破的大案。他对着手机屏幕几次咂牙,这伤受得可太不是时候了。 不过害他受伤的那个家伙被他成功抓获,吴泽带人连夜审讯,这家伙是个老油条,上来跟他们打游击,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让那些看似有价值的线索和故事在最后来个大反转,变为成篇的废话。姜准就是看这些废话看了一天,下午还要不时和吴泽电话或视频,建议他如何施压、怎么让他露馅,再击溃他的心理防线,最后总算从他嘴里撬出了些东西。 眼睛盯屏幕盯得发酸,聂诚把毛巾递给他,他道了声谢自己随便擦摸一遍,聂诚在旁边等了会儿,见没什么要帮忙的,自行去洗澡了。他在被扶回房间时抱怨了几句,聂诚也在这时督促他早些预约上门换药的医生,算是一天里两人间的交流了。 今晚又是不到十点就洗漱完毕钻进被窝,这样下去他们可以提前体验夕阳红般的健□□活了。 卧室外的灯全都关了,卧室里只留写字台上的一盏护眼台灯,此时调成了温馨的橘色,亮度还是最亮。因为床头柜不方便姜准撑拐杖或坐轮椅,他们是头朝过道脚冲床头板。台灯在写字台边缘,聂诚不用特意下床,只直起伸长手就能关灯,他看了会儿手机等了等,见姜准还没有睡觉的意思,提议道:“这台灯是可充电的,我拿来放你手边吧。” 姜准在百忙中看了看他,说:“好。” 聂诚把灯放在姜准前面的地上,正准备睡觉,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李穆。 这个时间……聂诚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电话接通,聂诚说:“喂,李队……” 尚未来得及寒暄,李穆通过声音确认电话另一边是他后,直奔主题道:“魏远死了。” 魏远不是在……他看管中死了?聂诚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撑起身体盘膝做好,开始消化这件事。 他们这虽然不是监察委第一批试点城市,但是紧随其后挂牌,到现在已经正式开展工作,而且据说巡视组过段时间要来,这个关口要出问题就没有小问题。 难怪李穆这么着急,不光今夜,这段时间不知有多少人会睡不着觉。 “我现在过去。”聂诚说。 他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引得趴在枕头上的姜准停下敲击回头看他。他从警多年,隔着千里也能嗅到局势变化的味道,只听聂诚的语气就知道,出事了,而且很严重。于是低下头飞速交代完工作,锁上了屏幕,侧过身,一只手支着头专注地看他这边的情况。 聂诚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听李穆语气里透着烦躁地说:“先不用,现在还问不到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不用去荣光里了,我会帮你打招呼,你一早到我这来报告,后面有的忙。” 他应了声“好”,那边挂了电话。他没多问,也没多劝,他知道现在的李穆根本听不进去与案件无关的其它话。 “怎么回事?”姜准问。 “魏远死了。” 姜准瞳孔放大,惊讶道:“死了?”又皱起了眉,“案子没宣判,他还在看守所里……这可糟了。”他包含对一线同事的同情叹了口气。 现在看守所那边一定是人仰马翻,检法方面的相关工作人员甚至是领导都要赶过去,还要立刻通知魏远的家属。他们想起住在冷清院落里的生病的老太太和全天候照顾她的魏达,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而且魏远身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他们还没问清谁要他设计姜准,虽然有推测但尚不能确定他要杀鲁潇的真实目的,以及在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的隐情? 两人沉默着,脑中有太多条理不出头绪的想法和得不到答案的猜测,好不容易有些眉目的关键人物一死,他们仿佛又回到黑暗之中,隐隐嗅到两年前郭英刚死去时的绝望。 卧室内的一切都静止着,空气也仿佛停止流动,他们无言许久。 最终姜准开口道:“冷不冷,先进被子里来。” 聂诚雕塑般的面容和身体动了动,这才感觉到自己肩膀和关节受到了初春夜晚的侵袭,皮肤发凉。他长叹口气,回手披上被子,如姜准一般趴在枕头上。 “这件事不一般,但无外乎两种情况,自杀和他杀。魏远被关在多人间,不管哪种情况都应该有迹可循。”聂诚说。 “嗯。他杀的话,一定是有人买通了里面的人;自杀可能性不大,也没有理由,除非有新的事情发生。” “比如,他被威胁了。” “对。而且我猜他是死于窒息,不管是他杀自杀,勒痕最方便伪造。” 聂诚点点头,“我觉得,我们要把最近发生的事复盘一下。” “好,我正想跟你谈谈吴泽今天发来的情报,可能有帮助。”姜准说。 “那就先从去年12月1日开始,我在河边……” “不,这个案子牵扯得很广,时间跨度说不定比你我想象得都要长。必须从已知可能事件的最初开始,如果有必要,我觉得我们甚至可以从刚入警局、刚入警校,甚至高中时的那件事,或者你父亲遇到的案子开始。”姜准说。 “涉及的事情太多,会让思维失去焦点。”聂诚抿起了唇,说。 “你说得没错,但最开始要尽力覆盖所有可能才不会有遗漏,删减的工作可以在之后做。”姜准说。 聂诚身体微微后仰,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从久远的时间开始梳理会降低我们队核心时间的关注度和精力,明天我要去找李队,这期间会非常忙,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那就找一个切入点,能将前后的事情连接起来的关键事件,我觉得……” 聂诚突然出声打断,他知道姜准要说什么,他不想听,少有地压低了声音,重复道:“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两年前的郭英案是最好的切入点。”姜准坚持说完。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显得双方都有些激动。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像两头争夺头领权的狮子,固守自己的地盘,互不相让。这沉默也与刚才思考魏远的事时不同,他们没有怒目吼叫,却在酝酿着这种不友好的、带有威胁的、一触即发的压抑气氛。 最后聂诚先转开视线,他用疲惫而低缓的声音说:“现在不是谈我们之间问题的时候。” 姜准动了动喉结,他有一瞬间的不忍,却冷硬地说:“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你的问题,是你在逃避。” 被责备了的聂诚没有任何不服气,支着前半身的手臂如同抱紧自己般往内收了收,他用不自知的充满祈求的眼神扫过姜准的鼻尖。 “聂诚,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姜准硬着心再次说道。 “这件事是一系列事情的锁链,你避不开的。”他说话的同时向聂诚靠近,揽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聂诚的睫毛一颤,终于直视他的眼睛,挣扎着开口道:“好,我们就从那时说起。两年前……” 第26章 复盘 两年前,他们端了一条毒品买卖线。 发现这条交易链不是巧合。聂诚从入职那天就开始暗中搜集线索,留心在市里活动的这些人。他觉得当初父亲的牺牲不是偶然,虽然十二年过去了,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伙人大概率不会真正的金盆洗手。他非常想将那伙人绳之以法,想将对他父亲开枪的那个人亲手送进法庭受审。 后来他们□□时,在一个犯罪嫌疑人家中搜出了毒品,安排线人顺藤摸瓜,找到了风头过后悄悄回来的那伙人。他们很低调很小心,一包毒品要转手很多次,甚至连中间人都不清楚真正的货源。 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找到那些人所犯的其它罪,一个个抓过去,趁他们尚未觉察,断其手脚,极大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这一过程夹杂在他们的日常办公和其它案件中,用了很多年才做出了些许成绩。等他们发觉大事不好时,生意的销路几乎中断,就像奔涌的水流突然堵塞,一连数月无钱进账。 俗话说,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帮喝惯了人血的家伙们气红了眼,再也耐不住心气低调,暴力事件频发,更加引起警方的注意。就在这时,他们没有破罐子破摔,而是选择垂死挣扎,绑走了当时主要负责人之一即海东区分局刑侦队长聂诚的妹妹,郭英。 虽然谁也不愿意提起,但是那时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那是个周五,聂诚答应妹妹等她下晚自习去学校接她回到自己家,晚上一起看电影放松一下。 郭英正值高三,课业压力大,每天晚自习要上到八点,周六也要补课到下午四点,不过这周调休,改成了周六休息周日上课。母亲去世后,她的亲人只有爸爸和哥哥,她爸爸总出差,一个月中倒有半个月要住在聂诚这,心里话还有班级中的事情也愿意同哥哥讲,哥哥不但不嫌她烦,还会耐心帮她分析,和她一起想解决的办法。那位哥哥的同学兼同事她也不陌生,她从小跟着两人玩耍,自小就被姜准灌输要懂得为自己着想,不要太像她哥,虽然每次她都用“我哥哥天下第一好”气哼哼地反驳回去,但在气愤之余还是看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什么苗头。 于是郭英以自己长大了和课业忙为理由,很久没去聂诚家,给他们留出空间。聂诚对于她的狡黠心中有数,不给她话里话外的揶揄任何反馈,但这次她主动要求来住,他心中很重视,也许她为最近成绩些许下滑担心,也许是和同学发生了不愉快,她应该是有想倾诉的事情。 那时姜准以旧房租出去、新买的复式油漆味未散为由,已经在聂诚家住了大半个月,两人虽未明说,但在心都当做是同居的开始。早晨姜准听说晚上郭英会来,有意为他们兄妹留出空间,说好晚上吃完饭回单位加个班,等到夜深再回来或者就直接在值班室睡一晚。 因为有了晚上回来加班的打算,五点钟一到姜准催着聂诚赶紧下班,两人一起去市场买菜,然后回去做饭。聂诚察觉到姜准的情绪不太对劲,他下午接了一通越洋电话,似乎是他家人打来的。他家人出国前对他们的关系有所察觉,不太能接受,向姜准放了狠话,姜准没再和家里联系,几年过去他的态度没有变化,他家人反倒退让了些,但言语中总是希望他回心转意,是以每次通话都不愉快。 姜准做完了他准备的那道菜,却还在厨房里徘徊,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从柜子里翻出瓶红酒,舀出半碗碎冰,斟满酒放进冰,在餐桌旁等着聂诚。 聂诚诧异地问他,一会儿不是要回单位么,怎么还喝酒。 姜准回了句“想喝”。 聂诚知道他心情不好,没有多劝,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等在空中的杯子。那晚他们都喝了不少,姜准忍不住问出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他问:我们究竟算怎么回事? 聂诚比他保守,在感情方面的意识尤其迟缓,很多事情在任其发展的同时,他或许并未认识到或想清楚。他一日不亲口说出,姜准就一日不敢在心中对这段关系定音,如果他拒绝呢、如果他不愿意呢、如果他根本不想要伴侣呢,他不想哪怕有一点强迫他。 这天的电话和酒让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原以为他可以默认这样的生活,不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然而实际上这些忍耐不过是延迟他对答案的需要,他十分迫切地想听聂诚说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人的酒量都还可以,但此时面上已泛起一层红,聂诚尤甚。他与姜准的激动、紧张和一点点气愤不同,他的情绪很平稳,他清楚姜准在向他要答案,那么他一定要给出一个答案,即使他还不确定这是否是合适的答案。 他站起身,走到姜准身侧,拉住他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解开自己衬衫的前三颗纽扣,然后俯身贴上他的双唇。 姜准长长吸了口气,再不犹豫地抱紧他,吮吸他的唇舌,然后拥抱着挪到沙发里。他解开他衬衫剩下的几枚纽扣,一手抵着他的后脑亲吻,单手解开他的皮带…… 在第一次被羞耻和快感淹没后,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聂诚给郭英发了信息,十分抱歉地表示突然有点事情,如果她还想来的话,他会明天去她家接她。之后他们将手机扔到一边,在相识十三年中第一次放纵自我,沉湎于情感和感官的双重快乐。 然而就在聂诚手臂发抖地圈着姜准喘息时,郭英被人从放学路上劫走。 手机里有昨晚郭英发给他让他明天一早来接她的消息,聂诚没有惊扰姜准,给他留了字条,关好卧室门,强忍着浑身无力出门,刚走到车位前,被人捂住口鼻,吸入□□,带上了一辆面包车。 姜准十点多才醒来,一直等到下午两点也没见聂诚和郭英的身影,给两人打电话未接通,于是他打通了郭父的电话。聂诚的继父、郭英的父亲郭烨昨晚和战友喝到半夜,此时还醉醺醺的,听到姜准的询问酒醒了大半,说郭英昨晚去了聂诚家。两人仔细核对时间,发现昨晚郭英并未回家。 他们推测郭英收到聂诚有事的消息后,回消息同意了他的提议,于是放学直接回自己家,就没特意告诉郭烨时间更改,以至于她失踪一夜无人察觉。那聂诚呢,他就算发现郭英失踪,不会关机,相反会主动与他们取得联系,一起寻找。 姜准回到局里立刻上报,当时的局长邵青云既是曾经的刑侦队长、他们的老领导,也是聂诚的师父,他非常重视,认为这很可能与他们正在侦办的案件有关,动员全局、发动线人寻找聂诚和郭英。 这伙人很狡猾,他们抓住郭英和聂诚后开车去往郊区,避开摄像头换了车。那时人脸捕捉技术不成熟,不知道车牌号无法通过监控追踪他们的行迹。 最后他们接到报警,有人在海滨区港口旁的仓库里发现了大量血迹和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经过照片比对,确认是聂诚。他们马上奔赴现场,在郭英失踪的37小时、聂诚失踪的21小时后赶到充满血腥味的仓库。 他们在仓库对面的海中打捞起郭英的尸体,她□□着,嘴唇残破,身上布满被海水泡得发白的鲜红伤口,那些伤口如同水果外包着的网布,纵横交错,密密麻麻。讽刺的是,聂诚被吊起时双手手腕的勒痕和因脱水而导致的昏厥,几乎毫发无伤。 姜准犹记得,夏日骄阳从海面升起,驱散了天幕的黑暗,照得海水波光粼粼,让尸体也不再分外可怖。聂诚被抬上担架,从他身边经过,外面的阳光让他似有所觉,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头顶瓦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瞳孔一片漆黑,似黑洞般反射不出一丝光线,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们配合心理医生,过了一个礼拜才拿到聂诚的口供,大致了解那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之后聂诚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却没有走出案件的阴影,开始没日没夜地整理线索和资料,出差蹲点伏击,频繁地联系线人。姜准劝过,不管用,只好拼命陪着,他每次想起那段疯狂的日子会从骨子里渗出疲惫。 被他们追赶到末路的毒贩,因为这次铤而走险报复刑侦队长露出了更多破绽,最终被端了老巢,一条盘踞十几年的毒品犯罪终于破获。聂诚指认出那天奸杀郭英的凶手,根据□□比对,数罪并罚,成功将五人中的两人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另外两人被判无期,一人在抓捕过程中畏罪自杀。 聂诚的精神状态却没有恢复,邵青云带着聂诚去总局做报告时,他从人事科听到了聂诚要求调任的事。他住回自己家,留在聂诚那东西没去拿,聂诚也没来拿留在他家中的,两人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分开了。 案件虽然结束,但他们始终没想明白的一点是这帮穷凶极恶之徒为什么没有杀聂诚? 他们当着他的面折磨郭英,如同诅咒一样让痛苦蔓延至他的整个生命,确实奏效了,但这不是暴徒的逻辑,他们应该在他报偿痛苦后也杀死他,这才是他们的作风。于他们而言,留给聂诚的是慢性痛苦,而这一番举动之后,聂诚带给他们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自取灭亡? 如果聂诚不具体说明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会困在这里两年、三年,甚至后半生。 姜准望着他的眼睛,听到他艰涩开口:“两年前,我被他们用□□迷晕,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被吊在海滨区的那座仓库里。” 第27章 告别 “他们有五个人,其中两个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外号’老虎’和’老豹’,另外三人中有两个是他们的手下,还有一个被叫做’王哥’,后来我们知道他叫王光德,他不太理会他们的话,却同样凶狠。 “我醒来后没有挣扎,打算先摸清周围环境,是王光德先注意到我的,我的视线一瞥过去他就感觉到了,是个很敏锐的人。他招呼其他人过来,老虎和老豹特别兴奋,他们毫不顾忌地大笑。我想这个仓库的位置一定很偏僻。他们过来轮流啐了我一口,又阴森森地笑起来,说为我准备了一份大礼。王光德从一个集装箱后拉出了英子。”聂诚说完这段,顿了顿。 “从我被吊着的位置只能看到集装箱顶端,所以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她一直是清醒的,双手双脚被胶带捆着,外面还绑了一层捆集装箱的扁平带子,嘴上贴着黄胶带,脸上腿上有淤青,我猜她试图逃跑过,但是失败了。她看到我后很激动,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老虎先走向她,没给她解绑,撩起她的上衣摸她的肚子。肢体触碰时,英子哭得很厉害,起初往后躲,手被捆在身后用不上力,然后她一头撞向老虎。她从小就很勇敢,懂得反击,但是这个时候她的反击没有用。老虎轻而易举地推开她,把手伸进她校服裤子中。她、她又害怕又愤怒,伸长了脖子叫喊,但是全被胶带封住,听起来就是一片呜咽。老豹开始笑,他很享受别人的挣扎。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冲他们喊让他们住手,让他们冲我来,他们笑得更猖狂。 “他们在我面前,用刀子划开她的衣服,□□她。在她无力反抗时,才撕开她脸上的和捆绑手脚的胶带。他们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把她拖到吊着我的斜下方,用刀子割她的皮肤。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聂诚哽咽着,双手交握,用拇指指节抵着额头,说不下去了。他刚开始讲述时,像个冷漠的旁观者,有意地抽离自己的情感,用图片记忆的方式艰难地进行回想,一直坚持到了这里。 姜准一丁点儿也不想要他难过,而且以他对聂诚的了解,现在他表现出的状况证明他已经到极限了。他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手下的身体因肌肉紧张而在轻轻颤抖,他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在忍不住亲上去之前,聂诚再次开口。 “英子很顽强,她从始至终没有放弃求生希望。他们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她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是她的眼睛还很清醒,她不再求我救她,她只是……看着我。”聂诚轻声说。 “她在怨恨你吗?” “……没有。”聂诚迟疑道,“其实她应该恨我的,这些人是为了报复我的。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很怠倦、很平静。他们把她拖出去时,她没有力气挣扎,只还固执地扬着头看着我,我觉得她是在向我告别。我已经忘记这个眼神很久了,不过现在想来它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这个告别是个晚上唯一属于我们之间的交流。”聂诚完全陷入回忆之中,反而稍微放松下来,“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他们,那次我真的是差一点、差一点就直接对着他们开枪了。” “不用遗憾,监狱的生活比直接杀死他们更磨人,他们活该。”姜准说完,忽然想通了一件积压许久的疑惑,“邵队是因为这个才生你的气?” “嗯,也有这个原因,师父认为我反应过度,他觉得男人不该这么脆弱。”聂诚顿了顿道。 “他可真是……”姜准看到聂诚瞟来的一眼,立刻将要出口的抱怨改为,“大公无私。” 聂诚欲言又止,闷闷地道:“其实他挺关心我的。”然后颇为惆怅地叹口气。 他这时才发觉当时在魏远办公室里无论如何也复述不了的事情,他已经将最艰难的部分讲述出来了。很艰难,但比想象中容易,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也轻了些,他吐出口气开始回忆细节。 “那五个凶徒中,老虎最急躁,老豹暴力,另外两人看他们眼色行事,即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会听从他们的安排,那个王光德比较特别。老虎和老豹想攻击我或者侮辱我的时候,他会上前阻止。他比较像这次活动的策划者,掌握着每一个环节,然而他没有命令过老虎和老豹,他们有时也不太听从他的安排。他们像是两股势力。”聂诚说。 “可惜他在行动中饮弹自尽,不然我们一定能挖出更多内幕。” “嗯,这也是我觉得’拼图可能少了一块’的原因。我考虑过他可能因为其它案件仇恨我,可我没发现他以及他身边人和我的任何联系,最有可能的是另一个利益相关的组织与那伙人联合报复,但是结案后没有人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或者接手他们的盘子得到利益。而且王光德的做法太少见、太嚣张,绑架刑侦队长后不杀不利用,单纯制造痛苦。还有他们的头目老龙行刑前,对老虎和老豹的愤怒和怨恨,让我觉得他俩是受人唆使擅自行动,与利益无关。”聂诚说。 “王光德背后有其他人?” “也许。他有次制止他们时说’别忘了你们答应他的话’,我一直以为’他’是指老龙,但现在看来,这个人应该不是老龙。” “而且,这个人应该不是暴徒,我认为他是反社会倾向,他享受制造痛苦的过程,也喜欢品味他人的痛苦。他不许他们伤害你,是因为他要你痛苦……他是不是一直在观察着我们?或者利用周围的人在观察我们。”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魏远和他的那三页纸分析。 “是同一个人?”聂诚问。 “很有可能。” “那么魏远和王光德是同样的角色?” “不一样,说起来我认识他一年半了,他至少有职业道德,而且他为了入狱杀鲁潇能看出他有求生意念。即使他们背后的那个人擅长蛊惑人心,他们受到的精神控制的程度不同。”姜准说。 “嗯,等我明天去李队那里再看看情况,先得弄清他的死因。” 聂诚话音刚落,室内忽然变得一片漆黑,两人下意识绷紧身体,侧耳听屋内动静,过了足有五秒,他们才意识到是台灯没电了。聂诚回想起,今天回家后忘记插上电源,用了一晚上电量不足了。 姜准在黑暗中笑了半天,说:“正好,睡吧。” “你不是还要说吴泽给你的消息?” “两句话而已。我之前跟你说过,有起因为交通引起的纠纷,当事人到派出所一扫描身份,发现是通缉犯。他是贩毒链的中间人,为了立功帮我们联系上家。上家很狡猾,又改见面地址又延后,拖了得多半年才答应跟我们见面,我受伤也是因为他,不过好歹抓回去了。吴泽他们连夜突击,根据他的回答推测出现在这条贩毒连不是我们之前抓捕的那条,那伙人确实完了。现在这条,埋藏得更深,而且更狡猾,那伙人出事后,他们闻风而动撤出本市,营造出全市只有那伙人的生意,让我们放松警惕,这几年觉得风声过了,想吃大蛋糕了。”姜准冷声道。 聂诚在黑暗中点点头,“我知道了,先别想了,睡吧。” 两人互道声晚安,翻过身仰面朝上,片刻后姜准呼吸渐深,聂诚侧过身对着窗户,看着因小区里车灯投在窗帘上的光柱由大变小,随着轿车驶过而逐渐消失。 转天一早,聂诚直接到看守所找李穆报道。 “是自杀。”李穆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就直奔案情。 魏远是上吊自缢,与他关押在同一号房的嫌犯在审问中。 “他最近见过什么人吗?”聂诚问。 “最近没有,他上一个探访者还是你。”李穆说。 “他家人来了吗?” “昨天晚上通知了,他大哥要安排好他母亲,然后坐长途汽车来,估计要下午了。进去吧,他们还要找你谈话。”李穆说。 因为聂诚是最后一个探视魏远的人,调查组一方面向他了解情况,一方面也在观察他。聂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如实说明,但是关于他与王光德和毒品案的联系只字未提。那些只是他和姜准的猜测,而且魏远的死让他心生警惕。 魏远基本上可以排除畏罪自杀,一定是发生新的事情或者被威胁,他才不得不自杀,那么他是如何得到消息的?排除了通话和探视,只有狱警和其他嫌犯有机会给他传递消息。 U盘中他曾看到的那份警员资料始终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重石。 法检加上看守所、和安区分局的警员不眠不休地忙了三天三夜,除了自杀还是没查出更多线索。 聂诚既参与审讯,也参与讨论,家也不回跟着忙,姜准那边临时交给张杰明,他倒是不用操心。 案发第四天清晨,天蒙蒙亮,街上路灯刚刚熄灭,聂诚面色苍白,顶着两个黑眼圈回家了,脱下外套,连衣服都懒得换一头栽在沙发上开始睡。 再睁开眼,身上盖着毯子,电视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下午三点。头还是有点疼,调到荣光里派出所这两年,虽然没有什么发挥能力的空间,但是作息规律,偶尔值夜班也能提前睡好,好久没这么熬过了。 “醒了?”姜准问,他在餐桌旁看书,听见他转头看时间时沙发的窸窣声。 “嗯。”聂诚把毯子拉到鼻子以下,缩在沙发里不想动。 “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点,不着急。”聂诚说完又睡了两个小时,五点多才去洗澡换衣服。 姜准如愿以偿点了外卖,六点钟准时开饭。 吃饭时他把调查组掌握的线索告诉姜准,这件事虽然没通报,但是既然通知了魏远家人,也算不上机密了。 姜准建议他们扩大排查范围,别把视线都集中在看守所,心理诊所那边也可以派人去问问。聂诚觉得有道理,晚上回到调查组,他跟李穆提出了扩大调查范围的建议,李穆又向上申请权限,最后组长同意他们向魏远的朋友同事了解情况,但是先不要打草惊蛇地去搜查诊所。 转天一早,聂诚给胡小菲打了通电话,两人约定中午在诊所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第28章 期刊 聂诚跟李穆说明情况后直接从看守所去往咖啡厅,他在电话里没有说起魏远的事,只提到上次在派出所相遇时说有空约顿饭,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于是约在了今天。 胡小菲和他是高中同学,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他一向不是热衷于社交的人,绝不会因为想起曾经提到的客套话而特意打电话要拜访,他应该是想向她了解一些事情,很可能与魏远相关。 她其实不太愿意反复回忆与这位曾经同事相关的事,因为她一向觉得魏远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心理医生,一个还不错的人,然而这样一个人变成了杀人犯。她直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对魏远的印象变得很分裂,她不愿意一次次回忆,在潜意识中评价他或者纠正自己的看法,这让她感到有些痛苦,但是她没有拒绝聂诚想要见面的请求。 高中时她家庭环境不好,因为缺少照顾而有些邋遢和懦弱,别人欺负她时聂诚曾经挺身而出帮助过她。在聂诚看来也许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但对胡小菲而言,是黑色生活中闪着光芒的星星,在她走入困境时给了她勇气和活下去的希望。她觉得,好人应该有好报。 结束了上午的咨询后,她换回常服,背上斜挎包,离开诊所,步行到隔壁街的咖啡厅。斜挎包里只有一部手机和门禁卡,要不是她今天穿着裙子没有口袋,包省得背了,除了包她手中握着一份对折的杂志。 这家咖啡厅环境不错,工作日人不多,她进门后在门口张望着,店员立刻迎上来问她是几位,这时她看到坐在角落两人位的聂诚示意她座位,店员识趣地去准备柠檬水,胡小菲径直朝聂诚走去。 聂诚到这有一会儿了,挑了个僻静的角落,离其它座位也比较远,方便说话,然后观察门口的动向。他看出胡小菲的精神状态不错,并不抵触与他见面。相比之下,胡小菲在他对面坐下时要惊讶很多,“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最近比较忙,你还好吗?”聂诚说。 “还是老样子。接手了魏主任之前的几个咨询人,不过现在也都理顺了,按部就班辅导而已。本来还想和你多聊几句,我儿子上次回家后说长大后想当警察,”胡小菲笑道,“不过看你这么累,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说吧,想问我什么。” 聂诚感谢道:“这次约你出来确实是有事情想了解,而且事情不方便公开,只是私下向你了解,还请你帮忙保密。” “你放心。”胡小菲严肃地说。 “魏远死了。” 胡小菲睁大眼,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惊讶道:“魏主任?他不是在……天啊。” “我想了解他平时都和什么人交往,或者在他的患者中有没有身份不一般的人?”聂诚问。 胡小菲还未从震惊中缓解过来,她根本没把聂诚的话听进耳朵,喃喃道:“我的天,这不可能啊!”她手忙脚乱地拿起放在腿上的杂志,翻开她折着书角的那一页,转向聂诚说:“你看。” 这是一本心理学方面的学术性期刊,他们诊所长期订阅好几本类似的期刊杂志,放在等候沙发旁的书架上,供咨询者等候时阅读,有时他们也会翻阅新到的杂志,掌握学术动向。胡小菲带来的这本在心理学界颇有影响力,她特意翻出的那篇是关于精神控制的论文,在标题之下、胡小菲指尖旁清晰地标着作者的名字——魏远。 “这是魏远的文章?这本期刊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今天早晨送到诊所的,你看页脚处的作者介绍,肯定是魏主任。” “你觉得这篇文章有问题?” “倒也不是。这篇很可能是他入狱之前投稿的,审核排期一直到现在才发,也正常,只是时间上未免太巧合了。而且出版界通常很敏感,魏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一点不知道,竟然还选择刊登他的论文,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胡小菲困惑道。 “你分析得有道理。这本杂志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 胡小菲说完自己的疑惑后,聂诚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问题,胡小菲认真思索道:“他是我的同校师兄,但是也没见他跟谁关系特别亲近,他不太喜欢社交,而且是个工作狂。” 聂诚再次道谢,带着杂志回到驻看守所的调查组,向李穆和其他负责人汇报情况。下午他按照杂志信息页上的地址找了过去,出示了警察证,保安给他开了门,立刻拿起电话和里面的领导联系。 接待聂诚的是一位年过四十的男主任,他了解情况后叫来了负责那篇论文的责编,是个还在读书的女研究生,四个月前到社里实习。她带着聂诚到自己的工位,打开收稿邮箱,给聂诚展示当时魏远的投稿记录。 投稿日期是11月28日,责编下载日期是12月13日,发邮件通知魏远过审是1月25日,聂诚拿手机将网页一一拍下。 责编解释说,魏远是市里有名的心理医生,之前上过三篇论文了,她通读一遍觉得没问题后发给主编,主编告诉她可以留用,她给魏远发了过审通知,然后再也没有接触这件事。春节假期和朋友聚会时她对魏远的事有耳闻,但是哪篇文章最终上刊她没有决定权,她觉得主编不会不知道,轮不到她去多说。魏远的论文确认上刊,她也是收到样刊时才知道的。 主任一再向聂诚道歉,说是他们的工作失误才让犯罪分子的论文见刊,现在已经发刊,撤回来不及了,但是他们保证今后绝不再用魏远的论文,而且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聂诚问他决定稿件留用的主编是哪位,现在在哪。主任说主编姓余,这两天休息,然后写下主编的电话,让他有需要可以直接联系。 聂诚将对话录音,嘱咐主任和实习编辑有发现及时联系离开了出版社。他给这位余主编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通,回到调查组将照片和录音传给证物方面的工作人员,又参加了调查组内部的分析会和检察院组织的分析会,十点多才回到家中。 姜准在外卖的帮助下完全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这两天升温,他还帮聂诚找出薄衣服,自觉担任起后勤保障工作。 聂诚进门喝口水歇了一会儿,就开始跟他讲今天胡小菲的发现、出版社论文留用情况、分析会上的进展等等,他洗澡时也拉着姜准进浴室,让他在浴帘外面听他,等聂诚讲完,他才得空去看那本期刊。 他不像聂诚千头万绪的,看杂志时比他有耐心,不止看了魏远那篇,从头到尾都翻了一遍,可惜没什么新发现,他重新将目光放在那篇关于精神控制的论文上。 魏远是想暗示什么吗?这篇论文正魏远死后下印发行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魏远如何做到的,他是怎么说服那位余主编的? 姜准思考片刻,拿起手机输入“余子轩”搜索这位主编的履历。他和魏远同届,是胡小菲的校友,毕业后成为心理类书籍的图书编辑,工作期间读了在职研究生,老主编退休后,他从副主编升为主编。 他来回看了两遍,除了和魏远同届这点,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但他总觉得他应该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聂诚在他旁边躺下,见他支着头对手机屏幕发愣,问:“有发现?” “还没,这位余主编身上应该有线索,余子轩、余子轩……你对这个名字没印象吗?”姜准问。 “有一点,但是我认真回忆过一遍,可以肯定魏远的任何文字资料里都没出现过这个人。”聂诚说。 “他和胡小菲也是校友,你可以问问她?” “我打算明天给她打给电话。胡小菲始终是局外人,我比较介意所有线索来自一个人,不利于侦查,既然会对他印象,那之前肯定接触过和他有关的事,我要再想想。” “嗯,睡吧。” 聂诚关了台灯,在黑暗中盯着房顶还在思索。发表不合适的论文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件事一旦牵扯到巡视组那边,余子轩大概率要丢工作。失去经济来源对于成年人而言是大事,他甘愿冒风险帮助魏远一定是有原因的,魏远很可能之前帮助过他,两人说不定有经济往来。关于钱款的事,他记得魏远曾经提到过…… 旁边未睡着的姜准忽然坐起身,说:“我想起来了,上次咱们去找他时,你问过他一个问题。” “借款是怎么还上的。” “对,他说是找大学同学借的,那个同学就叫余子轩。我一直以为帮助他的人是因为曾经受过他的帮助,但是向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求助更容易获得帮助。”姜准说。 “还有一个可能是,大学时他欠了魏远很大一个人情,所以才会一再帮助他。”聂诚说。 “对。他明知道帮助魏远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却还是刊登了他的论文,这应该是一个信号。他肯定受到魏远的托付并且了解一些内情,而且他发出信号就是为了让你去探究,从他嘴里问出原委应该不难。”姜准分析道。 “可是他现在不接电话,恐怕我一时难以取得他的信任。明天我让胡小菲联系他试试,只是,希望她别被卷进来。”聂诚说。 “行了,这回可以睡了。”姜准已经从分析状态平静下来,重新躺下,拖长了声音说。 聂诚说声晚安,盘踞在脑中的案情终于偃旗息鼓,如带着微弱火星渐渐熄灭的灰烬般尘埃落定,让他安睡一晚。 第29章 惨案 转天一早,聂诚在电话里向李穆报告了情况,没有去调查组,直接去了那家心理诊所找胡小菲。 他到得很早,诊所还未营业,前台弯腰把自己的手包放进脚边的小柜里,起身看到聂诚惊讶道:“先生,我们还没开始营业,您有预约吗,找哪位医生?” “我找胡医生,我是她的朋友。” “胡医生、胡医生……诶胡医生!”前台忙着找时间表,一偏头看见胡小菲正从外面走进来,扬声喊道。 “聂诚?去我办公室说吧。”胡小菲向前台笑着点点头,感谢她对朋友的招待,径直走进了自己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和聂诚上次来时没两样,诊所虽然经历了人事变动,但是没有改变陈设。 “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手机。”聂诚说。 胡小菲一愣,“可以是可以,能问下原因吗?” “我需要和余子轩联系一下,但是他不接电话,单位也有好几天没去了,我想要是熟人的电话他可能会接。”聂诚解释道。 “他也是我的师兄,我们倒是交换过电话号码,可只是在学校聚会或者圈内的一些讲座上遇到过,不能算是熟人。你试试吧。”她解开屏幕锁,从通讯录里调出余子轩的电话号码页,将手机递给聂诚。 “多谢。” 聂诚接过手机,拨出号码,滴滴几声提示音后电话接通了,听筒另一边传来犹豫的声音:“喂?” 他的声音充满警惕,比聂诚预想得还要谨慎。他忽然想到,对方以为是胡小菲给他打的电话,如果回答的声音来自一个男人,他会不会更加恐慌,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聂诚将电话递给胡小菲,示意她先打个招呼,胡小菲点点头,打开免提,说:“师兄你好,我是胡小菲。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校庆和上次研讨会时见过。” “我认识你。有什么事吗?”余子轩的声音稍稍放松下来一些。 “你听说魏远师兄的事了吗?” 余子轩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怎么关心起他了?” “我两年前就在魏远师兄的诊所里工作了,我看到你发表了他的论文,他出事了,你知道吗?” 余子轩没有说话。 “是这样,我的高中同学聂诚也认识魏远师兄,而且他是警察,现在负责他的案子,他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胡小菲说完立刻将话筒移向聂诚方向,示意他赶紧说话,不要给余子轩拒绝的机会。 “你好,我是聂诚。” 电话那边传来余子轩粗重的喘气声,他正在进行激烈地思想斗争。 “余主编,你不用担心,我是为了查清魏远背后的真相。我曾经向他求助过,他给过我帮助。”聂诚说。 “你……对他的事了解多少?”余子轩声音沙哑地问。 “他不光是杀了人,还牵扯到复杂的事件中,我想知道你所了解的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无论和案件是否有关。”聂诚说。 余子轩沉默了很久,他似是犹豫,又像是考验聂诚的耐心和态度,最终说:“我发一个地址到这个手机上,你下午3点过来,一个人。”然后挂了电话。 两分钟后,胡小菲的手机收到了一个位于海东区的老小区地址,聂诚将地址拍下,再次道谢回调查组了。 中午在看守所食堂吃饭时,他先跟李穆打了招呼,又向其他领导汇报了,组织上一致认为这可能是个大突破。 距离见面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到时他会按照要求一个人前往并配枪,他们会提前一小时在楼周围安排一辆车,在他进入楼栋后再安排一辆车,一共两辆车五个警员接应。 “他只是个提供情报的人,不用这么小心吧?”聂诚问。 李穆一摆手,“小心点没错。现在能给你调来后援还不要?” 下午两点五十分,聂诚出现在小区门口。 余子轩提供的地址与他身份证上登记的居住地不符,经调查确定是他去年十一月底,也就是魏远案发前新租的房子。他和魏远同岁,今年38岁,妻子比他小三岁,是文员,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9岁,小的5岁。他们和学校、幼儿园联系过,余子轩给他们请了病假,两个孩子都没去上学,时间正是从魏远死亡的第二天开始。 这个小区在老楼改造项目划区范围内,和韦悦君家差不多,都是外新里旧,老年人居多。魏远租了小区最中间那一栋楼的顶楼,是个三面有窗、坐朝西南北的银角,从家里就能看清楚入口和大半个小区。 聂诚走到楼下时抬头望了望,厨房的窗户内空无一人,再看看表,差五分钟三点。离约定的时间很近了,他不需要在楼上确认他是否是一个人吗,还是说他在小区里装了摄像头? 楼道里张贴着清理杂物的告示,右下角盖着居委会的章。有人监管督促,还是起一定作用,楼道内要比韦悦君家整洁很多,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很难避过所有人的眼睛,如果有人有什么打算,也难兴风作浪。从这走路十分钟的距离就有派出所,有人发现报警后,片警会很快赶来。 聂诚走到六楼,确认好门牌号,抬手敲门。他敲了敲门,没人回应,猫眼透过的光亮没有被人挡住,证明没人在门后观察他。聂诚又抬手敲了两下,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屋内也没有走动或说话的声音。这不对劲,一个过分谨慎的人不会在约定的见面时间临近时再去做其它花费时间或者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咣咣咣—— 聂诚再次用力敲门,对门的邻居午睡被吵醒,骂骂咧咧地隔着防盗门抱怨。如果屋内有人,绝对不会听不见他的敲门声。 “情况不对。”聂诚拨通了楼下支援队的电话。 一分钟后,他的同事带着工具打开门锁。 子弹上膛,所有警员严阵以待,聂诚轻轻拉开防盗门,缓缓推开第二道木门,在铁合页摆动的声音中,他看到了地上有一道蔓延开的深红色鲜血。门缝渐大,门后余子轩妻子死不瞑目的尸体完全出现在他们眼中。她喉咙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所有鲜血都从这里喷溅出。 余妻的尸体背后不远处,连接客厅和卧室的小中厅里,余子轩的女儿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聂诚屏住呼吸,端起枪,小心绕过地上的血迹跨进屋内,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跟上来,以免破坏现场。他在厨房里发现了余子轩的尸体,同样被割断颈动脉,头枕着窗户下的台阶牙子,半跪半倒地蜷缩在燃气灶下的柜子前。 他一步一步退回去,搜索了卫生间和两间卧室,在儿童卧室的床上发现了余子轩儿子的尸体,确认了屋内已经没有凶手的踪影。 出了屋子后,他让同事封锁现场,立即联系李穆汇报情况,李穆在电话那边骂了句草,让他守住现场,不及多问挂了电话就飞进警车,带人赶来。 聂诚望了眼死在门口的女尸,很快转开视线。凶手可能还未逃离的危机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让他未对突然出现的女尸产生恐慌,现在警报解除,他再去看那具女尸,还是会觉得有些许不适。但这在可控范围内,比发作时已经好很多了。 他长长吁口气,戴上PVC手套,回到屋子里勘察现场,查看四具尸体的状况。 十五分钟后,警笛嗡鸣的警察开到楼下,将余子轩的出租房为了个水泄不通。这是聂诚两年来听李穆骂街最多的一次,一来凶手极端残忍,现场过于血腥;二来,他身为人父,看到两个小孩子死于非命,心有不忍;三来,与魏远相关的事又成了一桩死无对证;四来,这起灭门惨案造成四人死亡,死亡人数超过三人属于特大案件,侦办中的行政工作也不简单。 检查完尸体后,聂诚抽空下楼给姜准打个电话,说出事了,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姜准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小,没多问,说他知道了,会安排好,让他别记挂家里。 聂诚该嘱咐的嘱咐到了,全身心做好了熬大夜的准备,结果李穆通知他,让他先回看守所。 “李队,这是?” “这案子会由海东区分局主侦,和安区这边我能安排,人家区我做不了主,你现在的关系还在荣光里,按理说不能直接参与办案。这样,你先回所里看看那边的进展,这两起案子有关联,你在那边也能帮忙。”李穆说。 “余子轩是我联系的,他现在出了事,我不能放手不管。而且魏远案的线索很明显指向这里,抛开余子轩那边恐怕不会再有大进展了。”聂诚的语气里带了一点点不满。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回去,我会帮你想办法。”李穆拍拍他的肩膀,好言好语劝道。 聂诚没办法,只好先回看守所。那边出了大案,各方精力都放在那边,看守所里的审讯明显松了松,这天聂诚甚至都没加班,难得准点下班。 他到家时,姜准正在客厅地上坐着他的沙发靠垫,伸长受伤的腿,曲起完好的腿,倚在沙发垫看中央九的纪录片,听到门响,他端着饭盒,吸溜着花甲粉,惊讶地转头看过来。 第30章 就业 “怎么回来了?”姜准惊讶地问。 “嗯。”聂诚一手扶着门口,弯腰换鞋,头也不抬地应道。 “你不说有大案么?” 聂诚背过身,把外套挂进衣橱。 “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聂诚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郁闷道:“我没有查案身份。”然后对他大致解释一遍灭门案的情况。 姜准越听脸色越差,余子轩家在海东区,这是他辖区内发生大案,他想参与侦查,至于聂诚说的身份问题,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正要开口,电话响了,是吴泽。 下午聂诚离开现场后不久,吴泽、祖星辉、吴钩三人就赶到了,从侦查到开会,一直忙到现在吴泽才有时间给姜准打电话汇报情况。 “姜队,你明儿真得来一趟。”吴泽说。 转天一早,聂诚开车把姜准送到海东区分局大门口,正好遇到张杰明,就由他推着姜准进去。聂诚再去驻看守所的调查组上班,昨天还人声鼎沸的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办公区也一个人没有,他跟狱警一打听,原来昨天余子轩案发后,调查组觉得在这边也查不到太多,两案又有关联,于是并案处理,相关负责人都挪到海东区分局了。 聂诚在看守所里的走廊里徘徊了两圈,他想给李穆打电话问问情况,又顾及李穆现在肯定正忙,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打扰他,于是他给同在调查组的其他同事打了个电话,得到回复说调查组暂时解散了,以后可能要成立专案组,所有人现在都回原单位等消息了。 他把自己留在这里的资料整理好放进文件袋,离开看守所,回到原单位荣光里派出所。所里的同事好几天没见到他,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了,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开门,发现他的桌子上铺满了东西。 那些不是等待他处理或签字的文件,而是办公文具、水杯、几本杂志和文学书籍等等个人物品。这不是他的东西,他不想乱动,摸不着头脑地推出房间看看门窗框上的牌号,往后一退后背撞上人了。 “诶,聂诚你回来了?”柴所长惊讶道。 “所长,您来得正好,我办公桌上……” “来我办公室说。”柴所长盖上保温杯盖子,连忙朝他招手。 柴所长关上办公室门,示意他坐下,“是这样,这两天上峰安排了一个同志来我们所交流,了解基层工作。你呢,跟着李队正在办大案,我寻思怎么也得有几个月,就让他先接手你的工作了,要不你那里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我心里有数,咱们局里这些人数你最能干最有调理,他接你的工作好上手。对了,你跟李队那边的案子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聂诚明白了,他懒得去回答柴所长的试探和考量,不想去知道那位空降是谁,也不想为难他们,说不定他之前来所里也是这种情况,只面无表情地问:“那我的后续工作是什么?” “你原先是刑警队长,我觉得查案的本事不该丢,最近是多事之秋,你带着邓汀他们多跑跑,有你跟着我放心。”柴所长笑着说。 “行,现在就开始吗,我的工位换到哪?” “不急不急,你这几天太累,人都瘦了这么多。我啊,给你一周假,先回去好好歇歇。”柴所长说。 聂诚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柴所长对着聂诚消失的背影冷哼一声,就像没发生过这档事似地哼着昨晚练的京戏小调翻开桌角的期刊,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一出派出所大门聂诚就后悔了,他太冲动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柴所长能左右的,搁在平时他不会这么处理事情的,也许他真的太累了。他懊恼地启动车,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手扶着方向盘愣了半天,最后回到家中。 进门后,他把车钥匙门钥匙一起扔在鞋柜上的铁盒里,不顾那咣的一声响,随手把风衣搭在沙发靠背上,窝在沙发里发呆。 半晌,他给姜准发消息,说这几天他休息,随时可以去接他。半个小时后,姜准回了个他一个“好”字。 聂诚疲惫又沮丧地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到下午,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睡到了明天,他最近在上午睡觉也会睡得很长很沉。手机里通知栏里一条消息也没有,没有微信、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他锁上屏幕,双手搓搓脸,重新躺平。 他发现屋顶的墙皮出现了一条裂痕,很细小,尚不能成为一道缝隙,也不足以影响周围的墙体,但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房子确实有点旧该装修了。 起身喝杯凉水,在卧室的写字台前坐了五分钟,又去书房的书柜前找书,一本想看的都没有。他几乎是绕着屋子逛了一圈,最后重新窝回沙发,他知道自己是心里有事,踏实不下来做些什么,索性又睡了一觉。 傍晚姜准的电话把他叫醒,说今天不回去了,上面组织成立了专案组,晚上要么局里值班室要么统一去招待所,让他不用惦记。聂诚嘱咐他小心别碰到腿,注意休息,主动挂了电话。 他没盖着东西,睡得有些凉了,醒来就觉得饿,点了份外卖,一个人边看电视边吃。味如嚼蜡地吃完晚饭,扔掉餐盒,之后刷洗了盘子筷子,擦干净茶几,下楼扔垃圾,一套动作熟练而自然,他才想起这原本是平常休息日的生活。 同样的生活过了三天,姜准、李穆以及荣光里派出所的同事谁都没有联系他,他们就像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又好像是他自己人间蒸发了。这80多个小时中,他对自己的评价和认知产生了动摇,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迷茫,当年害死父亲和妹妹的主犯全部落网,他作为警察的这些年也切实地帮助了不少人,但是现在…… 他头一回下载了招聘相关的APP,按照要求填好表格,认真地琢磨起自己的专业来。他上学早,二十岁从警校毕业,读的大学是全国刑事侦查学专业排名数一数二的,实习和工作的单位都是公安,如果不当警察,他还能做些什么? 细细算起手中的证书,有英语、计算机和心理相关的,但是实际技能水平不专业,也没有相关工作经验,大概很难找到工作。唯一有点说服力的可能就是法律职业资格证书——他在大学时通过了司考,那时还叫司考。或许他可以去考法官和检察官,但是这两个考试条件好像要求应试者的专业是法律,专业不相符考不了,那只能去做律师了,他在刑事诉讼这方面确实会比一般的实习律师有经验,说起来毕业后常联系的同学中确实有一位现在做律师做得风生水起的…… 聂诚胡乱想着,又睡着了。 睡睡醒醒的这几天极大缓解了他之前半个月熬大夜带来的疲惫,被柴所长批准休假的第四天,他开车去了位于繁华地段、交通方便、毗邻商场的文胜律师事务所拜会老朋友沈承文。 四月天,昼夜温差大,晚上有些凉,但白天最高温度已经突破20度大关,有时冒猛子能到25度以上。聂诚已经换上单薄的春装,薄夹克下穿着半袖,坐在车里没过五分钟就靠边停车,脱下夹克放在副驾驶上。他看到相向而行的司机有不少都穿着T恤,甚至车窗紧闭开着空调。 他提前给沈承文打了电话,沈承文强烈表示要扫榻相迎,将事务所的具体地址发到他手机上。他在写字楼一楼填写了访者登记,保安帮他刷开电子通道,指给他能通向25层的三台电梯。 25层有两家事务所,另一家是会计师事务所,他走向挂着文胜两个大字的前台表明来意,前台电话打给沈承文,沈承文立刻从办公室大步赶来,离着三步远就递出双手,逮住他那只尚在犹豫要不要伸出的手一顿猛摇,点头弯腰地笑:“诚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这一副企业家接见首长的热情把聂诚给搞蒙了,进了他办公室,关上门第一句就问:“怎么回事,你确定没认错人吗?” “不相信老同学不是?我就问你,是不是想开了?”沈承文笑眼弯弯地问。 他不比聂诚和姜准,身板相对单薄,他当年学的也不是侦查而是犯罪学。当年他们四人一间寝室,他和任正宇被分到本专业宿舍的最后一间,学校安排侦查专业的两人和他们合住。这四年里在聂诚和姜准对真相正义的执着感染下,原本打算读研考博留本校任教的任正宇毕业后当了缉毒警,27岁那年在边境牺牲。沈承文不似他们三人强壮,在体力上只比久坐不爱运动的上班族好一些,又一早认清自己就是贪财惜命的普通人,一毕业就去律所当实习律师,十年间赚得满金满钵。 他自嘲一毕业就输在起跑线上,这辈子怕是都不能活成早年间自己心目中英雄的样子,对他的三位室友充满敬佩。任正宇葬礼上,他对任正宇的妻子说,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自愿负担孩子的生活学习开销。任正宇妻子不要,沈承文说他不是白给,等孩子长大得管他叫干爹。任妻含泪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 是以,聂诚对这位掉进钱眼里的老同学评价不高也不低,若是他打电话来咨询一些扣押关押的问题,他总是耐心解答,但事后的请客他十次里却要推掉九次,心里总保持着对金钱腐蚀性的警惕。 此时聂诚上下打量着他,想看穿他的鬼心眼。 “如今你也三十而立了,是不是要为结婚养家发愁了,明白口袋瘪心里慌的道理了?你要肯来,不说别的,我让刑诉部现在的部长带你,他可是有三十年经验的老律师了,等你拿了红本(律师执业资格证),我铁定能说服合伙人,给你成立个刑诉二部,你自己当部长带案子,够意思吧?”沈承文说。谈生意时,他向来严肃认真、态度诚恳,加上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举手投足间总有种天真热忱的少年气,容易让人信任。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聂诚的一举一动,探究他此行的目的,探究说服他的可能性。他知道聂诚是个很执着的人,务实的同时也有一些充满浪漫的正义感,顿时发觉刚才那番晓以利弊的说辞不够动人,他回忆了一下刑诉部最近接手的案子,在脑中飞速挑选出一个家暴的。 这家男的好吃懒做骗低保,手里的钱全换成烟酒,受了奚落或心里不爽就拿老婆孩子撒气,片警调解过很多次,看守所也进过,但男方不离婚,女方就得不了自由。女方家人请律师按照家事法打离婚官司,败诉了,现在距离一审判决不到六个月不能二次起诉,女方家人经律师建议,想试试走刑事自诉案件,先把这渣滓关进去,判刑也不冤他。目前这是公安无力改变,但是律师可能为当事人争取到的解决办法,这种事情聂诚应该会感兴趣,沈承文想。 他正要开口,聂诚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猛地一震。 聂诚不知怎么拨到了静音,姜准打了好五个电话都没接到,他估计是等了半天没见回音,以为他去所里开会了或者在办事,只好发条信息过来: “看到后速来分局,急”。 第31章 归队 聂诚立刻告辞下楼开车,回拨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给分局其他人打的也没通。 一路踩着限速线狂飙到海东区分局,凭借警察证进了大院,一口气不停地存车上楼。 正在楼口扫地的阿姨只觉得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她哎哎了两声,连那句“你找谁”都没来得及问出口,眼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了。阿姨左看看右看看,心想不对啊,楼梯在走廊尽头呢,怎么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聂诚迈开腿,五步并两步冲到三楼刑侦科门口,办公室是空的。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倚着墙抱着手等了会儿没人回来,再给姜准打电话也不接。他站在楼梯口张望,听到楼上法制科有动静,拾级而上,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两个年轻警员问:“打扰一下,请问……” “聂队!”他话未说完被警花惊讶地打断,并且习惯性地称呼他之前在局里的职位,她口齿清晰地说:“您是来找姜队和刑侦科的同事吗,他们在五楼大会议室开会呢,咱们汤局和原来的老局长邵局都在,还有好多市局里的和各分局的领导。” 不等聂诚发问,她把自己知道地都告诉他了,省了不少功夫。他留下一声“多谢”,急忙赶到五楼。 楼梯左手边,大会议室的两扇门紧闭着,里面隐隐传来通过麦克风讲话的声音,看来里面正在开会,他考虑要不等等再进去,先在旁边小会议室等讲话结束,或者等有人员进出时问问情况,是不是联系上姜准再说?毕竟他现在是片儿警。 此时手机一震,姜准终于看到了他的消息和未接电话,给他回复了消息。 ——你在哪 ——大会议室门口 ——进来 聂诚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大会议室内屋顶上的灯全开着,比昏暗的走廊亮几倍,刺目的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但依然看到了阶梯会议室里坐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员,有头发花白的前辈,也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中坚力量,无一空座,后排靠边贴墙的走道上还站着不少面孔稚嫩的新人,总共有百人左右。 台上正在做动员工作讲话的汤局原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他正低头念发来的新红头文件,再抬头时看到台下同志们的面孔都转向另一边,才跟着看过去。 聂诚的闯入吸引了大部分台下人的注意,汤局也停下讲话,突如其来的安静和惊讶的目光无一不在说明他来得突兀。 这里的人有大半他认识或听说过,但他们都认识他。当年郭英案涉及到报复警察家属,激起了全市警察的愤慨,闹得沸沸扬扬,也在这个大会议室开过会,成立了专案组,各部门都加班加点,使案子已超乎寻常的速度侦破。聂诚心里明白这不光是为了他,也为了安抚所有警察的情绪,让大家能安心办案做出的表率,但真心帮助过他的人很多,安慰过他的人很多,鼓励过他的人也很多。 郭英案侦破后,大家都期待他成为一个更加坚强的刑警队长,他却逃了,调到派出所做基层工作。他隐隐知道这件事的影响不太好,也感觉到即使是谅解的目光背后也充满惋惜和同情。他对那种目光越来越过敏,也是选择远离热爱的工作和爱的人冷静一段时间的原因之一。 到明天清明节,距离案发那日就整整三年了。 但是重新面对关心他的人和打断汤局的讲话还是让他微微不安,不明白姜准为什么让他这个时候进来。 坐在中间第一排边上的姜准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给他更多的信息。那一排再隔几人是他想见又不敢见的师父邵青云,聂诚飞快地移开目光,额角鬓角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这时有人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昏暗中,汤局继续演讲,人们的目光没有跟随他,气氛重新自然起来。他被拉到最后一排,坐在离座椅稍远的楼梯上,能看到遮光窗帘和窗框间的光缝。借着这点光晕,他看清了拉着他过来的人那张熟悉的脸,是吴泽。 “你怎么大咧咧就闯进来了,先给我发个消息啊。”吴泽低声抱怨道,然后一看手机通知栏的五条消息,轻咳一声,“我刚才坐前排,领导都在,开会不能看手机。” “现在这是?”聂诚问。 “成立专案组了,案情分析和动员大会。第一排里除了咱们局的领导、负责人,其他都是市局的领导,二三排都是各分局的骨干,都能配合咱们的人,不过他们只是来开个会,还会回到原岗位,专案组常驻人员也就十来个,等会后再说。”吴泽介绍道。 “那我……” “别急,姜准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才到你。” 姜准安排什么了?聂诚困惑地想。 他竖着耳朵听汤局的动员讲话,有点找回当初在区分局工作的感觉。基本上开动员大会前,他们一线刑警都已经连轴转上好几天了,动员大会上再热血沸腾的号召也听得他们晕晕欲睡,其他人眯会儿也就眯了,他是作为前几排的刑侦队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各区分局的领导骨干搞好关系,毕竟还需要人家配合工作。 他与昏昏欲睡的习得性习惯做斗争,直到汤局讲话结束,麦克风里传来一个严肃又熟悉的声音时,他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 现在台上讲话的是市局副局长邵青云,他是原海东区分局局长、原海东区分局刑侦队长,也是父亲的老上级,手把手教他办案的师父。 “……这次的恶性案件不简单,希望大家都能重视起来,配合专案组和海东区,我作为组长,在这里先谢谢大家了。下面我说一个事,前段时间海东区刑侦队长姜准在执行任务中受了伤,但坚持将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组织上给予表扬。为了照顾他的情况,也根据他本人的建议,暂停他刑侦队长一职,在本案中只协助侦办。”邵青云顿了顿。 原本安静的台下涌出了议论声,因工受伤后暂停队长职务,这不是明褒奖暗降职吗?这样的决定太让人心寒了。 “姜准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无法应对高强度的办案需求,我们的警员不是机器,专案组也希望他好好休养,同时决定采纳他的推荐,由前海东区刑侦队长聂诚暂时接任队长一职,加入专案组工作。我的讲话就到这里。”邵青云说完,径直走下台。 作为东道主的汤局再次上台表示感谢,跟着市局领导去了接待室,其他人互相打着招呼,慢慢走出大会议室。 聂诚还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茫然地回想着刚才邵青云的讲话。 张杰明他们想绕过来跟聂诚打招呼说声恭喜,都被姜准和吴泽挡了回去。他将这些看在眼里,大脑中却还未反应过来,他看着姜准拄着手杖,一级级慢慢走上来,也没有意识到要去扶一把。 姜准靠着最后那排折叠椅,手臂撑在聂诚肩膀上,说:“别拒绝,你绝对有这个能力,你已经证明过很多次了,大家也都希望你回来。” 聂诚对他的声音做出了反应,扬起头看着他,汗水已经打湿了碎发,眼神还有些游离。 姜准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很用力,捏得聂诚发痛,说:“先去专案组,在502室。” 聂诚点点头,他站起身,深深吸口气,呼出所有不安和线索,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和锐利。 望着聂诚消失在大会议室门后的身影,吴泽摸摸下巴,看向姜准,“你劝聂诚的方式好像跟平时安慰队员的感觉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虽然都有点强硬,但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姜准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看过去。 “挺用心的,就特别动感情那种。” “下次你也试试。” “不了不了,你们毕竟是从小认识,我承受不来,你信不信聂诚晚上回家一看肩膀绝对被你揑青了。”吴泽笑道,笑着笑着又叹口气。 “怎么了,不欢迎?” “还真有点。别瞪我,你听我说,吴钩,你徒弟我远房堂妹,对聂诚不是一般的喜欢。我明显看着聂诚没这意思,但是他脸皮薄,我怕他架不住吴钩的执着,最后在一起又分开。”吴泽头疼道。 “你放心,没可能。”姜准说。 “别不当回事啊,怎么就……” 吴泽话说一半,姜准撑着手杖翩然而去了,比在大家面前自如许多。 他已经在分局住了三天,就盯着把这件事办完,现在终于松下心来恨不得立刻冲个热水澡躺下睡觉。 “姜队,你现在冲不了热水澡吧?”张杰明问。 他没等聂诚出来,也没跟他联系,直接让张杰明送他回家。 今天邵局的话大家都听见了,虽说是暂时,但是聂诚已经被调回来重新做队长了,张杰明正兴冲冲等着聂诚从楼上回来献上第一份祝福,结果被姜准拉来充壮丁。他对干活没意见,只是不能见证聂诚再次坐上刑侦队长位置的那一刻感到遗憾。 “你帮我用塑料袋包扎一下,我简单冲一个。”姜准说。 “那、那也不太好吧,进水容易感染,我用热毛巾帮您擦一遍吧。”张杰明说。 “没事。”他自觉伤已经好不少了,没有这么娇气。 从海东区分局出来,他们去了聂诚家,虽然他家没电梯,姜准也不爱麻烦别人,但他坚持来了这里。他让张杰明不用管他,先上去打开热水器,自己慢悠悠地上了四楼,一看时间用了一刻钟。 张杰明照他吩咐用保鲜膜紧紧裹在纱布外,又剪下一段雨衣缠在外面,在淋浴下放一个塑料椅子把他扶了过去。姜准说可以了,让他回去吧。他不放心,始终等在外面,姜准除了叫他帮忙拿过一次毛巾,倒也没别的事,半个多小时后顺利洗完。他确定姜准穿好衣服都忙完,舒服地躺在床上,才匆匆告辞回到局里。 科室里大家各忙各的,没有聂诚的身影,吴泽也不在,他向祖星辉打听:“我师父去哪了?” “还没过来。”祖星辉说。 “啊?” 张杰明一看时间,此时距离会议结束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第32章 凶手 聂诚敲敲专案组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与开阔的阶梯式大会议室不同,这是一间窄长的小房间,中间放着一张会议桌,占据了大半空间,迎面有一台白板,上面贴着魏远、余子轩一家和一些证物的照片,贴墙挂着的投影幕布上正播放监控视频,旁边窗户的光被遮光帘完全挡在窗外,屋内的光源只有头顶的投影仪,以及办公长桌尽头、聂诚面前的一盏调到弱光的台灯。 见到来人,屋内的人们有几分惊讶,有人暂停了视频,一时静可闻针。 “我……聂诚报道。”他脚跟并拢,敬了个礼。 邵青云坐在长桌另一头,也不看他,“嗯”一声不再说话。他不说话,周围人也不敢太热情。 聂诚早有心理准备,平静地放下手臂,飞快环视屋内的人。 八个人,李穆也在,除了他和邵青云,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唐学海,他曾是他父亲的实习生,比他大十岁,正亲切地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过来坐。另外五人全是年纪经验在他之上的前辈,也是行业内各有所长的老刑警,此时微笑着看向他,看他如何化解尴尬。 有很多办法,唐学海也帮他搭好了台阶,但是他不想和师父一直僵持下去。就算现在他坐过去,他师父邵青云还是不会理他,不先和师父缓和关系,他没办法融入调查组,即使人在这里可能也没有太大作用。他不想辜负这次机会,也不想辜负姜准的准备——虽然还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从吴泽之前的语气来看肯定不容易。 邵青云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他站在这挨顿骂要比暗不做声好得多,案情重要,他想师父不会拖太久的。 果然,会议室里安静两分钟后,邵青云转过头来,严厉地说:“你戳在那干什么,还要我请你坐?现在我们是争分夺秒,没工夫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是想让这么多前辈都等着你?你别以为姜准把你推荐上来,你就能安稳坐回队长,以后你能不能留在刑侦大队,还要看你的表现。我们的队伍要的是懂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波的优秀警员,你要是……” 他长篇大论地骂到一半,聂诚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些。他不得不在狭窄的空间向旁边挪一挪,给来人让出地方,邵青云也停了下来。 “小诚?”来人惊讶道,两只手从身后搭在他的肩膀上,伸长脖子看他的正脸。 “冰姐!”聂诚惊喜道。 薛冰和唐学海、蔡飞是同期,都曾是聂诚父亲的部下,聂父走后,他们都很关照聂诚。 薛冰看了眼生闷气的邵青云,又看了看略显局促的聂诚,笑着拉他到自己座位旁边坐下。她作为专案组十人中唯一的警花,颇有些特权,在场的领导和前辈也向来对她很包容。 “可算把你等来了,你是不知道姜准都快……”她话说一半,听到邵青云哼了一声,冲聂诚一眨眼,立刻改口,“不过来得正好,这是刚送来的线索,我们正要一起看。”她说完这句,就安静下来。 邵青云点点头,投影幕布上的画面再次动起来。 视频是余子轩租房小区隔壁楼的一户人家,摄像头的位置对着自家汽车,捎带能拍到余子轩楼门口的那条路,画面的最边上能看到楼门号。 负责走访的刑警取证后已经看过很多遍,送来视频的同时标注了具体时间,视频的进度条直接拉到所需要的位置,左上角的时间显示是13:54分。 “大家看,这个人进去了。”李穆用签字笔的后端指着视频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说。 案发地虽然在海东区,但是因为和魏远自杀案有关联,所以和安区接触得早,这也是他被邀请进专案组的原因之一。 犯罪嫌疑人身高一米七左右,剃着板寸,穿着肥大的黑色夹克和蓝色校服式运动裤,脚下的白色运动鞋脏得发灰。他一手藏在夹克内,估计是握着武器,没有半点迟疑和张望地径直走进余子轩所在楼门。十五分钟后,他重新出现在监控画面中,黑色的夹克变成了棕色,运动鞋上溅了红色血迹。 “他一只手还插在夹克里面,应该是握着凶器,现场没有发现凶器。这个夹克颜色变了是因为他反穿了,麻烦倒回他进门那时。对,这里,大家注意看领子这块儿,黑色里面的是棕色。” “行啊李队,这眼神厉害了。” “他们取证时一个年轻女警看出来的。”李穆说。 “人找到了吗?”邵青云问。 “我们根据这个人的身高体貌,在小区门□□通部门的监控中找到了他。他不是自己一个人行动,有一辆套牌银色面包车接应他。我们从监控跟着车的轨迹找,一直追到了郊区,然后消失了。大家都知道这两年咱们市里的天眼比较完善,只要是在市里,甭管是拐卖还是杀人都有迹可循,怕就怕坐火车去外省或者到郊区。坐火车跑这事大部分犯了事的都清楚,火车站也有应对,但是去郊区的太少了,我觉得是本地人作案。”李穆说。 “如果是本地人,那就该知道市里的摄像头哪都有。”唐学海说。 “没错,这正是他们嚣张的地方。”李穆说。 “所以,现在人还没找到?”邵青云皱起了眉。 “正在排查。最近这个面容识别挺厉害的,我们科去年新招进来一个小孩学计算机专业的图侦岗,他正跟着弄,现在还没有线索。不过早晨他跟我说全市中小学的信息库里没有。”李穆说。 “外省的?” “不好说,他们太明目张胆,感觉不简单。” “光凭感觉不行,我们讲的是证据。从这个情况来看,基本可以锁定这个年轻人,要尽快把人抓到。大家还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谈谈。”邵青云说。 广南区分局刑侦科的曹向荣年近五十,两鬓发白,他提出从套牌面包车下手,他在交通部门有朋友,跟他们打个招呼帮忙给追一下,虽然是盗窃车辆的可能性比较高,但是也得试一试。 “老曹说得对,这才刚开始,咱都不能偷懒,各方面都要去试一试。你人脉广,这件事就摆脱你了。”邵青云说。 “邵队放心。”曹向荣表态道。 “排除私仇的可能性了吗,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小孩安排一切?”薛冰问。 “基本排除,你看尸体位置……”李穆说道一半,被邵局点名,唐学海接过照片为薛冰解释。 在座的刑警里聂诚年纪最轻,其余人都是各分局骨干,有些凑在一个专案组里不是第一回 ,有些没一起工作过也都听说过,基本上是一个小全明星阵容。这个时候没人想着含蓄或者藏一手,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各抒己见的同时也有观点碰撞,往往是好几条线索拿到一起讨论比较。 他们从余子轩一早就想到要租房避祸开始,要梳理他的人际网,又从凶手有恃无恐的态度分析他的作案动机和他身后人的背景,两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这两个小时中,聂诚一言未发。他倒不是在意自己资历较浅,故意放低姿态,只是他加入得晚,之前也没有权限了解案情,对于很多物证和线索云里雾里的,担心误导调查方向。 最后邵青云给除了他的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让他们各自去忙,提醒他们注意查看消息,再开会还是这里。 薛冰把他拉进专案组的聊天群,跟着李穆起身。坐在最边上的聂诚也急忙起身让出过道,不相熟的前辈们就趁从他身边路过时对他表示欢迎。 邵青云一直坐在最里面看资料,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最后的薛冰知道这次没机会和聂诚单独说几句了,留下句“改天姐请你”匆匆走了。 安静的会议室里剩下邵青云和聂诚。 聂诚从敲开会议室的门起就做好了准备,无论是邵青云在人前的冷淡和责骂,还是此时的沉默都在他意料之中,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主动坐到邵青云身边,双手轻轻交握放在身前的桌面上,微微侧头,像学生般等待邵青云示下。 邵青云将手中的资料分成两摞,将其中一摞推到聂诚面前,又从桌下拿起一个文件盒递给他,“你先看这些。” 聂诚应声“好的”,立即进入办案模式,飞快地扫描资料。 邵青云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之后沉默地打量聂诚。 三年未见,这小子好像愈发不爱说话,虽然他们这行里沉稳些是好事,但是他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与那个洋溢着笑容的三四岁孩子一对比,心中隐隐发酸。他是不是太狠心了?他明知道聂诚那段时间也很不容易,可他不想他走错路,必须及时骂醒他,结果他呢,没给回答不说,一声不吭地跑去派出所了! 邵青云又想起当初在医院病房里看到的那一幕,越想越气,刚才那点心疼顿时烟消云散,冷不丁猛拍桌子,怒道:“你是不是还跟姜准混在一块儿!” 集中全部注意力在看资料的聂诚被他这一喝惊得手腕一抖,尚未反应过来邵青云提到的问题,不解地看着他。 “说你也不听。”邵青云冷声道。 “师父……” “别叫我师父。” 聂诚垂着眼,眼前的文字一时进不了大脑。 他被救出仓库后送到医院打盐水,大夫说保险起见要留院观察几天。那时他的心理问题远比生理问题严重,姜准一有功夫就来陪着他。他从昏迷中醒来后很长时间处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状态,姜准会紧紧握着他的手。 有一次他不记得在昏迷中说了什么,只记得姜准的目光与他同样灰暗,然后他俯身吻住他的双唇。那好像是一个很深的吻,姜准托着他的后脑,他一只手绕过姜准的背抓着他肩膀的衣服,伸长了脖颈,任由心里的绝望和胸腔里的空气都被吸去大半。 邵青云在窗外看到的应该是这一幕。他没有闯进去,而是聂诚出院后质问他,问他和姜准都做过什么。 聂诚哑口无言。 刑警是很传统的行业,邵青云也是很保守的人,从外到内他都接受不了同性恋。而且他还侦办过一起同性恋滥交染上艾滋,用针管随机传播普通人的恶意案件,对这群人深恶痛绝。他万万想不到,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从小看大的聂诚竟然和姜准搞到了一起。 他想不明白,从小出入警局接受主流价值观教育的聂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其实聂诚也想不明白,他真的要顶着异样的视线“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姜准成为情侣吗?他始终觉得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是最好的,但是姜准要他表态,他同意了。他不光同意与他□□,更是确认与他的伴侣关系。结果,发生了郭英案。 他迷茫又痛苦,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姜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邵青云让他离开姜准的要求。 他只知道他爱姜准,想要和他在一起,却不想和他成为伴侣。这好像很矛盾,会有这种可能吗? 到现在为止,与他紧密相连的父亲、母亲、妹妹全都去世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这个职业本就危险,但是、但是郭英的死还是让他觉得是…… “唉,先不提了,你看资料吧。”邵青云无力地摆摆手,说。 聂诚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缓缓翻动文件,再次将自己融入案情。 第33章 接手 邵青云放他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老人家气还未消,没有叫他共进晚餐的意思。 他带着厚厚的资料,独自回到三楼刑侦科,除了值班的亮子和主动加班等他的张杰明,其他人都不在。 “师父!”张杰明听到脚步声就迎了出来,大声叫道。 “什么师父!工作场合,不许论资排辈!”落后聂诚几步的邵青云从楼梯上下来,听到张杰明大咧咧的声音,不满地训道。 “邵邵邵局!”张杰明吓到口齿不清,然后不甘不愿地改口道:“聂队。” 邵青云冷哼一声下楼了。 聂诚确认他走了,才对张杰明说:“别难过,他是生我的气,不许我叫他师父,连累你了。” 张杰明摇摇头,不敢造次地降低了声音,高兴地说:“恭喜您重新归队!” “谢谢。”聂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闻声而来的亮子也来恭喜,带他到姜准的办公桌前,“姜队嘱咐他要是没来得及亲自迎接,就让我转告您,您可千万别把自己当临时队长,这些东西您想怎么放怎么放,想怎么用怎么用。” 亮子说得大大方方,愣是把聂诚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说“谢谢”,辛苦他传话。 “得嘞,那我任务完成了。”亮子笑道。 聂诚请两人食堂吃顿晚饭,让张杰明赶紧回家,亮子在办公区值班,他回办公室看资料。 关上门,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 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他还记得离开那天,只带走了两个写满字的记事本和水杯,剩下的他留给了姜准。他当时抑郁愤懑,刑侦队长这四个字压在他肩头有千斤重,虽然不舍,但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现在这间办公室与他离开有些许不同,充满了姜准的痕迹,比如办公桌上除了桌角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日历——他认为手机足够,没有水杯——他认为办公桌是办公场所不能放吃喝的东西,没有相片——他只想摆聂诚的,但又觉得太明显。 这样的不同,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心情一时间变得复杂起来,聂诚长长吸口气,慢慢收敛心神。 他习惯性地拉开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拿笔记本,那里确实放着一个新的,是姜准给他准备好的。 他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黄色便签纸,用锋利的笔迹写着: 守了两年,重新给你。 那一瞬间紧紧藏在心底的情绪像迎风而起的海浪,从心里涌向百骸,汇往鼻尖。他压住哽咽,拳头抵在额头,用手臂挡住双眼,平息良久,再若无其事地私下便签纸,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原本打算奋战到凌晨的聂诚十点多就回家了。 进家门整十一点,姜准正趴在床上玩数独,听见门响,扬声道:“回来了?” “回来了。”聂诚应道。 他径直走向卧室,蹲在姜准床头,与他脸对着脸,笑问道:“你这几天都准备了什么?” 姜准的手机啪一声锁上屏幕被扔到一边,他一只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去摸聂诚的脸,“还顺利吗?” “我见到冰姐了,她说你和师父都快什么,快吵起来还是打起来,嗯?”聂诚好脾气地问。 姜准收回手,不满地问:“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当然不,”聂诚拉住他要收回的手,“我是要感谢你,为我的付出。” 姜准眼中有了笑意,意味深长地问:“怎么感谢?” “告诉你一件事。”聂诚轻轻地说。 “什么事?”姜准兴趣盎然地问。 “我师父早看破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啊?”姜准一愣,适才的含情脉脉全部烟消云散。 “我本来想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和他沟通,但是现在成立了专案组。以我的了解,你虽然伤没好全,也要三天两头地去跑一趟,所以你小心点,别总在他面前晃悠。他对我、对你都很生气很失望。”聂诚无奈道。 他留姜准一个人消化应对,刚转身姜准就叫住他:“诶。” 聂诚停住脚步回头,姜准看了看他,又摇摇头:“没事。” 他等了会儿,姜准没再说话,只是眉尖微耸,一脸思索的表情,他暗自笑了会儿,决定不为难他,轻咳一声,说:“你夹在本子里的纸条——” 姜准猛地抬起头,聂诚脸上像有磁铁一样吸住了他的视线。 “——我收到了,谢谢。” 姜准对这一声轻飘飘的谢谢不甚满意,但是刚才略显沮丧的表情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挑起一边眉毛正要说什么,聂诚就接着道:“但是希望你不要觉得区分局刑侦队长的位置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这样的态度有负组织栽培。” “……” 姜准给他一个介于“你还没完了”和“你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之间的眼神,看着他笑着走进卫生间,自己也感觉放松了下来,跟着聂诚高兴。 二十分钟后,聂诚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清爽香气躺在他身边,默默感叹如果他师父知道他们现在就睡在一起,恐怕要气晕过去,等案件结束后他要好好跟老人家谈谈。 “今天上午和安区送来了新的视频资料,基本锁定凶手了,你看了吗?”聂诚问。 姜准放下手机,说:“没有,是什么人?等等。”他想起白天吴泽的调侃,卷起聂诚的白T恤短袖,见他肩膀果然被捏出两道淤青,歉疚地说:“我去拿药。” “不用。”聂诚拍拍他的手,继续说道:“目前判断凶手一个少年人,十六七岁,不确定是否成年,被人用套牌面包车接送,肯定是有预谋的。他选的时间是14点左右,在我与余子轩通话后见面前,不知道他们是监听了还是正巧也在那段时间注意到了期刊找到了他。”聂诚说。 “嗯,专案组已经考虑到了。如果是监听,胡小菲也有危险,他们安排了警力暂时保护她。她现在带着孩子暂时住在前夫家。” “她前夫?” “是个大学老师,两人离婚后都没再婚,很配合。” “那就好,希望余子轩的事不要重演。” “不会,这个时候再杀人不是无知就是疯了。如其背后有人策划,这类人很敏锐。” “余子轩一定掌握着关键线索。” “嗯。”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思索着各案中的关系和逻辑。 姜准忽然说:“你明天得去趟荣光里,申请把关系转到分局来。” “先等等,现在案子正在关键。” “提交个申请不会耽误时间,案子的事有吴泽他们,你不说过身为队长,比线索更重要的是根据线索做出正确判断。” “也不用这么急吧?”聂诚惊讶道。 姜准沉默片刻,说:“我怕你师父反悔。” 聂诚听完忍不住低笑,停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多日的压抑一扫而光,“行,我明天去。” 临睡前,他把手机里的各种招聘APP删个干净,曾经空落落的心重新踏实下来。 重新回到刑警的职位也许会面临更多的荆棘,但是比起在边缘徘徊的迷茫要好上许多,他难得找到出路,迈出了脚步,再也不想回到那些平静混沌又看不到出路的日子里。 转天一早,姜准还在睡,聂诚已经到了上班的时候,他轻手轻脚下床,洗漱换衣,最后做贼似地慢慢关上防盗门。 到分局时刚八点钟,公安大楼里静悄悄的,大多数科室还没开始办公。 刑侦科也没到上班的时间,但是因为最近有大案,而且他们聂队今天第一天正式归岗,不想他一进门看到科里一个人没有,自觉自发地早早来上班。 然而雄心壮志抵不住困意浓浓,他们一个个趴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聂诚进门后乍一看还以为办公区没人。 第一个注意到他并且飞速站起身的是吴钩,其他人迅速站起来,身为副队的吴泽一喊口号:“敬礼!” 他带头和亮子、祖星辉、张杰明、吴钩、林敏欣齐刷刷面向聂诚,昂首挺胸,指尖顶眉。 聂诚站直身体,回他们一礼,说:“谢谢。” 吴泽走到他跟前说:“欢迎宴没来及订,这几天太忙了,结案后补上行吗?” “当然可以,我请。” “就等你这句了。”吴泽笑着散播消息,不给他失言的可能性。 简单寒暄过后,聂诚将专案组的安排分布下去,“魏远案之前在和安区手里,余子轩案的前期调查工作也都由他们负责,这也给了我们缓冲的机会,但是现在市局的安排已经出来了,怀疑魏远、余子轩的背后可能与三年的毒品案有关,所以交由我们主侦,其他分局都会配合。一会儿和安区会把案卷和证据全部移送过来,一旦东西到手,就轮到我们冲锋陷阵。” “是!” 上午10点,李穆带着两个刑警来交接,11点交接完毕。聂诚找了间会议室,一边阅卷看证据,一边向队员讲解案情。 “从尸体位置来看,给凶手开门的余子轩妻子?”亮子说。 “是。余子轩处于烦躁和极度警惕的状态,让妻子出面应对陌生人,在情理之中。”聂诚说。 “那么余子轩可能看到了凶手。”吴泽说。 “不是吧,根据尸检报告,凶手是从背后割断他的颈动脉。”祖星辉说。 “不,我是说在楼下的时候。余子轩不是在阳台么,他在监视楼下的一举一动,也许注意到了凶手进来。但他因为是租户,对楼里邻居的情况不了解,所以即使看到陌生小孩也没有怀疑,这也证明他不认识他。这是专案组排除私仇的主要原因吧?”吴泽看向聂诚。 聂诚一点头,“没错。” 分析完情况,他们也知道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抓捕疑犯,但是毫无线索。和安区在最重要的48小时内都未能追到,他们现在大海捞针地排查只会白白浪费警力。 余子轩家已经被和安区刑警翻过几遍,能作为线索的全都录入过了,摸排走访的任务他们也完成了大半,他们很难再从现场有新发现。但这里一直属于海东区管辖,他们远比其他刑警熟悉环境,不用特意查就知道社区矫正里有没有疑似的家伙,这附近是否住着释放后的重刑犯,案件里又是否牵扯到了地头蛇。 聂诚让亮子联系曹向荣要来他在交通系统的朋友的电话,亲自跑一趟去盯着车牌查找情况;安排张杰明和林敏欣再去向小区保安、周围邻居,甚至常在楼下闲聊的大爷大妈再了解一遍情况,基层民警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小看群众的力量;祖星辉和吴钩去趟和安区分局,了解人脸识别的进度,如果有疑似的,先去接触,能基本确定就先行拘留,后续问题他来扛;吴泽机动,暂时和他一组。 一会儿他和吴泽打算去市区确认技术侦查的报请进展,虽然案子惊动了市局,很多事开了绿灯,但是技侦因为涉及到可能侵犯公民隐私,手续方面很重要,而且更迫切的是,他想在市局里看看有没有和郊区那边警局相熟的,能搭个线方便他们了解情况。 确定分头行动后,两人开车到市局,路上吴泽感叹:“要是姜准也在就好了,他每次站在疑犯角度能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我还记得刚进局那年,也是你们进局第二年,遇到的那起绑架案,他不仅推测出绑匪联合了受害人老婆,还是推测出绑匪的藏身地,我当时想啊,他要不是聪明就是共犯。后来我跟亮子聊起这事,他还开玩笑说’比犯罪分子更懂犯罪的人在警局’。” “你别当他面说这话。”聂诚提醒道。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提他的黑暗面。”吴泽笑道。 第34章 家长 停好车,聂诚去办公室拿审批,吴泽去找他大学同学打听郊区警局的情况。 郊区是老叫法,是指市中心外北部、南部、东部与滨海区之间的一大片区域,以前都是农田或土路,后来北部划为宝州区,南部划为南青区,与滨海区之间的划为于宁区。 这次案件和三年前郭英案车辆消失的地方都在南青区。 吴泽一连问了几个人都和去年刚上任的新局长不熟,搞不到什么内部消息,聂诚那边顺利拿到采取技术侦查措施决定书, 回程聂诚路过荣光里派出所要去办调职手续,本想让吴泽把车开走,吴泽说不用,他的车前两天后视镜被撞了,修车店在这附近,他正好去取车。 “你回去再筛一遍与魏远相关的人,余子轩这边虽然动静大,但是他的出现太孤立了,源头应该是在魏远。你看看他的患者中有没有最近被记录的,什么案子都行。”聂诚把他送到修车店门口,临分开前嘱咐道。 他调头开回荣光里,走进派出所,邓汀惊喜地迎上来,带他到自己的工位。 他寥寥无几的个人用品用纸箱盛着放在邓汀的桌角,但此时这副情景并不悲戚,邓汀低声问道:“诚哥,听说你回海东区了,还是刑侦科吗?” “嗯,还在刑侦。” “太好了!我就说你一定能回去!”邓汀高兴道。 “有机会你也可以去分局看看。”聂诚说。 “我去看看也……诶,这是说我也能?” “我现在的队员中就有一位从派出所民警调来的优秀刑警,你要努力。今天先不聊了,我得办个手续。”聂诚说完,留下犹自激动到发愣的邓汀去人事科办手续。 说是办手续,其实就是人事科开个调职证明,他只需要签个字,甚至不用他自己拿到分局人事科。他离开时看了眼柴所长紧闭的办公室门,没去打招呼,本打算拿着个人物品径直离开,没想到在门口被一个小女孩绊住脚。 韦悦君梳着马尾辫,背着书包,在派出所门口悄悄探头,每当有人看过去就迅速躲到墙后,直至看到聂诚才露出笑容,跑了过来。 “聂叔叔。”韦悦君甜甜地叫道。 她跟在聂诚身后,看着他把纸箱放进后座,听他问:“有事?” “我……我犯了个小错误,老师要请家长。” “那你告诉你妈妈没有?” “没有,我不敢告诉她,而且老师说她每次叫我妈去都不管用,这次要让我爸去,但是我爸去不了。”韦悦君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就和老师实话实说。” “我没法说。我跟同学打架就是因为我爸爸。” 聂诚无奈道:“叔叔最近比较忙,我帮你叫另一个警察叔叔帮你。” “我想让你帮我。” “那我帮你联系你妈妈。” “不行!她肯定得揍我。”韦悦君急道。 聂诚已经转头要去叫邓汀,韦悦君拉着他,恳求道:“聂叔叔帮我一回,就一回。” “我让邓叔叔把你送回家,让你妈妈保证不打你。” “不行不行,他走了我还是得挨揍,揍得更狠,聂叔叔求求你了。”韦悦君心思一转,“你不是对韩乐阳感兴趣吗,他也被请家长了,我们现在去说不定能遇到。” 聂诚顿了顿。 虽然他调回海东区分局,要集中精力办理专案组的案子,但是他不想拒绝任何可能收集到线索的机会,即使现在看来不相关。 韦悦君见他一停,以为他心软了,马上抱住他大腿,“求你了!” 这小丫头太鬼灵精了,虽然聂诚的职业生涯中不是第一次遇到机灵的小朋友,但以往他都是交给姜准处理,他好希望姜准现在在这。 “行,我跟你去一趟。”聂诚示意她上车。 韦悦君欢呼一声,坐上副驾驶,自觉系好安全带,大方问道:“我能跟老师说你是我爸爸吗?” “不能。” “好吧。”韦悦君丝毫不见沮丧。 荣光里小学校门大开,围在校门口的大部分家长都已经接到孩子回家,校园里安静了很多。 聂诚向门卫说明了情况,他那一身制服是信任的通行证,门卫做了个登记让他进去了。 荣光里小学建于80年代,是一栋三层小楼,楼后是一个小操场。教室全部在朝阳一侧,另一边是未密封的走廊。 韦悦君在楼下一指二楼的某间门房,说:“我们班主任的办公室在那。” 两人敲开办公室门时,年轻的女班主任正跨上背包要下班,她刚和韩乐阳的家长聊完,没想到韦悦君会带家长来。 “刘老师,这是我叔叔,你们聊。”韦悦君笑嘻嘻地将重音落在“叔叔”两字上,然后转身出了办公室。 刘老师打量着他的一身警服,迟疑地问:“您是?” “您好,我叫聂诚,是……原本是荣光里派出所的民警。”聂诚出示了警官证,“之前因为其它事情,和韦悦君小朋友打过些交道。她说犯了错误,担心回家挨打,我想先来了解一下情况,耽误您下班了。” “没事。”刘老师稍稍松了口气,她还以为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将小挎包放在桌上,请聂诚坐下,聂诚摆摆手,表示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刘老师更放松一些,说起事情的经过。 她从一年级就带他们班,韦悦君在班里不太起眼,成绩中游,也不算漂亮,通常不惹事,也不积极主动参加活动,唯一的缺点是上课总走神。开家会时她向韦悦君妈妈反映过好几次,都不奏效,这回她动手打了同学请家长,她其实也想借此机会再反应一下这个问题,所以提出要求她父亲来。 韦悦君动手打人是因为有同学说她爸爸是劳改犯,这话确实不好听,气得小姑娘动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下手太狠,打掉了那位男同学的两颗牙。事情发生在上午,她当时就叫家长来接孩子去医院。 “那韦悦君的父亲是?” “家长登记上写的是某货车公司的司机。”刘老师说。 聂诚想起去韦悦君家提到他父亲时,韦母的反应和韦悦君一贯的自由发言,心里有了判断。 “那位被打的同学为什么会有这个说法?”聂诚问。 刘老师沉默一会儿说:“刚开始老师们都以为他只是说骂人的话,后来我陪他在办公室里等他妈妈,他哭着说没撒谎,是他爸爸和朋友喝酒时听说的,他家里准备下学期给他转学。” “这件事不论真假,都会对韦悦君有伤害。” “我明白,您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刘老师说。 聂诚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又是信息泄露。 “那韦悦君的事……您是觉得我联系她妈妈不太好吗?她跟我说,她妈妈会打她。”刘老师犹豫道。 “不是,我没有打扰您工作的意思,只是来了解情况。教育方面的事您更有经验。”聂诚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提着心的刘老师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刚才聂诚进来时她觉得办公室小了,天花板低了,现在那股压迫感才悄然散去。 “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韩乐阳这个孩子您怎么看?”聂诚问。 “韩乐阳?哦对了,这次事情里也有他。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去劝架被韦悦君误伤,脸上蹭红了一块,没什么事。我刚和他妈妈聊过,她妈妈的性格非常好,对孩子也很用心,难怪韩乐阳这么优秀。我向她说明韩乐阳擦伤的原因,表扬了他有担当。”刘老师说。 “那天他平时的表现呢?” “平时……小大人似的,学习成绩好,听话懂事,家庭条件特别好,气质啊眼界啊跟同龄人比都很突出。唯一让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转学来我们学校。” “转学?” “对,他是二年级时从一个私立小学转学过来的。” “他的同学对他评价如何?” “挺好的,都挺服他的,班里最顽皮的孩子也听他的话。”刘老师说。 “他有什么缺点吗?” 刘老师用力回忆半天,说:“没什么,真是挺好的孩子。硬要说的话,他不太爱参加集体活动,虽然交给他的事情也都完成得很好,但是他从没主动参加过,我觉得他是不太喜欢。平时话有点少,可能觉得身边的同学们都比较天真,我记得他有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哥哥,大概他跟哥哥玩得多,接触的是大孩子的世界。” “我了解了,谢谢您的配合。”聂诚说。 刘老师说着没关系,拿起书包,和他一起离开办公室,锁门。 聂诚先一步出来,他在走廊上看到两个趴在走廊外墙上聊天的小朋友,一个是韦悦君,另一个是小男孩。 “韩乐阳,你怎么还没回家?”刘老师惊讶道。 第35章 家访 韩乐阳今年十岁,白色半袖衬衣和墨蓝色短裤衬出一股学院风,软趴趴的头发贴着脑门,一双墨黑的大眼睛在看到聂诚时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 他从只比他矮半头的外墙上收回手,没有跟着韦悦君一起走过来,而是远远地打量着聂诚。他那双眼睛像扫描仪似地来回扫动,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数不尽的想法,如同猎人般估量着眼前的形势。 刘老师又重复一遍问题,他才从聂诚身上收回视线,没有走神被点名的惊慌,看向刘老师说:“我妈去找科任老师了解情况了。跟您谈完后去找了语文老师,现在在英语老师办公室,英语办公室里有留堂的学生,有些挤,让我在这等她。” “哦,那你不要乱跑。”刘老师说。 刘老师先回家了,韦悦君甜甜地向他告别,拉着聂诚下楼,从韩乐阳身边路过得意地说了句“我叔叔”。 走到楼下,聂诚回头看见趴在二楼走廊边毫无表情望向他的韩乐阳,他与这个孩子对视两秒,低头对韦悦君说:“走了,送你回家。” 韦悦君再没别的要求,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乖乖坐上车,聂诚确保她系好安全带,刚要启动,电话来了。 “等我一下。”他把韦悦君留在车上,下车接电话,几分钟后把手机切换到拨号页,对她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晚点回去。” “为什么?” “我带你去韩乐阳家道歉。” “我不去!” “那就告诉你妈妈,我晚上请你吃饭。”聂诚系上安全,眼睛盯着校门口。 韦悦君听明白了他话里势在必行的意思,拨了她妈妈的电话,说上次那位聂警官感谢她上次帮忙照看小男孩,请她吃饭。 她妈妈不信,聂诚及时拿回手机,向韦悦君的母亲解释,感谢韦悦君帮忙,晚上会把她平安送回家。 挂了电话,韦悦君得意道:“你也撒谎。” “哪里?” “上次我不是没有帮忙照看那个男孩,你顺着我的谎言往下说,难道不是撒谎吗?” “你误会了,我是指你现在帮我这个忙。”聂诚说。 韩乐阳和一位着连衣裙和米色风衣的女人走出校门口,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两人都坐进后排,显然是有专门的司机驾驶。 聂诚跟在他们后面,刚才吴泽在电话里说,经过比对,在魏远接待的咨询者名单中发现了一个和他案重合的人,但他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举报人,叫万世超。 他曾经匿名举报尚丽洗浴中心313包厢里有毒品,虽然是匿名,但是根据他的邮箱绑定手机号码确认了他的身份。这个身份对于一般警员来说是机密,如果不是他们拿到技侦决定书,现在想搞到这个消息也非常不容易。 吴泽顺着查下去,发现万世超是本市一所私立高中的高三学生,但他显然没把高考这事放心上,还发现他和被举报的313包厢的开单人韩乐安是同班同学。 那些悬浮在脑中的模模糊糊的事件忽然啪一下串联上了,魏远和韩家的案子本没有任何相似性,但他隐约觉得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将本无关的人连接在一起。 在得到吴泽消息之前,他分析自己产生这种感觉是毒品。他河边跑步时遇到的被注射过毒品的红大衣女孩,在不远处出现过的魏远,要求他用心理手段报复的神秘背后人,包厢出现毒品的韩乐安,被人有组织杀害的余子轩,这几起事件中,通过毒品、报复、杀人交织在一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断闪现。 如果不是因为郭英案中他既是受害人又是死者亲属,对类似事件有特殊敏感度,单凭借刑警的直觉可能无法将他们联系起来。 现在通过吴泽的消息,他还能确定一点,韩家跟这件事躲不开关系,这要得益于他之前查韩奇山时掌握的资料。 韩家在南青区有酒庄。 而郭英案中绑架他们二人的、余子轩案中接送凶手的车辆都来自南青区。 他压抑着稍有些雀跃的心情,一路跟到小区门口。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九层楼和别墅混建的高档小区,车辆不能随意入内,聂诚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带着韦悦君步行进小区。 车在楼群里开不快,他们很快就发现正开进车库的那辆黑色轿车,以及站在三层别墅前准备进家门的韩乐阳和他的母亲。 “请问,您是韩乐阳的母亲吗?”聂诚快步迎上去问。他知道她叫方筱山,却不想引起她的警惕。 “您好,您是?”方筱山的目光在聂诚、他身上的制服、韦悦君身上转一圈,最后迎上他的视线问道。 “您好,我是来带韦悦君向您和韩乐阳道歉的。今天在学校,她不小心打伤了韩乐阳,实在不好意思。”聂诚说。 方筱山恍然大悟,顺着聂诚的误导将他看作是韦悦君的父亲,毫无戒心地将他请进家门,她温柔地说:“没关系的,小孩子打打闹闹正常,乐阳也没有真的受伤,是不是?”她看向韩乐阳。 韩乐阳礼貌而得体地说:“韦悦君不是故意的,我没放在心上,叔叔太客气了。” 方筱山请他们进小会客厅,照顾他们一家的阿姨给他们端来了水果和糖果。 韦悦君在聂诚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韩乐阳表示抱歉和感谢,得到了韩乐阳毫不在意的轻飘飘的谅解。 “事情解决了,难为您还带着孩子特意来一趟,留下来吃晚饭吧。”方筱山说。 “不必麻烦,您不怪她就好。我听刘老师说,您对孩子很用心,我想向您了解一些班里的事。”聂诚说。 “当然可以,难得孩子一般大,还在一个班里,我也很想有机会和家长们都沟通。”方筱山说。 “太好了,”聂诚转头对韦悦君说,“你先和同学玩一会儿。” 韦悦君盯着餐盘里那颗进口巧克力看了很久,这下得令,随手拿起巧克力向外走。而她旁边的韩乐阳抿起嘴唇,动也不动地盯着聂诚,那双原本天真的黑眼睛不见光彩,黑得深不见底,仿佛流动着异于常人的冰冷镇定,即使是成年人也不免望而生畏。 聂诚不似他显山露水,用平和温暖的视线一路看到他心底,不以为怵地朝他笑了笑。 “阳阳,你先带同学去玩。”方筱山发话了。 韩乐阳没有动,聂诚看向韦悦君,她马上反应过来:“韩乐阳,我进来时看到你家院子真大,好像还有后院?” “快,带同学去后院看看。”方筱山又说。 韩乐阳吐出一个“好”,带着韦悦君离开了小会客厅。 方筱山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没有对儿子离开的不舍和担心,也没有因为和陌生男人单独共处一室的紧张。 “您快请坐。”方筱山说道。刚才因为韦悦君向韩乐阳道歉,两人都站起来陪着。 聂诚有意和她拉开距离,不侵犯她的安全感,在稍远的位置坐下。 “您不必如此。”方筱山说。这里是她家,司机还在客厅休息,与这里不过一墙之隔,而且这位警官看上去很可靠。 “我知道您不是韦悦君的父亲。有没有过孩子,我还看得出来。”方筱山笑道。 “让您见笑了。如您所说,我不是韦悦君的父亲,这次来您家不是我带她来,而是拜托她带我来的。”聂诚坦诚道。 “为了见到我?” “是的。” “是我先生出了什么事?” “不是,请您不要担忧。” “那是?”方筱山理智地没有再猜下去。 “我听说韩乐阳有一个哥哥,他没在家吗?” “没有,他自己租房子住,说是为了离学校近。我管不了。”方筱山轻轻叹了一声。 “您照顾好韩乐阳已经不容易。”聂诚说。 “阳阳是个好孩子,他……”方筱山眼睛一亮,“你是为阳阳的事来吗?” “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您还为他担心吗?” 聂诚的语气很平淡,但是方筱山却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眼带希冀地朝聂诚的方向探过身,颤声道:“他十岁当然做不了什么,就算做了什么也还有机会,但他早晚要长大。等长大了,就没机会了。” “他这么优秀,会有好的未来。”聂诚说。 他们母子有一双相似的墨黑眼睛,与韩乐阳不同的是,方筱山眼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此时眼前滚动着泪水,说:“优秀不代表一切,他不一样,他需要有人帮助,只有很强大的人才能帮助他。” “您和您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吗?” “我先生,”方筱山惨然一笑,摇头道,“我也不是。请您别和我绕圈子,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请您直说,我不会觉得被冒犯。” “韩乐阳,有点不一般。”聂诚斟酌着措辞。 方筱山从他模棱两可的话中听出了真意,她的泪水滚滚而下,激动道:“终于、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警官,请您先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您可以叫我聂诚。” 方筱山破涕而笑,“那就没有,还有机会。聂警官,阳阳自小就很聪明,他跟所有孩子都不一样,但是太不一样了。我觉得他三岁时,比他哥哥还要稳重成熟,说话有力。这不是我自夸,就算我是他的母亲,也无力欣赏他的优秀了。他越大,我越琢磨不透他。他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从亲友到老师,甚至我给请的心理医生,全都说他是个好孩子,说我多虑了,要我放宽心。 “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观察他时看到的那种眼神,我觉得那里面根本就没有感情……可我不能去诋毁他,他是我的儿子,我应该是保护他的那个人……但是他总会长大,早晚有我护不了的那一天。”方筱山啜泣道。 “除了眼神,他做了什么让您觉得不对劲?” “他杀死了家里的仓鼠。”方筱山说。 第36章 阳阳 聂诚微微屏息,他想到了大雪封路旅馆中发生的那些事,冷静地问:“还有其它值得留意的事吗?” “其它的也没有什么大事,我也没有证据,都是我的观察……我发现他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争辩,不与别人起冲突,用误导和甜言蜜语哄得周围人满足他,最开始是多吃一颗糖果,多买一个玩具,后来是班上的同学都对唯命是从。我以为是私立小学的缘故,那里的孩子家长多是商人,过早学会了这些人情世故,让他受了影响,所以我才把他转到家附近的公立小学,可是……他依旧是完美的。只是眼神,那样的眼神!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吗?”方筱山在怀疑儿子和长远地爱他之间挣扎矛盾,痛苦地说。 “您是担心他。目前来看,他还没有做什么,不用太过担忧。”聂诚安慰道,又问,“他与韩乐安的关系怎么样?” “阳阳不喜欢安东尼,安东尼是他生母给他起的名字,他是我的继子。忘了向您介绍,我姓方,叫方筱山。”她解释道。 “安东尼小时候身体不好,得了很严重的病,曾经……”她几次张口最终道,“很严重。小学和高中的课程都是请家庭教师,在家里学习,他两年前病愈,去了私立高中。” “他的课业怎么样?” “不太跟得上,我们也理解,没有责怪过他,也请了更好的家庭教师。” “与同学间的关系呢?” “还好吧。他不太同我说话,我听他向他爸爸抱怨过几回。您想,他从小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医院病房,亲生母亲又去世得早,他变得有些孤僻,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不如同龄人也是正常的,需要一个过程,他太心急了。我向他建议过一回,他没有听进去,他选择听从我先生的建议——用钱摆平。”方筱山叹息道。 聂诚想起他们冲进包厢时,韩乐安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的得意模样,经过两年实践,他已经掌握了韩奇山建议的精髓。 “他对韩乐阳是什么态度?” “他们兄弟之间还算友爱,从来不吵架,彼此很谦让。”方筱山欣慰地说。 聂诚却皱起了眉,两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从不吵架,这才是出了大问题,暗地里不知要较多少劲。 他暂时没有新的提问线索,感谢方筱山的配合,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 临出会客室前,方筱山叫住他,期期艾艾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可能有些过分,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察觉到阳阳状态的人,我请求您,帮帮他。” “我是警察,我想您应该不会希望他跟我打交道,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会尽力。”聂诚说。 方筱山听到前半句时,以为聂诚在跟他打太极,等到后半句她才真正看到了希望,她激动得揪紧胸前的衣领,红着眼圈向聂诚鞠了一躬。 聂诚微微低头还礼,去后院叫韦悦君离开。 韩家别墅的后院铺了一大片草皮,角落里放着儿童滑梯和两个秋千,旁边有软沙,都是小孩子最爱的设施,然而韦悦君和韩乐阳坐在草皮上安安静静地聊天,除了未长成的身板和稚嫩的脸庞外,像是两个经历了生活的少年人。最可贵的是他们聊天的内容并非班级琐事或是讨论作业活动,而是平静地互相嫌弃。 “你在家里也装成这样累不累?” “你看见优秀的成年人就认爹认妈很轻松吗?” 聂诚赶紧轻咳两声,生怕当着两个小鬼头笑出声来。 韦悦君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跑到聂诚身边向韩乐阳告别。韩乐阳稳重地站起身,毫无惧怕甚至有些挑衅地看向聂诚。 聂诚亲切地说:“谢谢你招待韦悦君,我们告辞了。” 两人走出小区,上了车,韦悦君才长呼一口气,夸张道:“累死我了。” “辛苦你了。” 韦悦君正处于什么“大任”都敢往肩上扛,生怕发挥不了自己能力的年纪,她眨巴着眼睛问:“你跟韩乐阳妈妈聊什么,他妈妈是不是也认为他是个白雪雪的小天使?” 聂诚专注启动驾驶,没有回答。 韦悦君话题一转,“我配合得好不好?我一听你要我去玩,就知道是像支开韩乐阳。” “你做得很棒。” “那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一会儿请你吃饭。” “那不算,是你早答应好的。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 “行,要在我能回答的范围之内,你仔细考虑好最想问的。”聂诚哄她道。 韦悦君认真想了半天,说:“我跟同学和刘老师说过韩乐阳不是真的好心,但是没人相信我,他们说我是因为嫉妒。我承认确实有一点,但是我说的是事实,可能因为我是还是小孩。但是你是成年人还是警察,你也察觉了韩乐阳不对劲,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大家呢?他们会相信你!而且,你明知道那小子不怀好心,为什么还对他和蔼可亲的? “暑假时我陪我妈看过一个很老的电视剧,那里面的皇后是个坏人,她总是要害公主,公主想尽办法把真相呈现给皇帝,但是每次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直到最后结局才惩治她。我觉得皇帝不傻,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她关起来呢?”韦悦君困惑地说。 夜晚来临,车窗外的霓虹灯点亮了都市的夜晚,她看着外面的灯红酒绿,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韦悦君,你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善良。”聂诚温言道。 韦悦君怔了怔,眼泪慢慢盛满眼眶,心里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气愤:“胡说!聂叔叔,我是因为觉得你像我爸爸才对你这么好的,这是我仅存的善良了。” “好好好,你是个坏小孩。”聂诚笑道。 韦悦君赌气似地扭过头,偷偷抹去眼泪。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小孩的话不可信,还有一些人认为小孩子是最单纯的,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实话。你试想下,如果韩乐阳委屈地说他只是想早些成熟保护妈妈,他只是模仿大人的做事方法,你觉得比起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心理超过成年人的高功能反社会儿童而言,人们会更容易相信哪个?”聂诚说。 韦悦君迟疑道:“相信他是模仿大人。” “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超过普通认知的事情。甚至不用韩乐阳自辩,也会有人帮他用自己的世界观分析辩解。你知道’狼人杀’这个游戏吗?” “知道,好人要找出藏在其中的狼人,狼人要假装自己是好人。”韦悦君说。 “这个游戏的核心还有一个,好人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是好人。感觉到了吗,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被证明,证据和逻辑不足会被认为是捕风捉影,值得怀疑,即使你说的是实话也会被认为是谎言,甚至因为过早暴露自己而招来报复。 “这个游戏与现实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人给你发牌。你要自己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也许你原本是狼人,但也有机会成为好人。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从高中就认识,他可能自己没有察觉,高中时的他有些孤僻,不太合群,很多人都认为他很冷漠。后来他怀疑过自己是否虐杀过动物,是否会做坏事,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聂诚顿住。 韦悦君等了半天,焦急地问:“后来呢?” “后来,他也成为警察,能力优秀,被部下信任,帮助了很多人。”聂诚笑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暖意。 “我觉得韩乐阳有点像他,只是有一点,所以我不想对他过早下判断,他也许会因为这些判断成为另外一种人。”聂诚继续说道。 韦悦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聂诚不再说话,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忽然想见见他的那位同学,等她回过神来,车已经开进荣光里,停在派出所旁边。 “不是去吃饭吗?” “是啊,答应请你了。”聂诚说。 他走进旁边的包子店,熟稔地和老板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上次来还是张杰明来找他那回。 韦悦君一脸不高兴地坐在他对面,不满道:“家门口的包子!我回去跟我妈怎么说,耽误这么长时间就吃顿包子,聂叔叔你太抠门了吧。” “抱歉,这里顺路,我晚上还要回局里。改天再请你一次。” “请顿大的!” “没问题,你选地方。”聂诚笑道。 韦悦君选的馅,两屉香喷喷的包子上桌,再加上一晚甜甜的银耳莲子小米粥,小朋友吃得美滋滋,再也不提他抠门的事。 他把韦悦君送到楼下,嘱咐他如果是其他人要让她上车说带她出去玩千万不要跟去,然后从楼道窗户里看着她一层层按亮楼道灯,目送她进了家门才调头开回分局。 现在他有了新的思路,要将魏远、余子轩、韩家、毒品全都连在一起,这背后一定会有一条利益链条或是某种线索。 海东区分局刑侦科里只有吴泽,分出去的几组都还没什么进展,他把下午偶然有机会去韩家见到了韩奇山夫人的是跟吴泽说了,吴泽建议要不要对韩奇山进行监听。 “现在韩奇山和案子的关系还不够密切,我想先去见见那个举报人万世超,可是不能坏了匿名举报的规矩,还能借什么由子去见他吗?”聂诚手插口袋,倚坐在办公桌上问。 吴泽转着手中的黑水笔,念叨着:“我记得他家也挺有钱的,在海西区吧,如果他和韩乐安似的……我给海西区分局那边打个电话。” “先别惊动那边,市里虽然让各分局配合,但是我想把人情用在需要他们出警的地方。”聂诚犹豫道。 “没事,不惊动他们,我就咨询一下我老同学。” “那太好了,多亏你朋友多。”聂诚感叹道。海西区分局他倒不是没有认识的人,只是三年未联系,猛不丁找人家办事不合适。 “那是!我还记得大学那会儿你和姜准两个模范学长什么社团活动都不参加,就爱实习,天天绑在一块儿似地往局里跑……喂,诶是我吴泽,问你点事啊……”他跟聂诚说道一半,电话接通了。 吴泽一连应了好几声,挂断电话后嘴角一挑,“你猜怎么着,有戏!” “万世超犯事了?” “倒也不是。他们区有个西嘉会所,夜总会改的,他们怀疑是个□□点,但是利益牵扯比较多,正在商议怎么端,他得到消息说这两天有人看见万家公子跟一堆男男女女嗨到转天清晨。问题是就算扫黄,那个会所不在咱们这,还是得等海西区那边行动。”吴泽无奈道。 “不用,”聂诚抄起手机,联系亮子、张杰明、林敏欣到会所门口集合,同时申请了一支特警队伍,安排好一切,然后说:“专案组可以打市局的旗号,不管哪个区,抓他!” 第37章 线人 聂诚一整天都没给他发消息,现在有人暂代队长职位,吴泽也不用跟他汇报了,这两天他的手机只响过三次,一条催缴费两条推送消息。 姜准在家呆得快长毛了。 同为刑警,他理解聂诚的工作强度,却还是忍不住频繁查看手机消息,微微埋怨他就算不回来也该说一声。 晚上八点多,微信叮一声响,他忙抓起来看。 “十二点钟西嘉会所,新酒新女孩。” 发件人是郑晶晶。 姜准坐直身子,手指轻轻敲着手机侧面思考。 这个郑晶晶是他线人。 她曾经是酒吧驻唱,玩得很疯但是有底线的那类女孩,四年前他在某待整改KTV巡查时撞见一个男人与她亲热,她软软地倒在对方怀里,一脸惊恐与厌恶,男人一再解释他们是男女朋友,但是姜准找了个名头,把他们带到附近派出所做笔录,郑晶晶幸免于难。 她说那是某集团老板的儿子,也是她所在酒吧的投资人,给了她工作,帮她赶过流氓,所以她毫无戒心地喝下他递来的那杯酒,等察觉到四肢酸软无力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也明白自己爱玩,容易遇到危险事,事后她从酒吧辞职,染回黑发,换上职业装,找了份文员工作,但干了没半个月再次辞职。这回她悟了,性格如此强求不来,更何况她既不违法又不乱纪,凭什么要提心吊胆,重返江湖后成为各大酒吧会馆争向邀请的歌手。 不过她也留了个心眼,一直想攻下姜准,一来人帅她喜欢,二来职业好有靠山,三来工作忙管不着她,完美!可惜姜准的态度很明确,没给过她任何机会。她倒没什么不甘心,退而求其次,成为姜准的线人,互惠互利。 郑晶晶这时发来消息,肯定是有情报,要不要去呢? 他的伤其实好得差不多了,虽然看着吓人,但是没有伤到动脉和骨头,只是皮外伤,一直不肯返工倒不是偷懒,他有心要给聂诚留出空档。 聂诚才刚接手队伍,虽然都是老部下,可一旦他回去势必要影响他在分局和专案组的威信,而且他现在确实也不能接手高强度的工作,走路没事,跑步伤口肯定要裂。 可郑晶晶的消息他很在意,这姑娘每次给的情报都挺靠谱的,而且她不是什么核心成员,危险度不高,每次选的地点考虑得也很周到,值得信赖。 凌晨时分,姜准一身休闲西装,头发抹蜡,身喷香水,派头十足地出现在西嘉会所门口。 他车钥匙一扔,有门童帮他去停车。 说是会所,不过是高档酒吧,一层是灯光昏暗、震耳欲聋的酒吧大厅,二层是按摩洗浴的客房,三层是办公场所,非工作人员不得出入。 一踏进大厅,音箱里咣咣咣的音乐声给他一个全身心的洗礼,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对吵闹的厌恶,要享受、要乐在其中、要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他在离舞台较远的吧台点杯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心里盘算回去能不能报销,这时染着灰绿色头发,身穿露脐上衣、下着皮裙的姑娘在他身边坐下,点了杯百利甜酒,独自喝了一会儿,凑过来跟姜准搭讪。 “一个人来的?”她问。 “打发时间。” “要不要去跳个舞,带你认识些朋友?” “为什么不呢。” 姜准帮她结了酒钱,在舞池里陪她转两圈,跟着她去座位。 两片半扇形沙发围成半圆,挤了七八个人,大多是女生,姜准坐下后引来女士们一声夸张的惊叹。 那姑娘贴着他坐下,在爆裂的音乐声中对周围人喊道:“先来后到。” 她的女伴们笑成一团,姜准实在笑不出来,好在冷面冰山的英俊男人同样很有吸引力。 音乐声太吵,她坐在他右手边,不得不贴在他耳朵说:“周围情况OK吗?” 姜准从进来那刻起就在暗自观察这里的人,微微点头,这时他左手边的女孩向他端来一杯酒,他摆摆手礼貌地拒绝了。 “去年年底你让我留心的那个穿红大衣的女孩,有眉目了,她在这个会所工作过。具体做什么不清楚,我的姐妹看到过她穿着工作制服从楼上下来跟客人说话,应该是在二楼工作。”郑晶晶说。 她说的红大衣女孩叫廖春芳,是聂诚卷进的河边案中的受害人之一,也是诱发他PTSD发病的女性死者。 姜准侧头问:“跟什么人有过接触?” “不清楚,能到二楼的都是富家子弟或者他们带的朋友。”郑晶晶说。 她说话间,进来一帮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莫西干、大铁链子、唇钉鼻钉,一个比一个潮,他们在酒吧里逛荡半圈,举着酒瓶在舞池里扭胯甩臀,然后呼朋唤友地从沙发中穿过上了二楼。其实大厅门口有直通二楼的电梯,但这些年轻人显然更享受关注的目光。 不少人如郑晶晶一样,对这家会所有一定了解,知道能上二楼意味着非富即贵,凑在同伴耳边低声议论着。 二十分钟后,舞池里的歌换了一曲,招摇的富家子弟引发的议论尚未消停,门口传来一阵惊呼,一群实强核弹的特警冲了进来。 “警察,趴下别动!” “警察,坐回原位!” 此起彼伏的表明身份的“警察”声叠在一起,将沉醉的人们拉回现实,酒吧里的音乐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只余麦克风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啸叫。 姜准皱着眉用食指按住耳屏,两侧的女士受到惊吓后本能地护住头向他寻求保护,他作为警察,也本能地护住两位群众,确保她们不会因为惶恐而离开座位引发更大的骚乱。他倒是很镇定,只是对赶上海西区同事执行任务还要一顿寒暄解释有点烦。 然而当他看见面色冷峻、不苟言笑的海东区新任刑侦队长进来时,那点游刃有余的烦躁顿时凝住。 聂诚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从他身旁径直冲上二楼,安排人守住二楼五个包厢的门,在某一间床上抓到赤身裸体抱着小姐的万世超。 主要目标和□□那几位分别被压上车,海西区支队接手了后续工作,吴泽和林敏欣押送万世超回分局审讯,亮子和张杰明留下配合。 聂诚安排完人手,折返回一楼,找个机会单独把姜准带到一旁。 会所一楼大厅的另一侧是一列落地窗,转弯向前是应急通道。此时两人站在落地窗前,借着窗外会所门口警车上闪烁的红蓝警灯看清对方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聂诚先开口道。 “我是……” “伤还没好。” “已经……” “这里人多又乱,碰到伤口怎么办?你自己下的四楼?你闻闻你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 一连串问题把姜准问得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让他担心了,伤没好确实不该喝酒,被质问也应该,但最后一个“香水味”怎么听怎么突兀。 姜准试探地问:“你……误会了?” 聂诚一怔,才明白姜准以为他吃醋了,愣是被他气笑了。深刻反省下次再形容他的状态糟糕要谨慎用词。 不管怎么说是笑了,姜准也挑起嘴角,煞有介事道:“咱俩认识有十五年了,这是第一回 吧。怎么说呢……我还挺高兴的。” 忍无可忍的聂诚轻轻吐出两个字:“滚、蛋。” 好容易找到聂诚前来汇报工作的张杰明愣在原地,不确定道:“聂、聂队?” “什么事?”聂诚神色如常地问。 “海西区支队说后面他们能处理,不用我们帮忙了。” “行,叫上亮子,准备回分局。” “是。那姜队?” “一会儿跟车一起。” 聂诚因为要和海西区那边打个招呼道声谢,要张杰明带着姜准先上车。姜准说自己知道车牌号,也不用扶,让张杰明去找亮子,车上见。 等张杰明走了,姜准凑到聂诚身边,伸出拇指说了句“吃醋”,又伸出食指说“粗口”,朝着大厅方向一抬手,说:“收获颇丰。” 聂诚一拍他肩膀,用力捏皱他的衬衣,不陪他玩了。 他们把姜准送到楼下,嘱咐他慢慢上楼到家发个消息,回局里参加审讯。 聂诚他们回来时,吴泽已经带人完成了一轮轰炸。 “口风紧?”聂诚问。 “还行吧,不是老油条,就是语言表达能力太差,前言不搭后语的,逻辑也理不清楚。”吴泽烦恼道。他现在十分同情万世超的语文老师。 讯问室里,万世超坐在讯问椅上不安地挪挪屁股——座位上锁,他能动的空间有限。 离开会所时他还惊魂不定,自己已经成年了,这次犯事恐怕不像以前在派出所走个过场就能解决,他爸的这顿揍也肯定躲不掉了。等警车开走才发现不对劲,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伙伴都在其它警车上,只有他是单独在这,等车开到路口,这辆警车更是与其它车分道扬镳,单独驶向另一个方向。 他有点慌了,甚至怀疑这辆车上的警察是假扮的,有人要绑架他勒索他爸。 他微微站起身,顾不上系皮带的裤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不得不用带着手铐的手拉住一边,并且得到了一声呵斥:“老实点!” 坐他旁边的女警看上去年纪不大,发起脾气来比他妈妈还可怕。 万世超不乱动了,他觉得这些警察也不敢乱动他,等他爸得到消息会想办法捞他出来。 此时坐在讯问室里,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讯问这一环不好熬,这群人一遍遍问他各种问题,每回答完一轮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太困了。 “你是第几次去西嘉会所?” “第五次。” “每次都干什么?” “喝酒唱歌找女人。” “跟谁一起?” “黄小天、毛飞宇、田志新。” “就三个,再仔细想想?” “还有还有,那个贺凯、霍宏轩。” “这次是谁组织的?” “黄小天。”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就说出去玩,老套餐。”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一个学校的同学。” “我问你怎么认识的,是一个班的吗?” “不是一个班,我们班同学的朋友,我爸打算跟他爸做生意,我就让同学给介绍一下。” “谁给你介绍的?” “安东尼。”他补充道,“韩乐安,我们习惯叫他安东尼。” 对面的提问停了一秒,万世超试图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还没看清对面警察的表情,新的问题又开始了。 “老实回答问题,今天这些人里没有韩乐安。” “是没有他,他没去。” “那你为什么提到韩乐安?” “我是说……我说错了,韩乐安没去,他是跟黄小天关系好,都是家里有钱,家长又舍得给钱。” “你跟韩乐安关系怎么样?” “一般吧。” “韩乐安和黄小天的关系怎么样?” “他俩关系不错。” “这次活动是谁组织的?” …… 这一组问题再次重复。 第38章 抓捕 万世超起初还扛着,回答问题时有意识地有选择信息,到后来他因为昨晚就玩了个通宵,一直没睡,再加上受了惊吓,大脑一团浆糊,困得坚持不住。他知道现在都有录像录音,警察不能一直审问他,通常不能连续审讯超过12小时,但是他恐怕连2小时也撑不过了。 审到后半夜,他恨不得连小时候怕黑和父母睡的事儿都昭告天下,只求警察叔叔们赶紧放他去睡觉。 “咱这不是疲劳审讯吧?”张杰明不安地问。 “不能,这才过了几个小时,他自己作,怪不得别人。”吴泽说。 “可是从监控看起来他就很困啊。” “说不定跟咱这装呢。” 张杰明一想有道理,心安理得地等待换班。 一刻钟后,聂诚和亮子从里面走出来,示意张杰明:“送看吧,别忘了通知家属。他能招得都招了,匿名举报的事他自己也抖出来,省了我们不少事,不折腾他了。明天等他睡醒了再问。” 张杰明得令,安排车辆亲自送万世超去看守所,并联系他的家人。 聂诚早早让林敏欣回家休息,跟亮子说:“整理下他□□那部分口供,发给海西区,然后先回家。暂时也没什么事了。” 亮子知道聂诚这是照顾他,赶忙应了。 他是科里年龄最大的,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岁数,体力不如年轻人,跟着他们连轴转比较辛苦。聂诚想着等案子结了找他谈谈,如果他希望多点时间陪家人,可以帮他寻个分局里的其它职位。 科室里只剩他和吴泽,两人围在公共长桌前再梳理一遍万世超的口供。明天,不,六个小时后专案组要开会,他得向邵局和前辈们汇报进度。 □□那部分有海西区处理,他们不太关心,对他们而言万世超提供的关键信息是关于韩乐安和黄小天的。 根据他提供的线索,黄小天和韩乐安两人的父亲在生意上有往来,所以两人自小认识,但是韩乐安因为身体不好,这两年才出来混,黄小天则是一贯的叱咤风云,在市里的二代中算一号人物。 黄小天的父母没离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各玩各的,关心孩子只关心他手里的钱够不够花,所以他在周围朋友里是钱最多的,约束最少的。 大概两年前,他不知道从哪里接触到□□。 他以□□在国外合法,对身体伤害没这么大为由,哄骗跟一群朋友聚在西嘉会所三楼吸毒。经查证,这家会所的法人是黄小天的表哥,但是很少露面,日常经营都交给别人打理,对他们的吸毒行为视而不见。 由此他们推测出,西嘉会所以楼层划分出三重世界,一楼是普通富家子弟蹦迪喝酒社交的场所;二楼是暗娼,提供特殊服务;三楼是黄小天和朋友们吸毒的地方。 万世超和黄小天的关系没那么熟,三楼他只上去过一回,是黄小天为了炫耀自己让他“开开眼”的,对里面的情况不了解,但他知道韩乐安总去。 韩乐安仗着自己是混血,家里在国外国内都有产业,向来目空一切,优越感极强,前不久口无遮拦地骂万世超他爸屁都不懂,全是韩家带着他才发家的。话传到万世超耳朵里,他八百个不爽,买通了小混混,带着毒品去KTV,然后再打举报电话,让警察抓他显形。 和安区李穆他们审这起举报案时,那几个小年轻咬死了说不知道,毒品袋上也没验出指纹,在他们之前租用过这个包厢的人也盘问了几轮,实在没有线索,最后不了了之。 没想到现在又有了新进展,明天万世超醒后,还要问他关于他买通小混混的细节,是怎么买通的,买通的又是谁。 万世超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份口供给他的狐朋狗友们捅出多大的窟窿。 “不过黄小天、韩乐安跟魏远、余子轩有关系吗?咱别回来两个案子掺在一起揉了半天,发现水是水面是面。”吴泽担忧道。 “肯定有关。毒品就是他们后面那条线。” “可魏远与毒品的关系不过是他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就算姜准刚才的情报,把廖春芳跟西嘉会所联系上,也没什么说服力。” “等到所有联系都出来了,用不着刑警,谁都能找到凶手。能驱动像魏远那样体面的心理医生办事,除了特殊心理原因,一定是有巨大的利益,或者能控制他的人受到了利益的诱惑,暂时来看只有毒品。” “西嘉会所只是吸毒场所,不能确定就这一条毒品交易线吧。” “就这一条。” “啊?” “我能确定。”聂诚说。 别的城市市面上的监管怎么样、有多少条交易链能存活,他不知道,但是在这里,他敢肯定就这一条。 吴泽皱起额头,本想劝他咱别太狂了,突然想起三年前郭英案案发后的那半年里的聂诚,那个神鬼皆怕的愤怒的执法者。 他记得有一回押送一个毒瘾发作上街砍人的瘾君子去戒毒所,顺便跟那里的同事蹭个午饭,聊天时无意中提起聂诚,就像引爆了一颗□□,以他为圆点,周围一片寂静,正在吃饭的瘾君子们原本蜡白的脸色变得惨无人色。他唏嘘了一年多,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 既然他说能确定,吴泽点点头,不再质疑。 两人简单整理完资料,吴泽去值班室休息,聂诚回到办公室花了一个多小时写报告。 窗外天边泛起白光,路灯熄灭,马路上的人多了起来。 他放下钢笔,活动活动肩膀,想喝口水压压头脑的昏胀,手机一震嗡鸣。 “聂队,发现凶手!”吴钩说。 聂诚瞬间清醒,叫上吴泽,配枪,边开车赶到吴钩发来的地址,边打电话请求支援。 吴钩和祖星辉被分配去海东区分局跟进人脸识别的进度,是相对轻松的工作,但由于住户摄像头像素不高,又只拍到凶手侧脸,识别有难度。他们根据算法找出的3例疑似,连夜走访,其中两人有明确不在场证明,另一人工作稳定,生活条件不错,与凶手不符。 今晨他们敲响负责图侦的这位工作人员的家门,连哄带求地把他送来加班,没想到有了新进展,在海东区和于宁区交界处某村镇的一片矮平房附近扫描到了凶手! 他们调动监控,确定了凶手的具体位置,立即联系聂诚。 “……可能是为了避风头,昨天傍晚才出门活动。目前来看是一人独居,小院里还有另外两户人家,要转移吗?”祖星辉问。 他们四人在村口碰头,支援的特警还没到。 “来不及了,一旦转移就会打草惊蛇。我去抓他,星辉、吴钩,你们一人守在一户门口,不要给疑犯可乘之机。吴泽守住院门口,关键时刻掩护我。”聂诚子弹上膛,“行动!” 村里不知哪家的公鸡刚叫过三遍,但院子里静悄悄的。吴泽最先找好掩体,祖星辉和吴钩悄声摸到两户人家廊下,三人确定完周围情况朝聂诚点点头。 聂诚的速度很快,一路小跑到迎面凶手住的屋子外,他贴着门开启一侧旁边的砖墙,木门槽旧,从钥匙孔看是老式门锁,他能一脚踹开,有了突入的把握,他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屋内有窸窣的脚步声,从声音节奏判断和情报相符,凶手是一个人,现在已经醒了。 人刚醒来反应会比较慢,利于抓捕,但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突入。洗脸时是最好的,背后冲外,视线又不清楚,然而他不觉得凶手会如此在意个人卫生,那么最好是在他小便时,如果他是刚起,肯定有机会。 聂诚正盘算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门边,突然啪地一声扭开门锁,推开门,里面的人准备出来。 这虽然在聂诚的盘算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慌乱,在凶手毫无防备迈出一只脚的那一瞬间,聂诚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院子里掼。 凶手措手不及,但反应极快,他被扯得跪在地上时仍旧勉强保持住了平衡,没有整个脸摔在院子的地面上,并且抬肘朝聂诚脸上挥拳。 聂诚轻巧地扭住他的手肘,别到他背后,用膝盖顶着他的腰,喝道:“别动!” 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的院墙里发出啾的一声,寻声看过去,旁边一户人家靠近凶手屋子的墙体凹进去一个小坑,正在掉砖屑。 是枪孔。 聂诚立刻朝着相反方向那个模糊的人影抬手一枪,同时不再按着凶手,反而把他往屋里拽,拉他一起躲在掩体下。 他这边枪声一响,其他人的策应立即跟上。 猛然被拉起后退的凶手被门槛绊了个踉跄,他想趁此机会摆脱聂诚的控制,一脚朝他腰腹踹过去。 避到屋内的聂诚不再受枪击的威胁,凶手的挣扎没能给他造成前后夹击的紧迫。他比这个少年高大半个头,拎着他领子轻而易举改变了他的攻击方向。 凶手一击不中,刚要飞起另一只脚,后颈结结实实吃了一个枪托,眼冒金星地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聂诚利落地给他铐上手铐,吴钩举着枪进来,见聂诚已经搞定才收起枪,说:“人跑了,吴队他们去追了。” 第39章 拳场 十分钟后,小院门口拉起了警戒线。特警队和当地分局先后赶到,排查周边情况。另外两户人家被送进局里询问情况,周围看热闹地乡里乡亲议论纷纷,被当地局劝回家中。 吴泽和祖星辉没追到人,回来后和吴钩一起在凶手屋里搜物证,聂诚蹲在墙边看那个弹孔。 弹孔侧壁斜向下,上方的磨损比下方眼中,显然是有一定角度,他估测着方向,朝射击方向看过去,正看到从屋里出来的吴泽。 “这伙人够狠的,利用完就灭口,你看那小子成年了吗?”吴泽问。 “不是。” “没成年啊,未成年犯罪啊,这可费了劲了,单独关单独审的……” “这一枪不是灭口。” “嗯?” 聂诚排干净手上的砖灰,说:“他是要杀我。” 吴泽愣住。 “你来看弹孔的位置,枪手在房顶的烟囱旁边,基本上就是现在上面勘查员的那个位置。那里和这里连线,在这条线上的是我。”聂诚平静地说。 吴泽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况,枪响前聂诚已经把那小子按地上了,就算失手,子弹也该打在院子的地面上,而不是对面的墙上。 “子弹你看了么,那应该是把装了消声器的□□,不好追查。现在那小子在他们眼里是饵,为的是钓我出来,我估计咱们能审出来的有限。”聂诚叹口气。 吴泽听他这么一分析,越想越后怕,这个距离下失手可能是因为对消声器的不适应,聂诚能活下来纯属命大,他们三个在后面竟然一点忙没帮上。 他冷汗下来了,咽了咽口水,也不直呼其名了,张口道:“聂队……” 聂诚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摆手,“枪手很狡猾,藏身的位置是你们三人的视线死角,是我大意了。” 吴泽不说话了,转身去屋里搜证,回分局的路上也一言不发。 聂诚让他们把凶手先关起来晾他几个小时,匆匆忙忙去五楼会议室跟专案组的前辈们开会去了。没过十分钟,专案组集体下楼来,决定突审。 承担审讯任务的是聂诚和市局刑侦队骨干齐卓雨,他比聂诚大五岁,在审讯上很有一套,非常擅长把握对方心理,姜准的很多手段都是从他这学来的。 审讯一直持续到下午,倒不是这个年轻人嘴有多硬,而是他的情况太特殊。 他有个与自己体型极不相符的名字,叫桥墩,因为是在桥底下墩子旁边被捡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不知道是哪里人,不记得自己的本名。 他忘了被谁捡回来,一直归赵哥管。赵哥的名字他倒是知道,叫赵学义。问他赵学义的体貌特征,他用手比划了一寸,说比他高这么多,也比他壮,他在讯问室里找了一圈,可是在找不到参照物,就反复强调比他壮。 问赵哥比他大几岁,他支支吾吾地说三四岁,一会儿又变成了四五岁,问他到底大几岁,他急得直搓脑袋,应该是对年龄没有概念。 他和七八个小孩从小跟着赵哥生活,赵哥让他们干什么就要干什么,不然会挨打。问他们通常干什么,桥墩露出了笑容,身子往后仰,看意思是想摇晃椅子,但是讯问室的椅子是固定的,他烦躁地一抹鼻子说:“杀猪。” 不光猪,还有猴子、牛羊,各种动物,偶尔也杀人。 赵哥说,下不去手的、不敢见血的都不是男人。 有同伴生了重病,赵哥就会选一个人杀他练手,有时这个人也会选择把这个机会留给谁,通常都会被允许。 问他现在跟赵哥一起的有多少人,他掰着手指头,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叨,来回念了三遍都没数清楚,还是聂诚记下来这些名字,根据名字确定有八人。 问他这些人里都是男的吗,他说不是,有男有女,但是女的少,因为他们还要打拳,男的有力气。 这个突然冒出的“打拳”让他们困惑一秒,齐卓雨没有放过这个词,也没有自认为是他们之间的打架游戏,询问起打拳的事。 “打拳还有什么可问的,就是打拳呗。在围起来的台子中央,谁把谁打下去或者打趴下,谁就赢了。好多人看着,欢呼的叫好的,热闹!”桥墩兴奋地说。 “赢了怎么样,输了怎么样?” “赢了吃好的,有药,输了就输了呗。” “输的受了伤怎么办?” “没人管,自己好,要是好不了就给大家练手。” 问他余子轩的事,他茫然了半天,问他那一家四口,他眼里才有了神。 那是赵哥给他的任务,赵哥说养他这么多年,到了报恩的时候,要去外面干活了,成了,他也能当大哥。 那一家四口是蠢货,一点危机意识没有,他做得很漂亮,回去后有肉有酒,又香又辣。兄弟姐妹们都知道他做了大事,热闹了几天,赵哥信守承诺,把他送出去了。 他们原来在哪,被送到哪里,他都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屋子给他了,以后他可以培养自己的人。赵哥说,等他成气候了,会主动联系他。 问他知不知道有人埋伏在旁边,他说不知道,又得意道,肯定是赵哥派人来保护他的。 桥墩可谓是知无不言,但是他知道得实在有限。 他讲述了一个文明城市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却不能为他们指路。 审讯告一段落,他被带去测骨龄。 “这小子……这小子……”审讯过成千上百个嫌疑人的齐卓雨,无意识地念叨了好几遍。 他们去五楼开会,他摊开记事本,愣了半天,说道:“他供述的内容,各位隔着单向玻璃也听见了。这个桥墩,完全没有法律和道德的概念,他脑子里全是赵哥交给他的游戏规则。” 他是被从小豢养的杀手,习惯见血、杀人,成为一把用得上的刀。等用完了,随便编一个花言巧语,就被抛弃、被处理。更可怕的是,他们是一个团伙,这样的人还有不少。 “虽然也有手段残忍、老练的凶杀案,但是我们从未遇到过这种人,他们为什么把桥墩送到我们面前。他们肯定知道,把他这个没常识的杀人犯放出笼子,很快就会被我们发现,不被人脸识别找到,也会因为争抢食物或者和村民发生争执被发现。”李穆问。 “他们是用他当饵。”聂诚之前没来及详细汇报,只说抓到凶手了,他们就争分夺秒开始审讯,这时才说他同伙那一枪想打的是他。 邵青云面色变了几变,想问他伤没伤着,人好端端在他面前有没必要问出口,觉得后怕,可又不能说有危险就躲开,他们这行就得有迎着危险上的劲头,不然更容易出事,只好骂道:“你太大意!” 聂诚连连应是,检讨自己,又说:“这伙人比我们预想得还要复杂,而且几次三番都是以刑侦队长为目标。他们这次肯舍弃桥墩,是为了要我的命,如果事成,我想那个枪手会再补上一枪,让桥墩也闭嘴。但是他没想到不仅没打中我,也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桥墩落到我们手里,应该在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展开新一轮分析,现在那伙人应该会遇见桥墩暴露了他们,也知道警察一时找不到他们,估计会转移阵地,消停一段时间。 “桥墩说的打拳,应该是一个地下拳场,肯定是赌拳性质,说不定以儿童拳手为主。他说围观的人很多,肯定不止赵学义一支队伍,我们可以从这里突破,找到那伙人,顺便端了这个赌博点,说不定还能解救些拐卖儿童。”齐卓雨说。 他们现在抓到的桥墩虽然是杀人的凶手,但他只是那把刀,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是帮助犯,他们要抓到持刀人——那个幕后的主犯,搞清楚赵学义为什么要安排人杀余子轩一家。 曹向荣带来了关于□□的消息,如他推测,那是一辆盗赃车,五年前就丢了,查不到有用信息,但是经过电脑和专业人士的比对,可以确定这一辆和三年前劫持郭英和聂诚的那辆车是同一辆。 会议结束后,张杰明和林敏欣今天上午又去了余子轩租房的小区,了解到一个新消息。 有一位总在楼下晒太阳聊天的冯大爷住余子轩对门,他有大把时间观察小区的任何事,又对余子轩这个邻居有印象,就是脑子不太好,有时不记事,所以和安区刑警问他时他没想起来,但是看到林敏欣这个可爱的小警花忽然想起来了,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来找过余子轩。 冯大爷其实对她印象很深,因为这个女人漂亮,穿着成熟,香水味很浓,只是他觉得跟余子轩那个萎倦的模样不搭边,所以总联想不到一起。事实上,他看到过这个女人两次,一次是在楼下看着她走进楼洞,一次是在家门口,他拿着马扎上楼回家时,看到这女人从余子轩家里出来。 但是女人的身份未知,他们是回来求助找画像师的。 正巧专案组的林思清在,他是市局刑侦大队侦查组的组长,是系统内有名的画像师。张杰明汇报任务时,他来他们科接杯水喝,在聂诚旁边听明白来龙去脉,主动接下工作,跟林敏欣去出外勤。 下面派出所递上来一个抢劫案,被害人伤情鉴定结果为重伤二级,吴泽和张杰明去处理了。 亮子和祖星辉则去配合专案组,调查地下拳场。 安排好人手,聂诚可算有一个空档,桌上张杰明帮他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已经凉透,他用微波炉温一分钟,赶紧吃两口,虽然味如嚼蜡,好歹胃里不空得难受。 好在吴泽临走前帮他沏了杯咖啡,尚有余温,让这顿简餐吃得不至于太难受。 上午的事吴泽越想越难受,聂诚把掩护任务交给他是信任,结果他差点中枪,那就是他的责任。聂诚没怪他,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思来想去给姜准打了电话。 他只找骂去的,结果姜准也劝他别多想,执行任务难免遇到这种情况,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谨慎点就得了。 姜准说得云淡风轻,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紧张出一身白毛汗。 他想了想,还是联系一下聂诚。 第40章 放松 聂诚正在吃饭,连上耳机接通了电话,“喂?” “忙么?” “忙,刚吃上饭。” 姜准看了眼表,已经下午三点了,“适当休息,身体是根本。” “好。有事?” “没有,问问情况。” 姜准不会没事打电话,他知道他现在一定忙得四脚朝天,不舍得因为自己的担心占用他的时间,聂诚这么一分析,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吴泽给你打电话了?” “嗯。” “是有点惊险,不过没他说的那么吓人,你知道他自尊心强,有点完美主义。枪手躲的那个位置虽然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但同样不好射击,我没告诉他是想让他下次多注意。这回是我,下次可能就是他。你别跟着担心。”聂诚说。 “是你没告诉他,还是用这话来哄我?”姜准问。 聂诚笑了,“你觉得呢?诱饵的事儿他跟你说了么?” “说了。” “你也多注意,我觉得他们是盯上咱们区刑侦队长这个位置了,杀一儆百。” “仇恨这么集中,也说明这几件案子之间的关联。” “没错。” 办公室里响起敲门声,吴钩探头进来道:“聂队,余子轩父母从老家赶来了,正在接待室。” “知道了,就去。” 吴钩走后,聂诚对姜准道:“先不说了,余子轩父母来了。” “你别着急,把饭吃完,老人家远道而来,先让他们缓一缓,让吴钩劝一劝。” “我怕她应付不来,还是跟她一块儿吧。” 姜准沉默半晌,说:“行吧,你贴心。” “嗯?”聂诚不明所以。 “吃完饭再去。”姜准又嘱咐一句,挂了电话。 草草吃完饭,聂诚带着吴钩去了接待室。 两位老人都是农民,长年风吹日晒,皮肤干皱,驼背得厉害。他们看到聂诚赶紧站起来,握着聂诚的手不放,眼泪立刻下来了。 “老人家,请节哀。”聂诚请他们坐下。 老夫妻声泪俱下,控诉自己辛苦一辈子,好容易供出一个大学生,儿子有出息了,成家立业了,结果被人残忍杀害,连老婆孩子都没放过。他们用知道的最恶毒的话诅咒凶手,求警方为儿子一家做主。 虽然他们一味宣泄情绪,但在聂诚遇到过得被害人家属里算是非常好打交道的,他也理解他们的悲愤。 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容易了,他把这里交给吴钩,等两位老人情绪缓和下来再开始了解情况。 他离开接待室,费了些功夫辗转联系上外省的公安。 见到余子轩父母时,他想起了魏远的母亲和哥哥。魏远死后他们来过一趟,但是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且他那时权限不够,也没有机会接触他们。 魏远既然认定为自杀,那一定是有什么他们尚未掌握的原因。他接触过他的家人,了解他对家人的重视,所以问题很可能还是在他家人身上。 结果这次联系不上了。 当地公安派警员出警后,发现家中空无一人,邻居们也说有几天没见到他们母子了,但是他们平时也不跟人走动,都没当回事。 他拜托当地派出所多费心,打听清楚情况。 这边余子轩父母终于平静下来,可问他们什么还是得不到答案。老两口老实巴交,反复说余子轩有多听话孝顺,多争气上进,怎么就遇上这么个事,又问尸体什么时候可以火化,要带他们回老家入土为安。 聂诚亲自把他们送去招待所,给他们买了晚饭,让他们这几天先别乱走,有事给他们打电话。 回到分局,林敏欣带回了林思清的画像,他们交给图侦,根据画像比对。聂诚同时发给自己的线人,看看谁见过这个女人。 一通忙下来,已经晚上六点了。 “聂队,回家睡一觉吧,今儿我值班,有事叫您。”亮子说。 “行,今晚交给你了。不过我还想审一下万世超。”聂诚说。 万世超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醒过来之后还是晕晕乎乎地发困。他已经开了口,后面的事就不难问了。 聂诚这次审他,主要是想知道他安排的哪个人陷害韩乐安,当时在包厢的人和安区分局都有记录,要是找到人,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搞清楚很多事情。 万世超为难道:“我是真不知道。我没跟他接触过,也不知道是谁让他干的。” “你直接接触的是谁?” “我、我就找了个朋友。” “哪个朋友?” 万世超咬着嘴唇,不时抬眼看他们。 聂诚不着急,就这么跟他耗着,“不想说?那咱们就再来一轮讯问。” “别别别,警察叔叔是我错了。我说,我说。”万世超吞吞吐吐道,“说是朋友,其实是个网站,我在上面下单,说要做什么事,他们会要价,然后帮我做。” 聂诚瞳孔一缩,意识到这是关键线索,越发不动声色,甚至装出一副搞不懂他们小年轻玩什么的模样,不屑地问:“什么网站?” “没有名字,就是一条条信息,我记得网站地址。” 万世超接过笔直,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网址。 “把你的账户密码也写上。” “啊?” “写不写?” “写写写。我就发布过这一回任务!”万世超辩解道。 “是不是一回我们登陆上就知道,如果你还牵扯到其它重罪,最好赶紧坦白,还能算你自首。”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审完万世超,他没急着登录网址,很多黑客高手懂得追踪网址,他要等技术人员上班交给专业人士处理,这两天的线索太繁杂了,他得好好理一理。 九点钟离开分局,他已经38个小时没合眼,这期间还有两次抓捕行动。 他家离分局很近,步行不过一刻钟。 回到家里,姜准正在看资料,惊讶道:“回来了?” “嗯,回来睡一觉。” 聂诚不愿多说,声音里带着疲倦。 洗完澡,不等头发干透,躺下就睡着了。 姜准收拾完,在他旁边坐下时,床垫发出的吱呀声也没有惊醒他。 聂诚睡得很沉,做着奇奇怪怪的梦,大多和案子有关,依旧焦头烂额。 天边泛白时,他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拿起手机看了眼睛,凌晨四点,醒得有点早。 他微微侧身,下腹一阵发凉,手往下一探,果然一片湿黏。 再懒得动,他还是起身去处理,站在浴室边上,索性去冲个澡。 姜准迷迷糊糊醒来时,旁边空无一人,床也是凉的。 不会这么早就回局里了吧,姜准没心思睡了,起来后发现卫生间关着门,听到里面有淋浴的声音,他才踏实下来。 推开门,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聂诚耳边都是哗哗水声,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关门时带起的凉风还是让他感觉到有人,“姜准?” “嗯。” “怎么也起了?” “上厕所。”姜准随口说道,一回头发现马桶盖上扔着他换下来内裤。 姜准微微一愣,转念一想他这两天大概是没什么心思做春梦,肯定是太累了,轻轻“啧”一声,顺手帮他洗了。 聂诚洗完拉开浴帘,姜准正把他的内裤夹在衣架上,他才想起这么回事,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自己洗就行。” “也不麻烦。” 姜准去阳台晾上又折返回来,聂诚已经出来穿衣服了。 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很久都没……” 聂诚脊背一僵,挠挠眉毛说:“最近太忙了。” “我可以帮你放松一下。” “我还好。”聂诚终于红了一点脸。 “好吧。”姜准点点头,没有再劝。 他的目标不是炮友,不执着于此,比起这个,他很享受现在住在聂诚家里,融入他的生活,当然如果聂诚放松心态,愿意和他拥抱亲吻□□,他会更开心。 他感觉聂诚的态度已经松软很多了,这一天应该不太远,但在此之前他一定得解开聂诚真正的心结。他犹记得三年前在医院病房里,他无意识吐露的那句话,恐怕那才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 姜准转身走出卫生间,重新躺下睡回笼觉,聂诚吹干头发也躺了回来,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再睁眼,已经七点半了。 “我还想跟你说说案情再回去。”聂诚无奈道。 “局里规定九点上班,不用天天去这么早。”姜准边做三明治边说,“喝牛奶?” “嗯,我去热。”聂诚说。 这顿简单的早餐肉蛋奶齐全,秉承了聂诚一贯的健康饮食习惯。 他吃得很舒服,身心都放松下来。 想要和姜准聊聊案情,这一会想才发现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往常熬三十多小时里,得有一天多是追踪、埋伏、逮捕一个嫌疑人,体力劳动远远多于脑力,但这次不同,各种事儿打着圈,牵扯太广。 “你们昨晚去西嘉会所是逮谁?”姜准问。 “万世超,韩乐安的同学。” 聂诚由此给他讲魏远自杀前的那次出警,跟着韦悦君去了韩家,发现韩乐阳的不同寻常,再说回万世超的举报,重点强调了黄小天和韩乐安两个人,然后才提起那次诱杀,凶手桥墩的供述,那个培养杀手的赵学义,还有地下拳场。 姜准听完后,消化了好久,直言“线索过多”,不过这是幸福的抱怨,谁不希望破案时线索一个接一个呢? 然后他问:“黄小天那边你派人查了吗?” “没有,那边有海西区分局。专案组里贾文康不是海西的副刑侦队长么,他说三楼确实查找到了毒品和针管,与黄小天的关系还在调查中,有结果了会通知我。”聂诚说。 “那么现在的侦查目标是通过地下拳场找到赵学义?” “对。还有那个网站。”聂诚顿了顿说,“我想找个机会和韩乐安接触下。” “从现在的证据看,太急了。”姜准说,“我不建议你把精力放在那边。就算有关系,也可能被他们跑脱,容易打草惊蛇。” 聂诚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魏远老家的派出所打来的。 “聂队,我们联系上了魏远的哥哥魏达,他带着母亲去南方看病了,说是预约到了一个有名的主任。打电话时他正在医院,有医院叫号的声音,他应该没撒谎。”民警说。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走访过程中,有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 “这个,好像没有……稍微特殊点的是我记得他邻居说,大概一周前吧,魏远在集市买肉时被割到手,村里人都看到他手上裹着纱布,裤子上都是血,看来伤得不轻。” “能查到是哪个医院处理的吗?” “这个好办,我查到后把医院和大夫的名字发给你。” “好,麻烦了。” “聂队客气了。” 电话挂断,聂诚对姜准说:“魏达手指受过伤,我有一个猜测。” 姜准缓缓点点头,明白他想说什么,“你回局里要开会吧?把这个民警的电话给我,稍后我跟他联系,有确定的线索了我再发给你。” “好。” 吃过早饭,聂诚换上姜准给他熨好的新制服。 姜准帮他拿着警帽,送他到门口,“执行任务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聂诚牵了牵他的手。 姜准心潮涌起,贴上去,凑近他的唇齿,湿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感觉到聂诚的心跳在加快,鼻尖相对,最终亲一下他的嘴角。 聂诚的呼吸变得深重,握紧了他的手,侧头凑上他的双唇。 他们在门□□换了一个浅浅的短暂的吻。 聂诚心满意足地上班去了,姜准关上门坐在客厅发愣。 他感觉到聂诚心跳加快时,心里还想一定要让他主动,所以只亲了他的嘴角,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 也许他之前猜对了,聂诚确实很久没有……放松一下了? 姜准越想越觉得空落落的,查看一下自己的腿伤,伤口已经结痂拆线,愈合得很快,至少坐办公室没问题。现在科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他理应早点返岗工作。 事不宜迟,他换好制服,出门打个车,起步公里数未走完一半,他已经到分局门口了。 第41章 联系 姜准畅通无阻地走上三楼,科室里只有值班没回的亮子,他支着单人折叠床在办公桌后面睡觉。 他没惊扰他,轻手轻脚地去了队长办公室。 几日不来,办公桌上摆着台历、水杯、笔记本、钢笔和一小沓便签纸。 他坐到办公桌后,膝盖交叠,把玩着聂诚的钢笔,想想他坐在这里的样子,嘴边露出一丝丝笑容。 他给魏远老家派出所的警员打了电话,说聂队让他负责这边的消息。 警员热情地跟他打过招呼,告诉他魏达就医的事有进展了。他们镇上就一家医院,村里还有个小诊所,魏达在诊所处理的伤口,当时值班的大夫姓杨,他和杨大夫核实过,确实有这么回事。 姜准找他要来杨大夫的电话,与他直接通话。 杨大夫回忆说,他对魏达印象很深,一来他是那天的第一个病人,二来他这伤受得太不小心,是在集市上排队卖肉时不小心割伤手,他当时感觉到疼,大喊了一声,他这一喊周围人吓一跳,推推搡搡的,把他给挤倒了,最要命的是断的那节手指找不到了。 “断指?不是割伤吗?” “比割伤严重,他小拇指最上面那一节没了。不过不太影响生活,干农活的时候很容易受伤,这点不要紧。他可能也没当回事,自认倒霉了。” 姜准感谢杨大夫的配合,他和聂诚的那个猜测离真相更近了,在确定之前,他还需要一个名单。 姜准从抽屉最下层拿出留在这的笔记本电脑,开机连网,正要调出文档,办公室的门开了。 聂诚推开门,先进来的是邵青云。 刑侦队长办公桌后的姜准瞬间双脚落地,顾不上拉椅子猛站起身,敬了个礼:“邵局。” 邵青云瞟他一眼,应了声“嗯”。 大三来分局实习以及入职后,姜准很得邵青云喜欢,喜欢他办事灵活、进退有度,“要多向你搭档学习”这句总挂在嘴边说给聂诚听。 然而三年前,邵青云忽然对他冷淡下来,爱答不理,有意疏远,一度搞得姜准以为自己职位不保,但是聂诚离开后,负责郭英案的专案组解散,他顺利接替了刑侦队长的职位,之后与邵青云交集不多,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淡了,他当时猜测邵青云可能是因为聂诚和郭英的事心情不好。 现在他弄明白了,邵青云是撞破了他和聂诚接吻后,故意给他脸色看的。 此时对邵青云资历和职位的尊敬外,他颇有点见家长的紧张。 “你不在家歇着,跑局里来做什么?”邵青云问。 “报告邵局,我伤好得差不多了,提前结束休假返岗。”姜准说。 “这事儿跟你们汤局说了吗?” “汤局刚才在开会,等开完会去。” “哦,这是你们分局的安排,我不管。但是有件事关系到我们专案组的成员,我得问清楚了,之后你们支队的队长到底是谁,我好对接。” “还是聂诚。他负责跟李穆队长交接,对于这起案子接触得比我多,现在案子在关键时期,不好换将。” “你知道案子在关键时期,了解挺多啊。” “……”姜准沉默,他总不好说现在住在聂诚家,聂诚每次一回来就和他躺在床上讲案情。 “邵局,是我告诉他的,多一个人多一种思维。”聂诚以光明正大的语气坦然救场。 “嗯。”邵青云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聂诚,“对了,吴泽跟你一边大吧?” “是,同岁,不过我比他大一届。”聂诚解释道。 “我就站在旁观人的角度说一句,人家进局也十年了,这两年副队长做得兢兢业业,不容易。”邵青云慈祥地感叹着。 姜准听明白了。 他听训之后,去找汤局谈复工的事,主动表态:“……聂诚和吴泽都做得很好,这几天很辛苦,不能换。我回来当刑侦科普通的一员。” “你当队长这两年破了不少案子,工伤后不升反降,要寒了大家的心啊。”汤局不赞成道,“要不,让聂诚转副队吧,两个副队。” “汤局,我们科一共才这么几个人。我作为曾经的队长,就要为大家考虑,舍小我,顾大局。我会向同事们解释,保证不引起风波。”姜准说。 本人说得如此坚定,又是成全别人的事,汤局只好同意。 当天晚上,刑侦科开了一场简短的欢迎会,无法到场的队员们视频参加,听聂诚公布最新的人事变动。大家表面上热情兴奋,暗地里不明所以,发现姜准还没办公桌,就七手八脚地帮他把公共长桌挪到队长办公室门口,然后迅速返回自己工位,避免尴尬和踩雷。 姜准看着那张曾经堆满各种杂物的公共桌,转头敲开队长办公室的门,“我来拿东西。” 聂诚按住他拉抽屉的手,“不用,你那个位置是暂时的,等案子结束,你还会回来的。” “……是谁跟我说不要觉得队长的位置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你比我称职,门口那个位置就当你帮我布置的吧。光把现在要用的卷宗和笔记拿走。”聂诚指指桌边他早码好的那一摞,说。 姜准不想拒绝他的好意,把那一摞纸质文件往手上重重一摞,留下句:“你在看守所调查魏远案时的资料发我一份。” “好。”聂诚应道。 他回到办公桌,资料已经躺在内部邮箱里了。 魏远案和余子轩案虽然并案调查,但是在法律意义上是两个案件,要做两次结案,后续也会分开移送、分开审判。如果聂诚给他资料里有他要找的东西,那么他们也许能结束一边。 其实准确来说是三起,还有韩乐安的那一起。 他没见过韩乐安和他弟弟,但是每次聂诚提起韩家的事时,他都听得很认真。与聂诚的关注点不同,他在意的不是兄弟俩的性格和成长史,他在意的是时间点。 韩乐阳在魏远之后入狱,在魏远死前出狱。 换个角度总结的话,就是在韩乐阳入狱后,魏远死了。 鼠标划过一行行文件,最终停在文件名为“入看名单”的电子表格旁。 找到了,他要找的就是看守所的登记名单。 这上面记录了那段时间看守所拘留的人员名单和出入时间。 韩乐安在魏远死前九天进看,死前八天出看,只在里面呆了一天,很可能连魏远的面都碰不上,做手脚的可能性不大。 他能出来这么快,应该是家里找了关系想办法把他捞出来的,但是和他一起关进去的其他人就没这个运气了。 其他人基本上都蹲了7天,有一个被关了14天。 这个14天是加上了报请批捕的时间,说明和安区分局当时认为他和那代毒品关系密切,但最后没批下来。 姜准给李穆打电话,“李队,咨询个事,尚丽洗浴举报查出毒品那起案子您还有印象吧,里面那个毛飞宇被关了14天怎么又放了?” “别提了,说是证据不足,你是在看电子版资料吗?我记得有个文件夹叫尚丽证物,那里面有。我得去出个外勤,你先看,晚点给我打电话也行。” “好,您先忙。” 姜准轻点鼠标,打开文件,里面的照片不多,是经过筛选的,有批捕申请,也有检察院驳回批捕的文书。 起因在于发现毒品附近的沙发坐垫侧面有毛飞宇的指纹。 那袋毒品被人放在包厢沙发的两个坐垫之间,缝隙不大,想要放进去,必须要将坐垫抬起或者扒开,坐垫下沿没有指纹,但是坐垫侧面发现了毛飞宇的半个指纹。 李穆的推测是他在擦拭指纹时的遗漏,但是检察院认为不能算做直接证据,无法起诉。 毛飞宇自己的辩解是,大家挤在一起玩,可能不小心蹭到了,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毒品。 姜准调出毛飞宇的信息页。毛飞宇今年十七岁,在某公立中学读书,四岁时父母双亡,监护人是他奶奶,但是他奶奶在五年前去世了,监护人一栏没有更新。 未成年、无人监管,很符合赵学义豢养杀手的条件。 毛飞宇、毛飞宇……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出现过。 姜准手指轻敲,眯着眼睛思索,忽然灵光一闪,调出万世超的供述文档,查找关键词毛飞宇,找到一处。 ——“每次都干什么?” ——“喝酒唱歌找女人。” ——“跟谁一起?” ——“黄小天、毛飞宇、田志新。” 联系上了! 姜准直起身,将筛选出这几份资料发给聂诚,打算去他办公室当面说。没想到有人夹着电脑,抢先一步,大步从他身边走过,敲响办公室的门,“聂队?” “请进。”聂诚的声音传来。 这位年轻警员丝毫没有注意到坐在办公室外的前队长姜准,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这么急? 他记得这人是技侦科网络安全管理的,难道是和那个网址有关? 他正琢磨着,桌上的分机响了,是聂诚打来的。 “网址有线索了,进来一起听。” 万世超提供的这个网上非法交易网站,没有病毒,但是为了防止犯罪分子有机可乘,避免黑入公安系统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聂诚没有自行登录,而是交给了技侦人员。 这位警员接到了上级协助刑侦支队的安排,他简单浏览一遍,分析代码,然后去找聂诚汇报,但是那会儿专案组在开会,他扑了个空,这是第二次来,正好让姜准赶上。 第42章 地址 警员在自己带来的那□□立网络的笔记本上打开这个网址,展示给他们看,“这是一个境外网址,内容都是英文,服务器应该也在国外,没有病毒,结构很简单。这个账号是属于任务申请人,只能单线发布布告,等待联系。” 网址打开后,灰色的网页页面上没有站名和logo,黑色的“Welcome”字样下面是英文的用户名和密码的输入栏,以及注册邀请认证栏。键入万世超提供的账号后,页面上的标识消失,出现加载条,加载完成后进入个人主页。 个人主页上只有四项,发布任务、过去任务和聊天。 点开发布任务,弹出一个小窗,需要填写执行任务的城市、标题(简述类型)、详细描述和出价,最下方是发布键。 退出点开过去任务,如万世超所说,这里面只有一项记录。坐标是本市,标题是“携带毒品”,详细描述中他说要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人聚会时,将毒品藏在其中。他描述的内容都是中文。 与发布任务中的小窗形式不同,这是一张自动生成的羊皮背景的图片式发布令,左下角盖着“已接收”的红章,右下角的红章是“已完成”。 “支付形式是什么?”聂诚点开发布令下的收据单问。 “比特币。” 万世超为这个任务支付了0.3比特币,换算成人民币是2万元左右。 在最后一项“聊天”里面记录了万世超和承接任务的犯罪分子之间的对话。 基于职业习惯,三人同时拿出手机咔咔拍照留证,仿佛网页下一秒就要崩溃。 承接任务的犯罪分子的代号是Z123,他先向万世超打了个招呼。 Z123:你的任务我们接了有一点要提醒你毒品前另算 万世超:多少 Z123:一万 万世超:比特币转给你 Z123:太麻烦 人民币转账 万世超:不行 Z123:用不着这么小心没人查得出来 万世超:这算不算我买毒品 Z123:你不是自己吸不算 万世超:我想想 Z123:我账号XXXXXXXXXXX …… 万世超思考的结果显而易见。 “这些内容备份一份,将来要作为证据。这个账户要查。”聂诚说。 技侦警察说声“是”,抱着电脑出去了。 “这个Z123会不会是赵学义?”姜准说。 “很用可能,等账号信息分析出来就能进步一步确定,如果是,我们可以直接申请逮捕,省去不少事。这是重要线索,得开会说一下。”聂诚说。 “行,我去叫人。”姜准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邮箱你看了吗?” 聂诚很快反应过来,“看到你发来了,还没来得及打开,有突破?” “嗯,魏远案有进展。”姜准凑到聂诚身边,腿倚着办公桌,弯腰手指屏幕告诉他点开哪些文件。 开会前,开户信息已经送到聂诚手中,是赵学义。 聂诚先向部下展示了网站截图,再公布最先线索,“姜准正在申请批捕。现阶段我们的主要工作依旧是配合专案组抓捕赵学义,以及最新发现的毛飞宇,目前分析毛飞宇的经历与桥墩类似,但是他一直生活在社会中,而且有意识地与富家子弟结识交往,远比桥墩狡猾,而且他与魏远案有关,是破案的关键。大家千万不要因为这两人年纪不大而掉以轻心。” “明白!” 散会后,祖星辉慢了一拍才从座位上起身。 “星辉,有什么问题?”聂诚问。 “哦,没事,我就是琢磨万世超那句话,通常购买毒品都是定非法持有毒品罪,他这个怎么算呢?” 聂诚笑了笑,“等结案后,我介绍个律师给你,你跟他去探讨吧。” 姜准走完申请批捕的手续回来,见聂诚坐在办公桌后蹙着眉,不解道:“怎么,线索有问题?” “不是,”聂诚正在看万世超和Z123的对话,“你看赵学义的语气,他嫌麻烦让万世超转账,觉得用外网一定不会被发现,这点能勾勒出一个非常典型的犯罪分子的肖像,愚蠢又自负,和魏远背后人的形象相去甚远。就算我们抓到赵学义和毛飞宇,肯定还要往下查。” “不过很接近了。”姜准说,“我们已经能看到他的影子。” “嗯。”聂诚打起精神来,点点头。 接下来这几天,他们广撒网捞大鱼,就连姜准这位半伤职工都要出警调查情况。 姜准联系了手里的线人,没有给他们名字,只说查地下拳场,让他们有消息随时汇报。 他回了趟家,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夏日沙滩风格的花衬衫,戴上墨镜,叼着廉价烟,去了牌场打探消息。 中午他收到聂诚的消息,海西区分局贾文康发给他们黄小天的口供,说他招了毒品的事。 “说是从国外托人带回来的,没有贩卖,只是跟朋友吸。”聂诚说。 “韩乐安呢?” “只字没提。” “他们要断腕。” “嗯,下午我去见见黄小天的父母,这边交给你了。” “好。” “对了,你猜黄小天的律师是谁?” “……沈承文?”姜准露出嫌弃的表情。 “没错,你去会会他吧。” “好。” 姜准本打算下午再去一个大牌场,接到这条消息后直奔文胜律师事务所。 沈承文和他是大学同学不假,但与聂诚不同,他们在成为同学前早就认识了。 这个关系说起来有些复杂,沈承文在家族中年纪小,但是辈分大,他的堂哥沈承业是姜准父亲的大学同学,现在在市局当法医。他和姜准父亲的关系非常好,毕业后也经常聚会。 沈承文父母死于谋杀,他父亲经手的一个病人手术后因自身免疫问题出现了并发症,病人家属将原因归结到医生身上,制造了一起车祸。父母去世后,沈承业家接过了他的监护权,两家家庭聚会时,沈承业经常带着和姜准年纪相仿的沈承文。 沈承文幼年时极得父母宠爱,十分骄纵,经历大变后性格变得敏感多疑,时常大哭大闹,姜家两兄弟都对他亲近不起来,三人说是发小,实则只是看在大人面子上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 姜淮死后,沈承业担心姜家父母憧憬伤情不再带沈承文参加聚会。高考后,姜家父母决定移居国外,姜准抗争后独自留在国内,他以为再也不会遇见这位沈承文,没想到他不顾家中反对坚决不学医,和他们成了校友,还碰巧在一个宿舍。 姜准没给他打电话,直接杀到事务所门口,对前台说:“找沈承文。” 前台看他匪气十足的派头,一身冲天的烟味,不敢多问,立刻连线他们沈主任。 沈承文根据前台的简短描述琢磨了半天,这谁啊? 他收费很高的,一般来找他的委托人都是衣冠禽兽那一类,这么玩闹的他肯定有印象,可是最近没接这样的委托人啊。 他走到门口,花了十秒钟辨认那张英俊的面孔,迟疑地问:“姜准?” “去你办公室说。” 沈承文在前面带路,进了办公室请他坐下,还亲自给他斟了杯茶水,期间一直观察姜准的神情。 他看起来不太高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事。 自大学毕业后,他与姜准见面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而且大部分都是因为他要请聂诚,而两人在一个单位,单独请不合适才捎上他的。 这次他怎么主动过来了? 说起来聂诚那次也是提前半小时通知他,然后人就在楼下了,最后也没说清什么事又急吼吼走了,事后也再跟他联系。 难道他上次猜对了,聂诚要换工作,来他们所当律师? 怪不得姜准脸色不太好,肯定盘算着怎么开口让他劝聂诚别来。 哈哈哈,做梦,这个刑诉部长他要定了! “咳咳,有事?”沈承文很沉稳地说。 “嗯,你是黄小天的辩护律师?” 沈承文一愣,上下打量他,“我还以为要跟我聊聂诚,你穿成这样来跟我谈公事?” “是不是?”姜准一脸“你管着么”,再次问道。 “是啊。”话刚出口,沈承文立刻从迷茫中清醒,“我不会向你客户资料的,而且现在还没进入审查起诉阶段,我也看不到案卷,什么也不知道。” “你怎么跟黄家接触上的?” “业界驰名。” 姜准很平静地看着他。 沈承文掂量一下,这个倒是能说,“我之前帮他打过一起商事案件,回头客。” “你和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熟吗?” “还行。你知道律师这行在别人眼中的评价高于一般行业,所以……” “韩奇山你认识么,他儿子韩乐阳呢?” “韩家……不太熟。”沈承文微微尴尬道。 姜准在他办公室里踱步,问:“你有没有关于这些富家子弟混迹场所的消息,如其是和赌博相关的?” 沈承文脸色微变,“我怎么会知道。” “线索,或者你的分析,都可以。” “这……我……”沈承文眼睛转一圈,为难地笑了笑。 “沈承文,辩护律师在执业活动中知悉委托人或者其他人,准备或者正实施危害国家安全、公共安全以及严重危害他人人身安全的犯罪的,怎么办来着?”姜准问。 沈承文条件反射地喃喃道:“应当及时告知司法机关。” “这不记得挺扎实么。” 姜准在办公桌对面坐下,轮到沈承文被他逼得满屋子踱步,他停住看看姜准,又开始埋头绕圈。 不知是他想通了还是转晕了,坐回办公桌后,长长叹了口气,说:“这是我的推测啊,如果你扑空了或者有人员伤亡与我无关。” “你放心。”姜准严肃起来。 “我只说一遍,你要记好。” 第43章 小镇 沈承文说的是一个地址,位于南青区与邻省交界处。 他现在这身行头去摸底正合适,把地址发给聂诚,聂诚的电话立刻打来: “什么意思,找到赵学义了?” “不是,我正给你发着语音了。这是我从沈承文那问来的地址,是富家子弟经常赌博的地方。” “地下拳场?” “说不好,我先去看看。” “这个地址只具体到镇,靠谱么,你贸然过去没问题么?” “沈承文是在商事聚会聊天时无意中听说的,不止一人提到过。镇名是他根据聊天时提到的加油站、服务站、人工湖的位置推测出来的,我看他对这事下过一番心思,应该靠谱。我先去看看,不采取行动。” “我找特警队接应你。” “先不要,容易打草惊蛇,等我消息。” “好,你注意安全,伤还没好全,别逞强。” “知道。” 电话挂断,他已经驶入高速路,按照导航指路,两个小时后他到了沈承文所说的坝湖镇。 坝湖镇的建设同市中心相比像是两个城市,道路两旁房屋低矮,一层底商全是小门店,牌匾大小不一,各式各样。 他绕着小镇缓缓开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在镇上唯一一家像点样子的旅馆住下。 老板聊天问他干什么来,他说大学同学是镇上人,留学回来请我来玩,没想到同学飞机延误,要明天才能回来,他到早了,又不好意思去麻烦他父母。 老板说看来你同学家里条件不错,还能去留学。 姜准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是挺不错的,在市里有别墅有房子,不知为什么非约在他老家这边。 他正说着,旅馆门口蜂鸣一声,一辆亮黄色的跑车飞驰而过。 姜准愣了一秒,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结果下一秒蓝色的跑车紧随其后刷地从门口路过。 老板看他那副惊呆的样子笑了起来,语气里有一点点得意,“没想到吧,我们这小地方也有豪车。” 姜准点点头,试探地问:“他们是?”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啊,每周五我们这警察来有钱人,你看今天正好就是周五。” “他们这是去哪?” “镇子靠山那条路上有个庄子,去那聚会吧。在城市呆腻了,来山山水水中玩玩,可以理解。哎,你朋友是不是就像带你去哪里?” “有可能。” “那你别自己乱闯,等他来再说吧。” “嗯,我先去吃个饭。” 老板热情推荐了几家不错的餐馆,姜准道了声谢,出门开车,顺着两辆跑车驶过的方向开向老板口中的靠山那条路。 出了镇子往东开二十分钟,姜准把车停在岔道上,远远地用单筒望远镜观察路边那处亮灯的别墅。 旅店老板所谓的庄子,其实是个建在半山腰的四层大别墅,外表很低调,但是占地面积、层数、花园草坪都能看出奢华来。 天色渐暗,别墅里的灯光越发明亮,仿佛在这漆黑的山野中开辟出一块文明的净土。 姜准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望远镜始终盯着门口,那些来往的车辆中有些似刚才张扬的跑车,有些只是外表普通的黑色轿车,但据他观察这些车价格全在百万以上。 他已经认出五个市里有名的企业家了,忽然瞳孔一缩,看到了几位他不敢轻易确定的人物。 姜准知道这次发现的事情不得了,但是这些人基本上都在五十岁左右,不符合桥墩对地下拳场看客的形容。 他不想轻易离开。 这时有三辆跑车从别墅前呼啸而过,开到公路尽头绕过山头,看不到了。 山另一边是什么? 姜准调出地图,没有找到建筑标识,但这条公路是环形,确实能通向另一边。 他关上地图,犹豫要不要先把别墅的照片发给聂诚,但转念一想万一他发生什么事无法当面跟他说,那么聂诚最好也别去趟这浑水,最起码别现在就让他担心。 他开到对面的半山腰,在灯火通明的别墅前一个路口左转拐到后山,五分钟后,发现一个停着各种车辆的空地和一个棚屋。 空地上有八辆扎眼的跑车,其余的则五花八门,有普通轿车、面包车甚至小皮卡。 棚屋是木板房,只有一层,篮球场大小,不像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地方。 他找到一个空位停车,独自向入口走去,距离三五步时隐隐能听到里面的喧闹。 门口没有人站岗或买票,倒有一小撮人在商量谁更厉害要如何下注。 姜准不禁眉头一挑,找对地方了。 令他诧异的是进门右手边是空着的,堆放着板凳和两张桌子,再一看发现了木桩围起的通向地下的楼梯,原来真是“地下”拳场。 左手边是一家小卖店,主要贩售烟酒饮料。 得益于特意换上的打牌装,姜准作为生面孔进来时虽然有人注意,但是没遇到阻拦或引起怀疑。 花点钱更有融入感,为此他在小卖店买了瓶啤酒,老板帮他起开瓶盖,他转身先灌下两口,让自己放松下来,看起来更随意。 他晃晃荡荡走下楼梯,地下的欢呼声几乎冲破大地,不亚于西嘉会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人类为什么喜欢吵闹?姜准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一个圆形会场,中间是擂台,以擂台为中心,围了五六排人,对着楼梯的角落支起一张双人桌,在卖红蓝票,就是下注券。土墙四周有三道门,根据位置和出入人员来看,是两间休息室和一间办公室。 姜准在最后一排找了个板凳坐下,正巧台上一局打完,欢呼声达到顶点后逐渐低落下来。两个伤痕累累的拳击手从不同方向被抱出擂台,姜准定睛细看,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红色腰带的少年失去了意识,挂在工作人员肩膀上,如同被狩猎的小动物;蓝色腰带的少年赢得了比赛,眼中洋溢着喜悦,青肿的脸颊却扭曲了笑容。 十五分钟后第二场比赛才开始,围在擂台周围的人退潮一般扩散到整个场地。 姜准旁边坐着一个与他面朝相反方向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岁出头,干瘦,粉红带橙的莫西干发型,颈间手臂上有大片纹身,正唾沫横飞地分析刚才两个拳手的实力。 “别提那俩小崽子了,想想下一场,地雷和横川这俩,你们看好哪个?”他的同伴说。 “地雷吧,他不是赵学义队里的么,那个横川自己单打独斗,够呛。”莫西干说。 姜准转着手里的酒瓶,心想运气不错,这么快就听到赵学义的消息了。 “我听说他最近出事了,有小弟被抓了,会不会影响底下人状态。” “不会吧,赵学义这孙子惹上的事儿多了,四年前隔壁省那个连环杀人案不也没把他怎么样么?” “那就地雷?” “地雷地雷地雷。” 四五个人起着哄去买注,他们一走在凳子上坐着的人没几个,姜准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显眼,起身去地面抽烟。 他走后,隔着擂台对面最靠的一排也有两人站起身。 “生面孔。” “妈的,一身条子味。” “干他?” “先绑起来问问。” 这两人一个目带凶光,下颌有刀疤,喘气都带着要找事的杀气,另一个表情奸猾,紧紧盯着姜准的背影。 他们商议之后,跟身边的小弟交代下去,自己转身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有后门,直接连后院,他们的车都停在后院。 另一边,姜准离开擂台上到一层,站在门口抽烟时有了新的想法。 既然能确定下一场是赵学义的人,就算他不亲自来也已经很接近他了,是抓捕的好机会。 他掐灭烟头,走向自己的车位,他要联系聂诚,请求支援。 刚刚走到停车场边缘,一边两个一共四人朝他聚拢过来。 姜准看着地下的影子,眼神左右扫扫,没有回头,直到四人将他围住,明摆着挑衅,他才皱着眉耍起横,“怎么回事?” 对方一言不发,上来就是一拳。 姜准轻松躲开,仍抱着一丝希望不撕破脸,“有什么误会吗?” 站在他左后方的人朝他膝盖后一脚踢出,一旦踢中姜准便站不住了 姜准再无犹豫,侧身躲避,反手一肘击在身后两人脸上,那两人捂着鼻子后退两步,另外两人拳脚齐上。 既然已经动手,就不用刻意低调,可以放开手脚了,但是他的伤还是个问题,要速战速决。 姜准的目标很明确,打赢没意义,这么多人他自己抓不回去,他们这群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棚屋和别墅在这里就是证据。 他抢攻了两人,另外两人趁机从袖子里甩出甩棍,劈头挥下。姜准抬起手臂硬抗,同时飞脚踹开一人,用身体撞开另外一个朝车跑去。 这边动静一大,在棚屋外抽烟闲逛的人全都注意到了,最早被姜准击中鼻子的朝他们喊了一声什么,这些人扔下手中的烟酒全超姜准扑来。 他眼看要拉开车门了,忽然被人拦腰抱住,从车门前拖走。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眼前有四五个,背后同样有四五个。姜准双拳难敌四手,腿上的伤隐隐作痛。 第44章 枪声 不知是谁一拳砸在他后颈,眼前的场景顿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意识变得模糊了。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撕扯着拉进棚屋内,路过擂台,扔进一个房间。 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挡在他头顶的身影晃来晃去,门外热闹起来,第二场比赛开始了,屋里有人走了出去。 姜准躺了很久才恢复意识,认清办公室里亮着的不是太阳是顶灯。 他安静地动动眼球,屋内有一张办公桌,一个铁皮柜子,四周堆着纸箱子,里面盛着许多红蓝券,角落里斜放着擂台靠背和几条金腰带。 办公桌贴墙放,椅子靠外,上面坐着的小混混翘着二郎腿看手机,晃动着脚腕,看起来非常放松。 姜准慢慢地、慢慢地调整手臂位置,用手撑地,忽然暴起,卡住他脖颈的同时,紧紧捂住他的嘴。 小混混呜呜呜想喊人,奈何喉咙嘴巴都被姜准锁死,半点声音出不来。 “你不喊,我不杀你。”姜准在他耳边轻声道。 小混混的挣扎停了停。 姜准依旧卡着他脖子,只松开捂着他嘴的手,问:“赵学义呢?” 小混混磕巴道:“盯比赛了。” “另外那扇门通向哪?” “后院。” “赵学义的车钥匙在哪?” “他随身带。” 姜准发问时四下寻找麻绳,问题问完手臂松了松,小混混眼神一动猛站起来要反击。 姜准一掌劈上他后颈,用柜子上的绷带从背后捆住他双手双脚。 他一摸腰间,手机被收走了,就捡起小混混的手机,关上手游,锁上屏幕,静音。 拉开通向后院的那扇门,没走两步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子。 姜准不动声色地向她点点头,女孩用打量的目光盯着他,两人双肩交错后,同时转身攻击! 这女孩虽然没参与刚才的抓捕,但是看出姜准有问题。姜准则不管她有没有发现问题,都不能让她回办公室看到另一名被绑住的同伙。 只是这女孩比他想象中能打。 在狭小的斜坡通道里,娇小的身躯更容易发力,她试图用柔术锁住姜准的双肩,力道惊人,十分灵活。 姜准施展不开,反抓住她的双腕,把她夹在后背与墙之间用力撞击。 她吃了一撞,立刻挣脱双手下滑,攻击姜准下盘。 姜准蹲身起跳,与她拉开距离。 女孩伸手拉住他的花衬衫,姜准借她的力收缩距离,顺势脱去上衣,趁她手中一轻身体不稳时,一拳击中她腹部。 女孩疼到吐胃水,却还死死抱住姜准的腿。 姜准只好在她后颈补上一记。 他想起桥墩的供述,这个女孩可能和他一样,自小就被赵学义捡到,教养成杀手,受伤害也伤害别人,忠心耿耿,信奉丛林法则。 捡起衬衣,沿着斜向上的通道向外走,通道外夜色已深,明月高悬。 他没有找到车钥匙,不过没关系,只要躲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报警就可以了。 走出通道是一片草坪,二十米外是黝黑的树林,除此之外还有十个躲在外面抽烟打牌的人。 有人注意到他,甩掉手中的牌呼呵着朝他走来,其他人也纷纷聚拢过来。 姜准平静地将衬衣绕在手上,摆出架势。 之前他因为想维持相安无事的假象失去了先机,但是这次放开打就行了。 他一拳打飞最先冲上来的那一个,用衬衣抽上另一个人的眼睛,前冲两步撞开一个要弹出匕首的,与他们打成一团。 “别动!都别动!” 打红眼的人们谁也不理会,直到有人朝上空开了一枪。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姜准听到那人上膛的声音。 “你们都躲开。你!臭条子,举起手!” 姜准松开一个混混的衣领,举起手。 “转过身。” 姜准转过身。 他心里计算,如果他趁这会儿撒腿往前跑,躲开子弹的可能性有没有千分之一。可惜就算他能幸运到拥有着千分之一的机会,刚才那一枪会引起很多人注意,他就算逃进树林也会被很快找到,而且他们还有枪。 他们还可能不只有一把枪。 不过如果他们压他去谈判,那可能还有一丝生路。 他现在不是刑侦队长了,可以利用这一点,表达他对警局的不满,获取他的信任。 他转过身,持枪人问:“三年前,在滨海区,王光德是不是被你杀的?” 王光德,三年前郭英案的疑似策划人之一,在抓捕过程中饮弹自尽。姜准对他印象很深。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哥哥。” “你想为你哥哥报仇,还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你们杀了我哥哥!” “他是自尽。” “是你们逼的!” “你觉得杀了我能为你哥报仇?你不想知道是谁挑拨他做危险的事吗?” “是你,是你们这些混蛋!我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要为我哥报仇!好好举手,不要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姜准担心他会走火,正想试图让他平静一点,枪声破空而至。 砰! 枪声响起,不远处树林里的枝叶一晃,有人无声坠落。 狙击手! 姜准猛然回头,王光德弟弟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子弹呼啸而至打在他持枪的手上,在他的痛叫中子弹与枪体间带过一线火光。 周围的混混如鸟兽散,全都趴下找掩体,但又不知道往哪个反向躲藏。 “警察!警察!” 前院响起警笛声,红蓝色的光照亮漆黑的草地。 有人端着枪从棚屋侧面现身,做出前冲的手势,大批特警从他身后跑来逮捕王光德和一众混混。 “你怎么来了?”姜准惊讶又欣喜地看到聂诚从黑暗中走来。 三小时前,姜准给聂诚发消息通知他已经到底目标村镇,聂诚说完收到,立即联系当地公安,请兄弟们加个班,随时准备配合姜准行动。 一个半小时前,他再和姜准确认情况时,发了很多条消息,打了很多通电话都没有回复。那时姜准正用望远镜观察别墅,而后采取行动,没有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联系不上姜准让聂诚心中警铃大作,他还在分局,当机立断叫上张杰明,速度开到120迈直奔南青区。张杰明在车上呼叫特警支援,同时定位姜准手机,两拨人马不停蹄堪堪赶到。 “我的手机被赵学义拿走了,可以继续定位他。”姜准说。 “他扔在停车场了。”聂诚把手机递给他。 姜准解锁,发现所有资料清理一空,微微安心。 赵学义来不及清理资料,姜准有个非常狠的保护系统,只要输错一次解锁密码,手机会自动清楚所有使用痕迹。 “我送你去医院。”聂诚眉头紧锁地盯着他额角的血痕。 除了额角,还有高肿的斜方肌、手臂上的刀痕、腿上伤口裂开的血迹,让姜准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没事,都是皮外伤,先搜证。” “你去我车上等,一会儿让杰明开你车回去。” “好。” 姜准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上副驾驶,看着忙碌的警员们封锁现场,陆续将一百多号人带回审问,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睁开眼,人已经在高速公路上,身上盖着外套,外套所有人在他旁边开车。他看看手表,晚上十点,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醒了?” “嗯,查得怎么样?” “地下拳场的老板是通缉在逃的王强,你对他还有印象吗,下巴有刀疤那个。王光德的弟弟一直跟着他混,也被捕了。关于赵学义的线索有限,他根本没去看第二场比赛,认出你之后就逃了。不过我们抓到了擂台上的地雷和看台上的毛飞宇,拜托两个当地局的同事帮我们押送回分局。” 姜准从反光镜往后看,张杰明开着他的车跟在后面,再往后还有一辆押送犯人的警车。 毛飞宇不同于桥墩,不是单纯的打手,他能混入富二代的圈子,绝对不会像桥墩那样两眼一抹黑,连老巢在哪都不知道,更何况还有地雷,如果他们是好兄弟,更容易互相牵制。 姜准稍稍安心,他调整一下靠背的角度,犹豫一下问:“你们发现那座别墅了吗?” “什么别墅?”聂诚惊讶道,他以为错过了什么线索。 “山另一边有个别墅。” “赵学义可能躲在那?” “不会,借他几个胆子估计也不敢,目前看来和案件无关,但是我在附近观察了一会儿,出入的人非富即贵,不像好地方。”姜准报上了几个名字。 聂诚沉默半晌,道:“这是块大蛋糕。” “能别碰先别碰,一桩桩来。” “嗯。”聂诚叹气。 回到分局,连夜开审。 “聂队,咱先审哪个?”祖星辉问。 “地雷,毛飞宇那边先不要安排人,关在讯问室里晾他几个小时再说。”聂诚说。 据他分析,毛飞宇这种八名玲珑的少年人不怕有事不怕斗争,所以最好让他搞不清状况,在战术上轻视他,让他觉得警方不把放在眼里,他反而可能吐露更多情报。 “吴钩,你陪你师父去趟医院,处理一下伤口。”聂诚说。 “是。”吴钩应道。 “我不去,我和你去审地雷。”姜准说。 聂诚笑了,“你这一身彩,小心适得其反。那你带他去趟医务室吧。”转头对吴钩说。 聂诚已经让步,姜准不好再坚持,也省得吴钩夹在中间为难,去医务室了。 第45章 审讯 审讯室里,聂诚和祖星辉看似放松地在地雷对面坐下。 地雷还处于搞不清状况的阶段,他的世界里只有拳场上的胜利,被捕、审问以及后果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所以他们没怎么费工夫就问出了不少东西。 地雷本名雷凡波,出生于本地,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父亲是建筑工人,死在工地上,家里经济来源没了,母亲为生计□□,染病去世,那时雷凡波八岁,赵学义发现了他。之后十二年中,他被培养为拳手,日复一日地练拳、打拳。 “认识桥墩吗?” “认识。” “他表现得怎么样?” “他不是一个好拳手,但是够狠,赵哥派他去执行任务了。”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他要自己当大哥,赵哥放他走了。” “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捕了吗?” “被捕了?”雷凡波惊讶道。 “你们生活在哪里?” “基地。” “基地在哪里?” “我不知道。” “周围有什么?” “有林子,一条小溪。” “小卖部超市一类呢?” “没有。” “你们的食物来自哪里,赵学义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吗?” “不是,他一周里来两三天,要是报名了比赛,比赛前几天会住下。吃的都是他开车带来的。” “那你们大概住在哪个方位,南青区还是于宁区?” “不知道。” “赵学义手下还有几个孩子,最大的多大,最小的几岁?” “算上桥墩,一共九个。最大的应该是我和桥墩,最小的……三四岁吧。” “上次赵学义送食物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他开车来住下,对我集训了三天。” “你们出来时,食物还能支持几天?” “最多一天吧。”雷凡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实务问题,脸色灰暗起来。 关于网址和任务,他完全不知道,再多也问不出来。 聂诚和祖星辉在各自笔记上修正了赵学义手下孩子的人数,等够了三小时,再去问毛飞宇。 刚在他对面坐下,聂诚灌了三口咖啡,祖星辉打了两个呵欠,一副“你个小屁孩子估计啥也不知道”的模样开了口。 “姓名。” “毛飞宇。” “年龄。” “十五。” “知道什么说说吧,你同伴都招得差不多了。” 等了三个小时的毛飞宇情绪焦躁,浑身难受,被这句话气得直咬牙,“他们都招了,还问我干嘛?” “走流程,配合点。”聂诚道。 毛飞宇忽然想起了韩乐安,他记得韩乐安抱怨过很几次说是有个派出所民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要他有机会一定找他麻烦。他在他眼中看到了恨意,那时还觉得莫名其妙,警察不把他当做重点怀疑对象难道不该庆幸吗? 现在他亲历了轻视,竟然理解了韩乐安那个家伙的心情。 “赵学义定期给你们送吃的?” “嗯。”他嘟囔一声。 “最小的孩子几岁?” “三岁。赵学义去年带回来的,不知是偷的还是捡的。” 祖星辉强忍住没去看聂诚的眼睛,这个毛飞宇对赵学义直呼其名,而且话还挺多,突破可能很大。 “这次他给你们带的食物还能坚持几天?” “一天左右吧,他带我们出来时已经……”毛飞宇突然睁大眼。 除了桥墩、凡波、小梅和他,基地里还有五个人,两个小的不满十岁,但另外三个都是十四五岁的男孩,正是能吃的时候,那些食物恐怕撑不到一天。 以前也有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会进林子里打猎,但是前两天有一场大雨,山路湿滑,他们出去太危险了。 “意识到问题了?”聂诚问。 毛飞宇咬着嘴唇。 “你都被关在哪里,或者你知道赵学义的家在哪吗?那些被他抓来的孩子是你的兄弟姐妹吧,桥墩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聂诚说。 毛飞宇听到桥墩的名字没有惊讶,他知道桥墩被抓了。 “你携带毒品诬陷韩乐安的事,无论抓到赵学以后他会不会供出你,我们都已经掌握了线索。你是未成年人 ,成长经历特殊,法院会考虑这些的,如果你现在能提供赵学义或者基地的位置,可以算你立功。“聂诚说。 毛飞宇再聪明也是个少年人,而且对于司法运作方面没有了解,平时的机警也许能让他判断出面前警官们的状态,但是他无从判断回答哪些问题对他更有利,哪些会让他失去自由,哪些人是在真的帮助他。 大脑像计算机般飞速运转,却确实最关键的算法,毛飞宇有心无力,只好照实回答。 “从市里开往南青区的那条高速,一直开到下桥,左转,再开四十多分钟土路能到基地,但是具体在哪我不知道。读了,前两天基地下过一场大雨,不知道市里有没有。”毛飞宇说。 “位置太模糊,我们无法开展救援。”聂诚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试过偷偷定位,除了换来一顿毒打,没用的,那里太偏僻了。”毛飞宇想起兄弟姐妹,哽咽道。 “赵学义家在哪?” 毛飞宇哽住,犹豫起来。 “他家应该会有基地的线索。” 毛飞宇沉默着。 “你在担心什么?”聂诚问。 “如果你们搜查他家,他会知道是我说的,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没必要回去,”聂诚温和地说,“你还不满十六岁,人生刚刚起步,未来还有很多机会。你可能对未成年人保护相关的事不太了解,如果检察官认为你情有可原,就算你接受了刑事处罚,他们也会封存你的档案,没人会知道。他们会帮助你开始新的人生,你很聪明,明明可以遵纪守法地过上好生活。” 新的人生,这四个字激发了毛飞宇的无限幻想。 他不奢求能成为黄小天、韩乐安那样的富家子弟,也看透了他们生活中的悲哀,他羡慕的是那些在辛苦工作的人,那些放学后为作业多发愁的人,那些为了家人打拼的人。 但是他的生活已经染上了污点,他原以为再没有可能。 …… 毛飞宇供认了威胁魏远的经过,至于魏远如何自杀的,他不清楚。 聂诚顺利地拿到了赵学义的家庭地址,是位于海西区的一间公寓。 三辆警车带着搜查令一路呼啸而去,聂诚在车上不由得感叹,小孩子是真好审啊。他遇到的大多数犯罪分子是即使他想提供真诚的帮助,对方还是会怀疑他的初衷,觉得有陷阱,非得榨干他的精力,让他经历痛苦,知道眼前的机会来之不易才倍感珍惜。 监控显示赵学义从地下拳场离开后直接开向外省,没有回家,他家里的资料文件没有处理,留下了大量证据。 他在电脑上找到了他登录境外犯罪交易网站的登录记录,找到了基地的照片,最关键的是找到了一本手写笔记本,里面记录了他接手的详细任务及任务的委托方。 其中威胁魏远和杀害余子轩一家的委托方,是“韩”。 重大发现! 聂诚安排刚把抢劫案处理得差不多的吴泽去根据下雨的地区和照片线索找到基地,留其他人继续搜索,自己返回分局,叫上姜准再审毛飞宇。 毛飞宇看到笔记本其中一页的复印件,盯着在杀害余子轩一家后的“韩”字发愣。 他困惑地思索许久,说:“桥墩撒谎了。” “哪里不对?” “威胁魏远这一项我很清楚,因为执行人就是我。赵学义接到了韩奇山的手机短信和转账,正巧他在网上接了一个带毒品陷害韩乐安的小任务,他想这能一石二鸟,一次行动赚两份钱,还跟我感叹韩奇山这孙子怎么样想不到他算计别人时,别人也在算计他儿子。 “他为什么要威胁魏远?” “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是杀害余子轩一家,这个很奇怪。我们只知道桥墩杀人了,是一个还是几个、杀的是谁、谁让杀的都不清楚。” “桥墩被捕时,你们谁在监视他?” “没有人。赵学义对我们看管很严,每次我和那些富家子弟见面时,他都在不远处监视,车接车送,实在有事会把我藏在他公寓的储藏间里。” 这有些出乎聂诚的意料,如果毛飞宇没有说谎,那么打算想要他命的就不是赵学义。 “去过他公寓的只有我、凡波和桥墩,稍微离开过他视线的只有我,照理说他没可能啊。”毛飞宇皱着一张脸。 “什么可能?” “接私活。” “私活?” “我有个猜测,桥墩杀害余子轩不是赵学义的命令。” “不是赵学义?” “对。赵学义惜命得很,他养着我们是为了长久赚钱,都是接些偷鸡摸狗的事或者从富二代身上捞钱,杀人的事儿他从来不碰,对毒品也非常谨慎。我估计他刑法法条背得比你们都熟。”毛飞宇说。 他语气不太好,但是姜准觉得他说得可信。 赵学义抓到他后没有给他一枪,而是自己偷偷跑了。一方面因为认出他了,另一方面证明他不是亡命之徒。 “桥墩吹牛时漏过一点口风,说人要往高处走,有能力的人多得事。我觉得他这话奇怪,但是他自己要当大哥了,可能有什么想法。现在看来,他是抱上新大腿了。”毛飞宇冷哼一声。 “是谁让他干的?” “赵学义不是有推测了吗?”毛飞宇敲敲复印件上的那个韩字。 “韩奇山?” “可能性很大。赵学义公寓里要是来了客人,我也会被关进储藏间,我听过他和韩奇山聊天,说的是威胁魏远的事,至少证明韩奇山知道他家的位置。我猜桥墩被关在储藏间时,韩奇山偷偷和他接触过。” “你的推测是他在为韩奇山杀人。” “只是推测,这中间还有很多问题,怎么把他接走,又怎么把他送回来?桥墩比我一直以为的要狡猾,他也许早就弄清楚基地的具体位置。”毛飞宇沮丧地说。 毛飞宇这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了,聂诚让大家休息几个小时,天亮后去看守所提审桥墩。 第46章 酒庄 “谁让你杀的余子轩一家?” 桥墩满不在乎地说:“你们觉得是谁就是谁?” “赵学义已经发现了你接私活,也推测出了你的上家。” 提到赵学义,桥墩微微瑟缩,很快又放松下来,“我已经进来了,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们也会抓到赵学义,说不定你们以后会在一个监狱。”亮子吓唬他道。 他们都知道,桥墩入户杀人,而且连杀四人,死刑基本没跑了,就算考虑到他的特殊成长经历,也是死缓或无期。比起会不会和赵学义在监狱碰见,他更该担心能不能活到那天。 桥墩露出惊恐的表情,“会有人帮我摆脱他的,他答应了。” “谁答应的?” 桥墩不吭声。 因为他说过一次谎,所以这次聂诚让亮子和祖星辉审讯,自己和姜准隔着单向玻璃观察他。 聂诚在耳机里给祖星辉建议,然后祖星辉说:“如果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可以帮你在关进哪个监狱这点上争取一下。” 桥墩垂着的眼睛左扫扫右扫扫,在盘算聂诚的话,考虑许久说:“是韩奇山的儿子。” 这个消息让他们有些惊讶。 亮子问:“韩乐安?”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外貌呢?” “皮肤白,大眼睛,挺可爱的小孩。” 讯问室内外间都是一愣。 姜准让吴钩去准备小孩照片,吴钩打印出十张8到12岁男孩的照片递进讯问室,拿给桥墩辨认。 桥墩一眼就认出了韩乐阳,“就是他。” 讯问室外间,姜准对聂诚说:“申请逮捕和搜查吧。” 聂诚想起含着眼泪求她帮帮儿子的方筱山,烦心起来。 搜查令很快下来,逮捕证比较慢,他们会先拘留韩奇山和韩乐阳。 祖星辉执行任务前,来到聂诚身边,不解地问:“聂队,咱们还能影响分配监狱的事?”按规章都是监狱管理局负责,但他印象中聂队从不说谎的。 聂诚微笑道:“只是争取一下。” 祖星辉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说:“明白了。” 今天有专案组的会议,聂诚整理好资料去开会,拘留和搜查的事交给姜准他们了,同时申调特警队支援。 依他判断,韩奇山是市里有名的商人,纳税大户,很难轻易撼动,比起抗拒抓捕,他更有可能选择配合警方,然后暗中安排,所以他觉得自己不用亲自参与抓捕。 但是如果赵学义不是想杀他的人,那么韩奇山手下就还有一帮人,而且有武器,叫上特警队比较保险。 聂诚做好安排,到五楼开会,先汇报姜准探查到地下拳场的位置并且抓到了关键人物毛飞宇,结合毛飞宇的供词、桥墩的供词以及对赵学义家的搜查,对案件有了新的推测。 “这么说来,韩奇山是魏远案的主谋,韩乐阳是余子轩案的主谋?一个十岁的孩子?”唐学海问道。 这案子是少有的越办越奇怪,不光是他,大家都议论起来,而且对他们背后的动机有各种推测。 “不能只听那个桥墩的一面之词,韩奇山很可能有大问题,韩乐阳要接触后再判断。他家还有什么人?”邵青云发话了。 “妻子方筱山,韩乐阳同父异母的哥哥韩乐安。”聂诚说。 “这个韩乐安我们之前有过接触……”李穆说起尚丽洗浴的举报案。 聂诚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电人是姜准。姜准知道他在开会,这时来电话肯定有急事。 聂诚顾不得打招呼,稍稍背过身接通电话,“喂?” “韩奇山跑了。” “其他人呢?” “韩家人全跑了,别墅里空无一人。” “我知道了,我联系火车站和交警排查全市出入境车辆,先在他家里搜查……等等,留一部分人封锁别墅,其他人去查南青区的酒庄,我随后就到。”聂诚说。 会议室里不知何时停下讨论,安静地听着他讲电话。 聂诚汇报到道:“韩家四口都跑了,这几起案子跟南青区脱不开关系,我怀疑跟他们的酒庄有关。” 邵青云点点头,“去吧。” “是!” 聂诚握紧手机。 这些人找赵学义做事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让警察怀疑,然而虽然语言具有欺骗性,行为可以混淆视听,但是目的不会变。 案件背后那些影影绰绰的黑暗终于被掀开了一角,幽灵般的人物在尘世中早晚会无法遁形。 聂诚觉得几年前那种每当接近核心就会变得更迷茫的状态出现得少了,对这次案件的预判比之前更清晰。 韩奇山和韩乐阳尚不能被定罪,但是韩家人一定是知情人。 聂诚一路畅通无阻地杀到南青区韩奇山的酒庄外,追上了姜准他们的车。 “你这么慢?”聂诚诧异道。 姜准一指后面警车,“路上遇到几个拦路虎,都是十七八岁有枪。我估计想射杀你的人就在其中。” “受谁指使?”聂诚边穿防弹衣边问。 “不肯说。” “进去就知道了。” 韩家的酒庄占地1000多亩,周围还有2000多亩的葡萄园区,主建筑是三层城堡式建筑,两边各有一座塔楼。 他们的□□双双上膛,跟随特警跑到门两侧,其他警员也全部就位。 特警破门,举枪冲入,一层大厅空荡荡,特警们沿着螺旋楼梯冲上二层。 聂诚和姜准在一层搜索,突然从厨房方向传来一声尖叫。 是方筱山的声音! 聂诚朝着声源方向加快速度,端着枪扫视一圈,没有人。 “酒窖的门开着。”姜准说完,朝耳麦呼叫支援。 聂诚绕到酒窖门口,慢慢探身下去,他在楼梯底部看到了瑟瑟发抖的方筱山。 酒窖里红酒满地,不远处倒着一具尸体,衣服上染满了鲜血和红酒,被烛台刺穿胸腹,是韩奇山。 尸体、红酒和颤抖的悲鸣让酒窖如同人间地狱,空气中的酒香混着血腥味让人贪恋又作呕。 “发生了什么?” 聂诚的声音突然在后方响起,方筱山一声惊呼,看到聂诚后泪水夺眶而出,“不知道,我不知道!” 聂诚将她从地窖里拉上来,对特警说:“下面有一具尸体,要小心。” “明白。” 三名特警下去转一圈,汇报道:“没发现其他人。” 在楼上搜查的特警带来了韩乐阳,方筱山痛叫一声紧紧抱紧儿子。 “韩乐安呢?” “没有找到。” “其他人呢?” “报告,没有其他人了。” 偌大酒庄竟然只剩这母子俩? “下面情况怎么样?”姜准问。 “韩奇山死了。” “那么,韩乐安是凶手?” “不知道。先把他们带回分局,分开带回去。”聂诚说。 “好。” 姜准先行一步,带着这母子俩和那一帮凶手会分局,聂诚留下参与搜证。 韩奇山的书房和韩乐安的卧房里发现的东西比较多,他们找到了韩乐安的病历记录,他之所以不能去上学是因为患上了白血病。其他人几间只有零星日用品和几间衣服,平时明显没有人住。保安室找到了监控,这一天的视频全部被删除,之前的还在。除此之外,他们在另外几间酒窖里找到了大量的毒品。 简单比对监控视频后,他们发现韩奇山一家是万世超被抓捕的转天搬到酒庄的,已经住了五天,这五天中没有车辆和人员的出入。 酒庄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这有点像之前聂诚和姜准在雪天旅馆的遭遇,不过现在没有大雪封路,侦查组正带着各种仪器在赶来的路上。 他还专门给邵青云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请专案组的前辈、市局知名法医许良邦来助阵。 傍晚时分,聂诚才回到分局,对方筱山的审问已经结束,唐学海和齐卓雨作为审讯员,认为这位夫人对于自己先生和两个儿子真的不太了解。 对韩乐阳的审讯即将开始,考虑到他是小孩子,薛冰替代了唐学海,邵青云在审讯室外亲自坐镇。 聂诚和韩乐阳打过交道,他如往常一样,冷静地回答薛冰的问题,没有任何恐惧、慌乱、不知所措,问道今天发生的事,他说吃完早餐就回到自己房间,爸爸和哥哥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总是在争执,如果他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就会无缘无故挨骂。 问爸爸和哥哥争执什么,他摇了摇头;问他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还是摇头;问他哥哥去了哪里,他说不知道。 聂诚在外间听了一会儿,悄悄离开了。 韩乐阳这个孩子有点特殊,他之前在专案组的会议上提到过,不用他多强调,其他人也能感觉得到。而且以他的了解,韩乐阳如果说不知道,很难再问出其它。 他在审讯室外站了站,压力和困意让他有点胸闷,他摸摸口袋,去三楼办公室里找烟。 在三楼楼梯口碰到了姜准和吴钩,姜准惊讶道:“审完了?” “没有,下来找烟。你们呢?” “毛飞宇那小子挺有意思的,我打算再去问问他。”姜准说。 聂诚点点头,“有道理,我跟你一起,吴钩不用去了。” “聂队,我跟你们一起。”吴钩说。 姜准在聂诚答应前,说:“审这小子不能人多,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受重视,你去歇歇,韩乐安还没逮到,有的忙。” “是。”吴钩低着头应了。 抓捕毛飞宇的时间还不到24小时,他还没被送看。 两人另申请一间小审讯室,去提他过去,路上聂诚问:“应该让吴钩过来听听的,多积累经验,我感觉以后她能成为女队长。” “她的能力没问题。”姜准说。 “能力当然没问题……”聂诚觉得姜准的回答有点奇怪,不解地问,“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姜准“啧”一声,无奈道:“你不知道她喜欢你,还是说你想给她机会?” 他问得直接,直接把聂诚问懵了。 “我、我知道,但那是两年前了啊,而且我拒绝过了。” “这丫头很执着。” 聂诚真实头疼了,“这……怎么办?” 姜准嘴角一挑,计上心头,却还装着副一心帮他解决问题的模样,说:“要不找个机会,让她看到我们亲热。” “那不如让邵局看到,等他气得追杀我们时,全系统都能知道。” “不错。” “下一步就是因为作风问题扒警服。” “除了当警察,其他职业也可以为人民服务。算了,我之后找吴泽谈谈吧。”姜准忽然想起他一个医学后代,纯是因为被聂诚影响才来当的刑警,想到职业问题又想起,“你前两天去找沈承文了?” “嗯,我不放假么,找他随便聊聊,后来……” 两人的谈话在毛飞宇的门外停止,带他到了审讯室。 第47章 爆炸 “抓到人了?”毛飞宇笑眯眯地问。 “韩乐安跑了。你对他了解吗?” “那小子啊,”毛飞宇掰着手指说,“吸毒、有钱、小心眼、中二病、神经质。” “每种性格都举个例子。”姜准说。 “有钱就不用说了吧,吸毒你们也知道吧。” “他和黄小天谁有毒源?” 毛飞宇舔舔嘴唇,警惕地问:“你们之前说的是实话吗,未成年人保护什么的,如果有人知道我供述了这点,我就死定了。” “审讯都是要录音录像的,你坦白得越多,就能争取到更多的保护。另外,韩奇山已经死了,你不用太担心。” 毛飞宇眼神一震,终于意识到市里要变天了,“那我可说了,只有韩乐安有毒品,黄小天都是从他那买的。能上到西嘉会所三层的,都是他们从小的朋友,或者父母间认识、有利益牵扯的那种,我不够格,但是我在卫生间里偶然听到了黄小天找韩乐安买毒品的事。” “韩乐安的毒品来自哪里?” “肯定是他爸呗。” “其他性格特点有什么例子?” “小心眼是因为他总抱怨有个派出所的民警不正眼看他,他最恨别人轻慢他、不重视他。跟民警这点事儿他就抱怨了三次,第一次是我在尚丽陷害他那回,他说那个民警跟他说到一半走了,然后他就记住人家了;第二次是他从审讯室出来,人家看都没看他;第三次是他从看守所出来,去派出所门口挑衅按喇叭,那民警出门后看他一眼没管。这人挺奇怪的,是吧?”毛飞宇笑道。 聂诚默然片刻,说:“你看我眼熟吗?” 毛飞宇盯了他半晌,摇了摇头。 “搜查313包厢时我也在。” “不能吧,那是在和安区……”话说到一半毛飞宇开始自我怀疑了,当时没怎么看清人就被按下了,之后一直低着头,耳边都是特警训他周围那几个让他们老实点的声音,他还真没注意有没有眼前这个人。 “另外两种性格呢?” 毛飞宇还没完全从刚才的回忆中回神,下意识地说:“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嘴里挂着都是什么孤独啊信仰啊真假啊,黄小天调侃他时说他平时看得都是心理相关的书籍,小心把自己看成神经病。我猜跟他从小生病还有吸毒有关吧。”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安排人送他去看守所。 若无其事地送走毛飞宇,聂诚立刻跟姜准说:“逮捕桥墩时想射杀我的是韩乐安,动机出来了。” “嗯,他派了一个村里的青年,那边也供认了。” “毛飞宇提到生病的事,酒庄里韩乐安的东西很齐全,但是有些陈旧,我推测他应该是一直在酒庄养病,那些村里的青年很可能在酒庄帮工,韩乐安因此认识了他们。” 姜准刚要开口,聂诚的电话响了,来电人是法医许良邦。 “喂,聂诚啊,实践报告出来了,发到邮箱了。死者指甲里有皮屑,初步怀疑是他挣扎时留下的凶手的组织,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我们不是一直怀疑韩乐安吗,但是DNA是属于韩乐阳的。” “韩乐阳?” “对,就是那个十岁小孩。凶器上的指纹被擦了,刀柄的角度是斜向下,如果韩乐阳趁韩奇山没有防备,也有杀人的可能性。” 聂诚道了谢,立刻去审讯室找邵局汇报,同时不忘让姜准回科室,嘱咐他别在邵局眼前乱晃。 姜准看着他匆匆上楼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生活在警局的小偷,由衷地希望案件赶紧结束,专案组早日解散。 “这么说来,在杀死韩奇山这件事上,韩乐阳的嫌疑还是很大。”邵青云说。 “但是他没有什么动机啊?”曹向荣不解道。 “动机不是我们首要关心的,我们要的是证据!加派人手,搜索韩乐安,他开着车不会找不到他。” “是!” 散会后,聂诚走到邵青云说:“韩奇山家中搜出了大量毒品,毛飞宇的供述中也指出毒品来自韩乐安,那黄小天为什么要认下呢?” 邵青云顿了顿,“牵扯太多反而容易乱,我们这是动了大蛋糕,要小心。先破案,其它事过后再说。” “是。”聂诚也就没再提山中别墅的事。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晚上11点多,方筱山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是韩乐安。 监听设备立刻跟上,聂诚守在方筱山身边示意她不要担心。 方筱山很紧张,接通电话后,颤抖地说:“喂?” “方姨。”对面韩乐安的声音同样颤抖。 “安东尼,你在哪里?”韩乐安的恐惧激发了方筱山的母性,她自然了许多。 “方姨,你们在家吗?” 聂诚摇摇头,示意她尽量不要与事实有大出入,按照之前教她的说辞说。 “没有,你爸爸死了,你也不见了!我们在酒窖发现了他,然后报警了。现在在招待所。” “你们报警了?”韩乐安的声音变尖了。 “我们很害怕,也很担心你。安东尼,你在哪里,告诉阿姨,阿姨去接你。” “我……我做错了事,方姨,来不及了,我很怕,我想我妈妈。” “安东尼,阿姨去陪你。我来你家时你才五岁,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真心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妈妈。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方筱山坚定地说。 “阳阳怎么办?”韩乐安带着哭腔问。 “阳阳……阳阳睡着了,我悄悄地走,警察会照顾他。” “你真的愿意来陪我,你不怕吗?” “我的孩子需要我,我怎么能怕呢?”方筱山轻声说。 韩乐安抽泣半晌,说出了一个地名,是城郊废弃的面粉厂,与他们追踪到的手机定位一致。 此时专案组其他人早回去休息了,来不及与他们商量,挂了电话,聂诚立刻着手安排。 他借来一辆出租车,由吴泽充当司机送她到面粉厂附近,林敏欣带着设备保护技术人员,其他人跟着他行动,联系完特警,全员穿好防弹衣,准备抓捕。 从分局到面粉厂需要四十多分钟,为了不引起韩乐安的警觉,他们兵分两路前往。 “韩乐安为什么会去面粉厂?”姜准问。 “这里离酒庄不远,也许他逃出来后不择路,随便找了一个地方躲着,等工人下班好混进去找点吃的?”祖星辉猜测道。 姜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祖星辉暗暗咧嘴,知道自己多话了,查案最怕以自己的思维方式给凶手解释。 他们和特警比吴泽快了十分钟,狙击手最先就位,先从高出观察情况,确定没人埋伏后,聂诚让姜准留在后方,留意是否有人偷袭,带着其他人潜到距离旧厂房十米外的岩石后。 姜准从后方望去,有三个特警穿着排爆服,暗自点头,知道聂诚也注意到了面粉厂的特殊性。 五分钟后,吴泽的车到了,一路上他要负责安抚方筱山的情绪,讲解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法,如果韩乐安再来电话,他要帮助她回答。不过方筱山情绪稳定,韩乐安也没来电话,他们很快到面粉厂门口。 方筱山假装付钱后,吴泽开着出租离开,绕一圈,停在特警地车旁边,找到了姜准。 这时方筱山身上的窃听器里传来了声音。 先是铁门打开的声音,而后是方筱山小声喊着“安东尼”的声音,一阵窸窣后,他们听到了一声略带啜泣的“方姨,你真的来了”,这时大门轰然关上。 “怎么回事?”聂诚在频道里问。 负责大门方向的亮子说:“大门自动关上的,我看到门上亮着红灯,有装置。” “全员准备破门。”聂诚低声道。 这时耳机里再次传来方筱山的声音:“你怎么被绑上了,是谁绑架你?不要怕,阿姨带你走。” “方姨,没人绑架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弟弟。是我自己要自杀的,但是我怕,方姨!”韩乐安痛哭道。 “为什么要自杀,你还小,什么都来得及,跟阿姨出去,阿姨会保护你,帮你想办法。” “来不及了。这里是面粉厂,那扇门一旦关上再打开就会产生火星,炸弹还有几分钟,来不及了。”韩乐安哀嚎道。 门外的能听到窃听内容的刑警特警们齐齐变了脸色,耳机里方筱山的声音也变得焦急起来,“那扇门有机关吗,炸弹在哪里,你怎么会搞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 特警队长已经顾不上听他们的对话了,对穿着排爆服的特警下令道:“从窗户突入!” “等等!”聂诚拦住了特警队长和正准备出发的排爆特警,他指指耳机正在听方筱山说话,他们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声音上。 “聂警官,聂警官你们在吗?千万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不要进来。”方筱山大声嘶喊道。 “不要进来”这几句即使不用耳机也能在外面听到。 “这里面有炸弹,咳咳,安东尼绑在自己身上了,大门也不能开,里面飘着面粉,咳咳,只剩两分钟了,确实……来不及了。”方筱山平静而绝望地说。 他们还能听到韩乐安的啜泣。 姜准示意吴泽安排拆弹专家和消防队,继续听方筱山说话。 “你们要离得远远的,千万别靠近。我正抱着安东尼,他刚刚叫了我妈妈……我只剩一个牵挂……聂警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收养阳阳。 “我知道这非常过分,您可能还没结婚,还没有自己的孩子,阳阳也很麻烦……但是他真的是个好孩子!很多事情之前不方便讲,现在也无所谓了,韩奇山一直在家暴我,这影响了阳阳的性格,他变得警惕多疑,但是他会不顾一切地保护我,他还有爱人的能力!如果您愿意收养他,请给他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人生。如果这段对话能被录下来,就放给他听,我要求他像爱我一样爱您! “如果您不愿意,我也非常理解,只求您帮帮他,哪怕骂醒他,不要让他走上歧途。请转告阳阳,我爱他……” 轰! 红黑色的火焰从面粉厂内腾出,眼前的一切瞬间化为废墟。 第48章 结案 半空中的火云照亮了整片空间,黑烟滚滚而起,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们不得不躲到岩石之后,暂时性失聪使他们听不到指令。 聂诚和特警队长一边大吼撤退,一边把他们往外拉,而长久的耳鸣则像是有人在脑中不停地用指甲挠黑板,难受得想吐。 撤离完毕后,聂诚联系119,根本听不清另一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报地理位置,姜准拦下他,示意已经报过火警了。 消防车赶到后喷了四十分钟,大火才熄灭。 现场交给了消防队,他们刑侦支队和特警队没什么能做的了。 返回市区,他们集体去耳鼻喉科做检查,从医院出来全部回分局开会。 刑侦科队长办公室的桌子上多了一份新报告,是技侦科的最新进度。 他们确认了在魏远案前后,韩奇山给赵学义的银行账户汇过两笔钱,推测为预付金和尾款。 余子轩案前后,韩乐安从银行取过两笔现金。此外监控追踪他的车,确定他本人去过赵学义,而且是在聂诚离开余子轩所在出版社的那一天。韩乐安到赵学义家的一个小时前,赵学义带着桥墩到了公寓,韩乐安进入楼洞后,赵学义很快出现在门口,根据楼内监控两人在一层电梯外碰面,赵学义将房间钥匙给了他。十五分钟后,赵学义叼着烟回来。 这说明,桥墩有关□□的供述说了两次谎。 虽然都是间接证据,但是他们基本上可以确定韩奇山和韩乐安□□的事实。 最令人困惑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准有一个推测:“魏远向韩奇山借钱还贷,对他贩毒的事情有所了解,两人互相牵制,但是他莫名其妙杀人被警方抓获,韩奇山怕他为了减刑立功供出自己,于是用魏达的手指以家人的安全威胁他自杀。韩乐安的动机可能与魏远案本身无关,当时在看守所讨论案情时人多眼杂,他获悉聂诚要找余子轩了解情况,于是先下手为强,单纯为了报复聂诚,给侦破增加难度。” 大家都比较接受他的推测,但是这之中还有三个未解之谜:魏远为什么杀鲁潇,韩乐安报复聂诚的手段过于残忍超过必要限度,韩乐安为什么自杀。 但是对于动机问题,他们并不是特别关心,有人会因为几块钱杀人,有人会因为一句话杀人,搞清犯罪分子的杀人念头和社会问题,是后续检法的工作。搜集证据,让他们接受制裁,才是公安的任务。 所以最让办案人员郁闷的是魏远、韩奇山、韩乐安三人因为死亡逃过法律的制裁,以及帮助犯赵学义在逃。 眼下唯一要确认的是杀死韩奇山的凶手到底是韩乐安还是韩乐阳。 消防队员在爆炸现场找到了韩乐安的腿骨,DNA与韩奇山指甲中的不符,但是起诉韩乐阳的证据不足。所以不管是兄弟俩谁杀的韩奇山,这件案子暂时只能搁置。 专案组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开会,再次讨论了这个问题,他们还是希望至少在内部有一个结论。 聂诚因为受到方筱山嘱托,对这件事很上心,他奔走几日,整理出了一个推测: “我倾向于凶手是韩乐安。一方面他在韩奇山死后从酒庄逃走,临死前说自己做错了、来不及了,这是凶手的反应;另一方面,最让我们困惑的DNA也有新的解释。从在酒庄韩乐安卧室里搜到病历来看,他以前患有白血病,因为一直在私人医院和国外治疗,很少有人知道。我和韩乐阳又聊过几次,也在各大医院求证过,可以证明两年前韩乐阳给韩乐安做过骨髓移植,这也是兄弟俩的主要矛盾之一。 “骨髓移植后,接受移植人的血液系统DNA会发生改变,但是此外组织的不会,这就能解释如果韩乐安是凶手,韩奇山指甲中的和他腿骨DNA不一致的问题。” 专案组采纳了聂诚的观点,将推测写进报告,魏远自杀案、余子轩灭门案、韩奇山被杀案在现有证据下宣告结案,专案组正式解散。 结案后,聂诚向汤局给整个刑侦科争取来了三天长假,每天留一个人值班就行。 放假前一天下班后,聂诚信守承诺请客,请全队吃全市最贵的海鲜自助。 大家一片欢呼,欢呼过后发现这是归队宴和庆功宴合二为一,好像也没占聂队多少便宜。他们连吃带起哄,一直玩到凌晨两点闭店。 姜准一直没喝酒,既是为了能开车回去,也是为了回去之后和聂诚谈谈。 他们说好的,结案之后要聊聊两人之间的问题。 结果到家之后,姜准自己也困得睁不开眼,连日来脑力体力的消耗和压力过后的疲倦让他只想歇着。 两人话都懒得说,全凭默契铺床拿被,洗澡睡觉。 一直睡到转天10点,日上三竿。 其实还困,但是有了些精神,姜准心里有事,睁开眼就睡不着了,他支起头看着聂诚,他呼吸很深,睡得还很熟。 姜准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洗漱做早餐。 11点聂诚还没醒,姜准去叫他,“起来吃点东西。” 聂诚翻个身,面朝下,手臂堵着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姿势。 姜准在他旁边笑了半天,放弃叫他了。 二十分钟后,聂诚饿得肚子咕咕叫,自己爬起来找吃的。 两角三明治和一大杯牛奶下肚,聂诚眼神清醒多了。 姜准坐在他对面喝咖啡,“韩乐阳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现在在儿童福利院,看看他家亲戚有没有人能收养他。” “方筱山可是把监护权给你了。” “人民警察不包治百病,我自己的生活还一团糟,怎么为一个孩子负责。不过这两天我打算带他去胡小菲那里看看,也要当面感谢一下她的帮助。对了,我还想带上韦悦君,帮小朋友作下心理疏导,胡小菲提过两次让我帮她介绍客户,一举两得。唉,别看案子结了,后面还有很多事。”聂诚叹道。 姜准眼皮一跳,怎么感觉他话里有话,问:“还有什么事?” “我想查一下韩乐安的自杀装置,他自己应该做不出,不过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要查出韩奇山的毒品从哪来。” “这样查下去,没有结案之日了。” “他这个规模的犯罪,没办法啊。”聂诚伸长腿,挺起胸,伸了个小懒腰。 姜准认识到,聂诚没在跟他打太极,确实忘了之前的事,于是放下马克杯,说:“我们说过结案后谈谈你我之间的问题。” 聂诚的动作一僵,神情认真起来,语气里存着一丝犹豫:“嗯,对。” “我的想法很简单,从未变过,我爱你,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伴侣。”姜准再次表白。 “我知道,一直知道,很欣喜也很感激,但是我的想法有点复杂。”聂诚皱起眉,为难道。 “因为英子的事吗?” “不,主犯已经归案,再经过最近这些事,我慢慢已经回到之前的状态,没有再为这件事折磨自己。但是我……我好像始终没做好准备和任何人成为伴侣。” “你真的已经走出来了吗?” “真的。”聂诚果断道。 姜准抿起嘴唇,他告诫自己人心不是机器,情感并非泾渭分明,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了点火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俩,拉长声音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两年半前在医院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觉得英子出事是报应?” 聂诚瞳孔猛缩,猛然站起身,椅子摩擦地砖的刺啦声分外刺耳。 他哑声道:“我有说过?” 姜准慢慢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眼神里的那点惊慌,平静地说:“有,那时你的意识不太清醒,也许不记得了,你以为这是藏在心底的想法?你认为是对什么的报应,因为你喜欢上同性,与我□□吗?” 聂诚几次张口,但是话语卡在他喉咙中,发不出声音。 “你觉得心里种下的是一颗有毒的种子,所以结不出果实,是么?我能从你对邵局的态度里看出你的挣扎,我从来不想强迫你,可是我扪心自问,无法放手。不如此直接地开诚布公地谈,我怎样才能真正和你在一起?” “我们现在,不是真正在一起吗?” “我不确定。” 聂诚垂下眼睑,艰难地说:“你误会了,我的想法与英子的事无关。我妈临去世前,我在她面前发过誓,绝不当警察,我违背了誓言,在她将死的时候骗了她。我很愧疚,我觉得对不起她。在我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向来对我生活中的困难甘之如饴,那是我应得的。但是英子的事,只是让我深切地觉得,我让身边的人处于危险中。我不想你有危险。” 姜准愣了半晌,说:“你不要把这些事混为一谈,你的想法有点乱。我以为你是信奉科学的……我的危险来自于我的职业,不来自你。我不希望你背负这些。”他想了想,肯定道,“你的想法有点乱。” 聂诚重新坐下,拇指抵着太阳穴,“我知道,我一直没有想通,也许我这辈子都想不通。这不是科学不科学的问题,我看着我的父亲、母亲、妹妹接连死去,我真的觉得自己无法再和任何人建立这种亲密关系,但……我说不清,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想成为你的伴侣。” 姜准的脸沉了下来,他深呼吸两次,让自己放松,在聂诚面前单膝蹲下,握着他的手,说:“有些事不是不清楚,是还没有决断,我……我不能接受似是而非的事情,它会一直困扰我。但是我觉得你不像你说的从英子的事走出来,而是像一种更严重的PTSD,你需要时间。我们可以再等等。” 姜准强忍住心里的难过和愤怒,慢慢收回手。 第49章 咨询 聂诚紧紧拉住他,“你别急,听我说。传统观念也好、英子的事也好,我不能确定我受这些事情影响有多少,也许像你说的我需要时间来冲破这些桎梏,但是我清楚我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就算我们不在一起,我也绝不会和其她女人结婚,更不会爱上别人,我刚才说无法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但是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是……”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少见的焦急和哽咽。 姜准硬起心,打算站起身。 聂诚解开自己的衣扣,刻意压低的声音里翻滚着情绪,“我并不是为了拒绝你,如果你不信,现在就可以上我。我虽然觉得有些羞耻,但如果是你,可以,我很愿意。你是我最爱慕的、最信任的人。你能明白吗?” 原本打算先离开他冷静一下的姜准为他的姿态不忍,那一点点刺痛从心尖蔓延开去,他给他重新系好扣子,重新握紧他的手,保持着半蹲地姿势,抱住双肘支在膝盖上的聂诚。 他的情绪随着聂诚急促的呼吸起伏,身体微微发烫,但是情绪解决不了问题,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放缓态度。 于是他亲吻聂诚的手背,面对面地温柔地说:“我不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伴侣,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会有困难?或者告诉我你希望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聂诚知道姜准为了坚持这份感情早早和家里闹翻了,甘愿被情绪裹挟,又用理智一直在坚持,如果直言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似乎是对他提要求,他有点难以启齿,但现在不是讲礼貌的时候。 “我们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像伴侣一样生活在一起,但不属于彼此。”聂诚平静而准确地说。 姜准愕然地盯着他,被他的最后一句刺得心口发疼。 他突然觉得其实聂诚对这段感情是不深信的,他以为自己的“不明白”会让聂诚更加焦急,在思考如何传到情感时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然而正相反,没有看明白对方想法的或许是他。 他发现聂诚的想法可能有点乱,但思路始终很清晰,他理不出他想要这样生活的原因,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生活。 不属于彼此……姜准反复咀嚼着这一句。 “我懂了。”他松开聂诚,站起身,退后一步,“你不惜违背誓言也要当警察,你爱这项工作胜过生活中大部分事情,你从心里不想违背纪律,你觉得我说的伴侣等同于结婚,而你只想谈恋爱。在你看来只要不承认这层关系,就一切安好,是这样吗?你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爱?这很丢人吗?” 聂诚哑然,茫然地仰头看着他,心惊地觉得姜准前半部分的原因好像分析对了,他似乎是这么想的,但是对于后半部分的结论从未思考过,这些话很陌生。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与他交流。 在他思考自己心境的功夫,姜准已经换好衣服。 “你要走?”聂诚的语气也带上了些许怒气,大步走到门口,挡住防盗门,看到他手中没拿行李,才稍稍平静下来,站在他们不久前亲吻的地方,怅然道,“我以为,我们今天一定能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 “我需要冷静一下,想一想,不会太久。” “好。” 姜准开车出了小区,沿着门口这条路绕了两圈也没想好去哪。他不想回家,太冷清,他想找人聊一聊这件事,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他把认识的人在脑中过一遍,奔向文胜律师事务所。 他次次不打招呼,没想到这回扑了个空,沈承文今天开庭,不在所里。他转身走了,没一会儿沈承文的电话来了,“你去所里找我了?我上午有个开庭,然后直接回家了,到我家来吧。” 沈承文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公寓,在阳台上能俯瞰市内风光,他买的顶楼,还附带一层阁楼。 他倒好两杯红酒,不住地瞟姜准,“怎么回事,状态不对啊。” “有事想找你帮忙,跟你聊聊。” “可以啊,不过跟我聊天收费的。” “没问题。” 沈承文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回事,他不是该把我怼回来吗? “我和聂诚的事,你知道吗?” “你们什么事?” “感情的事。” 沈承文惊愕道:“你在跟我出柜吗,还是双人份?” 姜准一抬眼,“你不知道?” 沈承文的惊愕变得有些尴尬,笑道:“其实我看出了一点苗头,大学那会儿,你俩还挺……后来工作了我反而不敢确定。” “人长大了,考虑的事情就多了。”姜准用指骨揉着眉心说。 他大概讲了一下两人间发生的事,略过了太细节和私密的部分,重点在聂诚今天说的话。 “老实讲,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然后就谈崩了。”姜准沮丧道。 沈承文翘着二郎腿,两手相交放在膝盖上,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开腔道:“我做实习律师和刚执业时专打婚姻案件,什么五花八门的感情问题都遇到过。你这个啊,根本就不叫问题。” 他本想卖个关子,看姜准迅速沉下的脸,猛然醒悟坏了,他这咨询技巧过于熟练了,用的不是地方,眼看要挨打,赶忙改口:“这不是问题,是心结。你先别管聂诚怎么想的,我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他已经说过爱你了,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希望他成为我的伴侣。” “具体而言呢?比如睡在一张床上,或者每晚互相说晚安?” “我希望他是属于我的,在情感的那一部分。他是有意识地作为我的爱人与我一起生活,我们要承担对彼此的责任,关心、爱护、忠诚。” “你担心他出轨?” “不,他不会。” “他没有关心爱护你?” “不是。” “如果他承认他是你的伴侣,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姜准想了想,“我知道自己的感情确定了。” “然后呢,昭告天下?” “不,但也许会跟比较亲近的朋友暗示一下?”姜准不确定道。 “除此之外呢?” “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索吻之类。” “他现在拒绝你?” “没有,但……没有。”他本想说聂诚不够主动,但仔细一想聂诚是因为在这方面比较害羞,向来不太主动。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 “如果你指形式上,可能是吧。” 沈承文一脸很迷的表情打量着他,摸摸下巴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没事找事呢?” “你说什么?”姜准一愣。 “给我的感觉就是你俩过得好好的,你非要按头让聂诚承认伴侣身份,这个要求本身确实不过分,但是聂诚在这点上意外地介意,然后你就不乐意了。我遇到的案例中,还有了解到的一些国外的伴侣很多都是成为邻居,经济分离,感情上更加独立,但确实是情侣,那你觉得他们符合你对伴侣的看法吗?” 沈承文一摊手,继续道:“你说你也不是为了泡个帅哥去显摆,聂诚也没拒绝与你亲热,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 姜准顺着他的话想了一圈,得出了结论:“为了心安。” “唔,如果他不承认是你的伴侣,你就觉得自己有道德问题,在强迫他?”沈承文想了想,问。 姜准心中一动,迟疑地点了点头,他觉得沈承文的这个理解正中靶心。 聂诚的“不属于彼此”伤了他的心,在他的理解中这无异于在委婉地提分手,然后因为多年的感情和彼此都是单身而保持恋人的生活方式,现在想来,这只是他的理解,聂诚未必是这样认为的。 同样的,他觉得如果不承认伴侣关系无法坦然索爱,可聂诚不是这样想的。实际上他当时已经很直接地表达了,但他没有接收到。 我误会了,姜准手捂着嘴和下巴想。 沈承文的话有点启发性,难怪这厮律师做得风生水起,不由高看了他一点点,问:“那你能理解聂诚的想法?” “我感觉啊,理解不理解只是一方面,能不能包容才是最重要的。有一句你听过吗,改变自己是神,改变别人是神经病,你不如先考虑自己能不能放下这个执念。”沈承文建议道。 姜准双手相对,思考了一会儿说,“从这个角度来想的话,我可以放下。” 沈承文一拍大腿:“这不就行了嘛!有什么比得上人在身边呢?” 姜准难得对他的话真诚地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聂诚的逻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姜准困惑道。 沈承文沉思着点点头,然后搓搓手身子往前探了探,“聂诚的想法很复杂,多因一果。我一直对他特别感兴趣。” “嗯?”姜准挑挑眉。 “别误会,我一直贼心不死想把他招来当刑诉部长的,肯定要多了解一下啊。而且你也知道我有英雄情结,对他和正宇都很佩服。”沈承文笑了一下。 “所以?” “你不是特别在意那个’报应’么,我觉得吧,他是幸存者心态,容易对周围人愧疚心理,你说的PTSD也有道理,何况他有病史。以我对他的了解,作为朋友的了解,肯定没你了解得深,他好像一直在压抑自己。你记得有次我和正宇偷偷去混你们的擒拿格斗课,然后非要上场练练,你威胁说怕失手把我摔成脑震荡,不陪我玩。” 沈承文忍不住笑了,回忆起往事,他的语气轻快几分,“我就去找聂诚,他好说话,同意让我感受一下,当时我眼前一花,人就躺地上了。猛,特别猛!那时我就觉得聂诚的攻击性其实非常强,人狠话不多,你不能说那是在格斗就把他和日常生活分裂开。别忘了上学时他还有起刺儿、出风头的时候,但是毕业之后我真是没再见过了,我就是说那个状态啊。” 他的话也触动了姜准的回忆,这三年来他太熟悉隐忍的、坚毅的、沉默的聂诚,几乎快忘了那个轻快的、大笑的、绝不服输的少年人。 他的攻击性哪里去了? “成长是一方面,你们工作之后是不是还遇到什么事了,比如上级施压之类的?”沈承文问。 “他的师父,是个很保守的人。” “他和他师父关系怎么样?” “父子一样。” 沈承文朝他一点头,“这也许就是关键。他受他师父影响很深,但又与自己内心的想法相抵触,再加上经历了亲人离世,很多复杂的原因,让他变得小心翼翼、保守多疑,这很正常。强迫他承认某种身份,也算是一种压抑吧,你要不体谅一点?” 姜准静止一般盯着眼前的地面,沉默了很久,他没在思考聂诚的问题或者沈承文分析的对错,而想起了很多往事,如其是高中时那些青涩和跃然的情愫。 “你说得对,也许你比我更了解他。”姜准怅然道。 他这句肯定把沈承文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下来,连忙表态:“我只是旁观者清,也很肤浅,具体还是得结合你对他的了解。”然后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你们高中就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没早把人家搞定?” 姜准笑了笑,“怎么叫搞定?” 虽然三年前他们才第一次用身体确认关系,但是在这之前他们并非没有过亲密的行为,甚至早在高中毕业姜准就认定他们的一生应该紧密相连,他觉得这也是聂诚的想法。 但是碍于理智和现实,他们都在等待时间的验证,繁忙的工作和各种顾虑充斥在生活中,两人默契地维持着心照不宣的爱情。 其实也是一种美好,姜准想。 “今天,多谢了。”姜准看了看时间,正好两小时,“咨询费之后给你转过去。” 沈承文知道他要回去找聂诚谈,也不留他,起身送他到门口,说:“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姜准在门口挥挥手,示意他不必送。 沈承文细致周到地嘱咐他开车小心,把门关上后由衷地松了口气,刚才谈到幸存者心态时,他真是提着心。 姜准可能忘记以前他自己是什么样,虽然姜淮死后他就不再去他家了,但是偶尔会遇见,每次见面他都异常紧张,既不想看到他压抑的痛苦,也不想看到他冷锐的目光。 大学时得知跟他分到一个寝室,他差点选择重读一年出国留学,接触后才发现他好多了,他受到了聂诚的良性影响。 以这两人的性格和姜准那一套道德理论来判定,他应该是关系中的比较强势那一方吧?沈承文在心中默默打个问号。 告别沈承文的姜准心中也有一个默默的疑问,沈承文这家伙分析得头头是道,怎么还独身一人? 第50章 拼图 姜准回去时买了几块炸鸡和啤酒,打算吃点垃圾食品缓解一下气氛。 从楼下抬头看,四楼厨房的灯亮着,聂诚正在炒菜。 满足感顿时占据了他微微不安的心,沈承文说得没错,他有点没事找事。 上楼时,他给沈承文转了两千块钱。 沈承文回了句“不用这么客气”,飞快地收了钱。 姜准用钥匙开了门,把买的吃的放在餐桌上,走到聂诚身后抱住他。 聂诚的情绪很平稳,没问他去了哪里,只说:“回来了?” “嗯。” 姜准的声音闷在他颈间,呵得聂诚发痒。 他忍不住笑了,侧头躲开,嘴上说着:“你怎么……” 姜准吻住了他后面的话,聂诚关了火,又抬手关了厨房灯,拉着他原地坐下,躲在厨房墙后,在外面看不到的位置,摸着他的脸颊,用舌头回应他的情感。 分开后,两人双颊发红,都有点喘。 头顶窗户外蓝紫色的天空闪着星光,夕阳所剩无几的余辉隐隐勾勒出两人的面庞。 “对不起,”聂诚倚着厨房墙说,“你说得没错,我有点缺乏决断,能再给我些时间吗?” 姜准紧紧抱着他,贴着他的脸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聂诚摇了摇头,“我们都不该道歉。” “嗯。” 他们还拥抱着,迟迟不愿松手。 姜准蹲在他身前,蹭着他下颌,舔了舔他的耳垂。 聂诚得到了暗示,喉结上下摆动,呼吸变得粗重。 姜准解开他的牛仔裤,一点点探下去。聂诚伸手去解他的皮带,姜准拉住他,五指相扣阻止了他的动作,将他的话还给他:“我还好。” 聂诚想起姜准上次的建议,对他的执着有了新的认识,刚弯起嘴角呼吸就变得急促。 亲吻与拥抱让机械的活动变得缠绵,聂诚忽然绷直身体,闭着眼睛,高扬起头,睫毛颤抖,又慢慢平静下来,用一双情韵已过的清亮眼睛望着姜准,亲了亲他的额角,低声说:“好了。” 姜准有种别样的满足,抵着他的额头,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不要用冷漠的理智阻挡对我的爱。” 聂诚想起姜准指责他的那句——“你为什么压抑自己的爱”,但此时他不再难过笑着反驳道:“不要乱用普希金的诗警醒我。” 半小时后,两人浑身清爽地坐到餐桌前,终于吃上了炸鸡。 转天他们按照聂诚之前的计划,去儿童福利院看韩乐阳。 他得知母亲去世时第一次显露出情绪,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而下,脸上却是不相应的冷漠表情。 方筱山的遗言虽然被录了下来,但是没有放给他听,组织上把这个权利交给聂诚。如果聂诚决定收养他,再给他听不迟,如果聂诚不打算收养他,也别无端给他希望。 聂诚办好手续,带韩乐阳离开福利院,去胡小菲所在的那家改名为“行远”的心理诊所。 他本来也想带上韦悦君,但是韩乐阳情况特殊,贸然凑到一起比较麻烦,所以韦悦君那边就推迟了,反正他也还没向韦悦君妈妈提起,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姜准负责开车,聂诚陪着韩乐阳坐在后排。 在韩乐阳看来,聂诚就像看着一只随时会发疯的狗,但他自问比一只会发疯的狗危险多了,于是释然地露出微笑。 他们提前预约了,胡小菲正在和前台女孩聊天,顺便等他们。 她跟聂诚是同班同学,但是跟姜准不太熟,然而这种不太熟是单方面的,高中时姜准是他们学校要颜值有颜值、要成绩有成绩的风云人物,胡小菲早就听说过他,对于他的性格也有耳闻,但是现在她有些不确定。 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眼角眉峰带着冷峻,却目不斜视、彬彬有礼的人是姜准吗? 她犹豫着未开口,本以为聂诚会做一下介绍,没想到姜准率先向他走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姜准。” 胡小菲赶忙和他握手:“你好,我是胡小菲。”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是一个高中的,我在你和聂诚的隔壁班。”姜准谦逊地说。 胡小菲心想,这么耀眼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对自己评价太低了……当然,她知道他只是礼貌地客气一下。 姜准嘴唇微薄,眼角上扬,面部线条分明,再加上刑警的工作要常与暴戾凶狠人打交道,本身有股不容忽视威严,但是一个简单的招呼和叙旧迅速让她放松下来,她才惊觉对方一上来就掌握了主动权。 聂诚带着韩乐阳走了过来,她将他们带到办公室。 因为韩乐阳年纪尚小,聂诚和姜准在一旁陪同,但他们基本上不说话。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韩乐阳一反之前迅速取得他人好感的状态,消极配合,对胡小菲和陪他来的聂诚姜准都不信任。 这在胡小菲的预料之中,咨询结束后,姜准带韩乐阳去等候区,她同聂诚单独说说情况。 “你怀疑他是ASPD(反社会性人格障碍)?” “有过怀疑,你觉得呢?” “ASPD的临床表现很有特点,我觉得他不是,不能因为他有些行为像就去往临床表现里面套。目前看来无羞惭感这一点比较类似,程度如何还要再接触,你们也要多观察,总体来说吧,应该不是。” 聂诚点点头,“这是一个好消息。之前谢谢你的帮助。” “光谢谢可不够,走吧,都中午了,一起去吃个饭,韩乐阳估计饿了,我也好更了解他一些。”胡小菲说。 “我请客。”聂诚立刻说。 胡小菲爽朗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来到等候区,姜准和韩乐阳坐在相邻的位置沉默着,看到他们走来都站起身,胡小菲笑着说一去吃饭,姜准的反应和聂诚如出一辙,马上接了句“我请客”。 三个成年人都笑起来,最小的韩乐阳却一脸老成持重。 出了诊所,正要向停车的地方走去,马路边响起“滴滴”两声鸣笛。 那辆悍马的副驾驶上跳下来一个小男孩,是聂诚之前在派出所见过的胡天逸,他大喊着“妈妈”朝胡小菲扑来,然后打量着韩乐阳这个小哥哥和两位叔叔。 “聂叔叔!”他认出了聂诚,不像上次怕生,走到他面前给他敬了礼。 聂诚笑着还了他一礼。 胡小菲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姜叔叔,这是乐阳哥哥。” 这时有人从驾驶室下来,绕过悍马车朝他们走来。 这人不到五十岁,带着金丝框眼镜,嘴边挂着恰当好处的笑容,眼中闪着夺目的光芒,举手投足间非常儒雅。 “这是天逸爸爸,温北。”胡小菲说。 她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层身份是,她的前夫。 温北热情地迎上来,先和站在胡小菲身边的聂诚握了握手,然后是姜准,还摸了摸韩乐阳的头。 姜准微微奇怪,明明是他站的位置更靠外,温北却选择先跟聂诚握手,转念一想,胡小菲可能跟她前夫提过聂诚以前帮过她的事。 之前余子轩案子未破,警方担心胡小菲的安全,派警员保护她的安全,也建议她先别让孩子跟在身边,她没有其他人亲人,只好联系前夫温北。温北不仅同意照顾孩子,听说了她的情况,还要她也一起住过来,安全第一。 当初两人离婚是因为胡小菲觉得婚后生活索然无味,过不到一起去,也没有大的矛盾,温北大她近二十岁,理解她的想法,主动分给她一大笔钱,签字离婚。 案子结束后,胡小菲提出搬回,温北表示挽留。 胡小菲抱歉地同他们告别,说改天再约,上了前夫的车。 他们目送悍马开走,姜准低声问:“他们要复婚了?” 聂诚一声不吭,当悍马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他蹲下一把抱起韩乐阳,眉头紧缩地问:“怎么了?” 姜准不知道的是,温北一出现,韩乐阳立刻躲到聂诚身后,靠着他的腿,微微发抖,温北摸他的头时,他紧紧拽着聂诚的裤子,极度恐惧。 聂诚感受到了,更感受到了他想隐藏自己的意思,所以一直没有声张,等到他们的车开走才抱起他,向姜准说明。 “你见过这个人对吗?在哪里,他做了什么?你不要怕,我们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聂诚说。 韩乐阳趴在他肩头,紧紧抱着他,身体还在发抖,一言不发。 “上车再说。”姜准说。 韩乐阳因为之前的事对聂诚的印象并不好,即使聂诚在方筱山去世后向他表明会帮助他,韩乐阳对他还是很抗拒,但是现在即使到了车里,他不再发抖,但还是抓着聂诚不放手。 聂诚和姜准对视一眼,都觉得出乎意料,一个疑似ASPD的孩子竟然怕成这样?难道之前都是假象吗,或者这个温北这么可怕? 过了许久,韩乐阳喃喃地说:“他认出我了。” 聂诚把他揽在怀里,温言道:“你是聪明孩子,你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还是说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他一定会杀了我。” “不会。”聂诚肯定道,“韩乐阳,冷静下来。” 韩乐阳仰头望着聂诚说:“他曾经是我哥哥的家庭教师。” 韩乐安的老师? 聂诚控制自己不在韩乐阳面前表现出震惊的表情,他要好好查查这个人,转头对姜准说:“把他送回福利院。” “我不去,他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我,他原本以为我还小已经忘了,但是现在他注意到我了。只有一个办法……”韩乐阳身体还在发颤,声音已经冷静下来,沉默了。 聂诚和姜准却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他的潜台词——杀了他。 “先带回家吧。”姜准叹气道。 聂诚点了点头。 一路上韩乐阳一直在发呆,处于屏蔽周遭环境的惊恐状态,到家后聂诚让他先去躺一会儿,他很快睡着了。 姜准抱着笔记本在客厅查资料,见聂诚从屋里出来,将屏幕朝向他,说:“温北,本市人,48岁,心理学教授。他和方筱山的父亲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有意思的是胡小菲、魏远、余子轩都在这所大学读本科,更有意思的是我查了一下他的任职时间,魏远和余子轩是他教过的学生。” 聂诚倒吸口气,说:“他不光和两个死者有关,同韩家也有关联。” “对。” “还得往下查,我们有没有漏掉的……对了,林敏欣找林画师画的肖像有没有回音?温北是大学教授,我不能光凭借这点联系抓人。” 聂诚慢慢平静下来,漆黑的眼睛如同看到追寻已久的猎物,闪着强烈的光芒。 这个眼神…… 姜准握住聂诚的手,手心里他的指尖冰凉,说:“他看你的目光,就如同你此时想抓捕他。他一定有问题。” 聂诚盯着屏幕一角温北那张道貌岸然的证件照,轻声道: “不止,我找到那一块拼图了。” 案四·境外追逃 第51章 失踪 聂诚失踪两天。 韩乐阳也不见踪影。 姜准坐在聂诚家的餐厅里抽烟,之所以没有大闹警局,疯狂呼唤同事去寻找,是因为他隐约知道他们在哪里。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5月3日晚,市区通向滨海区的高速路上,一辆小型集装箱运输车在距离高速出口一千两百米的地方翻下路基,司机拨通了求救电话。 交警和救护车同时赶到,他们将司机抬上救护车,根据货物运输单撬开集装箱确认玻璃产品的状态,却发现了一车趴在侧翻的集装箱壁上的昏迷受伤、衣不遮体的人,其中以少女居多。 打开集装箱的交警被眼前的景象和臭气惊得后退两步,扭头大叫报警。 二十分钟后滨海区警方赶到,初步确认四分之一教室大小的20GP集装箱里塞了53个人,集装箱运输目的地是某码头仓库。 5月4日凌晨,警方在仓库中发现另外两个同样装满人的集装箱。这三个集装箱一共有143人,本应在当日清晨7点上船开走,现在警方连船带人以及码头仓库相关负责人一并扣押。 5月4日一早,市局召开紧急会议成立专案组。 姜准作为海东区刑侦支队队长位列其中,聂诚在魏远案后调去市局刑侦大队,也在专案组中。 对于聂诚调到市局这事,姜准颇有些意见,又无处发泄。调到市局是好事,只是他抱着和聂诚共同破案的一腔热血付之东流。 没想到这么快发生了大案,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案件又牵扯到他们的“老熟人”韩奇山。 码头的那间仓库属于韩奇山,韩奇山死后由裴立人接手。 “裴立人什么来头?”姜准跟在脚步急促的聂诚身边问。 他早晨收到通知,要求来市局开会,聂诚则是昨晚案发就被叫来,忙了一个通宵。 “韩奇山的表弟,除了韩奇山以韩乐阳名义开户存的那100万,他继承了韩奇山的全部财产和产业。”聂诚说。 “是他?” 他之前听聂诚提起过韩家的产业没留给韩乐阳,都属于另一个亲戚,据说曾经和韩奇山一起做过生意,他稍有些惊讶,但是不甚感兴趣。 “他没提出要韩乐阳的监护权?” “没有。” “那他说服了董事会?”姜准问。 “不清楚,好像是有公证文件一类的。裴立人已经被拘留了,一会儿问他。” 聂诚要去邵青云办公室提醒他开会时间到了,姜准到门口停下,直接去了会议室。 这次专案组的十名成员与上次差不多,因为是市局主侦,市局的刑警占了七成,分别是邵青云、唐学海、许良邦、林思清、齐卓雨、李自、聂诚,另外三人是滨海区刑侦支队队长秦西、副队长薛冰,以及海东区刑侦队长姜准。 邵青云省去寒暄,上来直接质问秦西,“你的辖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解释吧。” 这起案件不同于凶杀案,背后是商业交易,涉及拐卖人口、人口贩卖、贩奴、强迫□□等多种可能,大概率是一项长期的违法行为,作为所在地的公安代表,邵青云没给他留面子。 秦西站起来先给再做的前辈后生鞠个躬,“这件事我有责任,我们分局的所有警员提前结束假期,返岗工作,全力排查,一定给组织一个交代。” 邵青云没再为难他,也没给好脸色,直接把任务分配下去,查韩奇山裴立人的背景和资产、货船信息、集装箱运输信息等,另一方面让齐卓雨和聂诚审讯裴立人。 5月3日深夜,警方查到仓库所有人后立刻拘留了他,这才顾上审问。 裴立人穿着睡衣在讯问室等了好几个小时,在空调下吹得瑟瑟发抖。 他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体型匀称,两道眉毛又粗又浓,狼狈却不见慌张,闭着眼睛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齐卓雨和聂诚往他对面一坐,裴立人率先拿起了腔调,“两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事您问,我肯定配合。” 齐卓雨置若罔闻,报上仓库的地址,道:“是你的?” 裴立人说:“是我的,但是我接手还不到一个月。” “从哪接的手?” “韩奇山,他是我表兄,死后我接手了他的产业。” “他的产业不留给自己儿子吗?” “他儿子也死了。” “还有小儿子。” “他小儿子还上小学呢,怎么管生意。”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暂时帮侄子管理?可是所有人已经变更成你的名字了。” “这就是商业机密了。” 他们尝试很多提问角度,裴立人还是对这个问题闭口不谈。 但他们至少确定,关于韩奇山资产的转移上有问题,至少不是什么遗产处理的常规操作。 下午侦查人员找到了他藏在家中别墅暗格里的保险箱,破译保险箱后,他们找到了大量代持股合同,合同双方是裴立人和韩奇山。 韩奇山名字的所有资产原本都是裴立人,他们一册册合同看过去,发现除了他的老婆孩子,酒庄、仓库以及那套别墅全是裴立人的。 聂诚忽然想起韩乐安的日记中和毛飞宇对他的描述中都提到过“真假”,他们原先的理解是韩乐安丧母后对于方筱山感情的矛盾,原来那只是韩乐安痛苦的根源之一。 他们过着挥霍的生活,但是一切仅限于表面,韩奇山是钱砸出的明星,代言人般出现在大众眼中,享受着与实际资产不相符的恭维。这种看似光鲜的巨大落差,普通人很难承受。 韩乐安像个牵线木偶由裴立人拉扯着,那裴立人背后是否还有其他操控人? 他这时才明白方筱山那句“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人生”不但是为了让他更容易接受韩乐阳,而有蕴含的更深的期许。 翻阅着一份份从裴立人家中搜出的电子版文件,聂诚的心不断下沉,停在其中一页久久没有翻动。 这是一张产权证照片,一栋别墅,地点位于坝湖镇。 聂诚将这张照片单独发给姜准,姜准说他上次看到的应该是这个。他向邵青云作了汇报,邵青云听他说出的那几个出入别墅的人名半天没回过神来。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会向上汇报,你和姜准不要去碰。”邵青云疲惫地说。 “是。”聂诚说。 上面层级的案子就算要侦查,也是其他部门甚至派来的侦查组主侦,聂诚有心无力。 集装箱运输那边根据物流单和委托人,上线查到了一个国企副总宋雄,下线查到了一张人口拐卖网,集中在贫困地区和小城市。 国企负责人涉嫌贪污受贿,他们揪出相关人员后移交检察院,改为检察院负责。 他们忙活了一个礼拜,做了各方面准备后,发现能做的事情有限,甚至主侦方向都发生了偏移。 经查证,当晚负责运输集装箱的司机对人口贩卖的事情并不知情,他是临时接到任务,第一次跑这条线路。 警方判断,这条线路一直由韩奇山负责,韩奇山死后由裴立人接手,但是交接并不顺利,可能与警方的介入有关。但是开船在即,上游不得不找到新的运输公司,没想到出现了交通事故,导致案发。 这起案件虽然没有公开,但是涉及省份极多,人员极多,是有组织的长期犯罪,严重侵犯法律和人权,引起了全国系统内的震动,现在已经不归市局负责。 聂诚很不喜欢这种案件从手中溜走的感觉,但是他理解和服从上级分工,只得暂且搁下,暗地里和姜准抱怨几句,然后将更多精力放在温北身上。 温北作为心理学教授,与魏远、余子轩、韩乐安都有交集,与聂诚心中对于背后人的画像非常符合。但是他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试探他,而在此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 案发半个月后,在配合检察院侦查宋雄贪污受贿案件的过程中,他们终于搞清了魏远的杀人动机。 之前他们的分析是为了躲避报复,根据最新线索,这确实是主要原因,但是不止于此。 鲁潇与宋雄在同一个国企,是宋雄的直属下属,据宋雄供述,出面的事情都由鲁潇负责。鲁潇死后他害怕了,如其是警方迟迟没能找到魏远的杀人动机,宋雄和该国企总经理周南分析很有可能是鲁潇和对方产生了矛盾。 鲁潇原本就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在单位里仗着自己和领导有共同的秘密,非常张扬。因为妻子不让他满意,也曾在私下聚会里说过把她卖到国外。 因此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帮忙运输,也因为他们与那些人只在私下聚会里见过一面,没办法联系到他们。 聂诚问宋雄,那次他们的聚会地点在哪。宋雄说,西嘉会所。 一条更加完整的案情线终于呈现出来,魏远为什么会和廖春芳从同一方向走来,如何选中的鲁潇,为什么杀了他,在宋雄的供述中找到了答案。 但是聂诚提出拘留温北时,依旧遭到了拒绝。 “这个温北是大学教授,不是万世超那种小孩子,不是我们说拘留就能拘留的,你要考虑到社会影响。”邵青云说。 聂诚理解,但是没有放弃,左思右想,提出将温北作为与案件相关人员纳入技侦范围。 邵青云思考后,向办案组提交了申请。 申请批复未下来,温北失踪了,同时他们掌握到了周南的行踪。 聂诚的新任务来了。 组织上安排薛冰和聂诚出境寻找周南,他携带款项巨大,务必将他劝返回国,必要时可寻求当地警方和使领馆帮助。 “接应的人员我们都安排好了,你们现在去北京,准备出发,随机应变。”邵青云嘱咐道,又对聂诚说,“好好和薛冰配合。” 聂诚在休息日被紧急召回市局,姜准此时还在家里睡午觉,他轻手轻脚出来的,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不由问:“我能跟姜准通个电话吗?” “不行,这是任务。他既不是你兄弟,也不是你家属,不用担心。”邵青云沉下脸。 “我提醒他一下温北的事。”聂诚找借口道。 “我会跟他说。”邵青云说。 三年前他对姜准就是不告而别,如今他们刚刚缓和没俩月又来一次,聂诚心里不好受,还想再争取,感觉到薛冰用胳膊轻轻碰他。 聂诚看过去,薛冰眨了眨眼,用嘴努努邵青云。 他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邵青云那句“我会跟他说”的意思,稍稍放下心。 薛冰正跟邵青云分析如果在异国他乡得到配合,如何取得周南的信任。 他们的护照一律上交,申请领用需要很多领导签字,聂诚没出过国,薛冰是在和刑警蔡飞结婚度蜜月时曾经去过一次A国,因为对环境有一定了解,反而对查找周南有担忧。 聂诚想起他查找签证资料时提到的应对面签的方式,其中有一项是提供家庭照片,不由心中一动。 “邵局,我有个建议。” 第52章 异国 姜准得到邵青云不明不白的暗示,一个人在家冷清地抽闷烟时,一架飞往A国的国际航班正从跑道起飞,冲入晨光朦胧的黎明。 这架大型客机一排九座,两边靠窗和中间各三座。 韩乐阳坐在最靠窗的位置,薛冰坐在中间,聂诚在靠近走道的座位,好在三人的座位位于舱段的首排,聂诚能伸开腿。 三人伪装成新组家庭,来出国旅游,事实上他们拿的也是旅游签。 姐弟恋加领养儿童的怪异组合看上去并没有太多违和感,主要因为薛冰的女儿比韩乐阳还大三岁,她与韩乐阳说话时语气十分自然。聂诚因为本就与薛冰熟识,虽然是拿她当姐姐,但是语气行为中的熟稔不作伪。而韩乐阳只需要向他原本那样面无表情的不说话,就会被人当做是害羞内向的小朋友。 聂诚提议带上韩乐阳有两个原因,一是带着孩子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二是温北失踪,姜准工作繁忙,不放心把他送回福利院——察觉温北身份后,聂诚与姜准已经将韩乐阳暂时接到家中。 “之前还说请你吃饭呢。”薛冰感叹道。 “现在不是比吃饭更方便聊天吗?”聂诚说。 薛冰笑了起来,看了眼望着窗外的韩乐阳,笑容中染上了苦涩,许久没有再开口。 聂诚上高中时,薛冰、蔡飞、唐学海是最照顾他的兄姐,经姜准点破,他才看出他们三人间看似亲如一家,其实暗含着两男争一女的竞争。 唐学海有没有表白他不清楚,但是薛冰的选择很明显,她选择了蔡飞。 薛冰结婚后不久,唐学海跟着邵青云调到市局,蔡飞成为刑侦队长,三人聚少离多,但是每逢初三必然会聚到老师邵青云家中,友谊不变。 后来蔡飞牺牲,薛冰调到滨海区,聂诚接任刑侦队长。彼时邵青云、唐学海、薛冰、蔡飞都已不在海东区分局,颇有些物是人非,薛冰就再不爱提往事。 聂诚转开话题,聊起薛冰女儿,她又有了神采。她知道方筱山临终前希望由聂诚收养韩乐阳,碍于当事人还坐在旁边,只好旁敲侧击地问他想法。 “还没想好。”聂诚说。 薛冰小声帮他分析,十岁的孩子能基本自理,不用太照顾生活,而且他要是二十岁结婚,孩子差不多也这么大了,不要有心理负担。 “另外,你和姜准……以后没有什么想法吗?这孩子虽然有点与众不同,但这是个好机会。”薛冰朝他笑了笑,眼中透着促狭。 聂诚倒吸口气,他太小看女人对感情方面的敏感度,而且也没想到他冰姐已经为他考虑得这么细,当即汗颜,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我会认真考虑,也要同姜准商量,我、我们的工作都很忙。” 薛冰笑道:“你啊,也三十岁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聂诚立刻镇定下来,如面对难以审讯的犯人那般——不管内心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岿然不动。 薛冰对他了解非常,笑得止不住,“你可别对小姑娘这样,太招人。” 眼下小姑娘没招来,惹得韩乐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们,半晌又如自闭儿童一般盯着窗外。 14个小时后,他们降落在肯尼迪机场。 他们顺利过关,取出行李,在接机口遇到了举着“Nie、Xue”字母的牌子。 为了尽量隐藏他们的身份,牌子上只写了他们的姓氏拼音,这一点在他们登机前被交代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来接应的人。 这是位棕色皮肤的混血小哥,二十岁出头,一身休闲装,手臂上有些许纹身,没举牌子的手里握着墨镜。 聂诚朝他走去,伸出手,说:“很高兴见到你,我叫聂诚。” “哦,嗨,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泰林。”他看见三人走来时,一边想怎么还有小孩,一边准备开口说中文,结果被对方一口纯正美式发音,惊讶得反应慢了半拍。 “这是薛冰,韩乐阳。”聂诚介绍说。 “你好女士,你好小家伙,我的车就在门口。”泰林接过薛冰手中的行李,带着他们去对面的停车场。 机场外艳阳高照,人群熙攘,时间还在上午。 泰林的小轿车一路北上,向他们讲解目前的状态:“……在缅因州的一处社区,靠近海,算是个小景点,周南租了一对母女的民宿,住在二楼的房间。我在他们对面的房子里也租了两个二楼房间,房东是一对老夫妻。麻烦的是,就在昨天,我发现周南不是一个人。他是当地为数不多的亚洲人,姓范,周南虽然没有直接住到他家,但是他们看起来很熟。我拍了照片,发给你们领导了,还没收到回复。” “应该是范经哲。周南的亲弟弟,他父母离婚判给母亲,随母亲姓,据他的朋友反映,他五年前就与他去联络,看来是到了这里。”聂诚说。 “他有亲人接应,难度比你们想象得大,而且难以确定资产在谁手中。”泰林看着他说。 “那个,”薛冰忍不住提出了异议,“泰林,你不用非要看着我们说话,开车重要。” 泰林笑了起来,“不用担心,你看这条路笔直,周围又没有什么车。” “不不不,安全第一,好吗?”薛冰坚持道。 泰林耸耸肩答应了,不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180度转头来问坐在后排的薛冰,说:“薛,你们为什么要带个孩子?” 薛冰真想把他的头掰回去,但她心知最好的办法是回答他的问题:“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 泰林皱起眉,稍微有点不被信任的感觉。 这时一直沉默的韩乐阳开了口:“有人可能要杀我,如果你看到有人跟着我,一定要告诉他们。” 泰林惊骇地低呼一声,问:“他说的是真的?” “是一种可能性。”聂诚说。 泰林终于直视前方开车,认识到这次任务的危险性。 看着他过分严肃的表情,聂诚只好开口劝道:“不用太过担心,让韩乐阳感受到威胁的人不是周南,而是另一个在国内失踪的人,他虽然可能也和周南有联系,但目前不是我们的目标。” 泰林放松了一些,“哦,那就好,那就好。如果发生了危险的事,我会向我哥哥求助,你知道,他是FBI。” “好的,但是我希望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惊动他们。我们之间没有引渡条款,事情会变得非常复杂,现阶段我们已劝归为主。” “我知道,我母亲跟我解释过。” “麻烦了。” “不,不用客气。”泰林叹口气。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吃了午饭,继续向北开,一直到晚上八点才接近目的地。 此时的缅因州内太阳高悬,完全没有夜晚的迹象,要不是手机手表上的时间都显示八点钟,他们会以为现在是下午四五点。 算上用餐时间有十小时的车程,三人没觉得太辛苦,车外景色优美,不期而遇的树林和开阔的草坪都让他们在重任中得到精神放松。 泰林将车停在别墅的车位,热情地拉着韩乐阳上楼,小声的用中文对他们说:“就是对面二楼。” 聂诚在关门时回头看了看,刷着橘白色油漆的二层小楼,一层有半片露天走廊,门外栽着几束花,草坪不甚整齐,红色的邮箱伫立在路边。 “那对母女挺可怜的,母亲被丈夫抛弃,女儿身染重病,生活不能自理。我同她们见过一面,她们看起来很憔悴。”泰林说。 他们同房东老夫妻打过招呼,动手煮了些意大利面,简单吃过晚餐,回房间休息。 薛冰与韩乐阳一间,聂诚和泰林一间。 “明天我想找个机会和周南聊聊,你能不能拖住范经哲,帮我创造些时间?”聂诚问。 “没问题,这个不难。”泰林答应道。 他们临睡前商量好大致安排,却没想到半夜时分,警察敲响了民宿的门。 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聂诚就睁开了眼,他侧耳听房东踩着拖鞋去开门,听到了对方表明身份。 他叫醒泰林,“出事了。” 泰林用两秒清醒过来,掀开薄毯跳下床,“我们被发现了?” 聂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还不知道,警察就要上楼。我怀疑周南做了手脚,想用警察把我们困在这里,如果我被捕,你让薛冰事不宜迟去追人,如果两人分开逃走,让她去追较安全的那一个。你先照顾韩乐阳,我后面有安排。” 泰林急急点头,来不及说什么,卧室的敲门声已经响起。 聂诚躺在床上装出刚睡醒的模样,泰林去开门。 白人警官出示了警官证,视线跳过泰林落在聂诚身上,“街区里发生了□□杀人案,我们要带走那位亚裔男性配合调查。” 泰林据理力争道:“这肯定与我们无关,你可以去问房东,我们昨晚刚到,还不超过七个小时。” “七个小时,够打好几炮,据目击者说是亚裔,我们必须把他带走。” “那也不该是我朋友,对面别墅里也住了亚裔。” “就是对面别墅发生了凶案,那个人已经跑了,但受害者说不是他。我们并不是针对你朋友,镇上的所有可能人员都要配合调查。他会说英文吗?”白人警官看向走来的聂诚问。 “会,我能和我的家人解释一下吗?”聂诚说。 “不行,我们听不懂中文,不知道你们会说什么,你要是想尽快脱罪,最好别有让我们怀疑的举动。”白人警官半是劝诫半是威胁道。 聂诚只得跟他们走,走到楼梯时,他看到薛冰和韩乐阳听到动静在门口张望,给他们一个稍安勿动的眼神,坐上警车去了当地警局。 如他们所说,他在警局门口几乎看到了全镇的亚裔,他们被请进不同的办公室或询问室,警方了解情况后,留他们独自等待。 聂诚在坐了一个小时后被询问了二十分钟,继而又开始漫长地等待。按理说,他的嫌疑不大,无论从时间还是动机上说都不足以构成嫌疑。 他想起看过的美国电影,他们最喜欢搞什么犯罪心理还有侧写。 几年前市局招了一位归国高材生,刚来时各分局骨干心里敲小鼓,觉得自己要饭碗不保,但是半年下来通过心理分析和侧写的破案率不足20%,最后还是要交给老刑警和法医,大家的心才放回肚子,连高材生自己也感叹这两项技能比起刑侦更偏向心理。 老实说,聂诚那时动过出国读书了解一下破案新方法的念头,但后来见他惨谈收场,只好认头去摸排走访。 他记得跟姜准讨论过这个问题,姜准对出国读书的事兴趣很大,认为犯罪心理是有前景的,怂恿他去试一试,多次表示只要他去一定陪同。姜准推荐了加拿大以及许多欧洲国家的学校,他当时还没觉得,现在想想那几个国家都挺有特点的,关于婚姻方面。 聂诚抱着手臂,阖着眼,嘴边露出淡淡的笑容。 也不知道姜准有没有着急,现在都在做些什么? 第53章 受害 姜准既要应对海东区内的日常案件,还要配合市局工作,忙得焦头烂额。 市局收到泰林的情报后,意识到案件难度增大,将周南妻子交给齐卓雨,将周南女儿周若雪交给同样擅长审讯的姜准。 姜准很想说他擅长的是撬开冥顽不灵的犯罪分子的嘴巴,并不擅长讯问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起初他沉下脸,拿出惯用手段,周若雪就开始哭,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把姜准搞得毫无办法。 林敏欣提议他可以试试展现个人魅力,俗称“□□”,这个强有力的建议被祖星辉拼命拦下后还是辗转传到姜准耳中。 多了一个范经哲,他们的工作量难度增加不说,派去的两个警员肯定遇到的麻烦更大。如果他没有理解错邵局给他的暗示,那么其中有一个就是聂诚。 从周若雪口中得到讯息,是他现在唯一能为聂诚做的事。 第二次审讯时,周若雪刚要发动技能,姜准立刻递上纸巾,安慰她好好配合,未来还有希望。 周若雪哭泣的动作一僵,望着刑警队长那张英俊的面孔、冷淡的态度和关切的行为,一点脾气没有了。但她理智尚在,声如蚊蝇地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周若雪对他们的问话不再抵触,坚决不开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说服她,他们需要一个契机。 姜准想了又想,叫来了吴钩和林敏欣,让两位女警进行讯问,或者说感化。 吴钩和林敏欣进入分局也有五年了,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警花,但是到市局审讯嫌犯还是第一次。 两人商议半天,决定按照老套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由吴钩负责施压逼问,林敏欣帮她回忆从前自由自在的美好生活,从恼人的期末考试到拘留她时的口红色号。 一个半小时后,两位警花顺利拿到线索,周若雪在讯问室里哇哇大哭。 “她怎么了?”姜准愕然地问。 林敏欣潇洒一笑,“被气哭了,在几轮猛攻下,我最后提出的电视剧是他爱豆新作品,她期盼半年多现在看不了,再加上这几天的压力,心态崩了。” “……” 姜准觉得自己至少用人用对了。 “她给我们一个skype账号,说周南每天都会用这个账号联系她们,如果她们平安出来,就登录账号接听电话。”吴钩说。 “多谢你们。”姜准说。 他任务完成,把账号交给技侦部门,试探性地向邵青云询问聂诚的消息,结果吃了个软钉子。 聂诚的状况不太好,他已经在警局呆了五个小时,其他被传唤的亚裔已经被释放,现在只剩下他了。 直到当日中午,即九个小时后,他才见到了泰林和韩乐阳。 “我们可以走了。”泰林说。 “周南呢?”聂诚确认韩乐阳没事,看向泰林问。 “路上说。”泰林示意他上车,他已经把行李搬进后备箱,从警局接完聂诚后一路朝南开去。 “我得到确切情报,范经哲飞去LA,周南逃到纽约,两人分开行动了。你之前交代让薛去追相对危险度低的那一个,这不好判断,但显然等你释放后去LA是不太来得及了。所以薛买了当时最早的一班飞机,让我送你去纽约。”泰林说。 “她的安排没问题。对面别墅的凶案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被关了这么久?”聂诚问。 泰林大声抱怨道:“都怪那个小妖婆!她在你们几人的照片中指认是你!你能顺利出来还要多谢你的小朋友,他真的很聪明,你们带上他是个明智的选择。” 聂诚惊讶地从副驾驶回头,看着沉默不语的韩乐阳,问:“发生了什么?” 韩乐阳看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孟乔森综合征,那个女人和她妈妈。” 住在对面别墅的莉莉和芮莉是一对母女,莉莉是芮莉的母亲,也是这次凶杀案的死者。 警方接到报警后,发现了死于头部重击的莉莉,并在她□□的下身周围发现了□□。 据芮莉供述,她母亲听到有人闯入家中,让她呆在屋里,自己出去查看情况,而后被小偷□□杀害。她听到母亲的呼救声,艰难地摇动轮椅出了卧室,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侧脸,是亚裔。 她在警局指认时,在那些无辜的亚裔中一眼认出了聂诚那张,坚定地说:“就是他!” 然而如聂诚推测,无论是作案时间、作案动机、DNA对比、指纹对比,都没有任何关联,警方觉得不可能,然而受害者女儿一口咬定。 焦急的泰林一直在为聂诚作证,无人看管的韩乐阳只好跟着呆在警局。 他像个透明的孩子,安静地坐在一边,无意中看到芮莉自己划着轮椅到饮水机旁,熟练地接水喝,动作自如,完全不像在人前时哆哆嗦嗦的模样, 韩乐阳思索着,他哥哥韩乐安有许多心理学相关的书,他看过不少,一个专有名词跳进他的脑海。 他找到那位对他十分友好的黑人女警,用熟练的英文说:“你们为什么不检查一下那个女人的体内有没有□□,或者带她去做个体检?” 黑人女警惊讶蹲下,平视着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她根本没病。”韩乐阳说。 黑人女警听取了他的意见,仔细观察芮莉,在她的目光下,芮莉始终安然地坐在轮椅中为过世的母亲哀悼。她虽然没有目击到她的行为异常,但是向上汇报了韩乐阳的发现,警方对她实行了医疗检查。 检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她母亲对亲朋好友描述的那些严重的神经、骨骼和内脏疾病一件也没有,瘦弱干瘪的芮莉是一位健康的34岁成年女性。 警方将其列为犯罪嫌疑人,并在她房间的脏衣篮中发现了一条沾有□□的脏内裤,经检测这条内裤属于芮莉。 “也就是说,她和周南偷情,被她母亲发现,然后她杀了她母亲?”聂诚皱紧了眉。 “孟乔森综合征和代理性孟乔森综合征。”韩乐阳肯定地说。 芮莉一直在装病夺得母亲和大家的关注,母亲莉莉乐于配合女儿,两人演戏般过着自娱自乐的生活,直到周南出现,芮莉或真或假地爱上周南,莉莉觉得芮莉要脱离自己的控制,于是和她反目成仇。 “可她为什么要指认我,是周南指使的吗?”聂诚疑惑道。 “恐怕不是,阳还没有和你讲最后一点。芮莉感觉阴谋要被识破时,曾大喊她愿意以自身拯救罪恶,只要你同意与她结婚,她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行。现在你明白了吗,她只是在那些照片里挑了最好看的一个。”泰林之前的焦急和对芮莉的埋怨全在这时化作了笑声。 聂诚笑不出来,无奈地叹口气,对韩乐阳真诚地说:“谢谢你。” 韩乐阳错开视线,微微摇了摇头。 晚上九点,他们到达纽约。 半路上泰林收到线人的情报,有人看到周南进入一家酒吧。 他们没有直接到酒吧,先去了泰林在纽约的公寓。 “我和阳会在这里等你。这个给你。”他递来一把枪。 虽说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劝返,但是他刚落地不超过24小时就被拘留,不可能这么凑巧,周南逃跑得如此及时,一定是有人在给他传信。 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揣测他们的行为模式,这熟悉的感觉让聂诚想到一个人——温北。 温北、周南,这两人几乎同时失踪,如果温北也来了这里? “你有几柄枪?” “一柄。” “你留着。”聂诚把枪塞回他手中,想了想,还是把韩乐阳叫了过来,说,“温北可能在这里。” 韩乐阳脸色微微发白,他抓住聂诚的手,说:“我和你一起去酒吧。” “嘿!小家伙,我还在这里了。我毕业后以后也是要当警察的,能保护你。”泰林不甘地说。 “你要信任泰林,他有枪,你机灵点,等我回来。”聂诚说。 韩乐阳不情愿地松开手,开始在泰林的公寓里寻找藏身的地方。 聂诚拿着泰林的车钥匙下楼,他坐在车里扫视一圈,没发现异常,根据导航指路直奔酒吧。 这家酒吧叫做飞翔的纽约人,灵感源自于飞翔的荷兰人,位于第五大道主街后巷,门外店内都装饰成海盗主题,吸引了不少来纽约旅游的旅客。 大多旅客都在门前照个相,驻足进去的人不多。 聂诚推开门,室内暗蓝和暗绿色的灯光照亮一线街角,随着他关上门又恢复街灯单纯的橘色。 酒吧内喧哗,却不如何吵闹,他点了杯低度数的酒,坐在靠墙的位置观察整个酒吧。 正对着他的是一面手绘腾于云上的飞翔荷兰人的壁画,坐在壁画下面长沙发上的是一群三十岁以上的男女,男人以光头和长发为主,女人画着浓妆打着唇钉,是很有特点的一类人群。 坐在长沙发旁边两人座的情侣不时对他们报以厌烦的目光,从穿着和说话时的口型来看,似乎是来自英国的旅人。 靠近门口较清净的位置坐着一家四口,两个孩子的年纪在小学或初中,面前摆着两杯苏打水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酒吧的上座率在百分之八十,大部分客人都是以上三种情况。 最里侧那面墙除了厨房、卫生间、储藏间,还有一个通道,挂着“仅限员工”的牌子。 他还没看到周南的身影,情报有误或者在他赶到之前周南已经离开了? 聂诚寻找酒吧内的亚洲面孔,再挨个打量一遍。 他注意到坐在吧台前的女人有几分面熟,三十五岁左右,长发,眼尾有一枚小痣,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应该不是见过本人,他开始回忆见过的通缉犯照片。男性犯罪远高于女性犯罪,最近的A级通缉犯中,男女比例高达十比一。聂诚见过那十分之一的女嫌犯照片,肯定能认出本人。 他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她应该不在通缉名单中。那最近他在哪里见过这种似是而非的照片或画像呢?画像……对,画像! 许良邦曾经帮他们画过一张与余子轩有联系的女人的画像。 第54章 枪击 聂诚站起身,晃着酒杯坐到她身边,有意引起她的注意,朝她笑了笑。 对方被吸引了,喝得微红的脸颊露出了笑容,用中文向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我叫聂诚。” 聂诚走过来时她就注意到了,这张俊美沉稳的东方脸庞上有一双刚毅的眼睛,同时拥有如同米开朗基罗凿子下大卫的充满活力的健壮身体,举止优雅。 她对这段艳遇很满意,但是没有轻易暴露自己身份的打算,没有自我介绍,只是问:“你一个人来的?来旅游吗?” “不是,来找人。” “找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她笑道。 “我不是来寻求邂逅,真的是找人。” “那你为什么找上我,总不会是特意来找我吧。” “原本不是的,但是既然在这里遇到你了,就一定要和你聊聊。” 她把这当做新鲜情话,笑得很开心,结果聂诚下一句话就让她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你认识余子轩。”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她推开酒杯,站起来要走,聂诚飞快按住她的手臂,朝她摇摇头,示意她重新坐回去。 “不要担心,我是警察。”聂诚说。 喧哗的酒吧里少有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但有人一直关注着这边,聂诚一把她按下,她就立刻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朝他们走来。 “嘿,发生了什么?”一米八左右,棕色皮肤,手臂上纹一朵黑玫瑰的女人朝聂诚喊道。 那语气已经认定了他意图性骚扰。 “不用担心,他、他是我朋友。” “朋友?我看到他按住你的手臂了。梅,如果他在威胁你,你就眨眨眼。”黑玫瑰说。 聂诚无奈地笑道:“我听得懂英文。” “我不管你听不听得懂英文,离她远一点!”黑玫瑰生气道。 于梅赶忙拉住她,“冷静,乔安娜,他真的是我朋友,国内的朋友。我刚才没认出来,你不用担心。” “真的没事?” “没事,你放心。” 在于梅的一再保证下,乔安娜才离开了吧台,回到她的朋友中,但不时向他们这边打量,确保聂诚没有非礼或者威胁她。 “她对你很好,”聂诚犹豫一下问,“是你的……女朋友吗?” 于梅整理一下头发,说:“不是,她是我女朋友的好姐妹。我女朋友听说我想来这里不太放心,所以让她的朋友照看我一下。对了,我叫于梅。”说完回头朝乔安娜挥挥手,示意他们一切都好。 聂诚听到“不是”后以为自己猜错了,没想到她大方承认,说起“女朋友”像男朋友一样自然。 他喃喃地应了声:“哦,酷。” 于梅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开玩笑道:“怎么,你跟男朋友吵架了,想从我这里寻找一些意见?” “如果你能和我说说余子轩的事最好,”聂诚无意谈论自己的事,不动声色地夺回话语上的主动权,“他死了,他的妻子孩子也没能幸免。” 于梅顿时像开败的花,她抱紧自己,说:“我听说了,那可能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回。当我知道他要和谁做对时,就控制不住发抖,立刻就逃了。也许如果我还在国内,说不定……”她摇摇头,灌下一口酒。 “你不用自责,这是凶手的错。” “聂警官,你在宽慰我吗?谢谢,我是心理医生,这些我都明白,但人类不是机器,很多生理上的情绪无法通过理智克制,比如恐惧和爱情,所以我回纽约了。”于梅说。 于梅、余子轩、魏远是同一届本科生,都是温北的得意门生。 温北的爱徒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即想要跟随老师学习知识,就要忍受老师的抚摸。 温北是应用心理学大师,在精神控制和催眠方面很有心得。他高超的技艺来自不断地磨练,他的学生们就是他的第一批病人。 ——“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 于梅说,这是他最常说的,堂而皇之挂在嘴边上的借口。 他猥亵女学生时很小心,如果有□□接触一定会带安全套,生怕让女生怀孕或者留下证据。 于梅性格外向,通俗点说属于烈性子,饶是这样也没躲过温北的魔掌。 “单独面对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坚定是错的,老师都是对的。如果不顺从他,我则是不成熟,不随和的坏人。后来我想,他不是全无顾及、为所欲为,还是看人下菜,对于我这种平常不太服管的,就止于袭胸了。”于梅冷笑道。 女生的性羞耻心通常比男生强,容易产生过激行为,温北担心出事,一向很小心,对于男生就放松多了。据于梅所知,所有同届男生和大部分师兄都被他强制猥亵过,有些被□□过,魏远和余子轩也不例外,甚至连选修课的学生也遭过毒手。 更可怕的是,学生们的噩梦不至于本科,温北会用言语和人脉影响一部分人考研或就业。 “他喜欢把玩得顺手的学生留在自己的研究生班,”于梅沉默一会儿说,“魏远就是一个。他始终没有摆脱温北的侵犯,但是又始终在抗争。我知道他被抓了,然后自杀了,你可能没和他接触过,他是个非常热爱自己职业的心理医生,坚守职业道德以至于偏执的那种。他一直说错的不是专业,是那个人。” 于梅眼圈红着,呼吸急促起来,她用酒压了下去,淡淡地说:“可惜了。” 聂诚错开目光,也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绪,他需要用理智提醒自己,魏远是一个杀人犯。 “我大四时申请了出国交流,爸妈出钱支持,考了这边的研究生,主要研究沙盘,虽然这边也有许多糟心事,但算是逃出温北的控制了。前段时间回国是因为有假期,回去看爸妈,然后通过同学知道了魏远的事。上学时我和魏远、余子轩还有另外一个男生关系不错,想找余子轩问问情况。余子轩发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去他家。第一次去时,他捂着脸哭了半天,最后让我别问了。然后又给我打电话,觉得如果他死了,这世间需要有人知道魏远背后的人是温北。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对男生做的那些事。遗憾的是,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逃了。” “你没有做错,如果你不逃,今天就没人能说出这些事。”聂诚说,“我们需要证人,你还会回国吗?” 于梅说:“不,在这里把事情说出来已经是我勇气的极限。” 聂诚顿了顿问:“你认识的其他人呢,你觉得有谁肯站出来,我们会保护他的安全。你刚才提到的另一个男生呢?” “他已经死了,大四的时候从宿舍楼顶一跃而下。我们当时还以为这会给所有事画上一个句号。”于梅内心的惨痛化成了轻飘飘的语言。 “对不起。” 于梅摇摇头,说:“我听说他后来娶了一个学妹,看来之后的几届他多少还是收敛了。只是我们这些人……聂警官,我劝你也不要找什么证人了。不要给温北开口的机会,直接击毙他。这也许是拯救世人的唯一办法。” 聂诚眉心紧锁,不想在这时去搬出道理反驳于梅,只祝愿她再也别遇上这样的人,并找她要联系方式。 “可以给你,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如果有人需要心理咨询随时联系我,当然收费的。其它事情就算了,我有女朋友。”于梅说着加上了他的微信。 不等聂诚道声谢,酒吧外忽然出现一声巨响。 因为枪支泛滥,民众对这种声响非常敏感,第一声之后酒吧就陷入一片尖叫声中。 聂诚反应迅速,将于梅甩起来拎到吧台之后,拉过周围不知所措的客人,并且一个前翻救下两位亚裔老夫妻。 子弹贴着那位先生的耳边飞过,如果聂诚晚到一秒,这位先生肯定会命丧当场。 几年前发生过酒吧枪击案,并且这里位于繁华地段,警察的反应很快,十五分钟左右已经赶到并且制服了凶手。 凶手用的是12发子弹的单发式自动□□,致5人受伤,目前无人死亡。 于梅裹着毛毯依旧浑身发冷,不停地嘟囔着:“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我刚提到那个人,就差点、差点……” 她十几分钟之前还觉得与余子轩的谈话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不要担心,不是因为你,这里本来就有个敏感人物,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聂诚安慰道,“现在,回你朋友那里,我们就当从未见过面,线上联系。” 于梅连连点头,失魂落魄地走到乔安娜身边,得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与刑警聊了几句,留下身份证明和联系方式离开了。 聂诚已经完成了这一步,还没有离开是因为他要确认周南是否在这里。 这时那对六十岁左右的亚裔夫妻朝他走来,那位老先生朝他鞠了一躬,“年轻人,感谢你救了我一命。”他听到了聂诚与于梅的只言片语,知道他是华人,直接用中文说道。 旁边他的妻子也朝他鞠了一躬,说:“你救了我先生,也是救了我一命,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你。” 聂诚急忙托住两位老人,没有受他们的礼,让他们不必客气。 老先生坚持给他留下自己的名片,并说如果他需要帮助一定竭尽所能,这是一个承诺。 聂诚只好收下名片,目送这一对信仰上帝的夫妻相互搀扶离开。 他自己父母早逝,看到这个年纪的老人总觉得慈祥熟悉,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后,他才低头看名片。 正面是英文,背面是中文,中间那个苍劲有力的“姜”字让他瞪大了眼睛。 姜准父亲好像也叫“姜枫”吧? 他只在高中时期家长会留下帮忙时见过姜准父母几次,已经隔了十几年,他不是很确定,但又确实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姜准的影子。 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解释一下,不不,解释不了什么,但是他这趟来确实是需要两位老人的帮助。 聂诚正在犹豫不决时,躲在酒吧二楼的人陆续被警方带下来,那五个人中有一个中等身材,微微谢顶的华人面孔,周南。 找到了! 聂诚心中一凌,活动着指骨,按照一早想好的办法,冲上去狠狠给周南一拳,打得他鼻血四溅,半天没找到北,甚至不知道是谁袭击了他。 下一秒,FBI的六把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指向二人,他们一起被带回警局。 在警车上,聂诚出示警察证,直接表明身份,要求联系大使馆。 他原本想私下完成劝返工作,但是缅因州的案子、范经哲的逃跑、温北出现的可能性让他不得不选择更保险的办法。 公使和一等秘书急奔而来,同时联系国内相关负责人。 聂诚劈头盖脸挨了一通训,但是他的任务基本完成,后续工作将由大使馆接手。 他签了许多份保证和保密的文件,在公使的一再嘱咐下,他保证不随便动手,不扰乱社会秩序,办完事后立刻去大使馆报道,才得到了半天的假。 从警局打车到酒吧门口,他取回泰林的车,一路开回公寓。 周南被抓,后面的事就是谈判层面,安全性提高了,薛冰那边也会更加顺利。 他两三步上到公寓三层的脚步还是轻快的,但在看到公寓的大门虚掩着时,心中的不安达到顶峰。 他在楼道里找到一支废弃的棒球棍,紧紧握在手中,一点点踢开大门。 公寓里只有泰林一人,他昏迷倒在地上,那支枪被踢进床底,卡在床头柜和床腿之间。 韩乐阳不见踪影。 第55章 中弹 姜准临下班前接到邵青云的电话,让他立刻过去。 他从老领导沉郁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出事了? 聂诚吗? 全身血液瞬间变得冰凉,等红灯的每一秒都让他焦灼不堪。 停好车,冲进市局大楼,市局刑警李自正在门口等他。 “邵队让我等你,你先别急,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李自劝道。 姜准的脚步稳了一稳,跟着他到了技侦处。 屋内遮光帘拉得紧紧的,刚一进去不太分得清谁是谁,屋顶的投影仪开着,投影布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姜准目光一扫,立刻辨认出了捆在椅子上的韩乐阳。 “周南被当地警方拘留,但是刚刚我们收到了Skype的通话邀请,打开之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韩乐阳被绑架了。”邵青云说。 “聂诚呢?” “韩乐阳是在他执行任务时被抓的,照看他的线人被打晕了。聂诚正在寻找具体位置,这看起来像是个废弃的厂房。”李自解释道。 “只有他自己?” “不是,刚才有人调整镜头的角度,肩上挎着□□。” “我可以和他说几句吗?”姜准问。 这在李自的权限外,他们一起看向邵青云,邵青云点了点头。 姜准走到麦克风旁边,眼睛盯着投影图像,画面上的孩子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腿被捆在椅子腿上,椅子由一条铁链与不远处的铁柱锁在一起,韩乐阳垂着头,嘴唇发干,毫无声息。 他与韩乐阳相处的时间不长,他每天要上班,韩乐阳每天上学,晚上回到家不过一起吃个饭,然后韩乐阳就把自己关进书房——聂诚在里面放了一张单人床,暂时是他的卧室。 聂诚说之前与他接触过,并不像现在这样孤僻。第二次心理咨询时胡小菲分析,韩乐阳的变化与方筱山的去世有关,他一直保护被家暴的母亲,最爱的母亲去世后,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其实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并且失去了理智给他的原动力,而尚不知道如何处理情感。 在姜准看来就是一句话:总之,很麻烦。 然而现在他再不爱跟麻烦打交道,也得承担起作为半个监护人的责任。 “韩乐阳?”姜准对着麦克风说。 韩乐阳注意到屏幕另一边的晃动,腿动了动,他像是在唤醒自己身体般慢慢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支起的手机屏幕。 “坚持住,会有人去救你。”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陪着你。” “我的同事们也在关注你。” “我们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 韩乐阳抬抬眼睛,看着屏幕上姜准嘴唇翕合、眉头紧皱,有几分惊讶,他还以为姜准是同他一样的利己主义,不会为聂诚以外的人担忧。 这个表情被他额头刘海儿投下的阴影挡在黑暗中,没有被镜头另一边的姜准注意到,不然他一定会怀疑一波这小子平时是怎么看待他的。 “小子,你的嘴没被封上,跟我说说你那边都发生了什么。”姜准说。 韩乐阳动了动嘴,不知是不是说了什么,有人凑过来给了他一记耳光。 “没有声音,”姜准迟疑道,“没有声音!你们之前和他说过话吗?” “说过,没有反应。邵队说这孩子有点个别,所以赶紧把你叫来了。” “他是有点特殊,但他现在不说话是因为听不到,他们设置了静音。”姜准说。 “那我们现在只能这么看着他?”李自问。 “对。” 绑架者挑衅般的行为激起刑警们的一片骂声,将精力放在一直追寻信号的技术员那边。 韩乐阳被打得那半边脸发红,在这几分钟里微微肿了起来,他没有叫痛,眼神里也没有恐惧,平静地望着屏幕另一边,眼中偶尔闪过希冀。 自从与韩乐阳见面,除了在讯问室里,姜准没怎么好好观察过他,需要照顾时照顾,需要帮助时帮助,他对于韩乐阳的生活和人生不感兴趣。 可再不感兴趣,这个孩子也同他们生活了一个月,多少让他挂心。 他知道聂诚已经考虑接受方筱山的临终请求,动了收养他的心思。 韩乐阳是个大麻烦,毋庸置疑;韩乐阳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毋庸置疑。 他骨子里的精英主义总教唆他对聪明人高看一眼。 因此,他不赞同,也不反对,将决定权交给聂诚。 然而他试想一下,如果现在这个身处异国他乡、被未知武装团伙绑架的是他的孩子…… 一小股超出理智外的情感让姜准的心里微微发酸。 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独自坐在镜头前,坚定无比地盯着韩乐阳。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至少让他知道有人关注着他。 突然镜头前人影晃动,影像剧烈抖动,手机被撞歪在地上,韩乐阳也被动静吸引了,大幅度朝某个方向扭头看。 “有情况!”姜准迅速说。 围在电脑前的刑警们重新关注起画面。 邵青云接到使馆的电话,说:“他们找到废弃仓库的位置了,聂诚跟着FBI一起行动。” 从韩乐阳无措地频频转头和镜头的震动来看,交锋似乎很激烈。他们只恨自己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帮忙抓捕。 这时有一个人闯入镜头,他跑到韩乐阳身旁,确认他无事,着急地解绑住韩乐阳的绳索。 “是聂诚。”姜准认出来了那个侧影。 办公室里顿时静可闻针,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绳索很坚韧,他带着的小刀割不断,好在韩乐阳是个小孩,挣扎着从绳索中退出了双手。长时间的捆绑给肌肉造成了很大的负担,韩乐阳的手臂被松开后,半天动不了。 腿上的绑得很近,聂诚反复试了很多次,退不下来,也割不开。 姜准在视频另一边抱着手臂,紧紧捏着自己的臂骨。 聂诚加大了力量,想将他的腿□□,韩乐阳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疼痛表情,却没有叫嚷,一声不吭地抱紧聂诚的脖颈忍痛。 聂诚放弃了这个方法,抹了抹额角的汗,然后将韩乐阳连同椅子倒放在地上,然后找好角度,朝着椅子腿一脚踢去,木质椅子腿当即折断。 这个方法成功了,韩乐阳的一条腿成功从绳索中脱出。 聂诚换到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踢断另一条椅子腿,韩乐阳终于脱离了绳索和椅子。 视频另一头的刑警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姜准紧绷的肌肉也松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废弃工厂紧接天花板的大扇横窗投下的光亮边缘,一个身影举起了枪,枪口探进光亮中闪现出幽暗的冷光,黑洞洞的弹道直指聂诚。 这是个不敌FBI警力,打算跑进来挟持人质的欧洲佬。 在镜头外,姜准望着那柄.22口径的半自动□□,将欧洲佬浅蓝色眼睛里闪动的杀意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沾染的弹药味。 他咬牙盯着聂诚的面容,在心中大声喊道:身后,看看你身后! 明知声音无法传达,但有些警员已经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大叫着提醒他,伸出手臂疯狂地指向他身后。 不知聂诚是注意到了倒在地上开着视频的手机,还是心有所感,他朝着镜头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背后闪现出轻微的火光,子弹出膛。 最后这万分之一秒里,聂诚将韩乐阳护在怀中,整个人被子弹冲击器撞得前一倒。 手机在他跌倒时被冲飞,黑屏了。 办公室里的寂静变成了死寂。 谁都能看出,聂诚绝对中弹了,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 足足过了五分钟,姜准哑着嗓子开口: “邵局,我申请支援。” 与此同时,聂诚那一边的战斗接近尾声。 欧洲佬在开第二枪前被赶来的FBI击毙,他们小心地搬动聂诚,扶起被他护在怀中的韩乐阳。 无论是母亲去世还是被绑架,仅是面色悲戚的韩乐阳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他控制不住地留出眼泪,挣脱FBI女警想要拥抱他的双手,跪在聂诚身边,两只手抱着他的手臂痛叫。 他似乎没搞明白哭是怎么一回事,一声声的哀嚎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回忆起自己年轻的人生,父亲韩奇山是在各大商事晚宴上粉墨登场的小丑,连他都知道这份虚荣不会善终,他却沉溺其中,宁愿活在虚假的恭维中,也不愿拿出一点真心陪伴家人。 哥哥韩乐安终日与病魔为伴,仿佛世上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用他的骨髓治愈出院后,对待他们母子也是一副屈尊降贵的姿态。 母亲方筱山,她是个爱他却无力保护他的可怜人。他看着她反复挨打,却又不愿撕毁婚姻的假面,每一天在那个家里他都备受煎熬。 他羡慕韦悦君的自由,也羡慕她能遇上肯帮她爱护她的陌生人,他也期待这样的救助,又怕会与母亲分开。他能做的只有小心地维护生活的平衡,让时间的齿轮按照他预计地慢慢改变。 直到韩奇山带他们躲进酒庄,引爆了埋在生活中的所有地雷。 不过,他也因此遇到了一个强大的愿意倾尽全力保护他的成年人。 他一边觉得这个善良的傻子会步母亲的后尘,一边贪婪地想缩在他怀中寻求庇护。 他理解韦悦君了。 “醒一醒,求求你,醒一醒!”韩乐阳痛哭道。 第56章 退路 聂诚说不准自己是被疼醒的,还是被韩乐阳叫醒的。 他身上穿着防弹衣,只是子弹正中后心,冲击力大,让他一时失去意识。 后背疼得厉害,他勉强抬起手,想帮韩乐阳擦擦眼泪,却够不到他的脸,只好拉住他揉眼睛的手臂,温言道:“小家伙,小心你的嗓子。” 韩乐阳的哭声陡然一停。 其他警员见他醒了,连忙问他情况,正巧担架抬来,他们七手八脚地将他送上救护车,韩乐阳也随车一起去医院检查。 他已经不哭了,随车的护士在询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摇摇头,默默地坐在担架旁,望着躺在担架上闭目养神的聂诚,犹豫了许久,轻轻开口道:“聂叔叔,回去之后我还能住在你家吗?” 聂诚睁开眼,知道韩乐阳这是变相问可不可以收养他。 他跟姜准讨论过这个问题,姜准说由他做主,他本想再和姜准仔细商量一下的,毕竟是个大决定,但是现在他的念头已经很强烈了。 “当然可以。”他伸长手臂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揽到自己身边,亲亲他的额头。 医院门口,一等秘书背着手在门口转了好几圈,终于等来救护车,看到担架上沾满汗和灰却精神尚佳的聂诚愣了一愣,“邵青云打电话来说你中弹了。” 聂诚解释了一遍事情经过,一等秘书松了口气,叮嘱他好好休息,急忙回电话报告情况去了。 经医生检查,他背后中弹部位红肿,周围有出血点,可能会形成淤青,手肘有擦伤,没什么大问题,给他抹了些外伤药,很快出院了。 下午他去大使馆等候消息,与邵青云通了电话,得到了意料之中的一通教育以及关心。 “姜准申请支援,他和李自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邵青云话说一半,新的电话来了,是薛冰。 他请他稍等,接通了薛冰的电话,“小诚,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听说你受伤了?” “冰姐,我是皮外伤,不要紧。周南已经被抓捕,检方派了人,正在路上,他们会接手后续的劝返工作。范经哲怎么样?” “已经追踪到了。他雇佣了几个雇佣兵,但是大多都留在纽约,LA这边还算安全。而且,这边接应的线人目击到温北了。”薛冰说。 聂诚心中一动,“我去找你!” “不用,你听邵局说了吗,姜准和李自会来。” “他们还在去机场的路上,很久才能到,我正和邵队通着电话了。” “……你让邵局等我?你你你快去跟他说,一会儿联系。”薛冰立刻挂了电话。 聂诚切换到与邵青云的通话,直接说道:“邵队,范经哲已经被追踪到了,我这就去LA支援。” 邵青云想了想说:“你会比李自姜准快,赶紧出发吧,注意安全。” “是。” 他将最新的任务安排通知使馆,使馆帮他预定了最近的航班和送他到机场的车,但在登机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打了通电话,得到具体的地址,同司机说稍微绕一下路,去到了纽约城郊的中产别墅区。 他牵着韩乐阳的手按响了门铃,精神矍铄的姜枫拉开了门,花了两秒认出聂诚,笑道:“年轻人,这么快就要我兑现承诺了?” 聂诚礼貌地笑了笑,认真地说:“姜叔叔,我十几年前和您见过几面,是姜准的同学,我叫聂诚。” 姜枫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让他震惊的事情,那个引诱他儿子的、那个他恨不得让警察关起来的魔鬼会是面前这个舍命救他的年轻人? 门口突然停止的对话引起了姜夫人的注意,她说着“老姜怎么了”走到了门边。 姜枫抖索着手指,指着他,看着夫人说:“他是、他是小准的那个……” 姜夫人立刻明白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聂诚。 聂诚似无所觉地继续说道:“这次来是想让您帮忙照顾一下这个孩子,最多一个星期,我会回来接他。我还有任务,不多留了。” 他掏出名片,双手递还给姜枫,“这是您的承诺,名片还给您了。”低头嘱咐韩乐阳道,“要听话。” 姜枫握着名片一脚,困惑道:“等一等。” 聂诚顿住脚步。 “送你们来的是大使馆的车,使馆照顾不了一个孩子?” 聂诚沉默。 “你要想好,这个承诺要用在这件事上吗?” 聂诚欠欠身,“拜托了。” 姜枫目光复杂地看着坐上使馆的车,朝着机场方向开去。 “爷爷,我可以进去吗?”韩乐阳仰着头选了一个乖巧的称呼,乖巧地问。 姜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她拉起韩乐阳的手,请他进到屋内,亲切道:“当然,欢迎,我们总盼着有人来做客。他们大人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你跟奶奶说说,刚才送你来的是……” 姜枫叹了口气,望着聂诚离开的方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换上一张笑脸去欢迎小朋友。 使馆的车离开别墅区后很快到了机场,但他们原定的航班延误,延误时间三小时。 聂诚与使馆联系,使馆与机场协商,最终临时帮他换了另一架开往LA的飞机。 六个小时的航程里,聂诚没怎么想案子,反倒是姜枫和韩乐阳的事在脑子里转个不停,但很快他头侧枕着椅背陷入浅眠。 落地后按照薛冰发来的地址,他打车到了一片华人区。 出租车停在稍远的位置,他步行走到公寓内,敲响门。 “快进来。”薛冰打开门,手里还拿着望远镜。 她仔细打量聂诚一圈,见自己的半个弟弟加半个徒弟安然无恙才真正放下心来,说:“周南抓住了?” “嗯,挺顺利的。只是韩乐阳帮绑架耽误了些时间,你有那些人的线索吗?” “有一些。一个月前范经哲就在招买人手,但是据可靠消息,他根本驾驭不了那些雇佣兵,他们怀疑他背后有人撑腰,怀疑是周南。可是周南被捕后那些人没有离开,反而打开skype向国内警方挑衅,证明整个背后人不是周南,或者不止是周南。” “是温北。”聂诚说。 他将在酒吧里于梅的话大概转述给薛冰。 “温北有丰富的犯罪经验,善于操控他人,同时对警方很了解,我怀疑他……利用了我们内部的人。”聂诚委婉地提醒道。 薛冰并不惊讶,叹息道:“想做到铁板一块可不容易。我们先别操这份心了,抓到人赶紧送回国才是关键。喏,那个范经哲就住在对面。” 她将望远镜递给聂诚。 对面公寓三楼的窗帘拉开,挡住了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他打开热成像,才看到有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嘴部和手部红得发烫。 “冰姐,你和当地警方联系了吗?” “还没有,现在不还处于接触阶段嘛。” 聂诚想了想说:“我建议还是要联合当地警方实行抓捕,缅因州拿起案子应该还没解除他们的嫌疑,有理由抓人。温北既然准备了雇佣兵,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 “好,我跟邵局商量一下。不过你觉得他一个大学教授能翻起这么大的风浪?这还不是他熟悉的地盘。” “多些准备总没错。”聂诚说。 其实他心里同意薛冰的看法,从情报中温北雇佣人的数量来看,那伙人基本上都折在纽约了,他和范经哲此时只能依靠自己。但这里同样不是他们的地盘,很容易处于被动。 并且,他还有一个打算,在尽可能安全的前提下,想和温北聊一聊。 从之前的案件和于梅的讲述中,他深刻感觉到温北是个很狡猾的人,一旦被逮捕,他的话都可能成为证据,他绝不会有一说一的畅所欲言。 在得到邵青云的同意后,聂诚联系了当地警方,薛冰向他们提供了详尽的信息,于当日下午3点顺利抓获范经哲。 范经哲是周南的退路,他一直吃喝玩乐,过着奢侈的普通人的生活,没和上层社会接触过,也从未在重要场合出现过,早早被送到了国外,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 这次周南来找他,他早就觉得大难临头,偏偏周南认为有人帮他筹划,行事毫无顾忌,在缅因州玩一夜情,不来LA避祸,还要去纽约逛酒吧。 他提心吊胆了大半个月,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用他自己的话说:“手铐一戴上,心里轻松了一半。” 警方的各种审讯手段还未用上,他已经供出了温北的地址。 聂诚让薛冰留在警局联系使馆,处理范经哲的事,他跟随FBI去抓人。 温北躲在别墅区内,那不是他租的房子,而是他一早买好的避难屋。 警笛一路呼啸,冲进温北所住的街区。 聂诚在车上提出,能否让他一人进去,说服温北放弃抵抗。 执行此次任务的负责人直摇头,说这太危险了,他们不能这样执法。 聂诚说他身犯数罪,手沾人命,□□学生,最糟糕的是很多罪行难以取证,他希望能套出他的话,给他定罪。 “很多疑犯不畏惧抓捕,他就觉得警方拿他没办法,这是他挑衅的最佳时刻。”聂诚说。 负责人犹豫了。 聂诚再接再厉道:“我带着录音笔和枪。” 负责人与队友商议后勉强同意了,他说: “我只能给你十分钟。” 第57章 问答 屋内的中央空调定在舒适的23度,咖啡机刚冲泡出一杯蓝山——被随手放在牛皮地毯上小桌的边缘。 温北带着金丝框眼镜,穿着白衬衫和米色西裤,悠闲地站在一层客厅窗边。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按开手.枪弹夹确认子弹。 警笛声和红蓝光闯入街区,他不紧不慢地拉来那张获过国际设计奖的椅子,拉到牛皮地毯上,摆在正对门的方向,拿起那杯咖啡,稳稳坐下。 聂诚一脚踢开门,端着枪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午后下午茶般的场景——如果不算他面前小桌上摆着的枪和黑色仪器的话。 大门未锁,因他用力过大而反弹回来自动合上,虚掩着。 “好久不见,聂警官。”温北语气温和地说。 这张柔美的脸庞,这身儒雅的皮囊,这张虚伪的唇齿,使温北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若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案件,连聂诚都难以想象恶魔居然如此擅于伪装自己。 “不必客套,温教授。在FBI冲进来前,我们只有十分钟,这是你最后炫耀成绩的机会。”聂诚说。 温北笑了起来,“当然,当然,机会难得。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很多答案想听。但在此之前,放下你的枪。” 聂诚手指一转,枪口冲下。 “卸下弹夹,扔过来。” 聂诚照做。 温北脚尖一摆,将弹夹踢进旁边柜子下面,然后拨开面前的录音干扰器,还不忘嘱咐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吧,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即使我在这里杀了你,我的律师也有办法帮我脱罪。” 聂诚咬紧牙,面色愈来愈沉。 “转过去,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别着另一把枪。”温北说。 聂诚举起手,转了一圈,证明自己已经没有抢了。 温北满意地点点头,“好了,现在可以开始我们的话题了。来,向我提问,我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 “为什么杀郭英?” 温北摇摇头,“我没有杀她,我的双手不沾鲜血,只做情.事。” “你与她的死有关吗?” “有关。” “你和王光德是什么关系?” “算是曾经的学生,他听过我的选修课,对我非常崇拜,他说在我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呵。”温北不禁莞尔。 “是你操控他勾结老虎老豹绑架我和郭英?” “操控这个词不对,你要准确地提问我才能好好回答。不是他勾结,是我和那些禽兽喝酒听到他们抱怨时主动提出的建议。” “为什么选择郭英?” “我以为你已经分析出来了,她会让你始终痛苦、自责。”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他们抱怨的是你们刑侦队,你是队长,打击你是最有效的。然而我不得不说,你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和你以前公立医院的主治医师一起开过会,有意地向她咨询类似的情况,她提到了你,当然没说名字,可是我猜得出,那就是你。”温北渐渐兴奋起来。 “像我这种知道良知为何物,却从不去听它声音的人,对于你身上的这种——美,灵魂美,会产生超出一般人的兴趣,渴望摧毁它,却又不使它消失,目睹它在尘土中挣扎着不断发光。”温北像在讲台上讲解知识一样不遗余力地解释自己的心境,继而流露出老师对聪明学生的得意与爱护,“我说得是不是有点多,你这个问题太狡猾了。” “为什么要塑造姜准的双重人格?” “姜准是刑侦队长,是那些酒肉朋友们的绊脚石,何况他本就有倾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有没有感觉到他和你的性格其实截然不同,他受精英主义影响很深,但是你理智下的浪漫主义和他精英主义下的正直就像是交错的立体三维拼图,当空间扭转到某一个角度就能拼出相同的价值观。哦——你们要是我的学生就好了。”温北发出一声呻.吟。 聂诚听在耳中只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是被人放在伦琴射线下透视研究的实验品。 “余子轩的死是怎么回事?” “他为魏远做蠢事,试图暴露我们的秘密。” “为什么要杀他一家?” “他的妻子孩子与他躲在一起,很可能也听说了这些事。” “你怎么联系上的桥墩?” “不需要我联系,韩乐安会为我做一切事,包括杀人和自杀。”他再次笑起来。 聂诚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在胸腔中怒吼,奔涌的血液涌上头顶。 “还有什么问题,好学生要学会提问题。”温北期待地问。 “周南,是你的酒肉朋友之一吗,为什么帮他?” “他和那些人不同。我们原本是住在筒子楼,一起长大的发小,你听我们的名字,是因为上一辈就是好友才这样取的,所以我总要为他多做一些。”温北想起了自己此时的境遇,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的朋友还有谁,如其在我们系统内。” “这不是我作品的一部分,不在我回答的范围内。”温北狡猾地挑起嘴角。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不,你应该是很多问题。”温北皱起了眉。 “温教授,我们的时间有限。最后一个问题,你身边有爱你本来面目的人吗?” 温北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缓缓摇头,“没有,我并不奢求。你看胡小菲和我儿子,他们要是能一直爱着体面的温教授就足够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真正能包容对方黑暗面的感情。” “所以,你不会对你所做的事有任何悔过?” “不会。” 温北对他的推测表示满意,同时从小桌上拿起枪,扳动扳机。 十分钟快到了。 聂诚不见慌张,说:“温教授,你始终把魏远抓在手心,他是你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他不敢违抗你命令期间有充足的时间接触姜准,你有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姜准的双重人格没有建立起来?” “魏远是个傻孩子,总是心软。”温北举起枪,激光瞄准器对着他的额头。 “那只是一方面。你对这个世界上的感情知之甚少。” “什么?” “时间到了。”聂诚轻轻敲了敲手表表盘。 突然间的动作引得温北一惊,他毫不犹豫扣下扳机,却发现大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震惊地望着聂诚面无表情的脸庞在眼前越来越高大,直到视线歪斜,肩膀触地,他才明白是自己在他面前倒下。 他至死也不知道的是,在他手.枪的激光对准聂诚前,他后脑就停留着一个小红点,那是来自对面别墅的FBI狙击手的激光。 ——“我只能给你十分钟。” ——“好的。” ——“我会让狙击手在另一栋别墅盯着你,如果他对你举枪……” ——“他可能会从一进门就对我举着枪,以敲表盘为信号,其它情况由狙击手判断吧。” 鲜血从魏远后脑和额前缓缓流出,很快淌满地板。 聂诚一步一步退出他的别墅,FBI蜂拥而至。 他低着头离开房檐下的台阶,消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温北死了,但是他并不如何好受。 那些被他杀害的人无法复活,被他伤害的人也许还要负伤前行。 他接过封锁现场的警员递来的那根烟,走出温北门前的草坪,边掏打火机,边在心中想,也许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案件告一段落,可以准备回国了,可以…… 忽然有人冲上来,撞掉他手中的烟,顶得他胸口发疼,对方却不让他挣脱,紧紧地抱住他,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 “姜准?”聂诚惊讶道。 回应他的是他在市局的同事李自,他笑道:“你别跟他计较,他在镜头前看你中弹,担心得脸都白了。” 姜准这才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在场,机智地伪装成好兄弟一般狂野地胡噜聂诚的后脑勺。 “……”聂诚真的有点想跟他计较了。 李自比他们大四五岁,大哥哥般拉开姜准,让聂诚先去处理案件。 聂诚特意找到那位狙击手,真诚地与他握手道谢。而后掏出手机给于梅发一条微信——温北死了。 于梅没有回复,半小时后更新了一张云朵舒展的照片,文案写着“天晴了”,聂诚看到后会心一笑。 三人到警局做笔录,聂诚感谢了当局的配合,联系LA的领事馆,后续处理尸体的问题由他们负责。 他们接上薛冰,带上范经哲和一位当地负责交接的刑警一起飞往纽约。 周南和范经哲听闻温北死后迅速颓萎,很配合地答应回国认罪。 他们四人还需要等待赶来的检方办理交接手续,才能押送两个犯人返程,但返程时间已经确定,就在两天后。 薛冰和李自接了一大堆代购任务,利用空闲时间购物去了。 聂诚和姜准则还有一道难关要办,首先要从姜准父母家接回韩乐阳。 清晨的阳光透过枝桠洒在纽约中央公园的草坪上,新鲜的空气滋养着一草一木,晨跑、遛狗的人们接连从身边经过。 “先不急,我要想想怎么应付他们。”提到要去父母家,姜准头疼地说。 两人悠闲地在草坪上散步,聂诚向他说起在酒吧里救了他父亲和得到名片的事。 姜准愣了老半天,说:“你把这个机会用来让他们照看韩乐阳了?” “嗯。” “老头子很重承诺的,他答应了基本上一定做到,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求他接纳我们也可以的。”姜准说。 “我不是没想过,但是你父母都是有信仰的人,恐怕不是这么简单,这条捷径走不通,白让他们讨厌。” 姜准摸摸下巴说:“有道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觉得两位老人不对我有敌意就可以了,之后慢慢再说吧。一会儿我去把韩乐阳接回来,你留下住一晚。”聂诚建议道。 姜准一言不发地抿起唇,用行动明确表示“我不”。 “你别跟个小孩似的行吗?”聂诚忍不住笑。 第58章 闪亮 一簇簇皎白的云朵低得触手可及,清晨时分的夏日阳光在瓦蓝的天空中穿梭,闪耀出挂在嫩绿草叶上的露珠。 姜准踏着脚步踢碎一滴又一滴,打湿了裤脚,拉着聂诚走出草坪,毫不在意地说:“韩乐阳在那就行了,你不打算收养他么,就当咱派儿子陪着了。” “我已经同意收养他了。抱歉,没来得及再和你商量。”聂诚不好意思道。 “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谈过了,我支持你的决定。”姜准顿了顿,又说道,“实际上,我听到你决定收养心里松了口气。我在市局看到他被绑在工厂垂着头挨打,心里很不好受,也相处出了一些感情吧。回国就办手续吗?” “嗯。我打算听从方筱山的建议,给他起新名字,如果他同意的话。” 聂诚原本是没这个打算的,姜准不知道什么触动了他,但想想韩家那些糟心事,让韩乐阳远远躲开也不坏,问:“叫聂什么,有想法了吗?” “有,但还在考虑中,想与你商量。”聂诚犹豫着没有直接说出口。 姜准摊开手掌,说:“写在我手上,单名还是双名?” “单名。”聂诚伸出手指,在他手上一笔一划写着。 酥养的触感让姜准不由得抓住他的手指,又笑着放开手,“抱歉,没忍住。” 他轻快的心情在认出那个字时变成了惊讶,飞扬的眉眼沉静下来,沉吟着问:“你真的这样打算?” “可能不是特别合适,我承认有私心,既然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我当然希望他也与你有关。” “加个竖心旁不也挺好?”姜准在自己手掌添上三划。 “发音是更柔和一些,但这样不是和你成兄弟了吗?” “……是有点。”姜准笑了,“先别想这么多,回去再说。”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失言地提起了这个话题,说:”你最初是不是想的这个字?”他在空中点了三笔。 聂诚点了点头,“如果你觉得可以,愿意与他们商量,或者他们肯给出建议。” 姜准没说话,沉默地思考着。 两人无声地沿着花园小路越走越深,绕过林中湖,路过晨读的学生,走过一段没有遮阴的小道,又重新躲到树下。 “在想什么?” “温北说的那些话。” “啧”,姜准发出了不赞成的声音,“他的话固然有一定可信度,但用不着思考太多,他一犯罪分子难道会和我们推心置腹?” 聂诚失笑道:“姜队说得是。” 这时迎面走来一对男性伴侣,他们正聊着愉快的话题,嘴角挂着明朗的笑容,没有过于亲密的举止,仅是牵着手,松松地勾着手指。 姜准看得心动,侧头望着聂诚,尝试着向他伸出手,犹豫地问:“可不可以?” 聂诚握住他伸来的手,与他掌心相对,手指相扣,在公园里来往的行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拉起他的手。 姜准微微睁大了眼,说:“胆子见大。” 聂诚从容地左右张望,慢条斯理地说:“快看看周围有没有我们同事,有我就松手了。” “休想。”姜准亲亲他的手背,低笑道。 两人逛到中午,在附近的餐馆吃了顿牛排,打车到姜准父母家。 为了避免刺激两位老人,聂诚示意姜准去按门铃,自己退后一步站在后排。 这次来开门的是姜夫人,她盯着姜准的脸探究了三秒,然后开心地尖叫着抱紧了姜准,不忘回头喊道:“老姜,老姜,快来看看谁来了。” 先跑来的是韩乐阳,他在门口顿住脚步,朝姜准低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绕过他腿边,向聂诚跑去。 聂诚半屈膝蹲下,给他一个拥抱,“这几天还好吗?” 韩乐阳扑到他怀里,软软的头发蹭着他脸颊,轻轻地应道:“我很好。你们呢?”后半句的小心翼翼里包含着对姜准态度的试探。 “我们也很好,后天一起回家。”聂诚拍拍他的背,安抚道。 韩乐阳心中大石落地,终于从头到脚放松下来,由聂诚牵着向姜准父母道谢。 “那我们先回去了。”聂诚说。 姜准皱起眉,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想和他们一起离开,收到聂诚不赞同的眼神,又犹豫起来。 “你们也住下吧,不是后天的飞机吗。明天一早我和老姜一起把你们送回使馆。”姜夫人赶忙道。 姜准的眼神重新变得热情起来。 “不好打扰您一家团聚。”聂诚坚持道。 “住下吧,”姜枫开口道,“阳阳的拼图还差一点就拼好了,多留一天吧。” 韩乐阳仰头见聂诚微微点了点头,他重新跑回姜枫身边,被高兴得溢于言表的姜枫牵着上了二楼。 这一老一小的背影看得聂诚有些难过,第一次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给别人带来了伤害。 姜夫人将姜准拉进门厅,朝聂诚招手道:“快进来,我刚做了枫糖蛋糕,正好你们一起尝尝。” 聂诚却之不恭,说了好几次“打扰”走进了门厅。 他这一连串的客套惹得姜准不高兴起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摆正自己的位置。” 聂诚诧然。 姜准只好又说:“非要我在我妈面前吻你?” 聂诚微不可见地还了他一记肘击,自觉与他保持距离,可一想起他的话就忍不住低头浅笑,姜准的心情重新轻快起来。 姜夫人将他们的“眉目传情”看在眼底,带着微笑摇头叹息,她躲在厨房里闭上眼,反复问自己看到这一幕,到底是开心更多还是痛苦更多。 姜夫人从烤箱里取出蛋糕,热情地分给他们,不无感慨地说:“那晚从酒吧回来后,老姜跟我夸了好几次这个小伙子真好,还想给他介绍对象呢,谁成想……小诚,你们高中时就认识了吧,那会儿我听他提过你。” “是的阿姨,我们在隔壁班。” “哦哦。其实小准和同学都是不远不近的,只是我们没想到他会这么看重你。” 气氛沉默下来,聂诚只好说:“阿姨,对不起,我……” “是我的问题,妈,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是我主动的、要求的,是我的问题。”姜准打断他的话,道。 “诶,你们别争着抢着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事已至此,你们的状态我也看出来了。作为母亲,我当然希望看到你们幸福。小准,你记得小时候妈妈跟说找伴侣的首要条件是什么吗?” 姜准一愣,完全没有印象。 “人要好。人品、性格、能力,这些是首要的。你的眼光不错。”姜夫人收起下巴看向他,这个视角使她的眼睛和促狭的笑容都被放大,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情万种。 姜准喉咙微哽,点了点头。 “你爸是个老顽固,别和他一般见识,小诚也是,别往心里去。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多谈谈多交流。”姜夫人说。 现在的局面已经远超出聂诚的预计,他一口应下,保证不让姜夫人为难。 下午姜夫人赶他们睡午觉,一人分一间客房。 听着脚步声远了,姜准偷偷摸到聂诚的房间。 “我们可以视频。”聂诚抗议道。 姜准不听他说,直接躺到他旁边,问:“你觉得情况怎么样?” “比想象中乐观。” “嗯,不过我妈的建议你听听就算,老头子比她想象中顽固。” “其实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聂诚侧身支着头,看着他说,“我在书中读过一个例子,将支持堕胎和反对堕胎的人面对面交谈,表达自己的观点,会有冲突,但是我觉得走向是好的。” “化用ADR(替代争议解决方式),用发泄情绪来替代敌意?” “差不多吧。” “可行性不高,现在是个体问题,不是趋势问题。别想了,这样不咸不淡很好,回国就清净了。” 两人聊着聊着睡着了,听到敲门声,姜准跳起来慌忙躲到门后,聂诚说请进,姜夫人推开门问他要不要吃些下午茶,提醒他午觉不用睡太久,又纳闷道姜准不知道去哪里了。 聂诚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到门边与姜夫人说话,无视姜准勾他手指的手,关上门后,与他相对无声地笑起来。 晚饭时姜枫带着韩乐阳下来吃饭,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总体还是友好的。 聂诚与韩乐阳住一个房间,提早去洗澡休息,给姜准和他父母留出时间。 他们似乎聊到很晚,凌晨韩乐阳起身上厕所时楼下得灯还亮着。 第二天姜枫夫妇没有什么变化,上午将他们送回使馆,客气地与聂诚道别,嘱咐姜准两人要是工作忙,可以把韩乐阳送来过假期。 他们与薛冰、李自会和,按照约定的时间登机,押送周南、范经哲回国。 在飞机上换班看守时,姜准和他说,韩乐阳名字的事他们同意了,就用你最初想的那个字。 国内机场早有公安和武警等候,交接顺利。 他们来不及倒时差,带着韩乐阳这个小尾巴直接去市局报告。 所有工作完成,得到邵青云那一句“辛苦了,去休息吧”,他们才彻底放松下来,有了归国的实感。 回到家后,连同韩乐阳,三人乱七八糟地睡了两天,作息才规律起来。 精神充足后,聂诚第一件事就招手办理收养手续。 期间同胡小菲预约了一次咨询。 警方向她解释了温北的所作所为,她过了半个多月才接受现实,悲伤淡去后,惊觉自己躲过一劫。 这次一同做咨询的还有一位小朋友。 姜准终于在荣光里派出所门口见到了传说中的韦悦君,并且得到了小朋友的犀利评价。 “你就是聂叔叔口中差点失足的同学?” “他这么说我的?” “他比你温柔一百倍。” “他板起脸来能把你老师吓哭,你信不信?” 韦悦君那句“不信”还没出口,注意到车里坐在后排的韩乐阳抓着前排椅背,很亲密地同聂诚说话,皱起眉问:“他怎么还粘着聂叔叔?” “你聂叔叔决定收养他,他不仅改了名字,还改口叫爸爸了。” 韦悦君愣在原地,抽着小脸,眼圈通红,终于崩溃地扬起头,被姜准气得嚎啕大哭:“他抢我的!” 姜准不得不许以某儿童套餐附赠的最新玩具来平复小姑娘的情绪。 荷花开满池塘时,外省通报来的消息确认赵学义已经落网,经调查他参与多起盗窃、赌博、诬陷、造假案件,并持有毒品,严重扰乱社会治安。至于传言中外省的灭门案,与他无关,他之所以不作澄清,是为了在道上面子好看。 这几份卷宗移送完毕,聂诚和姜准的桌面上又有了新的案件。 工作上的忙碌不影响他们生活中的情趣,某个休息日,聂诚神神秘秘地让姜准陪他去商场,进了某家医美中心,给自己的左耳打了一个耳洞。 姜准怕他伤口感染,只能补偿性地摸着他耳洞上面的耳朵,心有余悸地问:“疼不疼?” “不疼。” “上班能带?” “不能。”聂诚笑道,“但是下班可以。” 姜准想了几天也没想通他的思路,只好直言问为什么。 “我总会想起于梅和她提到女朋友时的状态。我很向往,就希望自己也能有变化,哪怕是小小的改变。”聂诚说。 姜准仔细观察,他们穿着便装逛街时,聂诚耳朵上那个不张扬的耳钉低调地衬出他的与众不同,确实好看。 那其实只是一个简单光滑圆片,却能在夜晚中划出一道美丽的银光,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