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后不如嫁纨绔》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当太后不如嫁纨绔》作者:零八幺幺 明锦十六岁那年不顾父兄反对,凭着一腔爱意一意孤行嫁给了势孤力薄又心比天高的昌王。婚后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府务,为他结交官眷拉拢助力。殚精竭虑,所求不过夫妻同心恩爱不移。 终于,昌王如愿荣登大宝,明锦却迟迟没有等来封后的消息,而她的堂妹明媚却被一纸特诏封妃入宫。 父兄相继遭受贬谪,儿女三番两次遇险...... 伪爱的画皮撕下,明锦从一叶障目中醒来。她不再被情.爱束缚掣肘,更不再对皇上抱有幻想,步步为营布局十年,成功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太子位,又在皇上企图对她下手前捷足先登,送他先一步登天。 从王府到皇宫,从后宫到前朝,权海浮沉,恍如一场大梦。 明锦从失重感中惊醒,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这一年,镇北王送世子进京,请皇上为其赐婚。 明锦看着誓死不嫁顽抗到底的堂姐,站出来表示:我愿嫁! 宫斗腻了的明锦觉得:当太后不如嫁个纨绔逍遥快活! *** 大婚后,丁明锦开始放飞自我,玩香、听戏捧角、女扮男装交好花魁,论享乐快活,没再怕的! 坊间纷纷议论,丁明锦是被江既白气疯了,破罐子破摔。 江既白一脸懵:不好,这家要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欢喜冤家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丁明锦,江既白┃配角:接档文《摄政王再一世哭晕在我坟头》┃其它: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一家不容俩纨绔 立意:换个思维方式,生活可能会更好 作品简评:前世明锦倾尽所有辅佐昌王登临大位,可惜一腔深情和信任终究被辜负。她步步为营设下杀局,成功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却在功成身退时意外落水,重生回未嫁时。这一世,她果断选择嫁给了素有纨绔之名的镇北王世子。 本文文笔自然流畅,行文轻松风趣,角色性格鲜明,女主虽遭背叛,却依旧不改敢于爱人的勇气,男主表面纨绔,内心通透,稳重可靠。角色间互动风趣,又不乏温馨,值得一读。 第1章 催命符 隆裕十二年,深秋。 落日余晖消耗殆尽,无边暮色沉沉压将而下,整座皇城被夹在天与地之间,逼仄而肃杀。 承泰殿已经大门紧闭三日,各宫妃嫔、皇子皇女们轮番跪在承泰门外,哭泣声被小心地压抑在喉间,断断续续的,即使有人体力不支晕倒,侍婢们也不敢高声唤人。宫道一旁早有步辇和御医候着,见状面不改色动作娴熟地奔过来将人抬出队伍。 隆裕帝病重,自闭殿以来,除了御医和御前近身伺候的侍婢,只有皇后可以床畔侍疾。刚开始不是没人反对过,皇贵妃曾试图带人闯殿,皇后当即以忤逆不敬之罪将其拿下,幽禁于冷宫。雷霆手段,丝毫不顾念堂亲姐妹之情。 皇贵妃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人还敢以身试法?再不满不忿,也只能憋着。 深秋夜冷,偏又下起了雨,后寝殿里早早烧起了炭炉,热力加持下,博山炉中散发出的香气似乎都比平时浓郁了些。 寝殿内只燃着一盏烛灯,丁明锦坐在榻边,男人的脸半隐在暗色里,呼吸沉重艰涩,已是生命垂末之状。 “为......什......么......”胸膛艰难起伏,隆裕帝似是用尽全部余力,才从喉间断断续续挤出这三个字。 丁明锦目光平静如水,开口,嗓音也不兴半点波澜,“皇上问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不是你先动的手吗?” 隆裕帝双眸圆瞪,一腔愤懑从心底翻涌而上,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承受不住,猛地剧烈咳嗽,生生呕出好几口鲜血。 “你......你......” 丁明锦看着他那连暗色都遮挡不住的愤恨目光,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扶春,无色无味,小剂量长期服用,毒素在体内缓慢沉积,经年累月侵蚀五脏六腑,即便最高明的御医,也不会发现是中毒所致。” 随着她的讲述,隆裕帝的双眼越瞪越大,目眦欲裂,忍着极大的痛苦飞快回想着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错。 丁明锦看透他所想,直接给他解惑,“李福并没有背叛皇上,这两年来他谨小慎微投放在我吃食中的扶春,我确实是都吃了。” “别激动——”伸手替他顺了顺气,丁明锦悠悠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还能活生生坐在这里。因为你只知道扶春的毒性,却不知道它的真正用法。扶春的毒性,是要用药引激发的。只服用扶春而没有药引,不超过三天,它就会自行消解。至于药引......” 丁明锦侧首,看向静静燃着的博山炉,“药引,便是你特赐给皇贵妃的极品香料——惊蛰。” “我该谢谢你的素行谨慎,为保万全,你吩咐李福将每次扶春的剂量减少了一半,这样一来,也给了我两年的时间做准备。也该谢谢你对明媚妹妹的用情至深,她寝殿各处的燃香、随身佩戴的香包、送与你的香囊,一应等物,但凡是用得上香料的地方,都必有惊蛰。” 出自丁明媚之手的每一件贴身配饰、椒阳宫每一屋每一室、他们同处的每一时每一刻,尽是他的催命符! 隆裕帝气结,又呕出两大口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竟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轻快了不少。 “来人!来人!”稍有余力,他当即用最大的嗓音喝道。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喝,都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偌大的寝殿,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你想......谋逆!弑君!”隆裕帝力持镇定,目光阴鸷地紧盯着眼前之人。 丁明锦失笑,“弑君的明明是皇贵妃啊。她处心积虑迷惑圣心,妄图帮她的儿子篡夺储君之位,见事不成,便心生怨恨,对皇上你下毒在先,趁着你毒发之际带人闯殿谋逆作乱在后,桩桩件件皆有铁证。” 隆裕帝紧咬牙关,每一字每一句入耳,都化作他眼底翻涌而上的怨毒,“毒妇!朕看错了你!” 丁明锦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她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刻,越要保持冷静。 再睁开眼时,眸底已清明如常。 “是你看错我,还是我看错你,现下已然不重要了。”丁明锦坦荡地与他四目相对,无丝毫心虚避让之意,“皇后之位也好,太子之位也罢,我本没那么在意,只是你们不该贪得无厌甚至想赶尽杀绝。自你一纸特诏,丁明媚封妃入宫,我父兄便相继遭受贬谪,安歌和华儿竟也接连遭遇意外,若非我早有提防之心,身边人又得力,我怕是永远也看不到他们长大了。” “江仲珽,昔日是我钟情于你,心甘情愿嫁与你,无论我最终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我自己合该承受的。可是,你,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去伤害我的至亲,我的孩子!经年种种,我付出了我的代价,而现在,该是你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见丁明锦欲起身,隆裕帝眼底的阴鸷消散大半,急急抬手想要扯住她的袖口,“阿锦,我——” 话刚出口,就被喉间翻涌而出的鲜血呛住,偌大的寝殿寂静得落针可闻,将男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和沉重的呼吸声凸显得格外明显。 丁明锦双手交握掩在宽大的衣袖下,站在床榻边无声看着男人的声响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至殿内再无声息。 静立良久,她挪动脚步缓慢但坚稳地走向殿门口,屈指在门上轻扣三声,厚重的殿门当即应声被推开,掌宫姑姑卿云带着御医候在廊下。 丁明锦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进殿。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御医踱着急促的脚步奔过来,跪伏在地悲声禀报:皇上驾崩。 “常总管,报哀吧。”丁明锦迈过寝殿高高的门槛,对迎上来的御前总管大太监交代道。 常海低低应声,转身去安排诸事。 少倾,空寂悠远的钟声穿透雨幕,远远传入丁明锦的耳朵。她就这么静静矗立在廊下,浑然不觉身后的殿门有人进进出出,处理着江仲珽的身后事。 “娘娘,起风了,小心被雨淋到。” 丁明锦闻声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大半裙裾已经被打湿。 “不必传轿了,咱们走回去吧。”她索性道。 卿云犹豫地看了眼明显变大的雨势,终还是顺着她的心意点了点头。 长长的宫道上,滂沱的雨势让眼前的可视距离非常近,丁明锦撑着伞在雨中踽踽而行,回到坤宁宫时,肩膀以下已然被雨水打了个透。 屏退送来干净衣物的宫婢,卿云抿着嘴一声不吭帮她宽衣,触及到她冰凉的手臂,忍不住红着眼睛问道:“姑娘,冷吗?” 丁明锦愣了愣,浅浅一笑,道:“不会。” 走过这些年数不清的无形风雨,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冷了。 * 隆裕帝驾崩,宗人府、礼部、内务府会同操办国丧,皇后丁明锦悲痛过度,又淋了大雨,当夜便病得神思不清,数度出现病危之兆,太医院三人一班轮值,整整七天,才将皇后的病况稳定住。 二十天后,梓棺离宫移往寿山皇极殿,择日入葬。 皇后强撑着病体赶来送梓棺最后一程。 其后便是新皇登基等诸多繁琐事宜,待到太后的宝册宝印交到丁明锦手里时,她接受了新帝提出的临朝听政请求,却坚拒了用制。 “娘娘,冷宫那位闹绝食要见您。”甫一下朝,卿云就走上来低声禀报。 丁明锦抬头眺望了一眼冷宫的方向,淡淡道:“嗯,是该去见她了。” 皇宫东北角的北四所原本用来堆放杂物,距离住人的宫殿非常偏远,景元帝时期某位妃子与侍卫私通祸乱宫闱,被关押进北四所,至此,这里就成了冷宫。 如今,这偌大的冷宫里,就只有丁明媚一个被圈禁的。 这已经是她绝食的第五天了,每天仅靠喝一点水支撑着,毕竟她的目的是以此为要挟见丁明锦,而不是真的求死。 听到院中传来的通报声,已经脱力到几乎起不来床的丁明媚仰望床顶破烂的帐幔,得逞地扯了扯唇角,挣扎着起身去够床头矮桌上的茶壶。就在她的手指马上要勾住壶柄的档口,门口挂着的粗布棉帘子被挑开。 丁明媚应声看过去,被门外透进来的阳光晃得眼前一阵花白,竟不小心失手将茶壶扫到了地上。壶盖摔脱壶身,仅剩的一点冷水在地面上洇出一小块水渍。 尽管她掩饰得很快,但丁明锦还是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懊悔。 紧随而来的掌宫太监指挥人将大椅抬进来,放在靠窗最明亮的地方,卿云低声交代了两句,少倾,所有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丁明锦提起袍摆在大椅上坐定,好整以暇看着自她进门后就未置一词的丁明媚,“我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北四所的窗纸用的都是最下等的糙纸,很是不透光,屋内终年暗沉沉的。尽管如此,也足够她将大椅上那人华贵的朝服看得清清楚楚。不只是用眼,而是用心。从皇后到太后,那一袭凤袍代表着一个女人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势,她苦心孤诣谋求多年,凤袍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几乎都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这身华袍本该穿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第2章 各安其命 丁明锦看透她的纠结,不由轻嗤:“你与皇上,倒真是同道中人。世上事皆要如你们所愿,世上人皆要受你们摆布,所有利益都理所应当归你们所有。若非如此,那便通通都是别人的错。呵,也算绝配。” “如今你胜了,自是说什么都对。”丁明媚靠坐在床头,撩了撩滑落到额前的发丝,“不过,你也没必要这么冷嘲热讽。你自小什么都有,父慈母爱,手足情深,父兄又多有作为,外祖那边更是满门清贵,处处都是你的助力。而我呢?我爹只知道守着个徒有空名的虚职,毫无上进之心,姨娘倒是一房又一房地纳,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地生!我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去争,自己去抢。你笑我自私,可凭什么我要用尽所有才能抓得到的男人,轻而易举就被你夺走了!” 看到丁明锦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痕,丁明媚心中蓦地涌上一阵报复的快感,“你以为的两情相悦,其实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笑声放肆,似嘲讽,又似泄愤。 然而,没多久,身体承受不住消耗,便也笑不出来了。 “什么时候?”丁明锦问道。 丁明媚抬眼,见她脸色又恢复如常,心头生出恨意,“什么时候?你可知,当年他送你南珠贺你及笄时,腰间戴着的那只香囊便是我亲手为他做的。若我们第一个孩子尚在人世,他比你的安歌还要年长一岁!” 丁明锦闻言抬手紧紧扣住大椅扶手,用力之大,整个手掌都在衣袖下微微颤抖。 见她如此,丁明媚却并没有觉得多好受。这根沁着毒染着血的刺,刺得伤丁明锦的心,何尝刺不破她的肝肺! 可时至眼下,自己注定是讨不到什么好了,那便谁都不好过吧! 丁明媚眼底的癫狂毫不掩饰,却让丁明锦猛然清醒。 “你与他的爱恨纠葛是你们的事,你落得今日的境地,也是你自己一步步走的。你所以为的不幸、痛苦、委屈,根源不在我,而是你自己。每一次,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可我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选择!”丁明媚低吼,嘶哑的嗓音如同裂帛。 丁明锦毫不回避地与她四目相接,“你不是没有选择,你是不愿意放弃你的野心。他送我南珠时,你可以选择及时抽身,也可以选择告诉我真相。你心如明镜,如果知道你们在暗中早有牵扯,我必定不会再给他丝毫机会。可是你没说,更没有抽身。此后种种,也不过是你为每次选择应当付出的代价罢了,与人无尤。” 是的,她一路对比着丁明锦长大,对她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以她的骄傲,只要告诉她昌王与自己私下已有往来,她必定不会再理睬昌王。 可她不敢,只因她清楚地知道,江仲珽最初接近她,图她美貌,也图她是丁明锦的堂妹。 她视他为高处枝,他又何尝不把她当做过墙梯呢。 “与人无尤......与人无尤......”丁明媚瘫靠在榻上,神情委顿不堪。 丁明锦沉默地看着她自言自语的呢喃,良久,缓缓站起身。 察觉到她的动作,丁明媚惊醒似的抬起头,眼底迸发出异样的光亮,急切道:“明锦,你帮帮我,你再帮帮我,我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你,你可以把我圈禁在椒阳宫,我保证,下半辈子永远不会踏出宫门一步,也不敢再有半点不轨之心!” 丁明锦立在当地,与她对视良久,心中悠悠叹了口气,道:“若你此时开口,让我善待你的儿子,不,哪怕你问问他此时境况如何,或许,你还有机会在这里度过余生。” 言尽于此,明锦再不想多留片刻,毫不恋栈地径直向外走,身后传来沉重的坠地声也没能让她停顿半步。 这就是她必须胜利的理由。 她胜了,丁明媚的儿子还有活路。 她若败了,她的子女必死无疑。 掌宫太监伏身叩首送走太后娘娘,刚站起身,被远远打发到后院的小内侍凑过来,低低问道:“干爹,里头这位,咱们以后是怎么个伺候法儿?” “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掌宫太监冷冷哼了一声,回想起这些天从屋里传出的侮辱谩骂,尤为解恨道:“从现在开始,吃食、水,都不用再往里送了。皇贵妃不舍先帝,绝食相随。” * 嘉和四年,秋。 皇帝弱冠,正式亲政。 从明天开始,丁明锦就再也不用上朝了。 “奴婢听说,皇上把前两日上折子对您言辞不敬的御史叫到御书房骂了个狗血淋头!”卿云虚扶着她,宽慰道:“皇上与您,始终是一条心的。” 随着皇帝年近弱冠,这两年朝中不少人开始坐不住了,有的怕她这个太后贪权不放,有的单纯就是想向皇帝献媚邀宠,前朝后宫,对她的微词日益见多。 丁明锦走到桥中间,驻足。时近黄昏,已耗掉大半热力的太阳斜斜挂在天边,将沉未沉,闲散地给周边的云彩镀上一层暖融光晕,一切看起来平和美好。亦如她现在的心境。 “若是连这点挑拨他都经受不住,那些年的苦他就白吃了。” 卿云束手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心中也颇多感慨。 屏退随行,只留下卿云陪着,两人静静赏着黄昏下的湖景,恍惚间,丁明锦有种又回到年少时的情景。 “卿云,皇上会是个好皇上。”丁明锦缓声道:“他永远也不会步先皇的后尘,这样就很好了。” 卿云心头涌上一阵酸涩。临朝听政这几年,面对所有的质疑和微词,她始终听之任之。不在意只是其一,卿云清楚,她也是在考验皇上。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一边是多年相依为命的母子亲情。 好在这一次,她家姑娘没有再被辜负。 卿云暗暗庆幸。 “娘娘,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卿云说道。 丁明锦闻言只笑了笑,暖融的云霞映入她眼底,蓦地一阵眩晕袭来,她身体斜斜一栽,竟就这么从桥上摔了出去...... 第3章 错位时光 惊呼声......落水声......吵杂的脚步声......妇人压抑的低泣......安慰声斥责声...... 庞杂而错乱,稍一细想便觉得头痛欲裂。 昏昏沉沉间仿佛一脚踏空,丁明锦猛地睁开眼,空洞的眼神一时无法聚焦,脑海中是卿云自桥上一跃而下的决绝身影。 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视线开始变得清明,虚脱的身体也慢慢回力。 丁明锦抬手抓来一只软枕将头埋进里面,狠狠吐了口气。 接连几天,这样的情形反复出现,如果不是日日来给她施针的梁老太医仍步伐稳健精神抖擞下针如有神,丁明锦不禁要怀疑这一切只是她虚妄的梦境。 一场落水,竟让她又重新回到了十六岁! “姑娘,你怎么起来了?”卿云端着水盆进来,看到作势要下床的丁明锦,忙三步并作两步将水盆放到盆架上,“是不是口渴了?你快别动,奴婢来倒!” 丁明锦眼底一热,老实地在床边坐好。 “姑娘,头疼好些了吗?”卿云握着茶杯试了试温度,才放心递给姑娘。 丁明锦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多半杯,才开口道:“好多了,只是成天躺着,身上乏力得很,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卿云再高兴不过,一迭声应着,抬腿就去拧帕子伺候姑娘梳洗。 梁太医其实早叮嘱过,不能成天总躺在屋子里,出去走走透透风反而好得更快。但姑娘自落水被救起后便梦魇了似的,常常睡着睡着就惊醒,恍恍惚惚的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老太太说,这是吓掉了魂,托人寻了靠谱的灵婆,昨儿半夜替姑娘招的魂。 别说,那灵婆还真挺厉害。 看着姑娘明显恢复神采的双眼,卿云心里默默道了句“感谢老天爷保佑”。 寿安堂东次间,丁家三个儿媳妇按惯例来给老太太覃氏请安。 “锦丫头还病着,你紧着照顾她便是,我这里少来几日又碍不着什么!”想到那孩子被人救起时面无血色了无生机的模样,丁老太太犹觉背心发凉,再想到昨夜招完魂后那灵婆的保证,问道:“锦丫头这会儿该醒了吧?” 崔氏强打着精神回道:“差不多了。她院里的田妈妈和卿云都是极得用的,我又调了两个婆子和两个大丫头过去,照看她一个足够了。” 丁老太太闻言点了点头,这个二儿媳妇行事向来稳妥,进门这么多年从未见她像那日般失态过。当了娘啊,孩子就是天生的软肋。 “这回锦丫头啊,真真是遭了大罪。”薛氏放下茶碗,捏着帕子点了点嘴边,面露无奈看向自进屋后便一言未发的朱氏,“大嫂,不是我这个做婶婶的不通情理,可这次大姑娘着实是闹得有些过了。这女儿家的婚事,历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皇上赐婚,如此恩宠荣耀,多少女儿家是想都不敢想的。大姑娘倒好,哭着闹着不嫁,今儿绝食,明儿跳湖,折腾得全家人仰马翻不说,还险些把锦丫头给搭进去。这事若是传将出去,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还不知要给家里惹来什么祸事......” 半月前,镇北王送世子返京,并请旨为世子赐婚。能给未来的镇北王选媳妇,今上自然是乐意的。此后不久,皇上开始在早朝后私下召见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官居五军都督府中军左都督的丁老爷子自然也在受召见之列,且留见的时间比别人都长。又过了几日,宫中便传出流言,说是皇上心里已经定了人选,就是丁老将军府上的嫡长房大姑娘。 消息传到丁府,丁明岚一听就炸了。 镇北王世子江既白是谁呀? 十来岁被当做质子送来京城,满京城家喻户晓的纨绔子! 这等品性,将来就算回封地承袭了王位,也是个花架子王爷。 丁明岚自幼跟着老爷子习武,心中怀揣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鸿鹄之志,岂能甘心一辈子跟个花蝴蝶绑在一处! 一哭二闹三上吊......丁明岚把能想到的办法都作了个遍,最后被气急的老太太给关进了祠堂,她又闹起了绝食威胁。 大夫人朱氏苦劝无果,只得请丁明锦帮忙去劝劝。倒也没指望她一个小姑娘能劝动倔驴一般的女儿,就是想让她劝着吃点东西,别真的饿出什么好歹来。 谁知道就这么点愿望,便成了祸端。 丁明锦带着朱氏准备的食盒去了祠堂,也不知怎么劝的,丁明锦竟帮着丁明岚从祠堂里逃了出来,管事妈妈见状带着人追,一直追到莲池边才将人追上,丁明岚却不肯乖乖就范,混乱推搡间竟一不小心将丁明锦给撞下了水...... 朱氏也知这次的事实在对不住二房,出事后崔氏任是急得满嘴起泡,也不曾对她、对岚丫头怨责过半句。越是这样,朱氏越觉得羞愧难当。 “是,都怪我平日里对岚儿太过骄纵,才养成她现在这副桀骜不驯的性子。”朱氏垂着头,心里暗暗做了决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说服她,绝对不会让她害了全家。” 崔氏下意识心头一凛,宽慰道:“大嫂,你也别太着急,耐着心再劝劝,岚儿性子虽倔强,却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孩子。” 朱氏闻言咬唇道了声谢,捏着帕子飞快揩了揩眼角。 薛氏垂眸,飞快压了压嘴角。 哼,她这个二嫂,惯是个会收买人心的! “老太太,二姑娘来给您请安啦!”孙妈妈高兴得竟一时忘了请示,直接就掀了门帘子进来禀报。 丁老太太闻言顿时面色大喜,崔氏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朱氏也红着眼睛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跟着崔氏往外面去迎。可没等她们抬腿,丁明锦就掀开门帘子自己进来了。 脸上的血色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精神头儿明显回来了,屋里四个女人,除了薛氏,竟都高兴得眼眶泛红。 丁老太太招手让她在自己和崔氏中间坐下,两人一人拉着一只手反复确认。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丁老太太高兴地对孙妈妈道:“再去包二百两银子给方婆子,就说是我额外的心意!” 孙妈妈乐呵呵应下,立刻着人去办。 薛氏本就看不惯老太太偏心二房的几个孩子,尤其是明锦丫头。这下子听说打赏个灵婆一出手就是二百两,心下更是不舒服。二百两啊,给个外人还不如给他们三房贴补贴补! 丁明锦一好,笼罩在丁老太太心头的阴霾就散去了大半,再看到浓妆也遮掩不住憔悴的大儿媳妇,丁老太太心头一软,道:“老大家的,你去把岚丫头带过来吧。” 朱氏闻言又差点掉下泪来,忙站起来福了福身,亲自去接人。 在丁明锦落水后,丁明岚自知有错,也用不着谁罚她,主动跑去跪祠堂了,也没有再闹绝食。只咬死了一句话:死也不嫁。 丁明媚这几日借口被丁明锦落水吓到,身体不适,一直没来寿安堂这边给老太太请安。薛氏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她素来娇惯女儿,便也随着她了。可眼下见老太太让朱氏去喊岚丫头,态度还明显有所缓和,就有些暗暗后悔,该让媚儿也跟着自己过来的。 就在她纠结着之际,门口传来动静,没一会儿,丁明媚竟是自己来了。 行过礼问过安,丁明媚走到薛氏身侧坐下。出门前她特意让丫鬟把脸色敷得比平时白了些,本想着老太太或者崔氏瞧见了或多或少会关怀她一句,这样她就可以借病将这几日没来请安的事圆融过去。 可等了又等,两人愣是谁也没有开口,甚至连多一眼多没看她。 宽大衣袖下,丁明媚双手绞紧帕子,看着老太太对丁明锦嘘寒问暖,恨得牙根直痒痒。 约摸一刻钟后,朱氏折返回来,身后跟着耷拉着脑袋的丁明岚。短短几天,她竟消瘦了一大圈。 丁明锦站起身,看着逆光站在地中间的丁明岚,前尘往事瞬间扑面而来。 上一世,她没有落水,帮着丁明岚逃离祠堂的也不是她,而是丁明媚,而且她成功逃出了家,此后多年毫无音讯,生死不知。大伯娘朱氏自她失踪后便一病不起,勉强撑了一年便身故了。 直到江仲珽登基后第四年万寿节,滇南王进京贺寿,她才得以再次见到丁明岚。 她那时已是滇南王的侧妃。 姐妹两人彻夜长谈,丁明锦才知道了离家之后她的种种际遇,也知道了她在滇南稳定下来后立刻就给家里写了家书,但彼时朱氏已经过世,她收到的只是父亲写给她的断绝书。为了不玷污家门,她便也没再试图与家里其他人联络。 滇南王对丁明岚极好,滇南王妃早逝,滇南王始终未再续弦,府中也只有她一个侧妃,两人膝下儿女一大串,算的上和和美美。只是朱氏的病故,与家里的断绝,是她生命中永远都无法消弭的痛楚。午夜梦回之时,不知道丁明岚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甘愿在年少时向命运妥协,来换得朱氏的康寿安乐。 时光错位,看着眼前消瘦憔悴的丁明岚,丁明锦一时陷入深深的纠结。 第4章 我是不是错了 丁明岚一进屋就看到站起身的丁明锦,见她看起来好像大好的模样,心头压着的重石总算轻了些。 “明锦,实在是对不住,连累你了。”丁明岚给老太太见过礼,冲丁明锦勉强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笑,却是比哭还要让人揪心。 “是我自己脚滑,才不小心掉进水里。还要多谢大姐姐不顾危险跳水救我。” 饶是历经世事如丁明锦,见她如此,心中仍觉不忍。 女人这一生,有两次命,一是出生,二是嫁人。 出生没得选,嫁人大抵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相较之下,丁明锦比大多数女人幸运,即便是上一世夫妻之情以惨淡收场,但那个人是她自己选的,过得不好也与人无尤。 不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 是以,面对反抗赐婚的丁明岚,她劝不得,也不忍劝。 丁老太太也是女人,自然懂得其中诸般无奈,她摆摆手,示意朱氏娘俩落座。 丁明岚却直挺挺跪下,重重给老太太磕了个头。 朱氏见她如此,心中大恸,双膝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 丁老太太深深看着她们母女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岚丫头,你可想好了,当真不嫁?” 听着老太太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丁明岚脊背一僵,但还是坚定地回道:“想好了。” 朱氏眼底一片红血丝,却是没有眼泪可再流,郑重给老太太磕了个头,哑着嗓子道:“老太太,媳妇身子不争气,怕是要有大病的征兆,请您做主,让明岚去家庙为儿媳闭门祈福吧。” 丁家家庙远在黔州,族中已无三代之内的近亲旁支在那儿,丁老爷子虽安排了人看顾家庙,但想也知道,必定跟家里的吃穿住用没法比。 且让一个小姑娘离开家,离开父母亲人,千里迢迢去家庙与青灯神位为伴,未免过于苛刻。 自抗婚以来,被打、被骂、被关祠堂......丁明岚都不曾流过半滴眼泪,顽强得像个斗士,可如今听朱氏不惜自己诅咒自己病重,她几乎咬烂了下唇,仍是没忍住,无声地泪流满面。 或许,她该心疼母亲,妥协认命,可一想到漫漫余生都要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她就真的真的不甘心。 侧身重重将额头抵在坚硬的地砖上,丁明岚哽着声音哀哀告罪:“娘,女儿不孝!” 朱氏见她流泪,心痛得几乎昏厥。 丁老太太见朱氏脸色苍白中浮上淡淡青色,心中大骇,忙让人去请医官,并招呼其他人:“快,把老大媳妇扶上炕来!” 丁明锦反应最快,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扶住朱氏有些不稳的身体。丁明岚直起身看到母亲的脸色也吓得心神剧颤,她有功夫底子,自己就将母亲抱起来送到了炕上。 “娘,我错了,我——”嫁字刚要出口,嘴唇就被冰凉的指尖紧紧压住。 泪眼朦胧中,丁明岚看到她的母亲冲她微微摇头,眼底甚至噙着浅浅的笑。 丁明岚抱着母亲的手伏在炕沿痛哭失声,仿佛黑夜里沉浮许久的人终于等来了一根浮木。 崔氏不忍,偏过头跟着簌簌落泪。丁明锦伸手揽住母亲的肩,无声宽慰她。 想起上一世,她一意孤行要嫁给江仲珽,也是母亲最先松口的。其后遭遇种种不如意,也是母亲时时宽慰她,让她始终没有错失本心。 将军府聘有医官常年驻家,是以医官来得很快。 除了老太太和丁明岚,其他人暂时都退了出来,在明间里等着。 “你说大嫂她,该不会是被明岚气得服了毒吧?”薛氏在一旁坐下,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丁明媚也在她身边坐下,白着一张脸若有所思。 崔氏不愿意搭理她,低声对丁明锦道:“你陪我到廊下透透气吧。” 丁明锦点头,另让卿云去沏一壶安神茶。 薛氏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瘪了瘪嘴,目光又扫了眼次间门口,继而目光一沉,露出不敢在人前显露的忧怯,压低声音对丁明媚道:“明岚看来是铁了心的死也不嫁了,万一皇上认准了咱们府上的姑娘,你和明锦都和她年纪相仿......” 丁明媚还在脑海中努力找理由推翻这个想法,没想到她娘竟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心下不由得更乱了,“应该不会吧,满京城又不是只有咱们家有适龄的姑娘,皇上之前不是还召见了别的大臣吗?” 薛氏素日里最爱参加贵夫人们的聚会,消息总灵通些,悄声给她分析道:“傻孩子,你想想,皇上见了那么多人,权衡那么久,最后却选了咱们家的姑娘,这说明什么?” 丁明媚敏锐抓住母亲话里的用词:咱们家的姑娘? 她心头一凛,“选的不是丁明岚吗?” “为娘听到的最初传出来的消息,说的可是‘嫡房姑娘’。”薛氏目光瞄了眼廊下方向,道:“你和明锦,可也都是嫡房姑娘......” “但从来都是长幼有序,哪有妹妹越过姐姐先嫁人的。就算明岚真的嫁不成,总还有明锦顶在我前头。”丁明媚双手绞紧帕子,似在自己安慰自己。 薛氏却不肯让她自欺欺人,“咱们府上,数你二叔一房最为得势,老爷子器重二房父子,老太太偏心明锦,怎会舍得让她嫁给个纨绔子。所谓长幼有序,说起来也不过是个惯例,总有特例特办。” 丁明媚顿时慌了,“那我怎么办?” 明堂里只有她们母女俩,薛氏仍还是警惕地四下扫了一圈,然后凑近明媚,悄声问道:“你与殿下也见过几次了,找机会探探他的态度......” 廊下,丁明锦用余光扫了眼堂上那两母女,随即注意力又回到母亲身上。 崔氏也有着和薛氏同样的顾虑。 丁明锦听着听着,脑海中开始搜刮着有关江既白的记忆。因为关注实在太少,几乎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明岚逃家后,赐婚的事便不了了之。今上驾崩后,他返回阙州,在老王爷过世后继承了爵位,也扛起了镇北军的大旗。直到她御花园落水那天,镇北王将北面国门守得如同铜墙铁壁,好像也没听说他成亲...... “跟你说话呢,怎的又神游了?身子不舒服?”崔氏发现她异样,便要拉她回堂屋里去。 丁明锦反手拉住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些事情。” 崔氏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让她过于焦虑,安慰道:“别担心,有娘在呢,定不会让你委屈了!” 丁明锦握紧她的手,笑着道:“好。” 崔氏仍有些担心她的身体,想让卿云带人抬两把椅子过来,还没开口,跟着医官一起来的小药童便捏着方子快步走了出来。母女俩赶忙往屋里走。 “有劳何医官费心!”丁明岚福了福身,亲自将人往外送。丁明锦与母亲分开,陪着丁明岚一直将何医官送出院门。 丁明锦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下唇更是伤得触目惊心,便将她拉到游廊下坐着缓缓,问道:“大伯娘怎么样?没大碍吧?” 丁明岚一坐下,只觉得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背靠着廊柱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道:“还是心疾的老毛病,这两日她没有吃药,又为着我劳神伤心,才会发作得这么严重。好在吃的药一直是何医官配的,他清楚我娘的病情,又及时施了针,现下已经平稳了,正睡着。” “明锦,我娘她......怕是故意不吃药的......”丁明岚看着她,眼泪又不自觉流了出来,忍不住露出脆弱,“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丁明锦被她眼中的凄楚痛苦刺到,捏着帕子替她擦拭眼泪,“什么是一定的对?什么又是一定的错?如果认为你真的错了,我觉得,大伯娘不会这般帮你。明岚,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就不要胆怯这最后一步。” 不然就是真的辜负了大伯娘。 丁明锦觉得,上一世大伯娘病故,也不会是被明岚逃家气的,而是没有她的消息,日日担心她在外过得怎么样,思念成疾。 丁明岚微微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底的泪水逼了回去,再看向明锦时眼底的颓唐一扫而空,“没错,我不能让我娘白白为我受罪。明锦,我一定能凭自己,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朱氏至今膝下无子,大爷清高好名,表面上对朱氏不离不弃,甚至连妾房也不曾往院里抬,情深义重之名士林皆知。实际上,早在外面置了外室,还不止一个,女儿生了四五个,最大的恐怕再过个三年五载也该及笄了。 没错,置了恁多外室,丁大爷依旧是一个儿子也没有。 丁明岚不知道这些内情,但她亲眼见过父亲对母亲的冷漠苛责,更感受得出父亲对她的不喜。她虽然不是儿子,但她能做的,一定不会比儿子差。 “嗯,我相信你。”丁明锦这句话说得笃定。不管这一世会有什么样的境遇,丁明锦相信,以明岚的心性和能力,定然也会过得很好。 明岚有她的目标,那自己呢? 丁明锦靠着廊柱,抬头透过廊檐看向半角天空,思索着。 第5章 我不要这样的媳妇!…… 朱氏醒来后,丁老太太传来软轿将她送回去,并叮嘱丁明岚好生照顾她娘,全然不再提跪祠堂的事。 丁明锦心下松了口气,大致可以确定:丁明岚的危机解除了。 然而,对丁家来说,这件事还远没有过去。 上一世,这场赐婚无疾而终后,先帝在位的近十年里,丁明锦父兄的晋升之路与之前相比明显受制,但老爷子始终圣眷不衰,丁明锦便认为是自己嫁给昌王的关系,连累了父兄。 活过一世,现在再来看这件事,丁明锦又有了不同的领悟。 初代镇北王是被太.祖从马厩里捡来的弃子,在太.祖膝下长大,十几岁就跟着太.祖东征西战打天下,无数次冒死救驾,是以宁朝建立后,太.祖正式收他为义子,赐国姓,并以军功受封世袭罔替镇北王王爵,代太.祖镇守宁朝北国门。 历经数代帝王更迭,镇北王镇守的阙州,始终是挡在宁朝和北方草原之间的一道铜墙铁壁。 今上敏感多思,且信奉制衡之术。他倚重镇北王,但也更忌惮镇北王。这才在七年前以伴读太子为由,将镇北王世子召进了京城。彼时的镇北王世子江既白,似乎也才不过十岁。 然而,江既白不可能永远留在京城,此时镇北王上京,为其子求请赐婚,这对今上来说无疑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太及时了! 试想这种情形下,今上是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神,才选定了他们丁家。 丁明锦不知道上一世祖父是怎么推掉的这桩赐婚,但今上的计划就此被打乱,其后赐婚更是以不了了之收场,龙颜不怒才怪。 “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听到。”丁长轩执扇轻轻一敲妹妹的头顶,撩袍在她身侧坐下。 丁明锦回过神,见是二哥,眼里噙上喜色,“今儿下衙怎的这般早?” 丁长轩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优哉游哉啜着,“翰林院嘛,自是比其他衙门清闲些。” 今年春,丁长轩三元及第,荣登金科状元郎,入翰林院做了修撰。丁家以武传家,丁老将军从来没敢想,自家祖坟里还能冒出一缕文曲星的青烟。 “去看过大伯娘了?”丁明锦问道。 丁长轩脸上笑意微敛,颔了颔首,“虽说于性命已无大碍,但经过这场折腾,大伯娘的身体怕是要仔细调养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心疾本无彻底根治的良药,只能靠日常细心注意。 “不过,明岚去家庙也不是全无好处。”见明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丁长轩语气放轻松,道:“黔州离家虽远,却也远离了京城这流言蜚语的是非地,日子会清净很多。而且黔州总兵与父亲是故交,明岚习武多年,又通晓兵法,去了那边,比在京中更有图谋的余地。” 丁明锦点头,半带调侃道:“我与二哥想到一处了。只是此事万不可让大伯娘知道,不然非得再犯一次心疾不可!” 丁长轩莞尔,想到刚进门时她坐着出神的模样,又问了一遍:“我刚进门时,你在想什么呢,表情那么严肃。” 酝酿了片刻,丁明锦调整坐姿,试探着说道:“你觉得,我嫁给镇北王世子怎么样?” 哐当!茶杯脱手砸到了桌上。幸而里面没剩多少茶水。 丁明锦忙抽出帕子擦拭桌面。 丁长轩沉着脸将滚到桌边的茶杯拾起来,盯着妹妹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丁明锦将沾湿的帕子放到一旁,很认真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的,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觉的,不怎么样。”丁长轩说完觉得还不够准确表明他的心情,立即又补充道:“非常不怎么样。你——”你不是心仪那个昌王吗? 最后一句,他没说出口。 但丁明锦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丁长轩聪慧敏感,又极其关心在意他这个妹妹,是以丁明锦对昌王的那点心思,他是最早察觉出来的。他又是嘴严的,来向她求证时,丁明锦便也没再隐瞒。 “若是怕家里没法向陛下交代,你才兴起的这个念头,那大可不必。”丁长轩道:“你应该不知道,当年祖父随陛下亲征,曾为陛下挡过一箭。战后论功行赏,陛下赐了祖父一枚玉佩,以此为证,许诺祖父一个人情。” 竟还有这么回事。 看来上一世祖父就是用的这枚玉佩推了赐婚。 “而且,我怀疑,赐婚人选的消息泄露出来,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丁明锦闻言双眸微瞠,下意识看向门口。 “放心,我进来时卿云在廊下纳鞋底呢。” 丁明锦转回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素来稳重的人,偶尔皮一下真的要人命。 “你认为,那位是在试探咱们家对赐婚的态度?”丁明锦压低声音道。 丁长轩点头,“结婚结的是两姓之好,那位做媒人,也要看重这个。不然结成怨偶,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他这话说得隐晦,丁明锦却早习惯他这种说话的调调。 “二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明锦说出自己的揣测,“最初传出的消息,说的是,那位中意的是咱们家的‘嫡房姑娘’,而不是‘嫡长房姑娘’。” 心念微动,丁长轩脸色骤变。 “给咱们选择的余地,对那位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丁明锦道。 都给你们丁家这么大的脸面了,你还仗着救驾的功劳来回绝赐婚,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丁明锦仿佛能听到今上上一世的心声。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呐! 丁长轩甩掉脑海里浮上来的这行字,绷着脸道:“与你终身大事相比,其他的得失都可以先放一放。” 丁明锦展颜,笑意直达眼底,“那你的意思是,昌王是更好的归宿?” “你就一定要在矬子里面拔大个儿?”没有外人在,丁长轩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丁明锦没憋住,大笑出声。 丁长轩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愤愤然提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狠狠灌了一口,冷静下来,少倾,似是做了某种决定,道:“罢了,若你真的非昌王不可,我帮你说服家里。” 笑声戛然而止。 这句话尽管上辈子已经听过一次,明锦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滚下泪来。 “诶,你这怎么还掉起金豆子来了!”丁长轩被她的眼泪唬了一跳,手忙脚乱抻着衣袖去蹭她的脸,“好了好了,又笑又哭的,羞不羞!” 丁明锦很不客气地扯着他的袖子直接当帕子用,擦完还一脸嫌弃地甩开。 “我不喜欢昌王了,我准备请皇上赐婚,嫁给镇北王世子。”丁明锦给自己倒了杯茶补水,“你帮我说服家里。” 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她二哥再胜任不过。 丁长轩听出她话里的坚决,正色再次确认:“你认真的?” 丁明锦毫不拖泥带水,“认真的。不只是为了家里,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图他自己留在京里,府中没有公婆长辈压着,你能日日睡懒觉?”确定丁明锦心意,丁长轩放缓神色,随口就挤兑她。兄妹做久了,自然知道她有什么短处可揭。 丁明锦眼睛一亮:对哟,竟忘了还有这等好事! 丁长轩顿时懊悔不已。 糟糕,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丁家因为赐婚闹起的风波暂时归于平静,丁长轩丁明锦兄妹俩秘密商量着如何说服家人。而隔了小半个城的镇北王世子府里,正闹得鸡飞狗跳。 镇北王提着军棍从前院追到花园,绕着池塘兜了好几圈,又追到偏院,手里的棍子依然挥得虎虎生风,好几次棍尖都是擦着江既白的头发丝儿扫过去的。 反观江既白,竟然也毫不逊色,额头虽沁出了汗,呼吸却不乱,脚下更是健步如飞。 “混账小子,你给我站住!”军棍一戳地,镇北王站在月洞门下,身高马大的,宛若门神。 这处偏院是府中用来存放杂物的,没有其他出口,镇北王守住月洞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臭小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娶!”江既白索性也不逃了,一屁股坐在青石地上。 门被堵上了,总还有墙可以翻。但猫捉老鼠似的被撵了好几天,他也腻了。 镇北王气结,“丁老将军家的嫡出大姑娘,论家世、身份、品貌,哪样配不上你?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江既白脖子一梗,“我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婆娘!丁家那大姑娘,可是从小就跟着丁老将军练武,搞不好,连咱们府上的护卫都打不过她。硬邦邦的,满手粗茧,我不要!” “你!”镇北王险些被气个仰倒,“这样的媳妇,对咱们镇北王府来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你竟然还敢嫌弃人家硬邦邦?我看你就是欠揍!” “你喜欢这样的媳妇你娶,我不要!”江既白坚拒到底。 镇北王没法继续跟他用人话沟通,怒吼:“来人,给我上家法!” 第6章 汝之砒.霜,我之蜜糖 镇北王亲自动手,二十军棍打下来,前一刻还健步如飞的世子下一刻就被拖麻袋片儿似的给拖回了寝房。 “老老实实给我在屋里反省,三天后内务府就来人给你量身定制婚服。”镇北王扔下瓶伤药下了禁足令。 房门一关,在老爹面前死撑着的江既白立刻趴到床上摊成一张纸片人。还是倒吸凉气直哼哼疼的纸片人。 小厮春诚拎着水壶和铜盆走进来,见状又急又无奈,“爷,您忍忍,我这就帮您上药!” “快点儿,疼死爷了!”江既白催促着,每说一个字,甚至每喘一口气,都能牵动屁股上的伤,疼得他连连倒抽凉气。 镇北王这次是真的动了气,虽然控制了力道不至于造成内伤,但摆明了是要让江既白吃吃皮肉之苦。 春诚小心翼翼褪下世子爷染着血渍的外裤和亵裤,尽管有了心里准备,但当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眼前时,他还是没忍住重重抽了口气,暗道:王爷下手可真够重的! “爷,我先给您清清伤口,会有点疼,您再忍忍。”春诚说罢绞湿了细软的棉布巾,尽可能放轻力道擦拭伤口周边的血迹。 江既白捞过床头放着的软枕一口咬住,疼得额头青筋暴出冷汗涔涔。 年初去天鸣寺陪老和尚下棋,顺便求了支签,说他今年“得遇良缘,遍地锦绣”。呵呵,良不良缘的还不知道,他倒是先屁股开花了! 由于江既白暂时不良于行,整个世子府顿时清净下来。春诚得了主子爷的叮嘱,还是天天去打听丁家的情况,奈何他们家管事仆役的嘴巴太严,最后他还是从丁家三房找到突破口,买通了一个负责小厨房采买的管事,大致知道了些内情。 “......就是这样。”一回来,春诚就忙不迭把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江既白听完连连直呼好家伙,不愧是丁大姑娘,作起来可真带劲儿! 春诚一脸纠结,不知该不该提醒自家爷,人家姑娘一腔孤勇反抗至此,就是不想嫁给您呀,我的爷!您还瞎高兴什么呐!王爷若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再请出家法。 “世子爷,王爷回府了,请您去前厅。” 门外传来护卫的通传声。 江既白其实早能下床了,就是不想出去看他老子的脸色。 “知道是什么事吗?” 乔四是江既白的近卫,闻言推开门走了进来,禀道:“王爷今儿一大早就进了宫,刚回来时满面红光,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宫里人。属下看着,像是内务府的。” 江既白顿时想到挨完打那天他老子扔下的那句话。 量身做喜服! 丁家大姑娘都作成那样了,这婚还能结? 带着满腹狐疑,江既白利落下床穿衣,直奔前厅。 “什么?给我和谁赐婚?”刚迈进前厅的门槛,江既白就被他老子的一句话震得差点儿平地摔个狗啃屎。 镇北王已让人将内务府两名内官请去偏厅喝茶,前厅里只剩他父子二人,索性关上门实话实说:“你不是看不上人家丁家大姑娘吗,巧了,人家也瞧不上你,皇上便做主,赐婚你和丁二姑娘。” “丁二姑娘?丁明锦?”江既白好生克制,才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镇北王点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咧了嘴。 江既白却不高兴了,“丁大姑娘不愿意,就换丁二姑娘,问过人家愿不愿意吗......” “赐婚是菜场买菜吗,还能讨价还价!”镇北王看他这副样子就怒从胆边生,刚要上头再请家法,想到丁老将军的话,堪堪平复下来,道:“我已私下里问过老将军,二姑娘是愿意的。” 她愿意?江既白如遭雷击,愣在当下。 她怎么可能会愿意...... 镇北王被他这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怎么,高兴傻了?” 江既白回过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下一秒又疼得腾地跳了起来,表情狰狞:“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喜欢她那样的!” 镇北王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掘了谁家祖坟,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而眼前这个不孝子,就是来跟他讨债的小鬼! “你喜欢的多了,看得上你的却没几个,好好珍惜人家二姑娘吧。”镇北王放弃父慈子孝的幻想,摁头下命令:“赐婚的圣旨马上就到,等着跟我一起接旨吧。” 江既白还想如法炮制,先逃了再说。然而镇北王早有准备,一摔杯子,六七条身影应声窜了进来,三下五除二,转眼就把江既白五花大绑塞住了嘴。 梁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出入高门显贵之家传旨传了不知多少次,但像世子府这般的阵仗,真真是平生第一次见。 “镇北王直接绑了世子接的旨?”景元帝听他说完也大为惊讶。 梁公公连连颔首,“诶呦,您是没瞧见,绑得那叫一个结实,就连那嘴都给堵上了。” 景元脑海中想象出画面,不由哈哈大笑,“那小子素来顽劣,是得有这么个人治住他。” “只是王爷过完节就得回阙州了,也不知道二姑娘能不能当得了世子府的家。”接旨接得如此心不甘情不愿,梁公公觉着,这位世子爷呀,还有得闹呢! 景元却丝毫不担心,“若是丁家大姑娘那种性情刚烈的女子嫁过去,跟那小子碰到一起,可能会天天闹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丁家二姑娘嘛,善思明辨、温谨和顺,恰好以柔克刚。” 梁公公连连称是,心中暗暗吃惊,原来,陛下一早相中的人选,竟然就是丁二姑娘。 景元帝十分满意于丁家的识大体,吩咐内务府务必好好准备镇北王世子的大婚,另备一份厚赏给丁明锦。 内务府得了旨意立刻调动起来,丝毫不敢怠慢。 不过,陛下的万寿节在即,再不敢怠慢,也要先给万寿节大宴让让道儿。 赐婚圣旨送过府这天是八月十二,转过头八月十六就是万寿节。 四年前,丁明锦就是在万寿节上以一支剑舞惊艳四座。 也因此偶遇昌王,一见倾心。 于别人,只是又一个四年,于她,却已是隔了一世。 上一世的这一年,她又在万寿节大宴上献了一支剑舞,博得皇上盛赞。宴后,她鼓起勇气主动向昌王表明心意,江仲珽当即回赠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两人正式定情。而后在二哥的帮助下,他们说服了祖父,由祖父出面,向皇上提请婚事。 现下想来,丁明锦尤其羞愧自己的不孝。祖父硬着头皮以救驾之功推辞了皇上的赐婚,接着又要为了她去请皇上同意她和昌王的亲事。她不敢想象祖父当时该有多为难。 这一世,她只想大家都过得轻松些,自己也轻松些。是以,她借着落水的由头推掉了原本报名的表演。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表演的机会,竟是被丁明媚递补上了。 而且,她表演的也是剑舞。 “不声不响的,竟是连咱们都瞒着。”丁明岚看着舞台上出尽风头的丁明媚,侧身凑近丁明锦,叮嘱道:“过两天我就要离家了,你自己多长点儿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赐婚的事定下来后,她们姐俩才有机会好好坐下来说说话,这一说不要紧,仔细推敲当天落水的情形,竟发现另有猫腻。明岚的贴身丫鬟见状,才敢将压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 原来,那天她听说姑娘逃出了祠堂,便急匆匆跑过来帮忙,恰好碰上了也闻讯赶来的丁明媚。明锦落水时她就站在人群外围,清楚看到明锦是绊到了一只脚才踉跄着失去了平衡,向后摔进了水里。而那只脚,正是明媚的。 丁明岚闻言勃然大怒,当即就想去跟明媚当面对质,却被丁明锦给拦住了。 除了这丫鬟,她们没别的凭证,丁明媚又是个惯会狡辩的,翻扯出来只不过给长辈们添堵罢了。从此知道明媚为人,以后疏离些便是。 丁明锦正听着明岚在她耳边碎碎念,忽的察觉到有目光紧盯着自己,不动声色四下搜寻,正好与隔着人群的江仲珽目光撞上。 委屈、不解、伤感,甚至还有挥之不去的一抹幽怨。 这就是江仲珽,惯会用眼神说话。加之他那双自带深情忧郁的眼型,专注看人时,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挡得住。 江仲珽用眼神无声发出见面的邀请,丁明锦深深回他一眼,转过头,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 “你呀,还要愧疚到什么时候?”明锦捏起酒杯,朝终于住嘴的明岚举了举,她们坐在女宾席最末,偏僻清静,倒也方便说话,“汝之砒.霜,我之蜜糖。你呀,就踏踏实实去给大伯娘祈福吧!” 人群那边传来一阵小小轰动,正要去拿酒杯的明岚被吸引得看了过去,待看到那个一身华服招摇得像只花孔雀的男人,不禁瞠目:“这谁呀?” 明锦也看清那人,酒杯抵着唇,轻笑:“我的蜜糖。” 第7章 好一个祸害 闻言腿一抖,明岚险些维持不住平衡栽下椅子。 “呵......呵呵,那真是好大一块蜜糖......”又仔细瞧了两眼鹤立在人群中的镇北王世子,明岚干巴巴挤出句感慨。 不是纨绔子吗,怎么长得这般人高马大!这要是耍起浑来,跟明锦动手可怎么办! 明岚越看越觉忧心忡忡,明锦却截然相反。 与时下里京城男子追求的清瘦雅俊白面皮不同,江既白虽然才十七岁,尚属少年,但身高已八尺有余,看似偏瘦,实则肌肉紧实,出自宫中制衣局的金丝祥云纹锦袍穿在他身上,尽显矜贵卓绝之姿。偏又天生一双狭长丹凤眼,高鼻薄唇,不笑时凌厉桀骜如山巅雪,勾唇一笑又轻佻恣意如指间风。 人间风雪,催人又醉人。 好一个祸害。 明锦暗暗得出结论。 “他......他好像往咱们这边来了?”明岚看着某人渐行渐近的架势,偷偷从桌下扯明锦的衣袖。 明锦拍拍她的手背暗示稍安勿躁,继续品尝罗域国特供宫中的葡萄酒。罗域国地处沙漠中的绿洲之地,境内日照充足,昼热夜凉,种植出来的葡萄等瓜果格外清甜,酿制的酒和果干果脯自然都属上上品,且稀少珍贵,很多时候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 尤其是这葡萄酒,明锦尤为喜欢。 瞄了眼明岚跟前纹丝未动的酒杯,明锦抿了抿嘴,心生觊觎,低声询问:“你是喝不惯这酒?” 明岚胳膊一伸,将酒杯稳稳推到她跟前,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在狂吼:我的天爷诶,现在是讨论酒的时候吗?现在就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露放我眼前我也没心思喝好吗! 她微微侧身坐着,看似在和明锦私话,实际上眼角余光紧紧盯着蜜糖柿子,他每迈出一步,她的警惕就提高一分。 明锦心满意足喝尽自己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双手就要去捧明岚那杯,指尖与杯壁将碰未碰之际,自头顶响起一道轻慢的男声:“这位想必就是明锦妹妹了吧?” 少年本就招人眼,主动跑到女宾席这边搭讪,更是引来一大片目光聚集而来。 明锦循声抬头,咫尺之距,少年的容貌愈发冲击人感官。他勾唇浅笑,含情带意目光竟是看着明锦身侧的明岚。 舞乐声中夹杂起一片喁喁低语,坐在一段距离之外的薛氏作势要起身,却被丁老太太一个眼刀拦下。崔氏也沉住气没有动。 明岚磨着后槽牙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极尽克制没有当众赏他一对乌眼青。 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故意错认自己给明锦难堪。 “世子,您认错了,我才是。”明锦收回手端正好坐姿,不疾不徐开口替江既白解围。 是的,替他解围。 离得太近,她都能听到明岚的磨牙声了,自己再不出头,明岚怕是就要出拳了。私自跑到女宾席,就算明岚揍他,他也活该。 江既白循声移过目光看向她,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复杂情绪,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拱了拱手,“瞧我,以貌取人的毛病又犯了,还望明锦妹妹莫怪!莫怪!” 丁家这一辈嫡出的三个姑娘,论相貌都是个顶个的美人胚子,但若真要论个高低,自是以丁明锦更胜一筹。 如今她和明岚坐在一处,江既白却用以貌取人来当认错人的借口,嗯,个中深意就有得品了。相信今日大宴之后,京城热议话题榜又要丰富不少。 明锦的目光从江既白手中的折扇上一带而过,嘴角飞快牵了牵,待开口时语气依旧不变不惊,“无妨,我不若世子,经常在外行走,你不识得我,这很正常。” 嘴上这般说着,她却没有半分起身回礼的打算,心安理得享受下他这一礼。 江既白眼皮抽了抽,不动声色收回礼站直身体,脸上笑意不减,“听说妹妹日前意外落了水,身体可大好了?平康坊有家药膳馆颇为有名,尤其擅长做些温补类的羹汤,我与那大厨有些交情,以后可每日给妹妹送一盅。” “多谢世子关怀,已经大好了。”丁明锦回以礼貌一笑,话音一转,道:“不过,我对药膳确是颇有兴趣,若是不麻烦,就有劳世子了。” 天天送汤,好啊! 平康坊的药膳名店,一盅汤的要价恐怕很可观。 原本听到平康坊三个字齐齐变色的众人在听到明锦这后半句后,又齐齐惊掉了下巴。 这丁二姑娘到底是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啊,还是纯粹心大?嗯......也有可能是在强忍着。 明锦强不强忍不知道,明岚是真的强忍到极限了。 这人啊,上赶着耍贱找揍,总要满足他才不失礼。 反正她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去黔州老家了,顶多滚之前再跪两天祠堂。 “小王爷,皇上正找您呢,快随咱家过去吧!”千钧一发之际,梁公公竟亲自寻来了。 江既白连连碰软钉子,这会儿见着梁公公前所未有觉得顺眼,“明锦妹妹,抱歉,我得先行一步了,有机会请妹妹吃茶。” 明锦施施然站起来,冲他和梁公公福了福身,“世子既已赠汤,如有机会,吃茶还是我来请吧。” 江既白心头一梗,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他身高腿长,一步顶普通人两步,苦了梁公公紧倒腾步子才能跟得上他。 明锦深深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垂眸收回目光,掩下眸底流转的狡黠。 大宁民风开放,江既白在大宴上跑到女宾席这边确有些失礼,不过他与丁明锦已然明旨赐婚,见见面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观这世子爷的言行,对丁二姑娘,或者说对赐婚,怕是没那么情愿。 在座众人心里大多如此想法。 若站队的话,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自是站在明锦这边的居多,惋惜她这么个品貌出众的可人儿,要嫁给那么个纨绔子! 年轻的姑娘们,心思可就多样了,除了有同情的,还有羡慕的、嫉妒的、等着看明锦笑话的......无他,蜜糖柿子貌美惹人垂涎惹的祸罢了。瞧瞧,这人都走没影儿了,还有不少姑娘的目光收不回来呢。 明岚的目光也收不回来,不过不是因为垂涎某人美色,而是为没机会出拳耿耿于怀。忽的,一盘水晶肴肉递到她面前,偏过头,就看到明锦笑吟吟看着她。 “我......”明岚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锦把醋碟和装姜丝儿的小碟子也一并给她挪过来,轻声道:“你先吃,吃完了咱们去附近逛逛。” 此处也确实是不太方便多说话。 明岚颔首,默默提起筷子。水晶肴肉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宫中御厨做的更是外面难以吃到的绝味,可这会儿吃在嘴里,却味如嚼蜡,没滋没味。 明锦终于如愿以偿喝上了第二杯葡萄酒,微微眯着眼睛回味,眼角眉梢都噙着浅浅笑意。 在回味酒香,也在回味适才某人离开时明显仓促的脚步。 啧啧,每天一盅平康坊大厨的药膳汤,世子爷的钱袋子不知道能否撑到大婚...... 今年的万寿节大宴设在昭阳殿,从西侧门出来就是千秋亭,亭子北边临着澄瑞湖。这个时节莲田已败,但湖边的大片菊花却开得正当时。 明锦与明岚闲散地逛着,身后跟着卿云和明岚的贴身大丫鬟。 迎面吹来的湖风带着秋天特有的爽飒,今儿又是大晴天,云淡天高,极目望去视野开阔,让置身其中的人也跟着心境豁朗起来。 明岚有主见,执着,但不钻牛角尖,现下远离歌舞喧嚣,因愧疚而生出的冲动情绪很快得以平复,同时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按捺住了没有出手,否则损了自己的声名不说,也让明锦更难以自处。 “想开了?”明锦察言观色,见她神色间发生的转变,终于放心了。 明岚驻足,临湖远眺,痛痛快快呼出一口气,笑着偏过头看向她,“想开了!” 是的,真的想开了。 面对镇北王世子,自己能想到的只是动手,而明锦,由始至终分寸不乱,应付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余力开导自己。 或许,就如明锦所说:汝之砒.霜,我之蜜糖。 明岚最不喜欢歌舞宴会这种场合,想在湖边多吹会儿风,明锦便由着她,自己先带着卿云回大殿。 “二姑娘,请留步。” 明锦二人刚转过千秋亭下的一角假山,忽的被人唤住。 卿云动作先于意识,应声挡在明锦身前,待看清来人,微微蹙眉,道:“原来是兰羽姑娘,有事吗?” 兰羽朝明锦福了福身,轻声道:“二姑娘,我家爷想请您拨冗一叙。” 昌王殿下? 卿云下意识就想寻借口替姑娘拒了,可还没等她想到由头,就见假山后转过来一人。 “现下想要见二姑娘一面,倒真是不容易了。” 卿云脸色微变,忙垂下目光福身见礼。 明锦不动声色走上前两步将卿云隔在自己身后,福了福身,道:“如今我已有婚约在身,需要避嫌,还请殿下见谅。” 第8章 美丽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 江仲珽阴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嘲讽,挥了挥手,屏退兰羽。 明锦侧身朝卿云微微一颔首,卿云领悟其意,后脚随着兰羽一起退下。 “避嫌?”江仲珽逼上前两步,语带轻嘲,道:“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个不为世俗所束缚、敢爱敢恨的女子。如今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本王,明锦,你是太过妄自菲薄呢,还是太过低估本王对你的了解?” 自嘲、埋怨、委屈、不甘、难舍...... 明锦曾最爱江仲珽这双眼,她坚定地认为,文字可以骗人,言语可以骗人,但眼睛不会。当被江仲珽注视时,她读出了他眼里的爱意,便理所当然认定了自己被他深爱着。 然而,江仲珽这双眼睛,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譬如当下,换做上一世,被他这么专注地盯着,她怕是早就心生愧疚,心疼他心疼得不得了了。 可惜,她已经活过深信他的那一世了。 “殿下过誉,我本就只是个寻常的世俗女子。许是从前年少不更事,又仗着家中长辈们的宠爱多有骄纵,才给殿下留下这样的印象。”说着明锦福了福身,道:“若给殿下造成了困扰,我在这里给您道个歉。” 江仲珽眼底飞快闪过诧异,但很快柔和了目光,伸手去扶她,放软语气,道:“本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乍闻你赐婚的消息,至今难以置信,这才说话重了些,你不要介意。” 明锦稍稍侧身避开他的手,站直身体,释然笑道:“殿下言重,我并没什么介意的。” “明锦,你真的甘心就这么听从赐婚,嫁给那样一个人?”江仲珽伸出去的手扑空,随即紧握成拳,无比痛心道。 人常道:情障迷人眼。 一旦跳脱出来,再看江仲珽此时的“深情”,明锦非但没有共情的感动,反而只觉得虚伪做作。 诚如丁明媚所说,她以为的两情相悦,从来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没有什么移情别恋,没有什么情到浓时情转薄,也没有什么情深不寿。江仲珽只是爱他自己,爱得专一且始终如一。 “承蒙陛下赐婚,是莫大的恩宠,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甘心的道理。殿下说话,还是谨慎些吧。” 江仲珽抿唇,眼底涌上一丝喜色,“明锦,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明锦:“......” 从哪儿听出来关心的?我明明是怕被你连累好么。 “明锦,我一直知道,你对我是有着情意的,年前你及笄,我赠你南珠,你应该也能明了我的心意。难道我们就要因为一纸赐婚,就此错过彼此吗?你甘心吗?”江仲珽咬紧牙关,似在竭力隐忍,一字一句道:“我不甘心!” “殿下既不甘心,那打算怎么办呢?去请求陛下收回赐婚?”明锦看着他,忽的眼底迸发出希冀来,“殿下若愿一试,我亦愿左右相随!” 江仲珽登时蓦然。 良久,才勉强开口道:“父皇对我,素来不甚喜爱,这件事若由我去说,必定求不来什么结果。可是,丁老将军就不一样了。明锦,你可能不知道,你祖父有救驾之功,若能劝动他老人家替咱们做主,父皇必定会给老将军一个人情......” 果然如此。 明锦敛眸,心中猜想得以验证,瞬间便没了再与他浪费时间的耐心。 “殿下,您太高看我祖父的脸面了。保护皇上本就是我祖父的职责所在,怎敢挟恩图报。再者,赐婚一事,我并无不甘心,我是心甘情愿的。” 江仲珽压根儿不信,“你明明对我有意,为何偏要自欺欺人!” 闻言明锦抬眸看向他,眼底如一泓秋水澄澈坦荡,“我丁明锦向来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认的。对殿下,我确曾萌生过倾慕之意,也曾主动示好追求。只是我这个人,没什么长性,喜欢一个人迟迟等不来回应,转头就会放弃,没心没肺得很。如今我对殿下,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愿殿下能早日寻得有缘人,福乐安康。” 说罢,明锦福了福身,果断告辞。 江仲珽自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她离开,可一时又没有更好的说辞,只得含恨目送她走出视线。 卿云见她走出来,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怎么,兰羽那丫头作妖了?”走出一段距离,明锦见她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问道。 卿云沉着脸点头,压低嗓音告状:“得亏姑娘你让我跟着她,那丫头,出来也不知道避着点儿,生怕人瞧不见似的。” 明锦讪笑,“依你对兰羽的了解,她是这般莽撞没分寸的人吗?” “昌王殿下谨言慎行,御下极严,兰羽能近身伺候这么多年,定然不是鲁莽的性子......”越说,卿云越察觉出不对劲,须臾脸色大变,又想起现在是在宫道上,忙绷起脸不让人看出异样。 明锦被她这一连串的反应逗得轻笑出声。 “我的姑娘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卿云想通个中缘由,不由得脊背发凉一阵阵后怕。 她实在是想不通,殿下对姑娘的追求始终冷冷淡淡的,除却年前姑娘及笄礼时送了两颗南珠,就再无其他表示,按理说应当是对姑娘没什么意思。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姑娘被赐了婚,他反倒主动找上来,还存了那样的心思!这要是被人看到,传出姑娘与皇子私会的流言,那姑娘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到时候全家跟着丢脸面不说,恐怕连世子都要恨上姑娘,婚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卿云越想越觉得胆寒。 卿云幼时很是吃了不少苦,即便跟着明锦后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也顺遂,但身体始终较一般女孩单薄,如今惨白着一张小脸,明锦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最后那眼,卿云从桥上跃下时决绝坚定的模样,两张脸重合在一起,刺得明锦心尖一阵细密的痛。 “放心,既然有了提防之心,他就伤不到我。”明锦安抚地拍了拍小卿云的后脑勺,语调一转,轻松道:“而且,他忌惮的东西可比咱们多多了,才舍不得硬碰硬。” 卿云爱胡思乱想,但对她家姑娘却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听她这么说,心悸便压下了大半。 明锦见状弯了弯眉眼,从袖里摸出两颗糖塞给她,“今天的事儿就别告诉我娘她们了,免得跟着多操心。” “唔......嗯。”卿云含着糖应下。 回到昭阳殿,明锦见母亲担忧地看向她,便索性坐到了她身边。直到歌舞结束,天色渐暗,明岚才踩着燃放焰火的时间回来。 “这么快就结束了......”刺鼻的烟火气犹未散尽,暮色笼罩下的天空再次恢复平静。明岚仰着头,意犹未尽地轻轻叹了口气。 盛放时越是绚烂夺目,落幕时越是让人黯然落寞。 美丽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吧,丁明锦想。 “看什么呢,丁府的马车?”镇北王神出鬼没似的出现在不孝子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得见几辆驶远的马车。 江既白收回目光转身跳上了自家马车,钻进车厢一落座,就对尾随进来的老爹硬邦邦道:“那日是你绑着我接的旨,算不得数。明儿我就进宫求见皇上,废了这赐婚。” 镇北王可是详详细细听说了他家这讨债鬼是怎么在丁二姑娘跟前吃了软钉子,看他垮着一张脸的模样,心里莫名觉得解气,大马金刀坐下,爽快道:“好啊,你去求求看。不过,我劝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丁老将军可是有救驾之功,他素来疼爱明锦姑娘,你退了赐婚,明锦姑娘还要怎么嫁人?皇上为着丁老将军和丁家的脸面考虑,也不会轻易答应你。除非,你能劝动明锦姑娘,让她跟你一道进宫。” “我一爷们,一人做事一人当,干什么扯上她个姑娘家!”江既白坚持嘴硬,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来。进宫是一定要进的,但提前跟丁明锦打声招呼似乎也很有必要。嗯,那就找个机会再见一面吧。 该用什么机会呢? 蓦地想起送汤的事。 每天一盅平康坊珍馐阁的药膳汤! 嘴怎么就那么快! 如果不是还有老爹在场,江既白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大嘴巴。 可阙州的汉子,吐口唾沫是个钉儿,说了送,那就勒紧裤腰带也要送! “爷,我都打听清楚了,二姑娘平日里就爱在这家挑选丝线。”春诚捧着食盒看向街对面的彩线铺子,禀道。 江既白今日换了身低调的素色锦袍,抬手拎过食盒,朝铺门口抬了抬下巴,“你去看看,找着了带过来,我先进去等你们。” 春诚应了,抬腿往街对面走。 江既白原地等了会儿,见他进了店铺才转身走进茶楼,要了间二楼的临街雅间,可还没等他开窗,春诚就带着人来了。 这么快? 丁明锦就这么急着见自己? 第9章 世子是否早已心有所属? “二姑娘,你在听我说话吗?” 江既白本想着丁明锦急不可待地赶来见自己,应该也是急着想商量退婚,没想到这人自进屋客气地打过招呼后,就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喝汤,神情投入的模样,真怕她撂下汤匙就要当场提笔写篇品馔小记。 明锦打从一进门就发现了他的坐姿有些别扭,与其说坐,不如说是蹲着扎了个马步,在屁股下面垫了张椅子。 寓练功于日常?不像他风格。 椅子有问题?百年老店,不会这么疏漏。 嗯,那就是某人屁股的问题了! 明锦放下汤碗,不紧不慢捏着帕子点了点嘴角,看向少年落拓不羁的眉眼,轻言慢语答道:“自是在听的。世子说,你想进宫去请皇上收回赐婚,先过来同我打声招呼,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江既白颔首,“没错,就是这么个事儿。咱俩实在是不合适,早点划分清楚,对你对我都好,你说是吧?” 明锦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放心模样,暗暗发笑,表面上却不显,温声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世子急着取消婚事,可是早已心有所属?” “那倒——”没有俩字险些脱口而出,江既白急忙改口:“——是有几个!” “都打算抬进府里?”明锦问道。 都抬进府?开玩笑,那要多少赎身银子! 江既白想也不想就摇头,免得再像药膳汤似的自己挖坑埋自己,“欢场快意足矣,美丽的花儿也不必都攀折回家里。” 明锦了然,“那就是没有要迎娶的对象。” 下意识想点头的江既白一激灵察觉出不对劲,赶忙澄清道:“我放纵自由惯了,这辈子都没打算娶个老婆受管束!” “如果不管束你呢?”明锦问道。 江既白蹙眉,“二姑娘,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想嫁给我吧?” 明锦浅浅笑着看他,“若我说想,世子还是坚持一定要解除婚约吗?” 江既白双眸微瞠,但很快又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二姑娘,婚姻可不是儿戏!”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更何况咱们是皇上做媒人,哪里儿戏了?”明锦反问。 “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性情相合。” 明锦垂首敛眸,“与镇北王府结亲,确实是我们将军府高攀了……” “诶,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江既白急忙澄清。他老子可还在京呢,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自己的屁股梅开二度都是轻的! 明锦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啊放心? 这心得多大多沉啊,总想放! 江既白抓过茶壶连喝了两杯,渐渐平静下来,理智也开始回笼,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牵着鼻子溜了。 好个丁明锦! “二姑娘,承让了!” 明锦学着他拱了拱手,“世子客气了。” 江既白倒也不气,索性换了个舒服随性的坐姿,打开天窗说亮话,“二姑娘,你给我句老实话,这赐婚,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如果你只是担心不服从赐婚会触怒龙颜,连累家里人,那尽可放心,我进宫去求皇上,自会一力承担,绝不会透露你半句不愿意。” 明锦起身亲自给他续了杯茶,直言相告:“我真的是自愿接受赐婚的。世子若不愿,尽可去宫里求皇上,若皇上允了,撤回赐婚,我坦然接受。可若皇上不允,世子你就得跟我如期成婚。” “那......如果皇上问你是否愿意取消婚约,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说愿意。”江既白打商量。 明锦想也不想就矢口拒绝:“不行,这是欺君。” 江既白忍不住在心里猛翻白眼,皇上又不会读心术,怎么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想嫁给自己! 第一次私下见面,以镇北王世子单方面的不欢而散结束。 若问对对方的印象? 江既白:别有居心! 丁明锦:搭伙尚可。 卿云目送世子爷的背影下了楼,才忙不迭钻进雅间合上房门,连连拍着胸口道:“姑娘,您没事吧?我瞧着世子爷离开时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明锦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将还剩了小半盅的药膳汤推到她跟前,特别淡定地替江既白解释:“世子的肤色本来就那样,并不是生气。” 她说得如此笃定,以至于卿云竟真的信了,“嗯,肤色雅一点好,显得可靠。” 肤色雅,其实就是长得黑的委婉说法。 傻丫头,自己说什么她都信! 明锦笑着催她喝汤,站起身走到窗前,临窗望出去,街道上路人不多,那抹素色锦袍的身影高大挺拔,扎眼得很,一路大步流星,应该是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祝他好运吧! 自己也该继续准备绣嫁妆了。 酉时末,江既白才一瘸一拐从外面回来。 正房明堂大门敞着,镇北王正坐在桌边就着烤羊腿喝着小酒,地道的焖三刀,是他从阙州带过来的。 江既白拖着腿蹭到桌边坐下,半路截了他老子的酒盅一口闷,辛辣的酒水刺激得喉咙到心口一路滚烫。 爽! 还是家里的酒够劲,不像这京城的,软绵寡淡,水似的。 “怎么样,没戏吧?”镇北王见他臊眉耷眼的样儿,就不跟他计较了,自己又倒了盅酒,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真就这么不喜欢丁家二姑娘?我可是听说了,人家姑娘在京中声名极好,相貌品性自不必提,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年前及笄礼,不仅宫里有赏,公主和皇子们也有送贺的。人家这样的姑娘,就是配个皇子也配得上,你能娶回来,偷着乐还来不及。” “她本就该配个皇子......”江既白捞过酒壶,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句。 镇北王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无福消受!”江既白给他爹也满了一盅,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呲牙叹道:“她那种姑娘,我娶进门来,那跟戴了紧箍咒有什么区别?” 从他嘴里听到紧箍咒这仨字,镇北王眼睛一亮,却没再说什么,破天荒亲自动手给他削了一碟羊腿肉,忽的想起什么,问道:“当年送你来京时让你随身带着的那块古玉呢?最近好像一直没见着你戴。” 江既白愣了愣,目光沉了沉,低声道:“掉了。” “掉了?”镇北王顿时从凳子上蹦起来,提起插在大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就开抽,“那是我跟你娘的定情信物,好好的一对儿,准备将来当传家宝传给你跟你媳妇的,你竟然给掉了一块!败家子!” 身体跟不上脑子,江既白躲避不及后背狠狠挨了两下,疼得抱头鼠窜,这一动,就牵动了屁股和膝盖,疼上加疼。 人家娶媳妇是小登科,他娶媳妇呢,跟过堂上刑似的,遍体鳞伤! 他招谁惹谁了! 世子府这边鸡飞狗跳,一直维持平静的将军府今天也有些不安宁。 因为丁明锦的大哥丁贺扬回来了。 第10章 仙客皮囊,阎王手段…… 丁贺扬,何许人也? 仙客皮囊,阎王手段。 如果说,丁长轩是丁家祖坟上冒出的那缕文曲星青烟,那丁贺扬,就是另外一缕武曲星青烟。丁家一门,文武双全两状元,至今仍是宁朝一大美谈。 与丁长轩入翰林走清贵路线不同,六年前,刚及弱冠的丁贺扬被钦点为武状元后,皇上直接将他召进龙鳞卫,执掌北镇抚司,妥妥的天子近臣路子。 丁贺扬的性子跟他的人一样,清矜孤冷,难接近得很,不然以他这副好皮囊,但得好相处一点点,也不至于到现在连个烂桃花都没一朵! 七月初,丁贺扬奉皇上密命出京办差,今儿一早才回来,御前奏对后出宫回家,前脚刚迈进大门就听到了妹妹被赐婚的消息。 赐婚的对象,竟然还是镇北王世子! 丁贺扬二话不说,直接调头就要出门,被闻讯过来迎他的亲娘崔氏拖着胳膊拽回了西院。 丁明锦回来时,全家如数到齐就差她一个。看到坐在下首位的大哥,丁明锦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再世见到年轻的大哥,想到上一世他们兄妹们彼此扶持走过的风风雨雨,本该颇多感慨才是,可被大哥一双幽瞳这么盯着,丁明锦就只剩下头皮发麻了。 谁被她大哥盯上都发麻! 不信试试! 丁二爷和崔氏见她终于回来,双双松了口气,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 “我陪你娘去厨房看看,你们兄妹慢慢聊。”丁二爷速速拉着夫人遁走。 在丁明锦回来前,丁长轩已经把该说的都事无巨细说了一遍,嘴皮子磨薄了一层皮,丁老大依然沉着一张脸释放寒气,他不想继续吹冷风,作势尿遁,却被丁老大一个眼刀截下。 “坐。”丁贺扬抬抬下颌,示意明锦坐到他对面,待她坐定后屏退左右,并让贴身长随亲自守在门外廊下。 明锦一见这架势不止头皮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是要审她的架势啊! “为何突然舍弃昌王,选择镇北王世子?”丁贺扬开门见山,直击要害,并先一步堵住她的借口,“别跟我说为家里大局考虑,咱们家还没脆弱到扛不住拒绝一次赐婚。退一步说,必须接受赐婚,明岚不嫁,还有明媚。” 是了,这就是她大哥,冷静又决绝,一切事实以外的借口在他这里都是纸老虎。 如果他没离京办差,接受赐婚这句话,明锦恐怕都没机会说出口。 “抗是扛得住,但下了皇上脸面,在官场上行走,恐怕就没那么顺遂了。”明锦小声辩解。 今上的性情,往好听了说,是敏感多思、杀伐果断,往不太中听的方向说,就是猜忌心重、乾纲独断,说刚愎自用也不为过,丁贺扬身为龙鳞卫北镇抚使,又是钦点的武状元,天子门生,自是了解甚深。 “只要咱们一如既往,为国为君,假以时日,皇上自会明辨何人可堪重用。”丁贺扬不为所动。 上一世的事实也证明了确是如此,明锦一时无话可说。 丁贺扬将她的反应一丝不漏看在眼里,洞若观火,做出判断:“是你移情别恋了,还是昌王别有新欢?” 镇定如丁明锦,险些一个仰倒摔下椅子,坐在一旁的丁长轩登时被一口茶呛得猛咳不止。 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丁老大! “大哥,你别这么说,弄得我跟昌王有什么似的。”大哥虽然从来没问,但明锦隐约察觉得出来,大哥是知道她对江仲珽的心思的,而且还不怎么看好。 果不其然! “无论是哪种情形,你能断了对昌王的念想,这很好。”丁贺扬直言不讳,知道妹妹对江仲珽起了别样的心思后,他就留意了一下昌王,温吞不争,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很多人嘴里的老好人。 丁贺扬却天生对这种人警惕,无他,没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不过,碍于对方的皇子身份,即便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也不好明着动用官皮路子查探,便私下里亲自跟了段时间,发现他竟是平康坊南曲的常客。 世上男子多好殊色,平康坊南曲皆是优妓,以才艺侍人,也以情报消息侍人,昌王时常微服来此,无论是单纯为了怡情享乐,还是另有所图,丁贺扬都觉得这样的人不是妹妹的良配。 然而妹妹的脾气他太了解,除非她不喜欢了,否则旁人越是阻拦,越是起反作用。 “但我不理解的是,你怎么能看上镇北王世子。”这是丁贺扬目前最想不通的,这位跟昌王放在一起,从相貌到性格再到行事风格,可谓截然相反。是什么让妹妹的择婿观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丁明锦总不能跟他说,自己已经跟江仲珽过过一辈子了,没得善终,这辈子想换个不一样的吧?而且江既白上辈子没娶亲,她起码不用担心会坏了别的女子的姻缘。 “昌王殿下,心怀鸿鹄之志,儿女情长只会成为他展翅高飞的掣肘。”丁明锦低低叹道:“我没那么大的志向,只想一家一宅,平淡安稳。” 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丁贺扬、丁长轩双双神情一凛,尤其是丁贺扬,进一步确定了昌王出入平康坊南曲的意图。看来,有必要继续关注昌王的动向。 “你要的一家一宅平淡安稳,镇北王世子能给?”丁贺扬持严重怀疑态度。 丁明锦闻言慢慢弯起眉眼,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语气轻快道:“不用他给,我自己拿。” “你这是自讨苦吃。”丁贺扬难以认同,“明日我便进宫求皇上收回成命,你想平淡安稳,有的是更好的选择。” 说罢,起身抬腿就走。 论专横,这院里就没人能和丁老大比肩! 厅上徒留两兄妹面面相觑。 丁长轩无奈看着还有心情喝茶的妹妹,“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明锦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如大哥了解她一样,她也熟知大哥的脾气。嗯,怎么办,有点期待明天宫里的情形了,不能亲眼旁观真是可惜...... 一个霸王蛮横,一个满肚子鬼主意,丁长轩摇头叹息,常常觉得自己太过正直而跟他们格格不入。 “姑娘,三姑娘来了,说是有事找你。”卿云在门外禀道。 丁明媚?这位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丁长轩闻言站起身,“那我先回房了,明儿我也寻个由头进宫,看着点大哥。” 劝是劝不住的,只能跟在一旁陪着。 明锦颔首,起身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回到绣阁,丁明媚正好奇地打量着临窗八仙桌上放着的花样子。 “明锦,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打过招呼,丁明媚小心翼翼拿起两张从未见过的花样子仔细瞧着。 丁明锦在桌边坐下,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很是大方道:“不过是闲来无事乱画的,你若是喜欢,尽管拿回去描摹,不过临完了可得记着还给我,还指望用它绣枕巾和锦帕呢。” 丁明媚欣然应下,很不客气地捡着喜欢的挑了十几个花样子,交给大丫鬟仔细收着。 “明锦,这两天你整日关在房里绣嫁妆,我看着都替你闷得慌。明儿万安寺有河灯会,咱们去游湖看河灯怎么样?” 丁明媚主动邀请她出去游玩? 明锦忍不住想扒窗看看太阳是不是从东边落下去的。 第11章 哟,这不是丁二姑娘吗?…… 事实上,太阳依然照常西落,丁明媚着实无事献殷勤。 “姑娘,明儿真要跟三姑娘一起去看河灯吗?”送走丁明媚,卿云的眉心始终皱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然,咱们还是请大姑娘一起吧?” 自从知道那日落水是丁明媚暗中下黑手,卿云对她就格外提防,恨不得自家姑娘跟她离得越远越好。 丁明锦深知卿云的心思,却没有多加宽慰,跟丁明媚老死不相往来是绝不可能的,是以保有这份警惕心,对卿云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不必了,明岚还在禁足,况且大伯娘的病情趋于稳定,再有十天半月,她就该动身前往黔州老家了,让她好好陪陪大伯娘吧。”明锦心里还有另一重计较,丁明媚这人,最擅隐忍伪装,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味推拒不仅不会打消她的积极性,反而还会激起她的斗志。 招手让卿云靠近,丁明锦与她耳语:“你去帮我打听打听......” 卿云边听边郑重点头,不多时就脚下带风走了出去。 明锦坐到临窗的八仙桌旁拽过针线笸箩,认命地拿起绣绷子。想她审美一流,画功一流,偏偏在这刺绣上,一看就会,一做就废,数年如一日不开窍。家里老太太、她娘皆是一手好绣活儿,就连丁明岚也能拿得出两手花花草草的平面绣,纳了闷了,她这是随了谁呢! 虽然老太太让她只负责画花样子,绣嫁妆交由她们来安排,但一针也不动总说不过去,明锦便想着,就给世子绣个荷包吧,以他的性子定是不愿意用自己送的,正好束之高阁。 她原本是打算绣个龙凤呈祥的,吉祥应景,奈何龙的绣法实在是超出她能力范围太远,最后只能改成双凤朝阳。 提针不到一刻钟,明锦白皙的额头上就开始冒汗了,两刻钟不到,手指头连连被扎,开始看绣绷子不顺眼了...... 约摸三刻钟后,出去打听消息的卿云都回来了,她连半个凤凰翅膀的线都没走完。 卿云眼看着她的手指又被戳了一下,不忍地闭了闭眼,暗暗替她家姑娘找借口:人无完人......人无完人...... “怎么样,打听到了吗?”明锦头也不抬地问道,这只翅膀她今儿是一定要绣完的。 卿云答道:“打听到了,昨儿清早三姑娘的确是出了门,跟徐府的表姑娘一起去万安寺进的香。” “难怪她知道明儿有河灯会的消息。”明锦道。 卿云却沉了脸色,“事情怪就怪在这儿,奴婢多嘴打听了一句,赶车的廖老头说,刚到万安寺的时候,并没听说有什么河灯会,是吃过晌午饭之后才听到消息的。” 明锦手上动作顿了顿,“确定?” “确定,廖老头还跟其他府上的车夫说道了好一会儿,都说之前没听过有河灯会的事。”卿云觉得心中不安,“姑娘,这事儿奴婢总觉得透着不对劲,不然咱还是先不去了吧。” 若先前还有些不确定,听到河灯会的内情,明锦大致可以确定,这里面应该还有昌王的手笔。这样一来,他们的用意也就好猜了。 “不妨事,你去马房那边跟管事的说一声,让他雇条画船在万安寺附近的渡口候着,再安排几个家丁随船......” 卿云虽然还是觉着不踏实,但姑娘已经这么说了,她便不再赘言,当即按交办去做。 明锦目送她出门,又将目光放回绣绷子上,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埋头苦绣。 翌日一早,给老太太请安陪着用早膳的时候,明锦险些连筷子都拿不稳,每个手指上都残留着被针刺过的红点点。老太太听她说明原委,一时间哭笑不得,唤孙妈妈撤了她的面条,换了碗鸡丝粥。 一早过来的时候就跟老太太打过招呼,说是姐妹俩要去万安寺赏河灯,是以一吃完早膳,老太太就放她们出门了。 马车候在角门外,丁明媚看到卿云拎着个恁大的食盒,不仅吃惊,丁明锦笑着解释道:“我与万安寺的主持大师有过几面之缘,待会儿难免要去讨杯清茶,便让卿云备了些茶点。” “没想到你竟然还认识主持大师。”丁明媚笑得有些勉强。昌王殿下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称赞丁明锦交际甚广,她本还有些不服不忿,如今想来,是她对交际的认知过于狭隘了。 丁明锦闻言一笑而过,先一步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万山寺位于北城平寿山,小汤河穿山而过,是京城内除了大护国寺外香火最旺的寺庙,坊间传说求姻缘最是灵验。 是以河灯会的消息虽传出来不久,今儿还是引来了无数香客。 明锦先在大殿进香,替大伯娘和明岚求了两张平安符,然后才绕过大殿寻了位知客僧,问他主持大师可方便会客。得知大师正在招待故友,明锦便没再叨扰,将食盒留给知客僧代为转交。 河灯会要到酉时三刻才正式开始,明锦便跟着丁明媚在寺里赏了会儿菊花,中午吃了顿斋饭,而后一路步行前往山下渡口。 “姑娘?”卿云见姑娘毫不迟疑就要跟着丁明媚上船,不禁有些着急。 丁明锦眼神暗示她稍安勿躁,提着裙摆踏上栈桥。卿云忙跟上,小心扶着她上了船。 丁明媚雇的是小型房船,她们俩带着俩丫鬟,倒也宽敞。家里的车夫和随行的两个家丁就候在渡口,水上有衙门安排的差役巡逻,又是在城内,像她们这样相邀出来赏河灯的小姐们并不在少数。 “你准备得也够齐全的。”丁明锦见丁明媚的大丫鬟取出成套的茶具,不由笑道。 丁明媚接过烧沸的小水壶亲自动手沏茶,闻言莞尔,“这不是怕你喝不惯外面的嘛。” 明锦好茶,家里人都知道。是以每年生辰,她的礼最好准备,二两好茶足矣。 “出门在外,我也没那么多讲究。”嘴上虽客气着,但丁明媚的茶盏一递过来,她还是马上就伸手去接。 “怎样,还不错吧?”丁明媚见她浅啜一口后微闭着眼睛回味,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翳。 丁明锦颔首,眼睛睁开时带着明显的喜色,“极品祁山黄芽,很久没在市面上见过了,真真的好东西!你手里有富余的没,分我二两,不一两就行!” 明锦的容貌本就出众,一笑起来眉眼愈发灵动,整个人如明珠生辉、美玉荧光,吸引得人不舍移开目光。 难怪那人,愿为她算计至此。 嫉妒不甘的苦涩一寸寸浸染上丁明媚的心头,理智即将被冲晕之际,猛然想起那人的耳提面命,她乍然清醒。 “这茶是我偶然得到的,本想着做你今年的生辰礼,你既然这么喜欢,回头就让春禾给你送去!”丁明媚敛眸含笑,又斟了盏茶,递了出去。 笑靥如花的丁明锦伸手去接,将碰未碰之际,茶盏就从丁明媚手里脱落,不偏不倚落在了丁明锦的裙摆上。 丁明媚轻呼一声扑上来就要去抓那茶盏,被丁明锦及时挡住,扬扬裙摆将盛着滚烫茶水的茶盏抖到一旁。 “怎么样,没烫到吧?”丁明媚急声问道,眼底霎时涌上泪意。 卿云反应更快,撩着被茶水打湿的裙摆不让它贴上姑娘的皮肤。 “我带了备用的衣裙,春禾,快,跟卿云帮着二姑娘赶快换了。”丁明媚忙道。 丁明锦见春禾捧出来一件素白织锦褙子,笑着摆了摆手,道:“卿云怕我近处赏河灯不小心湿了衣裳,也给我带了备用的,这件就给你家姑娘换了吧,你看她裙摆上也沾了茶水。” 丁明媚愣了愣,见卿云翻出的备用衣裙也是素白色的,勉强扯出一抹笑,应了。 可当换过衣裙再坐回茶桌边时,丁明锦发现,丁明媚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茶盏抵上唇边,丁明锦飞快牵了牵唇角。 暮色渐渐暗下来,星星点点的亮光开始在河面上摇曳,一盏、两盏、三盏、十盏、百盏、千盏......漆黑的河很快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灯河。 丁明锦和丁明媚走到船头,都被眼前美轮美奂的场景震撼了。这样的盛景,丁明锦并非第一次见,但不管见过多少次,所受的震撼都不减分毫。 一盏河灯,承载着一个人美好的祈愿。 那人却要利用无数人对美好的期许,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多讽刺! 船体突然一阵剧烈颠簸,感受到身后一股力道冲将过来时,明锦佯装站不稳一个矮身跌坐了下去,眼前一道素白身影就这么直直扑下了船。 “不......不好啦,我家姑娘落水啦!”春禾见状吓得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扑到船沿边上伸手去抓。 丁明锦飞快给卿云打了个眼色,卿云会意,也跟着扯嗓子喊救命。河上的游船并不算少,听到声响的开始慢慢往这边靠拢,其中前方一条画舫调头速度最快。 “不好,船好像漏水了!”船家突然脸色惨白地吼了一声。 卿云闻言神色大变,下意识扑到明锦身边,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姑娘会凫水,还是她亲自教的,但眼下已经入秋,又是夜里,河水又黑又凉,对于她这样的熟手都是很危险的,更何况是姑娘! “姑娘,再撑一撑,咱们的船就在后头......”卿云回头看了眼灯河,目力所及之内只有影影绰绰的黑影,眼底不禁浮上焦急。 明锦的目光却紧盯着前方调头而来越靠越近的那条画舫,低低对卿云道:“来不及了,咱们先下水,离那条画舫远一点。” 卿云原本还寄希望于那条调头的画舫,听姑娘这么一说,顿时就打消了念头,护着她扒扶船沿下了水。 房船漏水漏得很快,这么一会儿功夫,整条船就栽歪了,丁明锦游在前头,卿云在后头护着她。 不得不说,入秋后夜里的河水是真的凉,湿透的衣服沉沉坠着,像是套了一层铁衣。幸而她体力够好,水性也不错,眼见挂着标记的画舫在视线内越来越近,心里安顿了大半。 她预判到丁明媚会来这么一招,但整条船都沉,却是真的超出了她的预判。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人的手段。 画舫船头的标记越来越清晰,明锦刚要抬起手挥臂打招呼,忽的,斜下里杀出一条乌蓬小船,船头站着的“程咬金”人高马大,手里拄着根竹竿,皮笑肉不笑地佯装意外:“哟,这不是丁二姑娘吗?真巧啊!” 第12章 我与世子,当真有缘 “呵,是挺巧的。”明锦抹了把脸,选择性无视某世子在河灯映照下人模狗样的脸,伸手朝他晃了晃,“世子,搭把手呗!”。 河水是真凉,明锦可没有为难自己的打算。 江既白倒也爽快,抬手就把竹竿伸了过来。明锦抓紧竹竿,喊卿云过来一起,借着江既白的拖力很快就爬上了乌篷船。她们人一上船,两条大披风就兜头罩下来,将她们遮得严严实实。 明锦在披风下勾了勾唇,摸索着将自己的脑袋露出来,望了眼房船方向,那艘调头的画舫已经停在侧翻的房船边上,不少人正提着灯笼在给水里的人照明。 “看来还有人也在英雄救美,二姑娘,咱们过去看看?被救的应该跟你是一行的吧。”江既白夜视能力更好,没看错的话,跳水救人的是个男人,被救的姑娘几乎整个攀在他身上,啧啧啧虽说救人十万火急,但这副模样被人围观了去,不把人娶进门可就不好收场喽。 眼见丁明媚被那人救上了船,明锦才发现一艘画舫已经停靠在了乌篷船一旁,她抬眼看向俯视自己的某世子,眉眼一弯,“世子,方便帮我们主仆借两套替换衣物吗?” 一旁的画舫悬着平康坊特有的花灯,隐约看到几个姑娘探头朝这边看。 “船上可都是平康坊的姑娘,二姑娘不介意?”江既白唇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明锦落落大方回应:“不介意,感谢还来不及。” 江既白挑了挑眉,转头就冲画舫朗声喊道:“曼姬,借两套衣物用用!” 喊罢,扭头看向明锦,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上船。 缓了这一会儿,主仆俩恢复了一些气力,又借着画舫上几个姑娘的助力上了大船,被带着去换了身干净的衣物。 曼姬亲自服侍明锦梳洗换衣,见她毫不迟疑就将贴身衣物穿上身,心里当下就生出来几分好感。 “卿云姑娘,你也先把湿衣服换了吧,入秋河水凉,仔细染了风寒,我来帮二姑娘梳头。” 明锦冲卿云颔首,又对曼姬道了声谢。 曼姬换了两条布巾将明锦的湿发细细擦干,才开始动手替她梳理绾发。 明锦透过铜镜不动声色打量着女子温婉如水的眉眼,手上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只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如此殊色,想必在平康坊也是中曲或南曲中的佼佼者。镇北王世子在欣赏女人的眼光上还是挺不错的嘛。 “曼姬姑娘,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改日我请姑娘吃茶,请务必赏光。”明锦站起身,略顽皮地朝她拱了拱手,邀约的语气却是由衷诚恳。 曼姬愣了愣,展颜一笑,微微侧过身福了福,“奴家荣幸之至。” 画舫暂停,明锦从船里一走出来,入目就是毗邻的画舫甲板上躬身垂首站着十几二十个仆俾,人人噤若寒蝉,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有意思,瞧这架势,不像是救人,像是救了个大麻烦啊!二姑娘,你觉着呢?”江既白不知何时站到了明锦身边,欻地甩开折扇晃着。 也不怕夜里秋风硬,闪了舌头! 明锦暗暗腹诽,面上却极为诚恳地朝他福了福身,“还没感谢世子高义,及时出手相救。” 江既白眉头跳了跳,凭直觉抗拒她的谢意,“不必如此客气,我也只是顺路碰巧遇上罢了。” 明锦偏头看了他一眼,“嗯,那可真是太巧了。看来我与世子,当真有缘。只是竟不知,世子游河赏灯还有随身携带竹竿的癖好。” 最后说到“癖好”二字,明锦又用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只这一眼,险些把江既白看炸毛。 她……她她她!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好像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癖似的! “啊,这不是河灯会嘛,本世子就是想顺手勾两盏河灯玩玩,也算是观察民情民意了!”江既白轻咳两声顺了顺气,招手示意船夫将乌篷船赶紧划过来,“我陪二姑娘过去接人?” “不敢再叨劳世子,您在这稍等我片刻即可。” 江既白连连颔首,“也好也好!” 急不可待送她走的模样像极了送瘟神。 明锦飞快撇了撇嘴,不待人扶就踩上渡板作势跳向乌篷船,不料一脚没踩稳,大头朝下就往下扑去,卿云吓得险些失了心跳,急忙朝她冲过去,但有一道身形比她更快,长臂一捞就将人拦腰环住勾了回来。 惊魂未定的明锦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发现腰上的手臂箍得紧紧的,僵硬中隐隐似乎还有些发颤。 明锦轻轻拍了拍腰上的手臂,缓声道:“我没事了,多谢世子又救了我一次。” 江既白猛然回神松开手臂,脸上的余悸却没来得及收敛就被明锦看进眼里。 “你……你小心些着!”说罢朝卿云和另两个侍婢挥了挥手,让她们赶紧上来伺候。他自己则站在一旁,亲眼瞧着她顺顺当当上了对面的画舫才终于放下了提着的这口气。 曼姬探头将一切看在眼里,捏着帕子掩唇轻笑,随即退回船里。 明锦登船后等着侍婢进去禀报,不多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竟是江仲珽亲自迎了出来。 看到她衣衫干爽的模样江仲珽愣了愣,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焦急,“明锦,你没事吧?听说你也落了水,我带人在河上找了好一会儿也没寻到,你这是——” 说话间他余光扫到不知何时停在对面的画舫,定睛一瞧站在船头明显属于男人的高大身影,话音一顿,深深蹙眉,而后轻轻叹了口气,语带宽慰道:“不妨事,情势所逼,即便稍有逾礼,也是情有可原。如果镇北王世子以此为借口在婚事上为难你,我定站在你这一边!” “多谢殿下。”明锦福了福身,回头看了站在船头的人影一眼,浅浅笑道:“不敢让殿下费心,适才及时出手救我的正是世子爷。” 江既白? 船头站着那人竟然是江既白! 江仲珽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抠进肉里也不知痛意。 煞费苦心策划这一遭,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第13章 本世子这是被调戏了?…… “殿下,明媚可是被您所救?她现下情况如何?”明锦无意探究江仲珽此刻的心情,更不打算继续站在船头吹冷风。 江仲珽从情绪中抽回神,闻言面部有些僵硬地低低嗯了一声,“你随我进来吧。” 明锦示意卿云和随行而来的两名侍婢在外候着,自己提步跟了上去。 进了画舫,登上二层,是间清幽的雅室,由一组四扇屏风隔断,外间兼具书房和茶室的功用,进可临窗作画,退可煮茶品茗。内间供主人家休憩之用,通常备着常用衣物。 对于这里,明锦很熟悉。只因这画舫是昌王私有,上一世成婚后,他们经常乘着这艘画舫出来游河。尤其是二层的这间雅室,江仲珽习惯让人将衣物放在什么地方她都想得起来。 随着他们推门而入,屏风内低低的啜泣戛然而止,须臾,一道纤细身影从里面探出来,看清来人愣怔了一下,赶忙福身行礼:“见过王爷!见过二姑娘!” 明锦还没来得及应声,伴随着一阵细微的响动,丁明媚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见到比肩站在面前的昌王和明锦,眼睛一红又忍不住掉下泪来,嗫嚅着开口唤道:“王爷......明锦......” 她此刻身上穿着极不合身的男子锦袍,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子衬托得愈发娇弱可怜,又时不时偷偷去打量江仲珽的脸色,目光怯怯的,似求援,又似委屈。 “殿下,这......”明锦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往返数次,面露为难。 大宁虽然算是民风开放,但眼下这情形,恐怕还得有个说法儿。 江仲珽沉眸看了丁明媚一眼,很快移开视线,对明媚道:“今日本王且先送你们回府,时候太晚,不便打扰老将军,明日一早,本王定亲自登门解释。” “王爷救命之恩,明媚感激还来不及......”丁明媚福身盈盈一拜,哽咽着颤声道:“事出意外,万般都是巧合,也都是我的命......不敢再连累王爷......” 江仲面色稍霁,抬手虚虚扶了扶,道:“此事本王既然管了,便该管到底,你且放宽心。” 明锦看着眼前两人你来我往,垂眸掩下眼底的轻嘲。上一世丁明媚没入宫前,这两人在她面前也是这般奉礼守节,背地里其实早就搞在了一起。 “明媚这个样子,委实不便出去露面,那就有劳殿下送她回渡口吧,我家马车就候在那儿。” 丁明媚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忙问:“明锦,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说罢,目光落在她干爽崭新的裙衫上。 看出她眼里的诧异,明锦大大方方任她打量,坦然道:“世子也来游河赏灯,碰巧帮了我一把,我还得回去道声谢,咱们就在渡口会合吧。哦,对了,那边船上许还有备用的衣裙,明媚,不然我替你去借两身?” 丁明锦口中的世子,指的当然是镇北王世子。 竟然还有这么巧合的事? 明媚暗暗诧异,定睛看她身上穿着的这套裙衫,再结合镇北王世子的风评,就隐约猜出陪同那位爷游河赏灯的都是些什么人,心底顿时涌上强烈的排斥感,轻声婉拒。 明锦不以为意,同两人道了声别兀自转身往外走。 江仲珽走到窗前,推开窗,沉默地看着丁明锦不多时走出船舱,跳上乌篷船,头也不回直奔向对面的画舫。 乌篷船的渡板就搭在江既白脚边,他遥遥看了眼对面画舫二层打开的窗口,薄唇一勾,长臂伸向来人。 明锦看了眼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毫不迟疑抬手握了上去。 虎口抵着虎口,手指相扣,感受到对方的力道,江既白心底略微一颤。 这手感,怎的像个练家子...... 登船站稳,丁明锦见小世子神色有异地打量自己,没来由的玩心大起,就着相扣的手势又捏了两捏,才放手,潇洒地道了声谢,抬腿就往船内走。 江既白迎风独立在船头,一脸面无表情,心里巨浪奔腾。 刚刚丁二是在......调戏?调情? 两艘画舫重新划动,船头上冥思苦想自己对丁明锦的认知到底哪里有误的江既白浑然不觉,静立在窗前的江仲珽也不相信三年多来一直主动向自己示好的明锦会说变就变。 他自认了解丁明锦,在外人看来,她端丽持重、秀外慧中,实则明艳热烈,敢爱敢恨,只要认定一个人便会主动又执着,绝不会轻易放弃,除非...... 除非她发现那人不值得! 心念至此,同处一室的丁明媚顿时让他觉得如芒刺背,大为不安。 难道,丁明锦发现了什么? 不可能。 仔细回想一番,江仲珽确定不是自己这边出了纰漏。那就可能是丁明媚那边露了马脚。 “殿下,您为何这边看着我?”丁明媚被蓦然转身的江仲珽盯得整颗心顿时揪成一团。 江仲珽自觉失态,摒退春禾,放柔神色走上前半揽半扶着她走向屏风后的内间,“媚儿,你再自己给我讲讲适才你们落水的过程......” 丁明媚半倚在男人的臂弯里,似柔弱的娇藤,全身心依赖着信任着给予她支撑的可靠树干。 内间里很快响起婉转柔糯的女声。 不知不觉,两艘画舫行驶到了渡口,卿云进来提醒,明锦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拱手道:“曼姬姑娘于香道的领悟着实令人佩服,择日定要再向姑娘好好讨教,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曼姬深深福了一礼,从腰间解下一只绣工精致的小巧香囊双手奉上,“仅凭此为信物,请二姑娘惠存。” 明锦笑着双手接过,随即系在了自己腰间。 曼姬瞧着她明快的笑脸,心下不由一动,眼底晕开一抹笑意。 “真不用我送你们回府?”江既白撩眼皮瞧了瞧严严实实裹着披风先一步登上了将军府马车的丁明媚,语调懒懒散散地问着。 近距离同这人说话,明锦仰头仰得有些累,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真不用了,有车夫和家丁跟着呢。况且,还有昌王殿下同行。世子还是送曼姬姑娘她们安全回坊吧。” 说罢,朝江既白福了福身,又跟曼姬颔了颔首,才转身走向自家的马车。 江既白看着她莫名潇洒的背影,又瞧了瞧面带笑靥目送她的曼姬,一时之间心情简直复杂极了。 出于某种不便宣之于口的目的,江仲珽为这场“英雄救美”召集了不少目击者。尽管下船时丁明媚裹紧了披风,但她被昌王救起时两人的狼狈和亲密姿态,早已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慑于昌王在场,没人敢公开议论,等到他们的马车一走,渡口立刻像煮沸了的水,议论的都是这件事。照此架势,不出一天,就能传遍整个京城。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到将军府侧门,昌王先一步免了她们姐妹俩的礼,目送她们进了门才命人驱车离开。整条街再度恢复宁静。 外头静了,将军府里面却不平静了。 与丁明媚分开后,明锦回了自家西院,得知爹娘和哥哥们都在正房堂屋说话,她便也直接过去了。 她一进门,崔氏就眼尖地发现她换了衣裳,脸色顿时就变了。 另外的爷仨见她变脸,也跟着紧盯上来。 明锦再度头皮发麻,紧忙主动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她说完,堂上的气氛愈发沉肃了。 尤其是向来不信奉“巧合”的丁贺扬,整张脸都沁着寒气。 可不待他开口,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熟悉的声音响起,“二爷,二奶奶,不好啦,三奶奶拉着三姑娘闹上寿安堂,哭嚎着求老太爷给三姑娘做主,老太太被气得厥过去了!” 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画春。 房里几人一听连忙都站起身,尤其是丁二爷,等不及多问半句,拔腿就往外走。崔氏带着几个孩子紧忙跟上。 一行人刚走进寿安堂,远远就听到堂屋里传来薛氏的哭声,隐约夹杂着另一道啜泣声。 丁二爷的脸色愈发阴沉,迈开大步穿过中庭,不等仆婢通传,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 堂上的哭上戛然而止。 “老太太被气晕了?”丁二爷拧着眉头扫了眼跪在堂屋中的薛氏母女俩,虎目瞪向站在一旁的丁三爷,压着怒气问道。 丁三爷被瞪得心里直发虚,含糊着嗯了一声。 丁二爷的目光又扫了薛氏母女一眼,抬腿往梢间去。崔氏带着孩子们紧随而来,见堂上的情形也没多问,都跟着进了梢间。 “娘......”丁明媚怯怯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满眼担忧地看向梢间。 薛氏拍了拍她的手,低低安慰:“别怕,有娘在。” 东梢间里,丁老将军焦急地在寝房门口徘徊,见到二房一家进来,重重叹了口气。这会儿老妻在里面晕着,他也没心情说别的。 不多时,长房一家子也赶了过来,他们还不如二房知道得多,完全是一头雾水。 明岚凑到明锦跟前,低低耳语:“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明媚穿着男人的衣裳在堂上跪着?” 明锦正想告诉她稍后再说,何医官就从寝房里走了出来。 “何医官,我家老婆子怎么样,没事吧?”丁老将军率先迎上去,急着问道。 第14章 还挺腼腆 “将军且宽心,老夫人是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倒,施针后现下已经苏醒,只是仍需静养,切忌再忧思伤神。”何医官见屋里恁多人,又提醒了句:“稍后老夫人喝过安神汤,还要再睡一会儿,诸位还是先不要进去打扰了,缓个三两日再来给老夫人请安为好。” 众人纷纷颔首,放轻脚步退回到明堂。丁大爷和丁二爷亲自送何医官至院门,再回来时老爷子已经坐回堂上。 “明锦,今日你是跟明媚一起出门的,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锦应声走上前两步,事无巨细将今晚河上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丁老将军越听脸色越沉,尤其是在听完镇北王世子如何施以援手后,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昌王殿下说,今夜不便打扰,明日一早会亲自过府来向祖父解释。”明锦如实禀道。 丁老将军严厉的目光倏地看向跪在堂上的薛氏,“此事你可知晓?” 薛氏自进门来何曾见过公公如此动怒,吓得不禁缩了缩脖子,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话。 此时丁明媚膝行上前两步,伏身磕头,哽咽着解释道:“祖父,您要怪就怪孙女吧,我娘她是关心则乱,一听我遇上了这样的事,等不及听完原委就跑来求您和老太太做主,说到底,都是孙女的错!” 说罢额头抵地,嘤嘤低泣,看着好生可怜。薛氏上前抱住她,母女俩抱头哭在一处。 “好了!”丁老将军低喝一声,沉声道:“既然昌王殿下对此事会有交代,那便等明日见过之后再说。” 薛氏不甘,“老爷子,那咱们自己也得先有个章程吧?” “你想要个什么章程?”丁老将军道。 薛氏无声咽了口唾沫,想到女儿下半辈子的前程,又壮着胆子说道:“殿下救了媚儿,媳妇自是感激不尽,但毕竟男女有别,今晚之事一经传播出去,媚儿的下半辈子可就算是毁了,还不如淹死了干脆,免得受那几十年的零星罪!” 崔氏和朱氏听她这么说,双双蹙紧眉头。 老三媳妇是什么意思?昌王不给个名分,就让明媚去死?这是拿死威胁老爷子? 丁老将军的目光从薛氏母女身上掠过,落在一旁的丁三爷脸上,“老三,你也这么想的?” 突然被点名,丁三爷打了个激灵,囫囵应了声。 丁老将军站起身,“行,你们做父母的既然这么决定了,我也没什么好劝的。明日若昌王殿下无意给个名分,明媚便自行明志吧。念她忠烈,我可向族老求情,让她牌位入家祠供奉。” 薛氏闻言如遭雷击,刚要开口哭辩,就被丁老将军一记眼刀震慑得哽住了喉咙。 丁明媚也被惊得脸上褪尽血色,但愣怔过后,她只深深一叩首,似是认命。 夜已渐深,众人陆续走出寿安堂。 薛氏悲痛得几欲晕厥,被老爷子传了辇轿将她们母女先一步送了回去。 明岚拉着明锦走在最后,犹不放心地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明锦笑着摇头,“我真没事,再者,我与世子已有婚约,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时移世易,这一纸赐婚,反而成了保护伞。 “明媚这回,算是站在生死的岔路口上了。”明岚低叹,“可我总觉得,她应该没这么容易认命。” 丁明媚这人,何止不认命,她信奉的向来是操纵命运。 “这件事咱们也插不上手,还是静观其变吧。”明锦道。 明岚颔首,她自己还是尊泥菩萨,哪有能力去渡别人过河。更何况,明媚的事,她直觉上不想沾边,总觉得表象之下没那么简单。 这一晚,寿安堂的烛火亮了一夜,南院三房的哭声也断断续续响了多半宿。 翌日,正巧没有朝会,丁二爷便差人去京军衙署请了半日的假,吃过早膳后就去了寿安堂。这样的事,总不好让老爷子独自面对昌王。当然,也不适合有太多人在场,像丁贺扬、丁长轩兄弟俩,就正常去上衙了。 至于丁明锦,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反正该说的她昨晚都说明白了。 崔氏早早过来陪明锦绣嫁妆,却频频走神,显然心思都在寿安堂那边。 临近辰时三刻,昌王果然来了,卿云从门房那边听到消息,当起了传声筒。 “这么一对比,世子做事似乎还挺有分寸。”崔氏悠悠发出一声感慨,试探着询问道:“锦儿,你说咱们该怎么谢谢人家世子?设宴?还是送份谢礼?” 明锦吮了吮被针刺到的手指,“娘,您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准备。” “你对世子倒是挺上心!”崔氏本不想说,可看着女儿对人家热乎,心里忍不住替她委屈,“听你大哥说,昨儿世子进宫去求见皇上了,看意思,对你们的婚事是极不愿意的。你大哥本来也打算求皇上收回成命,但一看到世子那般,脾气就上来了,若是真收回了赐婚,那岂不是坐实了你被世子嫌弃......” 崔氏越说越觉得发愁,这桩婚事,当真是进退两难。前两日官媒奉命取走了明锦的年庚八字,崔氏恨不得日日焚香,祈求她和世子的八字合不上。 明锦猜到母亲的想法,不由摇头。上一世她和江仲珽想杀到那般程度,当初谈婚论嫁合八字的时候合出来的也是大吉。由此可见,合八字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夫人,姑娘,寿安堂乱了!”卿云一溜儿小跑着进来报信,“三姑娘在房里悬梁了!” 崔氏手一抖,险些将茶盏碰翻,“人没了?” 卿云喘匀了气,忙摆手道:“没,幸亏发现及时,给救回来了。不过三奶奶又哭到寿安堂去了。奴婢回来的时候,三奶奶正在哭求昌王殿下救三姑娘一命......” 明锦发现她面含难色似有隐瞒,便追问了句。 卿云吞吞吐吐道:“奴婢听说,三奶奶哭着求昌王殿下时,隐隐约约提到了什么请陛下做主......” “糊涂!”崔氏猛一拍案,面有愠色,道:“这分明是要拿皇上威胁昌王。” 昌王的生母是宫中一名低等的宫婢,遭皇上醉酒后临幸才怀上了昌王,生产时大出血而亡,死后也仅赐了个贵人的封号。他虽自小养在容嫔膝下,但因其生母的原因,出身仍时常遭人诟病。皇上对他也始终疏离淡漠,前阵子过完万寿节,才想起来准他随朝观政,他今年已然二十一,与他同年的三皇子已经跟着上朝观政快四年了。 身份一直以来都是江仲珽最为敏感自卑的逆鳞所在,同时也是他此时最大的软肋。丁明锦暗暗佩服丁明媚的出手决绝。即便江仲珽这一刻恨极,但为了维持住在皇上面前的形象,丁明媚这个责任他就不得不负。 是的,以薛氏的脑子和手段,根本走不出这一步。 背后真正的执棋者是丁明媚,薛氏,充其量只能做个马前卒。 不出意料,丁三爷是第二步掩护棋,最后压轴的是丁明媚自己。 一套组合拳下来,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昌王被柔弱无辜又善解人意的丁三姑娘打动。 当然,丁明锦跟母亲讨论时,隐去了丁明媚的主导地位。 即便如此,崔氏仍不相信,直到临近午时,丁二爷从寿安堂回来,将情形一说,崔氏吃惊地看向她闺女。神了,竟然跟她推测的一模一样! 丁明锦反应很淡定。 毕竟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对手。 卿云站在屋里,时不时就要扫一眼时辰。好不容易送走了老爷和夫人,她急着提醒道:“姑娘,午时二刻了,世子的汤该送到了。” 江既白说到做到,昨晚在船上口头约好了,往后每天午时派人送汤上门,卿云只需去西角门取。 丁明锦收住凤凰翅膀最后一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绣绷子站起身抻了抻胳膊,“我跟你一起去,顺便活动活动身体,坐了一上午,脖子都僵了。” 将军府整个西院都属于他们二房,平时为了图出入方便,都是走西侧门,西角门很少走,因为它出去后是条幽僻狭长的巷子,墙壁那头是邻家的院墙,整面墙都没开一个角门。 江既白一开口就挑中了她家西角门,明锦断定他亲自过来查看过地形。 哼哼,小子,背后没少耍动作啊。 卿云拉开角门,一眼就看到了提着食盒候在门口的春诚。 行过礼,春诚将食盒递给卿云,道:“劳烦姑娘明日过来时,将食盒一并带来给我。” 这食盒是百味斋特别定制的,外带的话,一个食盒的押金就要二十两! 丁明锦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问道:“你家世子吃过午饭了吗?” 春诚摇头,“尚未。” “那正好,我也还没吃,你去跟世子说一声,我请他吃饭。”明锦说着,眼尖地发现马车的车窗帘子被人从里面挑了起来,笑着伸手朝那边挥了挥。 下一秒,窗帘子就被撂下了。 明锦:......还挺腼腆。 第15章 莫非,丁明锦贪图的只是…… 会樊居,藏在京城深巷里的老饕圣地。这里有着最地道的浑羊殁忽、葫芦鸡和臊子面。 通常来说,会樊居每日的待客桌数是一定的,想吃,得提前预定。不过也有特例之人,譬如丁明锦。 “二姑娘当真是好人缘。”待引路的伙计退下,江既白环顾室内,一看这内廷雅室就是给特殊的贵客专用的。 明锦闻言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句:“只早前帮了点小忙,东家仍念念不忘。” 她说得轻巧,显然不想就此多提,江既白便也知情识趣地打住话头。 明锦招呼他落座,亲自给他斟了盏茶,“以茶代酒,多谢世子昨日搭救之恩。” 她这般郑重其事,江既白反而有些不自在,端起茶盏同她碰了碰,“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明锦也不同他过多客气,端过来一小碟瓜子捻着闲磕牙,“世子今儿进宫求见皇上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既白伸向瓜子碟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随即捞起一把嘎嘣嘎嘣连着嗑了十来个,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磕谁的骨头。 “去了,没见到。”江既白倒也不隐瞒,瓜子壳得太用力,牵动下颌,隐隐还有些疼,“哦,对了,勘合八字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最迟明儿上半晌,媒婆就能登门讨喜钱。” 镇北王铁了心替江既白讨媳妇,这回进京,可是连着聘金、礼金和聘礼都一并带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个儿媳妇。 种种情况证明,他和丁明锦的婚事,基本没什么回旋余地了。 屏退春诚和卿云,江既白扔下瓜子抿了口茶,难得严肃地清了清嗓子,“二姑娘,趁着还没有过大礼,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如果你不能接受,后悔还来得及。” 明锦听他这么说,当下也端正了态度,“世子但说无妨。” 江既白:“成婚后,后院你说了算,我保证不会往家里抬人,但我在外面如何,你不能管。” 这是没小妾,但养外室自由? 明锦没有半分为难之色,点头:“可以。” 江既白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继续道:“府里中馈你做主,我会定期给账房一笔银钱,其他的,你不能管我。” 这是要自己存小金库? 明锦依旧答应得很爽快,“可以。” 无趣。 但得她稍微迟疑一下,答应得勉强一点点,江既白也不至于如此质疑她嫁给自己的动机。 越是不在意,越是大度。 丁明锦这架势,大度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你有没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尽量配合。”江既白讪讪道。 姑娘家的大多讲究面子,他猜,丁明锦大概会让自己配合她在人前扮一扮恩爱夫妻吧。 明锦搜肠刮肚,终于发现还有一件挺重要的事没有提,便问道:“世子是否打算与我只做有名无实的夫妻?” 江既白眉峰一耸,“忘了说了,我娶了亲,就没合离休妻的可能,更不可能有非嫡出的孩子!” 还好还好。 明锦松了口气,脸上又恢复惯有的微笑模样。 江既白却懵了。 让她提要求,就这? 莫非,丁明锦贪图的只是自己的好相貌...... 也不是不可能,京中不乏就有这样的女子,专门找那相貌好的男子嫁,为的就是下一代生得漂亮出众。当然,男方的家境不错就更好了。 江既白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再看丁明锦此时笑眯眯瞧着自己的模样,哼,可以确定了。 接下来,再地道的葫芦鸡、浑羊殁忽,吃到嘴里都味同嚼蜡。 “我觉得,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匹仅供配种的马!”芙蓉楼二楼厢房,江既白猛灌一口酒,根本无心听戏。 厢房里另外一人闻言被没来得及咽下的半口酒呛得猛咳不止,又忍不住狂笑,眼角都带出了泪花儿。 江既白凤眼一横,骂道:“裴长思,你还是不是个人?我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裴韫笑得直不起腰,连连握拳捶打自己胸口,好一会儿才顺过这口气,揩了揩眼角的泪,道:“你做初一,就不许人家姑娘做十五?没这个道理!” “我——”江既白一时无力辩驳,只得恨恨又灌了两杯酒。 “要我说啊,这样挺好。门当户对不说,人又想得开,不跟你吵不跟你闹,各取所需,你还有什么可委屈的!”裴韫呷了口酒,幽幽叹道:“你呀,知足吧。” 江既白横了他一眼,伸胳膊同他碰了碰杯,衷心劝道:“那个谢五姑娘,你既没法娶人家,便早点让人断了念想吧。” 裴韫的爹,端阳侯,京里出了名的宠妾灭妻糊涂蛋一个,裴韫的娘将所有的希望尽数压在裴韫身上,可他来年就弱冠了,端阳侯仍然拖着没有请立世子,端阳侯夫人便将目光放在了他的婚配上,决意为他寻个得力的岳家。 谢五姑娘的祖父谢老将军,虽然曾任岭南总督,加兵部尚书衔,但如今已荣退,且谢五姑娘的经历也有些坎坷,她早年在兵乱中幼失怙恃,走失后又被人贩子辗转卖进了绣坊,最后虽然被老将军寻回,但有这段经历在,端阳侯夫人是决计不会选她做儿媳妇的。 裴韫闷头着喝酒,久久才叹了口气,“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江既白狠狠蹙眉,不可思议道:“你,你把人碰了?” 片刻的沉默,无声给出了回复。 “你他娘的洗干净准备把人娶进门吧!”江既白一仰头喝光杯里的酒,扔下句话起身就走。 在他身后,裴韫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娶她?怎么可能。 那样的丫头,勾勾手指就自己贴上来,从一开始,他就只打算玩玩而已。 “诶,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北营报到?”裴韫回过神,冲着大敞的门口喊。 不一会儿楼廊里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回应:“没心情!” 没心情。 裴韫唇边抵着酒盏,舌尖把玩着这三个字,哂然一笑饮尽杯中酒。 本想找裴长思喝酒求安慰,结果雪上加霜,去哪儿都提不起兴致的江小王爷只得打道回府。怎料一进家门,就险些被红绸缎子晃瞎眼。 绑着大红绸缎的一抬抬聘礼整整三面游廊都没放下,还有十几抬放在庭院里。 江既白顿感大不妙,抬腿撒丫子就往库房跑。 春诚看着满院子的大红绸也眼晕,反应过来后就去追主子,一路追到内院库房,就看到世子爷扶着库房门框直打晃,吓得他赶忙去扶。 偌大的库房,除了青铜冰鉴、八仙过海博山炉这种又沉又占地方的大物件,但得拿得出手的,都没了影儿! 知道的,是他爹看重未来儿媳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江既白多不堪,得靠这么多聘礼笼络个媳妇回来! 继雪上加霜之后,江既白脆弱的神经再遭三杀,拖着沉重的脚步蹭回寝房蒙头大睡。 这时候,唯有梦里能安慰他。 明锦自会樊居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府,卿云不知道姑娘和世子爷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吃过这顿饭,姑娘的心情好像更好了。嗯,世子爷好像没这么好。 “娘,你这是干什么呢?”明锦回来后习惯性先来给母亲请安,进门就看到炕桌上堆着厚厚两摞名册。 崔氏招手让她坐过来,笑着拉着她的手道:“下晌官媒过来报喜,说是你和世子的八字合上了,大吉。如此一来,咱们也该着手开始给你准备嫁妆了。这一摞是你及笄时的礼单,我准备都给你带着,这些是家里库房的登记名册,我挑了些你用得上的,你自己也看看,有喜欢的都给你带上。这些东西啊,将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你自己的,多带着些傍身,我也好放心......” 虽说几经心理调适,崔氏已经接受了赐婚的现实,但真的开始动手准备女儿的嫁妆,她又开始陷入焦虑与担忧。 说到底,还是对世子这个准女婿不那么中意。 她如此,家里那爷仨更甚。 出了正房,丁贺扬就让亲随准备帖子,请镇北王世子明日继续校场切磋。 好在丁长轩还有些理智,规劝道:“下手悠着点,别真给打坏了。” 这是奔着给人打坏了去的吗? 丁明锦走在他们身后,暗暗决定明日还是去万山寺走一趟吧,给世子爷请个平安符...... 卿云将及笄礼的礼单册子都捧了回来,闲来无事,明锦就倚在临窗的软榻上随手翻看,翻到第四本时,一个名字跃入眼帘,让她诧异地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竟然真的是他! 第16章 卿·低求知欲·人类高质…… 江君淮。 君淮,江既白的字。 即使是在上一世,江既白也甚少用到这个表字,明锦第一次看见,还是当年她初初临朝听政时,镇北王送来的贺书上。 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及笄礼单上在看到这个表字。 江既白,竟然给她送过贺礼? “卿云,你拿着我的对牌去外库房走一趟,帮我把礼单上这几样取来。”明锦招呼卿云过来,在礼单上勾了几笔递给她。 卿云不疑有他,接过礼单册子就去了,不多时,小心翼翼捧着长长短短几个匣子回来。 明锦先打开两个装书画的长匣子打掩护,然后才拿起那个一巴掌见方的雕漆小匣,打开,天青色绸缎上静静卧着一枚玉佩,形制古朴,入手却温润细腻,不识货的,极容易眼拙。 卿云见她反复把玩着手上的玉佩,好奇地凑上前打量。嗯,看着挺平平无奇的,不知怎么就称了姑娘的心。 别看刺绣不行,打绦子明锦却在行得很,正好前阵子刚买了不少丝线,捡着最好的配了色,一个时辰不到就打了个别致的绦子坠着玉佩。 明锦站起身,将玉佩绦子系上腰间。 绦子样式简单干练,配色素朴,与玉佩相得益彰。 卿云看着大觉神奇,“姑娘,奇了,这绦子和玉佩,单看都不怎么乍眼,没想到配在一处竟意外地好看呢!” 明锦也觉得甚为满意,仔细将绦子解下来交给卿云,“你且帮我收着,往后就系它。” 卿云嘴上应着,小心接过来收进梳妆台的描金妆奁盒里,顺口问了句:“姑娘,这玉是哪位贵客送的呀?”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明锦故作神秘吊人胃口。 卿云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不急也不恼,没事儿人似的抱起针线笸箩继续帮姑娘绣嫁妆,还不忘催促:“姑娘,您这荷包还剩半个太阳呢,趁今晚绣完了吧?” 明锦硬着头皮诶了一声,抬腿往周边蹭。 田妈妈提着晚膳的食盒进来,见姑娘竟然在乖乖绣嫁妆,不由老怀欣慰。可当熄灯前,看到终于完工的荷包成品,再一次庆幸这东西只单独送给世子惠存,不用放到嫁妆箱子里。 翌日一早,听闻老太太已经正常起身了,崔氏和明锦草草用过早膳就往寿安堂来。没想到有人比她们还早。 母女俩眼圈都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但面色透着红润,精气神儿跟昨儿个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就差将“人逢喜事精神爽”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多时,长房的朱氏也带着丁明岚过来了。 一番见礼自不必说,待她们母女坐定,丁老太太才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老爷子从宫里回来,带回了个消息,官家打算为昌王殿下和明媚赐婚,并有意与镇北王世子和明锦的婚事两好合一好,择个大吉之日一并出阁。老爷子已然代为谢恩,你们若没什么异议,尽可着手准备嫁妆了。” 老爷子都谢恩了,她们还能有什么异议。 不过,乍闻消息的崔氏和朱氏还是挺意外的,没想到皇上的决断会这般快。 丁老太太早就明说过,府里的姑娘出阁,公中一致对待,每人给现银三千两,另一处两百亩左右的庄子。 银子都一样,庄子的选择性可就大了。位置、田亩数、田地优劣比例、出产等等。崔氏身为嫂子,客气地推让了句,薛氏倒好,顺势就笑呵呵应承了下来。 明锦不觉得怎样,明岚却在一旁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她这三婶,还真是不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 明岚离家的日子定了,就在三天后。明锦请示了老太太,解了她一天禁足,姐妹俩去万山寺进香,求个平安符。 当然,也约了丁明媚,意料中被婉拒了。 “她啊,自小就爱处处跟你比,现下也得了赐婚,对象还是皇子,再怎么不得圣眷,外人看来皇上的亲儿子到底也要比异姓王的世子来的更尊贵一级。”明岚靠向车壁,叹了口气,道:“瞧着吧,三房的尾巴就要翘上天喽!” 瞧瞧,仗着马车里没有外人,说话方便,这人就又开始口无遮拦了。 明锦心里这么腹诽着,嘴上却还给她补充:“昌王谦恭自持,克慎勤勉,在外的名声可是比世子强上百倍,三婶这个岳母想来应当是越看越喜欢。” 明岚宽慰地拍拍明锦的腿,“不是我故意编好话宽你心,那位昌王殿下,凭着之前寥寥几次碰面的印象,再加上他救明媚时的举动,我总觉得让人看不透。” 是不是心思单纯的人,直觉都特别的准。遥想上辈子她们在宫中重聚,明岚也像这样评价江仲珽,话里话外提点她。 “鞋子好坏,穿鞋的人自己才知道,过日子也是这个道理。”明锦笑笑,转移话题,道:“你去了黔州,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爹给刑总兵的书信这会儿应该已经收到了,你拿着我爹的名帖直接去拜访即可。” 说罢,明锦从袖兜里抽出一小沓名帖递给她,打眼一瞧足足有十几二十张。这是她爹一早就预备好的,让明锦转交给明岚。 明岚被这么多的名帖吓了一跳,心头止不住又胀又暖,“哪里需要这么多,我拿一张名帖就够了。” 明锦不由她推辞,直接把名帖塞她手里,“我知道,老爷子也给了你名帖,你且都收着,又没多重,出门在外,有它总方便些。别只顾着面子不肯求人,自己硬抗。” 想着上辈子她离家后吃过的那些苦,明锦忍不住就想多念叨两句,让她这辈子能过得容易点。淋过雨的人,余力之内,也想给别人撑把伞。 到了万山寺,姐妹俩在大殿进了香,趁着明岚求签之际,明锦去拜访了主持大师,同时也验证了心里的猜测。 河灯会那天,先她一步来拜会主持大师的,果然是江既白。自己送过去的茶点,一多半是进了他的肚子。 巧合?呵,好个骗子! “你干嘛这样笑?”碰头后,姐妹俩往殿外走,明岚连连打量她好几眼,忍不住道。 明锦:“我怎样笑了?” 明岚两手食指抵住嘴角,往上一推,“就这样,活像捉到了正在偷鸡吃的小狐狸。” 明锦不禁地笑出声,小狐狸没有,小世子倒是逮到一个。 时近暮秋,一般的阔叶树木基本落叶落得差不多秃了,但万山寺内的松柏和银杏正是观赏的好时节。尤其是眼前这片银杏林,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放两个小丫鬟去捡拾白果,明锦和明岚就跟在她们后头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她们沉浸在眼前的景致里,却不知这一幕映入旁人眼里,她们也是好风景的一部分。 “哪个是你媳妇?”手肘怼了怼身旁杵着的人,江言昭问道。 江既白不情不愿地伸手指了指,“粉衣服那个。” “哦,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嘴上这么说着,江言昭的目光却是盯着另外一个,“绿衣服的那个是她家姐妹?” 江既白用鼻音嗯了一声,“她大伯那一房的堂姐,丁家大姑娘,好像是叫丁明岚。” 江言昭挑眉,“哦,原来是差点成了你媳妇的丁大姑娘。” “你千里迢迢从滇南回来,就是为了给我添堵?”江既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嘿,你这人怎的半点玩笑都开不得了!”江言昭收回目光,转身跟上拉长脸的某人,“听说你爹明儿一早要亲自去老将军府上送聘礼......” 明锦突然停下脚步,凭直觉看向银杏林一条小径的尽头,然而只来得及看到隐约的一角袍裾。 “怎么了?”明岚也停住脚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径尽头空无人迹。 “哦,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明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 赶在傍晚前回到家,明锦先陪着明岚去寿安堂给老太太送了平安符,然后才回了自家院子。一进大门就被候在门房的田妈妈给捉到了正房。原来早上她出府后不久,镇北王就差人送了帖子,说是明儿一早就亲自带着世子登门送聘礼。 通常来说,像世子这样大婚交由内务府和礼部操办的,送聘一般是官媒带人登门,世子本人都不必出面。镇北王这般举动,无疑是在给丁明锦抬脸面,同时也是对外表态:不管世子如何,镇北王府是绝对认可丁明锦这个儿媳的。 “明日的场合,原本是不用你露面的,可是我想着,王爷应当很快就要离京回阙州了,来年你们大婚,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明儿便正式拜见一面吧。”丁二爷道。 明锦自是同意的,回房的路上一直想着该准备份什么样的礼。 翌日一大早,将军府早早打开了大门,从正门一路到寿安堂大门,沿途早早洒扫整洁,阖府准备着迎接贵客。 辰时正,吹吹打打的送聘队伍准时出现在将军府大门前,身着紫金蟒袍的镇北王在拴马桩前翻身下马,满面红光直奔将军府大门,身后跟着同样人高马大一身锦袍且相貌出众的儿子。 明锦今日穿着一身石榴色襦裙,腰间坠着玉佩绦子,她本就生得白皙明丽,被这颜色一衬,愈发显得整个人的气质灵动璀璨,吸引人目光。 镇北王见到她的第一眼,却是被她腰间系着的绦子给夺去了注意力。 更确切地说,是绦子上那块眼熟得不能更眼熟的玉佩。 第17章 这能叫掉吗,这叫赠!…… 不是说掉了吗? 镇北王眼角余光刮了眼身侧的不孝子:就是掉到丁二姑娘这里了?这能叫掉吗,这叫赠! 江既白在看到丁明锦腰间绦子上系着的那块玉时,脑袋里有片刻是空的。随即被老爹眼神揶揄,红晕顷刻间从脖子蔓延到耳际,脸面上却强硬装着淡定。 父子俩被迎进寿安堂正房名堂,由官媒主持着过了聘,又闲话了一会儿,镇北王看向端坐在丁二夫人身侧的的准儿媳妇,越看越是满意,对丁老将军道:“适才一路过来,我瞧着府上的菊花开得甚好,能否请明锦带我去近处赏赏?” 显然,这是镇北王要跟明锦单独说说话,丁老将军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明锦闻言站起身,主动给镇北王带路。 崔氏看着女儿的背影,有点担心,身旁的丁二爷不动声色拍了拍的手,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剩镇北王世子一个人对着他们,难免有些不自在,丁老将军顺势就让丁贺扬、丁长轩兄弟也带着他出去逛逛。 丁贺扬求之不得,直接把人往跨院的小校场带。 丁老将军和丁二爷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寻了借口出来远远跟着。 丁老太太爱花,尤其是牡丹和菊花,是以府内花匠颇为用心,侍弄了不少品种,其中不乏一些娇客名品。 菊花美则美矣,镇北王的目的却不在赏花。 “我家那个不孝子,十岁上就奉诏入京,被人捧着纵着,缺少人约束,有时候行事着实狂妄不羁,我与王妃有心管束,奈何鞭长莫及......”镇北王叹了口气,下一刻话音一转,浅笑着道:“不过,今后有你在,我们就能放心了。你尽可放手去管,无论什么时候,我和王妃都站在你这边。只望你不要嫌他弃他,这小子虽时不时犯浑,却也从未真的做过什么腌臜事......” 任是叱咤一方权贵逼人如镇北王,此时也只是个寻常的父亲,费心斟酌着在儿子和儿媳之间平衡立场。 明锦福了福身,亦坦诚相待,“王爷放心,我既嫁与世子,便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没的嫌弃不嫌弃一说。世子恣意洒脱,不拘凡俗,自有他赤诚可爱之处,我也没有王爷以为的那般好,一起生活,少不得磨合迁就,彼此理解。” “好!你能这样想我就更放心了。”镇北王欣喜,连连颔首,只觉得眼前的花儿都愈发好看了,由明锦陪着好生观赏了一番。 再回到寿安堂时,丁老将军和丁二爷已经先一步回来了,自是诚恳留膳。镇北王也不矫意推辞,大大方方应下。 午宴宾主尽欢,丁明锦一路将镇北王送到垂花门才停步,深深福了一礼告别。镇北王满脸笑容冲她挥了挥手,转身老怀欣慰地用力拍了拍儿子挺拔的背。 江既白险些没绷住痛呼出声。 未来大舅子下黑手在前,亲爹下狠手在后,他这后背到底招谁惹谁了,一个个的都跟他过不去! 从镇北王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之前他跟明锦的聊天非常愉快,这让一直悬着心的崔氏大大松了口气。而且今儿近距离接触世子,眉宇间确有桀骜不羁之色,但言行举止却有规有矩,并非全如外界传言那般不堪。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长得真真是俊得很,朗目修眉,英挺大气,简直是按着崔氏喜欢的相貌长的。 罢了,终归年纪尚轻,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稍有顽劣也属难免,日后多加规劝说不定就能掰正过来了。 崔氏心境放宽,准备起明锦的嫁妆来愈发积极有干劲儿。 不日,明岚按照计划正式启程,送走她,为了不让大嫂朱氏胡思乱想,崔氏索性拉着她一起帮着筹备嫁妆。两人有商有量,反而将明锦给抛在了一旁。 明锦自然巴不得如此,整日躲到老太太这边一心扑在绣绷子上。 一幅双凤朝阳,绣了恁多天还没绣完,再看看那品相,丁老太太已经没眼置评了。 二房这边有条不紊地筹备着,镇北王送过来的聘礼,崔氏打算尽数都给明锦带回去,再加上家里给准备的,最后不得不腾出一整个跨院来摆放明锦的嫁妆。 这可让紧盯着她们的薛氏羡慕嫉妒得红了眼。可公中摆明了一碗水端平,老太太就算偏心明锦,也是私下里给添箱。他们这房,爷们没二房的有本事,她自己的陪嫁这些年零零星星的大半都填补了家用,想要给明媚置办一份殷实的嫁妆,就只能指望着昌王殿下的聘礼能厚重些,届时给明媚带回去撑撑脸面。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昌王送聘那日,不仅他本人没有亲自登门,一切按规矩交由内务府操持,聘礼也是中规中矩的皇子规制,且大多是官制金银瓷器等摆件,并没多少实打实的聘金和礼金。 按理说,和一般人家相比,这样的聘礼已经很高格了,但是有明锦这个珠玉在前,难免有些相形见绌。 薛氏为此耿耿于怀,丁明媚却丝毫不受影响,满心欢喜地关在房中绣嫁妆,憧憬着与昌王婚后举案齐眉的恩荣生活。 “姑娘,您没事吧?”青葙见她又没来由的作呕,忙端来温茶。 丁明媚接连喝了好几口,才堪堪将胸口泛上的酸气压了下去,想到迟迟不来的月信,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春禾的伤怎么样了?”她问道。 因着落水一事,薛氏气恼春禾护主不力,罚了她二十板子,本想发卖出去,被丁明媚求情拦下。倒不是她多么顾念主仆之情,实在是很多私密之事,都是春禾在帮着她做。若真将她发卖出去,一来短期内没有这么趁手的人可用,二来她知道的事太多,放出去了难免是个隐患,还不如搁在眼前放心。 青葙素日里没少受春禾照顾,这次姑娘肯站出来保下春禾,青葙心里对姑娘是愈发敬重,“春禾姐姐的伤已经好很多了,还说今晚就要跟奴婢轮着值夜呢。” 丁明媚微微颔首,放下茶杯又拿起绣了一半的锦帕,道:“今晚让她好生歇息吧,明儿一早再过来。” 青葙替春禾谢了恩,仍不忘关切地询问:“姑娘,奴婢瞧您脸色还有些苍白,不如请何医官过来给您看看?” “不必了。”丁明媚下意识拒绝,转瞬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又缓和语气找补道:“许是午膳吃得有点急,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消消食就好了。” 青葙不疑有他,只当是姑娘不想引人议论。自昌王殿下和姑娘的赐婚旨意颁下来后,府中暗地里就议论纷纷,拿姑娘和亲事和二姑娘的亲事各种对比,什么中听的不中听的都有,后来还是老太太申敕了两回,这才清净了不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翌日一大早,春禾与她交班,早早就拿着丁明媚的名帖出了府。 就在春禾出门不久,卿云就将消息报给了明锦。 明锦垂眸,回想着上一世与丁明媚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提及的那个流掉的孩子,算一算,大概也就是这两个月前后有的。隐约记得,万寿节后不到两个月,丁明媚大病了一场,直到冬至前才再次见到她的人,期间她们去探病,都被薛氏给挡了。如今想来,应当就是流掉了孩子之后坐小月子。 “听小林子他们说,春禾出门的时候瞧着慌里慌张的,都在猜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事。”卿云坐在绣墩上,双腕间绷着一绺沉甸甸的棉线圈儿,看着姑娘精准地找出一个线头,拉出去缠上小小的线轴,手腕用着巧劲儿翻动,棉线在线轴上缠绕,不一会儿,一个圆圆的线团就成型了。 实话实说,姑娘绣工差强人意,但这缠线团的手法却是一绝。 “或许是吧。”明锦手上动作不断,淡淡应了句。她并没有吩咐卿云额外关注丁明媚那边的动静,今儿这事纯属巧合,门房小林子他们的闲磕牙正好让卿云听了一耳朵。 明锦无意探究,只想安静地作壁上观,且有多远躲多远,于是也给卿云找事做,“田妈妈她们忙着清点装箱,念叨说人手不太够,明儿你也过去帮帮忙。” 卿云笑嘻嘻应下,她可是听田妈妈说了,夫人给姑娘准备的陪嫁物件都是好东西,她早想跟着开开眼界呢。 且说春禾这边,一早揣着姑娘的名帖出门,她的心就开始咚咚打鼓。昨儿晚膳后青葙照常抽空来给她送药,随口念叨了句姑娘似是胃口不好,下晌干呕了两回,春禾险些端不住手里的药碗。她是姑娘近身伺候的大丫头,没记错的话,姑娘一向准时的月信可是已经迟了好几天了。 有些揣测,不想则已,越想越觉得如此。 是以当春禾终于在昌王府偏僻的角门外见到兰羽时,尽管她竭力克制,但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还是将兰羽唬了一跳,忙将她拉进门里,“你这是怎么了?” 第18章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兰羽姐姐,我家姑娘有十分紧急之事要与殿下说,请殿下务必相见一面!”春禾紧紧抓住兰羽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兰羽被她攥得有点疼,按捺着心底的不耐烦搪塞她,“今儿大朝会,王爷天还没亮就去上朝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府。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王爷回来了我一定立刻禀报,得了消息就通知你。” 临出门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话带到王爷面前,春禾哪敢就这么离开,哀求道:“姐姐,我家姑娘说,真的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让我务必当面向殿下禀报。我就这么回去,真的没法交代,可否让我等殿下回来?” 兰羽顿觉不快,她在殿下身边伺候多年,深受信任,殿下心里最属意的王妃人选是谁,她再清楚不过。这次赐婚如何落到丁明媚头上的,她更是心知肚明。私下里本就怀疑丁明媚在其中做了什么猫腻手脚,对她甚为不喜,现下又上赶着约见,兰羽不由得心生轻蔑,愈发觉得丁明媚配不上自家王爷。 可婚事已定,那位已然是准王妃,殿下一早又有交代,要对她客气些,兰羽只能按捺下不耐烦,故作为难,道:“府里人多眼杂,你在这里等着,万一被人看到,嘴碎乱说,对三姑娘总是不好的。这样吧,你到街角的那间茶肆等着,王爷一回府我就差人去叫你。” 春禾心急如焚,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诺诺应着。殊不知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将近一天。 丁明媚在家等得也是坐立不安,接连绣坏了两块锦帕,就连薛氏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来了,吓得她搪塞了两句后赶紧寻个由头躲回了自己闺房。 将近申时末,春禾才终于赶回来,丁明媚屏退左右,沉下脸就要斥责,见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又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听罢春禾的解释,又得到了昌王的回信,确定了明日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脸色遂也渐渐缓和下来。 春禾得了恩准先行回后院下人房休息,结果人一沾炕就发起了高热,她的伤本就没好透,今儿又在茶肆吹了不少冷风,一路赶回来已经是强撑着了。 青葙抽空来给她送药时发现她烧得人都糊涂了,赶忙又求到姑娘面前,请了郎中开了退热的方子,连灌了两碗药,青葙守了一整宿,天将将亮的时候才终于退了热。 高热虽退了,但人还虚弱得很,陪着丁明媚出门却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只能让青葙随行。 虚弱得几乎下不了炕的春禾在听到青葙说要陪姑娘出门时,犹豫再三,还是偷偷提醒她:少看少听少问,切勿好奇,闭紧嘴。 春禾素来沉稳可靠,一直以来都是以姐姐的姿态护着她,是以青葙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叮嘱自己,但还是满口应下。 每月十五前后,大护国寺都有高僧设坛讲经,京中不少女眷会去进香听讲,丁明媚虽年纪不大,但这两年已然是虔诚的听众。薛氏不疑有他,甚至还挺支持她出去走走透透气。 卿云不是包打听,但架不住人缘忒好,大部分人闲聊的时候都不避讳她,这不,去大厨房逛了一趟,三姑娘出门去大相国寺的消息就自动钻进她耳朵了。她自己也没当回事,回来时顺嘴就跟姑娘念叨了一句。 她不以为然,明锦却有如醍醐灌顶。进香礼佛,她通常是去万山寺,甚少去大护国寺,丁明媚和江仲珽在大护国寺私会,她自然不会撞到。 这么明显的事,她竟然一直没想到,一叶障目啊。 “姑娘,你怎么了?”卿云见她一副原地顿悟的模样,纳闷地回想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明锦连忙把刚绣好的荷包捧到她眼前,转移她注意力,“没什么,这不是终于绣好了荷包吗,高兴!” 卿云看了眼布料精美样式简洁大气的荷包,目光最后定格在双凤朝阳的图案上,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心说出口。其实吧,绣出这样的荷包,真的没什么好顿悟的...... “昨儿春诚过来送汤,世子爷也跟着?”明锦问道。 “嗯,每次都能看到巷尾停着马车。”卿云道。 明锦起身从八宝阁里翻出个剔红牡丹纹圆盒,将荷包放进里面,嘴上念叨着:“中午我跟你一块儿去取汤,顺便把回礼给他。” 按宁朝习俗,男方送聘过大礼时,女方这边需要回礼。回礼里通常会有女方亲手准备的锦帕、荷包之类的小物件,一来向婆家显示女红手艺,二来嘛,也有定情信物的意味。 镇北王登门那日,明锦的荷包还没有绣完,便没有加进回礼里。 卿云一看到被明锦翻出来的那个圆盒,心就在滴血。这剔红圆盒出自京城名匠梁工之手,为感激姑娘援手之恩,专门做了一套八个圆盒以表感谢。且这八个圆盒上的图案是梁工专门请姑娘画的,仅此套盒所用,换句话说,这八个圆盒,个个都是孤品。以梁工如今的身份地位,这套盒子,单拎一个出来恐怕都要遭疯抢。 现下却被她家姑娘随手装了荷包送人...... 卿云表示心麻了,没看法。 与她正好相反,终于绣完荷包的明锦觉得格外神清气爽,提笔作画时一扫之前的阻滞,灵感泉涌,有如神助。 果然,绣活儿这东西,真的不适合她来做。 临近晌午,明锦主仆俩提前候在角门外,幽僻的长巷里只有她们两个。低调的青蓬马车准时出现在巷口,春诚刚要刹车,就发现今儿多了道人影,仔细辨认,忙低声对车内人禀道:“爷,今儿二姑娘好像也在。” 车窗帘子歘的一下被撩开,一个脑袋探出来看了过去。 稍后,马车继续向角门驶去。 茶馆二楼,还是临街的雅间。 两人围桌对坐,热茶与好汤。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明锦看了眼被江既白推到自己手边的汤盅,也将自己手里的盒子放到他面前。 明明都是好东西,被他们这么一弄,愣是跟土匪交易似的。 拧开汤盅,明锦用桌上备用的茶碗盛出来两碗晾着,然后笑眯眯看向打开盒子后微微出神的江既白。 第19章 这不就是暗戳戳的讨好吗…… 整整一刻钟过去了,江既白专注的目光依然没有从荷包上移开的迹象。 这么感动? 大可不必吧。 明锦破天荒觉得一丢丢心发虚,将晾得温热的汤碗推到他手边,“世子,秋干物躁,日常饮食你也要注意多喝些汤水。” 江既白闻声猛然回过神,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明锦说了什么,不过一看近在手边的汤碗,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淡淡道了声谢后端起汤碗不紧不慢地一勺勺舀着送进嘴里,视线微垂,看着像是盯着碗里汤,实则掠过碗沿儿还是落在了剔红圆盒里。 尚不及他掌心大的荷包就那么大咧咧卧在盒子中间,大肚朝天,上面绣着一团图案,他仔细端详、冥思苦想,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两只斗鸡! 斗鸡入图有什么吉祥的寓意? 江既白对着荷包好一顿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一个典故与此有关,默默咬汤匙心里发苦: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正全情投入唏嘘自省呢,手腕一沉,碗里又被添了两勺汤,抬眼看去,入目就是明锦一团和气的笑脸。 江既白心尖尖猛的一颤,立即垂眸错开视线。表面上稳如老狗,心里却已经翻涌得一浪叠一浪。 或许,明锦绣这对斗鸡送给他,根本就没什么典故寓意,只是听说他爱玩斗鸡,投他所好罢了…… 这不就是暗戳戳的讨好吗? 江既白叼着汤匙,眸光流转间不自觉将唇角弯出了弧度。 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再次停在偏幽的小巷角门外,直到亲眼看着明锦两人走进了门内,马车才又扬鞭驱动。 卿云从门内探头看向在窄巷里越走越远的马车,脑海中浮现出世子爷圆盒不离手的模样。 嗯,不愧是世子,果然识货! 明锦终于把回礼补完,无债一身轻,兴致勃勃地打算再多画一些花样子,不拘于绣嫁妆用,剔红、缂丝都可以。 她这边天清日朗,大相国寺偏僻幽静的客院厢房里却是阴霾笼罩。 秘密被请来的郎中前脚刚从暗门被送走,丁明媚就香帕掩面低低呜咽起来。 守在门外廊下的青葙隐约听到屋里的哭声,心下一阵着急,就想开口询问一声,就被兰羽当即阻拦,还将她带离廊下,避到游廊里。 青葙犹不放心,可转念想到出门前春禾姐姐的叮嘱,暂且按捺着焦急安静候着。 厢房内,江仲珽从丁明媚怀孕的震惊意外中渐渐回过神,不是不懊恼悔恨当初的一时冲动,可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将人给安抚住。 江仲珽悠悠叹了口气,起身坐到榻边,将人揽进怀中,“好啦,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 丁明媚闻言眼中泪意愈发汹涌,若说之前还有用眼泪博取江仲珽心软愧疚的小心思,这会儿的眼泪就真实多了。 这是她和江仲珽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那就是昌王府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昌王世子,母凭子贵,王府主母的位子她也就能坐得稳稳当当。 可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再有两个月便要开始显怀,想保下孩子又不引人怀疑,除非能在两个月之内完婚。 “王爷,咱们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及早完婚吗?”丁明媚哀哀啜泣道:“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儿,我……我舍不得他……” 江仲珽本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觉,只懊恼他来的太不是时候,就算在两个月之内草草大婚,最后他出生,有心人一算就能算出来他出生的月份有问题,他的嫡长子,昌王府未来的世子,在出身上绝不能有这样的瑕疵遭人诟病! 更何况,两个月之内大婚,绝无可能。皇上下旨给他和丁明媚赐婚,摆明了是想给丁家一门双赐婚的荣光。不出意料,也是要让她们姐妹俩同一天出阁。 这场意料之内必定轰动全京城的大婚,皇上考虑了丁家,考虑了镇北王父子,却唯独没有考虑过他。他名为皇子,实际上,在皇上眼里,还不如那个纨绔世子来得重要! 他的这场终身大事,王妃选得被动,婚期不容他选,更要为了配合别人的婚期而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那个别人还是抢走了明锦的江既白! 思及此处,注定将要失去的这个孩子反而让他耿耿于怀,如刺在心。 隐隐的,对丁明媚的怨责也更深了几分。若非她办事不力,他就会按计划将落水的明锦救上船,为了明锦的名声考虑,皇上势必会取消赐婚,转而成全他与明锦的好事。有了丁老将军和丁家二房的姻亲支持,他将来何愁在朝堂上打不开局面! 幻想得越顺遂,抽身回神时眼下的困顿掣肘就落差得越大,自认隐忍超于常人如江仲珽,也难以控制地心浮气躁。 “据说,皇上已经在审阅内务府呈送上来的几个婚期,最近的一个,也是在年后二月。”江仲珽眸光沉了沉,继续道:“镇北王日前离京时,曾向皇上求旨,准他与王妃年后来京出席世子的大婚。皇上准了。” 虽然本就没报什么希望,但听到这个消息,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丁明媚蓦地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悲凉感,压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江仲珽见她如此,不由得想象若是明锦置身如此境地该会如何反应?换作是她,一定会忍着不得不失去孩子的悲痛先来宽慰他,鼓励他吧。 如此想着,他对此时只知道哭啼自怜的丁明媚愈发不满意。她这样温柔小意的女人,闺中欢爱可以,做顶门立户的主母却是远远不及明锦。 “这个孩子,终究是跟咱们的缘分太浅了。”江仲珽换上一副心痛之色,将人揽得更紧了些,摩挲着她的手臂,劝慰道:“媚儿,我们还年轻,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可是有再多的孩子,也不是这一个了。 这个念头乍起,就被丁明媚狠狠压下。 适当的悲痛可以勾起王爷的愧疚自责,再多可就过犹不及了。 丁明媚深谙此理,柔柔靠进江仲珽胸前软着声音反过来安慰他。房中顿时好一幅同命相连、相依为命的温情画面。 丁明媚擦着天黑从南院角门入府,只匆匆跟薛氏打了个照面就借口疲乏回房歇下了。 此后平静地过了三四天,皇上派人传来旨意,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十八,丁家两姐妹同天出阁。 崔氏和薛氏一算时间,纷纷忙碌起来,朱氏这个大嫂依旧被崔氏给抓了壮丁。 一时间家里最清闲的两个人,反而是丁明锦和丁明媚。 于是,丁明媚顺势提出想去庄子上小住几日,也就没人反对,权当是出阁前再享受享受当姑娘的自在清闲,等出了阁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媳妇,再想这么自在可就难喽。 崔氏也想让明锦去庄子上散散心,不想跟明媚做伴,她们自家也有庄子。明锦却一口回绝了,她在家清闲又自在,每天晌午还有不要钱的养生汤喝,开心得很,不需要出去散心。 她和世子借着送汤的机会常有见面,崔氏一直知道,只是看他们俩进退有度,未有逾礼的地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培养感情。 江既白却是巴不得未来岳母大人能狠下心肠棒打他们,勒令他大婚前都不要再靠近丁府一步! 原因无他,实在是珍馐阁的药膳汤忒贵,他的钱袋子就快要见底了! 江言昭说得没错,这年头,讨媳妇是真费钱。 第20章 花银子买气受 镇北王一离京,江既白立刻如脱了缰绳桎梏的野马,又开始整日的不着家。不是泡在平康坊,就是打马出城狩猎,呼朋唤友、吃喝玩乐,活得好不精彩! 崔氏听了偷偷在屋里拍大腿,后悔自己高兴得太早,还真以为那魔星要浪子回头。一气之下,就想让人封了那角门,被明锦软语安抚着拦下。 江既白呢,除了去城外野,只要人在城里,晌午必定会准时出现在将军府西院角门外。三次里,有两次能见到明锦,那人每次都是笑脸迎人,看到他没有半分埋怨不满之色。 丁二姑娘说到做到,答应了不约束他就绝不越界,还真是言而有信! 这不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 可江既白就是觉着心里闷闷的,发堵。 “爷,秦宇传回消息,明儿下晌镖队就能进昭县,咱过去,还是让他直接回城?”春诚赶着马车行在窄巷里,低声询问道。 江既白想说让他直接回镖局,但眼前晃出丁明锦荣辱不惊的笑模样,一拍脑袋做出决定:让他进城,爷包下芙蓉阁给他们接风洗尘! 春诚险些从车辕栽下去,幸亏有功夫傍身,才没在这窄巷里翻船。 “爷,您说真的啊?”春诚犹不敢相信。 芙蓉阁,那可是平康坊南曲三大阁之首,阁里的姑娘,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能做席纠的主儿,寻常客人想要一睹真容都非易事,他家爷竟然要包场? 莫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吧! 春诚暗忖,震惊之余,又有点小窃喜。芙蓉阁的姑娘们歌舞双绝,他还真有点小期待呢! “爷说包就包,你磨叽个什么劲儿!” “好好好,是小的多嘴!小的啊,这就送您去芙蓉阁!”春诚说着扬起马鞭,趁着这条街上人少加快了车速。 是夜,芙蓉阁觥筹交错、歌舞翩翩,喧嚣了一整夜。秦宇等人一开始还对这突如其来的福利有些受宠若惊、放不开手脚,在席纠的调动下喝过两轮酒后就彻底放开了,玩到尽情处,直接把世子爷这个请客的主家都给抛到了脑后。 被下属们忽略的江既白于是愈发郁闷了。花银子买气受,怕是没人能比他更在行了。 这一晚江既白全程喝闷酒,将军府这边,丁明锦也是一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知为何,她突然心乱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外间值夜的卿云听着床榻上的细微响动,知道姑娘一直没睡踏实,心里跟着郁郁的,私心里认定了姑娘是听说了世子爷的荒唐事,人前硬撑着不在意,人后黯然神伤。 翌日一大早,将军府南院的角门就被人慌乱地拍响。春禾踉跄着扑进来,面色惨白如纸,死死揪着来人的手臂才能稳住身体,“快!快带我去见夫人!” 薛氏一早起来,习惯地问了句丁三爷昨夜宿在哪儿,得知人竟一夜没回府,顿时沉了脸,猛然起身时没控制好力道,膝盖狠狠撞上了大椅,顿时疼得直不起身,就在这时,春禾等不急通报直接就闯了进来…… 寿安堂东梢间,明锦陪着母亲和大伯娘朱氏来给老太太请安,正在向她们展示自己新画的花样子,孙妈妈走进来见过礼,跟老太太耳语了两句。 丁老太太神色一肃,也不避讳屋里几人,冷着嗓音吩咐道:“让人跟去庄子上探探,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探探,而不是看看。 孙妈妈会意,当即下去交办。 “老太太,是出了什么事吗?”崔氏问道。她素来与老太太亲近,看她脸色不善,唯恐又气坏了身子。 “老三家的一早派人捎话过来,说是晚上做噩梦梦到了明媚,魇到了,心神不宁,要去庄子上瞧瞧。但孙妈妈刚刚听到消息,说是春禾天刚蒙蒙亮就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丁老太太接过朱氏递上来的茶,恨声叹了口气,“不省心啊!” 妯娌俩交换了个眼神,轮着宽慰老太太,心里却也跟着提了起来。倘若没有春禾回府这一出,薛氏的话尚且还有可能是真的,春禾前脚回来她后脚就往庄子上跑,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可明媚那丫头,住在自家的庄子上,还能出什么事? 崔氏和朱氏实在是想象不到。 明锦却隐隐有了猜测,想来,丁明媚应该是打算躲到庄子上落掉肚子里的孩子,现在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丁明媚这边确实是出了大岔子。 给她落胎的婆子是江仲珽亲自给她找来的,说是做这事的老手。 丁明媚时常参加女眷们的聚会,很有几个处得好的闺中密友,说起话来没什么避讳,提到最多的就是后宅的阴私手段,又以落胎药啊催情香啊之类的为甚。 落胎药药性过猛会致人再难怀孕,她是知道的。是以再三和婆子确认药性和药量,问得那婆子一阵阵冒冷汗。她确实是做这事的老手,可她平时面对的都是平康坊的姑娘,哪有这么讲究过药性和药量。 想到塞在家中灶堂里的两锭金元宝,婆子耐下性子镇定地与丁明媚周旋,很快就打消了她的顾虑,不过,最后在煎药时还是减轻了药量。 坏就坏在减轻的药量上。 丁明媚此时怀孕已有两个月,药汤服下后不久她就开始腹痛见红,出血越来越多,胎却始终落不下,如此折腾了多半宿,终于是落下了胎,却出现了血流不止的迹象,这下连婆子都慌了,催着去请大夫。 为了避嫌,江仲珽没有亲自过来陪着,只派了兰羽和两名婆子跟着。发生这样的意外,兰羽也慌了,忙让两个婆子守在这儿,自己亲自回府报信,顺便请个府里口风紧的医官赶紧过来。 兰羽一走,春禾就更慌了,多等一刻对她来说都是煎熬,此时她已经不相信昌王和兰羽了,趁着那两个婆子不注意,找到家里的车夫就往城里奔,一门心思回家找夫人求救。 果然,薛氏来得比江仲珽还要快。 她还带来了一位真正医术高超的女医官。 请来为丁明媚落胎的婆子被锁进暗房,昌王府的两个婆子也被不客气地请去了偏厢,弥漫着血腥味的寝房里只留下了薛氏带来的心腹钱妈妈伺候。 春禾跪在门口廊下,心如死灰。 第21章 帖子留名处一行娟秀的簪…… 丁明媚的出血终于止住,钱妈妈拿了方子亲自去煎药。 房门再次合上,女医官仔细洗干净手,示意守在榻前的薛氏借一步说话。 “三夫人,姑娘的血虽然暂时止住了,但仍在危险期,切不可轻易移动,静卧三日后若没有再出血的情况,方可适量起身活动。落胎本就极损元气,姑娘这种情形更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小月子务必要仔细调养,除了汤药,我再给姑娘配一套药膳,药食同疗效果会更好……” 薛氏事无巨细记下,待她说完后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女儿,压低嗓音求问:“佟医官,我家丫头经此一劫,今后子嗣可会受影响?” 问出这话,薛氏尽管竭力克制,但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忧惧不安。 片刻沉默后,女医官无奈叹息地摇了摇头,坦言相告:“姑娘这次损伤极重,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再想有孕,恐会艰难。不过也不是绝对无可能,还是要看调养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任是女医官说得尽可能委婉,薛氏还是如同三九天里一桶冰水兜头而下,寒意浸透骨血。此刻她悲痛得想放声大哭,可看着刚从鬼门关前拽回来的女儿,还是将喉间的哽咽给咽了回去。 “佟医官,小女的身体这段时间还要劳烦您多费心。”薛氏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当年她生媚儿时难产,也是亏得佟医官所救。 女医官当即还礼,见她欲言又止似又难以开口的模样,当即明了地表示:“夫人尽可放心,我这次来,只为给姑娘调理月事,女孩子家嘛,来月事时痛得厉害也是常有的事。” 薛氏闻言大大松了口气,不尽感激地又郑重行了一礼。 她们以为丁明媚还在昏迷中,是以说话只是放轻音量,却并没有避到外间,然而丁明媚虽极度虚弱无力,意识仍保有一丝清明,听到女医师那句话时无异于晴天霹雳。 女医师最先发现她的异样,三两步疾行至榻前,见她无声泪流满面的模样霎时明白了,忙伸手轻按上她暗暗用力的肩膀,严肃警告道:“姑娘,你现在千万不要乱动,更要尽力平复心绪,否则极易引起再度大出血。” 薛氏后知后觉跟上来,闻言眼圈一红,抓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丁明媚实在是太虚弱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她如渺小蝼蚁匍匐在地,顷刻间就要被巨浪湮没。 钱妈妈终于将药送来,薛氏看着喝下药后很快沉沉睡去的女儿,身心俱疲之余又暗暗松了口气,强打着精神亲自将佟医官送到客厢歇息。 丁明媚服用的汤药有安神的功效,这时候多睡对她来说大为必要,故而江仲珽赶到时,被薛氏以不便惊扰为由毫不客气地挡在了寝房外。 从将军府到庄子这一路上,薛氏从春禾口中大致了解清楚了明媚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之前一心挂念着明媚的安危无暇旁顾,现下与昌王面对面,薛氏一时间既恨明媚不懂自爱,又怨昌王不守分寸。可对方的身份摆在那儿,她心里再埋怨不满,也不好当面给人脸色看,只轻描淡写地用想好的说辞搪塞他。 江仲珽不动声色瞄了眼垂首侍立在一旁的兰羽,面上丝毫不质疑薛氏的话,放低姿态安抚了几句才起身告辞。庄子上虽然清静但毕竟有外人在,他不适合在此久留。 离开时,他将被关在暗房的婆子也一并带走了。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情况凶险得很?”马车上,江仲珽阴沉着脸质问。 兰羽跪在他脚边,信誓旦旦答道:“奴婢不敢妄言,当时姑娘出血不止,的确是凶险得很。” “老身……老身也可作证,姑娘确是情况危急,想来应该是那位夫人带来的女大夫医术十分了得。”跪在兰羽身后的婆子赶忙出口帮腔,顺带替自己洗脱责任。 她不开口还好,一听到她的声音,江仲珽的怒气陡然爆升,“这就是你向本王保证的万无一失?” 他这人,越是怒极,越是不形于色,兰羽深知此理,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那婆子却并不知情,仗着自己背后有靠,又以为眼前这位是个听得进解释的,换上一副委屈无辜相,哭诉丁明媚如何如何不信任不配合她,总之就是将责任都往丁明媚身上推。来之前,她还以为落胎的是昌王私下里养的小情儿,哪成想竟然是未来的昌王妃,啧啧啧,高门贵女也不过如此,说不准就是靠这个才攀上的皇子! 婆子瞧不上丁明媚的做派,也吃定了她不会和昌王过多谈论落胎的事,是以将责任推脱得毫无顾忌。 以他对丁明媚的了解,江仲珽相信婆子所说的,丁明媚不会全然信任她,会反复确认药性药力,但不配合他却是不信的,必定是这婆子被明媚问得心里发了虚,才临时改了药量。 好个刁奴,真真是该死! 想到薛氏适才的冷待,江仲珽倍觉羞辱,满腔怒气堆积于胸,恨不得当即就亲手掐死这老畜。可转念想到她背后那位,只得暂时忍下。 “依你看来,可否会影响以后生育子嗣?”江仲珽问道。丁明媚虽不是他心中最最适合的王妃人选,但如今婚期已定,丁明媚入府只是时间问题。他的继承人,必须是他的嫡长子,身份上绝不能有任何供人指摘之处! 婆子深知这些高门权贵之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哪敢说出心里最真实的猜测,况且眼下推脱责任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拍着胸脯保证:“别看当时危急,但只要及时止住了血,便可转危为安。姑娘年轻,坐好小月子,日常再多加调养,很快就能恢复元气,妨碍不到生养子嗣。” 江仲珽端起茶碗轻刮茶沫,目光擦着茶碗边缘觑了眼垂首不语的兰羽,良久,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城门附近偏僻处,婆子爬下马车,目送车子驶远才如获大赦一般拖着发软的双腿蹭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席地瘫坐。 婆子为逃过一劫而窃喜,寿安堂的丁老太太得到回报却险些又昏死过去。 崔氏和朱氏也记挂着明媚,便一直候在寿安堂等消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确认明媚已经转危为安才双双松了口气,而后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尽量开导老太太。 这等事情若是传出去,丁家的脸面就真的丢尽了! 可事已至此,明媚又与昌王婚期在即,丁老太太想要惩戒也下不得重手,为今之计,只能盼着日子快点过,早些将这不省心的送出阁。 心里虽恨着骂着,丁老太太还是让孙妈妈亲自走一趟庄子,送去些用得上的药材、补品和银子,再给薛氏带个话,让她不用急着回府。三房是个什么情况,怎能瞒得过老太太这个做娘的,这些年她私下里其实也没少贴补他们,奈何老三不争气,薛氏又是个立不起来的,根本拿捏不住老三,日子过得是鸡飞狗跳不说,女儿也被她养得娇娇气气。娇气便也罢了,谁成想闯的祸是一次比一次要命! 丁老太太已经不想去掰扯明媚与昌王是如何搅和在一处的了,之前的落水如今看来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巧合,碍于脸面和明媚的性命,索性就睁只眼闭只眼,忍了这最后几个月吧。 走出寿安堂,朱氏和崔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叹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幸亏明锦已经订了婚事,明岚又离了京暂时不打算议亲。 在得知消息后崔氏就打发明锦先离开了寿安堂,现下就她们妯娌俩,没什么话不能说。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倒是有点庆幸明岚是我闺女了。”朱氏苦笑。若是明岚做出这些事,她怕是早就埋土里了。 崔氏挽上她手臂,也跟着无奈苦笑,“老实说,我也是。” 想想昌王,再想想她那不争气的准女婿,崔氏不禁感叹:得,知足吧! 明锦听到母亲这番心态转变,没忍住哈哈大笑。果然,幸福感是要靠对比的。 明媚一事被知情的几人捂在了各自房内,将军府内平静如常,只寿安堂的寝房里打碎了几只花瓶,丁三爷陪老爷子喝茶不小心坐翻椅子摔到了腿,走路瘸了好几天。 明锦依旧窝在闺房或者寿安堂画花样、打络子,兴致来了亲自下厨做几样点心逗老太太开心,日子波澜不惊地往前走着。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余生都能这么不动脑子无聊地过完。 可这日一早卿云递到她面前的名帖毫不留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名帖轻薄雅素,透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留名处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曼姬。 第22章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姑娘,真的要去吗?”卿云一边帮着明锦穿戴,一边犹不死心地试图劝她改变主意,“咱们约曼姬姑娘在外面见也是一样的。” 明锦此时换了身月白色箭袖武袍,腰束缂丝银带,头发高束于白玉冠中,额前些许碎发散下,更添三分洒脱。 她相貌本就生得明丽矜贵,俊俏中自带有一丝英气,又恰值年少花季,眸光流转间尽显风流意。再配上这身武袍,格外英姿勃发,乍一看,定要以为是哪个高门世家出身的小郎官。 卿云看得直晃神,心里暗暗叫苦,姑娘这副模样扎进平康坊,还不得让坊中那些女子们给抢散架了呀,不妥不妥! 明锦却不以为然,“曼姬姑娘以诚相待,体贴地没有在帖子上写明见面地点,咱们也该投桃报李,不要去刻意避讳她的出身。况且,平康坊繁华热闹,里面有很多富有特色的店铺和货品,肯定有很多你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正好顺便带你去开开眼。” 卿云被她说得意动,可目光一触及到眼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脸,就连连摇头。不行,千万不能再被姑娘给忽悠了! “我戴帷帽,总可以了吧?”明锦无奈让步。 宁朝风气开放,女人们大多可以自由出门,当街骑马也算不得稀奇,即便是平康坊,白天的街道上也能看到不少普通女子络绎往来,逛店铺买东西。 若非卿云死活不肯让她便装出行,明锦是连男装都懒得换的,更何况还得戴着帷帽。 卿云一路上战战兢兢,时刻留意着路人,明锦看着在心里偷偷笑。果不其然,逛了一会儿,发现路人并没怎么特别关注她们,卿云吊着的心开始慢慢放松,也有了心情观看沿街两旁货摊上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货品。 她们出门较早,赴约时间宽绰,明锦有意放缓脚步,好让卿云慢慢挑。等到了芙蓉阁门口,卿云看着自己两只手上拎着的东西,后知后觉羞红了脸。 曼姬看到侍婢捧到眼前的精致香囊,按捺下心头涌上的复杂情愫,立刻起身亲自下楼去迎人。侍婢巧樱见状紧随其后,暗暗惊奇贵客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让她们姑娘主动去迎接。 芙蓉阁不愧是平康坊南曲三大阁之首,地段好不说,内里建筑颇具雅趣,旁的不论,单说地上的水道就极有讲究,虽没有看到整体的构造图,但根据一路走来所见,明锦猜测,这芙蓉阁的地上水道应当是引活水入地上渠,渠道的走向堪合风水,且与地下水道相勾连,盈而不溢,亏而不涸,寓意细水长流、绵泽不绝。彩头好,设计巧,手艺更是一绝。 单是水道设计,就让明锦觉得不虚此行了。 曼姬随行在侧,见她似乎对沿途的蜿蜒渠景颇感兴趣,且细观神色,并非只耽于赏景,而是应当真的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心中对明锦的敬重更真挚了几分。 在芙蓉阁,曼姬单独享有一栋二层阁楼,环境清幽雅静,二楼厅堂外辟出了一处宽敞的露台,放眼看去就是一方不小的池塘。 “可惜就要入冬了,换做夏日,满池荷花映晨晖,也算得上京中赏心悦目一景。”曼姬端着茶具走出来,笑着对站在露台上眺望的明锦笑道。 “无妨,蓬勃有蓬勃的妙趣,凋敝也有凋敝的意蕴,重点不在景致,在于一起赏景的人。”打发了卿云去跟侍婢巧樱吃茶,明锦在曼姬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看她沏茶。 曼姬的相貌并不是乍一看就让人惊艳的类型,但十分耐看,再配上她淡然自若的气质,相处起来很是让人舒服。 沏茶,讲究的是发其味、显其色,而不失其香。浓淡则品茶人各有所好。 “恕我直言,二姑娘您得亏是个女子。”曼姬眉眼舒展着轻笑,“您若真的是位小郎君,怕是整个平康坊的姑娘都要为您魂牵梦绕了。” 明锦朗笑出声,随手抖开折扇,语带调侃道:“那世子怕是要引我为劲敌了。” 想到那日世子爷包下芙蓉阁却喝了一晚上闷酒的臭脸模样,曼姬直觉应该和眼前这位有关,再瞧这位提起世子爷时全然不在乎他荒唐行径的模样,看热闹的心思顿时大起。 世子爷啊,这回貌似要碰上克星喽! 上上品的大红袍,经曼姬之手沏出来,茶香彻底激发,浓淡正合明锦口味。只凭一面之缘,就能将她的口味把握至此,这是何等的观察力,单单敏锐一词根本不足形容。 放下茶盏,明锦将随身带来的一只细长锦盒递给曼姬,“区区薄礼,还望姑娘不弃。” 曼姬也不虚与推诿,坦率地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打开锦盒,剥开包裹严密的上等油纸,温润甘甜的独特香味顿时在眼前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香荚兰! 曼姬喜出望外,又倍觉贵重,犹豫之间,只听得明锦随性洒脱的声音:“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望勿推辞,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待你制成香,分我一些便是。” 曼姬闻言心境豁然开阔,丁明锦诚心结交,自己再束手束脚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二姑娘倒是不吃亏。”曼姬笑着打趣,手上却十分谨慎地将香荚兰重新包裹好。 以香荚兰入香,搭配的香料岂能是俗物?制成的香品,明锦哪怕只分得一成,以市价折算,她都是赚的。更何况,出自曼姬之手的香品,向来有市无价,明锦不止赚到,还是大赚。 “近来我正在研究一款新香,尚且还有几种香料正在测试中,待制出了成品,还请二姑娘帮忙品鉴品鉴。”曼姬道。 明锦乐意至极,毫不犹豫应下。 曼姬将锦盒仔细收到房中,再回来露台时端了两碟茶点,并从外面锁上了露台的门,显然是有私密的话要与明锦说。 “我从一可靠的姐妹口中听到些许风声,牵扯到贵府,忝以为与姑娘投缘,这才冒昧约您一见,若事情只是子虚乌有,还请姑娘见谅,不要放在心上。”曼姬道。 明锦双瞳缩了缩,脑海中下意识想到了丁明媚。但她面上却不显,“你的心意我不胜感激,不管是什么事,但说无妨。” 曼姬颔首,也不拖沓,将听到的风声如实讲给明锦听。 果然是丁明媚的事。 原来,请来给她落胎的蔡婆子是平康坊有名的暗鸨,日常里除了给平康坊的女子们落胎看病,做的最多的就是给特殊客人们物色姑娘。 “蔡婆子通常在北曲活动,但在南曲这边有两个相熟的鸨母,其中一个与我那姐妹颇有些私交,消息就是从那个鸨母嘴里听说的。蔡婆子与她们吃酒,喝高了便嘴上失了分寸,说是不久前被请去给一贵人落胎,险些失手酿下大祸。还隐约透露,那贵人是一门双赐婚的丁家姑娘……” 曼姬灌了口茶,继续道:“那鸨母早有心思攀附世子爷,听说之后以为蔡婆子说的姑娘是……世子爷这段时间常去我那姐妹……” 处处是坑,曼姬简直要说不下去了,见明锦听得认真,索性硬着头皮继续:“那鸨母就想借我姐妹之口给世子爷漏个口风,算是在世子爷面前讨个好。我之前与那姐妹提及过您,她恐此事会牵连到您,便暂时安抚下了鸨母,让我尽快告知您。” 这段时间以来她闭门待嫁,确实很少出府,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保不准真会给丁明媚和薛氏可乘之机,将祸水引到她身上。不全然引到她头上,拉她共沉沦也是够恶心人的。看热闹的人可不会查验流言的真伪,只要够惊人够猎奇,他们就能传得乐此不疲。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看着面前的曼姬,再想到丁明媚,明锦不禁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如此的玄之又玄。 就在她兀自沉浸在思绪中时,曼姬看到出现在槅扇门后的高大身形,控制不住变了脸色。 江既白沉着脸敲门,曼姬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开门,为难之际,明锦被敲门声拉回注意力,循声看去,待看清那人是谁,不禁勾了勾唇角,起身亲自去开门。 “世子爷,好巧啊!”门一拉开,明锦主动打招呼。 片刻愣神后,江既白强行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脸色更黑了,长腿一迈从她和曼姬中间穿过去,熟稔地在桌边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还穿成这个样子! 明锦朝曼姬示意关好门,自己先一步走回桌边坐下,坦言道:“曼姬听到一些可能会不利于我的消息,不便假他人之手转告,我就过来啦。” 不利于她的消息? 江既白沉沉的目光掠过曼姬,落在明锦脸上,“什么消息?” 曼姬直觉想要回避,却被江既白一个余光定住脚步。明锦察觉出异样,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转而看向江既白,一五一十将消息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咵嚓! 江既白拍案而起,厚重的实木桌面在他掌下生生多出一道醒目的裂痕。 第23章 好一朵无情的落花 曼姬束手站在一旁,面上血色褪去大半,明锦却下意识去摸桌子。 正经的黄花梨木桌啊,一巴掌拍进去上百两,忒败家了! 江既白借着衣袖的遮挡活动活动发麻的手掌,见明锦一双美目都放在桌子上,半分注意都不分给自己的手,顿时更气了。 现在她竟然还有闲心去管一张破桌子! 屏退曼姬,江既白捞起茶壶直接嘴对嘴灌了两大口,本就不大的茶壶顿时见了底。 什么是牛嚼牡丹? 眼前这人演绎得栩栩如生! 明锦叹了口气,就着红泥小火炉上刚烧沸的滚水亲自动手沏茶。 论手法,曼姬若在场,定要跟她好好交流一番。 一时间,江既白被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直到一只莹白素手捏着茶盏递至面前,他才回过神,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 见他抬手就要接,明锦往一旁闪了闪,眼中含笑提醒:“烫得很,小心些。” 说话间眼尾微挑,眸光滟滟,好一派恣意风流。 江既白顿觉口干舌燥,探手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吹了吹,浅啜一小口。 “怎样?”明锦给自己也斟了一盏,嗅着茶香问道。 “嗯,尚可。”江既白含混着应了句。 尚可? 他根本就品不出来好坏! 明锦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看透不说透。欲抬眸时,目光扫到他腰间挂着的荷包,愣了愣。 那嚣张的双凤朝阳绣图是如此乍眼,难为他怎么有脸戴出来招摇过市…… 腹诽人家的她,好像忘了,这嚣张醒目的荷包,正是出自她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明媚真的……出了那种事?”江既白先开口问道。 对他,明锦没什么好保留的,一五一十将她知道的丁明媚落胎的原委如实相告。 “可知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江既白问道。 明锦:“昌王。” 江既白险些将狭长的凤眸瞪圆,“昌王什么时候跟她搞到一起了?” 明锦凝眸打量他震惊的模样,少顷后半揶揄半试探道:“你这反应,有点引人遐想……” “遐想个屁!”江既白听出她的话里有话,脑子顿时一热,脱口而出:“昌王不是和你——” 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当即懊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明锦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眼中笑意尽敛,“我和昌王如何?”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既是覆水难收,江既白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万寿节宫宴那天,我无意间听到了你和昌王在假山的谈话……” 明锦忍住扶额的冲动,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时你在哪儿?”明锦忽然好奇。她的身手虽然不如明岚,但也足够自保,等闲距离之内,不是高手的话,应该瞒不过她。 “距离你们不远的假山顶上。”江既白挺了挺脊背以证清白道:“是我先在假山上躲清净的,你们才是后来的。” 明锦沉眸,“世子爷,您没学过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早膳没来得及吃,这会儿觉得胃里空落落的,江既白捻起块茶点扔进嘴里,寡淡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想蹙眉,囫囵着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剩下的却是碰也不碰了,转而喝茶混个水饱。 “宫里的侍讲师傅确是教过,我也学以致用,当即就闭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江既白叹了口气,一脸无辜:“可昌王的嗓音,实在是……捂着耳朵也收效甚微。不过还好,非礼勿言,我管得住自己的嘴。” “那还真是辛苦您了。”明锦皮笑肉不笑地又给他沏了壶茶,“世子爷起初铁了心抗拒赐婚,是因为此事?” 江既白轻嘲地撇了撇嘴,“昌王?不至于。” 他其实想说昌王还不配,但想想不管怎样,也是明锦曾经看上的男人,贬低他,明锦似乎也要跟着跌份儿,于是斟酌了下用词。 真的是他委婉的极限了。 “只是单纯不喜欢被人摆布罢了。”江既白靠进椅背里,长腿交叠着,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你们的谈话本世子可是半个字都没漏下,事情原委清楚得很,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端着架子假装无情,落花没了兴致,在岔路口换了条河飘,流水又后悔了想回头。呵,还不想自己改道儿,忽悠落花逆流自己飘回来。” 这比喻...... 听起来奇奇怪怪,仔细想想竟还意外地贴切。 明锦无奈,本来挺严肃的一件事,被他三言两语生生带歪了气氛。不过,他能如此冷静客观,倒也让她另眼相看。 “世子能看得如此通透,实属我幸。”和昌王的碰面被江既白撞到,确实出乎明锦意料,不过她也没什么可心虚的,虽然是她先动心的,但即使是上一世,在大婚前,她与江仲珽交往,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过逾越雷池的举动,这一世就更加清清白白了。 “不过,既然世子已经知道此事,那我就有必要正式向你说明一下。”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江既白神色一肃,当即坐正了身体,垂耳聆听的模样若是被南书房的侍讲师傅们看到了,非得引为奇观不可。 可惜这人,正经不过三秒,听完明锦的陈述后又歪回椅子里,好奇打听:“你是知道了他和丁明媚暗通款曲,所以干脆利落地把人给踹了?” 明锦捧着茶盏轻啜一口,淡淡瞥了他一眼,“如果我说对他腻了,你可信?” “信!为何不信!”江既白朗声大笑,“剃头担子一头热这种事,只有木头棒槌才会干。” 明锦:“......” 如果不是有镇北王世子这个名头顶着,他这么说话,怕是早被人打死了吧。 “流言是堵不住的。不过一门双赐婚这样的字眼,听到的人也是万万不敢乱传的。”茶是越喝越觉着饿,江既白不情不愿地将手又伸向寡淡无味的茶点,“这件事交给我,你尽可放心回去等着,明儿一早我接你去梨园听场戏。” 光明正大在人前露个脸,任流言传得满天飞,也扯不到她丁明锦的身上。至于丁明媚,管她的呢! 将军府嘛,丁老将军位高权重,丁家先有一门文武双状元,再有一门双赐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时候卷入流言里适当降降温,显露些瑕疵,反而是一种自保。 明锦的想法其实跟他不谋而合。以今上多疑且敏感的性子,一个占尽优点而挑不出问题的臣子,往往更让他忌惮。 “也好。”明锦站起身,看了眼内厅方向,道:“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世子雅兴。” 在平康坊撞见未来夫婿,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好一朵无情的落花! 江既白心中默默腹诽,跟着站起身,“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一起吃完再走?” 明锦挑眉,“在这儿吃?” “去珍馐阁。”江既白先一步走在前,“平日里给你送的药膳汤就是他家做的,今儿正好在店里喝了。” 明锦顿时兴致大开,跟上他的脚步,很是期待地问道:“我能有幸见见那位大厨吗?” 片刻沉默后,江既白回她:“那大厨脾气臭的很,你可以试试,但要有心理准备,不一定能见着。” 明锦听了并不觉意外,这样有真本事的高人,大多都极有个性,最厌烦与人应酬。 随缘即可。 楼梯口,江既白长臂一伸拦在明锦身前,明锦一头雾水看向他,“怎么了?” 莫不是想反悔? “帷帽。”江既白看向跟在身后的卿云。 卿云闻言赶忙把抱在怀里的帷帽双手递上。 江既白接过帷帽反手扣在明锦头上,“戴好了,待会儿到了厢房再摘。” 明锦:管的真宽。 送他们下楼的曼姬飞快低下头,掩饰快要绷不住的笑脸。 珍馐阁后院私人小厨房,南笙听到伙计的通报,再次确认:“世子爷带了客人过来,还让把今儿的药膳汤直接送去厢房?” 小伙计连连点头,觑着东家的脸色又补充了句:“那位客人还说,方便的话,想见一见做药膳汤的大师傅。” 能劳动世子爷亲自作陪,再加上药膳汤,那客人铁定是丁家二姑娘没跑了! 南笙毫不犹豫答应,让伙计先把药膳汤端上去,转身扫了一圈今日的食材,迅速拟出几道菜。 眼下正是吃藕的时节,凉拌、清炒、糖醋,做成藕盒、糯米藕,还有必不可少的排骨莲藕汤,清淡重口俱全,即便是明锦这种口味刁钻的老饕,对着这桌全藕宴也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问题。 席间明锦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江既白的筷子,果然,他的口味偏重,那盘清炒藕片一筷子也没动。 “爷,二姑娘想见的大厨师傅来了。”约摸着吃得差不多了,春诚绕过屏风禀道。 江既白刚撂筷,看了眼先他吃完的明锦,嗯了声,让他将人请上来,压低声音提醒明锦道:“你要见的这个大师傅名叫南笙,她是珍馐阁的东家,也是之前曼姬跟你说的那个递消息给她的姐妹。” 丁明锦:“啊……” 这么巧的吗? 第24章 世子与我,之前可曾见过…… 南笙特意重新梳洗上装,换了身最体面的衫裙,走进来行过礼后脸颊始终微微向一侧偏着,掩饰左脸颊上那道骇人的伤疤。 那伤疤看起来应该是利刃之类的划伤,从左眼眼尾到左嘴角,呈明显的弧度,从现在的疤痕程度来看,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伤口定然是深可见骨,异常凶险。 明锦看到了她的伤疤,却并没有如一般人那样表现出吃惊、诧异、惋惜、同情等情绪,视线也没有回避她脸上的伤疤,落落自然地请她入座,略微寒暄后就将话题转到了药膳汤上,虚心请教她如何给老人和患有心疾的人调养进补。 南笙本来还有些拘谨,但一说到药膳,这是她最为熟悉也最为有心得的领域,情绪很快就放松下来,与明锦侃侃而谈,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架势。 被冷落在一旁的江既白默默又提起了筷子...... 好个丁明锦,从曼姬到南笙,两次三番被破例优待,人缘还真好! 得知明锦竟然与会樊居的东家熟识,甚至还是食园杂记的主笔之一,南笙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异常亲敬。 “真的吗?”听到明锦说,明年的惊蛰宴会推荐她参加,南笙一时高兴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食园杂记堪称宁朝的《食经》,每年按四时举办美食切磋交流大会,春有惊蛰宴,夏有夏至宴,秋有白露宴,冬有冬至宴,参加大会的厨师都是由知名食客推荐,出色的菜品会被收录进食园杂记,这不仅是招徕老饕食客的招牌,更是对厨师的莫大肯定。 送走意犹未尽的南笙,江既白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危机感。 “没想到二姑娘涉猎如此之广,又是漆雕大师又是美食老饕,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惊喜?” 啧啧啧,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每个字都蘸着糖醋,既欣赏又吃味。 跟别人怎么总是有那么多话说! 明锦点了壶苦荞茶,倒了一茶碗递到他手边。饭后喝点苦荞茶,解腻消食,这会儿特别适合江既白。瞧瞧,她跟人说话的功夫,菜盘子都见底了。亏得南笙在菜量上把握得准,在精不在多,不然还真怕给他撑出个好歹来。 “对不住,只顾着和南东家说话,怠慢了世子爷。”明锦举茶朝他敬了敬,以表歉意。 江既白从没喝过苦荞茶,这味儿闻着就不太喜欢,但明锦的茶碗都举起来了,他只得硬着头皮一口闷了。 果然,好难喝! “世子爷若是不喜,婚后我便辞了食园杂记的主笔。”明锦啜了口茶,轻声道。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既白不解,“为何要辞了?你现下怎么过,婚后还是怎么过便是,我没什么不喜的。” 婚后世子府就他们俩,上面没有长辈侍候,她的空闲时间更多,多些打发时间的乐趣也挺好。 明锦缓缓展颜,笑意直达眼底。上一世,江仲珽话说得漂亮,托付中馈、绵延子嗣、恩爱不疑、白头与共……她信以为真,毅然决然放弃了所有的兴趣爱好,整颗心扑在家事上不说,还心甘情愿为了帮助他拓宽人脉而去交际应酬。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有远大抱负的男人的贤内助,却活丢了自己。 无论是上一世与明岚阔别多年后再相见,还是这一世落水醒来后明岚的绝地反抗,明锦都深受震撼与启发。 自私也好,清醒也罢,人总要先活出自己的样子,才能让人真正敬你、爱你。 明锦觉着,只有想通了这一点,她这辈子才能活出另一番天地。否则无论嫁给谁,恐怕都是上一世的复刻。 目前看来,江既白当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眼前这人笑起来时两颊边牵出浅浅的梨涡,如当年惊鸿一瞥,让人看在眼里心口止不住泛甜,想让她一生都笑口常开。 “南笙的药膳乃是家传,有脉案供她参考,效果可事半功倍。方便的话,你把老太太她们的脉案誊抄一份,明儿春诚送汤时让他顺路带过来。”在明锦笑意盈盈的注视下,江既白颇有些吃不消,忍着不喜欢又闷了碗苦荞茶。 眼珠转了转,明锦提起茶壶又给他满了一碗,见他偷偷叹了口气依然端起来就喝,猜测被证实,心底不禁有些触动。 “脉案不急,倒是我这药膳汤,还是先停了吧。”明锦道。本就是为了教训他在宫宴上故意找茬,破费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落水受寒可不能掉以轻心,你还是再喝段日子吧,南笙这道药膳汤驱寒清热是极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忒贵。 不过贵就贵了,一盅汤而已,他还不至于供不起,大不了从自己身上省一省。 这段时间以来,明锦冥思苦想,有件事始终没有头绪,这会儿和江既白坐在一起,索性就直接问了出来:“世子与我,之前可曾见过?” 江既白的心跳险些漏了一拍,“应该是没有。怎么突然这么问?” 应该? 明锦轻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世子爷待我甚为宽和,哦,及笄时还送了我贺礼,还没当面谢过您呢!” 说罢就要起身,被江既白当即拦下。 “没什么,当年在南书房陪读时,丁同知曾教授我们骑射,于我算是半师,赶上你及笄,送份薄礼实属应当。” 薄礼? 送聘礼那天,镇北王看到她腰间那块玉时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过明锦也不急着拆穿他,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世子是跟我一起走呢,还是回芙蓉阁?”明锦起身,笑意不减地问道。 江既白也跟着站起来,摸出腰间的折扇抖开摇了摇,“平康坊鱼龙混杂,我还是先送你回府,再折回来也不迟。” 天黑后才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 明锦不露声色打量了他手上的折扇一眼,顺手从自己腰间解下随身带着的折扇递到他面前,“就当作是玉佩的回礼,望世子爷不要嫌弃。” 这要是拒绝,无异于当面打明锦的脸。又见她随手就送,江既白便以为应该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再等看到明锦随后递过来的扇袋,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扇子收得毫无压力。 上次明锦送的荷包,装荷包的雕漆圆盒价值不菲。这次的扇袋,一看就是顶尖的淮绣,由此可见,扇子应该和荷包差不多。 明锦见他珍而重之地将扇子连同扇袋一起收进袖兜,不自觉笑弯了眼。 作别江既白,明锦依旧从角门进的府,直到双脚踏进绣阁,卿云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明锦换下武袍,重新梳好发髻,便去找她娘,将得到的消息如实告知。 崔氏听罢脸色阴沉如水,气得想骂人,却生生忍了下来。 三房这一次次的,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老太太这两日精神头不太好,这件事就先不要惊动她老人家了,我让人去庄子上递个口信,剩下的就由着她们自己想法子应对吧。”崔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 明锦握上娘亲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娘,你也别发愁,流言蜚语不过是一阵子罢了,哥哥们的亲事不急,就算是相看姑娘,也是选那知根知底的人家,咱们家什么样,人家也清楚,没得恁大影响。” 崔氏气归气,让人去庄子上给薛氏送口信的时候还是给捎去了不少珍贵的药材。 然而,就在当晚,薛氏便带着丁明媚赶在宵禁前从南院角门悄悄回了府。 第25章 孔雀乱入鸡窝 第二天一大早,明锦就听到了消息,陪着母亲来给老太太请安时,一进寿安堂的正院就看到了跪在明堂里的丁明媚和薛氏。孙妈妈正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让薛氏带三姑娘先回去歇着。 薛氏本就不舍得让女儿这个时候出门,经孙妈妈这么一劝明显意动,可丁明媚却固执地冲她微微摇头。薛氏无奈,只能陪着她跪到底。 朱氏恰好也在这时过来,看到明堂上的情形不禁蹙紧眉头,低声道:“她们娘俩这时候不在庄子上好好待着,跑回来做什么?还跪在明堂的风口上,不想好了是吧!” 明锦叹气,她们不是不想好,只是借此逼着老太太心软不忍罢了。 果然,画桡从里间走出来,说是老太太让她们进去说话。 薛氏忙不迭起身去扶明媚,察觉到院子里的几人,匆匆低下头招呼都没打就往内间去了。 朱氏见她如此,不知怎的忽然生出感慨:“一次次的,都是仗着老太太和善心软啊,我们真是不孝!” 显然这是想到明岚抗婚时的情景了。 “大伯娘,明岚的事可完全不一样。”明锦及时纠正她的想法。明岚从来没有逾礼,就算是抗婚也反抗得态度鲜明,光明正大。硬碰硬,看着很蠢,但这就是明岚的风格。 朱氏感激地看了眼明锦,明岚临走前偷偷告诉她二房私下里给她铺的路,尤其是明锦,在关键时刻坚定地推了她一把。朱氏是流着眼泪听完的,送走明岚后她非但没有颓唐,反而愈发振作,有人这么帮扶着,她更要自己立起来。 “明岚最近可有书信捎回来?”崔氏问道。若说谁最欣喜看到朱氏如今的转变,非她莫属。 朱氏想到昨儿下晌刚收到的家书,无奈笑道:“书信是捎回来了,心怕是野到天边喽!”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单凭明岚每次捎回来的书信字迹,就能想象得出她在外头过得多惬意舒展。 这一世没有了家里的后顾之忧,相信明岚会过得更精彩。如此想着,明锦也不由得大受感染。 低声说着穿过中庭,几人走进正房,东梢间里,丁明媚腿上盖着薄被坐在暖炕上,见到朱氏和崔氏走进来,作势就要起身,被崔氏先一步出声拦了下来。 荒唐事已成定局,事后苛责也于事无补。丁老太太竭力安抚下闻讯后暴怒的老爷子,此时面对薛氏和丁明媚,却由心生出一股无力和厌烦,没说几句话就让薛氏带着明媚回去好生将养着。 就在她们走出东梢间时,一个二门门房处当值的妈妈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与她们见礼后直奔梢间。 丁明媚脚步微顿,不多时便听到里面的婆子笑着禀道,镇北王世子差人来递帖子,说是请二姑娘去听戏,稍后亲自登门来接人。 昨儿傍晚二房给她们送口信,今儿世子爷就登门请丁明锦去看戏,意图再明显不过。 丁明媚迈过明堂的门槛走到廊下,深秋清晨的阳光透过屋檐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明亮得让她有微微的眩晕。她在心里一遍遍宽慰自己,为江仲珽至今都没来看自己一眼寻找种种理由,但当听到镇北王世子的那一刻,不可否认,她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不过没关系,好坏不能只看眼前,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任是两世的脸皮叠在一起,被老太太她们那般打趣,明锦也不禁有些脸热,赶忙寻了借口逃开。 “甭管外面风评如何,在明锦的事上,世子起码顾全了礼数。”明锦离开后,丁老太太叹息道。 尤其是有昌王这个参照,江既白在三人心中的印象可谓直线上升。 崔氏身为准岳母也不得不承认,昌王这种人前君子,着实不是良婿之选。 可问题是,世上又不止昌王和镇北王世子两个男儿,干嘛非要在他们中间选? 说到底,还是觉得自家女儿亏了。 然而,就在她们准备离开寿安堂时,二门的婆子又来通报,说是世子爷到了,想来给老太太请个安。 丁老太太笑着瞄了崔氏一眼,吩咐婆子立刻请人过来。 明锦换好裳裙,听说江既白先去了寿安堂,牵起的嘴角就没落下来。 江既白从寿安堂出来,迎面就看到明锦站在路口笑眯眯朝他挥手,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明显加快了速度。 “顶风口站着,你也不怕冷。”江既白看她在裳裙外加了件薄披风,心里暗暗满意。 时近初冬,北风越来越硬,明锦之前又落过水,最是吹不得风。 两人并肩往大门口走,明锦细心发现,江既白一直稍稍落后她半步,仗着高大的身形替她挡住了大半的风。 “这时候出门是不是早了些,梨园应该还没挂牌子呢。”明锦上车坐定,对随后进来的江既白道。 马车是冬日里用的暖车,江既白进来后关紧车门,风啊寒啊就都被隔绝在门外。 “左右出来一趟,顺便带你去吃个早茶。” 明锦眼尾一挑,“去平康坊?” 江既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爷不止在平康坊混!京城里好玩的好吃的地方多的是!” “哦,是我狭隘了,以后还请世子不吝赐教。”明锦全然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江既白却直觉不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一时抓不到头绪,只得作罢。 临仙楼,京城有名的茶楼,每到早茶时间可谓一桌难求,江既白一行进店后掌柜的亲自将他们迎上楼,言语间对江既白颇为恭敬。 “这间茶楼是我早年兑下来的,从掌柜到跑堂的伙计都是信得过的,你以后请朋友吃茶消遣尽可放心来此,这间厢房常年留着自用。” 临仙楼竟然是他的产业! 明锦有些意外,即便上一世久居宫中,临仙楼的名号她也是有所耳闻,曾有一度她还让人暗中调查过,以防它成为某方势力安插在京城的眼线。结果自然是没发现什么异样。 是上一世江既白根本就没有盘下临仙楼?还是他隐藏得太深? 现在想来已经没有意义,明锦笑笑便作罢。 早茶和茶点上得很快,茶是暖胃去腻的红茶,茶点极为丰富,必不可少的自然是干丝,此外还有鱼汤面、鲜肉小馄饨、萝卜丝包、虾仁蒸饺、糯米烧卖、蒸凤爪等等,明锦挨个试了试,当真名不虚传。 “喜欢吃凤爪?”江既白见她埋头将一碟蒸凤爪啃得见了底,眼底不自觉噙上笑意。 明锦也不矫情,点头道:“这凤爪做得很好吃,世子也尝尝?” 江既白摇头,唤屏风外间的春诚让伙计再送一份蒸凤爪进来。 明锦闻言很不见外地纠正:“再来两份!” 卿云候在屏风这边,听到自家姑娘的声音默默埋头不语,心里忍不住想挠墙:姑娘挑食的毛病又犯啦! 哟呵,胃口是真不错! 江既白看她露出来的纤细手腕,寻思着婚后是不是该从临仙楼调个大厨进府…… 凤爪经过一炸一蒸,发得饱满松嫩又不失嚼劲,轻轻一吮就脱骨,配上独家调和的酱料,吃起来齿颊留香,让人欲罢不能。 江既白将桌上的吃食扫荡了大半,终于发现了明锦的不对劲。除了一开始点到即止碰了碰别的碟子,她的筷子就没从蒸凤爪上挪开过。 嗯?挑食? 明锦啃得正香,面前的蒸凤爪突然被拿走,随即换了碗鲜肉小馄饨。 “我突然想吃凤爪了,你换馄饨吃吧。”江既白夹起个凤爪就咬,嗯,软软腻腻的,难为她怎么这么爱吃! 明锦很想说,你如果想吃,可以自己再要一份,但见他吃得牛嚼牡丹,甚至还有点嫌弃似的,动动念头就能明白他的用意。 “好啊,世子喜欢吃,那就一定要吃干净啊,不够的话我再给你要一份。” 江既白微不可察地哼了声,抬抬下颌示意:“咱们谁也别浪费!” 明锦早膳向来吃的不多,一盘蒸凤爪的份量虽然不多,但她已经连着吃了两盘多,再加上多半碗茶,眼前这一整碗小馄饨着实超出了她的饭量。 江既白见她对着馄饨碗运气,顿觉好笑又可怜,拿了个干净的瓷碗舀了小半碗出来,明锦迅速拿起汤匙又舀了两个馄饨到他碗里…… 江既白认命地叹了口气,果断收回瓷碗。 坐着还没太大感觉,一站起身,明锦就发现自己吃撑了。 临仙楼距离他们听戏的庆和园并不算远,她便打算走过去,顺便消消食。 明锦习惯了外出素行低调,奈何身边这位锦衣玉冠,身高出众又相貌堂堂,走在街上俨然如孔雀乱入鸡窝,想不乍眼都难,隔着帷帽明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包围而来的目光。 啧啧啧,真招摇! 庆和园是京城最大的梨园,常驻戏班子就有六七个,每天同时开三个戏台,另有一个戏台供贵人包场。 江既白此行是为了陪明锦在人前露露脸,自然不会包场,而是选那最热闹的戏台订了个最醒目的包厢。 两人由伙计带领着走进戏台所在的园子,迎面就遇上了老熟人。 “明锦,你也来听戏啦?今儿真是巧到一处了!”身着宫装的圆脸少女见到明锦欣喜地笑道,不过目光一转看上她身边的江既白时明显热度骤降,“世子也在啊,真是难得见你一面。” 明锦嘴角可疑地抖了抖,忽略另一边江仲珽和丁明媚看过来的目光,径直走到圆脸少女跟前,福了福身笑道:“是挺巧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嘉宁公主您。” 第26章 尾巴可要藏好哦 嘉宁公主一扫面对江既白时的冷脸,笑意盈盈上前两步虚扶起明锦,亲近地拉着她的手,轻嗔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母妃说你要忙着备嫁,不许我给你添乱。今儿正好碰上了,说什么你也得陪我听两场戏。” 江仲珽的身份毕竟摆在那儿,他走上近前,明锦总不能再视而不见,只得福了福身见礼,不待他反应,便转头对嘉宁公主:“好啊,公主可订好了包厢?” 嘉宁公主闻言小脸一垮,“今儿是临时起意过来的,本以为不会有太多人,但园主说,位置最好的那个大包厢已经被人提前预订走了,只能现选包厢了。” 那个大包厢价钱不菲,通常情况下当天清早来预订就来得及。 明锦看了眼江既白,目光询问他的意见,江既白心领神会,虽不情愿,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好巧不巧,那个大包厢正是咱们预订的,公主若是不嫌弃,就一起过去坐,怎么样?” 咱们? 从明锦嘴里说出来,自然指的是她和江既白了。 嘉宁公主纳闷:明锦什么时候跟那小魔星如此不见外了? 江仲珽愤愤磨牙:她怎么能随便跟人称咱们! 反观江既白,一脸的春风得意,抖开折扇避着明锦的方向轻摇,大度地朝嘉宁公主露齿一笑,“对啊,公主若不嫌弃,不妨就跟咱们一起。” 嘉宁公主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恨不得跳起来给江既白两爪子,抓花他脸上讨人厌的笑。 他们俩这势同水火的架势,让明锦忽然想起来了,嘉宁公主确实最讨厌镇北王世子,每每提及他便咬牙切齿,是因为公主小时候略胖,又天生圆圆脸,冬日里穿得厚一些,远远瞧着就像颗圆滚滚的团子,江既白在南书房陪读时,经常被皇上召过去一起用膳,碰上嘉宁公主没少借此打趣她,初时嘉宁公主气得只会哭,长大后就学会了反击。不得不说,嘉宁公主的好口才,起码有一半功劳要归于江既白。 上一世她的心思几乎都扑在江仲珽身上,嘉宁公主分明每次见面都要提及江既白,她却始终没怎么放在心上,只笑笑敷衍了事。 现在看他们面对面斗法,竟然还挺有趣。 “好啦好啦,外面也不暖和,咱们还是进包厢说话吧。”明锦从中调停。 嘉宁公主狠狠瞪了江既白一眼,表示不稀罕跟他一般见识,转而对明锦道:“我能再带一个人吗?今儿本是跟容华郡主约好的,她有事离开一会儿,马上就能回来了。” 明锦依旧先去看江既白,这次听到容华郡主,他的脸色虽然没变,但眼底却浮上了明显的不耐和......厌烦。 “既然是跟公主约好的,那便带上吧。”见明锦犹豫,江既白率先开口替她解围,并飞快给了明锦一个安抚的眼神。 江仲珽默默将他们的互动尽数看在眼里,心头被两股暴烈情绪拉扯着,一边是对江既白的嫉妒不服,另一边是对明锦的不舍和幽怨,以及越来越克制不住的悔恨。如果……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与明媚保持距离,没有那些牵扯,此时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不是就是明锦了?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千里之堤破开一处蚁穴,越冲击溃面越大…… “明锦,既然碰巧在这里遇上,让我们也跟着凑个热闹如何?”一直默不作声的丁明媚缓声细语开口,面带微笑地看着明锦,脚下往江仲珽身边轻挪了两步,似在无声宣告某种属权。 明锦看着她异常厚重的妆容也掩饰不住的苍弱脸色,无所谓地勾了勾唇,“好啊,既然都这么多人了,也不差再多几个,人多些更热闹。” 江仲珽也有心跟着一起,故而明媚主动开口时他还满意地松了口气,可听明锦这么一说顿时有如乌云罩顶。自己在她心里,就是个凑数的?即便情谊不在了,他也还是正统的皇子王爷!他江既白算什么?一个异姓王的世子!别说他这个受质京城被养废了的儿子,便是他的老子镇北王,乃至往上数的几辈祖宗,说到底,也不过是给他们皇家守边疆的狗!凭什么丁明锦如此高看于他! 可江仲珽这人,最推崇隐忍,即便心里怒意翻江倒海,表面上仍然能不动如山。 “如此,便多谢明锦妹妹了。”江仲珽笑得一派温吞儒雅,又朝江既白拱了拱手,“世子,叨扰了。” 当今太后与丁老太太是几十年的手帕交,故而明锦时常被太后召进宫中玩耍,因此和嘉宁公主才会这般熟络,从这一层关系来说,江仲珽唤明锦一声妹妹也不为过。 但听在江既白耳朵里就不是那回事了。 昌王这是在跟他叫板? “他怎么回事?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伙计带领着众人往大包厢走的时候,江既白扯了扯明锦,两人落在人群最后。 呸!什么锅里的! 丁明锦现在可也是碗里的! 横眉冷目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是护食的狗子。 明锦心里不禁想笑。说好的互不干涉呢,世子爷?尾巴可要藏好哦。 她…她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江既白目送明锦紧走几步回到嘉宁公主身边,被她刚刚那个别有深意的笑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明所以之际,忽的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注视,抬眼扫过去,正好撞上容华郡主回望的视线。 容华郡主下意识慌忙回避,垂首走在嘉宁公主另一侧,听着丁明锦和公主亲和自然的对话,狠狠绞紧了手里的丝帕。 江既白不由得蹙眉,进包厢前将春诚喊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春诚得令,片刻不耽搁地去办。 明锦陪着嘉宁公主,却也始终分神注意着江既白,自然将他这一举动看在眼里,待入座后倾身靠近他,借着戏台上的锣鼓声遮掩轻声询问:“怎么了?” 江既白的目光飞快掠过坐在嘉宁公主身边的人,扬了扬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明锦笑笑不再追问,偏过头与嘉宁公主商量点什么曲目。 嘉宁公主最爱听才子佳人团团圆圆,点了曲《金玉良缘》,明锦将点剧的册子递向江既白,让他点一曲喜欢的,江既白没接推回给她。明锦想了想,便点了曲《空城计》,看唱家的名字,并不太熟悉,应该是登台主唱不久。 容华郡主和丁明媚也先后点了曲目,等到江仲珽的时候,他点了曲《枉凝眉》。曲中男女主角因家庭阻碍和种种误会最后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抱憾终身。 不得不说,江仲珽在拐弯抹角给人添堵这方面的确极有天赋。 好在曲目虽选得别有用心,唱得却极为不错,而且,听罢金玉良缘的圆满,再听枉凝眉的遗憾,也别有一番唏嘘感慨。 接下来便是明锦点的空城计。台上的老生一开场,明锦就被抓住了耳朵,就连一直斜倚着大椅的江既白也顿时来了精神。 这老生的嗓子厚而宽,音色低沉,音域也没那么广,一听就很难驾驭跌宕起伏、慷慨激昂的唱腔,然而他独辟蹊径,改用舒展圆和的行腔,一曲空城计中大段大段的唱工被他处理得质朴恬淡,又于平和中给人以深厚的感染力。 当真是妙极! 江既白听到兴起处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份厚厚的打赏。明锦也暗暗记下了这位老板的名字。 空城计后,再听容华郡主和丁明媚点的曲目,江既白便觉得索然无味,又斜斜倚回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磕着瓜子。 容华郡主见状,让伙计再给众人上几壶好茶和茶点。 江既白借口解手出去了趟,再回来时身后跟着春诚。 戏台上已经是最后一折戏,江既白甫一坐下,站在后面的侍女便走上前来给他斟茶。 江既白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侍女顿时手抖,险些拿不稳茶壶。 明锦心念忽动,不露声色扫了在座之人一圈,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戏台上,只容华郡主不时分神偷瞄他们这边,隐隐坐立不安的模样。 明锦心下暗暗冷笑,不待江既白伸手,先一步端起了那盏茶。 第27章 一场好戏 那侍女登时全身紧绷,目光不受控制地盯着明锦手上的那盏茶。 就她这反应,活脱脱的不打自招,想来应该是没经验,头一回做这种事。 明锦佯装不小心被烫,茶盏脱手砸到脚边,江既白忙让人送来冷水,握着明锦的手腕将她整个手掌浸入冷水里,“怎么样,疼吗?” 嘉宁公主等人也围上来,纷纷关心询问,只不过有人真心,有人却是假意。 被人这么围着江既白莫名心烦,明锦察觉到他的情绪,用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对嘉宁公主她们笑笑,道:“我没事,就烫了一下而已,涂点烫伤膏就行了。” 说罢,转头看向僵立在人群后的那个斟茶侍女,对春诚道:“春诚,劳烦让这位姑娘带你去药堂取盒烫伤膏过来。” 春诚意会,当即去看自家主子,见他微微颔首,马上应了声诺,二话不说将那磨蹭着不愿走的丫头给半拖了出去。 容华郡主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侍女被带下去也没能出口阻拦。 在她身后,丁明媚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鄙夷。 扶不起的阿斗! 明锦烫了手,众人也没了继续听戏的兴致,待她涂了药膏,嘉宁公主殷殷叮嘱后不舍地跟着江仲珽先行离开,丁明媚借口不放心明锦留了下来,打算跟她一起回府。 容华郡主随着嘉宁公主一起走出庆和园的大门,宫中的马车先一步停靠过来,嘉宁公主问道:“容华,二皇兄送我回宫,正好也顺路送你回王府吧。” “哦,多谢公主、昌王殿下,不过不用了,我还想再去买些丝线,晚些再回去。” 嘉宁公主最头疼的就是女红,听说她要去逛丝线铺子,顿觉兴趣缺缺,便同她道了别。 “小的春诚,见过容华郡主。我家主子想请郡主再回去一叙。”春诚走上前躬身相请。 容华郡主心中苦笑。 换作往常,若江既白找她说话,她肯定会高兴得做梦都能笑出来。现下……罢了,该面对的总逃不过去。 容华郡主再度回到大包厢,闲杂人等已清退干净,之前那个给江既白斟茶的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见是她进来,眼神亮了亮,但见郡主看也不看她一眼,眼底很快又暗了下来,低下头继续缄默不语。 江既白把手边桌上的茶壶摔到那侍女脚边,冷笑着看向施施然入座的容华郡主,“郡主,给个解释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华郡主双手绞紧丝帕,竭力镇定道:“她确实是我身边的婢女,平日里虽有些毛手毛脚,但丁二姑娘烫了手,依我看来是她自己不小心,与我这婢女没什么干系吧?世子想要讨人欢心,也没得拿无辜人扎筏子的道理。” 她的语速越说越快,明显是虚张声势。 江既白起身走到跪着的侍女身边,伸脚踩上滚落在地的茶壶,“谁说让你解释烫手的事了,我问的是这茶壶!” 话音未落,只见他脚下用力一跺,摔都没摔破的茶壶应声被踩裂,里头暗藏的玄机顿时无所遁形。 壶里加了隔断,拨弄壶盖上的机关,倒出的就是隔断另一边的茶水。 明锦看着碎裂的茶壶,眼底也是一片冷意。 东西的设计是挺巧妙,可拿来设计人,却已是被用烂了的套路。 “这……这茶壶是园子里的,有这精巧设计也不稀奇吧。再说了,世子你不踩碎它,咱们也不知道它内里是这个样子。” 江既白冷笑,手一挥让卿云将桌上的一盏茶送到容华郡主面前,“郡主既然觉得我是无中生有,行,这盏茶是从这破壶里倒出来的,只要你喝了,证明它没问题,我立马登上戏台子给你道歉。” 容华郡主登时脸色苍白血色尽失,盯着面前的这盏茶如临大敌。 这茶里加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是绝对不能喝的。可是不喝,江既白虎视眈眈,定不会轻易放过。 “明锦,此事郡主应该也是不知情的,与其为难郡主,不如再好好审审这刁奴。”气氛焦灼时刻,丁明媚开口从旁劝道。 她话音未落,一直不肯松口的侍女伏身给容华郡主重重磕了个头,泣声道:“是奴婢该死,不该对世子爷生出非分之想,更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糊涂事,还牵连郡主跟着受辱,奴婢罪该万死!” 还算是个识时务的。 丁明媚端起茶碗,捏着碗盖轻轻拨弄茶沫,又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容华郡主也反应过来,瞬间心绪大定,接过卿云奉上的茶盏随手放到桌边,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迎上江既白洞若观火的目光,放软语气道:“世子,这件事说起来,我也有管束不力之责,着实是对不住了。这贱婢,世子想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卿云站回自家姑娘身后,听到容华郡主这番话,心底蓦然生出一阵心寒。迟钝如她,也能猜得出侍女是替主子背锅,将错处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弃如敝屣,不过如此。 江既白踱回明锦身边坐下,目光掠过紧绷神经的容华郡主,最后落在跪在地中间的侍女身上,淡淡开口道:“抬起脸给爷瞧瞧。” 此话一出,房内各人皆是一愣,随即心思各异。 丁明媚借着饮茶的动作目光擦着碗沿儿瞄了眼佯装镇定的明锦,心中暗笑不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镇北王世子当真是个混不吝的,当着丁明锦的面一样这般嚣张。还以为她有多大的本事,真能把人笼络得服服帖帖。 容华郡主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阴沉,紧盯着侍女的眼里明显透着阴鸷。 那侍女闻言,战战兢兢地慢慢抬起脸,视线却始终垂着,不敢直视上座之人。 “模样倒也还算周正,不然就抬回府里?”江既白浑笑着看向明锦。 眼前这人笑容顽劣,好一副讨打的模样,明锦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嘉宁公主一碰上他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好啊,但凭世子高兴。”上下嘴唇轻轻一碰,明锦说得心平气和,没有半分迟疑。 江既白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玩过头了! “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本世子既然允诺了此生绝不纳妾,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他忙于找补,却不知这一番话听在丁明媚和容华郡主的耳朵里,心中激起多大的浪涛。 尤其是丁明媚,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之前的幸灾乐祸仿佛化作耳光,狠狠甩回到她自己脸上。 “虽说这京城内外倾慕于本世子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胆敢行此腌臜手段,不好好惩治,若是传了出去,都来效仿,本世子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是吧?”江既白侧首看向明锦,笑着询问道:“阿锦,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杖毙怎样?” 那侍女听了身体一软委顿在地,惊恐得簌簌流泪,却不敢开口求饶。下药暗害这种事,就算是世子的房内人做,论罪也要被打死,何况她一个别府的区区奴婢! 听他故意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明锦暗暗无奈摇头:幼稚鬼! “大婚前见血光,总是不吉利。”明锦凝眉沉思了少顷,看向容华郡主,道:“郡主向来对下宽和,这丫头能跟在您身边侍候,享的是莫大的福气,夺了她这福气,应当就是最大的惩罚了,郡主以为如何?” 对下宽和这四个字在此情此景中说出来,无疑是在打容华郡主的脸,可眼下的情势,她也只能生生受下,还得放软姿态赔笑脸,“二姑娘仁善,世子大度,才是这丫头最大的福气,二位放心,稍后回府我便将她远远发卖了。” 明锦淡淡叹了口气,道:“能得幸在近前侍候,想来郡主对她是很有情分的,好在这次发现及时,最终也没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远远发卖就不必了吧,郡主做主,将她逐出府寻个平常人家嫁了便是。如此,也可免了郡主再为她牵挂费神。” 容华郡主牵牵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深谢二姑娘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 明锦笑得谦逊,眼尾余光不动声色扫了眼垂首站在丁明媚身后的青葙,“郡主言重,您身份清贵,无端受婢女连累污了声名,着实冤得慌。郡主将她配了人,对外即可称是她家里来人将其赎了回家乡婚嫁,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青葙听得这话猛然抬头看向二姑娘,下一秒惊觉失礼又匆忙低下头,心里却翻涌出惊涛骇浪,冲击得她头脑一阵发晕。 春禾姐姐陪着姑娘去庄子上小住散心,没多久夫人也匆匆赶了过去,青葙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几天后夫人和姑娘又突然回了府,可春禾姐姐却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姑娘说,她家里来了人赎她,急着带她回家乡见老娘最后一面,夫人便让她从庄子上直接走了。 青葙确是听春禾姐姐提起过她还有个老娘,起初听姑娘这么说,她虽遗憾没能见姐姐最后一面,但心底也还是替她高兴的。 可现在听二姑娘这一番话,再联想到姑娘自庄子上回来后明显虚弱的身体和动辄就要发脾气的异样转变,青葙的目光不受控制就去看那瘫跪在地上的侍女。 她的春禾姐姐,是真的被家人赎回去了吗…… 丁明媚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两分,宽大衣袖下指尖一片冰凉。丁明锦是单纯地不敢得罪容华郡主,替她解围?还是她知道了些什么? 明锦此时越是替她设想,越是顾她周全,于容华郡主来说,越是无形的羞辱。尤其是面对江既白那张洞悉一切又不掩嘲讽的脸,她简直如坐针毡,多一刻都难以忍受,囫囵敷衍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明锦和江既白送至楼梯口就留步了,丁明媚却随着她下了楼。容华郡主羞愤难耐,脚下走得飞快,这可苦了跟在她身后的丁明媚,堪堪走出院门口,她就已经累得满头虚汗。 “三姑娘,你也留步吧。”容华郡主此时懊悔极了,万万不该在听说江既白来这儿的消息后就急着跟过来,更不该一时心急仓促出手。如今可好,损了个心腹丫头不说,还彻底在江既白跟前败了好感。一想到他轻蔑不屑的神色,容华郡主就悔得无可抑制,连带着也迁怒到给她送消息的丁明媚。 如果不是丁明媚差人给她送信儿,她就不会拉上嘉宁公主来这里,不来这里,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 这种假设的想法一发而不可收拾,如同给烈焰上浇了一桶滚油,将容华郡主一颗懊悔的心猛烈炙烤。 “二姑娘德容兼备,才貌双全,不愧是连太后提及都要称赞的妙人,本郡主今日算是领教了,甘拜下风。三姑娘有这样一位姐姐珠玉在前,也是辛苦了,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被怒火殃及的丁明媚心中大为不悦,但她确实在一开始就抱着利用容华郡主膈应丁明锦的打算,如今只能忍气吞声受着,毕竟康王府这条人脉还得维持住。 深深福礼,目送容华郡主的背影越走越远,丁明媚站起身,蓦地一阵头晕,下腹也开始隐隐作痛,丁明媚心中大惊,扶上青葙伸上来的手臂,低声道:“我有些不舒服,让人给二姐姐送个口信,就说咱们有事先回家了。” 青葙被她虚弱的脸色吓了一跳,忙将帷帽给丁明媚戴上,又叫来一顶软轿,迅速将人送上昌王殿下留给她们的马车,而后请园里的伙计去给二姑娘送个口信。 夫人说姑娘在庄子上贪凉受了风寒,为了不传染给旁人,她们这些在房里伺候的也被打发了出来,尽量少与姑娘接触,可瞧眼前人的情形,青葙总觉得事有蹊跷。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见风便能在心底生根发芽,深植骨血。 “那丫头,怕是活不长了。”屏退前来报信的伙计,江既白挥挥手让春诚和卿云也暂且退下,犹不放心地查看明锦手上的烫伤。 “世子若是舍不得,现在开口要了她还来得及。”明锦道。 江既白惊悚摇头,“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那丫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落得今日的地步那是老天爷开眼,恶有恶报。” 老天爷开眼?恶有恶报? 明锦从来不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从来都只是个看客,她只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为了保护要保护的人,她不惧做个恶人。 “说起来,你的反应也是够快的,咱们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想到明锦替自己拦下那盏茶,以及后面打配合应对容华郡主,江既白忍不住心生得意。 经此一事,明锦确实对他又有了深一层认识。细想来,江既白放浪不羁恣意妄为的名声在外,却从未听说他与哪一家名门贵女有所牵扯。不,不止贵女,普通的良家女似乎也不曾招惹过。身边的莺莺燕燕,几乎皆是平康坊有头有脸的姑娘。注意到这一点的人或许会以为他偏好这一口,但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明锦依经验判断,事实绝非如此。 “在世子爷跟前,我这只是班门弄斧罢了。”明锦笑得意有所指。 的确,就算明锦不出手,他也有整治容华郡主主仆俩的办法,但结果必定不会比现在的更合乎人意。 康王毕竟是今上的亲胞兄弟,身上虽无实职,是个闲散亲王,但却有直接面圣的权力,能不撕破脸总是好的。 明锦的软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时,看着是真的爽快! 不过,这样一来,明锦算是切切实实得罪到容华郡主了。 明锦看透他所虑,笑笑道:“只要她对你的心思不死,我就是她的拦路虎、眼中钉,有没有今天这一出都没差别。既然决定了嫁给你,这点小风小浪我还应付得来,世子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自以为体验了一把被人呵护的感觉,江既白正感动着呢,酝酿着该如何委婉地表示一下谢意,明锦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泼了他一脸。 客气有礼,却也与人疏离。 破坏情趣的一把好手! “我哪有过意不去。”江既白收拾收拾纠结的情绪打包抛到一边,大咧咧靠进椅背里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回敬道:“我瞧着昌王对你似乎也没彻底死心,本世子以后的风浪也少不了。” 说他幼稚,当真是略略一试就露出尾巴给你瞧! 明锦失笑,“那以后就有劳世子爷受累了。” 江既白撇了撇嘴,“彼此彼此!” 没了不速之客们的打扰,本打算离开的两人来了兴致,竟又听了两折戏,午膳顺势也在园子里一起吃了。 等到明锦被送回府时,崔氏见她神色间一派轻松自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离开后没过太久,明媚也被昌王殿下接走了,傍晌午的时候被王府的马车送回来,却是没看到王爷。”崔氏拉着她坐上暖炕,压低声音道:“明媚前脚回府,你三婶后脚就让人把佟医官给请了来,直到这会儿还没离开呢!” 崔氏本不是个爱打听的性子,如今见她这般关注三房院里的动静,明锦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罢了,不管怎样,她娘知道忌惮三房,总有些好处。 崔氏对三房的关注只限于在外围了解大致动向,并不越界非要探究个明白,是以丁明媚的真实情况如今还保守得很严密。 佟医官收回银针,迎上薛氏焦急的目光,罕见地摆出严肃脸,将人请到寝房外间正色道:“三夫人,先前我便叮嘱过,姑娘卧床三日后只可适量起身活动,小月子期间务必仔细安养。可姑娘呢?又是乘马车又是出府,以至于现在有了再次出血的症状。” 薛氏心中大苦,无奈道:“您的叮嘱我是字字都刻在心上,之前在庄子上时也丝毫不敢疏忽。只是,我们实在是有不得不回来的苦衷,还请您再费费心!” 佟医官深知像将军府这等高门大户,未出阁的女子发生这种事定然有莫大的麻烦,眼前的薛氏短短几天不见就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毕竟相识多年,佟医官不忍对着这样的她过多责备,缓和下语气道:“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都是我一个大夫该做的。只是,这次虽然出血不多,眼下也止住了,却是需要多卧床几日,且切不可再随意出行了。” 叮嘱完,佟医官又将卧床静养和小月子期间应当注意和忌讳的事不厌其烦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 薛氏连连应着,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件件记下来。 送走佟医官再折回明媚的寝房,看到她已经转醒,薛氏紧步上前坐到榻边,含泪握着她的手低低啜泣:“这一回真是苦了你了,我的儿!” 不在人前露这一次脸,稍后流言传起来,污了将军府的名声,老太太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爷子却是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们的。 薛氏最忌惮的是府上老爷子,而明媚不同,她最顾忌的却是江仲珽。失了名声,又被老爷子嫌弃,即使是赐婚,只要一日没有大婚,她相信,江仲珽都会有手段让她嫁不进昌王府。一个没用的人,做个摆设他都不会允许。 这就是昌王。 心寒吗?自然心寒。 但却并不失望。因为丁明媚再清醒不过,昌王钟情的不是她,而她,也没多么深爱于他。对她来说,江仲珽先是昌王,然后才是江仲珽这个人。 她以为自己看得通透,想得也很通透,可是今天在看到镇北王世子为明锦手上小小的烫伤而动容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羡慕嫉妒的。 可若让自己与明锦交换,她却并不愿意。 一个狂放不羁的异姓王之子,即便是浪子回头,也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 平康坊芙蓉阁,全然不知自己被深深嫌弃的江既白正在与两人推杯换盏,喝得颇为尽兴。 裴韫见他腰间悬着的折扇很是眼熟,便讨来瞧瞧。这一看不打紧,看到扇面斜下方的小小朱印,顿时生出夺扇而逃的冲动。 扇子一离身,江既白就分神盯着他这边,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裴长思眼珠一转他就能猜到他要做什么,二话不说探身长臂一捞,就把扇子给抢了回来。 “莽夫!你仔细着些,别扯坏了扇面!”裴韫被他突如其来的出手吓了一跳,忙出声提醒。 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险些惊掉下巴。 第28章 还好……幸好………… 江既白小心翼翼将扇子折好,收回扇袋。 裴韫仔细打量,见那扇袋竟然是缂丝锦缎所制,好不精贵!要知道,这等品质的缂丝,用寸锦寸金形容也不为过。 江既白这个俗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有品位? 有鬼! “你呀,就别瞎操心啦!”滇南王江言昭举杯朝他敬了敬,“那扇子是人家未过门的小媳妇送的,上心着呢,甭说扯坏了,磕一下怕是都要心疼死。” 丁二姑娘送的? 那难怪了。 裴韫举杯同江言昭碰了碰杯,痛饮一口,叹道:“圃清先生的画作许多年不曾在市面上出现了,听说他与丁修撰颇有些私交,二姑娘能拿到他作的扇面也不足为奇。” 圃清先生以大写意的水墨画见长,格局开阔,意境悠远,于技简意深中让人得窥世界之磅礴豁朗。 士林学子,何人不想私藏一幅圃清先生的丹青? 江既白见他一脸感慨至深的模样,试探着问道:“这扇子很精贵?比扇袋还值钱?” 他问得如此诚恳,裴韫却险些被气个仰倒。 江言昭忍不住哈哈大笑。 得,不用说,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这把折扇,不仅扇面千金难求,那乌木扇骨可是出自澹州名匠马渭元之手,号称‘马骨一柄百金难求’。你拿在手上就没感觉出来它与那些俗物的不同?”裴韫说着说着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咬牙切齿了。 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江既白恍然,“我就觉得拿着特别轻,还以为是我功夫精进了!” 裴韫为他的不识货猛翻白眼,谁能想到,浪绝京城的镇北王世子骨子里不仅是个纯情痴儿,还是个只认金银的俗人!哪天本性暴露,可千万别说是跟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江既白是听不懂什么圃清什么马渭元,他只要知道这扇子很精贵拿出去很有排面就行了。不得不说,明锦真真是给力,对外挡得了烂桃花,对内送他的东西恰好都能派得上大用场。 江言昭见他端着酒杯傻乐呵,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回滇南了,今晚这顿权当饯别,明儿你们都不必来送。”江言昭举杯,道。 另两人闻言心思收敛,也举起了杯。 饮罢,江既白问道:“皇上没留你在京中过年?” 提及皇上,江言昭眼底一片冷漠,“留了,但我婉拒了。太子始终忌惮于我,我在京中多留一天,他就一天睡不安稳,我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再者,偶尔小聚,招人稀罕,待久了,就要念起你的种种不好了。” 后一句,指的自然是今上。 当年萧淑妃深得圣宠,太后也有意扶她入主中宫填补虚悬的后位,江言昭母凭子贵,又天资聪颖,在一众皇子中文采武功皆高人一筹,于是越来越频繁地被人拿来与太子作比较。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自小养在皇上身边,论情分,自然是其他皇子们所无法比拟的。且先皇后的娘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祖上曾出过两代帝师,三位宰辅,称其为大宁朝士林之楷模也不为过。 而萧淑妃的母家,则是归附大宁不足三代的渝州土官。家主虽获封将军镇守一方,但和镇北王那种直系正统的封疆大吏相比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今上连镇北王都防着,更何况是对萧家。 且太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储君,绝不可轻易被撼动地位。 太后不满皇上过度重用文臣打压武将,母子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且愈演愈烈,萧淑妃不可避免地成为两人新的交锋点。 太后固执地要将萧淑妃扶上后位,皇上对萧淑妃虽有情分,但更舍不得将太子置于风口浪尖,最后竟生出留母去子的念头。 萧淑妃暗中得知此消息,闭门冥思三日后,毅然选择服毒自尽,以自己的命换儿子一条活路。 萧淑妃之死,对外宣称身染恶疾,最后以皇贵妃之品级入葬皇陵,三皇子江言昭也被封为滇南王,十四岁皇子出宫开府,他便向皇上请旨就藩,远离京城这是非伤心地。 人性本贱。 萧淑妃死后,反而成为今上念念不忘的朱砂痣。江言昭早早就藩,反而频频被他惦念。 可对于江言昭来说,他的父亲,在她母亲被逼得服毒自尽的那一刻,就也随着死去了。从此以后,皇宫里,龙椅上的那位,就只是皇上而已。他们之间,只有君臣,再无父子。 身为发小,他的态度,江既白和裴韫再清楚不过,当年他早早就藩,两人也是举双手支持。只恨相聚短暂,下一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难免有些伤怀,不知不觉就喝得有些过了头。 酒酣人散,江既白被春诚扶回他在芙蓉阁专用的厢房。 “我瞧着世子爷醉得挺厉害,要不要送碗醒酒汤进去?”曼姬见春诚守在外间,低声问道。 春诚摇了摇头,“让爷自己待着吧,有我在这守着,你们放心回去歇息。” 曼姬点了点头,带着其他几人先行离开。 不多时,侍女送来布巾和清水,放在外间后轻手轻脚地退下。春诚洗了把脸醒神,准备守个大夜。 内室里,江既白坐在榻边,自衣襟和袖兜内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一只重量十足的金镯子,一对儿同样重量可观的金耳环,一把工艺精美的银梳子,还有一个小小的一看就很有年头的旧荷包,打开来,里面装着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子。 江既白对着石头子愣愣发呆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慢慢从腰间解下荷包和扇袋,珍而重之地摆到石头子旁边。 大半夜的,醉鬼江既白对着摆了一小半床榻的物件呵呵傻乐,若是被外人瞧见了准被吓得头皮发麻以为他中了邪,可听在外间的春诚耳里,只觉得心酸不已。 还好……幸好……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里间响起鼾声,春诚才轻手轻脚爬上了供他值夜的矮榻。主子极为警醒,即便是醉酒后睡着了,只要靠近他三丈之内,同样能察觉出来。 只那一次,他醉得太过厉害,春诚不放心,在他睡着后进去探看,才发现了那些被主子珍藏的宝贝。 初时他不懂,后来转弯抹角地跟曼姬她们打听,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有什么深意。 手镯,是寄情之物。 耳环,是定情之物。 而银梳子,表示一生所爱。 或许,可以开始帮主子寻找一支极品金簪了……意识朦胧间,春诚如此想着。 因为宵禁的关系,昨晚喝得尽兴的三人都宿在芙蓉阁,可等江既白醒来,江言昭早已经启程离开了。 经历过太多失去的人,更难面对离别。 江既白和裴韫都能理解他的心情。 不同于江既白这个富贵闲人,裴韫可是在大理寺有着正经官职,催着厨房赶紧摆早膳,他吃了好去衙门点卯。今上勤政,所谓上行下效,各部司衙门抓迟到抓得极为尽职尽责,扣钱粮不说,还要挨板子,堪称人财两失。 江既白悠哉悠哉喝着早茶,看着对面的裴韫文雅地风卷残云,好奇问道:“你还一顿早饭撑一天呢?” 裴韫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他,嗯了一声,“大理寺的堂馔实在不像是给人吃的。” 那是你嘴太刁! 江既白腹诽,身娇肉贵的人,偏偏进了个忙起来比狗睡得还晚的衙门,也是报应哟。 汤足饭饱,裴韫撂下筷子就要走人,忽的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爷,不好了,北曲发生了命案……”春诚话音顿了顿,看了裴大公子一眼,继续道:“死的是暗鸨蔡婆子,官差查看现场,在那院子的地下暗室里还发现了另外两个死者,都是很年轻的姑娘,死状……死状据说极为不堪。” “你们认识那个暗鸨?”裴韫飞快捕捉到关键,问道。 江既白当即站起身,“先过去看看,边走边告诉你。” 裴韫也不拖沓,唤来长随去衙门替他说明情况,他自己则跟着江既白直奔北曲命案现场。 北曲发生命案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平康坊,凶手在逃,一时间颇有些人心惶惶。 转过路口,江既白一眼就看到了被一队衙役把守着的大门口。他虽然顶着个世子名头,但出入命案现场却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就要靠裴韫裴大人了。 命案暂时归于京兆府,但裴韫身为大理寺郎官,又素有断案奇才之名,负责此案的推官亲自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即便是发生在平康坊北曲这等不入流之地,可也终究是天子脚下,这案子,说不好就要被转到刑部或者大理寺,裴韫查看现场便也不算越权。 “婆子被人发现死在院子的水井边,被人从背后利落割喉,失血过多气绝而亡,死前像是要打水……” 推官详细给他们二人讲解现场情况,看罢井边,又往正房而来,大书房的书橱后发现了暗门,顺着暗门一路向下便是暗室。 一踏进宽敞的暗室,目光触及到里面林林总总的器具,江既白顿时双瞳缩了缩,心头漫上浓浓的厌恶感。 “这两具尸体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推官示意衙役先只掀开两名死者头部的布盖。 两人的面部肿胀发紫,明显在生前遭受过毒打。 江既白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面孔上,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认得她?”裴韫察觉出他的异样,低声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丁家三姑娘丁明媚身边的大丫鬟,春禾。” 第29章 以貌取人确实要不得 与镇定平稳的语气不同,江既白的眉头紧紧皱着。 将军府的丫鬟怎么会惨死在北曲暗鸨的场子里? 他只能想到三种情形:一,犯了大罪,被主家卖到北曲;二,被不良家人赎身后又被转卖至此;三,被歹人拐卖或强抢后转卖于此。 之前一起听戏,并没有听明锦提及家里有人走失或被掠,最后一条可以排除。再结合丁明媚死死捂着的秘密,江既白几乎可以肯定,这丫鬟应该是被发卖到这儿的。 出自大户人家,因获罪而被赶出来的身子干净的丫头,向来是北曲里的香饽饽,若是容貌又端正的,很容易被猎奇的客人盯上。 平康坊号称京中不夜城,才子们的欢乐场,权贵们的销金窟,同时也是暗黑中狩猎者们的围猎场。 而北曲,无疑是这猎场中最黑暗最残酷之所在。 若春禾真是被主家发卖到这里,那薛氏和丁明媚之无情,着实令人侧目。 “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裴韫察觉到他的异样,走出暗室后背着旁人低声询问。 江既白略做犹豫,道:“此事牵扯到将军府三房的一些秘辛,我不便现在说明,可让京兆府先请丁家三房来认尸,我去将军府走一趟,回来再与你详说。” 裴韫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秘辛定然牵扯不小,认同地点了点头,“那行,你先走,我再留下来仔细看看现场。” 江既白与他约好晚上再碰头,出了院子之后绕路珍馐阁取了汤直奔丁老将军府上。 “世子要见我?”听到卿云的传话,又见她两手空空回来,明锦没多耽搁,加了件披风就往外走。 青蓬马车就等在角门外,明锦踏出门槛没走几步就踩着脚凳钻进敞开的车门里。 她一进来,江既白就立刻关紧车门,将冷气隔绝在门外。 卿云戴着帷帽爬上另一侧车辕,春诚挥了挥手里的鞭子,马车平稳驶动。 临仙楼的专用包厢里,江既白将北曲命案的大致情况给明锦说了说,省略了现场的那些特殊器具和春禾惨死的状态。 但明锦从他的简述和态度中就能窥探出他在回避什么。 春禾是被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凌虐致死。而将她送到客人手里的,竟就是给丁明媚落胎的暗鸨蔡婆子。 “你怀疑是薛氏和丁明媚将春禾发卖给了蔡婆子?”明锦道。 江既白点头,“北曲庞杂,除了坊司登记在册的妓倌,还有不少暗娼暗鸨,像蔡婆子和春禾这样的巧合,微乎其微。” 上一世春禾可没发生这样的意外,从将军府到皇宫,一路陪着丁明媚走到最后,所以明锦对现下的情形也是没什么先知。应该说,从她顶替明岚接受赐婚开始,这一世的走向就与上一世大相径庭了。 “以你对薛氏和丁明媚的了解,她们可会做出将心腹之人卖去北曲的事?”江既白话锋一转,问道。 明锦沉思片刻,诚实地缓缓摇头,“老实说,我对她们并没有那么了解。” 上一世她最大的错误就是高估了江仲珽的深情,以及低估了丁明媚的狠辣和野心。为了皇后之位,她可是连有着骨血亲缘的无辜稚子都能戕害。十六岁的丁明媚心性凉薄到什么程度,明锦还真是没法判断。 不过,江既白这么一问,她却嗅出了别的意味,“你怀疑背后另有他人操控?” 江既白微讶于她的敏锐,但想到自己的怀疑对象,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这副为难的反应看在明锦眼里,霎时间一个名字浮现于脑海中。 “咱们之间,不需要如此见外吧?”明锦面色和缓地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坦荡和信任。 那个人不该成为他们之间的忌讳。 江既白莫名底气大增,坦言道:“我怀疑这其中,或许有昌王的手笔。” “仔细说说。”明锦打开汤盅,翻开两只茶碗盛汤。 江既白见她听到昌王时毫无意外,暗暗松了口气,放平心态道:“那蔡婆子是暗鸨,薛氏和丁明媚几乎不可能与这样的人有接触,将她请来给丁明媚落胎的必定另有其人,我怀疑那个人就是昌王。” 明锦将一只汤药推倒他面前,语调四平八稳,“众人皆知昌王殿下人品贵重,洁身自好,怎会认识蔡婆子这种低贱不入流之人?”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江既白发出嗤笑,“阿锦,先生没教过你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吗?以貌取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明锦目光幽幽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笑得略带邪气的某人,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道:“嗯,以貌取人确实要不得。” 这是什么意思? 江既白被她盯得脑海中一阵警钟大作,直觉不妙。 “那依你看来,是昌王为了灭口,杀死了蔡婆子和春禾?” 听明锦这么说,江既白无暇多想她刚才那句话的深意,微微摇头,道:“春禾这样的丫头,一入北曲,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若再将她送到蔡婆子手里,一石二鸟,既时时警醒蔡婆子,又彻底封住了春禾的活路。杀她们,反而是多此一举。” 凶手大约就是那个有着特殊癖好的嫖客。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先给家里透个气?”明锦道。 江既白颔首,“京兆府的人很快就会登门请薛氏她们过去认尸,顺便询问发卖春禾的相关事宜。京兆府府尹庞滨断案很有些能耐,薛氏她们想蒙混过关怕是很难。” 想到丁明媚为了洗脱流言的嫌疑不惜漏夜从庄子上赶回府,还特意找了昌王在庆和园现身露脸,可谓煞费苦心,如今命案一出,将她此前种种手段皆化作无用功。 这是不是就是现世报? 如果她不将春禾发卖,即便死了个蔡婆子,也不会牵扯到她们身上。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会让裴韫疏通疏通,尽量不让她们和蔡婆子的事泄露出来,可春禾的身份怕是瞒不住的。” 春禾即便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作为主家,哪怕是打杀了,也比将人发卖到平康坊北曲那种地方更来得有人性。更别提春禾最后还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 刻薄无情的名声,丁家三房是背定了,甚至整个将军府都要跟着受连累。 不过随着蔡婆子的死,因丁明媚落胎而起的流言应该也传不起来了。 只是跟蔡婆子喝过酒的那两个老鸨怕要提心吊胆过段日子喽! “年前你就不要去参加那些个女眷们的聚会了,无端受些闲气。”江既白端起手边的汤碗,猛喝了一大口,囫囵叮嘱道。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的嘴,有时候比刀子伤人更甚。 听他如此说,明锦心头忽的一软。 想他年幼便只身入京陪读南书房,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才会有这般领悟吧。 “嗯,我备嫁忙着呢,哪有时间出去闲消遣。”明锦说得理直气壮。 江既白却耳根一阵发烫。 再有四个月不到,他们就要成亲了! 将明锦送回后巷角门,临下车之际江既白才想起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裴韫那里,我能说多少?”江既白问道。 明锦愣了愣,既而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道:“看世子你信任他几分,你若全然信任,和盘托出也无妨。” 他之前说过,会请裴韫疏通关系,想来是十分得他信重之人。 “好啦,本世子知道了,二姑娘就安心在家备嫁吧。”江既白朗声笑道,洒脱地朝明锦挥了挥手,很不客气地撵人下车。 明锦很大度地不与他计较,从容下车回家。 春诚看着紧盯闭合的门扉迟迟不舍得离开的主子爷,心里暗暗腹诽:口是心非的男人,呵! 且不说当晚江既白与裴韫再碰头后将他所知道的尽数相告,但说将军府这边,丁三爷和薛氏下晌被京兆府请去衙门走了一趟,傍天黑才回来,薛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当天夜里同丁三爷大吵了一架后就发起了高热,呓语连连,丁明媚吓得手足无措,哭着求到老太太跟前。 虽然明锦提前通了气,丁老太太依然气得不轻,可又不能真的扔着薛氏不管,只能强压着怒气让孙妈妈带两个大丫鬟去三房院里帮忙。丁老将军回府后得知详情,将丁三爷叫去直接动了家法。 一时间,三房病的病,伤的伤,都窝在院子里安分地待着,府里反倒省心了不少。 与府内的安静截然相反,平康坊北曲的命案被传得沸沸扬扬,短短几日,春禾惨死的说法就被传出了好几个版本,其中,春禾与丁三爷私情败露,被薛氏一怒之下发卖到北曲的版本传得最广。 “似是有人在暗中推动这个说法。”丁贺扬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时不时撩眼皮瞧瞧忙于裱画的妹妹。 画室的地上铺着毡毯,丁长轩乱没形象地在丁明锦身边席地而坐,帮她整理需要修复的画卷,闻言问道:“知道是谁吗?” 丁贺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知道。不管怎么传,对咱们家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丁长轩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那你说什么说!” “这个案子已经惊动圣听,今早移交给刑部了,据说在现场的暗室墙壁夹层、院子的花圃地下和水井里陆续又发现了好几具尸骨,看来,那院子应该就是个暗娼馆。”丁贺扬无视亲弟弟的白眼,幽幽叹了口气,道:“咱家老爷子和咱老爹,都被皇上叫去聆听圣训了,很快应该就要轮到我了……” 听皇上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的训话,他宁愿挨二十板子。 丁长轩和明锦交换个眼神,笑得幸灾乐祸,好不痛快。 丁贺扬冷笑,“别高兴得太早,训完我,接着就是你了。哦,听说皇上下旨,召镇北王世子明儿一早进宫呢。” 第30章 (已修改)一切都是最好…… 三元及第的丁修撰表示自己毫无压力,甚至还有点期待,今上博闻强识,又常与文臣们辩政论史,每每聆听圣言都能有所增益。 就是不知世子是否也有同感? 在家里,丁氏兄弟俩关上房门文武相轻,转过头面对未来妹夫,哼哼,那就是兄弟齐心了。 齐心什么? 当然是齐心看江既白的热闹啊! 明锦无奈地暗暗摇头。 不过, 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是从老太太那儿讨了张名帖,向宫中递了。 周太后向来偏爱明锦,看到帖子后直接派了内侍来接她入宫。 “还是你贴心,知道惦记着哀家。”周太后让人将安神香妥善收回内殿,招呼明锦用茶:“这是滇南王带来的南溪山大红袍,哀家喝着甚好,稍后给你祖母也带些回去。她近来还好吧?” 自下半年来丁府就没消停过,赐婚至少还沾点喜气,这回的平康坊北曲命案却是将丁府多年的好名声一夕大败。太后深居宫中,那些个关于丁家三房的内院艳事、妻妾暗斗、蛇蝎手段等流言也有所耳闻,可以想象宫外该非议成什么模样。丁老太太那样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的人,怎能忍受被人如此指指点点! 她家老太太曾被气晕的事,太后至今还不知晓,若是知道了丁明媚另作出的幺蛾子,恐怕早震怒了。 “祖母还好,她老人家本就不喜热闹,如今入了冬,更是甚少出门,外间闲言碎语的,过段时日也就淡了,惊扰不到她老人家跟前。”明锦宽慰道。话虽这么说,她捧着茶碗却迟迟未动,眼里也透着轻愁。这并非是在太后跟前做戏,恰恰相反,她自小也算是在周太后膝下长大的,两人感情深厚,在她面前明锦甚至更能坦然显露自己的负面情绪。无他,就是对亲近且信任的强者天然的孺慕与依赖吧。 “我想着明日去万山寺请两柱平安香,让祖母也宽宽心。” 周太后甚为欣慰,“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你家老太太啊,是心高气傲,却也不是钻牛角尖的偏执性子,她想得开的。她想不开,不是还有你家老爷子么!” 明锦不禁低笑,太后打趣起她祖母来,还是一贯的嘴上不留情。 陪着太后用完午膳,明锦借口给皇上请安先行告退,离开时太后看透一切的目光盯得她莫名心虚。 今儿是大朝会,皇上这会儿应该还没用完午膳,明锦便放缓了脚步,领路的宫人心思通透,带着她们主仆从镜湖另一侧绕过去,既能多打发会儿时间,又能顺带欣赏一番沿途美景。 那是太子? 远远瞧见湖边榭台上的人影,明锦当即停住脚步,“毓玫姑姑,咱们还是绕路过去吧。” 毓玫会意,恭敬地应了声,带着她们拐上另一条小路。 明锦回头又眺望了一眼榭台方向,虽看得不是很真切,但站在太子身后的那人,看着像是江仲珽。 毓玫在太后身边颇为得用,察觉到明锦的动作,走路姿态不变,轻声道:“平康坊的命案越闹越大,已然惊动了皇上,听说今儿早朝上昌王殿下被派往刑部,协理此案。太子殿下一心想为皇上分忧,也很关心这件案子。” 能在太后身边得以重用,她们自有消息渠道。知道早朝上的情形,明锦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如今皇上最倾注心力的是税法改革,太子向来唯皇上马首是瞻,一件平康坊的案子竟然能引起他的关注,实在难得。 来到承泰殿大门口,毓玫福了福身先行告退,明锦在这熟悉至极的殿门外等候通传,不多时一个小内侍从里面走来,引着她向殿内走。 “陛下正在砚西堂跟镇北王世子和丁镇抚使叙话,二姑娘还请在此稍候。”小内侍待人送上热茶和点心后躬身退下。 抱夏厅里,明锦走到东侧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窄缝,对面看到的就是砚西堂。 大冬天的,砚西堂门窗紧闭,在明锦看不到的内堂上,景元帝说了老半天,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润润喉,大红袍醇厚香浓的口感让他瞬间想起了已然离京的三儿子,再看向垂首低眉站在面前的江既白,两人年少就读南书房的遥远记忆瞬间被拉回眼前。 物是人非啊。 心底忽的生出一丝怅惘,景元帝朝听训的两人挥挥手,让他们先行退下,宣明锦进来。 一个是滚刀肉,一个是铁疙瘩,给他们讲道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留卿云在抱夏厅等着,明锦跟随那小内侍往砚西堂而来,刚穿过垂花门,就跟往外走的丁贺扬和江既白打了个照面。 江既白以为她也被皇上召开训话,脸色不由得一沉,丁贺扬却深知内情,更清楚妹妹是为了给谁解围才来的,故而脸色比江既白还沉。 好个镇北王世子,不枉是在风流场混迹这么多年的纨绔浪子,讨女孩子欢心的本事确实不小,就是不知道校场上的本事有没有长进…… 砚西堂内,明锦见过礼,笑吟吟奉上一幅扇面,“前些时日圃清先生赠了这幅扇面,思来想去,我只能厚着脸皮来求皇上,请您给题个字。” 听说是圃清先生的丹青,景元帝顿时来了兴致,亲自接过来品看,边看边不住连连赞叹,感慨道:“如今还能让圃清先生动笔的,也就只有你了吧。” 昔年,圃清入京赶考再度落榜,十余年屡试不第,加之生活窘迫的双重打击下,竟生出了轻生的念头,在小汤河跳河后被来万安寺进香的明锦所救,彼时的明锦好像也就八九岁,却把个举子训得痛哭流涕。此后在明锦的资助下,圃清毅然放弃科考,在京中开办了画室,短短几年,就开创了大写意的新流派。且不拘泥于应考后,他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也逐渐在学会、诗会中大放异彩。如今的圃清先生,隐居闹市,潜心收徒授业,极少自己动笔作画了,还能得他赠画的,估计也就一个丁明锦了。 在侠肝义胆这方面,明锦确实是继承了家风。且她不喜虚名,像是资助圃清这件事,若非当年万寿节前圃清亲自御前献画时提起,景元帝根本就没听过半分风声,只当他与丁长轩是诗友。 以明锦的家世和自身的相貌品性,私心里,景元帝曾后悔过让太子成亲太早,也动过念头,将她和老三凑做一对,可事情还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就赶上了给君淮赐婚的事,阴差阳错之下,竟是便宜了那个混小子。 这就是缘分吧! 景元帝心中感慨,将扇面留下,“这烟波亭意境甚妙,题字未免有些委屈,容朕想想,给你题首诗吧。” 明锦自是巴不得,当即谢恩。 景元帝对儿子们严厉,对女儿却宠得很,从嘉宁公主活泼开朗的性子就能看得出来,是以之前对着丁贺扬和江既白训话,到了明锦这里就只剩下关心了。 政务繁忙,明锦也不好过多叨扰,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就谢恩告退。走出承泰殿,明锦请小内侍帮忙打听了一下大哥和江既白的去向,得知两人往北营校场去了,便径直出了宫。 临近傍晚,江既白才慢吞吞走出宫门,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像是一条腿不太敢使力。 “爷,您是骑马,还是乘车?”春诚迎上前来问道。 江既白揉了揉酸痛的手臂,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二姑娘什么时候出宫的?” 春诚忙答道:“未时三刻就出来了!哦,对了,二姑娘还让小的转告爷,明儿她要去万山寺进香,让小的不用送汤过去了。” 去万山寺?看天色,明儿像是要下雪的架势...... 诚如他所料,翌日上午,当明锦到达万山寺没多久,就开始零零星星飘起雪花,不过雪势始终没有变大。 下雪天反而不怎么冷,清雅的净室内槅窗拉开,边烹茶边赏雪,别有一番滋味。 山下繁城内纷纷扰扰,这一刻却丝毫不乱她心。 主持了悟大师递给她一盏热茶,笑得面色慈和,“入世之人,过于清醒通透,无异于自苦。” 明锦盘膝坐在槅窗下的蒲团上,手中握着茶盏,看着窗外的雪景,叹道:“我与大师不同,您修的是明心见性,而我......抚我凡心,唯有这人间烟火。” 即便经历过一世风雨摧折,她还是想做个凡人。 她丁明锦,不会因为错信过一个人,就不敢再去交付信任。 俗至尽头,谁敢说不是悟呢? 了悟大师笑得愈发具有深意。 与主持大师饮过茶,明锦又净手抄了几页佛经,看雪势见小,才动身下山。刚走出山门,远远就看到石阶平台上站着个人。听闻自己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兜帽下赫然是江既白那张张扬俊美的脸。 他的帽顶、肩头都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想来已经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 明锦脚上加快速度迎上去,脸上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急切,“你怎么来了?怎的不进寺里躲雪,傻站在这儿?” 江既白被她眼中明显的关心和急切晃得愣了愣,清冷的眉眼如雪融般缓缓舒展开来,笑得人心旌摇曳。 “我来晚了,怕与你错过,便索性在这里等着了。”江既白伸手给她指了指一侧的雪后林景,叹道:“其实也没等多久,还没赏够这雪景呢。” 明锦顺着他的手势看出去,雪覆空山,西阳金镀,美则美矣,却远不如刚刚那一瞥。 江既白撑开手中的罗伞,护着明锦走在山阶内侧,替她遮住了雪,也挡下了山间吹来的冷风。 有人为我立长阶,有人为我遮风雪。 走在这条绵长的山路上,素来畏寒的明锦头一次生出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的念头。 这一次,江既白没有避讳,直接将明锦送到了将军府西侧门。 “冬至快到了,宫中各种祭典,人手紧缺得很,皇上抓壮丁,命我明日起去北营点卯上衙,年前出入怕是没那么自由了。”下车后,江既白将手炉塞给她,悻悻道:“你若有事,可让人直接去我府上送信儿。” 明锦颔首,双手捧着手炉笼在袖内,“世子安心上衙,不必替我分心。” 江既白含糊嗯了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进门。 明锦福了福身,带着卿云稳稳迈过门槛,走进院内,亦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至此一别,再见怕就要年后了。 整个年前,明锦只陪着老太太她们去大护国寺进了一次香,便再也没出过家门。不过,她也没闲着,因为是最后一次在家中过年,老太太和她娘准备要热热闹闹大过一次,这样一来,要采买的东西多了整整一倍,明锦被抓了壮丁,每日跟着老太太管账,统筹安排各项物品进出库,学习如何准备除夕祭祀...... 说是抓壮丁让她帮忙,其实是老太太在手把手教她如何顶门立足做主母。 丁明媚没脸去老太太跟前晃,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任是再羡慕嫉妒,也只能干看着。 这个年对明锦来说,过得忙碌而充实,十五花灯会一过,各部司开衙的开衙,店铺该开工的开工,年味儿迅速消退,丁府却愈发忙碌起来,两个姑娘同一天出阁,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旁的不说,一进二月,单是接待登门添箱贺嫁的就忙得人脚打后脑勺。 明锦更是不得闲,她出嫁,平素结交的老少朋友们纷纷上门,这都是要她亲自接待的。 紧着忙了多半个月,这日吃完晚膳,崔氏过来帮她整理添箱礼,一走进暂时充作置物房的内间就惊得立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置物房内各种贺礼分门别类归放得当,崔氏接过卿云递上来的礼单册子又眩晕了一下,咬着舌尖打起精神一路往下看,克制着不去换算这上面的东西折合成银子是多少数目。 从小到大,她家闺女着实是没少往外折腾钱,喊她一声散财童女都不为过,崔氏从没想过,这败家子还有摇身一变变成聚宝盆的一天,神了奇了! 崔氏看完礼单,手一挥,让卿云准备着,明儿统统装箱,作为嫁妆都带去世子府。 明锦却将梁工送的剔红盒子给家里留了两套,还有圃清先生的书画、贺师傅花丝镶嵌的头面、锦云坊的各色锦缎...... 这些东西,将来两个哥哥议了亲,作为聘礼是极为合适的。 崔氏看她一样样勾选着,并没有阻拦。这是他们兄妹间的情谊,做父母的没必要干涉过多。 折回暖阁,娘俩坐下来喝了盏茶,崔氏想到明天的事,问道:“明儿进宫,你都准备好了吗?” 镇北王王妃前两日进了京,太后今儿下晌派人来将军府传话,说是明天王妃要进宫给太后请安。意思很明白,太后是想让明锦和王妃先在宫里见一面。 明锦点点头,“都准备好了,听说王妃是带着小郡主一起来的,我给小郡主准备了一件雪青色的缂丝云锦披风,开春后脱了大氅穿正合适。” 这是锦云坊还没上市的新品,赶织出来的几匹云锦尽数都送来了明锦这里,讨得就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彩头,等她大婚后,新品才会上架。 这件披风送出去,足见明锦的诚意。 崔氏见她事事应对得当,欣慰之余,又有种无法释怀的失落。 女儿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明日去见镇北王妃,不知道会不会给明锦立规矩,会不会喜欢明锦...... 上一世,明锦也是做过娘的人,也曾亲手送她的女儿出嫁,是以母亲现下的心情,她再理解不过。可这种情况,旁人劝再多也没用,唯一能让她真正宽心的,就是自己生活得好好的。 这一夜,崔氏睡得并不安稳,明锦的内心却很平静。其实,上一世她是见过镇北王妃的,那年江仲珽登基,镇北王携亲眷入京朝贺,在宫宴上,明锦曾与王妃有一面之缘,看面相,是个很随和亲善的人。 翌日一早,当明锦被毓玫引着走进永寿宫内殿见到镇北王妃的刹那,隔世模糊的印象瞬间变得具象鲜活。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往往就是一眼之间。 这便是眼缘。 太后看着镇北王妃自明锦进门后就压不下去的嘴角,心里也跟着高兴不已。君淮那混小子是不省心了些,但镇北王夫妻俩都是极好的人,王府内宅也只镇北王妃一人,没有别家那些个乌糟糟的麻烦事,将来明锦跟着混小子回阙州,过的也是舒心清净的日子。况且君淮年纪尚小,性子也不是那般阴鸷顽劣之徒,成家后明锦好好管束,未必掰不过来。 太后看明锦往后的日子,是光明一片,镇北王妃看明锦,觉着自家儿子往后的日子也是光明一片。 小郡主江翎与明锦问过好后,就忍不住偷偷打量她,心里不禁好奇,都说京城水土养人,现下看来当真如此。这样好看的嫂嫂,大哥指不定躲在被窝里偷笑多少回了。 明锦见她偷瞄自己,索性神色大方地任她打量,让卿云将带来的披风捧过来,亲手送到小郡主面前。 披风一打开,就连太后和镇北王妃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 雪青色的云锦上,缂丝织就的彩蝶栩栩如生,好似振翅飞绕在人周身。 江翎虽在马背上长大,但骨子里仍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向明锦端端正正道谢后忙不迭将披风系上身,原地转了两圈,连连询问母亲好不好看,憨憨的模样,直将太后和镇北王妃笑得合不拢嘴。 卿云退回一侧,将眼前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王妃和小郡主看起来都是亲善容易相处的人,真是太好了! 太后留膳,明锦和镇北王妃母女陪着一起用过午膳,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太后才肯放她们出宫。 宫门外,明锦送镇北王妃和小郡主先蹬车,临上车之际,镇北王妃从腰间解下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塞到明锦手里,不容她拒绝,道:“这块玉佩,与你腰间佩着的这块是一对的,本是我与王爷的定情之物,打算日后传给君淮。当年他离家,我心中着实不舍,便将我这块给他随身带着,权当做是我陪着他。既然他已将玉佩送了你,余下的这块,便也由你收着吧。” 明锦目送载着镇北王妃母女的马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王妃的那番话仍在她耳边不停重复。 江既白以及笄贺礼之名送给她的这块玉佩,竟是镇北王妃与王爷的定情信物,是要他送给心仪之人、未来妻子的。 那么,上一世,这块玉佩,是不是也在她的及笄贺礼中。 这一世,如果她没记得江既白的表字,没发现这块玉佩,它是不是还会像上一世一样,被尘封在库房的角落里,永不见天日...... 这个疑问,直到三月十八这日,她在喜乐和鞭炮声中由大哥背着送进喜轿的那一刻,仍萦绕在她心头。直到喜轿晃晃悠悠走了许久,在落地后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入轿内,明锦才如梦初醒,毫不迟疑地伸手握了上去。 第31章 想想是世子爷,倒也正常…… 极富垂坠感的大红锦帕盖在头上,明锦目之所及,只有脚下两三步见方的狭小视野,然而手掌相扣感受到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让她的心境豁然开阔、云霁天高。 喜婆抱着牵红乐呵呵跟在两位新人身后,适才新郎官踢了轿门直接伸手进去接人,着实是让她大大意外了一把。怎么就直接上手了呢,这不合规矩的呀。 可想想是镇北王府的世子爷,倒也正常! 正堂上,昨儿才赶过来的镇北王丝毫不见星夜兼程的疲惫,身着蟒袍头戴紫金冠,满面红光,镇北王妃亦身着礼服头戴礼冠,与王爷并肩坐在堂上正位,眼中隐隐含泪,看着在喜乐和人群簇拥声中缓缓走过来的一对新人。 整个婚礼过程,讲究但不繁琐,热闹但不胡闹。拜过堂后,明锦被送入洞房,前厅的喜宴便正式开席。这时候,江既白结交的“狐朋狗友”们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三两人一班,轮着替新郎官挡酒,别说,竟真的把北营那些兵痞给喝趴了十之七八。当然,他们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撂倒了敬酒的宾客,便吵着要去闹洞房,镇北王威风凛凛立在游廊上,呵呵冷笑,大手一挥,随行的王府护卫们应声扑上前,逮猪崽儿似的将毫无还手之力的醉鬼们捆上手脚抬了出去。 哼哼,今儿晚上,谁也甭想打扰他儿子入洞房! 喜宴将尽,江既白被催着先行回新房,他其实并没有喝多少酒,但一路走来红灯喜影,晃得他如处梦境,好不真实。 “诶呦我的爷,您怎么坐这儿了!”春诚落后一步,端着醒酒汤跟上来,一眼就瞧见他家世子爷坐在穿堂的门槛上,目光穿过庭院直勾勾盯着灯火通明的上房,发呆...... 春诚一个人可拽不动他,索性直接将醒酒汤给人灌了。 江既白这回倒也配合,一大碗醒酒汤进肚,抹了抹嘴角,后知后觉似的脸上绽出笑容,“春诚,我成亲了。” “是,您成亲了,明儿个小的再给二姑娘请安,就要称呼她世子妃啦。”春诚看着自家爷这么笑着,莫名鼻头发酸,劝道:“爷,穿堂正冲风口,您小心受寒,还是快点进新房吧,二......世子妃可是在等着您呢。” 顷刻间,一个“等”字倏然戳中他心头至柔至软之处。江既白咬紧牙关朝他挥了挥手,道:“你去给......世子妃拿些热乎的吃食来,我再醒醒酒就进去。” 春诚见他吐字清晰,眼底也恢复清明,便放心地往小厨房方向而去。 江既白目送春诚的背影转过游廊拐角,垂眸调整呼吸,再站起身时,眼底已无半分迷离不定。 既然等来了,那命中注定就是自己的! 喜婆候在抱厦,见新郎官终于回来了,赶忙招呼丫鬟们拿稳托盘跟上。 明锦听到门厅那边传来的脚步声赶忙咽下嘴里的桂圆,让卿云帮她整理好盖头。 江既白穿过内厅走进寝房,入眼就是满目的红。 大红的帷幔,大红的床帐,大红的被褥,大红的喜字、喜烛,当然,最吸引他目光的,是坐在喜榻边一身大红嫁衣、蒙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世子爷,该揭盖头啦!”喜婆从旁提醒道。 江既白回过神,轻咳两声掩饰失神的心虚,从丫鬟端上来的托盘里拿起喜秤,极有耐心地听喜婆唱念完吉祥语,轻轻挑下蒙在明锦头上的锦帕。 喜婆从片刻的愣怔中回过神,心中暗暗捏了把汗,干了这么多年喜婆,险些在今儿失了水准!不过,这丁家二姑娘真真是个妙人儿,放眼整个京城,能占尽这等容貌气质的,怕是没几位。 世子爷当真好福气! 有感于此,接下来这一大段合卺祝词喜婆是唱得更加卖力,将房里伺候的丫鬟们逗得纷纷低头憋笑。明锦也忍不住偷偷掐自己大腿。 终于,喝完了合卺酒,喜婆乐呵呵退下去领赏,丫鬟们也都识相地不用主子发话就鱼贯有序地退出了寝房。 明锦看着身着喜服,头上仅戴着金冠的江既白,毫不掩饰眼底的羡慕。她从天没亮就开始戴着头上这顶足有四五斤重的凤冠了,现在脖子都是僵的。 江既白斜倚在桌边,似笑非笑地任由她羡慕又幽怨的眼神打量着,不多时,见春诚拎着食盒进来,他才施施然起身道:“我去洗洗身上的酒气,你也卸了吧。” 春诚立刻放下食盒跟了出去,明锦如获大赦一般,招呼着卿云和田妈妈赶紧帮她拆下凤冠。 除去凤冠和厚重的喜服,换了身柔软的细棉布中衣,又洗去脸上敷得厚厚的脂粉,明锦仿佛挣脱桎梏,痛快地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田妈妈将脱下来的喜服仔细挂好,回头见卿云有些无措地站着,笑着将她拉了出去。 明锦目送她们离开,在床边坐了会儿,实在抵抗不了桌上食盒的诱惑,蹭过去掀开盒盖,肉粥的清香瞬间击穿她此时薄弱的自控力。 江既白再回来时,入眼的一幕让他控制不住发出低笑。 放下空空如也的粥碗,明锦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听到笑声抬眼看去,就见穿着雪白中衣的江既白扶着墙看自己笑话。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明锦撑着桌沿站起身,去翻挂在衣架上的喜服袖兜,很快翻出两个精致的云锦荷包,举着朝江既白招了招手。 走到床边蹬掉绣鞋盘膝在床边坐下,发现江既白还扶墙站着不动,明锦又招手催他,“你倒是过来呀!” 江既白目光沉了沉,忽然来了句:“你真让我过去?” 这不废话吗? 明锦暗暗腹诽,白眼翻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听出这句话的暗示性含义,一时不知道该反省自己迟钝,还是该讶异于江既白的委婉。 “世子还有打算不来?”明锦顺着他的隐义反问。 果然,江既白顿时沉了脸,“来!必须来!” 知道的是讨论床笫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抢匪间对接暗号。 既视感太强,自认心理防线厚如城墙的明锦也不禁有些动摇:他们俩,夫妻生活能和谐么...... “这是什么?”江既白趁着她害羞走神,迈开长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边,在她身侧坐下,随手夺过一个荷包掂了掂。 明锦回过神,被他掂荷包的动作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就给抢了回来,“伸手。” 什么好东西,宝贝成这样! 江既白散漫地将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掌。下一刻,熟悉的温润质感落在他掌心。 在看到玉佩的那一刻,江既白的心狠狠揪痛了一下,可转瞬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这玉佩上的绦子,跟明锦之前系在腰上的颜色不一样。 所以,这并不是自己送她的那块! 明锦将他最细微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心底忍不住泛上心疼和酸楚,取出另一块玉佩放在自己掌心,伸到他手边。 数年来,远隔着阙州和京城之间千里山水的两块定情之玉,现下终于又重聚在一处了。 “这是王妃给我的。”明锦按捺下心头复杂的滋味,弯着双眼凑近江既白,稍稍拖长声音道:“世子,我好像知道了你的秘密哦......” 江既白一张俊脸顿时如烧熟的螃蟹,通红一片。 “休得胡思乱想,我有什么秘密!当初得知你及笄,时间仓促,手边一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才用这玉佩做了贺礼。本想着找机会,寻个更合适的礼物跟你换回来的。” 这么叫死鸭子嘴硬?这就是! 听听这借口,正常人谁信? 可就是这份语无伦次的荒唐,让明锦险些红了眼眶,本以为再动情不是易事,可面前这人强装镇定的眉眼竟是如此动人。 “那可真是太巧了,现下,机会不就来了么。”明锦另一只手拿过他掌心的玉佩,然后将自己掌心的那块放到他手里,扬了扬下巴,“呐,这不就换回来了吗。” 那骄傲自矜的模样,看在江既白眼里,轻易便瓦解了他的自制力。 “丁明锦,你是什么意思?”掌心攥紧玉佩,江既白一个倾身将人扑到柔软的锦被上,鼻尖抵着鼻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暧昧交缠。 明锦含笑看着他,一向轻佻的眉眼染上失控的情/色,原来竟是这般动人。 “没什么意思啊,如世子所愿,帮你把玉佩换回来。”似轻笑,又似耳语。 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来呀,看谁先装不下去! 换做旁人这么跟他叫板,江既白一准儿把人揍得哭爹喊娘,可换成丁明锦,他只想把她弄哭。 大红的床幔被扯下,将明亮的灯光隔绝在重重纱幔之外,持续升温的暧昧热烈被尽数锁在床幔之内。 江既白用实际行动向明锦证明了,世子爷不仅嘴不怂,体力更是傲人。 “真不行了,再来,你就得准备做鳏夫了。”明锦乱没形象地裹着锦被滚进床榻最里面,贴着墙逃离某人的魔爪。 江既白长臂一伸将人轻轻松松捞回身边,轻咬她下颌,犹觉不解气地磨了磨牙,“你再乱说,我就让你三天都下不了床,信不信?” “信信信!我信!”明锦这会儿全身无力手脚发抖,切身体会到了摸老虎屁股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下一刻,身体蓦然腾空,明锦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打赤膊的江既白连着锦被一起抱下了床榻,走出床幔。 原来,房内通景画的两侧竟都设有暗门,西侧这边的暗门连通的竟然是一处温泉浴池。 不愧是京中家喻户晓的纨绔公子,果然会享受! 明锦泡在温热的池水里,舒服地发出一声叹息,不多时就开始昏昏欲睡。 江既白没有打扰她,守在她身边泡了两刻钟左右,将人抱出来擦干身上的水,用一条干爽的厚毯子将人裹严实了抱回寝房塞回床上。 “别动,我不闹你,就抱着你睡。”江既白安抚地拍了拍作势要推开他的明锦,抖开新的锦被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 明锦拱了拱,调整了个最舒服的睡姿,下一秒,后背就被温热的胸膛紧贴住,不留缝隙不漏风,还持续保暖,简直是她这种手脚易冷人群的莫大福音。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在冬日的夜里被热醒。听着身后之人平稳规律的呼吸声,明锦没敢乱动,只将两只脚丫慢慢探出被子乘乘凉。 明锦不晓得别的女子是不是也如此,于她来说,初夜的房事并非那般欢愉,除了身体上的不适,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相较之下,事后的这个温暖拥抱,更让她眷恋。 如此想着,她很快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江既白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下意识长腿一跨将人牢牢锁紧,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往床幔外瞧了瞧,宫灯还微弱地亮着,一点天光都没有。 “天还黑着呢,再睡会儿。” 昨晚虽然明显劳累过度,但明锦作息规律,不用看漏刻也大约能判断出现在是什么时辰,推了推他横抱在自己脖子前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别闹,今早还要给王爷和王妃敬茶,我得先去准备两样茶点。” “让厨娘准备就行了。”江既白含糊着说道,手脚一收,将身前的人束缚得更紧。他身高腿长,足够把明锦整个儿收进怀里,这让他有种意外的成就感。 明锦察觉到他的异样,心中暗道不妙,赶紧放弃挣动。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早晨的江既白更招惹不得。嫁过来头一天,她可不想错过给公婆敬茶。 “怎么不动了?”江既白将她翻过来面对面,嗓音微哑地轻笑,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眼底满是得意之色。 明锦头脑一热,未经多想,张嘴就咬住了在自己嘴边作恶的手指。 后果可以想象,招惹了晨起的江既白,她又被翻过来覆过去烙饼似的被烙了个通透。 在外隔间值夜的田妈妈听到寝房内隐约传出的动静不禁老脸一热,将懵懵懂懂的卿云支去了小厨房。 好在江既白还有些人性,没把她榨得太干净,等她梳洗完毕来到小厨房的时候,卿云已经做好了几样茶点,明锦亲自动手洗米,开始煮粥。 因着家里老太太的关系,明锦在吃食上颇倾注了一番心力,本为更好地照顾老太太,没想到无心插柳,反而因此结识了不少同道中人。 今早这两锅粥,就是跟一个老友学的。 江既白沐浴过后穿戴整齐,踱着方步晃到小厨房来,宛若巡视地盘的大公鸡,嚣张又招摇。 院里早起洒扫的丫鬟小厮们见了忍不住纷纷抬头去找今早的太阳。 “这粥闻起来还挺香,给爷多留两碗。”江既白踱到明锦身边,闻到米香味儿肚子就开始闹起空城计。 明锦闻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你真要喝?” “不就是粥吗,难道还跟药似的有特殊功效,寻常人不能随便喝?”江既白不以为意,作势就要去拿碗。 明锦不急不缓始终保持一个力道和方向搅动着锅里的粥,好心给他解释道:“这粥有养血补虚、温补肾阳、缓解腰脚无力的功效,本是我煮给自己的,世子既然也需要,那就多分你两碗吧。” 第32章 (一更)经验没多少,倒…… 劝勤斋。 明锦恭恭敬敬给镇北王和王妃敬了茶,收获两分沉甸甸的改口红封,终还是没忍住飞快揉了揉腰。江既白这厮忒不讲究,不过顺嘴调侃两句,他就下黑手掐她腰。 镇北王眼尖,见她这动作笑得一脸老怀欣慰。嗯,今天的不孝子看起来都顺眼了许多。 坐在他身旁的镇北王妃温声细语关怀了两句就让明锦他们入座吃饭,悄悄在桌下踹了镇北王两脚,眼神威胁:你给我收敛点儿! 镇北王立刻揉了把脸,虚心受教。 “吃过饭,我和你爹就打算动身回阙州了。”镇北王妃给明锦夹了个汤包,柔声叮嘱道:“你们在京里好好过日子,有空就多往阙州写几封家书。” 这么快就走? 明锦看了眼隐隐露出不舍神情的小郡主,挽留道:“不能再多留些时日吗?还没来得及陪您和妹妹出去逛逛。” “春耕前这段时间是阙州军务最紧要的时候,王爷不能离开太久,我和翎儿跟着一起回去,也省得再劳师动众派人再送我们一趟。而且,这次过来没带着勤哥儿,不知在家怎么赌气撒泼呢,我再不回去,府里怕是要被他闹得鸡犬不宁。”镇北王妃想到家里那个混世小魔王,无奈摇头。 江司勤,镇北王府的小公子,过了这个年才四岁,因为早产,身子骨偏弱,年纪又太小,是以这回进京就没带着他,听说王妃一离府,他就开始各种作,不肯好好吃饭、睡觉,但还好有王爷镇着,不知王爷这一走,他在府里要作成什么样。 大的不省心,小的也是来讨债的! 镇北王看着眼前这个,想着家里那个,再一次深深体会到当爹的不容易。 明锦很能理解,撂下筷子后就先行退下,亲自去给他们准备行李,也是留给他们空间说话。 果然,明锦一走,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不一样。 “所谓成家立业,你现在也是有媳妇的人了,争气点儿,明年这时候估计就当爹了,你给老子收收心,正经过日子,万一把媳妇气跑了,别怪老子打断你的腿!”镇北王绷着脸威胁。 江既白根本不吃他老爹这一套,嘴上敷衍地应着,手里的筷子顿都不顿,但备受其他三人欢迎的那两锅粥,他是一勺也没碰。 “大清早的,无端说什么浑话。”镇北王妃白了王爷一眼,但转过头面对儿子,也不甚放心地叮嘱,“你爹虽然话说得糙,却在理。以往你自己一个人,放纵些便也罢了,现下成了家,就要有顶门立户当起家来的样子,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不懂事了......” 当家? 江既白听着母亲不厌其烦的碎碎念,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明锦温声软语地喊他‘当家的’,顿时狠狠打了个激灵。大白天的,怎么就开始发梦了! 江翎看着大哥在爹娘软硬兼施、黑白脸配合说教下仍能走神,不禁开始替嫂嫂今后的日子操心了,默默在心里给小嫂子打气:气势必须立起来啊嫂嫂! 除却一路上衣食住行必备的东西,明锦另准备了两大箱礼物,其中大部分是给小郡主和未见面的小叔子准备的,并不多贵重,但颇用了心思,镇北王妃心里高兴,为此又将儿子拎到一边好一通念叨。 直将人送出城外三十里,镇北王不肯让他们再送,这才停了马车,目送一行车马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世子要跟我一起回家吗?”明锦收回目光,问道。 回家啊......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听得人忍不住心旌摇曳。 江既白赶忙甩了甩衣袖,顺便把脑子里不该想的画面甩开,扬声吩咐春诚备马,偏头朝她咧了咧嘴,“不了,今儿有酒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完,你就不用等我了。” 明锦没有半分劝阻挽留的意思,甚至还冲翻身上马的世子爷挥了挥手,“那你喝得尽兴些,不用着急回家。” 江既白险些一个脚滑从马蹬子上跌下来。 好个下了床就无情的世子妃! 卿云盯着打马扬长而去的世子爷,忧心忡忡地转身去扶她家姑娘上马车。 哦不对,姑娘提点过了,打从今儿起,得改口唤她世子妃,或者夫人了。 前脚刚送走镇北王和王妃,江既白后脚就跑去平康坊跟狐朋狗友们斗鸡喝酒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拿江既白的大婚开赌盘,赌他婚后能安分几天,绝大多数都押三天,不成想这位爷一天都不装! 芙蓉阁秀场二楼,视野最佳的大包厢内酒兴正酣,和着一楼正中舞台上奔腾热辣的胡旋舞,拉开了平康坊精彩夜生活的帷幕。 今晚是裴韫做东,请了不少王公贵族的公子哥们,又不限带人同来,故而有不少江既白不认识的生面孔。 他不认识人家,人家倒是都认识他,起初见他出现还有些拘谨,酒过两轮后就自以为混了个脸熟,再加上酒力发作,渐渐的说起话来就有些不着四六。 “燕尔新婚,世子妃也没能留住世子爷的人,依我看呀,这些个贵女们真应该来跟平康坊的姑娘们学学,怎么拢住爷们儿的心!” “诶,此话差矣。家里家外各有各的妙处,你们愿意娶个平康坊的女子回去做老婆?” “那自是不可能的!你们也真是怪了,有齐人之福可享,非要纠结这个作甚,瞧瞧人家世子爷,你们呀——啊!” 这人也是个倒霉蛋,好巧不巧赶上江既白的怒气在他这儿爬上顶峰,一拳挥出去,当下就把人给揍飞好几米开外,半张长桌上的酒水菜肴稀里哗啦砸翻在地。 “世......世子爷,息怒!” 见江既白还要上前,从震惊中率先回过神来的几个人赶紧上前陪着小心劝阻,但也只敢虚拦着,不敢真的上手去拉他。 江既白仗着身高便利越过他们头顶看过去,只见被他揍飞那人软趴趴贴在地上,目光刀子一样从刚刚说笑的那几个人脸上刮过一遍,鼻音冷哼。 “无趣得紧,我先走了。”朝一直喝闷酒的裴韫扔下句话,江既白拖着一身肃杀之气头也不回地走人。至于被他揍飞那位?管他死活! 裴韫这时也觉得兴致全无,挥挥手让人将晕死过去的那人抬下去送医馆,随后也起身离开。江既白这人,脾气确实不太好,但像刚才那样突然出手打人,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果然,丁二姑娘在他心里,远比旁人以为的要重要许多。 自己诚不如他啊! 裴韫苦笑着感慨,却不敢让自己生出一丝一毫后悔的念头。只怕此念一起,便会轻易将他吞没。 明锦从城外回来后,被大管家逮住,看了多半天的大账,身心俱疲,是以不到戌时初刻就爬上了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觉得自己好像背了块大石头爬山,石头越来越重,山路好像也越来越热,累得她胸口发闷,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就这么被憋醒了,好一会儿从梦境里缓过神,才发现哪来的大石头,分明是江既白半趴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心里也没个数,他当他是重不过三斤的猫吗? 费劲巴拉的挪出半个肩膀,半趴在身后的人忽的伸胳膊跨腿,得寸进尺直接整个把她给压住了,臭不要脸至极! “不睡觉瞎拱什么呢?”江既白低头叼上人耳朵磨牙。 隔着亵衣感受到他明显升高的体温,明锦暗道大不妙,特别识相地趴稳不动。然而为时已晚,就算她这会儿趴得稳如老鳖,也终逃不过被翻过来折腾的命运...... 半趴在温泉池边享受着恰有力道的按摩,明锦险些榻上飞升的幽魂缓缓归位,气弱地表示:“以后你得节制点儿,不能再这么贪欢了。” 江既白爱极了她这副服服帖帖的模样,心痒难耐,倾身凑上近前贴上她耳际,轻声吐气:“只有我自己快活吗?” 心头一激灵,明锦鬼迷心窍偏过头咬上这人肩膀。 嗯,后果可想而知。 裹着毯子迷迷糊糊被抱着走在暗道里,明锦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暗忖铁臂的主人:经验没多少,倒是很会撩人。 真该庆幸江既白没有读人心的本事,不然,她今晚怕是真要在床上原地飞升了。 翌日一早,两人睡到自然醒,江既白起身拉开床幔,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明亮日光,明锦不禁感叹,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奢侈了。 吃过早膳,明锦看到换了北营禁军副统领武袍的江既白,略有些诧异,“世子这是要去上衙?” 江既白抻平袖口细微的褶皱,脸上兴致不高,“就是去点个卯,下晌我会早点回来,你有什么想吃的,我顺路给你捎回来。” 明日回门,他虽也不太懂,但娘在离开前叮嘱的他都一一记在心上,也交代了林伯,但还是自己盯着更放心些。 明锦想了想,道:“上次去临仙楼,有几道茶点老太太她们应该会喜欢,我写个单子,你顺路带去给郑掌柜,明儿一早出门,咱们顺路过去取了再回家。” 江既白点头,等她写完了才揣着单子出门。 卿云看着世子爷大步流星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明儿回去了,若老太太和夫人问起世子爷对姑娘好不好,她该回答好呢,还是不好...... 江既白全然不知卿云的困扰,先到北营署衙点了个卯,然后去校场消磨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往大理寺来找裴韫。昨儿一进包厢就发现了他情绪不对,偏他找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过来,还有那口无遮拦的败坏兴致,他想多关心两句都没寻到机会。 两人找了个便于说话的茶楼,包厢的房门一关,江既白就直接表明来意。裴韫也不瞒他,啜了口茶淡淡道:“谢知晚走了。” 第33章 (二更)以后少看这些话…… “走了?什么意思?”江既白一头雾水,“她能走哪儿去?” 谢老将军祖籍就在京城,如今已荣退,谢五姑娘双亲皆故,除了依附祖父,她一个姑娘还能去哪儿? 裴韫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但捏着茶盏的手指却越收越紧,“不知道,只给我留了张条子,就走了。” 江既白皱眉,“谢老将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裴韫摇头,“为着她的名声考虑,谢老将军就算找她,也不会露出端倪给外人知道。” 她自小命运多舛,声名本就备受诟病,这次一走...... 想到那日离开时,她蓦然回头的那一眼,裴韫顿觉胸口闷得发痛。 细想来,那竟是他第一次目送她的背影。 江既白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她走了也好,你娘大张旗鼓为你议亲,选的尽是出身显贵的高门嫡女,如果你不能给她容身之所,就让她先离开,喘口气吧。你若实在担心,我让人暗中找找她,从旁照拂一二。但是你就不要再多打听她的情况了,更不能再去见她。” 当断不断,最后受伤害最大的,通常都是姑娘家。 谢知晚如果真的凄惨结局,江既白敢肯定,裴韫余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为了裴韫这个兄弟,谢知晚的事他就不能袖手旁观。 江既白出手找人,几乎没有失手过。裴韫离开时,淡淡道了声谢,心里却十分感念他的用心良苦。这世上能真心为他计较的人,着实没几个,如有可能,他也不想辜负。 出了茶楼,江既白就吩咐春诚安排人手去寻人,自己打马回府。 他一进门,明锦就细心地发现了他的异样,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账本,让卿云送了壶热茶上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江既白想了想,觉得在情情爱爱这种事上,明锦的经验比他丰富,处理得又干脆,应该能帮得上忙,于是便将裴韫和谢五姑娘的事大致给她说了。 好一个裴韫! 明锦听完冷笑不语,看着江既白,直将江既白看得头皮发麻,本想替兄弟美言几句,话都到了嘴边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件事上,裴长思那小子做得确实混蛋,我知道后没少骂他,真的!” “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世子爷。”明锦幽幽道。 江既白登时横眉立目表示不服,“还有出淤泥而不染呢!” “世子爷的功课倒是没都还给南书房的师傅们。”明锦不再打趣他,敛神正色问道:“找到人后,你打算怎么做?” 江既白靠进椅背里叹了口气,诚实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让人先在暗中照应着吧,看谢五姑娘自己是个什么打算。至于长思那边,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只给他报个平安。” 明锦颔首,很是满意他的处置方式。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为裴韫打算。 “等找到了人,我看看能不能帮她安顿个合适的落脚之地。”明锦道。江既白在帮兄弟打算的同时,也没忽略谢五姑娘,冲着这份心,明锦也愿意帮他分担一二。 听她这么说,江既白心头的阴霾顿时扫去大半,放下最后一丝顾忌凑近明锦,压低声音道出自己的揣测:“你说,谢五姑娘如果怀了长思的孩子,那可怎么办?” 明锦身体稍稍后倾,与他拉开些距离,大为好奇地打量他一本正经担忧的脸,虚心请教:“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裴大人给你透露了什么?” “那倒没有。”江既白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含糊道:“话本中里不都这么写的么......不然你说谢五姑娘为何突然就走了?” 明锦无奈摇头,“以后少看这些话本子,容易影响这里。”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神示意:可懂? 江既白撇了撇嘴,靠回椅背里,面上不显,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明锦这么说,那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嗯,真是自己想多了就好。 喝过两盏茶,江既白借口不打扰明锦看账本,自己慢悠悠晃了出去,晃出二门,大步流星直奔大管家林伯这边来,将明日回门要备的礼一件件仔细核对了两三遍才肯罢休。 “爷,按您的吩咐,府里的明账已经尽数送到夫人院里了,日后每个月往公中账上转五千两现银,您看是走什么名目?”林伯请示道。 江既白不用多想就给他回复:“就走夫人的月例。” 月......月例?是不是太多了? 可想想摆在明面上的东西统统都交给了夫人,每个月再多五千两月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才怪! 虽然觉得自家爷交付身家的速度有点过快,但林伯向来遵从主子爷的吩咐,之前又得了王爷和王妃的叮嘱,丝毫不敢怠慢世子妃。况且,这两天相处下来,世子妃确是很好相处的人。 这一晚,江既白倒是难得安分,明锦竟也开始习惯了睡觉的时候背后贴着块大膏药,暖烘烘的,即使不用安神香,她也能一觉睡到大天明。 林伯事事准备妥当,等到明锦和江既白用完早膳,马车已经候在了二门外。从西侧门出府,顺路到临仙楼取了预订的茶点,到将军府大门口正好巳时三刻。 明锦虚扶着卿云的手臂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恰好就看到了悬挂着昌王府符牌的马车也在大门口停下。 宽辐四驾,王爵最高规制的车驾,江仲珽还真是给明媚做足了脸面。 镇北王的爵位虽然不输皇子,但江既白如今只是个世子,品级上自然是低江仲珽一等,明锦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中规中矩地给他们夫妻行了个见面礼。 “从此以后都是一家人,无需这么见外。”受了礼,江仲珽笑着开口寒暄。 江既白看了眼紧站在昌王身侧但笑不语的丁明媚,忽的露齿一笑,道:“尊卑有序,不容僭越。南书房师傅们的教诲,我虽归还了大半,但这一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仲珽的笑容登时有些变形,但很快又被压制了下来,朝他拱了拱手权当回礼,携着明媚先一步走向门口石阶,迎面正好看到恭候在大门口的丁家男人们。其中最为吸引人目光的,就是站在丁家二爷身后的丁贺扬和丁长轩兄弟俩。再看看丁家三房,江仲珽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失望。 明锦落后他们几步,跟江既白飞快交换了个眼神。 小子,不错啊,还真是知道怎么戳江仲珽的软肋。 尊卑有序,后面还有一句:嫡庶有别。 江仲珽自认各方面都不输太子,只恨他占了长子的身份,便被认定是继承大位的正统,享有皇上的偏爱,何其不公。可他忘了,哦不,应该是他刻意无视了另外一点至为重要的:太子,不仅仅是皇上的长子,而是嫡长子。 正统,是纠缠了江仲珽一生的心魔。即便上一世他成功登临九五之尊,巧立名头大肆修建寺庙道场,竭尽所能为他的正统正名,在他心底深处,仍有个声音不时提醒他:他的所谓正统,只是个赝品。 人常道,龙皆有逆鳞,嫡庶有别这四个字,就是江仲珽的逆鳞。 江既白这一招回敬,只是歪打正着,还是精准打击? 江既白从她眼里看出探究的意味,只回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你猜? 明锦才不掉进他的套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爱是什么是什么,她才不在乎。 江既白赶紧迈步跟上她,低声嘟哝着抱怨:“你这人,在求知道路上可真没毅力......” 话音未落,就察觉到好几道犀利的目光朝自己歘歘歘聚焦而来。 第34章 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江既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站在大门口石阶下的岳父和舅哥们,江仲珽仗着皇子和昌王的身份,矜持地受下了丁老将军们的见礼,江既白却是不敢的,只堪堪受了半礼。 进了府,丁老将军将两位孙女婿迎到前厅,让明锦明媚两人先去内院与老太太她们叙话,待午宴开席了再一起过来。 半空中,明锦的视线和江既白的飞快碰触了一下,含笑表示:你自己多保重吧! 明锦她们一走,厅内就只剩下了男人们,话题很快就转到朝堂的政事上,江仲珽与丁老将军侃侃而谈,从税法改革到增辟屯田,无不涉猎,就连丁二爷也忍不住搭了几次话。反观江既白,仪容仪表倒是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就是神色懒懒散散的,显然对他们谈论的东西全然不感兴趣。直到话题转到平康坊北曲命案。 这件命案随着刑部的介入,那处院子从内到外被彻底翻查,屋内外的平地都被掘地三尺,陆续又发现了十来具尸骨,经仵作检验,俱是年轻女子,且生前都有被虐打的痕迹。 受害者发现得越来越多,案子却迟迟没有进展,恐慌感已经蔓延出平康坊,自年后以来,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在关注着这件命案。 “王爷受累了。”丁老将军叹道。 江仲珽在年前就受命来到刑部协办此案,但只空有口谕没有明旨,他的身份就略为尴尬,只是挂了个名头,没什么实权,年后更因为大婚请旨暂时退出此案。即便如此,刑部因为此案被皇上当朝斥责的时候,他也没少跟着吃瓜落。 江仲珽笑得略带无奈,道:“听说昨儿大朝会上,父皇已命大理寺、龙鳞卫会同刑部一起侦查此案,相信应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说罢,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坐在丁二爷身侧至今未置一词的丁贺扬。这可是龙鳞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深得皇上信重,即便是刑部的堂官们见了他,怕也要礼让三分。 丁贺扬自然知道这案子落到了他们龙鳞卫头上,但这种级别的案子,还不至于让他亲自出马,是以他只知道有这事,具体情况了解的并不多。而且,龙鳞卫身份特殊,加之性格使然,他几乎不在家中谈论公务。 于是乎,江仲珽颇为含蓄的这一眼,算是抛了个寂寞。尽管旁人没察觉,他仍觉得尴尬,心中隐隐生出被丁贺扬轻忽怠慢之感。偏偏丁三爷在这节骨眼上不合时宜地开口吹捧讨好,更加剧了他的尴尬。 江既白饶有兴致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俨然是戏台上的看客。 他这兴致一来,落到丁贺扬眼里可就变了味道。 谈正经事昏昏欲睡,一提到平康坊就生龙活虎,难怪外面都传,平康坊南曲的芙蓉阁是镇北王世子的后花园。哼! 丁老大向来不委屈自己,看人不顺眼,借着切磋的名头就把亲妹夫给领走了。丁长轩施施然起身,也跟了出去。 一个动手,一个助威,在招待妹夫这件事上,兄弟俩可谓将默契发挥到极致。 在他们身后,江仲珽端起茶盏垂眸啜茶,借以平复心头翻涌上来的醋意。 一个龙鳞卫镇抚使,天子近臣;一个翰林院修撰,后起之秀。关键是他们都还如此年轻,未来必定前途无限,这样的助力,可恨不是他的直属姻亲! 如此对照下,喋喋不休阿谀奉承的丁三爷愈发让他不满。 与江仲珽在前厅的隐忍克制不同,再次走在通往内院的这条无比熟悉的路上,身着王妃吉服的丁明媚走得是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以前的丁明锦事事强她一头又如何?从今以后,即便是走路,她也再没有与自己并肩的资格! “王妃回门,夫人们行半礼即可。” 二门外,陪同丁明媚而来的兰羽先声夺人。 朱氏和崔氏显然不如丁老太太沉稳,愣了片刻才双双上前半步虚护在老太太身后,屈膝福了福身。 在老太太屈膝后,丁明媚才宛若诚惶诚恐般上前搀扶。 明锦将她这般虚伪做作看在眼里,不耻之余,隐隐生出一丝光火。 老太太察觉到她眼底的寒意,起身时朝她笑了笑,暗示她稍安勿躁。 明锦忽的心头一软,上前给老太太她们问了安,虚扶着老太太走进二门,一路上说说笑笑,大多是老太太和崔氏一唱一和,熟稔地打趣明锦。 丁明媚走在她们一旁,暗暗掐紧了手里的帕子。 左右在老太太跟前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是以在寿安堂坐了一小会儿后,丁明媚就给薛氏使了个眼色,娘俩先行回了三房的院子。 朱氏想着崔氏应该也想跟明锦说些体己话,便要先行回避,却被崔氏给笑着拽住,“哪来恁多讲究!” 话里话外,也带上了些对丁明媚的不满情绪。她们做伯娘的无所谓,但这么对老太太,崔氏性格再豁达,也有些动了真火。 老太太倒是很看得开,“算了,左右一年到头也看不着几次,没必要计较这个。” 以丁明媚的性格,在这边讨不到好,也就不会再上赶着找不痛快了。 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挪到了明锦身上,齐刷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崔氏眼尖地发现她耳朵上淡淡的齿痕,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都这样了,哪还用得着多问! 画桡和卿云两人手脚麻利地将明锦带来的茶点摆上炕桌,娘几个边吃边说着话,一时间又像是回到了以往的日子。 说了会儿话,明锦见老太太脸上隐隐浮上倦色,想来应该是昨夜睡得不踏实,便借口回自己绣阁取点东西,让老太太在午宴前小憩片刻。 然而,刚走出寿安堂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江仲珽。 “明锦,你一定要跟我这般见外吗?”江仲珽蹙眉,眼底噙着浓得似是化不开的愁绪,伸手就要去扶福身的明锦。 这一次,明锦也不躲,只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清冷无波的双眸如同澄净的镜面,投映出江仲珽故作情深的脸。 江仲珽已然伸出的手僵滞在中途,脑海中轰然一震,心口蓦地钝痛。 这痛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眼尾都蓄起了泪花。 他自己也没想到,明锦的决然断情竟能影响他如此之深。 明锦自己站起身,淡然的目光扫了眼跟在江仲珽身后面生的侍婢,平静地开口道:“王爷若是来找王妃,还请移驾南院。”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响起江仲珽略带急切的声音:“他对你,好吗?” 明锦回眸,见他眼中情意竟不似作假,顿时觉得讽刺又可笑。 这是做戏投入得连自己都感动了? 那自己上辈子被他蒙蔽多年,想来也不是太过蠢钝。 “自然是好啊!” 蓦地一道慵懒的男声横插进来,明锦循声看过去,果然是江既白。 “你怎么过来了?”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明锦眼中清冷尽消,噙上笑意问道。 “自然是来寻你啊。”江既白佯嗔了她一眼,转而面对江仲珽随性地拱了拱手,笑道:“知道太后她老人家偏疼我家夫人,却不想连殿下都给劳动了,稍后您入宫,可千万要替我美言几句,否则过两日我都不敢陪阿锦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江仲珽脸色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他惯常的温和模样,“那是自然。明锦,见你过得好,我便也能安心了。” 后一句明显压低了嗓音,却足以让江既白也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他翩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江既白轻轻撞了撞明锦的肩膀,纳闷:“他这又是在闹哪一出?装深情恶心你,还是恶心我?” 明锦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被人稳稳揽住了肩膀。 江既白吓得险些冒冷汗,“你这什么身子骨啊,美人灯吗?” 嗯,看来药膳汤还是不能停! 明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扒拉下肩膀上的大手抬腿就走。 你不语出惊人,我能闪神被你一撞就倒么! “诶,我可是刚帮你解了围,没声谢谢也就罢了,怎的还给我撂脸子......”江既白长腿迈开跟上去。 卿云隔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心中是既庆幸世子爷来得及时,又不禁忧心:听世子爷刚才话里的意思,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锦听到跟上来的人明显吃痛的抽气声,当即放慢了脚步,见他一个人过来,连春诚都没跟着,就大致猜到了他从哪儿来的,低声问道:“你又怎么招惹到我哥了?” 江既白活动了活动肩膀,闻言委屈不已,恨不得指天盟誓,“天地良心,刚在前厅,我可是连一个字都没说!”鬼知道怎么就招惹到那位杀神一般的大舅哥了。 明锦相信大哥手上有分寸,但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心有不忍,便带着他回了自己的绣阁,找来药油亲自给他涂。 “疼吗?”明锦手上稍稍用力,药油是要揉开了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药效。 事实上,跟之前的几次相比,这次大舅哥下手已经明显很轻了,但丝毫不影响江既白告小状:“疼~~~” 明锦哪会看不出他是真疼还是假疼,手上又加了两分力,“疼你也忍忍,淤血揉开了就好了。” 本来只疼六分,现下倒好,八分了!不愧是亲兄妹,手都够黑的! 江既白忍了又忍,终还是没忍住,嚎了两嗓子。 走到绣阁门口的崔氏听到二楼传出来的这两嗓子,顿时定住了脚步。 她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第35章 身体强健些好啊....…… 犹豫片刻,崔氏最后还是转身默默离开了。 “你身上这是......刀伤?”明锦挡住江既白的手,把他的中衣又往下拉了拉,一道将近二尺长的旧伤痕横在他的后背上。明锦的指尖顺着疤痕游走,后长出的新肉突出的并不明显,可以推测出当时的伤口虽然很长,但应该并不太深。即便如此,受这样的伤,当时的情形应当也十分危险。 微凉的指尖触上伤疤的一瞬,江既白不受控制打了个颤儿,全部感官霎时都聚集到了那点指尖上,心头阵阵发麻。忍无可忍,他反手攥住那只不安分的手。 明锦后知后觉发现他体温升高呼吸见乱,攥着自己的掌心也微微发潮,大感意外:这也忒年轻气盛了吧? 见她一双桃花眼瞪得明显大了一圈,江既白没好气地松开她的手三两下扯上中衣,“瞪什么眼瞪眼,我又不是块木头!” 嘴上不怂,耳朵根儿却都红了。 明锦忍着笑上手帮他穿系衣裳,才不让他轻易蒙混过去,“你这伤,莫不是在平康坊英雄救美落下的?”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江既白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掌贴上她腰际就捏了一把,不过没忘控制着力道。 明锦虽也瘦,却并不柔弱,胳膊腿和腰腹甚至覆着薄薄的肌肉,指腹掌心也有薄茧,足见她是有些功夫底子的。毕竟出身将军府,不足为奇。丁明媚那样娇滴滴跟弱柳扶风似的,在丁家反倒显得有些另类。 身体强健些好啊…… 江既白的大掌迟迟舍不得收回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帮明锦强身健体。 这人火力壮,掌心总是热热的,贴在腰上就跟贴了块火膏药似的,舒服是舒服,但她腰上长了痒痒肉,可禁不住他这么又贴又掐的。 手被拍开,江既白迎上明锦似笑非笑的眼神,才蓦地响起适才她说的话,赶忙澄清:“美没有,只有个老头!” 还是个话很多的老头。 明锦观他神色,对于所救之人似是不想多谈,便也不再追问。 三番两次被大哥捉去校场也不见他多么打怵,寻找离家出走的谢五姑娘胸有成竹,一出手就每个月固定给她五千两月例,还有捏在他手里的临仙楼…… 明锦看着眼前又恢复慵慵懒懒玩世不恭模样的男人,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这人不动声色向自己透露了这么多细节,是抱着什么样的期许? 款待两位孙女婿的午宴,丁家可谓拿出了最高标准,席间江仲珽依旧与丁老将军等人相谈甚欢,气氛热络,反将江既白衬托成了边缘人。 一道屏风相隔的女眷席这边,明锦看了眼坐在次首位上竭力表现矜贵荣光却依旧掩饰不住眼底郁色的丁明媚。其实从在大门口时明锦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薛氏的反应也很有意思,隔壁传过来的江仲珽的谈笑声越爽朗,薛氏的眼神就暗淡一下,不用猜都知道这里面的事跟谁有关系。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明锦并不急于知道,静观其变就是了。 午宴结束后,初次以姑爷身份登门的两位娇客被两房迎往各自的院子暂作歇息。江既白一跨进西院院门,就被丁二爷给请去了花厅喝茶,明锦跟着母亲回到了正房暖阁。 “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一落座,明锦就问道。卿云告诉她,母亲之前曾到绣阁找过她。 屋里现在没有外人,崔氏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试探着询问道:“你觉着嘉宁公主怎么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明锦一头雾水,“嘉宁?她很好啊……” 看着母亲微微倾身,随着她开口双眼炯炯发光的模样,明锦顿时恍然大悟,“您该不会想给嘉宁保媒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朱氏和她娘这样的内院夫人们,尤为热衷于给人牵线保媒,个个好似月老下凡一般。 崔氏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坐直身体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小没良心的,你嫁了人,就不管你哥哥们的亲事了么!” 明锦顿时懊悔得一拍脑门:怎么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其实也不能怪她,实在是这个事比上辈子来得早太多。 “是您起的意?问过大哥的意思吗?”明锦问道。 这回轮到崔氏不急了,端起茶碗悠哉哉啜了口茶,才高兴地说道:“不是我,我哪敢肖想公主啊,是太后!哦,确切说,应该是端妃起的意,托太后探我的口风。” 她的三个儿女,个个都是她的骄傲自豪,在崔氏心里,就算是配凤女龙孙也配得上。只是不想招人眼,给孩子们平白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她在家里家外都处处谨慎低调,甚少当着外人的面夸赞他们。 前儿个陪着老太太进宫给太后请安,听出太后透出的口风,她只觉得有些意外,高攀的惊喜不安之类的感觉确是没有的。 “那您怎么看?”明锦又把问题给她抛了回来。 崔氏轻轻叹了口气,有点发愁,“我在私下里问过老大了,他那样子你也能想到,娶不娶、娶谁,都无所谓。” 就是因为他这态度,崔氏才迟迟不敢轻易给他议亲。婚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来盲婚哑嫁的多了去了,但崔氏自己与夫君便是在相识的基础上走到一起的,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们也能找个心仪的,起码有些了解的。少年夫妻老来伴,盲婚哑嫁凑到一起了才发现性情不合,一辈子隔着心过日子,那有什么趣味!对自家孩子不好,对人家的孩子也不好。 尤其,这回对方还是嘉宁公主。 这孩子跟明锦走得亲近,崔氏很是喜欢她的直率可爱,但想到自家儿子那块木头…… “娘也不怕跟你说句心里话,嘉宁公主我是真的很喜欢,今上膝下的几位公主……都是远嫁,眼看着公主马上就要及笄了……”崔氏叹了口气,道:“不管怎样,公主下嫁到咱们家,起码我这个做婆婆的总会好好待她。” 崔氏说得含蓄,年长嘉宁的六个公主,一个嫁给了滇南土司,一个嫁给了琼州总督,余下四位,皆被送往吐蕃及草原和亲了。 这世上,所有荣耀与尊贵的享受都是有代价的。即便是皇家公主,也不例外。 “大哥的性情就是如此,不然等我找机会探探公主的口风?”明锦说道。 崔氏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向来亲近,她有什么想法更方便跟你说。” 明锦笑着给母亲续茶,半调侃半宽慰道:“您呀就别愁了,知道外面的姑娘们都怎么说的吗?就算大哥脾气再差,冲着他那张脸,嫁他就不亏,更何况还附送您这么好的婆婆!” 崔氏抬手就拧上她耳朵,“愈发没个正形了,连我你都敢打趣!” 明锦故意一迭声喊痛,连连告饶。 崔氏松开手,忽的想起什么,又看向她饱满莹润的耳朵,离近了看,那浅淡的齿痕看得更为清晰。 虽然夫君和两个儿子由始至终只字不提,但凭着参加聚会陆陆续续听来的消息,崔氏也大致知道世子时常出入平康坊。就算世子年纪不大,在床笫之事上应付自己闺女那可是绰绰有余。 “你自己也长点心,别一味纵着世子胡闹!”崔氏轻咳两声,委婉提醒。 明锦一时没领会,“嗯?” 崔氏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了戳她的耳朵,“也不知让卿云给你敷粉遮一遮,牙印子还在呢!” 明锦下意识捂上耳朵,两颊不受控制发烫,暗暗磨牙:好个江既白,在马车上突然拧她耳朵原来是为了这个,够蔫坏的啊! 之前午宴散席后,就先跟老爷子和老太太道了别,明锦他们便从西院直接离开。江既白特意让春城将马车停在西侧门,这样岳母就不必碍于规矩只能送到二门,可以一直送明锦坐上马车。 虽说跟世子府就隔了小半个城,但出了嫁的女儿,就如同离了窝的燕子,往后再到日暮西归的时候,也等不到她飞回来了。 崔氏捏着帕子偷偷抹眼角,丁二爷见状挥挥手赶走两个儿子,手臂一伸将人半揽着慢慢往上房的方向走,低声劝道:“我瞧世子,并不如外间传言的那般不堪,锦儿更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你就别太担心了,也不用太在乎外面那些人的说三道四......” 马车里,明锦放下车帘,心口有些发闷。 行过东市外,江既白突然叫停了马车,出去后没一会儿就折返回来,待马车再悠悠行驶起来,明锦手里突然被塞了个打磨光滑的木头块儿。 明锦眼神一亮,“千机盒?” 还真是识货! 江既白嗯了声,“我在里头放了颗特别大的南珠,只要能打开盒子,就送你了。” 哼,这颗南珠,就算是宫中历年的贡品里,也甚少能有与之媲美的。 什么品级的南珠明锦没见过,相较之下,她更感兴趣的是手里的这个千机盒。 “这个千机盒,世子是从哪家铺子买的?可知出自哪个大师傅之手?”明锦问道。 江既白见她眼里又恢复了神采,心里偷偷松了口气,“你若是喜欢,我让人交代郑掌柜一声,日后得空了你去临仙楼吃茶,让他带你去那大师傅的铺子。” 明锦欣喜,决定明儿就去临仙楼吃茶。 然而,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快,第二日,她因腰酸在榻上躺了小半天,又被虎视眈眈的林伯逮住了继续看大账。这种“腰酸——睡懒觉——看账——腰酸”的日子过了四五天,明锦终于把大账看完了! 打开了? 江既白一走进寝房,就看到明锦坐在宫灯下指间捏着颗南珠打量着。这么快就能打开千机盒,他着实有些意外。 手上的这颗南珠细腻圆润,在灯下瑰丽多彩,最主要的是,真的很大! 就算是宫里,这样的南珠,恐怕也找不出五颗。 “喜欢吗?”江既白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在灯下愈发柔和的侧脸,觉着将她手里的南珠做成坠子戴在她耳朵上,应该很好看。 “喜欢的话,我再寻颗来凑成对,给你做一副耳坠子。” 明锦偏过头好整以暇看着他。 如此财大气粗,就差把“爷有钱,爷有特殊来钱路子”这行字写在脑门上了。这么自露马脚真的好吗?太不含蓄了吧? “不用了,我恰好想做个压襟儿,用这颗南珠正合适。”明锦笑着将南珠又放回千机盒里,起身从临窗的桌案上取来张帖子递给江既白,“这是今儿一早大长公主府送过来的请帖,邀咱们两日后去参加春宴。” 大长公主素爱热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办一场春宴,地点多在郊外的别院。那地儿依山傍水,能登高望远,能沐风泛舟,打得了马球,也办得了曲水流觞,皇上曾心血来潮来过一次,亦是赞不绝口。 江既白对这张年年都要收到的帖子兴致平平,忽的想起一件事,问道:“说起来,我好像从没在大长公主办的春宴上见到过你,丁明岚和丁明媚倒是都见过。春宴的帖子应该是给你们府上的吧?” 明锦嗯了声,将他随随便便仍在桌上的帖子又放了回去,道:“我其实不太习惯参加这样的宴会,左右家里去了人就行,便让明岚她们去了。” 而明岚只去过一次,就再也不肯去了。 不过就是些表面上的应酬,明锦谈不上不习惯,只是大长公主的宴会,她不是很方便露面。 无他,只因大长公主是她老爹年少时不惹自来的一朵桃花债。 第36章 护花使者 昔年的丁二爷,那也是玉树临风迷人眼,万千京城待嫁女的梦! 更重要的是,他的容貌不比丁贺扬差,性格却好得甩他好几条街。 听老太太说,当年明里暗里主动上门议亲的多到数不过来,不止大长公主,还有两位公主也盯上了。 然而,丁二爷却是一片丹心认准了崔家大姑娘,面对大长公主咄咄逼人的公开示好,丝毫不给留情面地一次次果断拒绝,最后得知大长公主求到先帝面前求请赐婚后,更是负荆请罪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天。 大长公主被气得当场厥了过去,醒来后没多久就赶在丁二爷大婚前先把自己给嫁了出去。 至此,对丁二爷由爱转恨,顺带着连崔氏、以及她的三个孩子,也一并列入了不喜名单。当然,明锦他们兄妹也没指望让她稀罕。 这件事只要勋爵权贵之家年纪稍长一点的人都知道,但碍于大长公主的身份和跋扈不讲理的性格,也没人敢轻易提及。 江既白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想到大长公主近些年愈发荒唐糜乱的生活,她能看上岳父着实情理之中。无他,丁家二房这一脉的男人,在相貌上着实是一枝独秀。尤其是大舅哥,那张脸,啧啧,得亏家世好,自个儿的身手也够凶残,不然早被人觊觎去了。 “这回春宴,你若是不想就还是不去,我寻个由头帮你推了便是。”江既白说得轻轻巧巧,丝毫没有难色。毕竟这帖子他本就年年收,近三四年却没再露过脸。 “只是,就算不参加春宴,咱们也得走一趟京郊。”江既白罕见露出正色,道:“谢五姑娘找到了,人就在京郊的镜水庵。” 明锦一愣,“她想出家?” “那倒没有,看着像是暂时落脚。” 明锦听他这么说,思索片刻后低低叹道:“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在庵堂落脚的确是最安全的。这样看来,五姑娘离府,并非一时兴起,应该有自己的准备。” 江既白缓和下脸色,颔首道:“据回报,她看起来挺平静,背着人也不曾偷偷哭什么的。” 明锦:“……” 这是在人房里也安排了探子嘛,连人家在房里干了什么都知道,这人的眼线也未免太灵通了吧! 江既白读出她眼神里的含义,忙澄清道:“寻着她踪迹后就另派人扮作女香客住到了她隔壁,绝对没让男人趴她墙根!” “我也没这么想过呀,世子做事,我放心。”明锦眼底噙上笑意,朝他眨了眨眼睛。 江既白心神猛地一颤。 我做事,她放心?是自己所想的意思吗? “我没记错的话,大长公主的别院,应该离镜水庵不远吧?”明锦顶着面前这人炯炯的目光,从容得很。 江既白心有灵犀般洞悉她的打算,“嗯,那你陪我参加大长公主府的春宴,春宴结束后,我顺路陪你去一趟镜水庵进香。” 唇边渐渐噙上笑意,明锦连连点头:嗯,孺子可教也。 江既白见她露出这副南书房老学究师傅一般的神态,顿觉好笑又牙根直痒痒。想要将人扑倒的念头跃跃欲试,但想到李医正的叮嘱,他还是按捺了下来。 难得江既白终于明白了“节制”这两个字怎么写,明锦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心情大好,兴致便也来了,亲自下厨给两人煮了汤面。 猪筒骨和鸡骨架一起吊出来的雪白浓汤,配上劲道十足的手擀面,再铺上一层切得薄厚均匀的卤牛肉,多撒上些胡椒粉…… 江既白连吃两大碗,浑身发出一层热汗,舒爽极了。 明锦见他吃得一脸餍足的模样,不禁暗暗摇头。在吃东西务实不挑剔这一点上,江既白和她大哥其实应该还挺有共同话题的。 春日里大宴小宴不断,仅这几日,明锦就收到了不下十张帖子,除了大长公主府的那张,剩下的都被她推掉了。 走在散发着生活烟火气息的街道上,想到不用浪费大把时光周旋在那些充满功利目的的应酬聚会上,明锦就觉得通体舒畅,看谁都无比顺眼。 她本就生得极出挑,心境一敞开,更是由内而外焕发着光彩,任是在一众华服美饰妆容精致的美人堆里,素衣淡彩的她依然夺目,让人见之难忘。 马球场外,几个锦衣粉面的公子哥簇拥下,太子江承稷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逡巡在不远处的女客身上。 “早听闻丁家二姑娘貌美绝尘,只可惜她甚少出来赴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确实!江既白那小子当真是艳福不浅,这样的美人,若能尝上一次……” 话音未落立刻引来一阵低笑附和,江承稷却收回猎艳的目光狠狠剜了那人一眼,冷冷开口:“不怕被丁家那阎王剥皮抽筋,你大可以动他妹妹试试。” 更何况如今还多了个江既白。这人自小就护食,他碗里的东西,就算是不喜欢,扔了,也不容旁人去捡。 果然,一听到丁贺扬的名头,前一刻还在调笑的几个人立刻就噤声变了脸色。 江承稷虽也打怵丁贺扬,但看到他们这副没用的模样,心里不禁生出厌烦,余光扫到站在马场另一侧凉亭里的容华郡主,眸光亮了亮,抬腿朝她走去。 几个公子哥识相地留在原地,继续打量着女客那边,忽的一人出声道:“那是不是江既白?” 其他人闻声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果然,朝着女客所在的榭台走过去的那人正是江既白。 “他身边的那个……是芙蓉阁的曼姬吧?”另一人认出走在江既白身侧的人,大为惊讶道。 “确实是她。听说今年春宴的席纠是大长公主亲自下帖子请的,原来竟是这位,那就难怪了。” 以曼姬的才情风姿,他们当中不是没人垂涎,可自从四年前,江既白公然将在芙蓉阁惹事的右佥都御史家的二公子生生踹碎了一双膝盖变成了个残废,就再也没人敢去打芙蓉阁姑娘的主意了。平康坊的猎物多的是,何必去招惹江既白这个疯子! 榭台里的女客们这时候也觉得江既白是疯了,纷纷转头去看坐在席上的丁明锦。 “哈哈哈,若说这些个小辈里谁最合我眼缘,就是这小子了!”大长公主看着远远走过来的江既白,目光扫了眼坐在榭台角落里的丁明锦,朗声笑道:“世子妃啊,这曼姬姑娘是我请来做席纠的,你可千万不要多想啊!” 明锦放下茶盏,稳稳站起来福了福身,道了声“不敢”。 席上众人听到她这般回话,心思各异。 坐在大长公主身边的丁明媚端起茶盏,垂眸掩饰眼底的幸灾乐祸。 陪着明锦坐在角落里的嘉宁公主却气得脸色涨红。可她也不是那不懂分寸的,这时候强出头,不是帮明锦,而是害她更尴尬。是以只能拼命先忍着。 好个小魔星,你给我等着瞧! 嘉宁公主双眼冒火地盯着越走越近的江既白,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江既白这会儿应该已经被万箭戳成刺猬了。 在各色目光注视下,江既白施施然走进榭台,冲大长公主长揖一礼,问了声安。 大长公主笑得格外开怀,忙让他免礼,又受了曼姬的礼后,开口打趣道:“这两年甚少看到你的影子,原来竟是在忙着做护花使者!” 护花?护的哪门子的花? 看这眼前一幕,在座之人哪个还看不出大长公主是在故意借镇北王世子的手打丁明锦的脸。 知道旧情往事的,心里不免替明锦多少觉得委屈,而不知道内情的,只觉得江既白对明锦不喜,故意带着平康坊的妓子来给明锦难堪。 不管怎样,丁明锦的脸面这回是真的丢大了。 江既白似是全然不在乎席上投注过来的各色目光,唇边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护花不敢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人带到了,那我就不打扰您的雅兴了,马球比赛也快开始了。” 大长公主笑着放他走,又跟曼姬交代了几句,而后才后知后觉似的发现明锦还垂眸站着,又替江既白说了两句好话,而后才让她坐下。 她一坐下来,嘉宁公主就偷偷在桌下握住她的手,又气又急,眼角都红了。 她不懂,大姑姑为何要这般当众羞辱明锦。她实在是太后悔了,就不该劝明锦来这个破春宴! 明锦见她这般自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捏了捏她的手,笑着表示自己真没事。 曼姬是平康坊最顶级的都知,见惯了大场面,即便眼下是大长公主的春宴,对她来说也能掌控全场、应对自如。只是偶尔与世子妃目光接触,总忍不住替她担忧。 明锦不动声色给她使了个眼色,而后全程跟嘉宁公主在角落里躲清净,看起来像是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好不可怜! 一场宴会还没结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江既白这个纨绔在大婚之后丝毫没有浪子回头的打算,依然我行我素,根本就不把丁明锦放在眼里。 酒宴一散,嘉宁公主就私下里寻到江既白,狠狠施展了一番拳脚。江既白再混蛋,也不敢还手打她一个公主! 夜里,江既白偷偷摸进安排给明锦的偏僻院子,进了屋子就翻躺在床榻上喊疼,特别不要脸地跟明锦告小状:“嘉宁那丫头下手太黑了,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后背都瘀血了?” 说罢,一边自解衣襟,一边从袖兜里摸出瓶药油。 明锦走上前,接过药油笑得要多温柔有多温柔,“世子可有尽好护花使者的本分呀?” 第37章 女人在饭桌上的话只能信…… 江既白闻言,脱衣服的动作一顿,脸上玩笑之意尽收,正色看向站在身前的明锦,“我不明白,你今日为何偏要自寻羞辱。” 眼前这人双眸沉沉,明锦竟第一次从他脸上读出了愤怒,以及......挫败。 明锦继续走上前,动手帮他脱下退到一半的衣裳,整个背部显露出来,上面的淤青一目了然。嘉宁当真是手下没留情。 “既然不明白,为何还是配合我?”明锦柔声问道。清凉的药油倒入掌心,独有的刺激味道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此刻他背上的淤青可比回门那日与大哥切磋时被掌风扫到落下的淤痕重多了,明锦逐渐加力,江既白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要是你坚持要做的,我自是会配合。”江既白说得理所当然。他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明锦选择接受赐婚,有她深谋远虑的考量,只要不牵涉镇北王府,他愿意竭尽所能成全她。即便在这京中备受桎梏掣肘,他也有信心能保护好她。 可是明锦,似乎并不信任自己...... 是自己给的暗示还不够吗?还是她只是单纯地不想信任自己? 这样的揣测让他难以抑制地从心底涌上一阵挫败感。 明锦还没来得及为他这番话感动,就被他突如其来的颓唐吓了一跳,垂眸间看到坠在自己腰间的玉佩,不禁开始自我反省。 昨日给大长公主府送回帖,表明他们夫妇会应邀参加春宴后,今儿一大早他们刚要出门,芙蓉阁就递来消息,说是坊门一开,大长公主就派人送来亲手写的帖子,邀请曼姬担任今日春宴的席纠,望她务必赏脸。送帖子那人言语虽客气,却处处将大长公主抬出来压人,根本不容曼姬拒绝。 江既白在大门口就要反悔不去了。他已经从明锦这里知道了大长公主和岳父的那段纠葛,以大长公主跋扈嚣张又记仇的性子,她给曼姬下帖子,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可明锦不仅坚持要去,还在别院下车后,叮嘱他寻机会亲自将曼姬带到大长公主面前。 “对不住,我该先跟你商量一下的。”明锦此时醒悟到,自落水醒来后,从临时起意接受赐婚,到婚后与江既白的相处,无论是对父母家人,还是对江既白,她的做法都有独断的意味。 她一直没有察觉,或者说察觉到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因为上一世的她,在上位多年,太多的事需要她自己做决断,渐渐地,便习惯了做决定,而忽视了解释。 江既白突如其来泄露的挫败神态,如同给她一记当头棒喝。 “我好像有些恃宠而骄了。”明锦垂眸低声说道。 听到这四个字,江既白猛然抬起头,被明锦眼底的歉意刺得胸口闷痛。 长臂一伸将人捞过来揽坐在腿上,江既白闷声闷气开口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没想你做什么都要跟我解释,我只是……看不得你自己讨苦吃。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其实可以告诉我,我来做。”我能保护好你。 不须她冲锋陷阵在前,不须她殚精竭虑铺路,也不须她披荆斩棘争夺……有人会站在她身前。 明锦忽的想起万山寺山门外,他为她雪中撑伞的那一刻。 自己初萌悸动,他却似早已情根深种。 “江既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系于我的。”明锦从他怀中仰起头,直截了当戳破窗户纸,“莫非在你困顿之际我曾帮过你?亦或是在你被人排挤欺辱之际给你解过围?以至于你对我念念不忘,心生情愫——唔!” 江既白忍无可忍,直接抬手捂住她的嘴。 这世上,论败人情趣,怕是没人能比得过自己怀里这个了! “我自小在家中父疼母爱,就算来了京城,皇上钦赐世子府,就读南书房,就算是太子也要对我客客气气的,吃穿用度上更是有内务府四时打点,所以,我一没困顿,二没遭人欺辱,你想多了。”江既白严重怀疑,话本子看多了的人是她。 明锦边听边点头,想了会儿,又做出判断:“那就只能是见色起意了。” 江既白手臂一僵,明锦立刻抓住了他的小辫子,“真的啊?” “嗯……没,也不全是。”江既白含糊其词辩解:“一半一半吧。” 明锦是铁了心今天要把窗户纸都撕开,追问:“那另一半是什么?” 换作旁人,明锦猜测或许会是因为她的家世,但是江既白,她的直觉告诉她,最不可能的就是这个。所以她是真的好奇。 江既白深知这次是蒙混不过去了,反正人他已经娶进门了,夫妻之实也有了,这辈子要么自己走她前面要么自己先送走她,不管怎样最后都是要埋一块儿的。想通这个,索性坦白道:“不是我,是二皇子。” 明锦一时摸不着头脑,“昌王?” 江既白不甚情愿地嗯了声,“遭人欺辱蒙你解围的人,是二皇子。我不止一次见过你出面帮他,鼓励他,有一次他被太子污蔑偷杀了东宫养的狗,你还用石头子暗算过太子。” 那次太子其实真正针对的并不是昌王,而是借着昌王指桑骂槐,因为在那前几天,他动手狠揍了太子的狗腿子伴读。 不得不说她实在是胆大包天,得亏当时太子是私下里刁难人,不方便让亲卫跟着,他又在第一时间偷偷藏起了那块石头子,不然被人抓个现形,以太子阴鸷偏狭的脾气,定不会轻易罢休。 “所以,你是因为我帮了昌王,才看上了我?” 不得不说,这个情形实在是出乎她意料。 喜欢这种事,有时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起初我也只是好奇,觉得你和其他姑娘不太一样,后来每次你说那些宽慰鼓励的话,我在一旁听着,就好像也是说给我听似的。” 江既白笑得有些牵强,“我是不困顿也不受人欺负,但那段时间,我因为一些事觉得很迷茫彷徨,最后能想通,做下决断,也算是托了你的福。” 原来如此。 “我竟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踪迹。”明锦发自内心地感叹。 江既白得意地扬了扬眉,“就连大哥,到现在也没试探出我的真正功力。” 明锦恍然,原来大哥总逮着他切磋,并非纯粹是为了自己啊……呵,男人! “正因为我在一旁看着你,所以才知道你对昌王,与对旁人是不一样的。”江既白力持公正,道:“昌王坚韧内秀,明辨达思,又有礼待贤士的胸襟雅量,在一众皇子中确是佼佼者,也是众皇子中最肖似皇上的。” 明锦心神一凛,看着江既白的目光里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惊叹。十八岁的他,竟然已经敏锐到如此地步了吗? “昌王那样的人,越处于微时,越长于隐忍,也更善于取舍。”话已至此,江既白索性彻底坦白自己的想法,“起初,我对你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你助我破除迷惘,我便愿你永远热烈自在地过生活。可是你偏偏钟情昌王,他又那般权衡利弊吊着你,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锦对答如流。 江既白一拍大腿,“正是!” 明锦想了想,问出最后的不解,“那你干嘛还反抗赐婚?” 江既白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讷讷道:“我那不是怕你迫于压力不方便反对嘛……” 明锦伸手捏住他下巴,转过他的脸:“我分明约你见面表明了态度的。” “我爹说了,女人在饭桌上的话只能信一半。”关键时刻,江既白毫不迟疑扯出他老子这面大旗,“再说了,跟你见过面之后,我再进宫也就是在御书房外跪一跪,根本没真用劲儿抗婚。” “一边跟我约法三章,一边又露马脚试探我,世子爷,你的招数还真挺多啊,挺懂的嘛!”明锦回想之前种种,不怀好意地笑着捏他下巴。 江既白一时没法诡辩,讨好地去叼下巴上作恶的手指…… “呸呸呸!这什么味儿啊,好辣!” 下一刻,江既白把怀里的人扔到床上就扑向桌子上的茶壶,一边大口灌茶水一边吐着舌头嘶哈喘气。 明锦就着江既白控制好的力道就势一滚趴到床上,闻了闻手上保留的药油味儿,看着江既白的狼狈模样捶床闷笑。 江既白一口气灌了多半壶茶才缓解了大半的苦辣味道,见幸灾乐祸趴在床边笑得直不起腰的始作俑者,顿时怒从胆边生,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床边,将人抱起来就吻了上去。 本是恶作剧般报复的吻,却在明锦含笑的回应下迅速变了味道。 “辣吗?”江既白的拇指摩挲着她莹润的唇,压着嗓音问道。 明锦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微胀的唇瓣,诚实答道:“麻了。” 托福他糟糕的吻技和在床上不得要领的蛮力,明锦才在新婚之夜最终确定,芙蓉阁只是这人的另一张壳。 江既白啊江既白,在她面前是真的敢赌,尾巴露得都要堪比九尾狐了。 “咱们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像是偷情。”放肆地亲了个痛快,江既白翻身躺倒床上,化身肉垫给人靠着。 明锦半倚着他调整呼吸,胳膊一伸绕到他背后,隔着锦衣摸上他旧疤痕的位置,开口越过两人曾经约定过的边界。 “君淮,你甘心就这么顶着纨绔的名头,等待皇上放你回阙州的那天吗?” 江既白的身体应声绷紧,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沉声道:“阿锦,父王去年入京,名为万寿节献贺、为我求亲,实则还为请增军粮。可是直到咱们大婚后他和母亲离京,也只随行带走了五千石粮草。皇上,始终没有放弃对阙州、对镇北王府的试探……” 第38章 众人皆知,一个家容不下…… “为了让皇上安心,阙州最早响应新政,实行中盐法、免税法,甘愿做方田均税的试验地,为此,父亲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可皇上却朝令夕改,新政执行不到五年便打了退堂鼓,阿锦,如若不是手里握着镇北军,父亲的下场,怕是比当年主持新政的程公还要不如。”江既白头枕着手臂,眼底弥漫着阴翳,“如今的阙州,商囤挤压军屯,民田遭巨贾大商严重兼并,军粮被死死攥在朝廷手里,十二万镇北军死守国门和关内肥沃的土地,而我们的将士和百姓,却连饭都吃不饱。阿锦,不止阙州一地,九边重镇,概不如是!” 何止边地,即便是关内各地,近两年来也多有“暴民作乱”的事件发生,繁荣之象,恐怕只有皇帝脚下的这片京师之地。 这也是得知谢五姑娘离家出走后,江既白看透裴韫含蓄的请求,立刻派人寻找她的下落。如若外面太平,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多管这桩闲事。 明锦身体一歪躺到他身侧,枕着他横到自己脖颈下的手臂,“这就是你当年的迷惘彷徨?” 程公主持的新政始于景元十一年,景元十五年初,程公因其子与女婿的贪墨重案受牵连贬谪,赴任途中遭遇盗匪被杀害,新政宣告失败。说是贪墨重案,其实不过是朝野内外的新政反对者们联手做下的一场局,今上不是看不透,却仍将此案交由刑部主审。彼时的刑部堂官,俱是新政的反对派。 江既白在景元十三年进京,他在阙州亲眼见证了新政推行之艰难,更见证了新政带来的显著改善,想必他那时进京,除却对阙州家人的不舍,还怀揣着对今上、对程公为首的新政派的敬仰、期待和信任。可随后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就亲眼见证了程公的举步维艰,以及新政如何一步步走向失败。 他的彷徨迷惘,不止是对阙州的困境,更是对皇上,以及对皇上执掌下大宁朝的未来。 “想通之后,你的对策就是戴上纨绔的面具,暗地里发展眼线、闷声发大财?” 江既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今上有励精图治的雄心,我相信,一次的失败并不能代表永远。我能做的,就是让皇上多一分对镇北王府的放心,同时尽可能对阙州尽些微薄之力。” 明锦曾先后辅佐两代君主,对今上、对大宁的局势及走向,与身边的男人相比,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对于今上,更是知之甚深。上一世江仲珽最后能取代太子成为储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摸准了皇上的脉门,投其所好。 “今上忌惮强臣,但更厌弃无能之辈。”明锦道:“你如今尚未弱冠,在他心里还算半大孩子,且你将尺寸拿捏得很好,只耽于吃喝玩乐,没沾染那些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恶劣行径,严加管束的话,还有回归正途的可能。若你在弱冠后依旧如此,皇上会放你回阙州,却不会轻易让你承袭镇北王府,统领镇北军。” 临朝听政后,明锦曾有机会翻阅太宗皇帝的手札,也是在那时候才真正了解到太宗分封镇北王的深刻用意。 镇北王,是大宁北境的一道铜墙铁壁,也是大宁皇帝的一块试金石。作为大宁皇帝,敢给予镇北王何等程度的信任,又能得到他何等程度的效忠,这是对天子的气度与能力的考验。 正是基于这个认知,明锦才会在新朝推行改革时大胆给予阙州各种政策上的倾斜与支持,以此为突破口,将改革从阙州逐步推行向全国。 可那是在新朝。 江仲珽之后的新朝。 不是明锦自吹,在用人与放权这方面,今上比不上江仲珽,而江仲珽,比不上自己。 寻根究底的话,大概是她从来没有将至尊皇权当做是自己的。 明锦这个想法,江既白不是没想过,“镇北王府,不是只有我一个继承者。” 说罢,手臂上承载的重量让他顿时心生浓浓的歉意,可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明锦压在他唇上的手指封住。 “你还是太乐观了。皇上能让你进京陪读,就能让二弟也过来。”明锦略残忍地打破他的幻想。 江既白咬紧牙关,良久后才艰难开口,“你也说了,皇上更厌弃没用的人。他总不能让镇北王府无人可继。” 明锦相信,以他的聪慧,定然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他对皇上还抱有幻想,不愿面对这个不堪的可能。 “多疑,必生忧患。有你这个‘珠玉’在前,可真是苦了二弟了。”明锦抬手捏着他的耳朵把玩,尽量放轻松语气,道:“比你优秀吧,搞不好要被皇上忌惮。跟你一样当个纨绔吧,又要被皇上嫌弃。哎,还真是不容易啊!” 江既白被她突然翻转的话风弄得愣了愣,随即失笑,曲起手臂将人狠狠箍进怀里,“这么快就有长嫂的范儿啦?” 明锦低笑不已,“谁让长兄不靠谱呢!”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江既白牙根直痒痒,埋进人颈侧叼上耳朵细细磨牙。 明锦耳朵敏感,被他磨得酥痒难耐,心猿意马,但想到机会难得,正经话还没说完,只能克制着悸动请扯他头发,“我话还没说完呢。” 江既白松开她的耳朵,却依然保持着埋在她颈侧的姿势,闷着声音道:“你说。” “世子爷,一个家呢,容不下两个纨绔。你说是不是?”明锦笑眼弯弯地说道。 江既白一头雾水,片刻后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抬起头盯着明锦在灯下波光流转的双眸,“你——” “今日春宴上,世子可是让我丢尽了脸面,你说,如果我一不跟家里告状,二不偷偷躲在府里哭,第三条路会是什么?”明锦抬臂勾上他脖颈,指间捻着他一缕微硬的发丝。 江既白回想了一下她说过的话,又代入了一下自己亲娘每次和他爹吵架后的反应,小心翼翼猜测:“花银子买开心?” 明锦眼底的光彩更盛,狠狠嘬了他脸颊一口,“聪明!以后就要辛苦世子爷你养家啦。” 江既白极享受她的主动献吻,满脸不在乎地笑了笑,“你一个女人能花多少银子?我的年俸,赐田所出,再加上王府的月例,宫中年节赏赐,这些年我可着劲儿地花,也才堪堪把账面上的银子败扯完。” 其中大部分还得归功于芙蓉阁,三年扩建了两次。 别人家的纨绔愁的是钱不够花,她家的倒好,愁银子花不完。 “冥冥之中,上天可能就是派我来给你花银子的。”明锦不禁感慨,摸出他腰间的折扇,问道:“你知道这把扇子值多少钱吗?” 江既白坦率地摇头,“我对这些文玩雅物着实欣赏不来,不过听裴韫说过,这扇面和扇骨都大有来头,大约是市面上买不到的。” “他倒是识货。”明锦撇了撇嘴,打开折扇晃了晃,道:“这种品级的折扇,在寻常店铺自然是买不到的,但每个月十五,东城明月楼都会举办一场拍卖,送拍的,件件都是珍品。这把折扇在拍卖会上只能算是中上之品,不过最低也能拍个八千两以上。” 八......八千! 江既白混迹平康坊这种欢场,也算见惯了一掷千金,达官显贵们为了取乐修建别院,动辄数万两甚至十数万两也是常有的,但区区一把扇子就要八千两,这实在是...... 一石上等米也才不过六百文,这些日子他是在腰上挂了座粮仓啊! 不知不觉他竟把心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明锦侧过身埋头低笑。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江既白会跟她娘相处得很好。一个爱把所有的东西都换算成银子,一个爱把所有的东西都换算成白米。 “我如果入了仕,万一控制不住,表现太好,招来皇上忌惮可怎么办?”江既白任由明锦笑着,长叹一口气,道出心里的担忧。 少年啊,就是特别自信,特别看得起自己。 明锦呼噜呼噜他发顶支棱起来的一缕头发,“相信我,官场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赚银子他或许在行,但大宁官场,会让他见识到什么叫人上有人。 “你只要记住最重要的一点,无论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皇上。”明锦敛神正色叮嘱:“切记。” 江既白沉吟片刻,郑重点头。 明锦又缓和下神色,倚在他身上,宽慰道:“别怕,还有我呢。我不够,还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哥哥们。” 姻亲。 这就是结两姓之好的世俗意义。 江既白的脑海中忽然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被他紧紧捉住,“皇上一开始就替我选中了丁家,是否也有试探老将军的用意?若我......” 若他表现得太好,会不会牵连丁家? 明锦眼中露出无奈,“你才想到这一点啊。放心,皇上选中我家,我猜测,一来是看中我们以武传家,祖父又刚正秉直,与镇北王府门风相衬,二来,应该看中了我祖母的娘家背景。当然,最后赐婚的是我,皇上应该更高兴。因为我外祖家和老太太的母家一样,都是京城本地银铺行当里的老资历。王爷请批军粮不力,并非全然是为试探,也有可能是国库真的严重吃紧。” 于是就给镇北王府结个有钱的姻亲。 不得不说,皇上这个想法也是妙,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出意料的话,现在让覃、崔两家去申报粮引,保准能中。若是去阙州搞商囤,也能享有不少优惠。 当然,这些都是要做的,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江既白沉眸凝思良久,再看向明锦时眼中犹疑尽消,肩上前所未有地轻松,“稍后回府,我就把暗中的钱路都过给你。” 相较于赚钱,他还是更喜欢兵书和练武。 明锦笑,“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是带着别的目的嫁给你的?” 江既白淡淡哼了一声,“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反正已经嫁给我了。” 他还要争取活得比她久一点,让她连改嫁的机会都没有。 明锦揽上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近在耳畔,听着听着,困意缓缓袭来。 江既白等了又等,迟迟没等来预判的进展,一低头,窝在自己胸前的人竟然已经酣睡过去了。 自己就是嘴硬一下嘛,她就真的不给解解惑? 老爹说的对,不能跟女人在床上讲道理,只能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 明锦酣睡到半夜,忽的惊醒,借着屋里的油灯看了眼时辰,暗暗庆幸没有误事。 回头看看躺在身侧呼呼大睡的某人,推了推,没反应......再推,翻了个身继续睡。 明锦实在是没办法,坐在床上双脚抵上他后腰,用力一蹬! 第39章 (一更)打一棒子,给颗…… 翌日一大早,镇北王世子半夜被世子妃踹下床的消息就火速传遍了整个别院。 “真不用我陪你去?”江既白犹不放心,“我可以暗中跟着。” 明锦扯回自己的衣袖,安抚她娘养的那只橘子猫似的搓了搓他的后背,“真不用,你可是身肩重任呢。” 听她格外咬重“重任”这两个字,江既白下意识就去揉自己的屁股。明锦下手可是真黑呀,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把他结结实实踹下了床,踹完了才跟他解释说什么力求真实。 别院为宾客们准备了丰盛的早膳,借宿在各院各阁的侍婢们陆陆续续来到大厨房,装了食盒后一个个的却不急着走,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然而,让她们失望的是,镇北王世子妃身边的婢女卿云根本就没来厨房,大长公主刚起身,明锦就过来请了安顺便告了罪,先一步离开了。就在她前脚离开没多久,江既白也沉着脸来跟大长公主道别。 “真没想到,这镇北王世子妃的气性还挺大。”齐嬷嬷梳头的手顿了顿,似觉得很好笑,“您是没瞧见,从咱们院里一出去,脸色倒是没怎么变,可那路走得,是虎虎生风,一看就是心里憋着火呢!都说丁家二姑娘雅静沉稳,如今看来,这夸人的词儿啊,也不能全信。” 大长公主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面自己未施粉黛的脸,眼底掠过一丝羡嫉,“丁二自小就受丁老夫人偏宠,父兄得力,甚至在太后跟前还有几分脸面,本身又容貌出众,不说千娇万宠着长大,那也是福堆儿里养出来的,性情再好,骄矜傲气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昨儿没在酒宴上当场发作,已经是给足了世子脸面。” 换做是她,怕是早将那曼姬寻个由头磋磨死了。平康坊最有脸面的都知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个娼妓,跟北曲的那些个贱妓没什么不同。 “针尖对麦芒,这两位啊,看来还有得闹呢。”齐嬷嬷放下梳子,拿捏着力道熟稔地给主子按头,“奴婢不懂,既然这两位并非良配,那容华郡主求上门时,又为何要拒绝呢?若能将世子拉到咱们这边,岂不是一大助力?” 大长公主微闭双眼享受着力道适中的按摩,闻言轻嗤,“镇北王可不是个只知道领兵打仗的莽夫,你当他为何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双手俸给皇上定夺?丁二是皇上选定的镇北王世子妃,镇北王府未来的主母,他们俩再有嫌隙,在皇上和镇北王眼里,顶多也就是对欢喜冤家。容华?她有什么?一个富贵闲人的王爷爹?且不说家世,就凭她敢跟太子纠缠不清,我便断不能沾染这趟浑水。” 齐嬷嬷心下一凛,不敢接话。 康王与今上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郡主和太子这般搅和在一处,可是妥妥的不伦丑闻,一旦东窗事发,皇上任是再有心偏袒太子,也难逃“德不配位”这四个字。 大长公主在太子身上投入颇多心血,可在得知他竟和容华郡主搞到一起之后,便生出了舍弃之心。一个连最低级的皮肉之欲都无法克制的人,哪怕再得圣宠,也终究难成大器。 “启禀公主,昌王妃前来给您请安,现下正在院子里候着。”门外传来大丫鬟的通传声。 齐嬷嬷闻言神情一缓,微微笑道:“昌王妃倒是个有孝心的。” 只是昌王有些迂执,不知变通,大长公主的春宴他不来露露脸,偏要去刑部自讨苦吃,跟着查那劳什子的娼妓命案。 好在,还有个懂事理的昌王妃。 “嗯,请进来吧。”大长公主淡淡应了声,想到昨日酒宴后,昌王妃陪同游湖时隐约透露的口风,眼中隐隐精光流转。 昌王,或许还真是颗蒙尘的明珠...... 嘉宁公主难得能在宫外留宿,兴奋了多半宿,以至于早上起得迟,连明锦过来跟她道别都错过了,葳夏见她悻悻然提不起精神,就把一早听来的消息说给她听。 果然,一听到这个,嘉宁公主就不颓了,握拳连连称赞明锦做得好。 “公主,不然奴婢去容华郡主那边走一趟,邀郡主陪您一起用早膳?”葳夏见她终于打起精神,适时出声询问道。 嘉宁公主闻言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不了,咱们去给大姑姑请个安便也回吧,母妃应该等着我呢。” 自从年前在庆和园听过戏后,容华就没再来主动找过她了,明显就是在刻意疏远。不过,嘉宁公主也没觉得有什么失落,本来就走得没有多近,说话也不怎么说得到一起去,远着些反而轻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上次在庆和园她就隐隐约约觉得,容华好像有些不太喜欢明锦...... 镜水庵山门外,刚踩着脚凳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明锦就一口气连打了三个喷嚏,眼角顿时噙上两泡酸泪。 一想二念三叨咕,肯定是江既白那家伙在背后念叨自己! 卿云忙从随车放着的箱笼里翻出件披风给她系上。虽说暮春了,但山里却要比外面更凉一些。 明锦寻到庵堂那处偏僻的后院时,谢知晚正在教几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怎么上梭线,见到明锦也很平静,打发了孩子们先去别处玩耍。 “你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出现。”明锦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目光扫过挂在晾架上的染布时顿了顿,随即看向端着茶走上前来的谢五姑娘。 谢知晚在她对面坐下,坦言:“以他的性格,就算我留了字条,不确定我的去向和落脚,他是不会放心的。只是没想到,会惊动世子妃您亲自走这一趟。” 明锦略略挑眉,没想到她竟然识得自己。 “景元十六年的万寿节宫宴,我有幸在场,世子妃的那曲剑舞至今印象深刻。”谢知晚唇边噙上浅浅的笑意,主动为她解惑。 原来如此。 明锦回以一笑,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徐徐打量了小院一圈,地方不大,打理得却是井井有条,纺车、织机、晾架一应俱全,屋檐下的大笸箩里还晒着几种草叶子和蘑菇...... 看着很温馨。 “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明锦开门见山问道。这是个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姑娘,她选择走出来,必然是想好了后路。 谢知晚也不隐瞒,“我与庵主颇有些缘分,蒙她照顾,打算暂时在庵中落脚。这些年来我小有积蓄,又有织染的手艺傍身,怎样都能养活自己,劳烦世子妃帮我捎句话,让他此后不必再挂念我了。” “好。”明锦痛快地应下,目光又落在晾架上的那块染布上,“姑娘留在庵中,可是还想靠手艺赚钱贴补那些女娃娃?” 那些女娃娃看着身子瘦弱脑袋大,显然是长期挨饿导致,应该是镜水庵收留的逃难过来的饥民孤女。 谢知晚颔首,“镜水庵香火不比大庵,近来收留的孩子又越来越多,仅靠香油钱和福田所出,怕是捉襟见肘。我虽力量微薄,但尽所能吧。” 自立自强,不染初心。 拥有这种品质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在明锦这里,都值得她高看一眼。 “我有个更好的出路,不知五姑娘是否有兴趣听听。”明锦道。 谢知晚稍有迟疑,但还是点了头。 明锦对她的欣赏更多了一分,也不吊人胃口,直言道:“姑娘擅长织染,想来应该听过锦云坊的名号。实不相瞒,我是背后真正的东家。” 一听到锦云坊这三个字,谢知晚的眼神顿时一亮,再听说眼前这人竟是锦云坊的大东家,隐隐地,谢知晚抑制不住生出一丝希冀。 “当初开办锦云坊,本就是为了安置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从没想过会经营成如今的名声。”明锦浅笑,“锦云坊如今是罗姑姑在打理,她可是惜才爱才得紧,姑娘若愿意,我给姑姑递个口信,你们自己见了面细谈。至于庵里收留的这些娃娃,愿意的可以跟着一起去锦云坊,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一边跟着学手艺。” 谢知晚暗暗惊叹,原来锦云坊背后竟然还有这般隐情。难怪,听说锦云坊的织房、绣坊和铺面都是女工,就连染坊里也大多是女子。离家前她也曾动过念头去锦云坊,只是担心自己的身份一旦被知晓,人家不愿惹麻烦。明锦在这个时候出现,无疑给她打开了一扇更宽敞的大门。 得到谢知晚毫不迟疑的回复,明锦当即以大东家的身份行使特权,当场就聘了她。 “你是在试染天水碧吧?”明锦终于如愿,走到晾架边仔细查看那块布。 谢知晚点了点头,“我师父一生痴迷织染,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功复染出失传的天水碧。我想继续尝试看看,希望有朝一日能完成她老人家的心愿。” 明锦大为支持,“锦云坊搜罗了不少织染的古方,说不定对你能有些帮助。” 古方?这能是她随便看的? 放在任何一家,都是不外传的秘宝吧? 明锦见她愣神,也不急于解释。等她进了锦云坊生活一段时间,就会知道锦云坊最大的魅力根本不在于那些古方秘法,而是罗姑姑。 “姑娘,咱们直接回府吗?”下了山坐上马车,卿云问道。 明锦撩开车窗帘子看着沿途缓慢倒退的山景,心情大好,道:“先绕路去趟会樊居,给世子爷稍点好吃的!” 第40章 (二更)同人不同命…… 林圳恭恭敬敬送走今儿的第五拨客人,站在大门口揩了揩鬓角的冷汗,喊来当值的门房低声问:“世子爷回来了吗?” 这一天,宫里皇上、太后派来了两拨,将军府派来了一拨,覃家、崔家各派来了一拨,都是世子妃的靠山。 掌权的,领兵的,握钱的,算是齐活了。 得知世子前脚刚进门,正好跟他们错过,林大管家连另半边鬓角的冷汗也顾不得擦了,脚下生风直扑翠友轩。 主院里,明锦正带着卿云和时樱、时雨俩丫头写请帖,听通报世子爷回来了,三人忙将写好的帖子装进托盘里带下去再仔细核对一遍。 “这几天都玩什么了?”明锦一边洗着笔,一边问道。 江既白一脸苦大仇深地蹭到炕桌旁坐下,随手从盘子拿起个核桃就徒手开掰,“晚上宿在芙蓉阁喝酒看星星,白天斗了两天鸡,看了几场胡人戏团的歌舞杂耍,还去西郊围场跑了两圈马......” 越说越觉得无趣。 人啊,真是贱骨头,以前没跟明锦交代老底儿的时候,出去做做样子也不觉得怎样,现在就只觉得无聊,提不起兴致,还不如窝在家里看明锦打棋谱。 明锦颔首,“过得还挺丰富充实。对了,林伯告诉你没?今儿宫里来人了,皇上召你明日一早进宫。” “告诉我了,八成是喊我进宫挨骂。太后不是也召你进宫吗,正好咱们一起去。”说着捻起掰出来的核桃仁喂到明锦嘴边。 所有的干果里面,明锦最喜欢的就是核桃,到了嘴边的核桃仁,焉有不吃的道理。 于是乎,一个喂得欢,一个吃得香,气氛温馨又和谐,总算是有点新婚燕尔的味道了。 可惜,情趣破坏者还是见缝插针腾出了嘴,“不成,明儿咱们还是分开走,你去挨你的骂,我去听我的安慰。” 江既白把手里的核桃掰得嘎嘎作响,前一刻还是完完整整的核桃,转眼就粉身醉骨,手指灵活精准地捡出核桃仁一股脑儿塞进明锦嘴里。 哼,还真是吃东西都堵不住她的嘴! 一个核桃能扒拉出多少核桃仁,明锦微微鼓着腮帮子咀嚼,唇齿间都是果仁浓郁的香味。果然,核桃仁就是要大口吃才香! 还没吃晚膳,明锦单吃核桃就吃了个半饱,憋了半肚子气的江既白在“流落在外”几晚后终于在床上吃了个饱。 “气消了吗?”沐浴过后,稍稍恢复些气力的明锦探腿蹬了蹬男人的大脚丫子,暗暗决定,以后可不能把人招惹得太狠了,反噬回来真心遭不住。 将人揽在怀里,手指轻抚她泛红的眼角,江既白心底堪堪平复的躁动又有复萌的趋势。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股念头在推拉,一边自责将人欺负得有点过火,一边跃跃欲试着想要把人再欺负哭一次…… 江既白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恶劣的一面。 可任是这个念头再躁动,他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他要的欢好是两个人的欢愉,不是自己单方面的畅快。 “抱歉,我有点失控了。” 男人低喃的道歉和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让明锦彻底放松下来,“没关系。你能多抱我一会儿吗?” 事后这般温暖亲密的拥抱最让她迷恋。 “好,我一直抱着你,睡吧。”江既白轻抚着她的背,让她在自己怀里找了个舒服的睡姿。 翌日一早,夫妻俩头顶头吃了个饱饭,江既白神清气爽地先一步出门,明锦落后小半个时辰,估摸着等她到的时候各宫娘娘应该也给太后请完安了。 然而,等她在宫婢的带领下走进永寿宫东暖阁时,赫然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容妃。 端妃和嘉宁公主也在。 待明锦见过礼,周太后笑容慈和地招手让她上前,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像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细细询问着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嘉宁公主显然也没少被这么关心过,听着明锦无比耐心地一件件答着,不禁暗暗吐舌头,佩服她一如既往的好耐性。坐在她身旁的端妃借着衣袖的遮掩偷偷掐了她一把,瞪眼睛警告她安分一点。 坐在她们母女另一侧的容妃手里端着茶碗,用碗盖徐徐拨刮着浮沫,唇角噙笑听着明锦熟稔亲昵地跟太后唠着家常。 听明锦说她正在调配一款新的安神香,嘉宁公主顿时也来了兴致,跟着讨论起使用的香料,聊得正兴起,宫婢在门外禀报,说是昌王携昌王妃进宫来给太后和容妃请安。 太后允见,笑看向容妃,道:“今儿算是托了容妃你的福了,哀家才能见着昌王这个大忙人一面。” 众皇子离宫建府后,入宫给太后请安最勤快的确实是昌王。正因如此,才有机会时常遇到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的明锦。 容妃别有深意看了眼明锦,见她形容自若,神色间不现丝毫波动,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两分,含笑替自己辩白:“您这么说可是折煞臣妾了,自大婚后入宫敬茶那次,我这也还是第二回 见。您应该也听说了,平康坊的那桩命案迟迟没有告破,皇上光是在朝堂上就发了好几次火了,昌王想来着实不得空闲。” 容妃有一把好嗓子,虽人近中年,却仍轻柔婉转,加之她的官话很是标准,抑扬顿挫,十分有韵味。 不过,虽然她掩饰的很巧妙,但明锦还是听出了她在提及“平康坊”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不愧是一手教养出昌王的容妃娘娘。 太后显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及平康坊,端妃极有眼色地适时出声打了个圆场,又把话题转回了安神香。嘉宁公主顺势帮腔,偷偷给明锦使了个眼色。 明锦捏着帕子捂嘴偷笑,这丫头,眼色飞得这般明显,太后怕是想装看不见都难! 不多时,暖阁的门帘子被掀开,江仲珽和丁明媚一先一后走了进来。 礼毕,江仲珽走到容妃身侧坐下,丁明媚飞快扫了眼被太后拉着坐在软榻上的明锦,咬了咬唇,落后一步跟着,也坐到了容妃这一边。 太后见着江仲珽,自是免不了又要调侃他一番,江仲珽面带愧色连连告罪,提及正在办的差事时看向明锦的目光里掺杂着明显的关心和担忧。明锦视若无睹,周太后却看得暗暗蹙眉,刚想寻个由头略过平康坊这个事儿,忽然就听得丁明媚开了口。 “本想着给皇祖母和母妃请过安后,就去世子府探望明锦你,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了。”丁明媚忧心忡忡地打量明锦,随即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如今见你没事,我便也能放心了。” 在座的几个女人,哪个不是从后宫的腥风血雨中闯过来的,即便是嘉宁公主,也并非真的单纯如纸。丁明媚自认聪明,其实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徒惹贻笑大方罢了。 就连容妃,听她说出这番话,登时也冷了眸子,颇为不悦地看了眼坐在身侧的江仲珽。 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想阻拦也已来不及了。 自作聪明的蠢妇! 明锦朝她笑了笑,语气客气有礼,“我确实是没什么事。有劳你关心了。” “好了,说了这会儿话,哀家也觉着有些乏了,你们都是不得闲的人,便各忙各的去吧。”周太后面上露出些微疲色,开口道。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行礼告退。 周太后点了点头,胳膊一伸就拽住了妄图浑水落跑的明锦,“你这个闲人就留下来给哀家点一炉安神香吧。” 明锦力持礼数应着,待众人都离开后,才垮下脸告饶:“太后,我也是很忙的。” 周太后脸上的疲色转瞬即消,将她拽着坐回榻上,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忙?屋里的男人好几天不着家,你有什么好忙的?” “他又不是成亲后才不着家的.....”明锦小声嘟哝,“再说了,女人也用不着非得围着男人忙活。” 周太后虽上了年岁,却是耳聪目明,听她这般诡辩,气得直接上手拧耳朵,“看看你祖母,再看看你娘,你就不能反省一下,继承你们家女人的优良家风么。” 明锦不禁失笑,“我们家的女人有这样的家风,是因为摊上了我祖父和我爹那样的男人。” 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像她祖父和父亲那样持身端正,心无旁骛的? 女人再努力经营,也得看男人是不是靠谱。 周太后听着她的诡辩,几乎都要被说服了。可转念想到她已经嫁人了,嫁的那位还有些不靠谱,只得硬着头皮鞭策她:“谁也不是生下来就靠谱的,世子是顽劣了些,但究其原因,还是身边没个能约束他的人,如今成了亲,你就要把镇北王和王妃的责任一并担起来......” 明锦垂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听着太后作为过来人的谆谆教诲,此情此景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反而有种温馨的气氛。 而此时的承泰殿砚西堂上,景元帝正唾沫横飞地将跪在地上的某人骂得狗血淋头。 第41章 一物降一物,舅哥镇妹夫…… 景元帝一阵口干舌燥,转身去找茶喝,江既白麻溜儿起身倒了碗茶又跪回原地双手举过头顶奉上。 如果平时不着调的时候能像挨骂的时候一般乖觉懂事,哪还用得着他浪费口舌! 景元帝接过茶碗坐回榻上,啜了口茶后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以往朕总以为你年岁尚小,性子又活泛,难免贪玩些,便也纵着你。如今你已成了家,是该考虑立业了。” “知道了,从明儿开始,我保证天天去北营署衙点卯。”江既白立刻表示受教。 点完卯就跑,这卯点的有个屁用! 景元帝把茶碗重重撂到炕桌上,看透他的伎俩冷哼了声,“点卯是必须要点的,只不过点了卯,你就去龙鳞卫北镇抚司找你大舅哥,明儿早朝朕会宣布,平康坊命案正式交由北镇抚司全权接管,你去帮忙。” 江既白一脸惊愕抬起头,见皇上神色严肃,完全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忙苦着脸开口道:“这......这不太好吧,我们可是实打实的亲戚,不需要回避一下么......” 景元帝被他气笑,“是让你帮他查别人,又不是查你,回避什么!你在平康坊厮混这么些年,想来对那里甚为了解,也算是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吧。” 江既白很想说这个用武之地大可不必,但没等他张嘴,皇上一个犀利的眼刀劈下来,他立刻话锋一转领旨谢恩,并信誓旦旦表示,必定竭尽全力协助大舅哥尽快破获命案。 景元帝见状总算松了口气,罢了,这泼猴儿还是交给丁家兄妹里外配合着拾掇吧。 “别忘了,待会儿去给太后请安,等你媳妇一起回家。”景元帝挥手撵人,还不忘费心叮嘱一句。 白瞎在平康复厮混了这么些年,这一点哄女人的手段都不会,真真是不省心! 不省心的某世子臊眉耷眼退出砚西堂,闷闷不乐晃出了承泰殿,一路朝永寿宫而来。 见了太后,自然是少不得又被耳提面命教训了一番。沾着媳妇的光,在永寿宫蹭了顿午膳,而后夫妻双双被太后撵出了宫。 回家的马车上,江既白把皇上给他派的新差事告诉了明锦。 一物降一物,舅哥镇妹夫。 皇上这招,明锦都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绝! “就这么不愿意跟大哥共事?”明锦见他一副悻悻的模样,不觉失笑。 江既白暗忖:不是不愿意跟大舅哥共事,而是不想在查平康坊这件案子上共事。总有预感,平康坊这三个字,不用从自己嘴里蹦出来,只要这三个字被人说出来的时候自己在场,就能刺激到大舅哥的神经。 虽说之前交手时江既白刻意隐藏了实力,但他也能感觉出来,丁贺扬也手下留了情,真全力比一场,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我这不是怕拖大哥的后腿么。”江既白难得自谦。 明锦可没错过他说这话时脸上一闪而逝的心虚,当然,他心虚的原因也很好猜,“你放心,大哥向来公私分明,真的在一起共事,只要你认真办案,他就会很好说话。” 这真不是她安慰人,而是大哥的脾气确是如此。 “不然你换个角度想想,跟着大哥共事,起码更容易破案立功。”明锦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背。 江既白顺势歪到她身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这次恐怕不是刑部那帮人没用,而是平康坊北曲的这桩命案着实不简单,我动用了大半暗桩,不仅没查到凶手的头绪,反而顺着蔡婆子这条线还发现了两处院子,疑似也是暗娼馆......” 以江既白混迹平康坊的经验来看,敢放纵特殊癖好至如此地步的人,往往非富即贵,还不是一般的富贵之人,得是大富大贵。 案子拖了这么久迟迟破不了,排查难线索少是一方面,凶手肯定也在暗中出手阻挠。若是个背景深厚的凶手,那一切就也说得通了。 明锦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也跟着沉默。 今朝虽说算不上乱世,但民生日益维艰,草民命贱,平康坊北曲的女子的命更是如同被踩进泥水里的草。命案之所以能惊动天听,只因遇害者甚多,且发生在天子脚下,折损天威罢了。 如果江既白查出来的那两处暗娼馆也同蔡婆子这处一样,那就说明,凶手极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蔡婆子,只是这些人捕捉姑娘的猎网上的普通一环。 江既白对自己有信心,对大舅哥也有信心,只要他们放开手脚去查,定能破得了这个案子。可当凶手浮出水面,皇上能扛得住压力,给他们应有的惩处吗? 对皇上,江既白没有绝对的信心。 说来也是玄妙,当两人独处、江既白不再需要伪装时,两人默契的程度越来越高,很多不便明说的话,彼此都能懂。 “这样的祸害,能除掉一个是一个。”明锦丝毫不觉颓唐,反而很乐观,“只要弄死一个,其他的受到威慑,起码短期内会有所收敛。而他们哪怕只收敛一天,有一个无辜的人因此逃过一劫,你们的辛苦就是有意义的。” 江既白听着,胸中涌起一阵激荡,直到马车驶进了大门口,才堪堪平复,坐直身体凑到明锦眼前,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没想到啊,你忽悠人的本事还不小。” 嗯,再修炼修炼,跟天鸣寺的那个老狐狸可以一拼。 明锦活动活动被他的大脑袋压了一路的半边肩膀,特别不认同他对自己的评价:“这不是忽悠,是通透。” “你负责招人心疼、我负责挨骂,嗯,这分工是挺通透的。”江既白呲着牙笑,大长胳膊一伸圈上明锦的脖子,将人勾到自己身前,凑近她耳边吐气,“那你给咱俩晚上的事也分分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嗯,也不是不能想想...... 翌日一大早,江既白独个儿用完早膳,回房捏了捏床榻上赖着不肯起来的明锦,容光焕发地出门上衙。明锦其实早就醒了,只是身上酸软得很,仗着家中没有长辈镇着,才敢这么放肆。 直躺到日上三竿,身上回了力,明锦才起身洗漱用饭,暗暗自省,这等放纵的习惯可养不得。 “夫人,大管家求见。”丫鬟桃华绕过屏风,禀道。 明锦正好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回道:“请去花厅,我随后就来。” 桃华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时樱、时雨和桃华原本是在主院外房伺候膳食、茶水和打理衣物的丫头,都是经大管家林伯之手亲自选摘的稳妥之人,明锦进府后,林伯便将她们仨调进了内房,伺候世子妃,具体做什么,则交由主院管事田妈妈具体安排。 一段时日观察下来,明锦对林伯的眼光很是信服,这三个丫头聪慧本分,而且还都有功夫底子,着实得用。 东花厅,明锦落座后,看着略有些拘谨的大管家林圳,笑着问道:“林伯,您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以往逮她看账也都是在下晌,这个时候确实是挺早的。 林圳搓了搓手,又酝酿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夫人,府里的账目您也过完目了,这库房的钥匙和账房的对牌是不是也该交由您亲自保管了。” 婚后也有些日子了,明锦对府务、账目,只看不管,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可是愁坏了林圳。好不容易盼来个真主母,他还以为自己终于能脱身了。 “不急。”明锦笑着示意他喝茶,道:“我入府不久,独立打理府务又没什么经验,很多东西都还需要跟林伯你慢慢学。” 林圳都快哭了,他一个行伍出身的武师父,当初陪着世子爷来到京城,打理这么大一个世子府,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经验这种东西,真的做着做着就有了。而且以世子妃的家世,本身的起点就很高了。 “夫人,世子爷的情况您也都知道了,我老林这双手,本是拉弓提刀的,您让我管管人还行,翻账本这种细活儿我是真的干不来!”林圳摊开手掌给明锦看,苦着一张脸道:“您看看我这手,多年练武磨出来的茧子都快给养没了!” 卿云站在明锦身后,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明锦也被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弄得忍俊不禁,笑罢忙宽慰道:“林伯,你再受受累,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我一准儿接过府务,让你专心做世子爷的武师父。” 林圳双眼一亮,“当真?” 明锦颔首,“自然当真。” 总算是有个明确的盼头了,林圳走出主院,觉得今天的云彩都比往日飘得高。 蹲在路旁给树丛修剪枝丫的花匠听他这么碎碎念,抬头看了眼转阴的天,这哪来的云彩啊...... “夫人,咱们真的现在就动身去小西庄吗?”卿云看着家丁们将箱笼抬走送上马车,转身看到从房里走出来的明锦,问道:“真不用跟世子爷打声招呼?” 明锦越过她直接走下台阶,往院门口走,“不用,已经跟他提过了。” 卿云闻言心下顿时踏实了,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殊不知,要去小西庄这件事,她是昨儿晚上在床榻上顺嘴提了句,江既白应该是听进去了。 对着大舅哥的冷脸一整天,江既白还准备回家找媳妇寻温暖,结果一进家门就惊闻明锦携婢乘车去了小西庄了。 漫漫长夜,独守空闺,江既白终于切身体验了一把书中所说的“空闺寂寞冷”。 冷了一整晚,第二天继续对着大舅哥的冷脸。 这个春夏交接之际,别人的生活基调是暖,镇北王世子的基调是冷。 京中每年自上巳节开始,至初夏,多有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游踏春等活动,年年不乏令人称赞的美宴,但像今年这样的盛况,着实不曾多见。 小西庄,是崔氏陪嫁给明锦的一处庄园,占地足有四十顷,包括棠溪村在内的整个塘溪,都属于小西庄。 发自山间溪水汇聚而出的西塘河从棠溪村穿村而过,崔氏从母亲手中继承小西庄后,沿着崎岖河道陆陆续续重修了这条长达千米的水渠,再此举办过几次曲水流觞宴,是以塘溪在外已小有名气。 而明锦这一次,将塘溪之名送上了顶峰,此后,与青璃山、兰庭并称大宁三大曲水流觞之圣地。 江既白听说明锦广撒六百六十六张请帖,邀人共赴曲水流觞宴,使劲浑身解数终于说服了大舅哥,两人打马朝小西庄而来。 两人均是抱着兴师问罪的初衷而来,却不成想此行竟成了破案的转机。 第42章 纨绔的升级状态 蜿蜒曲折的水渠穿村而过,渠中的山溪水清澈见底,水面飘动着零星的钝叶杜鹃花瓣,时而还能看到几尾小鱼头顶花瓣甩着尾巴在水中游动。 水渠两旁疏落有秩地坐着赴宴的宾客,放眼望去,竟清一色的尽是女宾。放眼京城,在琴棋书画、诗酒香花茶等方面各有所长者,几乎尽汇于此。 不仅如此,平康坊南曲三大阁最顶尖的都知同时被明锦包了下来,联合担任本次盛宴的席纠。 香车宝马陆续汇聚于小西庄,塘溪盛宴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吸引来不少围观者,其中不乏文人雅客。 江既白和丁贺扬打马而来,还没到村口就隐约听到了急促的鼓点声,想来是正在玩击鼓传花。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请帖!我们可是你家世子妃请来的贵客,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她请来的客人?” 尖锐的女声从一阵混乱中脱颖而出刺入人耳膜,江既白勒紧缰绳,蹙着眉头循声看过去,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只见那年轻妇人将请帖用力掼在时樱脸上,倨傲地轻扬着下颌,活脱脱一副作威作福惯了的模样。 江既白利落地翻身下马,无视投注过来的目光,径直走向设在村头的验校口。 前一刻还在混乱争执的验校口霎时变得沉寂,绿衫女子飞快打量了眼走在镇北王世子身后冷峻孤绝的男人,轻轻扯了扯年轻妇人的衣袖,低声劝道:“婉茹,算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宋婉茹从乍然见到江既白和丁贺扬的震撼中回过神,满心不忿,却也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嚣张,咬牙低声道:“凭什么回去,咱们又不是没帖子!” 绿衫女子见她如此不知进退,心中暗暗后悔,不该听她央求几句就一时心软念着情分带她一起过来赴宴。有帖子的是她,而不是她们。 无视她们的窃窃私语,江既白走上近前,一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帖子捡起来,掸了掸上面沾染的灰尘,随手递给迎上来的时樱,“帖子收回来,人都赶走。” “是。”得了主子的明令,时樱一扫之前的客气礼让,招手叫来几名家丁强势送客。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在村头旁观,见状三五人聚在一处喁喁低语,指指点点。绿衫女子原本只是有点后悔,这下子直接上升成懊悔不已了,哪还顾得上宋婉茹,微红着眼睛低着头直接就走。 宋婉茹拉拽不及时,眼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站在原地恨恨地跺了跺脚,头脑一时发热冲着江既白的背影喊了句:“世子爷,就算是你,也不能随便驱赶世子妃的客人吧。” 丁明锦不惜重金操办这场盛宴,无论对外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跟世子赌气。 是以她这句话,无疑是在打江既白的脸。 江既白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不怒反笑,“内子的客人,我是不该随便驱赶,可是,帖子上的名字是你吗?我没记错的话,盛宴邀请的客人,皆是在琴诗书画等九雅上有所长之人,你是擅长哪一雅?” 宋婉茹没想到江既白会如此不讲情面,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于她,然而,这还不算结束,江既白眼中大喇喇释放着嘲讽和轻蔑,“这里可不是你们威远侯府的地盘,你想逞世子夫人的威风,还请回你的一亩三分地。” 这一代威远侯是出了名的惧内,不仅惧媳妇,就连儿媳妇也供着捧着,这婆媳俩在府里说一不二,怕老娘又怕媳妇的威远侯世子既怂又好色,为此宋婉茹不知发落了多少院子里的婢女。 江既白知道她,是因为威远侯世子常浒时常来平康坊寻乐子,光是南曲这边,江既白就亲眼见着宋婉茹几次打上门来撒泼逮人,悍妇之名在南曲几乎人尽皆知。 周遭的指指点点越发放肆,宋婉茹恨极了江既白,却又无法反驳,更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反唇相讥,羞愤至极的同时,也暗暗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刚才就该走。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婢女忽的越过她冲将上前,跪在江既白十数步之外,如获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磕头求救:“奴婢知道平康坊命案的凶手是谁,求大人救命!求大人救救奴婢!” 急切惶恐的求救声瞬时将喁喁低语的议论声冻结,周遭一片死寂,顷刻后如水入沸油,哗然炸开。 江既白神色一凛,飞快跟丁贺扬交换了个眼神,时樱亦是反应迅速,在主子发令的瞬间就带着家丁们将宋婉茹及随行的另外两个大丫鬟团团围住。 “暂时将这里的事封锁,莫要坏了世子妃的兴致。”江既白简要交代了一声,命家丁将骂骂咧咧的宋婉茹几人塞进马车,绑了手脚堵了嘴,一路疾行回城。 平康坊的命案人尽皆知,如今意外有了线索,在场之人都知道兹事体大,一时之间只敢在现场与知情的揣测议论,不敢外传。 盛宴圆满结束,明锦知道消息的时候威远侯府已经被龙鳞卫封锁了,世子常浒及亲随被关进了北镇抚司内狱连夜急审。 常浒不负怂名,翌日凌晨,丁贺扬持龙鳞卫特令,赶在早朝前觐见皇上,得到口谕后,龙鳞卫和北营禁军同时行动,一举封锁了六处权贵宅邸,当日早朝一片哗然,却没人敢质疑北镇抚司的动作。 将涉案之人逮回来后又是一番连轴转的急审,江既白再回家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明锦得到通报亲自出来迎他,见他眼底满是红丝,形容有些狼狈,忙让人准备沐浴。 “沐浴不着急,快,先给我弄点吃的。”江既白拉住明锦,揉着肚子讨吃的。 明锦哭笑不得,赶紧让桃华去灶上看看,有什么现成的吃食赶紧端过来。 “北镇抚司不给你饭吃?”内厅里,明锦看着狼吞虎咽的人,连连叮嘱他慢点吃。 江既白喝光最后一口汤,立刻对另一碗面下手,不过动作放慢了许多,“管是管,就是那饭菜忒难吃,吃不下!” 难吃的不是饭菜,而是御前大总管梁公公私下里找他和丁贺扬说的那番话。 “常浒几人招供,牵扯出了太子詹事,皇上的意思,是案子查到此处即可。”江既白低垂着眉眼大口嗦面,失望是有的,但还没到打击的地步,可能是明锦当日那番话给他做了足够的心理铺垫。 明锦却是深深蹙眉,此案会涉及到太子,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当日在宫内看到太子和江仲珽站在湖边榭台上的情景。当时,江仲珽应该已受命入刑部协办平康坊命案...... “怎么了?”江既白迟迟没听到她出声,抬眼见她愣愣出神,还以为她在担心,宽慰道:“你放心,我不会钻这个牛角尖,大哥已经整理好卷宗,结案的折子也写好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呈送至御前了。” 明锦闻言回过神,笑了笑没有解释,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定案的这几个是怎么判的?” “斩立决。”江既白目光陡然暗了暗,似嘲讽地提了提唇角,“罚钱十万可赎命,褫夺袭爵资格,流放三千里。” 只要不死,只要他们的老子娘还在,即便是流放到荒蛮之地,他们同样能比普通百姓生活得更好。 不过,十万贯,对威远侯这般没落的侯爵之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不说砸锅卖铁,恐怕也要掏光绝大部分家底。但威远侯就这么一个独子,还没孙子,为了香火考虑,定然会不顾一切保下常浒一条命。 “那个举报的丫头你们打算如何安置?”明锦问道。 江既白神色缓了缓,道:“上头给了笔丰厚的打赏,我和大哥商量了一下,打算送她去阙州,让我娘给她安排个去处。” 明锦颔首,“如此甚好。” 势必要将人远远送出京的,,与其送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哪天被人报复暗害了都没人知道,还不如送到王妃那边,就算是太子,想动手也要掂量掂量。况且,明锦并不认为太子在短期内还有精力去报复一个举报有功的丫头。相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被皇上严密约束。 案子基本上尘埃落定,江既白不想再多说,错开话题问道:“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在前院候着,都是干什么的?” 明锦给他夹了几片牛肉铺到面碗里,闻言特别淡定地说:“讨债的。” 江既白手一抖,险些没握住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干啥的?” “讨债啊。”明锦抬手示意他继续吃饭,“宴会也结束了,按照之前说好的,这两天正好是给店铺掌柜们结账的日子。” 就算这两天在北镇抚司审案审得昏天黑地,喘口气的功夫还能听到有人议论塘溪曲水流觞宴的盛况,江既白那会儿只顾着嘚瑟了,压根没想到花银子这事儿。 “世子可是心疼银子了?”明锦见他低头大口吸溜面,坏心眼地明知故问。 江既白怎么可能承认,“胡说,一场宴会罢了,有什么好心疼的!” 明锦双眸含笑,继续给他夹肉片。 哼哼,就是喜欢你嘴不怂! 前院账房,终于送走最后一家店铺的伙计,大管家林圳和大账房胡先生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账簿上汇总的结账合计数额,双双一阵心悸。 林圳扶着桌边坐下,由衷生出一阵感慨:世子爷若是纨绔,那世子妃就该是纨绔的祖师爷! “大管家,胡先生,田妈妈过来了。”一阵敲门声打破房里的静默,外账房的海平在门外禀道。 胡先生定了定神,让海平赶紧将人请进来。 田妈妈是带着时雨来的,进来打过招呼后,也不绕弯子,直接让时雨把托盘放到账桌上,掀开盖着的锦帕,是几本账簿。 林圳和胡先生在田妈妈的示意下拿起账簿翻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林圳激动地看向田妈妈,“这是——” “这是宴会上的各项进项,除了应景的彩头,还有浣花笺、笔墨的钱,以及诗集的定金。二位过过目,稍后待诗集的定金收拢完了,还请大管家安排人去庄子上将银子押运回来入库。” 林圳喉头滚了滚,问道:“是不是先派几个护院去庄子上?” 田妈妈笑得从容,委婉拒绝:“庄子上的护院是大公子亲自调/教出来的,还算是得用。” 北镇抚使亲自带出来的人,可不是区区得用可以形容的,林圳踏实的同时,不禁佩服世子妃的细心周全。想来这一切在筹备的时候就已经都顾全进去了。 能花钱,更能赚钱,他老林要收回之前对世子妃的评价,这哪是纨绔的祖师爷,这分明是当家主母的楷模! 田妈妈见状,趁热打铁,又压低声音悄悄跟他们叮嘱了两句,二人目光大盛,满口应下。 待江既白力持镇定地吃完两碗面,囫囵着洗了个澡,回到翠友轩的时候,林大管家和胡先生已经在大书房候着了。 第43章 赚钱之路,任重而道远…… “爷,您看是不是跟夫人商量商量,日后每个月设个结账的上限?”落座后,胡先生和林大管家飞快交换了个眼神,率先出声说道。 江既白合上账册放到桌上,想也没想就给否了,“用不着,成亲前我就许诺过的,中馈全权归她管,家里的银子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也不必另外给我看账,夫人看过即可。若是账上银钱不凑手了,提前半月跟我说。” 胡先生应下,对自家爷的心大暗暗称奇,得亏遇上的是夫人,否则非惯出个败家的媳妇不可! “岭南的商队有消息了吗?”江既白收敛心神,问起正事。 林大管家忙上前两步,回道:“昨日收到的消息,樊五说今年岭南麦子丰收,比去年至少能多买入两倍,是以要在那边多停留半月。” 江既白脸上露出些喜色,“让他不必着急,尽量多收些粮食最重要,随后再增派两支镖队分批送回阙州也来得及。” 三年前苏赫特部脱离金帐王庭建立北虞国,九边重镇的防御压力陡增,三年间陆续增兵,随之而来的就是不断增加的粮草及物资供给。是以景元新政虽以失败告终,但中盐法却保留了下来,还在此基础上陆续推行了纳马中盐法。虽然在短期内迅速缓解了九边粮草和马匹的供应问题,又减轻了朝廷的财政压力,但边关的粮草和军马供给遭商人渗透,无异于饮鸩止渴。镇北王曾几次上书请求皇上严格控制粮引及马引的数额,务必严防军需供应落入大商之手,但每一次上书,最终都是石沉大海。 即便如此,当江既白第一次试探口风,要自己做大商的角色时,被镇北王一口否决了。 当然,肯听话那就不是江既白了。 镇北王管不了他,但是也没铁腕阻止,或许三番两次上书无果,让他预感到了危机,渐渐的开始在暗中给予江既白助力。 但他身为镇北王世子,镇北军的下一任主帅,精力不能大半用在倒卖物资上。 明锦的出现,则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听到世子爷说稍后要把生意慢慢交接给夫人,两人也没表示出任何异议。 “对了,让镖局准备准备,再给樊五送批银子过去。”江既白才想起这回事,忙叮嘱道。 胡先生端起茶盏,却不急着喝,常年打算盘的缘故,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结着一层明显的老茧,摩挲着碗壁也不觉着烫。 江既白见他这般反应,心下一动,问道:“可是银子不够?” 胡先生立即拉回有些发散的心神,回道:“银子早已足量备好,世子爷尽可放心。另外,樊五那边,暂时也不急着再送钱过去。朝廷为了在北边储备军粮,已在岭南各地强制摊派购粮。每石官府收购价只有三百文,农户已经吃亏不小,可这三百文,还不是给的现钱,只给七十五文现钱,余下的以茶折算。” 胡先生祖籍岭南,听闻此消息时愤懑又无奈,林圳与他共事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外露。 “世子爷您可能有所不知,这折算的茶也不是现茶,而是茶引,得要农户们去遥远的江阳茶区去领取。这两年江阳茶贱,折算给农户的茶,换成现银怕是连四十文也不值!” 三百文一石粮,农户就亏了一小半,再经过折算,就算取到了茶换了钱,最后真正落到农户手里的,才不过一百一十五文,何止是扒了一层皮,简直是剔肉抽骨! “农户无奈,不得不将粮食以每石一百文贱卖给商人。”林大管家重重叹了口气,道:“丰收之年,粮价竟比去年还要低,樊五即便有心,但也不能做得太过,以免引来众怒,犯了忌讳。” “樊五现在是按什么价收购?”江既白问道。 “每石一百二十文。”胡先生答道。 只多出这二十文,每日来找樊五卖粮的农户天还没亮就在收粮点排队了,唯恐他们收够了就不再要了。 灾年,百姓苦;丰年,百姓亦苦。 “跟樊五说,让他拿我的名帖去找三江府的顾老爷子,让他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把粮价缓缓往上拉一些,哪怕拉到一百一十文一石。” 胡先生闻言动容,起身深深向江既白一揖,“老夫代祖籍乡民深谢世子爷大义!” 江既白忙起身虚扶,“咱们相处多年,先生何需与我如此见外!” 他能做的也就这点微薄之力了,但如同明锦所说,做总比不做要好,无论结果如何,但求无愧于心吧。 又处理了一些琐事,江既白踩着晚膳的饭点儿回到主院,内厅里已经点上了宫灯,明锦见他进来,才放下手里的纸笺,让卿云传膳。 “看什么呢?”江既白走到她身旁坐下,捻起几张纸笺看了看,都是诗词,看来俱是曲水流觞宴上的佳作。 明锦指了指托盘里码放整齐数量可观的纸笺,苦笑:“我本想甄选出一本诗集,现在看来一本是断断收录不下的。” “这有什么好愁的,一本收录不下那就两本,上下册,还能再多赚一份钱。”江既白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依我看啊,最好是把所有的诗都收录了,做他个十册八册。自来诗集里收录的大都是男人的诗,难得有人像你这样,给女子们出诗集,也算是一大特色,必定不愁卖!我跟你说,这女人啊,在喜欢的物什上是最舍得掏银子的……你这是什么眼神?干嘛这么盯着我?” 畅所欲言的江既白被笑眯眯的明锦盯得有些心乱,“晚膳可是还没用呢,你别这么招我!” 明锦瞬间大为无语,“我只是在表达对世子你的敬佩之情!没想到世子对女子的心态了解得如此之深,想来应该都是经验之谈!” 江既白顿时提起十二分警醒,严谨地纠正她:“我不是了解女人,是了解怎么赚她们的银子。不仅女子,你知道这世上哪三种人的钱最容易赚吗?” 明锦虚心求教:“哪三种?” “爱美的女人,好色的男人,还有败家子!”说罢,江既白得意地哈哈大笑。 明锦也跟着失笑出声。不错不错,这些年在京城没白历练,人间百态体察得挺入微。 卿云带人摆好饭菜,照例退了出去。明锦和江既白都没有让人伺候着用饭的习惯,两人边吃饭边说些闲话,反而是难得的独处时光。 说着说着,就提起了岭南购粮的事,听到江既白要将这些生意慢慢交给她打理,明锦很痛快地就接下了,“外祖母再过几日就回京了,到时候咱们也该见上一面。她老人家有不少故旧在岭南,可以引荐给咱们。” 岭南的商人颇多,但真正称得上豪商巨贾的,被统称为“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个个富甲一方,其中又以“四象”为首,据说这四家的家资,每年的进账堪比国库。 而明锦的外祖母,就是岭南“四象”之一,庞家的姑奶奶。 江既白让樊五打着他的人情去找的顾老爷子,也是岭南“四象”之一,顾家的人,却不是本家一脉,而是旁支一族。 旁支的能力尚且如此,若是正经的本家出手,该有何等力量? 江既白这次算是切切实实体验到了姻亲的助力。但是这些年他习惯了靠着自己打拼,突然多了双翅膀一般的助力,一时间感受有点复杂。 “是不是觉得自己走了捷径,不踏实?”明锦给他倒了碗苦荞茶,看透他的想法,笑道:“一切世俗缘法,皆在于互利,尤其是生意往来。外祖母的引荐是一回事,成与不成却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是谈得成的合作,便是互惠互利,没人会做赔钱的买卖。至于真正的家人之间,就不用算得那么清楚了,亲人,不就是互相亏欠吗?” 明锦笑得促狭,“王爷被你气急的时候,就没骂过你是讨债鬼?” “哪用得着气急,平时都是挂在嘴边的!”想到他老子提着家法满院子追打的情景,江既白忽然有些想念了,可能自己真的是贱骨头。 “老子有的是银子,不怕讨债,来一窝都行!”豁然开朗的江既白忽的凑近明锦,笑得一脸杂念。 明锦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的脸,“你先养的起我再说吧。” 想到胡先生之前给他看的宴会结算账簿,满腔豪言壮语堵在胸口,江既白又给生生按了下去。 在他家夫人跟前,他就不配说“有的是钱”这四个字。 赚钱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当然,感慨归感慨,赚钱归赚钱,制造讨债鬼的重任依然当仁不让! 胡闹了多半宿,从温泉浴池被抱回床榻上的明锦几乎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得格外酣沉,迷迷糊糊醒来时习惯地伸手去摸卿云放在床边小杌子上的茶盏,不料手伸出去一半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给包握住了。 “想要什么?”江既白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刚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些嘶哑。 明锦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半闭着眼睛开口:“渴了,想喝水。” 江既白低低笑着,坐起身端起小杌子上的茶盏,将人半抱起来亲自喂她喝水。 两口水下肚,明锦彻底清醒过来,抢过江既白手里的茶盏自己端着喝。 一大早就这么腻腻歪歪,太堕落了! 明锦暗暗自省:可不能再这么被惯下去了。 “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赖床?”明锦喝完水,口不干舌不燥了,理直气壮质问她的枕边人。 第44章 人比人死,货比货扔…… 坐在床上谴责别人赖床,还一脸的正气凛然,江既白不仅不觉得荒唐,还觉得这样的明锦有点……可爱! 果然啊,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回破了案子,皇上赐下奖赏,一百两金子和一旬假期,可任选。”江既白曲臂侧躺着,拿过明锦手里的空杯盏放回杌子上。 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周身散发着慵懒气息的男人,明锦眉梢一挑,“于是你就选了放假?大哥选的金子吧。” 江既白理所当然点了点头,“我还在新婚期呢,大哥又没娶媳妇,当然选金子了!” 明锦由衷给他建议:“你再这么说话,真的很容易被人揍。” “我说的是事实啊。再者,我功夫好,你不用担心我挨揍。”江既白故意跟她抬杠,其实他就敢跟明锦说说小话儿,下了床出了这间寝房,打死了他也不敢调侃大舅哥。这回跟着一起共事,江既白才真正明白为何朝堂内外都称他大舅哥是“仙客皮囊,阎王手段”。且不说请旨、捉人这一套动作如何迅速铁腕,单说审问时击溃人心的手法就让他眼界大开。 就嘴硬吧! 明锦也不拆穿他,打算下床洗漱,吃过早膳后还有不少事情要忙。 江既白长胳膊长腿横在床外侧,想要下去势必要越过他,明锦拍了拍他的腿,没等来反应,作势就要从他身上翻过去,刚翻到一半,就被两条大长腿给钳住了。 幼稚! 明锦也不反抗,任由他挟制着,牢记这会儿万万不可招惹他。 “咱们去将军府蹭饭吧?”江既白将人夹紧晃了晃,提议道。 明锦眼睛一亮,很难不心动。可是想起大婚前老太太和母亲的叮嘱,又不禁犹豫:“刚成亲没多久就往娘家跑,不太合适吧......” 江既白浑然不在意,“这有什么,趁着咱们还在京里,走动方便,你尽可想回去就回去,实在怕人嚼舌根,大不了我陪着你。” 这样一来,外人顶多说他巴结岳家。 明锦心头一暖,笑着点头,“好啊,那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就出门!” 江既白松开腿,一骨碌翻身下床,掀开床幔挂上两旁的铜钩,扬声招呼外间伺候的丫鬟。 他们夫妇俩都是行动派,从决定出门到踏进将军府西侧门,只用了一个时辰,崔氏还没从老太太那儿回来呢,俩人索性直奔寿安堂。 得了通报,丁老太太和崔氏自是高兴不已,忙往外走迎人,朱氏和薛氏正好也在,也跟着起身。 一走进垂花门,明锦就看到了从上房明堂里往外走的老太太和母亲她们,脚下不由得就加快了速度。江既白轻轻松松地跟着她的脚步穿过中庭,先一步虚扶住想要弯腰见礼的老太太,“在您面前我是晚辈,可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说罢向老太太和崔氏几人拱了拱手,像个寻常晚辈似的道了声好。 老太太和崔氏不约而同想到了近两日街面上关于塘溪曲水流觞宴的热议,现在再看眼前江既白笑容可掬又俊美的脸,顿时倍觉好感,忙热络地将人往屋里让。 江既白不客气地轻轻拱开明锦,虚扶着老太太另一边胳膊往里走。 明锦挑眉看着他争宠,发现这人真是比自己还禁不住惯,给点宠爱就成倍地幼稚。 朱氏落后一步扯了扯明锦的衣袖,低笑着催道:“愣什么呢,赶紧进去吧。” 对于江既白这样的态度,最最高兴的非朱氏莫属,在她的认知里,始终觉得是明锦代替她的女儿明岚嫁给了镇北王世子。 听说,世子不仅正正经经点卯上衙,还跟大郎一起破了平康坊的命案,现下看着人也通情达理,像是洗心革面往好处走的意思,朱氏高兴之余,也真正松了口气。 明锦深谙大伯娘所想,亲热地挽上她的手臂,佯嗔道:“让他显,咱们一起走!” 朱氏不由得失笑,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两人也跟着往里走。 薛氏走在崔氏身后,正好夹在他们两拨人之间,想到只回门那日拘谨而仓促地见了新姑爷一面,心中不由得泛起酸意,暗暗思忖:世子爷在老太太和崔氏跟前这般讨巧卖乖,怕是要来告明锦的状吧?这丫头为了跟世子置气,一个曲水流觞宴搞得恁般大手笔,不知挥霍了多少银子,人家世子爷不跟她秋后算账才怪! 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薛氏顿时神清气爽,等着瞧好戏。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从进屋坐下开始,江既白话里话外就没半个字往曲水流觞宴和银子的方向扯,反而津津有味地给那娘几个讲着他跟二房大郎破案的事。 听他讲得舌灿莲花,薛氏不禁又想到了自家的姑爷,这平康坊的命案本是自家姑爷先经手的,屡屡跟着吃挂落挨皇上的骂不说,还丢了案子,兜兜转转,最后破案的功劳竟都落在了二房头上。 这二房是天生来克制他们三房的不成? 薛氏越想越酸,越想越气,不耐烦继续待下去,寻着个由头就先出来了。她前脚离开,丁长轩后脚就过来了。他今日休沐,天刚蒙蒙亮便出去溜早市了,一回来就听说妹妹和妹夫过来了,正在寿安堂这边。 丁长轩相貌好脾气好才学好,又是丁家祖坟上冒出的一缕颜色不一样的文曲星烟火,是以在家里,那是老太太一众女眷的最大骄傲,嗯,丁家从武的那爷几个当然也以他为傲,但为傲之外,还隐隐多了一丝发憷。 这种感觉,跟江既白在南书房面对侍讲师傅时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 丁长轩以手谈为由,邀江既白去他的书房。江既白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宁可跟大舅哥在校场上对战三百回合,也不愿意跟二舅哥独处。 然而,暗暗丢给明锦的求救眼神像是肉包子打狗,无奈之下,他只能强笑着跟随二舅哥的脚步往外走。如果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场,他恐怕就要一步三回头了。 老太太她们是何等眼力,怎会看不出来,待他们出去走远了,才忍不住哄堂大笑。 “实在是没有想到,世子竟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丁老太太捏着帕子揩了揩眼角,问明锦:“他在家里也是这般模样?” 明锦总算还有点良心,替他挽救形象,道:“那倒不是,可能比较打怵跟二哥独处吧。” 听她这么说,老太太她们丝毫不怀疑,深以为然。莫说世子了,就是老爷子他们,听二郎分析起正经事时也都端着一口气,跟听夫子授课的学生似的。 一物降一物啊。 几人纷纷感叹。 “话说回来,这两日我正想去找你呢。”没了薛氏在场,屋里便没了外人,崔氏敛了笑脸开始跟明锦秋后算账,“说说,那劳什子的盛宴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跟世子赌气,你也不能这般不拿银子当回事吧,我是怎么教你的,啊?你又不是那些个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现在外面是个什么世道你不知道吗......” 明锦低眉顺目由着她娘噼里啪啦一通教训,看似乖顺受教,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是他们兄妹三人都擅长的。 丁老太太和朱氏这回都站在崔氏一边。 老太太和崔氏俱出身商贾之家,即便嫁了人,丰厚的陪嫁里除了金银田地,自然还少不了店铺,两人在家里做姑娘时是把理账好手,嫁人做了太太,对内掌管家务,对外经营铺面,眼界反而更开阔。 即便是朱氏,出身耕读之家,陪嫁里也有一间小小的店面,这些年来跟着老太太和崔氏学习经营打理,也不是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闲人。否则,她也教养不出丁明岚那般性格的闺女。 如果只是普通的宴请,她们这些长辈也不会僭越插手,毕竟她嫁了人,就是一府的主母,攒一攒这样的应酬局,拓宽一些人脉,是必然的。可这次她闹得太大,即便世子在她们面前只字未提,也没给一丝脸色看,崔氏仍觉得面对女婿时于心有愧。 明锦本是左耳听右耳冒,想着让她娘痛快念叨一通,便也过去了,可听着听着,便觉察出不对味儿了,她娘这话里,愧疚的意味越发明显。明锦心中一凛,抬眼看向她娘,被她红着眼角的模样吓了一跳。 “我也不是说让你忍气吞声、一味忍让,只是想出气,法子有的是,而不该粗暴地挥霍银子。”崔氏缓和下嗓音,道:“你自小跟着你二哥读书,应该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一次两次为着赌气撒钱,三次四次成了习惯,你是要跟世子比着败家吗?” 明锦正默默反省呢,被她娘最后一句弄得险些绷不住笑。 连她亲娘都这么想,看来自己这番功夫是没白费,初步目的达到了。 不过,母亲流露出的自责让明锦大为触动,她得承认,这是自己的疏忽。家里这几位都是口风紧的,明锦便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打算大致说了说。当然,江既白的老底暂时是露不得的,时机还不成熟。 听说是为了世子好,崔氏大大松了口气,又听说办这么场盛宴不仅没浪费银子,反而还小赚了一笔,屋里的气氛顿时又活络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画桡的声音:“老太太,昌王妃来了,特来给您请安。” 明锦一听画桡这称呼,心里顿时乐了。 第45章 无事献殷勤 而候在明堂里的丁明媚却是沉了脸。 画桡不过是个下人,这般改口,必定是得了老太太的授意。婚前种种,老太太和老爷子对她便生了厌弃之心。正是心里堵着这口气,回门那日她才刻意拿捏了姿态,让老太太她们知道,她不惜付出那么多,最终是值得的。 可如今画桡这声改口,却让她隐隐生出一丝懊悔和不安,悔不该回门当日那口意气之争。老太太这架势,是要彻底跟她远了? 想到这两日王爷话里话外的叮嘱,丁明媚咬了咬牙,尽力缓和脸色摆平心态。 已经走了的薛氏陪着丁明媚去而复返,听到画桡称呼的这声“昌王妃”非但不觉得异样,反而觉得脸面有光,听到里面的回应后再走进去,脊梁骨挺得倍儿直。 丁明媚却是乖顺了许多,这回再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拿乔。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崔氏和朱氏再恼她回门时的不懂事,这会儿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计较什么,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倒也平和。 可惜,偏偏薛氏是个不懂审时度势的,丁明媚一来,她就觉着自己有了底气,又行了,竟然主动把话题引到了塘溪的曲水流觞宴上。 “明锦呀,不是三婶说,你这孩子实在是忒见外,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盛会,你舍不得让你娘帮忙操持受累,就跟三婶说,三婶帮着你张罗,还可以让你妹妹替你撑撑场面!不然让外人看着一个出头露面的家里人都没有,难免要遭人说道。” 没邀请她,薛氏倒还不是很气,毕竟连老太太和崔氏、朱氏也没在受邀之列,可明媚也没收到帖子,薛氏就气不过了。她的女儿如今要身份有身份、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气有才气,就算明锦办的是劳什子的雅会,她女儿也该有一席之位。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丁明媚虽自诩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但也只是“通”的程度罢了,塘溪曲水流觞宴的宾客,随便请出来一位,都是在“九雅“中有大领悟者,完全不在一个境界层面上。 不是明锦刻意贬低,丁明媚就是京中贵女圈子里常见的培养范例,样样通但无一精通。毕竟大多数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声,兼陶冶陶冶情操,顺带打发打发时间,没什么人真想要在这条路上达到什么成就。 说白了,就是爱好者和追求者的区别。 故而,丁明媚拿不到帖子,对明锦来说,很正常。 不过,她也无意跟薛氏较这个真,笑着敷衍了两句。薛氏不满意她这态度,还想继续说,却被丁明媚暗中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 “刚一路走过来,看到牡丹园已经有花儿开了,咱们过去瞧瞧?“丁明媚看向明锦,笑着提议道。 不年不节的,丁明媚不会无故回将军府,明锦本就怀疑她有所图,现下看来,对象应该就是自己了。 “好啊。”明锦答应得很爽快。她好奇丁明媚所图为何,更确切地说,是好奇昌王要图谋什么。 百花中,老太太最爱牡丹,将军府内的这处牡丹园是老爷子在大婚前专门为老太太所建,最经典的几个品种就是老爷子当年亲手栽下的,几十年间园子一扩再扩,丁家的牡丹园在京中已然小有名气。 未出嫁时,丁明媚还不觉得自家的牡丹园子有多珍贵,等她嫁进昌王府,名位带来虚荣感降温,接过王府中馈,才真正意识到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王爷,与权臣之家的差距。 昌王府一个月的开销,恐怕都买不了这院子里一株上品牡丹,更不要说绝品。 当然,这么一园子牡丹不可能用的都是将军府的公账,大部分是老太太自掏腰包。但老太太膝下就三个儿子,她的陪嫁将来也是留给三个儿子,变相也是给丁家积累了家私底子。 丁三爷再混不吝,终究是老太太的亲儿子,待老太太百年后,分配身家的时候必定少不了三房的一份,但作为出嫁女,丁明媚却是注定无缘分毫了。 反观同样出身京城商贾之家,家底甚至更甚于老太太母家的崔氏,明锦作为她唯一的女儿,至少能和她的两个哥哥平均分配崔氏的陪嫁。 那会是个什么数目,丁明媚只一想想,就忍不住羡慕嫉妒到夜不能寐。尤其是王爷谋划的大业正是急需用钱的阶段,她自己的那点私房钱简直是杯水车薪,而母亲这边也借不上什么劲,每每看到王爷背着她神色黯然地叹气时,丁明媚的心底就忍不住冒出个念头:如果嫁给王爷的是明锦,有了崔家的助力,王爷是不是根本就不用为银子而发愁? 她,不如明锦。 不,论出身,她或许确实比不得明锦,但在帮助王爷成就大业这件事上,她会是王爷最大的助力。 “今日你回来,是来找我的吧?”明锦见她进了园子就盯着花圃静默出神,主动打开话题,“去过世子府了?” 丁明媚闻声回过神,听到行程被拆穿也并不觉得意外,坦然点了点头,“我确实是从世子府找过来的。如今我手里有个赚钱的大好机会,但我的家底你应该也知道,所以就想找你一起干,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是昌王府的主母,手里握着王府中馈,既然是好机会,跟王爷商量一下,临时拨用些银钱应该也是没问题的,何至于找外人分羹?”明锦毫不避讳表示质疑。 “那是你不知道这杯羹有多大!”丁明媚目光隐隐炽烈,“没有人能单独吃得下这杯羹。” 明锦暗忖无果,面上却仍是一副保留态度,“是吗?那我还真有些好奇这杯羹是什么?” 丁明媚下意识看了眼候在园子入口的青葙和卿云,转过头面向明锦,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盐茶票据。” 明锦眸光倏地一沉,“这个赚钱的机会,不可能是掌握在你手里的,昌王殿下想要合作的对象也不可能是我。说吧,王爷是想通过我说服我外祖崔家入伙,还是借由我说服老太太,拉覃家共事?亦或是,两家都要。” 丁明媚顿时脸色一变。她心悸的并不是明锦的敏锐,而是此行前江仲珽的预判。 从踏进这园子开始,丁明锦的种种反应,皆在江仲珽的预料之中。从何时开始,江仲珽竟是这般了解明锦......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若两家都能加入进来,那自然是最好的。”丁明媚克制地缓和下脸色,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嫁给江仲珽的是她丁明媚,现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误了王爷的正事。 明锦细究她用词,浅淡一笑,“加入?听你这意思,是王爷已经找到合伙人了?也好,兹事体大,就算两家家主此刻就知情,做下决定也不易,恐要花费不少时日,若因此耽误了王爷,那就不好了。” 丁明媚喉间一梗,顿时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江仲珽若是拉拢得到其他人,怎会舍下脸面让她来求明锦。 可现下解释,立刻就会暴露江仲珽别无他路,就指着覃崔两家的弱势处境。 “这件事确是利润巨大、牵扯颇多,两位家主在做决定之前深思熟虑实属应当。只是,这等好机会稍纵即逝,两位家主浸淫商海多年,应该比咱们还懂这个道理,是吧?”丁明媚抬手抚了抚眼前翠墨的牡丹花叶子,笑道。 明锦似是听不出她话里催促的意思,还颇为赞同地点头附和,“确是如此。” 丁明媚只觉得一阵心累,这话是没法说下去了。 不过好在听明锦话里的意思,应该是答应了做说客。这样一来,她也算能给王爷一个交代了。 这一边丁明媚完成了任务,一刻也不想跟明锦多待,寻了个理由去找薛氏,留明锦一个人在牡丹园里闲情赏花。 另一边,西院雅居阁,江既白正在冥思苦想应对眼前的每一步棋。 “前日大朝会,太子殿下提出,为了严防商人倒卖倒卖盐茶票据以及暗中跨地售卖,增设一条新规,要求所有持有盐茶票据的商人,必须在京城有金银铺或银铺的担保,否则有司拒绝批引。昨日早朝,皇上已经批准。”丁长轩落下一子,封住江既白的退路。 江既白闻言,捻棋子的动作一顿,深深蹙眉,“这么快就准了?” 商人运粮至边地,以高于当地六七倍的价格卖掉粮草,从当地官府拿到交引后回京城有司兑换成盐茶票据,再经有司批兑成盐引茶引。如此一番周转,仅去年一年,就席卷了朝廷江阳六府四百万贯的茶利税收,盐利更甚。 “坐看这些大商们赚得盆满钵满,京里的某些人早就坐不住了。”丁长轩的目光片刻不移棋盘,语气一贯淡定无波,“妹夫以为,此例一开,利弊何如?” 这声妹夫唤得江既白是神清气爽,心里美得冒泡,可转念想到这问题,又不禁克制着平复心境。这应该算是一道考题吧...... 第46章 男人的预感有时候也是很…… 这要怎么答? 答得好,暴露伪装。答得不好,被二舅哥认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好为难! 丁长轩抬眸看了他一眼,飞快弯弯唇角,语调如常:“关上门咱们自家人说说闲话,不必顾虑太多,如同你跟大哥办案时那样畅所欲言便是。” 江既白后知后觉一阵恍然,对啊,之前已经在大舅哥跟前小小展示过一番了,这会儿再装草包未免多余。 再者,明锦曾对他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父兄都会不计后果支持她的决定。 当初听时觉得她是炫耀,现下再品,似乎又多了一层暗示的深意,暗示他岳父及两位舅哥尽可信任。 念及此,江既白整个人放轻松,随手落下一子,坦率道:“这条新规,表面上打着稳定茶利盐利的旗号,实则是京城银铺商与地方大商的利益争夺。” 嘴上说得为国为民冠冕堂皇,实际上心里算计的都是银子。储君之位就像个活靶子,太子想要坐稳,除了有皇上的偏爱之外,银子更是必不可少的。可惜先皇后的娘家是士林清流,太子想要弄银子,自是少不了将主意打到富可流油的京中银铺商头上。 “我在南书房陪读时虽与太子接触不深,但也略知他性情,若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贪’。”江既白微微蹙眉,”地方大商高价倒卖粮草、侵吞茶利盐利确实是一大祸患,但若如了太子的愿,放任京城银铺商利用新规大肆收割地方大商所得,实际上这些席卷来的利益不过是从地方大商的手里转移到了京城银铺商手里罢了,朝廷在短期内从银铺商那里或能得到些小利,但于长远看,无疑是饮鸩止渴。” 丁长轩徐徐颔首,目光落在江既白随意摆放的几粒棋子上,“银铺商的盘剥势必会加剧地方大商将运送至边地的粮价抬得更高,以换取更多交引,如此一来,最后受损的还是朝廷和百姓。如果京城银铺商、地方大商与地方官府三者相互勾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江既白闻言脸色变了变,简直不能更赞同。这个二舅哥不愧是翰林之才,竟能将一条新规看得如此之透彻。其实,朝廷上的那些老东西们几乎个个都是人精,并非看不透新规之害,只不过是各有利益计较罢了。 “依你看来,新规必将造成巨大的隐患,毫无可取之处?”丁长轩依旧审度棋盘上的走势,稳健落子。 江既白细细观摩了一番棋盘上二舅哥的棋路,心绪大为放松,又随手落下一子,大大咧咧笑道:“昔年,我在南书房听的第一堂课,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新规如水,在我看来更像是一把刀,利弊哪个更大一些,权看刀是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握在敌人手里。” 丁长轩因他的形容引俊不禁,“妹夫内秀,蒙尘这些年,委屈了。” 江既白一阵牙酸,忙拱手自清:“二哥过誉,我就这点秀了,怎么把刀握在自己手里,还得靠二哥你。” 丁长轩倒也不跟他自谦,只笑着指了指棋盘,示意他继续。 午膳的饭桌上,意料之中没看到丁明媚。按照丁家的惯例,谁家的姑爷谁招待,是以午膳摆在西院花厅,崔氏把老太太和朱氏请了过来凑个热闹。三房自然也是请了的,被薛氏寻了由头推拒了。 明锦坦言是回家来蹭饭的,崔氏嘴上笑骂了一顿,却是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有鱼有肉、荤素搭配,显然花了一番心思。吃了还不算,临走时还给他们打包了不少,装了整整两个大食盒。 “劳母亲受累了,日后还少不得过来叨扰,还望母亲见谅。”西侧门门口,江既白扶着明锦上了马车,回身朝崔氏抱了抱拳,一派大大咧咧的笑模样,看在崔氏眼里却多了几分亲近。 崔氏朝他摆了摆手,催他也赶紧上车,“一家人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想来随时就过来。” 江既白眼里笑意愈甚,又冲虚扶着岳母的二舅哥抱了抱拳,转身跳上马车。 这会儿是下晌申时刚过半,街上行人并不多,明锦说想去买些彩线,江既白便让马车绕路去她以前常去的那间铺子。 “从上车开始你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累吗?”明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调侃道。 江既白闻言大手一挥,“男人间的事,你不懂。” 明锦瞠目,不由得重新打量对面这人。跟她二哥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还能有这状态,实属罕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听说丁明媚匆匆来了一趟又走了,跟你说了什么?”江既白问道。 明锦便将丁明媚的大致来意说了,江既白目光一沉,给明锦说了说新规的事,神色严肃道:“看来,昌王已经登上太子的船了。” 对势孤力薄的江仲珽来说,登上了敌船,才能准确找到船身上至为薄弱之处,一凿即沉。 这就是江仲珽最擅长的隐忍。而且,他不足为重的出身也大大降低了太子的忌惮。 明锦这番看法,在江既白心里激出千层浪,“昌王可曾察觉出你对他的抱负有所感?” 他最先在乎的不是江仲珽的野心,而是他的野心有没有被明锦察觉而为她招来隐患。 这个认知让明锦不禁为之动容。 “你放心,我也是今天在见过丁明媚之后才有所感悟的。” 江既白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想到丁长轩提及新规时由始至终的淡定从容,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真的给昌王做说客?” “怎么可能。”明锦回答得毫不迟疑,“覃崔两家在京城屹立不倒繁荣数代,靠的就是不与官门牵扯过深。” 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两家家主们的睿智,每一代都有姑奶奶嫁入官门,但嫁的不是武将就是言官,能给予两家适当的庇护,又不会在利益上过多牵扯。 “咱们要大商有大商,要银铺有银铺,干嘛上赶着送上门给他们盘剥。”明锦起身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大手,“咱们只需要遵照朝廷的规定办事即可,就算是太子,也没有逼迫银铺商都要站到他的阵营里不可,皇上可还健在呢。” 江既白反握住她的手,作势嗔她,“胡说什么呢!” 明锦轻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很多时候,拼的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你这是话里有话?”江既白倏地收紧手,心惊于她的敏锐。这点隐秘的念头,连他自己都按捺着不敢轻易触碰,她竟然已经感知到了么! 明锦毫不客气地抽了他手背一下,随即加诸在她手上的力道顿时减轻,“放心,我不会读心术,只是略有同感罢了。” 听在外人耳朵里,这一段像是打哑谜,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曲命案告破,平康坊内各院各阁自发捐募了一笔银钱,打算在坊内做一场大法事,我以世子的名义也捐了一笔,略表心意。”明锦话题一转,说道。 江既白心尖尖一抖,马上有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了句:“捐了多少?” 明锦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八千两。” 果然,男人的预感有时候也是很灵的。 “呵......呵呵,夫人有心。” 这个心意,是真的够重啊! “应该的。”明锦言笑晏晏看着他,“为了答谢善款捐赠者,肆长准备在法事后举办一个通宵盛宴,帖子已经提前送到咱们府上了,世子虽然时常出入平康坊,但像这样的盛宴应该还没经历过吧,这回可以好好开开眼界。” 肆长是由平康坊内所有妓楼推选出的“行首”,而后由朝廷任命。据说,这种由肆长牵头举办的通宵盛宴,上一次还是二十年前。 这等盛宴,一张帖子恐怕能炒到千金。 放眼京城,大把的有钱人愿意为了赴一场极乐盛宴豪掷千金,也不屑为平康坊一场法事捐赠百贯。这便是现实。 说话间,马车在女红铺子门口前停下。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明锦对大马金刀坐着没打算下车的江既白说道:“有人想见见你。” 在女红铺子见面?莫非是明锦的闺中好友? “对面有茶楼,去那里是不是更合适?”江既白边说边跟着起身。 明锦当然记得对面有茶楼,当初俩人第一次私下见面就是在那里。 不过她却摇了摇头,“这间女红铺子是我娘的,现下给了我,说话方便。” 江既白听她这么说,顿时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是谁想见我?” 明锦率先下马车,“进去了告诉你。” 两人先后下了马车,走进铺子后掌柜亲自将两人迎进后院内堂。 “柳姨,把人带过来吧。”明锦道。 柳大掌柜的应了声,亲自去带人。 热茶奉上后,明锦朝卿云打了个眼色,卿云会意,走出去在廊下守着。 “想见你的人是青葙,近身伺候丁明媚的大丫鬟。平康坊命案里受虐致死的那个丫头春禾,与她情同姐妹,在府中时没少照拂她。”明锦解释道。 “她是想打探春禾的情况?”江既白恍然,但又有些为难,“春禾的死状......甚为不堪,她若为此而来,我能对她讲几分?” 既是情同姐妹,那便也算亲属了。向死者家属讲述那般死状,未免过于残忍。 “点到即止吧。”明锦轻叹。虽说让青葙知道春禾死得越悲惨,越能加深她对薛氏和丁明媚的恨意,越能促使她成为悬在丁明媚、甚至江仲珽头上的一把刀,但明锦却不想。经过上一世种种,她虽非良善,可但得有转圜余地,她都不想这般利用人心。与青葙相比,她是绝对的强者。而强者最大的危机,就是对弱者不知节制的盘剥与压榨。 江既白颔首,待青葙被人带进来后,听到她的请求,大致将春禾的死因告诉了她。 “我知你跟春禾感情好,不让你知道她是怎么走的,你这一辈子恐怕都过不了这一关。”明锦看着跪在桌前抖着双肩隐忍着低泣的青葙,“你甘冒风险来向世子求证春禾之死,我想你是站在了一个抉择的路口。你我虽无主仆之缘,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从我们将军府走出去的丫头,你若觉得身处绝境,可以向我伸一次手。” 上一世青葙并未随着丁明媚入宫,听说到了年纪就被薛氏配给庄子上的小管事了。 青葙咬紧一口银牙,却不曾多犹豫,重重给明锦和江既白磕了一个头,“姑娘姑爷大恩,青葙无以为报,这辈子奴婢福薄缘浅,愿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尽管世子爷说得隐晦,但青葙已经能想象得到春禾姐姐死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与侮辱。她是个福薄之人,这辈子只够回报姐姐一人。 青葙走了,明锦坐在堂上久久不语。她有种预感,这应该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江既白没有打扰她,让她慢慢消化这份情绪。 清清静静喝完一盏茶,明锦恢复如常,放江既白去车里稍等,她则带着卿云去前面铺子里挑丝线。 “东家,您看看,这都是近日新上架的颜色,我瞧着您打络子应该会喜欢,特意留下不少,正想着这两日给您送到府上去呢。”柳姨拿出盛放丝线样品的大托盘,明锦的目光顿时被上面的一组丝线吸引住。 从水色至玉石蓝,足足十几种过渡色,明锦第一眼想到的不是打络子,而是缂一幅烟波浩渺图。 很快,她又发现了这组颜色里隐藏的另一种玄机。 “这套颜色的丝线,是锦云坊送过来的吧?” 柳姨笑着点头,“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是锦云坊送过来的,说是坊里新来了位大师傅,这些新色都是出自那位大师傅之手。” 果然是谢知晚。 那这些应该就是她试染天水碧的“失败品”了。 明锦毫不客气地把这些“失败品”尽数打包带走,还让柳姨给锦云坊送个口信,囤一批这套颜色的丝线,她另有用途。 马车停靠在店铺一旁的巷子口,春诚不敢怠慢,盯着铺子大门口,见到卿云的人影一出现,马上就挥起马鞭驱车上前,又是帮着拿丝线又是帮着扶脚凳,江既白冷眼旁观,待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后凑到明锦跟前耳语:“你发现没,春诚这小子很不对劲......” 明锦白了他一眼,“哪里不对劲了?” “你没发现吗,他在卿云跟前特别殷勤!”江既白撇了撇嘴,“无事献殷勤——” 不待说完明锦就捂住他的嘴,“你可闭嘴吧,就你机灵!” 江既白大掌覆上明锦的手,轻轻往下一拉,露出嘴巴,悄声试探:“不然咱们撮合撮合?” 虽然日常嘴上嫌弃千百遍,但在江既白看来,他家春诚跟外面的小子们比起来,可是靠谱多了。 “你别瞎掺和,再等等看,” 明锦其实早看出来了,春诚对卿云有点意思,但卿云的态度,她一时还摸不准。上一世因为自己,耽误了卿云一辈子,这一世,她最希望的,就是卿云能过得完满。而圆满的第一步,就是让她选个真正心仪之人。 江既白看懂她的意思,暗暗决定回去了得叮嘱春诚那小子一声,继续在卿云跟前好好表现。 正想着,马车忽的一个急刹车,明锦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直直扑了出去,好在江既白眼疾手快将人捞住,这才有惊无险。 “怎么回事?”江既白粗声问道。 春诚停稳马车,扫了眼车辕另一侧仍心有余悸的卿云,急忙回道:“主子恕罪,刚刚一女子被人从府衙里扔了出来,正好冲撞了咱们的马。” 扔人出来的衙役也发现自己闯了祸,赶忙一路小跑着过来请罪。其中一人见马车上悬挂着镇北王世子府的府牌,心中懊恼不已,见那女子形容狼狈地跪在一旁,愤愤地抬腿又踹了一脚。 车门打开时,这一幕正好落进明锦眼里。 两个衙役陪着笑脸连连告罪,江既白看着厌烦,挥挥手将人赶走。被踹倒在地的女人听到那两名衙役对面前贵人的称呼,顿时又生出了力气,挣扎着起身跪好,毕恭毕敬磕头。 江既白飞快和明锦交换了个眼神,不待这女子开口,抢先一步对春诚道:“将人先带回去再说。” 卿云闻言主动上前将女人搀扶起来,明锦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直接将人带进马车里。 车门一关,春诚就挥动手里的马鞭,马车稳稳驶了出去。 “你且什么都不必说,先随我们回府。” 明锦和缓的声音在此时极大地安抚了女人,她胡乱点头应着,仓皇的心终于能得到片刻喘息。 心里久久没法平静的,却换成了明锦。 第47章 做人不能太贪心 这女子名唤姚彩莲,秦江府潼湖县人士,家中有父母双亲一兄一弟。 明锦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晰详细,是因为上一世太子正是丧命于此女之手。而暗中将她送到太子身边的,就是江仲珽。 公田所背靠太子,在秦江府以查验民田地契为名大肆侵占土地,强迫被夺占田地的百姓租佃公田,强征公田钱。 整个潼湖县的土地都被扩作公田,包括县内大小湖泊河流。公田钱内含名目繁多,盘剥甚重,大多数百姓辛苦耕作一年,所得都不够缴纳公田钱,公田所强制催收,单在潼湖县就杖毙良民近千人。 姚彩莲的父亲和兄弟皆在被杖毙的良民之列,她的母亲在不久后因悲痛过度病重而亡。姚家一夕间家破人亡,只剩下她孤身一个。 上一世明锦为了给昌王府立名,时常去城外安置难民的棚区施粥,在那里救了杖刑后奄奄一息的姚彩莲,这才有了后来种种。 没想到这一世,她与姚彩莲又有如此缘分,且相遇得甚至更早。 秦江府是江阳著名的茶粮产地,江既白旗下商队主要在岭南采买,但这两年随着阙州一带对粮草需求的增大,商队也开始涉足江阳地区,是以对公田所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 然而,姚彩莲口中描述的秦江府实情却远超江既白想象。本见明锦心软,他才会出手相助,没想到竟救回来这样一个“震惊”。 明锦让田妈妈将人带下去好生安置,而后屏退左右,跟江既白两个人出了内堂,沿着碎石小路往水榭这边慢慢走着。 天色已黑,明锦另一只手提着灯,照亮他们两人脚下的路。 江既白牵着明锦的手沉默地走着,直到心口一捧滚烫沸腾的郁气终于平息,才重重吐了口气,直面现实:“阿锦,姚彩莲的事,我们恐怕有心无力。” 明锦牵着他走进水榭,凭栏远眺,府内的灯幢和廊下悬挂的灯笼点亮了大半,四下仍笼罩在朦胧夜幕之中。 “皇上对太子……倾注了颇多心血,绝不会轻易舍弃。公田所背后站着太子,只要太子不倒,杀了一批公田所的主事官,就还有另外一批人顶上,且盘剥手段会变得更加隐蔽凶残。太子才是这条贪婪之蛇的七寸,若不能一击击中,打草惊蛇,只会被反咬一口。” 平康坊北曲命案中皇上对太子的包庇历历在目,江既白可以肯定,即便在此时向皇上揭发公田所在秦江府的恶行,太子必定也能全身而退。 或许真如滇南王所说,太子的地位牢不可摧。 “怎么,灰心丧气了?”明锦提起灯凑近他的脸,语调轻快如常,甚至带着些微调侃。 江既白下意识抬手挡了挡骤然靠近的光亮,顺便遮挡自己在夜色掩护下眼底肆意释放的阴翳。 “没有。” 承认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明锦眼底噙上浅浅笑意,将灯笼缓缓移开,随着她的动作,像是破开了一条光路,即便转瞬又被朦胧暗影吞没。 “天总会亮的,但在天亮前,再微弱的萤火,它发出的光对置身黑暗中的人来说都有至为重要的意义。就像对岸抄手游廊里悬挂的那些灯笼,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被铺天盖地的夜色吞没,实际上,却照亮了每一个从那条游廊里走过的人。”灯笼映照下,明锦澄澈的双眸显得愈发明亮透彻,尤其是其中那份平和宁静,让江既白心惊又心醉。 灯的使命,并不是驱散黑暗,而是给予指引。 江既白蓦地想起天鸣寺那只老狐狸的话。 “再说了,这世上有光就有暗,即便是青天白日,也有那日光被挡住的阴暗角落。”明锦拍了拍江既白的肩,感慨:“世子爷,做人不能太贪心!” 江既白心里升腾到一半的感动顿时被明锦最后这句话卡住,眯起眼睛缓缓弯腰凑近,“我没理解错的话,夫人这是在讽刺为夫?” 话音未落,明锦就觉得耳朵一阵吃痛,还没来得及去捂,就落入了宽大又温暖的怀抱。 咬一口耳朵,给一个抱抱? 这男人的手段是越来越高了。 明锦提稳手里的灯笼,静静享受这个温暖入心的拥抱。 “君淮,你适才有些丧气,是不是觉得皇上对太子过于包庇,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太子的地位便不可撼动?”良久,明锦轻声开口打破水榭里的静默。 江既白拥紧身前之人,下巴抵在人头顶习惯性蹭了蹭,才从鼻腔含糊不清地嗯了声,“皇上曾当众夸赞太子最肖他。” 或许正是从太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皇上才会对太子格外偏爱。 “再像,也不是。”明锦在江既白看不到的地方牵了牵嘴角,眼底漫上一片寒意,“况且,究竟是真的相像,还是臆想,仍未可知。”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皇上把太子当做自己生命的延伸,明锦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以为,恰恰相反,皇上只是把储君的废立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太子是皇上一手册立,他是否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他又是否能坐的稳储君之位,在皇上看来,是对他眼光和能力的验证,亦是君臣之间对朝堂话语权的角逐。 “我敢打赌,如果太子的形象崩塌,亦或是太子触犯了皇上的大忌,皇上的厌弃会比任何人都彻底。世子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这便是今上,敏感多疑,又自私凉薄,若说肖似,昌王江仲珽才是骨子里最像他的人。 “哦。”江既白特别淡定地应了句, 明锦一头问号,这是什么反应? “所以世子是赌,还是不赌?” “不赌。”江既白想也不想就开口道:“常言道赌场得意情场失利,本世子情场正是得意之时,定然逢赌必输,不赌!” 明锦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被堵得无话可说,心里却还觉得有点甜。 不得了,明锦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找了高人在背后偷偷指点…… “依你之见,姚彩莲咱们该如何处置?”终于从明锦手里扳回一局,江既白再提及姚彩莲,之前的纠结颓唐一扫而空。 第48章 有其师必有其徒 明锦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如实告诉她现下的局面,让她自己选择,是等,还是自己去报仇。” 江既白沉吟片刻,颔首:“她若选择自己去报仇,后续我来安排。” 他江既白娶回来的女人,合该双手干干净净地焚香作画,高坐明堂不染风雪。 选择性忽略男人在自己胸腹前渐渐合拢的双手,明锦全身放松倚在她胸前,“好。” 江既白觉得,他们的孩子会被教导得很好,因为明锦忽悠人的本事在他看来比南书房的师傅们还要高明,就算跟天鸣寺的那只老狐狸相比也不逊色。 只消想想,江既白就隐隐生出期待。 “差不多就行了。”明锦忍不可忍,掐了他不安分的手背一把。 翌日一早,明锦还未起身,江既白就让人将姚彩莲带到了翠友轩戏阁。 “……目前的情势就是如此,本世子可以向你保证,西城所现任的几个主事官伏法落马不会让你等多久。” 姚彩莲倏地攥紧袖口,内心挣扎良久,才艰难开口说道:“现任的伏了法,继任的主事官们仍是那位的人,是吗?” “是。”江既白毫不粉饰太平,“那位不倒,西城所就换不了天。” 姚彩莲僵坐在原地,整个人如同失魂一般,久久回不过神。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你跟随商队去岭南安顿下来,嫁个有担当的男人,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 好好过下半辈子? 听到这话,姚彩莲满心苦涩地回过神,随之目光陡然平静下来,心里已然做出了决定。 “民女此生已毁,惟愿凭此残躯能为家人、为父老乡亲讨一个公道,虽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亦不悔,恳请世子爷成全!”姚彩莲跪地伏身,单薄的脊背却绷得笔直。 江既白不置可否,而是问道:“听你言辞,可是读过书?” 姚彩莲如实答道:“家父是景元八年的秀才,民女不如兄弟聪慧,只跟着家父学了几个字。” 竟还是出身耕读之家。 “太后素爱听戏,尤其是庆和园延喜班当家花旦吴老板的戏,迄今为止,是唯一一位有资格入宫献演的。我瞧你资质还算不错,稍后就让人送你去吴老板名下做个记名弟子吧。” 姚彩莲心领神会,再度伏身深深叩首,“深谢恩公成全。” 江既白抬了抬手,“不用谢我。出去后你可去打听打听平康坊北曲命案,如若心意有变,随时可以送你去岭南。” 自破家后一路状告至京,姚彩莲如同从炼狱囫囵着滚过一遭,见够了这世间的魑魅魍魉,没想到还有得遇贵人的一天。这世间,或许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暗无天日。 送走姚彩莲,江既白坐在原地迟迟起不来身。活到这么大,他江既白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碰上姚彩莲这样的,如草芥般备受蹂躏,蒙受一点点援手便感恩戴德不惜倾命相报,这样的报恩,是江既白难以承受之重。 对于自己年少离家受质于京这件事,父亲嘴上虽从未明说,但江既白再清楚不过,他一直深深自责,觉得对不起自己。可如今想来,当真是应了那句:“福祸相依。” 下民易虐。 京中百态,让他切身体会到了这四个字,如何用血泪写就。 伤春悲秋没用,愤世嫉俗也没用,正如明锦所说,做不了大太阳,他就踏实地尽一盏灯的本分。 房门被拉开,林大管家见主子爷神色如常地大步走出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得同时,又不禁顾虑:“爷,是不是该先派人去好好查查这个姚的底细?” 江既白一摆手,”无妨,现在去查也来得及,夫人总不会看错。” 林大总管好一顿默默无语,再一次庆幸自家世子妃争气正派,在世子爷“走正路”这件事上居功至伟! 在林大总管心里立了大功的明锦决定采纳江既白的建议,将塘溪曲水流觞宴上的所有诗词分类后全部集结成册出版。就在她忙着甄门别类之际,一个消息在外间迅速传播开来。 镇北王世子妃一时心软,在街上救了个落难女子回府,谁知世子爷竟看上了那女子,现已将人送去了平康坊芙蓉阁金屋藏娇。 太后传召入宫的口谕送到世子府时,明锦正在一边誊写给第一卷 《塘溪诗集》写的序,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外间对自己的传言。 嗯,今儿谣言已经进展到那个被她所救的女子本与世子爷是青梅竹马,奈何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失去了联络…… 明锦听着听着由衷生出个念头:很想挖到这个流言的始作俑者来写话本子,她负责出版,卖得肯定特别好! “苏嬷嬷,你怎的亲自过来了?”明锦见到替太后传口谕的人,着实意外了一把。 苏嬷嬷见她面色红润有光泽,便知外间传言果真不可信,笑着道:“太后这不是念叨您念叨得紧嘛!” 明锦见苏嬷嬷笑里带着揶揄,反应过来后不觉汗颜,没想到传言竟然已经惊动到了太后。 不敢让苏嬷嬷多等,明锦换了身衣裙便随着苏嬷嬷进宫。 今日永寿宫传了戏,明锦到时,戏台上正唱着醉打金枝,延喜班吴老板的拿手之作。 明锦向太后见过礼后在一旁入座,飞快打量了一眼台上台下延喜班的人,果然,在台下的杂役里看到了那道眼熟的人影。 江既白将姚彩莲改名换姓送去延喜班的同时,又将另一个名叫姚彩莲的女子送进了芙蓉阁。 明锦的目光自然地从姚彩莲身上滑开,笑着对太后装委屈:“您用这折戏喻人,我可是委屈死了!” 太后看着她长大,对她的脾气熟稔得很,自是知道她不会为了所谓醋意而将一良家女子逼得堕入风月场。显然,有人是在利用之前丁家二房发卖丫头到平康坊的事在明锦身上做文章。 “跟哀家叫委屈倒是叫得欢,外间传得恁般厉害,也不见你露面吭声。哀家看你啊,就是欠打!”周太后没好气剜了她一眼,哼道。 周太后在宫中一路披荆斩棘,即便是隐忍之际也不曾过于委屈自己,上一世她因病薨逝后,明锦几度提笔为她老人家撰写悼文,皆因感慨其人生过于彪悍而敬佩得无以言表。 言传身教。 反观自省,明锦觉得自己的性情似乎就是受太后影响至深。 “您放心,我且关注着呢,这点伎俩还伤不到我。”明锦起身亲自给太后续了盏茶,“蹦得越欢,才越容易露出马脚。” 周太后见她果然心里有数,欣慰之余还想再交代几句,忽的外间响起通报声,容妃和昌王夫妇前来给太后请安。 第49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又是他们? 明锦不由觉得好笑,从将军府到宫中,三番两次“偶遇”,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周太后却蹙眉,一次两次的,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昌王上次看明锦的眼神还让她耿耿于怀着呢。 看了眼神色坦然的明锦,周太后冲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会意,出去挡人。 观戏楼二楼一时间只剩下她们俩,周太后放开目光打量明锦,好一会儿才开口,直奔主题:“昌王是怎么回事?” 被太后看破,明锦其实并不十分意外,她对感情一向坦荡,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便将事情原委如实道明。 周太后初听还有些意外,但可能是受明锦讲述时平淡无奇的语气影响,听到最后只觉得是女孩子的春心萌动罢了,不过如此。 反而是昌王的态度更值得人玩味。 虽说都是将军府的嫡出姑娘,但论丁家二房和三房的子嗣前程,二房都要高出一大截,且无论相貌还是才情性格、眼界格局,在周太后看来,明锦都更出色,回望自己像她这般年纪时,怕也要逊色两分。 最重要的是,明锦还是主动的一方。 昌王是容妃一手养大的,她在皇上跟前惯是个会欲擒故纵的主儿,言传身教,昌王或许想在明锦身上效仿,没想到明锦不吃这一套,还半路杀出了镇北王世子这个程咬金! 虽说昌王是自己的亲孙子,但周太后思及此处还是忍不住觉得痛快。 “那他们现在上赶着往你跟前凑,是图你什么?”周太后直言不讳问到。 容妃在后宫素来淡泊低调,能让她费心思制造“偶遇”,必定不是寻常所图。 明锦笑了笑,道:“太子殿下不是提出来一条新规嘛,以后地方上的商人来京批兑盐茶票据,都要有京中银铺的担保,明媚找到我,希望我出面做个说客,拉覃崔两家一起入伙共事。” 一听到事关新规,周太后顿时撂了脸,“昌王的算盘倒是打得够快,共什么事?官商勾结吗?荒唐!” 周太后年少时家逢突变,曾托庇于覃家数年,对商事上的门道不说精通,但也颇有心得,太子提出的新规她从一开始就表示坚定地反对。然而皇上一意孤行支持太子,母子俩这两天已经不欢而散了两次。现下一听说他们把主意打到覃崔两家头上,周太后顿时动了真火。 覃崔两家是京中规模最大、资历最深的银铺之二,朝廷相当一部分银钱兑换事务都是通过他们两家承办,昌王当真好胃口,也不怕撑着! “这把金算盘,恐怕不是想打能打得起来的。”明锦道。 周太后想到某关键人物,在明锦面前丝毫不避讳心中的不喜。见她同以往一样不劝不慌,心中对她越发欢喜,笑骂道:“看来今儿哀家不喊你,这两日你也会主动来找哀家搬救兵!” 被人看破,明锦不仅不知羞,反而陪着笑脸竖大拇指:“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的法眼!没办法,谁让我只有您和皇上做靠山!”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明锦奉承起人来也不遑多让。 周太后心里受用得紧,嘴上却忍不住还要亏她两句,“谁说没有别的靠山了,马上不是就有公主嫂子了么!” 明锦双眼一亮,“嘉宁公主跟我大哥的亲事已经定了?” “倒还没那么快,不过端妃已经私下里请示过皇上,皇上当即准了。”周太后笑道。 明锦喜不自胜,抚掌笑道:“这下可好了,托我大哥的福,我又蹭上了端妃娘娘这座靠山!嘉宁就算了,论惹祸,她跟我是半斤对八两,谁都靠不住!” 周太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难得你还有这般自知之明,你祖母和母亲的每一根白头发你都居功至伟!” 好好一个名门贵女,偏偏被养出了一身江湖侠气,丁老太太和崔氏恨不得每日三省,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锦虚心受教,“不止,您的白头发我也有责任!” 虽是玩笑话的语气,事实却也如此。尤其是上一世,在江仲珽锋芒毕露之后,察觉到他有角逐大位之意,太后为她着实操了不少的心。 “嗯,总算还有点良心!”周太后朝她摆摆手,撵人:“覃崔两家的事哀家自有打算,你就不用操心了,去看看你的半斤八两吧,这几日被端妃拘在房里学规矩,估计是快想死你了!” 明锦想到宫里教习嬷嬷的戒尺抽在身上的痛感,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准备脚底抹油:“我就不打扰公主学规矩了,稍后得空了再去看她。” 周太后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一脸得逞,待人走出视线,脸上的笑就收敛了大半,目光再投注在戏台上,心神却仍在逃掉的人身上。除了近身伺候的苏嬷嬷,没人知道,她曾动过心思,将明锦许给老三言昭。 终究是他们天家没有这个福缘吧…… 罢了,以这孩子的心性见识,嫁到镇北王家里,起码可以再保大宁北国门两代无虞。 更重要的是,明锦的性子,更适合宫外的天高海阔。 心里正感慨着,周太后目光一瞥,就看到戏台下一处比较偏僻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戏班杂工模样的姑娘将什么东西交给了苏嬷嬷。 周太后登时蹙眉,这是贿赂宫人? 等到苏嬷嬷上楼来,将东西呈到她面前,周太后才舒展开眉头。 原来是明锦掉落的丝帕。 “赐赏,顺便问问她名讳,好让世子妃回头也给份赏。”周太后道。丝帕虽算不上贵重,但这等近身的物什若落在外男手里也是件麻烦事。 苏嬷嬷笑应道:“老奴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姑娘名叫兰荷,是吴老板新近才收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那想来必定资质甚佳。 兰荷……这名字念起来倒也简单上口,还真有些期待她登台会有各种风采。 周太后如是想着。 “姑娘,你怎的把丝帕给扔了,那上头可是绣着你的闺名呢,轻易丢不得!”卿云焦急地低声劝道。 明锦浑然不在意,“不妨事,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好心人拾到了……” 卿云毕竟跟在明锦身边长大,听她这么说,便知道她应该另有深意,就此打住了胡思乱想。 不用内侍宫婢带路,主仆两人轻车熟路往永寿宫外走,刚绕过影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跃入明锦的视线之内。 明锦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迎上前去,笑意盈盈问道:“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第50章 国稳民安,在权与钱…… 江既白给她个明知故问的眼神,“你来受安慰,我当然是来挨训啊。” 以为离了南书房,砚西堂听训的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没想到成了亲娶了媳妇,又把这日子给过回来了!看来挨训就是他的命。 明锦看他一副听训如同家常便饭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我今天也听训了,最后还是被撵走的!” 江既白脚步一顿,收敛起脸上的散漫,压低声音询问:“太后为何训你?可是为了将人送去平康坊的事?你没按我教你的说吗,将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 落后两人一段距离的卿云见状也停下脚步,垂头悄悄撩眼皮偷瞄,被高出一头多的世子爷心急火燎地念叨,自家夫人还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当真是奇景! 江既白眼角余光扫到远处因避讳而停住脚步的零星宫婢内侍,暗暗懊恼一时大意,不该在这里说话。 明锦却丝毫不在意,扯了扯他衣袖,两人继续往宫门口方向走。 “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件事。”有过幽长的宫道,眼前的大殿广场豁然开朗,再适合说话不过,“太后真正训的也不是我。她老人家真正迁怒的是昌王妃,嗯确切地说,是他们夫妇。” “因为盐茶票据新规的事?”江既白问道。满朝皆知太后反对新规,凭太后和丁老夫人的交情,覃崔两家不受太子一派招揽实属合情合理,且靠山稳固。 正因如此,昌王才会将主意打到明锦头上,无论是在丁老夫人跟前,还是在太后跟前,她都说得上话,并且跟覃崔两家走得都比较近,她若肯帮忙,促成此事的几率远远大于其他人。 不得不说,江仲珽在用人的眼光上确实出众,有今上的风范,当然,用人多疑、撒不开手放权方面更有乃父之风。 “嗯,太子的手这次伸得过于直白,触了太后的逆鳞。”明锦叹了口气,“京中一百三十六家银铺,几乎承办了朝廷七成以上的银钱兑换事务,若再大肆吸纳地方钱财,长此以往,财富尽聚豪商之手,恐会造成钱荒。” 明锦这么说,并非危言耸听。上一世,这项盐茶票据的新规便是江仲珽被册立为新太子后提出、并力主推行的,此后仅短短十余年,至她主政时便已初现钱荒端倪,重拳之下打击了四年,才将端倪消除。 “国稳民安,在权与钱。”江既白听她这么说,由衷发出感慨。听天鸣寺的老狐狸啰啰嗦嗦这么些年,在明锦这儿,江既白才终于有种老狐狸没有把他往坑里带的确定感。 明锦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能有如此精辟的认知。放眼朝堂,迄今为止也没有几位能参悟后者的奥秘。 江既白被她盯得有些遭不住,咧嘴露出两排利齿:“干嘛这么看着我?现在才发现我长得好又有见识?” 明锦极力克制才没在庄严肃穆的大殿广场上翻白眼,“是,世子爷英明神武,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阴阳怪气! 江既白偏头看了眼她莹润细嫩的脸颊,手骨节隐隐发痒,想捏。 不过,想到在这里捏人脸的后果,终还是忍住了。他敢打赌,自己只要轻轻捏一下明锦的脸蛋,不消两刻钟,他动手打媳妇的谣言就能传遍整个皇宫。到时候就不只是砚西堂听训了,岳家几个爷们恐怕就要跟他在校场上演车轮战了! 尽管如此,他们夫妇俩还没走出宫门口,镇北王世子怒斥世子妃的消息就在宫中暗戳戳传播开了。 江仲珽先一步从景安宫出来,路过花园时看到宫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隐约听到好像提及了镇北王世子妃,当即蹙眉停下脚步,让随侍雪盈喊来个宫婢。待问清原委,江仲珽不轻不重地规训了两句遣散她们,待一转身,脸色就阴沉下来,“让你打听的事有消息了吗?” 雪盈躬身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禀道:“芙蓉阁外松内紧,尤其是对未挂牌的姑娘约束甚严,奴婢目前能打探到的是,世子确实送了名姑娘入阁,安置在内院别居。” “派人继续盯着,不要疏漏每一个跟她接触的人。”江仲珽沉声强调。 雪盈躬了躬身,领命。 “还有,记住了,你的主子只有本王一人,不该说的,我不希望从你嘴里露出去一个字。” 雪盈心神一凛,当即秉着呼吸应诺。 果然,丁家二姑娘是主子的一大避讳。 随后跟出来的丁明媚看着不远处说话的两人,狠狠掐紧了手里的帕子。 “青葙,适才我已经请示过母妃,稍后就做主给你开脸,让王爷纳你入房。” 论姿色,青葙可是远胜那个雪盈。 青葙垂首低眸,口中深谢王妃提携之恩。 景安宫主殿,容妃轻按额角,心头涌上一阵阵烦躁,想到之前苏嬷嬷当着江仲珽和丁明媚的面将她挡了回来,额角忽的剧烈抽痛,挥手便将桌上的茶壶茶盏扫落在地摔个粉碎。 “没用的东西,唾手可得的金凤凰拢不住,反倒让只山鸡鸠占鹊巢,枉费我这些年在他身上浪费心血。” 如果顺利将丁明锦娶进昌王府,如今她在太后跟前何至如此! 大宫女皎月伺候容妃多年,深谙她的脾气,早早就屏退了内殿的宫婢们,待人发作过一通后不慌不忙走上前来替人按压头上穴位舒缓疼痛,“对丁二姑娘,王爷其实拿捏得一直算是稳准,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半路横插出个镇北王府。奴婢私以为,皇上的赐婚,本意应该就是奔着二姑娘去的。” 镇北王府权倾一方,镇北王将世子的婚事双手奉给皇上定夺,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睿智。既向皇上表明了镇北王府的忠诚,又把选儿媳妇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皇上。无论如何,皇上也不能给江既白指个平平无奇的世子妃。 “丁家,确实也只有二房的嫡出姑娘才配得上王爵正妻之位。也怪我迟了一步,合该在明锦及笄礼后就跟皇上透一透口风,或许在考虑镇北王世子妃的人选时,皇上就会略过丁家。瞧瞧端妃,这不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跟皇上说看中丁家大郎了吗?”容妃哂笑:“她倒是会挑,多少人盯着的香饽饽,竟让她捷足先登。就是不知道他那宝贝闺女能不能守得住这块金镶玉!” 丁家二房允文允武,大有厚积薄发之相,否则她也不会属意丁明锦为最合适的昌王妃人选。罢了,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成婚才多久,不想着怎么笼络住男人的身心,反而想着给男人院里抬人。”容妃想到丁明媚之前的请示,眼底溢满嘲讽,“她既稳不住人,那便换个能稳得住的。” 皎月闻言心如擂鼓,巨大的期待感近在眼前,让她紧张得几乎控制不住手抖。但她深知,此时若失态,一切必将前功尽弃。 “皎月,再有两年,你也该被放出宫了。咱们主仆多年,我自是万般舍不得你,可又不能留你在宫中耽误一辈子。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我便做主送入昌王府,你跟王爷也是自小的交情,有你在他身边照顾,我也更放心。” 皎月凭借最后一丝镇定稳稳收回手,屈膝跪下行了个大礼,“娘娘再生之恩,奴婢无以为报!” 容妃满意地抬了抬手,“照顾好王爷,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过关了。 意识到这一点,皎月躁动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至于王爷那一关…… 皎月敛眸浅笑,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阿嚏……”明锦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噙着两泡泪推开江既白作势给她披上来的外袍,“我不冷。” 马车上没有旁人,江既白才不惯着她,将人揽过来用自己的袍子三两下把人裹成个猪肉卷。 “不舒服。”明锦拱了拱,未果。 这可是你上赶着给爷机会的! 江既白心里嘿嘿笑,这回如愿捏上了柔软滑腻的脸颊。 “别闹!”江既白轻喝,手指上却舍不得用劲儿,与其说是捏,不如说是揉,“伤寒可不是只有天冷受了寒才会得,天气热的时候染了病更凶险。前年岭南地区入夏时冷热反常,就有不少人因此染了风寒而送命。” 真够危言耸听的,岭南那些染了风寒送命的人,绝大部分是因为听信邪道黄子龙的忽悠,得了病不看大夫不吃药,反而迷信邪术,这才贻误了生机。 江既白这是把她当三岁小孩吓唬吗? 明锦哭笑不得,其实,以她的身手,想挣脱并不算什么难事,但这份被人关心记挂的感觉,实在是很不赖。于是,她果断放弃挣扎,身子一歪,故意把自己的重量都压在人身上。 幼稚! 江既白飞快勾了勾嘴角,权当没看透某猪肉卷的幼稚报复行为。 “我们家又要有喜事了。”压了会儿人,明锦感慨地说道。 江既白心中大喜,大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小心翼翼摸上了猪肉卷媳妇的肚子…… 第51章 人在房中坐,锅从天上来…… 明锦一头雾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是我大哥的亲事有着落了。” 江既白抚在明锦小腹上的大手一僵,眼前浮现出大舅哥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冷脸,没按捺住好奇心问了句:“准大嫂是哪家的姑娘?” 明锦深深看了他一眼,“嘉宁公主。” “谁?”江既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就是嘉宁公主。”明锦微微朝他颔了颔首,看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心里暗笑不已。 江既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想说岳母不再好好想想?可转念想到这些年来端妃娘娘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咬咬牙没吭声。大舅哥虽然人冷了些,又洁身自好到令人瞎想的地步,除此之外,无论是家世还是前程,都无可挑剔,觅得这样的女婿,端妃娘娘一定特别高兴。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就不用再担心那丫头被送去和亲了。 但是一想到往后余生,那丫头都要凭着大嫂的身份压自己一头,江既白就觉得天都往下沉了两寸。 至于这么受打击吗? 明锦挣着抽出手,好笑地拍着他的背宽慰:“没关系,有我呢。” 果然,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己的媳妇! 江既白忽的心情大好,这才想起正事,道:“公田所行事过于嚣张,上呈的条陈内阁已经压不住了,皇上在听过内阁奏报后龙颜大怒,准备责令龙鳞卫为巡案特使,前去秦江府调查。这差事,八成又要落在大哥和我的头上。” 明锦不觉意外,“上次平康坊命案,你和大哥的表现让皇上十分满意。这一回,皇上还是一定要保太子的,派你们去再适合不过。只是,这帮人在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切忌赶狗入穷巷。” 强龙难压地头蛇,把这帮穷凶极恶之徒逼到绝境,那是什么都敢做的。 “放心,我省的。”江既白道:“你不用替我担心,北营禁军还没那么不靠谱,况且还有大哥带着龙鳞卫,等闲人等伤不了咱们。再则,太子如果还有一点脑子,就能领悟到皇上派咱们去查公田所的用意。必要时刻,他应该会先一步动手清除大患。” 明锦颔首,“东宫新任詹事是皇上亲自指派,就算太子脑子不灵光,新詹事必然也会提点。你们什么时候动身离京?” 江既白向后一靠,揽着明锦让她舒服地靠枕着自己的一侧肩臂,“总要给太子一个缓冲时间,不过也不会拖太久,三天五天吧。中间正好能赶上二哥休沐,咱们那天也回去吧?” 等二哥休沐的时候回去?这是上赶着去找虐? 明锦现在可还记得那天这人陪二哥下了小半天棋后逃出生天心有余悸的模样。 “好啊。”不管他打什么主意,明锦都没理由不成全他的英勇。 怎的答应得这般爽快! 江既白嘴巴隐隐泛苦,为了秦江府老老少少,他真是承担了太多。 “对了,明晚就是平康坊夜宴,请帖我让春城收着,世子爷明晚不要缺席哟,肆长可是给留了最好的席位。”明锦不忘提醒道。 被这么一提醒,江既白不仅嘴巴苦,感觉自己整条命都被泡在苦水里了,“去!一定去!” 明儿能竖着从北镇抚司的校场上走出来,他就一定去。 明锦仰靠在男人肩上,感受着枕着的肩膀由紧绷慢慢放松,眼里噙出笑意。 正如明锦所料,平康坊夜宴的请帖在市面上炒出了百两黄金一张的高价。就算如此,依然一帖难求。 江既白踩着落日的余晖走进平康坊,远远就看到了正在游河的画舫游船。随着头船的行进,两岸的灯光鳞次亮起,场面蔚为壮观。 夜宴设在平康坊中曲的环形广场,广场连着渡口,渡口边此时人头攒动,无数的河灯承载着一个个心愿被放进河中。 一阵锣声响过,广场上近千盏天灯缓缓升起,一时间,天上、水中、人间的灯光交汇成一体,拉开了平康坊夜宴的序幕。 负责接待贵宾的皆是各院各阁的管事,见多识广,又擅察言观色,其中一人一见到江既白,远远就迎了上来,双手接过春诚出示的请帖,都不必打开瞧,就轻车熟路地引着江既白走向观景极佳的坐席。 江既白被人引着一路走过来,时不时就要挥挥手打招呼,无他,放眼望去,一小半都是“狐朋狗友”,剩下的一大半也都脸熟。 裴韫来得只比他早一步,看他过来便招了招手。江既白脚步未停直接转了个方向,朝他走来。 “听说那边摘星阁里的席位都是为了回馈捐赠了银子的贵客,看见三楼那个座位了吗?据说,那位主儿一出手,就给平康坊捐了十万两,用以修缮北曲房舍。”裴韫一仰头,灌下小半盅酒,目光掠过四下时着意看了眼不远处与肆长请示什么的管事,那是刚刚给江既白引路的人。裴韫当下明了,“你这个捐了大笔银子的人,跟我坐在这儿可是亏大了。” 裴韫其实也捐了不少,但碍于他娘对银钱约束得紧,为了避免麻烦,便匿名捐的。 江既白浑不在意,“无妨,左右都是些歌舞杂艺,不若跟你喝酒来得痛快。” 两人碰了碰杯,转眼的功夫就喝了小半壶酒,这时给江既白引路的管事又疾步奔了过来,将江既白和裴韫一起请进摘星阁三楼侧厢。 换个更清净的地方喝酒,两人自然都乐得挪窝。 裴韫近来正在复勘户部燕青清吏司查办的青州纳马案,忙得早出晚归,现下终于忙里偷闲,又碰上了江既白,自然少不得要就着他在芙蓉阁金屋藏娇的谣言打趣一番。 江既白也不瞒他,反怼几句,就将话题扯到了公田所在秦江府的横行无忌。 就在他们两人说得正义愤填膺之际,隔壁的正厢终于有了动静。 十万两大财主终于现身了? 江既白和裴韫停下话头,双双翘首去看。虽说他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人嘛,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 “这......是个姑娘吧?”裴韫看清落座的那人,诧异地说道,结果好一会儿也没听到江既白的回应,纳闷地扫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被江既白黑中透青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 何止身体不适,江既白此时从身到心再到魂儿,统统都不适! 那个摇着折扇优哉游哉坐在正厢主位,被以曼姬为首的南曲三大阁花魁簇拥着的锦衣郎,不是明锦还能是谁! “我没事,就是看到了一位熟人而已。”江既白紧盯着明锦灿烂洒脱的笑脸,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 相识多年,裴韫这时候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能牵动江既白的情绪至此,再结合之前塘溪曲水流觞宴的传闻,一个跟“出手阔绰”画上等号的名字呼之欲出:丁明锦。 如今的镇北王世子妃,江既白的正室夫人。 难怪曼姬一早就打招呼,说是今晚的夜宴不能作陪,原来是被这位金主给包了! “跟我过去打声招呼?”江既白起身,终于把目光从隔壁那人身上拔了回来。 裴韫当即婉拒,他跟江既白,可是奔着做一辈子的兄弟。跟弟妹第一次正式见面在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是不合时宜。 江既白也不勉强,提前道了声别,片刻不再耽搁就迈开了腿直奔门口。 裴韫瞄了眼另一侧侧厢同样抻着脖子看正厢热闹的宾客,哟嗬,还是个老熟人,景辉伯府的杜老六,出了名的碎嘴子。 这下子街头巷尾恐怕又要有新话题议论喽! 平康坊夜宴一跃成为京城热议的焦点,与夜宴歌舞盛景齐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镇北王世子在夜宴当晚新结交了位如玉少年郎,两人一见如故,通宵达旦共处一室,散宴后更是一起又去了芙蓉阁! 镇北王世子似有龙阳之好的消息悄悄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飞速蔓延...... 第52章 老虎不在家,明锦称大王…… 这个发展着实大大超出了明锦的意料,是以被江既白连着恶狠狠折腾了三晚她也没敢吭声,无他,实在是心虚理亏。 三天后,扶着腰将人送走办差,明锦终于得以喘口气,安排人放出消息,夜宴当日与江既白“一见如故”的玉面少年郎正是乔装的镇北王世子妃。 众人恍然的同时,丁明锦在平康坊一出手就是十万两的消息随之又引起一片哗然议论。 明锦知道祖父和父亲在早朝上被言官参奏徇私贪墨是在大朝会的翌日,明锦不慌不忙换了身织金锦袍就带着卿云和时樱出了门。 这一次,明锦没戴帷帽,明晃晃悬挂着镇北王世子府府牌的马车就在坊门口停下,主仆三人下车后不急不缓往坊衙方向而来,一路上引人纷纷侧目。 平康坊坊监贺成正在值房里哼着小调修建盆栽,听到衙役的禀报赶忙放下小剪子整了整衣冠迎了出来。作为平康坊坊监,他其实早与明锦见过面,那十万两捐银就是他亲自经手的,那晚夜宴更是他亲自将人迎进的摘星阁。 没想到这位财神爷,竟然就是镇北王世子妃。 得知了明锦的真正身份,贺成更不敢怠慢,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官服,得注意形象,他早就一路小跑了。 在坊衙门口见了礼,明锦婉拒了贺成的邀请,直接表明来意:“今儿冒昧打扰,是想请贺坊监帮个忙,在坊内物色几间铺子。” 贺成闻言双眼一亮,脸上陪着的笑愈发谦恭了两分,“您可是已经有了相中的地段?” 明锦笑道,“嗯,我觉着望阳街就很不错。” 望阳街?整条街? “您的意思是,想买下整条望阳街上的铺面?”贺成语速缓慢,唯恐一个不小心就咬了舌头。望阳街虽说不是平康坊内最热闹繁华的,但也是五大街之一,整条街上的店铺少说也有百来家,就算在平康坊见惯了达官显贵、豪商巨贾,贺成做梦也没想过有人会一开口就买下一整条街。 明锦点了点头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贺坊监不必为难,我没有要借坊监之名压价强征的意思,只是图个换契便利,届时我会让府上的账房先生陪同,由他出面和各家东家掌柜的商谈价钱。” 至于佣金,明锦虽没明说,但凭她这两次的手笔,必定不会小气。 贺成忙不迭满口应下。这笔佣金,对他来说跟送到嘴边的肥肉别无二致。 “贺坊监,我这个人习惯先礼后兵,有一点咱们得先讲清楚。”明锦收敛大半笑意,严肃道:“做生意讲就的是你情我愿和气生财,铺面转让的价钱全权由我府上的账房先生出面去谈,谈的拢谈不拢、谈成多少价钱,都由他来定,即便是我这个东家,也要听他的意思。平平顺顺和和气气这个彩头可是断断不能破的。” 贺成听懂她的意思,当即表示:“您尽可放心,这件事保证顺顺利利给您办成。不知您可有个期限?” 明锦又恢复一脸和气,“期限就不必定死了,尽快就行。” 反正早办完,早换契,坊监就能早拿到契金和佣钱。 贺成心领神会,又陪着明锦去望阳街溜了一圈,在街口作别后匆匆赶回坊衙调拨人手。明锦一早就安排好了,下晌未时初刻,大账房胡先生就准时出现在了坊衙门口。 丁家二姑娘,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丁明锦为镇北王世子妃,一口气买下整条望阳街的消息如水滴乱入滚油锅一般在平康坊炸开,并迅速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之前参奏丁老将军父子的言官们仿佛被撩拨到了最脆弱的神经,奋笔疾书上折子参弹,措辞愈发激烈犀利,甚至还有人将镇北王府也狠狠参了一本。 不过,这次没等明锦再动作,覃崔两家动了。 年后,由皇上力主辟建的西市经过数轮廷议终于得以通过,工部接到明旨,就去找户部要钱,两部堂官聚在一起掐了两轮之后又抱团发愁。 覃崔两家此时出面,无疑是给两部送了场及时雨。两家预付银两,包下了西市两条街,用以开设银铺分号。 其他商号见他们动了,也跟着动,大量预付银两充入,工部尚书乐得见牙不见眼,户部尚书也默默收起了去朝堂上哭诉明志的麻绳儿。 明锦自然也紧跟覃崔两家的脚步,包了半条街。两家家主得知消息,二一添作五,共同出钱给她包下了剩下的半条街,凑个整。 翌次大朝会上,景元帝当众驳回了言官们对镇北王府和丁老将军父子的参奏,满朝上下此时才恍然,丁家根本就没必要贪墨,人家家里本就有两尊金佛。 因为覃崔两家率先出头,直接间接解决了西市修建的银两问题,景元帝默默给他们记了一大功,以至于西市建成后,覃崔两家得了特许,可以任选一条街,明锦也跟着沾光,选了条位置极佳的街。 “我辗转着打探了一下,最先参奏咱爹的那几个言官,都是亲太子一派的。不过,其中一个跟容妃娘娘是拐着弯儿的表亲......”丁贺扬落下一子,言犹未尽,意有所指。 明锦一早就知道了那几个言官都是谁,对二哥所说的那个言官再熟悉不过,是容妃为江仲珽暗中培养的助力之一,上一世在扳倒太子的过程□□不可没。 “公田所借查验民田地契之名大肆侵吞民田在前,言官参奏咱们家在后,这两件事里都有昌王的影子。”明锦挑明二哥话里的未尽之意。以太子的心性和眼界,这两件事他都想不到。说起来,后者也是再给前者擦屁股。大哥正在查公田所侵吞民田一事,祖父和父亲被参弹,丁家若被卷入贪墨的丑闻,大哥势必也要跟着受影响,搞不好就要被宣召回京。 “好一个围魏救赵。”丁长轩看着明锦落子后棋盘上的局势,眼底掠过一丝欣赏的亮光。果然,还是跟妹妹下棋才有趣味。 明锦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看着难得举棋不动的二哥,道:“我怀疑,太子提出的那个针对盐茶票据的新规,背后出主意的,也是昌王。” “嗯。”丁长轩淡淡应了声,目光片刻未从棋盘上移开,很快就找到了落棋点。 明锦倒是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丁长轩似是很满意自己这一步棋,优哉游哉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也啜了口茶,“去年翰林院请恩师前来开讲,结束后给众人留了道课业,便是关于中盐法的,彼时昌王也在听讲之列,事后我帮恩师整理卷子,曾读过昌王的那篇,其中便有关于新规的论述。” 原来如此。 明锦念头微动,问道:“那篇卷子除了方大儒和你,可还有其他人看过?” “自然有,大半个翰林院的人恐怕都看过。”丁长轩道。 翰林院的人知道,内阁自然也就知道了。太子自以为摘到了功劳,实际上,不说朝堂上下,起码半个朝堂的人都知道,他只是个偷了昌王桃子的贼罢了。 丁长轩敛了悠哉之意,正色道:“前两日我奉命去东宫为太子讲史,在殿内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没记错的话,明媚回门那日,那婢女应该在随行之列。” 明锦蹙眉,江仲珽竟然把眼线铺到了太子的眼皮子底下? “恐怕并非如你所想那般。”丁长轩脸上的肃穆之色更甚,“那婢女的状态不太对劲,似是很惧怕太子的样子,我怀疑,她应该是被昌王送给太子的......玩物。” 明锦双瞳一阵紧缩,牙关紧咬。 江仲珽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太子的这个秘密的?他在平康坊北曲命案中是否充当了什么角色? 丁长轩自那日回来后也在纠结这个问题。现下想来,他不禁庆幸,庆幸横叉出赐婚这件事,庆幸妹妹最后与昌王无疾而终。 每每这么想,就觉得江既白越看越顺眼。 相较于丁长轩,明锦的纠结就只是短暂的一会儿。对于江仲珽,她实在是太了解了,为了他想要的,没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包括人性和良知。是以,这辈子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明锦都不会觉得不可能。 如今世子不在京,崔氏没有多留明锦,用过午膳后小憩了一会儿就催着她回府了,还不忘耳提面命叮嘱她让府卫在夜里加强巡视,听语气,恨不得将家里的护院也调过去一半给她。明锦不禁无奈,江既白离京前特意又从长风镖局临时调了一批亲信人手进府充作府卫,如今家里面,连账房胡先生都会两下拳脚,更不要提时樱时雨桃华她们了,明锦觉得,阖府上下,应该就数她和卿云最弱,需要人保护。哦,不对,卿云受时樱她们刺激,最近也开始苦练功夫了。 明锦其实也想练功,但只要江老虎在家,她第二天起床都吃力,起早练功?想得美! “姑娘,你没事吧?”卿云将她一副情绪不高的模样,关心地问道。私下里只有她们时,她还是更习惯这么称呼明锦。 明锦回过神,振作精神摇了摇头,身边都是高手,那就跟她自己也是高手没差了......吧。 马车转过街角,就能看到世子府的大门口了。车夫却在此时停下了马车。 “夫人,大门口那边聚了不少人,不知是什么情况,小的还是送您从侧门进府吧?” 明锦撩开车窗帘探出头看了看,道:“不用,咱们就从大门口走。” 第53章 世子离家的第二日,没人…… “大管家,求求您,就让我进府吧,只要能报世子救命之恩,民女便是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林大管家看着跪在大门口台阶下苦苦纠缠着不肯离开的年轻女人,本就有些唬人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眼前这女人,身形娇小单薄,巴掌脸,长相偏清秀,看起来弱不禁风,似是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说是随父亲从江阳一路逃荒北上,一入城父亲就病故了,她无奈只能卖身葬父,幸被世子爷看到,给了二两银子,乍听之下,倒也合理。但她这双含情眼、笼烟眉,却让林圳莫名顾忌。因着自家爷的关系,他也算没少出入平康坊,见识了不少风尘女子,总觉得眼前这女子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媚态。 更何况,他从未听主子说过这件事,怎可贸贸然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进府? “我已经说过了,我家主子离京办差,如今不在家,之前也从未提及过你这事,你且先回吧,一切等我家主子回来了再说。”林大管家沉着脸,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 陈玉蓉闻言盈盈垂泪,嗓音微颤着苦求:“民女倾尽所有安葬了父亲,现下在京中举目无亲,实在是走投无路,觍颜恳请恩人舍一角屋瓦容身,民女愿为奴为婢,以报深恩......” 像她这样的女子,若在京中流落街头,后果并不难想象。 围观人群中有不少人动了恻隐之心,加之最近世子妃买街买铺子挥金如土,给人一种世子府既富又贵的豪奢之感,再看看眼前这个孤苦无依如浮萍一般的女子,愈发觉得可怜。世子府高门大院,又何差多养一个下人? 所以说,慷他人之慨时,个个都很仁善大方。 “看,是世子府的马车!” “应该是世子妃回来了!” ...... 围在外层的人发现了驶过来的马车,低呼出声,闻言的人群在片刻喧嚣后纷纷避让,很快让出一条通路。 马车稳稳在大门口停下,车夫勒紧缰绳,瞟了眼跪在台阶下瑟缩着却不避走的女人,眼底生出一丝不满。 林圳赶忙走下台阶迎上来,待明锦踩着脚凳走下马车后简明扼要地说了下眼前的情形。 随手做了件好事,没留名,还被人找上门来强行报恩? 写话本子呢! 明锦没赶人,也没让人进去说话,而是让门房搬了张大椅放在大门口,自己施施然坐了上去,身后站着卿云、时樱、时雨和桃华四个大丫头。林大管家站在一侧,在他身后则站着几个身着簇新干净夏衣的家丁。 明锦问了陈玉蓉的名字,又极有耐心地听完她与话本子上别无二致的哭诉开场白,心里的质疑占了大半。 “听你言语,可是曾念过书?”明锦问道。 陈玉蓉想也未想,当即回道:“家父曾是名茂才,后遭人诬陷被夺了功名,故而带着民女北上逃荒。民女不才,跟着家父粗识得几个字。” 明锦垂眸,掩下眼底一抹精光。 同样出身江阳,同样有个秀才父亲,同样读过书识过字,再仔细看相貌...... 果然,跟姚彩莲粗看起来的确有两分相似。 这是依着葫芦画瓢找的人?明锦不禁冷笑。 “你有知恩图报之心,我本不该阻拦。”明锦看向跪在阶下状似一朵雨中娇弱白花的女人,脸上的和婉蓦地收敛大半,“可是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报恩,就算为奴为婢也甘愿,听起来似乎我们世子府的奴婢轻贱得很,是个人,只要愿意就能进来做。” 明锦的目光平淡无波扫了眼围观的人群,随后落回阶下连连磕头口呼“不敢”的陈玉蓉身上,“我世子府的奴婢,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的,相貌、品性、能力,随便喊出来一个比比,能比得过一个,我今儿当场就赏那人一百两银子。” 围观人群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可看看世子妃身后站着的四个大丫头,原本因为一百两而生出的蠢蠢欲动转念又被掐灭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确实,世子府又不是城南的恩济所,随便什么人都收。即便是恩济所,想要进去受救济还得有个门槛呢。更何况,世子爷之前可是给了二两银子,寻常百姓安葬个亲人,不那么讲究的话,一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余下的一两银子也够她暂作周转了。 有人低低说了这么句,人群的话风立刻又转了风向,纷纷对陈玉蓉指指点点,喁喁低语地议论开来。 陈玉蓉垂首低眉,紧紧咬着嘴唇,脑海飞快运转,想着该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但没等她想出对策,就听得头上又响起明锦的声音:“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样吧,只要确认世子确实出手帮了你,我便暂时安顿你入府。送佛送到西,总不能拂了世子的一片善心。” 陈玉蓉心头一喜,施施然伏身叩首,再直起身时期期艾艾看向人群一侧的两个人。那两人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走上前来。 “草民赵全——” “草民黄三——” “拜见世子妃!” 明锦抬抬手,免了他们下跪。 林大管家走上前一步,让他们二人说明当时的情形。 这两人常年在东市摆摊,报了具体的摊铺位置,如他们所述,当日确是亲眼看到了江既白打马经过时给了陈玉蓉二两银子。在场的人群中不少人认识赵全和黄三,给两人做了证人。林大管家又问了些陈玉蓉安葬她父亲的具体细节,她都一一对答,听起来前后并无纰漏。 明锦自然说到做到,让林大管事将人带进府,暂时安排在自己院子的小厨房。 “桃华,人就交给你了。”明锦交代道。 桃华躬了躬身,“夫人放心,我定把人盯得滴水不漏。” 明锦不禁轻笑,桃华是她们四个当中最沉默寡言且严谨的,现在把话说得这么笃然绝对,可见紧迫盯人之决心有多么强烈。 翌日一早,早膳直接摆在了毗邻寝房的内厅,明锦洗漱过后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绷着脸的卿云,纳闷:“这是怎么了?” 卿云低着头盛粥,没吭声。一旁的时雨是个急性子,见状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跟明锦告状:“适才咱们去小厨房取早膳,那个陈玉蓉非要抢着拎食盒,结果打翻了汤盅,那是房妈妈天还没亮就开始给您熬的药膳粥!听小喜说,她这一早上上蹿下跳,可着劲儿地表现,光是盘子就打碎了好几个,安排她择菜却择得一塌糊涂,简直就是干啥啥不行......” 时雨这张嘴,本就是个没理也能辩三分的,这回占了道理,话匣子一打开可就关不住喽,卿云本来听得还挺痛快,但见她越说越停不下来,便在伺候明锦落座提筷后蹭到她身边偷偷捏了她腰侧一把。奈何时雨腰上没痒痒肉,迟钝得很,直将陈玉蓉昨晚洗漱时跟人要热水的事儿也给扒出来才作罢。 卿云其实还察觉到那个陈玉蓉有点异样,但又不想让姑娘觉得她们是抱团排挤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明锦受江既白影响,一早也开始吃起了面,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冲卿云招了招手,“在我跟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之前在小厨房的时候,我与她靠得近了,隐隐闻到她身上有香味。”卿云微微蹙眉,道:“那香味很轻很淡,我闻着总觉得有点怪,不是很舒服。” 因为明锦喜欢调香的缘故,发现卿云对香料的嗅觉非常敏锐,是以每次挑香料的时候,她都要带着卿云这个秘密杀手锏。若是别的,明锦或许可能还要质疑一下,但涉及到闻香,那对卿云的判断可以完全相信。 “时雨,让小厨房沏壶苦荞茶送来。” 时雨会意,脆生生应了句转身就往外跑。 “姑娘,将人放在这么近的地方,是不是不太妥?”卿云踌躇了一晚上,经过小厨房这一闹,终于是憋不住道出了心声。 明锦喝了汤,舒服地长舒了口气,“越是不放心的,越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既然是带着目的进来的,与其让她横冲直撞往跟前凑,不如主动给她创造机会,让她走你给她预设好的路,懂吗?” 跟在明锦身边这么些年,这个道理,卿云自然是懂的,但事关明锦,她总要多层顾虑。 就是因为多了这层顾虑,时时把她摆在自己前面,卿云在上一世才迟迟松不开她的手,以至于大好年华都耗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世,明锦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更要卿云也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慢慢给她安排一些庶务,不让她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围着自己打转。但如同卿云放不开她,她对卿云也有种类似老母鸡的心态,放出去之前总要多教一些,陈玉蓉这样的恰好是主动送上门的教学机会。 果不其然,这回时雨没拦着,陈玉蓉亲自捧着托盘送热茶过来。 当初江既白为了打掩护,府里安排的婢女,尤其是内院伺候的,个个容貌出众,单从这一点上,陈玉蓉并不占优势,但她那双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配上莹润的剪水秋眸,仅一个目光拉扯间,我见犹怜的韵味浑然天成,男人见了怕是很难不生出保护与占有欲。 挥手让她退下,明锦垂眸,仔细分辨适才闻到的那股极淡的异香。 调香讲究君、臣、佐、辅各适其位,尽展其性,可陈玉蓉身上的香味,明锦能确定是合香无疑,但具体是以哪种香料为君,她竟毫无头绪。 于是乎,明锦当即让人给曼姬递了张帖子,邀她过府品茗插花。 没想到车夫这一去,竟接了两个人回来。 曼姬拉着南笙走进水榭给明锦见礼,笑道:“买一赠一,我还给您带了一个过来!” 明锦朗笑着朝她们抬手示意免礼入座,“今儿我算是赚到了,难得你这个大忙人能迈出珍馐阁。” 南笙在明锦跟前显然很是放松自然,“前日收到了夏至宴的邀帖,心里激动得紧,这不趁着今儿得空,去跟她显摆显摆。” 曼姬微讶于南笙还能跟人如此打趣,但想想对方是明锦,又觉得情理之中。 “您二位,一个去鉴评,一个去参赛,独独把我撇下不说,还要勾着我眼馋,真真是不地道!”曼姬佯嗔,接过卿云递过来的茶盏道了声谢,吹着热气浅啜了口,眼神一亮,“嗯!这祁山黄芽,够地道。” “请你过来,人和茶,总要有个地道的嘛。”明锦笑着回怼她,南笙忍不住笑出声来,曼姬这张嘴,终于是碰上克星了。 奈何曼姬也是个茶痴,只要有好茶喝,被人亏两句她也不在乎。 镇北王世子府占地虽不是王爵之家里最大的,但府内景致确堪称首屈一指,毕竟是今上亲自为江既白选的府邸,内务府哪敢怠慢。就拿眼前这片莲池来说,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宫里的荥池,内府池就当属世子府的这处最大了。此时荷叶长势繁盛,几乎将湖面铺满,大有接天莲叶无穷碧之貌,蔚为壮观。 曼姬品着香茶,放眼远眺,由衷感慨:“今日真是托了您的福,才有机会一览这京中盛传的三大湖景之一。” 世子爷虽浪名在外,但世子府内院,确是无人能轻易踏入。她和南笙即便算是心腹,这也是头一回进来。 明锦莞尔,“今儿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日后这湖景你只要想看,随时都可来看。还有这祁山黄芽,我也分你一半。” 第54章 世子爷打道回府前夕 “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我定竭尽所能。”曼姬双眼一亮,湖景倒在其次,主要是这极品的祁山黄芽,恐怕是有银子也买不到。 明锦摆摆手,“没这么严重,就是想让你帮忙辨一辨某个人身上的香味是否有什么讲究。” 她说得云淡风轻,听着的两个人却齐齐变了脸色。 “是您身边的人?”南笙问道。 她们俩,一个工于美食,一个深谙香道,又浸淫于平康坊那种鱼龙混杂的环境,对味道异常敏感警惕。 明锦点了点头,简要地讲述了陈玉蓉的来历。 曼姬和南笙两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读出一个人的名字:姚彩莲。 这个陈玉蓉,几乎就是比照着姚彩莲来的。不过,从世子妃讲述的情形来看,陈玉蓉背后那人对姚彩莲的了解也只流于传言表面,可能以为世子爷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 想来世子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是以才放心将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 不过,连她都辨识不出来的香,倒是引起了曼姬的好奇。 时樱前来禀报,说是雅室备好了,请她们移步。 说是雅室,实则是建在主院后花园里的一栋二层阁楼,一楼用于插花烹茶,二楼是画室和香房。这阁楼是收到赐婚圣旨后江既白让人紧着工期新建的,建得虽快,用料却极为讲究,还兼顾了造型之美与稳固。镇北王一直以为这是江既白给他自己建的小寝房,哪里想的到是江既白专门给明锦用来休闲玩乐的。 雅室的南北槅窗拉开,豁朗通透,徜徉于花木间的风穿堂而过,留下一室浅淡的草木清香与凉爽。 见明锦和曼姬插花插得颇为得趣,南笙也被勾起了兴致,抚琴给她们助兴。 雅境相通,花也好,琴也罢,包括书画诗歌、香与茶等等,追求的都是自我心灵上的荡涤自省与凝练通达。阅历越是丰富,对雅的领悟越是深刻,以雅会友,反而更容易打破身份的禁锢。 可领悟不到这层境界的人,便会大为不解,堂堂镇北王世子妃竟会和平康坊的妓子走得如此亲近。 陈玉蓉便是其中之一。 时樱安排她在曼姬身边伺候,让她很是不愿意。再听得南笙的古筝弹奏得到明锦赞赏,又不禁暗暗嘲讽明锦少见多怪,自认自己的琴技能压过南笙一大截。 抱着这样的心态,任她再隐藏,神情举止间难免就流露出疏忽怠慢之意,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出曼姬对她的试探。 得到曼姬的眼神示意,明锦心领神会,最后调整了一下石榴花枝的角度,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她和曼姬的成果,便让人将花瓶拿去画室放好。 明锦执意留膳,时樱便带着陈玉蓉先行退下,去小厨房盯着准备膳食。 人一走,南笙比明锦还要心急,忙问道:“辨出来了吗?是什么香?对人可有害?” 曼姬抬手朝她压了压,示意她稍安勿躁,神色却也并不轻松,转向明锦道:“您辨不出她身上的香实在情理之中。这香方已经匿迹许久,名叫女儿香,别名魅骨。江阳鸨母豢养瘦马时用得最多,女孩儿们从很小就开始在沐浴时使用女儿香,又制成香丸服用,如此十年,方能养成一身魅骨。这女儿香平时不显,一般人闻不出来,但随着身主体温升高,香味会逐渐变得明显、浓烈,催人情动……” 这样一看,将陈玉蓉送进世子府,用意再明显不过。 “如你所说,那陈玉蓉是江阳瘦马?”南笙脸上没了急色,但同样也不轻松。 豢养瘦马虽在先帝时期被明令禁止,私下里却并没有禁绝,但相对的,瘦马的身价也倍增,非寻常人所能买卖。 江既白混迹平康坊,见惯了曼姬这种南曲顶级都知,没人担心他经受不住陈玉蓉的诱惑,真正让曼姬和南笙忌惮的,是陈玉蓉背后的那个人。 “你们不必忧心,既然知道了她的来历,一切就更好办了。”明锦一派神色轻松,“顺藤摸瓜罢了。” 陈玉蓉的目标是江既白,在没得到他的欢心站稳脚跟之前,不会轻易打明锦的主意。这时候最好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 曼姬和南笙见她镇定自若毫无忧色,也跟着心下大定。想想也是,眼前这位,可是吧她们主子那样的人物都吃得死死的,拿陈玉蓉做棋子这样的伎俩,在她面前还真不算什么高招。 用过午膳,曼姬心满意足拎着二两祁山黄芽走了,溜出小厨房偷觑到明锦一脸和气送人的模样,陈玉蓉讥讽地撇了撇嘴。主家还说什么世子爷为了巴结岳家很给世子妃几分情面,现下看来,分明是世子妃先把姿态给放低了。那个曼姬不过就是个得了世子爷一时欢心的平康坊妓子,就被世子妃这般虚逢着,即便是做做样子,世子爷在外面自然也要给丁明锦两分薄面。 将来自己笼络住了世子爷的心,想来丁明锦这个世子妃也得看她两分脸面。 想到丁明锦如此外强中干,陈玉蓉隐隐生出一股志得意满之情,仿佛臆想中的生活已经近在眼前。 此时的她过于陶醉于自己的想象,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一言一行尽数被人收入眼底。 “据派出去的伙计回报,坟里确实埋着个老头,没有致死外伤,没中毒迹象,应该是病死的,但从身形上看,虽然瘦削,手脚等细节处看,却并不像是逃荒的饥民。另外,给陈玉蓉作证的那两个人,确认身份无误,所说也都属实。”林大管家如实禀报查证的结果。 明锦颔首,“年后朝廷下令严格管控流民,想来他们也不想节外生枝,就从义庄买的尸体。” 以为挑个骨瘦如柴的掩人耳目足矣,呵,可惜百密一疏。 这样看来,背后那人的心思并不算十分缜密。盯紧了陈玉蓉这根藤,不愁摸不到他这个瓜。 相较之下,明锦更关心江既白那边的情形。 “秦江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暂时还没有。”林大管家宽慰道:“按您的吩咐,已经调了两支镖队过去,现下应该已经跟主子接上头了。” “这样最好。”明锦点头道。虽说有龙鳞卫和北营禁军跟着,但都是人生地不熟的,难免施展不开,调几个熟悉秦江府的人过去总能帮得上些小忙。 明锦此时根本没想到,她这个小小的举动,帮了江既白和丁贺扬的大忙。 景元二十一年,四月二十八。 宫中传来大喜,梁贵人顺利诞下麟儿,今上龙颜大悦,大宴群臣的同时,与太后商议后以太后之名颁发懿旨,特放出一批大龄宫女出宫,雪盈的名字赫然在放行名单上。 出宫后在别院稍作停顿,三天后,身着一身粉红嫁衣的雪盈就被一顶红色软顶小轿趁着夜色抬进了昌王府。此时的她虽只顶着侍妾的名头,但容妃娘娘允诺,只要她给昌王生下子嗣,无论男女,就会立即抬她为妾妃,入宗族名册。 昌王府内多有容妃的耳目眼线,江仲珽花费数年时间收买了大半,好不容易过上几天松快日子,没想到雪盈竟然又被塞了进来。 好在雪盈在宫中仗着容妃的宠信狐假虎威,对他倒是有几分爱慕之心,笼络住她并不算多难。 一个月不到,王府后院就纳了两房姨娘,下人们在丁明媚这个王妃跟前不敢多嘴,私下里却早已经议论纷纷。 因为早早将青葙抬为媵妾的关系,丁明媚参加几次聚会,明显感觉到了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心中颇为不痛快,没想到容妃这个做婆婆的,只派人过府来通知了一声,连她的面都没见,就将雪盈给抬进了王府。 看着面泛桃花眼含春情的雪盈一大早过来给她奉茶,丁明媚隐在衣袖下的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 但接过雪盈双手奉上的这碗茶时,丁明媚的手是稳的,甚至在听雪盈说要进宫给容妃请安敬茶时,她丝毫犹豫为难都没有,当即就爽快地应下了。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这是她在旁观江仲珽给太子布局时得到的最大启发。 她是昌王府的王妃,主子。只要牢牢坐稳这个位置,任凭后院有再多的女人,也都要仰她的鼻息活着。 而要坐稳这个位置,她已经看透了,一是对江仲珽有用,二是拥有昌王府的嫡长子。 和其他女人争宠,呵,以女人在江仲珽心里占据的分量,怕是根本就没有争的余地。 如果当初嫁给江仲珽的人是丁明锦,如果她发现了江仲珽其实是个心中只有大业的人,这会儿应该会是个什么心态? 应该会非常非常失望和伤心吧。 眼前浮现婚后两次见到明锦时的情形,那般神采奕奕的模样,任凭她画上最精致的妆容也难以呈现。 丁明媚现在阁楼二层,凭栏眺望雪盈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暗暗想着,或许真应该让明锦嫁进这府里,尝一尝幻想破灭的滋味…… 可惜,这辈子注定要让她失望了,明锦在镇北王世子府的日子过得愈发顺心自在。 自在到起床时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迟。 田妈妈前阵子被派去庄子上拢夏账了,卿云伺候着明锦梳头,看着铜镜里她小鸡啄米一般打瞌睡的模样,脑子里飞快算着某件事,越算心跳越快。可还没等她开口,时雨就从外面一溜小跑着进来,兴冲冲道:“夫人,有动静啦!” 第55章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明锦闻言精神一振,困意全消。 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就在明锦等着桃华的消息时,早朝上因为丁贺扬八百里加急呈送回来的案情奏报及誊抄的卷宗惊得沸沸扬扬。 公田所主事官全员落网,所犯罪状罗列详细,口供证人证物一应俱全,便是再苛刻的六科言官也挑不出一丝质疑之处。 卷宗上罗列的种种罪行让景元帝当庭龙颜震怒,只道了句通通该杀后愤然离场。 太子一路追到御书房,还没等开口求情,迎面就砸来一道疾影,他堪堪偏头避开,沉重的砸地声吓得他心尖一颤,待看清那竟然是块砚台,太子鬓边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他要是躲避不及时那么一点点,这会儿恐怕已经头破血流了。 父皇是真的动了大怒! 这样的认知让太子前所未有地慌了。 不过是圈了些地,上次平康坊的事父皇也只是背地里责骂了他一顿而已,这回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正不解着,一本奏折稳准狠砸上他面门。太子鼻子一酸,眼底顿时涌上两泡酸泪。 “看看吧!”景元帝恨声道。 太子赶忙弯腰拾起奏折打开,刚看了几行脸上就退了血色。 这是丁贺扬的密奏,走的龙鳞卫专属通道直接递到御前。 里面的内容自然是不能摆到朝堂上的。 他们这次借用秦江府府衙后堂落脚,公田所的涉案主事官竟让所内衙役冒充贼匪夜闯府衙后堂,妄图烧毁证词证物,嚣张至极!甚至还在府衙内对钦差痛下杀手,致使奋力保护证物的江既白受了伤,所幸并不算太严重。 公田所这些落网之徒,并非个个都是铜皮铁骨。即便是铜皮铁骨,落在丁贺扬手里,也能融了他的皮骨撬开他的嘴。可是呈送到朝堂上的卷宗口供里,没有一个人提及到太子头上。 景元帝此时有多欣赏丁贺扬和江既白的识大体懂分寸,就有多恼怒于太子的不争气。 一次两次地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出面给他擦屁股,闯的祸还一次比一次荒唐。 不争气!实在是不争气! “你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朕会宣布你身体有恙,暂时闭宫休养,朝政事务暂时交由下面的人处理。” 这是要关他禁足? 太子大惊,他何时受过这样的严惩? 不过,他又很快镇定下来。 丁贺扬的这份密奏证明了父皇气归气,还是一心要护他的。就连盛怒之下关他禁足,都还记得给他寻个体面的借口。 然而,太子这次没想到的是,在他走后,景元帝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继续发泄怒气,而是颓然瘫坐在御椅上,由内而外觉得力疲。 “你说朕是不是真的没把人教好?还是教得太好,反而被人拿捏住了软肋?” 原本守在御书房门外的梁公公一走进来,就听到皇上这般低语,被惊吓得险些原地魂飞魄散,无比庆幸自己关门关得及时,关得紧。这话若是传出去,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景元帝打起精神,见梁振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朕也就跟你发发牢骚,瞧把你吓得,至于吗?” 梁公公苦着一张脸告饶:“主子爷欸,奴婢胆小,可禁不住您这般吓唬。若是真吓出个好歹来,可是要高兴坏了那些个巴巴盯着奴婢这块儿腰牌的!” 景元帝双瞳缩了缩,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少顷豁然松了口气。 是啊,自己也是从太子那个位子走过来的,那就是个活靶子,被多少人盯着、算计着,一个举动一句话,恨不得都被无限放大了解读、质疑,压力是寻常人难以理解的,最最焦灼的便是唯恐失去圣心…… 梁振适时奉上一杯温茶,退到一旁暗暗抹了把额头鬓角沁出的冷汗。 内阁大值房里,吏部尚书魏大人拿出一份名单来给其他几人过目。这是吏部以最快速度草拟出的公田所继任主事官名单。 很快,值房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名单上的人是去是留还没商量出个定数,镇北王世子府这边,桃华却是已经带着确切结果回来了。 其实呢,也不是她手段多么高,而是目标过于自视甚高,根本没觉得她们会被人盯上。 “雪盈?”听到结果明锦着实有些意外。宫里恩赦一批宫女出宫的消息她知道,雪盈在恩赦之列也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被抬进了昌王府。 “奴婢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位雪姨娘在王府很是得势,进府后没多久就公然跟着昌王妃进宫给容妃娘娘请安,俨然一副儿媳妇做派。”言语间,桃华毫不掩饰对这位雪姨娘的看不惯。 明锦的重点关注对象却是昌王妃这个主母。 姨娘受宠,无非两个原因:得当家男人宠幸,背后有靠得住的人撑着。 雪盈此时应该都具备。 丁明媚这会儿毕竟还太年轻,行事手段不如上一世后来那般沉稳周全,但隐忍蛰伏、伺机而动这份心性,确实始终都有的。 在能屈能伸这一点上,即便是明锦,也得承认,她自愧不如。 只是,大婚还没三个月,她就将青葙抬为媵妾,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相较于雪盈入府,明锦对于丁明媚这一举动反而更为在意。 媵妾多为用来替主母固宠,丁明媚正值年轻貌美好年华,未出阁就能勾得住江仲珽僭越礼数,上一世更是将江仲珽的心稳系在她身上那么多年,何至于此时就担心失宠了? 不是因为容貌,那便只有利益和子嗣了…… 上一世有她身先士卒替昌王府扩展人脉,丁明媚稳坐后方坐享她的成果,现在被顶到前面,想来应该没少碰钉子。如今新规已经正式实施,江仲珽成功在太子跟前站稳了脚,但他真正的目的——利用新规暗中迅速积累钱财,以丁明媚和三房的家底,哪怕倾尽所有,对江仲珽来说也远远不够。更何况,以他三叔的性子,也不可能把家底都拿出来扶持个前途未明的女婿。那就是个现用现交的势利眼。 再则,细想上次见面时青葙的反应,可见她自己并不乐于做媵妾,而是丁明媚极力促成。青葙的相貌虽也算清秀,但远不及以色侍人的程度,若非要说优势,那可能就是年轻底子好,更容易生养吧? 生养……明锦脑海中赫然灵光一闪,被她紧紧抓住! 如果真是这样,那丁明媚的举动就都合情合理了。就是不知道江仲珽是否完全被蒙在鼓里…… “夫人,有主子的消息了!”林大管家疾步走进主院,等不及让时樱她们通报,直接在廊下禀道。 明锦闻言顿时无暇他想,起身朝外厅这边走来,“世子怎么样,可一切顺利?” 林大总管见明锦从内厅走出来,这才跨进门槛,走上前稳住心神道:“案子办得还算顺利,就是意外受了点伤,您别着急,伤势并不很重,已经由人护送着在返程的路上了,再有个几日就能到家。” “胡闹!”明锦心头腾地窜上邪火,冲得她脑袋一阵眩晕,险些没站稳,被卿云和时樱眼疾手快扶稳。 林大管家也被吓了一跳,赶忙吩咐人去请医官。 明锦就着卿云她们的力道在大椅上坐稳,眩晕感很快就过去了,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反而是江既白的事更严重。 “世子的伤势到底如何?”明锦此时最关心的就是他的伤势,其他的通通都在其次。 林大管家如实禀道:“公田所的人伪装成盗匪公然闯进府衙,妄图烧毁证据,主子为了保住档子房在交手中左臂挨了一刀,后背被烧断的梁木砸了一下,有些内伤和烧伤……哦,不过幸而都不算太重,主子身体底子强健,以往受了伤恢复得都比常人快——” “不算太重?缺胳膊断腿当场死了才算重么!”明锦险些气得拍案而起,“又是刀伤又是烧伤,还不安分地好好待着养伤,赶什么路?是我要死了,怕来不及见我最后一面?” 林大管家顿时沁出一脑门的冷汗,“夫人啊,您可万万不能这么说!” 痛骂世子一顿都好说,可千万不能这么咒自己啊,若是被世子爷知道了,非得扒他一层皮不可! 明锦也后知后觉自己心急失态了,忙拉住心神稳了稳,道:“镖队应该有人跟着吧,立即给他们递消息,跟世子说是我的口信,让他立刻原地停下养伤,没养好别回家来。您再受累亲自跑一趟,带个靠谱的医官过去给看看。” 林大管家迟疑,“世子爷不在家,我再离京……” 明锦摆摆手,“无妨,府里有这么多护卫,又有胡先生在,能有什么事。世子那脾气,也就只有你去了才能拦住他。” 林大管家亦担心江既白的伤势,听明锦这般坚持,便默认了这般安排。 “哦对了,我大哥可有受伤?”明锦问道。刚才只听说江既白受伤了,没听提及大哥,明锦猜测大哥应该是没事,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林大管事忙回道:“大舅爷安然无恙,夫人尽可放心。” 明锦松了口气,果然,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大哥相比,江既白还是需要很多的实际历练。否则以他不输给大哥的身手,不该受这么严重的伤。 “夫人,医官来了,还是先给您看看吧?”卿云一直紧盯着院门口,见到医官远远出现,忙不迭催道。 按以往的经验,就算是没病,这些个医官们也不会白走一趟,一准儿给开着清热降燥的汤药,其中必定少不了一味黄连。明锦想想就舌苔发苦,连连摆手,“我没事,就别麻烦医官了!” 第56章 我现在可不禁撩! “夫人,讳疾忌医可是使不得。”外厅四扇槅扇门敞开着,谭医官走过中庭就听到了明锦这话,进厅见过礼后很不赞同地蹙眉。 别看明锦见惯了大风大浪,在大夫跟前却是不敢蹦跶,尤其是针术超群的大夫。 巧了,这位跟着江既白从阙州而来的谭医官就是一位针术非凡的名医。 “谭先生莫当真,我就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明锦忙不迭改口,主动伸出手腕,积极配合探脉。 卿云适时上前两步给谭医官福了福身,道:“今日天阴,外厅有点凉,还请谭先生移步内厅给夫人请脉吧。” 谭医官看了眼这位世子妃身边素来持稳的大丫鬟,顷刻间心念动了动,当即顺着她的话,道:“也好,内厅清静,更方便些,夫人,有劳移步。” 卿云素来心思细腻,明锦不疑有他,起身朝内厅走,还不忘叮嘱林大管家尽快动身。其实,她是想让大管家把谭医官一起带过去的,但是没胆子当着谭医官的面说。而且,她有预感,大管家也不会同意。 林大管家嘴上应着,人却没有立即离开,在厅外廊下一边交办事务,一边等着世子妃的请脉结果。 内厅里,谭医官缓缓收回手,第一时间冲屏息盯着他的卿云笑着颔了颔首。 卿云眼中的急切瞬间化作惊喜迸发而出,激动得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明锦任是反应再迟钝,这会儿看到卿云和谭医官这般互动,也反应过来了。 来的这么快吗? 一阵急促的心跳过后,明锦冲谭医官拱了拱手,道:“先生可能还不知道,世子在秦江府办差时受了伤,说是不重,但我估计着是怕家里担心,没说实话。世子如今带伤赶路,我不放心,想让大管家去迎一迎,让世子停下在原地休养几日再动身。可是,如果让他知道我这个情形,怕是大管家亲自去了也拦不住,您看,能不能……” 谭医官听闻江既白带伤赶路,眉峰顿时蹙了蹙,但很快又恢复淡定,“夫人尽可放心,世子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既然能赶路,说明伤势也没有您担心的那般重。您现下有孕月余,正是不宜过度虚耗心神的关键时候,可以暂时将消息压下,但日常作息安排,您得听老夫的。” 明锦连连点头,“一切都听先生的。” “先生,那夫人是否需要喝一些安胎的汤药?”卿云问道。之前听闻世子受伤,明锦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 谭先生脸色和缓地摇了摇头,道:“以夫人的身体底子,还用不着服用安胎汤药,只在饮食上稍加调整,同时保证多注意少伤神即可。卿云姑娘也不必过于战战兢兢,有老夫在,定能保夫人母子安康。” 卿云闻言深深给谭医官福了一礼,出门去给大管家和时樱她们通报喜讯。 自来医者都习惯说话留三分,尤其是宫里的太医和公侯权爵之家的医官。像谭先生这样敢如此大包大揽的,明锦还真没见过。这就是对自己医术的自信吧。 谭医官看出明锦欣赏的神色下蕴含的这一层未言之意,浅浅笑道:“还望夫人多多配合,不要让老夫砸了招牌才好。” 明锦失笑,“先生放心,我比世子爷省心。” 谭医官笑着摇头,心想您可真会找参照对象,这世上想要找出个比世子爷更不省心的也不容易。头疼归头疼,他也惦念着世子爷的伤势,又叮嘱了几句后就告辞出来,去准备些自制的伤药给林圳带上。 外厅得知喜讯的几个人高兴得脸色泛红,好一会儿才按捺下激动的心绪。 有了谭医官打包票,林大总管勉强能放心离府,但还是好一番叮嘱卿云和时樱她们,并在请示过明锦后,立刻把田妈妈接回府。 尽管谭医官说了,明锦的身体状况很好,但卿云和时樱她们还是紧张得很,简直把她当成了琉璃做的,倒个茶水都不让她自己动手,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田妈妈回来,她才得以解脱。 将明锦交接给田妈妈和谭医官,林圳才终于放心地启程。 田妈妈一回来,主院立刻有了主心骨,卿云几个很快恢复如常,将明锦周遭护得简直滴水不漏。 但府内依旧外松内紧,从外面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玉蓉在小厨房待了段时间,自认疏通了关系,便时不时与人交换,出去采买,好借此便利去跟雪盈私下见面。自以为做得隐蔽,实则尽在人掌握之中。 还不止世子府一家。 “你是说,有人在盯着雪盈?”听到桃华的最新发现,明锦飞快推测出几方嫌疑人,觉得可能性最大的应该就是昌王府。就是不知道是丁明媚,还是江仲珽。 桃华自觉羞愧,“奴婢本想跟上去看看,但那人的功夫不差,奴婢怕打草惊蛇,只能作罢。” 明锦轻笑,“你能做到不被他察觉就已经很好了。切记,安全第一。” “是,奴婢记下了。孟统领给奴婢调了个帮手,下回定能探明白那人的来路!”桃华被激起了斗志。 孟统领跟林大总管都是镇北军出身,一手训练出来的护卫恐怕对上宫里的禁军都不逊色,有这样的帮手跟着桃华,明锦倒也不担心。而且,能确定对方的来头,也是好事。 “夫人,田妈妈说你已经坐了有一个时辰了,该去软塌上躺一躺。”卿云掐着时间进来,提醒道。 明锦其实自己也算着呢,虽说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但怀孕前三个月还是要格外谨慎些。 “庄子上的樱桃开始熟了,刚送了不少新鲜的过来,我去做些樱桃酥酪给您开开胃?”卿云说道。明锦自小就苦夏,每每到夏天就食欲不振,人也要清减一圈。现下才五月过半,晌午就明显见热,看来今年要比往年更早入夏,而明锦又是双身子……卿云想想就发愁。 一听到樱桃酥酪,明锦舔了舔嘴唇,催着卿云赶紧去做。其实她自己也挺愁的,苦夏啊,对怀孕的人来说简直是要命。好在六七月最热的时候还没显怀,还能少遭些罪。 田妈妈坐镇下,明锦三餐定时,荤素搭配,作息规律,被养得面容红润,气色竟是比没怀孕时还要好。 只是如今她被谭医官下了禁足令,这两个月要在府里安心养胎,不能随便出去晃。 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江既白受伤的消息已在京中传开,但也只是传说他是在查案时受的伤,并没有牵扯出公田所衙役伪装成盗匪夜袭秦江府府衙的荒诞事。 这样一来,明锦闭门谢客不露面正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据说,世子妃在府里辟了小佛堂,每日起早贪黑给王爷抄经祈福。 事实上,明锦早睡晚起,睡得比小猪还要久。也不知为何,这一胎她嗜睡得很,除了喜欢睡觉,没有任何不适。 五月二十三这天,江既白是披着晨辉进府的,一路直奔主院而来,门房根本来不及通报,将田妈妈几人唬了一大跳。 抬手阻止她们行礼,江既白走进内厅探头看了眼光线还有些昏暗的寝房,侧耳细听,窗幔里静悄悄的,人还在熟睡着。 江既白又蹑手蹑脚走出来,在外厅好一番询问明锦的情形,得知人吃得好睡得香,才大大松了口气,转身去温泉池。 明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看着凭空一般出现在床上的男人,顿时惊得困意全消。 乍然惊诧后,便只剩下喜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江既白这时才敢放肆地两人揉进怀里,却不敢抱得太过用力,“一早开了城门回来的,见你睡得香,就想跟你一起再睡会儿。” 被熟悉的体温包裹着,明锦莫名彻底放松下来,挣扎着坐起来将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最后盯着他右臂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和肩头仍未痊愈的烧伤,心口一阵阵酸胀。 “疼吗?”明锦用力眨了眨眼睛,作势就要下床,“房里有备着的伤药,我给你再涂一些——” 不等她挪到床边,江既白就反手将人又拖进怀里倒回床上,“不疼,皮肉伤而已,都结痂了,不妨事。现在天大地大,都没你睡觉的事大!” 明锦不敢惹他用劲儿,顺着他的力道躺了回去,将脸颊贴在他没有受伤的这一侧肩头上。 大管家肯放他回来,想来应该是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闭上眼睛,我陪你再睡会儿。”明锦伸手去捂他的眼睛。这人看着还算精神,但眼底都是血丝,必定是马不停蹄地赶路,根本没怎么休息。 “我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也不会跑,你何必这么急三火四赶路,还带着伤!” 江既白被明锦的脸颊轻蹭得心火燎原,但想着她肚子里还有个小讨债鬼,硬生生按捺了下来,在人额头狠狠亲了一口,警告道:“老实点,跟你说,我现在可不禁撩! ” 第57章 败不败家,是靠对比的…… 贴得这么近,他的身体变化明锦自然感受得清清楚楚,将脸埋在他肩窝里窃笑。 巴巴地想要小讨债鬼,这就是代价! 江既白平稳下呼吸,搓了搓手,让手掌更暖和些,才小心翼翼贴上明锦的小腹,“她乖吗?” 明锦在他肩上磨了磨牙,低笑:“还是颗小豆丁呢,我都没感觉。” “除了贪睡,还有别的不舒服吗?”江既白的大手留恋着舍不得收回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明锦摇头,“没有,你别胡思乱想,先老老实实陪我再睡会儿。” 江既白听她嗓音里又带了睡意,连声道好,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不多时,赶路的疲惫慢慢侵袭上来,他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明锦本就是为了哄他睡觉,等人睡熟了,才拽个引枕塞到他怀里把自己给换了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床。 外间当值的时樱叫她出来赶紧迎上来,招呼时雨端来温水伺候明锦洗漱。 “守好房门,让世子爷好好睡一觉,切莫让人打扰了。”明锦用过早膳,出门前交代时樱。 时樱应下,亲自守在廊下。小厨房那个陈玉蓉一大清早得知世子爷回府的消息就借着采买食材出门了,府里现在清净的很,没人会没事往主院这边凑。 今天约好了跟簌语斋的东家谈印诗集的具体细节。明锦采纳了江既白的建议,将塘溪曲水流觞宴上的一百二十八首诗全部收录,分成一套上中下三册,每一册都邀请颇有才情的士林才子给写了序,这件事还是二哥知道她出诗集的打算后主动包揽过去的,收录了明锦两首诗的那一册的序,自然是丁长轩亲自写的。 更让人意外的是,丁长轩的恩师、现长麓书院山长方方大儒在看过丁长轩为诗集写的序后,也来了兴致,要了套诗集定稿过去,还回来时直接附赠了一篇诗集总序。 这篇兼具文采与书法双重之美的《塘溪集序》一时间成为临摹和传颂的经典之作。而原本也被景元帝以欣赏之名强借了去。 送走了簌语斋的东家,明锦回去的路上特意从小花园绕了一圈。她现在好吃好睡的,再不适当消耗消耗体力,很快就该胖成球了。 她是估摸着时间往回走的,按照以往的规律,陈玉蓉这时候应该回府了,她还是有些在意盯着陈玉蓉和雪盈的到底是谁。 房门怎的还关上了? 明锦走进院门,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 时樱还守在廊下,看到明锦回来了迎上前几步,低声禀道:“跟着桃华一起盯着陈玉蓉的护卫回来了,正在里面向世子爷回话。” 这才睡了多久,就起来了。 明锦蹙眉。 “世子爷进门时就有交代,桃华她们有什么发现立刻禀报。”时樱出声给明锦解惑。 他竟然都知道了! 嗯,想来应该是大管家同他说的。这点小事,她自己就能处理,何必让他带着伤跟着操心呢…… 如此想着,明锦无奈摇头走了进去。 内厅里,一个化身货郎打扮的年轻护卫站在原地侯着,目光紧盯着坐在一旁的谭医官。 明锦直接撩起帘子走进来,抬手示意作势要起身行礼的谭医官和护卫免礼,径直走到江既白身侧坐下。 “卢远跟踪另外那条眼线,发现他最后进了昌王府西跨院,那里是王府护卫的营所。”江既白主动给明锦说明情况。 看来,这条眼线背后的人是江仲珽。 明锦看了眼正在检验什么的谭医官,低声问:“那又是什么情况?” 江既白勾了勾嘴角,“雪盈给那女人的‘好料’,被桃华悄悄给换下来了。” 桃华竟然还有这手艺? 明锦不禁瞠目,深藏不露啊! 江既白见她眼睛圆瞪的模样就觉得心尖直痒痒,但碍于有外人在,只能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捏了捏她的手。 谭医官得到结果,抬头的瞬间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肃穆的神色当即缓和了不少。 只要夫妻同心,有些波折也算是历练。 “这是地仙子提炼出来的药粉,剧毒。适量服用可解痉止痛,外用可治痈肿疗疮。可一旦服用过量,毒性便会迅速侵蚀五脏六腑,表面上却只表现出反应迟钝、嗜睡,人很快就会在昏睡中气竭而亡。且中了地仙子之毒的人并没有明显的外在中毒迹象,用银针等普通手段也检验不出来,能知道用此毒害人,必定是秦江府一带的本地药师。” 听到中了毒的人会嗜睡,江既白就一阵阵头皮发麻,又惊又怒,再听到这毒来自秦江府一带,一个念头飞快从脑海中闪过,快得他来不及抓住。 明锦却是变了脸色。 让卿云送谭医官他们先下去,内厅里只剩他们夫妻俩,明锦看向江既白,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次在秦江府受伤,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怎么就这么聪明敏锐! 江既白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想硬着头皮说没有。 “你不说,等大哥回来了我上门去问,你觉得他会不会瞒我?” 在明锦洞若观火的目光紧盯下,江既白觉得自己再负隅顽抗,很可能晚上会回不了寝房。这后果过于严重,他可承受不来。 “公田所衙役伪装成盗匪闯入秦江府府衙,确实是为了毁灭证据,但在交手时,我隐约觉得,他们当中有人在刻意针对我,下手狠绝,明显带着杀意。” “所以你才先一步启程返京?”明锦问道。 江既白在完全坦白和适度隐瞒之间飞快权衡了一下,果断规避回不了寝房的风险,老实交代道:“其实,我并非是为了返京,而是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有人要对我下杀手……” 明锦的目光陡然犀利,声音却愈发沉稳:“用你自己做饵,还带着伤?大哥知道吗?” 啊啊啊,大不妙! 江既白顿时脑海中警钟大作,干笑两声解释道:“我也不是很确定对方是不是针对我,大哥还有一大堆善后事务要处理,我便想着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就不让大哥再跟着操心了。事实也证明,是我想多了,离开秦江府后,一路顺遂,半个拦路的都没碰到。” “也可能不是你想多了,而是那只是针对你的一次性击杀行动。”成了最好,不成,也不会有后续行动。 江既白听出明锦话里的笃定之意,敛神询问:“你认为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明锦靠进椅背,手指轻轻叩击着大椅扶手,缓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次针对盐茶票据的新规,是太子提出来的没错,但在背后给太子出谋划策的,却是昌王。而且,这并非是他第一次给太子献策,让公田所以查验民田地契为名,侵夺百姓田地的主意,恐怕也是出自他之手。” 江既白双瞳缩了缩,暗暗吃惊。好个昌王,平素里独来独往,看似被兄弟们排挤在外,没想到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我同你说过,昌王,绝非甘于平庸之辈,他给太子出谋划策,何尝不是借太子之势的便利培植自己的力量。” 江既白猛然抓住了之前脑海中一闪而逝的那个念头,“公田所里,有昌王的人。他想杀我,秦江府府衙那次是第一击,而陈玉蓉,就是他的第二击!” 明锦缓缓点了点头,“他这个人,最是善于抓住机会,指使公田所衙役伪冒盗匪夜袭秦江府府衙这种事他不会做,但他可以在其中安插杀手。不管雪盈出于什么目的,她将陈玉蓉安插进咱们府里,他就绝对有手段将雪盈给陈玉蓉的药粉掉包,换成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江既白念头飞转,“或许雪盈给陈玉蓉的本来就是毒药。” 明锦摇头,“雪盈如果想用这种方法杀你,没有必要花大价钱买个江阳瘦马,她的目的,应该只是想安插个能笼络得住你的人夺我的宠。用我的不如意替她博得昌王的好感,而不是杀了你。你若死了,我成了寡妇,以我的年纪,我家里是绝对不会让我就此守一辈子寡的,必定会想方设法周全,把我接回家。届时我身份有损,昌王若不计较,要纳我为侧妃,也合乎情理。雪盈不会傻到这般成全昌王。” 江既白勃然变色,提掌就要狠狠拍案,想到明锦不禁吓,又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手掌,“他竟对你还不死心!” “他不是对我不死心,而是觊觎我背后的亲族势力。”明锦眼底掠过一丝嘲讽,“覃崔两家的财力,你可能还不了解吧?” 想到从大管家那里听到的消息,江既白面皮抖了抖,“已经有所了解了……” 一出手就是买影儿都还没有的西市一整条街,这跟往水里砸银子有什么区别?银子砸水里还能听好一阵子的声响。买西市的街?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呃,这么一对比,一出手就买下平康坊整条街店铺的媳妇还不算太败家……吧? 明锦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很坦诚地开口道:“我也买了条西市的街。” 第58章 终身有托,大抵如此 江既白顿觉眼前一黑,大管家也没跟自己说呀! 不过想想六科和都察院那些个老匹夫空口白牙地就敢污蔑他岳家舞弊贪墨,是可忍孰不可忍,媳妇这银子……该砸! “账上银子还够吗?不够的话,我——” 明锦眼含笑意打断他:“不够,所以我用嫁妆里的银子填补上了。以后就要靠世子爷你养好了伤努力当差赚钱养家啦。” 江既白想说当差赚的那点儿俸禄可能连平康坊最最犄角旮旯的铺子都买不起,但转念就领悟了明锦笑里的深意。 这不正是他丢弃伪装、“改过自新”的绝佳机会? 如果说昌王是善于抓住机会,那明锦就是专于创造机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条路的?”江既白好奇。 明锦有些口干,舔了舔唇,看了眼放在临窗八仙桌上的茶壶,刚要起身,就被横伸至身前的手臂拦下,少顷,一杯温热的茶塞进她手里。 “也不是刻意谋划,顺势而为罢了。”明锦连喝小半盏茶,缓缓开口道:“昌王拉拢覃崔两家之心过于迫切,这时候哪怕有一点点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江既白沉吟片刻,恍然明了:“你在平康坊出手阔绰地买铺子,就是为了给他弹劾老将军和岳父的借口!” 孺子可教嘛。 明锦笑了笑,道:“如此一来,太后便有了替丁家出面的时机,让两家家主趁此机会表明中立的立场,从被裹挟拉拢的漩涡中跳出来。” 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明锦没有说,覃崔两家经过此番风波后表明立场,同时也是对外界,尤其是手握盐茶票据的大商们释放出一个信号:如果你不想借机攀附权贵、不想被扒皮抽骨一般盘剥,还有覃崔两家的银铺这条路。 这一世,将覃崔两家拉出泥淖,明锦现在就能预想到不久后京城银铺界将会形成的格局,必定会出现以背靠权贵为首的一派与覃崔为首的另一派相对峙。 覃崔两家的银铺生意会登临一个顶峰,而与此同时,处境也会变得极具挑战。 虽如此,眼下这条路,却是两家家主毫不犹豫的共同选择。 商人逐利,亦有其道。 作为亲人,明锦自是不愿覃崔两家站到如今风头正盛的太子一派的对立面。但作为一个钱荒灾难的见证者,她又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为大宁王朝的未来继承者存蓄一股生机力量。 江既白如此通透,自然也能想象得到覃崔两家今后将面临的局面,“这次去秦江府,我看到了许多在京城永远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远比商队镖队传给我的消息更加惨绝。我将所见所闻据实记录下来,陆续寄给了言昭。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不这么做,我于心难安。” 今上治下,王朝百姓尚且如此艰难,若让太子继位……江既白无法想象,也越来越难以忍受去想象。 明锦表示理解地抚上他的手臂捏了捏,眉眼舒缓,仿佛这没什么好困扰的,开口道:“咱们臣子家的孩子都在出钱出力,他一皇家子弟,自然也要有所承担,总不能咱们累死累活,他躲在滇南享清福吧!” 浑言浑语,若是让老太太她们听到,非拧掉她的耳朵不可,可听在江既白的耳朵里,就觉得每个毛孔都是舒服的。 对啊,他一个做臣子的忧国忧民,江言昭一个皇子躲清静,哪有这种道理!要累一起累,这才公平。 “你再给我讲讲那个钱荒的危害,往厉害里说,我录一份给他送过去。滇南虽穷,他王府的私库可不穷,皇上每年都从内库拨银子给他贴补,也得给他机会出出力。” 明锦失笑,开窍开得可真够快的! “好嘞!”不过,这个主意是真的不错,必须支持。 “陈玉蓉的事,你就不用再分心费神了,交给我来办,你就专心出诗集赚银子。” 什么开心做什么。 明锦任他反握住自己手,屈指轻抠他掌心,语气一派轻松:“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费不了多少神。” 江既白一直算计着明锦坐着的时间,拉她起身回寝房小躺一会儿,“我不在家另说,只要我在家,这种事就用不着你动手。” 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心肠,算计他都算计到家里来了,断要给他们个难忘的教训,以儆效尤! 明锦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握了握,心底霎时溢满莫可名状的感动与酸胀。 终身有托,大抵如此。 江既白这个主心骨回来了,林大管家顿时觉得肩头一轻,可是当大账房胡先生拎着账簿找上门来后,看着账面上的进出流水和合计数额,一颗心咵嚓又沉进了府里的莲花湖,还是绑着块大石头沉下去那种。 秉着独惴惴不如众惴惴的精神,两人又找上了当家主子。 江既白陪着明锦用过午膳,去小花园散步消了消食,等到她午睡了才舍得走出主院来到翠友轩。 天大地大都没有他要当爹了的喜事大,不就是银子嘛,江既白大手一挥,“把我私库里的银子都挪到府里的公账上!哦,对了,先把夫人从嫁妆里挪用的钱给补上。” 大男人怎么能让媳妇花压箱底的钱! 胡先生和林大管家默默对视一眼,据实相告:“爷,就算您私库里的银子再多出一倍,也不够填补夫人从嫁妆里挪出来的那一笔。” 江既白大惊,“私库就剩这么点儿银子了?” 之前他也没好意思细问,西市的一条街能值多少银子。不过影儿都没有,还能贵上天? “不是私库剩的银子少,而是夫人从嫁妆里挪出来银子多。”胡先生报出了个数字。 江既白瞠目结舌,“我滴个乖乖,西市一条商街这么贵,是镶金了不成!” 西市那地儿,大是大,却是一片低洼地,盖房子都没人愿意选那片儿。京城寸土寸金,至今还能空着那么一大块地方,不是没有原因的。皇上正是不忍心这么大的地方空着,才会想要在那儿建个西市。 就这么个地方,好意思卖这么贵? “您误会了,这只是半条商街的价钱。”胡先生严谨地澄清:“夫人原本只打算买半条街,覃崔两家家主知道后,一起出钱给夫人买下了另外半条街,说是凑个整。” 活了这么些年,胡先生也算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了,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凑整。 一个词形容:豪横! 有这样的姻亲,丁家需要冒着丢官流放砍头的风险贪墨银钱? 脑子被驴踢了吧! 江既白感觉整个人都麻了,靠进椅背叹了口气,道:“我私库里的银子还是都挪到账上吧,西市的商街一时半会儿也建不成,平康坊的铺面收过来后也还得重新整饬整饬才能开张赚钱,处处都得用银子。左右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别让公账上太紧巴。” 胡先生应下,“待日后铺面上有了进项,我再把私库的银钱给您补上。” 江既白摆摆手,“我的私库便就此废了吧,商队和镖局那边都各自有账房金库,生意也都慢慢并到了夫人手里,我这私库就没甚用处了。倒是夫人那边,先生记得分批次把她挪用的嫁妆补上。” 不是见外,而是父亲叮嘱过他,嫁妆之于女子,是生活的最后保障,更是对母家的一份念想,不能轻易动用。 再说了,他江既白又不是真的扶不起来的纨绔子,他媳妇又不是真的挥金如土只为奢靡享乐,养家的担子,他还担得起来! 不过…… 给滇南王府的书信得换成加急的,没道理有现成的银子不去抠。 林大管家没有急着跟胡先生一起离开,他想询问一下陈玉蓉的事世子爷准备怎么处置。 “人是一定留不得的,就是得有个正经理由。”江既白语调一如平常般懒懒的,眼底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不止陈玉蓉,背后的始作俑者和妄图做黄雀的那位,他都不会放过! “爷,那个陈玉蓉正跪在院门口,说是想求见您。”春城急着进来禀道:“院门口的护卫拦了两下,人就跪在门口哭哭啼啼的。” 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春城暗暗撇嘴,心里甚是不喜。 来得还挺快。 江既白跟林大管家交换了个眼神,道:“把人带过来吧。” 春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应声退出去带人。 陈玉蓉跟着春城一路走进翠友轩,小心翼翼打量着沿途,移步换景,好不精致。 贪念如丝,缓缓布满她微垂的眼底。 第一次求见就能如愿,着实让陈玉蓉自己也觉得意外,待平静下来,又不禁信心大增。 想要笼络住男人的身体和心,只靠一副好相貌可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像世子爷这种见惯了欢场的男人! “听说你要见我?”江既白翘脚靠着椅背,语气懒散地开口,看着跪在面前的女人,没有立刻让她起身。 陈玉蓉又施施然伏身叩首,“当日蒙世子爷出手相助,玉蓉才能安葬阿爹,大恩大德,玉蓉无以为报,只愿能服侍左右,略偿恩德。” 江既白轻嗤,“你想做我的近身侍婢?你进府也有些时日了吧,应该也见过时樱她们,你自认比得过她们?”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陈玉蓉却丝毫没有羞愧尴尬之色,又不急不缓地伏了伏身,“玉蓉自知比不得时樱姑娘她们,是以不敢奢求能在主院伺候,能在这处为您伺候笔墨茶水便足矣。” “好啊。”江既白闻言答应得很是爽快,“正好这边也缺个端茶送水的,你便就在翠友轩吧。” 第59章 好个妻心似铁! 世子爷一回府就把陈玉蓉调到翠友轩的消息转瞬传遍全府,暗中惊起一片哗然。要知道,世子爷尽管纨绔之名在外,但有林大管家镇着,府里的规矩一向严格,从未有过这样随意调动人的情况出现,再想想陈玉蓉是怎么进府的,一时间激起种种猜测,消息甚至很快传到了府外。 昌王府,临湖的水榭里欢声笑语,十几把精美的折扇在女人们手中轮流把玩欣赏,也不知是谁顺嘴就提了句镇北王世子府的这件事儿。 容华郡主刷地展开手中的折扇,白玉扇骨,细腻莹润,高贵端雅,见之令人望俗。 可这样又如何,真的收入囊中,新鲜劲儿没了,也不过如此,依旧摆脱不了被束之高阁的命运。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人性概是如此,任她丁明锦才貌卓然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念及此,容华郡主又抬眸淡淡看了眼与人谈笑风生的丁明媚,眼底飞快略过一抹讥讽。 一边给男人抬妾室,一边为男人拉拢人脉,十足的贤内助,就是不知道最后打下的家底会不会便宜了别人。 丁明媚对容华郡主的目光毫无所察,面色略作无奈地听着女客们你一言我一语臆测着江既白跟那个找上门报恩的姑娘的风流韵事,言语间自然少不了对丁明锦的幸灾乐祸。 她们议论得不亦乐乎,却没人自省,在座的已经嫁做人妇的,哪家是没有妾室姨娘的? 曲终宴散,送走宾客后,丁明媚屏退所有人独自站在湖边亭里静静看着夕阳一寸寸下沉。 丁明锦过得不顺心,她本该乐见才是,可听着那些女人们幸灾乐祸的言语,丁明媚竟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心高气傲如丁明锦,自小便毫不避讳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入诗入画,如今看来,终也成了奢望…… “王妃,天暗了,回吧。”夏妈妈寻来,走上近前劝道。 丁明媚闻声拉回心神,淡淡应了声,移步往外走。 “下晌您在这边宴客的时候,雪姨娘借口送茶点过来了一趟,颇费了些劲才挡回去。”夏妈妈跟着明媚的脚步,放低声音禀道。 丁明媚勾了勾唇角,牵出一抹冷笑,“不稀奇,且让她再蹦哒几天。” 夏妈妈应着,心头仍余怒未散。一个小小妾室,进府三日就胆敢请王爷带她进宫给容妃娘娘请安,俨然一副回门的架势。自宫中回来后,更是动不动就把娘娘挂在嘴边,行僭越之事,活生生诠释了什么叫做“拿着鸡毛当令箭”! “别院那边,咱们真的不用管?”夏妈妈犹不放心地问道。 自雪姨娘入府起,姑娘就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因此早早就知道了她在搞什么猫腻。随后姑娘将此事告知王爷后就不再过问了。雪姨娘煞费心机给二姑娘添堵,无非是想讨王爷的欢心,这么纵着她,真的没事? 丁明媚目光沉了沉,神色坚定的嗯了声,“现下最重要的是帮助王爷拉开银铺这张网,其他的都可暂且放放。” 江仲珽心中孰轻孰重,她自认还拿捏得准。 夏妈妈见状不再多言。她是姑娘的乳母,看着她长大,颇懂她的心性。 “启禀王妃,将军府来人了,正在角门外侯着。”一个新提拔上来近身伺候的大丫鬟站在主院门口张望着,看到王妃终于现身,赶忙迎上前来。 必定还是她娘差遣过来的人。 不过,这个时候过来…… 丁明媚抬腿往院里走,吩咐道:“将人带过来吧。” 琢磨一刻钟后,看到被大丫鬟领进来的竟然是钱妈妈,丁明媚屏退左右只留下夏妈妈。 钱妈妈见过礼,等屋里的人都退下去了,才开口道:“晌午后世子府派人来给老太太和二房报喜,说是……说是世子妃有喜了,老太太和二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说是明儿就要过府去看望二姑娘。” 有喜? 这么快! 丁明媚一阵心慌无力,手边的茶盏顿时犹如千斤重,手腕虚弱无力地端不起来。 这两人自大婚后没少斗法,却不想丝毫没耽误生孩子。 不愧是丁明锦,总能拎得清关键所在。 妾室再多又如何,只要生下了嫡长子,便就坐稳了主母之位。 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好运气,头一胎就能生下个男丁! 与昌王府主院一片肃寂不同,镇北王世子府仍沉浸在世子妃有孕的喜庆气氛里,世子爷高兴,大手一挥,阖府上下每个人都多领了一个月的月银做赏钱。 可惜,世子爷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就寝前。世子妃以身怀有孕不便同床为由,将世子爷请出了寝房。 “阿锦,不用从今晚就开始吧?你再缓我两天嘛!”江既白犹不肯放弃地站在寝房门口抻着脖子冲里面喊。 床幔内,明锦躺平伸了伸腿,听他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禁觉得好笑,“夜快深了,世子爷还是早些回翠友轩歇着吧。” 好个妻心似铁! 江既白认命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磨蹭到院门口,一跨出院门就又换上了那副散漫不羁的面孔,大步流星朝翠友轩而来。 从得知世子妃有孕的那一刻开始,陈玉蓉心底就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一般来说,像世子府这样的人家,正妻有孕后,夫妻就会分房睡。为了固宠,正妻通常会挑个信得过的丫头开脸。 对于陈玉蓉,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提着一颗心等啊等,在看到世子爷走进来的那一刻,她的心终于踏实落了地。 被人嘘寒问暖温柔小意地服侍了一番,江既白险些抖落一地鸡皮疙瘩,躺在床上终于将众人都熬睡了,全无睡意的他轻手轻脚下床溜出门,借着暗色的遮掩又摸回了主院。 明锦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不能打扰,他就摸进了后院的小佛堂,上了柱香临时抱佛脚:“菩萨保佑,让明锦给我生个小闺女!” 时樱在门外偷偷翻了个白眼,世子爷果然又跑来菩萨跟前胡言乱语了! 翌日一大早,借着养伤消极怠工的江既白精神抖擞地出门上衙去了,顺便去宫里报个喜。 他人一走,时樱就悄悄跟明锦告小状。听到江既白那般念叨,明锦不禁无奈,同时又欣慰地卸下了无形的顾虑。 有江既白这样的父亲,明锦相信,他们的女儿会像自己一样,被宠爱着长大,选择她想选择的,过她想过的生活,而不是成为利益权衡下的筹码和牺牲品。 “夫人,老太君和夫人来啦!”卿云一脸喜色地走进来禀道。 明锦赶忙站起身,让时樱她们赶紧把她吃了一半的早膳撤下去,自己作势就要出门去迎,顺便给她们拖一拖时间。 幸亏今天起得早了一点,不然被祖母和母亲堵在被窝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慌什么慌,你先坐下把饭吃完。” 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内厅门口就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随即,丁老太太由田妈妈虚扶着走了进来。 得,算是结结实实把她堵在了饭桌上。 崔氏紧跟在老太太身后,佯嗔地瞪了她一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吃你的饭!” 好吧,罪证现场已经来不及销毁了,不如吃饱了挨训。 把老太太和母亲迎到一旁落座,明锦又坐回桌边继续吃面。受江既白影响,早膳她也几乎都改为吃面了,顶饿! 那面碗,都快赶上明锦的脸大了,看着她呼噜噜吃完了小半碗面,又把汤也喝了个精光,丁老太太和崔氏双双瞠目,惊叹之余又为她的好胃口高兴。 “比我怀老大的时候舒坦。”崔氏叹道:“跟这差不多的月份,我就开始恶心反胃了,一直到五个多月的时候才开始缓解。” 也是怪了事了,就老大这样,后面怀老二和明锦的时候就明显好多了。 好在明锦在这一点上没有随她! 丁老太太显然也记得,感慨道:“可不是嘛,你那时候啊,只有肚子见大,胳膊腿儿瘦得都快成麻杆了,老二担心得整宿睡不着觉,有两回还在我跟前掉金豆子呢!” 崔氏没想到还有这等老黄历,捏着帕子捂嘴偷笑,心头却是涌上一阵暖意。 想想是大哥,母亲在孕期的这般反应好像就没那么奇怪了。 显然,丁老太太和崔氏也想到了这一点,面面相觑片刻后哈哈大笑。 “对了,娘,我正好还想让卿云回去问问呢,大哥和公主的亲事议得如何了?”明锦问道。上次进宫她本来还打算去找嘉宁的,但听说她在学规矩,就作罢了。 崔氏听她这么问,脸上的笑意顿时又加深了两分,“皇上已经正式点头允了,这回打算请太后她老人家下懿旨赐婚。嘉宁今年秋上才及笄,我跟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想着先过了婚书,让她再陪端妃娘娘两年也来得及。你觉着呢?” 明锦连连点头,“这样最好,娘娘这两年整日提心吊胆,唯恐有人提及和亲这两个字。嘉宁和大哥的婚事尽快定下来,她也能了了一块心病。” 崔氏赞同地叹了口气,忽又想到什么,低笑道:“娘娘私下里跟我说,有意多留公主一年半载,是想扳扳她的性子,好好学学规矩。” 啊,那看来太后果真不是吓唬她,而是嘉宁真的在学规矩。 “皇上会赐公主府吧?婚后大哥就搬去公主府吗?”明锦赶忙岔开学规矩的危险话题。她跟嘉宁公主半斤八两,公主需要补规矩,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崔氏正要开口,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嗓音的轻斥声,随即响起隐约的辩解和低低的啜泣声。 第60章 开始收网(1) 崔氏蹙眉,就要让钱妈妈去看看什么情况,被明锦当即出声拦下,“是新进府的丫头,还不太懂规矩,外头有田妈妈在,不用咱们费神。” “就是那个找上门来报恩的女人?”丁老太太问道。 明锦颔首,“嗯,就是她,” “你把她安置在哪一处当差?”丁老太太又问道。 明锦给老太太斟了盏茶,一脸的淡然无谓,“之前在我院里的小厨房,世子爷回来后就调去了翠友轩,伺候笔墨茶水什么的。” 崔氏闻言一阵上火,可见老太太非但没着急,反而缓和了脸色,自己也克制地压下心急,压低声音不认同道:“这样的祸水,就不该让她进府!” 明锦的爹年轻时也招惹来不少狂蜂浪蝶,呃,确切地说,是一直都不缺人惦记,崔氏一贯的应对方法就是解决在门墙之外,绝对不给登堂入室的机会。 “这人有些来头,我本想着以静制动,探探她的虚实,世子爷现下接了手,应该还有另外的计较。”明锦解释道。 听到这层隐情,崔氏为江既白的知情松了口气,转念又担心起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可想到江既白的世子身份,不知道是不是牵扯到镇北王府,纠结着没有当即追问。 “既然世子心中有数,此事咱们就不必跟着瞎操心了。”丁老太太适时出声替崔氏做了决断,免她继续纠结不定。 崔氏明了老太太的意思,想想确实如此,女儿已经嫁人,自己成为一府主母,她这个做母亲的总不好插手太多,凡事还得靠他们夫妻自己历练。 诚如明锦所说,外面的小小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丁老太太和崔氏作为过来人,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她一番怀孕应当避讳和注意的事,又在明锦的陪同下参观了一番世子府,见府中事务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两人俱是既欣慰又骄傲。 晌午明锦留膳,让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子祖母和母亲喜欢的菜,丁老太太仔细将桌上的菜看了个遍,发现没有一道菜犯孕妇的忌,心中大为满意,午后离开时特意喊来田妈妈赏了个喜袋,让她给明锦近身伺候的几个丫头们分了。 目送载着祖母和母亲的马车转过街角,明锦毫无困意,回到寝房就催着田妈妈打开喜袋看看。老太太向来厚待身边人,以往年节给她们的红封都能抵得上小半年的月银! 田妈妈无奈,掏出喜袋在几人灼灼目光注视下打开,将里面的喜钱倒到桌子中央。 霎时惊起一道道抽气声。 银锞子,金锞子,甚至还有一些金叶子! 明锦双眼一亮,伸手就直奔金叶子而去,被卿云眼疾手快拦住,“姑娘,这可是老太太赏给咱们的喜钱。” “见者有份!”明锦笑吟吟打商量,“这样吧,锞子都归你们,金叶子带着我一起分怎么样?” 当着时樱她们的面,田妈妈简直替她汗颜,但对着她这样笑脸,又不忍心拒绝,最后几个人你一片我一片,明锦分到了三片金叶子,捏在手里把玩着,高兴得见牙不见眼。 这么三片金叶子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就是单纯地喜欢分钱的感觉。 家里面,明锦享受着跟丫头们分钱的快乐。宫里,江既白主动来给皇上请安,并分享自己即将当爹的喜悦之情,同时跟皇上哭穷,郑重表达了想要升官发财的迫切愿望。 景元帝听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恨不得冲到御书房门口瞧瞧今儿的太阳是从哪边往下落。 不过,听说明锦为了证明祖父和父亲没必要贪墨舞弊,连嫁妆都动用了,对江既白的哭穷毫不质疑。 “行了,朕知道了,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身上的伤大好了就动身去渝州,协助裴韫去查假钦差的案子,只要能破案,朕定有重赏!” 渝州? 滇南王外家萧老将军镇守的渝州? 这个念头在江既白脑海中飞快闪过,他毫不迟疑领命,接下这差事。 看着他干劲十足的模样,景元帝忽的生出一股老怀欣慰的感觉。果然,让他尽早成家是对的,看看,一有了孩子马上就懂事上进了! 转念想到太子,景元帝目光沉了沉。或许,太子的子嗣问题也该催一催了。 “这次去渝州,破案后你转道去滇南走一趟,就说他年岁也不小了,太后惦记着他的婚事,让他年底抽空回京一趟,陪太后过个年,顺便相看相看给他选的姑娘们。” 江既白离开前,景元帝如是交代道。 渝州假钦差案闹得沸沸扬扬,消息传回京城满朝哗然,昭宁布政使唐午查了三个多月也没找到假钦差的影子,只能入京上殿负荆请罪。 哗然归哗然,这个烫手山芋,朝上的大小狐狸们没谁愿意接,最后还是内阁次辅、吏部尚书魏阁老出面,举荐了裴韫彻查此案。 江既白相信,以裴韫的能力,查破这案子不会用太长的时间,皇上派他过去协助,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去劝滇南王回京相看媳妇,顺便跟着裴韫沾沾功劳,好有借口赏他。 说起来,跟着大哥查公田所一案,他还能再蹭一笔赏赐,这回妥妥地选择银子! 因着身上还带着伤,皇上便准他可以早下衙回家。江既白也不客气,从宫中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家。 一进府,两只脚就不受控制地直接往主院奔,被春城眼疾手快给卡住了脚步,朝翠友轩的方向努了努嘴。 江既白恍然,脚下顿时转了方向。 在翠友轩外侯着的桃华终于等到世子爷出现,迎上前来将上午陈玉蓉不请自来,到主院非要给丁老太太和崔氏敬茶致谢的事情说了一遍。 江既白闻言脸色顿时一沉。 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到自己岳母跟前敬茶! 外派差事耽搁不了几天,也没耐心跟这样的东西们多浪费时间,江既白决定尽快动手,让明锦踏踏实实舒舒服服在家里养胎。 江既白回了翠友轩,换了身锦袍就又出去了,春城随行,出门前提醒陈玉蓉煮些醒酒汤备着。 陈玉蓉垂首低眉温顺地应着,心里却激动得犹如擂鼓。 机会,终于来了! “夫人,大管家求见。”时樱走进内厅,禀道。 明锦正在研究胡先生给她绘制的平康坊那条商街的格局图,闻言放下手里的笔,“快请进来吧。” 林圳走进来见了礼,也不拖泥带水,直接道明来意:“世子爷打算今晚就动手,翠友轩那边可能会有些动静,夫人不要担心,听到世子爷中毒的消息也不要害怕,都在计划之内。” “中毒?”明锦紧紧蹙起眉头,“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将计就计她懂,可也不用以身试毒吧。 林圳微微笑道:“并不是真的毒,只是谭先生配制的一种红色糖浆,足以以假乱真。” 明锦松了口气,仍有些不解,“怎的动手这般仓促,也没听他事先透个口风。” “也不算仓促,一直都准备着。”林圳答道。至于皇上新派的差事,还是让主子亲自跟夫人交代吧。 明锦大致猜到了江既白不让她插手这件事的理由:他要见血。 他不想让她的手沾血。 明锦自认并非良善之辈,她的手也不是没沾过血,但她处置的都是该杀之人,从不曾祸及无辜,是以,尽管双手沾满鲜血,她亦无所畏惧。 可有这么个人满心护她不染血尘,她又怎么忍心辜负他的这片赤诚之心! “好,我知道了,你帮我叮嘱世子爷一声,万事以他自己为重。” 林圳闻言当即应下,走出住院时眼角眉梢都沁着笑意。夫人对世子爷似乎是越来越上心了,甚好! 王妃总说,家和万事兴。 镇北王府的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明锦虽说对江既白有信心,但终究还是惦记着,让卿云按时熄了寝房的灯火,一室昏暗中坐在窗前的软塌上等着动静。 事实上,主院和翠友轩,一个在二门里,一个在二门外,翠友轩就算敲锣打鼓唱大戏,站在主院廊下都听不大清楚。 但这丝毫不影响明锦支棱着耳朵屏息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翠友轩内,满身酒气脚步踉跄的江既白被春诚扶进了暖阁,陈玉蓉端着醒酒汤紧随其后,待春诚将人安置到软塌上半倚着,她见缝插针挤上前来,端着瓷碗小心翼翼一勺勺喂江既白喝下醒酒汤。 “春诚,你也去洗洗吧,世子爷这边我来侍候。”陈玉蓉看了眼春诚一身热汗的狼狈模样,和声细语关切道。 春诚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世子爷醉得不算厉害,喝过醒酒汤以后这么坐一会儿就能缓过——爷!爷您怎么了?” 江既白手捂胸口,五官紧蹙着,一脸痛苦的模样,须臾,整个人伏在榻边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来人啊!快!请谭医官快过来!”春诚脸色惊变,房外当值的护卫闻声立即冲了进来,将门窗等可能性出口通通堵住。 春诚将主子扶躺在榻上,悄悄探了探他的脉象,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第61章 开始收网(2) 这跟之前计划的好像不一样啊? 春诚顿时沁出一身冷汗。 林大管家听到暗号,如约赶来,一进门就看到被两名护卫紧盯着的陈玉蓉瑟缩地窝在墙角。 陈玉蓉脸色惨白惊魂不定,看到大管家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不顾护卫的阻拦用力往他跟前扑,急声辩解:“大管家,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下毒害世子爷!冤枉啊!” “带下去,严加看管。”林大管家寒着脸,多一眼也不屑给她,留下句话匆匆奔软榻这边而来。 陈玉蓉还想喊冤,被护卫堵了嘴,干脆利落地拖了出去。 没了外人在,春诚满心的慌乱也不再多加掩饰,急得声音都在发颤,“大管家,这不对劲啊,你快来看看,爷他好像真的中毒了!” 林圳闻言脚步一滞,随即大跨步冲到软榻前,伸手去探江既白的脉门,少倾也变了脸色,急声对春诚道:“快!立刻把谭医官带过来,主子真的中毒了!” 春诚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转身就往外跑,顺便喊上护卫卢远,不多时,俩人就一左一右将在半路遇上的谭医官给架了进来。 谭先生边抻着袍子边走到榻边,只看了眼闭目昏迷的江既白,就转过头对林大管家道:“赶快拿王爷的腰牌去太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大管家一阵腿软,“来......来不及了?” “嗯,再拖下去,世子爷体内的毒可就要解了。”谭先生郑重其事强调道:“快去请太医!” 春诚眼里的泪都急出来了,闻言不可置信地盯着谭医官的脸一通猛看,半点儿说谎安慰人的意思都没有,想来应该是真的...... 吸了吸鼻子,他上前两步从江既白身上摸出腰牌默默递给大管家。 林圳也从急转直下的情况中回过神,不认同地瞪了谭医官一眼,接过腰牌就急匆匆往外跑,一路健步如飞到马房牵了马,出了府门策马扬鞭,急促的马蹄声如利刃一般,刺破空旷宁静的街道。 “夫人,您实在担心的话,不如奴婢去翠友轩看看情况?”今夜当值的时樱见明锦还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心知劝不动。 明锦摇头,“世子爷自有安排,咱们还是等着吧,别误了他的计划。” 时樱无奈,只能取来两个引枕让她靠着,起码能舒坦些,心里祈祷着翠友轩那边能快点有个结果。 翠友轩西跨院茶水房的西厢柴房,猛烈地拍门声和女人的呼喊声渐渐弱了下去,隔着紧锁的房门,只能听得到阵阵抽泣的女声。 情况发生得太突然,以致于陈玉蓉被吓得六神无主,满心满眼都急着辩白,哪里还顾得上哭。这会儿眼见着诉冤无门,又不清楚世子爷到底怎么样了,心里又急又惧,真真切切哭了起来。 世子爷的确是喝了她煮的醒酒汤中毒的,她百口莫辩。可好好的迷魂散,怎么就变成了毒药? 莫非买主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陈玉蓉越想越觉得如此,越想越害怕,不管世子爷最后是死是生,她恐怕都只有死路一条了,哪怕供出自己背后的那位买主。 不行,她得逃出去! 陈玉蓉抹了抹眼泪,强制镇定下来,撑着墙站起来挪到窗边,戳破窗户纸小心查看外面的情形......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翠友轩焦灼凝重的气氛终于随着江既白的苏醒消散了大半。 太医院邹院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最后确认了一番世子爷的神志状况,才彻底松了口气,转身对谭医官和林大管家颔了颔首,“世子爷这回是真的转醒了,再服用两剂汤药,余毒就能彻底清除干净。” 谭医官拱手致谢:“这次多亏院正大人出手相救,现下不便惊动世子妃,稍后定登门致谢。” 邹院正急忙还礼,“谭老言重,这本就是我职责所在,再则,若非有些药材只太医院才有,以您的医术,恐怕也用不到在下班门弄斧。” 以谭老在杏林中的盛名,邹院正在他跟前执晚辈礼也不为过。 而且,邹院正的自谦并不夸张,他带人来到世子府时,谭老已经用金针大致压制住了世子体内的毒性,给了他充裕的时间配制解药。 谭医官坦然接受他的敬意,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口,一转身,就看到跟他同行送人的林大管家拉沉着脸,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您早知道世子爷要这么做?”随是问句,林圳的语气却是再确定不过,“您怎么也不拦一下,这也太胡闹了!” 谭医官抬腿往回走,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世子决定的事,你能拦得住?” ......拦不住。 “那您好歹也先给我透个口风呀!”林圳垮着脸跟上,现在回想起来还心跳失速,手脚发软。猛然想起之前跟夫人说的话,又忍不住一阵头疼。夫人知道真相,还不知道会是何种反应。 谭医官好巧不巧跟他一起眺望了眼主院的方向,暗暗叹了口气,道:“放心,我反复试验过那包地仙子的毒性,控制好了最小的服用剂量,又用金针封住了毒性,不至于游走全身,是以看着凶险,实则并无大碍,邹院正配制的解药用的都是太医院最好的药材,用不了三天,世子身上的毒就能彻底清除。” 对于他的话,林圳是深信不疑的,他只是想不明白,“您说主子他何必这么折腾自己一趟?” 林圳出身行伍,跟着江既白在京这些年,虽说也见识了不少风浪,但论人心算计,依然还差得远。 相较之下,世子虽也稚嫩,但跟对了师父,这几年的成长看在谭医官眼里,甚为欣慰。镇北王府地位敏感,若继承人过于肖似镇北王,怕是远虑不远。 “隐忍了这么些年,不管是浅滩龙,还是平阳虎,也都该抻抻筋骨了。”谭医官捋着花白的胡须,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林圳初听他这番话还觉得有些不着边际,随后反应过来,心跳险些漏了一拍,心中暗暗感叹:您一杏林高手,怎的看局势也这般火眼金睛! 天已经亮了,主院那边是不可能再瞒下去的,解释的人物自然还是落在了大管家林圳头上。 前一天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中毒什么的都是假的,用不着担心,转过头来就啪啪打自己的脸,林圳觉得自己的命简直比苦瓜还要苦。 明锦听完他的禀报,手上没控制好力道,一巴掌把茶几桌拍散架子了。桌上的茶碗连带着茶托落到地上,应声摔了个粉碎。 林大管家一阵头皮发麻,暗暗为夫人的掌力吃惊。这一巴掌若是拍在主子身上,呵呵,保准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呃,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太放肆了! 直到跟着夫人进了翠友轩,林大管家才匆匆结束自省,将上房里伺候的人都撤了出来,方便夫人教训,哦不,是方便夫人跟主子说话。 见撤出来的人里果然看不到谭医官的人影,林大管家撇了撇嘴:果然是个老人精! 江既白这会儿已经被移到了里间寝房,地仙子的剂量虽然把控得很准,但毕竟是实实在在服了毒,脸色还是白里透着青,整个人也虚得很。 明锦见他这副模样,又气又恨,可一想到他这么折腾自己的目的,又心口堵着酸涩,不忍给他一分脸色看。 “哎,你别哭啊,我真的没事!真的!”江既白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看着明锦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红了眼睛,顿时就慌了。 明锦伸手按上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底涌上来的热烫逼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平稳下心绪,“是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让你这么忧虑吗?” 忧虑到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抓紧这一丝机会一举清除掉府里所有的忧患,震慑府外有心之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你不要太焦虑。我不是纸皮灯笼,风一吹就破。” 江既白听出她话里的自责,大受触动,忙握紧她的手解释道:“你和孩子永远都不是我的负担,这回我也没有冒进,是真的机会难得,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明锦扶他坐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两个引枕,一边听着他说,一边见缝插针喂他喝一勺溶了些微细盐的温水。 一碗水喂完,江既白也差不多说完了自己的计划,明锦又扶着他躺下,指尖抚上他倦怠的眼尾,“清毒这两天你需要多睡觉多休息,后续的事我帮你顶两天,放心,咱家里的顶梁柱你撑着,我只负责撑着你。” 江既白闻言,眉眼缓缓舒展开来,他这眉眼本就生得招惹人,如今缓缓展开笑颜,看在明锦眼里,俨然如冰雪初融、天开云霁,让人心醉。 好一捧蓝颜祸水! “闭眼睡觉!” “好——” 脚步声越走越远,江既白悄悄将眼睛睁开条缝,看着明锦的背影,似乎领悟到了某个新技能...... 出了寝房,明锦就看到了候在梢间的大管家、春诚和孟统领,以及心慌慌贴在孟统领身后的护卫卢远。 这回密谋帮世子成事的,除了谭医官,就是他了。是他暗中换了陈玉蓉的醒酒汤。 “陈玉蓉那边怎么样了,人放走了吗?没被察觉吧?”明锦示意他们跟着来到明堂,甫一坐稳,便开口问道。 孟统领上前一步,抱拳禀道:“夫人请放心,已经按计划放走,只要她一进那处院子,咱们就马上拿人。” 明锦颔首,“那个放她走的花匠,现下如何?” “被关押在柴房。”孟统领禀道。 明锦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啜了口茶,稍作权衡后果断开口道:“杀了。然后拿我的名帖去京兆府报官,陈玉蓉下毒暗害王爷,廖三偷放她私逃,被咱们府上护卫就地斩杀。” 廖三是个签了死契的家奴,做出这等戕害家主之事,让他痛快死了已算恩典。 堂上几人顿时脸色变得有些纠结,目光虽然很克制,但不约而同想的都是明锦肚子里的小主子。 明锦勾了勾嘴角,一群大男人,讲究倒还不少! “镇北王府的子孙,没必要忌讳这些。” 几人神色一凛,拱手称是。 “大管家,叮嘱门房,世子爷近期需要静养,咱们府上闭门谢客,除了宫里来人,其余一律谢访。另外,春诚,立刻给阙州送份密报,免得王爷和王妃他们担心……” 明锦有条不紊地交代着,几人各自领命运不多时,明堂里就只剩下了明锦一人。 守在廊下的卿云目送大管家他们离开,听到姑娘喊她,忙不迭应了声往里走。 明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通,然后放她去给将军府报平安。 且不说外间因为江既白被人下毒的事闹得如何沸沸扬扬,整个世子府大门紧闭,清静得有如世外桃源。 当然,这份平静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廖三的尸体经京兆府查验后就被拖去了义庄,只待抓住陈玉蓉落案后就会被扔去乱葬岗。前车之鉴的下场历历在目,暗地里,那些心中有鬼的无不战战兢兢,行事愈发谨慎小心,唯恐露出马脚。 解毒的汤药里加了些助眠的功效,江既白睡了醒醒了睡,直到半夜药效退了才彻底清醒,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七七八八,看来余毒应该清理得差不多了。 身体强健是主要原因,还跟他从小就在谭医官的指导下微量服用各种毒药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算是百毒难侵的体质。当然,抛开剂量谈百毒不侵那都是耍流氓! “还难受吗?”察觉到他翻身,明锦异常警觉地醒过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伸出手摸上他额头。 江既白只觉得心口又暖又胀,握住她的手将人捞进怀里抱紧,“对不住,我不该逞强,瞒着你。” 本意不想让她费心,没想到即便自己算无遗策,自己的中毒依然让明锦寝食难安。 明锦顺着他的拥抱将脸埋在他颈侧,亲昵而不自知地蹭了蹭,“知道你是为我好,用不着道歉。你不告诉我,是不是怕我会拦着你?” 江既白指间绕着她的一缕发尾,嗯了声,“你开口,我没法拒绝。” 明锦闷在他颈侧低笑,“话说得这般好听,是不是没少在外面练习?” “胡说什么呢!”江既白不轻不重地咬了她耳朵一口,按紧她的腰身不让她挣扎,压低嗓音强调:“我活到现在,也就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我劝你别不知珍惜啊!” 明锦闷笑闷得脸颊通红,感受着男人揽在自己腰身上的熟悉力道,再听他一贯怪里怪气的说话腔调,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地。 人一放松,疲惫感就又不知不觉侵袭上来。 “困了就睡吧,我好好地陪着你呢。”江既白轻抚她后背,在她耳边低喃着。 明锦含糊地嗯了两声做回应,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扑在颈侧,周遭万籁俱静,江既白耳边却清晰地一遍遍回响着明锦那句:咱家的顶梁柱你撑着,我只负责撑着你。 这是不是意味着,明锦对自己是动了真情了? 那些曾经不属于自己的她的笑、她的关注、她的真情、她的用心,以后就都是自己的了! 江既白越想,越是悸动不已,越是战意十足。 不管江仲珽是后悔了也好,还是另有图谋也罢,想要弄死他江既白而后抢走明锦,门都没有,窗户都给你封死! 好好一副温馨旖旎的同床共枕,一个在呼呼大睡,一个在潜心构想着怎么给惦记自己媳妇的人挖坑埋了。 嗯……就也挺和谐。 世子府风平浪静,京兆府后堂却是又一夜灯火未熄,皇上得知镇北王世子遭人毒害,龙颜震怒,特宣召他入宫,责令务必三日内缉捕凶手归案,眼看着第二天过去了,依然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见到,京兆府尹梁铎哪里还有睡意。 “大人,您起了吗?”天刚微亮,推官张岷就脚步匆匆寻来。 梁府尹听到他的声音顿时从城坊图上抬起头,哑着嗓子回应:“丛之啊,进来吧。” 张岷推门进来,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彻夜未睡,紧走几步上前道:“刚刚世子府的孟统领派人来送消息,说是发现了疑似陈玉蓉的藏身之处,下官已经让赵捕头带人过去了。” “当真?”梁府尹心中大喜,站起身在屋内徘徊好一会儿才按捺下心里的激动,拉着张岷道:“咱们这就去前堂侯着,人一缉捕过来马上就过堂!” 张岷也是此意,不过,他还有另一层顾虑,反扯住梁府尹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可想好了审到什么地步?” 梁府尹见他面色严肃,动动念头就想到了他话里所指,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要抓住了人,皇上那里咱们就有了交代。不管审出什么人,这桩案子都不会在咱们京兆府结案,要么转去大理寺,要么转去北镇抚司……” 权看能从陈玉蓉嘴里审出哪位来! 梁府案子的去处看了个通透,却没想到他在前堂从早上等到晌午,都没等来赵捕头的人影。 直到时近酉时,府衙门口传来一阵喧嚣,梁府尹得到通报精神一振,匆匆起身就往大堂而来。 孟统领带着一队世子府护卫摆开回字队形走在最外围,里面一圈是赵捕头带领的几个京兆府捕快,两个头发散乱的女人被押着走在最里面。 “这就是给镇北王世子下毒的女人?” “咦?怎么还是两个?” “听说下毒的就是前些日子在世子府门口闹着不走非要进府报恩的那个逃荒女,世子妃看她可怜,担心她一个女人流落在外遭人欺辱,才让她进了府,没想到恩将仇报,竟然给世子下毒!” “欸,中毒的是世子,可不一定原本就冲着世子去的,谁知道是不是误伤了世子呢……” ……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想象力大开,明锦若听见了,都要夸一句:都是写话本子的人才啊! 鉴于不确定能从陈玉蓉嘴里审出什么人物,是以堂审不对外公开,待问明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份,梁府尹心中顿时大定,这案子用不着细审,马上就该转去北镇抚司了! 雪盈刚进别院,就被守在院子外围的护卫和捕快们当场待逮了个正着。还想自报家门呵斥,转头就看到了被从厢房里面拖出来的陈玉蓉,顿时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退。 邀功不成,反倒连累了昌王殿下。 雪盈自知没法向昌王、向容妃娘娘交代,当场就想咬舌自尽,却被孟统领眼疾手快卸了下巴。 “哪怕只有你的尸体,你的主子们也难逃干系!哦,不对,你死了就是死无对证,你的主子们只能百口莫辩,你可要想好了……” 雪盈跪在堂下,耳边回响着男人阴恻恻的低语,想着自己的处境,浑身战栗不止。 多亏雪盈出宫不久,又很快被抬进了昌王府,街面上甚少有人见过她,是以这一路押解着走到京兆府门口,也没人认出她的身份。 然而奉命暗中盯着她的昌王府侍卫却慌了,眼见救人无望,便飞也似地跑回府报信。 江仲珽难得休沐,正在画室里对着一副山水图酝酿诗句。这幅画画功虽明显稚嫩,但意境开阔,洒脱超然,足以窥见作画之人的心胸与眼界。 这是明锦及笄前画的,送与他作为生辰礼。 近来,江仲珽的日子过得颇为混乱,常常梦到一些荒诞的情景,譬如大婚的喜房里,当他挑开喜帕时,看到的是明锦的笑脸…… 饭桌上……花园里……莲池边…… 只要一闭上眼睛,家里熟悉的地方都有他们在一起的画面,真实得仿佛明锦就应该在这里,他题诗,而她给自己研墨…… 江仲珽睁开眼,满室空寂,只有他形单影只一人,巨大的失落感当头倾覆而下,倍觉寂寞。 他提起笔,刚要落纸,门外就传来大管家急切的禀报声:“主子,大事不好了!” 第62章 开始收网(3) 江仲珽提笔的手一抖,笔尖戳上画纸,登时划出一道浓重的墨迹。 好端端的一幅画,就这般破坏了意境。 宛若他与明锦本应携手同行风光无限的人生画卷里,偏偏横生出江既白这一抹污渍! 既然脏了,把这一块裁掉便是。 江仲珽放下笔,幽幽看了眼那道墨迹,伸手将画反扣过来,冲门口道了声:“进来吧。” “主子,不好了!京兆府的捕快在城南那处别院逮到了下毒毒害镇北王世子的凶手,雪姨娘当时也在现场,被一并抓去了京兆府,说是同谋!”大管家一进门就急匆匆禀报道。 果然都是成不了事的废物! 江仲珽沉着脸站起身,神色不愉,却不见丝毫意外与慌乱,吩咐道:“备车,进宫。” 且说京兆府这边,堂审进行得并不顺利,据陈玉蓉的供认,雪盈买下他后,在世子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设计了一出卖身葬父的假戏,以此为报恩借口混进世子府,目的是博取世子的宠爱。而她给世子喝的醒酒汤里确实是加了药,是雪盈亲手交给她的,说是助她成事的迷魂药,她并不知道是毒药。 雪盈对陈玉蓉交代的事供认不讳,却矢口否认给陈玉蓉的药是毒药,坚称只是迷魂药。而对于设计将陈玉蓉送进世子府的意图,雪盈只说是与王妃丁明媚争宠,设法打压她娘家的气势。 梁府尹浸淫官场多年,雪盈的供词在他看来自然是还有颇多进一步审问的空间,但涉及的内容恐怕就不是他们小小的京兆府可以碰触的了。是以,趁着天色还未太晚,他便急匆匆赶去进宫复命。 景元帝听完梁府尹的禀报,宣召丁贺扬过来,让他即刻接手此案。丁贺扬领旨,片刻不敢耽搁,跟着梁府尹去京兆府提人。两人走到宫门口,正好看到一脸怒气的昌王登上了马车。 丁贺扬目送扬长而去的昌王府马车,微微眯了眯眼。 御书门外,梁公公挥退前来奏报的小内侍,推门走了进来,躬身禀道:“皇上,昌王殿下适才急匆匆进宫,去见了容妃娘娘,据说殿下离开时一脸愤懑委屈的模样……” 景元帝端坐在御案后,手指不轻不重叩击着桌面,思索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觉得容妃在这件事里插手有多深?” 梁公公头皮一紧,忙躬身告罪。 景元帝白了他一眼,“这里又没第三人,又是朕问你的,但说无妨!” 皇上既然主动给了免死金牌,梁公公便也只能顺着杆儿爬,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雪盈自小入宫,出宫后又马上被抬进昌王府,以她的人脉路子,要摸清世子的回府路线和时间、设计卖身葬父这出戏不被其他人截胡,以及拿到地地仙子这种罕见的毒药……关关道道,每一个环节都要考虑周到、布置妥当。恕老奴直言,即便是让老奴去安排,也未必能做到如此程度。据太医院邹院正所言,若非世子府上有谭医官坐镇,及时行针压制住世子身上的毒,邹院正去了也是回天乏术。” 世子当初是奉旨进京,若真的丧命于京城,身为皇帝,他要如何向镇北王交代? 景元帝神色一肃,“确实,一个小小宫婢,她没那个脑子,更没那个门路。这些年来,朕确实是被她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障了目。景安宫那边,你用心替朕探探,莫要冤枉了她。” 梁公公当即躬身领旨,退下。 厚重的房门再度闭合,偌大的御书房内只剩下景元帝一人。他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靠近大椅,伸手揉捏着鼻根。 悔不该,因为担心被镇北王察觉就将世子府的眼线那么早撤出来。 在防范上明显被景元帝小瞧了的世子府里,江既白正躺在摇椅上翘着脚啃西瓜,美其名曰陪明锦处理府务。 春诚觉得没眼看,主动去小厨房帮忙劈柴,聊以弥补主子的厚脸皮。 明锦却乐得这般惯着他,一边整理庄子上送上来的手札,一边跟他闲聊,“我还以为你要进宫去哭诉,请皇上给你主持公道呢!” 江既白闻言摇了摇食指,“咱们这次是要一石三鸟,我跑去皇上跟前哭,第三只鸟可就要飞喽。” 况且,此时就算他不去宫里哭诉,皇上也知道他受了委屈。相反,他这会儿越是乖觉懂事,越能激起皇上心底的怜惜和愧意。 嗯,就算这玩意儿皇上没有,为了给镇北王府个交代,皇上也不会徇私包庇得太过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也要拿捏准哭的时机。 明锦看他眯眯眼坏笑的模样,活像一只算计着肥鸡的狐狸,不禁莞尔,“小西庄今年的早桃下来了,趁着还是稀罕物,要不要给你师父送些过去?” “不——”江既白下意识回应,话一出口就暗道不妙,露馅了! “——用了吧?”露都露了,江既白索性也不隐藏了,破罐子破摔,反而好奇地问道:“你怎的知道我有师父?” “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不是该都有师父吗?”明锦故意反噎他。 江既白又不傻,立刻就反应过来,明锦是在耍他,若之前他还有一丝顾虑,在听过明锦那句“情话”后,再没什么是不能对她说的了。 “我的老师……他身份比较特殊,为了安全考虑,一直隐姓埋名,归隐而居。”江既白笑里带着一丝歉意,“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为人弟子,你这么做也是应该的。”明锦不计较,见他完全信任自己,不打算再隐瞒,便也不同他矫情,坦荡荡询问:“听你这么一说,你师父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听名讳我应该就能知道!” 江既白压住想要撇起来的嘴角,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老师不是旁人,正是主持景元初年变法的内阁首辅、宏图阁大学士程鸿昌。” “程老!”明锦手一抖,险些握不住笔,“他还尚在人世?” 江既白颔首,倒回摇椅里狠狠啃了口西瓜,“当年老师被贬出京,路上遇袭,恰好我在附近打猎,虽及时将老师救了下来,但他身受重伤,谭先生和天鸣寺主持大师合力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抢回来。” 他没说的是,为了救老师,他掏空了库房里所有珍贵的药材,其中包括一根百年老山参,那是离家时他娘千叮咛万嘱咐要留着保命时用的。 他确实用那根百年老山参保了命,只是保的不是自己的命。因为这根老山参,程大学士伤好后死乞白赖非要做他师父。 “一根百年老山参换一个师父,好像也不算太亏。”江既白叹息,他老爹至今还不知道这档子事呢。 不算太亏? 明锦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价值衡量标准了。那可是程大学士啊,堂堂帝师,教你绰绰有余了! 一直以为江既白能有现在的眼界和见识,天资定然占了很大优势。现下知道他背后的老师竟然是程老……嗯,天资就另值得商榷了。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江既白察觉到明锦眼神里微妙的变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明锦立刻收敛罪证,岔开他注意力,“这么说,程老被你救下后就一直隐居在天鸣寺?” “嗯。主持大师有位喜好云游的师弟,与老师年纪相仿,那时候也是巧,主持大师的那位师弟回寺后突发恶疾过世了,便让老师顶了晦如大师的度牒。”江既白说道。 晦如大师常年云游在外,寺中识得他的小辈弟子并不多,同辈的师兄弟也大多出去云游或落 居到别的僧寺,或许真的是得到了神佛的庇佑,程老就这样在天鸣寺隐居至今。 “寺院确是个极好的托庇隐身之地。”明锦也觉得此事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然稍有差池,江既白救人不成,反成泥菩萨。 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彼时变法走向败局,身为变法一派的领头人,程老就是顽固派的众矢之的,皇上都保不住的人,他个毛头小子就敢下手,被王爷知道,一通家法都是轻的! “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吧?”明锦这一算,被惊讶到了。 江既白眼尾一挑,脸上难掩自得之色,偏还要装作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明锦险些失笑出声,低头装作继续整理自己的手札,问道:“天鸣寺的主持大师怎会冒险帮你?” 寺院虽讲究普度众生,但像程老这样身份的人,恐怕不在一般“众生”之列。 “主持大师未出家前与谭先生师从同门,又极力赞同变法,得知要救的是老师,毫不犹豫就出手了。”江既白想到那段日子,也不禁感慨自己的莽撞。所幸,遇到的都是贵人。 明锦连连点头,“既然有程老点拨,那你应该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这次恐怕伤不了昌王的根本。” 江既白又拿起块儿西瓜,一口咬掉瓜心部分,咀嚼几下吞咽入腹,眼底目光坚毅,隐约有了老练狩猎者的姿态,“嗯,我知道,他从一开始就预留了退路。不过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把他怎么样。” 江仲珽这人,太会隐藏了,这次他的目的只是给皇上心里,种上一粒怀疑的种子…… “不,他预留的不是退路,而是另一条进攻之路。”明锦从手札中抬起头,看向闻言不解地看过来的江既白,“你只是他计划中的一只鸟,还有另外一只,在宫中。” 第63章 承认,还是不承认?…… 是太子? 江既白下意识就想到了他,但转念又被推翻了,花匠廖三是太子安插在世子府的眼线,这件事江仲珽不可能知道。而廖三的身份不暴露,祸水就引不到太子身上。 既然不是太子,那就要回归到两个最根本的人头上。 陈玉蓉只是雪盈的棋子,而雪盈这颗棋子又能被谁执在手中? 江既白神情一肃,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时间却又想不到比她更合适的怀疑对象,喃喃道:“是容妃?这怎么可能?” 容妃无亲子,江仲珽自幼养在她膝下,就算没有那么深厚的母子情谊,利益起码是牢牢绑在一起的。 “因为容妃对他而言,已经起不到助力的作用,反而在桎梏他的脚步。”此时江仲珽对容妃下手,远比上一世要早许多,但明锦相信自己的判断,时移世易,这一世的变数足以改变事态的进程,“容妃这般急着将雪盈塞进昌王府,应该是彻底触怒他的关键。” 江既白蹙眉,“丁明媚不是刚给他抬了一房妾室?雪盈塞进去,不过就是又多一房小妾罢了。他府里应该也有不少容妃的眼线,再多个姨娘就能让他忍无可忍?” 以目前了解到的江仲珽的隐忍功力,江既白不太相信他会这么容易就跟容妃决裂。容妃背后的楚家虽是没落世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生母身份低微的江仲珽来说也算是相对可靠的支撑。 除非,江仲珽越过容妃,与楚家直接达成了某种协定…… 四目相对中,明锦看透他所想,微微点了点头,又重回他的话题,给他解释道:“女人的心思你不懂,青葙是媵妾,丁明媚给她开脸,那是为了固宠,雪盈却是来分宠的。虽然同样是妾室,意义却大不相同。江仲珽如今正用得上丁明媚,或者说是我们丁家,自然不会让丁明媚觉得受冷落。” 江既白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我懂了,正房太太自愿给纳的妾才是妾,其他的都是争宠的小妖精!” 明锦顿时失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现在知道昌王的厉害了吧?面对他,千万不要轻敌。” “从万山寺河灯会那天救你上船开始,我就没轻视过他。”江既白压着躺椅轻轻摇晃起来,微勾起的唇角噙着□□裸的讥讽,“太子无德,他若持身守正、图谋大位,我江既白敬他,甚至愿意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但他为了一己私利,甚至连你都能那般设计陷害,实在让人不齿。即便让他坐上那个位子,他也不会是个能给天下带来福祉的皇帝……” 最多,又是另外一个当今圣上罢了。 明锦目光微闪,被他最后一句断言深深触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么清晰的道理,上一世的她却看不透。 更确切地说,是不愿看透。 相较于在江既白刺激下又一次开始自省的明锦,丁明媚的心情现在只能用豁然开朗来形容。 王爷一大清早就被宣召入宫,夏妈妈看着还有闲情逸致修剪盆栽的姑娘,私以为她还在跟王爷置气,有心劝说两句,却迟迟张不开嘴。自从雪姨娘进门后,王爷确实有些纵容得过了头,现下倒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弄不好整个昌王府都要跟着受牵连! “夏妈妈,让人再去世子府一趟,看看是否还在闭门谢客。”丁明媚手握金剪子,手起剪落,干脆利落地剪掉一枝多余的枝杈。 见她还惦记着去二姑娘那边给王爷周旋,夏妈妈忙不迭应声,当即去交办,唯恐她后悔似的。 丁明锦看着她急切的背影,知道她有所误会,却并不打算解释。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把雪盈当做过威胁,单凭她是容妃心腹宫婢这个身份,就永远不可能得到江仲珽真心的宠爱。 如果说,生母卑微的身份是他心底最隐秘的痛,那养母容妃就是套在他喉间的绳索。 是桎梏,更是屈辱。 偏偏雪盈入府后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容妃挂在嘴边,更是仗着容妃狐假虎威,竟然还妄图给她这个王妃下马威,俨然把昌王府当成了景安宫。她忍得了,最恨被人拿捏的江仲珽可是忍不了的。 昨晚江仲珽怒气冲冲从宫里回来,丁明媚心里就已经确认,江仲珽彻底挣脱绳索的时刻,到了! 没了覃崔两家又如何,只要有利可图,她不还是通过女眷联谊打通了关系,成功拉拢到了六七家银铺!等看到他们几家真真正正尝到了甜头,届时不用她再纡尊降贵,自有主动登门来攀附的。 只要手里握紧钱脉人脉,再有个嫡子,江仲珽正室发妻这个位子她就能坐得稳稳的。他是王爷,那她就是王妃。他若有朝一日登临大位,那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想到此处,丁明媚不禁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只觉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与期待。 而在不远之外的皇城景安宫,尽管青砖地面上铺了一层精美厚实的地毯,跪在上面的容妃依旧觉得寒意沁骨。 “陛下明鉴,臣妾对雪盈所行之事当真毫不知情!” 景元帝挥手就把一叠侯口供扔到她身前,“看看这些口供吧!跟踪查探君淮常走的路线,私下从义庄买尸,布置卖身葬父的现场,还乔装成流氓地痞调戏那个娼妇,引诱君淮出面解围……如此煞费苦心的布局,都是你在宫外豢养的那些个走狗做的!没你的授意,他们能乖乖听从一个宫婢的驱策?” 担心了一夜的事,终究还是成了真。 不愧是北镇抚司! 皇上最恨后宫私通宫外,如今实证在前,容妃无可辩驳,但有些事她却是万万不能认的,“陛下开恩,这些人多是在宫外替臣妾打理田庄铺子的仆役,并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雪盈在臣妾身边侍候多年,没少替臣妾跑腿儿去收取银钱,跟他们甚为熟识。许是因为这层关系,才会狗胆包天,帮她做下这等糊涂事!臣妾用人不察,请陛下责罚!” “糊涂事?”景元帝被她这通诡辩气得不禁冷笑,“你说蓄意毒杀镇北王世子只是件糊涂事?在你看来,是不是把毒下到朕的头上也只是件糊涂事!” 容妃被愤怒的拍案声震得狠狠打了个寒颤,慌忙伏身请罪,“臣妾不敢!陛下息怒!” 屋内另外几人见龙颜震怒,俱被吓得噤若寒蝉。 “是臣妾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息怒!”容妃迟迟等不到江仲珽开口替她求情,暗暗恨得不行,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崽子。但眼下先过关要紧,只能暂时将他扔到一边,膝行向前两步,冲皇上伏身哀哀陈情道:“陛下,臣妾与世子无冤无仇,根本就没有伤害他的理由啊,还请陛下明鉴!” 雪盈为了在昌王跟前搏宠,私下里做的这些个小动作她自然是知情的,也默许了,诚如皇上所说,没有她的默许,雪盈根本不可能调得动她的人。但让她想不通的是,魅惑江既白怎么就变成了毒杀? “无冤无仇或许是真,但你敢说,他没有挡了你的路?”景元帝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江仲珽。 容妃小心翼翼偷偷打量皇上的脸色,被他这一眼惊得心跳险些骤停。 皇上到底知道了什么? 私通宫外尚且还有回旋余地,若是被皇上发现她扶持昌王的真正用意,那她可就彻底断绝了活路! “陛下,丁镇抚使求见。”门外一道内侍禀报声打破了殿内的凝滞气氛。 景元帝随即开口道:“宣。” 殿门应声被推开,丁贺扬一身龙鳞卫公服,腰配长刀稳步走了进来,径直至御前,双手奉上一份供状,“启禀陛下,雪盈已招供。” 容妃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丁贺扬,见景元帝脸色严肃地接过供状,又立即低下了头收回目光,当下心如擂鼓。 直到此时她才真的后悔了,悔不该把雪盈送进昌王府,就该留她到年纪了放出宫去,再人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干净利落。 雪盈知道的事太多,落在北镇抚司手里,她能守得住最后的秘密吗…… 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把供状给容妃过过目。” 梁公公忙应声上前,恭敬地从皇上手中接下供状,转身递到跪着的容妃面前。 容妃伏了伏身,接过那份足以决定她生死 命运的供状。 一份白纸黑字的供状,捧在容妃手里有如千斤重,内容越看,越觉得一颗心堕入冰窟,遍体生寒。 雪盈这份口供,除了没有供出她培养昌王的最隐秘用意,其余诸事几乎都招了,包括她早就属意丁明锦,并让昌王有意接近她这件事。 丁贺扬微微垂首,克制着情绪,不去想自己的妹妹曾被人这般设计玩弄于股掌之间,险些误入火坑。 承认?还是不承认? 雪盈供状上所说,因为江既白横刀夺走了丁明锦,她不甘失去将军府二房这样有实力的姻亲对象,便想毒杀江既白后,再将明锦纳进昌王府。 承认了,指使人毒杀镇北王世子虽是重罪,但江既白没死,她又是妃位,最多被褫夺位份,还不至于丧命。 若不承认,北镇抚司定然还要去撬雪盈的嘴,届时保不齐雪盈撑不住,招出她培养昌王意图夺嫡的致命秘密! 可以她如今的颜色年纪,一旦被褫夺位份打入冷宫,下半辈子便也没什么出头之日了,除非……除非昌王夺得大位,顾念她与他还有养育之恩…… 容妃狠狠打了个冷颤,一个念头猛的窜了上来:莫非,这才是昌王的目的? 第64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这不可能。 容妃转念就想推翻自己这个荒唐的臆测,但江仲珽直到此刻仍缄默不语的态度又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个极有可能的事实。 她根本就没有唆使雪盈去毒杀江既白,以她对雪盈的了解,那贱婢也没胆子做这样的事,所以,要么她被屈打成招,要么她被人收买做了假供。 而屈打成招,雪盈的口供不会杜撰罪名陷害到她头上,只可能是蓄意构陷。能影响雪盈至此的,只有昌王。女人,一旦被情爱所蒙蔽,做出什么蠢事都有可能。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 不过也好,他有这般心计,又如此狠绝无情,何愁夺嫡大业不成? 容妃伏身以头抢地,闭眼咽下所有的不甘与恨意,“臣妾一时糊涂,做下这等错事,愿凭陛下惩处。” 虽说人证口供在前,但她如此迅速认罪,前后反差这么大,景元帝愤怒之余,不可避免有所狐疑。 然而,她肯认罪,对镇北王府便算是有了交代,景元帝乐见其成,遂让丁贺扬将人即刻押入北镇抚司内狱,稍后按律论处。 容妃闻言身体一软,险些瘫在当场。 不是打入冷宫?进了北镇抚司内狱,焉有她活命的机会! “父皇开恩,母妃是因为儿臣才做下这样的错事,求您饶过母妃一命吧,儿臣愿亲自代母妃去向世子告罪!”江仲珽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容妃身侧重重叩首。 景元帝看着这个自进门后始终隐忍缄默的儿子在此时出面替容妃求情,面上不显,心里却颇有些满意,故作为难良久才顺势而为改口,将容妃暂时打入冷宫。 丁贺扬全程眉毛都没动一下,尊令将容妃带下去押往冷宫。 屏退左右,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起来回话吧。”景元帝开口道。 江仲珽深深一叩首,哑声道:“儿臣深谢父皇开恩,明日一早,儿臣定亲自去世子府代母妃道歉!” 景元帝见状深深蹙眉,脸色也阴沉下来,用力一拍桌子,开口低斥:“你是朕的儿子,堂堂皇子,岂能低声下气向一个世子赔罪?你只顾念容妃的养育之恩,可还知道顾及朕的脸面!” “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息怒!”江仲珽当即惶惶然请罪。 景元帝见他如此,按捺下心头怒气,站起身道:“此事与你虽没有直接干系,但雪盈终究是你的妾室,追究起来,你也有管束不力之责,回去后你便闭门自省三个月吧。” “儿臣遵旨。”江仲珽领旨谢恩,跪送景元帝走出大殿。 厚重的殿门再度合上,偌大的内殿一时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江仲珽站起身,脸上的惶然霎时一扫而空,双眸精光大盛,溢满得意与畅快。 这个自他有记忆起就如同梦魇般的宫殿,终于被他彻底摧毁! 可笑,容妃还妄想用楚家挟制他,殊不知,她一个无所出又美人迟暮的失宠妃子,对楚家的价值何以跟他这个皇子相比! 再不受宠,他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对外也象征着皇上的脸面。瞧瞧,他只稍加试探,皇上就因为他要对江既白示弱而勃然变色。 是以,从今以后,楚家还想在京城站住脚,能依靠的就只有他! 不管怎么说,楚家在五城兵马司还有些根基,不枉他费心筹谋这些年。 江仲珽在无人的景安宫大殿里自得自满地享受胜利的喜悦,且说景元帝这边,出了大殿后直奔御书房,途中边走边咂摸着这件事,总觉得有哪里违和,可具体是哪里又一时说不出来,难免觉得焦躁。 直至走进御书房,房门还没来得及关,就见梁振脚步略显急促地跟了进来,屏退左右低声禀道:“东宫那边传回消息,太子让人去义庄偷偷处理了一具尸体,那人……正是世子府上的花匠廖三,因为私放毒害世子的凶手而被护卫斩杀。” 景元帝眼皮狠狠一跳,脑海中闪过个念头,阴沉着脸色对梁振道:“你去冷宫一趟,帮朕确认一件事……” 梁振听完皇上交代的事,片刻不敢耽搁就出门直奔冷宫。 景元帝坐回御案后,挥退送上热茶的内侍,沉眸反复斟酌,越想越觉得烦躁,起身在房内来回徘徊踱步。 终于,听到了房门外传来梁振的声音。 “进!”景元帝精神一振,坐回御案后的大椅。 梁振顶着一脑门的汗进来,脸色不是很好地禀道:“奴婢问过了,娘娘说,她让人给雪盈准备的是……鸩毒。” 景元帝心头一沉,脸色顿时笼上一层寒意,“摆驾东宫!” 龙辇一到东宫大门口,景元帝就下令不得提前通禀太子,自己只带着梁振往内殿这边而来。在梁振的示意下,沿途遇到他们的宫婢内侍护卫们纷纷伏身不敢高声言语,更不要说提前给太子报信了。 问明太子所在,景元帝一路寻来。到了偏殿外,梁振打手势示意门口的护卫退下,随着皇上放轻脚步走近殿门口。 “殿下尽管放心,属下都打听清楚了,世子府那边把廖三的尸体扔到义庄时交代得很明白,再接到口信后,直接把人扔去乱葬岗。咱们现在把人身上的印记销了,再放几日尸斑浮上来,就算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也保管他们验不出来。” 太子一口饮尽杯中酒,狠狠将酒杯掼到桌上,怒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了还要孤费心替他善后,废物!” “殿下息怒,一颗棋子罢了,何劳您如此动怒气。只是世子府那个林大管家颇有些手段,这些年咱们也只放进去两条眼线,还都是在外院,如今废掉了一条,再往里放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说起来,世子的命是真够硬的,地仙子的毒都没毒死他——” 景元帝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房门。 太子被乍然巨响吓得狠狠一激灵,张口就要骂,可看清来人,又是狠狠一激灵,险些从大椅上跌滚下来,“父……父皇!” 房里另外一人很是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就跟着太子跪下伏身见驾。 父皇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什么时候站到门外的?都听到了什么?为何没人通报! 太子一边见驾,一边满肚子的疑问,浑然不知他脸上的担心和慌乱看在景元帝,俨然就是被撞破真相后的心虚和恐惧。 景元帝挥挥手,梁振会意,上前直接将跪在地上抖得跟打摆子似的署官给薅着脖领子拖了出去,还不忘顺手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是你授意廖三给君淮下毒的?”景元帝在大椅上坐下,目光看向跪着的太子,沉声问道。 太子闻言大惊,瞪大眼睛抬头看向景元帝,“这怎么可能!儿臣是不喜他,打小就不对盘,可再不喜欢他,也还没到给他下毒的程度!而且,给他下毒的不是那个卖身葬父的报恩女吗?” 景元帝目光如炬,紧盯着太子的脸,不放过他一丝细微的表情反应,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君淮中的是地仙子的毒?这件事,就连京兆府的案宗里都没有详细记载。” 不仅京兆府的案宗,就连雪盈的供词里也没有具体提及给江既白下的是什么毒。 景元帝蹙眉,丁贺扬怎么会有如此大的疏漏?以他的行事作风,这几乎不可能。如果不是疏漏,而是刻意为之…… 景元帝看着神色变得纠结犹豫的太子,瞬间恍然。那个廖三,恐怕早就被人识破了身份而不自知! “蠢货,你还不老实交代!”景元帝愤然拍上大椅扶手,怒斥道。 太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哪里还敢隐瞒,当下据实交代道:“那个廖三确实是儿臣放在世子府的一条眼线。您是知道的,他自小就跟老三走得近,儿臣这么做,倒不是信不过老三,只是……只是图个心安罢了。廖三也只纯粹是条眼线,不曾做过一星半点有害君淮的事,儿臣之所以知道君淮中的是地仙子的毒,是因为事发当天下晌,廖三偷偷让人带回来一小撮粉末,说是从那个报恩女房里偷出来的。儿臣让人验了,才知道是地仙子……” 下晌他就验出了那是地仙子毒,江既白是当天夜里被下的毒。如果他立即给世子府递个口风,哪怕是匿名的,江既白很有可能就避开了这一劫。 但景元帝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个,“廖三是为了救那个下毒的女人被护卫斩杀,他们之前就认识?” 太子摇头,道:“并不认识。那女人打着报恩的旗号在世子府门口闹,逼得丁明锦当众松口让她进府,廖三觉得她必定不会安分,是以刻意找机会接近的她。至于他为何要冒险救那个女人,儿臣的确不知……” “只是如此?”景元帝厉色质问。 太子恨不得指天盟誓,“天地为证,儿臣所言句句属实,也没有半句隐瞒!” 景元帝见他如此,基本可以断定他没有说谎,心下不由得更气了,恨铁不成钢道:“既然跟你没干系,你为何这般急吼吼让人去动廖三的尸体?” 第65章 磨人的小妖精 无疑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太子心里很纠结,但在景元帝灼灼目光的盯视下,只能据实交代,“廖三的身上有代表身份的印记,儿臣是怕……儿臣是担心镇北王得知消息后再让人深查廖三,徒惹不必要的误会。” 景元帝听他言辞之间对镇北王颇多忌惮,心下不由得不喜,“既然不想招惹误会,你就不该多此一举!朕告诫过你很多次,对于君淮,你就算跟他做不了兄弟,也要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还有,朕再跟你强调一次,君淮绝对不能在京城出事,日后万一若再出现这次的情形,你必须及时提醒他,你如果不方便,就立即告诉朕,知道了吗?”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连忙回道。 景元帝站起身,打量了一眼垂首跪着的太子,脑海中无声浮现出另一个儿子的身影,目光沉了沉,道:“近来你跟昌王倒是走得近了些。” 结党营私、私交权臣,是皇上的大忌,太子自幼经皇上教导,这处逆鳞他深知,闻言心头一紧,忙解释道:“儿臣与二弟曾一同在翰林院听方大儒讲学,二弟的两篇策论被不少侍讲师傅们夸赞,儿臣便偶尔找二弟议议策,交流交流心得,只我们兄弟俩权当闲聊,再无其他外人参与。” 景元帝神色舒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也带上些许欣慰,“昌王观政时间虽不如你久,但勤恳务实,你能多听听他的见解,甚好。像这次制衡地方大商的新规,就很不错,昌王应该也出了力吧?” 太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想到父皇一向教导他帝王之道在于知人善用,转瞬就平复了心态,道:“二弟最初提出的设想虽有颇多不可行之处,但想法确是可取的。” 景元帝颔首,打了个手势让他站起身,语气随和道:“你对他倒是信任,一上来就敢采纳他的建议拟推新规。” 太子随着皇上的脚步慢慢往殿门口走,闻言脑海中念头飞快转动,斟酌片刻后回道:“其实也不算是头一次,公田所推行的查阅田契的法令,其实最初也是二弟提出的设想。此法确实查验收归了不少流失的公田,只怪儿臣监管不力,才会让那帮蛀虫欺上瞒下,做下那等恶行,真真该杀!” 景元帝不动声色嗯了声,“公田所的事,权当是给你的一次教训,你当好好反省,切不可在新规上重蹈覆辙。” 太子忙躬身受教,自觉机会难得,遂又道:“父皇,儿臣觉得公田所现行的法令并无不妥,不能因为主事官落马,就将法令也一并全盘否认,这时候还是应该尽快选派任命新的主事官,继续推行法令,绝不能让百姓觉得官府朝令夕改。” 景元帝侧头瞄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嗯了声,道:“你既这么想,稍后便也拟一份选任名单呈上来。” 太子心头一喜,赶忙应下,直将皇上送到正门外,目送人上了龙辇走远了才收回目光,脸色也陡然变得阴沉。 公田所那帮蠢货闯出如此大祸,险些将他也牵连在内。父皇既然知道了老二在新规上的功劳,那公田所这盆祸水,他也应该跟着分担分担才是! 无论他的初衷如何,从他口中得知的情况进一步印证了景元帝心中的猜测。尤其是江仲珽竟在很早之前就有份参与公田所事务。 而公田所在秦江府,罕为人知的地仙子之毒也出自秦江府,这未免太过巧合…… 且回归到君淮中毒这件事上,抛却所有干扰,若事成,最大的受益者,无疑便是昌王。 昌王…… 景元帝在脑海中默默复盘这一系列事件,恍然惊觉,昌王竟贯彻其中。 如今再回想他跟丁明媚赐婚的由来,景元帝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这盘大棋早就已经开始了吗…… 太子自认将廖三处理得人不知鬼不觉,谁知没瞒过皇上,更瞒不过江既白。确切地说,这根本就是江既白专门量身给他设的局。 “所以,你的一石三鸟,是他们父子三人?”明锦将自己一半的重量都压在江既白身上,听他揭开这张大网的全貌,当真小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的目标之一是容妃。” 江既白难掩得意地捏了捏她的腰,“她还不至于让我这般花费心思。不过,你说得对,昌王的城府和心计确实出乎我意料。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会了解他如此之深。” 嗯,这语气,吃饺子都不用蘸醋了! “不是我了解他,而是我了解他那种人。你忘了,我跟丁明媚可是一起长大的。”明锦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昌王怎么也想不到,他自认为借此机会一石二鸟除掉了容妃的桎梏,实际上蹦哒得越厉害,被你的大网束缚得越紧。皇上这会儿应该已经对他起疑了。世子这一手,小女子我心服口服!” 论哄人,明锦也当仁不让。 江既白被她夸得恨不得能原地跳起二层楼高,有尾巴的话能摇出一团旋风,这两天心口因为昌王而酿出的一缸老醋瞬间就发酵转化成了美酒。 “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敢轻易打咱们的主意了。”江既白将人揽进怀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等林叔这两日把前院的眼线都拔了,大门一关,家里就干干净净的,你可以舒舒服服养胎。” 这个男人,苦心孤诣算计这一场,其实不过是想给她在偌大的京城里辟出一方净土,安全自在地容身。 “好,你尽管安心去办差,保重好自己,我们娘俩在家等你回来。”明锦习惯性将脸埋在他颈侧,贪恋地汲取着男人的体温。 江既白被明锦毫不掩饰的眷恋猛然触动,满心炸开欢喜的烟火,大掌紧紧贴着明锦的小腹才克制住冲动。 什么叫磨人的小妖精,他算是终于有了具象的感悟。 “难受吗?”明锦明知故问,贴着人耳边吐气:“我帮你呀……” 生也有涯,知也无涯。 这一夜,混迹平康坊如进自家内院、阅尽美人无数的江既白终于切切实实感受了一把小妖精是如何磨人的。 若非要挑个美中不足的,那就是小妖精的手法忒生疏,不过没关系,以后勤练练就好了! 沐浴过后,江既白揽着昏昏欲睡的人儿窃窃欢喜。他早就发现了,明锦的箱底压着一本春宵秘戏图,想来应该是大婚前岳母大人给备的。 江既白默默在心里表达了一番对岳母大人的感激之情,咬牙决定明儿一早就陪明锦回将军府给祖母和岳母报个平安。 公田所一案所有涉案官员已被押解回京,案宗人犯遵照皇上旨意移交给了刑部,丁贺扬自昨日将容妃送进冷宫后,就正式开始了休沐。 休息第一天,妹夫就主动送上门来,嗯,可喜可贺。 看着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般虎视眈眈的大哥,明锦这回出声给拦了下来,“哥,他才中过毒呢。” “虽说余毒清了,也还得再仔细将养一段时日,切不可因为年轻身体好就不在乎,留下暗伤就麻烦了。”崔氏仔仔细细将女婿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犹不放心地叮嘱着,随即又白了自己儿子一眼,“你莫要拉着人胡闹,有功夫就去看看你的聘礼单子!” 丁贺扬早预料到他娘要这么说,老神在在表示:“昨儿晚上就看过了。” 这么积极? 崔氏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喜色,“那你们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 明锦看着母亲脚步轻快的背影,暗暗摇了摇头。该不该告诉母亲,她误会了,大哥只是单纯地无法忍受公文、文书之类的东西隔夜不阅而已…… “既然妹夫不宜过度劳累,不如陪我手谈两局如何?”丁长轩笑吟吟开口道。 难得他的休沐能和大哥碰到一起。 江既白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当即点了点头,跟着站起身。 丁贺扬难得也来了兴致,要去观战。 明锦猜到他们不只是下棋这么简单,借口去厨房帮忙给他们让出空间。 老太太今儿一大早就由朱氏陪着进宫去了,明锦不禁好奇,问道:“大伯娘不是一向最发怵进宫的吗?” 崔氏确定过今儿午膳的菜单,拉着明锦出了厨房,娘俩沿着青石小路往竹园这边边走边闲话家常。 “可不发怵嘛,但是这回太后点了名让她去,她是不得不去。”崔氏想着大嫂一听到进宫就苦着脸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别人家得了太后的召见,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太后点名要见大伯娘? 明锦挑眉,下意识就想到了远在黔州老家的明岚。 永寿宫里,朱氏刚谢了恩落座,就听到太后跟她打听明岚的近况,一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周太后察觉到她的紧张,跟丁老太太交换了个眼神,笑容和煦道:“你莫要多想,明岚那丫头为何去黔州家庙,哀家是知道内情的,不会给她乱点鸳鸯谱!” 第66章 表面越稳,下手越狠 丁老太太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着替大儿媳解围,同时也是心里好奇,“那您这是替谁家打听我们明岚呢?” 房里没有外人在,周太后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道:“也不瞒着你们,是我们家老三!” 三皇子?滇南王? 丁老太太和朱氏婆媳俩面面相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滇南王怎么会跟明岚有交集。 “消息现在还没传回京城。”周太后给两人解惑:“两个月前,南诏国出兵犯边,黔州总兵奉命出兵支援滇南,多亏有明岚在,才识破了敌军的埋伏,保住了粮草辎重,还带着辎重营绕路偷袭了敌营,可是立了大功!老三在请功折子里好一顿夸赞明岚,还另给哀家写了封家书,托哀家帮忙问问,明岚家里可否有议亲的对象。” 朱氏不禁瞠目:滇南王这么直接的吗? 周太后掩嘴轻笑,“说实话,哀家也挺意外的。哀家知道老将军的心思,如果不是破了先例,哀家还真不好跟你们开这个口。” 丁老将军不愿与皇家结亲,但丁明媚却破了例,如今丁贺扬和嘉宁公主的婚事也成定局,丁家三房嫁皇子,丁家二房尚公主,丁家大房再出来个女儿嫁给皇子好像也不算太过分……才怪! 这是要跟丁老将军对着干吗?明明不想给皇家结亲,结果一房又一房的,还没完没了了! 丁老太太都能想象得出老头子听到消息后拉长脸的模样。 朱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当初明媚和昌王殿下的亲事老爷子有多么不喜,仍历历在目,再想到明媚那样左右逢源的性情,嫁进昌王府没两个月就给王爷抬了媵妾,以明岚的性子,朱氏由衷觉得这样的日子她的女儿过不了。 届时夫妻俩闹矛盾,依明岚的性子,保不齐就要大打出手。王爷回手,她这个做娘的心疼死,王爷不回手,那就是殴打皇子,她这个做娘的就得愁死! 朱氏只是想想就觉得头疼不已。 可现在就贸然回绝,会不会太不敬了…… 婆媳多年,丁老太太甚为了解大儿媳的性情,见状也不为难她,直接替她做主道:“明岚是个男儿性子,自小习武,让她像明媚那般做个内宅宗妇,怕是跟要了她的命没差别!” 想到丁老太太事后给她讲明岚是如何抵抗赐婚的,周太后连连颔首表示赞同。可就是明岚这股子坦诚执着的劲儿,周太后才更喜欢她,甚至隐隐是羡慕的。老三际遇多舛,若能得这么个爽利热烈的人陪着,日子肯定也能过得鲜活些。 “不过,这感情的事啊,谁也说不准。”丁老太太话锋一转,笑着道:“明岚有主见,终身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终究是她自己一辈子的日子,还是要以她的意愿为重。” 朱氏听到婆婆这么说,感激又感动,忙不迭附和。一直以来,她都担心大爷有朝一日会蛮横地定下明岚的婚事,今天听到婆婆这番话,她心里陡然就生出来不少底气。 周太后闻言也很高兴,“成,那哀家就这么回复老三。” 有没有缘分,且看他够不够用心了! 丁老太太和朱氏也是同样的想法。 “三皇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别提有多欢脱顽皮了,见人就爱笑,长得又漂亮,即便闯了祸也让人不忍罚他,活脱脱就是宫里的混世小魔王,跟明锦家那位尤其玩得来,凑味相投,一对儿祸头子!”出宫回府的路上,丁老太太提及往事,不由得唏嘘,“可自从萧淑妃过世后,这孩子的性情就大变了,甚少再能看到他情绪外露。” 朱氏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萧淑妃的秘辛,听婆婆这么说,不禁有些心疼三皇子的遭遇,小小年纪就遭遇那样的事,性情不大变才怪。 丁老太太对三皇子的记忆,大多停留在他出宫立府之前,出宫后,尤其是他离京以后的情况就知之甚少了,见朱氏有意了解很多,便让她抽空去找明锦,从世子那边探探口风。 说来也巧,她们一回府,就听说明锦和世子过来了,朱氏陪着老太太回了寿安堂,想着回去换身衣裳就去二房那边走走,还没跨出明堂的门槛,就看到崔氏和明锦夫妇走进了院子。 先是得知明锦有孕,接着又是世子中毒,虽说明锦早早派人过来知会,说是不用担心,但丁老太太心里始终憋着这股火气,嘴里的水泡迟迟退不下去,直到这会儿亲眼看到小夫妻俩都安然无恙,心头压着的大石头才彻底落了地。 说了会儿话,崔氏惦记着安排午膳,先一步起身,江既白也跟着她一起回西院,留明锦陪老太太说话。 “胡闹,身子还没满三个月,就敢乱跑!”丁老太太语气听着严厉,下一刻却绷不住脸笑了出来。 明锦三两下蹬掉鞋子蹭上软塌紧贴着老太太栽歪着,王婆卖瓜似的揉了揉自己平坦的肚子,“您放心,谭医官说了,我这胎稳得很,别说能走能跑了,就算每天早起打两趟拳都没事。” 朱氏就喜欢她这个朝气蓬勃样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丁老太太咬牙切齿去拧她的耳朵,架势拉得很足,手上越是舍不得用力,耳提面命叮嘱他孕期该注意些什么,朱氏也细心地从旁提醒。 明锦表面上佯装呼痛,耳朵却支棱着,将她们的叮嘱都仔细听进了心里。 崔氏临走前就跟老太太和朱氏说好了,午膳便一起在西院用了,吃完饭,说了会儿话,老太太精力不济,先一步回去小憩,江既白又被丁长轩和丁贺扬捉走,朱氏正好趁机说了明岚的事。 相较于崔氏,明锦就镇定了许多,当即应下她所请,还宽慰了朱氏几句,才将人送走。 兜兜转转,这两人还是相遇了。 明锦站在门口,目送大伯娘单薄却脊背挺直的背影,这一刻由衷地替明岚感到高兴。 “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崔氏捏着帕子替她揩拭眼泪。 明锦回过神,也被自己流眼泪的举动吓了一跳,接过母亲的帕子自己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崔氏笑着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有了身孕之后心绪会变得很敏感,这很正常,不用太压抑。有的人口味也会大变,你有什么想吃的就跟姑爷说,不用觉得难为情。我怀你那时候,嘴就变得特别刁,常常是这一刻想吃酸的,下一刻就又想吃甜的了,没少折腾你爹……” 明锦挽着母亲的手臂,听她碎碎念着过去,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将来有一天,她是不是也能这样闲适地跟自己长大嫁人的女儿追忆往昔? 和她们母女俩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同,丁长轩的书房里,棋盘上杀得正酣,就连在一旁围观的丁贺扬也正襟危坐,目光全然聚焦在棋盘之上。 随着丁长轩最后一步落子,盘面上终于定出胜负。 江既白从棋盘上收回心神,长舒一口气,冲丁长轩抱了抱拳,表示心服口服。 表面越稳,下手越狠。 他家二舅哥就是这类人。 “世子的棋艺进步神速,下次谁输谁赢,可就不好说了。”丁长轩亦冲他拱了拱手,这句称赞却是真心实意。 江既白嘴上自然要客气一番,心里却有些小得意。他的棋艺进步,可是少不了明锦的调/教。 丁长轩的棋路以稳重见长,善于铺长线,部署暗网。丁贺扬棋如其人,以攻代守,出棋快准狠。 相较于他们,明锦的棋路就只能以诡谲来形容,江既白至今还没能摸索出什么规律。 丁家兄弟揪他过来,当然不只是为了下棋,更主要的是问清楚他中毒一事。 江既白也不隐瞒,据实相告。 丁贺扬先前收到明锦的暗信,让他审问雪盈的时候留一手,就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阴谋味道。 “皇上那边不会公开容妃被打入冷宫的真正原因,你这件案子,会以公田所案犯余孽蓄意报复为由结案,主犯从公田所落马的主事官里随便揪出来一个,陈玉蓉这个从犯斩立决,至于雪盈嘛,受蒙骗才收留了陈玉蓉,虽有错但情有可原,估计也就是多罚些银子再训斥一顿。”丁贺扬面无表情说道。 在皇上心里,皇家的脸面至关重要。别说江既白一个人遭遇毒杀,便是秦江府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被公田所蹂躏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了太子的声誉,皇上同样不惜掩盖真相粉饰太平。 江既白今日不来,丁家兄弟俩也打算这两天登门去找他,开导开导人,免得他一时气不过,闹到御前。 然而,江既白的反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冷静客观得仿佛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丁家两兄弟默默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想到了那个站在江既白背后的人。 回世子府的马车上,江既白将自己中毒这件案子的处置结果说给明锦听。 明锦仔细观察他神色,无怒也无怨,颇为欣慰地捏了捏他的大手,明知故问:“不觉得委屈?” 第67章 脸皮厚,吃个够 江既白反手与她十指交缠,眼底闪烁的笑意怎么看怎么狡黠,故意压低声音凑到明锦耳边低语:“跟你说个秘密,我在南书房读书时就发现皇上有个小习惯,每次抽查功课,谁若答得比太子好,皇上心中都会不大痛快,但表面上却要将那人夸上两句,还不忘叮嘱继续努力!” 心里越是不满,面上越是宽和。 “心口不一”这个词,江既白就是从景元帝身上切切实实感悟出来的。 “所以,皇上这会儿对昌王府越是宽容、越是轻拿轻放,就说明心里越是忌惮。他啊,已经引起皇上的注意了!” 明锦侧侧头,目光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的眉眼,由衷感叹道:“没想到啊,你小小年纪就能有那般细致入微的观察。” 江既白想说这是家传技能,他爹每次闯祸回家都要看他娘的脸色,耳濡目染下,他们兄妹三人在这方面都格外敏感。当然,还有一个人功不可没。 “主要是读书那会儿我跟言昭前后座,他背书快、悟性高,师傅们没一个不夸的,他那时候又不懂在皇上跟前收敛,我就近看多了,才慢慢品出来的。”江既白眸光暗了暗。 只可惜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天真,他只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能避开皇上的不悦而沾沾自喜,而言昭深信着他的父亲,对自己的提醒一笑置之。 此后这些年,言昭深陷在自责和悔恨之中,总觉得如果他早早学会韬光养晦,萧淑妃或许就不会死。 可他就此尽敛锋芒、庸庸碌碌,谨小慎微地苟且活着,是萧淑妃愿意看到的吗? 无解。 每一次想到这件事,江既白的结论只有这两个字。 明锦猜到他所想,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人生中有些坎儿,越过去了,就会成为身后的一道屏障。它就立在那儿,提醒我们以此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哦,对了,滇南王托太后打听家里有没有给明岚议亲,看样子应该是看上明岚了。”明锦话题一转,说道:“知道你跟王爷走得近,大伯娘还托我跟你打听打听王爷的情况呢。” “哈?”江既白一脸懵,“他看上了明岚?他还有主动看上姑娘的一天?” 明锦没好气地狠狠拧了他一把,“王爷怎么就不能看上姑娘了?我们家明岚容貌好武功好,王爷一见就喜欢很正常!” 江既白龇牙咧嘴装疼,连连附和:“好好好,正常!正常!” “你跟王爷真的从小就玩得来?”明锦不禁纳闷。 “这真不能怪我!我跟言昭从小玩到大,就没见他多看过哪个女人一眼,之前有个盐商的儿子想要巴结他,先是送了个女倌儿,被言昭拒了,那小子也是个奇才,隔天就又给送来个男倌儿哈哈哈哈哈……”江既白笑得捶足顿胸,“你是没看到言昭那个脸色,二话不说就把送人那小子给踹下了水塘。” 明锦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跟着江既白笑作一团。 “我怀疑皇上见他一直不近女色,也有那方面的猜想,才不停试探着想给他房里塞人,但那个盐商的儿子被踹下水塘之后,皇上就歇了心思。”江既白不遗余力地揭兄弟的老底儿。 明锦忽而想到另一个人,摇头感叹:“王爷、你,还有裴韫裴大公子,你们三个能成为朋友,也是不容易。” 江既白咧了咧嘴,“他们俩,一个没心,一个花心,数你有眼光!” “哦?那你是什么心?”明锦好整以暇看着他。 江既白长臂一展把她揽住,笑得肆意,“我当然是痴心!” 脸皮真真是忒厚了! 滇南王和裴韫如果在场,非得合力围殴他一顿不可。 “好啦,说正经的,你以为王爷和明岚的事怎么样?”明锦问道。尽管知道上一世他们恩爱和睦,但这一世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轨迹,明锦时刻不忘提醒自己,切勿把上一世的经历套用在这一世上。 江既白见她问得认真,便也收起了玩闹,哼了哼,道:“除了做我姐夫这一点不太顺心之外,也挑不出什么不好了。” 明锦失笑,“王爷若是跟明岚的好事成了,他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姐夫。这么想,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 对啊,到时候就是自己和言昭一起压在昌王头上! 如此一想,江既白果然神清气爽豁然开朗起来。可等到夜里躺上床,才回过味儿来,没有言昭在头上压着,他也是昌王的姐夫呀! 明锦果然太会忽悠人了! 磨牙霍霍看向身侧,本尊已经睡得酣甜。 听着明锦轻缓规律的呼吸,江既白顿时心头一软,哪里还管什么忽悠不忽悠,抱着媳妇睡大觉不香么! 翌日,江既白被宣召入宫,景元帝自是少不了一番安抚,又以查办公田所一案有功为由大大奖赏了一番。 一路耷拉着脑袋出宫,钻进候在宫门外的自家马车,江既白顿时脸色一变,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上这次不仅赏赐了金银和锦缎等财物,更特准他从太医院选一名专于女科的女医官驻府。谭先生虽医术高超,但终究男女有别,若能有位信得过的女医官在府里,他出门在外也能更安心一些。 回府后,江既白直奔谭医官的住处,谭医官听完他所说,也觉得甚好,还主动将选人一事揽了过去。江既白本就有此意,闻言自是感激不尽,临行前郑重将明锦托付于他。 家里家外清理得差不多了,身体也恢复了,江既白不好再耽搁,怀里揣着明锦写给明岚的书信,城门初开就带着一队北营轻骑以及两车物资出城前往渝州。 明锦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熟悉的体温,空空的被褥上静静卧着一只十分眼熟的剔红圆盒。 小小的失落是有的,但明锦很快就调整过来,盘膝坐在床上,盯了会儿剔红圆盒的盒盖,好一会儿才掀开盖子。 金镯子……金耳环……银梳子,都是很精致的女儿家的东西。还有个用旧了的小荷包,明锦把它打开,竟然从里面倒出一颗小石头。 将东西一字在床上摆开,明锦跟它们大眼瞪小眼,忽然发现了金镯子内里有些异样,拿起来仔细一看,竟是个不足米粒大小的字,清晰可辨:锦! 明锦心头一震,放下镯子就去看耳环、梳子,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都看到了那个字迹相同的小小的“锦”字。又去看那小石头,翻过来调过去地找,没有。 明锦伸手细细摩挲着银梳子上那个隐蔽而不起眼的小小“锦”字,心口酸涩滚烫,忍不住滚下泪来。 这个傻子! 傻子江既白此时已经到了南郊运河渡口,登船北眺皇城方向,他习惯性地抚了抚衣襟,里面空了,但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踏实。 至此以后,他对明锦,再无保留。 镇北王世子府自江既白离京后再次闭门谢客,理由是世子妃静养安胎。这一闭门谢客就谢到了七月初,上旬旬末,明锦终于从谭先生那儿得到了解禁令,大门一开,人就如同出笼的小鸟儿一般扑棱棱直接就飞去了平康坊。 明锦在平康坊买下的那条街已经重新翻装完毕,经过报备审批,街名也改成了闻香街,从字面上也能猜得出,这一整条街的店铺,做的都是香料生意。 随着各种香料源源不断入库,原本袖手看笑话的人渐渐笑不出来了。先前她们只看到了明锦往外撒银子时败家气十足,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有往回搂银子的时候。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闻香街的管事大掌柜,明锦聘的竟是曼姬。 年俸八千两,身股另算! 据说,户部尚书听到这个开价后都动了心思来给明锦做工。有丰厚的年俸不说,还不用每次上朝都随身带着麻绳,时刻准备着自挂东南枝! 陪着明锦巡视了一圈店铺,曼姬把她迎进自己在平康坊新置办的院子。地方不大,但胜在单门独院,像个家的样子。 “托您的福,我如今是个顶门立户的人了。”曼姬将明锦让到上座,见惯了场面的人却在此刻红了眼眶。她知道,世子爷宽和仁义,他朝回了阙州,她们这些下属定然也会被妥善安置,但她自幼长在平康坊,习得的这一身本事也只在这里才算是本事,平康坊之外的世界,虽大,却难有她容身之处。最好的归宿,恐怕也只是嫁个良人为妻为妾,不说仰人鼻息,也要谨小慎微地过活,时时刻刻担心着发生龃龉口角时,对方会翻出自己的出身恶语相向…… 这样的生活,只消想想,曼姬就觉得窒息无望。可外人皆觉得脱离了平康坊便是脱离了苦海,主子若也如此想,并费心给她安排了退路,她怎好拒绝? 现在,世子妃给了她另一条路。 一条她从未敢奢想过的康庄大道。 “别谢得太早了。”明锦端起茶盏,笑着斜睨了她一眼,“世子爷本是只打算让你们办一阵子的差,你现在上了我这艘贼船,怕是一辈子都下不来了。” 第68章 从纨绔到小白脸的距离…… “您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可是平康坊公认的第二羡慕之人。”曼姬掩唇轻笑。 明锦莞尔,“那最被人羡慕的就一定是我了,得你助我一臂之力。” 曼姬闻言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暗暗喟叹得亏这位不是个男子,不然天下女子怕是没人能遭得住她! “这回您可是猜错了,最被人羡慕的是世子爷!”想到近来的风言风语,曼姬的笑容收敛大半,道:“世子爷虽然一直不乏非议,但我发现最近有股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有意针对爷。” 明锦顿时提起警觉,问道:“什么声音?” 曼姬略作犹豫,还是如实回道:“有人私下以调侃玩笑的口吻,说……世子爷好命,成亲前靠老子过得恣意闲散,成亲后还能靠媳妇继续过富贵日子。” 狗屁的调侃玩笑!分明就是讥讽江既白是个靠老子的纨绔子,吃媳妇软饭的小白脸! 镇北王府的积威之地虽在阙州,但在京中余威仍不可小觑,以江既白在平康坊的大名,敢这样背后议论他,确实不同寻常。 而且…… “这话不只是贬损世子,更是想挑拨我们夫妻的感情。”明锦手捧茶盏,看着被泡得舒展开的茶芽一根根直立地悬浮于茶汤中,心底冒上来的怒气渐渐平复,“查一下的源头,可以重点关注昌王府。” 昌王府? 曼姬暗暗一惊,面上却克制冷静,当即应下。 “东家,这是我拟的开业宴请名单,您过过目。”汇报完异动,便是生意上的正经事了,五天后闻香街正式开业,届时自然少不了热闹一番。 明锦接过名单仔细查看,见她在不确定的名字后面做了标记,眼底不禁浮现笑意,逐一给她指点。 “南笙那边可提前打好了招呼?开业那天得要不少茶点。”定好名单,明锦顺带着问了句。 曼姬笑道:“早几天她就先跑上门来问过了,我跟她订了八款茶点,单子我拿来给您过过目。” 明锦抬手阻拦,闻香街既然交给曼姬主管,她这个做东家的没必要事无巨细地过问。她今天过来,一是确定开业宴请名单,二是看看新入库这批香荚兰的品质。 这批香荚兰是通过崔家的关系从连庆港归港海船上直接送过来的,放眼京城,乃至整个大宁,市面上的香荚兰加起来也没有闻香街的库存多。 平康坊被誉为销金窟,如今有了闻香街,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只要不傻,是个人都能看得出闻香街开业后会是如何繁华景象,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因此,巡防守卫就格外重要。 不过,这件事放在别人家或许挠头,在明锦这儿却不难解决。背靠镇北王府和将军府,尤其是还有个坐镇龙鳞卫北镇抚司的大哥在,就算是江湖大盗,恐怕也不敢轻易以身涉险。 另外,明锦首开先例,每日打烊后,柜面上的流动银钱会就近存入坊衙银库,每月月底根据实际代保管银钱支付一定比例的代管费用,如此一来,坊衙多了一笔乐观的收入,明锦这边也省了不少心,双方皆收益。 更重要的是,县官不如现管,有了切切实实的利益激励,坊衙对闻香街的巡防就会更用心。 就如眼下,闻香街还没正式开业,明锦从街头走到街尾这么会儿功夫,就看到了两拨坊衙的巡防小队经过。 这般周密的心思,曼姬从一旁看着便已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虽说没有孕吐等不适状况出现,明锦还是非常注意休息,从曼姬住处出来后就直接回家,车夫是个老把势,马车赶得稳稳的。 “夫人,有个婢女前来送帖子,说是一定要亲自呈给您。”门房当值的家丁看到马车先一步迎上来,禀道。 明锦由卿云虚扶着下了马车,应声看向站在大门台阶下向自己躬身行礼的婢女。 嗯,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在江仲珽身边见过…… 明锦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进府。 “奴婢知夏,早先王爷陪王妃回门时,奴婢曾随行在侧。”一进花厅,知夏便立刻自报家门,恭恭敬敬呈上帖子。 果然是江仲珽身边的丫头。 明锦接过卿云转递过来的帖子,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江仲珽熟悉的字迹。 “替我转告你家王爷,明日我定准时赴约。”明锦合上帖子,淡淡说道。 知夏得到回复,不敢再耽搁,就此退下。 卿云目送人离开,才犹豫着开口道:“您真的要去赴约?” 明锦站起身,打算回内院小憩一会儿,语气淡定道:“以他的脾气,推得掉这一次,就还有下一次,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再者,我坦坦荡荡,没什么不敢见他的,更何况,他约在庆和园,正合我意。” 卿云闻言,自知是劝不动了,犹豫片刻后询问道:“除了奴婢,还带着谁陪您一起去?田妈妈?” 明锦失笑,故意调侃道:“咱总得带个身手好的吧?你能出师了?” “还不能。”卿云立刻蔫了。 去见昌王虽说不是闯龙潭虎穴,但万寿节宫宴那次在假山被昌王阻拦,王爷的神情和兰羽狐假虎威的态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卿云总觉得兰羽应该也有功夫底子。 “嗯,别气馁,你才刚开始练武,有现在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这回咱们就带着时樱和时雨,保驾护航。”明锦眉眼间满含笑意,问道:“对了,春诚近来可有消息传回?” 卿云脸颊微微一烫,忙回道:“算算时间,这两日应该就能收到飞鸽传书了。” 明锦假装看不见她的不自在,一路哼着小曲儿走进垂花门。 时樱时雨隐约能感受出世子妃和昌王殿下应该有一些过往,当初万山寺河灯会,她们俩就随行在侧,只不过乔装成了芙蓉阁的侍婢,陪同世子妃去昌王殿下画舫的,也是她们俩。当时就已经察觉出昌王殿下的异样了。 当然,更明显的就是刚成亲那会儿自家主子每每见到和提及昌王殿下时特别特别不待见的态度,明晃晃透着醋味儿! 虽说主子现在不醋了,但知道这趟是陪着夫人去赴昌王殿下的约,时樱和时雨绷紧了神经,待夫人进了包厢后,两人侯在门口,气势全开,将站在她们对面的知夏震慑得头皮直发麻。这是陪主子赴约,不是陪主子打架吧? 依旧是上次的包厢,不同的是,江仲珽这次把整一层楼都包了下来。 明锦也不矫情推让,点了一折吴老板的霸王别姬。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听生角的戏。”江仲珽满是怀念地开口道。 明锦甚是无所谓地挑了挑嘴角,“那是因为宫里可供点的戏大多是生角为主,不像在庆和园,有这么多选择的余地。” 江仲珽沉眸端起茶盏啜了口,随后幽幽叹了口气,“在那里,选择从来都是不由人的。” 明锦无意陪他伤春悲秋,垂眸拨弄茶碗盖之际,恰好锣鼓声起,好戏开场。 “难怪太后她老人家屡召吴老板进宫唱堂会。”江仲珽当即打赏。唱的是真的不错,但这折戏……让他直觉地不想深究。 “世子妃,老身想举荐一折弟子的戏,斗胆请您给掌掌眼。”一场戏罢,吴老板长揖一礼。 明锦客气地征询了一下江仲珽的意见,“殿下,您觉得呢?” “既是吴老板的高徒,又得如此力荐,看来咱们有耳福了。”江仲珽笑道。 听他这么说,明锦自然也没异议,抬手允了。 吴老板再次揖手作谢,待他一下台,锣响三声,新一折戏马上开始。 明锦看着厚重妆容下依稀可辨的熟悉眉眼,想到惨遭公田所蹂/躏的秦江府百姓如今终于可以得以喘息,而她却再无家可归。 一折贵妃醉酒,本应唱的是情海幽怨,却被台上这人唱出了血海深仇。 明锦不动声色看了眼凝眉打量兰荷的江仲珽,眸光飞快闪了闪,转瞬恢复如常。 接下来是江仲珽点的空城计,唱的也不错,但对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明锦来说缺了一丝丝新意,听得就没那般投入了。 江仲珽今日本就不是为了听戏而来,见终于有了说话的时机,主动给明锦又续了盏茶,卿云见状继续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最大限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本以为,咱们就算做不成夫妻,也会是说得来的朋友。”江仲珽幽幽叹气,“可如今,你竟是连我的一盏茶也不愿意喝了吗?” 第69章 喜欢时千般好,不喜欢时…… 喜欢时千般好,不喜欢时万般不是。 此时用来形容明锦的心情再适合不过。 如此矫情味儿十足的做作之举,上辈子他也是这样的?还是他这辈子变了? 明锦希望是后者。 “抱歉,怀孕的关系,我不太适合多喝水。”明锦客观说明事实。 明锦怀孕的消息他早有耳闻,可如今当面听她亲口说出来,江仲珽忽觉心口一阵闷痛,断断续续出现在梦境里的场景又如走马灯一般闪现在眼前:从小腹平平到逐渐显怀,再到大腹便便……每一个画面里都是明锦,每一次陪在她身边的都是自己…… “明明应该是我们的孩子……”江仲珽如梦呓般低喃。 卿云耳尖,闻言猛地抬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犀利尖锐,随即意识到自己逾矩忙又垂下头,心里却忍不住火冒三丈。 主动示好的时候他端着冷着,现在各自成家了他又来勾搭纠缠,这……这不就是贱皮子吗! 片刻的震惊过后,明锦脸色一凛,寒声道:“王爷,还请自重。” 江仲珽乍然回神,心中也震惊于自己的失态,但这段时间以来受困于梦境所扰,此时面对明锦,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竟然出现了松动,“明锦,对不住,是我一时失言了。只怪我最近总是梦到一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事,场景又异常逼真,让人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 明锦不动声色打量他神情,看起来不像是撒谎。 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王爷,这样荒诞的话以后还是不要说的好,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是这样轻飘飘的无稽之言,就能将我置于死地。”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无论再来多少世,这人自私自利的本性都不会改变。 江仲珽被她眼底毫不遮掩的讥讽与嘲弄刺得一阵难堪,可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只能咬牙忍耐,摆出陈恳的态度,“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提。只是,明锦,咱们至少有年少相交的缘分,你真的这般狠心,从此与我形同陌路?” 上一世,即便走到相杀的境地,明锦都不曾后悔过年少懵懂时对他怦然而生的心动。不是他有多好,令她多么眷恋不舍,而是那个热烈而敢于交付信任的自己太过珍贵,就算他背弃了,自己也要妥善珍藏。 可如今,自己的珍而重之,却一次次成为他试图从情感上挟持自己的筹码,明锦是真的动了真火,“王爷,我们真的有过交心的情谊吗?没有。你的心,从来不曾对我敞开过。我是真的想过,无缘更进一步,能做朋友也很好。可是,你不该在给了我难堪之后,还要蓄意算计我。你应该知道的,我最痛恨的就是被人欺骗算计。” “我并没有要存心算计你……”江仲珽下意识否认,但他一直对明锦的态度陡然转变有所揣测,开口难免心虚。 此时的江仲珽还没有经历上一世的夺嫡洗礼,良心还尚有余存。奈何明锦见过他最无情无义的模样,岂会再受他蒙蔽。 “万山寺河灯会那次,王爷敢说一切都只是纯粹的巧合?” 面对明锦犀利了然的目光,江仲珽一时无言以对。 话已至此,明锦也不再给他们留什么体面,“你既然与明媚早已暗生情愫,那日在假山就不该再对我说那样的话。你若想娶我,就该光明正大与我一起去皇上跟前争取,而不是用那样的诡计将我逼至绝境。王爷,心里若真的装着一个人,是不会舍得那样对她的。所以,你我之间,所谓过往,也不过是我短暂的一厢情愿罢了,至于做朋友,我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江仲珽既羞又愤,眼见着明锦说罢就欲站起身,忙道:“好,如你所说,咱们没有过往,也做不成朋友,那总还有一层姻亲的关系在吧?哪怕只是为了将军府的未来着想,你就不能考虑考虑与我合作?” “王爷若早这般说,就省得攀扯那么远了。”明锦身子一沉重新坐稳,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神色缓和得仿佛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变脸速度如此之快,江仲珽都被她唬得一愣。不过,有继续往下谈的余地,他不禁心生窃喜。 “我想跟你谈的,还是新规的事。”江仲珽总算摸清了明锦的脾气,直接步入正题,道:“皇上采纳了太子的建议,决定进一步深入推行盐政、茶政,除了现行的纳米中盐和纳米中茶,还将正式推行纳马中盐、中茶易马,朝廷诏令最迟这个月底就能下发,随后,就将会有大量的盐茶票据汇聚京城。覃崔两家想不沾朝堂、独善其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盐茶票据囤积于地方大商手中,势必造成朝廷在盐利、茶利税收上的严重流失,这部分损失,最直接有效的填补方法,就是通过银铺再从地方大商手里割回来。 当然,银铺在这其中也是要分利的,江仲珽如此煞费心机促成新规,为的就是借由银铺积累财力,夺嫡,说到底,拼的就是钱和权。 而丁家,恰好是这两者的极佳结合体。尤其是丁家二房。 跳出小情小爱的迷嶂,明锦才真正看清楚,自己之于江仲珽的意义。 “王爷这么说,可是有更好的办法?”明锦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问道。 江仲珽微微颔首,呷了口茶,才不急不缓开口,“最近各地灾情频发,国库捉襟见肘,内阁奏请清缴国库欠款,太子那边有个不小的缺口,如果覃崔两家能拆借出一批银钱帮太子度过这一关,我可以保证从中斡旋,达成两位家主所愿。” 兜兜转转,原来是为了拆借银子! 听他话里的意思,需要覃崔两家共同拆借,想来不是个小缺口。 “不知要拆借多少?”明锦问道。 江仲珽稍事犹豫后报了个数目:“七百万两。” 七百万两! 难怪要找到覃崔两家头上,放眼京城,甚至整个大宁,能拆借出七百万两现银的人家,除了岭南四象,恐怕也就只有覃崔两家了。 一个太子,就挪用了国库七百万两银子,几乎是朝廷整个南方两年的茶利税收!真是好啊! “王爷,您实在是太高看覃崔两家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在不动用压库银的情况下,就算是全京城一半的银铺共同拆借,恐怕也很吃力。”明锦很不客气地说道。 江仲珽也知道缺口数目过大,“如果不是这个情况,也不会请覃崔两家出手。难度是挺大,但回报也很可观,不是吗?” 拆借银子只能低调进行,覃崔两家在京的银铺可能一下子调度不出这么多现银,但算上各地的分号,恐怕算不得吃力。 只要想想明锦与这两家关系之亲厚,江仲珽就忍不住懊悔。 江仲珽能找上门,必定是做过了解,以覃崔两家在银铺行当里的金字招牌地位,过于谦虚没有意义。且之前与外公和舅爷碰头时就商议过,仅靠太后的助力恐怕并不能让两家保持中立太久,还得伺机寻求更多的途径。 眼下这条路,不乏是条好路。 “此事涉及的银钱数额太大,我没法做主,得去问问两家家主的意见。”明锦道。 江仲珽听她松口,虽力尽克制,但眉眼间还是浮上了喜色,“应该的。” “如果此事能成,我希望王爷能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明锦话音顿了顿,待江仲珽示意她继续,才正色道:“拆借契书上,希望王爷能做太子的担保人。当然,为表诚意,拆借的利息一定会有所优惠。” 这么大一笔银子,可不是三两年就能还清的,在此期间若是太子有什么闪失,皇上可不会替他还这笔“黑账”! 江仲珽深深看了明锦一眼,似无奈又似叹服,“好,我答应你。” 正事谈罢,戏也唱完了,明锦没有再留的必要,听到江仲珽说他要再听一折戏,便先行一步出了包厢。 下了楼,听到霸王别姬的熟悉乐声,明锦勾了勾唇,眼里飞快掠过一抹精光。 不过,再听到那明显稚嫩却不掩惊艳的唱腔,以及融合了唱念做打的新颖风格,明锦惜才的老毛病又犯了! “夫人,这是一个园子里的侍女托奴婢转呈的。”上了马车,待明锦坐稳,时樱从衣袖内取出一封信,当着明锦的面打开信封,取出内里的信纸展到明锦面前,方便明锦确认写信人是否可信。 像这种陌生人递上来的东西,是断断不会直接让夫人先沾手的。 虽说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了,但每每看到时樱她们如此谨慎的举动,明锦都不禁感慨林大管家培养人的卓越能力。如此想来,上一世查不出临仙楼的异常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庆和园吴老板的亲笔信,明锦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吴老板也对兰荷生出了惜才之心,想请自己劝劝兰荷,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 上一世,姚彩莲重伤太子后自绝于当场,被皇上下令吊在城墙外曝尸十日。而十日未满,太子便已不治而亡。 明锦不想再去细究上一世姚彩莲是如何被送到太子身边的,这一世,既然有缘先一步认识,她便想尽力结下一段善缘,权当是为肚子里的小团子积一份功德。 回到家,明锦也不耽搁,立刻写了两张帖子让时樱差人送去覃府和崔府。 时樱刚迈出门槛,桃华就脚下生风似的走了进来,福了福身,急不可待禀道:“夫人,刚刚将军府派人来报喜,说是昌王妃有喜了。” 第70章 偏偏长了一张嘴 “昌王妃有喜,怎么是将军府来人报喜?”明锦纳闷问道。 桃华当即解释:“奴婢问了,说是三夫人身体不适,昌王妃回将军府探望,顺带着给请了个平安脉,这才发现的。” 明锦笑了笑,“真是巧啊。” 不过,不管怎样,有孕都是件大喜事。 “之前昌王府送了两匹锦缎和一对官窑梅瓶给咱们府上贺喜,这回咱也比照着这个送?”卿云记性好,看礼单的时候又格外关注了一下昌王府,现下张口就来。 想到自己如今享誉在外的名号,正好可以趁机再坐实一下,明锦道:“不,你去账上支一千两银子,包得漂亮些,让大管家亲自送过去。” 直接送银子? 卿云跟时樱面面相觑,心有灵犀想到了这段时间以来外间送夫人的绰号:钱耙子。 得,银子一送,这绰号算是盖上戳了! 昌王府。 江仲珽从主院出来回到前院书房,脸上的喜色已然看不到一丝痕迹。 “……事情就是这样。” 兰羽先一步等候在书房,详细禀报了今日在将军府的事。 “给王妃请平安脉的是哪个大夫?”江仲珽问道。 兰羽眸底飞快闪过一丝异色,回道:“府医署的一个女医官,姓佟。” “佟医官?”江仲珽反复咂摸这个称呼,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兰羽见他这般反应,稍事犹豫后开口提醒道:“主子,这位佟医官与三夫人颇有些私交,当初在庄子上替王妃……的,就是这位佟医官。” 竟然是她! 江仲珽双眼微眯,脸色愈发清冷,沉吟片刻后吩咐道:“王妃如今身怀有孕,你更要用心伺候,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跟本王说。” 兰羽精神一振,神情郑重地应道:“奴婢定不负主子所望,尽心尽力照顾好王妃。” 江仲珽神色欣慰地颔了颔首,挥手让她先退下。 兰羽刚出去,知夏就悄无声息似的出现在书房内,“主子,刘姨娘昨日确实出府去过医馆。” 刘姨娘,就是青葙,她本是个孤女,写妾书时便随了春禾姐姐的姓。 江仲珽眼底笼上一层寒意,斟酌片刻后吩咐道:“你去跟大管家说一声,近来暑气重,让府里的医官去给王妃和姨娘们请个平安脉。” 知夏躬身领命退下,没有半丝好奇心。跟兰羽相比,暗卫出身的她是个绝对的命令执行者。 翌日一早,昌王府再传喜讯,刘姨娘也被诊出了喜脉,可谓双喜临门。 消息传到世子府,明锦豪爽地一挥手,又包了一份五百两的喜银。 “就是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哪个会先出生?”崔氏将新鲜的没湃过井水的甜瓜挪到明锦面前。 明锦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西瓜和龙眼,认命地拿起个甜瓜,也不用卿云给她切,徒手掰开递给母亲一半,剩下的一半直接开啃。 崔氏见她吃得香,又是私下没外人,便也没多约束她。 “不管谁先谁后,明媚肚子里的那个都占着嫡出的名分。”明锦一派轻松,笑道:“才一个多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现在就想这么多,太早了吧。” 崔氏摇头,“嫡长子和嫡子,虽只有一字之差,将来面临的处境可是大为不同。” 若明媚这个王妃地位稳固、孩子本身又争气,倒还好说,否则……王府之家又不是没有庶长子承袭王位的先例! 这样的先例虽寥寥可数,但终究让人顾虑。 想到江既白曾私下里向自己的郑重保证,再看看明锦愈发红润的脸色,两相对比之下,崔氏情不自禁感叹命运的玄之又玄。 明锦见她娘一忽儿蹙眉,一忽儿感慨,情绪翻飞,无奈地暗暗摇头。以丁明媚的行事作风,怎会给自己埋下这样的隐患! 不过,这些都是昌王府和三房的破烂事,明锦无意让母亲知道太多。 崔氏也只是随口感叹一句,无意在明锦跟前说这些烦心事,注意力落在桌面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放着各种瓜果,都不带重样的! “我又不是外人,做什么费这些心思。”崔氏佯嗔。这是自己单门独户过日子,若是上头有婆婆在,见她这般铺张,可就要多想了。 站在一旁的卿云笑着解释道:“日常也差不多是这样,这个时节瓜果本就多,世子爷人不在家,一路上却不间断送东西回来,前几次给您送过去的荔枝、西瓜和葡萄,都是世子爷让人送回来的!” 明锦抿嘴轻笑,这些瓜果可不全是他途经之地所产,自从听谭先生说,怀孕期间多吃瓜果好,各地的镖队怕是都被他派了任务,各种瓜果源源不断送进府,除了府里日常吃用,又给母亲她们送一些,剩下的都被她送去了闻香街,单独辟出一间铺面售卖瓜果,小半个月就打出了名气。当然,价钱很不便宜就是了。 崔氏惊讶过后,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难怪老太太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世子早前是有些不太省心,但婚后对明锦却也是真的没得挑剔。 将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崔氏看着女儿笑意舒展的脸,信心倍增。 “世子惦记你,你自己也要懂得节制,像是龙眼西瓜之类容易上火和寒性比较大的,吃一点解解馋可以,切不可贪嘴……” 听着母亲碎碎念,明锦耐心地应着。实际上,从吃的到用的,她都被房里近身伺候的几个牢牢盯着,谭先生更是隔天就要请一次平安脉,今儿是看在她娘的脸面上把盘子里的瓜果摆满了,否则每次给她上水果都是严格定量的,最爱吃的西瓜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小块儿! 而这些都是江既白出门前给田妈妈和大管家他们的特权,为的就是盯紧她的嘴。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江既白翻身下马,狠狠打了一串喷嚏。 滇南王江言昭慢他一步也下了马,见状取笑他:“一想二骂三念叨,你一连串打了四个,这是有人骂了你两遍呀,该不会是弟妹吧?” 江既白揉了揉鼻子,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就不能是想了我四遍!” 好好一个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的人,偏偏长了一张嘴! 紧随着他们俩下马的裴韫早习惯了他们俩的斗嘴,挥手让校尉将人犯压去大牢,耐不住饥肠辘辘,催着江言昭赶紧进府开饭。从渝州南部深山一直追击到滇南境内,才终于将冒充钦差的这帮人犯捉到,他是又累又饿,难为这俩人还有精力和体力打嘴仗。 难得见到裴韫这般狼狈,就连江既白也明显面露倦色,可以想象这场长途奔袭追击多么艰苦。如果碰上的不是他们,这伙人犯恐怕早就逃脱了。 江言昭早让人备好了吃食,江既白和裴韫也不跟他客气,吃饱喝足又痛快地洗了个澡,就钻进房里呼呼大睡,带来的下属和捉到的人犯通通甩给了江言昭。 “主子,丁翼长求见。”一亲卫走进议事厅,来到近前低声禀道。 明岚? 江言昭看了眼身上还沾有血迹的软甲,道:“请她去花厅稍候片刻。” 亲卫领命退下,江言昭三言两语将余下的事情交办好,扔下议事厅的人抬腿就走。 “王爷这是真上心了呀!” “可不是!头一次见王爷这么待见一个人。” “那也是人家确实值得另眼相看!如果不是丁翼长带着辎重营从旁策应,咱们这场仗啊,恐怕是要饿着肚子打喽!” “不愧是丁老将军家的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咱们王爷要是真能把人给留下,那也是一桩美事啊,是吧?” 一帮老兵痞们哈哈大笑着附和,心里确是都赞同。有个出身将门又能带兵的王妃,对滇南王府来说的确是件大好事。 “可是北陇宣慰使不是有意将女儿嫁给咱们王爷联姻吗?”一副将插言提醒道。 滇南部族构成复杂,宣慰使司有着格外重要的作用,宣慰使多为当地最有权势的部族族长,像是北陇宣慰使,就是滇北最大部族岬侗族的族长,如果能达成联姻,对王府也有着莫大的助力。 议事厅上顿时一静,少顷,副将曹牧远大咧咧笑道:“有咱们这些老兄弟们在,怎么也沦落不到把王爷推出去和亲的地步吧!更何况咱们王爷可不是吃素的,你们呀,就少操这些没用的闲心,先把王爷交代的差事办好了吧!” 想想也是,自从王爷建牙开府,上门来说亲的土官们就没断过。 江言昭全然不知下属们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换了身锦袍后就直奔花厅。 “参见王爷。”明岚见他进来,忙起身抱拳见礼。 江言昭脸上挂着最随和的笑,抬了抬示意她免礼,“坐。” 明岚道了声谢,复又落座,开门见山表明来意:“王爷,敢问世子爷可是到了府上?” “嗯,这会儿应该刚睡下。为了缉捕这伙假冒钦差的人犯,他们从渝州一路追到这里,也差不多耗到身体极限了。”江言昭问道:“你是有急事要见他?” 明岚当即摇了摇头,道:“也不是很急,就是想向世子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既然这样,那我等明天见过世子再走,还请王爷帮我跟世子打个招呼,我明早再来叨扰。” 江言昭微微蹙眉,“你要走?” 第71章 山雨欲来 明岚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弄得一头雾水,“我不能回去吗?” 他原本只是临时受命押送辎重,碰上意外情况才率领辎重营侧应滇南军夹击敌军主力,战事一结束就应该立刻回黔州复命,但滇南王执意挽留她参加庆功宴,还要给她和辎重营的弟兄们请功,在请示过总兵大人后,她才在南屏府停留至今。 朝廷的嘉赏已经赐下,她因为只是临时受职,是以这次的军功都给折成了赏银和赐田,丰厚程度远远超过明岚预料,唯一一点点美中不足的是,赐田都在南屏府辖内。 “皇上赏了你那么一大片田地,你不安顿妥了就走?还是打算随手就卖了?”江言昭只能拿赐田当借口。 “赐田怎么能随便卖?”明岚当即表示不认同,转而想到那么些田地,解释道:“我打算先回去向邢总兵复命,交还了差事,然后再过来慢慢安顿,建庄子、雇人、出佃……哪一样都要不少时间。” 江言昭一听脸上顿时就浮上喜色,“这样也好,我先让大管家帮你物色一个靠谱的庄头,你过来了从旁盯着就行。” 明岚在南屏府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个可靠的庄头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 “会不会太麻烦大管家了?”明岚心有顾虑地问道。 江言昭豪爽地替大管家应下,“你这点区区小事,费不了他多少功夫!” 正在王府内库核对新近入库的大管家袁绥只觉得后脖颈猛的窜起一阵寒意。 “来人,再多加两道封条,抬去最里面的银库。”袁大管家叮嘱道。自家王爷什么都好,就是爱做过路财神,这批银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给散光了! 也是不巧,明岚离开不久,江既白就醒了。他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稍微缓过乏就躺不住了,问了江言昭所在便自己寻了过来。 “……只一点,人必须稳妥可靠。”江言昭再一次强调道。 原来只是帮丁姑娘找个庄头啊! 袁大管家暗暗松了口气,满口应承下来。 湖边清静,江既白隐约听到袁大管家离开前提到了丁姑娘的字眼,不用猜也知道是说丁明岚。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从战场上回来没两天又帮我们钻深山里捉人,现在竟然还有心思钓鱼。”江既白大咧咧坐进他身旁空着的小马扎。 江言昭抛给他一只酒壶,“钓鱼就是最好的休息。尝尝,我酒坊里新酿出来的,多加了好几道蒸酒的工序,喝着贼有劲!” 就吹吧!再有劲,还能比得过他们阙州的酒? 江既白不以为意地挑开壶塞,还没凑近,一股浓郁的酒香就直扑入鼻。迫不及待喝了一口,清冽甘爽,回香醇郁,当真是好酒! “给我留三五百斤!”江既白二话不说直接下定。 江言昭白了他一眼,“想得美,现在整个酒坊里也就百十来斤,最多给你三十斤带走,再想要,等年后吧。” 一杆子支到小半年后? 就算多加了蒸酒这一步,也不至于出酒这么慢吧?除非…… “这酒,是无心插柳意外得来的?”虽是询问,但江既白几乎可以确定。 江言昭对他没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谭先生早前送给我府上龚医官的那本手札里有提到,清洗溃烂伤口时可使用酒水,这两年在军中试用,确实颇有成效,且龚医官发现,就越烈,效果越好,于是这一年多来,酒坊就在想方设法酿制烈酒,你手里这种,还不是最满意的烈度。” 所以,酒坊暂时没人力物力财力分出来酿酒卖。 “你可以把这套蒸酒的工艺卖给我呀!我酿出了酒咱们俩分,五五开、四六开都随你,”江既白在听闻军中有用不禁欣喜,同时又敏锐察觉到一股商机。 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明锦久了,看什么都想能不能赚他一笔! 江言昭闻言挑眉,“你有酒坊?” 这套工艺下酿出来的酒确实是好,但为此建个酒坊,可是不小一笔银子。 “我没有,我媳妇有啊。”江既白笑得一脸骄傲,话音未落,敏锐地发现面前的钓竿有异动,抬手收杆,一条鲜肥的鲢鱼被拖出水面。 江言昭:“……” 得,这小子就是命好! 投桃报李,听到刚才他跟大管家提到明岚,江既白把随身带着的一封信递过去,“这是我家明锦写给你的信,想跟你一起合作个特别有赚头的大生意,看看?” 明锦和覃崔两家的大手笔,江言昭已有耳闻,听他这么说顿时就来了兴趣,放下钓竿就接过来拆看。 这封信不短,内里详细说明了种植香荚兰的钱景和对滇南王府的深远意义,当然,也毫不避讳地说明了种植香荚兰的难度和风险。江言昭反而因为这份坦白觉得心里踏实,再看到香荚兰的种植田还有黔州,需要拜托明岚帮忙照看,江言昭当即就给了回复:做。 明岚在南屏府刚得了三千亩赐田,明锦就要跟他做种植香料的生意,真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巧到家了! 赐田的事江既白已有耳闻,再看江言昭窃喜的嘴脸,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你真中意明岚?”江既白可是带着明锦交代的任务来的,收敛了玩笑之意正色问道, 江言昭毫不迟疑嗯了声,“她很好。” 之前在深山追击人犯时已然见识过一番王府府卫的实力,适才寻他一路走过来,沿途所见所感,再结合他的眼神和气质,江既白可以断定:江言昭的心态,变了。 “丁家长房的情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若你有意成事,怕是借不上多少岳家的力。”江既白如实转述明锦的话。 江言昭立刻就看透了这是明锦的顾虑,扬眉回了他一个自信不羁的笑:“我不是昌王。” 江既白闻言狠狠锤了他肩膀一拳。 得,这连襟他们是做定了! 不是他不在意明岚的想法,而是以他对江言昭的了解,这人确实难亲近,可一旦被他认可,那就是真心相待,值得全然信任。 以明岚率真的性情,被江言昭盯上,是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的是,应该很难逃得掉。大幸的是,能收获个很不错的夫君。 且不说裴韫醒来后当晚兄弟三人喝了个尽兴,翌日上午,见过准时而来的明岚又亲自将人送出城后,江既白此行的任务便格外顺利的完成。裴韫将押解案犯先回渝州开堂公审,江既白则在得到江言昭年底回京的肯定回复后就急不可待踏上了返京之路。 因为不确定落脚之处,是以离京这段时间以来都是他写家书回去,收不到明锦的书信。 离家时明锦还小腹平平没什么变化,等他到家,明锦的肚子应该已经显怀了吧…… 江既白归心似箭,京城里,明锦在得到他返程的消息后也高兴得一连晚睡了好几天。 不知不觉,江既白竟然已经能牵动自己如此之深了吗? 吃过晚膳,明锦按例在小花园散步消食,林大管家随行在侧,禀报着各路镖队运送粮食回阙州的进度。 “阙州马上就要秋收了,今年草原各部不安分得紧,兵力不得不都铺到边线上,以至于军屯大部分放荒,军粮几乎都要靠外面供给……”林大管家叹了口气,道:“按照朝廷的规定,阙州军粮应当由青州仓供应,但青州的粮市如今是握在当地大商吕家手里,镖队调度过去的粮食维持非战时的日常还算勉强,可一旦爆发战事,大军的口粮,可就系在青州仓了。” 因为新规的关系,太子如今风头正盛,青州吕家就是最早主动贴上太子的那批地方大商。 盐茶票据的利润,被银铺扒一层,再被朝廷扒一层次,然后还要再被太子扒一层……一层比一层扒得狠,吕家想要赚钱,只能不断抬高运送到阙州等地的粮市价钱。 阙州的粮价,短短三个月不到连涨了六次,价钱几乎涨了一倍,镇北王忍无可忍,直接将折子递到了御前。 阙州尚且如此,其他边镇的情形只会更加严峻。 景元帝此时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不过他也没有当庭发作,而是让梁公公去查,到底是谁截住了边镇的奏报。 昌王府。 江仲珽负手站在舆图前,目光流连于福安县和昭县的交界处,这一处山地,是抄近路进京的必经之处。 “都准备好了吗?”江仲珽沉声问道。 身着软甲的府卫当即抱拳:“一切已准备妥当,只等主子下令。” 江仲珽闻言眼底飞快略过一丝狠厉,“好,你现在就过去吧,记住,做得干净些,切不可留下任何疏漏。” “是!”府卫领命退下。 书房里再度只剩下他一人,江仲珽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舆图上的那一点,不再掩饰眼底的那抹不甘。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下了三天的雨,今儿一早终于见停,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让人心口发闷。 第72章 这是什么命啊 或许是受了天气的影响,早膳明锦只喝了一小碗鸡丝粥就没了胃口,起身时又一不小心磕到桌角,心里莫名觉得不安。 卿云从旁看着也不敢多问,只更小心地将人盯紧。 “夫人,回来了!世子爷他们回来了!”时雨脚步匆匆走进院子,人未至声音就先到了。 明锦闻言脸上一喜,赶紧起身往外迎,还没等她迈出明堂门槛,熟悉的身影已经大步流星穿过中庭迎面而来。 “外头的地面还湿着,你莫要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紧走上前,江既白解下披风终于如愿地将人紧拥入怀,“我回来了!” 明锦闷在他怀里连连点头,忽的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挣出来上上下下将人仔细打量了一遍,犹不放心问道:“没受伤吧?” 江既白拉着她往内厅走,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深沉的杀意,嘴上却是一派轻松,“就凭他们,还伤不到我,更何况还有你事先派人接应。” 来得及就好! 人在眼前,明锦才彻底放下心来。 “快让我好好抱抱!”一进内厅,江既白就屏退左右,实实在在将明锦抱了个满怀,随即感受到两人之间明显隔着的“阻碍”,后知后觉才发现疏忽了什么,懊恼地连连拍脑门。 看到媳妇太过高兴,一时竟然忘了肚子里还有个小团子呢! 明锦不禁觉得好笑,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 江既白轻抚着手下的弧度,矜贵俊美的脸逐渐被傻笑侵占。忽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一下异动,将他整个人定住。 看着男人瞪大眼睛无措地望着自己,明锦不禁开怀大笑。 “是小棉袄!小棉袄会动了!”震惊过后紧跟着就是大喜,江既白蹲下来将脸颊轻轻贴上明锦的小腹,无比怜爱地隔着肚皮跟他的小棉袄碎碎念。 又傻又幼稚,可看在明锦眼里却觉得前所未有地温馨、熨帖。 “袭击的人留到活口了吗?”温泉池内,明锦坐在池边陪着男人泡澡,也终于得空询问正事。 江既白抹了把脸上的水,背靠池壁坐着舒服地叹了口气,道:“一个也没让他们死,都送到京兆府去了。” 明锦脸色一亮,都活着?那真是太好了! “玉佩拿到了吗?”明锦问道。 江既白扬了扬嘴角,“给春诚收着呢,待会儿陪你吃过午膳,我就进宫去找太子要个说法。对了,雪盈不便放在小西庄,稍后就让人带卢远去把人提走。” 明锦摇头,“那日把她从乱坟岗救回来之后,她的状况就不太稳定,除了我和田妈妈,谁都近不了她的身。她是关键人证,就让她静养着吧,暂且不要挪动了。” “那就让田妈妈跟着卢远一起走。”江既白果断坚持,“以昌王的精明敏锐,一旦发现刺杀的事嫁祸不到太子头上,第一时间就会去确认雪盈的尸体。你说得对,对于昌王,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秦江府夜袭一次,陈玉蓉下毒一次,这回半路劫杀又一次。江仲珽三番两次试探加害,是可忍孰不可忍,江既白可不想再给皇上脸面了,管他是不是皇子! “抱歉,是我给你招惹了这些麻烦。”明锦垂眸,这些天来积压在心底的愧疚自责无法抑制地翻涌而出。 如果不是因为她,江仲珽不会紧盯着他不放,甚至危及到了他的性命。 江既白沉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纤细脚踝,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她隆起的小腹,默默运气平复心绪,“那我是不是也要对你愧疚?如果没有嫁给我,你就不用遭受那么多流言蜚语,也不用费尽心思帮我遮掩,更不必铺摊开这么大的生意赚银子给我攒家底!明锦,你是要跟我算清楚,咱们俩到底谁更拖累谁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明锦一时语结,不自觉红了眼睛。 江既白好不容易自觉有理硬气了一把,可一看到把人弄哭了当即慌了手脚,三两下爬上岸胡乱擦了擦身体,随手扯过件中衣套上,凑到人跟前做小伏低:“欸,你别哭呀!都是我不好,我嘴贱!你实在气不过,打我出出气,就是别哭了……” 明锦由他握着手抚上他脸颊,四目相对间,看到他眼底情真意切的焦急懊悔和关心,明锦噙着泪花笑弯了眼。 “我没生气,也没要跟你算清这些的意思。”明锦倾身靠上他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喃道:“可能是怀孕的关系,变得有些矫情,你别跟我计较好不好!” “哪里矫情了?”江既白心尖尖又酸又软,“是我太混账了,口无遮拦,往后我再跟你顶嘴,你就拿家法伺候我,千万别委屈自己!” 远在阙州的镇北王正在教小儿子骑马,威风凛凛地打马驰骋了一圈,翻身下马时却一个脚滑险些摔下马。 “……?”原本神色恹恹的江二少一看到这个立刻就精神抖擞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满含探究的光。 镇北王惊出一头冷汗,摆出个最帅的侧身姿势下马,“乖儿,这个下马姿势对你来说还太难,爹就是给你开开眼,哈……哈哈!” 真的吗? 江二少歪着头想了想,终还是因为太小而被忽悠了。 悄悄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回想刚才的失误,镇北王莫名有种预感,肯定跟京里那个不孝子有关! 按照儿媳妇的计划,上陈的折子他已经呈上去,想来这会儿皇上应该已经看过了,他会怎么做呢?只希望不是又一次的失望…… 或许,是该让夫人带着小儿子去京里看看两个孩子过得如何了,那混小子一向报喜不报忧,三番两次遇险也不跟家里说,让京里那帮人似乎忘了,不孝子背后还有他这个爹在! 江既白鼻子发痒,偏过头狠狠打了个喷嚏。明锦给他束好腰带,蹙眉:“淋了雨却只换外袍不换里衣赶路,胡闹!一会儿让谭先生给你瞧瞧,莫要染了风寒。” 放在往常,打个喷嚏而已,江既白压根就不会放在心上,可现下明锦大着肚子,他不想分房睡,更不敢冒风险把风寒传染给明锦,破天荒主动要姜汤喝。 到了午膳时分,天色依然没有放晴,但明锦的好胃口却回来了,就着酸脆的腌萝卜连吃了两碗面条,直将江既白看得从欣喜变成忧心。 该不会撑着吧? “没事,我掂量着呢,撑不着。”明锦笑着将面前的腌萝卜往他跟前推了推,“你也尝尝,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就着面条吃特别开胃。” 江既白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刚嚼一口就被酸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明锦得逞地哈哈大笑。 江既白见她脸色恢复红润,脸颊也比自己离开时圆润了一些,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看在人眼里只觉得心口发甜,哪里还顾得上计较她的戏弄。 侯在外间的卿云和时樱相视一笑,世子爷回来了真好,夫人眼见着轻松多了。 吃过饭,江既白陪着明锦在游廊里溜了两圈散步消食,就换上公服准备进宫,面圣告状! 可还没等他走出主院大门,皇上就先派人来宣召他入宫了。 景元帝接到京兆府尹梁铎的急奏,知道江既白竟在京畿之地遇袭,气得险些拍碎桌案,又看到刺客疑似宫中禁军出身,当下就把太子叫过来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太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一会儿才从一脸懵的状态中回过神,只觉得自己简直要冤枉死了! 太子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见他连赌咒发誓都用上了,景元帝心里的怀疑顿时消减了大半。可若不是太子,又有谁能调动得了禁军呢? 太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自己太倒霉,还是江既白今年犯太岁,三番两次地被人算计。关键是他遭人算计也就罢了,怎的每次都要拉上自己! 太子的冤枉不似作假,景元帝心知京兆府那边审不出什么有用的口供,只得让人再去宣江既白这个苦主和丁贺扬过来。 说来也巧,两人正好在宫门口碰上。听说大舅哥也是受皇上召见,江既白顿时就悟了。 不得不说,皇上对他这个大舅哥是真的信重啊! “该不会又跟你有关吧?”丁贺扬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顿时蹙了蹙眉。 江既白瞄了眼走在前面带路的内侍,也不刻意压低声音,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在京畿遇袭的事。 这是什么命啊? 丁贺扬听完,脑海中立刻蹦出这么个感受。 “你跟我妹妹的八字,是在哪儿合的?”丁贺扬幽幽开口问了句。 江既白顿觉如临大敌,郑重其事回答:“我和阿锦的八字可是天鸣寺主持大师亲自给合的,简直合得不能再合!” “哦?是吗?”丁贺扬含义不明地挑了挑嘴角,“改天我也去试试。” 试什么?怎么试? 江既白顿时生出一肚子的疑问,但大舅哥又恢复一潭死水般的脸,摆明了不会给他解惑。 两人一路无话来到承泰殿,一见内侍带着他们往砚西堂而来,默契地领悟了皇上的心思。 一进内堂,看到太子也在场,江既白飞快地提了提嘴角,更笃定了自己的选择。 第73章 当面对质 景元帝亲眼确认江既白并没有受伤,暗暗长舒了口气。之前又是受伤又是中毒,还都跟他的儿子们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景元帝就算是皇帝,私下亲自给镇北王写信安抚宽慰时也免不了心虚。 谢过皇上的关怀,江既白切入正题,将自己遇袭的过程详细禀明,最后从袖间取出一块玉佩呈上,“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本应该一同送去京兆府作为线索证物,但一个刺客,杀人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指向性如此明显的证物,实在是蹊跷。正好太子殿下也在,还请皇上做个见证,准我们当面对质,将事情说个明白。” 梁公公上前接过江既白手里的玉佩,打眼一瞧就眼皮直抽抽,不足掌心大的东西捧在手里如重千斤。 这玉佩是景元帝亲自选来赐给太子的,虽有些年头了,但还是记得的,况且玉佩上象征太子身份的四爪龙纹也不是寻常人可以用的。 太子看到玉佩的一刹那既惊又骇,当即变了脸色。 自己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 景元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过他还是拿过玉佩谨慎地查看了一番,最后确定,这玉佩确是太子所有。 “孽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景元帝愤然将玉佩掷到他脚边。 太子当即跪地喊冤:“儿臣冤枉,这玉佩早在半月前就丢失了,缘何会出现在刺客身上,儿臣真的不知!” 景元帝闻言愈发气愤,“丢了?你说丢了就丢了?何时丢的?在哪儿丢的?事后可有向内务府报备?” 面对一连串责问,太子脸上的血色一层层退去,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 其实,他大致能确定玉佩是在哪儿掉的,不是在那儿,就是在去那儿的路上,发现玉佩掉了之后还派人偷偷去找过,只是最后没找到。至于向内务府报备,因为心虚,怕多说多错,所以便瞒了下来。 此时此刻,他真的是懊悔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编个瞎话让内务府记上一笔,省了多少麻烦事! “怎么,没话说了?”景元帝见他这般心虚的反应,心下真真一沉,之前对他的那份信任也开始动摇。这玉佩出现在此刻身上的确太明显、太巧合,但也不排除刺客有足够的信心杀了江既白,甚至只因为那些刺客犯蠢。 太子低着头,在心里迅速权衡着说与不说的利弊,一时间进退维谷,做不出决断。 景元帝见状,愤怒之余,竟生出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失望,转而对梁公公道:“去,给朕查查这个月太子的出宫记录,还有他身边那个和安,贺扬,你带回去给朕好好审审,他都陪着太子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自进来后就不发一言的丁贺扬闻声上前抱拳领命,转身之际就听到太子焦急的声音响起:“等等!父皇,儿臣说。” 丁贺扬看向景元帝,得到眼神示意又退回到一旁。 太子见状无声松了口气,和安跟着自己多年,知道太多事,真落到丁贺扬手里,还不知道要被掏出来多少东西,不如自己有选择性地主动交代。 “这块玉佩,应该是掉在了落霞寺,或者是去往那儿的路上。” 落霞寺? 景元帝微微眯眼打量他,“既然是去了寺里,你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丁贺扬在侧,只消他亲自走一趟,落霞寺布置得再周密,恐怕也逃不过他的探查,最后漏了馅,反而徒增父皇对自己的质疑和不喜。 念及此,太子所幸眼一闭心一横,坦白道:“落霞寺其实是藏在深山里的一座野寺,表面上像寻常寺庙一样接待香客,内地里……内地里其实是个暗娼馆,专门接待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 景元帝心头窜是一阵狂怒,抓起手边的青瓷茶碗就朝他扔了过去,正好砸中他额角,茶碗当碎裂,一股鲜血当即自额角蜿蜒而下。 梁公公大惊失色,就要去传太医,却被景元帝喝止。 平康坊北曲命案本就是丁贺扬和江既白查办的,最后止于东宫詹事,含义不言而喻。这两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干净利落地结案,显然是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其后公田所的篓子,也是他们二人给收拾的,江既白更是因此受了伤。对于太子,江既白虽不亲近,但在景元帝看来,江既白已经给足了情面。 可这个不孝子却如此不争气,屡屡在财、色二欲上栽跟头,丢人事小,若他只是这等格局,何以配做一国之君! 多年心血就养出这么个狭隘重欲的浅薄蠢货这让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景元帝只觉得胸口沉闷剧痛,喉间一股铁腥气顶上来,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陛下!” “皇上!” “父皇!” 交叠的惊呼声中,丁贺扬反应最快,率先飞身上前扶稳景元帝,快速探过脉象后点了几处穴位,从腰间摸出个白瓷小瓶倒了粒药丸塞进景元帝口中。 景元帝吐了口血后胸口闷痛的情况反而缓解了不少,毫不迟疑吞咽下丁贺扬塞给他的药丸。 “您这是急火攻心,属下的药只能暂时舒缓,还得请邹院正来给您瞧瞧。”丁贺扬见皇上能坐稳了,松开手后撤两步劝道。 梁公公吓得手脚发凉,声音都抖了,“奴婢这就去请邹院正!” 总要跟邹院正形容一下皇上的病情,才好对症下药,眼下的情形只能他亲自走一趟。 丁贺扬冲他微微颔了颔首,表示皇上这边有他照看着。 梁公公回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冲皇上躬了躬身立刻退了出去。 景元帝看着跪在脚边顶着一脸血和泪水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太子,终究心里不忍,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江既白说道:“行刺之事,朕相信与太子无关,这件事还是交给你和贺扬去查吧,无论查到背后之人是谁,这一次,朕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江既白沉膝跪地,毕恭毕敬磕了个头,态度诚恳道:“这件事,我本就怀疑是有人故意嫁祸于太子,所以才想跟太子当面说清楚,没想到会惊扰陛下至此,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景元帝既欣慰又感慨,抬了抬手让他起身,“你能这么做,是信任太子,更是信任朕,朕高兴还来不及。” 江既白站起身,接收到丁贺扬的暗示,又道:“皇上,这件事还是由北镇抚司全权查办吧,我的身份不太适合插手。” 他可是受害者。 如此懂分寸知进退,景元帝打从心底满意,“也好,明锦身怀有孕,遭此惊吓,你确实也该好好陪陪她。朕准你放个长假,待裴韫回京后你再上衙即可。” 江既白不禁心下一喜,转念想了想,问道:“正常领月俸吗?” 景元帝被他问得愣了愣,随即失笑,“你小子还缺衙门那点月俸?” “缺呀!”江既白掰手指头给皇上算家里的开支账目,真情实感地哭穷:“西市到现在连地基的影子都没有呢,我那点家底……嗯,我也没什么家底,府里大账上那点银钱只勉强够过日子,没几个月就又要添一张嘴,我可得指望着月俸养家呢!” 就衙门那三十多两的月俸养家?还说得理直气壮贼啦骄傲? 丁贺扬默默翻了个白眼。 参照明锦之前的大手笔,景元帝也压根不相信世子府会缺银子,只不过他也清楚江既白的家底,在明锦跟前一对比,确实是寒碜了些。虽说夫妻一体,但靠媳妇养家,也确实是说不过去。 “放心,衙门的月俸照常给你发。另外,朕再给你的爵禄提一等。”景元帝冲他瞪眼,“只一点,俸禄多了,却不可再像以前那般胡混!” 江既白脸上堆笑,满口应下:“您放心,我省得,闺女可得富养呢。” 闺女? 听他这般言之凿凿,连丁贺扬都愣了愣。不过转念想到明锦肚子的月份,再加上世子府有那位谭先生在,断出明锦肚子里是个女娃娃也不奇怪。 就是江既白一口一个闺女,脸上的傻笑太过耀眼,看起来特别傻,特别欠揍! 丁贺扬的感受尤其之深切。 两相对比,景元帝看看“浪子回头”的江既白,再看看跪在脚边形容狼狈的太子,一时间百感交集,待梁公公带着邹院正过来,叮嘱一番后便屏退了江既白和丁贺扬。 “朕还不打紧,你先给太子瞧瞧。”景元帝指了指满脸血的太子,终还是心软了。 且说江既白这边,他跟丁贺扬都是砚西堂的常客了,两人也不用内侍引领,轻车熟路地往宫外走。 丁贺扬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句:“明锦肚子里怀的当真是小闺女?医官在这个月份就能瞧得准了?” 江既白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用医官瞧,我能感觉出来就是个小棉袄!” 你感觉?孩子揣在我妹妹的肚子里,你能感觉出来个屁! 丁贺扬赶忙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妹妹肚子里那是自己的亲亲小外甥女,可不能口无遮拦。 “说吧,遇刺的事,你还有什么没说?”出了宫门,丁贺扬恢复公务脸,问道。 江既白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自家马车,“在说之前,我想先带大哥去见个人。” 第74章 还是赚银子这活儿最舒坦…… 妹夫带大舅哥去平康坊,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江既白一准儿又重回京城纨绔公子排行榜榜首。 好在丁贺扬见惯了大场面沉得住气,即便在马车驶进平康坊后目光冷了两分,抿着的嘴角弧度却不曾变动分毫。 摘了世子府牌子的马车在平康坊南曲一处较为清净的院子后门停下,春诚上前扣了扣门环,开门的婢女见是他,忙侧身后退两步让路。 “这就是传言中你在平康坊养的‘外室’?”丁贺扬被让进院内,一路走过来不动声色打量着,三进的院子,以世子外室的身份来说,不算大,但也不算委屈。 江既白就算不心虚,听到大舅哥没啥温度的嗓音也不禁胆儿突,压低声音解释:“故意做给外面人看的,为了给某个人打掩护,这办法还是明锦想出来的。” 果然是这样。 丁贺扬提了提嘴角,“现在是她出场的时机了?” “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江既白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只是人还未到,还请大哥稍候片刻,我正好跟你详细说说遇袭的事……” 世子府。 桃华从外面走进来,向明锦禀道:“如您所料,主子遇袭的事已经在街面上传开了,刺客貌似出自宫中禁军的说法也混杂在猜测声中。阿笙说,放消息的路径眼熟得很,和您之前吩咐追查的污蔑主子那些谣言的途径有很多重合……” “又跟昌王府有关。”明锦替她补全不敢明说的结论。 桃华躬了躬身,“是。另外,阿笙他们还发现了中曲有家花楼疑似和昌王府有所牵扯,亲眼看到王爷身边的亲随从后门进出过。” 平康坊中曲的花楼? 明锦随即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个人名:蔡婆子。那个替丁明媚落胎又莫名其妙死在平康坊北曲偏僻院子里的暗鸨! 对于她的死,明锦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现在好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桃华,你去让阿笙他们盯紧那个花楼,尤其注意,看看那个花楼和照霞寺之间暗中是否有牵扯。另外,再让曼姬帮忙打探打探,蔡婆子跟那个花楼是否有瓜葛……” 明锦这会儿是全凭猜测在虚构事件框架,其中关窍部分一一交代给桃华去验证。 桃华凝神倾听,将明锦的吩咐一字不落记下。 “让孟统领派几个身手好又面生的护卫跟在阿笙他们外围,以便不时之需。”明锦不忘叮嘱。 阿笙他们是流浪在平康坊的小乞儿,芙蓉阁在江既白的授意下暗中收养了不少,平时散居在坊内外各个街道角落。他们行动虽隐蔽谨慎,但事关昌王府,牵扯到江仲珽,明锦不得不再布一层保护罩给他们。 桃华领命退下,她是几人□□夫最好的,寡言谨慎,如今负责对外交接再适合不过。 明锦正在慢慢按照几个人的个性和所长,把身边几个心腹放到最适合她们的位置。 “夫人,该起身走动走动了。”时樱掐着时间提醒道。 明锦放下手里的茶盏按着桌边站起身,她的肚子跟同月份的相比虽然显怀得不是很大,但格外觉得懒得动,又贪吃,谭医官便给她身边的人下了指示,务必盯着她每天按时走动,绝不可偷懒。 多吃少动,肚子里的孩子长得太大,生产的时候就会吃很多苦头,甚至还会有危险。 道理明锦都懂,但是不想动也是真的不想动。 江既白回来在房里没看到明锦,便直奔后院小花园,果然,远远就看到了站在池塘边指挥人挖藕的熟悉身影。 “在这里站多久了?”江既白走上前熟练地虚揽上她的腰,话音里不自觉就带着笑意。 明锦只仰头看了他一眼,身体已经适应了他这般亲密的举动,“没多久。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面见皇上不顺利?” 江既白揽着她不紧不慢沿着池塘边的青石路踱步,把面见皇上的过程细细讲给她听,包括后来带丁贺扬去平康坊的事。 “大哥把雪盈带走了?”明锦有些意外,随即又彻底松了口气。这世上最凶险也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龙鳞卫北镇抚司的内狱。 “嗯。” 江既白显然也跟她有相同的想法,所以丁贺扬一提出带人走,他没做犹豫就点了头。 如果皇上没有将他遇袭的案子交给大舅哥去办,江既白不会主动拉他下水。而皇上把案子交给他了,江既白也不会矫情避嫌,而会尽最大能力辅助。 这就是他对岳家的态度。不蓄意谋求算计,但也不会避嫌拒绝。 即便是一家人,也没有谁必须为谁无条件无限度付出的道理,哪怕是骨肉至亲。做人,要常怀一颗懂得感恩的心,尤其是对家人。然而在生活中,最容易被忽略感激的反而是我们最亲近的人。 这个道理,最初从老师口中听到时,坦白说,江既白的感受并不深,但是随着年岁渐长,看多了天家父子们的相处,父子猜忌,兄弟相疑……他才懂得他的家人是多么难得。 江既白珍而重之地轻轻抚了抚明锦的肚子,他也要让自己和明锦的孩子也拥有这份难得。 明锦看着他温顺平和的眉眼,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踏实。相处越久,了解越深,明锦越是为他的清醒、自立所惊艳,同时也为他的懂事早熟而心疼。 不同于热烈的爱意,她对江既白的感情,始于疼惜。想让他此后余生,尝到的都是甜。 只是,看他如此眷恋地盯着自己的肚子,明锦不禁苦笑,这一胎恐怕要让他尝尝酸了。今早谭医官来请平安脉,说是这一胎大有可能是个小子。 算了,还是先让他继续高兴着吧,等生了那天再说。 听说江既白得了长假,明锦高兴不已,将自己的猜测一股脑全说了,顺便把查证猜测的事情也都通通推给了他,自己落得一身轻松,专心去顾赚钱。 还是赚银子这活儿最舒坦,肤浅又愉快。 江既白自然舍不得她在这些阴谋算计的事情上劳心费神,毫不犹豫包揽下来,凑到她耳边岔开话题低声道:“我从珍馐阁带了卤鸡脚和卤猪皮回来,要不要吃?” 明锦偷偷回头看了眼垂眸走在他们后面的卿云和时樱,轻轻咽了口口水,无声点头,满眼向往:想吃! 自怀孕之后,明锦格外贪恋卤味这一口。但卤味重盐重调味,并不适合怀孕的人多吃,谭先生对此约束得特别严,譬如卤鸡脚,隔天才让她吃一次,每次不超过三个。 偏偏越是约束得紧,她越是想吃。昨儿夜里跟江既白提起这个时竟然还不争气地掉了几滴金豆子,事后想想都觉得没脸见人! 回了内书房,江既白屏退卿云她们,从屏风后面拎出个珍馐阁独有的小食盒。 满满一小碟去骨的卤鸡脚,还有一碟切得细丝均匀的卤猪皮。 明锦一看到就笑弯了眼,急不可待提起了筷子。 江既白看着她双眼亮晶晶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顿时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 “不急,慢慢吃,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不管是什么,我都能给你弄来!” 其实,江既白早征询过谭先生了,这些卤味也是用南笙潜心研究改进后的低盐配方卤出来的,碟子也比正常的要小上两圈,别看东西堆得挺满,其实啊也没多两口量。 两小碟东西,明锦却只吃了一半就停了,把筷子塞到江既白手里,“我就解解馋,剩下的你吃了吧。” 看着她眼底亮晶晶的笑意,江既白心口百味翻涌,倾身狠狠在她脸颊上嘬了口,提起筷子三两口消灭掉诱惑她的“祸首”。 “明儿咱们去母亲那边蹭饭吧?”江既白提议道。趁着月份还不算大,陪她出去走走。 明锦却摇头,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异色。 江既白却没有错过,尽收眼底,纳闷:“怎么了?回去又碰到丁明媚了?” “不是的。”明锦见他沉了脸,纠结片刻后一咬牙坦白道:“我前两日刚回去过,在我娘跟前丢了脸……” 丢脸?就她,能做出什么丢脸的事? 江既白顿时好奇心大起。 说都说了,总不能说半句话吊人胃口,明锦索性破罐子破摔,“那天我回去跟我娘一起吃饭,她盛了半碗饭给我,我…我就哭了……” 江既白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因为不给你吃饱饭?” 她现在的饭量确实是有点大。 明锦的脸颊肉眼可见浮上红晕,“没,就是突然不受控制想哭……” 也不知是怎么了,怀孕后莫名变得娇气,动不动就想哭。 江既白可不觉得她丢脸,反而忧心地蹙眉,懊悔自己心太粗,回来后见她看起来还不错,就没立刻跟那位请进府的女医官好好了解一下明锦的情况。 “你别担心,袁医官说了,我这样也不算异常,很多人怀孕以后也会这样。”明锦握上他的手,宽慰道:“我真没事,就那一阵子莫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哭完了抹抹眼泪继续吃,什么也没耽误。只是她暂时不想回将军府了,丢不起那个人! 江既白迅速缓和下脸色,起身走过来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好,那咱们明天去南笙那里吃顿好的。” “好呀!”明锦痛快答应。自她怀孕以来,南笙研究了不少新菜式给她打牙祭,还格外谨慎,每次都是送菜谱让小厨房做,不然就是抽空自己跑过来给她在府里做。 江既白见她高兴,心里也松了口气,看着离晚膳还有段时间,便放明锦先回主院他,他自己则打算去见见袁医官。然而,他还没走出垂花门,就见春诚脚步匆匆迎面走来。 “主子,曼姬来了,说是有急事要禀报,事关夫人和小主子!” 第75章 言传身教,盖莫如是…… 闻言,江既白眼底顿时浮上厉色,“人在哪儿?” “在翠友轩前厅侯着。”春诚忙答道。主子这般动怒的模样,他也甚少见到,心里不禁打颤。 “把人带来主院。” 江既白说罢就要转身,春诚心下一急,劝道:“主子,夫人身子渐沉,是不是——” “不,既然事关她和孩子,就不能瞒着她,让她以无准备去打有准备。”而且,江既白由衷相信,明锦的承受能力并不输于自己,甚至比自己更强大。 春诚正色应了声是,转身去翠友轩找曼姬。 明锦挺着个肚子,本就走得慢,前脚刚迈进内厅就听到身后丫头们的请安声。 “不是说有事?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明锦转身看着跟进来的江既白,纳闷问道。 江既白屏退左右,扶着她坐进大椅,道:“曼姬来了,说是有急事禀报,事情跟你和孩子有关。” 眼看着就傍晚了,曼姬这个时候过来,事情定是不简单。 近在咫尺,明锦怎会看漏江既白神情间力尽克制却依然不自觉流露出的担忧。 “放心,不管是什么事,我都能受得住。谢谢你,没有瞒着我。”明锦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笑得颇有些耍无赖的样子,“再说了,还有你在呀,有什么好担心。” 掌心的手纤细却不脆弱,反而带着柔韧的力道,一如眼前这个笑眼弯弯的人,缱绻相拥时她是自己深爱的人,背靠背对外时她亦是自己最信任的同袍! 互为支撑,是为夫妻。 江既白真真切切感悟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曼姬走进来时,敏锐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又有些不同了,莫名给人以安定感。 见过礼,在两人下首落座,曼姬已然稳定了心绪,直切入正题,道:“下晌街面上突然冒出一股流言,针对夫人和小主子,拐弯抹角往克夫克父的方向引导。我亲自寻着线索追查谣言散布的源头,最后落在将军府薛三夫人身上。薛氏今日陪着昌王妃在康王府赴宴,席间曾以听似玩笑口吻说,‘世子婚后三番两次遇险,莫不是跟世子妃和小世子的八字不合?’这是薛氏的原话,有在场人可以确认,绝对不会冤枉薛氏。” 克夫克父,这样打着玄之又玄旗号的构陷污蔑,何其阴险恶毒!尤其始作俑者竟然还是薛氏母女! 没错,曼姬一确定流言源头,就万分肯定,以薛氏的脑子,定然想不出利用流言中伤人的办法,肯定是昌王妃在背后出的主意。 “昌王妃虽有出声阻止,也有替夫人您说话,但恕我直言,更有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之嫌,还不如不说。”曼姬对这件事异常气愤,加之在明锦跟前愈发放得开,说起话来便也没有恁多小心翼翼的顾忌了。 本来挺让人生气的一件事,明锦却被曼姬最后这句真性情流露的谴责逗笑,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盏示意她赶紧喝两口润润喉,“不稀奇,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了。” 丁明媚会真心实意替她说话那才是不正常。 “这件事我来处理。”明锦眼中笑意瞬间尽敛,她的孩子,永远不容他人诋毁践踏,尤其是丁明媚。 江既白见她神色间竟透出一股杀气,不仅没觉得不妥,反而生出一阵畅快感,好奇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明锦双瞳微缩,勾了勾唇角,“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对付小人,自然是要把她扒干净了扔到太阳底下,让大家都看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曼姬带着明锦布置的任务脚步轻盈地离开了。 此时天色已经见暗,屋里屋外的灯陆续被点亮。吃罢晚膳,夫妻俩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散步,眼下虽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们去查明证实,但很奇妙地,江既白却并没有焦躁不安之感。在明锦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他似乎真的触摸到了沉下来稳下来的门道,不再心急于把所有的疑点不明一下子通通都查明才罢休,不查明就心神难安。 回了寝房,明锦按照袁医官的嘱咐日常睡前泡脚,泡脚的热汤里浸着独家配制的药包。 江既白抢了卿云的活计,亲自伺候明锦泡脚,擦干后直接抱上床帮她按摩双腿。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明锦舒服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在灯光下异常认真的侧脸,水到渠成般为之心生悸动。 “母亲有在家书中反复提醒。”江既白随口答道。实际上远非如此,除了母亲的叮嘱,他还仔细询问过谭先生,加之小时候在家时也没少见过他爹是如何照顾怀孕的母亲。 言传身教,盖莫如是。 明锦抻了抻腿,确实轻快了不少,足尖抵上人家肩膀点了点,欠收拾意味十足。 江既白眼皮抖了抖,咬牙切齿低声警告:“别胡闹!” 自婚后,这可是他素得最久的一回,可真禁不住她撩。 “我问过袁医官啦,五个月不碍事,你别太过分——” 话音未尽,就被人以吻封缄。 这世间最极致的快乐,是缱绻缠绵的鱼水之欢,更是云收雨歇后共享体温的拥抱同眠。 明锦不是很贪心,江既白双臂间这方温暖乐土,足以够她容身。 明锦自怀孕以来,最大的反应可能就是嗜睡了。江既白先她醒来,借着透过床幔照进来的光亮贪恋地打量着明锦的睡颜,恍惚间,怀孕一个多月的明锦和五个多月身孕的明锦仿佛在此刻眼前的这张睡脸上重合。 不知不觉,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什么时辰了?”明锦就算再嗜睡,被人这么近距离盯着,也早就醒了,就是赖着不想起来。 江既白替她掖了掖被角,“还早,不急着去吃早茶,你再躺会儿。” 明锦揉了揉肚子,朝他伸手,“还是起吧,有点饿了。” 伸手将人拉起来,江既白没有喊外间的卿云她们,自己动手熟练地帮明锦换上昨晚就备好的中衣、中衫、罩衣…… “世子爷,我才发现,你给人穿衣裳比脱人衣裳更熟练呢!”明锦享受着某世子的独一份伺候,嘴上还不老实。 江既白也不是吃素的,作势就要挑开他刚系好的罩衣腰带,“晚上灯火暗,你可能没看清楚,我脱你衣裳的速度明明更快。不信的话,这就给你展示展示?”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明锦总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 “好好好,我信!我信!”明锦笑着按上他的手,特别没原则地妥协。 江既白也无意真的闹她,帮她穿戴好之后才喊来卿云她们伺候明锦梳洗,他自己则大步流星往温泉池去。 多半个时辰后,悬挂着世子府牌子的马车缓缓驶出西侧门。 昌王府。 江仲珽下了朝之后直接被太子请去了东宫,听着一群人扯了小半天的皮,这会儿回到府里终于能耳朵根子清静清净了。 “按您的吩咐,明儿一早厨房就会按时准备好给二姑娘的茶点,极品的祁山黄芽内书房里还有二两,也一并带着……”大管家事细细禀道。 江仲珽坐在大案后,手里捧着茶盏耐心地听着,这些都是最合明锦口味的,她有了身孕后害喜得厉害…… 梦里的情形逼真且深刻,即便是现在,他仍能清晰地记得在梦里,明锦如何被害喜折腾得日渐消瘦…… 他想得兀自沉浸之际,门外一道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启禀王爷,世子府来人送信,说是世子妃被气得病倒了,明儿怕是不能赴约了,特来告知您一声。” 不来了? 江仲珽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明锦在故意拿捏身份耍他。他已经在太子面前打了包票,帮他拆借到银子填补国库欠款,太子因此才给了户部一个相对明确的还债时间。明锦如果临时反悔,那他要怎么向太子交待? 莫非明锦一早就有此算计?为的就是占据更大的主动,逼他主动让出更大的利?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得不说,明锦这回是真的掐中了他的七寸。 悔不该太过相信明锦,过早在太子面前出牌了。 江仲珽懊悔不已,心下飞快算计着让利的底线,顺嘴问了句:“来人可说,明锦为何被气得那般厉害?” 这话一问出口,江仲珽突然精神一凛,后知后觉出异常。以明锦的行事风格,就算想拿捏他,也不会用气病了这种荒唐的借口,除非是真的就这么荒唐! “说是世子妃跟着世子去临仙楼用早茶,听到有人嚼舌根,说世子之所以三番两次遭遇不测,是因为跟世子妃八字不合,使得肚子里的孩子命中克父。” 江仲珽闻言挑眉,心想这谣言也不知是谁造的,跟明锦和江既白得有多大的仇? “王爷!王爷!王爷求您快去救救王妃和三夫人吧!” 一阵女人尖锐刺耳的呼救声自门外响起,伴随着越来越近的仓促踉跄的脚步声。 大管家脸色微变,低声提醒道:“听声音,是王妃身边伺候的夏妈妈!” 第76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江仲珽蹙眉,心里虽惊讶丁明媚出了什么事,但女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勾起他最痛恨的记忆,“给本王掌嘴!” 知夏从角落里走出来应了一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大管家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一直在房里。 不多久,门外就传来掌嘴的声音,伴随着少女低缓的规训声:府内不得急行、奔跑、大声喧哗…… 江仲珽的心绪在掌掴声中渐渐平复下来,待外面的声音停了后,冲大管家摆了摆手,“让她进来回话吧。” 京师之地,天子脚下,丁明媚身为昌王妃,又是丁家的姑娘,怎样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江仲珽如是想着。 可当听完夏妈妈的禀报,他却坐不住了。 “你是说,明锦跟江既白八字不合、她肚子里的孩子命中克父的传言,出自王妃和三夫人之口?” 江仲珽脸色阴沉得骇人,夏妈妈哪见过他这般态度,顿时吓得浑身直打颤,结结巴巴解释道:“三夫人只是一时心直口快,而且当即就被王妃给拦住了,还打了圆场,只是没想到还是被传了出去,还传得这般快……” 以世子府那两位的名头,谣言传得再快也算正常,可传谣的同时还把造谣的人也给一并捎带着,这就太出乎人意料了。 如今江既白气势汹汹打上将军府,非要揪着夫人和王妃去皇上太后跟前讨说法,看样子绝不会轻易罢休。向来好脾气的二夫人这回也真动了怒,就连老太太也没有出声替三房说一句话。 夏妈妈这才急三火四跑回来找王爷求救。 可就算是江仲珽出面,也无济于事。以他对江既白的了解,那是个没理都不饶人的主儿,更何况现下他还占着理! 更重要的是,如此看来,明锦应该是真的被气病了,还是被他的王妃和岳母气病的。就算她再公私分明,此时此刻对他,恐怕也难免牵怪。 蠢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江仲珽又气又急,狠狠一甩衣袖就抬腿往外走,“去将军府!” 夏妈妈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顶射过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直到王爷从她身边走过才敢喘了口大气,不用吩咐,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然而,等他们赶到将军府时还是晚了一步,老太太已经带着一群人进宫了。 江仲珽只能立刻转道皇宫。 以往都是旁人来告江既白的状,今儿他来告别人的状,周太后乍一听还觉得稀奇,可听完大宫女紫鸢的禀报顿时就沉了脸色,让她将人都带去前厅,并派人去请皇上拨冗来一趟。 景元帝一听这事马上就过来了,江既白和明锦的婚事是他亲自下旨赐婚,薛氏和丁明媚竟然敢造谣说他们八字不合,这不是明晃晃打他这个赐婚人的脸么! 丁明媚在江既白打上门来之事就已经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蠢。只想着这样的谣言对明锦最有杀伤力,却一时得意忘形,没有往下想一步赐婚的事。 薛氏比丁明媚反应更慢一步,跪到皇上面前了才醒悟过来,吓得险些瘫在当地。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把女儿供出来,为今之计,只能咬死了跟明媚无关,完全是她自己一时心直口快失言。 江仲珽得到允许往殿里走,刚走到厅门口,就听到丁明媚凄凄哀哀的哭求声:“……我娘向来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这回确实是对不住明锦,但她真的是无心之失,绝对不是世子你你所想的那样!明锦与我是血亲姐妹,我娘更是看着她长大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丁明媚祈求的目光落在崔氏身上,声音愈发哀切:“二婶,这件事确实是我娘不对,您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我们愿意尽一切能力弥补,您说怎么办都行,只求能让明锦尽快舒心好起来!” “无心失言?说得可真是轻巧啊。”江既白冷笑着开口,替岳母挡下丁明媚的追逼,“换我在平康坊与人喝酒时说一句王妃你举止与寻常怀了孕的女人不尽相同,像是假怀孕。这话被人传得满大街都是,然后我再事后跟你道个歉,说我酒后失言,不是存心的,你会怎么想?” “君淮,莫要信口胡言。”景元帝开口轻斥,“这等浑话怎可随便说!” 江既白躬身受教,再看向脸上褪去大半血色的丁明媚,“看吧,皇上也说了,这种浑话,是个人都不会随便乱说。无心之失?嘁!昌王妃,你莫不是把人都当成傻子那般任你糊弄吧?听说薛氏说那话时你也在场那你敢不敢把你那番打圆场的话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一字不错地重复一遍,让咱们都听听你是怎么及时弥补的?” 丁明媚霎时如坠冰窟,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无。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谣言也有能被追查到源头的一天,所以才敢有恃无恐。 江仲珽哪敢让她在此时此刻原形毕露,当即加快脚步走上前,撩袍跪到丁明媚身旁,恭恭敬敬叩首行礼,当即郑重表态:“这件事皆因岳母所起,无论初心如何,都不能免责,但请父皇、皇祖母做主,给世子和……世子妃一个公道。” 好一个公正不徇私的昌王,舍弃岳母也能如此干净利落! 江既白哪里忍心辜负他,立刻起身也跪到了江仲珽另一侧,毕恭毕敬一叩首,“昌王殿下能如此深明大义,着实让人佩服!皇上明鉴,我也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还请您和太后娘娘替我和明锦做主,也给我们还没出生的孩儿正个名声!” 最后这句话如一块大石,投进厅上在座众人的心湖里。 对啊,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除了江既白和明锦,还有他们未及出生的孩子! 如果这件事不能妥善处理,消弭流言,这个带着克父之名出生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未来?而且,若是个男孩,那便是镇北王的嫡长孙…… 景元帝只这么略略一想就心头一凛。他确是对镇北王心有忌惮,但却远不及猜忌的地步,更不要说削弱打压了。镇北王府是守卫北国门的柱石,事关北境安定,绝不能让他的继承者背负这样的污名! “老太君,此事说到底,还是将军府的家事,朕和太后身为外人,着实不便插手过深,具体如何做,还是你和老将军商量后做决断吧。”景元帝缓和下神色对丁老太太说道:“只是,朕觉得,以这样的心性,无论初心如何,都难以配做宗妇,是以,她的诰命,便夺了吧。” 丁三爷虽赋闲在家,但凭着老将军的荫庇,身上还挂着个虚职,薛氏也跟着享有诰命。 诰命这东西,平时不太显,却是实实在在的身份象征,有与没有可差别大了,且一但封了诰命,便轻易不会被褫夺。 换句话说,诰命被褫夺,一定是犯了不得了的大过错,甚至是罪! 皇上轻飘飘一句话,落到薛氏头上却足以改变她后半生的命运。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薛氏想要哭求,却被丁明媚死死攥住了手腕。她用尽全力,手指冰冷,细细打着颤,无声传递着哀求与无助。 薛氏僵在当地,片刻后认命似的闭了闭眼,倾身以头抵地,“臣妇自知有错,愿听凭处置。” 丁明媚颤抖着松开手,堪堪舒了口气,察觉到一道异样的注视,凭直觉寻过去,正撞进老太太清明冷冽的目光里,不由得心下一惊,瞬间垂眸避开视线。 江既白将她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自从江仲珽进来,他就全然做起了看客。诚如明锦所说,昌王就是属壁虎的,一旦牵扯到他自身的利益得失,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只是尾巴,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断掉。 这样的人,无情,也最不好对付。 褫夺薛氏诰命的懿旨紧随着丁老太太一行人前后脚到了将军府。 宣旨太监竟然是梁公公,皇上身边的御前总管大太监,可见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 遵照周太后的意思,梁公公直接在将军府大门口宣读圣旨。 这圣旨拟得也极为见功夫,篇幅不长,却将薛氏被褫夺诰命的因由讲得清清楚楚,甚至还用一半的篇幅替世子府道尽委屈。 圣旨一读完,围观人群便对薛氏指指点点,尽是谴责唾骂之词。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丁明媚和薛氏妄图以谣言杀人,明锦就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报仇不隔夜。 当天傍晚,街面上的口风就开始了大逆转。但薛氏和丁明媚的孽力反馈却才刚刚开始。 “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回府的马车上,丁明媚轻扯着江仲珽的衣袖垂泪替自己辩解。 江仲珽抽出她手里的帕子轻柔地给她擦拭眼泪,揽着肩膀拥她入怀,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也相信岳母她只是一时逞口舌之快,并非存心,只是江既白咄咄逼人,父皇和太后摆明了要袒护他,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暂时委屈岳母她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丁明媚伏在他怀里再度热泪汹涌,哽着声音摇头,“我都知道,怎么会责怪王爷……” “你不怪我,那就好。”江仲珽覆在丁明媚肩上的手愈发温柔安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却冰冷阴鸷。 马车驶进昌王府,江仲珽又好一番安抚,陪着丁明媚用过晚膳后才返回外书房。 大管家早得了通传侯在书房,在听到主子交待的事情后震惊得险些当场石化。 “主子,这……这是何意啊?” 第77章 二房的态度 江仲珽闻言沉眸冷冷扫过去,“本王做事自有道理,你照做便是。” 如遭当头棒喝,大管家顿时觉悟到自己犯了僭越大忌,连连告罪。江仲珽收敛眼底的寒意,挥手让他去办交待的事。 “虎毒尚不食子,知夏,你是否也觉得本王狠绝无情?”负手站在窗前良久,江仲珽似自语般突兀地问了句。 半隐于房内阴影里的知夏毫不犹豫答道:“主子这么做必定有必须这么做的道理。” 江仲珽闻言牵了牵嘴角,坚毅的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投向星光稀疏的夜幕。 其实,想要验证丁明媚有没有怀孕很简单,直接从外面请个跟她完全不想干的大夫一诊脉就可知。可丁明媚如果真的有孕,对他这种不信任的举动必定会心生不满,影响他们既有的关系。而如果她真的是假怀孕,则必定不会轻易让陌生大夫诊脉,少不得一番口舌交锋。 江仲珽没有耐心在这种事上纠缠拖沓,他只想在不惊动丁明媚的前提下一次就试出结果。 王府主院,送走江仲珽,屏退左右,只留下夏妈妈,丁明媚不再压抑心底的忧愤,一口气砸了多半个暖阁。 江既白只是个耽于玩乐的世家纨绔,今天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必定是丁明锦躲在他背后操控指挥。 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处处偏爱于她! “姑娘,且消消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夏妈妈见她将屋子砸得差不多了,才敢上前低声劝慰。 丁明媚只觉得身心俱疲,跌坐在软塌上,眼底被涌上的热泪蜇得刺痛,恨恨锤了下自己的肚子,委屈低泣:“这样不争气的身子,气不气坏又有什么区别!” 夏妈妈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忙扑过来按住她的手,“我的姑娘欸,万万使不得!” 这王府主院可不是将军府南院,之前为了避开兰羽买通府上那位医官,她们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丁明媚紧紧咬住下唇,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是断然没想到,这次会败得这般惨。母亲被褫夺了诰命,她必然也要跟着受牵连,少不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幸好,王爷还现在她这一边。 可想到江仲珽的态度极大可能是因为孩子,丁明媚又陷入更深的郁结之中。 “王妃,卢医官让人送了安神汤过来,您可要现在就喝?”兰羽在门外轻声请示道。 夏妈妈飞快跟丁明媚交换了个眼神,提高嗓音答道:“直接送到寝房吧,我这就扶王妃回去。” 兰羽不疑有他,应了声就转身走了。 夏妈妈看了眼狼藉的暖阁,无声松了口气,随即劝道:“姑娘,今儿您也折腾一天了,早些回房歇着吧,事已至此,就不要多想了。” 丁明媚确实觉得疲累,便由她扶着慢慢走回了寝房,略作洗漱后喝了安神汤便睡下了。 兰羽见夏妈妈面露疲色,主动提出替她值夜,夏妈妈惦记着被砸得乱糟糟的暖阁,顺势道了声谢应下。 偌大的寝房很快沉寂下来,不知是疲累到了极限,还是安神汤发挥了作用,丁明媚很快就被涌上来的睡意包裹。 兰羽将脚步放至最轻,走进寝房绕过屏风,透过床幔确认丁明媚睡得很是平稳,没有任何不妥,脸上顿时浮上氤氲暗色。 与表面上宁静如初的昌王府不同,将军府自接了圣旨之后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紧绷气氛之中,随着丁老将军下衙回府,紧绷着的弦终于断裂,累计在老爷子心底的怒火轰然炸开。 “爹,您这个时候把我们三房分出去,跟逼儿子去死有什么区别?”丁三爷听老爹要把他们一房单独分家出去,顿时伏地大哭。 丁老将军是真的动了怒,见他这副窝窝囊囊的德行更是火上浇油,操起手边的茶碗就狠狠砸了过去,精准地给他脑袋上开了瓢。 跪在一旁的薛氏见到丁三爷顺着额头流下来的血吓得惊叫出声,忙不迭扯出帕子去替他擦拭,可还没碰到人,就被丁三爷一个大力推开,狠狠摔倒在地。 “蠢妇!全都是因为你,才会闹得家中如此不宁,我这就休了你!”丁三爷扯着袖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血,顿时将多半张脸抹得血迹模糊,“爹啊,我现在就把这个搅家精休了,求您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把我分出去,儿子不想下半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活着!” 父母健在,却被单分出去,被扣个不孝的帽子事小,失去了将军府的荫庇和这偌大家产在老爷子死后的瓜分资格,丁三爷断断不能忍。 薛氏听到他竟然要休了自己,哪还顾得上其他两房人在场,哭嚎一声就爬起来扑向丁三爷:“好你个丁老三,你敢休了我?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如果不是靠着爹娘兄弟,就你这样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就是废物一个!我嫁给你这么多年,福没享到不说,大半嫁妆都给你填了黑债,还要忍着你一房又一房往院里抬姨娘!这么憋屈的日子我都跟着你过下来了,你现在却要休了我?我告诉你,没门!我就算是死了,也要埋进你们丁家的祖坟!” 说罢,薛氏松开揪着丁三爷头发的手,起身就踉踉跄跄冲向屋墙。 众人被吓了一跳,离得近的婆媳丫鬟就要去拦,却被一声爆喝镇住了脚步。 “让她去死,谁也别拦着!” 丁老将军面色阴沉地看着状若癫狂的薛氏,见她还没触到墙壁就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今天敢死在堂上,我必定成全你,让你葬入我丁家祖坟。” 薛氏被老爷子从未有过的肃杀语气吓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敢再撒泼,瘫在原地捏着帕子捂脸嘤嘤低泣。 一窝的怂货,只敢窝里横! 丁老将军看着臊眉耷眼的丁三爷,又看看形容狼狈的薛氏,若之前说把他们分出去是一时气急,现下却是越想越该如此。 丁老太太却在此时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纵然心里气得不行,丁老将军却在接收到老妻的示意后尽力按捺下翻涌的情绪,冷冷哼了一声靠进椅背,抓起茶壶猛灌了两口茶。 “老二,这件事明锦是苦主,你们做父母的,是个什么想法?”丁老太太看都没看薛氏一眼,面色平静地看着二房四口人问道。 丁三爷听到老太太这么问,顿时觉得来了机会,期期艾艾地唤了声:“二哥……” “老二,毕竟是一家子亲兄弟,弟妹也得了不小的教训,锦丫头也没有大碍,这件事,我看就大事化小吧,总不能真把老三的家闹散了——”丁大爷猛然对上老二冰冷含怒的目光,心头一激灵,声音戛然而止。 丁二爷正襟危坐,犀利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刺向薛氏,“如果世子没有及时查到是你造的谣,没有坚持揪着你们进宫去请皇上和太后娘娘做主,后半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活着的人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外孙更是从一出生就要背负克父的罪名!我怎么想?如果不是还有这层血亲的情面,我就算是拼上前程和性命,也要把你送上千刀万剐的刑台!别跟我扯什么无心之言,明媚是怎么嫁给昌王的,你们自己心中有数。就请如此心机,你会一时失言?你自己也是女人、是母亲,会不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会将我的女儿置于什么境地?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可以任由你们愚弄利用。此生,我是决然不会再跟你做一家人的,更不可能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不想被休,被分出去,可以,那我们二房分出去!” “夫君!”崔氏泪眼朦胧地死死攥住丁二爷的手,这一天来郁结于心的愤恨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眼泪无声汹涌而下。 丁二爷反手将她指尖冰冷的手包裹进自己掌中,用体温无声安慰。 丁贺扬和丁长轩兄弟俩自进门后就一言未发,但坐在父母身后的架势摆明了要无条件遵从父母的决定。 “你自己仕途正好,两个孩子更是前程无限,怎可因为别人的罪过自己染上污点。”丁老太太当即就表示反对,看向丁三爷,道:“老二的态度,你也听清楚了。从小到大,我自认对你们三兄弟是一碗水端平的,日子活到现在的地步,全在于你们自己的脚,不在于我和老爷子的偏心。这世上,没有总让一房人吃亏忍让的道理。老三家的,别怪我不顾多年的婆媳情份,现在我便给你两条路选:一,休书。二,自降为妾,去家庙静思悔过,待哪日分了家,你便可回来。” 薛氏手一抖,帕子从脸上脱落,骇然大惊的脸顿时无所遁形。 堂上蓦然陷入死寂,崔氏惊愕地看向老太太,婆媳这么些年,她是真没想到老太太竟还有如此果断……狠厉的一天。随后又忍不住担心,老太太做出这样的决断,可见是被气到了极致,早前被气晕后落下的病根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彻底,可别再给气病了。 丁老太太却是堂上最沉稳平静的,察觉到崔氏和朱氏忧心不安的目光,眼神示意她们不必担心。 “老太太,您就算厌弃了我,也请可怜可怜明媚吧!”薛氏挣扎着跪起来,重重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明媚身为王妃,实在不能有个被人休弃或是罪妾的母亲!老太太,求求您开恩,许我离府别居可好?我保证余生不会再踏进将军府一步!” 第78章 咱能不这么冰雪聪明吗…… “事已至此,你竟还想着讨价还价,根本就是毫无悔意!”丁老将军愤然用力一拍桌子,不屑再与薛氏纠缠,一双虎目瞪着跪在面前的不孝子,斩钉截铁道:“要么分家,你们一房通通给老子滚出去,要么按着老太太的意思,让你婆娘选条路。你自己决定吧!” 就算老三不争气,但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被薛氏当众百般嫌弃,丁老将军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再看他垂头耷脑的模样,愈发觉得恨铁不成钢。 丁三爷听得出老爷子已然耐心告罄,自己再磨蹭半句就极可能被直接扫地出门,忙飞快扫了薛氏一眼,想也不想地表态:“爹,我不分家!我这就写休书!” “别!老爷子,老太太,我去家庙!”薛氏慌乱无措地膝行爬过来,连连磕头告饶:“我自请降妾,去家庙悔过!” 薛家如今是大哥大嫂当家,她亲娘是继室,对先夫人留下的两个儿子算不上慈善,薛氏跟两个哥哥的感情更谈不上亲近,她自己的胞弟又是个比丁三爷更扶不起来的阿斗,还要靠她接济。她若是被休回家,大哥大嫂是绝对不会收留她的,甚至还会算计她再嫁。丁老三再不济,论家世和皮相,那也是万里挑一的夫婿人选,更何况他们有多年夫妻情分,还有明媚在,即使今日他自请降妾,将来昌王得势,凭着明媚,她也能再度翻身! 薛氏飞快权衡过利弊,这才做出决断。 “薛氏走出这一步,应当是想以退为进,图谋日后再翻身。”先一步从寿安堂出来,丁长轩回头看了眼灯火明亮的上房,低声说道。 丁贺扬眼底的凉薄更甚以往,“不过是仗着有昌王这个女婿罢了,殊不知靠山山倒,且看三叔能把正妻的位置给她留多久!” 听说三叔近来尤为喜欢去梨园听曲儿,若碰上个兴趣相投、家世相配又温柔小意的女人…… “不要做得太过分,不管怎么说,还得顾着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心情。”丁长轩淡淡开口提醒。 如果不是顾念着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情分,早收拾了他们,也不会有这次的事。 丁贺扬暗忖,然而世上难买早知道。幸而明锦察觉敏锐应对果断,江既白也难得靠谱,总算是有惊无险。 但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给脸不要脸还企图蹬鼻子上脸的玩意儿,还是得早点料理干净。 “听说内阁接到了不少折子,奏请废止盐茶票据的新规?”丁贺扬问道。 丁长轩颔首,他如今除了在翰林院跟着大学士们修史,还被借调去内阁帮忙整理文书条陈,有时候还要帮忙草拟圣旨。褫夺薛氏诰命的那道圣旨其实就是出自他手。 “太子如今麻烦事缠身,原本依附于他的银铺东家们恐怕都要去抱昌王的大腿了。”丁长轩叹道:“论权术城府,昌王确是更胜一筹,不仅善于抓住机会,更能自己制造机会,这次若让他如意,他与太子的优劣之势必将翻转。” 想到一夕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照霞寺,若非明锦早留了一手,太子此时恐怕有嘴也说不清。 “你觉得他会怎么做?”丁贺扬问道。他这个弟弟师从方大儒,外人只以为他做学问写文章青出于蓝,却不知于实事政务方面他更为擅长。 两人没让长随小厮跟着,只有一盏灯笼提在丁贺扬手里,夜风见凉,丁长轩双手揣进衣袖里往他身边靠了靠,凤眼微微眯着,如打盹的狐狸,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他在认真算计人时才会有的状态。 “昌王机关算尽,所图无非两样:钱与人。而钱,说到底也是为了拉拢建构属于他的派系。据我所知,最早上折子提出废止盐茶票据新规的户部江阳清吏司郎中,应当就是昌王的人。” 丁贺扬闻言挑眉,甚为不解:“他让他的人上折子反对新规?这是何道理?” 新规如果废止,太子无疑受损失最大,但对昌王来说,也无异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丁长轩言简意赅回答道。 丁贺扬凝眉,不消片刻恍然大悟,“一边在朝堂上掀起新规废止的风波,加剧各方受利者的危机,一边给太子制造麻烦自顾不暇,他则从中周旋,坐吃两边红利……当真是好计谋,也是好胆量。如此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身为龙鳞卫,丁贺扬效忠的只有皇上,大位之争他本不在乎,但昌王为了夺嫡算计到明锦乃至自家人头上,他就不能忍了。 “行刺世子的刺客,你可问出些什么?”丁长轩问道。 丁贺扬眸光一沉,“昌王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留足了退路。据那几个刺客交待,跟他们接头的,是个叫皎月的宫婢,容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他们一直以为,是奉容妃娘娘的命令办事。” 丁长轩唇边浮上一抹冷笑,“他倒是把容妃算计得彻底。” 容妃并非良善之人,但刺客的口供一经呈送,皎月咬死了是受她命令收买禁卫,即便皇上知道她冤枉,为了给镇北王府一个交代,容妃断无生路。 昌王隐忍多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断其荣华,再出手夺其性命。 凉薄无情、睚眦必报之本性可见一斑。 兄弟俩念及此处,异口同声叹了口气。 幸好,明锦及时醒悟,早早抽身。 在昌王的衬托下勉强被贴上“良配”标签的江既白在宫门口跟老太太和岳母道别后就直接回了家,陪“气病”的明锦下了两盘棋,又数了半个时辰小棉袄的胎动次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得可谓丰富又充实。 直到临近宵禁,林大管家亲自送了两封书信过来。一封来自丁贺扬,一封来自曼姬。 明锦快速浏览过,一时心情复杂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江仲珽的反应实在是异常敏锐,刺客一失手,他就着手清理照霞寺,而且还不是自己动的手,据曼姬所探,竟是大长公主。 刺客的口供更是将祸水都引到了容妃头上,他反而摘得干干净净。 “这个昌王,当真是不容小觑。”江既白坦然喟叹。明锦给与的爱意和信任,已然足够他破开迷嶂坦荡客观地正视江仲珽。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如此感慨。 论心计手段,江仲珽远非太子可比。 “怕了?”明锦将两封信凑到烛心点燃,扔进一旁的铜盆里,任它们迅速燃成灰烬。 江既白嗤笑,“你知道像昌王这样的人,必有的致命弱点是什么吗?” 明锦被他勾起好奇心,“什么?” “极致的自负。自认为可以掌控一切,任何人都是可供他操纵的棋子。”江既白正色道:“玩弄权术者,终将为权术吞噬。” 这是老狐狸给他讲的第一堂课。 明锦闻言愣了愣。 对应上一世,这句话可谓一语成谶。 “程公可有云游滇南的雅兴?”明锦念头一动,问道。 她眼珠一转,江既白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拉她起身回寝房,“老师能教的,他早就跟着我蹭完了,余下的全靠自己践行。” 明锦心中大喜,看他一副翘尾巴的模样,忍不住打趣:“这样说来,你跟王爷也算是同门了!嗯,王爷践行的成果似乎略胜一筹。” “他天高皇帝远的,自然放得开手脚……”江既白不服气,转念想到自己的筹谋,有些心虚地住了嘴。 明锦见他飞扬的眉眼瞬间收敛暗淡,拖着他的手拽了拽,“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江既白不敢用力跟她对抻,唯恐她抓不住自己摔脱出去,“没什么,你不是腿酸了吗,赶紧回去我给你揉揉。” “你是不是也想像王爷那样,哪怕不能回阙州,去其他边镇也好?”明锦不给他敷衍过去的机会。 孩子气一般的相持之下,江既白毫无悬念地率先投降,无奈苦笑:“打个商量,咱能不这么冰雪聪明吗?” “不能,天生的。”明锦得意地挑了挑眉,收起手上的力道任由江既白拉着自己走回寝房。 “我也支持你出去历练历练。”双脚泡进微烫的足浴盆里,明锦舒服地发出一声叹息。 江既白愣了愣,大脚丫子一伸就去蹭明锦细皮嫩肉的脚面。 明锦脚指头灵活,狠狠夹了他脚踝两下,低斥:“跟你说正经事呢,再胡闹,以后都不要跟我一起泡脚了!” “好好好,说正经事!说正经事!”江既白简直爱死了跟明锦一起泡脚,可不敢真把人惹毛了。 “我是早有这个打算,但迫于北境战事压力,阙州已经连续三年增兵,镇北军已扩至三十万,且骑兵就有十万。皇上只差派监军进驻阙州了。”江既白坦言:“不止是我,咱们一家,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要生活在天子脚下,如此,皇上方可安眠。” 明锦被他眼底不再掩饰的失落和不甘微微刺痛,双脚搭上他的脚面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轻踩着,“撒鹰一样放你出去当然不行,可若是像放风筝似的给你牵上一根风筝线,那就不同了。” 第79章 东窗事发 真有飞出这四方城的可能? 江既白本能想去否认,以免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失望自伤,可又因为对明锦的信任而忍不住心生希冀。 “我心甘情愿被你牵着拽着,一辈子。”江既白按捺着憧憬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嬉笑模样,感觉水温降了,拎起一旁的水壶弯下腰兑热水。 明锦又心疼又好笑,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你想什么好事呢,我的爷!皇上还不至于把事做得这么绝,明晃晃拿我牵制你,相较之下,我家老爷子、我爹、我大哥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嗯,没有太大意外的话,老爷子应该是不用再亲自领兵出征了,爹和大哥几率更大。” 江既白闻言猛抬头,眼底随即迸发出顿悟的狂喜,“对啊,我可以跟着岳父和大哥一起出征!” “皇上之所以选中我们家赐婚,恐怕一早就有此打算。”明锦由衷发出感慨,今上虽刚愎多疑,但大局观和心胸确实要远胜于江仲珽。 “皇上虽然对镇北王府心有忌惮,但却并不想真的将你养废。镇北军是大宁北境的铜墙铁壁,如果真的把你养成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岂不是自己挖断铁墙?” 江既白扔下热水壶,抓过明锦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只有如此才能舒缓他躁动的心绪,“我还以为,让我进北营、许我隔年回阙州一次,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这样看来,皇上对我正儿八经还不错啊,哈哈哈哈哈……” 更重要的是,给他赐了个无与伦比的好亲事! 看着他越来越往傻笑的方向发展,明锦想亏他几句,却不自觉被他从心底散发出的喜悦所感染,也跟着笑弯了眼。 泡过脚揉过腿,明锦小心翼翼躺下,她现在的肚子虽然还不是很大,但也只能侧躺了。 江既白熄了房里多余的的灯火,只留下一盏距离床铺最远的宫灯,放下床幔翻身上床。 “还是我睡外侧吧。”明锦作势要起身,却被拥靠进身后的胸膛。 “不用,要起夜就叫醒我。”江既白仔细掖好被角,“睡吧。” “嗯。”明锦将手搭在拥着自己的强劲手臂上,手心脚心都暖烘烘的。这样的夜晚注定好安眠。 丁明媚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略有些不舒服,睡沉后又是纷乱的梦境纠缠,直到夏妈妈来喊,她才挣脱一般清醒过来。 “可是梦魇了?”夏妈妈伺候她起身,见她眼底隐隐泛着乌青,关切地问道。 丁明媚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刚在梳妆台前坐下,就听到有侍婢在门外禀道:“启禀王妃,将军府的钱妈妈来了,急着求见。” 这么一大早过来,莫非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丁明媚急着起身,忽的膝盖一软,整个人险些磕上面前的梳妆台,幸而被夏妈妈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两人双双吓出一身冷汗。 “先将人带去前厅稍候吧。”夏妈妈大大喘了口气,扶着丁明媚重新坐定,“您别急,让奴婢伺候您梳洗上妆后再过去也不迟,否则让钱妈妈瞧见您这般憔悴,回去跟夫人一说,反而更要担心您。” 丁明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黯然垂下目光,浅浅嗯了一声。 “启禀王妃,王爷有请。”兰羽侯在门口廊下,一见到丁明媚现身就迎上前两步禀道。 丁明媚微微蹙眉,“现在?” “是,王爷已经在书房等着您了。”兰羽躬了躬身,举止谦恭有度,挑不出一丝不敬,却又于不卑不亢中隐隐透露出让人不快的强势。 丁明媚心中大为不快,当下却按捺着没有表露出丝毫不快,“也好,妈妈,你去通知小厨房一声,早膳就摆到书房外间吧。” 夏妈妈应了声,目送兰羽陪着丁明媚走下台阶,这才转身先往前厅而去。 丁明媚一路往主院书房而来,自她“怀孕”后,江仲珽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宿在前院的藏风阁,那儿有他专用的书房,主院书房他甚少使用,今儿怎的早早来了这里? 琢磨了一路,她也没想出个头绪。 若说丁明媚是一晚上没睡安稳,那江仲珽则是一晚上都没睡。从临近午夜时得到兰羽的回复,他便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坐了个通宵,一边独自消化暴怒戾气,一边强迫自己去想该如何应对。 因着他时常熬夜,一宿不睡也看不出明显的疲态。 “王爷一大清早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丁明媚在桌边坐下,看了眼桌上放着的两层大食盒,隐约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 一早上特意跑过来陪她吃早膳?这种事可从未有过。 “今日不用上朝,就想着过来跟你一起用早膳。”江仲珽摆了摆手,知夏立刻上前打开食盒,将里面尚还热着的饭菜一一摆上桌,最后取出一碗汤双手奉到丁明媚面前。 还真是陪自己来吃早膳的! 丁明媚犹有些不敢相信,但饭菜都摆上桌了,他本人就坐在对面,还能有假? 八成是因为昨日在御前没有替母亲求情的缘故,他心里觉得对自己过意不去,所以才会着意弥补。 丁明媚这般揣测,心里稍稍宽慰。 她吃饭一向喜欢先喝半碗汤,通常是清淡的鸡汤或者鱼汤,可今儿这汤……味道有些怪,似乎跟昨晚喝的参汤的味道有点相似…… “怎么?是不是觉得跟昨晚的参汤味道很像?” 丁明媚不疑有他,闻言颔首,道:“确实是有点像,想来应该是灶上端错了——” “并没有端错。”江仲珽打断她的话,眼底的温度瞬间退尽,“这就是你昨晚喝的参汤,卢医官亲手煎煮的,是不是觉得跟以往的相比味道有些微不同?那是因为这里面多加了一味药:红花。” 丁明媚拿着汤匙的手狠狠一抖,汤碗被剐蹭着坠地,瞬间摔得粉碎,碗里的参汤溅上她的裙摆,渗出一片污渍,极为刺眼。 可她此时那还有心思去顾及裙子?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了! 江仲珽以为自己已经将暴戾消化到可以冷静面对丁明媚的程度,可现在看到她心虚、惊骇相杂糅的神情,再一次坐实了她假怀孕欺骗自己的真相。 “丁明媚,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拿这种事欺骗于我?”江仲珽猛然站起身,一把掀翻了桌子,巨大的声响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杯盘碎裂声,却依然掩盖不住他粗重的气息声,“你可知,混乱皇室血脉当诛九族!” 丁明媚从眼前的骤变中堪堪回过神,慌忙跪地膝行着去扯江仲珽的锦袍下摆,急声辩解:“王爷!王爷求您听我说!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有混乱王府血脉的念头!我只是打算将那孩子养在我的膝下,当做是我和王爷的亲儿子啊!” “如果青葙没有怀上本王的骨肉,亦或是她生下的是个女儿,你又是如何打算的?啊?”江仲珽粗暴地抓住她紧扯着自己袍裾的手腕狠狠一甩,毫不留情地将人一把甩开。 以丁明媚的心机和品行,江仲珽甚至可以肯定,她必定已经在外面物色了备选之人。 以庶充嫡不成,就用无关的血缘,毕竟小孩子那么脆弱,夭折也是常有的事。 没错,江仲珽即使暴怒,也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丁明媚或许有胆子以庶充嫡,却是万万不敢拿与他不相干的孩子混乱他的血脉。 最隐秘的老底儿都被掀开,丁明媚几乎被吓破了胆,哪里还能想到江仲珽是不是在诈她。 “王爷!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做有损于王府和你的事!我也是……我也是没办法,逼于无奈才会这么做的!” “逼于无奈?”江仲珽怒极反笑,一撩袍裾坐回椅子,“好啊,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把青葙抬房也是你这场计划里的一环吧?” 丁明媚试着爬起身,未果,只得瘫坐在地,满心涌上苦涩,凄凄然开口道:“若我自己能生,何苦费尽心机殚精竭虑折腾这么一出!王爷,您可知,大婚前那次小产,我便伤了身子,再难有孕了!” 说罢捂面而泣,起初还刻意抻着调子试图勾起男人的心软和愧疚,可哭着哭着,积压在心底隐秘处的痛苦和委屈渐渐蔓延上心头,哭得愈发真挚,无法自控。 江仲珽也曾怀疑过这种可能,却因种种顾忌而没有下狠手去查验,没想到当初的一时松懈犹豫,竟酿成今日之局面。 可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跟有助于他前期打开局面夯实根基的姻亲势力,二者只能选其一,他会选择哪个? 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江仲珽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当下对他最有助力的丁家,选择跟丁明媚成亲。 “扶王妃起来吧。” 知夏无声走上前,毫不费力地将全身虚软无力的丁明媚半扶半抱地送回椅子里,转身又悄无声息退回墙角。 “江既白怎么会知道你是假怀孕?”见她一坐定,江仲珽就开口问道。 第80章 去母留子 “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丁明媚斩钉截铁否认,道:“一直以来,这件事除了我,就只有我娘和佟医官知道。” “明锦也不曾起疑?”江仲珽犹不放心。 宽大衣袖下,捏着帕子的手猛一紧,丁明媚郑重而肯定地回应:“绝对不会起疑。” 江仲珽无声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昨日在御前,江既白对你出言不逊时,你为何会心虚不敢吭声?” 就是她当时心虚的反应,才让他大为起疑,坚定了试探之心。 丁明媚顿觉心酸又苦涩,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就是心虚吧,只得飞快斟酌后回道:“世子当时正在气头上,我想着还是不要再刺激他比较妥当,以免节外生枝……” 想想也是,惹毛了江既白,真找个太医过来当场给她诊脉,昌王府的名声恐怕这会儿就已经烂大街了。 然而,对江仲珽来说,一辈子都没有个名正言顺的嫡子继承他的荣耀,同样是个巨大的遗憾和……羞耻。 丁明媚正是抓住了他的这种心理,甚至连当下被他拆穿的局面都在预估的最坏情形之内。 一来,他们是皇上赐婚。二来,丁家根基深厚且二房发展势头稳中有升,虽然跟二房稍有嫌隙隔膜,但只要丁家一天没分家,哪怕是将来分了家,丁家女婿的名头对江仲珽来说都大有裨益。 只基于这两点,丁明媚就有足够的信心,即便被江仲珽拆穿了假怀孕,他也不会休了她,甚至还会帮她遮掩。 果不其然,在经过长久的令人压抑窒息的死寂后,江既白开口打破沉默,“如今的局面,我也有责任,若说你有什么错,那就是不该瞒着我。你若能更信任我一些,早早告诉我这件事,何苦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么多?” 丁明媚闻言眼底霎时涌上一阵滚烫的湿热,双唇微颤着想开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不管江仲珽这番话里掺杂着几分虚情假意的心计,丁明媚此时都觉得珍贵异常。 “王爷,咱们府上急需一个嫡长子,这件事本就是我该为王爷分忧的,我不觉得苦,只求王爷能成全我这份心意。”丁明媚言辞恳切,心里也做好了打算,就算将来有一天以庶充嫡的丑闻曝光,她也会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坚决不会牵连上他。 江仲珽见她眼中的坚毅甚笃,暗暗满意,面上却故作为难地又纠结了片刻才无奈似的点了点头。 离开主院一回到外院书房,江仲珽就命近卫魏林喊来大管家,交代道:“在青葙生产前,你们务必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和安全,但是不要做得过于明显,孩子生下来后,魏林,务必时刻关注王妃那边的动作,如果她届时心软,你便暗中替她清理干净,绝不可留下祸患。” 去母留子! 两人听出主子话里的意思,脸色微变,却丝毫不敢迟疑,当即领命。 且说丁明媚这边,送走江仲珽,她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大半气力,而兰羽已经又备好了早膳,低眉垂目态度如常,看似与此前没有任何改变,但丁明媚却再清楚不过,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因为还惦记着钱妈妈,丁明媚只喝了碗粥垫了垫肚子就往前厅而来。 “姑娘,您可来了!”钱妈妈一看到丁明媚,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老泪纵横地迎上前来。 丁明媚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再看站在一旁同样脸色苍白神色惶然的夏妈妈,心越发往下沉了两分,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夫人被老太太她们逼着自降为妾啦!还要去家庙悔过,直到将军府分家了才能回来!”钱妈妈还没糊涂到分不清场合,极力控制情绪压低声音禀道。 她话音虽轻,听在丁明媚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炸响在她耳边。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连串念头掠过脑海,丁明媚来不及感慨更多,忽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倒向地面,失去意识前只听到两声惊慌的低呼。 明锦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薛氏的消息,是崔氏亲自过来说与她听的。 明锦见她神色间难掩黯然,故意往歪处曲解她,“娘,你是不是觉得三婶这次被罚得太过严重了?” 崔氏闻言抬头睨了她一眼,毫不留情拆穿她,“不用拿反话激我,她落得今天的下场是脚上泡自己走的,与人无尤。我就是觉得寒心,一个府里生活这么多年,我自认对得起她,你更是她看着长大的,你说,她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这么害你呢!想想这些年我的好心和忍让,都是喂了狗了!” “升米恩,斗米仇。你外祖母教训得对,我啊,就是改不了心太软的毛病。你可千万不要学我!”崔氏叹息道。 家里那兄弟俩用不着她担心,她只担心明锦跟她一样,过于心善。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明锦已经在上一世尝过了心太软的苦,早就顿悟了。 明锦随口应着,起身给她续了盏热茶,又让卿云去小厨房再端两盘点心过来。 崔氏看她面色红润,丝毫没有受这次的事影响,总算能彻底放心了,拉着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好几遍,又摸了摸她的肚子,真心笑了出来,道:“你这是随我,头一胎不太显。不过你不害喜这一点可真是太好了,少遭不少罪。对了,现在起夜还频繁吗?一晚上得起几次?起夜可要悠着些,唤值夜的丫头们扶着些……” 再不显,快六个月了,身子难免发沉,明锦又是头一胎,一点经验也没有,身边虽有田妈妈在,崔氏依旧不放心。之前女婿不在家,她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叮嘱一番,也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女婿回来了,她再总往这边跑,就不太好了。 换做上一世,被母亲这样事无巨细地念叨着,明锦肯定会觉得有点烦,可现下却无比有耐心,不仅把她说的话听进心里,更仔细认真回答她的询问,让她放心。 听到女婿一直住在主院这边,两人不曾分床睡,还每晚帮她泡脚揉腿,照顾她起夜,崔氏嘴上调侃她在老娘跟前秀恩爱,心里却感动高兴得无以复加。 怀孕的辛苦是细碎而绵长的,尤其是后期,肚子越来越大,身体上的笨拙和不适,以及生活起居的不方便越发明显,心里对生产的恐惧也越来越大,没亲历过这些的人是很难真正体会的。相较于衣食无忧的照顾,另一半的陪伴和理解更能安抚人心。 崔氏没想到江既白会把明锦照顾得如此周到细致,对他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明锦全盘接受母亲的调侃,心里挂念着早早就被传召进宫的江既白。 江既白并不是单独面圣的,一起的还有太子和丁贺扬。以及一个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死了的人:雪盈。 雪盈一被传上来,太子就认出了她,待她报出真实姓名和身份,太子平地一个趔趄,险些腿软摔倒? “你是老二的妾室?”太子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头窜上一阵阵难捱的刺痒。 事实就是如此,雪盈长于宫中,在容妃身边伺候,此间经年,太子却对她完全不知。更不知道兄弟们言谈嬉笑中,那个被容妃塞进昌王府为妾的宫中贱婢竟然就是她——在照霞寺暗室里任他予取予求的玩意儿! “当初你为何隐瞒身份?是不是老二故意派你接近孤的?”太子厉声喝道,眼中满是阴鸷之色。 雪盈在暴怒声中缩了缩肩,将头埋得更低。 丁贺扬朝大案方向上前两步,双手呈上一份口供,一贯的面无表情、说话不带多余的情绪,“这是雪盈的口供,请陛下过目。她的舌头被人割了,不能开口说话,幸而在宫中时还学了几个字。” 梁公公接过口供转呈到圣上面前,景元帝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口供放到桌上,目光落在跪着的女人身上。 这个雪盈,景元帝是有些印象的。容妃虽不是最得宠的妃子,但他每个月总能过去一次,哪怕只是去小坐一会儿。雪盈是在容妃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端水奉茶伺候在眼前,经年累月的自然就混了个脸熟。 “贺扬,你把她供述的事说说吧。”景元帝说道。 正好让房里另外两人也一并听听。 丁贺扬抱拳应了声是,侧身看向跪在脚下的雪盈,说道:“据雪盈的字述,上次她因收留意图毒害世子的人犯陈玉蓉被杖责后,昌王便将她送去照霞寺悔过反省。她在寺中住下后不久,一天夜里突然被人迷晕,神智模糊不清的情况下被送到了密室,第一次见到了太子殿下……” 第一次! 景元帝看了眼现在大案一侧垂着头的太子,愤怒是一定有的,但更多的却是失望,以及太多次愤怒和失望冲击下带来的麻木感。 “事后,她偷偷逃回了昌王府,却被昌王又强行送回了寺里。” 第81章 一波三折 丁贺扬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雪盈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剧烈地颤抖起来,朝着皇上的方向猛地磕起头来,嘴里呜呜咽咽着,嘴里呜呜咽咽着,似惊恐求救,又似痛苦悲泣。 见她情绪再度失控,以免御前惊扰圣驾,丁贺扬抬手就要将其劈晕带下去,却被景元帝先一步开口阻拦。 飞快扫了眼杵在一旁低眉垂目的太子,景元帝吩咐梁公公将人带下去加以安抚。这人,他还有用处。 皇上那一眼,阴沉凌厉,太子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头垂得愈发低了两分。 “继续说。”景元帝沉声道。 丁贺扬领命,继续道:“雪盈被送回照霞寺后不久,就又被迷晕送去了密室。而且,这次之后,她发现自己好像被软禁了……” 说到这儿,丁贺扬顿了顿,看向太子,道:“第一次她受药力影响,意识混沌,其实并没有认出太子殿下您,是这一次才认出来的。所以,她以为是您派人做的。” “荒唐!我怎么可能会软禁她?”太子当即愤然反驳。她玩的女人虽说不都是心甘情愿的,但都有稳妥的中间人,像是之前的蔡婆子,像是如今的大长公主和容华郡主。 有她们在,何须他亲自动手? “太子殿下莫急,且容我说完就知道其中隐情了。”丁贺扬抱了抱拳,劝道。 皇上在侧,太子哪敢造次,再说了,就算他没亲自出手,真正软禁雪盈的人也跟他有脱不开的关系。而且,听丁贺扬话里的意思,事情还另有隐情。于是,他按捺下焦躁,含糊嗯了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雪盈认定了如此,心里愈发害怕,又尝试着跑了两次,还没出山门就被逮了回来,每次自然都少不得被教训。直到半个多月前,她终于盼到了一丝希望,昌王殿下派身边的大丫鬟知夏来看望她,她不敢再隐瞒,偷偷求知夏转告昌王殿下来救她。知夏却怀疑她仍是找借口逃避在寺里受罚悔过,于是带着她出门,结果一直走到山门外,也没遇到什么人阻拦。知夏断定雪盈说谎,又以没有王爷王妃命令为由,不肯带她回府,并再次将其送回寺中。然而,在离开前,知夏却留下句话,说是过些日子再来看她,如果她能有更确切的证据,她一定代为转交给王爷。” 景元帝当即蹙眉,抓过桌上的供词飞快浏览,越看脸色越凝重。 太子也紧咬牙关变了脸色,少顷后恨声道:“半个月前,我确实去过照霞寺,也是在那天发现落了玉佩,本以为是不小心掉了,原来竟是被那贱人给偷了去!” 丁贺扬不为他的愤怒所动,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波动,“殿下离开后翌日,知夏就又来了照霞寺,这次不仅有证明身份的玉佩,还有她身上的新伤。知夏终于相信她的话,让她在寺里稍候。两日后,知夏果然奉命来接她,不过却不是接她回府,而是接出来灭她的口。幸而她命大,心长在与常人不同的一侧,醒过来后爬出了乱葬岗,被路过的樵夫所救。后来听说世子被行刺的事,还听说在刺客身上发现了太子殿下的玉佩,她恍然大悟,自己是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于是偷偷联系上了我妹妹。” 景元帝看向进房后就现在一侧安静得仿佛没有存在感的江既白,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江既白如此笃定派人行刺他的人不是太子,甚至敢当着他的面跟太子当面对质,并非信任太子本人,而是基于客观的证据。 太子无德,昌王不悌。 他请求退出追查这件案子,全权交由龙鳞卫来处理,想来也是为了给皇家留个脸面。 “以现有证据,知夏是最关键人物。雪盈死后,玉佩定是落在了她的手里。但是,据刺供述,他们是从皎月手里拿到的玉佩。而知夏最初也是在景安宫当差,后来才被容妃送给了昌王。是以,单凭知夏,还不能完全确定此事与昌王有关。” 太子一听丁贺扬这么说当下就急了,“那就把人抓过来严审啊!区区一个贱婢,你们龙鳞卫还撬不开她的嘴么?” “你给我闭嘴!”景元帝怒喝,反手将供词摔向他,“人话听不明白,你就好好看看白字黑字,哪一句坐实了昌王有参与其中?你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太子连连称不敢,气焰顿消。 丁贺扬对此选择性视而不见,对皇上禀道:“诚如太子所言,这个知夏是一定要缉捕的,但她是昌王殿下的近身婢女,势必要惊动王爷。” 昌王在众皇子中虽背景、根基最浅,但素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在朝中愈发有贤名,尤其是在士林之中,甚有声名。 反观太子…… 景元帝无声叹了口气,不想反观。 现在外面谣言四起,纷纷猜测是太子因公田所一事对江既白怀恨在心,才策划了这场截杀。刺客的身份或许还有异议,可那块玉佩确实铁证。此时龙鳞卫缉捕昌王的贴身侍婢,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为了替太子洗脱罪名而拖昌王下水之嫌。 昌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跟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无异。其后即便审出这件事里有他的手笔,也很难让人信服。 先入为主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显然,昌王比太子更占据这个优势。 景元帝此时才切切实实领悟到,昌王已经在他忽视的地方牢牢站稳了脚跟。 “皇上!奴婢有要事禀报!” 景元帝兀自沉思之际,忽听得梁振明显急中带慌的声音,思绪迅速被拉扯回现实,蹙眉道了声:“进来吧。” 梁公公顶着一张明显惨白的脸应声走进来,扑通一声跪下,面带羞愧地开口道:“启禀皇上,雪盈刚刚……被人刺死了!” “什么?”景元帝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不止景元帝,就连江既白和丁贺扬也双双变了脸色。 梁公公此时已是两股战战,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一个宫婢用簪子刺死了,失职失察的罪责他是怎么也逃脱不掉的。不止他,殿外当值的校尉和侍婢们恐怕都难逃这一劫! “陛下,卑职请旨,即刻去昌王府上缉拿知夏。”丁贺扬听完梁公公的禀报,心头一紧,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臣请一同前往。”江既白也开口说道。 景元帝面沉如水,开口道:“准。另,宣昌王即刻入宫。” 两人抱拳领命,随即迅速退了出来,片刻不敢耽搁直奔宫外昌王府。 然而他们还是来迟了一步,知夏已经不见影踪。问昌王,他也是一脸茫然,毫不知情。 雪盈在宫中被刺死,杀她的宫婢也当场自尽,知夏潜逃。 刺客一口咬定是奉容妃的命令办事,皎月身为容妃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则咬定了这件事是她串通知夏所为,容妃娘娘并不知情。 明锦知道这些情况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江既白洗去一身疲惫,坐上饭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给明锦讲述今天发生的事。 “昌王真真是好手段啊!”江既白喝罢最后一口汤,放下面碗,身体一仰靠进椅背里,叹息一般感慨道。 明锦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颇为认同他的感慨,想了想,又问道:“那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江既白厚着脸皮往她这边凑近,方便她动作,道:“还能怎么办?雪盈死无对证,知夏也跑了,昌王和容妃咬死了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就只能以皎月的口供定罪了。” 其实,皇上还以御下不力、用人不察为由狠狠训斥了昌王一顿。 不过,相较于他逃脱的罪责,这点训斥对昌王来说,江既白觉得简直不值一提。 “别灰心,反正咱们这次的目的只是让皇上和太子对他提起戒备和忌惮,不再忽视和重用他。从这方面来看,咱们算是大获成功!”明锦的手指滑到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力道适中,节奏不快不慢,这可是她经年安抚母亲豢养的那只炸毛猫磨练出来的经验! 江既白舒服地眯着眼睛点头,头脑却清明如镜,“宫里,怕是要刮起一阵狂风了……” 与皇上仅一门之隔,就发生了杀人事件,这让皇上如何能忍? 如江既白所料,从梁公公到当值的校尉、小黄门们,从承泰殿到各宫各院,一场大清查行动迅速展开,深受皇上信任的龙鳞卫自然是清查的主力,丁贺扬忙得脚打后脑勺,连续好几天都直接睡在了北镇抚司。崔氏心疼不已,每日让家里的长随给他送饭菜,殊不知丁贺扬的公房里每天都还有另外一个大食盒准时被送来。 明锦从宫中出来,一时兴起想去听折戏,便让车夫改路去了庆和园。 说起来今儿也是巧,正赶上有兰荷的戏,还有一间视野极好的包厢空着。 时樱扶着明锦走进包厢,坐下后不久,开场的锣鼓声响起,包厢的房门也被人轻轻叩响。 第82章 教教她怎么做人 桃华推门走了进来,将手里两样东西呈到明锦眼前。 一枚打着绦子的平安扣,还有一块腰牌。 昌王府府卫,魏林。 明锦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把腰牌交还给桃华,道:“让他进来吧。” 魏林此时一身园子里仆役的打扮,进门后放下茶水托盘毕恭毕敬给明锦行了个跪拜大礼。 明锦转动着指间的平安扣,泰然受下他的大礼,“魏校尉,从我出门你就跟着了,如此大费周章,不知是为了何事?” 魏林再度伏身一叩首,竭力压制着心底的焦急无助,言辞恳切道:“事出无奈,鲁莽冒犯之处万请世子妃海涵。青葙性命攸关,卑职无能,救不了她,思来想去,只有冒死前来求世子妃试试。青葙曾说过,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主动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一个她要用今生去报答,另一个她只能许来生相报。这平安扣是我趁她不备偷出来的,她自己抱着必死之心,可是我……我实在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世子妃,求您救救青葙吧!魏林无以为报,愿为牛马,但凭您驱策,死生不悔!” “你且起来说话吧。”明锦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这个魏林她再熟悉不过,江仲珽身边最受信任的近卫之一,为人虽有些木讷,但武功高强,自律低调,难得的是并不愚忠,上一世在江仲珽继位后,因为屡次劝谏而被江仲珽所不喜,调去了京军大营。江仲珽死后,明锦能顺利扶持太子登基即位,其中也有魏林的助力。 只是,魏林上一世克己守礼,娶了个军户家的女子,儿女双全。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跟青葙有所牵扯。 而且,他既然知道拿着平安扣为信物来找自己,必定是知道这个平安扣的由来。由此可见,青葙对他极为信任。 “你与青葙,是什么关系?”虽然已经猜出个大概,明锦还是要听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魏林那么高一个大个子,块头也不小,听到这话却恨不得把头低得贴上胸口,可想到青葙的处境,咬牙坦白道:“卑职心悦于她,本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向王妃开口求请婚配,奈何造化弄人……” 只说自己心悦青葙,而不是两情相悦,冲着他这份维护之心,明锦打从心底就高看他一眼,“那你说说,青葙出了什么事。” 听出明锦话音里的松动,魏林双眼顿时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忙稳了稳心绪,把早就打好的腹稿一口气说给明锦听。 明锦深谙江仲珽和丁明媚的为人,对他们如此狼狈为奸的卑劣之举并不觉得意外。而且,因为过于了解丁明媚,在她抬青葙为媵妾时,明锦其实就隐隐有了这个最阴暗情况的猜测,这也是她当初一时念起,给青葙这枚平安扣的原因。 相较于明锦早有心理准备,时樱和桃华受到的震撼就大了多了。她们再早熟稳重,也还都是及笄不久的半大姑娘,从镇北王府到京城世子府,内宅后院都清静得很,没有那么多污糟阴私,像是这种去母留子的事,于她们来说只是话本子里的桥段而已,哪想到现在就真正切切摆到了眼前。 明锦示意时樱和桃华暂且退到门外回避,神情严肃地问道:“说吧,青葙是怎么打算的?她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魏林闻言深深纠结,仿佛现在悬崖边,最后这一步迈出去便是万劫不复。 “当初我既然敢给青葙这枚平安扣,就有自信拉她一把,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只是,我必须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要面临什么情况,这样我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否则我不会轻易出手。” 明锦的话,冷静得近乎无情,却让混乱焦灼的魏林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 “那……那个孩子,其实是我的!”魏林硬着头皮迈出这最后一步。他甘愿用自己的命,给青葙赌一条活路。 明锦愣了愣,随即失笑。 青葙啊青葙,这一招也是够狠的。看来,她是打从一早就看透了丁明媚的计划。可笑丁明媚自诩运筹帷幄,自认能操控别人的命运,却不知反噬的利刃已经悬在她的头上。 “这枚平安扣,你且先放回青葙那里,不要惊动她,更不要告诉她你来找过我。你放心,在她生下孩子之前,绝无危险,你只需尽好本分即可,过分关心反而有害无益。”明锦将平安扣递还给他,“放心,我自有办法保她们母子平安。” 魏林屈膝跪地双手接过平安扣,在最迷茫无助之时都不曾流泪的汉子,这一刻却无声泪流满面。 “世子妃大恩,魏林无以为报——” 明锦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只是成全和青葙的一段善缘,你只是顺带沾光而已,称不上大恩。不过,你若真想报答,将来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不要辜负你这身武功和才能就行了。” “魏林,谨遵世子妃教诲!”魏林泪意愈发汹涌,重重给明锦磕了个头,狠狠抹了把脸起身告退。 戏台上的鼓点声密集响起,剧情进入白热化,明锦看着举手投足间愈发从容有范儿的兰荷,眼前忽然浮现出青葙那张略带惶然却又毫不给自己留有后路的坚笃决绝的脸。 何其相似,又何其让人唏嘘! “夫人,咱回吗?”锣鼓声歇,时樱走进来,见明锦竟然难得地在出神发呆,轻声请示道。 明锦回过神,虚扶着她的手臂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在台上致谢的兰荷,道:“走吧,是该回家了。” 再不回去,家里那位该急了。 果不其然,她的马车刚在侧门停稳,车门就被人一把从外面拉开了,挡风的厚布帘子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撩起,男人垮着的一张俊脸出现在明锦眼前。 “不是早就从宫里出来了吗,有去哪里野了?”江既白直接将人抱下马车,拖着人的手往院里走。 野? 在场的丫鬟护卫车夫都愣了愣,随即一个个忙低头捂嘴,背对着他们俩肩膀可疑地剧烈颤抖。 明锦回头看了眼定在门口抖肩膀的几个人,没好气地用力抠了抠他的掌心,却被更用力地攥紧了手掌。 不对劲! 察觉到他的异样,明锦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江既白的脸色愈发凝重了两分,却也不隐瞒她,“照霞寺遭了马匪,全寺上下被洗劫一空不说,匪人还放了一把火,将寺院烧得干干净净。” 明锦脚步一顿,“人呢?都死了?” 江既白沉着脸嗯了一声,“僧人无一人逃出来。” 幸而这两日闭寺,香客们都逃过一劫。 “是那边出的手灭口?”明锦问道。 江既白的目光遥遥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是那位。选在白天也是给那些有头有脸的一个警告,听说大长公主府下晌就闭门谢客了,说是大长公主病了,需要静养。” 皇上这一招确实够让大长公主后怕的。 “还有,如你所料,府医署的佟医官被人盯上了,被卢远暗中救下后送去了小西庄。”江既白说道。这明显就是江仲珽出的手了。 以佟医官的人品和医德,其实是可以信任的,然而在江仲珽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信任这两个字可言,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如今,知道丁明媚不能有孕这个秘密的,就只有薛氏了。你觉得,昌王能留着她吗?”江既白问道。江仲珽的心机手段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为了达到目的,这人好像没什么不能利用和舍弃的。 明锦其实也有着吃不准,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薛氏如今自降为妾,而且马上就要启程前往黔州家庙了,此去山高路远,途中真要碰到什么意外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薛氏可比不得明岚,年轻又有武功傍身。可即便是明岚,去往黔州这一路上也没少受苦,更何况是薛氏? “可知薛氏到底什么时候动身?”江既白眼珠转了转,问道。 “后日一早。”明锦道:“老爷子最恨内斗,薛氏这次是真的触到了他老人家的逆鳞。加之那一日丁明媚又回去哭闹了一番,彻底惹火了老爷子,把她赶出门不说,原本打算让薛氏准备个月余再动身,这下子却是一天都不想多留她了。” 明锦话里说的轻松,神色却严肃得很。听母亲说,丁明媚那日闹得着实不像话,跟老爷子拍了桌子不说,还抬出了她昌王妃的身份压人,呵,真是好大的脸。 “好啦好啦,咱不气了啊!”江既白赶忙揽着她安抚,“昌王还眼巴巴等着跟你拆借银子帮太子填补国库欠款呢,有这么个大把柄在,咱有的是本钱替老爷子教教她怎么做人!” 明锦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 见她终于露出了笑模样,江既白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兜里抽出张名帖递给她,“喏,教做人的机会就在眼前啦,你可得记得千万不能手软!” 第83章 抱歉,我做不到 是江仲珽的名帖,邀请她后日在明月楼面谈。 后日薛氏离京,看来他是根本就不打算露面了。不管怎么说,站在他背后的银铺,从最初寥寥可数的三五家发展到如今规模不小的联盟,最初都少不了薛氏的助力。 人还没走,昌王这杯茶就要凉? 明锦这次是真的误会了,江仲珽如此急着见她,实在是太子那边催得急,眼看着离承诺归还国库欠款的日子越来越近,户部尚书每次散朝都要跑来太子面前例行一催,太子心烦是一回事,被人看笑话又是一回事。 太子闹心,江仲珽也不好过,原本板上钉钉的事,偏偏丁明媚和薛氏犯蠢,惹怒了明锦,以至于他也跟着受牵连,之前两次请帖都被毫不客气地退了回来,这一次他心里其实也有些吃不准,直到门房送来世子府的回帖,江仲珽才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只要能见到明锦,他就有信心说服她。 江仲珽也不知道自己这份信心从何而来,好像冥冥之中就该如此,仿佛在梦中那样,明锦不遗余力地信任自己、扶持自己…… “主子,您又头疼了吗?”兰羽见状忙倒了杯热茶送上,一脸担忧道:“还是请太医院的邹院正来给您看看吧?” 知夏不便露面后,丁明媚就把她调回了主子身边伺候,还美其名曰怕旁人伺候得不周到。嘁,天真! 江仲珽摇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稍后让魏林再去初云观取一些徐道长亲制的安神香即可。” 兰羽深知主子的脾气,这时候不宜多劝,便当即应下,回头就去找魏林。 江仲珽的头疾,皆因梦魇而起。大婚后有一日他在演武场练习骑射时意外从马上跌落,伤得倒是不重,可从那时起,不知是不是磕到了脑袋的缘故,他开始时常做一些虚无缥缈的梦。 梦中他与明锦成亲,新婚燕尔,过了一段很是蜜里调油的日子。明锦虽是高门嫡女,但却没有丝毫贵女的娇气,打理府务很有一手不说,还交友广泛,加之由她带来的坚实的姻亲助力,让他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全身心投身朝堂,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搏得了父皇的信任,拿到了南下三江府治水的差事…… 然而,好梦易醒。一场大梦醒来,明锦已嫁做他人妇,而他则在朝堂内外踽踽独行,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梦境有多真实,醒来后的心情落差就有多大。如此往返拉扯,不出月余,江仲珽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邹院正医术确实高超,但他看病亦要讲究望闻问切,细究起他头疾的由来,他要怎么说?总不能说是美梦做多了落下病了吧? 所幸徐清道长的安神香甚为管用,睡前燃了可以让他一夜无梦。 他这边靠安神香助眠,江既白的日子却越发滋润,拿着俸禄放长假,不用去上早朝也不用去衙门点卯,天天可以抱着媳妇睡到日上三竿。 “再这样下去,过阵子上衙你还起得来吗?”明锦拍开箍着自己赖床的手臂,起身下床挂起帐幔,明亮的天光霎时倾泻进来。 江既白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誓将赖床进行到底。 明锦也不逼他,自己先去外间梳洗,再折回来时见人还头朝里躺着,扬声道:“一会儿我可就要去明月楼啦,你不陪我吃早膳,送我过去吗?” 果然,话音未落,床上的人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身下了床。 “这才什么时辰,明月楼都还没开门呢,有必要去那么早?”江既白边念叨边扯过衣架上的衣衫往身上套。 明锦无奈翻了个白眼,走上前替他整理衣领,“我的爷啊,早朝都快上到一半了,明月楼还不开门?你当大掌柜的是你啊?我看啊,你还是搬去翠友轩住吧。” 正是年轻气盛肝火旺的年纪,让他抱着自己纯睡觉也确实有点折磨人。 江既白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去。天儿越来越凉了,我自己一个人睡,冷!” 好个理直气壮,说得好像前十八年不是自己一个人睡的似的! 明锦无奈摇头,随他高兴,反正有他当暖炉,自己乐不得。 明月楼因每月十五的月半拍卖场而名扬 大宁。名声大,日常的生意却并不怎么好,大多数时候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原因嘛,无他,只一个字:贵。 一壶清茶就要二两银子! 江既白听着伙计推荐店里的招牌吃喝,暗暗磨牙,这价涨得是愈发过分了! 明锦看他垂眸不语,淡定从容得仿佛一朵高岭之花的模样,心中暗笑不已,按着他的口味点了壶红茶并几样茶点。 “好啦,我得过去了,总不好让昌王殿下久等。”明锦缓缓站起身,笑着打趣道:“真不跟我一起过去?” 江既白胸怀坦荡地摇了摇头,“你尽管去,我就在这等你。” 说罢,朝卿云摆了摆手,示意她照顾好明锦。 “夫人,世子爷好像在扒门缝瞧着您呢!”走出包厢好一段距离,卿云悄声跟明锦打小报告。 明锦低笑:“是吗,那咱走慢点儿。” 卿云咬紧下唇忍笑。 走得再慢,跟江仲珽约定的包厢也在同一层,亲眼看着卿云扶明锦走进门,江既白才收回目光合上包厢的门。没过多时,房门被敲响,江既白以为是伙计来送吃食了,随口应了声:“进。” 来人推开门走进来,看着斜倚在窗边看街景的江既白,笑道:“来了竟然都不知会我一声,怎么,怕夫人知道了误会什么?我这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啊!” 只闻其声,江既白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再循声看过去,一身标志性的大红织锦罗裙,面容明艳,佯嗔时微微上扬的眼尾自然而然勾勒出一抹风流韵味。 换做旁的男人,早醉在这一抹艳色里了,可惜对面坐着的是江既白。面对女色稳如泰山,顶级妖风都刮不动的镇北王世子! “向容?你竟然在店里。”江既白看到她也挺意外,走回桌边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是只有十五拍卖的时候才过来吗?” 华向容在他对面坐下,收起拿乔的那一套,懒洋洋道:“这不是听说昌王殿下在楼里订了包厢会客嘛,您也知道,我这里可不便宜,就好奇是什么人,让昌王殿下如此舍得破费,没想到竟然是世子妃。” 看热闹看到自家人头上,这可行? 一问,世子妃竟然是世子爷亲自陪着过来的,向容觉得,不过来走这一趟,简直对不起自己江湖百晓生的称号! 江既白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撩眼皮瞄了她一眼,“有话直说,没话就去干正事。” 正事? 她的正事就是去监听昌王殿下会客的过程呀。呵呵,还以为眼前这位真的稳如泰山呢! “放心放心,正事有人干着呢!”向容陪着笑脸主动给他续茶,“爷,现在外面人心惶惶,听说朝廷要废止盐茶票据的新规,您给小的透个气,新规真的要废了?” 众所周知,盐茶票据新规的提起和促成人是太子,可如今太子因为拖欠国库银子的事被皇上禁足,朝中反对新规的声音占据优势,长此以往,很难保证皇上能扛得住压力。 江既白即便有了上朝议政的资格,但这种事,显然也不是在大朝会上能议论出结果的,具体如何,还是得内阁和重臣们在御书房与皇上商议。这就不是江既白一个北营副统领能参与的了。向容之所以跟他打听,实际上冲着的是世子妃。 覃崔两家在银铺行当里占据半壁江山,新规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以明锦跟这两家的关系,再加之她父兄的关系,对新规应该有第一手的消息。 “你是单纯卖消息,还是打算自己也下水?” 听到江既白这么问,向容眼睛一亮,暗道有门,“还请世子爷指教。” 江既白捻了几粒炸的酥脆的豆子扔进嘴里,言简意赅道:“水深,风高浪急,还有食人鱼,你且先在岸上待着吧,左右这水一时半会儿还干涸不了,想下水,日后有的是好机会。” 向容飞快将这话咀嚼了两遍,脸上露出喜色,“多谢世子爷提点,那小的就不打扰您品茶了。” 有奶就是娘,没奶扔过墙! 秦宇给她的评价还真是再贴切不过。 然而,向容这次是真的冤。她之所以急吼吼把世子爷扔过墙,其实是为了来听墙角。 包厢内,明锦耐着性子听完江仲珽的寒暄,以及他拉不下身份的道歉。言辞间甚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抱怨,抱怨明锦不该为丁明媚和薛氏的言行而迁怒于他,这对他很不公平。 明锦啜了口茶,好整以暇地打量坐在对面的江仲珽,感叹即便重活一次,这人依旧能不断刷新自己对无耻的认知底线。 “王爷,我跟您的看法有所不同,在我看来,夫妻一体。明人不说暗话,一个府里生活这么多年,以薛氏的心智和脑子,想不出这般迂回又阴损的办法害我。这次的事,仅仅止步于薛氏,已经是我最大的善意了,还要让我心无芥蒂地跟你谈生意,这不是强人所难,而是拿圣人的境界要求我。抱歉,我做不到。” 第84章 突然热情必有妖 “明锦,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误会了!”江仲珽心头一紧,忙开口解释道:“明媚的做法,我事后得知亦是羞愤异常,可她也是一时被嫉妒之心冲昏了头脑,加之薛氏从旁煽风点火,这才做下如此错事。明锦,你知我是如何娶她的,在感情上,这一世我注定要亏欠她,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回护她一二,以偿内心愧疚……” 嫉妒? 明锦不禁失笑,“王爷,害人者,论迹不论心,若事事论心,还要律法作甚?再者,她就算被嫉妒冲昏头脑,也没理由撒气撒到我头上。我自认行得端做得正,没什么可让她误会的。若她非要自己疑神疑鬼,还要殃及无辜,我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更何况,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我可不想一边担着风险跟你合作,一边还要担心被令夫人背后捅刀子。” 总之,摆不平丁明媚,他们的合作就没得谈。 由此看来,明锦是打定了主意跟他在商言商,不讲任何情面了。 懊悔吗?是有的吧。或许不该放任丁明媚。但回归到在商言商、只讲利益的关系,江仲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再有这样的后顾之忧。”江仲珽收敛起没必要的情愫,郑重承诺。 明锦闻言,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早这样多好,硬攀扯什么交情,浪费口舌! “拆借的事,我已经跟两位家主仔细说明了利弊,他们表示可以鼎力促成,但我必须做中间的担保人。”明锦直入正题。 江仲珽闻言难掩欣喜,“如此甚好!甚好!” 明锦却不见多少喜色,“担保的风险王爷想必再清楚不过。原本,我念着总有姐妹亲情在,这份担保该比外人更牢靠,如今看来,也是靠不住的。所以,还是按照行市的规矩来吧,请王爷见谅。” 江仲珽颔首,“应该的,这样也好。” 既然他这么表态,明锦便也不再客气,首先是拆借的利息,直接涨了一厘。其次,鉴于拆借数目巨大,为了保证覃崔两家银铺的流动银子回流,整笔拆借款要拆成十四期偿还,每年夏冬各一次。若提前还清拆借款,会按具体年限退还之前多收的利息。 “此外,这次拆借的数额实在是前所未有,是以,为了双方安心,最好能有个实物作为抵押。我作为担保人,愿意抵押世子府及我名下的小西庄等六处庄子。王爷,您可以同太子商议商议,看看是东宫出抵押,还是您这个担保人出,联合抵押也是可以的,只要实物抵值即可。” 涨利息,江仲珽倒还能接受,毕竟明锦原本给的利息就比行市上低了不少,涨一厘也不过是跟行市大致持平,甚至还是要略低一些,并不影响他跟太子交代。更何况,还钱的又不是他,哪怕利息再高一些,为了尽快筹到银子,太子也只能答应。 但是,实物抵押? 太子能抵押什么?总不能把东宫和皇庄抵押了吧?所以,抵押的东西还得他这个担保人来出。 明锦尚且押上了多半身家和一座世子府,他怕是倾尽所有都不够,还得押上丁明媚的全部身家。 这就是明锦的还以颜色吗? 甚至连说服丁明媚的理由都给他准备好了,若非丁明媚招惹她,本没必要横生出这么多枝节。 向容听着一墙之隔的那边响起昌王毫无选择余地的全盘答应,心中暗暗给明锦竖了个大拇指。 杀人不用刀,吃人不撒盐,不愧是在覃崔两家家主跟前都吃得开的人物!哎,长得好,家世好,还能大把大把赚银子,世子爷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莫非老天爷真的长眼睛了? 向容窝在暗阁里暗戳戳各种羡慕嫉妒,想着该怎么通过世子才能抱上世子妃这棵摇钱树,一时间没注意到包厢里已经人散茶凉。 “你如今有孕在身,行动多有不便,不如我送你回府吧?”江仲珽看着她即使穿着几层厚衣裳也明显现出弧度的小腹,心中难掩五味杂陈。 明锦客气地笑了笑,指了指廊道另一边的包厢,“就不劳烦王爷了,我不是自己来的。” 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明锦指尖所向的包厢门应声被人从里面拉开,随即一条大长腿先迈了出来。 江仲珽微微一愣,随即挂着笑容朝江既白拱了拱手,低声道:“既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王爷慢走。”明锦福了福身,待他步下楼梯,便头也不回地直接朝江既白走去。 江仲珽下楼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毅然决然奔向另一个包厢门口的明锦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继续下楼。 浪荡不羁如江既白,如今却成了前朝后宫、街头巷尾热议中的回头浪子。 明锦那样的枕边人,谁人不想回头呢…… “怎的谈了这么久,坐累了吧?”江既白拉着她进房,按了按她额角,果然,触手湿漉漉的,沁了薄汗。 明锦不甚在意地抽出帕子擦了擦,“不累就是穿得有些多,热的。等急了吧,咱们现在就回家?” “不急,难得出来一趟,天儿又好,咱们去茂公堤走走吧,银杏应该熟了。”江既白接过卿云递上来的薄披风给她系上。 “好啊!”明锦顿时来了兴致。 茂公堤就在城南,通济河两岸修筑了宽阔平坦的堤坝,两旁皆栽种着银杏树。相传前朝茂公乐善好施,受他济困之人,若想回报,来这通济河河堤边栽下一棵银杏树即可。茂公过世后,其子孙后代延续他的做法,才有了今日眼前这条金色长廊。 “京中有两处是赏银杏最好的去处,一处是这茂公堤,还有一处,我考考你,是哪儿?”明锦看着三三两两聚在树下捡拾白果的孩童们,清脆的嬉笑声时不时响起,让听着的人也不禁跟着心境疏阔。 江既白朝跃跃欲试的卿云和春诚摆摆手,放他们去玩,自己则更警惕地护在明锦身边,“这你可难不住我,万山寺后山的银杏林。” 明锦抚掌轻笑,“我还以为你会说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的那两株树龄超千年的古银杏可谓名动天下,提起银杏树,一般人想到的都会是那里才对。 “你问的是赏银杏最好的去处,而不是最有名之处。”江既白扬了扬嘴角,眼底的笑意不自觉带着抹小得意。 想抠字眼让他上当? 没那么容易! 大相国寺的千年古银杏是镇寺之宝,方圆数百米之外都围上了栅栏禁止靠近,香客们只能远观。这么个欣赏法儿,也算不上多尽兴吧。 “对了,那些人成麻袋地捡银杏叶子作什么?”江既白指着不远处往麻袋里塞叶子的人,问道。 明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给他解释道:“银杏的叶子虽不像白果那样可以直接入药,其实也带有一些药性,可以制作杀虫粉,用来沤肥也很好用。每年这个时候,万山寺就会大开寺门,让附近的农户去后山收集银杏叶子,大家装树叶的同时也会把掉落的白果分拣出来交给寺里,寺里通常只留下一半,余下的让他们卖给药铺。” “茂公当真至仁至善。”江既白不禁感叹。不仅在世时扶危济困,还留下这么一大片银杏林惠及小民至今,当下那些施舍一些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善人”两个字刻在脑门上的人与之相比,简直伪善至极!偏偏这样的人还蹦哒得尤其之欢。 明锦猜到他所想,低低叹了口气,道:“天儿眼见着变凉,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始下雪了,不管初心为了什么,能切切实实往外掏银子总是好事。只希望,这些银子真的能用在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身上。” 江既白近来虽不用去衙门点卯,但也没真的没事闲在家里,往天鸣寺跑得格外勤快,这两次特意绕到西城门进程,就是想看看收容流民的棚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如今滞留在西城门外的流民每天都在增多,一旦管理不当,恐怕要有大问题。”江既白一想到自己亲眼所见所闻,不由得深深蹙眉。他已经写了折子递上去,但心里却很清楚,大致不会有什么响动。 “皇上如今的心思,都用在追缴国库欠款和朝臣们争议不休的盐茶票据新规废行之事上,就算看到了你的折子,恐怕也要暂时压一压。”明锦跟他一样,对大量滞留在城外的流民也十分忌惮,但现实是,朝臣们也不都是吃闲饭的,必定有人也注意到了这件事,只是以国库如今的状况,即便皇上想重视,也是有心无力。或许正因如此,皇上才会这般急着充实国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都说皇上坐拥江山、富有四海,其实最缺银子的也是皇上。 江既白握着明锦的手晃了晃,放松语气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眼前又大把的好风光,咱就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呐,你给我拎着口袋,咱也捡点白果回去。” 明锦看着他递过来的钱袋,笑应着接了,打开一看,哟,空空瘪瘪的,别说银票了,就连碎银子也无半块。 “世子爷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明锦朝他抖了抖钱袋。 她当家以后,府里各项不必要的开支确实削减了不少,但也不至于苛待他到这种程度吧?账房那边对他可是一不用对牌二没有设限。 江既白弯腰拾起几枚白果塞进钱袋里,嘿嘿一笑:“平时用的银子都在春诚身上呢,不然每次吃酒都要让我结账,咱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明锦愣了愣,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得了啊,难怪现在外面都视镇北王世子为浪子回头第一人,人送绰号“金不换”,看看,都这么会过日子了! 今日的天气是真的好,路两旁忙着装落叶和捡拾白果的人们大多认不出他们的身份,但只看他们的穿着和跟在后头的马车,也猜得出是高门大户人家,是以都小心避讳着,免得冲撞了。江既白见明锦走了挺远,便将她扶回马车里坐着,自己跑过去帮人装叶子,一来二去很快就混熟了,打听了不少今年的收成等情况。 明锦撩开车窗帘子,断断续续听着江既白跟人闲聊的内容,眼底的消息始终不曾淡去。 既然出来了,江既白所幸带她玩个尽兴,在许久未去的会樊居用了晚膳才回家。马车刚在大门口停稳,林大管家就迎了上来,“爷,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江既白看着远远迎上来的大管家,顿时警钟大作:突然热情必有妖! 第85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有天大的事吗?只要没天大的事,都等明儿再说!”江既白先发制人,扶着明锦越过大管家就往院里走。 林大管家亦步亦趋跟上,乐呵呵道:“主子英明,还真是有天大的事儿,天大的喜事儿!阙州来信,说是王妃和二公子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估计再有十天左右就能到啦!” “什么?” “真的!” 迈过门槛的夫妻俩双双停住脚,扭头看向大管家,异口同声道。 不同的是,江既白震惊,明锦意外之中明显透露出欣喜。公婆和小姑子都见过了,唯有小叔子还没见着,听说今年也才四岁,明锦还真是很想见见。 “简直胡闹!”江既白拉长着脸,“我爹怎么也不拦着?想来京城也等来年春天再来啊,这个时候过来,年前往阙州去,正是冷的时候,也不怕冻着阿勤——” 正念叨着,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窜上脑海,江既白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脖颈僵硬地扭了扭,看向大管家,“我娘该不会打算带着阿勤在京过年吧?” 林大管家满脸堆笑地朝他竖大拇指,“要不说您英明呢!王妃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今年秋上边境明显不如往年安定,王爷打算趁着冬天练兵,王妃说,与其跟二公子冷冷清清在王府里过年,还不如来京城跟咱们一起过,等来年陪着夫人坐完月子再回去,正好天儿也暖和了。” 明锦心头涌上一阵阵暖意。王妃这么说恐怕只是托词,主要是不放心大着肚子自己,特意千里迢迢来京城陪自己生产的。 “阿翎没有跟着一起过来吗?”明锦听大管家没有提到小姑子,问道。 江既白拉着明锦继续往院里走,边走边给她解释:“阿翎跟着武师傅学了这么多年,也该上战场磨炼了,今年冬天要跟着父亲一起在大营练兵。” 想到那个英姿飒爽又偶尔害羞的女孩子,明锦不禁心疼,“一整个冬天都要跟着住在军营里?” “嗯。”江既白点头,见她眼里毫不掩饰的关心和疼惜,心满意足地揽她入怀,宽慰道:“别担心,阙州女军有独立的营房,虽说在出操训练上没有特殊对待,但吃穿用度上还是会多照顾的。” 明锦恍然,她竟忘了,阙州可是有着大宁独一无二的女军,且战斗力丝毫不容人小觑! “锦云坊新出了两样别致又实用的女子小衣,我瞧着不错,让人给母亲和阿翎留了一箱,明儿我跟管事的打声招呼,让坊里赶制出一批,以王府的名义送去大营吧?” 江既白眉眼含笑地点头,“好,到时候让秦宇亲自送过去。” 既然劳动了秦宇,只送一些女子的贴身衣物未免太大材小用了,而且给女军送了东西,也不能一点儿也不顾军汉们,阙州冬季酷寒,在外出操训练保暖是第一必要,明锦任由江既白拥着自己往前走,兀自思量着该准备哪些御寒的东西。 “还有事?”进了主院内厅,江既白看着跟进来的大管家,疑惑地问了句。 林大管家莫名觉得膝盖中了两箭,但还是坚强地硬着头皮掏出张名帖呈上,道:“爷,除了夫人和二公子要来的事,还有两件事得跟您和夫人禀报。首先,便是这东宫的帖子。下晌时梁詹事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太子请您和夫人明日过府一叙。” 江既白高高挑眉,接过名帖快速扫了一眼后递给明锦,“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毕竟同过窗,又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江既白对太子还是颇有些了解的,志大才疏,又死要面子。这几个月以来,屡屡被自己抓到小辫子、看到他在皇上跟前爱挨骂挨打各种丑态,按理说,他应该巴不得这辈子都不看见自己才好呀?这怎么还主动往跟前凑了?脑子被皇上砸出毛病了? 明锦将帖子交给卿云收着,对于太子的邀请,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江既白见明锦略有些疲态,不欲让她多坐,说完了好早点梳洗上床歇息。 林大管家也是极有眼色的,只略略犹豫地飞快瞄了明锦一眼,如实禀道:“昌王妃……小产了。” 丁明媚小产了? 江既白眼底浮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讥讽,“她确实该小产了。” 一个“该”字咬得极重。 明锦看着大管家的神色,嗅出一丝不同寻常,“林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大管家回道:“今日一早,昌王妃送薛氏出京,一直将人送到了三十里亭才作别,上马车时不小心踩偏了马凳摔了一跤,当时就见了红……” 江既白神情一敛,“她真的有孕了?” “是。”林大管家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无语,“就近送去了庄子上,依然先去的府医署,没找着佟医官,就请了咱们新安插进去的曹医官。据曹医官回报,摔得不是很重,只是孩子怀得不稳,母体也不够康健,这一胎是肯定保不住的。” “她自己就一点都没察觉出来怀孕了?”江既白仍觉得不可思议。 明锦双手交扣拢在身前,宽大衣袖遮盖下正好是托着自己肚子的姿势,“心虚吧。婚前那次小产她伤了身,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有孕了,这才在我放出怀孕的消息后想到了去母留子以庶充嫡的办法。心虚作祟,她即便有了恶心头晕嗜睡这般怀孕初期的征兆也不会往这方面想,更不敢让人诊脉。” 月信什么的,并月也不算稀奇,甚至是心情过分焦虑等情况下,月信不准也是常见的。 “曹医官说,流掉的孩子已经两月有余,以昌王妃的情形,能保住命已是万幸,此生怕是再难有子嗣了。”林大管家道。 上一世,她为了后位,视亲生儿子为筹码、为工具,这一世,再无子女缘分应该就是最大的报应了吧。 明锦幽幽叹了口气,不为丁明媚,只为上一世那个怯懦却乖巧思敏的孩子。也好,这一世愿他能投生在一个疼惜他的好人家。 该禀报的都禀报了,林大管家见明锦脸上露出疲色,忙退了出来,让夫人早些歇息。 “孩子没了,那是丁明媚她自己作的,与人无尤,你不要多想。”睡前,江既白照例给明锦揉腿,见她眉眼间依旧有一丝黯然,宽慰道。 明锦靠着身后的锦被和引枕,闻言笑了笑,道:“放心,我没有自责,我只是觉得很感慨,幸运和不幸,真的好像只在一念之间。如果丁明媚不折腾那么些歪门邪道,她所求的已然如愿。” 江既白换另一条腿继续按揉,闻言嗤笑:“可她是不会这样自我反省的,只会将所有的不幸都怪到命运不公、怪到我们这些不由着她榨取利用的人头上。我已经交代林叔了,让他加强关注丁明媚的行踪举动。我觉得,也应该知会老太太和大哥一声,让家里也警醒着些。” 明锦深以为然,“嗯,过两天咱们回去一趟,我跟祖母说说,还得告诉他们母亲和二弟要来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期待见阿勤?”江既白早就发现了,在大门口那会儿听到阿勤要来的消息,她的眼睛就亮亮的,期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总不能告诉他,你弟弟在上一世可是被誉为大宁第一财神爷的传奇人物,你率领三十万镇北军几乎年年打仗,一直把汗庭驱逐到了漠北之北,他坐镇阙州调度粮草辎重,总领阙州一方财政,非凡没有被连年征战掏空银库,反而让阙州成为了关外小江阳。 这样的人物,明锦实在是好奇,他是怎么长成那样的。 “哦,我是很期待能见到二弟啊,时常听母亲和阿翎提起他,说是漂亮又安静,可人得很!咱们的孩子如果也能像小叔叔这样招人喜欢就好了……” 江既白瞪着眼睛连连摇头,“可别!那小子是蔫儿坏,小小年纪就油盐不进,咱家小棉袄可不能这样!你还不信,我跟你说……” 世子府的主院寝房里,地龙和火墙把屋里烘得暖融融的,床幔内低声慢语,是江既白在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自家弟弟的不可爱行径。 而在京郊的庄子上,上房的寝房内也是温暖如春,但丁明媚却再次体会到了如坠冰窟一般的彻骨之寒。上一次尚且还有母亲陪在她身边,还可以博取江仲珽的愧疚。可这一次,不仅没有母亲陪伴在侧,更是连告诉都不敢告诉江仲珽。她的孩子,她此生最后一次本可以拥有的亲生孩子,就这么永永远远失去了,以这种荒谬又无声无息的方式。 她痛,她悔,但她更恨! 恨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为何总给她如此多的磨难,为何让她的命运如此多舛。也恨那些在她痛哭时却在尽情欢笑的人。等着瞧吧,看谁是能笑到最后的人! 昌王府,魏林将跟踪王妃所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尽数禀报,江仲珽还没有所反应,大管家和兰羽双双变了脸色。 挥退魏林,又屏退了大管家和兰羽,房中只剩下他一人的江仲珽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暴戾,一声低吼中生生捏碎了掌中的茶盏,鲜红的血掺杂着细瓷碎末和茶水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更砸在他的心头。 屋外廊下,前来通报的门房看着如临大敌一般站在门口的大管家他们,下意识害怕缩了缩肩膀。 他来的好像很不是时候? 第86章 妇唱夫随 “什么事?” 良久,听到自房内传出的低沉声音,大管家忙推了推垂头缩肩的门房。门房一个激灵回过神,忙不迭禀道:“启禀王爷,祁东家带着十几位东家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请示您。” 话音未落,房内就响起脚步声,少顷,房门被拉开,露出江仲珽平静如常的脸。 兰羽却眼尖地第一个发现他手掌在滴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竭力克制着语气道:“主子,奴婢还是先请医官过来一趟吧?” 大管家随即也发现了他手上的伤,赶忙从旁附和地劝道:“是啊,我这就去将众位东家请去前院花厅,您稍后再来也不迟。” 手掌上的伤口不算大,但有些深,确实需要止血包扎一下才能见客,江仲珽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又折回了屋里。 大管家和兰羽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江仲珽带着手伤接待漏夜而来的客人,昌王府前院花厅的烛火彻夜未熄,直至暮鼓声起,花厅的槅扇门才被拉开,有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但一个个脸上却带着莫可名状的兴奋和雀跃,仿佛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序幕。 小半个城之外的镇北王世子府,明锦已经起身了,休假中的江既白也难得没有赖床,后脚跟着下了床。 “今儿小朝会,太子定要跟着听完政才能回东宫,咱们没必要去太早。” 明锦见他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跟在自己身后碎碎念,又觉好笑又觉心疼,转身推他,“我是醒了就睡不着了,才起来的,你难得不用上衙,再去睡一会儿吧。” 随着孩子月份见大,长时间躺着就没那么舒服了,现在让明锦赖床她也赖不住。 江既白稳住下盘,长臂一捞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伸手抚上她鼓起的肚子,“是不是小棉袄闹得慌,你才睡不踏实?” 明锦覆上他的手背,笑着摇摇头,道:“他很乖,不怎么爱动。就是肚子越来越大,躺久了反而累,不如坐着或走动走动舒服。” 在江既白跟前,她几乎可以完全敞开自己,不必报喜不报忧,不必隐藏辛苦,这让原本难熬的孕期变得轻松了许多。 想到之前拖着她陪自己赖床的行径,江既白不禁懊悔,“以后醒了你就喊我,我陪你早点起来。” 明锦扶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头,“那咱们快点梳洗用早膳,然后你陪我数胎动。” 江既白顿时困意全消,抻着脖子朝外间喊人。明锦无奈笑着摇头。这人,越来越孩子气了! 自从能感受到胎动后,袁医官就让她每天早晚两次数孩子的胎动次数,日常记录。明锦不敢怠慢,一天两次,一次也不曾落下过。 “小棉袄是不是太不爱动了?”数完今早的胎动,江既白微微蹙眉,略有些担忧。 明锦轻轻抚摸着肚子,宽慰道:“不妨事,袁医官说了,只要胎动次数不是突然变少就没关系,他只是懒得动。我娘也说了,当初她怀大哥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呀,是随了舅舅!” 江既白:“………” 想到大舅哥那个脾气性格,再安到自家闺女身上……江既白有些忧桑,这个还是别随了吧…… 踩着时辰两人入了宫,看到远远迎上来的身着詹事公服的白面瘦削中年男人,江既白挑了挑眉,心想太子这回还真挺客气,竟然梁詹事亲自来迎接他们夫妻。 “下官梁恪,拜见世子、世子妃!”梁詹事毕恭毕敬见礼。他是皇上亲自安排进东宫的,深谙眼前两位在皇上跟前的地位,哪敢有丝毫怠慢。 江既白抬了抬手,“梁詹事快快免礼,内子身体有些不便,是以咱们来得晚了一点,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梁詹事引着他们入内,闻言笑得和煦,“世子爷言重,太子殿下一早就叮嘱了,要咱们好生照顾世子妃。” 江既白放慢脚步跟明锦并肩而行,闻言随口道了声谢,又问道:“太子殿下可下朝了?” “尚未。不过按往常来看,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还请二位在花厅稍后片刻。”梁詹事答道。 江既白客气地颔了颔首,不再赘言,由他领着一路进了东宫来到花厅。江既白看到其中一个客座上竟然放了个软垫,登时对这位新上任不久的梁詹事高看了一眼。 两人在花厅并没有等多久,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太子就回来了,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但见到江既白和明锦时还是打起精神挤出来几分和善。 见过礼,两人再度落座,江既白无意做面子上的寒暄,直截了当问道:“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欸,说什么召见,是相请。”太子朝明锦露出笑模样。 他跟江既白自小不对盘,不怎么待见他,但对明锦却是客气得很,一来家世够分量,二来丁贺扬坐镇北镇抚司以来没少替他擦屁股,三来明锦长得甚为合人眼缘,天生就比江既白招人喜欢,四来嘛,他今天就是有求于明锦,为了避嫌才顺带捎上了江既白。 “太子殿下客气,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等的荣幸。”明锦侧身福了福,亦直入正题:“殿下可是为了新规之事烦心?” 太子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方才开口道:“是,也不全是。” 花厅内闲杂人等均被屏退,只有他们三人,说话很是方便,想到自己的目的,太子暂时撂下脸面,直言道:“今日请你过来,是想说说本宫拆借银两的事。” 明锦眸光微闪,脸上恰到好处露出迷茫不解之色,问道:“此事殿下不是交由昌王做为中间人代办吗?我已经跟他商定好了口头契约,稍后待写好了正式的契书就可以用印了。难道昌王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向您说明?” “他确是向本宫禀明了。”太子眼角余光瞄了大咧咧倚着扶手扒瓜子的江既白,“你跟他说好的契书照签,此外,我还想跟你再签一份契书。” 说罢,太子从衣袖间掏出一份契书,想伸手递出去,可见明锦大着肚子,就犹豫了一下。明锦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惹太子不快,作势就要起身,但身边人影一动,片刻后契书就递到了她面前。 呵,还有几分吃软饭的自觉! 太子看着重新坐回去的江既白,心里暗暗哼哼。再看明锦接过契书时无惊无讶,自然得仿佛他们之间相处本就如此,太子的嘴角就忍不住下压,心口有点泛酸。 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干得好不如娶得好。 明锦接过契书展开来仔细阅读,越看心里越惊诧不已。百余字的契书,反复斟酌细看,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 而厅上另外两个男人却难得极有耐心。 “殿下,这份契书一签,可就是把昌王这个作保的中间人给坑了。” 太子这个借款人私下里跟明锦签订这份契书后,江仲珽手里的那份便就地化作陷阱。太子不按那份契书上的约定归还银款,为了保住质押物,江仲珽就不得不背上这笔巨额拆借款。 夺嫡之争,说到底,拼的就是人和银子,而人脉一定程度上又可以靠银子疏通,是以,归根究底,银子是重中之重。 太子终于学聪明了,懂得了怎么从根本上削弱对方。嗯,也可能不是他聪明了,而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太子的目光落到江既白片刻意外后又恢复如常的脸,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道:“本宫知道,镇北王府无意介入任何权位之争,本宫也没打算拉拢你们,这次权当是报行刺之仇了。江既白,指使人行刺你的真正主谋,你该不会真以为是那个容妃身边的区区宫女吧?” 皎月自知难逃一死,揽下刺杀所有罪名后自尽而亡,江仲珽本想借此彻底铲除容妃的计划算是落了空。 人证物证就此中断,其实让丁贺扬继续深挖,也不是不能另有发现,但皇上显然不想再深究。不是顾念什么父子之情,而是此前一个照霞寺就牵连出大长公主、容华郡主等一大串皇亲贵胄、高门贵族之家的少爷小姐,再往下深挖,恐怕要把整个贵族世家的烂根都刨出来了,届时就算他是皇上,也难以替他们遮掩。 是以,行刺案就以皎月的死结案,听着荒唐,但这个委屈,江既白只能受着了。 江既白受着,是别无选择,只能如此。但太子可就不同了。同为皇子,他又是高出一头的太子,昌王设局坑他这个仇,他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多还的那一笔银子,就当做是本宫的谢礼,你看如何?”太子的目光落回明锦身上,眼底浮上浅淡的笑意。 明锦将契书整齐叠好收进衣袖内,端起茶盏朝上座的太子敬了敬,“若是作为周转银钱归还国库欠款的谢礼,那臣妇就却之不恭了。容臣妇代表两位家主,深谢殿下慷慨。” 太子抚掌朗笑,当即端起茶盏回敬,“好好好,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 是你,而不是你们。 这个时候还不忘小心眼踩他一脚。 江既撇了撇嘴,敷衍地端起茶盏朝他敬了敬。罢了,就当做是妇唱夫随。 茶盏还没放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虽积极克制,但仍能听出急促之意。随即,房门被叩响。 第87章 二少来了 “殿下,祁东家等人又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只听声音,江既白就认出来这是东宫总管大太监刘安,当年太子在南书房读书时就是这厮随侍在侧,没少狗仗人势给他们脸色看。 太子蹙眉,刚想开口,却被明锦抢先一步出声阻拦,“殿下,臣妇斗胆,请您再稍留片刻。” 人是他上赶着请来的,就算对方不开口,也没有用完人家就扔过墙头的道理,而且,太子此时也不是很想见他们,“就说本宫正忙着跟阁老们议事,让他们明日再来吧。” 门外的刘安毕恭毕敬应了声,转身走下廊阶,略微松弛的眼皮半垂着,掩下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 看来,以后对这位镇北王世子的态度,要变一变了…… “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太子见明锦似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放松地靠近椅背里,难得露出平易近人的一面。今日一见,明锦的转变着实让太子刮目相看,记忆中那个备受皇祖母偏爱、外强内刚、爱恨过于分明的不好惹女孩儿,如今竟变得内敛柔和,容貌依旧见之令人忘俗,却愈发让人不敢轻易生出亵玩之心。 自大婚后,江既白三番两次涉险,她都稳稳撑住了世子府,更是驯服了江既白这匹野马,感慨之余,太子也不是没设想过,如果她是自己的贤内助…… 念头刚起,就觉得周身皮肉一紧,目光微转就跟江既白尖锐阴沉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到一处。 心虚作祟,太子下意识先移开了目光。 明锦不动声色将两人这一极速的交锋尽收眼底,垂眸呷了口茶才不急不缓开口道:“恕臣妇斗胆猜测一下,顺亨银铺的祁东家一行人如此急切求见殿下您,为的应该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盐茶票据新规是否废止一事吧?殿下您自己也吃不准皇上的心思,是以不想在此时与他们往来过甚,却又担心此时不为他们撑腰恐会令他们失心,故而左右为难,是否?” 全中! 太子神色一凛,猛的坐直了身体,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借着端茶的空隙稍稍缓和了脸色,问道:“你既已将本宫的处境看得这般清楚明白,可是有什么应对之策?” 此话一经出口,太子忽的福至心灵,脑海豁然贯通。明锦如此痛快地代表覃崔两家答应跟他联手给昌王做局,为的恐怕根本就不是多赚那一份拆借银子,而是看穿了他的两难处境,另有更大的所图。 “殿下多虑了,我们只是在商言商,并无丝毫干涉朝政的意思。”明锦见他神情间的转变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率先摆明自己这方的立场。 果然,听到她这番话,太子的脸色眼见着就又舒展开来,抬抬手示意她继续说。 明锦也不拖沓,索性挑明了说道:“如今,京城的银铺商已经吃到了新规的甜头,定然不会轻易放手。恕我直言,殿下您与皇上是一体的,看新规是站在稳社稷安黎民的立场,可商人们不同,尤其是眼皮子浅的商人。您这边如果走不通,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寻找另一条路。” 太子只觉得眼皮狠狠一跳,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昌王。” 明锦毫不避讳地微微颔了颔首,“无论所图为何,从他对世子出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了是敌非友。所以,这一次看似是您身处两难之境,实则也是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只不过主战场不在朝堂,而是商市。臣妇实非君子,等不了十年,斗胆想请殿下帮个小忙,就此能痛快地出口恶气!” 原来是想给江既白报仇。 太子别有深意地瞄了眼垂眸继续扒瓜子的江既白,对明锦的意图相信了九分。实在是眼前这俩人都不是善茬,在昌王那里吃了如此大的亏,怎么可能轻轻翻篇?看吧,可不就在这儿等着呢! “好说,只要不僭越朝堂法理,本宫定倾力相助。”太子克制着不泄露内心的喜悦。 “只想请太子继续冷着祁东家他们即可。”明锦缓缓起身福了福,道。 太子连忙抬手免礼,示意她落座,“你想逼他们找上另一条路?然后呢?” 明锦浅浅一笑,答道:“然后就是商市上的角力,殿下只需高坐明堂之上旁观即可,无论谁胜谁败,都与殿下无关。若有始终衷心于殿下的,您可给一句提示:以静制动。” 既能置身事外看昌王倒霉,又能借机筛选出真正可用之人,这哪里是帮明锦他们的忙,分明他们在帮自己的忙。 “好,本宫答应你。”太子干脆地应下。这种好事,不答应的是傻子! 本不是同道中人,正事说完,剩下的就是话不投机了,两人也不多留,客气两句就告辞了。 自东宫侧门出来,春诚立刻驱车迎上前来,江既白谨慎地扶着明锦上车,待马车稳稳行驶起来,手掌一翻伸到明锦面前,掌心里卧着个四角对着系起来的锦帕小包袱。 明锦立刻弯着眉眼抬手去解,四角摊开,一小堆饱满的瓜子仁出现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带出来的?”明锦看向江既白,见他眼底也堆满了笑意,愈发觉得欢喜。 “就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江既白把手掌往她跟前又凑了凑,催促道:“吃吧,近来你不是特别爱吃瓜子核桃么。” 明锦连连点头,想借着茶水沾湿帕子擦擦手再去捻瓜子仁,可不等她动,江既白的手掌就直接递到了她嘴边。明锦也不扭捏,直接凑上前就着他的手下嘴。 嗯,果然,瓜子仁就是要这么大口吃才最香! “好吃吗?”看她眯着眼睛咀嚼的模样,江既白比自己吃了烤肉都满足。 明锦边吃边点头,自怀孕后,她就养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在东宫逗留这许久,又说了那么多话,她还真的有点饿了。 “这瓜子应该是东域那边新送上来的贡品,明儿我去跟皇上多讨一些来,还有核桃和大枣……”江既白如数家珍一般惦记上了内务府的小库房。 明锦非但没劝阻,反而跟他头挨头一起细数,活脱脱两只狐狸凑作了一堆。 回了府,明锦立刻给覃崔两家送了名帖,约定明日一早去覃府议事。她虽有世子妃的头衔,但覃崔两家现任家主,一个是她的舅爷爷,一个是她亲外祖父,是以虽然二位屡次劝阻,但每次议事,明锦仍坚持自己登门。 就在明锦与覃老、崔老两位家主碰过面后的第三日,早市一开,就有银铺开始大量抛售盐茶票据,连日以来紧绷着的无形的弦仿佛在这一刻啪地断裂。 东市二回,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银铺几乎都汇聚于此。 日升隆主店的三楼是公房专用,朝阳的最大那间房是主家专用,此时房门被一个身形颀长、脚步稳健的青年推开。 “爹,今日收市,价钱又降了一成半。”崔幼淮虽积极克制,但眸光熠熠间仍有一丝雀跃和兴奋泄露而出。 崔家大爷崔凤堂闻言继续悠哉悠哉地啜着茶,“不急,还有得降。” 明锦预计会折价对半,但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这估算还是保守了些。 “通知各分号,跌至半价就开始买进,市面上有多少,咱们就收多少。”崔大爷发话道。 崔幼淮朗声应下,转身去交办。 崔大爷站起身,推开窗看着楼下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群,或脚步匆匆,或步伐沉重,整条街,乃至整个东市、整个京城都被盐茶票据的迅速贬值抛售所形成的阴霾笼罩。 朝堂上就新规是否废止争吵得愈发激烈,东市里每天都有银铺关门歇业,朝廷有司,上至户部下至盐课茶课,无一不忙得人仰马翻,从堂官到小吏一个个是愁云惨淡,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热议的也都是盐茶票据相关,人心惶惶的。 镇北王妃和二公子江司勤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城的。 提前得知行程的明锦和江既白早早就侯在了门房,江既白给她拢了拢披风,微蹙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母亲和阿勤又不是外人,你在屋里等着就好了。” 近来明锦的肚子就跟吹泡泡似的,眼见着变大,尽管谭先生和袁医官都笃定地跟他保证这很正常,但江既白还是心惊得不行,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用手去丈量明锦的肚皮,大一点点他都要心神不安一整天。这才没几天,他的精神头儿明显被明锦甩下一大截。 “我没事,现在走路还是没什么影响的,你不要这么紧张,省得让人笑话。”明锦无奈,江既白现在对着自己的肚子就跟对着个快破壳的鸡蛋似的,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这才几个月啊,明锦难以想象临生产的一个月他要怎么办。 不得不说,王妃这个时候过来简直是太及时了。 “看见了!看见王府的马车了!” 守在大门口的小门房兴冲冲喊道,明锦闻言由江既白虚扶着走出来,刚迈过大门门槛,悬着镇北王府府牌的宽大马车恰好停稳在了街前。 第88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听话,不是让人提前给你捎话了吗,在前厅等着就是,又不是外人。”镇北王妃一探出头就看到走下台阶的明锦,忙不迭踩着马凳下了车迎上来,一边佯嗔着瞪了儿子一眼,一边情不自禁扬着嘴角打量明锦的气色和肚子,见人面色红润,精神气也很足,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触摸到王妃的指尖有些发凉,明锦笑着将手里的暖炉塞到她手里,“不怪世子,是我急着见您和阿勤,在屋里坐不住。” 见卿云又递了个手炉给明锦,镇北王妃才安心地收下手里这个,转身招呼被袁妈妈抱下马车的小儿子,“阿勤,快来见过嫂嫂和哥哥。” 裹着大氅的白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儿钻出马车的那刻起,明锦就注意到他了。毫不夸张地说,这真是她两辈子加在一起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用观音座下的仙童形容也不为过。明锦自家两个哥哥也都容貌出众,尤其是大哥,常被人誉为“仙客皮囊”,眼前个小家伙,观眉眼轮廓,将来长大了定然不会逊色于大哥。 江司勤双脚一脱离马车就绷着小脸拍了拍袁妈妈的手臂,袁妈妈会意,将他放了下来自己走。 今日一见,明锦终于明白了为何王妃提到小儿子时神情间总有一丝化不去的忧愁。小家伙劈碎了,却明显比同龄的孩子单薄纤弱,小小年纪花瓣一般娇嫩的嘴唇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和生人勿近的老成感,矛盾又有趣。 明锦看着穿得略显臃肿的小家伙固执地不用人牵着,自己一步步朝这边走来,看着看着眼里就噙满了笑意,暗暗拉住了想迎上去的江既白。 镇北王妃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挑了挑眉,自己也没动,看着小儿子一小步一小步往这边来,走得不快,却很稳。 “阿勤见过嫂嫂,大哥。”江司勤终于走到他们跟前,伸出两只小爪爪行了个很标准的揖礼。 明锦侧身福了福回礼,丝毫没因为他是个小孩子而有丝毫怠慢。是以,当她再伸出手时,江司勤只犹豫了一下下,便伸出小手手放进了她的掌心,由她牵着往门里走。 镇北王妃被小儿子难得一见的迁就配合惊得愣了愣,看着走在前面的一大一小,跟同样惊讶的大儿子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伸手竖了竖大拇指。 今日天色虽好,但毕竟入了冬,孩子又小,穿得还多,明锦没敢让他走太远,见他额角沁了细汗就悄悄打手势让江既白将人给抱了起来。 江司勤这次没有反对,大眼睛瞄了瞄明锦隆起的肚子,想起母亲这一路上的耳提面命,短短的手臂环上大哥的脖子,默不作声打量着沿途的景致。 劝勤斋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一走进上房,镇北王妃就发现屋里的陈设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从明堂到梢间都铺上了毡毯,五间上房的窗户都换成了琉璃窗,方桌都换成了圆角桌,除了大椅,剩下的方凳也都换成了红木鼓凳,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尖锐之处,可谓用心至极。 江司勤显然也非常喜欢这里,尤其是西偏厅里那只巨大的走马灯,让他对晚上充满了期待。 舟车劳顿,再加上情绪波动的消耗,吃过午膳后江司勤就开始打不起精神了。这回相处的时间很充裕,说话也不急于一时,明锦跟江既白就没有多留,让王妃也先好好歇歇。 明明只多了两口人,家里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莫名多出几分温馨的感觉。 “裴韫最迟明日一早就能进城,我也得回去上衙了。”江既白皱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明锦抱怨,“再也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明锦也不戳破他的口是心非,任由他碎碎念。自从知道有机会出去一展抱负之后,这人的精气神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心底藏着的那团火被复燃了似的,看着他在练功房挥汗如雨的架势,明锦无数次暗暗庆幸自己及时怀了孕,不然晚上说不定要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随着王妃的到来,明锦的好日子迅速又上升了一级台阶,家里的日常琐事全都被王妃接了过去,她只需要处理府上的那些产业就行,而各处管事都已能独当一面,她要做的只是把握大方向,以及关键行动的指挥调度。 若说生活还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多了一条小尾巴:江司勤。 王妃既然打算这次在京里常住,必要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出去赴宴的时候就把江二少往她这里一丢,自己挥一挥衣袖翩然而去,只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这日早膳后,江二少又一次被亲娘丢下,几经锤炼,他如今已经完全能泰然面对了。 “我今日要去见个客人,顺便再去闻香街的铺子上走走,阿勤可要跟我一起去?”明锦询问道。 江司勤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如何照顾四岁的孩子明锦并不陌生,况且还有袁妈妈在,不消多时,载着两人的马车就从侧门驶出了府。江既白上衙后,就把春诚暂时调到了明锦身边,出门的时候有他陪着,江既白能更放心一些,同时也是给他和卿云制造相处的机会。 到了明月楼,依然是上次的厢房,江仲珽已经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这是……镇北王府上的二公子?”江仲珽看到明锦身边跟着的小小孩童,容貌出众得让人眼前一亮,虽年岁相差不小,但还是能从他脸上看出与江既白的两分相似。 明锦笑着点了点头,对江司勤介绍道:“阿勤,这位是昌王殿下。” 江司勤毫不发憷,拱手长揖一礼,“见过王爷,王爷康安。” 人不大,礼数却周全得很,一看就是家教甚好。 江仲珽见明锦对他极为耐心亲近,心底莫名翻涌上一阵酸楚,强压着挤出一抹最自然的微笑,拱了拱手回礼,“早先就听说王妃和二公子来了京城,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这里见到。” 明锦拉着江司勤在自己身旁坐下,吩咐卿云给他点壶上好的红茶并两盘点心,特别叮嘱茶不要太浓,茶点也不要太甜太腻,要好克化…… 如此细致入微地照顾,足可见明锦对江司勤的用心。想到她做到如此程度,极可能是爱屋及乌,江既白心底的酸意就愈发浓郁了几分。 “没想到你对小孩子竟然能如此有耐心。”江仲珽似是深有感慨道。 果然,他并不了解自己,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她对孩子都极有耐心。不过,他的了解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了,是以,明锦只淡然地笑了笑,并无意解释。 “王爷,这是按照上次口头商议后拟定的契书,两位家主和我已经用过印,您看看,如果没问题的话也请落名用印。” 明锦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江仲珽觉得扎心,全然忘了之前他宁愿明锦在商言商、不希望受丁明媚牵连的人也是他。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明锦看穿他态度间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垂眸掩饰几乎要外释的厌恶。 好在江仲珽也不是什么感情至上的人,真真切切的利益摆在眼前,其他的都可以踹到一边。 总共不到三百字的契书,江仲珽生生看了将近一个时辰,再三确定了没有问题,这才在借款担保人的位置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用了印。 契书一式五份,江仲珽当着明锦的面落名用印后仔细将契书收起,“稍后我就进宫请太子落名用印,然后差人即刻送到你府上。” “有劳王爷了。”明锦客气地道了声谢,道:“只要契书一经生效,两位家主那边就会立即着手开始拆调,保证按时按量将银子分七笔交付给王爷您。我身子不便,后续交付银子的事就转交于我表哥崔幼淮全权负责了,还望王爷见谅。” 功成身退。 江仲珽的脑海中倏然闪过这个词。 她这一退,以后再像这样见面的机会恐怕都很难再有了吧? “应该的,我也不忍见你再这般奔走操劳。”江仲珽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道:“咱们虽……罢了,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了,等你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可别忘了给我也报个喜,让我跟着沾沾喜气。” 好个欲语还休、强颜欢笑! 明锦此时无比同情将人看得透彻的自己。 什么时候江仲珽学会了芙蓉阁姑娘们这套垂钓人心的看家本事? 还是他早就深谙此道? 明锦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 当江仲珽只是昌王,她只需看清昌王是什么样的人足矣,不会再去关心他为何会成为昌王。 “主子,东市刚传来消息,盐茶票据的挂牌价马上就要跌至五成了,咱们出手吗?” 江仲珽一钻进马车,侯在车厢里的中年男人语气略带焦急地开口请示道。 他原本预估的就是半价时出手买进,可契书现在已经到手,覃崔两家拆借出这么一大笔巨款后,定然再没有余钱吸纳行市上抛售的盐茶票据……江仲珽不禁开始犹豫。 第89章 镇北王妃:专克大长公主…… “再等等。”马车驶过东阳大街之际,江仲珽终于有了决断。 此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念迟疑将给他带来多大的损失。 此时的勇毅侯府,老太君周氏原本只打算办场低调的寿宴,邀请几家素日交好的女眷们借此机会聚一聚,却不想来了位不请自来的“贵客”——大长公主。 而随她一起来的,还有容华郡主和昌王妃。 丁老太太看到跟大长公主和容华郡主走在一处的丁明媚,眼里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大半。大长公主是个什么做派,女眷圈子里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虽说公开场合上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但也仅仅是鉴于身份的表面应酬而已,讲究门风的人家不说避而远之,也会刻意保持距离。 丁明媚乍然对上老太太犀利的目光时下意识避了避,可看到陪在她身边光鲜体面的崔氏和朱氏,心中蓦然生出逆反,尤其是再看到一脸随和亲善跟她们站在一处的镇北王妃,愈发觉得郁结难舒,对老太太的态度也没那般在乎了。 一番见礼作罢,大长公主送上寿礼后入座,笑吟吟看向坐在对面的镇北王妃几人。 她今天之所以会不请自来,奔着的就是镇北王妃和丁家的女眷们,更确切地说,是明锦的婆婆和亲娘。这两人一个低调一个此前远在阙州,能同时出现在一家的聚会上,机会实属难得。 “今日老太君生辰,还以为能看到世子妃,她那样的有福之人,哪怕只露个面,咱们也能跟着蹭蹭福气。” 大长公主一开口,席上众人顿时纷纷垂首,掩饰各异的神色,有那与明锦和丁家交好的,不禁悬起了心。 周老太君与周太后姊妹俩感情甚笃,也是看着明锦长大的,勇毅侯府与丁家更有通家之好,大长公主在她的寿宴上这般捧杀明锦,就算她贵为公主,老太君也当场撂下脸。 可不待她老人家开口,镇北王妃就暗下拍了拍崔氏的手背先一步接过了话,笑道:“许多年未见,大长公主说话还是这般谦虚。恕我直言,今儿在座的,哪个不是有福之人,还用得着去蹭旁人的福气?而且啊,只听过行善积福、惜福,从没听过蹭福,可见这福气啊,靠的是积德行善和自己珍惜,您说是不是啊,老太君?您可是咱们这些人里第一有福气的!” 周老太君佯嗔着瞪了她一眼,没绷住笑出声来,“就你会说话,这么些年了还是嘴上抹了蜜似的!” 席上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不少人纷纷附和老太君亏上镇北王妃几句。这许多年来,镇北王妃时常陪着王爷回京述职,颇得太后眼缘,在京中最熟悉的便是勇毅侯府,交往的圈子也大多是跟勇毅侯府有往来的,是以今日席上的夫人们大多都知道些镇北王妃的“英勇事迹”,阙州武将家出身的姑娘,初入京城时可是没少闹笑话,至今让人难忘。 王妃这也算是牺牲自我替明锦解围了。 崔氏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对亲家母满是感激。 然而,她还是不如镇北王妃了解大长公主,心放得有点早。 当话题转向明锦肚子的月份上,大长公主快速瞄了眼明显绷直了脊背的容华郡主,捏着帕子掩唇笑了笑,直接对上镇北王妃,“没记错的话,明锦的身子应该也快有七个月了吧?要说世子,也是个重情义懂分寸的好孩子,早前宁可将那个搭救的姑娘安置到平康坊任凭自己遭受诟病,也没把人抬进府里让明锦不痛快。如今明锦的月份也差不多了,世子身边确实应该再添个知冷知热的人。王妃若是觉得被安置在平康坊的那个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爷,大可再另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咱们这京里啊,好姑娘可从来都不少。” 说罢,大长公主的目光若有所指地在席上的年轻姑娘们间绕了一圈,落到容华郡主身上时明显比别人多停驻了片刻,含义不言而喻。 一个外人,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插手人家家务事不说,还大言不惭地鼓动人家趁着主母怀有身孕之际纳妾,真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大长公主的名声愈发不堪,不是没道理的。 首先不给好脸色的就是勇毅侯府的媳妇和姑娘们了。今儿是她们老太太的寿辰,本来邀请些相好的人家小聚一下图个高兴,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不请不来也就罢了,还处处针对明锦兴风作浪,故意来砸场子的吗?她们勇毅侯府可不是任由她放肆的地方! 眼看着气红了脖子的大儿媳妇就要发作,周老太君在桌下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看来,大长公主是摆明了来给她添不痛快的。 镇北王妃勾唇眯了眯眼,依旧是一副笑模样,眼底却再无半分客气,“大长公主说得极是,这京里啊确实是有的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哪一个拎出来都能胜任一家主母。这样的好姑娘,我们家就有一个了,足矣。我啊,有几年没在京里长住了,不知道大长公主府上是什么规矩,我们镇北王府却是没有纳妾的规矩,特别是主母还辛苦怀着身孕的时候,莫说纳妾,我那不孝子敢在这期间拈花惹草,明锦尽管随便收拾他!这女人啊,做闺女的时候知礼守节学规矩,为的是立身明智知荣耻,可不是为了嫁去夫家一味做小伏低忍气吞声当牛做马去的,这样的话,那我生养闺女作什么,不如养头驴子算了,被人牵走了我还不至于下半辈子日日牵肠挂肚惦记她过得好不好!” 丁老太太和周老太君率先绷不住笑出声来,随之又是一顿哄堂大笑,可笑着笑着,就有人忍不住红了眼角,尤其是那家里有闺女的,感慨伤怀的同时,又不禁羡慕起崔氏。哪个做娘的不想自己闺女能有镇北王妃这样开明又好性格的婆婆呢? 崔氏自己都忍不住羡慕自己,在桌下攥了攥王妃的手。言语已经无法形容她此时的心情了。 容华郡主在听到镇北王府没有纳妾的规矩时整个人如同被戳破的水泡,脊背瞬间就弯了。 镇北王妃是真的有口无心?还是意有所指? 心虚作祟下,王妃一口一个正经人家、好姑娘,仿佛化作一只只无形的飞刀刺进她心口,脸上血色一层层退尽。 坐在她身旁的丁明媚,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谁人不知她婚后没多久就自己主动把陪嫁大丫鬟抬了媵妾,她的容妃婆婆还越过她这个正妻擅自做主又抬了一房妾室给王爷,如今她的孩子没了,青葙的肚子却稳稳的一天比一天大,若论婚后在夫家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当牛做马,放眼整个京城,按镇北王妃的说法,怕是没有谁能活得比她更驴了…… 自己在人家眼里,活得都不像是个人。 再想到自己的母亲,被逼自降为妾不说,还被逐出家门孤身远赴黔州家庙,不知何时是归期…… 这样一想,她娘生养她,还真的不如养头驴子! “明锦当真是有福啊,能有王妃这般视她如女儿一般的婆婆。”大长公主暗暗咬牙,这么多年以来看惯了她在太后跟前温顺恭谨,没想到只是披着一张欺人的假皮,内里藏着尖牙利嘴。 镇北王妃笑笑,“公主过誉,有福的是我和王爷才对,像明锦这样能家里家外一把抓还治得住我家那混小子的儿媳妇,我们就算是在阙州,半夜睡觉都能笑醒!” “你也不用这般自谦,我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婆子都听说了,君淮现在可是争气得很,就连皇上都称赞他差事办得好。”周老太君笑着开口打圆场。 她老人家知道这些,在座众人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从太后娘娘那里听来的。 不仅周老太君,席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江既白的转变,毕竟镇北王世子的“金不换”名号如今可是家喻户晓。 想到婚后世子府闹出来的那些个或荒唐或凶险或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再看看如今江既白的转变和府上的气象,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捡着轻松有趣的跟镇北王妃和崔氏说说笑笑。她们本就常有往来彼此熟稔,同在一个小圈子里,共同话题也多,很快就不再拘泥于明锦江既白和世子府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慢慢就聊起了近来时兴的香品、衣料,入冬后各家准备如何布…… 一时间,不请自来的大长公主三人仿佛被隔绝在了无形的圈子之外,尴尬难堪,却又不能随便离席,只能硬着头皮挨到宴席结束。 道别老太君和勇毅侯府众人,镇北王妃不用人让就主动上了定府的马车。 “让王妃见笑了,这次又是我连累两个孩子了。”崔氏一进马车,还没坐稳就开口自责。 大长公主自私偏狭,小心眼又善妒,加之姻缘不顺,对丁二爷和崔氏始终耿耿于怀。这些年来崔氏对她能避则避,倒不是真的怕她,只是不值得跟她浪费时间。没想到她竟然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算计到明锦身上。 这就不能再忍了! 镇北王妃权当没看见她眼底掠过的一抹凛冽寒意,佯嗔着跟丁老太太告状,“老太太,您瞧瞧,这还是没把我当一家人啊,您可得给我做主……” 马车里顿时笑作一团。 闻香东街最里头的那间三层小楼专供管事、掌柜和账房先生们专用。作为东家,明锦在三楼也有一间自己的值房,不是太大,但胜在格局布置巧妙,会客厅、书房、茶室、寝房一应俱全,却又借着隔断彼此独立。 明锦照例在会客厅听各间店铺掌柜们汇报近来的经营状况,忽然看到从屏风后面小心翼翼探出来半张软软嫩嫩的白皙小脸…… 第90章 天子一怒 对上小家伙圆溜溜充满好奇心又有些怯意的大眼睛,明锦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满眼含笑地朝他招招手。 于是乎,下一刻,一个穿着雪青色缂丝团荷花纹暗花纹绸夹袄袍的小仙童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矜贵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江司勤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但当明锦朝他展开手臂的时候,最后这一小段路他还是迫不及待加快了脚步,如愿被嫂嫂抱着坐进了一张大椅里。 明锦多年以来练就的一心二用在此时再度派上用场,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对小孩子来说这场汇报应该算得上冗长又无趣,可阿勤却从头到尾坐得稳稳的,小脑袋时不时偏一偏,此时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里透露出明显的困惑和不解。所以,他坐得稳,不仅仅是他乖,还因为他是真的在听他们讲什么,还听进去了。 这个发现连明锦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想到上一世阿勤那响当当的名号,似乎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喜欢听管事和掌柜的们说生意上的事吗?”众人退去后,明锦端起茶盏试了试温度,亲手喂他喝茶。 许是真的渴了,小家伙两只爪爪虚捧着茶盏,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小半盏茶才罢休。因着他年岁太小,是以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明锦都让人备白开水或者很淡的白茶,自己陪着他喝一样的。 江既白今日下衙早,看时辰估摸着明锦这会儿应该还在闻香街,便直接过来接她一起回家。轻车熟路上了三楼,还没走到明锦的值房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明锦语调轻快的夸赞声。 江既白好奇地蹑手蹑脚凑到门口,扒开条门缝往里看,只见桌边围坐着两个人,大的正在手把手教小的打算盘。 哼,从来就没见她对自己这么有耐心过! 心底翻涌上一阵熟悉的醋意,江既白推开房门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身高腿长,没几步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两人对面,跟亲弟弟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单方面较劲。 明锦见他幼稚的毛病又不分场合发作,没好气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瞪瞪眼睛示意他适可而止,却不想脚一踹过去就被这厮耍无赖地用腿夹住了! 抽了两下,没抽出来,阿勤就坐在身侧,明锦也不好再多用力,索性由他夹着。 江司勤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看哥哥再看看嫂嫂,不自觉流露出担心。 “没事,大哥跟咱们开玩笑呢,来,咱继续学……”明锦忙安抚小孩儿,把他的注意力又拉回到算盘上。 江既白挑挑眉,桌下继续夹着人家的一只脚不放,坐得四平八稳,一边就着寡淡的茶水吃清淡的点心,一边看着明锦耐心地手把手教亲弟弟打算盘。 不得不说,明锦对小孩子是真有耐心,难怪阿勤这么愿意粘着她。 “晌午没吃饭?”明锦也没因为小的就忽略他这个大的,见他连平时颇为嫌弃的芋枣糕都肯碰,便让卿云去后院厨房给他端碗面。 “不用费事端来端去了,待会儿我自己过去吃。”江既白就着茶水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摆摆手让卿云自去做事,压低声音道:“假钦差的案子牵连甚广,皇上龙颜大怒,决意追查到底,不仅动用了三司,北镇抚司也介入了,我看皇上这架势,大有杀鸡儆猴之意。” 这个假钦差案明锦还有些印象,他其实本身确实是有官职的,正儿八经的三甲同进士出身,参加朝考后被选为庶吉士,在教习馆肄业三年期满通过散馆考试,分发到横州辖下的一个县出任父母官。 若他安分地去赴任,便就没有后来这些事,偏安于一隅,也能过得风生水起。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胆大包天到去冒充钦差。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赝品钦差竟然做了快两年才被识破! 明锦对这件案子印象深刻,是因为案子本身过于荒诞,甚至还一度被改编成了话本子、戏本子。至于结案记载,明锦印象中并没有京中官员牵涉在内。 果然,这一世的进展已经完全偏离了上一世,她,已然完全获得了新生! “同时动用这么多部门,难道不只是涉嫌包庇?”明锦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果然,下一刻就看到江既白变了表情,“干嘛这副表情?” 江既白倾身凑向她,说起来他自己都犹不敢相信,“裴韫根据审问口供和相关人证物证,做出了一个大胆但合理的推测,这个假钦差是个书混子,凭他肚子里那点墨水,根本就不可能过得了会试,更不要说后面的殿试、朝考和散馆考!” 明锦双瞳一缩,下意识就想反驳说不可能。可对上江既白眼里的笃定,她又迅速恢复了冷静。 历朝历代,涉嫌科考舞弊无小事。裴韫身为读书人,科考入仕,最是明白其中的关窍,定然不会在这等天大的事上妄加猜测。 明锦终于明白皇上为何会如此震怒了,殿试啊,天子主考,竟然让鱼目混了珠,说出去怕是要被天下悠悠众口笑话死。可即便丢人,但一想到操控这场贯穿会试到庶吉士散馆考的那只幕后黑手,皇上想必要脊背发寒,仿佛卧榻之侧另有他人酣睡! “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明锦低低叹道。此等大案,盘根错节,一旦开启严查,即便皇上哪天后悔了,可能也没法轻易叫停。 江既白见她惊诧过后眉头紧蹙着,探手揉上她眉心,“不破不立,如今的朝堂是该变一变了。” 唯有变化,滇南王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不是吗? “好啦,你们继续扒拉算盘,我先去祭一祭我的五脏庙!”将人蹙着的眉心揉开,江既白站起身抻了抻懒腰,转身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明锦看着重新关紧的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目光一转就跟小孩儿好奇打量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这孩子,该不会是一直都在听他们说话吧? “听得明白吗?”明锦揉揉他的头,半调侃地问道。 江司勤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马上又很纠结地摇了摇头,“有的懂,有的不懂。” 明锦闻言,调侃之心顿时收敛大半,“哦?说说你都听明白什么了?” “皇上很生气,会死很多人。”江司勤开口答道。 明锦搭在他头上的手顿时僵住了。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这小家伙还真是…… 明锦一时间心情复杂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阿勤,咱们来做个君子之约,如何?”明锦微微弯腰,几乎与他平视,语气一如往常随和。 江司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小脑袋,一脸的理解,“嗯,我知道的,大哥和嫂嫂说的话,阿勤跟谁也不说!” 明锦愕然,随即喜不自禁地握住他的小手捏了捏,“咱们阿勤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君子!” 江司勤看着近在眼前的弯弯眉眼,跟着弯了弯嘴角,两颊顿时现出浅浅的梨涡。 江既白再折回来时,敏感地发现眼前这一大一小之间的气氛好像更随和亲近了。 所以,谁能告诉他,吃碗面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另外两人都没闲工夫搭理他,一个忙着看账,一个闷头扒拉算盘,偌大的房里,就他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姑娘,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请见。”卿云敲了敲门,压低声音禀道。 明锦闻言从账簿中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江既白,四目相对间江既白冲她点了点头,起身抱着江司勤暂时避进了内室。 明锦目送他们进去了,才扶着桌沿站起来,冲门口喊了声:“快请。” 不消片刻,房门被推开,明锦看到来人竟是梁公公,愣了愣。 第91章 在小本本上记满你的债…… “怎的还劳动您亲自过来了?”明锦忙上前相迎。 梁公公笑着躬身行了个礼,“皇上有要事请世子妃进宫一趟,担心旁人伺候不周,特派老奴来接您。” 皇上请她入宫? 梁公公是个极有分寸之人,这个“请”字绝不可能乱用。明锦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便劳烦公公了,我这就随您进宫。” “等等。”江既白从内室走出来,对梁公公道:“公公,明锦身子多有不便,能否让我陪她一起进宫?我也许久没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没想到世子竟然也在,梁公公忙躬了躬身,“自然是可以的。” 明锦看了眼内室方向,欲言又止。江既白走到她跟前,低声道:“放心,让春诚先送他回去,还有袁妈妈跟着,不会有事。” 也只能如此了。 明锦又深深看了内室一眼,忽然,一个小脑袋从屏风后面小心翼翼探出来,笑眼弯弯地朝她挥了挥手。 明锦心头一暖,也飞快回了他一个微笑。 京里近来因为银铺大量抛售盐茶票据引起的恐慌而颇有些不安宁,不少宵小趁乱犯案,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几乎全员出动,加强日夜巡逻。从闻香街出来,到宫门口这一路上,光是巡逻队明锦就看到了五六回。 “因着新规的事,朝堂上已经吵得快打起来了,现下又因为假钦差牵扯出科考舞弊的惊天大案,陛下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走在通往承泰殿的宫道上,梁公公皱着脸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此时若能多个像世子爷您这样得力的帮手替陛下分分忧就好了!” 明锦得了优待,坐在软轿上,听到这话挑了挑眉看向走在身侧的江既白。这番话里有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江既白却不肯入坑,“公公过誉,我也就只会几分拳脚功夫,若说替陛下分忧,还得是朝堂上的臣工们。” 梁公公苦笑,“世子过于妄自菲薄了,裴大人在御前奏对的时候可是说了,这回多亏有您,才能逮到那个假钦差。滇南王也上了折子给您请功呢!” 听他话音着重落在滇南王三个字上,明锦垂眸掩饰眼底的了然。科举舞弊这种大案重案,由皇子主办确实最为合适。太子屡次让皇上失望,昌王又不可信,四皇子端王正在主办国库欠款催缴,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远在滇南的三皇子最为适合。 更重要的是,这场科考舞弊案绝非一两个部门几个官员就能做到的,说不定半个朝堂都牵涉其中,太子也好,昌王也罢,甚至是端王等几个随朝听政不久的皇子,景元帝都不堪信任,唯有远离京中朝堂的滇南王在此时显示出了优势。 江既白自然听得懂梁公公的暗示,也猜得透皇上的心意,但是身为江言昭的兄弟,这个传声筒他不愿意做。 梁公公见他还是装傻充愣,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诚如陛下所言,世子爷是个真性情重情义之人。 进了承泰殿,江既白先跟着明锦来到砚西堂给皇上请安,随即打算去太后那边打发时间,却被景元帝喊住,“你也跟着听听吧。” 江既白巴不得留下来陪明锦,乖觉地谢了恩。 景元帝见他紧挨明锦坐着后就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顿时就有些后悔留下这人给自己添堵了。 一个两个的,都是又蛮又倔不懂拐弯的小混蛋!眼前这个好在还有岳父和两个舅哥提点,自家那个呢? 响起太后前几日提到的事,又看看大着肚子面色红润的明锦,景元帝在这一刻有了决定。 “今日找你来,是想听听你对新规的想法。”景元帝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道:“你觉得新规是否该废止?” 来时的路上明锦已经隐隐猜到此行是为了什么,事已至此,她再藏拙实属没有必要,不如坦白自己的想法。 “该,但不是现在。”明锦直言不讳。 景元帝去端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扬眉看了她一眼,啜了口茶,道:“仔细说说,为何该,又为何不能是现在。” 明锦微微欠了欠身,稍加斟酌后开口道:“陛下,恕我直言,新规在我看来,确是能在短时间内充实国库,但从长远计,无异于饮鸩止渴,区别只在于,原本应当归于国库的丰厚盐利茶利从地方大商手里流到了京城银铺商手里。而地方大商为了攫取不少于以往的收利,会更加严苛地盘剥边地官府和百姓。最后损失严重的,依然是国库和百姓。所以,新规该废止。但现在立刻就废止,不可行,也不划算。” 见皇上坐在大案后,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满是鼓励,明锦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语速稍稍再放缓些,继续道:“如今大量盐茶票据握在银铺商手里,只传出了新规可能被废止的消息就引得一部分人低价抛售盐茶票据,若坐实了消息,盐茶票据势必崩盘,届时不仅严重波及到盐课、茶课,中盐法、中茶法恐怕也要跟着受影响,边城军镇的粮草、战马供应更是大问题......” 景元帝脸色严肃,明锦这番话正中他最大的顾忌。自盐茶票据被抛售那日起,他就醒悟地意识到了中盐法、中茶法的弊端,庆幸的是,还未到积重难返的地步,但也没乐观到可以立即止步掉头,几经思索,他还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缓冲办法。 “那依你看,什么时候废止合适?眼下的困局又该如何应对?”景元帝问道。 明锦回答得很坦率,“什么时候废止合适,我也不知道。但是眼下的困局,我倒是有点儿不太成熟的馊主意。” 景元帝失笑,被她勾起了兴趣,“什么馊主意,说出来听听!” “生意场上的事,自然要按生意场上的玩法解决。”明锦往皇上那边倾了倾身,狡黠地笑了笑,“这事儿其实也不是很难对付,日升隆和宝聚丰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应对办法,我本想厚着脸皮来求您帮个小忙的,但是被外祖父和舅老爷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让我给您添麻烦。” 覃崔两家一向不愿与官家牵扯过深,这么做也不意外。 不过,听说他们有应对办法,景元帝的兴趣更大了。 堂上只有他们三人,门口外面还有梁公公守着,明锦说话间便少了不少顾虑,将她和两位家主的计划大致向皇上透了底。 “你想让朕怎么帮忙?”景元帝主动递出合作信号。 明锦也不扭捏客气,“陛下,容我斗胆跟您打个商量,这个人情,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可以吗?” 鬼精灵! 真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景元帝笑道。 明锦顿时喜上眉梢,继续顺杆往上爬,“我想请陛下再拖一拖,让朝臣们再吵上几天,时机一成熟,我就给您发信号。另外,我还想跟您借点银子......” 江既白本来老神在在地听着她畅所欲言,心底的佩服和骄傲如涓涓溪水潺潺不绝,谁知猛然就听到她开口跟皇上借银子,心灵小溪陡然就拐了个大弯。 景元帝见江既白满眼费解地给明锦打眼色,莫名觉得一阵爽快,一拍桌子就应了,“说吧,你想借多少?” 瞧瞧,甭管国库里是不是都能跑马了,这份气度就是一个帝王不能少的! “您能借多少,我就借多少。”明锦回道。 江既白瞪得眼睛都快脱眶了,屋里另外两人根本就不回他一眼。 算了,累了,随他们俩去吧。 “哦,对了,你帮太子拆借的那笔银子,也先挪给你用罢,稍后朕跟他打声招呼。”景元帝补充道。 明锦颔首。 这么大一笔拆借款,明锦敢做担保人帮太子拆借,自然是早早就跟皇上报备过。 说罢正事,景元帝的心烦缓解了不少,又跟他们闲话了会儿家常才放人离开。 出门前,明锦看了眼坐在大案后揉着额角的皇上,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皇上心里,终究还是偏向着太子的。”回家的马车上,江既白沉声叹了口气,道:“你说,我该不该劝他回京?” 他是谁,不言而喻。 明锦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温热细腻的皮肤,不忍见他眼底的挣扎纠结,道:“这封信,还是我来写吧。我只如实告知他朝中的情形,回不回,全看他决定,如何?” 江既白瞬间领悟她的用心,咬了咬唇,“我自己——” 话刚出口,嘴唇就被明锦的拇指压住。 “在我跟前,你不必硬撑着为难自己。”明锦笑着用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渐渐心痒难耐,倾身凑上前结结实实香了一口,抵着额头轻声低笑,“你是要跟我见外么,世子爷?” 江既白咬牙切齿地在她唇上反咬了一口,“早跟你说过了,别随便招惹我,又忘了是吧?” 明锦麻利地坐回原位,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啊,多谢提醒,我想起来了!” 江既白磨着牙在心里又算了一遍小闺女的大致出生时日。 明锦被他盯得一阵脊背发麻,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又作了大死,抱着亡羊补牢的心态伸胳膊到他面前,打商量道:“我把胳膊借你咬两口,这笔账就别记在小本本上了,怎么样?” 江既白很有骨气地一扭脸,没门! 收回胳膊,明锦瘪了瘪嘴,想到他塞在枕头底下的那个小手札,动起了邪念...... 翌日一早,东市一开市,盐茶票据的价格就跌破了半价,而最新传出的早朝上的消息,奉命进京的两位都转盐运使司同知当朝就跟两个御史吵起来了,最后还动了手,皇上龙颜大怒,命禁卫军直接把人都扔出了大殿。 街头百姓把这个当成笑话来讲,可是对东市二回的银铺上门来说却是又一团罩顶的阴霾。 “东家,咱们该怎么办?还接着抛?”顺亨钱铺后院账房,大掌柜苦着脸询问东家。 第92章 天生劳碌命 祁远泰咬了咬牙,“继续!” 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只差临门一脚,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此时的行市上,已经远非最早造势的几家在抛售盐茶票据了,低抛浪潮已然形成,加之朝堂上对新规的态度暧昧不明,中小商铺成为了抛售的主力。 可抛售出来的这些票据,吸纳的主力除了同行,就是大商。大商们已经在寻求担保时就吃过一轮大亏了,这会儿谁还敢轻易出手?而有能力接盘的大商铺,以覃崔两家的日升隆和宝聚丰为例,眼下虽没抛售,但也丝毫没有出手买入的迹象。 鉴于此,中小银铺们更是坐不住了,票据的价钱再一次刷新新低,终于在今日一开盘就跌破了半价。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一般,日升隆和宝聚丰的所有分号跟着总店同时出手,不过却限定了每天的买入数额,上限一到就不再买进了。 镇北王世子府。 明锦亲自跟内务府喜公公交接过库银,接过卿云递上来的一只藏青色暗云纹钱袋塞进他手中,“有劳公公了,一点沽酒钱,万勿推辞。” 他们的婚礼是由内务府一手操办,是以喜公公跟明锦也算是熟人了,了解她的秉性,便也不同她虚礼见外,乐呵呵地道了声谢收下,却坚持不肯让她再往外相送。 “夫人,没想到皇上竟然借了这么多银子给咱们。”送走喜公公后折返回来的林大管家看着整齐排开的十几个大银箱,叹道。 明锦亲自盯着人封箱,这部分银子将会充入拆借银,过两日就交付给昌王,给他吃一颗定心丸。皇上此时搬出大半内库给她周转,想来也是此意。 两日后,覃崔两家的拆借款就位,江既白亲自押车去跟昌王及东宫梁詹事做了交接。而就在他们交接之际,日升隆和宝聚丰联合一部分银铺开始对市面上的盐茶票据展开大规模吸纳,大有照单全收的架势。 日升隆和宝聚丰本就被银铺同行视为龙头、风向标,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加之其颇有些背景的姻亲关系,他们这一动,立刻就引爆了舆论,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朝堂上对新规的去留已经有了裁断? 更有一些盲目信任覃崔两家的,直接跟着买进票据。 江仲珽忙碌了多半天,等他终于彻底交接完拆借款得以脱身时,银市已经收市,盐茶票据的价格经过一天的疯狂吸纳,收市价比开市价上涨了整整两成! “王爷,明日咱们是不是也得下手买入了?”祁远泰亲眼见证了一天之内盐茶票据飞涨两成,这会儿还有些腿软。 震惊过后,江仲珽稳下心绪,沉吟良久后摇了摇头,“稍安勿躁,日升隆和宝聚丰经过今日一轮吸纳,柜面上怕是没多少现银可供流转了,我预料不错的话,明日开市,他们就该趁高价悄悄抛售一部分用以兑现。明日你盯紧了,只要他们一抛售,你就把消息散播出去。” 祁远泰精神一振,“王爷尽请放心,我定会办得妥妥的。只是......咱们是不是也提一提预期的买入价位?先期为了造势,各家手里的票据几乎都抛光。” 这些票据,他们本就是半价从地方大商手里买进的,虽说低价抛售并没有真的赔钱,但没有大赚,对他们来说就跟赔钱没什么区别。 江仲珽面上虽不显,其实也对今天的票价大动荡心有余悸,稍加思索后开口道:“明日收市后,咱们还是在明月楼碰个头吧,到时候具体商量。” 听到王爷松口,祁远泰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更让他高兴的是,第二日一开市,果然如昌王所料,日升隆和宝聚丰的分号就开始偷偷抛售票据,祁远泰立刻让人将消息传开,还没到午市,票据的价格就跌了一成。 日升隆的三楼大值房里,明锦正在陪着大舅舅崔凤堂下棋,房门大敞着,能清晰听到二楼实时唱报票据成交价。 收市锣声敲响,明锦落下最后一子,方寸棋盘上胜负已分,楼下响起中气十足的报价声,今日票据收市价,回落了一成半。 明锦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这个收市价,甚妙。” 这半成的价,差得不多,也差得不少,想来足够让江仲珽辗转反侧一宿了。 “真不往下压一压了?”崔幼淮上楼来,正好听到明锦这话,走到她身侧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咕嘟嘟连喝好几口。唱价唱了一个半时辰,他的嗓子都要冒烟了。 明锦看着意气风发间略带青涩的崔幼淮,觉得新奇又有趣,如此不深沉庄重的大表哥,她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嗯,这样才像个正常人嘛! “表哥做主,你想压,咱们就再往下压一压。” 崔幼淮很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跟谁学的,愈发油嘴滑舌!” 明锦挑挑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说能跟谁学的?” 想到她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前纨绔”世子,再想到明锦之前的“光辉事迹”,不可名状地生出一丝丝对世子的怜悯之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确实没错,可谁朱、谁墨就不好说了。 “我让伙计们留意了一下近来街面上的动向,自从朝廷对新规的态度不明朗以来,就有不少小银铺萌生了退意,不准备再给盐茶票据作保了。再经过这两次票据价格大动荡,明智的,应该也会趁机退场。银铺行市不能乱,这次的教训应该够大家吃一阵子了。”崔幼淮叹道。 至于那些不明智的,还幻想着借盐茶票据大捞特捞的,那落得任何下场,都与人无尤了。 对覃崔两家来说,这次若下狠手,绝对是吞并银铺行市绝佳的机会,但日升隆和宝聚丰能从前朝延续至今,仍屹立不倒,秘诀就是秉持仁心、讲究商道。 崔幼淮是崔家他这一代的继承人,自小受家风熏陶,境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崔大舅显然也对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甚为满意,对如今的宝聚丰来说,相较于扩张,一个懂得适时收敛锋芒的当家人更为重要。 “时辰也差不多了,让你大哥先送你回家吧,这边有咱们盯着,你不用跟着耗神,好好养胎才是最要紧的。”崔大舅看了眼漏刻,开口撵人。换做平常富贵人家的媳妇,像她这么大的肚子,早在内院舒舒服服养着了,哪还需要整天操这么多的心! 嗯,崔大舅这是心疼了。 “舅舅,是我自己闲不住。”明锦笑着道:“再说了,以我的资质,圈在内院岂不是埋没了天赋?” 崔幼淮见她挺着个肚子作势要站起来,忙伸手扶她,又被她这番王婆卖瓜的说辞逗得失笑,“你啊,不是闲不住,是有福不会享,天生劳碌命!” 一时间明锦竟然无法反驳,想想好像还真是如此,让她像她娘和大伯娘那样整日围着内院转,她还真享受不来。 罢了,劳碌命就劳碌命吧。 “东家,少东家,姑爷来了,说是来接姑娘。”崔幼淮的长随莫林脚步匆匆上楼来禀道。 按理说,崔家的人应该称明锦为表姑娘,称江既白为表姑爷,但明锦自幼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待在崔家,阖府上下早把她当做了自家的姑娘。 “得,省得我跑一趟了,挺好。”崔幼淮笑着道。 无论是对丁家,还是崔家、覃家,江既白都跟着明锦的辈分来,从不曾在长辈面前仗着身份摆架子,而且,这份尊重全然发自真心,并非敷衍地做做表面功夫。是以,当他第一次登门时,虽然还顶着“纨绔”的名声,老太太便发了话,谁也不能怠慢了他。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崔大舅万分欣慰地扬了扬嘴角。明锦挑姑爷的眼光,着实是不错。 “你今儿又早退了?”明锦倚着他坐着,伸了伸腿。 江既白尽职尽责地充当人肉靠垫,嗯了声,道:“最近除了日常出操训练,就是安排人去辅助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上街巡防,轻省得很。不过,年后皇上准备搞一个联合大比武,京中各卫各营均可参加,前三甲有重赏。” 提及重赏,江既白眼底不自觉迸发出热烈的光亮。 联合大比武,不仅比试弓马骑射,还要比试排兵布阵。再联想一下北境今冬开始的严阵以待的局面,联合大比武的用意,不言而喻。 可是目光一触及到明锦的肚子,江既白眼底的光亮瞬间收敛,带着歉意握紧她的手。明锦的预产期是正月月中至月底,正好跟大比武的时间重叠。 他想参加大比武,靠自己的实力博得一个试炼的机会。 可是,身为人夫,他不能抛下明锦一个人面对生产的痛苦和风险...... 明锦看他乍喜乍忧的两难模样,笑着在心里嗔他是个傻子。 “大比武又不是要你天天都上场,就算赶上了那天我生,你又不是要比一天。”明锦没好气地扣他掌心,“生孩子可比你打擂台的时间长得多,你就放心吧,完全来得及!” 其后许多年,明锦每每想起这番话,都后悔不已。 第93章 关心则乱 冬日昼短,马车行到侧门的时候已经点灯了,春诚驱车驶进府,直接停靠在主院大门口。 跨进院门,两旁的灯幢照亮了通往中庭的甬路,走过穿堂,一眼就看到了正房明亮的烛光,还有隐约可闻的说笑声。 明锦跟江既白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会心一笑。 偏厅里,镇北王妃正带着桃华几个包饺子,她自己一个人擀饺子皮,桃华她们三个包,才勉强跟上饺子皮的速度。 明锦也想凑个热闹,却被赶去跟江二少一起坐板凳旁观,等着吃就行。江既白可就没她这么好的福气了,洗过手后手里就多了根擀面杖。 “他哪里会擀饺子皮,会吃就不错了!”仗着没有外人在,明锦一边陪着阿勤翻绳花,一边打趣系围裙的江既白。 还没等本尊回应,江司勤就勾着短短胖胖的小手指头压住红绳,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给他哥哥作证:“大哥会的。” 明锦笑不可遏,故意逗他:“你大哥会什么?会吃,还是会擀饺子皮呀?” “都会!” 小孩子的童音脆脆的,还带着稚气未脱的奶气,维护起哥哥来倒是坚定得一点都不含糊。 厅里顿时笑成一片。 “对,你大哥我就是什么都会!待会儿大哥和娘包的饺子都给阿勤吃。”江既白自己动手三两下系上围裙,挑衅地朝明锦扬了扬下巴。 江司勤却抿紧了嘴角,毫不犹豫道:“要给嫂子吃。” 厅里又是一阵大笑。 明锦捧着他的小脸爱不释手地揉了又揉,“还是咱们阿勤向着嫂子!” 江司勤吃力地瞄了眼嫂子隆起来的肚子,全然放弃挣扎,乖乖任由她揉捏。 江既白幸灾乐祸地旁观弟弟被媳妇蹂.躏,手上动作不停。围在桌边包饺子的桃华几人看到他竟然能同时擀出五张饺子皮,惊艳不已。 明锦被惊呼声吸引着看过来,也被惊到了。没想到啊,江既白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镇北王妃坐下来加入包饺子队伍,笑着说道:“都是跟王爷学的,镇北军大营年年过年都要在一起包饺子,除了当值的,就算是主帅也得亲自动手,不然没得吃!” 明锦感慨王爷治军有方的同时,也不禁为他这份于细微处可窥见的良苦用心动容。无论江既白在京中风评如何,在王爷心里,始终坚定地把他视作自己的继承人。 王爷和阿翎此时在做什么呢?不知第一批送过去的物资有没有收到…… 阙州,镇北军大营。 辎重官一溜小跑奔到主帅营房外,“报!京中送来一批物资,要大帅您亲自验收!” 镇北王正在跟一群副将们研究新阵型,听到这话剑眉一扬。京中?皇上竟然会主动给阙州送物资,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走,去看看皇上给咱们送什么好东西来了!”镇北王大手一挥,屋里的人呼啦啦跟着就往外走。 辎重官被涌出来的一群将官们唬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继续禀报就被挤飞了出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一抬头,老大们已经浩浩汤汤走出去好几十米了,忙不迭扶正了帽子跟上。 “秦宇,怎么是你?”走进辎重营营门,看到侯在门口的熟悉面孔,镇北王只诧异了一下下就恍然了,原来给他送物资的不是皇上,而是他家不孝子! 秦宇紧步上前抱拳见礼,随即从衣襟内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镇北王接过书信,信封上果然是不孝子的字迹,可是展开内里的书信,竟是明锦亲笔所写的家书。 “大帅,拆开看看呗,这回少帅又给咱送了什么好吃的打牙祭!” “对啊大帅,看看呗!” “对对对,见者有份啊!我们骁骑营人多,饭桶也多,可得多给我们分一成!” “呸!老楚,你能不能要点脸,每次都这套说辞,能不能换个新鲜的!” “就是!要点脸吧!” …… 一群老兵痞们看着像是互损,实际上都悄悄盯着大帅的脸色,时刻准备着,大帅敢独吞他们就下手开抢! “吵什么吵!”镇北王把家书规规整整折起来放回信封收进衣襟里,绕着一人多高的包裹堆踱了一圈,拍着肚皮笑哈哈道:“这可是老子的儿媳妇送来的,你们想要,跟你们儿媳妇要去!” 一众副官纷纷膝盖中箭。 “去,把荆旗营的柴营总和江千户请来,让她们带人接收物资!”镇北王高声吩咐道。 营门口当值的士兵立刻应声去找人。 副将们个个都是老油条,见这回的物资打包得密密实实,大帅看过书信后就让人去找柴营总,可见这东西本来就是少帅夫人给女营准备的,他们大老爷们儿应当是用不上。 尽管如此,众人也没觉得失望。少帅夫人是未来的王府主母,京城里深闺大院养出来的盛世小姐,能在这个时候想到阙州的女军们,已经很好了。 镇北王不动声色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也为明锦的这一举动感到欣慰暖心。自从她全权接手不孝子暗地里折腾的那些生意后,远在阙州的他都感觉出不一样了,秦宇他们近几次运送粮草药材等物资回来时的状态就是最好的证明。 今上疑心病是不小,对镇北王府也颇多顾忌,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拎得清的,起码在给他选儿媳妇这件事上很用心,很明智! 不多时,江翎陪着上峰柴营总赶来,在一众老兵痞们羡慕的目光里带人呼啦啦抬走了一半的包裹。 竟然还有剩! 一群人脸上又露出磨刀霍霍的殷切笑意。 镇北王挥了挥手,秦宇会意,亲自走上前去,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小心翼翼划开包裹皮,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保暖护具,有护膝、护腰、棉坎肩,还有用一根绳子串起来的棉手套,甚至还有厚袜子和厚鞋垫…… “这次时间紧,只能赶制出这些,年底还有一批,属下争取赶在过年前送过来。”秦宇禀道。阙州的冬天风大雪大,若赶上大雪封路,运送物资甚至比平时作战还要危险。 可这些御寒的东西,将士们实在是太需要了,镇北王看着欢欣鼓舞地试着穿戴东西的副将们,只重重拍了拍秦宇的肩膀。 剩下的这批御寒好物随手就被镇北王尽数送到了前方地堡线上巡防的兵士手上,别看副将们之前争得欢,对于大帅这样的决定却没有一个人有异议,甚至连一双厚鞋垫都没自留。 阙州最北端的石河营子地堡,小旗方牧北将刚拿到的棉坎肩等好东西分发给下属。 这处地堡包括他在内,统共也就七个人,从棉围脖到棉袜子厚鞋垫,从头到脚,他们每人一整套。 “听说,这是少帅和少帅夫人让人从京里送回来的,大帅体恤咱们,都给送到咱地堡线上了!”大头兵陈三是个包打听,跟负责分送他们这一片地堡物资的辎重兵又是同乡,很多外面的事情都是陈三从他嘴里听说的。 方牧北重新套上皮甲,只多穿这么一层棉坎肩,前胸后背顿时拢住了一团热乎气,整个人都暖了。 “大帅一家把咱当人看,看重咱,咱也不能怂!盯紧了北边,好好守住咱这块地儿,绝不让蛮子踏进咱大宁半步!”方牧北呼出一口热气,举目看向北面苍茫得模糊了天地边界的荒凉草原,心中缓缓聚起一团复燃之火。 千里之外的京城,入夜后的世子府主院如往日一般祥和宁静。寝房里,明锦拖着笨重的身体爬上床,刚躺下想伸伸腿,忽然一个力道没用好,腿就抽筋了。 正在剪灯芯的江既白闻声立刻扔了剪子奔过来,拿捏着力道给她按摩紧绷着的腿部大筋。 足足一刻钟后,紧紧绷着的腿筋才彻底松弛下来,可抽痛的余感仍在,小腿肚子时不时还要抽抖一下。 江既白满脸的忧心忡忡,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按揉她的小腿,后知后觉发现她脚背的异样,又去摸她另外一只脚,急道:“你的脚是不是肿了?” “是吗?你把我脸再抬高一点,我看看。”明锦侧躺着,因为肚子太大的关系,她已经很久看不到自己的脚了。 江既白慢慢抬高一点她的右脚,伸手按了按她的脚面。 “嗯,好像是有点肿,不过还好,不是很明显。难怪我总觉得这两天鞋子有点紧,我还以为我的脚也胖了呢!”明锦浑不在意地从他手里抽出脚,“你忘了吗,袁医官早说过,月份大了之后难免要出现腿脚微肿和抽筋的情形,不是什么大事,别愁眉苦脸的,让人笑话。” 江既白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嗯,袁医官好像确实有说过。但听是一回事,现在真正发生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知道得再多,心疼也少不了一丝半毫。 翌日一大早,明锦睁开眼时习惯性地伸手往身侧划拉了一下,意外地,竟然没碰到熟悉的体温,转头一看,这边的被褥竟然是空的! 第94章 招惹众怒 在外间值夜的卿云听到动静走进来,手脚麻利地先把房里的灯都点亮了。 明锦老老实实坐在床边等着卿云帮自己穿鞋,她现在的肚子大得坐直身体都吃力,站起来都看不到自己的脚面,很多事情都要靠卿云时樱她们帮着了。 待床幔被挑开,眼前彻底亮堂起来,明锦看着卿云提着新鞋子走上近前,到了嘴边的问话又吞了回去。 江既白早起的原因,找到了。 “这些宽松的鞋袜田妈妈早就备好了的,是奴婢心粗,没发现您的脚肿了。”卿云满心愧疚懊悔,蹲在床边帮明锦穿袜子,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脚,又用手掌量了量她的脚踝,蹙眉道:“脚踝好像也有些浮肿,疼吗?” 明锦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不疼,我自己都没什么明显的感觉,你们没注意到很正常。” 生产前这两个月,腿脚浮肿是在所难免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她自己没放在心上,江既白却一宿没睡好,早早起来后叮嘱卿云给明锦换双大一点的鞋子,然后就去前院骚扰谭先生和袁医官。 明锦坐在饭桌边,看到垂眉耷眼一脸悻悻然走进来的江既白,心下了然。看来,是被不胜其扰的谭先生给收拾了。早提醒他了,不要大惊小怪,看看,吃苦头了吧? 笑归笑,心疼还是要心疼的。 “谭先生又请你喝清火茶了?”明锦把自己面前的蜂蜜水推给他。 江既白看着明锦近在咫尺的温润眉眼,终还是没忍住开口告状:“不止,我只不过就多问了袁医官几句,谭先生就说我思虑过重、肝火旺盛,非要给我扎针!你是没瞧见,那么长的银针,扎了我一脑袋!” 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人,下起手来可真狠! 明锦被他这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逗得失笑,眼见又要炸毛,赶忙顺毛安抚。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镇北王世子,会怕小小的银针? “今日是要进宫吗?”江既白见明锦今早食欲不错,连喝了两小碗鱼片粥,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大好。 明锦把掰剩下的半个花卷放到他碗里,嗯了声,道:“宫里的早梅开了,每年这时候太后都要办一场赏梅宴,难得今年母亲和阿勤也在京中,正好可以一起去。” 永寿宫有两绝,便是梅林和桃林。 “现在时候还尚早,等下过两场雪,梅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就可以采花酿酒了。以往每年我都跟着永寿宫的嬷嬷们酿酒,说起来,那梅林和桃林里可是埋着不少我亲手酿的酒呢。” “真的?你可还记得都埋在哪棵树下了?”江既白顿时来了兴致。 明锦警惕心大起,“干嘛,你还想偷偷去挖不成?” “怎么会!我是那种人吗?”江既白梗着脖子否认,心里却暗暗诡辩:自己媳妇酿的酒,挖两坛怎么能叫偷呢! 明锦也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人虽偶尔犯浑,但应该还不至于胆大到这种程度。 说起酿酒,明锦就想起了前阵子滇南王派人送来的蒸馏器具图和使用详解。 投桃报李,明锦帮他培植扩种香荚兰,跟他预定大量订单,他有了好东西也会回馈给她。 更何况,从明岚那边论,他们的合作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明锦拿起一颗水煮蛋,剥了壳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道:“我跟舅姥爷和外公商量了一下,想在万山寺和天鸣寺附近买两块荒地,修建些房舍,收容一部分滞留在城外的老人和孩子。你觉得如何?” 她现在对外不仅仅代表她自己,代表母家将军府,更代表着镇北王府。她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也不能好心办坏事,拖累镇北王府更遭皇上忌惮。 明锦本性侠骨仁心,扶危济困向来但凭本心,反倒是嫁给自己后,做事处处谨小慎微,仿佛被束缚着手脚。念及此,江既白心中倍觉愧疚,下意识就去握紧她的手。 这人在她跟前就不会隐藏情绪,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明锦把剥好的白生生滑嫩嫩的水煮蛋直接塞到他嘴里,堵住他到了嘴边的道歉话,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是要跟我见外吗?” 鸡蛋黄吃起来噎得慌,江既白边吃边抻着脖子直摇头,看起来莫名有点可怜。明锦心软,舀了勺粥抵到他唇边。 “你想做什么尽可放手去做,皇上既然放心给咱们俩赐婚,自是早将你我的秉性都考量在内了,你若成了咱们大宁第一大善人,作为赐婚人,皇上只会觉得与有荣焉。” 更会觉得自己英明吧,给他们镇北王府赐了门好姻亲。 明锦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戏谑尽收眼底,暗暗惊叹于他能洞悉至此。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成长变得这般迅速? “怎么了?”江既白见她愣神,以为她仍有顾忌,笑着捏了捏她脸颊,“你信我便是,有什么事我给你扛着!” 嗬,好大的口气! 明锦回过神,不由得失笑,“嗯,我信你。” 不管怎么样,自家男人的气势和自信心必须维护。 果然,江既白立刻被哄得心满意足,胃口大开地把明锦没吃完的鱼片粥通通打扫干净,一撂筷子表示:“我今天还是告假陪你们去宫宴吧。” 明锦当即拒绝,“请的都是内眷命妇,你跟着我会被人笑话的。放心,永寿宫我很熟,又有母亲和阿勤一起,我娘和大伯娘也会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想好像确实如此,江既白只能悻悻地放弃坚持。 其实他也忙得很,大比武虽在年后,但前期准备已经开始着手了,还要兼顾日常出操训练、协防巡卫...... 即便一踏进北营大门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一想到许久没参加这么多人聚集的场合,江既白就莫名觉得心神不宁,于是加快速度处理今天的琐事,准备趁着午膳时进宫去看一眼。 且说明锦这边,参加赏梅宴对她来说确是再熟悉不过,上一世太后过世前那两年的赏梅宴甚至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太后她老人家走后,赏梅宴更是被她延续了下来,聊为追思。毫不夸张地说,永寿宫的梅林和桃林,每一个角落她都踏足过,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勾勒出林中的每一条小路。 轩室建在梅林正中,今日天气大好,室内又燃着暖炉,周太后索性让人敞开了三面的槅扇门,视野顿时豁然开朗,真真是置身于梅林之中。 看着明锦轻车熟路地牵着江司勤穿行在梅林之中,身后跟着一长串各家的小豆丁,指挥着宫婢们挖酒坛子,一挖一个准,不禁指着她的方向轻笑,“这丫头,看架势是要把哀家的酒都刨出来才肯罢休啊!” 酒坛子都不大,三五斤装,每刨出来一个,就引来小豆丁们一阵欢欣雀跃的惊喜。 “不得不说,世子妃是真的有孩子缘,就我们家那魔星,脸酸又脾气臭,哪见过他肯跟人玩这么久的时候?”武英侯夫人笑着道。 话音未落就引来一阵附和。能在今日带进宫的,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如今却乖顺地跟在明锦身后哈哈哈,一个个跟没脾气的和气团子似的,也是让大家开了眼界了。 “赤子心性。”忠靖侯府的老太君叹道。她与丁老太太也是快一辈子的手帕交了,当初也看上了明锦这孩子,奈何自家儿孙不争气,她只能干看着眼馋。 崔氏但笑不语捧着茶盏浅啜,耳边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夸赞明锦,视线始终跟在她身上。 “要说这福气啊,当真是人跟人不能比。听说了吗,孟老将军那个大儿媳妇,好不容易怀上的第三胎,前两日又落了。”大长公主的目光若有似无扫了眼梅林里挺着孕肚的明锦,状似叹息道:“听说早前就有个游方的道士路过孟府的时候给批了一卦,说他们武将之家,沾染的戾气过重,子孙福缘免不得要比寻常人家薄一些。孟老夫人当时不信,还让家丁把人给打了一顿,如今却在满世界找那个道士,也是令人唏嘘!” 话音未落,在座的武将家的女眷们都微微变了脸色,尤其是家中子嗣不旺的,直接就沉了脸。可碍于她大长公主的身份,又都敢怒不敢言。 “依我看啊,唏嘘倒不必,孟家派人找那个道士,另有说法也不一定。我大宁的将士,在战场上舍身忘死杀敌卫国,到他嘴里却成了手染戾气殃及子孙,也就是孟老夫人长了颗佛心,只让人揍了他一顿,换做是我啊,定要奏请皇上给他送去最北边戍边,看他能不能用那张自认开了光的嘴感化挥着马刀的鞑子!”端妃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 知道些陈年旧事的人在看到崔氏今天竟然出现在宴席上,就预感大长公主要作妖,可没想到她竟然拿孟老将军府上的伤心事给崔氏添堵,嘴上丝毫不留口德,打击面甚广,招惹了众怒。端妃跟崔氏是什么关系?可是板上钉钉的准亲家,准女婿丁贺扬也是武科出身,听到大长公主这番拐着弯的诅咒,自然不会再让着她。 可有好戏看了! 一时间轩室里的气氛陡然绷紧,各家命妇们低眉垂首盯着手里的茶盏,耳朵却都竖得高高的。 第95章 横生祸端 “端妃娘娘好气魄。可照你这么弄,往后佛寺道观可不敢再给武将人家解签批卦喽,万一哪句话没说好,就要被送打一顿送去戍边,未免有些冤枉。”大长公主看向坐在太后左手侧的端妃,勾画得狭长的眼尾微微挑起,似调侃,又似戏谑。 要说宫中这些个嫔妃当真是个顶个的没用,竟让膝下只有一个丫头的端妃给上了位,如今后宫大权,竟大半落在了她的手里。 风水轮流转,以往这个她根本不屑放在眼里的无子后妃,一朝得势,竟也敢明目张胆跟自己叫板了。看来,丁家这门姻亲给了她不少底气。 丁家!又是丁家! 又是崔氏肚皮里蹦出来的小崽子们! 大长公主的眼角余光又瞄了眼梅林里被孩子们簇拥的丁明锦,繁复衣袖下涂着艳色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求神拜佛、卜卦问吉,求的其实不过是个自己内心的慰藉。俗世之人学佛,尚要讲究不吐恶言,更何况是修佛修道的大师们。旁人我是不知道,单我这些年求签问卦,求到的上上签少之又少,大多都是有些糟心事的,多亏解签的师父们悉心点拨,我才能静下心来想办法应对。”崔氏迎上大长公主的目光,平静自持,毫不避让。 多年来,这还是大长公主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崔氏的眉眼。论貌美,她依旧不及自己,可她周身浑然天成的从容泰然的气质,以及面对自己时这份不卑不亢,却是衣食无忧的优沃生活和男人深情且专一的宠爱经年累月温养而成的。 看看带着孩子们往这边走过来的丁明锦,再看看崔氏,猛然发现这母女二人的气质越发相似,大长公主内心不可遏制地翻涌上阵阵恨意。 如果当初丁二娶了她,她堂堂大长公主,又何至于落得今日的境地! “今日这酒是烈了些,大长公主应当是醉了,语棠,扶公主下去歇歇,用碗醒酒汤吧。”没给大长公主再开口的机会,周太后此时出声,一锤定音。 这简直就是变相将大长公主逐出了宴席。 看着大长公主不甘离去的背影,席上众人心情各异,但大多数人还是悄悄松了口气,气氛很快轻松活络起来。 明锦看到大长公主起身离席,下意识就去看她娘,见她正和母妃碰杯对饮,兴致像是很高的样子,纳闷归纳闷,但只要没受气就行。 “你这泼猴,总算是舍得停手了。”周太后抬手招呼明锦过来,指了指被时雨提在手里的四五坛酒,很不客气地揭穿她:“你今儿过来,看哀家是假,给你家世子挖酒是真吧!啧啧啧,女生外向,这话可真是没说错,老二家的,你说她是不是?” 崔氏也注意到了时雨手里的酒坛子,闻言跟镇北王妃碰了碰杯,朗声笑着附和道:“何止是外向,那心啊都偏得没边儿了!” 席上哄笑成一片,家中有出嫁闺女的无不深有感触,好好的赏梅宴瞬间变成了亲闺女讨伐大会,翻旧账翻得不亦乐乎。 “你这裙子都脏了,让徐嬷嬷带你去内殿擦一擦吧。”太后深谙她现在久坐不得,便捡借口让她去躺一会儿歇歇。 明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子,错落地印着一个个小爪子印,应该是被那群小尾巴们抓的。 “好,我去偷会懒,万一睡过头了您可得提醒我娘和母妃别把我给落了。”明锦伏在太后耳边悄声说道。 周太后低笑,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放心,落了正好哀家养着。” 明锦看着老人家满含期待的目光,想到上一世她对自己一双儿女的庇护,不由得心头一阵酸软。即便上一世有诸多背叛和不堪,但她却从来不缺真正关心爱护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这一世更是。 江司勤不甚愿意在宴席上待着,明锦索性把他一块儿带走。 见她临走还不忘叮嘱时雨拎着酒坛子,周太后不禁摇头,心里有预感,自己的桃花酒,危矣。 变故发生的时候江既白就在距离明锦半个花园之外,眼睁睁看着状若癫狂的容妃直扑向明锦。 容妃的力气出奇地大,竟将卿云和时雨先后撞飞,不过因此也耗掉了她大半的力气,明锦拉着阿勤后退了几步,忽的手被挣开,一个小小身影挡在了自己前面,毫不迟疑地撞向冲上来的女人。 “阿勤!”明锦惊呼着扑向被撞飞的小小身体,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接不到,悲痛之际,眼前黑影一闪,几乎要坠地的小家伙被稳稳接住,随即一记凌厉有力的侧踢,将横冲直撞的疯癫女人一脚踹进了池塘。 此时塘面上虽已结冰,但冰层并不算结实,容妃被踹飞后直接砸到冰面上,登时砸出个大冰窟窿。 “阿勤,你没事吧?哪里疼?快让嫂子看看!”明锦来不及问江既白怎么会突然出现,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阿勤身上。 江司勤此时满脸是血,看起来格外骇人,一张嘴竟直接吐了口血,吓得明锦险些失了心跳。 江既白快速检查弟弟的伤势,随即大大松了口气,抽出帕子一边给他止鼻血一边安抚明锦,“别怕,嘴里的血是撞掉了牙,不是内伤。我这就带他去太医院,你跟我一起去。” 明锦虽然没被撞到,但她此时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一看就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时雨和卿云这会儿也起身靠了过来,她们俩摔出去也伤得不轻,可这会儿只顾着明锦,哪还管得了自己疼不疼。 宫中侍卫宫婢被惊动,在冰窟窿里挣扎的容妃被拖了上来,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请示过江既白后,几个内侍火速将人送往太医院。 江既白让个内侍去给皇上和太后送口信,又传了顶软轿,一行人急奔太医院而来。 整个太医院瞬间炸开了锅,邹院正见大事不妙,立刻派人去世子府将谭先生和袁医官给接了过来。 这两位一来,自然就用不上旁人了,东厢房顿时清静下来。隔壁房间里,谭医官在仔细给江司勤检查伤势,小家伙很是争气,从被大哥接住到现在,硬是一句疼都没有喊。江既白一遍遍抚着他发顶,眼前一遍遍回放着千钧一发之际他毅然决然冲向容妃的情形。越想越恨,越想越后怕。 另一间房内,明锦侧躺着,闭眼忍受腹部异常活跃的胎动。 他也被吓到了。 “对,就这样控制着力道和速度安抚他……”袁医官指导着明锦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安抚肚子里的孩子,见她脸上渐渐恢复血色,才终于长舒了口气。 太医院前厅,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里围了个滴水不漏,景元帝、周太后、镇北王妃和崔氏皆侯在厅内。 镇北王妃和崔氏手握着手,无声地给对方鼓励。等到江既白终于出现,两人焦急地站了起来。 “明锦和阿勤怎么样?伤得重吗?”不待江既白行礼,周太后急着问道。 江既白如实禀道:“阿勤受了些皮外伤,不算很重,静养几日应该就无大碍。明锦虽没受伤,却动了胎气,也需要静养观察。” 周太后长长舒了口气,让镇北王妃和崔氏先过去照看他们。 “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厅房门一关,周太后神色肃穆地开口问道。 江既白那一脚,容妃此刻仍在鬼门关前晃悠。 “容妃确是我所伤,请陛下赐罪。”江既白屈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脸上却并没有丝毫悔过之意,“可我不后悔,也不觉得有错。” 第96章 自己的仇自己报 行刺案落幕,皎月被处死,容妃被幽禁于冷宫,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千秋亭附近,还蓄意伤害明锦? 千秋亭附近偏僻清静,事发时并没有侍卫和宫婢在场,但引领江既白进宫的内侍却将过程看了个清清楚楚,容妃故意冲撞镇北王世子妃确是事实无疑,况且还有江司勤和时雨卿云的伤势作证。 事后看来江既白出手或许过重,但在事发当时,为了保护明锦和弟弟,即使他当场将容妃击毙,律法也要判他无罪。 问明事情来龙去脉,屏退相关证人,周太后抬抬手让江既白起身,“你且先去陪明锦吧,这件事交给哀家来办,定给你们个交代。” 尽管心中恨意翻涌,但看在太后的情面上,江既白还是暂时先退一步。可这件事他绝对不会轻易罢休,欺他、伤他、害他,他都能为了所谓的大局隐忍退让,可明锦不行。他恨不得安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凭什么受他人摧折? “这件事,皇上怎么看?”待江既白退下,厅上只有他们母子在,周太后一反往日的随和,脸上带着明显的愠色。 景元帝许久不见母后这般动怒,忙承认错误,“都是儿子管束不力,还请母后息怒。这件事,儿子定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投毒、行刺,这次又是冲撞孕妇,害人的手段,都从世子府动到宫内了!”周太后冷笑,“踩咱们母子的脸面事小,若因此离间了你和镇北王的关系,这才事大。” 景元帝的神情愈发肃穆,“母后所言极是。” 他何尝想不到这一点,镇北王也是父亲,江既白三番两次遇险,皆因牵扯到太子而被他轻拿轻放,换做他是镇北王,也是要寒心失望的。人心能禁得住多少次失望?景元帝不曾深想,或者说,他在刻意回避去想,但太后此时的话却逼着他不得不面对。 敢在宫中设计害人,有这份胆量且能做得到的,必定是天家人。 以往,或是为了包庇,或是为了遮丑,景元帝大都粉饰处理,以保天家颜面。 可这一次,怕是不行了。 “儿臣无能,这次怕是要劳动您老人家费神了。”景元帝羞愧地站起来躬了躬身,做出了决断。 周太后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落座,“咱们娘俩,用不着这般虚套。只是,孩子们陆续都大了,眼界开阔了,心也跟着大了,你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除了是父亲,你更是身系江山社稷的皇帝,有些话哀家就算不说,你也该心里有数。” 天家无家事。如果一个皇帝是个糊涂爹,那他大概率也不会是个多么圣明的皇帝。 太后这番话,已经算得上严厉了。多年来,为了维系这份尚算平和的母子关系,周太后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退让到几乎两只眼睛都闭上了,可这一年来皇上在对待江既白的事情上三番两次有失公允,这次明锦遇险,与皇帝以往包庇纵容的态度也有一定的关系。 且不说前厅里天家母子如何决断,东厢房这边,江既白回来后见弟弟的鼻血已经止住,小脸也被岳母洗得干干净净,便将他抱进了明锦的房间。 “嫂嫂,你没事吧?”江司勤伏在母亲的腿上,看着侧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明锦,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小孩儿的面皮白皙细嫩,脸上的血迹被洗干净后,撞出来的淤痕尤为扎眼,看得明锦阵阵心疼。 “多亏有我们阿勤在,嫂嫂才没事。”明锦伸手抚上他另一侧没有淤伤的脸颊,见他的大眼睛直往自己肚子上瞄,笑着拉住他的小手覆上自己的肚子,“嫂嫂没事,小侄儿也没事,你摸摸看。” 小孩儿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秉着呼吸小心翼翼保持着伸胳膊的动作,忽的,掌心被结结实实踹了一下。 “啊!”江司勤短促地发出一声低呼,大大的眼睛圆瞪着,小嘴微张,看看明锦,又看看母亲,“动……动了!” 镇北王妃被小儿子可爱的反应逗得失笑,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亲,“那是小侄儿在跟你打招呼呢!” 江司勤从母亲怀里挣出来,这次两只小手都贴上了明锦的肚子,眉眼弯弯地咧嘴笑着,上排牙明显豁了道小口子。 明锦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外放。 “好了好了,小侄女也该睡了,别着急,再有俩月你就能看到她了。”江既白走上前把他提起来塞进母亲怀里,“娘,您带他去躺一会儿吧,我担心他会头晕。” 崔氏也从旁劝着,虽然没亲眼目睹,但是看到孩子一脸血的模样足以让她胆战心惊,就担心会不会撞出内伤。 镇北王妃其实也担心这个,怕明锦跟着多虑伤神才没敢显露出来,现下看她情况大致稳定了,便顺势抱着小儿子来到临窗的软塌让他躺着休息。 “娘,是小侄儿。”江司勤看着大哥坐在床边的背影,小小声跟母亲强调。 镇北王妃笑着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嗯,是小侄儿。阿勤乖乖睡,等到过年的时候就能看到小侄儿了。” 江司勤弯着嘴角点了点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其实还是很疼的,但是嫂嫂和小侄儿没事,真的太好了。 明锦见阿勤睡了,才低声询问江既白被叫出去后的情形。 “太后要亲自过问这件事?”听说太后要亲自盘查,明锦微微吃惊,她老人家已经很久不过问永寿宫之外的事了。 崔氏闻言却并不意外,“敢在宫里对你下手,恐怕真要太后出面才能动得了她。” 江既白听出她话里的一丝异样,低声问道:“您可是有怀疑的对象?” 崔氏下意识看了眼门口方向,江既白会意,悄声道:“没事,这里可放心说话。” 整个太医院被禁军围得严实,皇上和太后就在前厅坐着,闲杂人等都被清除得干净,厢房这边的确方便说话。 “我怀疑跟大长公主有关。”崔氏把大长公主在席上的那番针对性十足的话复述给他们听,脸色愈发阴沉,“她对我素来没有好脸色跟好话,但像今日这样肆无忌惮,还是第一次。” 现在再回想,就像是早知道明锦会出事似的。 江既白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厉,随即缓和下脸色,宽慰道:“您放心,有太后做主,有我盯着,这次咱们定要有个说法。” 明锦握上他的手,沉默着表示认同。 约定明锦没有大碍了,皇上和太后才进来厢房探望,皇上不便久留,叮嘱了江既白一番后就先行离开了,太后让他们暂且回避,与明锦单独说话。 “这次的事,哀家定会差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周太后握着明锦的手,目光落在他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仍一阵阵后怕。这个月份了,若是真的被撞倒,十有八/九要一尸两命,真真是歹毒! 明锦紧紧反握住周太后的手,不再掩饰心底的恐惧与恨意,“我想求您一件事。” 周太后察觉出她的手竟在轻颤,另一只手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你说,我定答应你。” “求您帮我查清楚容妃背后那人到底是谁。”明锦微微眯了眯眼,瞳孔中闪烁着肆虐的杀意,“无论是谁,请您不要动她,只告诉我是谁就行。今日的事,就以容妃疯病发作处置,可以吗?” 周太后闻言深深蹙眉,四目相对良久,才沉声开口,道:“你不必为我顾虑这么多。” 明锦迎着太后的目光,忽的扬了扬唇角,明丽的脸庞蓦地染上一层阴鸷的危险气息,“我只是想亲自还以颜色。” “好。”周太后见她如此反应,反而忧虑全无,神色间甚至带上了一丝欣慰,“我会尽快给你消息,在此之前,你待在家里好好养胎。” 闻言眼中阴鸷尽敛,明锦捏了捏她的手,乖顺地应承下来。 这份心性与定力,只辅佐一地之王,当真是有些可惜了。 周太后走出太医院,抬头看了眼幽长宫道上方被宫墙、阙顶割裂得有限可见的天空,随之释然。 不必终生困囿于此,也是幸事。 谭医官坚持让明锦和江司勤留在太医院观察,直到将近傍晚,确定两人真的没有其他症状显现,这才动身回府。 相较于明锦和江司勤,时雨和卿云的伤势其实更严重,尤其是时雨,她是第一个冲上去阻拦容妃的,手上还拎着酒坛子,摔倒后不仅受了轻微的内伤,还被酒坛子碎片割伤了好几处。 “你们这是做什么?”前脚刚迈进寝房,就看到跟进来的两个丫头二话不说就跪,明锦眉头皱得能打结。 时雨低着头一脸懊悔自责,“都怪奴婢习武不精,没保护好您!” 卿云低着头无声掉眼泪,她到现在都后怕得手脚冰凉。 “起来吧,这件事怪不得你们,如果不是你们俩拦着,我跟阿勤会怎样还不一定呢。”明锦让时樱和桃华将两人扶起来,自己在田妈妈的虚扶下落座,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们有没有觉得,容妃当时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 第97章 可疑的裙角 随后一步跟进来的江既白闻言愣了愣,快步走到明锦身边坐下。 时雨闻言连连点头,“是奇怪得很,奴婢虽学武不精,但总还有两把子力气,按理说拦下容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事实却是她被狠狠撞翻了。 “奴婢也觉得容妃今日力气大得惊人,像是中了邪似的。”卿云顿了顿,似有所感道:“听说人在被逼入绝境或是得了疯病的情形下就会变得力气大增……” 明锦瞬间就明白了她说的是明岚,当初为了拦阻逃出家祠的明岚她才落了水,卿云也在现场,亲身体验过明岚奋起反抗力道。 “刚刚太医院传来消息,说是容妃疯了。”江既白幽幽道。就算是太医院共诊得出的结论,他也压根不信。人哪有这么容易就疯了,还疯到去撞明锦! 时雨和卿云闻言双双一愣,随即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 明锦却讥讽地撇了撇嘴。 果然打着疯病做幌子,还真是没新意。不过,既然疯了,那就去禁幽庭跟那些真正的疯子们一起度过余生吧。 “夫人,有件事我……我不知该不该说。”卿云犹豫着低语。 其实早在离开太医院时,明锦就察觉到了卿云的异样,只是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 “无妨,你尽管说,我自有判断。”明锦抬手示意她们站起来说话。 卿云站起身,咬着嘴唇斟酌再三,才下定决心开口道:“奴婢在摔倒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截裙角,那样式和颜色,像是……昌王妃今日所穿的……” 江既白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峻,“你可看清了?” 明锦见卿云一张脸白得几乎没了血色,搭上江既白的手臂捏了捏,“君淮,别急。” 卿云被明锦的镇定影响,稳了稳心绪,道:“奴婢只来得及看到一截裙角,但距离不是特别远,应该不会看错。” “我亲自去查她。”江既白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明锦挥挥手,让卿云和时雨下去休息,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把手伸到江既白眼前晃了晃,理直气壮使唤人:“扶我去软榻上躺会儿,坐不住了。” 江既白闻言脸上异色尽收,立刻站起来扶她,“不然还是去床上躺着吧,困了就先睡一会儿。” 进入怀孕后期,明锦起夜的频率明显又多了,再加上肚子的重量负担,她甚少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个大长觉。 “在太医院迷迷糊糊眯了小半天,睡不着了,躺会儿吧,正好咱们商量一下这事儿怎么办。” 江既白扶着她坐上软榻,在她腰后垫上两个引枕,帮她调整了个最舒服的依靠姿势。 “太后支开我们,可是跟你说了什么?”江既白拎了个圆凳在她这一侧榻边坐下,习惯性将她护在榻里。 明锦就知道他对太后有所误会,覆上他搭在榻边的手,强行插进人指缝里十指交扣,眼里噙着浅笑,“宫里上下没人不知道,太后一向偏爱我。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自然听说过。”江既白回应着反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着她依旧纤细的手指,说出来的话却不如动作这般温柔,“那是因为偏爱你,和维护天家的脸面没有冲突过。” 这次却不一样。 “太后说,她会一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绝不姑息。”明锦道。 江既白微愣,随即轻嘲似的勾了勾嘴角。天家人的话,听听罢了。他相信,太后是疼爱明锦的,可跟天家的脸面相比,她老人家的立场和皇上能有多大的不同? “我隐约觉得,太后她老人家更看好滇南王。”明锦并不意外他对太后的看法,抛出来一记震撼人的发现。 果然,江既白大受震撼,额头上赫然写着三个字:不可能! 明锦好整以暇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以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性,如果不想,那任何人都窥探不出她的一丝丝倾向。” “你的意思是,太后故意自露马脚让你察觉?”江既白深深蹙眉。自萧淑妃身故后,太后对江言昭虽多有照拂,却也与其他皇子无大异。且在他看来,萧淑妃和言昭母子俩,包括渝州萧家,未尝不是皇上与太后政见之争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太后意图扶持武将之家出身的萧淑妃为后,借以平衡皇上强文弱武的谋策,萧淑妃也不至于被逼至绝境,最后以一己之命,换言昭和萧家跳出天家母子之争的困局。 现下,如果真如明锦所说,太后有意让她察觉出她对储君人选的倾向,江既白非但不觉得被太后信任的荣幸,反而危机感大起,唯恐明锦成为第二个天家母子之争的牺牲品。 “所以,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用这次的真凶,换你对言昭的支持?”江既白眼底涌上怒意。他感觉得出来,明锦是真心实意地把太后视作至亲至信的长辈,孺慕之情甚至不亚于亲祖母。虽说他们早已心照不宣地现在了言昭这一边,与太后的选择一致,可她若真的用这次的事为筹码,必定会伤了明锦的心。 明锦这人,坚强得扛得住任何来自敌方的刀枪剑戟阴谋诡计,可也脆弱得承受不了来自信任之人的背叛一击。 江既白啊江既白,在自己面前他还真是想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明锦扣紧他的手,再一次为这个发现而悸动不已。 “太后没你想象的那般无情。”明锦幽幽叹了口气,道:“当年萧淑妃走后,太后大病了一场,此后彻底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她老人家……心里是十分自责的,三皇子能封藩滇南,其实是太后在暗中斡旋,滇南总兵霍老将军与我祖父是过命的交情,三皇子还没离京,太后就私下通过我祖母请我祖父给霍老将军写了封私信,请他多加照拂三殿下。” 滇南王自身有本事是不错,但能如此迅速在滇南站稳脚跟,太后在暗中的帮助也有很大关系。 江既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隐情。 “所以,太后这次决意彻查此事,一来真的是为我差点受伤而动了气,二来也是为了给咱们镇北王府一个交代,以免跟朝廷、跟皇家离了心。”明锦对他笑了笑,宽慰道:“并没有你担心的那样,想利用我换取什么。” 江既白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他不是相信太后,只是相信明锦的判断。 “也好,我会尽全力配合太后,彻查此事。” 明锦闻言下意识先舔了舔嘴唇,挤出一抹笑来,“嗯,倒也不用咱们自己费心费力,我跟太后约好了,她老人家帮我查出背后真凶,今日这事就以容妃疯病发作处置。” 第98章 我们都是弟弟 “什么?”江既白顿时炸毛,如果不是还顾忌着十指相扣的另一只手,当即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行!” 早料到他会不同意,但看他生气也不忘克制着压低嗓音,明锦心口胀胀的,又酸又甜又心疼,示好地晃了晃他们相扣在一起的手,软声解释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想就这么算了,只是想咱们自己加倍讨回来。” 四目相对,江既白在明锦坚定坦率的目光中很快平静下来,“你想退一步麻痹对手,徐徐图之?” 明锦颔首,双眸微微眯了眯,宛若盯上了狩猎目标的猛虎,“不管背后的人是谁,单凭这次的事惩罚她,未免太便宜她了。斩草除根,我不想咱们的孩子仍要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下。你......会不会觉得我做得太狠太绝?” 上一世,她处处为善,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却三番两次被愚弄、背叛,甚至祸及自己的儿女、至亲,真真是愚善。这一世,她不会因为不值得的人抛弃自己的善念,却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不是圣人,做不来以德报怨,我也不是君子,做不到以直报怨,我只是个俗人,人若犯我,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收敛所有的温善,明锦第一次以自己最真实的心态示人。两世了,终于有个人,能让她放下所有伪装,真真实实地做她自己。 近在眼前的这张脸,倔强而脆弱,江既白看着看着,如春水初融一般,眉眼缓缓舒展绽开一抹惊喜释然的笑,收紧十指相扣的手,“好巧,我也是个俗人,比你还俗。若是有人招惹我,我必十倍百倍还之。你说,咱们这是不是人家口中常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外间里,田妈妈听到由寝房里隐约传出来的笑声,如释重负似的拍了拍时樱的肩膀,道:“这里有我和桃华伺候着,你先回去照看时雨和卿云吧,我瞧着她们俩伤得不轻,近期就不要再安排她们值夜了。” 时樱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呢,挂念着时雨和卿云的伤,也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了田妈妈的话连忙点头应下。 田妈妈让桃华去浴间准备热水,自己亲自在外间这儿守着,方桌的针线笸箩里放着她绣了一半的奶娃娃红肚兜,她试着拿了拿针,手还是微微发抖,只得无奈又放了回去。 老天爷保佑啊,幸亏是虚惊一场! 不止田妈妈,将军府寿安堂,丁老太太捂着胸口也由衷生出这般感慨。 “锦丫头当真没事了?”丁老太太犹不放心地再次确认。 崔氏把提前准备的安神汤奉到老太太跟前,道:“真没事了,不然我也不放心回来。容妃并没有真的碰到她,就是受了些惊吓,孩子一时动得厉害,在太医院卧床躺了小半日,经袁医官确认后才起身回府的。” “那就好。”丁老太太一口气喝光安神汤,脸色却依旧阴沉得很,“这件事,男人们还不便出面,明日还是我进宫去见见太后吧。” “还是再缓缓吧。”崔氏劝道:“太后这次真的动了怒,决意亲自过问此事,听太医院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是容妃疯了。娘,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容妃虽说罪有应得,但世子出手不轻,直接把人给踹进了冰湖里,又伤又冻,太医院抢救了小半天,可是报了好几次危重。 崔氏不在乎容妃死活,只担心他今儿真死了,会给自己女婿招惹是非。 丁老太太听说江既白下了重手,却是半丝多余的顾虑也无,“也好,那咱们就先静观其变。” 从寿安堂出来,一回到自家院子,崔氏就卸下了强装的镇定,略激动地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丁长轩。 邻近年底,各部司的公务格外繁忙,皇上又打算年后就举办军中大比武,丁老将军和丁二爷近来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就宿在衙门,丁贺扬也三天两头不着家,幸而家里还有个丁长轩。 “您劝得对,此时咱们一动不如一静,明日我告假,咱们陪老太太去世子府看看妹妹。”丁贺扬握着母亲微凉的手宽慰道。以祖母对明锦的在意程度,不亲眼确定她平安无事,恐怕很难真正放心。而且,他也想去问一下明锦对这件事有什么打算。以他对妹妹的了解,这次的事绝对触及了她的逆鳞。 这一夜,丁老将军和丁二爷没有回府,亲兵回来送口信,说是两人去了京郊大营,三五日才能回城。崔氏早已习惯了,临睡前习惯地问了句丁贺扬,得知他还没有回府,便以为他也宿在北镇抚司了,没想到翌日一早在早膳桌上竟然看到了他。 “你昨晚什么时辰回来的?怎的没多睡一会儿?”崔氏见他没换公服,就以为他今日临时休沐。 丁贺扬的神色与往常无异,“我今日告了假,陪你们一起去世子府。” 崔氏微愣,随即了然,“你都知道了?” “嗯。”丁贺扬埋头喝了小半碗粥,才语气平平道:“是嘉宁偷偷给我送的消息。” 若非如此,他昨晚就宿在北镇抚司了。 “这件事太后没有动用龙鳞卫和内侍监,我猜,应该是交给了永寿宫的内卫。” 丁长轩闻言夹包子的动作一顿,“永寿宫七鹰?” “嗯。”丁贺扬点了点头。 别看永寿宫平日里一派祥和、无波无澜,实际上确实皇宫中防卫最为严密之地,就算丁贺扬亲自带一队龙鳞卫精锐突袭,恐怕都踏不进永寿宫内廷。这都归功于永寿宫内的七位内侍高手。 太后淡出前朝后,对永寿宫的人约束甚严,这七人本就低调,近些年来更是甚少露面,丁贺扬暗忖,这是太后有意为之,为的应该是避皇上锋芒。 太后这次若真动用了七鹰,足可见对明锦一事的重视。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私自插手调查了。”丁长轩叮嘱道。 崔氏见他点头,心里才算又踏实下来,后知后觉发现大儿子刚才提及嘉宁公主时不见外的称呼,暗暗为他终于开窍而欣慰。 一用过早膳,崔氏母子三人就来到了寿安堂,接上老太太一起出门直奔世子府。 明锦这一晚睡得格外不踏实,起了两次夜不说,睡着睡着就猛然被胎动惊醒,折腾到天光见亮了她才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江既白时刻记着袁医官个母亲的叮嘱,一整晚都打起精神注意着明锦的动静,每次起身惊醒都有他陪着。 丁老太太他们被迎进主院时明锦还没有起身,江既白将他们请到了内花厅。这处入秋前做了翻修,加了火墙和地龙,屋里不用燃炭盆就暖融融的,天冷后明锦就把这里当成了书房用。 “这孩子,睡到现在还没起,太不像话了!”崔氏一入座就嗔了句。虽说事出有因,但作为亲娘,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 镇北王妃也是有女儿的,哪会不知崔氏的心思,笑着维护明锦道:“我巴不得她每天能多睡会儿,后面这两个月份最是辛苦。” 屋里三个女人,都是为人母的,深知怀孕的辛苦,王妃作为婆婆,能如此体恤明锦,丁老太太和崔氏打从心底高兴。 闲聊了将近两盏茶,桃华来禀报,说是明锦已经起身了,江既白便让母亲陪着老太太和岳母去寝房,自己则留在小花厅继续陪两位舅哥。江司勤乖觉,从崔氏怀里钻出来老老实实爬上哥哥身边的大椅,摆明了态度,他要跟男人们在一起。 江既白长臂一捞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让母亲她们放心去。 屏退屋里伺候的丫鬟们,又示意春诚在门外守着,江既白也不跟两个舅哥绕弯子,直接把明锦在容妃一事上的打算如实告知。当然,说的时候巧妙地隐去了明锦,只说这是他的主意。 “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先不要跟老太太和岳母说了吧,徒增担心。”江既白最后补充道。 纵有再多不满,对老爷子和老太太来说,丁明媚都是他们的亲孙女,若查明这次的事果真与丁明媚有关,他跟明锦决然不会放过她,届时姐妹相残,对二老来说未免残酷。 “嗯,如此甚好。”丁长轩颔首,“只是,跟我们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江既白以茶代酒,朝两人敬了敬,“二位哥哥放心,我不会见外客气的。” 面对眼前这个妹夫,丁贺扬始终不如丁长轩有定力,眼皮抽了抽受下这杯敬茶,喝完了茶盏一撂就要检验一下妹夫练武有没有懈怠。 嗯,其实就是见面不收拾他一顿心里就不舒服。 借口再正当不过,江既白没理由拒绝,而且他也想跟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酣战一场,消耗一下心里的郁气。 丁长轩趁机把小小的江二少接过来。听母亲说了小家伙勇护明锦的举动,今日一见,小孩儿脸颊嘴角的淤青红肿格外扎眼,丁长轩见了都不禁心疼。 不用再掖着藏着之后,每次切磋,江既白都不再有所保留,全力以赴只求光明正大痛扁大舅哥一顿。 丁贺扬难得跟人有相同的想法,揍起人来丝毫不逊色。 两人就在后院拉开架势动手,纯拳脚功夫切磋,又势均力敌,打起来相当有看头,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就连林大管家也“不务正业”跑来观战。 尽管裹了大氅戴了帽子,但屋外太冷了,不适合小孩子久待,丁贺扬牵着江二少又回了小花厅。 “不用担心你哥哥,他跟我大哥势均力敌,吃不了亏。”丁长轩帮他摘下帽子脱下大氅交给一旁跟着伺候的袁妈妈,笑着安慰有些不安的小孩儿。 我哥哥?他大哥? 江司勤听到这个关系称呼,脑筋转了转,忽的抿起嘴角笑出两朵梨涡。 第99章 送上门来 话一出口,丁长轩也反应过来这有趣的关系,忍俊不禁。 腹有诗书气自华,加上本身温吞平和的性子,丁长轩常常给人一种好亲近的感觉,尤其是在兄长丁贺扬的衬托下。 若他再真心释放善意,那几乎没人可以抵抗得了他的靠近。 江司勤此时就觉得眼前的亲家哥哥不仅长得好看,人也特别好。 “阿勤可开蒙了?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丁长轩拉着他上了暖炕,在小炕桌边盘膝而坐。小炕桌上放着笔墨和几本书,一本摊开的游记压在最上面,看小注的笔迹,是明锦的没错。 江司勤看他对嫂嫂正在读的书感兴趣,犹豫了一下下,伸出小手从游记下抽出一本《千字文》放到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年初才开始跟着先生习字。” 丁长轩见他是从自己手底下抽出的书,扬了扬眉,“哦?学到哪儿了?” 书里夹着嫂嫂专门给他做的书签,江司勤揪着飘在外面的纤细红绸带翻开书,往对面推了推。 年初开蒙,到现在竟然已经学到没剩几页了,丁长轩心血来潮,随意抽查了两段,小孩儿竟然熟稔对答,着实让他兴致大起,“来京这段时间都是跟着你嫂嫂读书吧?” 江司勤颔首,“嗯。” 平日无事,他就是坐在这里跟着嫂嫂习字,桌上两套笔墨,其中一套就是他的。幸好袁妈妈勤快,每日都会把他练字的草纸都收走,不然被丁家二哥哥瞧见自己的字,那可怎么好! “你嫂嫂赚银子在行,教人读书可是门外汉。我平日多有空闲,你可愿跟我读书?”丁长轩笑着问道。 嫂嫂家的两位哥哥他听母亲提过,一个是武状元,一个是文状元,跟着状元郎读书,谁会不愿意? 可是,会不会太叨扰人家了? 丁长轩看出他的迟疑,神态轻松地笑了笑,道:“无妨,你若愿意的话,剩下的事我来办。” 话已至此,江司勤哪里经受得住状元郎的诱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大眼睛不自觉弯成两道月牙。 镇北王妃听到丁长轩的毛遂自荐,着实大为惊讶,顷刻后只觉喜出望外,抛却那些见外的客套,当即就应下了。 明锦也小小吃惊了一把,没想到这一世阿勤跟二哥竟然还有这么一层缘分。 翰林院虽清闲,但也不能日日早下衙,镇北王妃也不好意思让丁长轩每日下衙后过府来给阿勤上课,再贪黑回家,于是商量了个折中的办法,镇北王妃亲自去向皇上讨个恩,每天晌午把阿勤送去翰林院,等下衙了丁长轩再把他送回世子府。 明锦举双手赞成,并试图揽下送人的活计,惨遭所有人反对,包括当事人江二少。 得,每天混出去放风失败! “二哥,你的眼光可是真毒。”明锦朝丁长轩竖了竖大拇指。 午膳准备摆在劝勤斋,丁老太太和崔氏跟着过去说话,顺便带走了阿勤,花厅里只剩下他们兄妹。 丁长轩心安理得地受下她这句称赞,优哉游哉地呷了口茶,道:“我看学生的眼光不错,你挑夫婿的眼光也不错。这般处置容妃一事,是你的意思吧?” “君淮揽到自己身上了?”明锦挑眉,心里却并不十分意外。 丁长轩把江既白之前的说辞简要复述了一遍,“他能如此护着你,我便也能放心了。” 明锦抿着嘴唇轻笑,等二哥一盏茶喝罢,缓缓站起身,道:“坐着也是累人,咱们去看看大哥他们切磋比试吧?” 口是心非。 看大哥是假,怕江既白挨揍才是真吧。 丁长轩也不拆穿她,跟着站起了身。 今日丁贺扬和江既白都拿捏着分寸,战得虽酣畅淋漓,却默契地避开了能让人看得出来的部位,毕竟还要一起吃午饭,对方的亲娘都在饭桌上。 亲眼看到明锦平安无事,而且被王妃照顾得无微不至,丁老太太和崔氏心中大安,用过午膳后小坐了一会儿便放心离开了。 “这么舍不得?”江既白看着弟弟的目光还盯着将军府马车拐弯的街角,笑着抱起他往府里走,“真要每天去翰林院啊?那地方一群酸儒扎堆,无趣得很!” 江司勤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大哥是说,轩哥哥也是酸儒吗?” 江既白膝盖一痛,险些当场自己把自己绊倒,忙不迭自清:“我可没这么说,你千万不要跟人瞎说哦!” “哦……”江司勤拉长声音应着,澄澈的大眼睛盯着哥哥近在咫尺的脸。 江既白被他盯得一阵阵心虚,“走走走,大哥陪你去库房挑笔墨,之前去秦江府的时候顺路买了不少上好的紫狼毫笔,正好给你用……” 镇北王妃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无奈摇头,叮嘱袁妈妈跟过去照顾着,自己则直奔鸽房,可刚穿过西花园,就看到了迎面寻过来的林大管家。 “王妃,昌王和昌王妃来了,说是来探望世子妃。”林大管家说着奉上昌王的名帖,请示道:“可要禀报世子妃?” “不必,明锦这会儿该小憩了,我去前面见见他们吧。”镇北王妃将名帖随手交给他,语气淡淡道。 林大管家瞬间明白王妃的态度,将名帖收进袖子里,陪着一路往前院而来。 明锦这会儿其实还没睡,祖母她们坚持不让她送出二门,她又没有困意,索性提起笔来描绘自己明年的商市计划。 “夫人,昌王和昌王妃来了,此时正在前院花厅,王妃赶过去招待了。”时樱走进来低声禀道。 明锦提起笔,想了想,问道:“是王妃派人来转告的?” 时樱摇头,“是奴婢去前院给卿云和时雨取药时听来的。” 明锦顿时心中有数,“既然有王妃款待,那我就不去了,你也赶紧去帮时雨和卿云煎药吧。” 待时樱退下,明锦让桃华去问一下江既白的去向,没想到他们竟一起回来了。 江司勤神采奕奕地给明锦看他挑选的新笔,明锦让桃华从书阁里翻出个锦盒,里面是一块制式古朴大方的砚台,正好送给他用。 江既白看到那块砚台眼皮不禁抽了抽。他就算再不识货,从小到大看太子翻过来调过去显摆他那两块丹砚也磨练出眼力了。 燕青出产的丹砚,被誉为大宁四大名砚之首,太子仗着皇上偏宠,也就只得了两块,平日里当眼珠子一样珍视,从来都是只让人看不让人碰。明锦倒好,随随便便就送了,这架势若是被不识货的人看见,一准以为是赝品。 送的人不心疼,收的人不识货,于是乎,江既白眼睁睁看着这块身价不菲的丹砚就像块普通砚台一样被塞进了书袋。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写字的事吗?”明锦见他坚持自己背书袋,笑着问道。 江司勤点点头,答道:“记得,我现在还小,手腕还没有长好,不用急着练字,只要书写工整就好。” 明锦点头,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让袁妈妈带他回劝勤斋歇息。 “昌王和丁明媚来了,正在前院花厅。”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明锦开口道。 江既白闻言顿时脸色一沉,“我去看看。” 明锦忙拦住他,“母亲已经去了,你现在过去反而不妥。” 王妃要把人挡回去,势必会找借口说他们此刻不便见客,江既白一去岂不就露馅了? “他们这个时候来,多半是为了替容妃求情,成不成不要紧,重要的是要做个姿态给外人看。”江既白靠进椅背,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 明锦轻抚着肚子在屋里缓缓踱步,“如果母妃能把他们挡回去,那他们这次过来的目的就单纯如此。若是挡不回去……你就陪我去会会他们。” 江既白直觉地蹙眉,念头微动,想到一种可能,“你怀疑他们是来刺探你的态度?江仲珽也有份参与?” 在江既白的私心里,不管江仲珽接近明锦的初衷是什么,享有过她那般真心的对待,即便没有真心回馈,多多少少也该有一丝丝人情在,不至于害她性命。 是以此前种种,暗杀行刺也好,下毒也罢,都只是针对他,没有伤及明锦,看在这一点上,他可以忍下去,毕竟他是皇子,再不受宠,也是皇上的亲儿子。 可这次不同,如果不是有阿勤和时雨卿云跟着,如果不是自己恰好出现,明锦一旦被容妃撞倒,极有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江仲珽若真有份参与,甚至是这件事的主谋,江既白瞬间危机感骤增。 “昌王知不知情尚不可知,但丁明媚是不是心虚,前来打探情况,却是可以一试。”明锦道。 “好,咱们且等等。”江既白起身去扶她,“我先陪你去小睡一会儿。” 明锦很不客气地把一半体重压到他身上,“今天不想睡,咱们去暖棚走走吧?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菜,让人摘一些晚上涮锅子吃。” 府上的花匠突发灵感,明锦又出手大方,两人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出点子,造出了京城、乃至大宁第一个琉璃顶暖棚。 “夫人,王妃刚派人来转告,说是昌王和昌王妃探望之心坚决,请您午睡醒了之后去前厅见见。”林大管家寻来禀报。 正蹲着拔菜的江既白手上一用劲,薅下一大把萝卜苗! 第100章 不就是做戏嘛 好好的一垄菜地,瞬间被薅秃一块,现在旁边的小仆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棚子的青菜,放在另外三季算不得什么,可在北风料峭的冬天,那可是捧着银子都没地儿买的珍稀玩意儿,糟蹋一片叶子都得好几文钱! 江既白这会儿可没心思顾及菜,起身随手吧萝卜苗扔进一旁的笸箩里,“哼,咱们这就去会会他们!” 说罢雄赳赳气昂昂迈向洗手的水槽,看背影,斗志昂扬得像是村口发现了闯入者的大鹅。 明锦被自己莫名荒诞的联想逗笑,跟过去递上自己干净的帕子。 前院花厅,丁明媚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喝的第几盏茶了,瞄了眼仍没有任何动静的门口,终是耐不住性子柔着嗓音开口道:“明锦当真是好福气,午睡能睡得这般踏实,不像青葙,月份比明锦还要小呢,现下就不怎么躺得住了,莫说午睡,就连早上都比往常起得早。” 江仲珽淡淡看了她一眼,隐隐带着不悦。青葙的身子快要六个月了,仍要在丁明媚跟前立规矩,她昨日去看望时,发现青葙明显精神不济,正想找机会跟丁明媚说免了她的晨昏定省立规矩。 丁明媚倒好,反而拿这事来暗贬明锦,这让江仲珽心生反感。 镇北王妃不疾不徐呷了口茶,自他们进门后头一次给了丁明媚一个正眼,“怀有身孕的女人,自然都是有福气的。至于福气厚薄,就全看身边人如何温养了。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自夸,作为夫婿和准父亲,犬子还是受得起昌王妃这句称赞的。” 不轻不重的一番话,却是明谢暗嘲,一箭双雕。 怀了孕又自己作没了的无福之人丁明媚,以及妾室怀了身孕却疏于照顾的不称职夫君及准父亲江仲珽双双被击中。 “按往常,明锦午睡也不会这么久,只因之前在宫里受了惊,动了胎气,夜里睡得不甚安稳,这才在白天里补觉。”镇北王妃的目光轻飘飘从丁明媚身上移开,看向江江仲珽,神色间毫不掩饰地带上些不满和怪责,“是以,还请昌王你见谅,并非我故意怠慢,实属不方便中途叫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孕妇。” 江仲珽闻讯赶进宫时明锦和容妃已经都被送进了太医院,分别安置在东西跨院,他满心挂念明锦安危,想来探望,却被御前禁卫依令拦阻,只得今日打着为容妃求情的旗号登门。是以镇北王妃再不悦,他也都照单全收,只为能亲自看一眼明锦,确认她平安无事。 他深知自己并非情深之人,可不知为何,竟悄无声息滋生出一股执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昔年读到这样的句子,他只觉得矫情又荒谬,如今却深谙其中滋味。 他日若有机会,即便她曾为人妇,曾为人母,他也愿许她生同衾死同穴,绝无嫌弃之心! “王妃所虑甚是,我们多等一会儿不打紧的。”江仲珽温和笑笑,垂眸端起茶盏徐徐呷了口茶,眉宇间不见丝毫的不耐烦。 丁明媚坐在他身侧,被他垂眸时片刻流露的缱绻温情深深震撼,手掌在衣袖下紧紧握成拳,心底恨意翻涌,几乎要将她吞没。 忽的,门外传来丫鬟的通禀声。 江既白和明锦终于来了。 第一眼,看到明锦平安无事,江仲珽如释重负一般大大松了口气。 第二眼,看到明锦气色红润地跟身旁的男人并肩,他又觉得画面刺眼至极,心下恨恨。 自然,江既白也没给什么好脸色,所幸还记得自己的主人身份,勉强维持住了最起码得体面,没立马送客。 镇北王妃见明锦控制得住场面,便借着托辞先行离开了,明锦的肚子越来越大,除了府务,一些外院产业她也暂且接了过来,着实没时间再陪着虚耗。 “现下亲眼见到你没事,我便能放心了。”甫一落座,江仲珽露出自进门后最轻松从心的笑容。 明锦看了眼变了脸色急急垂眸掩饰的丁明媚,客气疏离地道了声谢,随即直入主题,“殿下今日拨冗前来,可是为了替容妃求情?” 江仲珽面上恰如其分流露出一丝挣扎与愧疚,无奈地垂下头。 他此时的无声沉默,自然而然会被解读成承认。 戏精! 江既白暗暗啐了句,论没心没肺,他自愧不如,但论做戏,他可就不谦让了。 “昌王殿下若真为此事而来,恕我直言,没有什么情分好讲,但凭太后她老人家查明事实后秉公处置吧。以直报怨,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宽容,再多要求可就是强人所难了。” 江既白啜了口茶,见江既白露出体谅的勉强笑容,忽的话锋一转,道:“当然,容妃乍然疯癫着实出人意料,若查出此事背后另有他人图蓄意谋陷害,对于容妃,也不是不能请太后娘娘法外开恩。” 丁明媚手上一抖,茶盏微斜,滚烫的茶水洒出来顿时溅湿了一大块裙子,多亏兰羽眼疾手快夺下她手里的茶盏,这才没让整杯茶都砸在她腿上。 “桃华,去取一件我的新衣裳来伺候昌王妃换上,免得着了寒。”明锦面上不显,眼里却因为猜测得到验证而温度尽退。 桃华应下,便请丁明媚移步去偏堂换衣。 江仲珽还没来得及细品江既白后半段话的深意,思绪就被丁明媚的突发状况打断,不满地蹙了蹙眉,“怎的这般不小心?” 丁明媚低声告罪,随即站起身朝明锦和江既白歉意地笑了笑,由桃华引着向偏堂走去,兰羽也跟了过去。 “以母妃所做之事,我本无颜来见,更没脸开口求情,只是养育之恩大于天,她纵有不赦之罪,我也要来为她走这一遭,还请你们见谅。”江仲珽摆低姿态,暂时摒弃所有杂念做好这场孝子的戏码。 明锦将桌上的茶盏往江既白手边推了推,看起来像是阻止他再咄咄逼人。果然,江既白不情不愿地端起茶盏一口接着一口灌茶水,似在赌气。 江仲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为明锦维护自己这一小小的委婉举动而窃喜不已。 “殿下既有此番孝心,我们也不好不成全。至于孝心之外的事,便如君淮所言,但凭太后娘娘查明处置吧,她老人家向来公正严明,定然不会冤枉了容妃。”明锦语气平和地表明立场和态度。 尽管听她唤江既白的字根刺耳,但江仲珽仍为明锦话里对自己的理解而欣慰。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愿意在这里继续看江既白那张脸,是以当丁明媚换过衣裙返回来后就起身告辞了。 明锦和江既白将人送出大门,目送他们上了马车驶出街口,才转身往院里走。 “看来,卿云没有看错,那天她果然就在现场。”江既白半揽着她缓步走着,脸色与艳阳天截然相反,“既然确定了目标,咱们是不是该想想怎么收拾她?” 相较之下,明锦的神色就从容平和多了,在江既白的迁就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不急,先把这个发现偷偷告诉太后,等她老人家彻底查明了在想也来得及。” 江既白福至心灵,“你怀疑背后不止她一个人?” 明锦从他臂弯里微微仰头,笑道:“我什么也不怀疑,只等着太后给我答案。” “你这甩手掌柜做得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江既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报复人这种事,收拾越狠,越不能心急,徐徐图之方是正道! 这一边,明锦夫妻俩达成完全一致的统一战线,回昌王府途中的马车上却是气氛凝肃。自上了马车,江仲珽只深深看了眼穿着明锦衣裙的丁明媚,随后便全程闭目养神。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丁明媚却悬着心绞紧了帕子,总觉得他在寻思着什么…… 果不其然,一回到主院正堂,他就屏退了所有人,寒声质问:“说,容妃突然发疯,跟你有没有关系?” 江仲珽周身凛然之气全开,顿时给人造成极大的威慑,“你知道的,我最痛恨人敷衍欺瞒,所以,你要想好了再开口。” 此时的丁明媚还远没有修炼出上一世贵妃时期的强大心脏,面对压迫感十足的江仲珽很快就败下阵来,如实点了点头,“有。” “她发疯之际正好撞上明锦她们,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巧合’?”江仲珽脸色愈发阴鸷。 丁明媚点了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我知道她们会遇上,但不是我安排的!真的不是我安排的!” “不是你,是谁?”江仲珽咬着牙关沉声问道。 丁明媚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神色阴鸷至此,畏惧得心尖抖如筛糠,忙不迭颤着声交代出两个人名。 江仲珽闻言怒不可遏,挥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当即将人扇倒在地,目眦欲裂般低咒:“无知蠢妇,替人做了筏子竟还不自知,愚蠢至极!从今日起,你就在这院子里闭门自省,休得踏出大门一步!” 这是……要幽禁她? 第101章 薄情寡性 丁明媚惊得心神俱颤,哪还顾得上脸颊火辣辣的疼,匍匐着爬起来膝行到江仲珽脚边哀声告饶:“王爷,是我一时糊涂,被仇恨和嫉妒蒙了眼,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看在我一片真心的情分上,饶过我这一回吧,王爷!” 江仲珽愈发腻烦了她动辄就拿所谓真心说事,弯腰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神情间毫无触动,只有不耐,“丁明媚,你我都是一样的人,真心什么的,关键时刻用两次就得了,时时挂在嘴边,刻刻摆着姿态,未免让人反胃。我早三令五申提醒你,不要主动去招惹明锦,你却当做耳旁风,一而再再而三!薛氏落得那般下场,是她跟着你一起犯蠢,自食恶果。本王可不想跟她一样,为你的愚蠢赔上王府、赔上我自己。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不许再与大长公主她们有所往来。若你再擅自行动,别怪我不讲最后一丝情面!” 他知道了?他到底知道多少? 丁明媚失魂一般跌坐在地,心中惊起一片惊涛骇浪,震骇得连江仲珽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姑娘,地上凉,您身子弱,可经不住这样寒气,老奴还是扶您去暖炕上坐着吧。”原本守在门外的夏妈妈目送王爷带着一身怒气脚下带风地离开,忙推开房内钻进屋里,看到姑娘狼狈失神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王爷的话她在门外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觉得心寒。话本子里所讲的薄情寡性之人,也就如此了吧? 奈何姑娘如今与娘家关系疏离,夫人又远在黔州自身难顾,膝下又无子女傍身,想要在王府彻底站稳脚跟,还是先蛰伏一段时间,笼络住王爷的欢心才是正道。 丁明媚听着夏妈妈轻声细语的耐心规劝,耳边再度想起江仲珽阴寒严厉的苛责,一片混沌繁杂的脑海渐变得清明,她不由得为自己愚不可及的自作聪明自嘲失笑。 的确,江仲珽有句话没有说错,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自私自利,薄情寡恩。 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将为数不多的真情,都给了他。如今看来,却是所托非人。 罢了,他既然不稀罕,那她何必再给! “姑娘,您脸色苍白得很,老奴去请曹医官来给您瞧瞧吧?”夏妈妈忧心忡忡道。 丁明媚为了掩饰小产,小月子都没好好做,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身体始终发虚,秋末冬初换季之时更是病恹恹的,为了方便调理,她借口照顾青葙将曹医官从府医署聘请入府。 曹医官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医术好,口风也紧,如今深受丁明媚信重。 心境遭遇大起大落,又从冰冷的地砖移到温热的暖炕,丁明媚这会儿意识恢复清明,后知后觉打了两个激灵,直觉不妙,点头让夏妈妈去请曹医官。 病来如山倒。 还没到晚膳时间,丁明媚就发起高热来,一度烧得神志不清。 婢女禀报到江仲珽跟前时,他正破天荒陪着青葙用晚膳。进入怀孕稳定期,青葙食量大增,整个人终于圆润了一些,只是精神稍有不济,一碗饭还没吃完就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她本就生得白皙,只需仔细打量两眼,就能看到她眼底依稀可见的青黑印记,显然是缺觉所致。 为何缺觉,不言而喻。 是以,听到婢女禀报王妃病了,江仲珽按住作势要起身赶过去侍疾的青葙,“她那边自有人伺候,反倒是你,怀着身孕,切不可沾染了病气。王妃闭门静养期间,你就踏踏实实在这院里过自己的日子。” 青葙犹不敢相信似的愣了愣,随即回过神,受宠若惊地红着眼睛谢恩。 送走江仲珽,青葙眼里的柔软瞬间尽敛。 王爷对王妃的态度很不对劲,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好奇,但很快就被她按捺下去。 以不动应万变。二姑娘的这句叮嘱他时刻牢记在心,而且,以她对丁明媚的了解,不用自己多做什么,她自有取死之道。自己只要按照原计划等着便是。 江仲珽离开青葙的院子后直接就去了前院外书房,对于丁明媚只字未问。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如何应对随时可能找上门来的大长公主,以及盐茶票据价格浮动渐趋稳定的银市。 丁明媚这场高热反反复复折腾了一整晚,直到天色渐白才终于彻底降温。 夏妈妈急得一夜之间生了满嘴水泡,看着如同昏死一般躺着不动的丁明媚,焦急地低声询问道:“曹医官,我家姑娘她没事吧?” 曹医官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她,素来温吞不惊的脸上也显露着明显的倦色,但仍极有耐心地安抚道:“王妃烧了一夜,现下虚脱乏力陷入昏睡,夏妈妈不必过于担心,让王妃好好睡一觉吧。” 有他这番话,夏妈妈顿时心中大定,安排了两个丫头在外间守着,她亲自跟着曹医官抓药煎药。这一回却再没有派人去找王爷。 事实上,即便她派人去请,也是要扑空的。今日虽然没有朝会,但江仲珽早早就出府了,换了便装直奔东市二回。 明锦今日也来了东市,只不过她是踩着午市歇市前一刻踏上日升隆三楼的。在她身后,日升隆少东家崔幼淮声如洪钟地报了个最新的票据实时价钱。 “你怎的又出来走动了?”崔凤堂蹙着眉站在门口迎她,“老太太听说你在宫里差点出事,吓得险些昏过去,若不是染了风寒怕传染给你,早就登门去看你了。你倒好,不在家歇着,还敢往外跑!” 明锦扶着桌案在大椅上坐稳,笑着道:“我就是怕外祖母和舅母们担心,才主动送上门去让她们亲眼看看我好安心,谁成想大门都没进去!反正也出来了,我就想着过来让您看看也是一样的,您回去可以给外祖母她们形容形容。” 听大丫鬟隔着大门回报,说是老太太的风寒并不严重,只流鼻涕和嗓子微痛,明锦才放了心,没有坚持进府,转而来到了东市。 当然,她过来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们也差不多吃不下了吧?”明锦话音未落,楼下就响起了歇市的锣声。听收市价,盐茶票据的价钱已经回涨到原来的九成左右了。 崔凤堂笑得和煦,眼底却掠过一丝精光,“就算还能吃得下,市面上也没多少票据了让他们吃了。最近陆陆续续传出朝堂上的新风向,继续奏请废止票据新规的折子越来越少了。各家闻到了风向,都开始捏紧手里的票据,市面上可供买卖的越发紧俏。” “他们这一通折腾,差不多将之前赚的都吐出来了,朝廷一表明态度,必定会不遗余力抬高票据价格,吸引围观的投机商们下水。”明锦每日都会收到日升隆送给她的票据价格及大致成交量日报,闲来无事时她就帮昌王他们算了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只折腾这么一回,就砸进去这么一笔天价银子,啧啧啧,不得不说,江仲珽在忽悠人这方面的确远胜太子。 日升隆学着明锦在闻香街那般,在后院辟了个宽敞的食堂,免费给伙计们提供早午两顿饭。灶上的大厨是崔幼淮亲自从云香楼挖过来的,日升隆上下都跟着沾光享了口福。 明锦晌午也去食堂蹭了顿饭,给了句非常中肯的评价:很好吃,但是比他们闻香街的食堂还是差了一点点。 崔幼淮很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她那闻香街不仅卖的香料、香品香,引得客似云来,就连铺子里的跑堂伙计都是香饽饽,工钱高、包一日三餐和四时合两套衣裳鞋袜,年节还有赏银和米肉等节礼,长工另有银股,年底可以领到丰厚的分红…… 总之,香市行当里好的管事、伙计已经差不多都被吸纳进闻香街了。加之香料种类全、质量上乘,且价格公道,闻香街成为许多大宗买办商的首选。 崔幼淮好奇心起去逛了几天,就这么一条闻香街,看似不是很长,但每日的流水算下来,他敢肯定,回惊掉大半京城人的下巴。 明锦这个东家闷声发大财,对伙计们却是大方得很,不说别的,就那食堂,大冬天的,菜汤里时不时就飘着绿叶菜,试问谁家的食堂能比得上? 所以,明锦对他家食堂的评价,崔幼淮自动忽略掉后半句。 “你是自己过来的?”崔幼淮问道。 明锦点了点头,“我下晌要去闻香街走一趟,你别瞪眼睛啊,这回安排妥了,年前我就不再过去了。” 崔幼淮也不是蜜糖罐里泡大的,又亲眼见过闻香街的客流量,深知她这个甩手掌柜当得也没那么轻松,“行吧,我送你过去,别说不用!” “用啊,当然用!”明锦看了眼开始默默运气的大舅舅,赶忙表态。 中午歇市时间并不算长,从东市和闻香街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所以一被送到地儿,明锦就赶忙让崔幼淮往回赶,免得耽误了正事。她自己则在街头下了马车,戴着帷帽闲庭信步似的慢慢逛着。 忽的,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之中。 第102章 故人重逢 “徐道长,好巧。”明锦走上前,很是客气地拱了拱手。 微愣后看清面前之人,徐清笑着回礼:“原来是世子夫人,今日确是有缘。” 徐清修道,偏重研医制药,尤其是治痘,潜心研究多年,终于发现了一种预防出痘的方法:种痘。 然而,种痘术的推广却十分不顺利,虽然经过死囚的试验,已经证明了其安全性,但百姓们依然不肯买账,最后,徐清只能转托大相国寺的主持大师将种痘术作为千秋寿礼献给了太后,以图由上至下推广种痘术。 周太后的幼子便是因为出痘而夭折,收到这份寿礼大为重视,深思熟虑后力排众议,身先士卒接受种痘,另有十二人陪同周太后一同种痘,年少的明锦就是其中之一。 由此,明锦不仅此生不必再受出痘威胁,还与徐清结识,数度危难之际多亏有他出手相助才得以转危为安。 徐清之于明锦,是恩人,亦是忘年之交。 此时于熙熙攘攘的街头相见,恍然如隔世。 “夫人可是身有不适?”透过帷帽的薄纱,徐清见她神色恍惚,关切道:“方便的话,容在下探一探脉。” 明锦回过神,顺势点了点头,道:“有劳道长,明锦在此先行谢过了,这边请。” 徐清道了声客气,随着明锦来到了她在闻香东街的值房。 明锦的身体并无不妥,只是想找借口与经年隔世的故人叙叙旧,顺便占占便宜,让徐老道给自己把一脉。徐老道不仅在医术上足以与家里的谭先生相媲美,对毒经更是颇有研究。 “夫人的脉象沉稳有序,只肝火稍稍过旺,可是近来睡得不安稳?”徐清收回手,询问道。 明锦如实点头,“此前因为意外,动了胎气,虽不是很严重,但随后这几天夜里胎动得厉害,很难安眠。” 原来如此。 徐清颔了颔首,提笔给她配了两剂清热去火的茶饮,“近来我新研制了几种安神香,夫人若信得过,我稍后送一些到府上,你可以试试效果如何。” 明锦自是求之不得,“信得过,当然信得过!还是稍后让卿云去观里取吧。” “也好。”徐清把茶方交给桃华,点头道。 桃华接过来仔细收好,亲自去沏了壶清茶,并几盘素茶点一起送上来,而后自去配茶了。 “你这个大丫鬟看起来甚为得力。”徐清捻了块茶点扔进嘴里,心满意足地不住点头,果然,丁二姑娘拿出手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差的。 与故人重逢的乍然喜悦过后,再听他一如既往的隐晦说话方式,一下子将明锦拉回了熟悉的相处方式。 “承你夸赞,等卿云去取香的时候顺便让她多带些茶食过去,桃华做的点心可是一绝。”明锦道。 徐清也不与她虚伪客气,坦然笑纳。 一直以来明锦总隐隐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现下看到人了,才恍然地一拍脑门,起身去桌案后的书格上取了个小巧的雕漆圆盒。 徐清一眼就看出了递到自己眼前这盒子的来历,啧啧暗叹明锦出手之阔绰。不过,他也不是那般矫情之人,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可是,当打开圆盒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他就淡定不能了,“这……这是……” “这是贵客符牌。”明锦笑着解释道:“凭此牌,在闻香街上所有店铺购买任何香料香品都能享受最低价。持有此玉符牌不限量。” “这般贵重之物,贫道愧不敢受!”徐清忙将玉符牌放回圆盒递还,却被明锦挡住。 “香药不分家,道长潜心研制药物济世救人,我帮不上别的大忙,只能在这方面略尽绵薄之力了,还望不要拒绝。”明锦诚恳道。 这就是做人的格局! 徐清平生最是欣赏有情有义有担当、有钱有势又大方的人,明锦简直拥有以上全部优点。 “好,那贫道就忝颜收下了。”徐清将圆盒仔细收进腰袋,暗下决定等卿云过来取香时另给她几个安神的香方带给明锦,可制出来放在闻香街售卖。对于自己的安神香,徐清还是很有信心的。 明锦照例要去巡视店铺,正好陪徐老道置办了他需要的香料,并派了个伙计连货带人一起送回了初云观。 夫人可有打算开药房? 明锦想到徐老道离开前的低声询问,饶有兴致地舔了舔略有些干燥的嘴唇。 曼娘今日亲自带人去渡口提货了,明锦婉拒了两个管事的陪同,让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继续巡视完剩下的铺子,再回到东街值楼的时候,熟悉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口。 车窗帘子被挑开,露出小孩儿笑靥如花的俏脸,“嫂嫂,回家啦!” 在小孩儿身后,丁长轩也朝她招了招手。 明锦跟从楼里迎出来的大账房简要交代了几句,道了声辛苦,而后由桃华扶着上了马车,回家! “翰林院好玩吗?”明锦刚一坐稳就迫不及待询问道。 江司勤忙不迭点头,随即醒悟到什么,立刻又稳住了脑袋,竭力抿着嘴唇绷着小脸纠正:“嫂嫂,翰林院不是玩耍的地方。” 明锦挺着肚子哈哈大笑,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坐在她对面的一大一小没绷住,被她这副豪爽模样逗笑。 “九皇子和十皇子也被送过来了?”笑归笑,明锦还是事无巨细地询问了阿勤今天的求学经历,听到皇上把两个小皇子一并打包送来了翰林院,不禁有些意外,“皇上莫非有意让阿勤伴读?” 丁长轩闲适地啜了口茶,神色间一派轻松,“非也,梁公公将人送来时说得很明白,只随着阿勤在翰林院这边玩一下晌,让兄弟们熟络熟络。” 明锦松了口气,不用去南书房伴读实在是太好了,大冬天的七早八早进宫、顶着星星回家不说,还要陪着小心应付皇子和其他伴读们,她可舍不得让阿勤再受他哥哥的苦。 “二哥,你让阿勤跟你读书,是不是一早就在防备这个?”明锦看着哥哥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后知后觉地领悟到这种可能。 丁长轩从茶盏中撩起眼皮瞄了她一眼,露出一抹“孺子可教”的欣慰笑意,“还不算太笨。” 以他现下的资历,还不够资格去南书房给皇子们授课,此时镇北王妃奏请皇上恩准江司勤如翰林院跟着他读书,而不是请去南书房,也是委婉表明了态度。 对旁人而言,伴读南书房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对镇北王府而言,有一个儿子进南书房伴读已经足矣。 皇上深谙此理,是以迂回地将两位小皇子送来了翰林院。学多学少无所谓,诚如梁公公所言,最重要的是让小皇子们与镇北王府的二公子增进感情。 明锦心服口服,果然,在哥哥们面前,她即便再活一回,也依旧只是妹妹。 江司勤微微仰头看着恩师,敬重的种子在他年幼的心中悄然生根。 是的,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师,他已经认定这就是他的老师了。 马车稳稳停在世子府侧门,丁长轩婉拒了明锦的留膳,亲眼看着他们走进门才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两位小皇子好相处吗?有没有欺负你?虽说他们是皇子,可咱们也没有平白受欺负的道理,受了委屈一定要跟嫂嫂说,嫂嫂帮你去跟皇上告状。哼哼,论起告状,我最擅长了,保证帮你讨回公道!”明锦牵着小孩儿往院里走,没有二哥在场,碎碎念得愈发肆无忌惮。 忽的假山后面传出一阵压抑的闷笑,还不等明锦发作,两道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弟妹请见谅,为兄绝对没有故意偷听的意思,实属巧合!君淮可为我作证。”江言昭笑着拱了拱手,解释道。 忍笑忍得异常辛苦的江既白还算有良心地点了点头。 明锦心理强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带着阿勤跟来人见礼,“见过滇南王,王爷万福。” 江言昭忙又拱手回礼。 难怪明岚时常把她这个堂妹挂在嘴边,当真不是寻常人。 “我送王爷出府,你们先回去。”江既白可不舍得媳妇跟弟弟站在外面受冻,见招呼也打完了,就催促人回屋。 快到饭点儿了却不留膳,想来应该是不方便。于是,明锦也没多问,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难怪皇祖母一直偏爱她,就连在皇上跟前也吃得开,确实是聪敏又懂眼色,值得你为她守这么些年。”江言昭由衷地替他高兴。 江既白心里高兴,嘴上却不饶人,“少给我灌迷魂汤,别以为夸我媳妇两句,就能忽悠我去岳母她们跟前替你说好话!” 江言昭装不下去了,抬腿就踹,“跟你做连襟怎么了,我不配吗?” 配?呸! 做兄弟要做哥哥,做连襟还要做姐夫,配个屁! “这能怪我?谁让你媳妇生得比明岚晚的?”江言昭是可忍孰不可忍,追着将人踹到侧门门口,好在他们挑了条偏僻的小路,不然非得惊掉一路仆婢们的下巴。 江既白将人送上马车,临行前仍不忘叮嘱一句:“明儿进宫面圣,臭脸少摆一点,想当丁家的女婿,还得靠赐婚呢。” 江言昭狠狠白了他一眼,歘地撂下车窗帘子,闷闷哼了声:“走了,妹夫!” 江既白盯着缓缓驶离的马车磨牙霍霍。 天儿冷了,明日去给岳母送些叶子菜涮锅子吧! 第103章 眼光清奇 丁明媚闭门休养,江仲珽忙着紧盯银市,昌王府一时之间异常宁和平静,青葙难得能够舒坦放松地养胎。 容妃的发落结果也没有打破昌王府的这份宁静。 太后亲下懿旨,容妃终身□□掖幽庭,非死不得出。 “个中详情便是如此,太后娘娘还让奴婢捎句话给您,‘谋定而后动,动则心无旁骛。’”闻菀道。 太后舍不得让明锦拖着沉重的身子入宫,便派她来走这一趟。 “有劳闻姑姑亲自过来告知我真相,太后娘娘的教诲我定铭记于心,不敢或忘。”明锦虚心应道。 闻菀亦是看着明锦长大的,深知她心性如何。这孩子,和太后甚为相似,娘娘偏爱于她,何尝不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幸而她比娘娘命好,镇北王府是个顶好的人家,世子爷也会是个很好的夫婿。如娘娘所说,能在天大地大的外面自由自在地活着,远胜过冰冷虚浮的盛名。 送走闻姑姑,明锦虚托着肚子在寝房内慢慢踱步,才刚进腊月,就已经下了两场雪,外面路滑,离生产又没多少日子了,她也格外谨慎起来,若非必要不会随便出门,散步也只在游廊里走走。 如今家里就数她最清闲,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压到了婆婆肩上,江既白忙着准备大比武早出晚归,阿勤每天晌午去翰林院上课,风雪无阻……年底了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她却只被允许看看账簿,还得有时有晌,不能一次看太久。 这种幸福得像梦一样的日子,明锦从午后小憩中醒来的那一刹总怕是一场空梦。 “怎的坐着发呆?”江既白在内厅烤暖了衣裳才走进寝房,见明锦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盯着窗外出神,走上前习惯地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前几日起夜时稍微有些着凉,发热了一次,明锦没觉得怎样,倒是给江既白留下了心病,有时候睡着睡着就要摸摸她的额头。 “没事。”明锦拉着他在身旁坐下,把玩着他的手指道:“今天永寿宫的闻姑姑来过了,太后已经查清了原委。容妃与她宫里的侍卫有私,被人抓住了把柄,大长公主联合丁明媚以此为要挟,让她装疯来撞我。” “以为疯子就能逃脱罪责?哼,天真!”明锦嘴角噙着一抹嘲讽,“太后已经将容妃罚入掖幽庭,非死不得出。被买通的一干人等也已尽数处置。” 江既白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狠厉,这个结果,其实算是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来而不往非礼也。 也该给她们回个大礼了。 “对了,你说有人抓住了容妃和那个侍卫的把柄,是谁?”江既白听得仔细,敏锐地抓住了明锦话里隐藏的关键。 明锦的神色陡然缓和,看着他的眼里带着欣赏的暖意,“是个意料之外的人,要不要猜猜?” 江既白来了兴致,踢掉鞋子上榻,紧挨她斜倚着,思绪飞快转动,“能抓住容妃这个把柄,必定是能在后宫走动之人,还要能搭得上大长公主,且能在这件事中获利……丁明媚大病之前曾遭江仲珽痛斥,还挨了一巴掌,想来害你这件事江仲珽事先并不知晓,而且这件事他从中非但不受益,还有害而无利,丁明媚是被人摆了一道……” 明锦越听他分析,眼里的笑意越甚,不自觉就带上了欣赏和鼓励。 “莫非是哪一家的王妃?”江既白顺藤摸瓜,大胆猜测:“端王妃?靖王妃?” “是端王妃。”明锦熟练地将自己的腿搭到人家腿上,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道:“大长公主竟然还投注了端王,丁明媚上赶着把胁逼婆婆谋害我的把柄送到了她们手上,你说,江仲珽怎么可能会不生气?”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江既白坐起身帮她按摩双腿,纳闷不已,“我就想不明白了,丁明媚已经如愿嫁给了昌王,做了王妃,为何还要处处针对你、害你?” 为何? 薛氏被逐出京城时明锦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答案可能只有一个,“她这个王妃之位,自知来路不正,心虚得很,又因为子嗣艰难的事终日战战兢兢,唯恐江仲珽对我不死心,有朝一日会取代她吧。” 江既白闻言一瞪眼,“取代她?当我是死的吗!” 明锦歪着头看他,满含深意。 江既白瞬间领悟,低声咒骂了一句。几次三番的,可不是要弄死他吗! 娘的,江仲珽果然是对他家明锦不死心! 如此想来,丁明媚应该是很早就察觉到了江仲珽的心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俩凑在一起正合适,省得祸害好人。”江既白没好气地嘟哝道。 明锦抚着他的后背轻轻地来回摩挲,“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他们三番两次上赶着招惹,如此迫不及待,咱们不妨就帮帮他们。” 听听这语气,江仲珽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江既白心底的郁气瞬间消散,“不急,且让他们狗咬狗斗一阵儿,咱们踏踏实实养胎生孩子。” 不错,很有长进,这个时候还能看清形势保持理智。 “好,各家的年礼母亲已经都准备妥当了,得空的话,亲近的几家你带人送过去吧。”明锦给他数了数,宫中太后的、皇上的,还有将军府、滇南王府、裴府…… 江既白轻声打断她,道:“覃府和崔府也由我送去吧。” 覃崔两家虽然均有长辈在,但终究是商贾之家,江既白身为镇北王世子,明锦斟酌良久,又询问了她娘,才决定让林大管家送年礼过去。现下江既白主动提出来,明锦被他的体贴感动,笑着点头,“嗯。我还给外祖母做了一副护膝,你也帮我一并带给她老人家。” 明锦自怀孕后做事很有分寸,江既白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对孩子的重视,是以给长辈做些小物件略尽孝心这种事他觉得完全没必要担心明锦会累着,“就只给外祖母一个人做了?那外祖父和舅姥爷他们也问我要,可怎么办?” 明锦失笑,“护膝不用绣花呀,我就会做这个,可他们又不肯穿,我只能让锦云坊的绣娘们帮我缂两幅座屏了。” “谁说你不会的?你送我的那个荷包就绣得很好嘛。”江既白张口就夸。 明锦:“……” 迟迟没等来回应,江既白抬头看过去,被明锦一言难尽的表情唬了一跳,“干嘛这么看我?” 明锦昧着良心飞快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眼光尤为清奇,很有品味!” “那是。”江既白心安理得受下她的称赞。 明锦默默无语,暗下决心生完孩子以后一定要奋力精进绣功。江既白这份欣赏,当真是她无法承受之重啊!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江既白陆陆续续给各家送年礼,世子府也忙着接收年礼,林大管家忙得脚打后脑勺,镇北王妃看着一本本送到她跟前的年礼登记册子,再度感叹明锦交友之广泛。随即亲自一家家安排回礼,就连街口的茶铺小老板也没疏漏怠慢。 这是明锦出嫁后的第一场年宴,有母亲和阿勤在,有府里的大家伙儿在,气氛热闹温馨,让明锦重拾了年味儿的感觉。 年夜饭后,江既白让人把烟花爆竹都抬到了主院的中庭,吉时一到就下令燃放,胆子大的就去放那种能窜天炸开焰火的,胆子小的就去玩那种手摇的,一时间整个院子都被璀璨的烟火笼罩着。 明锦半倚着江既白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烟火映照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甩着烟火棒的阿勤,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明年这个时候,家里就会再多一口人了! 这一夜,宫里宫外被此起彼伏的烟花映照得恍如白昼。然而,再璀璨的烟火,也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譬如比冷宫更为幽僻森寒的掖幽庭。 这里没有一丝年味,甚至没有一丝人气儿,有的只是疯言疯语的絮絮叨叨和犯病时撕心裂肺的哭嚎。 “放我出去!我没疯!我没有疯!我要见太后!我要见皇上!”容妃跪在冰冷的炕上奋力拍打窗户,嗓音嘶哑、双眼赤红,再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乍一看当真是跟这院子里的其他疯子无异。 管事的招呼院里当值的几个嬷嬷一起吃酒,这是每年的惯例。 “听听,打从进来咱们掖幽庭,那哭嚎就没有一天停过。” “她那样的,刚进来不都是如此?过阵子认命了,自然就消停了。” “也是。大过年的,不说那些晦气的,来来来,吃酒!” …… 与掖幽庭这寸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不同,整个年节里,人们的生活被两件事填满:做客和待客。 因明锦产期将近的缘故,世子府除了年宴那天阖府热闹了一次,翌日开始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明锦的肚子也很平静,过完了初八也没有任何要生的迹象,而皇上等候已久的军中大比武却正式开始了。 江既白一路过关斩将,以黑马之姿挺进最后一场决赛。 决赛这天也是巧了,正好是正月十五,晚上有备受人期盼的一年一次的灯会。 “今日街上人多,你千万不要出门,等我比完赛回来,带你去街上转转。”临出门前江既白再一次叮嘱道。 明锦觉着今天的肚子格外发沉,却也没太当回事,无奈笑着推他出门,“知道了知道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家里等你夺得魁首回来。” 江既白不舍地摸了摸明锦的肚子,如往常一般出了门。 第104章 喜得麟儿 明锦的肚子是在快午膳的时候发动的,虽说老早就做好了准备,又有有经验的镇北王妃坐镇,府中上下还是如临大敌一般,尤其是在产房里伺候的几个大丫鬟,一个个紧绷着脸,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你们干嘛这副表情?有产婆和谭先生、袁医官在,我不会有事。”明锦按照产婆的提醒尽力调整呼吸,趁着阵痛稍缓的间隙询问道:“给世子爷送消息了吗?” 时樱忙回道:“送了!送了!您再等等,主子马上就能回来陪您了!” 江既白早早就撂了话,只要明锦一有动静,就要马上去通知他。 明锦一瞪眼,“我生孩子,他回来这么快有什么用!去了派人拦一下,等御前比武结束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这场比赛对江既白来说关系重大,明锦可不想他在这个时候分神。这小东西可真是会挑时候,偏偏赶上决赛这最后半天。 镇北王妃等在产房外,听明锦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生孩子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儿,明锦又是头一胎,折腾到半夜能生都算快的了。于是便顺着她的意思,让卢远亲自去追报信的家仆。 消息禀报到将军府,丁老太太和朱氏也陪着崔氏一同过来了,刚过穿堂就听到了产房里传出的压抑的痛呼声,崔氏下意识腿软,被朱氏一把扶住,“没事,明锦身体底子好,胎位也正,这一胎肯定生得顺顺当当。” 崔氏勉强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稳住心神继续往院里走。她也是生过孩子的,知道生孩子就是这样,免不了疼,可真轮到自己女儿身上时,经验什么的根本缓解不了分毫焦虑和担心。 镇北王妃同样也不镇定,这才刚发作没到一个时辰,她就根本坐不住了,披着大氅直接守在产房门外,见到崔氏她们来了急忙将人迎进了西厢房,房门大敞着,一眼就能看到产房门口。 崔氏见王妃比自己还急,忽然之间就释然了,亲自倒了盏热茶送到老太太手里。听她娘说,当年她生贺扬时,老太太也是急得坐不住椅子,在产房外守了全程。 她们母女,都有婆婆福! “这阵痛是不是太密了?难道要生了?”朱氏心细,一直通过呼痛声留意着明锦阵痛的频率。 丁老太太也察觉到了,“八成是。” 只顾着担心的崔氏和镇北王妃闻言面面相觑。 “真能这么快?从发作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镇北王妃犹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看向崔氏。莫非这个随娘? 崔氏瞬间读懂,“我生他们仨,一个比一个折腾得久……” 丁老太太被她们这俩门神逗笑,“咱们这丫头啊,是个有福的!” 且说江既白这边,也不知怎么了,下晌一开擂台就莫名觉得心燥,就连跟他对决的丁贺扬都察觉到了他的焦躁不安,还以为他没有御前比武的经验,紧张了。可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宽慰两句,这小子一上来就招招紧逼,半分余力也不留,大有速战速决的架势。 他们俩本就势均力敌,又因为时常切磋彼此了解,是以这场比试战得酣畅淋漓。最终,丁贺扬依靠多年实战经验优势险胜,摘得比武魁首。 景元帝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比武了,当即赐下重赏,还打算设宴庆贺,可江既白谢了恩就恳请准他先一步回家。 想到明锦的月份,景元帝爽快地大手一挥就准了。 江既白扔下一脸懵的大舅哥直奔宫门口,远远就看到了站在宫门外的卢远。 用不着禀报就知道他是为何而来,江既白出了宫门就要去牵马,被卢远一闪身拦住去路,“王妃担心您纵马过街会控制不住速度,惊扰了行人,特派属下赶了马车来接您。” 江既白也不想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节外生枝,点了点头,抬腿就往侯在不远处的自家马车走,“夫人何时发作的?” 卢远如实回答,脚下愈发加快了速度跟上。 世子府,产房门口。 听着门里传出来的一声痛过一声的呼声和产婆的鼓励声,崔氏紧张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终于,伴随着一声绵长压抑的痛呼声,一道婴儿独有的清脆哭声响彻庭院。 江既白一脚踏进中庭,迎面就听到孩子的哭声,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摔个脸着地。 “恭喜恭喜!是个小公子!”产婆推开房门红光满面地道喜。给人接生这么多年,她也是第一次碰上生得这么痛快的,真是大福之人。 江既白刚稳住身形,当即又被产婆的这声道喜迎面呼了一巴掌。 他那么大一小棉袄,就成儿子了? 简直双重打击! 打击归打击,江既白收拾起多余的情绪赶忙进内厅换了外袍,烤暖了手脚,然后从寝房经过暗道穿过温泉池来到产房,将擦拭过身子的明锦用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路稳稳抱回他们的寝房。 “你怎的回来得这般快?比试结束了?”明锦看着男人紧绷着的下颌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些心虚地找话题。 江既白何曾见过她这般虚弱疲惫的模样,心疼不已地飞快贴了贴她的脸颊,“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明锦蓦地心头一片酸软,眼底涌上滚烫泪意。 “别哭,让老太太她们看到了可有我好受的!”江既白急忙佯装告饶,讨好地又去贴她的脸。袁医官一早就给他讲过坐月子时的忌讳,顶顶重要的就是不能让明锦在月子里哭,特别伤眼睛。 逼回泪意,明锦虽又累又痛,但由内而外觉得轻松无比,“别觉得遗憾,下次咱们再生个小闺女,你从一开始就陪着我,好不好?” 刚劝好抱着的人,江既白自己却被她这番窝心的安慰弄湿了眼睛,直到小心翼翼将人放回床上才堪堪平复情绪,掖紧被角柔声应了句:“好。” 寝房里燃着卿云从初云观带回来的安神香,加之本就累极,明锦在熟悉的环境里很快就沉沉睡去。 安顿好小外孙,崔氏放轻脚步走到寝房门口探头往里看了看,见女婿傻愣愣坐在床边守着,心里既觉好笑又觉欣慰,悄悄转身没去打扰他。 确定明锦睡熟了,江既白才蹑手蹑脚走了出来,直奔有暗门相通的婴儿房。镇北王妃和丁家婆媳三人都在这儿,见他进来,忙朝他招手。 江既白放轻手脚走到摇床前,看到裹被里没比自己手掌长多少的小东西,顿时心头软成一滩水。 这是他的孩子,他和明锦的孩子。 直到此刻,他才切切实实体会到。 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成为母亲,是从她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而男人真正成为父亲,是从他看到孩子的这一刻起。 在场的几位母亲深谙此理,很能理解他此时看到孩子的激动心情。 孩子一落地,整装待命的报喜队伍就拎着装满红蛋的竹篮子出发了。林大管家换了身最好的锦袍,亲自进宫去报喜。 报喜队伍出去没多久,覃崔两家的人就登门了,老爷子老太太们来了个整整齐齐,江小包子力压他娘,一跃成为众家心头宠。 待到下衙时,丁老将军率着家里的男人们也都赶了来,呼呼大睡的江小包子又被一波热烈的目光宠爱了一轮。 江司勤守在摇床边挪不动脚,忍了又忍,终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贴了下小宝宝嫩嫩的脸颊。 江小包子浑然不觉,继续睡得呼呼呼。 “他睡得可真香。”江司勤转头看向陪在一旁的田妈妈,笑眼弯弯地悄声叹道。 大人们都转到前厅去说话了,婴儿房里只有田妈妈和乳母守着,田妈妈见江司勤在碰小团子前竟然还搓温了手指,不禁动容,握着他的手送到小团子肉肉嫩嫩的小手边。 小宝宝的手掌还不能张得太开,也没什么力气,碰到手边的东西下意识握了握,随即就又松开。 可只短暂的这么一握,就让江司勤激动得双眸晶晶亮。 “我做叔叔了!”晚膳后送走众人,江司勤由母亲牵着走在回劝勤斋的路上,突然轻笑着晃了晃母亲的手。 镇北王妃没想到他会这么高兴,“很喜欢元元?” “嗯,最喜欢。”江司勤抿嘴笑着,眼睛里堆满了笑意。 哟,不得了,这就最喜欢了。 镇北王妃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手,“元元也会非常非常喜欢咱们阿勤的。” 镇北王妃此时哪里会想到,今日这句原意鼓励的话,将来却成了真。多年后,阙州乃至整个大宁北境边线都流传着一个共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镇北王府的江牧北就是一丈五!这世上能治得住他的就只有他小叔叔。 这会儿的“一丈五”还是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奶娃娃,爹亲娘爱,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明锦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个软乎乎娇嫩嫩的小东西,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挑战。 “夫人,洗三的请帖,要给昌王府送吗?”时樱绞了帕子帮明锦擦脸,帮林大管家问道。 第105章 想得很美 “送,当然要送。”明锦毫不迟疑说道。青葙的孩子将来洗三满月百日宴她可是都要捧场的,当然要用自家小团子先赚回一些礼金。 江既白前脚刚迈进来就听到她这句话,不用猜也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走上前来接过时樱手里的帕子,打发她去小厨房端早膳。 “产婆和乳娘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人送进去?”江既白又往铜盆里兑了些热水,绞过的帕子冒着热气,擦在脸上格外舒服。 明锦颇为享受地叹了口气,道:“交给曹医官安排吧,他如今身在昌王府,又深得丁明媚信任,最能把握入府时机。” 江既白略有些担心,“丁明媚上赶着递了个大把柄到大长公主和端王妃手里,江仲珽会轻易原谅她?” “心里不会原谅,表面上却不会冷落她太久。于他而言,丁明媚目前还是昌王妃的最佳人选。”一如曾经的她。 江既白在她擦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上狠狠嘬了一口,压着嗓音道:“你对他了解之深,常常让我嫉妒得要死!” 明锦轻笑,勾着他的脖子反嘬了一口,“我喜欢你的直接。不用嫉妒,我不是了解他,而是了解他们那种人。极致地自私自利,信奉只许他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从本质上说,丁明媚跟他是同样的人。” “这么说,他们凑到一起也挺好,省得祸害好人了。”江既白又高兴了,绞了热帕子一根根搓着明锦的手指。 “嗯,不被他们祸害是挺好的。”明锦斜倚在床头,享受着男人事无巨细的伺候,片刻间有些恍惚,她从未敢奢想过会有这样的温情相待,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再次劝道:“以后这种事还是让卿云和时樱她们做吧,让人看到了不好。” 江既白浑然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这种事?伺候你怎么了,我愿意着呢,爱谁说谁说!他们想伺候还伺候不着呢!” 明锦抬手抚摸他被风吹得略有些干燥的脸颊,“你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我娘说过,人不是惯坏的。”江既白抚上她的手背,笑得肆意,“就算惯坏了,我也愿意受着,你尽管坏就是了。” 这男人,说起好话来愈发得心应手了,简直张口就来。 镇北王妃收回腿,笑着转身往婴儿房走。她还是去看看自己可怜的小孙孙吧,他老子的心思可都扑在他娘身上呢! 明锦身体底子好,生产时也没折腾太久,是以恢复得很快,洗三那天就能活动自如了,只是还在月子里,不能随便出寝房。 时下正是寒冷的时候,谁也不想折腾小团子,一番商量后,决定能简则简。 有婆婆在,明锦什么是也不用操心,只安安稳稳待在寝房里坐月子,接待一下前来探望她的亲人们。 丁明媚也来了,脸上确实还带着病色,当众人去看明锦和孩子的时候她以此为托词没过去,倒也合乎情理。 今日来的都是明锦这边的实在亲戚,放眼望去,非富即贵,还都是极富极贵。午宴前,就连两宫都赐了厚礼,还是梁公公亲自送来的。 丁明媚虽积极克制,但仍控制不住心生羡慕嫉妒。 相形见绌! 明锦似乎什么都有了,尊贵体贴的夫君、终身可靠的儿子、父母长辈的偏爱,还有自己丰厚的身家……应有尽有,事事如意。 反观自己…… 丁明媚看着眼前的热闹喜庆,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尤觉扎眼刺耳,度秒如年。 前厅里,江仲珽的心情更为复杂,看着春风得意的江既白挨桌敬酒,眉眼间的喜悦自豪刺得他阵阵头痛,恍然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仿佛他也曾经历过一样。 如果当初嫁给自己的是明锦,今日喜得麟儿大宴宾客的人,可不就该是自己吗? 江既白浑然不觉江仲珽此时的心情变化,他也根本不在乎,如果不是还有丁明媚这层关系在,他压根都不会浪费一张请帖给昌王府。 热闹持续到将近傍晚,宾客们才兴致不减地陆续离开。丁明媚借口身体不适跟江仲珽最先告辞,回府的马车上,江仲珽连喝两盏醒酒茶压了压酒气,靠着车壁静默片刻,淡淡开口道:“青葙的月份也不小了,产婆和乳娘也该提前物色了。” 丁明媚心下一沉,勉强维持着脸色不变,颔了颔首,“王爷放心,早两个月我就已经开始物色了。” 江仲珽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什么,余途始终闭目养神。 进府后,江仲珽借口处理公务,两人在蝠池分道扬镳,丁明媚前脚刚跨进正房门槛,后脚夏妈妈就跟进来在她耳边悄声禀报,江仲珽去了青葙那边。 丁明媚的脸上顿时血色尽褪,身体晃了晃,被夏妈妈眼疾手快扶住。 “姑娘,切莫伤心,您才是这王府后院的主子,再忍三个月,眼前也就清静了。”夏妈妈将人扶进寝房,劝道。 丁明媚斜倚在床头,抬眼环视了一周宽敞得近乎孤冷的寝房,心头漫上无边苦涩。 没了青葙,有了名义上的王府嫡长子,就能将王爷的心拉回自己身上吗? 江仲珽的心,真的曾经落在过自己身上吗? 想到此前见到江既白提及明锦时眼底闪烁的光亮,丁明媚自嘲地提了提唇角。 也是自己魔障了,这世上的高门女子,有几个能有丁明锦那般的好命,谁人不是踩着荆棘守着冷夜一步步凌驾于万人之上的! “我没事,妈妈不用替我担心。明儿一早请曹医官来一趟,问问他有没有相熟又稳妥的产婆和乳娘,确实该着手物色了。”心随念动,丁明媚破开受明锦的影响,迅速恢复理性。 她从来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起码她选的这个男人,根本不可能用感情拴住,换做丁明锦,怕是也做不到。 情深不寿。 因利深绑在一起,反而更轻松。 翌日一早,虽然休沐,江仲珽还是如同往常休沐一样早早起身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刚收势,兰羽上前递上布巾,低声禀道:“王妃早早请了曹医官过去,商量物色产婆和乳娘的事。” 江仲珽一边擦拭脖颈,一边淡淡地嗯了声,吩咐道:“等人物色好了,让知夏暗中再去核实一番。” 兰羽正色应下。 如今几位成了婚的皇子,除了四皇子端王膝下有一女,其余的三位都没有子嗣,青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断定是个男孩,他的平安降生对王爷,对整个王府的意义,兰羽深知,不敢有丝毫怠慢。 青葙肚子里的小团子还没出生就备受各方关注,镇北王世子府刚出生的江小团子却让守着他的小叔叔发了愁。 “嫂嫂,元元怎的一直在睡?”江司勤掰着短短肉肉的小手指头悄声细数,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几天来他竟然只看到元元睁眼六次,三次饿了,两次尿了,一次拉便便。 明锦倚着床头闲来无事在检查阿勤的功课,闻言笑着给他解惑:“小娃娃都是这样的,要多睡觉才能长大,阿勤小时候也是这样哦。” 刚走到寝房门口的镇北王妃正好听到她的话,暗暗感叹她这儿媳妇果然忽悠起人来不分老幼,后半句说出来半分脸红心跳都没有。 她这小儿子,也不知是不是早产的缘故,娇气得很,睡得浅又爱哭,人不大,哭声却不小,一哭起来简直就是魔音绕梁,曾把王爷逼得直呼他小祖宗,两人轮番抱着一趟趟在屋里转悠,现在去阙州大街上问一嘴,十个人里有八个都知道江二少的哭功。 相较之下,镇北王妃觉得自家小孙孙简直好养得不得了,每天只有饿了尿了拉了才会哼哼两声,其余时间就是呼呼呼大睡,说话也吵不醒他,听亲家母说,这是随了大舅舅。 明锦也惊讶于自己儿子的好带程度。如此知道心疼娘亲,又乖又软的小团子,将来肯定也是个跟二哥一样温柔又体贴的好大儿! 英明睿智如明锦,没用太久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此时她想得有多美,彼时的体会就有多深刻。 而此时的明锦满怀乐观,只知人逢喜事精神爽。 爽的不仅是终于卸下了大肚子,还有筹谋已久的布局终于迎来了收网的一刻。 市面上的盐茶票据经过几轮抛售、吸入,几乎已经没有了折价空间,崔凤堂按约定给明锦送来消息,明锦又按约定给皇上递了暗号。 今日一早大朝会,景元帝当朝宣布,盐茶票据废止所请驳回,新规如常执行。 消息一出,盐茶票据的价钱在开市后立刻就飞涨了两成,且依旧保持上涨趋势。 盐茶票据再度被各路大商巨贾看好,纷纷下场分食,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盐茶票据的价钱就翻了倍。 覃崔两家缓慢释放出手里近九成的盐茶票据,转手间就从市面上套回了拆借给太子的同等银款。 明锦尽数放掉了手里的盐茶票据,狠狠赚了一大笔,再加上覃崔两家给她的分红,不算从江仲珽那里多坑的一笔巨额拆借款分成,明锦看着账簿上统计出来的数额,有种幸福降临时微微的眩晕感。 第106章 分离在即 “怎么了?”江既白一进屋就看到她笑得诡异,不由得问道。 明锦回过神摇了摇头,起身下了暖炕迎向他,作势去解他的披风,却被江既白躲开。 “先别靠近我,刚进来身上还有凉气。虽然出了月子,你自己也还得注意点,切莫着了凉。”江既白自己解下披风搭到衣架上,凑到炭炉边烤手。 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明锦自认败给他,譬如他每次回来去抱孩子,都会先换件外袍。 难得小团子这会儿醒着,田妈妈把他抱过来塞给明锦,带着时雨去灶上帮忙,再有两天就是寒食节了。 暖阁里有火墙暖炕,又烧着炭炉,甚为暖和,江既白直接脱了外袍,烤暖了手和衣裳,从明锦怀里接过小团子托抱在胸前。 满了月的小团子出落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团子,白白嫩嫩胖乎乎的一小团,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跟他笑得傻乎乎的亲爹对视了一会儿,大脑袋不堪重负,一头扎进人家胸口,闭眼就准备继续睡。 江既白一只大手护在儿子背后,无奈看向继续看账本的明锦,“这都满月了,怎的还这么爱睡?是不是让袁医官再给好好瞧瞧?” “不怕谭先生再给你扎针了?”明锦头也不抬地调侃他。 江既白皱了皱鼻子,就算发怵,该找也得找啊。 明锦飞快对完手上的账目,整理好账簿,把炕桌往一旁推了推,招手让江既白坐过来。 江小团子肉乎乎的脸贴着爹爹的胸口呼呼大睡,随遇而安的精神令爹娘啧啧称奇。 跟其他豪门权贵之家不同,明锦坚持将儿子养在身边,喂奶白天自己来,晚上才交给田妈妈和乳母。 “你别太紧张了,袁医官日日都过来,这小东西好着呢。”明锦摸了摸儿子举在脸颊边的小爪爪,示意江既白把他放回摇床里。 江既白放好儿子,折回暖炕,踢掉鞋子长腿一抬就蹭到了炕里,手臂一伸将人揽进怀,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顺顺利利看人做完了月子,他才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母亲最快也要小半个月之后才能动身回阙州,你不用这么急着接管府务。”江既白劝道。 王妃将府里府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明锦本就熟悉这些,现在接手回来倒也不算吃力,只是一想到她和阿勤要离开了,心中很是不舍。可北境跟草原汗廷的局势越发紧张,待冰消雪融,战事很有可能一触即发。这种情况下,王妃势必要坐镇王府,明锦再不舍,也挽留不得。 念及北面的局势,明锦忽然想到这两天一直想问的,“御前大比武的真正赏赐,也该下来了吧?” 江既白把玩着明锦发丝的手一顿,脸上的悠哉闲适收敛大半,“嗯,估计也就这两日了。” 皇上选在这个时候搞大比武,可不是单纯只为了检校在京将士的身手,而是为了选将。 大比武的前三名,甚至前十、前二十,都有可能被选派出京增援边镇。 “你不用顾虑我和元元,专心作战,安全回家来。”明锦抓上他的手,紧紧握了握。他是未来的镇北王,是要接过家族使命,成为大宁北境的铜墙铁壁。他是生于阙州的鹰隼,天生属于长空和战场。而她,想成为送他高飞的风,成为他转身可回的归宿。 明锦相信,自己有这个荣幸,更有实现的能力。 江既白从许久之前就领悟到了明锦的这份心意,更是一次次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付于她。可默契和信任累积再深,也难掩心中的歉意与心疼。跟着自己,她这辈子恐怕都要与提心吊胆为伍了。 明锦被他的苦脸逗笑,痛下黑手□□,很不客气道:“我可是有大把的正经事要忙,哪有闲功夫成天为你耗费心神!” 男人在外领兵打仗,女人在后方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可日子依旧要过下去。她出身武将之家,祖母做得到,母亲做得到,她自然也做得到。再说了,天下兵士的家眷们都这么过的,哪来恁多矫情。 “阿锦,你可真不懂情趣!”江既白看透她心中腹诽,只觉得牙根阵阵发痒,一时没忍住,叼上她耳朵磨牙。 明锦可不惯着他,抬腿将人踹下炕。战事在即,准将领窝在暖炕上沉溺儿女情长可还行?还不赶紧去书房!去校场! 京城的春天远比阙州来得早,清明过后天气就眼见着回暖,明锦把府务都接了回来,让婆婆彻底放轻松,跟着她娘和大伯母一起逛逛街喝喝茶听听戏,好好享受一番京里的好生活。 镇北王妃一开始还有些不放心,旁观了两天,见她一边带孩子一边游刃有余地打理家里家外,与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叹服之余心中大喜,春风得意地跟着亲家母吃喝玩乐,就连采购药材的任务也被明锦接了过去。 明锦这边有条不紊地忙着,却也没忘记关注着昌王府。确切地说,是青葙的情况。 江仲珽近来的处境颇有些得意,老三年前回京后接手假钦差的案子,大刀阔斧彻查下揪出了太子私下勾连吏部、礼部、贡院等有司操控科考,甚至直接卖官鬻爵的特大丑闻。老四端王也因催缴国库欠款不力而被当庭训斥,免了差事。 太子被禁足于东宫,朝堂之上废黜之声渐起,就连之前的公田所、乃至平康坊北曲命案的旧事也被重新翻了出来,参劾太子的奏疏如雪片般涌向御书房。 他倒要看看,父皇这次还要怎么保下太子! 江仲珽看着从东宫传出来的暗信,随手凑近火烛点燃了扔进脚边的铜盆。 火光跳跃中,想到今天早朝上父皇当众下达旨意,大比武排名前二十人官加一级,并两人一组前往九大边镇学习练兵。 学习练兵是假,领兵抗击草原南下骑兵才是真。 江仲珽端起茶盏徐徐呷了口茶,眼底缓缓浮上阴鸷。 刀剑无眼,战场上的生死可是再寻常不过…… 与他阴暗的想法不同,世子府今天的晚膳格外丰盛,镇北王妃小酌了两杯,离开时竟有些微醺。 甘州虽偏远,又是抗击草原汗廷的要冲,但江既白终于能挣脱出京城这个藩篱,能去真正的战场上淬炼,镇北王妃发自心底地高兴。 “吾儿,娘亲后日就要离京回阙州了,之前同你说的事,你可想好了?”走在熟悉的通往劝勤斋的青石小路上,镇北王妃的酒意被夜风吹散了七七八八,牵着小儿子的手慢慢散着步。 江司勤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嗯,想好了。我想留下来跟着老师读书。” 并不意外的结果。 镇北王妃轻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手,“老师?人家好像还没正式收你做学生呢吧?” 江司勤小脸一红,“会收的。” 镇北王妃哪里还舍得调侃他,弯腰抱起他,略有些后悔,“不然咱们过两年再来拜师?” 在阙州时,她不在家一日,他都要哭闹不休,如今把他留在京城,镇北王妃反而不适应。 江司勤无限依恋地揽着母亲的脖领,脸贴着脸安慰道:“娘,等入秋我就回家了。” “小没良心的!”镇北王妃失笑,轻轻拍了他屁股两下,心里确是百感交集。 孩子长大,还真是一瞬间的事。 明锦得知江司勤的决定一点儿也不意外,一来对自己二哥的魅力有信心,二来对自家小团子粘小叔叔的功力更有信心。 第107章 醉翁之意 阿勤懂事归懂事,但在镇北王妃离京这日还是哭花了小脸,江既白抱着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目送载着母亲的车队在官道上越行越远,单手将幼弟揽进自己宽阔的怀里,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咱们的镖局和商队常年走阙州,你若是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去,住够了再回来。” 他的弟弟是自由的,永远不必像自己一样被桎梏束缚。 “当真?”江司勤的小脸立刻阴转晴,随即想到什么,又克制地抿了抿嘴,小声道:“老师说了,读书贵在坚持,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江既白朗声大笑,双脚轻磕马腹,策马掉头往回走,“无妨,咱们跟老师是亲戚,回阙州的时候让他多布置一些功课给你就是了……” 仗着明锦没在现场,江既白纨绔作风又冒头了,乱没边际地给自己弟弟往在路上拐。 世子府这边,明锦一阵阵眼皮狂跳,田妈妈揪了块小纸片蘸了层米糊贴上她眼皮,江小团子喝足了奶,四脚八叉躺在母亲臂弯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明锦眼皮上的小纸片,眼里满是好奇。 明锦把他放到暖炕上,用包被重新把他包裹好放回摇床里,轻轻拍着裹被哄他睡觉。 时樱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禀道:“刚刚曹医官派人送来口信,稳婆和乳母被召进昌王府了。” 明锦闻言眉毛微挑,飞快算了算日子,“青葙还没到日子吧?” “是还没到,但来人说孩子足够大了,这会儿提前生产也无大碍。”时樱道:“听他话里的意思,应当是情况有变,曹医官不得不提前行动。” 日子没到,肚子里的孩子却足够大了…… 明锦听到这句话,立刻就想到了上一世跟丁明媚交好的惠妃,生产时因为孩子长得过大,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再来一世,这样阴损的招数她竟然如此早就会了。 明锦略感意外,却并没有什么愧疚悔恨。对于青葙,她可以开一扇善心之门,给她一线生机,最主要的原因是于自己大业有用。 明锦从不认为自己良善,这辈子也没做善人的打算,她只求无愧于自己的心。 “既然这样,那咱们也准备提前接人吧。”明锦道。 时樱应声,先行退下去做安排。 江既白兄弟俩一路溜溜达达回来,进门看到明锦眼皮上贴着小纸片的模样都来了兴致,尤其是江既白,问来问去不说,竟然还上手,明锦终于忍无可忍,当着江司勤的面把人给撵了出去。 江司勤捂着嘴偷笑,轻手轻脚溜到摇床边看小侄子。 “你们这一路上可还顺利?没遇上什么事吧?”明锦坐回暖炕上,手上翻开账簿,注意力却是放在摇床边的小孩儿身上。 嗯,还好,看样子没哭。 江司勤转过头,看着嫂嫂垂眸看账簿时眼皮上格外显眼的纸片,再想到她之前说眼皮跳的原因,目光转了转,起身爬上炕坐到炕桌另一边,老老实实把他亲大哥给卖了个底儿掉! 自己在读书方面不着调也就罢了,还想带歪弟弟?呵,江既白,还真是不靠谱。 明锦脸色不变,暗暗却在磨牙霍霍。 眼皮直跳的原因找到了! 不过,事关阿勤自由这方面,明锦坚定地跟江既白站在一起。 “你大哥有一件事说得很对,想家了咱们就回去,方便得很,跟嫂嫂说一声就行。”明锦这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很江既白如出一辙。 江司勤没来由地心头一片开阔,好像一下子就没那么想家了。他偏过头看了眼躺在摇床里睡得呼呼呼的小宝宝,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元元长大了,也可以跟我一起回家吗?” 明锦看着小孩儿的眼睛,澄澈中夹杂着一丝早熟通透的轻愁,忽的眼底一热。没想到他一个小娃娃,竟敏感至此! “会的,等元元长到咱们阿勤这么大时,就能跟你一起回阙州了。”明锦答得笃定。 江司勤闻言眉眼缓缓舒展开,笑脸生动如画,重重点了点头,“嗯!” 炕上换了新的炕桌,比原来的加宽了足足两倍有余,为的就是方便明锦放账簿和江司勤做功课。 王妃离开了,明锦不放心让阿勤自己住在劝勤斋,便让人将东厢房收拾了出来给他做寝房,白日里就在正房暖阁里跟着她读书做功课。总之,不会让他落单孤寂。 对于这样的安排,江司勤再高兴不过,尤其是白日里小侄子的摇床就放在暖阁这边,一抬眼就能看到。 从劝勤斋搬到主院的江二少过得充实又惬意,从滇南大老远入京迟迟不得脱身的江言昭却闹心得很。 “你说,我这案子也给查明白了,怎的还不肯放我走?”大门一关,江言昭不顾形象地瘫在大椅里,眼底满是郁色。 一下朝就被强揪过来的江既白幸灾乐祸地啜了口茶,“让你查案,可没让你把案子查得这么明白。太子如今被架上火堆,你想拍拍屁股就跑,哼,想得美!” 江言昭撇嘴,“一开始我可就明确请示过了,皇上金口玉言,说得清清楚楚,让我一查到底。” 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上的话,不是向来如此吗。”江既白捧着茶盏缓缓摩挲着,道:“你这一步,走得是不是有些急了?” 江言昭维持着躺在椅背里的姿势抬头看着屋顶的雕梁,眼底的玩笑渐渐被坚笃取代,“你不用总想着为我负责,君淮,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既然做了决断,送到眼前的机会,总不能再轻松放过。咱们且看看,皇上能回护太子到何等地步。” 江既白学他,撇了撇嘴。 不得不说,江言昭这一步的确将皇上置于了两难的地步。 保太子,必定让更多的良臣寒心失望。 不保太子,按罪,太子不止要被废黜,恐怕连性命都得折进去。 皇上左右为难,于江言昭而言,却是哪种情况都得利。 只不过,短期之内他还是得避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让意图“摘桃子”的兄弟们互相消耗几轮。 更重要的是,他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呢,得赶紧回去,不然被人趁虚而入,哭都来不及! 再看眼前这个媳妇孩子热炕头的兄弟,江言昭是越看越不顺眼,又得看在明锦的面子上维持好脸色,“明儿你陪我去丁老将军府上走一趟?听说老太太身子不大舒坦。” 第108章 最大的优势 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江既白心里无情嘲笑。 不过看在多年的兄弟情份上,又可怜他千不挑万不选、偏偏选了个无心嫁人一心只想建功立业的丁明岚苦追,江既白决定就不打击他了。不过也没心情继续看他这张老脸,喝完了茶拍拍屁股就走人。明旨虽然还没颁布,但听皇上的意思,不用多久他就该外派北上了,还有很多事需要提前安排。 天气在倒过一轮春寒后真正变暖,白昼也明显变长,江既白踩着傍晚最后一缕余晖走进院子,进屋换了外袍第一件事就是去抱儿子。. “儿子欸!爹爹回来啦!”江既白听说小东西又睡了快一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从摇床上给抱了起来,蛮横得特别不讲武德。 元元小宝贝闭着眼睛蹬了蹬腿,小身子扭扭,挣脱不开,花瓣一般娇嫩的小嘴扁了扁,握紧两只小拳头做事就要开哭。 江司勤正好下学回来,进门看到此情此景,极其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大哥真的是被嫂嫂纵得愈发幼稚了! “元元?是小叔叔呀。元元睁眼看看小叔叔好不好?”江司勤走上前,拉着大哥的袍摆让他坐下,自己凑上前捏着宝宝的小爪爪软着嗓音耐心哄道。 元元听到熟悉的声音,吭叽了两声就抿抿小嘴,小爪爪胡乱揉了揉脸,勉力睁开眼睛看向熟悉的声源方向。在看到江司勤的瞬间大眼睛一亮,咧着小嘴就朝他挥舞小胳膊。 亲爹江既白吃味地捉住他一只小爪爪轻啃了一口,反手就把热情求抱的儿子塞到了弟弟怀里,自己扭头去媳妇倒酸水。 江司勤熟练地伸手抱住,照例贴贴宝宝的小脸,然后在田妈妈的帮助下把他又放回摇床里。 屋里伺候的田妈妈和时樱几个刚开始的时候还被世子爷这般举动吓得手心直冒冷汗,可像夫人说的,冒着冒着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能看到小大人一般的二公子露出符合年龄的活波劲儿很是有趣。 江司勤却觉得这样的大哥和嫂嫂越发不可靠,对小侄子的未来成长之路甚为忧心。尤其像现在这样被小宝宝全心依赖地攥着手指,江二少愈发觉得肩上的责任很重大。 江既白在书房找到明锦,委屈地凑上前去告儿子的小状。明锦对这戏码早就习以为常,熟稔地顺了顺毛,而后正了正神色,问道:“外派北上的旨意这两日应该就要下来了吧?你可想好了让谁随你一起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不待他开口,明锦当即反对,“不行,卢远和春诚你必须都带着,孟统领和秦宇你二选一。别说府里和镖局那边离不开他们,跟战场相比,都算不得什么。况且,我已经探过他们二位的口风了,手下都有信得过的暂代人选。” 得,这是一点找借口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他们两个也都带上。”江既白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如果多带两个人能让明锦稍稍放宽心,晚上能睡得安慰些,他何乐而不为。 明锦闻言心下一喜,立刻请来林大管家,让他通知孟统领和秦宇准备随行北上。 “我还以为你会把林叔也塞给我。”江既白看她脸上又恢复了笑模样,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还有闲心打趣起林叔来。 明锦白了他一眼,“想得美,府里现在离得了你我,可一天都离不开林叔。” 她这话说得可是一点都不夸张,因为两位主子都是甩手掌柜的作风,以至于家里家外很多具体事务都是林大管家在一把抓。 而且,京中也不是全然安全之地,有林叔在府里镇着,大家都心安。 “朝堂上的这波风雨且还得吹打些时日,明儿我陪言昭去将军府,正好跟二哥议一议。”江既白说道。 又陪滇南王去将军府?王爷这积极性,是不是太高了? 如今在将军府附近的街面上随便问问,十个人里恐怕有九个都知道滇南王看上了丁家大姑娘丁明岚,上赶着求娶呢。 大宁虽说民风相对还算开放,但像丁明岚这样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贵女,依然免不得备受诟病,脊梁骨没少被戳。及笄后大伯娘为了她的婚事没少操心。 如今江言昭这般积极高调宣示他的态度,明锦由衷为他的体贴赤诚感动。难怪上一世明岚为了他甘居侧妃。 不过,打着这个旗号出入将军府,倒也不失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此次得益于王爷明察果决,朝堂之风为之一肃,空缺出来的职位不填补上,陛下恐怕不会轻易放他回滇南吧?”明锦问道。 江既白颔首,略有些遗憾,“机会难得,奈何言昭手里没人。” 明锦轻笑,他呀,打仗在行,对朝堂权术却是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 “手里没人,正是王爷最大的优势。”明锦冲他眨了眨眼,不吝解惑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况且,坐在那个高位上的人,最大的危险,就是将臣子们划分里外亲疏、至纯至佞。” 江既白凝眉沉思片刻,眼底渐渐浮上一抹了然笑意,调侃道:“听起来很像是亲疏不分、善恶不辨啊?” 亲疏、善恶,确实是门大学问。难怪当初老师会单独给江言昭开小灶,这种深奥的东西,他略通皮毛即可,学得过深没用! 明锦无奈摇头,同时也为程公教学的分寸度拿捏之精准赞叹不已。 何时为帝师,何时为将师,他把这两重身份切换自如。 更让明锦叹服和敬重的是,程公应该早有属意三皇子江言昭之心,却并没有出于自身利益和抱负的考量,给三皇子、给江既白任何引导性的思想干预,而是将最大限度的选择空间留给了他们。 对他们这两个学生来说,程公足以被称为是最好的老师。 这般妙人,余生陪伴青灯古佛,未免太过可惜…… 江既白参不透朝堂权术,却看得透自己的媳妇,一看她这副笑眯眯的模样就是惦记上什么了。 可还没等他细究,门外就传来时樱略有些急促的禀报声。 第109章 小别离 “夫人,青葙那边有动静了。”时樱一走进来就禀道。 明锦飞快跟江既白对视了一眼,诧异道:“这么快?” 时樱的脸色有些发白,回道:“产婆的催子汤还没来得及用,是青葙去给昌王妃请安的时候在门口不慎滑了一跤,当场就见了红。” 明锦闻言不禁蹙眉,沉吟片刻开口道:“去找大管家,告诉他行动提前。” 时樱应下,转头就去找大管家。 “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偶然的意外,也不可能是丁明媚做的。”房里只剩下他们俩,江既白语气肯定道。 明锦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如今几个成了亲的皇子们,膝下都没有男丁,青葙肚子里的这个虽然瞒着,但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是被人渗透进去了。” 江既白脸上闪过一丝嘲讽,“江仲珽现在肯定气得不轻,向来都是他算计别人,没想到这次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算计了。” 明锦下意识就想到了江既白在家里被“毒杀”的不痛快往事。 这世上之事,果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样想来,咱们恐怕也在他的怀疑对象之列了。”明锦道。 江既白撇了撇嘴,“随他的便,以他的心性,现在就算是一条狗路过昌王府门口,恐怕都要被他怀疑。” 明锦没好气地拧了他腰间一把,“乱打什么比喻呢!” 道理是没错,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别扭。 江既白被捏了反而嘿嘿笑,上赶着又把自己的腰身往人家手边凑,“好啦好啦,不说他了,扫兴!时候不早了,咱赶紧吃晚膳吧,阿勤该饿了。” 明锦挑眉看着挺腰往自己掌心贴的男人,手上毫不客气地用力又拧了两把。天儿才刚见暖,就早早把夹袄给脱了,别说,手感还真不错! 这一晚,自然是少不得纵着人胡闹了一番,明锦早早让田妈妈煮了避子汤,临睡前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喝了。她早跟江既白说好了,等元元长大一些再考虑要第二个孩子。江既白自然没有异议,未来几年,他大部分时间恐怕都要外派历练,明锦操持家里家外,带一个元元就够耗费心力的了。况且,看阿勤的架势,这几年应该也会常住京城,少不得明锦多费心。 “睡吧,有什么事儿我顶着。”江既白知道她还惦记着青葙那边,轻拍着明锦的后背轻声哄道。 明锦着实困倦得很,模糊地应了一声,不多时就沉沉睡了。 整座世子府也跟着静谧下来。 而昌王府此时却依然灯火通明,素来僻静的小跨院里此时前所未有的拥挤。西厢房的门大敞着,江仲珽沉着脸坐在堂上,听着上房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痛喊声,抓着大椅扶手的手指关节都紧绷得泛着青白。 “王爷,看青葙的情形,孩子出生且还得花些时间,夜里凉,你明儿还得上朝,不如先回去歇着吧?”丁明媚从旁轻声劝道。 江仲珽甚至连眼色都没给她一个,盯着上房的一扇窗户,面无表情道:“不必了,区区一夜不睡本王还熬得住,倒是王妃你,病愈没多久,还受不得累,且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不等丁明媚反应,就吩咐夏妈妈和和另一个大丫鬟扶王妃回去。 事已至此,丁明媚只得道谢起身。在走出跨院的那一刻,她转身看了眼守在上房门外的兰羽,转回身时飞快垂下眼,不让人看见眼底一闪而逝的恨意。 青葙这一胎生得极为不顺,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宿才堪堪生下儿子,所幸虽然早产,孩子看起来还算结实,哭声嘹亮。 江仲珽不放心,告了假在家陪着,几乎片刻不离这处小院,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刻他猛地站起身,险些撞翻身后的大椅。 “恭喜王爷,贺喜王妃,是个小公子!”跟着伺候生产的婆子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疾步穿过中庭走进西厢房,满脸堆笑地贺喜。 她一走进厢房,房门立刻被兰羽关紧。 虽说曹医官一早就禀明青葙怀的是男胎,但到此时,江仲珽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气,让婆子赶紧把孩子抱进内室。 被遗忘在一旁的丁明媚看着江仲珽亟不可待的背影,眸光暗了暗,随即眼角眉梢展开笑意,吩咐田妈妈发赏,自己则迈步跟进了内室。 “启禀王爷、王妃,不好了!”产婆惶惶然一路小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内室门口的屏风外,颤着声音道:“王爷恕罪,姨娘产后大失血,人......人怕是要不行了!” 江仲珽抱着孩子的手臂顿了顿,眼底闪过片刻纠结,沉声开口道:“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取用,尽力把人保住。” 产婆囫囵应着退了出去。 低低叹了口气,江仲珽把襁褓中的孩子慎重交到丁明媚怀里,起身道:“你且看顾好孩子,我去瞧瞧吧。” 丁明媚下意识抱紧孩子,点头应了声:“好。” 因着没有经验,丁明媚抱孩子的动作很僵硬,小宝宝可能是不舒服,小小的眉头渐渐皱紧,嘴里发出吭叽声,夏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接了过来,拍哄着安抚了下来。 丁明锦见状松了口气,索性将孩子交给夏妈妈带着。只是青葙发生意外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她不敢再有丝毫疏忽,没让孩子离开眼前半步。 曹湛从上房走出来,面色沉重地冲站在庭院里的昌王摇了摇头,躬身长揖一礼请罪。 江仲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略有遗憾,但更多的是轻松。 待儿子长大,问及生母,他便可坦然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难产而亡的。 西厢廊下,奉命守在门口的魏林双眼赤红地深深看了上房的那扇窗户一眼,随即垂首憋回眼底的滚烫泪意,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守护身后房里她舍命生下的孩儿。 她摔倒后趁人不备塞给他的那枚平安扣如今正贴身放在他胸口,可惜,天不遂人愿,二姑娘的这份善恩,青葙终还是无福消受了...... 明锦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转过天的清晨了,彼时青葙的灵堂已经布置上了,只是因为孩子一出生就被记在了王妃名下,为了不冲撞喜气,只停灵一日就得匆匆下葬。 凉薄如斯,就连前来禀报的林大管家也不免寒心。 “这一回着实遭了大罪,把人安顿下来后好生照顾着吧,请曹医官放手帮她调理,一应开销都记在咱们账上。”明锦却只垂眸缓缓啜了口茶,说道。 那两个人,做出什么事来,似乎都不让人意外。 青葙的葬礼仓促而简单,甚至都称不上葬礼,只选了个时辰下葬而已。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是有一副还算不错的棺椁。 就在她下葬的时候,昌王府里她原先居住的那处跨院已经撤去了白幡,里里外外彻底大清扫了一遍,焕然一新,丝毫不见她生活过的痕迹。 再转过天,昌王府披红挂彩,爆竹阵阵,摆足了阵仗给小公子办洗三礼。 受邀前来的客人们表面上顶着笑脸道贺恭喜,实则都揣着一肚子的疑惑不解。庶长子对当家主母来说确实是打脸面的存在,但昌王妃年纪轻轻就把这孩子记到自己名下,虽说终究差了一层,但说是昌王府的嫡长子,也是合乎宗法的,将来被立为世子承袭王爵,也名正言顺。 昌王妃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亦或是,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 莫非......是之前的那次流产? 众人心中各有猜测,一场洗三礼,抱着探究的心思而来的人远比真心实意来道喜的还要多。只不过都是应酬场上的老手,最基本的体面还是都有的。 明锦今日也带着阿勤一起过来了,亲自抱了抱孩子不说,还送了块一看就水头极好的翡翠玉观音挂坠。懂行的不必看翡翠的水头,只看那雕工就都暗暗吸了口凉气。可再看出手如此大方的人是谁,倒也觉得正常。 “今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仪式过后,江仲珽亲自送她们出府,没有江既白这个碍眼的人在,江仲珽脸上的笑容也真挚了许多。 被忽视的江司勤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复又端端正正走在嫂嫂身边。 明锦笑得坦荡豁然,“不管怎样,孩子新生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听多了看多了场面上的应酬姿态,明锦这句发自真心的话竟然险些让江仲珽当场动容。 这人还真是......好而不自知。 “我听到消息,皇上有意将大比武上表现优异的人外派去边镇协同防御,不出意外的话,旨意这两天就该下来了。”江仲珽说罢,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这些事,就算我不提醒,你应该也早知道了吧。” 以明锦在皇上跟前的脸面,知道的恐怕比他都多。 如果有她相助...... 不由自主思及此处,江仲珽再一次心头泛酸,下意识就联想到梦中的那些荒唐事。或许,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小宝宝好看吗?”坐上回家的马车,明锦笑盈盈看着一直没开过口的小家伙。 出于对小宝宝的礼貌,江司勤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即就绷着小脸郑重强调:“我们元元最好看。” 明锦一个没忍住朗笑出声,但还是很配合地点头,“嗯,咱们家的团子最可爱。” 诚如所料,外派的旨意在两天后的早朝上正式公布,江既白和丁贺扬被派往甘州潼关镇。江既白还好,丁贺扬因为身兼龙鳞卫北镇抚使的缘故,这次是以监军的身份过去,待犯边威胁解除,就会先一步回京。 “我跟大哥说好了,明日城门一开我们就走,你不要早起送我了,好好睡。”江既白抵着明锦的额头,不舍地亲了亲,低声叮嘱道。 明锦在他怀里拱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同样不舍地强打着精神,“嗯,你放心去做该做的事,不用有任何顾虑,我能守好家,需要什么就让人告诉我......” 江既白听她半闭着眼睛不厌其烦地碎碎念,忍不住低低笑出声,“你怎的不叮嘱我好好保重自己,平平安安回来?” “每个战士的家人都期盼如此。”明锦听他这么说,意识清醒了大半,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口心生无比的眷恋,却不愿用自己的情愫再给他增添丝毫压力,提着语调拍了拍他的胸口,道:“少将军,大家的心愿就靠你啦!” 文死谏,武死战。 天下将士的亲人,无不期盼他们能平安归家,可在他们身后,守着的是万家百姓的平安。对守边的将士们来说,寸土必争,半步不能退。 自幼受镇北王府家风熏陶的江既白,是绝对做不出畏战这种事的。 所以,明锦只能有一个愿望,就是每一次出战,他都能带更多的将士们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江既白红着眼睛无声地用力楼紧她。 她,果然知他! 今日的避子汤里,江既白额外叮嘱田妈妈加了一味安神助眠的,守着很快睡熟的明锦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夜。 天边刚刚泛出一丝鱼肚白,世子府侧门五道人影策马而出,直奔西城门而去。 明锦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伸手抹了把空荡荡的身畔被褥,失落感倾覆而下,将她兜头罩了个严实。 第110章 死而复生 在床上静静躺了足有两刻钟,明锦才从低落的情绪中彻底跳脱出来,卿云和桃华听到动静端着铜盆和温水走进来伺候她梳洗。 “二爷可用过早膳了?”明锦坐在梳妆台前,看了眼墙角的漏刻,问道。 卿云一边熟练地帮她梳头,一边答道:“约摸半个时辰前田妈妈就劝着先用了,这会儿正在暖阁里温书呢,元哥儿陪着。” 明锦闻言不禁失笑,“他陪着?他不给人添乱就是好的了。” 小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前两个月睡饱了,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倒也不哭不闹,就是睁着眼睛耍混,非要人抱着来回走才行,只有在阿勤身边才能安分一会儿。这种殊荣,就连明锦这个亲娘也无缘享受。田妈妈还偷偷在她跟前发愁,元哥儿这么粘着二爷,哪天二爷回阙州了,可怎么办呐! 嗯,没错,自从小团子出生,江司勤就从二少爷荣升为二爷了。 明锦却乐于见到他们小叔侄俩关系好,至于分离什么的,人生一世在所难免,他们才多大,这种情况以后且还多着呢,从小就开始适应并非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还能增进感情。 桃华闻言低笑,“这会儿且乖着呢,我刚过来的时候悄悄瞧了一眼,被田妈妈用被子围着躺在二爷身边乐呵得很。” 明锦笑着摇头,叮嘱道:“他若是不安分了,就让田妈妈抱出来,别扰了二爷读书。” 卿云笑道:“您就放心吧,田妈妈都省得。” 明锦没有再另外给儿子安排近身伺候的人,而是把田妈妈和时雨调了过去,忙不过来时桃华她们几个轮流帮忙。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近身伺候的人不能放太多,可靠又能干的,三五人足矣。 明锦今日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做,吃罢早膳后跟阿勤和儿子打了个照面,就出了门。 普通得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一路平稳驶出东城门,又行了十里左右,一个身着常服的高大男子候在路边,在与马车擦肩而过之际矫捷地飞身跃上车辕。 车夫镇定得连眉毛都没皱一下,马车片刻不停歇地继续向前奔去。 小西庄一处幽静的院子里,魏林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熟悉面容,震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随之而来,“青葙?青葙!” 明锦上前几步来到床前,按下作势要起身的青葙,“莫要乱动,安心躺着。” 用了假死药不错,但她产后大出血也是真,若非曹医官有从阎王手下抢人的本事,即便有假死药,怕是也用不上了。 “魏林,深谢夫人救命之恩!”魏林虎目一红,当即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明锦受下他这份谢意,片刻后开口将人唤起身,道:“让青葙再歇歇,咱们出去说话。” 魏林忙站起身,深深看了泪眼朦胧的青葙一眼,冲她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跟着明锦走出了寝房来到明堂。 见他又要跪,明锦先一步制止,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不必多礼了,坐吧。” 魏林话虽不多,却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尽管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面之缘,大致也能察觉到明锦是难得的言行合一之人,便按捺着心底的滔滔谢意躬了躬身,依言落座。 明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满意。 “青葙虽然救出来了,但还远没到安全无虞的地步,待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打算让人送她去滇南安顿下来,今日带你过来,除了告诉你青葙获救的消息,还想问一下你的打算。你是想继续留在昌王府,还是跟青葙一起去滇南。” 明锦见他面露难色,继续道:“你放心,如果你想继续留在昌王府看顾孩子,青葙一个人到了滇南,也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你若跟着去,我自有办法帮你从昌王府脱身,到了滇南,你如果还想继续在军中效力,可以投身在滇南王麾下。只是,需要换个身份。如何选择,端看你自己。” 孩子已经记在了丁明媚名下,是昌王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要丁明媚不倒,这孩子不久就会被请立为昌王世子,是丁明媚余生的倚靠,也是江仲珽夺嫡之路上的一股助力。如此境况下,这孩子不说千恩万宠,也定然不会受委屈苛待。 可即便明知如此,为人父母者,依然会惦记,会放不下。就算做不了什么,只在一旁看着也是好的。 明锦深谙这种情感,所以把选择权交给他。倒不是她多么富有圣人心,而是既然决定救人,索性送佛送到西。三分谢意的事都做了,为何不再进一步,得了十分呢。 且魏林是难得的将才,滇南王要成事,银子易得,良才却难得。 “夫人,可否容我与青葙商量商量?”魏林抱拳道。 明锦颔首,“自然。不过,今次见面之后,在她离京之前,你都不可私下里再来见她。昌王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你们的处境,经不得丝毫意外。” 魏林神色一痛,但转瞬释然。青葙能活着,对他来说已然是天大的恩赐,哪怕今后是漫长的分离,一家人也总还有再团聚的一天。 “卑职定谨记在心,绝不擅自行动。” 明锦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去与青葙见面,自己则带着卿云和时樱来到了议事堂,庄子上的大管事和各处管事们已经得到消息候着了。 自去年明锦举办了一场大手笔的曲水流觞宴后,今年还没进三月,塘溪就备受关注。明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塘溪打造成一个金字招牌,今年自然要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属下已经跟唐大管事做好最后的确认,三场曲水流觞宴的名单也最终敲定,还请东家过目。”白大管事说着奉上三本名册。 明锦接过名册飞快浏览了一遍,颔首,“嗯,就按这个分写递送吧。对了,曼姬那边主推的几款香品这两天应该就能赶制出一批了,送到庄子上之后万万要严格按照闻香街的提示做好存储。” 时下正值万物复苏之际,也是庄子上最为潮湿的时节,而香品最忌保存不当受潮。 “东家尽管放心,老常我已经备好了库房,做了好几层防潮,定然不会耽误了东家的大事!”负责管理仓库常管事立刻拍着胸脯保证。 去年曲水流觞宴后盛极一时的诗集、浣花笺等,最初都是囤放在小西庄的仓库里的,还有去年冬日里赶制的一大批供给阙州大营的保暖物资也存在在此,明锦不止一次实地见识过老常管事打理仓库的能力,交给他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是习惯了先礼后兵。 “未来一个多月,诸位就要受累了。跟着我这个爱偷懒的东家,尤其受累。”明锦豪爽地拱了拱手,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在她手下做事,累确实是累,但不是瞎忙受累,而是手里真真切切掌着实权,不敢有片刻疏怠,必须要做出成绩来,才不负东家的这份信任,也不负自己的一番心血。 是以,累是真累,舒心畅快也是舒心畅快。 况且,这样家世殷厚、主事有规有矩,性格疏朗又敢于放权的东家,放眼京城,乃至整个大宁,恐怕也屈指可数。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哪个不想握紧机会。 “跟伙计们说一声,今年做夏结的时候,春宴的收益拿出来一成给大家做分红,人人有份。”明锦手一挥,爽快道。 众人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精神头儿倍增,纷纷立军令状,看架势,必须要把春宴给办好了。 外人不知,手底下的伙计们不知,他们这些坐在堂上的管事们却再清楚不过,去年只一场曲水流觞宴就进了多少账! 今年这三场漂漂亮亮做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暗暗喟叹:不敢想! 明锦虽然立志做甩手东家,并不断向这个目标努力,但日常巡视、抽检这种事还是偷懒不得的,一圈忙下来,再回到青葙休养的小院时,魏林已经先一步候在了明堂。 他选择继续留在昌王府,就近看顾孩子。 这是他和青葙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明锦并不觉得意外,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魏林上前两步,双手奉还平安扣。他已然从青葙口中得知,不止曹医官,就连产婆和奶娘竟然都是二姑娘一手安排到青葙身边的。活妻救子,这样的恩情,任何感激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余生倾命相报。 “夫人,属下有一事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当面禀报。”当下机会难得,魏林放心道:“还请夫人多留神庆和园的那位兰荷姑娘。” 明锦闻言眉心微蹙,“兰荷?” “王爷身边曾经跟着个叫知夏的婢女,夫人可有印象?”魏林问道。 明锦颔首,“记得。” 何止记得,简直印象深刻,京畿刺杀江既白那件案子里,利用雪盈偷走太子玉佩的人可不就是她吗。案发后她便消失无影踪了。 魏林此时提及她,莫非知道她的下落? 第111章 青出于蓝 “前几日我偶然发现,王爷命知夏易容潜伏在了那位兰荷姑娘身边。虽然不知道王爷这么做的具体目的,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王爷对那位兰荷姑娘......似是格外关注,近几个月来,每月至少会去一次庆和园,兰荷姑娘的戏是必听的。”魏林说罢想了想,强调道:“在我看来,王爷对兰荷姑娘,并非儿女私情。” 当然不是为了情。 明锦听他这么说当下恍然,难怪副班主安排到兰荷身边的那个贴身婢女查不到更多的来历,原来是江仲珽的手笔,难怪了。 “多谢提醒。”明锦诚心道谢。虽说她在兰荷身边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也始终没有放松对那个贴身婢女的戒备心,但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来历,着实大有裨益。 魏林哪敢承谢,忙抱拳回礼,“夫人言重,您对卑职恩重如山,卑职万死难报!” 明锦闻言神色正了正,呷了口茶才开口道:“魏林,我早与你说过,这是我与青葙之间的缘法,你不欠我什么。像是知夏的事,你给我提醒是情分,不给提醒是本分,这声感谢你是当得起的。昌王信任你,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将你安排在小世子身边。今后你在昌王府,只管继续做好你的本分即可,不必为难,你若真想替青葙报恩,将来有得是堂堂正正的机会,不在这一时半刻。” 一个有将军之能的人,不该困囿于报恩背主的两难抉择枷锁中,白白消磨了锐意。 思及明锦之前提及可以引荐他投身滇南军,魏林福至心灵一般洞悉到明锦对自己的赏识之处,不禁虎目一热,当即站起身单膝跪地行了个武官大礼,“卑职定不负夫人伯乐之恩!” 嗯,还算是个通透的。 明锦神色顿时缓和下来,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咱们也该回城了,你再去跟青葙道个别吧。”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魏林站起身,目光坚毅稳重,道:“深谢夫人体恤,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对他来说,只要青葙的人还活着,分离并不算什么煎熬。 明锦心里涌上一丝赞赏。 不沉溺于儿女私情,勇决果断,嗯,可堪培养。 如来时一般,在接头的小树林路边放下魏林,普通的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平稳驶进城,驶进傍晚余晖下方才拉开繁华喧嚣序幕的平康坊。 不多时,一辆挂着镇北王世子府府牌的宽敞马车驶出闻香街,不疾不徐往家的方向驶去。 马车从侧门驶进府,正好是点灯的时候,田妈妈正抱着小公子在院门口附近看宫婢们点亮灯幢,一偏头就看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明锦,笑呵呵迎了上来,“元哥儿,看看是谁回来了?是娘亲呀!” 明锦紧步迎上他们,从田妈妈手里接过儿子,掂了掂重量,“元元,你怎么在这儿呀?是来迎娘亲的吗?” 江小元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看着明锦笑,于是借着灯幢的光亮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亦或是怀抱气息太熟悉,认出了母亲,一头就扎进了明锦怀里,大脑门贴着明锦的胸口蹭了又蹭,无比依恋的模样,看得人心头化作一滩水似的。 明锦又爱又怜,可毕竟是自己生出来的小东西,知子莫若母,“他这是又作了什么妖?” 田妈妈忍不住笑道:“二爷送小爷回来,被元哥儿瞧见了,非要二爷抱,一时走得远了些,不小心尿了……” 明锦还是最近才发现的,自家这个小团子,别看人儿不大,坐都坐不稳,却是实打实的以貌取人。被长得好的人抱,乐呵得恨不得黏在人身上。被长得不符合他心意的人抱,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从头到尾都不睁眼。 小混球! 他爹的纨绔是个赝品,莫非他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他们家出个地地道道的纨绔? 明锦赶忙打住自己不着边际的念头,抱着看似要闹觉的儿子往院里走,问道:“二哥还在?” 田妈妈点头,“还在,特意等着您呢,应当是有话要说。” 明锦嗯了声,一路走过穿堂、游廊,等迈过正房的门槛,怀里的小团子已经贴在自己胸前睡得呼呼呼了。 这副熟睡中没心没肺的模样,还真是有乃父之风! 明锦暗暗腹诽,小心翼翼把他转交给田妈妈,自己则提步走向暖阁。 暖阁里,丁长轩正在指导阿勤练字,明锦没多打扰,进去打了声招呼就出来安排晚膳。今天老师送他回家后没有马上离开,江司勤就知道他应当是有事找嫂嫂,于是用罢晚膳后就借口去看元元避开了。 二哥跟江既白的身高相差无几,但身形上却明显瘦削不少,江既白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难免宽松。细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明锦第一次看到二哥如此“衣袍不整”的模样。 江小元还真是有面子。 “元哥儿的名字还没定下来?”吃罢饭,兄妹俩移步来到内书房。丁长轩看着叠放在临窗书案上厚厚一叠练字的纸稿,随口问道。 明锦招呼他过来坐,笑着道:“王爷还在想,估计这几日就能有消息了。” 从得知明锦怀孕开始,镇北王就开始酝酿孙子孙女的名字了,十来个月过去,还在纠结,足可见对这个长孙的看重程度。 想想江既白三兄妹的大名,据说都是镇北王给取的,丁长轩觉得外甥的名字应该能够靠谱。 “二哥,你今天特意等我,可是朝堂上有了什么重大变故?”明锦问道。 “也算不得什么变故,意料之中的事落实了而已。”丁长轩在明锦对面坐下,整了整略显宽松的袖口,道:“今日早朝,假钦差案正式结案,皇上最终还是选择了维护太子,只以‘识人不清用人不明’的名头罚他禁足三月反省。” 确实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那空缺出来的职位,可确定了递补人选?”明锦问道。实际上,她最关心的是这个。 丁长轩颔首,“皇上只在事关储君之位是否稳固时才容易感情用事。” 明锦了然一笑,“这个幌子继续挂着也并非全然无益,就此换来一些有真材实料又能踏实做事的人递补上来充实朝堂,还是很值得的。” 丁长轩赞同地勾了勾唇角,“不错,进步很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妹妹审时度势时颇有种高屋建瓴之功力。成长速度如此之快,着实不禁让人惊叹。 这句话显然是夸她的,明锦毫不谦虚地受下。 “听说,皇上有意破格提拔你去南书房授课?”明锦问道。据嘉宁公主说,是皇上有一天闲来无事去翰林院晃了一圈,在门外旁听到她二哥给两位小皇子和阿勤上课,回宫后便萌生了此意。 两位小皇子是出了名的屁股坐不住凳子,在他二哥面前却温顺得像个乖宝宝,皇上自然刮目相看。 丁长轩不疾不徐啜了口茶,“嗯,确有此事,不过我婉拒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三元及第的考学经历已经让他光环罩顶,再加上一个比一个吸引人注意力的家人,短期之内,力求低调才是他的正道。 “也好。”明锦明白他的用意,低笑。 浸淫官场,确实也需要天分,他们家最有天分的,恐怕就是她二哥了。 丁家兄妹气氛轻松地商议着正事,半城之隔的昌王府内,兰羽守在书斋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毁砸声面色沉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皇上对太子的宽纵会如此没有底线?莫非真的如朝臣们私下里议论的那般,除非太子想不开宫变,否则没什么能撼动他的储君之位? 放眼整间书斋,砸无可砸,江仲珽跌坐进大椅,气息粗重地瞪着赤红的双眼看着面前混乱的景象,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来人,备马,明日一早出城!” 兰羽听到吩咐,立即精神一抖,出声应答。 江小元的大名终于赶在百日宴的前一日飞鸽传书抵达。 江执北。 明锦看着这个响亮得近乎嚣张的名字,无奈摇了摇头。王爷啊,也忒看得起自家这个小团子了。 半个月前,草原骑兵叩边,自年后以来焦灼紧绷的对峙局面正式被打破,战火爆发。 处于甘州最北线的潼关镇转瞬已经进入战时状态。由于实行坚壁清野,叩边的骑兵无所收获。 是暂时撤回,还是继续南下? 草原骑兵不久后就出现了意见不统一的情况,汗廷和北虞联军还没吵出个结果,静候已久的大宁边军就组织起了反扑。 明锦算了算,写着小团子大名的飞鸽传书应该是王爷从军营直接送过来的。 “这次汗廷和北虞的联军主力应该是冲着甘州一带,阙州有王爷镇守,目前还算平静。”林大总管禀道。 自甘州战事爆发后,鸽房就加紧了与镇北王府的联系,世子府旗下的商行和镖局也在岭南等地全面铺开了物资采买,每天花出去的银子如同流水,换来一批又一批粮食、药材等前线必用物资,经明锦私下里在皇上跟前过了明路之后以皇上内库的名义由北营禁卫军押送去甘州及周边的军镇。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时刻跟王府保持联系,王爷那边一旦需要什么,即刻优先安排。”明锦道。 皇上和朝廷的注意力如今都聚焦在甘州一带,户部和兵部在物资供给上自然会给与优先考虑,明锦反而不是最担心江既白和大哥。 林大管家正色应下,再一次暗叹自家夫人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眼界见识丝毫不输经验丰富的老将! 北边战事正起,明锦不想自找不痛快,元元的百日宴就办得很是低调,只请了关系亲近的亲朋好友来了场午宴,吃饭事小,让众人轮番抱抱她家小团子混个脸熟是正经的。 江小元也很争气,一大圈传下来,始终没给人一个臭脸,咧着小嘴哈哈哈。 当然,不能忽略全程跟在他身边的小叔叔江司勤,这位才是关键人物。 “怎么了?谁惹咱们阿勤不高兴了?”明锦正在厨房里最后一遍确认即将端出去的菜肴,就见江司勤绷着一张小脸走了进来,怀里抱着紧紧贴着他的江小元。 好在现在天气暖和,江小元穿得不多,但以他如今胖嘟嘟的一团,江司勤抱稳他也是不那么轻松的。偏他被人抱着还不安分,高兴得时不时就蹬腿助兴,江司勤的小脸都累红了。 明锦赶忙上前将儿子接过来自己单臂端着,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脸色不对的阿勤身上。 “没事,我没有受欺负。”阿勤伸手捏了捏小侄儿穿着袜子的胖胖小脚,道:“嫂嫂,元元困了,该睡午觉了。” 明锦见状就知道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勉强,看了眼大眼睛滴溜溜的儿子,顺着他道:“好,那让田妈妈哄他去睡觉,阿勤是跟我去前面吃席,还是先陪元元去睡觉?” 阿勤片刻都没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明锦把元元交给随后赶来的田妈妈,让阿勤跟着她一起回院子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明锦收回目光,问跟着田妈妈一起过来的时雨。 第112章 扶春的秘密 时雨的脸色也不太好,拉着明锦走到游廊一边的僻静处告状:“夫人,实在不能怪二爷撂脸子,不管怎么说,昌王妃身边都养着小公子,出手却还这般没轻没重,也就咱们元哥儿脾气好,换作其他人家的孩子,被那么捏脸蛋,早就苦闹了!” 旁边没别人,时雨一张嘴就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明锦又仔细问了几句,才知道是丁明媚抱元元的时候捏了下他的脸蛋,下手重了些,江司勤当场就不高兴了,直接从丁明媚手里把元元给抢了回来,不让她碰了。 大好的日子,明锦不想被丁明媚影响心情,只让时雨过去帮田妈妈的忙,稍后待阿勤顺顺气,就带他去男宾席那边去找她二哥。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整场午宴除却女宾这边因为丁明媚而起的一点点不痛快,都非常顺利。 送走亲朋们,明锦瘫倒在软榻上,长长舒了口气。在周岁宴之前,她终于能轻省好几个月了。 这一晚,明锦毫不客气把儿子扔给田妈妈,自己睡了个昏天黑地,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夫人,兰荷让人捎话过来,说是有要事想当面禀报。”林大管家待明锦用过早膳后走进来禀道。 自从那日小西庄回来,明锦就将安插在兰荷身边的婢女是知夏易容的消息告诉了林大管家,并叮嘱他增派人手盯紧知夏和昌王。 事实上,江仲珽能注意到兰荷,明锦丝毫不意外。以他缜密而多疑的心思,再加上她的暗中引导,能顺着平康坊“金屋藏娇”的姚彩莲查到庆和园的兰荷身上,再正常不过。只是她没想到,江仲珽竟能把知夏安插到兰荷身边。 “那个知夏一定要多加注意,盯紧了,切不可让她再次逃脱。”明锦确定了跟兰荷见面的方式,犹不放心地叮嘱了句。 林大管家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杀意,“请夫人放心,定不会再留隐患。” 明锦颔首,默许他放手去做。 去见兰荷,最安全的地方非庆和园莫属。明锦也不耽搁,换了身衣裳乘着自家的马车光明正大往梨园而来。 因着跟随吴老板进宫给太后唱了几场堂会,兰荷在庆和园也算崭露头角,只是还没出师,除了极特殊的客人,她还不能单独上台挑大梁。 明锦显然在极特殊客人的范畴之内。 诚如吴老板所说,于梨园一行,兰荷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而她自己又吃得了苦,短短时日不见,她的进步速度简直让明锦惊艳。 打赏再合理不过。 知夏跟随兰荷走上三楼,却在包厢门口被拦下。 “我家主子不喜欢跟人论戏的时候被打扰,咱们都在这儿侯着吧。”卿云淡淡道。 她身为世子夫人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在外端着两分骄矜的姿态再正常不过,知夏不以为怪,低眉垂目地应声退到一旁侯着。 包厢里,明锦抬手免了兰荷的礼,让她坐下来慢慢说。 楼下的戏台上再度锣鼓声起,下一折戏开场。她们二人说话再方便不过。 随着兰荷的讲述,明锦的脸色渐渐蒙上一层肃杀。 江仲珽竟然拿到了“扶春”,并承诺三日后将她送到太子身边。 不过,听兰荷的描述,江仲珽依然不知道“扶春”暗含的玄机。 “夫人,彩莲此去,今后恐再无相见之日,特此拜别!夫人厚恩,彩莲此生无缘,惟愿来生能结草衔环相报……” 明锦抬手打断她的话,训道:“你现在人还好好的,做什么说这些晦气话!来生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呢,怎么享受你们的报恩?一个个的,动不动就把报恩推到下辈子,这是真想报恩啊,还是眼一闭腿儿一蹬当老赖?真想报恩,就这辈子报给我,我可不想再等一辈子!” 兰荷听着听着忍不住压抑着嗓音低笑,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就着跪着的姿势膝行上前两步斗着胆子抱上明锦的双腿低低呜咽。 明锦吐出胸口的郁气,伸手抚上她的发顶。 这个将惨遭公田所蹂.躏的家人、同族、同乡们的血海深仇背负在自己肩上的女孩儿,其实还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别怕,只要你想走出条活路,就一定能走出来。” 姚彩莲咬紧嘴唇才克制住没让自己爆哭出声,好一会儿才颤着嗓音堪堪开口道:“我想活,想做兰荷活着!” 明锦目光陡然一凛,按上她的肩膀,“好,那咱们且走出兰荷的一条活路来。” 兰荷将脸埋在明锦膝间无声痛哭,重重地点头。 她这一番哭,眼睛是定然掩饰不住了,明锦索性做戏做到底,自己也哭了一通,这样一来俩人红眼睛对红眼睛,扯着说戏说到动情处与人物同悲共喜的大旗,反而没引起知夏怀疑。说起来,这也跟兰荷平日里是个戏痴有关,常有沉浸在戏中嬉笑怒骂的前科,知夏已然见怪不怪了。 “夫人,咱这就回府吗?”从庆和园出来,卿云问道。 明锦眨了眨哭后有些紧绷的眼睛,道:“不,去闻香街。” 就在载着明锦的马车驶进闻香街不久,一个骑着马的年轻人毫不引人注意地出了闻香街,出了平康坊,出了城门直奔京郊初云观。 在今年的塘溪曲水流觞宴上,平康坊三大花阁的顶级都知们所用的几款香品迅速流行开来,短短两个月就让闻香街赚了个盆满钋满。 曼娘趁热打铁,宣布闻香街要举报第一届斗香大会,夺魁的香方,闻香街会以丰厚的报酬购买。 消息一经传出,举城沸腾。 一来大宁香文化备受推崇,二来闻香街财大气粗的名头委实响亮,有夺魁自信的跃跃欲试,有自知之明的则好奇最后的“丰厚报酬”会丰厚到何种程度。 斗香大会的参赛者有两种,一种是闻香街直接发帖相邀,一种是来报名点毛遂自荐,通过甄选即可正式参赛。 初云观的徐清徐道长自然在发帖相邀之列。 其后多半个月,斗香大会聚焦了京城百姓大部分的注意力,热议程度能堪堪与之媲美的,就只有从甘州不断传回京的捷报了。 甚至于捷报频频,没多久百姓们就习以为常地没那么兴奋高兴了,注意力更多地放到了闻香街。 斗香大会进行到后半段,晋级的大师们就要开始祭出自己的独创香方了,闻香街的财大气粗也在此时显露出来,曼娘直接包下了平康坊整个环形广场,进入后半赛段的调香大师们每人独占摘星阁的一整层,且每一层通口都有护卫值守,最大限度给调香师们保密的空间。 与闻香街的大手笔相比,还有一件令人津津乐道的事,那就是闻香街的大东家丁明锦,也参加了斗香大会的比试,还顺利进入了后半段。 是有真材实料?还是倚仗身份? 一时间众说纷纭。 明锦却全然不以为意。 摘星阁顶层,徐清看着从暗门中走出来的明锦微愣片刻,随即回过神来朝她拱了拱手。 明锦亦拱手回礼,趁着难得的说话机会开门见山地将带来的锦囊递了过去,“道长,昌王是用什么胁迫于您?” 徐清闻言接过锦囊的手一顿,少顷继续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白釉小瓷瓶拔开瓶塞,只倒出一点点粉末在指间一捻一搓,就确定了这是什么。 “敢问夫人,这瓶‘扶春’怎么会到了你手上?”徐清问道。 明锦也不隐瞒,据实相告:“昌王要将这东西用到东宫身上,他相中的实行者,我于她颇有些恩情。” 徐清闻言神色缓了缓,“夫人谦虚,那人肯将此等天大的机密告知于您,定然是十分信任您的。恕贫道斗胆猜上一猜,如非不是夫人于那人有活命再造之恩,那便是……那人一早就是您为昌王准备的。” 好个徐老头,还是这么神! 明锦也不扭捏,“道长神通,两样皆有吧。我已坦白,道长是不是也该帮我解惑了?” 四目相对良久,徐清率先移开视线,悠悠一声长叹,“昌王以国师之名为诱,又以初云观上下百余人性命为要挟,向我索要一味无法被人查觉的慢性剧毒。无奈一下,我只好用扶春暂做搪塞。” 明锦不用细问也知道,江仲珽必定亲眼确认过扶春的毒性。而徐道长当时一定随身带着药引。 “夫人放心,这扶春内藏玄机。小剂量长期服用扶春确实可致毒素在体内缓慢沉积,经年累月侵蚀五脏六腑,最后使人衰竭而死,看起来就像是虚耗过度所致,即便是太医、仵作,也检查不出异样。”徐清斜飞入鬓的长寿眉一挑,脸上隐隐透露出若有似无的得意之色,话锋一转,道:“然而,扶春毒性的累积沉淀,是要用药引完全激发毒性的,否则,不用三天,扶春的微弱毒性便会自行消解。而药引——” 明锦当即抬手打断他,“药引您就不用告诉我了!” 第113章 正文完结 “夫人不想知道?”徐清好整以暇看着她。 明锦坦然颔首,“不想。” 徐清:“当真不想?” 明锦斩钉截铁回道:“不想。” “哈哈哈哈哈,这确实是你的脾气。”徐清朗然笑道,神情间不掩欣赏叹服之意。 明锦并非作秀,而是不管这一世扶春的药引是什么,都不会再派上用场了。 “道长尽可将药引一事永远封存于心,今次危机解除,扶春将不会再有用武之地。”明锦道。 上一世,她为了辅佐江仲珽成就所谓“大业”,迷失自我,甚至不惜挟恩图报,向徐道长讨要奇毒。 幸而道长还肯相信她尚有一丝良心未泯,给了她扶春,给了她一条堪堪回首的退路。最终,明锦把扶春给了江仲珽,却隐瞒下了药引一事。 明锦不知道上一世江仲珽是如何把扶春投到太子的饮食中的,但太子最后是死于非命。而她自己,也因为送出扶春时及时醒悟,最后救了自己一命。 或许,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徐清道长一生悬壶救世,研究毒经除了兴趣使然,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人,明锦虽然时常与他斗嘴,但心中却是信他尊他敬他的,道长对她亦十分回护。江仲珽想来正是看穿了这一切,才会鼓动她前来借毒。 给出扶春的那一刻,对毕生行善救人的道长来说意味着什么? 明锦如今想来仍懊悔自恨不已。上一世自己不得善终,也算罪有应得。 而这一世,一切尚且来得及扭转。 “道长请放心,扶春绝不会用于害人。”明锦语气笃定地做下保证。 徐清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最终化作深深的欣慰,“阿锦,这次便有劳你了。” 他本打算过阵子昌王府的监视松懈一些,便偷偷将观里的弟子们转移走,免遭牵连。至于他自己,就无所谓了。 没想到明锦竟会知晓他的处境,还不惜这般大费周章帮助他。此时她以这般方式站在自己面前,斗香大会为何而办,他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放心,一切有我。”明锦一口应下。 在亲近的人面前,明锦惯来不会藏着掖着装谦虚,能做到的事就是能做到。 徐清整个人放松下来,恢复如常,“哎,二姑娘向来比贫道靠得住!” 明锦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即又陪着笑脸往他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光靠咱们自己还不行,得再拉两个大靠山……” 斗香大会观赛者云集,看热闹的几乎挤满了整个广场,万众瞩目之下,他们俩就在摘星楼里密谋。 虽说斗香大会的举办别有用意,但对斗香本身,明锦丝毫不敢敷衍轻忽,要事商定后便回到自己的楼层潜心制香。 两日后,几位参赛者的香品最终制作完成。经评选,明锦制作的“春意浓”名列第四,无缘前三甲,而徐清道长的安神香“无咎”一举夺魁。 闻香街大掌柜曼娘当即以二十万两买断了无咎的香方。并在众人的惊叹声中豪爽地一口气把其余的七张香方也都买了下来,承诺一个月后即可在闻香街上架售卖。 一场斗香大会,不仅给闻香街打出了名声,更是给即将上架的香品做了最大限度的宣传,一举两得,嗯,不对,对明锦来说,是一举三得。 无咎作为徐清投注最多心血的一款安神香,效果不言而喻。闻香街香坊做出来的第一批无咎,明锦仔细包装好送去了宫中。 果然,第二天上午宫里就派人登门了,太后娘娘召明锦和徐清进宫受赏。 而就在前一天下晌,兰荷被江仲珽送进了东宫。 丁明媚听闻这个消息,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就连孩子的哭声听进耳朵里好像也没那么烦心刺耳了。 “恪儿怎的哭得这般厉害?你们是怎么照顾的!”江仲珽没让人通禀,直接走进上房,见被夏妈妈抱着的江允恪觉得小脸涨红,嗓子都哑了,顿时火上心头,抬手就让兰羽把孩子接过去。 丁明媚忙下了软榻迎上来,作势要解释,却被江仲珽不耐烦地阻止,“恪儿似是很不习惯在你这边,以后就跟我住在书斋那边吧,你先安心静养。” “王爷,您这是何意?”丁明媚脸色一白,险些站不稳。 抱走孩子,又要夺了她的内院掌家权,是要架空她、弃了她不成? 江仲珽本来只是一时气话,每次过来儿子都觉得惨兮兮的,他着实忍无可忍,可话一出口,再看丁明媚无精打采的憔悴模样,厌恶的念头就不自觉爬了上来。 他江仲珽的夫人,岂能是这般不成器的模样! “你想多了,本王只是想让你清清静静地养好身体罢了。以后这家里家外,还得靠你替本王撑起来呢吗没有个好身体可不行。”江仲珽缓和下神色,平心静气安抚道。 丁明媚闻言也跟着缓和了脸色,施施然福身道谢。可一待江仲珽他们离开,立刻就变了脸。 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江仲珽心性之凉薄,她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且说明锦这边,准时在宫门口跟徐道长碰头后一起往宫里而来。 “多年未曾进宫,与贫道记忆中的模样倒是相差无多。”徐清低声同明锦叹道。 明锦含笑答道:“太后以身作则,恪行节俭,这些年来除却多栽了些花草,几乎没有动工修造亭台楼榭,确是变化不大。” 不止太后这边,其实皇上在这些方面也节俭得很,登基至今,未曾批复一项徒为虚名的面子工程。 然而,单凭这一点,也不能就说他是个称职的好皇帝。 心里这么思忖着,一进暖阁,才知道皇上竟然也在。 而且脸色看起来也不甚好。 皇上是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心声的,是以他脸黑黑,定然跟自己没关系。 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兰荷的行动奏效了。 “陛下,太后娘娘,贫道有一要事需面禀,可否请世子夫人暂且回避。”徐清受完赏,开口请示道。 景元帝看了眼忍不住去看徐清的明锦,允了。 明锦遵命退了出来,侯在廊下。 时进六月头,半上午的功夫太阳就烈得很了,但廊下仍然凉爽得很,明锦让小宫女去给她取一把花剪子来,自己从花架上搬了盆盆景,当值的宫婢们哪敢怠慢,忙搬椅子的搬椅子,抬小几的抬小几,不多时,明锦就坐在廊下悠哉地修剪起盆栽来。 宫婢们各归其位,但目光时不时就要偷偷溜到明锦拿着花剪的手上, 诶呦喂,秃了!秃了!剪秃了! 诶呀呀,那条枝儿可剪不得啊! 糟糕!太后娘娘控了小一年的型,毁了! …… 明锦在外面大刀阔斧挑战着宫婢们的审美和小心脏,暖阁里,听罢徐清的禀述,天家母子俩俱都黑了脸。 “此事,连累道长了。”周太后始终感念徐清研制痘苗之功,仅凭这一事,他就足以被奉为国师,而他却笃然婉拒。有如此风骨之人,昌王却以国师之名诱惑,何其可笑。 亦或者,昌王根本就不相信会有如此风骨之人存在。 “太后言重。”徐清长揖一礼,“扶春虽不致命,但终究是毒,还望陛下、太后娘娘开恩,降罪贫道一人,请勿牵罪初云观上下。” 这是对大宁有着大功劳之人,却被自家不孝子威逼至此。景元帝只觉得脸上无光,忙起身虚扶,道:“道长何罪之有?非但无罪,朕还要感激你才是。” 先是用扶春稳住昌王,又寻找机会进宫陈情,救了太子不说,更是避免了朝堂之上的动荡。 “道长尽可放心回去,朕向你保证,危机不日即可解除。”景元帝道。 徐清闻言心中大定,忙谢恩退了出来。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周太后的脸色较之前已经有所缓和。其实,昌王能做出这种事,也不算特别意外。对容妃且能下那般狠手,又何况是太子呢? 追究到底,无非是一个贪心不足,一个德不配位。 以景元帝的心思,何尝领悟不到这一点。他恐惧的,不只是昌王心生杀害太子之心并付诸行动,而是………这次之事是否只是他的儿子们手足相残的开始? “母后,是我错了吗?” 错不该一次又一次包庇袒护太子,错不该一意孤行保全自己的脸面,错不该从一开始就对太子差别对待…… 可惜万般悔恨,如今皆已成错局。 周太后心中不忍,起身走到他跟前,如他年少时那般将他揽到怀中轻拍着脊背安抚,“吾儿,还记得为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景元帝在这一刻完全放下皇帝的身份,反抱住母后的腰身毫不掩饰自己的软弱。 他与母后虽有诸多不合,但他始终清楚,母后每一次的反对,追根究底其实都是在为他计较得失。 或许,真的该做出决断了。 明锦没想到徐道长会出来得如此之快,她才修了两盆盆景。 送走一脸意犹未尽的明锦,当值的宫婢们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桌椅归位的桌椅归位,搬盆景的小心翼翼把明锦修建后风格突兀的两盆塞到最边边角角的位置,最大限度降低存在感。 行至宫门口,明锦与徐道长两人心照不宣,就此道别。 就在明锦登车之际,一背负令旗的传令兵飞驰向宫门,高声唱喝:“甘州捷报!潼关镇大捷,汗廷退兵,请求和谈!” 明锦闻言脚步一顿,站在车源边看向传令兵方向,心中大喜:赢了! 车夫吓了一跳,赶紧催请明锦坐进了马车。 传令兵一路高唱着捷报进城门,不消半个时辰,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甘州大捷的喜讯,有那反应快动作麻利的商家大户,已经在门口燃起了爆竹,整座城很快就异常热闹起来。 然而,喜讯传到京城没两天,宫里就传出消息,太子中毒,情况危急。 因战事大捷而兴起的热闹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那养狗的人家都把狗圈进了后院,唯恐它叫得大声了给主人家招惹祸患。 宫中,尤其是东宫的气氛更是沉重压抑。宫里上上下下伺候的都被龙鳞卫指挥使亲自带人盘问了一遍,稍有可疑的尽数被押去了北镇抚司大牢。 一时间整个东宫风声鹤唳,大口喘气都成了奢侈。 昌王府内,江仲珽脸沉如水,“还没联系上知夏?” 大管家的脸上也没了血色,战战兢兢禀道:“还没联系上。现在整个东宫被禁卫军和龙鳞卫重重封锁,严密得像个铁皮桶,莫说人,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进去。靠得太近,反而暴露。” 今日早朝后,江仲珽和几个兄弟向父皇提出了去探望太子的请求,结果被当场驳回。这让他心绪大为不安。 拿到扶春后,他明明已经拿人试验过,每天服用那个剂量并不会有明显症状反应才对。莫非,是兰荷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不会,扶春放在知夏身上,每日按量交给她,她不会有这种机会。 或者,想对太子下手的,还另有其人? 越想,江仲珽越觉着这种可能性最大。 “不,不好了!王爷,不好了!”报信的家仆一路跌跌撞撞奔过来,脸上满是惊恐,好像有恶鬼在后面索命似的。 大管家闻言紧紧蹙眉,赶紧往门口走,准备去喝止,谁知房门一打开,那家仆已经扑到了门槛边,苍白着一张脸道:“王爷,龙鳞卫......龙鳞卫来了,说是要缉拿......缉拿您!” 大管家脸上血色瞬间抽空,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急忙转头看向堂上坐着的主子。 江仲珽听到这话脑袋嗡的一声眩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清明。一旦发生异变,知夏就会立刻解决掉兰荷,而她,没人能撬开她的嘴。 或许,父皇只是在诈他们。龙鳞卫上门拿人,并非只针对他一家...... 一时间,江仲珽的脑海里浮上无数种揣测。 然而,现实却并没有给他太多臆测的时间,不多时,龙鳞卫就找上了门。 江仲珽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安安静静跟着他们走了出来,在通往大门的主道上,碰上了同样被押解过来的丁明媚。 看了眼抱着孩子站在龙鳞卫队列后的兰羽,以及紧紧跟在兰羽身侧的魏林,江仲珽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牵连到孩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被押入北镇抚司内狱的当晚,昌王府意外走水,烧毁了整座书斋,小公子和照顾他的婢女护卫皆葬身火海。 消息传到内狱,江仲珽情绪激动地闹了一整晚。 同他关在一处的丁明媚却只为自己未卜的前路担忧。 “夫人,烧死的人和死后被烧的人,经高明的仵作一查就能辨别出来,这样会不会给您惹来大麻烦?”小西庄,还是青葙之前修养的那间幽静的小院,魏林抱着熟睡中的孩子深深顾虑道。 明锦看着白白嫩嫩的小娃娃酣甜的睡脸,心中倍觉欣慰,道:“无妨,要的就是让人发现异样。那早夭的婴孩和死囚都是按照你们的条件寻来的,不会怀疑到他们的身份,只会质疑到死因。” 听出明锦这么做另有深意,魏林心里的顾虑顿消大半,诚如分别前青葙所说,他们能做的,就是完完全全按照二姑娘的安排走,不要擅自行动,反而给二姑娘图惹麻烦。真想要报恩,日后定然有的是机会。 “那魏林便先行告辞了,万请夫人珍重!”魏林抱着孩子深深一躬身,在明锦的淡笑目送中踏上了前往滇南的马车,去跟先行过去的青葙会合,一家团聚。 一家团聚。 多么好的一个词啊,单单只在舌间滚这么一圈,就让人觉得向往,心生幸福。 她想江既白了。 然而,江既白身为前锋副将,和谈尚未开始,离班师回朝还远着呢。 先一步回来的是丁贺扬。 不过,从哥哥口中得知江既白一切安好,便也能放心了。 不得不说,丁贺扬当真是天生劳碌命,刚从前线打完仗回来,就在家睡了一晚安稳觉,第二天七早八早就被皇上给召进了宫,把太子中毒的案子全权交给了他审理。嘉宁公主心疼他,私下里偷偷跑到太后那里哭着告皇上的小状。 趁着大哥来给自己报平安,明锦先跟他仔细交代了内情。 是以,再度出现在景元帝面前的丁贺扬依然还是那副镇定稳靠的模样。 因为皇上交代要秘审,是以外界根本探听不到什么消息,明锦亦然。 不过,尽管不能亲眼目睹,但江仲珽看到活生生的兰荷出现在他面前时,想必神色会非常精彩。 知夏确实是个反应迅敏又衷心的下属,听到太子中毒昏迷的那一刻,她就对兰荷痛下杀手,幸而龙鳞卫镇抚使安排的护卫快她一步,当场将她击杀。这种死士,本就没有撬开她嘴的必要。有兰荷做证人,足矣。 江小元最近出息了,不仅能轻松自如地翻身了,离开支撑还能自己独立坐一小会儿。不过,他依然对贴坐在小叔叔怀里乐此不疲,每次都要明锦黑着脸把他从阿勤怀里撕下来。他也不哭不闹,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阿勤,小嘴里呜呜呀呀的。 “别心软,再这样你可就要被他吃得死死的了。”明锦再一次把江小元撕出来,叮嘱面露不舍的阿勤。 “他很乖,没吵到我读书。”阿勤没忍住,替他求情。 明锦不为所动,“天儿热了,他这么胖嘟嘟一团肉紧贴着你,不热吗?等天凉了再让他贴。” 江司勤闻言没忍住笑出声。 嗯,确实是挺热的。 吃罢晚膳,明锦照例给江小元洗澡,江司勤今天功课少,晚膳前就做完了,便也跑过来凑热闹。 “把他的肉褶褶里面也搓搓,最近心可野了,你不在家,就非让田妈妈和时雨抱着他去园子里钻,小脏鬼!”明锦一边跟着阿勤碎碎念,一边指挥阿勤给大澡盆里的小团子搓澡澡。 江小元小团子大马金刀靠着盆壁坐着,大爷似的享受着亲娘和亲叔叔的搓澡伺候,咧着小嘴呵呵呵,一旁候着的婢女们跟着眉眼弯弯。 这么个开心果在,世上好像就没什么糟心事。 世子府没有糟心事,昌王府却大难临头。 秘审开始后仅用了三天,详实的口供和案情细述就呈到了景元帝跟前,包括一干物证。 而太子也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后来,人们再想起二皇子时,都觉得昌王府的倾覆仿佛就发生在一瞬间。 昌王窥伺大位,暗中收买东宫内侍毒杀太子,被褫夺王爵,终身圈禁宗正寺内狱。 昌王妃丁明媚与之同罪。 这一次,皇上只让龙鳞卫秘审昌王府,没有向外波及,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不知多少人体会了一把劫后余生的感觉。 在被押往宗正寺内狱的前一天,江仲珽请丁贺扬转告,说他想再见明锦一面。丁贺扬当即拒绝,但当晚还是把话带到了明锦跟前。 明锦没去见他。 上一世的最后一刻,自己去见他,是因为还有些瓜葛要斩断。 而这一世,自己跟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丁贺扬半句没提丁明媚,明锦也没有问。送他出了院门,明锦看着头顶明亮的圆月,释然地扯了扯嘴角。 上一世,或为情,或为名,丁明媚削尖了脑袋费尽了心思要粘紧了江仲珽,这一世,也算圆了她的心愿,跟江仲珽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只是,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宁皇帝,而她,也不是宠冠后宫的皇贵妃。 *** “诶呀,夫人,您慢着些,大军进城还得一会儿呢,莫被人撞到!”卿云护着明锦挤过人群钻进临仙楼大堂,刚要好好喘口气,见前面的人马不停蹄往楼上奔,叹了口气紧忙跟上。 五城兵马司今日全员出动,又从龙鳞卫和北营借调了数百人,在北城门通往宫门口的街道两旁设置了严密的人防。 皇上率领文武百官亲至城门口迎接大师回朝,出现丁点儿意外,五城兵马司就都不用活了,能不严防死守吗? 蹬蹬蹬! 明锦登上临仙楼顶楼,凭栏望出去,整条街尽收眼底。 今日闻香街来了位从海外过来的大客户,明锦不得不亲自接待,那人甚为热情,这才耽误了不少功夫。 “来了!来了!您看,骑马走在皇上身后的是不是世子爷?”卿云顺着喧嚣的欢呼声努力眯着眼睛瞧,忽的眼前一亮,高兴地低呼道。 明锦其实先一步就认出来了,此刻却只知道盯着那人的方向傻傻笑着一个劲儿点头,嘴里连连念着:“是他,是他......” 耳边的欢呼声愈发热烈,明锦的眼前却愈发模糊,模糊到已经看不清他的轮廓了。 “嘿,楼上的小娘子,我看着你甚为合眼缘,要不要跟我回家啊?” 周遭忽的安静下来,明锦抹了把脸,看着勒马停在楼下仰头看着自己的俊郎男人,言语分明轻浮,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缱绻笑意。 一片倒抽凉气的惊呼声中,明锦翻身踩上栏杆纵身一跃,顷刻后稳稳落到男人身后的马背上,顺势矮身坐稳,抱紧他的腰身,“好啊!我瞧着你也甚为合眼缘!” 楼上,站在栏杆后的卿云拍着胸口找回呼吸,含笑看着那两人一马的背影越走越远,目光一转,就看到了牵着马站在树下朝她挥手的少年郎。 嗯,笑起来傻傻的。 (全文完结) 第114章 番外 景元二十二年冬。 因为春夏时期甘州大捷,草原汗廷和北虞与大宁签订了十五年盟约,今年的冬天显得格外安宁祥和,景元帝便打算去京郊猎场围猎,与百官同乐。 本想留太子在京中代理朝政,但看太子自几个月前那次中毒之后就精神低迷的模样,景元帝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带着太子一同去猎场散散心,代理朝政的事交给了四皇子端王。 “你猜我看到谁了?”被炭盆熏得暖融融的宽敞马车里,带着一身寒气的嘉宁公主一钻进来就脱掉了身上的大氅。 江既白从甘州给她寻摸了不少游记和县志回来,明锦手里这本是关于涉觅山山鬼的志怪,她正看到兴头处,头也舍不得抬,随口敷衍地问了句:“谁?” 嘉宁早就习惯她这副模样了,兴致丝毫不受影响,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端王妃!” 明锦闻言一挑眉,终于从书上移开目光,“端王留在京中代理朝政,她应该留在府中照顾,怎的也来了?” “谁知道。”嘉宁撇了撇嘴,她这个四嫂,对谁都是一副温吞和善的态度,说话也是慢声细语的,但嘉宁却是一直对她喜欢不起来。好在天家姑嫂,只要不上赶着往一起凑,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面,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不过,我看到她跟一个陌生男人说了两句话,那人好像还塞给她一包什么,离得有些远,我没看清那人的具体长相,但总觉得尖嘴猴腮......”嘉宁公主嗓音压得更低,说道。 明锦眼睛一亮,嘴上却依旧懒懒散散的,“你不认识的,当然都算陌生男人,说不准,那就是端王府上的人,王爷不放心,差人送了点东西罢了。” 如果是端王府的下人,用得找在那么偏僻背人的地方递东西?而且虽然瞧不清四嫂的脸,但从她接东西时的身体姿态来看,总觉得有些僵硬紧张...... 嘉宁公主暗忖,但作为小姑子,这么臆测嫂子,确实有些不妥,再看明锦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索性也将这件事抛到一旁,伸手靠近炭盆烤着,问道:“你家元哥儿呢?怎的没跟你一起?” 明锦撇了撇嘴,“你来迟一步,刚跟着阿勤去找我二哥了。只要有阿勤在,他是连爹带娘都可以扔一边的。” 嘴上说着委屈,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 口是心非的女人! 嘉宁公主呸了她一口,见她又将目光落回了书本上,便无聊地将车窗帘子稍稍掀开一条缝,看着周遭的情形。 “大长公主的架势还是摆得这么足。”马车一驶动,嘉宁公主就放下了车窗帘子,顺嘴嘟哝了句。自从明锦口中得知大长公主和容华郡主私下里的那些个乌糟事儿,她每次见了都觉得心情复杂,尤其是容华郡主。 她也曾试着想用委婉的方法拉容华一把,毕竟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实在是不甘心看她这么沉沦下去。但结果却只闹了个不欢而散,容华更是单方面跟她断了往来。 “人各有志,你已经尽力试过了,无论将来她境遇如何,你都不必自责。”明锦见她情绪低沉了不少,开解道。 嘉宁公主叹了口气,“我知道。” 说罢,从桌上也抽了本游记看了起来,渐渐也看得入了迷,连明锦从书中抬起头看了她好几眼都没察觉到。 想到近来探子传回府的消息,大长公主送了两个丫头进宫,据查,都是江阳瘦马出身,而且,一个号称从江阳梵於山而来的术士也频繁地暗中出入大长公主府,在府中的时间内,多次和端王妃造访的时间有所重叠。 刚刚听到嘉宁对那个给端王妃送东西的男人的大致描述,明锦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个出入大长公主府的江湖术士,再加上本不该随行去猎场的端王妃,明锦隐隐觉得这次冬猎之行恐怕不会平静。 “昨儿我进宫去看望太后,她老人家好像有些轻咳,我身边带着两个孩子,没那么方便,待会儿到了西山行宫,你跟紧了太后,好好照看她老人家。”明锦提醒道。 嘉宁公主颔首,“我自然是要跟紧祖母的,不然你带着元哥儿和阿勤跟咱们一起住?我瞧着元哥儿挺乖的。” 他乖? 明锦翻了个白眼,“不了,他虽不爱哭,却闹腾得很,太后睡觉浅,可遭不住那小混球闹腾。” 嘉宁公主低笑,“行,那你把游记分给我几本,我好打发时间。” 明锦很大方地把桌上的一摞都推给她。 待在屋里看书再好不过。 中途歇息了一会儿,江既白把阿勤和儿子送回了明锦这边,嘉宁公主跟元哥儿亲相了一会儿,赶忙回去找太后了。 后半程,明锦再没有清净的时间去看游记了,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应付牙牙学语的儿子身上。 跟着皇上出来打猎,其实没什么太大的乐趣,浩浩汤汤的阵仗,从出发到踏踏实实坐到行宫某间房的炕头上,就能耗去人一大半心力。如果再加上个全程不肯安分的小混球,那就是榨干你全部。 明锦挺尸一般摊在热乎乎的炕头,任凭不孝子顶着大脑门跟自己贴贴个不停,嘴上含含糊糊念着娘啊娘的。 “你快搭理搭理他吧,我看着都替他累。”江既白走进来,试着去抱儿子,小东西却不依,非要粘着明锦不可。 “让他折腾折腾吧,耗耗精力,不然今儿晚上咱俩就都不用睡了。”明锦继续摊着。 江既白一听,立马转投媳妇阵营。 时樱几个从大厨房端了晚膳回来,江既白带着一家四口早早用了膳,简单梳洗了一番就早早钻进了被窝。 江小元刚被塞进爹爹的被窝就反悔了,闹着要去找小叔叔,明锦看时间还早,便让田妈妈抱他过去,如果他不作妖的话,让他跟着阿勤睡也行。 田妈妈抱着小团子走出去,自动忽略她最后半句。 明锦也觉得自己后半句是白说,她家这小混蛋,甭管白天心多野,粘阿勤粘得多紧,晚上要睡觉了肯定是要闹着找娘的。 不过偷得一刻清净是一刻。 腻歪了一番,明锦先一步告饶,江既白见她脸上泛着明显的倦意,便没有再闹她,将人抱紧着享受难得的二人温存时光。 明锦便趁机把今天的猜测说给他听,“我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你随行在皇上身边,多少也警醒着些。” 江既白嗯了声,凝思片刻后说道:“皇上千秋正盛,京城的兵力布置也没有异常,这次冬猎的随行护卫也出自北营,不会有问题。” 如此一来,天大的意外,是不会发生的。 “多半是冲着太子。”明锦低低道。这是她考虑了一路,得出的最大可能。 “昌王已倒,太子的声望虽大跌,但最大的危机解除了,日后有皇上扶持着,他自己再多用些心思,声望总会有所修复。这可不是端王想看到的。”江既白嘴边噙上一抹轻嘲,“这次太子为了在皇上跟前博取好感,可是连那两个最受宠的瘦马都没带着。我没看错的话,大长公主气派十足,身边可是带了不少婢女......” 内中深意,明锦心领神会。 以太子如今的名声,若再在行宫闹出私德丑闻,皇上再想维护,恐怕也难以服众了。 端王和大长公主这一招,当真正中要害。 “且由着他们狗咬狗吧,护好了咱们自己的人就是。”明锦喃喃道。她的眼皮已经沉得开始打架了。 江既白掖紧了被角,低声道:“嗯,有我在,你就放心睡吧。” 耳边的声音让她彻底放松,模模糊糊应了句,明锦就放任自己沉入倦意中。 其后几天,白日里,皇上带着臣工们上山打猎,晚上就设宴享受打猎的收获,一切风平浪静的,好像明锦的担心都是多余。 但事实证明一切平静都是假象。 丑闻现场被发现的方式极为烂俗,凌晨换值后的大宫女发现太子不见了,惊慌之下跑去惊动了皇上,皇上立刻派人低调搜找,结果在行宫偏僻的院子里找到了人。 揭破的方式很烂俗,但场面却远超明锦和江既白的预测,以至于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太子、大长公主、容华郡主一度成为不可提及的禁忌。 太子死了。 大长公主和容华郡主被冰水泼醒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目光仿佛能将人活剥生吞的皇上...... 这件事自然还是落到了丁贺扬和江既白两人肩上。 明锦听到消息后只默默抱着儿子去找太后。太子任有再多不堪,于太后来说,也是曾经亲手抱过好几年的亲长孙。 因为有明锦的提示,江既白立刻就把端王妃列为第一怀疑对象,丁贺扬则从大长公主及她身边的人着手,两人分工合作,果然,三天不到,江既白就从大长公主的一处庄子上揪出了那个江湖术士,撬开了端王妃的嘴。 原来,这个江湖术士之前鬼鬼祟祟交给端王妃的是经他改进后效果更烈的寒石散,太子近几个月来就已经养成了服食寒石散助兴的习惯,那江湖术士深谙此道,经人推荐给端王,而后又被端王妃推荐给了大长公主。 而大长公主借着送瘦马的机会,将寒石散也一并送到了太子跟前。 改进后的寒石散毒性更强,今夜又是兑在了太子的酒水里,毒性翻倍,再行那翻云覆雨的荒唐事,暴毙而亡实属正常。 只是,大长公主和容华郡主却是着了端王妃的道儿。可笑大长公主平生算计旁人,没想到最终却遭了旁人算计。果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无论她们是否是遭了端王妃算计,都难逃一死的下场。 此次冬猎后回京不久,大长公主和容华郡主先后病亡,不久后,端王妃也突染恶疾而亡,端王伤心欲绝,重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不到两年,也殁了。 景元二十六年。 自四年前冬猎回京后,皇上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今年刚进秋,便三不五时就要罢朝。 应太后的建议,年纪最长的滇南王应召回朝,替陛下分忧。 城外三十里亭。 明锦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远远驶来的车队。 这一日,滇南王正式归京。 镇北王世子携家眷奉旨返回阙州,辅佐镇北王守护大宁北大门。 他们两人,至此各归其位。 而大宁的历史,自此也将展开新的篇章。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