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星火》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遗失星火》作者:排骨吃阿西 文案 我等你来吻我。 ★温柔淡定宠溺艺术攻x对外冷对内撒娇老师受★ 文案: ★曲一啸七八岁成了孤儿,他不是什么好人,吃在叶家,住在叶家,还拐了人家的宝贝儿子,但是有一天,叶家把他放弃了…… 再次相见,当初他追着跑的人,现在整天围着他转……★ ——————— 曲一啸x叶汀,受追攻,受比较黏人,有占有欲 甜,1v1,he,破镜重圆,主要写重圆部分,破镜穿插,也算先婚后爱。身心只有彼此。 ——————日更,微博请假。@不不不想吃排骨 排个雷:分开后攻尝试和别人在一起过。 第1章 七八月的时节微风浮躁,夏季很少有灰蒙的天色,乌云蔓延至地平线尽头,看样子不出意外,今晚会落雨。 送走最后两位前来体验的客人,已经到晚饭时间,遇上学校没课,丁创就会在工作室待整个下午。 跨进门槛时注意到对面房间的门虚掩着,缝隙中泻出几束灯光,这个房间几乎被书架挡了去,窗口无法打扫到的竹帘落了尘。旁边有一扇进出的门,门把上挂着一个中国结。 丁创走过去,直接推开门,中国结的流苏穗子在摇晃,像一种独特的欢迎仪式。他倚在门框上,道:“曲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要吃什么,我帮你点外卖。” “不用,我吃过才来的。”被叫做“曲哥”的人也是个年轻男子,口罩遮去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眉骨清冽,鼻梁高挺性感,额头光洁,他的眼神正十分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嘿你瞧我又给忘了,现在有人和你一起吃饭。”丁创拍拍脑袋,他剃了个寸头,这一拍还有些扎手。 曲一啸轻轻“嗯”了一声,他不停变换着石头的角度,丁创的话并未带给他多少动荡,这让丁创忍不住补充一句:“哥,你高兴么?” “为什么这么问?”曲一啸抬头。 “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只用花一分钟,但要实现这件事可能要耗费很长时间,推翻无数次决定。” 丁创没谈过恋爱,思维却很清晰,他指了指曲一啸的无名指,说:“我就是觉得,你这样深思熟虑的人,却对自己的喜事一声不吭,有点不明白。” “那该怎么办?” “至少庆祝一下,你们那么般配,该让所有人为你们祝福。”丁创说。 他的话让曲一啸的眼睛里带上笑意,丁创有些迷惑,以他对眼前人的了解,又认为曲一啸是应该是高兴的。 “所有人……那真有点困难。”因为感冒曲一啸最近有点咳嗽,嗓音略微沙哑,不欲继续说下去:“晚上没人,你回家吧。” “我看你弄一会儿,反正回去也没啥事。”丁创算是小师弟,跟在曲一啸身边好几年,人机灵又肯学,有一颗炽热的心,还有一张话唠的嘴,什么都敢说。 他凑近看,灯线下曲一啸的手显得没有什么血色,由于用力而骨节突出,修长的手指摆弄着一枚小巧成形的枇杷色印石。 石头的质地看起来光泽透明,经过加工后石身上呈现出细致的纹理,仔细观察那是一条蜿蜒盘旋的卧龙,气势磅礴仍如排山倒海。 丁创拿手小心触碰,连声赞叹:“曲哥,这田黄忒贵,真不知他们哪儿弄来的,又不好刻,你真厉害。” “你也可以来试试。” “不了,弄砸了这玩意儿我赔不起。”丁创也不看他操作了,退到三丈外,出了客厅拿起背包喊道:“下回吧,哥,我先走了啊。” “注意安全。” 夜里闷热得难受,虫蝉沸腾。 屋中宁静,石头上的墨印渐渐被刀尖切开,形成一条不深不浅的沟壑,曲一啸动作流畅,刻意放慢下刀的速度,不敢像平时那样随心所欲。 这块只有两指深宽却寸土寸金的石头,一旦弄残了便得不偿失。 拂去多余的粉末,一个“富”字铺满在半个石面上,石面太窄,字太复杂,因此线条要细,布局更是要搭配合理,曲一啸先查了书,在稿纸上设计完好,才放心思到石头上。 怪的是古人多将“富贵”二字描得圆润可爱,少有尖细之体,为了追求这样的人生形态,世间的人踩着泥血而上,就好似这滔滔几笔,写起来容易,篆刻起来难。 一个人弄到八点才收工,闭眼缓了缓酸涩的眼睛,窗外面果然下起了雨。 四周寂静,偶尔能听见几声谁家的狗叫。 这里是一家刻印艺术工作室,是曲一啸的老师早前专门用来写字刻画的地方。工作室弥漫着浓厚的书墨味,与老师周身散发的气派如出一辙。 客厅里放着两排巨大的木架,架子上多是主人旧年创作的书画与篆刻的印本,地上有些许蒙尘的牌匾整齐放列,有写“醉卧青山”的,“苍耳满盈”的。 不仅如此,每个房间也有不少圆筐与柜子,摆放着大大小小,颜色质地不一的石头,完整的、残缺的都互相交列着,让人眼花缭乱。 曲一啸来这里的第一年,老师空出一间闲房给他捣腾,从那之后曲一啸的人生就和石头打上交道。如今老师半隐退,这家工作室的经营与延续也基本落在他的肩上。 确认锁好门,曲一啸撑起伞慢慢往外走。 深长的巷子将喧闹和僻静隔离开来,路灯昏暗,绕过一个分岔路口,街上就要嘈杂许多。 面前跑过的小朋友一手拽着气球,一手握着快要融掉的冰淇淋,一些店中的老板才开始吃晚饭,路边公共位置上堆满了散步的人。曲一啸走了两步,坐上一辆等待的出租车。 下了车,雨落得小了些,曲一啸收伞,街道两旁是梧桐树。越往里走环境越恶劣,只有几盏稀稀疏疏布满灰尘的路灯供人前行。 曲一啸走在雨下,走在翘起来的地砖上,走在无人打扫的落叶堆里。 与热闹的胡同巷道不同,这里是这座城市最偏的地方,路边的电瓶车三轮车胡乱停放,生了绣的把手上有水珠滴落。 绕过绿色油漆的老式报亭,可以看见有斑驳低矮的平房与废旧的老楼,房间一个挨一个,星星点点的灯光看起来拥挤又密集。 平房区的墙上贴满了青黄破烂的报纸,掩藏在报纸后面的是粗俗的涂鸦。筒子楼的红砖失色,泥瓦潮湿,青苔横生,脏乱差无疑是来人对它的第一印象。 曲一啸的步子没有任何迟疑,他穿着简单的短袖,人干干净净,脸堂堂正正,拿着伞的手指节分明,稍微弯曲的弧度是出奇地好看,他看起来不该属于这里,但他对这里毫不陌生。 门口的老大爷吃着烟,坐在凉椅上吹夜风,瞅见曲一啸,漆黑夜里确定自己没花眼,吆喝一声:“小曲,又来看小老头啊。” “李爷爷。”曲一啸点点头,接着钻进旁边的一幢老式楼,**年了,这里从未变过。 石头凹槽积了污水又被晒干,边上几盆吊兰缺失打理,黄了叶子老旧陈年,一只灰扑扑的猫恰好从面前掠过,惊了停在地上休息的几只鸽子,飞到电线杆上打湿了白色的羽毛。 它们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走过公用的洗手池,一楼最左侧的房间前堆满了废旧物资,有纸板,有不要的书,还有折叠好的报纸,地上摆着捡来的废铁废钢,占据了狭窄的走廊。 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电话铃声的响起尤其突兀。 曲一啸掏出手机,一接通那头的声音就传来:“你怎么还没回来,外面下雨了,我记得出门前你带了伞的,要……来给你送伞吗?”说到最后对方轻声地问。 “我有伞,别担心,这边有点事,我晚一点回来,你不用等我。” “哦。”对面的人似乎有些失望,正要说什么,曲一啸面前的门就打开了。 老旧的铁门掉了大部分的劣漆,发出“吱呀”的难听的刺耳声,顺着尚未挂断的手机传了过去,下一秒曲一啸就听见那人问:“你在哪里?” “我先挂了,你早点休息。”曲一啸并未回答,而是掐断了电话。 佝偻的老人站在门内,身材矮小,只打齐曲一啸的肩膀,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流失了本色,不像曲一啸刚认识他时,整个人简直瘦弱得皮包骨,甚至到了骇人的地步。 只是人老了养回二两肉不容易,只有那双眼睛在看人时从未变过,曲一啸喊:“张叔。” 张成礼放他进去,“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曲一啸知道他借题发挥,脾气上来,失笑道:“是被其他事耽搁。” 张成礼哼了一声,往屋里走,“你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动动手的活,我看是脚也被绊住了。” “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的,是件好事。”说完曲一啸又不确定了,改口说:“如果也算好事的话。” 第2章 曲一啸回到家接近凌晨,客厅的灯还亮着。 空调温度很低,蜷缩在沙发上的人似乎睡着了。 头发顺在额头两边,温柔的灯光下打在白净细腻的肤色,露在袖口外的手臂搭在胸前,长睫毛洒在下眼皮,姿势七拐八扭,肩背上的蝴蝶骨若隐若现,身形单薄清瘦。 还是喜欢这样睡觉。 “叶汀。”不知道叶汀睡了多久,怕着了凉,曲一啸想把人叫醒。只是熟睡的人毫无反应,他只好碰了碰对方的肩膀,轻轻一推:“叶汀,起来去床上睡。” 这一下换来轻微的动静,叶汀是真的睡着了,也许还做了梦。 他迷迷糊糊听到曲一啸的呼唤,睡意朦胧中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他等的人回来了,于是两手一伸,朝曲一啸张开,嘟囔道:“你抱我进去嘛。” 夜深人静,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叶汀的手举了几秒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两眼睁开的时候脑袋也立即清醒过来。 曲一啸站在他的面前,就那么看着,眼睛里倒映的光在微微晃动,没有一点要接住他的意思。 僵在空中的手讪讪收回,叶汀若无其事坐起来,没了刚才的任性,道:“回来了,要吃东西的话我去热一热,我煮了粥。” 他睡得头发乱糟糟地支楞,松垮的睡衣移了位,露出胸前的大片肌肤,透出一抹绯色,自己却没有察觉,说着要向厨房走去。 曲一啸移开眼,转身往卧室找衣服:“我不饿,你去睡觉,不早了,我去冲个澡。” “哦,好。”叶汀又折返回来跟在后面进屋,曲一啸去了浴室,他回到床上抱着被子,头埋进枕头,听着哗哗的水流声睡意全无。 还是有不真实感,这是他和曲一啸结婚的第五天。 班上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班长元钊,叶老师的无名指悄无声息多了个素戒指,低调得不像话,事情一出,消息风靡乱窜,很快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知道叶汀结了婚。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作为法语实习老师,叶汀相貌好,家世好,履历优秀,他在国外待过多年,口语发音纯正舒适,引来不少慕名旁听的学生。 叶汀在课堂上极为自律和正经,给学生一副高冷独立的刻板印象,身上一点多余的带有暧昧的饰品都没有,更别说和其他亲近的人一起出现。 因此婚戒让大家私下都非常好奇,到底叶老师眼里会容下怎样的人。 在别人口中变得神秘的曲一啸,领着叶汀正式去民政局的那天是个很随便的日子,连天气都很平常,这个决定很冲动,没来得及挑个良辰吉日。 如今时代变化,同性合法,他们没有把这件看起来可喜可贺的事情宣扬出去,知道的人是寥寥几个,尽管如此,既然踏上这条路,叶汀就能怀着足够的热情走下去。 身在国外的好友卢遇得知后大吃一惊,立马回了电话:“恭喜啊兄弟,你终于活过来了。” 卢遇拿着夸张的语气祝福,其中包含了多少感慨。叶汀也在想,他和曲一啸隔着九年十年的空白,相遇和结婚这两件事都来得太快。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却做完了一辈子想去做的事。 曲一啸在浴室磨蹭了好一阵,叶汀胡思乱想,最终没熬住,还是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床边的位置已然空了,要不是床单上残留着皱痕,叶汀甚至怀疑曲一啸一夜没睡。 想到和曲一啸同睡一张床,一米不到的距离,即使什么也不做,就忍不住脸上发烫,就像回到一对恋人最原始的状态,狂热之后要强迫淡定。 而在以前,他们还要厚颜无耻得多,那是不分你我,无所顾忌的程度。 人本庸俗,只会怀念好的。 一边自我唾弃,一边把熨在锅里的粥吃完,今天是周末,叶汀不用去学校。曲一啸似乎很忙,他们每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放了假不去找曲一啸他就没事情可做。 叶汀不想浪费,他找了最适当的借口去见曲一啸,那就是送饭,亲手做的饭总是含着浪漫。 他打算先通知一下曲一啸,才不会显得鲁莽,电话是在最后一秒接通的,曲一啸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事?” 叶汀凝聚心神,说:“中午吃什么,我想来给你送饭。” 曲一啸没有立马回答,叶汀屏气凝神地等待,就在他以为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不能为曲一啸做,心一点点下沉的时候,他听见曲一啸说:“随便弄点就行。” “那你们几个人啊?”叶汀问。 “就做我们两个的就行。” 两个人的分量,意味着让他过去一起吃午餐,不管曲一啸是不是有心,叶汀心神荡漾,勾起唇:“好。” “你会做饭么?”挂断电话前曲一啸突然问。 “小看谁呢。” 收拾好后叶汀去了一趟超市,他不会买菜,都照着贵的买,他不懂物美价廉,觉得贵的就是好的,他要给曲一啸最好的。 他真正发觉他和曲一啸分开得太久了。 对着卢遇他能够大声确定地说出曲一啸喜欢吃红烧排骨,喜欢香辣鱼肉,同样是甜的,比起草莓更喜欢吃汁多的梨。能够对街头感到为难的画家仔细描述曲一啸动情,微笑,蹙眉,无奈和认真的表情。 但重逢之后他开始怀疑有关曲一啸的记忆是否真实,因为同住几天,他从没见桌上出现这些食物,那张画像成品被他揉成一团扔进垃圾袋,它的鼻,眼,眉可以代入任何人,但绝不是曲一啸。 叶汀想,曲一啸的改变就是对他的惩罚和报复,如果没有这些变化,他们存在的问题会少很多。 从网上找来食谱,学得有模有样,他其实不怎么会做复杂的食物。 他不敢做辣的,曲一啸在咳嗽。 胡萝卜和玉米扔进炖着骨头的锅里,咕噜咕噜冒泡,很快厨房里传来阵阵香味,叶汀有些小得意,撇撇嘴,心想要是曲一啸说不好吃,他就哭给他看。 头天下了雨,道路湿滑,夏天下雨的好处就是降温解暑,天气变凉,被雨水冲刷的树叶新嫩碧绿。 司机停在街道口,叶汀得往巷子里走一段路。 在巷子尽头坐落着一家装修的简单别致的小院,灰瓦白墙,木质的门看着有些年岁,门槛外两边各有一块半人大小的石头,石头上刻有“望峰居”三个字,字上镀了红漆,一看就是小院的招牌。 此外还有一株独立的翠竹点缀,五六盆盛开的杜鹃,当初叶汀就是为这别出心裁的风格而来,结果阴差阳错地遇见了曲一啸。 大门虚掩着,院内布置简朴,推开第二扇门后是两排又高又宽的书架,刻画用的桌子和材具把大厅填满。 屋内有客人准备离开,丁创打开门就看一位五官精伦的年轻人站在中央,眼睛明亮,嘴唇淡薄透粉,手里提着东西,见到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丁创认得这个人,是前不久才过来刻名章的顾客,因为气质容貌出众,所以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况且就在前不久,这个人还多了一层身份。 丁创还记得当初叶汀看见曲一啸时,那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他抬手指了指左边,示意人在里面。 第3章 屋中腐墨味儿大,不适合吃饭,恰好院子里有一台石桌,叶汀将桌面的黄色枯叶捡干净,贴心地盛好米饭摆在曲一啸面前,说:“快尝尝,我亲手做的。” 面前的食物卖相竟然不错,曲一啸难免惊讶它们都是出自叶汀之手。 少年时期的叶汀很娇气,不仅口味挑剔,做派也完全是个小少爷,端个水吃个药都要嫌累,喜欢马马虎虎,不喜欢做任何麻烦的事,仗着家里人的宠爱为所欲为。 那时曲一啸倒也甘之如饴,愿意去捧他爱他,只要他永远喜欢,曲一啸就可以永远满足。 什么时候学会做的这些,他不得而知。 分别多年,时光把他们带着向前走,就是在教他们要学会不闻不问,每当夜晚过去,如果还能记得彼此的名字,那一定不是想念,是月光的馈赠。 骨头汤味太淡,萝卜火候太过有些糊,曲一啸在叶汀殷切的眼神下细细品尝,然后点头说:“还不错。” 其实味道一般,叶汀是知道的,但他仍然喜不自胜,为的是曲一啸没有说不好。 他俩还不至于到客套的地步,这更像是他的一种无伤大雅的虚荣,叶汀自认是安抚,感动,或者就是他本人的原因,曲一啸才会说善良的违心话。 总之他不用哭,嘴里的饭菜又香又软。 吃到一半他突然心头一动,松开嘴巴里的骨头掉碗里,把手举得老高示意曲一啸看:“红了,被油溅到手上。” 曲一啸的视线随着他的话落下来。 不知怎的,叶汀觉得本来没感觉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虎口处不怎么明显的细小伤口印在白嫩的皮肤上好像愈发的红,他想收回手,但曲一啸一直盯着,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大约持续两分钟,这份冰冷的沉默让叶汀开始心慌,缩回手忙道:“其实......”不痛的,他只是想讨一点好。 “曲哥!”丁创背着包从屋里出来,打断了叶汀接下来的话,对于两人的气氛丝毫未觉。 坐在曲一啸对面的标致男人面容冷淡,和桌上的青梨一同成为一幅画的静物,他对院子里的一花一草都无比熟悉,眼前谈得上温馨的画面出现在这里,有种难以形容的美妙。 于是心里越发认为这两人悄无声息的可惜,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丁创友好地对叶汀一笑,见对方抿了抿嘴,又转头对曲一啸说:“我先走了,这两天没什么人,就靠曲哥照应。 “放心。”曲一啸把目光移到丁创身上。 丁创说:”我在想是哪些人这么有福气能碰上你。” 望秋工作室仅他们两个,两个当中最厉害的,当然是曲一啸。丁创虽然和曲一啸在同一老师名下,但曲一啸比他早来五六年,手艺娴熟精湛,所以大多时候他都跟着曲一啸在学。 来工作室的第二年,曲一啸因为缺钱,就想到在网上接单子的办法。老师声名在外,从不教外人,却很快赞同曲一啸的提议,一是理解他的苦楚,二是学以致用。 那些来体验的顾客都是图个新鲜,曲一啸那时的手艺带生手已经绰绰有余。 最开始一段时间很艰难,一周一两个人找过来,能对艺术产生兴趣的人很少会无故刁难,后来评价逐渐变好,来过的人都觉得有趣,单子便日益见多。 那会儿曲一啸上高三,他只能在不耽误课程的情况下拼命挣钱,通常熬夜很晚。 现在这一块都交给丁创在管理,曲一啸基本只接石头不接人,不怪丁创发出那样的感叹。 丁创走后,院中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一顿饭寂静无声。 这个天吃饭还是有些热,叶汀鼻尖出了一层汗,他不怎么有食欲,但曲一啸还在吃,他便捧着饭碗,偶尔喝一口汤。 他小心翼翼地偷看曲一啸的神色,对方吃得很认真,也不知有没有生气,他不该多嘴的,叶汀难堪地想着,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以前曲一啸从不会甩他冷脸,说他过分矫情,对他不耐烦,在刚刚的一场无言里,这些东西叶汀好像都体会到了。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却不敢抬头看曲一啸的眼。 “我吃好了。”曲一啸喝了一半,剩下的全部收拾进保温盒,他对叶汀说:“下午我还要忙,你先回去,这里没休息的地方。” 叶汀佯装胃口很好还在吃的样子,让曲一啸先进去做事,等曲一啸一走,他就放下碗筷,在石凳上愣神干坐。 要是卢遇在的话,就会阻断叶汀发呆,因为他知道一旦叶汀露出这样失魂落魄的眼神与姿态,脑袋里就会带着痛苦构建一个虚空的幻想,卢遇认为这是很危险的事。 但此时叶汀没有维持太久,而是摸出钱包,找到放卡片的夹层后面妥帖藏着的几张纸。 半小时后,门从外面被推开,中国结的穗子轻轻摇摆。 叶汀出现在门口,没事人一样地看着望过来的曲一啸:“我想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多晚我都等,反正回家也一个人,我保证安安静静,不会打扰你。” 曲一啸以为叶汀走了,除了每天有一只橘色的猫准时经过,踩在墙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院子外长达半小时没听见其他动静,而额头打湿的头发在告诉他,其实叶汀一直在外面坐着。 “随你。” 叶汀一喜,关门进屋。 屋里放着和客厅一样地桌子,桌上是一盏台灯,两块竹垫,垫子外的部分摆满杂物,一些工具比如刀,笔,毛毡,砚台和石材。 阳台外一个有洗手池,池子对面的台上摆着一个玻璃鱼缸,叶汀用手指逗了逗水中摇摆的金鱼,回到屋内在曲一啸身边的软椅坐下。 曲一啸手中的田黄石在收尾阶段,由于面积小,质感温润,又极为珍贵,虽然不是第一次刻田黄,他下手仍不敢马虎。 老师将石头转交之时并未多说,可曲一啸干了这么些年岂不识货。这块冻石又是田黄中的上上品,可雕可刻,相辅相成,千金难求,再出自曲一啸之手,“富贵”二字可谓名副其实。 叶汀也在打量这块石头,不过他是门外汉,只会欣赏美丑,卧龙的纹理精细有循,色泽纯净,小玩意儿外观精美绝伦,他忍不住出声:“它好漂亮。” “嗯。” 得到回应,叶汀又把注意力转到曲一啸身上。 曲一啸的字从小就写得好,不仅叶汀的妈妈看了喜欢,连各年级的语文老师都略有耳闻,经常让班上的学生有时间就多观摩一班曲一啸同学的字,书法大赛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想不到曲一啸做了篆刻师,叶汀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软皮质包裹的小尖刀仔细勾磨,顺着游走的刀尖,侧面左下角多出一行小字。 “俯仰流年二十春。你在刻什么?”叶汀一个字一个字念,为了看清楚,撑着身子脑袋往前凑,头发扫到曲一啸的脸,偏偏还不自觉,问:“二十春……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转头,陡然对上曲一啸眼睛的那一刻,心都静止了。他们隔得太近,彼此的呼吸在缠绕,这个距离,曲一啸是可以亲上来的。 若是以前,曲一啸早就把他亲得意乱情迷,身体发软,而此时对方只是向后退了退。 “就是时间过得很快,二十年匆匆一过。” 见叶汀一动不动,这个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曲一啸无奈道:“你说过要安静的,我在做边款,快些做完就能早点回家。” “哦。”叶汀缩回身子,按下心悸,老老实实坐在坐在凳子上,不说话了。 后面整个人兴致都不高,只认真看曲一啸干活,直到最后几个字落幕,他的眼睛终于亮了亮。 ——丁酉年,无篷印。 第4章 中学时期学古诗文,那些文人雅士的名和字个个都是分开的,一堂语文课老师布置课后作业,让同学们为自己取个表字。回到家叶汀就将难题抛给了曲一啸。 曲一啸高一个年级,成绩好,记忆力强,看书的速度也比他快,几乎不用思考:“就叫''林泉''。” “怎么这么快就想出来了。”叶汀上半身瘫在桌子上,咬着笔头,眼巴巴向他求救:“那我的呢?你有没有想。” 曲一啸摸摸叶汀因为苦恼而鼓起来的脸颊,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很容易想到。” 第二天老师抽了两组同学来回答问题,各种好的差的答案都有,闹了不少笑话,叶汀恰好身在其列,因为有曲一啸在前,他信心十足:“老师,我取的字叫''岸芷''。” 老师问意义何在,可有出处,若只是随口一说就坐下。叶汀第一次得意洋洋,挺胸昂头颇有骄傲道:“有的,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出自《岳阳楼记》。” 以前学习差不爱答问的人当了老师,能够在台上侃侃而谈,大阔长篇,心中依然保留着“岸芷”的位置,甚至当曲一啸某日问起时,他可以自豪地说要用心跳永为它保鲜。 学校并不强令每个老师刻用名章,只是看到其他老师握在手里,印在白纸上鲜红的代名,叶汀就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经别人介绍后来到工作室。 然后就是久别重逢。 “无篷。”叶汀念道。 这个名字显然代表了曲一啸,并且看起来不是头一次被这样称呼,因为曲一啸答应得极其流畅,他未抬头,只专注于手上,每一刀都千回百转仿佛刻过无数遍。 “这个是专门为了刻这些东西取的?”叶汀不懂。 “是别号。”曲一啸解释道:“每个篆刻的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别号,我自称“无篷”,比如丁创的印叫''望丘叁'',’望’字代表师承何处,可篆可不篆,能直接叫’丘叁’。” “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别号?” “不止。”曲一啸停顿了一下,说:“不过我只有这一个。” 那“林泉”呢?叶汀心想。 他如今更倾向于把这次相逢当作重新开始,“林泉”变成了“无篷”,由一种符号变成了另一种符号,他在曲一啸身上找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那点彰显他们之间激情的东西也正被抹杀殆尽。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曲一啸就近在眼前,名义上他们成为了最亲密的人,下雨的时候可以躲进同一把伞。 接下来的周末日子叶汀都来工作室帮忙,曲一啸没有意见,他就更加无所顾忌。 丁创发过来的时间安排表里只有三个人,都集中在上午,叶汀化身助手,任务是在旁边欣赏曲一啸教别人刻石头,当讲师的曲一啸魅力大放,他的声音好听,他的手指好看。 对面是两位女生,就是丁创口中所谓“幸运”的人,叶汀对这句话深以为然,相信她们很快忍不住脸红心跳,无法应对绅士一般的温柔,因为他自己也不能抵挡。 但女生明艳动人的眼眸让他气恼,他想用老师惯用的严厉眼神来警告她们认真听课,不要总是盯着曲一啸,不要总用涂了草莓色口红的嘴巴夸曲一啸,可在她们的夸赞中,他又深感骄傲。 他只好起身去外面倒水。 回来后那两个人已经在曲一啸的监工下拿着刀笨拙动手,叶汀将温水放在客人面前,又往曲一啸手里塞了一杯,比起昨前两天,曲一啸嗓子的状态好了不少。 “喝点水。”叶汀说:“你讲太多话了。” “谢谢。”曲一啸摇摇头表示没事,仰头喝水时滑动的喉结让叶汀很想伸手摸一摸。 顾客一边想要把章刻好,又一边接连在失败里痛苦地请求曲一啸帮忙,几个小时的体验旅程过得很快,结束时还带了点意犹未尽的惊心动魄。 送走她们,工作室的活就算完成,将丁创的屋子收拾干净,叶汀跑到曲一啸的房间里洗手,伸了个懒腰没擦干的水顺着手腕往白皙的胳膊倒流,刚巧曲一啸进门看见,抽了张纸巾给他。 叶汀接过来擦手,带笑的眼睛却放在曲一啸身上,曲一啸若无其事移开眼,两个人一起顶着艳阳高照回家。 到了八月下旬,狂风暴雨居多,学校临近期末,各年级进入考试的紧张阶段,叶汀抱着课本走进教室,被同学们齐齐全全地要求划重点,大家达到了空前一致地积极勤奋。 作为实习老师叶汀带的一年级,他话少,气质冷,但并不代表不好说话。其实他比底下坐着的人年长不了几岁,学生卖乖讨巧,让他有种时光倒流回大学的错觉。 或者再小一些,他也会这样对着曲一啸无理索求,曲一啸也吃他这一套。 花费半节课总结出同学们用来救命的东西,半节课留给他们自习,叶汀不爱拖堂,在下课铃声响起前说了几句便转身出了教室。 阳光照射下走在廊道的人闪闪发光十分抢眼,总有人回头来看这朵漂亮的高岭之花,白色衬衫的下摆扎进合身的黑色西裤,勾出匀称的身材。 要不是衣装正式,不会有人认为叶汀是一位老师。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是院系里一位男老师,叫吴平雨,高高瘦瘦,平时性格温和善良,很好相处,听学生说一站在讲台就变了个人似的,雷厉风行。 这会儿刚把课本放下,吴平雨就递过来一盒香蕉牛奶,微笑道:“你尝尝,味道不错。” “谢谢,我不喝。”叶汀习惯他时不时的分享和热情,有时候下午有课,不方便回去,吴平雨就邀请他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但叶汀从不接受。 吴平雨似乎也习惯他的拒绝,不介意地收回手,把牛奶放到一沓资料旁边。 “你结婚对象是男人吧。”吴平雨不经意间和他聊起天,“我看得出来。” 老师之间交流私人问题并不是奇怪,不过这并不包括叶汀在内,虽然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不是什么避讳的话题,吴平雨的提问仍然让叶汀皱眉,简短答道:“是。” 感觉到他的抵触,吴平雨圆场笑说:“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这么年轻就结婚,挺意外的。” “没事。谢谢关心。” 晚上提前给曲一啸发了信息,到家时晚饭已经全部上桌。桌上的菜以清淡为主,为一些琐碎的结课的事忙了一天,吃上一口曲一啸亲手做的食物,叶汀身心舒畅。 饭后他十分主动揽下洗碗的活,并强调说:“我们都结婚了,你做饭我洗碗 ,我做饭你洗碗,没什么问题吧?” 曲一啸没有拦他,等叶汀慢吞吞收拾完,曲一啸从包里拿出一只药膏,招手唤道:“过来擦药。” 他站在那里,身高腿长,浅色的居家服使整个人帅气柔和,叶汀的心跳看漏了一拍,朝他走近,靠在沙发边的扶垫上问:“什么药?” 曲一啸扫了一眼手掌,叶汀才反应过来,张开手给他看:“很早就好了啊,而且原来那支还没用完。” 烫伤的地方起了泡,后知后觉地疼,擦过药一小块皱巴巴的皮就成了淡黄色,正处于换新皮的阶段,不疼不痒,除了有一块红印,基本没什么影响。 他一说完曲一啸就拉过他的手,随即清凉感从管口传到皮肤上,颜色外观都和之前擦的不一样,曲一啸一本正经说:“这个不会留疤,自己抹。” “哦。”叶汀把白色乳膏打圈推开,很想尝一尝它是不是甜的,笑眯眯仰头问:“你在心疼我呀。” “尽义务。”曲一啸说,脸上没什么情绪,然后把乳膏扔进收纳篮子,又转身拿水壶浇水。 躬身打理花草的背影很温柔,比上午教那些人的时候还要温柔,这样的美好画面看得身后的叶汀一瞬怔忪,他突然很想抱抱这个背影,也这么做了。 曲一啸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任花叶上的水珠滚入泥土,掉在地板上。 “你干什么?”声音很轻,很沉。 “抱你,你感觉不到吗。”叶汀手上又多加了几分力,太过突出的心跳声让他脑子发热:“我在抱你,我们领了证,我该抱你,你也有义务抱我。” 第5章 学校安排监考,几场考试都集中在一个星期,叶汀大多和吴平雨以及另一个老师一同监考,帮忙阅卷,等忙完这些就能和学生一起放假,然后以工作室助手的借口,立马奔到曲一啸身边。 一场英语监考结束,整理好交上来的试卷放进袋子,由吴平雨带走,叶汀回到办公室,正好卢遇打来电话,询问他的莽撞婚姻的后续。 “什么怎么样。”叶汀含糊其辞。 “当然是你怎么样,打啵没,上床没,”卢遇说:“你的故事我听了这么多年,才听到一半,你的那个他什么样的人我不了解,我了解你,肯定没有,你怂。” 卢遇是叶汀为数不多的知心人,他是真的为叶汀好。出国读书的日子枯燥乏味,刚到国外时叶汀就把自己缩成一只小鹌鹑,不与人接触,只有卢遇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他们相处几年,叶汀随便一副语气,卢遇就知道叶汀的心情是好是坏。 以前卢遇老爱开玩笑说,要是没有姓曲的在前,叶汀可能就是他的妹夫,叶汀对着空气发呆,回答道,要是没有曲一啸,自己又何至于跑到这里来。 “你如果喜欢女孩子啊,卢瑶就不用天天问我你人在哪,我要是喜欢男的,就他妈把你收了,跟我妹妹抢男人我也不亏。” 叶汀冷冷道:“你最好想都别想。” “哈哈是,我不敢。”卢遇没把玩笑开得太过,怕叶汀生气。 他没见过曲一啸,实则叶汀也很少提,他只知道叶汀的那股劲有多拗,一辈子认定一个人,他不想在叶汀面前说丧气话,顺便告诉他再过一阵子也要回国。 挂断电话,叶汀开始陷入思考。 他和曲一啸做到了相处融洽,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是曲一啸的另一半,比男朋友还要意义重大,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能只是沉默。 爱和**在沉默里并不起眼。 他们没有进行到哪一步,可悲的是同床共枕许久,前几日的背后拥抱却是肢体交流的极限。在曲一啸离他两米远的时候,叶汀就想抱住他,抱住他,就想再抱紧一点。 一分钟有六十秒,六十秒里有十分之一的情感高潮,如果是一个色胆包天的人,一定能把心上人按在墙上狠狠亲吻。 卢遇说得对,叶汀很怂,他被曲一啸推开了,巨大的失落就抽干了再靠近的勇气。 今晚他独自在家,一小时前曲一啸发来消息说晚上有其它事,对于叶汀想要一同前去的请求,曲一啸没有回。 一个人吃饭的某个时候,他忘记了食物的味道,跑到玄关拿出包里的钱包,抽出一张从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作业本撕下来的小半边纸条,珍惜地读起上面的几行字。 仔细念完每一句,叶汀的心好像就轻松了。 纸条上写道: 亲爱的叶汀小朋友,昨天晚上你打了两次呼噜,往我怀里钻了五次,告诉你呼噜的事不是为了让你害臊,而是这样的呼吸声让靠在我胸口的你变得娇嫩可爱起来。 我喜欢你漂亮的眼睛,你睡着时,我又喜欢你轻颤的睫毛,我拿眼神拓你的鼻梁,我连你做的噩梦都想偷掉,再还你一整夜月亮不缺角。 ———— 到了夜晚,筒子楼灯光点点,有虫鸣声聒噪不停。 曲一啸做了三个菜,摆在简陋狭小的木桌上,张成礼洗了手,在裤腿边随便擦了擦,从门口看,曲一啸在认真地任劳任怨,像十七八岁那年。 香味弥漫在屋里,年轻人已经准备好属于他的半杯酒,小小的房间承载了沧桑的岁月,也藏住了温馨的时刻。 张成礼过去坐下,短袖严重变形,脏得看不出原色,松松垮垮套在矮小的身体上,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很是难看。他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带了些地方口音:“最近倒是来得勤快了。” “你不想看见我?”曲一啸坐在对面,面前是一杯白开水。 “只是看在你可怜的份上,叫你来吃顿热乎饭罢了。”张成礼夹了一颗盐味花生米放入嘴里,配一口酒,他以前戒过一段时间,后来泡了一缸药酒解馋。 曲一啸无声笑笑,没说话。 张成礼在仰头喝酒的间隙看了他一眼,把杯子里的酒一干而尽,“你说你结了婚,看起来还和以前没差多少。” “我该有什么变化?” “那得问你。”张成礼状似玩笑:“回回你一个人来,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喝你的酒。”说完发现张成礼在用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审视自己,曲一啸想了想,又道:“他还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张成礼问。 曲一啸低眉吃菜。 “我只听你讲过结婚的事,不知其中细节,今天给我说说,刚好用来下酒。” “你没结过婚,你听这干什么。”曲一啸毫不留情戳他痛处。 张成礼自然怒了,差点呛到,重重放下酒杯:“我就要听,小兔崽子。” 曲一啸却静默下来。 不是因为张成礼真的不懂,而是他也装着漫漫困惑,他想学着把白开水换成酒一饮而快,却只能提起筷子大口吃菜,一个字都说不出。 离开时,张成礼走在身后叹了口气,曲一啸忍不住回头看,和这个在苦日子里爬摸滚打半辈子的人相处两年,他从来没听见张成礼这样叹气。 “我读书少,但认得几个字,见识少,但是看的人多,纯粹的,恶毒的,有钱的,还有像我这样穷得响叮当的。你不是草率鲁莽的人,让他和你结婚之时,无论什么,心里都应该有答案才对。” 如果把人晾在一边,那就是得到他,再来牺牲他。坏人做善事是在自我救赎,好人做坏事就是一种自我折腾,世界不分黑白,但做人一定要分清好坏。 曲一啸回家的前一秒叶汀才倒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望着天花板,面目安详,心里咆哮曲一啸怎么还不回来,然后门外就有了动静,叶汀赶紧甩掉鞋子爬到枕头上,装作熟睡的样子。 两个人要是一起生活久了,就能分辨出对方的脚步声,他听见曲一啸走进来又走出去,拖鞋底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短暂轻盈,没有一点拖沓的压力。 叶汀内心无比愁云惨淡,愤愤地认为曲一啸是坏蛋,不回他消息还这么理直气壮,想着想着又泄了气,曲一啸应该不会在意他到底生不生气。 浴室的水声不知停了多久,身边的位置沉下去,连同沐浴露的香味一起让叶汀眉心一跳,他窸窸窣窣转过身,幽暗的灯光下,曲一啸也在看着他。 四目猝然相对,叶汀哑然。曲一啸不止一次这么晚回来,但从不在沙发上睡觉,这一点让叶汀心中感到熨帖和舒服,所有的闷气都会因此消散。 “还没睡。”曲一啸开口,冷清的夜使他的声音不自觉放低。 深夜如果有人彻夜不眠,那一定是想要说悄悄话,为了和枕边人无话不谈。 “你肯理我了。”叶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你没回我消息。”这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叶汀仍然想去摸手机让自己显得有理有据而不是无理取闹,但他很快止住了。他盼曲一啸来哄他,话到嘴边却率先解决掉心里的惴惴不安:“你生气了可以骂我,我不会哭,不愿意我跟着你可以明确拒绝,就是别不理我。” 两人的距离只有一个拳头那么远,比起年少模样叶汀的五官长开了,成年后漂亮精致,任谁看了这张脸都会心生喜欢,不变的是最会耷拉着脸装可怜。 “抱歉,我不会了。” 叶汀以为曲一啸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或许是因为太高兴,他甚至没有打算再进一步作交流,很快沉睡过去。 曲一啸看着叶汀,每个夜晚当叶汀熟睡时,他都会这样认真看着他。 结婚以来很多时候他会陷入一种错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粉刷过墙壁的屋里,放着电暖炉,他们因为一道数学题,或者一个英语单词讨价还价。 通常曲一啸喜欢妥协。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过去那些欢乐的日子,也不去想藏在被褥里纤瘦的胳膊内侧的那一个牙印,在叶汀来送饭那天他发现了它,他不去想下口的人咬得有多重,痕迹才会那样深。 第6章 叶汀来工作室当助理的一周后,曲一啸接下两大块纯青色的叶腊石,以刻山水。 叶腊石属于很常见的一类刻石,颜色丰富,肌理流畅,价格便宜且容易流通,纯色更是适合用来作画。 书法和绘画是一切篆刻的基础,曲一啸熟练书画,就能直接在石头上握笔勾墨,而刻画的难度远比字体要大得多,况且石头本身容易发生脆裂,也增加了动刀的困难。 动刀时曲一啸须将每一笔线条勾画得清晰,确保轮廓分明。这需要安静的环境和十足的注意力,叶汀识相地在外面转悠,不去打扰他。 客厅里最引人眼球的就是几排高大的书架,他要仰望脑袋才看得到顶,每一层都堆满了琳琅画卷,随手抽了其中一卷,打开就是一幅视角由近及远的青山飞鸟图。 图上山峦叠色,云水相接,群鸟穿雾落在湖面打破了宁静,湖水荡开涟漪,在右上角落有题款,写的是一个“鸢”字,下面跟着写了日期,是二十几年前的旧作。 叶汀又翻出几幅亭台楼阁的嬉戏图,和第一幅不同,这些画都是出自“丘叁”之手,也就是丁创。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叶汀换到对面的案架上。 果然在第三层,他找到了曲一啸的书法作品,字体他不大熟悉,除了行书楷书草书他叫不出别的字体的名字,只认出了其中一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丁创从屋里出来倒水,正好看见他立定在书架前。叶汀说是来当助手,其实只围着曲一啸转,丁创不敢使唤他,倒是叶汀会主动招揽一些小事。 走过去扫了一眼他手里的内容,丁创一目了然,热心讲解道:“这是曲哥前几年写的。” “我知道。”叶汀看到了落款和时期。 “写得很好对不对,老师也很喜欢。虽然是临摹,但你看啊,每次转笔、回峰和原作都不尽相同,融入了独特的风格。”丁创简直不吝夸辞:“老师说这幅画很好的诠释了篆刻之本,艺术是情感的体现,书画有自己的心得,手里的石头才能完全称为自己的创作。” “你们老师很厉害。” 叶汀没有抬头看丁创,却在认真听,他看不懂一个字能有多深奥,也没看过原作无法对比,只是当他潜心欣赏着这些诗句时,在想曲一啸怀有的情感。 “你说付老师吗,他当然厉害。”丁创大三毕业,放了假就成日混在工作室接待客人,但从不游手好闲,此时说起付望峰一脸自豪,“说他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 他满是敬重和赞扬,叶汀被他得意的语气逗笑了,说:“你也很不错。” “啊……我吗?”丁创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这段时间叶汀天天过来,接触得多了,丁创就发现他是个特别温和的人,并非像一开始以为的那样不好相处:“其实曲哥也是我的老师,很多时候都是他教我,他很有天赋。” “嗯,我也知道。”叶汀小心地收起书法卷,完整放回原处。 想想也是,曲一啸和叶汀好像认识很多年了,想必很熟悉对方。 接满水,丁创推开门出去走到廊沿上,强烈的热气迎面扑来,顺着墙头粗细不一的电线杆无限延伸,围墙上的橘猫像老朋友一样挺胸抬头地路过回家,一回头钟表的指针也在提醒他快到饭点。 他进屋关门,把热浪关在外面,叶汀还在专心的看那些混乱摆放的作品,拿出来又放进去,不厌其烦,但他不得不出声打断:“对了,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你选。” 丁创便报了几个菜名征求叶汀的意见,和前几日没什么区别,叶汀听了不禁发笑,道:“我看你平日酷爱零食和麻辣,午饭倒却吃得如此清淡。” “对啊,因为曲哥嘛,你该知道的吧?” 叶汀狐疑:“知道什么?” 丁创奇怪他这样的疑问,封闭的杯子被甩得一摇一摆,说:“反正这么几年,从没见过曲哥吃辣,为了方便,我也无所谓吃什么。” 抛开篆刻的技术高超,饮食上的规律是丁创对曲一啸最直观的印象。忙的时候他们经常在工作室待上整天,共事三四年,丁创很少见曲一啸懈怠三餐。 不是在食物上的高质量要求,而是口味太过单一陈乏,有不符年龄的谨慎与休养。丁创甚至清楚曲一啸爱喝哪家的粥,喜欢吃哪几家的东西。 对于曲一啸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可很多时候又表现得很随意,吃什么都不介意,丁创曾经见过曲一啸一天三顿都喝同一味道的粥,连续两天的保温盒里盛放一样的肉汤。 “以前曲哥在我眼里,特别矛盾一个人。” 就拿钱财来说,曲一啸有钱,过得也不拮据,可那样一个聪明人,却总看不透金钱。 丁创初来时,曲一啸孤身一人在工作室,他会帮忙丁创叫外卖,也会干脆地提醒人记得补钱。曲一啸的脾气很好,丁创当然也不会白嫖,但对方这么直接,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曲一啸发生不愉快。单方面的。 后来某天他主动叫外卖,下午整理桌子,看见厚厚的书法贴一角压着两张纸票,丁创就知道那日曲一啸没有羞辱自己的意思。 曲一啸说不出动听的话语,只会坦荡围护着不愿过界的东西,几块钱,十几块钱,几十块钱,一分不差。 “曲哥,你为什么算那么清楚啊?”丁创学会同样坦荡地问他。 “不是我非要计较,是我穷惯了,也习惯没有多余的钱去负担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有些东西,还是要做到两不相欠,才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夏日的夜晚只有吹着凉风才能让人入睡,那股乌云密布的情绪又冒上来了,丁创的话在脑海里盘旋了一个下午,到了夜里睡觉也辗转难眠,不得平静。 叶汀不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意味着日益剧增的窒息感。 数年前一家人匆忙远赴国外,像逃亡一般,汗水替代眼泪,告别成了奢侈,留下十几岁的曲一啸独自在老胡同房子,曾经热闹非凡的地方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再然后……脑海中的画面只闪过一秒,叶汀不敢去细想之后种种如何。 夜色暗淡,月光爬进窗口洒在墙壁上,叶汀摸摸胸口,突然听到楼下有人争吵,妇女的尖嗓声越发激烈,叶汀的内心比朦胧的月光更甚忧伤。 他无数次想打开窗大声责骂这两个人扰民,并叫他们安静。最终还是只能偷偷往熟睡的曲一啸身边挪了挪,想抬手轻轻捂住曲一啸的耳朵。 曲一啸的口味变了,不仅如此,根据丁创的说辞,曲一啸这些年的日子很辛苦,叶汀一个字尚未听他亲口透露过,他们之间表面上看起来有种别来无恙的美好。 母亲给的那笔钱肯定能够曲一啸撑到上大学,但除了学习,生活开支也是不小的费用,叶汀想来想去,只能不停安慰自己,曲一啸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勤工俭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7章 动笔动刀之前打磨石面是首要任务,连续忙碌将近五天,两块叶腊石才算彻底完工。青山绿水小儿戏鱼的画面活灵活现,体积不及园子里那些雕刻的粗石千分之一,但放在房间里当作摆饰仍旧赏心悦目。 在等因临时有事耽搁的顾客来验收成品时,叶汀想到了被自己遗忘的印章。 那是一块花纹极漂亮的桃花玉平角石,色若桃花,又藏云状的青绿斑点缀,虽然价格不贵,但这是叶汀精心挑选得来的第一块石头,他还记得底部上刻了半边字,被他笨拙的手工搞砸了。 那半边字是“林”的一半,窄小的“木”字刻得歪歪扭扭,两个似“山”状的尾巴相碰,中间衔接位置的线条生硬粗糙,篆刻人在动刀时小小的疏忽,造成了芝麻大小的石面残破。 他走在大街小巷,穿梭在城市的边缘与中央,是这块石头把他带到了曲一啸面前,结束了一场未知疾行,他要好好珍惜它。 由于等得太晚,导致第二天早上起迟了,醒来床边空无一人,叶汀慌慌忙忙穿上衣服往外跑,结果迎面撞上温暖的胸膛,才想起昨天曲一啸说要休息两日。 他反应极快,紧紧抱住面前的人不撒手:“撞疼了,鼻子疼。” 说话间还不忘舒适地找个姿势靠过去,曲一啸双手垂在两侧,接受了这份自然的亲昵。自从那天叶汀主动认错,主动敞开心扉,他对叶汀就生出了一股无奈的情绪。 张成礼直白地剖开他灰暗内心,让他心烦意乱,他承认自己卑鄙,但高尚更加令人毫无意义,成为合法伴侣已成为事实,他答应过叶汀不能一言不发,他有义务满足另一半的需求。 于是干脆放开。 “你在碰瓷。”曲一啸跟他开起了玩笑。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才会想碰你啊。”叶汀笑,适可而止地松开他,老实跟在后面去吃早餐,盯着曲一啸的后脑勺义正言辞道:“比如钱啊,色啊,人啊。” “你讹钱到我身上,那可找错人了,我没钱。”曲一啸端着两杯牛奶出来,“你在学生面前也这么幽默?” “我可是很正经的老师。”叶汀拿着蘸了酱的面包片吃,说的是实话,他几乎不和学生讲笑话。曲一啸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关系比之前更进一步,他就想逗逗曲一啸而已。 对方闻言没有多说,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叶汀趁热打铁:“今天我们做点什么,要待在家里吗?” 叶汀把一块金黄煎蛋划成小块,有点懊恼自己睡得太晚,否则就能早点好好安排这一天,昨夜下了暴雨,天气降温正适合出门。 “你想做什么?” 叶汀鼓着腮帮子,将嘴里的食物尽数吞下,认真道:“我想去看电影。” 时间重回那年夏天。 期末安排表上,叶汀的考试要比曲一啸早一天结束。天气很热,两个人打算考完后坐公交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去吃电影院外的一家网红冰淇淋。 如果没有出那件事,这也将是为庆祝迎来暑假的平凡插曲,正因为有了期待,才会在事情无法实现时变得无比遗憾,耿耿于怀。 时光好像接上了,此时此刻电影院里,叶汀存私心在网上订了情侣座位,曲一啸没什么异议,如今在这种事上曲一啸很少拒绝,叶汀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觉得曲一啸在给他机会,说不定还有点喜欢他了,叶汀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 青春校园电影演绎得生涩甜蜜,不过叶汀的大半心思和余光都在旁边人身上。曲一啸安静地看着荧屏,他们都不小了,好像还是会被少年的爱恋吸引。 男女主角兜兜转转,分开又相遇,眼泪哭花了妆,笑容依然漂亮。叶汀朝曲一啸坐近,手臂挨着,如果可以,他想把脑袋靠上去,就像前面座位的男女生做的那样。 他一直在找这样的机会。电影快结束时他终于俗套地搞了个偷袭,爆米花味儿的。 嘴巴里柔软的触感着实让曲一啸僵了几秒,而后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被曲一啸缠住舌头的一瞬间,隔了数年的记忆如云浪翻滚,他的心口怦怦跳,仰着头心甘情愿任人宰割。他挂在曲一啸的身上,火热的唇腔连接着两个人的温度,很快融为一体。 影片的声音震慑观众的耳膜,单单叶汀对周围失灵,全在交缠的唇上和跳出节奏的心上,不知怎的,黑沉沉的影厅里,他差点为这静谧的片刻哭出来。 亲吻是最能表现爱意的存在,如果这句话有效,这个人把他亲坏都没关系。 出了电影院叶汀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商场的凉风吹散了耳根的热度,他感觉到唇舌在发烧,于是拉住往前走的人,说:“我们去吃冰淇淋。” 曲一啸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 淋了汁儿的芒果冰淇淋满满一碗,叶汀兴高采烈递给曲一啸勺子,等来的却是对面人地摇头:“我不吃。” “为什么?是不是味道不合......” “不是。“曲一啸打断他,带着笑容却情绪难辨:”叶汀,你要知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不太喜欢吃冰淇淋。” 这话传到叶汀耳里,就多了层另外的意味。 错过就是错过,再怎么弥补也是枉然,十五六岁吃冰淇淋和二十五六吃的终归不一样,叶汀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嘴巴没了味道,对食物也失去兴致。 他低头“哦”了一声,勺子搅拌冰淇淋,撇着嘴小声道:“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正好一通电话打来,让曲一啸错过了叶汀垂头丧气的模样。 来电人是曲一啸的老师付望峰。师徒二人将近三月未见,付望峰的意思是抽个时间见一面,曲一啸当然欣然答应,简洁的问候一番近况,语气很是关切。 等挂断电话再回头,就看见叶汀的冰淇淋已经被消掉一大半,嘴角还有残留的奶渍,曲一啸不由皱眉。 果然到了半夜,隐约听到一阵闷哼,曲一啸打开床头灯,蜷缩在床侧的人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似乎为了不让他察觉,正咬唇竭力隐忍着。 见状就明白怎么回事,曲一啸脸色不太好。 眼看已经暴露,叶汀就不再躲躲闪闪,索性松开咬得血红的唇,直往曲一啸怀里钻:“这回是真的疼,曲一啸,我肚子好疼,我不是碰瓷。” “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急。”曲一啸把他抱到床中央,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温度正常没发烧,开口时语气带了斥责:“又没人和你抢。” 知道他指的是下午那碗冰淇淋,叶汀竟然还能分出余力想,就是你不跟我抢才化悲愤为食欲,变成现在这样的,话到嘴边只道:“我那时候难受嘛。” 曲一啸严峻着一张脸掏出手机打电话:“吃多了冷食,大概隔了六七个小时开始肚子疼,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了?需不需要我过来?”那头的人颇有些躁怒:“叫你别乱吃不听,这下找罪受。” “不是我。”曲一啸解释。 “哦,一般人的话没什么大问题,给他吃点药。”说着那人轻松报了几道药名:“各一粒,吃三次,这些药你应该都有,这点小问题难不倒你啊。” “我怕弄错。”曲一啸起身欲去客厅,走了两步发现衣角被抓住,叶汀红着眼,湿润的发梢贴在额角,可怜兮兮看着他不让离开。 “谁啊,你自己吃药都没这么细心。施乐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施乐。算了,以后再说,我先挂了。”曲一啸放下手机,摸了摸叶汀的脑袋,温声安抚他:“应该是急性肠胃炎,我去拿药。” 叶汀不想曲一啸太担心,心底又怕他真的不担心,等吃过药,嘴巴发苦,朝睡下来的人故作玩笑:“我好虚弱啊,需要曲一啸亲亲抱抱才能睡着。” 生病的人有特权,曲一啸纵容了他的特权。 最后叶汀如愿以偿地在曲一啸怀里入睡,身体痛苦,心中甜蜜,这两种交横的情绪成了安眠剂,忘了冰淇淋带来的不愉快,也忘了问曲一啸家里为什么会备有胃药。 只想自己满身汗味肯定把曲一啸熏着了,偏又舍不得将人放开,在温暖的怀抱里着迷沉睡。 第8章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天下来叶汀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曲一啸不在家,窝在沙发里看动物世界,收到卢遇回国的消息,并附带一条求表扬的语音:“我一回来就跑来见你,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我有什么可以让你希望的。”叶汀回。 “话不能这么说,我呢就想来看看你,顺便在你家那位面前替你卖个惨,搞个苦肉计,保你们当天晚上就可以上床,是不是很绝?” “……那你还是别来。” 下午睡一觉,醒来曲一啸就回来了。叶汀在曲一啸面前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对站在床头见他吃饭的人砸嘴道:“手好酸。” 曲一啸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他拙劣的演技,也不拆穿:“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前两晚这个人还温柔得要死,今天就不复存在了,叶汀尝过了甜头,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声音闷闷地好像很不开心:“你就喂一下我嘛,我都饿了。” 真是越纵越娇,以前也是如此,一生病叶汀就会变得更加娇气,久远的日子浮现眼前,让曲一啸有些烦闷地捏了捏眉心,在床头坐下,朝叶汀招手:“下不为例,过来吧。” “好。”前一秒还苦着脸的人刹那间就喜笑颜开,饭后光着脚在曲一啸周围跑来跑去,像个开屏的小孔雀,灰绒地毯上白净的脚丫泛着粉红色,曲一啸敲敲他的脑袋:“去把鞋穿上。” 开着冷气的房间有点凉,叶汀不仅穿上鞋,还换下睡衣,在曲一啸的叮嘱里痛苦吃下最后一次药,回卧室从包里拿出一件宝贝来。 “你教了那么多人,能不能也教教我。”叶汀想起那日温柔讲解的曲一啸,看见他冲完澡出来,于是把桃花石捧到他眼前,表情献宝一般:“你看它好精致。” 石头的纹饰斑斓厚重,确实给人眼前一亮,曲一啸抬眼对上叶汀那道炯炯发神的目光,心头微动,越过叶汀手上随意擦了擦头发:“直接让丁创教你。” “我当时也要好好做的,哪知道你出现了,你要负责。”叶汀握着石头,大胆从后面拥上去。他需要踮起脚才能将下巴靠在曲一啸的肩膀,轻轻问:“好不好?”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曲一啸稍稍躲了躲,没说话。 “好不好嘛?”叶汀拉长声音又问。 “嗯。”曲一啸有点招架不住,退开了点,“我头上有水。” 得到许肯的叶汀十分开心,想替他擦头发被拒绝了,叶汀只好在旁边干看着,顺便把去接卢遇的事情老实说了:“他是我在国外的朋友,人很仗义。” 闻言曲一啸动作一顿,却很快恢复如常,将毛巾搭在手里走到窗边夜风拂面,叙述道:“在国外,你们很好吧。” 外面星火如点灯,这句话随风清晰地飘进了叶汀的耳朵,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后,叶汀顿时心中咯噔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羞愧难当:“那时我们去了国外,我......你......” “挺好的,你们离开之后,我也继续上学,没什么影响。”相比之下曲一啸要从容许多,笑容云淡风轻。 这是重逢以来曲一啸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的事,叶汀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喉咙,对方平淡无波的口吻让他喘不过气,几乎失语。 分别时的悲伤淡化在可怕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参与彼此的成长,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现在的曲一啸是崭新的曲一啸,和叶汀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前叶汀担心曲一啸放不下,现在又怕他真的放下。世间熙熙攘攘,很容易就能把一个人从生活中撇开干净,如果不爱,那就恨,那就责怪。叶汀更怕曲一啸这种淡然置之的态度。 “我……”他还想说什么,曲一啸却关了窗回身,将毛巾扔在沙发上,温声道:“不早了,去睡吧。” 卢遇回国当日天气异常的热,机场人山人海,为图方便他的行李全给寄回家里,除了背包现已两手空空。一走出通道就看见前排早早等候的人,卢遇用力朝对方挥手。 “好久不见。”拥抱后,卢遇打量他,啧啧道:“春光满面的。” 出租车上,商店和街道抛在人后,他被叶汀带进一家餐厅,在服务生引荐的位置坐下,四周张望道:“我以为要去你家。” “我家地小,怕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是菩萨,来帮你渡劫的,真不识货。”卢遇翻白眼,他的相貌是一表人才,为人也直爽奔放,什么话都敢说,叶汀只得拿菜单堵住他的嘴:“吃什么,自己点。” “妈蛋馋死我了。”在外待得久了,卢遇对国内这些美食甚是想念,他不客气地点了几大盘招牌菜和红酒,说个不停,说到磨人的导师,说到运气爆棚顺利毕业的室友。 叶汀笑笑,不置可否。 叶汀和卢遇不是一个专业,所以选择的导师也不同,正好服务员上菜,卢遇的注意力就全在吃的上面去了:“算了,我忘了你现在也为花朵浇着水。” 满足了胃,他又问起叶汀的情况:“你家那位呢?” “他在忙。” 卢遇听叶汀说过曲一啸大概的情况,八卦道:“你们……相处还和谐吧,上次给你说的怎么样了?”见叶汀一头雾水的反应,补充道:“性生活啊。” 叶汀红了脸,微微摇头。 “搞不明白你了。” 卢遇放下筷子,嫌弃说:“看你那纯情的样子,你等了那么久,莫名其妙被结婚就不说了,你就甘心和他来个柏拉图恋爱?床上的三八线要不要我帮你们画。” 叶汀吞吐:“还不到时候。” “道理不用我来给你讲了,别给我搞什么爱生出性那一套。爱也可以源于性,它俩互相的,你们这种情况不用挑时候。不过我知道你呢虽然怂但不是矜持的人,你是恨不得把身心都奉献给他,是他不领情?” “……”叶汀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卢遇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地讨论这种问题,并且每一个字都击中要害。 一个人沉沦的时候需要有人扇巴掌,卢遇就是这样清醒的人,在不经意间总是会给叶汀一拳重击,就像现在为他的婚姻无情叹讽。 叶汀不知道被卢遇的语言扇过多少次巴掌,他当然清楚斯人已远,再怀念也是白搭的道理,但他还是执意成了卢遇口中的无可救药之人,到最后卢遇和他一起认命。 他感谢卢遇,更不后悔自己的坚持。 “要是我的审美没有问题,你呢,好看的不行,勾人得不行,怎么他就是不对你下手。” “因为他不喜欢我。”叶汀说,亲口阐述出这个事实。 卢遇愣了愣,察觉到他的一点悲伤,想了想,道:“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性冷淡。” 正在喝水的叶汀差点喷出来,“你乱说什么?” “不喜欢还领着你去扯证干嘛,总得对你有点索求才是,比如爱和性,总要选一样。”卢遇眨眨眼:“再说了,不喜欢也可以做啊。说不定多做几次就喜欢了。” 叶汀直接忽视他的不正经,笃定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别那样认为他。” 第9章 叶汀回到家没多久就听见开门的响动,扔下抱枕就跑到了门口,殷勤替他拿东西:“你回来啦。” 曲一啸从张成礼那里回来,换上拖鞋朝屋里张望了一圈,“你朋友呢?怎么没来。” “他回家去了。”叶汀就没想过把卢遇带到这里来,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卢遇真的会做点什么来拉进他和曲一啸的距离,但他怕火候太过弄巧成拙,对于曲一啸他不敢冒险。 “我买了鱼,晚上吃姜丝鱼。”说着曲一啸进了厨房,将鱼放在案板上,叶汀完全没意见:“好,我帮你。” 其实有曲一啸在,叶汀就帮不上什么忙。 他在尽量不碍手碍脚的情况下离曲一啸近一点,看见曲一啸一丝不苟地除去鳞片,清洗,上料,动作熟练游刃有余,不由得想象这些年曲一啸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跟着奶奶相依为命的原因,曲一啸从小就独立懂事。那时候梁洁芸夫妻因公出差,回到家没人做饭,才初中毕业的曲一啸为了更小两岁的叶汀不挨饿,就学着做简单的蛋炒饭或者面条。 少年人的思考总是单一,他把曲一啸的宠爱看成理所当然,做好的饭要曲一啸端到手上,衣服脏了扔给曲一啸洗,像个纨绔的小皇帝被人伺候,所以梁洁芸从来不担心把他俩留在家里。 叶汀打量着曲一啸,原来长大后的曲一啸是这样的,在他系上围裙认真准备晚餐之际,叶汀的思绪回到了他们在工作室重逢的那天早上。 所有的预想在实际发生时都显得不堪一击,某个瞬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连眨一下都觉得浪费,连续好几日一下课就来盯着曲一啸,每一次来曲一啸都坐在房间埋头工作,他才意识到这个人不会轻易跑掉。 夏天的阳光晕花了眼,叶汀兴奋热切地刷着存在感。他的嘴从来不笨,却支支吾吾地只晓得一次又一次跟在曲一啸身后,只要装一装相安无事,谁又知道是老情人重逢。 叶汀不愿意假装,反倒拿黏湿的,狡猾的眼神守着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猎物,反复地去描绘久违的唇,久违的眉目,描绘那看一眼就喜欢的轮廓。 这种不正常的氛围连丁创都看出了端倪。 起先曲一啸还能对答如流,像招待客人那样平常来招待他,可接下来几个月的跟班生活终于让他忍不住发话:“叶汀,我知道你回来了,以后别再来了。” “我不是仅仅来看你过得怎么样的。”叶汀因为他的驱赶有点难过,放在以前,叶汀要是撒一撒娇,曲一啸就软着声哄过来了。他坚定道:“我不会走的。” 工作室里异常的的冷清,小院外,石凳旁,两个人对峙不让。 叶汀是铁了心要抓紧曲一啸,那时候曲一啸也是铁了心要打发叶汀离开,至少在那一刻,他是这么决定的。 转机是在梁洁芸的电话打来之后。叶汀干脆当着曲一啸的面接通,电话内容大概就是家常问候,叶汀应下梁洁芸的叮嘱,挂掉电话再次看向身边的人,欲言又止。 卡在喉咙的话不是一句两句,他要说的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表达清楚。他想和曲一啸需要好好谈谈,不行的话他还有后招,死皮赖脸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不料他还没说什么,曲一啸不知怎的就改变了主意,接下来的话把他轰了个彻底。 “叶汀,你想结婚吗,和我。”曲一啸说,“你和我结婚,我就让你跟在我身边。” 比起其他恋人浪漫的求婚,曲一啸的语气如同问“你吃饭了吗”那样轻描淡写,甚者更像是一种赏赐,一场交易,吃亏和赢赚都是叶汀一个人的事。 如果叶汀当时能够静下心来细辩,也能发觉其中复杂的温柔。 可他没有。 叶汀单方面把这当做曲一啸的求婚,也能感到一丝甜蜜。火热的阳光,窗口的碎花帘,屋檐停留的谁家的白鸽似乎都成了祝福,为此刻的准新人摇曳照射着。 新人成双,欣喜的只有一个人,尽管如此,叶汀答应了。 大可不必去求证曲一啸为什么突然变卦,不必去在乎那些所谓的爱与喜欢的凿凿之言,更不会在意以这样草率的方式就把自己承诺给别人。 “有的人对一个人有意,却和另一个人成了,我的一切都刚好是你,是我赚了。”叶汀毫不吝啬地表示自己有多开心。说走就走的旅行,是豪迈可嘉,说结就结的婚,是不顾一切。 不如看成一场赌博,把赌注放在曲一啸身上,叶汀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大获全胜,他一直都不是个争气的,特别是在曲一啸面前。 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那天有微末阳光,他们排在一起拍照,摄影师让两人凑近一点,亲热一点,红色本子上两个人紧挨的照片那么的不真实,叶汀竟然在曲一啸的脸上瞧出了笑容,这令他有点忘乎所以。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行李从酒店搬到曲一啸的公寓,公寓面积不小,两室两厅,两个房间一个用来睡觉,另一个是曲一啸专用来搞篆刻。 除了必要的家具和几个书架子,一台跑步机,几盆绿植躺在窄小的阳台,空白的墙上还挂着很多书法和绘画,想来都是出自曲一啸之手,橱柜上放着相框,相框装着一些学校的旧照片。 曲一啸穿着校服,多是年轻模样。抽屉里也塞着照片,好几张照片中出现一对老夫妻,都是叶汀不认识的。看到这里叶汀的心提起来,又很快放下,屋里没有别人的痕迹。 放眼望去只有一张床可住,却意外地没有人要去争睡沙发,毕竟同床共枕是他们以往惯做的事,也刚好合了他的意。 长久下来,他自以为和曲一啸相处融洽,不会吵架,不会芥蒂,至于卢遇说的那方面,他总不能随时随地**勾引,他们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开关,要等多久,叶汀也不知道。 晚饭很快做好,鱼肉清嫩,鱼骨汤鲜美,叶汀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瘫在椅子上揉揉肚子,不好意思道:“你做得太好吃了,吃撑了。” 薄薄衣衫下的肚皮确实微微鼓胀,吃多了不宜久坐,曲一啸失笑:“别摸,待会出去走走吧。” “好!”叶汀立马坐直,咧开嘴露出白净的牙齿,笑容灿烂。 楼下隔一条街就有商场,天气热,人们都喜欢选择在凉快的地方聚众扎堆。曲一啸和叶汀上了四楼,人才稍微稀松一些,他们顺着长梯而上,进了一家游戏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娃娃机。 “我抓个小恐龙送给你好不好。”叶汀转头对身后的人说道,第一次和曲一啸出来玩,兴致很高,一眼就看中靠在最外面的绿色恐龙,如同小朋友被这些可爱的布娃娃吸引目光。 而曲一啸就像家长,默许了叶汀贪玩的行为。叶汀拿着买好的币兴冲冲投币,曲一啸没有打扰他,在旁边安静看着。 游戏厅嘈杂,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和小孩很多,他时不时伸手轻轻挡一下,以免冲撞到叶汀。 事实证明叶汀的运气不够好,或者确实技术不佳,投了将近一百个币也没能成功收获一只恐龙,反复的失败让叶汀生出几丝焦躁,嘴里不停碎碎祈祷。 声音不大,淹没在人潮中,曲一啸没有听见叶汀念什么,但也能察觉到他身上情绪的变化,上前阻止他:“本来就不容易抓到,娱乐一下而已,不要勉强。” “真的吗?我好笨。”得到安慰的人随即转身,卸下全身紧绷的力气挫败地弯在曲一啸身前,似乎并没有开心多少,仰头道:“我一定要把它送给你。” “别太认真了,你喜欢玩以后再来就行了,今天太晚了。”曲一啸只当他玩上瘾了,耐心道:“我们回家。” “好。”叶汀拉着他袖口出了游戏厅,心中暗暗发誓决不能善罢甘休,正盘算着何时再来,曲一啸刚刚的意思是否要陪他,就在路过电影院时碰上了一位熟人。 第10章 吴平雨和朋友刚从电影院出来,看见叶汀跟在一个男人身后,收起了平时对着其他人才会露出的獠牙,乖得不得了,这倒是一件新奇事,他快走几步,上前叫住了叶汀。 叶汀和他打了招呼,却没有一点要介绍曲一啸的意思,叶汀和吴平雨走得不太近,应该说他和学校的老师都仅仅保持着工作关系,因此当吴平雨主动向曲一啸伸手时,他忍不住皱眉。 “想必这位就是叶老师的爱人。”吴平雨面带笑容,举止绅士。 “你好。”曲一啸点头,出于礼貌虚虚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转头对叶汀投向询问的眼神,叶汀只好答道:“这是吴老师,和我带同一届的学生。” 吴平雨的眼神还在打量着曲一啸,众所周知叶老师对另一半从来闭口不谈,或许他只是好奇,但叶汀心里有点不舒服,拉起曲一啸的手,说:“该回家了。” 曲一啸不知道叶汀的想法,以为他还消沉在抓娃娃的失败中不愿多说,于是和吴平雨告别,到了家叶汀抱着睡衣去洗澡,曲一啸收到了一条消息。 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 人这一生如果经历多次变故,那生离死别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从小父母双亡的曲一啸被奶奶曲淑容从乡下代到城镇,从小没有别的亲戚来往,他的名字是曲淑容改的,他的饭自然也跟着她吃。曲淑容无病无痛老死后,心善的邻居梁洁芸一家将他接了过去。 新的环境并未让十岁不到的曲一啸有多少恐惧,因为叶家的儿子叶汀很有趣。曲一啸在叶汀表现出来的亲近态度里逐渐放松,像梁洁芸细心教他的那样学会融入新的家庭,学会减少寄人篱下的急促。 他和叶汀同吃同住,彼此了解,相互看着对方成长,然后偷偷陷入了老师们一再强调为时过早的恋爱,直到高中曲一啸重新回到孑然一身,在筒子楼遇见了张成礼,再变成两个人。 于是有两年时间,曲一啸都是在和捡垃圾的张成礼一起过日子。 所以当他看到那条消息,回忆起那段无法忘怀的时日,浮现的竟然不是学校,不是哪位同学老师,不是考满分的模拟试卷,而是十几来平米逼仄房间里破烂电风扇呼呼转的夏天,难以抗寒的冬天,是糟糕拥挤的楼道,还有张成礼面目黝黑佝偻着身体蹬着的三轮车。 后面几天班长袁飞飞再三向他发消息确认能不能参加,曲一啸给的回复始终是“不确定”,不是刻意不去,也没有一定要去的理由,他只是暂时还没决定好。 太阳高挂,曲径通幽,一束阳光洒金绿格子窗户。 结束短暂的休息,工作室最近热闹起来,几乎每天的时间丁创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大概是放暑假的原因,每年这到了个时候都会忙一阵。 不过这对曲一啸没什么影响,他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刻石头,刻石头讲究手稳心静,外面的事不需要他去过问。 叶汀在工作室虽然没事做,但只要看着曲一啸,他就不觉得无聊,小老鼠似的东翻翻西瞧瞧,在房间里转转悠悠,各色各样的印石和书籍铺满了架子。 他曾问过,这些都是曲一啸的作品,其中大多数都是以前用来练手的,摩挲着自己口袋里特意带来的石头,叶汀在旁边坐下,撑着下巴,歪头看曲一啸灵活的刀法。 两个人都专注于手里的方寸之活,渐渐地叶汀这份专注就转移到了曲一啸身上,英俊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嘴唇,无一不彰显着眼前这个正在认真做事的男人的魅力。 “曲一啸。”叶汀看入了神,情不自禁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待对方疑惑地看过来,才猛然醒悟脸微微发红,胡乱瞟了眼,忙说:“秦源是谁呀?” 即将完工的印章上面刻着“秦源”两个字。 “这是名章,刻的就自然是别人的名字。”曲一啸用刷子拂了拂面上的细灰,实则现在手工刻名章并不多见,多用来品玩。 “哦。”叶汀从兜里抬起握拳的手,然后五指张开,两眼一眨,无比诚恳道:“我这个也是名章,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教我?” 掌心里的桃花石在灯光下颜色更加亮泽,看见石面上的小篆,曲一啸顿时沉默了。之前是他没注意,没看到已不太明显的墨迹是什么字。 林泉岸芷。 他以前说过,林中泉岸上花,寓意平淡美好却正好相配。只不过那时候只是为了应付老师的作业,再配上一句甜言蜜语,曲一啸很久没碰过这两个字了。 将石头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专业评道:“印面小,字多,不好刻,线条必须要细且美,你描得太粗了,字体不均匀,刻出来就会不好看。” “那怎么办嘛?”比起着急,叶汀无端有些忐忑,眸中带了水,观察着曲一啸的神色,轻声询道:“我很喜欢它,被我弄成这样还能弥补回来吗?” “两个办法。”曲一啸低头把玩着印石,看不清情绪,他道:“第一,在目前现有的情况下继续刻下去,顺其自然,除了这一点点瑕疵,最后的效果不会比现在更糟。” “还有呢?”叶汀紧张得抠手指。 “你力度不够,因此刻得凹陷不算深,第二个办法就是打磨石面,把原有的痕迹磨去,待平整后重头再来,只是这样一来,石头自然就会短一截。” 叶汀没有立马做出选择,如同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宝贝,生怕走错一步就再也没有余地挽回,哪怕此刻他面对的仅仅是一块百元价值的石头,市面上可以买到无数块。 细细咀嚼曲一啸的每个字,叶汀再开口时显得尤其郑重且坚定:“我想选第一个。要是抹掉了,那就不是我原来一心一意最喜欢的那个样子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曲一啸,对方也在看着他,良久说道:“那就听你的。” 下午的时间是属于叶汀的。 篆刻部分不方便重新转印,曲一啸拿细毛笔蘸墨直接在印面上勾勒。旧的字迹被替代,曲一啸笔下呈现的简直大有差别,叶汀不懂其中玄妙,但看起来就是很舒服。 曲一啸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递给他一把小尖刀,在旁边道:“篆书不同于其他字体,可以拉长压扁,部位挪移,前面的‘木’字没有办法再改变,但后面的字形可以稍稍变幻一下,留白的同时又会显得更加丰满。” “噢。”叶汀乖乖听着,在曲一啸的指导下,一点一点地刻起来。 小刀又直又硬,即便缠着软皮,新手握久了手指也会硌得生痛,就这样坐了两小时,叶汀却不吭一声。他怕再破坏其它不需要下刀的地方,力度由轻至重,进入状态全神贯注,手酸了才会偶尔活动一下。 几个小时对于要求不太高的人来说,印章就算完成了,蘸上红色印泥,在纸本上拓印,便结束了一场新鲜的体验。 但叶汀是确确实实想要把它做得完美的。 亲手冠上他和曲一啸的名,一百块的石头就是无价之宝,不是单纯的体验,不是用来作纪念,不是欣赏完了放在一边,是想时刻揣进兜里,想打个洞挂在脖子温在胸口的宝贝。 所以才会在以为自己即将大功告成,到最后又不小心多划了一刀的时候,死死盯着那处,咬着唇像是要掉眼泪,说话都带了哭腔:“曲一啸,我怎么办?” 听见这声音曲一啸的第一反应是先看向他,确定他人没哭,摸摸他的脸颊,才安慰道:“没事,来,交给我。” 印章被刻得深浅不一,线条粗糙,并且碎了两处石面,但比起大部分人,叶汀已经做得够好了。 曲一啸沿着印痕修补一遍,大约十几分钟名刻又再次变了样,字体曲度蜿蜒,错而不杂,当真有几分山林水流之风,叶汀从来没觉得这四个字这么好看过。 眼中染了笑意,实则在刚刚曲一啸触碰到他的脸时就已经被摸得服服帖帖,心花怒放,挨在曲一啸身边傻笑。 而他回报的方式就是凑过去偷袭一口,或者说光明正大地亲上去,并且在相接的一瞬间,他恬不知耻地想要更多。 曲一啸抬手按住他的脖子,准备如他所愿。 “那个……不好意思。”门突然被打开了,中断了他们十秒不到的亲昵,门口边丁创重重咳了一声,他看向脸色不太美妙的曲一啸:“曲哥,老师来了。” 第11章 叶汀见到的是一位将近六十的老人,背着手伫立于书架前仰望,戴着黑框眼镜,脸上的褶皱像巍峨的山痕,宽松的布衫,又有一股斯文而神圣的艺术气息扑面。 他看起来很亲切,很少摆谱,丁创给他端了一杯茶,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对于首次见面的叶汀也并没有多少惊讶,他一开口底气就很足,按照妻子的吩咐邀请几位后辈到家中吃饭。 付望峰的家坐落在清净的别墅小院,竹林为帘木为凳,房内的装饰雅致,字画必不可少,而最醒目的还是墙中央的一幅《陋室铭》,白墙墨字,一看就是人写上去的。 女主人秦华比照片上还要年轻几分,叶汀才意识到这对老夫妇就是曲一啸放在抽屉里的照片上的两个人。丁创有其他事所以没来,秦华热情地招待他和曲一啸,高兴地说:“可把你盼来了,曲一啸跟我们提起你的时候就想见见人,他老师比我还心急。” “你们知道?”叶汀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结婚这件事曲一啸不愿意往外面透露,原来面上不在乎的人也会有波动,就像捡了个小猫小狗回家,也得顺顺毛。 所以是什么时候说的呢?场合不容他思考,叶汀不能给曲一啸丢脸,于是颔首道:“您好。” 他们围在一起说了些家常话,中间话题还聊到叶汀身上,听闻他现在是一名老师,付望峰笑着对秦华说:“是你同行。”秦华曾经也是老师,后来退休了,在家享乐。 中午曲一啸帮忙做饭,叶汀就拘束地跟在旁边。 他的眼神时刻黏在曲一啸身上,秦华看了不由感叹一笑:“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你老师带着我去看望你,你孤零零一个人把我心疼坏了,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我和望峰是真替你高兴。” “多亏了秦姨照顾。”曲一啸将洗好的青菜递给她,“没第一时间告诉你们我和叶汀的事,很抱歉。” “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秦华说,“后面那个小孩很乖,你们很般配。” “也就是在你们面前才这样,他从小皮得很,是个任性的小少爷,很难伺候,现在长大了,”曲一啸想了想,轻轻道:“也差不多,没怎么变。” “再皮再闹,也就是在你面前。” “你们说话,我能听见的。”叶汀上前一步,一面听着秦华的描述感到心酸,一面听曲一啸评价自己,不服气上前就问:“那你是喜欢乖的,还是不乖的?” 曲一啸看了眼秦华,那眼神就像在说:“你看吧,他就是个不害臊的。”却没有回答。 秦华眉开眼笑,朝叶汀说:“来,帮我把这个端出去。” 吃过饭告别付望峰夫妇,两人一起搭乘公交车回去,叶汀坐在靠窗边,眯着眼迎上阳光,问起曲一啸是如何认识付望峰的。 “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曲一啸道。 “我就好奇嘛。”他对曲一啸的所有都好奇得不行,也不得不承认有点吃味,故作平静道:“你们之间很熟稔。” 曲一啸笑了笑,在走走停停的公交车上,开始说起那段渊源。 “老师的原名其实叫付鸢,后来因为嫌弃’鸢’字太柔,就取名号为’望峰’。” 付望峰出身在书香大家,自幼学习书法,年轻时笔刀下的风格遒劲豪放,到晚年作品有上善若水的境界,他这一生出过不少经验之谈,篆印之本,在文坛上可谓传奇。 他的弟子尚多,现如今个个出师,丁创是他收的最后一名徒弟。曲一啸有幸成为其中之一,实在是于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 每年将近年关路上的人就多了,开始摆起地摊,一条街形成长长的杂货店,糖果,鞭炮,干货,什么样的年货都有,将将读完高二的曲一啸也是其中摊主之一,他没有小凳子,就蹲在地上卖对联。 放眼望去他是最年轻的摊主,不少人对他的出现感到诧异。 曲一啸没有理会,也没有试图和这些人混熟,为了抢一个位置,他凌晨三四点就来蹲着,**点钟才渐渐热闹起来,人越多摊主们就越兴奋。人来人往中付望峰路过,恰好瞥见了对联上的字。 这些对联都是曲一啸亲手写的,可以节省开支。他的摊子小,停下来观看的付望峰挡住了整个摊子口,洒了金粉的书法固然不精致,但不是别人那样的千篇一律。 “卖对联?”一瞬间叶汀以为自己听错了。 记忆里这个城市的冬季是真真正正冷到骨血的。窗外是大雪纷飞,枯枝银叶,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来和家人团聚,屋内是四面墙,是红泥火炉,喜迎新春。 他怕热又怕冷,不愿意出门,曲一啸什么都不怕,但喜欢陪着他。无数个冬天,他哪也不去,和曲一啸最常做的就是围在炉子旁取暖。 那么冷的天,十六七岁的少年在路边守地摊。 买对联的人是为了闹新年求福气,卖对联的人是生意人,卖完对联回家,能吃上家里热腾腾的饭菜,曲一啸一个人吹着冷风,那是种怎样的心情呢? 叶汀突地心口发涩,心疼得要命,艰难启齿道:“为什么?当时......留下的钱不够吗?” 他越说越小声,越发坐立难安,曲一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没有多言:“趁着放假有时间,当然得挣点零花钱。” 那时候曲一啸并不认识这位老先生,更不知道付望峰的地位。付望峰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学手艺,听闻不需要交任何学费,喜好书画的曲一啸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才知道付望峰处在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位置,而他学徒的身份,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尽管他可能是付望峰有史以来最穷的学生,甚至最操蛋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再后来看管工作室,生活上的难处得到缓解,付望峰对曲一啸有知遇救济之恩,他是幸运的,于他来说付望峰不仅是老师,很多时候更像长辈,指引方向,教导是非。 有人生育了他,有人抚养了他,有人帮助了他,有人成就了他。 付望峰就是最后一种。 此时此刻,那段难熬的时日到了叶汀面前,曲一啸也只是一句话,连感慨都算不上:“老师给了我很多,唯一的报答就是把他教给我的东西学得更好。” 从公交车上下来,他们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叶汀趴在床上,两只脚晃来晃去。 当初国外的新生活开始得并不轻松,夜晚漆黑,白日荒芜,叶汀有时候晚上熬,有时候白天熬,各国的人各国语言让他头疼,通常选择拒绝不必要的交流。 前几年他也经常从噩梦中惊醒,难以入眠。 中午曲一啸那番话的语气,像夏天的风聚成了一把刀,把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又重新剖了开来。 叶汀甚至有罪恶带来的眩晕感,难以言喻的情绪扑进他的心里,密麻,跌宕,浮躁,不温柔,像曾经梦里循环的那样对他发出警告,对他惩罚,对他催促。 他们的距离被吹割得更远,更加扭曲,更加绝望,也无比难忘。 曲一啸裹着浴巾出来,把正虚空盯着某处发神的叶汀惊了大跳,健康精壮的胸膛得益于几年来坚持健身的效果,残留的沐浴露味道弥散开来。 叶汀立马止住胡思乱想和黯然自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你干嘛……不穿衣服!?” 两人同吃共眠,除了越发频繁的拥抱与亲吻都是和衣而睡,他们没有**,也很少在床上分享私密的事情。 “我忘记拿睡衫了。”曲一啸只在裹了下半身浴巾。 “哦……”叶汀逼迫自己把眼神转移到别的地方,然后慌乱抓起睡衣,越过曲一啸逃难似的往浴室跑:“该我去洗了。” 他有点把持不住了,多留一秒,怕自己扑上去,更怕自己硬起来,丢人。他没把曲一啸诱惑成功,反倒被勾引,曲一啸太坏了。 叶汀忿忿冲澡,眼角都被热水蒸红了,却再也无法专心。浴室里还留着曲一啸洗过的热度,外面的人在干什么,在换衣服吗,他又想到刚才半裸的身体。 流水温情,满脑子曲一啸,叶汀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可耻地有了反应,只得把手缓缓向下伸。 第12章 接连半月都是晴空万里的日子,再有几天就是曲一啸的生日。 暑假期间的大半时间叶汀都跟着曲一啸。这是曲一啸答应过他的,只要结婚,他就能跟得光明正大。 如今假期即将结束,叶汀面临着转正的准备工作,不能一起去工作室,为此他倒没有低落,一纸结婚证让他们成了彼此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 叶汀给自己的安慰就是到了晚上这个男人始终要回家的。他们好像有了一点点进展,幸福感在这样的想法里日益剧增,至少两个人当中,一个人往前靠过去,另一个人能够站在原地不躲开。 爱情能让男人变得愚蠢,也能变得精明,叶汀两边都占了。 学校要求同级的老师参加指导小会,路上堵车,叶汀匆匆忙忙赶到会议室,开完会已经接近中午,就在附近的餐馆随便吃了一碗面。 路边花台的植物被晒得奄奄一息,街上零星的人撑着遮阳伞,叶汀的思绪在炎热的空气慢慢悠悠发散,想着曲一啸的生日该要送点什么才好。 他其实很早就开始打起算盘,以前分开了天远地远不必这么难,现在两人走到一处,无论考虑什么都觉得不尽人意,面太油腻,只吃了一半,付钱时之前的某个念头又开始串了上来。 曲一啸提前下班,回到家就看见叶汀正在厨房不太熟练地捞馄饨。 “你回来啦。”叶汀转头,咧嘴笑:“可以吃饭了,鲜虾馄饨。” 煮馄饨也能让他得瑟,叶汀的心情大好,曲一啸洗手后走过去帮他:“闻起来很香,辛苦了。” “小心,别烫着了。”叶汀见曲一啸稳稳停在饭桌前,才蹦蹦跳跳挨在旁边坐下来吃。 一边吃,叶汀一边问曲一啸生日那天有没有安排。 其他安排倒是没有,不过这几年曲一啸的生日都是在付望峰家里过,每次秦华在电话里坚持要让他过去,盛情难却。今年有点不一样,趁叶汀提起,他正好有事要说。 “周六有个同学会,我答应了会去参加。”在袁飞飞的再三询问下,曲一啸最终回复他准时到场。 “同学会?”叶汀咬着筷头,皱眉之后很快放松:“正好,是你生日前一天,不撞日子。不过是什么同学会啊?” “高中同学会。”曲一啸面不改色说:“你应该也认识不少人。” 两人上学那会,高中部和初中部都在一个校区两栋楼,叶汀下了课放了学,经常去高中部等人,一起上下学,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夏天天热,曲一啸在小卖部买两瓶冰水,其中一瓶都是要拿给叶汀的。 叶汀聪明伶俐,又讨喜,曲一啸班上很多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他和曲一啸关系好,像兄弟俩,有时候也会拿他俩开玩笑,说曲一啸照顾叶汀就像照顾媳妇儿似的。 这句话倒是应了验,实实在在成真了。 “这样的话。”叶汀嘴里支棱着两根筷子,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明显,问:“那有没有说可以带家属啊?” 这是什么习惯,曲一啸伸手把他不安全的筷子拿下来放在桌上,免得戳伤,然后才告诉他:“我没说不带你。” “万一不准带人呢?”尽管这个可能性极小,叶汀还是不得不谨慎问一遍。 曲一啸笑:“你想多了,到时和我一起去就行。” 闻言叶汀欢快地敲了一下碗,捧起来一口一口嘬着汤,过了一会儿,又立即高兴道:“所以……你一直都打算带着我?不,应该说,你想带我去?” 他总有好多问题想要确认,仿佛那是他快乐的意义。而曲一啸没有否认,他沉默着。 学习委员在群里发公告通知大家可以随便带家属,炸出许多沸腾的消息,有人要介绍她帅气的男朋友,有人扬言要带新婚不久的对象。还有人哀嚎自己是单身狗,成家立业样样不行。 曲一啸刷着这些消息,心头鼓胀难平,又是说不出的奇异。 也许他们想的都一样,越长大就越会发现,能够找到一个相伴一生的人,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曲一啸没有摇头,叶汀的笑容就变得更加明亮了。 气氛恰到好处,背着手弯着腰凑到曲一啸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生出了一点勇气,轻轻道:“啊呀,曲一啸,你是不是有点重新喜欢我了啊?” 蓬松细软的头发搭在额角,阳光将皮肤照得十分干净,羽扇般的睫毛又黑又长,漂亮脸蛋的主人,是曲一啸曾经无比疼爱与喜欢的人。 近距离对视良久,最后的回答化成了无声的吻。 曲一啸开始把客人的订单任务分给丁创一部分,丁创不可能永远只负责来体验的新人,哪怕没有技术的活容易最让人沉浸。同学会当天安排好两块普通的青田石,曲一啸和叶汀搭上了公交。 公交车路过广场,路过熙熙攘攘的长街,长街上有发传单的工作人员,有拉车摆摊的小贩,有伞蓬下挺胸抬头的干警,有行色匆忙擦肩而过的人群。 世间百态,多与人相关。 叶汀喜欢望着外面发神,这已经不是曲一啸第一次发现这样的情况。 “在看什么?” 听见声音,叶汀回头,说:“看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面上在笑,但叶汀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笼罩着忧伤。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因为他总是会冒出几句不知羞怯的话,曲一啸仍旧觉得心头动容。 高中同学会由班长袁飞飞负责,大部分人都到了。十来年未见,每个人都会对往昔同学现在的模样和另一半感到好奇,对曲一啸也不例外。 曲一啸两个人一进去就引来了不少目光,有人打招呼并开始打量,可在看到他身后是个男生,还是认识的叶汀的时候,很多人便不会往那种家属方向上想。 “曲学神来了。”袁飞飞把他们往里面带,“这是叶汀吧,好久不见了。” 叶汀笑着点头,坦然地挨着曲一啸入座,这里的面孔有他熟悉的,比如对面戴眼镜的国字脸男人,还有旁边的披着卷发涂着口红的女人。 穿着吊带裙的女人观察了他两秒,而后笑了笑,叶汀记不起她的名字,就没有多问。 大家注意力不会只落在一两个人身上,同学会分两种情况,一是见面无话,二是相谈甚欢,显然桌上的人属于后者,很快畅聊起来,甚至互相介绍。 曲一啸也偶尔和老同学说两句,他在这个班度过了难忘的三年。班上的同学都不坏,那时候他话不多,但因为成绩好人缘不错,也受过一些关照和问候。 饭到中途有人站起来敬了一杯,是干练的女学习委员,叶汀对她有印象,现在长大了也没怎么变,接着众人就纷纷开始互相轮酒,长桌子不方便,有人就离了座位四处跑。 叶汀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自来熟和娇惯,他比曲一啸喝得多,空隙之余他发现曲一啸不怎么喝酒,而且总有办法回绝前来劝酒的人。 之后袁飞飞说安排了多项娱乐活动,唱歌跳舞泡温泉都有,一群人愉快地去上楼尽兴。 自然也有人朝楼下的舞池走去,曲一啸则是问叶汀愿不愿意蒸桑拿,叶汀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爽快拉着他上三楼。 几个认识的人开了一间桑拿室,各自散在四角聊天,大约半小时叶汀就不行了,热得眼眶发红。他觉得闷,透不过气,捂着胸口对曲一啸说话似乎都有些困难:“不蒸了,我去外面等你。” 要是没有人,他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他想要亲曲一啸。曲一啸亲他一下,大概应该什么都不是问题。 简单洗浴之后换上自己的衣服,休息区的人很少,不远处贴心提供了精致的水果和点心,叶汀渴得不行,灌下一大杯果汁,然后坐在凳子上等人。 不多时身边来人坐下,叶汀转头一看,正是刚才吃饭时旁边的那个女生。 他有点惊讶,为了维持漂亮的妆容很少有女性来这个区域,面前的人穿着蒸桑拿专门提供的短袖,素颜的样子竟然也很美。 “叶汀。”她放下绑起来的头发,往脑后撩了撩,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放在性感的唇边,低头点燃后笑了一声,说:“看来你不记得我了。” 第13章 她说她叫靳溪。 叶汀没有记得她的必要,靳溪也不介意。 “反正等人,聊聊天吧。”靳溪吐了一口烟雾,靠在座位后的石柱上,短裤下修长的双腿以一种放松的姿态交叠着,仿佛真的就像聊家常那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今年夏天。”叶汀听到她的名字后,更多的记忆就回来了,靳溪是曲一啸半个学期的同桌,还因为长得好看被很多人追求过,但从来没有人入她的眼。 “我记得你离开的时候也是夏天。”靳溪说。 叶汀蹙了蹙眉,不知道是因为浓郁的烟味,还是靳溪的话,不过直觉让他忍住了离开的欲望。他和靳溪并不熟,可以说根本没有交集,更不认为靳溪是在关心他。 良久沉默后,靳溪转头,似是没话找话,说:“你知道吗?曲一啸请过一个月的病假。哦,对,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已经走了。” “病假?”叶汀心头没由来跳了一下,绷紧了身体看她,她却回头看着虚无的某处,叶汀问:“什么意思?” “开学的时候班主任没有及时换座位,我们本来还能做两个月的同桌,不过曲一啸请假就减掉一半,他身体出了毛病,必须去住院。” 靳溪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会儿却仿佛有些怀念,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病,严重贫血,胃也有问题,至于是出血还是烂掉了,我也不太清楚。” 说完之后,靳溪发现叶汀在死死盯着她。 毫无所谓地回头与他对视,无惧的眼神让对面的叶汀突然无比难受,声音都暗沉下去:“怎么会这样?” “那你就问错人了。我说说我看到的吧。” 靳溪的声音很好听,夹着烟的手指修长纤细,她还是那样的姿态,带着一点高傲和清冷,叙述着亲眼所见的故事。 “刚开学曲一啸变了个人似的,很瘦,整个人都透着不健康,以往合身的校服变得宽荡,把老师都吓了大跳,毕竟是重点关注的好学生,还被叫去问了情况。我不知道曲一啸怎么说的,他在暑假经历了什么,饼干馒头和白开水混着吃,泡面能捱两顿。偶尔也去食堂吃一次,不过都是两个素菜,一碗免费的汤,一大份饭就饱了,这算奢侈的。” “我看出来了,他很缺钱。我好怕有一天他就那样饿死了。”靳溪仰着头,精致流畅的锁骨十分抢眼,她说:“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作为同桌,我看不下去,我给他带早餐,包子,三明治,蛋糕,我带了三天,他把三天的钱都付给我了。” “你猜他说什么。”靳溪歪头看旁边僵硬的人,不等回答她就开口:“他说,'谢谢,我没钱再还你,所以别给我带了'。” “怎么会这样呢?你看我和你都发出一样的疑问。”靳溪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汀,“都那样了还晓得不欠人情,一个人死撑。撑死了,也是一个人,对吧?” 叶汀张了张嘴,无法挤出一个字,动一动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我见他那样,就想到了你,有几个人也问起过,结果你一直没出现,打听后说你转学了,家长也联系不上,我就知道出了问题。至于为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才对。之后一点都不意外,学习强度太大,估计心头也不好过,身体跟不上去自然就倒下了呗。我觉得是好事。” 空气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寂静无声,不时有人路过,也没有人分心关切。 靳溪灭掉烟,伸手在面色惨白的叶汀面前晃了晃:“吓到了?得,以上,删除,我说的都是假的,你最好别信。” 好半天,叶汀才转了转眼珠,喃道:“你以前……” “对,我以前喜欢他。不过你们是恋人的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 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能把这个人从头到脚看得明明白白。靳溪也说不清为何见了曾经是情敌的叶汀就想说这番话,或许她就是故意的,让叶汀体会一下当年不快的代价。 只是长大后她也深陷感情漩涡,知道了两个人的对错有千丝万缕,不是究其一方就能捋出一条出路。 叶汀抿唇,脸色很差:“那现在?” 靳溪耸耸肩,回答他奇怪的关注点:“我老公和你们一起进的汗蒸房。” “我知道了。”叶汀站起身,说:“抱歉,我离开一下。” 靳溪见他如何努力也掩饰不住的仓惶背影,感到小小失望,她还等着叶汀给她的故事续尾,想到这里她勾了勾唇。 算了。 卫生隔间。 叶汀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 梁洁芸的声音很快响起:“儿子?” “当初离开的时候,你究竟有没有给曲一啸留下生活费?”叶汀一刻也等不了,他想听立马到答案。 “怎么问起他来了。”梁洁芸顿了顿,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留了一笔钱,又问什么。” “你撒谎。”叶汀一字一句道:“你根本没有。你没给他一分钱是不是?” 梁洁芸试图嘴硬:“叶汀,你……你发什么疯?” “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 “是,那时候走得急,哪能想到这些啊,何况他有手有脚,吃不了多大的亏,不像你……”说了就说了,事情过了这么久,梁洁芸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叶汀握着手机靠在门板上,突然就哭了。 难怪会在那么冷的天去买对联,难怪上次他生病时能在家里找出胃药。 他真是被曲一啸宠坏了,不论是分开前还是分开后。如果他早点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没皮没脸地去问曲一啸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不重要了。 叶汀闭着眼睛,压下声音里的哽咽:“他没有成年,再懂事能干,也要学习,要吃饭,就算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一点余地都不留。” “妈,养了十年的宠物死了,你还知道找个好地方把它葬了。” “你以前对他那么好的,你说他可怜,懂事,你最喜欢他了,我以为你不会这么狠心。你怎么……怎么能骗我呢。” “叶汀,你忘了吗?”梁洁芸静默两分钟,然后残酷地告诉他一件事实:“那时候,你不也跟着你爸和我一起走了。更何况那样的人,留他在身边干什么。” 曲一啸从淋浴间出来后没看见叶汀,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只看见坐在休息区换好衣服的靳溪。 “我老公呢?”靳溪朝他招手示意:“过来坐坐,刚才叶汀就坐在这个位置。” “你看见他了?”曲一啸走过去。 “嗯,聊了会儿天,不过现在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女人补好了妆容,身韵妖娆绰约,端给他一杯橙汁,抄起一只手问:“喝吗?” 曲一啸摇头:“不了,我去找他。” 靳溪低眉一笑,不客气地自己享用:“快去吧,我老公快来了。” 一层楼都不见踪影,打了四个电话才接。 叶汀话里很混乱,说到看见温泉,曲一啸才知道他去了顶楼,怀着怒气的同时又放下半颗心,快步坐电梯上去。 酒店顶层有人工打造的温泉,是酒店的特色,环境优美,地势优越,温泉分两个大小池,晚上彩色灯光交织着,霓虹缤纷。 这个时点消费的人不多,曲一啸出了电梯直接往里走,一眼就看见坐在自助区的叶汀。 为了找他曲一啸跑得满头大汗,衣领湿了一大片,此刻说要等他的人正安安全全地,悠闲地坐在那儿喝酒,曲一啸觉得好气又好笑。 叶汀也发现了他,激动得从凳子上站起来,脸颊通红,张开双手求抱,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带着几分绵长:“你来啦。” “你喝醉了。”光站着就歪歪扭扭,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以前叶汀老是嫌弃酒的涩味不肯喝,现在倒是痛快。 曲一啸想拉住他。 结果还没碰上,叶汀就把手缩了回去,用力捂在胸口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指节发白。这副样子就像挨了一枪的小鹿,走不动,只能嗷嗷求救,噗噗冒血。 “好疼啊,这里。”叶汀说,醉醺的状态使得他无法注意到杯中红酒洒了满地。 “起来,回家。”曲一啸无奈,把他手里的杯子拿出来放在桌上,用服务员递过来的纸巾替他擦干净手和衣服上沾上的酒渍,整个过程安静而耐心。 做完这一切后,他再半蹲**,在众人的视线下背着他离开酒店。 回家这一路,叶汀都老实趴在曲一啸背上,脑袋搭在曲一啸肩窝,一身酒味,只是嘴巴里不停喊着疼。 曲一啸不知道他哪里疼,没管他,以为他发酒疯,直到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湿意,才知道叶汀哭了。 “你哪里疼?”曲一啸偏头问他,距离太近差点亲上,那双含了湿气的眼睛直剌剌把他盯着。 叶汀没有回答,也没再哼哼叫嚷着疼,像是睡着了,不过后来近在耳边的抽泣声音告诉他事实上并没有。叶汀一直在看曲一啸的侧脸,热气全部喷在曲一啸颈侧。 下出租车,进了公寓大门,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曲一啸有多少年没有背过叶汀了,那时候背上的叶汀从来不会这么乖巧,最爱拿手戳他的脸,捏他的下巴,要跳个舞闹腾得自己抱不住他才肯安分下来。 树丛里有野猫在打架,叫声撕裂,叶汀也许被惊到了,动了动,又开始喊疼,只不过这一回并不止这一句,静谧的夜晚他的声音尤为惊耳。 “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曲一啸……对不起……” 曲一啸停下脚步,他确定自己听清楚了。他似乎知道叶汀为什么突然跑去喝酒,尘封的记忆被这句话一刀挖开,一晚上积压在心中的愤怒霎时被另一种火气替代。 “你醒了没?”曲一啸咬着牙问。 “我错了。”叶汀开始重复这三个字。 还醉着。 曲一啸握着拳,这么多年过去,他向来觉得那些事是无所谓的,现在应该也是这样才对。可当这些事从叶汀嘴里说出来,那些过往的疼痛都仿佛加倍回来了。 缓慢走回家中,开门换鞋,冷水洗脸,任凭被放在床上的叶汀如何呜咽,如何认错,他都没再说一个字。 第14章 第二天起床叶汀头疼欲裂,他捶了捶脑袋,不禁想昨晚到底是喝了多少。 天已大亮,他爬起来拉开窗纱,不远处的树梢停留一只早起的鸟,守着清晨欢乐的秘密,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张开五指,指缝里的光晕晃花了叶汀的眼睛。 房间门被打开,叶汀急忙缩回身,放下手搭在被子上,视线跟随进来的人移动。 曲一啸肯定看到他昨天的蠢样了,对于昨晚叶汀当然还有印象,能够让人短暂忘记的酒精也拯救不了脑海中逐渐连贯起来的悲伤,说的话也都记得,可此时面前的人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发生的一切只是他醉酒后的幻想。 “醒了?”曲一啸说:“收拾一下就出来吃饭,老师那边来电话了,让我们早点过去。” 叶汀眨眨酸涩的眼,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好臭好脏,他怀疑昨天曲一啸是否真的能够忍受睡在床上。将自己打理干净,坐下吃早餐,曲一啸拿着热毛巾走过来,他在叶汀不解的眼神中指了指脸:“眼睛有点肿,敷一下,你想这样出去见人?” 叶汀不仅喝过头,还哭过头了。洗澡的时候他没注意,这会儿闷闷地接过毛巾捂在一只眼睛上,端起杯子喝牛奶。 他有好多话想问曲一啸,可今天是曲一啸的生日,不该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叶汀低落地认为,尽管他的出现可能就很让人不愉快。 下公交车又走了一段时间,到付家时其实不早了,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位陌生的男子,白衬衫黑裤子,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挺拔。一看见门外的曲一啸就笑起来,张开手给出一个大大的拥抱,姿态自然亲密。 叶汀撇撇嘴。 “子樾,好久不见。”曲一啸绽开笑容。 “怎么样,没想到我回来了吧,就为了赶在你生日前给你惊喜。”付子樾砸了一下他的胸口,又捏捏他肩膀:“啧,真结实。” 说完又往曲一啸身后看去。 有一种人站在你面前就能引起你的注意,比如突出的面孔,与众不同的穿着,以及像现在这样一道错综复杂的眼神。 “这就是叶汀?快进来。你们的事我妈已经告诉我了。”付子樾没想那么多,错开身请他们进屋:“曲一啸你太不厚道,这么重要的事瞒得这么紧。” “没想瞒你,也没必要特地打电话给你说。”曲一啸回答,又转身对叶汀介绍:“这是付子樾,老师和秦姨的儿子,学医,常年在国外。” 付子樾看起来和曲一啸差不多大,人却要高调得多,听见曲一啸的介绍,连忙补充:“你别看我年轻,我可是位医术高超的医生,是吧?” 最后两个字问的是曲一啸,付子樾勾住了曲一啸的肩膀,那架势就像是曲一啸说一个“不”字或者摇头,两人就要立刻动手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感情深厚。就像以前的叶汀和曲一啸。 叶汀不喜欢付子樾的动手动脚,不过他还是礼貌地说了句“你好”。 进了客厅丁创也在,秦华从厨房端水果出来,丁创说:“樾哥,别说是你,我也是看见曲哥手上的戒指才发现的,曲哥是闷声做大事的人,一不小心终生大事都解决了,你得加把劲。” “你错了,你的曲哥才不是一不小心。”付子樾扔了颗草莓在嘴里,揶揄道。 曲一啸的性向在熟悉的人之间不是秘密,付子樾以前还拿出满腔热情做过曲一啸的媒人,今天付子樾看到叶汀第一眼,就知道为什么当初他这个媒人失败了。 付望峰杵着手杖从楼上下来,看起来精神不佳,曲一啸关切道:“老师怎么了?” “我爸最近感冒,吃了药嗜睡,没什么大问题,注意多休息就行了。” 曲一啸放心地点点头。 和往常的今日一样,中午满满一桌菜,秦华代付望峰把准备好的礼物拿给寿星。 喝酒吃菜其乐融融,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曲一啸很开心,少有的活泼,叶汀则一反常态,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很少说话,但他有点被这样温暖的气氛感染,压在心上的石头此刻稍稍减缓。 “你少喝点。”曲一啸开口。 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叶汀拿起杯子的手又放下。曲一啸给他倒了杯橙汁,是秦华现榨的,有果肉漂浮在里面,叶汀觉得口感很甜,他抬头去看曲一啸,对方却正和大家说笑,并未回应。 饭后,付子樾把曲一啸拉到阳台聊天。 太阳伞遮挡住直射的阳光,让封闭的阳台温度刚刚合适。两个人半年没见,还是老样子。 “上次你打电话问我用药,就是为了叶汀?”付子樾问,见曲一啸默认,他兴致高涨:“不错啊,哪找的,不会是你的学生吧?” “我们以前认识。”曲一啸答。 “哦,那就是老相识。”付子樾摸摸下巴,八卦道:“说来听听。” 付子樾以前觉得曲一啸可怜,后来他就不这么认为了。 有人感情上遭受挫折而痛苦,有人无法接受生活遭遇不幸,有人身体疾病深受折磨,这些曲一啸都经历过,可他从没见过曲一啸露出自我怜悯的样子。 这样的人旁观者不必替他可怜,可怜他还不如给他一个微笑。 客厅里,丁创在陪付望峰和秦华说话,叶汀则是频频望着阳台的方向。 “你要我怎么说,一句两句说不清,你也不是小朋友,请收起你的好奇心。”从曲一啸的角度看不见客厅里的情况,付子樾的余光却瞥得清清楚楚。 “我好奇这个一刻也离不开你的人。”付子樾坏笑:“就说说叶汀,我想听。” 顺着付子樾的目光,曲一啸回头就与叶汀直勾勾的视线对上,被抓包的叶汀并未躲避,曲一啸盯着看了几秒,先回了头。 “他在我的故事里,是另外一个主人公。”只不过离开了,又回来了,被他拴在身边。 付子樾自诩聪明无敌,所以他早猜到了,此刻却有点牙酸,故意道:“不过他今天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你们吵架了?” “没有。” “哎,你看你这表情,明明就有。”付子樾说:“你和施乐没成,是不是也是因为念着旧情,念着叶汀?” 自从有过刚才那一眼,不知怎的曲一啸总觉得如芒在背,叶汀也许还看向这边,他没有再回头。 “是,也不是。”曲一啸的口吻十分平静:“那时候我是真正有和施乐试试看的想法。” 叶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在看到曲一啸张合的嘴唇无端有点焦虑,他向付望峰等人说了声“抱歉”,然后走到卫生间关上门,往脸上扑冷水,水珠落在白鞋上,冰凉的渗透让浮躁的心情平复了几分。 但是不够。 当把钱包里的旧纸拿出来读时,他才得以安下心。 ———亲爱的叶汀同学,在我们恋爱六个月的纪念日里为你这下这段文字,我越来越有耐性,因此你大可任性,若不是遇见你,我从来不愿知道爱情。 人世间疏懒慵长,我和你正在完成一段偷情的神话,用如此污秽肮脏的词来形容高尚五彩的爱,卑劣的我竟曾为此偷乐,只因为它属于我们两个人,第三人绝不知。 但我仍旧盼望着某一天它能够抛头露面,在万人面前和你宣誓拥吻,你务必不要愁眉苦脸,且放三百个心,没有人能够毁灭我心中的珍宝,正如我们的爱情风华正茂。 第15章 晚上付子樾开车送他们回去,回到公寓的二人世界,叶汀的那些话无数次就要破口而出,但或许是惧怕曲一啸会有尖酸的言语,尽管他知道曲一啸不会这样,曲一啸从不粗野,可这种担心仍然在身体里蔓延。 “先拆礼物,看看都有些什么?”他说。 “今天太晚了,放这明天弄。” 曲一啸不领情,叶汀就没有办法。 僵持是必然的,偏偏遇上这样的好日子,这一天注定煎熬,它属于叶汀,也属于曲一啸。两个人的事,一个人得意不了。 如果问拿分开的十年能不能去忘记朝夕相处的十年,答案是不能的,故事就是故事,缺一段字就会狗屁不通,一座塔少一根石筋就会灰飞湮灭。 坐在沙发上抱着青色布枕,在眼前这些礼物中,叶汀想起了他的小恐龙。 扬言要送给曲一啸的绿色恐龙变成了粉色,也算保下半个承诺,按照原计划,他应该要在这个时候把礼物从衣柜里拿出来送给曲一啸,要是有蜡烛、红酒会更好,再说一句生日快乐。 这么些年的“生日快乐”,这一次终于能被曲一啸听到。 可突然间他发觉要把恐龙在今天送出手实在寒酸,一束玫瑰,做一场爱,好像都比花几个硬币就到手的布偶浪漫得多。 他心有不甘,自我怨恨又无可奈何,扔下抱枕冲进房间拦截住正要进浴室的人,仰头带着小心翼翼的傲娇:“我们做吧。” 若把自己作为礼物,曲一啸会不会拆开。 …… 他好像变成了两个大脑,一个在曲一啸并不生涩下逐渐沦陷,一个屏气凝神,生怕错过对方可能会令他失望的答案。 …… “我没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 以前叶汀和曲一啸相隔千万里之遥,思念如春草疯长,后来伸手就能摸到,转身就能看见,他仍然觉得这个人离他很远,走到气尽力竭,他们也一个在雪山,一个在浪潮。 …… 叶汀没有机会问出口,生日后面的几天他都在贪恋温存里度过,他们做过了头,曲一啸对他无微不至,他伸手曲一啸就会抱他,撅起嘴曲一啸就从善如流低头衔住他的唇。 好几擦枪走火都让曲一啸贴心地止住,但有一次被叶汀的撩拨得了逞……………他要是正经地拉着曲一啸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样的温存就被会打破,他舍不得,他宁愿这样。 只不过耽搁了几天,曲一啸依旧要去工作室忙碌,叶汀一个人待在家,现在每次看见沙发角落里的粉色恐龙,就忍不住脸红。 据曲一啸说,在把它拿回来藏好的当天晚上他就发现了,而在昨日,醒目的颜色经过曲一啸的手,从衣柜扔到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并且问叶汀是不是故意让他看见。 那时候叶汀被身后的人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也表述不了他其实是实实在在有准备一个惊喜的想法,那会儿更顾不上为自己轻易暴露的蠢笨恼怒。 叶汀最终还是恬不知耻地拿起它来到书房,这里是曲一啸在家篆刻的地方,集书籍,画卷和石头于一屋。 墙边立着几块匾额,中间放了一张巨大的画桌,上面摆满工具和材料,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都被叶汀挪到一边。 打开青花瓷印泥缸,像曲一啸教的那样,叶汀拿出桃花石,一点一点让石面均匀地在红色印泥上蘸墨,对着恐龙的尾巴用力一按,掌心下压,四角平稳了再松开,粉嫩的尾巴上就出现了方方正正的红戳。 林泉岸芷,叶汀看着这四个字,觉得特别漂亮,特别有成就感。 是他的了。 下午,无聊整理遗忘在餐椅上的礼盒,除了付望峰的砚台,付子樾和丁创都单独送了礼物,叶汀知道,只是最后多出来的那份包装让他疑惑,唯一的印象是那天一道从老师家拿回来的。 拆开来看盒子里躺着的仅是一本外文书,封面精美,精心设计过的英文标题烫了金,书名有些熟悉,叶汀凭着记忆在书架最右边找到了另外一本一模一样的,分为上下两册。 一张卡片从书封里掉落,被叶汀捡起,卡片背面用钢笔写了“正逢巴黎晴,顺祝君辰安”几个字,没有署名。叶汀拿下另一册翻开,里面同样躺着一张贺卡,只简简单单写着“生日快乐”,外加去年的日期和一张笑脸。 可以确认的是字迹相似,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16章 对于叶汀把盖了戳的小恐龙放到床头,曲一啸没什么表示,不得不说,在看见恐龙尾巴上的字,曲一啸的心跳加快了,准备提醒叶汀“水洗之后会掉色”的话都被抛之脑后。 随他去吧,曲一啸想。 他不反驳,也没有露出不满,这两天叶汀都为此心花怒放,曲一啸一回家,他就像小跟班在一旁转来转去,做个合格的黏人精。晚上吃饭时,曲一啸和他聊天:“听丁创说,学校明天正式开学。” “对啊。”说起学校的事情,好心情的叶汀瞬间忧虑,无力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被安排上大一的课,其他老师告诉我一年级不会太麻烦,可我怕做不好。” 他的履历很优秀,工作上也从不懈怠,上半年在一干实习老师中表现最佳,但万事开头难,曲一啸揉了揉叶汀的脑袋,给他加油打气:“你可以的。” 叶汀趁机会蹭了蹭他的手,闭眼舒服道:“今晚做吗?” “你明天有课,会很累。”曲一啸失笑。 情事上叶汀是主动的一方,他收起了那怯生生的羞耻心。 曲一啸几乎不怎么发出性暗示,他尽量控制自己,生怕曲一啸认为他轻浮。遭到拒绝之后,他也仍然可以明目张胆滚进曲一啸的怀抱睡个好觉。 第一天的课还算顺利,稚嫩的新生面孔充满好奇,听得很专注,该做的事和上学期的实习区别不大,叶汀心里有了数,即使没什么好怕的,也不禁松了口气。 他前脚刚出到办公室,作为任课辅导员的吴平雨就搂着几本书从对面走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叶汀和吴平雨又成了同班搭档,但他们的交流不多,不知为何,吴平雨并不在他的舒适圈。 校门口离对面的公交站台约百来米距离,叶汀走在路上,一辆车缓缓跟在旁边前行,窗户拉下,吴平雨伸头对叶汀喊道:“叶老师回家?家里人不来接你么,正好,我送你。” “不用了。”叶汀道了谢,不等车上的人再说什么,就加快脚步走到红绿灯口过斑马线,没入人群中。 吴平雨把车停在路边,一双狭长的眼睛越过玻璃暗悠悠盯着猎物过街,穿着修身白衬衫的叶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远远看过去,他的身姿清冷高贵,不遇风尘。 直到叶汀上了公交车,吴平雨才收回眼神,重新启动车子离开。 晚上月明星稀,房间里的喘息声持续到凌晨,叶汀睡着了,曲一啸被一通电话惊醒,替叶汀盖好被子,拿上手机来到阳台接通:“这么晚打来,什么事?” “正事。”付子樾说:“你上次叫我找人帮忙打听的事有结果了。” 曲一啸握紧手机:“嗯,你说。” “你给我的曲淑容身份证的地址是隔壁市的西柳镇,前两天我那朋友过去问了,有几位老邻居认出她的照片,不过时间太久都记忆模糊,只说她亲人都死得早,家里几十年前就空了,数据上显示曲淑容曾有过一个儿子,处于失联状态,这么多年不敢断定是否还活着。”付子樾一口气说完:“就这么多了。” “其他人呢?”曲一啸安静听完,动了动喉结:“有调查到么?” “有一个兄弟和堂哥,都搬走了,只能再等等。” “好,我知道了。”曲一啸说:“谢了。” “这事你急不来,安心等着,我会让他们尽快告诉你结果。”到此付子樾不由多说一句:“不管是好是坏。” 睡意朦胧中叶汀习惯伸手,摸到身边位置一片冰凉,立马就清醒了,撑起身裹着薄被遮住赤裸的上半身走到卧室门口,看见曲一啸双手垂侧,沉默站在窗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初秋的原因,立在月光下的背影有点萧索。 准确来说叶汀想到了“孤独”这个词,尽管他不太愿意把它往曲一啸身上套,但这个背影仿佛让他看到了曲一啸这么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眼前突然明亮,一盏落地灯打开,不等回头曲一啸就被人从身后拥住,叶汀稍稍踮脚将下巴搭在宽厚的肩膀上,歪头看向曲一啸的侧脸:“怎么不睡觉?” “口渴。”曲一啸转身,温暖的身体笼罩在被褥之下,叶汀脖子上还有几点痕迹,曲一啸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出来倒水喝。”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叶汀直白问道。 “有吗?” 叶汀点点头,他想了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曲一啸眼眸微微闪动,并未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那之后......你好吗?”叶汀深深吸一口气,楼下偶尔听得见汽车鸣笛。 夜凉如水的晚上其实不适合心平气和地交谈,因为很多事情无法用理智来谈论一切,但在气氛使然的情况下,他还是问出了口,这是无可避免的。 曲一啸和叶汀以前不分你我,重逢之后却很少提起那段亲密,好像有两股情绪缠绕得不可开交,谁都绝口不提,但他们之间存在的巨大空白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他知道哪里出了错,根源要从靳溪身上算起。叶汀永远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即便学会了掩饰,事实证明也是不成功的,从生日当天起他就在等叶汀问出口,在他们重新建立的关系中,他不会去做一个强硬的拷问者。 叶汀的坦白比他预计的时间早了些。 过的好吗?很奇怪,当叶汀问起这个问题,曲一啸竟然能够沉声静气地对待。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曲一啸反问,顺便让他回房间,窗口风大:“去床上,给你从客厅到卧室的距离考虑答案。” 前不久才经历过一场激烈情事,床上的余温已然消失不见,思考的时间不过一分钟,叶汀钻入曲一啸的胸膛汲取热度,说:“假话。” “嗯?”曲一啸有些意外,而后笑了笑:“好。” 第17章 曲一啸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难熬的几天,先搬离那个有火炉和纸风铃的房子,亲手锁好门,再把钥匙交给身边的阿婆,旁边放着两大袋的行李,是他打包的在叶家所有的痕迹。 没有向任何人发泄或是吵闹,叶家离开他依旧完整,他失去叶家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他还是曲一啸,他在屋檐下留恋再久,也该继续向前走。 以前攒下来的奖学金和零花钱都用在叶汀身上了,如今用仅剩的几百块将自己安置在需要坐一个半小时才能到的老式楼里。 肮脏,简陋,潮湿,泛黄的墙壁,老旧的铁门,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方桌围成一间房。没有煤气罐,只有生锈的电用锅,楼上是住户走来走去的脚步响,狗叫声在这里都显得拥挤。 楼道的灯比街上的路灯亮,排队打水,洗澡,上厕所,这里的人都不坏,总爱骂骂咧咧,夏天穿着背心,脚上套着十块钱一双的拖鞋,手里抱着脸盆左顾右等,是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 快速适应新生活是曲一啸擅长的,他独来独往,但一张新面孔就会引起好奇。 张成礼住在一层楼最里面,刚好挨在曲一啸的隔壁,曲一啸和他在排队中碰见过几次,有时开门也能看见里面有人,从看到的以及张成礼和其他人的谈话里,可以确定他靠卖废品为生。 曲一啸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觉得庆幸的是找到能够接受他未成年并且答应预支半个月薪水的送外卖兼职,条件是每五单外卖中一单不计入业绩,店里生意爆满,忙不过来曲一啸就用最便宜的方法解决一顿,劳累掩盖了明显的饥饿感,一个月下来泡面和白馒头他几乎快要吃吐。 他从未这样活过。贫穷,窘迫,一个人。 回不到春日烂漫,就不必怀念。 走廊的风带着汗岑岑的闷热,在暑假末尾曲一啸拿到了不多的报酬,堆积的废品让整条巷道更加昏暗,店长保留了他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上班的机会,想来是缺他这种廉价又能吃苦的劳动力。 如果剩余的足够多,曲一啸当然愿意住校,然而事实上除去花掉的必要费用,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有些紧张。开了学后早出晚归,兴许是看到曲一啸背上的书包,正在接水洗脸的张成礼问他:“你还是个学生?” 院子里的风适合乘凉,每个夜晚都聚集了摇着竹扇的大爷,喜欢嚼舌的大妈,墙边上的灯泡飞满厚厚的蚊虫,两只野猫趴在地上懒散地眨眼睛。 曲一啸做不成这里的陌生人,此刻他和张成礼就靠在近处的墙上聊天。 “张成礼是个怪老头,外人看来在物质上他过得真不算好,但他活得明白,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发,他很有趣。” 叶汀听见曲一啸这样形容那个从未谋面的人,也知道了原来有时候曲一啸回家晚,就是去拜访这个人。 漆黑的夜里他没有打断,继续听着接下来的故事。 通常来讲,越底层的人越高调,因为体会过生存最艰难的一面,搞得一团糟的日子会让他们开始无病呻吟,喜欢把遭遇挂在嘴边,看到别人流露出同情地附和就会感到慰藉。 而张成礼似乎不这样,不怎么会把自己描述得多么悲惨,大家都默契知道这是一次礼貌性的聊天,谁也不会多问。曲一啸说多少,他也就听多少。 那天他们聊的不是很久,大约半个小时,曲一啸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和人交流,各自进屋时张成礼对他说了句不相关的话:“你现在一点不像个学生,像打工仔,你脸色很差,比刚来的时候差远了。” 说完又叫他等等,进屋里找了几本资料书给他。 几本都是一样的内容,高中解题解析,每一页都做了笔记,有红色黑色的笔墨,看得出来是别人用过扔掉的,被张成礼捡回家留着。留着干嘛曲一啸不知道,他想说自己根本用不着。 低头看着被细心捋平过的页脚折痕,再抬头张成礼已经关了门,并且让他不要再去打扰。 每个周末曲一啸会去送外卖,越来越多的日子里他在反光玻璃中看到憔悴的自己,老师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靳溪说他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他拒绝了他们预备的友善帮助,他可以撑下去。 直到夏天逝去,降临初秋,终于没有人再问他叶汀去了哪里。 胃无故疼了整个上午那天,曲一啸忘记是星期几了,只记得喝热水也不能缓解疼痛。 彼时他才意识有哪里的确出了问题,想吐胃里却没有一点东西,昏迷前仿佛听到靳溪的呼喊,他在想严厉的英语老师会不会训斥她:“课上不得大声喧哗!” 再醒来就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窗外是叶子变黄的树梢。 曲一啸头上正挂着瓶子,班主任准了他一个月的病假,医生告诉他是贫血加胃功能障碍,他嫌住院费钱,只输了几天液就回家休养。 阴冷黑暗的房间不适合养伤,只会给人增添悲悯的心绪,曲一啸要忍耐不适爬起来煮粥,一锅粥可以吃三顿,再炒个少油少盐的小青菜。 几天下来胃还是隐隐作痛,有时候干脆咬着牙睡过去,就能坚持一个下午。 后两日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有人在旁边,意识中他好像没关门,天亮还是天黑了,把谁放了进来,这个地方总不会有小偷惦记。 熟悉的味道离鼻腔很近,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曲一啸猛然睁开眼,发现是张成礼。 冷掉的粥被重新热了一遍,张成礼端着曲一啸买的白色瓷碗,粗糙的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污垢,一双手看一个人。 “我没儿没女,等我死了你就给我送终,算你报答我的。咱俩凑合凑合。”张成礼在旁边坐下来,看样子要喂他吃饭,“我不白照顾你。” 曲一啸的倔劲上来,不让他喂,自己接过碗吃起来,拿回来的几本资料书放在纸箱子里,想起张成礼屋里将近人高的书堆,也许是他这一辈子翻过的所有书籍。 “生病了?不好受吧?”四五十来岁的人长得干瘦,驼背使他更加矮小,从面相上来看并不是慈眉善目的人。 曲一啸顿了顿,靠在床上,几乎用了全身力气埋头吃饭,张成礼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见他说:“难受。” 难受得掉眼泪。 曲一啸不想跟张成礼凑合,但答应给他送终。 他们是同类,有一样的固执,可怜别人却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也是可怜之人。 就这样曲一啸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住了两年,自这场病以后,他和张成礼走近了许多,倒不是亲密,用老人的话来讲,他们之间就是一场革命友谊,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互不亏欠。 高二寒假那年曲一啸听人说过年卖对联可以赚钱,在摊位上碰见付望峰,对曲一啸来说那是不平凡的一天,像小时候住进叶家,长大后和叶汀恋爱,这些事都贵到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上了大学便开始住校,曲一啸很久没感受过热闹的生活了,除开学校,他最常去的是付望峰的家和所住的老楼,他知道张成礼把备用钥匙藏在哪儿,打开门再做一顿满桌的饭菜,等张成礼回来。 “睡着了么?”曲一啸问,三更半夜,怀里的人没了动静,连呼吸声都很轻。 “没。”叶汀声音闷闷的,他全无睡意,曲一啸一边讲,他的脑海里就一边出现生动的幻影,他仿佛看到每个画面,甚至想象出了张成礼的模样,以及说话的语气,最后停留在他最关心的一点。 “你的胃?” “嗯,有问题。”曲一啸猜到靳溪可能说了什么,“大学又进过一次医院,上了手术台,为我主刀的正好是付子樾,他限制我三个月的饮食,半年之后才没盯着我。” 他如同在讲一个故事,语调平稳,叶汀从他怀里滚了一圈,滚到床的另一边,弓着背蜷缩身子背对曲一啸,静了静,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你一定很怕吧,躺在手术室的时候。” “我最怕的不是这个。” 最怕的是什么?叶汀差点就要脱口问出,但同时一个答案也随之冒了上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胃有点疼,额头还有点冒冷汗,他不敢多想曲一啸的身体被切掉的部分。 生活,学习,贫病交加揉杂在一起,被轻而易举地陈述着,尽管在靳溪口中得到了预警,曲一啸亲口讲出来却要可怕得多。 如果当初弃甲而逃的是曲一啸,叶汀大可骂他忘恩负义罪有应得,可事实上是他曾经给了曲一啸一束玫瑰,再用带刺的茎扎向曲一啸的胸口,弄得自己也满手是血。 有那么几分钟,他们都沉默了,因为叶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他必须得说点什么来冲破黑沉沉的夜晚,于是他只能死死拽紧拳头,喉咙干涩地说道:“对不起,我真的很想你。” 曲一啸凝视着远离的背影,一个手臂就能捞过来的距离,他却没有动手,仰躺着,清淡道:“我说的是假话,你困了,睡吧。” 在曲一啸平稳睡着之前,叶汀几乎不敢翻来覆去地动作,他怕曲一啸察觉到他的心绪难平,或许早已察觉到了,但没有点破,今夜就会好受许多。 他在想要是选择听“真话”,曲一啸会不会净说些幸福快乐的事,但真真假假在曲一啸刚才的那番话中显得不重要了,因为谁都不能还他一个健康的曲一啸。 一连几天,阴雨连绵。 叶汀合上书,关掉电脑课件,朝台下说了一句“下课”,教室外的铃声就适时响了起来,同学们陆续从前后门出去,现在正上大二的元钊碰巧路过,愉快地和叶汀打招呼。 手机震动了一下,告别元钊,叶汀掏出看了看,有一条新消息,是来自卢遇的邀约。 叶汀回了电话。 “这是刚下课呢?” 卢遇最近被逼无奈,在父辈的公司接手事务,好不容易得了空,赶紧约叶汀出来聚聚,顺便让叶汀把曲一啸带上认识,结果听到叶汀的拒绝,瞬时懵了:“咋了,兄弟不配见你老公啊?” 裸露的称呼听得叶汀脸色骤然火烧火燎,好在卢遇看不见,不然又得指着鼻子嘲笑他怂包,掩饰性咳嗽一声,走到楼梯口,他说:“在下雨。” 卢遇不明白:“有什么影响吗?” 好几次叶汀都感到后悔。 后悔没在那天晚上全部坦白,不如让疾风骤雨来得更加猛烈,道歉也好,挨骂也好,也许第二日就能等到雨过天晴,就能在万里无云下风光跳跃。 卢遇不知道,这场雨下到叶汀心里去了,打伞也无用,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脑袋能想,淅淅簌簌一直不停,聒噪得很,让他白日不得安生,黑夜辗转无眠。 什么都不必说,叶汀只是向卢遇保证后面一定会把这顿饭补上,便挂了电话,往校外走去。 第18章 亲爱的叶汀同学: 我决不允许你从我们的爱情中解脱,但允许你疲惫的灵魂来我怀里得到休息。 倘若有一天,我的雕像下要刻铭文,不必费神,只需是你的名字,我便能和你纠缠永生。我心里已经被你种满密密麻麻的向日葵,须由你浇灌,你是我的人间烈日,你不死,我不死。 ——— 上初三的时候叶汀曾偷偷看到过同桌女孩子收到来自其他男生的情书,不知道摘抄的哪位名人的作品,什么“我爱的,那么我的心就只能深陷进你的心”,什么“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直看得女生脸红心跳,羞得气急败坏。 相反地,叶汀觉得无比新奇,回头就让曲一啸也给他写几句,要甜得沾了蜜的,戳心窝子的。曲一啸不负所望,学着别人在他的教室门口递作业纸,纸上就是谁也怀疑不到的情话。 叶汀最爱在课上偷偷地读。 后来去了异国他乡,他独自居住到学校宿舍。梁洁芸很理解他的沮丧和郁结,并且给他很长一段时间用来消耗变故,好像那件事之外梁洁芸显得都很通情达理。 一家人快速适应极度陌生的环境,父亲叶万鸿靠朋友的关系花钱投资了一家华人公司,不错的效益取得了高回报,生活越过越舒服。 久而久之,连对宠物都充满爱心的梁洁芸夫妇,也一下子暴露出了冷漠的本性,不再提起那个被抛弃的人,不关心他过得怎么样,不管人是死是活。 叶汀很少回去,因为每次看到梁洁芸就会觉得特别难熬,他不够聪明,早知道该抓住机会让曲一啸多写哪怕一句,在国外常常艰难的时日里,这些少之又少的文字被他一遍遍熟烂于心。 每个字都包含着曲一啸的爱意,是曲一啸爱他的证据,读完后,心里就会明朗许多。 可在今天,它们似乎不怎么管用了,看到这些过时的甜言蜜语只会更加虚妄。 在曲一啸的回忆里,提到了嘴硬心软的张成礼,善良的付家,热心的大学同学,不知道是否有意跳过,还是把过去忘记了,独独不提起叶汀。 “那你有想过我吗?” 当他将这个问题问到正在专心篆刻的曲一啸面前,曲一啸微微抬头,眼眸中有些惊讶,叶汀弯着腰,双手撑在桌子上,一张格外认真的脸不像开玩笑。 曲一啸发现叶汀变得比之前更黏人了,比如穿上整洁的白衬衫去上课的早晨,叶汀换好鞋后,会踮着脚,撅起嘴让他用亲吻的方式拉开一天的序幕。 他揽着对方的腰深入缠绕,这时叶汀的笑容就会充满享受,或许还要窃喜一整日。 越来越黏糊的相处使得曲一啸有点恍然,两人相逢之后,他时常拿现在与过去作比较,这个人变了多少,又离他远了多少,比来比去,总能在变化中找到相似的影子。 人固然依旧,但他们之间还是差了点什么,不过这不会影响他们过日子,肆意的情事,分享趣闻,相拥而眠,以及互道晚安,有时候感情和生活是不矛盾的平行线。 但叶汀突然问想不想念他,糊上的窗户纸一破再破。 “你要是不想也没关系。”叶汀不等他开口,又说,说完又委屈,转身背对着曲一啸,刻意强调道:“没关系,反正我都知道的。” 曲一啸放下手中的小刀和石头,在叶汀垮下去的背脊中,想问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他一路成长所炼成的平和面对叶汀的出现并没有用处,情感让他扔掉了体面的云淡风轻,仅剩理智管控着冰冷的躯壳。 他有理由想念叶汀,也有理由说服自己不要去想。 曲淑容去世的时候曲一啸才七八岁,那时小,不知道经过多少手续,跑了多少趟,他的监护人才由曲淑容变成梁洁芸和叶万鸿。 在情感脆弱,心思敏锐的年纪,需要大量的耐心和热情引导,叶家并非大富大贵,但万幸这两样叶家对曲一啸都毫不吝啬。 曲一啸很少怀着歉疚活下去,因为那既无用又堕落,他时常幻想家庭的幸福,他明白怀着歉疚和自卑不如怀着感激。 风把他往南吹,他就向南走,人间大部分的失落,都能一路在风里埋没。 他称梁洁芸夫妇为叔叔阿姨,并且十分懂事,他会简单地做饭,帮忙打扫,叶万鸿懂点知识,会在辅导他作业后签上名字,一家人会坐在一起看电视。 叶汀喜欢看电视的时候吃青柠味的薯片和梁洁芸亲手做的炸鸡腿。曲一啸是大孩子,却经不住日子美妙的诱惑,他喜欢吃鸡腿时蘸上辣椒面,喜欢看见叶汀污了满嘴的番茄酱,咂唇满足的样子。 那时候家里还有一条老狗,摇晃尾巴啃他们剩下的骨头。 每个夜晚他和叶汀躺在一张床上,他们肌肤相触,神经相抚,到了青春期这样的触碰就有点格外异常,曲一啸不再平静地听着叶汀的呼吸声,同一个被窝的温度在整个冬天着火。 那是诡谲的空间,曲一啸一头栽了下去,他的世界变成空间外和空间内,一趟无形的列车带着他穿梭,追逐人生角度的不适与舒适。 他经常在半夜轻轻爬起来,喝一杯凉水,吹一阵冷风。 这种感觉像淋一场雨让人慌乱逃窜,为了躲雨他一身狼狈,在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的人群中奔跑,别人拿怪异的眼神看他,他拿审视与神奇的眼光看待自己。 叶汀干净,明朗诱人,满身春光,天真得像是一种勾引。 在记忆的薄雾里,他不知道倒底是叶汀带坏了他,还是他带坏了叶汀,就那样,叶汀在他的列车门口无知地窥探,上车,闯入隐秘的空间。 或者彼此吸引,叶汀的笑容真诚,不带着一点后悔和莽撞,此时此刻,他是稚嫩的,享受的,进行着每个人都经历过,憧憬过的,年轻最容易昏头昏脑的热恋。 这段恋爱中最大的优势就是同吃同住,他们表现得稍微亲密几分都不会有人怀疑,大可认为两人胜似亲兄弟,他们攀肩搭手的关系让梁洁芸欣慰,让同学善意调侃。 白日里光明正大,夜晚春水皱起。 当然曲一啸不会对叶汀做更过分的事,他们只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欢喜。 一年,整整一年,曲一啸把叶汀捧在天上,就算摔下来也心甘情愿在地上接住,叶汀常常生他的气,那是恋爱中的小脾气,含着对他的依赖和娇气,曲一啸从不在意。 夏天后又来到夏天,越长大越不懂得惧怕。 他们学会得意忘形,也偶尔情不自禁,学校的厕所里,晚自习的香樟树下……他们吃同一块冰淇淋,口香糖,喝同一瓶汽水,然后用嘴巴分享味道。 在甜得发腻的时候,总是无法想象离开恋人会是什么样。 叶万鸿的家长签字也结束在那个夏天。 那是曲一啸和叶汀都不愿回想的一件事。 第19章 曲一啸像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固定的地点等叶汀下课,天色过黄昏,还不到打开路灯的时点,一起回家要穿过落了枫叶的大街,还要穿过长长的巷子。 习惯了走在小道的青石板上,因为太多人踩过还有些碎裂和塌陷,小石子硌着鞋底发出细小的响动,从巷口往深处走,微风愈发潮湿而闷热。 牵手的两人默契地钻入右边更狭窄漆黑的巷口,曲一啸用校服盖在头上,视线陷入黑暗,曲一啸说过,如果有过路人发现,他们就拼命地跑,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大胆亲吻。 刚从校服下气喘吁吁地解放出来,气氛正是欲说还休,谁都不会想到本该在家做饭等他们回去的梁洁芸会路过,并且就在身后,那道不确定的声音如同鬼魅让人头皮发麻。 “是……曲一啸吗?” 曲一啸背对着梁洁芸,几乎遮住了她的整个视野。 放在腰上的手陡然抓紧,即便看不到对方的神情,曲一啸也感受到了叶汀的紧张与害怕。 他很庆幸自己在慌乱中做出最明智的决定,淡然而又缓慢收起校服,与此同时,一只手揉乱了叶汀温顺的头发,轻声示意:“唔,听话,原计划,晚点回来。” 六神无主的叶汀毫无疑问地信任曲一啸,只犹豫了一秒就转身逃跑,跑到对面的巷口,转弯再停下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尚未平复,喘着气有些腿软。 后来冷静下来,才明白这个举动有多蠢。 他浑噩地游走在街上,天色暗下来,灯火通明,大约一个小时,梁洁芸一通电话催他赶紧回去。 第一次觉得跨入那道门槛无比沉重,叶汀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暴风雨,然而进去后,等待他的没有辱骂,也不是训斥,只有梁洁芸通红的眼睛,和坐在凳子上一脸凝重的叶万鸿。 “去哪儿了?”梁洁芸问。 在她的神情中,大脑一片空白的叶汀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梁洁芸并未看见另一个人就是他,曲一啸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梁洁芸看起来痛哭过一场,曲一啸又去了哪里。 家里平静得骇人,仿佛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叶汀以被同学绊住了脚为借口搪塞她,梁洁芸似乎相信了,接着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他们遭受的打击太大,没有察觉到面前同样异常的叶汀。 “曲一啸呢……他回来了么?” 他惯常张牙舞爪,这会儿去如同被冻僵手脚原地不敢动,只唯唯诺诺打听曲一啸的情况,整理过的头发还有一撮支棱着,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十分滑稽。 梁洁芸擦了擦眼泪,说:“别问那么多,今天晚上你一个人睡。” “他没回来么?” “别提他!”梁洁芸哽咽的声音拔高几分,有点崩溃道:“他睡沙发,我们白养他了,他得了病。我想好了,他不走,过几天我们就搬家,免得害了你。” “搬家?”仿若一道雷声从头顶劈下,叶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不能承受梁洁芸话里的信息量。 转头去看叶万鸿,他的父亲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发表一句话,叶汀感到不可置信,颤抖看着说出这样无情的话的人:“妈,你在说什么,什么得病,什么搬家?” “你小孩子不懂别问。” 叶汀没问,这个夜晚尤其寂静,家里没有大呼小叫,一晚上电视机都没人打开,梁洁芸没有准备水果,屋里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动静。 曲一啸原来在厨房外的阳台待着,待到天色彻底黑全,梁洁芸的话大概也听到了,回卧室里取了点东西就要往外走,叶汀想和他说话,但梁洁芸就在外面监视。 他能猜到“得病”是什么意思,他从来不知道男生喜欢一个男生是这么罪大恶极的事。和曲一啸有过好几次眼神交流,叶汀却无法从中读取任何信息,他痛恨自己这么笨。 一直捱到半夜,叶汀偷偷爬起来走到客厅,曲一啸身高腿长的个子蜷缩在沙发上,他刚蹲下,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曲一啸也没睡着。 “我不会离开你的。”叶汀直接说道,用仅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姨不知道是谁,她不确定是不是男生,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我也承认了。你别告诉她真相,晚上她哭得很厉害。” 梁洁芸口中的“病”就是同性恋,她潜意识里觉得生养的儿子必然清清白白,是人之常情,如果没有曲一啸,叶汀就是梁洁芸希望的最招人喜欢的样子。 “搬家一定是气话。”叶汀下巴趴在沙发沿,不知怎的,他有些心慌。 “梁姨问我走不走。”曲一啸默了默,望进叶汀的眼,声音含着叶汀当时不能理解的悲伤:“叶汀,我不想走。” “我知道。”叶汀把脸放在他的掌心,黏糊地蹭了蹭,还天真地以为他们能够度过这一关。 看不清叶汀的轮廓,曲一啸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眼中染上眷恋:“嗯,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不会走的。”叶汀一遍又一遍地保证,倘若他再勇敢一点,就能和曲一啸一起躺在沙发上睡觉,没有曲一啸的体温包裹,他要失眠了。 “嗯,我也知道。” 十几岁的年轻人能把爱看得有多刻苦铭心,最终叶汀还是走了,甚至没有告别。 那时曲一啸正在数学考试,一回来人走楼空,除了他,能带走的东西都不见了。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曲一啸连坐下都显得吃力,他不该妄想,不该对那个人无数次“不会离开”的承诺抱有希望,这一刻他真正发现,即便在这里生活将近十年,能够留下的属于他的东西其实不多。 时隔多年,他再来回答叶汀关于“怀旧”的问题,不如付之一笑,斟酌道:“不如不想,因为从来没奢望你们会回来,想也没用。” “不如不想?”叶汀转身,咀嚼回味曲一啸话中的意思,片刻后意识到什么,上前惊喜握住他的手,问:“那就是想过?” 曲一啸愣了愣,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叶汀就扑进曲一啸的怀里,用力得差点害两人一起从椅子上摔下去,叶汀的眼眶发热,眼泪不争气地掉出来,这是他第二次哭,上一次是为靳溪的那些话心疼得要命,这一回是心酸,激动,羞愧等各种复杂的情绪齐齐冲破心头。 他想着曲一啸的同时,曲一啸也想过他。 “我离开了……你当时一定很失望。”叶汀说,“你肯定怪我吧,你都不肯接受我的道歉,我说了那么多次“对不起”,你都没回应过。” “我当然会失望的,叶汀,不是因为你,是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有失望。” 说这话的时候曲一啸轻声笑了笑,带着一股自嘲意味,把叶汀搂放在椅子上坐好,还替他擦了擦眼泪,自己却站起身,道:“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 “真的?”叶汀仰头看他,眼眶红润。 “我只有点难过,因为那时候我认定了我们会一辈子,你的离开打破了我的幻想,我总是想要得到你,最后失去你。在常常想起过去的日子里,我开始理解你们,梁姨是对的,你也没错,哪怕身份证上我们的籍贯和住址一字不差,我和你对于你的父母来说还是有区别,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 曲一啸的面色平淡如水,既没有悲伤,也无怨恨,叶汀看了很不好受,他很想否认曲一啸的话,告诉他并非一点也不重要,但任何说辞都像是在为他自己和梁洁芸辩解。 值得高兴的是曲一啸能够倾诉他的心。 叶汀正要说点什么来表示这一刻的开心,做点什么也成,曲一啸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从谈话中叶汀能够猜到是付望峰打来的,曲一啸听完后问了一句“没问题,什么时候出发”,然后接了声“好”。 第20章 曲一啸要跟随付望峰去外地参加文化交流活动,同行的还有付望峰另外一名徒弟徐今,临走之前叶汀细心地帮他清点行李,查看天气预报发现要降温,又添了两件外套进去。 第一次面临出差的情况,弄得叶汀措手不及:“怎么这么突然叫你去?” “以前常有的事,近两年老师不太接这些邀请,这次是应朋友之约,不方便婉拒。”曲一啸看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撇嘴得厉害,笑道:“一星期就回来。” “那你要快点,我一个人在家很有问题。”叶汀有点气鼓鼓地说。 早上的飞机,两人在玄关处亲吻了十分钟,亲到叶汀的嘴唇红肿,喘不过气才肯放开曲一啸送他出门,实则这正是一场及时的分离,他们刚把话说开,都需要冷静一个的好机会。 只是叶汀有点舍不得,如果每一次分开都恋恋不舍,那一定是很喜欢对方,不知道曲一啸有没有同样的心情。 到机场后曲一啸第一时间找付望峰汇合,意外的是付子樾这跳跃的家伙也在,扬眉问道:“你去干嘛?” 付子樾坐在凳子上翘着腿,看起来满脸忧伤,他长叹一声,说:“你的好秦姨,好老师,看我在家闲着碍眼,就把我顺手捎上帮你们干活,真是命苦。” 付望峰在一旁专心看杂志,并未理他。 “正经点。”曲一啸从架子扔了一瓶汽水给他,自己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热白开,付子樾收敛起玩笑的神色,正巧看到不远处的人,立即抬手一挥,“这里!” 来人是徐今,按照资历来算是曲一啸的师兄,戴了金丝框眼镜,年龄四十岁不到,身材高挑,黑色系整洁修身的着装再配上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显得很正派。 徐今先和付望峰打了招呼,又朝两人点头示意,曲一啸和他有过几次很愉快的合作体验。 飞机落地之后他们被前来接机的主办方带到专门安排好的落脚点休息,付子樾住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家酒店,此后两天曲一啸都没有见过他。 下午叶汀没课,回家也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路上,看见一家老剧院旁边的零食部有卖冰草莓,买了一盒,坐车去了工作室。 前段日子有人送来四块石头,两块水晶冻,两块青田,曲一啸和丁创分工合作。 冻石一红一白,红色如烛白如玉,石周面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看得出是一支绽放的海棠。 有时一块普通的篆刻石经过名家之手进行一二次创造,就可喊出天价,而在市面上像水晶冻这些珍贵的石头并不常见,但总有一些收藏玩家想尽办法收罗名石拿来拍卖或者修饰把玩。 他们做篆刻的,很少打听石头来处,或最终归处,能做的就是保证每一刀都能做到完美,要知道顾客需要刻什么内容,作残方式,谨记交货时间和特殊的要求。 “那您下午来验货。”叶汀一进门就听见丁创讲电话的声音。 曲一啸的两块冻石早就完成,水晶冻底面一刻“岐有夷行”,一刻“嘉福永受”,类似的闲章在古代很是盛行。丁创手里的青田石也进入收尾之际,能够按时完工。 初学的时候他们也经常篆刻这样的内容,文字由简入繁,不同的是石头的软硬和刀感在未知的程度上考验着握刀的人。 光靠手触摸是无法深沉地感受出来的,就像不能只用一双眼睛去片面评价一个人,所以老师教给他们的就是不停地刻,不停用刀尖去了解和适应冰冷的石头。 “哎叶老师!”丁创挂了电话,从廊檐下的木桩子上跳下来,跑到叶汀面前,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有卖这个,你喜欢的。”叶汀把草莓递给他:“拿去洗洗。” “叶老师真牛。” 把四块完工的石头装进盒子里,丁创才发出轻松的一声叹,拿一颗浸泡过的草莓散漫往嘴里塞。 他见叶汀好奇地将其中一块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照射,从他的角度也能看见里面栗纹清晰可见,石身透如清泉。 在篆刻师的生涯里见识过的石头几乎含盖所有石类,然赏石不在多而在于新,每一块工艺石的独特,仍旧能让他们发出“真漂亮”的惊叹。 曲一啸和丁创也不外乎这样。叶汀拿的那块是出自他的刀工,丁创挑眉得意道:“叶老师,我刻得不错吧。” 他是曲一啸教出来的,自然不差,只是毕竟人年轻少了几年经验,从线条、布局和对章法的研究都不如曲一啸富有和谐的美感,但在他这样的年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叶汀难得同他开起了玩笑:“你那么厉害,还用我夸你吗?” 没等多久顾客上门满意地拿走了成品,丁创吊儿郎当的一手饼干,一手草莓,叶汀在曲一啸的工作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去阳台给鱼缸里撒了点养料,便开始欣赏曲一啸以往的心血。 看艺术就如同看生活,好似一块残料都承载了曲一啸的某个故事,值得慢慢解剖。 丁创不知道在和谁聊天,正尽兴,没像以前爱往叶汀身边凑,直到一道疑惑的声音传来:“你们取名号,会有什么讲究么?” 叶汀正摊开一幅画,专心致志地观赏。 “这个没讲究,根据性格爱好来都行,全凭个人喜欢。” “你为什么取''丘叁''?”叶汀好奇。 丁创挠头,笑嘻嘻道:“这个啊,就挺随便的,我来工作的时候恰好是秋天,家里有两个姐姐,排行老三,所以就用谐音,丘叁,老师说好听,用习惯了还真就那么回事。” “那曲一啸的呢,你有听他提过这个别号的由来吗?” “你是说’无篷’?这倒没有。”丁创说:“我晚来几年,没问过,不过我隐约记得之前有其他客人问了曲哥同样的问题,当时曲哥开玩笑说顺着’望峰居’取下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叶老师要是感兴趣,直接去问曲哥不就得了。” 另一座城市。 活动进行得很顺利,曲一啸和徐今跟着付望峰见了不少文学艺术界泰斗级别的人物,和一些国外人士,不少人也自带了作品供大家欣赏,付望峰把他们倾力推荐出去,言辞间尽是溢美之词。 这样的文化交流都是一个道理,不仅要慢品,还极讲究格调,必须富有美感,空间思维拼接,品之后要论,论之后还要独特地去悟。 这天晚上曲一啸刚吃完饭,和徐今一前一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就接到叶汀的视频电话。屏幕那边的人愁眉苦眼,道:“曲一啸不在家的第二天,我有一亿分地想他。” 叶汀的头发柔软地顺在额头,大约是刚洗过澡,眼睛沾了一层湿气,他趴在床上委屈地看着摄像头,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真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成长会使人学会不动声色,叶汀却恰恰相反,他更会轻易地将情绪准确并且夸大地展露在曲一啸面前,表达出真实的自己,曲一啸觉得叶汀一如既往地好懂。 “看得出来。” 很明显叶汀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你呢?” 曲一啸离屏幕近了些,脸放大,眼角的笑容就放大,可能是因为把有些事吐了出来,言语上都轻快几分,直白几分:“我也是。” 然后就看见叶汀激动地撑起身体,上半身出了视线,紧接着那边的人盘腿坐立起来,镜头上移,一张兴奋诱人的笑脸放大重现,“真的吗?” 这是他们重新在一起后,曲一啸首次说情话给他听,叶汀相思的苦恼顿时去了九霄云外,恨不得穿过冰冷的屏幕,到曲一啸身边去:“真想勾引你。” 脱掉束缚的衣物,摆出曲一啸喜欢的姿势,让对方用眼神在他肌肤上点火,由雪白烧成绯红,纯洁烧成欲望,用高潮庆祝……乱七八糟的想法涌现,叶汀脸红了。 听到露骨的措辞,曲一啸眼神一暗,从前叶汀也爱这么诱惑他,他觉得此时该做点什么,但理智让他保持清醒,于是只好逗逗叶汀:“那我去向老师说,你想我,我得赶回去。” “别别别。”他不像是开玩笑,叶汀信以为真,前一秒大胆发言的人立马慌得连忙摆手:“你好好工作,我说笑的,我不勾引你了。” 引得曲一啸笑颜大开,神色俊逸。 恰逢这时有人敲门,他短暂离开了一会儿,视频没有挂断,叶汀隐约听见曲一啸和别人对话的笑声,等再次看见曲一啸的身影时,视线里多出了一个人,正和他的曲一啸并肩而立。 “我来的不是时候啊。”付子樾弯腰凑近,修长的五指像猫爪似的张合,微笑道:“你好啊,叶汀。” “你好。”叶汀不知道曲一啸参加展会活动,为什么身为医生的付子樾也在。 他记得曲一啸曾说过被付子樾照看三个月,两人胜似兄弟,感情很好,就像现在,视频里的付子樾直接倒在曲一啸的床上,盖同一张棉被,自在地说:“你们聊,我先睡一觉。” 但他和曲一啸都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互道晚安后消失在聊天屏幕里。 叶汀呆了几秒后钻入被子,想到曲一啸今晚和付子樾睡在一起,而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暖被窝,愈发心口堵塞,手脚冰冷,黑夜里忍不住胡思乱猜,直到半夜才昏沉睡过去。 第21章 越到后面曲一啸的行程安排越松弛,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正好合了付子樾的意,拉着他去参加另一场聚会,留下徐今独自陪着付望峰。 接下来付子樾在这里将会有为期长达一月的学习,也是他此趟前来的目的。付子樾大学时段在这座城市读过几年书,他口中的聚会无非是昔日留下来工作的同学旧友。 这让曲一啸有些头疼,因为一个人都不认识,但和预想中的不同,他一进门看见正对方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明白为什么付子樾会叫上他了。 “施妍可是听说你在,特意叮嘱我把你带上。”付子樾撞了一下曲一啸的肩:“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惊喜倒谈不上,曲一啸就是有点诧异。 况且他和施妍既无过节,更没有过纠缠不清,两人称得上朋友关系,就算付子樾直接告诉他施妍会出席,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不来,不必搞得这么神秘。 迎面走来的女人高挑干练,一头短发,宽松休闲的白色丝绒西装外套丝毫掩盖不住她的身段,举动之间优雅而有自信。她定在曲一啸面前,大方伸手:“好久不见。” 曲一啸回握,真诚赞道:“好久不见,更漂亮了。” 作为桌上唯一的外来者,曲一啸介绍时把自己称为和他们一样的“拿刀人”,勾起了大家的兴趣,不过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听他们说手术台上的那些事,偶尔和坐在近处的施妍搭腔。 施妍面上看起来不好相处,实则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曲一啸能和施妍认识是付子樾的功劳,施妍是付子樾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以前经常在一起做实验,性格很合得来。 而他们之间永远会围绕着一个话题,那就是施妍的弟弟,施乐。 “施乐回来了,你知道吗?” 曲一啸毫不意外施妍会说起这个人,点头道:“之前有听子樾提到过,没想到这么快。” 见他神色无异,施妍从放在桌上的漂亮精巧的盒子里拿了一根烟点燃,抽烟的时候曲一啸只能看见她的侧颜,鼻梁的线条和施乐很像,吐烟的样子和许多人一样,都有些忧郁。 “你很不错,你们俩也很合适,为什么没走到一起。”其他人还在侃侃而谈,施妍转头看他,这样的话她不止说过一次,这回却是真含了点惋惜之意。 “是我不对。” 一群人疯玩到凌晨才歇息,曲一啸让付子樾把醉酒的施妍送回去,自己打车回酒店。 叶汀几个小时前打来的两次视频都错过了,现在太晚,曲一啸放弃了回电话的念头,叶汀肯定睡着了,寂静无声的黑夜,曲一啸怀里空荡荡的,竟然有点不习惯。 不止他,从他上飞机的那天起,叶汀也在数,今天已经数到第五个手指头。 他和一群老师在食堂解决掉午饭,然后回到办公室休憩。下午的课他破天荒拖堂了两分钟,在后排看到了不知抱着什么心态来旁听大一课程的准毕业生丁创。 秋风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下课响铃后撂下同学的丁创从身后赶上来,叶汀不免笑了笑:“没课怎么不回工作室?” “过一会就去。”丁创问:“你呢?” “我回家。” 丁创立即机械式挥手:“那叶老师拜拜。” 各自分开后,丁创乐滋滋掏出手机,将刚才录制的小视频发送过去,附带一条邀功的语音:“哥,不用谢我啊。” 出了校门,平静阴沉的天气骤然卷起一阵大风,搅乱纷飞的落叶。 看见迎面走来的吴平雨,叶汀毫不意外,如果说一开始吴平雨只是揣着热情对同事装好心,而这几天多次明面的言语骚扰,彻底暴露了真面目和意图,叶汀觉得恶心。 “一起吃饭吧叶老师。”吴平雨笑着说:“我等你很久了。” 叶汀直接无视,越过他朝前走,就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态度让吴平雨越发等不及了,他心痒难耐,守了大半年的兔子,就等着捉进备好的笼子任人宰割。 他跟上来,自然而然想去握叶汀白净的手腕:“我在餐厅订好了位置。” 叶汀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先一步甩开手,退后拉开距离,再开口带了前所未有的怒气,不客气道:“吴老师,请你自重,我已经结婚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也有男朋友。”吴平雨不在意说:“我们可以玩玩看,说不定很合拍,也不必让你的另一半知道,我更不会找上门。” 要不是大街上人来人往,还有学校的学生路过,叶汀几乎就要动手上前招呼他一拳,想起在平日里同学们遇上了会尊敬喊一声“老师”的人,私下却是这种德行,叶汀有点想笑。 对这种人最好的回答就是选择无视,叶汀继续往前走,准备过街搭公交车,吴平雨似乎不甘心要去拉他,就被一只突然横亘在胸前的胳膊挡住了,叶汀和吴平雨皆转头一看。 卢遇一副凶神恶煞很不好惹的样子。 “我停车的时候就看见这男的跟着你,看来是朵烂桃花啊。”卢遇的前半句是对叶汀的揶揄,说完又去看吴平雨:“可惜啊这位大哥,甭管好坏,偏偏我朋友最不喜欢桃花,尤其是倒贴的。” 对于卢遇的讽刺吴平雨仍然表现得十分从容,甚至嘴角浅浅勾起,他拿回手拍拍衣角并不存在的尘土,对叶汀说:“既然你没时间,我就下次再约你,再见。” 卢遇对着吴平雨走远的背影哧一声:“这人神经病吧,你都有老公了他还盯着你不放,回头叫你老公买只大点的戒指,治一治那些眼瞎的人。” 叶汀不想多提,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说你一个人在家,我来找你喝酒解闷啊。”卢遇领着叶汀往停车的方向走:“兄弟我够意思吧。” 他们找了个酒吧,夜晚来临,舞厅的的人逐渐拥挤热闹,有节奏的音乐和灯光下每个人都很放纵,尽情欢愉地摆弄身姿。 叶汀问调酒师要了一杯威士忌,又叫年轻的服务生送了些吃的来,他和卢遇确实太久没有这样喝酒聊天。 尽管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前来搭讪的人还是不少,不过都被叶汀冷淡拒绝,卢遇对他这该死的人气习以为常:“你家那位什么时候回来?下次也让他出来喝酒。” “他不能喝酒。” “你丫的到底有没有跟你老公说吃饭的事。”卢遇翻了一个白眼,脸和脖子红了一大片,应该是喝多了,但没有醉。卢遇很会喝酒,就是会上脸,叶汀的酒量也是跟着他练出来的。 “不是我说,是不是你把人看得太紧了。” 叶汀不置可否,杯子重重碰了一下他的,有酒渍浪出来,只说:“等他回来,快了。” 确实快了。 这次活动比计划提前结束,最后一天举办一场宴会答谢前来参加的文人雅士。明亮的大厅里音乐舒缓悠扬,曲一啸一派黑色西装从容应对,付子樾沾了付望峰的光也来凑热闹。 宴会后付望峰在老朋友的盛情下不得不多待几天,让曲一啸和徐今先回,下飞机前徐今问他要不要坐下喝一杯,曲一啸客套笑道:“不了,改日一起吃饭。” 家里有人在等。这是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以前那个和他一起回家的人,现在成了等他回家的人。 但到家之后叶汀不在,曲一啸放下行李,先痛快洗了个澡,清清爽爽一身从浴室出来,等的人依旧未归,他记得叶汀晚上没课,发过去的消息也没人回。 于是拿起桌上的手机,找到通讯录里第一个号码,拨通。 第22章 叶汀刚按下接听键,卢遇就把电话抢了过去,大声嚷道:“让我看看又是哪个变态,曲……曲一啸......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哎不对啊,叶汀这是你老公打来的!” 一想到这露骨的称呼可能让曲一啸听见,叶汀只觉羞愤不堪,卢遇是真的喝醉了,在皮沙发上发酒疯,叶汀拿他没办法,抢回手机准备挂断,那边就传来声音:“叶汀,你在哪儿?” “啊.....哦.....”叶汀莫名有点心虚,推开四叉八仰的卢遇,支吾着老实交代:“我在酒吧,我马上就回去了,我朋友的司机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会把我送回家。” “我来接你。” “接我?”叶汀也喝了不少,但没有卢遇醉得厉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曲一啸的意思,惊喜道:“你回来啦?” “嗯。”曲一啸说:“你在门口等我,别乱动。” “好。” 叶汀报了地址,拖起烂醉的人就往外走,卢遇比叶汀魁梧,歪歪扭扭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两个人吃力地走到大门,冰凉的风让坐在地上的卢遇有几分清醒,还不忘问:“你老公呢?” 叶汀不想理他,希望司机能赶在曲一啸来之前把他接走,然而事实并不能如愿,他们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没等来卢家的司机,倒先把曲一啸等来了。 在卢遇并不能正常思考的情况下,叶汀只单方面向曲一啸介绍了卢遇,他的脸颊也是绯红的,浑身透出一股酒味,在看到曲一啸时就忍不住软软地贴上去,搂着曲一啸的脖子:“我好想你。” 曲一啸抱紧他,问:“你朋友的司机什么时候到?” “应该快了。”街上人少,只有车子路过,叶汀舍不得撒手,卢遇见他俩搂搂抱抱,站起身抬手直指曲一啸的脸,愤慨地指了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看得叶汀心惊胆战的,生怕他胡言乱语。 正好这时卢家的车到了,停在路边,叶汀赶紧拦下他的胳膊,他就木讷地变了个方向,司机见状下车帮忙把人一起抗进后座,朝他们道别。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叶汀靠在曲一啸的肩膀睡着了,但一到家又准时睁开眼睛,他手腕上挂着睡衣睡裤,在进浴室前,扒拉着门小心讲出担忧:“你会认为我是坏孩子吗,会喝酒,会泡吧,还染了一身难闻的味道回家。” 曲一啸抱着晒干的衣服放在床尾,一件件叠整齐,再将叠好的衣物分门别类放进衣柜,看他可怜巴巴望过来,觉得好笑:“这就是坏了?好孩子坏孩子可没这么容易定义,你别多想,我不会那样认为,不过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我会担心。” 叶汀举手发誓:“我就是和卢遇聚聚,从不会乱来,也没有吃过亏。” “我相信你。”曲一啸露出安抚的眼神:“快去洗,不早了。” 等叶汀从浴室出来,曲一啸已经在床上躺好,他可管不了多早多晚,爬到曲一啸身上,一双被热气蒸过的眼睛出奇的亮:“你困了吗,不困的话,我们做吧。” ……… 第二天叶汀是被饿醒的,饭香味飘入鼻尖,他披上衣服走出卧室,窗外晴光大好,厨房里曲一啸正在煎牛扒,锅里还熬着浓稠的玉米粥。 叶汀想上前和曲一啸一起做点什么,他喜欢这样,现在他总能在这方寸地方找到恋人的快乐时光,可以亲手去打理曲一啸脆弱的脾胃,一碗汤经过两个人的手才是最香的。 他相信每个有家庭有恋人的人一旦这样尝试过,都有相同的认知。 曲一啸说从不怪他,那就是没怪过,说感到失望,那就一定是失望了,曲一啸的好习惯是从不对他说谎,这个人向来心软,对他更甚,但也懂得不会回头。 不管曲一啸出于什么心态和他结婚,关不关乎爱情,比起他们两个在一起,其他的都已不那么重要,既然那个红戳把他们绑在了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清晨出日暮归,他就相信来日方长。 “今天不去工作室吗?”叶汀偷吃了一块黄瓜。 曲一啸在熟练地煎蛋和火腿,装入盘子中,再加两块波浪纹黄瓜,让叶汀端出去,自己打开水龙头洗手:“工作室里没什么事,过两天去,明天晚一点,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噢,好。” 叶汀毕业回国的提议梁洁芸是同意的,毕竟他们不可能在国外待一辈子,何况最初目的只是为了避免一个尚未成年的同性恋小孩。 在他们的概念中时间是一切情绪化的带走者,或许记忆里早就不存在“曲一啸”这三个字。哪怕没过几年就实行了同性合法的规定,路上的同性恋人们光明庆祝,新闻里大肆播报,他们也当做无事发生过一样。 梁洁芸在机场送他,叮嘱他照顾好自己,那时叶汀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他觉得梁洁芸老了,但看他的眼神未变几许,还是那个慈爱的母亲。 但这些年母子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叶汀低身拥住她,轻声说:“对不起。” 今日此时,他跟着曲一啸走在僻静的大街上,路过推着三轮车的小贩,散发汽油味的机车修理店,看到报亭里老板正低头在追电视剧,一家面馆里的客人稀稀疏疏。 一条街寡淡无奇,陈旧,沧桑,但每个人都在忙碌。走着走着,叶汀就明白了曲一啸要带他去哪里,去见谁。 刚出国的前几年偷偷回来过几次,去了曾经巷子里的那座老房子。万幸没有拆迁,但他没料到的是开门人却并非他想见的人,一瞬间对即将重逢场面所有的预想,兴奋和惶恐,都被一盆冷水浇灭。 “当时为什么不继续住在那里?”虽然这个人就在身边,叶汀仍旧遗憾地问。 “嗯?” “就是我们一起住过的地方。” “你不知道吗?”曲一啸似乎有点诧异,说:“你妈妈把房子卖了。” “卖了?”叶汀身体僵硬。 “对。”曲一啸说:“你们走后三天,新房主就来收房,拿走了钥匙。” “是吗?”叶汀怔忪,摇摇头:“原来是这样,我完全不知道。” 草地明黄,微风变得残忍起来,在空气中旋转不停,谁都没有多说一个字,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倏而叶汀停下脚步,胃子上传来绞痛般的恶心,蹲在地上想要干呕,引来路人侧目。 “叶汀?”曲一啸想去扶他,被摆手拒绝,叶汀咳了两声,喃喃道:“那我寄回来的……”说到一半抬头看见曲一啸疑惑的询问,又停下来摆摆手:“我没事。” 难怪他一开始给曲一啸写的信从未回过,寄过去的东西也石沉大海,他骂过曲一啸混蛋,又骂自己混蛋,哪怕曲一啸回他一个“恨”字,也不会十年如一日的煎熬。 曲一啸也许并非厌烦他,也没有不理他,他脑子笨,忽略了太多事,叶汀几乎要咳出眼泪,一只手紧紧握住曲一啸汲取撑下去的力量,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 曲一啸眉目动了动,心有灵犀般地知道他要打给谁。 “妈,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叶汀决绝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当初跑掉的你没看清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 他因为不愿意走和梁洁芸大吵一架,梁洁芸哭着对他说:“你不走是要我死吗?”离开那天曲一啸不在,这样的一走了之既仁慈又狠辣无情。 一通电话只讲了这一句叶汀就掐断了,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挂断前梁洁芸强烈的反应让他内心产生了报复的快感。 曲一啸让他跑,他就飞快地跑,让他不要说出真相,他就没提一个字,梁洁芸告诉他留下一笔钱能够使曲一啸过得不错,他也信以为真。 问题就出在这些细小而致命的地方,他不够强大,不够勇敢。 他被曲一啸保护得太好了。 “咱们走吧。”叶汀起身,对曲一啸微微一笑,任凭电话不停响动,他都没有再看一眼。 至始至终曲一啸没有表达任何感想,时过境迁,他失去了立场,也不想说话,沉默地带着叶汀走进筒子楼,微末阳光下相握的手很温暖。 头顶电线杆杂乱地缠绕,走在昏暗潮气的走廊里,叶汀拉了拉曲一啸的手,问:“还记得以前你常常在学校里亲我吗?” 曲一啸显然不可能忘,叶汀却等不及他的回答:“现在,亲我,快点。” 楼上有人的劣质鞋底拖在混凝土上咚咚响声,有晒衣服时哪家人碎碎不停的絮叨声,这些人都不会注意到,最底层的阴影里,有两个男人在拥吻。 分开时曲一啸抹了抹叶汀光泽红润的唇:“好点了吗?” 叶汀噗嗤一声笑了。 “就这几步路,你们要走多久。”一扇门终于忍无可忍地打开,张成礼冒了出来,充满怒气:“你们声音太大了,影响我睡觉。” 叶汀惊了一下,连忙躲在曲一啸身后,被一双手牵进屋。 第23章 “我快要死在这里了,你再不来,我看就等着给我送终。”张成礼一边说一边腾出屋子能招待人的位置,只是再收拾得整洁,也无法做到光鲜亮丽,好在无人在意。 “这不就来了,还带了一个。” 曲一啸也帮忙整理,叶汀看见他把一本名字叫《雷雨》的书放在角落的书堆上,应该是中学读物,接着曲一啸又拿起桌脚边放着的水壶去打水,烧水。 “是个干净的娃子。”张成礼坐在床边,两人之间隔着的桌子上还放着叶汀挑选的见面礼,张成礼对他是个男人似乎并不惊讶,让抱着见家长心态的叶汀放松很多。 他们留下来吃晚饭,这本就是之前打算好的,曲一啸揽下做饭的活,炒菜的油烟顺着窗户向外跑。叶汀就坐着等,因为凳子太矮他的腿有些无处安放。 “这里很差吧?”张成礼也在看曲一啸,拿手比划:“当年他来的时候,身板才齐窗的一半儿。” “没有。”叶汀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老实说这里确实很差,但他不是嫌弃,他问:“就在这里吗?” “他住隔壁,不过现在那间屋子已经租给其他房客,你坐的小凳子就是从他屋里拿过来的。” 叶汀开始想象他要是不跟梁洁芸走,梁洁芸是不是真的会去死,他会不会和曲一啸一起住进这样的地方,看着彼此长高,挣一点小钱。一个人不是不能过,但两个人会更好。 “张叔,要来点酒?”曲一啸把盘子端过来,找了两个小杯子洗干净,对叶汀说:“你陪叔喝点,是药酒,但也别喝太多。” “听你的。”叶汀拿过杯子给张成礼倒酒。 三个成年人围在一张狭小的方桌吃饭,桌子铺了落满污渍的格子布,饭香驱散了屋子里常年的霉味,张成礼说:“你带他来,比我想象中的要早点。” “怕再晚一些你又得说我,我说不过你。” 虽然嘴上没提过要见叶汀,但自从他说了和叶汀的事,每次回来张成礼都要旁敲侧击地问几句,曲一啸可不认为这是在关心他的感情生活。 “曲一啸跟您说起过我?” 叶汀敬了张成礼一杯酒,他的关注点在其它地方。他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曲一啸眼中的自己,每听一次都像在解开一层神秘而有趣的纱。 “那倒没有,他很少说起往事。”可惜张成礼这样回答道。 晚上叶汀没醉,但他装醉了,赖在曲一啸背上不下来。 “你让我喝的,你就背我回去嘛。”叶汀撒娇地说,不仅如此,还放心无畏地让曲一啸负责帮他接电话,卢遇打来的。 “咱俩喝酒的那天晚上你男人是不是来了?我问司机,他说有一个男的来接你。”卢遇声音十分洪亮:“我好像也看见了,但就是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叶汀被他的话弄得猝不及防,顾不得什么装不装的,赶紧从曲一啸背上跳下来,好好的和卢遇讲电话:“嗯,他来接了。我这会儿在外面,先挂了。” 切断电话,看了一眼全是梁洁芸打来的未接来电,叶汀将手机揣进曲一啸的兜里,慢吞吞跟着曲一啸搭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你这是清醒了,还是又醉了?”座位上,曲一啸看见他撇开头面向车窗外,绯红的耳根暴露在空气中,他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说:“你朋友很有趣。” “他是这样的,人很好,就是偶尔有点不正经。”叶汀说。 “就像刚才那样?” 叶汀很想闭眼装睡,他怀疑曲一啸是故意这么问的,他连更大胆的事都对曲一啸做过,却为一两个本该名正言顺的称呼而感到脸红心跳,手足无措。 “嗯。”他伸手挠了挠曲一啸的掌心,有求饶的意味。 回到家又是另一番景象。 往往恋人们在独处的时候多少都会有无法形容的黏。曲一啸在洗澡,叶汀就盘腿坐在床上拿带有热度的眼神等他,什么甜言蜜语都不必说,曲一啸一眼就知道这是无声的邀请。 他不会拒绝。 夜凉如水,他们拥抱着躺下来,自然而然地亲吻,他们变得亲近,相互信任,肉体和骨血因此绽放,可以笑,可以痛哭。 曲一啸是在将人翻过身来时,才意识到叶汀在哭这件事。 身下人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眼泪打湿了他抚摸在耳畔的手,更多的则是掉在被褥上,曲一啸随手一试就是一片湿润。 记忆中叶汀不是爱哭的人,表达委屈的方式是生闷气,或者耍赖,用行动告诉大家他处于很消极的状态,所有的大道理必须抛在一边,要哄他顺着他才行。 从叶汀身上退下,曲一啸躺在旁边,白日里透亮的房间在今夜没有风也没有月亮,他们皆身无寸缕,叶汀还抱着他,但**已然消散,曲一啸的嗓音还有点哑:“叶汀,你哭什么?” 叶汀往他身边靠了靠,汲取体温,他也不知为何哭了,他不够投入爱欲,他从曲一啸近在耳边的喘息声跳到了可能已经崩溃的梁洁芸身上。 再回到那年夏天的客厅,黑暗无声的半夜,被命令去睡沙发的曲一啸用那样轻的声音告诉他梁洁芸哭红了眼睛,不要去惹她生气,然后把他推走。 那几天他们都很少说话,他有点分不清曲一啸和梁洁芸谁更伤心。 在国外的每一夜,他也因此被罪恶感鞭笞身心,当初临阵脱逃的懦弱像一张巨大的恶口将他反复吞噬。 半晌,叶汀道:“我在想,我真是个混蛋。” 像蒙上厚重的云层,他的语气闷在绵软潮湿的云里。 事实上曲一啸能够猜到叶汀今晚的不寻常,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叶汀似乎尤为在意,好像如果早知道他会过得如此不好,叶汀当初就会硬留下来一般。 “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答应跟我结婚的?和我说说。” “你能抱抱我吗?”叶汀没有直接回答。他感觉到身边人一动,接着自己落入温暖的怀抱,头顶抵在曲一啸的下巴,他迷恋地蹭了蹭,“就像现在,我觉得很幸福。” 曲一啸有些动容,又问了一遍:“那你为什么哭?” 叶汀在他肩头印了一个神圣的吻:“我幸福得哭了。” 夜里叶汀梦回初中,梦到星光闪亮,月亮高挂,人影成双,曲一啸一笔一划,写给他最后一段情话。 ———亲爱的叶汀同学: 若我思念你,你就能躺在我的怀里,那我必定是肆无忌惮拥抱你,我们手拉手,从黑夜往白日走。 你是春晖中的阿尔卑斯山,我驶着船帆,不去江河海流,直闯入你住着童话的心脊,我们手拉手,从人间往天上游。 神龛的烛光为我见证,我要做你忠贞不二的守护神,我来吻你,你莫畏惧,你若要哭,必定因为幸福,我们牵好手,不说离开,别论美丑。 第24章 秋日深浓而短暂,不少人穿上厚外套和毛衣,准备好迎冬的姿势。 付子樾结束了外地的交流学习,不知道抽什么风,跑到工作室来宣布他想追施妍。 “施妍?”丁创放下手中剥好的橘子,认真在脑海中搜寻这个熟悉的名字,随即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是施乐哥的姐姐,又漂亮又高冷的那个。” “聪明。”付子樾说。 曲一啸正在吃付子樾从家里带来的秦华亲自做的柔软点心:“怎么说?” “上次我们吃饭,你也在的那次,都喝了点酒。”就这么几个人,付子樾大方承认:“我送她回酒店,后面的不用我说你们也能猜到了吧。” “能能能。”丁创立马举手,精准回答:“就是孤男寡女,****,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付子樾欣慰地赞赏他一眼:“哥没白疼你。” 曲一啸对他的做法没有异议,施妍和付子樾有二十多年的情谊,老一辈常言找个懂自己的,比爱自己的人会更幸福,这两样珍贵的东西,说不定付子樾都能在施妍身上找到。 “那就祝你成功。”曲一啸真诚道。 “够意思,哥也没白疼你。”付子樾勾唇,弄得一旁的丁创哈哈大笑。 付子樾也笑起来,他没说,那天其实是施妍缠住他的腿不让他走,也不知是把他认成了谁,但既然事情发生了,他就该对人家有点表示。施妍是个很完美的女人,他曾经调侃过哪个有福气的男人会拥有她,没想到最后自己也会来掺和一脚。 天气变冷后,来工作室的客人就少了大半,有时一周才零星几个,要是没有其他单子,曲一啸一般不往工作室跑,叶汀抱怨过学校食堂不合口味,他早上送叶汀出门,中午就在家里做饭,等叶汀回来吃。 今天做的炸鸡腿把叶汀感动得一塌糊涂,毕竟他们以前常常吃得满嘴油。曲一啸的手艺不比梁洁芸娴熟,他做了满满一大盘,自己只吃了几块。 从前叶汀每每馋嘴不够,曲一啸就把属于自己那份最鲜嫩的部分沾了番茄酱撕下来给他,现在多得吃不完,曲一啸却不能吃了。 叶汀有半秒钟的出神,然后腾出一只手用勺子挖小蛋糕,示意曲一啸张嘴:“我喂你。” 很奇怪他们都没有因为想起往事而难过,除了分开这一件事,他们的往事无一不是欢乐畅快,但它只适合彼此在一起时咀嚼三四,老来回忆,一旦分离就是慢性毒药,摧心又摧肝。 就如同叶汀本人所说,他真的很幸福,这种幸福来源于一场久别重逢,和一场痛快的婚姻,不必去过问谁的意见,不必再被人反对,他只要勇敢点头,说一句“好”,就能完完全全留在曲一啸身边。 曲一啸十分配合叶汀的投喂,骄纵的小少爷长大了,懂得心疼人了,这一刻他觉得渴望多年的东西好像都一下子拥有,这种感觉让他有种时光倒回的错觉。 下午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叶汀怀里抱着粉色恐龙和遥控板。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和曲一啸坐在一起看电视时,总是他拿着遥控板。 他们找了一部日本的电影来看,看到前半段叶汀有点昏昏欲睡,枕在曲一啸的腿上玩弄他的手指头,叶汀爱极了他常年拿刀造成的食指上的旧茧,不停地反复摩挲。 再晚一点要带着曲一啸去赴约,昨天约好和卢遇吃饭,所以他没有彻底睡着,而一阵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彻底赶跑了他朦胧的睡意。 光听铃声叶汀就知道是谁,看了一眼曲一啸,对方若无其事叉了一块切好的苹果,他心想,早知道就该调静音。 自从张成礼家里回来,叶汀一直晾着梁洁芸,与其说单方面冷战,不如是对父母的一种无奈,叶万鸿也亲自打电话过来让他解释,为他的说辞给个说法。 有一阵子叶汀万分痛恨叶万鸿的沉默,他把它理解为一个男人骨子藏着懦弱,而叶汀完美继承了这一点。叶万鸿曾对他的求情动过恻隐之心,但终究还是沦为母亲的帮凶。 和前几次一样,叶汀直接拒绝接听,像负气的小孩再把手机远远扔到沙发角落里,曲一啸问:“还不接么?” “不想接。”叶汀坐起身,眉色飞扬地说:“你猜他们现在是不是急得寝食难安,估计离回国不远了。” “他们也是担心你。”曲一啸说。 叶汀撇了嘴,不想在心情美妙的情况下和他讨论梁洁芸的事,跳下沙发,鞋也不穿就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还摇晃两下,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咱们去换衣服,准备出发,去晚了卢遇那家伙又有话说了。” 曲一啸被他反手牵着进房间,无奈笑笑。 到达约定地点时卢遇也刚到不久,他旁边还坐着个明艳动人的小姑娘,服务生领着曲一啸两人往里去,走近后叶汀才认出她,正是卢遇的妹妹,卢瑶。 “叶汀哥。”卢瑶率先打招呼:“好久不见。” “你哥没说你会来。” 卢瑶装作沮丧的模样:“不欢迎我吗?” “没有的事。”叶汀说。 落座后卢遇开始热心地自我介绍,只要有他在,桌上就永远不会落至冷场的地步,他能当着曲一啸的面把叶汀的往日风光变着花样描述,当事人叶汀窘得不行,偏偏曲一啸听得最认真。 卢瑶则时不时打量对面的曲一啸,好几次都和曲一啸的视线撞上,被发现了也毫无畏惧,落落大方地笑回去。 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对此叶汀评衡的标准在于卢遇有没有说骚话给曲一啸听,他万分感谢结识这位朋友,卢遇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诉曲一啸,晴天雨天都不如叶汀风和日暖。 他竟从不知卢遇能记得他的这么多事。 说起来在学校时卢遇曾骂叶汀固执如牛,劝他早日解脱,尖锐的思念只能成为钝刀伤害自己。这边缺了的,那边总有另一个人会细细地赔,南墙既远,就该及时回头。 叶汀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几个人能这样谈笑风生,恐怕卢遇也是如此。 吃得差不多卢遇就开车把他们送回去,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卢瑶扒在窗户上挥手告别,笑容特别的甜。 一进门,叶汀突然问:“你觉得卢瑶漂亮吗?” 正跟在他身后换鞋的曲一啸说:“挺漂亮的。” “哦。”叶汀甩掉拖鞋进屋,阴沉瘫在床上,烦躁地滚了两圈,曲一啸不知道在外面磨蹭什么,叶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大声道:“今天她看了你好多次,我都发现了。” 曲一啸简直被他的干醋倒打一耙,顿了顿道:“今天你朋友说,要不是因为我,你就成了他妹夫。” 叶汀立刻心虚了一大截。 卢家两兄妹的性格恰恰相反,卢遇开放,卢瑶内敛,只不过后来才变了许多。当初卢瑶喜欢上叶汀,也是由卢遇眼尖看出来,才向他挑明,不然以卢瑶彼时的个性,最后等来的也只是有始无终的暗恋。 卢瑶对曲一啸看了又看,不懂收敛,纯粹是因为好奇,拒绝过她的叶汀喜欢的人是什么样。 “她以前是有那方面想法,不过被我当场就拒绝了,我只把她当成妹妹。”叶汀跑过去抱住他:“而且我明确告诉过她,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你啊。” “那你还来质问我。”曲一啸捏住小坏蛋的下巴,“我岂不是太冤了。” “我也知道她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不喜欢别人一直盯着你,管他是谁,管他喜欢你还是喜欢我,管他是妹妹还是哥哥,多看一眼就是不行。”叶汀伸手捂着他的眼,在他耳边说:“你能懂我吗?” 曲一啸怎么不懂。 现在说着这些话的叶汀,就是十六七岁一直没说出口的曲一啸。 “叶汀,你手臂上的齿痕是谁弄的?”问完曲一啸的指尖隔着毛衣准确摸到了那处,曲一啸可以亲完叶汀的全身,但他从不用唇触碰这里,太灼人。 叶汀睫毛抖了一下,道:“是我。” 第25章 叶汀看到梁洁芸夫妇回国的消息时,他刚结束一堂法语课,信息中梁洁芸想和他吃一顿饭,此时她就在校门外等叶汀。 小雨淅沥下了半日,微风吹拂,野燕忙着在屋檐躲雨,售卖员收摊,街道的汽车在鸣笛。 停在一家拐角地咖啡厅前,叶汀收了伞拿给服务员,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坐着的中年妇女。他走进去在她对面坐下,梁洁芸才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停止了张望的动作。 在国外待的这几年使得梁洁芸变化很大,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以前爱盘起来的头发剪短,黑色宽松的印花衣裙衬托出她的得体与雍容的富态。 “你来了,儿子。”梁洁芸露出笑容,她将近一年没见到叶汀,打来的电话和消息都杳无回音,这会儿见了面,近来心中积压的情绪消散了几分,“我点了你喜欢喝的摩卡。” “什么时候回来的?找到住的地方了没?”叶汀问。 “昨天晚上就到了,你爸在城南选了一套别墅,我们住在那里,正好离你学校也近,你就回来住,家里总要方便些。” 叶汀早有预料,他短短几个字的坦白是不小的冲击,可以说击垮了梁洁芸十几年的信念,能过了这么久才找上来,一定是做好了不再出国的准备。 替她在咖啡里加了一勺糖,叶汀说:“不了,你也别老拿我当小孩看待。” “在做母亲的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梁洁芸挽了挽耳发,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是一种谈判的姿势,接着切入正题:“我有话问你,那天在电话里,你说的那些……” “是真的。”叶汀打断她,面对梁洁芸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埋怨过梁洁芸的狠心,在看到她眼中的震惊和悲怆,却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怜,她只是斩断了在她的认知里决不能发生的事情。 但真相必须大白,叶汀想象过无数次摊牌的一天,喜欢上男人究竟有没有错,他和梁洁芸都有各自的答案,做错了的选择大可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来揭过,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它们扯平。 前来上餐的服务员让梁洁芸尽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低沉颤抖:“是不是对我当初一声不吭带你走感到不痛快,所以才编出这个玩笑来报复我,你有没有把我和你爸放在眼里?” “妈,问题并不在于此。”叶汀说:“你骗了我也无可厚非。我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事实,走到今天,最大的错在于我而不是你们,很抱歉瞒了这么久,比起和你们一直僵持下去,我更希望你能冷静下来支持我。” 梁洁芸脸色又青又白,两杯咖啡只是噱头,放再多糖也苦,没有人真正喝得下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现在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是。” 梁洁芸泄了气一般靠在椅背,沉吟良久,说:“我知道了。我想和他见一面。” 叶汀严肃道:“不行,妈,我可不傻。” 当初曲一啸没有说任何挽留他的话,就是把叶家,把梁洁芸放在眼里。仇恶与热情难以并存下去,而曲一啸从不记仇,这也是叶汀最怕的。 一群善良的人里,不论年纪,男人总是要比女人心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梁洁芸怒气终于发作,在国外开放的环境,她见过不少同性恋人,男男女女都有,她虽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排斥这些,但轮到自己孩子身上,一时仍然无法接受。 抛下曲一啸只是想让叶汀离这种人越远越好,可时过境迁,叶汀跑来告诉她,他就是这种人,那种得知曲一啸喜欢男人的恶心和失望重回于叶汀身上,梁洁芸却哭不出来了。 她的情绪由愤怒转为惧怕,再到苍白:“这样会毁了你们的。” “妈,我知道你很难过。” “所以呢?” “我以前也是这样难过,我想曲一啸曾和我们一样,你看命运都是公平的,只是时间上的迟早。你觉得在为我好,可在我看来,你是以''为我好''的理由,做一些让我不好的事,我这样说你肯定很伤心,但我还是要说,我说了,心头就不麻烦了。” 梁洁芸的脸色尤其难看,维持最后一丝矜持:“两个男人会有什么好结果,就算合法,你们也不能生孩子,等你当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会觉得现在的你有多愚蠢无知,你需要好好静静,等你想清楚我们再谈。” “你不远万里来向我讨个说法,这就是我的说法,你别试图分开我们,那是没用的。我不会听你的话,也不会听他的话,这一回我要听我自己的。”叶汀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口:“我已经和他结婚了,他就是我的家庭,我很幸福。” “你说什么?!”梁洁芸猛然起身,打翻了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褐色的液体在木质桌上流窜,还有一部分顺着桌沿滴到地面,叶汀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远处的服务员迅速拿着干净的毛巾过来清扫。 相比之下叶汀淡定许多:“所以......你也会把我丢下么?妈。” 每每想到这里,最先痛死的是叶汀。 可悲的是他把那个能救他的人丢在原地,思念是死物,穿不过山海,飞不过云雨风月,一具躯体却要靠它而活。 再回头来看,不是他们把曲一啸抛弃,而是曲一啸抛弃了他们,孤独在另一个角度上是为了将人甩开,他追曲一啸追得很辛苦。 梁洁芸精致昂贵的衣裙上溅到几滴咖啡,仪态无暇顾及,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瞠目怒视,仿佛下一秒就要抬手给叶汀一巴掌,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动了动唇,连叶汀的问题都没有回答,拿起包转身离开。 从咖啡厅出来,雨停了,乌云静谧。 叶汀搭上公交车,车上只有三五个人,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 公交车穿过整洁的大街,形成一条长镜头,路边的年轻父母在喂小朋友吃棉花糖,饮食店里生意兴隆,花圃涂满抢眼的黄色油漆,靠站时又上来一对夫妻。 这是一个好位置,把车上车下能瞧见的每张面孔都瞧清楚,从逛完商场满手而归的情侣,下课结伴回家的学生,到街角一晃而过的流浪汉。 刚回国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事干叶汀就乘着不同线路的公交车,从城西到城东,这一头到那一头。 他可以有大把时间发呆,能够凭着记忆,睁大眼睛去剥开人群中的无数张脸。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闪过相似的眉目时再眨一眨眼睛,那个人又是他不认识的了,现在想来,那种心情大约和卖对联的曲一啸如出一辙。 他不敢赌自己要找的人还在不在这座城市。 餐馆,商场,一条大街,到一个行色匆忙的车站,山坡,溪湖,每一次漫不经心地走过都像一场炼狱,全身无一处不痛,皮肉烂死,但眼睛必须活着,他要靠眼睛描摹对方的轮廓。 这种时候,沉甸甸的希冀便会在心脏时复一时地延绵,徒劳的情绪如同牢固的藤蔓疯长攀爬,被动陷入等待中的人永远会悲喜复刻,落魄直到一切结束,才敢迎来一场艳阳天的开端。 叶汀想曲一啸了,他害怕这种等待。 等他回过神,公交车已经行驶到终点站,车上只剩他一个人。他下了车。 离开那个位置,叶汀仿佛就从恐慌中抽离开来,他清醒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去寻找曲一啸,只需要在他们共同的家里等人回来,如此安慰的想法有效冲散了心里的阴翳。 第26章 叶汀没有回去,张成礼的住处就离这不远。 那样的地方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但叶汀去得不巧,张成礼不在家,他买了点东西,百无聊赖蹲在院子里拿草逗一条小猫,野猫被人喂熟了,不怕生,露出粉嫩的肚皮在地上打滚。 “你是哪个娃子,新搬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道询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汀抬头,看见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大爷,穿着贴身的花袄马甲,手里提着一条鱼和大葱,正感兴趣地眯着眼看他。 叶汀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便问:“您认识曲一啸吗,我是他的朋友。” “小曲啊,我当然认识。”大爷挺胸自信地说:“那个孩子好啊,话少,人善良,是个好孩子,搬走很多年了,你来这里找他,找不到喽。” 叶汀说自己不是来找人的,大爷听后转身进屋,边走边说:“我知道了,你是来看小老头的,哼呀,那个老头子,怪得很。”后面说了什么,叶汀就没听清了。 一个小时后张成礼拖着一架旧三轮车回来,车上装满了废品。 三轮车停在院子里会挡道,张成礼必须先把东西卸下来,再把车骑到外面的街上去。叶汀起身欲上前帮忙,不同的是张成礼能和曲一啸搭伙,却拒绝了叶汀。 “一个人来的?”佝偻的背脊从身后看不太明显,张成礼洗过手,掏出一把钥匙扔给他:“去屋里坐吧,烧水会吗?” 叶汀不知道张成礼怎样看待他,他当然会做这些,水壶里沸腾的声音平静下来,张成礼才把那些东西全部搬到走廊上,避免淋雨受潮。 “刚好在附近,就过来了。”在张成礼喝水歇气的间隙,叶汀解释一个人来的原因:“他不知道我来这里。” 张成礼把一本中国近代史放在那本《雷雨》之上,叶汀生怕一堆歪歪扭扭的书籍承力不均倾落得满地,捡起来会浪费太长时间。 他觉得张成礼和他看到的其他靠收卖废品的人不太一样,物质生活的贫瘠不能决定精神的缺失,透过张成礼布满血丝的眼睛,叶汀看到曲一啸短暂的两年人生。 叶汀留下来陪张成礼吃晚饭,但没有喝酒,而是像上次曲一啸做的那样为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那两年他真的没跟您提我一句?”叶汀问,他们仅仅第二次见面,但没有太多陌生,除了曲一啸,他对着谁都能做到镇定自若。 “我不会骗你,乖孩子。”张成礼把吃过的碗收进锅里,挽起袖子往里面挤洗碗的泡沫:“我只知道他想要告诉我的,我也只想知道他告诉我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你们是相依为命的朋友。”叶汀不确定自己的措辞是否准确。 “别说得那么夸张,谈不上。”张成礼剔了剔牙,说,“算是饭友。” 张成礼洗好碗回来,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水迹。 叶汀告诉他要走了,张成礼表示不送,随他走到大门口,道:“不过我得说,你不是他带来的第一个男孩,在你之前,他有追求过别的人。” 立冬那日,工作室收到一个匿名的快递。 快递包裹得很严实,盒子里还有盒子,曲一啸拆开看,里面躺着一块温润纯净的玉石,玉石下放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篆刻的内容和要求。 这是一块半透明的红色金丝玉,上半部分是呈月牙状,底面是方形,内容结尾处明确指定须由无篷老师亲手篆刻,刻四个字,“乱吾心曲”,两天后上门取。 金丝玉属珍贵之品,韧性高,质地细密,和翡翠一样适合雕琢成工艺品,最常见的是观音、手镯,而把它用来做印章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曲一啸来工作室七八年,刻过的玉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玉石难刻,不过两天时间足够了。 当天晚饭叶汀做了鸭肉酸汤荠菜饺子,菠萝切成丁调味,这是他新学的一道菜,曲一啸回到家,叶汀兴冲冲跑至玄关给他一个拥抱迎接。 这样的拥抱成了曲一啸回家的仪式,至少最近三天是这样,曲一啸把它理解为叶汀的某种心血来潮,叶汀的解释是:“就想抱抱你,我们一天没见啦。” 黏糊得很。 晚上曲一啸在书房练毛笔字,叶汀换上毛绒绒的睡衣,初冬的天气飘来凉意,这件睡衣是他和曲一啸一起去商场买的,灰色的兔耳朵衬得他年轻了好几岁,像刚毕业的高中生。 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墨香味。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写完这一句曲一啸停了笔,白纸上的字济柔而遒劲,生动而有气势,又带着几分写字人的沉静和内敛,叶汀守在一旁叹为观止,用手扇了扇尚未干涸的墨汁。 探头探脑的,曲一啸甚觉可爱。 这么傻兮兮的人是怎么当老师的,曲一啸十分好奇。他想起丁创发过来的那段视频,是他第一次看见上课的叶汀,听到叶汀一口舒适流利的法语,和眼前的人差别很大。 “一会儿就风干了,手不累吗?”曲一啸放下毛笔,温柔开口。 “我想要它。”叶汀嘻嘻一笑,振振有词说道:“我要给它盖戳,以后你的每一幅字画,我都要盖戳。” “我的就是你的,这屋里随便一幅你都可以拿去。” “我知道。”叶汀俨然为曲一啸话里的意思兴奋,他也是半个主人,想到这里,他又装腔作势哼了两声:“不过我最想要的,还是作画的人呐。” 曲一啸笑着张开手,露出怀抱,整个人如遇春风:“我还有哪里不属于你吗?” 幽辉沉静中,叶汀的心失了节奏地翻滚着,跳动着,一下,两下,三下,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就能更近一点地接收这场疑似告白的庄严圣言。 他以为要念一百遍纸上的情话,和曲一啸两百次的相拥,才能消化从张成礼那里得知的消息,但此刻曲一啸的一句话,就能把他这几天挥之不去的阴影驱散。 叶汀眉开眼笑,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说:“我好爱你啊。” 曲一啸怔了怔,揉了揉他的软发,轻笑:“我一直知道。” 他从不怀疑叶汀爱他。 “要在这里做一次吗?”叶汀点点唇:“给我盖戳嘛。” 整洁的书房在情事中变得凌乱,地上是叶汀扒下来的书,一片狼藉,其中崭新的一本他认得,和另一本英文书是一套,作为曲一啸的生日礼物,却被人分开赠送。 书里夹着的贺卡跌落在一旁。 “这些书怎么办?”他说:“好像被我弄脏了。” 曲一啸把睡衣搭叶汀的背上,抱着他准备出去:“待会儿我来收拾。” “这本谁送给你的啊?封面好漂亮。”叶汀盯着它,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没什么力气,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曲一啸稍微偏头,顺着叶汀的视线看去:“一位朋友,他之前在国外,让付子樾代给我的。”说完抱起他离开,往浴室走去。 体内的东西太明显,叶汀无法忽视,忘记接下来该问点什么,才平复下来的呼吸又开始急促,搂着曲一啸,难耐地在他颈侧轻啄,如同小鸟一般。 在曲一啸的克制下,他们避免了再来一轮,清洗身体后,窝在床上温存。 叶汀枕在曲一啸的胸口,眼睛半阖,睫毛分明的阴影打在下眼睑,困意绵绵。睡着前他突然记起一件事,抬眸严肃说道:“如果我爸妈来找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去见他们?” 正抚摸叶汀后脑勺的手顿了顿,曲一啸诧异:“他们回来了?” “嗯。”叶汀说:“我已经见过我妈了,还告诉她我们结婚了,她很生气,但是反对也没用。” 他一点也没想过隐瞒,曲一啸紧紧抱着叶汀,这就足够了,不管梁洁芸什么态度,接下来他会和叶汀一起面对,在他和叶汀结婚时,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27章 曲一啸一直很后悔。 如果早知道梁洁芸会带叶汀离开,当时一定会告诉梁洁芸,他亲的其实是女孩子,顶多会被安排一个早恋的罪名,训斥几句,也不至于弄到那样的地步。 他说:“叶汀,你别怪你妈,站在她的角度,就是在保护你,你别和她吵架,别恨她。” 叶汀睁眼,睡意消了大半,他们离得很近,温度黏在一处,曲一啸的话却听得不太真切:“可是叶家这样对你。” “奶奶死的时候我很茫然,那是来自知道即将孤苦伶仃的未知恐惧,幸而有你们供我吃食,保我喜乐。”曲一啸说:“你们在我最需要家的年纪给了我一个家,光凭这点,我就无法说任何一个诋毁的字。” 叶汀打开床头灯,起身****,认真地凝视曲一啸的眼,半晌道:“善良的人总吃亏,你真傻,真好,他们都不知你的好。” “那又如何?”曲一啸反问。 “噗……”叶汀笑了,仰着天花板长叹,勾着他的手指头,说:“算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又怎么样,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曲一啸掌心痒痒的,他发现这样的交流很令人舒心,昏黄的灯光是烛火,他们在互相怜惜地夜谈。 柔和了眉眼,他轻笑说:”因为你盼我好,才会觉得欠了我,觉得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假如你从小就厌恶我,能把我甩开指不定蹦得多高,你把心态放平一点,如果可以,你是否也埋怨当初我连一句挽留你的话也没有。” 梁洁芸绝不会为了叶汀放弃离开,但她要走,叶汀就必须走,这就是曲一啸所想。 叶汀不该有家无归,因此他不对叶汀乞求“不要走”,也没有说“不要留”,两种矛盾的想法让他在那几天很少说话,他怕一开口,就是一句舍不得。 相遇以来也从不问叶汀过得怎么样,胡乱猜想不如愿他一直过得快乐。但自从得知叶汀手臂上的咬痕是自身所为,曲一啸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叶汀这些年的痛苦不比他少。 “我那时在与我妈作斗争,恨死我妈了,哪能想到这茬啊。”叶汀说,片刻后翻身而起,拍床怒目:“好哇,你原来是希望我走的么?!” “对不起。”曲一啸没有解释。 叶汀却不乐意了,爬到他怀里,拿两指放在他的唇上:“永远不许说这三个字,你要是忍不住,就用另外三个字代替。” 古人常说“寸铁在手犹如开山凿海”,金丝玉石形状不规则,体积小,表面光滑不易稳固,曲一啸在白纸上设计了几个版本的布局,当字法、章法、刀法相辅相成,便不可言其妙。 选了其中最为满意的,用最纤细的笔尖描摹上稿,锋锐的棱角圆润化,拉长的线条如纵横百川,千丝万绕,错而不杂,就像陡峭的悬崖沾染了一丝春天的气息,秀丽且妩媚。 下午曲一啸开始握石拿刀,顺利刻完“乱吾”两个字,在歇脚的间隙,他接到付子樾的电话。 “我妈让你来吃饭,好久没见你,她想你了,做了你爱吃的。”说到这付子樾不解:“不是,我都没发现你爱吃什么,怎么我妈就看出来了?她做的那些我寻思着你平时也没怎么吃啊。” 曲一啸笑着反驳:“难道不是我都喜欢才吃的吗?” “反正不许不来,有惊喜。”付子樾卖关子:“我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对了,可别忘记带上你家叶汀。” “我会告诉他的。” 这边聊完,那边丁创在门外叫他,送走两位远道专程而来的年轻顾客,丁创也来和曲一啸告别,他要去学校拿几份填写资料,没什么事就直接回家。 曲一啸让他路上小心,坐下来继续拿起金丝玉干活,刻了两刀又放下,沉思两秒,对背上书包打算离开的丁创说:“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叶汀下午有一节课,现在赶过去差不多上完,刚好能把人接上。 洗过手,关上阳台的窗,防止野猫来偷鱼缸里的鱼吃,他们走了一截路,然后打车,路上有些堵,到学校时就听见了下课铃声。 “哥你给叶老师打个电话,不然待会儿人多,看不见。”他们站在校门口显眼处,丁创说,“你把我们的位置报给他,他直接来找你。” 曲一啸正有此意,但连续打了两通叶汀都没接。 涌出校门的学生越来越多,等了几分钟仍不见叶汀的踪影,曲一啸淡定等着,丁创先替他着急起来,左顾右盼地望了几圈:“......哎那不就是叶老师吗,在那儿,他出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曲一啸看到从图书馆走来的人,叶汀今天穿着黑色短款的工装字母外套,浅色休闲裤,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帮忙整理过里面打底衬衫的衣领。 叶汀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如果只是顺路,不可能跟得这么紧。曲一啸觉得男人有些面熟,笑眯眯的眼神放在叶汀身上,那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叶老师!”等人走近,丁创没察觉到其他,愉悦地喊了一声,又对曲一啸说:“哥,那我就先走了。” 叶汀正在思考怎么解决掉纠缠不休的吴平雨,抬眼就看到往学校里去的丁创,以及前面伫立等待的人,心中一喜,加快步子小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说起来这是曲一啸第一次来学校接叶汀,把叶汀高兴坏了,这点小事是既庸俗又贪婪的浪漫。曲一啸任他拉着手,问:“我们要去老师家里吃饭,顺路接你过去。” “好。”叶汀好像把吴平雨和他带来的阴霾抛之脑后,全心全意围绕着曲一啸,他心情很好,商量说:“我们打车去好了,否则老师他们会久等。” “嗯,你说了算。” 曲一啸答完,有所觉地回头,目光微冷,那个人还在远远看着他们,虽然距离远,视线不清,曲一啸觉得他和男人的视线似乎触碰上了。 上车后,曲一啸说:“那个男的我见过,我记得姓吴。” “嗯。一个跟屁虫,恶心死了。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人。”说起吴平雨,叶汀烦躁得很,这人表面平和,实则阴晴不定,如同一个油滑的小丑,他怎么也无视不了。 曲一啸大致猜到了什么,他相信叶汀能够处理好这样的情况,但他心中不是那么的平静。 就像以前上学,叶汀收到一颗女生送的水果软糖,拿到他面前炫耀,糖纸再漂亮,曲一啸都没有拆开它的欲望,只有卑劣的想法由根处深刻蔓延,他想命令叶汀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让女孩子大所失望地哭一场。 曲一啸没有说话,叶汀见他皱眉,凑近小声问:“生气了吗?” 曲一啸摇头。 叶汀琢磨,扒拉他的衣摆,半个身子靠过去,像小猫那样蹭了蹭,道:“那……是吃醋了吗?” 曲一啸被挤到窗边,冷风吹乱了头发,他无奈地笑了声:“叶汀,坐好。” 四十分钟的车程,到付家时天色已晚,秦华忙碌一晚上,刚进门就香味扑鼻,菜差不多上齐了,当施妍端着一盘油炸甜玉米从厨房出来,曲一啸便明白了付子樾所说的惊喜。 付子樾顺势与他勾肩搭背,吹起轻快的口哨,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就是你看见的,我和施妍在一起了。” 只有付子樾这个自诩风流多情而迟钝的笨蛋,才会发觉不了施妍对他的爱慕,曲一啸毫不意外付子樾的追求会成功,问:“坏消息呢?” “坏的,你要我办的事有回音了,曲淑容的两个堂弟还是没线索,毕竟以前留下的信息少,追踪起来有难度。” 第28章 施妍不是头一回来叶家,不过这一次身份变了。对此秦华看起来很高兴,他们彼此熟悉,不需要花时间再去了解,哪怕现在付子樾和施妍立即结婚,两家人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餐桌上要不是施妍问起,曲一啸差点忘了她和叶汀是初次见面,此前并不认识,付子樾在一旁热心解释:“曲一啸家的,叶汀,我之前和你说过的。” 施妍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刺绣高领毛衣,头发比上次见面时长了点,中分披在肩上,围了一条薄巾,正式又不乏日常,她朝同样在看着他的叶汀笑了笑,说:“果然很配。” 坐在上方的秦华出声赞同:“我说得对吧,第一眼见这孩子,光从面相来看,我也是这种感觉。” 认为他们般配,是莫大的祝福,叶汀说了声“谢谢”,心情大好。桌下悄悄抓住曲一啸的手,这个小动作不巧被付子樾瞥见了,他用手肘撞了撞曲一啸的腰,眼睛里写着:“你俩怪肉麻的。” 再转眼却对上叶汀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付子樾总觉得叶汀有点提防他,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奇怪的眼神,具体说不上友好不友好,就像护食的动物对其他同类的警惕。 秦华煮了茶,留在饭后吃。 无意中看见楼梯道的墙壁上多了一幅人物古典绘画,背景是界限分明的溪流与森林,静穆而富有力量,在众多山水画里尤其突出,曲一啸一边欣赏,一边道:“老师有新作了。” “闲来无事画的,你秦姨喜欢,腾了一块儿地,把它挂上去了。”付望峰试了茶,味道苦涩回甘,还有些烫口,他放下茶杯,说:“我看着就不好。” 曲一啸不以为然,在叶汀身边坐下,笑道:“老师手里出来的,怎么会不好。” 秦华拿出水果和一些点心供大家吃,又关心了几句施妍的父母,施妍家里几代从医,不常在本市,施妍是特意请假前来拜访,秦华越看她越满意,叮嘱她定要多住几天。 曲一啸不在付家留宿,付子樾则开车送他们回家,出发前他先上楼换件衣服,曲一啸和叶汀走到大门栅栏处等候,施妍挽着秦华,跟在后面相送,昏暗的灯光下前面两道行走的影子若即若离,掺杂着不可言说的温馨。 付子樾送完人回来,染了一身寒气,施妍还在等他,从多年的好友变成恋人,两人都在努力适应,除开一次酒后乱性,如今能够自在地交换一个气喘吁吁的吻,比如现在。 分开时施妍耳朵有些红,因为刚才没关门,余光里有一道人影闪过,付子樾没皮没脸,想要做更荒唐的事,被她及时制止,说出心中所想:“真想知道施乐那小子和叶汀见面后会怎么样。”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付子樾从她身上起来,挨侧躺下:“你弟弟待人温和,又有新的生活,应该不会再介意。况且当初是他把曲一啸甩了,没理由针对叶汀。” “不,我太了解他了,我弟弟这个人,人不坏,心眼却小得很。” 付子樾回忆了一下那张斯文的面孔,和施妍的眉眼有三分相似,问:“他什么时候到?” “快了,就这两天吧。” 第二天迎来周末,天气骤然降温,有下雪的趋势,叶汀还在温暖的被窝睡懒觉,曲一啸吃过早餐就去了工作室,打开暖气,搓了搓手准备开工,金丝玉的篆刻工程要在今天完成。 “乱吾心曲”只剩下后面两个字,“心”字的篆体形状千变万化,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但万变不离其中,与下方凹状的“曲”可作成镶嵌的姿态,又不能太过间隙紧密。 丁创快到中午才过来,带了一大盒保温的排骨汤给曲一啸当午饭。 此刻金丝玉的活完成得差不多了,只余款识没刻,丁创看了又看,道:“谁送来的宝玉,这玩意儿比田黄还不好刻,十有**是拿来讨好情人的吧。” 曲一啸笑着没说话,在玉石相对劣质的一面刻上“无篷”别号,从头到尾连贯修整几番,玉的颜色偏红,蘸上印泥后刻痕不明显,在拓本上稳稳当当印个戳,最后的成效是十足的惊艳。 客人说的两天时限已到,曲一啸等到下午六点也没人来取,丁创说:“哥,你联系一下对方,别干等着,或者你交给我,人来我就给他,我今天本来就打算晚点回去。” 对方没留下联系方式,曲一啸说:“那就放在你那儿,我先走了。” 放在平时等多久都没问题,不过昨天答应要和叶汀去看电影,他不想为了等别人,而让叶汀等他。 赶到电影院时叶汀站在在门口显眼的位置,两手捧着爆米花和热饮,曲一啸说:“我来晚了,等了多久。” “你的手好冰。”叶汀把喝的拿给他,让他捂着:“电影还没开始,赶得及,我们进去。” 他们看的是一部重映的现实主义动画片,人不多,有个家庭团聚的画面让曲一啸印象深刻。看完电影后两人去顶楼吃了饭,用叶汀的话来说,这就是一场约会。 餐厅里很暖和,坐满了人,伴随着小提琴声。 叶汀滔滔不绝说着刚才在电影院等待时看见的情侣间趣事,曲一啸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思,在服务员上菜离开后,他突然握住叶汀的手。 “怎么啦?”叶汀反射性回握。 “我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叔叔阿姨。”曲一啸说。 叶汀立马警铃大作,“为什么?” 对于付子樾带来的消息,他也做过两面假设。能不能从曲淑容那里找到点什么,都归于顺其自然,所以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太失落,但叶汀不一样。 “这一次我们一起面对,你相信我吗?” “当然。”叶汀觉得灯光太亮,有点刺眼,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就是……就是你和她谈话的时候别亏了自己,你要为我着想,你吃了亏,我可心疼呢。” “好。”曲一啸握紧他,郑重道。 周日叶汀挣扎着早起,说要去工作室,曲一啸打趣他:“不用这么折腾。” “哎呀,我好久没去了嘛。”叶汀在高领毛衣里套了一件薄羽绒服,绕上短围巾,果真冬天来了,他最怕冷,曲一啸也知道,出门前让他喝了杯热水。 在最冷的时候工作室会关门一两个月,只要有人时不时过来一趟便可。叶汀开学后就很少来这边,竟然发现曲一啸的房门上多了一个崭新的中国结,他问丁创:“这是你编的吗?” “我才没有这么心灵手巧。”丁创往烧水壶添了水,坐在桌上,甩腿,说到这里忽而神秘起来:“哥,昨天客人倒是没来,但有人来了,你猜猜是谁?” 曲一啸也正看着叶汀拿在手上的中国结,熟悉的打结方式和流苏长度一直未变,只能出自一个人之手,他道:“是施乐。” “答对了!”丁创打了个响指,跳下桌,说:“可惜你走了,不然就能看见他,他还给我带了礼物。” 曲一啸不置可否,叶汀缓缓放下中国结,**他们的对话,问:“施乐......是谁啊?” “施乐就是曲哥......”丁创兴致勃勃说到一半,慌忙闭了嘴,看了曲一啸一眼,对方没什么表情,他对叶汀尴尬地笑笑:“曲哥以前认识的朋友,这个中国结就是他编来送给曲哥的。” 第29章 就像来自上帝故意地安排,不管喜不喜欢,有时候听到一个词,接下来就会无数遍听到这个词。 叶汀就在经历这样的事。 丁创夸施乐是个周全贴心的领家大哥哥,付子樾打来电话,告诉他和曲一啸近几天有饭局,就为的是迎接施乐,他突发奇想地去问曲一啸送那两本外文书的人到底是谁。 曲一啸也回答,施乐。 施乐是谁呢? 施乐是施妍的亲弟弟,是付子樾介绍给曲一啸的相亲对象,是曲一啸曾经想要用心追求的人。 付子樾对曲一啸说:“其实你不喜欢一个人,让施乐陪你,他能给你想要的。一个人不是不能过,两个人更容易活。” 施乐成熟,聪慧,懂得给予温柔和尊重,和他相处,哪怕面对面无声地吃一顿饭,也的确能让人觉得舒服,曲一啸是需要好好开始了,即使这样的开始是借由另一个人的帮助。 和学医的施妍不同,施乐是位年轻的钢琴家,受人追捧,他有双漂亮的手,给曲一啸弹过悠扬绝妙的卡农,也拿弹钢琴的手像曲一啸教他的那样拿起刀和石头。 曲一啸带他去见了一次张成礼,那是施乐刚刚结束一场音乐交流会,风尘仆仆赶来见他,曲一啸不忍心把他独自扔下,将他从高大辉煌的音乐殿堂拉下到脏乱差的老式旧楼。 施乐的出现让曲一啸喜欢男人的事在张成礼面前变得不是秘密。施乐能言会道,张成礼很是受用,没有人会不喜欢施乐,因为没有人会拒绝温柔,一个十五分钟编好的中国结就能收到丁创的赞口不绝。 但用施乐的话来说,曲一啸就不喜欢施乐。 他们分享一个苹果,礼貌的拥抱,用物质和精神占据彼此的时间,这是朋友和亲人也能做的事,却不能扣上对方的手指,用唇去黏湿对方的唇。 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肢体行为上却陌生得不如普通朋友,施乐留曲一啸过夜,曲一啸从不答应,其他人认为他们相处得很愉快,如果结婚,必定相敬如宾。 在任何时候施乐都很聪明,并且清醒,他不藏着掖着,更不追求相敬如宾,他说:“你不爱我。” “给我一点时间。”曲一啸试图挽留,说:“你很好。” “我们相识有半年了。你清楚的,不是时间问题,准确来说,你在守着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我不喜欢你为别人坚持,当然我想,换做谁也不能接受。” 眼睛一秒钟轻而易举看十个人,心头一辈子沉甸甸放一个人。施乐有施乐的高傲,他有信心让一个不爱他的人爱上他,而对于早就把心交出去的曲一啸,再努力也无能为力,不如趁早放手。 钢琴室寂静无声,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曲一啸在门外就听到了舒缓的琴声,平复了他一路思绪浮躁和犹豫,推开门,施乐端正挺拔地坐在钢琴前,认真弹琴的样子像极了高贵王子。 在哪里相遇,就在哪里分开。 “是的,我们真的很合拍。”施乐按下几个键开场,对他微微一笑:“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遗憾我迟到了你的深情,现在我将为你演奏最后一支曲子,弹完以后,我不做你的恋人,我是你的朋友。” 施乐给曲一啸留下了最后的温柔。 他会记得提前备好曲一啸的生日礼物,会偶尔拉扯关心问候,即便是朋友,也是不错的朋友。 曲一啸带着叶汀去赴宴。 头天晚上施乐打来电话,亲自发出邀约:“好久不见,地址发你手机上了,记住千万别一个人来,我挺想见见他。” 曲一啸看了一眼自从知道那两本书是施乐送的后,就有气无力缩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叶汀,道:“你的东西,什么时候来拿?” “嗯?”施乐无辜反问:“你指的什么?” “你知道的。” 那边人轻笑起来:“怎么猜到是我?” “你的字,我认得。” 就如施乐所言,他们很合拍,曲一啸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于是花心思去了解他。施乐喜欢穿浅色衣服,留短指甲,喜欢在钢琴旁摆一束鲜花,写的字会拉长某一笔画,风格像柔软的春天。 “那吃饭时带上。”施乐道:“带不上,我可就真上门了。” 周一。 教学楼三楼的角落,有一间宽敞的教室关了灯,投屏上正在放一部法国影片,为了找最佳的座位看电影,学生们都挤到了前排,如果有人回头,就能看见他们的老师,坐在大半个空教室的最后。 电影新鲜有趣,情节幽默,偶尔传来发笑声,相反的是叶汀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直到大家陆续离开,平时交流比较多的班长在临走前提醒了一声,叶汀这才反应过来下课了。 “没事,你先走吧,电脑我来关。” 回到办公室,几位老师似乎在讨论八卦,叶汀无心插话,他后面没课了,放下课本就要离开,被一位女老师叫住:“叶老师,你知道吴老师调走了吗?” 闻言叶汀一愣,如实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来才听说,你看东西都搬走了。”女老师起身接水,闲聊道:“据说是校长亲自下的文件,至于具体去了哪儿,我们都不知道。” 叶汀看向对面的办公桌,果然是空荡荡一片。 “为什么调走啊,吴老师平时为人亲切真诚,态度又严谨,教出来的学生都不差啊。” “我猜是晋升了。” “谁来接手他的课呢?” “不知道啊。” …… 这些都无叶汀无关。他一进家门就饿了,曲一啸从房间里出来,他就径直走过去正面把人拥住,游荡了半天的心好像终于找到归处:“又冷又饿,你管不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曲一啸拖着他去厨房,拿冰箱里的调味酱和胡椒,说:“我做了酥肉汤,你先盛点汤喝,暖暖身子。” 每次只要曲一啸说点什么,叶汀都能被他的关心弄得甜丝丝的,声音就能悦耳,心里舒服了,嘴上还要占便宜:“不要汤,你给我暖嘛。” 在曲一啸露出无奈的神情之前,叶汀又立马正经:“好好好,我给你也盛点。” 下午叶汀想睡午觉,因为他昨晚不可避免地失眠了,甚至在好不容易睡着的后半夜梦到了那个所谓的施乐,他觉得这是一个噩梦,连今天晚上的聚会都有点抗拒。 曲一啸要先去一趟工作室,再去和付子樾他们汇合,叶汀知道他是为了去拿属于施乐的东西,曲一啸关门的时候,他正以一种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蜷缩在被窝里。 等曲一啸再回来时,叶汀已经醒了,或者根本没睡,他无比忧愁地像个女人一样站在镜子面前比划,床边是一大摞衣服,这些衣服要么幼稚,要么过气,每一身都不合心意。 “你觉得我穿哪身好看啊?”叶汀问他。 叶汀不是在穿衣打扮上精雕细琢的人,向来舒适就行,把昨天就有点不对劲的阴晴不定串联起来,曲一啸后知后觉想通了什么,无声叹了口气:“你身上这套就挺好看的。” “是吗?”叶汀拿起另外一套:“这个呢?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给你丢脸。” 叶汀高兴的时候会表白,内心郁闷的时候也会不停表白,曲一啸揽着他的肩膀,面对面严肃地问:“叶汀,你在想什么,说出来,这是你教我的。” 叶汀突然撇撇嘴,似乎等他这个问题等了太久,他目不转睛看着曲一啸,问:“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第30章 叶汀承认自己吃醋了,哪怕曲一啸告诉他只是曾经尝试在一起过,并未成功。一想到曲一啸和别的人成为大家眼中公认相配的恋人,住在心里的爪子就暴虐张合起来。 那天施妍和秦华动听的话是否也用在了施乐身上。 把一个人抛弃,再回头来要求这个人的喜欢,是天真狡猾得令人憎恶。可叶汀不笨,就如张成礼所说,曲一啸不是随便找人交代终身,无家可归的人对家渴望,自然也更加慎重,除非这个人值得他一时冲动。 从前叶汀不问,是因为能闻到曲一啸身上独特的气味,看见一个好好长大的曲一啸,比一个说喜欢他的曲一啸更重要,但施乐的出现,让他知道这个气味也被别的人窥伺着。 他不满足。 这就像问一个男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男生慷慨陈词,回答说什么样的都喜欢,实际上等真正把女孩子推到他面前时,不仅要求她忧悒美丽,还要她酥艳善良。 曲一啸问他介意什么,叶汀就介意施乐。曲一啸不喜欢他和曲一啸喜欢过别人是夏天与冬天的区别,他很矫情,但矫情能让他安心,于是他问曲一啸,你也喜欢我,对吗? 他记得曲一啸给他写的情话段子上的每一个字,也记得当时年少曲一啸看他的眼神,现在这个眼神渐渐回来了,在这样的柔情时刻中,他想从某个躲起来的角落里出来,找一个借口重新获得怜爱。 且曲一啸不负他。 一路上,叶汀都在为他那句“我可能要永远喜欢你了,你准备好了吗”而头晕目眩,差点忘了他是真的抱着不能给曲一啸丢脸的目的去参加每一场饭局,不管面对的是谁。 餐厅宽敞,水晶吊灯富丽堂皇,由服务员领至七楼预订的包厢,恰好遇上走廊刚打完电话的付子樾,他们便一起进去。 暖气很足,背对大门的人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浅色长袖衫,略长的头发自然蓬松,天生一股艺术范,即便坐着也能看出身骨姿态绰约,待他转过头来迎接刚到客人,叶汀就看见了正面。 很白净,不常见阳光的那种白,很瘦,突出的锁骨刚好被松垮的领口遮住一半,再往上,所到之处挑不出一点瑕疵,微翘的唇形性感,鼻梁线条优越,叶汀找到两个形容词,和煦,高级。 丁创和施妍都在,还有几个不认识的,施乐一招手,自带气场,如一道细风吹起湖里的涟漪波浪,他示意旁边两个空位置,对曲一啸说:“来我这吧,特意为你留的。” 在座的人都知道施乐和曲一啸有过一段,在他们看来,就算成为朋友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连付子樾也不免戏谑地往他们几人中来回一圈,想到施妍说过的话,起了看热闹的心。 曲一啸和施乐有两秒钟的对视,手就被人从身后握住,指尖冰凉,掌心传来温度,叶汀拉着他走过去,自己倒不客气在施乐身边坐下,伸出手浅笑道:“你好,我是叶汀。” 先看了眼被隔开一座的曲一啸,施乐的眼神回到叶汀身上流转,了然一笑地站起身,眼眸微垂,带着好看的弧度,与他虚握了一下便分开,说:“请便。” 右边的付子樾敲了敲曲一啸的肩膀,悄悄道:“这算不算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你有没有发现,叶汀盯你盯得挺紧的。” “嗯。”曲一啸让他闭嘴,其实来之前,他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既无所依,便无所缚,这是曲一啸曾认为的一个人活着的最好状态。而与施乐的那半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捆绑着,这根绳子就是叶汀。 施乐酷爱柠檬水,他会想到喝牛奶沾唇的叶汀,施乐喜欢把巧克力嚼成小块抿化,叶汀的舌尖总是包裹水果糖的色素,施乐拿起小雏菊,他就会想起叶汀爱玫瑰。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习惯想起叶汀,还是习惯喜欢叶汀,或者两者兼有,导致他和施乐的感情无疾而终。 他对叶汀说:“我常常觉得对不起施乐,我和他的开始是错误的,他没有对我付出多少真心,但至少拿出了真心,可我对他能做到的只有十足的诚意,而这在一段感情中是远远不够的,我是真的想和他长久下去,他很好,比你和我都要好。” 施乐是无比果断的,带着说放下就能放下的魄力,如果还会感到悲伤,那一定是藏在夜里,在人前,施乐永远是早春的树,半明的灯,凝固着寂静和风度。 而曲一啸只能喜欢叶汀,并为此烦恼过,遇到叶汀之后,出乎意料的他又卑鄙改变了主意。他在想,如果最后拒绝一次,叶汀走了,那他们便相安无事,要是叶汀没走,那可能就永远走不了了。 梁洁芸打来的电话无疑是一针催化剂,数年前得知梁洁芸要带叶汀离开时心底产生的恐慌又冒了出来,为了压下这样的情绪,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把叶汀拴在身边,婚姻。 这个决定是贸然冲动的,可他喜欢叶汀,从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他的幻想,然后幻想在一朝实现了。 他郑重回答叶汀的问题。 “我爱你。但没有你我也能过下去,越走越好,这一辈子不是非你不可,我会尝试和别人,就算没有别人,还会有时间把我带走,所以你要有危机感,抓住了我的手,就一定要抓紧了。” 饭桌上,施乐越过叶汀,从容勾了勾手指头,让曲一啸靠近,叶汀夹在中间,用行动告诉施乐他很小气,对方却不在意地微俯**,挡在叶汀面前,帮曲一啸抚平衣领,轻声问:“东西呢?” 曲一啸知道自己领子没有问题,更知道施乐是故意为之,他看见叶汀气凛凛的眼神,失语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过去:“在这里,给你。” 施乐当众打开,一块打磨极精巧的玉石呈现眼前,丁创第一个认出它来,惊呼道:“是金丝玉,施乐哥,那个客人竟然是你!” “是我。”施乐指腹摩擦着那几个字,他是一个艺术者,能对这番手艺评上一二:“你的刀工更妙了,你以前说玉石坚硬难刻,现在来看没有什么能难倒你。” 叶汀琢磨好几遍,才看清上面的字体代表着什么,“乱吾心曲”,这四个字就像不怀好意。 但下一秒,施乐就转过身来,把这块玉举到叶汀跟前,眉色飞扬:“初次见面,一点小心意,就当见面礼吧。” 叶汀没接,不懂他要干什么,婉拒道:“太贵重了。” “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祝你们百年好合,你要是不接,我就只能送给曲一啸。”施乐说往后面看了一眼,清凌凌笑道:“那样的话,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边,施乐把曲一啸和叶汀推上主角的位置。 “这礼是相当好的。不过用他选的玉,在曲一啸手下工艺改磨,再送给叶汀。”这氛围越想越微妙,付子樾对施妍小声寻思咋舌:“你弟弟真的不喜欢曲一啸了吗?” 施妍推开他的脑袋,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施乐铁了心要送一样东西,说什么也不会收回去,曲一啸知他脾性,出口打破僵持的画面,把金丝玉接下:“既然这样,我代他收下,谢谢。” 那块烫手的东西又回到了曲一啸掌心,叶汀敛起了伪装的笑容,愤愤负气地说:“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你别拿着它,给我!” 插曲一过,其他人回到正常的交流,只有施乐“噗嗤”一声笑出来,两人同时看向他,他对曲一啸解释得不明所以:“还好挺玩的。” 第31章 这顿吃到后面,叶汀才发现唯独他在耿耿于怀。 在去洗手间回来的中途,他看见施乐被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按在墙上亲密,即便被他旁观着,分开时也不介意表现得难舍难分,沉醉男人的纠缠中不屑回避。 施乐的嘴巴亲得红了,揽着旁边人的腰,眼角带笑对他道:“介绍一下,我男友,怎么样,还不错吧?” 叶汀出现了今天晚上首次的窘迫,不过经历了刚才的事,他不想和施乐过多交流,回到包厢坐下,还没来得及向曲一啸说出他看见的一幕,后脚施乐就带着人进来了。 施乐的男朋友叫常凌,有事耽搁所以来晚了些,对比大家的反应,看样子曲一啸和付子樾都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顺路,散场后施乐提议送曲一啸两人回去,叶汀正想考虑要不要拒绝,就接到了梁洁芸的电话,他犹豫了几秒才退到一旁,接通放在耳边。 “叶汀,你爸爸在医院,你赶紧过来。”梁洁芸在那边说。 她声音火急火燎,又没具体说出了什么事,把叶汀弄得提心吊胆,他告诉曲一啸要立刻赶过去,曲一啸拉住他,不含半点玩笑,严肃道:“我和你一起。” 叶汀微微睁大了眼,屏住呼吸,但事态不容他过多权衡,最终点头同意。 付子樾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送到医院,一路上叶汀都没怎么说话,刚踏出电梯,他突然定在原地不动了,曲一啸以为他过度焦忧,出声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到了。” “你不会离开我的。”叶汀却反过来用力握住他的手,用一双闪烁不安的眼睛朝他确认:“对吗?” 他们都在害怕分离,曲一啸意识到这件事,令人既心酸又富有幸福的安全感,他摸了摸叶汀因为着急而微红的脸颊,柔声道:“不会,我们只需要坚定地往前走。” 他将与叶汀永远站在一起。 曲一啸没想过能和叶家再扯上瓜葛,从那年夏天考完试回家,看到人去楼空的一刹那,他把叶汀算计在内,认命一般地服了输,把叶家当成十几岁的陪客,只能陪他走完人生的一段路。 如果说七八岁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一见就花费了十年时间,现在他和梁洁芸隔着纷繁再次相互凝望,少了喜悦,多了复杂,恐怕放在梁洁芸心里,他被判成了阴魂不散。 曲一啸是真正怀念起来,他不记得叶汀口中那些他受了天大委屈的日子,而是想起了梁洁芸做的糯米饭,每周晒在阳台的衣服,想起了她自豪地对邻居夸他,“我们曲一啸全班第一呢,拿了奖励,可能干啦”。 不知道此刻梁洁芸是否和他一样涌动,曲一啸带着心潮澎湃,如多年前开口喊道:“梁姨。” 只这一声,叶汀的鼻子就酸了,他上前一步,问:“妈,我爸呢?” 叶万鸿晚上突发心肌梗塞,因抢救及时度过了危险期,他们赶来的前不久刚转入普通病房,医生说留院观察一周,叶汀进去看的时候叶万鸿还在昏迷中,有护士前来叫亲属尽快办理住院手续。 “我去。”叶汀说,他看了一眼留下的曲一啸,对方示意他不用担心。叶汀离开后,只剩曲一啸和梁洁芸两人,他们二人处于极度熟悉又极度陌生的状态。 梁洁芸没说过一句话,从起初的震惊归于此刻可怕的沉寂,曲一啸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于是起了个头:“梁姨,您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 梁洁芸的头发有些凌乱,可能是来医院的过程中太慌乱,但这不会削减她本身在国外这些年沉淀下来的岁华风韵,曲一啸说错了,她的变化很大,一个眼神就展现出疏离感,而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慈爱而温和的。 “你倒是不一样了。”梁洁芸说。 他们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面,窗外寒风扑簌,万家灯火,窗内两人心平气和聊天,哪怕当初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梁洁芸也没用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是不停掉眼泪,偏偏就是这眼泪,揪起他的心和良知。 “蒙在鼓里十几年,你们真是给我好大惊喜。”梁洁芸手捧着倒满热水的杯子,平静地回望:“我只问你,你能离开他吗?” “对不起,梁姨,我不能。”曲一啸同样斩钉截铁答道,“我想叶汀跟您说过,我们已经结婚了。” 梁洁芸眸子颤动:“是,他说过。我没想到他回国这么久是找你来了。” “从前我和他在一起,就做好了摊牌受罚的一天,没想到的是阴差阳错只发现了我,很抱歉我没告诉您实话,那时我想,叶汀跟着您,只会失去我。” 以梁洁芸后来的态度,不论怎样肯定是要放弃一些东西的,叶汀跟着曲一啸,就会失去融洽完整的家,失去优渥的物质生活,和温馨可贵的亲情。 “现在呢?” 现在,曲一啸当然能保证叶汀的一切,也因此才敢于来到这里,只不过叶汀办完手续很快回来,他便没有和梁洁芸继续说下去。 有护工守在这,梁洁芸打算在隔壁的休息间住一晚,方便有个照应,她没什么精神,也不想多说话,医院里静悄悄的,这会儿已是凌晨三点,她让两人先回家。 冬风凛冽,深夜的大街空无一人,行驰的出租车上,叶汀整晚高度绷紧的神经一放松,就靠在曲一啸肩上睡着了。 第二天有课,在曲一啸的人工闹钟下他被叫醒,睡眼惺忪地刷牙、吃早餐、换衣服出门,到了冬天,学生的出勤率降低,除了有兴趣来旁听的,本班一节课通常只有十几个人。 中途下课有勤奋的学生前来询问语法,彼时叶汀正在缓慢回想昨晚一连串的经历,梁洁芸和曲一啸见了面,他最害怕的事在昨天不经意间就平淡地发生了。 “全世界相爱的人啊,互相凝视,互相欣赏,满含爱欲的双眼像一盏探照灯。” 叶汀用法语读了一遍,纠正女孩发音上的错误,他的声音流畅低慢,咬字清晰独特,女孩忍不住赞叹道:“叶老师,你讲法语真的很好听,我想你爱人肯定也会这么夸你。” 曲一啸没听过他讲法语,自然没夸过他,叶汀把笔记本收好还给女生:“谢谢你。” 回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关处柜子上的盒子,里面装着施乐送的金丝玉,叶汀换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拿着它举到曲一啸面前:“这个怎么办?” 曲一啸正在炖汤,打算待会儿去看望叶万鸿,看叶汀受到打击,一脸暴躁的样子,眼底充满盈盈笑意:“他没有恶意,石头就更没有了。” 叶汀闷声说:“我知道,这是你花了力气刻的,我左想右想,还是舍不得丢呢,就是不愿看见它嘛。” “......”曲一啸才发现他竟然有扔掉的想法。 中午两人提着保温桶去医院,梁洁芸不在,叶万鸿已经醒了,护工扶着他撑坐起来,床头放了一本书,生了病的叶万鸿要憔悴许多。 “叶叔。”曲一啸喊道。 对于他的出现叶万鸿并未有多少诧异,只淡淡扫过去,说:“这是一啸啊,长这么大了。” “爸,你感觉怎么样?”叶汀把鸡汤从保温桶端出来:“你看,曲一啸专门为你炖的,喝一点。” “给我吧,我自己来。”叶汀原本怕他不领情,不料他却从善如流,默契回头与曲一啸对视了一眼,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梁洁芸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室内温暖如春,叶万鸿喝着汤,毫无防备赞赏地看向曲一啸,而叶汀在笑着,眼眸里夹杂着这些年已经很难看到的温暖。 就如同多年前冬日凛凛,他们围在火炉边,一碗杂酱汤面,四五碟菜,一条狗,配上电视里放着常年不变的狗血剧,这一看就看了十几个春夏秋冬。 这一幕,梁洁芸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叶汀的质问——对于那个你认识的,没有血缘关系,曾经无比自豪夸耀的,拿做好事的名义把人捡来又把人丢掉的人,这么多年过去,真的没有一点点自责吗? 第32章 这学期最后一堂课在星期三下午,早晨起来外面竟然下起了雪,天地呈现冰雾朦胧之感,叶汀裹着素净的被褥趴在窗边看了好长时间,忽然大喊大叫曲一啸的名字。 闻声的曲一啸从客厅疾步走到卧室,却见他顶着散乱的发梢,躲在被窝里软软地问:“你要不要来听我上课啊,你好像还没看过我上课的样子呢。” “好啊,那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学校。” 工作室暂停营业,相当于放长假,曲一啸没什么要事,他不打算告诉叶汀早看过无数遍丁创发来的短短一分钟视频,他更想认真听一堂叶汀的法语课。 尽量把自己穿成学生模样,曲一啸离开学校太久了。 戴上毛线织帽,围上白色围巾,还拿出了不常用圆框眼镜,叶汀用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留作纪念,然后说:“好帅啊,其实不用特意打扮的,没人会在意,你本来就很年轻。” “我只是想这么做一回而已。” 教室里,曲一啸坐在后排,时不时与台上投射过来的目光触碰,叶汀有点害羞,有点紧张,但平时围着他转圈的少年此刻站在高处发光发热,拿平缓而灿烂的语调指点自己的江山。 本该如此,叶汀本就该这么意气风发,这么骄傲。 叶汀曾说国外的日子乏味,他不爱浪漫的夜生活,不爱风尘仆仆去坐车,他最爱漫步在街头集市,爱与卖鲜花的男女老少聊天,沉醉别人的故事,就能忘记自己的故事。 曲一啸专注听着,好像真正成了学生,听不懂法语,却能随之一帧帧代入叶汀在法国的那些生活。 他出众的外表引来不少关注,有细心的人对比了一下,眼尖地发现他和叶汀竟然穿戴情侣配饰,内搭的毛线衣,花纹手套和素围巾,一样是巧合,两三样便深思。 她们窃窃私语在讨论和猜测,叶汀不予理会,甚至有在偷偷炫耀中感到一丝愉悦,下课后他带着曲一啸去办公室,期末阶段校园冷清,办公室除了一位行政教员没看见其他人。 拿了一些必要的资料,不经意看到对面空空如也的办公桌,那里一直没有人接手,上面落了些灰尘,桌角的绿植似乎在滑稽地等待它的主人,由隔壁的女老师精心照顾,才不至于干渴枯萎。 回去坐上了公交车,不着急赶时间的时候,这便是叶汀的最佳选择,他爱这慢慢晃晃的节奏,时间过得越慢,这一辈子就越长。 车窗外枯枝败叶积了雪,一路银装素裹。 就如女学生所说的那样,曲一啸为他法语课上的一切表现披上鲜艳的十分,叶汀心满意足,一边听着曲一啸的夸奖,一边回味那几张纸上写的情话段子。 爱一个人是细水长流,总要耐心地等,才能等到最好的。 雪落得渐大,下了公交车,天地之大,白茫茫一片,撑开伞徐徐走在雪中,寒风一吹叶汀的手掌冰冷,被曲一啸捂在怀里暖和,到了家门,拍掉肩膀的雪片,他轻轻捏了捏曲一啸的手。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歪头抿着笑问,帽子边沿的碎发搭在额角,笑容如窗外雪色浓郁。 “什么?”扯掉手套放在格架上,上面有雪花融掉的水渣子,很凉手,曲一啸松开叶汀,杜绝把冷气传过去。 叶汀有重要的事想问清楚,小步向后倒退,面对着门口的曲一啸,往客厅里去:“吴平雨不在我们学校了,这个事你知道么?” 曲一啸搓搓掌心,打开暖气,反问:“我应该知道吗?我和他不熟。” “哎呀,你就说嘛。”叶汀准备待会儿煮一杯热咖啡,再给曲一啸烫牛奶喝,冰冷的冬天就该热乎乎的,不过现在最想确认另一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我只是跟老师提了一句,他和你们校长认识,老师很聪明,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曲一啸没瞒着,他还记得偶然一次,那个男人看叶汀的眼神,道:“我没想把那人怎么样,只不过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哪怕一眼都让人不舒服,他可能很善良,但对你绝不是好意。” “他这种人能善良到哪儿去啊,而且我也不会被他欺负。”但叶汀关心的不是这些,迎面上去摇晃曲一啸的手:“你是吃醋了,对不对?你就承认了吧,我都闻到味道啦。” 在那双殷切的眼神,曲一啸默然点了点头,吃醋没什么好丢脸的,于是遂了他的愿,付子樾说叶汀把他看得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叶汀欢天喜地得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嘴,拿出咖啡豆,边解袋子,边说:“那中午我们喝糖粥,下雪和糖粥最配啦。” 曲一啸眼角眉梢都柔和下来,说:“都随你。” 再有两日是叶万鸿出院的日子,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注意多喝水休息,出院那天曲一啸和叶汀早早赶了过去,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们每天都在往医院跑。 叶万鸿不消瘦反倒看起来长了二两肉,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不免曲一啸的功劳,梁洁芸更多时候选择不置一词,好像自从得知两人扯了证,她就明白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出院当天雪停了,两人照常去接送叶万鸿,这一送就送回了别墅。 别墅冰冷无人,屋内黑沉沉,打开半壁灯,叶汀第一次来这里,就把曲一啸也带来了,房间简雅空旷,没什么亮眼的装饰,梁洁芸走在最后,无声随他们进去。 叶万鸿叫下叶汀,二楼的书房,父子俩说说话。 叶万鸿剪短了头发,面色红润神气,放下手头上病一好就马不停蹄处理的一摞文件,双手交握,对叶汀说:“虽然我没问过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事情我也想得差不多了。” “是的,爸。”叶汀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猜到叶万鸿叫他留下来的原因,但有些话须得说在前头:“不管你怎么想的,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 “我曾经觉得你妈是对的,但其实这件事一旦论出绝对的对错,我们都会陷入无解和痛苦,我和你妈将近五十岁,最适合回头反思人生。” 叶汀就在坐在窗边的软皮椅上,外面出现些微的阳光,光比空气暖和,他不知道叶万鸿想表达什么,只低眉轻声道:“所谓的对错,不过是分岔路口,我有没有和你们选择同一条路。” 叶万鸿沉吟片刻,说:“我不是拦你,更不是要斩断你的后路,我是你父亲,你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只要你决定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十五六岁的叶汀,连反叛意识都是模糊的。一个人掉进水里,第一本能是奋力挣扎,然后被淹死,究其淹死的原因不是他挣扎得不够厉害,而是根本不会游泳。 一直以来,叶万鸿没有出面阻碍过什么,但也没有真正帮过什么,但他心里始终被或多或少的愧疚缠绕,愧对向他无助乞求的儿子,愧对被他优柔寡断而无法挽回的曲一啸。 叶汀突然明白了,他站起身,面色感激道:“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爸。” 时隔多年,四个人坐在一桌吃饭,这顿饭是梁洁芸亲手做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桌上有叶汀爱吃的红烧肉,也有曲一啸曾爱不释手的香辣蟹虾。 人是从前的人,味道还是从前的味道,曲一啸吃了几筷子就不敢再吃了,借用洗手间的中途,乍然收到付子樾发来的消息,他就着半湿半干的手拿出来瞄了一眼,一瞬间顿住了。 第33章 付子樾说,曲淑容的家人那边有眉目了,问他要不要找个时间赶过去瞧瞧。 曲一啸没有立马回消息,回到座位上继续吃饭,还贴心地剥了一只虾放进叶汀碗里,但在几番沉思中,他还是掏出手机开始快速打字,恰好被伸过头来的叶汀看见。 “曲淑容……”叶汀看见发信人是付子樾,撇了撇嘴,但心思被信息内容吸引过去,他小声念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名字,因为姓氏的原因很快想起那是曲一啸亡故的亲人。 坐在对面的人也听见了,叶万鸿和梁洁芸皆是一顿,面面相觑后,叶万鸿沉声问曲一啸:“怎么了?” 一脸茫然的叶汀夹杂有几分担忧,曲一啸轻抚上他放在扣在桌上的手,对大家示意道:“没什么,就是让人问了一下,不是什么要紧事。” 嘴上这么说,第二日曲一啸还是亲自过去一趟,叶汀和付子樾都在。 年岁久远,曲淑容的家人不太好找,顺着细微的线索好不容易摸到了她的亲人,亲弟弟前两年就得病去世,留下的独女嫁到外省,剩余唯一熟知的堂兄接待了他们。 堂兄叫曲信忠,按辈分曲一啸应该叫他伯伯。根据曲信忠的说法,曲一啸是曲淑容的儿子曲飞凡和一个女人生的,孩子生下来女人就不见了。曲飞凡混迹在外,常年没消息,曲淑容丈夫早逝,带着曲一啸和家里的积蓄去城里找儿子,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过。 “那个女人呢?”付子樾看了曲一啸一眼,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我没见过。”曲信忠黑黝的面孔朴实无华,他回想了一下,说:“我只听淑容提过,那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来过一次,之后便没有再出现过,是我那侄子把孩子抱回来的。” 他说完后,几个人集体沉默了。 对于“曲一啸是他父亲和一个不知来历的野女人生下后就不管不顾的可怜孩子”这个认知,旁观者似乎比当事人看起来更加难过一点。 要不是参与这一出,叶汀差点忘了曲一啸本不是叶家的人。他甚至想丢掉几分矜持破口大骂,但骂给谁听呢,曲一啸听了只会徒增悲郁,付子樾也只会和他一般摇头叹息,不如一言不发,给予一场静寂。 这场静寂中曲一啸看起来是最淡然的那个,好像真真看了个旁人事故,而具体的来龙去脉与他以前听到的版本多了点参差。 在曲淑容的嘴里,曲一啸的父母早亡,跟着奶奶相依为命,并非如曲信忠狗血悲惨的说辞,前者是命,后者也是命,来之前做足了准备,曲一啸出奇的平静,心绪不痛不痒。 他们为此而来,却没有询问关于那些事再多的问题,都点到为止,来这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但好像仅仅得知的几句话,就使人什么都心知肚明。 曲信忠留他们吃饭,曲一啸委婉拒绝,临走前给出了一点后辈心意,几个人在曲信忠的目送下离开。 反倒因为这个事情,叶汀闷闷不乐好几天,晚上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趴到曲一啸怀里,温存地闭着眼睛,问:“当初,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我们家啊?” 曲一啸怔了一下,轻轻吻下他的额头:“嗯,喜欢,很温暖,就像冬天的太阳,所以不舍得你失去。” 所以自己失不失去都无所谓吗?叶汀眼眶泛着酸涩,面上却笑了,撑起身捏着曲一啸的鼻梁:“你不必渴望别的温暖,从此以后,我来罗织你的家。” 曲一啸心头熨帖,顺手搂住他的腰:“我知道。” 他渴望家,也一直渴望着叶汀。 临近年关,接连几天大雪纷飞。 大年三十前一天接到梁洁芸的电话,让两人回别墅过年,这算得上是对他俩的一种妥协,叶汀一阵惊喜一阵忧愁,愁的是他们原本准备把张成礼拉到公寓过年,这样一来倒是陷入两难了。 曲一啸很好地化解了这个问题,当天晚上两人来到筒子楼,手上满满荡荡无一空着,他们买了一套柔软的被褥和衣物带给张成礼,张成礼在走廊上取下两块风干的酱牛肉回以招待。 屋子里考上暖炉,三个成年人围坐一团,拥挤而热气洋溢,叶汀连陪张成礼喝下三杯酒,听到曲一啸要去见叶汀的父母,张成礼才释怀了新年将独自守岁的事实。 他和曲一啸之间简单着,又复杂着,更明白曲一啸也不能永远在固定时点左右陪他,但每逢今日,临行前的一句“新年快乐”,也就足够了。 二十九的夜晚就很热闹,到了三十街上红红火火,弥漫着浓郁的年味,昨晚喝得昏昏涨涨,早上叶汀想赖懒觉,被曲一啸叫醒,叶汀抱着被子不满道:“还早,我再睡睡。” 曲一啸提醒他:“今天要去见梁姨。” 下一秒床的人立马一跃而起,叶汀的指头抵上曲一啸的鼻尖,轻轻挠啊挠:“她有什么重要的,我才重要啊。” 说完老实地起床去洗漱。 到公寓叶万鸿来开门,梁洁芸背对着他们在厨房准备年饭,以前下学,一回来就看见这样忙碌的背影。叶汀走在前,不知道在身后的曲一啸心中细微地触动了些许。 初中的曲一啸就比梁洁芸高出小半个头,喜欢在完成功课后,在叶汀还趴在沙发上晃着腿看电视时,走到厨房拿起旁边待洗干净的菜,自然而然地说:“梁姨,我来帮你。” 远隔那些日子的今天,他也这样做了,打破了相顾无言。 梁洁芸身体僵了一瞬,定在原地没有回头,但骤然抓紧刀柄的手指暴露她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内心,她缓慢转过身来,看着面前成熟温润的男子,找到很多从前的影子。 “嗯,好。”她只这样说。 想起前两晚,叶万鸿语重心长打着商量:“如果是曲一啸那孩子,我放心。”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种种记忆飘摇,和十几年前不一样,曲一啸成了叶家真正有名分的家人,叶万鸿的话开了道口子,让梁洁芸满腔情绪化成一声叹息。 头顶墙梁的浮雕皑皑白色,屋外窗檐是残剩的雪。 临走前,梁洁芸把人送到门口,并且一反常态,让他们多回家看看。 “好啊。”叶汀回首展颜,随之曲一啸也驻足,朝她微笑道:“梁姨,我能抱抱您么?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 梁洁芸愣了愣,眼眶无端发热。 她一生中最绝情冷漠的时光也许就是在逃避曲一啸的那个夏天了,再回头来看,她是真的被叶汀问到了,她应该是自责的,但自责被埋在固执的观念里。 或许是因为叶万鸿的妥协,或许是被曲一啸轻轻拥住的这两秒,这些年的坚持就被打碎得稀里哗啦,回不来了。 只有认输,认输也好。 晚上两个人回公寓守岁,这个年意义非凡,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年。曲一啸在看春晚,叶汀突然欢欢喜喜从卧室里窜出来,惊喜问道:“你什么时候弄的。” 他手里拿着一直被嫌厌不知如何处置的金丝玉,和原来有所不同的是,在款识“无篷”的另一侧边,新添了两个字。 ——林泉。 “你监考阅卷的那几天。”曲一啸问:“喜欢吗?” 叶汀当然喜欢,爱不释手,看了又看,因为施乐带来的烦躁,全被“林泉”代替了,他扑进曲一啸怀里,骑在他身上:“我一直想问,之前你为什么不用林泉啊?” 曲一啸顺势低眉亲他的额头,情深道:“这个名字,只为你用,你不在我就没用了,它不在我的刀下,在心里妥帖。” 叶汀呼吸一窒,好像被说情话的曲一啸瞬间谋杀了,他问:“那无篷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无篷便无居,没有遮身之处。”曲一啸温润笑着:“不过,现在有了。” 春晚里的小品引得观众哈哈大笑,叶汀嘴角微微上扬,不是因为小品,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情,微红的唇瓣张合,说了一句话。 这本该是一句曲一啸听不懂的法语,只有三个音节,婉转如流水,但福至心灵般,他觉得自己听懂了:“我知道。” 我爱你。 他们终于光明正大成为彼此爱人。 爱人就是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对方,然后赖在被窝里,等天大亮,等雪花湿窗,等他微颤睫毛,闭眼来吻。 如是想着,曲一啸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亲吻在烟火灿烂中明亮。 分开后,他们相视一笑,互道一句“新年快乐呀”,互相拥抱。 曲一啸睁开眼,看向天上璀璨。 他一生流浪,只为追随太阳。 叶汀就是他的星火燎原,载予他满身金光。 作者有话说:完结了。哎又完结一本。全文存稿真的太棒了,基本到点就发。文笔烂,逻辑也欠费,这样的我还是非常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和支持,以及包容和互动。如果我还写文,你们还看文,那就江湖见。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