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武郎将的闲适生活》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与武郎将的闲适生活》作者:巫羽 文案 顾澹穿了,他来到了古代。 要不是武铁匠救了他,他可能会被村民当成流寇,捆送官府。 作为美术生,看到武铁匠健壮的身材,顾澹眼前一亮。 被武铁匠收留后,顾澹照顾菜园,养鸡养猪,过着快乐的咸鱼生活。 武昕森在村子里打铁,被人称为武铁匠,但他似乎又不只是个铁匠。 有顾澹的生活后,多了些乐趣。 床睡塌了,没关系,重新做一张就行。 后来,他回到顾澹老家,发现他的打铁技能,可能在这里无用武之地。 但他还有做床的木工手艺,安身立命,发家致富不是问题。 不那么坦诚但念念不忘受X不那么坦诚但深情攻。 咱们一起过日子挺好的√ 食用提醒:前面部分在古代,后面部分在现代。 ★不考据★ ★原名《水澹生烟》★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武昕森(攻),顾澹(受) 一句话简介:咱们一起过日子挺好的 第1章 大清早铁匠作坊就叮叮当当响,顾澹对这样的噪音已习以为常,他拉高被子,打算再睡一会,他醒来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吃披萨和炸鸡,涂满芝士热乎乎的披萨,裹上面包糠炸得金黄的鸡翅……恨不得再续前梦,睡个天荒地老。 奈何门外鸡啼,窗外猪哄,一大堆农活正等着自己,每当铁匠作坊发出响声,就表示屋主在忙,不管农务活,也不管饭,顾澹管。 鸡窝就建在院墙的东南角落,草拌泥夯筑,顶上搭了个瓜棚,猪舍则在屋后土坡下,走过绕屋的一条小径,石构小舍掩在一簇翠竹里。 顾澹坐在床上,伸手慢悠悠往床头翻衣服,拿过一件粗布制的宽大交领上衣,不对,扔回去,从衣堆里揪出一条洗得褪色的衬衣,正欲穿衣,低头睨见肩上浅浅的淤青,那是昨夜一只有力大手按压造成。顾澹淡然穿好衣物,下床开门。 顾澹先去厨房,蹲在灶前烧草,热几张昨日剩下的面饼,他屁股贴着马扎,手拿一根细竹棍当拨火棍,把灶膛里燃烧的枝叶拨动,让火烧得旺盛。烧滚一锅水并蒸热锅中食物很费时,趁这空当,顾澹去菜园里摘青菜叶子,用刀剁碎,小竹筛盛着,拿到院里喂鸡。 顾澹端着小竹筛从铁匠作坊的窗前走过,屋内打铁声彼此起伏,火光四射,一对师徒正在劳作,师父是留络腮胡的大汉,年龄看不真切,可能在三十岁左右,徒弟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年龄虽不大,打铁练就一身精肉。师父是屋主,人称武铁匠,学徒叫阿犊。 阿犊发现顾澹路过,脸上当即绽出笑容,他的鼻梁有未消退的淤伤——前些天村里祭神举办乡宴,他喝酒与人打了一架,阿犊喊道:“顾兄,有吃得吗?我天没亮就过来师父这里干活,饭都顾不上吃,我快饿死了!” 武铁匠停下手中活,抬头看向顾澹,他乌黑的鬓发凌乱,发稍滴着汗水,汗水沿菱角分明的眉梢爬行,一路向下,至肌肉紧绷的脖颈和胸膛。他五官英气,眉峰下压时,眸子似鹰隼般凌厉,仿佛是刀头舐血的危险人物,此时,他看顾澹的眼神平和,甚至有一分温意。 “正在热面饼,一会拿过来,饿不着你。”顾澹径自去喂鸡,嗷嗷待哺的何止阿犊。 武铁匠的职业铁匠,养鸡连副业都不是,站在二十几只咯咯叫的土鸡间,顾澹边撒剁碎的蔬菜叶边想他当初被武铁匠捡着时,他家似乎是不养鸡的?何止不养鸡,猪也没开始养。 顾澹喂完鸡再次从铁匠作坊的窗前走过,见武铁匠不在,阿犊已经在大啖面饼,猴急,面饼心还没蒸透。 武铁匠洗了把脸,到厨房里将灶火熄灭,把锅中热腾腾的面饼端出,搁放在木桌上。顾澹进来,他正要就食,示意坐下,分给顾澹一张厚实面饼,他跟前陶盘里还有两张。武铁匠很快吃完面饼,他说:“把我床上那身衣服洗一洗,明日要外出。” 顾澹用筷子夹起面饼,吃相斯文,细嚼慢咽,一张饼还没吃完,不情不愿回声:“哦。” 没特意去看武铁匠,但眼角余光瞥见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器宇轩昂,刚毅强劲,说书人口中肩能跑马,臂能扛鼎的九尺大汉便是这般吧。 顾澹淡定把最后一口饼噎下,拍掉手中的饼屑,觉似乎有东西碰了下自己的发,他斜眼向上睨,是武铁匠的大手,还睨见武铁匠那藏在胡须下似乎微微上扬的嘴角。 原理上是看不见的,这厮用胡须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就跟不敢以真容见人似的。 顾澹拿上武铁匠的衣服到溪边刷洗,他的衣服,满满是尘灰和汗渍,就别提洗得多费劲儿。猫在溪边石桥搓洗衣物的顾澹,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把一只试图爬上他脚趾吸血的水蛭摁死,呼呼扯起衣服胡乱在水里扬动几下,拧干。 哪怕树木遮掩,已看不见屋舍,打铁声仍在谷间回荡,叮叮当当,当当叮叮,日夜不息。也有清静的时候,武铁匠外出卖铁器,或者歇工的时候。 一套粗布短褐晾在屋前的绳索上,洗得褪色的湖蓝,在烈日下逐渐干涸,显得灰扑灰扑,武铁匠打铁的衣服磨得破破烂烂,这身算好的。人高壮耗布料,要不他一个远近闻名的铁匠,又岂会做不起一身新衣裳。 衣服在风中啪啪响,挂在晾衣绳上的不只有外衣,还有套内衣。 午后,顾澹背负一筐猪菜,手持镰刀,推开院门,迎面飘动一条武铁匠的里裈,他内心那是相当地复杂,他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竟给别人洗内裤。 黄昏,阿犊回家,作坊熄工,顾澹在厨房里转个不停,武铁匠在门前那条洗衣服的溪里洗澡,这几天炉火日夜不息,到今日要打造的器物终于都完成。 顾澹用一口土制的烤炉烤胡饼,顺带烤两个梨子,烤得差不多时,灭火,封好炉子,等炉体稍凉再取食物。他抬头看了下门外的天,天快黑了,武铁匠洗澡还没回来。 顾澹出院门,透过树木间的缝隙,眺望坡下的溪流,见得一个光溜溜洗澡的身影,他唾声:“流氓”,却站那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才返回屋内。 油灯昏暗,两人坐在一起吃胡饼喝葵菜羹,顾澹拿餐勺搅拌陶碗中寡淡的菜羹,问:“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张新床?” 前些天,顾澹那张小破床在承受了它不能负担的双人体重的折腾后,啪叽一声折脚了,自此,顾澹挤武铁匠的床也有三天。 武铁匠掰胡饼吃,他的指骨粗实,皮表伤痕累累,他听餐勺轻轻刮过碗底的声音,按住顾澹拌餐勺的手,他道:“等这趟外出回来就能制作,你要什么样式?” 对方的手指从手背移开,留下余温,顾澹停下动作,讲述他的要求。不要床围,就简简单单一张床,又怕言语描述不够形象,顾澹拿来笔纸,在纸上画出一张现代单人床。 纸张夹在武铁匠手指,他扫视一眼,没说什么。往往铁匠也会干点木匠活,都是手艺活,对他应该不在话下。 夜里,两人还得挤一张床,武铁匠身体像个火炉,炎热的夏夜里挨靠一起,就别说有多闷热,顾澹侧身拉离与武铁匠的距离,挣取获得更多的空间和空气,然而古人的床榻有床围,闷热空气始终包裹着。顾澹睡不着,叹息:“唉,要是有空调就好了。” 武铁匠竟也没睡着,问道:“孔条?是何物?” “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我想听。” 武铁匠的声音懒洋洋,但他确实感兴趣,他对新奇事物似乎都挺有兴趣。 “空调就是一种接了电的盒子,盒子能往外吹冷气,把盒子装在屋里头,夏天也像秋天一样凉爽。” “你以前提过电,说电能照明,电还能造冷?” “当然可以,电还能做饭呢。电烤箱比土烤炉好用多了,能烤番薯,烤蛋挞,烤芝士土豆……” 顾澹一口气说出一堆吃的,也不知道武铁匠还有没有在听,至于能不能听懂,那肯定不能。跟一个古人说现代才出现的东西,犹如鸡同鸭讲。 武铁匠听不懂番薯、蛋挞是什么,但猜测都是食物。顾澹曾说这里的食物不好吃,想来他生活的地方,食物的种类更多,做法也更丰富。 夜半,天气转凉,顾澹终于睡下。 天还未亮,听到声响的顾澹醒来,借着油灯,他见武铁匠光着半身站在床边,正要拿衣服穿。顾澹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光影交织下呈现出健壮的身形,堪称力与美的结合,如同古希腊的塑像般,也曾用笔绘下这样的肌肉纹理,绘下这样的雄伟体魄。 武铁匠脱光衣服,往台上一站,无疑是个完美的人体模特,想起学校里聘用的模特大多歪瓜裂枣,顾澹不禁又多瞅两眼。 “我这趟去宣丰乡,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武铁匠仿佛脑后生眼,他知顾澹已经醒来,他拉上衣服,坐下系衣带。 顾澹未加思索,道:“能捎些笔纸回来吗?” 武铁匠说行,也没问顾澹有什么用途,他知道顾澹喜欢绘画,有时鬼画符般(速写),有时画得惟妙惟肖。 武铁匠还在穿戴衣物,就听院门咚咚响,阿犊外头叫门,喊道:“师父!顾兄!你们起来了吗?”叫得很欢,他难得出村一趟。 “我去开门。” 顾澹下床,上身棉质旧T恤,下身一件黑色短裤,露出两条白皙长腿,在武铁匠面前跑动,武铁匠的目光随之移动。 很快,师徒俩推着独轮车出发,车上是这段时日打造的农器、炊具和刀具,顾澹站在院门口送行,阿犊挥手笑嘻嘻:“顾兄,又留你一人看家,怎么过意得去!” 顾澹背倚着门,怅恨道:“让你当村正的祖父想想办法,没身份证我哪也不能去。” 阿犊:“师父,身奋郑是什么物件?” 武铁匠:“手实,户籍之类。” 他也是猜。 顾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官府的户籍里自然找不到他这么个人。如果他出村乱跑,路途遭遇下吏门卒盘查,被当成流寇、逃户抓走可就完蛋了。 所谓逃户,就是为逃避赋役,在外头流亡而没有户籍的人。 走前武铁匠叮嘱:“顾澹,我不在时你关好门窗,要是有生人前来,藏起来别做声。” “知了。”目送师徒远去,顾澹乖乖回屋关门。 第2章 午时,院中寂寥,顾澹坐在土墙上,手捧着一块自制的画板,在一张小纸片上画武家的院落,鸡舍,瓜棚,还有叽叽喳喳的鸡群,一副农家乐场景。 顾澹画得入神,没听到脚步声,不过随后的叩门声也足以让他警觉,他立即从墙上翻落着地,弓着身侧听。 门外的人在喊叫:“武铁匠在家吗?我是三娃!” 声音稍带稚气,是个少年郎。 听到屋里没动静,孙三娃又是喊又是推门,似乎很着急。 “武铁匠不在,找他有什么事?”顾澹站直身,朝院门走去。 “阿父让我找武铁匠修锄头,你能开开门吗?你不是阿犊,你谁呀?” 顾澹启开院门,见孙三娃扛着根锄柄,锄柄上挂着一篮桃子,手上拿着锄刃,锄刃原本与木柄的连接处残破,已经不能使用。见开门者是顾澹,孙三娃惊喜道:“你已经会说俺们这儿的话啦,学得真快!” 虽然说得还不大标准,口音听起来也十分奇怪。 顾澹接过被分开的锄柄和锄刃,外加一篮桃子,说道:“我先拿进去,等武铁匠回来会跟他说。” 孙三娃很兴奋,缠着顾澹喋喋不休:“阿犊说你唤顾蛋,我称呼你顾兄行嘛?” 顾澹道:“顾兄顾哥都行。” “顾兄到底打哪里来?村里有人说顾兄是胡人,可是我听村头的老书生说胡人头发黄得像稻草,脸白得像鬼,我看顾兄一点也不似。” “那你觉得我像哪里人?”顾澹把破损的锄头拿进铁匠作坊,随手一搁,对跟前跟后的孙三娃道。 孙三娃把穿衬衣牛仔裤,头发及肩,披散不束的顾澹上下打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我们这的人!”他做神神秘秘状,小声道:“好兄弟偷偷告诉我,我绝不外传!就是卢东军派来的细探我也绝不外传。” “还猜我是敌营的人,我像坏人嘛。”顾澹被逗乐了,把桃子拿到井边,转动辘轮提水。 孙三娃被说得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说笑呢,顾兄不是坏人,顾兄要是坏人,武铁匠肯定不会收留。” 顾澹把桃子放水桶里搓洗,擦干净水渍咬了一口,脆甜,他眯眼笑:“我好歹白白净净一个人,怎么还不如匪徒长相的家伙让人信赖。” 他说得快,再加上说的当地话很不标准,孙三娃囫囵听,看着顾澹的笑脸,愣住了。内心仿佛有个声音:这么好看的小兄弟,怎么会是坏人,当然不是了。 孙三娃离开时不忘回头问顾澹:“顾兄和武铁匠是旧相识吗?” “不是。” “唉,那顾兄到底打哪里来?”孙三娃念叨着这句出院门,在屋前的小径消失。 顾澹吃完桃子,洗了洗手,靠在辘轮上回想一年前他穿越的过程,无奈地摇摇头。他骑游跨省听着曲唱着歌,突然就穿越了,简直毫无道理。 孙三娃送的桃子很美味,顾澹-2桃子,其余留给武铁匠和阿犊回来吃。 来访者已不见踪迹,此地又归于寂静,顾澹再次爬上土墙,继续写生,在这个时代没网络,没电脑,缺少娱乐,只能靠自娱自乐。 一副画绘完,画纸只有手掌大小,画中物却跃然纸上,为省纸,顾澹把它翻面,用反面涂鸦。也不知是这村子偏僻,没有造纸的人家,还是对这年头的平头百姓而言,纸笔本就稀罕之物。 从土墙下来,已是午后,顾澹到院中的菜圃摘茄子,准备晚饭。把茄子洗涤,用竹筛沥水,顾澹正拿着食材要前往厨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听声轻快,不似武铁匠或阿犊,顾澹等叩门。 门外人似乎有过踟躇,终于叩响门,传来清脆的声音:“武郎君在家吗?” 姑娘的声音,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他不在家,他去宣丰乡了。” 顾澹打开院门,认出门外人是孙屠户的女儿,好像叫英娘。 英娘端方,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她把一包用荷叶扎实的羊肉塞给顾澹,嘱咐:“阿父宰羊剩下的杂碎肉,让奴家拿来给武郎君下酒吃。” 顾澹手提羊肉,心忖那武铁匠有啥子好,竟还有妹子倾心,说着:“多谢,回头我跟他说姑娘来过。” 英娘颔首,关心道:“武郎君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见着武铁匠,她似乎挺失落。 “已经外出两日,差不多该回来了,英娘要不屋里等等?” “不妥当,奴家走了。” 英娘如来时那般,匆促离去。她是个眉清目秀的大姑娘,落落大方,以往也常来武家,很显然对武铁匠有意思。 晚饭羊肉饼,茄子羹,顾澹一人吃,天黑后武铁匠还没回来,往时外出卖铁器从没这么迟回来,也不知今日是何事耽搁。古人不似现代人有手机,要不一通电话打去,几时回来一问就明白。 顾澹吃饱饭,回屋里头躺着,村里人早早就睡,天黑后,连犬吠声都听不见,万籁寂静,顾澹昏沉沉似乎睡着了。 夜深,听得院外传来“碰”地的一声响,像似有什么重物落地,顾澹惊醒,慌乱中抄起一条扁担竟冲了出去,见着个黑影他便要下狠手打,那黑影忙呼:“顾兄是我!” 定神一看,真是阿犊。 “有正门不走,你干么翻墙!”顾澹气呼呼忙收起扁担,要不是阿犊出声快,早一扁担招呼。 阿犊拉门栓,委屈:“师父怕你睡着,让我翻墙进来开门。” 院门“吧嗒”一声打开,武铁匠立在门外,视线落在顾澹手里的扁担,顾澹将扁担往身后掖了掖,打个哈欠道:“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阿犊雀跃道:“顾兄,我们今日从城门路过,撞到一件怪事,城门外有个老兵在乞讨,他看到师父突然发颠,拉住师父不放,喊师父:‘武郎将’。纠缠好久,师父不得已打发他些钱,他才肯放手。师父是真姓武,可真不是什么将军,郎将的,你说怪不怪!” 武铁匠喝他:“还不过来帮忙。” 师徒往屋内搬东西,有卖剩的铁器,还有新购的米面和酒,还有笔纸,顾澹也过去帮忙,听武铁匠在他身侧道:“胡来。” 顾澹抱着笔纸,辩解:“我这两日一直关着门没敢外出,就是适才怕有贼进来偷东西。” “要真是盗贼上门行窃,你打得过吗?”武铁匠提溜一袋沉重米粮的进屋,如同提溜再轻巧不过的物件。 “单枪匹马的贼我未必打不过,我体力和耐力都不差,我学过跆拳道,还曾经骑游跨省。” “顾兄,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什么抬拳到,奇游夸省? “路上不是一直喊饿,去厨房拿饭菜。”武铁匠落座,打开一坛酒,酒香四溢。 阿犊屁颠屁颠进厨房拿饭菜,碗筷,等他出来,他师父和顾兄已经坐在席上,木案上倒好三碗酒。阿犊开心吃喝,夸道:“顾兄真好,知道我和师父路上辛劳,买来羊肉烙饼吃。” 顾澹抿口酒,看向武铁匠道:“那是英娘送的羊肉。” “原来是佳人相赠!”阿犊把羊肉饼连咬数口,一副馋样问武铁匠:“师父啥时候跟屠户家的小娘子成亲,徒儿也能天天沾荤。” 武铁匠一记眼神扫过,阿犊闭嘴啃饼。 顾澹早吃饱饭,陪他们师徒俩喝酒才留席,他们师徒外出卖铁器,看来卖得不少钱,阿犊满心欢喜,喝得醉醺醺,手攀师父肩说什么:“师父是不是忘不掉后山埋的师娘,徒儿常见师父去后山看她,没想到师父也是个情种,来!喝酒喝酒,一醉解万愁!” 武铁匠拎起醉得胡言乱语的徒弟,把他扔在一旁,落座继续饮酒。 顾澹回屋里头休息,没再听他们说话。 夜深,阿犊提灯归家,听得见他离去的声响,但武铁匠没回寝室,显然在独酌,等夜半他才进屋,一身酒气,坐在床边脱衣服。 顾澹想起阿犊说的路上奇遇,再看武铁匠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从容和气概,顾澹问他:“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兵?城门外的乞丐你认识吗?” 武铁匠倒头就要睡,他那么大的块头,将顾澹挤到里头。 “别睡,问你话呢?” “不识。” “那他怎么知道你姓武?” 武铁匠闭着眼,他额上有薄汗,酒气正在散发,他长发不羁散开,铺在枕上,发丝粗,扎着顾澹手臂。顾澹支起上身看视他的头脸,觉得他脑袋真大,不悦时五官很凶,但眉眼生得相当英气。 这是个不相熟的人会对他心生畏惧,相熟后又不禁想靠近探究的人。 武铁匠没回应,他路上劳累两日,再兼夜深酒乏,他很快睡去。 “后山埋的师娘又是怎么回事?原来你年纪轻轻就是个鳏夫?”知他不会回话,顾澹托着腮帮子喃喃自语。难以想象武铁匠妻子的模样,会是个娇媚的女子?还是个方端的女子,像英娘那样的。 武铁匠宿醉,第二日醒来脸色不怎么好看。阿犊应该是想起昨夜醉酒对师父失语还失态的事,战战兢兢跟在师父身边递木料,打下手,对给他们送饭的顾澹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顾澹坐在一旁看武铁匠打造木床,他能熟练运用拉钻、手锯、墨斗、木尺等木匠工具,他还压根不绘图纸,胸有成竹。 花费一天时间,一张新床造好,搬进房间。 不大的房间摆上两张床,没有多少富余的空间,以两人关系睡一张床也未尝不可,不过顾澹坚持要有张自己的床。 武铁匠 “咔嚓”一声,凭手劲轻松把木床的榫卯结构扣严,他组装好床,还用双臂按压床体,试着将之晃动,检查床的牢固性,很是用心。 看他举动,再想起上次那张震塌的破床,饶是脸皮很厚的顾澹,面上也稍稍有那么一点赧。 这张新床比淘汰的那张旧床宽敞许多,而且相当牢固,给顾澹一人睡绰绰有余。 三月来天天在作坊里劳作,打造不少铁器,这批铁器大多变换成钱,武铁匠终于可以休息段时日。作坊的烟囱不再飘烟,往日叮当响的铁锤搁置在工具箱里,武铁匠开始他的钓鱼时光。 武铁匠清早戴上斗笠,携鱼竿、马扎、木桶等物离开,下午返回,木桶装满鱼,满载而归。他是个钓鱼好手,也是个炖鱼好手,别看他不修边幅,其实很懂过日子。 顾澹在家无聊,也跟着武铁匠到村郊的一处水潭钓鱼,顾澹心静时很静,但钓鱼技巧不行,总是太早或太晚拉线,让鱼儿跑掉。水潭临近桃林,种桃子的孙岩一家常在桃林出没,携老扶弱,相亲相爱。 孙岩扛着锄头从水潭边走过,停下跟武铁匠打招呼:“多亏武大郎帮我修好锄头,得闲来我家吃酒。”他见武铁匠身边还有一人,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之人,附加一句:“顺便把小兄弟也一起带过来。” 孙三娃在旁提醒:“阿父,他有名姓,叫顾蛋。” “举手之劳。”武铁匠抬头,对他叉了下手。 顾澹模仿着也行了个叉手礼。 待他们一伙人走远,顾澹忍俊不住:“原来也有村民叫你武大郎。” 武铁匠完全不知顾澹笑点,瞪了他一眼,顾澹知趣闭嘴。 两人坐在一起钓鱼,一阵斜风细雨,带来凉意和惬意,闲适悠然,顾澹跟武铁匠唠嗑:“你在家排行老大,怎不见你有弟弟妹妹?” 武铁匠的鱼竿在抖动,一下又一下,他非常老练收线,钓起一尾鱼,他把鱼从鱼钩上取下,那动作很轻,给顾澹一种怜悯的感觉,就在顾澹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说:“都殁了。” 他言语没有起伏,很平静。 顾澹握紧鱼竿,想武铁匠正值壮年,他弟弟妹妹年纪也不会大到哪去,多半不是正常死亡。顾澹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快一年,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很严重的战乱,就是到现在相对安宁,有些地方也还在打仗。 “你呢?父母兄弟姐妹都还在?”武铁匠还从没细问过顾澹的家庭情况。 “我父母离异,他们都健在,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没见过几次面,不亲。” 就是对朋友,顾澹都很少提自己家里的事,此时自然而然道出。 “你父母和离了,你几岁的事?” “啊,我读初中那会,他们还怕影响我,瞒着我离婚,其实他们天天吵架,离了也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未尝不是好事。”武铁匠给鱼钩加饵,起身甩杆,施展他的垂钓魔法,他木桶里边已经有四五尾鱼在游动,阳光下鳞光闪闪。 “你呢,你妻子亡故后,就一直孤身一人吗?”没问他父母是否还安在,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多半也埋做土吧。 武铁匠甩出的鱼线在潭面上荡起涟漪,他忽道:“我未曾娶妻,哪来的亡妻。” “阿犊不是说后山……后山葬着你亡妻。”顾澹错愕。 顾澹正等他给个解释,谁想武铁匠竟不说了,悠悠哉哉继续钓鱼。顾澹满脑问号,思考了好一会儿,以致一条鱼从他手中溜走。武铁匠帮顾澹提杆,忽贴近脸道:“你很在意?” 顾澹抢过鱼竿,慌忙收线,懊恼:“我就没在意过!唉,又被溜掉了。” 好气。 作者有话要说: 武铁匠:体力♂和耐力♂确实都不差。 —————————— 武铁匠:所以叫武大郎的笑点到底是什么? 导演: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第3章 日上竿头,顾澹从新床上醒来,听屋外一阵喧闹,似乎是从院中传来,顾澹穿衣下床,忙趴在窗口往外张望。 武铁匠的房子建在村郊的一座土坡上,四周没什么邻居,往时少有人聚集,今日这么吵闹着实反常。 顾澹见院子里一大群人,他认出其中几个是村中的村民,人群正中,一名陌生的矮胖老妇正在对武铁匠喋喋不休说着什么。 妇人别簪戴钏,身上衣物光鲜,就在妇人身旁还有一位豪仆打扮的男子,挑来一担东西,用漆盒装着,不知是何物。 顾澹没见过这等架势,就听见那妇人扯高喉咙说什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极好生养,准让郎君来年抱个大胖小子!” 说亲的媒婆? 难道是孙屠户家请来的?同村的犯得着这么大礼吗?顾澹心忖。 亏是村民的注意力都在妇人和武铁匠身上,没什么人留意顾澹,要不在村民眼里,顾澹可是全村最怪异的人。 武铁匠由着老妇费口舌,面上未起什么变化,待老妇说得口干,他才道:“老妪认错人,我和你口中那户人家从不相识,又怎会找我说媒。” 老妇急得瞪眼拍腿,叫道:“老婆子家住石龙寨山脚驼沟村,识得郎君!怎会认错人?往年还跟郎君买过把切肉刀。” “这便教郎君知晓,找老婆子来说媒的不是他人,正是石龙寨曹寨主!”老妇手上的金钏哗哗响,插着腰,像似要扭动起来,她的话音落下,围观人群一阵哗然。 老妇反而越说越激动,看来给的媒婆钱不少,相当卖力:“曹寨主早闻武郎君一表人才,是当世的豪杰,又听说郎君还没妻室,这才想给郎君许门亲!” 武铁匠听到石龙寨后,本就冷漠的面上又冷了几分,抬手欲打断老妇的话,老妇自顾说得起劲,比起拇指:“何止要白赠郎君美妻,还要郎君掌管大寨铁铺,当铁铺里头等的铸刀师!” 看来,这才是真正目的。 武铁匠没耐心听她再说下去,直截了当:“请回吧,那些东西也一道抬回去。” 一担大礼,分量不轻,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老妇气得脸憋红,气粗,拿手指比划,怒瞪武铁匠道:“老婆子活到五十三,从没见过你这般不识好歹的人!” 大概没想到会被如此无理拒绝,恐怕来前觉得十拿九稳。 武铁匠眉宇如山般垒压,黑幽的眸里一道凶光如暗夜撕空的雷电,寒过利刃,竟似要漫出黑血,迸出杀意,只是一眼,吓得老妇连连倒退,哆嗦不止。 这哪是什么铁匠,分明是修罗! 围观的村民到此时也都出声撵老妇,老妇气呼呼,唤上抬礼的豪仆离开,她走至院门没留意脚,险些绊倒,她本性撒泼,怒说一通,露出丑态。听她那些口风,武铁匠不同意的话,石龙寨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老妇和豪仆被轰走后,村民仍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大伙都回家吧,回去吧回去吧!”阿犊不知从哪钻出来,将看热闹的村民劝走。 好一会后,院中的闲杂人等终于都散去,顾澹才从屋里出来,凑到武铁匠身边,他八卦心作祟,揶揄:“来说亲的,你怎么把人给轰出去?” 武铁匠扫视一眼顾澹的短裤,道:“睡这么迟才起来,猪喂了吗?” 太阳老大,阳光沐浴院落,照人身上都能感到阵阵热意。 武铁匠进屋去,顾澹对阿犊招手,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犊说:“顾兄,石龙寨养着群强盗,去年秋时还来咱们村勒索钱财。他们寨主想得美,师父绝不会给他们打刀!” “去年秋时……” 去年秋时,顾澹刚穿越到这个时空来,还无法与当地人交流。就记得有一回村里突然喧哗起来,村民奔走相告,顾澹被武铁匠拎起,不由分说给塞进地窖里,差点没闷死。 “不是头一遭,顾兄不知道,之前石龙寨的人就来找师父探口风,师父不肯,下回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呢?”阿犊颇感担忧,毕竟石龙寨就是个贼窝。 “他不肯,总不至于捆他上山寨吧。”顾澹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景,以武铁匠的体能,应该能以一打三吧? 阿犊进屋找师父去,顾澹伸伸懒腰到厨房找吃的,他掀开锅盖,看到锅里煮的面条还热乎着,忙盛上一碗。武铁匠擀的面条特别劲道,他厨艺不错。 吸溜面条,好吃得停不下来,顾澹连汤都不舍得浪费。 吃饱饭,顾澹进屋,见阿犊已经不在,武铁匠正在拿斗笠和钓鱼竿,他居然还有心思去钓鱼,看他样子气定神闲,似乎压根没将石龙寨的事放心上。 武铁匠听到脚步声,抬头道:“早饭在釜中。” “我吃了。” 顾澹察觉武铁匠的目光在他腿上停留,低头一看,原来一时匆忙,没换掉睡裤。 武铁匠头戴斗笠,拿着鱼竿走了,顾澹蹭蹭光溜溜的腿,跑进屋换衣服。 顾澹换上一身粗布短褐,把齐耳的发用布条胡乱扎起,即使没照铜镜,也知如此打扮像这个时空的人。不知从何时起,顾澹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哪怕这样的日子与以往所过的日子天差地别。 顾澹没空去想自己是否已为这个时代同化,院里的鸡吱吱咯咯叫唤许久,早就在鸡栏里饿得乱窜,等他喂食,他还得喂猪。 顾澹到菜园里打菜叶,把菜叶扔进鸡栏,众鸡飞扑食物,你挣我抢,顾澹趁鸡都在吃食这会,弯身钻进鸡舍,拾得四颗鸡蛋。他把鸡蛋小心捧手里,拿进厨房,放陶罐中储存起来。 院子里清静,能听到啾啾的鸟叫声,早先的喧闹不是家中的常态,顾澹挺享受这份寂静。 猪舍里养着两头猪,春时买的猪仔,天天吃猪菜,植物根茎,偶尔才能吃上米糠,养得瘦,猪生清贫。顾澹将猪食倒进猪槽,两头猪上前抢食,哼哼直叫唤,顾澹道:“大的让小的,别抢,伙食虽不好,我早晚两顿也没饿着你们。” 身为城里孩子,顾澹做梦都没想到他有天会去养猪,人生的境遇真是奇妙。 拿着装猪食的空木盆回院子,农活干完,顾澹洗洗手,搬张躺椅到院中的桑树下乘凉。武铁匠出去钓鱼,一般得午后才会返回,舒坦瘫在躺椅的顾澹不是那么懂钓鱼的乐趣,细致想起来,他也不是那么了解武铁匠这个人。 刚来到这个时空那会,顾澹陷入过一段慌乱时期,等他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处古代,他已经在武铁匠的家中住上好些时日。 起先语言不通,顾澹一度误以为自己被控制人身自由,曾偷偷逃走,后来在山里饿得不行,又务实地跑回来了。还记得自己回到武铁匠家,直奔厨房,坐在灶台上捧着陶甑,拿饭勺猛吃甑里的蒸饭,被武铁匠撞见时的狼狈情景。 阳光太耀眼,顾澹用手掌遮挡眼睛,他很少在脑中梳理这些事,可能因为今日石龙寨的事带给他一些忧虑。在现代的世界里,遇到歹徒可以报警,在这样的世界里,人身安全毫无保障。 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去? 这两个问题,在顾澹脑中盘旋,他想过无数次,未果,此时也不过是突然浮上脑海,随即又很快消逝。 夏日午时的阳光最是炎热,树荫下是乘凉的好去处,顾澹躺在竹制的长椅上昏昏欲睡,他的脑中出现武铁匠在水潭钓鱼的身影。 一个背影,宽大的肩背,紧实的腰,棕黄色的斗笠,乌黑的发,一件褪色的湖蓝衣裳。绿色及膝的水草,天很蓝,水声淙淙,如此静谧令人沉醉。忽地,场景一转,黑夜残火,武铁匠的眼睛似炉火般热烈,他的乌发披散,结实的臂膀上汗珠滚落。 顾澹猛地睁开眼,一不留神脑子跑进不和谐的画面,他连忙甩了下头,甩开这些杂念。 打个哈欠,顾澹准备睡一觉,午时无它事,天气又热,人懒洋洋的,顿起睡意,顾澹很快睡去。 烈日炎炎,水潭边,武铁匠在钓鱼,他钓鱼时总给人一种悠然自得的感觉,实际上也是如此,他十分享受垂钓的时光。钓鱼时,一切前尘往事都消逝,都湮灭。 风和日丽,水光潋滟,在小虫儿的鸣叫声里,拥有一片清净。 鱼竿抖动,先是小,渐渐大,武铁匠慢慢收竿收线,耐性十足。鱼儿被钓起,在鱼钩上挣扎,武铁匠将它轻轻解下,扔进水桶,水桶中已有它的四五同伴。武铁匠撂竿,取皮壶嘬上两口水,继续垂钓,俨然像个退休老干部。 午后,水桶里挤满鱼,武铁匠收拾家伙,踏上回家的路。他路上偶遇村民,按下斗笠,点头示意,擦身而过,继而又孤身一人,在山野田埂间踽踽独行。 武铁匠很适应独自一人的生活,当初捡顾澹大概是他一时的脑热。 走至自家院前,看到院门半掩,武铁匠还没推开门,就瞥见桑树下的躺椅和躺椅上的人,大概是睡着了,连只不知打哪来的野猫跳到他身上都没反应。 武铁匠把水桶里的鱼哗啦啦倒进院中的一口水缸,钓鱼具、斗笠等物放置,他放轻脚步走至顾澹身边,将坐顾澹身上的猫拎起。猫儿炸毛,喵喵叫,还有些奶气,顾澹的眼睑微微颤动,他正在醒来。 武铁匠弯身把猫放地上,他身材高大,身子压得很低,猫儿迅速逃走,跃上院墙,武铁匠抬起身子,正好对上顾澹的视线,顾澹慵懒地看着他,刚睡醒有点迷糊:“刚才是不是有只猫。” “跑了。”武铁匠朝土墙投去一眼。 顾澹眼帘低垂,像似又要睡去,武铁匠歪靠着桑树,抱胸乘凉,神色惬意。四周寂静,蝉儿啼鸣,微风徐徐,带来阵阵凉意。 阳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打在他们脸上,肩上,光斑闪耀,像洒金般。武铁匠稍稍阖眼,光影掠过他的五官,他的眉宇显得特别深邃,脸轮廓仿若塑像,线条凌厉又英隽。 顾澹没有再睡去,他睡眼惺忪看视武铁匠,此时竟有种岁月静好,一双一世的错感。 这份感觉实在让顾澹不敢沉湎,他打破氛围,懒散问:“石龙寨要给你间铁铺还送老婆,你当真不考虑一下?” “猪喂了吗?”武铁匠如是说。 这么闲,该去喂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武铁匠(敲黑板):猪一天至少要喂两次,早晚喂食。小伙伴们学会养猪了吗?好,今天课就上到这里。 第4章 自那媒婆来后三四日,没有其他事发生,顾澹渐渐也不在意了,至于武铁匠还是老样子,他天天钓鱼,清闲恣意。水缸里的鱼日渐増多,一时半会吃不完,武铁匠将它们尽数捞出,一并宰杀。 武铁匠在井边杀鱼,他手起刀落,动作娴熟,鱼儿恐怕还没觉察自己贴上砧板就已归西,刮鳞开腹片肉剔骨,一气呵成。他那套手法着实让人惊诧,他手中的刀如同身上生出之物般,浑然一体。 顾澹蹲在一旁打下手,他见惯武铁匠使菜刀,早习以为常。 一只黄色小猫在顾澹和武铁匠的脚边绕,喵喵叫着,它拖走盆中一条未刮鳞的小鱼,见没人撵它,它叼鱼雀跃,跳到一旁和死鱼玩戏。还是只奶猫,不会吃鱼。 武铁匠把片好的鱼肉放进一口大陶盆,陶盆内的鱼肉已经堆满,他搬陶盆进厨房,顾澹跟上,问他:“烤着吃?” “做鱼酢。” 一进厨房,武铁匠开始忙活。 “那是什么?能好吃吗?”顾澹从没听说过。 “你没吃过?”武铁匠将面粉、盐、姜、茱萸摆上灶台,他道:“甚美味,我当年在军……还缺米酒。” 顾澹立即找出一只酒坛,提手轻晃动,没剩多少,他说:“就剩底儿,够不?”武铁匠拿巾布擦干净双手,解襻膊道:“我去打酒。”他袖子用襻膊束住,身上未沾到鱼血,倒还干净。 顾澹按住他的手臂,说:“我去吧。” “你知道上哪里打酒?” “不就找村头的酒家买,我知道是哪家,他家门前插着一面‘酒’字彩旗。” 早先村里举行乡宴,顾澹跟着武铁匠和阿犊一起去参加,曾路过村头酒家,他有印象。 武铁匠打量顾澹,他穿着一身短褐,头发束起,就像个当地的普通后生。武铁匠掏钱,嘱咐:“你绕过村子,别走村中路,到酒家后,把酒钱拿给掌柜,不用多说话,他自会打酒给你。” “知道。”顾澹接过钱,揣兜里。 他懂,不就是怕他这黑户人口引村里人注意嘛。 从家门前的小径离开,顾澹朝村子的方向走去,他极少到村子里去,独自一人前去还是头遭。顾澹老老实实沿着村子外围走,但还是有村民家养的狗发现他,朝他凶恶吠叫。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养狗,这些狗对顾澹这个陌生人很不友好,走一路被吠一路。听闻犬吠声不止,沿途村民自然会出屋探看,见是武铁匠收留的那个来历不明之人,大多转身回屋不予理睬,也有几个人指指点点,一时竟有些人嫌狗憎的意思。 顾澹大大方方经过,没因别人的议论停留,他知道武铁匠在村里有威信,而且和村正交情颇深,村民应该不会对他怎样。他记得酒家位置,不慌不忙在众多民宅中寻到那面酒家的彩旗。 酒肆建在出村的路口,是家路店,有时会接待过路的酒客,但现在还早,酒肆应该只有本村村民。顾澹远远从外望,见酒铺中有几个人影,生意似乎不错。 顾澹掀开竹帘走进去,里边喝酒的人齐齐朝他看来,一个四十来岁男子故意把碗中残酒泼顾澹脚下,此人尖嘴细眼,胡须稀疏。顾澹认出他来,是村里的更夫,叫钱更夫。 “晦气!” 钱更夫朝顾澹的鞋子唾痰,顾澹忙挪开脚,厌恶地皱眉。 顾澹知道他为人,且不想生事,他抬脚迈过那口恶心的痰,朝当垆的掌柜走去。掌柜很热情,问顾澹打多少酒,顾澹掏出钱来,掌柜收取钱财,转身舀酒。 顾澹等待,听钱更夫在跟人说武铁匠是被山中幻化成人的狐妖迷住魂,待哪日他请来道士抓妖,道士画道雷符劈狐妖身上,必叫狐妖现出原形,尸骨无存之类。顾澹听他这番言语,觉得愚不可及,荒谬可笑。 “狐妖”顾澹没想理会,直到听见与钱更夫一同喝酒的年轻人说武铁匠的坏话。 “武百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和石龙寨的寨主早就勾结在一起,你们是不知道,他打的那些刀,暗地里都卖给强盗。” 武百寿是武铁匠的名字,顾澹知道。 有个进来打酒的村民,听他这么说显得很惊讶,道:“孙吉,你打哪里听来?你可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谁知道他武百寿来咱们村前干的是什么勾当?当初村正就不该收留他,他早晚要把我们祸害。” 他说得煞有其事,听得打酒村民一愣一愣。 孙吉,这名字有点耳熟,顾澹忆起乡宴那日和阿犊打架的人就是他,此人在村中不务正业,是个心术不正的人。 顾澹自个被钱更夫传谣是狐妖,只觉可笑,听到武铁匠遭人污蔑,心里顿时有火,他怒视孙吉,驳斥:“胡说八道,武铁匠当着众人面赶走石龙寨请来的媒婆,你明明在场眼瞎没看到是吧?” 孙吉看着顾澹先是一愣,顾澹的本地话说得还不地道,而且一长串在孙吉听来叽里咕噜,继而孙吉反应过来,意识到是在骂他,当即从席位上蹦起,拍案怒道:“野狐妖,你说我什么!” 听到顾澹已经能说当地人的话,钱更夫瞪圆眼睛,双手不停舞动,边喷酒,边对顾澹念叨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的姿势如猴般跳脱,充满滑稽感。 顾澹没理睬“跳大神”的钱更夫,对孙吉朗重复道:“我说你乱造谣,你眼睛瞎。” 孙吉当即就朝顾澹扑来,张牙舞爪,顾澹见对方那架势知道是要打他,他握住拳头,准备等孙吉冲到跟前,便用跆拳道的腿法踢他。 顾澹双拳握紧,手心有汗,千钧一发之际,孙吉被打酒的客人拦腰抱住,劝他别动粗,而店掌柜猛拽顾澹的手臂,急将他往后拉。 掌柜把一坛酒塞给顾澹,劝他:“快走!快走!” 身后孙吉在不停谩骂,骂得极难听,都是顾澹从没听过的粗野恶毒话,顾澹气得一再回头怒视,掌柜把顾澹推往后门,边推边拿重话吓唬他:“小兄弟再不走要被人打死啰。” 掌柜怕打坏他店里东西,也是为顾澹好,真打起来没人会帮顾澹出头,他是个和村子毫无关系的外来户,但孙吉在村里却有一帮亲戚。再说,在掌柜看来,顾澹一个白净的文弱小伙,横看竖看都只有被人痛扁的份。 顾澹抱着酒坛离开酒肆,憋着一肚子气,一路埋头走,只想快些离开村子,回到武铁匠的家。他不是这时代的人,遇到愚昧又充满敌意的村民自然合不来。 随着武铁匠家越来越靠近,顾澹绷着的脸也逐渐舒展,看到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顾澹加快脚步。 穿过院子,顾澹进入厨房,厨房里武铁匠已经用热锅煮过面粉,并将面粉、姜、茱萸和鱼肉搅拌在一起,就等米酒。 “回来了。”听脚步声辨认,武铁匠头抬头看他。 “给。” 顾澹将米酒交到武铁匠手中,他走得满头是汗,用袖子拭汗。厨房闷热,本是可以到院中乘会凉,但顾澹想看武铁匠制作鱼酢的流程。 武铁匠拿出一只干净的坛子,用米酒沥浇坛子,而后用这只坛子装上已经搅拌好的鱼肉和配料,密封坛口。他一个铁匠,做起鱼酢却像模像样,仿佛是一个老厨子。 原来是这么制造的,倒也是新奇,顾澹问:“什么时候能吃?” “半月后。” 武铁匠将坛子放置在厨房通风,阴凉的位置,他站起身解去襻膊,扯下束高的袖子,武铁匠觉察顾澹一直在看他,像似想说点什么,问他:“有事?” 顾澹忙去倒碗水喝,显得漫不经心,他说:“从没问过你,当初为什么收留我?” 毕竟在普通村民眼里,他实在太怪异,不受欢迎。不说收留他,没将他当妖怪打屎,或者当流寇、逃户交给官府处置就已经不错。 武铁匠随口道:“缺个人洗衣做饭。” 顾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撂碗出厨房,决定到外头乘凉。 武铁匠出来找顾澹,见他躺在桑树下的那张躺椅里,小猫在他怀中,他撸着猫,因躺椅遮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自动跑来求收养的小野猫,俨然把这里当成家,当初那个被武铁匠捡回的“狐妖”,正瘫在躺椅上,像似不想搭理人。 武铁匠没靠过去,他远远看着顾澹,他回想去年秋日的一个夜晚,他在村正家中做客,忽然见钱更夫和一群村民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顾澹进村正家,囔囔说他们抓到异乡流窜来的盗寇。 顾澹被众人推到灯火之下,他惊慌失措,说着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话语,那模样着急又无助。众人拿火把照顾澹,揪他的短发,拉扯他的衣服,还抢走他的背包,人们从背包里翻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的装束村民从未见过,他的衣裳材质,背包里的物品同样诡异莫测,这时开始有村民说他是胡人,也有村民说他是山林中的妖怪。 顾澹携带的物品被摆放在木案上,村正瞧不明白,让见多识广的武铁匠帮忙看看,武铁匠在一众新奇玩意里边,发现一样眼熟的物件——挂在背包上的一只小小的球形铜香囊。 晚饭,武铁匠烙芝麻胡饼,做蛋汤,还烤上两个梨子,似乎比往时丰盛些。顾澹爱吃烤梨,把一颗梨子细细吃完,才开始喝蛋汤,掰胡饼吃。武铁匠吃下两大张胡饼,喝完汤,开始吃烤梨,他对烤梨喜爱得很一般。 顾澹吃完饭后,勤快地抹桌洗碗,收拾厨房,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武铁匠去查看猪舍的门关没关牢,才回来拴好院门。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习惯了同个屋檐下住的人,习惯了两人在一起的生活。 武铁匠回屋,顾澹已经躺在床上,床上搁放他的背包,背包里的东西被他拿出来,他正在把玩一样长方形扁铁盒似的东西,武铁匠认得这叫“手机”,他以前问过顾澹。 “你不是说手机没电,不能使用?”武铁匠身子凑过来,顾澹面向席趴着,武铁匠靠得很近,手臂挨着他腰。 “嗯不说没电不能用,有电在这个时空也打不通。” 顾澹有时会拿出他的现代物品瞧瞧,幻想某个东西某天突然发光,产生了什么能量,然后他“嘭”地一下就穿回去现代。 不过来这个时代这么久,期待的奇迹从未发生,早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顾澹今晚只是突然想拿出这些东西看看。 武铁匠扫视床上散落的物品,看到那只球形小香囊,他将香囊捡起,在油灯下端详。 香囊外层通体镂空,饰有骑士狩猎纹,打开外层,内层是一个半圆形的香盂,香盂的背面有一个不明显,浅浅的錾文:“森”,武铁匠的指腹在錾文上磨蹭,陷入思绪。 这是只很有特点的铜香囊,香囊的饰纹一般是花鸟,花树,对鹿之类,偏文气,这只香囊偏武气,是骑马战士狩猎的场景。 顾澹爬起身,将床上散落的物品收回背包,他见香囊在武铁匠那儿,说:“你这么喜欢这只香囊,等哪天我能回去现代,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武铁匠似有深意地睨顾澹,面上的表情转瞬即逝,他问:“你说你在卖古玩的地摊里买到这只香囊?” “不是告诉过你很多回了。”顾澹从武铁匠的手中拿走香囊,把它塞进背包。 他当初买这只香囊纯属偶然,他骑游途中经过一座古镇,古镇有条古玩街,卖的几乎都是做旧的假古董,顾客也都是过往游客。顾澹当时看香囊样式挺美的,大小正好做背包挂饰,就给买下了。 当然,顾澹绝对想不到,他买到的是真品。 这个时代的人睡得都早,尤其是在乡村,天刚黑大家就去睡,顾澹也养成早睡习惯。他躺平身子,腰间盖条薄被,很快就睡去,他身侧的武铁匠一时没有睡意,以手作枕看着窗外月光。 这夜天气较凉,蝉鸣蛙声奏催眠曲,很好入梦,渐渐,武铁匠也合上眼睛。 寂静的深夜,外头传来一两声距离较远的犬吠,进入梦乡的人们没有听闻,院外有轻细的脚步声在悄悄靠近,听声音像似有两个人,乌云遮蔽月光,他们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之中。 “咔嚓咔嚓”是打火石敲击的声音,被掩在虫儿的叫声里,过了一会儿,一团小火苗在柴房的位置燃起,放火的人用干燥的树叶引燃,在夜风下火势烧得很快。 两个黑影满意地看着燃烧的火焰,他们转身离去,很快隐没于黑夜中。 柴房的木板被烧得啪啪响,空气中弥漫着焚烧木料的气味,火光从窗户映进寝室,映亮顾澹的睡脸。 作者有话要说: ———— 顾澹:你怎么不去捡颗大田螺,养在水缸里。 ———— 导演:说是缺人洗衣做饭,结果自己倒是做起饭来。 第5章 武铁匠闻到烟味顷刻间醒来,睁眼就见窗外有火光,他迅速到窗前探看,一看就知是柴房着火,他赶紧摇醒睡梦中的顾澹。 顾澹睡得迷糊,睡前和武铁匠有过亲密交流,很倦,他眼皮沉重,昏昏沉沉又要睡去,武铁匠二话不说,单手拎起顾澹往屋外跑,如同拎只小鸡。 顾澹被扔在室外,揉揉眼睛醒来,他不明所以,抬头一看,柴房焰火蹿高,在夜风助燃下正在快速扩散,大火照亮夜幕,他腾地从地上站起,惊叫:“武百寿!着火啦!” 武铁匠正在井边提水,扭头匆匆看视顾澹一眼,如果顾澹还在睡,他说不准会拿水泼他将他叫醒。 顾澹一阵惊慌过后,稍稍冷静下来,愕道:“我白日在酒家跟孙吉吵过两句嘴,他至于夜里就来放火吗?” “不像村民所为。”武铁匠轻松扛起一只大水缸,将一缸的水泼向柴房,火焰滋滋响,火光映红他的脸,他脸上不见分毫慌张。 “那会是谁干的?” 顾澹用力转动辘轮,一桶又一桶往上提水,灌满井边的陶缸陶盆瓦罐,他弯着腰,双臂不停摆动,挥汗如雨。 火舌舔着柴房木质的屋顶,热气扑面而来,烧红武铁匠的身影,武铁匠不时往返井边运水,用水浇火。他的脚步很快,像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效率很高,水与火相触,蒸汽腾升,将他高大的身影笼罩。 在顾澹提水,武铁匠浇火的搭配下,火势渐渐被控制。 得亏武铁匠醒得及时,否则在今晚夜风的作用下,火焰吞噬整个柴房,并烧及相邻的厨房和卧室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如果不是救火及时,武铁匠家的房子必然要付之一炬,烧得一干二净,烧得身无分文,身无它物,放火的人实在歹毒。 辘轮咯吱咯吱地响,顾澹不知道自己提了多少桶水,怕是有百来桶,也不知武铁匠往返多少趟,两个本该进入梦乡的人,为一场夜火折腾半宿。 随着柴房上燃烧的最后一簇火苗被扑灭,顾澹扔下水桶,不管地面都是水渍,他累瘫在地,大口地呼气。 他的双臂酸麻得抬都抬不起,他一身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绷紧的神经松弛后,顾澹才感受到夜风卷走他肌肤上的热气,也逐渐在蒸发衣服的水汽,带来丝丝凉意。 这一场火,使他吓得不轻,险些他和武铁匠的家就烧没了。月光下这座灰不溜秋的农舍,不知何时在顾澹的心中已有了不轻的分量。 武铁匠抖去身上的灰土,到井边提水冲洗身体,他不似顾澹那么疲乏,精力极好,此时天已蒙蒙亮,他身后经过火与水洗礼的柴房一片狼藉。 稍作清洗,武铁匠前去察看烧毁的柴房,估计损失,柴房里堆放着柴草和一些农具和篮筐,并不值钱,就是一堵墙给烧塌了,得修补。 顾澹歇息一会,站起身朝武铁匠走去,他走至柴房看那堵倒塌的墙,用脚踢开一块烧得黑乎乎的木头,问武铁匠:“你看到放火的人没有?” “我醒来时火已经烧起,不见人影。” 武铁匠背着手,似在思考着什么,他之前判断不是村民放的火,在于他清楚村民不敢来他家放火。 顾澹问:“会是石龙寨的人放火吗?” “极有可能。” 武铁匠蹲下身,查看残墙,这里显然是着火点,烧毁最是严重,地上还能找到一些枯叶。武铁匠捡起枯叶,一看就知道不是附近树木的叶子,必然是放火之人从别处携带来助燃。 “要我上山给他们打刀,却想出放火烧房的法子。”武铁匠扔掉枯叶,拍拍手从地上站起。对方大概以为放把火烧房子,把财产烧尽,受威胁的人就会就范吧。 “这回来放火,下回指不定就来家里闹事。”提到石龙寨,顾澹已怔忡不安,果然是个大麻烦。 “莫慌,他们再敢来,定教他们回不去。” 武铁匠环视柴房四周的环境,若有所思,他目光最终落在柴房左侧的一片高地,他意识到那里应当是放火之人最佳的观火地点。他向前走去,留意到顾澹要跟来,他回头对他说:“你洗把脸回屋睡,剩下的我来收拾。” 对于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顾澹,武铁匠看他的目光温和,言语里也有几分温意。 顾澹面对满地的狼藉,叹道:“等天亮后再做清理,把阿犊喊来帮忙。” 此时正在梦乡的阿犊,想必不知道,待醒来正有个清理柴房的活在等他。 又倦又乏的顾澹随便洗把脸,回屋换身衣服,躺床补眠。他实在是太累太倦,脑子转不动,否则他该留意到武铁匠的脚步声往屋后去了。 武铁匠登上高地,在四周找到好几个足印,足印很新鲜,从足印大小判断属于两个人,武铁匠追踪脚印,发现脚印消失在西面。 从这处高地往西面一直走是片溪滩,那里几无人烟,在没有雨水的季节,靠根浮木就能过溪,过溪后,再沿山路走上二十多里路,便到石龙寨。 将放火之人走过的路线在脑中过一遍,武铁匠确定必是石龙寨做得无疑,他之所以要如此谨慎,在于他必须排除其他可能。 村民不敢放火烧他房子,如果不是石龙寨做得,那意味着另有其人,那反而更麻烦。 武铁匠从荒地返回自家屋子,他站在窗外看眼入睡的顾澹,确认他无恙,这才开始着手清理柴房。 清早,陆续有村民知道武铁匠家着火,纷纷过来观看,村民做着猜测,普遍认为是石龙寨派人放火,很像他们的做事风格。 孙吉挤在人堆里探看,幸灾乐祸:“呵,谁知道他在外头还有什么仇家。” 有人猛揪孙吉衣服,骂他:“死狗奴,是不是你放的火!昨儿有人见你在酒家跟顾兄吵架!” “啖你娘狗屎!” 孙吉怒骂,定神一看居然是阿犊,他骂得更凶,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双方的亲友忙将他俩拉开。 要说孙吉和武铁匠具体有什么仇怨,实在不存在,顶多就是这个无赖跟阿犊有嫌隙,且瞧上村里一枝花的英娘而对武铁匠心怀敌意。 村民来了一拨又一拨,外头声响大,顾澹没能睡上多久,很快就醒来,但他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等人渐渐都走了,顾澹才出来烧火做饭,此时是午时,他见阿犊已经过来帮忙,便多做阿犊一份饭。 阿犊对师父家遭人放火一事又震惊又担忧,坐在餐桌前,他边扒饭边说:“就怕石龙寨那群畜生下遭还来放火,师父和顾兄这些天要不要到我家避避?” 顾澹搁放竹箸,拿餐勺舀口汤喝,他道:“人是能躲开,可房子要是给烧没了,我和你师父以后住哪?” “那还不简单,就住在我家,我家有空房。师父和顾兄干脆把东西收一收,日后都在村里头住。” 阿犊扒完饭,迅速去盛上一碗,别看他祖父是村正,家里也还算过得去,但在家很少能吃到蒸米饭。 武铁匠两碗蒸饭吃完,也没对徒弟的意见做何反应,显然他并不赞同。 顾澹跟前那碗饭还剩大半,他慢悠悠吃着,心想搬到村子里住,自然不似在郊野孤立无援,但也不似在郊野自在恣意。住村里和村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活在村民的眼皮底下,他和武铁匠是有私情的,要是教村民察觉,房子能再被点一次。 吃过饭后,三人到柴房干活,把柴房里边烧坏的东西尽数搬运出来,并清理柴房附近的砖土和瓦砾。午后,柴房被收拾干净,几根木料堆放在柴房前,武铁匠用脚踩住一根要做墙柱的木料,他弯着身,手握锯柄,稳稳拉动锯齿“嗤嗤嗤嗤”锯着。 阿犊见一时半会也没他什么事,要筑墙得明日,他先行回家去。 武铁匠做事周到,他放下锯子,拿木尺测木料的锯口,在需要近一步加工的地方做记号。看他干活是件舒心事,用现代人的话语形容,就是引起舒适。 顾澹在菜园里浇水,干完农活从菜园出来,站在篱笆外看向劳作中的武铁匠,看了好一会。一只小黄猫在武铁匠身边喵喵叫着,从左脚绕至右脚,丝毫也不影响他干活。 捏捏酸疼的肩,甩甩手臂,顾澹从篱笆前走开,趁着天还没黑,他得抓紧时间去割些猪菜回来,要不猪要挨饿。 顾澹从门后取下镰刀,正蹲身要背竹筐,突然听到女子的声音,声音耳熟,是英娘,英娘在跟武铁匠问好。 她站武铁匠身旁,背着一只干农活用的竹笠,身上还系着一条劳作时穿的围裙,一把锄头一只簸箕,簸箕里有几头翠嫩的胡瓜,看来是去田里摘胡瓜,返家途中过来。 她蹲下身拿出三头胡瓜,将它们放在武铁匠脚边,这时她留意到武铁匠身边的小猫,当即将它抱起逗乐。她边撸猫边和武铁匠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笑容,武铁匠停下手中动作,与她点了下头。 午后阳光不再毒辣,照得人暖和和,两人一猫看着很是和谐。 顾澹背着竹筐出来,跟英娘打声招呼,匆匆离去。 猪能食用的野菜种类不少,养猪这段时日,顾澹已经能辨认出好几种,他割得半筐,日头偏西,割满一筐,晚霞披肩。顾澹直起身,捶打酸疼的背,这才想起来从昨夜忙活到现在,还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顾澹背着猪菜回家,见院中空荡,厨房炊烟,英娘早已不在,武铁匠在厨房做饭。顾澹累得挨住院门坐下,再不想动弹,武铁匠从厨房出来,正见顾瘫坐在门口,他过来把顾澹背上的竹筐卸下,顾澹伸手勾住筐绳,打着哈欠说:“要喂猪,你拿走我竹筐作甚?” “我来喂。”武铁匠提起一筐猪菜就往门外走。 顾澹无奈道:“好歹煮一下,猪要吃坏肚子。” “猪没那么娇贵。” 武铁匠朝通往猪舍的小径前去,他虽然不是猪倌,可也见过别人养猪。 顾澹站起身来,舒展腰肢,强打着精神朝厨房走去,他很困乏,但饥肠辘辘,先吃饱再说。 锅盖打开,热气腾腾,锅中煮着鸡蛋汤面,香气扑鼻,武铁匠的手艺着实不错。顾澹忙盛上一碗面,端到院中吃,他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卷着裤腿,鞋面沾泥,像个乡下的泥腿子般。 院风凉爽,吹得人惬意,顾澹捧着碗面,不禁又昏昏欲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顾澹放水清洗猪圈,顾澹逗猪玩,顾澹宠爱地看着两头猪仔吃新摘的菜叶。 武铁匠:让你养猪,不是让你养宠物。 第6章 阿犊和当村正的祖父上门时,见武铁匠家似乎没人,阿犊找一圈才在菜园找到武铁匠。 武铁匠拿着一只长柄勺在菜园里浇水,很有些闲情逸致,顾澹不在,他出去耙枯草枯叶,用来当灶膛生火材料。顾澹前脚刚走,阿犊和他祖父后脚就到,也是凑巧。 阿犊去厨房煮茶,武铁匠与村正站在柴房一侧交谈,一只小黄猫趴在门阶下晒太阳。村正一到武铁匠家,就去察看被火烧过的柴房,柴房已经得到修补,大部分换新,唯有几个木构件上残留有烈火燎过的痕迹。 村正白发苍苍,拄着一根竹杖,是个驼背老头,他说:“近来盛传官兵要进山剿贼,曹锦听到风声,到处招揽铁匠进山寨,日夜在寨中打造刀枪。老朽听闻,陈村有个铁匠不肯给石龙寨干活,前些天竟被他们抓上山去。” 曹锦就是石龙寨的曹寨主,石龙寨盘踞在当地多年,为害四方。 武铁匠背靠在墙上,他的袖子高束,草鞋上沾有菜园的田泥,他的装束像个十足的田夫,但他绝非只是个泥腿子,他漫不经心问:“官兵真要进山剿贼?” “官兵哪顾得上他们。”村正叹息着摇头,官兵靠得住的话,石龙寨就不可能存在这么多年。 “早些时日,杨使君派遣出一支大军,就驻到咱们郡里,外头谣传是要剿贼,就这么误传开来。”村正消息比较灵通,知道谣言的源头。 武铁匠抬起头来,对村正道:“我料想石龙寨不会派人来抓我。”他神色淡然,看着还有些懒洋洋。 “那必是不敢!”村正的声音突然底气十足,他弯曲的背似乎都要直起来了,他道:“当年多亏武郎君陪老朽到石龙寨赎人,仰仗郎君高强的武艺,过人的胆色,保老朽与阿犊全须全尾从贼寨里头出来。像郎君这般一等一的仗义好汉,连贼头子曹锦都要忌惮几分!” 村正说的这事发生在五年前,当时武铁匠刚到孙钱村来,正遇上石龙寨绑走村正的长孙阿犊,索要钱财。村民惧怕石龙寨,还是武铁匠陪着村正前去山寨赎人。 村正说得太过激动,引起一阵咳嗽,他稍缓口气,说道:“这帮贼人深知武郎君神勇,明是不敢来,就怕暗地里使绊。” 这帮人邪恶又狡诈,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村正很清楚。 武铁匠似乎没在细听村正的话,他的双臂稍稍松弛,目睨向院外的草木,他说:“任他们使手段,我是个孤汉,实在住不下去,搬个家还不容易。” 不过是一群拿着劣等武器,武艺堪忧的山贼,真打起来武铁匠就没怕过,只不过武铁匠不想村正和村民受他牵累而已。 村正一听武铁匠提搬家,忙摆手,急道:“不至于!不至于!” 他们孙钱村有四十来户人家,算是个大村,可是青壮都是拿锄头的田夫,村正还指望武铁匠帮忙守护村子呢。 “老朽前日受召进县城,县君有令,要各乡各里查实人口,上报男丁。老朽琢磨着按照例年规矩,不用多久,县君就会在德义里召集铁匠,铸造刀甲,充实府库。” 村正当了大半辈子的村正,虽然只是个村干部,但他了解地方上大大小小的事务。 “到那时,老朽将武郎君向县君推荐,郎君前往德义里打铁,既能避开石龙寨的纠缠,也有个官匠名义。曹锦就是借他胆儿,他也不敢跟官府抢人。” 村正十分通晓人情世故,他提的这个方法可行。有村正推荐,再加上武铁匠打铁的精湛手艺,足以当上匠户,有这个身份在,石龙寨就不敢把主意打在武铁匠身上。 武铁匠听完村正的话,面上不见分毫喜悦之情,神色反而有几分凝重,他拂去心绪,起身作揖,向村正道谢。 村正心中欣喜,忙道不必谢。村正以为他的方法绝妙,能帮武铁匠解决石龙寨的纠缠,但他并不知道武铁匠藏身偏乡僻壤,就是为了不跟官府打交道。 哪怕村正的方法无用,但他仍不失是整个孙钱村里最睿智的老者,在生活上很有些小智慧。 “村正这边请。”武铁匠将村正请到院中,老人家腿脚不好,站着许久了。 武铁匠进屋搬席子和木案出来,摆设好,请村正入座。阿犊还在厨房煮茶,水还没烧开,他不时往门外探看,他很想知道师父和祖父都在聊些什么。 见两人交谈的地点搬到桑树下,阿犊便就安心在厨房里忙碌,他在里头就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村正把竹杖放在身侧,端正身子扫视院落,见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是舒适,他还听到几声鸡叫声,以前武铁匠并不养鸡。 村正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来武铁匠家了,见到这些变化,使得他想起那个和武铁匠一起生活的人,他道:“我听阿犊说,那位后生近来能说咱们这的话了,他可曾说起他的籍贯?” “说过,他是江南地区的人,至于县区乡里他记不清。”武铁匠帮顾澹打掩护,顾澹告诉武铁匠的户籍信息是现代的,和古代压根对应不上。 村正允许顾澹住在村子里,是因为武铁匠帮他求情,还有顾澹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不是歹人,村正道:“他多半是个逃户,要小心,别让他到村外去。” “祖父放心,顾兄哪儿也不敢去!”厨房里的阿犊忙出声,他平日在祖父那儿可没少说顾澹的好话。 “他终日在家,我让他养鸡喂猪,倒也还勤快。”武铁匠一脚放平,一脚收起呈三角,他手臂搭在膝盖上,姿态自然而不羁。听他语气,他对顾澹无疑是满意的。 村正看向武铁匠,瞧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破旧,袖子开裂,裂缝有一指长,未缝补。村正一时像个为村里大龄单身男操碎心的村干部,他悠悠道:“武郎君老大不小,该成家了,身边没有一个执帚做羹的妇人哪能行。” 村里的大龄剩男有那么几个,可人家那是穷得娶不起老婆,武铁匠压根就不是娶不起老婆,而是一直没娶。 “漂泊在外多年,孤身一人早就习惯。”武铁匠估计被村正催婚多次,当即就找来一个借口。 村正捋须,笑而不语,须臾他才道:“武郎君是要找个如意的女郎才肯成家。依老朽看,咱村屠户家的女郎貌美贤惠,配得上武郎君。” “就是,师父赶紧娶个妻子,我才有师娘。” 阿犊在厨房里应声,他笑呵呵往灶膛里猛塞柴草,一屋的烟,果然一会就听他在那咳。 “她是二八女郎,我是三十老汉,依我看绝不配。”武铁匠有意将自己的年龄说大,把英娘的年龄说小。 “配得,英娘尚未婚配,郎君又没娶妻,老朽瞅着你俩男才女貌,是桩好姻缘。武郎君要是有意,老朽愿当月老。” 村正一对小眼睛笑得都快看不见了,他老早就想给武铁匠撮合桩亲事,正巧今日提起。 莫不是春时村溪的桃花开得茂盛,春水携桃花东流时正巧被武铁匠撞见,以致他一年来桃花运不断,这才几天又有人想跟他说姻缘。 铁匠和屠户联婚,确实是桩好亲事,不说一个村子,就是一个里,一个乡,铁匠和屠户都是较受人敬重的。他们的职业使得人人有求于他们,而铁匠与屠户都有手艺在身,一般也比较剽悍,日子比寻常百姓过得好些。 “咳咳师父快些答应!”阿犊在厨房里兴奋地喊着,师父这桩婚事要是成了,他往后就能吃到师娘做的羊杂汤。 武铁匠严声:“让你煮茶,茶煮好了吗?” 让他煮个茶他三心二意,到现在都没弄好。 午时还不到,太阳已经很热,院中的桑树遮荫,武铁匠和村正坐的位置都在树荫下,微风徐徐还是很惬意的。 阿犊端茶出来,一人一大碗茶汤,蝉鸣阵阵,烟腾袅袅,三人喝茶消暑。 山野地里,蝉鸣声震耳,顾澹拿着竹耙,在林地里耙枯叶。无需花费多长时间,顾澹就装满一筐的枯叶,还用手摁压几下,多塞几把。 顾澹弯身背好筐绳,他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他站起身,随后又低下身,他双手并脚爬上土坡,来到有林荫的地方。他在林荫下坐着,把竹筐从肩上卸下,放置身旁,他拿起皮壶喝水,身后林风阵阵,令人身心舒畅。 武铁匠的家位于村子东郊,这里远离居民住地,一向很寂静,远山白云,天地开阔,可知武铁匠还是很会挑风水的。 顾澹不急于回家,他在树荫下乘凉,欣赏山野的景致,林风带走他肌肤上的汗水,留下冰冷意,风无声渗透他身着的麻制交领短衣,他舒服地想躺下睡一觉。顾澹背着竹筐踏上回家路,已经是许久之后,他外出闲逛多时,并不知道村正在他出门不久后前来武铁匠家拜访,并且和武铁匠闲聊了好一会儿。 顾澹推开半掩的院门,武铁匠坐在院中,身前有张木案,案上还有三只碗。 “回来了。”武铁匠在喝茶,看着很清闲。 “有人来过?”顾澹卸下背上竹筐,走至木案前坐下。 武铁匠起身去厨房,很快拿出一只空碗,他倒碗茶给顾澹,淡语:“阿犊和村正过来,刚走。” 顾澹喝口茶,皱起眉头,把茶碗一搁,他问:“你帮我问过村正没?我的户口有着落吗?” “你确定想要一个户籍?”武铁匠看顾澹再没碰过那碗茶,他连他们这里加姜盐煮的茶都喝不习惯。 顾澹不假思索道:“当然,总比当黑户人口好。” “当黑户人口,不用交赋税,不用服徭役。每年都要服徭役,去年冬时阿犊去修了一个月河堤,就是去服徭役。”武铁匠瞅着顾澹的细胳膊细腿,实在难以想像寒冬腊月他去担河沙,扛大石,修筑河坝的情景。 不说一年到头要上交的苛捐杂税,单是繁重的徭役,就让人吃不消。 顾澹恍然,原来如此,难怪去年冬日,阿犊消失一月,再出现时人爆瘦一圈,手脚生冻疮流血。 顾澹嚅嗫:“那还是算了。” 他并不是那么想出村去看看,外头挺不太平的,况且他当地话还说不利索。 第7章 武铁匠挑着一担木炭进院门,他将木炭倒在打铁作坊的火炉旁,那里原本堆放煤炭,现在则被木炭取代。 煤炭耗尽,但武铁匠并没有外出购买,买煤炭需要到外地,路上就得花费三天时间,眼下有石龙寨的麻烦在,武铁匠不便离家。 一时没有煤炭,木炭也能用,对武铁匠而言,并非难事。他自己烧制木炭,制造打铁的燃料。 武铁匠一趟又一趟将在林地烧制好的木炭搬运回家,木炭的重量压弯了扁担,但武铁匠连喘都不带喘,这么炎热的天气,劳作中的武铁匠额上也只有薄汗。 顾澹坐在院墙上画画,看着武铁匠进院门出院门,目光一直在跟随,他在画武铁匠。 头戴竹帽,挑着重担的武铁匠;摘下竹帽,站在树下喝茶的武铁匠;挑着空筐,准备出远门,仰头望院墙的武铁匠。 顾澹的手速过人,动作抓捕准确,在自制的画板上绘出一幅幅速写。 觉察到武铁匠凌厉的一记目光扫视,顾澹抬头与他对视,若无其事,在画武铁匠健美肉体的这件事上,顾澹一向“恬不知耻”。武铁匠的有些“芳照”,甚至没有穿衣服,那是他洗澡或更衣时,顾澹偷画的。 在这种时代没有炭笔,顾澹用柳枝自己烧制,没有橡皮泥,顾澹用面团充当,他有变通的一面,这点他和武铁匠都一样。 两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画,再没有空余的地方可以作画,顾澹收起画具,从墙上爬下来,他到树下喝茶,乘凉。 武铁匠将最后一担木炭倒进作坊,他撂下竹筐扁担,到井边做清洗。 凌乱的发髻,弯低的高大身躯,乌黑黑的手,高挽的裤筒,沾染泥土的草鞋,扑打而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发亮。 他的头颅饱满,五官似刀刻斧凿,眉眸深邃,唇线薄而凌冽。哪怕晒得黑乎乎,一身破旧粗衣,做乡野打扮也英俊不凡,让人看视一眼,便记忆深刻。 顾澹喝着茶,胡乱想象这身材,这张脸,如果收拾一番,西装革履后会是什么模样?武铁匠大概命运有些不济,搁在别的时空里,他应该不会只是个铁匠。 武铁匠做清洗时,就觉顾澹的目光一直在他后背,他扔下水桶,转身一看,果然。武铁匠迈步朝顾澹走去,挨着顾澹坐下,他拿起顾澹放在木案上画稿瞧看,上面画的都是他,他淡然放下画稿,端起一碗茶喝。 茶水寡淡,是顾澹那儿的喝法,茶也是他沏的,武铁匠放下碗,问:“你说过你是画院的学生,在你们那里学画能糊口吗?” “能,我还是个学生,就已经在接活挣钱了。”顾澹托着下巴,腮帮子鼓鼓的,一双眼睛很亮。 他今日没束髻,头发仅用一条红色的头须随意挽系,他的发很软,武铁匠摸过。他着短衣短裤,露出白皙修长的四肢,他明明每日都要外出割猪菜,却没被晒黑。 顾澹眉眼低垂,没留意武铁匠的目光,他似有怅意,喃喃道:“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武铁匠搁在木案的手稍稍抬起又放下,他像似起了摸顾澹头发的念头,但又没去做,他沉思片刻,启唇道:“你能过来理当能回去,如若不能回去,你又是如何过来?” 顾澹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武铁匠对他穿越一事做分析。不过他穿越本是件不科学的事,所以也应该没有逻辑可言。 武铁匠留下这番话就起身离席,他进屋更换衣服。 一只小黄猫从顾澹跟前走过,顾澹唤它黄花鱼,将它抱到大腿上,黄花鱼很亲人,它舒坦地躺平身子,任顾澹揉毛。 武铁匠的衣服不多,他勤换洗,衣服穿得褪色起毛,甚至开线。武铁匠光着上身坐在床沿,他拿过一件干净上衣套上,系结衣带时,他发现袖子裂了个大口子。 武铁匠不介意穿破衣服,只是这快掉下来的袖子实在影响干活,他记得家里有针线,他翻箱倒柜没找着,他穿着破上衣从屋里头走出,边走边喊道:“顾澹,你针线放哪儿?” 他抬头一看,树下无人,往院里一扫,见顾澹站在院门口,院门口除去顾澹还有英娘。 顾澹捧着几头胡瓜回头对武铁匠说:“英娘来送吃得。” “武郎君。”英娘站在门口向武郎君行礼,她见到武铁匠出现,面上自然而然绽出笑容。 武铁匠看向她,对她点了下头。 顾澹一股脑把胡瓜塞给武铁匠,跟他说:“针线盒在我衣箱里。”他转头看视仍站在门口的英娘,见她一脸汗水,他将人往院里边请。 英娘用锄头挑着畚箕,她显然刚干完农活,在炎热的午后路过武铁匠家,顺道过来送胡瓜。 院中的桑树下就摆着木案和席子,案上还有茶。 顾澹将英娘请入席,给英娘倒碗茶,英娘忙接过茶。英娘往时和顾澹接触得少,不知如何称呼他,唤顾郎君似乎太正式,思来想去,英娘唤他:顾兄弟。 “这茶是顾兄弟煮的吗?”英娘吃口茶,觉得味道不大对。 顾澹想他泡的茶只有武铁匠肯喝,阿犊还曾嫌弃不如刷锅水,他有点歉意,说道:“我给你换碗凉水。” 英娘示意不用,笑语:“和我们的茶很不同,能喝不用换。” 英娘将一碗茶喝完,顾澹又给她倒满一碗,这时英娘看到木案下的小猫,她低头拍手逗猫。黄花鱼见过英娘,但还不大熟,从木案底下探出颗小脑袋,英娘拍手唤它:“狸奴过来,过来。” 黄花鱼羞涩地扭头跑,躲到顾澹身边,顾澹无情地将它拎起,递给英娘,小猫“喵”地一声。 “顾澹,你过来。”武铁匠再次走出来,他瞥见木案前的英娘,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她回去了。 英娘望着武铁匠,她早发现他上衣的袖子开线,裂着一条大口子,袖子都快掉了。 顾澹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问他:“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武铁匠这么个粗汉,他还是没找到针线盒。没待武铁匠回复,顾澹就小声说他:“你不会是想让我给你缝衣服吧?” 给他洗内裤已经很离谱了,还想让他帮他缝衣服,又不是他老婆。 英娘一直都在听着,见他们两个大男人为缝件衣服苦恼,且那又是武铁匠的衣服,她放下小猫,走过来问:“是要缝衣服吗?奴家会缝。” 武铁匠说:“不用,我自己能缝。” 武铁匠压根不像是个能拿针线的人,英娘鼓起勇气道:“男儿做不好针线活,还是奴家来。” 顾澹说:“我去拿针线。” 他进屋很快出来,把一盒针线交给英娘。 英娘目光移到武铁匠身上那件破上衣,武铁匠把衣服一脱,递向英娘,道声:“有劳。” 武铁匠光着上身,膀圆肩宽,腰身毫无赘肉,他胸口有一道狰狞疤痕,顾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流氓。” 武铁神情自若,倚树站着,英娘铺开衣服,坐在木案前缝补,她低着头很专注。在乡下,男子夏日经常光着上身,田里干活的时候,甚至可能穿得更少,所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英娘一针一线缝补,缝的针眼又细又密,她很快缝好衣服,把衣服交还武铁匠。她看到武铁匠光着上身,她面有赧色,不敢直视,直到武铁匠将衣服穿回去。 武铁匠瞅眼缝好的袖子,对英娘道:“多谢。” 英娘红着脸蛋说:“往后武郎君的衣服要是再穿破了,都可以拿给奴家补。”英娘说完这话,觉得害臊,忙去取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她戴上竹帽,用锄头挑起畚箕就要走,被顾澹唤住,顾澹把两头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放进英娘的簸箕,他说:“总是吃你家的东西,怪不好意思。” 英娘急着离去,道声谢便就走了。 顾澹回头看武铁匠,见他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整理衣衫,并用手摸着英娘缝补的地方,缝得极好,他看似相当满意,顾澹回到木案坐下,抱着猫。 黄花鱼伸出爪子去挠顾澹的手,顾澹揉它的小肚子,它眯着眼睛很享受,顾澹说:“英娘对你有意思,你看出来了吗?” 武铁匠反应相当淡漠,他说:“给我缝衣服就是对我有意思?那你以前不也给我缝过。” 顾澹一噎,想起自己确实给武铁匠缝过一次衣服,可那是顾澹在给自己的衬衣缝扣子,然后武铁匠将他的一条裤子硬塞过来,裤衩开裂,让顾澹顺便缝一下。 那条裤子后来还是不能穿,已经被剪成抹布,顾澹缝衣服的手艺令人不敢恭维。 顾澹淡定地撸猫,假装没听见。 夜里,两人偃旗息鼓,顾澹趴在床上不想动弹,武铁匠起身到隔壁床睡。顾澹抬眼看他,屋中没点灯,只借着月光看到一个伟岸身影。 看他熟悉的背影,顾澹心想:我只是馋他身子,对他没有意思。 他没理由去喜欢一个连数理化都没学过,可能还是文盲的古代铁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口嫌体正直,你敢捂着良心说,当真对他没意思? 顾蛋:不敢 ———————————————— 武铁匠:你听谁说我是个文盲? 第8章 顾澹醒来,听到屋外又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不觉得烦,反而很奇妙的,打铁声使他感到安心,多半是习惯使然。 武铁匠打铁作坊的炉火又开始燃起,屋内火光映脸,温度炙人,武铁匠和阿犊都光着上身,师徒合作敲打烧红的铁块,击打的声音充满节奏感。 顾澹睡得迟,他醒来时,太阳老高,他们师徒已经在作坊里劳作许久,顾澹连忙爬起床,从床头拿衣服穿。 他和武铁匠的衣服混在一块,纠缠在一起的衣物,仿佛是昨晚两人的情景再现,顾澹淡定穿上衣物,打开房门,开始干活。 顾澹去厨房做早饭,烤满一炉的胡饼,煮上一大锅菜羹汤,待他忙完,铁匠作坊的打铁声也停歇了,阿犊跑到厨房喊饿。 烤炉的火刚熄灭,十分烫手,顾澹挨都不敢挨,阿犊竟能什么也不凭借,赤手把炉盖掀开,从炉里取出一张热腾腾的胡饼,当然阿犊也烫得直呼手,把滚热的胡饼掷在木案上。 “刚熄火呀,烫死你算了。”顾澹念叨他一句,自去盛羹。 三大碗羹汤摆上木案,木案上那张胡饼稍稍凉些,阿犊猴急,抓起猛吃。芝麻胡饼,烤得又香又脆,阿犊很快将一张饼啃去大半,吮吸手指沾染的芝麻,直夸道:“顾兄做胡饼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 “那是当然。”顾澹小心翼翼用竹夹子从炉中夹起一张新烤好的饼,放在一只陶盘子上,芝麻胡饼烤得金黄,香气扑鼻,色泽诱人。 想当初顾澹言语还不大通,武铁匠让他烤胡饼,他稀里糊涂瞎烤,等他掀开炉盖一看,胡饼全烤成了黑炭。好在武铁匠家里有粮给他浪费,换是在别家,岂不是要被人骂死。 阿犊把一碗羹汤拿到跟前喝,他边吃胡饼边喝菜羹,不得不说,他顾兄待他是极好的,做什么好吃的都留有他一份。 “你师父呢?”顾澹洗了洗手,正在解襻膊。 “在井边洗脸。”阿犊呼呼喝汤,他吃饼吃得太快,差点噎着。 顾澹往门外望去,果然见武铁匠在井边,顾澹正准备出去喂鸡,突然听阿犊没头没尾问:“顾兄,要是师父成亲了,你还和师父一起住吗?” 顾澹转过身来,诧异道:“他要和谁成亲?” 武铁匠的年龄,搁这个时代绝对是大龄剩男,有天成亲也不意外,何况往时阿犊从问过顾澹类似问题。 阿犊把嘴里的食物噎下,应道:“英娘啊。” 顾澹懵住,问他:“你听谁说?” “祖父要给师父和英娘做月老,说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只要师父点个头,这婚事就肯定能成。”阿犊从陶盘里摸走一张胡饼,咬上一口,含糊不清说:“我觉得英娘当我师娘挺好呢。” 阿犊不只是为了以后能吃到羊杂汤,而是他确实觉得英娘和他师父很般配。 看来多半是那天村正来到武铁匠家中,和武铁匠聊起这事,顾澹想。 顾澹从墙上取下一只小竹筛,又拿葫瓢去陶缸勺上一瓢米糠,阿犊的话他听了,但他没再说什么。阿犊又一次问他,他才说:“你师父成亲,我当然要搬出去住,要不住哪?” 武铁匠的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寝室,就算武铁匠有两间寝室,一旦武铁匠成亲,顾澹也不想与他同住了。 “顾兄真得要搬走吗?”阿犊终于停下吃喝的动作,抬头看他顾兄,他真舍不得。 “不只要搬出去,我还要跟他分家过。”顾澹低头看葫瓢里用来喂鸡的米糠,他道:“鸡最多分他五只,猪我两头都要,还有我的床,衣箱我也要带走。” 当然他说的全是气话。 他如果搬走一人住,会跟武铁匠或者阿犊先借一点钱,将家置办起来,他会种田养家禽,一人住也能活。再说顾澹也曾有个设想,如果他当真回不去现代,等他谙熟当地人语言,他就去跟村正讨个户籍,然后给乡里的富户当画工挣钱。 给人画像,给房子绘梁,或者绘墓室壁画什么的,有钱挣就行。 “嗯?猪你两头都要是不是太多了?” 武铁匠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的嗓音低哑,尾音明显带着戏意。武铁匠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那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来时正好听到顾澹那通要分家的话。 顾澹见武铁匠突然出现在眼前,还堵着门,他用小竹筛敲击武铁匠的手臂,道:“让开!”武铁匠侧身,顾澹紧贴他的身子挤出厨房门,动作相当粗暴。 阿犊看顾兄这番举止看得他发愣,待他回过神来,就直觉师父目光一凛,正往他身上扫,他忙低头啃饼,安静如灶台上的一只苍蝇。 武铁匠从徒弟的反应和顾澹那句话,推出在他来之前,他们在聊的话题。武铁匠往木案前坐下,拿来一碗羹喝,他闷不吭声喝羹,目光不时落在阿犊身上,阿犊简直如坐针毡,撇下碗筷,赶紧溜出厨房。 武铁匠吃完两张胡饼,喝下三大碗菜羹,顾澹还是没回到厨房,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掉的菜羹。武铁匠将这碗放凉的菜羹倒回锅中,并伸手捂了下锅身,锅身还有温意。 作坊里已经传来阿犊打铁的声音,武铁匠走出厨房,在院中寻觅顾澹身影,瞅见他人在菜园子里。顾澹正在给菜园锄草,他蹲着身,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头。菜园里种着白萝卜、茄子、韭菜和葵菜,绿油油一片。 以前武铁匠独自一人生活时,菜园子很荒芜,长着稀疏的葵菜,和比葵菜高比葵菜茂盛的杂草。 武铁匠回作坊劳作,顾澹听到交错的打铁声,他才离开菜园,到厨房里吃早饭。他对自己适才的失态感到有些难堪,而且一时也不想看到武铁匠那张脸。 午后,顾澹提着一桶猪食从铁匠作坊前走过,武铁匠正在抡锤打造一件农具,他停下动作,抬头看他。阿犊手执一把长柄钳子,他钳住未成形的铁器,铁器半截红彤彤的,正待抡手锤者趁热打铁,阿犊瞅顾兄,又不解地回头去看师父。 阿犊不怎么机灵,但他也发觉顾兄今天有点反常,往时他和师父打铁,顾兄经常进作坊来观看,还会给他们送水送茶。今天顾兄一趟也没走进来,他和师父渴得很,只能自己去厨房倒水喝。 “师父,顾兄是不是在生气?”阿犊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挂念着:“顾兄要是不给我们做饭,晚饭吃什么” 阿犊很犯愁,有没有师娘是以后的事,可顾兄要是不管他们的饭,他们眼下就得挨饿。 ** 英娘提着一只空竹筒到酒肆打酒,午后,酒肆里坐着几个闲人,英娘还没走进铺门,就有一个男子靠将过来,觍着脸:“英娘,给你父打酒啊。” 英娘抬眼一瞧,见是孙吉忙侧开身,往旁边绕道走,孙吉立即又纠缠上来,他竟抓住英娘的手腕,要抢她竹筒,借着几分酒劲耍无赖说“咱们早晚是一家人,我给我老丈人打酒来!” 英娘大力挣开,怒骂他:“獠子!奴家回去就告诉阿父!” 钱屠户行事很是彪悍,鲜有人敢得罪他。 孙吉悻悻然溜回酒肆,但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一直在英娘身上打转,明显贼心不死。与孙吉同席喝酒的人叫孙伍,也是村里的无赖,他瞅着英娘的屁股,用手推了下孙吉,贴他的耳说不堪入耳的话,两人猥琐笑着。 酒肆不大,英娘自然听见他们下流的笑声,等掌柜打好酒,她提上酒转身要离开,抬头又见孙吉在看她,她怒瞪一眼,气呼呼加快脚步离去。 孙伍瞅着英娘走远的身影,啧啧有声:“兄弟,她回家告状,屠户还不拿刀砍死你。” 孙吉喝口酒,擦去嘴角酒渍,他阴阴笑道:“我孙吉近来交好运,结识了大贵人,还怕他一个杀猪老汉。” “杀猪的不怕,打铁的你怕不怕?”孙伍看不惯他吹牛,两人平日里会结伴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对方底细相互清楚。 英娘常往武铁匠家,村里闲话多,甚至有传言她是武铁匠的女人。 孙吉把酒碗往桌上一啪,大骂:“放你娘狗屁!我什么时候怕过那个姓武的!早晚叫他知道老子的能耐!” 被他这么一声大喝,孙伍顿觉没面子,嘲讽他:“人家是会使刀弄枪的铁匠,你会个屁?” 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一言不合,竟当众吵起来,狐朋狗友,塑料友情。掌柜忙出来劝架,两边拉人,如果不是看在孙吉有几个酒钱的份上,掌柜是真不想再让他进来喝酒。 听到吵闹声,附近的人过来劝架,一阵喧闹过后,人群散去,酒肆里寂静,只剩两个戴竹笠的酒客。掌柜起先就在注意到他们,这两人一高一矮,高个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年纪较轻;矮个贼眉鼠眼,不时张望,约莫有四十来岁。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本乡人,而且一直坐在一旁喝酒,默不作声,唯有孙伍和孙吉吵架时,矮个显得很激动。掌柜凭直觉认为这两人很诡异,而且越看他们携带的物品,越觉得似乎是把刀。那东西很长,上粗下窄,裹着布,装在一只背篓里,由高个背着。 高个喊住掌柜算钱,声音低沉,他付给掌柜两倍的酒钱,问道:“那位姓武的铁匠住在哪里?” 掌柜看到钱先是一愣,听他问话又是一愣,待他回过神后,吞吞吐吐道:“住在在村东郊,就他一户人家在那,客人找他有事?” 掌柜收起钱,陪着笑,两名竹笠客没再理睬他,携带上物品径自走了。掌柜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等他走出酒肆张望,早不见那两人身影。 近来武铁匠似乎招惹到石龙寨,这两人该不会就是石龙寨的人,到村里来找武铁匠的麻烦?可也不像啊,往年石龙寨也曾派人到村里索要钱财,他们来过孙钱村,哪还需要到酒家问路。 掌柜摇了摇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凭直觉认为别管闲事,免得祸事上身,他转身返回酒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武铁匠看来是要跪搓衣板的节奏啊。 武铁匠:未料他醋劲如此大。 第9章 顾澹到菜园里摘茄子,把沾泥的茄子拿到井边清洗,他准备作饭,这里的人多将茄子炙烤作菜,或者作羹,顾澹想家里还有些咸鱼干,就烧个咸鱼茄子。 他将洗净的茄子用手掰成块状,放入小竹筛里,他拿竹筛回厨房。他没留意铁匠铺的打铁声倏然停息,那是阿犊跑到窗前看他,然后高兴地对师父说:“顾兄在做饭啦。” 顾澹已经走进厨房没听见,此时打铁声又响起,在打铁声中,顾澹“咔咔”使用火石,点燃灶膛里引火的枯叶。用陶甑做蒸米饭,用锅烧咸鱼茄子,顾澹在灶台前忙碌起来。 可能因为顾澹有过骑游的经历,会在野外艰难条件下做饭,入宿,使得他到古代后,能适应这种不便捷而且不那么舒适的环境。 灶膛里的火舔向甑底,陶甑里的水汽往外涌,顾澹拿火夹把燃料拨些出来,控制火候。蒸熟米饭没那么快,顾澹站起身,走至厨房门口,虚着眉目,他本是在走神,不想瞥见一高一矮的两名陌生人往院子走来,从他们的装束看并不是本村的村民,像异乡人。 顾澹很警觉,将身子往后退,以免自己被可疑的来访者瞧见。 偶尔会有外乡人找到武铁匠家,找武铁匠打造铁器,顾澹在不确定对方身份前,做为黑户人口的他选择谨慎藏匿。 那两人走到院中,其中一个声音在喊:“武铁匠在家吗?” 听口音果然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来找武百寿是要干么,顾澹想。 “二位找我有事?” 武铁匠的声音,此时作坊里的打铁声戛然而止。 “听闻武铁匠乃是本乡有名的铸刀师,我有口钢刀,想让武铁匠照着样式打造。” 说话那人的声音刚健有力,是个壮年,听他语气,却莫名让人有些不悦。 “那是外人瞎传,我就是个乡野铁匠,哪懂这些。再说朝廷不许民间私自打造军用刀具,你要打剪子菜刀铁锅铁壶我会,打军刀另请高明。” 听着武铁匠的话,顾澹能想象出的他神态举止,光膀子凶着眼,手里可能还拎把铁锤。 所以说打铁的都比较凶悍啊。 “我出重金。” 哗哗响,大概是一袋钱被拿起来抖动或者掷出。 “要打三口大刀,一口陌刀。陌刀太长不好携带,没有样刀,武铁匠肯定知道陌刀的样式吧?” 似嘲讽似有深意,顾澹听不明白,直觉这两个陌生人多半是来找茬,难道是石龙寨派来找武铁匠麻烦的? 钱币哗哗响,像似又被扔回,当即传来武铁匠的声音,不羁而强势:“恭送!” 武铁匠撵人,然而那人却似乎做了什么,只听见脚步声交错,阿犊倏地惊呼一声。顾澹着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远远站着,见武铁匠和那个高个子在僵持,高个子硬将一口大刀往上递,武铁匠将之推开,且使出力气,见高个子连人带刀退出两步开外。 “既然武铁匠今日不肯赏个面子,就别怪我不客气!”高个子将刀柄一握,刹那间跃身,直劈向武铁匠。武铁匠迅速后避,这一刀砍空,高个子连挥数刀,快似电驰,势如破竹,武铁匠矫捷避开,惊险下只见他转身与刀锋相错,大刀直插进土墙。 武铁匠飞速扣住高个的手腕,用力一扭,大刀脱手,高个惊骇跳开,与武铁匠拉出老长一截距离。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以致顾澹没来得及呼出声,他已看得目瞪口呆,杵在那儿惊得一动不动。 武铁匠将大刀轻松拔出,刀掷起下落,稳稳握在手上,他挑眉看视高个,高个失去武器,一时显得有些狼狈。 矮个瑟瑟发抖,惊慌地四处张望,看似想跑,高个端正身子,背手道:“武铁匠身手不错,你一个乡下铁匠,跟谁学的武艺?” 武铁匠没空闲听他废话,声音凛冽:“谁派你来?” 顾澹此时才留意到这两人都戴着竹笠,高个还能看清半张脸,矮个整个脸都遮挡着,像是怕人瞧见。 “奉谁的命,快说房子是不是你们放火!今日不交代清楚,你们别想走!”阿犊挥舞手中的一把打铁长钳,怒道。 矮个拔腿想往院门跑,忽然一把大刀飞来,从他耳边呼啸着飞入身侧的桑树,他惊得“啊”地一声瘫软在地上,忙抱颈呼:“饶命呀!” 矮个瘫在地,他头上的竹笠歪斜,他还来不及扶正,竹笠就被阿犊揭开,露出一张贼眉鼠眼的脸。 阿犊眼尖,一下就将他认出,惊道:“师父,是那天城门外行乞的老兵!” 武铁匠神色阴沉,他缓缓抬起头,黑似碳的眸子有一缕寒光,那是杀意。高个警惕地望向插在树干的刀,意有所动,却又忌惮,他的手拳起又松开,额上竟有层薄薄的汗。 “是不是石龙寨派你们来?你说是不说?” 阿犊揪起矮个衣服,作势要打,矮个恨不得钻地,对武铁匠胡乱喊着什么“郎将饶命。” 听到石龙寨高个愣了下,他并非什么石龙寨派来的人,派遣他的人身份尊贵。高个喉头滑动,故作镇静,他跨步上前,向武铁匠揖道:“某奉命行事,适才多有得罪。派某前来的人,是武郎……郎君的一位故人,不用某多言,武郎君自当知晓。” 他倒是挺识时务,求生欲很强。 武铁匠杀意渐渐敛起,面冷如寒冰,启唇只一个字:“滚!” “某这就走,后会有期。” 高个像似舒了口气,赶忙退开,那矮个还被阿犊抓住不放,直到武铁匠示意阿犊放人,矮个挣脱,立即连滚带爬跑了。 “师父,干么放他们走!”阿犊想不明白,他道:“那个臭乞丐最可恶,先前在城门外瞎纠缠还没打他咧,今天还敢来!” 阿犊那并不灵活的脑袋,瞧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觉这两人铁定跟石龙寨有关,今天是来闹场子的。 武铁匠那张脸讳莫如深,他没理会徒弟的情绪,而是看向顾澹,顾澹惊愕地瞪圆眼睛。 阿犊这么个莽汉没带脑子,顾澹带着,前些时日在城门外拉住武铁匠喊“武郎将”的老兵乞丐,显然是将武铁匠认出来了,然后今日就领来一位武艺似乎不错的神秘武夫。 他们不知道怎么找到武铁匠家来,那个武夫一番举止像似在试探武铁匠的身手,核实他身份。 顾澹历史不大好,但他知道郎将是武官的职称,武铁匠很可能曾经是个军官。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个石龙寨的威胁就已经很麻烦,又来两个不怀好意的人,武铁匠像似有什么神秘的过往。 武铁匠回作坊继续打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阿犊被喊进去劳作,但他心不在焉,几番想跟师父询问,都被冷脸拒绝。 就连吃饭时,阿犊对顾澹滔滔不绝的说今日事,武铁匠也没搭理。阿犊说得眉飞凤舞,手舞足蹈,他甩出架势,单手学武铁匠缴械的姿势,还喝哈有声,他兴奋道:“师父武艺这么好,什么时候也教徒弟两招!” 武铁匠夹起一块茄子吃,说徒弟:“打铁都学不好还想学武艺。” 阿犊坐下来扒饭,趁着武铁匠去盛饭,他小声对顾澹嘀咕:“师父真小气。顾兄是不知道师父不只会使刀,还会使枪,总是掖着藏着不教人看见,怕被人学去。” 顾澹默默喝汤,对他使眼神,武铁匠人已经站在他身后。 武铁匠大手拍向徒弟的头,阿犊低头专注食物,再不敢闲话。 阿犊十三岁时曾被石龙寨的人绑走,当年在山寨里他就见武铁匠露了一手,但却是使枪。武铁匠随手拔出武器架上的枪,轻易就挑倒两名山寨的喽啰,镇住在场的山贼,好生厉害,今天才见他使刀也好犀利。 打铁作坊的炉火熄灭,晚上不用打铁,阿犊吃饱饭,惬意摸着肚皮,借月色回家。 顾澹拿食物出来喂猫,见武铁匠坐在桑树下,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桑树的树干上还插着一口刀,仿佛遭人遗忘没有拔出来。夜晚院中凉爽,夜风吹得桑叶沙沙响,武铁匠的身影为阴影遮掩,看不清的他神情。 “那两人是什么来头?”顾澹拉张马扎在武铁匠身旁坐下,他看向天上的一轮圆月。 武铁匠的房子位于村郊,夜晚非常寂静,以致此时在月光下,竟有天地间只有两人一猫的错觉。 武铁匠将手里的东西掷给顾澹,顾澹接过一看,是件巴掌大的物品,借月色看清是只金属乌龟,摸下背面似乎还有字,不过瞧不清楚。 “乌龟?”顾澹没见过这种东西。 “龟符,武忠镇校尉昭戚。”武铁匠念出龟符上的部分文字,他身子后仰,背靠向树干,双臂枕头,月光正好照他脸。他头顶上方插着一柄刀,他终于留意到它,伸手将它拔出。 “原来你识字。” 顾澹颇感意外,他把龟符拿高,努力去辨认上头的字。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武铁匠说的龟符,就是电视剧里官员武卫佩戴的腰牌。 “嗯?” 武铁匠并不知道长久以来顾澹一直以为他是个文盲,毕竟从未见他书写读阅,家里连本书都没有。 “是高个男子的龟符吗?怎么在你手上?”矮个看起来很窝囊,不大可能是个校尉。 武铁匠把玩那口大刀,没说什么。 多半是高个近身砍武铁匠时,他的龟符被武铁匠趁机扯下。龟符上有个孔,能穿系绳子,显然也是挂在腰间的。 顾澹把龟符还给武铁匠,今天的事让他心神不宁,他说:“你以前是个郎将,为什么没继续当,反而隐居在孙钱村当铁匠?还有那两人像是专门来找你,还有你的故人是谁呀?” “是来寻我。”武铁匠站起身,拎着刀,他没说其他,只道:“无事,不必担忧。” 他的言语平静,听不出丝毫焦虑,他身子靠向树干,高大的身影罩着树下坐着的顾澹,仿佛是一堵坚实的屏障。 顾澹本想反驳谁担忧了,却安静如鸡,内心不免发愁。顾澹把头枕在膝盖上,随意挽的发髻松垮,大多披散在肩上,月色下他的模样看起来很是怅然。 武铁匠粗实的手指摸上顾澹柔软的发,指腹蹭过他质感细腻的脖颈,顾澹蓦地抬头看他,对上武铁匠带有温意的眼睛。 顾澹想起自己白日才说分家的事,还闹过脾气,脸皮微微有些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昭戚:噫,我的龟符呢?! 第10章 孙钱村的东郊有片竹林,偶有村民会去那边挖竹笋,此时竹林幽深而空寂,顾澹独自一人行走其间。顾澹有一段时间常来这里,沿着竹林深处的小径走,走至尽头,看到一片林海延伸至深谷,他才会掉头。 一年前,顾澹穿越发生的地点,就在这片竹林。 当时他与三名骑友结伴骑游,他听着歌,骑行在柏油山道上,一路欣赏山中景致,不觉和前方的骑友拉开很长一段距离。顾澹不慌忙,出行前,他就与骑友约好在前面一家民宿相候。 骑行途中,山中的雾渐浓,前方弯曲的山路不再清晰,顾澹因为起雾骑得有些急,他没看清路况连人带车摔进山道一侧的土沟。待他爬出土沟,惊讶发现原先的柏油山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竹径。 顾澹沿竹径走,竹径两头一边是林海深谷,死路;一边是通往孙钱村的村路。 这就是顾澹穿越的全过程,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顾澹背着装满猪菜的竹筐,手执镰刀,眺望竹林尽头的林海深谷,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想来看看。他早已不指望发生奇迹让他穿越回去,所以他欣赏会云雾缭绕的深谷,便就转身离开。 竹径清幽,顾澹穿行其间,他走出竹林,朝武铁匠家的方向行进。自从知道武铁匠当铁匠前是军中的郎将,顾澹就挺好奇他以前的生活,不过武铁匠一直闭口不谈。 不知道他到底有怎样的过往,自然也不知道他身份泄露后会不会有事。看他白日照旧打铁,照旧吃饭睡觉,夜里照样对自己这般那般,像是什么事也不牵挂,顾澹捉摸不透。 顾澹边走边想事情,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他循声觅去,见翠绿中一团褐色,那是穿褐衣的孙三娃。 孙三娃挽着竹篓,手里拿根木棍,木棍一头削尖,看到他手里的工具,顾澹知道他这是出来挖野菇,果然孙三娃喊他:“顾兄,要不要去挖菇子!” 他外出割猪菜,常会遇到满山跑的孙三娃,孙三娃每次都顾兄顾兄地喊,很是亲切。 顾澹对孙三娃说:“要回家喂猪。”已是傍晚,回家喂猪后还得做饭。 孙三娃朝顾澹跑来,他对顾澹有着浓浓兴趣,顾澹看他跟前跟后,问他:“你要去哪里挖菇子?” “去后山!” 孙三娃滔滔不绝地说他在后山发现很多野菇,村里人很少去那儿,大家都不知道,就他一人发现。 他说时模样颇得意,还说他只告诉顾澹,让顾澹别告诉他人。 十五岁的孙三娃还没到娶妻年纪,家里生活还凑合,他平日日子过得较悠闲,经常在四处游逛。 “三娃,你们说的后山是不是就在那儿?”顾澹对后山的兴趣浓烈过野菇,他手一指,指向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 小山丘特别荒芜,杂草茂盛疯长,树木密实,一看就是蛇很多的地方。 “就是那个山包包,顾兄没去过吗?”孙三娃很是惊讶,在他看来后山离武铁匠家实在不远。 顾澹的活动范围狭窄,他一般只在武铁匠家附近活动。他清楚山野的危险,这里是古代,山上到处是野生动物,毒蛇的数量和种类更是多得吓人。 “是没去过,走,上去看看。”顾澹深感好奇,这个长满野菇,且据说还葬着武铁匠亡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孙三娃在前带路,他不时用手里的木棍打草,把藏草丛里的蛇撵跑。后山荒寂得连条上山路都没有,齐膝的杂草相伴一路。 顾澹将镰刀拿在手上,他用镰刀拨开脚下的草,谨慎进行,依据山势走向,他们已经来到山腰,顾澹问:“三娃,山上是不是有座坟?” 一路走来没看到,不过草木如此旺盛,也可能错过地点。 “喏,那里。” 孙三娃指的地方是一片茂盛的草丛,一眼望去全是杂草和树木,仔细看才能看到荒草中有块石头露出一截,那大概是墓碑? “村里从不把人埋在这儿,不知道是谁的墓。我上次过来玩,看墓碑上头还有字儿。” 孙三娃挥动木棍在前开路,他像似瞧见什么突然驻足,夸张地摆手示意顾澹往后退,顾澹早就止步不前,神色紧张。 孙三娃低下身,用木棍挑起一条花皮毒蛇,他甩动木棍将蛇抛远,着实吓了顾澹一跳。 这种鬼地方地方不说活人不爱涉足,死人恐怕也不想待吧?也就孙三娃这种野孩子才会到这儿采野菇。 孙三娃走到墓碑前,将身子蹲下,用手拨开遮掩墓碑的草,他回头问顾澹:“顾兄,你认识字吗?” 顾澹早就在看墓碑上的字,上头的字迹难以辨认,因为刻得很浅且字迹潦草,像似用石锥之类的物品随手刻就。顾澹几乎把脸贴上石头,才认出那是五个字:爱马越影墓。 马坟? 顾澹小声嘀咕:“什么鬼。” 孙三娃重复他的话,并数了数墓碑上的字,他说:“不对,上头五个字,顾兄说的才三个字儿,顾兄你到底识不识字?” “你认识你来读。”顾澹拍孙三娃头。 孙三娃瞅着石碑上的字,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他嘿嘿笑着,他是个文盲,他们村几乎都是文盲。 顾澹想,也难怪阿犊会以为墓里头埋着武铁匠亡妻,阿犊妥妥也是个文盲。 他这一趟战战兢兢上来就为看一座马坟,不过来都来了,顾澹还是跟着孙三娃去採菇子。 菇子长在后山的林地里,俯拾皆是,顾澹採得一大捧,放进竹筐,他跟孙三娃道别,沿着来时踩出的路小心翼翼离开。 武铁匠看来以前有一匹马,还给马取名字叫越影。 “原来他妻子是匹马……”顾澹忍俊不禁。 虽然不是亡妻,但武铁匠看来和这匹亡故的马感情深厚,以致埋葬它后,还会去埋葬地追思。 后山离武铁匠家有段距离,从后山下来,要走一条小道,小道有岔口,一头通武铁匠家,一头通往村郊的农田。郊外的小道,平日经过的人不多,而且道旁有片林子,黄昏时显得特别幽静与荒寂。 顾澹朝着武铁匠家的方向走,突然他听到后方传来女人的叫声,是呼救声!顾澹连忙回头,辨别声音方位像似在林子附近,女子叫声激烈,顾澹越听越觉得声音像英娘。 “英娘?” 顾澹循声追去,他见到小道上被人扔下的扁担和簸箕,几头胡瓜散落一地,顾澹心中大惊,加快脚步往前追撵。顾澹追进林子,觅见林地里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肩上扛着一口大麻袋,麻袋外头还露出两只脚在踢打。 顾澹出声喝道:“喂!你给我站住,快把英娘放下!” 林中男子像似没有听见般,头也不回,扛着肩上的人快步向前走。 顾澹急忙卸下身后碍事的竹筐,提起镰刀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唤英娘的名字,此时英娘已没了声息。 虽说与这名女子只有几面之缘,可毕竟吃过人家的羊肉,还有不少胡瓜,再说就算不相识,也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黄花大闺女被歹人伤害呀! “别走,站住!” 顾澹锁定林中那个扛麻袋男子的身影,追得极快,忽地从顾澹身侧钻出一人,挥起根木棍狠抽向顾澹的背部,顾澹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 “啊,好疼。”这一下打得极重,被打懵的顾澹惊慌从地上爬起,他顾不上检查伤处,忙去捡掉落在身边的镰刀。 他手还没抓住镰刀,那镰刀就被一只脚踩住。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野狐妖。” 孙吉扔掉手里的木棍,弯身捡起镰刀,他不怀好意地看着顾澹,他身边还有一名方脸大汉,长得很壮,穿着一件破旧的软皮甲,携着一口刀。 “孙吉,这人你认识?”方脸大汉声音粗鲁,掂着手里的大刀。 顾澹猜测他们和劫走英娘的男子是一伙的,心里很慌,他本以为歹徒只有一人,不想竟是三人。此时顾澹身处林子深处,向外呼救已无济于事,他尽量让自己冷静,想着对策。 孙吉举起镰刀,笑得很得意,他道:“认识,怎么不认识,他是跟武百寿住一块的人。” “孙吉,你居然勾结外人绑架英娘,你就不怕被屠户知道吗?”顾澹已看不见那个掠走英娘的男子身影,他虽担心她,但此时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怕什么?有石龙寨替老子撑腰,别说屠户,三个武百寿我都不怕!” 孙吉手中的镰刀在顾澹面前晃动,他从顾澹眸子里看到不安,他笑道:“落我手里,算你今儿倒霉,等到山寨就把你心剜出来瞧瞧,看你是人是妖。” 镰刀锋利的刃部贴着顾澹的胸口,顾澹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他道:“我是人,不是妖。你抓我没有用,武铁匠看到我没回去,一定会出来找我。” 这点顾澹很确定,毕竟他给武铁匠洗衣做饭养鸡喂猪,还还暖床来着,他失踪,武铁匠要是不找他就不是人。 “那不正好,就是要武百寿上山寨来寻。”孙吉把镰刀收回,在手上把玩,他对方脸大汉道:“把他绑起来。” 方脸大汉解下腰间的一圈麻绳,将麻绳拿手上,那神情像唬小孩子那般,话语却异常残忍,他对顾澹说:“你乖乖的别动,我不弄疼你,你要敢跑,我折断你的手,折断你的腿。” 顾澹双手拳起,深吸口气,冷静地看视对方,盘算着距离,一旦对方靠近,他就踢他,然后转身跑! “原先只想抓英娘,武铁匠总要来救他姘头,你说你追上来干什么?有你事吗?还是说你也喜欢英娘?啧啧,我今晚就把她办了,尝尝是什么滋味。”孙吉一脸下流相,他拎着镰刀站在一旁等方脸大汉捆顾澹。 如果说他平日里只是个惹人嫌恶的小混混,那么今日他已然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 方脸大汉拿着绳索,笑得一脸猥琐,山寨里男多女子极稀少,遇到细皮嫩肉的清秀小伙子,都能生出邪念来。 顾澹忍住厌恶情绪,耐心等他,还差三步,还差两步,还差一步,就是现在! 顾澹将力道聚集在腿部,目光向下压视,倏然暴起,直踢向方脸大汉的下身,方脸男遭此重击,痛得大叫,紧接着他下颚又挨着一脚,他被踢得栽倒在地,双手捂住脆弱部位叫骂,面目狰狞。 顾澹没去看他痛苦愤怒的样子,转身向外狂奔,他听见孙吉在后头大骂并且吆喝方脸大汉追赶的声音。 顾澹一门心思往前跑,远远地,他已瞧见林子外面的山道,他就要逃出来了,却也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林中蹿出,飞扑向顾澹,将顾澹拦腰抱住,两人重重摔地,滚落到一旁。 顾澹与袭击他的人扭打,然而那人极为强壮,孔武有力,而且凶暴,挥拳朝着顾澹的头猛击,顾澹失去了意识。 孙吉和方脸大汉追来,孙吉气喘吁吁,气急败坏骂道:“打死他!教他跑!” 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顾澹,竟能发起反击,并且还险些逃脱。 让顾澹逃走,他们还没离开村子,计划可就败露了! 袭击顾澹的壮汉二十来岁,魁梧,腰缠铜带,腰佩把环首大刀,他用脚踢顾澹,确认他已经昏迷。他看向自己手背上沾染的血,那是他击打顾澹时,粘上顾澹的鼻血,他怒道:“你们怎么办事?” 孙吉那张脸顿时转怒为笑,哈腰奉承:“曹六郎别恼,这人可是武百寿的好兄弟,如今把他一并抓住,武百寿还不得乖乖听你们使唤。” “梁熊,把他带走。”曹六郎将手上的血用树叶擦去,他走到一棵大树的后头,套着麻袋的英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已经昏死多时。 梁熊是方脸大汉的称呼,有了适才的教训,他立即去捆顾澹手脚,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将他扛在肩上。 三人往林子深处走去,他们没有发现有个採野菇的少年就趴在草丛里,盯着他们死死憋住气,还吓得尿裤子。 第11章 午后,顾澹背着竹筐出门时,武铁匠正好站在作坊窗前,他看了一会,直到顾澹的身影消逝于院外。顾澹一向在家附近活动,不会走远,有时武铁匠站在院门,就能望见他在山野的身影。 武铁匠离开窗户,去倒碗茶水喝,顾澹煮的茶总是很清淡,阿犊喝不习惯,武铁匠却觉得很消暑。阿犊宁愿喝放凉的开水都不喝顾澹的茶,此时他正坐在门槛上喝碗凉白开,门口有风,他满头大汗。 阿犊算是能吃苦了,从十四岁跟着武铁匠学打铁到现在十八岁,从没想过换个师父。打铁是真正的苦活,尤其在炎热的夏天。 “师父,矿料快用完,剩下那点铁渣最多再打几把菜刀,咱们什么时候去冶山乡?”阿犊扯下脖子上脏兮兮的汗巾,用力擦了擦脸。矿料都是在冶山乡购得,每去一趟,来回都要好几天。 武铁匠一碗茶喝完,又去倒来一碗,他道:“过些时日再去。” “我知道,师父是不放心留顾兄一个人在家。”阿犊有时脑子也是运转的,他师父对顾兄极好,他瞧得出来。以前顾兄没来时,师父很少自己做饭,经常是奴役他去烧饭,但顾兄来了后,阿犊时不时能看到师父下厨。 “师父,那两个怪人还会来吗?他们好像不是石龙寨的人。”阿犊也是后来才察觉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石龙寨的山贼,但也不知道他们打哪来,为什么来找师父的麻烦。 阿犊把碗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大力擦拭脸上水渍,他乐观道:“反正不怕,他们不是师父的对手。” 武铁匠没说什么,连喝下三碗茶,他回到工作台继续干活,阿犊过去帮忙,给他打下手。师徒在作坊里劳作许久,武铁匠忽然停下手头的活,他抬头看眼外头的天,太阳偏西,顾澹出去有好一会儿,还没回来。 “阿犊,去院门看看你顾兄回来没?” 阿犊扔下一把小锤子,乐意跑腿,很快就跑至院门,看他那样子像似在和外头的谁招着手,武铁匠以为是顾澹,但来的是英娘。 英娘家在村郊有田,种植胡瓜,她午后去田里劳作,经常会采些胡瓜送至武铁匠家。武铁匠也曾表示过不用,他家里有蔬菜,但人家姑娘还是来送胡瓜,以往每每都是顾澹接待,还会回赠点白萝卜、茄子什么的。村民间相互送点蔬菜是很寻常的事,也不好严声拒绝。 英娘从簸箕里拿出四五头胡瓜递给阿犊,阿犊乐呵呵笑着,跟她闲聊两句。英娘往院内张望,她见武铁匠在作坊里头,正抬头看她,她心里顿时喜悦起来,没有其他原因,只是看到喜欢的人心里总是开心的。 英娘将簸箕挑起,往院内道:“阿犊兄弟,武郎君,奴家回去啦。” 作坊内的武铁匠点了下头而已。 英娘离开,天边绽出一抹晚霞,武铁匠从作坊出来,对阿犊说:“你去送送她,顺便看看顾澹人在哪。” 村郊虽然只有武铁匠一户人家,但村里人常到村郊捕鱼,採山货,村郊他们很熟,武铁匠主要是看天色黄昏,她又是一个女子,所以让阿犊送一送。 阿犊乐于不用待在闷热的作坊,得到师父命令,立即就奔出院门。 在前方走的英娘,很快留意到阿犊,跟他挥手,示意不用送。也是,从山道再过去就是村田,这会村田里还有许多人呢,人们辛苦耕种,总是披星戴月。 英娘在村里长大,对村郊环境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与其担心英娘会迷路或是什么的,还不如担心他顾兄会不会走丢。 阿犊前往屋后寻找顾澹,往时顾澹经常在那割猪菜,只不过今天顾澹前往后山,阿犊跑错地方。 找一大圈没找着人,阿犊回到武铁匠家,正跟武铁匠说到处都没瞧着他顾兄,就听到外头传来哭喊声,听着是孙三娃的声音。 天边残霞,日薄西山,孙三娃顶着最后一抹余晖,连滚带爬跑进武铁匠家,他哭喊:“武铁匠不好啦!顾兄被强盗抓走了!” 武铁匠本来听阿犊说没看到顾澹身影,有点在意,再听孙三娃说看到顾澹被人抓走,他当即让孙三娃带路。孙三娃吓得惊魂未定,说话都说不利索,武铁匠严声问他:“你看到他在哪里被人带走?” 孙三娃忙指前方的一片树林,武铁匠快步追上去,他走得极快,连阿犊都跟不上他的脚步,更别提孙三娃。 武铁匠虽然行进得很快,但他并未慌乱,他留意到路边丢弃的扁担、簸箕与胡瓜,他意识到可能英娘也遭遇到袭击。他忙进林子,四处搜寻,他找到一个半倒的竹筐,竹筐里装的是猪菜,他神色凝重,认出这是顾澹背的竹筐。 武铁匠蹲下身,在竹筐四周的草丛摸索,他没找到镰刀,当他站起身时,阿犊已经追过来,正呆呆看着那只竹筐。 “师父,这是顾兄的竹筐!”阿犊急得团团转,喘着大气。孙三娃说顾澹被人抓走,那也只是听说,此时见到被丢弃的竹筐,才有真实的感触,知道顾澹确实出事。 “师父?” 阿犊见他师父低身在地上查找着什么,当他跟上时,他师父又快步往前走,像似在追踪着什么。 阿犊跟着师父,不停在林中叫喊:“顾兄!顾兄!” 他希望有声能回应,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武铁匠在林中追踪,突然止步,他站的地面上留有好几个脚印,非常凌乱,显然有人在此停留,而且不只一人。 天真得快黑了,再过一会,林中将昏暗无边,孙三娃这时终于跟上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神色很惶恐。 “三娃,把你看到的仔仔细细再说一遍。”武铁匠有自己的一些猜测,但他需要三娃这个目击者告诉他当时情景。 孙三娃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讲述他跟顾兄去后山摘野菇,找墓的事,还说顾兄非常怕蛇,胆子很小。孙三娃原本很紧张,渐渐他冷静下来,可他说的话没重点,阿犊急得不停催促,武铁匠却让孙三娃慢慢说,别急。 孙三娃继续说顾澹比他早下山,他还以为顾澹已经回家,然后他往回村子的路走,他在半道上听见林中有很大的声响,过去一看吓得半死,连忙趴草丛里躲匿,他看见一个大汉正按着顾兄打,然后顾兄就被打晕带走了。 “我再不敢看,可吓死我啦!他们有三个人,我听到一个声音好耳熟,像似像似孙吉的声音。”孙三娃说着说着骨碌从地上爬起,他惊叫:“就是孙吉!武铁匠,就是他没错!” 阿犊气得捶树骂娘,顿时就想扑到孙吉家去逮人,武铁匠很冷静,他跟孙三娃确认:“你见到他们抓走顾澹,有没有见到英娘?” 孙三娃直摇头,他说:“没有,我只看到顾兄。” “三娃,我要你去屠户家通知屠户,让他在村正家等我。”武铁匠需要个跑腿的,他隐隐觉得英娘和顾澹的失踪,恐怕与自己有干系。 哪怕今日没顾澹什么事,孙吉和那些人单只掠走英娘,武铁匠也会出手相救,原因就跟他当年救年幼的阿犊一样,他不能见死不救。 孙三娃听得一愣一愣,但他用力点下头,当即就奔出林子,往村子的方向跑。 “师父,我们快些去把孙吉逮住!”阿犊摩拳擦掌,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人多半不在村里。” 武铁匠提上顾澹的竹筐,走出林子,天上一轮月亮照着荒芜的山野,照着他脸,他神色阴沉。 “那也不能放过他!他家老母肯定知道他去哪!”阿犊气呼呼的,孙吉最好别被他抓到,抓到一定打屎他! 武铁匠走出林子,看到地上属于英娘的扁担和簸箕,他对阿犊道:“把它们带上,你回家去,得请村正召集村民。” “好!那师父呢?”阿犊用扁担挑起簸箕。 月下的武铁匠模样看着竟有几分狰狞,阿犊觉得是自己错觉,武铁匠淡淡道:“我回去拿家伙,回头就去找你们。” 无论孙吉勾结的是否是石龙寨的贼人,此时想必都在撤离的路上,能拦截下自然好,不能拦住哪怕是直闯贼窝,武铁匠也在所不惜,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月色下,阿犊往村正家的方向跑去,武铁匠提着顾澹的竹筐,快步朝着反方向离开。白日的炎热已然消散,此时夜风竟有些凉意,山野的风沙沙作响,久久不息。 武铁匠回到自家院中,放下竹筐,点起油灯,走进寝室。昏暗油灯的有限照明下,可见顾澹的床收拾得整洁,离他床不远处,并排着另一张床,那是武铁匠的床。 他们之间的距离像两张若近若离的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一张床上。 武铁匠和顾澹第一次相好,是在初夏一个燠热的夜晚,两人都喝了点酒,谈不上谁主动,自然而然的事。 他们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仿佛他们间并不存在特别关系,但他们的关系,何须用言语去表达,去描述,去确认存在。 武铁匠打开自己的衣箱,从木箱底部取出一柄用布包缠的刀,他拆开布条,呈现出物件的样子。武铁匠握住刀柄,将刀拔出,这是一把环首横刀,刀鞘精美,刀刃锋利可鉴。 作者有话要说: 武铁匠:谁给你们的勇气? 第12章 村正家的院子里围着一群人,武铁匠过来,正见木柱上绑着个人,是孙伍。孙伍在那嚎着,抻长脖子叫囔着不干他的事,要围观的村民给他松绑,他被屠户凶恶的眼神和那把杀猪大刀吓得又将头给缩回去。 “师父!”阿犊火急火燎朝武铁匠跑来,不停说:“孙吉和石龙寨的人密谋要绑走英娘,不知为什么把顾兄也抓走,孙伍都招供了!祖父已经在召集人搜山,祖父说今夜他们翻不过山,肯定还在路上。” “你们在哪儿抓着他?”武铁匠瞥眼被五花大绑的孙伍,此人平日和孙吉走得近,两人一向狼狈为奸。 阿犊恶狠狠地瞪向孙伍,声音很响:“在孙吉家里,他看到我和屠户转身就要跑,哪能让他跑啰。等咱们救回顾兄和英娘,再来收拾他!” “快把我放开!我冤枉啊,我也就听孙吉那么一说,谁知他真敢干!二叔公,三婶娘,你们谁快来给我松绑啊,绑得难受。” 孙伍双手背缚,用力挣扎,不时喊两嗓子,村民都在围观,即便有他亲戚在,也不敢给他松绑。 “再嚎,老子一刀宰了你!” 屠户暴躁得要挥刀,被身后好几人拉住,他挣脱开来,对村正吼道:“还等什么?我的孩儿还不知在那儿,多遭罪啊。”说着竟掉下泪来,妻子与幼子跟着一起哭,嚎成一片。 村正本在和武铁匠商议搜山的事,听到屠户一家哭嚎,他心里也急,转身对大伙说:“留几个青壮看家,男丁们把家伙带上,一起搜山。” 院中聚集的村民,大多拿着锄头镰刀扁担之类的农具,另有一些村民回家拿家伙,还没赶来,武铁匠与屠户领着第一批聚集的村民离开,匆匆赶往村郊搜寻。 要是顾澹一人被抓,孙钱村的村民自然不会帮忙搜寻,但英娘是本村人,所以在村正的号召下,村民纷纷相助。村正年迈腿脚不便,将一干人送至桃花溪畔,便就留在那儿等待。 夜色漆黑,几根火把烈烈燃起,武铁匠和屠户等人登舟过溪。 他们渡到溪对岸,武铁匠让村民搜索船只,果然有村民在芦苇丛里发现一艘被藏起来的小船。武铁匠用火把照明船舱,他低头检查,找出木浆用手一摸,桨身还潮湿着,想来孙吉和山贼走的就是这条路,武铁匠道:“人没走远,你们一寸寸搜,看到贼人身影就敲锣。” 跟随来的村民散开,五六成群自去找寻,他们一路交谈,兴致勃勃,仿佛是在追捕山中的猎物,然而他们却也精明,不敢冒头跑到最前头。毕竟山贼凶残,要是不幸撞见,可能就把性命交代在那儿。 武铁匠往石龙寨的方向行进,山势陡峭,林间复杂,道路迢迢,武铁匠止步于半道,找来一位年长的村民问:“药叟,知道山中有什么能避人的地方吗?他们挟持两个人走不快,就是不眠不休赶路,今夜也到不了石龙寨,肯定要找个地方过夜。” 药叟看似有五六十岁,仍十分矫健,他是为数几个跟上武铁匠进行速度的村民,药叟道:“小老儿平日到山中采药,在山里建有个遮风避雨的棚子,棚子小,仅能容下一人。” 武铁匠知道他们有五人,孙吉,两个山贼,顾澹和英娘,所以会找个大点的地方过夜,他问:“山中还有其他能容身的地方吗?崖穴,树洞,山庙之类?” 老人得到提醒,忙道:“还真有一处,在七松岭那儿有座山神庙,以前小老儿常去找老庙祝吃茶,近来去得少,怕路上撞着山贼折他们手中。” 武铁匠喜道:“应当就在那里,还请药叟在前带个路。” 山中的气温不似平地,越往上越湿冷,尤其夏夜,往往还下雨,何况山野多猛兽,孙吉和山贼必然是要找个能避风取暖的地方。山神庙再合适不过,有柴火取暖,有床被,说不定还能从庙祝那儿抢点食物。 “还等什么,赶紧杀去,抓着孙吉我非剥他的皮剁他的骨!” 屠户已经赶在前头,他手里举着火把,照出他满脸的横肉,满眼的凶恶。阿犊喊他等等,连忙追上去,他急着要解救顾兄。 武铁匠表面不似他们那般急切,实则心里亦是着急,他让老叟带领,一路不停歇的赶路。 圆月下起伏的山脉宛若巨兽的背脊,他们一行人穿过黑压压的林地,如同夜出的野兽,奔向位于七松岭上的山神庙,追赶着早已被夜幕隐匿的五人踪影。 在湿淋淋的山雾里,蒙蒙的月光照出高岭上山神庙的屋檐一角,武铁匠驻足仰望,他干净利落地将腰间悬挂的横刀拔出,金属质地的利刃映出周身火把的炎红。 顾澹手脚被缚,坐在漆黑的角落,与他关在同间屋里的还有英娘,英娘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地盯着前面的一堵门。隔着一扇门,山贼和孙吉在吃喝,他们大声囔囔,取乐老庙祝的声音不时传来。 顾澹来到七松岭前就已经醒来,他是被押着进入山神庙的,他清楚这是一座山野孤庙,就别指望能有谁来救他们,他挺绝望。 一路听山贼和孙吉的谈话,顾澹已经弄明白这些山贼来自石龙寨,而他们抓英娘是为了胁迫武铁匠加入山寨。用武力将武铁匠“请”入寨不是件容易事,石龙寨的人五年前和武铁匠交过手,知道他武艺高强,于是另辟蹊径,想经由抓他的女人来达到目的。 山贼这是得到错误的信息,多半是被有私心的孙吉误导。 虽然山贼没有抓到武铁匠的女人,但好歹还是误打误撞把武铁匠的相好顾澹给抓来了,当然这其中的内情,他们并不知道。 顾澹双臂被捆得发麻,他无声挣扎,试图挣松绳索,怎奈那个叫梁熊的方脸汉子把他像颗粽子般扎,结的绳扣相当牢固,俗称杀猪扣,搞不好以前也是个杀猪汉。 顾澹挣扎许久,终于放弃做无用功,他小声对英娘说:“晚些时候,等他们睡着,再想办法。” 顾澹脚被缚无法行走,蹭着屁股挪动身子,尽量靠近英娘,压低声问她:“我们在一座山庙里,庙外有很多松树,庙前是一条溪,你来过这里吗?” 英娘摇了摇头,声音哽咽:“顾兄弟,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咱们离村子很远了。” “你别哭,只要能逃出去,总有办法回家。”顾澹的手腕被勒得破皮,很疼,他龇龇牙,安慰道:“武铁匠和你父亲肯定在找我们,说不定能猜到我们是被石龙寨的人抓走。” 英娘和顾澹一样被绑住手脚,她将脸颊的泪用膝盖上擦去,她很快就不哭了,不是顾澹的话起作用,而是她已冷静下来,知道哭也没用。 “顾兄弟,你怎么也被他们抓着?”英娘一路昏迷,到山庙里才醒来,看到顾澹也在,她其实挺迷惑。 顾澹一声叹息,说道:“我在路上撞见他们,一并被抓走。”此时跟英娘说是听到她叫声才去救她,然后一起被抓,也没啥意义。救人不成反被贼擒,实在有点丢脸。 英娘气恼道:“都是孙吉,他竟敢串通山贼把咱们祸害。要是奴家这回能脱身,定叫阿父把他吊起来,奴家要狠狠打他!”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来,以此时的困境,也不过是自我排遣。 如果英娘不是体力不及男子,占不到一丁点好处,她一定跟孙吉和这帮山贼拼命。 虽然只是想象,可也有几分解气,顾澹恨道:“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英娘正要再说点什么,顾澹突然“嘘”地一声,示意安静,看向那扇紧闭的门,门外脚步声挨近。紧接着门锁被打开,孙吉举着灯进来,往黑漆漆的屋内照了照,终于照见英娘,淫笑道:“原来藏在里头,你如今在我手掌心里,还想往那儿藏。” 他说着就去拉拽英娘,拽着英娘脚把她往外拖,英娘大叫,双脚猛踢,无奈手脚被缚,人很快被孙吉制住。屋门开着,梁熊站在门口傻笑,他看着孙吉抓出英娘,一脸色相。 英娘竭力反抗,大声怒骂,孙吉用腿压住英娘腹部,双手乱摸,满嘴下流话,他正得意,突然顾澹奋不顾身往他身上撞来,将他撞得四仰八叉,顾澹大骂:“死变态,你别碰她!” 捆成粽子的顾澹用头撞,用肩推,就是不让孙吉碰英娘,孙吉初时惊诧没提防,等他反应过来,他抬脚猛踢顾澹,下脚很狠,顾澹被打得蜷缩在地。 孙吉扔下顾澹,又朝英娘走去,英娘哭骂不止,拼命抵抗,孙吉伸手要扯英娘的衣襟,被英娘低头狠狠咬上一口,孙吉疼叫咒骂,挥拳要打人。 顾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朝在门外冷眼旁观的曹六郎吼道:“她是武百寿未过门的妻子!这样羞辱她,她想不开一头撞死!我看你回去要怎样跟曹寨主交代!” 英娘反抗极其激烈,她是个烈女,岂会任人捏拿。 曹六郎本就为这一通吵闹感到十分厌烦,他终于走进来,一脚将孙吉踢开,斥他:“还不滚出去!”孙吉不敢发作,恶狠狠朝顾澹瞪去,那眼神仿佛要吃人。 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顾澹靠着墙,疼得再不想动弹,他问英娘:“你还好吧?”英娘爬起身,带着颤音回:“嗯。” 她把脸埋膝盖里哭了会,又把眼泪拭去,小声问顾澹:“顾兄弟,你怎么样?” 顾澹额上有冷汗,咬着牙说:“还好。”从不说粗话的他,切齿骂着:“狗娘养的,踢得我腰好疼。”他这一天挨过曹六郎的拳头,还被孙吉踢打,觉得浑身疼痛难受,从头到脚。 门外渐渐静下,听声梁熊被曹六郎安排去看守院门,此时夜已很深,四周很快死寂。 顾澹和英娘试着用牙齿解开对方身上的绳索,咬得牙出血也咬不开,英娘摇头道这种绳扣解不开,越挣扎勒越紧。 渐渐,英娘似乎睡去了,顾澹又倦又乏,昏沉沉想睡,他强忍着,怕孙吉贼心不死再进来。 不过到夜半的时候,顾澹终于撑不住,不知不觉在地上睡着。疼痛倦乏的他睡得太死太沉,甚至没听到院外打斗的声响。 第13章 月下的山神庙院门紧闭,漆黑无声,荒寂得仿若鬼庙,屠户爬上山岭,一见到庙门,提刀就要往上冲,被武铁匠挡在身前,硬是将他拦住。 屠户魁梧,往时能在肩上扛两扇猪,气力过人,却被武铁匠的手钳住臂膀,他暗自较劲,吃惊于对方的力道,恼道:“磨磨蹭蹭像个娘……”他嘴巴被阿犊捂住,阿犊极小声提醒:“别说话。” 武铁匠让阿犊和其余村民分别守住前后门,他和屠户进院,黑灯瞎火容易误伤。阿犊与一些村民埋伏在院门前的松林,药叟与其余村民偷偷摸向山庙后门,他们的身影很快隐没于夜幕。 屠户按耐不住,死死盯着大门,恨不得抡刀直砍进去,武铁匠与他说:“忍耐片刻就能救出你女儿,我先翻进院,等我探明情况,你再进来。” 屠户着急:“快去!” 武铁匠借着有限月光走至院墙下,他跃身攀上高墙,矫健如豹,一眨眼功夫人已经不见。屠户哪有耐心在外头等,紧随着就也去爬墙,双脚用力蹬,好不容易爬上去,还没站稳,就听到里边有人惊呼,紧接是一声闷沉的声响,随即再无声息,屠户连忙往院内跳。 屠户从地上爬起,见院内漆黑不见五指,适才喊叫的人已经没声,屠户走出两步,脚上踩着一个软物险些绊倒,他低身一看一摸,是个陌生大汉,他伸手想探鼻息,摸得一手黏糊,多半是血。 庙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在奔走,东边一间屋里头有光亮起,屠户拔出杀猪刀,拿在手上,径直往那屋去,他一脚踹开门,瞥见一个身影要钻床底,他一把扯出,本想要一刀了结,仔细一看是个老头儿。 老头儿干廋、苍老,看到屠户吓得直哆嗦,屠户瞅着他像庙祝,将他从地上拎起,急问他:“见没见过一个女郎,她被关在哪里?” 屠户正要问庙祝话,忽觉身后有动静,他扔下庙祝,忙回头,见一个提刀大汉鬼鬼祟祟在挨近他,他连忙挥刀朝大汉砍去。大汉连忙避开,屠户的刀劈裂一堵门板,也就一瞬,屠户便觉背上挨着一下,疼得他怒骂,他用力拔出杀猪刀,与那大汉打在一起。 “武百寿!他娘的你在哪?”屠户怒骂,他快招架不住,一连挨着那人两刀,他被逼到角落,执柄杀猪刀,双目瞪圆,怒视提刀大汉。对峙中,借着案上油灯,屠户看清对手的模样,此人年轻魁梧,眉眼凶恶,手中钢刀,腰缠铜带,是个狠角色。 屠户往年外出宰羊的途中,也曾遭遇过山贼,可那都是小喽啰,屠户能应对。此时的对手不同,此人刀法娴熟,以这份能耐,多半是石龙寨里的小头目。 曹六郎确实是石龙寨的一个小头目,而且他不仅仅是个小头目,他还是曹寨主的义子。 原本曹六郎在庙祝隔壁的房间入睡,听到院中梁熊的叫声,他顿时醒来。曹六郎让梁熊守门,只是防范万一,谁想还真有人闯入,守在院门的梁熊很快就没了声响,曹六郎大为吃惊,他生性谨慎,藏在暗处,直到发现闯入者的身影,他才出手。 屠户本就是个恃强的人,眼下女儿在贼人手中,他只能拼命。屠户挥起杀猪刀,像头发怒的豪猪般,正欲扑向对方死战,忽听得身后有人喝止,抬头一看,武铁匠就站在门口。 武铁匠朝屠户扔去一串钥匙,说道:“英娘被关在柴房,你过去。” 先前武铁匠跳入院墙,打晕守门的梁熊,从他身上搜得一串钥匙,猜测到用途。 武铁匠骗屠户留外头,是打算自己一人进去解决院中的贼人,屠户做事急躁反而可能坏事。当听见屠户攀墙的声响,知道他跟随进来,武铁匠也不意外,料想他不会乖乖听话,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随后武铁匠自顾在庙中挨间寻找顾澹和英娘,他找到柴房,见柴房有锁,他往里头探看,有两个人影,知道是关在这儿。武铁匠不急于救出他们,为安全起见,得先制服山庙里的山贼再救人。武铁匠本想借着夜色的掩护,找出可能还在睡梦中的山贼,就听到屠户在一间点灯的房间里大呼大喝。 到此时,两个山贼都已露面,唯独不见孙吉,院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恐怕是在哪处躲藏。 屠户狂喜,从武铁匠手中接过钥匙,他急匆匆离开,见他离去,曹六郎没拦,曹六郎的注意力已全然在武铁匠身上。曹六郎以前见过武铁匠,那是在五年前的石龙寨里,那时武铁匠陪孙钱村的村正到寨子里赎人。 曹六郎知道这个打铁的很有些武艺,不过当年他拿的是枪,这番拿的是刀,他枪法是不赖,但他使刀还能胜过自己? 曹六郎阴恻恻着一张脸,冷语:“真没料到,武铁匠这么快就来搭救相好。” “能在山神庙里拦下你们自然是好,请。”武铁匠不废话,他手中握着一柄横刀,他带刀来前,就知道免不了打斗。 在用刀上,曹六郎很自负,他二话不说,挥刀就朝武铁匠的要害袭来,他的刀快且狠,武铁匠眉头都没抬一下,简简单单化解攻势,曹六郎连续两刀砍空,当即心惊,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对手。 战斗中的武铁匠有一份寻常人不具备的冷静与从容,那是见识过死亡,沐浴过鲜血的人身上才具有的,哪怕曹六郎这种杀人越货的山贼与他交手亦觉恐慌。 曹六郎不信邪,挥刀再次朝武晰森的脸面劈砍,忽察觉对方的眉眼敛收,提刀的手臂抬动,他要出手了!曹六郎意识到不妙立即想避开,然而已经太迟,横刀的利刃切入他腹侧,那是瞬间发生的事。 倒地的曹六郎已能明白梁熊为何只叫出一声,就再没声息,梁熊遇到的不是拿杀猪刀的莽夫,而是这个打铁的武夫。 武铁匠没有补刀,他非常清楚人受到怎样的伤会失去行动能力,他瞥了曹六郎一眼,将曹六郎掉地上的大刀拾起,扔出漆黑的窗外。武铁匠没再理会曹六郎,他拿起桌上油灯,走至院中,此时柴房的门已经被打开,屠户从里头抱出英娘,柴房传出顾澹说话的声音。 武铁匠走至屠户父女身边,见英娘已经被解绑,她衣衫完整,声音镇静,想她安然无恙。 屠户惊讶于武铁匠出来如此之快,愕然道:“你这么快就结果他性命啦?” “还有一口气在。”武铁匠的声音冷静,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此时应该面无表情。武铁匠把横刀上的血迹用衣袖拭去,娴熟地将刀插回刀鞘,挂在腰间,他这才进柴房找顾澹。 柴房里,老庙祝用石片割开束缚顾澹双臂的绳索,顾澹因为获救而兴奋不已,他蓦然抬头,见武铁匠进来,惊喜唤他:“百寿!” 顾澹原本还在睡梦中,听到开锁声才醒来,此时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但看到武铁匠也在,他就特别安心。 武铁匠屈膝,将顾澹拉向自己,大力揽抱,他这番举止,一气呵成,他应道:“嗯,是我。” 油灯放在地上,有限的光照出顾澹的模样,隐隐可见他一脸伤,衣领上还有血迹。他模样实在狼狈,也不知他被抓后有过怎样的遭遇,又是何人如此待他。 两人虽然在柴房内,可有盏油灯在提供照明,顾澹直觉屠户和英娘都在往里头望,他伸手想推武铁匠,不想武铁匠已将他放开,问他:“还走得动吗?” “能。”顾澹低头舔被绳子勒破皮的手腕,像条舔伤的小犬。 武铁匠抬手摸顾澹的脸,指腹蹭过他淤青的嘴角,顾澹忙把脸移开,是疼,也是赧。不说门外的屠夫父女,柴房里还有位老庙祝呢!老庙祝在帮顾澹割脚腕上绑的麻绳,石片锯动绳索,霍霍响。 武铁匠看到顾澹的脚腕被麻绳磨破皮出血,连绳索上都沾有血迹,他问:“顾澹,抓你们的人都有谁?” “他们有三个人,一个是咱们村的孙吉,另外两个是石龙寨的山贼,一个唤梁熊,一个叫曹六郎。”获救的兴奋劲过后,顾澹开始感到疲惫,还有浑身疼痛,他的话语带着倦乏。 束缚双脚的绳索终于解开,顾澹一手搭着武铁匠肩,一手扶住墙,缓缓站起,他被捆缚太久,四肢发麻。 “百寿,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山贼和孙吉呢?”顾澹先前光顾着欢喜,倒是忘记问,此时才想起。这里如此偏僻,而且离村子那么远,他们是如何找来的? 顾澹试着往前走,一个踉跄,人险些栽倒,被武铁匠稳稳抓住。 “回头再说,你们快些离开。” 武铁匠拦腰将顾澹抱起,他抱顾澹仿佛是在抱颗西瓜,毫不费劲。突然被人抱离地,顾澹先是惊诧,旋即就感到不好意思,直觉周边目光都在往他们身上聚集。 确实,不只庙祝在看他俩,屠户和英娘也一直在注视。庙祝也好,屠户也罢,他们一个老昏眼,一个粗心大意,唯有英娘,瞧出了他们间不一般的情愫。 顾澹压低声在武铁匠耳边道:“我自己走。”武铁匠视若罔闻,抱着他快步出柴房。 屠户救回女儿,急着要送她出去,不待武铁匠从柴房出来,他已经打开院门。英娘见顾澹在武铁匠怀里,想他不知道怎样,又一时不敢挨近,莫名的,她就是觉得顾澹和武铁匠关系特别亲密,他们间插不进人。 这一晚的遭遇,已经使得英娘精疲力尽,此时她无暇去想他事,只想快些回家,回家去见母亲和弟弟。 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在院门外是早等待得不耐烦的阿犊,他看到英娘和顾澹都被救出来,欢喜雀跃。 武铁匠走到外头才将顾澹放下,顾澹伤痛疲惫,一屁股坐在门阶上。昏暗中,阿犊看不清顾澹模样,只觉顾兄很没精神,他拿火把凑近去瞧,惊道:“顾兄,谁把你打成这样?” 顾澹白皙的脸上有施暴的青紫痕迹,他嘴角破裂,眉眼淤伤,他揉揉正在疼痛的腰腹,恨道:“这帮混账,要好好收拾他们,尤其孙吉千万别放过。” “师父,我们在外边没听到里头有动静,你们遇到山贼了吗?孙吉人呢?还是他们早跑啦?” 也难怪阿犊以为山贼和孙吉早已经跑路,因为他在外头没听到厮打声,而且顾澹和英娘很快就被解救出来,挺不可思议。 “前后门都有人看守,往哪儿跑。”武铁匠一开始这么布置,就为能一网打尽,他对阿犊说:“你带人进去将孙吉搜出来,只差他一人。” 阿犊愕然:“其他的山贼呢?” 武铁匠还没回答,就已经有村民发现院门后躺着个人,惊呼出声。村民们纷纷围过去看,发现还有气,赶紧拿绳索捆住。 武铁匠说:“庙祝房里头也有一个,你们小心些。” 阿犊喊庙祝带路,领着一群村民进去,没多久见两个村民抬出曹六郎来,这人腹部挨着武铁匠一刀,伤势严重,已经失血昏迷。 庙祝拿出药粉来,分给顾澹和屠户,剩余的药粉,他都用在那两个山贼身上。屠户在旁唾骂,说这两个畜生救他们做什么。英娘默默在旁帮父亲上药,包扎,她见血不惧,毕竟是屠户的女儿。 顾澹听说这些是止血的药粉,便把自己那份给英娘,顾澹身上的是皮肉伤,屠户身上有刀伤,血殷衣袖需要医治。虽然屠户看起来精神百倍,正在跟村民吹嘘他闯入山神庙和山贼刀搏的英勇经历。 早先已有人跑去通知在别处搜寻的村民,让他们赶来山神庙,此时一大群村民过来,见到擒拿住两名山贼都大受鼓舞,很快他们加入搜捕孙吉的行动。 前后门有人围堵,又有二十多号人进庙搜索,孙吉就是插翅也难飞,就是想入地都没处钻。 “过来。”武铁匠在顾澹跟前蹲下身,他要背他。 众目睽睽下,顾澹从石阶上慢吞吞站起,说:“我自己能走。”他还不让武铁匠搀扶,一瘸一拐往前走,走得很慢,由于腰被踢伤,他弓着身子,像个老头子。 武铁匠从村民那儿拿来一只火把照明,寸步不离陪在顾澹身旁,和他一同下山。 第14章 漆黑夜,山路就别提有多难走,何况顾澹还带伤,他吃力走出一段路,实在撑不住,坐在路旁歇息。武铁匠陪他,见他揉着自己的腰,皱着眉头,武铁匠伸手就要去拉他衣服,顾澹扯住不让看。他们还在七松岭的道上,能听到远处村民传来的嘁嘁喳喳声,怕有村民路过。 除去村民的声音,夜幕里还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这里毕竟是山野,不能久待。 “过来,我背你下山。”武铁匠单膝跪地,跪在顾澹跟前,拍了拍自己的背。顾澹这回没坚持,务实地趴到他宽实的背上,双臂搂着他脖子,武铁匠有力的臂膀托住顾澹的屁股,稳稳从地上站起。顾澹那点重量,对他实在算不上累赘,也就一把陌刀重吧。 “你怎会和英娘一起被抓?” 路上,武铁匠询问顾澹的遭遇,他有过猜测,顾澹多半是回家路上撞见孙吉和山贼在抓英娘,由此一起被带走。从英娘的扁担、簸箕遗在道上,而顾澹的背篓扔在林中,可知有个先后顺序。 顾澹扫视两侧幽深的密林,低头视手中的火把,火焰照明的范围极其有限,只是将他们两人映明,他们仿佛是黑暗森林里,为光明魔法所保护的两人。 橘黄的光,温暖而令人心安,如同武铁匠的身体传来的温意。 在武铁匠背上,顾澹一五一十讲述他被抓的过程,以及被抓后的遭遇,讲至曹六郎击打他的头,将他打晕,武铁匠问他头会疼吗?顾澹说头现在不疼了,应该没有什么后遗症。 武铁匠问:“腰部呢?是被谁打伤?用什么打?” 顾澹说被孙吉踢伤,那时他被捆绑住双手双脚,只能任由孙吉打,要不他打不过曹六郎,未必打不过孙吉。 武铁匠问得细,顾澹简略陈述孙吉想羞辱英娘,他做拦阻,被孙吉一顿踢踹,英娘刚烈,孙吉没得逞。 然后他在武铁匠背上,说着说着,睡着了。 武铁匠察觉身后人无声无息,当即将顾澹放在地上,借着火把的最后余光,检查他身上的伤痕,掀衣服,拉裤子,顾澹要是醒着必定会骂他流氓。 顾澹的一些奇怪用语,阿犊死活听不懂,武铁匠却能听懂七七八八。 武铁匠弃掉熄灭的火把,弯身将顾澹抱起,他的动作很轻柔,顾澹躺在他怀里,安静地像只受伤的小兽。 武铁匠借着月光行进,道上顾澹醒来过,见是武铁匠抱他,迷迷糊糊又睡去。没有照明,幸在离桃花溪已经很近,武铁匠远远能看到前方的火光,那是等候在桃花溪畔的村正所在。 溪对岸的村民见山上有人下来,且是武铁匠,他怀里还抱着个人,忙划船过去接应。武铁匠渡过溪水,仍是抱着顾澹,对聚拢过来的村民简略说清情况,就去找村正。 村正带来一张席子,席子很宽大,能坐能卧人,武铁匠把顾澹往席子放,村正低头去看顾澹,见他身上有伤,衣服上有血迹,他还以为顾澹伤重昏迷。 武铁匠道:“他睡着了。” 虽然不是伤重昏迷,却也是被抓后一顿折磨。 村正对顾澹的关心有限,忙问:“英娘也救出来啦?屠户怎不见他下来?” “都已救出,两名山贼也被擒住,只差孙吉还躲在山神庙,屠户留在上头要亲自拿他。”武铁匠坐于顾澹身侧,伸手一摸就能摸到顾澹的头,事实上,他也在拨他头发。 这里烧着篝火照明,借着火光,能看清顾澹脸上的伤,他左脸的眉宇挨过拳打,淤伤触目,这样的击打十分疼痛,亦能一拳将人打晕或者打死。若是早先知道曹六郎这般暴打顾澹,武铁匠恐怕不会饶他性命。 村正听到山贼被擒住,立即唤来两名村民,让他们速去报案。这是能领赏钱的事,再说山贼交村民手里,也不好处置,得送官法办。 桃花溪留守的村民一听山贼被擒拿,个个都很兴奋,村正询问武铁匠如何知道山贼将人劫持至山神庙,与及解救英娘、顾澹和擒贼的过程,武铁匠也都与他一一说了。武铁匠没细说,村民也只道是他和屠户两人协力,将山贼击败并擒拿。实则山神庙解救一事,过程何其简单,武铁匠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穷山僻壤的山贼,全然比不上正规军,寥寥两人,哪是武铁匠的对手。 顾澹听到村民的议论声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桃花溪畔,周边有篝火照明,武铁匠就在身旁,他又将眼睛闭上,假装睡着。村民看他醒来,必然会涌来询问,他不想在众人面前聊他和英娘落山贼手里后的遭遇,尤其他被捆成粽子遭孙吉踢打,英娘还差点受辱。 武铁匠早察觉顾澹醒来,他继续与村正交谈,谈那俩贼人的装束、样貌与名姓。村正听到其中一位叫曹六郎,说道:“他是曹锦的义子,曹锦这人好收义子。石龙寨号称有六员大将,曹六郎使得一手好刀,年纪轻轻就在寨里头排行老六。” 有几个胆小怕事的村民一听就慌,跟村正说:“要不把他放了?”也有刚直的村民说怕他做甚,他曹六郎那么厉害,不还是武铁匠和屠户的手下败将。 村正正色道:“放不得,放虎归山,反被虎伤。” 怕事并不能确保灾事不会找上门,只要石龙寨存在,周边村落就别指望过太平日子。 此时溪对岸突然出来一群人,火把挥动,两条小舟在溪面往来渡人,忙碌不已。从舟上下来阿犊和一位被村民押着走的山贼,这名山贼遭五花大绑,方脸黄须,诨号梁熊。梁熊该庆幸武铁匠只是用刀柄砸破他头,而没用刀刃抹他脖子,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陆续又有人过河,村民七手八脚从舟里抬出一人,昏迷不醒人事,腹部包扎着布条,正是曹六郎。曹六郎也好,梁熊也罢,都被送到村正那儿。 没多久,就在过溪的人里头见着屠户和英娘,负伤的屠户亲自押送一人,那人遭五花大绑,明显刚被暴打一顿,瘸着脚,脸肿成猪头,竟有些认不出他是孙吉。 要不是众人拦着,屠户早就扒掉孙吉裤子,要剁他的一条腿儿,后来只打折孙吉的左腿。 村民围着孙吉,对孙吉一顿痛骂,还都抡拳想打,村正怕出人命,不得不喝止。往年石龙寨也会下山抢女子,山贼男多女极稀少,被抢上山寨的女子无不被糟蹋。家里能凑出钱财,还能赎回来,凑不出钱的,只能以泪洗脸,顾不了她死活。这些女子哪个不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媳妇。 孙吉的所作所为,可谓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如果不是武铁匠拦截及时,等英娘被押到山寨,不堪设想。 顾澹早从席子上起身,站在人群后头看孙吉,见他被抓且遭人痛扁,自己受的那些气渐渐也解了。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山贼和孙吉身上,顾澹来到英娘身旁,低声与她交谈,其实也只是一些关心的话语。 两人经历过这番磨难,患难与共,生出了些情谊来。 武铁匠本在旁看着,见到英娘抬手摸了下顾澹被打伤的脸,颦眉温语,顾澹也与她说着什么。武铁匠当即走过去,站在顾澹身侧,他那么高的个子,像一堵门神。 “阿父都跟我说了,奴家多谢武郎君搭救我们父女。”英娘向武铁匠致谢,不只是谢他来救自己,也是谢他对屠户的相助。 武铁匠真是受之有愧,他道:“实在不必言谢,你是受我牵连,你无事便好。” 若是往时能听到武铁匠说“你无事便好”,英娘必认为他是关心自己,此时她不这么想。看着这两个站在一起的男子,英娘有种奇怪的联想,太过奇怪,以致她都不敢相信。 会否山贼本是要抓顾澹,用他要挟武铁匠,却因为孙吉的一肚子坏水,顺道把她给抓了。 “还要谢谢顾兄弟,多亏了你。”英娘转向顾澹,她没说出谢的原由,但满满是感激之情。 被人踢打得腰都直不起的顾澹,英娘对他的致谢很是受用,他此时觉得自己挨这点痛也不算什么,他道:“不用谢。” 英娘似有不舍,睨眼武铁匠,又看看顾澹,像还有话说,但屠户在唤她,她转身走了。 “回家吧,唉,我的老腰。” 顾澹扶腰,这伤损情况,还不知道得几天才能好,孙吉那厮真不是东西!要不是看他被打成猪头,顾澹必要忍住一身伤痛,卷高袖子揍他。 武铁匠道:“回去给你推推。” “家里有跌打药水吗?风油精也行啊。” “风游惊是何物?” “当我没说。” 两人结伴离去,沿着返村路行走,天上一轮残月越发朦胧,东方已鱼肚白。 武铁匠家没有跌打药水,自然也没有风油精,顾澹脱去上衣趴在床上,像条躺平的鱼,武铁匠温暖的双手帮他推拿。他的力道恰到好处,掌心温度令人舒适,很好缓和顾澹的伤痛。 推拿后,顾澹遮条薄被,与武铁匠躺靠在一起,武铁匠劳累一夜,靠床坐着,双臂抱胸,合衣闭目,顾澹此时反倒精神无比。他很有些话想问武铁匠,譬如后山的马坟,譬如他是如何打败曹六郎,譬如他那把漂亮的刀是从那儿拿来,以前从未见过。 武铁匠的横刀就放在他的身侧,这是把相当精美的刀,刀身笔直,线条简洁刚明,刀柄做成环首,环首里头有狮子纹饰,造型颇具风格,工艺精湛。 武铁匠像似已睡去,顾澹分出一半被子予他,披他身上,不想刚挨近他,顾澹的腰身就被他揽住。看他闭目的静穆模样,顾澹想起今夜被他所救,被他背着,抱着,在漆黑而崎岖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人,和手中的一团光。 顾澹把头枕到武铁匠宽实的肩上,与他贴靠在一起,周身武铁匠的气息,令他感到心静。 顾澹的五官清秀,体型修长,武铁匠沈毅英俊,昂藏七尺。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偎依在一起睡去,颇有种大型猎食猛兽怀里搂着一只草食性动物的错觉。 晨曦在天边绽露,太阳缓缓爬升,天空多云,阳光为云层遮挡,既不耀眼,也不炙人,是个补眠的好清晨。 在多年以后,顾澹还时常想起这个清晨,他慵懒醒来,人在武铁匠怀里,窗外阳光一点也不灿烂,温和得像春日。 他仰视武铁匠的睡容,手指摩挲他留着胡须的下巴,指腹描述他好看的鼻眉,然后武铁匠突然睁开眼睛,眼瞳逐渐敛起,那么深邃,他的五官在顾澹眼瞳中放大,他的气息袭来,他压低头吻住顾澹。 第15章 五名捕役来到孙钱村,村正在家中招待他们,置办一桌酒菜,犒劳捕役从县城前来,一路奔波。捕役酒足饭饱后,村正逐一递给他们一笔辛苦费,捕役用手掂了掂钱,熟练地揣入衣兜。 这时代民怕贼,可也怕官,在乱糟糟的世道里,有时官兵和贼寇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五名捕役中,带头的那人最年长,有张驴脸,留着八字须,人们称呼他窦应捕。窦应捕只是个下吏,做派倒是十足,他坐在村正家正堂,让村正将前日在七松岭山神庙擒贼的人都叫来,他要当面询问。 窦应捕抖着八字须道:“如今贼盗比跳蚤还多,我们吏役人手不足,日后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 “我这就去把人唤来。”村正像似早有预料,他很快喊来七八个参与搜捕山贼的村民。 本来这帮村民就围在村正家院门口,一招手就过来。 窦应捕打量这些人,很是嫌弃,他道:“我是要你将擒拿山贼的勇士叫来。” 村正不慌不忙回道:“让人去喊了,住得远。”他指着满院的村民道:“那夜擒贼,大家都出了力。” 其实村正心里比谁都明白,在山神庙里打败山贼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武铁匠。 孙三娃跑到武铁匠家喊人,他跟武铁匠说捕役到咱村来了,在村正家,说要见擒贼的人。武铁匠和顾澹正在院中吃饭,武铁匠撂下碗筷就要离开,顾澹想跟去,又怕捕役发现他是个黑户人口,一咬牙,顾澹还是跟去了。 武铁匠穿过村民,进人村正家中,顾澹站在院门外,待阿犊身边,躲在人堆里,不安地朝院中张望。院门外围聚着不少人,乌泱泱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妇人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 顾澹是个黑户,可武铁匠也好不到哪去,他五年前到孙钱村来,以前有什么样的过往没人知道。 他以前是否是个违抗军令的逃将? 他以前是否做过触犯法规的事? 武铁匠从容进院,顾澹看他坐在堂上与捕役交谈,神色自若,顾澹却为他捏了一把汗。 窦应捕问武铁匠的姓名籍贯年岁,武铁匠说幼年丧父,在长郡的惠和里依附舅父生活,现年二十八。 武铁匠对答如流。 窦应捕问武铁匠都有什么本事,为何能擒拿山贼。武铁匠说自己是个打铁匠,有些气力,也是在村民的合力下才抓住山贼。 窦应捕问武铁匠,他一个外来户,怎会住在孙钱村。坐在一旁的村正插话说,五年前他路过德义里,与在那儿打铁的武铁匠相识。见武铁匠为人憨厚老实,且懂打造农具,便将他邀来村中居住。 村正的话,自然不是实话。 窦应捕看来是信了,武铁匠说的经历虽然有点离奇,但也不易证伪,惠和里在长郡,窦应捕不了解那边情况,也不可能跑到隔壁郡做核实。 紧接着,窦应捕让武铁匠陈述他擒贼打斗的过程,武铁匠说山贼见围捕的人众多,急于逃跑,没做什么抵抗,就在山神庙上被众人给制服住了。 窦应捕难探虚实,还想盘问点什么,这时屠户进来,他那魁梧的身材,满脸的横肉,甚至腰间围着那条污浊的皮围裙,都在彰显他的剽悍,很好地吸引住窦应捕的注意力。 屠户被询问,他说的跟武铁匠说的差不多,都是全村村民的功劳,他是个杀猪宰羊的屠户,有些力气。屠户虽然不机灵,但村正早就叮嘱过他了。 窦应捕听到两人的说辞大致相同,不再做询问,他让村正将两名山贼的身份,还有他们的名姓报来。村正说这两人都是石龙寨的山贼,一个叫曹六郎,是石龙寨寨主的义子,一个叫梁熊。 听到村正说出曹六郎的名号,捕役们都面露喜色,曹六郎在县府里有通缉文书,押他送官法办的捕役能领取一笔可观赏钱。 曹六郎伤重没有移动能力,众位捕役从村正家中找来一块大木板,将曹六郎往木板上一方,抬着走。 至于梁熊,他自个能走,他被戴上木枷,由一位捕役押解他。 送走捕役,捕役带走山贼,村正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卸下。 顾澹有点不解,贴着阿犊耳朵,小声问:“抓贼会有赏吧,屠户为什么不说自己有功劳?” 阿犊压低声说:“那是顾兄有所不知。” 你有抓贼的本事,很好,遇到穷凶极恶的盗贼,捕役都会机智划水,然后推荐一些民间勇士给县官,县官差遣勇士去缉拿。 能拿来自然是好,有点报酬,如果限期擒拿不来,那是要问责的。天天受差遣,疲以奔命,官府可不管你能不能糊口,是不是荒废了营生。 何况这本就是极危险的事,被盗贼杀死,还没有个工伤理赔,死了也白死。 在这样的世道,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无法独善其身,自晦是种生存智慧。 捕役和山贼一走,围观的村民也就都散了,顾澹进村正家中,坐在武铁匠身旁,听他们聊事。石龙寨的两名山贼被送官法办,这事传出去后,附近饱受石龙寨骚扰的村落会受到鼓舞,最好能联手对抗山贼。 指望官府来剿贼得是牛年马月,或者得等改朝换代了,凡事还是只能靠自己。 “老朽以前与陈村的村正提过巡村的事,他一向很赞同。咱们村和陈村相邻,每天黄昏,两个村子各派十名儿郎,拿棍带锣,沿着桃花溪巡走。见到山贼过溪,就敲锣喊人,能保两村的安全。” 村正与石龙寨斗智斗勇很多年,这个法子往年他也实施过,事实证明有用。唯一的弊处,就是村民容易懈怠,渐渐夜里又不愿去巡视,尤其到冬日。眼下先应付着,日后事,日后再谈,水来土掩。 武铁匠待村正说完话,他才道:“可以由我来带队巡逻,还得告诫村民不要独自进山。” 曹锦有好几个义子,都是工具人,但难保他不会想报复,得有所提防。武铁匠不介意站在桃花溪畔,击败一个个来犯的山贼,这是他现下能做到的。 “这么些年来,多亏有武郎君在,看别村被他们抓去多少人,就咱们孙钱村还完好着。”村正有些感慨,他当初收留武铁匠,就是指望他能保护村子。 村正站起身,拄着杖道:“老朽这便去陈村,让他们村抽些人手,一起巡视村子。” 村正把阿犊唤上,他老迈腿脚不便,需要阿犊在路上照应。 武铁匠和顾澹在院门外与村正相辞,送他们祖孙离开。 孙钱村如村名那般,是孙钱两个家族的居住地,孙钱村村户多,而人多的地方就存在复杂的人际关系。 顾澹跟着武铁匠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孙吉家院门口,忽然就有个老妪凶神恶煞般跑出门来,拿盆水泼顾澹,嘴里骂着妖人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那是盆污水,顾澹见是个老太婆,忍住了,武铁匠挡在顾澹跟前,看向这位村里有名的恶妪,与及她身后站着的四五个亲戚。 武铁匠在村民眼里一向令人畏惧,但老妪素来蛮横,倚老卖老不怕他,举拳捶他:“你们把我儿害惨!” 孙吉被屠户等一众村民打得卧床不起,而且还打折了一条腿,他受到应由的教训。村正看在孙吉亲戚求情的份上,没有将孙吉送官。 其实送给捕役,人家也不要,嫌累赘。又不是通缉犯,赏钱没几个,还得抬着走。 老妪纯属无理取闹,孙吉从小就受父母宠溺,长成一个无赖,长年累月,本是小恶,终成大恶。 要是按罪行算,孙吉本该被视作山贼同伙,一并送官法办,老妪估计哭都哭不出来,还能拿污水泼人。 “休来无理取闹。”武铁匠拉开老妪,他本就一副凶相,不悦时更甚,一双黑色的瞳子冷冰又危险。老妪这时才生出畏惧,往后退开,院中有人匆匆过来,将老妪拉走,是老妪的亲属。 武铁匠带着顾澹离开,顾澹一路不语,走出老远,快出村子,顾澹才问他:“百寿,你想没想过搬到别处去住?” 曾说出搬家还不容易,在哪不是住,我是孤汉的武铁匠道:“我住哪实则都一样,倒是你不如想想该如何回去。以往听你说来,你们那儿相当太平,官府轻徭役,百姓富庶。” 顾澹想回到现代,曾经做过一些傻事,像爬到山坡跳土沟,在竹林里狂奔之类,武铁匠都知道。顾澹以往也常将要回去挂嘴边,近来倒是提得少。 “跟这里当然不一样,可惜我回不去了。唉真倒霉,遇着这样的事。” 顾澹抬起袖子,闻了一闻,厌恶地皱鼻子,他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啊,一声叹息。等到家,他立马去洗澡,衣服还要用水煮一煮消消毒。 武铁匠神色一怔,他停下脚步,顾澹见他不动,不解抬头看他,武铁匠斜视一旁的溪流,道:“去那边洗澡。” 那是一条平日洗衣服的小溪,当然武铁匠也常在那儿洗澡。 他们已走到村郊,附近没人。 “不去,会被人瞧到。”顾澹是文明人,总觉得在野外扒光衣服洗澡,就像个流氓,要是不巧有村妇经过呢? 武铁匠道:“我帮你守着,有人来你可以躲到桥下。” 浑身臭味实在是太难受,顾澹赞同这个提议,他来到溪畔,找处有芦苇遮挡的地儿脱衣服,武铁匠站在一旁,直勾勾地,毫无遮掩地看着他。 顾澹停下解衣带的动作,瞅武铁匠,武铁匠还抱胸示意快脱,顾澹边脱边想真是个恶妪,可把他害惨了。 顾澹脱得只剩条裤衩,泡水里用力搓头,头发上也沾染到那股臭味,想到那是人的溺物,顾澹简直头皮发麻。武铁匠坐在石桥上看顾澹洗澡,他曲着右腿,手搭在大腿上,腰板笔直,恣意不羁,那副坐姿特别帅,顾澹偷瞄了两眼。 村郊只有他们两人,再无他人,僻静又自在。 夏日洗澡是件舒畅事,溪水凉爽,顾澹张开手臂在水里划动,他问:“百寿,你跟那个八字须说的话都不属实吧?” “哪个八字须?” 顾澹描述就是那个,脸很长,八字须的捕役,武铁匠一听,知道说的是窦应捕。别说,还挺形象。 武铁匠道:“不属实。” “你到底几岁?” 顾澹泡在溪水里,用手搓洗衣服,他那身衣物跟武铁匠身上的衣服一样,穿得都很旧,领子还破了个小洞,为免于洗坏衣服,顾澹慢慢揉。 “二十六。” 顾澹扔下衣服,倏然抬头看他,神色有那么点惊喜。要知道武铁匠很少这么坦诚,顾澹问什么答什么。武铁匠一直都在注视顾澹,看他身上残留的淤青,白皙的肤色使得伤痕触目,看他披散的发垂肩,他头发长得真快,去年秋时初见到他,他还是短发。 “你以前是个郎将。” “是。” “你是不是弃官跑路,所以你原来的上司才派人来找你?” “不算是。” 武铁匠的模样悠闲,想来不是什么杀头罪,情节应该也不严重,否则他哪能这般悠闲。 顾澹洗上衣,没留意脱下放一旁的裤子,裤子飘到桥下,他游过去拿。 “那你……”顾澹伸手抓住裤脚,他声音不由自主压低:“对女人也行吗?还是只对男的……” 如果不是顾澹躲在石桥下,武铁匠真想看他问出这句话时的模样。武铁匠好整以暇,换了条腿支手臂,他看天上的云道:“按你们那儿的说法,这叫隐私,我似乎不必告诉你。” 顾澹被他的话噎住,他从石桥下钻出来,看着武铁匠那副不动如山的帅姿,他忽地往武铁匠身上扬水,武铁匠皱起眉头,一脸凶相,顾澹笑得很欢。 阳光耀目,溪畔茭白长叶翠绿招展,溪面水光潋滟,还有那个光着身子戏水,一脸笑得很灿烂的顾澹,这些一并映入武铁匠的眼瞳,成为他后来记忆的一部分。 顾澹洗好衣服,拧干头发,从溪水里爬出来,和武铁匠一起坐在石桥上,午后的阳光不炙人,刚洗完澡风点凉,暖和阳光照人身上很舒服,顾澹舒展筋骨,将身子向后仰,背贴在平滑的石板上,他眯着眼看天上的云。 他不喜欢这个时空,可他似乎有些喜欢身边这人,什么我只是馋他身子这种借口,大概自己都骗不了。 “如若有天你回到现代,会记得这儿吗?” 溪畔的茭白丛晾着顾澹待干的衣服,午后的风吹动他待干的发丝,武铁匠侧身俯视身边人,他摸了下顾澹的头,发丝从他指缝穿过。 和顾澹相处一年,他的一些话语,武铁匠不仅能听懂,还能运用。 “会吧。” 武铁匠的脸挨得挺近,两人的气息相触,顾澹抬起一只手臂挡住额上阳光,他避开武铁匠的眼睛,去看天上的云,云在变化,像鱼儿又似鸟儿。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憨厚老实武铁匠。 第16章 顾澹从鸡舍里钻出,动作迟缓,他一弯腰呢,腰就疼,虽说有武铁匠帮他推拿,但还没好利索。 今天拾得四颗鸡蛋,顾澹用一个葫瓢装着,如以往那般,他将蛋拿进厨房,放在一只陶罐里储存。 鸡蛋可以在孙钱村或者邻村易物,换点盐糖或者布料,一般都不大舍得吃。 相对于其他村民的生活,武铁匠家算是过得好的了,即使算得上好,在顾澹这个现代人看来,也很是清贫呢。 今天打铁作坊的叮当声时断时续,武铁匠没在作坊里,阿犊一人在忙。师父不在,徒弟难免偷懒,而且近来缺乏矿料,零星打造几样铁器,并不赶工。 顾澹把鸡蛋拿回厨房,很快又从厨房出来,他到寝室里捡自己和武铁匠的脏衣服,找来只木盆装上,拿根洗衣服的木杵,他要去溪边洗衣。 自从武铁匠在山神庙救得顾澹后,到今日已经三日,顾澹在家养伤没干活,现下他和武铁匠的脏衣物再不洗,就要没干净的衣服穿了。 “顾兄,你要上哪去?” 顾澹刚走向院门,就听到身后阿犊紧张的唤声。 “洗衣服。”顾澹都懒得回头看他,这三天每每自己独自走出院门,被阿犊看到都要喊他。 “师父说你一个人别出门,要是再被人抓走可就麻烦啰。” “那行,你把衣服拿去洗。” 顾澹转身,见阿犊站在作坊门口,他立即走过去,把装衣服的木盆往他怀里塞。阿犊这种粗汉哪曾洗过衣服,愁眉苦脸道:“顾兄别说笑,就在井边洗吧。” 井边洗衣服得弯腰提水,武铁匠打铁的衣裳,十盆水都洗不干净。顾澹来到井边,用襻膊系袖,着手提水,他把武铁匠的衣服挑出,只拿自己的衣物泡在木盆里刷洗。 既然武百寿不让他出门洗衣服,那也就只能这样了。 弯着腰搓衣服,顾澹的腰又隐隐作疼,可别落下什么毛病。穿越到这个时空来,过得真是困难模式的生活,要是有个洗衣机就好了。 顾澹拧干一件衬衣,他放下手中活,直起身捶腰,正见武铁匠挑着两筐猪菜回来,都是在山上挖的植物根茎,够那两头猪吃好几天。 武铁匠将担子挑进厨房,很快又出来,他来到井边提水,洗去手脚沾染的泥土。武铁匠刚来到井边,就发现被顾澹扔在一旁的脏衣物,那都是他的衣服,也看出顾澹只洗自己的衣服,他倒是没说什么。 顾澹去晾衣服,把衣服穿绳挂起,绳索两头,一边绑在院中桑树上,一边拴在窗上。顾澹扯平晾晒的衣衫,转头去看井边的武铁匠,见他坐在木盆前搓自己的衣物,那力道不小,都能听到衣服被扯裂的刺啦声,笨拙到令人发指。 武铁匠打铁的衣服都不是什么好衣服,力气大的自然是一扯就坏,顾澹简直看不下去。 “让开。” 顾澹撵开武铁匠,捞过马扎,一屁股坐下,弯身搓衣。 自从山神庙获救后,英娘就再也不曾到武铁匠家来过,屠户倒是亲自来过一次,过来送羊肉和酒酬谢顾澹与武铁匠。武铁匠洗坏的衣服,可别再指望擅于针线活的英娘给他补。 顾澹利索洗完武铁匠的两盆衣物,将衣服晾上,他便什么也不管了,回屋躺着,仔细算来,他还是个伤患。武铁匠做饭,喂猪,还要打扫院落,以致阿犊看到他师父提着一桶猪食往屋后走去,还出来围观,感到很新鲜。 师父对顾兄是真得好,阿犊这么想。 顾澹拉起衣服,倒药水擦腰部的淤青,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就腰部还在伤痛。擦过药水,顾澹躺靠在床歇息,他见黄花鱼在房间里溜达,忙将它唤到床头,伸手逗猫玩。 不知过了多久,武铁匠端着一碗汤面进来,见顾澹躺在床上撸猫,武铁匠道:“我一会得去巡村,你自己一人待家里,留心门户。” 碗箸放在床边,热乎乎的汤面,汤面里头还有颗鸡蛋。顾澹拿箸,端起碗道:“你早点回来。” 武铁匠的身影离开,顾澹望着窗外,见他走出院门,并听到院门落锁的声音。 原来天近黄昏,天边云儿已渐染霞光。 孙钱村每晚巡村的路线,都会经过武铁匠家,有时还来往两趟,巡逻队的领队就是武铁匠。顾澹一人在家,其实挺安全,有巡村的队伍在,石龙寨的人只要渡过桃花溪就会被发现。 武铁匠做的面食向来很好吃,顾澹吃完一碗面,又自己去厨房盛上一碗。他坐在桑树下吃面看月,想着武铁匠此时应该在桃花溪畔。 连续三夜,武铁匠都在巡村,顾澹一人在家觉得无聊,想等巡逻队经过家门口时,他就参与巡村行动,跟着武铁匠。 天黑得很快,顾澹喂好猫,便回屋里头,他检查门窗,并将屋门栓上。 一人的夜晚实在乏味,顾澹待在寝室里,整理他物品箱中的东西,有画稿,有自制的炭笔,有他从现代带来的背包、手机、蓝牙耳机与及一只铜香囊。 顾澹把玩铜香囊,他打开香囊外层,转动半圆的香盂,这时,他感觉指腹蹭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他把香囊拿到油灯前细看,他第一次发现香盂上浅浅錾着字。 一个很不起眼的字,瞅着像是个:森。 “奇怪,原来还有字。”顾澹喃喃自语,不过他也没因为香囊有字就去在意。这只香囊武铁匠似乎很喜欢,很难想象他那样的粗汉,竟会喜欢香囊。 顾澹在房中等待许久,终于听见院外传来人语声和脚步声,顾澹忙去开屋门。他刚打开屋门,就见武铁匠推着院门走了进来,而院外巡村的队伍已离去。 “咦?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以往都要再巡视一遍,武铁匠才会回家睡觉。 “你不是让我早点回家。” 武铁匠拴院门,黑夜里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他话语尾音,明显带着笑意。顾澹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杵在武铁匠跟前。 夜挺黑的,武铁匠像似要看月亮那般往屋檐上扫去,又毫不留痕迹地将视线收回,他唤上顾澹一起回屋。 顾澹绝然想不到,此时宅院里并不只有他和武铁匠两人,一个黑影不知何时蹲在屋檐上,无声无息,仿佛是屋檐上头的一件建筑装饰物。 寝室的油灯昏暗,可怜的那点光线,照不出房间的角落,武铁匠在床边脱衣服,人正好被阴影罩住。待他走出来,他的衣物已脱去,露出雄健的身姿,他问顾澹:“腰伤好些了吗?” “连擦好几天药,好多啦。” 顾澹将武铁匠的身体看遍,气息紊乱,他一向馋他身体。 “那便好。” 武铁匠缓缓靠近,贴着背将手臂环住顾澹的肩,他的呼吸声较沉,嗓音低哑:“我多日未曾碰你。” 今晚月亮是轮弯月,又时不时被云层遮蔽,院中漆黑无比,寝室的油灯也早被熄灭,见不到里头的任何事物,但有声响传出,并不克制。 待四周归于寂静,已是夜半,屋顶上的黑影稍稍动弹,他踩踏屋瓦,发出细小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再细微的声响也会被放大。然而那并不要紧,屋中人应该已经熟睡,即便没有熟睡,多半会以为是风吹石子的声音。 黑影跃下屋檐,翻身落地,他的动作堪称完美,连在院中睡觉的猫都没察觉到他,他只需越过院墙便能来去无踪地离开,但他不像似要离开。他压低身子朝门窗靠近,似乎想寻机进入屋子。 突然有一只手搭上黑影的肩,他惊得汗毛倒立,如同见鬼般跳出老远。 遮月的云散开,暗淡月光下站着一位光着上身,手拎横刀的高大男子。黑影虚晃两招,急于要越墙逃跑,此时他哪还有机会,对方轻描淡绘般化解他的攻势,紧接着刃风拂面,横刀的利刃已抵在黑影的喉咙。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武铁匠的声音很冷,带有杀意。 黑影被迫往后退步,利刃紧随,而黑影的背已经抵墙,退无可退,急道:“武郎将息怒,某只是奉命行事,军令如山,实不敢违抗。” “狗屁军令,让你来听一夜墙角?”武铁匠早猜出来者是何人,一听声果然,他恶狠狠收刃,刀刃划过昭戚的脖颈,但力道拿捏得很准。 昭戚冷汗直流,愣愣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脖子,掌心有血,不过他好歹杀过人上过战场,知道若是被割开喉部血液会喷溅,绝不会只有这么点血。他收起那份慌乱,拿出一位校尉应有的气概,他道:“某实属无意,不知武郎将夜度春宵。” 武铁匠手中的横刀并未收起,那阴鸷神情,那一柄寒光使得昭戚再次觉得脖子一凉,他干脆躬身作揖,说道:“杨使君自从知道武郎将还在人世,欣喜异常,派某过来暗中保护郎将。” 武铁匠一针见血指出:“我还需你来保护?怕不是来暗中监视吧。” 昭戚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杨使君想邀武郎将到衙署叙旧,杨使君还说与郎将相别五年,甚是思念。” 武铁匠“嗤”地一声笑,将横刀收入刀鞘,他那收刀的姿势,娴熟极致,他道:“他请我,我就去?我记得早年与他并无甚交情,素来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 “武郎将说笑,某虽是小辈,也曾听杨使君提起他与武郎将是结义兄弟,当年同在齐王帐下效力,出生入死。郎将与使君本就是同袍,亲如手足。” 昭戚能成为杨使君的心腹,从武艺看未免有些平庸,但此人倒是有几分狡黠,能言善道。 武铁匠面上看不清什么神情,此时月亮又让黑云遮去,黑乎乎一片,彷如凝固的重重乌血。 听到“齐王”两字,武铁匠的手拳起,指骨绷出声响,他在抑制着情绪,若是此刻有灯火,他那副修罗般的模样怕是得将昭戚吓得倒退。 他们置身于这漆黑夜里的一栋简陋宅院,在这般的穷乡僻壤里,往事恍惚如梦,武铁匠抑住翻涌的情绪,他如同一块经过烈火锻造的百炼钢,经由淬火而熄炎而坚毅,牢不可摧。 武铁匠的话语冷静而无情,他道:“我听闻你们杨使君与朝廷不合,夏初就大量增兵合城,防范朝廷征讨,想必大战已经迫在眉目。你回去告诉杨潜,他要我为他卖命,那也得我乐意。” 杨使君,名字就叫杨潜,“使君”是对他官职的敬称。 昭戚并不知道他适才险些点燃武铁匠这块铸铁,听他话语冷漠,忙劝说:“武郎将出身名门,武艺超绝,是当世难求的大将!本应驰骋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为何偏要待在这般穷酸的地方,过着下民的生活?” “不劳费心,想怎么过活是我的事。你可以滚了。” 武铁匠提刀就要回屋里,等会顾澹要是醒来,见身侧无人会找他。 “郎将且慢。”昭戚像似想起什么,忙上前来。 他双手递出,请求着:“遗失龟符,按军法杖三十,有劳武郎将把龟符还我。” “什么龟符,不曾见到。” 武铁匠不予理会,这厮前遭敢来生事,今夜又在屋顶偷听一宿,不砍他半条命已是宽宥。 看武郎将从窗户翻入室内,那身姿矫健如豹,落地丁点声响都无,昭戚自认技不如人,难怪适才他如此挨近,自己都没觉察。 作者有话要说: 昭戚(掀桌):你以为老子愿意听,老子身心都受到了伤害。 第17章 矿料用完,铁匠作坊的炉火熄灭,熟悉的叮当声已经数日没有响起。 武铁匠暂停了打铁的营生,顾澹有点担心坐山吃空,他近来做饭,不大做蒸米饭,一般都是煮米粥。顾澹饭量不大,武铁匠人高壮,吃得多,每每顾澹烙饼时,都会给他多烙两张饼。 新掐的嫩野菜用清水洗净,切碎,加入面粉、盐和水,再把野菜和面粉一起揉,揉成小团,用擀杖擀薄,呈圆型,下锅烙。 顾澹烙好五张饼,熄灭灶火,走出厨房,往院外张望,武铁匠还没回家。 近来有传闻说要打仗了,顾澹听阿犊说,是武忠镇的兵要和朝廷的兵打仗。 孙钱村位于东县,两年前,东县原本属于卢东镇的势力,后来被武忠镇占据,纳入武忠镇的势力内。现在武忠镇要和朝廷开打,东县会受到一定的波及。 一开始顾澹没听懂这个“镇”,那个“镇”的,之后才想明白,这就是历史教科书里讲的“藩镇”。 成朝末年,各地藩镇的节度使拥兵自重,不受中央政府控制。这些节度使互相攻打,也会和朝廷开战。 今日一早,武铁匠就前往村正家去,村里像似有什么事。现在到了饭点,武铁匠也该回来了。 院中的桑树下有案席,夏日常在院中吃饭,顾澹将食物从厨房里拿出来,摆在木案上,他坐在一旁,等跟前那碗热粥凉些。 黄花鱼蹲在门阶下,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并拢,模样乖巧,它面前有一小碗粥,它也在等猫碗中的粥凉了,好下口。 顾澹正在喝粥,听见脚步声,知道是武铁匠回来,他抬眼一睨,正见武铁匠从院门进来。 武铁匠到井边洗了下手,走到顾澹身边来,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张饼吃。 顾澹放下羹勺,用箸夹起一张饼咬了一口,他问武铁匠:“村正找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事,募兵的公文下达到乡里了。”武铁匠三两口吃掉一张饼,他起身往厨房走去,没多久端着一碗粥出来。 武铁匠早就料到战争要发生,现下会募兵不足为奇,武忠镇和朝廷即将开战。 顾澹听到要募兵,把竹箸搁下,有些担忧。 武铁匠喝了两口粥,抬头问:“家里还有粮吗?” 顾澹道:“还有半缸。” “下顿别再煮粥,不缺买粮钱。”武铁匠将温热的粥喝下,很快喝完一碗。 只是简单的食物,但粥熬得很香,野菜饼也烙得不错。 顾澹心思不在粥上,他问:“百寿,会抓壮丁吗?” “不会,那不过是好事的村民谣传。”武铁匠很清楚军中的事,眼下还在募兵阶段,不会到处乱抓男丁。除非征募不到人,才会这么做。 午后,顾澹跟随阿犊到村北郊採野梨,北郊有一棵老梨树,树高八米,树围粗大,需得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合抱,产的梨子又大又甜。 顾澹攀爬梨树,动作还算敏捷,不过跟阿犊、孙三娃那样的猴子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顾澹还在树腰,他们已经爬上高枝。 三人在树上摘梨子,将摘下的梨子往草丛扔,觉得摘得差不多了,顾澹从树上下来,捡梨子装筐。梨子不能充粮食,不过可以佐食,烤一烤还是很好吃的,聊有胜于无。 装满三筐梨子,一人背一筐,死沉,回村路走得都慢,边走边聊。 孙三娃的竹筐插着三根芦苇,迎风招展,手里还有一根,他舞着道:“你们听说了吗?驼沟村有户卖油的人家夜里遭贼,山贼逼问藏钱的地方,家主不说,山贼就把家主像猪一样绑住手脚,扔进茅坑里。” “扔了一晚,山贼走后,他家人去捞他,人居然还活着。” 驼沟村就在石龙寨的山脚下,按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近来石龙寨越发猖獗,怎奈官府不管。 卖油人家被山贼洗劫这事,早就传遍四方,阿犊知道,顾澹也有耳闻。 “你们说那帮贼人,会不会也来咱们孙钱村打劫?咱们村就数卖酒的钱礼家和屠户家有钱,要数最最有钱的,就是阿犊你家了。” 孙三娃板着手指数,他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对有钱怕是有什么误解,孙钱村的村民普遍都穷。 阿犊正在咬梨,吃到一颗坏心的,连忙吐出,用力将梨子抛掉,他唾骂:“那帮狗贼,敢来咱们村就跟他们拼命。” “咱村哪有什么油水,要抢还不如去抢宣丰乡的富家。”顾澹摇摇头,石龙寨若是奔钱去,不会选孙钱村,孙钱村的村民那是真得穷。 “要是万一呢?”孙三娃很怕山贼,毕竟前遭才撞见,还心有余悸。 阿犊豪气道:“怕他们作甚!咱们村有我和师父在,铁定打得他们找不着北!” “阿犊兄别说大话。”孙三娃抖了下竹筐,拉紧松弛的筐绳,“你又不会武功,还是要靠武铁匠。” 全村也就武铁匠和屠户还有点战斗力,说到底其他人都是泥腿子,叫撵杀野兽还行,跟拿刀枪的山贼对打实在不敢想。 阿犊背着沉甸甸的一筐梨子,挥舞拳头,做出矫姿,他大言不惭道:“呵小瞧人,你阿犊兄也有身武艺伴身。” 孙三娃天真,还真信了,缠着阿犊教他几招。 顾澹看阿犊臭屁,笑而不语,其实阿犊虽然没学过武艺,但就他那身打铁的底子,打起架来不会吃亏。 三人走到村口,分道扬镳,阿犊道:“顾兄,师父说我喊你外出就得送你回去,村子你熟,我就不送了。” 顾澹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阿犊揶揄:“顾兄千万小心些,要是再被歹人抓走,师父可又要担心了。” 顾澹从身后竹筐里拿颗梨子,往衣服上擦擦,正欲吃,一听就作势要砸阿犊,阿犊拔腿跑掉。顾澹见阿犊跟上前头的孙三娃,两人乐呵呵笑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澹脸皮素来挺厚,想多半是说他和武铁匠关系好,也不怎么在意。阿犊这种毛刚长齐的愣头青懂什么,他绝对想不到他师父和顾兄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在村子里,顾澹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孙钱村的村民普遍当他外人,顾澹很有自知之明,他在村子外沿行走。现而今,村里的狗已经不大吠他。 背负一筐沉重的梨子,顾澹脚步想快快不起来,当他看到武铁匠家,他已经累得直不起身。他那筐梨子的重量和孙三娃那筐差不多,然而从小干农活的少年负重能力远超顾澹这个成年人。 一筐梨子在院门外被顾澹卸下,顾澹坐在门槛上歇息,武铁匠过来单收拎走竹筐,说他:“摘这么多,吃得完?” 言外之意,你就不能少背点回来。 “我现在就想当只仓鼠,把山货都搬回家,囤起来,吃个半年不出门。”顾澹站起身,扭动酸疼的双臂,往屋里头走。 世道太危险,宅家保平安。 梨子被倒入一只大水桶里,顾澹提水清洗,捡挑。他挑出没有磕伤的好梨,这些梨子可以存放几天,然后他把其余梨子削皮,对切,挖心,打算制作成梨干。 梨干的制作方法还是从孙三娃那儿听来,用烤炉烤干,能存放很久。 武铁匠看顾澹忙活,饶有兴致般,偶尔会过来帮忙提个水,然后听任顾澹使唤,要他拿盆拿砧板拿刀。 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武铁匠却也不厌其烦。 午时,顾澹在厨房里烤梨干,武铁匠在屋前做木工活,给小猫黄花鱼弄一个木窝。黄花鱼恃宠而骄,跳到武铁匠背上,在他肩背爬动。柔软,娇小的小花狸,雄伟、一脸胡须的武夫,却意外营造出一份温暖,恬静的氛围。 猫窝已快完成,武铁匠停下手中活,把猫从肩上拎下,放在地上,大手撸起猫毛。 顾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梨干出来,他从武铁匠身边走过,拿一块烤梨干捂进武铁匠嘴里,凑过笑脸来问他:“好吃嘛?” “不错。”武铁匠嚼两口梨干回味,虽然烤焦了,但品尝过后有水果的清甜。 获得赞誉,顾澹麻溜地将梨干晾在竹筛里,他摊好梨干,很快又进厨房继续忙活。 黄花鱼的窝算得上考究,顾澹给做的设计,属于现代样式的猫窝。为让小猫住得舒适,顾澹还拿来一件破旧衣服,折垫在猫窝底部。 午后,猫窝摆在能避雨的屋檐下,黄花鱼悠闲地躺在里边,头搭在窝沿睡去。桑树下,顾澹卧在躺椅里,昏昏欲睡,他的画板捧在胸前,一只手里还捏着炭笔,鸟儿在树枝叽叽喳喳。 树荫阴凉,清风徐徐,顾澹几乎就要睡着了,不过阿犊在院外的一声喊叫将他惊醒。 院外不只阿犊,还有其他村民,他们手里还都拿着锄头、镰刀,面上无不是一副惊慌着急的神色。 顾澹一激灵忙从躺椅爬起,走至院门,阿犊急道:“顾兄,我师父呢?” “他去潭边钓鱼。”顾澹不明所以,看着这么一群咋咋呼呼的人,他忙问:“出什么事了?” “出人命了!”阿犊叫道,睁圆一双眼睛,瞳眸里流露出惊恐:“药叟进山采药,被人给杀了!” 药叟? 顾澹想起是那位带领武铁匠找到山神庙的采药老叟,他怎么会被人给杀害了?顾澹心中亦是大惊,当即跟着阿犊他们赶往水潭,去找武铁匠。 第18章 药叟被杀死在松林里,位置离他平日采药的小屋不远,离山神庙也不远,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身中数刀,死状凄惨。他死时手中仍捏着把草药,草药篓子被扔在尸体的旁边,像似他刚采完药回来,要返回小屋,突然遭人袭击。 杀人者的袭击迅速,很凶残,药叟连反抗都没有就被杀害。 武铁匠察看药叟的伤口,确认是两把不同的利器造成,行凶者至少有两人,再看被砍的部位,明明已致命,却还多加了几刀,这明显是报复。 武铁匠神色凝重,他伸出手,帮药叟合上眼睛,许久未说话。 这一路过来,从村民议论声里,顾澹大致了解到药叟近来都是结伴上山,就昨儿突然独自一人进山采药,然后就出事了。 药叟原本今早就该下山,他家人见他午时都还没回家,到山上的采药小屋找他,这才在小屋附近发现药叟的尸体。 此时,药叟的老妻早已哭瘫在一旁,有几个妇人安慰着。 有些村民围聚在尸体旁边,有些村民待在附近,他们议论纷纷,有人义愤填膺说一定是山贼干的,山贼就是来报复。 有人小声说药叟就不该独自一人进山,山贼最近太猖狂,药叟老糊涂,把命丢了。 还有人说上次抓到山贼就该放掉,村正不也是个老糊涂,杀猪的和打铁的都自以为有本事,不懂江湖规矩。还说了一通歪理,什么贼有贼的贼路,官有官的官道,官贼各行其道,没你当民的事。 说这话的人是钱更夫,他一点也不因药叟的死亡而感到难过或者惊慌,反而像在幸灾乐祸。 阿犊听得火大,他大声道:“你到底哪边的?说的什么胡话!” 往年别村也有过打伤山贼,又怕得罪,将山贼放了,结果山贼带人下山报复的事。 就是任由欺凌,打不还手,也只会被欺负得更厉害而已。 “就是,当得哪门子的更夫!老是出去喝酒,夜里找他巡村都没个人影。”有位男村民抱怨了起来,显然他夜里也在巡逻队里当值,对钱更夫这个不尽职的更夫很是不满。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数落钱更夫的不是,他是个更夫,本该保护村子,现下村民被害,他还说风凉话。也有人怪是钱更夫的外甥孙吉把山贼引进村,这才害死了药叟,钱更夫吃瘪,溜之大吉。 武铁匠待在尸体旁,模样静默,村民的议论声他像似并未听见,他在思考着什么。 “百寿。”顾澹抓了下武铁匠的手,发生这样的事令他不安。 顾澹和武铁匠一同生活了一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情。 武铁匠看了眼顾澹,未言语,他站起身,对村民说:“去山神庙看看。” 他的声音很沉寂,却让人感到冷意,仿佛是寒冬里兵刃贴碰肌肤,顾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那个被山贼和孙吉欺负的老庙祝,他是如此淳善,在山贼受重伤后还拿药救治他们,难道他也会惨遭不测? 本在说话的村民,顿时安静无声了。 山神庙的大门半掩,老庙祝脸朝下趴在脏乱的院中,身上苍蝇飞舞,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阿犊将老庙祝的尸体翻过身,见到他胸部有个口子,位于心脏附近,他是被人一刀扎死的。 顾澹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他还记得当时他被捆在柴房里,老庙祝拿石片帮他割开绳索,还给他药粉治伤。 在山神庙被解救后,顾澹曾和武铁匠上山给老庙祝送过粮,当时老庙祝还安好无恙,将他们送出院门。 在场的村民都吓懵了,脸色苍白,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双股打颤,瘫软在地。一连见到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村民们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阿犊一顿咒骂,捶打院墙出气。 “你们庙附近找个地方挖坟,好把他掩埋。”武铁匠的神色静穆,他弯身抱起庙祝,将他的尸体放到石条砌的廊道上。 尸体一被移动,苍蝇嗡嗡四散,一些污血也从庙祝身上渗出,沾染到武铁匠的衣服,他并未介意。 庙祝死亡时间比药叟早,他死了应该有两天,尸体僵直,有腐败迹象。在场的村民见到尸体都避开不及,也就阿犊和武铁匠敢接近,并为他敛尸。 一些村民在庙外的松林里挖坟,一些村民伐木,武铁匠有木工手艺,他给庙祝打造一口粗棺木。 众人从庙里搜出庙祝的一些物品,搬至松林坟坑,一并陪葬。 老庙祝并无家人,子然一身。 早年山神庙本是有几个道士,后来老的老死了,年轻的受不了山贼的骚扰,纷纷下山,就老庙祝一人守着这破庙。 埋完庙祝,村民急匆匆离开,这片山林,他们往后是再不敢涉足了。 顾澹摘来几个野果,一束野花,摆在坟前作祭,他在坟前拜了三拜,念念有词。 武铁匠背靠着一棵老松,看坟前作祭的顾澹,偶尔他目光收回,远眺叠翠的群山,他似乎正越过山脊,望向那掩于密林山崖之后的石龙寨。 已是傍晚,山中野兽鸣叫,松风阵阵,没有了主人的山神庙,越发显得死寂,甚至看着阴森恐怖。 顾澹拍去膝盖上的泥土,他跟前是武铁匠用刀刻的一块木质的墓碑,刀力透板,痕迹深刻。 “百寿,我们回去吧。”顾澹轻唤,他看着武铁匠的侧影,晚霞映红他半身,显得那么沉寂。 武铁匠起身,转过脸来,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对顾澹道:“走。” ** 庙祝和药叟被山贼所害,两条人命绝非小事,村正匆匆报官,然而捕役三日后迟迟才到。 夏日炎热,本来药叟的尸体停放在桃花溪畔,想等官吏过来调查,后来实在等不及,只能先掩埋。 捕役过来走个场子,随便问两句话,敷衍了事,在村正家喝过酒,便就走人。 村正送行,委婉表示只要官兵肯进山擒贼,孙钱村和邻近的村落一定出钱犒赏。 身为捕役的头目,窦应捕对村正实说:现在上头催着征兵,谁还有空管这等事。人死了也就死了吧,反正也都七老八十了,活到头。现在不只你们村出盗贼杀人的命案,别处也有呢。 原本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上山抓贼,但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山贼总行吧?村正听他话语明白是彻底不管,只能无奈叹息。 自从发生这么两宗惨事后,孙钱村的村民再不敢单独进山採野货,人人自危,不过对山贼的恐惧并没有持续几天,因为征兵的命令传来了。 药叟被杀的数日后,募兵命令已经变为征兵,要求各家各户,有两个成年男子的,征一人,以此类推,三个征两人,五个征三人。官府显然没招募到多少人,开始采取强硬措施。 家家户户犯愁,百姓厌恶战争。 日子过得实在不太平,对孙钱村的村民而言,一向挺艰难的。 早上,顾澹和孙三娃去村南的莲湖摘莲蓬,顾澹坐上三娃家的小船,孙三娃执船桨,将小船驶进莲湖中。 莲湖很大,一望无边,来摘莲子的村民也不少,很多都是邻村的。 孙三娃说去年就没什么人来摘,莲子都烂在湖里,哪像今年,这么多人来。往年大家到山林里能捡不少山货呢,莲湖的莲子多,不稀罕。 小船搁在水浅的地方,顾澹扎好袖子,挽起裤筒,蹚到水里摘莲蓬,他效率不错,很快摘得一大捧。 孙三娃在湖里像条鱼,哪里莲蓬多,他往哪里钻,他摘来的莲蓬都扔到船上,顾澹摘的也往里头扔,渐渐把小船装满。 两人把船推入水深处,顾澹拿桨,学习划船,他学得还挺快,其实上手也容易。 小船穿行在莲叶和莲蓬间,满载而归。 孙三娃光着上身躺在莲蓬堆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顾澹聊天,他道:“顾兄也要去从军吗?” “我不用,官兵要是挨家来拉人,我就躲起来。” 他是黑户人口,官府没他的户籍。 木浆荡出涟漪,顾澹把船儿往岸边划,他划得慢,空出一只手,将一株半开未开的荷花折下。 “我明年才到从军的年纪。”孙三娃有点庆幸,而且他还挺乐观,认为也许明年就不打仗了呢。 孙三娃拿起一根莲蓬,剥出莲子,边剥边吃,他道:“阿犊得去从军,他到年纪了。” “村正家有钱,可以雇个人,替阿犊去当兵。”孙三娃嚼着莲子,含糊道:“顾兄,你知道那得花多少钱吗?” “不知道。”顾澹来到这个时代,就没见过几个铜板。 小船靠岸,採来的莲蓬对半分,顾澹装得一大筐,背着回家。一支未绽放的荷花用荷叶包着,搁在竹筐里,顾澹带它回家,可以插在房中。 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过些日子就见不到荷花了。 回到家里,顾澹坐在屋阶前剥莲子,刚剥出来的青莲子,去青皮除芯就可以吃,味道清甜。顾澹吃不习惯生莲子,他剥出一大盆来,准备下锅煮,做莲子粥。 今日武铁匠不在家,他去村正家还没回来,顾澹看看天色,把剥好的莲子拿进厨房。时候不早,可一时也不知道武铁匠几时回来,顾澹想等等再做饭。 顾澹把荷花拿到屋里头,插在一个长嘴的粗陶罐里,陶罐里装水。 一同插上的还有荷叶和莲蓬,错落有致,倒也好看。 走出房间,顾澹到院中收拾、打扫,扔垃圾。 忙完这些事,武铁匠还没回来,顾澹站在院门往外张望。他没看到武铁匠的身影,反倒见到五个人急冲冲往武铁匠院子的方向赶来,领头的人顾澹认识,是钱更夫,另四个人看装束是士兵。 身为黑户人口的自觉,顾澹连忙往院里躲。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 铁匠会给他们报仇的。 第19章 顾澹连忙往院里躲,但钱更夫早就发现了他,大喊:“人就在那儿,别让他跑了!” 院门“啪”地一声被顾澹快速关上并落栓,他反应极快,立即奔向后院,想翻墙往屋后的树林里逃。 身后的院门被撞得啪啪作响,撞门声夹杂着士兵的骂声,还有钱更夫的催促声,令顾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轰隆一声,大门硬是被撞开了,四名体格强健的士兵冲进院来,追捕顾澹。 顾澹听得身后巨响,知院门被撞坏,他没回头,用力攀爬上院墙,正欲跃身往院墙外跳,忽觉脚腕被人大力抓住。顾澹双脚用力向后踹,将钳制他脚腕的人狠狠踹开,他连忙跳向墙外,身子滚落地,他起身想跑,突然就被人扑倒在地。 两人扭打在一起,顾澹被对方摁在地上,当兵的手劲比他大,他没占着好处,而且后面追赶的人已经赶至,顾澹务实地放弃挣扎。 “别打我!别打我!我不跑了,你们要做什么?” 顾澹仓皇从地上爬起,抬手去挡挥来的拳头,嘴里讨饶。他吃一堑长一智,知道硬碰硬不行,再说他也不想再一身伤,老疼了。 “做什么?当然是来抓你这个逃户。”钱更夫裂嘴笑着,露出两排大黄牙,笑得还挺得意。 顾澹看到钱更夫,心里恨着,他胡扯:“我不是什么逃户,我是武百寿的亲戚,不信咱们去村正家当面问村正。” 两名士兵拿绳索要捆顾澹,将顾澹双手拉往背后捆绑,此情此景似曾相似,顾澹简直欲哭无泪,也只得老老实实让他们绑。 钱更夫揪住顾澹领子,用手拍拍顾澹的脸,阴险道:“你算是他哪门子的亲戚,武百寿自个都来历不明。我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带人去抓他咧!” 算来,在一年前,顾澹刚穿越来孙钱村,钱更夫就曾想将顾澹充作流窜的盗贼,抓去官府换赏钱。 都这么久了,他原来还有这个念头。 “钱更夫,我和百寿跟你无冤无仇,你别太过分!”顾澹气恼不已,但对于这种没皮没脸的老无赖,他又没辙。 顾澹目光不停地往院门外张望,希望武铁匠快点回来。 “你跟我无冤无仇又怎样,我偏要拿你换酒喝。”钱更夫老早就想将顾澹报官,领几个赏钱花花。当初要不是村正和武铁匠拦着,这妖狐般的人,哪还可能让他白白待在村里。 钱更夫对武铁匠是有些不快的,在武铁匠来到孙钱村前,钱更夫虽然酗酒误事,但村民没别的人指望,在村里他可是有排面的人。武铁匠来了之后,钱更夫就感觉地位下落,前些日还让村民好好奚落了一番。 “别废话,走!” 士兵绑住顾澹双臂,用劲将人推搡。 “你们要把我抓往哪去?”顾澹心中怔忡,不肯走。 士兵挥拳要打他,他躲避开,仍是问,带着请求,双眼含泪。 大概是看他长得文弱,年纪轻,泫然欲泣的有点可怜,人又被绑着,也跑不掉,年长的一位士兵道:“周店军所。” “周店军所在哪?很远吗?”顾澹面上可怜巴巴的,他心里亦是一惊,听地名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听说逃户被抓到的待遇都不好,被关被奴役,不过眼下战事迫切,似乎是要被直接抓去兵营里。 另两名士兵推着顾澹走,喝道:“问那么多作甚,去了就知道!” 钱更夫在后头取笑,说算你运气好,以前抓到逃户要先关起来,饿两天,打三十大板,再发配去城头敲石子,给守城的士兵干苦力,现在前头的都省了。 顾澹在心里咒骂钱更夫穿肠烂肚,不得好死。 在士兵的押解下,顾澹穿过倒塌在地的一扇院门,再往前就要迈出大门,顾澹回头看他与武铁匠的房子,依依不舍。 顾澹忽然蹲下身,放声哭道:“当兵的大兄弟,你们让我等等再走吧,让我跟百寿兄弟话个别。” 钱更夫拿脚踹顾澹背,骂道:“快起来!” 他似乎瞧出顾澹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而且他显然也担心武铁匠等下回来。这个老无赖,肯定是趁着武铁匠不在家,才敢领着士兵过来。 顾澹哭得像模像样,直到士兵扯他领子,将他提起,他才继续走。 怎奈武铁匠仍未回来,钱更夫还特意领着士兵走一条偏僻的出村路,避免路上撞见武铁匠。 顾澹被押着走,路上瞅见一位挖笋的村民,为尽量引起注意,不管士兵和钱更夫怎么催,大声呵斥,顾澹就是不肯快走,说他适才从墙上跳下来,摔得腿疼。 顾澹放慢脚步,希望挖笋的老农看见他。 有村人目睹他被抓走是最好的,武铁匠会来搭救。顾澹此时并不太绝望,他以前就听阿犊说过,那些官吏啊士卒啊,给钱就好说话,武铁匠应该可能也许,还是有几个钱能赎他的吧? 今日,村正家中有几个陈村的客人来访,村正之所以将武铁匠唤去,是因为他们商议的事需要他在场。 如今官府在各乡里征兵,许多青壮要去从军,以后面对石龙寨的侵扰只会更被动。 村正和陈村的人商议一番后,想将两村的男子召集起来训练,让武铁匠多少教他们点本事。 出乎村正的意料,这事武铁匠拒绝了。 武铁匠明说村民最好不要与山贼械斗,一旦双方手中有武器,村民必将非死即伤,平日种田的村民是绝然打不赢杀人越货的强盗。 对抗像石龙寨这样盘踞在当地数年的山贼,最好还是由官兵出面。 然而官兵又不肯出面剿贼,于是武铁匠这些话引得众人不满。 村正也不知道怎么武铁匠突然变得冷漠,不近人情,不过看他冷静饮酒,任由众人非议,村正直觉他应该另有什么打算。 村正抛开武装村民的事不谈,想回头自己再劝说武铁匠,转而跟陈村的人商量在桃花溪畔围木栏事。 对于这个策略,武铁匠很赞同,并建议枯水季时在桃花溪下流截流,让溪水充溢,使山贼想过溪就必须得借助木舟。 另外他还提议,让要进山採山货的村民务必结伴出行,并带面锣,一旦遇到山贼就敲锣,为得不仅是召人撵贼,也是为吓唬。 吓走就行,非不得已,村民不要与山贼正面起冲突。 陈村来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武铁匠,早先已有耳闻他很有胆识,武力高强。此时陈村来的人也纳闷,他教的怎么都是避免正面冲突的法子,一点强势、霸道都没有。 不过实用,对村民而言确实挺受用的。 天近黄昏,武铁匠离开村正家,走在回家的村路。他的脚步很快,想顾澹应该在等他,若非村正唤他,黄昏时,他会与顾澹坐在桑树下吃饭,闲话。 一张木案,两条席子,双人对坐。如果菜色丰富,又有酒,两人会对饮,喝至月亮出来,满天星辰,携手同眠。 武铁匠远远看见自家的院门,就觉不对劲,大门倒下一扇,另一扇被撞歪了。武铁匠忙进院喊顾澹名字,没有回应,他四处查找都没有顾澹的影子。 在看见被撞坏的大门时,武铁匠就有一股不详之感,接着发现顾澹失踪,只是坐实了这份预感。 武铁匠低头察看地上的脚印,地上脚印凌乱,似乎有不少人进来过这院子。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武铁匠点上油灯,在院门前低头查视,就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脚印下,他认出地面有字,用树枝写的字,有些字已经脚印踩得模糊,但勉强能辨认,那是六个字:我在周店军所。 写得很仓促潦草,写字的人,显然是在很紧迫的情况下写的。 全村识字的人屈指可数,而这种简化的字,只有顾澹会写。 武铁匠仿佛看见顾澹被人押着走,走至院门前,他蹲身在门口不肯走,趁机在地上写字,留下信息。 周店军所,武铁匠知道,那是本乡的一处驻军地,平日有二三十名士兵在那儿驻扎,头子姓罗,人称罗长上,此人贪财好利。 顾澹既然被带往周店军所,带走他的人自然与石龙寨无关,跟近来的征兵极可能也无关。 顾澹是黑户,征兵征不到他,多半是被人报官缉拿。 知道顾澹还是黑户身份的人可没几个,而会做出这种事的村民更少,这人必是与他或顾澹有嫌隙。 黑暗中的屋院,空空荡荡,没有灯火,没有温热食物,武铁匠仿佛回到他独自居住的时光里,那时他身边还没有顾澹。 武铁匠进厨房,他看到灶台上顾澹剥好的一大盆莲子,能想象到顾澹原本是要用莲子做粥,但因自己还没归家,迟迟未作饭,在等他。 顾澹被抓走的时候,连晚饭都还没吃上。 武铁匠擎灯回到寝室,他看见两张床中间的木柜上摆着一瓶插花,莲蓬、荷叶,错落点缀,清雅别致。顾澹喜欢花花草草,时常摘些回来,装点寝室,有时还像个傻子那样,摘花藤盘成花冠,戴在头上。 武铁匠的手指碰触嫩红的荷花瓣,花瓣坠落,掉在他手心,武铁匠握住花瓣,没多久,他收起思绪,手掌松开,花瓣落地。 武铁匠抬脚将自己的木床踢开,他蹲身掀墙砖,从砖洞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木盒,木盒有巴掌大,通体髹漆,纹饰精美。 武铁匠打开盒盖,顿时金灿灿映目,这是满满当当一盒的小金饼,每块金饼比栗子略大,厚实。武铁匠取出一枚金饼,把木盒放回砖洞,填上墙砖,将床复位。 武铁匠不慌不忙出寝室,出屋,把屋门落锁,他没有搭理倒塌的院门,径自前往村正家。 第20章 村正在家里吃饭,见到武铁匠过来,有点意外,唤他一起入座就餐。武铁匠落座,对村正道:“顾澹像似被士卒带走,要烦请村正陪我去周店走一趟。” 村正惊诧,问武铁匠是几时的事,你怎么知道他被士卒抓走?不久前武铁匠才从村正家中离开,随后又返回来,他家竟就出事了。 武铁匠讲述他回家发现顾澹不见了,院门被破坏与及地上的字等事,简略跟村正讲述,并说:“既是被人押走,村里应该有人看见。” 阿犊外出给祖父打酒,匆匆回来,一听到武铁匠说顾澹又被人抓走了,他皱着眉头道:“我刚从酒家出来,遇到钱镰,他跟我说,他看到顾兄被士兵押着走,我还不大信!” 阿犊把酒搁木案,一屁股坐在席上,叹道:“原来是真不作假,顾兄可真是倒霉呀。” 武铁匠问阿犊,钱镰是几时看见,在哪个地方看到。 “我去他家把他唤来!”阿犊起身,急冲冲走了。 钱镰家就在村正家隔壁,钱镰很快就被唤来,他一过来看到武铁匠也在,很是紧张。 武铁匠问他:“你在哪里看见,几时的事?” 钱镰说就刚刚,他到村子东郊挖笋,正准备回家,抬头就看到顾澹被好几个当兵的押着走,随同的还有一个人,是咱村里的人。 阿犊一听还有村里人参与,恼道:“是哪个人?” 钱镰本来是不想说,钱更夫和他沾亲带故,不过武铁匠他也不想得罪,他道:“咱村打更的。” 阿犊当即就想去钱更夫家算账,被村正拦下。钱镰说归说,但他怕事,不想作证,等于没凭没据。 武铁匠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钱镰的话只是让他核实顾澹确实被士兵抓走,顾澹写的周店军所无误。 “周店平日驻着不少兵,更夫偶尔会上那里吃酒,想必是和那帮士兵一起将顾后生抓走。”村正对本乡的事情无所不知,而钱更夫的为人他也是清楚的。 一般更夫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身上沾染江湖气,结识的人复杂,门路也较广。 周店本是一处邸店,开在通往郡城的道上,接待南来北往的客,长久以来就成为地名。在周店附近有一处军所,因此被称作周店军所。 武铁匠起身,说道:“军所的头子是罗长上,往年来过咱们村,与那人打交道倒不难。” 罗长上贪财出了名,有钱好说话。 村正看他意思,是要连夜赶去周店,劝道:“不妥当,明早再去。”村正对于顾澹不上心,再说等他们走到那里,已经夜深,士兵早闭门入睡。 “师父,周店那边有巡卒,咱们夜里过去会被当成盗贼给抓起来。”阿犊毕竟是村正的孙子,附近的情况他还是知道的。 他们当然不是盗贼,不过解释起来也麻烦,要耽误时间,不如白日再去。 武铁匠又怎会不清楚,是他太过急切,连夜赶往周店无济于事。 武铁匠与村正约好明早出发,当即就离开了村正家,村正要留他吃饭也没将人留住。 回到家中,武铁匠下厨煮莲子粥,他并不爱吃莲子粥,顾澹却是喜欢的。顾澹曾边吃边说要是有白糖就更完美,你们这里从不见有白糖,该不是没有吧? 白糖自然是有的,武铁匠以前也吃过,但普通百姓确实没怎么见过,当地人连饴糖都很难尝到。 武铁匠吃完一份自己煮的莲子粥,回屋睡觉,昏暗油灯下,顾澹的床空空荡荡。武铁匠坐在顾澹床上,粗粝的手掌摸了摸席子、枕头,夜幕已经降临,不知此时的顾澹怎样。 夜半,武铁匠听到屋外有细小响声,他不动声色出屋门,往院墙上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影,武铁匠算着他早该来了,也不意外,喝道:“还不下来!” 昭戚很自觉,乖乖翻身落地,单膝曲在武铁匠跟前,说道:“属下刚刚才过来,见院门紧闭,不得已翻墙。奉命行事,将军莫要怪罪。” 他真是苦,刚翻墙进院,还没有啥行动呢,就被察觉。 武铁匠听到对方的自称,还有对他的称呼都做了改变,嗤道:“这么快就忙着给我升官,我同意了吗?” 昭戚讪讪一笑,从兜里取出一样物品,双手奉上,忙道:“杨使君有东西要属下亲手交给将军。” “属下前番回去覆命,杨使君说当年与将军似有误会,使得将军心生怨怼。使君亲笔信一封,跟将军叙旧情解旧怨,连并任命书和一枚将军印,让属下带来给将军。” 他手举着木函,举得发酸,抬头去看武铁匠,武铁匠这才将木函拿走,握在手上。 院中唯有月光,没有其他照明,武铁匠显然也不急于看,他对态度恭敬的昭戚道:“派来郡中招兵的部将是何人?你认不认识?” “是房忠,属下与他相识。”昭戚起身,跟上前来,他问:“不知将军怎么突然提起此人?” 武铁匠没理会他的话,只道:“我听说他进驻在城东大营?” “回禀将军,他人是在城东大营。”昭戚很不解武铁匠怎么突然会对招兵的房忠感兴趣,他试图想问:“将军为何……” “城东大营此时有多少兵力?”武铁匠打断昭戚的话,他只谈他感兴趣的。 “五千。”昭戚一脸懵,实在不知道武铁匠想干么,但还是如实回答。 “够了。” 武铁匠不能说老早就在打城东大营的主意,只能说它凑巧应时的出现在他眼前。 用不上五千士兵,三百老兵绰绰有余。 “昭戚,我要你去跟房忠借三百名老兵。” “将军这是要做何用途?” “做你们该做而没做的事,进山剿贼。” 武铁匠朝昭戚掷出一样物品,昭戚连忙接住,他举起借月光一看,是他的龟符,喜不自胜。 昭戚把龟符揣入怀中,连声道:“多谢将军,属下这就前去!” 别说三百名士兵,就是五千的官兵,只要武铁匠肯为杨使君效力,只要他开口,杨使君都会给。 昭戚本来还发愁如果实在招不来武铁匠,得使一些手段,譬如让房忠派兵围攻武铁匠的宅院,武铁匠即使能以一敌十,几百的兵还怕打不赢他。 逮住后,再绑住关进囚车,押运至衙署,到时杨使君亲自给武铁匠松绑,昭戚再陪个罪,皆大欢喜。 当然,如果武铁匠始终不肯,并且杀出重围,直接跑了,昭戚得提着脑袋,回去杨使君那儿治罪。 强迫武铁匠只会得不偿失,用旧日交情说服,给予更高的官职,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杨使君显然就是这么认为,所以他亲笔写了封信,还给武铁匠将军的职位和官印。 “站住!”武铁匠将人喝住,他道:“没让你走。” 昭戚回头一看武铁匠月下抱胸,桀骜的样子,嗅到危险气息,他揖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你且留下陪我。” 武铁匠的嗓音一向沉厚,充满阳刚之气,此时自行脑补很多内容的昭戚心很慌。他毕竟很年轻,是杨使君麾下最年轻的校尉,而且他自认长得英俊不凡。 昭戚小心翼翼问:“陪将军做什么?” 他似乎才意识到,武铁匠和他说话的声音洪亮,不似上次那一夜两人在院中,对方可是压低着声音。 之前和他同住的那个清秀男子,难道今晚不在? 昭戚是否菊花一紧不得而知,总之武铁匠并没让他瞎紧张多久,给了他一个买酒的命令,便就自行回屋里头。 昭戚几乎砸坏酒家的店门板,才将骂骂咧咧的酒家挖起身卖酒。 昭戚买来两坛酒,提酒回到武铁匠屋院,武铁匠的屋中点起灯火,昭戚进来,武铁匠似乎刚看完书信,书信搁在案旁。 书信被取出,木函里的任命书和官印,显然是碰也没碰,还保持着原样。 木案上已经摆上两只碗,昭戚倒酒,他陪武铁匠饮酒,昭戚问:“怎不见和将军同住的男子?” 武铁匠将一碗酒饮尽,空碗一撂,他扬起头,寒光一扫,昭戚知趣闭嘴,狗腿倒酒。 昭戚心里苦。 武铁匠心情似乎不大好,自顾饮酒,一坛酒没多久就喝完了,昭戚暗赞海量。武铁匠抬眼看昭戚,他有些许醉意,眸瞳又亮又冷,昭戚被看得心里发毛。 不想武铁匠只是让昭戚说说,武忠镇和朝廷在合城对峙的事,昭戚如释重负,侃侃而谈。 昭戚因成功“招募”武铁匠心里特别高兴,他奉承道:“将军这么些年隐居民间,哪方势力也不投奔,眼下归顺武忠镇,定是不忘与杨使君昔日结义的情意,将军真是思旧之人。” 武铁匠只是喝酒,明显没在听,他忽道:“魏天师现今还在你们杨使君的军中吗?” 昭戚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么个人,他执着酒碗,点头道:“还在,还在。” “魏天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擅于谶纬之学,在老使君还在世时,就被奉为座上宾。将军与魏天师是旧相识吗?” 武铁匠若有所思,并未回答昭戚的话,昭戚还想等他再说点什么,是要找魏天师做点什么时,就听武铁匠说:“另有件小事,要你去办。” 昭戚应道:“将军尽管吩咐。” 天刚蒙蒙亮时,屋中只剩武铁一人,昭戚早已离开。 武铁匠走出院门,他昨日和村正相约一早去周店军所,他在村路上蝺蝺独行,村中几只晨鸡开始啼叫,天边尙未绽出一缕晨曦。 第21章 武铁匠来到村正家门口,村正和阿犊已经起来,阿犊正在开院门。 阿犊见有个高大身影前来,觉得像师父,凑近一看还真是,他高兴道:“师父起得大早,我和祖父正要去找你。” “走吧。”武铁匠声音平静,背着一只手。 “武郎君带了多少钱?”村正问得是一件要紧事,他也并不清楚武铁匠身上有多少钱,但他做打铁营生,终归是有一些吧。 武铁匠道:“不少,足够赎他。” 一块小金饼,足够赎顾澹两回了。 平头百姓家并没有金子,很稀罕,除非曾经因战功获得奖赏,否则周店军所的罗长上可能也不曾见过金饼。 三人结伴,匆匆出村,阿犊在道上喃喃自语:“顾兄昨晚肯定没睡好。不知道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阿犊为顾兄担心,想着顾兄着实太倒霉。 顾澹落到一群粗鲁的武夫手里,一整个夜晚,他必然是担惊受怕。武铁匠可不想再看到顾澹身上有伤,跟上回一样。 村正的腿脚不行,为赶路,阿犊背着走了一段,武铁匠背着走了一段,尚未到午时,他们已抵达周店军所。 军所这种地方,平民自然不得靠近,村正过去跟守门的士卒禀明身份,自称是罗长上故交,特来拜访。 看门的士卒这才放村正进去,把阿犊和武铁匠拦在外头。阿犊要和他们争辩,却看到他师父掏出两串铜钱,把两名士卒给打发了。 两名士卒收得钱,当即放他们进去。 阿犊觉得不可思议,师父这钱给得也太大方了。那两个看门的长得像瘦猴,还不够他师父两拳打呢,不过想想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能生事。 三人进入军所,村正与武铁匠在士兵的带领下,前去拜见罗长上,阿犊被留在外头。 阿犊坐在门阶上等待,他四处张望,试着在军所寻找顾澹的身影,别说,还真让他给寻着了。虽然看第一眼时,他还不大敢认。 顾澹没出过孙钱村,只听说过周店地名,但不知道周店在哪,他被士兵押着走,他一路越走越心慌。顾澹试图记路,但这帮人带他走了很长一段荒路,极不易辨认,而且很快天就黑了。 顾澹意识到即使他日后逃跑成功,他也会迷路,找不到回武铁匠的家。 武铁匠最好尽快看到他留在院子里的信息,就怕天黑看不见,经过一夜风吹,等到第二天一早,写在沙土上的字迹就消失无踪了。 顾澹想,村郊那个挖笋的老农,他显然瞧见自己被钱更夫带人押走,他应该会回村传话吧。 武铁匠即使没看到他留在院子里的字,只要有老农传话,会知道他是被士兵带走的,而且还是钱更夫从中使坏。 总之,武铁匠越快来救他越好,天知道被这些士兵抓走,日后会有多凄惨。 顾澹被这帮人连夜押到一栋大院子前,院门外还有两名士兵看守,想必这里就是他们说的周店军所了。 抵达军所,钱更夫从士兵手中得到一袋钱,可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简直没天理。 钱更夫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邀上两个相熟的士兵去喝酒,他笑得一张老脸皱如花。 “你就这么把我卖了,就不怕武铁匠找你算账?”顾澹心里有疑惑,只要钱更夫还住在村里,他是避不开武百寿的,何以竟敢这么做。 钱更夫讥笑:“我不回村子,他上哪里找我?他本事再大,有种去寨里头寻。” 顾澹听明白了,他这是要投奔山贼,也难怪他外甥孙吉会勾结石龙寨的人,说不定很早以前他们两人和石龙寨就暗通款曲了。 当即,顾澹想到被山贼杀害的药叟和庙祝,他怒道:“老混账!是不是你出卖药叟和庙祝?” 钱更夫笑得意味深长,特意把手中的钱袋掷起又接住,钱声哗哗响,他得意洋洋离去。 顾澹气愤不已,想骂又没几个词,想打,他自己还被捆着呢,只能干瞪眼看钱更夫扬长而去。 “快进去!” 有士兵推搡顾澹,推得顾澹趔趄,险些绊倒。 “别推我,我自己走。”顾澹迈开步子进入军所,一边走一边看。眼前偌大的空间,黑夜里只见似有无数房间,四周灯火阑珊。 顾澹还是被推着走,押他的士兵相当粗鲁,甚至嫌他走得慢,直接把他人提起,扔进一间臭味熏人的窄小房间里。 顾澹打量房间,见四壁空荡,墙上只有一扇很小的窗,靠墙一张大通铺,席被都很脏,他道:“当兵的大兄弟,把我绳索解了吧。在这里我又逃不脱,再这么绑下去我手臂要废掉,还怎么帮诸位干活。” 那士兵看他不仅不害怕,还挺上道,真得过来给顾澹松绑。说到底是看顾澹长得白净,又顺从,没什么威胁。 双臂被绳索勒出好几条绑痕,又疼又麻,顾澹轻轻甩动,缓解不适,当他抬头还想跟士兵问点什么,士兵已经在锁门。 “能不能给点吃的喝的?我还没有吃饭。”可怜顾澹今晚走上许多路,脚都磨起泡,人又饥又渴。 士兵不再理会他,把人一锁就走了。 如果当初顾澹刚穿越时,没有武铁匠捡他,被钱更夫以逃户,盗寇的名义交给官兵,想必也是类似今天的遭遇。 顾澹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托着腮帮子想他近来是倒了血霉,才刚出石龙寨山贼的龙潭,又入兵痞的虎穴。 这帮士兵抓他来,肯定不是用来折磨,多半是让他干苦力活,杂务,像个奴隶那样。 顾澹此时心里不再慌乱,只是很想家,想他和武铁匠的那个家。 干净舒适的床被,热乎乎的饭菜,还有熟悉亲近的人。 要是没被这帮人抓走,他本该吃着自己爱吃的莲子粥,在桑树下和武铁匠闲聊,顺便撸会猫,然后到月上树梢时,他和武铁匠回屋入睡。 明明是那么日常的情景,在此时此刻下回想起来,别具美好的意味。 房间外不时有人经过,也能听到有人在外头说话的声音,顾澹想,不知道他的室友是怎样的人?睡在这种地方,多半也是被抓来的逃户或者服劳役的犯人吧。 夜深,顾澹终于听到房门开锁的声响,他警惕着看向木门。木门启开,进来两个衣衫褴褛,头发剃短的男子,这两人看到顾澹竟然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们麻木地找到各自的床位,躺下就要睡。 顾澹看见其中一位面相较和善,他试着跟那人攀谈:“大兄弟,我是刚来的,哪里有水喝?我好渴。” “你忍着,明日就有水喝。”那人没有表情,说话也不带情绪,整个麻木不仁。 顾澹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回到适才坐的角落,缩在那里睡去。 窄小房间里,那两人头并脚睡,竟一夜无话。 天还没亮,顾澹就被一群凶恶的士兵叫醒,和两个同宿人被赶去伙房干活。 在伙房,顾澹终于喝上水了,他连喝了两瓢,并且分到一碗跟水一样稀的菜羹,外加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粗饼。 顾澹实在没吃过那么难吃的饼,胡乱咬下两口,再难下咽,他把那碗菜羹喝完,肚子还在咕咕叫。 百寿,你快些来救我,我最多挨两天,第三天可就饿成人干了。 卷高着袖子,弯腰搓着一大桶萝卜,顾澹在心中想着。 期望武铁匠来救,顾澹也认真考虑逃的问题,他走到哪打量到哪,他发现院墙很高,院门有守卫,院中有只狗子,应该会有个狗洞。 如果狗洞还算宽敞,他不防试试。 不过瞅瞅身边那两个一起干活的瘦长同伴,顾澹觉得狗洞不可行,要不他们早跑了,他恐怕得另谋出路。 顾澹刚洗完萝卜,就被人吆喝去挑水,粗实的扁担挑起两只沉重的大水桶,压在肩上,能压弯人的腰。顾澹没干过这样的重活,在家基本是武铁匠挑水,重活也都是他分担。 顾澹饿着肚子,挑着两桶沉甸的水,他稍稍走慢就有监工的士兵粗暴撵赶,心中叫苦不迭。 终于把三个大水缸装满水,顾澹累得坐在地上,汗流浃背,喘着大气。还没歇息多久,又有士兵喊顾澹去剁草料,喂马。 从没做过喂马的活,顾澹看旁边有人在剁草料,他拿把秸秆,放在铡刀上,学着剁。剁碎的秸秆沾着顾澹的头发,衣服上,他头发蓬乱,都没打理,干了大半天活,衣服也很脏,手脸也脏。 顾澹在马厩前剁草料,他又累又乏走了神,险些把手指给剁着,慌得他顿时清醒十分,忙拿起手看视。 监工的士兵催促他快些干活,不许偷懒,此人腰间别有鞭子,顾澹很识趣,低头劳作。 当听到有人喊:“顾兄”,顾澹还以为自己幻听,听到第二声他才抬起头来,见到朝他奔来的阿犊。顾澹扔掉手里的草料,腾地站起,惊喜大叫:“阿犊,你师父呢?!” 看到阿犊,顾澹第一想到的就是武铁匠。 监工的士兵当即一鞭子抽来,抽在顾澹的左手臂上,顾澹疼得跳脚,本能的往一旁退缩。 那士兵骂骂咧咧,举鞭朝着顾澹又要抽去,阿犊连忙去抢士兵的鞭子,两人你争我抢,士兵怒极,拿鞭子的手杆猛敲阿犊的脸。顾澹不能光看着阿犊挨揍,他抢走士兵的鞭子,阿犊与那士兵打做一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士兵当即围聚过去,他们人多势众,执住顾澹和阿犊要打要杀的。 村正和武铁匠及时赶到,而罗长上听到动静也出来了,罗长上瞅眼被士兵执住的两人,对士兵喝道:“把人放了!” 士兵疑惑不解,但还是遵从命令将阿犊和顾澹放开。 顾澹见到武铁匠,捂着手臂,忙朝他赶去,笑得像个傻子,喜道:“百寿,你是不是看到我给你留的字,就找过来啦?” 他并不知道他的模样有多惨,蓬头垢面,衣衫污浊,衣服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碎秸秆。 武铁匠将顾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虽然挺脏的,幸好还能跑会跳,看着没受到什么伤害。武铁匠看得急,一时没留意顾澹捂着手臂,是因为手臂被鞭子抽伤,疼痛。 顾澹已经走到武铁匠跟前,武铁匠摘走顾澹发丝上挂着的两根碎秸秆,用拇指蹭他脸颊上的脏污。顾澹的脸当即有些赧,好在他脸脏,瞧不出来。 当众的举止,武铁匠的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 武铁匠揽下顾澹的肩,道:“回去再说。” 村正着急催促快走快走,他怕这帮子兵痞为难阿犊和顾澹。 四人离开周店军所,直到军所再看不到,才放慢脚步,闲谈起来。 村正走得气喘吁吁,却还拿竹杖要打阿犊,责备他:“如何跟人打起来?”如果不是武铁匠给的赎金足够丰厚,今日带走顾澹,恐怕阿犊就得留下。 “那人拿鞭子抽顾兄,我看不过就抢他鞭子。他还拿鞭子把我敲得流鼻血,我当然打他!” 阿犊说得理直气壮,于是他挨着祖父一杖,好在也不怎么疼。 “我瞧瞧。” 武铁匠让顾澹将捂住手臂的手拿开,顾澹慢慢移开,他手臂上有一条血痕,被抽得皮开肉绽。 顾澹其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只是觉得疼,此时看到伤势,自己也惊诧,他吃吃道:“还好你来赎我,再迟些我岂不是要被人打死?” “莫要胡说。”武铁匠帮顾澹将袖子扎起,以免磨蹭到伤口,使伤势更严重。 回去路上,阿犊搀扶村正走在后头,顾澹和武铁匠走在前头。归村路迢迢,渐渐顾澹落下脚步,跟阿犊走到一起,他是越走越慢。 武铁匠问顾澹是不是伤到脚,顾澹以手做梳,整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无奈道:“好饿,我从昨夜起就没吃上饭。” “先且忍耐片刻,回去做汤饼给你吃。” 武铁匠那语气像似在哄着,阿犊从没听过师父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阿犊道:“师父,我也饿了。” 没理会徒弟,武铁匠问顾澹被士兵带走的事,本来没力气走路的顾澹,气得顿时来精神,他忿忿不平讲述他的经历,并骂道:“老混蛋!就为几个酒钱把我卖给士兵。” “百寿,钱更夫像似和石龙寨也有勾结。”顾澹想起昨夜钱更夫的那些话,相当可疑,顾澹把他说的话都陈述了一遍。 阿犊听后说,孙吉那帮亲戚都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早该将他们逐出村。 村正一声叹息,没说什么。 石龙寨盘踞在当地多年,与当地的各方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何况石龙寨上的不少山贼,本也曾是当地的村民。这些山贼在山下有亲戚,得到山寨好处,又不安分的村民,自然会勾结石龙寨。 一行人回到村口,村正邀武铁匠和顾澹上他家吃饭,武铁匠婉拒,带着顾澹前往他们位于村东郊的家。 这漫长一路走下来,耗费不少体力,再兼之饥饿,顾澹走得双脚发虚,只得坐在路边的树下歇息。 武铁匠将顾澹拉起,单手环住他的背,架着他行走。 离家门也不过几步之遥,那堵熟悉的院墙已出现在前方。 武铁匠搀着顾澹迈过院门的门槛,顾澹看见倒在地上的一扇木门,心疼起来:“一定要叫钱更夫把修门的钱赔给我们。” “对了,百寿你拿多少钱赎我?” 武铁匠诓他:“两千钱。” 一块金饼何止两千钱,为赎回顾澹花费不菲。 在这个时代穷惯了的顾澹惊道:“要那么多!我们还有钱买粮吗?” 武铁匠突然把顾澹搂住,笑声低哑:“还有些钱,够买粮。” 他的笑声听起来特别悦耳,因为不常听见他笑,顾澹忙去看他的脸。 顾澹仰起头去看,四目交集,武铁匠笑意逐渐敛起,瞳眸深不见底,他缓缓压下头,顾澹屏住呼吸,自然而然将脸往上凑,两人的唇贴在一起。 顾澹一时没去想这是在青天白日下,有一扇院门还倒在地上,无遮无拦的,当他意识到时,亲也都亲了。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双唇分离,顾澹轻轻推开武铁匠的脸,一时不想与他对视。顾澹的心嗵嗵直跳,跳得那么快,想让它慢些,它却像似有了自己的意识。 顾澹感到不妙,他可能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仅是有点喜欢而已。 在家饿半天的黄花鱼从屋子里钻出来,绕着两个主人的长腿喵喵叫唤。 顾澹蹲在一旁逗猫,背对武铁匠,武铁匠进厨房拿条襻膊扎袖子,准备做饭。武铁匠从厨房探出身看顾澹,见他还在和猫玩戏,武铁匠转过身回屋,在灶头忙活起来。 武铁匠做的汤饼特别好吃,加了鸡蛋和香菇沫,很香,饥饿的顾澹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得肚皮鼓鼓。 吃饱喝足,顾澹坐在床边,伸出他被士兵用鞭子打伤的左臂,武铁匠为他清理伤口,上药。 顾澹自认为自己皮糙肉厚,不怎么怕疼,但还是疼得额上冒冷汗,好在武铁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顾澹也就挨了一会儿疼。 伤臂包扎得仔细,上药后痛感减轻,顾澹让武铁匠做了一个吊带,将伤臂吊在脖子上,这样活动起来自如多了。 顾澹浑身脏兮兮,洗头搓澡,武铁匠站在一旁看他,时而过去搭下手,两人在一盏灯下相伴。 单手拉起裤子,单手没法系裤带,武铁匠手臂环过来,帮顾澹系上,他温暖的身体挨着顾澹的背。顾澹仰起头去看他,见到武铁匠眼里的温意,武铁匠收臂将他搂住。 两人拥抱着卧向床的倒影,在灯下被拉长,映在墙上。 ** 阿犊一颗脑袋从院门外探入,顾澹正好从菜园出来,瞧见他,说:“你师父不在家,刚被村民喊去溪畔。” 孙钱村和陈村要在桃花溪畔围木栏,防御山贼。 看院门破损,只剩一扇门,阿犊又去瞅靠在墙角的一块破门板,他道:“还没把门修好。” 阿犊在院中乘凉,树荫下摆着木案和竹席,木案上还有半碗茶与一盘桃干,显然他师父刚还在这里坐着。 阿犊从陶盘上抓桃干吃,他抓去一大把,听顾澹说:“等钱更夫赔钱了,好修。” “他全家连夜偷偷搬走,在酒家还欠下一笔酒债呢,上那儿要去。”阿犊“咔吧咔吧”吃桃干,他吃得很快,吃完手中那把,又去抓盘里的。 顾澹给阿犊倒上一碗茶,费解道:“他在村里当更夫好歹能领钱,犯得着全家落草为寇吗?” 以往顾澹煮的茶,阿犊喝不习惯,今日他走得一身汗,再兼之吃下不少桃干越发口干,不再嫌弃,阿犊捧起茶碗咕噜咕噜猛喝。 一大碗茶灌腹,阿犊歇口气才道:“那是顾兄不知道当贼的好处。” 在正经世道里,当贼都不会有好下场,但在乱糟糟的世道里,当贼能发家致富,日子过得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滋润多了。 阿犊把陶盘里最后一块桃干吃掉,喝下第二碗茶,他站起身摸摸肚皮,惬意道:“顾兄,我去找师父啦。” 茶釜里的茶水被他饮完,陶盘上的桃干被他吃尽。 顾澹挥挥手,送走阿犊,他回屋拿工具,准备山上挖笋。挖笋的地方在村子附近,顾澹跟孙三娃父子约好同去,不是独自一人。 最近武铁匠没矿料打铁,家里断了收入,何况为赎自己还花去两千钱,顾澹认为武铁匠肯定是抓襟见肘,所以他积极跟随村民採山货。 太阳老大,头戴竹帽,扛着锄头,挑簸箕的顾澹,踏出残破的院门那刻,心里油然而生一份贫贱夫夫之感。 村子东郊的那一片葱绿的竹林,顾澹再熟悉不过,他时常前往,往时僻静,今日则有些热闹,正是挖夏笋的时节。 顾澹以前也曾来这里挖过笋,但他缺乏经验,挖的笋往往太老。也就武铁匠不嫌弃,顾澹煮什么他吃什么,按阿犊说法,笋硬得像在啃竹席。 孙三娃父子挑笋,挖笋,顾澹在一旁学。 孙岩见顾澹为人随和,特意停下教他识别什么样的竹笋正当食用,什么样的竹笋弃而不挖。 经验之谈,道破就懂。 顾澹挥锄刨笋,将一头新挖出的竹笋剥去外面那层硬笋壳,露出嫩黄笋肉,他以为孙三娃父子还在身旁,他道:“三娃,这边有好几头新笋。” 没听到孙三娃回应,反而是一个女声传来:“顾兄弟,岩叔和三娃往前头去了。” 顾澹抬头一看,是英娘。 英娘的装束和顾澹差不多,竹帽、锄头、簸箕,不同在于英娘的簸箕里已经装满竹笋。 顾澹好些时日没见着她,在竹林里遇着她有些意外,他打声招呼:“英娘也来挖笋。” 英娘点头,她去看顾澹簸箕里的竹笋,见里边还只有三头,她不假思索,当即拿出自己挖的两头大笋,往顾澹那儿放。 顾澹拦住说:“不用不用。” 他一个大老爷们,怎好意思让一个姑娘家帮忙。顾澹把那两头竹笋还给英娘,跟她道谢,往时可没少吃她家的东西。 “奴家听闻顾兄弟手臂遭大兵打伤,今日可好些?” 他穿着长袖衣服,看不清他手臂的伤,不过英娘听说他被军所的士兵用鞭子抽打,一定很疼。 顾澹挽起袖子给英娘看,他道:“不要紧,是皮肉伤。” 英娘看他手臂缠着布条,有药味,看不见伤情,不过从受伤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也许差不多要好了。 想他上次才遭人又踢又打,幸好没在脸上留下伤痕,她喟然:“顾兄弟,是奴家连累你啊。” 后来英娘或多多少听闻顾澹当时是为救她,才和她一起被山贼抓走,再说恐怕也是因为上次的事牵连,顾澹才会被钱更夫卖往军所。毕竟,孙吉是钱更夫的外甥,而且到现在人还趴在床养伤。 顾兄被卖往军所,还挨人鞭打,想想都觉得苦。 “不不,真不是,英娘可别这么想。”顾澹直摆手,英娘真没亏欠他什么。 此时竹林里只有他们两人,寂静得只有涛涛的竹风声,孙三娃父子不知上哪儿去,英娘看着顾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声问:“许多天来,奴家一直在想一件事。” 顾澹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小心翼翼道:“什么事?” 果真是心里有鬼,都快藏不住。 英娘用如编贝的牙齿咬住拇指,这是她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她的明眸在顾澹面上观览,像似要从他神情里瞧出端倪。 英娘思索一番,斟酌着,最终还是没问出,她说:“没什么,顾兄弟,奴家回去了。” 看英娘转身离去,顾澹舒口气,总觉像似要被她看破。 也许英娘有过人的直觉,所以才会从山神庙那夜后,再不曾到武铁匠家。 顾澹慢悠悠在竹林中挖笋,他左臂一使劲伤就会疼,只能慢慢来。当顾澹 挖满一簸箕的竹笋,孙三娃父子挖的竹笋已经装满一大竹筐,三人结伴出竹林。 头戴宽沿竹帽,挑着沉甸甸的簸箕,顾澹走在熟悉的竹林幽径上,心想的是脚下的路会蜿蜒延伸至武铁匠家。 不知从何时起,他几乎要忘记这条竹径是他当初穿越之路,他已不再相信竹径的尽头,终有天会出现条现代的柏油公路。 然而有些事物就是如此,众里寻它千百度,总也寻不到,只会出现在蓦然回首间。 顾澹挑担归家,将簸箕里的竹笋全都倒在井边,他束起袖子,提水哗啦啦倒入水盆,坐在水盆前剥笋壳。 他真是挺勤快的,单着一只右手剥笋壳,他左手不能用劲,只能用它按住笋身,协助右手。 武铁匠回来,正好看见井边勤勤恳恳干活的顾澹,此时他已经剖好笋片,端起装笋片的竹筛,准备回厨房煮竹笋。 武铁匠从顾澹手中接过竹筛,陪着顾澹进入厨房,顾澹问他:“在溪畔围木栏真得有用吗?” “有用,即便日后没有山贼,也能防范野兽。” 把竹筛放在木架上,武铁匠坐到灶膛前生火,他瞧出来顾澹是要制作笋干。 顾澹舀水入锅,说道:“我也过去帮忙吧。”他好歹也是孙钱村的一份子,虽然村民们普遍不认同。 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烟雾弥漫,武铁匠用火夹拨动引燃用的干草,让火势扩散,烟雾中只听他道:“你在家呆着。” 火势渐旺,把灶膛烧得通红,武铁匠扔下火夹起身,教顾澹如何煮笋,关键在于要往清水里加盐,用盐水煮过的竹笋,制作成笋干才存储得久。 顾澹觉得今日武铁匠像似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说得太细,手把手教。他以前不这样,他以前教顾澹东西,会让顾澹多去做,多去想。 煮过的竹笋晾在竹筛上,竹筛摆在院角落,水汽在炎热的午后无声蒸发。院门前,顾澹坐在门槛上,看武铁匠修补一扇破门,武铁匠的木工活杠杠的,晚上他们就能紧闭院门了。 武铁匠将修补好的院门装回去,再把两扇门关闭,严丝合缝。顾澹背靠着院门,心满意足:“自打院门被撞坏,待在院中时,总觉得外头像似有人在窥视。” 武铁匠高大的身体罩向顾澹,手臂放在顾澹腰侧,眉眼有笑意。青天白日下,有这堵门,顾澹由着他贴近,夏日里两个劳作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汗味,靠在一起相互不嫌弃。 顾澹把头稍稍偏向武铁匠的脸,两人手臂交错,那姿势就像似要抱在一起,下一刻,就似要吻在一起。 碰碰! 有人在用力捶打院门,还在大声喊:“武铁匠在家吗?” 顾澹迅速推开武铁匠,起身离开,武铁匠打开院门,见站在门外的是村民孙冬。此人平素没什么交情,他是村正家的对门邻居。 不同于孙冬的慌张,武铁匠淡然问:“什么事?” “村子里突然闯进来一帮官兵,村正让我喊你快些过去!”孙冬声音带颤,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不怪他如此慌乱,本来因为征兵的事,关于抓壮丁的流言四起,眼下村里又突然闯入一群官兵,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这便过去。”武铁匠平静依旧,对于这批官兵的到来,他早有意料。 眼看武铁匠就要离去,顾澹抓住武铁匠手臂,神情焦虑。眼下不清楚那些官兵是来做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我去去就回。” 武铁匠拉开顾澹的手,跟着孙冬离去。 顾澹站在门口看他们的身影远去,怔忡不安,想跟上,又怕添麻烦,这一天天各种情况,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稳日子。 官兵的到来,使得孙钱村在桃花溪畔围木栏的村民顿作鸟兽散,家家户户恐慌不已,怕家中的顶梁柱被拉壮丁,抓去战场丢性命。 下至十五岁,上至六十岁的男性村民纷纷躲藏起来,连阿犊都躲在林丛,不敢回家看看。如果阿犊回家,以他认人的本事,他会发现这批官兵的头头长得特别眼熟,正是前些日子拿口军刀,来武铁匠家捣乱的高个男子。 武铁匠迈进村正家院门,见院中有十数名甲胄锃亮的老兵,昭戚正与村正交谈,村正见武铁匠进来,忙引荐:“昭校尉,这位就是武郎君,要进山剿贼,他能领路。” 昭戚神色严肃,颔首而已,他早被武铁匠叮嘱过,在村人面前,只当不认识他。 昭戚对村正谎称,石龙寨杀掠的罪行被县官上报,层层报至杨使君那里,杨使君派遣他来剿贼。 村正其实半信半疑,他是个基层老干部,非常清楚官府的做派,眼下正要打仗呢,哪有心思管到小小东县里一个山寨的山贼。 不过官兵肯来剿贼,村正已经喜出望外,不管这些官兵是谁请来的,都是天降的喜讯。 村正激动地将武铁匠唤来,要说熟悉石龙寨的路,并且进出过石龙寨的人,整个村子非武铁匠莫属。 昭戚就在村正家中,与村正还有武铁匠商议剿贼的事。 村正道:“这事不可声张,就怕有人通风报信。石龙寨在附近乡里安插有眼线,但凡有风吹草动,曹寨主都知道。” “昭校尉可以对外声称是来征兵,暂时驻扎在东县。等到攻打石龙寨那日,再将军队调来桃花溪畔,再对外声张。”武铁匠像似帮着出谋划策,实则他这是命令,他问:“昭校尉觉得如何?” 昭戚摆出派头,稍作思虑样,说道:“此计可行。” 三人又将攻打石龙寨的日子定下,接着昭戚便就告辞,唤走他的随从,大摇大摆离开了村正家。 恭敬将昭戚送走后,村正返回自家院中,仍感到不可思议,他跟武铁匠说:“老朽看他带来的兵,都是郡里的精兵。” “他堂堂一个校尉,怎么可能有假,难道是上天要拯救我东县的百姓,使得杨使君发了慈悲。”村正一脸激动,他可是把这天盼来了。 武铁匠平静道:“石龙寨为害县中百姓多年,早该有今日。” “正好能报了药叟和庙祝的仇,自药叟死后,他家老妪日夜啼哭。”村正说着说着,忽然看向武铁匠,他有一个念头,但太过离奇,以致他摇了摇头,又将这念头抹去。 五年前见到武铁匠时,村正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从武铁匠牵的战马,携带的用麻布袋裹缠的兵器,村正就知道他是个武官。 这么多年了,对于武铁匠的过往,村正还是不清楚。 武铁匠从村正家离开,返回位于村子东郊的家,此时天色已黑,武铁匠脚步走得很快,他进入自家院中,见屋里有灯火,他的脚步才放慢。 顾澹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忙问他:“村正找你有什么事?那些官兵来咱们村要做什么?” 武铁匠搭着顾澹的肩,与他一同回屋,边走边说:“不必恐慌,进屋谈。” 夜深,两人同床,屋中灯火熄灭,眼前昏暗,窗外只一轮暗淡的月。武铁匠的手臂搁在顾澹的腰上,他侧身躺着,平躺睡的顾澹像在他怀里。 两人都没睡,顾澹虽然很倦乏,但他还不想睡,他问武铁匠:“明春,我们种点粮食吧,你会种稻子和大豆吗?” 既然石龙寨要被解决了,那么以后的生活,稍稍有点,只有一点点,让人期待了。 武铁匠起先没有回答,顾澹又问,他才说:“我是个武夫,不懂农事。” “就知道你不会。”顾澹嫌弃他,接着顾澹说:“我去学,我种田,你打铁。” 武铁匠突然起身,压向顾澹,顾澹推他肩,说道:“还来?你体力好,可我骨头都快散了。”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好好听。” “你说。”武铁匠搂着顾澹。 “我一直是个黑户人口也不行,下回要是再被人抓逃户,又得花钱赎回。”顾澹是真心疼钱,他道:“唉我大概回不去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去弄个户口。该服徭役服徭役,该服兵役嘛,我努力挣钱雇个人替我去。” 武铁匠摸着顾澹耳边为汗水浸湿,未干的发,那动作像在摸顾澹的脸庞,他沉声:“未必回不去,能来就能回,理当如此。” 顾澹拨开武铁匠的手,他道:“穿越这种事没有逻辑可言。”过了一会,他脸贴在自家的手臂上,像似在想着什么。 武铁匠摸着顾澹的头,手指梳理他的长发,武铁匠似有心事,默声不语。 第22章 顾澹在炖鸡肉,鸡栏里的鸡-1,武铁匠还未进院门,就闻到香味,武铁匠家不常杀鸡。 武铁匠走到厨房里头,见顾澹在灶前,他掀开锅,用汤勺试了拭味道。 顾澹头都没回,听声就知道是武铁匠,他问:“怎么去那么久?” “和村正聊了一会。” 武铁匠凑到顾澹身边,顾澹把汤勺递到他唇边,武铁匠尝了一口,说:“老远就闻到香气。” 顾澹熄掉灶膛里的火,让陶釜里的鸡肉再闷上会,而后才盛上两碗,搁在灶台上。武铁匠把两碗鸡肉给端到院中的木案上,他一碗,顾澹一碗,两人面对面坐着吃。 顾澹小口呷汤,有些烫,他放下碗,抬起头道:“村正和官兵约好时间了吗?” 武铁匠道:“明日卯时。” “不是有官兵在,干么还要你们一起去?”顾澹昨天才知道官兵进山剿贼,武铁匠也要随同,一同跟随的还有阿犊和屠户等孙钱村的青壮村民。 武铁匠道:“需有人带路。” 顾澹不再问什么,他低头拿着羹勺舀汤喝,热气扑着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傍晚,武铁匠扛着一把铲子往屋外走,顾澹跟上,很是好奇,问他:“你这是要上哪去?” 武铁匠携带的铲子,那是把打铁作坊里铲煤炭、木炭的铲子。 “去后山。” 武铁匠说出一个出乎顾澹意料的地方。 后山草茂蛇多,顾澹留心脚下,尽量跟上武铁匠的脚步,他道:“官兵怎么突然要攻打石龙寨?我听阿犊说,以前好几个村子凑钱想请县尉剿贼,都还不肯来。” 早先顾澹并不在意官兵为什么突然要进山剿贼,但自从他知道武铁匠被要求带路后,他就很在意了。 武铁匠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如履平地,他走得很快,看顾澹落在下面,他止步等候。 武铁匠自然是听到顾澹说的话,不过他没回复。 顾澹攀爬山坡,抓住武铁匠递出的手,借力往上蹬,他问:“我刚跟你说话,听见了吗?” “听着。” 武铁匠毫不费劲将顾澹拽着往上提,两人已经站在山腰上,天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四周草叶沙沙作响。 山野的一切皆为晚霞渲染,天地间苍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百寿。”顾澹唤身边人,自打知道武铁匠要参与对石龙寨的征讨,他就心神不宁,他问:“你当那么多年铁匠,还记得怎么打仗吗?” 可别被人给杀死了,活生生一人去,归来变成一具尸体。 “记得。”武铁匠踏平跟前齐膝的杂草,压出一条路出来。 夕阳似血,染红山坡上的草木,他脚下的一条路,恍惚是条血路。曾经浴血作战,曾经九死一生,只要刀握在手,杀戮的感觉自然而然袭来,记忆立即会被唤醒。 两人不再说话,武铁匠在草丛里寻找马坟,荒草丛几乎要埋没一切,凭着记忆,他还是很快找到。 武铁匠拿出铁铲,在马坟的左侧一铲一铲挖土,他神色静穆,他这是亲手掘出自己埋葬的过往。 顾澹看着,期待又紧张,他不清楚会挖出来什么,他自言自语:“你该不会是把一箱财宝埋在爱马身旁,给爱马殉葬?” 沙土被铲走,挖至半人高的深度,还真是露出箱子的一角,武铁匠扔掉铁铲,把箱子扒出。 长方形的大木箱,看着很沉重,武铁匠把箱子从土坑里扛出,放在地面。 顾澹立马凑过身去,看武铁匠开箱,箱盖缓缓打开,露出箱中物品,竟是一堆兵器。顾澹未能意料到,但埋的是兵器却又十分合理,顾澹想起武铁匠家中的那柄漂亮的长刀。 他曾经问过武铁匠那是什么刀,武铁匠说叫横刀,是正规军常备的一种武器。 武铁匠从木箱里取出一件比成年男子个头还高的长柄大刀,他沉默不语,用布擦拭刀身,动作专注,他对这件武器似乎有着特殊的情感。 这刀厚实而颀长,刀刃部分宽且利,远超任何兵器,刀身精铁打造,熠熠生辉。 顾澹看傻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器,它那骇人的长刃,令人惊诧的厚重感,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戮之气,它的用途到底是什么? 擦拭刀刃的武铁匠有着冷峻的神情,眸子里没有一丁点情感,顾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顾澹感到很陌生,武铁匠从未绽露过他的另一面,或许,这才是他曾经真实的一面。 他毕竟曾经是个戎马征战的武将,五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就已经是一位郎将,他参加过多少场战争?他或许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顾澹蹲在武铁匠身旁,小声问:“这是什么刀?” “陌刀。”武铁匠道出一个顾澹似耳熟又陌生的称呼。 “一定很沉,为什么要做成这样?又长又重,能挥动它的人很少吧?” “是不多。” “它有什么用途?砍人用吗?”顾澹像似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军刀当然是用来砍人,可砍人需要这么长,这么厚重吗? 武铁匠停下擦拭动作,许久才道:“砍人也砍马。” 顾澹一个生活在太平年代的人,很难想象战争的场面,尤其他还是个不喜欢历史读物的人。 他做起思考,一副费解的模样。 “能用来救急,当彼方骑兵突进己方军阵,己方即将大溃时,会出动陌刀手稳住阵脚。” 武铁匠做极简略的解说,其实陌刀手的作用不仅如此,他们同时也担负保护统帅职责,是大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你是说用这刀劈砍冲锋陷阵的骑兵?”顾澹惊愕地瞪大眼睛,随后怔忡地望向武铁匠,可对方只给他一个淡定的背影。 难怪刀刃要做得那么长,那是要连人带马一起砍断,该是怎样危险至极又血腥无比的情景。 武铁匠不再说什么,他不那么想告诉顾澹战场上的事。 顾澹震惊许久,随后稍稍收拾心绪,他也不想问得详细,他探身看木箱里的其他兵器,有两样他叫得出名字,一样是□□,一样是弓箭。 除去陌刀、□□和弓箭外,箱中还有一把刀,很精致的刀,顾澹将它拿起,愣愣地想要将刀拔出,武铁匠忽地按住他的手,沉声道:“小心,别割伤手。” 顾澹内心一阵紧张,但他为一种情绪所支配,像似要证明自己并不畏惧那般,他仍握住刀柄,试着拔出刀刃。刀鞘很紧,刀身很沉,顾澹费力才拔出,一时寒光四射。 顾澹发出惊叹声,掩埋五年,竟还是如此锋利,他看着映在刀刃上自己的脸,他着魔般伸出手指去碰触,当即一滴血落在刀刃上。 愕然地放下刀,顾澹举着自己的手指呆呆看,指尖被割伤,伤口在往外渗血。 张嘴将手指含住,顾澹皱眉,他终于真切意识到这些东西,这一箱的东西,都是打仗用的。 他仿佛看到当年武铁匠丢弃郎将官职,牵着他的爱马越影远走他乡,马背上托着各式武器,如同背负着他沉重的往昔。 想象他在战场上砍倒驰骋而来的敌骑,血沫飞舞,血雨浇注,他冰寒的铁甲染上猩红的雨点,他的模样狰狞似恶鬼般。 顾澹的伤指被武铁匠拉到跟前看,它沾着口水,血还在不停地从细长的伤口往外冒。武铁匠从身旁扯过一片叶子,用叶子裹住伤口,他抓握顾澹的手很暖,他对顾澹说:“按住。” 顾澹乖乖地按住受伤的手指,为一种惆怅而失落的情绪支配,他多希望武铁匠没将这些东西挖出,多希望他只是个铁匠。 哪怕很多事情,武铁匠从不告诉他,可顾澹不傻。 那两个寻找武铁匠的人,还会来找他,战争已经一触即发,武铁匠恐怕很难再在孙钱村住下,过着隐居生活。 武铁匠把武器放回木箱,他扛起箱子,沿来时路回走,此时天边一轮淡淡的月升起,太阳已经沉沦。 撕掉粘在手指的叶子,割伤的刀口已不再流血,顾澹把伤指藏进手心,他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武铁匠,将自己的脚步加快。 顾澹追了上去,而武铁匠也正回头看他,等他,两人相伴一起走。 夕阳正没入坡地的草丛,四周静寂,只有晚风呜咽。 夜里,武铁匠在屋檐下磨刀,顾澹待在寝室里,他漫不经心地折叠晾干的衣物,这些衣物有顾澹自己的,也有武铁匠的。 顾澹本不想出屋看磨刀的武铁匠,但他等武铁匠等了好久,好久。霍霍的磨刀声,那是刀刃贴着砺石研磨的声音,那是刀刃被打磨得更锋利的声音,那是战斗的前奏曲。 顾澹在房中终于再听不下去,他举着油灯出屋,对武铁匠道:“百寿,你明日把官兵带到寨门前,能不能就独自回家?别参与战斗。” 武铁匠抬头看顾澹一眼,低头继续磨刀,他神情专注,他的手指贴住刃身,打磨刀刃的手法相当娴熟。 自己叫来的官兵,当然是要自己指挥,哪有不去的道理。 顾澹把油灯放在地上,他来到武铁匠身边,他张开双臂从背后搂住武铁匠,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做。 脸贴在武铁匠温暖的背上,顾澹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可别死呀。” 武铁匠身影一怔,他停下磨刀的动作,回过头,诧道:“你这是?” 顾澹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从没见过烽火,厮杀,光是想象就令人畏惧。看武铁匠不停在磨刀,他是真得觉得明早武铁匠跟随官兵进山,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看起来像似明日就要死的人吗?”武铁匠哑笑,他的手摸向顾澹搂他腰身的手臂。 就几个山贼而已,不至于。 虽然很少表露出依恋之情的顾澹,突然这么将他抱住,他还挺受用。 以武铁匠对顾澹的了解,顾澹不是个脆弱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举止,显然他真得很忧心。 “石龙寨全寨也就百来人,能作战的大概五六十人,这帮山贼装备粗陋,武艺堪忧。官兵有三百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跟朝廷正规军都打过仗,何况是几个小毛贼。明早上山打一战,隔日午时我就能回来。” 武铁匠既然借兵剿石龙寨,肯定是要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第23章 院中寂静,灯火昏黄,磨刀声时断时续,武铁匠忙于手中事,顾澹跟在一旁。 顾澹静默不语看着,像似在想着什么。 武铁匠道:“你先回屋睡,我一会进去。” 顾澹看向武铁匠正在打磨的刀,这把就是白日割伤他手指头的刀,武铁匠说过这叫障刀,顾澹问:“你说杀山贼不难,那你干么一整晚都在磨刀?” 还一把接一把,杀山贼需要这么多种刀吗? 武铁匠正在将经过磨砺的刀擦亮,他手指夹住刀刃,拿起细细地看,听到顾澹的话,他动作一滞,随后,他缓缓道:“磨这些刀,日后有用。” 顾澹本来背光坐着,听到武铁匠的话后,他转身去拿地上的油灯,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勾了两下才勾住灯盏。 骤然站起身,顾澹捧着油灯,径自往屋里走去。 走至寝室,顾澹用力将房门关上,他感觉犹如心口被人猛击一拳,沉闷得喘不上气。 武铁匠挖出的那些刀,都是军刀,尤其那把叫陌刀的刀,那绝对是特殊兵种的武器,普通战斗根本用不上。 武铁匠说日后用得上,看来他参与对石龙寨的征讨后,极可能是要去打仗了。否则他有一柄横刀可以使用,他根本无需将掩埋了五年的武器全部挖出。 当初他埋葬这些东西,埋得那么深,和死去的战马一并掩埋,明显是不打算再用它们,而今却一一挖出,用砺石磨利。 武铁匠放下手中的障刀,他慢慢擦了擦手,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笼在月色里,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的脚步踟躇,他进屋找顾澹。 顾澹躺在床上,身体背对着门,他听到武铁匠推开房门,进来的脚步声,他干脆把被子拉上去蒙头,看都不看他。 武铁匠坐在顾澹床沿,见他将自己裹成蚕茧,知道他不想搭理。 油灯放得较远,床边几乎照不上,昏暗中,武铁匠伟岸的身影如山般沉寂,而顾澹躺着,拉被的手搁在额上。 本来武铁匠没打算这么快告诉顾澹,即使他们相处的时日着实不多了。无论一年前,这人是因为什么样的缘故来到他身边,而今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根软肋。 顾澹蒙着头,但知道武铁匠一直坐在他身旁没离开,他此时特别不想看到武铁匠那张脸。 顾澹不知道自己会如此难过,要是在更早之前,他还只是馋这混账身体那会,分离会来得更容易些。 武铁匠拾起顾澹露在被外的一束发,指腹摩挲他柔软的发丝,顾澹倏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把自己的发丝收走,碰都不让他碰。 武铁匠想,看来他果然是知道了,而且正在生闷气。 武铁匠试探地贴靠顾澹,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揽住顾澹,他的双臂逐渐收拢,将顾澹整个搂住。 “走开。”顾澹带着恼意,他用手去肘武铁匠。 武铁匠那身板像块石头,他不主动移开,顾澹推不动,只能听他说:“我原先想等打完石龙寨回来,再告诉你。” 武铁匠做了解释,但顾澹没有再吱声。 顾澹蒙住头,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看个脸轮廓,武铁匠的手正要摸向顾澹的脸,这时顾澹突然扯开了被子。 本来是在怄气,但被子闷得顾澹气短,他拉开被子一角呼吸,当即对上武铁匠那张伏低的脸。顾澹觉得自己没必要如此,他把被子扯低,露出一颗脑袋来。 顾澹干脆坐起身子,瞪着眼看武铁匠,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要加入武忠镇的军队,和朝廷的兵打仗吗?” 眼下武忠镇正在征兵,而且上回那个来找武铁匠的校尉,也是武忠镇的。 武铁匠道:“是。” “怎么突然要去打仗,和你那位故人有关吗?”顾澹记得校尉昭戚曾说过,他是受武铁匠的故人差遣,才来寻找武铁匠。 “有些关系。”武铁匠回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故人手里,所以才要给他效力?”顾澹只能胡乱猜测,毕竟武铁匠把刀具都埋掉了,告别戎马生涯也有五年。 武铁挨着顾澹坐着,他道:“那倒不是,等我打完石龙寨回来,我再和你细说。” 武铁匠的往事挺复杂,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此时让他道来,一时也不知从何谈起,再说夜也深了。 仔细想想,对于武铁匠的过往,顾澹了解得很少,当然武铁匠以前也不爱讲,不爱提。 顾澹拉来块枕头,重新躺下,还把被子盖上,武铁匠就在他身旁,他被子没分一丁点给武铁匠。 “我要睡了,你把灯吹灭。”顾澹感到有些疲意,他想入睡,夜也深了。 问得再清楚也无济于事,武铁匠自己已经做出决定。 他们又没搞过什么山盟海誓,只是凑在一起过活。 武铁匠将灯熄灭,他回到顾澹身边卧下,手臂搂着他。 顾澹侧着身背对,他闭着眼想睡,然而睡不着,但他没动弹,仿佛睡去。 床动了下,是武铁匠起身,他正要下床,到他自己的床上去。明早卯时,武铁匠就要随官兵进山攻打石龙寨,得早起。 武铁匠觉得手臂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顾澹,四周没有照明,月光很有限,顾澹不吭声。 武铁匠转身抱住顾澹,顾澹的双臂也搂上武铁匠的背,武铁匠问他:“消气了?” 顾澹说:“没有。” 武铁匠低头亲顾澹。 两人相拥入眠,这夜很短,凌晨武铁匠就得起来,顾澹没怎么睡,武铁匠应该也是。 武铁匠天未明就随讨伐石龙寨的官兵走了,官兵到来时,顾澹在院门送行。 顾澹见阿犊在官兵里头,阿犊穿件破旧而不合身的皮甲,可能是他爹的,手里拿柄大刀,兴致勃勃。 “顾兄,我和师父这就去杀贼,你别太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阿犊挥动手中的大刀,火把的光照亮他稍显稚气的脸庞。 和阿犊一起的还有屠户,另外有三名村中的青壮,他们都要随同官兵进山杀贼。 顾澹哪会不担心,武铁匠好歹有些武艺,阿犊光凭一腔热血,他叮嘱:“你跟在你师父身后,别逞英雄只顾着往前冲,把脑袋给丢了。” 阿犊嫌这话晦气,急道:“顾兄别胡说!我还想活着回来,吃顾兄烤的羊肉饼。” 看来他还是怕死的,怕死多半不会像个愣头青一样往刀海里钻,能保命。 顾澹望向武铁匠,他身上穿着布衣,没有甲胄,他正从屠户那儿取来头盔和一身旧甲衣穿上。 那是屠户家的物品,屠户年轻时穿的甲胄,武铁匠穿起来还算合身。 武铁匠熟练的系扣甲衣,将一把横刀挂在腰间,抬头与顾澹对视一眼,如同在道我走了。 顾澹颔首,没说什么,心里仍有些恼他。 恼火他嘴巴如此密实,也恼火自己如此在意。 目送官兵离去,顾澹不经意间注意到领兵的武将,觉得此人很有些眼熟。顾澹看他,而他也正在认真地打量顾澹,顾澹有些莫名。 思索许久,顾澹想起这人像谁了。 这人不就是前段时间,拿把大刀到武铁匠家捣乱的男子嘛,他就是校尉昭戚。 被蒙在鼓里许久的顾澹顿时恍然,枉费自己为武铁匠如此担心,怕官兵差遣他做前锋,拿他去挡山贼的刀。 此时官兵早走远了,在密麻的军队里边,甚至觅不见武铁匠的身影。 难怪从不管山贼的官兵会突然要进山剿贼,难怪带兵的武官还指名道姓要他带路,这支官兵分明就是武铁匠叫来的。 武铁匠走后,顾澹独自在家忙活,他一天要干的农活不少,进菜园浇水拔草,喂鸡喂猪,一个早上很快过去。 得闲下来,顾澹坐在屋前晒太阳,面对寂寥的院子,眉目虚空,呆呆想着事。 顾澹难得想捋捋他和武铁匠的关系,一年前他穿越到孙钱村,武铁匠缺人烧饭洗衣服,把他捡回去,两人相处得不错,后来还睡到一块。 武铁匠本就是个郎将,而今身份暴露,剿灭石龙寨后,他应该就会随军队离开孙钱村。 想到分离,顾澹就觉得堵心,搁以前,他断然想不到自己有天会舍不得。 多想无益,想它作甚。 顾澹将在脚边转悠的黄花鱼抱起,拉张竹椅躺卧,在树荫下乘凉,撸猫。 院中寂静,心中空荡,顾澹不知不觉回忆起他的现代生活。 顾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合,后来父母离异,顾澹跟着母亲生活,顾澹本想自此生活会平静些,但并没有。母亲的争吵对象从丈夫换成男友,生活一向烦闷,令顾澹想到外头透气。 每到学校放假,顾澹就不想在家待着,他会出去旅游,去骑游。旅程上民俗迥异,山野开阔,令人身心宽畅。 去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也没有人来烦他。 然后他就如愿了(狗头.jpg)。 哪怕父母都不大靠谱,离家这一年,顾澹还是有些想他们。想母亲偶尔的关心,还有她对自己的宽纵;想父亲关心很少,但也有求必应,放寒暑假,逢年过节发大红包,让他想买什么买什么。 这一日,不少村民从院门外的村路经过,时不时传来奔跑声,呼朋引伴声,他们都是去围观官兵剿贼的。 当然机智的村民自然不敢去山寨前旁观,刀箭无情,容易没命伤身,他们聚集在桃花溪畔等候消息。自有那么几个胆肥的村民跑去前头探看,然后跑回来及时禀报战况。 为官兵进山剿石龙寨这事,村民无不是喜洋洋,如过节般。 午后,顾澹听到外头有孙三娃与人说话的声音,他打开院门,喊住孙三娃,说一同去。 顾澹把院门落锁,跟上孙三娃,一起前往桃花溪畔。 孙三娃和伙伴一路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官兵,对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而言,官兵一向令人畏惧,但今日却觉得他们威风凛凛,十分气派。 第24章 来到桃花溪畔,见场面甚是混乱,邻近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来了,人头攒动,几无落脚的地方。 顾澹没跟着孙三娃往人堆里挤,此时人们议论纷纷,说官兵已经抵达石龙寨,后续的还不清楚,都在等待前方打探战况的村民回来。 顾澹找处人少,能歇脚的地方坐,他看到溪畔的一块大青石,他挽着裤筒,脱去鞋子,把鞋子拿在手上,避免被溪水打湿。 爬上大青石,坐在上头,看着远处攒动的人头,听着嘁嘁喳喳的交谈声,此刻,顾澹心里倒是很平静。 莫名还有种游离感。 顾澹不认识绝大部分村民,除去武铁匠和阿犊等几个相熟的人外,孙钱村的村民,对他而言普遍陌生,也不存在多少交集。 溪畔流水潺潺,芦苇摇曳,静心的话,还能听到水声和风声。坐在青石上的顾澹仿佛一位思考人生的修道者,他在胡乱想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空,这座村子。 在同个时空里,有无数的村子,无数的铁匠,为什么偏偏是孙钱村?又为何偏偏是武百寿? 再想下去怕是要傻,顾澹拍了下自己的头,决定不钻牛角尖,他本是个洒脱的人。 “顾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澹回头一看,是英娘。 屠户参与官兵的行动,所以英娘和顾澹一样,也来溪畔等候消息。英娘远远地见顾澹一人坐在大青石那边,就朝他走来,在桃花溪畔觅见顾澹的身影,她显得很高兴。 大抵有一种同为剿贼义士的亲属,惺惺相怜之感。 顾澹提鞋从青石上跳下,光脚踩在光滑、湿润的鹅卵石上,他朝英娘走去,他道:“我过来瞧瞧,我刚听人说官兵已经在攻打山寨。” 顾澹来到英娘身旁,他弯身穿鞋,边穿边说:“要是今日能攻下石龙寨,明日跟随官兵同去的村民,应该就能回来了。武铁匠说,官兵和朝廷正规军都打过仗,山贼不是他们的对手。” 英娘原本挺担忧,听到顾澹这话,她露出笑脸,合掌道:“菩萨保佑阿父和大家都能平安回来。” 她向神明祈祷着,颇为虔诚。 看来而今在英娘心里头,已经没有武铁匠的位置了,他成为“大家”中的一员。 顾澹不信佛,但他心里也有同样的期许。 五年前,阿犊曾遭到山贼绑架,他被山贼带上石龙寨,在寨中住了几天,他对山寨内部比较熟悉,由此阿犊和武铁匠都是官兵的领路人。 跟随官兵去剿贼,阿犊一路紧张又激动,话滔滔不绝,以致等官兵在石龙寨外面开始驻扎时,他才留意到那个带兵的昭校尉,长得十分眼熟。 个头挺高,走动时,一边肩膀稍稍有些斜,浓眉大眼的,很有辨识度。 阿犊偷瞄昭戚两眼,越发确定就是那日拿刀到他师父家捣乱的人。 他居然是个校尉? 而且还是他带兵前来攻打石龙寨! 师父知道吗? 阿犊心惊,忙去看他师父,却见师父神情淡定,正与昭校尉在交谈,而且是他师父在说,昭校尉在听。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哪怕是再迟钝的阿犊,渐渐也有些想明白,看来师父以前还真得是个武将,他与这名校尉相识。 “是我师父叫官兵来剿贼,是我师父把他们叫来!” 阿犊一时骄傲无比,急于分享,连忙扯住从身旁走过的屠户,跟他宣称。 屠户像看个傻子那样看阿犊,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连县里的捕役都使唤不动,还能使唤三百官兵。 “真得,那个昭校尉我之前见过他!” 阿犊强调所言属实,声儿挺大,一同前来的村民都朝他望去,然而没人相信。 屠户拍阿犊脑门,像要给他驱邪般,道:“你是梦里见到吧。” 气得阿犊捂住头,再不肯理他,转身找其他村民说去。 当然阿犊的话没人信,村民都觉得他吹牛。武铁匠要真是个郎将,哪会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儿打铁,过着和他们一样的苦日子。 石龙寨垒石为基,伐木做栏,山寨密实,仅有一门供出入。 这样的山寨,在疏于训练,装备弊陋,还贪生怕死的县卒看来,易守难攻。对上过战场,攻打过城池的老兵看来,石龙寨不就是用木头围起的一堆东西,简直一推就倒。 昭戚按照武铁匠的部署,指挥士兵直接从正门攻打,简单粗暴,不玩花的,冲开大门便是。 不说官兵在兵力上远压石龙寨,何况这帮老兵的铠甲坚固,杀伐征战多时,被调来剿山贼,简直大材小用,杀鸡用了牛刀。 战鼓擂起,士兵一涌而上,冲击石龙寨的大门,山贼从山寨箭塔射下的箭雨,撞在他们的铁胄兜鍪上,铛铛作响,仿佛是在给他们挠痒痒。 突然遭遇官兵攻打,山贼仓皇应战,人心慌乱,何况见到来征讨他们的,竟然是装备精锐的正规军,山贼个个更是慌得像无头苍蝇。 在攻城槌的撞击下,山寨厚实的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木屑飞舞,门后的山贼抱头鼠窜,你推我挤,奋力往后头奔逃,甚至相互踩踏。 此时太阳尚烈,士兵鱼贯穿过山寨大门,进入寨中,他们的刀胄明耀耀,亮得人晃眼。 阿犊壮着胆子,跟随第一批士兵冲进山寨,他挥着大刀,撵着山贼。他还是很机智的,看到山贼兵败如山倒,他才英勇上前,要不他牢记叮嘱,一直跟在士兵后头。 来到寨中的练武场,四周开阔,阿犊想在官兵里头找寻师父的身影,找来找去,只看到屠户。 阿犊把刀收起,激动地问屠户:“屠户,你看到我师父了吗?” 屠户追赶一个逃得慢的山贼,他还没碰着手,那个山贼就被名士兵一拳打晕,屠户正有些扼腕,听阿犊问他,他回道:“没瞧着。” 阿犊并不知道他师父在山寨外面,并没有参与战斗。 在一处高地上,武铁匠与昭戚观战,树荫遮日,两人悠闲得很。 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的阿犊,心情激动,他年轻朝气,热血沸腾。对见多了战争的老将而言,这样一场实力悬殊的讨伐战,平淡无奇,胜负早已定局。 山寨的大门被攻破,石龙寨里头的山贼顿时失去抵抗,大多数束手就擒,毕竟发现来抓他们的官兵,是一群装备精良,雷厉风行的士兵都惊呆了。 即便有零星的抵抗,在一众士兵面前也掀不起浪,后来清点山贼的时候,发现石龙寨所谓的六虎,除去前段时间被武铁匠擒拿的曹六郎外,其余五人,在这场攻寨战中非死即俘,无一逃脱。 石龙寨的寨主曹锦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颓然如一只被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双腿瘫软,被士兵架起,拿绳索捆了。 山寨的聚义堂里,众贼被擒,地上是倒塌的武器架,横七竖八的刀枪棍棒,还有狼藉的酒菜。 官兵攻寨前夕,曹锦就听到了点风声,但他没跑路,他觉得自己能赢。 近来山寨铸造不少兵器,寨民又增加许多,曹寨主野心膨胀,正做着土皇帝梦,压根不愿梦醒。 说来在几年前,县令曾经召集县卒、民兵,前去攻打石龙寨,不过连寨门都没摸到,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队伍就溃散了。 那真是帮怂货,还没开打就跑得差不多,寨主曹锦相当瞧不上,也自此长了山贼的威风。 曹锦压根想不到,这趟派来攻打山寨的官兵,是正儿八经的官兵,不注水。曹锦正在和兄弟们吃着大肉,喝着酒,突然从天而降支神兵,眨眼功夫,就把他给收拾了。 攻下石龙寨后,昭戚和武铁匠进入练武场,抓住的山贼,都押在练武场里。 昭戚靠在张椅子上,扫视在场的山寨成员,他遵循武铁匠的要求,让士兵将抓获的人分成两组。 一组是被山贼抓上山寨的人,如妇女、孩子,被山寨奴役的人,如挑水夫、铁匠、砍柴的之类;另一组则是纯粹的山贼了。 盘问一番,该放的放,该缚的缚。 阿犊和屠户从一干俘虏中,认出他们村打更的钱更夫,屠户手劲大,单手将他从人堆里拎出来。 钱更夫早已经吓破了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四周都是威风凛凛的士兵,明晃晃的刀枪,又见武铁匠就在率领官兵的将领身旁,可真是报应不爽。 阿犊拍钱更夫的脸,给他回个魂,问他:“还想当山贼吗?还敢卖我家顾兄吗?” 桃花溪畔已经热闹了一天,深夜,村民在溪畔燃起篝火,火光通明,人声鼎沸。 去前方打探消息的村民返回,带来捷报,说官兵已经攻入石龙寨,擒获了一众山贼,包括山贼头子。 顾澹用力挤进人堆里,想跟报信人询问,就听那报信人大声跟村正禀报,说跟随官兵同去的村民都活着,没人受伤,他们明儿会跟随官兵回来。 武铁匠自然也是无恙,顾澹舒口气,他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 其实根本就不必为武铁匠担心,以他的武艺足以自保,但打仗毕竟是危险的事,怕有个闪失。 顾澹跟着返村的村民离开溪畔,蹭他们的火把照路,顾澹和这几个村民不熟,不过村民都认识他。 走至武铁匠家的院门前,顾澹准备开门,一位村民拿着火把过来照明,顾澹认出他是村正对门的邻居孙冬。 前些日,官兵进村,村民震惊,以为是来拉壮丁的。村正弄明白是要剿贼,让孙冬跑来武铁匠家通报。当时,孙冬过来喊武铁匠的时候,顾澹也在,孙冬和顾澹算是打过照面的。 顾澹开门锁,孙冬举火去照,他欣喜道:“顾兄弟,往后咱们再不用怕石龙寨的山贼了!” 何止是他,自捷报传来,村民们都喜不自胜。 “那倒是!”顾澹忧喜参半。 喜的是石龙寨山贼被剿灭,忧的是武铁匠会跟随官兵离开。 顾澹打开院门,进入院中,孙冬问要不要给他照个火,让他去厨房点盏油灯,顾澹道谢,说不用。 这人真是个热心肠。 关好院门,落栓,顾澹借着月色进厨房,摸黑把灯点上。拿着油灯,从厨房出来,顾澹见门外的孙冬已经走了。 顾澹举着灯火,把院子扫视,偌大的院子,空寂无边。 转身往屋里头去,屋中寂静无人声,觉得寂寥。顾澹想,往后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将是常态,还是得早些习惯才好。 油灯放在床头的木案上,微弱的灯火不足以照明一室,顾澹侧身躺着,望向隔壁那张床,看了许久。 隔壁床空荡,没有卧人,武铁匠今夜不在,还真是挺不习惯。 顾澹将灯火熄灭,他躺平身子,拉来被子,什么也不想,闭目睡去。 第二日一早,顾澹起来,就听村民说孙钱村和邻近的其他村落,将在桃花溪畔设宴劳军。官兵还有随军同去剿贼的村民,会在午时,一同从山中返回。 武铁匠家的院门外,那条通往桃花溪畔的村路上,不时有村民往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第25章 院门外,村民结伴,纷纷往溪畔赶,他们欢喜交谈着。一墙之隔,顾澹在家,他照旧干农活,喂鸡喂猪,给菜园子浇水。 午时,孙三娃跑来喊顾澹去吃酒宴,道是全村都请,村正说要军民同乐。顾澹已经忙完农活,换上一身衣服,把院门一锁,同孙三娃前往溪畔。 溪上有数条小舟停泊,等候接送官兵过溪,岸边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人们站在溪岸,伸长脖子往前方盼看,翘首以待官兵押着山贼回来。 此时竟似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了,溪畔前所未有的拥挤和混乱,顾澹远远看着,没凑上前去。 等至午后,溪对岸传来震天的锣鼓声,一群由村民组成的迎接队敲锣打鼓,先行抵达溪对岸,在他们身后才是官兵。 听到锣鼓声,溪畔的村民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波波往前挤动,围得密密麻麻。人们激动万分,无数张嘴都在发出声音,交谈声和锣鼓声汇聚,震耳欲聋般。 顾澹试着往人堆里挤,啥也看不见,他便转身往设宴的地方走去,那儿人少,还有落脚的地儿。 官兵陆续渡溪过来,一同渡溪的,还有一大群被俘获的山贼。 二者待遇自然不同,官兵受邀入席,好酒好菜伺候,个个踌躇满志,面露喜色;山贼则被关进事前准备好的木牢里,他们模样颓废、神色慌张。 顾澹等待众人逐渐入座,场面不再那么混乱,他起身往人堆里寻找武铁匠,不难找,他和官兵在一起,被村民拥簇着。 瞅着武铁匠,顾澹见他身上没有伤,浑身上下没掉块肉,知道他确实无恙,这才去注视他身旁的阿犊。 阿犊神采飞扬,正与村民滔滔不绝讲述他剿贼的英勇事迹,说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他太过投入,没瞧见他顾兄。 顾澹靠过来不久,武铁匠就在村民里边发现了他,本来也在人堆里寻他。 武铁匠、阿犊、屠户等跟随官兵,参与剿贼的人,都受到了村民的热情迎接,宛如英雄般,村民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推开村民,武铁匠缓缓走向顾澹,他眼中只有一人。 顾澹见武铁匠朝自己走来,他不接近,反而掉头就走,武铁匠很有默契地跟上,两人离开喧哗的人群。 此时已是傍晚,天边夕阳西沉,在远离人群的水畔,芦苇连片,风中摇摆。 武铁匠跟上顾澹,两人并肩行走,顾澹问他:“领兵的男子就是昭戚吧,官兵其实是你叫来的?” 武铁匠不意外顾澹认出昭戚,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回道:“我让他帮我从城东大营那里,借来三百老兵。” 傍晚风大,风声绕耳不绝,顾澹一阵沉默。 他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连请官兵的事,他也没跟自己说,武铁匠的嘴巴太牢。 顾澹随手折了根芦苇,拿在手上把玩,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昭戚以前就认识?” “我与昭戚以前不认识,但我跟他的上司,在多年前是结义兄弟。” 武铁匠背着一只手,眺望溪水,往事若是如流水般东逝,倒也好,怎奈不能随人所愿。 “原来你有结义兄弟,他是谁?” 顾澹十分惊诧,他有过猜测,他以为派人来找寻武铁匠的神秘故人,是武铁匠以前的上司,却不想竟是他的拜把兄弟。 武铁匠虽然没有家人,但在人世,原来他还有亲友。 两人沿着溪岸一直行走,已经抛开了后头热闹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倒映在水面,风吹水面,把两人的倒影吹皱。 顾澹止步水畔,看着倒影,他听见武铁匠说:“此人名叫杨潜,我与他,还有另外三人都是将门子弟,年岁相仿,五个人结义为兄弟。” 五个结义兄弟,顾澹想,当年武铁匠身边一定挺热闹,不像后来,孑然一身。 “百寿,昭戚是武忠镇的校尉,那杨潜也是武忠镇的官啰?” 顾澹历史不好,但在当地生活一年,知道他们所在的势力范围属于割据的武忠藩镇,而不归朝廷所有。 “他现今是武忠镇的节度使。” 武铁匠话音刚落,顾澹大为吃惊,“噫”地一声。他实在没想到,竟是位节度使,整个藩镇的一把手,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 “杨潜继承他父亲武忠镇节度使的职位,用兵攻下本郡,也就这两年的事。” 武铁匠选择隐居的地儿,原先可不属于杨家的势力范围,这里一度是卢东藩镇的地盘。 “你竟然有个当节度使的拜把兄弟!为什么昭戚找来,你反倒将人赶走?” 难道这个拜把兄弟不亲吗? 还是有什么过节? 武铁匠背着手,言语波澜不起,他道:“我与杨潜有些旧怨,不是三言两句能道清。” “那他会害你吗?”顾澹顿时担虑起来。 “眼下大战将至,他需要我。” 武铁匠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清楚他身份已暴露,再藏匿也没用。 顾澹心中怔忡,他不愿面对武铁匠要去打仗的事,这比单纯的分离要闹心多了。 “百寿,你当初为什么不肯继续当郎将,反而到孙钱村隐居?” 顾澹不只一次问过这个问题,武铁匠都没有正面回答。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沉沦,近在眼前的人,模样也已有些模糊,只能看个轮廓。 武铁匠以追忆般的口吻,缓缓陈述道:“八年前,叛军攻陷都城,皇帝带着宗亲,宫女仓皇出逃。齐王是皇帝的第二子,他出逃路上被百姓挽留,见百姓绵延一路,携眷哭泣,他于心不忍。齐王收聚残兵,招募士卒,留驻后方,与叛军作战。” 顾澹被讲述的内容吸引,他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 即便四周昏晦,武铁匠的眼中有火光,那是被叛军纵火洗劫的都城,还有在火焰,刀箭下逃奔,流离失所的百姓。 “我、杨潜与及其他结义的三名兄弟,都聚集在齐王麾下,为齐王效力。”武铁匠望着天边一轮淡淡的,几不可见的月,言语也平淡如是。 那是段绝不平淡的峥嵘岁月,白日作战,夜里枕戈待旦,心中有家国的信念。 顾澹叹道:“以前原来这么乱,难怪现在的日子一直不太平。” 还是第一次听武铁匠提起这段过往,顾澹虽然不清楚这段历史,但明白叛军攻破都城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足以动摇一个王朝的统治根基。 “周原一役,最是艰难。当时朝廷的主力部队被叛军打散,只有齐王亲率的两万兵稍稍整顿,尚能一战。即便如此,兵是越打越少,逐渐到了绝境,宛如困兽。” “我们在岐城那样一座小城,遭到三万叛军的围攻,围得密不透风。叛军单是骑兵就有七千,双方实力悬殊,我们既无水粮,又得不到救援,只能做死战,开城门突围。” 武铁匠至今仍能清晰记得这场战役,他在军中长大,自十五岁起,打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战,但这是最艰难,也是最惨烈的一场。 武铁匠的陈述极简略,仍让顾澹听得心惊胆战,他猛地抬头去看身边人,只是夜幕降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顾澹还记得他跟自己说过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这一战,他是否用肉躯去抵挡骑兵的猛烈进攻?挥舞陌刀,斩断来犯的无数人马? 铁甲乌黑,寒刃似冰,斩不绝的敌骑,飞溅如泼洒的鲜血,将性命悬于一线,奋不顾身。 顾澹挨靠武铁匠,认真地问:“成功突围了是吗?” 如果突围失败,武铁匠恐怕早已战死,已然不在这人世。 难怪他胸部有道狰狞的疤痕,身上大小创伤无数,他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斗。 “是的。”武铁匠的语气听来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没有丝毫喜悦。 顾澹在水畔找了处地儿坐下,武铁匠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听到了草泽里,野鸭的叫声,这里真静啊。 “后来呢?”顾澹小声问着,他隐隐觉得武铁匠还有事没说。 “这一战除去我,还有未参战的杨潜存活外,其他的结义兄弟都没能活着回来。即便是齐王,亦身负重伤。” 武铁匠提起战死的结义兄弟,话语稍稍停顿,手拳起,后又逐渐松开。 那是惨胜,战死的士兵填埋堑垒,河水为之变色,将死未死之人的哀痛声,呻吟声绕耳不绝。幸存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用豁口的武器撑起重创的身躯,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并肩作战的兄弟大都成为了死尸,逐渐冰冷,僵硬,战马越影痛苦嘶鸣着,将武铁匠从死亡的边缘唤回。 武铁匠睁开血红的眼,看见衣袍被血液泡湿,同样筋疲力尽的齐王朝他伸来一只手臂,齐王一张俊脸沾染血污,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个结下生死之交的人,拖着半条命,相互搀扶。他们身后,残枪断旗如林,尸体如山,残阳似血。 武铁匠不愿去仔细回想那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更不愿回想他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兄弟,他用极简略的话语陈述后面的事: “两年后,京城收复,我此时已经不在齐王的麾下,被调往河东作战。京城收复不久,齐王就被夺去兵权,随后即遭诬杀。” 武铁匠稍作停顿,似在平复情绪,他用平静的声音讲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国家更是险些亡于叛军之手,又听信谗言,杀死唯一有贤才的皇子。这样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这次顾澹听出武铁匠那平淡陈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谈及齐王被杀,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心中应该是充斥着悲愤之情。 “齐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顾澹不经意间碰了下武铁匠的手,他一再听到他提起“齐王”,他直觉这个人在武铁匠心中有分量。 武铁匠扣住顾澹的手,他不否认,他确实钦佩齐王,他道:“齐王礼贤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拥戴。齐王,名唤李澹。” 顾澹问:“李澹,和我是一样的‘澹’吗?” 武铁匠道:“一样。” “好巧啊。”顾澹喃语。 是很巧。 不过也只是一个名字相同而已,两人无论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铁匠仰头看天上那轮初升的明月,皑皑的月光照在他和顾澹的身上,他低头去看顾澹,而顾澹也正在看他,两人相视。 顾澹拿出自己被武铁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铁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铁匠的过往,那应该是他深埋心底,不愿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场堪称大浩劫的战争里,失去了家人,结义的兄弟,钦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师父!顾兄!你们在哪呀?” 远远的,传来阿犊的唤声,他显然是来唤他们入座,酒宴开始了。 第26章 一案的好酒好肉,犒劳村中参与剿贼的村民,顾澹与他们坐在同席,可谓蹭吃蹭喝。 酒席上听阿犊和屠户在吹嘘他们如何擒贼,阿犊还和顾澹讲述钱更夫被俘后的惨状,他豪爽饮完一碗酒,说道:“好报应!当初他把顾兄卖给军所,现而今换他去做苦役,给官兵当牛做马。” 顾澹抿口酒,笑笑而已,几天前还憎恶着的人,此时似乎已经是过往云烟了。 大家聊着攻打石龙寨,擒获山贼的事,阿犊没再提起他师父是位郎将,与昭校尉认识这类的话,没人信,而且他应该意识到师父不提是因为不想提。 数人聚在一起欢饮,似乎人人都在滔滔不绝,也就顾澹沉默寡言,充当着倾听的一员,当然他内心还是喜悦的,即便有些个人的忧愁在。 在热烈欢庆的氛围里,不知不觉酒一碗接一碗喝,忘记喝下了多少,顾澹离席想找个地儿方便,才发觉自己头晕乎乎,脚步有点发虚,像似醉了。 坐在顾澹身旁的武铁匠察觉到他的异样,起身将摇摇晃晃的顾澹搀住,顾澹摆手示意不用。 顾澹身子晃动,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酒席,往溪畔的芦苇丛走去,四周昏暗,他多有留心脚下。 他在芦苇丛旁站了一小会儿,接着系上裤带,转身往回走。走出一段路,突然脚底踩了个空,顾澹滑落到溪里,泡了个透心凉。 在水中,顾澹慌乱挣扎着,站起身后,才发现水只没过膝盖,又觉得好笑。水极凉,带走酷热夏夜里的闷热,带走肌肤上的热气,顾澹干脆坐在水中。 他这是醉了,只觉这里惬意,不急于离开,武铁匠过来捞他,他才起来,亲昵搂住武铁匠的脖子,笑道:“百寿,你怎么来了。” 能不来吗?看他站都站不稳,若是醉酒后意识模糊,给掉进溪里淹死都有可能。 武铁匠把湿淋淋的顾澹拎上岸,看月下这人衣衫松垮,头发散落,仰着脸蛋,笑语盈盈,武铁匠今夜饮的那些酒化作一股热意,没往头冲,反而一股脑向下。 顾澹酒量不错,今晚着实喝得凶,武铁匠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武铁匠架起顾澹,顾澹软绵绵靠着他,顾澹那点重量对武铁匠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很快将顾澹扶到有灯火的地方,让他坐下歇息。 歪着头靠在木栏上,顾澹瘫在那儿,火光映着他的眸子,水润温泽,眼眉洇着一缕风情。这是顾澹醉酒的模样,武铁匠不常见到。 武铁匠陪他坐着,看视他模样,四目相视,竟都不语,他们坐的地方远离酒宴,也没人来打扰。 两人相伴多时,入腹的酒化作汗液在夜风中蒸发,顾澹渐渐清醒。他听着远处宴席喧闹的人语声,看着近在眼前这张静穆的脸,仿佛四周一切皆虚,唯有眼前人真实,他启唇问:“你几时走?” 今夜两人同席,就坐在邻位,这是一直没有问出的话。 “两日后。” 武铁匠回答得很快,而后,两人都再次陷入沉默。 顾澹用手支起身子,他抓住木栏缓缓站起,朝坐饮的酒席投去一眼,道:“我们离席这么久,阿犊他们肯定在寻。” “回家。”武铁匠才不管什么酒宴,他不容置疑,拉住顾澹手臂,将他往反方向带。 他可不能再饮酒了,喝这么多要伤身。 他们经过人多的地方,还有村民向武铁匠问候,村民走开,顾澹用手推武铁匠,固执道:“我自己走。” 武铁匠放开手,顾澹尽量保持身体平衡,走着不那么直的直线,他走得慢,武铁匠跟着也慢。 酒宴场地的灯火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前方的山路漆黑,顾澹瞎走,一个趔趄,人险些掉进路边的沟渠,被武铁匠一把揽住,说他:“看路。” 哪怕闭上眼睛,这条夜路顾澹也敢走,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 月光下,山道在前方分岔,一条通往村子,一条通往村郊,通往他们居住的宅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武铁匠开锁,顾澹背靠门框等待,听武铁匠说:“我走后,你一人住村郊不便,村正家有空房,我与村正说好,你搬到他那儿住。” “你几时和村正说好的?” “攻打石龙寨的前日。” 顾澹没想到武铁匠还对他做了安排,搬去村正家住,自然比住在荒郊野外安全,但事出突然,顾澹一时没答应。 院门的锁被打开,武铁匠推开门,回头道:“我看你与阿犊相处得来,村正毕竟是一村之长,多少能照拂你。” 顾澹跟上武铁匠,两人进院,顾澹问:“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 武铁匠走在前,进厨房点灯,他道:“你要能回去,别等我。” 油灯点上,一掌微弱火光,映着两人的脸。 “看来只能这样。”顾澹接受得很快,事已至此,似乎也别无他法。 两人借着油灯照明,走进寝室,顾澹去翻衣笥,拿套干净的衣服,打算去井边冲澡,他一身酒气,先前还掉进溪水,一身湿衣物沾附泥沙。 顾澹拿着衣服到院中,武铁匠跟着,顾澹在井边脱衣服,武铁匠看着,顾澹说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给你提水。” 武铁匠转动辘轮,从井中提起一桶水,倒入洗澡用的大木盆。 “我酒早醒了,你该不是怕我掉井里头?”顾澹蹲下身,拿葫芦瓢舀水,浇在身上。 武铁匠确实怕他醉酒出意外,但没说什么,仍站在一旁观看,未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又不是没有光身相见过,何况又是在昏暗之中,顾澹大大方方搓洗,洗得差不多,正往身上浇水,忽觉被人从身后抱住,顾澹转过身,张臂环抱对方。 住郊外的好处,便是两人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这样的好时光可不多了。 深夜,顾澹躺武铁匠臂弯,用双手玩戏灯火,在墙上映出动物的形态,这是狗子,这是兔子。 他还不想睡,与身边这人相伴的夜晚所剩无几。 武铁匠揽着顾澹,看他变化手势,看他疲倦而迷惘的模样。顾澹的发披在武铁匠手臂上,发丝未干,额上的发甚至因为汗水而湿漉漉,夏夜闷热,深夜窗外倒是有徐徐的风,慢慢带走他们身上氤氲的热气。 揽顾澹的手臂揽得太久,有些发麻,武铁匠换个坐姿。顾澹不再玩戏,他脸贴着武铁匠厚实的胸口,能听到他嗵嗵有序的心跳声。 人有心跳声,因为还活着。 在战场上,就未必了。 “咱们要是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住,就不会有人找你去打仗了。” “不过,山林多猛兽,不能住人,不说深山老林,就是咱们村的林谷,也有豹熊。三娃说,他和他父亲有次去林谷里,看见一棵熊爪挠过的大树,那只熊有那么高……” 顾澹自言自语,比划着,武铁匠只是听。 渐渐,顾澹停止了讲述,他忽然摊开手掌,捂武铁匠强健跳动的心脏,他威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另外找个身材好的男人,还在这院子里住,睡这张床。” “只要身材好?别无他求?”武铁匠的笑声低沉而悦耳,他接着说了一句荤话。他本是在军中长大,什么荤段子不会,气得顾澹肘他。 顾澹很快被执住,十指相扣,动弹不得,武铁匠与他耳鬓厮磨,唇角相触,很温柔。 顾澹不知道这人是否将自己放入心中,他们心以不同的频率在跳动,即便离别在即,也不见他有多少眷恋之情。 两人相拥而眠,睡得天荒地老,到第二日午时也没起床。 日上竿头,顾澹睁眼,身旁仍卧着武铁匠,阳光倾洒入窗,照得他的脸亮堂堂。武铁匠醒来,穿戴好衣物,但没出门去,他歪靠在床上,看着顾澹,他侧身向他,拨弄顾澹的发。 昨夜全村饮宴,到午时院外也没听到有人语声,整个孙钱村分外静寂。两人便就在这静寂中相伴,直到两个人饿了,才到厨房里弄吃的。 两人所剩不多的时光,在这间宅院里消磨,武铁匠杀鸡,顾澹烧水,武铁匠擀面,顾澹热烤炉。 鸡肉汤、胡饼、烤梨、鸡蛋韭菜,摆满一案,在这样的条件下,堪称丰盛。 两人边吃边聊,顾澹说日后即便搬往村正家住,白日也还是要过来这里照顾菜园,也就夜晚回村中睡觉。 顾澹拍去手中饼屑,拿羹勺舀鸡汤喝,他说道:“幸好石龙寨被铲除,要不一人在郊外,白日也觉得不安全。” 武铁匠跟前啃了一堆鸡骨头,他吃下半只鸡,解决掉两张胡饼,吃饱喝足,坐在那儿擦手,顾澹的话,他没说什么,只是听。 喝下两口汤,顾澹执羹勺的手顿住,他忽地抬起头,问武铁匠:“你是不是因为要离开孙钱村,所以才喊来官兵剿贼?” “凑巧。”这件事武铁匠没打算承认。 顾澹不信,有些时候武铁匠不会说实话。 “你是怎么和昭戚联系上的?也没见你出村,难道是派人送信?”顾澹有一个疑惑,他一直没察觉昭戚夜晚来过武铁匠家,有一个夜晚,昭戚就在他们的屋顶上。 武铁匠从陶盘里拿出一颗烤梨,他虽不爱吃烤梨,以后在军中也不能再吃到顾澹弄的食物,他回道:“他来过几次,你刚好没瞧见。” 顾澹用羹勺蹭掉烤梨的皮,勺梨肉吃,吃相优雅,他“噫”了声,不过也不怎么在意。 他绝然想不到昭戚听墙角时,都听到了什么。 武铁匠和顾澹填饱肚子,一前一后走出厨房,正见两名铁甲崭亮的士兵牵来一匹高头骏马,马背上还托着一箱物品。 士兵上前,对武铁匠躬身禀告:“小的受校尉之命,给武郎君送来战马和披挂。” 武铁匠牵过马,拍拍马鞍,似乎还算满意,他问士兵:“昭校尉还在桃花溪畔?” 其中一名士兵回道:“回禀郎君,今早已经拔营,校尉说在城东大营等候郎君,让我俩在郎君身边效劳,供郎君差遣。” 说是供差遣,还不是来盯梢他,昭戚看来还是怕武铁匠跑了。 武铁匠翻身上马,那动作娴熟至极,他摸摸马鬃,抬头道:“我用不着你们伺候,回去告诉你们昭校尉,明日午时见。” 他模样威严,不容置疑,两名士兵知道他身份绝非乡野村夫,但又有军命在身,十分为难。 武铁匠喝道:“还不回去?” 两名士兵低声交谈两句,上前跟武铁匠辞行,结伴离开。 顾澹看他们走远,走至马儿身边,仔细打量这匹装饰华美的战马,此时的武铁匠已经从马背上下来,正将马背驮的一箱物品解下。 打开木箱,箱中是一套全新的铠甲,相当漂亮,锃光可照人。武铁匠低头往木箱里一看,他手伸进木箱,本以为他要取出铠甲,却不想他从箱中拿出一只小巧的四方漆盒,还随手就掷给顾澹。 顾澹愣愣接住,拿起一看,盒上丹书写着一字:“香”,木盒通体彩绘,所装之物必然贵重,他问:“什么东西?” 武铁匠道:“香药,赠你。” 顾澹猜到是香,他解开捆系木盒的绸带,掀开盒盖,盒中约莫有二十来枚香丸。顾澹拿起一颗嗅闻,香气沁心,他收下,说:“怎么突然送我香药?这东西能拿来做什么?” 顾澹一时未想起,他有一个球形小香囊。 这东西可是武铁匠特意让昭戚从城里买来,前些日,武铁匠叫昭戚去做的那件小事,便是买盒香药。 第27章 两名士兵走后不久,阿犊就过来了,一见师父院中果然拴着一匹马,他兴奋道:“大军都撤走了,就他们两人牵着马往师父这儿来,果然是来给师父送马!” 他走到马儿前端详,羡慕道:“好高的马!” 武铁匠正打算给马喂食,听阿犊一通夸,把一捆新割的马草塞给他,阿犊接过马草,兴致勃勃地喂马。 村民家不养马,也很少能接触到马儿,在战争不断的世道里,马匹是极重要的战略物资。 阿犊边喂马边摸马脖,很是喜欢,他道:“我听祖父说,师父要随大军去打仗,师父,能不能把徒弟也捎上?” 自从阿犊跟随官兵剿灭了石龙寨后,顿时对从军便有念头,他年轻气盛,心口热血沸腾。 武铁匠沉声道:“打仗不是儿戏。” “不怕,师父是员大将,肯定会关照徒弟。”阿犊朝气的脸上绽着笑容。 早些天还怕被征壮丁,怕到躲避在村郊,此时竟对当兵生出了几分向往,也实在是少年心性。 阿犊正处于兴奋中,武铁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武铁匠看他对马儿爱不释手,就也随他去了。村正宁愿多缴赋税,也不愿阿犊这个长孙去从军,少年郎不知晓战争的残酷,空有一腔热血。 “也不怕你项上脑袋搬家,你祖父肯定不许你去。”顾澹从鸡栏那边走过来,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 阿犊懊恼,拿束马草挥道:“去去,顾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 “还想听什么吉利话,你师父会使枪弄刀,你什么武器都不会,好好在家待着,打铁种田比当兵强。”顾澹自然不希望连阿犊也去打仗,说来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顾兄是怕我和师父不回来,没事儿,有师父在,肯定能回来。” 阿犊拍拍胸脯,激动道:“待那时回来,我孙犊也该是个校尉,再不济当个长上,也算是给咱们村争脸了。” 阿犊的父亲就是因为打仗受伤,而早早病逝的,如果他老爹在,听到这番话能打死他。 武铁匠用力拍向徒弟的头,使唤他:“去陈村的屠户家买些下酒肉,回来顺便去酒家买酒。” 昨夜在酒席上,本村的屠户必然喝得醉醺醺,今日肯定没宰杀猪羊。 阿犊应了一声,顿时屁颠屁颠往外跑,跑出几步又回来,才想起要拿钱,对他师父伸出手来。 武铁匠朝他扔去一串沉甸甸的铜钱,阿犊揣上钱,哼着曲儿离去。 待阿犊走远,顾澹才问武铁匠:“你不告诉他你明儿要走?” “暂且瞒他,这也是村正的意思。”武铁匠回道。 免得这个傻小子硬是要跟,在战场上,刀枪无眼,谁又能确保谁的性命。一直以来,武铁匠不教阿犊武艺,只教他打铁的技能,就是希望他远离干戈。 阿犊前去买酒肉,一去许久,料想得黄昏时才能回来,他一走,宅院里又安静下来,只剩武铁匠和顾澹。 武铁匠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物品,他要带走的物品,也就是那些长长短短的武器,套入麻袋,用绳索捆绑起来,明日托在马背上携走。 做这些事,武铁匠特别干练,谙熟,他做过无数次,顾澹不语坐在床旁看他。他熟悉跟他朝夕相处的武铁匠,但这个捆扎武器,从容冷静的男子,让他觉得似乎有些陌生,有些隔阂。 说来,他对武铁匠曾经的军旅生活,实在了解不多。 顾澹把脚往床上缩,不知不觉抱住自己的双膝,脸贴到膝盖上,武铁匠忙完活,抬头正好看到他这幅模样。 对武铁匠而言,这是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探过手,去摸顾澹的脸庞,头发,用指腹蹭顾澹柔软的唇。 不愿被惆怅笼罩,顾澹拨开武铁匠的手,起身离开。 武铁匠手搭着膝坐着,一条腿上还放着一把横刀,窗外投入一抹霞光,光影笼罩着他的静寂而高大的身影。 在院墙上坐着吹风的顾澹,远远看见阿犊一手提肉,一手抱酒蹒跚走来,他跳下墙,迎上前去,接过他怀里的一坛酒。 武铁匠亲自下厨,烤肉,羊肉饼,肉羹汤,从没这么丰盛过,三人围在一起就餐,屋内灯火通明。 阿犊吃得满嘴油光,很快就喝得大舌头,他酒量实在很一般。 醉酒的阿犊是个话痨,说以后顾兄到他家住,就当在自家,不用见外;说顾兄养的鸡长得够大,能卖钱了,等下次赶集,他陪顾兄抓些鸡去卖,能换些油盐布匹回来。 他还说顾兄年纪也不小了,要是想成家,叫他当村正的祖父说亲,肯定能说成。 总之话特别多,顾澹知他醉了,不管他说什么,都说好呀。以后就靠你多多相助,尤其是成家那事,事成后一定请你吃喜酒。 阿犊问,顾兄你喜欢怎样的小娘子? 顾澹胡说一通,要温柔贤淑的,还要为人爽快,善解人意的。 武铁匠给顾澹的空碗倒酒,若不是他知道顾澹的酒量,怕是以为他也喝醉了。 阿犊和顾澹闲扯了一顿,转而看向他师父,他拿酒敬道:“我早就觉得师父不是个一般的打铁匠,师父原本就是名大将。” 一碗酒,一饮而尽,武铁匠添上。 阿犊用他厚实的大手,用力去拍顾澹的肩,他道:“往后咱们村再没人敢欺负顾兄,不说顾兄有师父罩着,还有我阿犊罩着!” 他说了一通醉话,终于又似想起了什么,问武铁匠:“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找昭校尉?” “明儿。”武铁匠搁下酒碗,对徒弟道。 “好好!咱们明儿就走,明早回家取我的皮甲和刀过来。”阿犊摇头晃脑,他支着案角想站起。 顾澹坐他身旁,伸手扶他,他扑到顾澹身上,搂着他脖子说:“顾兄,你别太想我,我和师父会托人捎信回来。” 武铁匠立即拎住阿犊的领子,将他拉离顾澹,随后扔到对面的席子上。这小子实在醉得迷糊,才对顾澹又搂又抱。 三人的宴席,就阿犊的话最多,酒也喝得不少,终于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案旁睡去。 顾澹进屋取来一件武铁匠的衣服,披在阿犊肩上,他坐下身,看看武铁匠又看看阿犊那颗脑袋,一时心情颇复杂。 明儿一大早武铁匠就得出发去城东大营,待阿犊酒醒来,他人早就走得不见踪迹。 武铁匠再次给顾澹倒酒,顾澹端起,小口呷,昏黄的灯火,映着顾澹的脸庞,他双唇润泽,眸子水汽氤氲。 如堆鸦的发没束好,大半垂在肩上,他那样子,使得武铁匠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真不用帮你将东西运往村正家?”武铁匠拨开顾澹披在肩上的发,温暖的手掌心蹭过顾澹的脖颈。 他打铁的手有皴理,顾澹怕痒,把脖子一缩,不让他碰。 虽说武铁匠早就看过顾澹要去住的房间,知道那里不错,但床和木箱那些物品,搬运起来还是有些麻烦。 “不用,有独轮车,我自己能运。往后没有你,我一人也能过活。”顾澹低头看着碗中酒,喃喃道。 武铁匠瞳孔微缩,眉锋下压,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每月月初去陈村赶集,你和阿犊去,或是跟着三娃去,别独自一人出村。” 顾澹说:“你上次才买的粮,我一个人能吃很久,盐酱也有。” 想了想,顾澹说:“钱也有不少。” 武铁匠平日打铁挣的钱都放在他的床头柜里,顾澹从不碰。今日武铁匠拉开柜子,告诉顾澹那些钱都留给他,约略看着有数千钱,顾澹没数。 武铁匠看着顾澹,他道:“另有一事,尚未告诉你。” 只见他用手指沾酒,在木案上写下三个字,并拿油灯去照,认真道:“武昕森,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武百寿是你的化名?”顾澹有那么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村里的人,也确实都取着一些吉利的名字,像什么吉、龟、寿之类。“百寿”这种名字,类似现代取名用建国、国庆之类。 武昕森。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仿佛有股魔力般,顾澹跟着念:“武昕森,昕森……” 武铁匠听顾澹唤自己的名字,他眼眸深幽,他当即抓住顾澹搁放在案上的手,他的力气很大。 顾澹将被武铁匠抓着的手拿出,端起碗喝酒,他显得很平静,也不愿多想,怕难受。 今晚是离别的最后一夜,明儿太阳升起,这个人就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前往战争的最前线——合城。 在这个时代,人们不能随便迁移,没有官府发的公验文件,百姓连城门都进不去,人与人的分开,往往一别就是一生。 这一夜,两人喝完酒坛里的酒,谁也没醉,好像喝不醉般,武铁匠和顾澹放任满案的狼藉,携手回寝室。 武铁匠关房门,顾澹想熄灯,武铁匠道:“先别熄灯,我想看看你。” 顾澹被看得不自在,嫌弃道:“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没看过。” 武铁匠过来帮顾澹解发带、衣带,脱去衣物,十分细致,温柔,顾澹被他整得不好意思,脸颊赧红。 灯火熄灭,两人相拥。 情深处恍若不似人间,恍惚不晓人世,顾澹唤他百寿,武铁匠亲他,低哑着嗓纠正:“昕森。” 昕森。 顾澹低喃着念出这两字,他的头险些撞到床沿,被武铁匠伸手护住。 夜半,顾澹睡去,武铁匠搂着他,望着窗外昏晦的月亮,一宿未眠。 第28章 顾澹睡得不踏实,睡梦里光怪陆离,他梦见与骑友们在一起,路途上他没有落单,山道上没有起雾,他没有摔落沟壑,也没有穿越。 他和骑友们安全抵达一家民宿,在民宿里吃烧烤、喝啤酒,畅谈旅程上的趣闻。 民宿的屋瓦上趴着只猫,院中种着几株翠竹,风和日丽的。 顾澹沐浴过后,穿着宽松的衣服,在院中,和同住民宿的旅人下棋。 他即将结束旅游,下棋时还接到一通母亲的电话,问他几时归家,他说明儿就回去,买好了机票。 睡梦中似有声响,顾澹睁开眼睛,见一盏油灯在床头,照明十分有限,四周昏黄,他在武铁匠的家里。 武铁匠人不在床上,他已经起床,正在角落里翻衣笥。 “要走了吗?”顾澹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他很倦,觉得似乎才睡下不久,然而武铁匠这就要走了吗? 油灯被顾澹举到武铁匠身边,照亮武铁匠的半身,他光着膀子,头发披散在肩,他背对着顾澹道:“是该走了。” 武铁匠从衣笥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要是早几天知道他要离开,顾澹去赶集时会扯几尺布,让村里的裁缝给他做套新衣服。 他属实是离开得太仓促,顾澹毫无准备。 陈旧的衣服往身上套,武铁匠拉拢衣衫,系结衣带。顾澹将油灯搁在衣笥上,在武铁匠整理裤子时,他帮他系结腰带。 他们家物质挺匮乏的,好在还是有一面缺少打磨的铜镜,武铁匠坐在镜前,顾澹帮他梳发,束发髻。两人小声交谈,房外能听到阿犊打呼的声音,怕将他吵醒。 武铁匠的发髻一向用条暗色的发带束起,顾澹执住发带,帮他束牢发髻,打了个结。顾澹灵巧的双手刚要从发丝上移开,武铁匠当即捏住他的手指。 顾澹的手指柔软光滑,武铁匠的掌心很暖和。 拿出手指,顾澹退开在一旁。 武铁匠将装铠甲的木箱搬来,在油灯下打开,把各个部件取出,放在床上。 这些东西,各式各样,在顾澹看来相当复杂,压根不知如何穿戴。 武铁匠显然十分熟悉,他一件件取来,往身上披戴,该系绑的地方系绑,该束扣的地方束扣。 有些要系扣的部位在需要人协助,顾澹便就过去帮忙,他系得松,武铁匠让他紧勒。 顾澹咬牙,将甲绊用力拉紧,死死扣住,心想这些东西又笨重又束缚,穿身上可知多不舒适。 帮着将膝裙围系腰,扎束双扣皮带,那动作似一搂一抱,顾澹系束好,欲拉离身子,被武铁匠顺势抱住。 他一身硬邦邦的铠甲,膈得人不舒服,顾澹贴靠一会,便就挣开了。 武铁匠坐在床上,穿铠甲的他高大而威严,他这幅样子,像似即将掀开营帐,拔刀上战场的将领般,他的腰身挺拔,膝裙撑开,裙摆下垂,他右手旁放着一顶明光似鉴的兜鍪(头盔)。 他没去戴上沉重的兜鍪,而是低头敛眸,抚摸着一把横刀,而后才将横刀挂在腰间。 顾澹在自己的床边翻找着什么,没多久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抬手递给武铁匠。垂在顾澹手上的是一只球形铜香囊,他对武铁匠说:“送你。” 武铁匠似乎很喜欢这只铜香囊,而顾澹也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回到现代,跟武铁匠诀别时,会送他这只铜香囊,顾澹还记得。 回去现代是回不去了,而眼下不就是和武铁匠诀别的时候吗。 武铁匠接过香囊,香囊不大,他能一掌握住,又缓缓释开,他道:“本是我之物,留予你。” 他的声音似有怅意,而他的声音很轻,他低下头,将香囊挂在顾澹腰间。 顾澹没听明白武铁匠说的是什么意思,武铁匠忽然在他跟前蹲下,为他系挂香囊,顾澹一时愣住,待武铁匠起身,问他香药呢,顾澹才回过神。 香药取来,掀开盒盖,拿出一颗香丸。武铁匠用手指捻碎香丸,他打开香囊的外层,将碾碎的香药倒入香囊内层的香盂,用火燎烧,香气顿时散开。 由于香囊的特殊构造,香盂的重心始终向下,任你是奔是跑,香盂不会倾倒。 “香药能镇痛,能驱蚊虫,能辟邪除瘴,香囊悬挂在腰间,也可以作为配饰。”武铁匠说得很细,不似他的风格。 武铁匠不清楚顾澹那个时代的人,是否会佩戴香囊,但顾澹可能对它的功能并不熟悉,才会把它挂在背包上,当挂饰。 顾澹静静地听,心想武铁匠赠他香药,是因为他有一只香囊吧。 香是超乎俗世的气息,它是精神的追求,在这样乱糟糟的世道,平头百姓连基本的物资都很难保障,哪能顾及精神上的享受。 但顾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犹如这远离王宫贵族,燎在乡下土屋里的一缕香。 此时的武铁匠,哪怕他穿戴精钢造就的铠甲,凛凛如冰寒,肃杀似严冬,他内里亦是温意的,有柔软的一面。 顾澹轻轻“嗯”地一声,那一盒香饼,能化作香气袅袅,在武铁匠离去后,陪伴他一段时日。 武铁匠粗粝的指腹蹭过顾澹的唇角,而后是一个霸气的吻,顾澹踮脚,回吻得也用力,他被武铁匠套着硬实护臂的手臂紧紧勒住腰身,险些喘不上气来。 武铁匠放开顾澹,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他拿起搁在床上的兜鍪戴上,整个头罩在兜鍪里,只露出双似鹰隼般的眼睛。 他当真是个武将,这一身铠甲与他是何等的搭配。 一大捆兵器绑上马背,武铁匠牵马要出院门,顾澹在身后唤住他:“武昕森。” 武铁匠回头,两人注视许久,眉目里似有无数的言语,顾澹扔过来一袋东西,武铁匠当即接住。 拉开这只布口袋,里边装着顾澹烤的胡饼和桃干,口袋重新束上,武铁匠将它系在马背上。 武铁匠执住马缰,抬手对顾澹辞别,顾澹跟上,送他出院门。 武铁匠道:“保重。” 顾澹说:“你也是,别死了。” “不会。”武铁匠哑笑,声音还是那么悦耳。 自院门打开,院门外就蹲着两个人,是昨天被武铁匠斥走的士兵,武铁匠早就料想他们赶不走,此时见到他们一脸漠然。 这两人一个过来牵马,一个过来捧武铁匠摘下的兜鍪,两人跟随着武铁匠离开。 武铁匠在马上回过一次头,顾澹站在院门外向他挥手,武铁匠颔首示意,转身后就没再回头。 晨曦披洒在他锃光瓦亮的铠甲上,圆护反射的强光,耀眼得让顾澹眯起了眼,武铁匠就在这明亮的光中离去。 在后来追忆的时候,清晨穿着铠甲的他,骑马离去的背影仍牢牢映在顾澹的脑海。 顾澹呆呆地在院门外站了许久,许久,眼前的小径早已没有武铁匠的身影,阳光火辣辣照着他的面,他才缓缓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走回院中。 屋子里,阿犊还在沉睡,待他醒来后,知道师父已经离开,估计是要闹的。 呆懵的顾澹缓缓朝桑树走去,挨着树干坐下,抱住双膝,他眼角微热,即将涌出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将脸仰起,他逐渐平复情绪,他闻到了腰间香囊散发的香气。 香气沁心,安抚着他心,果真是能起到镇疼的作用。 顾澹在树下坐着,黄花鱼在院中溜达,它跑到他身边来,舔着他的手。软绵绵的毛,暖暖的小舌头,顾澹揉揉它的头,将它抱起,喃喃自语:只剩你和我了。 在树下颓废撸猫的顾澹,感受着这孤独而寂静的早上,直到阿犊醒来,因找不到人,奔出屋来,对顾澹慌乱大叫。 顾澹如实告诉他,武铁匠走了,此时估计已经在前往城东的道上了。 “师父!师父!” 阿犊急得跺脚,大喊着追了出去。 “傻瓜。”顾澹摇了摇头,扶着树干站起身,坐得太久,腿都发麻了。 阿犊自然是追不上,他醒来太晚,即便追到半道,也会被人拦住。经过里门需要里长的同意,经过城门,需要官方发放的公验文书,层层关卡,限制住百姓的活动范围。 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他师父不让他跟随,本是为他好。 日后,即便没有武铁匠的日子,生活还是要照旧过,他一个人也能过好。 顾澹进菜园浇水,打菜叶拿回厨房,他用刀剁碎菜叶,装竹筛里,拿去喂鸡。他开始忙碌起来,不去想太多,希望日子能如常。 在正午之前,顾澹喂好鸡和猪,到井边洗洗手,然后进屋收拾。 房间里属于武铁匠的物品也不能就这么扔在那,得打包起来,堆放在一旁,等待他日后……不,他说他未必会回来。 把武铁匠换下的脏衣服卷起,原打算塞回他的衣笥,顾澹随即又放弃这样的念头,反倒将这些脏衣服和自己的脏衣服放在一起。 唉,还是一起洗吧。 顾澹扬起床上的薄被,角拉角对折,将床上的两个枕头摆正,也就在搬动枕头时,顾澹发觉枕头下似乎有东西,他拿开枕头一看,果然,枕下压着一封信。 满腹狐疑的顾澹打开信纸,从信纸里边掉出三块沉沉的小圆饼,金灿灿,那么耀眼,看得顾澹目瞪口呆,那似乎是金子。 随后,顾澹将信读阅,果真是武铁匠写的信,却不知他是几时写的,也许是在昨夜顾澹睡去后。 武铁匠的字粗犷而奔放,字句浅白,大概怕顾澹看不明白。 读完信,顾澹执着信,呆滞许久。 信中的字不多,告诉顾澹这三块金饼资助他生活,并叮嘱金饼贵重,怕因财而招来灾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使用。 信里还写道:过些天,会有士卒到村正家送一份文书,那是武铁匠给顾澹办的官眷身份证明。以后有这份文书在手,顾澹不再是黑户人口,不用服徭役,征兵也不会被征召。 顾澹一手握住金饼,一手捏着信纸,将头埋在膝盖上,像只把头埋进沙土的鸵鸟。 他在信中交代得那么清楚,甚至将家底都掏给自己,他们看来是再不会见面了,武昕森就像在交代后事似的。 为何不当面说,那样至少在离别时,顾澹不会觉得他不像自己那么在乎,只是自己爱上了,而他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蛋,别难过,他家底丰厚着呢。 第29章 武铁匠的衣物被搓洗干净,拧出水分,扬开,晾在院中麻绳上,夏日的阳光蒸发着水汽,很快就半干了, 午后,顾澹将它们收起,折叠,放进武铁匠的衣笥。 盖上衣笥盖子时,那感觉犹如将一箩筐的情绪都给掩盖,顾澹起身,望向窗外,看到阿犊落寂的身影。 这小子过来跟顾澹埋怨一通师父,像被猴王丢弃的一只小猴,顾澹剥着莲子,拍拍手站起,对苦瓜脸的阿犊说:“煮莲子粥,要吃吗?” 阿犊立马绽出笑脸,高兴道:“顾兄,多煮我一份。” 有吃的,阿犊什么烦恼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没白糖,把厨房里所剩不多的饴糖用完,吃着有那么一点点甜的莲子粥,阿犊反倒安慰起顾澹,他说:“顾兄别发愁,以后还有我们呢。” 顾澹想你小子从哪里瞅出我发愁了,他不再拨弄碗中的莲子,他用羹勺舀起,大口吃,一口接一口,噎得眼角憋出生理泪水。 晚饭做得早,待他们吃完饭,太阳还没下山,顾澹和阿犊分别去检查猪圈、鸡舍,才关好院门,回屋休息。 这一夜,阿犊陪顾澹在这里看顾鸡和猪,明日顾澹要搬家到村中居住,也要转移鸡猪。 郊野太荒凉,就是没人偷,也会怕有野兽出没,跑来咬死家畜。 阿犊睡在师父床上,见房中属于他师父的物品收拾得井井有条,床柜一尘不染,显然是顾澹做的。 以前从没仔细想过他师父和顾兄的关系,此时才意识到他们朝夕相处,睡在同间屋里,那份交情,可比师徒情要深挚多了。 师父这一离开,顾兄该得多难过呀。 “等仗打完了,师父就会回来吧?他以后就是当了将军,也得回来看看我们。”阿犊手臂作枕,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闲聊着。 “或许吧。”顾澹在隔壁床应了一声。 虽说从各种情况看,武昕森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犊一向话多,问顾澹知不知道他师父以前的经历,师父可曾跟他说过?顾澹把知道的告诉阿犊,阿犊听说他师父跟武忠镇的节度使是结义兄弟,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是个平头小百姓,没见过什么世面,哪曾想他师父竟然是这么一个大人物。 顾澹泼阿犊冷水,说道:“虽说是咱们藩镇的节度使,可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在他治理下,盗贼随便杀人抓人,有些官兵呢,干的事和盗贼也没差了。” 虽说顾澹对历史全然没兴趣,可读书那会好歹考过成朝晚年,藩镇割据的事,他道:“这些节度使就是滚蛋,今天你攻打我,明天我攻打你,天天瞎打仗,城头变换大王旗,百姓跟着他们遭罪。” 阿犊从未去想过,他们身处乱世,所以才过这样的日子,在他们这些老百姓看来,似乎人世一直是如此艰苦的。 阿犊讷讷道:“顾兄,你说你从别的地方来,你们那个地方也打仗吗?” 顾澹跟他讲述现代的事,阿犊听得一愣一愣,很多事物他都听不明白,如听天书,当然他这也是正常反应。顾澹跟他细细交流起来,才第一次意识到武铁匠有多不同。 武铁匠堪称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一学就会,他思维开阔,理解能力特别强。 阿犊听得睡着,趴着枕头打着呼噜,顾澹开始想念武铁匠,在他离开的第一天。 第二天,阿犊帮顾澹搬家,两人到猪圈里抓猪,将猪捆住,两头猪杀猪般的叫唤,被抬上独轮车,把鸡舍里的鸡装鸡笼里,也一样绑在独轮车上。 一起运走的,还有顾澹的一些生活用品,一只猫,一趟运不完,他们运了三趟。 阿犊家虽说不如宣丰乡的乡豪富裕,但宅子还是比较气派的,有地方给顾澹养鸡,为养猪则在院墙外筑了个猪舍。 安排给顾澹住的单房,在一个小院里,本是间空房,很宽敞,虽说挺简陋的,不过顾澹也只是夜里才在里头睡觉。 武铁匠叫来官兵剿灭石龙寨的大恩,村正铭记在怀,武铁匠临走前将顾澹托村正关照,他也尽心照拂。 村里人或多或少都听闻武铁匠本是个武官的事,自然也不敢欺凌顾澹,怕有朝一日武铁匠回来找他们算账。 生活似乎又安定了下来,在院中喂鸡的顾澹,拿着一只小竹筛,扫视这陌生的院落,杵在院中发愣,英娘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英娘听说顾澹搬来村中,连忙过来看他,对他道:“顾兄弟,奴家就住在附近,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奴家说。” 说毕将几头自家种的芋头塞给顾澹,她真是个有侠心的女子。 顾澹道了声谢,将芋头收下,也回赠把自己种的菜。 英娘进院瞧瞧,见顾澹做饭的地方在院中,露天没遮没挡,说让她阿父帮忙搭个厨房。顾澹笑语不用,他在村里请了土匠。 屠户知道女儿当初险些被孙吉欺负,多亏顾澹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对顾澹另眼相待。 泥砖筑的厨房,不大一间,顾澹收拾得整洁,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便是个脏乱的环境,他也能整理得舒适宜居,仿佛他的双手有种神奇的力量。 武铁匠那座在村郊的宅院并没有荒废,顾澹仍旧天天过去照顾菜园,阿犊也还在那里打铁,虽说没有师父的功力,但阿犊打造的锄头菜刀锅盆之类,也还堪用。 武铁匠走后不久,一伙官兵入村拉走几个青壮,说要运粮去前线,顾澹正好在郊野,没撞着这伙官兵,没被抓走。 回来后,顾澹听村正说合城那边已经开战,怕是过些天又要来拉人,来索粮索钱,让顾澹和阿犊千万不要出村,下月的赶集也不要去。 在不安中,渐渐入秋了,前方战事不断,乡里也征过两次兵,有一次阿犊险些被拉走,村正拿出不少钱才帮孙子除去名额。 顾澹很侥幸,武铁匠帮他弄的文书,正好在这之前到顾澹手中。顾澹身为官员的亲眷,不用服徭役,不用从军。 顾澹成为了武忠镇将军武昕森的家属,他把文书压在枕下,有这张纸在,能保他一时无忧。 武铁匠在被迫成为武忠镇的将领前,他显然权衡过去留,必然也细细思考过,他最终的抉择实数无奈,但也不忘给顾澹弄个官眷身份。 这份文书在路上辗转过一段时日,才最终到顾澹手中,此时的武铁匠应该已在前线作战了,以他的本事,战争就是再激烈,他也应该还活着吧? 不知不觉间,时光流逝,枯叶飘落,秋风萧瑟。 挽着竹篓在林丛里挖野菇的顾澹抬起头,见林丛里冒出好几个身影,孙三娃后山这处“秘密基地”,也不再无人涉足,村民们到处找山货。近来官府频频征粮,几乎人人家无余粮。 顾澹比村民的情况要好上许多,他存了不少粮,再则他是孤家寡人,没有一家子老小要养,就他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採得一篓野菇下山,道遇孙三娃和他的伙伴,孙三娃说他们明儿要进山打猎,问顾澹要不要去。顾澹说他就不去了,他不会使弓箭,还让孙三娃进山小心些,山中猛兽多。 随着村落的人口凋零,一些山野猛兽的身影在村郊偶有出没,它们活动的范围在变大。 寒露未过,一股秋杀之气袭来,天气骤然降温,冷得人直哆嗦,这天气属实反常,天灾人祸的。 去山野采集山货的人更多了,顾澹掀开米缸,米缸快见底了。 顾澹有钱,能买粮,不过粮价贵,为过冬还是先省着点吃,他捞鱼虾,採野菇,摘野菜煮野菜粥,偶尔他也会改善下伙食。 自打有户口后,顾澹出过几次村子,他发现附近的村落普遍都穷,眼下正值战乱,不敢到处乱跑。明年开春他想去宣丰乡走走,那边富户多,他可以去帮人画像绘梁,或者帮人管账,他识字也会算账。 在孙钱村养家畜,种菜,只能糊口,想日子过得好,还是要再找个副业。 自打武铁匠走后,顾澹很少去想他,不愿去想,想就难过,他毫无音信,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也就在天气骤冷后不久,前方大败的消息传到东县,人心动荡,谣言四起,幸在村正的消息灵通,能确定武忠镇在合城吃了败仗,节度使杨潜败走。 过了几天,顾澹听闻,他们东县这里又变成卢东镇的地盘,在朝廷和武忠镇大战时,卢东军在后方趁机抢武忠镇的地盘,占据了东县。 城头的大王旗换了谁家的,对百姓而言并无甚意义,日子照旧艰难。 午后,顾澹在厨房里煮粥,阿犊提着一条鱼过来送鱼,他无奈道:“捞半天,就捞到几条,天气一冷,连鱼都不探头。” 顾澹接过鱼,见还活着,解开草绳,将它养在一只陶罐里,他说:“溪里没剩多少鱼了。” 听到两声猫叫声,阿犊见黄花鱼绕他脚,喵喵叫,他蹲身撸毛,训它道:“你乖乖待屋里,别往外跑,小心被人偷去煮了吃。” 以往村里还有几只流浪狗,流浪猫,也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踪迹,人人都许久没吃上肉,多半是人抓去烹煮。 顾澹现在还养着几只鸡,很瘦,围在鸡舍里,都不敢放出去,至于那两头猪,顾澹无奈地将它们卖了,草木凋零,天冷猪菜少,实在没粮喂它们。 确实不舍得卖,但看着它们日渐消瘦也心疼,最终顾澹还是卖掉了。 顾澹盛碗粥给阿犊吃,热乎乎的粥很御寒,阿犊边吃边念叨这段时日的事,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羹勺,他道:“顾兄,我觉得师父肯定还活着,说不定跟着武忠镇的大军撤走了。” 节度使杨潜败走,在杨潜军中当职的武铁匠,不知道是活是死,一点消息也无。 望着陶罐里吃力摆动尾巴,半死不活的鱼,顾澹心中怔忡,没有回应。 夜里,天气寒冷,顾澹往小陶炉里加木炭,用炭火取暖。他借着火光,在旁整理衣笥,他翻到一件厚实的袄衣,袄衣很宽大,那是武铁匠的袄衣。 顾澹将它拿起,披在身上,袄衣很长,长至他脚腕,顾澹低头嗅闻衣服上的气息,洗得很干净,没有残留一丝武昕森的味道。 他抚摸袄衣,仿佛在抚摸着一个真实存在,有温度质感的人。 香饼还剩大半盒,一直没怎么舍得用,顾澹碾碎一块,放在香囊里燎烧,香气袅袅,安抚着他的心。 在这间简陋的寝室里,他披着袄衣,盖着被子,在香雾氤氲中睡去。 第30章 战乱时,乡下总是比城里更易生存,取暖用的木材山野里有,饿了能打猎、网鱼、摘野果、拾菌子。 村子周边被村民如梳般扫过一遍,可以到离村较远的地方,搜一搜物产还是有的。 人人都穷得抓襟见肘时,没有对比,往往不会觉得日子有多苦。 顾澹和村民去林中的水潭网鱼,天冷得很,村民的衣服湿透,都打着寒颤。 收网后,鱼获颇丰,大伙在潭边支釜,煮鱼吃,顺便烤火。 湿淋的衣服用树枝叉起,立在火堆旁,众人笑语,围着团火,脱得剩裤衩。 顾澹下水拉渔网时,人也泡在冰水里,不过他携带了更换的衣物。 出水潭后,顾澹找个有树木遮挡的地方,他擦干身体,搓干头发,把干燥的衣服换上,外套上袄衣。这样在火边烤一会儿,身体就暖和了,不易生病。 坐在孙岩和孙三娃父子身旁,捧着碗吃鱼,顾澹听村民唠嗑。 有个老叟讲他孩童的时候,四处闹饥荒,有天,一头大野猪跑田地里刨食,被村民发现,接着全村都出动了。 支着大铁釜煮的猪肉,人人有份,野猪肉那叫一个香,时隔多年,老叟还记得那个味道。 老叟这番讲述,听得村民们猛咽口水,觉得碗中的鱼肉更美味了。 顾澹和村民一起笑着,他想那头野猪低估了饥肠辘辘村民的战斗力。 回家时,顾澹裹着暖和的袄衣,提着分来的一大篓鲜鱼。 和村民在院门口相辞,顾澹回屋,先把鱼提到村正家的厨房里,阿犊的堂妹阿巧在。顾澹分出一半的鱼给她,问她阿犊和村正去宣丰乡还没回来吗? 阿巧欢喜拎过鱼,麻利地刮鳞,掏腹,动作老练,她对顾澹道:“回来啦,刚刚阿犊兄又和祖父去陈村,听他们说要凑钱买点粮食给奶娃娃吃。” 村正家有八口人,小孩子有两个,大人挨点饿不要紧,小孩子不吃谷物容易夭折。 “你听他们说要凑多少钱吗?” “奴家没听说。” 阿巧把头摇了摇,她自去刷锅烧水,准备煮鱼。 顾澹提着半篓鲜鱼,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他进厨房将鱼倒木盆里清洗。他留下一条做鱼羹,其它的都开腹刮鳞,带皮剖开,而后架在灶火上熏制。 他一个人吃得不多,有富余的食物,他都会储存。 夜里,村正归家,顾澹过去询问村正买粮的事,村正喝着鱼汤,对顾澹说:“宣丰乡一户富人家,有几石谷子要卖,咱们村穷凑不出几个子,我明儿还得继续上陈村凑钱。” “顾后生要是有钱,不防一起凑来,多少都行,你也好备点粮过冬。待天降大雪,就是黄金也换不来几斗豆米。” 往年再难的灾年村正都度过,他应对的经验很丰富。 顾澹手中捏着一串铜钱,他对村正说:“我这边凑三百二十钱,眼下米价昂贵,不知这些钱能买多少?。” 村正见顾澹手中有钱,丝毫不意外,早些时候,他卖过两头猪,而且武铁匠走前显然也给过他钱。 不说给顾澹钱,武铁匠走前,还给了村正一枚金饼,说是阿犊日后娶媳妇的贺礼。 武铁匠有钱,而且很慷慨。 上次去周店军所赎顾澹,武铁匠就曾拿出过一块金饼,那时村正感到十分惊诧。后来,村正才知道武铁匠曾经是员郎将,恐怕还很有些来头,也不意外他手中有金饼了。 村正接过顾澹递来的铜钱,他喟道:“能买来一斗四升米,顾后生一人足够过冬。早些年也有好年景的时候,一斗米才六十钱。” “明日,老朽想请顾后生一起去宣丰乡买粮,钱用多少剩多少,帮我们做个帐。” 买粮的钱是孙钱村和陈村好几户人家一起凑的,需要记个明白账,回来好分粮。 “那好。” 顾澹满口答应,买粮食要运回来,一路还得担惊受怕,多几个人多几分力。 他们两人在房中交谈,其余人都在外头,此时阿犊捧着碗鱼汤正在厨房里吃,厨房暖和,他都懒得挪窝。 没多久,阿犊见顾澹从屋中出来,他跟顾澹抱怨说三五石的陈年谷子,压仓货,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敢开口要这么多钱。 他张开五爪比划两下,忿忿不平。 “顾兄,明年开春,咱们将师父家屋后的林地开荒,种上一大片豆田,定教它吃也吃不完。秋收时还要挖个土窖藏起来,再不能让官兵搜去。” “你给我打造把锄头,明春我跟你去开荒。”顾澹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虽然这想法是有点天真了。将田藏在荒林里,庄稼很难不被野生动物糟蹋。 和阿犊闲谈两句,顾澹离开,回自己的屋里头,他借着月光没点灯,把门一关脱衣服。脱下衣服,钻入被窝,顾澹把袄衣抚平,又披在身上。 武铁匠的袄衣,顾澹一直贴身穿着,他将袄衣的衣摆折起一截,缝短,穿的时候不至于垂地,给穿坏了。他还在袄衣的夹层里,缝进去三块金饼,就在胸口的位置,用手一摸就能摸到。 金饼这样放应该是最安全的,顾澹不打算花它们,也不舍得。 托武昕森的福,自己没穷得砸锅卖铁,有三块金饼,还有不少铜钱。 也不知道武昕森走前,将三块金饼和信纸一起放时,是做何想,倒是有几分现代人付分手费的意思。 顾澹摸了摸袄衣,躺平睡觉,他闭着眼睛,渐渐睡去。 分离这段时日,顾澹其实没有特别想武昕森。 很奇怪,在这般动荡的环境下,焦虑的生活会使人变得不爱思考,仅凭着本能生存。 情爱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和那袅袅腾升的香般,都是如此的奢侈。 第二日早上,顾澹被阿犊吵醒,他被唤去村正家,一起吃了顿早饭。 吃过饭后,村正家中来了两名要随行的青壮,一伙人推着独轮车出发,前往宣丰乡。 抵达宣丰乡,拜访要出售谷子的那户豪富家,村正购得数石谷子,让顾澹和富户将钱结算,顺便做个帐。 三石陈年的谷子,掏尽了村正携来的一大袋铜钱。 这还是买的陈米,竟然如此之贵,这买的哪是粮,是人命。 很快装谷子的麻袋被富户的家奴扛出,装上独轮车,村正老迈走不动路,也坐到独轮车上,阿犊在前拉车,顾澹等人在后头推。 为免于被人察觉他们运的是谷粮,遭遇到洗劫,路上还特意装上两袋溪沙,把装谷子的麻袋遮掩。 一行人不敢耽搁,连夜推着独轮车走的荒路归家。 回到孙钱村天都快亮了,然而村正家有好几个村民聚集在院中等候,有孙钱村的人,也有陈村的,显然大家等了一宿。 村正让人将谷子倒入一口大陶缸中,亲自拿着量谷物的升斗发粮,先前有凑钱买粮的村民过来领取他们的份额。 发放完村民后,还剩不少米,待村民离去,村正才让阿犊拿来一口麻袋,将顾澹那份装上,顾澹自己将粮提走。 半袋米,省着吃,足够顾澹吃很久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因有村正和阿犊帮隐瞒,村民并不知顾澹有粮,顾澹和村正一家数口住同一个院子,逐渐像一个整体。 在这样的世道里,仅凭一人之力,是活不好也活不长久的。 清晨,顾澹负着竹筐,手拿砍柴刀走出武铁匠家的院子,他竹筐里装着那只叫黄花鱼的猫。 天冷风大,他裹着武铁匠的袄衣,那使得他看来很臃肿,实则袄衣里边的人清瘦,没有一点赘肉。 顾澹的砍柴工具一向放在武铁匠家,他听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出院门,打铁的人是阿犊。这里再没有武铁匠,曾经收拾得整洁、舒适的院落,而今也显得杂乱,颓败。 在厚实的袄衣里,在紧系的腰带上,顾澹挂着一只球形小香囊,小香囊熏着香,能闻到香气,而且也给腰腹带来暖意。 黄花鱼缩在竹筐里,半眯着眼,它已经不再是只小猫咪,有着较大的个头,虽然和主人一样长得瘦。 顾澹本不想带它外出,但它偷偷跟着顾澹出门,为避免它被饥饿的村民烹掉,只好将它带上。 打铁声相伴,听着声,想起当初还和武铁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当渐行渐远,听不到那熟悉的叮当声后,顾澹心中不免怅然。 可能是因为清晨的天气太冷,可能是山林荒凉,顾澹心底的一份思念之情在蔓延。 一时恍惚,待他驻足,抬头一看,他正走在竹林小径里,这本不是要去砍柴的路。顾澹不急于砍柴,他在林中踽踽独行,听竹风涛涛。 在这里他感到特别的孤寂,无形而袅袅的香气环绕着周身,他嗅吸香气,收揽袄衣,往昔与衣主的情意如缕似雾缠绕心头。 他没有留意脚下,没有看视前方,当他脚下的泥径突然变成了现代的柏油路,他踩在上头仍未察觉。 “喵喵!” 背后竹筐中的黄花鱼突然叫唤起来,显得那么不安,焦躁。 顾澹正觉奇怪,秋风忽地猛烈刮起,拂面而来,将人吹得趔趄,他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就站在一条柏油铺的乡道上,柏油路弯曲向前,转弯处立着一面现代的交通凸面镜。 一辆摩托车突突地从顾澹眼前开过,摩托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穿夹克牛仔裤的村民,村民朝顾澹投去一眼,显然是觉得他的装束奇怪。 第31章 武昕森离开孙钱村后,与昭戚在城东大营碰头,两人便就启程,前往位于前线的合城。 这一路行程,所见饿殍遍地,许多村落荒废无人烟,满目疮痍。 途径合水北岸,夜宿渔家,渔家清寒,渔屋破旧。 武昕森站在渔屋前,览收一片水泽,耳畔风声呜咽,心绪飘远,他离开孙钱村已经有些时日了。 前方,水棹声起,一舟靠岸,五名士兵走来,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隐隐可见走在最前的两人抱着酒,提着食物。 食物不过是几条河鱼,一只瘦鹅,酒难喝似醋,不过这可能是附近百姓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 当真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席案上,昭戚道招待不周,武铁匠淡然饮下酸酒,望着水月说:“五年前,我出桐谷,途径此地,当时,河畔的居民有百来户,而今只剩二三十户。短短几年,民生凋敝至此。” 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恐怕真要赤地千里,千里无人烟了。 昭戚见惯了类似的惨状,并习以为常,他感受不到武昕森的感受,他呷口酒,颦起眉头,立即将酒杯撂下。 要不是武昕森在场,他可能抬手就将酒泼掉,并喊来筹办食物的士兵仗责。 正在嫌弃酒水的昭戚,忽然回过神,他抬头,激动道:“将军当年在桐谷为主报仇,刺杀樊灵的事,属下略有耳闻,真是令人钦佩!” 武昕森没搭话,他为自己倒了碗酒。 昭戚继续往下说,他道:“以齐王的贤能,说不定能平定天下的乱局,怎奈老皇帝听信谗言,将齐王杀死,而这进谗言的人,就是宦官樊灵。” 武昕森夹了块鹅肉吃,对于昭戚的陈述,他也只是抬了下眉头。 近来,武昕森常忆起往事,提起那些故去的人,他已经平静许多。 “当初,樊灵被皇帝派往齐王军中当监军。樊灵不懂军事,却又事事干预,齐王刚直,对樊灵不甚礼遇,樊灵怀恨在心。樊灵本是个小人,回去就对皇帝说齐王有谋反,自立为帝的意图。” 昭戚停下讲述,他卷起袖子,拿羹勺舀鱼汤,和武昕森同行这段时日,他逐渐暴露出他话痨的一面。 “齐王被皇帝赐死后,天下震怒,樊灵惶恐不可终日,走到哪里,都带着群持刀的侍从,就是怕齐王的部下找他算账。樊灵哪曾想,桐谷会是他的葬身之地,而将军正是手刃他的人。” 昭戚说得投入,竟还拍了下木案,挨着武昕森一个冷冰眼神,他一时没敢再往下扒拉这位当事人的往事。 他瞧出武昕森不愿提过往之事,即便是这种刺杀佞臣的忠义事迹。 唉,武将军真是油盐不进,昭戚说这些不是为拍马屁,他是真心钦佩。 当年在桐谷的山道上,武昕森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他闯过樊灵侍从组成的屏障,一刀削掉了樊灵的脑袋。 杀死樊灵后,武昕森单骑出逃桐谷,身后追兵无数,却谁也拦截不住他,无人是他的对手。 听了昭戚那么久的讲述,武昕森云淡风轻道:“桐谷之事,你从何处听来?” “就是那个在城门外,把将军认出的老兵韩三,属下从他那儿听来。” 昭戚从陶钵里舀鱼汤,满满盛一碗,他抬头补充道:“后来也是他带着属下,找寻到将军的下落。据韩三说,他在齐王营里当过几年炊兵,见过将军。” 原来,那个落魄老兵,当年也曾在齐王帐下效力,难怪多年后,他会认出武昕森。 大口吃鱼羹,很快一碗鱼羹见底,昭戚吐出一根鱼骨头,他道:“属下不明白的是,当年将军刺杀樊灵,遭到朝廷的追捕,为何不去投奔杨使君?将军和使君是结义兄弟,使君必会暗中庇护将军。” “你对我的事倒是知道不少,你们杨使君的往事你又知道多少?” 武昕森桌前有几根鹅骨,这只鹅瘦得很,没多少肉,他放下竹箸,语气阴沉。 昭戚还真不好作答,果断选择闭嘴,他的顶头上司杨使君,曾做过一件不仁不义的事。 当年,齐王被叛军围困在岐城,齐王派遣杨潜去找他父亲杨瑞搬救兵,当时杨瑞的军队就在距离岐城二十里的地方,但杨瑞拥兵旁观,竟然见死不救,而杨潜默许了他父亲的举动。 对杨潜而言,显然自家的利益,远高于家国的利益。 岐城被围困了两月之久,断水断粮,最终齐王只能率军突围出逃,一同突围的,还有杨潜的四个结义兄弟。 在这场惨烈的突围战中,杨潜的结义兄弟,除去武昕森,其余三人都在叛军的围剿下战死。 这一战齐王身负重伤,也险些命丧于叛军之手。 武昕森曾和顾澹说过,他和杨潜有些旧怨,指的便是这件事。 水畔一夜寒风呼啸,第二日清早,武昕森和昭戚借渔船渡合水,两日后,两人抵达合城。 早些时候武忠藩镇的节度使杨潜在合城的城内驻守,此时他已经率领亲兵前往奚坡督战,合城只留驻军五千。 武昕森前往合城的路上,就已听闻朝廷出兵七万,意在从杨潜手中夺取泰阳郡。 奚坡即将成为大战的场地,杨潜将军队主力压在了那儿。 奚坡连营一片,从高处望去,颇为壮观,夜幕下点点篝火如星,武昕森大部分时光都在军旅中渡过,这样的情景是他所熟悉的。 “将军?”昭戚急于进入军营复命,催促站在高岗眺望的武昕森。 武昕森不慌不忙,翻身上马,驱马下山岗,与昭戚一并前往武忠军大营。 小兵奔入营中大帐通报,统帅杨潜得知昭戚带着武昕森前来,连忙从帐中出来迎接。 武昕森和杨潜这两个在军中结义的兄弟,多年后在军营的辕门相见,戎马战袍,恍若往昔。 然而一方热情,一方冷淡,对武昕森而言,曾经的兄弟情,早已在多年前灰飞烟灭。 这夜,杨潜设宴款待武昕森,在部将面前宣称武昕森是他的兄弟,赏赐武昕森大量金帛财物,还拨出一支骑兵交由武昕森率领。 武昕森早年的传奇经历,武忠藩镇的老将多有耳闻,知道他是员不可多得的悍将,且又见杨使君如此厚礼他,待他自然都十分恭敬。 如果说在乡下武昕森只是名铁匠,那么在军营中,他是名令人畏惧,受人敬重的将军。 赏赐的金帛,武昕森尽数收下,授予的重职,武昕森也没推拒,不过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是让杨潜有些担心。 这位他一向捉摸不透的义弟,是否已经不计前嫌,是否已经被收买成功,愿为自己卖命? 不过以杨潜对武昕森的了解,他如果还记仇的话,不大可能受邀来他帐下效劳。 杨潜认为形势比人强,武昕森在民间落魄多年,再冷傲之人也不得不低头。 酒宴至深夜才散,众将尽欢而去,武昕森喝得小醉,在侍从擎灯照引下,走至安排给他的营帐,拉开帐帘,帐中卧着两名妙龄女子。 帐中火盆暖燠,她们衣着轻便,风情百态,身段曼妙。 杨使君可真够意思。 武昕森刚入账,两名女子立即过来服侍他解战袍,摘兜鍪。 武昕森身上的铠甲尽数卸去,没有这些笨重东西的妨碍,他越发显得挺拔、英朗,顿时软香投怀,顾盼生辉。 武昕森抬起其中一名女子的脸庞,那女子柔唇相递,在双唇即将碰触上时,武昕森不解风情地将女子的脸推开。 说来,杨潜终究还是不够了解武昕森,他不好美色。 喧嚣的夜,帐外篝火熊熊燃烧,士卒夜语,武昕森合上眼,并未睡去。 暗淡的月,照着远方一座偏僻的村落,那一栋熟悉并在日渐荒凉的宅院里,院中有棵桑树,有铁匠作坊,那儿再无住户。 离开孙钱村后,武昕森有时会想起顾澹。 有村正和阿犊关照,他应当能生活下去,只是这样的世道,他的日子多半不好过。 第二日,武昕森在营边林地练刀,见昭戚过来,问他:“昨夜在大帐里饮酒,怎么不见魏天师?” 魏道士在武忠镇效力多年,杨使君宴请部下,按说肯定会请他,但武昕森却没见着他。 昭戚醉宿,且昨夜他帐中也有美人,肾虚,打着哈欠,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听说前段时日,天师进谏杨使君跟朝廷修好关系,撤兵合城,言语触怒使君,人正被关在牢中。” “将军与天师也是故交吗?” 武将军不是第一次问他魏天师的事了,昭戚很好奇。 上次武昕森跟昭戚借兵剿石龙寨,也曾询问他,魏道士是否还在武忠镇。 “算是。”武昕森道。 魏道士很有些名气,是老使君杨瑞的座上宾,杨瑞病逝后,他继续为杨瑞的儿子杨潜效力,不想居然因为进谏,被杨潜给扔进牢里。 “你知道他关在那儿?” “知道,将军请随我来。” 昭戚在前带路,魏天师被关押在西营一处临时搭建的牢房里,看管囚犯的小兵哪敢拦阻昭校尉,武昕森很快就见到坐在木牢中的魏道士。 魏道士胡子花白,披头散发,一身脏污,与武昕森记忆中那个学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的贤者相去甚远。 “天师还认得我吗?” 武昕森蹲下身,他看视魏道士,魏道士也在打量他。 “你是……” 魏道士一番思索,缓缓道:“郎君是郑拾遗的外甥,游击将军武炳之子,武家的大郎。” 武昕森点头,他的外祖父确实是名文士,而他的父亲生前曾担任游击将军一职,看来魏道士还记得他。 魏道士长喟,揖道:“实在惭愧,贫道自谓知天命,却在囹圄中与郎君重逢。” “杨使君盛怒之下将天师下狱,过些时日气消,应当会释放天师。”武昕森劝言,他宽慰他几句。 “承郎君吉言,还望郎君在使君面前,多帮贫道美言两句。” 魏道士看来不只记得武昕森是游击将军武炳的儿子,还记得他是杨潜的义弟。 在牢狱里,魏道士显然吃了不少苦头,若是在以前,他不会向晚辈求救。 “自当如此。”武昕森满口答应。 魏道士对他有所求,他对魏道士也是。 昭戚本来跟随在旁,见他们两人只是寒暄叙旧,且牢狱昏暗发臭,他没待多久就离开了,说到外头等候。 武昕森看他离去,这才跟魏道士请教一件困惑他的事。 时空的概念,古人已经具有,当然寻常百姓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对天文历法有研究的道士懂得。 武昕森将顾澹穿越的遭遇与魏道士详细讲述,把魏道士听得连连称奇,扼腕道:这是未曾听闻的奇事,原来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按郎君所言,那位顾后生能穿行古今,却不能通晓其中的奥秘,他的穿行,只是机缘巧合而已。顾后生想要回去,恐怕不容易。” 魏道士盘腿坐着,捋着长须,有那么几分昔日的模样。 武昕森若有所思,没有回应,他不是很认同,他一向认为,顾澹能来就能回去。 当然魏道士也不确定,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在他看来玄之又玄。 魏道士继续说道:“庄周有云,有实而无夫处者宇,有长而无本剽者宙(空间存在而没有边界,时间有延续而没有始末)。在缥缈无垠间,顾后生因为有郎君的一只香囊,而能穿行古今,或许正是那东西,使得顾后生与郎君,犹如一条绳索系住的两头,使你们相互连结。” “不说郎君系着顾后生,那顾后生也系着郎君,你们二人相得益彰。” 武昕森听明白了,他笑道:“如此说来,他有我的东西,他才能穿行时空来见我;要是有朝一日他回去,我有他的东西,岂不是也能穿行时空去找他?” 挺离谱的,不过也挺有意思。 顾澹所处的时代,和平繁华,百姓富庶,路不拾遗,倒真是令人向往。 茫茫无垠的时空里,连接他们两人的真得是一只香囊吗? 还是缘,妙不可言? 又或许顾澹会穿越,只是巧合而已。 第32章 武昕森带领的兵是一支骑兵,接管这支骑兵队后,杨使君下达袭扰敌方辎重队伍的命令,武昕森接到命令,率领骑兵执行。 伏兵在林谷,待敌兵过半,才奔袭而出,轻轻松松获得敌方辎重,己方甚至没有一员伤亡。 朝廷的押粮士兵遭遇突袭,惊慌下大败涂地,只得缴械就俘。 武昕森骑着高头骏马,行至运粮车前,他用长柄漆枪刺破运粮车上的麻袋,黍米哗哗如水滑落。 他翻身下马,蹲下身用双手接住米粮,黍米颗粒饱满,纯粹。 许多百姓,而今连米糠都快吃不上,粮全都运往前线打仗。 武昕森起身,策马前驱,下令士兵将辎重和俘虏押往军营,车轮骨碌转动,队伍回营,一名小兵匆匆拿来条绳索去扎破损的麻袋,黍米洒落在他身上,他用膝裙去接,他仰起的黝黑脸庞稍显稚气,眉开眼笑。 他是新征的兵,在披上甲胄打仗前,他应该是个田夫。 种田的人未必能吃上粮食,横征暴敛之下,哪怕一颗米在老百姓看来都弥足珍贵。 武昕森带着胜利的队伍返回军营,军营高大的辕门旗帜招展,随从的士兵兴高采烈,武昕森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手下的骑兵,都误以为他性情凶恶,对他十分畏惧,但如果顾澹见到他这幅模样,会知道他这是漫不经心,只是长得凶而已。 身为一员大将,武昕森厌战,军中的一切事物他都熟悉,他从小便是在军旅中长大,但现如今军中的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而今进行的是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人们已经不知为何打仗,只是战争成为了生活日常,死亡相随左右,早已麻木不仁。 武昕森让随军的文吏登记缴获的辎重和俘虏的敌兵,他独自进大帐草草跟杨潜覆命,很快就从里边出来,随后,他往陡峭的山岗走去,那儿能一览营地的全貌,还能眺望到远方宛若一条银带的合水。 武忠镇的兵与朝廷的兵对峙多日,打过几场小规模的仗,各有胜负,不过根据情报,朝廷仍在增兵,在兵力上碾压武忠军,几场小胜仗并不能决定战局。 杨潜搬空家底,从百姓手中搜刮尽资源,而他的敌手,显然家中还有兵有粮。 穷兵黩武者,必然走向失败。 武昕森摘下兜鍪,搁在一条大腿上,他将头扬起,稍显凌乱的发丝,在寒风中被吹动,他听到身后有人爬坡气喘吁吁的声音,回头一瞥,又默然收回视线。 “武将军劫得敌方辎重回营,不去领赏,却在这儿。” 魏道长的道袍有点脏,手中木杖是新斫的藤木,他从牢里被放出来不久,还面黄肌瘦的,在牢中没少吃苦头。 武昕森手搭在膝上,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天师已经离开营地,返回老家。” 魏道长捶了捶老腰,“唉”地一声,他放下木杖,缓缓坐下,慢悠悠说:“小使君不听忠言,一意孤行,但老使君毕竟对我有恩。” 就才能和谋略上,杨潜确实不如他父亲,而且还刚愎自用。 武昕森没说什么,这是魏道长自己的选择,他听魏道长喃喃道:“眼下朝廷已经增兵至十万,运粮草的人马连绵数十里,势要从使君手中夺回泰阳郡。前头有朝廷来征讨,腹部又有卢东军在敲打,形势危急啊。早先使君不愿退兵合城,就该跟朝廷速战,而今大势已去矣。” 魏道长这是在武昕森跟前偷偷说,要是被杨潜听到,恐怕要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脑袋搬家。 武昕森站起身,用草蹭去靴底的泥,他对战局的判断和魏道长类似,当然这也是明眼人能看明白的事。这一战,还没真正开打,杨潜就处于劣势。 不只是出击得不果断,丧失时机,更因为在杨潜的治理下,百姓怨声载道,可没有百姓会自愿跟着他打持久战。 “胜败兵家常事,多少将卒昨夜还在饮酒作乐,明儿就成他人悬挂在马上的人头。”武昕森话语淡漠,他戴上兜鍪,站在高岗凌风中,泰然处之。 魏道长在军中见过不少狠人,但像武昕森这么毫无胜负心,生死看淡的着实不多,不,与其说他是毫不在乎,不如说他早有意料。 武昕森在杨潜军中既不出谋划策,也不积极争功,杨潜看得出来他敷衍了事,对战事全然不上心。 大战当日,杨潜调遣军队,果断地将武昕森的骑兵队派做先遣部队,袭击比自身兵力多数倍的敌军。 杨潜期待有奇迹发生,即便没有奇迹,也能拖延下敌军进攻的速度,反正先遣部队就是去送死的。 战鼓震耳,武昕森所率领的骑兵队冲乱敌兵的阵列,武昕森一马当前,英勇冠绝,部下大受鼓舞,一路前进。 杨潜在后方的高地观战,至此时,他才再次见到武昕森往昔骁勇的身影,他惊喜不已,下令鼓手大力擂鼓,步兵紧随推进。 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杨潜清楚武昕森其实有更好的用法,让他率领陌刀队,在自己的身边环卫,但一则陌刀造价太过昂贵,就是而今朝廷的实力,也再组建不了陌刀营;二则杨潜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武昕森不会保卫他。 武昕森曾誓死保卫过一个人,他跟随齐王与叛军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经历一次次的战斗,留下满身创伤,那时他心中有家国的信念,有一份九死不悔的同袍情意。 武昕森手中的铁枪一连挑落敌方的三名骑兵,他一路冲锋,所向披靡。 在战场上想活命,必须不惧死亡,不具情感,脑中只剩杀戮意。 聚集在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武昕森已经引起了敌军的注意,这倒也有好处,弓箭手怕误伤,不再向他射击。 对于重骑兵而言,弓箭往往不会致命,但仍会造成有效的干扰。 在敌骑的围攻下,武昕森手中的铁枪被打落,他迅速弯身,从腰后捞出一把骨朵,大力抡起,将靠近的敌骑一捶击打下马,敌骑人仰马翻,听得一声惨叫,那惨叫声汇入无数的惨叫声之中。 鼓点如雷,厮杀声震天,大混战中,人人杀得眼红。 骑兵的命就系在马背上,对武昕森而言只要不被打下马,任敌骑使得是铁鐹、铁锤、铁枪、弓箭,通通不是问题。武昕森突出重围,召集部众回防,他的部众剩得不多了,身边多是武忠镇的步兵。 这一战从早上打至午时,朝廷的士兵越打越多,声势浩大,士气振奋,武忠镇的兵开始溃败。 在战场上,再没有什么比溃逃更为致命的事,许多丧失了战斗意志的士兵,丢盔弃甲,只顾逃窜,转眼间就被敌军杀死。 此时,武昕森身边只剩两名跟随的骑兵,身后追兵数十人,四周所见,已没有多少作战的武忠兵,大多已化作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血腥、狼藉的战场。 战斗至此,换作是别人,大概只能束手就擒了。 没多久,身后跟随的两骑也被敌人杀戮殆尽,武昕森单骑驰骋,他策马跃过两道堑垒,马儿仰首萧萧嘶鸣,马上人矫健沉稳。 有一敌骑奋力追击武昕森,眼看就将撵上,武昕森转身一个回马枪,刺穿对方咽喉,尸体被挑落下马,武昕森勒住马缰,扬起一脸的血沫,冷冷的眼,寒似刀锋。 追击的敌军见他如此悍勇,人马踟躇不前,隔着一道堑垒与武昕森相望。 弓箭飞射如雨,武昕森快速奔逃,另有敌骑绕道,从他两侧追赶而来,武昕森不慌不忙,将追兵带往前方尚在作战的己方小队。这时,武昕森听到前方昭戚的吼叫声,昭戚被敌军围攻,他上身的甲被劈开,挂在手臂上,显然身受重伤。 看到戚昭身处绝境,绝望地奋臂呼叫,这让武昕森想起惨死在岐城之战的兄弟,他奋战帮昭戚解围。 长兵短兵交接间,武昕森骑乘的马儿突然瘫倒,它被敌兵砍伤了马腿,武昕森快速滚落着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劈砍围攻而来的士兵。 武昕森杀伤两人,一抬头追骑已至,武昕森未有片刻迟疑,他飞速将横刀插回剑鞘,从马背上拔出一柄陌刀,竖握在手上。 已经力竭且伤重的昭戚,看见武昕森手执陌刀,对上他那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神,昭戚仿佛重燃了生的希望,他拾起刀,缓缓站起身。 敌骑冲刺而来,势不可挡,迫在眉前,昭戚与其余残兵嘶声大吼,扑向敌人。 武昕森手执陌刀,不动如泰山,敌骑跃身而起,如天而降,直逼向武昕森,武昕森爆喝声起,陌刀挥劈,血肉横飞,人马俱碎。 见此骇人的情景,有敌骑惊愕得勒马驻足,但仍有不信邪冲锋向武昕森的敌骑,只见陌刀再次挥起,旋即血如幕,披头盖脸浇下。 死亡的恐惧,刹时摄住了敌人的心魄,他们再不敢靠近,他们像看修罗般看着那名沐浴鲜血,手执陌刀的男子。 武忠军这支残兵小队,奇迹般地击败追杀的敌兵,他们往后方撤离,武昕森的坐骑马腿被砍伤,已经没法骑乘,他牵着马,马背上托着他的兵器,为减轻负重,马鞍马甲等物品都被他扔了。 “将军,使君已经率兵回守合城,我们快些过去汇合!” 昭戚血流得像个血人,但声音还挺洪亮,他撤退路上胡乱给自己做了包扎,看来无性命之忧。 武昕森没有昭戚那股劫后重生的兴奋劲,他摸摸马头,马儿已精疲力尽,虚弱不堪。 数十个残兵,沿着林道行走,武昕森牵马走在前头,路上不时能看到从前线逃回的溃兵,伤痛和悲号声不绝,已令人麻木。 行至林道的岔道,一边宽一边窄,宽的尽头,能望见合城的城墙,残兵们发出一阵欢呼,武昕森坐在道口,再没行进的意思,昭戚回头唤他:将军,合城到了! 武昕森仍坐在那儿,他手按在横刀的刀柄上,面上冷漠无表情。 “将军?” 残兵们纷纷跑向合城的方向,昭戚见武昕森无动于衷,再次唤道,这时他似乎从武昕森那血污的脸上,那双冷冰的眼睛中读懂了什么。 他要走了。 昭戚看向武昕森那只握在刀柄上血乎乎的手,他知道眼下没有人能拦住他,论武力,即便武将军此时呈现疲态,几十个残兵都不够他打。 昭戚想:也罢,他好歹救过自己一命,回去杨使君要是问起,自己就说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这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惨死在战场上,阎王收人怕是要收到手软。 昭戚转身向前走,一脚深一脚浅,他失血过多,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走出几步,再回头,原本坐着武昕森的地方,已不见他的身影,连马儿都不见了。 这一战打成这样,即便还没走到合城,昭戚心里也明白,合城守不住了,秦阳郡也守不住,他们两年前跟随杨使君从哪儿来,就得撤回哪儿去。 第33章 溪水淙淙,清澈见底,一双血手将之拨动,涟漪荡起,随着涟漪泛荡,一缕缕红色的血雾在水中洇开,手的主人搓洗双手,挽水扑洗脸庞,溪水逐渐被染红。 溪畔枯草齐膝,草叶上沾有血痕,一匹枣色马卧在水畔,压倒一大片枯草,离马匹不远处是名披甲的大汉,他弯身面向溪流。 武昕森卸下兜鍪和上半身的铠甲,他正在清洗沾血的双手和脸庞,他身上有大量的血迹,血水渗透了他的衣袍,大多都不是他的血。 他厚实的铠甲留有遭受箭矢射击的痕迹,还有数道砍痕,这些砍痕,有的痕迹浅,有的很深,透穿了铠甲,在武昕森身上留下伤口。 武昕森拉开上身的衣袍,用一块从衣袍撕下的衣裾沾水,擦洗上身的血迹,检查身上的创伤。 他身上的创口无数,在双臂,在双腿,在肩脖,在胸背,在脸庞,无不是在流血。但都不致命,铠甲的保护下,几乎都是皮肉伤。 伤口的疼痛对武昕森而言算不得什么,他发髻散乱,脸色苍白,人疲倦不堪,这是竭力战斗后的疲备,也是受伤失血后的倦乏。 他尽量清洗伤口,以便包扎,然后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若不是有强大的意志支撑,经过这样的大战,早已累瘫在溪畔,无力动弹。 秋日的溪水寒冷,旷野的寒风无孔不钻,武昕森把上身脱下的长袍和衬袍穿上,才去解下身的褌甲、护膝和绔褌。他照旧用沾水的布拭去血迹,检查伤口,该包扎的地方简单包扎一下,而后将绔褌重新穿上。 粗略的清洗过后,武昕森缓缓站起身,他身上的衣袍松松垮垮,一边的衣袖很长,被风鼓动,一边的衣袖缺失,露出殷红的衬袍窄袖。 衬袍本是白色,那殷红色是血液染就。 武昕森朝坐骑走去,他脚步很慢,步履蹒跚,他走至马身旁,坐下身子,抬手摸了摸马儿温暖的脖子,用沙哑的声音安抚它。 他谙熟马的性情,一番安抚后,他才检查马儿被砍伤的马腿,并且清洗伤口上的污泥,进行包扎。 忙完这些事,天边飘来几片晚霞,武昕森的眼皮也已经沉重得快睁不开,黄昏的风越发的强劲且寒冷,武昕森挨靠着马躺下,牲畜体表散发出热气,勉强能提供给他些许暖意。 一人一马相伴,在水畔的枯草丛中睡去。 无遮无拦,夜里风声呼啸,寒气入梦。 武昕森有着十分强健的体魄,要是换做寻常人,这一睡,只怕是再也醒不来。 睡梦里,武昕森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一个同样寒冷、伤痛且疲倦的夜晚,那是岐城突围后发生的事,他和齐王身负重伤,强行赶路,夜宿在山野荒宅里。 那夜倾盆大雨,天气又冷又潮,让伤病的人越发煎熬,因潮湿而艰难燃烧的柴火,火焰弱小,几欲熄灭,在微弱的火光中,武昕森为齐王换药。 齐王的乌发凌乱披洒在肩,伤痛使得他的精神萎靡,再无平素的矜傲与尊贵。他身上有数处创伤,最严重的一处位于背部,那是处深达骨头的箭伤。 箭矢已被挖出,但日后仍会在肉体上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而此时从伤处传递出的痛楚钻入骨髓、心魄,正在侵蚀齐王的神智。 冷汗渗透齐王的背,沾湿发丝,他一只手抓住武昕森的手臂,哪怕他已疼得意识不清,仍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发出一声悲鸣,他在抗拒本能。 齐王从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不像武昕森这类武夫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皮糙肉实,虽说如此,他有过人的勇气与毅力。 在战场上,齐王英勇而无畏,有多少次血染衣袍,他始终不下战场,与将士并肩作战至精疲力尽。 武昕森手中拿着一瓶清洗疮口的药水,他低头看向齐王背部的箭疮,他用齿咬去瓶口木塞,低语:“殿下要是疼得受不住,可以咬我的手臂。” 他一只手臂搀住齐王,齐王半个身子靠着他,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药水浇在疮口上,犹如烈液炙蚀肌肉,极致的痛楚,使得齐王死死揪住武昕森的手臂,指甲嵌入皮肉,他终是再忍不住,发出阵阵疼极的吸气声。 他在抵抗平素未曾遭遇的疼痛,终于他的身子瘫软了,意识逐渐模糊。 察觉齐王的身子往自己身上贴靠,武昕森知道他失去意识,这样也好,实在不忍见他如此。 武昕森为齐王的疮口清理,上药,做包扎,包扎好后,帮他拉上衣服。整个过程,两人始终贴靠在一起,这么冷的夜,彼此身上的体温能用于取暖。 武昕森拨开齐王额上湿漉漉的发丝,见到他眉头紧皱,似要缓缓舒醒,武昕森试探地轻唤:“殿下?” 齐王无声无息,伤痛再加上连日赶路的辛劳,体力和精神都难以支撑,他陷入昏迷。 武昕森缓慢将齐王放下,让他躺在席上,一搂一放间,齐王恍惚地睁开了眼睛,喃道:“昕森。” “殿下安心入睡,属下就在身旁。” 武昕森背靠着墙,手执横刀,目视前方紧闭的屋门,守护齐王。武昕森身上并非没有伤,他的伤比齐王还重,他也并非不能感受到伤痛,只是他不能倒下。 夜是那么冷,雨还在下,取暖的柴火因为被雨水浇湿,即将熄灭,武昕森以剑鞘做杖,支起身子,他往旁屋走去。 旁屋卧着两名伤兵,和他们同屋的还有数匹战马。 武昕森将伤兵唤醒,让士兵搬些屋中干燥的木柴,到齐王所在的屋内添火。 士兵起身,慢吞吞地搬运木柴。 武昕森他走到一匹卧马的身旁,这是他的坐骑越影,他摸摸马头,从马儿身上解下一小袋东西,他拿着这袋东西,返回齐王身边。 抽出湿柴,换上干柴,火渐渐烧旺,两名士兵围坐火边,无声地烤着火。 武昕森将袋中的物品倒出,有火石、小刀、砺石、锥子、球形铜香囊等蹀躞带佩挂之物。武昕森拿出球形香囊,并取来一块香饼,他将香饼碾碎,倒入香囊的香盂,燎燃。 他将香囊搁置在齐王枕边,香气能安神,能镇痛,能驱蚊虫。 就在这香气缭绕中,武昕森抱刀靠着墙,在风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日武昕森醒来,雨已停歇,天气晴朗,武昕森见齐王从席上转醒,似乎比昨日来得精神,脸色不再灰败。 齐王即便伤痛倦乏,仍下令行军,他身边只有一支残军,必须尽快与前方的军队汇合,以免被敌兵追及。 武昕森到隔屋牵他的爱马越影,将席被等物品绑上马背,他牵马出屋,见士兵都已经起身,聚集在屋外等待。 士兵们穿着破损的盔甲,蓬头垢面,但面上有笑意。 今早,连日的雨停歇,温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灿烂的阳光,仿佛是新燃的希望。 齐王整理衣衫,收拢头发,束起发髻,他离开席子时,留意到席上的铜香囊,他忆起它的香气,他知道那是武昕森昨夜所放,他随手拾起香囊。 他本想交还武昕森,后来竟也忘了。 武昕森不曾留意,那颗球形香囊他并未收起,对它的最后记忆,是用它燎燃香药,放在齐王身旁使用。 一件香囊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那诸事纷乱的时期,根本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在后来,武昕森甚至忘记了他有件铜香囊,直到多年后,顾澹带着它出现在武昕森眼前,他才忆起。 夜幕下的水畔,武昕森梦里的雨还在下,寒冷彻骨,梦中取暖的柴火,燃起的火焰忽然幻化成打铁作坊火炉里的碳火,那么暖,那么舒心。 睡梦中,他看到顾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胡饼走进打铁作坊,说道:“先歇歇,饿了吧,我刚烤好几个胡饼,趁热吃。” 顾澹的言语轻快,他模样犹如往昔。 梦里,武昕森吃着顾澹烤的胡饼,还摸了把他的脸,见他嘴角潺湲的笑意。 武昕森从梦中醒来,胡饼的香气犹在脑中,那么鲜明的,还有顾澹的脸庞,仿佛他真得近在咫尺,就在自己身旁。 月光惨淡,东方青白,天快亮了,武昕森从卧处爬起,坐在马儿身旁,等待晨曦掠过溪畔。 经过一夜休息,他的体力回来,能够赶路。 马儿随主,从地上缓缓站立起来,它的腿伤没那么容易好,不过还能行走,还能负些物品,足够了。 武昕森牵着马,朝着与合城相反的方向行走,他要回孙钱村。 晨光洒在溪面,闪耀如金,也将一人一马披上金光。 路途迢迢漫长,路上武昕森该睡睡,该吃吃,逐渐养好了伤。 他在无人的荒村入宿,在四壁徒空的民家借宿,他在溪里捞鱼、水沚打鸟,在荒田里挖芋头,在别人看来困窘的处境,在他应对起来似乎也没有多难。 他渡合水时,听闻朝廷兵已经攻下合城,武忠镇的节度使杨潜撤离泰阳郡,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走至冶山乡时,又听说卢东军趁朝廷与杨潜打仗之际,派兵占据东县,得,孙钱村又回到了卢东军的势力。 武昕森一路走来,走的大多是山野路,风餐露宿,相当艰苦,不过这对他算不上什么。当他走至东县的地界,离孙钱村不过几步之遥,他加快了脚步。 抵达孙钱村东郊的那天,天特别冷,天上飘着薄雪,武昕森远远望见自家宅院的院墙,他嘴角微微扬起。 他披着风雪,牵着马,缓缓朝前走,他听到院中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很是悦耳。 阿犊听到院外嘚嘚的马蹄声,他从打铁作坊里出来探看,本以为是幻觉,直到他看见院门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牵着一匹枣色马。 他还是不相信眼前所见,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与马都还在,真实无假。 “师父!你真得回来啦!” 阿犊狂喜,从院中飞奔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蛋两集没有出场了,你们想他吗? 铁匠:想。 第34章 宅院自从没人居住打扫后,落一院的枯叶,石阶和窗门糊着沙土,哪还有往日整洁,舒适的样子。 阿犊平日过来作坊打铁,也就把作坊稍稍收拾,从不打扫院落,实则也没必要。 要是顾澹在时,他是会打扫的,宅院不会这么狼藉,武昕森打开柴房的门,柴房里还整齐摆放着平日劳作用的工具,连柴房顾澹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武铁匠扫视柴房里的农具,拿起一把镰刀,刀刃锋利,刀柄缠着布条,以前顾澹常用它割猪菜。 阿犊站在武铁匠身旁,满屋子的农具,满满的回忆,他追忆:“那天我在打铁,看到顾兄从柴房里拿出柴刀和竹筐,他跟我说他要去砍柴。那会还没下雪,我记得天很冷,顾兄穿着师父的袄衣,又宽又大,顾兄就露着颗脑袋在外头。” “我还听到几声猫叫声,是黄花鱼,顾兄在训它,它又偷偷跟着顾兄出门。” 阿犊的记忆很好,那天的情景还仿佛在眼前。 武昕森放下镰刀,回头听徒弟讲述。 阿犊其实讲过很多遍了,但武昕森还是想听,他想多听点细节。 “顾兄一定是把黄花鱼也带上,后来找不着顾兄,黄花鱼也不见了。师父,顾兄以前常说他不是咱们这的人,师父知道他家在哪吗?顾兄真得回家了吗?” 阿犊实在想不明白,顾兄到底上哪儿去。 武昕森沉思着,他尚不确定顾澹是否真得回去现代了。 阿犊察觉到师父这趟回来,性格似乎更沉寂了,他的胡须比以往长,脸颊有些消瘦,黑色眼瞳里折射出的光没什么温意。 武铁匠和阿犊走出柴房,他将柴房门关上,问阿犊:“顾澹失踪那天,你和三娃上山找他,都找了哪些地方?” “不只有我跟三娃,咱们村好多人都一起去找了,到处都找过,找了整整三天。没找着顾兄,也没找到顾兄的东西。村里有人说顾兄是狐妖,才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师父,顾兄不是狐妖,我们和他相识那么久,他怎么会是狐妖。” 阿犊不信的,狐妖害人,可顾兄从不害人,还会做好吃的东西给他和师父吃。 武昕森淡语:“他当然不是。” 村民蒙昧,遇到这样的事,难免往鬼怪上扯,而顾澹确实是来无影去无踪,难免要附会。 “阿犊,你带我去他砍柴的地方。” “师父跟我来。” 师徒俩将院门关上,阿犊在前带路。 去顾澹砍柴的地方,有一段路,不在村子周边,为取暖,村子周边的树木都已经被村民砍光了。 前天下过雪,今年天气稍稍转暖,雪融后山路泥泞,走在山道上,武昕森能想象顾澹寒风里上山砍柴,负柴下山的情景。 在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顾澹的生活在继续,虽然挺清苦,但他在适应。 从阿犊和村正那儿,武昕森获知他离开后顾澹过的生活点滴。 如果武昕森在的话,顾澹不用上山砍柴,砍柴这种事一向是武昕森在做。 砍柴的地方开阔,也相较平坦,不大可能出失足坠落,或者遭遇野兽这种事,武昕森望着林野,想顾澹应该是回去了,回去现代。 阿犊在旁讲述他和村民如何搜索顾澹,他们搜得很细,不可能放过任何痕迹。就像是这凌冽的北风将人给卷走了似的,顾澹消逝得无影无踪。 师徒回去的路上,武昕森听见身侧阵阵涛涛的竹风声,他回首望去,竹林葱翠映目,他驻足不前,若有所思。 武昕森听顾澹说过,他穿越来这个时空的发生地点,就在在这片竹林。如果穿越这种奇事有迹可循,那顾澹穿越回去的发生地点,也应该在那里。 顾澹,无疑是回去现代了。 “师父?”阿犊不解,师父怎么突然止步不前。 武昕森道:“走吧。” 竹涛声相伴,师徒一前一后,行走在回村的路上。 武昕森将宅院打扫,住回他曾经的住所,不大的寝室里照旧摆着两张床,一张床空出无人睡,武昕森没将它拆除。 日子还得继续,回来孙钱村没几天,武昕森就在打铁作坊里劳作,师徒俩又过上了以前一起打铁的日子。 做饭这种事,现交由阿犊负责。 天寒地冻的,原本食材就匮乏,再兼之阿犊那糟糕的厨艺,食物实在不好吃。 每每吃着自己煮的东西,阿犊都会想念顾澹做的美食,并认为他想念顾兄的次数比他师父还多。 自那天从砍柴地里回来,武昕森再没提起过顾澹,仿佛他已经将顾澹置之脑后,即便阿犊偶尔念起,他也不怎么搭话,这在阿犊看来,师父变得无情了。 阿犊不清楚他师父离开孙钱村,前去打仗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师父身上的创伤增添不少。 师徒俩打铁的时候都会光着膀子,不难看见,想来师父经过一番苦战,才从战场脱身。 武忠军吃了大败仗,武忠镇的节度使杨潜带兵撤离,师父不知道为什么没跟随武忠镇的节度使,也就是他的义兄一起撤离。 当然阿犊试过问他师父,他师父只说他厌倦打仗,再没说别的。 打仗真苦,阿犊想,他师父刚回来时,人瘦了一圈,险些认不出来。阿犊也挺庆幸,他当时没跟着师父一起去打仗。 清早,阿犊背着捆麦秆进宅院,自觉喂马,他喜欢马匹,他师父带回的这匹战马深得他的照料,跟他很亲近,他也爱不释手。 为养这匹战马,他和师父在柴房旁边搭了间马厩。 食物短缺,马儿的草料也不多,好歹将它饲养起来。 阿犊边喂马边跟马儿说话,他说:“你好大的福气,跟了我和师父,才没被人宰杀吃肉。” 这倒是实情,村里饲养的动物越来越少见,大多被村民当做应急食物烹煮。村民不敢抢武铁匠的东西,否则这么大匹马,这么多肉,早被瓜分。 日子属实难熬,阿犊一家吃完粮,眼瞅着要去山里抓野鼠,挖根茎吃时,武昕森正好回来了,解囊馈赠了阿犊家一些财物。 杨潜赏赐了武昕森不少金币和丝帛,武铁匠只带回金币,这种金币称之为赏功币,武忠镇私铸的。 武昕森原本就有一盒金饼,至今还剩二十九枚,再加上带回的武忠镇赏功币十八枚,数量相当可观。 为方便储存金子,武昕森在床下挖了个深坑,将金子掩藏。 一只粗陶罐,装上半罐的金饼和赏功币,被深深掩埋于土中。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战争停息,卢东镇的节度使与朝廷修好关系,而武忠镇受到重创,无力再发动战争。 希望百姓能有个休养生息的时期,任谁都看得出来,仗不能再打,再打下去就要没人了。 武昕森从屋里头出来,就听见徒弟在马厩里跟匹马念叨着什么,他背手望向落在墙瓦上的雪,雪很厚,已经是严冬。 雪花如鹅毛,落在他发须上,宽实的肩上。 日夜穿梭不息,光阴从指缝流逝。 马厩里的阿犊喊道:“师父,顾兄放在我家的那些东西,你什么时候去拿?” 听到师父的脚步声,阿犊知道他在院子里。 “顾兄应该不会回来了。”阿犊喃语。 顾兄去他家暂住,带去的物品有一些是他师父的,所以还是得他师父过去取走。 武昕森沉声道:“我午时过去。” 人走物留,武昕森决定过去收拾。 午时,武昕森到村正家,阿犊打开顾澹房门的锁,他挺有心,怕顾澹还会回来,没让家人碰顾澹的东西,把门落锁。 简陋的寝室,房间中的摆设还是顾澹在时的模样,属于顾澹带来的物品,实在有限,只有一席,一被,一枕,一只木箱而已。 武昕森刚回孙钱村,听说顾澹失踪,他就来过这间寝室,将每一物细细看过。此时再次来到顾澹曾住过的地方,却也不知武昕森心中如何感受。 武昕森打开木箱,顾澹穿过的衣服和用过的物品都在里头,他东西总是码得整齐。 武昕森单臂将木箱抱起,把床上的物品都留下了。 携带木箱回到村郊的家中,武昕森将木箱里的物品逐一取出,除去一些衣物外,有画作,有画具,还有一只顾澹从现代带来的背包。 背包里头的物品,是充电线,蓝牙耳机,还有一支手机。 顾澹的其余物品都在,单单不见香囊。 武昕森并未感到意外,顾澹显然带着香囊回去现代。 他想起魏道长曾经说的话,顾澹正是因为有他的物品(香囊),而能穿越到这个时空来。 现在呢,武昕森有了顾澹的物品,那岂不是能穿越过去。 武昕森并不信,夜晚他入睡,顾澹的背包就搁在他枕边,第二天醒来,他当然没穿越,只是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以前和顾澹一起生活的场景。 白日在宅院里相伴,日常而琐碎,却又有滋有味,夜里温存,相拥入眠。 这样的梦,只是徒增武昕森的烦恼。 以致第二日早上,阿犊过来,见到他师父坐在院中光秃秃的桑树下,雪飘着,他师父那高大的身影显得特别落寂。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天,武昕森起床,见晨曦从窗户照入,照在隔壁顾澹的床上,那张床上没有席被,已经蒙灰,它主人离开已经很久了。 武昕森伸出手去摸顾澹的床沿,他想起顾澹的样貌,想起他的话语声,他不否认,自己有时确实特别想他。 活脱脱像个鳏夫,曾经有个亲密无间,相伴左右的人,然后那人永远地消失了。 叮叮当当,铁匠作坊里的炉火旺盛,锤子击打铁料飞溅出火花,高温的作坊内部,烤得师徒二人额上渗汗,窗外大地回春,已经是一片绿意。 满满当当的铁器装上独轮车,师徒俩推车上路。 卖完铁器后,打铁作坊的炉火熄灭,打铁工具放入木箱,武昕森开始钓鱼时光。 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武昕森携带鱼竿、水桶、背包等物,头戴斗笠在山道上踽踽独行。 武昕森的钓鱼“装备”多了只背包——顾澹的背包,他发现这只背包的材质耐磨,他用它装水壶和干粮。 携带着背包,武昕森经常到离村较远的地方,钓上整整一天的鱼。 斜风细雨中,斗笠短褐的胡须大汉,在水畔垂钓,在天地无我间,忘却前尘往事。 当然鱼儿可没有对武昕森的钓鱼境界感到钦佩,它们挤在木桶里,都快游不动了。 傍晚,武昕森提着装鱼的水桶,往回家的路走,这次垂钓的地方是一处山溪,地点就在竹林后,近来都到那里垂钓。 武昕森走在竹林小径上,听着竹涛声,他心特别静,小径曲折、幽深,通往村路。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但这次,他走着走着,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他脚下的泥路变得平坦、硬实且宽敞,路前方弯曲,通往未知的地方。 他不慌不忙回头一看,身后的竹林竟然消失不见了。 武昕森放下木桶、鱼竿,把斗笠搁在木桶上,他试着往前走,他看到路边的一面镜子,那是交通凸面镜,他第一次见。 他走到镜前,正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他瞅见路边一块交通牌,上面书写的字,很像顾澹会写的简化文字。 武昕森摸摸络腮胡,他觉得自己应当是穿越了,穿到顾澹所在的那个现代。 一辆四个轮子的车从武昕森身旁驶过,开车的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拿着一个扁平而长方的盒子在说话,武昕森认识那是手机,顾澹就有一支。 开车的人没留意到路边穿短褐的高个男子,车很快开走,消失在前方弯道。 第35章 顾澹花费了一周的时间,才适应重新回到校园的生活,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里,他在家天天无所事事,光顾着胡吃海喝,很快长胖了一圈。 不只他胖了一圈,黄花鱼也跟着圆润起来,尤其是在打过疫苗,驱虫之后,它整只猫的颜值达到了巅峰。 休学一年,再次回到学校,顾澹被重新安排了宿舍,也算因祸得福,五人间的老宿舍换成四人间新宿舍,配备也比较齐全。 清闲的周末,顾澹在社团活动室里参加跆拳道的击破比赛,他大喝一声,发力在腿部,抬腿击破跟前的一块木板,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第三块没破裂,正常发挥。 顾澹退下来,找个位置坐下,漫不经心看其他社员的表现,时而还走神。 掌声稀零响起,顾澹抬头一瞅,是魏章,他击破了五块木板,社团自制的木板较厚,这已经是目前出现的最好成绩。 顾澹这儿有个空位,魏章朝他这边走来,顾澹自觉挪个位置,魏章一屁股坐下,将顾澹往里头挤,他骨骼强健,块头不小。 “听人说你回校复读,我原先还不信。顾澹,你之前怎么突然就失踪了?你这一年都上哪去?” 魏章的手臂展开,搭在长椅的靠背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 类似的问话,顾澹回过好几次,他不能说我穿越了,他道:“被骗进传销组织。” “鬼话。” 魏章压根不信,他道:“我们雕塑系要在公园举办一个展览,你要来帮忙吗?” 顾澹揉揉有点红的脚指,回道:“我反正也没事干。” 黄昏,顾澹在食堂里打饭吃,遇见魏章,魏章身边还跟着两个同学,双方互打声招呼。顾澹端着饭菜跟他们凑一桌吃,听他们聊展览的事。 吃饱饭后,顾澹便就跟随着雕塑系的学生,坐车前往即将举办艺术展的公园。 公园里人挺多的,平日人就多,顾澹帮忙搬运展览品,忙完事,他便在公园里随便逛逛。顾澹闲逛了一会,这时有个雕塑系女生问他:“顾澹,我们要叫车回校,你要回去吗?” 女生叫苏宛,长得高挑漂亮,顾澹见她身边还有一个娇小的女生,对她道:“行,走吧。” 三人出公园,一起叫了一辆车。 回到学校,顾澹接到魏章给他发来的信息,魏章以为他人还在公园,说他们几个要去吃烧烤,问顾澹去不去。 等魏章一伙人深夜撸完串回来,估计宿管阿姨都不肯放他们进来了。 顾澹回到自己的宿舍,宿舍寂静,室友们或趴或躺,各忙各的。顾澹漱洗一番,换上睡衣,爬上床铺,用笔记本电脑看剧。 看完两集剧,顾澹眼皮沉,他摘下耳机,见四周寂静,打个哈欠,挨着枕头睡去。 学校的生活简单,顾澹的生活也很简单,基本就是上课、吃饭、睡觉,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得无聊,也可以过得很充实。 学校的环境还可以,有树林有水池,水畔是恋人们常去的地方,顾澹也常过去。 躺在湖畔的绿草地上,闭上眼睛,晒着太阳,听几声鸭叫,颇有点田园生活的感觉,还是很惬意的。 鸭子成群,有白毛的成年鸭,也有黄绒的童年鸭,一天到晚嘎嘎叫着。 有日黄昏,顾澹从图书馆里出来,见公告栏上贴了张通知,字体大而醒目,顾澹瞅见“成朝”两字,他立即走上前细看,是一位知名学者的讲座通知,讲成朝末期历史。 顾澹瞅了下讲座时间,在心中记下。 讲堂里座无虚席,顾澹去得很早,占了个好位置,一堂长长的课听下来,顾澹记满两页笔记。 一堂课讲完,学生们鱼贯离开,有几个学生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围住学者问话,顾澹也挤了上去。 轮到顾澹,顾澹问:“老师,成朝末期藩镇拥兵自立,各藩镇都有自己的领导班子,人员众多。有些藩镇将领的名字不见正史记载,要是想查阅他们的资料,应该从哪方面入手?” 学者回道:“正史不见记载,可以查阅地方志,当时人的笔记,出土的墓志。” 顾澹眼睛一亮,问道:“老师,武忠藩镇有位叫武昕森的将领,老师见过他的史料吗?” 学者稍作思考,他真是博闻强记,他说:“是有这么个人,在《永清县志》里有相关记载,他本是齐王李澹的部下。” 顾澹眼眶一热,用力点着头,感激:“谢谢老师!” 他本还想多请教些有内容,但前来问问题的学生实在太热情,顾澹被挤了出去。 走到开阔的场地,顾澹坐在石阶上,抱着笔记本,内心一阵阵激荡。 他花费很久的时间,才平息情绪,他身边人来人往,他呆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不时有人朝他看去。 顾澹在网上搜索《永清县志》的电子版资源,他如愿下载到一份,他吃力地阅读,一页页翻看。顾澹的历史不好,阅读文言文的能力很一般,他一字字看,在里头寻找武昕森的名字。 慢吞吞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图书馆外的天像似被火烧红了,晚霞似赤炎,顾澹揉揉酸疼的眼睛,想看看窗外的绿色,才意识到天快黑了,他在硬实的椅子上坐得屁股疼。 “唉。” 顾澹叹了声气,整张脸趴在桌上,双手挂在桌沿,像一只疲倦、内伤的大狗。 走出图书馆已经满天星,在大门口,顾澹见到一个男生蹲在花圃旁,正在逗一只杂色大猫,大猫无动于衷。 校区里有几只猫,这只大猫最傲娇,对谁都不理不睬,一副看破猫生的大佬范。 看到它,顾澹常想起寄养在宠物店里的黄花鱼。 宿舍不准养宠物,顾澹上学时照顾不了它,交给顾母养,顾母连儿子都是放养的,不大现实。 顾澹回到宿舍,继续翻阅《永清县志》,看至第三十九页,他终于找到了武昕森的名字,他激动地咬住手指,在食指的指背上留下牙痕。 县志对于武昕森的记述只有二百余字,写得很简略,篇幅不大,但有些字句顾澹不懂是什么意思,通过查字义,顾澹对整篇记述进行细致地读阅。 根据县志的记载,武昕森祖籍长郡永清县,父亲是名将领,武昕森年少有膂力,在齐王李澹的军中效力。 李澹有贤才并立有战功,但遭到皇帝近臣樊灵的谗言,李澹被皇帝赐死。 武昕森为李澹报仇,在一个叫桐谷的地方,刺杀樊灵。 樊灵贪生怕死,身边总是跟随着一群侍卫,武昕森骑马冲破侍卫的防护,一刀砍下樊灵的脑袋,绝尘而去。 武昕森遭朝廷通缉,从此没了踪迹。 《永清县志》对武昕森的记述,通篇着重就讲武昕森桐谷刺杀樊灵的事,县志的作者称赞他忠勇无双。 桐谷刺杀樊灵,被朝廷通缉这些事,武昕森从没有告诉过顾澹,顾澹第一次知道。 顾澹的指腹在 “武昕森”三个字上触摸,影印版的字有深有浅,武昕森三字,前面两字有些模糊,“森”字却正好特别清晰。 球形铜香囊上也有个“森”字錾文,顾澹是穿越回到现代后,才意识到香囊原本就是武昕森的个人物品。 他很多事都没有告诉我,顾澹想。 他不会再有机会告诉我了。 读书的日子很漫长,也很短暂,不知不觉,寒假到了。 顾澹坐在动车上,看着窗外风景,突然听到手机响动,他低头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问顾澹放假要不要去他那边住,顾澹手支窗,托着腮说不去,假期他另有安排。 父亲发来一个大红包,做为顾澹寒假的零用钱,并让他注意安全,别再到处乱跑。再被人骗到深山老林里去,可就未必能回来了。 顾澹从未说明他失踪这一年去了哪,父亲也只能做着奇怪的猜测。 手速很快地领走红包,顾澹回了一句:“谢谢顾总!” 顾总道:“叫爸。” 抵达老家,顾母开车来接顾澹,把顾澹放家门口就走了,说她店里有事。顾澹习以为常,他独自搬着行李上楼,打扫自己的房间,叫来份外卖吃。 夜深,顾母才和男友回来,脚步声很轻,怕吵醒顾澹,顾澹其实还没睡。 第二日早上,顾澹醒来,见母亲的房门紧闭,知道她没那么早起来,顾澹自己外出吃个早餐,并到宠物店里看黄花鱼。 黄花鱼还是老样子,对别人爱答不理,就是对待天天给它饭吃,提供庭院给它玩耍的宠物店店主也是如此。顾澹一过去,它就举起两只前爪抱顾澹的小腿,还会绕着顾澹喵喵叫,顿时从高冷变成欢脱。 顾澹抱着猫,拎着一大袋东西回家,家里又空荡无人,也挺好,顾澹跟母亲的男友生份,相处起来难免有些不自在。 午后,顾澹躺靠在飘窗上,对着电脑屏幕认真做作业。 窗外阳光灿烂,薄透的纱帐在风中轻轻飘飘动,凉风拂面,黄花鱼就卧在顾澹脚边,懒懒的,眯着眼。 不知过了多久,顾澹倦乏,停下手头事,伸手撸了撸黄花鱼的猫头。 他将猫儿搂到怀里,望着窗外的楼林和一片天,整座城市看来熟悉又陌生。 在家过完年,顾澹把黄花鱼寄放宠物店,他在房中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返回校园。顾母在旁,看着儿子衣柜里的衣物,忽惊道:“儿子,这件旧大衣怎么还在?” “快扔掉,多脏呀。” 顾母的手刚要伸向袄衣,袄衣就被顾澹拿走,折起,装进正在打包的衣箱,顾澹道:“清洗过的,很干净。” 这是武昕森的袄衣,顾澹自然不舍得扔掉。 顾母知道儿子不爱人碰他的个人物品,也没再说什么,心里还挺心疼儿子,他失踪这一年里,一定遭了不少罪。 顾澹失踪一年后,突然出现在桃溪乡的一家民宿里,他跟民宿老板借的电话,一通电话打回老家。 父母赶往桃溪乡接顾澹时,见他模样憔悴,头发老长,穿着一件款式奇怪的旧袄衣,还带着一只瘦猫。 二老都惊呆了。 简单的学校生活,让顾澹忘却烦恼,不去胡思乱想,功课很多,而他的课业又有些跟不上,天天都在用功学习。 偶尔躺在学校的人工湖畔,在阳光下闭着眼,吹着湖风,听着鸭叫声,颇有点田园味道,他恍惚之际,会忘记身处何地。 一本厚实的书盖住顾澹的脸,躺在树荫下的他似乎睡着了,魏章走到顾澹身边,低头去看书名,他读着书名,说道:“《成朝政治史述论稿》,这么专业,看得懂吗?” 说着,他用鞋尖轻踢顾澹的肩膀,顾澹抬手要打他,他避开,笑着。 “看不大懂。”顾澹把书从脸上拿开,这不都看得快睡着了。 顾澹起身,魏章在他身旁坐下,两人看着湖景,闲聊两句。 湖畔有不少成双的情侣,不过顾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 天气渐渐炎热,来湖畔林荫乘凉的学子络绎不绝,草地上长满了人,湖面嘎嘎叫的鸭子已经换过一批。 时光流逝,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 暑假,回到老家的顾澹,到宠物店里领走黄花鱼,一人一喵又得团聚。 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顾澹带着猫,到家附近的公园遛弯,见到钓鱼场所有几个垂钓的老人家,大草帽,屁股上坐着张小凳子,守着根钓竿一动不动。 顾澹和猫待在一旁,看了许久。 垂钓的乐趣,顾澹不大懂,但第二天,他还是去那里看别人钓鱼。 钓鱼场所的管理人过来问顾澹需不需要渔具,顾澹从他手里租来鱼竿和鱼饵,小板凳等物,找个位置坐下钓鱼。 顾澹甩开鱼竿,无声地等候像似永远不会上钩的鱼,他的心很静,眼前是平坦的水面,脑中万般思绪休止。 午后,钓鱼场所里只有寥寥几人,顾澹正在收线,这时他接到魏章打来的电话。魏章说他和几个同学要下乡写生,原先有报名者退出了,空出个名额,他问顾澹去不去? 顾澹匆忙收起鱼线,搁下鱼竿,问魏章他们要去哪里?魏章报了个地名。 顾澹想也没想,说:“算我一个,什么时候出发?” “这么干脆?去乡下住十天,吃住都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魏章提醒,他觉得顾澹不像他们雕塑系的人经常下乡,再简陋的条件,他们都能适应。 顾澹低喃:“一年我都住过,十天算什么。” 魏章没听清楚:“什么?” 顾澹收拾钓鱼的物品,边走边问:“几号走?” 第36章 顾澹跟着雕塑系的学生一起出游,抵达霄山村的当夜,下起夜雨,一行人都淋湿了,纷纷在租住的民宅里更换上干燥的衣服。 一行六人,二女四男,男女在不同的房间里更衣,房门是咯吱响的柴门,关不牢,女生仔细放下了门帘子。 男生们换衣服的速度飞快,厅中很快传来他们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顾澹比较讲究,等屋中没什么人了,他才背对着门,把浑身上下的衣物都脱去,包括沾湿的袜子。 顾澹脱下衣物,拿毛巾擦淋湿的头发,脖子和手臂,再把干净而干燥的衣服穿上,他磨磨蹭蹭的还以为房间里就他一人,回头才见魏章也还在。 房间的小灯泡提供的照明实在有限,双方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顾澹走出房间,魏章将一条恤衫套上,拉齐衣服,跟在顾澹后头出来。 租借他们房子的村民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他拿来一袋土豆,还有一篮子的玉米,做为今晚的食物。 魏章和其他雕塑系的学生,以前下乡写生也曾在老汉的家中住过,跟老汉熟,对这栋民宅也熟。 他们将土豆和玉米搬进厨房,往火塘里堆柴升火,火渐渐旺盛,烧沸铁架上的一壶水,接着顾澹见这帮雕塑系的学生围着火塘,熟练地烤起土豆和玉米。 顾澹学他们拿长签子串上颗土豆,也放在铁架上烤,正烧烤着,一支烤玉米挨着顾澹的土豆放,没空位置,搁在顾澹的土豆上头。 顾澹抬头一看,看到一张笑脸,是苏宛。 苏宛是雕刻系的学生,这趟写生也跟来了,顾澹和她不大熟,也就上回,在公园里举办艺术展的时候,一起搭过车。 顾澹边烤边吃,和苏宛聊上两句,然后喝着茶,听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大家兴致勃勃,没有因为外头的雨声和这顿简陋的晚餐而沮丧,约着明早雨停就去爬山。 安排房间时,一人一间,他们一行人不只将老汉家的房子住满,还到隔壁人家借了两间房,顾澹与魏章就住那儿。 山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空房子许多,空房间更不缺乏。村民们爱租给他们住,有租金收。 顾澹把行李放好,打量睡觉的房间,房间不大,有两扇窗户,采光不错,床被显然刚换过,很干净,没有什么其他的味道。 顾澹脱去鞋子,往床上一躺,在昏暗的灯泡照明下,他看着土墙,粗糙的木窗,想起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躺在床上,顾澹拿着手机,看宠物店店主发来黄花鱼的照片,在阳光灿烂的庭院里,黄花鱼玩耍,吃猫粮,生活悠哉。它毛色光鲜,体态匀称,店主将它照顾得很好。 它一只猫,跟着顾澹穿越时空,过上了好窝好粮,阳光下撒欢的日子。 顾澹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手臂里,许久没有抬起,他有时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武昕森。 他回到现代也有好几个月了,时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飞快流逝,奔向前方。 “顾澹,喝酒。” 魏章的声音,他穿着睡衣,是一套短袖短裤,他手上拿着两听灌装啤酒。魏章的房间就在顾澹隔壁,来往便捷。 夏夜里闷热,没那么早睡,在窗旁听着雨声喝酒也不错。 此时窗外的雨渐大,窗户大开,雨雾扑面,带来的凉意远胜村民家中的老风扇,顾澹喝着酒,看着雨,说:“看来明日爬不成山了。” 魏章呷口啤酒,用拇指揩去嘴角的酒渍,他五官长得英朗,这一个举止很是性感,顾澹看了他一眼,又大大方方地移开目光。 “不能爬山,就去抓鱼。”魏章一瓶啤酒喝得慢,他笑道:“我们上次来也下雨,大伙到稻田里抓鱼,晚上还烤鱼吃,很好玩儿。” 顾澹喝完瓶中三分之二的酒,喝得急,打了个酒嗝,他说道:“还能捞点田螺炒一炒,做下酒菜。” 水田里有鱼,也有田螺,顾澹见过,也捞过。 “你经常出去骑游吧?”魏章问他。 “以前的事,现在车丢了,也没打算再买一辆。” 顾澹自从回到现代,父母就不许他再骑车出去旅行。 “常踩自行车的人,大腿比普通人刚健有力,你来当我模特,我给你捏个像。”魏章视线移到顾澹的长腿,从下往上移动,腰身,胸臂,脖子,脑袋。 顾澹淡定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拍死一只落在他手臂的蚊子,他说:“我怎么听说常骑车的人会外八脚。要捏像雇个干粗活,一身筋肉的农民不是更合适。” 魏章道:“你腿挺笔直呀。” 顾澹把喝空的铝罐搁在窗外,他没搭话,魏章喝完酒,也把铝罐搁那,铝罐并排在一起成双了,四目相触,魏章靠近顾澹。 就在即将有肢体碰触时,顾澹自若地侧过身去关窗,他言语平静说:“不早了。” 魏章发现自己表错情,不过他为人很洒脱,一点也不尬,挥了挥爪,返回自己的房间。 关好房门,顾澹爬上床,枕着手臂,似在想事情,他自言自语:“也不是说魏章不好。” 就身材样貌来说,魏章可算是学校男生中的翘楚。 “怎觉得……” 顾澹咬了咬手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似在给武昕森发绿帽子。” 武昕森算来也只是个前男友,而且还是不会再出现,绝不可能再续前缘的那种前男友,顾澹不知道自己在魔怔什么。 第二天雨没停,还真如魏章所说的,去水稻田里抓鱼,当然也捞了田螺,大伙一起下厨,吃烤鱼,嘬田螺,喝农家自酿的米酒。 玩归玩,午后雨停,各自都找了个地儿写生,雨水冲刷后的清新空气令人身心舒畅,满目葱翠的绿色,更是喜人。 山林,田野,溪流,农舍,狗子,顾澹喜欢这样的地方。 “顾澹,你画的是哪座农舍?怎么屋顶样式和这里的房子都不一样。咦,房子旁边还有个打铁作坊是吗?”苏宛探过来一颗脑袋,瞅着顾澹的画作,话语充满好奇。 她不是个话多的女生,有时还有点天然呆的感觉。 霄山村的民房有着前低后高的屋檐,而顾澹画中的民房,显然属于另一款,从建筑风格上来说,不是当地的房子。 顾澹回道:“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苏宛把长发拢在一边,她望着黛绿的远山和近景参差的屋檐,她道:“真想在这样的地方买个房子住下来,住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腻,不知道村民卖不卖房子。” 她的话,使得顾澹抬头看了她一眼。 晚饭吃的炖鱼锅贴,众人杀鱼,捏面饼子,顾澹生火。 顾澹生火技能娴熟,甚至不需要用到酒精块,几把枯草,几根木材,经他手倒腾,火顺利燃起。 伙伴只知道他有骑游经历,户外生存能力强,自然想不到他曾经天天这么生火做饭。 铁锅咕咕响,热气腾腾,鱼肉和饼子的香气偷偷地从锅里钻出,有急躁的学生,凑上来搓着手,问道:“熟了吗?可以吃了吗?” 在旁看火的顾澹说差不多了,接着锅盖被掀开,食物的香气扑鼻,把在厨房外头的人都给勾了进来。 桌子、椅子搬到露天的庭院,粗盘粗碗盛起食物,搁上餐桌,大家围着一张桌吃饭,有说有笑。 顾澹拿饼子沾鱼汁吃,吃得满嘴油香,他笑得眯起眼,扫视院落,看到黄扑扑的院墙上爬着一簇鹅黄色的山花。 院中如此热闹,连邻家的狗子和猫都跑过来了,它们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讨食吃。 它们总能讨到食物,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深山里,夏日的天气并不似城里那般闷热,到处有树荫,饭后,三三两两在院中的大树下乘凉,看一轮圆月冉冉升起。 明日还是约好了爬山看日出,顾澹早早就去睡,第二日凌晨醒来,他起的早,大多数人还在睡,鸡也刚在啼。 顾澹到井边漱洗完毕,才见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大多打着哈欠,睡眼惺忪。 山不高,山路崎岖,他们一伙人行程慢,你拉我,我拽你,相互协助,登到山顶,太阳出来了。站在高处,谷地的小村落一览无遗,重峦叠嶂的群山呈现在眼前,景色颇为壮丽。 看完日出回去,大伙着手做早餐,将从山上摘来的野菜剁碎,煎野菜饼,很好吃,一扫而空。 这之后的数日里,也仍是每天玩,逛,吃,找吃,还有干点正经事,写生,做雕塑。日复一日,日子过得很快,和村民也混得熟,和村中的狗子也都相熟。 离开霄山村前夜,顾澹看别人在院中收拾晾晒的衣物,还有几件散落的木雕和泥塑,顾澹这几日尽瞎逛,没画出几张图,照片倒是拍了不少。 “顾澹,我行李放不下,这件送你要不要?”魏章掷过来一件木雕,雕刻的是一只常来他们院中溜达的大黄狗,体态神似。 “不错呀。”顾澹接住木雕,拿起来看了看,魏章雕刻得很好,惟妙惟肖。 在霄山村,他们两人后来也还喝过酒,不过不是单独对酌,而是大伙一起喝。 十天那么快过去,坐在出山的车上,众人或看着车窗,或聊着电话,顾澹摸着手中的大黄狗木雕,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不过他也没觉得遗憾。 顾澹收起木雕,戴上耳机,听着歌,看窗外变换的农田宅舍和山林,歌曲的旋律朗朗上口,他的心情轻松而舒畅。 山路颠簸又漫长,出山的路上,很多人都睡着了,顾澹挨着椅背,渐渐也睡去。 在这场出游过后,暑假似乎很快就成为过去式。 一年后,顾澹告别校园,觉得学生的时代似乎也是稍纵即逝。 第37章 午时的菜是番茄炒蛋、酱黄瓜、土豆丝、猪血,一点肉丝也不见,有个新来的小伙子把碗中的食物拨来拨去,皱着眉头。 武昕森一碗饭吃完,又去打来一碗,他坐在矮桌前用餐,除去不大爱吃番茄外,他基本不挑食。 食堂里的老风扇咯吱咯吱地摇动,没带来多少风,闷热的空气使得人汗流浃背。 吃饱饭后,武昕森走出食堂,到院中的树荫下乘凉,那儿已经有三五个卷衣袒胸的中年人,武昕森穿件衬衣,只解了领子最上头的两颗扣子,袖子卷起。 木苗培育园里蚊虫多,要么耐热穿长袖长裤,避免被叮咬;要么不耐热穿短衣短裤,甚至光膀子,被蚊虫咬得浑身起红疙瘩。 “老武。” 有个头发花白,光膀子的老汉扔了根烟给武昕森,他说话的口音很重。 他自己姓吴,别人也称呼他老吴。 武昕森熟练地接过烟,从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两人并不交谈。 抽着烟,武昕森在耀眼阳光下眯起眼,看马路上偶尔跑过的车辆,老汉叼着烟,掏出一支表壳磨得斑驳的老式手机,在和家人聊天。 他们在树下歇息,有的躺在水泥筑的树围栏上,有的蹲,有的坐,这段短暂的午休时间,在一天中显得很珍贵。 大概也就歇息了四十来分钟,到点了,工人们起身,拿上干活的农具,推着车,钻入绿荫荫,望不到边的木苗林。 密林深处闷燥,还时不时有蚊虫骚扰,很快就有一两声给虫子降维打击的拍打声,相伴咒骂声传出。 武昕森挖树苗,将树苗装上推车,他干活有条不紊。说是树苗,很多树需要两人合力抬起,树根都带着大量的土,这是力气活。 一天下来,从早上八点,干至下午六七点,工人们几乎都是精疲力尽。 新来的小伙子推着车,沿着窄长、颠簸的小道行进,车身被推得摇晃。半道上,小伙子推的车子突然侧翻,武昕森和老吴过去帮忙,将车掀起,并重新把树苗搬到车上。 小伙子吃力抱住树干,和老吴一起将树往车上挪,武昕森轻松提起一棵电线杆粗的树,都不带喘。小伙子瞅了一眼武昕森,老吴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像似在鼓励。 傍晚,小伙子还是走了,看他拎着一只大包,走出木苗园,到路边等车。 “年轻人都吃不了这份苦,来几个走几个。”老吴抽着烟屁股,将地上爬行的一串红蚂蚁踩踏。 不只工作艰苦,时间长,工资还低,年轻人有更好的选择。 武昕森脱下手上的手套,手套又脏又破,他淡然道:“要是好招人,不会收留我。” 木苗场干活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普遍年纪较大,受教育程度低。他们说着各自的方言,或者乡音夹杂当地话,夹杂着不标准的普通话。 老吴扔掉烟头,用脚一熄,他说:“你刚来那会,我跟你说普通话,你一句也听不懂。” 虽然老吴说的普通话乡音很重,换别人来听也听不大明白,不过武昕森初来到现代时,确实是一句普通话也听不懂。 “现今说得都比我好了,老武啊,你脑子真活络。”老吴觉得怪不可思议的。 武昕森没说什么,和老吴一起往工棚走去,他们睡觉的地儿在那里,简易搭成的宿舍很小,设施老旧。 歇工时,工人们喜欢到保安室里看电视,武昕森也喜欢,他的普通话都是在电视里学的,不只学说话,电视里还有很多新奇事物,能涨见识。 看电视看至凌晨,老保安早在角落里安置的一张床上睡去,武昕森起身关掉电视机,返回自己的宿舍睡觉。 刚穿越到现代时,武昕森留着长发,长发束成发髻,身上穿着古代的短褐,他听不懂普通话,好在当地人说的土话,他有十分之三四能听懂,也能说点。 他对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无比,他用心观察路途上遭遇的事物和人,并去揣测和分析。 武昕森对现代的那点了解来自顾澹,他穿越到现代后,从观察中发现这个时代的男子不留长发,头发都剪得很短,还有不怎么留胡子,下巴几乎都是光溜溜的,留络腮胡的人,他还一个也没见过。 经过深思熟虑,武昕森用路上捡到的一把水果刀削去自己的长发和胡子,并在进入县城后,学流浪汉从公益箱里翻别人捐在里头的旧衣物。 把短褐换下,穿上现代衣服,武昕森俨然是个现代人。 不过他自己削的发型不好看,胡渣也没刮干净——水果刀功能有限,他的形象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武昕森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是捡的,他的身份证也是。 就在穿越发生不久后,他在路边捡到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武昕森”,身份证上的人也和他长得十分像。 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都发生了,读者肯定不会在意掉张他的身份证吧,武昕森想着,忙将身份证揣入衣兜。 在县城闲逛两天,武昕森路过一家木苗园,见里头劳作的人都是男子,他们衣着不太整洁,邋里邋遢,不像别的地方,人们着装比较规整。 武昕森还留意到木苗园外头,摆着一块木牌,上头写着“招工启事”四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简体字武昕森多少能看懂一些,看不懂的,结合前后字意,也能揣摩清楚其中的意思,武昕森略作思考后,走进木苗园。 后来他就在木苗园里工作,并且一待就是半年,这半年的时光里,武昕森逐步适应了现代人的生活。 每天早上,武昕森总是醒得很准时,他去水龙头下接水,刷牙洗脸。 漱洗完毕,武昕森把脸盆杯子牙刷等物拿回宿舍,经过老吴的房门口,老吴笑得满脸皱子,招呼武昕森过去。 老吴向武昕森展示他的新手机,喜到:“闺女暑假打工挣得些钱,给我从网上买的新手机。” 武昕森借过来把玩两下,问老吴:“能让你女儿帮我也买一支吗?” “行,我问问闺女。”老吴拿过手机,给女儿打了个电话,武昕森在旁让他问问多少钱。 武昕森领到四个月的工资,攒了些钱,他日常开销不大。 也就三天后,快递员来派送快递,老吴喊武昕森过去取,武昕森拆开快递包,里头是一支崭新的手机。 武昕森学什么都很快,他一个晚上就搞明白了手机功能,不过他的联系人名单里,除去两三个相熟的工友外,再没有别人。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端午,木苗园难得给工人放一天假,食堂加餐,工人们还分得几个粽子。 午后,武昕森搭车到小镇的商业街,节日里,街市异常热闹,人们摩肩接踵。 武昕森穿着一条洗得褪色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短袖恤衫,脚上是一双丑丑的运动鞋,他个头高,往人堆里一站,露出颗脑袋。 武昕森对于这个时代充满兴趣,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大人孩童脸上洋溢着笑容。人们衣食有保障,过着各自的小日子,世道太平,就像顾澹说的。 挤进超市,武昕森挑选几样日常物品,拿手机付了钱,他提着一袋东西,往街外走。 他很熟悉这条街道,每月有两天休假,他会利用休假日四处走走看看。 走在街上,武昕森不经意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家具厂的招工信息,上头有待遇和电话,纸很新,贴出不久。 武昕森给家具厂打了通电话过去,才半年,他已经能说些日常交流用的普通话。 接电话的人问武昕森有没有工作经验,几岁,然后就让他明日过去面试。 电话挂掉后不久,武昕森收到对方发来详细的厂址信息,他点开地图搜索,把距离和路线看了遍,记下。 武昕森沿着街往外走,准备去站牌那边等车回木苗园,他路过一家发廊,发廊的玻璃上映出他的身影,身姿挺拔,就是头发和胡须都有些长。 武昕森未加思索,走进发廊。 晚上,武昕森回到木苗园的宿舍,好几个工友都抬头看他,就连老吴也险些认不出他来,惊道:“我还以为,又新招来一位小伙子。” 武昕森知道自己的变化巨大,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镜子一照,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点不习惯。 原本长而没型的头发剪成寸头,络腮胡没有了,光溜溜的下巴,看起来比蓄须时年轻十岁。 第二日一大早,武昕森去食堂吃早饭,打粥的妹子见到他,脸都红了。 武昕森请了个假,叫辆车去家具厂,站在家具厂大门口,武昕森发现厂子颇具规模,大门不时有货车进出。 朝门卫室走去,武昕森告诉保安,他来应聘木工。 保安放他进去,还瞅着他背影许久,这人要不说是来应聘木工的,还以为他是厂里的客户。 他的仪态,还有言谈时的那份从容、淡定,都不像是个做木工的。 按照现代的木工考核,武昕森并不合格,他不懂现代木工使用的自动化设备,不过不懂的东西可以学。 家具厂这段时日订单多,严重缺人手,面试武昕森的人,问他愿不愿意当个学徒,武昕森说行。 家具厂包住不包吃,宿舍两人一间,有空调,学徒工资不高,但从木工学徒转成木工师傅后,工资比木苗园高五倍。 武昕森回到木苗园,跟老板辞工,老板扣了他半月工钱。武昕森没跟他计较,那点工钱,只是用来吃用,再多也多不了多少,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离开木苗园前夜,武昕森邀请几个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工友出去喝酒,老吴有点不舍,说道:“老武,我早就觉得你这人不一般。” 其他工友也有类似感觉,毕竟武昕森这半年来的变化极大。 他们甚至都不记得,武昕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跟他们交流,与及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说普通话,学会使用各种现代设施。 喝完酒已经是深夜,武昕森回宿舍收拾东西,他的物品不多,几件衣服,两双鞋子,桶盆杯子牙刷等。 在木苗园的最后一夜,武昕森有点失眠,他用手机搜索一个城市——越市。 那地方在隔壁省,坐动车要六个半小时,那是顾澹的户籍所在地,顾澹曾和武昕森说过。 越市是一座大城市,有一千四百余万人口。 武昕森关掉手机,点了支烟,黑夜里,只有一点星火在闪动。 到家具厂办理入职,武昕森掏出身份证,人事录入信息,随后让人带他去宿舍放东西。 家具厂的宿舍这几年新建成,房子新,房间采光好,有相应的设施,譬如独立卫生间,无线网。 武昕森当了两个多月的学徒,很快升做师傅,他学东西飞快,且本身就有手艺在身,还工作态度端正,为人勤快。 在家具厂工作,旺季经常要加班,武昕森不在乎多花些时间在工作上,他需要一笔不少的钱。 又是加班的一天,晚上九点,武昕森才从生产车间里出来,返回自己宿舍的路上,在过道被一位大婶喊住:“老武,过来坐坐。” 武昕森见是车间胡组长的老婆,且门开着,胡组长人不在,里头倒是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这种情况武昕森遭遇过,厂里热心肠的大妈大婶,看他孤家寡人,长得人模人样,又勤快肯干,工资够养家,总想给他介绍对象。 “胡婶,我刚下班,身上都是渣屑,我就不进去了,你有事这边说。” “哎呀,不用那么生份。” 胡婶拉住武昕森的胳膊,往门里投去一眼,小声说:“我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姑娘,她今天正好过来。” 胡婶还给了武昕森一个你懂的眼神。 武昕森没往里头看,那姑娘倒是一直朝他这儿瞅,显得很好奇,她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胡婶,我真没这方面的打算。”武昕森拒了,拉开胡婶的手,转身走掉。 他腿长步伐大,走得快,胡婶想喊他,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人,胡婶无奈摇头,转身回房。 浴室里,水哗啦啦响,武昕森冲洗着身体,将劳作一天的疲乏,满身的汗渍洗去。 武昕森光着身,擦着浴巾走出浴室,明天休息日,室友外出,人不在,宿舍就武昕森一人。 洗过澡,吹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浑身清爽。 武昕森拉开窗户,看着楼下广场的灯火,听着广场人群喧闹的声音,他伸手摸口袋想摸烟,摸空了才想起他把烟戒了。 第38章 武昕森看了眼银行转账短信,扫了眼上头的数字,他将手机收回口袋,继续吃跟前的一大碗面。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武昕森对面,他也在看手机短信,他抬头问道:“老武,你这个月多少钱?” 武昕森喝了口汤,回道:“和上个月差不多。” 这人十分羡慕,讪讪道:“咱们组钱拿最多的就属你了。” 下班后,几名工友在同家馆子里吃饭,相互都认识,这时有人开玩笑说:“老武这么拼命挣钱,就为回家娶个漂亮媳妇。” 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说:“天天加班,也就老武那身板能撑住,我是不行了。钱没挣到多少,腰椎疼得厉害,明年打算换个工作。” 有人道:“咱们就是做木工活的,换来换去,不还是个木工。” “你懂个啥,我外甥在城里做装修,挣钱多又轻松,一个月能有这个数呢!” 瘦高男比划着手指,表情激动。 武昕森吃完一碗面,将碗推开,夹起盘中的蒸饺沾酱吃,他看似没参与讨论,不过别人的话他都听着。 木工师傅每月的工资不少,尤其到年底,工厂几乎天天加班,有加班费。武昕森有钱就挣,忙至快过年这会,他银行卡里已经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临近过年,工厂放假,工人们纷纷离开,武昕森背上简单的行囊,走出工厂,他搭上一辆前往桃溪乡溪东村的汽车。 溪东村,是一个现代称呼,在成朝时,它叫孙钱村。 村落偏僻,村路崎岖,汽车颠簸一路,在村口停下,武昕森下车。 武昕森没有沿着脚下的村路进村,而是绕着村子走,前往村子的东郊。 东郊荒凉,杂草丛生,不过也因为荒芜,才保留了以往的风貌,当年那座小土丘还在。当年,武昕森的家就安置在小土丘上头,现今那里住着一户养鸭人家。 养鸭人家将整座小土丘用木栏围了起来,木栏里,一个小女孩拿着树枝正在追鸭,将鸭群追得乱窜,有名妇人从厨房里头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呵斥了女孩两声。 养鸭人家的屋子低矮,屋旁搭了个大棚子做鸭舍,倒是令武昕森想起,当年他家房屋旁搭的打铁作坊。 武昕森不过是抽空来看看曾经家的位置,没多久他就站在村口,叫了辆车回去,但不是回家具厂,而是去车站。 动车上人挤人,武昕森站着,和他一同买站票的人不少。 车靠站时,出于惯性,站着的人身体会倾斜,朝武昕森倾靠过来的是位戴耳机,背了个双肩包的男青年,就二十出头。 他没站稳,摇摇晃晃,武昕森伸手搀了下他的手臂,他抬起头,不冷不热道声谢。 白净的皮肤,稍长的刘海,清清秀秀,他的年龄、身材、个头都和顾澹近似。 虽然不是顾澹,武昕森还是多看了他一眼。 动车再次靠站,武昕森下车,跟着人潮走出车站,抬头一望,望见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武昕森抵达一座陌生的大城市——越城,这里是顾澹的老家。 眼瞅着就快过年了,武昕森在越城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在那儿住下。 武昕森租住的地方就位于市中心,他租的单房,带厨房厕所,房子装修一般,家具齐全,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每天早上醒来,拉开窗帘,武昕森能看到热闹的街道,还有几步之遥的一座大商场。 武昕森每天买菜,自己做饭,他一般在家歇息,用手机浏览信息,傍晚会下楼到广场走走。总能见到一些遛狗的人,玩耍的孩子,说笑的大人,人们生活富足,快乐。 除夕夜,武昕森自己做了一桌饭菜,有用烤箱烤的胡饼,有用电饭煲煮的饭,还有蒸鱼,炒肉,炖的鸡汤。 武昕森解下围裙,关掉抽油烟机,他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啤酒,到餐桌前就餐。 吃过晚饭,武昕森躺在布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手机信息提醒,他点开一看,他收到木苗园工友老吴的贺年短语。 老吴已经回到老家过年,他刚学会用聊天软件,好友圈里不时发他老家的照片。 照片里有他的一家人,他女儿很漂亮,是个大姑娘。 在现代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武昕森只有寥寥几个工友互相问候,没有亲人。 这个时代的通讯非常发达,只要有对方的一个电话号码,就能聊天,能视频,哪怕远隔千里,有重山汪洋的阻隔,也能时时交谈。 春节过后,武昕森开始找工作,商场提供不少工作机会,实在不愁没有工作,但这些工作有的清闲钱少,有的辛劳钱多,但没什么前景。 在距离武昕森住所五六公里之外,有一处新建楼盘,很多装潢公司的工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武昕森去找工人们打探工薪待遇,很快他就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有木匠手艺的武昕森,会按照设计图纸,给户主手工制作衣柜或酒架之类的木构家具。他的工作态度向来端正,为人落拓,不说装修队的领队喜欢用他,户主对他的工作也十分满意。 就这么干了四五个月的装潢工作,队里来了个小年轻,叫孙光洪,也做木工活,他跟着武昕森像个小跟班,自动认武昕森做师父。 孙光洪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武昕森不嫌弃他,经常带他干活。 装修队天天都很忙,工作接不完,有时在七楼刚干完活,十二楼的户主就跑来问工人,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赶着搬家呢。 买个新房子,总要装修一番,装修的花费有时比买房钱都贵,尤其遇到富豪,装潢费用都足够再买栋新房子了。 在这个行业也没待多久,武昕森就看出这是个暴利行业。 炎热的夏日,武昕森和徒弟孙光洪各自搬运着木板,一前一后进入电梯,摁下抵达负一楼的按键,电梯在十五楼停下,进来一位姑娘,应该是这栋楼的住户。 姑娘见是装修队的工人,她把身子尽量往一旁挪,毕竟工人们身上总是脏兮兮的。 电梯继续下降,到五楼,又有一人进来,还是装修队的,扛着一把金属梯子,他们和武昕森及徒弟属于不同装修队。 这个工人很是鲁莽,粗鲁挤进电梯,金属梯子的脚险些往姑娘脑袋砸去,武昕森眼疾手快,当即上前把姑娘挡住,并用力将梯子拨开。 姑娘站在武昕森身后,瞪圆了眼睛。 电梯抵达一楼,武昕森和徒弟搬着木板出来,姑娘上前道了声谢。武昕森说不用谢,他扛起沉重的木板,带着光洪往停在地下室的一辆小卡车走去。 武昕森将木板卸在车斗里,徒弟跳上驾驶座,启动汽车,武昕森从车斗上翻落,那动作矫健地像只豹子,他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光洪将卡车开出地下停车场,边开车边说:“师父要去考个车证,考了车证好买车。” “师父,徒弟和你都是桃溪乡人,过年回家也好蹭蹭你的车。” 徒弟收入不如师父,他师父有钱买车。 武昕森道:“红灯,注意看路。” 孙光洪是桃溪乡涌村人,跟阿犊一样姓孙,也有一对招风耳,性格毛躁,话还很多,武昕森都怀疑他可能就是阿犊的后代。 师徒缘,真是妙不可言。 夏日炎热,对干体力活的人而言,真是一年最糟糕的时节,在木屑飞舞中,徒弟锯着木料,师父在贴板,一堵储物墙初显模样。 徒弟用袖子擦去汗水,还有粘在脸上的木屑,回头见他师父蹲在更闷热的房间里,一直在劳作,连水都没停下来喝口。 光洪很佩服他师父,这种佩服不只是因为他师父专业技能强,工作一丝不苟,更因为他总觉得他师父也许是个隐藏的大佬。 有一回装修队的人一起去吃夜宵,正撞上隔壁桌的人喝醉酒打架,双方打红了眼,一名高壮大汉拿烧烤用的铁签子直奔向对手,眼看要出大事,可没人敢出面拦。 千钧一发之际,就见武昕森快步上前,将行凶者的手臂一扭,他夺走铁签子,单手就将人按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可是个人高马大,体重超过两百斤的大汉啊。 “师父,中午要吃什么,我叫饭啰。”光洪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他吹会风,拿出手机,准备点餐。 他没听到师父的回话,反倒听到一个女声:“师傅你好,这里有两瓶水,冰的,给你们解暑。” 就是上次电梯上遇到的那个姑娘,她拿着两瓶冰饮料进来,她把饮料搁在工作台上,往房中寻觅着什么,她看到武昕森的身影,只是一个劳作的背影。 武昕森穿着一件衬衣,袖子卷得很高,腰背宽实,头发乌黑茂密。 光洪摸着头,傻笑着:“怎么好意思,谢谢啦。” 姑娘离去,武昕森出来,光洪正在喝饮料,他咧嘴傻笑道:“师父,你说她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啊?” “尽胡思乱想。”武昕森拍了下徒弟的头。 第39章 顾澹给黄花鱼倒猫粮,黄花鱼埋头吃,顾澹蹲在一旁看它,灿烂的阳光照在阳台,光影掠过顾澹的脚趾,他光着脚,身上穿宽松的棉麻衣服,闲居在家。 阳台上种的茉莉花和木槿花正在开放,翠绿中点缀着白花,翠绿中点缀着紫红,白紫相映。 顾澹的阳台不大,室内的空间也紧凑,他在S市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一室一厅。 这里离他上班的公司很近,他会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回到家,这是种循环,周末和节假日除外。 今天是周末,顾澹喂过黄花鱼后,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让阳光照入室内,他进厨房做早餐,一人份的早餐,很简单。 坐在餐桌前,顾澹边吃早餐边看手机,他浏览到一部想看的电影,他购下电影票,一张。 周末的一天,顾澹多数时间躺在床上、沙发上,他上网,玩游戏,还有刷剧,到傍晚,他才换掉家居衣服,外出看电影。 夜里,顾澹走出影院,穿过街上热闹的人群和车辆,他悠然返家。 刚毕业那会,顾澹曾想工作以后,也要利用空闲时间接些外活,接原画外包,接影视概念图等,来钱很快。 开始工作后,顾澹才意识到他周末只想休息,放松。 顾澹走至小区门口,还没进大门,就见一辆车在朝他打灯,顾澹认识那辆车,还有车主人。 “延博,你来也不先打个电话。”顾澹打开车门,坐进宽敞的后座。 “本想到楼下接你,刚好看到你走过来,走,喝酒去。”曹延博回过头道。 街道灯火阑珊,只见到驾驶座上的男子转过来的一颗大脑袋,他身形刚健,嗓音低沉。 顾澹道:“行啊。” 回去也没这么早睡,那就去喝酒吧。 曹延博在海边有栋房子,夏日里他常去那边过夜,他这人不怎么爱凑热闹,偶尔邀一两个好友到海边喝酒。 露天的沙滩,两张躺椅,海风拂面,冰凉的啤酒,在月下对饮,是件快事。两人边喝酒边聊天,耳边是海浪声,今晚风有点大。 顾澹躺在椅子上,拎着一瓶啤酒,灌上一口,他仰头看起天空的星。 他走神了,没听见曹延博跟他说了什么,直到曹延博站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支刚开瓶的啤酒。 “你该不会是想灌醉我吧?”顾澹把手中的空酒瓶搁在椅脚,地上已经有一支空酒瓶。 “你酒量有那么差吗?”曹延博把手中的啤酒递了递。 海风吹乱了曹延博一向一丝不苟的头发,他挽高了袖子,解开衣领的扣子,完全是一副放松的模样。 顾澹接过酒瓶,呷口酒,说道:“你最近都住在这里,白天去公司上班不是挺麻烦?” 曹延博将他的躺椅捞过来,他坐在顾澹对面,把左腿叠在右腿上,后仰着身子往椅背上靠,他懒懒道:“有时真想换份工作。” “回去继承家业不好吗?”顾澹又喝了口酒,他边喝边想,再喝下去,今晚他可能要喝醉。 “你呢?不也没回老家。”曹延博望着夜空,他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他没看顾澹,但仿佛看到月光照在顾澹身上,他柔软的发丝被海风吹动。 “我爸开得是小公司,再说我爸有继承人,用不着我。”顾澹说得云淡风轻,他瓶中的酒已经喝去大半。 顾总开的是食品公司,公司规模其实不小。 两人不再说话,曹延博起身,进屋去拿瓶酒,他出来见海风将屋前的一把遮阳伞吹得啪啪作响,他喊顾澹:“到里头喝,起风了。” 顾澹站起身,脚步明显点晃,他登上楼梯,曹延博站在门前等他,顾澹道:“我该回去了。” 两人进屋,曹延博看手表,凌晨十二点多,他对靠在沙发上的顾澹说:“在这里住一晚,明日你又不用上班。” 顾澹拿出手机,刚想叫辆车,手机被曹延博拿走,曹延博望向窗外道:“都说起风了。” 窗外的树木枝叶在摇荡,风声呼呼响。 于是两人坐在室内继续喝,起先还一人坐一边,不知不觉曹延博已经挨在顾澹身边。两人都有些醉意,曹延博搂住顾澹的肩,脸贴靠过去,他试探地亲了一下顾澹。 曹延博问:“讨厌吗?” 顾澹回道:“谈不上。” 曹延博又问:“那你喜欢吗?” 顾澹抿口酒,道:“我还以为你是直的。” “我也是。”曹延博笑了。 两人都在开玩笑,都知道对方不直。 他俩数月前在酒吧相识,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然后就攀谈了起来,聊得挺愉快,后来逐渐熟稔。 两人进卧室,顾澹提议先洗澡,曹延博脱去衬衣,说道:“不用,我怕你水一冲脑子醒了,就把我推开。” “你身材好还长得帅,这么不自信。”顾澹看着曹延博宽实的肩背,经过锻炼健美的腰身,他个头还很高,将近一米九。 曹延博转过身,正好捕抓到顾澹那似迷恋似飘忽的眼神,他以前见过顾澹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他问得突然:“你说过,你前男友是个打铁的?” “是呀,铁匠。”顾澹站在门口,似有踟躇,他一直都没动手脱衣。 曹延博不信什么铁匠的鬼话,这年头谁还打铁,但他知道这个前男友一直阴魂不散,他低语:“顾澹,我会让你忘记他。”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早忘了,能不提吗?” 顾澹朝床走去,坐了下来。 “抱歉。”曹延博道歉,他不傻,确实不能提。 曹延博靠近顾澹,他想再亲他,希望能将气氛营造起来,顾澹别过了脸,没让亲,适才曹延博亲他,那感觉也是索然无味。 这次换顾澹说抱歉了,他老老实实坦诚:“老曹,没感觉怎么办。” 他声音那么平静,甚至还有点无奈。 曹延博明显懊恼,他拍打了两下床,说道:“我裤子都脱了,你跟我说不做?” “穿回去吧,给。”顾澹把曹延博的衬衫递给他,毕竟他裤子还在他身上,就脱了衬衣。 曹延博没接,他起身朝浴室走去,道:“我去冲澡,清醒清醒。” 他早明白顾澹透过他的身影看着一个人,但人嘛,有时就是不甘心。曹延博是个内外条件都优越的人,确实不比任何人差。 浴室里水声哗啦,顾澹走出寝室,来到客厅,他已经打开大门,门外的风夹带来雨,浇脸上特别醒酒。 曹延博冲澡出来,顾澹叫的车也到了,他跟曹延博简简单单道别。 站在门口,曹延博看顾澹撑着把伞下楼梯,伞被吹得歪斜,雨淋在肩上,他走进夜幕,消失不见。 顾澹回到家已经快两点,他困乏,缩在后座睡着了,还是司机将他摇醒。下了车,顾澹慢吞吞地走进小区,前往自己住的楼层,在电梯里他蜷缩着身子,抱住双臂哆嗦,刚淋过雨,而且凌晨骤然降温。 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顾澹打开房门,黄花鱼过来迎接,喵喵叫着。 顾澹脱下衣服,到浴室洗澡,在热腾腾的水汽里,他闭上眼,他眼前出现武昕森的模样,记忆里的样貌仍是那么清晰。 浴室里传出低喘声,玻璃上蒙着层水雾。 顾澹睁开眼,他的眼睛清明,他抬手抹去玻璃上的水雾。顾澹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他吹干头发,换上睡衣,钻被入睡。 第二日顾澹醒得很晚,黄花鱼跳上床,软软的猫爪很不客气地踩他的头,在他耳边直叫唤,将主人吵醒。 头有些沉的顾澹看了下时间,快到午时,他连忙起床,倒猫粮喂黄花鱼。 这一天,顾澹在家睡觉,看剧,冰箱里食物充足,他连楼都没下过。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顾澹去了一趟桃溪乡的溪东村,他知道溪东村是现代的叫法,在古代叫孙钱村。 顾澹村里村外逛遍,还从养鸭人家那儿买来一盒自制的咸鸭蛋。养鸭人家住在村子东郊的一座小土丘上,顾澹记得,那里曾经是他和武铁匠的家。 又是上班的一天,坐在办公桌前,电脑里是未完工的画稿,顾澹忙碌起来,全神贯注,甚至忘掉了时间。 午时,有女同事喊顾澹:“组长,我们要叫餐,你要吃什么?” 顾澹才意识到已经到午休时间,他抬头道:“你们叫吧,我暂时不饿。” 过了不知多久,顾澹忙完手头事,他往外头走,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厅就餐。 顾澹工作比较繁忙,当然报酬也很可观。 吃完饭,在返回公司的路上,顾澹看到马路对面两个骑着自行车,做骑游打扮的年轻人,他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告别校园不过两年,对那时的生活竟有种遥远的感觉。 上班的日子,总是日复一日,望不到边。 到了年底,顾澹手头的事情繁多,经常要加班,再兼之公司高层变动,制度朝令夕改,让本来就有点厌倦上班的顾澹递了辞职信。 顾澹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了整整两年,他打算回老家越城了。 返回老家的前夜,顾澹收拾好行囊,见时候还早,他到以前去过的一家酒吧喝酒。自打经常要加班后,不说酒吧顾澹很少去,就是健身房也去得少,周末在家只想躺。 酒吧生意一般,顾客不多,顾澹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喝酒。 顾澹就是去消磨时光,既不在进店的顾客身上瞅,别人瞅没瞅他,他也毫不在意。 喝下两杯酒,顾澹听到一个声音唤他,他抬头一看是曹延博,曹延博身边还陪伴着一位斯斯文文的瘦高男子。 瘦高男子看起来有点拘谨,腼腆。 “延博,你怎么也来了,坐。”顾澹起身,邀他们入座。 “顾澹,许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戒酒了。”曹延博给身边的男伴拉了下椅子,很体贴,等男伴坐下,他才入座。 顾澹看向瘦高男子,笑道:“不介绍下?” 瘦高男子简略地做了自我介绍,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修养,顾澹猜测他是曹延博的男友,待他很热情。 三人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顾澹看看时间,他该走了,起身辞别。 “这就要走了?才几点。”曹延博挽留顾澹,他一向很有风度,虽然恋爱未遂,仍待顾澹如朋友。 “明日要早起,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喝。”顾澹挥了下手,拿起外套穿上,笑着挥手道别。 走出酒吧,顾澹裹好外衣,室内外温差极大,冷得搓手。 顾澹站在店外等车,四周灯火阑珊,他听见酒吧里传出一首忧伤歌曲,一个女子如泣如诉唱着情歌。 每一个人,都似一条向前奔流的河,随时光流逝,没有任何情感会一直停滞不前。顾澹想,也许他有天能忘掉武昕森。 飞机抵达越城,回到老家的顾澹心情平静,携着不多的行李,进入他位于越城北区琼琚园的房子,那是栋大房子。 顾澹读大学时,父亲顾总就给他在琼琚园买了套婚房,顾总也真是未雨绸缪了。 婚房买来三年了,顾澹在那里住的时间总和可能都没有两个月,也就过年回老家的时候住几天。 房子很新,装潢华美,就是多时没人住,需要里里外外打扫。 顾澹先在琼琚园附近找了家酒店,在酒店落脚,他从家政公司请人,给房子做卫生。 两天后,顾澹住进他的婚房,并去宠物店领回寄养了两天的黄花鱼。 黄花鱼见到顾澹激动地抱他大脚,女店员啧啧称奇,展示她被黄花鱼挠伤的手臂。顾澹付了医疗费,歉意道:“它不让陌生人摸,是只傲娇的老猫。” 顾澹说这些话时,黄花鱼躺在他怀里,显得特别小鸟依人。 偌大的房子,一人一猫。 黄花鱼在庭院里撒欢,这里可比顾澹以前租住的地方大多了,顾澹第一次把他的房子仔细打量,他觉得书房墙壁上的装饰太繁复,很不舒服。 以前没打算长住没所谓,现在是越看越觉得需要重新设计一下。 婚房的装潢基本都由顾总敲定,房子购买时顾澹还在外地读书,顾总的品味不错,只是每个人喜好的风格不一致。 给房子做新装修,需要找家装潢公司,顾澹想起他经过琼琚园第六期楼盘时,在附近看到几家装潢公司,有空可以去走走。 家里不只书房需要改动,其它地方也需要,譬如主卧浴室整体的颜色设计不喜欢,顾澹想换掉。 刚回老家,顾澹没有立即对他的房子进行修改,他挺忙,去了父母各自的家拜访,还走了一波亲戚。 顾母两年前再婚了,再婚对象是个财大气粗的酒楼老板。 顾总听说儿子终于开窍,辞掉了外地的工作回来,十分高兴,送给儿子一辆车。 顾澹开着这辆车,经过琼琚园第六期楼盘附近的商街,他放慢车速,浏览街上装潢公司的门面,他漫不经心,一扫而过。 就在这一扫而过的瞬间,他的注意力被“昕森”两字吸引住了。 一家装潢公司的招牌,写着四个绿色大字:“昕森装饰”。 顾澹又确认了一遍,确认是“昕森”二字无疑,他喃喃自语:“你真是想他想疯了。” 以“昕森”二字的字义来说,确实挺适合做装潢公司的名字,取和武昕森一样的名字只是巧合,顾澹想。 等过完年,再进去看看这是家什么样的装潢公司,如果他们业务能力还行,就找他们装修房子。 无它,就是名字熟悉亲切,喜欢。 第40章 冬日,一辆挖掘机开进桃溪乡溪东村的村郊,爬上村郊的一座土丘,撞开木栏,将建在土丘上的一栋砖瓦房给扒了。 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养鸭人家,搬走已经快一年,用木栏围住的养鸭场,鸭舍也已经清空。 本来这里也不是养鸭住户的宅基地,他们只是租借。 现今,宅基地的主人将这块土地给转让了,买主就是武昕森。 挖掘机一铲一铲地扒下砖瓦,砖瓦落地,哗啦哗啦作响,一辆运土车慢悠悠驶上土丘,满车运出,不久又空车回,十分有效率。 武昕森开车行驶在桃溪乡的山道上,途中,他沿着溪水畔的小路行进,这段道路僻静,窗外只有鸟叫虫鸣声,他放慢车速。 桃花溪曲曲婉转,两岸夹绿,水清可照影。 车直开至沿溪小路的尽头,驶向通往溪东村的公路,公路开阔,路上没有什么车,武昕森驾车驰骋。 也就在这时,武昕森接了个电话,是徒弟孙光洪打来。光洪的声音,听着有点着急,他问:“师父,你人在哪?” “桃溪乡,有事?” “师父,你这几天千万要小心!自打咱们公司拿走褚胖子的一大单生意,他就记恨在心,放话说要找几个黑涩会的人搞你。” “哦,你听谁说?” “我昨儿跟卖厨卫的老潘喝酒,他透露给我。他说褚胖子可恨死我们了,还发誓一定要把我们撵出装潢行业。” 武昕森像似没在留意听徒弟的话,他将车往左拐,就快抵达溪东村的村口。 “师父?” “现在是法制社会,褚东阳也不是文盲,就说说气话。”武昕森没放心上,正常人不会做这种蠢事。 光洪一听有道理,这不还有警察叔叔呢,褚胖子真敢犯浑,就准备去监狱里捡肥皂吧。 “师父,你刚才说你在哪里?” 光洪似乎才反应过来,他道:“师父你不会真去买乡下的宅基地吧?现在乡下的地也不便宜,拿那些钱去付个琼琚园的首付不好嘛。” “我明日回去,你告诉小戴他们,金耀的工人要是再过来工地挑衅,就报警处理。”武昕森叮嘱几句,将电话挂了。 褚东阳开着一家名叫 “金耀装饰”的装潢公司,他的公司与武昕森的“昕森装饰”开在同一条商街。 武昕森家的生意特别好,两家又相邻,褚东阳看着十分眼红。 “金耀装饰”确实有几个在谈还未谈成的客户,自发跑去了 “昕森装饰”,并和“昕森装饰”签下装潢合同。 褚老板的客户流失,他认为是被截胡了,其实应该往自身多找找原因。 武昕森在土丘下停好车,他爬上斜坡,很快就站在他自己的宅基地上。挖掘机司机的效力很高,铲平了建筑,将废料扒拉上运土车,一个上午,就将地表的杂物清理大半。 一台铲土车停在土坡的一侧,它等待着,等挖掘机忙完,让出道来,它好进去将鸭舍的脏土铲走。 武昕森站在工地外沿看了许久,转身往土丘东面的林地走去,他散着步,在林中穿行。 阳光投射入林地,风掠过树梢,熟悉的风穿林而过,拂过肌肤,光影在他的脸上、肩上斑驳。 恍惚之际,仿佛回到昔日时光。 那时他和顾澹就住在这里,相伴左右,任日夜交替。 那么漫长的时光逝去,溪东村早已没有当年孙钱村的村貌,但山丘溪水还依稀能辨认。 午后,挖掘机退场,铲土车替代了它,进入工地忙碌,武昕森站在一旁监工,司机在指定的地方铲土,其他地方不动。 工程车的机械声,在工地上响了一天,到天黑才停止 夜深,工程车撤离,工人也都离开了,工地只剩武昕森一人。 四周漆黑,山林寂静得只有风。 一盏强光探照灯,被搁在车顶上,武昕森打开汽车后备箱,从里边搬出一台仪器,那是台金属探测器。 一千年前,武昕森在自己的房子里,埋下了一罐东西,里边有金饼,还有赏功金币。 千年的时光,对武昕森而言只是穿越的一瞬。 掩埋那只装金子的陶罐时,武昕森挖得很深,但他不确定在漫长的时光里,它们是否还在,是否已经被人无意间发现,被掘走。 武昕森移动仪器,用它探测地面,他寻找得很仔细,寻了很久,夜风有点冷,但他不慌不忙。 有自然好,没有也不遗憾,在他让人往上头挖地基,营建房屋前,他最好先自己找寻一下。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凌晨两点,武昕森寻到几个硬币,一些铁钉,倒也有点意思。 武昕森划分区域,一寸寸搜寻,天快亮时,他再一次听到耳机里探测到物品的声响,他拿起手中的铲子往下挖。 得是他有这样的体力,挖了一夜,换做是别人早累趴。 武昕森挖至半人高的深度,他手中的铲子击碎了一样物品,发出清脆响声,直觉是陶片。 拿来手电仔细一照,看到一只陶罐的盖子露出泥土,适才手铲敲坏的正是陶罐的盖子。 捡起陶罐盖子的碎片,武昕森看了看,嘴角微微有笑意,很眼熟,这正是他当年埋的那只陶罐。 武昕森将整只陶罐从土中掘出,他倒出陶罐里头的泥土,随泥土倒出的,还有他窖藏的金饼和赏功币。 亲手所埋,亲手掘出。 武昕森捡起这些金色的物品,将它们放回陶罐,将陶罐套进一只旅行箱里,他把旅行箱提上车。 武昕森驱车离开溪东村时,天已经亮了,他一路出桃溪乡,前往城里的酒店,在酒店里睡了一觉。 换成是别人,恐怕兴奋得睡不着觉。 武昕森拉上窗帘,沉沉地睡去,旅行箱静静放在他的床边。 这一觉睡至午时,武昕森补了眠,吃了顿午饭,他继续上路,驱车上高速,前往越城。这一路,旅行箱就躺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回到越城,已经是深夜,武昕森将车开进小区的停车场。 停车场有好几个灯坏了,还没及时修,里头昏暗。 武昕森开着车灯照明,找到停车的位置,他刚将车停好,突然跟前一根铁棍猛地挥来,敲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玻璃破裂,接着又连砸了两下,那声效相当吓人。 车外站着两名陌生男子,一个穿夹克,一个戴兜帽,他们手中拎铁棍,来者不善。 夹克男高大威猛,短平头,粗链子,造型很有些江湖派头;兜帽男不停挥动手中的铁棍,表情很是疯狂,嘴里还一通怪叫。 这两人凶神恶煞般,一连砸碎车的前挡风玻璃,还有两侧的车窗,武昕森坐在驾驶座上不动,看视他们。 兜帽男勒令武昕森下车,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朝着武昕森怒吼:“下来!你给我下来!” 武昕森打开车门下车,他刚走出来,兜帽男就想去揪他的衣领,奈何武昕森可比他的个头高多了。 兜帽男骂骂咧咧地靠近武昕森,突然他整个人蜷缩地跪在地上,还发出了一声疼极的闷叫声,他手中的铁棍也“哐当”一声掉落。 夹克男显然没反应过来,等他看见同伴捂着腹部,在地上痛呼,他才意识到那是遭袭了。 这个开车的老板很猛呀,出手好快! “哼哈!” 夹克男一把扯开自己的夹克,露出纹青的双臂,他抡着铁棍就朝武昕森的头打去,紧接着,夹克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瞬间就被摁在地上摩擦了。 “老板轻些!啊,疼!” 夹克男的右手臂被武昕森扭向背后,手中的铁棍早掉了,他疼得用左手捶地,武昕森都还没怎么使劲,他疼得嗷嗷叫。 武昕森道:“闭嘴。” 夹克男嚎着嚎着,都听出哭腔了。 武昕森没理睬夹克男,不过他终于还是松了手,他用一只脚压在夹克男的背上,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江墅派出所吗?我刚在停车场遭遇两名歹徒袭击,哦,我没事。” 他直接打了小区所属的派出所电话,出警快。 “他们手拿铁棍,砸坏了我的车,我在……” 武昕森淡定从容,向警察报出了所在位置。 兜帽男趁着武昕森报警这会,已经爬起身,他对夹克男使了使眼色,夹克男一脸苦逼,兜帽男很是嫌弃,他握紧铁棍,悄悄挨近武昕森。 铁棍朝着武昕森的后背挥去,不想挥空了,武昕森早有察觉,他敏捷避开,随即,武昕森抬脚踹向兜帽男,兜帽男的身子飞了出,撞在一旁的柱子上,再没声息。 “大哥!大哥!我们哥俩有眼不识泰山!大哥别打我,我不敢动,就猫在这儿等警察。” 夹克男从地上骨碌爬起,趴在一旁讨饶,他见武昕森朝他走去,他心里那是真得慌。 他压根没想到,打人不成反被捶,怎么就那么倒霉,这是遇上武术高手了吗? 武昕森蹲下身问道:“谁派你们来?褚东阳吗?” “是是,就是褚老板!我们兄弟俩供他差遣,拿点钱花花,真的只是要砸车玻璃,没想想要害您。” 夹克男点头如捣蒜,一五一十都说了。 “行吧,等会警察过来,你好好去录个口供。”武昕森起身,他听到汽车驶进地下室的声音,警察没来那么快,派出所有段距离,应该是小区的住户。 武昕森和夹克男站的位置在过道上,很显眼,开车的司机看到他们,立马下车,从车上一同下来的,还有两名少年。 原来是一群出去蹦迪夜归的少年郎,喜获黑涩会两枚。 少年们非常仗义,帮武昕森看住两名歹徒。 没多久,警察来了,兜帽男也缓缓转醒,他和夹克男一起被警察押上了警车。 武昕森跟着到警局做了笔录,做笔录时,警察还很好奇,问他是怎么赤手空拳制服两名拿铁棍的歹徒,武昕森未加思索,说道:“我学过跆拳道。” 离开警局,已经是凌晨时分,武昕森回到停车场,打开汽车后备箱,将装陶罐的旅行箱提上楼。 武昕森回到自己的租处,他将旅行箱往衣橱旁一放,脱衣服进浴室洗沐一番,躺床睡觉。 几天后,武昕森在家安置了一个保险柜。 两年前,武昕森就搬离了原先窄小老旧的住所,他的新住所离他的公司很近,在豪宅成片的琼琚园旁边。 他租住的楼层高,站在落地窗前,能眺望不远处江岸的别墅群。 夜里这一带十分繁荣,灯火辉煌。 年底,公司的事情多,再兼之褚东阳的事,武昕森一连忙碌了好几天。 一个相较清闲的周末,武昕森去提他那辆被歹徒砸坏车玻璃,现已修好的车,回程,他经过一家渔具店,这才想起他许久未去钓鱼。 在现代生活的这些年后,武昕森仍保留着一些昔日的喜好,垂钓便是其中一件。 回到住所,武昕森去拿钓鱼的家伙,鱼竿、鱼桶、网兜等物,不忘他的小凳子和水瓶,俨然还是个退休老干部。 城市里有收费的钓鱼场所,不过武昕森还是喜欢野钓,他驱车一个半小时,前往一处叫前安镇的地方,那儿有个耳湖,水很净,鱼不少。 武昕森以往去过几趟耳湖,相当安静的一个去处,风景优美,适合垂钓。 前安镇是个古镇,平日里有不少游客,旅游设施也还不错,武昕森傍晚来到前安镇,入住民宿,附近找了家餐吧吃饭。 坐在餐吧靠窗的座位,武昕森吃饭喝酒,见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这是家小有名气的店。 没多久,店里的座位基本都坐满了,武昕森那桌还有一个空位,一名年轻男子朝武昕森的桌子靠近,男子正在看武昕森,而武昕森也正好抬头看他。 不好说谁先看谁,只是一眼,武昕森险些将手中的玻璃杯给捏碎了。 他一个经历过数场生死离别,恩怨荣辱如过往云烟,跨越过漫长时空的三十岁老男人,此时险些克制不住自己。 武昕森表面淡定地把杯中酒饮尽,其实他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动,他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且令他十分怀念的声音问道:“这儿没人坐吧?” 那人的嗓音明显因激动而带颤,他伸手拉椅子,连拉两下才将椅子拉出来,他坐在武昕森的对面。 武昕森利落的短发,干净的下巴,衬衣西裤,长大衣,手臂上有手表,桌上放着手机,他完完全全是一个现代人。 他的变化是如此巨大,和当年那个结髻,留络腮胡,穿着破旧短褐的打铁匠有天壤之别。 武昕森不认为顾澹认出了他。 顾澹确实没有认出来,但他一直盯着武昕森看,时而还低头,似在思考着什么,武昕森看到他咬了咬手指,那是他以前没有的一个小动作。 在白皙的食指中节的指背上,留下浅浅的牙印。 作者有话要说: 武昕森:会捐献一部分给博物馆。 第41章 顾澹辞职回到老家,在琼琚园的房子里住下,起初,他需要添置不少生活物品,他去附近一家商场购买。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就是周末商场的人有点多,顾澹提着一大袋东西,在电梯门前等了好一会儿,他面朝着电梯门,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等候电梯的人。 不经意间,顾澹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喋喋不休,四周嘈杂,顾澹就听那年轻男子说:“褚胖子昨天就被抓去警局,肯定是回不来了,哈哈这回他真去牢里捡肥皂了。” “师父,你说他得判几年刑?什么?拘押?哪能那么便宜他!” 年轻男子显然在和人对话,只是和他对话的人话语声低沉,而且听那声已经走远了。 顾澹听到“师父”的称谓,他好奇回过头,然而没见着人,显然说话的人和他同伴已经走远,消失在左侧的通道。 “叮”电梯上来,电梯门打开,等电梯内的人走出来,顾澹不急不缓进入电梯。 顾澹不知道,刚刚他和武昕森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他们居住的地方如此之近,就隔了两条街区。 他和武昕森的生活轨迹已经交集,他们终将会相遇。 顾澹在家住了几天,享受家居生活,他养花养草还撸猫,日子过得很清闲,眼下离过年还有好些天,他打算出游。 他以前是个经常旅游的人,行动起来很快,他做了旅游计划,收拾行囊,把黄花鱼寄放宠物店,就驾车出发了。 顾澹没去远,就在老家附近逛逛,他计划去长汀湿地看候鸟,旅途上经过前安镇,天快黑了,他就在这座古镇歇脚。 他在前安镇订了间民宿,见网上推荐古镇老街的一家餐吧,他便过去。来到这家店,果然见生意兴旺,坐满了客人,顾澹进去找个位置坐。 餐吧的灯火有些昏暗,顾澹先是扫视到窗边的一张桌子有个空位,随后才留意到坐在那儿,穿暗色长大衣的年轻男子。 只看到一个身影,顾澹就被摄住了,紧接着那名男子抬起了头,对视那瞬,顾澹觉得自己犹如触电,上一秒还清晰的脑袋瓜子顿时浑浑噩噩,浑身止不住的战抖。 眼前这人实在是太像武昕森了! 他的身形,仪态,他的年龄,尤其是他的眉眼,十分神似,分明一模一样! 回到现代的这四年里,顾澹见过一些外形,或者长相类似武昕森的人。他看一眼就清楚,他们的像只是一点表象,一点皮毛,但眼前这名男子,像的远远不只是表像和皮毛。 顾澹从未见过武昕森剃掉络腮胡,剪掉长发,做现代人装束的模样,但在他的想象里,武昕森的现代款就该是这样的。 事实上,在顾澹眼前的人,正是武昕森,但顾澹并不知道,也很难相信。 顾澹用颤音问男子:“这儿没人坐吧?” 在顾澹的视角,男子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他,面对询问,却只是漠然喝完杯中的酒,甚至没说什么,似乎有点难亲近。 顾澹像个帕金森病人,他手抖得厉害,他伸手去拉椅子,手指乏力,拉了两下才拉出来。顾澹不管不顾,未经允许,坐在这个神似武昕森(实则就是)的男子对面,与他同桌。 顾澹捕捉到,男子的手上戴着只手表,桌上放着支手机,他执刀叉进食,动作老练。他器宇不凡,衣着很有品味,他应该受过不错的教育,而且有份收入尚可的工作。 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顾澹一再去看他,越看越觉得他的神态、容貌极像武昕森,越看又越觉得他不像武昕森,他是个很纯粹的现代人。 此时的顾澹有种时空颠倒的错觉,他无意识地低下头,咬了咬自己食指的中节,在指背上留下浅浅的牙印。 再抬起头,顾澹发现男子也在看他。 顾澹想,大概由于自己不停地盯着男子看,举止太过怪异,男子才时不时地也盯着自己看。 顾澹点了份餐,在食物送上来前,他一直在打量这位同桌的男子。 他看得如此的细致,细致到连对方的头发新近剪过,发型很适合,手指上的指甲修得平整,大衣袖口有两颗扣子,顾澹都注意到了。 还注意到,即便男子坐着,他的个头也很出挑,而且,他确实长得英俊,是那种往人堆里一站,都能吸引眼球的人。 店员过来,一份食物摆在了顾澹跟前,顾澹边吃边注意同桌男子,男子盘中的食物已经快吃完了,酒也喝了两杯,正在喝第三杯。 顾澹觉察到,男子的目光会在他低头吃饭时,在他身上晙巡,而当顾澹抬头去看男子,他又会很自若地避开视线接触。 可惜顾澹内心太过激动,以致没觉察到同桌男子分明在故作镇定。男子的气息稍稍不稳,身板挺得笔直,搁桌上的左手时而拳住,时而松开。 这家店的食物应该很美味,所以才有这么多客人,不过顾澹品尝不出来,他心思全然不在食物上。他看到同桌男子已经喝完第三杯酒,并且站了起身。 顾澹捏住勺柄,如编贝的牙齿咬住勺面,眼睛向上睨,直勾勾看着对方,心想,他要结账走了。 男子突然对顾澹说道:“我去趟洗手间,麻烦你帮我看下座位。” 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那嗓音,说话时的神情,实在太过熟悉,顾澹一时精神恍惚,以致忘记去回应,后来也只是愣愣地点了下头。 男子拉开椅子离席,穿过前面的餐桌,他走路都带着气场,表演台上的灯光照着他高大的背影。看到他走路的仪态,看到他离去的背影,顾澹感觉自己就像被摄了魂。 顾澹的眼角一热,泪水几乎要溢出,他愣愣地用手揩去眼角的湿润,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顾澹整个人是分裂的,他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人,绝不是武昕森,但他感觉却深信不疑,这人就是。 男子在洗手间待了大概三四分钟,他出来的时候,神色平静,步伐沉稳。他从容不迫来到顾澹的身边坐下,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 在顾澹的视角,男子似乎是因为看见他盘中的食物没怎么动过,杯中的酒一口未喝,男子才道:“这家的食物还不错。” 毕竟这个男子给人感觉不易接近,不像会主动搭讪的人。 在男子去洗手间的这段时间,顾澹的理智已经战胜了感情,他不再因激动而抖音,而是尽量平静道:“我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是游客?” 男子正在让店员收走他桌上的食物,他看着顾澹道:“我来耳湖钓鱼。” 听到“钓鱼”二字,顾澹的神色一顿,好一会才说:“我没去过耳湖,离这里远吗?” “十二公里。” 男子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也是到这里玩的游客?” 喝下一杯酒,一口闷,都不带歇气,顾澹搁下酒杯,说道:“我要去长汀,路过这里。” “去长汀看候鸟?”男子显然知道长汀,长汀湿地冬日有来越冬的候鸟。 顾澹想,长汀那地方挺有名,而且离前安镇不远,可能也在男子的旅行计划里。 “你去过?”顾澹听着驻吧歌手的歌声,扒着盘中的食物,他正在适应不去看男子的脸,这样他们的交谈才能进行下去。 若是看着看着又溢出眼泪来,怕会被对方当成怪人。 顾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就是武昕森,他即便落泪,也不会被武昕森当成怪人,而是会让武昕森心疼。 “听说过。”武昕森的声音平稳,他注视着顾澹耳边柔软的发丝,还有他搁在桌上的右手。 武昕森留意到顾澹手指上又有牙印,大概他去洗手间冷静那会,顾澹又咬了自己的手指。 他几时养成的习惯? 武昕森初到越城的第一年,跟着装修队,每到一个地方做装修,但凡遇到有人姓顾,他都会询问是否认识一位叫顾澹的人。 后来,还真有一位姓顾的户主知道顾澹,他告诉武昕森,顾澹是汇福食品公司老总顾重明的儿子,人去了国外。 顾姓户主说的顾澹模样,年龄,父母离异等情况都符合,依顾姓户主所言,他和顾重明沾亲带故。 后来武昕森查阅到汇福食品的老总顾重明确实离异,有个被前妻带走的儿子,之后在网上搜索到一张疑似顾重明与妻儿的老照片,照片中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武昕森一看就知道是顾澹。 顾澹的视线终于离开盘中餐,落在武昕森身上,只是一睨,很快收回。顾澹倒了一杯酒,仍是一口闷,他简直要无法正视这个路途上偶遇的陌生男子。 两人近距离对视,让顾澹心口炙热,连皮肤也微微发烫。 此时,两个内心波涛汹涌,却又努力维持表明平静的人,停止了聊天,都像似在听歌。歌声令人心静,也令人沉湎。 歌手的歌声婉转,曲子旋律颇有些怀旧的意味,就似有着道不尽,也不揭明的情绪在蔓延着,暧昧之情,仿佛能用手指触碰。 盘中的食物,精致美味,顾澹只吃下三分之一,酒倒是喝得不少,顾澹有那么点醉意,他去睨同桌的男子。看似不怎么好亲近的人,却始终没有离店,和自己坐在一起。 男子的目光掠过舞台,他的身子稍稍向椅背倾,他的手搭在大腿上。 即便他穿着现代的衣服,但他手搭住大腿,下巴微微抬起的神态,简直是武昕森的复刻,看得顾澹出神。 歌手一曲唱完,顾澹显得很突然地朝同桌男子伸出手,他自我介绍道:“顾澹。” 武昕森很快握住顾澹的手,他的手劲很大,他说道:“我姓武,老武。” 顾澹吃惊地抬起脸,瞪圆了眼睛,他的眼睛很亮。 两人的双手相握着,握了很久,才缓缓松开。 顾澹收回手,想他的掌心很暖,手的温度比常人要稍稍高些,这点也像武昕森。 转世投胎之类的事,顾澹并不大相信,他想,或许这人是武昕森的后代,所以都姓武,长得还一样。 这样想竟莫名有点心酸,有些欣慰,也许那个生活在成朝末年的武昕森,参加合城之战后,存活了下来,娶妻生子。 一直以来,顾澹都想知道,那个清早,穿着铠甲,骑着马离去的武昕森,是否活着回来过。 顾澹在寻找一种合理的解释,他认为眼前这人可能是武昕森的后代。 毕竟顾澹怎么也不会想到,武昕森来到了现代。 顾澹低喃:“我曾经有个相熟的人,也姓武,和你长得……有点像。” 何止是有点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 武昕森听到顾澹提起自己,内心激荡,面上却表现得很正常,他点了下头。 此时进店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坐在店外露天的桌椅上,窗外声音吵杂,武昕森没有离店的意思,顾澹显然也没有,两人都坐着,并且都时时警惕着对方是否有离开的迹象。 “你住在哪里?”武昕森像似无意问起那般,他目光穿过夜幕,看着对街的几家民宿。 “松舍。”顾澹报了民宿的名称。 武昕森拿起手机,若无其事地点了几下,他面不改色,实则在快速浏览网页,他找到那家叫松舍的民宿,飞速订了间房。 松舍民宿就在这条街的街头,离武昕森原先订的民宿并不远。 武昕森不露声色地搁下手机,抬头道:“我也住在那里。” “真巧。”顾澹笑语。 “是挺巧。”武昕森颔首,一本正经的。 武昕森点开某聊天软件,他蓄谋已久,又十分自然,他对顾澹道:“加个好友?” 在两人攀谈起来前,顾澹觉得同桌男子性情淡漠,此时看来似乎不是那样。顾澹本就有互加联系方式的念头,他赶紧拿出手机,扫了对方的二维码,加了好友。 好友通过,两人都同时低着头,去看对方的信息。 顾澹的昵称:“澹”,头像是只大黄猫。 武昕森看着那只大黄猫,感慨颇深,他几乎就要认不出它是黄花鱼,长得橘胖橘胖的。 武昕森的昵称:“老武”,头像是他本人的照片,拍摄地点似乎是在一家公司里。顾澹仔细查看了武昕森的照片,没瞧出这是家什么公司。 两人互加了联系方式,心里顿时都踏实了。 茫茫人海间,万幸般得相遇,又岂能忍受相别后,杳无音信。 在这个时代,人们的联络方式有许多种,而且不受距离的阻碍。即便一人在地球南端,一人在地球北端,哪怕一个天,一个地,想念时,都能说上话儿,人们不惧分离。 武昕森和顾澹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站起,然后一前一后,走出了店门,十分默契。 他们入宿的民宿相同,理所当然的同路,于是在路上相伴,一起走向那家名唤“松舍”的民宿。 古镇的夜晚挺热闹,他们经过游客众多的老街,武昕森和顾澹并肩而行,他走在外侧,顾澹走在内侧,武昕森那高大的身影,罩着顾澹。 偶有路人挨近,武昕森还会伸出手臂,自然而然在顾澹身边稍稍一挡,明显是在护着他。 顾澹时而抬头去看武昕森,他眉眼有淡淡笑意,武昕森和顾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此时的心情亦是惬意而满足。 两人来到松舍民宿,他们的房间都在二楼,相距就几步之遥。 登着楼梯上二楼,顾澹问:“你明日几点要去耳湖?” 武昕森回道:“七点出发。” “你说那边风景不错是吧,我想顺便去看看。” 顾澹这哪是顺便,他不想与这个神似武昕森的男子分道扬镳。 武昕森道:“我明早喊你,你开车来?” 去长汀湿地的游客,大多选择自驾。 顾澹应道:“是。” 两人走到一扇房门前,顾澹停下来刷房卡,武昕森在旁看着,顾澹打开房门,回头一看,对方已经慢慢走开,留给他一个背影。 顾澹依依不舍看着武昕森的背影消失在过道拐角处,他心里暗暗记下对方房卡上的房间号,他想应该就在拐角的第一间房。 关上房门,顾澹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水哗啦啦地响。 双手搭在洗手台盆的顾澹,抬起脸看着镜中发梢湿漉的自己,顾澹回想这今夜的遭遇,如梦似幻般不真实。他克制住激动地心情,深吸了口气。 武昕森进入自己的房间,他脱去鞋子,往椅子上一靠,他脑中回想着顾澹的模样,他的声音,他说话时的仪态。四年不见,顾澹有一些变化,但他给武昕森的感觉依旧熟悉。 顾澹是在极特殊的处境里与武昕森相伴一年,那是个特定的环境,就像一个城里人被困在大山深处,被一个大汉收留。 回到现代,顾澹重新过起了他熟悉的生活,穿越的过往,会否只是他人生的一段插曲。 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世蹉跎,时过境迁。 今日遇到顾澹,武昕森知道他们的缘分未了。 回想起与顾澹走在路上,为避开行人,无意靠近的瞬间,闻到顾澹发丝的味道,武昕森的呼吸不稳。 武昕森起身脱去衣服,进浴室洗澡。 水从脑袋往身下浇,武昕森仰起头,水流不停地冲洗着他英朗的脸,他以手做梳,将额前的头发向脑后拨,他闭着眼睛,想保持一份镇静。 顾澹洗了把脸,坐在床上脱去外衣,他摸了下自己的脸和脖子,指腹抚过肌肤,他想象着那是一双铁匠温暖而粗粝的手。 他倏然睁开眼睛,收回手指,呆呆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 顾澹把外衣挂入衣柜,拉来张椅子坐下,他打开手机,浏览聊天软件里,新加好友老武的信息,老武的所在地区显示在越城。 越城是顾澹的老家,顾澹自从毕业后,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如果不是今年年底辞职,返回老家,有了这趟出游,也许他就和这位极像(就是)武昕森的男子擦肩而过了。 我早该回老家了,顾澹想。 第42章 第二日一大早,六点顾澹就醒来了,他刷牙洗脸,背上只行囊,走出入宿的房间。他在民宿一楼的书房坐下,等待昨夜相约的男子。 七点准时,武昕森出现,他携带的东西很简单,就一串车钥匙。 顾澹问他:“你车停哪?” “就在外头。” 武昕森往民宿外面走,来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对跟在身后的顾澹说:“你晚上还回民宿吧?” 顾澹道:“回来。” “那坐我的车。”武昕森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 既然两人都要回民宿,无需开两辆车。 武昕森从后视镜上看见顾澹脱下背包,往车后座一放,弯身进车身,坐在了他车上。 车内部很整洁,一尘不染,后座宽敞,顾澹身体舒适地贴着靠背,望向前座开车的男子。 后座的顾澹,看着前座开车的司机,他心情愉悦,有种心满意足之感;而前座的武昕森,通过后视镜注意后座的顾澹,他的心情亦是愉悦而充实。 顾澹,就在他身边,他车上。 武昕森将车驶出停车场,沿着乡道行进,他车技很好,乡道有些路段坑坑洼洼,偶有车辆行人乱窜,但他开得十分平稳。 路上途径一个村口,村口有菜市场,武昕森说:“午时野炊,我去买些菜,你车上等……” 他还没说完,就听顾澹道:“我同你去。” 武昕森找个停车的地方,将车停好,和顾澹一起朝菜市场走去,两人很快身处于杂乱又热闹的菜市中。 穿过人群,在菜市场闲逛,顾澹纯粹是陪武昕森去买菜,看他买猪肉、买白菜、买豆腐、买葱蒜、买生姜。 看他老练地挑选食材,高大的身子压低,与摆地摊的卖菜老农交谈。 顾澹想,他显然经常买菜,不知道他厨艺如何? 武昕森提着一大袋菜,顾澹提着一块易碰碎的豆腐,两人经过一家小卖铺,顾澹问:“需要买油盐酱醋吗?” “后备箱里有。” “老武,也有锅灶?” “有。” “要买点米面什么的吗?” 武昕森道:“有鱼吃。” 两人已经快走到车旁,顾澹笑语:“你对你的钓鱼技术还蛮自信,还是买上吧,有备无患,耳湖那边偏僻,可没有吃饭的馆子。” 武昕森把食材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将后备箱一关,对顾澹道:“不用,上车。” 顾澹一个有野炊经验的人,竟然真信了他的话,没买上主食,跟着他上车。莫名的,就是很信任他。 两人坐回车里,汽车驶出菜市场,开上公路。 顾澹记得武昕森很擅长钓鱼,而这个长得像武昕森的男子,应该也有这样的特长吧。 耳湖偏僻,两人离开村镇,往人少的地方去,渐渐乡道上只有他们一辆车,车窗外视野开阔。 车里播放着一曲老歌,顾澹小声哼着,他看着窗外的田野,收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他的刘海稍长,发丝很柔软,武昕森以前摸过。 顾澹没留意武昕森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时不时地看他,武昕森双手握住方向盘,面前是条弯曲的乡道,心里可都是他。 “老武,你经常去耳湖钓鱼吗?” 武姓男子没有告诉顾澹名字,顾澹就以昵称“老武”称呼,他唤起来也很自然。 “去过几趟。” 武昕森路上没有开导航,他认路,他问顾澹:“你呢?” “我嘛,刚辞职回老家,出来走走。前安镇离越城不远,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过来玩。”顾澹像和朋友般交谈那样,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份亲切。 “老武,你家也在越城?” “老家不是,我在越城工作。”听着顾澹“老武”的称呼,还有亲切的语气,武昕森有微妙的感觉。 “老武,你住在越城哪个区?” “北区。” “我也是。” 顾澹抬起了头,而武昕森也回过了头,四目相触,很快移开。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原来住得那么近。 两人没再说什么,前方的交通指示牌显示耳湖即将抵达,顾澹把行囊拿在手上,朝车窗外张望。 武昕森又向前开了一段小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野,耳湖就在车窗外,一汪湖水似镜,青山绿水映眼眸,可能是冬日缘故,湖边就他们两人。 没有其他游客,没有垂钓的人。 武昕森从车里取出钓鱼的装备,在湖畔制作饵料,顾澹好奇地在旁观看,他见老武将一包现成的饵料加上拉丝粉,酒米一起揉拌,他分量拿捏精准,相当娴熟,看来是个老钓友。 现代人的钓鱼饵料比古代复杂多了,顾澹记得武昕森以前会用蚯蚓、黄豆粉做饵料,虽没老武那么讲究,鱼获也很丰厚。 武昕森找了处垂钓点,将鱼竿甩出,便就坐在那儿等鱼上钩。他垂钓时,那熟悉的执杆身影,让顾澹不免追忆。 顾澹原本陪伴在武昕森身边,他坐了一会,便起身沿着湖畔行走,拿出相机,他拍湖水远山飞禽,眼前的景致美不胜收,不得不说老武真是个有眼光的人。 一缕灰蓝身影,在阳光下走走停停,几欲融入冬日的湖景,武昕森清晰将他辨认。 顾澹不知道他一离开武昕森,武昕森就抬头去觅他,见他在四处拍照,见他走远了,又走回来,视线始终在他身上。 即便武昕森钓鱼不那么专心致志,鱼桶里的鱼儿仍旧在增加,一尾、两尾、三尾,被钓起的湖鱼肥美,挤在鱼桶里吃力游动。 顾澹逛完一圈,回到武昕森身边,低头去看他鱼桶里的鱼获,一双眸子亮起,惊道:“这么多鱼!” 他误以为是这里的鱼好钓,实则是钓鱼者的技能点满。 武昕森笑语:“个头还都不小,这下不担心午餐了?” 意识到自己话语太过亲昵,武昕森刚要敛起笑容,就见顾澹呆呆地看着他,不过顾澹也没说什么,他默默地,挨着武昕森坐下。 只要武昕森空出一只手,就能摸到身边顾澹的头发,他的左手稍稍抬起,又放下,他看着平静的湖面,内心并不平静。 顾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在老武冲他笑那一刹那,顾澹的心跳得很快,心口一股热意,他缓缓地平息起伏的情绪。 两人相伴左右,武昕森钓鱼,顾澹欣赏湖景,看他钓鱼,一个早上的时光,在悠闲间不知不觉流逝。 鱼桶里挤满了鱼,垂钓者仿佛给鱼竿施了什么魔法似的,鱼儿争先恐后上钩,自愿献身刀俎。 武昕森和顾澹从车后备箱里搬出做饭的锅灶,案板菜刀、碗盆、调味料等一大堆东西,摆在地上。武昕森料理鱼,顾澹洗菜、切豆腐;武昕森刷锅烧水、顾澹剁葱姜,两人配合极其默契,顾澹觉得不可思议。 做饭时,顾澹产生过怀疑,因为老武的刀工精湛,还有处理鱼肉时的一些个人手法,都似武昕森。怎奈老武煮了一锅香辣美味的鱼肉,烹饪方式完全是现代的,顾澹打消了疑心。 捧着一碗好吃到咋舌的鱼肉,看着还在锅灶前忙碌的老武,顾澹有着矛盾的心理,等顾澹吃完一碗鱼肉,又去盛上一碗时,他决定不纠结,随心便行。 顾澹从水桶里倒出清水,洗涤碗筷,他边洗碗边看武昕森。武昕森收拾锅灶,将东西提溜起来,放进车后备箱,他提东西的时候,毫不费劲,显然有着很大的手劲。 他身穿冬日的大衣,但他脱去外衣、挽高袖子做饭时,能看出他身体十分强健,腰身紧实。现代人很少有这样的体魄,除非从事重体力劳作,或者经过长期的锻炼。 老武的举止言谈不像体力劳作者,所以他应该是经过长期的锻炼,顾澹想。 武昕森在车后备箱旁忙碌,他的手机响了,他站在那儿接听,他的位置距离顾澹有些远,顾澹侧耳听着。 话语零散,顾澹猜测他在与人谈工作上的事,而且打电话的人,应该是他的员工。在前往耳湖的路途上时,武昕森也曾接过两通电话,显然也是关于工作上的事。 这一通电话聊得比较久,顾澹有点担心,老武可能等下就得回去越城。 武昕森挂掉电话,提着只鱼箱,往顾澹这边走来,顾澹问他:“有急事?你要回去了吗?” “没事,不用。”武昕森打定了主意,说得轻描淡写。 眼下就是公司被火燎,他也不会赶回去。 打开鱼箱,武昕森将鱼桶里的鱼捞起,储存在鱼箱里,他清空鱼桶,显然还打算继续待在耳湖,照旧钓鱼。 顾澹蹲一旁看他装鱼,问他:“你自己开公司?” 武昕森回道:“小公司,没几个员工。” 顾澹没再往下问,两人才结识一天,自己问了他不少个人的事,像在打探似的。 午时,吃饱喝足的顾澹躺在草地上,听着音乐,不远处的老武仍在钓鱼,顾澹留意到他时不时的收杆,又将鱼竿甩出,没去看鱼桶也知道,里头装满钓上来的鱼。 顾澹生出一个奇怪的联想:要是武昕森来到现代,跟老武比试钓鱼的技能,不知道谁更厉害一点? 觉得还是武昕森更厉害,顾澹想起他做的鱼酢,想起他那根简单却十分有效率的鱼竿。 躺在草地的顾澹眯着眼睛,用手臂去遮挡阳光,仿佛像睡去,冬日正午的阳光,能带来稍稍的暖意。 听到身边有动静,顾澹才睁开眼睛,他发现老武就坐在他身旁,还低下头去看他。 老武的五官在顾澹面前放大,他的嗓音低沉:“无聊吗?” 也不知道他几时离开钓鱼点,还以为他会跟鱼竿缠缠绵绵到天涯,直到黄昏呢。 “不会,这边真静啊。” 顾澹没移开手臂,他觉得老武的身子伏低,似乎挨靠得更近,顾澹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他闻到老武身上的气息。 武昕森扔下鱼竿过来找顾澹,只因顾澹一直躺在草地上,离他距离远,他看不到他。在湖畔钓鱼自然是件乐事,但今天他心思全然不在钓鱼上。 武昕森坐在草地,顾澹躺着,两人挨得很近,顾澹心跳地很快,他拿开遮挡视线的手臂,手指无意碰触到身旁人的脸。 顾澹立马坐起身,和武昕森拉开一段距离,他背对着武昕森,好一会才说:“我们早些回去?” “行,我收拾一下。” 武昕森将钓鱼的器具收拾,装上车。 顾澹提着只塑料袋,捡他们在湖畔制造的垃圾,一只包装袋,一张纸他都捡走,武昕森过来帮忙。 归途,顾澹开车,武昕森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沉寂了好一段路。 顾澹心里显然有些情绪在,路过一条村路,险些压着一只走位风骚的母鸡,武昕森说:“是不是累了,我来开。” 两人互换了位置,武昕森开车,顾澹坐副驾驶座,顾澹望着车窗发愣,武昕森时不时去看他。 不知不觉,天边绽出霞光,他们路过一片村落,星零的民宅、整齐的田野,在这傍晚时分,显得分外静谧。 武昕森放慢车速,霞光映入车中,顾澹眉眼似有些许怅然,他喃喃道:“你结婚了吗?” “没有。” 武昕森回得极快,并立即回问:“你呢?” “额,没有。”听到老武说他还没结婚,顾澹眉眼间的惆怅就散去了。 “那有没有正在交往的人?”武昕森的声音很轻。 “我嘛,我有过一位前……前女友。”顾澹笑了,那笑容看着还有点调皮。 “嗯?”武昕森有些吃惊。 顾澹开始胡诌:“她个头很高,学过武艺,还会打铁。” 武昕森哑笑,笑容很快逝去,他缓缓问道:“后来怎么分手了?” “后来他要去远方,去前也不跟我好好商量商量,再后来他没回来,我就把他忘了。”顾澹摸出一只蓝牙耳机戴上,听起了音乐。 天黑前,两人回到民宿,武昕森停好车,顾澹下车,说要去自己的车上拿点东西,顾澹的车就停在附近。 武昕森跟了过去。 看到顾澹的车,武昕森不意外,他夸道:“车不错。” 顾澹从车上取了东西,很快从车里钻出,他随口道:“我爸的。” 两人回到民宿,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一起去吃晚饭。 吃饭的地方,就在民宿对街的一家餐馆,厨师的手艺合格,烧了几盘下酒菜,一钵汤。顾澹和武昕森都会饮酒,而且两人酒量都不差。 坐在餐桌上,不知不觉间,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都小醉。 酒喝得不少,但话语不多,两人每次碰杯,碰触到对方的手指,相触到对方的眼神,都使得氛围越发暧昧,并更加沉寂。 这回换顾澹离席,去洗手间冷静了一下,他返回餐桌,手刚拿起筷子,他的手就被武昕森抓住。 武昕森手指粗实,掌心很暖,指腹粗糙,他用拇指的指腹轻轻蹭着顾澹食指的指背,他低语:“你有咬手指的习惯。” 顾澹低头看自己食指的指背,上面确实有淡淡的牙印,他都没留意自己适才咬过,他困惑地将手指收回。 他伸手摸摸适才被老武碰触的肌肤,肌肤上残留的,属于对方的温度很快消失了。 一般不会有人去注意别人手指的指背上,有牙印这种事吧? 离开餐馆,返回民宿,武昕森上楼,回自己房间,顾澹则在一楼的书房里喝茶解酒,书房有三四位旅客,年轻朝气,正在谈天说地。 顾澹熟悉这种氛围,也和他们聊着。 在书房喝了好一会茶,酒是醒了,看看时候也不早,顾澹上楼。 走在二楼的过道上,顾澹经过自己房间的房门,却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至拐弯处,看到老武所在的房间。 他很直接,没有过迟疑,摁下了门铃。 武昕森刚好在洗澡,门开得有些慢,他系着浴袍开门,见顾澹过来,他将人往屋里请,然后拿套衣服到浴室里更衣。 浴室门半掩,两人正说着话,聊着明日的行程,武昕森说明早去长汀湿地看候鸟,午后他会直接回越城,顾澹说我也打算回去,跟你一起走。 武昕森下身穿条短裤,手拿裤子,还没开始套上,他察觉顾澹站在浴室的门前,抬眼就对上了顾澹肆无忌惮的目光。 和老武相处一天,顾澹感觉得到他身上有属于武昕森的不少特质,还有他看自己时有份似有似无的情意,顾澹不得不怀疑。 坐在书房里,喝着茶,顾澹的理智战胜了情感,而他的理智在告诉自己:老武,极可能就是武昕森。 无论多不可能,但又有那么多的不合理,至少来确认下。 顾澹的目光在武昕森的身上扫视,似在搜寻着什么,武昕森意识到,顾澹这是在找他身上的伤疤。 落在武昕森身体的目光,先是热烈,而后那份热烈逐渐消退,顾澹面上的神情复杂,似有失望之意。他神色黯然,忽然转身走开,低喃:“也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顾澹刚摸上门把手,房门还没打开,就被武昕森一手按住肩,一手扣住手臂,两人身体贴得很近,顾澹能闻到武昕森身上的气息。 第43章 武昕森穿着条长裤,上身还是赤果的,顾澹个头不矮,但武昕森比他还高一个头。被武昕森扣住手,按住肩,觉身后的人带着强大的气息逼近,顾澹一时愣住了。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双手将人钳制,被按住肩的顾澹甚至回不了头,等顾澹终于能动弹,显然施加于他身上的力道正在减少。 顾澹刚想回头去看老武,就觉老武的左手从他的手腕上松开,右手也从他肩上收回,紧接着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老武的声音很镇静,他道:“慢走。” 有些困惑的顾澹,抬眼去瞧老武,见到他平静而未流露出丝毫情绪的脸,顾澹的目光下移,不由自主地去看他的胸膛,他的胸膛没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的身上,也没有累累的伤痕。 顾澹伸出手,想要去碰触武昕森的胸膛,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他对上了老武的眼神。 武昕森眉宇低压,唇线紧抿,深邃的眸子似有团热烈的黑色火焰,顾澹的心颤了一下,他把手收回,贴在自己的胸前。 随后,顾澹走出武昕森的房门。 顾澹走了,武昕森将房门缓缓关上,他进浴室拿衬衣穿上,他一拉一扯套上衣服,扣纽扣的手时不时停滞。 如果适才顾澹没走,他可能就走不了了,武昕森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武昕森换上衣服,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他陷入思绪,直到他接到徒弟孙光洪的电话。 公司那边确实有点事,而光洪又是个话痨,说个不停,挂掉电话后,武昕森倒是心静许多。 相对于武昕森,顾澹那边倒还冷静,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便去入睡,什么也不去想。 第二日早上,顾澹睡迟了,还是武昕森在门外喊他,顾澹穿着睡衣,光着脚去开门。 “老武,你等我两分钟。” 顾澹匆匆拿了一套衣服,到床头更换,武昕森站着的位置,正好有浴室遮挡住视线。 听到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武昕森不动声色地向前迈出了两步,他看到背身脱去睡衣的顾澹,此时正穿着条小短裤。 武昕森仔细地打量,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看见顾澹飞快地穿起衣服,看他拉裤子,套毛衣,看他把毛衣塞进裤子里,掀起毛衣时,还露了一截白皙的细腰。 顾澹转身过来,武昕森假装在打量房间,挪开了目光。 不过武昕森站的位置,还是暴露他适才就在看别人换衣服,顾澹瞅了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自去刷牙、洗脸。 两人再次结伴出游,地点长汀湿地,顾澹的车在前,武昕森的车在后,辆车相随。 这一路,武昕森跟得很紧,顾澹抵达长汀湿地,刚停好车,回头一看,武昕森的车就在他身旁。 长汀湿地一望无垠,荻芦枯黄,鸟儿遨空,别有一番寂寥,空灵的意味。 冬日里游客少,候鸟很多,有大量的白鹤、鸿雁、野鸭和白鹭,与及一些说不上名称的鸟儿。 水枯芦荻现,苍黄一片,蓝天银水黄荻,天地间分三色,给人种纯粹之感。 鸟儿将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在这里落脚生息,聚群而居。 武昕森站在木桥上眺望水泽,在他身旁的顾澹拿着相机,不停在拍摄。他们前方,有一群起舞,啼鸣的白鹤,这样的场景可不多见。 落目尽是美景,不枉此行。 木桥很长,有点窄,两人并肩在桥上行走,挨靠得很近,在他们身后很远处有一家三口,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有一对挽臂揽腰的情侣。 顾澹和武昕森路过一处低矮的桥面,几只野鸭从桥下钻出,飞扑向前,顾澹急忙要去拍,桥面湿滑,他一脚踩空,险些给掉下桥去,好在武昕森反应极其神速,瞬间就将顾澹的腰身揽抱。 武昕森的臂膀结实而有力,将顾澹腰身紧紧勒住,被拉入怀时,顾澹左手的手掌正好贴住武昕森的胸口,他的心脏强健而有力的跳动。 顾澹慌乱收回手,他心跳得极快,仿佛被传染了。 武昕森让顾澹站稳脚步,接着他松开束缚顾澹的手臂,两人分开,谁也没看谁。 这回顾澹走在前,武昕森跟在后,两人走着走着,距离越拉越开,顾澹走到桥头的木亭,他便留在那儿等候。 顾澹坐在木亭上,眺望桥上的武昕森,见他双手插着大衣口袋,踱着步,浏览四周,他显然很喜欢这里的风景。 风吹动芦荻,也吹拂着武昕森的大衣衣摆,吹起了一群白鹭,它们飞往湛蓝的天,犹如天边的白云。 武昕森仰起头,看向天空,他低头,看到了亭上相候的顾澹。 见到武昕森加快脚步往木亭走来,顾澹便收回了目光。 没多久,武昕森来到顾澹身旁,挨着他坐下,顾澹没去看他,问道:“回去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武昕森左手支在大腿,右手搁在椅面,长椅不长,两人坐得很近,武昕森的右手手指稍稍移动,就能碰触到顾澹同样搁在椅面的左手。 顾澹的刘海稍长,发丝被水泽的风吹动,他看视前方说:“再坐一会儿。” 风其实有点冷,但此时却不想走。 桥上早已没有游客的身影,天地间就他们两人。 两人在亭上坐了一会儿,顾澹起身,武昕森跟着起来,两人也没交谈,很有默契的走在一起,离开了木亭。 午后风渐大,顾澹打了个寒颤,武昕森对他说:“我车上有条围巾。” 两人来到停车的地方,武昕森从车里拿出条围巾,递给顾澹,顾澹接过,围在自己的脖子上。 灰色的围巾,朴实无华,但很暖和。 两人如来时那般,一起离开了长汀湿地,他们没急着回越城,他们路途上得先找个地方吃晚饭。 还是顾澹的车在前,武昕森的车在后,顾澹瞎逛,武昕森也跟着他瞎逛,两人开进市中心,天已经黑了,风还很大,气温骤降。 在市里找了家餐厅,吃上热乎乎的食物,餐厅氛围甚好,武昕森与顾澹边吃边聊,聊水泽的候鸟。 两人都清楚,再不抓紧踏上回越城的路,他们回到越城得是深夜了,不过似乎谁也不着急。 磨磨蹭蹭吃过饭,两人搭电梯去往停车场,在电梯间里,顾澹解下围巾要还给武昕森,武昕森接住围巾,却又默默地帮顾澹围上。 他那动作十分自然,帮顾澹维系围巾时,手指碰触到顾澹的脸和脖子,他的手指很暖,指腹粗糙,带来的触感太过熟悉。 武昕森帮顾澹系好围巾,他的手正欲收回,顾澹的手就贴上了他的手背,四目相触,默声不语,电梯在这时抵达负一楼的停车场。 电梯门打开,顾澹先走了出来,电梯门刚关上,顾澹就被武昕森按在昏暗的角落里,两人也不知道是谁先揪谁的衣服,谁先吻的谁,似乎是同时进行的。 两人用力的拥抱,亲吻,分开时,都能听到彼此沉沉的呼吸声。 稍稍冷静后,顾澹整理衣服,走到有光的地方,武昕森随后出现,两人对视,顾澹用手指摸了下自己适才被亲的唇,他的动作很自然,看在对方眼里很撩,顾澹问:“老武,还回去吗?” 他们吃饭的餐厅附近,就有家酒店。 武昕森的眼眸深不见底,他嗓音低哑,他道:“回去,去我家。” 睨着武昕森的顾澹,眼尾有丝不多见的风情,嘴角一缕笑意,笑得意味深长,他的眼睛很亮,璀璨如星般。 两人接吻时,贴身时,那份异乎寻常的熟悉感觉,让顾澹确认了一件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见,黑暗中他们互相感知。 此地距离越城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武昕森的车在前,顾澹的车在后,两辆车上高速后,都在快车道上驰骋。 下了高速,进入越城,街灯从车窗上掠过,顾澹放慢车速,心情有些奇妙。 他跟着武昕森的车,抵达北区,一路所见再熟悉不过,这片街区,离他的住所很近了,他们看来住得十分近,也许都在琼琚园里。 武昕森的汽车在琼琚园旁边的小区入口停下,车灯闪动,顾澹跟上,在他的引领下,进入小区的停车场。 两人停好车,走到一起,顾澹扼腕道:“原来我们住得如此近,就隔着两条街区。” 武昕森走在前,有辆车进停车场,途径他们身边,他护着顾澹,他道:“确实挺近。” 近得出乎他的意料,他们或者曾在街上擦肩而过。 顾澹去碰武昕森的手,他们走在昏暗的角落,武昕森握住顾澹的手,他手劲很大,紧紧相扣。 两人走了一段路,武昕森听到顾澹唤他老武,他才松开手,两人已经来到电梯前,并且电梯显示有人正从楼上要下来。 电梯门打开,电梯里边的人出来,武昕森和顾澹进去,顾澹看武昕森摁了25按键,电梯缓缓上升,抵达对应的楼层。 两人出电梯,往左侧的通道走去,来到一扇门前。 武昕森输入一串密码,房门打开,灯光亮起,是间收拾整齐的两居室,有个宽敞的厅。 脱下外衣,武昕森去开冰箱,回头问顾澹:“想喝点什么?” “有酒吗。”顾澹走到落地窗前,望向窗外的夜景,站在这里能看到琼琚园,也能看到江景。 武昕森递给顾澹一听啤酒,顾澹接过,喝了一口,他用手指着前方,说道:“老武,我就住在那里。” 顾澹指着琼琚园一片低矮区域,那是别墅区,武昕森已经不意外,他们就住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即便没有前安镇之旅,他们早晚也会碰面。 也许就在黄昏漫步江岸时,在餐厅就餐时,在商场采购时。 “你来越城多久了?” 顾澹回头,武昕森就站在他身后,顾澹将身体向他靠去,武昕森的手臂环住他的肩,两人依靠在一起。 “两年。”武昕森搁下手中的酒,他摸了摸顾澹的发,很柔软的发丝,他用指腹蹭着顾澹柔软的唇。 “你……”顾澹没再往下说,他闻到武昕森身上的气息,他哆嗦着,仰头注视武昕森的容貌,伸手去碰触他的五官。 用手指去描述他的眉眼唇鼻,那么熟悉,魂牵梦萦。 顾澹有许多事想问眼前人,日后再问,不急。 他们以后会有很漫长的时光,坐在一起,喝着酒,慢慢聊。 “啪”的一声,束窗帘的绑带被扯开,落地窗的窗帘被大力拉上,几乎同时,顾澹被按在遮挡着窗帘的窗上,武昕森欺身而上吻他,顾澹揪着他的衣襟回吻。 为窗帘遮挡的城市夜景,夜如昼,灯火闪耀的江岸,音乐喷泉下聚集的人们还在欢呼。 寂静的凌晨,大厅狼藉,沙发坐垫一只扔在地上,一只掉在门后,两人的衣物散乱,或搭在茶几,或搁在窗下。落地窗的窗帘被扯下一边,歪歪斜斜挂在窗帘杆上,窗边一盆绿植折损了叶子,一盆蝴蝶花的花瓣落满一地。 顾澹在武昕森的寝室里睡去,他盖着温暖的被子,沉沉入眠。 武昕森坐在一旁注视着枕边人,酣足淋漓的他发梢上还有汗水,他若有所思,正在回想这一夜的事。 窗外已有些声音,整座城市正在舒醒之际,武昕森摸了把顾澹的脸庞,动作轻柔细腻,他以手指梳理顾澹稍显凌乱的发,他挨着他躺下,关掉灯,搂着身边人人梦。 寝室的窗户紧闭,窗帘拉严,顾澹一觉醒来,不知时辰,他揉着头,想去床头柜上拿手机看时间,才想起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顾澹拉开被子,光溜溜的,他淡定地往床头拿衣服,昨夜衣服扔在大厅,不过显然武昕森给给收拾了。 翻出一条裤子,不是自己的,顾澹放回去,又翻出一条毛衣,这是自个的,顾澹穿上,随后他找到自己的其他衣物,慢吞吞穿起来。 下床时,顾澹脚一软,忙扶住一旁的飘窗,他若无其事在飘窗上坐了一会,然后他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倾泻进室,闪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顾澹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回忆着昨晚的事,房门被打开,武昕森围着条围裙进来,说道:“醒来了,过来吃饭。” 还是第一次看到武昕森系着条围裙,顾澹傻傻看了老久,武昕森说:“洗手间的柜子里有新牙刷和毛巾,杯子就用我的。” 武昕森离开,顾澹才慢慢走进洗手间,到里边刷牙洗脸。 饭菜摆上了桌,菜色很丰富,连米饭都盛上了,汤匙和筷子也已经备好。顾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一桌菜,他饥肠辘辘,他拿羹勺给自己舀碗汤,低头喝了起来。 武昕森看他脚步有点虚,问道:“还好吗?” 喝了两口汤,顾澹淡定道:“老人家的身体吃不消,你下手也不轻点。” “别急回去,先在我这儿歇会。”武昕森哑笑,声音十分悦耳。 “你不用上班?” 今天是周一,又不是周末。 “不用,晚点再去公司。”武昕森这是妥妥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顾澹喝完半碗汤,开始吃饭,吃得津津有味,他赞道:“老武,你厨艺不错呀。” 正在吃饭的武昕森抬起头,他的眉峰下压,一对眸子幽深似潭,顾澹被他看得心虚,低头扒饭。 吃完饭,武昕森收拾餐桌,顾澹洗碗,两人在厨房里忙碌一番。 今天的天气仍旧是冷,顾澹穿上外衣,围着武昕森的围巾,他和武昕森一起出门。 武昕森载他,将他送至琼琚园的正门外,顾澹下车,武昕森在车上看着他,直到顾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 驱车离开,前往公司,不长的一段路,武昕森仍在回想昨夜的事,恣情之下,两人都毫无保留,有那么些时刻,武昕森知道顾澹认出他了。 昨夜分明是认出他来,今日却又称他老武。 作者有话要说: 澹:哼,我知道就不说。 第44章 武昕森坐在办公室里,听手下汇报工作,他时不时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不大像他的风格。老员工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老板这副丢了魂的样子。 出纳从老板办公室里走出,拿着文件夹,神秘兮兮走至客服主管吴萍萍那儿,停下脚步跟她低语两句。 吴萍萍摇摇头,示意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打老板去前安镇旅游,整个人都不对劲,公司有急事,他没及时赶回来,等他回来已经是第二天,还过了午时才到公司,把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例会都给推延了。 虽说如此,武老板处理事情还是很有效率,没耽误大事,而且除去捏着手机丢魂的样子,放下手机时整个人神采焕发,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还带了笑容。 他不笑还好,一笑公司里的年轻职员就紧张,他长相着实出众,但确实不常笑,人挺严肃。 午后,武昕森走出办公室,离开了公司,他刚走,新来的制图员就和吴萍萍小声说道:“萍姐,老板让我今天把效果图发给他,我刚要发,他怎么走了?” “咦,是哪个客户要的图?”吴萍萍有些吃惊,一般给客户做的效果图,并不需要发给老板看。 “老板乡下房子的效果图呀,萍姐,你不知道吗?”制图员压低了声音,他也不是想八卦,就是有些困惑。 “你们怎么觉得我该知道呢。”吴萍萍叹口气,她和老板没那么熟。 吴萍萍的父亲叫老吴,老吴就是当年武昕森在木苗园里的一位工友。吴萍萍毕业后就到武昕森的“昕森装饰”工作,那时武昕森还没开公司,“昕森装饰”还只是一家小店面。 老员工吴萍萍先前听孙光洪说过,武昕森在乡下买了块宅基地,她今天也是听制图员这么一提,才知道武老板这就要给他的宅基地搞建设了。 武老板乡下那块宅基地,买来也没几天呀,眼下快过年,施工队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开工。这么急着要效果图,是赶着要回家建新房,娶媳妇吗? 吴萍萍也就在心里吐槽,毕竟武老板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从没见过他身边有女人。 武昕森低头看手机,他邀顾澹吃晚饭,顾澹大半天都没答复。自从顾澹在他家过了一夜后,到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顾澹没有联系过他。 把手机放下,武昕森系上安全带,驱车前往一家健身房,他平日常去那边健身。 引体向上,举杠铃,做深蹲,拉龙门架,武昕森没在意旁边围观的数人。在健身房,武昕森有次还遇到过找他搭讪的男子,不过被他一个眼神给吓跑了。 直到身上出了点汗,武昕森才放开各式健身器材,前往更衣室里头更衣。 黄昏,回家的路上,武昕森终于收到顾澹的回复,很简短:“我买菜,你下厨,过来接我。” 这条信息的下方,顾澹还发送了他所在位置的地图。 武昕森看眼顾澹发来的位置,他在路前方快速调转车头,他哼着跑调的曲儿,赶往顾澹的所在地。 在街边的人群之中,看到围着他那条灰色围巾,提着一大袋菜的顾澹,武昕森连忙停下车,拉窗户,朝顾澹招手。 “啪”一声车门关上,顾澹坐上车,就坐在后座。 夕阳照着车前方的路,有些耀眼,武昕森回头问道:“你买了什么菜?” 顾澹报出食材名称,有鱼、有虾、有白菜、有排骨、有鸡肉…… 武昕森笑道:“买这么多,够吃三天了。” 顾澹坐的位置,能看到武昕森的肩膀和手臂,他的衣服料子很好,衣着考究,手腕上有块不便宜的手表。 在这之前呢,在武昕森刚穿越过来,拥有这些之前,他是怎样渡过的? 顾澹的手搭在武昕森驾驶座的椅靠上,脸贴在手背,那是无声无息的举止,谁想武昕森立即就侧过身来,摸了下顾澹的头。 顾澹拍走武昕森的大手,提醒道:“注意开车。” 注意影响,正是交通高峰期,旁边那辆车也在道路上蠕动着,车上还有小孩子呢。 回到家中,武昕森挽起袖子,给鱼虾刮鳞抽线,顾澹系着武昕森的围裙,在一旁哗啦啦洗菜。两人一起下厨,效率奇高,很快做好满满一桌的菜,压根吃不完。 顾澹吃撑了,瘫在沙发上,看武昕森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内心为一股幸福感充斥。他抱着块靠枕,想着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住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嘛。 武昕森端着盆水果出来,顾澹吃不下,问武昕森可以一起下楼散个步吗? “把围巾系上。”武昕森将围巾掷给顾澹,外头天黑风冷。 顾澹接过围巾,在脖子绕了两圈,他道:“你围巾挺丑的。” 武昕森道:“不好看,你还一直用。” “有你的气息。”顾澹拿起围巾,低头一嗅,抬头嘴角微扬,眼眸水润明亮。 武昕森一激动把顾澹给摁在了沙发上,顾澹叫道:“我快撑坏了,别压我肚子。”然后顾澹就没再说话了,只有意义不明的唔唔声,他被武昕森吻住双唇。 两人下楼,沿着灯火阑珊的居民小区漫步,两人并肩,相互扣住一只手。昏暗中没人留意到他们,他们也不在意身旁经过的人。 城市里没什么灿烂的星光,和在古代的郊野不同,但在这座钢筋水泥构成的现代城市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相拥,在江畔昏黄的路灯下,拥抱的两个大男人,根本没人理睬。 夜半,留宿的顾澹从床上爬起,揉揉自己的老腰,瞪眼看向披衣离开,正要去厨房做夜宵的武昕森,心想跟他同居的话,自己大概得胖好几斤。 听到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声,顾澹在房中喊:“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不是腿酸吗?”武昕森的声音,明显带着笑意。 “那是你……”顾澹有点气,想着自己在床上就像块面团一样,被他捏圆搓扁。 吃夜宵的热量,在后半夜又消耗完了,大概是不用担心长胖问题了。 在武昕森的寝室里,顾澹沉沉睡去,睡至太阳老大都没醒过来。 等顾澹醒来,已经是午时了,武昕森人已经不在家,去往公司。 顾澹穿好衣服,慢悠悠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然后走到阳台,舒服晒着阳光,伸了伸懒腰。 离开时,顾澹给武昕森发了条信息,说自己走了,武昕森回复得很快,问顾澹今晚还过来吗? 顾澹答复:“不来,我有猫要养,又饿了它半天。” 其实没有,昨天傍晚多放了猫粮和水。 手机屏上显示武昕森打的一行字:“下回把猫一起带过来。” 顾澹没回复,他想进入自己的生活,得先亲口承认他就是武昕森,否则连猫都不给他看,哼。 走出武昕森的平民小区,回到自己琼琚园的土豪大房子,顾澹先去看猫,然后搬块椅子,拿着小铲子,到院中把花圃里的杂草枯木去除。明年初春,花圃可以重新种上花花草草。 辞职在家的顾澹,日子过得清闲。 不过他也并非无所事事,他接了一些设计和原画的工作,午后会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忙至霞光泼洒江面才会出来。 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晚饭也很简单,两个菜,一钵汤,一碗米饭。 这样的日子,基本无人打扰。 偶尔顾澹会去探看母亲,极少的情况下,他会被父亲叫去聚餐。 如果没有武昕森,顾澹的生活也会和以前一样照旧过,孤寂,但也还适应;有了他之后,幸福感暴涨,天天都想在庭院里旋转跳跃。 没有顾澹的夜晚,武昕森跟几个有生意往来的朋友出去喝酒,一伙人聊着生意经,喝至深夜,各自散了。武昕森喝酒比较克制,来的朋友都喝醉了,要人扶着走,他也就一点小醉。 武昕森约了位代驾司机,他慢悠悠离开酒吧的卡座区,经过散座区域时,看到一名男子趴在桌上,身体蜷曲,表情痛苦,皱着眉头。 店里蓝色的灯光照他脸上,越发增显他此刻遭受的痛苦,要是换做陌生人,武昕森会帮忙叫名店员过来查看,不过这人挺眼熟。武昕森认出是他公司的一名客户,此人眼下正有套房子由他们公司负责装潢。 武昕森低头去问:“陈先生,和你一起饮酒的人呢?” 他记忆真好,甚至还记得对方姓陈。 姓陈的男子抬了下眼皮,见到武昕森他没认出来,他摇摇头,声音沙哑,不过能听出他说的是:“我一个人。” 他这分明是喝多了,嘴角还沾有呕吐后的食物残渣,眼睛通红,似乎哭过。武昕森看看四周空荡,想他应该也没有伙伴,而现代的酒是能喝死人的。 “你家住哪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武昕森轻松搀住陈姓男子,带着他出店,男子醉得迷迷糊糊,不过还能说出自家的地址,家人电话。 代驾司机过来,武昕森让司机先送男子回家,路上,武昕森用男子的手机,给他家人打了通电话。 将这名醉酒的男子,送至他的住所附近,看男子摇摇晃晃下车,被他的家人接走,武昕森这才让司机送自己回家。 这不过是今晚喝酒的一个小小插曲。 武昕森回到家中,洗了把脸清醒清醒,他脱去外衣,坐在床上,看着整齐并排的两个枕头,他摸摸枕被,想着顾澹。 “睡了吗?”发出这么条信息给顾澹,以前的武昕森可不爱说废话。 这深更半夜的,顾澹当然睡下了。 过了大约两分钟左右,顾澹回了段语音:“几点啦,你说睡没睡?有事?” 他显然是被信息提醒声吵醒,能想象他睡眼惺忪的模样,武昕森听着语音浅笑,他嗓音低沉:“想你。” “别想,我明天也不过去。”顾澹回复地很快,他看来是彻底醒来了。 他身体需要休息,两人天天在一起,早晚肾虚。 武昕森笑道:“晚安。” 顾澹那边听到了武昕森说晚安,还有他那低沉的笑声,顾澹打了个哈欠,也道声晚安,随即就钻回被窝里睡觉。 窗外的月光明媚,江岸仍旧一片灯火,两个距离不远的人,拥着枕被,各自入睡。 说不过来的顾澹,第二天还是来了,午后他提着菜,按开武昕森家门锁的密码。他看武昕森摁过一遍就记得,记得很牢。 武昕森从公司赶回来,见顾澹人没在门外,而在屋内,不过他也不吃惊,他问:“你的猫没带过来?” 顾澹坐在厅里剥着石榴吃,皮和籽堆在茶几上,目测已经吃下一颗,看来他等武昕森等了一会儿。 “它不喜欢陌生人,上次把它寄养,还抓伤一位女店员的手臂。” 武昕森脱去外衣,扯松领带,他往顾澹身旁坐下,拿走他剥好的一块石榴吃,很甜。 石榴是顾澹买来的,厨房的餐桌上,还有一大袋食材。 武昕森说:“冰箱满了,下次过来不用买菜,我会买。” 顾澹问:“你工作挺忙的吧,昨晚是不是去喝酒了?” “是喝了点酒,你怎么听出来?”武昕森昨晚没有醉,口齿很清晰。 顾澹被问,一时失言:“你以前不会那么说。” 不会说“想你”这类情话,武昕森不擅长说情话,以前从未说过,甚至很多事他也从不说。 “嗯?以前?”武昕森凑过脸来,拾走顾澹落在衣领上的一颗红石榴籽,他温热的气息拂在顾澹的脸颊和脖子。 顾澹直觉武昕森要吻他,忙把他的脸推走,说道:“今天你洗菜,我做饭。” 等会亲着亲着,要误事,还没做晚饭呢。 顾澹下厨,武昕森在旁打下手,给切个葱花,剁几个蒜头,撕撕豌豆,他倒也不厌其烦,乐在其中。顾澹展露一手现代厨艺,很美味,很对武昕森的胃口,单是看顾澹拿着小勺子试羹汤的样子,就已觉得美味可口。 吃饱饭,两人下楼散步,不知不觉接近琼琚园的大门,武昕森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顾澹听到武昕森的话,笑着点头,他看见前面一家便利店,他道:“家里没酒,我去买。” “今晚不喝酒。”武昕森挽住顾澹的手臂,今晚有事谈。 顾澹领着武昕森进入琼琚园,前往他位于别墅区的家,一路灯火通明,两人并肩而行。 进入顾澹家中,武昕森随意扫视了下房子,问道:“你一人住?” “嗯。” “你家人呢?” “我妈再婚了,我爸也有自己的家,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父母离异。”顾澹语气平和,他神色淡定看向武昕森,而武昕森也正注视着他。 顾澹穿越在成朝的时候,和武昕森说过他的家庭情况,如父母离异,有个同父异母妹妹。这些事,顾澹可没跟老武说过。 两人沉默之际,黄花鱼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激动得喵喵直叫,不停绕着主人的长腿求关注。 它不是绕着顾澹的脚,而是绕武昕森的脚。 黄花鱼拱起背部,蹭着武昕森的裤筒,它两爪举起,搭住武昕森的小腿,就像在撒娇,求抱抱。 武昕森面色不改,他拎起黄花鱼,往厅中的椅子一坐,把黄花鱼放在椅子坐垫上,黄花鱼往他怀里蹭,他揉着猫头。 这一切顾澹都看着,他就坐在武昕森一侧的长椅上,他绽露出一个笑容,他眼里噙着泪。 武昕森把手从黄花鱼身上收回,他对顾澹低语:“你几时知道?” 顾澹的头微微仰起,不想让泪水溢出,他说:“前安镇返回越城那夜。” 武昕森并不意外,他看着顾澹,言语低沉:“在我家时?” 两人亲密交流时,他们都有些个人的习惯,他们相互谙熟。 顾澹用力揩去眼角的泪,他恼道:“是呀,睡一觉就知道了。” 武昕森撕纸巾,想去擦拭顾澹脸上的泪,顾澹不让,将人推开。眼泪止不住地流,顾澹边哭边说:“我早就怀疑,出电梯的时候,你吻我那会,我就基本能确定了。” 顾澹道:“那么熟悉,不是你还有谁。” 随即,还带着哭腔骂了一句:“混账!” 武昕森两条长腿曲在长椅前,膝盖跪在地上,他高大的身体前倾,双臂抱住顾澹,抱得很紧,他几乎没见过顾澹哭,哭得他心碎,武昕森手足无措,只会笨拙安慰:“顾澹,你别哭。” 顾澹缩在武昕森怀里,极小声哭了一会儿,渐渐没声,许久过后,他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平静,他道:“昕森,你来到现代多久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刚哭过,声音带着鼻音。 “我来到现代已有四年,我会和你慢慢说清楚。”武昕森用手指擦去顾澹脸上的泪痕,他起身和顾澹坐在一起,手臂揽住顾澹的肩。 武昕森缓缓陈述,讲述他离开孙钱村去合城打仗,与及他受伤后跋涉回孙钱村的事,还有他是如何穿越的。 他说得没那么细,很简洁,但说的很完整,大致情况都阐明了。 顾澹听得专注,听得惊诧,不过对这些事情他消化得很快,他追问:“昕森,你穿越过来现代时,一无所有,最初你是如何生活?” 武昕森把在他肩背攀爬的黄花鱼给抓下来,放在地上,他道:“很晚了,明天再和你说。” “可以,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会的。”武昕森的承诺,绝对一诺千金。 夜已深,两人携手回房,相拥而眠。 主人们进入梦乡,黄花鱼没回自己的窝睡,而是趴在两位主人的床下睡去。 第45章 回家过年前,光洪提了辆新车,他牛气哄哄地把车开往公司,公司的设计员在停车场遇到他,笑喊:“孙哥,换新车啦!还是红色的,喜气。” “那是。”光洪眨了下眼,大手拍拍汽车前盖。 他踌躇满志,摇摆着走进公司,今日公司里头比以往冷清,明儿放春节假,有些老家较远的员工,已经提前几天走了。 吴萍萍还留在公司里,她坐在办公桌前整理一些客户信息,光洪进来,见老板办公室的门关着,忙问她:“小吴,我师父呢?” “刚刚武总还在,接了通电话就往外走。”吴萍萍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她耸了耸肩。 光洪从旁边捞来一张椅子坐下,他翘着脚,还摸了摸下巴,他道:“小吴,按你们女性的直觉,你说我师父最近这么反常,是不是恋爱了?” 吴萍萍瞥了光洪一眼,道:“我没你那么八卦。” “肯定是在谈恋爱啊,我看过他好几次拿着手机和人闲聊。我师父以前从不跟人闲聊,更不会边聊还边笑。” 被嫌弃的光洪仍在做思考,他忽然笑道:“你说,会不会是和那位女富豪?” “哪位女富豪?”吴萍萍收拾好文件,正在锁文件箱,问得漫不经心。 “就是之前那位有八套房子的女富豪啊,硬要送师父房车,都被师父拒绝。追师父追得可凶,你不记得啦?不只有钱,人还长得蛮漂亮,要我早就以身相许了。” 光洪也是仗着师父不在,在这里使劲八卦他师父,他正抖着腿,突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接近,他立马从椅子上跳起,那表情特别慌张。 吴萍萍在旁偷笑,她已经看到武老板进来。 武昕森显然听到徒弟的闲话,他拍了下徒弟的头,便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光洪嘿嘿傻笑两声,跟了进去。 光洪来找师父,其实也没什么要事,就是来道个别,明年见。 “师父,我买了辆新车,明天就自驾回老家啰,您老一个人留在城里过年会不会寂寞呀。师父,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娶了吧。” 光洪本还想巴拉巴拉个不停,挨着师父一记眼神,立马闭嘴。 武昕森问道:“不是说你家里要建房子,又买车,回去身上还有钱过年吗?” “有呀,今年挣得不少——还是师父要再资助徒弟一点?”光洪搓着手,双眼泛光。 武昕森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小沓文件看,光洪小声嘟囔,武昕森抬头道:“回去路上开慢点。” “师父你一个人也要保重,徒弟走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光洪离开师父的办公室,出来见吴萍萍背上包,拿着外套,也正要离开,光洪晃了下手中的车钥匙,潇洒道:“新车,要坐吗?” 光洪送了吴萍萍一程,开着新车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晨就要踏上归乡途。他登着楼梯,唱着歌,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他掏出一看,嚯,师父发来一个大红包。 光洪飞速领走红包,回了一句:世上只有师父好。 武昕森在办公室里待至午后,他看了看手表,起身离开公司,紧接着,他开车到琼琚园大门口,接上顾澹。 “要去置办年货,还得买把拖把,你家的拖把真难用,还要买套碗盘,旧的那套该换了。”顾澹边系安全带,边念叨了起来。 武昕森道:“食物别囤积太多,没处放,要吃就吃新鲜的。” 顾澹回道:“是你冰箱太小,你以前一个人住都不讲究。” 自打顾澹知道武昕森初来到现代,有过一段短暂的流浪时光,而且第一年的日子还过得很苦,他就时不时在武昕森家弄好吃的,再贵的食材,他都买得下手,天天给武昕森进补。 “你不用去你父母家过年吗?”武昕森笑着启动汽车,他挺爱听顾澹念叨。 顾澹把头一歪,挨着窗,他喃喃道:“今年要跟我爸一家吃年夜饭。” 他不是很愿意去,但顾总坚持,往年顾澹都在顾母那儿吃年夜饭。顾总一家三口自己过年不挺好的嘛,顾澹总觉得在顾总家,自己就像个外人。 武昕森抬手摸顾澹的头,还顺便摸了把脸,顾澹将他揩油的手拨开,斥道:“认真开车。” 路上车多,排成长龙,慢悠悠前进,两人都不急,只要待在一起总觉得很愉悦,很舒适。 睨眼身边的人,顾澹问:“这么些年,你都是一个人吃年夜饭吗?” “习惯了。”武昕森淡语。临近过年,顾澹和他相处的时间会较少,顾澹得陪他爸妈。 “昕森,你搬来越城这三年,就没想过去找我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找过,我以为你在国外。” “噫!” “我还在装修队时,遇到一位姓顾的客户,他认识你父亲,和你父亲还有层亲戚关系。他告诉我,你是汇福食品老总的儿子,人去了国外。”武昕森平静陈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是遇到顾澹后,才知道顾澹一直在国内,根本就没出过国。 顾澹的这位远亲,对顾澹的了解有限,误以为生活极其低调,极少出现的顾澹,人一定是在国外。 “我人在国外,你就不打算找我吗?还是我是老总的儿子,你就不打算找我了?”顾澹斜瞟着武昕森,他也就嘴上这么说,清楚自个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道武昕森穿越过来,要是知道的话,他铁定飞奔去找他。这四年的分离,实在很可惜。 “不是” 武昕森摇头,他声音不大,说道:“只要你还有意,我不管你是谁,你在哪。” 他唯恐时过境迁,佳人不候,至于钱和地位,他自己会有办法。 “你是不是傻,我当然……”顾澹把脸扭开,望着窗外,他眼角微红。 背着身,觉得很丢脸的顾澹,再次拨走武昕森伸过来的手,他平复了下情绪,清嗓道:“你这样说,我晚上也不留你家过夜。” 武昕森哑笑,他粗粝的手,触摸顾澹白皙的脸颊,说道:“以后别再乱煮东西了。” 晚上两人还是住在一起,顾澹不去武昕森家,武昕森去了顾澹家,两家又离得不远。黄花鱼已经见惯武昕森这位旧主人,不再表现出激动之情,看眼进来的两位主人,它懒洋洋地在沙发下伸伸腿儿。 第46章 即将过年,顾澹被顾总喊去身边,培养父子感情,顺便见见父亲那边的亲朋好友。 往年顾澹在外地读书工作,还能躲避掉一帮子亲戚,而今辞职待在老家,是再躲不开。 除夕夜,顾澹跟父亲一家在酒店吃年夜饭,氛围不是很和睦,顾总在餐桌上训斥女儿顾灵两句,十六岁的顾灵把椅子大力一拉,起身离席。顾总气得怒瞪眼,董姨(顾总后娶的老婆)一脸尴尬,招呼顾澹吃菜。 过了一会儿,顾灵自己回来,她坐在椅子上闷不吭声,对桌上的人都不理不睬。 一桌好菜,顾澹该吃吃该喝喝,顾总和董姨找他聊话,他也有一句答一句,很有礼貌,就是太生份。 顾澹喝口果汁,低头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他漫不经心,突然听到顾总对他说:“小澹,你明年过来公司上班。” 一口果汁差点呛到,顾澹咳嗽两声,连忙说:“爸,专业不对口,实在不合适。” 董姨递给顾澹纸巾,此时的她像个旁听者,只是看父子俩说话。 “你早晚得跟在我身边,帮我分忧,我顾重明的儿子,岂有给人打工的道理。”顾总言语霸气,他本就是个不怒而威的人。 顾澹没接话,他喜欢简单自在的生活,性情使然。 顾总神武不凡,中气十足,肯定能再干三十年,到那时顾灵一定已经蜕变成沉稳的中年女性,能承担继承家业一事。 闹过脾气的顾灵,此时想来是饿了,正在低头喝碗中的汤,她并未感应到,坐她旁边的同父异母哥哥此刻的内心活动。 一顿饭吃完,好在时候还不算晚,顾澹跟顾总和董姨告别,顾总将儿子叫到一旁,突然问他:“有女朋友了?” 顾澹一脸懵,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刚和武昕森通过话,可能老爹瞧出了端倪,他道:“还没。” “不用不好意思,你不就是急着要回去和女朋友过年,下回聚餐把她带来吧,我看看。”顾总看来满怀着期许,他儿子长得玉树临风,儿媳妇也不能差呀。 “爸,没有啦。”顾澹猛摇头,用力否认。 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大汉“女朋友”,真带给顾总看,以顾总的脾气,怕是要血压飙高,把脑血管都崩了。 顾澹挥挥手,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忽听到身后董姨喊他:“小澹,载你妹一程,她要去北岸的朋友家,你们顺路。” “和你哥好好相处,不许没大没小。”顾总叮嘱女儿。 “去歆瑶家玩一会就要回来,我会叫司机老颜去接你。”董姨吩咐,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心。 顾灵看得出来不大乐意,不过为了大年三十能出门玩,她点了下头。 于是顾澹走在前,顾灵跟在后,像跟了条尾巴。 两人谁也没搭理谁,一起走到停车场,来到顾澹的车前,顾灵麻利地爬上副驾驶座,她报出一个地址,果然离顾澹的住所很近。 顾澹启动汽车,将车驶出停车场,进入道路,他开得很快。 顾灵一直在瞅顾澹,其实今晚她打量过顾澹几次,她有多年没见到顾澹,似乎对他感到很好奇。 瞟眼身边开车的人,顾灵道:“你以前好像长得丑,没这么好看。” “那是你记忆错乱。”顾澹专注开车,目光平视路面。 顾灵“噗嗤”一声,过了一小会,她说:“有可能,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顾澹没说什么,只是想尽快将顾灵送到目的地,武昕森的年夜饭也不知道收拾了没有,今晚他一个人吃年夜饭。 见对方不再搭理自己,顾灵扁扁嘴,显得有些无趣的望向车窗。 顾灵小的时候极其蛮横不讲理,是个被宠坏的熊孩子,顾澹对她的印象实在不怎么好。将顾灵送至目的地,见她闺蜜下楼来接她,顾澹调转车头就走了,赶回去和武昕森相聚。 顾澹气喘吁吁跑到武昕森的家门前,正在按密码,门突然开了,武昕森开的门,两人仿佛心有灵犀。顾澹进屋,将外衣一脱,看到餐桌上仍摆着年夜饭,食物极其丰盛,但没怎么动过。 顾澹诧道:“你不饿吗?” 他本以为武昕森会先吃,他是去和父亲吃年夜饭啊,干么等他。 武昕森给顾澹拉张椅子,把碗筷摆到他桌前,他道:“不饿,还早。” “还早?快十点了。” 顾澹坐下,忙去捂桌上那钵汤,他匆匆站起,把汤拿回厨房加热,他在厨房里喊道:“你先吃点,太冷的别吃,我拿来热一热。” 武昕森端着两盘凉掉的菜进厨房,盘子搁下,他见顾澹在热油锅,他拿条围裙递给顾澹。顾澹那一身衣服特别讲究,他今晚的打扮就挺像个贵家公子哥了。 两人一起在厨房里热食物,然后把食物重新摆上桌,顾澹解去围裙落座,武昕森倒酒,还在忙前忙后。 终于两人都坐在桌前,互相敬酒,互道:“新年快乐。” 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这是他们在现代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它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顾澹早就吃饱,没怎么再吃东西,他陪着武昕森喝酒,两人闲聊。顾澹问武昕森来到现代这四年里,过年都煮什么吃,问得很细。 武昕森说他第一年的春节就在越城度过,那时刚会用电烤箱,他烤胡饼,炖鸡汤,他准备了一桌的好菜,一个人吃。 武昕森很会过日子,顾澹倒是知道,但听他亲口这么说,也让人感到欣慰。 顾澹呷口酒,问道:“你过年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想,一直想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顿年夜饭。”武昕森言语平静,但他的话后劲很大。 顾澹实在没料到武昕森会这么坦率,他把脸贴着手臂,脸发烫,他道:“给点心里准备好嘛,你以前不这样。” 武昕森浅笑,说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坦诚。” “你喝酒,不准再说话!”顾澹起身离席,到洗手间里洗了把脸,丢脸,差点哭了。 两人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年,新年的钟声一响,顾澹收到武昕森发来的贺年信息,而他和武昕森就坐在沙发上,偎依着。 “我还以为是谁发来?人不是在你身边,你发什么贺年短语。”顾澹嫌弃,觉得挺傻的。 武昕森亲了下顾澹,一脸笑意。 他以前没这样的机会,一直不知道顾澹的手机号码,每当过年,只能望着窗外的夜景,对不知身在何处的顾澹道声:顾澹,新年快乐! 第47章 顾澹光着脚,打着哈欠从寝室里走出来,一时也不知道是几点,就见武昕森在阳台喂猫,黄花鱼乖巧地低头,正在勤勤恳恳吃猫粮。 顾澹睡得迷迷糊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问道:“昕森,什么时候了?” “九点,早餐在桌上,去洗把脸。”武昕森走到顾澹身边,见他睡眼惺忪。 歪着头,枕靠在武昕森肩上,顾澹不想动弹,只想找个地儿躺、靠,他瞅着武昕森,问他:“你怎么就不累?” 武昕森浅笑,摸了下顾澹的头,他头发松软。 形影不离的两人同样都睡得少,顾澹精力耗尽,武昕森还元气满满。 “今天初三,我得回去了,要去我妈那边拜年。”顾澹爬起身,伸展腰肢,强打精神,回房刷牙洗脸。 从吃年夜饭那晚起,顾澹留在武昕森家过夜,到今日已有三天。 早餐还带着热气,顾澹坐在餐桌前食用,他边吃边瞪坐在他对面,看他吃东西的武昕森。 换掉睡衣,穿着一件宽大衬衣的顾澹,捧住一碗豆浆喝,他对武昕森道:“这么闲,不如把我的睡衣拿去洗。” 他身上这件衬衣是武昕森的,特别不合身,但他模样看起来莫名得还有点可爱。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武昕森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搭在大腿,他的坐姿不羁。他比顾澹早起,要收拾屋子,做早餐,他倒是神采奕奕。 顾澹咬口煎蛋饼,说:“你以为回娘家呢。” 他也是一时顺口,说出后才觉得不大妥当,脸有点赧。 武昕森笑得意味深长,他道:“那就送你过去,不接你回来。” “不用,回家我会补下眠。我自己开车去,来回方便。”顾澹摆手,顾母住在越城的南区,有一段路,还得过江桥,他自己开车去就行。 顾澹慢悠悠把桌上的食物吃完,他起身洗手,回寝室更换衣服。他收拾收拾,就要走,时候也不早了,武昕森将他送出门。 两人一起搭电梯,走至小区门口,顾澹说:“别送了,黄花鱼先放你那儿。” “路上小心。”武昕森捏住顾澹的手,须臾又放开。 顾澹小小“嗯”地一声。 两人的家就隔着两条街区,至于要依依不舍吗,顾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顾澹快步走,他穿过马路,回头一望,武昕森还在原地看他。 武昕森那么高大的个头,西装革履往小区大门口一站,英隽而挺拔,如竹如松般,时有过路人经过,往他身上投去目光。 天是挺冷的,顾澹心很暖。 和顾澹家空旷的大房子相比,武昕森的家显得紧凑,独自一人,在家补眠的顾澹,睡梦里仿佛还在武昕森家里,那感觉暖和而安心。 午时,顾澹前往越城南区顾母的家拜年,顾母重新组成家庭,日子过得顺心,待顾澹比以往都来得亲切。顾澹的后爸姓李,人称老李,或者李总,他做酒楼生意,很有些家底。 老李人挺和气,留顾澹在家,三人一起吃了顿午饭。老李亲自下厨,做得都是家常菜,他本来就是位老厨师,厨艺甚佳。 老李的子女都在国外,过年没人回来,他们三个一桌,闲谈两句,和和睦睦。 顾澹从南区返回北区,已经是傍晚,他驾车行驶在江桥上,过桥时,他接到武昕森打来的电话。 “顾澹,你回来了吗?” “大概再十五分钟到家。” “注意开车。” “嗯,你等我,我这就回去了。” 电话那头,传递来的武昕森声音,令原来无精打采的顾澹,顿时来了精神。春寒料峭,温暖的房子里,热乎乎的饭菜,还有身体很暖的武昕森,使得顾澹简直归心似箭。 顾澹的睡衣睡裤,还有内裤、袜子,已经烘干,放在阳台的木架上,正待收入屋内。餐桌上是美味菜肴,顾澹边扒着饭,边瞅着武昕森,笑得像个傻子。 “吃完饭,把碗洗了。”武昕森站起身,离开餐桌。 他做饭,顾澹洗碗。 他走到大厅的沙发坐下,拿起遥控器选节目,黄花鱼跳上沙发,趴在他身旁,一人一猫很是和谐。 顾澹吃完一碗饭,又咕噜咕噜喝完大半碗汤,他擦擦嘴,朝武昕森走去,挤在对方的身旁看电视。看他脱去鞋子,把双脚缩在沙发上,身子贴靠着自己,武昕森伸出手臂,揽住顾澹的肩膀。 吃饱喝足,还有武昕温暖的怀抱,顾澹很惬意。 播完一半电影,顾澹说:“按暂停,我去洗碗。” 武昕森按下暂停,这时手机响起信息提醒声,武昕森拿起来查看,黄花鱼爬着他的肩背,各种骚扰,他把黄花鱼抓住,放在地上。 浏览到一条手机信息,武昕森当即做出回复。 刚按下发送键,新的信息又在手机屏幕上跳动,对聊者十分积极,武昕森回道:“在陪家人,实在没空。” 做了这番回复,关掉某聊天软件,武昕森把手机搁在茶几上,再没理会。 顾澹拿着一盘水果出来,他在厨房里显然一再听到信息提醒声,他问武昕森:“怎么一直在响?是要约你喝酒吗?” 春节期间,时有朋友邀武昕森出去喝酒,都是做生意认识的朋友,武昕森基本都推了。 “是一位客户,上回遇见他在酒吧喝醉,我顺道送了他一程,一直说要答谢。要邀我去倚江居吃饭,我拒了。”武昕森言语平淡。 这位客户显得十分执着,一再婉拒了,还是一再要求。 顾澹窝在武昕森身边,用小叉子扎块水果,一口吃掉,他道:“倚江居消费不低,你这个客户很有钱吗?” “他有套房子签下装潢合同,做精装,就快完工。”武昕森躺在沙发上,一手仍旧揽着顾澹。 “是个大客户吧,你就不考虑……”顾澹瞅着武昕森的俊脸,他拈颗樱桃,捂入对方的嘴中,还亲了上去,他揶揄:“陪她吃个饭什么的?” 樱桃很甜,武昕森吐出籽,唇上还沾着樱桃汁,他按住顾澹吻,两人搂抱在一起,用力亲着。 电影寂寞地播完了下半部,电视屏幕上跳动演员名单,黄花鱼在沙发旁的窝里睡去,顾澹衣衫不整,武昕森也不比他好多少。 武昕森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关闭,顾澹去关灯,两人往寝室走去,寝室的房门关上,顾澹在里头说:“今晚要早点睡,床归我,你睡飘窗。” 武昕森已经脱去衬衣,露出毫无赘肉的身材,他道:“我睡床,又不睡你。” 正在换睡衣的顾澹,听到他的荤话,当即斥声:“流氓。” 武昕森的笑声低哑,他很多年没听到顾澹这句“流氓”,还真有点怀念。他将顾澹按倒在床上,拉来被子把两人盖住,然后他只是搂着顾澹,再没其他举动。 床灯关掉,四周陷入黑暗,顾澹这夜挨着软软的枕头,身边有武昕森这样的暖炉,他睡了个酣足的觉,很好补充了睡眠。 今天是大年初四,街上不少店铺已经开门,顾澹在阳台上洗他和武昕森的衣物。把脏衣物塞进洗衣机,顾澹看着楼下热闹的街道,心想,过得好快,一眨眼功夫,他已经在武昕森家住了四天。 “喵!”黄花鱼走到主人身边,它仰起头,模样温顺,顾澹放下衣篓,蹲身揉揉它的猫头,黄花鱼舒服地眯着眼。 离开阳台,顾澹开始收拾大厅,他把抱枕摆好,清理茶几上的果皮,武昕森的房子整洁干净,稍稍收拾一下就好。 顾澹正在忙家务活,忽然听到门铃声,他穿上室内拖鞋,他看眼身上那件属于武昕森的宽大衬衣,他没所谓地跑去开门,他以为是来送蔬果的小哥。 房门打开,顾澹看到一大捧玫瑰,捧花的人只露出颗脑袋,大半身都被花给挡住了,送花小哥说:“请问是武昕森先生家吗?” 顾澹看着这么大捧花,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送花小哥就将花塞到他怀里,顾澹捧住,刚要问点什么,抬头一看,送花小哥已经跑得没影。 “奇怪?”顾澹满腹狐疑,看着手里捧的玫瑰。 这才大年初四,就开始送花了,送给我的吗?武昕森没那么浪漫吧。 顾澹把花搁在茶几上,他从玫瑰花束里捡出一张小卡片,顾澹见上头写了一句爱语,落款是一个:“羽”字。 他端详着这捧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他仿佛看到了奔流的桃花溪,还有缤纷飘落的粉红桃花,武昕森的桃花运,看来即便来到现代也不减分毫。 “羽?女的?男的?”顾澹琢磨着送花人的名字,他想等武昕森回来,问下就知道。 武昕森午时才回来,进屋第一眼,就看到大厅茶几上红艳艳的玫瑰花,他表情颇复杂。顾澹躺靠在沙发上,大腿搁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拿眼瞟武昕森。 顾澹用手指了指花,问道:“不老实交代点什么吗?” 武昕森脱去外衣,把花端详一番,他拾起桌上的小卡片,只略略扫过一眼,又放下,他略作思索,回道:“陈启羽,我昨夜跟你提过的那名客户。” 顾澹显然有点惊讶,他说:“我还以为是位女客户。” 接着顾澹将送花小哥把花塞他怀里就跑,他都没问清楚情况,就稀里糊涂给收了花的事跟武昕森讲。武昕森反应平淡,他道:“怕拒收,不明说是谁送,要送给谁。” “你还蛮清楚的嘛。”顾澹瞥了眼武昕森,恐怕不只一次有人给他送花吧。 看来很有必要买一块实木搓衣板,给武先生日后备用了。 第48章 大清早,这条市中心的街道,仍是车水马龙,即便有些店铺还没开始营业。 “昕森装饰”四个绿色大字映入眼眸,顾澹仰头望向武昕森公司的招牌,低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面上没有惊诧之情:“难怪叫‘昕森’,果然是你开的。” “我原本打算过年后,就叫这家装潢公司去我家进行改装。”顾澹陈述的话语稍作停顿,颇有些感喟:“你公司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有天能看到吧。” 武昕森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他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昕森装饰”的店门紧闭,员工还在休假,武昕森和顾澹今日驾车经过这条街,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两人回到车上,汽车启动,武昕森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你房子不错,为何要改装?” “做局部改装,书房墙面的装饰太复杂,想拆下来,重新装修,还有浴室的颜色搭配不喜欢,想给吊顶换个颜色。”顾澹说着说着,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和装潢公司的老板说话,心情不免有些奇妙。 顾澹话音一落,武昕森便道:“等开工后,我叫两个员工过去你家看看。” “咱俩交情那么好,武老板能不能给个优惠价。”顾澹笑得眉眼弯弯,他们可是同锅吃饭,同床睡觉的过硬交情。 “好说。”武昕森嘴角的弧度在扩大。 两人说笑间,汽车已经驶出主街,开往一条车流较少的道路,他们要去城郊的绿植园购买花木。 顾澹家的庭院光秃秃,需要重新栽种花草。 越城的城郊有家绿植园,规模不小,想买的花木应有尽有,武昕森和顾澹把车停在绿植园的大门旁,一起进园。 绿植园的老板在园中指挥工人将一批植物装运,抽不出空来招呼客人,他让两名客人自己先看先挑。 武昕森待过木苗园,和这家绿植园差不多,他对类似的环境很熟悉,他陪顾澹在里头走走逛逛,很快进入一间花棚,见里头姹紫嫣红。 两人正在挑花,刚挑出一盆花,这时,一位邋里邋遢的工人进入花棚,他要搬动一株一米多高的绿植,绿植种在一只陶瓷大花盆里,连盆带土无疑十分笨重。 工人双手抱住盆沿,咬着牙,慢慢挪动,武昕森见状,立即过去帮忙,他气力大,轻松协助工人将花盆搬运出花棚。 顾澹看着武昕森走出花棚的身影,看着聚集在卡车旁忙碌的工人,一时感慨不已,这些工人穿着又旧又脏的工作服,手上的手套破得露出指头,衣物脏,人也蓬头垢面。 武昕森衣着光鲜,气宇不凡,可曾经他也像这些工人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过得都艰苦。当初,他在木苗园里天天挖木苗,搬运树木,吃着糟糕的食物,炎炎烈日,蚊虫叮咬。 “怎么了?”武昕森拍拍手里的土,回到顾澹身边,看到他人整个傻傻的。顾澹转身回花棚,讷讷道:“想买兰花,你看哪盆好?” 武昕森陪顾澹在花棚里挑选花卉,一口气挑了十来盆,随后他们去选木苗,选出五株,都是小苗。绿植园的老板拿来两只纸箱,把挑好的花木装进箱,和两位买主算好价钱。 付好钱后,武昕森和顾澹一人捧着一只纸箱,从绿植园里出来,他们将纸箱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驱车离开。 还是武昕森开车,顾澹坐在副驾驶座上,顾澹面朝窗外,望向绿植园,装货的卡车还没离开,工人们仍在忙碌。 顾澹一直看着,直到树木遮挡了工人和卡车的身影,直到绿植园最终消失不见。 回去的路上顾澹低着头,闷不吭声,武昕森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将车停在路边,不解唤他:“顾澹?” 顾澹抬起眼,神色惆怅,他伸出手臂,身子倾向左侧,即便有安全带的束缚,他还是竭力将武昕森抱住,他搂着武昕森脖子,脸贴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顾澹这反常的举动,让武昕森意识到了什么,他轻轻拍了下顾澹的背,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武昕森抚着顾澹背道:“顾澹,我们在马路上。” 倒不是怕被人瞧见,而是在马路旁停车不安全。 像只八爪鱼抱住武昕森的顾澹,听到他的话这才慢慢松开手臂,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汽车驶回越城北区,顾澹的心情渐渐恢复,他戳着手机,声音不大:“你当时要是带上我的手机穿越,就能很快找到我了。” 怎奈武昕森穿越时,就携带着他的一只包,没带手机。 顾澹嘀咕:“就不用去木苗园里当苦力,天天吃不好,还要从早做到晚。” 就知道他产生了联想,听到他这么说,武昕森表示:“没多辛苦。” 也就工作时间长,菜里没肉,住得不好而已。 顾澹没理睬他的话,毕竟这人能拖着伤躯,长路迢迢,从合城走回东县的孙钱村,对他而言世间大概没什么困难事。 回到顾澹家,两人一起将花木搬往庭院,武昕森拿铲子,顾澹拿喷壶,武昕森挖坑种植,顾澹浇水,互相配合。 主人们在庭院里忙碌,黄花鱼在庭院里玩耍,各得其乐。 种好花木,顾澹将园艺工具收拾回原位,抬头见武昕森还在院中走走看看,顾澹把手套摘下,朝武昕森走去,两人站起一起。 他们身处于繁华城市里的一座庭院中,这样的庭院在城市里不多,也不大,却很可贵,也很昂贵。 他们曾经有一座大院子,有棵桑树,有口井,有个菜园子。 武昕森忽道:“顾澹,我在溪东村买了处宅基地。” “你买的是溪东村哪处的宅基地?”顾澹此刻的脑中,出现一座溪东村的民居,就在这座村子的东郊,一处小土丘上,那里曾经住着一户养鸭人家。 “村子东郊的一座土丘,我们曾经就住在那里。”话音刚落,武昕森察觉他的左手被顾澹用力握住。 顾澹十分惊喜,他说:“那上头住着一户养鸭人家,即便到现代,那里环境也很清幽。” “你去过?”武昕森其实不意外。 顾澹点点头,他说:“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了趟溪东村。” 他说时眼睛黑幽幽的,像汪秋潭似的: “我当时带着香囊,想去试试,能不能穿越过去找你。” “你……”武昕森未曾预料到顾澹会这么做,他很吃惊。 只有在现代生活过,才知道成朝末年的生活,是如此的艰辛和令人绝望。 顾澹的手指被武昕森捏得生疼,他忙把手拿出来:“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我在一天清早,穿着你的袄衣,带着香囊,燃起香药,我走在发生穿越的那条乡道上。” “走着走着,突然感到很害怕,再不敢往前走。后来嘛,就叫了辆车离开,后来我再也没回去过溪东村。”顾澹很坦然,他陈述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流露出迷茫而惆怅的神情:“武昕森,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那个穿着铠甲,骑马离去的男子,后来是否曾回来过孙钱村,他是否战死了? 那时的顾澹,无法确认武昕森是否还活着,与及他是否会回去孙钱村。 如果自己再次穿越去成朝,却永远找不到他,孤零零被困在那个绝望的时代呢? 他如此想他,却又没有破釜沉舟,奋不顾身的勇气。 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勇气。 刚毕业的美院学生,穿着一件奇怪的袄衣,腰佩一只价值不菲的香囊,燎着香,坐在那条寂寥的乡道上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最终他平静下来,叫来辆车,离开了。 顾澹的身体突然撞上一堵肉墙,武昕森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他束缚,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致顾澹险些喘不上气,惊呼:“你做什么,别用力勒我。” 手臂应声松开,顾澹大口吸气,旋即他就被武昕森按在角落里,狠狠吻住。 顾澹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要耗尽,脸整个都憋红了,武昕森终于将他放开。顾澹摸了下唇,瞟眼围墙外头,远远走过的行人,他倒也是一脸的无所谓了。 两人拥抱时,他感受得到武昕森胸膛那颗强烈跳动的心脏。 他们没有生死永隔。 他们甚至不可思议的,一起身处于现代的时空。 寝室里,两人躺靠在一起,窗帘飘动,能看见窗外庭院里新种上的花木,外头青天大白日,也是没羞没臊了。 武昕森下床,弯身捡地上散落的衣服,他穿戴起来,顾澹肆无忌惮地看他健美的体魄,有着酣畅后的丝丝倦意。 扣上衣扣,穿上外衣,整理衣领,袖口,武昕森转过身,他靠近顾澹,指腹摩挲顾澹的脸,顾澹声音慵懒:“晚上我不过去了,你也不许来。” 武昕森笑声低沉:“那我走了。” 看着他高大而挺拔的背影走远,看他拉开房门离去,顾澹打个哈欠,抱住一块枕头,趴在床上,枕被都有武昕森的气息,还有他留下的体温。 无所事事的顾澹在床上躺了会,才慢悠悠起身穿衣,他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光线倾洒入室,他举起手指玩弄着正午的光束,光芒从他的指腹穿过,很耀眼。 他感到特别幸福,甚至不舍得让光阴流逝。 “昕森装饰”的员工已经陆续回来,今天开始上班,午时,武昕森去往公司,他需要处理一些事务。武昕森在公司里一待就是半天,送走一位材料供应商,走出门外,看到天边的霞光,他才意识到已经是黄昏。 武昕森离开公司,往停车场走去,远远就看到他的车,还有车旁站着的一位年轻男子。 那是位瘦高的男子,穿着打扮颇具个人风格,他看到武昕森立即迎上去,很激动:“我觉得这辆像似你的车,果然。” 他显然没说实话,分明是有意在车旁等车主。 “武先生今天是否有空,想请你吃顿饭。”陈启羽的手抚摸武昕森的肩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上挑,看着很勾人。 “没空。”武昕森拉开他的手,并轻弹了几下被他抚摸过的那片布料。 他越冷漠,陈启羽看他的眼神越是带着热意。 打开车门,武昕森坐进驾驶座,陈启羽用力拍他的车窗,武昕森拉下车窗,听见对方问:“你收到我送的花了吗?” “陈先生以后不必破费,我对你没意思。”武昕森仰起头,予人一种轻慢、冷漠之感。他这人嗓音低沉而浑厚,脸轮廓线凌厉而刚毅,确实极具阳刚之气。 “因为我是男的?”陈启羽未掩饰自己的迷恋之情,他觉得自己每见一次武昕森,对他的爱意就增加一分。 “和是男是女无关。”武昕森不再理睬人,他启动汽车,此时陈启羽的手臂还搭在他车窗上。 汽车向前开去,没有因为有人趴窗而迟疑,陈启羽不得已远离车身,他看着那样一辆再普通不过的汽车在眼前消失,他舔舔自己发干的唇,自言自语:“人明明挺好,却又是如此难以亲近。” 在酒吧喝醉的酒客,遇到前来搭讪的人,无论男女,往往不怀好意,唯有武昕森出于善意,亲自将他送回家。 和武昕森在酒吧相遇时,灯光昏暗,陈启羽又醉酒难受,没认出武昕森来,当他醒酒后,家人跟他说是装潢公司的老板送他回来,他立马就想到武昕森。 在装潢公司的一面之缘,武昕森仪貌给他留下较深的印象。 第49章 前日种下的蔷薇木苗,枝丫上有三个花苞,今日花苞绽放,开在书房的窗下,孤单的沐浴阳光。 顾澹在书房里工作,面对着电脑屏幕,神情专注,除去右手时不时在绘板上移动外,他的姿势基本保持不动。 他工作时很投入,全神贯注,以致没留意黄花鱼跳上他的工作台,撞倒了笔筒,数支画笔滚落在桌上,有一支滚至桌角,险些掉地。 闯祸的黄花鱼机智地跃下桌,溜出房门,听得到它“喵喵”声,似乎已经在庭院里。 顾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杯中的热饮已经变成冷饮,他站起身,伸伸腰,拿着杯子往厨房走去。 倒掉已冷的饮料,重新冲上一杯热饮。 他很快回到书房,倚靠工作台,他喝着水,扫视书房墙面上繁复到令人不适的装饰。 武昕森手中有三支装修队,但都在赶工期,不只装修队忙,身为老板的武昕森也很忙。 午时,顾澹正在吃饭,他接到武昕森的电话,电话背景音嘈杂,听着他人像似在工地,武昕森问他:“你下午在家吧?” “在家。” 然后就听到武昕森在和谁对话,让对方下午去某某户主家,听他报的地址,正是顾澹家的位置。 “昕森,昕森。”顾澹唤人。 “你在工地吗?”顾澹听到锯子锯动的声音,锯的还是金属之类的物品,声音尖锐刺耳。 武昕森的说话声传来,他显然没听清顾澹问他的话,只是说:“你把书房里的物品收拾下,他们下午过去拆墙。” “我知道,你吃饭了吗?”光是听声,顾澹就能想象到尘土飞扬,场面乱糟糟的工地,他不会忙到连午饭也顾不上吃吧? 两人交谈时,一直有别的电话打入,呼叫等待的提醒声不断,武昕森匆匆挂掉电话,通话中断前,他说:“一会去吃,再聊。” 果然是忙到连饭都吃不上,还惦记着派两名员工过来他家拆墙,好给书房做改装。 吃完饭后,顾澹便卷起袖子,进入书房,一股脑地将书房里的物品搬运出来,他像只蚂蚁般勤劳,来回无数趟。 花费不少时间,将书房里中小件的物品搬完,大件的物品如书柜、工作台等物,一个人搬动它们实在勉强。 刚把那张笨重的工作台推到角落里,顾澹就听到门铃声,他去开门,果然是武昕森派来的两名员工。 两名员工都带着工具,身上风尘仆仆,顾澹问他们吃过饭了吗?两人说吃过了。 把两人带进书房,顾澹跟他们说明拆除的要求,其中一位老员工在待拆的墙体前做仔细查看,另一位年轻点的员工说书房里的东西都得搬走,拆墙时怕砸毁物品。 顾澹又开始搬运,两名员工帮忙,顾澹搬得满头大汗,不停擦汗水。书房里的物品全部清空,两名员工才开始动工,他们拆墙的方式很专业,眨眼功夫,就拆下一大片,动静还不大。 远远站着看员工劳作,像似想起什么,顾澹转身离去,很快又返回书房,他拿来两瓶饮料,想递给员工喝。 “别过来,你站远点。” 老员工忙呵斥,顾澹把饮料放在一旁,立即退远。 书房里尘土飞扬,两名员工身上都是灰,头发眉毛一起花白,看到他们的模样,顾澹仿佛看到武昕森在装修队里,干着木工活的昔日时光。 离开书房,走到庭院里,顾澹给武昕森打电话,电话占线,也不知道他午饭吃了没有。 仰头望着不那么蓝的一片天,听着书房里的拆墙声,顾澹正在走神,电话铃声响动,接起一听,听到武昕森问:“员工到了吗?” 顾澹立即回道:“到了,正在拆墙。” “武昕森。” “嗯?” “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很晚才会回家,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挂掉电话,顾澹心里有些空空荡荡,不禁想念几天前,两人形影不离,天天在家躺吃的幸福时光。 傍晚,顾澹还是提着一大袋菜,上武昕森家,武昕森不在,家里没人。 这几日武昕森显然没空收拾房子,他换下的脏衣服放在衣篓里,没洗;冰箱里,蔫掉的青菜忘记扔了;床上的被子未折,一根领带放在枕边,一件外套搁在椅子上。 顾澹一样样收拾,帮洗衣服,扔垃圾,整理衣柜里稍显凌乱的衣物。 武昕森即便忙碌,他的家也还是整洁的,也只有顾澹这种融入他生活的人,才能从细微处发现他的异常。 天很快黑了,顾澹在厨房里做饭,在餐桌前等武昕森回来,当然他没回来,顾澹也没等他多久,自行填饱肚子。 到深夜,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顾澹躺在沙发上险些睡着,恍惚中听到开门声,睁眼一看,武昕森开门进屋。 看到顾澹在他家里,武昕森有点意外,毕竟他说过他有事,很晚才会回来。 “等多久了?” “六七个小时吧,等得都快睡着了。” 顾澹打个哈欠,懒懒爬起身,他张臂要抱武昕森,武昕森伸手一挡。顾澹定神一看,武昕森的衬衣领口上有片酒渍,未干,能闻到酒味。 “卖厨卫的老潘醉了,酒洒到我身上。”武昕森就是没说,顾澹也知道他去喝酒,做生意有些应酬免不了。 跟着武昕森进房,看他脱去衣服,到浴室里洗澡,顾澹自去拉衣柜,从里边拿出一件武昕森的睡袍 浴室传出水声,门未关,顾澹大声问:“你一直都这么忙吗?” “年初这段时间会比较忙。”水声哗啦啦响,即便浴室房门没关,武昕森说话听得也不大清晰。 随着水声越来越响,两人没再交谈。 顾澹往床上一躺,他拿来块枕头抱住,等待武昕森洗澡出来。 把一身疲惫和酒气洗去,吹干头发,武昕森围着条浴巾从浴室出来,他当着顾澹面把浴巾一扯,换上睡袍。 顾澹正大光明地打量对方身材,直到武昕森往床上一躺,把他大力揽入怀中,两人亲密交流,再无暇顾及他事。 第二天的清早,顾澹醒来,枕边的武昕森还在睡,顾澹怕吵醒他,悄咪咪爬起,坐在床边穿衣。 他穿好衣服,刚要站起,腰身突然被只粗实的手臂搂住,接着就听到武昕森的声音:“才几点?” “做早餐呀。”顾澹回头看身边人,想不明白自己动作那么轻,他怎么醒了。 不料武昕森不仅没放手,还凭着手劲将顾澹向后拉,毫无防备的顾澹跌落在他怀里,气得顾澹肘他。 就身手而言,顾澹完全落下风,没肘到人,反而被对方囚在双臂中,武昕森抱着他闭目,低语:“还早。” 两人一番温存,等顾澹再次爬起身,清早已经过去,枕边的人已不在。 越睡越乏的顾澹,扣好睡衣扣子,打着哈欠,从武昕森的寝室走出,刚朝门外迈出一只脚,抬头就和一位冒冒失失闯入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 不说顾澹呆住了,不速之客显然比他还吃惊。 孙光洪都口吃了,吃吃道:“你……我……”他实在太过震惊,好一会儿才说出:“我师父在吗?” “你是光洪吧?”顾澹也觉得很神奇,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他长得不是很像阿犊,可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武昕森跟顾澹说过,他在现代也收了个徒弟,也姓孙,叫孙光洪,也是桃溪乡人,很可能还是阿犊的后代。 “是是。”孙光洪持续口吃。 也难怪他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他和师父认识了整整三年,三年啊,他师父一个女朋友也没有,身边从不见有关系亲密的人。不是没人看上师父,只是他都拒了。 此时的孙光洪,打量眼前的顾澹,在震惊之余,又有种悟了的感觉。 顾澹大大方方朝厨房走去,边走边喊:“昕森,你徒弟找你。” 厨房有水声,还有抽油烟机的声音,武昕森正在做早餐。 解下围裙,擦了擦手,武昕森走出厨房,把呆若木鸡的徒弟拎到一旁去,问他有什么事。 孙光洪找武昕森确实有事,他装修队里有两名工人还没从老家返回,眼下严重缺人手,他想让武昕森再给他拨点人。 一早,孙光洪打师父电话没打通,于是直奔师父家来。 每年年初,装修队用工短缺是普遍现象,不过武昕森早有准备,他道:“小戴那边新招来两名工人,你去跟他讨一个。” 这个结果孙光洪还算满意,他道:“师父,我走啦。” 武昕森将他送出门,孙光洪把着门框,瞅见顾澹进寝室了,他调侃:“师父有眼光,长得不错啊。” 头上挨着一掌,孙光洪摸了下头,嘿嘿笑着离去。 孙光洪不确定这个住在师父家里的年轻男子,是否和他师父睡在一起,不过确实出现得很突然,以前,他师父从不留人住他家里。 隔日,孙光洪在公司撞见顾澹,还以为他是武昕森的朋友,来公司逛逛,然而,随后他看见公司的员工拿出一份装潢合同给顾澹,顾澹拿笔签了。 孙光洪的脑子开始如一匹脱羁的野马,做了许多奇怪的联想。 顾澹签下合同,很快就离开,有两名员工见他出门,立即伸长脖子往门口望去,对着顾澹背影窃窃私语。 除去这位客户长得确实好看外,更主要的是,他这么年轻,就有栋琼琚园的别墅。 孙光洪从员工手中抢过合同看,看到户主地址,惊道:“这是个富二代啊。” 他师父,终于是牺牲了色相吗? 第50章 顾澹西装领带,脚踩皮鞋,头发梳得服服贴贴,他显然理过发,刘海不长不短,他手上还拿着公文包,完全是一副上班族的模样。 他从一栋写字楼出来,汇入人群,沿着路边行走,脚步很快,前往先前停车的地方,他付好停车费,开着车穿过繁华的街道。 在返回北区的路上,顾澹找了家餐厅,在里边吃午饭,平日一向喜欢自己做饭,而今日他并不想回家后还要做饭,整个人像株发蔫的植物。 吃着可口的食物,看着四周悠闲的人群,顾澹的心情才逐渐轻松,适才去应聘的那家公司,仿佛给他心蒙上了阴霾。 那么静,落针可闻的办公室,规规整整,满满都是人头,令人连脚步声都得放轻,去往高层办公室面试,路过幽深的会议厅时,这种压抑的氛围又增添几分。 人家公司很正常,顾澹清楚,不正常的是自己,辞职后,他散漫了一段时日,很难回到以前上班的状态。 捧着杯子吸口饮料,看向玻璃窗外的街面,见到两名年轻人站在一堵墙前,正在给墙面绘的线稿上色,墙绘已经完成一半,他们的美术功底不错,图案色彩强烈,张扬有活力。 顾澹看着墙绘,忆起在美院就读时的学生时光,他走神了,口袋里的电话连响好几声,在店员提醒下,他才意识到要接听。 是武昕森打来的电话,他百忙之中还记得顾澹今天要面试,细细询问,顾澹回:“面试通过了,不过不是很想去,不是,他们待遇不错。” “我变懒了,昕森,完全不想上班怎么办。” “嗯?你养我?我很贵的。” 武昕森大概说了我养你之类的话,顾澹低低笑着,玻璃墙上映出他的笑脸。 “在家接原画,接点外包设计也可以,不过距离我的攒钱目标还很远。” “我的目标嘛?就是以后顾总把我的房车都收走了,我自己添置,一点不心疼。” 武昕森应该又说了什么,顾澹笑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正经的交谈。 “正在吃午饭,你下午不用去公司吗?那来我家,顺便帮我验收下书房。对呀,已经装修好了。” “不用,我下午不用去面试。” 顾澹挂掉电话,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他吃下三分之二,差不多吃饱了,他提起公文包,到柜台结账。本来有点颓的顾澹,此时已神采焕发,他急匆匆走出店门。 回到琼琚园,打开自己家的家门,顾澹忙朝屋内唤:“昕森?” 他其实不确定武昕森是否先他到来,不想武昕森真得应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有种令人惊喜之感。 这段时日,武昕森忙于生意,两人白日很少有相聚的时间。 “怎么了?”顾澹发现武昕森盯着他看,从头到脚巡视了一番,面上的表情还很深奥。 “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打扮。”话音才落,武昕森的大手已经拨乱了对方梳理整齐的头发,眨眼间,顾澹的发型恢复成平日的样式。 武昕森嘴角一抹笑意,像似很满意,他手伸向顾澹的领带,顾澹忙把他的手拍开,恼道:“嫉妒我长得帅是吧。” 说是这么说,顾澹把公文包一扔,坐在沙发上,自己扯松了领带,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实在勒得他脖子难受。 当顾澹将外衣脱去,并蹭掉脚上的皮鞋,他衣物宽松的休闲样子,才是他平日在家的模样。 两人走进刚装修好的书房,四壁徒空,墙面洁白,一副空旷渺茫之感。 面对这样洁白的墙面,装潢公司的武老板发出非常职业的询问:“你书房不贴下壁布?” “不贴。” 其实顾澹原本打算贴,但忽然就想起街上画墙绘的人,他的指腹蹭过光滑的墙面,朗声:“我自己画墙绘。” “你懂这个?”武盺森问道。 “懂呀,我读书的时候,有位学长自己开家墙绘工作室,一有活干,就偷偷拉我们去当劳力。”正说着话,顾澹摸墙面的手指突然停滞,他抬起脸蛋,一副参透人生,我顿悟了的表情。 此时武昕森面上的神情也是一滞,紧接着,他和顾澹心有灵犀般神速交换了眼神,两人的心思就这么达成沟通。 须臾,顾澹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武昕森背靠着窗户,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他的站姿使得仰视他的顾澹,觉得他的腿仿佛有两米长。 这妥妥的是大腿啊。 “武老板能不能帮我介绍客户?” “好说。” “二八分成,你二我八。” “好说。” “我初创业,要租场地,要招人,资金可能有点紧张。我的金饼饼又舍不得卖,你看?” “好说。” 听到武昕森一连好几句的“好说”,顾澹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扑向武昕森,他很开心。 装潢公司的业务,往往不涉及墙绘,但不少客户有这样的需求。 当客户要求给儿童房,电视背景墙,或者别的哪个位置做墙绘,装潢公司就会推荐,介绍墙绘团队、工作室。 就因为在书房里的这番交谈,顾澹开始在外头奔波,忙碌情况不亚于武昕森。他要开墙绘工作室,需要做大量的准备,他有些同学毕业后就是搞这个营生,正好可以请教。 两个忙碌的人,有那么两三天,白日各忙各的,晚上也没碰面,不过手机一天要聊好几次,相互的生活情况都了如指掌。 武昕森聊着电话,走出公司,看他脸上的笑意,听他言语温和,可想而知他不是在谈生意,反而更像在和极亲密的人话家常。 老员工们齐刷刷看向老板离去的背影,都在暗自揣摩武老板这是有对象了,并纷纷猜想他们老板娘会是长什么模样。 孙光洪一般带着装修队在外作业,很少回公司,偶尔他回公司,会听到几句关于他要有师娘的传闻。一向爱八卦的他,就会突然变得寡言,并且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到下班时间了,明日周末,吴萍萍还在电脑前处理事情,她不理睬坐在她身边等待,手指不停转动钥匙圈的孙光洪,她下班前需把事情处理好。 公司里只有几个人还没离开,有两名员工站在窗前往外看,指指点点,两人低语。 “又是他。” “他是老板的朋友吗?” 孙光洪听到员工们的交谈,当即走上前去,也趴在玻璃上往楼下探看,他见到一位年轻男子和他师父站在一起,他立即警觉起来。 仔细打量一番,确认不是他在师父家遇到的那位男子——那位在琼琚园有别墅的人。 陌生男子似乎在和他师父说着什么,他师父的肢体动作看着不大友好,随后他师父走开,而那名男子似有不甘地看着,随后也离开了。 吴萍萍关掉电脑,喊走光洪,两人一起离开,搭着电梯下楼时,吴萍萍才说:“那人是陈启羽,小戴负责他家的装潢,他家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也没什么问题。” “挺奇怪的,他常在我们公司附近转悠。”吴萍萍出于直觉,觉得这位客户有问题。 孙光洪烦恼地抓了抓头,他那极富想象力的脑袋瓜子,正在演绎着一出出狗血剧。 好在对师父的认知,让孙光洪确认一件事,他师父不是个会乱来的人,于是他语出惊人:“不会又是对我师父有意思吧?” 吴萍萍瞪圆了眼睛,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她毅然地摇摇头,她有自己的理由:“你师父这人很可怕,你知道吗?” “啊?”光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过他发火吗?”吴萍萍压低声音,抓紧包包,有那么点紧张,“我刚来时,有一次我见到他一个眼神,吓得我差点跑回老家。” “你胆子这么小?不像呀。” “我胆子很大,我读书时,在鳄鱼养殖场打过工,拽住鳄鱼尾巴,把它们扔水潭里,你敢吗?”吴萍萍这是发自灵魂的拷问。 光洪用力摇头,兼用眼神表示自己不敢,此时他已经相信吴萍萍的话,他师父也有很凶的时候。 “光洪,好多新来的员工,初见到武老板都会紧张,不敢找他说话。” “那是我师父块头大,有气场,他随便往哪儿一站,都能镇住场子。” 光洪一副引以为傲的神态,他挺崇拜他师父,而且觉得他师父简直平易近人,一点不可怕。 武昕森甩掉跟随在他身后的陈启羽,陈启羽驾驶的汽车消失在路面,被一辆大货车挡住,大货车横在路口,正在慢悠悠地拐弯,截断了车流。 面无表情从后视镜上收回视线,武昕森看向前方,他的车速不变,钻入左侧一条偏僻的道路,往前一直行驶,然后兜个弯,拐回一条热闹的街道。 快抵达目的地,武昕森将车驶进停车场,走路出来,他走了一百米路,来到一处正在装潢的店面。 顾澹人在店里,他正在和工人交谈,抬头一看,望见店门口的武昕森,脸上立即绽出笑容。 店里比较乱,到处堆放装修材料,地上积满灰尘,顾澹的袖子不知道在哪蹭着一片白灰,他的鞋面也有点脏。 武昕森一进来,就帮顾澹拍去袖子上的白灰,问他:“你待了一天?” “是啊,在家不也没事干,几点了?你今天过来有点早。”顾澹低头看下手机,他头一低,沾附在发丝上的灰尘飘落。 武昕森一般是晚上才能过来,不过今天他终于不那么忙了。 两人交谈时,店里的员工已经在收拾家伙,他们今天的活已经干完,晚上终于也不用加班加点。 员工走后,武昕森和顾澹一起关店,很快两人就并肩走在马路上,在路上,武昕森帮顾澹拍落头上的灰尘,顾澹低头和他闲谈:“我爸叫我晚上过去聚餐,不是很想去,好累。” “需不需要我送你过去。”武昕森听到顾澹一句“好累”,摸了把顾澹的脸,总觉得他近来四处奔波,似乎瘦了些。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顾澹把头一歪,挨靠武昕森的肩膀,他笑得调皮:“我爸让我把女友也带去。” 他腰身被只手臂紧紧搂住,搂他的人嗓音分外低沉,带着笑意,听来特别性感:“嗯?那我是不是要捎份礼物?” 他当然是说笑。 两人笑谈着走进停车场,各开各的车,各奔东西,顾澹去顾总家,武昕森回自己家。 夜深,已经换上睡衣准备入睡的武昕森,听到大厅有动静,出来一看,看到顾澹瘫坐在沙发上,他一脸疲倦,有气无力说:“我迷迷糊糊要回家,但把车开到你家,没吵醒你吧?” 他参加完家庭聚餐,本是要回自己家,一直觉得正沿去琼琚园的路开车,可等他下车,才发现他人在武昕森住的小区。 “我还没睡。”武昕森走了过来。 “好困,不想动,你抱我回房间行不行。”感觉站着都能睡着,何况还躺着,顾澹眼皮都快撑不开。 武昕森蹲下身,张臂抱住顾澹,对方趴他身上,手臂紧搂他脖子,动作是那么地自然而然。 被抱离沙发,身体落入武昕森怀抱那刻,顾澹觉得特别安心,以致等武昕森把他放到床上时,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第51章 店员热情地介绍店中家具,她接待的客人报出了会客室的面积,与及所需家具的款式、规格,这样的客人只要找到合适的商品,一般都会立即付款。 “先生,这张茶几不大不小,正好符合您的要求。”店员推荐的是一张实木茶几,材质极佳。 顾澹觉得太过古朴,询问:“就要这样的大小,还有其他的吗?” 墙绘工作室的会客室需要一张茶几,一套沙发,眼下店面的装潢已经快完工,顾澹开始购买家具。 “还有,不过没放在店里展示,先生我加您好友,把图片发给您挑选。”女店员拿出手机,很快加了顾澹好友。 把女店员加上后,顾澹低头浏览对方发来的茶几图片,这时手机响了,顾澹走到一边接听,听到武昕森说:“我在三楼电梯旁,身后是家红木家具店。” “噫!”顾澹惊了,他往店门口走出四五步,果然看到武昕森那高大、出挑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顾澹是跟他说过自己在北区一家商场买家具,可没想到他会找来。 武昕森迈开步伐,朝顾澹迎去,他今天穿了一件长风衣,真是走路带风。两人并肩,前往适才顾澹待的家居店,武昕森边走边说:“下午没事。” “家具都挑好了?” “还没,只挑了一套沙发。” 两人进店,顾澹把自己挑好的沙发指给武昕森看,武昕森往上头一坐,感受下舒适度,说道“有点低。” “那是你腿长。”顾澹瞥了他一眼。 于是武昕森陪顾澹去付沙发钱,付好钱,留下送货地址,两人结伴离开。 他们走得快,没回过头,未发现两位女店员看着他们的背影,互相使眼色,一副我又相信爱情了的表情。 也难怪女店员们胡思乱想,今天是情人节。 顾澹跟着武昕森回家,推开门,就见到大厅里摆放着一大束玫瑰,娇艳欲滴,包装华美。顾澹视若无睹,以为又是陈啥羽送给武昕森的花。 顾澹大大咧咧躺在沙发上摁手机,差遣武昕森去拿饮料。 武昕森打开冰箱,拿上两瓶饮料,回头就见顾澹在扒玫瑰花束,见他从里头拿出一张小卡片。 顾澹看眼小卡片上的文字,当即抬头,对同屋人招手:“你过来。” “怎么了?”武昕森走过来将饮料放下,明知故问。 “你在楼下那家花店买的吗?”顾澹放下小卡片,他捧起玫瑰花,瞬间笑靥如花。 他根本没想到武昕森会送他花,毕竟对方不像似会送花的人。 情人节的夜晚,顾澹和武昕森外出用餐,他们就餐的餐厅,四座几乎都是情侣,真是情意绵绵。 慢悠悠吃完晚饭,两人出店,沿着江畔漫步,远远望见江岸广场上音乐喷泉舞动,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两人双手相扣,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身边时不时有行人穿行,他们游离众人,直到两个女孩朝他们迎面走来,擦身而过那瞬,其中一位女孩突然驻足,瞪圆了眼睛。 顾澹镇定自若,仿若没有注意到她们,四周都是人,即便没注意到也属正常。 走出老远,武昕森问:“你认识她们?” 他真是敏锐。 “认识,一个是我妹顾灵,一个是她朋友歆瑶。”顾澹十分淡定,并且搂住武昕森的一只胳膊。 顾灵有个闺蜜叫歆瑶,歆瑶家就在顾澹家附近,顾灵今晚应该是来找朋友玩,并到江畔闲逛。 估计顾灵也是万万想不到,会和他哥及他哥的“女友”在江畔相遇。 顾灵仍旧止步回望,直到武昕森和顾澹走远,她一脸震惊,好在灯火昏暗,她的女伴没察觉她的异常。 第一眼,顾灵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个年轻男子不是她哥,她哥怎么会和男子手拉手漫步江畔,而且今天是情人节耶。 虽然震惊,不过顾灵很肯定,她没认错人,刚刚她遇到的,就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顾澹。 “小灵,你看到了吗?他们手牵着手,肯定是情侣!”歆瑶颇为好奇,她抻长脖子想往更远处看,不过那两个男子已经消失在黑暗处。 “是吗?我没看到。”顾灵面上淡定,内心其实已经汹涌澎湃。 歆瑶自言自语,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兴奋:“其中一个好高哦,好像长得还很帅,可惜没看清楚。” 顾灵仍处于抵制情绪中,听到歆瑶的话,她嫌厌:“有什么好看,大高个一看就不是好人,像黑涩会老大。” 她口中不是好人的大高个,自然是武昕森,毕竟在她眼里,她哥腿长肤白,长得特别好看。 “咦,不会呀,明明很有型。”歆瑶觉得顾灵一定是看错人了,要不她们观点一向契合,她觉得帅,顾灵也会觉得帅。 路上的行人不少,光线昏暗,一般谁也不注意谁,即便注意到什么陌生人,随后也会置之脑后。 歆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手机上的一条信息吸引住,她拉顾灵胳膊,提醒:“晨楠说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快过去!” “唉,过生日干么选情人节,到处都是人。”顾灵有些不耐烦,她被歆瑶拉着跑过一条街,与行人挨肩擦背。 歆瑶辨认街上的招牌,找到她们与同学相约的地点,她以一种你是不是傻的口吻说:“情人节生的,当然情人节过生日。” 没多久,两个女孩与同学成功汇合,热热闹闹聚集在一起。 此时,顾澹和武昕森仍在江畔散步,还是执住对方的手,两人丝毫不受影响。 在江畔溜达两圈,两人才一起回家,回到武昕森家中。 顾澹手执一只小花洒,往玫瑰花束上喷水,给花保湿,干这事他一脸愉悦,武昕森就坐在顾澹身后,一直在看他。 武昕森忽地弯下身,从背后搂住顾澹,脸贴着他脸颊,温意传递,两人耳鬓厮磨。 花洒放下,花瓣上水珠凝聚,顾澹自言自语:“也就你的花有这种待遇,以前别人送我花,我都随便放。” 一时口快,不慎说漏嘴。 “别人送的花?”武昕森尾音上挑,他蹭了蹭顾澹脖子。 他头发粗短,扎肌肤上痒痒的,顾澹把他推开,嫌弃道:“你好烦。” 怎奈武昕森根本推不开,纹丝不动,这家伙的胸膛硬得像块铁板。 武昕森问:“那人帅吗?” 顾澹表示:“很帅呀。” 武昕森又问:“高吗?” 顾澹立即回:“很高。” 听到是个又高又帅的人,武昕森贴顾澹耳朵,问了句荤话,顾澹气恼转身,唾他:“流氓,我哪里知道!” 听着武昕森低沉的笑声,顾澹用力往他肩膀一推,把人给推倒在沙发上,应该说是被推者应势而倒,要不他那铜墙铁壁般的身板,任谁也推不动啊。 伏在武昕森胸膛,听他有序的心跳声,顾澹看着桌上鲜艳怒放的玫瑰,把脸贴在手臂上。武昕森的手指轻轻拨动顾澹耳边的发丝,他感应到顾澹传递的那份宁静,他低头,亲了亲顾澹的头发,问:“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早晚得告诉顾总。”顾澹轻拍对方的胸膛,他说:“就是亏了。” “早知道不装修书房了。”顾澹扼腕。 他竟然只是不舍得装修书房的钱,一旦顾总知道他搞基,他可是要失去大别墅婚房的呀。 夜深,被窝里的双方刚修葺城池,正准备酣战,忽然一通电话响起,武昕森的手臂从被中伸出,把电话拿起一看,当即关机。 顾澹在被子里道:“不是把人拉黑了吗?” 武昕森的眸子热烈似火,他嗓音暗哑:“换别的号码可以打。” “看来他对你是真爱啊,锲而不舍,披荆斩棘。”顾澹揶揄,然后嘴巴很快被吻住。 趁着挪开唇,呼吸的空隙,顾澹又说:“要不我跟他说说如何?” 武昕森问:“你要怎么劝说?” “凡事有先来后到嘛,你好多年前就和我在一起了,我们两情相悦,他不能突然冒出来,硬是要抢我的男朋友吧。”顾澹抱住武昕森,眉眼有笑意。 武昕森笑了,随后笑容逐渐敛收,他沉声道:“不用,我会自行解决。” 他不会让顾澹进入陈启羽的视线,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别动粗。”顾澹叮嘱。 武昕森没再说什么,专心致志办正经事,顾澹抱住他宽实的背,呼吸一滞,心嗵嗵直跳,然而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 武昕森的手机已经关机,自然是顾澹的手机在响。 顾澹从床上爬起,拿起手机接听,听到他妹顾灵的声音,顾灵说:“我参加同学生日宴,现在要回家,你送我。” “你家不是有司机?”顾澹扶住额头,简直了。 “司机没空接我。”顾灵回得很快。 顾澹道:“自己叫车。” “这么晚不安全,好多女生打车被骚扰,哥,你忍心吗?”顾灵难得叫声哥。 顾澹想我有什么不忍心,咱们除了有同个爹外,根本就不熟好嘛。 挂掉电话,顾澹对武昕森无奈道:“我妹。” “你妹。”武昕森这句话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起来像在骂人似的。 两人当即起来穿衣,武昕森将顾澹送出门,吩咐:“注意安全。”顾澹抱了武昕森一下,转身离开。 顾澹到约定地点把顾灵接上,听到她的同学跟她挥手,喊她:“灵哥再见。” 这称呼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不过顾澹在几次家庭聚餐里,多多少少听说顾灵在学校成绩一般,体育倒是不错,参加击剑比赛还拿过奖。 顾澹走在前,顾灵紧跟在后,还是像条尾巴。 两人上车,顾澹仍没说话,顾灵瞅他许久,汽车启动,她突然冒出一句:“我打电话过去那会,你们是不是正在亲热?” 要不是车内昏暗,能看到顾灵阴谋得逞的笑脸。 “小孩子别乱问。”顾澹缓缓踩下油门,目视着前方。 顾灵威胁:“你就不怕我告诉爸?” 唉,这熊孩子咋就那么烦,顾澹没理睬她。 顾灵很好奇:“你们怎么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做什么的?” “怎么看着像黑涩会老大。” 一连串的问话,问得顾澹头疼,他一句话结束顾灵的问话:“闭嘴。” 顾灵扁扁嘴,没敢再往下问。 终于把这熊孩子送回家,顾澹看到董姨从房子里走出来,来接女儿,顾灵爬下车,她对顾澹用嘴型表示:“我不会说出去。” 董姨走过来,跟顾澹致谢:“小澹,这么晚真是麻烦你了。” 董姨敦促:“还不谢谢你哥。” 顾灵说:“谢谢哥。” “我走了。”顾澹挥下手,把车开走。 第52章 武昕森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与人谈生意,他人看起来元气满满,一点也不像睡眠不足的人。他一边聊电话,一边点开电脑右下角跳动的信息,还能一心二用。 通话结束,武昕森把手机搁在一旁,他敲打键盘,正要叫绘图员进来,一段话还没打完,手机又响了。 朝手机屏幕扫去一眼,一个陌生号码,不过数字很有些眼熟,这是陈启羽的新号,武昕森没予理睬。 手机兀自响了好一会儿,绘图员到来时,它仍在响动,然而老板就是不接,搞得绘图员紧张不已。 绘图员在老板办公室待了两分钟,他听取老板的意见,以便修改效果图。老板乡下的房子听说刚刚在挖地基,老板也是猴急,现在就要敲定各个房间的装潢效果图。 手机终于不再响动,老板的要求也已经说完,绘图员离开老板办公室,心里在想老板这是被人追债了吗?怎么就一直不接电话。 至于这债务,绘图员觉得,可能是金钱债务,也可能是情感债务啊。 武昕森拿起手机,漠然看着未接号码,想着晚上再将陈启羽约出来,好好谈谈,这人一般的劝言根本无用。 这时一条短信进来,武昕森点开短信,入目就是一行车牌号,再熟悉不过,那是顾澹汽车的车牌号。 照片拍摄地点在江畔,就在昨夜武昕森和顾澹用餐的餐厅附近。 生活在现代的这些年,受现代文明的驯服,武昕森遵纪守法,循规蹈矩,然而顾澹,就是他的逆鳞。 武昕森立即给顾澹打了通电话,电话没接,他认为自己不必慌张,此时顾澹肯定还在睡梦中。 五秒不到,武昕森已经关掉电脑,起身离开办公室,他出公司时,对公司出纳匆匆嘱咐两句,出纳还没反映过来,待她抬头一看,老板早已消失无踪。 顾澹睡至午时,醒来人仍处于还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哈欠连连走出寝室,身上睡衣的扣子给扣错了,丝毫没意识到,光顾着扶腰。 武昕森早已经去公司,摆在餐桌上的早饭也已放凉,顾澹往餐桌一坐,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也就一小会,他就开始行动起来,洗脸更衣,准备外出,现在可不比以前,他的墙绘工作室即将开业,有许多事情要忙。 顾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鞋子,正准备换上,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武昕森高大的身子倏然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回来了,把什么东西落下,这么急?”顾澹看到他,很有些意外。 见顾澹在家,武昕森紧绷的唇线逐渐松弛,他的视线在顾澹身上打量,确认对方没少根汗毛。 武昕森的言语似乎比平日来得温和:“回来看看你。” 顾澹低头系鞋带,他日常嫌弃:“有什么好看,你昨夜没看够?” 说完这话,转念一想,老脸微微泛红,顾澹稍作停顿,说:“我要去店里,今天家居店会来送沙发,你吃午饭了吗?没有一起去吃。” “还没,走吧。”武昕森揽顾澹的腰。 顾澹没当即就走,很敏锐:“怎么了?” 武昕森什么东西也没拿,明显不是回来拿东西,他更不会无缘无故,突然从公司跑回家里来。 “陈启羽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你的车牌号,昨夜我们在餐厅吃饭,他人应该就在外头。”武昕森把手机里的照片拿给顾澹看。 顾澹看了眼照片,明显淡定得多:“他不就是发张我的车牌号嘛,我还以为怎么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显然他这个武昕森的“家人”,已经暴露了。 两人走出小区大门,顾澹看路,准备过街,武昕森则在扫视四周,他突然把顾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低语:“你往回走,先离开。” “好吧,你别动粗。”顾澹嘱咐,领悟得很快。 虽说陈启羽是位男子,可真得没有几个人,能挨住武昕森一拳。 顾澹往回走,他走的方向与武昕森背道而驰,但顾澹没有先行离开,他属实不放心。 他在远处观察,看到武昕森迈开步子朝马路一侧前去,那边站着一位打扮精致的年轻男子,样貌挺显眼。 顾澹还是第一次看到陈启羽,心想多半是被武昕森西装革履的模样误导了,这人要看到武昕森当年留络腮胡,光膀子打铁的莽汉造型,应该就不会骚扰他了。 武昕森走到陈启羽跟前,两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他们站的地方有一片绿化带,正好隔开外侧的行人。 顾澹所处的位置能看到他们,但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午时,陈启羽徘徊在武昕森家的小区门口,正好瞧见武昕森和情人出门,他拿起手机正想拍照,武昕森发现了他,并朝他走去。 往常即便他正大光明地跟踪武昕森,武昕森也只是设法甩掉他,从不搭理,今天武老板可不能再对自己视若无睹了。 见武昕森大步朝自己走来,陈启羽看他的目光,比以往都来得热烈,武昕森一靠近,他就激动地迎上去,声音带着颤意,那是因为兴奋:“果然,我们是同类的人。” 从昨晚发现武昕森有个男情人,陈启羽就十分激动。 他想抓武昕森的手,被武昕森轻描淡绘般甩开了,武昕森声音平静:“我和你显然不是。” “我昨夜就看到你们在一起,那个男人,长得也没多好看。昨夜正是情人节,你和他睡在一起是吧?” 显然,陈启羽昨夜跟踪过武昕森,昨夜街面十分热闹,以致他的跟踪行径,没被当事人察觉。 陈启羽说到“那个男人”时,满脸的嫉意。 “我对你没兴趣,你也很清楚,你有这等闲功夫,何不用在该用的地方?”武昕森没什么耐心,而且他本身也不亲和。 “我就是喜欢你这款,你不用对我有兴趣,只需让我有机会……”陈启羽挨近武昕森,贴靠他身体,在他耳边说:“你会对我有感觉,我放得开,有技巧。” 言语神态,充满诱惑。 他的手隔着衣物抚摸武昕森,他的声音毫无遮掩,充满念头:“怎样,我们试试?只要我能接近你,就不会再接近你情人。” “你一直把他藏着,怕别人看到,刚刚还把他支开,我看他开的车不错,是个贵家公子哥吧。”陈启羽并不知道,他触碰到了武昕森的逆鳞。 “恐怕未能如你所愿。”武昕森扣住陈启羽的手腕,只是将对方的手从身上拿开。武昕森的声音很邪乎,有些玩世不恭,但又很冷,像锋利的刃一般:“我会弄疼你。” 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陈启羽哆嗦了一下,他这人应该有点受虐倾向,他激动地凑上前去,想吻武昕森,然而下一秒,他已经蹲在了地上。 他拉长脖子,额上青筋暴现,从喉咙里发出断续而细微的叫声,表情因痛苦而狰狞。 武昕森扣住陈启羽的手腕,使出力道,一旦全部释放,那是连骨头都能捏碎的力量,陈启羽痛得叫不出声音,当即脸色煞白,冷汗如豆,他膝盖彻底跪在地上,话语支零破碎:“疼疼……放……放手。” 然而在他身上加施痛苦的人,仿佛是位恶魔,无动于衷,毫无怜悯,眼瞳里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那如冰似刃的眼神能让人血液凝结。 武昕森蹲下身,注视着疼得跪地抽气的陈启羽,他手中未再加劲,但也没有收回丝毫的力量,两人一个蹲,一个跪,绿化带正好将他们的身体遮挡。 “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现在看着也不像喜欢我,还喜欢吗?”武昕森伸出另一只手,扣住陈启羽的脚腕,他逐渐加施力道。 陈启羽瞪圆眼珠,双眼凸出,露出惶恐至极的表情,他着实吓坏了,喉咙里一声也发不出来,他不停摇头,疼得几乎要昏厥。 即便两人在街上,怎奈陈启羽发不出求救声,而武昕森偶尔抬起头来,那表情也只是有点冷而已,路人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即便顾澹,起先也没看明白,但当两人都蹲下了身,他立马觉得不对劲,连忙往前靠近。顾澹捕抓到武昕森脸上稍纵即逝的冷戾,再看陈启羽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脸上大汗淋漓,身上汗流浃背。 顾澹大感不妙,快步赶了上去,他对武昕森又推又打,叫道:“快把人放开!” 武昕森终于松开了钳制住陈启羽的双手,陈启羽到这时才虚弱叫出两声:“救命啊”,他连滚带爬往后退去,像遭受到极大惊吓的小动物。 顾澹当机立断,打了救护车电话。 与此同时,武昕森也掏出手机,报了警。 顾澹的手机放下,正好听到武昕森报警,他声音沉着、冷静,然而顾澹的心里怔忡不安。 救护车来得很快,陈启羽躺在担架上,他因惊恐而大哭,失控嚎叫:“快救救我!我手断了,我脚肯定也断了!” 伤者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离去,四周仍有不少围观的路人,顾澹小声责问武昕森:“不是叫你别动粗吗。你自己手劲有多大,你不知道吗?” “伤筋不伤骨,养两天伤就好了。”武昕森说这些话时,听不出什么情感来。 即便没伤到骨头,心理阴影也足够大了。 “先前不都是言语相劝,你为何突然……”顾澹没再往下说,他清楚原因,应该就是因为那张车牌照片,陈启羽多半是拿自己威胁武昕森。 警车来得也挺快,武昕森自己报警抓自己,很自觉了。 坐在警车上,武昕森对顾澹嘱咐:“你去吃午饭。” “我还吃得下吗?”顾澹急得要死,哪还有心情吃什么午饭。 目送警车离去,顾澹蹲在地上冷静了一会,随后拿手机给武昕森的徒弟打了个电话。 “喂,光洪,你师父刚刚被警察抓走了。” 目测得拘留,至于几天,顾澹暂时也不清楚。 后来武昕森被拘留了三天,罚钱并支付陈启羽的医疗费。如武昕森所言,陈启羽的伤势不重,幸好不重,然而陈启羽的心理阴暗面积非常大。 三天后,顾澹去拘留所接武昕森,见他人完好无缺,身板英挺,精神饱满。顾澹还在打量武昕森,突然被对方一把抱住,听到这个高大个说:“怪想你。” 顾澹心里不好受,嘴里不饶人:“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动粗!” 作者有话要说: 光洪:接到电话时,我心理阴影面积也不小。 第53章 一名男画师高高坐在工程梯上,另有一名女画师,两名学徒脚垫椅子,他们在给一堵墙上色,墙面涂上大面积的金色,那是背景色,而后才开始对主体部分进行细致描绘。 顾澹站在一旁观看,他的注意力落在坐梯子的男画师身上,他叮嘱:“要小心。” 四名员工,二女二男,都很年轻,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背部有个一模一样的图案,图案下有行字“澹色墙绘艺术工作室”。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一间尚未营业的会所,会所才装修好,有大面积的墙体需要绘画,这样的工作量,“澹色”团队得花费三至四天的时间才能绘完。 墙绘设计方案出自顾澹之手,在进行墙体绘画前,该会所的老板已经看过方案,很满意。有设计方案在,顾澹的员工只需照着设计图画就行,这些员工都有墙绘经验,完全能胜任这份工作。 顾澹亲临现场,走走看看,他对员工很放心,刚来没多久,就已准备离开。 女画师爬下椅子,要去拿颜料,抬头瞅见顾澹往外走,忙喊:“顾哥,要走了吗?” “小徐,有什么事?”顾澹立即驻足。 “我们今天得画到很晚,顾哥是不是该请杯奶茶。”女画师小徐额上有薄薄的汗水,会所室内有点闷。 另一位女学徒笑容可掬:“要冰的。” 男画师比较腼腆,笑而不语。 顾澹拿起手机点了四杯奶茶,四份点心,他抬头笑道:“叫了,有事打我电话。” 跟员工们挥挥手,顾澹便就离开会所。 在停车场里,顾澹系上安全带,刚启动汽车,突然听到手机响,他按下接听,顾灵的电话:“哥,等会我妈要是问你,我在不在你那边,你就说在。” “我会如实说,你没在我这儿。”顾澹拒绝。 今日周末,谁知道顾灵瞒着家人外出,是要跑哪儿去玩。 顾澹的墙绘工作室刚成立时,顾灵就来玩过,她跟随“澹色”团队出去画画,她不会绘画,但帮忙清理墙壁,稀释颜料,传递东西,觉得很有趣。 后来,顾灵还来过几次,顾澹工作室的成员都知道他有个妹妹。 总有种突然就多出一个妹妹,当哥真累的感觉。 电话挂断后没多久,又有一通电话进来,顾澹还以为又是顾灵,接起一听是武昕森。 听着对方的话,顾澹应道:“后天一起去溪东村,行吧,我这边工作安排一下。” “溪东村什么都好,就是太远了。等房子建好后,每年过去渡个假也不错。”顾澹心里不免有些遐想,生出期待之情。 他和武昕森在溪东村的房子正在营建,以后他们在乡下会有一座大宅院,能种菜养花,过清闲时光,就是想养鸡、喂猪,甚至打铁都行呀,随心所欲。 回到墙绘工作室,顾澹进办公室里埋头工作,把手头的两个设计方案做完,后天好安心出行。 等他忙完事,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走出工作室,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觉得肚子好饿。 晚归的人群步伐匆促,顾澹走得不慌不忙,他可能挡到某个赶路的人,突然身后遭到人大力挤推,他身子趔趄,竟从楼梯跌落在地上。 给摔懵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觉右边膝盖很疼,应该是磕伤了。 顾澹捂住膝盖,抬起头,看见一名中年男子回头匆匆望了自己一眼,为了不承担撞人的责任,赶紧溜走。 刚想将人叫住,人早就没影了。 在路人的搀扶下,顾澹站起身,道了声谢,然后慢吞吞走开。 走路姿势一瘸一拐,像个跛子,同时顾澹还饿着肚子,距离停车的地方还有十几米,然而摔伤的正好是右腿,他也没法开车。 干脆找个地方坐下,顾澹打电话给武昕森,不想是光洪接听,光洪说:“今天公司聚餐,我师父正在忙,顾哥有什么事吗?” “没事。”听到背景声,也知道他们正在聚餐,顾澹把电话挂了。 顾澹慢吞吞卷起裤筒,查看膝盖,右膝盖破皮流血,好在不严重,皮肉伤。 坐在路边,看着人来人往,顾澹想了想,叫来一辆车,将自己送回家。 司机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把顾澹送达小区,还扶着他搭电梯,送他回到家里——武昕森的家。 独自一人在家,只得拖着伤腿,在房间里慢慢移动,拿来医药箱,自己清理伤口,擦药。 坐在沙发上,抱住那条擦过药水的伤腿,顾澹有点委屈,肚子还饿着呢。 刚叫好一份外卖,武昕森回了电话,顾澹跟他说:“我走在大街上,被个急着赶路的路人,从楼梯上推下来。你别慌,听我说完,就三四层楼梯。” “没摔伤腿,膝盖磕破皮,有些疼。不用去医院啦,只是皮肉伤,我现在人已经回到家了。” “嗯,在你家。”顾澹背靠沙发,伤腿搭在凳子上,姿势还算舒服, 武昕森仍在问伤情,他周边很吵,通话听不大清楚,顾澹又描述了一遍,并说自己擦过药。 “没事儿,你去忙吧。”顾澹把电话挂了。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顾澹听到门外有声响,以为是外卖小哥,拖着伤腿要去开门,他还没摸到门把手,门已经打开,武昕森开的门。 被武昕森公主抱在怀,顾澹念叨:“不是说没事了,你回来干什么?” “让我看看。” 武昕森把顾澹放在沙发上,他则蹲在地上,拉顾澹的伤腿搁在自己大腿上,低头检查伤情。 顾澹给自己的伤口做了清理,并且擦过药水,已经不再流血,属实皮肉伤。 缩回伤腿,顾澹催促:“你身为老板,把公司的一群员工扔在饭桌上不好吧,赶紧回去。” 武昕森压根就没回去的打算,他脱去外衣,往沙发上一靠,让顾澹将被撞下楼梯的情景,仔细跟他说说。 听到顾澹说好饿没啥力气,才被人轻易给撞倒,要是换平时,他不仅不会被撞倒,还能奋勇擒拿,武昕森问:“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顾澹拍拍伤腿:“走不了。” “我抱你。”武昕森低沉的嗓音,配上一张正经的脸,他倒是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顾澹想象了一下,坚决拒绝,老脸微红。 腿伤行动不便,顾澹要拿东西,武昕森帮拿,要去厕所,武昕森搀扶。从武昕森手中接过一条手机充电线,顾澹叨叨:“你对我这么好,以后要是没有你,可能就不习惯了。” “怎么,还想换人过?”武昕森大力揽住顾澹的肩,把他圈到自己怀里。 两人正在闲聊,顾澹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拨打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接起电话说:“别想让我帮你隐瞒,赶紧回家。” 顾灵在电话里头着急说:“我也想回家,可是有人不让我回。” “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顾澹忙问。 “我和同学在东盛电影院旁的一家店里,有两个臭流氓堵门,哥,你快来接我们吧。”顾灵请求着,听声挺着急。 她看来是遇上了麻烦事。 顾澹发愁了,他腿伤呢,行动不便,不过他还是说:“把地址发过来,别出店,这就去接你们。” 他进行通话时,武昕森已经站起身,把外套穿上,两人很有默契,也就对视了一眼。 “我妹照片,这张,你拿我手机过去。”顾澹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武昕森,他手机里有顾灵照片,还有联系方式。 武昕森接过手机,说道:“你在家等我,别着急。” 顾澹点点头。 武昕森来到东盛电影院,在附近找到顾灵说的那家饮品店,街道上人来人往,饮品店外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员,店内瞅见两名女生。 武昕森拨打顾灵手机,店内一位女生接了电话,忙往店外张望。 “哥,你在哪?你到了吗?” “我是你哥朋友,就站在店外,看到了吗?” 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绝然不是她哥,顾灵往店外扫视,当即就看到一位近一米九个头的风衣男,他站在街上,手执手机,衣摆飘动,自带气场,宛若大佬。 顾灵都快哭了,觉得被亲哥抛弃:“我哥呢?” 让这么个陌生大佬接她,她也害怕呀。 “你哥现在不便外出,叫我来接你们。”说话间,武昕森已经来到饮品店的店门前,他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店员齐刷刷看向这位进店的高大客人,没有店员问他要买什么饮料,他看着就不像是来买饮料喝的人。 顾灵和她的女同学站一块,女同学还躲在她身后,武昕森低头问顾灵:“堵你们的人在哪?” “就在那里,那两个人。” 顾灵手指向对街的一家游戏厅,果然有两个男生在那里探头探脑,见顾灵指向他们,且喊来“家长”,立即灰溜溜躲开。 武昕森见那两个男生应该还未成年,且跑掉了,便对顾灵和她朋友说:“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女同学紧张地抓住顾灵手臂,小声问:“灵哥,他是谁?” “别怕,我哥的朋友。”顾灵回头安慰。 在武昕森的带领下,两个女生跟在他后面走出了饮品店,就像只大老鹰,带着两只小雏鹰。 没多久,三人坐一车,武昕森开车,两个女孩在后头打量他,窃窃私语。明明能听到她们的对话,但武昕森面无表情,只专注开车。 先把顾灵的同学送回家,接着是送顾灵回家。 当车上只剩自己和哥哥的男友时,顾灵有些紧张,她问开车的大汉:“我哥为什么没空接我?” 武昕森回得很简略:“他摔伤了膝盖。” 顾灵一阵沉默,过了大概两分钟,顾灵又问:“怎么称呼你?” “姓武。”武昕森的话还是很省略。 顾灵想这是该叫:“武叔叔”呢,还是该叫他:“武哥。” “你是健身房的老板吗?”顾灵想他显然不是黑涩会老大,这人肯帮哥哥来接她们,人品很好了。 “不是。”武叔叔的话还是那么少。 顾灵想他这人好难亲近,也不知道他和哥哥是这么相识的。 两人没再交谈,汽车继续前进,没过多久,顾灵看见自己的家已经到了,忙让武昕森停车。 她爬下车,很有礼貌地道声谢:“谢谢武叔叔。” 武叔叔颔首,调转车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董姨在院子里看见女儿坐一辆陌生人的车回家,忙出声:“小灵,你坐谁的车回来?” “我哥的朋友啦,哥哥叫他送我回家。”顾灵跑进院子,边跑边说。 顾总听到外头妻女的对话,立即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道:“怎么不请人进来坐坐。” 往院墙外望去,只看到一辆汽车远远驶出,没瞧见车内人。 顾澹从没带过朋友上顾总家,就是女朋友也没带来过,顾总看来挺想了解儿子的交友情况。 武昕森完成任务,回到家跟顾澹汇报,顾澹听完后询问:“没说那两个骚扰她们的男生是谁吗?” “你自己问下。”武昕森把顾澹的手机还给他,顾灵和哥哥熟悉,应该会说原因。 接过手机,顾澹仍在问:“她叫你武叔叔?” “怎么?”武昕森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顾灵也就十五六岁。 顾澹道:“我俩差辈分啊。” 武叔叔笑着亲了下顾哥。 两天后,顾澹膝盖上的伤好了,不至于要武昕森抱着他,登上溪东村村郊的小土丘。土丘上正在营建一栋房子,已经打好地基,工人们在上头搭支架,绑钢筋,准备浇筑水泥。 房子的规划已经初现样貌,两层楼房,屋前有水池,屋后有菜园,四周围起院墙,院子十分宽敞。 顾澹低头看装潢效果图,图上处处都是细节,能看到院树和吊椅的位置,能看到书房书架,工作间储物柜的造型,甚至菜园木栏的样式,这些一一在图上呈现,在他们脑中成形。 第54章 黄昏,武昕森载着顾澹从桃花溪经过,见溪畔点缀着数顶彩色小帐篷,那是游客露营的帐篷,帐篷不远处,还停靠着一辆旅游大巴。 近日桃溪乡正在举办桃花文化旅游节,游客不少。 武昕森和顾澹来到桃溪乡已经有两天,他们白日去溪东村,看自家正在搭建的房子,夜晚则回民宿过夜,两地相距不远,挺方便。 “以前看到桃花溪,没觉得有多美,光想着捞溪里的鱼吃。”顾澹望向窗外的溪畔景致,很有感慨。 在成朝的时候,感觉光是活着就耗尽力气,哪还有闲功夫赏花,得衣食足,人们才会去留心身边事物的美好。 “我听阿犊说,我去合城后,你常和村民到村郊捕鱼。”武昕森很难不想到以前的事,他和顾澹此时正身处桃溪乡。 顾澹喃喃:“不捞鱼吃要挨饿,那时的米价好贵。” 现在回想在成朝的生活,早已如隔世,然而那个本该隔世的男人,此刻就坐在身旁,正在开着车,感觉也蛮奇妙。 武昕森眼眸一暗,握住方向盘的手握紧又松开,时隔多年,他仍在意。他前往合城打仗的那些日子,顾澹独自一人无疑过得很苦。 “也忘记了有多难,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你打铁,我割猪菜喂猪的情景。”顾澹瞅眼身边人,他短发利落,下巴光滑,挺括的衬衣,笔直的西裤,哪还有当初打铁匠的样子。 然而无论是武铁匠,还是武老板;是武百寿,还是武昕森,始终是那样一个熟悉而亲近的人。 武昕森眼眸中有深意,他看了顾澹一眼:“等以后在这里长居,筑间猪舍,养两头猪,搭个瓜棚,种花养鱼。得闲院中摘花,山野垂钓。” 顾澹身子向后倾靠,眼睑低垂,嘴角有淡淡笑意:“你喂猪,我摘花。” 他的头被只大手轻而慢地抚摸,堪称宠溺。 不知不觉间,汽车驶上公路旁的一条小路,一间民宿出现在眼前。武昕森把车停在民宿门外,那儿停满一排车。 旅游季节,桃溪乡这间不起眼的民宿客满,武昕森和顾澹甚至没能订到有双人床的房间,他们入住的客房,放置着两张单人床。 下车后,两人先去附近的饭馆吃饭,随后才返回民宿。 在这间民宿住了两天,明日就会退房离去,即便他们溪东村的房子还没建好,但他们在越城都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久留。 夜里,武昕森和顾澹一起整理行囊,东西不多,收拾一下就行。收好行囊后,时候还早,两人各卧各床,开着电视闲谈。 隔床而卧,侧身看向对方,倒是有当年住在孙钱村的感觉,那时他们的寝室里也摆着两张床,也是一人睡一张。 明明是一张床的关系,但又要分开睡,那时,谁也不肯先开口说喜欢。 也许是此地此景,使得顾澹追忆起往事。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顾澹陈述的声音也不大:“你走后,我看到你留的信,还有三块金饼,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要说难过,你走的那一天,最难过。” 顾澹把脸往枕头埋,追忆起往日的事,他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委屈的样子。 他趴在床,脸埋进枕头,没听到武昕森下床的声音,直到被人从背后抱住,被一具宽实而温暖的身体罩住。 武昕森的头埋在顾澹的脖子与肩膀之间,手臂紧紧勒住对方腰身,顾澹本以为他只是沉默,却听见他在低低陈述:“被敌兵打下马时,我想着要活下来;村落和庄稼被战火烧毁,路上很难找到食物,我也仍想着要回去。” 然而当他回到孙钱村找顾澹时,才发现顾澹已经离开,穿越回去现代了。 对武昕森而言,他一直希望顾澹能回去现代,他为他高兴。 即便失去顾澹,他过着孤零零像鳏夫般的日子,滋味确实不大好受。 武昕森明显犯规,他很少直抒胸臆,顾澹毫无防备,闻语泪落,转过身,用力把人揽抱。 听到对方深切唤着“顾澹”,伸手要帮他擦泪,顾澹带哭腔道:“不许再说话”,同时揪人衣服,把人吻住。 单人床的宽度,容纳他们两人实在很勉强,然而条件有限,也只能因地制宜。 床是后半夜才折腿的,塌前有咯吱的声响,这是床生不能承受之重。 好在客房的地上铺了地毯,床塌的声响不大,没把睡在隔壁房间的住客给吓醒。 第二天退房,前台小哥看着眼前的两位男子,表情有点复杂,他默默地收下了一笔单人床的赔款,做到沉默是金。 武昕森泰然自若(脸皮贼厚)地跟前台小哥结算费用,顾澹老脸没处搁,先行溜到车上。 返回越城的路上,武昕森开车,顾澹仍旧副驾,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在路上会换着开,避免疲劳驾驶。 随着汽车离民宿越来越远,顾澹的尴尬感消逝,尤其当他们行驶在沿溪小道时,见到晨曦下,桃花溪清水潺潺,夹岸桃花飘落,真觉得宛若仙境。 游人沿着溪畔游玩,三五成群,桃花溪不只有桃花,两岸还有数座古村落,这里已经成为了旅游地。 武昕森开着汽车驶出桃溪乡,朝越城的方向行驶,两人每抵达一处休息区,就换人驾驶,不厌其烦,为了旅途安全。 生活在成朝时,战乱带来的苦难,使得人往往朝不保夕,但在现代,一般人除非作死,否则意外发生的概率实在很低。 车进入越城地界,驾驶车辆的是顾澹,武昕森躺在后座。顾澹没怎么留意武昕森,还以为是睡着了,实则对方时不时睁眼,都在看他。 这一趟旅程,令武昕森想起他们在现代初相遇,结伴前往耳湖时,也是一辆车,两个人。 心里那么充实,因为顾澹在他车上,在他身旁。 车开进越城市区,顾澹等着一个红绿灯,已经是午后,前面的车队很长,估计得再等两个红绿灯才能通过,等待中他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 武昕森在后座问:“累吗?” “不累,就快到家了。”顾澹绽出笑容,他还以为武昕森睡着了,没人说话,挺无聊。顾澹伸伸腰肢,继续道: “回家后洗个澡,到外头吃顿饭,然后……” 他想说得是散个步,武昕森接得很快:“找张大床,补眠。” 顾澹想起昨夜事,回头横了他一眼。 不过终于回到舒适的家,有张结实,宽敞的大床,感觉还是很美好的。 两人从桃溪乡返回越城,又开始过城里人的生活,溪东村的房子仍在营建,武昕森和顾澹即便不能去监工,也能从建筑队发来的视频里,看到营建的进度。 按眼下的进度,三四个月后房子就能建好,然后就是装修的事了,装修更不必费心,会用武昕森公司的装修队。 顾澹出游两天,手头积累了不少事,又新接了几个单子,顿时忙碌起来,他白日天天在外头,夜晚也没空去武昕森家,而是回自己家睡觉。 他没去找武昕森,武昕森就来找他。 看到他白日奔波,晚上回来还在书房里工作,武昕森是真心疼。 给顾澹冲杯热饮,递到桌上,武昕森站在一旁看他设计墙绘,看了很久。顾澹停下来喝水,武昕森才问:“不是说要招墙绘设计师,招到了吗?” 顾澹放下杯子,转过身说:“星期一能来上班。” “既然如此,把电脑关掉,你看看几点了。”武昕森不只是说,还当即行动,伸手去触碰键盘。 “等我先保存啊,你别胡来。” 顾澹刚想挡,然而武昕森已经快速把他设计图存档,并且把电脑关闭,顾澹是服气的,抬头瞪眼。 “睡觉。”武昕森将人一把抱起,他力气大,顾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一手托住屁股,一手搂住腰。 顾澹脸贴武昕森的肩,手搂脖子,像只大章鱼般趴在他身上。 第二日早上,顾澹醒来,见晨曦洒在床边,武昕森人不在枕边,他在庭院里散步。 庭院中的花草长得很茂盛,这些花草还是多日前,由他和武昕森亲手栽下。 往时不觉得这庭院有多舒适,直到见到武昕森闲庭信步的身影,顾澹意识到令他感到舒适,美好的不是庭院,而是这个人的存在。 午时,在家吃了顿饭,顾澹有事得去趟工作室,于是武昕森送他,两人一起出门。 车还没抵达工作室,顾澹的手机响起,还以为是工作室的员工找他,拿起一听,原来是顾灵。 顾灵第一句话就是:“哥,你能过来接我们吗?还是上次电影院外那家饮品店。” “那两个男生还骚扰你们吗?”顾澹先前和顾灵询问过那俩男生来历,知道他们经常出没在饮品店对街的游戏厅里。 这两人是惯犯,喜欢骚扰路过的小女生。 “他们不敢,我今天叫来我们击剑俱乐部的所有女生,陪我过去那家店喝饮料。我们都穿着击剑金属衣,带着剑,那两个臭流氓看到我都快吓死了。”顾灵笑声愉悦。 她是学击剑的,周末经常在击剑俱乐部练习。 顾澹笑语:“行,我过去。你们总共几个人?” 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个妹妹为什么被同学称为“灵哥”。 “五个,有三个先走了,现在就剩我和叶姐姐。”顾灵回答。 顾澹和顾灵还在交谈时,开车的武昕森已经拐了个弯,走的正是去接顾灵的路线。 他们来到饮品店附近的路口,接到顾灵和一位大姑娘(叶姐姐),她们两人穿着击剑金属衣,手执头盔,携带长剑,真是英姿飒爽。 顾灵看到哥哥和他男友一起过来,十分高兴,跑到车窗前说道:“走在路上回头率百分百,好在有人来接我们。” 确实,路人一直在朝她们张望,因为她们的装束。 “都上车吧。”顾澹将顾灵和她的朋友唤上车。 两个女孩上车,武昕森将车开走。 车开至击剑俱乐部的大门口,将顾灵朋友放下,然后继续前进,来到顾灵家。顾灵下车,问顾澹:“哥,你们要进来坐吗?” 顾澹跟着下车,但他说:“你进去吧,我们一会还有事。” 顾灵看了看车内哥哥的男友,他还是一样静默,也不大搭理人,她小声说:“武叔叔再见。” 武昕森点了下头。 听到这句武叔叔,顾澹纠正:“叫武哥。” 顾灵站在院门口,挥挥手,笑道:“哥,武哥再见。” 她也不是有意要把老哥的男友叫老,就是觉得叫他武哥可能显得不尊重,毕竟武哥真得很有大佬的风范。 “武叔叔,换个位置。”顾澹手扣车窗,将武昕森叫下车。 一会顾澹要去工作室,这辆车是他的,让武昕森载他,怕员工会做多想。 武昕森下车,站在车门外,顾澹要进驾驶室,得挨着他身体,就在两人贴身时,顾澹勾住武昕森的手臂,武昕森搭着顾澹的肩,武昕森贴近耳边,嗓音低哑:“别瞎叫。” 顾澹脸蛋微扬,露出调皮的笑容。 他们挨靠在一起的暧昧姿势,可能不足三十秒,怎奈他们没留意到二楼的窗户前,就站着顾总。 顾澹坐上驾驶座,武昕森绕到车一边,准备去坐副驾驶座,他无意间抬头,正好发现二楼窗前的顾总。 仰首直视这位不怒而威的中年人,武昕森没有受到丁点威胁,他淡然地收回视线,潇洒钻进车中。 汽车启动,驶出一段路,武昕森才说:“你父亲刚刚就站在二楼窗前。” “哦,这么说我爸看到你了。”顾澹反应很平静。 武昕森应道:“看到了。” 何止看到了,还对视了。 第55章 茶几上的小绿植开了朵花,花叶上缀着水珠,顾澹摸着绿叶,和武昕森聊电话,声音不大:“等下我得去找我爸,让我过去呢。他们在一家马术俱乐部里,有点远,我下午未必能回来。” “我爸还让我务必把女朋友带上,也不能无中生友呀。”顾澹似乎听到对方说了什么,低笑,“想得美,没让你去。” “嗯,没事,到了再联系,我先回家换身衣服。”顾澹笑着结束通话,被老爹喊去见面,他心里一点也不慌。 顾澹起身,往隔壁办公室走去,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对正在工作的设计师吩咐:“我下午不在,小徐他们要是回来,有事让他们打我电话。” 小徐也是顾澹的员工,是位女画师,正带领墙绘团队在客户家里作画。 设计师话不多,应声:“好。” 顾澹离开工作室,回了趟武昕森的家,他换身轻便的衣服,开车前往顾总所在的那家马术俱乐部。 他都没留意,他的大部分衣物,都放在武昕森家里,其实不只衣物,大部分生活用品也是。 汽车开出越城,来到城市周边的乡村,一座马术俱乐部就坐落在那里,俱乐部的场地很大,四周有林有水。 顾澹走进马场,见顾灵骑在马上,一位马术教练正在耐心指导她,董姨站一旁观看。不远处,顾总刚换好马术服,马场的员工牵来一匹高头大马。 “哥!”顾灵很快就看到顾澹,用力挥手。 顾澹朝她和董姨点了下头,随后往顾总身边走去,更衣室就在顾总身后。顾总看向儿子,见他一个人来,没说什么。 顾澹进更衣室里更衣,没多久,换了身马术服走出来,顾总人已经在跑道上,他骑着骏马,手执马鞭,正在打量儿子。 想他儿子个高腿长,风度翩翩,要是有心处个女朋友,又岂会没有女友。 顾澹骑的马儿是一匹温顺母马,再则有教练指导,没多久,他已经骑马进入跑道,绕着环形跑道溜达。 父子俩同在跑道上,但他们之间有一段长长的距离,顾总时不时回头看儿子,而儿子丝毫没有让马儿加快速度,跟上父亲的意思。 顾澹在跑道上骑了一圈,顾总骑了两圈,父子终于挨近,顾总说:“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学骑马?” “记得,读初一的时候。”顾澹其实也是刚刚才忆起,他初一时,曾跟顾总到马术俱乐部里学骑马。好像也就学了四五节课,后来父母办离婚,他跟了母亲,就没再去过。 “走,咱们父子去林地逛逛。”顾总骑马离开跑道,在前头引路,回身招呼顾澹。 顾澹骑马跟上,仍旧骑得很慢,一位教练陪伴在他身旁。 来到一片林地,顾总下马,顾澹跟着下马,并让教练不用再跟随,表示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儿子这么自觉,顾总反倒有些不自在,见教练走远,顾总才问:“你女朋友呢?” “没来。”顾澹摸着马头,心想这匹马真温顺,眼神特别温和,不像武昕森那匹战马,他都不大敢挨近。 “为什么没过来?”顾总身穿扣得严实的黑色骑士服,深色手套,长筒马靴,手中还执条马鞭,他发出灵魂质问。 顾澹目光落在顾总手中的马鞭上,快速计算和顾总的距离,还有马鞭的长度,目测会被打到,果断选择沉默。 大概过了一分钟,顾总不耐烦地摘下一只手套,说道:“其实没有女朋友是吧?” “没有。”这次,顾澹倒是回得挺快。 顾总不再询问,转过身去,动作敏捷地跨上马背,他居高临下注视儿子,眼神特别严厉。 在顾总这般严厉的注视下,顾澹神态自若,他爬上马鞍,握住马缰,并不动声色地撤离顾总身边,待在马鞭能触到的距离外。 顾总原地不动,盯住儿子,厉声:“你自己知道,自行改正,日后再不许与那类人来往。” 林风沙沙,顾总的话语落下,顾澹仰起脸,声音不高不低,特别稳:“爸,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你别管。” 顾总又惊又怒,大骂:“我不管,你妈管?” 紧随着骂声,“啪!”一声响起,顾总的马鞭抽空了,距离太远,没打着儿子。 “教练!” 顾澹及时喊教练,教练就待在不远处,闻声要过来。 顾总的马鞭还没再次举高,已经放下,顾总仍怒不可遏,压低声:“赶紧给我分了!你什么毛病?” 此时教练已经走到跟前,顾总不再说话,脸色阴沉,如黑云压城般,顾澹一脸倔强与不忿,父子俩都骑在马上,大眼瞪小眼。 不就离开一小会,完全不清楚状况的教练一脸懵。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休息区,顾总下马,顾澹也下马,顾总进休息区,顾澹往外走,去看顾灵骑马。 顾灵慢悠悠骑着马儿,来到顾澹跟前,她看来玩得挺开心:“哥,这里有个大湖,可以钓鱼,我们晚上再回去。” “再说。”顾澹摸出手机,他的手机在响,没接也知道是武昕森。 把电话接通,果然听到武昕森的声音,顾澹走到树荫下接听,他说:“刚刚,差点挨着顾总的马鞭,没事,等会儿我就回去了。” “不用不用,你不许过来,我能应对。董姨和小灵都在,我现在没跟他独处。”顾澹机智着呢,让武昕森别担心。 “小澹,小灵!”董姨在休息区外头招手,喊着。 此时烈日当空,得找个地方避避太阳,再说也到午饭时间了。 午时,一家子在俱乐部里边的餐厅吃饭,餐厅人不多,食物还行。 餐桌上氛围十分紧张,堪称剑拔弩张,顾总不搭理顾澹,顾澹也不搭理顾总,各吃各的。 吃完这顿饭,顾澹立即起身跟董姨告别,顾灵送他出餐厅,顾总黑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顾灵小声问:“哥,你和爸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走了。”顾澹挥了下手,快步离开。 顾灵看着哥哥离去的身影,再回头看看餐厅里正被母亲询问的父亲,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泄密呀,难道是哥哥自己坦白的? 顾澹驾车回家的路上,接到顾灵通风报信的电话:“哥,我跟你说,爸刚刚给阿姨打电话,两人还吵了起来。你自求多福吧。” 顾灵口中的“阿姨”,就是顾澹的母亲。 “他干什么给我妈打电话,我搞基又不是我妈的责任!”顾澹顿时头疼不已,除去头疼,还有恼火。 他并不是不打算让顾母知道,只是不该以这种方式。 “哥,你别生气,我支持你。”顾灵在电话里表示精神上支持。 她的电话很快被顾澹挂掉了,因为有另一通电话进来,顾母的。 顾澹回到武昕森家时,整个人颓得不行,鞋子也没脱,直接趴在床上,武昕森电话里问他到家了吗?他有气无力说到了。 “怎么了?”武昕森听出不对劲。 “我捅娄子了,武昕森,我妈也知道了。”顾澹给自己翻个面,继续躺尸,他颓然道:“我爸给我妈打电话,怪我妈没把我管教好,两人又开始翻旧账,吵了许久。” “我妈打电话来跟我哭诉,然后她还说想见见你。”顾澹用手揉了揉额头,头是真得疼。 顾母年轻的时候比较情绪化,中年后虽说脾气改掉许多,但刚知道儿子搞基的她,还是把儿子狠狠削了一顿。 “嗯,你妈没说让你跟我分手?”武昕森很会抓重点。 “没。”顾澹眉眼虽惆怅,嘴角不由得绽出一缕微弱的笑,“我跟她说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很……相爱。” 耳边听到武昕森低低的笑声,还有一句深挚的情话:“顾澹,我也爱你。” “噫!我又没说我爱你。”顾澹否认,什么叫“也”。 “不是说了。”武昕森此时的笑声特别悦耳。 气得顾澹把电话给挂了,然后他捏着手机,回想武昕森的情话,又不禁傻傻发笑。 过了一会,顾澹从床上爬起身,把衣服一脱,进浴室洗澡,原本还颓废的情绪,因武昕森一通电话,莫名地扫去大半。 顾澹澡还没洗好,武昕森人已经回来,隔着浴室门喊他,顾澹被叫得不耐烦,回道:“洗澡啦,我没事啊!” 听到他底气很足,声音正常,武昕森这才放心,就是怕他在父母那儿受委屈,回来难过。 顾母见武昕森的要求,就提了一回,后续没再提,估计她也拿不准,是否真能接受儿子的男友。 至于顾总那边,顾总态度强硬,让顾澹归回正途,否则断绝父子关系,顾澹又一向不受他管制,父子俩隔空怒怼。 就在父子闹翻的第二天,顾澹回大别墅里收拾东西,他右手提着一只箱子,左手拿着一只猫窝离开——顾澹平日常在武昕森家睡,所以猫在他那边。 顾澹干脆搬到武昕森家住,两人同居。 在顾澹搬到武昕森家住前,他家就已经随处可见顾澹的物品,同居是早晚的事。 再没有家庭聚会喊顾澹去参加,不过他和顾灵仍旧有联系,除去没有大别墅,壕车,顾澹的日子照过,没受到多少影响。 一个清闲的午后,顾澹在沙发上叠他和武昕森的衣物,黄花鱼在阳台上和光影玩戏,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顾澹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光洪,他看到来开门的是顾澹,一点也不惊讶,还带着一脸笑意:“顾哥,我师父呢?” “他在楼下的健身房,去了有一个钟,差不多该回来了。”顾澹打开冰箱,拿出两瓶饮料,他把一瓶饮料递给光洪。 他发现光洪在打量沙发上的衣物,那些衣物有他的衬衣,武昕森的裤子,还有他们的内裤、袜子。 “自打招来位助理,师父去公司都没有以前勤快了,顾哥,你可得说说他。”光洪的目光从衣物上挪开,他早已见怪不见,知道师父和顾哥同居,否则他以前到师父家,可从不按门铃。 顾澹把衣物抱进寝室,随即又出来,他在光洪身边的椅子坐下,说道:“不挺好的,他以前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多累啊。” 光洪无奈地摇摇头,知道他们感情好,可也别撒狗粮啊。 “找你师父有什么事吗?”顾澹猜测光洪应该是在公司找不到人,才找到家里来。 “就是想跟师父借支装修队,借几天,回家把我那新房子好好装修一下。”光洪老家在建房子,现在已经建好,就差内部装修了。 “婚房?”顾澹这是合理猜想,他知道光洪是桃溪乡人,那里乡下,人们结婚早。 光洪抓抓脑袋,还有些不好意思呢,他和公司的客服主管吴萍萍在恋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两人正聊间,武昕森回来了,见徒弟在他家里,往沙发一坐,便问他有什么事。 光洪把他要借支装修队(其实就是光洪自己带领的那支),回老家装修新房的事说了,武昕森想都没想,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师父!”光洪特别激动,毕竟公司里的装修队一向都很忙,师父还肯将装修队借给他用,帮他装修乡下的房子。 “别光谢,到时记得请喝喜酒。”武昕森显然也猜到是婚房,他知道光洪与公司里的吴萍萍相恋。 “一定一定!到时师父和顾哥可一定要来!”光洪喜不自胜,他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武昕森和顾澹将光洪送出门,看着他乐呵呵离去,还因为太过高兴,手舞足蹈。 目送光洪走远,顾澹说:“真有几分像阿犊,就是阿犊没他这么大。” 光洪的年龄要比阿犊大上五六岁,顾澹和武昕森穿越到现代时,阿犊还没成亲。 武昕森没说什么,揽住顾澹的肩,他也一直觉得这个现代的徒弟,很可能就是阿犊的后代。 两人关门进屋,顾澹到寝室里继续叠衣物,武昕森跟了进去,就是看着他忙活。顾澹把衣柜拉开,将两人的衣物放进去,该挂的挂,该放收纳盒的放收纳盒。 他瞅见武昕森跟到身后,嫌弃:“还不去洗澡,身上一股汗味。” 武昕森不仅不离开,还张臂把顾澹给抱住,顾澹想将人推开,然而就像被只大熊给抱住,压根推不开。 握住顾澹的手,武昕森感叹:“顾澹,有你真好。” 自打两人同居,感觉以往只是整洁的房子,现在变得无比舒适,桌上雅致的插花,阳台上悦耳的风铃,储物柜上别致的各款饰物,无一不是顾澹来后才出现。 “少废话。”顾澹把武昕森搂住自己腰身的双臂掰开,命令他:“赶紧洗澡,晚饭你做。” 于是武老板去洗了个澡,然后系上条围裙,在厨房里忙碌,顾澹在阳台上浇花,逗了会猫。 天边夕阳夕照,晚霞似火,两人平常又幸福的一天过去了。 第56章 桃花的花季已经过去,桃花溪两岸仍有游客出没,顾澹乘坐的汽车,正沿着溪边小道行进,他见到数名游客站在石桥上,对溪中的一群野鸭拍照。 石桥西面是一座古村落,黑色屋瓦,白色墙体,规整成片,顾澹入住的民宿就在那里。 游人与石桥在顾澹眼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汽车驱离桃花溪岸,前往溪东村,并最终停在溪东村的东郊。 顾澹下车,爬上土坡,见到一座建造中的二层别墅,它即将盖好。此时工人们正在屋顶上忙碌,有三分之二的屋顶完成浇筑,到明天,房子就能封顶。 顾澹站在院门外,高举手机给房子录像,他将录好的一段短视频发给武昕森,还讲了段语音:“我问过师傅,说房子明天就能封顶。现在大致模样出来了,一会我拍下院落给你看看。” 进入院子,顾澹环着院落拍摄,四方的水池已经挖出,池中蓄水,是前些日的雨水,防腐木板和鹅卵石小径尚未铺设,不过已经能想象日后完工的模样。 “书房在这里,这儿会有个落地窗,采光很好,坐在书房就能看到落地窗外的水池。养几条鲤鱼,种上莲花,水池旁再植株石榴树或者芭蕉树,会很清幽。” 站在水池与屋墙之间,顾澹对着手机语音。 他不禁遐想,等这栋乡下的别墅建好,他可能就不喜欢待城里了,时不时要往溪东村跑。 周一早上,武昕森公司有例会,本以为要等晚些时候他才有空回复,谁知回得很快:“每年夏日去住个十天半个月,挺不错。” “就住十天半个月吗?我想在城里住半年,在溪东村住半年,长住才能把后院的菜园子利用起来。”顾澹对着手机说话,人已经走到后院。 后院的院墙上有一扇院门,推开院门,屋后是竹林,还有一条小径。 “顾澹,你往前走,一直走。”武昕森注视手机屏幕里的竹林,让顾澹沿着小径一直前进。 他想看,顾澹就拍给他看,大概走出二十多步,武昕森道:“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嗯?”顾澹没看到附近有什么不同,都是竹子,绿意满目。 “养猪。”武昕森说得很正经。 顾澹笑得不行:“可别,屋前高大上,屋后又是菜园子,又是猪舍,再说这片林子有主。” 竹林的小径明显有人工的痕迹,这片竹林,应该归村里所有,不是野林子。 “我们的。”武昕森就三个字。 顾澹愣住,惊问:“你买下了?” 武昕森平静道:“158亩林地,使用年限60年。” 溪东村的位置偏僻,林地的转让价格低,武老板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顾澹服了,武老板真壕气。 竹林萧萧,风拂发衫,走在林中小径,穿过光影之间,顾澹有种时空斗转之感。 伸手抚摸笔挺的竹节,追忆起当年,挑着簸箕到竹林中挖笋的情景,觉得真不可思议。 “顾澹。” 他们的视频通话还没关闭,听到武昕森唤声,顾澹抬起头,耳边的发丝被竹风吹动,轻轻应道:“嗯?” “你几时回来?”武昕森想他,隔着屏幕能看到人,却是摸不着。 顾澹收拢被吹乱的发丝,回话:“明日房子封顶,后天开始贴墙砖,然后铺院子,然后……” 武昕森帮他做决定:“明天回来。” 视频中的武昕森西装领带,坐在办公室里,时而还能听到员工叩门进来,与他交谈两句,即便如此,视频也没中断。 顾澹往回走,已经走到院墙前,他靠在院墙的圆形门框上,以协商的语气:“昕森,我有个想法。” “我来过两趟桃溪乡,住的民宿都很差,这边的游客不少,我想自己开家民宿。”上次和武昕森来桃溪乡,顾澹就已萌生过这样的念头。 “就开在桃花溪畔,溪畔有不少老式民居,租下一栋,改造一番。”顾澹稍作停顿,话语里带着几分调皮意味:“我开民宿有优势,我有免费的装修队。” 还有免费的墙绘团队呢。 武昕森静静听,直到顾澹说完,他才发言:“两地奔波,你会很忙。” 他只担心顾澹会累坏。 顾澹回道:“我会请人管理民宿。” “你想开什么都行,先回来再说。”武昕森简直宠溺。 顾澹可能笑得太愉悦,以致有工人走过来探看,他低语:“再聊,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已经订好了。” 他来桃溪乡两日,自从和武昕森在一起后,竟是连两日的分离,都觉得漫长。 第二日的上午,顾澹再次来到工地,工地里到处是机械声,工人们在屋顶上不停地劳作,到午时,房子顺顺利利完成封顶。 午后,顾澹乘坐出租车,从桃花溪经过,司机开得很快,溪畔的景致一帧帧如快进的电影画面,看着这样的画面,他不禁有些昏沉沉,倦意阵阵袭来。 桃溪乡没有机场、也没有动车,顾澹得从桃溪乡坐四十多分钟的车前往湛市,再从湛市搭两个多小时的飞机,返回越城。 夜里,顾澹抵达越城,武晰森接人,在灯火阑珊之下,人群之中,武昕森一眼就把顾澹识出。 顾澹坐在后座,人很倦,歪着身子,武晰森开车,知道他倦乏,说道:“你睡会。” “我住的那家民宿,墙板隔音差,夜里一直听到过道的脚步声。”顾澹在桃溪乡待了两夜三天,可想而知,他有两夜没睡好觉。 武昕森问:“怎么没换一家?” 顾澹头挨着车窗,声音慵懒:“你上次把人家客房的床睡塌,哪还好意思去。” 毕竟溪东村附近的民宿,就那么两三家,实在没得选。 合上眼睛,想养会儿神,顾澹听到武昕森温语:“你睡吧。” 顾澹睁眼就见武昕森侧过身看他,训道:“不要一直回头,注意开车。” 虽说他们还堵在出机场的道路上,前后都是车,只能慢悠悠地行进。 回到家里,顾澹洗洗入睡,他睡下时,还不到十点,武昕森坐在床边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睡脸。 这两日,顾澹没在身边,武昕森夜里回家,躺在沙发上撸着猫,总觉得房子空荡荡,怪不习惯。 顾澹三天没去工作室,第四天过去,发现也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处理,都是一些小事情,用电话就能解决。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个上午,无所事事,午后,顾澹开车前往一家新开的幼儿园,他的员工正在那里给墙壁作画。 鲜艳的颜色,可爱的人物和动物,充满童趣与爱心。设计师虽然话不多,内心看来是个很有童心的人。 “顾哥,好久不见,你到哪儿旅游去啦?”女画师小徐远远就看见顾老板,热情打招呼。 她身边有两位学徒,其中一位是生面孔,新招来的。 顾澹道:“去了趟乡下。” “前天小灵过来和我们一起画画,还问她哥去哪了。你看那只小乌龟,就是她画的。” 小徐说的小乌龟就在墙角不起眼的地方,画得还行,有点呆萌。 顾澹颇感意外,自打他跟顾总闹翻,不再去参加家庭聚餐,顾灵就很少来找他,相互间自然而然也就疏远了。 从去马术俱乐部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父子俩谁也不肯低头,从不联系。 顾澹在幼儿园里待了一会,和员工闲聊几句,便就开车回家。回家路上,他发现油表低,在路边找了家加油站加油。 他现在开的车,是辆很普通的汽车,普通汽车加普通汽油,他排队等待加油,无意间发现似乎有一辆豪车在跟踪他。 看着眼熟啊,因为跟了一路,他停车加油,这辆车就停在加油站外。 陈启羽自打被武昕森弄伤后,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虽说后来找了个律师以房子装潢问题把昕森装饰给告了,后因证据不足而作罢。 那也是好久前的事情了,恩怨早已消散,不会是陈启羽。 顾澹加好油,将车开走,果然那辆豪车继续尾随,确实是被跟踪了。 大白天,大马路上,顾澹压根不怕,他将车停在一家咖啡厅前,干脆进去喝咖啡。点了杯咖啡,掏出手机,给武昕森打电话:“昕森,我怎么觉得我爸想绑架我。”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可能。 然后武昕森让他陈述下情况,接着武昕森说:“我来接你。” 没多久武昕森过来,两人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外头跟踪顾澹的车早已离开。 “你不如跟你妹打探下消息。”武昕森道。 他不怎么爱喝咖啡,搅拌着汤匙,一口未动,继续说:“石龙寨的山贼绑架你,我能救你,你爸若是绑架你……” “怎么,你就见死不救了吗?”顾澹喝下一大口咖啡,唇上有咖啡沫,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 他这样一个小动作,看得武昕森眼发直。 武昕森一直在看顾澹,突然伸出手臂,他拇指的指腹蹭过顾澹的唇。 两人其实都觉得不大可能发生,只是顾总的行径确实有点费思量。 顾澹愣住,随后压低声:“你做什么。” “没人。”武昕森淡语。 确实咖啡厅里就他们俩,而且他们位置偏僻。 “行吧,我问问小灵。”顾澹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幸好还有这个妹妹。 于是两人离开咖啡厅,一起回家。 跟踪顾澹的豪车,之后没再出现过,倒是武昕森隔天从公司出来,发现一位拿单反相机的年轻男子在偷拍他。 武昕森不动声色走开,实则悄悄尾随年轻男子,等年轻男子走到停车的地方,正要开车门,感到后背一凉,回头一看,顿时都吓傻了。 武昕森身躯凛凛,近距离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年轻男子直挺挺站立,瞪圆眼睛。武昕森从男子手中拿走相机,毫不费劲,对方神情呆滞,根本不敢有其他举动。 武昕森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发现有一张他公司的照片,拍摄角度仰视,照片上还出现车框,看来是在车里拍摄。 除此之外,还有三张连拍,拍的是武昕森从公司出来,走出大门的情景,抓拍得很清晰,照片里的武昕森丰姿英伟,器宇轩昂。 “拍得不错。”武昕森没有顺手删照,照片他挺满意。 年轻男子讪讪一笑,人戴着眼镜,还挺斯文。 武昕森透过车窗往车内看去,视线似乎有片刻停留,接着,他竟把相机递给男子。男子起先还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后来才明白对方是要还他相机,连忙接住。 武昕森拍了下这位汇福食品员工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因为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对方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男子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只公文包,文件包内的东西散开,有钱包、手机,有公司的文件,文件开头便是“汇福食品”。 顾总的食品公司,就叫“汇福”。 男子不明所以,表情十分惊诧,不过见对方已经转身离去,他着实舒了一口气。 他是顾总的助理,顾总让他拍张“昕森装饰”老板的照片,他也觉得这要求有点奇葩。 在大街上拍行人照片不犯法,也不发网络,也不做其他用途,就拿给老板看,于是他拍了。 此时助理深表怀疑,顾总莫非是在调查他女儿的男友?不过听说顾总的女儿,好像还挺小的? 经过这两件事后,顾澹认真从顾灵那儿打探信息,知道顾总最近似乎不大开心,在家还会唉声叹气。 顾灵表示:“哥,我觉得爸挺想你的,上次还让司机偷偷跟在你车后头,爸什么也不说,司机跟我妈说。” “哥,你们和解吧,你周末过来吃个饭,好不好。我们以前经常聚餐,你每次过来爸都很高兴。”顾灵挺希望兄长和父亲和好,自打两人关系僵化后,哥哥一次也没上门过。 总感觉哥哥和他们会越来越疏远,终有一天变成陌生人,她不希望这样。 顾澹一阵沉默,而后才说:“我考虑下。” 结束通话后,顾澹把脸埋在武昕森肩上,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以他对顾总的了解,顾总很难容忍儿子有个男友,太离经叛道。 武昕森摸了摸顾澹的头,建议:“不妨去一趟。” 他了解顾澹,父子如仇人般,顾澹其实心里也不好受。 “你就不怕他打我。”顾澹用脸蹭武昕森的衬衣,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武昕森道:“我陪你去。” 顾澹搂住他脖子,低语:“不用,我自己去。” 他怕他被为难。 武昕森将他揽入怀,两人偎依在一起,他们坐在厅中,窗外有一轮明月。 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远胜天上的繁星,江面熠熠生辉,如同星汉。 第57章 顾总桌上放着三张照片,他手中执住一张,低头看向手中的照片。 照片里武昕森正要走出公司大门,他下巴微抬,目光向左看视,那神情不羁且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显然他发现了拍摄者。 三连拍将他这瞬间的神态捕抓,而正在看照片的顾总,有种触碰到武昕森凌厉眼神的错觉。 这是个很麻烦,很难搞定的人。 顾总看人非常有眼力,武昕森照片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武昕森,顾总站在二楼,俯视,且有一定距离,只觉得人高大,颇具阳刚之气,此时看到照片,才发现此人不同一般。 顾总放下照片,抬头问身边人:“你拍他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做了什么?” 助理已经简略陈述过一遍,再次陈述,流畅许多:“他应该是偷偷跟着我,我正要打开车门,察觉身后有人,回头就看到他。” “个头大概一米九,有着一副运动员般的体格,人很英俊。”助理没别的意思,如实陈述而已。 “我吓着一跳,本以为他要打人,不想只是从我手中拿走相机——他查看相机里的照片,还……还夸赞拍得不错。”助理眉头皱起,觉得匪夷所思,一般人发现自己被偷拍,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顾总冷语:“是拍得不错。”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组照片,还以为是拍男装广告呢。 “我当时不确定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朝我车内看了一眼,突然就把相机还给我,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助理不安地瞄眼顾总,然后低头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文件,展示道:“我文件包放在副驾驶座上,包打开,他可能是看见文件上的公司名称。” 顾总听完,嘴角动了下,那是一个短促的笑,笑得并友好,他拾起照片,再次看眼照片上的武老板,想着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须臾,他抬眼,见助理还在身旁,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顾总见多识广,喜欢同性的这类人他也接触过,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是。 至于照片里的男子,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强大与自信,客观讲,若是做为女婿,顾总会很欣赏。 但他实在不想要一个儿婿。 顾总在书房里待上许久,董姨进来找他,见到他桌上放着一小沓照片,刚想看,顾总已经放入抽屉。董姨进来和丈夫聊顾灵出国读书的事,顾灵正在做留学申请,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女儿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董姨难免有担虑。 “过几个月后,就剩我们两人,女儿就要不在身边了,想想都觉得冷清。”董姨十分不舍,心里担忧。 她无意中做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 顾总显得不耐烦,恼道:“她是去读书,又不是不回来,你瞎操心什么。” 眼下女儿要准备出国,儿子又快弄没了,顾总颇有点中年孤独感。 董姨瞧出丈夫心情不好,最近常这样,不跟他计较,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小灵跟你提起没?她周末想请小澹过来吃饭。” 明显说过了,顾总黑着脸,严声:“请他来做什么?” “他两个多月没上门了,你这个儿子是不要了吗?”董姨没跟他好声好气说话,心里也有点恼。 他们父子间的事,董姨一向不管,不过最近顾总老黑着脸,说话语气还冲,严重影响家庭和睦。 董姨见他口是心非,懒得搭理,自顾走出书房,嘴里念叨:“现在这种事多了,不稀奇。” 和他们家关系不错的那个蔡总,不也有个女儿在国外和女子结婚吗?婚纱照董姨还看过,两个女孩都很漂亮。 说是这么说,这种事要是发生在顾灵身上,董姨怕是比顾总还纠结。 周末一到,顾灵给顾总打电话,给顾澹打电话,成功把两人给劝到餐桌上。 一顿饭吃得还算顺利,桌上聊的话题,围绕着顾灵出国读书的事,她的好闺蜜歆瑶的签证已经拿到了,她也挺想出去。 顾总听母女与顾澹聊天,偶尔插两句,他并不主动和顾澹说话,当然顾澹也是一样。 吃完饭,顾澹起身话别:“董姨、小灵,我走了。” 顾总坐在椅子上一脸顽固,听到顾澹一句不大情愿的:“爸,我走啦。”顾总点了下头,绷紧的臂膀松下,整个人顿时亲善了几分。 堪比变脸。 顾澹走出酒店,打了个电话给武昕森:“我吃完饭了。” 武昕森问:“你还好吧?” “挺好,正要回家,回去再说。”顾澹嘴角有了笑意。 一周后,又进行一次家庭聚餐,这一次父子俩终于在餐桌上有互动,终于像以往那般不亲不疏。 之后,又过了一周,快到家庭聚餐的日子,顾澹接到顾灵的电话,顾灵说:“哥,还是在上次那家马术俱乐部,我还有几节马术课要上,你过来吗?” 顾澹正在和武昕森吃晚饭,他喝口汤,回道:“我早上过去,下午有事。” “好咧,我跟爸说。对啰,爸让你将武哥带上。” “咳咳。”正在喝汤的顾澹呛到了。 武昕森淡定地拍着他的背,顾澹边咳边说:“不去了。” “哥,拜托,你过来嘛。我都快要出国了,以后你就要很久才能看到我。”顾灵装可怜,仿佛她明天就要离别般。 顾澹撕张纸巾擦脸,无情道:“不是还有大半年吗。” 顾灵估计扁了扁嘴,突然喊:“武哥在身边吗?武哥!”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于是武昕森接过手机,干脆利落:“可以。” 放下手机,武昕森见顾澹一副忧虑的样子,问他:“怕你爸对我不满意吗?” “我自己挑的人,才不管他满不满意。”顾澹低头扒饭,大口猛吃。让顾总接纳儿子的男友,可能比登天还难,顾澹不敢奢望顾总接纳,只希望他别插手。 他们有自己的情感和生活,不容他人置喙。 第二日早上,顾澹和武昕森结伴出行,前往与相约碰头的那家马术俱乐部。顾澹去过一趟,认识路,他开车,武昕森坐在一旁。 两人一路都在聊马儿,顾澹知道武昕森喜欢马:“这类马场,也允许别人寄养马匹,我们要是买匹马,没地方养,就放马场里。” 武昕森身子往后靠,抱着胸:“有林地,还怕没地儿养马。” 他们有一百多亩林地。 顾澹嘴角上扬,心里默默在他们那一百多亩的林地里,安置上一间马厩,一匹在林间奔驰的骏马。 “我听说养马比较麻烦,半夜得爬起来喂马草。”顾澹也是忽然想到,养马毕竟不同于其他家畜。 “不难喂养。”武昕森淡淡道。 他是一个在古代军营里长大的人,马儿是他最熟悉的牲畜,远胜于猪狗羊。 两人一路聊至马术俱乐部,一起进入大门,顾灵正好在门口探看,见着他们,高兴喊道:“哥,武哥,你们来啦!” 于是三人结伴往里头走,顾澹朝跑道望去,跑道上只有两个陌生游客,他问:“怎么你一人在这里,爸和董姨呢?” “我妈在休息区,爸去换衣服了。” 顾灵走在两人中间,显得娇小,她打量身边的武昕森,夸道:“武哥今天真帅。” 武昕森今日做寻常打扮,顾灵突然觉得他真帅,而不是平日里的大佬霸气。 一般人见到武昕森,第一感觉是难以亲近,直觉敏锐的人,还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武昕森并非对任何人都难以亲近,顾灵会觉得他亲和,因为他们混熟了。 顾澹和武昕森一起进更衣室,两人都要换马术服,顾灵早已换好马术服,自己跑去找马术教练。 更衣室里,顾总正弯身穿马靴,听到脚步声,抬头就见到儿子和他的男友进来。武老板真人比照片里的更精神,确实有着运动员的体魄,顾总如是想。 “爸,这是武昕森。”顾澹做介绍,不管顾总喜不喜欢,终究是要认识下。 “顾先生,你好。” 武昕森伸出手,顾总把人打量一番,才握住对方的手。 这一握,是种友好体现。 虽说顾总暗自较劲,可他手劲毕竟没武昕森大,对于老丈人,武昕森也没敢把人捏重。 顾澹察觉两人相处的氛围还行,毕竟握了手,相互间点了下头。 穿好马靴,顾总先行离开,态度不冷不热。 武昕森和顾澹脱下衣服,各自穿上马术服,顾澹先穿好,在旁看武昕森穿戴,看得目不转睛。 眼前人依稀可见昔时粗犷的模样。 武昕森头略扬起,双手从上至下扣骑士服的扣子,低头见顾澹呆呆的样子,不解道:“怎么了?” 顾澹提醒:“你照下镜子。” 于是穿戴整齐的武昕森,走至镜子前,投去一眼,没说什么。 武昕森平日里穿的衣服,都很内敛,中规中矩,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很好遮掩在衣物下,而相对紧身的马术服,使得他一向敛收的凌厉与强势之气,简直没处藏匿。 长筒马靴,皮手套,黑色紧身的骑士服,再给他手里佩把剑,他都能冲锋陷阵了。 顾澹和武昕森前去马厩挑马,武昕森挑了匹最贵的马,实则他并不懂现代马匹的血统,纯粹是凭靠以前经验。 见武昕森摸了摸马鬃,拍了拍马鞍,那目光里带着温意,仿佛看着久别重逢的老熟人,顾澹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吃一匹马的醋,他跨上马,把头一扭。 “哥,爸骑马往湖边去了。”顾灵一直在留意他们,见他们出来,用马鞭指出方向。 顾澹和武昕森骑马前往林地,倒不是特意去找顾总,而是四处溜达。 董姨怕热,人正坐在休息室里喝咖啡,见窗外远远走来两个骑马的男子,她认出一个是顾澹,另一个应该就是他男友。 董姨探身,把陌生男子打量,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轻慢之色,而对方显然察觉到身侧注视的妇人,冰锐的眼神扫去,视线骤然相触,董姨觉得心慢了一拍,手里的咖啡差点泼洒。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那感觉跟不小心碰到顾灵花剑的剑身般,本能地退缩,感应到危险。 显然,董姨的直觉比较敏锐。 武昕森陪顾澹慢悠悠骑马,两人骑着马来到湖畔,湖畔竟有人在钓鱼,还有携带孩子野炊的父母。这家马术俱乐部,更像一座度假村,能骑马,能钓鱼,能烧烤,也提供美食。 两人下马,在树荫下歇息,坐在一起交谈,完全是出来游玩放松的心境,尤其顾澹,边说边笑,他喜欢风景好的地方,武昕森自然也是。 顾总骑着马从林道经过,正好见到儿子和他男友在撒狗粮,阳光下,顾澹的笑容特别灿烂。 疏远的父子关系,顾总多年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这般笑容,而这样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顾澹发现他父亲经过,立即站起身来。 武昕森一同站起,他一只手臂搭在顾澹肩上,那姿势竟像护着人,目光平视顾总。 顾总对武昕森抬起下巴,问道:“你会骑马?” 他们身边都没有教练,而且显然都骑了一段路。 武昕森向前迈出两步,郎声:“学过。” 顾总不禁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把玩着手中的马鞭,随后说:“既然会骑马,不介意陪我骑一段路吧?” “请。”话音一落,武昕森当即翻身上马,他那上马的姿势,让顾总眼前一亮,矫健而利落,完全是个老骑士。 顾澹默默爬上马背,打算跟上,他就是怕老爹刁难武昕森。他瞎紧张,不过武昕森给了他一个眼神,那个眼神示意他留下。 看向武昕森在马上的英武身姿,他强大而不羁,再看向顾总手执马缰,壮心不已的模样,忽然间,顾澹萌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他们说不定合得来。 目送他们骑马一起离去,看他们在马背上交谈的身影,看身影消失于林道。 顾澹坐回绿草地上,背靠树干,感受湖风带来的冰凉,心逐渐沉静。 作者有话要说: 顾总:我不是那么顽固的人。 第58章 武昕森从一家会所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他站在门口,与一起喝酒的分公司高层话别。 他人有四五分醉意,让司机将他载回今夜入住的酒店,路不远。 武昕森坐在车内,汽车行驶途中,街道的灯火忽明忽暗,掠过他刀削斧凿般的脸轮廓。秋日已到,夜风有些冷,武昕森身边的窗户半开,冷意让他的头脑清醒,醉意散去。 “武总,我明日几点来接您?”司机目视前方,老总入住的酒店就快到了。 武昕森道:“七点半。” 他明早的飞机,飞回越城。 汽车在酒店的大门前停下,武昕森下车,司机随后离开。 橙市的繁华不亚于越城,武昕森在这里待了一天,明早便会离开。“昕森装饰”的一家分公司在橙市开业,他这个总部老总自然要过来一趟。 回到酒店客房,武昕森脱去衣物,往床上躺,他拿出手机查看,果然看到顾澹发给他的信息,只有四字:“酒少喝点。” 看着他的提醒,武昕森眼底有笑意,有顾澹这些小唠叨,生活才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的顾澹人并不在越城,而在桃溪乡,近来两人各忙各的事,已经有四天未逢面。 顾澹的民宿已经建好,后天即将营业,他为开民宿,着实忙了一段时间。 回想起两人一起给民宿选址,一起漫步在桃花溪畔,也就三个月前的事,那会树木的叶子还未凋零,桃溪乡绿油油一片。 武昕森单独一人在酒店入睡,第二天早早搭乘飞机,返回越城。 他返回越城家里,也是孤零零一人,唯有一只猫,听到开门声,欣喜地从房间里蹿出,抱住他大腿喵喵直叫唤。 猫不过分开一日一夜,就如此思念房中的主人,喵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家稍作休息,武昕森前往公司。 午后,他从公司返回,换身衣服,去楼下的健身房健身。 健身房老板这周已经是第四次见到武总,来得真频繁,不由得感叹武总的精力真是旺盛,就像一身力气没处使一样。 年轻真好,听说还没娶老婆,生活过得也太清心寡欲了。 一个小时候后,武昕森放开健身器材,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他从休息室经过,听到电视里兵刃相击的声音,还配有解说。 周五的下午,健身房没有其他人,就健身房老板和武昕森,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在上班。 老板坐在休息室看电视,电视里,一大群现代人身穿古代铠甲,用古代的兵器进行格斗比赛 武昕森进入休息室,并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他听说过类似的格斗比赛,但还是第一次见到。 “全甲格斗比赛,可刺激了,这才是男人间真正的战斗!”健身房的老板语气激动,他以为找到了同好。 对一个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古人而言,清楚战场并不是和平年代的人们,所想像的那般浪漫、血性。 看了一会电视,武昕森本打算走了,健身房老板看得入迷,突然叫道:“陌刀真不愧是刀中之王,真帅!” 听到“陌刀”两字,武昕森往屏幕一看,看到一把大刀,但这并非陌刀。 这时,电视里的解说员在解说陌刀,称比赛用的陌刀是依据史书记载复原,但从没有出土过陌刀的实物,所以有猜想的成份。 漫长的历史时空,淹没了许多往事,而今武昕森再忆起昔时的戎马生涯,那感觉也已恍如隔世。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条件优渥的现代人。 夜晚,武昕森独自在餐厅吃饭,饭后,他沿着江畔散步。他和顾澹饭后经常会来这里散步,两人并肩走着,而今夜,只有他一人。 夜风挺大,吹动武昕森身上的长风衣,他个头高,穿长外套显得身体更为颀长,路灯投在他身上,地上拉出长长的倒影。 武昕森和顾澹通电话,边走边聊:“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大概几点?” “我去接你,不晚。”就是凌晨三四点,让武昕森去机场接顾澹,他恐怕也会说不晚。 武昕森在一个路口拐弯,从灯火阑珊的街区,走向灯火通明的街区,他步伐不大,身边偶尔有车穿行,他一直听着手机,时而还笑一笑,话倒是不多。 他们在溪东村的别墅大概再半个月就能装修好,顾澹人在桃溪乡,因此,他时不时会到新房子里看看。 房子建得相当漂亮,以致有当地的村民传谣,说是一位土豪在乡下给情人建的金屋。 然后,因为房子营建期间,顾澹经常出现,便都以为顾澹就是那个土豪。土豪颜值都这么高,被金屋藏娇的女子,自然美丽无双。 两人笑谈间,顾澹在电话里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忙问:“昕森,你在街上吗?怎么回事,这么吵?”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声,还有男子的谩骂声,武昕森见到一名女子躺在一家食店外头,正被一名男子拿张圆凳猛砸。 看圆凳的款式,明显是食店里的凳子。 男女四周站着不少人围观,指指点点,不敢上前。 行凶男子长相凶恶,暴跳如雷,往死里下狠手。 “一会再聊。”武昕森匆匆挂断电话,快步向前赶去。 女子被打得蜷缩在地,哭声凄惨,男子仍在打骂,有路人要来相劝,被男子拿圆凳打伤。 想拦阻的人被打退,男子继续砸地上的女子,女子的叫声特别无助。 武昕森没有片刻迟疑,立马上前擒拿,出手极快,还没等男子有所反应,他已扣住男子挥舞圆凳的手臂,只听男子惨叫一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圆凳已经在武昕森手上。 武昕森一手将圆凳扔掉,一手扭住男子右臂,男子瘫软,脸和身体一起贴地,而钳制住他的只是一只手。 男子疼得咒骂,拼命想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单手就将人按地摩擦,不说被制住的男子惊呆了,围观的群众也都惊呆了。 有好几个路人上前拍视频,有的还边做直播,边解说。 那名挨打的女子,被众人从地上扶起,搀到食铺里头。她拖着条伤腿,披头散发,哭声微弱,不仅受伤,还受到不小的惊吓。 早先已有人报警,警察来得很快,武昕森见警察过来,这才把制服的行凶男放开。武昕森缓缓站起身,男子跟着慢慢爬起身,武昕森转身面向警察,警察正在询问,男子突然伸手往腰间一探,手中的物品一亮,瞬间就朝武昕森刺去。 围观的人群还全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名男子已经被武昕森缴了械,并再次给按在地上摩擦。这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情,一把小刀“哐当”一声落地,人群才仿佛惊醒,惊慌叫了起来。 男子被两名警察按住,武昕森轻轻拍去风衣上沾染的尘土,面不改色。 得亏他反应神速,否则那把刀是朝着他腹部刺去的。 做好事不留名的武昕森,静静走开了,他绝然想不到,第二天随着路人拍摄的视频传播,他会成为网红。 武昕森往家的方向走,顾澹正在问他怎么回事,他粗略说了下,顾澹着急问他:“你没被刺伤吧?” “没有。”武昕森淡语。 顾澹长舒了口气,仍惊魂未定:“昕森,刚刚听到你说那人掏出刀来,我心跳差点停了,你吓死我了。” 两人分离两地,如果刚刚武昕森受伤,那顾澹得急死。 同一个月亮下,两个身处不同地方的人,一个走在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上,月光显得那么暗淡;一个坐在乡下民宿的书房里,桌上一杯清茶,明亮月光洒窗棂。 到夜深,两人各自入眠,枕边都缺少一人。 第二天,顾澹的民宿开业,他早早起床,为一些突发的小事情而忙碌,毕竟是第一天当民宿老板。 这天民宿接待了两批客人,有合作的旅行社带来的游客,也有在旅游APP上订房的游客,还挺热闹。 夜幕降临后,顾澹在员工们的送行下,离开自家的民宿。 他向前走出一段路,在路口往回看,见到“澹色小居”的招牌醒目地亮着,他面上微微一笑。 这家民宿是试水,如果经营得好,会开连锁店。 趁年轻多挣些钱,日后方能高枕无忧,想怎么过活都行。 民宿开业的当天,武昕森一通电话也没打过来,实在反常。顾澹拨打武昕森电话,竟然占线,不可思议,于是他浏览昕森公司内部群的信息,发现群里的人员都在说:“恭喜武总成为网红!” 还有,各种武总发个红包吧的声音。 顾澹在群里找到一个视频,视频标题是:“男子暴打无辜过路人,风衣大佬出手教做人”。点开一看,拍的就是武昕森当街制服行凶男的场面。 武总英武非凡,穿着件黑色长风衣,自带气场,他擒拿时的冷静令人惊诧,而缴械的那套手法精彩绝伦,仿佛在演电影似的。 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武总的身份,第二天一早,公司就来了群记者,到中午时,无数的围观群众堵在门口,争相一睹风衣大佬的风采。 顾澹私下给武昕森发了条信息:“听说你红了?” 没多久,武昕森回句:“别胡闹,上飞机了吗。” 深夜十一点半,顾澹抵达越城,武昕森接他,两人一起返回家。 顾澹刚迈进屋中,立即听到身后的房门被关上的声音,紧接着,他就被武昕森推倒在沙发上。 仔细算起,他们有五天没见面了,相互间都十分想念。 见到两个主人皆在,黄花鱼欢喜雀跃,还跳到沙发上使劲骚扰,直到被武昕森抓住,放在地上,勒令去一旁好好待着。 武总声音低哑,特别性感,黄花鱼不明所以,乖巧蹲在墙角,再不敢造次。 顾澹情深处,恍惚不知身处何地。 等他被抱进寝室时,才回魂,软绵绵抱怨:“混蛋。” 武昕森笑着将人吻住。 第59章 春雨哗哗击打芭蕉叶,方形的水池泛起无数涟漪,两只锦鲤从荷叶下探出头,嘴巴一张一翕。顾澹卷起窗帘子,站在落地窗前看雨,院中的一切被雨水冲刷得清亮,又因透过蒙上水汽的玻璃观看,而变得朦朦胧胧。 昨日栽下的木苗沐浴在雨水中,暗地里增加生命值,过两天,光秃的枝丫上会长出嫩绿的新芽,并在随后的日子里,枝繁叶茂。 午后的雨一直下,顾澹没有出屋,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他看了会书,便就睡着了。 傍晚,院门的门铃被人按动,顾澹醒来,伸伸懒腰,朝屋外走去。 他支着把伞,脚踩在鹅卵石铺的小径,远远就看到院门外的快递小哥。 小哥身穿一件绿雨衣,正好奇地朝院内张望,他还是头一遭给这栋别墅的主人送快递,派送时还有过波折。 快递小哥在溪东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快递包上的地址,问过村民,才知道村郊有栋别墅。 “你好,你的快递。”快递小哥将一只不大的纸盒,从大门铁栏杆的缝隙里递进去,递给屋主。 “谢谢,辛苦了。”顾澹接过快递,打算返回屋里。 快递小哥问:“这条狗是你家的吗?” 他用手指了指院门外的一只小土狗,狗实在很小,狗毛淋湿,正趴在地上。 “不是。”顾澹这才发现门外有条狗。 这会否是村民家走失的狗狗? 顾澹打开铁门,弯身把小狗抱起,脏兮兮的,看着是只奶狗,应该还没有两个月大。 快递小哥骑车走了,顾澹把小狗带回屋。 正下着雨,挨家挨户问谁家丢狗也不现实,顾澹拿条毛巾给狗崽擦身,再拿黄花鱼的吹风机给它吹毛。 黄花鱼在浴室外喵喵直叫,仿佛在抗议,它是只橘胖的老猫,个头看着跟狗崽不相上下,颇有几分猫科的霸气。 狗崽十分乖巧,任揉任摸,体圆毛黄,眉毛上有一簇浅色毛,颜值在土狗界里能有七八分。顾澹把它的两只前腿抬起,仔细检查它身体,发现没有什么外伤,没找到伤痕,倒是发现是只小公狗。 顾澹想它大概饿了,于是给它弄了点吃的。 小土狗不怕生人,也不挑食,见到食物,狼吞虎咽猛吃,把一小碗稀饭吃得精光。 吃饱饭后,顿时精神了许多,跑来顾澹身边示好,汪汪奶叫,一条尾巴不停晃动,是条自来熟的犬。 夜里,顾澹找来一只纸箱,给狗崽当临时窝。 黄花鱼不高兴狗崽和它一起睡主人寝室,它扑到土狗身上,举起爪子就要挠狗,狗崽吓得嗷嗷叫,急忙钻椅子底下。 顾澹抓起黄花鱼,把它关在门外。 分开房睡的猫犬,一夜相安无事。 寝室十分宽敞,中间摆着一张大床,顾澹脱去衣服,独自一人睡在这张大床上。这是张特别定制的双人木床,宽大而结实,眼下还只有一位床主。 夜里村郊的静,是一种极致的静,没有灯光污染,没有各种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响,顾澹挨着枕头,一夜安眠,睡至第二天清早。 清早,顾澹刚打开房门,黄花鱼立即蹿进寝室,跟小土狗对峙,一只不停逼近喵喵叫,一只不停退缩汪汪叫,就差动手了。 顾澹抱起黄花鱼,将它关在书房里。 做为一只地主喵,应该要有地主喵的大气。 顾澹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餐,他一个人吃得清淡、简单,一碗米粥,两碟小菜,两个蒸包。 填饱肚子,喂了猫犬,他返回寝室,走进衣帽间将身上的家居服换掉,他打算进趟村子。 顾澹的汽车停在车库里,不过他没开汽车,而是从车库里牵出一辆自行车,极具怀旧气息的自行车,车前还有一个大篮筐。 狗崽就装在篮筐里,让它坐前座,不知道能不能起到认家的作用。 吩咐黄花鱼看家,顾澹带着狗崽出门,离开前,不忘将屋门和院门锁上。村郊僻静,可能会有人逾墙进来,不过也无需担忧,房子安装了监控。 一只走失的奶狗,主人家应该不会很远,顾澹踩着自行车进溪东村,在村里遇上三个玩耍的孩子,问他们知道有谁家丢狗? 第一个小孩儿摇头,第二个小孩儿也摇头,第三个小孩儿说:“会不会是阿勉家的狗,他家母狗生了好多只小狗。” 第三个小孩欢欢喜喜坐上自行车后座,给顾澹指路阿勉家。 来没到阿勉家,远远就见到他家门口有两只小奶狗在玩耍,顾澹停好车,把篮框里的狗崽抱出。 “阿勉!你家是不是丢了一只狗?”小孩进屋喊人。 很快一位穿着初中生校服的男孩走出来,他看着顾澹,还有对方手里的狗崽,他惊道:“是我家的狗!” “昨天我在家门口发现它,果然是村子里的狗。”顾澹立马把狗崽递给阿勉。 阿勉将狗放地上,撸着狗头,狗崽显然跟他熟悉,兴奋地汪汪叫。完狗归勉,顾澹骑上自行车准备走人,突然听到阿勉问:“你是租住在村头的那个外地人吗?” 溪东村的村民大半搬进城里了,空出的民房,有些租给了外地人。 顾澹道:“我住在村郊。” 顾澹骑车离开,听到阿勉在训他家狗崽:“说好的狗不嫌家贫,你咋这么小就知道往人家大别墅里跑。” 回头一看,阿勉仍在撸狗头,狗崽仍是汪汪叫着,特别活泼。 它其实只是跑出去玩,迷路了。 村民对村郊那栋别墅普遍都好奇,顾澹将家具搬进别墅那天,还有不少村民来围观,都想看看别墅的主人长什么模样。后来,村民就对别墅失去了兴趣,对别墅主人的好奇心也在日渐减少,毕竟别墅主人也是两条腿,一双胳膊,一个脑袋。 顾澹骑车回家,按密码进屋,他从大厅茶几上拿走一包快递,便就往屋后去。 撕开快递包装,里头是几小袋蔬菜种子,有胡萝卜,有生菜、油菜、辣椒等。 屋后有座菜园子,用木栅栏围起,里头的耕地开垦了五分之一,顾澹拿农具翻土,整平田垄,他在松软湿润的耕土上播种菜籽。 原本荒芜的菜园子,在三天后,冒出了小绿苗。 瓜棚下种着两株丝瓜,已经伸出藤蔓,攀住牵引上瓜棚的小竹枝。这是跟村民家讨来的两株丝瓜苗,苗很壮,带土移植。 顾澹提着花洒,弯着腰,给菜苗浇水,精心呵护。 屋前栽种花木,屋后播种蔬菜,屋主的到来,给这栋原本空荡的别墅带来生气,也带来了绿意。 每日清早,顾澹照顾花草,伺候菜园,到水池喂鱼,日子清闲又充实。 一般午后,顾澹会骑自行车外出,一路骑,骑往桃花溪畔,前往自家的民宿“澹色小居”。 “澹色小居”的员工已经习惯这一段时间里,老板天天过来溜达,虽说每每看到顾老板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感觉都有点奇妙。 顾老板为人随和,对员工不错,有时还会坐在民宿的书房里,和住客泡茶、闲谈。 有住客对顾老板很感兴趣,曾和员工打探老板结婚了吗?有没有女朋友? 员工们只知道老板未婚,至于女朋友嘛,他们从没见过。 从民宿返回家,顾澹仍是沿着桃花溪畔骑行,一路溪水潺潺,桃花相伴,令人忘返。在桃花盛开的时节里,那个被桃花溪赋予桃花运的高大男子,迟迟未到来。 入住溪东村别墅的第五天,顾澹开车前往县城采购食物和生活用品,他返回家时,在院中听到了一阵汪汪声。将车停进车库,顾澹下车,到院子里寻找,在花架下发现一只黄毛狗崽。 看体型,模样,还是上次那一只。 “汪汪!”狗崽见到顾澹,连忙跑到他跟前来,欢喜地摇动尾巴。 顾澹记得院门是他开车进来时才启开,狗崽不可能那么快跟进来,多半是从铁门的栏杆缝隙里钻进来。 农村猫狗都散养,白日村头村尾乱跑,夜里会自己回家。 “乖,回去吧。”顾澹抱住狗崽,把它放在铁门外,让它赶紧回去自己家。铁门缓缓关上,狗崽回头看向铁门内的人,它当即就去钻栏杆缝,果然,很快就钻进院子里。 再次撒欢儿朝顾澹跑去,它是如此欣喜,圆滚滚的身子摆得像永动机。 手头还有事情忙,顾澹想就先且留它过一夜吧。 顾澹往冰箱里存放采购来的食材,份量很大,不是一个人的储备粮,是两个人的,而且其中一位应该还很能吃。 夜里,顾澹在书房里工作,狗崽趴在他椅子下,宛若一条家养小犬。 顾澹把墙绘工作室上个月的账目看完,拿杯子喝口水,他听到雨声,当即抬起头,望向窗外,下雨了。 看看时候不早,他关上电脑,离开书房,狗崽跟随。 顾澹走进寝室,突然室内数声霸气的老猫叫声,把狗崽吓得逃窜,忙躲入床底,黄花鱼凶完狗崽,扭头就对顾澹做亲昵状,特别乖巧。 “别欺负小朋友,要和睦。”顾澹拍拍猫头,把黄花鱼再次拎出寝室。 怕猫犬打架,顾澹入睡前,将狗崽的临时纸窝安置在大厅,黄花鱼则如愿独霸寝室。 夜雨下了很久,顾澹听着雨声入眠,宽大的一张床,他躺在左侧,右侧空出很大的一片位置,就像似在给一个人留出位置。 凌晨时分,院门突然被启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没撑伞,不慌不忙穿过院子,走至大门前,他输入密码打开了屋门。 进入大厅时,他明显放轻脚步,突然,一阵激烈的狗吠声响起,叫得异常凶悍,虽然汪声里还带着奶音。 大厅的灯骤然亮起,武昕森拎起一只小土狗,被抓住后,它小声呜呜,像在讨饶。 武昕森感到不可思议,顾澹什么时候养了只狗? 小土狗被放开,立马怂怂地钻进椅子底下。 武昕森推开寝室的门,见床灯亮起,顾澹已经醒来,正懵懵看着进屋的男子。顾澹那睡得迷糊的模样,可能以为自己是在发梦。 “怎么会有一只狗?”武昕森朝床走去,边走边脱外衣,他被雨淋湿了。 顾澹揉揉睡眼,确认进来的人是武昕森,他打着哈欠说:“村民的。” 武昕森脱去裤子,坐在床边解衬衣扣子,身后一个温暖的身体贴近,顾澹脸贴他背上,双臂搂住他腰身,俏皮地问:“怎么会有一个人。” “你的。”武昕森嘴角勾起,他衬衣扣子才解开一半,再没心思解扣子,他转过身与顾澹拥抱。 很快,顾澹就被按在床上,两人亲吻,一时太过激动,以致武昕森身上那件衬衣的扣子都扯掉了。 雨下了一夜,雨声遮掩住两人的声音。 第60章 顾澹醒来时,见武昕森光着膀子坐在床边,面向窗户,窗户半开,双重窗帘拉开了一层,另有一层半透明的纱,在轻轻飘动。透过薄纱,能看到窗外不那么明亮的天。 入耳是淅沥沥的雨水,一个下雨的清晨。 薄纱被风吹开,可见庭院雨雾朦胧,武昕森望向院落,享受这静谧而惬意的时刻。 他并未发现自己才坐起身,枕边人跟着醒来,且侧身在打量他。 武昕森的肩背宽大,肌肉紧实,臂膀蕴含巨大的力量,他有着极其强壮的体魄。当他穿上衣服时,粗犷与阳刚便会被遮掩去八九分,一件衬衣,一条T衫就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穿衣内敛沉毅,脱衣则令顾澹连呼吸都感到急促。 一起度过那么多个夜晚,我还是一直馋他身材。 顾澹伸出手掌,掌心贴在武昕森背上,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仿佛穿透皮肉与骨骼,直达那颗强有力跳动的心脏。 掌心先贴上,而后是在被中捂得暖和的身体,顾澹张臂,抱住武昕森宽阔的背。 武昕森的肌肤有点凉,窗外的轻风携来雨雾,无数细微的水珠扑落在他身上。 “醒了?”武昕森的嗓音低沉,难得有几分慵懒,他没回过头来,手摸着顾澹温暖而光滑的手臂。 顾澹的脸贴在他耳边,温意传递,懒懒应声:“嗯。” “不多睡会?” “不困,想搂着你。” 感觉武昕森的手正在拨弄自己耳边的发,顾澹喃语:“你公司不是要开会?昨夜怎么突然过来?” 凌晨时分才抵达桃溪乡,还冒着雨,风雨无阻。 “昨晚会议结束,我看还有飞往湛市的机票,所以……”武昕森的指腹蹭着顾澹的下巴,慢慢移到他唇角。 所以他就连夜从越城搭飞机赶往湛市,再从湛市坐了四十分钟的车,凌晨时分才抵达溪东村——就为提前一夜,过来与顾澹相聚。 没让他往下说,顾澹凑过脸去吻他。 两人拥吻在一起,微风拂弄窗纱,室内的光线时明时暗。 过了许久,两人才又从床上爬起,挨靠在一起,耳鬓厮磨,连窗外的细雨声,听来都觉得缱绻。 阴雨天,没外出,待在家中,他们的活动足迹从寝室到厨房,从厨房到餐厅,再从餐厅到书房。活动范围很小,局限于家中,干燥、舒适而温暖的家。 两人待在书房里,我背靠沙发,你枕着我大腿,或者换过来,有时交谈,有时不语,只是偎依在一起。 主人如此清闲,猫也是,黄花鱼趴在猫窝里,偶尔翻个身,蹬蹬腿儿。 唯有狗崽十分活泼,独自在院子里闲逛,淋得一身雨,在石阶上甩毛。 午后雨停,武昕森和顾澹才走出屋子,来到庭院,黄花鱼也跟着出来溜达。 雨后的草木青翠,天气清新,天空湛蓝无云,两人站在宽敞的院落里,身处僻静之所,恍惚有种天地间仅他们二人之感。 这样的感觉曾经也有过,在成朝时的孙钱村,在他们住的庭院里感受过,身处的土地并未曾换过,只是时空斗转千年。 顾澹到花圃前看视花草,这两日雨多,怕花圃积水,武昕森沿着院墙巡视庭院,他凌晨到来,并未看清院子的样貌。 庭院经过顾澹的双手改造,种上花木,种上蔬菜,在偌大的庭院里点缀绿意。 狗崽一会跟在顾澹身边,一会跟在武昕森身后,一会又被老猫追得满院跑,听着狗吠猫叫,简直热闹得不行。 就见黄花鱼敏捷扑向狗崽,拿毛茸茸的双爪拍打狗头,狗崽汪汪两声,抬起一只爪子且战且退,被逼到一旁,撞上一只大长腿。 “喵!”黄花鱼惊慌地大叫一声,命运的后脖颈已经落入武昕森手中。 将猫拎到跟前,武昕森训道:“这么大的地方,好好相处。” “喵喵。”黄花鱼表情无辜。 随后它被放在了地上,然而它并未自省,仍在伺机想暴打狗头,狗崽十分聪慧,立马躲到武昕森身边。 “雨停了,我把它送回去村民家。”顾澹打算将狗崽送回去,毕竟是别人家的狗。 武晰森蹲下身,将躲他身后的狗崽抓起,用手掂了掂,胖嘟嘟的,他道:“问下村民,卖不卖狗。” 这只奶狗护家,聪明,还健康。 闻言,黄花鱼仿佛成精,双爪搭住顾澹大腿,喵喵叫了好几声,顾澹弯下身,撸着猫头。 村民阿勉家有小奶狗三只,都已经断奶,正愁没处送,顾澹前去跟他买狗,他只收八十块钱,真是良心价。 小土狗成为了住别墅的狗,不过还是照旧被黄花鱼追得到处跑,被猫按在地上搓狗头是常有之事。犬生耻辱还有不少,直到它长大后才洗清,这些都是后话。 武昕森抵达乡下别墅的第二天,是个晴好的一天,他和顾澹启开后院的门,沿着石径走入竹林,他们身后跟着狗崽。 竹林很大,竹林的尽头是片荒地,视野开阔,地面遍生杂草,武昕森领着顾澹走至一处水潭边,方才驻足。 顾澹好奇问:“到这里吗?” 武昕森道:“北面到水潭这儿,再过去那片田地就不是了。” 两人刚刚用脚丈量了属于他们的大片土地,虽说这块林地有使用年限,但60年足矣。 生年不满百,六十年后,他们估计都老得走不动路了。 顾澹四周张望,说道:“还真可以养马。” 有林地,有草地,有水潭,别说武昕森想养一匹马,就是圈做马场都行呀。 武昕森回望身后竹林,他道:“马厩就建在屋后竹林,需修条宽敞的路,往后可以从马厩骑马直达水潭。” 他显然早有这样的想法,然而等他们在溪东村定居,并实施这些计划,得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两人原路返回,穿过萧萧竹林,狗崽在土径上稍作停留,被一只小虫儿吸引住注意力,抬头见两位主人均已走远,它低头呜呜叫。 顾澹回过头来,朝狗崽拍手:“小黄,过来!” “汪汪!”狗崽立即朝顾澹奔去,它腿挺短,跑得很快,充满活力。 午时,武昕森和顾澹一起前往“澹色小居”民宿,民宿的员工第一次看到顾老板带来朋友,都挺好奇,偷偷打量老板的朋友。 有的员工觉得老板朋友非常帅,有的员工觉得老板朋友像混道上的,总之都觉得很神秘。 自打民宿装修好后,武昕森还是第一次到民宿来,顾澹领着他里里外外逛了一圈,然后两人在书房里头坐下,喝了一壶茶。 员工们对他俩的关系十分好奇,自打进店,两人就形影不离,瞧得出来,他们亲密无间。 这批员工不知道高个男子是顾老板的男友,几年后,桃溪乡的“澹色小居”员工,则无人不认识武昕森,都知道他是老板的伴侣。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顾澹驾车,武昕森坐一旁,他们经过桃花溪,准备返回溪东村的家。 春光明媚,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花瓣纷纷,溪水清澈可照影,这样的景致令人流连。 汽车停在溪畔,武昕森和顾澹下车,并肩沿溪行走,身边的游客欢声笑语,呼朋引伴,他们漫步低语,走出一段长长的路。 两人走上石桥,石桥对面有人逆向而来,桥面窄,顾澹走在桥外侧,紧挨着桥沿,武昕森怕他掉落溪水,伸臂揽住他腰。 过桥后,武昕森的手臂才放开顾澹腰身,没在意是否有游客注意到他们两人亲昵的举止。 过桥后,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去,顾澹询问:“你能待几天?” 漫步间,武昕森接了一通电话,公司的电话,在他休假时还会打来电话,显然都是急事。 武昕森道:“最多两天。” 顾澹瞅见他衣襟里有一片桃花瓣,伸过手去,将花瓣摘掉,他说:“你要是有急事就先回去吧。” “我明早走,你随我回去?”武昕森的公司越开越大,日常忙碌。 “你自己走,我要多住几天,丝瓜刚刚攀上支架,都还没开花。”顾澹背靠在一棵桃花树上,挑着眉,眸子亮泽。 他开辟了菜园,过上田园生活,简直乐不思蜀。 武昕森一只手搭在树干,面朝顾澹,站姿像似将顾澹给罩在怀里,他说:“那就把丝瓜挖走,带回去越城,种阳台上。” “你不讲理啊。”顾澹服了,可不许挖他的瓜苗。 “嗯,你才知道?”武昕森嗓音低沉,唇几乎贴在顾澹的耳边。 此时有三个游客过来,是一家子,父母带着个小孩子,武昕森自若地侧开身,顾澹忙站到一旁。 在小孩子面前卿卿我我的,终归是不好。 两人把位置让给这一家子,一起过桥,返回先前停汽车的地方,该回家了。 傍晚,顾澹在厨房里淘米、洗菜,武昕森在案板上处理鱼虾,两人一起做饭,总是配合默契。 丰盛的食物端上餐桌,顾澹盛饭,分发筷子、汤匙,武昕森拿汤勺舀汤,舀两碗汤,自己座位前摆一碗,顾澹座位前放一碗。 两人入座吃饭,边吃边聊,顾澹说他在溪东村请了一位工人,他和武昕森离开这栋乡下别墅后,工人会照看院子里的绿植和蔬菜,喂鱼,打扫庭院。 “过段时日,我们再回来。”武昕森听到顾澹的话,毫不意外,他们都没法在溪东村久留,他们在越城有事业。 顾澹喝口汤,慢悠悠说:“下趟过来,正好收菜。” 等他们再次来溪东村,得是两三个月后,正好过来拔萝卜,摘丝瓜。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房子,武昕森将厨房里的垃圾,拎到屋外的垃圾桶扔掉,顾澹在厨房拖地。 房子会有较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收拾得干干净净,下趟过来才好入住。 夜晚,两人都在收拾行囊,收拾好东西后,武昕森去巡视房子的门窗,顾澹则到书房看猫狗。 它们的窝都在书房里,一只睡在书房那头,一只睡在书房这头,同住屋檐下数日,猫犬已不再打架。 两人回到寝室,将灯关暗,各自脱起衣服,准备入睡。 你看我,我看你,两人的衣物都还没脱完,就已抱在一起,躺卧大床。 宽敞的寝室,宽大而结实的床,任由他们胡天胡地。 第二日清早,照看庭院绿植的工人过来,是位四十来岁的男子,顾澹跟他吩咐每日的事宜,工作很简单,就是给植物浇水、顺便维护宅院。 离开前,顾澹不忘将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剩得很多)拿给工人,让他带回家烹饪,有肉蛋,有鱼虾。这些食材,放冰箱里会腐败,带回越城不现实,不如留给工人吃。 武昕森从车库里将车开出,顾澹拎着两只笼子上车,笼子里装着猫狗。 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路上会轮流驾车,天黑前就能抵达越城。 汽车驶出院门,爬下土坡,顾澹回头看向身后的大房子,心想下趟过来,宅院里必是绿意盎然。 屋后的菜园子会绿油油一片,屋前的花架上将爬满蔷薇,吊椅旁的那株石榴树,也该开花了。 “舍不得?”武昕森通过汽车内部的后视镜,见顾澹一直往车窗外看,此时那栋乡下别墅已经快不见,为树木遮挡。 顾澹坐正身子,看向前头开车的人,他道声:“还好。” 一栋房子而已,何谈舍不得。 独自住在乡下别墅里的那几天,顾澹有时会想武昕森,挺想他。 回到越城后,两人继续朝夕相处,挤一套房,睡一张床,蛮好。 这一路的归程,非常热闹,一猫一犬在笼子里互怼,还从笼子里探出毛茸茸的爪子,想互挠,喵叫狗叫相伴旅途。 气候正是不冷不热,前方的道路平坦,路况良好,车窗外田野接着林地,林地接着村落,闲适得仿佛是在旅游。 第61章 “澹色小居”民宿的第七家分店,在古镇橘里开张,如以往的习惯,分店开张当日,顾老板都会亲临现场,亲自招待客人。 此后,顾老板就很少会到分店来,分店后续招进来的新员工,也只听说他们的老板很年轻,长得还好看,但普遍没见过。 橘里在西南之地,离越城较远,回程顾澹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 抵达越城,顾澹第一件事是去宠物店,将寄放的猫狗领回家,他不在越城这几日,武昕森人也不在越城。 黄花鱼是只快八岁龄的老猫,趴在宠物笼里,对路边的一切视若无睹,仿佛看破了猫生。小黄已经是条三岁的大狗,威风凛凛,一双犬眼炯炯有神,毛色光泽,颜值简直要触碰到狗界的天花板。 顾澹一手提装黄花鱼的宠物笼,一手牵着大黄回家。 他和武昕森在越城的家,已经换了个地方,从一套小房子,换成一套大房子,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初换大房子时,猫狗简直欢天喜地,它们能从阳台打至书房,再从书房打至健身房。 安顿好猫狗后,顾澹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他边吃饭,边看电视,吃得很慢,视线一直在电视屏幕上。 电视播放的是一场业余的帆板比赛赛事,重播,顾澹在海面上无数只像鱼鳍般张开的帆板里,找到了武昕森的帆板,还看到了他本人。 武昕森身穿紧身的冲浪服,健硕的体格一览无遗,他的帆板冲在队伍前头,乘风破浪,一往无前,英姿焕发。 这是摄影机的视角,顾澹的视角里,这位高大个学帆板没多久,就是个新手,而且他游泳技能还比较一般,可别掉海里了。 去年年初,武昕森在公司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他下放手中的权力给管理层,自此,他一周能清闲三四天,除去陪顾澹外,他开始暴露出不安分的一面。 一年之间,学帆板,学潜水,学攀岩,学跳伞,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期间,他还和顾澹进行过两次自驾游,精力比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还足。 决赛会在明天举行,从重播看,武昕森应该会进入决赛,那么他应该后天才能回家。 顾澹慢悠悠吃完晚饭,比赛的播放也即将结束,播放的已经是赛后的一些画面,顾澹本打算关掉电视,抬眼往屏幕上一瞅,正好瞅见武昕森正在帮一位女选手收帆。 那张帆应该是出现了故障,经由武昕森的双手摆弄几下,终于能收拢,女选手露出甜甜的笑。 电视屏幕被关闭了,顾澹放下遥控器,起身收拾碗筷,挽袖洗碗。 窗外树绿花红,桃花溪的桃花呦,又值盛开的时节。 收拾好厨房,顾澹回寝室休息,他脱衣卧下,接到武昕森打来的电话,两人闲聊几句。武昕森说他后天回来,顾澹说:“后天回来,那我先去桃溪乡了,猫狗我会带过去。” 武昕森问:“不等我?” 一人带着猫狗,自驾去桃溪乡,挺不方便。 顾澹拿来一块枕头,抱在怀里,他说:“你注意安全,别掉海里就行,我在桃溪乡等你。” “莫胡说,我要掉海里,你可就守寡了。”手机里传来武昕森的话语声,还有他的笑声。 顾澹回道:“我有房有钱,还有一柜的金子,不正好另找一个。” 接着两人互道声晚安,挺正经的,结束通话前,武昕森说了一句荤话,被顾澹直骂:“流氓”。听到这句熟悉的骂话,他才心满意足挂掉电话。 本来武昕森没打电话过来,顾澹并不想他,听到他声音后,不免就有点想念了。 长夜漫漫,有些难以成眠,在脑中回想武昕森穿冲浪服的模样,脑中与他在蓝天蔚海,细白沙滩上翻滚了一番,终是睡去。 顾澹在越城无事时,经常会去他的墙绘工作室走走,墙绘行业的画师和学徒流动性很大,他总能知道新招来的员工是谁。 在办公室里待上半个小时,顾澹便就离开,驾车前往一座高尔夫球场,陪顾总打球。 顾总的体能不比年轻人差,他很喜欢一些体育运动,在这一点上,顾澹有时都觉得武昕森和顾总,恐怕比他和顾总更有共同语言。 陪顾总打球也好,骑马也好,其实就是听他唠叨:小灵今年不回来了,小灵有男朋友了,小灵找了个老男人,老男人比她大九岁,你们两个是要气死我。 念叨归念叨,顾总挥杆的姿势还是很潇洒。 顾澹没敢说:爸,那个老男人,名校毕业,自己开公司,比你还有钱,更重要的是顾灵挑人的眼光不会差。 “下回我们联系时,我一定劝她赶紧分了,找个和她一样大的小男朋友。”顾澹说得一本正经,挥杆的姿势马虎,十分随意。 顾总皱眉,过了一会说:“也不是一定要她分手,总得把那人带回国,给我看看吧。” 以前顾澹不是很了解父亲,后来知道父亲其实人挺开明,他帮出谋划策:“爸,小灵要是再联系你,你别光训她,说不定她今年就带着男友回国了。” 顾总心里又岂会不明白,他两个子女都吃软不吃硬,跟他一样。 两人停下歇息,到一边坐下喝水,此时顾总才像似想起什么,问儿子:“昕森呢?怎么没过来?” 武昕森陪老丈人打球,骑马,服务质量可比儿子高多了,他样样精通。 “他去参加帆板比赛,进入决赛,后天才回来。”顾澹喝口水,言语平淡。 顾总显然有点意外,念到:“帆板?” 现在的年轻人,和他们玩的都不大一样。 只有顾澹知道,武昕森这个千年老怪,有颗何等不安分的心,他来到现代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尝试,很会享受人生。 和顾总打了一上午的高尔夫,顾澹没有立即回家,跟着到顾总家吃了顿饭,自顾灵出国读书后,董姨非常欢迎顾澹到来。 午后,顾澹才回到自己家中,看着空荡荡的家,他很了解董姨的心情。 一个有颗骚动心的老男人,此时正在进行帆板决赛。 顾澹打开电视观看赛事,获奖的成员里边没有武昕森,意料中,他学帆板没多久,就是一个新手,能进入决赛已经不错。 决赛当日,摄影机似乎没拍到武昕森,就在顾澹往人堆里找人时,无疑间瞅见武昕森和一位女子在角落里聊天的身影,看女子的冲浪服款式,应该就是昨天的那位女子。 这要是个男子,顾澹可能会稍稍有想法,也就稍稍。 电视仍在播放,顾澹进寝室里收衣物,装行囊,他明天要前往桃溪乡,他不只装上自己的衣物,连武昕的也帮他打包了。 第二日黄昏,武昕森打开家门,见到坐在大厅里的顾澹,蹲在茶几旁的黄花鱼,还有跑过去迎接的小黄,武昕森放下行囊,蹲身拍拍狗头。 武昕森起身朝顾澹走去,坐到他身边,一把将人揽住。 “抱歉,回来晚了。”武昕森看到顾澹还在,就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一起去桃溪乡。 嘴很硬,心很软。 顾澹可没武昕森那么热情,把对方肩膀一推,使唤他:“还不去洗菜,我做饭。” 等得天都快黑了,只能明天再去桃溪乡。 分别多日,小别胜新婚,夜里两人一起用行动互诉衷肠,折腾一宿,第二日顾澹睡至午时。 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坐在床边注视自己的武昕森,顾澹被看得不自在,把对方的脸推开,嫌弃:“你变态呀,我睡觉你看什么看。” 武昕森嘴角勾起,伸手摸顾澹脸,倒是没说什么。 分隔两地时,想看他睡脸都看不着。 顾澹起得晚,于是去桃溪乡溪东村的日期,又拖延了一日。在武昕森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人和一只狗一只猫,才一起装车出发。 武昕森开车,顾澹坐在副驾驶座,路上武昕森的手机响,他瞅眼号码没接,顾澹帮他按接听,传来一名陌生女子的声音:“武先生,下个月也有一场比赛,你要去参加吗?” 武昕森回道:“有事,不去。” 女子又说了一些话,武昕森以我在开车,不便分心接电话,把电话按掉了。 顾澹揶揄:“你把人家怎么了?” “她的风帆桅杆受损,收不起来,我帮她收帆。”武昕森如实交代,他也就是顺手帮忙,当时甚至没留意对方是男是女。 顾澹自然是和武昕森开玩笑,在电视上看到他帮助了女子。 只怪桃花溪的神力太猛,才让身边这人桃花运不断。 傍晚,汽车开进溪东村的东郊,来到一栋别墅前,院门打开,汽车进入院内,停在车库里。 车门打开,顾澹把黄花鱼从宠物笼里放出,给小黄松绳扣,让它们在最喜欢的庭院里溜达,他和武昕森则搬运一堆物品进入屋内。 他们携带来不少物品,要在溪东村住上十天半月。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住在溪东村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十天半月,到一两月,到半年,再从半年到定居。 这样的变化,经历了好几年的时间,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澹将汽车里的东西全都搬进屋,他出来看猫狗,正见黄花鱼在庭院里恢复了生气,活蹦乱跳。 黄花鱼仿佛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飞扑向小黄,试图打它狗头,然而小黄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黄,一爪就将猫头给摁在了地上。 天道好轮回。 武昕森把食材,酱油醋等物搬进厨房,正在厨房里忙碌,顾澹悠闲在前院赏花,看猫狗大战。 第62章 院墙上的凌霄花开得正鲜艳,它清丽,不似花架上的蔷薇花妩媚,在数日前,与它们争奇斗艳的,还有吊椅旁的一株紫藤,它盛开时,蔚然大观,满目的紫色夺人心魄。 正值花季,庭院里种植的大多数赏花植物都开花了,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与前院这些娇滴滴,美艳的花儿相比,后院金黄色的丝瓜花、紫色的茄子花之类可就逊色多了。 顾澹对它们一视同仁,每日清早都给它们浇水,给予相应的照料。 浇完花草和蔬瓜,顾澹弯身在田地里锄草,此时阳光已经有些炎热,他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阳光能促进植物的生长,也能将受到斩草除根一套服务的杂草晒蔫。 顾澹从茄子植株上摘下两根茄子,放入竹篮,竹篮里已经放着一把葱蒜,两根玉米。他提起篮子,走到瓜棚下面,摘走一条丝瓜,也放进竹篮,不大的篮子装满了。 挽着篮子,绕过屋墙,准备回厨房,这时顾澹看到后院的门敞开,并瞅见狗子大黄那黄色的身影,在竹林中忽隐忽现。 后院门外有条宽敞的石径,通往竹林深处,曲折而悠长,在石径的一侧,是间砖木结构的马厩,马厩宽敞而明亮,偶尔里头会传出嘶嘶马叫。 顾澹往竹林望去,未见武昕森身影,这时,正好听到马蹄嘚嘚声,那是铁蹄踩踏石径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 武昕森牵马外出溜达,看来正要返回马厩。 养马是件费功夫的事,夜里要添加夜草,早上要打扫马厩,时常得牵马到水潭边溜达。武昕森和这匹马简直情深义重,不亏是曾有匹战马“亡妻”的人。 马儿是匹高头骏马,黑鬣黑尾红体的枣骝马,在武昕森的饲养下,体格强壮如古时的战马。 进入厨房,顾澹将葱蒜、茄子与丝瓜从竹篮里取出,放在水槽清洗,沥干水分,搁在小竹筛里备用。 离做午饭的时间还早着呢,顾澹到工具房里拿出把园艺剪刀,提只花篓,往花圃走去,他去剪花。 花圃种植有茶花、茉莉,还有月季和牡丹,茶花的花季已过,茉莉花芬芳,月季和牡丹正在怒放,顾澹采撷一大捧茉莉,拿剪刀剪下三四支月季,四五支玫瑰。 他剪花时熟练地避开花刺,平日里可没少往花圃里摘花。 黄色的月季,红色的玫瑰,那么相似,交错在一起,插在花篓里。 将花篓提进屋,搁在茶几上,顾澹拿剪刀给花枝修修剪剪,他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乐在其中。 “喵喵。” 黄花鱼走到顾澹身边叫唤,它在主人脚边卧下。 已经是老年的黄花鱼,不大好动,不过它还是很爱在主人身边转悠,也喜欢散步在黄昏的庭院里。 武昕森“伺候”完骏马,回到家中,他一进屋就看见茶几上的鲜花,顾澹正在收拾剪下的一些枝叶,把它们扫进垃圾桶里。 “剪子好使吗?”武昕森坐下身,一眼就看到桌上搁的园艺剪刀。 顾澹已经清理掉茶几上的枝叶,他往沙发一坐,和武昕森挨在一起:“一般般吧。” 武昕森问:“以前那把呢?” 顾澹道:“工具箱里。” 武昕森揽住顾澹的肩,笑而不语:“所以还是我制作的剪子好使。” “几十块钱的园艺剪刀,你自己做,又是锻钢,又是打磨,制作了两天,你也不嫌麻烦。”顾澹服气,换他真没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手艺。 “还需要什么样的园艺工具?”武昕森眸底有笑意,他享受创造的乐趣,一点也不觉麻烦。 顾澹想了想说:“尖铲、土耙。” 自打武昕森在水潭边修建一间打铁作坊,他就一发不可收拾,给家里打造菜刀,锅碗瓢盆,锄头剪子。 顾澹早瞧出来了,他就是闲不住。 好在他们这是住在村郊,要是住在村里,怕是早被人投诉制作噪音了。 两人坐在一起闲聊,聊的都是生活里一些细小的事,譬如吊椅有颗螺丝钉松了,得修理,要不下回两人一起躺上去,要摔一跤;譬如顾澹说茄子收成不错,今天又摘了两个,武昕森说他想吃茄子煲。 聊着聊着,该做午饭了,顾澹站起身,伸伸腰:“我做茄子煲给你吃,你洗碗。” “行。”武昕森跟着站起身,与顾澹一起进厨房。 两人的厨艺都不错,各有各的拿手菜,顾澹的拿手菜包括茄子煲。 两人的午餐,是茄子煲、虾仁蛋羹、炖排骨、米饭,菌香丝瓜汤,有荤有素,顾澹口味较清淡,武昕森无肉不欢。 顾澹吃一碗饭,武昕森平日吃两碗饭,在他打铁的时候,饭量还会增加三分之一。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很会吃的武昕森,让顾澹想起以前在成朝的日子,那时候物质匮乏,天天怕挨饿,而在现代想吃啥都有,反而怕长胖。 自打多年前两人开始同居,清清瘦瘦的顾澹胖了四五斤,武昕森一直是老样子,他能吃能喝,身无赘肉。 饭后顾澹收拾餐桌,武昕森洗碗,随后两人一起到院中散步,一猫一狗跟随出来。 两人从前院走至后院,再从后院走进竹林石径,黄花鱼老迈慵懒,留在前院晒太阳,大黄则一路追随两位主人。 跟至马厩前,大黄显然有些踟躇,听到主人们唤它,才克服恐惧,撒开脚丫奔向主人。 枣骝马刚在竹林落户时,大黄不识好歹,绕着马身猛吠,挨着马儿后脚一踢,嗷叫了许久。 踢倒是没踢着,吓得屁滚尿流,充分暴露了大黄怂的一面。 两位主人没多久散步回来,大黄欢喜跟在后头,和主人们一起穿过竹林。 阳光照射的绿荫下,两个双手相扣的男子,一条大黄犬,画面相当和谐。 午后,武昕森待在打铁作坊,打铁声叮叮当当响,顾澹在书房里午休,两地离得较远,传递而来的声响很小,倒不至于扰人清梦。 顾澹躺在长椅上,手中握着一本书,在他睡着之前,他其实也没怎么在读书,而是看向落地窗外的水池,水池里冒出几个荷花的小花苞,就快开花了。 去年荷花盛开的时候,顾灵带着儿子过来,那小家伙在庭院里撒欢,玩得太过开心,以致顾灵要带他回去时,他又哭又闹。 最后给他折下一支荷花,捞了两条小锦鲤带回家。 顾澹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他睡着了,黄花鱼舔了舔他的手,他才迷迷糊糊醒来。 午后清幽,庭院里清风徐徐,静谧得让人昏昏欲睡。 “喵。”黄花鱼撒娇,抬起猫头看着主人。 顾澹坐起身,将它抱起,放在怀里,撸着毛。 偶尔恍惚中,会觉得身边一切不大真实,无论是手中的橘猫,远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是这宽敞、明亮的房子,落地窗外漂亮的庭院。 有种古今交错之感。 “走,我们去看看铁匠。” 顾澹抱着老猫出书房,正打算往屋后走去,去水潭边找打铁的武昕森,才迈出门,就听到门铃声。 一般都是快递,只有很少情况下是有人来拜访。 每年年初,孙光洪会带着妻女来师父家拜访,往往这时候,顾澹看着孙家的小姑娘越长越大,才意识到时光流逝,又一年。 孙光洪也是桃溪乡人,身为武昕森的徒弟,他从一位装修队里的木工学徒,到现在装潢公司分公司的老总,有自身的奋斗,也有师父的提携。 顾澹往前院走去,果然看到院门外的快递小哥。 凌霄花攀爬在铁门上,爬得很高,一簇簇花朵之下,站着一位快递小哥,他按下门铃,对满院的花儿习以为常。 快递小哥手上的快递不小,纸箱扁平,看着有些分量,他笑语: “你们家最近的快递不少呀。” 以前要十天半月,才会到这栋神秘的别墅派送快递,近来走得勤。 “过两天,还会有几件快递。”顾澹启开院门,从小哥手中接过快递。 无论古今,人们总有一个桃源梦,想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那样的生活,往往意味着清贫与孤独,唯有现代,即便隐居也有快递上门,十分便捷。 顾澹拆开快递,里边是两本大相册,他和武昕森的相册,有生活照,有旅游途中拍的照片,时间跨越比较大。 当他和武昕森老年的时候,可以在一起慢慢翻看相册,追忆年轻时的时光,他们每一个相伴的时光,都值得回味。 顾澹将两本相册细细看完,已是傍晚。 武昕森从铁匠作坊返回家,见顾澹坐在厅中,正在翻着什么东西,立即凑过脸去看,见是相册。 “这张是我拍的极光照片,你从哪里找出来?”武昕森指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忆起那趟神奇的旅行。 顾澹见到照片上占据大半画面的自己,夜幕下人拍得很暗,他身后是绚丽的极光,他抱怨:“当时叫你拍极光,你拍我做什么?” 武昕森手搭顾澹肩,翘着腿问:“就剩这一张吗?” 那趟旅游拍了不少照片,不过可能后来照片遗失了。 顾澹捧着相册,回道:“就剩这一张。” “要不再去一趟阿比斯科,陪你看极光。”武昕森实在很宠了。 “我考虑一下。”顾澹其实不觉得遗憾。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每一处都留下他们的记忆,每一处的记忆都还清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不再热衷旅游,似乎是从他们定居溪东村起,他们就心安理得地过起了田园生活。 过了两天,快递小哥再次站在铁门外,他来派送一份扁扁的快递,不用启开院门,快递从栏杆的缝隙里递进。 那是个早上,武昕森正在前院给大黄搭间新狗窝,他身上系条灰色帆布围裙,手上拎把手锯。 武昕森接过快递小哥递来的快递包,他瞪了小哥一眼,声音洪亮:“你先别走。” 被晒得黑乎乎看起来很老气,其实二十刚出头的快递小哥心里发憷,不知这位高大魁梧的男子是要干什么。 平日里那个长得很好看,很随和的屋主去哪了呢? 两分钟后,快递小哥的快递筐里放着一瓶冰饮,烈日当空,他擦擦汗水,惊魂未定想:原来是要拿瓶饮料给我,可吓屎我了。 快递小哥并不知道,这次派送往别墅的快递,是一份捐赠文物的荣誉证书。 武昕森拆开快递,取出一本证书,翻开瞅上一眼,随手就把证书放进抽屉,还是顾澹将它取出,打算拿到保险柜里和金器一起锁了。 “一枚成朝晚期的赏功金币,就是笔巨额财富,整整八枚啊,外加五枚金饼,你捐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心疼。”顾澹摸摸证书上两位捐赠人的名字,那是他和武昕森的名字,可还是一阵肉疼。 “不是还有。”武昕森由着他念叨,心里清楚顾澹也就嘴上说说。 保险柜被顾澹打开,里边有一只铜香囊,一堆码得整齐的金饼和数枚赏功金币,顾澹将证书合上,放在里头。 他往保险柜里放下证书,取出铜香囊,双手捧住,摩挲着,追忆他和武昕森的往昔。 保险柜里锁着的,其实是武昕森的过往,他在成朝的过往云烟。 夏日到了,院中红艳艳的石榴花,化成了一颗颗红艳艳的小石榴。 顾澹在画室里作画,正在画一幅静物,有花卉,有蔬果。大黄在画室里溜达,瞅着地上一副狗子的画像,可能觉得眼熟,觉得好奇。 没错,那就是它的画像。 顾澹放下画笔,看了看窗外炙热的阳光,他站起身离开画室,并把狗子一起唤走。 没过多久,大黄脖子上挂着一只布袋子,威风凛凛踏着步,往竹林石径前去,目的地打铁作坊,它虽然是条有点怂的大狗,但非常聪明。 竹林蝉声连片,打铁作坊里,武昕森正在打造一件大家伙,那是一柄陌刀。他已经在作坊里连续待了三日,日夜劳作,即便炎炎夏日,也丝毫不影响他打铁的热情。 大黄跑进打铁作坊,朝着武昕森直叫:“汪汪。” “真乖。”武昕森摸了下它的狗头,从它脖子上取下袋子。 袋子里边装着顾澹自制的点心和冰镇果汁,打开点心盒,盒盖上还写着字:“还不歇工,热死你算了。” 武昕森一见文字便笑,心知顾澹这是心疼他。 吃完点心,武昕森拿炭条在点心盒的底部写上:“等会就回去。” 他把点心盒装回布袋里,又将布袋挂在大黄脖子上。 “回去吧,去找顾澹。”武昕森拍拍狗头,对它吩咐。 大黄汪汪两声,像在表示已接下任务,它竟真得往外走,沿着石径返回宅院。 回去邀功的大黄,在厨房里没找到顾澹,在画室里也没找到人,后来在庭院里找着,它的主人正躺在吊椅上,手里捧着一碗水果捞。 吊椅旁有棵石榴树,还有一座紫藤花架提供庇荫,顾澹拿只长柄的汤匙,挖着水果捞吃。 见狗子过来,顾澹放下碗匙,弯下身摸狗头,夸赞:“真聪明。” 他从大黄脖子上取下布袋,发现武昕森留在点心盒里的字,他摇了摇头。 大黄嚼着一根狗零食,卧在花架下乘凉,顾澹吃完一碗水果捞,听着耳边蝉鸣,在吊椅上险些睡着,觉得有人在摸他的脸,他才睁开眼睛。 “还知道回来。”顾澹将眼睛合上,没打算搭理人。 武昕森身子往吊椅上挤,也坐在吊椅上,他揽住顾澹的背,低笑:“莫不是想我?” “天天就知道打铁,不嫌弃你就不错了。”顾澹把头靠在武昕森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武昕森把顾澹整个人揽到怀里,低头去亲他。 “青天大白日,你别乱来啊。”顾澹想推人,自然是推不开,干脆也就由他吻着,并且捧住对方的脸回吻。 院墙很高,吊椅很宽敞,树遮藤挡,地点很理想。 大黄还在啃一根零食,乐在其中,黄花鱼在石阶上耸耸肩,拉拉橘胖的身子,惬意地喵喵叫。 吊椅嘎吱摆动,顾澹真怕它会寿终正寝,他推开武昕森,命令:“回屋。” 炎热的午后,寝室里吹着空调,冰凉而舒适,然而两位屋主大汗淋漓,相拥在一起。 虫鸣竹涛声中,武昕森在打铁作坊里整整待了一周,一周后,他打造出一把陌刀。 陌刀挥舞,竹子应风而倒,一片又一片,竹叶乱舞,那名执住陌刀的高大男子,骁勇果毅,武艺高超,仿佛仍是当年驰骋沙场,万夫莫敌的悍将。 顾澹的眼眶微热,他熟知武昕森的过往,那些过往并不如烟云,那些过往,成就了武昕森这么个人。 在激动之余,顾澹不忘拿出手机,赶紧拍视频,随后还发在某音上。 武昕森又红了,连并他手中的那把陌刀。 后来网络上有关于武铁匠的传说,说他是位大师级别的铸刀师,但为人十分低调。 还说他不仅是位铸刀大师,还拥有极高的武学造诣,怎奈从不接受采访,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相当的神秘。 武昕森打造陌刀,除去为现代人复原陌刀的形制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健身。 只是苦了竹林里的竹子,它们响应刀风,应声而倒,断得齐整,死得无憾。 外人并不知道,这位神秘的铸刀大师,武林高手,其实每天都过着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打铁只是他的一项业余爱好,舞刀弄枪只是他清早的健身活动。 武昕森花费很多时间在陪伴顾澹上,其余时间则用于养马、种菜、钓鱼上,后来还包括喂鸡和养猪。 荷花盛开的夏日,午后林风阵阵,顾澹骑上枣骝马,携带两听冰啤酒和一份自制的烤羊排,前往水潭边。 马蹄嘚嘚踩在林中石径上,穿过翠绿的竹林,阳光倾泄入林,洒在人与马的身上。 水潭边有一位垂钓的高大男子,他背对顾澹,头上戴着一顶自编的宽沿竹帽,身穿T衫短裤,脚踩球鞋,搁在他身边的鱼桶已经有鱼获,鱼儿在桶中跃动。 顾澹将马儿拴在树上,提着饮料和食物走到武昕森的身边,他往鱼桶里瞧了瞧,随后挨着人坐下,看他钓鱼。 顾澹刚坐好,还没将食盒里的食物取出,武昕森便回头看他,眼神特别温柔,顾澹犯嘀咕:“干么呀?” 武昕森笑道:“正在想你,你就过来了。” “不正经。”顾澹说是这么说,眉眼含笑,递给武昕森一听啤酒。 两人在水边相伴,喝着酒,吃着烤羊排,赏着潭边的风景。 他们的身影映在清水中,那两个身影挨得那么近,并偎依在一起。 “钓这么多鱼吃得完吗?” “做鱼酢。” 两人的对话声,在竹风中逝去,枣骝马闻风,发出萧萧马鸣,亦化作了竹海涛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感谢大家的相伴,本文完结了。 从此王子与铁匠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第63章 番外一 那时,武昕森和顾澹还没有到溪东村定居,他们热衷旅游,时常出游,去过很多地方,旅途上偶有奇遇, 比较不可思议的一次,是在翡岛旅游时,顾澹遇到了一位故人。 遇到故人前,顾澹和武昕森已经在翡岛玩乐两天,他们一起下海潜水,一起坐游艇出海兜风,进行海钓。 值得一提的是,武昕森的垂钓魔法,原来在大海上会失效,海鱼不受他的魔法管辖,垂钓一上午,几无收获。 一望无垠的大海,风平浪静的海域,两人在宽敞的卧室里,听着海声,随伴大海摆动的韵律,享受时光。 顾澹躺在大床上歇息,觉得自己骨架真得要散,心率都不齐了。 见武昕森起床离去的背影,他不禁想也许有天,他们都会变成力不从心的老头子,然后这份激情,会化作相濡以沫的亲情。 过了许久,顾澹钻出船舱,去露天望台找武昕森。 已是傍晚时分,海面刮起风浪,波涛汹涌,驾驶台上的驾驶员正在加速将游艇驶离海域,带客人返航。 顾澹无声无息走到武昕森身边,武昕森没有回头,就知是谁,伸手揽住他的腰。游艇乘风破浪,海风在耳边呼啸,两人都很淡定,靠在一起看海。 只要在一起,似乎没什么东西觉得可惧。 天黑之前,游艇安全抵达码头,此时天边只有一抹残阳,武昕森和顾澹走出码头,漫步在沙滩上。 海边尚有不少游客,三三两两相伴,即便风大,夜幕就要降临,仍依依不舍。 顾澹和武昕森在余晖之下,手牵着手,往他们入住的酒店方向走去,也就在这时,顾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耳边是波涛声,那喊声并不清晰,顾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还是松开握住武昕森的手,回头张望,当即看到一位身材高大,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 顾澹还未做出反应,武昕森已经在打量这名陌生男子,他的眼神耐人寻味,似乎从男子身上瞧出点什么东西。 “顾澹,还真是你!”曹延博不是一个人,身边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 曹延博看到顾澹,无疑十分惊喜。 “延博?”顾澹的惊讶不亚于曹延博。 他们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谁能想到会在旅游的途中碰上。 “我远远看着像你,瞎喊了一声,还真是你。”说话间,曹延博已经走到顾澹身边。 顾澹看向曹延博,又去看他身边戴眼镜的男子,笑道:“我听到喊声,还以为自己听错,我们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吧?” 如果没记错的话,眼镜男子就是曹延博的男友。几年前,顾澹在酒吧里遇到曹延博时,他身边也有这么个人。 “快五年了!咱俩还真是有缘,这么多年没见,出来旅游还能遇上。”曹延博和顾澹对话时,同样也在打量他身边那位高大英武的男子,并且脑子里有一个很奇妙的联想。 曹延博目光落在武昕森身上,笑语:“顾澹,不介绍下?” 武昕森不用顾澹介绍,他伸出手来,声音洪亮:“武昕森,你好。” “你好,你好,我叫曹延博。”曹延博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下一秒就觉得手疼。 两人都有副运动员的体格,不过曹延博在气势、力量上远逊武昕森。 越看这位叫武昕森的男子,老曹越是暗自吃惊,这位,莫非就是顾澹恋恋不忘的前男友? 他们什么时候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了? 曹延博和武昕森打招呼,顾澹和眼镜男子打招呼,眼镜男子有些腼腆,人很儒雅。 武昕森松开手,曹延博暗地里把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被捏得发麻,心想这位仁兄不会真是铁匠吧,好大的手劲。 他乡与故人重逢,实在是件喜事,双方一番寒暄后,曹延博提议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四人坐一桌,曹延博的话最多,顾澹与他交谈,武昕森和眼镜男子话都少,偶尔说上两句。眼镜男子性格内心文静,充当旁听者,武昕森沉毅、寡言,一直在观察老曹。 他们坐的位置靠近玻璃墙,能看见远处海滩上的灯火,而他们又人手一支啤酒,此情此景,让曹延博忆起当年,他在海边别墅和顾澹喝酒的事。 “我回老家后,就把海边那栋房子给卖掉了,怪可惜。以前啊,夜晚常找你去海边喝酒,就咱们两人,能喝好几瓶酒。” 曹延博呷口酒,继续说:“眨眼一晃也五年了,顾澹,你变化真大。” 他认识的顾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虽然有时候也会开开玩笑,面对此时眉开眼笑的顾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顾澹和前男友复合的缘故吗? 曹延博不动声色地观察武昕森,他早发现这位大兄弟即便喝酒不语时,也很有大佬范,举手抬足之间,显得那么从容不迫,无疑是个人物。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日子过得挺滋润呀。”顾澹大口喝酒,往眼镜男子身上投去一眼,意有所指。 眼镜男子低下头,微微笑了,能看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曹延博笑声愉悦,应道:“还行。” 这五年里,他确实过得很好,回老家继承家业真香。 曹延博举起酒瓶,对武昕森道:“武先生,来,敬你一杯。” 两支啤酒碰在一起,又分开,各自喝着,老曹小口喝,没喝下多少,武昕森倒是喝去半瓶。 “武先生,你们来翡岛几天了?”曹延博跟武昕森攀谈,止不住好奇。 “三天。”武昕森回得简略。 顾澹和眼镜男子交谈,他问:“你们上岛多久了?怎么先前没在岛上看到你们?” 翡岛是座小岛,很容易碰头。 眼镜男子言语温和:“今早刚过来。” 四个人闲谈,聊来翡岛旅游的事,一瓶酒下腹,酒量不是很好的眼镜男子离席去洗手间,顾澹见酒就要喝完,起身去拿酒,桌上一时只剩曹延博和武昕森。 难得好机会,曹延博实在是好奇心作祟,他仔细端详武昕森的样貌,神神秘秘问:“你就是顾澹提过的那位前男友吧?” 曹延博很笃定,海滩上撞见顾澹和武昕森时,他们俩正手牵着手,两人互动时,那眼神那举止,都表明他们深爱着对方。 “我是。”武昕森应下,淡定喝酒。 武昕森把酒瓶里的酒喝完,搁下瓶子,忽将头抬起,目光犀利如刀,话令人玩味:“你们很亲密?” 曹延博被看得犯怵,他清了清嗓子,坦言:“也算不上,就是会在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的朋友。” 夜晚同饮,倾诉心事的那种交情,可不是普通的朋友。 “偶尔顾澹会提起你,还说你是位铁匠。”曹延博笑了一下,眼前男子的装束、气质,俨然是位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自然不是什么打铁匠。 接着曹延博说的话,就有些感喟了:“他对你真是念念不忘。” 更感喟他们竟然又走在一起,可谓有情人终成眷属。 武昕森的身子稍稍前倾,他说得很慢,咬字特别清晰,话语里听不出什么感情:“你追求过他?” 曹延博正在小酌,当即咳嗽一声,因为武昕森的话,也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男友正要走过来。 武昕森捕捉到曹延博脸上微妙的变化,看眼前方走来的眼镜男子,不再说话。 老曹双掌并合,偷偷做出感谢的手势。 顾澹很快也回来了,手上拿着四瓶冰啤酒,他分发啤酒,曹延博接过啤酒,说:“顾澹,适量就好,喝酒伤身。” 曹延博说完,还和眼镜男子交换了下眼神,然而他的手已经摸上酒瓶。 看他这怂样,想必平日里被伴侣管得严。 “现在又不常喝酒,偶尔喝两瓶,无事。”顾澹拿开瓶器启开啤酒瓶盖,动作老练。 四人和和睦睦坐在一起喝酒,聊话,见时候不早就散了,曹延博和他男友叫车离开,他们住的酒店较远,顾澹和武昕森住得近,则是走回酒店。 夜里,顾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见武昕森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一切如常,但顾澹知道他肯定有想法。 顾澹爬上床,挨着武昕森坐下,直接问:“没什么想问我的?” 武昕森放下遥控器,敛眉沉声:“野男人?” “噫!”顾澹一开始没听明白。 随后记起来了,曾经,顾澹对要去合城打仗的武昕森说,如果他敢不回来,自己就另找个男人过日子。 原话似乎是: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另外找个男人,还在你家院子里住,睡你的床。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这么记仇的吗? 顾澹嘀咕:“这都还记得。” 武昕森闻声,当即将顾澹压在身下,他那体量,压得人一动不动。顾澹用力想把他推开,听见他比平日低沉的声音:“你们夜里常在海边的房子喝酒,喝完后呢?” 顾澹和曹延博相识时,正受相思苦折磨,多年后回忆起来还带着苦涩,此时,始作俑者就在眼前,顾澹恼道:“喝完后,当然就睡了呀。” 即便听语气也知道顾澹胡扯,武昕森自然知道是胡扯,却是默然了,双臂将顾澹抱得更紧。顾澹被束缚得难受,斥道:“死沉,起开。” 其实已察觉武昕森的不对劲,但他一向嘴硬。 “是有几分像我,个头,体格。”武昕森的声音低沉而冷静,若是听声,无法知晓他的情绪。 他制住顾澹挣扎的双手,将对方的手指相扣。 武昕森看到曹延博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们属实有几分相似。 顾澹嘟囔:“你少自以为是。” 爱之深,爱之切,却爱而不得,绝望下甚至想找个替身,而今被当事人知道,顾澹感觉老脸都快挂不住了。 武昕森狠狠吻住顾澹,长吻过后,用喑哑的嗓音问:“顾澹,你那时候很想我吧。” 他深邃的眼眸,黑不见底,令顾澹不敢直视,就像是怕被吞噬一般。 到此时,顾澹才意识到武昕森一定是吃醋了,混蛋,他和老曹当初根本没一腿,吃什么醋! 顾澹推不动人,又挣不开身,恼道:“不想,我就是馋曹延博身材好。” 就是嘴硬。 第二日,顾澹从腰酸背痛中醒来,他慢吞吞爬下床,慢悠悠穿衣服,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实则平静背后,酝酿着风暴。 这一天,顾澹始终不搭理武昕森,挨不让他挨,碰更不让他碰。 武总知道昨夜把人做狠了,不敢造次。 两人午时的飞机,直接飞回越城,回到越城已经是夜晚。 顾澹冷着脸,从寝室里拿出一只枕头,一条被子,丢在沙发上,武昕森正在喂食从寄养处领回的狗猫,见顾澹举止,就知道气还没消。 夜深,武昕森老实睡在沙发上,他那么大的块头,睡沙发很不舒服,理所当然一夜睡不好。猫和狗倒是睡得很甜,黄花鱼趴在武昕森枕边睡,小黄卧在武昕森脚旁睡,宠物陪主人在大厅思过,画面竟然有点温馨。 清早,武昕森起身,放轻脚步,悄悄打开寝室门进屋,去看顾澹。武昕森坐在床边,注视顾澹的睡脸,极轻地抚摸他脸庞,怕将人弄醒。 顾澹还是醒了,拨开武昕森的手,一骨碌爬起身,凶道:“干什么?还不去做早餐。” 随即,他便被武昕森揽入怀中,温暖的怀抱,很轻柔的拥抱,耳边听见这个高大个温语:“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顾澹:老曹,我可真是太谢谢您了。 曹延博:别,我知道错了! —————————————— 导演:武铁匠也是会吃醋的。 第64章 番外二 顾澹拉开窗帘,阳光倾洒入室,窗外远山黛绿,耳边流水淙淙,他入住的民宿环境不错,他已经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就在民宿附近的田地、农舍,还有山林走走逛逛,拍拍照,撸撸犬子和猫。 村落偏僻而清幽,在这儿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但令人享受。 顾澹可以在水畔坐一个下午,看芦苇摇荡,看鸳鸯戏水,听鸟虫的鸣叫声;也可以躺在民宿院子里的躺椅上,慢慢悠悠看一天的书。 这样的生活,给他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还引起些许追思来。 晨风经由窗户拂进室内,天有些冷,就快入秋。 顾澹站在床前整理行囊,带的东西虽多,他打包这些东西却很快,也很有技巧。 学生时代,他经常旅游,自打毕业开始上班后,每年出游的次数屈指可数。 背着行囊,走出民宿,顾澹站在路口等一辆去县城的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才到,一路慢悠悠摇出山村,窗外的景致似画般,在眼前一帧帧跳过。 车进入县城,把顾澹扔在一座破旧的车站里,此时已经是午时,顾澹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面食店吃饭。 他吃到手工擀的面条,十分劲道,就是店家煮得很咸,顾澹捞面吃,不喝汤。 走出小店时,顾澹才留意到厨房角落里有位擀面条的大汉,只看得一个高大背影,还有他忙碌的双手。 宽阔的肩背,结实有力的双臂,透过这人的身影,顾澹恍惚中似见到擀面的武昕森。 武昕森擀的面条劲道,他下厨煮的面条更好吃。 似乎还能忆起味道,味道还残留在舌尖,只是那样一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顾澹呆呆地在厨房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老板娘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才怅然若失般离去。 收拾心情,顾澹还得继续上路,从县城前往市区,再从市区坐动车去邻市搭飞机,以便返回工作的城市。 假期结束得很快,无数的旅人推着行李,迈着或轻快或疲乏的脚步从机场出来,顾澹夹杂在其中。 顾澹回到工作的城市,租住的居所,已经是深夜, 漱洗后,他躺在床上,浏览这次出游拍摄的照片,拍得是山林、田野、民居,还有池塘与狗子。 整理完照片,顾澹设置闹钟,倒头就睡,明天得早起上班。 朝九晚五的生活,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间春节快到了,顾澹买上一张回越城老家的动车票。 自打工作后,顾澹很少回老家,也就过年会回去一趟。 吃完年夜饭,顾母在厅中看电视,顾澹回自己的房间,将携带来的行李打开,取出衣物,挂进衣柜。 就在打开衣柜的那刻,他看到挂在衣柜里边的一件宽大袄衣,那是武昕森的袄衣。 在校时,他会将这件袄衣装箱带走,相伴左右,他还不想忘记武昕森;工作后,他把这件袄衣留在老家,封存在衣柜里,他想遗忘。 “儿子,在房间里忙些什么,出来看电视。” 顾母的唤声从大厅里传来。 顾澹走出房间,坐在大厅沙发上,陪母亲看节目。 人总是怕孤独,怕一个人,尤其过年的时候。 夜深,顾母已经入睡,顾澹关掉电视机,返回屋内,也准备入睡。 即将到零点,他躺在床上,给亲戚同事发贺年信息,收到的贺年信息也多,信息提醒声不时在响,窗外传来烟花燃放的声音,一时间十分热闹。 顾澹起身,走到窗前观看烟花,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如火树银花。 手机的信息声仍在响动,他捏住手机,望着浩渺的夜空,不由自主喃喃道:“武昕森,新年快乐。” 声音并不能隔空传递,他的新年贺语消匿在风中。 武昕森练习倒车入库,车身停入线内,轮胎没回正,车屁股歪了,教练把武昕森从车里喊下来,一通训。 徒弟光洪过来,正见师父被教练训话,在旁偷乐。 教练让另一名新学员接替武昕森,还是练倒车入库,只见那名学员老练地将车倒歪,而且是歪得离谱,车身直接横在线上,教练上去一顿爆训。 光洪凑到师父身边,笑嘻嘻问他:“师父,学得怎样?” 武昕森走开,到一旁休息,拧开一瓶饮料,他道:“比骑马难。” “初学者都这样,师父别气馁。”光洪没听明白师父说了什么,自顾道: “我学车那会都不知道挨教练多少训,都骂皮实了。” 武昕森喝口水,回想适才倒车入库的过程,自我总结:“我车速没控制好,快了,入库后车身没能拉直。” 过了不久,又轮到武昕森练习,光洪在旁呐喊助威:“师父,加油。” “师父,加油!” 武昕森双眼凌光一扫,他立马闭嘴。 这回武昕森将车稳稳倒入停车线内,端端正正,车身笔直,无可挑剔。 教练让他一连倒了三遍,演示给其他学员看。 在秋日学车,冬日,武昕森已经拿到车证,到年底,他买了一辆小货车。 过年时,小货车借光洪开回老家,武昕森留在城里过年,他除去租住的地方,并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家。 这是武昕森在越城渡过的第二个春节,他在越城住了整整一年,时间过得很快。 一个人的年夜饭,很丰盛,摆满一桌,武昕森一人独酌。 武昕森正喝着酒,光洪发来视频通话,给师父看他家过年的情景,满满一大桌人,光洪一个个介绍,这是我妈,这是我爸,我哥我嫂…… 他们一个个跟武昕森打招呼,多谢他对光洪的照顾。 光洪的家人很热情,也难怪光洪是个话痨。 “师父,徒弟也敬你一杯。” 在视频里,光洪举起酒杯,他笑道:“祝师父大吉大利年年发大财,还有早日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告别光棍。” “就你话多。”武昕森饮下杯酒。 视频通话关闭,没有一大家子的笑语声,房间里顿时冷清了许多,武昕森不受影响,继续吃喝。 现代人的食物丰富,调味料众多,武昕森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他从网上学习做饭,厨艺日渐长进,做出的食物都相当可口。 吃饱喝足,武昕森收拾盘碟碗筷到厨房里刷洗,他系着一条围裙,做起家务活像模像样。 收拾好厨房,武昕森返回房间,坐在电脑桌前上网。 学会使用电脑对武昕森而言,比学车容易多了,他来到越城后,在装修队领的第一笔工资就用于购买电脑。 刚会使用手机那会,他就发现这个时代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网络。 武昕森在电脑前坐了许久,他瞅眼桌下角的时间,放下鼠标,拿起手机,开始给熟人发新年祝贺语。 刚发出两条短语,就收到当年木苗园工友老吴的贺年电话,一通寒暄过后,老吴说:“老武啊,年初我住院那会,跟你借的一万二,先还你七千,还有五千,我这边记着帐。” 武昕森道:“不用急着还,钱你先用。” 老吴感激道:“那不行,这都借了一年,有借有还。托你的福,我闺女书才能安心读完,今年毕业了。” 老吴还钱的热情很高,执意要还。 随后老吴的女儿吴萍萍加了武昕森账号,给他转来七千,老吴不懂转账。 吴萍萍说出许多感激的话,她称呼武昕森为:“武叔叔”,显然是老吴对武昕森“老武”的称呼,误导了她。 吴萍萍今年大学毕业,其实只比武昕森小几岁而已。 夜深,听到楼下广场人群欢呼的声音,就知道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武昕森拿起手机,看着黑屏,他有一个拨不出去的号码,因为他不知道号码。 武昕森望向远处江畔上空绽放的烟花,他低声道:“顾澹,新年快乐。” 元月十五未过,光洪开着武昕森的车回城了,他不只一人来,还带来一名小伙子。 光洪说:“他是我们村的人,以前在红木家具厂干活,听说我在城里做装潢工资高,想来找工作,师父能收他吗?” 武昕森猜测准是徒弟回老家吹牛皮,这人才跟过来找工作,不过他没点破,只是问:“他做了几年木工?懂看图纸吗?” 装修队总是人手不够,要真懂得木工活,何愁没有工作。 武昕森将这人收编入队,随后,他又找来两名老木工,五人组成一支装修队,武昕森是领队。 初春正式开工,武昕森没有老板,他自己就是,他带队接装修活,他挣钱,发工资。 自己当老板,日子比以前忙多了,钱也挣得多。 有时白日忙完,夜里还和人喝酒,凌晨回到家里,武昕森倒头就睡。 生活很充实,挣钱很快乐,就是太忙。 武昕森从年初忙碌至年中,他意识到,一个人分身乏术,他不可能一边洽谈客户,一边又在装修现场劳作,需要再招人。 到冬时,武昕森的“昕森装饰”团队初具规模,他在越城北区开了家装潢店,手下有七八名员工,其中就有老吴的女儿吴萍萍。 吴萍萍形象好,能言善道,负责接待客户。 到这时,武昕森已经不大到工地干活,不过会去监工,他也不再一身灰扑,注意起形象来。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 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从武师傅变成了武老板。 后来,武昕森开办装潢公司,公司名沿用:昕森装饰。 他知道很渺茫,但希望有天顾澹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的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