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色》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东陵色》作者:秣陵约 文案: 他用他的温化了他的烈,舍弃了一切,将一坨烂泥扶上了墙,换来的却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殊,王士卿 ┃ 配角:赵博明,锦云,赵程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冠汝之姓,挽汝之命 立意:及时行乐,错过难悔 第1章 01.京都 温柔无比小云殊,魂淡无比王士卿 自那一夜之后,云殊未见士卿已经三年。 他站在京都巍巍城门前,看着那排着队汲汲入城的人群,京都——一个本来此生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如今却不得不入。 从西棱到京都,寻常人两月余的脚程,体弱的云殊整整走了四月。 云殊入了城,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商铺,匆匆的行人,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又陌生,城内之路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从身边一茬接一茬的奔着去看榜的举子嘴里知道,原来殿试已过,今日放榜,云殊长舒一口气,差点错过了,举子皆奔榜而去,那么他找的士卿定然也会去! 不管他是否愿意见自己,包袱里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给他,给了他,自己就自动消失。 在西棱时,云殊得了在京都的赵博明的消息,说似在京都见到士卿了,他便亟不可待地动身前来。 一书生模样之人从云殊身边猝然而过,连累云殊也撞上了另一行人,云殊第一时间将包袱紧紧抱住,那人倒还算懂礼,匆匆转身道了歉,转头又开始狂奔,被云殊撞到的大哥啐了一声:“赶什么赶,赶着投胎啊,榜上哪轮得上你们这群冒失鬼!” 云殊不予理会,抱了包袱前行。 三月尚寒,京都较西棱更甚,云殊拢了拢衣襟,一阵烈风吹来,引得他一阵猛咳,他咽了咽口水,喉头的干痒退了些,可眼中已布满血丝。 人越来越多,云殊一路被人挤着前行,不知不觉已被人挤到了角落,微张的嘴里猝不及防又被灌入一阵冷风,一阵咳嗽惹得身旁之人声声嫌弃,他只得捂了嘴,不断道歉。 缩在角落,一抹红从眼前闪过,云殊抬头,人群中,鲜花、丝巾不断摇曳,纷纷喊着“探花郎……”。 云殊聚目,这纷繁相供之人,□□骏马,一身红衣,头戴乌帽,簪翠叶绒花,当那暖若春日骄阳的笑靥钻入眼帘,他身僵如木。 云殊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本要朝他挥手高喊,可手却如灌了千斤玄铁,而话到了嘴边也只剩下轻轻的一声唤:“卿哥~” 一瞬间,他眼里,心里只剩下眼前这鲜衣少年。云殊的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如傻子一般拨开人群,追着士卿。 士卿春光满面,拱手多谢着道旁贺他的行人,并未察觉那疯狂追着的云殊。 游街毕,三甲回了驿馆,街上瞧热闹的人开始散去,三人互道了恭喜,再提一句‘恩荣宴’见,三人并着入驿馆,云殊正要上前,却被一小厮占了先,小厮身后还有一顶华丽的红顶轿。 士卿听得有人唤,回头,急急迎了上来,对着轿子恭恭敬敬行了礼,唤了声:“老师~” 小厮掀了轿帘,只见一两鬓有些许白的紫袍大官跨步而出,笑盈盈地唤了声:“士卿” “老师寻学生可是有事,让小厮传了话便可,何须老师亲自一趟。”士卿依旧拱着手,俯着身。 紫袍大官抬了抬士卿的手,士卿起身,却依旧不敢站直,紫袍大官道:“刚出宫,顺道看看,很是热闹啊……” 云殊转头见身旁一书生模样之人,正看着士卿摇着头,酸溜溜感叹:“好运道,真是好运道啊……” 云殊拱了拱手:“敢问这位兄台……那紫袍之人是何人?” 那人眼中嫌弃:“他你都不知道,你不是这届的举子吧?” 云殊点了点头:“小弟并非应试,寻亲来的。” 那人凑近了告知那人正是当朝太傅,王勤,当届主考官! 云殊了然,那人又拉着云殊吐着自己寒窗十载,千百人中佼佼者,可到了殿试,还是落榜的心酸,又一口一个好运道,虽得探花,确最得太傅赏识,出宫路上见着了,竟得停轿相顾。 云殊没有听进去,只盯着士卿方向,见太傅拍了拍他的肩,乐呵呵道了句:“今日恩荣宴,老夫不与官家争,明日再来府上便可……” 士卿拱手:“是,学生多谢老师,老师慢行。” 太傅上了轿离开了。 士卿咧着嘴,无尽的笑意从眼角散开,转身要入驿管。云殊终于急急追了上去。 “卿哥!” 士卿停住了脚步,这个世上,除了云殊,没人会这么喊自己,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内疾步而行。正好遇见出来的状元郎:“彦臣,如此着急,你这脸色,这是怎么了?”状元郎又朝云殊处望了望,“似乎有人寻你……” 士卿沉默片刻,只冷冷一句:“不识得的,启睿,快准备恩荣宴吧。” 状元郎忙称是,二人齐齐往里。 云殊纤手紧握,不再唤他,也许自己不该突然出现,也许隔几日,他需要缓一缓,届时他再出现,不知道他会不会理他…… 举子们几乎将京都的客栈都沾满,问了几家,盘缠也用的差不多了,无奈只得越走越偏,竟来到一废弃坍塌的屋前,他探了探头,没人,看着那一处还算完好的角落,决定就在这里对付一晚。 云殊拿出包袱重的百福玉佩,啃着干馒头,那是博明来京都前送他的,说他只要来京都便要去寻他,可现下云殊也着实不知该不该去找他,在西棱时,他收到博明的来信,说士卿参加今年殿试了,终于有了他的消息,便是刀山火海总归也要来一趟的。 云殊抱着包袱蜷缩在荒草堆上,迷迷糊糊入睡,微张的嘴里灌入一阵冷风,一阵猛咳将他的睡意全部驱散。 云殊摸了摸腰间的东陵色,自嘲一笑,白日里士卿的并未见他佩在腰间,自己果然是个不该出现的人。 可那东西不给他,怕是自己会死不瞑目。 云殊手伸入包袱里,摸出一个细长竹筒,竹筒拦腰对开,还有乾坤,是一方绢帕,再取出,翻开绢帕是一只金簪,他望着这金簪如望着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这东西给你,我此生决计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也可轻松些,不用装作见面不识,我知道的,你不想见我……” 云殊收妥了金簪,藏在心口,抬头望望破屋顶上透亮的玉盘,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吹来,冰冷刺骨,云殊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与士卿在南水城外初遇,后又在的小破屋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士卿也还不叫士卿…… 第2章 02.铁链叮嘡 作者有话要说:  对,宝贝们,这是回忆杀!! 天地素色,草木萧条,呼呼狂风卷着鹅毛绒雪洋洋洒洒,一片白茫本色怒压山河。 王大一身单薄破衣烂衫,穿梭在荒野林间,瘦小的身影,挑着细小的干柴枝,寂静的林中只有他脚踩树枝的断裂声和他哆嗦着牙齿的骂娘声。 一声男人的惨叫从林外的官道旁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铁链“叮嘡”。 他抬眼一望,目光穿透林间,直达官道。隐约看见几个兵卒压着一群穿着‘囚’字服的犯人。囚犯各个上着枷,一串铁链将他们串联。 只见其中一兵卒一边咒骂,一边抬手一挥,清脆的一声皮鞭到肉之声,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王大不觉缩了缩脖子。 王大壮着胆子走近些许,躲在一个大树后观望。 “差爷,求求你,给口水喝,着实行不了路了……”那方才被打之人讨道。 “他娘的,乱臣贼子,还想喝水?要不是你们这帮狗东西,老子用得着在这陪着你们挨饿受冻?早就搂着婆娘上热炕了,你们这群贱皮子,渴死更好,死一个少一个,少一个少麻烦!”说完又是一鞭。 那人疼地嗷嗷叫:“差爷,行行好,当真受不得了,你打……打他……他皮糙肉厚。” 只见他扯着旁边一个看着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道。 那孩子已被冻得面目青紫,散乱的头发沾着雪花随风飞舞,观他走路,脚上如有千斤,摇摇晃晃,仿佛下个风口到来便要倒下。 王大探着头,见状啐了一声:“呸,不要脸,生死关头拿个孩子顶!” 这头的王大刚啐完,那头的孩子便一头栽了下去,牵带着铁链上前后之人一并倒地。 一旁的另一兵卒急忙查看,探了探鼻息,对着那挥鞭之人道:“老大,貌似挂了……” 那挥鞭之人不耐烦地抬抬手,兵卒便解了那孩子的枷,如提小鸡一般的将他提起,随手丢到了路旁。 ‘囚服也是衣服,多一件是一件,穿在里头又看不出来!’王大打起了那小尸体的主意。 一行人就在兵卒的挥鞭声,催促谩骂声,还有惨叫声中渐行渐远。 待确认他们已经走远,王大一溜烟跑到了官道对面,方才那小尸体被丢的地方。 不知何时,空里飞卷的雪夹杂着雨,打在脸上,被风一吹,辣辣生疼。 那尸体背面朝天,王大踹了他一脚,让他翻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扒他的衣服,边扒还边自我喃喃:“小兄弟,对不住啊,你来生投个好人家。着实冷得紧,等小爷我有钱了,我定给你多多烧纸……” 就在他将囚服脱到一半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这孩子的□□声,他慌乱一推,喊着娘退后几步,见那瘦得皮包骨的胸膛似有起伏,手指在微微颤抖,宛若一条垂死挣扎的小鱼干。 ‘没死?’ 王大走近,踢了踢:“喂……死没死?” 小鱼干再次发出一声□□,这次很清晰,没死!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王大蹲下继续扯着他的囚服:“反正你也活不了了,死了也好,免了流放这种罪,你别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是那些给你判刑的,押着你流放的官差害死了你,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往后我定然多给你烧纸……” 话说完,衣服也扒完了,王大扯了衣服,又看了看他脚上那双磨出了破洞的鞋,摇摇头跑回了林子。 他一边收集着方才捡的柴禾,时而‘嘶’一声,时而‘哎’一声。 就在他一声声叹息中捆好了柴,打算往回赶,脚下树枝断裂的咔咔声伴随着他的叹息声回荡在林中,突然他拖着柴一阵小跑到官道,看了一眼草丛,再次快跑。 跑了百来步,脚下似被灌了铅,越来越重,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老子前世欠你的!”说完丢下柴火,取出囚衣,往回跑去。 囚衣被他翻了个身,套在那小鱼干身上,背起他往回走。 南水城外七里地的小破草屋是王大的家,与其说是家,不若说是狗窝,屋内除了架在石头上的一块木板,上面盖了一堆稻草烂席和一张破被褥勉为其难可称之位床,一口掉把的锅,两根筷子模样的竹子,几个石墩,再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东西。 王大扛回了小鱼干,打了水,生起了火堆,先给小鱼干喂了几口热水,而后用囚服蘸着热水擦着小鱼干的脸。 除去了脸上的污秽,小鱼干是个极其清秀的孩子。 擦到一半,他耳朵贴在小鱼干的胸膛,清晰的心跳传来:“小子,遇到小爷我是你走运,换了旁人,扒得你连鞋袜都不剩,还得一脚把你踢臭水沟里,活得过来你得给我当奴才!” 他一边说着,已将他全身擦了个遍才发现他身上新伤叠旧伤,没一块好地方,王大啧啧了两声,替他盖上了他那条破被。 起身出门,关了那扇毫无意义的门,方才为了救他柴禾还藏在树林中,没了柴火,明天的那一顿可就没有了,想到此处,突然发现,自己就算将他救回来了,也养不起…… 甩甩脑袋,不作多想,走一步是一步,说不准一会儿卖了柴火回去就是一具小尸体,到时候自己发个善心,随意挖个坑埋了也算是积德。 王大卖了柴,换了一小捧米和一个馒头,急急回了草屋。 一推开门,那小鱼干裹着被子,坐在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见他进来,不由地往墙边缩。 “呦……还真活了?我刚刚还想着回来会不会是一具尸体……”他一边说一般凑近小鱼干,蹲在一旁盯着他。 “你……是谁?”小鱼干开口,声音沙哑。 “谁?我是你主子,再生父母懂不懂?是老子救了你的命!” 只见小鱼干像小媳妇一样点了点头,目光却死死锁在他手里的白面馒头上。 王大即刻背过手去:“这东西,你想都别想,老子花了大力气的,你要吃得自己挣,不挣就没得吃!听见没有!” 小鱼干又点了点头,咽着口水。 王大瘪了瘪嘴,起锅,加了一大锅水和着仅有的一小把米,稀稀地熬了一锅粥。 从米入锅开始,小鱼干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这口锅,家里没有多余的碗,他往常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对着锅就是一顿,待粥熬好,他看着一旁巴巴盯着的小鱼干,终究还是再次发了善心,跟他一人一口,三下五除二地把一锅粥给干了。 第3章 03.暖炉 作者有话要说:  再更,再更! 肚皮填饱了,看小鱼干也恢复了不少精神气,王大打算盘问盘问这个捡来的小奴才。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你家主人是犯了什么事儿?” 小鱼干裹了裹身上的被子,打了个喷嚏:“我叫云殊,十二岁,是云侍郎家的……” 云殊?这名字怎么娘们唧唧的,看他这小模样最多就八九岁,居然有十二岁了,这是比他还营养不良么? 云侍郎?难不成是刚刚在城里那群人说的那个谋反的云江?这回自己可惹上腥气,不过官兵只当他是死了,也不知道是被他捡回来的,应该查不到他头上吧。 云殊见他愣神,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哥哥你叫什么?” 王大回神:“算你有点眼力劲,我叫王大,怎么样,厉害吧,是不是很有气势?我比你大两岁,一个人过活,往后你就跟我混了!听清楚了吗?” 云殊诺诺点头。 云殊的囚服已经烤干,翻了个身,囚字穿在里面,好歹比大冬天光着膀子强。 王大脱下棉絮外漏的棉衣,里面是乌漆漆,交交叠叠的几件单衣,大冬天的能穿的全套到了身上。 只见他脱下一件袖口破了个大洞的单衣丢给云殊:“给你了!”而后快速套上棉衣。云殊撤下被王大丢在头上的衣衫,泪光闪闪,他知道王大此举与黔敖不同,衣衫并非嗟来之食,他看到他里面的单衣肩膀和袖口都有破洞,给他那件是最好的了。 他乖乖套上,盈盈如水的双目偷瞄着他,软软道了声谢。 三九冬日,日头落的早,依着王大的习惯,这个时候该是裹着被子做美梦了。看着破被子下的云殊,他瞬间有点后悔,拢共就这么点地方,又不能踹他走,晚上睡觉这得多挤? 他脚作势踢了踢,命令道:“进去点,缩里面!” 云殊依言,乖乖缩在角落,王大钻了进去,扯过被子,将自己一头裹了个严实,又不放心地命令道:“你那头,塞严实咯,冻着我,我就踹你出去!” 云殊又塞了塞自己一方的被角,这时两个人已经贴到了一起,那破被子本来就小,塞两个人勉强,现在还要塞被角,两个人就动不了了,动了就漏风。 僵持了一阵,王大发现别看云殊瘦瘦干干,刚从鬼门关被他拉回来,可他身子还是挺暖的。他一直都是手脚冰冷的主,身边多了个暖炉,方才救他的懊悔又消失了。 “哎,你这小鱼干,还挺暖和啊,给我暖暖!”没待云殊一声嗯,他手脚便伸了过去,手塞在他腋下,脚塞在他小腿间。 云殊打了个哆嗦,也没拒绝,王大只当他在侍郎府干活逆来顺受惯了。 也许王大得了舒适,没有在对云殊冷言冷语,往常一个人的时候睡不着就窝在被子里做做升官发财,妻妾成群的白日梦,现下身边有个人,自然就聊起了天。 原来云殊不是什么云府下人的孩子他正正就是云江,云侍郎的九子,云侍郎妾多,子女多,云殊正正就是云家最小的儿子,身后还有个妹妹。 一听到云殊的身份,吓得王大差点真的将他一脚踹出去。 “不行,那官兵当你死了万一回头捞你尸体捞不到,满天下抓你怎么办,连带上我怎么办,我还没活够你饿,不行,你……你不能是云江的儿子,你不能姓云!”王大笃定,想想他白日里给他擦身,那满身的伤痕,看来这个公子哥一路上收了不少罪,转念一想往日的公子哥竟然给自己当小弟,心中一阵得意,虽然不能说出去,自家心里还是舒快的。 思索一阵:“反正你以后跟我混,不然跟我姓,王云殊,好,就这个,我们这种人无人过问的,多个弟弟,少个哥哥的没人在乎!” “嗯!”云殊虽只发出一个音节,听得出他很高兴。 黑暗中的云殊脸上透着安心,“哥哥,你是家里老大才叫这个名字?家里其他人呢?” 这是云殊被捡回来后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这一问,迎来了王大的滔滔不绝。 王大现年十四,原先家里有一个新竹姨,二人一道过活,他姨娘也不是亲姨娘,是母亲的好姐妹,他姨娘告诉他母亲死了,父亲是个浪子,骗了娘亲一夜巫山便再也没出现过,他娘亲未婚先孕,家里人将她赶了出来,生他的时候血崩而亡,他的记忆力也从来没有母亲。 王大九岁那年,姨娘进山采山菌菇,跌落山崖离他而去,连尸首都没找到,从此之后他便一个人过活了,辗转了不少地方,后来找到了这没人要的草舍,就当成自己家了,现在每天捡柴为生,一捆柴火去城里能换一日温饱。 以前他新竹姨唤他狗子,他觉得不好听,自己改了个名字叫王大,他觉得这样很有气势。 “王大哥哥,往后我们一道好好过活。”云殊开口。 “成!”王大会心一笑。 翌日一早,云殊睁开了眼睛,斜眼发现王大睡得正香,他不敢动,定定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怕他一不高兴就要丢自己出去。 哪知王大睡觉一点都不安稳,一脚揣在了他腰间,他一声闷哼,吵醒了王大。 “怎么了,怎么了!”王大嚯地起身,见云殊揉着腰,面目狰狞,整个人扭成了麻花。 王大定了神才反应过来,他身上都是伤,腰上正正有一条鞭痕,看他那样子一定是被自己踹到了。 “云殊,对不住啊,我睡觉不老实……” 云殊咬着牙摇了摇头。 王大哧溜下地,拖了鞋开始起火烧水。 云殊揉着腰看着忙活的王大,也要下地,被王大拦下:“你是伤号,要是伤上加伤,我可养不起你,你要赶紧好起来,才能跟着我谋生!” 云殊乖乖缩回了木板床上。 待水烧开,王大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破布,看上去还算干净。 “趴下!” 云殊乖乖趴在床上,王大将破布浸入热水中,两指拎起,忍着烫稍稍拧干水分,将他背上衣服一撩,滚烫的布巾惹得云殊嗷一声喊。 “忍着点。好得快!” 云殊嗯了一声。 毛巾来回换着,锅里水一直煮着,王大将他身上的淤青都热敷了个遍。 云殊泪盈盈地看着来回换毛巾的王大,一个喷嚏,眼泪顺其自然地流了下来,赶紧用袖子拂去。 “多大的人了,这么点疼还不能忍,到底是做惯了公子爷,往后有你的苦头吃,忍着点。”王大道。 云殊乖乖点了点头。 热敷完毕,王大带着云殊出去拾柴禾,云殊动作慢但也还算帮的上忙,不但帮着拾柴禾,竟然还意外发现了一窝兔子,王大兴奋无比,直言他运道好,是个福星,二人将野兔和柴禾去城里换了三日的饱饭,两捧白米,六个馒头。回家一路,别提王大有多美了。 第4章 04.鸡蛋黄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贴~~~ 王大给送柴大多时候都是给一户姓庄的大户人家,小门小户多个钱宁可多买一升白米,也不愿用来买柴。 别看庄家门庭气派,这庄家家主却是个抠门精,恨不得买一两猪油,每日嘴上擦一擦,油亮亮的权当开了荤了。 但凡遇到王大送柴正好被遇上,他总是刻意挑挑拣拣,想着法的少给他银钱。 王大无可奈何,还得指着他们家吃饭呢,只得表面忍气吞声,陪着笑脸,点头称是,背地里却暗暗咒骂,庄老鬼,少给我一个子,你能指着这个发达了?权当小爷我给你贡献棺材钱了!呸! 现在有了云殊,二人合力尽量提供干燥规整的柴禾,数量比以前还翻了一番,可就是这样还是会被这庄老爷克扣,二人辛辛苦苦一天只换来两个馒头,两捧米,害的王大在馒头摊前盯着肉包子流口水。 两捧米,还是熬了一大锅粥,不过总比一捧米要稠一些,馒头和粥,午后喝了一半,留下另一半,晚间喝。 二人饥肠辘辘地熬了一宿,饿也就算了,重点是大冬天的还得频繁起夜,频繁也就算了,现在是两个人先后起,只要有一个人一起,破被子里还灌入一阵冷风,王大一边搂着身边的‘暖炉’一遍骂娘,把庄老爷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云殊被他吵得无法入睡,再暖的身子也禁不住来回的出被窝,好容易焐热些,身后的冰手还会不怀好意的伸过来,被他触碰,浑身抖得如得了老年病,上下牙齿直打架。 终于在云殊说,“说话也会散热”后,王大骂了一句,“为这样的棺材板浪费小爷我的热气可不值当!”之后停止了聒噪。 “小殊,待有机会我一定要教训教训那棺材板!”王大在云殊耳边说道。 云殊被他这么一唤,稍稍一愣,而后微微一笑:“你想如何教训他,咱们还指着他照顾柴禾呢……” “且瞧着吧!”王大愤愤。 翌日,云殊又掐着他的生物钟醒来,发现自己被王大囫囵个圈在怀里,看着睡得深沉且砸吧嘴巴的王大,他雷打不动。 终于王大在不知道多少次梦中吸着自己的口水之后醒,睁开了迷迷糊糊的眼睛。 见云殊正看着自己,才发现自己一直抱着他,他猝然松手,嘿然一笑,挠着乱成鸡窝的头发起身:“小殊,你日日醒这么早?” 云殊起身,不紧不慢道:“习惯了……” 王大瘪瘪嘴,有钱的公子哥,家里规矩多,连个懒觉都没得睡,也是遭罪啊…… 王大出门,解了手,有些渴,打算敲开门口那口破缸里的冰,弄点水喝,却被云殊制止:“饮水要煮!” 于是王大忍者渴,等着云殊把水煮开,嫌烫,又只得等着锅稍稍变凉,此时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准备两个碗才行! 喝了水,五脏神暂时小小放过二人,一路拾了柴禾,颠颠往庄府送,就等着那几个子儿回去祭五脏庙呢。 不知道算不算运气好,今日没见到那个庄老鬼,得了铜子儿,王大换了两捧米,一个馒头,剩下的一个子儿到了陶器铺。磨着老板卖了他两个崩了口的残次碗,二人乐呵呵地回家了,一路上云殊护着两个破碗,如护着两盏鎏金翡翠碧玉碗。 回了草屋,王大开始折腾毫无悬念的稀粥,今天为了省下一个子儿买碗,只能分一个馒头了,云殊跑出门外,王大闷头在吃上,没大注意。 待想起来,粥也好了,云殊也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四根磨得光滑的细竹枝。 “你就是弄这东西去了?”王大盯着两双筷子问。 云殊嗯了一声,笑着点头。 王大看着那两双光滑的筷子,搭着云殊的肩膀道:“行啊小殊,咱家会越来越像样的!” 云殊一双手背在身后,笑的很知足。 午后正是一日里最暖和的时候,暖阳高照,云殊把家中最值钱的破被子拿出来晒着太阳。 不得不说云殊来了之后这小破屋可比以往整洁了不少,若论王大,可是锅不发霉就不洗的主。 王大躺在屋前到稻草上,嘴里衔着一根草须,架着二郎腿,嗯哩嗯哩的哼着他从城中听墙角听来的小曲。 云殊脚底抚平了地面,拿起树枝,划拉着什么。 王大一个打挺起身,荡到云殊身旁,眯了眼睛凑近了看:“小殊,你画的这是啥” 云殊树枝指指地面:“你的名字!” 瞬间王大来了兴致,吐了草须,一把抓过云殊手里的树枝,恍然大悟道:“对哦,你是公子爷啊,你识字啊,啧啧啧……老子的名字原来是这样的!” 他边说边描着,目光随着树枝流遍所到之处。 “你想识字吗,我可以教你!”云殊道。 “想!我新竹姨说我生来就是要当官的,老子是要当官的,当官当然得识字!”王大终于发现了一件比偷城外黄婶家的鸡蛋,没人的时候在庄家门口吐唾沫,偷摸溜到赌坊里看人豪赌更有意义的事情。 云殊笑了笑,他这模样能当官,怕是这天底下人人能做官了,不过王大一直做着当官发财,妻妾成群的美梦这个他是知道的,也不舍得给他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他这模样比自己强多了,他有梦,而自己却全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似乎一切都只是为了母亲在临走前,拉着自己的手说:“殊儿,往后没了娘,你一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思儿,一切权当为了娘亲”。 这一日,王大把自己的名字描了又描,临了睡觉,都要把手塞到云殊面前,拿手指仔仔细细写了一遍,待云殊夸他写得对。他嘴里含着笑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二人正灌了两肚子热水打算出门,四五个孩子却不知从哪里出来,正正将他们堵在屋前。 “王狗子,三只手,把偷我家的鸡蛋还来!”最高个,穿的也最干净厚实的孩子一步向前,伸手就向王大讨要鸡蛋。 王大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孩子的鼻子。 “说老子拿你家鸡蛋,你哪知眼睛看见了!你个臭鸡蛋,鸡蛋黄……” 王大的话,随着那孩子渐渐朝云殊靠近而渐渐隐没。 “呦呵,哪里拐来的小媳妇!”那孩子狠狠捏了捏云殊的脸,“很滑呀……” 突然云殊只觉一阵旋转,待站定已在王大身后,待他定睛,那捏他脸的孩子已经跌在了地上,一旁几个衣衫破旧的孩子七手八脚地要扶他,到底王大比那孩子高了半个头。 “瞎了你的狗眼,小殊是我小弟,臭鸡蛋黄,老子的人你也敢碰,这是老子家,给老子滚!” 那孩子捂着眼睛,呜呜啜泣,边撂狠话,边往回跑。 “小老鬼,棺材儿,老子拿你家鸡蛋是看得起你,别不识抬举,往后你来一次我打一次,不怕死尽管来!”王大对着一群背影扬声高喊。 云殊咽了咽口水,缩在一旁。 “那狗屎鸡蛋黄说你小媳妇还真没冤枉你,你怎么就软绵绵的站在那任由他欺负你!”王大愤愤。 “我……不晓得……要怎么办……我……定是打不过他的!”云殊揉了揉脸,弱弱道。 王大见他这副模样,嗤嗤一笑,捏了捏他的脸:“没我你可怎么办哦~” 云殊圈了水的眼睛望着他,露出整齐的牙齿,任由他捏着。 第5章 05.打牌九 二人拖着两捆柴禾入了南水城,扣开了庄家的后院门。 开门大吉,肥头大耳眯眯眼的庄老爷正在院中手托紫砂茶壶仰天饮茶,见二人拖着柴禾,甩着一身肥肉,乐呵呵粘了过来了。 “啧啧啧……这柴也太湿了。王大,你这柴一日不如一日了……”目光移到云殊身上,斜着脑袋端详一阵:“哪来的孩子,长得不错,啧,怎么看着面善……” 闻言,王大一个激灵,可不面善么,他老子,那画着逆贼云江榜到处贴着呢。 王大不着痕迹的把云殊往身后扯了扯,自己钻到庄老鬼面前,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庄老爷,您定是被家里国色天香的姨娘撩花了眼,这柴可绝对是干地发燥,您看看……”王大手捡着一个细小的树枝,稍稍用力便是清脆的一声。 说起买卖,庄老鬼收了笑意,烦躁摆了摆手,转身往回走:“这两捆柴,顶多五个子儿,多一分没有……” 王大嘿嘿一笑:“您说了算!” 接过钱,拉着云殊逃也似的离开庄府,抽了空,路边捞了一指稀泥,抹了云殊一脸花猫。 “我会连累你……”身后的云殊轻声道。 “你闭嘴,你我都露过脸了,当真有事儿,除非扒了皮,不然我是躲不掉的。” 云殊被他拉着,本以为同往常一样,换了一捧米,两个馒头便回家了,结果随着那色子声,嘈杂声越来越响亮,他的脚步越来越慢。 “这是赌坊!”云殊拉着他的衣袖。 “我当然知道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玩两把,哎……”王大望着那‘广源坊’那三个金灿灿的大字,眼中恨慕之色尽显。 云殊正要劝他,赌,沾不得,却被一旁阴暗巷子里的一声喊,给硬生生封在了嘴里。 “王小爷,那儿你就别想了,来吧,照旧,抓天九?” 云殊寻声望去,一堆人蹲在地上围着一只矮桌,衣衫破烂不堪,胡子邋遢,看样子,是二人叔父辈年纪的,不像有正经营生,像是等散活儿的。 “老葫芦啊……”王大手里摩擦着方才给的五个子儿,又看了看云殊,“今儿不了,等上供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云殊暗自安心一笑。 “哎呀,有什么关系,一个子儿的事儿,少喝两口粥一样的,你多兑些水不就完了,留两个子儿就成了,搏一搏糙嘴馒头变大肉包子!”那老葫芦招揽他,一群人跟着起哄。 王大手里的铜子儿越摩擦越快。 云殊拉着他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王大咽了咽口水,那老葫芦的声音又钻来:“今儿怎么这么磨叽,痛快些,一个字儿,天门、地门,还是上门、下门啊,你若不玩,这把就开局了!” “天门!两个子儿!”王大塞了三个子给云殊,还没待云殊反应过来,他人已经钻了过去。 云殊小跑几步站在了他身后。 云殊看不懂,只见那四方的木板上上下左右,堆着几个铜子儿,四个人,每人手里握着两块竹片,包括正对着竹片哈气的王大。 “给小爷来个至尊宝!”王大摩擦竹片一阵,又哈了两口气,手捂着竹片,缓缓推开,好一阵磨,嘴角在慢慢勾起。 “摊牌!”老葫芦道。 其他二人摊了牌,老葫芦笑嘻嘻的把左右的子儿都收到了自己眼前,压不住的笑意。 王大一看,锁了锁眉头,狐疑的看着老葫芦。 “王大,该你了!” “知道知道,别催,我就不信你能大过我!”连着我字,王大手里竹片往桌上猛一拍!成竹在胸,肉包子在向他招手了! 只见那老葫芦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碰进!”手中竹片潇洒在摊在桌子正中,而后手缓缓伸到王大面前,在王大死死锁住的目光中捞走了他那两个血汗子儿。 王大一拍桌子,起身啐道:“什么鬼运气,老葫芦你养小鬼了!这俩子儿,我当孝敬老人了!” 说完头也不回,疾步走了,云殊在身后跟的追的辛苦。 好容易追上,拉着他的衣袖:“赌,碰不得,王哥哥……” 王大正在气头上,抬手一挥,撇开他的手:“老子九点,九点,顶天的大,就因为他是庄家,碰进!靠!碰他老娘的进!气死老子了,等我有了钱我也要坐庄,我输死他们!” “王哥哥,往后咱不玩了!”云殊轻喘着气道。 “不玩?怎么能不玩!我要进广源坊,我馋死他们这群老小子!” 突然他止住了脚步,朝云殊伸手。 云殊摇了摇头。 “拿来!买米!” 云殊还是摇头,王大无法,拖着他到了米铺,云殊自己将三个子儿给了掌柜,换来一捧半的米才放心。 二人出了城,没走几步路,呼呼西北风卷着一股鸡屎味儿,扇地二人满脸通红。 王大突然收了脚步,抱手斜眼望着远处的一个屋棚子。 “怎么了?”云殊抱着米袋问道。 “看见没,鸡蛋黄家的鸡棚!”王大指着那棚子道。 云殊愣愣点头,不明原由。 等等!他该不会真的要去偷鸡蛋吧! “鸡蛋黄那狗杂碎,老子摸过他们家一两次鸡蛋而已,至于吗……” “王哥哥,不问自取便是……偷……”云殊‘偷’字隐没在呼呼西北风和王大的杀人眼神里。 “王哥哥,咱们可以攒够钱或着拿柴禾跟那个蛋黄兄换……” “换?还蛋黄兄,你是不是傻!臭鸡蛋黄嫌我偷他家鸡蛋?可巧,老子今天触了霉头,鸡蛋不稀罕了,老子要吃鸡!” 只见王大,挽起袖子,弓着身,朝那鸡棚溜去。 云殊五岁开蒙,受的教诲不允许他袖手旁观。只得依着他的样子溜过去拉他。 王大稳准狠地抓了一只脚,惹得鸡窝里咕咕一阵乱叫,霎时鸡毛翻飞,鸡屎满天,想必下一刻那‘臭鸡蛋’的娘,就要出来了。 王大逃出鸡窝,跳出篱笆,却被云殊死死拽住:“王哥哥,不行的!真的不可以!” “你放手!” “好你个兔崽子,偷鸡蛋不说,还要偷我的鸡,总算被抓现行了,橙橙,拿绳子,把这三只手给我绑了,咱们抓他去见官!”胖胖的黄婶从屋里出来,手里扬着扫把,那嗓门,这头喊一声,那头官老爷就能听见,威力堪比登闻鼓。 王大看着云殊,咬牙切齿,白眼翻到了天上,把那鸡一甩,抽开手,开始狂奔。 云殊抱着一小包米,气喘吁吁地回了草屋,门已经被堵得严实,隔着缝隙看到王大坐在床沿,脸色差地要杀人。 “王哥哥……” “嚎什么丧,哪个是你哥哥,老子今天输了不止,想吃个鸡,你竟然还帮着外人抓我,摸个九还能输,我就是要吃个鸡蛋,吃个肉包子,我特么怎么就这么难,输!殊!对,就是你站在我身后我才会输,叫什么不好,非要叫殊,我就多余救你,老子后悔死了,你滚,你给我滚!”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到了滚上已经变成了大吼。 云殊咬了咬嘴唇,默默放下手里的米:“王哥哥,当真不能偷的……” 半晌没听到屋外的动静,一番折腾,日已归山,王大的五脏庙闹了三轮,终于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透着门缝往外瞧。左右瞧了一阵,开了门,半透的墨黑旷野,一轮银甲弯月当空高挂,呼呼而过的风,吃的木门吱呀作响,脚下是那袋三个子儿换的米袋,云殊不见了…… 第6章 6.寒热 “我……你还以为你是公子爷呢,一两句话都说不得了,你走,冻死,饿死,算你活该!老子才不管你!” 王大拎着米袋,愤然甩了门转身回了屋。 一捧半的米尽数下了锅,照例熬了一锅粥:“你不在更好,小爷还能吃个饱!” 转身寻那破碗,见两碗两筷整齐并排放在石头上,瘪了瘪嘴,拿起筷子,对着锅子搅了搅,待稍稍冷却,端起锅子仰头就喝。 王大躺在床上,望了望锅里一半的粥又望了望掩着的门,哼了一声,将头埋进被窝里。 不知道是没了暖炉还是日头里堵着气,王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冻不死,冻不死的……”脑子里不断响着这句话,一个打挺起身,一股股冷意瞬间侵袭了他的上半身,根根直立的汗毛发起了控诉,他打了个哆嗦又躺了回去,“明天定然就回来了!” 王大说对了,第二日云殊是回来了,不过是被人扛回来的,扛他的人还是那鸡蛋黄。 王大正要起身出门,看到两个身影叠着走近,老远听到鸡蛋黄的声音:“王狗子,你小媳妇还要不要了,要出人命了,我娘说了,不能死在我们家……” 王大一听是云殊,野马脱缰,一阵风跑到鸡蛋黄身边的时候,脚下磨起的尘渣被风一卷,迷了鸡蛋黄的眼睛。 云殊双手下垂,脑袋耷拉在鸡蛋黄肩头。 “你把他怎么了!”王大揪着鸡蛋黄的领子就要揍他,鸡蛋黄被他一拖,身子一踉跄,云殊软趴趴地从他后背滑落,摔在了地上。 王大余光瞄着双目紧闭的云殊,没有放手的打算。 “我把他怎么?是他要把我们家怎么!我好心将他送回来,你还赖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有工夫打我,不如看看他还能不能活!” 一语灌顶,王大背起云殊,径自往草屋跑去。 “王哥哥,鸡蛋,包子……”云殊迷迷糊糊的声音就在耳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梦想着吃!” 王大将剩下的半碗粥倒到云殊的碗里,即刻开始烧热水,鸡蛋黄推门而入。 王大白了他一眼,现在没工夫搭理他。 只见鸡蛋黄扫了一眼小破屋,径自走到那两双碗筷前,将兜里的东西放了进去,王大看清,是一个鸡蛋和一个包子。 王大狐疑盯着鸡蛋黄:“干嘛,把人欺负成这样,这时候来假好心,拿着你的东西给老子滚!” “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能给你?”鸡蛋黄愤愤,“要不是因为你,他才不会这样,你以为这俩东西怎么来的,包子是他捡了一夜柴禾城里换的,鸡蛋是他拿着一小捆柴到我家门口,非说要替你道歉,如果柴禾不够可再送来,让我娘给他一个鸡蛋,我娘被你气的要命,哪里高兴理他,他从拂晓站到天明,在我家门口晕了过去,我娘担心出事才差我拿了鸡蛋赶紧把人送回来,你怎么能让他捡了一夜的柴禾,你自己倒安单挺尸了一夜,你还是不是人?他发寒热了……你懂不懂?” 王大愣愣地听着鸡蛋黄的咆哮,倒是心里像被塞了个鸡蛋,上不去,下不来,堵得生疼。 “你还愣着干什么,他发寒热,发寒热知不知道!要出人命的!”鸡蛋黄几乎是拎着他的耳朵说的。 “我知道……”这该是王大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显弱。 王大看着了看床上缩在被窝,面如浮妆,嘴里喃喃的云殊,顷刻转身又往火堆里添了几块柴禾。 鸡蛋黄看了看云殊,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掖了掖被角,甩了王大一句:“有这么真心待你好的兄弟,你是攒了十辈子德了,我要有这么个兄弟,我定然不让他吃一点亏!你上点心吧王狗子!”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王大正盯着锅里的水,草屋被风吹的吱呀声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微弱的‘王哥哥’。王大回头,云殊半睁着眼睛,额前湿湿的黏了几缕头发,嘴唇微张。 “小殊!”他趴在床前唤着云殊。 “王哥哥,肉包子,鸡蛋给你的,我赚来的……当真偷不得,你是要当官的……” “我知道,知道,你发着寒热,少说话……”王大看着云殊眼泪终于奔出了眼眶线。 “我好难受,好冷,又热……口渴……”云殊眉头紧锁,脸上浮起的胭脂色更深。 “小殊,你忍忍,我们找大夫去……”王大边安慰边脱下了自己的棉衣,拖起云殊,给他好生穿上,背起他,只往城里窜,刚到门口,顿了顿脚,一转身,抓了那鸡蛋和肉包子塞在口袋里,脚下如踩了风火轮。 耳边云殊蚊声又响起:“王哥哥……我们没有银钱……” “好生歇着,这不是你现在该想的事儿……” 王大背着云殊到了南水城唯一的一个医馆——仁安堂,医馆里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抓药处、煎药处,苍蝇飞过都怕栽了跟头。 问诊处,大夫缕着两撇公羊胡,正在替一个中年男子把脉,声音不疾不徐:“没什么大碍,有轻微的寒热症,饮上几贴药也就好了……” 那男子道了谢,起身便去药柜方向。 王大不管三七二十一,背着云殊就往里闯,嘴上嚷着:大夫救命。 “哎哎哎……怎么插队呢,没见都排着队吗……”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两个少年从一旁跑了出来,将他们挡在了门口。 “请大夫救救我弟弟!”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已经脏兮兮的肉包子和那个鸡蛋。 “这么点东西还想要请大夫看病,你当这是善堂呢……”两个少年开始赶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夫,救救我弟弟……”他左右窜着,朝里头坐诊的大夫高喊。 那声音都能顶破这医馆的屋顶,偏偏这大夫置若罔闻。 不仅如此,那排队看病之人竟开始嫌他惹事,拖了大夫看病进度,开始十分齐心地要与那两个少年赶二人走,王大不依,与众人推搡,眼看事情越闹越大。 云殊垂在他胸前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襟:“王哥哥,算了……好冷,我们……回家……” 王大耳朵感受到了云殊脸颊的滚烫,他却口口声声喊着冷。 “你只管好生撑着,今日谁拦我我就跟他拼了!”王大的眼睛瞪成三角,恶狠狠得看着那想要推他们离开之人。 大夫终于从内缓缓踱出,细眯着眼睛看了看王大和他背上半死不活的云殊:“王大,这条街的人都识得你,我是开医馆的,看病也讲个规矩,你有银钱,后头排队,我定好好医治你的兄弟,若没银钱还要闹事,那就怪不得我报官了,你兄弟是命,我这些病人的命也是命,你闹事,误的可是他人的命!” 此言一出,都不肖那两个少年动手,一群等着看病的人将他们轰出了仁安堂。 王大背着云殊被人群中不知谁伸的手狠狠一推,二人跌倒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最多只施舍了片刻的目光,转头前行。王大含着泪,坚决不让自己的眼泪低落在仁安堂前,剜了一眼众人,抬头看看那仁安堂匾额,背起云殊,坚定离开。 “王哥哥,又给你添麻烦了……这回,当真不用管我了……”云殊迷迷糊糊,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大没说话,只背着他,缓缓往前走。 一番折腾,又吸了冷风,云殊的神识越来越模糊,只觉自己被放在了一条阴暗小道里,王大的声音头顶传来,人声嘈杂,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他觉得是时候了,这个乌烟瘴气,弱肉强食的世界,他没有半分留恋,只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能和娘亲团聚了,娘亲…… 他看到了一条黑暗的巷子,娘亲浑身散着白光,正在巷子那头等着自己,她的笑很温暖,云殊费力的朝着娘亲伸手…… “小殊!你撑住!我一定回来!”有力的声音传入耳中,娘亲的身影消失了…… 第7章 7.夜盗 云殊迷迷糊糊间似乎被人扛起,而后是一阵嘈杂。 耳边响起的声音让人安心:“小殊,你一定要撑过去……” 云殊只感觉自己趴在了被水浇透的被褥上,又觉自己在一匹疯癫的马背上,不知被颠了多久,终于平稳了。 一股暖流流入喉咙,干燥得喉咙如皴裂了血口的手猝然浸入热水中,辣辣的疼,反射般咳了两声。 云殊脑子发涨,耳里嗡嗡作响,再一股暖流滑入喉咙,这次顺畅了许多,喉咙只觉有点痒,不觉又咳了一声。 一冰凉物体触碰到自己唇边,擦拭着咳出的暖流。 他觉得终于不再是不知冷热的阶段了,他感受到了浑身萦绕着暖意,睁开眼睛,母亲正慈祥地看着自己。 “殊儿,娘亲来接你了……” 看到母亲朝自己招手,他没有片刻犹疑,回神,脚已落地。 牵着母亲的手缓缓走向小破屋外,王大突然出现,堵在了门口,一转头牵着自己手的母亲消失了,云殊要找他理论为什么吓走自己的娘亲,王大也消失了。 头顶声音传来:“小殊,你撑过去,你撑过去我就再也不偷了,我发誓,你一定撑过去,成不成……” 云殊努力睁开灌了铅似的眼皮,一个模糊的人影在自己眼前晃。 “小殊,你醒了!”声音透着激动。 云殊再努力抬了抬眼皮,王大正瞪着贼溜大晚盯着自己,一咧嘴,笑的像个傻子。 他望望外头的天,透明的墨黑色压着天地,分不清是刚入夜还是拂晓。 “王哥哥……”他挣扎着起身,却觉四肢无力,刚扬了扬头,又落了回去,喘着粗气。 “小殊,先喝药……”王大端着冒着热气的碗,托起云殊的头给他喂药。 云殊眉头微微一皱,且不说哪来的药,这药怎么还是咸的?药里放盐了? “王哥哥,药哪来……”他转目,发现锅上正煮着一团布料,看着有点像王大之前穿过的单衣。 王大挠了挠头:“你喝,喝完告诉你。” 云殊皱着眉头乖乖喝完了“药”,直勾勾瞪着王大回答。 王大却嘿然一笑:“等你全然好了,我再告诉你!” 这样的药喝了三日,王大的那件单衣也算是战死水场了。 鸡蛋黄来看过一回,还带来了两个鸡蛋,说是让云殊补补身体,还有几件破衣衫。 云殊是上次去他们家替王大道歉才知道原来鸡蛋黄叫黄橙橙,他娘给起的名,他爹姓黄,他娘又希望家里所有鸡下出来的蛋都是黄心蛋,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鸡蛋黄,还真是王大给他改的花名。 云殊现在除了感觉使不上力,没有精神之外,倒也算是好了,王大前日滚了两个木桩子回来,磨了磨,当凳子,云殊正坐在凳子上晒太阳。王大正将床上的稻草般出来翻晒。 “王哥哥,药哪来了的?”云殊问道。 “你放心,我正经得来的,我捡的人家的药渣……”王大没有抬头。 “那衣衫……” “包的药渣嘛,煮煮别浪费!”王大随意回话,依旧没有抬头。 “哦。” 王大抬头看看那稀烂的衣衫挂在树枝上随风飘荡。这几天,每天三次的煮,不知道干了还能不能穿。 那天,他背着云殊,到了老葫芦他们经常聚赌的那条巷子里,老葫芦看着云殊的模样,每个人手里就那么一两个子儿,全凑齐都买不了半碗药,还得顾着自家的五脏庙,更何况云殊这模样可不是一碗药就能治好的,反正人是他捡回来的,劝他算了…… 王大也不指着他们能在看病上帮上什么忙,想想仁安堂和那些看病的风凉鬼,他越想越窝火,最重要的是不能放任云殊不管,他跟老葫芦说若自己戌时没回来,就请帮忙将云殊送回草屋,老葫芦银钱给不出,这种忙拍胸脯应下。 他一人潜到了仁安堂的后门,本以为后门好进些,看着那又高有平整的墙面,爬墙的路子行不通了,脑子里正想着还有什么方法能进去,却见一人开了门,泼了药渣,有迅速把门关上,他只得贴着墙,等着什么时候有空隙可以钻进去。 这么一等就等到了黄昏,估计看病的人少了不少,泼了药渣的两个人端着药罐依着门聊天,聊了一阵,入内竟忘记了插门栓,王大看着虚掩的房门,心中向老天爷道了声谢。 王大入了门才发现这当大夫的可真是阔,□□院里堆放杂物的草屋都比他现在住的屋子好。心中暗暗咒着大夫一家,弓着身,借着那些风姿不一的盆景的遮挡,碎步前行。 前屋与院墙间有一道缝隙,他溜进了这道缝隙里,这里能听到大夫的诊断,能知道哪个炉子煎的是谁的药。不治云殊,不给药,成!老子就不信没人与云殊一样得伤寒。今天非得把药拿回家不可。 天已黑透,屋外的夹缝里的王大虽没被人发现,却冻得够呛,他蹲守期间,大夫开了不少药方,多是发热,咳嗽的病症,只有一人是寒热,好巧不巧正是那庄老鬼的管家,郭七,人称七叔,只听得大夫唤了一声:“元参,给七叔煎药。”而后,王大起身,捅了窗户纸,此后便盯牢了这个叫元参的人,和他手里那贴药放入的药罐。 药很快煎好了,郭七仰头饮下,朝大夫拱了拱手:“我家老爷不许屋里头有药,怕不吉利,只得明日再劳烦杜大夫了……” 杜大夫回礼:“本分之事,明晨来,药必然煎好,再饮上一剂便也就好了……” 王大攥紧了激动的小拳头,这不是摆明了要送他了,庄老鬼还是有点好处的。 待里屋杜夫人一声喊饭,杜大夫起身便往里走,前厅的事儿都交给了徒弟。 王大愣愣等到了前厅吹灯拔蜡,摸了进去。那罐子的位置他死死记在了心里,一进去端着罐子便想走,却不慎打翻了一旁的另一只药罐,瓦罐碎裂,药汁满地。里屋已经亮起了烛光,他急忙抱着药罐扯开门栓,逃了出去。 慌不择路,躲进一旁的黑巷中,两个少年从仁安堂拿着棍子追了出来,他蜷缩在巷中的破烂框后,闭紧嘴巴,尽力匀着一口又一口的长气。 抱着药罐走不是办法,根本跑不快,脑力飞转,即刻脱下棉衣。 “元胡,看地上,有药渣!” 糟了,被发现了!他迅速将药罐里剩下的药汁全部倒在棉衣上,一罐的药渣尽数用里头的单衣一包,捆在胸前。 那两个少年已经到了巷口,他不及细想,将药罐往二人处一扔,哐嘡一声,陶罐碎渣满地,他撒腿就跑。 玩命狂奔,七拐八弯几条巷子后,他确认不会有人追上来,喘匀了气,回去找云殊。 王大回了小巷,跟老葫芦到了声谢,背起云殊就要走,却被老葫芦拦住了路,在王大满眼的疑惑里,老葫芦塞了他一个小口袋:“老兄弟们都家有老小的,凑了凑,就这么点,好生照看他吧,生死由命,咱们这样的,别想太多了……” 王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内里心肺翻滚,到了嘴里只有三个字:“老葫芦……” 待回了家,王大立即棉衣过水,滤出的汤药水连着那裹了药渣的单衣一锅子煮了。 第8章 8.花软缎 所幸,云殊真的好了,王大也再没有动过偷的念头,他觉得这是对病中云殊的承诺,绝不能再犯,如若不然,云殊会再次病重,这个世界上难得还有云殊这般为自己的,定不能再让他受那样的罪了。 鸡蛋黄带来的衣衫是他家姐的,姐姐穿不着的,压在箱底,他来的时候他娘翻出了一两件让他一道带来。 云殊穿着鸡蛋黄姐姐的衣衫,脸上的秀气更是藏不住的发散。王大直调侃,说他要是个女娃娃,还真就给自己当了小媳妇了。云殊只低着头不说话。 没奈何,只得里头穿着女衫外头穿着王大给的破衣。 王大带着云殊,一如往昔给庄家送柴禾,上次偷药的事儿没被逮到,但看到那七叔总有些许歉意,因为没庄老鬼在的时候,七叔也没少过他一个子儿,转头一想,七叔的一碗药救了云殊一条命,也算积了大德了,与他而言一碗药钱只是少喝一碗酒的事儿,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今日入城,城里无比热闹,抓了人问才知道宫里头,那个伺候了前皇帝一辈子的张公公衣锦还乡了,说是三刻钟后就要入城,城民们都等着看那宫里出来的人该是怎样的排场,一条街上早乌压压挤满了人,王大看着云殊皱了皱眉。京里来的人,云殊还是少见为妙,于是转头便拖着他给庄家送柴禾去了。 七叔给二人开了后门。照着以往,六个子儿,正要银货两讫的时候,庄老鬼蹦了出来:“这样的柴禾怎么值得了六个子儿!” 他今日一身土黄花软缎,衬的他分外的圆。 “老爷,再过两刻钟,张公……那位,便要入城了……夫人已经在城口等着了,方才差人来请过了,老爷还是速去吧……”七叔提醒。 “本老爷知道,正要去的……”后门近便后门出,他这一身肥肉,能省半步是半步。 身后莺莺燕燕的四个姨娘挥着七彩帕子从里头袅袅地出来,嘴里尽嚷着要与老爷同去。 庄老鬼只道一句:“今日场面,岂能带着你们,你们乖乖在家待着。” 四个姨娘,一个肥老爷,老爷要走,姨娘不肯,一番拉扯,庄老鬼那一身花软缎竟勾在了王大他们送来的一根柴禾枝上,勾出了一道丝。 “呀,老爷,缎子勾丝了……奴家陪你去换一件吧……”一个绵软的声音从这群姨娘中传出。七叔本要给银钱的手和王大本要接钱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空气凝滞了一个眨眼,随着庄老鬼一声凄厉:“我的花软缎!”所有姨娘都怯怯站在一旁,不敢动作。 庄老鬼手抖着捧着衣角,眯眯眼变成了三角眼,还是那种火花四溅的三角眼,咬牙切齿地盯着王大二人,又看着七叔给钱的手,他一把掸掉:“给什么钱,还给什么钱,我这一身花软缎,这两个狗东西送一辈子柴都赔不起,竟然刮花了我的衣衫,我的花软缎!”庄老鬼越说越凄凉,越说越伤心,伴随着一声:“来人,给我打!”王大拉着云殊开始狂奔逃命。 “明明不是我们……”云殊被王大拖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还指望跟这种人讲道理?” 身后一群家丁抄着家伙事儿猛追,眼看就要到巷口,前方却堵满了人,如一群长颈鹅,汲汲昂首。 王大拉着云殊奔命,早已忘记了云殊大病初愈,未察觉云殊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 待他发现手里一空,云殊已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身后追赶的家丁近在咫尺,棍棒朝天,直朝王大而来。 王大一个箭步上前,将云殊护在身下咆哮:“杀人了,庄府杀人了……” 被挤到巷子里看热闹的妇女听到动静一转身,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传开,家丁们举着棍棒的手瞬间收下,背于身后。 关注二人的人越来越多,家丁们只好悻悻离开。 正当王大摇着瘫软的云殊的时候,一根拐杖送入眼帘。 他一抬头,那人衣着华丽,头发花白且稀疏,一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正搀扶着他,身后整整齐齐的跟着八个低着头的小少年。 “张爷,这巷子腌臜不堪,您金贵的身子,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呢,小的已经在摘月楼备下了席面,张爷还是先去那歇一歇吧,旁的事,交给底下人做就成了……” 王大看着那谄媚赔笑之人,一口乌牙外漏,脸上的痦子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这不就是城东那朱员外吗。 他唤他张爷?嘴上无髯,还能让这向来趾高气扬的朱员外这幅狗腿样,十有八九就是那张公公了。 王大又不着痕迹反着手又往云殊脸上抹了两把泥。 那张爷抬了抬手,身后的少年便将朱员外请了下去。 张爷吃力地蹲下身,笑眯眯地盯着王大:“这孩子是你什么人啊,这般护着他?” 王大咽了咽口水,盯着这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我弟弟……” 张爷看了看耷拉着头的云殊,手随意一伸,身后的少年便自觉递上了一方丝帕。 那张爷拿着丝帕,手靠近云殊,王大一个挺身挡在云殊身前,身后出来了两个少年,将王大架开。 本来他只是单纯的担心这张爷看到云殊的脸,毕竟是京里来的,云侍郎定是识得的,结果自己被人一架,毫无反抗之力,不免心中惊恐:“你要干什么!” 只见那张爷不紧不慢的拿着帕子替瘫软在地的云殊擦着脸。 “多好的孩子啊……”张爷一声感叹。而后直起身,在身旁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转身。 架着王大的二人也松了手跟随离开。 王大背起云殊,穿过人群,到家之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待将云殊放到床上,关上房门,吊着的魂才稍稍松懈,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的快要破了那层薄肚皮。 ‘不行,不能让小殊再进城了!’ 躺在床上的云殊半睁着眼睛,蚊声要水喝。 可巧水都喝完了,他出门便要往那缸里舀水,刚舀起,想起云殊说的饮水要烧开。他手指沾了沾,润了润云殊的嘴:“小殊,烧开再喝。” 云殊艰难微笑着微微上下晃了晃头。 烧开的水,只舀了小半碗,王大急急吹了吹喂给云殊。 喝了水的云殊脸色转好了不少,缓缓起身。 “小殊,那个张公公你老子识得他吗?我方才看他盯着你的眼神,我都害怕!” 云殊点了点头:“我父亲他识得的,但是不识得我……我只他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他……” 云殊突然住了嘴。 “他什么?”王大追问。 云殊摇了摇头,道了句没什么。 “往后送柴,只我一个人去就成,你在家待着,等咱稍稍攒点路费,咱就离开这,太危险了!”王大道。 “咱们?离开?”云殊汪汪水眼凝视着王大。 王大郑重点头。 云殊软软道:“好~” 第9章 9.广源坊 之后的一段时间,都是二人一道捡柴禾,云殊回家等着,王大一个人拖到城里,期间还发现了一处秘密宝地。 一日,二人入山深了,竟发现了一片竹林,正是冬笋好时节,相较柴禾,这可是比轻松的大收入。 这一日,王大不但带了两个肉包子和一袋米,竟还剩了四五个子儿。两个人啃着包子,望着锅里噗噗冒着热气的粥,想着口袋里剩下的几个子儿,瞬间觉得自己成了有钱人! 林子里最后一批冬笋已经卖光了,王大思索着二人手里的银钱足够不开工半个月的,想来可以换个地方重新生活了。 铜钱在手里,手在兜里,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摩挲着兜里的铜钱。 “王大,你家那兄弟好了吧,来玩两把啊,最近卖笋赚了些吧……”依旧是那条巷子,依旧在广源坊旁边,广源坊里依旧热闹非凡。 “老扁担,今日又没活啊,老葫芦呢?”王大问道。 “家里孩子病了,最近跑腿的活又没有,全靠她婆娘的浆洗缝补生计,且闹着呢……” 王大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脚步转向城门口。 “哎,不玩了一个子都不玩了?”老扁担道。 “不了,往后要玩就玩大的,我家小殊还等着我呢……”王大挥了挥手,换了地方,就从头开始,和云殊一起,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年纪到了娶个媳妇,生个娃,想想就美。 可王大没走两步,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块石头猝然砸的手臂生疼。 低头一看,那哪是什么石头,是正正经经,傻傻白白的元宝银子。王大一颗心在胸腔炸开,他即刻拿脚踩住,迅速扫了一眼周围,不像是有人察觉的样子,呼了呼气,闭紧嘴巴俯下身,他怕张开嘴那心就得从嘴里掉出来,这么多银钱,自己活到现在都没离自己这么近过! 刚一起身,身边一公子哥模样便立在身前,摇着扇子,正得意看着自己,这人他认得,就是那朱员外家的儿子朱立天,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魁梧的壮汉。 “王大,谢谢你了……”他扇子一收,朝他伸了手。 王大眼珠一转:“朱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懂呢,无缘无故的,王大可当不起您一个谢字。” “你这是打算要私吞了?我家这银子可都是有印记的,报了官,本公子可有的是人替我作证。” 王大瘪了瘪嘴,这个时候拿出来,若是真报了官,这可算自己承认了,若不拿出来……怕是搜出来更难堪,估计报官前自己能让人打的半死,可这银子足够让他和小殊过上好日子。 正思索,朱立天挑嘴一笑,手竟搭上了他的肩:“银子嘛,谁人都爱,这样吧,那儿看见了没……” 他手指的方向,王大不用看也知道是广源坊。 王大点了点头,不知他想干嘛。 “公子我今日让家里头的老不死气着了,这银子本是丢来撒气的,这样吧,这锭银子呢权当本钱,赢了,银子还我,多赢的钱你拿走,输了……”朱立天顿了顿,见王大眼望着地面,耳朵却不自觉往自个这靠了靠,邪气一笑:“输了便输了吧,顶多输完……” 王大偷偷撇了撇朱立天:“当真?” “朱公子骗过人吗?”朱立天两手一摊,而后折扇一挥,摇着扇子便径自往广源坊走。那两个壮汉却一直站在王大身边,待王大下定决心,跟着朱立天往里走,二人紧随其后才算是朱立天收了尾巴。 知道今日是最后一批冬笋了,二人攒下的钱也差不多了,此前便盘算着要离开,今日云殊没有煮粥,浅浅煮了两碗饭。冬笋留了一只,配上挖来的野菜,撒上些盐,王大估计得买个肉包子回来,如此一顿,便是二人结识至今最奢侈的了。 云殊摆好了碗筷,倚着门,望着王大归处。 落日归山,天很快就暗了下来,他焦急地望着本该早早就有王大影子的方向。 ‘会不会出事了?’ 念头闪过,云殊呸了一声,敲了敲门框,自道一声童言无忌。 他来回踱了一阵,自觉不能在等下去,虽然王大再三叮嘱过千万不可以入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可现下的情况,他待不下去,不入城,他就去城门口等。 抬脚没走两步,前方目光所及之处似有一群人,举着火把,正迎面而来。 云殊急忙跑回屋中,隔着缝隙,望着外头。 ‘一群人,王哥哥该不会在里面的。’ 待看清来人,让他瞬间开了门,疾步跑了出去。 “王哥哥?” “小殊……”王大低着头。 “云殊公子有礼了……”朱立天执扇,随意弯了弯身。 云殊到底是受过教诲的,朱立天算得有礼,他也拱了拱手,淡淡回了句:“公子有礼。”转头便问王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王大低着头道:“我欠了广源坊……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与他们而言是通天的数字,怎么还的起!云殊看王大身后两个人面露凶相,尖嘴猴腮,想来是广源坊里的人。 云殊拽着王大衣襟:“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怎么能欠……”云殊的话淹没在王大将头抬起的那一刻,借着火把的光他看到王大的右眼,嘴角有着大片淤青,已肿如鸡蛋。 “对不起小殊……我……贪心……”王大的泪滴落云殊抓着他衣襟的手,湿润,冰凉。 云殊不是不知道他好赌,也曾无数次劝过他,赌,碰不得,可他总是觉得没偷没抢,上了赌桌你情我愿,输赢在天,从不理会,赌输了,他们倾家荡产也就是几个子的事儿,怎么会有五十两这样的天文数字! “你究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云殊本想说知不知道就要离开,这个时候说出来怕有逃债的嫌疑,便改了口。 “看来王大你自己开不了口,来来来……云殊公子,我给你说道说道。”朱立天招揽着云殊,勾着他的肩。 “不用你,我自己说!小殊,小殊!”王大一把拉过云殊,剜了一眼朱立天。 “我……我贪心,本来赢了二十五两了,我打算回来的,可是经不住他们,一把输完了,我不甘心,最后越借越多,还不上了,一算竟有五十两!没银子还让广源坊的人打了一顿,后来……广源坊……他已经帮我还了,现在欠他的,可本也是他拉我进去的,小殊……”王大捂着脸一副痛哭流涕后悔样。 云殊大约整理出是朱立天拉他一起赌,然后赌输了被广源坊的人打了一顿,朱立天帮着还了账,人带回来了,但是定然不会那么简单。 云殊转身朝朱立天拱了拱手:“不知朱公子想要什么?” 朱立天哈哈一笑:“云殊公子果然不凡,在下府上有个差事,想请云殊公子走一趟。” 王大这才一愣,自己这是被当筹码了,被耍了!五十两银子的差事,定然是要人命的东西,朝着云殊来的?难道发现他了? “喂,姓朱的,你阴我!小殊,咱不去,什么活都不去!”王大要去拉云殊,却被那两个壮汉架的死死的。 云殊哀怨看了王大一眼,看来好日子没那么容易来。 “云殊公子,来~”朱立天勾勾手指,云殊无奈靠近。 “小殊,你别……”王大的阻拦被肚皮上一记重拳打断,他面部扭曲,在地上蜷成一团。 云殊折回,却被朱立天拉住:“云殊公子,这是轻的,你扑过去又替他挡得了多少,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这道理你定然比他懂!” 王大蜷缩在地眼睁睁看着云殊被拽到远处,暗夜里只有远处二人的轮廓。 无能为力的王大想挣扎着起身,却被那两个壮汉一人一脚,死死压在地面,时间如流转了一纪,云殊和朱立天终于又出现在了火把的光照范围之内。 “既如此那么劳烦云公子了……”朱立天握着扇子拱手,而后手一挥,那四个人便跟着他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再补王大一脚。 云殊赶忙扶起他,二人回了屋。 云殊将他扶在床上,自己则转身忙活烧着水,又出门抓了些压实的雪,裹着破布,替他冰敷。 火堆的光亮照在王大的脸上,却照不到背光的云殊。 “小殊,他发现你了对不对,他方才叫你云殊公子了,他知道你是云侍郎的儿子,他是不是要拉你去砍头!”王大紧紧拉着云殊的手腕。 云殊被他握的生疼,却也么表现什么,只依旧替他敷着伤口,淡淡道:“你这顿打,到底是我牵累的,你放心,不是去砍头,只是去几日,几日便回……” “去干什么?”这么费劲,定然也不是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云殊唯一让他们能图的就是他的身份了。 云殊摇了摇头:“你且别管了,若我回来,咱们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不行,什么叫若你回来,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们不干,我们走,我们今晚就走!”王大作势要起身,身上的疼痛让他嗷嗷乱叫,重重摔了回去。 云殊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你看看你,这般模样,行得了路吗。便是能行路又能走多远,外头站着人呢……放心吧,没事的……” “你让我放心,你便告诉我什么事儿!”王大坚持。 “是……对,是他们家祖宗得了一种怪病,一般人不敢去照顾,让我去……” “什么病,怎么没听人说起?” “便是不知道什么病,才害怕,才无人敢去,城里寻不到人,我们在城外,你又粗手粗脚,怎么伺候的了人……” “小殊,你不会撒谎……你跟我说实话!” 云殊长舒一口气:“他确实知道我是谁,也确实是家里老祖宗有病,你不信明日可去城里打探,当真就几日,与他们而言五十两银子不算什么,寻个人能照顾好家里的老祖宗,治好了最好治不好也不会落下病重无人照顾的不孝罪名。” “他们家有岂是在乎那孝与不孝的?!”王大不屑。 “你管他在不在意,我回来,咱们就走,我若不回来,也会让人捎信回来的……”云殊道。 “呸,什么丧气话,要人照顾直说啊,老子去!” “若是直说,性命大过天,谁肯去,不然又何须城外找人,来这一遭,再说了,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是照顾他人。”云殊道。 “那我……我与你一道去!” “你莫再乱来了,说好是什么便是什么,免的节外生枝……我……我定然是能回来的。” 第10章 10.西棱 王大一人在草屋待了六日,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 前几日的一顿打,将他打的七荤八素的,前两日起身解手都艰难,到底还是贱骨头,第四日能下地,他便捡了些许柴禾往成里送,换了银钱也不回家,只去那朱府门口等着。 他向守门的探寻,总是被他们乱棍轰出,第一日的时候碰到过朱立天一次,他大发慈悲的告诉王大:云殊好的很。但他见不到云殊的人,他就是不信。 今日日头很好,照在人脸上暖暖的,王大站在门前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浮着绵软的白云:‘小殊人暖,但怕冷,这个日头他若在家,定是要拖着他一道晒太阳的。’ 思索完,扛起麻绳,准备开工。 远处两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云殊回来了!怎么还和鸡蛋黄一起? 王大不及思索,丢下麻绳,迅猛狂奔。 “小殊!”王大一个猛扑,云殊不支,二人重重倒地。 “王狗子,你是不是疯了,他伤重着呢!”鸡蛋黄在一旁边骂,边拉起云殊。 王大从地上弹起,目光死死锁着云殊。 云殊目光呆滞,是微微抬了抬眼看他,从袖口摸出几颗碎银子,估摸着十两有余,淡淡一句:“我们走吧……” 王大愣愣伸手,银子还未落入他的手中,云殊便在鸡蛋黄的呼喊声里晕了过去。 王大也不顾地上的银子,背起云殊往草屋跑。 鸡蛋黄替他们捡了银子,一入草屋,便将银子塞到王大手里:“这辈子你都得好好照顾他,好好对他!赶紧走吧……” 说完转身出门,却被王大堵住,要问个究竟。 鸡蛋黄目中有恨:“能说的,该说的他会告诉你,旁的我也不管,他这一遭半条命没了,我只告诉你,他现下性命无碍,但身子虚弱,往后要好好调理,尤其冬日!只这样,你们好好过活吧,对他好些,你欠他的……” 鸡蛋黄奋力推开王大,径自离开。 王大望着紧闭双目的云殊,心中的歉疚整个三山大地都填不平。 鸡蛋黄说他性命无碍,该是看过大夫了,他缓缓走到床边,唤着云殊。 云殊半睁着眼睛,盯着门口。 见他醒来,王大激动地满屋乱窜,一会儿喂水,一会儿盖被,一会儿问问哪里不舒服。 云殊微微转头:“王哥哥……” 王大瞬间一动不动,盯着床上的云殊:“小殊,我在,我在!” “往后……不可再赌了……” 王大清脆地给自己一个耳帖子:“小殊,我发誓,我再也不赌了,再赌我就不是人!命你拿去!” 云殊闭了闭眼,泪水滑落,转头朝里,无力的声音响起:“收拾收拾,我们走吧,今日就走……” 好字本想说出口,发现云殊的身体不适合行路:“小殊,要不然等你好些再走?” “即刻就走!”四个字很费力,也很果决。 “好!即刻就走,即刻就走!” 现下的王大,云殊说什么都好,一切的一切,待他好了再说吧。 说是收拾,两个人最值钱的就是这床被子,一口破锅子,和那对碗筷。 王大连带着此前攒下的银钱,和云殊拿回的一起,尽数塞到了云殊手里:“往后咱家钱,你管!” 一通胡乱收拾,布包一个,扛在背上,扶起云殊,缓缓出了屋子。 屋外日头正暖,王大掩了掩云殊的领口:“小殊,冷不冷?” 云殊摇了摇头。 “你想去哪儿?”王大问道。 云殊又摇了摇头:“只要离开,去哪里都好。” “那,我们去南边,你怕冷,南边暖……”王大道。 云殊愣愣点头。 两个小身影在炫目的阳光下缓缓向南而行。 一路上因着云殊的身体一路走走停停,现下二人手上有银钱,也看得起大夫,索性寻了一处小镇,几贴药下去,云殊终归好的七七八八了。 离开了南水城越远,云殊的精神也越来越好。王大几次尝试问过云殊他在朱家发生过的事情,因为他看到云殊身上的鞭痕。 云殊说朱家的老祖宗已经去了,家里人悲痛,迁怒他没照顾好,打了他一顿,不过古稀而逝,算得喜丧,所以又给了他些银钱,只如此。 王大知道那绝对不是一段好的回忆,再问起,云殊会整日闭口不言,之后便学乖了,也不会再问。 连带着给云殊瞧病,二人走了月余,云殊不说停下,王大也不提,只管带着他走。 一日二人穿过要热闹城镇,名唤西棱,待出了城,云殊止住了脚步,呆呆的望着前路。 王大沿着云殊方向望去,一条小河蜿蜒向前,傍边是一片空荡荡的林子,光秃的树干,根根往上,看着虽萧条,却也透着强韧。 “小殊,怎么了?”王大问道。 “王哥哥,就这吧……” “这儿?成啊!”王大脱口而出,他又不是没流浪过,住哪里都一样,云殊喜欢就行。 “小殊,那咱们回镇里?”王大探问。 云殊摇了摇头,指着前方约摸两里地的那片枯树林:“那里吧,建个木屋……” 王大憨憨一笑:“成,你喜欢哪里都成,只是小殊,咱是不是可以找个稍微好点的地方?好歹茂密点的?能遮风挡雨的?”王大一直以自己原来的草屋为标准来衡量自己往后的生活。 云殊望着那枯林,嘴角微微扬起,那是近一个月来他第一次笑:“到了秋天,这里定是仙境。” “好!” 二人到底回了镇里,毕竟那里还没有云殊要的木屋,还得找人建。 一番计算,二人的银钱刨去买些日用,仅够建木屋两间,若留了厨房,二人还得住一间,厨房小些的话,大间的寝房也够宽敞,待王大小心翼翼问了云殊,征得云殊同意之后,才起身,恭恭敬敬对木匠师傅行了行礼:“有劳了”! 屋子前前后后折腾了个把月,王大和师傅们一起,搬搬抬抬少请个小工。云殊也想帮忙,却被王大拦下。说他身体没完全好,让他只管四处转转。 云殊无聊,一个人转到了城里,西棱城傍水而建,户户皆有自家的桥埠可直通河边,洗菜洗衫很是方便,河里水鸭群群,低头入水,啄了河床的螺丝,一仰头抖着脑袋咽下,回头啄啄身上羽毛,很是惬意。 云殊这段期间已经在城里混了个脸熟,外加他温温吞吞的性格,待人又极有礼貌,现下也没有再穿破衣烂衫,说话文绉绉的,城里的人只当他是个读书的孩子,人又长得秀气,很招那些大娘喜欢。 河边的一大娘抬头看到了云殊,笑盈盈朝他喊道:“小兄弟,你家屋子快好了吧,好了摆不摆上梁酒啊,请婶子去吃酒啊……” 云殊微微一笑,点头道一声好。 第11章 11.棕竹扇 云殊别了大娘,往前晃悠。 早集已经散去,又近中午,照道理这会子路上该没有那么多人,可云殊却见道旁围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竟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声。 他急步向前,透过人群,原来是一个书画摊,那摊主看着斯文,做派却一点不斯文,现下正扯着一个与云殊一般大的女孩,那女孩正缩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旁边是七零八落的一堆野菜和一只竹篮。 “哎呀,刘生,花丫头也是不小心的,你要二十文,着实多了些……”人群里有人发话。 “乡亲们,我这可没要多,我这扇骨是上好的棕竹,就因着是白面我才要了二十文,若真上了书画可就不是这个价了!”刘生一副委屈样。 云殊挤到了前排,看了看桌面上被泼了墨的白扇,扇骨却也是棕竹的,只是却也要不了二十文。折扇本是风雅的东西,一群街坊不甚懂,地上呜呜哭泣的小姑娘就更不懂了。 这时一个老汉嚷嚷着钻过人群,一见到这场面,他二话不说,脱下鞋底,对着小姑娘就是一顿抽:“我让你惹事,我让你惹事!你个赔钱货,银钱赚不来倒还要往外贴!我养你干什么!” 小姑娘只哭着,任由按老汉的鞋底子狠狠抽在身上,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街坊竟也没人伸手,只看着老汉打小姑娘,一旁的刘生护着自己的摊子生怕自己再遭受什么无妄的损失,只淡淡道:“孙老汉,你打归打,我这该陪的也不能赖的,大街上的多难看,你不若将银钱先赔了我,回家再打!” 云殊本以为总有人制止,没想到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在刘生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之后,他终是忍无可忍,出手拉住了孙老汉,挡在那小姑娘身前。 “别再打了!” 孙老汉一愣:“你哪个东西,天底下老子管女儿,哪轮到外人插手!”猛一甩手,云殊退了两步,撞到那刘生身上,刘生死死护着他的摊子,待云殊站稳,刘生便开始将自己的摊桌拉离“战场”。 孙老汉一个鞋底子抽下,云殊一个箭步,不偏不倚正打在云殊背上。 他身下的小姑娘收了哭声,愣愣看着他。 云殊一个转身:“你是他老子,便是她的天,你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折辱打骂,自家的孩子不该是珍惜爱护,捧若明珠吗?!便是她有错,也不该出手,你们为什么都不管,为什么都只看着!”他吼完孙老汉又吼众人。 云殊情绪激动,吓得孙老汉再一愣:“哪里来的混小子,我管教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打,我不打你替她赔?!” 云殊语塞。 孙老汉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就是个瞎逞强的,看样子也不过十来岁,自己竟指望一个嘴上没毛的混小子能替自己付银钱,也真是被气昏头了。 “没那个金刚钻就别张这嘴,给我起开……”孙老汉一扬手,鞋底子又要落下。 云殊闭上眼,挺直了胸,预想的鞋底子却没有落下,一睁眼,那个熟悉的背影就在身前。 再看那孙老汉,人已倒在地上。 “你……你……我要报官!你敢打人!”孙老汉索性坐在地上,手指着王大。 “报,你去报,正好你打我兄弟的账我也跟你算算!” 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一旁的刘生站了出来:“你们打归打,报官就报官,谁给我结下扇子的银钱……” 一提起这个,孙老汉直接躺地装死,只捂着心口说疼的要命,要看大夫。一提到看大夫,眼光瞬间锃亮:“你,你打我了,我要看大夫,你陪我银钱!” 好家伙,这么一个转眼,这银钱就要王大出了。 这时候罪魁祸首终于停止了哭泣,跑到孙老汉身边:“爹,是我的错,咱不能这样……” 孙老汉反手就是一个耳帖子:“你给我闭嘴,你个赔钱货!” 那姑娘掩面哭泣,捂着脸,泪眼汪汪的看着王大和云殊:“多谢二位公子了,我惹的祸事,着实不该牵累公子的,公子请走吧……” 王大看着这我见犹怜的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竟还叫自己公子,他这粗人这辈子是第一次被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称自己为公子,一时间竟有些忘我。 王大扶起那姑娘:“不管是什么过失,也不能随便打人,你放心,若他再打你,你就来找我,我就住城外,我叫……我姓王!”王大全然忘记了,那地上打他之人才是那姑娘的家主,他这头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见状,孙老汉从地上弹起,一把拉开了那姑娘:“臭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敢来勾搭我姑娘,你这穷酸样,你想都别想!” 王大怒气上涌,拳头已过头顶,云殊拉住了他。 见云殊朝他摇了摇头,王大咬着后槽牙:“小殊,这个老泼皮,他竟打你,我必得教训教训他!” “你我刚来……” 只四个字,王大强迫自己冷静。 见云殊走到刘生的摊位前,刘生护仔似的护着自己的书画摊。云殊伸手,拿起那被泼了墨的扇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对着刘生到:“刘公子是担心这扇子没人要了,若这扇子还有人要,刘公子是否便不再同这姑娘追讨银钱了?” 刘生咽了咽口水:“那……那是自然!但已然这般模样,又有谁肯要!” 而后云殊拿起笔,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一阵挥毫。片刻后一幅‘凌霜傲雪图’淡浮于扇面。 “呦,还真看不出来了……” “这画得还真不赖……”人群中一阵感叹议论。 刘生抢过扇子,端详了一阵:“这……看是看不出来,可……你们谁要?这可不是白扇,怎么的也得卖……五十文!对!要五十文!有人买,这事儿就过去了!你们谁要!” 刘生把扇子送到人群,人群皆摇头,都是一群营生的贩夫走卒,要那风雅的东西作甚,还要五十文,那都够一个月的米粮了。 见没人要,刘生来了精神:“你看,补好了还是没人要,我也没奈何,这位公子,你自己画的,我照样只收二十文,扇子你拿走,如何?”他把扇子往云殊跟前送了送。 云殊不敢接过,他们没有任何闲钱可以买这把扇子。 “你这是强行买卖!”王大拉过云殊。 “这位公子此言差矣,本是卖白扇,让这花丫头给我撞污秽了,该赔偿的……” “我家小殊给你补回来了,这样的画作,堪比名家,你这是赚了,竟还跟我们要银钱,这是什么道理!”王大道。 王大一句“堪比名家”,云殊偷摸一笑。 “那是他自己画的,我又没请他画……”刘生理亏,却依旧嘴硬。 一旁的众人劝说刘生算了,这样的扇子怎么的也比原来的白扇值钱,可越这样,那刘生似乎越要磕到底。只一句,说了有人要这事儿才能过! 僵持不下,一个爽朗且有磁性的声音传来:“这扇,我要了……” 众人看向声音来处,那人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素色罗衫,腰间青色流云百福玉佩,手持折扇,如诗如画。 那人走近,身后小厮模样之人自觉取了刘生桌上的折扇,有往他桌上丢了二十文。 刘生笑嘻嘻舔着脸:“赵公子,难得小摊的东西您看得上,可……这扇,方才说了,上了画……五十文……您看……” 那赵公子从小厮手里接过云殊的扇子,细细端详,并不理会那刘生。 身后的小厮傲然回话:“刘生,我家公子的意思,他买的是你的扇子,白扇!你这些个东西,可配不上那位小公子的画!这账,算得清吗?” 闻言,刘生面色红转白,百转黑,悻悻回去收拾自己的摊子去了。 “谢谢赵公子了,谢谢……”那孙老汉瞬间换了一副脸孔,直朝那赵公子行礼。 扇子指指云殊和王大,孙老汉会意:“刚才得罪了,二位公子恕罪,是我不对!”边说边弓着腰行礼。 王大本想开口,斜眼看了看云殊,云殊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勾,又即刻收敛笑意:“往后你别再打她也就是了,自家的孩子,总该要疼的!” 孙老汉诺诺应下,捡了一旁的篮子,拉着姑娘走了,姑娘被拽着,还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 人群也散了。 王大的目光追着那姑娘,直到那赵公子再次开口,才回神。 “公子这画很有风骨,小小年纪,着实不易……” 云殊微微一笑,淡淡一句:“公子谬赞。” “在下赵博明,公子怎么称呼?”赵博明执扇行礼。 “在下……王云殊。”云殊还礼。 王大听云殊冠了自己的姓,心头一乐,又看着那赵公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云殊,一种被人觊觎自家东西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个,小殊午饭了……赵公子,抱歉告辞了……”一拱手,拉着云殊就往城外走。 云殊一手被拉着,还不忘拱手与那赵公子道别,赵公子回之,望着二人的背影,微微一笑,手里扇子一挥,转身…… 王大拉着云殊,脚下步子略急,只管往前走。 “王哥哥,你慢点……”云殊喘着气,“你怎么了……” “没什么,饿了,着急吃午饭……”王大头也不回道。 “对了,你为何会出现?”云殊问道。 “寻你吃午饭啊,时辰到了,我见你不在屋旁,定然是城里了。”王大越说,脚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小殊,以后我不在你别逞强,像今天,我若没去,你又要被揍得爹娘老子都不认识了!你身子又没好利索。” 云殊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第12章 12.名士公卿 下午王大边开工,边跟木匠师傅打听。 原来那被打却无人相救的姑娘叫做孙锦云,孙老汉家有一子一女,儿子十四,锦云与云殊同年,孙老汉只疼儿子,锦云从小就被他爹强迫着上街买卖,春卖花,秋卖果的,稍有不顺意的就是棍棒伺候,起初街坊也劝,只是每当一劝,那孙老汉就迁怒旁人,有一次卖猪肉钱老四的劝他,一个不留神将他推倒在地,竟还被他讹了医药钱,从此以后便再也没人插手了,锦云便是过着这样的日子长大的。 再说起那个赵博明。相比锦云,他这胎算是投到金山福窝里。 赵博明是郡守赵邺的次子,上有兄长,下有姊妹二人,兄长赵程思,从小不爱诗文,只爱弓马,现下已是抚远将军林规帐下得力副将,赵博明两岁开蒙,十岁初试得了秀才,十三岁便一举中了解元,名气响彻整个允州,据说郡守十分宠这个二儿子,从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书想读就读,试想考就考,酒想饮便饮,一句要游历,便由着他外出,暗中派人保护,唯一一次动肝火是博明笑嘻嘻跟他说自己要去做道士,被他抽了一顿,丢在了祠堂里一日一夜,赵博明就再也不敢作妖了。 屋子已经建好了,二人结清了木匠师傅的工钱,又请他们吃了一顿,连鞭炮钱都没了,更不必说上梁酒,不过还是依着规矩,在新房的房梁上拿着红纸包着柏叶拿红线捆了捆,图个好意头。 送走了木匠师傅,二人坐在屋前,今夜的月亮格外的透亮,没有烛火,屋内都轮廓清晰。 王大伸手,勾着云殊的肩:“小殊,咱有家了,往后能好好活个人样了!” 云殊转头望着他,他眼中星月点点,是的,未来很好,可是二人现下已经身无分文了。此前画扇面之举让云殊想到了营生之道,也许他可以去城里的那个含稀斋替人画扇面,多少总比拾柴禾强,只是不知那里是否还缺人手。 云殊正思索,王大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小殊,我要改名字!” 云殊愣愣看他。 “别那么惊讶么,咱俩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也教我识了几个字了,此前我去城里,正看到书院在招杂工,能糊口,说不定还能偷着学……我觉得总不能一辈子带着你捡柴禾……” 云殊只微笑看着他,正想着他上进了,却见他挠了挠头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姑娘,那个被他爹打的,她喊我公子的那个?我打听过了,她叫孙锦云……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像个人了……我去学堂做工,也总得有个像样的名字,王大总过于市井!” 原来是因为姑娘,原先还沾沾自喜的名姓现下竟觉得市井…… 见云殊盯着他发愣,他推了推他:“怎么了,替我想个名字!” 云殊回神,眼睛望着地面转了转:“你不是一直想当官吗,不然就叫……士卿。名士的士,公卿的卿。” “士卿……王士卿!好,我的好小殊,你可真是个才子!”他单手用力楼了搂他,取个名字在他眼里就成了才子。 “王哥哥……”云殊的话头被王大一声“哎……”掐灭。 “王哥哥多疏远!你可是我这世上最亲最亲的兄弟,兄弟不称姓!”王大得了满意的名字,心花怒放,仿佛这初春夜间的冷风都便变温暖。 云殊低着头,怯怯道:“那……往后我唤你……卿哥~” “好!” 一阵风来,吹得一地的落叶沙沙响,也灌进了云殊的衣襟和喉咙。 他抱了抱手,不觉咳了几声。 “小殊,快进屋!”王大即刻带他进屋,开始烧热水,锅还是那口破锅,碗筷还是那两副碗筷,皆是二人跋山涉水扛过来的,不舍得丢。 云殊喝了几口热水,躺下了。 二人躺在新钉的床上,一阵阵的木香钻入七窍,钻入四肢百骸,熏得人惬意无比。 王大转头:“小殊,咱真的有家了,新家!你高兴吗,我很高兴,跟做梦一样……” 暗中的云殊看不清脸色,只轻轻嗯了一声。 “我以后一定要让咱俩过上好日子!”王大信心满满。 黑暗中飘来云殊轻轻的一声唤:“卿哥……” “嗯?” “……” “怎么了小殊?” “……没,休息吧,明日还得去求营生……” “哦,对!” 暗中很快传来了王大的呼声,王大睡着以后就如同一头死猪,敲锣都醒不了,云殊终于在不知道第几个翻身之后,闭上了眼睛。 王士卿改了名,书院的那份工得的很顺利,其实书院的杂工干的活多又累,给的薪还少,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这才轮得到王士卿,他一算计,午饭能包,出薪全都给云殊,日子还能过,一口气答应了。 云殊在士卿出门之后也出了门,悠悠地晃到城里。 清晨的城里十分热闹,云殊一路缓行,目标很明确,含稀斋。 行了一段,忽然袖子被人拉住:“小殊哥哥……” 云殊一回头,原来是上次的那个姑娘:“锦云姑娘。” 锦云一脸的惊喜,压都压不住:“小殊哥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特地问的吗”一双清澈的眼睛盯得云殊有些不好意思。 “我家哥哥……我家哥哥问的。你怎么也知道那般唤我?” 锦云嘿嘿一笑:“你家哥哥说的呀~” 二人对视一笑。 云殊见她挎着空篮,看来今日回去该是不用受罪,不过还是多嘴问了句:“上次回去,你爹他……有没有对你好些?” 锦云低头,嗨了一声:“都一样,我早习惯了……” 习惯……是啊,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见云殊不开口了,锦云脸上再次展露笑意,露着牙齿,拉着云殊衣袖道:“小殊哥哥,待过些时日便有荠菜了,现下的野菜不好吃,回头我给你们送些去,我知道你们家!今朝,我先回了……” 还没等云殊回话,锦云便转身跑了。 云殊目光相追,见远处的锦云正转身朝自己挥手,她脸上的笑意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云殊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他知道这张笑脸里有多少的苦闷和委屈。 云殊转了身,没行几丈,袖子又被拉住:“哎,小公子,且等等!” 云殊回头,是那刘生,原来方才听到的几声喊小公子的都是在喊他。 “小公子,你这耳朵都背过那花甲老人了,方才喊你好几声!”刘生道。 云殊见他该是吃过几日墨水的,可是他却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模样,并不想与之相交,然人家寻上了门,且先听听他想做什么。 “何事?” “小公子画着实不错,赵公子都夸赞你呢?” “小公子,你与你兄弟是刚来这吧?” 云殊不解的看着他,他倒也不尴尬,自顾自继续道:“可找到营生了呀?” 云殊淡淡回道:“尚未!” 刘生拳头往手里一砸:“不若你我一道营生,你画的扇面连赵公子都瞧得上,想来定是会供不应求的!”刘生嘿嘿嘿地笑着,等着云殊反应。 “我并未有这样的打算,刘公子另请他人吧……”云殊毫不犹豫拒绝。 “别呀,你好好想想……你我互惠互利,你这是无本买卖,卖出了四六分?” 云殊不理会径自往前走。 刘生坚持不懈拉着他:“小公子,别急着走,五五分……” 云殊的外衫领口都被他扯到了肩头:“小公子,□□,你六,我四如何……” “你放手,多少都不愿!”云殊掰着他紧紧扯着的手。 “你别一口回绝,再想想?白花花的银子,我想不出哪个不喜欢的……小公子……” 忽然间,云殊被笼在了阴影里,那只死死拽着的手也松开了:“赵……赵公子……” 云殊转头,正是赵博明。 身后小厮驱赶:“还不滚……” 刘生一溜烟没了人影。 “多谢赵公子……”云殊道。 赵博明淡淡一笑,他这一笑如初春早临,暖的很:“他的手污了你的衫……” “就是,那厮缠人的很,如狗皮膏药一般,沾了躲不开……云殊公子往后躲着点。”那小厮开口。 “青檀,没规矩!” 赵博明软软一声,青檀便低头闭紧了嘴。 第13章 13.只一卿哥 “赵公子,我还有事,先走了……”云殊一拱手,待博明扶扇拱手,他转身便走了。 云殊来到含稀斋门口,一个小哥正将一盆墨水浇出,正正染了云殊一鞋,云殊并未在意,正好开口问问收不收画师。 那小哥见云殊盯着他,没好气开口:“看什么看,不看路啊!” 云殊淡淡一笑:“小哥别误会,我……我是想来寻寻差事……不知道贵店还招不招画师……” 那小哥一听不是因为那墨水问责,脸上的凶相稍稍收敛:“画师么……不收的,不收的,你去别家问问吧。”那小哥连连摆手,拿着笔洗往里走。 云殊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心中也没多大涟漪,只是要重新寻那谋生之路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又是赵博明! 要么是两个人太有缘分,要么是这赵博明太闲了,跟着他!不然怎么能一大早撞到两次! “王公子~”赵博明扶了扶扇微笑道。 “赵公子客气了,我这样的人,赵公子不嫌弃就唤我一声云殊……”云殊道,这人怎么看怎么怪,有才学又怎么样,不会是个跟踪狂吧,他身上可没什么让他图的,就算喜欢自己的画也不该如此。 “你让我唤你云殊,你倒口口声声赵公子是什么道理?”赵博明道。 云殊没开口,也不怎么回话,回他什么,难不成真的依着他的口气里的意思喊他博明,他可是郡守的儿子,别说现在只是王云殊,便是云殊也是攀不上的,再说了郡守虽是地方官,保不齐见过云江,再万一认得他,就麻烦了。 “云殊,我只是想跟你做朋友,放眼整个允州,没有哪个的诗画我是看得上眼的,但是你的,我是真心喜欢……” “赵公子……” 云殊刚一声唤,便给赵博明截了话头:“我唤你云殊,如何都不能称我公子了,我比你大,舔脸赚你一声兄长,若云殊愿意,我唤你一声殊弟,你唤我一声明哥,权当是交了我这个朋友了。”赵博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等着他回答。 云殊思忖着,赵博明这个人是个值得相交的,可自己这身份,想要长长久久还是得躲那些当官的要多远有多远的好。 “云殊公子,我家公子一片诚心的,您就别再端着了……”青檀看不过自家公子巴巴等着,没好气地开声催促。 “青檀!”赵博明厉声,眼神警告,青檀低了头,不敢作声。 云殊自觉不是端着,只是想不到如何与他相交,又避免被人认出的万全之策,一时愣了神。 这时含稀斋里拎着长衫一角,疾步出来一个人,那人恭恭敬敬朝赵博明行礼:“赵公子,今日来得早啊……刚到了一批上好朱砂,鲜艳无比,您上上眼?”那人弓着身,请赵博明入店。 赵博明转头问云殊:“殊弟,一道看看?” 云殊愣神间,已经被赵博明拉到了含稀斋里。 掌柜殷勤的拿出朱砂石,方才泼云殊的小哥见云殊与赵博明一道进来,还称兄道弟的,手搓着衣角,时不时瞟眼,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 “殊弟,你觉如何?”赵博明问道。 云殊有些尴尬,论赵博明的眼力,何须问他,自己开口只会变成鲁班面前弄斧者,关公面前耍刀者。自己虽曾经见过兄长们用,却也着实不识得好坏。 见赵博明又不依不饶地等着自己回话,云殊见那朱砂到算鲜红,他无奈开口:“该是……不错的吧。” 掌柜乐呵呵的夸小公子有眼力。 赵博明微微一点头,那掌柜地便开始打包。 云殊讪讪一笑,被赵博明硬生生拖进来,走又走不了,只尴尬地做陪衬,但愿赵博明赶紧看完,他好说再见。 赵博明拉着云殊看画,看字,间或品评几句,云殊只笑着陪着,偶尔回几个好字,掌柜的则一路亲自陪着。 转了一圈,也没什么中意的,倒是掌柜又从柜台里掏出了一个盒子,招呼二人过去。 他小心翼翼打开木盒,是一把象牙扇骨。 掌柜将扇骨双手托着递到赵博明面前:“赵公子,今日你进门小老儿就瞧见了,今日手中的折扇,可惜了那扇面,这东西小老儿前几日刚收得的,公子要不要收了?” 赵博明哈哈一笑,一收扇,递到掌柜跟前:“掌柜好眼力,扇子不精贵,画扇面之人精贵!掌柜可知这扇面是谁画的?” 赵博明偷偷瞥了一眼云殊,云殊低着头不说话。没想到自己随手画的破扇子,他堂堂公子还真用上了! 掌柜稳妥放好象牙扇骨,接下博明手里的扇子,细细盯了一阵,又凑近瞧了瞧。没题字,没落款。掌柜交还了扇子,呵呵一乐:“还请公子明示,不知是哪方名家。” 赵博明扇子一开,悠悠摇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掌柜的识得赵博明的画,定然也不是青檀,那就只有云殊了。 掌柜堆上笑:“有眼不识泰山,小公子见谅。” 他哪是什么泰山,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求个温饱的可怜人罢了,本来是来求个营生的…… 云殊正想再舔着脸,再开口问问掌柜是否招人,一旁的小哥,凑近掌柜,耳语了几句,掌柜那张脸瞬间如开了花一般:“不知道含稀斋现下还有没有这个荣幸,若小公子素日里得了闲情,来店中画个扇面,泼个山水的,这薪水……好说。” 云殊倒也没有扭捏:“我日日得空,那便多谢掌柜了……” 这营生算是定下了,且不管他那卿哥顺不顺利,二人算是能在这西陵城好好过日子了。 从含稀斋出来,赵博明便拉着云殊要去喝酒,云殊不是个傻子,他这份营生赵博明算是出了力的,如此一来,他更断定早上第一次是偶遇,第二次可不是。 若他只是因着画想与自己交好,自己再刻意疏离倒真成了青檀口里那端着的人了。 二人到了醉月楼,那是城里顶好的酒楼了,赵博明天上地下地点了一桌,这是云殊此生吃的最好的一顿,云殊囊中空空如也,只得心里压着石头吃完了这一餐,心中暗暗下定,待有了银钱再请回便好了。 用了午饭,赵博明还不放云殊,说他前段时间总忙着家中房屋的事情,还没好好了解西棱城,又拉着他在城里城外地转了一日。 期间还去他的别院休息了一阵,赵博明别院名‘雾凝歇’,他说修葺好后,思来想去想不好名字,那日清晨来得早些,晨雾未散,屋子被雾气萦绕着,隐约宛若仙境,张口取了这个名字。 士卿比云殊早回,午后便一直等着云殊回来,终于在日落之前,看着三个人影朝木屋缓缓走近。 一见是赵博明将云殊送回来的,士卿一头雾水,不过当着外人不好表现,与赵博明见礼,客套一番,若是放在以往,士卿定然觉得这些读书人就是一副娘们唧唧样,现在倒是乐得融入其中。 “今日我很开心,殊弟,待明日我去含稀斋寻你!” 云殊微笑点头:“好,明哥好走。” 道了别,赵博明也走了,士卿迫不及待的将云殊拉进屋,本想第一时间告诉她书院招他的消息,一瞬间让他们这殊弟明哥的全给搅合了。 “怎么回事,不过一日,怎么如此称兄道弟!赵博明这种有钱的公子哥咱攀不上!”士卿愤愤道。 云殊微微一笑,侧头看到桌案上放着两个包子两碗粥:“卿哥,书院的事儿有着落了?” “且先不说这个!”士卿坚持,把要走到桌边的云殊硬生生又给拉了回来。 “卿哥有了营生,我也有了营生,我可去含稀斋画画,掌柜的招我了,薪水还好,明哥帮了忙的……他是个好人……”云殊扒拉下他的手,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拖过碗筷,喝了口粥。 “什么明哥,狗屁哥,小殊,你身子弱,我算过的,书院的工我养的住你,咱不稀罕赵博明的帮忙,咱自己能活的很好!”士卿坐到他对面,认真道。 云殊放下碗筷,脸上压不住的笑意:“卿哥,明哥没得罪你吧……” “这屋里头你只有一个哥哥,不止这屋里头,这世界上你也只有我一个,不准喊旁人!”士卿上说完,呼噜呼噜地喝粥,一个包子被他两口就啃完了。 云殊见状,偷摸一笑,将自己的包子又给他递了过去。 “给你的,我不吃!”士卿又推了回去。 “中午时我吃多了,明……赵博明请吃的醉月楼,现下还饱着,你吃了吧!” 士卿闻言,抓过包子,一口塞进了嘴路,鼓鼓囊囊的嘴,上翻的白眼,嚼着包子还跟云殊说着话:“这世道,哪有无缘无故的对你好,他肯定有阴谋,不行,以后不能跟问他玩!小殊我跟你讲……”他说话太急,噎着了,云殊即刻放下碗筷起身替他顺着气。 “慢些吃……” 竹筒杯盛了水,士卿灌了两杯,好容易将包子咽了下去:“小殊,吃人嘴短……往后指不定有什么事儿呢!咱家欠不起。” 云殊不疾不徐回到自己位置:“卿哥,你放心吧,待我赚了银钱我会请回去的,抵不上他的大鱼大肉,终归是心意到了,决计不欠旁人!” 一听这话,士卿有所释怀,补了一句:“请他的时候,我要一道在!” “好!” 第14章 14.请客 往后的日子,二人晨起分别,晚间回到小木屋,书院较远,云殊会比士卿早回,日日是他准备了吃食等他回来。 赵博明时不时的会去含稀斋找云殊,掌柜的也十分‘通情达理’,放云殊半日闲,陪着赵博明出门,倒也不会扣他银钱。 每月十五是二人领薪的日子,这是二人的第一笔大收入,那日云殊捧着一个陶罐回来。待士卿回来,见到桌上的陶罐,不知他要做什么。 见在厨房忙活的云殊,他将一个小布袋‘嗒’地一声,猛得扣到他面前。 “小殊,你看!” 云殊看他一脸得意,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微微一笑,抬了胳膊:“我手上尽是水,你替我塞口袋里。” 士卿瞬间泄气:“你都不看看是什么,有多少?”,便说着倒也自觉地替他塞到了口袋里。 “不用看,明日尽数要花掉的……” 士卿一愣,这么大手大脚,怎么养得起?! “明日请赵博明公子!不是你说的吃人嘴短么。要还的……” 听了这话,士卿脸上瞬间阴转晴,晴里艳阳高照:“花,该花的,花完!” 云殊暗暗摇了摇头:“花完,这个月吃什么” 士卿挠着头,嘿然一笑。 吃过晚饭,士卿问起那陶罐的事情,云殊捧出来,从自己的银钱袋里摸出一个子儿,连着士卿的,‘丁零当啷’倒进了陶罐里:“往后咱家钱就用它存了。” “小殊这是何意?” “第一笔银钱,多少存一个意思意思,剩余的,都请了赵公子了。” 说完云殊走到床边,要挪那床,士卿见状,不明所以却也即刻上前帮忙。 只见床脚一块松动的木板,云殊抽起,那陶罐正好放了进去。 “小殊,这个板之前就没钉牢?那些师傅的活儿不行啊!不过正好……嘿嘿……” 云殊见士卿一副憨样,不觉发笑:“这是我撬开的,此前就留个洞,不惹人生疑才有鬼了……” 士卿勾上他的肩,贼贼一笑:“还是我家小殊想得周到……” 第二日,云殊正正经经借含稀斋纸笔,写了请柬,若是旁人,可能嘴上招呼一声也就是了,可对赵博明,他还是要花些心思的。 写了请柬,跟掌柜告了假,自己颠颠的往‘雾凝歇’去。 接到请柬的赵博明很是欣喜,直言晚上定会赴约。 此前他还担心,在他们那小破屋里请赵博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该是没在那么简陋的地方吃过饭的,只是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了,他要把银钱省下来买上品些的食材,自己做一顿总够诚意了吧。 他和士卿那些银钱放到醉月楼还不够两个素菜的。 得知是云殊自己做,赵博明眼中闪了闪光芒,受着‘君子远庖厨’教诲的赵博明,并未因为云殊要下厨房而变得面色异样,反而多了好奇,不知云殊做的菜味道如何。 云殊见他反应,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没有交错,穷人本就没有那些酸里酸气的规矩,若他真介意,那么这个朋友不交也罢了,也绝非是一路人。 得了赵博明允诺,云殊一路跑着,要赶在早市尾声前,将菜买齐。 一个早晨全花在了买菜上,中午云殊随意啃了个馒头,便开始择菜,刚蹲在盆前没多久,远远的有人朝他招呼,是赵博明!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会是记错了来吃午饭的吧!身边怎么没有青檀? 云殊擦干了手上水渍,笑着起身迎接。 “明哥可是记错时辰了……晌午刚过……”云殊笑道。 “今日初来你家,反正我闲着,早来看看,许是能帮你的!”赵博明自顾自进屋,将手里提着的酒壶放到了桌上。满屋子转悠开了。 客人来了总不好自己干活晾着他,云殊只得陪着。 “屋子简陋,明哥别见怪!” “我若见怪就不来了……对了士卿兄去书院了?几时回?” “酉时初,该是能到家门口。”云殊道。 赵博明的目光停留在床上的两床被子上,一床崭新,一床破烂不堪。那破烂不堪的叠在上层,看得出云殊也没有刻意遮掩。 云殊轻笑:“这被子是我与卿哥尚未到西棱的所有了,一直舍不得丢,卿哥曾戏言,说是要盖到寿终正寝的。” “看不出他这人粗枝大叶,毛毛躁躁的,倒还挺念旧。” “是,卿哥平日里脑筋粗的很,可他待人极好。”云殊道。 “只对你吧~”赵博明收起的扇子指了指云殊,挑笑道,“此前锦云姑娘的事情,我便见识过你这哥哥的厉害了,哈哈~” 云殊淡淡一笑,招呼赵博明坐下,替他到了水,赵博明发现桌上较大的竹筒杯中已有清水,还有些许的热气。 云殊见状,忙解释:“这是卿哥的杯子,他不喜热水,便是三九天也喝冷水,煮开了,先替他晾着……” 赵博明微微一笑,手握着茶杯,又悠悠的晃到屋外,望着那一片隔着河的枯木林:“殊弟,你可真会挑地方,秋来必是仙境。” 云殊重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一种猝觅知音的欣喜涌上心头。他手指着那条河:“明哥你看,那是这条河最窄的地方了,我探过了,水不深,过些时日,攒够银钱,我想按座木桥,还有这里!”云殊有指向屋旁沿着河边的空地,“我想在那立个亭子,秋赏金叶东赏雪,若是落雨了,过路行人还能避避雨……” 赵博明看着这样的云殊,眼中深意满满,正要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抢了先。 “避什么雨,若下雨了,就回家!” 二人惊讶于士卿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回来。 “昨日你说了,今日请赵公子,你定是忙不过来的,我便跟院长告了半日假,应了他剩下的活明日早早去做了就是了。”士卿边说边进屋,一口饮尽桌上的水,袖子一抹嘴,出门。 “小殊,你都做的如何了,菜呢,都洗了么,还有米……淘米,活多着呢,”士卿径自转到了厨房,云殊自然地跟了过去,赵博明也跟着。 “你什么都没干啊!快快快!”士卿一边拉过云殊,一边对赵博明道,“赵公子,对不住,今日你来早了,得等等,不嫌弃,我给你拿个条凳,你门口坐坐?” 赵博明看着坐在小板凳上洗菜的云殊,摇摇扇子:“不若我帮你们吧……” 云殊惊讶抬头,士卿哈哈一笑:“赵公子,赵大爷,你外头坐着,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士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赵博明拉了出去,又从屋里取了条凳摆在门口。 赵博明无奈只得坐下,巴巴的看着厨房忙活的两人。 简简单单一桌菜做好,三个人围着桌子,开了赵博明带来的那坛酒,士卿嘴馋,云殊和赵博明小口饮,他却是口口见杯底。 赵博明看着自己的碗筷,再看云殊和士卿的崩口碗,长竹筷,不禁又问了问。 云殊解释,碗筷也是旧物,他用的是他今日新买的,拢共买了两幅,以为青檀也会来的,还剩一副新的,竟也没派上用场。 酒饮正酣,云殊脸上浮上了醉意,赵博明才想起其实云殊才十二岁,半大不小也还没算长大,便提议云殊不能再饮酒了,自己也陪着不喝,正合士卿心意,盖上盖子,往后慢慢喝。 他对士卿道:“云殊才厚,该让他去书院,待乡试也好求个秀才,若银钱方面有难处,大可直说……” 士卿和云殊连连摆手,赵博明一脸懵,怎么让人读书还不愿意的。 还是士卿眼珠一转,解释了一通,说云殊身子弱,也不喜书院的氛围,云殊天才,该学的都学完了,反正罗列了一二三后,赵博明愣愣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云殊已经双颊泛红,目光已经凝滞,愣愣地举着筷子盯着桌上的菜,眼皮开始不自觉的往下垂。 士卿摇了摇云殊,他就清醒一会儿,一转眼又恢复了原样。 “啊哈哈哈,小殊,我第一次见你这模样,哈哈……你看你这兔子样……”士卿挤到云殊的凳子上,搂过愣愣的云殊。 “卿哥……你坐好……失礼了……”他意识还不算模糊,一直看着赵博明方向。 “无妨,殊弟不若……” 赵博明的话淹没在屋外的青檀的‘狼嚎’声里:“公子,公子,快回去了,老爷正差人四处寻你呢,发了好大的怒!” 门被碰开,青檀慌里忙张地冲了进来。 “明哥,快回吧……”云殊软绵绵的要起身,手往桌上一支,又软绵绵坐了回去。 士卿起身:“赵公子,快些回去吧,小殊这个样子,陪不了你什么了,得让他睡了……” 赵博明无奈,道了声:“殊弟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士卿兄,劳你好好看顾。” 士卿脸上笑嘻嘻,送走了赵博明,待他一走,他扛起云殊便往床铺走去,一副不屑语气:“士卿兄,劳你好好看顾,切,我要你说,老子自己的弟弟,自然会看顾!是吧小殊!” 云殊糊里糊涂嗯嗯回话。 士卿看着云殊,脸虽不嫩了,可还是那么白,喝了酒脸上又浮上了胭脂色,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殊,你这脸跟女娃娃似的,怪不得那赵博明日日要缠你~嘿嘿……” 云殊嗯嗯地任由他捏着,眼睛半闭,嘴唇微张:“卿哥……睡了……” “好好好,睡了……”士卿替他退去衣衫,鞋袜,推到了床里。裹上被子,转身关了门,收拾了残局,洗洗也睡了。 第15章 15.象姑 翌日清晨,云殊敲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醒来,见士卿睡得正香,他床尾跨过士卿,蹑手蹑脚起身,看着已经干净的桌面,他不觉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士卿笑了笑,没想到这个不爱干净的懒鬼昨夜竟还收拾了。 他替士卿掖了掖被角,转身入了厨房。 粥好了,云殊盛了一碗,晾凉,锅上的热水也开了,士卿这才揉着眼睛摸到厨房:“小殊……” “起身了?” 士卿洗漱完毕,呼噜呼噜一晚粥下肚,精神头也回来了:“小殊,昨晚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云殊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左右吹着热气的脑袋止住了:“隐约记得明哥被青檀拉走了……我很困……”云殊突然紧张:“我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能说什么?”士卿凑近,贼笑道,“你觉得你说了什么?” “没……”云殊闻言,低头用筷子搅着白粥。 他嘿嘿笑着,勾着云殊:“放心吧,你什么都没说,没想到你吃了酒,是那样一副乖兔儿模样,屁话没有,只是讨着要睡,你昨夜可太温顺了,有意思的很……像那些……吃了‘媚郎饮’的象姑,嘿嘿。”说完还如昨夜那般捏了捏他的脸。 云殊一听,小脸憋得通红,猛得拍下士卿的手,咬着后槽牙:“卿哥!你……胡言乱语……我不是!你……你混蛋!”说完,丢下筷子,转身出了厨房。 这是云殊第一次爆粗口! 士卿一愣,这是他那软绵绵的小殊?这次玩大了,脱口而出而已…… 士卿疾追,一把拉住云殊,笑嘻嘻道:“小殊……对不起,我玩笑的,你别生气……” 云殊猛得一甩他的手,跑着往城里方向去。 士卿连连喊他,声声道歉,云殊置若罔闻。士卿止了脚步给了自己一记:“让你嘴贱!”转身回家关了房门,急急跟到了城里,买了个肉包子,怯怯到了含稀斋,云殊在里头,他不敢进,拉着门口出来的小哥,笑嘻嘻的让他帮忙送进去给云殊,交代了,云殊身体不好,不吃朝食怕他会晕。 待小哥应下,转身往里,他才放心的跑向书院方向,昨日明明跟院长说好的,今日要早些去的,这么一来别说早去了,怎么也得迟上一个时辰了。 院长倒是个好说话的,士卿去的迟了,只说让他把今日的活做完再回便好,挑水担柴,午后又替夫子们收了晒了满院的书,将学生的寝房认认真真打扫了一遍,待学生们下课,又要整理课堂,一日未闲,待想起时辰,已经酉时初了,此时本该已经在家。 该死,早上惹云殊生气了,不知道他气消了没有,现在回家不知道有没有吃的…… 士卿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往家赶。 家门口,止住了脚步,天已入黑,门关着,门内并无烛火,厨房里的门也关着,难道小殊已经吃了晚饭睡了,连门都不让他进了? 他喘匀了气,轻脚走到门口,堆上笑脸,扣了扣门:“小殊,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动静。 “小殊,我回来啦……我以后不乱说话了,我是象姑行不行,你别生气了……早上包子吃了没?”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呼呼冷风。 “我进来了啊……” 士卿借着月光摸索着开了锁,深吸一口气,对上极富诚意的笑脸,缓缓开门:“小殊……” 屋内空空如也! 这个点儿了,云殊怎么还没回来,不可能啊! 士卿来不及多想,锁了门,转身便往含稀斋去。 待到了含稀斋,约莫已经戌时,店铺已经打烊了,他愣是拍开了门。店内小哥听声音是他,懒懒出来替他开了门。 “小殊呢” 门内小哥一脸懵:“申时末便离开了,你是不是欺负他了,一整天魂不守舍的,说要早走,掌柜便放他走了……” “去哪儿了?” “哪个晓得,他从来不说的……” 小哥话没说完,士卿便开始狂奔:怎么回事,往常捏瘪搓圆的,莫说失踪了,便是气都没生过的,今日一句玩笑话,怎么这么往心里去,申时就走了,能去哪里?这西棱城相熟的除了那前段时间缠的紧的赵博明,剩下的就只有锦云了,可这个时候了定然不会是去寻锦云,她那老爹可不是吃素的,难道是许久不出现的赵博明? 士卿的脚快过他的脑子,早就朝那雾凝歇而去。 街上早已没了行人,寂静异常,窄巷中间或传出几声狗叫。 士卿喘着粗气,手支着膝盖,抬头雾凝歇门口两盏暗暗的灯笼随着风摇晃。 小跑着走近,一边大力地叩着门环,一边喊着云殊和赵博明。 “谁啊!”门开了,出来一个老者。 士卿在开门的瞬间,推开老者,径直往里闯,不断喊着云殊。 老者解释,这里没有一个叫云殊的人,自家公子今日也不在这儿,不得放肆。 士卿置若惘闻,整个宅子乱窜,老者只得喊出护院。士卿很快便被护院用棍子架住,动弹不得。 士卿被一帮护院架着丢出了雾凝歇,这时他彻底慌了,赵博明不在,云殊不在这能去哪儿?难不成真的会在锦云那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便往锦云家而去。 锦云家境堪比他们没来西棱城前,两间破屋子住着一大家子人,锦云已经大了,无法再跟哥哥同住一间,孙老汉便将柴棚加了栅栏,改了一间屋子,锦云和家里的狗便一道睡在这窝棚中。 士卿摸到窝棚边,想着若是云殊在,定然也是和锦云躲在这里。 还没等他靠近,家里的狗就开始狂吠,窝棚中传来锦云惊恐的声音:“谁?” “锦云,是我,快让阿宝别叫了!”士卿轻声道。 锦云即刻安抚阿宝,屋内还是传出了孙老汉的咒骂声:“你个赔钱货,那死狗给我看好了,吵老子睡觉,明日就宰了!” “士卿哥哥,怎么了?这么晚了?”锦云趴在栅栏上,隔着缝隙看到士卿正猫着腰,手也扒着栅栏。 如此说来,云殊也不在这儿,若说云殊不见了,怕是锦云这小丫头又要担心:“没事。你睡你的,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就走了……” 还没等锦云回话,士卿转身就走,也不顾及身后锦云的呼唤。 明晃晃的月亮照着他寻云殊的路,这一夜他走遍了整个西棱城,呼唤云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的突兀,夜已深,酒楼依旧热闹,天香阁莺声阵阵,香气飘逸,一个个身着绫罗绸缎的老爷们怀里搂着娇娘、象姑,一阵阵淫声浪笑传入士卿耳中。 ‘小殊定然不会在这种地方……’ 忽然他见到一个背影极似云殊的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喊着云殊便要往天香阁里闯,老鸨和龟公也不是吃素的,一脚就将他踹了出来。 他捂着肚子,依旧不死心的喊着云殊。 云殊没喊来,倒是喊出了刘生。 “王公子,你想入这天香阁也得有银钱啊,怎么能硬闯呢……有了银钱,张妈妈没有不让你进的道理,郎官娇娘的,你随意选……”刘生一说,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我没有!我……我是来找小殊的!”南水城的窑子他也是偷摸进去过的,才不会被刘生一句就红了脸面。 “那位云殊公子,怎么看都才十岁出头,莫说没有银钱,便是有银钱,他一个娃娃怎么会来这,怎么?吵架了?离家出走了?也是,那样傲气的公子,你怎么管得住,莫不是去找赵公子了吧?”刘生阴阳怪气道。 人群中一肥头大耳,穿着绸衫的男人楼了搂怀里的女子:“美人,他和赵公子,你选谁啊?” 那女子衣衫半敞,香肩外漏:“爷,您说什么玩笑话,他这样的腌臜之人,奴家可看不上,若当真看上了,奴家还有什么脸面伺候您呢,再说那赵公子……又岂是奴家能觊觎的,奴家有爷就仅够了……奴家一颗心可都在爷身上呢……” 士卿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剜了那对狗男女一眼,转身离开。 “王公子,待你有银钱了,你我同来啊……”身后的刘生扬声道。 天香阁门口的声声嘲笑,送着士卿离开。 第16章 16.约法三章 士卿又晃到了含稀斋,望了望头顶的一轮明月:“小殊,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不胡言了,你倒是回来啊……”这是云殊在夜间的第二次失踪了,上一次是自己赌钱输了,偷鸡不成险些被抓,跟他怄气,他去拾柴禾。 可彼时云殊为的自己,心中没有怨气,这次他心里可是对自己充满了怨气,无端端又怎么可能去拾柴禾,况且他们现在也没穷到那个份儿上,他会不会只是随意走走散散心?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想到此处,士卿心中有了一阵莫名的笃定,他撒开脚,往家狂奔。 等待他的依旧是那个小黑屋,没有半点光亮,门依旧锁着,他的小殊没有回来。 离城的时候,三更梆子刚过,看来云殊今晚是不会回来了。可依着他们二人在西棱城的人际,着实想不出他会去哪里?该不会是遇上什么危险了?这个念头起来,士卿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不行,决计不能这么干等着!”士卿刚想再往城里赶,突然想起若是云殊回来,见自己不在家会不会又出去找自己,如此绕圈,不就怎么都碰不上了? 他转身进屋,想要给云殊留个字条,却发现家中并无笔墨,慌乱间,想起去灶膛那个烧了一半的树枝,往门上一画,也是个方法。 夺门而出,正要奔向厨房,远处一马车粼粼驶来。四个角上四盏灯笼,待稍稍行近,那灯笼上写着赵字,士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定然是小殊回来了。 马车在屋前停下,士卿急急迎了上去。 只见赵博明扶着软绵绵的云殊从车内出来。见到云殊的瞬间,士卿那颗在嗓子眼的心终是乖乖落回了它该在的地方。 “小殊~”士卿试探地喊着。云殊也不理他,只是他伸手扶他的时候,云殊也没有拒绝。 “殊弟有些许发烧,已吃过药了,我本想留他在郡守府一日,奈何他死都要回来……”赵博明道。 士卿来不及了解事情始末,听赵博明如此说,嘴上只不断道谢。 扶了云殊躺下,又问他要不要喝水。云殊只淡淡三个字:“不用了”转身朝里。 “殊弟,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探你……”赵博明柔声道。 云殊这才转身,道了句:“明哥,今日,给你添麻烦了……” 赵博明道了句无妨,白了士卿一眼,翩翩公子的礼仪荡然无存,转身便出了门,士卿紧跟,送他出来,拽着他的衣袖。 “王士卿,我着实不想与你多言,好好照顾殊弟……”赵博明扯了衣袖就要走。 士卿一副无赖相,展着手挡着他的去路:“不说清楚不能走,我本也不是个什么公子,我就是个无赖!是个小人!我找了小殊整晚,还请赵公子把话说清楚,平白拐带我弟弟消失,不告知我一声是何道理!” “拐带?!”赵博明扇子一收,满眼怒意,“王士卿,你可真是个小人!” 赵博明其实也不知整件事始末,只是他看到云殊的时候,正是夜饭时间,他也确实是去找云殊来着,路上瞧见西棱河里有个人影,只露了个脑袋,青檀将他捞上来的时候才发现是冻僵了的云殊,本想留在雾凝歇,可路上郡守府来人将他马车拦了,说是兄长回来了,无论如何得回去,他不放心云殊,郡守府的大夫定然比西棱城的大夫高明些,便带了云殊一道去。 待云殊醒过来已入夜,赵博明如何问他云殊都只说没事,只说身上脏了要洗洗…… 赵博明见他换下的衣领上还有一片墨渍未被水彻底冲走:“衣衫脏了,换了洗洗便是,何必整个人入水……” 云殊只答:“一不小心,落入水中的……” 赵博明本想让云殊在郡守府住一晚,第二日再回,毕竟他还发着烧。 可当云殊知道他身在郡守府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赵博明拧不过,只得连夜送了他回来。 了解云殊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个闷葫芦,平时闷声话少,脾气又好,他如今这副样子定然是有人惹他了,外人说他,他从不在意,能惹他的只有王士卿! “殊弟身子不好,你若真将他当弟弟便好好待他,若不然,也别拦着他往雾凝歇去,以他品性才学和现下他的营生,是你误他!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亦知道殊弟不想说我亦管不得,只是他现下身子弱,你着实还得上点心!”赵博明一个半只脚跨入庙堂的读书人今日的话算是重了。 今日的事情,士卿确实矮人一截,乖乖拱了手,诚心诚意一声多谢后让道。 赵博明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云殊睁开眼,望望屋外的晨光,日已升高,屋内空空如也,云殊只觉浑身酸痛无力,他费力支着手起身,士卿正端着碗进来。 怯怯一声“小殊”,将药碗端到他手上:“小殊,先喝药……” 云殊半睁着眼睛,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小殊,你别生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了……”士卿接了空碗,放到桌案,转身有来床前陪着他。 “我没生气,过去了……会好的……”他无力道。 一听云殊没生气,士卿便什么都不计较了:“昨夜吓坏我了,我都以为你被人劫持了,抢了银钱,曝尸荒野……后怕的很……” 云殊微微一笑,他这个人的脑洞还真是大。 云殊再看看外头:“卿哥,近午了,你书院的工……含稀斋!”云殊撩开被子就要起身,被士卿按了回去:“两头我都吿假了,今日我在家陪你,你好好休息,灶上有粥,喝不喝?” 云殊微笑着点了点头,士卿赶忙去准备,待士卿出门,云殊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云殊在床上躺了大半日,士卿就忙进忙出了大半日。 午后,云殊说想要晒太阳,士卿便扶着他一道晒太阳。 暖阳包裹着二人,微风抚过,已不算冷,士卿端出热水给云殊,与他一道坐在条凳上。 云殊呷了口水,突然咳了起来,士卿急忙替他顺气,待云殊不再咳了,他才放下他在云殊背上轻抚的手。 “小殊,昨夜的事儿……” “卿哥,过去了,不提了……”云殊剪断他的话头。 “好,过去了,只是我得跟你约法三章!” 云殊转头看他,竟还学会约法三章了:“你说……” “往后无论我们如何吵架,你都不能半夜不见,成不成?” 云殊道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第17章 17.春天的荠菜 日光随着屋旁的河水向前流淌,很快便立春了。 这段日子,赵博明没有再出现,云殊在含稀斋的画供不应求,一日晚走些,回家的半路便见士卿急匆匆而来。原是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又让赵博明给缠住了,他回了家见云殊尚未到家,便匆匆来寻。 待回了家,二人一道在厨房忙活。 “小殊,你觉不觉得我是菌,或是知了,我方才寻你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你与赵公子就是那乌龟,老寿星,我总也粘不上的。”士卿突然落寞一句,且很是无厘头。 其实士卿真的挺喜欢读书的,自从云殊教他第一个字开始,他便尽力的去理解,去靠拢,有时候一知半解,或着从哪里听来什么,便会与云殊探讨一番,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让云殊费思量。 又是菌又是知了,又是乌龟,又是寿星。 “卿哥,今日又偷听夫子讲课了,讲了《庄子》?”云殊边将米下锅,边问道。 “是啊,你看,你也这么觉得吧……”士卿洗着地瓜的手一摊。 云殊盖上锅盖入了灶膛,现下一根烧火棍使得比笔还溜。 “我和明哥不是冥灵,也不是彭祖,你也不是朝菌,你我皆是一样的,为了一日三餐,为了这避体暖衣,我所学到的一切也都是偷偷听来的,帮着哥哥们……”云殊忽然止住了话头,转头正色道:“若说你是朝菌,那我也是,只顾得当下,哪顾得长远,只知晓自身,哪知晓江湖庙堂。卿哥,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往后不必多想。” 云殊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士卿很受用,嘿嘿一笑,“是,你我要死一道死,要活就都好好活着!咱们还得一道娶媳妇,一道生娃娃!” 云殊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二人在屋里头正吃着晚饭,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呼唤让士卿从条凳上弹起。 “小殊哥哥,士卿哥哥……” 锦云已经到了门口,径自走了进来。 “锦云,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晚饭用过了吗?”士卿关切问道。 云殊也笑嘻嘻起身招呼。 锦云摇了摇头,眼睛左右扫着:“你们篮子在哪儿?我挖了些荠菜,给你们送点。” “你给我们送,那是不是明日没得卖了?”云殊道。 锦云嘿嘿一笑:“没事的,所以我现在来嘛,刚在地里挑的,挑了许多,给你们留些,拿回去多少就是今日挑了多少,我爹不知道的。快,篮子,我得回去了。” “在厨房,我带你去!”士卿道,二人到了厨房,放了荠菜,锦云便急急向二人告了别。 眼看夜幕深降,二人不放心,送了锦云回去,本是要送到门口的,他家的老头子可不好惹,便远远看着她回了屋,二人才转身踏上归途,临走还对云殊甜甜说了声:“小殊哥哥,明天见!”。 “小殊,锦云姑娘还真不错,对吧~”士卿脸上漾着一股意犹未尽的笑意。 “是,如此家境,如此境遇,她还能这般开朗实属难得。有时候我看着她笑,反倒心里觉得很苦,想……”云殊道。 “想如何?”月光下,士卿的晶晶亮的眼睛锁着云殊。 云殊摇了摇头:“想也没用……跟着我们过活并不一定过得好。” “小殊,你这臭小子才几岁,刚到春天,你就春心荡漾了!”士卿调侃。 “卿哥!你胡说什么!锦云还是个小姑娘,你……你这样胡乱说话会污了人家清白!”漆黑的暗夜,如水的月光掩盖了云殊的面红耳赤,却掩盖不住他口气中的怒意。 士卿被他说的慌乱:“小殊,你别生气啊,不就你我两人么,我玩笑的,再说了,锦云我是要来当媳妇的,你想也别想!” “你!”刚刚说他不可污人清白胡言乱语,现在好了,当媳妇的话都说出来了! 云殊不想理他,开始疾走。春寒料峭,一阵凌冽的风灌入衣袖领口,云殊猛的一阵咳,停下了步子。 士卿急忙追上前,替他抚着背,把他拉到怀里:“别生气了,我不说了,春夜寒比三九,你身子又不太好,回去了……” 快要将肺都咳出来的云殊乖乖躲在他怀里,待顺了气,二人缓缓往回走。 “小殊,别张嘴,省的又呛了冷气。”士卿道。 云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再说最后一次,锦云呢……我是要用来当媳妇的,嘿嘿~”很显然,此话他是特意的。 “你!” 士卿一手勾着云殊的肩,一手捂着他的嘴:“呐!不能说话的,仔细把肺咳出来,咱家没钱治的啊!” 翌日晨起,云殊做了荠菜粥,士卿呼噜呼噜喝了两大碗,‘食不言寝不语’这些在他那都是废话,边喝嘴里左一个锦云,右一个锦云,一副自家媳妇已经落了定的模样。 “卿哥,锦云是个好姑娘,现下还小,你别吓着她。往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吧……你若真心,待她长大……”云殊道,低头喝了一口粥。 “自然真心,就是他那老爹不行,我要把锦云讨过来,咱们三个就能一直在一块儿了,哦……也得给你寻觅个媳妇……”士卿自顾自道。 云殊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吃完朝食,二人分开各自营生。 云殊一到含稀斋,掌柜便急急迎了上来。 “云殊啊,这两日,估摸着你得辛苦些了,杨员外定了三百扇面,三日内要,你看……” 杨员外?那个脑满肠肥,整日绸衫的杨员外?一个商人,捐了个员外,肚里头墨汁不过半壶,要那么多扇面做什么? 心里头打鼓,不过也不碍着自己的事儿。 “这劳务,自会酌情多些的,夜饭也是可以在店里用的……”掌柜的见云殊没有反应,便主动道。 云殊回了神,多些劳务自然是好事儿,比较他攒着钱的,但若这几日夜饭在店里,他那卿哥那个点回家估计是没饭吃了,还得自己烧,自己突然不回,估计又是要担心的。 “掌柜放心,云殊定然完成……只是今日还请店里小哥帮忙去木屋捎个话,省的我兄长担心。” “好说,好说……” 第18章 18.扫金 云殊用了夜饭,一直闷头画扇面,突然一人执着烛火走近,他以为是店内小哥,便没抬头,只道了声谢。 “你迟些回家,我到家就得饿肚子……”士卿道。 云殊抬头一阵欣喜,搁了笔,放松着手腕:“卿哥,你怎么来了?” “反正无事,便来看你呗,迟些一道回去,省的你再丢了……”他将烛台放到云殊桌案,又将那烧了半截的蜡烛剪了芯,拨了拨,两段烛火,房间里瞬间亮了不少。 “那你夜饭吃了没?”云殊甩着手问道。 “吃了,摸了点咸菜,煮了饭,剩了有些焦的锅糍,明日正好一餐粥……” 云殊放松过了,便继续执笔,三百余副扇面,一日起码一百副才行,今日还差点,但今日除了吃饭如厕,他当真头也没太抬过,现下脑袋肿胀的很,耳鸣阵阵,不过还得坚持。 士卿一边撩拨这那些正晾晒着的扇面,一边还与云殊搭话:“小殊,我往常当真不知道你的画这样的好,早知道在南水城的时候就让你去卖画了!说不定咱们已经发达了!” 云殊未抬头,手上不停,嘴里也回着他:“画也要看地方,莫说我们没有银钱置办那文房四宝,便是置办了,总也得有人要啊,南水城和西棱城相比,富庶程度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南水城能顾上温饱已然算是好人家了。” “那倒是……” 云殊不再搭理他,士卿便自顾自摸了本书,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旁,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 “小殊,这个字念什么?”他将那本书送到了云殊眼下。 “骰,便是赌桌上的那东西……” 说起赌,士卿尴尬一笑:“原来是这么个字……嘿嘿……看着挺难写的哦……还是叫色子吧……好写……嘿嘿……” 他说归说,手上沾了水,便在桌案一遍又一遍照着写那字。 云殊侧眼看他那模样,微张的嘴又闭上,只微微一笑,继续闷头画画。 云殊画着,士卿数着,竟已一百出头,店外两声梆子声后,更夫正喊了防火防盗。 “小殊,夜深了,咱得回去了……范不着这么熬着,身子熬坏了,赚来的银钱还得买药吃。” 云殊应了声好,搁了笔,双指揉了揉眉心,瞬间两片漆黑出现在他眉间。 伴随着士卿爽朗的笑声,他袖口沾了茶水,托着云殊的下巴,湿润的袖口触着云殊的眉间:“小殊,你这是山水没画够,还是嫌弃店里纸张不好,愣是要往自己脸上画!” 云殊乖巧地任由他擦去脸上的墨渍,烛光下士卿认真的眉眼近在咫尺。 见云殊盯着自己发了愣,眉心也干净了:“怎么了小殊,我脸上也有墨水?” 云殊转开头,低了眼:“没,咱们回去了……” 也许是吹了风,洗漱一番后竟没有了睡意,士卿转头问:“小殊睡了吗?” 暗中即刻传来云殊的回应:“没” “那杨员外是个草包,他要这许多扇子做什么,我此前寻你的时候,我看到过他在天香阁里搂着美娇娘呢,还嘲笑我是腌臢货,我看他才是,呸!”躺着的士卿想起天香阁的事儿,竟气得坐起了身。 云殊拉了拉他衣袖:“卿哥,歇了……肩膀冷。” 一听云殊喊冷,士卿即刻又躺下,往他身边凑了凑。 “掌柜说那杨员外是在他家办个诗词会,说是想广交贤才,呈一首诗便送把扇子……”云殊解释着侧了身,枕着自己的手,望着士卿。 “那样的狗东西也配。还广交贤才。真贤才也不会与他相交,我看他跟那庄老鬼就是一路货色!”士卿愤愤。 云殊偷笑:“卿哥说对了,真贤才定也看不上他这样的,就让他自己折腾去吧……我们只管收自己的劳务……” “对了,你还得画两日吧,明后日我去店里接你,顺道一道回了。”士卿道。 “你又无事,早早回家休息,不用陪着我。”云殊道。 “你店里有书,不识得的字我还能问你,你掌柜的又不让外借。”士卿道。 原来是为了看书,云殊淡淡一笑:“好。” 据说那杨员外的诗会办的热闹非凡,竟还给赵博明送去过请帖,只是雾凝歇门房的老者一听是杨员外的拜帖,那诗会他早就在市井听说了,传的沸沸扬扬,老者话都没回,关了房门,直到那送帖之人的拍门声着实扰人清净,老者才回了一句:“这种脏东西,往后不要往雾凝歇送,滚!”那送帖之人才悻悻离去。 杨员外这一场诗会办的虽然不伦不类,到是无意给云殊扬了名气,云殊的画在那些沾了点墨,却依旧要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中霎时声名鹊起。 名声起了,买画的人多了,云殊更忙了,唯一能闲暇都是赵博明到含稀斋的时候,拖他出门喝喝茶,赏赏景,放松一番,赵博明才会送他回去。 二人一起倒也并非吟风弄月,赵博明总喜欢问云殊的过往,云殊也酌情回应着。 赵博明觉得云殊的心如一座闭门自守的屋子,再亲近他总也不会与你推心置腹,也许时辰不够,情分不够,想来他也只对王士卿畅所欲言,心无芥蒂。 来含稀斋求画的,都想云殊落个款,云殊都拒绝了,自己这名字总担心会招来祸事。赵博明便让他取个号,这倒也是个办法,雾凝歇后院连着一片银杏林与木屋旁那片林子一样,刚刚抽了绿芽,云殊望着那片林子,原来这喜好,赵博明竟和自己是如此一致。 “殊弟,别号可想好了?”赵博明问道。 云殊点了点头:“我此生别无他求,执一长扫,银杏林下与卿哥安稳一生便好。” 此后云殊的再有画作,便会在画上落下‘扫金散人’四个字。 赵博明刻了一枚玉印送给云殊,云殊只觉东西贵重,不敢收,赵博明知道云殊是个有来有往的人,只说这是他这个当兄长的送在前头了,往后云殊也可送他一个,他才收下。 玉印被士卿看见了,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赵博明送的,扬言赚了钱,当了官,要给云殊做一个跟皇帝玉玺那般大的,得两个手才捧得起来的才好。 云殊笑笑,人比他大两岁,心智却比他还小。 第19章 19.清明 转眼清明,夫子,院长总归也要祭祖的,那一日士卿和云殊都放了假,二人趁早入了城,置些米粮油盐,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娘们挎着竹篮,装着香烛元宝,二人也买了些,云殊的家人都已过世,士卿虽不知父亲是谁,自己的娘和新竹姨总也是不能忘记的。 没有云殊之前,士卿在这天所做的的也就是朝东方与新竹姨一道住过的方向磕几个响头。云殊想祭拜,那便祭拜,买了鲜鱼,豆干,木头八仙桌抬到屋前,东西北三方放上碗筷,上了香烛,二人恭恭敬敬叩拜。 “娘,新竹姨,狗子换了新名,有了新屋,还多了亲人,他叫云殊,现下日子很好,往后会更好,士卿一定要当大官,与小殊好好过活,你二人放心吧!”士卿叩拜。 “娘亲,殊儿很好,他是士卿,是他救了我,殊儿会好好活着,你安心。”云殊叩拜起身。 “小殊,其他人,你不问问?”他指的是云家的人。 云殊只笑笑。 二人守在一旁,看着炉中青烟袅袅升起,等了片刻,化了元宝,一阵风吹来,元宝的灰烬随风卷起。 “小殊,你看,卷走了……我新竹姨跟我说过,风卷着元宝,说明娘来看我了,顺道拿了银钱走了。” 云殊仰头望着那漫天飞舞的元宝灰烬,心中默念:“娘亲,殊儿很好,以后会更好的……你要多拿些,尽数拿走,不知思儿如何,你要保佑她……” 两道清澈的泪泉夺眶而出。 士卿楼了搂云殊,替他抹去眼泪:“行了,三个娘都拿走了,收拾了~” 一切尽数归了原位,二人用过午饭,云殊便从床底下拿出那瓦罐,银钱‘丁零当啷’堆了一堆。 士卿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云殊一叠叠的整理,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将所有的银钱归到一处,一番整理,嘴里喃了一句:“够了,竟还有余……” “小殊,你要做什么” 云殊将大部分口袋扎紧,推给士卿:“这是你的束脩。”而后开始收拾桌面的银钱,重新归到陶罐里,塞回了床下。 士卿不可置信的看着桌上的布袋,不敢伸手:“小殊,我不能读书,还得营生呢。” 云殊见他不拿,自己收了起来:“迟些你与我一道去求院长,我们交足了束脩,定然也是会收你的,我在含稀斋的劳务,足够我们好好生活了,书院的事就辞了吧。”云殊声音虽不响,却并非商量口气,他已经下这个决定很久了。 “小殊,我不读书,要读也是你读。”士卿道。 云殊瞪了他一眼,他竟有些怯。 “我这样的人此生若要好好活着,就不能入官场,不能上京,你一路都说着要做官,不读书如何做官,难道当朝官家会莫名赐你王士卿一个官吗?是谁求着我改的名?是谁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只是儿戏?” 读书能明事礼,辨是非,虽然士卿相较此前那又偷又赌的无赖,已经算得上是好好一个良家子了,但时而一副痞样,无赖相总还是有,他既然爱读,现下又负担得起,自然是要去的,如今士卿这般样子,云殊莫名的一阵阵怨气,却又找不到发泄口,跟士卿说话的声音也高了八度。 见云殊如此,士卿的倔劲儿也上来了:“我不读,我安单读书,让你个小娃挣钱算个怎么回事儿,我不读,打死不读!”说完,气鼓鼓往门槛上一坐,木雕一块。 “天底下哪有你这般不求上进的,你以为我不想读吗,我只是更想好好活着!我少时就想读,但求而不得,只能躲在门口,听着夫子的讲学,便是入了学堂,我也只得站着,为什么你不愿意,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肯,你怎么能这样!”云殊含着泪,他从来不说过往,此时却也着实没有经过细想,士卿的作为,说穿了,让云殊有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士卿有些愣,抿了抿嘴,云殊从来没这么歇斯底里过,上次说他想像象姑也就是掸了他的手,骂他混蛋而已,消失的一夜算是个例外。 他起了身:“小殊,我不读,读了书也不一定考得上,当官谁都想,可也得有那本事不是,我没那本事,我不读书咱也能好好的,三餐温饱,娶个心仪的姑娘,生两个孩子也就一世了,三个娘还没走远呢,咱不吵架行不行?” 云殊只觉脸上滚烫,紧闭着嘴,任肆意穿行的春风带走他脸上的热意。 “小殊~” 云殊不理。 “反正你怎么说我都不能让你养活我,我自己去读什么劳什子书。” 他脱口一句劳什子,平日里学字又学的紧,口口声声不能让他养活,难道为的是这个?觉得自己要个小的养,丧了尊严?穷人家八九岁出来跑腿营生的多了去了,这件事上云殊反倒希望他是好吃懒做的模样,愿意让他养着才好。 云殊长舒一口气,脸上的热意已经退去:“卿哥……” 他淡淡一声唤,士卿倒是凑到他跟前,热情的应着。 “你是不是觉得让我养着,心中不自在?”云殊道。 士卿扭扭捏捏,支支吾吾,末了嘴里蹦出一个字:“是!” “那你为何觉得我让你养着就该自在,你救我,捡了我一命就该自在,依着你论,我是不是当真该如你捡我时候说的那般一辈子给你当奴才?” “小殊,我没那个意思,那时候我就是说说的!”士卿忙解释。 “没有谁养着谁,你我兄弟就该相互扶持,待你当真金榜题名,那时我便做个甩手掌柜,只在家里写写画画,你再给我专门请个先生,把我没学的都教我,或者状元郎自己教我也行啊……”云殊道。 士卿没有答话,云殊知道他算过来了,便拉着士卿出门,朝着院长家而去。 入学很顺利,有了银钱于院长而言收谁都一样,只是士卿落下的学业得自己想办法,让夫子开个小灶,能学多少,夫子愿不愿意,全看夫子自己,院长不干涉,云殊替他应下。 辞工却没辞成,不是院长那头不愿意,是士卿不愿意,他说自己能应付,课外的时间可以干些杂事,银钱可少些,如此这般,院长倒是愿意的,只是云殊不肯。说他这样无法专心用功。辞工的事儿院长让他们自己决定,最终士卿只一句,不让他干活,学也不上。 云殊妥协了。 夫子那边,云殊送了折扇,落了‘扫金散人’的款,又去肉铺割了几斤肉,一壶酒,夫子笑盈盈地应了二人,又对着士卿道:“求上进是好事,往后不用再躲在门外偷听了……” 士卿嘿嘿一笑,二人拱手,别了夫子回家了。 第20章 20.扫金亭 二人的日子算是过稳定了,云殊给鸡蛋黄去了信。 ‘扫金散人’已名声在外,外加士卿也正经开始读书,家里辟了一个角落,士卿又自己砍了些竹子,竹篾一扎,就成了一个屏风,靠着窗,围了书房,木屋瞬间多了墨水气。 云殊的劳务越来越多,在掌柜眼里成了名副其实的‘捞金散人’,店里小哥和掌柜都当他聚宝盆那般供着。 赵博明也时常寻云殊出门,掌柜都是笑着脸送人走的。 春季已过,‘扫金散人’挣下的银钱云殊如愿的在河上架起了木桥,之后还打算在木屋与河间造一座四角亭。 桥成的那日,锦云,博明都来了,四人一道祭了河神,锦云在河边淌水,士卿则陪着她,博明云殊二人站于桥上,锦云玩闹,撩着水,往桥上的二人泼,银铃般的笑声荡在四野。 云殊时刻替赵博明挡着那时不时会泼上来的水花,赵博明只道无妨,惹得锦云更加放肆。 “小殊哥哥,你真厉害,之后真的要造凉亭吗?赶在立夏之前”锦云仰首问道。 云殊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往后要常来,夏日来乘凉。” “成啊,往后给我当媳妇,这就是你的家!”士卿伸头道。 锦云被他一说瞬间羞红了脸:“士卿哥哥,你……你无赖,哪有你这样的,我不理你们了……” 锦云急急上岸,脚在草上蹭了蹭,穿上鞋子便要离开。 士卿赶忙拉住,又怯怯松了手:“我错了,锦云,玩笑话,你要来便当自己家,你小殊哥哥定然也是高兴的,是吧小殊!” 锦云仰头,云殊正点头,剜了一眼士卿,才又下了水,开始摸螺丝,士卿见状,弯腰跟着她一道。 博明望着桥下的涓涓细流,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二人的倒影,博明对云殊说:“殊弟,非凡人也。” 云殊笑了笑,望着河中弯腰的士卿道:“愚弟,只此志而。” 四角亭成的那日,晴空万里,木匠们已于云殊相熟,离开的时候纷纷夸云殊厉害,剩余的边角料帮着云殊钉了个小四方桌和四个木凳,正好置于凉亭中。临走,木匠师傅们道,往后若再要造什么定然给个优惠。云殊道,定然还有要劳烦的。微笑着送别他们。 那日晚饭是锦云和云殊一道下厨的,博明也来了,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块匾额,让云殊扯开红布,‘扫金亭’三个字便呈现在众人眼前,青檀多嘴:“殊公子,这是我家公子亲自题了,让人雕刻的,贺‘扫金散人’新得凉亭!” 其实青檀不说,云殊也认得他的笔迹。 四人挤在凉亭的木桌上,热热闹闹一顿夜饭。本邀着青檀一起,青檀坚决不能与公子同桌吃饭,于是只端了碗筷在厨房吃了。 饭后锦云便急急粘了一盏天灯,孙老汉管得严要早点回去,四人又一道放了天灯。对着天灯,各人心中皆有所愿。 见天色已晚,博明命青檀送锦云回去。士卿本要自己送,想着自己和锦云走了,只剩下那赵博明和云殊,莫名的不舒服,况且锦云有了青檀相送,终归没有危险,于是稍稍送了一段便折回了。 回来时,见云殊和赵博明正在凉亭中,云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送给赵博明,在士卿看来,赵博明接过那锦囊的时刻,眼中的脉脉深情都快把云殊给淹没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爬上心头:赵博明不会是个断袖,当真把云殊当成象姑了吧! 他跑入凉亭:“小殊,我渴了,没水了……” 云殊微微一笑,转头又问赵博明渴不渴,掌柜此前给了他二两茶叶,今日可泡来给他品鉴。 赵博明点头答好,云殊只让二人等着,自己去了厨房。 说起茶叶,士卿眉头一蹙,此前刚拿回来那会儿只尝了一壶,往后便再也不让他碰了,只说逢年过节才可以,现下倒好,给赵博明就这么大方?!还送东西!他们不会有什么吧!他的小殊不会真的被赵博明给掰成断袖了吧。 “赵公子,我家小殊的比较傻,好哄,也没什么脾气,他对谁都好,这你知道吧?”士卿道。 赵博明扇子一收,挑嘴一笑:“知道。” 士卿一瘪嘴:“知道就好……反正……你别想打他主意,我家小殊往后是要娶媳妇的!” 赵博明再一笑:“那是自然,男子皆是要娶媳妇的。” 闻言,士卿松了口气,但愿是自己多想了,赵博明一如玉的翩翩贵公子,定然也不会好那口。 再看赵博明,正饶有兴趣的看着士卿:“士卿兄近日书院学得如何?殊弟可是对你给予厚望,整幅身家皆在你身上,可别让他失望了。” 士卿白眼一剜:“承你惦记,好的很,季度小测,小弟不才,书院第一!”单手指天,恨不得将那手指戳到赵博明眼里。 赵博明哈哈一笑,扇子一扶:“如此倒是要恭喜士卿兄了……” 士卿一边回着好说,一边转身,朝厨房方向而去,嘴里喊着:“小殊,好了没有,渴了……” “快了。” 赵博明笑盈盈跟上。 一盏茶毕,青檀回来了,说已打了落更,催着赵博明回去,想想今日云殊也累了,赵博明这次走的倒干脆。 洗漱完,士卿挑灯夜读,未入书院之前,一般吃了饭,也没啥活动,士卿便是早早上了床躺着,云殊看着他这模样,心中宽慰。 踮着脚替他挑了灯,又添了晾凉的茶水,正要往外走,士卿放了书喊住他。 “小殊,你今日是不是给赵博明东西了?你给了什么?” 云殊一愣,原是他看见了。 “礼尚往来,卿哥,你专心读书,旁事莫理。”将士卿转个身,推着他往里走。 赵博明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取出锦囊,一摸那东西的轮廓就知道是个什么物件。 “殊弟啊殊弟,何时你才能对士卿那般对我呢……” 锦囊打开,一方黄龙玉印章,坠了黑色流苏,外头卷着一张纸。 “吾兄展纸舒颜,知兄未得表字,且未有号,博文渊明,但为君一乐,君笑纳……弟,殊。” 博明微微一笑,收了信,转过那方印章,果有‘博文渊明’字样。 “云殊啊,你既送了,便是不用也不成了……” 车外青檀唤道:“公子,到家了……” 第21章 21.端砚 陶罐里士卿的束脩,云殊一直都准备着,那是打死不能动的东西,剩余的银钱才能动。 前几日含稀斋入了几方端砚,云殊异常喜欢,价格自然也不便宜,得知云殊想要,掌柜自也不会赚他银钱,只说入价给他,云殊一算计,月月省些刨除吃穿用度,得到入秋才成,见云殊着实喜欢,掌柜的便让他先拿走,银钱先给一部分也成,云殊不愿,总觉如此这般,虽是付了一部分银钱的但也总欠着含稀斋,只求掌柜的留一方,自己银钱攒够再买。 掌柜的没有犹豫,同意了。 入了夏,扫金亭日落西山时多了很多小鬼头,衣衫一脱,便直接扎入一旁河中,成群结队的直到自家娘亲来抓,一个两个还挤在桥下,掩耳盗铃般觉得娘亲看不见,那亭子里的衣裳可出卖了他们。 云殊总能看到一个两个的小鬼被自己的娘亲拎着耳朵从家门口经过。边走还对云殊玩笑说他造了这个亭子,把娃娃们都拐骗过来了…… 云殊只笑嘻嘻应着。 夏日里莲蓬多,这几日锦云卖起了莲蓬,没卖完,便往木屋送,士卿和云殊知道孙老汉精的很,莲蓬都是数好了的,若回去银钱不够,锦云怕是又一顿打。 云殊把银钱给锦云,锦云却如何都不肯收。 待云殊说若不收,往后便什么东西都不可送过来,锦云才拿了一半,回去只佯说有人买的多算他便宜点,孙老汉那边也能混过去。 想要留她吃晚饭,她回去总吃不饱,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于锦云而言能吃上一口就已然很不错了。 锦云急急扒了两口,便要回去,士卿要送,云殊却只让他安心温书,自己送锦云回去,士卿不依,非要一道,说大不了今日晚些睡,云殊懒得与他拉扯,与他一道送了锦云回去,老规矩,远远见着她回了屋才走。 回了家,云殊便催着士卿看书,自己一头扎进了厨房。 再出来,手里端了碗莲子粥,踮着脚给士卿送了进去。 见着莲子粥,士卿笑盈盈喝下道:“小殊,你现下这般待我,我定然是要你往后衣食无忧的!你放心!” 说完放了碗,即刻又拿起了书。 云殊见他这般说,很是欣慰,且不说成不成功名,便是长久如此,他亦欢喜。 “我自放心。”云殊道,端着空碗出去了。 屋旁的银杏披上了茂密翠绿的新衣,放眼望去挡住了墨蓝天边散起的幽幽光亮,林中荧光点点,飞舞的萤火虫欲与星争辉,在云殊的眼里,诚然他们赢了。 他怕自己在屋内会扰了士卿,拿了条凳坐在门前,躺在条凳上,摇着扇,望着银月繁星。一阵阵夏夜凉风吹来,伴随着田野间的蛙叫声,蝉鸣声,眼皮渐渐沉重…… 朦朦胧胧间,自己好像腾空而起,手中扇子跌落,云殊猝然惊醒,发现士卿正抱着他往屋里走。见云殊醒了,士卿低头道:“累了就回床上睡,怎么还在凳子上睡着了……” 云殊拽着他的衣襟借着力,不过几步距离,他尚未开口让士卿放下他,人已到床上。士卿放了云殊,转身褪了衣衫:“你先睡,我去冲个凉,这大夏天的热死了……” 云殊嗯了声,经方才那么一遭,现下可睡不着了,听见士卿回来的脚步声,他转身朝里,士卿吹了灯,躺下了…… 第二日云殊从城里回来,扛了条席子,过了一遍水,架在凉亭里风干,用过夜饭,云殊便又到了屋外,屋里闷热,士卿着实有些看不进书,一身一身的潮汗,让他索性光着膀子,这还不够,半湿不干的毛巾搭在肩上,稍稍有风便能感受到些许凉意。 夜里容易回潮,云殊把席子扛了进来,与床并排放着,拿下自己的枕头,士卿见状,放下书,三步并作两步,拎起云殊的枕头便往床上丢。 “我睡地下!”说着便将自己的枕头丢在席子上。 “你要读书,睡不好会没精神。”云殊软软道。 “咱们没这家前,你看我睡得自在不自在?小殊,我这是贱命,这新席可比我原来的狗窝好多了,对吧!” 云殊微微一笑,他着实是个简单的人。自己若与他再挣,估计又是要发火的,大热天的还是不扰他读书了。 穷人的夏日比冬日好过,受热总比挨冻强。 临近中秋,云殊终于捧回了端砚,当他拿着砚台放到士卿的书案的时候,士卿微微一愣。 “小殊,你这是做什么,砚台已经有了。”士卿反笔指指桌上那方缺了角的旧砚台道。他显然不识得端砚。 “待入了冬,你就知道这砚台的好处了,这是端砚,冰冻不凝,研墨不干,于笔也有益,是上好的砚台,我求掌柜的给我留的。” 一听这形容,士卿立马端着砚台仔细瞧着:“小殊,这得花不少钱吧,够不够咱再加一个床?” 云殊窃笑,他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你好好用着,旁事不理。”云殊道。 旁事不理,这句话成了士卿读书之后云殊的口头禅,只愿他好好读书,心无旁骛。 “小殊,咱家无需用这样的东西,放家里吧,给你用着,你若要画扇面卷轴的,拿回家画,省的在含稀斋待那么夜。”士卿将端砚推到一旁。 “卿哥,你这脑子不转弯的,你这是要我将扇面卷轴扛回来,画完再扛回去?要不要咱再买个独轮车?” 士卿一拍脑袋,嘿嘿笑着。 “买了给你,便是给你的,书院秋测你占了第三,已然很好了,你就当……就当是我贺你的,况且也没全用我的银钱啊,你不也挣了?”云殊替他将端砚好好放到他的箱笼中。 “我那点,都不够咱吃穿用度的。”士卿道。 “不论这些了,我不扰你,看书,看书……后年秋闱,不论怎地都要去的。”云殊道。 “后年,你这就替我算上了,这还有许久呢!”士卿道。 云殊手敲了敲台面,眼神警告,士卿无奈拿起书,云殊才算放过,转身荡出了门。 第22章 22.中秋 明日中秋,银杏林青黄交叠,长风翏翏,吹得林子沙沙作响,衬的木屋四周更静谧。 士卿书院放了假,早早回了家,云殊却反倒忙的不可开交,越是过节,附庸风雅的人就越多,他的画和扇面供不应求,掌柜的抹开脸面,要云殊加加班,云殊也别无他法。 街上灯烛晃晃,人声鼎沸,孩子们提着灯笼,追跑着在行人间,时不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哎呀,这谁家的孩子,快别闹了……” 一道门,一屏风,隔绝了不少喧闹,云殊在灯下聚精会神。 随着掌柜一声热情迎接,赵博明跨入店中。 “殊弟,怎的不出去看看,这该是你在西棱城的第一个中秋吧。”赵博明自然地坐在云殊对面。 掌柜见赵博明这模样,估计一时半会走不了,于是招了小哥去煮茶,自己也退下了。 “明哥怎么来了?”依赵博明这样的家势,那赵大人能放他出来,这几日该是都圈在家里才对。 “屋里头闷,出来晃晃,见含稀斋未打烊,估摸着你还没走,便进来看看。” 此时,小哥端上了茶具,青檀接过,自顾自到一旁泡着茶,给自家公子和云殊各端了一杯。 云殊道谢,他既然都来了,自是不能晾着他。搁了笔,陪着赵博明吃茶谈天,博明调侃着‘扫金散人’越来越忙,看来不肖时候,能自己开个含稀斋。 云殊则道:明哥取笑。 二人聊了一阵,茶过二泡,赵博明非要拉着云殊出门,云殊只得相陪,他本想着快快画完好回去,士卿正一个人在家呢。 虽说是被拖出来的,但是置身于这样热闹欢乐的境地,云殊很快就融入其中,与赵博明一道逛着街,路过月饼摊,云殊留了一眼,想着迟些买两个月饼回去,正好给卿哥当宵夜,路过赌坊,他拖着赵博明快快走过,路过天香阁,那七彩的纱巾夹杂着浓烈的香粉气,如猛虎般朝二人而来,待那些姑娘见着是赵博明,识趣地不再招揽,转头便迎其他的客人。 云殊一抬头,却见二楼上有一长相清丽、唇红齿白的少年被另一蓝衣男子逼到了廊下角落,他目光游离,正瞥到了云殊处,那蓝衣男子抓着他的肩膀,压上了他的嘴…… 云殊一个猛退,继而拉着赵博明横冲直撞,待停下来,赵博明发现他面白如纸,气息不匀。 “殊弟,怎么了?”赵博明关切道。 云殊平着气,摇了摇头。 赵博明记得方才在天香阁门口,方才二楼那一幕他也看见了,赵博明不是迂腐的读书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也看对方是谁,本在天香阁前是目不斜视的,奈何云殊顿了顿。 “小殊……你是不是让那两个人吓到了,这个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我以为你见过,早知该急急拉你走……” 云殊有些发愣。 “万事万物其存在就有他的道理,有象姑,自然也有爱象姑之人,这断袖……寻常待之便好。”赵博明想伸手安慰云殊。 就在他手抓着云殊的瞬间,云殊如触了电一般将手反倒身后。 “殊弟?”赵博明惊讶看着他,他可不是断袖,只是自己带他出来,还让他这十几岁的‘孩子’受了惊,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云殊回过神来,自觉自己的反应过了火,低着头,向赵博明道歉,说只是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见他模样,赵博明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他这一时的没反应,后劲反应倒是挺大,着实把他吓到了。 一声猜灯谜缓解了二人的尴尬,云殊抬头,强迫自己微微一笑:“明哥,我们去猜灯谜吧……” 见云殊邀约,赵博明自然应下,一见是赵博明,摊主苦着脸,直让赵公子手下留情,他小本生意,摊位上的灯随便挑,给他留点活路。 赵博明扇子一展,悠悠摇着,看着一旁云殊:“今日我这兄弟猜,我只陪着……” 摊主一听乐得合不拢嘴。看云殊十岁出头的光景,想来猜不出几个的。 然,摊主失策了,随着云殊手上的花笺越来越多,摊主的脸上从乐开花到没了笑意,再到哭丧着脸,再到汗水涔涔:“小公子,你手下留情……” 云殊愣愣地将花笺交还给摊主,微微一笑,指着头顶那一盏灯道:“摊主莫慌,我只要这一盏。” 摊主一听,愁云无边的脸上瞬间晴空万里,拿着支架替他取下那灯。 赵博明凑了过来,原是一盏普普通通,只题了诗句的一盏宫灯,上书: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这做灯人到有意思。”赵博明道。 云殊同感点点头:“世人多记后两句,这做灯人倒是不落俗。” 赵博明贼贼凑近:“许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做的,念着爱郎呢……愿他莫误归期。” 灯下的云殊看不真切脸色,淡淡一笑:“许也是个男子,念着心中之人,让他早早归来。” “殊弟有理,躲不过是这仲秋夜,盼着亲人团聚。” 云殊微微一点头,仿佛听到了士卿唤他的声音,一仰头,四处搜寻却没见到。 突然人群里一阵骚动,云殊个矮,看不真切,只见一白影在人群穿梭,待看清,却发现是一个衣衫不整只穿着里衣的少年,在人群中四处逃窜,身后呼呼喝喝的一群人举着棒子和绳索。 眼尖的自动让了道,反应不及时的都让那群人扒拉到了一旁。 那白衣男子朝着二人方向奔来,青檀第一时间挡在赵博明身前:“公子小心!” 他这一挡纯属多余,因为那人还没近二人身,就已经被那帮举着棍子的人抓着了,云殊看得真切,那举着棒子的都是天香阁的人,那白衣男子似乎也见到了赵博明,男儿有泪不轻弹在这少年身上成了屁话。他看着赵博明又慌乱得扒拉着身旁的路人,嘴里只有一句:“救救我!” 在人们的围观中,那人被抓回了天香阁,赵博明转头看向云殊,却发现他已抱着自己蹲在地上,目光游离。 “殊弟!” 赵博明即刻揽着他,明明极好的日子,想着带他出来玩玩,却让他连着受了两次惊吓。 云殊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乖乖躲在赵博明怀里,赵博明拉着他,一路往含稀斋去。 入了店,青檀自觉去煮了热茶,赵博明这才发现云殊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他便所想拉着他的手臂,他明显感觉云殊又些许的颤抖,而在他握着他的手之后他的颤抖在慢慢减弱。 青檀递来了清茶,赵博明喂云殊喝了一口,云殊回神,却始终不放开他的衣袖。 “殊弟,今日是我不好,不该带你出去的……”赵博明凝视着云殊,满是歉意。 云殊尚未开口,门口突然站了一个人,云殊抬头间,那人一站在自己身旁:“小殊,怎么了?!” 云殊本拉着赵博明的衣袖,此刻却主动拉了他的手。反倒没有理会士卿。 “小殊?”士卿很是不解。 赵博明只得解释了方才看到的景象,士卿即刻联想起他此前说云殊像象姑,他反应也很强烈,看来他似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青檀再递了几杯热茶,士卿喂着云殊,云殊望着士卿,眼中有氤氲之气。 士卿只觉他该是吓到了,毕竟流放前一直是个公子哥,流放后跟着自己,大场面也就是被庄老鬼家丁追,没见过当街抢人的,抢的还是男人。 待云殊缓了心神,突然开口:“明哥,我的灯!” 赵博明释然,他能想着灯,该是没事了,这时候青檀如变戏法一般拿出那盏灯。 云殊将灯递给士卿:“卿哥,明日,挂家里……” 士卿小心翼翼接过应下。 逛是不能再逛了,赵博明心中有愧,只说马车送二人回家,云殊拉着他的衣袖还没松手,士卿见云殊这样,也不想他多劳累,道了句劳烦,坐上赵博明的马车回了木屋。 待到木屋,云殊才放手,赵博明挺刮的衣袖让云殊拽出了很深的印痕。 见云殊盯着,又怕他跟自己算的太清,赵博明背了手跟二人一道别,转身上了马车回去了。 云殊手间摩挲着,赵博明衣袖的余感还在。不禁握了拳头。 士卿已经将灯笼挂好,让云殊进屋。 中秋的夜已冷,士卿还睡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席子,云殊眼中犹豫。 士卿打来了热水,拧了毛巾,递到云殊面前,毛巾的热气敷在脸上,云殊缓了缓心神,深吸一口气。 “小殊,好些了?”士卿问道。 云殊点了点头。 地上的士卿一扯棉被准备躺下,云殊抿了抿嘴终开口:“卿哥,床上睡吧,天冷地寒。” 士卿可不是个客气的人,枕头一抽:“小殊,里头去……” 云殊自觉往里挪了挪。 黑暗中传来云殊的声音:“卿哥,你为何总让我睡里头?” 只听得士卿嘿然一声笑:“因为万一有事儿睡外头跑得快啊,哈哈……” 见云殊没了声音,他收敛笑意又补了一句:“起初无意,后来吧……是我睡觉不老实,我担心把你踢下去……” 第23章 23.扫进亭下来扫金 已入深秋,终于到了云殊盼望已久的季节,一片银杏林落金满地,飒飒秋风卷起金黄的落叶,跨过河岸直落在木屋前。 扫金亭上,亭内让银杏叶裹了个严严实实。到了年关云殊会更忙,这段时间稍稍清闲,跟掌柜的告了假,金叶日日落,云殊日日扫,俨然一个货真价实的‘扫金散人’。 听士卿说近日里书院举行了诗赋大会,士卿的了头名,趁着今日打算替他贺一贺,他素爱吃肉,平日里都是不吃的,云殊今日打算给他做一顿红烧肉。 锦云这段时日卖起了水鸭梨,偷藏了两个,给云殊和士卿送来,云殊便拉着她一道吃晚饭,说今日做了红烧肉,锦云高兴得很,士卿还没回来,锦云拉着云殊,穿过木桥,二人在银杏林里打着树叶仗,累了便直接躺倒在软绵绵的银杏叶面。 云殊很喜欢锦云,不带□□的喜欢,锦云从小在家受着孙老汉和她兄长的呼来喝去,身上新伤叠旧伤,可她却从来都是给人一张阳光的笑脸,与她一处的时候,云殊总是没来由的轻松,仿佛二人这般却也是能一世的。 诗画斜阳,黄橙橙地在天边挂了一片轻纱,倦燕暮归,云殊给锦云讲着在南水城的时候遇到的个人,叫黄橙橙,士卿给他起了个花名叫鸡蛋黄,因为他们家是卖鸡蛋的…… 待到夕阳完完整整藏到了山后,已到士卿归时,二人回了木屋,等了一阵却还不见士卿回来,锦云无法再等了,说要走了,不然回去孙老汉又是一顿毒打,云殊拉着她,拿着碗,从菜碗边缘夹了几口,让锦云饱饱吃了一顿,关了门,送她回去。 待他回来,本为士卿如何都定然是在家里了,他肚子也咕咕叫了,可木屋只有他离开时点的那盏上次猜灯谜得来的灯,士卿还没回,方才经过城里,已经打了落更了。 云殊准备了茶叶,茶还是热的好,可转念一想士卿素来爱喝冷的,于是便将茶冲上了,他对着一桌子菜,一壶茶,一路这么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菜汤早已凉了。直到一个迷糊的声音在屋外远处便唤自己名姓。 云殊急急出了门,见士卿已经步履蹒跚,没走几步,扶着凉亭,抱着柱子不动了,只不断喊着自己。 “卿哥,你怎么喝了这么多!”云殊与士卿相比,着实瘦小,艰难地扛着他回木屋。 “小殊……”他的气息混着酒气就在耳边,他的贴着自己的耳朵,云殊发现他脸上滚烫,这是喝了多少! 入了屋,迷蒙的眼睛还是看到了桌上的红烧肉。 “小殊,今儿什么日子,怎么有肉!”士卿软了膝盖,瘫坐在凳子上,伸手就抓了盘子里的肉,一仰头,指尖红烧肉掉落嘴里,他紧闭着嘴,吃的很满足:“好吃!小殊,你做的菜越来越好吃了!”说着又连吃了几口,云殊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劝他用筷子,劝了也没用。 “卿哥,你作何去了?”云打了水来,替他擦着脸,希望他能醒醒酒。 “不是得了第一吗,同窗邀我喝酒,他们请的,我去了……喝到现在,忘记与你说了……你吃!”士卿竟抓起一块肉,塞到云殊面前。 “我不吃,你自吃吧……”云殊替他擦了擦另一只手。 “吃!”他把肉塞到云殊面前,云殊伸手,他却不依,往回撤了撤,“喂你!” 云殊一愣,微微一笑,头凑了过去,哪知士卿玩心大起,云殊一凑他就一躲,两个来回,云殊不吃了,他倒是一伸手,锢着云殊,将肉塞进了他嘴里,嘿嘿一笑问:“好不好吃?” 凉了的肉更硬,云殊嚼了几口咽下,笑着回了他一句:好吃。 “小殊,渴了……”他指指桌上的茶壶。 云殊替他到了一杯,他一口干,‘哈’了一声:“今日这水,有香味……还要!” 云殊无奈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这是茶……你这般喝法,明日酒醒了怕是要懊恼自己没好好喝这茶了……” 士卿连着喝了几杯,总算罢手:“夜深,睡了……” 他摇着手,晃着脑袋,自己支起身。 云殊忙扶他念叨:“往后高兴也别喝那么多了,你这幅模样在外人面前失礼……” “成了,成了,知……”猝然间,士卿膝盖绊了长凳,二人结结实实摔在了地面。 “小殊……”士卿一声呢喃,竟在云殊身上闭上了眼睛。 “卿哥,你起身……”云殊推着他,他却如一只死猪一般,再也不给任何反应。 “卿哥,你别睡啊……”回应云殊的竟然是士卿的呼噜声,云殊放弃了,他是叫不醒了,得想办法‘自救’。 他费力将云殊推向一边,待自己起身,又一点点地将他拖到床沿,终于‘死猪’躺在了床上。 云殊替他稍稍擦洗,自己随意趴了几口饭,收拾了桌面,洗漱一番也睡了。 翠鸟声声,士卿睁开朦胧的眼睛,发现自己挣扒着云殊,他自己的被子早被踢落地面。自己正蹭着云殊的,云殊气息均匀睡得很沉。他按了按肿痛的额头,望望窗外的天色,深蓝色幕布下能扫金亭轮廓清晰,该是快要黎明了。 他蹑手蹑脚起身解了手,回屋又觉得渴,迷糊地要去摸那茶壶,却不慎将他的竹筒杯跌落地面,云殊被猝然惊醒,二人两两相望。 “那个……小殊,我喝水,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你睡,你继续睡……”士卿嘿嘿道。 云殊揉了揉眼睛,看看外头,道了句:“约莫也该起身了”,便掀了被子,起身了。 云殊穿了衣衫,去了厨房,开始洗漱,而后又开始忙活早饭。 士卿凑了过来,要帮忙,让云殊赶了出去,只说若有清闲,回头多温书。士卿顶着酸疼的脑袋,怎么看的进去,让他烧烧火还行。 云殊不理会他,他愿烧就烧,那模样也估计看不进去。 云殊自顾自将昨日留下的隔夜饭下了锅。灶膛里柴禾哔啵一声。 “小殊~昨夜我没先与你说,临时定的……我喝多了,辛苦你了……”他隐约记得云殊费力将他扛回来,他还吃了肉。 “没什么,本就是该高兴的事情,同窗与你有交情是好事,若往后真在官场相遇,还能相互扶持。你与我说了,我也是让你去的。” “我很沉吧~”他从灶膛探出头道。 云殊一笑:“死猪一样!” “啊哈哈哈……小殊,什么时候你要跟赵博明说他是死猪,我就服你,哈哈……”他火钳敲着灶膛,莫名的兴奋。不过死猪两个字,至于吗,无端端提赵博明干什么! 云殊剜了他一眼:“明哥是斯文人,谁像你这般!” 士卿两手一摊,不置可否。 今日起得早,用了早饭,云殊拿起扫把,扫着扫金亭。 士卿走近,一把抢过,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来:“扫金散人白里日扫金就够了,家里这种活,我在家就我来干……” 云殊笑笑,转身回屋替他倒好了茶。 第24章 24.先生 在西棱城的时光如屋旁的河水不急不缓地淌着,转眼来西棱城已经五年,士卿读书后,这是他第一次参与秋闱,此前才读没多久,并未参加,这五年里已得了秀才,今年是准备足了,秋闱他志在必得。 云殊也已然长成了个翩翩少年,锦云也成了大姑娘,赵博明过了二十,取了字,唤文渊。 来西棱城第二年云殊又在木屋旁多盖了一间,与原有的木屋隔用一墙,算是多了个房间,其实这房间早在士卿读书开始他就打算造了,只是当时看上了那一方端砚,且得了端砚已入秋,冬日里两人一道睡倒也暖和,于是熬到了第二年,终是在第二年入夏前将屋子造好了,他总担心自己会扰了士卿读书,房子一好自己就搬了进去,多少总算是自己的一方天地。 士卿不愿,一道睡习惯了,夜间身旁没人,总是不自在,睡也睡不好,云殊不理,拿着自己被褥就去了新房间,挨过了一个夏天,待到金叶满地之时,士卿又把他的被褥扛了过来,云殊不愿,只说是自己会扰他读书。 士卿便把木屋角落里的一应物什都搬到了那小房间,如此一来,便有了独立的书房,倒也扰不到他休息,云殊便也没再说什么。 再后一年,士卿顺利通过了童生科试,成了廪生,这于许多学子而言,他已然算得天赋异禀,也许是与云殊和赵博明待一起的时间长也有关系,总而言之,士卿已有秀才傍身,离他的目标,云殊对他的期许又更近了一步。 秀才放榜那日,所有人都很高兴,云殊打算在木屋好好庆贺一番。 那日赵博明和锦云都来了,四人在扫金亭下,一顿饭吃的逍遥自在,青檀则是忙进忙出的伺候着几人,饭毕,四人在亭里吃茶磕牙。 赵博明和锦云竟都带了礼物。 赵博明带了两套笔,一套狼毫送士卿,一套羊毫送云殊,云殊看着那套羊毫笔爱不释手,士卿酸溜溜道:“也不知是小殊沾了我的光,还是我沾了小殊的光,博明兄,你说说看?” 赵博明扇子一收,贼笑道:“自然是你沾了殊弟的光,若不是殊弟,你这宴,我可不来!” 士卿被气的够呛,急步回屋,灌了两口茶,缓一缓尴尬。 锦云今日来孙老汉是知道的,得知士卿得了秀才,说可以晚些回去。锦云送不起什么贵重礼物,但也送了香囊,香囊的布料是她去成衣店求的边角料,里头是她自己晒的花瓣,还封了她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上面还绣了花,士卿是竹,云殊是兰。 二人得了香囊很是欢喜,即刻佩在腰间,知是锦云自己绣的,士卿凑着脸问锦云,为何云殊是兰? 锦云道:“赵公子说的,‘殊弟如兰’,如玉如水什么的……反正小殊哥哥是君子……” 赵博明微微一笑:“锦云,是温润如玉,风儒若水……” 锦云望着博明,眼里闪着光芒,频频点头。 云殊暗笑。 士卿偷了赵博明一眼道:“那赵公子是说我清淡高雅,刚正坚毅咯……” 正当他沾沾自喜于赵博明的夸奖,锦云道:“不是,赵公子没说,是我说的,你像竹子,空心的,哈哈……” 言毕,士卿又一噎:“好你个锦云,我好歹是个秀才,你左右要称我一句先生的,你竟敢如此说我!讨打!”士卿作势要打锦云,锦云这一边绕着云殊和赵博明跑窜,一边喊着:“啊,不好了,秀才打人了,王先生打小姑娘了……” 赵博明和云殊则笑着看那追逃的二人。 正闹间,不远处悠悠荡过来一群人,定睛一看是城里的大娘们,嗑着瓜子有说有笑地正我往木屋走,间或几个大娘,二人是识得的,都是从扫金亭中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回家过的,有卖包子家的,也有卖猪肉家的,还有成衣铺花裁缝家的媳妇,还有几人脸熟,但不识。 见大娘们走近,几人迎了迎。 大娘们纷纷朝士卿道喜,士卿赔笑着应多谢,没磕几句,大娘们便藏不住来意:“王公子,今年有十七了吧,也不小了……” 明白了!来讨亲说媒的,王士卿虽然现下是个穷秀才,但秋闱一过,他可是西棱城里最有希望考的举人的,解元不求,但凡考上举人,算是有了入官场的敲门砖,若嫁得他,那后半生可是有做官夫人的命的,可不得早早落定。 士卿瞄了一眼身后,三人正偷笑着瞧着热闹。 大娘们你一言我一语,不是这个说她家姑娘待字闺中,相貌清丽。就是说那家姑娘秀外慧中,柔情似水,不是要嫁自己姑娘的,就是要替他保媒的,甚至还有人竟将姑娘的画像都拿来了。 待那大娘从袖口掏出画像后,身后三人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娘们权当没见着,继续这自己的推销,士卿不胜其扰,终于在他说出“不入庙堂,不成家”的豪言壮语后,大娘们脸上笑嘻嘻,说着‘当考虑了……’转身不舍地离开了。 离开后又恢复了好姐妹的模样,交头接耳,有说有笑。 士卿转身,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三人:“你们不厚道,不帮我也就算了,还嘲笑!”看着赵博明又补了一句:“实非君子所为!” 赵博明扇子一收,两手一摊:“我又不是迂腐的读书人,我是与谁相处便是谁的模样,大娘们也说的没错,有好姑娘便定一个。” 士卿憋气,想揍他又不能揍。 云殊偷笑道:“卿哥,现下定一个,过了秋闱,便讨过来,也是可行的。” “小殊!你怎么也如此!你一个孩子,瞎说什么!”他愤愤。 “殊弟可不是孩子,十五了,他说的可是实话!”赵博明添了把火。 士卿气急:“你比我们都大哩,你都十九了为何不娶妻!还是有隐疾?”说到最后竟贼贼笑了。 “卿哥!”云殊急忙制止,他怎么能对赵博明说这样的话,自己粗俗也就算了,赵博明这样的诗画之人可不能让他玷污了,重点是锦云还在呢,她一个姑娘怎么能让他听这淫言秽语。 士卿貌似也察觉了,赶忙闭了嘴:“那个亭里吃茶……” 墨蓝的夜幕,摇曳的灯火下看不清锦云的脸色,她声如蚊蝇:“我……该回去了……” 赵博明让青檀送她回去,锦云刚走,士卿拍了自己一嘴。 茶过二泡,一阵夜风将青檀幽幽带了回来,站在一旁,催着赵博明回去了,赵博明觉他神色有异,是出什么事了,还是锦云又被孙老汉责骂? 三人齐齐起了身。 青檀见着架势,怯怯地从袖口掏出一只香囊,与士卿和云殊很是相似,不过上面却是什么都没绣,缝香囊的线是黑色,不若云殊和士卿的是白色。 “呦,锦云给你的?”士卿一把抓过,前后翻看,无甚特别。 “不……不是……是!”青檀支支吾吾。 “到底是不是啊?!” “是,是给我的!”他偷了一眼赵博明又低下了头。 赵博明微微一笑,没想到他这书童都有人关怀了,是好事! 第25章 25.青丝线 雾凝歇后院假山上,凉亭下。 赵博明折扇放于桌案,一旁的炉子嘟嘟的煮着茶,他握着手里的香囊若有所思。 这是前年士卿得了秀才的时候,从木屋回来的路上,青檀拉着他说其实这是锦云姑娘送给公子的,她说物件寒酸,衬不上公子,做好了又觉送不出手,犹豫再三,将她送到家之前终还是塞给了青檀。 只说若赵公子不弃就是锦云的心意,若公子不要,便让青檀自行处理。 若是她对自己的心意也如对云殊和士卿那般,想来当日便送他了,又何须遮遮掩掩借着青檀的手。 博明拆开过里面也就是一个平安符和一些干花瓣。赵博明这些年莫名地收到过不少官家小姐各种拖转送来的香囊,手绢多不胜数,不是香囊里藏点表达恋慕的诗词,就是手绢上绣着相思子,并蒂莲什么的。 博明长叹了一口气,放下香囊,握了扇子起身,雾凝歇假山很高,放眼望去,大半个西棱尽收眼底。茶水扑盖,博明稍稍拎了拎壶盖。 士卿玩笑说他不娶妻是有隐疾,当然是胡言,但他也确实没有成亲的打算,是还没遇到过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红粉佳人,但他很清楚,这个人也不是锦云,可他又不想伤了锦云,是乃收了香囊到现在都没去过木屋,只在含稀斋寻云殊。 青檀手持披风,急急入了凉亭。 “公子,入了秋了,风凉,仔细得了风寒,有个万一,大公子定是要扒了我的皮,青檀还没活够呢……” 青檀替赵博明披了披风,转头又替他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上。 小炭炉里的炭有几块已燃尽,青檀打算替换几块新炭,哪知一转身,火钳碰到了身后的炉子,炉子里的火炭清数倒在了大理石桌案,桌案倒是不要紧,只是桌上的香囊正正被炭包围。青檀不顾炭火,一把将香囊捞出,却发现为时已晚,香囊开了口子。那封着香囊的黑线已经断了。 博明取过香囊查看,隐约闻到一股焦味且却发现那封着香囊的黑线烧断处竟有些卷曲,是头发?! 博明叹了口气,将香囊递给青檀,让青檀寻个箱子好生收起来。 秋闱临近,士卿该是在全力准备,云殊自然也是围着他团团转,博明便也没有去打扰。 科试结束,等待放榜,士卿这几日有些忐忑,总坐立不安的,云殊只觉得他是着急知道放榜结果,也没多过问,前日士卿摸了陶罐的银两,急急出门了,士卿与同窗偶有小聚,想来是请同窗吃饭。 是日,云殊早早到了含稀斋,见掌柜正在摆弄一堆玉料,有几块油光滑亮,很是剔透,有几块泛着黄、绿,尚未打磨。 见云殊来了,掌柜偏偏抬头笑嘻嘻道了声早,云殊回之。 云殊不懂玉石,只觉这样的东西都很金贵,从小到大他总能见着哥哥姐姐们哪个腰间换了配饰便能引着他们一堆兄弟姐妹攀比半日,这个外祖母送的,那个姨娘送的,云殊只有缩在角落瞧热闹的份儿。 云殊走近,盯着掌柜手里的玉石。 “掌柜的,这玉石是作何打算?”云殊问道。 “新得的籽料,让西街的‘老石头’帮我打磨个玉佩,剩余的也一道打磨了,好放在店里卖。怎么,你也有兴趣?这东西可不便宜啊。” 云殊淡淡一笑,着实没有闲钱可买这样的东西。 “掌柜的,这玉石是否也分三六九等的,有价廉的吗?”云殊问。 “你想打磨个什么?”掌柜一副看热闹样。 云殊讪笑:“有吗?” 只见掌柜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木盒子,云殊凑近,掌柜打开那盒子,是两块鸽子蛋大小的绿色玉石。掌柜推到云殊面前:“这是东陵玉,相交这些,价廉许多。这两个是边角料,也不知道要用来做什么,原想着此次一道磨两个珠子到还可用。” 见到那两个玉石,云殊满心欢喜:“掌柜肯否割爱?” 云殊拿了这两个玉石,到了西街找到了‘老石头’的玉石铺子,‘老石头’姓石,含稀斋掌柜素来交好,知道云殊是含稀斋的‘扫金散人’,还带了自己画的扇面,想要求他教教怎么磨玉器,老石头笑盈盈应下。 银杏林旁金叶翻飞,云殊已经习惯了白日里士卿的消失,他一人坐在凉亭里,煮着茶看着高大的银杏树上纷纷落下的黄叶。一阵风吹来,灌入了脖子,也灌进了嘴里,他不禁猛咳了一阵,只觉喉咙疼痛,咳出的痰中似有点点血丝,想来是最近天气干燥所致,又喝了口茶,压了压喉间的撕疼。 “小殊!”身后传来士卿急切的声音。 云殊一转身,却被他抱了个严严实实。 “小殊,桂榜发了,我中了,亚魁!”声音就在耳边,他的气息就在耳边,云殊如木头一般愣住了。直到士卿把他松开,他还是懵的。不知是因为士卿抱了他,还是士卿中举了,总归是因为士卿。 “小殊,怎么,开心的魂儿都没了?”士卿拿起手里的文书给云殊。云殊看了文书终于恢复了神志。 “卿哥,这些年总算没有辜负……终是没有辜负的……” “没辜负,没辜负,往后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你也别去含稀斋了,在家就行,想画就画,想睡就睡,想吃就吃!” 这次是云殊主动闷进士卿的怀里,士卿一愣,不着痕迹的推开云殊,云殊的手伸向口袋,刚刚握住那口袋里的东西,士卿又开口。 “那个……小殊,乐也乐了,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士卿挠着头,脸上漾开无尽的笑意。 只见士卿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上面镶着竹子样式,云殊不解的看着士卿,口袋里本想拿出来的东西又放了回去。 士卿嘿嘿一笑:“小殊,你说锦云会不会喜欢?我……我想跟孙老爹提亲,成亲不急……” 云殊愣了愣,望着士卿,缓缓问道:“你前些日子从陶罐了拿银钱是因为这个?” 士卿点了点头。 “怎么样,你觉得成不成?”士卿急切问道。 云殊嘴角扯开艰难的笑意,袖口下双拳紧握:“你知道锦云的心意吗,若是……两情相悦,自然……自然是成的。” 得了云殊一句成,士卿激动无比:“锦云常常来木屋,不是嫁你就是嫁我了,难道你想娶锦云?!你可从来没说过呀,我先看上的,不能跟我抢!”士卿到底骨子里还是有改不了的痞子样,温文尔雅,咬文嚼字的也就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 云殊努力扬了扬嘴角:“若锦云愿意,自然是好的。” “那成,我这就去!”士卿松开云殊,一转身,飞速跑出扫金亭。 第26章 26.守一 士卿离开了,云殊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愣愣的站了一阵,而后转身开始收拾茶具。待他收拾完整,正要走到屋里时,却见远处赵博明的马车驶来,他已经许久没来了,想来是来恭喜士卿的,可他来的不是时候,士卿这个正主没在。 云殊放了茶具,转身出门迎接。 “殊弟!”赵博明下了车。 “明哥~”云殊有些有气无力。 “怎么了,士卿呢?我闻他得了亚魁了,怎么这时候人会不在?”这消息无论如何都是该跟云殊第一时间分享的啊,他这功名云殊可是出了大力的。 “卿哥……寻锦云去了,明哥若要恭贺,得稍稍等等,我给你泡壶茶……”云殊说着便转身往里,博明跟了进去。 “其实今日来不单单为士卿,殊弟……我……我要去京都了。” 云殊倒茶的手微微一滞,而后继续添茶:“何时去,何时回?” “三日内就要动身,兄长招的急!归期未定。”赵博明道。 云殊递了茶给他:“可是赵大人有事?” 博明摇了摇头:“不知是否是兄长的事情,来信到的家里,父亲差人来雾凝歇传的话,许是明日收拾收拾,后日便要走了。” 云殊点点头:“赵大人之事,定是大事,想来是要明哥一道商议,速速去的好。”虽然博明取了字,二人之间的称呼都没改。 赵博明突然拉着云殊的手:“殊弟,我会速速回来的!” 云殊抽了手:“大事要紧,明哥若能留在京都定然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赵博明双手往桌上一拍:“我不要什么大作为!殊弟不知我!”手中的扇子狠狠拍着桌面。 云殊被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我知明哥志不在庙堂,若你真想要,连中三元亦不在话下。只是京都到底是天子脚下,我只是觉得明哥才学不该只在允州,当惠及天下。” 博明自知方才有些过头,敛了声气:“你真想我当官?” 云殊淡淡一笑:“不是我想,是明哥愿不愿意,每个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随心所欲的活着便是最好的了。” 赵博明没了声音,见他手紧紧握着扇子,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殊弟,我往常最是喜欢你这脾性,可有时候我又恨透了你这脾性!” 云殊一愣,不知如何应对,只又默默替赵博明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对不起~”他总是习惯性地在身边人生气的时候道上一句歉。 赵博明喝了茶,见云殊如此,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殊弟,明日来雾凝歇送我吧。与我一道吃个夜饭……”安静须臾,又补了一句,“与士卿一道。” 云殊道:“好!” 赵博明今日来,主要目的是请二人明天去雾凝歇的,等了许久,士卿也没有回来,青檀倒是提醒他要早些回去,还有许多东西未收拾,明日估计前来送行的会有许多人,怕是更没时间。 云殊送了赵博明,应承了明日一定与士卿早早便过去。 站在门口,陪伴他的是那盏那年中秋节与赵博明一道猜灯谜得的纱灯。 云殊就这样望着士卿回来的方向,他相信不管是什么结果,士卿一会来定是要与他分享的。 不多时,果然远远的来了个人影,他回来了,依着云殊想的,他该是会开心的跑回来跟自己说锦云答应他了,他们要定亲了。可是远处的士卿却脚步沉重,低着头,缓缓往家走。 士卿到了屋前,云殊迎了上去:“卿哥……” 士卿嗯了一声,径直往屋里走,云殊跟上。 “卿哥……锦云……如何?”云殊探问。 士卿将手往桌上一拍,银簪便在桌案,他一把抓起将桌上云殊早就替他冷好的茶一饮而尽,袖口一抹道:“孙老鬼不同意!” 云殊坐下道:“锦云呢,主要还是锦云心意。” “有什么用,父母之命,除非官家开口,不然锦云的婚事,天王老子也拿孙老头没办法!” 云殊不解,士卿已中举,换言之,半只脚已经踏入官场,往后定是能飞黄腾达的,孙老汉这么视财如命的人,这笔账不会算不过来,虽然现下士卿确是穷,可往后保他们一家吃穿不愁该是没问题的。 “为何不肯,你已中举,此前得了秀才,那些大娘都那般,孙老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打死人也得给个缘由啊!” 士卿又灌了口茶,愤愤道:“不知道,只说锦云还小,让他考虑几日……” 云殊稍稍释然,原来也不是一口回绝。 “既是说考虑几日,该是有转圜的,若真同意了,三书六礼的也得耗费一段时间,急不来……况且锦云虽然已十七,想来是孙老爹想多留她两年呢,他一直都让锦云上街卖货挣银钱的。”云殊说着又替他添了茶。 “还留?!再留她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了,再说了,若是如此,直说不就好了,非得等两日,煎我心……”士卿说归说,终归还是将银簪妥善收了起来,递给云殊,“小殊,你替我保管吧,带在身上我瞧着都心烦,心慌的很。” 云殊接过转了身,放到了床下的陶罐里:“这里只你我知道的,若届时孙老爹同意了,你便自取。” 士卿嗯了一声。 云殊坐回士卿身边,开口询问:“对了,你见着锦云了吗,她如何,又两日没见她了,也未来含稀斋寻我。” 士卿道:“未见着,我在门口寻的孙老汉,说是她去她的姨娘家了。” 云殊哦了一声,须臾无话,给自己到了杯茶,一灌而下,手伸在口袋里:“那个……卿哥……” “嗯?”士卿等着他下文。 “那个,前几日店里……我跟掌柜的买的……不太值钱,就是,也是玉……君子如玉……我就买了……”云殊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 士卿哈哈一笑:“小殊,你怎么了,说的什么话,我都听不懂……” 只见云殊桌子下的手缓缓放于桌面,展开,是两枚绿色玉石,可做腰佩,正方体,分别坠着白色和青色流苏,再仔细一看竟是两枚色子。 “卿哥,这个送你,贺你得中亚魁,前程似锦。”云殊说着,把青流苏的色子推向士卿,而后低着头,手摩挲着那白色流苏的色子,很显然一人一颗。 士卿笑嘻嘻接过色子,云殊往常都信奉要把银钱都花在读书上,或者给他买些吃的,遇到这种配饰,他总觉多余,没想到今天竟会主动送他玉坠,还是色子?那可是他曾经最痛恨的东西啊。 士卿嘴里说着谢谢,拿着色子好一阵端详:“咦,小殊,怎么每面都只有一个点?这就不是色子了……” 云殊瞥了一眼屋外的灯笼,抿嘴微微一笑:“这个……一……是守一,你知道我不喜欢赌,自然……自然不给你给真色子……卿哥曾应下我的,再也不赌,现下都做到了,日子也便好了,我们亦不能忘了草屋之时,守着初心……是了,就是这个意思……” 闻言,士卿安然收了色子,起身伸开手,对着云殊挑笑道:“替我佩上!” 云殊的手有些微抖,系了两次才系上。 士卿抓过云殊的色子,一把把云殊拉了起来,替他系上,又快有准,拍了拍云殊的肩:“小殊,谢谢你了……” 云殊盈盈的双眼望着他:“不谢~” 屋外风吹过,灯笼晃了一晃,里头的蜡烛便熄灭了。 第27章 27.送文渊 今日博明要走,云殊早早起身出了门,临了叮嘱还在床上的士卿,让他早些起身,迟些来趟含稀斋二人一道去雾凝歇。 士卿闭着眼,喃喃应了声,云殊便出门了。 士卿起身,用了云殊替他做好的朝食,便悠悠地晃到含稀斋。 现下这城里没人不知道士卿,城外的穷酸秀才考上举人了,这可是西棱城的大事,是人见了士卿都要喊一声‘王老爷’,士卿到也变得谦虚了,只让大家唤他名姓,客气的唤一声公子也就是了,这么一来,那些原要给他说媒的大娘们可高兴坏了,本是不敢高攀这举人老爷的,现下他自己都主动放下身段,那就怪不得她们要为自家女儿做做打算了。 士卿被缠了一路,终于到了含稀斋,那些大娘们才罢休,在外头嚷着要士卿有空去她们家吃个夜饭。 士卿只得笑着打哈哈。 “卿哥你这是……”云殊边问边笑,明知他是因为什么,见他那狼狈样,便想逗他一逗。 “哎,别提了,早知道我就让她们喊老爷了……也不至于现在都拉着我当姑爷……”士卿径自拿起云殊的茶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云殊微微一笑,也没说话,自觉替他续上。 掌柜的倒调侃上了:“举人老爷哪家不想攀一攀,我若有个闺女,我也想很举人老爷结亲的……嘿嘿……” “掌柜的,你就别凑热闹了,我都烦死了” 掌柜的笑嘻嘻收了声。 云殊走向掌柜:“劳烦掌柜的给我吧……” 士卿目光锁着云殊。 只见掌柜的从柜台里去除一个精致的木盒交给云殊,云殊道了谢,转头喊士卿出门。 “小殊,是什么?”士卿在云殊身后探着头。 扬了扬手里的木盒:“给明哥的~” 士卿一把抢过:“我看看!”他抽开木盒,发现里面是一把折扇,盒中飘出一股淡淡清香。云殊想阻止,却见他已经抓出了折扇,将木盒塞还给云殊:“小殊,你大手笔啊,檀香扇!” 他展开扇面,那是一副高山流水图。巍峨高山上,苍翠松林下,伯牙悠然抚琴,子期倚薪相伴。上有‘扫金散人’落款。 云殊夺过扇子,小心翼翼抚了抚扇面,缓缓收起,置于盒中。 “你对他这般好!竟引他为知己。”士卿也不知怎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云殊正色道:“明哥君子,且他从不以俗眼相看我们,便是含稀斋营生,若无他,我怕也是得不了的。卿哥往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他此一去,不知何时相见了。” 士卿吃了瘪,瘪了瘪嘴:“知道了,文渊是个值得相交之人,我只是气,我怎么就没有扫金散人的扇子。” 云殊微微一笑道:“可你有扫金散人的色子。” 闻言,士卿勾着云殊的肩,脸上阳光灿烂,二人齐步前行。 到了雾凝歇,门庭若市,皆是些年轻人进进出出,想来也是替赵博明送行的。 其他人入门要呈帖子,云殊和士卿不用,他们俩的脸就是帖子。门房见二人来,笑嘻嘻地将他们引了进去。 估计博明早有交代,二人被人带着到了后院假山上的凉亭,下人奉了茶,道了句:“公子吩咐了,让二位在此处稍等。”便退下了。 云殊望着脚边那一片黄叶金海,感受着深秋的风吹来时阵阵寒意,不禁又咳了几声,士卿忙给他倒了杯茶,递给他,又抚着他的背,云殊才顺过来气。 “是我疏忽了,殊弟,士卿,还是让你们在屋里等的,可现下,书房前厅都有人,我不知你们来这般早,本是午饭招呼了他人,夜饭与你们一道,我知殊弟喜清净……”赵博明便说着,边请二人下了凉亭。 士卿是无所谓的,云殊着实不喜人多,午饭还是让他们二人在书房吃了,一个下午,二人也没帮上什么忙,云殊捧了几本书,有去了凉亭,他果真很喜欢赵博明后院连着的那一片银杏林,士卿与他一道,只是不到一柱香便睡着了,许是之前科试心弦太紧。云殊蹑手蹑脚出了凉亭,跟青檀讨来斗篷,轻轻替他盖上,又傻愣愣看了他一阵。替他抚开脸上的发丝,转身出了凉亭,往银杏林中去。 青檀送来了吃食,远远见士卿睡着,踮着脚,到了凉亭见只有士卿一人,扫了一眼,发现那片金灿灿中有一抹灰白身影,转身下了凉亭,刚入走廊,便见到了博明,他朝凉亭看了一眼,青檀自觉道:“公子,士卿公子入了睡,云殊公子在银杏林。”博明一点头,青檀退下了,他便直直朝银杏林去。 飒飒秋风撩拨着那片金海,云殊正低头捡着银杏叶,只看他捡了一叶,仔细查看又丢弃,来回几次。 身后传来赵博明一声唤,云殊回头。 “殊弟,你这是干嘛呢?” 云殊微微一笑,扬了扬手里的一片银杏道:“想捡个脉络好的做书签,我卿哥该是会喜欢的。” 赵博明脸色略略一次沉,又即刻堆上笑意:“只给士卿吗?” 云殊低了头:“明哥不嫌弃,自然也有……” 博明哈哈一笑:“求之不得,怎会嫌弃。” 眼看时辰不早,博明是来寻他回去的,省的夜饭寻不到人。 云殊从腰间取出那扇盒,双手递给赵博明。 博明眼中闪着晶亮,开了扇,他那俊朗的脸上仿佛猝然临春。 “明哥……欢喜吗?”云殊问道。 “欢喜,欢喜至极……殊弟……”赵博明突然将云殊一把揽进怀里,云殊一愣,直挺挺地任他抱着。 赵博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殊弟,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京都?” 凉亭里,醒了的士卿看着相拥的二人握紧了拳头:他娘的,真把我家小殊当象姑了! 士卿扔了斗篷转身下了凉亭,直奔银杏林。 待他再见到二人时,二人已在回来的路上,士卿堆了笑脸,换来云殊一句:“卿哥醒了?” “你倒是想我不醒来的吧……”说这还剜了博明一眼。把云殊拉到自己身边。赵博明讪讪一笑。 云殊轻笑:“你又胡言了……” 回来后,到了书房,博明嘱咐着云殊多想着自己些,有事没事多给他写信,还将自己从不离身流云百福玉佩送给了云殊,替他坠在腰间,说是若有困难就去京都找他,云殊应着,也嘱咐他多顾身体,多多写信。士卿只默默地帮他收拾书。 夜饭吃了很久,士卿很高兴,博明有些忧郁,云殊似乎也很难过,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开始士卿还不让云殊喝,一张嘴胡言乱语,说什么喝多少受人欺负也不知道。后来自己喝多了,也就不太留心了。 三人中博明酒量最好,士卿脚下已经发飘,云殊双眼迷离,博明吩咐了青檀准备两间房,今夜估计两个都走不了了。 士卿大着舌头,说要起身解手,云殊以为他要离开了,唤着:“卿哥等等……”,士卿只摆摆手,管自己出了屋子。 “卿哥……”云殊扶着一旁的柱子起身,一个踉跄没站稳,靠上了一旁的柱子,却发现那柱子软绵绵的,抬头隐约看到了赵博明。 “明哥,扶我……卿哥走了,我也该回去了……”他拿着博明当柱子,拽着他,勉强能站稳,赵博明将他困在他与柱子间,望着云殊这眉眼半睁的迷离模样,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 在银杏林里他问他愿不愿意与他一道去京都,他说他的卿哥还在这,他不能走,也许有一日士卿上了金榜,他会去京都的。 他跟他说:士卿总有成亲的一日,他不可能跟他一辈子。 云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答话。 许是酒精的作用,现下赵博明眼中竟有了狼意:“他不值得你如此,殊弟……”下一刻,他搂紧了云殊的腰,将云殊整个人都锢在自己怀里,狠狠将自己的唇压了上去…… 云殊哼了一声,软绵绵的手推不开他,只能任他作为。 “赵博明,你在干什么!” 身后一声断喝,醒了士卿,也醒了博明。博明理智回归,松开了云殊,云殊软软地倚着柱子滑到了地上。 士卿一把扯开赵博明,狠狠瞪了博明一眼。抱起云殊,拖着脚步往屋外而去。 博明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往刚刚回神的脸上狠狠甩了个耳帖子,心念:殊弟,别恨我…… 第28章 28.离别 士卿还有醉意,扛着软绵绵且意识模糊的云殊往木屋赶:“我就说他对你没安好心,初识就是!” 云殊只闭着眼睛在他背上睡的安稳。上次醉了他也只嚷嚷着要睡。 士卿把他丢在床上,胡乱退去外衫,嘴里还没个停:“上次说你是像象姑,闹了脾气,今天若我不在你就真成了,赵博明翩翩公子,竟然断袖!怪不得不成亲,还好走了……明天醒了,定是要后悔死你……”他自顾自说了一堆,褪了衣衫,倒下也睡了。 翌日,赵博明眉头紧锁在雾凝歇门口等了许久,终于在青檀的不知第几次催促下上了马车。京都方向本不经过木屋,他还是让车夫绕了路,他知道云殊定是要恨死他了,赵博明坐在马车里,手里是云殊送的檀香扇,幽幽的檀香味萦绕在马车里。他的脸上愁云惨淡。 车外传来青檀的声音:“公子,出城了……” 出城了就是快到木屋了。 博明莫名有些心慌,一手撩开车帘,一手紧紧握香扇望着木屋。 马车颠簸,不能聚焦的双眼死死锁着木屋,眼看着越行越近,终于还是忍不住让车夫停了车。 车夫和青檀都在外头安安静静等着。日头有稍稍升了些,青檀见赵博明这个样子,跳下马车就要往木屋去,被赵博明厉声叫了回来,青檀只得乖乖呆在车旁,嘴里嘟囔:“想见就见嘛,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以前公子从来不会这个样子的,殊公子知道您来了,定然也会跑着过来的!” 博明叹了口气,放下帘子道:“走吧……” 青檀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跳上马车,车夫挥鞭,骏马前行。 博明摩挲这手里的檀香扇,莫名一股不知名的东西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猝然喊了声:“青檀!” 马车骤停,青檀钻入车中:“公子,怎么了?!” 博明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紧紧握了握扇子,嘴巴微微开合:“没什么……走吧……” 青檀又哦了一声,钻了出去,马车起步,木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尘土一路弥漫,隔绝在木屋与马车间。 青檀突然一声咋呼:“公子,是殊公子!是殊公子!” 闻言博明如猝然逢胜,慌乱推开车门,钻了出去,尘土慢落处云殊正站在路中,望着他,他跳下车,被脚下碎石差点崴了脚,他无暇顾忌,紧握手中香扇,如脱缰野马般朝云殊飞奔而去。 博明平时行路都是衣袂抚花,悠悠而来,突然的狂奔然他上气不接下气,在云殊面前差点没刹住步子,喘着粗气,笑的如夏日焦阳。 “殊弟……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博明边喘边道。 云殊朝木屋看了一眼,博明目光追之,发现士卿正抱着手看着二人。 “殊弟……昨夜……对不起,我……我不知怎么了,你来见我说明你原谅我了是吗?”他目光恳切,总算喘匀了气。 云殊抿了抿嘴,广袖下拳头紧了紧,缓缓开口:“此去京都,山长水远,一路保重。” 博明的心总算放下了,冁然而笑,点了点头。 须臾无话,云殊开口:“车马候着,还是快些启程吧。” 博明点了点头,眼中的不舍却无法收敛,刚刚转身行了几步,又回了头,朝着云殊微微一笑,怯怯开口:“殊弟,当真还认这段情谊吗?” 云殊望着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启程吧,明哥……” 一声明哥,博明灿然一笑,重重应了一声,心无大石,脚下的步子也格外的轻快,入车前还不舍看着云殊,云殊也没走,只在原地目送,待博明走入车内,探出投来,士卿已与云殊一到站在路中,黄尘已落地,眼前格外清明。 博明奋力朝二人挥手,云殊稍稍抬了抬手作别,直到见不到二人,博明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车内。 士卿拉着云殊回屋:“昨夜的事,你明明记得对吧!你怎么能原谅!” 云殊看着士卿,淡淡一笑:“明哥..……待我真诚,你总说我像姑娘,酒醉之人,眼中的并不一定是现实的,许是一时眼花,情不自禁,于我而言……其实……没什么。” 闻言,士卿的下巴都跌到了地面:“没什么?!小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酒再醉人,定然是知道身边之人是谁,他就是看上你了!你竟还替他找缘由!” 云殊倒了杯茶给他道:“卿哥,过去了,就这样吧……”他一如平静的水面,波澜不惊。士卿有一瞬的冲动,再说他一次象姑,看看他会不会生气,但总比现在一副庙里和尚模样好,可转念,又不想惹他生气,终是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道了一句:“随你吧!”甩袖离开。 出了门又折回来:“你宿醉未醒,我找掌柜的说声你今日不去了!”也没等云殊回话,他便自顾自离开了。 云殊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若有所思。 快近午时,也不知士卿会不会回来,云殊还是晾了茶,做了饭一路等着。已过晌午,士卿迟迟不回,想来是生着气在外头用了午饭或者又去了哪个同窗家里,云殊看着已经冷却的饭菜,看看窗外的烈烈秋色,灿灿金林,忽觉士卿拥有的很多,而自己拥有的,只有他而已。 无奈拿起筷子,忽听得熟悉的急急脚步声,士卿回来了! 他放下筷子,即刻起身出门,切切询问:“卿哥回来了,用过饭了吗?” 士卿只嗯了一声,道了一声“用过了”径自入了屋,翻着床底,要找那银簪。云殊站在一旁:“卿哥,孙老爹那边……是……允了吗?” “没,锦云回来了,我见着了,我去寻她!”说着发簪已在手中,起身,看见桌上完好的饭食,看了云殊一眼:“往后用饭,不用等我……”说着又急急离开了,还是连云殊一个嗯都来不及等。 云殊目送他离开,直至见不到身影,回了桌,独自吃着一桌冷饭凉菜,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一颗心悬悬不定,终是追了出去。 第29章 29.过堂 士卿急急跑到了锦云家,连路上之人与他打招呼,他就随意应着,此前他见到锦云正在她的窝棚里,貌似是被孙老汉关起来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要去看看的。 士卿一路扬尘,很快就到了锦云的窝棚,在远处探了探,看看孙老汉在不在。说也奇怪,上次他来找锦云,孙老汉竟然在家,没有出工,且穿的还是一条宽大的绸衫,今日看他,竟还在家,且竟是与他家儿子一道在喝酒! 他家儿子好吃懒做惯了,一家人只知道奴役锦云,现在把锦云关了,两个人竟还有闲情喝酒! 士卿没有冲动,偷摸着溜到锦云的窝棚。 “锦云……”他气声呼唤。 “士卿哥哥!”锦云精准地找到了士卿扒着的位置。 “出什么事了,那老东西为什么关着你!”士卿愤愤道。 棚内安静了一阵,锦云缓缓开口道:“听闻你中举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士卿心中煎熬:“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先救你出来!”士卿说着就开始掰锦云窝棚的木板,头上青筋爆出也只是掰开了少许缝隙。 锦云忙阻止他,在这下去,阿宝定然是会被惊到的,届时惹来她爹可不是开玩笑的,士卿定然会被暴打一顿。 士卿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只无奈得从那稍大的缝隙里看着锦云,想把自己的手伸进去,可被那木头卡住,还扎进了几根木刺,疼得他嘶嘶叫,拔了木刺。 “士卿哥哥,小殊哥哥也很高兴吧……那……赵公子呢,他开心吗,有没有来寻你们?”锦云道。 士卿拔了木刺,口水涂了涂伤口:“高兴,你小殊哥哥自然是高兴的……赵博明么……哎别提了!” 锦云瞬间紧张,小手扒着木头缝:“赵公子怎么了,士卿哥哥,你别吓我!”自从她上次送了香囊开始,赵博明就没有在木屋出现过,她看到过好几次,赵博明是直接去含稀斋找云殊的,她遇到赵博明之前虽没读过书,可后来缠着士卿和云殊教她写名字,誊录三字经、论语等慢慢读,只为离他更近些,她自然也知道赵博明如此那般是为了什么,自己也知道无论如何都配不上赵博明,可就是忍不住会想他,念他,记挂着他。 士卿见锦云如此紧张,此前赵博明对云殊做的事情他还在气头上,便脱口而出:“赵博明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去京都荣华富贵了!” 棚内有须臾无话。 云殊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正看着士卿将那银簪塞到了木头缝里,他知道里锦云在里头接着。发簪已被锦云接了进去,士卿脸上洋溢这无尽的笑意。 云殊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手掌心,试图用这样的疼痛压抑心中涌向喉咙的堵塞之感。见士卿笑的开心,他转了身,想来他们的好日子该是不远了。 锦云接过了发簪,士卿笑嘻嘻的跟她说道:“锦云……我现在是穷,但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高不高兴嫁给我……” 锦云握着发簪,两行眼泪猝然决堤而落。 “士卿哥哥……” 士卿听出了她的声音的哽咽,脸上更加欢喜,自然以为是锦云因是太激动了才会如此,不禁又再次发问:“锦云,你愿不愿意?只要你点头……我即刻便向你爹提亲……” 士卿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等待锦云回复的时间里,一个眨眼仿佛都如一个世纪。可他换来的却是锦云将发簪从木头缝里伸出,和一句“谢谢……” 士卿的心一瞬间,碧落坠黄泉。 “为什么,锦云,你不愿意吗,还是……还是你中意的是小殊?” 他看不到棚内的锦云摇了摇头掩面啜泣。 “究竟为什么,锦云,你说话!”他在棚外建居焦虑无比。 磨了磨,锦云终于说道:“我爹要我嫁给杨员外做填房……收了聘礼了,士卿哥哥,若早些,我……我愿意的。” 杨员外?那个逛窑子,买扇面,假风流的杨员外?! “这么个东西,怎么能娶你,他做梦!!”士卿说着,怒气冲冲,大步流星跨入院中:“孙老爹,锦云不嫁杨员外!” 屋内的孙老汉和那儿子齐齐放下了筷子,出了门…… 云殊回了家,眉目分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缓缓取出陶罐,数着银钱,若亲事定了,想来需要银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孙老汉也不是个好说的主,心思都在钱眼里。 云殊望了望外头,士卿还没回来,想来该是会回来吃夜饭的,那必得庆祝一番的,于是收了陶罐便去厨房忙活。 哪知米刚下锅,却听见含稀斋小哥的声音老远就传来:“云殊公子,士卿公子出事了!” 云殊手里水瓢落地。 “云殊公子,快些去吧,在县衙大堂……” 云殊如离弦之箭出门,无暇细问。没跑到城门就开始喘气,可脚下并未停下半分,一路跑着,间或悄悄缓了步子,咳嗽一阵。气未喘匀继续跑。 待他到了县衙,大人已经退堂,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开,士卿坐在堂内凳子上,脸上有几块淤青,眼睛也充满了血丝,锦云正给他端着水,孙老汉和他儿子站在一旁,一同站着的还有那杨员外,云殊往里闯时,那杨员外正堆着满脸的褶子朝孙老汉道了一声:“往后再这样惹事,我可不管了!这亲自然也就别结了!”在孙老汉和儿子连连称是,杨员外色眯眯看了锦云一眼,傲然离开,那肥胖的身体差点把云殊撞回门外。 “卿哥!” 士卿看向云殊,他那一张脸,云殊都差点认不出。 “小……小殊……”他说话嘴里如含了一颗鸡蛋。 孙老汉夺过锦云手里的茶杯,塞给云殊:“我家锦云你们别在妄想了,此事就此作罢,再闹……难道你们想害的锦云被整个西棱城的人戳脊梁骨吗?!”说完,拉着锦云就要走。 士卿拉着锦云的手,锦云神情木讷,只默默流泪,一手被孙老汉拉着,一手被士卿拉着。 “锦云……” 云殊自然知道内有乾坤,可如今这场面却也不是问缘由的时候。 “举人老爷,你家亲事,我们着实攀不起,我家锦云名声也伤不起,你高抬贵手,你们此生无缘,不若求个来世,大家都好过不是?”锦云的哥哥,一把抽出士卿拉着锦云的手,锦云就像个木偶,被哥哥和父亲拉着出了大堂。 云殊搀着士卿,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下穿过西棱大街,出了城门,回了木屋,瞧了大夫,也上了药。 终于在士卿一声‘嘶’,一声‘啊’中知道了原委。 云殊回来后,士卿找孙家父子理论,让退了亲事,他好与锦云一处,其实此前孙老汉说考虑考虑,实则已经收了杨员外的聘礼,杨员外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月底便来迎娶锦云,杨员外家财万贯,虽然比孙老汉小上几岁,可他的聘礼足以让孙老汉跪舔。 原来从孙老汉穿上绸衫开始,锦云已经是杨家的人了,杨员外自觉自己比锦云大许多,虽是填房,三书六礼齐备,只差个亲迎,锦云不愿,孙老汉便关着她,她日吵夜吵,孙老汉不胜其烦便将她送到了山里的一洞里关着,直到锦云认命才将她带回来。 士卿一闹,非要孙家退婚不可,若没这杨员外,没那让他此生吃穿不愁的聘礼和家大业大的女婿依靠,士卿求亲他定也是会答应的,可如今聘礼已收,万事完备,退婚会伤了锦云名声,也会得罪杨员外,主要也是舍不得那屋里成箱的珠宝,孙老汉果断拒绝。 士卿不肯,孙家也不肯,如此一来便扭打在一起,士卿被打的鼻青脸肿,还是邻居报了官,一行人便被带到了县衙,士卿到底是个举人,县官赐了坐,了解了始末,说到底是私事,县官也不好断,士卿本要告孙家逞凶,这个县官倒能管管,可孙家搬出锦云,叫来了杨员外,士卿见锦云心一软,外加县官从中调和,令孙家向王举人老爷道歉,并赔偿医药费,举人老爷不可再纠缠锦云,此事便作罢了。 士卿知道锦云的婚事全凭孙老汉一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抢了人一起远走天涯,顾全这锦云的名声,再不情愿也只得应下。 士卿握着那竹叶簪,恨不得将它嵌到手心里。 云殊见他这模样,只默默替他煮着汤药,替他递上一杯茶。 “小殊,如果我早点,我和锦云是不是就……就能长长久久……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我只是想中了举,便是不中也要求亲的,就是想过了秋闱……”士卿双眼茫然。 药已煎好,云殊筷子搅了搅,自己又抿了抿,待不烫口,递到他跟前:“卿哥,先喝药……” 士卿木讷地接过汤药,一灌见底。 云殊端了空碗,转身道:“人这一世,所交所处,讲缘分二字。你与锦云有缘,却无分……杨员外似乎对锦云是上心的,那聘礼可见一斑,我们能求的,只是锦云往后能过得幸福美满。” “幸福美满不可能!我见过那杨员外去天香阁,他又怎会对锦云一心一意!明明胸无点墨非要办诗会,便是虚伪!这样的人,锦云怎么能嫁!怎么能嫁!”他拳头敲着自己的膝盖。 云殊抓住他的胳膊:“卿哥,我也想你与锦云一处的,可已无转圜,现下这公堂一闹,整个西棱城都已知道锦云是杨家填房,便是孙老爹死了,锦云也要嫁给杨员外的。世间女子较锦云惨者多不胜数,若真计较起来,她算得高嫁,我唯愿她余生安然,不求你猝然放下,只愿你不再缠着锦云,免得累她让左右笑话,你是男子,可她终归还要顾着名节。” 士卿愤愤抽了手,低头望着被面,冷冷道:“我知道!” 云殊转了身,将药碗拿去厨房,再出来,发现床上已空,再望屋外,士卿已跑远…… 他急急关了门,追了出去。 云殊见士卿到了酒楼,看来是要买醉。 小二哥很有眼力劲,见士卿热情迎了上来:“举人老爷,可是要酒?” 士卿一点头,一拍桌面,银钱赫然显于桌面:“要坛!” 小儿诺诺应下再问是否要菜。士卿只说了随意,小二便急急下去了。 云殊远远望着他,他知道现下士卿需要的是一人静静,自己出现,怕是他无法尽情发泄,待他喝的差不多,也发泄完了,带他回家也就是了。 士卿一杯接一杯,云殊时而手间一握,时而眉头一皱,忍下好几次要去拦下他的冲动。终于在士卿彻底醉之前,小二告诉他,酒钱没了,论着遇到云殊前。他定然会抬手一挥,吼一声“赊账!”,可云殊从来不喜欠人情,更不喜欠人钱,于是,他摇摇晃晃地起身。 一转身,将酒壶和酒盅全给打翻,一地的碎渣,小二为难的看着他,见他这迷糊的模样也不敢轻易说下次再给,怕是他不记得,哪知士卿将竹叶发簪往桌上一拍,抬手一挥:“权当赔了,不用找……”小二高高兴兴接过发簪,送着士卿出了门,还扬手高喊:“举人老爷明日再来啊……” 没行几步,一个趔趄,云殊稳稳扶住了他。 “嗯……小殊?你怎么在这?……呃……”他嘴里本就不清楚,还打了个酒嗝。 云殊忍着他那酒味,也不答话,只扛着他回家。 第30章 30.还屋 一声鸡啼破了晓,墨蓝的天幕还没升起。 云殊照顾了士卿一整夜,都没怎么好好睡,过了三更才闭上眼睛,现下正睡得深沉。 士卿揉着发胀的脑袋起身,看看身边睡得深沉的云殊,隐约记得昨夜云殊种种,不免叹了口气,自觉劳烦云殊了。 起身解了手,摸到厨房,顶着迷糊的脑子开始准备朝食。 待锅里的粥扑盖,天已亮。 云殊睁眼,一看身边空空如也,他即刻起身,窜出门。正好迎上士卿端着粥碗。 见到云殊脸色惨白,士卿自然知道他是以为自己有出去惹事了。 云殊见到他,忙上前接着他手里粥碗。 “小殊是怕我去寻锦云了?”士卿道。 “不是……我只是……我知道你不会,你知轻重的……”云殊吞吞吐吐。 士卿微微勾了勾嘴角:“放心吧,为了锦云,我也不会乱来……” 二人对坐着吃了朝食,云殊收拾着碗筷入了厨房,士卿扒着厨房门框,看着云殊一阵,似下了什么决心般对着云殊道:“小殊,有件事与你商议。” “嗯。”云殊头未抬,自然应着。 “那个……那房间还是还给你吧,把书房搬回来,我会扰你睡觉,且……终归就算我不娶了,你也要娶的,你也十七岁了。” 云殊顿了手里的活,转头愣愣地看着他,对上他的视线,手里洗碗的抹布不着痕迹掉落,他手紧紧抓着那碗口。士卿被他看得心慌,低头看着地面,云殊才觉自己太过收了眼神,又拿起抹布,低头轻轻说了声:“好……” 士卿如释重负转了身,回头收拾东西去了…… 总共两只碗,都快让云殊洗去了釉,抹布也洗出了个破洞,他才将东西归置了。 出了门,见士卿正要出门,再看屋里头,床被挪开,陶罐也没归原位。 “小殊,我替你去买个新褥子……旧的生霉了……” 未等云殊回话,士卿已经径自离开了。云殊望着他的背影:“你竟一晚都不想多待了……”他将那发了霉的褥子取了出来,晾在凉亭,待出个太阳,总归还是能用的。 云殊跨步入屋,看着床上的两个枕头,两床被子,此前外头的屋子新造的时候,还是士卿无论如何要将他拉进屋来,说身旁有人习惯了,现下如此着急要分床的还是士卿。 云殊坐在床沿,摸着床上的褥子,心中道:“也好,不是锦云还有他人,往后在这张床上陪着士卿的人,终归也不会是自己了……” 云殊不知愣愣地坐了多久,士卿扛着新买的被褥回来了,未入门便急急喊着:“小殊,咱们一道将书桌抬回来便成,其他的我来……” 云殊回了神,起了身,出门迎他,接过他新买的褥子,看着他坚定的模样,他软软道了声:“好~” 午饭前,房间已经换过来了,搬搬抬抬,灰尘太多,士卿打了好几个喷嚏,云殊让他洗了面,又换了干净的衣衫,不准他入屋子,赶他去银杏林中走走,士卿听话去了,待云殊将屋子都擦了一遍,才唤他回来,自己则在河边洗衣服。 士卿乖乖入了房,没有了灰尘也没有再打喷嚏,拿着书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云殊晾了衣服回来了,门关着,在窗口见他发愣,手上的书还是倒着的,便不动声色离开了。 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壶酒,一包花生米,他知道今夜无论如何士卿该依旧是睡不好觉的。酒有时候确实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他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夜饭,云殊又多炒了个菜。士卿看着那两坛酒,感激地朝云殊说了句:“多谢”。 云殊只陪他喝,可喝了两口,便被士卿制止了:“酒不是好东西,你身子弱,不该喝的。”云殊倒也没有再喝。 两坛酒让士卿一个人喝了,起初闷声不吭,后来便开始一句句唤着锦云,待所有的酒喝完,士卿虽说话迷糊,不过还分得清谁是谁。他摇晃着起身,向床沿走去,云殊急忙扶他。 士卿眼中模糊,只觉床沿尽在咫尺,实则还有两三步距离,他撤了支撑力,软软倒下,云殊急忙撑着他,士卿一个前倾,二人重重摔在床上,云殊被他压了个结结实实,士卿呼出的气息就在耳边,云殊不知为何竟希望能此刻永恒,他就这样任由他在自己身上睡着,他闻着士卿身上的酒气在士卿耳边轻声说道:“卿哥,你还会找到第二个锦云的,你也会入庙堂,从此一家和乐美满,宽心……”他抚了抚士卿的背。 许是觉得床不平坦,士卿手摸索着被子,却摸到了身下是云殊,他半眯着眼,支着手:“呃……小殊,对不起……”说完奋力翻了身,朝天呼呼大睡。 云殊没了身上的重量,起了身,替他褪了靴子,将他整个抬到床上,替他盖好了被子,准备了饮水,放置在床头,才离开他房间,替他关了门。 云殊又躺在了侧屋的床上,睡意全无,他摸了摸木墙,士卿就睡在隔壁。似乎听见士卿梦中都在喊:“云……” 云殊自嘲地笑了笑,被子盖过头顶,翻来覆去,终究闭不上眼睛,他拿起那东陵色,黑暗中看不真切,每个面都有着凹陷,他将每个面都摸了一般,极其虔诚,转头对着那木墙:“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君知否,卿哥……”两行眼泪滑落,即刻用被子蹭去,他不敢想象若是士卿知道他对他的心,会如何,不过定然也是没有哪一天的,因为他也不会让士卿知道。 发愣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士卿一觉到天亮,云殊一夜未眠,想来昨夜士卿多少都是喝了酒,昨夜的模样今日起身定然会不舒服,云殊望望外头,天色在慢慢变亮,想来也可以起身了,正好给士卿做一锅热腾腾的粥,让他能有些许精神。 粥好了,天也露出了鱼肚白,士卿还未醒,云殊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近,阴暗中却传来士卿的声音:“小殊……” 云殊一惊,即刻恢复正常:“卿哥醒了,我以为你睡着……只是进来看看……你昨夜饮了酒,你睡觉向来不老实,我怕你蹬被子……”说着转身开了门窗通风。 屋外亮光射入,士卿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此前就醒了,只是不想起……” 云殊‘哦’了声替他打来了洗脸水。 士卿洗漱了一番,喝了粥,只说了一句:“小殊,我出门了……”人便走了。 云殊在后头问:“卿哥,午饭回来吃吗?” 士卿只摆了摆手。 云殊洗了碗,关了门,去了含稀斋。 第31章 31.抢亲 到了月底,银杏的叶子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云殊在含稀斋得到的消息,今日是锦云出嫁的日子,这半个月来士卿日日早早出门,至夜不归,有几次是他同窗将他扛回来的,好几次是云殊从酒馆里将他带回来的,不过他虽如此,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任他发泄排解完了,估计日子还能上正道。 今日特殊,云殊又跟掌柜的告了假,想着回去陪着士卿,可不能出什么乱子,可当他回到木屋的时候,发现士卿已经没了踪影,心中咯噔一下,想来是去酒馆了,于是又追到常去的酒馆,人也不在,云殊慌了神,与他要好的同窗家寻了个遍,一也没有,他心头念着千万别去找锦云,脚却往锦云家而去。 孙老汉得了不少聘礼,倒也给锦云盖了一简单却而干净的木屋,作为锦云的闺房。今日的锦云家热闹非凡,人人脸上扬着笑意,道着恭喜。 孙老汉和孙家哥哥承着亲戚好友的道喜,忙的一刻不停。 云殊低着头,靠近锦云的小木屋,胜在人多,无人察觉。 果不其然,听见了士卿的声音:“锦云,跟我走……” “不行的,士卿哥哥……你我都会抬不起头做人,我爹和我哥……还有杨员外,他们不会放过我……士卿哥哥你走吧……” “我不走!” 云殊破门而入,即刻又关了房门。转身见士卿正拽着锦云,锦云的盖头跌落地面,她今日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很是美丽动人,只是施了粉黛的脸上清晰可见两道泪痕。 “小殊?”“小殊哥哥!” “卿哥,别闹了!”云殊道。 锦云只拭着眼泪,低声啜泣。 士卿则盯着他,半晌道:“你没心吗?锦云不能嫁那杨员外!忍了好些天了,我真的忍不了!!” 这时门外头突然想起媒婆的声音:“新娘子,再一刻就出门了,无论如何你都得要准备好了呀~”伴随而来的是推门的声音,门栓插着,没被推开。 “知道了……再等等……”锦云高声回话。 云殊士卿大气不敢出。 待打发了了媒婆,士卿又要拉锦云走,锦云只摇着头,云殊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巴掌。 士卿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殊,一声吼:“你干什么!” “你醒醒!你不要脸,锦云要,你说过你不会乱来,若真这副样子让人瞧见,大婚当日,两个男人在她闺房,你觉得杨家还娶不娶锦云,她的名声你顾不顾,你是不是要害她浸猪笼,要她丧了性命?!” 二人的争吵引来了媒婆,她大声问着什么事,也成功引来了孙老汉和孙家哥哥,士卿冷静了,云殊怒目而视,他再想不通,他也不管了。 “小殊哥哥,你们快从窗口走!”锦云急切道。 孙家哥哥拍着门,不断喊着锦云。 锦云只声声应着,让他们等等,马上就来。 云殊拉起士卿,二人从窗户跳出,锦云关上了窗户,插上了窗栓…… 士卿被云殊拽着,离开了锦云家,到了远处,士卿便不想走了。他躲在一棵树后,云殊也只得跟着,手却没有放开,防止他猝然回去。 片刻后,唢呐声起,锦云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出了房门,由他舅舅牵引着上了轿。 士卿的手抠着那树皮,眼睁睁看着那杨员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锦云离开…… 直到看不见整个迎亲队伍的身影,二人始终没说一句话。末了,士卿开口:“云殊,放手……” 云殊依旧不放:“卿哥,回去吧……” “我说让你放手!”士卿转头,怒目而视。 “卿哥……”云殊被他这一来有些发愣,他的眼神很是恐怖,此前从未见过。 “我让你放手,听见没,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事事管着我,那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是锦云!你为何一直让我放手,你自己不喜欢锦云,为何也要让我孤苦无依!我现在让你放手,你放吗?啊!”士卿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的模样。 云殊怯怯放了手,愣愣地看着士卿拂袖离开,连衣袂带起的尘土似乎都带着对他的恨意…… 云殊的指甲陷入掌心,渗出点点血迹,他失魂落魄地回了木屋。也不入屋,只坐在亭中,手里握着那东陵色,眼望着城门方向。 一旁的银杏林已经叶落满地,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如云殊的心一样萧条,掌心的血迹已经干涸,一阵风吹来,云殊猛咳了一阵,离了树枝的枯黄叶被卷入亭中,卷到了云殊脚下。云殊捡起那小小的扇形叶片喃喃:“你这一生倒是结束了,我这一生,不知何往,路无所止,这般想来,金叶兄,你倒比我自在些……” 云殊坐在亭中,一手握着东陵色,一手握着银杏叶,直到夜幕落下,城中亮起点点亮光。他终于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腿入了屋。 他烧了水,晾了茶,不敢在士卿房中等着,怕他见到自己又无端怒起,只回了自己房间,开着门,等着。 他抱着今夜士卿不回来的心思,若到明日还未归,他便去寻他,哪怕士卿不愿见到自己。 他搬了凳子,倚着门,好几次扛不住睡意,头撞在了门框上,回想这大半个月来,士卿喝酒折腾,惹得他要照顾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月已至中,一声闷响惊醒了云殊,是从士卿房间传来,他即刻起身,发现士卿正趴在地面。 “卿哥!”云殊扶着士卿,他已烂醉如泥,借着月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士卿拖到了床上,转身点了烛火,替他盖了被子,灶上还温着热水,速速取了些,急急回来,发现士卿竟坐在床沿,盯着烛火,半眯着眼睛,满脸红晕。见云殊进来,他灿烂一笑:“你来了……” 云殊试探着嗯了声,端着水盆进屋,看来他是想通了,不怪自己了。 云殊放了脸盆,拧着毛巾之际,腰间却被一双手死死抱住,士卿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阿云,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云殊身僵如木,只紧紧拽着那手巾,他怎么突然这么叫他,最亲昵也就喊声小殊。云殊的耳朵忽然感受到了湿润、柔软,不对!晚间的云殊并未束发,他把他当锦云了! 云殊转身,手将士卿撑开:“卿哥,你看清楚,我是小殊!” 士卿却置若罔闻,似乎只认准了他就是锦云,一把将他搂过,温润的唇堵上云殊的嘴。论力气,云殊从来就没觉得自己能跟士卿抗衡。现下的他如一只被人提着的兔子,只有顺从的份。 这一刻,他从未想过,士卿原也抱他,只是兄弟之间又怎会带□□,如今的士卿却充满了占有和侵略,他不是不愿,只是现下士卿眼里心里,他都是锦云,若是他醒来,现下之景估计得恨不得手刃了自己。 士卿一个旋转,二人落到了床上,云殊被他压制地严严实实,毫无反抗之力,一阵天旋地转,也没了时间流逝之感,云殊头晕目眩,士卿的气息混着酒气直往他嘴里钻,终于士卿松开了他的嘴,流连于他的脖颈间。云殊得了喘气:“卿……卿哥……你……你醒醒,我是云殊!我是云殊!”他拍打着士卿的肩,企图唤醒它,可士卿却单手将他按下:“阿云,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一定不会的……你只能跟我一处”他说完又堵上了云殊的嘴,另一手解着他的衣衫,云殊用尽了力气,士卿却如千斤巨石,金箍铁桶,心口一阵凉意,云殊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第32章 32.清醒 云殊望着身边睡得深沉还抱着自己的人,心中竟有莫名的一股甜意,也许士卿能与他这样一辈子,就算酒能醉人,能壮胆,可男女他应该能分清的吧?他醒来会怎么样?比原来更恨自己,还是接受他,从今往后二人自在安然?云殊脑子里转了一出又一出的大戏,紧紧抱着士卿,若他会恨自己,那么这将是他们二人此生最亲密,也是最后的安静时刻,他不想错过分毫。 士卿松开云殊翻了个身,暗中的云殊甜甜一笑,头埋在他后背,又从身后抱着他。 深秋的西棱早已没有了晨雀醒早,一阵阵的鸡啼依旧报晓,将士卿从沉沉梦中唤醒,一睁眼,脑袋的沉重和左手臂的麻木同时袭来,他揉了揉眼睛,去寻那让自己手臂酸麻的根源,云殊正微笑的看着自己,柔柔唤着:“卿哥,你醒了……” 士卿一时恍惚,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猝然坐起,被子的亲肤之感让他回想起昨夜,看着一旁不着衣衫的云殊,隐约记得了自己干过的事情,激起他的一身冷汗,外头灌入的阴风一吹,吹的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士卿看着眼露惊恐却依旧盯着自己的云殊,反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帖子,大吼一声“恶心!” 云殊被这两个字,被他的行为怔住了,一动不动抓着被角,眼中闪烁着晶莹。 士卿慌乱的滚下床,摸着衣衫胡乱穿了一通,嘴里还不断念着:“我特么做了什么!”,待士卿穿正衣衫,夺门而出,云殊的眼泪也滚了下来。 作日被自己的手指戳开的掌心的伤口又渗出了血。 云殊一声不吭,这样的场景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士卿反应会如此之大,切实置身其中又是如此的锥心之痛。他默默地找着埋没在床上角落的衣衫,起了身,点了蜡,才发现士卿将他衣服穿走了。他木讷地收拾了床铺,幽灵般荡出门,终于在扫金亭里落定。 屋前那盏纱灯依旧迎风摇曳,此前云殊重新布了纱,写了字,诗还是那两句诗。腰间缀着的东陵色在素衣的映衬下格外扎眼。 他手握着东陵色,望着那灯笼,竟一声嗤笑。晨起士卿的所作所为已经很明显了,他们此生都回不到从前了,士卿怕是都不会再见他,也不会再唤他一声小殊。他又是一个人了…… 士卿离开了三天了,这三天云殊哪里都没有去,时而回屋里煮茶,想着士卿是王大的时候,都是舀了水直接喝的,是他将他纠正过来,那时候他让他做他小弟,他唤他王哥哥。 荡过桥去银杏林里,想起此前博明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去京都,他说他的卿哥还在西棱,哪里都不去。 更多的时候,还是坐在扫金亭中,看着满地的枯叶,此前他扫叶,士卿还调侃他扫金散人来扫金,一把夺过扫把,只说他在家的时候,这活不用他干…… 云殊等不下去了,他开始悄悄的去寻他,书院找过没有,相熟的同窗家找过都没有,甚至连孙老汉家,杨员外家都偷摸看过,虽说总不至于会躲在杨员外家,可锦云在,士卿的性格着实说不好。 云殊还是去找了锦云,束了发的锦云多添了些妇人的味道,云殊问他杨员外对她好不好。锦云点了点头。再又寒暄了几句,锦云知道云殊并非士卿,不会有事没事的来寻她,终是锦云先问出的口。 云殊说士卿不见了,来她这寻寻。 锦云低了头,紧紧拽着手中的绢帕,摇了摇头。 “锦云,我没别的意思,卿哥他才不见一日,是我紧张了,说不准已然回木屋了,你别多心。我这就回去了……”云殊道。 锦云点了点头,云殊转身便走,又被锦云拉住:“小殊哥哥,代我跟士卿哥哥道个歉,还有……” 锦云支支吾吾,云殊担心有什么重要事情,不免紧张:“怎么了,锦云?” 没想到锦云竟抬了头,露出了笑脸,一如初识那般:“小殊哥哥,成亲那日,多谢你了,士卿哥哥的心我明白的,若是早些……可现下多说无益,他会好起来的,嗯……还有……那个……赵公子,他可有消息吗?” 云殊稍稍愣神,点了点头:“此前来过信的,在京都一切安好,短时间内没法回西棱,还问了我们安。我代大家回了。” 锦云微微一笑,只道:“安好便好,他定然是安好的……” 云殊与锦云道了别,自然也没有回木屋,他不知道士卿会去哪里,他走的时候身上没有银两,现下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夜里受冻?没钱买吃食?…… 早知道他宁可离开的是自己,至少士卿能在木屋里安然,毕竟是自己对士卿怀着‘肮脏’的心,士卿骂他恶心,骂得对,他想想自己也恶心!想来士卿是这辈子都不愿见他了。 云殊唯一担心的是希望这件事不要耽误士卿明年的会试,若他能回来,他可以马上离开,此生再也不见,只换他能安心度余生。 士卿离开已经月余,云殊的日子过得很麻木,不过他依旧见人会笑,待人谦谦,含稀斋的营生也继续着,士卿曾说自己没有扫金散人的扇子,云殊便替他画了一幅《陈重雷义胶漆情》,后来想想不妥,这样的扇子送了他也不会要,又画了一幅《青竹凌霜》,再想想其实画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反正士卿也不会收,两把扇子一道收了起来。 他每日朝食和夜食都会准备两份,桌上永远有凉茶水,士卿爱喝茶多于喝水。自己则睡在士卿的房间,若他回来,他要第一时间知道,没了士卿,他还是依旧睡在床里,床外留了士卿的位置。 闲下来的时候就握着东陵色出神。 那日,云殊正在含稀斋,却有人点名找他,说有他的信件,那人脸熟,之前博明的信也是他送的,看来博明又来信了,云殊看了信,博明在京都,赵大人不肯再放他归来,博明邀他去京都,只说去看看也好,左右士卿会试总要去的,又说了些忆起以往与云殊一道的事情。 云殊回了信,只报了平安,写了愿君泰安的祝语。 到了晚间,云殊正一个人用着夜饭,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放下筷子急急出了门,原来是一个路人赶路走过,他转身回屋,身后却传来一人的声音,再回头,发现就是那路人。 “敢问……这是不是王云殊公子的家?”那人问道。 云殊点了点头,那人递上一封信,笑嘻嘻道:“我来走亲戚,橙橙拖我送的,让云殊公子看了,写完回信,我迟些回去也可再捎回去……” 云殊看了信封,是鸡蛋黄送来的,他请了那人进屋,那人只说着急去亲戚家,便走了。 云殊回了屋,看着鸡蛋黄的来信。 第33章 33.千石坳 云殊得了鸡蛋黄来信,说他和士卿住过的屋子倒了,忽然一个念头钻入他脑中,士卿是不是回南水去了,作此想,云殊收拾了行装,将木屋托锦云照看,自己便赶往南水城。 来时走了月余,是云殊身体不济,路上走走停停,回的时候连带着路上遇到同行之人马车骡车的捎带一阵,半月便到了南水。 云殊来到草屋,果然房顶已经坍塌,土墙已经瓦解,云殊踩着废墟,想要再进那尚未坍塌的一角看看,身后却传来鸡蛋黄的声音。 “云殊,别进去!危险!” 云殊转身,一少年正朝他奔来,虽然已过五六年,可他一眼就认得那是鸡蛋黄。 “橙橙~”云殊微笑着迎接。 鸡蛋黄累的喘气:“远远见你,还想着是不是你呢,直到看到你走近草屋,云殊,你竟然回来了!你竟然会回来!” “橙橙,见过卿……王哥哥吗?”云殊赶忙问道,本也是想着看完屋子便去寻他的,没想到他到自己来了。 “王狗子?没见呀……怎么了,他不见了?你不会是回南水城来找他吧?”鸡蛋黄道。 云殊点了点头:“有些误会,他中举了,此前与你说过的,来年大笔之年,不能错过!我在西棱都找了不知几圈了,他熟悉的只有这里……” 鸡蛋黄叹了口气,在他心里,云殊本该是这辈子都不想回来的,没想到为了那王狗子又回来了。 “云殊,别担心了,他都那么大个人了,说不定回老家了,你这两日,且在我家住着,也别进城了。”鸡蛋黄道。 “他老家?” 鸡蛋黄点了点头:“这草屋起初也不是他的呀,你忘了?” 云殊才想起士卿原来也是流浪到南水城的,他还有个新竹姨娘,只是已经去世了。 “你知道他老家是什么地方吗?”云殊问。 鸡蛋黄抱着手,狐疑地看着云殊:“你不会想去找吧?” 云殊点了点头。 鸡蛋黄啧了一声,叹一句:“王狗子太作了!这样好的弟弟在家还到处乱跑,乱跑他个鬼哦!” 云殊微微抽了抽嘴角,以示回应。 云殊赶了半个月的路,本想着让鸡蛋黄告诉他士卿的老家,自己好继续走,可鸡蛋黄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休息几日,看着云殊弱不禁风的样子,鸡蛋黄真的怕他再赶下去会死在路上,客死异乡就什么都别想了。 任凭云殊怎么问,他都只说忘记了,云殊知道他记得,只是不愿说,一直吵着让自己在他家住,也是为自己好,便安安单单在鸡蛋黄家住了三日,黄婶儿到也没有冷言冷语,估计是鸡蛋黄打过招呼了,又或者是黄婶儿也知道,此前都是士卿偷鸡蛋,云殊可是乖孩子。 第三日,鸡蛋黄终于耐不住云殊缠,告诉他士卿是从一个叫千石坳的地方来的,是在南水城的东面,云殊笑嘻嘻地道了谢,收拾了行装就要出门,鸡蛋黄从开口告知他地名开始,他就没打算再留云殊。 没想到临走的时候黄婶竟给云殊塞了一包鸡蛋,说都是煮好了的,路上磕不坏。云殊瞧着黄婶,眼中似乎闪着点点晶莹,深深拜了拜,鸡蛋黄送了他一里又一里,终是让云殊赶了回去。他让云殊保证好癞给他个信,云殊应下,他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家。 不见了鸡蛋黄,云殊一路往东,碰到岔路不敢随意走,只在路口问人,直到问道确切消息,才会行往下一站,也有走过错路,入了深山,直到无路可走,又退了回来。磕磕绊绊地终于找到了千石坳。 千石坳地如其名,在山坳里,山上裸露着片片石块,植被不多,远远看着有些荒凉,坳里没多少户人家,且似乎都是些老人,老人们说年轻人都出去营生了过年才回。 云殊见人便问知不知道王大的家,老人们许是耳聋,或者年纪大了不记事,都接连摆手,云殊才想起当时士卿还小,这些近花甲之人还是没放心上的。 对了,新竹姨! 一问一个准,新竹丫头老人们可都是记得的,只是说起都是唏嘘,年纪轻轻的就丧了性命,连着那狗娃子也不见了踪影,云殊知道他们说的狗娃子是士卿。 说起新竹和士卿,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新竹一生未嫁,士卿是奶娃娃的时候,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新竹捡到的,听说是不知道谁丢在她家门口的,新竹的家在半山腰,平日里大家都不怎么往山上去,加上士卿哭闹不止,大家都说士卿是山里的山精妖怪来的。 后来随着士卿长大,村里但凡是孩子惹祸的总有士卿,以大欺小,坑蒙拐骗的多少都做过,更加佐证了大家的猜测,大人们都不让自己家的孩子跟士卿玩,士卿就变得更加调皮捣蛋了,新竹也管不住他,后来新竹采菌菇的时候跌落了山崖,士卿便也就远走他方,没了音讯。 很显然士卿也没有回来。其实路上的时候云殊也在想士卿没回,只不过自己在家也是干等,既然知道了他的老家就过来看看,他此前说新竹姨对他很好,回来替他拜祭下表表孝心总也是好的。 村里来了人,老人们都向千年没开过口终于遇到了说话的人一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跟云殊聊天,云殊依旧温和,陪着老人们聊到了傍晚,老人们还管了他一顿饭,这个塞地瓜,那个塞馒头的。 天再暗下去,不好上山,云殊跟老人们作了别,老人们本想留他在山下,见他心意已决也没有强留,给他准备了火石,蜡烛类的让他带上山。 新竹姨的屋子是石头堆砌,除了长了些青苔杂草之外,从外头看着倒也算得牢固。云殊到的时候太阳正好落了山,借着余晖还能看清这个屋内场景。 石头围成的院墙,只围着一间屋子,院中长满了杂草,一旁的角落有个木棚的模样,没有门倒有灶台的模样,虽然已经坍塌,估计原来是用来做厨房的。石头房中空空如也,只有两张床,一张只剩下了一块开裂斑驳的木板,倒像是后来多了人加出来的,该是给士卿的,一张泥砖搭起来的床,该是新竹姨睡的。 好在石屋沿溪而建,云殊赶紧趁着最后的亮光搜罗了好些干树枝和干草,又四处翻找了一遍,找到一口破瓦罐,裂口很锋利,洗了瓦罐,又烧了水。 看着泥砖搭起来的床,担心自己一趟上去就要塌了,于是他整理了些干草铺在木板上,算是今夜容身之地。 他起了火堆,幽暗的火堆照着四面石壁,风吹动烛火,手捧起瓦罐里已经冷却了的水,望着火堆,石壁上摇摇晃晃云殊孤独的身影。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围棋……违期……卿哥,你回家吧,你不想见我,我便离开……”云殊喃喃,发着愣。 夜已深,云殊终是枕着包裹,握着东陵色,侧躺着歇下,这是士卿离开后他已形成习惯的入睡模样。 山坳静谧,夜风摇曳着苍树,飒飒风声入耳,云殊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深冬天寒,初晨重露,山中并无翠鸟醒早,昨夜睡得很浅,被冻醒了几次,又往火堆里加了几次柴禾才勉强睡去,云殊还是在他的生物钟点醒了来,柴禾堆腾着一丝烟,云殊又重新起了火,把作日老人们给的地瓜丢了一个进去, 云殊环顾四周,才猛然想起这屋里居然连新竹姨的牌位都没有。 云殊即刻出门,寻了锋利的石片和一节木头,慢慢的削,一片片木屑飞出,多少是个牌位的样子,可以竖立了,又刻了新竹的名字上去,屋里没有桌椅,云殊就索性将牌位那看着不太牢靠的泥砖床上,把刚烤好的地瓜恭恭敬敬地供上,而后下跪,恭恭敬敬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额头上沾了厚厚一层尘土。 “新竹姨,我是云殊,王哥哥取了名字唤士卿,中了举了,请您放心。我本是来寻他的,若您在天有灵,便好好护他,让他得以衣终暖,腹终裹,身康健,心常安,来年大笔……算了,我不该贪心的,他好便好了……云殊扰您仙踪了,您别见怪。”云殊说完有叩了叩首。 起身,才发现原来泥砖床上还有蜜蜂挖洞做窝的痕迹。 云殊盯着那些坑洞,仿佛能看到士卿曾在这床上拿着细树枝,挑蜜蜂的情景,小士卿蹲在床前,单眯一只眼睛,一个细长的树枝伸入床下的空隙中,拨弄几下,一只蜜蜂从缝隙中钻出,一转头,小士卿朝自己一笑,云殊不自觉脸上漾开笑意。 云殊啃着地瓜,望着山中的初晨,鲜红丹阳挂在天边,如橙黄渐变的长绸,勾着片片白云。曾经士卿也定然是与他一样,坐在门前啃着地瓜,看着朝阳。 云殊想起昨日那些老人们与他说的话,士卿从小调皮捣蛋,被村里人当成山精妖怪,也被同龄的玩伴孤立,那时的他该是怎么样的难受和孤寂,可这几年的相处,士卿本性却是极好的。 云殊想,若在千石坳的时候那些大人能对他友善些,那些同龄的朋友又能与他亲近些,士卿会不会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少年,至少新竹姨离开后,他定然也不会远走他方,一个孩子孤独飘在这吃人的人世。 如此想来,虽然初识的时候,他也偷鸡摸狗,也赌,也滑头,可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能够如此,已算不易。 云殊又一人在山腰绕了绕,走着每一次士卿可能走过的地方,过了午,下了山,整个千石坳不大,绕了一圈回来,都还没到老人们做夜饭的时间。 老人们想要留云殊说话,云殊只说自己会在这里多待几天,不急于一时,老人们笑嘻嘻的很高兴,轻松的放了他回家了。 云殊回了石屋,俯瞰着整个山坳里间或又屋子升起炊烟,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画面,就在这山坳里,就在这石屋里,就在他站的位置,他一如现下望着山坳里的人家,一件披风披上了身,耳边响起士卿的声音:“日落了,你身子弱,受不得寒……”说完将他揽进怀里。 云殊一晃神,一侧身,唤了一声:“卿哥……”,身旁寒风撩过,空空如也。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第34章 34.新竹 翌日清晨,云殊急急离开了千石坳,离开时,满脸的匆忙又带着些许的激动。 老人们一路追步,明明昨日才说好的会多住几日,陪陪几个老不死的,也给他们讲讲外头的事情,可今日就要走,老人们心中虽有不甘,却不能说什么,只追问这为何要走。 云殊只说事关士卿性命,老人们才松了手,云殊知道他们几个老的在这山坳里天长日久与世隔绝,对外头的人世太过渴求了,云殊的到来,于他们而言如旱地猝降甘霖。云殊答应了,办完了事便会再来的。老人们笑逐颜开,只嚷嚷着让云殊把士卿一道带回来,云殊应下了,老人们往他手里塞了些瓜果,干粮,目送着云殊离开。云殊深深拜了拜,转身离去,直到不见了云殊的背影,他们才收了落寞的眼神各回各家。 云殊一边赶路,一手伸进包裹里,紧紧握了握包裹里的竹筒,他相信这是新竹姨的意思,是新竹姨让他找到的。 昨夜云殊依旧合衣而睡,刚刚稍稍安稳,却莫名一阵地动,他猛地起身,地动却停止了,可房子却有了石头崩裂的声音,云殊不及细想,直接跑出了屋,伴随一阵石头瓦片碰撞的声音,一切又回归寂静。 云殊扫了扫四周,发现屋子也没塌,火堆竟也没有熄灭,只是屋子里尘土飞扬。云殊袖子捂了口鼻,探着身子进屋,发现那泥砖床却塌了,他做的新竹姨的灵位被埋在了泥堆里,云殊望了望头顶,房梁虽然有所开裂,但还算结实,于是壮了胆进屋,将新竹的灵位从泥砖堆里刨出来。云殊这才发现,原来泥砖床中间有几个泥砖墩子支撑着,并非是全部实心的。就在他将新竹的灵位刨出来的掸去灰尘的瞬间,火光映衬下,泥砖床空心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反光点,他恭敬放了灵位,捡起一旁粗一些的树枝将那反光点周围的泥砖一块块挑开,发现是一支发着暗哑光的金色物一角,因为一个竹筒包裹剩余的部分。 云殊拾起那东西,才发现是一只金簪,金簪细长,金线缠绕着一块通透的圆形白玉,每一根金线末端都绞着红色的玛瑙珠子,俨然月下傲梅凌霜的意境。 云殊第一时间反应,这是新竹姨的,再一想,新竹姨若要是有这金簪怎么还会在这千石坳里生存,这金簪足够她带着士卿在外头置办一所宅子,安然此生。 可此前老人们告诉他新竹一家在这千石坳都不知道多少代了,都是规规矩矩的山里人,怎么都不应该会有这样的东西,且要藏在泥砖床里。这种做法,即便不是赃物,也是轻易能见人的东西。 思索间云殊已经将发簪上的灰尘擦去,转身凑近火堆,细细端详,才发现这簪子的背面竟还镂着两个字“王倩”。王倩——与士卿同姓,大概率是士卿父母辈的东西。 士卿总说自己不记得娘亲的模样,连爹爹是谁都不知道,那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让士卿知道或者回想起他的身世。 思及此处,云殊又回头去捡了竹筒和那本包着金簪的破烂手帕。 竹筒只是普通的竹筒,那手帕过了年月已经发黄明显,四周围还有些散开的丝,隐约可见一个‘辛’字,可正好在散了丝的边缘,不知道辛字后面还有没有别的,还是就单单只是个辛。 云殊不敢乱动,怕那‘辛’字都要跟随周围散开的丝线而消失。 他取了自己的帕子将这方丝帕收稳妥,又撕下自己衣衫的一角妥善裹了金簪塞回竹筒里。云殊一夜未睡,屋里火也足足燃烧了一夜,他焦急的等待着天亮,他也想明白了,他要尽快回西棱,自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找是找不到士卿的,而士卿若想见他,退一步说愿意见他,或者想回木屋了,那么回西棱乖乖等着是最好的办法,如若他在外头,士卿回去了,那么此生就真的错过了。 天蒙蒙亮,将将能够看清山路,云殊便起了身,下山时才发现原来昨夜是从山上滚下了一块落石,正被两棵粗壮的树卡住了,没有滚到山下。 云殊脚下不停,到了南水也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去找鸡蛋黄,径自又离开了,他知道若找了鸡蛋黄,估计又得在这费上几日,鸡蛋黄知道的也都是士卿告诉他的,金簪被藏得那么严实,万一真是不得了的脏污罪证,又恰恰是士卿家的,那么让鸡蛋黄知道金簪反而有害无益。 一路艰难,云殊这年都是在路上过的,待回了西棱,直接去寻了锦云拿了钥匙。 锦云本想与他一道回木屋,那正好杨员外在家,云殊在和锦云相谈之时,那杨员外虽不靠近,却也一直偷瞄着他们二人。 云殊不想给锦云惹不必要的麻烦。其实此前看不惯杨员外,因为士卿说见他逛窑子了,还有花钱买扇面办诗会,稻草非要裹锦布,觉得他虚伪,不过抛开这些,那杨员外能够让锦云跟自己聊天而只是远远观望,说明对锦云还有几分惜重,云殊对锦云的日子也稍稍放了心,自然也不能给锦云添麻烦,于是便谢绝了,锦云望了望杨员外,也就没有再坚持。 回了木屋,发现锦云把木屋收拾地很好,云殊收拾稳妥,便早早安歇了。 可不知为什么,第二天醒来竟发起了高烧,也许是一路风尘,一颗心高度紧张,悬悬不定,一回来猝然松懈,也许是天寒,他又受了凉才会如此。 他发着烧,蜷缩在被子里却瑟瑟发抖。 喉头的干疼让他从迷糊中醒来,口渴无比。 “卿哥……”云殊呢喃,“我口渴……” “卿哥……” 屋外的呜呜风声回应这云殊,云殊将自己的如同坠入万丈深渊里的脑袋拉回来,缓缓睁眼,他又忘记了,这屋子里已经没有士卿了。 他伸手去摸床边柜上的水杯,却发现根本没水,手上无力,那水杯还让他的手一带跌落了地下,滚了几圈碰到床沿停下。 他艰难地撑着手起身,浑身酸痛无比,无力的手摸索着衣衫,胡乱一套,便起了身。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甩了甩头,希望借此能让眼睛看东西没有重影,云殊扶着墙一步步到了厨房,才发现水缸里也已没了水,他无奈又拖着身子,顶着寒风到了溪边,冬季水浅,露出了河床,云殊到了岸边,蹲下身摸着岸边石头,一脚先往下,再一脚跟上,才终是到了水边。 他喉咙干疼难耐,方才一路行来都是闭紧了嘴巴,毕竟若呛了冷风,估计是能将肺都咳出来。云殊早已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去计较有没有烧开的饮水,手掬起水,一捧下去引得他一阵猛咳,一股热流从喉咙涌出,紧接着是那熟悉的血腥味,他……咳血了。 云殊望着双手捧着的鲜红,一股热气从鼻尖长长呼出,他淡定洗了洗手,再漱了漱口,起身打算打点水回去。 这一番的折腾让他脑袋清醒了些许,手脚依旧酸痛无比,但少提点水够自己喝总还是可以的。 一来一回两趟溪边,云殊身上的里衣已经湿透,他换了衣衫,又下了灶台,他想喝一口热水…… 云殊费力地生着火……火折子受了潮,起不了火了,他想起此前在千石坳,老人们给过他两个火石,似乎还在包袱里,他取了火石,一下,两下……终于点点火星点燃了稻草,稻草的燃烧给他带来了点点暖意。 云殊的本干涩的眼眶瞬间湿润,下一刻,两颗晶莹的泪珠应着灶膛里那烧得正旺的火苗,翻滚而下,滴落他握着柴的手背,紧接着再是两滴,抬袖擦去的下一刻又会流下更多的眼泪,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也不想控制了,任由眼泪滑落,云殊往灶膛里塞了几个大木。手紧紧抱着自己,蹲在灶下,头埋在双臂中,本紧咬着的牙齿也松开,云殊竟哭出了声…… 小时候他感到委屈哇哇大哭,母亲便回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可他忍不住,掰开母亲的手,哭的嘶声力竭,而后她母亲便替他受了几鞭,那些当着他的面,打着他母亲,只因为云殊的哭喊声,说他母亲不会教养,从那以后,云殊就再也没哭出声过,再难受,自己忍着,忍不住要流泪,也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个音节,而这一的情况若让他母亲看见,会与他一道偷偷掉眼泪。 云殊哭的抽噎,终于没了声音,眼中的泪水也不再流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却发现自己的手冷如冰块,自己的脸却极度发烫,水已经开了,他忍着浑身的不适,打了水给自己洗了把脸,一头栽倒了床上…… 待再醒来,云殊发现自己一直是趴着的。艰难地支起身,发现身体依旧沉重,头依旧疼地发裂,估摸着这点体力应该能支撑到城里的医馆,于是下了床,要推开床去拿陶罐的银钱,待床推开,银钱拿出,他身上的衣衫又湿了一半。 换了衣衫,裹了厚外套,云殊摇摇晃晃往城里去。 第35章 35.内有乾坤 病中,‘士卿’会时不时的出现在云殊的生活里,云殊时常会出现幻觉,幻听,有时候是暮夜至半,午夜梦回之时,有时是他一阵猛咳,咳到弯腰,再次起身之时,他自然也知道士卿不会回来了,可是每次又禁不起那种盼他归来感觉引诱,一次次的失望。 博明去了京都,偶有来信,锦云嫁了人,士卿离开了,云殊变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个人过活,好在这场病终是熬了过来,病去如抽丝,云殊自觉身子似乎比以前更差了,来回多挑几次水,或者多拾些柴都容易喘气,一身虚汗。 含稀斋那边倒也没有催着他尽快去,得知云殊情况后,若有急用的,掌柜地会让店里小哥个云殊送过来,隔日待他画完了,再命小哥取回去。 今日日头很好,云殊依旧早早起身,对着对面空着的位置一道吃了朝食,收拾了便傻愣愣朝门口坐着,忽然想起带回的金簪一直放在陶罐里,回来后也没细细看过。 云殊取出了金簪,还有那竹筒,里里外外看了又看,除了那王倩二字,再无其他,这也许是云殊父亲送给他母亲的,可能是士卿父亲的名字,若是母亲的冠以夫家姓,自家姓也是不会丢的。倩显然不是姓。 手帕上有个辛,难道他母亲名字中含辛吗? 云殊正捧着金簪思索,耳边却响起了锦云感叹的声音:“小殊哥哥,哪里来这么好看的簪子!” “锦云?!”云殊起身相迎,随身的丫鬟就站在屋外不远处,杨员外怎么会让她来?该不会是偷跑过来的吧,回去可是要出事儿的,“你怎么来了?” 锦云手里甩着一张纸,塞到云殊手里,顺道将云殊手里的发簪抢过:“小殊哥哥,且先看看!” 云殊疑惑,要展开纸,又被锦云拦下,提醒道:“不要太激动哦……” 云殊狐疑展开。无比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是士卿的信! 抬头四个字:“锦云淑鉴” 是给锦云的信,云殊合了纸,不再看下去,又递给锦云,锦云正研究着那发簪,百忙中抬头看了一眼云殊:“怎么了,干嘛不看,我让你看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士卿哥哥,有他消息了,怎么又不看!” “那是与你的……”云殊道。 锦云推了推:“让你看,便放心的看嘛,得我这主人首肯了,怎么还如此扭捏,活该此前士卿哥哥说你像小媳妇!” 锦云一句话,云殊脸上微微一笑,手倒也诚实的打开了信件。 信中士卿报了平安,让锦云不必挂心,来年的会试他说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不过,即便赶不上他也不会放弃的,后年,大后年,一直考下去,让锦云保重好身子,天冷穿衣,天热打扇等一些关心的话。只是没有说起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也没有提及云殊一字半句。 云殊看了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平安就好,他努力科考便好。可旧忧已去,又添新忧,士卿平安,可关于士卿的身世,他还是想让他知道,除了这件事,他在这世上便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锦云,信从何来?”云殊有些激动,拉着锦云的手问道。 锦云摇了摇头:“丫头收的,说是个从未见过的人,受人之托送来,见丫头收了信,那人便走了,丫头也没问什么。” 云殊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王倩?”锦云也发现了这两个字,将发簪朝云殊扬了扬。 云殊接过簪子点了点头:“可能是卿哥的东西……”云殊说着就要从锦云手里接过,可巧,云殊拽了,锦云没松手,发簪的头竟转了个向,锦云瞪大了眼睛,云殊吓得一身冷汗,这可是士卿父母的东西啊! 云殊急忙接过,锦云也愣愣的盯着,此时二人才发现:金簪不是被二人拽坏了,而是本来就可以旋转拧开,金簪是中空的! “这样的簪子我从未见过,方才只觉得他华丽夺目,没想到内有乾坤?!当真巧夺天工!”锦云感叹。 云殊发现锦云的丫头已经在门口了,正鬼头鬼脑地盯着二人,也不避讳云殊的目光。 “那个,夫人……我们回去吧,老爷该是要回府了的。” 锦云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没有了初见云殊的笑意,淡淡回了一声:“知道了……” 云殊也觉,虽有那侍女在,可锦云已嫁为人妇。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拉拉扯扯,又是信,又是发簪的,传出去,他自己是无所谓,怕是锦云要让人戳脊梁骨,云殊也让锦云速速回了。 锦云无奈,只得带着丫头离开,临走时还回头嘱咐了云殊一句,下次要告诉他里头的东西。 云殊点了点头,锦云才又给他扬了个笑脸,转头离开了。 云殊目送着锦云离开,待锦云身影已远,他即刻关了门,上了栓,铺上一张纸,将金簪空心的部分朝那纸上倒,可到了许久,却什么也倒不出来,便是尘土都没半粒。 云殊将发簪的长管凑到灯下,想细细看卡管里之物,轻微的吱吱声传来,紧接着是一股烧焦的味道,云殊赶忙躲开,原来额前的一缕发丝已经让那烛火给吞噬了。 云殊随意抓了两把,又凑近烛火,透过黑漆漆的金簪管子,里面似乎有东西,有些像纸,且是较厚的纸张,若是宣纸,存不了这么久。 云殊扫着屋子,想来想去,只能用针试着挑出来看看。 果然第一次,云殊哆嗦着手,针头将那纸给挑破了。 云殊凝神屏气,转头用了针尾去挑,这次还是扎破了,不过扎破的不是纸,而是云殊的手指。 云殊忍着那针扎入指的刺痛,将金簪内的纸终于给成功勾了出来,针已扎入食指,云殊即刻拔出,放到嘴里,而后又找了布条随意绑了绑,若放往常就不管了,可是他着急看那纸,又不想自己的血污染到那张纸。 纸被展开,纸张很小,某些地方看得出有些烫金的痕迹,本以为会是士卿的身世说明什么的没想到只有一个图案,这个图案看着很是眼熟,若是和士卿有关…… 对了!是他的胎记! 若不是那一夜巫山云雨,云殊本来也不知道的,估计连他自己的都从未注意过吧,他的臀上环跳位置,有着一块胎记,那胎记的形状有些像云,看着这张纸上的图案时,那纸上图案将士卿的胎记边缘描绘平整,正正是一云纹。 图上所绘,是一块长命锁模样,中心只有那云纹图案,边上是回纹装饰,因是图,也看不出是金是银还是玉。 还有一行字,该是士卿的生辰八字,可士卿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没非是纸上写的。 云殊思索无果,也不打算将纸放回去,只连着金簪,用了块像样的帕子包裹了,放回竹筒里。 这些东西定然都是士卿的,也定然是他最在意的,可他偏偏不在身边…… 第36章 36.与君同 屋旁的银杏绿了又黄,抽芽又落了两个轮回。云殊再也没有离开西棱,若士卿愿见,他相信他会回来的。 扫金散人在整个允州有了些许名气,含稀斋那边也越发忙了些,不过于云殊而言,越忙越好,晨起去含稀斋,画上一天,回到木屋睡一觉,这日子也就过得快些。 慕名而来求扇面,求画的,络绎不绝,不管官吏乡绅,还是穷酸秀才,云殊皆一视同仁,掌柜的也跟着那些求画之人夸他不落俗,是个雅人。云殊皆只是笑笑。 期间赵博明与他经常通信,博明提他说该取个字了,云殊才发现自己已经年满二十,还记得送士卿去书院之前,士卿酸溜溜的说云殊和博明才是一拨的,自己怎么都赶不上他们,听了几句南华经,便说自己是朝菌,一副自卑模样。云殊便跟他说他是什么,自己就是什么。士卿彼时说:“要生一道生,要死一道死。” 想起士卿,云殊脸上便不觉多了一丝笑意,他给赵博明回信,说自己取了字了,唤“子同”。 从那之后博明来信便也不唤他殊弟,只称:吾弟子同。 云殊也偶尔会去看望下锦云,锦云的日子不好过,嫁到杨家已两年有余,可至今没生下一儿半女,好在家里头没有婆婆公公,杨员外的发妻也给他生了个儿子,不至于无后。可杨员外对她也不如从前了,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归,锦云知道他外头养着人,但她也不说什么,只安安单单做好妻子的本分,他对云殊说这样挺好的,若他真要纳妾,她也是会尽心替他办得妥帖的,自己也没有那么大压力了。 这样的事情云殊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偶尔去看看,站在门口陪她聊上两句,光天化日的,本是没什么,可杨员外冷落锦云的事儿,街坊四邻都知道,即便每次云殊与她见面只是在门口说几句话,关于二人的闲言碎语还是到处飞。 杨员外好面子,自己头顶的帽子快要换了颜色,又怎么会容许二人再见面,远远瞧见了,都令锦云躲开,云殊也知道自己再去便会给锦云带来多大的麻烦,于是也就不去了。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锦云让他吃了颗定心丸,她说:“小殊哥哥,你放心吧,若士卿哥哥在来信,我定然会告知你的,便是自己不能去,我也会差人去。” 云殊只望着锦云,说了声:“委屈你了……” 锦云照旧给他一个冬日暖阳般的笑容。 “锦云,若往后见着,在我面前,无需给我这样的笑容,我……”云殊想说心疼,却觉得不合适,思索一阵开口:“我都知道的……” 锦云稍稍收了收笑意,不过还是微笑着答他:“小殊哥哥,我也知道你的,再苦再难,日子总得过的,我想让你安心些,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自己对着镜子笑,笑一段时间,我竟有时候会恍惚,仿佛我是真的开心一般,如此也仿佛就没那么苦……” 云殊心中翻江倒海,到了嘴边又只剩“锦云”两个字。 从那次见面后,云殊只在含稀斋的时候透过门面看着锦云从路上行过,二人会点头示意,至于杨府是不能再去了。 是的,锦云也好,博明也好,士卿也罢,只要安好便好,在不在身边,皆是一样的。 两年里,云殊的心似乎平静了不少,他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就算士卿现在站在自己面前他也能淡定的问一声:“卿哥回来了……” 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赵博明的回信,说他在京都看到士卿了,云殊握着那信双手颤抖,两行泪无声落下,而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盯着那信,一字一句,愣在原地,读了不下百遍,直到那滴落信纸的液体换了颜色,他流鼻血了…… 云殊从千石坳回来后,便跟博明说了士卿离开之事,自然没说缘由,只让他帮忙留意,方便的话顺道打听打听一个叫王倩的人。 没想到两年后竟然真的找到士卿了! 博明信上说士卿虽然看着不若从前那般神采飞扬,倒也还过得去,身边貌似有几个相熟之人陪着,看着像一道应试的举子,他没有打扰他,只见他在便即刻给云殊来信了,想来这个时候在京都定然是为了来年的会试,让云殊宽心。 若没有去过千石坳,没有手上的东西,云殊定然是安心的,可现在他必须要把这东西给士卿。 云殊没有多想,带上东西,带上所有银钱,还有那想要给士卿的两把扇子,这次木屋不能再托锦云照看了,思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于是自己带了钥匙准备出门了。 一路上云殊护着包裹如护着自家性命,也许是上天垂怜,没有遇上劫匪,也许他着实看着不像个有银钱可劫的样子,虽然路途还算顺,可他身子很不顺,他经常咳嗽,所以他尽量保证自己是水囊是满的,间或会咳出血来,随口吐掉清了口不多作计较。 流鼻血他归结于冬日里天气干燥,反正血也止得住,熬熬就过去了,他心中唯一念叨的就是求着老天让他能顺利地将东西交给士卿,别的无所谓了。 路上若遇到马车,骡车等等的都会求着驮上一段,少走几步是几步,他要攒着力气。 大部分时候云殊还是步行,走路甚至能将自己走得意识迷糊,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是坐在道旁灌上两口水,紧紧握着腰间的东陵色。望向北方,那是他一路行进的方向,是士卿停留的方向,这次他一定不能错过,他隐约觉得若这次错过,那么这辈子可能都见不着了,这个遗憾他要带到棺材里。 当云殊远远望着那心驰神往的城门时,已经距离他从西棱出发整整四个月,他坐在树下,望着一里地外的京都城门,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青天白日变成了无尽黑夜,他一阵眩晕,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发现包裹被自己死死抱在怀里,身旁是个不认识的老道士,正慈祥的看着自己。 “小兄弟醒了?” 云殊不管三七二十一,手伸进包裹里,拔开竹筒一摸,心落了地。 老道士爽朗一笑:“小兄弟放心,你晕倒时我正在你身后要入城,见你晕了,一直守着呢,不会丢任何东西的。” 老道士一番话,到让云殊觉得自己小人,赶忙道歉:“道长误会,实在是东西重于性命。小生王云殊,字子同,多谢道长方才一守,不知道长如何称呼,他日若有机会,去尊观结个缘。” 道长缕缕胡须,灿然道:“贫道归胥,在城外灵虚宫,云殊兄弟若来,寻我便好,既你转醒,那贫道便告辞了。” 云殊起身,端端正正给归胥子作揖,归胥子哈哈一笑,捋着胡子转身离开了。 第37章 37.灵虚宫 云殊从破屋中醒来,天已大亮,他最近醒来的时间越来越不固定了,换言之他的生物钟已经乱了,云殊揉了揉眼睛起身,查了查心口的东西,还在。 他知道昨日士卿去了荣恩宴,今日是要去太傅府上的,若他去路上堵,想来应该是能堵到的吧,可是士卿摆明了不想见他,他现下是探花,一只脚已入翰林,自己若贸然前去,惹得他人前失态……不行!不行!还是过段时间吧…… 刚下了这个决定,五脏庙就开始寻求供奉,云殊忘了他可以睡破屋,可他不能不吃东西,他身上已经没有银钱了。 他暂时不能见士卿,又不想去找博明,想给士卿塞封信都要纸笔,哪有人会平白无故帮他。于是他想到了灵虚宫,希望归胥子道长能帮帮他。 云殊扛着包裹,幽幽走在路上,问了人说京灵虚宫在城的北面,便沿着大道一路北行。 走着走着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吸引,原来前头是驿馆,正热热闹地庆贺着什么。 这个时候称得上庆贺的估计只有三甲了,想到与士卿有关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果然三甲都在,所有的人都对三人道着恭喜。云殊躲在人群中,正想寻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一让两人的聊天解答了他的疑问。 “怎么了,又放,昨日不才游的街吗?” 另一人道:“你不知道了吧,我听说昨日恩荣宴,官家直接让三甲入翰林了,从六品修撰!可不得再贺一贺嘛。” 云殊的灼灼目光全在满脸笑意的士卿身上,他好想能此刻能亲口跟他说一声“恭喜”士卿的今日,是他们二人期盼已久的,虽说士卿天资好,若无云殊士卿不会读书,更不会走科举之路,他还在南水有一顿没一顿,得过且过。 云殊望着士卿,嘴咧到了后脑勺,紧握着双拳压抑着要冲上去的冲动。 云殊个矮,鞭炮炸地烟雾弥漫,可士卿还是看到了他,四目相对之时,二人脸上的笑意都僵住了,云殊不知该如何,打招呼,还是撤? 此时士卿倒有了动作,只见他僵住的脸上又堆了笑意,朝身旁二人一拱手,嘴里说了两句,回了驿站里。 云殊咬了咬嘴唇,低了眉眼,脸上的笑意早已不知在何时消失,手紧紧握了握包裹,又朝驿馆望了一眼,终朝灵虚宫而去。 云殊识趣,不会扰他前程,也不会让他授人以柄,人多到时候不可见,但有机会,无论他何种态度,东西必须给他,人也必须见,人已近在咫尺,不急于一时。 转眼到了灵虚宫,灵虚宫很是宏大,虽在城外,可却在离北城门距离一里地都不到的半山腰上,出了城便能看到那琉璃瓦在半山腰上闪着光。 云殊徒步上了山,一路上来来往往行人不少,看来都是来拜天师的。 云殊到灵虚宫时,已虚汗涔涔,他袖子一抹,入了灵虚宫,扫了一眼不见归胥子,便随便拉了个扫地的道童询问。 “你是何人,为何寻我师父?”原来是归胥子的徒弟。 “还请小师兄帮忙传一声,说城口王云殊求见。” 小道童一点头,将手里扫把塞给云殊,让他等着,自己则往里跑。 很快归胥子牵着小道童出来了,见到云殊,笑吟吟走来。 云殊规规矩矩行了礼:“归胥子道长” “云殊小兄弟,没想到这么快便来了。”归胥子说着便将云殊往里迎,小道童自觉接过扫把继续扫地。 云殊跟着归胥子往里走,心中也着实尴尬,可如今也顾不得了。 “道长……其实我来……是想能不能……能不能……”云殊支支吾吾,归胥哈哈一笑,拍了拍云殊的包袱:“云殊兄弟是想借宿?” 云殊讪讪一笑,点了点头,而后又急切的说道:“不知观里有什么是云殊能做的,云殊决不推辞!若有不便……道长可直言,云殊明白的,只是还想向道长借纸笔一用。” 归胥看着云殊谨慎又小心翼翼的模样,脸上的笑意竟稍稍收敛,温和且郑重道:“近日观内要誊写经文,不知道云殊兄弟是否能帮得上忙?” 云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观里还有空房,平日里是给那些过惯了好日子,偶尔想要图个清静的老爷们准备的,归胥便让云殊住了一间,云殊除了第一日回了趟城,给驿馆守门之人塞了封信,让他交给士卿之外,便一直奋力地替灵虚宫誊写经文,云殊的字端正,誊写的经文归胥子很满意,这让在这白吃白住的云殊也稍稍宽了宽心。 那日从驿馆回来,路上还下了雨,云殊出门时并未带伞,回到灵虚宫已然成了落汤鸡,即刻给自己灌了一大碗姜汤,裹着被子睡了一夜,第二日有些头眼昏花,伴着轻微的咳嗽,归胥子见状,还替云殊把了脉,归胥子把完脉,饶有深意地看着云殊:“你着身子……你自己知道吧?往后得好好调理。” 云殊会意点了点头。 云殊给士卿的信是约他来灵虚宫,为防万一,云殊未提及金簪的事,只说有要事相告,又觉士卿定然会拿不定主意,反正他近几日也不会离开灵虚宫,三日内任何时候到灵虚宫来都可以,他等着他。 这三日,云殊的心刻刻煎熬,他还特地将经文搬到了门口亭中抄写,以便士卿一来便能看到,第三日日已落,经文已收起,云殊依旧站在亭中,直到听到梆子敲过一慢两快,三更已过,士卿不会来了。 虽然三日已过,可云殊依旧在亭中等着。 归胥子走近,见云殊正举着笔已愣神,笔尖墨汁滴落纸面竟都未发觉。 “云殊……”这段日子相处,云殊不再让归胥喊他小兄弟,只喊他名字便好。 云殊回了神,起身行礼,才发现桌上的纸已被墨汁沾污:“道长,云殊走神了,对不住……”他熟练地将一旁裁好的小纸片沾了浆糊,贴到了墨汁处。 归胥子摇了摇手,在一旁坐下,小道童端来了一壶茶,唤了声师父,便自觉退下了。 归胥子替云殊倒了一杯:“经文何其多,不在一日,先放放吧,眼睛也需要休息……” 云殊接过茶杯又道了声谢。 归胥子望着灵虚宫前通向山下之路道:“这路啊原来很窄的,这灵虚宫本也没这么大,就是那些修仙问道的缘主多了,奉献多了,灵虚宫也大了,路也宽了……” 云殊顺着归胥的方向看,那青石阶梯已被踩得光滑,嘴角微微勾了勾:“灵虚宫大了,路好了,缘主多了,说明那些缘主心中所求也更多了……” 归胥惊讶一回头,没想到他随口这一两句,云殊竟能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人之欲,无穷尽啊……”感叹完又问云殊:“各人心中皆有所念所欲,不知云殊心中所念为何?” 云殊微微一笑,饮了杯中剩下的半口茶:“只一不归人尔。” “那胜于性命之物的主人?”归胥问道。 云殊点了点头。 “可有寻到?”归胥再问。 云殊又点了点头,归胥了然,这几日一直在亭中,想来是等那人,很显然那人也没来。归胥正要起身,却被云殊一声唤拦下,又乖乖落了座。 “道长,云殊有事请教。” 归胥手伸了伸,示意他继续。 “若是道长,千里相寻,寻到了又怕扰他前程,他也不想见,可你又非见不可,当如何?”云殊道。 “非见不可?”归胥反问。 “非见不可!” 归胥淡淡一笑:“你既已有决心,又后来此问呢?” 云殊低了头:“可他不想见我,我见不着他……” “驿馆中人?”归胥问道。 云殊也不诧异,那人冒雨回来,归胥替他把脉,二人来去聊了几句,自己说的从驿馆回来的,出门的时候也跟道童说了。 既说怕扰前程,不管因为什么,大热不过三甲,世人皆追三甲,传胪往后便不记了。 “若需相帮,云殊大可开口。”归胥也不是好奇之人,云殊愿说,自己自然愿帮,若不愿,自己也是帮无可帮。 云殊莫名的相信归胥,他是个很淡然却也热心的道长,对自己总是很温和很有礼:“不相瞒,他正是此届探花,王士卿。求道长指点。”云殊说着便拱手九十度拜。 归胥扶他起身:“无甚指点,若能解你愁苦,倒也算的上一德,他的消息我替你留意留意,你可再作打算。” 云殊频频点头,脸上拨云见日。归胥虽说留意留意,想来终归比自己在此苦等要好些。 第38章 38.只为一见 云殊依旧替观里誊抄着经文,小道童也跟他混熟了,跟着兄弟们入城采买,回来都要兴奋地跟云殊说上半日,直到被年长的师兄揪着他的耳朵拖走。 云殊依旧凉亭里等着,风雨无阻。 是日,云殊正全神贯注抄经,忽然一双小手蒙上了他的眼,他微微一笑:“一心……” 小道童松了手,瘪着嘴:“子同哥哥,怎么每次你都知道是我。”云殊偷摸一笑,这观里还有谁会到他这里来调皮,一双小手,连猜都不用猜。 “下次那我装着不知道可好?” 云殊这么一说,一心更不依了:“不要,那就成了逗我玩了,我会觉得自己很蠢的!” 云殊淡淡一笑,真是个不好伺候的小东西。 一心正吵着云殊,云殊只微笑着哄着他,忽然,归胥一声唤,一心立刻规规矩矩现在一旁,乖乖行礼。 “莫缠着云殊了,就要晚课了。”归胥子一句,一心称是,乖乖离开了,临走还朝云殊做了个鬼脸,云殊微微一笑送他。 “道长此时过来是有事?”晚课归胥也会和弟子们一道的。该不是特地来寻一心的。 归胥点了点头:“今日去城南,紫云观,途径京都大道,得一人消息……” 云殊凝视着归胥,瘦弱的胸膛起伏明显:“他……怎么样?” “王大人很得官家和太傅赏识,已赐了宅,正在寻管事先生,就在明日。”归胥道。 听闻是好事,云殊心落,他的卿哥终于过上好日子了,此前总说要当大官,妻妾成群,如今当官已实现,后面的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见云殊笑着发愣,归胥摇了摇头:“云殊,是打算常在我这灵虚宫了?” 云殊回了神,不解看着归胥,归胥绝不是会赶他走的人。况且,这经书他还差个尾巴就能誊抄完了。 “管事先生,云殊该是能胜任的……”归胥说完,朝他一笑,转身离开。 云殊莫名有些慌,却不知为何心慌,归胥那一句说出口,已成了云殊心中的决定,他是要去的,可是见了会怎么样,他会生气,会发怒,会再骂自己恶心吗? 这确实是个机会,能进他家门,在家里总归不用担心别人知道什么而风言风语。 一阵阵的心慌,让他手有些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云殊握了握拳,回了房。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师兄弟们正好开始早课,他背了包裹,给归胥子留了封信,便离开了。 云殊一路打听,探花郎的宅邸人人都知道,云殊穿过热闹的大街,一路上行人三两结伴,轻松自在,谈笑风生,可云殊却心中忐忑异常,终是在路人指引下一路行到一座翻新的宅门前,匾额上挂着王府二字,大门大开,门庭若市,因为今日王大人府上招管事先生,不少人前来应聘。 人虽多,倒也还算有序,一个八字胡中年男人正组织着大家排队,边嚷嚷:“我是太傅府的管事,我姓张,今日来是奉了太傅命,替着士卿大人招管事的,大家都排好队啊,一个个来……”他背着手,仰着头,从队伍头走到队伍尾,不喊士卿王大人,许是要避太傅的姓。 云殊排到了最后,那张管家见云殊瘦瘦弱弱,还背着包袱,不屑的眼神赏了他一眼。径自往队伍前头走去。 一行人跟着那张管事往屋里去,士卿的家并不富丽堂皇,倒是很亮堂整洁,让云殊意外的是院中竟有一棵银杏,树下一桌四凳,整个花园的泥是新翻的,有花匠正在种植新的植株,那棵树想来是本来就在的。 路过回廊,见一相貌姣好的丫头端着一盏茶走过,张管事嘿嘿笑着:“言悔啊,给大人送茶呢……”边说边伸手,言悔侧身闪过,福了福身:“张管事安,大人等着呢,奴婢先走了……” 云殊见她模样,莫名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又说不上为什么。 言悔走过云殊身边,云殊见那茶似乎还有些许热气:“姑娘。” 言悔愣了愣,不解地看着云殊,云殊伸了伸手,碰了碰盖碗的碗身,才觉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尴尬地收了手,讪讪道:“茶未凉,大人他喜喝冷茶……不若……” “你干什么!”云殊话还没说完,惹得张管事一声喝,“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指手画脚,若诚心来捣乱的,趁早滚蛋!” 云殊手抖得厉害,他自小就害怕男人的怒喝。小时候,无数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让哥哥们和爹爹朝他怒吼着让他滚蛋,初始会哭,哭了会换来一顿毒打,后来忍着忍着就成这样了,只要有人朝他吼,尤其是男人,他就浑身抖得厉害。 见云殊被自己一句话吓得脸色发白,张管事心中无比畅快,仿佛自己一瞬间成了帝王一般。言悔一福身,逃也似地离开。 整个队伍皆噤若寒蝉,低着头弓着身,不敢说话。 此时,天很应景地打了个响雷,云殊浑身明显抖了抖,张管事终于又开口了:“谁再乱来,即刻滚出去,跟我走!” 众人跟着张管事往里走,云殊偷偷朝言悔方向看去,见言悔进了一侧房门,那该是士卿的书房吧,他现下就在里面…… 一番所谓的考核过后,乌云也压了下来,呼呼风声穿梭在回廊,众人不觉拢了拢衣襟,很快哗哗雨声落下。 众人都等在廊下等着张管事的最后一拍,张管事装模作样地算了算,没想到云殊都遥遥领先,他蔑笑着走到云殊跟前:“竟不知道你还是个能办事儿的,看来这士卿大人与你倒还是有些缘分。”手上指尖摩擦着。云殊知道他这是在要好处。可他身上早就身无分文,且本也不是真的求这个管事来的,便是他过了张管事这关,士卿也定然不会想见到他。 就在这时,身后一人窜出,拉着那张管事的手:“张管事,小的可是很仰慕您的,改天定是要好好向您讨教讨教的,听闻您在太傅府上那是太傅的左膀右臂,太傅可少你不得呢……”那人脸上尽是谄媚。 张管事白了云殊一眼,有笑盈盈地看着那握他手这人:“你倒也是个能办事,会办事儿的,能力与他不相上下,不过嘛……你比他更机灵,老夫定下你了,其他的,都回吧……” 那人频频弯腰,对着张管事千恩万谢。所有人都泄了气,自行散去。 “张管事,若您忙完了,小的请你吃酒去……”那成为士卿府管事之人,拉着张管事道。 “该是无事了,太傅府晚回一些也无妨的……” 那人笑嘻嘻的扶着张管事往府外走。 云殊则转了头,往方才言悔进的房间而去。 路行一半,身后便传来张管事的喝声:“你小子干嘛呢!” 二人追了上来,云殊赶紧跑,边跑边喊着士卿:“卿哥!卿哥!我是小殊,我有东西要给你,你快出来!” 云殊已到门口,奋力拍着门:“卿哥,求求你,你见见我,只一次,求你了……见见我,只一次,只一次!东西给你,我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了,卿哥,你开门……事关……很重要!甚于性命!”事关你身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身边人太多了。 可任凭云殊如何拍门,门内都似没人一般,落下屋檐的雨水如倾斜般倒在云殊身上,身后的两个管事已经赶到,招来了人,将云殊架着往外拖。一路上那新管事还骂骂咧咧,将云殊骂的一无是处,堪比烂泥,云殊充耳不闻,只不断喊着士卿,死死要奔着那门去,可是那门连唯一的响动都是风带出来的。 云殊被丢出了府,府前的泥潭随着云殊的落下,泥水四溅。 云殊不及细想,包袱里还有那绣着辛字的绢帕!他即刻起身想跑回廊下,却被守门的拿着棍子,不让其靠近,云殊无法,左右一扫,一旁的屋檐下还能躲雨,他即刻跑到人家屋檐下,解开包裹,那绢帕被自己的衣服包裹着,万幸!最里层的还没有湿,一切依旧完好……云殊大大松了口气,云殊愣愣的重新将包裹收好,抹了一抹脸,早已分不清哪些泥水,雨水,还有他的泪水…… 第39章 39.再遇博明 云殊抱着包袱蜷缩在士卿邻居的屋檐下,眼睛却一直看着士卿屋里,希望他能以为自己走了,希望他能出来…… 直到雨停,天色已晚,云殊也没有见到士卿,他抱着包袱,失魂落魄地往灵虚宫赶,待到灵虚宫门口,已是深夜,在踏上灵虚宫台阶的一瞬间,手搭上了门环,人也晕了过去。 云殊再睁开眼,已不知几时,自己回到了此前住过的屋子,一心正陪在自己身边。 “子同哥哥,你终于醒了!”他似乎有些激动,“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我去告诉师父!”一心说着转身飞出了门。 云殊安奈不住喉中的干痒,猛咳了一阵,见一旁有水杯,喝的太急又是一阵猛咳,一瞬间素布背面开出了点点红梅。他……又吐血了。 此时正碰着一心和归胥子入屋,见床上光景,一心被吓得愣住了,流着泪问归胥他的子同哥哥会不会死? 归胥安慰了他几句,说子同哥哥吐出的是废血,吐出了血脉畅通,没事了,让他不要扰着他休息。一心当真,就乖乖出去了,临走还嘱咐云殊要听师父话,要好好休息。 云殊艰难得扯出笑意,点了点头。 归胥替他号脉。 “道长,我还有时日吧?”云殊问道。 “要好好调养,不可再乱来了……”归胥道。 云殊点了点头,压下口中的腥味。 “你好生休息……迟些我让一心给你送药来。”归胥道,似乎有些难言之情。 “道长,云殊又给你添麻烦了……多谢你了。”云殊扯着笑。 归胥此前告知云殊王府寻管事,是觉得这样能如了云殊的愿,没想到还换来这样的下场,总觉自己多少是害了云殊,如今他反过来道谢,让他心中的愧反倒有多添了一分。 归胥子正要起身,没想到一心又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师父,子同哥哥,有个好看的官哥哥说要寻子同哥哥!” 一听是官哥哥,云殊毫无生气的脸上,即刻枯木逢春:“卿哥!”他掀了被子,连鞋子都未穿,直接往外跑,嘴里一直唤着:“卿哥!”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士卿,而是赵博明! 云殊止了脚步,喘着气:“明……明哥?你……怎么来了?” 赵博明见他一身单衣,还光着脚,脸色惨白,脸上压不住的怒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他,便往屋里走。云殊也没有挣扎,任他抱着回了床沿。 青檀扫了扫手,归胥牵着一心,三人出了屋子。 青檀说奉了公子命说要结缘,归胥便带他到天君大殿,青檀伸手便奉献了一根金条,说是多谢道长,多谢灵虚宫对云殊公子的照顾。 博明看着那一床的红梅,脸色十分不好,只抿着嘴不说话。 云殊从未见过他这样,屋中气氛尴尬,云殊微微一笑,试着唤博明:“明哥……” “你莫要喊我,来了京都为何不寻我?你又为何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是为了士卿是不是?!”赵博明发怒了。 这事作为朋友,云殊是不占理,可在西棱,他们……赵博明也曾经对他做过那样的事,他着实也不知如何面对,此前以为此生不见,便是再见士卿也定然会在身边,奈何世事无常。 云殊讪讪一笑:“明哥,你别生气,我……我本打算办完事去寻你的,真的……”云殊不擅长打哈哈,赵博明看得出来,他正在哄这自己别那么生气。 博明稍稍敛了神色,深吸一口气:“子同……” “明哥,你这一身官服……我就说你该留在京都的,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他眼光灿灿看着博明这一身绯袍,腰间的银鱼袋,怪不得一心跑着喊官哥哥。 博明随意摊了摊手:“皆是兄长意愿,如今做了个四品小官,累得很,不若在西棱自在……”在京都,四品他还不愿。果真是赵博明。 正说话,门外一心敲门:“子同哥哥,药好了,师父说一定要按时吃的……” 云殊要起身,又被赵博明按了回去。 博明起身开了门,接过药碗,捏了捏一心的小脸,道了声:“谢谢小道长。找那个青檀哥哥要糖去!” 一心便如已经把那甜糖吃到了嘴里一般乐呵呵地跑开了。 博明端着药碗,要喂云殊,云殊却伸了手:“明哥,我自己来就可以。”博明却将药碗完美错开了云殊的手,紧闭着嘴,不悦地看着云殊。 云殊只得弱弱说道:“那就有劳明哥了。” 博明一勺一勺喂着云殊,云殊一勺一勺乖巧喝着,博明望着如兔子般温顺的云殊,突然开口:“子同,喊我文渊吧,还是你起的字。” 云殊真的不太适应这样暧昧的气氛,当时送他博文渊明,也是拍脑袋瞎想的,没想让他取来当字。 云殊喝下最后一口药,低下头,其实喊什么都是一样的,可能博明希望与他再亲近些,云殊弱弱道:“那……我喊你文渊哥哥”。也许是喊久了哥哥,直接喊字,他总归有些不适应。 博明倒也不计较,笑着应了。 博明转身放了碗,紧紧拉着云殊的手:“子同,跟我走吧……你一人在这,我不放心!” 云殊望着那被紧紧握着的手,博明察觉,即刻松了手,紧紧握了握手上的扇子,有些局促。 云殊知道,不答应赵博明估计灵虚宫不会有一日安宁,他定然会日日来。他知道赵博明对他的心,此前能装装糊涂,但自从他亲了他,他就在也不能装了,他是自私的,任何一个真心对他的人,不管对他的心如何,他都想抓住,都想一生珍惜。他烂人一个,又有什么好坚持的。 云殊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好~” 赵博明不可置信地从床沿猝然站起:“当真!” 云殊点了点头。 博明瞬间笑如春临,无处安放的手左右握着扇子,在云殊床前来回踱步。 云殊看着博明,心中一暖,对他这样好的人,这世上可能没有了吧,士卿也曾经对他这样的好,不过都是曾经了…… 当日,云殊便向归胥辞了行,跟着博明回了赵府。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完本了,每次只能传20章…… 第40章 40.赵程思 原来自从博明给云殊送了信,他便一直派人盯着士卿,想着云殊若来京都,即便云殊不去寻他,他也好第一时间知道。 赵府占地面积约有六个士卿府不止,巍巍恢弘,门口的两头大狮子如门神般喝退着魑魅魍魉。 赵家兄弟一文一武,皆是朝中青年才俊,很得官家赏识,这宅子是在他们原有的宅地上,官家赏着扩建的。 云殊刚到门口,正见一英俊少年飞驰而来,待到府门前勒马而下,小厮急急牵了马,博明恭恭敬敬迎了上去:“兄长回来了!” 赵程思,早已不是抚远将军林规帐下的副将,而是在林规力荐下,已成为正四品明威将军,赵程思看了一眼云殊,云殊乖乖行礼问了赵将军安。赵程思,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兄长!”博明有些恼怒,觉哥哥不该这么对云殊。 “博明,你若将心思用在正途,何止现下作为,为兄究竟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无谓之人成日里往家里头带什么?!”赵程思时不时的打量着云殊,云殊只得乖乖站在一旁,他是赵程思眼中,嘴里的无谓之人,看来博明要带他回来的消息并未跟赵程思说过,云殊无奈,只得在一旁像木桩子一样杵着。 “兄长!子同不是无谓之人,他……他是我好友,是我知己,兄长说话有失大将风度!”赵博明竟当众顶上了嘴。 “你!”赵程思竟挥起了手里的鞭子,论往常,这千人捧,万人宠的弟弟可从来不敢顶自己一句。青檀赶紧将赵博明拉开,嘴上求着:“大公子消气,公子可受不得大公子打。” 一家人的举动,引来了路人的侧目驻足,因只都知道赵府里头住的两位是何样的人物,也不敢多做停留讨论,匆匆一眼便离去。 云殊吓得手发抖,原本赵程思疼赵博明疼地紧,能让他举起鞭子,看来是真的气到了骨子里。 “赵……赵将军,我……我只是路过,刚巧碰到的文渊哥哥,我……这就走了,二位都别动气了。”云殊说完,转身就走,却被赵博明拉住:“你走什么!” 转头又对赵程思说:“兄长若是今日不让子同进家门,那我也不进了!” “你!你放肆!你这个兔崽子,你是要气死我!”他长鞭一挥,博明闭了眼睛,只听得震耳一声“啪”长鞭贴地,博明的衣角被抽了下来,随风打了两个卷儿,落到地面。 他虽知道哥哥不会真打自己,可方才真的是抱了必死之心,直到睁眼,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见赵程思满脸怒气未散,博明走进,堆上笑脸,喊了一声:“兄长~”全然没有四品官的样子。 赵程思鞭子一收:“给我滚进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博明即刻牵了愣愣的云殊,往府里进。云殊感受到了赵程思杀人的眼神,他可是明威将军啊,若真要动手,怕是他一只手都能直接让云殊断了气。 云殊被博明带到了他自己院中,还没从方才赵程思的怒气中回过神来,博明明显感受到云殊的手是冰凉的。 他朝青檀使了个眼色,青檀便下去了:“子同,对不起,我代我兄长向你道歉,他只是……他只是……太关心我前程,怕我贪玩。” 云殊强装镇定,扯了扯嘴角:“我明白的,赵将军向来最看重的就是你,我本也不该来的,是我欠考虑了。”早知如此,宁可博明日日去观里烦,也不该答应跟他回来,如此一来,他就成了这兄弟嫌隙的根由了。 “并非如此!子同,你这么说是在怪我欠考虑吗?”赵博明紧紧拉着他双手。 云殊抽了手:“不是,我怎么会怪你,是我……” 博明没有让云殊再说下去:“好了,我们你来我往的揽责,怕是天黑都没完,既来之则安之,子同,且先安心住下好吗?” 云殊无奈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住不长的,只是有些事情无需多言,说多了博明烦恼,来回扯着也没什么意思。 云殊的房间就在博明的隔壁,用夜饭的时候,博明给赵程思叫去,云殊便一个人在房间用了饭,没吃了几口,就让青檀撤了。 云殊喝了药坐在廊下,望着空里银盘月光,青檀在一旁伺候着茶水。 “青檀,今日是十五吗?”云殊问道。 “殊公子,今日十六了,月亮最圆的时候了。”青檀道。 云殊哦了一声。 春中白日暖和,夜间凉,云殊的病根本就没好,就跟着博明回来了,微风袭来,云殊不觉咳了一声。 青檀一惊:“啊,对不起殊公子,我疏忽了,你还病中呢,回房吧!” 云殊摇了摇头,青檀无法,只得赶紧回屋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 云殊喝了口热茶,好了不少,披风和热茶给了他些许暖意,他转过头问青檀:“赵将军为何如此不喜欢我,我与他从未见过面。” 青檀支支吾吾,这个……那个……嗯……啊了半天,原来是博明来了京都之后,便时常把云殊挂在嘴上,一次喝醉了酒,竟抱着赵程思喊他“殊弟”,赵程思顿时怒火攻心,将能砸的都砸了个干净,博明倒是醉地死死的。 当夜,赵程思便一通彻查,那些跟着博明从家里头过来的有几个嘴松的即刻便交代了,说二公子在家看上了个小公子,还轻薄了人家。 青檀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云殊的表情。 云殊只紧紧握着拳头,面色倒也没什么变化。 “殊公子,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吧,公子心里头一直念着你呢,一定会照顾好你,定不会让你吃亏的,你看,此前公子一说若你不进,他也不进,大公子就没辙了,大公子是疼极了公子的。”青檀道。 云殊微微讪笑,也不说话,赵程思不喜欢自己是合理的,那么引以为傲的弟弟让下人说成了断袖之癖,面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赵程思今日能让他进赵府,已经算是忍到极致了。 是他自己贪心,还贪这世上能有人好好待自己,盼望着能日后安稳,结果却害得人家兄弟嫌隙。真是罪该万死,不该自己得的东西到了手也是要付出的代价的。 “青檀,你觉得我在这世上是不是多余的……”他刚问出口,却听见月门处传来一声:“胡说八道!” 博明正站在月门下,边说着便朝云殊走来,青檀自觉退了下去。 “子同不可再轻视自己!”他替云殊拢了拢披风,又摸了摸他的手,“怎的如此凉,快随我进屋!”不由分说地便将云殊往屋里拉。 云殊松了手,站在一旁,博明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云殊本想说想回灵虚宫,转念一想,今日博明定然是为了他,在夜饭的时候受了赵程思不少的气,他凛凛公子,定然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若说回去,他定然又不依,不若让他今日睡个好觉,左右要走也得明日了。 “子同,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博明见他发愣,也分不清他是不舒服还是走神。 云殊堆上笑意:“没什么,今日委屈你了,赵将军定是训斥你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博明一脚跨到云殊与门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子同,对不起,我兄长他不是针对你,他只是……只是太过关心我,你别与他计较,你什么都放在心里,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不想你委屈的!” 云殊能感受到博明的诚意,他此时此境,若赵博明对他都不真心,那么他就真的无人可依了,他累了好久,早在灵虚宫见到赵博明,他喂自己喝药,关心自己,竟有一刻的轻松,他微微笑,轻轻拍了拍博明紧握他的手道:“我知道的,文渊哥哥,我没什么想的,今日累了,只是想早些休息。” 博明松了口气,也松了手,虽然只在隔壁,他还是将云殊送了回去,又命青檀准备了茶水放在床边,省得他夜咳时要喝水还得起身,等他闭目,一切妥帖自己才回房。 第41章 41.你可以试试 云殊在赵府已三日,此前淋雨受寒,在赵博明和青檀的照料下已然好了,博明的院中周围一圈种满了银杏,下朝后,博明便会一直陪着云殊在树下喝茶、下棋,也会怕云殊闷,提议要带他去街上转转,云殊则是摇摇手,说宁可留在院中。 刚来的一晚,博明送他回来,回自己房间后,云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云殊的枕边放着东陵色和百福玉佩,他侧躺着,伸手摸着两件物什。当他跟着博明回赵府的时候,他心中所想不是士卿,不是金簪,不是从前的一切,他心中的念头很简单,他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直到碰到赵程思…… 博明对他好,所以他更不能连累他,断袖之癖,当世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指责,尤其是博明这样的凛凛君子,即便他受得了,但他也不能让他受。 士卿金簪的事情还没着落,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什么样的机会才能把东西给他。他不在乎他的无情谩骂,乃至打他都行,可他躲着不见,却是如何都没辙。 云殊在树下喝着茶,估摸着博明也应该下朝了,让青檀将棋盘拿了出来,云殊来了之后,博明离开时会把青檀留下照顾云殊。 果然,青檀刚摆好棋盘,博明便跨入了月门,脸色却不是很好。 “文渊哥哥,怎么了?”云殊迎了上去。 “没……我先换了朝服,迟些与你说。”博明说了声,便回了房间,云殊转身替他倒好茶,扫了扫棋盘上的灰尘,博明也就出来了。 云殊见博明心事重重,将茶递给他,博明喝着茶,却始终盯着自己,云殊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过了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突然,博明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云殊一僵,耳边博明的声音响起:“子同,你跟我一起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云殊回了神,一转身立马将赵博明推开:“你……别……” 云殊这么一来,换博明僵在了原地。三个呼吸后,博明看着怯懦又警惕的云殊:“你还想着士卿,是吗?” 一提到士卿二字,云殊的指甲又不觉要陷入手掌里。 见云殊没有反馈,博明又气又恼,快步走近他,云殊察觉,后退,直到撞到了身后的银杏树,博明已在他面前,将他死死圈住:“你答我!” 博明的压迫感太强,云殊不自觉的双手抵着他:“文渊哥哥,你别这样,你是堂堂朝廷四品大员,我只是一个烂人,我不值得你这样的,还有赵将军,你不能让他失望的……卿哥……卿哥他恨死我了……”云殊自己都不知道乱七八糟的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为甚,云殊竟落下了眼泪。 博明稍稍找回了理智,松开了他:“子同……士卿……要成亲了。” 云殊愣愣抬头看着博明轻轻“啊?”了一声,他只觉得自己方才恍惚了,没听清。 博明长长呼出一口气,郑重道:“子同,听清楚了,士卿要成亲了,和太傅的女儿,招清小姐。” 博明知道云殊不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他这个人天大的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可云殊不但反应不激烈,竟还笑了,那笑脸如木刻一般毫无生气。 “子同……”博明望着他,锁紧了眉头。 “文渊哥哥,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是高兴的,他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是替他高兴的……他此前常说要当大官,要娶美娇娘的。”云殊脸上依旧保持这僵硬的笑容。 他越这样,博明越难受。今日下了朝,从大殿出来,见所有人围着王太傅道恭喜,站在一旁的竟是士卿,才知道王太傅招士卿为婿,他一脸的春风得意。博明剜了一眼,闪身走人。 此前云殊被从士卿府上丢出来时,他便对士卿再无好感,他虽然不知道士卿和云殊之间发生了什么,云殊不提他也不想问,可是无论如何,士卿都不应该这般对待云殊,那是曾经与自己相依为命之人。 “子同。我陪你走走好不好,你别再笑了……”博明伸手想牵他,又怕吓着他,手悬在空中,又垂了下去。 云殊收了笑意,淡淡一句:“文渊哥哥,我累了,想休息,明日吧,明日再逛……”云殊说完,径自回了屋,上了门栓。不管博明怎么唤也没再出来。 博明知道他需要静一静,终究还是在门口说了一句:“子同,我就在院中,有事你便唤我。”而后便没再烦他。 博明叫青檀将公文都搬到了院中,守着他,处理公文。 到了晚间,博明又被赵程思喊去吃饭,旁事赵程思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吃饭必须一起。 饭桌上,赵程思与博明说的也是太傅女儿和士卿的婚事,这件事整个朝野都传遍了。 “那王士卿也算与你有旧,刚得探花又即刻入了翰林,刚披上官袍竟又和太傅家攀了亲,你再看看你,成日里只知道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厮混!”赵程思边吃边训博明。他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 “兄长,子同不是乱七八糟的人!”博明回道,又往嘴里塞了口饭。 赵程思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桌上碗碟都震了震:“文渊,那东西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了,往常一把破扇子你当宝贝,我全当你一时贪玩,鬼迷心窍,胡言乱语,如今人还弄家里来,父亲与我都盼着你有朝一日能位列三公,你……你就算不想着我,你想想父亲,想想母亲!你终归还是要成亲的。” “兄长……”博明一副与你说不明白的模样:“我不想做官,是你们逼我的,我为的就是你,还有爹娘,我不成亲,这事你们别想逼我,要娶……我就娶子同!” 只听得木头碎裂声,碗碟开花声,一瞬间餐厅汤水四溅,瓷片纷飞,赵程思一掌拍碎了饭桌。 “你……你混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你还是赵家的人吗,父亲知道了会如何,你是不是要气死他老人家!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为什么偏偏看上一个男人!你……你简直伤风败俗,恬不知耻!”赵程思嘶吼,青筋暴起,双目赤红。 从小到大赵程思从未对博明说过重话,即便是上次博明抱着他喊‘殊弟’他都是拿下人们出了一通气,博明醒酒后,他也只道:“哥哥知道你又分寸,往后好好注意便是!”没想到今天会发这样大的火。博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喘着气,露着怯,盯着赵程思。 厅中是饭桌和碗碟牺牲后的宁静,没人敢去劝架,静的都能听见二人的心跳声。赵程思没什么耐性:“说话,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要娶……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是要颠了这世道伦常,如此惊世骇俗之言你都说得出口!怎么现在哑巴了!” “我……我心悦子同,如何娶不得,若世俗容不下,那我便与他归隐山野!兄长放心,我绝不丢赵家的人!”博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赵程思强压这心中的怒火,从牙缝里一个个字挤出来:“成,你最好日日守着他寸步不离,不然,我定然要了他性命!” “兄长,你这是草菅人命!你是朝廷大员,你敢!” 赵程思凝视着眼前这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弟弟,低声再道:“你可以试试!” 第42章 42.夜醉 42.夜醉 博明亲自给云殊送来了饭菜,云殊倒是轻松给开了门,想来稍稍缓过劲来了。 二人坐在屋中,面对面吃着饭。 “文渊哥哥,你方才不是陪赵将军用过了吗,不用陪我的,夜饭吃多了于身体无益。” 饭厅大闹自然传不到云殊耳朵里,方才没吃几口全让赵程思拍碎了。博明现下正饿着。 “方才没吃多少,留着肚子陪你呢。”博明一杯酒灌下,赵程思的警告言犹在耳,赵府云殊待不得了,他从来没见过赵程思这么恐怖的样子,他向来是说到做到。 博明放下筷子,抓住云殊夹菜的手:“子同,我们回西棱好不好,再也不理旁的了。” 云殊看着博明,堂堂四品,一碰到他的事情,说话就如此幼稚。云殊淡淡一笑,收了手,放了筷,另一手紧紧握着腰间的东陵色:“文渊哥哥,云殊烂人一个,你这样不值当的,你还有大把前程,若是因为我又回头去过那山野日子,怕是我死了都不会安生的,还有赵大人和你父母。你该多想想他们。” “你不愿吗?”博明问道。 博明从前也不是没期盼过云殊能待在他身边,可是那时候有士卿,云殊眼里心里都是他,自己对云殊也是迷迷糊糊的状态,他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男人,直到要离开,他突然觉得心中少了什么,闷地他喘不过气,才一时情不自禁,对云殊做了那样的事,到了京都,任何事情都能想到云殊,他才明明白白面对自己,如今他也贪心,希望云殊能此生与自己一处。 “并非是我不愿,是我不配,也不可以!”云殊道,手中的东陵色被他握地生温。 “哪有什么配不配,可不可以,只有你愿不愿意!”博明有些激动,起了身,坐到云殊身边,紧紧握着他那握着东陵色的拳头。 “文渊哥哥,你别这样……”云殊想抽了手,可博明并不让他如愿,云殊只得顺着眼看着地面,借以避开他那热切的目光。 博明知道他不愿,他对他的情,也不若他对他的,能相处但不能相守,相惜,士卿对他再坏,他的心里也只有士卿,但他相信这世间,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 博明知道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松了手,倒了酒:“到底还是我委屈你了,来,陪我喝一杯。” 杯盏相碰,声翠如击玉,二人一饮而尽。 入喉三盏,云殊开口道:“文渊哥哥,我……我总归不能常住赵府的,这几日我知道赵将军压着火,我想回灵虚宫,在那里我心静,我也不愿你和赵将军有嫌隙,他待你那么好。” 博明盯着云殊,云殊被他看得不知所措,垂着眼盯着眼前的酒杯,手指划拉着桌案上的酒渍。 其实博明也知道,为今之计,将云殊送到灵虚宫似乎最为妥当,他想见能见,赵程思眼不见心不烦,也不会对云殊做什么。 半晌,博明才开口:“随你吧。” 一壶酒下去,二人各半,云殊脸上浮起了红云,眼里都是晶莹,不一会就决堤了。云殊起身,想到屋外走走,软绵绵的手撑着桌子,博明即刻起身扶他,二人摇摇晃晃走到廊下,博明扶着他坐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云殊出乎意外地配合,青檀乖巧地站在月门处候着。 云殊靠在博明心口,望着院中的银杏,博明则低头看着他,广袖替他挡着夜风。 “文渊哥哥,对不起……”他突然紧紧抓住博明的衣襟,将头埋在博明的怀里,博明抚着他的后背:“不用道歉的,子同,你与我任何时候都不用道歉的……” “他为什么不见我,三年了,还不够吗,为什么……我不想要从他那得到什么,我只想把东西给他……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欢他!我也觉得恶心……他说的没错的。” 博明明显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在强压着哭泣。 “子同,若你想哭便哭,在我这,一切都无妨的……”博明柔声安慰,抱他的双手又紧了紧。 突然云殊的啜泣变成了轻咳。 “子同,夜凉,我们回屋可好?” 云殊摇了摇头。 博明转头盯着青檀,使了个眼色,招了招手,青檀轻溜着回了房,再出来,手里多了盏茶,和一件披风。 博明披风裹了云殊,一手端了茶,云殊却摇了摇头,青檀接过博明手里的茶,放到一旁,又退下了。 “子同,灵虚宫……待你身子好些了再去成吗?”博明道。 云殊又摇了摇头。 博明突然身子一僵,因为他怀里的云殊正紧紧地回抱着他。 “文渊哥哥,谢谢你……”云殊闷着声道。 博明暗暗一笑,酒是个好东西,让云殊的情绪都松散了,往常他绷得紧,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不禁亲了亲云殊头顶,满意地望着那如水月光下满园的银杏。 这样的动作直到云殊抱他的手松开都没有改变,他知道云殊睡着了。 外头三更梆子打过,青檀终于忍不住了,悄没声地飘到博明身边,弓身低声催着:“公子,回去歇了吧,殊公子睡着了……” 博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惹得青檀转了脑袋,阵阵不悦,他这宝贝公子自己不睡竟给人当床,大公子若是知道了,云殊铁定没命! 青檀不依不饶:“公子,就寝了吧……夜深了……” 博明一个白眼,青檀噘着嘴,站在一旁,死也不走了。博明轻唤了一声:“子同?”云殊毫无反应。 于是博明试着缓缓推开他,自己先起身,想要将他打横抱起,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青檀即刻帮着博明敲着腿,疏通经络,博明依旧小心翼翼扶着云殊,云殊耷拉着脑袋靠在博明腹前。 博明腿得以舒缓,抱起云殊,青檀眼力劲十足的开了博明的房门。待博明进去,青檀帮着博明褪了云殊的外衫鞋袜,打来水,待博明洗漱,便自动消失了。 待博明转身向床沿,却发现方才还在床边的云殊竟不知何时躺到了床的内侧。他嘴角微微抽笑,莫不是醉着酒还知道要仔细从床上摔下来,糊里糊涂地竟还晓得要睡里头。 博明看着静静躺着的云殊,手抚过他的眉眼。云殊眉间总有股似水柔情,闭着眼都藏不住。他不禁俯下身,在他眉心轻轻一印。 吹了蜡,博明朝着云殊,却毫无睡意,云殊的气息一缕缕往他鼻子里钻,他那一颗君子之心就在崩溃的边缘。 云殊一声呢喃。博明崩溃。心中暗道:“只抱抱,子同不会恨我的……”于是云殊就躺在了他怀里,云殊感受到了博明身上的暖意,自觉往他怀里蹭了蹭,完蛋了…… 云殊迷迷糊糊,迷蒙间似乎感受到了他人气息。一声“卿哥”让他临春还冬,骤跌冰窖。 迷糊的云殊还在喊着士卿,主动凑近僵住的博明,博明推开他,转身朝外,云殊却从身后抱住了他…… 第43章 43.招清 窗外翠鸟争鸣,日已东升,青檀在房外候着,估摸着博明也应该起来了,若不是今日不朝,怕是赵程思早就入了院子将博明从房里揪了出来,若还碰上今日云殊这一幕……青檀摇了摇头,不敢往下想。 云殊揉了揉发疼的额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皮睁眼,转头,见身旁的博明裸着上身,自己竟躺在他怀里,衣衫……衣衫还全在地下! 他拉着被子猝然起身,突然的冷意惊醒了博明,他半眯着眼睛看着坐在床里,惊恐的云殊。 “文……文渊哥哥,昨天……昨天是我喝多了……对不起……” 博明一愣,昨夜的事情若真要说对不起是他吧,怎么云殊还先道起歉来了,昨天他终究还是没动他,他过不了士卿这个坎儿,若在云殊眼里他是士卿,那他就绝不能这么干。 昨夜想着今日醒来云殊会如何?会生气,会发怒,会扇他两耳光夺门而出,想着想着,抱着他糊里糊涂睡着了,但他绝对没想过云殊会跟他道歉。 “子同……你不怪我?”博明支起了身。 见博明云殊一愣,惊讶地看着博明,而后又低下了头,整个人都要埋到他紧紧抱住的被子里:“我……恶心……卿哥说过的……” 闻言,轮到博明怔住了,难道士卿对他做过这样的事吗,还骂他恶心? 待博明回神,云殊头还埋在被子里,他俯下身,捡了二人衣衫,递给云殊:“子同,你不恶心,你很干净,你放心,我……我不会趁人之危,昨晚你我只是同眠而已……” 云殊抬头已泪眼汪汪,他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抓过博明递给他的衣衫,慌乱的穿上。 二人下了床。博明已穿戴整齐,云殊的领口却歪歪斜斜,博明伸手想替他整整,云殊却退了一步,博明收了手:“子同,你衣领……” 云殊这才又自己整了一遍,扯来扯去却总是歪的,博明见状小心翼翼发问:“我帮你?” 云殊咬着唇点了点头。 待替云殊齐整了衣衫,博明朝外头一喊,青檀推门而入。 青檀进门,道了句:“二位公子早安,公子,大公子去军营了,放心!” 青檀不说还好,一说,云殊的脸瞬间热的发烫。博明倒是一如往常,只嗯了一声,青檀看着云殊的样子,偷摸一笑,他家公子总算是得偿所愿,这几日日日饭桌让大公子训,也算是值得。 “公子,我让人备了热水了,二位公子洗洗?” 云殊只觉青檀真是机灵过了头,又觉得此时开口解释又有此地无银之嫌,索性低着头不开口。 博明一声好,身后小厮们便一桶又一桶地提着水进屋。 博明让云殊先沐浴,正好去去身上那隔夜的酒气,也顺便醒醒神,待云殊出来,自己才又进去。 二人在屋里用了朝食,气氛尴尬地可怕。 “文渊哥哥……我想……今日就去灵虚宫。”云殊说着低头喝了一口粥。 博明只嗯了一声,也不抬头。 “这几日,承你照顾我,还惹得你和赵将军……”云殊的话被博明一句子同剪断:“先吃……” 云殊哦了一声,二人就在一片安静中吃完了朝食。 云殊在房间收拾着包裹,东陵色他一直佩在腰间,博明的玉佩他却收地妥帖,看着那竹筒,又想起士卿,不知何时才能见他。 他正盯着竹筒发愣,身后传来博明一声唤,他即刻将包裹打了结,转身的瞬间博明已将他紧紧抱住。 “子同.……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云殊任由他抱着,如果博明孤家寡人,他就随了他了,奈何他人中龙凤,还有父母兄长。 “他……不好,文渊哥哥好,你一定会找到共偕白首的如意之人,只是不能是云殊,如果可以,我做完要做的事,愿用自己性命换文渊哥哥一生安泰。” 博明恨不得将他揉到自己骨头里。他想不明白云殊能以命换他安泰,为什么就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子同,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云殊回抱着博明,心中道:“对不起……” 博明忽然松开了云殊,待云殊反应过来,自己的嘴让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云殊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只是顺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烂到了骨子里,如果亲近能作为对博明的回报,那么他愿意,这一生除了娘亲和那个可怜的妹妹,还有曾经的士卿,对自己最好的只有博明了,而自己,如今只剩下博明了…… 博明吻得忘情,却也发觉了云殊人如行尸,他虽没有拒绝自己,却也没有沉醉其中,半睁的星目看不到他半分热情。博明吻得更深,圈在云殊腰间的手紧紧一握,云殊一声闷哼,闭上了眼睛,博明偷眼看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犯,好好一个少年郎被迫在自己身下承欢,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不甘夹杂着丝丝狼意。 他将云殊贴的更紧,云殊只觉博明恨不得将自己吞下去一般,他不由自主尝试后退,博明察觉,索性大步前进,相缠的二人撞到了桌案,杯盏落地,水花四溅。 “嗯……”云殊感到了腰间撞到桌沿的痛楚。 “怎么了,公子.……怎么……”跑到门口的青檀一脸惊愕的看着房里的两人,一个呼吸间瞬间回神,关了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博明的手尚未松开了云殊,四目相接,云殊见博明正哀怨的看着自己,撤开了眼,咬着唇,垂眼望着博明的心口。 博明终松开了他:“我知你是不愿的……我又无礼了,往后我不会再强迫你了……”他落寞道。 “文渊哥哥……对不起……”云殊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博明不高兴了,是他惹的。 “我说过了,不用道歉,是我的错!”博明望着云殊道,转念:“算了……我去让青檀备车,外头等你。” 云殊望着博明远去的身影,嘴里喃喃。 今日天气大好,来灵虚宫结缘的人很多,马车停在了山下,青檀替云殊背着包袱,三人徒步上山,有几次博明要牵云殊,云殊都只摇摇头,人太多了,他不想博明遭人非议。 爬到灵虚宫前云殊里衣已贴在了后背,一身的虚汗。 几人发现门口竟站着两个侍卫,见三人要入观,抬了刀便开始盘问,什么人?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博明今日没穿官袍,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侍卫,不过方才山下有轿子,只是没注意是哪家的。 青檀上前:“赵博明,赵大人你们都敢拦!” 两个侍卫一对视,这京都可没人敢随意冒充大人,谁没听过赵博明的大名,二人一拱手就要请三人入观。 正当这时,里头出来一个娇俏美人,莲步轻移,仪态万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紧紧跟随,小心翼翼。 两个侍卫一拱手,唤了声:“小姐!” 她,博明认得。就是王招清,太傅独女,现下是士卿的未婚妻了。 博明心道,这京都真是太小。 招清见三人,朝博明福身行礼,眉眼若花,声如清泉:“赵大人怎么也会来结缘?” 博明行礼:“招清小姐玉安,博明与友同来。”招清才把目光集中在云殊身上,见云殊微微颔首,以示招呼。云殊拱手道了声“小姐玉安”。 招清再朝三人示意,便离开了。 云殊望着招清的背影有点出神。 只听得一心的声音传来:“子同哥哥来了,呀!官哥哥也来了!” 云殊一转身,正要迎着一心,脚下却踩上了一个坚硬之物,垂眼一看,绵软的草地上竟是一个金镶玉腰佩。 腰佩在灵虚宫门口,想来是哪位缘主丢的,如此贵重的东西,定是要来寻的,若是他自己,便可在此处等上一等,可现在有博明,他不能让他陪着等,云殊拾起腰佩,打算交给归胥子,缘主来寻也好还给人家。 几人跟着一心正要入灵虚宫,身后却传来一个女子的留步呼声:“公子,且等等……” 众人回头,从那丫头的衣衫看得出她是刚刚招清的一个侍女。那丫头跑得气喘吁吁,到了跟前,见云殊手里的东西,边喘气便笑着:“果然被你捡到了,我家小姐的东西,镂金回纹,玉为祥云……”边说边拉着云殊往一旁走,博明始终凝视着云殊,只见他盯着手里玉佩一阵,而后与那丫头聊了一阵,脸上浮起难掩的诧异,之后紧紧抓住那丫头的手,那丫头朝着博明处看了一眼,一福身,抓了云殊手上的玉佩跑开了,云殊便如失了魂一般,愣愣的望着眼前的虚无。 “子同!”博明朝云殊飞奔而去,他抓着发愣的云殊的手:“怎么了?一个玉佩而已……你方才……”博明想说他方才是对那丫头的轻薄,到了嘴边又憋了回去。 云殊不理会任何人,直愣愣地朝灵虚宫走,嘴里还念叨着:“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云殊回了他原先待过的房间,归胥也来了,与博明客套了几句,见云殊脸色不好,神志有有些不清,替他号了脉,倒也没什么大事。 博明想陪着云殊,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无论他怎么问,云殊都是闭口不言,不但是对博明,连一心归胥都是,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博明无法,只得在外头等着。 云殊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炷香,开了门。 归胥已经离开,一心和博明青檀围了上来。 “文渊哥哥,青檀,一心,让你们费心了,我就是……只是因为卿哥而已,那是卿哥的未婚妻……我没事了……方才我有些冲动,吓到那姑娘了,他日有缘再见,定要好好与她道歉。” 若是寻常事,博明定是要刨根问底的,只是一碰到士卿的士卿,云殊的行为就不能常论。 “子同,你没事就行。”博明道。 博明陪他一直到临近日落,青檀催着回家用夜饭,不然大公子又要发飙了。博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云殊也又变回了那个温温吞吞,见人微笑的云殊,他送他到观门口。 博明终是拉着他的手道:“明日再来看你……” 云殊微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第44章 44.云思 夜幕落下,灵虚宫的师兄弟们都已经睡了,云殊却还在观前的亭中,左右踱着步。天气渐渐回暖,山里的夜间多了虫鸣,衬的周遭更加地寂静。 忽然鬼祟一声:“哥哥!”,云殊急急看向声音来处,借着月光正是白日里那回来取玉佩的小丫头。 “思儿!”云殊目光这追那小丫头,被那小丫头狠狠一撞,差点两人一道倒在了亭旁树丛。 “哥哥!” “思儿,你没事,太好了……没事就好……” 白日里,当云思跟随着招清从观内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云殊,便偷偷扯下招清随身的玉佩丢在云殊脚边,以求能有说话的机会,她陪着招清下山,行了一段便提醒她玉佩不见了,自己好有机会上山来寻。 白日里,二人匆匆相认,云思见人多,便跟云殊说了今晚再来寻他,匆匆离开了,当时让云殊失神的不是寻回云思,而是他手里的长命锁,他细看后才发现那就是金簪里的长命锁。 当年云江一家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女眷都去了教坊司,云殊当时还庆幸娘亲走的早,不然,去了教坊司那种地方定然生不如死,他以为云思也被抓了去没想到竟到了太傅府。 云殊拉着云思,回到自己卧房,上了门栓。 “思儿,你一直都在太傅府吗” 云思重重点了点头:“哥哥,你记不记得那个后门的小要饭吗她就是招清小姐!是她救了我。” 云殊记得那时候他才九岁,云思八岁,那一年云殊的母亲刚离开他们,云殊和云思在府中有时候连吃顿饱饭都困难,偌大的侍郎府,他们的日子比那些下人还难过。 那日傍晚,他正从厨房偷摸了两个馒头,午餐他和云思都没有吃,让哥哥们使唤着帮他们晒书,说晒不完午饭没得吃,结果晒完了饭都收了,云殊只得出此下策,当他拿着馒头找到云思的时候她正在后门,身边还有个只穿了里衣的小女孩,看着与二人年纪相仿。 “哥哥,有吃的了!”云思一把抓过云殊手里的馒头,要啃下去却顿了张开的嘴,掰了一半给那个‘小叫花’。 那小叫花一把抓过那半个馒头,咬了一口,立马皱了眉头,不过还是嚼着咽了下去。 “思儿,我们只有这两个馒头,它是谁?”云殊问道。 “她说她叫清儿,是太傅女儿……她也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还被人抢了……哥哥,太傅是什么?”云思啃着馒头问道。 云殊见那小叫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太傅女儿的模样,不过看着她灰毛土土的样子,想着到底自己和云思还有瓦遮头,她估计还得继续流浪,于是将自己手里的馒头也掰了一半塞给了那清儿。 那清儿接了馒头,又跟二人要水喝,云殊就回头给她舀水,可他取水回来,发现那清儿不见了,问思儿,只说是被人抓走了,云殊没有在意,二人在侍郎府本身就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一个小叫花,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云府抄家,女眷入教坊司,一路上手铐脚镣的过去,正好招清的母亲带着她路过,招清在马车上看到了思儿认出了她,思儿便被王夫人带回了太傅府里。 云殊抚了抚怀里云思的背,很是欣慰。去了王府,有了招清小姐的照看想来日子是比在云府要好很多,想来这几年云思没受太大的罪。 “思儿,这玉佩……招清小姐一直带着吗?”云殊问道。 云思点了点头。 云殊拿出那张画着长命锁的纸给云思:“思儿,你好好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云思不解,却也听哥哥的话,把纸拿到灯下细细看了看,又郑重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这事儿就变得迷了。 云殊也姓王,难道祖上有亲?这锁是有一模一样的,还是只有一块?士卿会不会真的和太傅府有什么关系? “哥哥,这几年你好吗?我以为你死了,你怎么有这个东西?”见面后一直是云殊在不断问她问题,都没说过自己的事。 云殊摸了摸思儿的头:“哥哥很好,过得很自在,思儿放心。这东西嘛……对了,思儿,你知不知道太傅家里有一个叫王倩,或者名中有倩的人?” 思儿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哥哥,你会一直住这儿吗?你怎么和赵大人识得?” 思儿问题一个接一个,云殊也一一回答着,家族大难,二人死里逃生,这样的重聚弥足珍贵。 一整夜,思儿没有回去,与云殊一道说了一夜的话,思儿睡床,云殊睡地面,第二日蒙蒙亮,思儿才偷摸着离开。 “哥哥,你等我,我一定让小姐同意你进府!”云思道。 昨夜云殊就有了个想法,他要自己去太傅府找这王倩,也许他能替士卿找到家人,即便找不到,据思儿说士卿与招清成亲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二十,真没什么线索到时候也可以寻机会把东西给士卿,若他不要,再不济也可以给招清,到时候也是士卿媳妇,给她也合理。 到那时候,云殊就可以真的永远都不出现在他的卿哥面前,不用再让他觉得恶心了。所以昨日就和云思商量让他进王府。 目送着云思,见她蹦蹦跳跳地离开,云殊脸上浮起久久不散的笑意。 云思不是他亲妹妹,可二人命运却相差无几,云思是五岁的时候从外头被带回来的,起初被放在大夫人屋里养,大夫人在云江面前应下了,没过多久就随意找了个由头,说云思闹腾,惹得自己儿子女儿不能用功读书,把云思丢给了云殊的母亲。 云殊母亲是府中丫鬟,云江酒后才有了云殊,府里其他的兄弟姐妹不是自家娘亲尊贵,就是得云江的欢心,二人一不讨喜,二无依靠,云江从来不将他们放在心上,从那以后二人便被府里的兄弟姐妹欺负,说低贱的人就该和低贱的人在一起,谩骂殴打不断,云殊母亲致死云江连妾室之位都没有给她。 云殊母亲虽不通文墨,却是个善良之人,有她在云殊和云思至少还有顿饭吃,又干净的衣裳穿,可自从她离开后,二人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衣服也是二人需要在云江面前出现了,顾他们的老妈子才给换。 第45章 45.入府 太傅府气势恢宏,却并不富丽堂皇,看得出王勤为人还算低调,云殊站在府门前,等着云思。 此前云思说求招清让云殊进府,过了三日便有了消息,云思跟招清说了云殊,招清知道是小时候给自己半个馒头的哥哥,但因为云殊曾被流放,是个已死之人,招清跟母亲说着自己院里缺个小厮,上街替自己拎东西,且要会算账的,人都找好了,求母亲点个头,太傅夫人宠女,哪有不应的道理,太傅府还不至于一张嘴都养不起,云殊便轻松地入了府。 招清带着云思从屋里出来,见到云殊,招清微微一笑:“就是你?” 云殊行礼回话:“招清小姐玉安,正是小生。” “哥哥,称小人~”云思在身后提醒。云殊又重新说了一遍。 招清带着二人回了自己院子。 云思带着云殊安顿,乐呵呵的忙里忙外,往后便能长长久久在一处了。 府里其他人也忙,不过是在忙下个月招清和士卿的婚事,前几日招清去灵虚宫就是去感恩上苍觅得良配,看来她也很喜欢士卿。 云殊知道招清为人善良,又有倾城之姿,想着这样的佳人往后陪着士卿,他定然是能过的舒心安顺的。 云殊坐在灯下,正望着东陵色出神,一只手搭上了云殊道肩:“哥哥!” 云殊一惊:“思儿~” 云思一把抢过云殊手里的色子,自觉坐到云殊身旁细细端详,云殊替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哥哥这是色子吗,为什么每面都是一个点?”她歪着脑袋问道。 云殊拿过色子,摩挲着那每面的红点:“思儿想知道?” 云思重重点头,喝了那杯茶,支着手,金亮的眼睛印着烛光等着哥哥解说。 “思儿可有跟着招清小姐读诗词?”云殊问道。 思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也不算学,我听到有意思的便会问,小姐也会和我解说一二,所以只有些许。” 云殊点了点头:“这色子取一词,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云思虽不懂诗词太多,但这入骨相思她还是听得分明的。她又从云殊手里抓过色子,调皮道:“哥哥是有了相思之人吗?” 云殊微微一笑,低了头。 云思瞬间来劲:“是我未来嫂嫂吗,定是个美人,哪里人,西棱的还是京都的?何时成亲?”云思听风就是雨。 云殊桌下的手紧紧一握,桌上的手端着茶杯一饮而尽,望了望外头的月光:“夜深了,思儿该回去睡了……” “哥哥休想诓我走,不说清楚思儿不走了,还是哥哥今日还想睡地板?”云殊望着思儿一脸的无奈,他的哥哥可没人要娶,只是那心中之人也是说不得的。 他笑着起身,拉着起云思,拿回色子,推着她便往外头走:“思儿听话,时机到了哥哥会告诉的,好吗?” “那何时才是时机到了?” “快了,定是快了的……” 云殊将思儿推到门外,即刻关了房门。 门外头传来思儿的声音:“哥哥说话要算话!” 云思应了声好,思儿的脚步越来越远。 云殊在招清院里,也不是真的来当个米虫,其实招清也不出门的,只不过需要他做的事情也不少,招清院里挂红幔,院里的花也要换一批,太傅夫人嫌原先招清种的那些黄花青叶不好看,一溜地让换上牡丹,曼陀。凡是红色的喜庆的都成。云殊一连四五日都没有什么功夫问那个王倩的消息。不过他现在会把竹筒子栓了绳子,挂在腰间,一是怕人多,万一遗失,毕竟里面还有金簪,二是若真遇到谁,也好直接拿出来当面问问。 云殊正给花填着土,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云殊,后门有人寻你,说明哥找你。” 云殊一惊,博明这是闹哪出,他堂堂四品大员,要是让人知道他来太傅府不走正门就算了,竟还偷偷摸摸走后门,还让丫鬟传话,这传出去,王府、赵府的脸可都丢大了。 云殊匆匆洗了手,往后门跑,来时在灵虚宫给博明留话,本是为了让他得知下落,免得徒生担忧,没想到他竟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门口的博明一身寻常素衣,腰无坠饰,怪不得小丫头认不出来。 博明看到一身小厮衣衫的云殊,不觉眉头一皱。 “文渊哥哥……你怎么这副模样……让人知晓成何体统!”云殊怯怯道,边说还边瞄着左右。 “我不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一声不吭就来了王府,还穿成这副模样,你若喜欢当小厮,回赵府让你当个够!”博明扇子上下扫着云殊,越说越激动,云殊即刻上前捂了他嘴巴,气声道:“文渊哥哥,我求你了,我是真有事儿,我是来找王倩的,我与你提过的,你知晓的!” 博明拉下云殊的手紧紧握着:“我知道,我可以帮你找的,你又何必这样!” 云殊急忙撤了手,因为府里府外的,都有人瞥着二人。 “文渊哥哥!你快走吧!让人知道了不得了……” “我不走,你是为了见士卿是不是?!” 云殊紧闭着嘴不回答。 见云殊如此,那就是这个缘由,博明不觉恨从心中起:“你……你就是……”他似努力压制着什么,“要死要活随你吧!”说着甩袖离去。 云殊看着博明的背影,长叹一口气转身,发现云思正盯着自己,她一脸的迷惑,似有些许愤怒:“哥哥识得姑爷!为何从不见你提起。”这句话更像是在质问。 云殊赶忙拉着云思回屋。 “思儿,事情有些复杂,待到合适时机……” “什么时候?”这样的云思,云殊貌似忽悠不过去了。 云殊低了头,云思拽着他的衣袖:“哥哥为何不说呢,认识姑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是赵大人,别人不识得我识得,哥哥到底瞒了我什么,在灵虚宫你与我说的那个救你的王大是不是就是姑爷!” 云殊避无可避,点了点头。 “那又有什么不可见,不能见的,明日姑爷就会来,明日就能见着!”云思道。 一听明天士卿要来,云殊第一反应竟是慌,这样的场合,他要是贸然出现在士卿面前怕是会下他一跳。 昨夜云殊拉着云思让她讲过王家族谱里的人,王勤双亲都已故去,还有个弟弟,叫王勉,时任礼部侍郎,不过9年前被云侍郎也就是云殊的爹弹劾,说他私蓄府兵,规模违制,官家下令彻查,事情属实,当时还怀疑到王勤头上,不过没查出实质证据,王勤当时自身难保,也无法替弟弟求情,于是王勉就被革职查办了,若是万一金簪和王勉有关,那士卿可能是罪臣之后,云殊决不能冒这个险,除非他能将东西亲自交到士卿手上,便是招清也不能给了。 “哥哥!你又出神!”云思不满。 “思儿,哥哥答应你,待小姐和卿……王大人完婚后,哥哥便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等完婚,这又有什么关系?!”思儿穷追不舍。 “思儿,你听话,这是为了招清小姐好,也是为了王大人好,你也不想招清小姐的亲事有什么差池对不对。” “是,小姐的亲事自然是不能有差池的,可是……” “好了,思儿,若哥哥说话不算话,任由你处置,把命给你好不好?”云殊打断她。 思儿狐疑看他:“哥哥你可别骗我!” “哥哥此次绝不骗你!明日王大人会来吗,何人伺候?是到太傅大人书房吗?”云思问道。 云思摇了摇头:“说是来看看老师,我觉得他定是想来看小姐,届时老爷定然也会让小姐出来见面的。” 云殊点了点头,还是试试吧,没人的时候…… 第46章 46.如鼠 第二日,云殊一大早就来到了前院,那是入门的必经之路,士卿来,接见不在前厅就是在书房,他可以凑准时机见见士卿,昨夜他连夜把那长命锁的纸临摹了一份,若今日能给士卿,他还可以帮他继续查。他不相信士卿环跳上的云纹和金簪里的图和招清的长命锁一致只是巧合,这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到了正午用饭时间,下人们都去用饭了,云殊却还拿着扫把不肯走,周围人叫云殊去吃饭,云殊说吃不下,众人嘲笑他要成仙了,竟还有只想干活不想吃饭的。 两刻钟,下人们都休息去了,中午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思儿倒是飘了过来,一个小布包塞到云殊手里:“闹,我就知道,你不来吃饭定是为了等姑爷!” 云殊肚子其实早就饿了,可是他不想错过一刻见士卿的机会。 打开布包,是一个包子和一个鸡蛋,云殊讪讪一笑,拿起包子就啃。 “哥哥,你想见姑爷,我到时候叫你便好了,你又何必这样……”思儿道。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的,不是跟你说过我与王大人有些误会吗,你也不想哥哥跟一个大人有恩怨吧,人家是官,我们是民,你以后还得跟着招清小姐去王大人府上呢,对不对?可不能让他因着我,也厌了你,等我想办法解开这个误会,以后便就各自自在了……思儿在王大人面前不可提起。”云殊再次嘱咐。 “知道了!”云思白了他一眼,反正他早晚要跟自己说的,现在懒得管他,“那我要去休息咯……” “好……” 云殊啃了包子和鸡蛋,不敢去廊下,怕他一来就看到自己,虽然他知道正午该是不会来的,可他还是不舍得离开,只躲在假山树下。 春日里正午的日光很是舒适,云殊也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士卿大人”让云殊一个激灵,他来了! 云殊躲在假山后,死死盯着门口,灌木丛隐去了他的身形,只见门房将士卿引了进来,边解释到:“太傅大人正在休息,吩咐了,若王大人来了,请王大人前厅等候一阵。” 士卿称是,跟着门房往里头走。 云殊见他脸上堆着笑,可并未到眉眼,相反似乎还有一股愁苦,他是遇上什么事了吗?他不自觉的目光跟随着士卿,脚也不自觉的挪着位置,一不小心,脚下碎石响动,士卿和门房都止了脚步,朝假山看来,云殊急忙躲入假山中。 门房朝假山行了几步,探了探,见没有人影,转头对士卿道:“可能是那些溜进府里的小畜生,小姐养了只猫,一到这个时候,府里总有些野猫乱窜。王大人恕罪……” 士卿道了句无妨,便跟着到了前厅。 太傅还在睡,士卿一人等着,这是个好机会!云殊即刻要往前冲,却见张管事从一旁走来,他又即刻缩了回去。 张管事进了厅,见士卿一拱手:“大人,老爷醒了,您稍候……”紧接着又有人给士卿端上了茶,张管事在一旁陪着…… 云殊自觉如此这般,便没法和士卿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天可怜见,一个小厮急匆匆从内出来,跑到前厅:“管事,老爷有找……” 张管事朝士卿一拱手,便往出了前厅,云殊趁着间隙,瞧了左右没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入前厅,关了房门。 一转身士卿正看着自己,有些发愣。 “卿哥……” “你……”士卿看清是云殊,即刻移了眼神,有些无所适从,竟背过身去。 云殊只道他不想见自己,觉得自己恶心,他也不想惹他嫌,解下腰间的竹筒,走到士卿面前:“卿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不想跟我说话,没关系,我说完你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他想把竹筒塞到士卿手里,可就在他手要去碰士卿手臂的瞬间,士卿却像见鬼似的狂退几步:“你……你怎么在这!你究竟想干嘛!各自安好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来京都,为什么一直要找我!” “我不干什么……”云殊见他这样,隐隐心口一阵抽痛,咽了咽口水,压了压,却没什么效果,忍着喉头那股堵塞之感道:“这是你的东西,给你了我就再也不找你了,长命锁是招清小姐的,那图案与你……环跳上的印记是一样的,定然是有关系的……卿哥,你拿着,我……我不会再烦你了。” 云殊一说起,士卿瞬间无根的烦躁从心中冒起:“你千里迢迢就是告诉我你见我的……你……什么长命锁,你究竟要什么?!我求你了,你走行不行!” 见士卿气息不匀,一副想让自己原地消失的模样,云殊只想着他拿了竹筒,回头看了他会明白的,便向把竹筒塞到士卿手里,可他一前进,士卿就后推,伸着手,让他别过去。 而此时,门外传来了张管事的声音:“怎么回事,大厅门怎么关了,未来姑爷还在里头呢!”云殊慌乱间,躲在了桌子下,桌布垂地,只要士卿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士卿深呼吸调整脸色,朝门口走去,正到门口,门开了。 “士卿啊……”王勤跨步入内。 “老师~”士卿弓身行礼。 王勤坐在了桌旁,下人即刻奉上了茶。士卿恭恭敬敬坐在下坐,却一直盯着那桌布。 “修典一事,不在一时,若清儿嫁了过去,你可不能因为公事冷落了我清儿啊。”王勤道。 “老师放心,学生定然不敢让招清小姐孤单的,老师,那……上一朝的祭典,还允许学生借上一借。” 王勤哈哈一笑:“好说~但是一定要完璧归赵。” “学生知道,定以命相护!” “一句玩笑话,士卿言重了,老夫相信士卿定然能好好保管的……走吧……先拿给你,清儿在估计在午睡,我让人去唤了,你用了晚膳再走吧……” “是,学生听老师的!” 二人正要走,王勤腰间的玉坠滚落,好巧不巧正好滚落到云殊躲着的桌子底下。门外候着的张管事跨步入内,士卿即刻阻止:“老师,学生来!”,他一个健步直接冲到桌案前蹲下身,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桌内的云殊手里正捡着太傅的玉坠,脸色苍白,桌内较窄,二人现下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味道,云殊有些发愣,士卿却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玉坠,钻了出去。 只听得桌帘外头士卿道:“老师,学生替您配上。” 不一会儿,听得王勤一声走,一阵脚步声后,厅内便没了声音。 云殊从桌帘缝隙往外瞧,空无一人,趁机即刻钻了出来,他紧紧握着手里的竹筒…… 之后的时间,士卿身边不是王勤就是有其他人在,云殊自觉留在招清院中,打理着花草。 王勤留饭,士卿便吃了饭,吃完饭竟陪着招清一道在院中散起了步。正在浇水的云殊,见到二人有说有笑地走来,他方才蹲在,想来二人并未注意,他知道这个时候士卿若见着他定然又要失态,他慌不择路,索性背了身,躲在花丛间。 聊笑之声越来越近,招清笑的很开心,士卿亦如是。 二人有说有笑的走过云殊身边,思儿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待二人走过,云殊动了动,思儿看见了。 她一边快步向前,一边朝云殊摆手,让他赶紧走开。 云殊点了点头,弓着身,曲着腿,跟老鼠一样离开了花园。 第47章 47.惹鬼 下人房一片漆黑,唯有云殊房间还亮着灯。 思儿推开了门,探出个小脑袋,左右瞟着屋内。 “哥哥!” “思儿?”云殊起身,让她进屋,关了房门,“怎么这个时候来,你该歇息了~” “哥哥不是也没睡?”云思反问。 云殊讪讪一笑,桌上正好煮着热茶,替她倒了一杯:“是有消息了?” 云思摇了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没消息也跟你说一声,省的你干等着急,能问的我都问了,我尽是问的年长之人,我连疯婆婆都问了,还被她抄起笤帚,追出了院子,就是没有……” 明明就是王家的人,那王倩为什么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疯婆婆是谁,打你了吗,打你哪里了”云思拉着云殊转了一圈。 “没,我跑得快,疯婆婆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听说小姐没出生就来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干嘛要打我,明明平常挺正常的。”云思道。 云殊隐隐觉得这疯婆婆知道点什么:“思儿,跟我说说疯婆婆。” 思儿一口茶下肚,又朝空杯指了指,云殊便宠溺地替她倒上。 “疯婆婆其实不疯的,她就是行为古怪了点。不过老爷、夫人也不管她,还派了个下人伺候着,听伺候她的小丁说其实她待人不错的,就是大家都害怕她,说她惹鬼,而且她也从来不出自己的院门。” “惹鬼?” 云思重重点了点头:“就是每月初五都会在院里烧纸钱,拜着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小丁在这一天一般都是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的,怕鬼!”云思说着,往云殊身边凑了凑,“那个哥哥,此前不说还好,现在说了,我害怕,你送我回去吧……”云思眨着眼睛,圈着云殊的胳膊道。 云殊微微一笑:“那送你到月门?里头都是女子,我就不进去了。” “好!” 明日就是初五,云殊正好可以去会会这个疯婆婆。 云殊在思儿的带领下找到了疯婆婆住的院子,这是个偏僻的小院,偌大的太傅府,若不是有人带路,怕是找不到这个院子。 云殊确认了竹筒还在自己身边,牵着思儿要往里走。 “哥哥,我害怕!”思儿道。 “那你先回去,哥哥进去就行了……”云殊道。 思儿拉着云殊的衣袖,像是自己在做挣扎,见云殊松了她的手就要往里去,思儿又拉起了他凑近道:“哥哥你要护着我!” 云殊点了点头。 天还没全黑,淡墨色的天空隐隐能看到院墙的轮廓。二人刚入院,一阵风来,身后的院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思儿躲在云殊的怀里瑟瑟发抖,闭着眼,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埋在云殊的心口:“哥哥……是不是有鬼啊……要不我们白日再来吧……” 云殊也想过白日里来,可白日里那小丁不是陪着么,况且现在来都来了,绝不能回去。 “思儿,你听话,在外头等哥哥,回去也成,若害怕,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云殊哄道。 一听要送她走,云思有抱紧了云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来的,这是她知道哥哥心中秘密的好机会,也绝不能错过! “不用了,思儿不怕,思儿跟着哥哥!要死一起死!”思儿倔强道。 “要死死外面,别死到我院子里来……”黑暗中悠悠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云思尖叫一声,紧紧抓住云殊。 只见廊下暗处一手持昏暗纱灯的人影闪出,不紧不慢地朝院里走。 “小丫头,你又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是云家的人,赶紧走,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下了地府也是这句话。” 只见她自顾自的在院中道上站定,蹲下,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定睛细看,是元宝香烛。 “婆婆,若思儿有所得罪,我代她再向您道歉,小人叫王云殊,只是来求个信,还望婆婆能帮忙……”云殊深拜。 “听不懂人话?滚……”婆婆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此时他已经堆上了元宝点上了香。 地上的一堆元宝窜起熊熊火光,暗夜下腾起黑色的烟,只些许风,黑烟夹杂着稀碎的元宝灰烬扶风而上…… “哥哥……”身后的思儿弱弱地喊着云殊,扯了扯他的衣袖。 云殊拍了拍云思的手以示安慰。 “婆婆,我们并无恶意的,您知道一个叫王倩的人对不对?”云殊炸道。 这一句换来的是那婆婆杀人般的目光:“我知道你是云家的人,走吧,都过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事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云殊和云思都诧异无比,他的身份不能暴露,让人知道他是云江的儿子,有心之人绝不会容许他活着,当初云江在朝中定然得罪了不少人,王勉还是因为云江才被发配,死在了路上。如今他在王勤府上,杀他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可云殊从未想过要计较过往,他一路要的就是士卿的身世,王倩的身份。 “婆婆,我是云殊,云江的儿子,你既说冤冤相报定然知道隐情,求婆婆告知,云殊已不是云家的人,只求为心中之人求得个心有所归,王倩定然是与他有关系的,求求婆婆了!”云殊猝然跪下。“若婆婆肯说,云殊命归您,权当陪给王勉大人的。” 云思一听,吓坏了,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哥哥,为了得这一个消息就没了,可不成。 “婆婆,我和哥哥只想好好活着,我来了这么多年您是知道的,求求您了,别要我哥哥性命!”云思也跟着跪下了。 疯婆婆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收拾了一地的东西,转身便往回走:“你们要跪就跪着吧,我老太婆要你们的命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随你们吧……夜深了,姑娘要休息了……” 云殊望着婆婆的背影,他笃定她知道什么,且只有她知道什么,或者说王勤和王夫人也知道,不然不会养着她,只是从王勤夫妇入手是不可能的。 “婆婆,招清小姐的玉佩是一对,还是只有这一只?那是她的吗?是不是王倩的?还是说是王倩的孩子的?” 云殊一问,婆婆的身影一顿,提着纱灯转身:“你知道什么?” 一旁同跪的云思更是云里雾里。 云殊拉着云思起身走向婆婆。 “婆婆,云殊有东西要请您过目,也有问题想问,不知道婆婆现在是否想得起什么?”云殊接过婆婆手上的灯笼,云思很有眼力劲儿的扶着婆婆。 婆婆借着那微弱的灯光,左右瞧着云殊的脸:“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云家的。” 云殊微微一笑:“是,我是云家的,是另一人……” 婆婆一瞬间抓着云殊的手臂:“谁?!” “婆婆,我们回屋说……” 婆婆脚往里走,眼睛却一直盯着云殊,一副深怕他跑了的模样。 第48章 48.王倩 三人入了屋,房间里挂着青色帐幔,桌上白色净瓶中插着一束腊梅花。这个季节不可能有腊梅花,云思好奇伸手摸了摸,布做的! 再往里瞧,桌上正正供着一尊牌位,乌木金漆,赫然写着:“王氏倩娘之位”。 王倩!找到了! 二人随着婆婆给牌位上香。而后坐到圆桌前。 云思迫不及待地取出竹筒里的东西,一根金簪,一绢帕,一金锁图案。 “婆婆,这是王倩的东西吗”云殊嫁给东西往婆婆眼前推了推。 婆婆哆嗦着手,轻轻拿起那金簪,翻过金簪,精准地找到那个字,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姑娘……姑娘……” 云殊已不急于知道答案,因为答案就在眼前,他抚着婆婆的背,云思赶忙给婆婆递了手绢,又倒了杯热茶。 婆婆哭了一阵,突然抓住云殊的手臂:“他是谁,你从哪得的?!那孩子……” 云殊柔声道:“他叫王士卿,正是招清小姐未来的夫君……” 婆婆突然如发了疯一般,拉着云殊,直喊不可以!不可以! 云殊和云思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只见婆婆转身趴在立着牌位的供桌上:“姑娘,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真是造孽啊……” 云殊恍然,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他一直猜测士卿是王勉的孩子,看着婆婆的样子,更有可能是……王勤的孩子,若是王勉的,表哥娶表妹最正常不过了,若是王勤的孩子……可从未听说过王勤有个儿子,招清是他的独女。云殊希望自己猜错了。 滴滴烛泪往下落,干挂在烛台上,终于婆婆哭累了,安生坐下,对云殊也不再隐瞒装傻,金簪的事情还得从二十三年前说起…… 那时候东宫未立,当今圣上有四子,长子景王元崇,自小体弱多病;二子瑞王元稷,善兵法,通诗文;三子成王元曦,熟弓马,谙律例;四子随王元祐,最不争气,终日声色犬马,所以争储的主力,除了部分崇尚立嫡立长论的忠实拥护者,剩余的分为两拨。瑞王和成王二党。 云江任兵部侍郎,拥立成王,王勤一家拥立瑞王。 婆婆原来是因着没生养,被夫家赶出来街上的一苦命要饭婆,那一日她被王勤瞧见,问她会不会伺候人,琐事能不能做,她愣愣点头,于是便被王勤捡了回去,回去后,先到的王家,学了一段时间的规矩,伺候人的活本来就会,没想到还让她学如何接生。 而后将她带到了一清雅别居。也是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倩娘。 那时候的倩娘双十年华,婆婆也未到四十,王勤带她回来的就是让她来照顾倩娘的,那时倩娘才刚刚怀有身孕。 起初她以为倩娘是那种不好伺候,不择手段缠住了个大官,一朝山雀变凤凰,最是耀武扬威,可当日就发现,倩娘是个极善良,极好相处的主儿。 她会亲自割草喂兔子,会免她礼,会让她只喊她姑娘,不用喊她主子,会与她一道同桌吃饭,会将虽有些旧,却干净整洁的衣衫送给她,得知她从来没有正经名字,只被人唤小丫,倩娘送了她一个名字:雨青,说她往后的日子便雨过天晴了,婆婆觉得自己的名字是这天底下顶好听的名字,倩娘也是天底下顶好的主子。 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太傅,会要到街上找他来照顾倩娘,只以为是太傅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不敢从家拨人照顾倩娘,只得上街找一个。让婆婆不解的还有平常家用之物从来不用她去采买,门口日日有人会给放上新鲜食材和一应的用具,倩娘从不离开别居,王勤也偶尔会来,婆婆只觉得是王大人惧内,倩娘又体贴,不得已才这样的,这样的想法直到孩子半岁才得以改变,而且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八个月之后,孩子出生了,王勤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入屋子,不顾产房的污秽,他看着刚出生的儿子,和已经虚弱无力却满面笑意的倩娘合不拢。 “倩娘,辛苦你了……”王勤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握着倩娘的手,脉脉含情地看着她。 倩娘艰难微笑道:“辛哥,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王勤一点头:“早就想好了,叫王妍临……”他替她整理着额间被汗水浸润的发丝,倩娘笑得很满足。 妍临出生后,王勤来得更频繁了,还经常陪着倩娘和孩子,整宿不回太傅府。在雨青看来哪里是惧内的模样。 那日是妍临满月,王勤来的有点晚,倩娘做了一桌子的菜,等到菜都凉了,王勤才来,倩娘倒也没有不满,饭桌上依旧温柔。 饭毕,雨青收拾着桌子,王勤和倩娘在一旁逗着孩子,妍临似乎感受到了爹娘的温情,乐的咯咯笑。 “临儿,看!”只见王勤掏出一只金镶玉金簪,在妍临面前晃,惹得妍临伸手便要去抓那金灿灿的东西。王勤一抬手,妍临的小手完美错过。 “这个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娘亲的!”他转头看着倩娘:“倩娘,喜不喜欢?” 倩娘微笑着点点头。 “我给你的带上?” 倩娘又点了点头,稍稍垂下脑袋,王勤便替他带好了金簪。 “好看?”倩娘问道。 “好看!”王勤回道。 二人相视一笑。 那时雨青就觉得要是老爷和夫人一辈子那么好就好了。她心底还是叫倩娘夫人。 第二日,雨青伺候二人起身的时候,却发现王勤已在桌案前涂涂画画着什么,倩娘还在睡,王勤见雨青端着水盆进来,做了个噤声手势,雨青会意地点点头,端着脸盆又出去了。 后来雨青在桌上看到了那张画,正是那张云纹金镶玉的稿图。 下一次来的时候,王勤便乐呵呵地卖着关子握着拳头在倩娘面前瞎晃,倩娘娇羞一笑背了身,不理他。 “倩娘,不好奇?不问问?”王勤凑近道。 “你是太傅,没个正形,临儿和雨青要笑话你的……” 王勤低头偷了一眼抱着临儿的雨青:“不怕,倩娘猜猜?” “是临儿胎记做的长命锁吧?”倩娘摊手。 王勤乖乖将长命锁交到她手上:“倩娘当真没意思”转头又朝抱着妍临的雨青走来:“临儿给我……” 雨青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她的老爷和夫人还有小公子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可就在孩子五个月的时候,雨青突然觉得倩娘变得古怪,总疑神疑鬼,有时候王勤或者她走近,都能吓她一跳,每每王勤来,雨青就在外头候着,通过他们的对话,他隐约听到是王勤在安慰倩娘,让她宽心,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她的,他们一家三口一定会长长久久。 那一日,下着大雨,王勤来了,雨青哄着妍临入睡,倩娘依在王勤的怀里,看着外头的雨帘:“辛哥,我察觉到了,他们定然是要动手了……我无妨,可是我怕临儿……他还那么小……” 王勤身上的斗篷紧紧裹着他:“放心吧,今日回去我即刻安排,实在不行,咱们就回府,我就不相信他敢在太傅府动手脚!” 倩娘无比担忧地回头望了望妍临,点了点头。 入了夜,雨越下越大,阵阵拍在山里石壁上,让人无法入睡。 雨青才哄睡了惊醒的妍临,自己也慢慢睡去,却被倩娘惊醒:“雨青,藏起来,发生任何事情都别出来!” 雨青才发现倩娘手里握着长剑,她一直以为那只是装饰,如今却发着森森冷光…… 只见倩娘将熟睡的妍临捆在身后,一边捆,一边催促雨青赶紧藏起来,雨青脑子一片空白,只听着倩娘的吩咐,躲到了床底下。 就在倩娘打好了襁褓的结的同时,门被踢开,雨青伏低了身看到门口有几双脚进来,皆手持长刀。其中一人道:“倩娘,你躲的够好的。” 又听倩娘道:“我跟你们回去,放过我孩儿!” 那人又道:“你背叛大人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常!” 下一刻屋内人影与刀剑翻飞,伴随着一阵刀剑相砍之声,雨青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声。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雨青低头,倩娘背上的襁褓已经散了,妍临已被抛到了床边不远的太师椅脚边,一黑衣人正要朝妍临而去,雨青不知哪来的勇气,也不知什么时候练就的速度,待她反应过来,身下是妍临的杀猪般的哭声,身上是长刀刺穿的疼痛。 “姑娘,临儿……”雨青身体护着妍临,陷入了黑暗…… 第49章 49.励辛 思儿听得入神,有些发愣,云殊的脸却异常难看,而雨青婆婆显然与云殊有同样的担忧,如果这么说,那么士卿很可能就是妍临,如果是招清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而现在却很快就要成亲! “云殊,思儿,我知道你们跟其他云家人不一样,我恨云家人,在别庄,我捡回一条命,老爷告诉我,他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倩娘和临儿都不见了,他给临儿的长命锁却留在了地上,老爷说那是云家的人,是云家人害了倩娘,害了临儿!我恨他们,恨死了!云殊,我想见见他……”雨青婆婆拉着云殊的手道。 “婆婆,能见着的,只是他与小姐的婚事才是……”云殊说到此处,匆匆对云思说了一句:“思儿,回自己屋里待着。”转头就跑出了院子。 云殊一路跑着,虽然快入夏了,他竟还觉得有一丝凉意,待他跑到王勤寝院前,扶着月门喘了口气,才发现心脏跳地快到让他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脑中回响着心跳的声音,耳朵里阵阵蜂鸣。 他咽了咽口水,做了两个深呼吸,士卿和招清的事,片刻不能等。 云殊疾步走近。王勤寝房门外守夜的下人,即刻起身拦下,压低了声音道:“你做什么,老爷和夫人正休息呢!” 云殊径自王里要拍寝房的门,小厮却将他丢入了院子,一招手,不知哪里来的护院,一根根等人手臂粗的棍棒打在云殊身上,云殊一边挨着打,一边高喊着王勤。 终于屋内亮了灯,门开了,王勤出来了,他一身里衣,看着院中的狼藉:“你们干什么呢,大半夜的!” “老爷这新来的……” “王大人,王大人……小姐不能和……和探花郎成亲,不可以!”云殊说话有些含糊,嘴角鲜血直流,头顶也有鲜血从发间流出,他已头发散乱,在火把的照耀下格外的阴异。 王勤眉头一皱。 云殊吐了嘴里的血,从心口取出那金簪,高高举起:“王大人,士卿不能和招清小姐成婚,这是他的东西!”他边说边朝王勤走近,护院们各个长棍相向,云殊止步不前。 王夫人也从屋内出来,已穿了衣衫,手持着披风给王勤披上。 台阶上的王勤能看到云殊手里的金簪,却看不真切,他挥了挥手,护院退下,云殊一瘸一拐地走近,王勤的目光一直锁在云殊手里的东西上,直到他看清这是他给倩娘的红梅傲月! 王勤一个跨步,忘记了他脚下是台阶,一个踩空,直扑云殊手上的发簪而去,幸好护院眼疾手快将他扶住,金簪已被他紧紧握住。 王勤望着金簪,摸着那金簪上的字,片刻后如溺水遇木一般抓住云殊的双臂:“这是士卿的?当真是士卿的?!” 云殊点了点头,没想到王勤竟爽快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帖子,吓得护院小厮跪了一地,身后的王夫人只喊着老爷,哭哭啼啼。看来她是知道的。 为什么他自金殿上见他就觉得有种亲近的感觉,于是才想着要将招清嫁给他,他以为他已经死了的不满周岁的孩子,深山老林怎么会活得下去.…… 王勤拿着金簪,失魂落魄地回屋,云殊跟了进去,其他人到也没有拦着,月门站着雨青婆婆和思儿,雨青入了院,思儿却往外跑。 王夫人见到雨青,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抹了眼泪,撤了小厮护院,转身入了房里,雨青婆婆跟随,关了房门,一切都如说好一般默契。 云殊拿出那块残旧的手绢,递给王勤:“王大人,这是我在千石坳,士卿的老家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在泥砖床里,士卿从来不知道.……” 王勤颤抖的手接过手绢,手摩挲着那个辛字,那是他的倩娘绣的,可他悄悄一摩挲,那辛字竟散了线,害得他抖着手,不敢再碰。 王勤一转头,看到了雨青婆婆,眼中的泪便再也憋不住了。 只见雨青跪下:“老爷,姑娘一直护着少爷的……定然是护着的。” 王勤只愣愣点头:“倩娘……是,要见见,即刻!”他喃喃地朝门口走,云殊即刻抓着他的衣衫,也许是一时的气血上涌,他又吐了一口血,不过王勤也停下了脚步,不解地看着云殊。 云殊利落一抹嘴上的血:“王大人,现在不可见士卿,方才院里闹地太大,下人难免猜测,是我冲动,可是我片刻都等不得,现下最紧要的不是相认,而是他和招清小姐的婚事!” 王勤和王夫人这才回了神,兄妹又岂能成亲。 此时王夫人突然开口:“云殊,你说士卿不知道这些东西,那你如何确认就是他的,会不会……”她说着,偷了王勤一眼,见王勤正盯着她,继续说道,“会不会另有其人,他老家的情况你可了解……” 王勤眼中忽然飘着锐利的光,转头盯着云殊:“他曾说他的母亲叫新竹!” “新竹姨,是他养娘,他说过的……他……他有胎记……”云殊又拿出那张长命锁的纸,“和这个一模一样!” 王勤眼中的锐利消失,王夫人即刻泣不成声,拉着王勤:“老爷,想想办法,清儿不能嫁!退婚,老爷退婚!” 此时门被猝然推开,招清正裹着斗篷,已泪流满面。 “爹爹,卿……士卿大人当真是我哥哥吗?!” 王夫人将她拉了进来,思儿火速关了房门,守在门外。 王勤默默点了点头,王夫人见到女儿哭地越发伤心。 招清接过云殊手里的纸,摘下身上的长命锁,眼泪无声落下,在纸上晕开墨渍。 “清儿……为父的错。” 王勤的一声认错似乎激起了王夫人的火:“是,都是你的错,如此着急,这三书六礼都过了,只差个迎娶,整个京都所有人都认定了清儿是王士卿的夫人,现在退婚让女儿怎么活,让天下人看了多大的笑话!当朝太傅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王勤,你做的好谋算!” 事已至此,士卿能回来,想来是王勤最大的安慰,王夫人没有抗拒,招清只知道哭泣,终是王夫人陪着招清回了院,王勤一人在寝房,他人各回各房。 云殊将金簪给了王勤,本该松开的心却因为士卿的婚事而不能释怀,这是最后一件他担忧的事情了,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招清的名节要保住,若士卿能回王家便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能,至少不能让二人成婚! 云殊愣愣的往回走,到了自己房间,正要关门,却被一只手挡住。 “思儿?” “哥哥~”思儿说着径自入了屋,坐在桌案,看着云殊。 云殊关了门,与她并坐。 “思儿有话要问?”云殊道。 思儿不作声,片刻后终于开口:“哥哥……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喜欢的是……是姑爷,不!是少爷!”思儿面色凝重看着云殊。 云殊紧紧握着腰间的色子,盯着思儿,又低了头。 “哥哥!你答我!你跟雨青婆婆说了他是你心中之人,我听见了,你喜欢他是不是,你喜欢一个男人!你说是他救了你,你们一起这么多年,你千里迢迢从西棱来京,一路上,受了那么多罪,也是因为你找到了他身世的线索,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因为他!” 云殊暗暗咬着自己的下唇,眼眶中的泪光印着点点烛火,他抬头看思儿:“思儿,你……也觉得我恶心吗?我……是喜欢他的。哥哥不想骗你,你也是这世上哥哥最不想欺瞒之人,你放心,别人不知道我是你哥哥的,等事情了了,我就回西棱,没人会知道的。我……我不会影响你……” 只见云思吧嗒吧嗒地落着泪,暗暗抽泣着。 “思儿,对不起……”云思的手悬在了空中,他怕思儿知道了嫌弃自己。 云思袖口抹了抹眼泪,呜咽说道:“我……我不是觉得哥哥恶心,我只是觉得哥哥辛苦……士卿少爷他……他不会和哥哥在一起,我看得出来他也是喜欢小姐的……他会逗小姐开心,他对小姐很好。” “我知道……”云殊道,“不过无妨的,士卿他心性豁达,招清小姐是他妹妹,且他已入翰林,父亲还是太傅,往后定然会有娇美贤妻相伴,他看得开的。” “哥哥倒是只想着他,可是,可是哥哥……哥哥豁达吗。哥哥会看开吗,会给我找个嫂嫂,往后照顾你吗……”思儿含泪期盼的看着云殊。 云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哥哥有了思儿的体谅,得思儿不嫌弃,便已足矣,往后一人也是会开心度日的。” “哥哥留下好不好,留在京都!”思儿抓着云殊的手。 云殊微笑,摇了摇头,他想留下,可他的士卿不想见他,更何况是在他父亲放府里。想来自己的出现会让士卿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又何必让他难受,他的一生已注定光辉璀璨。 思儿低着头,默默抹着眼泪,云殊伸手,替她擦了泪:“对了,思儿,哥哥有事情要请你帮忙……”只见云殊走向柜子,从他那包裹里拿出两把扇子,交给云思。 云思要展扇,却被云殊拦下:“思儿,这两把扇子……在我离开之后,帮我给士卿好么?”见云思不肯点头,云殊微微一笑,“最后一件事了,好思儿,帮帮哥哥好不好?” 云思抬头,看着云殊,满眼的不甘,一把抢过扇子,一打开《陈重雷义胶漆情》和《青竹凌霜》。云思只看到两个男子携手而立一亭下,同观万里黄叶林,头顶明月高悬,她不识得那么多典故,也知道自家哥哥是什么意思。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士卿会不会要这东西,但是问了,哥哥定然会伤心的。 第50章 50.妍临 所有人都一夜没睡,第二日,士卿被以商量婚事为名找来了太傅府。 门一关,只有王勤和云殊在等着他。 士卿愣愣地进了门,见云殊在,不觉警惕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云殊知道他不想见自己,他昨夜就有了打算,可没想到,多年后他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云殊想说什么,开口一个我字,又生生闭了嘴,低下头,却又舍不得地抬头,到了这个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想多看他两眼。 感受到云殊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士卿转眼避开。 “老师~”士卿一弓身,抬头,却见王勤正看着自己发愣,布满沧桑的眼角集聚的晶莹已夺眶而出。 他一手握着那长命锁,一手握着金簪:“临儿……”他拉着士卿,士卿却被他吓了一跳。 “老师?!” “临儿,你不是士卿,你叫王妍临,我是你父亲……” 士卿惊恐地转头看着云殊,眼神疑问。 云殊见他盯着自己,怯怯的回望他,看了一眼王勤:“大人,我去外头守着,你们好好说……”又望了士卿一眼,开门关门,只一瞬间。 他的背紧紧贴着门,似乎这样能离士卿更近,他有什么,自己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屋里的声音也听得见。 屋里只剩下王勤和士卿二人,士卿紧闭着唇,失焦的眼睛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王勤。王勤依旧望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堆着笑:“临儿,为父找得你好苦,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 士卿终于落了座,云里雾里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本是自己未来的岳丈。 王勤也终是讲起了前尘往事。 那时,瑞王元稷,成王元曦,暗里斗地水深火热,两党也各有牵制,刺杀,栽赃时有发生,不过那都是底层四品以下小官玩玩的把戏,再往上,更多的是暗桩,互查家底,谁握了对方把柄,参上一本,就能拔除眼中钉。 倩娘就是云江安排在王勤身边的暗桩。从小就是云家偷养的杀手,为了让倩娘能顺利到王勤身边,云江绕了个大圈,安排了一出侠女救高官,侠女身负重伤的戏码,可云江府里也有王勤的人,所以王勤开始就知道倩娘是云江的人,但他还是将她带了回去,初始是想着倩娘是把双刃剑,有她在,他想让云江知道什么,云江就会知道什么。可是越相处,王勤却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倩娘。 她初始救他的时候,那些云江安排刺杀他的人,在倩娘手上皆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可她不握剑的时候,又是个极其柔和的人,她喜欢养兔子,喜欢看微风拂柳,喜欢听府里琴娘抚琴,她会靠在王勤的怀里安然睡去。 王勤又警惕又奇怪,明明一个杀手,怎么会在对手的怀里如此放心,不怕对方将自己一刀毙命吗?直到后来再说起,倩娘说,那时候她就知道王勤不舍得对她下手的。 倩娘确实有发现过王勤与元稷的私下来信。也发现过王勤收集的元曦一党的名单,初始她这些都传回给云江,可当云江发现名单上的人与实际不符后,他便开始怀疑倩娘是否已反骨。 若倩娘反骨,她知道云家的东西太多,定然是会陷云家于险境,于是云江一不做二不休打算直接除掉倩娘。 也就是那时,是王勤站出来保护了她,退了那波要去追杀倩娘的杀手,从此,倩娘便全心全意跟着王勤,不过她从来没说过云家任何的消息给王勤,她说,无论如何自己的命是云家捡的,而王勤也从来没逼她说过什么。 云江派出杀倩娘的人一波又一波,王勤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躲开杀手,过上稍稍安生的日子,碰巧就是那时,倩娘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于是,王勤想了个计策,趁夜二辆马车同时出府,入马车的两个女子皆是倩娘平常装扮,二辆马车各奔东西,而后自己和倩娘都扮成小厮模样,让管事开路,出了府,入了山。 他怕身边的人不干净,于是从街上随便捡了雨青。 再后来,妍临出生,王勤也知道山中的院子迟早都会被发现,他正部署下一步的时候,云江却先动手了,他迟了一步,待他到山中别院的时候,只有雨青一人和掉落在地面他给妍临的长命锁。倩娘和妍临都不见了! 他发了疯本想四处派人去找,可那时候被王夫人拦下,元曦一党多少人盯着他,若敲锣打鼓找人,倩娘和孩子就不止会遭到云江一家的追杀,有的是元曦党人会动手。 王夫人不妒倩娘是因为王勤只要在朝一日,就不会给倩娘名分,而自己嫁给王勤至今亦无所出,倩娘的孩子是王家的骨血,有了这孩子,便是他日地府里见了王家祖先她也不至于心中有愧。 于是王勤散了所有的暗卫去寻,却是在一无名小城发现的倩娘的尸体,而妍临却不知所踪。 几个月大的孩子,没了娘亲怎么能活得下去? 倩娘在城镇,那孩子就不会离得太远,于是王勤把这个无名镇翻了个底朝天,这个镇方圆十里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丁点消息,暗卫猜测孩子可能已经葬身野兽腹中。 王勤将倩娘的尸体带回,葬在了山中别院,而妍临他从未放弃寻找。 倩娘离开后,王勤一度一蹶不振,看着朝堂上越发得意的云江,他发誓终有一天要替倩娘报仇。 让王勤的心开始回暖是三年后招清的出生,见到孩子的瞬间,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倩娘,一句‘离魂难倩招清此’,他便给孩子起名招清,将倩娘留下的玉佩,那本是因为妍临而制的玉佩送给了招清,王勤对这个女儿格外宠爱,将对倩娘的愧疚,对妍临的爱都给了招清,不明缘由的。 而王夫人见王勤对招清如此,倩娘和妍临也已不在,心中再无郁结。王勤要将雨青留在府里,她也好生待着。 再后来,云江参了王勉一本,说他屯蓄府兵违制,期间还查出他与瑞王一党其他官员私下来往的信件,外加朝堂上成王一党的舌灿莲花,王勉一家被流放,成王一党本想借此剪去瑞王的左膀右臂,将王勤一道除去,可说来说去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官家便免了王勤整整半年的朝会,而因为成王一党的撺掇,元稷也被皇帝冷落,一时间朝堂上的风都吹向了元曦一方。 王勤知道云江有私兵死士,可一直找不到证据,他是兵部侍郎,可不是他在朝上两嘴一碰就能扳倒的。 元稷再次与元曦分庭抗礼是因为一次围猎,无名的箭头射向皇帝,他以身挡箭,重获圣心,而那时候王勤业已回了朝堂。 看着元稷日益受到皇帝的宠爱,元曦坐不住了。他知道一旦东宫确立,老大和老四没什么,他却一定会是元稷的眼中钉,肉中刺。 元曦的谋反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无法知晓,但是他败了,输的一干二净,因为查抄时抄出了一份名单,参与谋反之人的名单,首位就是云江,那一年,也就是云殊被流放,让士卿捡回去的那一年…… 第51章 51.回家 云殊终究离开了京都,就在太傅府摆流水席那日。 所有的人都去了长街,云殊也去了,他想最后看一眼士卿风光无限的样子。 云殊躲在人群里,一身粗布衣衫丁点不惹眼,他躲在角落,用饭时,王勤果然带着士卿出来了,王夫人没出现,做戏做全套,女儿病中,做娘的哪还有心思张罗席面。 士卿一身紫色绸衫,翩翩公子,谁也不会想到他曾经偷鸡摸狗,赌钱打架。 角落的云殊的眼神从头至尾没离开过他,直到他跟着王勤回了太傅府,这一眼怕就是一生了,当真到了此生不见的时刻云殊心又似乎被一捆铁丝绞着生疼。 再不舍也得舍,此前有金簪,还能自我欺骗说是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来找他,如今所有事都了了,就再也没有理由追着他。 云殊今日走,谁也没告诉,只是在灵虚宫给博明和云思留了信,往后各自安好也就是了,送别的场面他着实也不知如何应对。 有了王夫人给他塞的银两,他的归途还算顺利,他不会骑马,但会驾马车,这个活他在云家没倒的时候就已经很熟练了,因为那时候哥哥姐姐们出门总喜欢让他驾车,他就和车夫在马车前一人坐一边。他买了辆马车,一路停停走走地回了西棱。 到了西棱,屋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光打扫就耗了他大半日,到了晚间休息,躺到床上腰已经酸痛的不行,他只得仰面朝天,不敢乱动。 他还睡在士卿的房间,现在也不用分谁跟谁了,士卿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多年的习惯让他依旧贴着里头睡,仿佛士卿半夜会回来一般。 第二日他便去含稀斋了。掌柜和小哥见他回来,又听他说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了,在店里好好画,都很高兴。 不几日,锦云也来店里看过她。丫鬟贴身跟着,见相互都安好,脸上皆浮着笑意。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云殊画扇面的时候总想着士卿收到他的扇子会怎么样,撕了?烧了丢了? 不知不觉入了秋,一旁的银杏林又是满地金黄,引来孩子们在林里满地打滚,玩累了便聚集在扫金亭休息,云殊也会笑着给他们备上一些茶水,直到有一天,云殊把他们吓着了,孩子们再也没来过。 那一日,孩子们跟他要水喝,他依着往常,端着碗,盛着热水,笑盈盈的给孩子们送过去,哪知刚一放下,手还没离开托盘,他忽一阵气血上涌,都来不及转头,星状的血布满了台面,胆小的都给吓哭了,他只随意擦了擦嘴角,哄着孩子,说入冬天气干燥,不妨事,天气也不早了让孩子们都赶紧回家。 孩子们走了,他也顾不得那满桌的血点,扶着桌面坐下,用那沾了他血水的水漱了漱口:“该是差不多了……”他喃喃道。 腰间的东陵色水头似乎越来越好,撑不下去或着难受的时候他就握着那色子,望着北方,一想到士卿很好,心中似乎也就没那么难过了。他不想骗自己了,就一个人也不用做戏给人看,他想士卿,很想,如果可以他好希望士卿能陪在他身边。只如初识便好。 虽然知道没有如果,他总不禁会问自己,如果还能回到那一夜,他会拼了命推开士卿吗?该是会的,因为士卿不喜欢恶心的自己,他向来只把自己当弟弟,自己视为亲人的弟弟对自己有着肮脏的想法,放在谁身上都是不能接受的吧。 云殊正靠在桌案缓气,一口血出来,气却有些堵,手脚也无力,暂时动不了,身旁也无人可唤,只得等稍稍缓过劲来,再作打算。 云殊迷迷蒙蒙地似乎听到了锦云在唤他,他喃喃喊着锦云的名字,缓缓睁开眼,锦云真的在身旁,后退依旧跟着那丫头。 “小殊哥哥!”锦云声声唤着他。 云殊强大打起精神起身应她:“你怎么来了,日落了,快回去吧。” “你这是怎么了,这满桌的血,你……你嘴角,你到底怎么了,我在城街上听见孩子们跑着说你吐血了,我便急急过来了……”锦云说着便扶起他往屋里走。 云殊挣脱,推开锦云,自己一个踉跄撞在了亭子柱子上。 “小殊哥哥!你都这样了,让我帮帮你!” 锦云很是生气,她知道他在在意什么,可如今整个西棱,若自己不出手,怕是云殊死了都没人知道,她不管云殊意愿,扶着他就往屋里走,顺便遣了丫头去请大夫,丫头有些犹豫,自己走了剩下他们孤男寡女,可是看到云殊道模样,还是转身跑向城里。 大夫请来了,说云殊底子已经坏了,老早就坏了,可他偏偏自己不注意,现在养不回去了,往后少碰冷物,冷食,注意防寒,虽不能高寿,总归还有日头。 丫头送了大夫,锦云看着躺在床上的云殊流泪,云殊倒了,如今连个替他煎药的人都没有,可天已黑,丫头催着锦云赶紧回去,不若有碍名节,可锦云怎么都不肯走,自顾自进了厨房煎药,直到药煎好,看着云殊喝下。 “小殊哥哥,明晨我再来看你,锅里药渣不用倒,明晨还能煎一次。”锦云嘱咐道,从云殊手里接过空碗。 “不用了,锦云,我已然很好了”他强打着微笑,“我现下已有精神,睡一觉明日就大好了,药自己能煎,你千万别再来了,若要寻我,去含稀斋。” 锦云见他如此,抹了眼角的泪点了点头,带着丫头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云殊睁开眼已经是正午,外头阳光刺眼无比,倒也是个好天气。他挣扎着起身,依旧浑身酸痛,不过已有些力气,他软手软脚地入了厨房,一边煎着药,一边熬着粥,药好了,粥也沸腾了,他浑身有被虚汗浸透了。 到银杏叶落完,云殊的病已经痊愈,虽然还会咳嗽,不过已然没什么大碍了。 日子还得继续,床底下的陶罐快空了,明日得回含稀斋了…… 第52章 52.士卿的回忆 士卿算是认祖归宗了,可他也不住太傅府里,那日流水席面后,刚得了空,便被云思逮住了。 一声愤怒无比,中气十足的“王大!”士卿转过头,发觉身后丫头的脸上的厌烦直往外冒。 士卿只知道所有人都管她叫思儿,怎么这姑爷变少爷后这丫头的脸色也变了,重点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从前的名字,云殊在这府里出现过,看来是云殊! 士卿正狐疑看着她,只见云思将两把扇子塞到了他怀里:“我哥哥——云殊给你的!爱要不要,我哥说了,给了你就随你处置!”士卿愣愣地看着手里两把扇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云思一句“没良心的东西!”狠狠踩了士卿一脚,剜了一眼,转身就走,只留了士卿强忍着脚尖疼,站在原地。 士卿从太傅府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任外头的言悔如何敲门他都不理,现在士卿府里上下都是言悔在打理,且打理的不错。 士卿展开那两把扇子,脸上微微一笑,置于桌面,转身又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是云殊送他的东陵色。他将东陵色流苏缕齐,扣在了腰间,嘴里喃喃:“你走了就好了……” 三年前那一夜,士卿醒来发现身边的云殊,回想起自己前晚所做的一切,狠狠的抽了自己,他抽自己卑鄙下流,抽自己掩耳盗铃。 云殊连他说他是象姑都不能忍,何况自己竟把他给…… 酒是能醉人,又岂会醉的连男女都分不清,前夜士卿迷糊,初始以为是锦云,可当他吻上他,在他身上流连之时,他知道他是云殊,可他即便知道也没停下来,酒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放大,放到无边无际,毫无保留,所以他要了云殊,既然他已经开过口当他是锦云,那就让他当到底…… 醒来之后,理智回来了,他无颜面对云殊,更没办法说服自己,慌乱间他只能夺门而出,而那句恶心,是他对自己最后的总结。 离开之后,他的脑子一团乱,他曾经觉得博明不正经,也不正常,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对云殊用强,可他现在做的可比赵博明更甚千倍,他这辈子都无面目见云殊了。 他就是靠着给人写对子,写家书,再不济还能去书院代代课,一路流浪,待他发现该要会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第一年会试就这样错过了。 他不知道云殊会怎么想,自己在外头他会不会担心,想来想去,又不敢直接给云殊写信,就给锦云去了一封信,他相信如果锦云得了自己的消息定然是会去告诉云殊的,且不管云殊恨不恨自己,左右都算报过平安了。 他也有回过南水城,见原先的屋子已经坍塌,也没有找鸡蛋黄便直接离开了。 错过了第一年的会试,他决计不让自己再错过第二次,他也想清楚了,从仕是他和云殊一路以来的追求,不管怎么样,已经定下的目标不能变,在他想清楚自己该对云殊怎么办之前,他决定不见云殊,也许他得了功名,可能那时候会想通,到时候回西棱跟云殊道歉,往后在如何便走一步算一步,于是一路北上,走走停停,因为他还需要营生。 他一度觉得这样下去第二年的科考都要赶不上了,不过他运气也算不错,遇到了今科状元柳晋。 他一路行到了一个叫湖元的小镇,时值夏日,酷暑难耐,他便在桥洞里乘凉,忽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啊,我家公子不会水……” 他猝然起身,发现远处浮着一只小舟,而小舟旁不远处正有人在扑腾,他不及思索,扎身入水。 人被救上来了,已经迷迷糊糊,他替他压出呛入的水,一旁的书童已经吓得只剩下哭泣。 那落水之人缓缓睁开眼睛,书童才如得了大赦一般,又是哭又是笑。而此时落水之人的爹娘也来了,他娘抱着他一通哭:“晋儿啊,你看看为娘,你想游湖就找人撑船,不会水还乱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为娘可怎么活呀……” 他爹见他睁眼,该是性命无恙了,书童也拉来了大夫,比那妇人镇定不少。走到士卿身边拱手道:“多谢小兄弟了,你是我们柳家的大恩人啊……请受老夫一拜!” 士卿急忙扶那人:“这位老爷不必多礼,想来谁见着了都是会出手相救的。” 此时大夫说了无恙,那人也恢复了清醒,那妇人也止住了哭声,那人起身,他娘便一直扶着他,他身上的水还在往下淌,咳了两声,神志已经完全清醒,他走到士卿身边,费力拱了拱手:“在下柳晋,字启睿,多谢相救。” “在下王士卿,字彦臣。” 柳晋一家为表感谢,设宴请士卿入府,士卿不是扭捏之人,自己也正愁那五斗米哪来,便跟着去了。 柳晋的父亲捐了个员外,家底殷实,待知道士卿的情况,而柳晋也是要应试的,于是打算结伴而行,士卿的食宿全包,柳晋是柳家独苗,被士卿救了,这番感恩他倒也受的心安,自然乐呵呵接受了。 二人结伴来了京都,虽然赶上了会试,可这一年他一直各种折腾,没怎么好好拿起书本,和柳晋二人双双落榜了。 二人决计不回家,明年继续,又觉得京都太过热闹,于是找了临近京都的一个县,在那待了一整年,直到今年应试…… 他和柳晋一人状元,一人探花,柳晋的书童早早便传了信回去,他也想告知云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离开的时间越久,不见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没有勇气面对云殊,别说面对,就是去封信都没胆,每每提了笔又放了下去。 殿试那日,不知为何,出了殿他便被人叫住,叫他之人就是这届的主考官,当朝太傅,王勤。 王勤笑得和蔼,问他是哪里人,家中有谁。 士卿道:“学生允州西棱人,家中……无人了”他本想说还有个弟弟,可猝然想起云殊是云家的人,在京都可不敢提及。 王勤又问一直在西棱吗?家中父母姓甚名谁? 士卿虽觉奇怪,可也如实作答:“幼时居千石坳,只一偏远山村,家中母亲名唤新竹,已经过世了,父亲不知……” 王勤这才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士卿好生努力……”便离开了。 士卿拱手相送。 柳晋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勾着他的肩:“彦臣,我怎么觉得老师喜欢你,多过喜欢我呢,明明我才是状元……” 士卿嘿嘿一笑:“因为我比你好看咯,没听说过吗,历朝历代的探花都是美男子才能当……”说着抓下柳晋的手,自顾自走了。 “你臭不要脸!”柳晋在追上,从后头推了他一把。 “哎,哎,哎……状元郎,注意仪态啊……”士卿道。 “仪什么态,我都让你带坏了……”柳晋道。 第53章 53.入仕途 之后便是太傅在驿馆门口停轿相顾,邀他第二日去吃饭。士卿虽觉奇怪,为何太傅独独对他眷顾。但想想太傅爱才,可能正好自己比柳晋合他眼缘,招他喜欢,也说得过去,便没多想。 也是那日,他再次听到了有人喊他‘卿哥’,那一瞬间,血气上涌,头晕耳鸣,找回神识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不能见他!于是抬脚就往驿馆里走,柳晋看到了引颈而望的云殊,提醒士卿,可那时士卿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慌到只能随口一句不认识,便拖着柳晋进去了。 当夜,他知道云殊来了,一整夜都没睡好,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云殊,不管云殊是什么想法,云殊给的东陵色他本一直放在包裹里,初始离开,穷苦无比时也没想着当掉,这是他时隔近三年,再一次拿出来,云殊给他的时候跟他说让他不能忘记以前的日子,每每看到东陵色都会想起云殊,他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 那色子让他握温热了,又放下变凉,拿起又握温热了,再变凉……周而复始一整夜。 恩荣宴之后,士卿去了太傅府里,也是那一日,王勤开口,想将女儿许配给他,这是多少读书人,乃至中了进士之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士卿在王勤开口时竟一瞬间想到的是云殊。 王勤见他发愣,觉得是士卿被这好事砸地慌了神,哈哈笑着让士卿宽心,自家女儿很是温柔贤惠,还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定然是好相处的。 以王勤在朝中的地位,这样的美事,便是柳晋都是梦寐以求的。 士卿回神,起身一拱手:“老师放心,学生定然会好好对待小姐的!” 一方得了如花美眷,岳丈靠山,一方得了乘龙快婿,国之栋梁,似乎一切都十分的完美。 那日回来,这消息让柳晋郁闷了半天,耍小孩子脾气的没跟士卿说话,还是士卿请他吃饭,哄着他说,说不定官家会将公主许配给状元郎的,公主可不是太傅千金能比的,即便这样,也没宽了柳晋的心。不过士卿陪他一道吃饭,他神色倒也缓和了不少。饭桌上只说士卿一路走来,尽数都是柳家供的,士卿往后一辈子都是要欠他的,这辈子还不完便来生再还,士卿当他醉话,尽数应下。 第二次,再见到云殊依旧毫无征兆,那时候官家刚赐了他们翰林修撰,还未上任,驿馆给他们庆贺,噼里啪啦满天烟雾,云殊就在那里,他不知道云殊为什么要来京都,他明知道要是让人知道他是云江之子,只有死路一条。 士卿心中依旧慌乱,为什么总要在这样的时候看见!他匆匆对柳晋道了一句不舒服,便回驿馆了。 士卿得了招清的姻缘后,并没有外人们想的高兴,反而没人的时候柳晋经常看到他愁容满面,盯着个色子出神。 柳晋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玩笑这说他得了太傅家的姻缘,竟还想着外头的娘子。没想到士卿竟发了好大的火,相识至今,士卿可从来没对他发过脾气。 柳晋可能也觉得自己玩笑过了头,还了他东陵色,暗暗地回了自己房间。 再后来,官家赏了个小宅子,士卿才明明确确的觉得自己是要在京都扎根了,那一夜他又是整夜未睡,东陵色一直握在他手里,冰凉的玉石渐渐升温,最后与他体温相同。 “小殊,你不该来的……”士卿有了抉择。如今他有功名,有贤妻,有宅邸,而云殊,既然老天让他曾经死里逃生地被他救了,那么他就要好好活着,他也只有云殊好好活着,京都太危险,他真的不知他要干什么! 如今他不知道云殊在哪里,究竟想干什么,此前见到云殊后,也想起赵博明在京都,也花过银两让人关注关注赵府,可也始终没有云殊的消息。 直到他招管事,其实士卿本觉得是不需要的,但张管事是太傅派过来的,自然也就没有拒绝。 其实云殊入府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这时候他也确认云殊是千方百计的想要到他身边来,可别说他身边,就是这个京都,对他来说也是龙潭虎穴,他到底还是云江的儿子。 士卿来京都后问过,云江是因为太傅的告发才满门遭难,当时坊间就有传言说是云江害了王太傅的弟弟王勉,太傅为了弟弟报仇,云江才出事,不过这件事实则涉及皇家夺位之争,彼时,三王元曦和太子元稷党争最厉害,云家三王一党,王家太子一党,至于云江和王勉究竟是却有反心,还是遭人构陷,不是坊间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总而言之,云殊不能待在京都,不能留在他身边,不能和王家又任何接触,他到底是云江的儿子,难保不被人认出来,一旦被认出,没有万一,绝对死路。 当他透过窗纱,看到云殊摸着言悔的茶的时候,他竟莫名眼中积起了泪,云殊落选,是他所期盼的,若真让他当了管事,反倒不好处理。他没想到的是云殊竟然会跑过去敲他的门,他只得闭紧了房门,假装不理,张管事在,那是王府的人。 张管事替他挑的那个人,第二日他便辞了,他这屋子说得好听是个府,其实也比寻常人家大不了多少,他也没有家室,所以索性让言悔处理杂事,没想到言悔处理的挺好。 言悔是他第一次从太傅府回来的路上遇到的一个要饭姑娘,家里没人,无所倚仗,她脏兮兮的脸眉竟然和云殊有三分相似,士卿给了她银钱,没想到他得了翰林修撰那日这姑娘又出现了,这次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眉宇间确实与云殊相似。 那姑娘说要跟着士卿,一旁的柳晋还调侃她说有了招清小姐,竟还惹别的姑娘,当心招清小姐喝醋。 论着以往,士卿定然是给了银钱打发走,而此次士卿同意了,给了银钱让她先住客栈,姑娘名叫丫头,有家的时候家里人就这么叫,士卿觉得太过随意,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言悔。 再后来他那盯着赵府的人有了消息,说云殊进了赵府,那时候的心又难过又庆幸,云殊好好待在博明身边,想来人身安全是没问题的,也不用担心他受罪,即便赵程思不喜欢他,但他疼极了赵博明,有赵博明在,云殊日子也能过的安稳。 之后士卿开始尝试着沉浸在现在的生活和角色中,他是修撰,就要好好办事修典,他是太傅的未来女婿,就要好好筹划和招清的婚事,往后也要好好对招清。 士卿以为,他和云殊的人生就这样了,以后见着赵博明还是要提点他让云殊早早离开京都,只要他安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没想到的是云殊竟然不知死活的去了王府,还缠着他要给他什么竹筒,还说起他环跳上的胎记,他是从前都没注意过,也看不见,可一说起这个,他就想到那该死的一夜他对云殊做过什么。他想要云殊离开,不管云殊为的是什么,他都想他即刻就走。 而后再见他,房里只有他和王勤两人,当时他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唯恐云殊身份暴露,若云江真对王勉下过手,王勤绝对不会放过云家的人。 那日之后,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被自己的身世占据,而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云殊,他寻了云思,云思只甩了他一句,哥哥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一颗心落地,只要他不在京都,外头天高海阔,若回西棱该是能活得很好的。 第54章 54.博明归来 银杏林又默默抽绿还金三个轮回,云殊早早来了含稀斋,刚提笔,只听得掌柜的一声:“呦,赵公子,呀,该叫赵大人,您可好些年没来了……” 云殊抬头,正正是赵博明,正摇着扇子,跨步入店,见到自己,微微一笑,唤一声:“子同” 云殊即刻搁了笔,脸上漾开了久违的笑意:“文渊哥哥……你怎么……”话说一半,又转了脸色,“你莫不是?!” 博明扇子一手,搭了搭他的手:“放心,你又不让我辞官,只是回来探亲。” 云殊的心落地,讪讪一笑,还好博明已经没那么冲动了。 博明见他似乎又瘦了。身无几两肉的似乎风一吹就要倒,脸色也有些惨白,脸色不免浮起一丝担忧。 “文渊哥哥这几年可好?京都……都好吗?”云殊问道。 博明知道他的意思,脸色的笑意收了些许:“好,都好的,你放心……子同……身子可好?” 云殊清了清嗓子,道了声:“极好的。” 博明见他明显是想咳又压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子同,陪我用饭?” 云殊一愣,道:“好,不过现下还早,文渊哥哥若有时间,随我回家一趟,还有个人你要见见的……” “何人?” 云殊调皮一笑,不作答。 看着云殊带着博明离开,店里小哥凑了上来:“掌柜的,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赵大人还没娶亲呢……是因为……”小哥话没说完,掌柜的手里鸡毛掸子当头一记:“嚼什么舌头,碍不着你什么事就闭紧嘴,知不知道祸从口出!”小哥乖乖回头晒书去了,掌柜的看着二人背影叹了口气,拿着鸡毛掸子继续干活。 粼粼马车驶来,木屋里头踉踉跄跄出来一个小娃娃。云殊和博明下了车,小娃娃远远的张开双手朝云殊扑来:“爹爹~抱~” 云殊一笑,将孩子抱起。 一旁的博明和青檀以看山崩地裂的眼光看着云殊:“子同,你……” “小殊哥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锦云从厨房出来,看到来人,剩余的字尽数被风吹走了,只愣在原地,定如洪钟。 云殊的目的达到了,稍稍收了脸上的笑意朝锦云道:“文渊哥哥回来几日,诓他来看看,每每他有信来,你不都是紧张的很吗,怎么,傻了?”又对怀里的孩子道:“星儿,去,找娘亲去……” 放下孩子,孩子溜溜就往锦云那跑,嘴里还喊着娘亲,直到孩子撞她,锦云才回神,微微一笑,脸上红霞两片:“赵……赵公子来了,许久不见了……” 博明有些发愣,怎么云殊会和锦云在一起,还有了孩子?看着孩子的模样,该是云殊回来二人就在一起了。 “文渊哥哥,亭下坐坐?” 博明便一直是懵地状态,跟着云殊坐进了扫金亭,锦云手脚麻利的的沏上了一壶茶,星儿则又爬上了云殊的腿,要他抱。 “星儿,叫明叔叔……”云殊指着博明道。 小娃娃钻在云殊怀里,如一只小兔子,偷偷看着博明,却始终不开口,博明朝她一笑,她一害羞将头索性埋到了云殊的腋下。 “子同,这是你和锦云的孩子?你们何时……” 云殊咳了几声,喝了口茶摇了摇头:“说来话长,星儿还小,分不清,总喊我爹爹,家中无旁人,想着待她长大能区分了,也就不随便叫了,如今也由着她,孩子……是杨员外的,锦云……” 云殊正说着,锦云子再次入了亭子,手里捧着些许糕点,糕点一放下,星儿便伸手要抓。锦云手一拍,星儿便又缩了回去,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云殊喊爹爹。云殊便拿了一块塞给她。 星儿小嘴一张,三两口吃了个干净,眼睛又直勾勾盯着糕点。 “赵……大人,这几年都……安好?”锦云坐下,怯怯问道。 博明连连点头,道了声:“安好”。 “安好便好……”锦云又抬头看看站着的青檀,二人一对视,又收了眼神,自觉云殊该和博明有话说,起身抱了星儿:“你们聊,我带星儿去里头了~” 见锦云起身,抱着孩子进了云殊原先的屋子里,临被锦云抱起,星儿小胖手抓了块糕点,急吼吼往嘴里塞。 “子同?究竟发生了什么?锦云不是嫁了杨员外,不过才几年,怎么……” 云殊点了点头,茶杯又朝他推了推:“是要与你说的。” 云殊从京都回来后第二年入春,锦云有喜了,本来也是与他没什么关系的,锦云有了孩子,也不管杨员外是不是在外面胡来,知道回家就行,她的余生就指着孩子了,可天有不测风云,怀胎到五月左右,杨员外去临县做生意,在道上被截杀了,官府是抓到了那伙匪徒,可杨员外也的的确确死了。 杨员外家中无妾,可他与死了的发妻育有一子,那杨公子为了独吞财产,造谣锦云和云殊有染,说孩子是云殊的,把锦云赶出了杨家,为此孙老汉还带着锦云上门闹过一次,杨家人自然众口一词跟着新主人,锦云一家本就无权无势,杨公子未免麻烦,甩了一笔钱给孙老汉,孙老汉竟然不闹了,而外头说孩子是云殊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地满天飞,孙老汉嫌锦云丢人,外加算了一笔账,觉得现下养着锦云不说,几个月后还得养个小的,就直接将锦云赶出了家门。 锦云无处可去,到处遭人白眼,她一个女子大着肚子,云殊便将她接回了,外头爱怎么说怎么说,云殊本就觉得自己是个烂人,锦云如今名声也不好,往后又带着孩子,估计没人会娶她,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日子也好熬一些。 锦云和孩子住在云殊的房间。云殊住士卿房间,后来孩子便出生了,锦云打理着家里,偶尔还卖卖菜果。云殊去含稀斋,得空还可以帮锦云带带孩子,锦云给孩子起名叫星月,三个人就这么过着…… 博明总算了然,他回头望望木屋,锦云正抱着孩子在窗口看着他们。见博明看她,又瞬间避开了他的眼神。他知道锦云对他的心意,可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只觉锦云此生可怜,不过往后该是能和云殊安生过日子的。 “子同,不若你和锦云去雾凝歇住吧,我又不在,空着也是空着。木屋到底是在城外,也不方便。那里到底还有人照顾。”博明道。 云殊摇了摇头:“就这里了,住惯了,自己的家……”——他和士卿的家。 博明也知道劝不动他的,却总是不死心。 午饭是一马车都带去了雾凝歇一起吃的,星儿很调皮,整个雾凝歇乱窜,害的一屋子老少都追着她。饭后博明命青檀带着锦云和星儿上街采买,说送些东西给星儿,锦云望了云殊一眼,见云殊一点头,便跟着去了。 博明和云殊登上了后院那高高的凉亭,眺望着他后院连着的一片金黄满地。 一阵风吹来,云殊不自觉拢了拢衣襟,博明赶紧褪下披风,替云殊披上,又替他系好,调笑道:“子同,若放以往,我送东西,你总是不肯轻易要的,怎么这次如此爽快了?” 云殊也不客气,都这么多年了,脾性都知道了,客套来客套去,累! “文渊哥哥说星儿和锦云?” “嗯!” 云殊一笑:“你是为了他们好,为了我们好,想来往后整个城都会知道赵大人是如何的宠着星儿的,往后的闲言碎语该是不会乱飞了,我们三人的日子也好过些。说不定还有不少会来木屋巴结的。” “那我是不是惹麻烦了?”博明道。 云殊摇了摇头:“边城小民,汲汲营营的由他们去了,总比往常要好上不少,星儿也要长大,不能让人指点,日子久了就都淡了,挺好……劳你费心了。” 博明一听,这才释怀,他望着云殊。云殊望着金林,若是可以他倒是想与他在雾凝歇一辈子,只是云殊不愿,这么多年了…… 博明忽然伸手,揽过云殊,将他靠在柱子上,一气呵成。 “文渊哥哥?!”这么多年,他怎么还这样?! “子同,真的不可以吗,我们可以一起照顾锦云和星儿!我……我一直想着你。”博明道。 “一起照顾?如何照顾,你将我们带去京都,还是你又想辞官留西棱?”云殊目光锐利。 一说到辞官,博明如本能般想起,此前云殊义正辞严的说过再提辞官便永世不见。 “我……” “文渊哥哥,不可以!”云殊回地很果决,“你终会有妻,终会有的!” “不会!”博明突然朝云殊怒吼。 他怨愤云殊莫名的坚持,让他跟他在京都他不愿,那他辞官跟他回西棱他又不肯!此前没做官不都好好的!差的不是他做什么,差的是做这些事的人,若是士卿,如何他都愿意的。 “文渊哥哥……” 博明紧紧抱着他:“子同……许多年了,真的……许多年了……” 云殊长呼一口气,回抱着博明:“文渊哥哥,此生我注定是要欠你了……” 博明只紧紧抱着他,再没说过一句话。 夜饭还是在雾凝歇用的,一整个下午,云殊都没有离开,博明让他读民间小故事,自己躺在他腿上,他就让他躺着,给他读;博明让他陪他下棋,他就陪他下棋;博明让他给自己再画一个扇面,他本想画子期断琴,怕博明多心,最终画了一幅《月下幽兰》,于博明而言,云殊如兰,于云殊而言博明又何尝不是他的明月。 博明拿了扇面很是高兴,想起要挂个扇坠,联想到此前送给云殊的玉坠,看向他腰间,却只有孤零零一颗东陵色,想张嘴又闭了嘴。 博明今日酒有些多,云殊也陪着,脚下有些飘忽,却还算清醒,星儿睡得早,博明差青檀将星儿和锦云早早送了回去。 博明攥着云殊下午送他的扇子,跌跌撞撞走向云殊,这一幕似曾相识,可云殊却无半点担忧,他迎上去,扶着博明,任由博明靠在他肩上,将他揉进怀里。 博明在他肩头呢喃:“我心昭昭皎如月,兰心悠悠远如山,远如山……子同。” 云殊心中的歉疚决堤,他安抚着博明,和青檀一道将他扶入寝房。 饮了酒,路过院子又吹了凉风,他一阵头晕目眩。青檀伺候了博明,又给云殊打来了水:“殊公子,青檀没备下客间,还请殊公子今日替青檀好好照顾我家公子吧。”这是青檀第一次听着是请求,却不容拒绝的语气对云殊说话。 云殊见他眼神无比坚定,又看看床上的博明,点了点头,青檀便关了门退下了。 已近入冬,门一关,却发现对开的窗口依旧在往里灌冷风,云殊关了窗,却呛了一口冷风,一阵猛咳,口中又有了熟悉的腥味,借着月光看了看窗棂,还好没沾污博明家。 取出手帕吐出那一口血,又顺了一口茶,温润的茶水滑入喉咙,缓和了不少,可头却依旧发疼。 床上的博明一声呢喃,踢了被子嚷嚷着要喝水,云殊急忙到了水给他,扶起他让他喝下,博明半睁着眼,竟发现给自己端茶送水的是云殊,一把握住了了他的手:“子同,你没走?” 云殊被他握地生疼,点了点头:“你可有不适?” 博明愣愣摇头,起身坐直,目光如万千铁链锁着云殊。 云殊端着空了的茶碗问:“还要不要喝?” 博明一点头,云殊便要起身,博明猝然一拉,云殊一个不稳,倒在床上,手中茶碗落地,待他反应过来,博明沉醉的脸已近在咫尺。 “不喝了,子同,别走了……”下一秒嘴砸了下去,又准又狠…… 第55章 55.偿还 云殊在博明怀里醒来,一转头发现博明竟是看着自己。他羞涩起身,却发现自己依旧四肢无力,外加博明一按,又躺了回去。 “子同……你……再陪我躺会。”博明脑袋闷在云殊脖颈间柔声道。 云殊愣愣地躺着,不反抗不迎合。 “子同,跟我去京都好不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一定好好待你!”博明异常温柔。 云殊盯着帐顶,淡淡道:“文渊哥哥,往后不见面了吧……” 云殊明显感觉到博明心口的起伏,脖间感受到他的努力遏制怒火的喘息,他狠狠抱着他,恨不得要将他揉进身体。 “文渊哥哥,我欠你太多了,我知道你对我的,今生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 博明恍然,此事对他来说是守得云开,对云殊来说只是偿还,图的是自己心里的安慰,试图减小心中的亏欠,那他这算什么? 想到此处,博明松开云殊,坐起,眼中也少了柔情笑意:“子同,你当我是什么人?!” 云殊缓缓坐起,不敢看他眼睛只低着头,看着被面,被子下的手里紧紧握着那颗东陵色。 屋里气氛冷到了冰点,云殊除了喊他文渊哥哥,别的再不多说一个字。 正当这时,门外却想起了青檀的惊呼:“大公子,大公子您怎么来了,公子还没起……青檀这就去唤公子,您稍等……大公子……大……啊!”人肉撞门的声音。 博明即刻搜着床上的衣衫,赵程思看到这场景,估计云殊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云殊虽不怕死,可也不想死的没尊严,两个人皆急急扯着衣衫,乱套一气。 可二人才刚刚套上里衣,门已被整个撞开,赵程思手指长剑,扫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兄长!”博明挡在床前。 赵程思长剑指着赵博明:“你给我让开,这个恶心的东西,我今日比结果了他!” 是,云殊不怕死,可当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手脚不免不听使唤,不知道是昨夜酒意未退,还是赵程思的气场。 “兄长,我待子同真心,我求求你了,别再管了好不好?” 赵程思看到那从来不求人的弟弟,为了他眼里这脏东西竟然低声下气的求他,他怒从现在起:“你要什么女人没有,在京都,你为了他拿自己威胁我,如今你还为了这样东西开口求我,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汤,我就知道你回西棱不会安生!你不让,我……我就连你一道杀了,权当清门楣了!” “那就请兄长动手吧!”博明张开手,闭了眼睛。 本来瑟瑟发抖的云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绕到博明跟前:“赵将军,云殊命如草芥,不该为了我伤了你们兄弟情,云殊甘愿赴死,赵将军莫要伤了文渊哥哥!” 赵程思可不跟他客气,二话不说,长剑直刺云殊,电光火石之间,赵博明将云殊奋力一扯,云殊倒向床沿,头磕在了床架上,而赵程思的锋利长剑也将博明的手臂剌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当场血流如注。 “博明!”赵程思望着赵博明瞬间双目赤红,朝门口一声怒吼:“找大夫!”,青檀已开始奔命。他随手扯下自己衣袖,替他扎紧了伤口。 “文渊哥哥!”云殊回过神,朝赵博明爬去。 “恶心的东西!是你让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赵程思斜眼盯着云殊,手中长剑直刺云殊。 博明呼吸急促,整个人扑向赵程思,长剑再次转向,赵程思心中一抽,急忙松了剑,怕再次伤了他这宝贝弟弟。 “兄长……不要……不要杀他……”博明喘着气。 赵程思已失了理智,即刻抱住博明,他等不及大夫来,得即刻去找大夫,走到门口,回头对云殊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随后跨步出门,朝左右甩了一句,“看好他!” 云殊想追出去,他担心赵博明,可门口的小厮却将他又推了回去,对他再也没有了昨日的礼遇,关了房门,上了锁。 云殊一颗心一直煎熬着,他不怕赵程思杀他,他是该死的,每个人都觉得他恶心,他本也不该活着了,可他临死前想知道博明伤势如何,影不影响他往后提笔,会不会落下残疾…… 他本只是想回报他一些,他什么都没有,刚好博明别的也不要,要的也正好是他给的起的,本想此后天地分别,云泥再不相会,决不曾赵程思会出现…… 云殊一直等到三更梆子过,直到黎明,直到第二日天亮,他滴水未进,时时刻刻盼着下一秒能有博明的消息,哪怕是赵程思提剑来,至少他能给他带来博明的消息。 日已高升,终于,门口二人齐齐喊:“二公子!” 博明回来了! 门锁被打开,二人隔着门槛,只见博明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挂在脖子上,竟还对着自己笑。 “文渊哥哥!” “子同~” 博明跨步入内,身后的丫鬟端上了清粥小菜。 “你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往后会如何,碍不碍提笔,落不落残疾……”云殊连珠炮似的发问。 博明嘿嘿一笑:“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担心我呢……来,陪我用朝食。” 云殊无心吃任何东西,只盯着博明,见博明艰难的拿着右手扒拉盘里的小菜,他即刻替他,又端过他手里的粥碗,一勺勺喂他,博明则一直微笑着看他,乖乖张嘴一口口咽下他喂的粥,只见云殊眼里松松滚落两滴豆大的泪珠。 博明不回他所问,他也不再问,只默默的喂着他,默默地落着泪。 博明那未受伤的手替他抹去眼泪:“子同,我无妨,大夫说了未伤筋骨,你放心,也别内疚,终归是我连累你的。” 云殊摇了摇头:“是我,赵将军该杀了我的,我本就不该活着,我本就该在流放路上死了的……” “咱们这推来推去的,怕是和道月落都没个定论吧”博明说着朝粥碗努了努嘴。 云殊即刻又喂他;“当真没事吗,莫要为了让我安心诓我,我这心本就此生难安了……”云殊泪光闪闪望着博明。 “当真没事,兄长留着情呢。” 说起赵程思,云殊不觉望望外头。 “兄长答应了我,往后定然不会动你,你安心……”博明道。顺便舀了一勺粥,塞到了云殊的嘴里。 云殊一愣,抿了抿嘴,咽了下去。 “我饱了,剩余的你吃了!”博明依旧笑嘻嘻。 云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剩下的半碗粥一口一口,舀进自己嘴巴里。 “子同,若余生日日相伴朝食该多好……” 云殊不知如何回他,只喝着粥,直到粥碗见底,才放下了碗,抬头问道:“赵将军要你做什么?” 博明一愣,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你答应了什么?”云殊追问。 博明嘿嘿一笑:“没什么,只是答应了兄长与他一道回京都。” 云殊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吃完朝食,青檀来了,在门口哀怨地喊了一声公子。 博明低了头,青檀又喊了一声:“公子,差不多了……”。博明依旧低着头。青檀再道:“大公子在前厅等着你呢,说再不好,便自己来寻你了。” 博明这才不耐烦一句:“知道了!”脸上早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紧紧抓住云殊的手:“子同,我……我往后定再来看你……” 云殊微笑着点点头:“文渊哥哥,往后你莫在惹赵将军生气了,他皆是为你……” “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也都是因为我……” 门外的青檀频频转头,深怕赵程思会真的等不及再次提剑过来,好不容易事情能平静地解决,可不能再起波澜了。 “文渊哥哥,走吧,我若去京都,定然去寻你……”云殊扶他起身,陪着他出门,送他醒过走廊,直到月门,再出去,就要见到赵程思了。 “子同……”博明一手要揽他,云殊却后退一步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博明终是走了,留下了青檀,待送云殊回家,再追上去。 云殊和青檀在城门口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 “殊公子,青檀欠你一声歉,前日,我该……该让你离开,或者给你备下一间屋子,是我害了我家公子受伤的……我只是觉得公子辛苦,他对你……从未忘记。”青檀道。 云殊自嘲一笑,昨日的事情又岂是青檀一两句话决定的,是他想多少偿还些,博明的心意他怎会不知,只是害他受伤,刚觉得偿还的债又多添了不少,此生他对博明终究是还不清的。 “殊公子,公子本不想走的……”青檀见云殊不回话,继续道。 “青檀,我都知道……往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有赵将军在,他定然万事顺遂,我只求他官途安顺,莫染了是非,迁入纷争,安稳一世便好。” 青檀点了点头。 马车扬起的尘土已落地,远处一片清明,云殊望着博明离开的方向,心道:“文渊哥哥,子同剩下的日子都会祈求你日日平安吉乐。” 第56章 56.巡查御史 两年后的一个雪天,北风呼呼,软绒白雪纷扬在灰暗四野,一身绯色官袍的士卿坐在马车中,手里不断摩挲着腰间的东陵色,心中焦躁无比。 官家封了他巡查御史,让他南下周巡。眼看就要到西棱,一路下来,越近西棱越煎熬,这两年来他官场顺风,可心里从未有一刻忘记与云殊的事情,王勤一家对他极好,可云殊是云家的人,京都恨云家的不知有多少,他不想赌这个万一,不然当初也不会时时刻刻想着让云殊离开京都。 如今,车轮碌碌向前,他的心也翻的厉害,他决定了,要见云殊,片刻不等。 木屋裹上了一层‘白棉’,那盏残破的纱灯却依旧鲜亮,挂在士卿房前。 车马粼粼声传来,直直停在了木屋前,车门打开,士卿从车里下来,他扫了一眼银杏林、扫金亭,目光最终落在那盏灯上,愣愣站在屋前不敢开口。 “娘亲,有人!”星儿开了房门,锦云探出身来。 二人四目相对,士卿愣愣看着锦云,转头又看着自己的房间,却始终没有人出来。 “锦……锦云……小殊……”他艰涩开口。 他一直盯着自己房门,不知锦云何时走近,还没等士卿反应过来,脸上已觉火辣辣地疼! 而后是锦云一声歇斯底里的“滚!” 士卿捂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锦云,身后的随从早在士卿木然之时已将锦云拿下,小小的星儿只害怕地抱着锦云的腿,暴风哭泣,喊着娘亲。 “你回来干什么?你就是个畜生!”锦云被押着,变得更加愤怒。 士卿脑子一片混乱,锦云这猝然一下让他如坠云雾,不明所以。 一来木屋见到的是锦云,竟还有个孩子,却不见云殊人影。不但如此,锦云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记,是,他是曾经没有坚定地带她走,让他嫁给了杨员外,可当初孙老汉不同意,便是天王老子也没办法,且当初他去抢过她,要与她一起走,是她自己不愿意,为何这么多年了,反倒这个时候来怪他! 士卿回了神,立令左右松手退下,退出一里之外! “大人,太傅大人吩咐了,属下不能离你十尺!”一人扶剑道。 士卿怒目相向:“退!” 扶剑之人一犹疑,还是带人退下了。 锦云急忙抱了星儿,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锦云,你为何……小殊呢?” 锦云嘴角蔑笑:“王大人,大老爷,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他也不是你该找的人,回你的京都,当你的大官,抱你的如花美眷去,别让这地方脏了你的鞋!” “锦云,你别这样,万事容后再说好不好,让我见见小殊……”士卿说着便朝他自己的房间而去,锦云也不加阻拦,眼角却滑落两行泪,星儿懂事地替她擦去。门一推便开。 “小殊!” 空荡荡的木屋,连他自己的回声都没有。 靠墙的高桌上是那对粗碗和云殊自己磨的竹筷,床上整齐地叠着两床他们盖过的被子,上头的是那床破烂不堪,从不舍的丢弃的棉被。 “小殊……” 士卿慌乱转身,直奔锦云,紧紧抓着她双臂:“小殊呢?” 锦云暗暗咬着牙,泪水再次滑落。 士卿心里有个噩耗,可他强压着不让他浮上心头。 “锦云,我求求你,你说句话……” “他去京都找过你,为了你,他那样的身体跑了那么多地方,你为什么……为什么连好好跟他说句都不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哪怕是一封信!他没做错什么,他只是爱你,只是爱你,他就应该干脆死在流放路上,他就不该遇见你!”锦云的泪水已决堤,吓得星儿还是嚎啕大哭。母子俩便搂着一起哭。 “锦云我求求你,告诉我,小殊呢……”士卿哀求。 “扫金散人,自然在金林里!”锦云收了不在啜泣,单手抹了眼泪冷冷道。 士卿发了疯般奔向银杏林,一声声的“小殊”荡开四野,只换回呜呜风声。他疯窜在银杏林,林中没有那么大,一圈下来却没有半个影子。 锦云已负着手,站在林中。 “锦云,小殊呢?他不在!” “不在吗?他在!一直都在!这林子,你现下所呼吸的每丝气,脚踩的每寸地都是他。”看着发愣的士卿,锦云脸上已没了恨意,“他死了,一年前,焚身扬灰在这林子里,这是他的遗愿。” 士卿只觉得四肢无力,一口气堵着心口不上不下,那股堵塞堵得他喘不过气,最终在口中的腥气中解放,鲜红的血点落在灰蒙的地上,那沾了云殊骨灰的地上。 士卿已站不住,缓缓蹲下,靠着银杏那光秃秃的树干。 锦云见状,也不扶他,蹲下了身:“他身子早就不好了,大夫说让他远离凉寒之物,于他身子无益,可他还是从来不喝热水,便是我烧了他都要晾凉,入了冬,身子急转直下,到了最后连话都说不利索,盖多少被子都喊冷,经常迷迷糊糊的还喊着你,他走的那日清晨,忽然精神头好了不少,那时候我没意识到那是回光……” “他经常与我说着身后事,我没在意,只觉得没那么快,他让我将他焚身扬灰在这银杏林,他说树高,你回来,他能看见你。屋里头那双碗筷他日日望着,让我往后不要用,若你回来给你用。床上的被子他从不离身,让我替他洗晒,省的发霉了你回来见着要怪他,说好了要盖到死的。屋外头的灯让我一年一换,纱灯上一模一样的画,他画了几十副,只为了不管那你何时回来都能见到那盏灯。他不让我在房里立位,说你回来要住的,房里立位,怕与你不吉,也怕吓着你。我也知道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他将你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变成了光彩熠熠的上官,可他得到了什么?你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为你!” 锦云说着说着又变的激动,连着最后一句,朝士卿砸下两样东西,云殊的东陵色,和一本书。 “这是他临走时握在手里的,说若你回来,便给你,若你不要……便让你丢了……士卿,王大人,他一生痛苦,这一切都是你给的,我只希望他来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锦云说完,转了身,丢他一人在银杏林。 那本书是她在云殊去世后打扫房间的时候在床下的瓦罐里发现的,是云殊的手记。他不知道云殊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个东西的,她与云殊一道,识了些字,大概还是看得懂,也正是因为这手记,她才如此的恨士卿。 士卿握着东陵色,于他腰间的是一对,泪水决堤:“小殊,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刻骨相思……对不起,对不起……”他抬头望天,任泪水从两旁滑落,沾湿衣襟。 “小殊,我回来了……对不起,你听得见的对不对……” 第57章 57.手记 阵阵彻骨冷风吹过光秃秃的银杏林,手里的书,翻了好几页。刷刷翻书声,让士卿低了头,墨蓝书皮没有任何文字,他从头翻起,才发现里头全是云殊的心里话,那些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的心里话。 他一页一页翻着书,手越来越抖,嘴越来越抖。眼眶里的无根水连珠成线,连连滚落:“小殊……” 云殊在云家,过的是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只因云江不疼,母亲是婢女。顶着公子的名头,却无靠山,下人们在他处受了气,皆是在他这里出气。 到了年岁他不能跟着哥哥姐姐们一道坐在堂内听夫子讲课。只能缩在窗外,知道后来哥哥们要他完成夫子的课业,才赏了他进屋。 在云府,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死活,除了他那可怜的娘亲和云思妹妹。 而后母亲也离开了,剩下的只有相依为命的云思。直到被牵连流放,与云思生离,流放路上,一旦押解的官兵要撒气,他就会被哥哥们推出来,直到被士卿捡回家。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除娘亲和妹妹之外的人的温暖,当士卿将衣衫给他,与他一起分那一碗粥,替他热敷散淤,为了他安全,让他姓王,以后一道过活的时候,他觉得士卿就是他的一切。 士卿偷鸡摸狗,他以为他只是想要吃鸡蛋和肉包子。自己捡了一夜柴禾,只为他一个鸡蛋,一口肉包。 当士卿背着他,求医问药的时候,他在士卿的背上,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所有,便是那时死去,也已无憾。 士卿陷入朱立天圈套,他知道那个心理变态的张公公是看上了自己,也是士卿好赌,才让朱立天有可乘之机,他被朱立天献给了那个张公公。 几日时间,他生不如死,可他也知道若是自己不从,士卿会受难,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终于,他被放了回来,已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的云殊倒在了鸡蛋黄家门口,鸡蛋黄将他送了回去,当士卿再次抱着他的时候,他犹如溺水遇浮木,即刻要让他带他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他再也不想回来了,再也不要想起过往,朱立天到底还是给了他银钱,他希望和士卿可以再次重新开始。 云殊爱银杏,当他看到西棱这一片银杏林的时候,他觉得可以在这里和士卿长久。 遇到了博明,遇到了锦云,二人有了营生,有了新家,那段时光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士卿因为锦云的一声公子,越发的想做个读书人,云殊便要士卿去读书,他聪明,定然是有前途的。 士卿要改名是因为锦云,那是云殊第一次,心中抽疼,他知道他不可能和士卿一生,士卿终会有心爱之人,而也是那时候他第一次是意识到自己对士卿不仅仅是对兄长的敬爱,对恩人的依赖,还有别的……永远都不能说出口的别的。 士卿说他是象姑,他知道士卿是玩笑话,可那段不愿想起的过去又再次被唤醒。他恼怒,只觉自己肮脏无比,于是他将自己沉在了冰冷的河里,希望那刺骨的冷能将身体洗干净。 他这一遭吓坏了士卿,也吓出了博明的心。 博明送他玉印,士卿赌气说要送他个大的,当时心中涌上的甜意能让他开心上好几日。 二人同过清明,同祭亲人,云殊将士卿介绍给了娘亲,那是他心中之人,他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士卿一门心思读书,云殊一门心思赚钱养家,顺带照顾他,见着端砚,省吃俭用要买来送他,那时候士卿说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他听进去了,却不敢当这句话是承诺,士卿终会成家立业,终会离开他的。 博明带他过中秋,他被天香阁里那象姑吓到了,又想起了以往,那是他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也是这个中秋他得了灯,后来士卿中了秀才,他比自己中了还高兴。同时也知道博明取字文渊,送了自己笔,全然知道了他的心意,云殊并不排排斥,博明虽是男人,他是这世上出除士卿之外对自己最好的人,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比士卿更温柔,更周到。 那日他看到了掌柜手里的东陵玉,一瞬间想到的就是士卿,他磨了两个色子,一个给自己,一个送士卿,每面只有一个点,他想告诉士卿。他是他的所有,他的一切,一生只他一人足矣。他对他相思刻骨,却无法明言。士卿问起还编了个蹩脚的缘由,士卿这傻子也听不出来,信的真真的。 博明离开,吻了他,他不反感,却也不欢喜,见士卿生气,心中竟莫名高兴。他没有恨博明,只是觉得有些尴尬,他舍不得这个万人眼中闪着神光,对自己好的博明,即便他离开西棱,他也不想失去。 他一心要成全锦云和士卿,他都想好了,木屋留给士卿和锦云,他可以在银杏林里自己再造个小屋,与他做邻居,以后锦云和士卿的孩子长大,该是会替自己收尸的,他可以这样一辈子守着士卿也很好,至少他心里满足了。 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士卿和锦云没走到一起,当醉醺醺的士卿抱着自己的时候,云殊想反抗,他怕士卿清醒二人就再也没有以后了,他怕士卿知道他的心意,会疏远他。 可士卿吻着他的时候,一切的打算都化为飞灰,毫无踪迹。 士卿只给他留下了两个字“恶心”,这两个字日日煎着他的心。陪伴着他往后所有的日子。 发现金簪,而后发现金簪的秘密后,告诉士卿真相成了他唯一的愿望,他不在奢望自己能一直陪在士卿身边,只希望他能知道所有找到家人,从今往后喜乐安泰。而他也将永远消失在士卿的世界里。 博明对他太好,京都一番来回,他已经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了,与博明那一夜他想成全博明,也成全自己,难得他这样的烂人,博明还视他如珍宝,分开多年也不曾忘记。 云殊最后一日,已感知到自己的时候到了,他让锦云扶他到了院中,靠在躺椅上,望着那一片正金灿灿的银杏林。 他的体温再也没法将那东陵色捂地温热。还是星儿发现他这个‘爹爹’没有了动静。吓得大哭,锦云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第58章 58.同行【终】 士卿颤抖的手合上书,到最后几页的字歪歪扭扭,已经看不懂是什么了,云殊向来字迹端正,最后的日子他握笔都已经握不住了。 士卿的泪水滴落书页,晕开了那书页上墨黑的龙蛇。 云殊彻夜捡柴,得了寒热险些丧命是因为自己。 被人抓取伺候那变态张公公,是为了自己。 努力营生赚钱是为了自己。 买端砚是为了自己。 亲手磨东陵色是为了自己。 寻遍四方,乃至寻回千石坳是为了自己。 到了金簪来回京都为的也是自己。 云殊自从遇到他王士卿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是云殊硬生生将他整个偷鸡摸狗,懒散好赌,得过且过的街头混子,愣是拉上了仕途通顺,风光无限的康庄大道。 锦云说得对,是云殊将他这坨拦你扶上了墙,而他这坨烂泥,做的尽是让他伤心欲绝的事情,让他一人面对所有艰难困苦。 他走到时候该是多么的伤心孤独,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在身边陪着他……而他终是连闭上眼的那一刻都始终没有见到自己最后一面。 “小殊,卿哥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了……”士卿踉跄穿过木桥,回到木屋,他那些侍从都迎了上来。 他谁都没理,谁说话都不听,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之后京都便传巡查御史在巡查途中突发疾病,神志不清,不治身亡,侍从们只带回了染血的官服,官家心痛无比,太傅骤闻噩耗,血溅朝堂之类。 听说南水城那荣归故里的张公公的坟让人给挖了,尸体给拖了出来,让野狗野狼啃了个稀巴烂,朱员外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好赌的朱立天还让人砍了一只手。 又有传,说太傅亲自南下,替义子走完那巡查之路。说在西棱城外木屋有过停留,与那木屋主人相谈甚欢,回来之后也不再愁容满面了,如今招清的孩子都能开口喊他外翁了,心情一日好过一日。 那木屋的主人,名叫王妍临。 锦云和星儿住到了西棱城里,士卿替他们置办的宅子,一直关照着他们,他一人守着木屋,没有跻身庙堂,美妾娇娘的梦,只有屋里一块牌位与他相伴相守。 屋门前,扫金亭旁也种了一圈银杏,一到深秋,满地黄叶堆积,满天金叶纷飞,整个木屋都被银杏叶覆盖。 他时长会边干活边喃喃自语。 他会走到河对岸的银杏林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对着林子说话。 他会在门前一边雕着玉石,一边道:“小殊,卿哥答应过你的,给你雕个玉玺那么大的印章,这个够大了吧!” 他会走过木桥。摸着桥上的斑驳。望着桥下河里的倒影:“小殊,又入冬了,你冷不冷?我不冷。” 他会在扫金亭下泡上一壶热茶,分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搁对面:“小殊,你说得对,到底还是热茶好喝……” 他也会在中秋的时候,换上纱灯,摸着纱灯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小殊,我总算是知道了……” 他依旧用着那崩了口的粗碗吃饭,盖着那残破不堪的棉被,床里留了空位,睡前道一句:“小殊,安歇了……” 锦云和星儿时不时会来看他,锦云说云殊曾说过女子也要读书的,星儿开蒙了,知道云殊不是自己爹爹,可他依旧会对着牌位上香喊爹爹。锦云和士卿从未阻拦过她,也未纠正过她。 锦云不再恨他了,星儿喊士卿:士卿叔。 …… 又是一年金叶落,士卿的两鬓有了些许白发,他最近也总夜咳,白日里没有精神,大夫说他思虑过度。 士卿扫着亭下的金叶:“小殊,你看看你,自己起了个扫金散人的名字倒是日日要我干这活,你且走慢点,待见了面,我可是要跟你讨说法的。” 话音落,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舅父是要找谁讨说法” 士卿转身,是招清和一个少年,方才就是那少年出声,看来是招清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未见过。 少年恭敬行礼:“外甥君同,见过舅父。” 士卿与招清相视一笑,请二人进屋。 君同见了屋里的牌位,朝招清低低一声:“便是他?” 招清点了点头。 只见君同走到牌位前,点了清香,恭敬拜了三拜:“外甥君同,见过殊舅父!” 士卿诧异,直愣愣看着招清,招清只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士卿亦微微一笑,见君同,扫着屋里四周,他邀他坐下,转身从床头拿出一把扇子:“君同,你与你母亲今日来,我们没什么送你的,这个是舅父送你的,是你殊舅父亲手画的……” 君同搓了搓手,接过扇子,展开,是那幅《青竹凌霜》。 一年瞬息而过,曾经堆积如山的金叶已化为腐朽,渗入大地,士卿躺在躺椅上,望着那只剩枝干的银杏林,腰间是那两个东陵色,手里是云殊送他的折扇。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云殊在喊他,他缓缓睁了眼,云殊就在他眼前,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正对着自己微笑:“卿哥~” 他直起身,不敢相信的用力闭了闭眼睛:“小殊?你回来了?” 云殊点了点头:“我……没走,一直陪着你呢……” 士卿起身,目光锁着他,拉住了云殊的手:“那我们一道走?” 云殊笑着点了点头,只剩下士卿手里的两颗东陵色的流苏,随风相缠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