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子清单》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桶子清单 by 反派二姐 文章简介 耍流氓总裁 x 真流氓护士 护士:“我抽烟喝酒纹身,而且不是好人。” 总裁:“我要向医院举报你!” 护士:“嘴上说着举报,身体却很诚实嘛” 长在彼此喜好上的两个人。 第1章 狐狸精 “奶奶,我说了,是真的忙。我现在除了工作之外,睡觉休息都放一边,真是一有空就来看您了。” “谁让你不睡觉不休息了!我是让你不吃饭就来干瞪着我这个老太婆吗?瞧你把我说成什么样了,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宗迟无奈道:“不是的……” 单人病房空间敞亮,窗明几净,外头天气清朗,阳台的推拉门开着一半,徐徐微风掀开白色纱帘的一角。屋子中央是一架奶白色、蓝色挡板的护理床,病床边斜摆着一个单人扶手沙发,床尾的名牌写着“解英槐”三个字,对面是电视和茶水台。 病床上靠坐着的妇人穿着病服,外面搭着一件浅驼色的针织线衫。从五官和脖子手指的纹路能看出她已经上了年纪,但满头微卷的银发不但发量充沛,还很有光泽,反而像是故意染成这样的一般。 “上个周末也没来。”解英槐说。 “周末一直在加班,周六在外地,周日早上又临时出了个合同问题,为了不耽误周一项目的正常进行,一直补救到九点半才算结束。您说那时候都九点过了,从公司到医院来一趟,就算不堵车怎么也要四十来分钟,我是怕打扰奶奶休息,就没过来。”宗迟耐着性子解释道。 “哦,工作日要工作,休息日也要工作,也是怪我没挑个宗总裁放假休息的好日子再生病。” “奶奶你怎么这样说!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宗迟深吸了一口气,和缓语气道:“这不是今天一有空闲就过来了吗,我……” 没有比这更不合时宜的来电了,宗迟的话被铃声打断,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抬头想要解释,却见奶奶直接翻了个白眼将脸转到窗边,一副无语快走的样子。 “我接个电话,很快。”宗迟站起来。 “无所谓,”解英槐说,“反正我死了之后,我手上这点产权啊股份啊什么的,到时候全都过继给澈澈。你总归没时间搭理我,我也没什么东西留给你。” 宗迟出病房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谁?” “你别管,澈澈是我新的孙儿了,我看见她的时间比看见你的时间多十倍!” 宗迟愣了愣,似乎在判断对方话里多少真假,但看解英槐一脸严肃,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奶奶,您可别开玩笑,”宗迟说,“财产留不留给我倒是次要,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您不会是被什么卖保健品的给……”他想要说“被骗了”,觉得用词有些严厉,改口道:“给忽悠了吧。” 奶奶的脸色告诉他,这个词儿也不怎么委婉。 “我乐意被人忽悠,比你连忽悠我的时间都没有的好!” 宗迟还要说些什么,奈何手中电话响个不停,又的确可能是重要的来电。他一边接起电话捂住麦克风往病房外走,一边和门口守着的保镖说:“把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放进去了,我接完电话回来找你们算账。” 宗迟接起电话,对面是自己助理,开口就想让他回公司一趟。宗迟压低声音道:“先说什么事。” 听着电话那头汇报新的状况,宗迟嘴上应着,但心里厌烦。本来公司最近在搞并购,本就一大堆事——合同虽然签完了,但还有很多行政和财务上的事排着队,还要裁掉新公司接近三分之一的人。不料正好撞上老家多出来一套拆迁房,家里乱七八糟的亲戚忽然全部出现,平时根本没影儿的一群人,好几个连他父亲过世的时候都没有出现,此刻迅速聚拢,并已经为怎么分钱的事情闹了起来。宗迟看着蓝天,心情很抑郁——他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想从他这里算计点什么,不管是合作伙伴也好,竞争对手也好,远近亲戚也好,想走捷径的男人女人也好,现在又不知从哪里多出来一个诈骗犯狐狸精。 电话里的刘助理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总经理,您在哪边,看让小王去接您?” “不必,我自己开了车,”宗迟下意识顺口说,忽然心念一转:“上周末的事还没吸取教训?下午没空帮你们收拾烂摊子,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的话,赶紧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吧。” 宗迟挂了电话,从走廊尽头踱步回来,因为他刚才一句话而满心忐忑的保镖连忙迎上来道:“宗先生,我们是真没有放过什么身份不明的女人进宗老夫人房间。您看我们每天晚上都在这守着,至少有一个人在,没有闲杂人等进去过的……” “小点声,”宗迟抬手打断了他,将两人往旁边带了几步,“别让我奶奶听见。” 两人顺着他往边上挪了挪——他俩和宗迟身高差不多,论块头要大出不少,但气势上却矮了一大截。宗迟板着脸:“没有?奶奶说她见那人的时间比我还要多出好几倍,我一周至少来两次,那人岂不是每天在这病房里泡着了?你们是不是瞎了才没看见。”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 “最近有谁来过?” “最近……也就是周女士和阎先生过来过,还有上上周……不,应该是上个月了吧,您母亲来过一次,其他就没了。” 另一个保镖也连连点头:“除了您来的最勤,就没别人了。” 周寻芳和阎瑾是他小姨和姨夫,他自己的妈就更别提了,宗迟皱着眉头,这里面也没谁叫什么澈澈,到底哪里钻出来这么一个人。 保镖看他脸色不好,也着急了:“宗先生,是真的,那种不怀好心的人我们怎么能随随便便放进去呢?之前来了那么些乔装打扮的记者,不也被我们全部拦下了。” “你们不要光看那种花枝招展的,应该提防的是那种看起来特别纯良、特别像好姑娘的,那种才危险。”宗迟道:“什么看望孤寡老人的志愿工,大学生,做慈善的小明星……” 保镖还是摸不着头脑,冥思苦想也没有个头绪,宗迟懒得和他们再多废话,一边沉思一边走回到病房门口,不料刚靠近了就听见奶奶说话的声音:“澈澈啊,这是我孙子拿来的新鲜荔枝,你吃一点。” 什么!?宗迟大惊——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这女人就溜进去了? 房门开着,他两步冲进病房,环顾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什么女人——不管是花枝招展的还是清纯老实的都没有。解英槐一边伸着手腕,一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她点滴瓶空了,一个男护士正在给她拆针管, 宗迟左右看了一圈,又拨开窗帘上阳台瞧了瞧,仍是没人。 这单人病房虽然豪华,但面积仍旧有限,宗迟不甘心地又敲了敲洗手间的门。 解英槐忍不住道:“小迟,你在干嘛?” 宗迟:“人呢?人在哪?” 解英槐纳闷道:“谁?” 她配合地给护士在手背上贴好了止血胶带,收回冰凉的手腕揉了揉。那护士收好点滴架子,掏出胸前本子快速记录了一下,推着不锈钢小推车准备往外走。 宗迟微微侧身让过他,一脸严肃地瞪着解英槐:“我听见您和她说话了,那个叫澈澈的狐狸精,她人在哪?” 推着小车已经走到门口的男护士一脸愕然地回过头来:“啊?我在这。” 第2章 鲜花胳膊 宗迟看着对方,懵了。 那男护士双手扶着车,一时间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被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叫了“狐狸精”,这样复古的称呼,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到。 宗迟脑子里更是波澜壮阔,这个“澈澈”很显然既不花枝招展也不清纯可人,对方不但个男的,还是个……宗迟看着他那将护士服撑得满满当当的胳膊,还是个体格相当壮实的男的。 “你……你也叫澈澈?”宗迟十分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一切只是个重名的误会。 男护士翻了翻自己胸前的名牌:简常彻。 彻彻。 宗迟尴尬得头皮发麻:“误会误会,我说的不是你……不是……” 他僵硬着脖子扭向病床上的解英槐:“奶奶,您说的澈澈不会就是他吧。” “对啊,彻彻每天都照顾我照顾得可好了。”解英槐说,“扎针不疼,不像有些小护士老是找不着血管,还要重新扎、折腾人。我血压多少、哪里不舒服彻彻全都记得,比你好多了。” 害。 简常彻闻言冲她笑了笑,随口道:“应该的。”而后神色有点复杂地看了宗迟一眼,推着车出门去下个病房了。 宗迟简直无地自容,一屁股坐进病床边的扶手椅里,语气中带上了点责怪:“奶奶,您看您乱开玩笑,尴尬疯了。” “我没开玩笑,彻彻就是好呀。我这把年纪也不是第一次住医院了,之前陪你爷爷的时候,换了好几个私人护工,都还没有彻彻照顾得周到。” “能不好吗,那是他的工作,”宗迟说,“这个病房,八百块钱一天,还不算药和手术的费用。要是他还照顾你照顾得不好,我才要找他说说。” “八百块钱,八千块钱,你快和你那个妈一个德行了,每天就是钱钱钱。我看你要是能够花八百万让我闭嘴,你肯定乐意。” 解英槐不高兴道,“人家彻彻心眼好,又勤快,平时忙着照顾全层楼,白班儿晚班儿的倒,也能比你多抽出时间陪我。” 她哼了哼:“我已经想好了,我手里就那么一套房子,一点儿股份,反正你和你表姐夫还有小姨家愿意争公司那点儿控股权,就可劲儿争去吧。哦,最好干脆把我手里这些股份换购回去,我正好直接留现金给人家孩子。” 宗迟刚还以为这一切就是个乌龙,听着听着又开始不对劲了——连具体的房子和股份都算出详细来,真跟被灌了迷魂汤一样。 “好了奶奶,您别说气话了,我这不是来陪您来了吗?”宗迟说,“我还带了你喜欢喝的茶叶,你看,新下市的,你闻闻香不香。” “我又不爱喝这个,是你爷爷爱喝。”嘴上这么说,解英槐还是凑过来嗅了嗅,闻到熟悉的味道,祖孙俩都怀念地笑了笑。 宗迟招呼门口一名保镖去接开水来泡茶,解英槐接过茶罐在手里摩挲,问:“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下午的事儿都推了。”宗迟说,“陪您吃了晚饭再回去,等会儿郑阿姨做好饭,让小王送过来。今天天气好,还有点风,咱们去阳台上吃。” “哼,”老太太傲了个娇,“一听我要把财产给别人,就忽然要陪我吃饭了,什么势力眼小孩儿。” 宗迟哭笑不得:“说什么呢奶奶,咱家其他人什么样就算了,我是你和爷爷养大的,我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你的财产愿意给谁都是你说了算,别说给照顾你的护士,就拿出去捐给路人我也没意见。” 宗迟嘴上这么说,但陪解英槐吃过饭之后,回头便立刻拿着饭盒借口洗碗,直朝着楼层电梯口的值班台去了。 宗迟冲值班台后值班的姑娘打听:“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那个叫什么彻的……” “哦,你说彻彻啊,休息呢,出去抽烟了。”姑娘头也没抬。 宗迟朝对方道了谢,先是下一楼在吸烟区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心想难道错过了?抬头一望,赫然发现医院大门外面,透过湍急车流的残影,那人就在街对面的街心花园的花坛上蹲着。 简常彻胳膊搭在膝盖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夹着烟,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宗迟等了个红灯走过去,老远就看见对方原本穿在护士服短袖下的运动袖套已被摘下,露出了一整条胳膊的纹身——居然还是个花臂。走近之后,他发现着男孩儿耳朵上还有眼儿,但是没带耳钉,估计是碍于工作时间。不过看他蹲着抽烟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混混,当下心里印象更差了。 宗迟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来,不想自己衣服上沾上烟味,开口问:“怎么上这抽烟?” 简常彻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他,随即误会了,伸手指去掏前兜,宗迟连忙说:“我不抽。”说完又情不自禁去看对方的花臂——黑白的,好像是好几幅图拼在了一起。 简常彻注意到他的眼神,晃了晃袖套说:“里面有空调还行,出来热,透透气。” 宗迟忍不住吐槽:“边抽烟边透气啊。” 简常彻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又吸了一口烟。此时正巧风向改变,烟雾拐着弯朝宗迟吹来。他下意识皱着眉向后仰,挪了下位置,但还是被扑了满脸的烟,没忍住动手扇了扇风。 简常彻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嫌烟味就站远点呗。”言下之意是我自己在这抽烟抽得好好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宗迟不耐烦地出了口气:“我是专门出来找你聊聊的,也就不多拐弯抹角了。” 简常彻看着他。 “是这样,我奶奶,也就是1103号房的解英槐,不知道你和她平时都说了些什么,她现在吵着要……” 宗迟顿了顿,思索了片刻,决定还是暂且不透露奶奶想要过继财产的这个信息,免得对方或许原本还不感兴趣,听了之后反而更来劲。 就怕贼惦记。 宗迟改口道:“她总是吵着说你对她最好,我们都比不上,她很感谢你,当然了,我也是。” 简常彻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宗迟接着说:“不过另一方面来讲,我相信你也知道,有些时候家人做的再多,可能看起来不及外人的一点帮助。奶奶她年纪大了,平时难免寂寞,你好好地陪她、照顾她,我是真的很感激,到时候等奶奶出院,我一定会给你包个大红包。” “红包?”简常彻表情变得有些怪。 宗迟说:“当然。” 简常彻眉毛动了动:“等会儿,你真是别人家属吗,不是纪委派来钓鱼的吧。” 宗迟万万没想到他想到那去了,噎了一口:“说什么呢,我当然是认真的家属。” 简常彻摆了摆手道:“红包什么的就算了吧,照顾你奶奶本来是我的工作。” “是……”宗迟抿了抿嘴,话头绕了两圈,还是转了出来:“这就是我真正想说的——除了工作之外,若你还有其他多余的想法,我还希望你能收敛。” 这话虽然说得含糊,但如果对方真有别样的企图,应该也能明白他言下之意。 简常彻听罢并不显得羞愧,甚至也没被冒犯,几乎是没什么感想地问:“什么多余的想法?” 宗迟说:“之所以叫多余的想法,就是在理应之外的东西,比如工作范畴之外的话,或者期待着多余的奖赏什么的。” 听到这里,简常彻终于灭了烟,站起身来。他将烟头丢进旁边垃圾桶顶的烟灰缸里,转回身来直视着宗迟,才开口说:“有时候,外人给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和帮助尤其打动人,往往是因为身边的人本身做的就不够。” 这话意思就很明确了,宗迟皱了皱眉,简常彻接着不客气道:“我的工作内容限定在当班的这十几个小时里,但你作为家人却是二十四小时的。你有这个闲工夫和我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还不如抽空多陪陪老人家,别让人三催四请地才来医院一趟。” 宗迟忍不住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怎么当晚辈,你这么有热情、有心得体会,还是多拿回去伺候自己家长辈的好。” 简常彻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再寻常不过:“没有这个机会,家里人全死了,就剩我一个。” 此话一出,宗迟猛地睁大了眼睛,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似不小心一口吞掉了自己的舌头。简常彻却似乎被他这个哑口无言的样子给逗乐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正想开口说什么,背后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轮胎剧烈地刮擦马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之后,接下来是此起彼伏地高亢尖叫。 简常彻猛地扭头一看——出车祸了!他当即拔腿就跑,几乎有些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医院门前大路车水马龙,此时又是绿灯。简常彻动作快、身形灵活,好险没被车撞到。 宗迟跟在他后面跑,连忙帮忙把来往车辆都拦下,也跟着奔到出事地点前。 柏油马路上仰躺着一位女性,还有意识,睁着眼正不住急喘。她左胳膊肘支出一截断骨,正在源源不断地出血。右大腿内侧还扎着一大片玻璃,应该来自于肇事车辆被撞碎的挡风窗。她的包和电话都掉在手边不远处,全溅上了血,电话屏幕还亮着,显示出正在通话中,估计是过马路的时候在打电话没注意来往车辆。 撞了人的司机连忙也下车来,低头一看差点被吓尿,他茫然地左顾右盼,试图能找点理智回来,却发现围观路人全都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但简常彻此刻没空搭理他——他连忙蹲下身,将那女人的头颈摆正,并把自己摘下来的袖套绑住她左臂伤处。与此同时,宗迟这头已经撕了自己的白衬衣,替她绑住右腿——衬衣迅速被鲜血浸红,鲜血从玻璃片两侧几乎是喷射出来,宗迟赶忙用双手施力按住止血点。 简常彻抬头看向他,两人对视,宗迟说:“快去!” 简常彻不需要他说第二次,站起来就往医院急诊室飞奔。 “你叫什么名字?你坚持一下,医院就在旁边,医生很快就来。”血很快渗透了白色的衬衣,宗迟每根手指和指甲里全是温热的血,他不断和受伤的女人说话,只觉度秒如年,不停焦急地抬头看去。很快,医院大厅门左右打开,简常彻带着另外两个医护人员拉着担架床冲了出来。 简常彻一阵风一般刮到他身边跪下,肩膀挤了挤他:“小心!” 两名护士和一名医生一齐发力,将伤者稳稳抬上了担架床,宗迟按着止血点不敢松手,但手指头已经因为紧张和强度开始有点痉挛——玻璃片应该是扎到了大腿动脉,出血量太吓人了。 简常彻手盖在他手背上:“我来。” 宗迟还没反应过来,简常彻又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松手!” 宗迟这才回过神来,将手抽了出来,简常彻一跃跪上了担架床,用上半身的力量压在伤者大腿动脉上侧的止血点。几名医护推拽着担架车、载着伤者和简常彻往急救室里送。 宗迟目送担架车一路呼啸着过了医院大厅,简常彻大喊道:“让一下,往边上让一让!” 大厅里的人纷纷避让开来,担架床一拐弯,消失在走廊尽头不见了。 第3章 白衬衣和黑袜子 宗迟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心跳逐渐平复,抽筋的手指也逐渐舒展开来。他冲一个围观的男人吩咐道:“报警。” “我报警了已经。”旁边的一个女孩儿说,她遥遥望了一眼,“啊,交警也过来了。” 近距离目睹了血腥场面,那女孩儿的脸色也有点苍白,双手握在胸前捏着手机,颇有些惊魂未定。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卫生纸,想要把伤者沾着血污的手提包和手机捡起来,宗迟摊了摊反正已经满是鲜血的手,说:“我来吧。” “你帮我看着他,等警察来。”宗迟指了指旁边已经完全吓傻的司机,姑娘点点头说:“我录像了。” “我,我不会跑的,那什么,我真没看见她,我车速也不快,刚才还是绿灯。”司机抹了一把汗,大声叹了一口:“哎!这叫什么事儿!怎么会出这种事!” 那女孩儿转而把湿纸巾和卫生纸递给宗迟,宗迟摇了摇头,指着医院说:“没事,我进去洗洗就行。” 宗迟两根手指捏着伤者的电话和包,走进大厅冷气一吹,才发现自己额头背后全是汗。他正想张望一下把东西交给谁比较好,却发现简常彻刚好从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往外走。 “你怎么出来了?”宗迟惊讶道。 “急救手术室有急救室当班的护士,他们在处理了。”简常彻说,他的袖口和护士服前襟也沾满了血迹,但神色淡定如常。 像是看出了宗迟心中所想,简常彻比划了一下:“别担心,就这点儿距离,又没伤到脏器,不会出事的。” 宗迟点点头,回身看向门外——交警已经到了,围观人群越来越多。简常彻说:“我带你去洗一洗吧。” 宗迟扭回脸,低头看了看自己鲜血斑点的西服,但好在是深色,并不太明显。衬衣就不太能看了,血浸染开的纹路十分骇人不说,下摆还被撕得一丝一缕。宗迟点点头,跟在简常彻后面走。简常彻带着他一路上楼,两人如此一幅狼狈相,在医院这个地方倒是没有收获太多关注。 到达三楼员工专用的盥洗间前,简常彻刷了工作证,用手肘推开门进去了。 一进门,他便毫不避讳地一扬手拽掉了上衣,朝台盆边一扔,趴在洗手池前开始洗手。他裸着精壮的上身,躬着腰,从手指甲到胳膊肘仔细地洗手消毒。宗迟随意看了一眼,发现他背上有好几道旧伤,虽然已经很淡了,但在线条流畅到几乎完美的肉体上显得异常显眼。还有一处印记大约也是个旧伤,却被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浮世绘风格骷髅纹身——由于纹身设计和覆盖得太完美,宗迟一时间不太能判断那到底是不是个伤疤,还是纹身设计的一部分。 穿着护士服的时候已经很明显,但脱了衣服之后才更清晰地展示出简常彻身材真的很有料。宗迟暗自琢磨,他这种白天晚上作息不规律的工作,浑身上下竟然一点赘肉都没有,光滑的皮肤包裹着饱满的肌肉,比固定上健身房和晨跑的自己还要结实,只能归结于体质问题。他盯着瞧了一会儿,一抬眼赫然发现简常彻正从镜子里看着自己,顿时有点尴尬。所幸简常彻没有多说什么,只随意地问:“伤者的?” “嗯?”宗迟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是指那个包和手机,“对。” 简常彻甩了甩手上的水,抽了两张纸擦干,回身用钥匙打开一个储物间,拿出里面的一件白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递给他:“不嫌弃的话。” 宗迟有些惊讶,愣了一下问:“那你穿什么?” “我还有多余的工作制服,但便服就这一身。”简常彻说。 宗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副模样的确不好出门,弄脏车子也很难洗,点点头道:“那谢谢了。” 简常彻将运动服放在更衣板凳上,又从墙上豪放地“唰唰唰”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擦拭伤者的皮包和手机。宗迟也赶紧收回注意力开始脱衣服裤子——西装西裤洗一洗也许还能抢救,他挺喜欢这一套的,衬衣就只能丢在一边了。 家教使然,在陌生人面前脱成只有内裤和袜子的造型,宗迟略有一点尴尬,尤其他几十分钟前才跑去和人放了翻狠话。 “你First Aid做得不错,应急反应很快。”这头简常彻已经利落地换上了干净的医院工作服——这次是长袖的,伤者的包和手机也擦干净,收在一个保鲜袋一样的一次性塑料封口袋里。 “学过,很久之前了,小时候有一阵儿想当医生的。”宗迟说。 简常彻动作顿了顿,倒是没有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当医生了”之类的话。毕竟人为什么不再做小时候的梦,不就是因为长大了呗。 还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无非不就是生活发生了。 简常彻拿上自己换下来的脏工作服,拎起宗迟的血染衬衣问:“不要了?” “也没法要了吧。”宗迟叹气道。 “嗯,那我帮你扔了,你慢慢弄,我先回去工作了。”简常彻利落地带上门,身后的洗手台收拾得很干净。 宗迟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把血迹洗了一番,用纸大略擦干,抖开了简常彻的便服。 他比划了一下,上衣合身,裤子却稍微短了一点,不过好在是收口的运动裤,倒也不太有所谓。 纯白的T恤从头上套下,没有烟味,鼻尖只掠过一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摸起来还有那种被太阳晒过之后硬硬的质地。 宗迟回到住院楼楼上的时候,简常彻已经回到值班台后头工作了,刚才的插曲好像只是他每天工作里再正常不过的一个环节。 见他过去,简常彻问:“你还要回去看你奶奶吗?” “不了,不然要怎么解释我换了一身衣服?”宗迟说,“说实话她不得吓死。” “哦。”简常彻重新低下头,继续整理起电脑里的档案,等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头来:“还有事?” “衣服到时候洗干净还给你。” 简常彻:“嗯。” “还有。” 简常彻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已经略微有点不耐烦了:“嗯?” “别和我奶奶灌输些奇怪思想。” 简常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那你也管不了我,你反正也不在。” “不,我以后会经常来的。”宗迟潇洒地冲他挥了挥手指,“走了,拜拜。” 目送宗迟远去的背影,简常彻发觉自己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看着真挺奇怪,而且穿出来的效果也不太一样。对方身高和肩宽都比他胜出一截,穿西装的时候看着瘦,但其实不然,手臂、腰腹和双腿都匀称有力。运动裤下露着骨感的脚踝,还不伦不类地踩着一双皮鞋。 宗迟走进电梯后回过头来,电梯门关上之前又冲他摆了摆手,简常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挥手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他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档案上——他当值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但是手上还有一点文书工作等待收尾,估计一刻来钟就能搞完,他不想拖到明天。 好不容易全部弄好的时候,最后一批换着班吃完饭的同事们也全都回来了。在护士长几次催促下,简常彻终于收拾完毕准备下班。他没了可换的便服,便在护士制服外面直接背上斜挎运动包,迎着斜阳走出医院大门。 从早上七点一直忙到现在,简常彻和上班族的晚高峰碰上了,不过他的小电驴并不在意堵车。他开锁、打火,挂上耳机,打开音乐,回家。 简常彻先是上菜市场买了一小块肉和一把青菜——这个点,菜市场大部分的摊位已经撤了,除了相识的老板给他留了些东西,刚够一个人吃。他到家后简单搞了个一荤一素,搭配普法专栏吃下两碗米饭,就手洗了碗,又快速冲了个澡,换上家居服,总算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双腿惬意地叉着。 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没意思,又打开电脑点开一部美剧——这个续集怎么一点也不好看啊。 关掉网页,简常彻点开硬盘文件夹里的视频,随便拖动了一段进度条。低沉粗重的喘息从电脑音箱泄露出来,画面上两副热情的肉体激动地交叠在一起。 简常彻手往沙发底下一够,从包里掏出一个一次性口袋,里面是一件染血的衬衣。 准确地说是半件——下摆被撕掉了。 他将手伸进松紧裤腰里,甚至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进入了状态。 闭上眼,网页上夸张的男色被隔绝在外,他脑中浮现出另一幅身体。 宽肩,窄腰,长腿,紧实的臀部包裹在无趣的黑色白边四角boxer里。细长的小腿,黑色袜子,皮鞋。 骨节分明的手腕和胸前都溅着血迹,更别提那修长的手指,都被血浸满了。 简常彻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手握在白色衬衣的外面,里头包裹着滚烫的热源,上好料子的材质刺激着陌生的感官。 几分钟之后,他及时地抓过卫生纸。 好快,不过还好没有弄脏衣服,简常彻把衬衣翻过来看了看,索然无味地丢在一边。 胸中一口气长长地吁出,他光脚跳下地毯,一个翻身跳上床躺着,累死,睡觉。 一夜无梦。 第4章 盒饭饭盒 宗迟倒还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自从那一日之后,他出现在医院的频率比往常明显增加了。 大部分时间是带着电脑,即使坐在病床边也是工作,经常挂着耳机讲电话,一讲就是半个多一个小时。不过解英槐也不太介意——只要人在边上就行,也不是必须得陪她说话。 宗迟在医院呆的时间长了,他公司的助理和一干的手下虽然起初觉得找他有些麻烦,但也毕竟是总裁的奶奶大人生病了。单就辈分而言,四舍五入是老佛爷不论,对方手里还握着公司将近百分之八的股份,谁也不敢说什么。反倒以前经常因为大事儿小事儿请示宗迟的一帮子人,现在却因为不好随意打扰而更加慎重了。 殊不知其实宗迟故意的,他感觉自己有时候就像幼儿园老师,不但要处理一群小孩儿“老师他打我!”的莫名诉状,还需要偶尔假装离开屋子,看看自己不在公司的时候,到底谁老实,谁又有小动作。 宗迟手指头噼里啪啦地敲着回邮件,病房门被敲了两声,略一停顿而后直接推了开来——会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 “小英,今天还是这么漂亮。”简常彻冲解英槐露出一口白牙,大大方方地夸道。银色的小推车上按照单据整理着不同病人的输液袋,他问:“今天该哪只手了?” 解英槐被叫做“小英”,非但没有因为这没大没小而生气,反而开心得不得了,笑得花枝乱颤。 简常彻从角落里拉出输液支架,撞了宗迟凳子腿一下,不小心把他笔记本的电源线碰松了,低头道:“哦,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 宗迟:“你!” 他呼了口气:“我这么大个人你装看不见?给我插上。” 慢了半拍,简常彻才随口道:“谁在说话?” “哦,是你啊,你们公司什么条件啊,办公室不坐,老上我们医院偷电。” “我乐意在这呆着你管得着吗,”宗迟邮件也懒得回了,干脆把笔记本一扣,“这个病房每天我都付着钱呢,我就算在这插一颗圣诞树也够你们电费的了。” “小英,你孙子喜好倒是满奇特的。”简常彻不理他,好声好气地问解英槐:“开始输液之前要不要先上个厕所?” “好呀。” 简常彻出去叫过来护工阿姨,帮忙解英槐上厕所,自己为了避嫌和宗迟一起到门外等着。走廊上还有其他医护人员走来走去,虽然占比很少,但男护士也是有的。只是同一套制服在别的男护士身上穿着都松松垮垮,简常彻却将衣服撑得实实在在,甚至展示出了一点收腰的线条。他照例在短袖下面套了一个黑色的运动袖套,随着饱满的肌肉线条起伏。 “医院不体检的吗?这么多纹身没关系?”宗迟冲他的胳膊努了努嘴。 “我们楼下皮肤美容科还管洗呢。”简常彻说,“但是我不洗,这可是我在自己身上花过最贵的钱之一了。” 宗迟脑子里的印象不算清晰,但是记忆里的画面,是设计感和执行都很漂亮的整条花臂,背后那个巨大的浮世绘更是惊艳。绝对不是什么大马路上几百块钱随便纹的左青龙右白虎,而是专业设计师的设计稿,应该还有什么意义在里面。 “上次那个伤者,车祸。”简常彻说。 宗迟扭头看他:“记得,她怎么了?” “问题不大,手术很顺利,关键是抢救及时,没有大出血,连脑震荡都没有。” 宗迟笑了笑,忽然“啊”了一声,“你的衣服,我洗好了,忘记拿给你了。” “知道就好,非要我换着花样来提醒你。”简常彻蔑了他一眼。 宗迟不禁笑起来:“所以那个姑娘身体是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简常彻说,“况且她年纪还小,骨折恢复起来也很快。” “年纪还小。”宗迟失笑。近距离看,简常彻脸上皮肤很好,还有一层非常细的绒毛,透着一股年轻的活力,眼神也很清澈。宗迟忍不住挖苦道:“人家再怎么说也比你年纪大吧,你多大,25岁有吗,小哥?” “所有姑娘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十八,你说是吧小英!”简常彻听着屋里的动静已经好了,一边大声说一边帮护工阿姨抵着门,然后同宗迟一块儿将解英槐扶回床上躺好。 “伤口还疼不疼了最近?” “夜里疼,白天就还好。”解英槐回答。 “再输四天就好了,医生就给开了这么多天的输液瓶。”简常彻说。 他一边和解英槐闲聊,一边利落地用棉签消毒,拆开针头。他的手很稳,甚至没有用橡胶绳捆就轻松找到了静脉血管,并顺滑地将针头推进去。 胶皮管立刻倒着回了一截血,简常彻迅速用胶带固将针头固定住,把解英槐手方便盖好被单,站起来调试滴剂:“点滴给你调稍微慢一点,免得手肿。” “好的,谢谢彻彻。” “走了,等下医生过来查房,有什么不舒服的跟他说,等点滴打完之后我再把下周的药给你带过来。”简常彻推着车出门,回头给解英槐飞了个飞吻,解英槐也笑着用闲着的右手回了个飞吻,“彻彻回见!” 宗迟看得一脸无语,差点把白眼翻到天花板。 “无事献殷勤。”他咬着牙。 “你有事倒也献个殷勤啊,”解英槐傲娇道,“你现在也就和彻彻斗嘴的时候像个人了。” 宗迟哭笑不得:“我平时怎么就不是人了,奶奶你怎么骂人呢。” “平时啊,我想想。平时也就像个机器人,吸血鬼,资本家。一点人情味儿都没了,咱家要是连你也这样……” “奶奶,”宗迟叹了气,打断她:“有人情味儿就像在大海里释放出鲜血味儿一样,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表姐和小姨一家盯着我都盯得可紧了。” 解英槐也收了笑容,徐徐道:“我活到这岁数,看过的、经历过的也不少了。别说你们现在争不清楚的这点钱,你爷爷当年那玩儿的刺激多了。但是你还记得你爷走之前跟你说什么?钱这个东西,也就是在人年轻的时候显得重要,越到后面就越不重要。什么重要?时间最重要,奶奶不希望你为了这些所谓的责任,耽误了自己。” 宗迟不吭声了,不反驳也不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守住你爸爸的那些东西,但是吧,身外的最终还是身外的。”解英槐说。 她还准备说些什么,宗迟这边电话又进来了,他蓝牙耳机没电,便干脆走出去走廊上接。 结果电话一通,他的火“噌”地就烧了上来——麻烦的事又出现了。每年两次的批量采购程序,员工给出去的数据出了问题,中间三个环节竟然没一个发现问题,最后订单直接报给供应商那边。由于是多年合作的厂家,对方没有得到款项落袋就已经开工生产,结果宗迟公司这头的财务收到付款要求时才发现不对劲,和对面发票一核对,相差出去至少三倍的价格。 如此低级的错误,宗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更何况出了问题之后没有一个人开始立即着手补救措施,反而全部摊着手等他给反馈、收拾残局。宗迟一怒之下,开始给所有经手人和负责人挨个打电话,轮番骂人。中间简常彻甚至一度走过来敲他背,宗迟捂住电话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简常彻:“小点声。” “知道了,”宗迟不耐烦道。他小声一会儿,但是事儿到跟前、脾气一顶,又忍不住大声起来。简常彻没有再打扰他电话,而是干脆推着他后背往前走。宗迟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推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简常彻在他身后把防火门一关,走了。 等一切东西搞完, 厂家那边也赔礼道歉过后,宗迟发烫的手机叫唤了一声——竟然提示只剩20%的电了。他一看时间,心里一紧——现在已经快2点半,本来说好了要和奶奶一起吃午饭的,这下完蛋。 解英槐的治疗药物里免不了有许多对胃部刺激性大的药物,所以有需要吃不少缓解胃痛的药。她容易胃酸,不经饿,常年备着奥美拉错和苏打饼干,晚一会儿吃饭就会很难受。 宗迟急匆匆走回病房,发现奶奶病床上已经支好饭桌,甚至饭菜都已经见底,旁边他的位置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简常彻抬头看见他,“啊”了一声,说:“你还在啊,我以为多了一份饭呢,都吃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啊。” 宗迟摆了摆手:“没事。”用眼睛去偷瞄奶奶看她有没有不高兴。 “你家做的这个青椒肉丝还挺好吃,玉米排骨汤还有一点,你喝么?”简常彻说。 宗迟摇头道:“我等下随便买点。” 他腆着脸凑到病床边:“奶奶不好意思,刚才工作上的事耽误久了,您已经吃了就好,怕你胃不舒服……” 宗迟说着也有点心虚——离奶奶固定开饭的时间都过了快两个小时,实在是有点过分。果然,解英槐扭过头去问简常彻:“彻彻,你有没有听到谁在说话?” 简常彻摇摇头:“我耳朵一向不太好。” 解英槐说:“等我把我的财产全部给你,以后你做股东了,就可以把这家伙开除了。” 宗迟闻言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解英槐要将财产如何分配,只是他不喜欢听奶奶总想着安排自己遗产、想着去世之后的事。 “我这么厉害的吗,还可以开除总裁?”简常彻说,“不过等到小英不在了的那时候,我都不知道老成啥样,肯定配不上你了。” 奶奶一下咯咯笑起来:“尽瞎说。” 简常彻收拾好碗筷离开了,祖孙俩便安静地坐在病房里,宗迟也没有再开电脑。午后的微风从窗外飘散进来,卷着丝丝柳絮和暖意。 “其实奶奶并不是真的不高兴你陪我的时间少。”解英槐忽然开口说,“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也不是没人照顾。” 宗迟:“我知道。” 解英槐:“奶奶只是担心你工作得太拼了,你们爷孙三人年轻时候都是这样,你爷能够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好歹享了几年清福。你爸爸就没有这么幸运,现在他走了,你爷也走了,等哪天我也走了,就只剩你一个人……” “奶奶,别说了。”宗迟打断她。 他复又叹了口气:“我知道。” “奶奶就是怕你以后寂寞。” 宗迟抬眼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他爷爷白手起家,一穷二白的时候认识了彼时还是富家大小姐的奶奶。二人突破门第的落差,世俗的偏见,家人的反对和时代的动荡,携手走到死亡将他们分开,不可谓不是世俗间恋爱和陪伴最美好的样子。 而他自己的父母,却又相识了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两人虽然在宗迟初中的时候就离婚了,但却因为母亲以及母亲娘家人和父亲公司的财权纠葛而牵扯至今,直至父亲三年前重病期间基本撕破脸皮,到现在还扯不清楚,叫他只要想起这码事就生理性厌烦,这又不可谓不是现实婚姻最真实丑陋的样子。他既害怕沦落到父亲的下场,又更害怕奶奶的结局——两人彼此憎恨尚且好说,如果相爱,总有一人会先行离去,后走的那个人又当如何独活。 “彻彻给你带了饭。”解英槐忽然说。 “什么?”宗迟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床头柜上的确还有一个没动过的塑料饭盒。他打开饭盒一瞧,哑然失笑:“这是他在食堂打的吧。我知道了,他把郑阿姨给我带的那一份吃了,把自己的盒饭留给我。” 解英槐也笑起来:“这一份也好歹要20块钱呢,你自己拿去热热。” “嗯。” 第5章 太大关系 宗迟下楼去医院食堂,用微波炉把盒饭转了转——洋葱炒肉和手撕包菜。本就是大锅饭,和家里阿姨做的不能比,加之又放置了一会儿,有些米饭浸了菜和肉的油。宗迟虽然不算娇气,但也的确吃惯了更精致些的料理。他将洋葱炒肉里的瘦肉、包菜叶儿和没沾上油的白米饭吃了,剩下的往垃圾桶一丢,饭盒一盖,就算解决了一顿午饭。 刚才在走廊那一顿电话打得他十分心累,吃饭的时候又随手翻了翻新闻,手机电量终于下降至了百分之十,已经触及到了宗迟的紧张线。 他先是顺手洗了饭盒,用餐巾纸擦干净拎在手上,然后上食堂角落里的充电宝借桩刷了一圈,结果竟然一个也没借出来。医院每天人流量很大,下午这会儿充电宝全都被借光了,剩下的还没充好电。宗迟拦住一个打扫的阿姨:“请问哪里还有充电宝桩?” “不知道,”阿姨说,“不然你去一楼小卖部买根线吧?” 宗迟点点头,溜达到一楼小卖部买了个三头充电线,旁边就是咖啡店,也几乎全坐满了。不堂食的话,咖啡面包的订餐取餐口都在楼外,宗迟绕了一圈,在阳光下排队等着。 他顺着队伍缓缓往前移,隐隐约约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那两个人其实音量并不大,也就那么几个字飘进了他耳朵里,但其中一个人声颇为耳熟。 宗迟不知为何有点在意,脱离了咖啡的队伍,顺着墙角朝住院大楼背后走了几步。这片空地不停车,就放着几个巨大的垃圾箱,一侧是清洁工人走的入口,他一拐过去看见两个男人站在那里说些什么。 那两人站得很近,这么大一片空地上,单纯聊天的话实在没必要站那么近。宗迟看见其中那个双臂抱在胸前、胳膊上套着运动袖套的,正式一脸抗拒不耐的简常彻。 “我说过不要到工作场合来找我吧。”他不悦道。 “那我该去哪找你!”另外那个男孩儿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顶多二十出头,头发染成栗色,略微打着卷儿,球鞋也是很新很难抢的款式。“也没别的机会见到你了啊!”他说。 简常彻叹了口气:“那你就别来找我不就行了。” “为什么啊!”男孩儿很不服气地反问。 “为什么……”简常彻拧着眉毛:“因为我们分手了啊,还能为什么。分手了还一直见面不诡异吗?” “可是……” “我平时工作已经很忙了,就这么一会儿午休的时间,想稍微眯一下的,又被你叫出来说这些有的没的。”简常彻毫不留情道,“当初不就是你嫌弃我工作时间太长、昼夜颠倒,没时间陪你,你才跑去处跟别人乱搞的吗?” “我没有乱搞,你别说的那么难听,就只有那两个……” “三个。”简常彻打断他,硬邦邦地说。 “就只有那三个……” “好了,”简常彻在眼前挥了挥手,像是赶虫子一般,又捏成拳头比划了一下:“适可而止,下次就没这么好态度了。” 他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准备走,一抬头便看见了宗迟,两人都愣了一下。另外那个男孩儿捕捉到了他们之间飞快的眼神交流,狐疑地打量了宗迟好几眼。 “是他吗?”他说,“你新交的?所以才拼了命地赶我走?” “啥?”简常彻怪叫道,翻了半个白眼:“神经病。” 他想继续走,又被那男孩抓住胳膊——男孩儿一脸警惕地瞪着宗迟:“还说不是,那个饭盒不就是你的饭盒!” “不不不,”宗迟连连摆手,后退了几步,“我不该瞎看热闹。” 这头瞄见咖啡窗口前的队伍没了,他连忙冲着收银台举起手指:“大杯冰美式谢谢。” 宗迟等在取餐口前,手里捏着饭盒,眼珠转了几圈,瞥见那男孩儿也跟了过来,站在他身边瞪着他。 宗迟本想装作没看见的,但无奈对方站得很近,又毫不遮掩地死盯着他,无奈只能扭过头去,略略垂下眼皮问:“有什么事吗?”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男孩儿直白地问。 “没太大关系。”宗迟说。 “没太大关系是什么意思?有关系就是有关系,没关系就是没关系。” “是跟你没关系。”简常彻从背后揪住男孩儿衣领,把他往后带了带,“跟你说什么?让你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打扰我。” “这个饭盒是不是你的?”男孩儿指着宗迟手上,“别骗我,这个饭盒是不是他的?” 简常彻:“不是。” 宗迟:“是。” 简常彻:“……” 男孩儿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简常彻连忙压低嗓子吼道:“你敢,你试试看?” 被他这么一凶,男孩儿胸腔里的空气顿时漏了,惊讶瞬间化为委屈,看着着实可爱又可怜,可惜简常彻完全不为所动:“少来,你走不走?” “不走,”男孩儿哀求道:“别这样嘛彻彻,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一次还不行吗?” “不行。” “你都原谅过我那么多次了,再多一次不行吗?就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您的大杯美式。” “谢谢谢谢。”宗迟一方面觉得在这呆着听别人私事实在太尴尬了,但又挺想知道后续的,甚至有点舍不得走。他慢吞吞地在取餐口外面的小抽屉里翻找奶精和木搅棒,听见简常彻说:“就是因为原谅你那么多次,所以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我现在要回去工作了,我希望你能够老老实实地离开,以后也别来找我。当然,如果你非要跟进来,在我同事面前闹一番,让我以后在单位不好做人,我也拦不住你,是你自己的选择。” 男孩儿立马蔫儿了:“我不会……我不是要……” 简常彻没有听他说完,便如他自己所说一般干脆地转身离开,宗迟也不再假装鼓捣咖啡,抱着杯子和饭盒遛了。 他急匆匆地拐进住院大楼,一抬头,赫然发现简常彻正面无表情按着电梯在等他,像是早就看穿他在搞什么鬼名堂一样。 宗迟站进电梯里,简常彻摁了楼层,抱着胳膊不说话。 宗迟:“前男友啊?” 简常彻:“……” 宗迟:“挺可爱的啊。” 简常彻:“……” 宗迟夸张地“哎”了一声:“这下小英们要失恋了。” 简常彻:“有劲?” 宗迟暗自好笑,但憋着不敢出声。 电梯到了,简常彻走出去几步,忽然回头站定看着他。 宗迟:“?” 宗迟:“怎么?我开玩笑的,我不会乱说的。” 简常彻叹了一口气:“饭盒!” 宗迟这才恍然地“哦哦哦。” 简常彻斜眼蔑着他,单边嘴角勾起,轻轻哼笑了一声,接过饭盒扬长而去。 第6章 穷孩子和富孩子 今天轮到解英槐复诊的日子,宗迟本打算早早地去医院陪着她,结果计划追不上变化,从早上开始便一刻不停地忙,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等他终于赶到医院的时候,不但主治医生已经下班,就连解英槐本人也因为完成了一大堆检查,累得睡着了。 宗迟没有办法,只能通过别的护士找到简常彻——对方正在一个收诊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宗迟连忙问:“下午你陪奶奶做的检查,怎么样?” 简常彻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收拾,说:“什么怎么样?检查怎么样还是结果怎么样?” “当然是结果怎么样啊!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检查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宗迟莫名不已:“???” “至于检查结果也都还没出来,所以都说不上怎么样。”简常彻冷冰冰地接着说。 “怎么了?到底什么意思。”宗迟疑心他的态度——虽然简常彻对待他一向称不上和颜悦色,甚至还总换着法儿气他,但在病人身体这个问题上倒是从不含糊。 他走上前去,从简常彻手中抽走不锈钢托盘放在一边:“别忙了,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简常彻看着不太高兴,但也停了手,说:“没什么,就是检查虽然又累又繁琐,但好歹医生护士陪着,过程都很顺利。虽然病人家属从医疗的角度上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是有在和不在对病人心态的影响也是很大的,甚至于说,心态也是病情的一部分。” 宗迟听明白了,这是因为他错过了奶奶的检查,在替奶奶教训他呢。宗迟自知理亏,但也憋着火——他头天夜里就睡了四个小时不到,白天忙了一整天,为了赶过来还推了个挺重要的局。在开车过来的路上,他母亲专程打电话来打探并购和融资的消息,关于奶奶病情的状况到是一句话没问,甚至还说:“那又不是我妈妈,她也不把我当媳妇儿,倒是你,是谁的孩子,和谁才是一家人,要想想清楚才好。” 未免出车祸,宗迟干脆挂了电话,又被发了五六条40秒以上的语音,他一条也没听。到了医院之后,不但什么都没赶上,还被阴阳怪气地教训了一番。 “你多陪陪你奶奶吧。”简常彻说。 他说这句话时的腔调,莫名像极了母亲方才那句“你多想想自己该站哪儿边吧”,宗迟顿时一股邪火上头,冷着脸说:“你也要来说教我?” 他这话语气有些硬,简常彻顿了片刻,干巴巴道:“哦,不敢。” “阴阳怪气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 “没有话说,不敢有话说,我退下了。” 宗迟心里其实知道,自己完全是在拿简常彻撒气——说来也奇怪,他在母亲和小姨那边都能稳住情绪,在客户下属面前也能维持风度,怎么到了简常彻这里,情绪的闸门就开始失控。 “你以为我平时不想多陪陪我奶奶?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少事,有多忙?你知不知道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一旦有一点纰漏,不管是因为我的决策损失了一百块还是一千万,所有躲在暗处等待机会的魑魅魍魉就会全部跳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疯了——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朝一个根本没什么深切交集的医院护士抱怨? 简常彻冷冷看着他:“一百块和一千万对你而言没区别?” 宗迟噎了一下:“我说的哪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简常彻打断他:“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也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就是一个有钱的穷人。” “我是不如你有钱没错,但我不穷,没钱那只是我的财务状况,是短期的、眼前的、具象的。可是你不一样,我爸爸曾经对我说,贫穷是一种心态,贫穷是一种鲜少有人能够从中脱离的泥沼。你的情绪不是你自己的,你的时间也不是你自己的,连你最爱的家人重病在床,你都没办法支配自己可怜的一点时间和精力到她身上,还拿我撒气。从这个意义上,你比我穷多了。” 这还是简常彻第一次对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大一段话,虽然绕口,意思却一丝不漏地清晰传达了出来——宗迟震住了。 眼看着简常彻端起托盘准备离开,宗迟想都没想,伸手将之一把拉住。托盘上的东西“哐里哐当”掉了一地,动静不小,亏了这一层已经收诊,不然真要惹来围观。 简常彻快速转过身来,眉头一皱,眼中瞬间带上了一丝戾气:“怎么,想打架?”他扬了扬眉毛,语气不善道:“大少爷,要真打起来,是你吃亏。” 宗迟本来只是脑子一热拽住了他,但被简常彻这么一挑衅,便瞬间忘了自己刚要说什么,沉声反问:“哦?这么有自信?” 简常彻冷笑道:“你不是老说我是流氓、是混混吗,要是没有在街上打过架,怎么对得起您的评价。” 他一把大力抽走胳膊,宗迟再伸手去拉他,却被“啪”地一声拍掉——对方毫不留情,手背火辣辣地疼。宗迟顿时火起,不甘心地再伸出手,简常彻一回手拧住他的手腕,两人竟然动起手来。 简常彻一身腱子肉不是白长的,劲儿实在不小,他一拳挥在宗迟肩窝,逼他手上松了劲儿,又一拳抡在他胳膊上,拳拳到肉。宗迟不可置信道:“你打真的是不是!” 他养尊处优多日,除了在健身房和教练练下拳击之外,哪有机会参与这种幼稚的打架斗殴。 简常彻那些拳头都落在他胳膊、背上、腿上,虽然疼,却没有致命的杀伤力,反而有一种发泄的快感。宗迟也不是吃素的,他学过几节课的擒拿,找弱点关节手很准。 他双臂举在胸前,灵活地左右侧身,找准空隙,顺着简常彻挥出的劲儿接力一卸,然后按住他胳膊一拧,往后背一顶,将简常彻半个身子扭过去。而后他横起小臂压在简常彻喉结上,将之往墙上撞去。 他这一下有点用力过猛,手上失了轻重,简常彻后脑勺磕在门板上痛呼了一声,门被重重地砸关上了,“砰!”地一声。简常彻关节被拧得酸痛,喉头也因压迫而涌起窒息感,再加上后脑勺的一磕,当即痛恼了,下意识抬起膝盖反击。简常彻一记膝顶直取他胃部,却被宗迟先一步看好,胳膊和膝盖一锁,将对方死死固定在了门板上。 简常彻胸口一起一伏,一向明亮的眼中带着不服输的杀气和狠劲,额角微微有点冒汗,腮帮子的咬肌暗暗使力,一条浅浅的筋脉浮在皮肤上。宗迟能感觉到自己手、胸口、膝盖压着的这具身体力量勃发,一刻不停地释放着野性难驯的荷尔蒙。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却都因为这一番交手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气喘吁吁。 宗迟十分缓慢地放开了压着对方喉咙上手臂的力道,简常彻肌肉绷紧,蓄谋着反击。但下一刻,宗迟手掌一翻,转而拢在简常彻的脖子上向前一拉,恶狠狠地吻住了他。 宗迟以为自己肯定会被狠狠揍在脸上,以惩罚他这色情狂一般冒失又粗鲁的行为,饶是知道极端不妥,他却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斗殴而肾上腺素爆发,荷尔蒙满屋子乱窜,两具身体热气勃动,都是此刻这个处境的诱因,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宗迟几乎是恶狠狠地咬着简常彻的嘴唇,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对方双手一被放开,没有片刻犹疑,竟然立刻收紧在他腰上,热切而野蛮地回应起他。 然后宗迟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借口就全部抛之脑外了。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用力到肋骨生疼,用力到呼吸困难。他们唇舌交缠,四条腿交叉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朝一侧漫无目的走,只想找个支撑点靠着。 他推搡着简常彻坐到护理床上,简常彻沉声道:“锁门。” 宗迟闻言即刻回身风风火火地过去反锁上了门,回来伸手想要搂住简常彻继续亲,却被迎面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宗迟瞪着眼睛,被打蒙了。 “这是还你撞我头的那一下。”简常彻说,然后抓着他胳膊向前猛力一拽。 宗迟被他拽得重心不稳,差点跌在他身上。他双手撑在简常彻身侧——护理床上铺着的一次性塑料床单很滑,于是下巴不小心撞在了简常彻额头。但对方并不在意,而是抬起大腿曲起膝盖,脚后跟一勾压在他屁股上,两人裤裆贴在一起,都硬得够呛。 简常彻怎么样他不知道,宗迟自己是被刚才那一巴掌抽硬了的。 “操。”宗迟骂了一声,推了一把简常彻肩膀,开始脱衣服。 他脱西装外套,简常彻就拽他衬衣下摆,他抬手将领带拽掉,简常彻就帮他拆皮带。两人都喘息急促,动作粗暴野蛮,像是几辈子没开过荤。 简常彻把皮带一抽,长裤也落了地,宗迟至此全身上下就穿了一双黑色袜子和皮鞋。简常彻刚低头多看了一眼,就被扬手拽掉了工作服。 宗迟将他一把推倒,舌头舔上他胸前的纹身,又顺着纹身的纹理来到他扁平窄小的奶头,用舌头画了几个圈,然后吸了吸。 “敏感? ”宗迟听见他的喘息声,抬头问。 “废话多。” “你废话不多,那天来医院找你的那个人废话不多。” 简常彻瞪着眼:“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 宗迟咧嘴笑了笑,手肘贴在简常彻大腿外侧,手指勾进他裤腰里,“唰”地扒掉了松紧带的裤子,定睛一看顿时愣了 :“这是什么? ” “一次性内裤,懒得洗,穿一次就扔的。”简常彻大咧咧地解释道,抖了抖脚把裤子甩掉。 宗迟脑子都蒙了一一倒也不求是什么性感内裤,但这个白色的纸内裤也太出戏了。 “我他妈……”宗迟服气了,本想说“下次能不能换个稍微正常点的”,忽然意识到”下次“这个概念本就有些荒谬。 但“这次”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一用劲儿,一次性内裤就被彻底撕开,简常彻大骂道:“你撕了我他妈等会儿穿什么!” 宗迟忽然又觉得这个内裤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 碍事又无趣的纸内裤被撕掉后,宗迟看见简常彻的阴茎已经完全硬了,直挺挺的指着天花板,尺寸无可挑剔,形状也很漂亮,怪不得他前男友念念不忘。 他情不自禁将手指环绕上去,上上下下地撸动,大拇指重重捻过冠头下方,手掌覆盖在顶端的马眼处来回花圈。 简常彻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有些不对劲,连忙说:“慢,慢,停一下。” 宗迟松了手,那阴茎还自顾自地跳了跳,显然已经兴奋到了极致。 他左顾右盼:“有什么能润滑的? ” 简常彻左右一瞧,看清了周围的环境,骂了句脏话:“你是不是计划好的? ” 宗迟这才发现这里原来竟是个指检的病房,抽屉一拉开,更是彻底惊了一一各种手套工具润滑油应有尽有。 他情不自禁乐起来:“简直比情趣酒店还齐全。” 简常彻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上半身趴在病床上,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明明阴茎都已经硬得流水,但嘴上还是不饶人:“赶紧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宗迟走到他身后,近乎贪婪地欣赏眼前这美景。在他看来,简常彻的身材真是完美符合一句俗气的形容一一“腰是腰,屁股是屁股”。那漂亮的背肌之间有一道微微下陷的笔直沟壑, 凹陷的腰顺着挺翘的屁股扬起优美的弧线,他臀肌用力时两侧分别有一个性感的小坑,笔直健壮的大腿之间垂着囊袋和阴茎,整个人摆着一个坦然到几乎有些淫荡的姿势。 宗迟忍不住将手从他大腿内侧滑进去,从膝盖缓缓向上,从囊袋重重摸过股缝,他能感觉到掌心下面手感极好的肌肉兴奋到绷紧了。 宗迟握着自己笔直上翘的阴茎,将尺寸不合的避孕套勒在上面,又抹了一大堆润滑剂,搞得简常彻股间湿淋淋的。滚烫的肉棒在结实且富有弹性的大腿和臀肌之间来回摩擦,一寸一寸地玷污着美丽的肉体。 简常彻闷在喉咙里的呻吟声实在太好听了,宗迟兴奋得不行,同时又觉得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于是他从背后缓缓地操了进去。 “放松。”宗迟额头冒汗。 “滚,滚你妈的。”简常彻咬牙切齿道。 太带劲了,骂我也带劲。宗迟浅浅地操了起来,半根仍露在外面,但光是这样已经很爽了。等到简常彻渐渐习惯了一些,他便又得寸迸尺地越插越使劲,越插越深。 他觉得简常彻可能有点疼,但伸手一摸,却仍然是硬着的。他可能就喜欢粗暴一点的,宗迟想,有点变态,有点扭曲,但又好他妈性感。 简常彻一手握拳撑在床铺上,一手伸到身下去摸自己,却被宗迟一把抓着手按回到了病床上。他舌头卷起简常彻背上的汗水,舔舐、亲吻着那整片的瑰丽纹身。 “哈……啊,够了!”简常彻怒道:“全是口水,纹身又不是什么敏感点,你再怎么舔我也不会更兴奋! 宗迟闻言却坏心眼地笑了,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会,但我会。” 第7章 恶人告状 激情来得过猛,两人都兴奋上头,没有折腾太久便双双交待了。护理床的塑料蒙布表面全是体液和汗水,甚至连地板上都溅了一点。 简常彻看了眼时间,小声骂了句脏话——离休息时间结束已经过了快半个小时,于是赶紧下地穿衣服。他先是把可怜的一次性纸内裤捡起来看了看——确定完全不能穿了,他半是无奈半是埋怨地横了宗迟一眼,但肇事的犯人毫不在意。 宗迟注意到他虽然跳下地的动作利落,但弯腰时背还是僵了僵。不知为何,注意到这个细节之后,宗迟心情莫名又好了一点,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恶趣味和得意。宗迟噙着笑坐在护理床上,下身光着,只穿着皮鞋袜子的腿晃来晃去。 简常彻回头看见他这个样子,像是有点无语,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指了一圈周围,意思是“交给你了”,便径自穿上衣服匆匆离开。宗迟发了一会儿呆,平复了一下呼吸,奇迹般地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完成了什么解压仪式一般,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舒坦。 他略微有一点洁癖,费了不少时间和消毒湿巾,终于把自己和犯罪现场收拾整洁,罪证处理干净,连垃圾袋都收走。推开门之前,宗迟还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颇有点贼眉鼠眼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类似公共场合的地方做这种事,一切来得太快,都做完了他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离开医院之前,宗迟决定再回楼上去病房看看奶奶是否醒了——然而运气不佳,解英槐仍沉沉睡着,简常彻倒是已经又在忙来忙去。宗迟还特地留意了一下他走路有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动作,但是看不太出来,只是宗迟盯着对方屁股的眼神被逮了个正着——简常彻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滚开。 宗迟手指绕着车钥匙,一路哼歌一路回到公司,效率极高地处理了一大堆事情。此前有些繁琐的事,他推了好些日子不想碰,今天倒是思路十分清晰,两三个小时便全部搞定。期间甚至还帮女下属怼了一个总想用业绩威逼她陪吃饭、给她发暧昧纠缠信息的猥琐客户,丢了一单不大不小的生意,但他觉得很爽。 于是两个人虽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做了。以后还得频繁见面,宗迟心里却神奇地不觉一丝压力或担心,他虽然从不是会招惹这种短暂又不稳定关系的人,也更没有如此失控过——何况还是在公共场合。但按简常彻的性格来看,对方似乎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纠结烦恼,十分淡然。 可怕的是后续副作用。 首先,最为直观的副作用是那日被简常彻捶了一拳的肩窝淤青了,害他两天都抬不起胳膊。 其次,宗迟为了弥补那日错过检查,同时也怀抱着一点别的什么私心,开始愈发频繁地上医院报道,几乎每天都要来晃荡一圈,周末更是从早呆到晚,乖得连解英槐都不禁疑心公司是不是要开垮了。 宗迟嘴上说着“奶奶瞎寻思什么,这不是多陪陪您吗”,人却可疑地靠在门边,眼睛还不老实地往隔壁病房瞥去。某位健硕的小护士正在隔壁病房帮病人调升降床,他每次抬手,紧巴巴的袖子就会带着衣摆煽情地上扬些许,而弯腰的时候,裤子的面料又会恬不知耻地绷在他臀部和大腿上。即使一个简单的掏胸前口袋的动作,都散发着诱人的荷尔蒙。宗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能看见、能闻到这荷尔蒙的人,如果是,那简常彻简直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勾引自己。 妈的,受不了了。 眼看着简常彻忙完准备离开病房——对方走出门时步履轻快,清澈的眼神直视前方,鬓角和耳朵干干净净,看着就很诱人。宗迟不由自主地决定跟上去看看——他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反正脚就是自己动起来了。 他下意识跟在简常彻身后穿越长长的回廊,转过一个弯,忽然被从旁一把揪住领子,毫无防备地被拖进了一个隔间里。 他吓了一大跳,简常彻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先发制人质问道:“你干什么?” 宗迟无辜地瞪着眼:“我怎么了?!明明是你偷袭我。” 简常彻眉头微皱:“你一直用很下流的眼神看我干什么,光天白日的,你还要不要脸。” 宗迟半张着嘴:“啊。” “啊什么啊。” “你一瞪我,我就又兴奋了。” 简常彻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展开,顿时被噎得一下说不出话,半晌才蹦出一句:“我看你就是贱。” “你再骂我就更兴奋。”宗迟认真地说。 简常彻手指慢慢松开他衣领,双臂抱在胸前,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他片刻,忽然道:“在停车场等我。”说罢便摔门而去。 宗迟连忙打开门追着问:“什么时候!” “就现在!”简常彻回头恶狠狠道,“六点了,我现在正好收工!” 宗迟站在原地呆了片刻,立刻飞回病房拿了车钥匙和电脑。他在停车场等了老半天,车底都要被他踏穿,简常彻才终于从电梯口慢吞吞地走出,并已经换回便服。他应当是在医院淋浴间快速冲了个澡,到停车场的时候头发尖还是湿的,浑身散发着湿润的皂香气。 “这边!”宗迟摇下车窗:“上车。” 简常彻瞄了一眼哑光黑漆的豪车,又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小摩托。 宗迟咬牙切齿道:“等下带你回来取你的电驴,上车!” 宗迟一边开车,一路话都没怎么说,脸色凝重,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简常彻瞅了他好几眼,发现这人脸上严肃,裤裆却鼓鼓囊囊的,心里不由得好笑。只是抵达目的地后,简常彻看清了五星酒店大厅的豪华程度以及前台边标间的价钱,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宗迟没有多作解释,皮鞋踏在光洁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响亮,简常彻低头看了看自己无袖T恤、斜挎包和运动裤,不受控制地感到一丝局促和无措。他很想上前拦住宗迟,又觉得当着人面问“会不会太贵”有点不合适,就在他犹豫的当下,宗迟已经淡定地递出黑卡开好了房。高端酒店的工作人员都很专业,没有人多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 宗迟回过头来,食中二指夹着房卡招了招:“走啊。” 简常彻板着脸快步跟上去,宗迟对电梯刷了一下房卡,23楼的灯亮了。 很多话在简常彻嘴边绕圈子,比如调侃宗迟性急的,比如揶揄宗迟土豪的,但最终一个字也没吐落出来。出了电梯之后,宗迟嫌他走得慢,一把拉着他胳膊往前冲,房卡往门里一塞,“咔哒”一声便进了屋。 他将简常彻拽进房内,回身带上门,单手脱西装外套,说:“等我洗个澡,很快。” 简常彻却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拉回来:“不用。” 他手掌搂住宗迟脖子,鼻尖在他微微被汗水浸湿的领口嗅了嗅:“就这样正好。” 宗迟眼神一暗,两人立刻激烈地拥吻在一起,四条腿打架,磕磕绊绊地滚到床上。简常彻将宗迟压在床铺上,膝盖跪在他腰侧,脱他的衬衣。 “别拽坏了,还穿呢。” “麻烦。”简常彻咕哝了一声,又说:“别全脱掉,穿着。” 简常彻只是解开了他衬衣的前襟,露出里面的胸膛和腹肌。连领带也只是松开些许,仍然挂在他脖子上。 “会皱。” “关我屁事。” 这小护士简直蛮不讲理。 简常彻较上次更为主动,他一把扒开宗迟裤子,露出里面的白色boxer,布料下面已经撑着一大包,还湿了一小块一一宗迟从在医院时就硬着了。他刚想上手拽简常彻的衣服,手腕却被死死按在身体两侧不得动弹。简常彻埋下身去,鼻梁顶着他勃起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宗迟看得兴奋不已。 两人十指相互勾着,简常彻只能用牙齿和舌头去给他脱内裤,弄来弄去,里头的阴茎更加硬挺,反而将内裤撑起一个角度,更难拽下来了。 “脱衣服,”宗迟长裤被脱在一边,脚上还穿着袜子,他用脚趾戳简常彻屁股:“把你的大屁股露出来看看。” 简常彻抬眼看了看他,直起身体,一把拽掉上衣,露出厚实的胸膛和腹肌。而后他轻轻一拽,松开运动裤的细带,再伸手一撑、一松,裤子便掉到地上。 这次可不是什么一次性纸内裤了一一倒不如说布料少得可怜,紧紧贴服着鼓起的轮廓。他转过身去,宗迟震惊地看见那浑圆挺翘的臀肉上只有两条带子,中间臀缝的部位全部镂空。 “我操,”宗迟骂道,他从床上爬起来,情不自禁又骂了一声:“我操。” 早就谋划好了 !居然还恶人先告状说自己发情。 他从背后撞上简常彻的背部和屁股,对方一个没站稳朝前踉跄了几步,手撑在酒店房间的写字台上。漆黑的电视屏幕里映出他俩的身影,宗迟捞起简常彻一条腿,让他把膝盖跨在桌面上,伸手掏出自己硬得笔直的阴茎,对准他臀缝间的穴口磨来滑去。 他随手一拉抽屉,里面已经贴心地放好了小瓶的润滑油和套子。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尺寸不合,下次一定要自己带。 又是“下次”。 只是他还没扩张个两下,简常彻已经难耐地反手去捞他:“不用了,快进来。” 他真的喜欢粗暴一点、疼一点的,宗迟想。 “催什么,忍着。”宗迟勾起一根带子弹在简常彻屁股上,对方即刻闷哼了一声,脚指头抓在一起,宗迟看着觉得简直就是抓自己头皮。 等他终于提枪操进去后,宗迟忍不住额头抵在简常彻后脑勺上深深叹气一一太爽了,比记忆中的上次还爽。 简常彻显然也很爽,他回手拽住宗迟的领带,将他抓过来,向后仰着脖子和他接吻。宗迟滚烫的阴茎插在他身体里,他挺翘的阴茎磨着光滑的桌面,留下一道道狂乱的水迹。 相较上次有限的场地,这次的豪华酒店套间不但隔音好,还有豪华大床。两人总算不必偷偷摸摸,从电视柜到床上,从沙发到浴室,放开做了个爽。 第8章 白色百叶窗 “怎么了?” 简常彻抱着胳膊站在哑光黑漆豪车面前,面无表情地瞅着他。宗迟心里纳闷:“你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呢,你是大学生吗,开口闭口就没一句正常的。”简常彻说:“不太想去那……” “又不想去了?”宗迟一听做爱之路受阻,顿时急了:“为什么,不是说好了……” 简常彻哭笑不得:“不是不做,是不想去酒店做了。” “哦……”宗迟愣愣地应道,“你不喜欢那一家?” “不是,这不每次都……” 都要你花钱吗。 那酒店一夜价钱相当于自己半个月房租,即使按小时来算也不便宜。两人的关系本就已经足够微妙,没必要在此之上再叠加一层复杂的因素。 自从第一次擦枪走火,第二次磨刀霍霍之,两人已经又在各种契机下又胡闹了几次,尽都选在酒店里。 “不是你说的,不想在工作的地方那什么,想把私生活和工作场合分开的吗?” “是我说的,我现在也这样认为。而且你奶奶在医院呢,在医院发情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吗?” “又来了。”宗迟咕哝道,“一到这会儿就成我一个人是变态了。” 简常彻想了想,弯下腰,手肘搭在车窗上。宗迟眼睛往他略垂的领口里瞄了瞄,莫名觉得对方像那种会提供特殊服务的性感洗车工。 “要不去我家?” 宗迟立刻忘了什么洗车工的事儿,瞪大眼道:“你家?”他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叫简常彻一下有点后悔这个提议。 “你......你ok?”宗迟问。 “对啊,无所谓,我一个人住。” 简常彻看见宗迟喉结动了动,然后点点头说:“好,你导航。” 宗迟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细长干净,心情很好地轻轻敲着拍子。他袖口露出一块颜色十分骚包的手表——深蓝色的表盘和表带搭配金色的指针与银色五金,手腕略微一翻动,还能看见蓝底银边的袖扣。简常彻注意到他虽然平时总是穿着西装,但今天这一套的样式似乎较往日更为繁复华丽,量体裁制的版型十分修身,衬衣透着一点丝缎光泽的银白。 于是这样一番打扮的宗迟走进连电梯都没有的筒子楼,路过邻里摆在走廊上的洗衣机和白瓷砖灶台,跟着简常彻进了他家的门。他早发现了,简常彻似乎很喜欢他穿这样。果然,进屋之后,简常彻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腰线和屁股附近打转。 简常彻早上出门早,窗帘都没拉起来,屋里光线有些暗。宗迟抬手把空调调到21度——为了勾引小护士,他大夏天穿这么多热死了。宗迟单手松开腹部的外套扣子,露出里面修身的马甲,抬头瞧见简常彻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他背后是半拉合的百叶窗,夏日午后的阳光被切割成一缕一缕,执拗地想要突破浮尘和阴影的封锁。 一道窄而锐利的阳光投射在宗迟大腿上,简常彻顺着阳光看过去,宗迟又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简常彻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优雅得近乎悠闲地脱下西装长裤,将裤脚倒掉着拎起,顺在一旁的椅背上挂好,再穿回皮鞋。他修长的小腿上绑着一圈黑色的系带,两侧有弹性的垂带贴着小腿肌肉,夹着黑色的袜子不让其掉落。 简常彻咬牙切齿:“狐狸精!” 宗迟笑起来,他走上前,抬起腿,一脚踩在简常彻双腿之间的沙发上,坚硬的皮鞋尖朝下压了压,踩着简常彻裤裆。 简常彻立刻抖了一下,但又挺着腰朝前凑了凑,他咬着下唇,像一条发情期的小狗,不知羞耻地用下体蹭主人的皮鞋。 皮鞋底磨得他又痛又爽,简常彻伸手握住他的鞋脱了下来,这下他的脚心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勃起的轮廓。宗迟脚趾头动了动,隔着裤子碾来碾去,袜夹在简常彻眼前晃来晃去。 简常彻显然很有感觉,他干脆把裤子和内裤全拉下来——宗迟早知道他肉棒个头不小,颜色和形状也很漂亮,但如此直观看见其在自己脚间进进出出的样子,色情冶艳的程度依旧超乎他的想象。 宗迟嗓子都压了,沉声道:“谁准你操我的脚了。” 简常彻抬眼看他:“还想操你的人。” 简常彻站起来,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他嘴巴一下,将他拽到沙发上坐下。简常彻双腿跪在他身体两侧,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扶着他阴茎往下坐。 这还是简常彻第一次和他尝试这个姿势,宗迟发现这个方位,他面前正好对着简常彻健硕饱满的胸肌,舌尖一够便可以把那小小的褐色乳头卷进嘴里。他双手拢在简常彻臀肉上——简常彻一夹臀部一动腰,他手心的肌肉就是一紧,阴茎就会被吞进去一点。 “爽吗?操我爽吗?”宗迟故意说,“你奶头好像变大一点了,我再吸一吸,会不会把护士服都顶开?” 他把简常彻撑在沙发背上的手抓起来,不准他扶着。简常彻的呻吟声一下大起来:“不行不行,太深了。” 嘴上说着不行,但也不见他反抗,汗珠挂在他鬓角和鼻尖,殷红的舌尖微微顶着牙齿。简常彻五官还残留着一丝男孩儿的稚气,但眉眼却已经完全被欲望所笼罩。风情万种的男孩儿在他大腿上起起伏伏,把他的阴茎吞进去又吐出来一点,宗迟觉得自己被一头发情的小马给骑了。 两人激烈地从沙发做到床上,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总算消停了。宗迟站起来溜了一圈,没找到厕所。 简常彻看出他在干嘛,说:“在走廊上,和隔壁共用的。” 宗迟脸色顿时不太好:“不是吧,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九十年代的筒子楼配置啊。” 简常彻无所谓道:“没办法啊,这个地段和价位,只能牺牲一点了。” 宗迟这才想到这地段的确不错,离商圈和简常彻医院都不远,只是楼房十分老旧,大概属于那种“拆也拆不起、卖也卖不掉”的小区。宗迟环顾四周,这就是一个四十来坪的一居室,户型方正,卧室客厅中间隔着一个推拉门。整个屋子内饰看着很新很干净,一点没有陈旧的感觉,虽然楼梯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简常彻靠床头坐着,从床头柜上拿起火机和香烟:“怎么样,都是我重新装修过的,墙是我重新刷的,那原来是个老壁炉柜子,也被我扒掉拆了。” 宗迟发现他卧室里竟然有个几乎要落地的大窗,于是将窗户推开一些,说:“你这是火灾隐患。” 阳光斜映入室,驱散了一些凝滞的片段。宗迟看见墙面和地板都很干净,整个屋子大部分地方是白色的,少有几件木制家具。空气中混合着性爱和烟草的味道,还有些其他道不明的因子,宗迟归结于简常彻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沙发是同事搬家是不要的,饭桌、茶几和穿衣镜都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 “街上?去哪里捡?”宗迟真实困惑了。 “就是有人搬家、换租客或者买新家具了,就会把不要的家具放在路边。” 宗迟半张着嘴,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每次做爱之外从不会亲密接触,不会搂抱,也不会亲吻,有时间了就闲聊几句,没空便各自撤离。宗迟忽然想——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和人谈恋爱、交往时,会像对病人一般和颜悦色、说好听的话哄他们吗?比如他之前的那个男朋友,可爱又会撒娇,简常彻会不会对他露出温柔的表情,给他做饭,和他抱在一起看电视?两人在一张床上亲吻,做爱之后是否会相拥而眠,早上再一同醒来,做爱,上班,生活。 然后当简常彻发现对方出轨,发现对方欺骗自己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呢?他是否也会露出受伤的神色,一边伤心,一边原谅。 宗迟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他对着镜子系好领带,及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说:“你休息吧,我公司还有事,走了。” “嗯。”简常彻应道,指尖的红点徐徐燃烧着。他透过大穿衣镜反射,淡淡地看着宗迟一件件穿好西装。 修身的衬衣和马甲,挺括的外套和笔直裤腿都完美地贴合着他的身体,性爱的味道尚未散去,给他禁欲的外表徒增了一份亵渎。 宗迟穿好鞋,轻轻带上门,下楼离开了。他前脚一走,简常彻便按灭了还剩半截的烟头——他猛地倒回到枕头里,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盖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呼出去。 第9章 偷听 宗迟来到医院时,奶奶又在睡觉,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起初宗迟疑心是每次来的时机不对,在医院停留的时间又不如之前长,但细想一下——在他一周来一到两次的时候,也几乎总能和奶奶说上话。 奶奶睁着眼笑着的时候,偶尔略显疲惫,但大部分时间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尤其那双仍余美人风采的双眼神采奕奕,一头银发布满光泽。尤其他跨入病房门的一刹那,熟悉的笑容瞬间便会取代那张脸上原本的表情,然后故意扬起眉毛,像是不满他来得晚了。 可当她睡着,那些灰发便如失血殆尽的蛛网,宽大病号服里的人瘦骨嶙峋,大夏天地还盖着严严实实的被子,那被子的分量于她而言似乎都太重太厚。 然后宗迟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能想得起,在他每次迈入那扇门之前,奶奶脸上原本的表情是什么。 其实自从几年前爷爷过世之后,奶奶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她受了很大的打击,两个月瘦了一大圈。而宗迟自己,似乎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变得非常的愤怒。 具体愤怒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总心里有一股无名的火气,不知道是对周遭的人,还是对自己,亦或是对命运。 他彼时还不明白,每个人悼念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有人悲伤,有人愤怒。 于是当奶奶住院的第一时间,他内心的自我保护机制立刻高高竖起了一道墙——他太害怕了,甚至根本不敢去细想。他每日都在强自镇定,导致一时间竟忽视了漫长的病痛对这个老人而言意味着什么。而与此同时,这种漫长的、钝痛的过程,也在一分一秒蚕食着他。 宗迟在床尾站了一会儿,奶奶还没醒,但隔壁病房吵架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这事我做主,谁说什么都不好使!” “爸,总得有个原因吧,您突然这样说,我们也接受不了。” “不需要你们接受,这事我已经决定了!” 宗迟把病房的门关上,以免吵到奶奶睡觉。虽然并不想偷听别人的家务事,但是那家人讲起话来实在每一个都太过于中气十足,宗迟一边回着手机消息,争吵的内容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他耳朵里。 那住院的老大爷和子女显然因为遗产的问题产生了争执,宗迟起初以为又是儿女不均的老黄历,尤其主要遗产就是大爷在一环外的一间老房子——类似的问题,刚巧宗迟自己家亲戚最近也在闹矛盾。 宗迟又多听了几句,似乎大爷的一儿一女基本没来看过他,甚至在他住院前好些年也没有尽到赡养的义务,好在大爷大妈自己退休工资还算够用。临了发现家里值钱的东西就这么一套房子——虽然是大爷大妈两人辛苦工作几十年来买的,但竟然要被过继给一个外人,儿女二人立刻炸了锅。 嗯?怎么这个内容有点耳熟,好像…… 宗迟的目光瞬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他打开门站到走廊上,在身后轻轻带上门。 “怎么可以把家里的房子给一个外人!” “外人?就一个外人,照顾我的时间也比你们过去几年加起来的多!” “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人家那不是照顾你,那就是护士的工作!整个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哪个照顾你不是因为我花了钱?” “你花了钱?你的意思是爸的病我没有尽心咯?你以为之前主治医师那件事是谁东奔西跑处理掉的?就凭你这个废物能搞定?” “我废物,我再废物一年也能赚个百八十万,你和你那个没出息的老公呢?听说他们单位要改制,怎么,估计要提前退休了吧,这下一个月三千块钱也没有了吧。” “你有钱,你有钱就别来抢这套房子啊。” 宗迟已经要听不下去了,老人也终于怒吼道:“够了!” “像什么样子!我是这么教你们两个的吗!一家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现在就为了一套房子吵成这个样子。我告诉你们俩,这房子我就送人,捐掉,都是我自己的事!” “随便你吧!有毛病!”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大力推开门,怒气冲冲从宗迟面前大踏步走了。 宗迟往虚掩着的门后看,另一名四十出头左右的女儿还站在老人床边,见弟弟夺门离开后便也放缓了音调,好言好语地劝:“爸,你别和他生气,别气坏了身体。” “还有什么可气坏的,反正不就是癌症,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把我气死了。你们正好把我所有遗产抢了分了,我也管不着了。” 宗迟越听越不舒服——不怪他多心,只是这一套说法,怎么听怎么想前些日子奶奶非要把股份送给“澈澈”时一模一样。 宗迟不想听下去了,但他小腿沉重,半步也挪不开。 “爸!您说什么气话呢!”那名女儿说,“不管再怎么样,您闹脾气归闹脾气,但是如果要把咱家的财产放着给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继承,我绝对不会答应!”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妈要是知道了也不会赞同……”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老人即刻震声打断她:“你还有脸提你妈!滚!” 这一屋子的动静终于把隔壁屋的家属引过来了,来人刚开口提醒一句:“麻烦保持安静。”那名女儿已经一把拽过手提包,推开他怒气冲冲摔门走了。 她没走出几步,刚才还声如洪钟的老人开始疯狂咳嗽,许是怒吼的时候伤了肺。他咳得满脸涨红,自家女儿显然也能听见,却步履一刻不停,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宗迟微微侧回身,但难免仍然在意,还是扭头朝对面病房看了看。访客离开后,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从门缝看到病床,一个老人躬着背坐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咳嗽,他看起来比听声音想象来的样子还要憔悴瘦小许多。 不要再看了。 宗迟二度回身打开病房门,却见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走进对门病房去。简常彻一手扶着大爷的胳膊,一手帮他拍背,嘴上埋怨道:“孙叔,今天身体好点没……啊!你怎么又咳血了,你是不是偷偷抽烟了!我都跟你说了……你再这样我要……”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宗迟往后退了两步,急匆匆地带上了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害怕看到或听到什么。 巧合,他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之前那些关于遗嘱的话显然是开玩笑的,这个大爷肯定也另有打算。 他们是医院的病人,简常彻照顾他们是应该的。 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工作,还骑小电驴,住那么老旧的房子,为了帮他省钱不让他去酒店开房。 不,也许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因为他跳出来阻拦了奶奶的计划,所以…… 不,不,不。 不是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算计你的,宗迟在脑子里对自己说,不是每个人都为了在你这里得到什么。 但是几乎不可控制地,自他的心底,有一丝微小却毒性猛烈的失望,缓缓伸出触须,在试探他的心脏。 第10章 廉价的故事 宗迟心中存着疑虑,默不作声地就这么过了几天。 异样的感觉被草草埋藏,恰逢有事出差,宗迟便刻意尝试着将自己从这样的状态抽离。只是忙的时候或许还能被忽略,不论是医生对奶奶复诊结果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是家里那些闻见血腥味蠢蠢欲动的亲戚,亦或是围绕在简常彻身边的谜团。但这些纷杂的念头其实一直盘旋在他头顶,展着巨大的翅膀,但凡得见空隙便会降落下来。他一方面厌恶猜疑险恶的自己,一方面更加厌恶这万分之一成真的可能性。 更可笑的是,回程飞机落地的一刹那,与他几日前离开时相比,所有的杂念与困扰一分不减,反而在疲惫的加持下更混乱了。 宗迟拖拉着,终于还是走进了住院大楼。今日恰逢简常彻轮守值班台,老远便看见宗迟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等人到了跟前简常彻抬头问:“你来了?最近怎么好久都……” 他话音到此忽然截住,抿了抿嘴,脸及不可见地泛起一层暖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咳,最近怎么来看你奶奶看得少了?”清了清嗓子,简常彻自然地补全了自己的问题。 宗迟一听却琢磨出了别的潜台词,下意识道:“什么意思?” 简常彻愣了愣:“没,就随口问问。” 往日里,宗迟遇见他总是不老实,要么贼眉鼠眼地眼睛乱瞟,有时还会不分场合便按捺不住。今天宗迟心里有事,沉默得反常,简常彻反倒有些不习惯了。这会儿他已经快下班,趁着走之前再核对一遍当日的临时医嘱,一边不经意地打量宗迟——经常见他和下属电话里暴躁发火,也经常见他工作时一脸专注认真,还经常见他和解英槐眉开眼笑地聊天,更见过他情欲高涨、奋力耕耘的样子。但男人此刻微微皱眉的凝重模样却十分陌生,若有所思地,手指头缓慢却有节奏地敲击着柜台,甚至连气质都和平日里大相径庭。 “要不要……”简常彻迟疑地再次开口了。 宗迟慢了半拍才微微扬起眉毛看过来:“嗯?” 简常彻放下手中的东西,声音不大但还是听得清晰:“要不要去我家?” 不应该再牵扯更多,宗迟这样认为。 “好。” 这次的性爱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简常彻含糊地感觉到。 宗迟并非心不在焉,二人的身体仍旧十分契合,火热的反应也不是假的。但相较往日他沉默得反常,没有调笑,也没有煽情的话。只是他的冷峻却给性爱添加了一丝别的调味,那种漫不经心和不为所动,对于简常彻而言似乎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比起山雨欲来的狂躁,今日的试探中几乎夹着一丝小心翼翼,而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勾人心弦。 暴雨前的空气总是异常凝滞低压,做完后简常彻背上都是汗,便随手围了个浴巾便洗澡去了,简单交待道:“你随意。” 意思是要留要走随便他。 宗迟点点头。 等到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宗迟才深深叹了口气。他整理好衣裤站起来,料想对方应该不会介意,便走去厨房拿杯子倒点水喝,却忽然发现冰箱上搁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文件被取出来放在上面。 宗迟心里一沉。 冰箱只有一米六,宗迟轻易看到了文件的封面。 那是一份房产交易的文件,而这个户主的名字宗迟见过,正是奶奶病房对门的那位大爷。 晚餐高峰期宗迟在路上堵了近两个小时,当他重新回到医院时,已经几乎要过了探视时间。宗迟几乎是一路小跑上了楼,空旷走廊上回荡着他的喘息和脚步声。当他快要接近那个病房时,看见门大敞着,心中已经觉得不妙。果然,宗迟来到那日几人争吵的病房前往里一看,空床上铺着惨白的被单,原来住在那里的病人已经不知所踪。 已经到了这时,到了这种地步,他仍不死心。宗迟朝值班护士一打探,对方却说原本住在那病床的老人在上周末夜里,已经不幸去了。 这下他再怎么不相信,也没办法了。 事实摆在眼前,证据清晰确凿——简常彻是一个投机分子,他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特别关怀病重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平时子女不在身边、陪伴不够的。他玩弄算计老人们病痛孤独时脆弱敏感的感情,继而得到他们的遗产和遗物。上周末,上周末才走了的人,头七都还没过,尸骨未寒,简常彻竟然已经将遗物——老人唯一所剩的一套房产拿去变现了。 他感到不可置信,他感到背叛——虽然对方并没有背叛他什么,没有欺骗他什么,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同时,他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忽然意识到两人之前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似乎都是自己主动后简常彻顺水推舟促成的。也许是因为对方发现自己来医院越来越频繁了,奶奶作为目标愈发不好下手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去找简常彻谈过话,对方发现了自己想要阻挠的意图。 他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如果他知道奶奶手里握着多少资产,是会的。 如果有了这样一笔钱,他不必再白天夜班地倒,也不必再住连厕所都没有的老房子,宗迟甚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责怪他。 他只是很沮丧,沮丧得超过了愤怒,还有一点伤心——他替奶奶伤心。奶奶喜爱的“澈澈”,最终也只是万千世人之中的一个,到头来,他们爷孙俩仍然只有彼此。 他便这样缄默地过了几日。 他仍然去病房看望奶奶,和偶尔能打起精神来的奶奶聊聊天,但绝口不提自己发现的这件事,奶奶若是睡着,他便继续处理工作。简常彻仍是经常会出现,对方本就不是会主动朝他搭话的性格,他再沉默下去,两人之间几乎就没了交流。 只是有一次,简常彻随口揶揄了他一句,朝他伸过手来,宗迟下意识躲开了。简常彻一愣,拿走他旁边放着的空药瓶,眼神中带着疑惑,欲言又止地多看了他好几眼。 宗迟咬着牙根,只当没看见。 “喂。” 宗迟抬起头,简常彻靠墙站在停车场的电梯口,显然已经等他一会儿了。 “你怎么了?你躲我干什么。”简常彻直截了当地问。 对比他的坦然,宗迟连说话都觉得费劲。 “没事。”他干巴巴道。 “哪里没事了,你……”简常彻伸手想要扒拉他一下,宗迟再次躲开了——这次动作太过明显,简常彻充满讶异,双眼瞪圆了看着他。 “我怎么你了么?”他问。 宗迟看着他惊讶又清澈的双眼,不禁又想这些都是巧妙的伪装,不止骗过了自己,还骗过了奶奶,以及还有不知道多少孤独的老人。他同时感受到了那些素未谋面的晚辈们的委屈——子孙未必不关心老人,只不过成年人在世界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却不知背后却被这样的人钻了空子。 简常彻收回手踹进裤兜里,笑容没了,表情也冷下来。他双腿略略分开,头朝一旁微为歪着,透出一丝痞气。宗迟这才久违地反应过来——对啊,眼前这人,本来不就是个满身纹身、流氓气十足的混混吗。 简常彻再次开口了,他语气中的温度已经降低了很多,甚至比他们初次见面时还要冷漠。“我本来只是觉得,如果能够一两句话说开的事,留下误会没意思,因为你很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我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惹到你了。但是你要实在不愿意沟通,我以后也不会烦你,毕竟也就是……那样的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以后就当做不认……” “孙九常。”宗迟忽然打断了他。 简常彻:“啊?” “孙九常,住在……原本住在我奶奶对门病房的一个老头。” “我当然知道……”简常彻眼神暗了暗,说:“他上周去世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把自己唯一的遗产,也就是一套房子留给你了,对吧。” “那不是唯一……等等,你怎么会知道?” “你只需要回答是不是。” 但简常彻已经反应过来,他虚起眼睛:“你翻我东西?” “是不小心看见的。” 简常彻拧着眉毛,双臂抱在胸前,显出警戒的姿态。 宗迟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是你要上门找我理论的。 “要不是看见了这个,我还不愿意相信,不,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简常彻听愣了:“我解释?解释什么?” “下一个是谁?是我奶奶吗?我奶奶在宗家的股份可比一套60坪的房子值钱多了,如果真的成功,这一笔做完之后应该可以收手了吧。”宗迟说,“之前呢?之前还有谁?” 简常彻:“你到底在说什么……” 宗迟:“如果还有别的受害者,再加上你自己的工资,大可不必住在那种连厕所都没有的房子里吧。所以到底是为什么,那个房子真是你住在那吗?或许那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简常彻终于听明白了,因为他脸上从困惑到不可置信,最终化为震怒。简常彻怒吼的声音在停车场回荡:“宗迟,你他妈脑子有病吧!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图那几个破钱!” 那一刹那宗迟以为对方要动手了,他甚至有些期待简常彻动手,就像之前那样。那样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还手,用拳头和鲜血发泄这么多不知如何处理的情绪和信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孙九常把房子留给你了,是不是?” 当那一拳终于落到宗迟颧骨上的时候,他脑子嗡鸣,嘴里立刻泛起血味,却不知怎么有些想笑。疼痛化作扭曲的快感,转移了一些更深处的钝痛。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没有还手,只是冷笑一声:“这样最好,我本来还有些害怕你会跟我讲什么悲伤的故事。殊不知,这个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悲伤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也是悲伤的故事。” 他这样说完之后,对面倏然静了。 良久之后,简常彻开口道:“好。” 他咬肌绷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然后又说了一次:“好。” 简常彻拳头仍紧紧捏在身侧,但他没有再动手,那原本鲜红的怒火逐渐下沉,成为了青焰,最后熄灭化为灰烬。他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地看着宗迟。 “你没资格说别人的故事廉价,你只关心自己的故事,也误以为全世界就你的故事最重要。其实不然,你的故事最可悲,因为你的故事里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不是所有事都是关于你的。”简常彻说。 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或是讥讽。他不住地点头,好像在极力说服自己说些什么,又像是在拼命控制自己别说什么。 宗迟心里一跳,没来由地紧张,期待对方再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解释吗?还是否认?亦或是干脆承认了也好。 承认了,他也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简常彻一个字也没有说,一步跨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1章 深渊大厦 之后的一个月,简常彻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解英槐的关系,两人见面自然是避无可避的,其实想来在认识简常彻之前宗迟早已见过他无数次,只是那时候对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背景板、工具人,所以也从未留意过。然而如今就不同了,病房、走廊、电梯、大厅、停车场,甚至男厕所,宗迟感觉自己不管走到哪都能撞见简常彻。 然后他能感觉对方也尽量躲着他。 有时候他在奶奶病房连续呆个好些个小时都见不着简常彻——输液或检查是趁他来之前就弄好,拔管的时候就换成了其他护士。对方对他那毫不遮掩的冷硬疏离和置之不理,起初让这一切的存在感到更加强烈,且难以忍受。而后这种不适逐渐深刻,成为了一种惯性的折磨,好像经年的胃痛,因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久而久之,甚至连解英槐都有点奇怪了:“最近彻彻是不是忙啊。” 宗迟含混道:“大概吧。” “哦,”解英槐也没多说什么,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说:“可能是真的忙,最近这层楼多了不少病人。好像隔壁住进来一个小孩子,小小年纪就得癌症了。” “哦。”宗迟有些心不在焉。 “对比起来,我算不错了,好歹活了这么打一把年纪,该过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最好的和最坏的那些日子也是和你爷一起度过的。” “别这么说奶奶,你还有好些日子呢,我都陪着你。”宗迟抬起头,语气不太高兴。 “不过那天彻彻还被护士长骂了一顿呢。” 宗迟有些惊讶:“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他偷偷给那个女孩儿带了些化妆品。” “啊?什么?”宗迟愕然道。 解英槐微笑起来:“好像是有同学来看她,可能里面有喜欢的男生吧,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女孩儿就拜托彻彻给她偷渡了化妆品和假发,结果被女孩儿爸妈发现了,发现的时候她嘴巴上口红印子都还没擦干净。对方爸妈好像都挺传统、挺严厉的,小姑娘从来没化过妆,估计是住院的时候憋坏了,所以想找点什么事儿玩吧。” 宗迟听着哭笑不得。 “虽然家长没追究什么,毕竟孩子在医院已经够可怜的了,但护士长还是把彻彻教训了一通。” 宗迟听完后若有所思,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什么联系。 某日他正巧路过隔壁病房,有意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不料和病床上的女孩儿对视了个正着。对方大方地笑了笑,宗迟也不好装没看见,和她打了个招呼。 “嗨,帅哥!” 宗迟哭笑不得:“你好。”他指了指隔壁,说:“邻居,和你打个招呼。” “这是什么神仙医院,这么多帅哥。”女孩儿看着最多也就初中年纪,因为消瘦而显得眼睛极大,但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 宗迟想到女孩儿是得了癌症,但除了她那剃短的光头之外,瞧她开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 “你也很可爱。”宗迟礼貌地说。 姑娘瘪着嘴耸耸肩:“不行啦,头发都没了,而且还没有眉毛,嘴唇也没什么颜色。” “什么没有眉毛,”宗迟纳闷道,“你不是有眉毛吗?” “哎呀你不懂,就是眉毛很淡的意思。”她笑着说,“你们直男是不是都这样,光能看出画没画口红而已,没涂口红就以为是素颜。” 宗迟心想——我可不是直男。 “好烦啊,”女孩儿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头顶,“上次好不容易搞到一点化妆品,想拍个好看的自拍的,但是手太残了。” 宗迟眼睛一亮,明知故问道:“化妆品,你自己买的?” “怎么可能,我拜托另外一位帅哥帮忙的。”她眨眨眼,然后又有点沮丧:“不过好像害他挨骂了,下次送他个巧克力赔罪吧。”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进一步叹了口气。 宗迟煞有介事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女孩莫名道。 “可惜对我而言,你年纪太小了点。” 女孩愣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宗迟也难得地笑了。他摆摆手:“我走了,等你长大再回来。” 女孩儿在身后遥遥地喊:“帅哥再见,等你!” 虽然只是玩笑之语,但宗迟也没能料到这短暂的邂逅竟如此之快就成了永别。此后不过两天时间,那姑娘被推进了手术室后便再没能活着出来。当奶奶语气低落地告诉他这件事时,宗迟太过震惊,甚至没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应答,便下意识站起来往隔壁走。 他尚未完全迈步出门,便寻声看见了走廊长凳上抱着一件粉色纱裙抱头痛哭的夫妻俩——那种失去子女的悲恸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种事失去挚爱的崩溃只要见过一次就无法释怀。 宗迟在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在医院这个环境之下,每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很可能也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太可怜了,才14岁。”宗迟身边路过的两个实习女护士低声说。 “那个小妹妹说临终前就一个愿望,如果她死了,希望能够化着妆,带着假发,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再下葬。她妈妈才刚给她买了新裙子,准备等她手术成功出来后给她个惊喜呢。” 宗迟心下巨震,抬头正巧越过夫妻俩看见走廊尽头的简常彻——他站在拐角的阴影中,看着痛哭不已的两夫妻,克制着自己没有走上前去,甚至没有出声,整个人凝固成一块钢铁。 简常彻看着年轻的夫妻,宗迟看着他。 然后简常彻抬腿动了起来,宗迟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好在对方是朝反方向转身。宗迟连忙追上去看他去干什么,却发现简常彻只是平静地、回到了原本的工作之中。 如果简常彻是奔着遗嘱而和那些绝症病人搞好关系,完全没必要为这种未成年的小孩子做些什么,为人父母的也不会感谢他什么。自己此前的猜测臆想有诸多漏洞,到了这时候宗迟也并非没意识到。但无论如何,他如今也再难去问对方那个房本背后的真相,他有些懊恼,又不知如何是好。多说什么都是尴尬,似乎就只能这样了。 那就这样吧,天气也就这样渐渐转凉。 直到某日夜里十一点,当宗迟一个人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灯火渐熄的城市,简常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的故事最可悲,因为你的故事里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宗迟知道,那句话戳中了他孤独的本真。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要失去奶奶了,即使不是因为疾病,也会因为时间。这不是一瞬间的行刑,而是漫长、钝痛的过程,就好像一个时代的终结几乎总是伴随着一声呜咽,而非轰然巨响。 如果他的父亲走了,爷爷走了,奶奶也要离他而去,纳闷他“旧时人性”的最后一个具象化也将消失殆尽,这世间能见过真实的他的人就全都不复存在。他的一部分也会随着这些人死去,留下的只有那个功利的、冷漠的、猜忌的,总是在愤怒的他。 他很愤怒,愤怒之后又觉得孤独。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宗迟将目光从街灯上收回。 “请问是宗先生吗?”对面问。 “什么事,很晚了……” “这里是市医院。”对方说。 宗迟的呼吸屏住了,像触电一般,他浑身汗毛竖起,后背发冷。 完了,完了,他今晚就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脚还站在二十九层的高空,但是心脏已经以加速度坠落深渊。他的心脏砸入地心,被岩浆灼烧焚化,成为猩红刺眼的一滩粘液。 “解英槐女士……”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奶奶快不行了。” 第12章 地心火山 宗迟跳上驾驶座,一路上心急如焚,既害怕自己不能尽快赶到医院,更害怕赶到医院后又将面对什么,害怕得手脚冰凉。他脑子发木,眼前一阵金星乱舞,只得短促地不住喘气,心脏越跳越快。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旦爸妈吵架或身体生病的时候,他便只知道反反复复地对着不知道什么神佛鬼怪求助保证——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表现,我发誓我一定会做个乖孩子。 不要让奶奶出事,我什么都答应。 可惜这些祈愿小时候没有得到回应,长大了自是更不可能达成什么效果,当宗迟狂奔至解英槐病房前的时候,急救的医生护士已经在收拾器械,连呼吸机都停掉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胃部一阵痉挛,感觉想吐,或者快要昏厥了。 但他没有,他连动都没动,眼都没眨一下。 值班医生抬起头来看见他,摘下口罩说:“很抱歉,人已经走了,没有痛苦,死亡时间是12点03分。” 没有痛苦,怎么可能没有痛苦,连他都感觉到了痛苦。 宗迟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医生重新戴上口罩,朝旁边让了让。宗迟僵硬地迈开腿走到床边,白布已经盖上了,下面笼罩着一具娇小的身躯。这是他最坏最坏的噩梦里都不敢梦到的场景。 之前爷爷忽然病危去世的时候,他人正巧在国外,即使当下就冲去机场买票连夜飞回来,也是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当他辗转抵达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殡仪馆里被鲜花包裹的、蜡像一般的遗容了。 可是这次,他明明就在身边,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宗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声问:“我能,我能……?” “可以的。”护士伸出双手,帮他揭起了这千斤重的白布。 银色的发丝、安详的额头、深陷的双目和紧闭的嘴唇……白布每揭开一寸,宗迟的皮肤就被剥掉一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眼前的奶奶,和他昨天下午见到的样子,根本没有区别,为什么转瞬之间,这幅躯壳里就没有了生命。 这不对劲,这太奇怪了,这…… 白布重新被盖上了,两名护士一前一后推走了担架车,其中一名回头对他嘱咐道:“今天晚上太晚了,明天你打电话预约殡仪馆吧,我们这边会给你开具死亡证明。” 宗迟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决这个提议,还是在试图否认这个事实。 “需要通知其他家属吗?要帮你打个电话……叫谁来陪陪你?”护士又问。 宗迟再次摇了摇头——没有人,再没有别人了。 护士没有再说什么,她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倒不如说,大部分亲属都会哭天抢地地抱着推车不给走,这样震惊到几乎冷静的反应反倒还好处理得多。 终于,所有人都离开了。 宗迟站在这个八百块钱一天的私人病房里,呆滞地环顾四周。桌子上还摆着奶奶的茶水杯,一旁搁着他前些日子拿来的、爷爷曾经爱喝的茶叶。窗台边摆着新换不久的鲜花,床尾椅子上搭着奶奶的针织衫,角落里还叠着两人一起出去晒太阳时用的轮椅。 宗迟默默转身关上了门,又关上了灯,顺着墙根缓缓坐在了地上。 他莫名其妙地哼笑了一声,抱着腿,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办公室,甚至不想走出这个病房。他希望医院的天永远也不用亮,他觉得明天再也不必到来。奶奶不在了,他再也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话了,他不要打电话预约殡仪馆,他不要开具死亡证明,他希望世界倒转、时间逆行。他希望世界毁灭,人类全完,包括他自己。 宗迟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又其实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就这样蜷成一团,坐在医院病房的角落里,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光下洁白的床单和微微凌乱的被褥。 然后他开始产生幻听, 他幻听见午夜寂静的医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无视肃静规定而拼命飞奔。 大半夜的,哪里会有这样的病人,除非是什么丧尸鬼怪,宗迟觉得有些滑稽——难不成在那么多愿望里,唯独让人类毁灭世界消亡的愿望成真了? 可是幻听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真实。随着“砰!”地一声巨响,病房门被大力推开来,又因为用力过猛而从墙上回弹。走廊上的光刹那间趁虚而入,一个人影站在门口,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撑着门板。 宗迟惊呆了——简常彻的五官隐在背光的阴影里,他站在门口定了片刻,一边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 惨白的光映照出宗迟茫然的面孔——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任何人。 可简常彻却没有给他犹疑的时间,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走廊的光自他剪影的边缘析入,把虚无和混沌撕裂开。宗迟不由自主地直起背,甚至有些畏缩地朝后靠了靠,毕竟此时此刻,他周遭空气脆弱得一碰就碎,他被剥掉皮肤的血肉一碰就疼。 简常彻肩膀一垮,随手将背包扔在地上,走到宗迟面前蹲了下来。他张开双臂,蛮不讲理地将人一把搂住,沉声说:“我听到就赶过来了。” 他劲儿实在太大了,宗迟肩膀都被他勒得生疼。 他跑来干什么,宗迟愣愣地想,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上次那个小女孩儿去世了,简常彻都没有去安慰孩子的父母,却为什么连夜赶到了这里?他迟缓地抬起头,试图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声响,简常彻意识到这一点,松开手臂微低着头看他。 “奶奶死了。” 宗迟说完这四个字,便再也多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半张着嘴,英俊的脸上全是空白。 “我知道,我很抱歉。”简常彻说。 宗迟缓缓闭上嘴巴,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于是他沉沦地狱的心脏又重新开始搏动,将滚烫的岩浆泵入动脉血管,沸腾着贯穿四肢百骸,炽烈燃烧。 滚烫的岩浆一路上行,好像火山喷发,地心巨大的压力终于找到一块地壳的裂缝,即刻间全部奔涌而出。 岩浆从他的眼眶流淌出来,化作血泪。只是那猩红爆裂的液体在体内有多狂妄,偃旗息鼓的过程就有多仓促。和空气接触那一瞬间,岩浆凝结为温热的水汽,化作冰凉咸湿的海水,吞噬了他漫无边际的忧伤与寂寞。 这下他的故事里,就真的只有他自己了。 宗迟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眼泪,他今夜是个伤心的小孩。 第13章 葬礼派对 一个人从死亡到离开其实是很快的。 传统中式葬礼有停尸一说,尸棺会在家中放个三到七天不等再出殡。家中晚辈还需守灵,这过程有时是纯然的折磨,有时又是最佳的告别。白事时,家中会彻夜燃灯,吸引来不少巨大蛾蝶,被认作眷恋不舍的往生亲人,扑簌簌留下星星点点的鳞粉。 如今却不一样,一个电话的功夫,殡仪馆便会派人来将尸体运走,白事热线,礼厅预定,尸体美容,追悼仪式,流程顺滑得近乎机械。 解英槐生前是个天主教徒,宗迟特地去联系了奶奶常去教堂的神父,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想做。但是不做不行,他还得发正式的丧礼函给无数他根本不关心、也并不想要见到的人,他得设计追悼流程,安排致辞顺序,还得给集团大小股东和权益关系者都安排些社交的机会,以供他们彼此打听八卦一番——更多股份被释出,这下权重又要洗牌了。 父亲过世的时候,爷爷过世的时候,再加上这一次,相似的过程宗迟已经经历了三次。每次有挚爱之人离去,一小部分的他便也随着他们死亡,一个人从小到大在成长中逐渐完整,又在失去中逐渐残缺。 一个人从死亡到离开又是极端漫长的。 如果这人运气不错,为人也善良,那ta死后还会有人记着、念叨着。每当活人见到了往日的旧物,看到似曾相识的场景,尝到熟悉的味道,听到共同回忆的歌,心里酸楚的那一丝波澜,便会将故人远去的身影往回拖拽一下。直到这世间所有认识ta的人都死去,这人和现世的联结全部斩断,人才算是真的离开了。 一个普通人要如何证明自己活过呢?向谁证明呢?宗迟想。 选定的殡仪馆在不算太市郊的地方,礼堂外面的空地很快就被各种豪车停满了,宗迟站在礼堂最前面,和每一个上前吊唁的人点头致意。很多人和他说无关痛痒的话,类似于“我很抱歉”或“节哀顺变”,亦或是一个简短的“节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从天灵盖飘走,悬浮在礼堂的上空,俯视着这个凝重的小队伍,一点一点向前磨蹭着,好像一队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蚂蚁,费力地舔舐着龟裂地表干涸的糖水。 他又俯视豪华木棺里安详睡着的亲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又断掉了一根,恍惚间明白了奶奶的嘱咐与忧愁。 “奶奶就是怕你以后寂寞。” “她是个好人,脾气倔强,年轻时就这样,老了后只怕更厉害,但我会很想念她的。” 闻言,宗迟的灵魂沉降了一些,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句除开“节哀”之外的话,也是他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宾客——面前站着一个他没有过印象的老妇人,兴许是奶奶的旧识。 宗迟冲她点点头说:“我也是。” 所有人排队吊唁结束,陆续就座,大屏幕上放了一段临时拼凑起来的照片视频,又轮过好几个人致悼念辞,宗迟就一直在旁边站着。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翻着领,袖口和领带没有一丝花纹,面容英俊又肃穆。他低头看着手中稿子上的短短几段话,又抬头扫视全场的人——大部分的人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模糊面容,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对于葬礼而言有些过于华丽的打扮。 他注意到席间有些人哭了,有一个他以前甚至根本不认识,更没见她来过医院。他又看了看坐在第一排母亲——对方头发束在脑后,帽子前垂着半片黑纱,熟悉的五官透露着陌生的气质,黑纱装饰的作用大过遮掩。 宗迟是最后一个讲话的,他昨夜写发言稿写到天亮。一开始,稿子是写给宾客的,后面变成写给奶奶的,最后变成写给自己的,于是全部不能用,他都给删了,直到上台前才又准备了短短的几段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礼堂里,平静,稳定,甚至带着一丝冷酷。 面向公众的追悼会就到此便结束了。助理和殡仪馆接待将外人引至宴会厅吃些点心聊聊天,宗迟和其他亲属等待火化结束,再一起到礼堂背后的公墓下葬。 他的母亲,小姨,姨父,舅姥爷等众多亲戚站在等候室里,宗迟和所有人隔开了一点距离,不说话,也不坐,就直直站着。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从里面走出,白手套间捧着一个黑檀木盒子,交到他手中。 宗迟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心中觉得荒谬。秋虎反扑凶猛异常,外面太阳太大,周围的人也太多,导致他心中的悲伤都被蒸干。又或许是因为那天夜里他哭了太多太久,此刻就像一棵罗布泊的枯柳,贫乏且固执。 宗迟抱着骨灰盒,身后跟着一群沉默寡言又心怀鬼胎的亲戚,旁边走着神父。来到选好的墓址处,如茵绿草上已经挖好一处空地,他将骨灰盒交给工作人员,身后有人嫌太阳太大撑开了伞。宗迟往一边让了让,顶着烈日眯了眯眼,无意间看见远处的一个人。 简常彻站在一个巨大的桑树下,遥遥看着这个方向——距离太远了,但宗迟很确定那人就是他,吊儿郎当的,倚着大树,漫不经心地揪翠绿翠绿的桑叶玩儿。 公墓面积很大,但这边是私人活动的范围,简常彻过不来。宗迟望着他有些出神,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怎么都放进来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发现小姨说的是从礼堂那边想要遛过来的几个男女,看模样有点像记者还是什么人,心里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气。姨父转身便走,叫上工作人员将之轰走了。 快结束吧,宗迟默念道。 众人在墓坑前围站着,宗迟和神父站在最前,秋蝉和鸟叫交相呼应,神父念了悼辞,生命重归尘土。宗迟出神地看着土壤一点一点将木盒子掩埋起来。他母亲叫了叫他,但宗迟没应声,对方也不多说什么,径直离开回到社交厅去了。周围有其他亲戚小声窸窣着,欲言又止,但宗迟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众人大致觉得在这个场合和时间点,不论说什么总归不太适合,只得悻悻离去。最后一个走的是神父,他双手交握圣经放在身前,宗迟抬眼看看他:“辛苦您了。” 神父冲他点了点头:“无论是在生命的何种阶段,都是被神爱着的,我也会为所有兄弟姐妹们祈祷。” 宗迟点了点头,没什么感想地扭回头来。 “奶奶,这只是未来很多天中的第一天。” 第14章 28块2的红酒 眼看着泥土一捧又一捧地将骨灰盒完全掩埋,宗迟回头遥望玻璃花园里穿梭的侍者和闲谈的宾客,十分不想往回走。他忽然觉得自己早已穿惯了的西装衬衣领子紧缩,背后阵阵冒汗,浑身上下都极度不适。他见没人注意这边,又环顾了一番,猛地转头疾走了几步,而后狂奔起来。 他一边顺着绿草如茵的缓丘朝下奔跑,一边看见简常彻站过的桑树下已经没人了,但是他不管不顾,只顾着逃离过去而双腿发力。偏硬的皮鞋踩在潮湿的草叶上,带起些许飞溅的松土,宗迟一方面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又对被他叨扰的灵魂有些歉意。 宗迟跑到一排铁栅栏前,一个加速单手翻了过去,简常彻从一个墓碑后站起身来,朝他挥了挥手:“嗨!” 宗迟看见他,觉得自己简直像看见救星,不带减速地转了个弯朝他跑去,差点没撞在简常彻身上。简常彻伸出胳膊,将人一把拦住,莫名其妙道:“发什么疯呢又。” 宗迟双手紧紧捏着简常彻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有些难为情地退了两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也属于公墓地产,只不过划归了另一片墓园。简常彻待着的地方,挤挤挨挨地立着三块墓碑,赫然是一整家子人。 简岭,宋晓慧,简常芳。看到这三个名字,宗迟瞬间就明白了。他震惊地微微睁大眼——照片上除了一对年轻的夫妻之外,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双眼皮,除此之外五官和简常彻几乎一模一样。 “这……你……所以你今天才在这……”宗迟结结巴巴地说。 宗迟当然没有自恋到对方是为了陪他才来到这块墓园,但以为至少是和奶奶的葬礼有关,殊不知原来简常彻的家人们也葬在这里。 “干嘛?我是付不起你们那边四万一平米、五十万一个碑型的价格,就这一块儿我还要使劲攒钱呢。”简常彻说,“妈的简直黑心,房屋产权好歹还有七十年呢,墓地竟然只有二十年。” 宗迟半张着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从何问起。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简常彻曾以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过:“没有家人,全死光了。” “算了算了,这世界上总归是死人比活人多得多。”简常彻往一旁的地上一坐,从纸袋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以及两个医院饮水机旁配套的一次性纸杯,抬头问:“喝酒吗?” 宗迟原本麻木的脸松动了一些,顿时忘记刚才纠结的事,不可置信道:“你把酒带到这里来了?” “嗯。”简常彻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手里还举着杯子等待他的答案:“所以,喝吗?” 宗迟想了想,也跟着坐下:“喝。” 简常彻动了动嘴角,一手夹着两个纸杯,一手握着瓶颈倒酒。宗迟接过一杯来,鼻尖凑上去闻了闻,问:“这是什么?” “82年的红酒。”简常彻随口道。 “哦。”宗迟点了点头,轻轻抿了一口,又在舌尖上滚了一圈,而后不禁皱起了眉…… “怎么?”简常彻抬眼看他。 “你,”宗迟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你是不是被骗了?” “哦,我嘴滑说错了,”简常彻说,“是28块2的红酒。” “怎么可能!”宗迟下意识道,还没发现对方在逗他玩儿,一脸震惊地把红酒瓶子拿起来转到背后研究上面的签。 “怎么不可能?”简常彻反问。 “28块钱怎么可能买到红酒?”宗迟夸张地挑着一边眉毛。 “嘿!我还就来劲了。”简常彻翻了翻衣兜,又扒拉了一圈塑料袋,掏出收银条递给他:“100块钱3瓶,老板还送了个巧克力,你自己看。” 宗迟瞪着收银条——他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 简常彻“哼哼”了两声,把收银条丢回到塑料袋里,两人默不作声地又喝了一口酒。宗迟忽然觉得十分好笑,没忍住“噗嗤”了一声,简常彻也跟着笑了出来。 “哎哟,差点没喷出鼻涕。” 宗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两人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在这个场合这样做很不合适,但是又实在停不下来。 宗迟笑了半天,揉了揉发疼的腮帮子,发觉自己脸十分僵硬——他已经很久没有做出过“笑”这个表情了。 “神经病。”简常彻小声咕哝道。 “又来了。”宗迟说。 之前两人搞在一堆时,简常彻就老骂他变态,宗迟总是反击“又来了,每到这个时候就成了我一个人变态”,言下之意是两人这分明就是通奸,是同流合污。简常彻大概也想起这码事来,从鼻子哼出气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宗迟总算笑够,28块钱的红酒也续上了第二杯。他看着面前墓碑上三个人,死亡日期都是同一天。 简常彻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动解释道:“车祸。” “2011年,”宗迟一阵唏嘘,“9年前。” “嗯,”简常彻说,“我那年13岁。” “你才22岁!”宗迟惊讶道。 简常彻简直服了:“这是重点吗?而且我马上23了!” 见宗迟依旧睁大眼睛盯着他,简常彻叹了口气,三言两语讲了个简单却沉重的故事。 原来简常彻原本一家四口,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姐姐。父母家里都十分传统,生了女儿之后总想要个儿子,瞒天瞒地最终还是因为超生被罚了款,父亲在体制内的工作也丢了。家中条件原本就一般,加了一个孩子,又丢了工作,一家人生活水准骤降。 但父母二人好歹还是把两个孩子好好养大了。后来母亲工作有起色,家里条件改善了些,正巧姐姐中考成绩很不错,家里都很高兴,决定带姐姐出门旅游奖励庆祝一下。彼时简常彻还在住校没被带上,躲过了那场夺走家里所有亲人的车祸。 “当时一整辆大巴翻到山崖下,还上了新闻,我都不知道,上着课呢就被老师叫了出去。”简常彻用钥匙又开了一瓶红酒,说:“我家本来就没什么钱,保险赔了点,亲戚都远得要命。” “然后呢?”宗迟听懵了。 “然后就被社区送进孤儿院了啊,还能怎么办。在福利院呆到16岁吧,我就彻底搬出来住了,先是一边打工一边上夜校,等到护理学院毕业开始实习,之后就一直留在同一家医院里。”简常彻掏出一根烟抿在嘴巴里,左右看了看,还是没点燃。他这样一点也不像个医护工作者了,就像个普通的大男生,在清朗的天空下风轻云淡地回首过往。 宗迟忽然想起他此前什么也不知道,却曾大言不惭地评价对方的“悲伤故事”廉价,一时间脸上发烫,如芒在背。 但简常彻没有注意到,他忽然站起来说:“啊对了,给你介绍一下我家的邻居。” 他往左走了几步,宗迟莫名其妙地也跟上去看。那几座墓碑照名字看起来也都隶属于一个家族。祖上第一对是三十年代过世的,而最新的一块墓碑立于上个月,上面刻的名字是“孙九常”。 这个名字宗迟很有印象,正是之前住奶奶对门病房的大爷。 宗迟瞪着眼睛,追问了好几声,简常彻终于不情不愿地解释了几句。原来孙九常在绝症晚期时,留下的唯一遗愿便是希望有人能帮他把仅有的一套房子卖了换钱拿来续墓地的地皮租赁费和维护打点费。孙大爷的老伴儿死了已经快有二十年,这片墓地的使用期限眼看又也快要到了。但公墓价格每年都在水涨船高,孙大爷的儿女们都觉得把活人住的房子换成坟头纯粹就是浪费钱,准备等他去世之后把母亲的骨灰也迁出来,供到别的地方去。但孙大爷祖上几辈都在这个墓地里,他和儿女吵不过,死后的事情又控制不了,所以才拜托了简常彻。 这个误会到这儿总算说明白了,宗迟只觉得一阵无奈,有颇些不讲道理地埋怨道:“这么大个乌龙,你怎么也不解释一句啊。” “嘿,你这人真有意思,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简常彻不屑道。 宗迟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另一码事:“奶奶走之前你老是让我多陪陪她,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她状况不好,她是不是也跟你交代什么遗愿了?” “对啊,好心当成驴肝肺,提醒他几句就跟我发火,还把我草了一顿。”简常彻说。 “噗——”宗迟没憋住一口酒喷了出来,忙对一旁简家墓碑连连摆手:“不是这么回事儿,您别听他乱说。” 简常彻无所谓地挑挑眉,端着纸杯又喝了一口。 宗迟也跟着喝酒,砸吧了砸吧嘴,觉得这红酒的味道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他出神地望着山那边的白云,自嘲地笑了笑:“算了,我就是个傻逼,我自罚三杯吧。” “干什么,”简常彻警惕道,“你想独吞我斥资30块钱买的酒吗?” “怎么又成30块钱了,简直坐地起价,跟这公墓快差不多了。”宗迟顿了顿,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也想加入。” 但简常彻听懂了,他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我不会告诉你你奶奶的遗愿的,走开。” “不是,其他人的。”宗迟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你总会帮助别人完成遗愿对吧,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 作者有话说: Bucketlist 遗愿清单 第15章 每日任务 宗迟再次去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隔周的星期六,倒不是他此前的提议如何冲动,恰恰相反,他对此十分认真,才得以在周五夜完成了本周的所有要紧工作。 遗愿清单,这几个字在宗迟舌尖上滚了又滚,带着沉重的托付和生命的重量。他不清楚这些遗愿都将是什么内容,也不确定自己具体能帮上多大的忙,他唯一确认的是,他想要做点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也什么都不做了。 周末的医院比往日更加繁忙,急诊和门诊外都排满了人,事实上,这家地处市中心的医院前后门两条街的范围几乎永远是拥堵的。医院周围有一大票小餐馆、小旅店和鲜花水果店全部借此赖以为生,形成了学区之外另外一个屡见不鲜的生态社区——医区。 宗迟再次回到熟悉的大楼和熟悉的楼层,在按下电梯按键的刹那,他心头难以控制地一抽,像是创伤后应激一般凶猛且毫无预兆,所幸很快平静下来,尽力平稳地迈出步子。对于住院部其他工作人员而言,宗迟也不是什么生面孔了,只是所有人看见他后都难掩惊讶,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大家的欲言又止,好奇他奶奶已经去世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人家怕你医闹呢。”简常彻忽然自背后出声。 宗迟回头看他,正要恍然大悟,却反应过来对方又在揶揄他。 “我这样像是会医闹的人吗!” 简常彻一把将一个记录板拍在他胸口,交待道:“填上。” 宗迟一看,是一份医院志愿工作者的表格,抬头想多问一句,却发现对方已经风风火火地走远了。 宗迟环顾一圈,走廊上所有凳子都被占满,无奈之前只能把板子垫在墙壁上站着填表。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简常彻忽然从另一头出现,看见他就一把抓住:“跟我领衣服去。” 宗迟简直怀疑他是算好时间的——自己表格签名的最后一笔因为简常彻的突袭,被拽出好长一个尾巴。 “所以我要干嘛?”宗迟被他揪着衣襟拉着走,茫然地问。 “新的志愿者!”简常彻简单粗暴地和一旁路过的护士长解释道,“有什么脏活累活都给他。” 宗迟被拖着下了住院楼,一路来到了隔壁门诊部,实在忍不住道:“喂!别开玩笑了,说真的!” “谁跟你开玩笑,难不成脏活累活你要让小芳和燕子来做么?”简常彻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宗迟扭头一看站在一旁的“小芳”和“燕子”——是两位笑眯眯的阿姨,大约五十来岁的退休年纪,已经穿好橘色背心,很明显正是自己的志愿者同事。不,是志愿者前辈。 “你们好。”宗迟把衬衣理顺,礼貌地点头打招呼,回头快速拉过简常彻贴在他耳边小声问:“所以志愿者是要干什么?” “小芳会培训你的,今天本来还有两个阿姨,但是家里都临时有事来不了,只能用你顶上了。”简常彻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嫌弃,像是很是质疑宗迟相较于阿姨的业务能力。“帮行动不方便的病人挂号、取药、取片子,引导患者就诊,帮助他们使用自动挂号机、化验结果打印等等,说白了就是‘导医’的工作,提高就诊效率,具体的燕子她们会跟你说的。” 看见宗迟脸上微妙的表情,简常彻不满道:“怎么,你以为你是来干什么的,帮绝症小女孩献花唱生日歌吗?” “我没有这样以为……”宗迟无奈道。 “好了,去吧。”简常彻挥挥手,见他不动弹,又说:“宗迟,go!” “别把我当狗!”宗迟怒道——工作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感到了来自上级的威压。转脸又看见二位笑意盈盈的阿姨,一脸马上就要问他有无家室、生辰几何的冲动,宗迟赶忙谦虚地问:“请问我能做点什么?” 周末来看诊的人流量刷新了除了家庭医生之外只预约过专家会诊的宗迟的三观,他不太好意思麻烦阿姨,自己流程又不太熟悉,跑前跑后有时候还找错地方,果真忙得像狗。 “你好,你好……” 宗迟回头看了第二眼,微微低头才发现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姑娘在叫他。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看模样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问:“您是……我看您穿着志愿者的背心……” “哦哦,有什么事儿吗?”宗迟好脾气地微微弯腰,手撑在膝盖上。 “您能帮我取一下血常规的结果吗?说是半小时就行,现在已经五十分钟了,应该好了……” 宗迟抬头扫视了一圈,问:“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但是我妈妈接电话去了,可能工作上的事情有点忙吧。”女孩儿主动解释。 “好的,你在这等我。”宗迟把她的轮椅往墙边靠了靠,已经颇为轻车熟路地往化验结果打印机那边走。正在输化验号的时候,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化验单据抽走了。 “喂。”宗迟不满地瞪着简常彻,对方快速翻了两下,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然后从怀里的一摞信封里抽出一叠X光片说:“那你顺便把这个也给她吧。” 宗迟瞄了一眼,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没有拿出来看,但瞧简常彻脸上没有喜色,还是忍不住问:“结果不好吗?” 简常彻摇了摇头:“应该要截肢。” “什么!”宗迟惊了。 “还是个短道速滑的运动员呢,马上就要从省队进国家队了。”简常彻又竖起眉毛:“我警告你,当着病人的面你可别多说什么!” “我不会……可是……”宗迟说不出话,叹出一口气,手指死死捏着信封边缘。 简常彻弯下腰取出打印好的血常规化验单,抬头看见宗迟紧皱的眉头,当即扬手给了他不轻不重地一巴掌。 宗迟被打懵了。 虽然不痛,但这一巴掌十分响亮,效果惊人。他眼睛瞪超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常彻。 “你这个表情,会把病人吓到的,调整好表情再回去。”对方一脸正经地说。 “我才被你吓到!”宗迟抗议道,但僵固的脸色诚然松动了。他一步三回头,还是不敢相信简常彻居然真的毫无缘由地伸手打他,还是在公共场合——虽然当时周围并没有人。简常彻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快走。 回到女孩儿身边时,那失踪已久的母亲也回来了——职业套裙加黑色矮高跟的中年女人虽然衣着得体但面容憔悴,宗迟觉得自己在公司里见过很多这样的女性。他递出化验单和拍片结果,母亲略微吃了一惊,视线又在他袖口的手表上停留了一瞬,还是接过了单据,并朝他礼貌地道了谢。 “我看看。”女孩儿说。 母亲举起手,说:“你看什么,你又看不懂。” “我看看!我看得懂!”女孩儿有些急了。 “妈妈去找主治医生,看医生怎么说,你听话。”说罢,母亲忽然回头看向宗迟,宗迟吓了一跳,立刻管理表情,微微扬着眉用眼神问她是否还需要什么帮助,期望自己将心底那点难受藏好了。 “没事,谢谢您。” “有需要随时叫我。”宗迟冲母女俩笑笑,快步逃走了。 一天在嘈杂的环境下不断东奔西走,再加上精神压力和周遭痛苦的被动感知,宗迟感觉比上了一天班同时练了一天健身房还累,错觉自己脱水瘦了三斤。挂号时间结束,过了五点半的下班时间,大厅里人总算少了一些。他一边坐在志愿问询台后面的板凳上喝大妈给他接的温开水,一边遥遥瞧见简常彻走过来,深觉对方那一身腱子肉极不科学。 “小芳和燕子呢?” “回家给孙子做饭去了。” “哦。”简常彻说,“我下班了。” 宗迟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简常彻无言地瞅了他一会儿,不再说什么,直接抬脚出了门。 宗迟也站起身,慢吞吞地跟了出去,见简常彻已经一脚跨上小电驴,忍不住道:“去哪?” 简常彻看着他:“我回家,你嘛我就不知道了。” 宗迟满头问号:“遗愿呢?” 简常彻哭笑不得:“没有遗愿。你以为是游戏日常任务么?每天还带刷新的。我发现你这个人心理真是有点扭曲,自己是个抖M也就算了,还能不能盼着人点儿好。” 听他这样颠倒是非,宗迟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插着腰,别扭地站在小电驴前头做拦路虎。 简常彻见他衬衣领口松开,下摆乱七八糟,外套搭在手上,领带也不翼而飞,连额发也耷拉了几缕,很是狼狈的样子,不禁笑起来——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穿西装来干活。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累了?”简常彻问, 宗迟没好气道:“有点吧。” 简常彻又问:“累到不想做爱?” 宗迟立刻来了精神:“那倒不至于。”想了想,他又更大声地坚定道:“Never!” 第16章 知心鬼 “小姨,不是说了有什么话私下谈,不要到公司来找我。妈,你怎么也……” “私下还找得着你吗?”女人打断宗迟的话,“要不是你妈妈带着来,我还进不了你们公司的门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但……” 他没说两句话,话再次被打断,这次是他的母亲。 甘淑仪不满道:“就连是我也见不着,打电话经常不接,隔好几天才回过来,说不了几句话又挂了。问个问题也不搭理,真的是儿子大了,都不知道帮谁养的。” 宗迟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头上青筋直跳。“算了算了,先跟我进会议室,别在这说。”宗迟无奈地将二人请到一旁屋里,给助理使了个眼色,拉上了落地窗百叶。 “所以到底有什么事呢?”宗迟好脾气地问。 “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是吗?”甘淑仪双臂往胸前一抱,“上次问你的问题呢,假装没看见还躲着我?”宗迟早知道她是为这个来的,事实上,除了和钱相关的,他这个妈对于其他任何人或事都不曾上心。 “这个我不能说。”宗迟冷冰冰答。 女人立刻皱起眉瞪起眼:“和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不是家里人不重要,这个目前还是机密,遗嘱部分能公开的已经公开了,我只能告诉您目前还没有开放股权认购,其他信息要股东内部开会了之后才能……” 甘淑仪一听这种官方答案,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 宗迟面无表情道:“问我不如问张律师,他最清楚。” “他要能告诉我,我会来找你吗?”甘淑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宗迟难掩讽刺地一笑:“那不就得了,律师都不能公开的信息,我又哪来的立场说更多呢?” “你!”女人眉毛竖起,肢体动作立刻张扬了起来。宗迟微一眯眼,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充满威慑力地低头俯视着她。甘淑仪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要打你妈?” “您知道,在家里会动手的一向不是我,也不是我爸。”宗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家庭暴力并非男人的专利,女人躁郁起来乱打乱摔乱发火,破坏力一样可观。只不过年幼的宗迟彼时虽然有父亲和爷爷的保护,但毕竟常受波及,和成年人在力量上也有所差距,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况且在此之上,眼前女人的存在还有别的因素叫他如鲠在喉。 虽然知道这猜臆毫无作证,但他总觉得父亲英年早逝和自己母亲脱不了干系。就因为有这么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蚕食着、吞噬周遭人的能量和精力,所以父亲才年纪轻轻就罹患癌症。 甘淑仪家中亲戚很多,家境本就一般,做生意也普遍运气都不大顺。她早年和父亲在一起算是“攀上了高枝”,处处不被看好,受了很多明里暗里的气。但她也的确几乎没有尽过一天做妻子或是母亲的责任。宗迟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小时候还安慰自己母亲是因为财务能力有限,精神状况不稳定所以才尽可能少和他接触的。 没几年父母二人便分居了,他见到母亲的时间越来越少,一直到父亲去世前也没有改变。父亲名义上的这位结发妻子,在他重病之时还和二十来岁的男孩儿出门旅游,用父亲的钱给别人送车送鞋。宗迟到这时才不得不承认,二人拖着这些年一直不离婚,完全只是因为一方恋财,一方拉不下脸,没有其他原因,也没有任何理想主义色彩的感情残留作祟。 他本来是憋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愿意相信这惨白事实的,毕竟是家人,毕竟是父母。直至某日他无意间听见甘淑仪同不知何人讲电话,那口气和语句他至今难忘。 “宗良骥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真是的,能不能赶紧的。连去死都拖拖拉拉,真符合这男人的风格。” “你怎么和我说话呢!宗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相同的嗓音将宗迟拉回现实,甘淑仪气急败坏地四下张望,显然想要抓起什么东西扔在他脸上。然而会议室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块板擦和一个电话会议座机摆在外面。 “您要是敢摔这里的任何东西,以后楼下保安那一层都别想过。” 宗迟这话实在太过强硬,连甘淑仪自己都愣住了,一旁的宗迟小姨连忙出来打圆场:“先别说那些复杂的事情了,小迟啊,小姨有个事儿想拜托你。” 宗迟沉沉地看了自己母亲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冷淡地问:“什么事?” “现在你奶奶的股份留给你了,你也就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了对吧。哎你别这么看着我,知道是机密,但大家不都是这么猜的嘛。小姨也不要你承认什么,我心里清楚。”女人笑了笑。 宗迟顿时觉得不妙起来,他小姨又问:“就算不是好了,你当总经理也当了三年多了,这里上下都是你在管事,看能不能帮你表弟安排个工作?” 宗迟纳闷道:“他不是有工作吗?” “他那个哪叫什么工作,就一个底层业务员,连个头衔都没有,相亲的时候说出去都不好听。” 宗迟板着脸:“他大学都没毕业,也没有工作经验,刚毕业就能找到一份月薪七千的工作,在其他地方基本是不可能的。要不是因为他和家里的关系,他能有这样的机会?”宗迟越说越不悦:“跟他同期的业务员都是底薪五千加业务提成,人家还是正经毕业实习后通过面试笔试进的公司,再有三个月试用期才能得到长期合同,还需要一直不停努力证明自己,怎么到他那就连个工作都不算了?” “现代社会哪还把文凭看那么重,都是能力……”宗迟小姨表情有些讪讪,“你表弟人很聪明的,学习能力也强,你要是有时间多教教他,带带他,对他上点心。” 宗迟忍不住打断她:“我教他?你们做父母的不教,让我教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难免飘向了甘淑仪,但很快又转回到小姨脸上。“表弟我也是知道的,出国留学三年,其中一年还是预科,一学期下来0个学分,毕业证没见着影,跑车倒是换了两辆。” “你这孩子怎么……” “小姨,我丑话说在前面,表弟平时经常迟到早退,上班期间玩游戏的事已经有很多人跟我反映过了。今天咱们刚好聊到这个,你也回去跟他说一说。劝劝他,端正态度,从基层做起,如果他真的有心学,我肯定会带他的。” 女人表情相当不太高兴,嘟囔了一句:“命好真是了不起啊,人家学校出来就直接做经理了,我们孩子就没这福气,还要从什么基层做起。” “我当时MBA毕业后也是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宗迟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要被拽进这种毫无意义的漩涡,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再次归于平静:“算了,我看也没什么好聊的。我要忙了小姨,您没事儿就先回去吧。” 女人顿时急了:“哎不是啊,让你给你弟弟安排个好点儿的工作。” 宗迟冷冷看了她一眼:“小姨您可想好,他在现在这个岗位上,每天什么也不做,清闲。即使什么也不做,以这个职位和工资标准,就算是公司掏钱养他,别人意见也大不到哪里去。要是再往上走,拿到手的东西多了,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也多,惦记他手里资源的更多,那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这下小姨的脸色也冷下来,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淑仪啊,你养的好儿子。” 宗迟俯视她俩:“所以,我再问一次,您二位还有别的事吗?” 甘淑仪提高音量:“宗迟你别得意,手上有股份、有关系的可不止你一个。得罪人的时候太过草率,后面想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对方远非骨肉,而是什么仇人。 “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宗迟扬了扬手表,沉声道,“工作时间,你们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上来,提了一通不合理的要求和问题,害得我今天又来不及按时下班。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运气那么好,可以不用工作混日子就有钱拿,家里总得有个人是干活的。” 他不由分说便将两人送出门去,步步威压跟得很近,简直就像是押送着赶人似的。电梯门关上之前,他还刻意用清晰可闻的音量说:“下次没有预约的不要乱放进来,很耽误事儿。” 助理连连答应,宗迟头也没回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二人走后,宗迟心情再次跌入谷底——其实奶奶的去世直到现在于他而言都没有实感,他的理智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情感的消化却慢了一拍,仍未落到实处,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能做的也只是用无数忙碌填满生活,让自己没有空闲余裕胡思乱想。但母亲和小姨的出现简直强行把这个家庭丑陋不堪的东西生拉硬拽到他面前,避无可避。 他想不到什么其他更有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习惯性再次逼迫自己加班到了凌晨——其实很多工作远没有那么紧急,就算追着做也总有做完的时候。宗迟不禁想到那一夜,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这个漆黑夜色中唯一发亮的办公室里,他接到了那不详的电话,那个他这辈子再也不愿去回忆的电话。 宗迟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脸,掏出手机发了个信息:夜班?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拿起来一看,简常彻简短地回了一个:嗯。 饿不饿?宗迟又问。 这次对方倒是回得很快:卤鸭头。 看见这光秃秃的三个字,宗迟憋不住从鼻子里笑出声。他站起身来一把抓过外套,将灯噼里啪啦一顿关,冲出去买宵夜了。 晚上的医院相较而言清静了不少,宗迟刻意多买了许多吃的,顺手给住院楼所有值班护士加餐。两人呆在简常彻那一层的办公室里,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值班的女同事,宗迟给三人分了手套和筷子,简常彻抱着鸭头啃得津津有味。 女同事吃了几口忽然接到电话,便洗手出去楼梯间了。简常彻问:“怎么想起过来了?不怕再做义务劳动?” “不怕,干那个就是身体累,心不累。” 简常彻闻言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问:“谁又招你了。” 宗迟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简常彻勾了勾嘴角:“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简常彻不问还好,一问宗迟顿时觉得自己可委屈,不由自主瘪起嘴撒娇:“哎呀,为什么公司这么多傻逼,为什么这世界上这么多傻逼?不然你来我们公司上班吧。” 简常彻哼笑了一声,掰着鸭嘴:“我去干什么,打扫卫生吗?” 宗迟忽然脱口而出:“你上过大学吗?”说罢又觉得这问题似乎不太礼貌,生硬地拐了个弯:“你想上大学吗?” “没有,还行。”简常彻简短地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见宗迟仍盯着他,又说:“你之前不是想当医生吗,应该了解过吧,医学院读下来很费时间的,我哪有那个时间和闲钱。比起来,护理学院就快得多了,当然卫校更快,出来也好找工作。虽然工作累一点,不过累我倒是无所谓。” “啊?卫校和护校不一样吗?”宗迟茫然道。 简常彻笑笑:“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大专一个中专的区别,怎么,触及到总裁的知识盲区了?” 宗迟没有理会他的调笑,认真地问:“这么说来,你最开始也是想当医生的?” “一点点吧,其实最开始想当心理医生来着。小时候经历的糟心事儿太多了,总想着心理医生是不是一个神奇的职业,能够把一个人的烦恼和郁闷全部消除,后来发现做梦呢。” 宗迟还要说些什么,却看见墙上的灯亮了,简常彻迅速放下食物洗手消毒匆匆离开,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怎么啦?”宗迟一边收拾垃圾袋,一边随口问。 “小姑娘疼醒了,截肢之后幻肢疼。”简常彻说。 宗迟闻言一震,愣了半天才轻声感叹道:“真截肢了啊……” 这一夜情况不多,值班医生休息去了,但简常彻没有休息,他像是已经很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和生活,甚至不见疲态。宗迟玩到凌晨四五点左右终于撑不住,趴在值班室的病床上睡着了。 直到清晨简常彻临近收工前把他叫起来,宗迟一睁眼,才发现早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到了不少。自己身上盖着简常彻的外套睡得满脸印子,尴尬得不行,连忙躲到外面吹冷风。 他木然地看着门口尚且冷清的街道,门诊大厅里已经等上了排队挂号的人,不敢相信就这么过了一宿。 不久,简常彻骑着电瓶车停在他面前,宗迟没睡醒,一脸麻木,迟钝地看着他。 “上车。” 宗迟慢吞吞地“啊?”了一声。 “就你这样还想开车?”简常彻扬了扬眉毛。 宗迟累到没精神和他理论,干脆长腿一迈跨上了后座,两个大男人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台小电驴上,宗迟甚至怀疑这车是不是还能开得起来。 清晨的街道上,天边的日头通红,环卫工人在收拾清晨修剪下的树枝,街边偶过晨跑的人和遛狗的大爷。简常彻似乎心情不错,一边骑车一边用奇怪的音调唱着。 “东边不亮西边亮啊,晒尽残阳我晒忧伤。前夜不忙后夜忙,梦完黄金我梦黄粱。” 宗迟懒洋洋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什么玩意儿。” 简常彻头也不回:“二手玫瑰,没听过吗。” 宗迟老实地摇摇头:“没有。” 简常彻啧了两声,继续歪七扭八地唱:“春雨不湿知心鬼,秋寒透打痴情人,劝天劝地劝自己,望山望水我望!清!晨!” 最后三个字简常彻完全是用丹田之力吼出来的,不但把贴在他背上的宗迟吓得一激灵,路边大爷也忍不住瞅了他一眼。 宗迟灌进一口冷风,大喊道:“疯了吧!” 到简常彻家之后,宗迟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直接瘫在了沙发上。昏昏欲睡之际,简常彻洗好澡出来,浑身热气,头发的水珠全都滴进脖子上的毛巾里。他半裸上身穿着家居裤,轻轻踹宗迟小腿:“嘿,喂!” 宗迟迷迷糊糊地说:“不做了,困。” “嚯,不是说never的吗?”简常彻又用脚趾头夹了夹他屁股,“给你安排个工作。” 宗迟翻了个身,试图把长腿蜷在沙发上:“不做,罢工了。” 简常彻:“说正经的,宗土豪,十一月短道速滑世界杯中国站的门票,能搞到么?” 宗迟缓缓睁开眼,扭头瞅着他:“应该能吧,怎么了?” 他脑子一转,恍然道:“哦,知道了,交给我吧。” 第17章 自由约束 适逢冬奥会临近,短道速滑虽然平时不是太过热门的比赛,但总归是中国队在冬奥会最有希望拿奖牌的强项之一。宗迟捏着新鲜到手的门票,得意洋洋地上医院找简常彻邀功,对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不错,那你顺便拿去送给她吧,11号房。” 宗迟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还是听话地朝病房走去。那女孩儿的床位在最靠外一侧,他穿过走廊,一眼便看见了。轻薄被单盖着的地方塌陷了一段,显得空落落的。 此时宗迟才忽然想到——简常彻此前说小姑娘不但是短道速滑的疯狂发烧友,自己也是职业选手。现如今不幸被截肢,未来铁定再也无缘正规赛场,自己冲上去送人家比赛门票,不是更加雪上加霜吗。 可他这犹豫的半秒功夫,一抬头正好和女孩儿四目交接,对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他:“啊!” 宗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你真是这医院的志愿者啊。”女孩儿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在参与什么秘密项目,随便穿个志愿者衣服混淆试听呢。” “什么啊,”宗迟笑起来,“今天就你一个人?” “嗯,我妈去上班了。”女孩儿说。 宗迟点点头,女孩儿又冲他笑笑,尚且略带稚气的脸孔隐隐透着憔悴,他看了之后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也沉默下来。 前些日子几场暴雨过去,夏日的躁动和火气被尽数浇灭淋湿,渗透沉淀进泥土里,空气顿时凉爽了许多。女孩儿的病房开着窗和门,一阵穿堂风扬起衣角发丝,空气中顿时飘起一股甜香。 “好香。”她微微撑大眼。 “楼下有一棵桂花树开了,很大一棵。” “想看。”女孩儿向往道。 “可以的,”宗迟说,“都说你恢复得很不错呢,再一周就可以出院了,那时候花儿保管还开得很好。” “嗯。”闻言少女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她露出一个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你知道啦,其实你上次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吧。” 宗迟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笑容自女孩儿脸上消失无踪:“我知道了,你也是过来同情我的吗?” “不是。”宗迟说。 少女移开目光,失神地看着床帘的一角。想了片刻,宗迟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了。 “前段时间,我奶奶去世了。” 少女猛然回头,吸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宗迟迅速竖起手指示意没关系:“她生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这间医院,就在这一层楼。” “我奶奶是个非常好、非常善良的人,平时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早睡早起,饮食健康,我觉得她必须是世界上最不应该得癌症的人之一。”他瘪了瘪嘴,“然后来到这间医院。这里的医生,护士,论专业性至少全省第一,职业素养也都很高,可要从死神手里抢人,许多时候仍也无能为力。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这世上很多事的发生就是不合逻辑,伦理上也远不该如此,你尽了人事,却仍然只能听天命。我不认为我奶奶这么早就该离世,也不认为你应当遭受半分如今这种痛苦,但生命和死亡就是这么的、这么的不公平。” “她走了之后,所以认识她的人、认识我的人,只要看见我就会说一句抱歉。他们很抱歉,我也很抱歉,后来,‘抱歉’逐渐变成了世界上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这句抱歉里面包含了很多言而未表的意思,一种无能为力,一种放任自流,一种自我放弃。好像这话说出口就是赦免,我已经表达了我应有的态度和歉意,这就够了,逝者已逝,What’s happened has happened. 生活可以重新继续了。” 女孩儿不说话,微微皱着眉,似乎一边听一边在回忆什么。 “当然,也有很多人是真心的,真心地感到抱歉。噢,那些真心的甚至更糟。”他摇了摇头,“我自然因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怒,感到悲伤,但我其实不想活在这些情绪里面。我不想看到什么壮烈的生死决别,也不期待什么感人的回忆和发言。我唯一的、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切正常。我只盼望着能够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之前,回到平淡、健康,甚至无聊的生活。” “这大概是因为悲剧本身已经是个超纲的变量,我想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习惯面对悲剧,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才好。在这种时候,周围的人和物还不愿意守恒,不愿意像以前一样对待你,不愿意帮你维系着最后一点点的稳定。他们遇见你,便欲言又止,说到相关的话题,就彼此使眼色,他们小心翼翼地绕着你走,好像一个禁忌话题就会让你崩溃似的。” 女孩儿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又重重点头。 “我妈妈本来答应我说等我手术好了之后,她会请假一段时间,然后带我出去玩的。虽然我知道我住院费用已经给了她很大压力,她请假不太容易,我也不是非要去哪玩。但是现在,她完全不提这茬了,甚至连什么‘出去’或者’出门’这些字眼都刻意避开,至于吗。还有我老师和同学,他们把我学校里留的东西送回家,里面有我的滑冰装备,为了不给我看见,还全部拿袋子套着藏起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但说实在的,我有时候真的挺烦他们这样。” “就把我当个正常人不行吗?”她自嘲地笑笑,“不过估计以后都不可能了吧。以后我不管出门去哪里,人家只要看一眼,就会自动把我划归到’残疾人’这个范畴里。从此以后,我不管做什么,这个标签都会掩盖住一切。” 宗迟还来不及劝慰她,她已经自顾自地接上话:“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能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 “说到出门……我倒是有个东西,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宗迟说,“别人送的,但我到时候没空,是一个11月份比赛的票。” 少女一听,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而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宗迟慢吞吞地把票从兜里拿出来:“有两张,你可以自己一张,给你妈妈一张,或者送给同学什么的,无所谓。” “你怎么……你怎么?”少女语无伦次,震惊地盯着他手里的票,又不敢去接。 宗迟轻轻把票放在她床单上:“有小天使告诉我的。”他想了想,笑起来:“是真的天使,穿白衣服的那种。” 宗迟从女孩儿的病房离开,心情轻盈了许多,他快步走回办公室,却发现简常彻不见了。另一名护士抬眼一看是他,主动说:“彻彻抽烟去了。” 宗迟答应道:“好的,谢谢。” 那同事又补了一句:“他最近抽烟又更厉害了,你管管他。” 宗迟一边摆手一边说:“他又不听我的。” 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觉出不对来:我管管他? 把怪异的滋味摁在心底,宗迟心不在焉地溜达到楼下,看见简常彻老样子蹲在街对面的小花园前。 宗迟大摇大摆地过街,走到他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简常彻毛茸茸的头顶,说:“少抽点吧。” 简常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宗迟又说:“是你同事让我管管你的。” 这下简常彻有反应了,他猛地一抬头,半张着嘴,半截烟便从嘴里掉了出来。 宗迟心下一阵好笑,但仍刻意板着脸:“对啊,我听完也觉得奇怪,你到底跟她们乱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啊,”对方彻底懵了,又小声咕哝了一句:“没说什么啊。” 宗迟趁机踩灭了烟头,又撵了撵,也学着他蹲下来,看医院门前川流不息的市井姿态。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宗迟斜目去看简常彻侧脸——他瞧着有点儿郁闷,年轻的脸庞几乎是气鼓鼓的。宗迟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简常彻不太想搭理他,老半天才挤出一声干巴巴的“哦。” “干嘛呀,跟你开玩笑呢。不过她们真是这么说的,”宗迟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故意道:“难道是我平日里变态得太过招摇,都被她们捕捉到了?” 简常彻下意识“噗”了出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片刻后,他忽然飞快地说:“如果有人问起,我是不会撒谎的。” 宗迟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随后明白了:“敢在单位出柜,不怕丢工作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宗迟不由觉得神奇。 那次不小心撞见简常彻和他前男友争论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虽然不想,但如果是同性恋的事实在要闹到同事领导面前,他也不在乎。这人明明为了赚钱、为了给那块地皮不菲的墓地续约,每天三班来回倒,还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夜班费主动申请排夜班。但是另一方面,有些原则性的东西他似乎从来想也不想,根本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 他似乎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纹身,抽烟,被误会了也不辩解。 “比赛门票给那小姑娘了,她挺高兴的。”宗迟说。 简常彻闷闷地“唔”了一声。 半晌后,他实在忍不住道:“盯着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宗迟坏心眼地越凑越近:“看你脸慢慢变红的过程特别有意思。” 他话音一落,简常彻即刻弹起来,迈开步子就往回冲,差点没把宗迟撞翻。宗迟哈哈大笑,在身后挥手嚷道:“今天还有事儿先走了,回头再找你!” 简常彻头也不回地竖了个中指。 第18章 无人的海边 宗迟深夜应酬完,从酒店餐厅走出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将近11点。他依稀记得简常彻今天值小夜班, 这里正巧离医院不远,刚好可以溜达过去。 他没有提前给简常彻发消息,也不太在意对方是否真的在,只是因为天气不错,单纯想要遛一遛,而医院似乎是个不错的临时目的地。 宗迟走的很慢,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买了瓶水一边走一边喝。来到医院楼下,他一眼便看见大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 简常彻坐在电驴上正准备离开,抬头看见他,说:“诶,刚好你来了。” 宗迟一愣:“啊?” 简常彻骑着车出溜到他面前,问:“你车呢?” “没开,在家里。”宗迟答。 简常彻又问:“你家在哪,离这远么?” 宗迟:“不远,但是,要去什么地方,不然打个车?” “太贵了,”简常彻说:“你不是说想帮别人实现遗愿吗?” 宗迟闻言正色道:“对。” “7号房的那孩子明天一早就要进手术室了,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他想看烟花。”简常彻说。 宗迟惊了:“这大半夜的,就算现在还能买到烟花,城里也不让放啊。” “烟花我已经买了,”简常彻示意他看电驴脚踏板那边放着的一大袋子:“去海边,海边可以放。” 宗迟明白了——这边离最近的海滩饶是汽车也至少要一个半小时,简常彻的小电驴根本坚持不了那么远一个来回。 宗迟跨上他电瓶后座:“去我家,我给你指路。” 两人来到宗迟家小区停车场,哑光黑漆的豪车挪走,换成了一辆小电驴。简常彻把烟花丢在后座,随口问:“今天又加班?” “没,和客人吃饭去了。” 简常彻系安全带的动作顿住:“喝酒了吗?” “就喝了八两白酒,两瓶啤的,都醒了。” 简常彻瞪着他,宗迟笑起来:“开玩笑的,哪儿能啊,没喝。” 简常彻拽着安全带瞅了他好一会儿,才把低声说:“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 宗迟这才想起来对方全家都是因为车祸丧生的,一下笑不出来,半晌后,他认真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简常彻:“嗯。” 宗迟开车开到一半,侧脸一瞄,发现简常彻抱着胳膊、脑袋歪在车窗上睡着了。半个小时过后,他又幽幽醒来,瞄了一眼gps,稍打开一点车窗,放进来无数带着凉意和湿气的海风。 这一片在整个夏季都是玩乐游水用的商业沙滩,如今天气转凉,游人没了,海边的摊贩也都收了。宗迟的车底盘高,干脆一路开下了沙滩,两人敞着车门,把烟花抱了出去,用湿沙子堆起一个小基座,将烟花竖着插好。简常彻掏出打火机,先是燃了一根烟,说:“用你的手机录,我的手机拍不出来。” 宗迟举着手机,镜头追随火花升向高空,短暂的停顿后一声震响,无数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出一道道弧形,点亮了一方夜海。 “这样就够了吗?就通过一个小小的屏幕看,还是这种程度的烟花,比起什么跨年晚会的时候,电视上放得差远了吧。”宗迟说。 “不一样,这个是专门给他一个人放的。”简常彻过来看他手机屏幕上的影像,然后微信传给了自己。“前年跨年的时候他就想和同学去外滩看烟花,结果因为踩踏事故被禁了,所以没能看成。去年过年的时候想和家人一起看,结果又正逢生病,今天要是再不看,万一再也没机会……” 简常彻说到这里忽然刹住话头,咕哝道:“不行,不吉利。”他左右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木头做的东西,便在宗迟脑门上轻轻敲了敲。 宗迟哭笑不得:“不吉利,你还信这个啊。” “当然,这世上谁该死谁该活,大部分都是运气。” 他弯下腰在沙滩上写字:刘涛,祝你健康。 然后将周围插着的几个火花棒一起点燃。 三百来块钱的烟花很快便全部燃完,夜海再次陷入黑暗,却远不沉寂。咸腥的海风助长着浪潮的威风,浑浊的海面漫无边际。四下无人,空旷而辽阔,他们在这里十分孤独,但一点也不寂寞。 宗迟忽然深吸一口气,冲着大海大喊道:“啊——” 简常彻站在他前面,被吓了一跳,然后也跟着一起大喊大叫起来:“宗迟是傻叉!” 宗迟一下岔了气,佯怒道:“你说什么!” 简常彻大笑起来,他一脚蹬掉鞋子,赤着脚开始往海里跑。宗迟追了两步,但是沙滩上不太好走,又被简常彻忽然回头溅得浑身水。 “干什么!别发疯了!” “我想,带上我的一切,然后穿好我的鞋。”简常彻开始扯着嗓子唱歌,“度过无数的黑夜,向前。” 宗迟倏然静了,海风裹挟着细沙和盐分,把他的衣服吹皱,皮肤变得冰凉黏腻。海浪翻涌的声音不绝于耳,在此之上是简常彻缺乏技巧却异常直白真挚的歌声。月光不算明亮,黑压压的天空和海面幽深而危险,但他忽然觉得内心很平静。 “现在走进你的房间,然后再亲吻你的脸。我带你走过,无人的海边!”简常彻一路跑回来,一把推在宗迟肩膀上,他毫无准备、失去重心,向后仰跌在沙滩上。 宗迟一个打挺翻起来,迅速脱掉鞋,猫着腰冲刺准备反击,两人撒开腿狂奔,但沙滩上也跑不太快,沙子被蹬得到处乱飞。 月亮逐渐升得很高,潮水也已经快要淹到车轮胎,两人拎着一大袋烟花的残骸和自己满是沙子的鞋袜,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车开回城里,路灯下一照才发现车底座和车门全是泥汤子,上百万的车看着跟废品似的。 “你还骑车回家吗?”宗迟把小电驴推到充电桩边:“算了吧,这么晚了,今晚睡我家吧。” 看简常彻迟疑的样子,他又故意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你可以睡沙发,我一个人睡床。” 简常彻果然立刻道:“凭什么!” 两人进门前干脆把鞋和袜子丢在了门外,玄关处抖落得全都是沙子,留下一道细细的痕迹,一路蜿蜒进了客卫。洗澡水冲下来至少一斤黄泥汤,宗迟一边擦头发,一边觉得耳朵里都还有沙子。 “给你拿新的内裤,衣服就穿我的吧?” 简常彻眼睛克制地四处打量,心不在焉道:“嗯。” 宗迟察觉出简常彻的局促,心里觉得新鲜,毕竟对方到现在几乎总是游刃有余,虽然年纪轻轻,但永远显出淡定很稳重的样子。在记忆中大略搜索了一番,宗迟想起来彼时他第一次把简常彻拉去酒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宗迟明白了——过去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在医院或者简常彻家这种他熟悉的场景相遇,完全在他的舒适圈之内。一旦踏出这个范围,尤其是到了那种外表看起来高档奢华的地方,对方便开始明显地紧张。 “喝酒吗?”宗迟问。 “82年的红酒吗?”简常彻随口反问。 宗迟笑起来:“可能真的有,我找找。” “别,”简常彻肉眼可见地急了,“开那个干什么。” “有什么关系,放着也是放着。”宗迟家的厨房和客厅一个连在一起的巨大空间,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吧台一样的岛台。简常彻难得看他穿着休闲的T恤,潮湿的头发好脾气地耷拉在额角,看起来懒洋洋的。他在吧台后面的酒柜里挑来挑去:“烈酒呢,喝么?” “你明早不上班?”简常彻问。 “上班啊,但是我要喝点酒才能睡着,或者吃点药。”宗迟平淡地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简常彻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每天晚上都要么?” “嗯,不然很难睡着,可能要折腾到四五点,那样更累。”他的背影顿了顿,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笑了:“当然了,也许还有个办法可以尝试一下。” 简常彻用指甲盖也能猜到他在说什么:“别想了,每次做完之后你都更精神,精神得跟狗似的。” 宗迟笑起来,端着两个威士忌杯走过来,里面巨大浑圆的冰块随着棕色的酒液摇摇晃晃。简常彻一闻便皱起鼻子,尝了一小口,五官都扭曲起来。 “不喜欢吗?”宗迟拉着他溜达回吧台,“你喜欢什么味道,甜一点的?酸一点的?” “别折腾了,大半夜的。” “反正我睡不着啊,而且我也就折腾折腾你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了简常彻心口一下,他环顾四周,浅灰色的墙面地板搭配黑色亮面的柜子,吧台下面的灯带也是冷光,整个空间里唯一带点颜色的,就是餐桌那几把橘棕色的椅子,但看起来就几百年没人坐过了。他感觉自己能看见宗迟每天晚上回到家,单单点亮吧台这里的一圈小灯,默默给自己倒一杯难喝又贵的酒,然后在凌晨孤独地睡去。 而这种孤独他能体会,因为其实和他自己很像。 “酸一点的,别太甜。”简常彻拉开吧台椅上坐下了,好像他是酒吧的客人,吧台后后那个衣衫随性的是今夜当班的帅气酒保,在给他创作私人的特调。 宗迟看起来有点开心,他转过身拉开抽屉,把雪克杯丢到一边,拿出一个量杯,一根搅棒和一个碾压棒。简常彻撑着脑袋歪着头问:“这是什么,捣蒜的吗?” 宗迟竟然咧了咧嘴说:“对。” 他从酒柜和冰箱里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和水果调料,先是切青柠,又是洗薄荷叶子,还放在手心里拍了拍。他眉眼十分专注,好像在对付一个严谨的实验,鼓捣了半天,终于端出一个黄铜杯推到简常彻面前。简常彻低头看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尝了一口,入口有一丝甜,而后是青柠和薄荷的芬芳,苏打水的气泡在舌苔上欢快蹦跳,破碎后散发出一丝姜味的回甘和香料的辛辣,完全喝不出什么酒味。 “这是什么?” “是我改良版的莫斯科骡子。” 简常彻又喝了一口:“里面是什么酒,喝不出酒味。” “你不是不喜欢苏格兰威士忌那么浓的味道嘛,”宗迟胳膊撑在把台上,笑吟吟地看他:“我加了很多伏特加呢,如果以为是饮料而大喝特喝,可是很危险的。” 简常彻一边喝一边撩起眼皮看他:“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店。” 宗迟笑起来:“难得有客人来,又是这么帅的小哥,没忍住。” 酒很好喝,简直就像柠檬味的干姜汽水,简常彻一口一口地把那杯酒喝完了。 他把杯子放回到吧台上,里面的冰甚至都还没化完,薄荷叶子和青柠贴在一起。 “要续杯吗?”宗迟喝完了自己的威士忌,又开始喝先前被简常彻嫌弃的那杯。 “不用了。”简常彻说,“酒保接下来没有其他工作的话,可以带出场吗?” 宗迟笑个不停,直接伸手关了灯,只有远处主卧浴室还亮着。 “酒吧打烊,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你的了。” 第19章 少年的你 “这话本轮不到我来说,是你们直系领导应该布置下去的要求,但是既然今天遇到了……” 宗迟面前站着一排战战兢兢的大学生——他们有的刚毕业在试用期,有的还是在校实习,此刻清一色微微缩着肩膀,一边犹豫着抬头看他,眼神对上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我知道你们在学校已经习惯了,不管是作业也好、报告也好,有一次、两次、三次修改的机会。一份工作做到百分之八十的地步就觉得可以交差,有些人甚至还达不到这个要求。”他面前摊着一大摞A3数据打印页,表面几页被圈出好几处错——这些报告本不会直接从实习生交到他手中,但负责带新人的同事正巧连续病假了两天,宗迟干脆直接走出去要来了数据自己检查。 “然后呢,就等着老师给你们改,下评语,再修正。但公司不是这样的地方,工作场合,你发出去的邮件和文件,就是署上你们名字,是要担责任的。如果这样一篇二十页的报告,有一个拼写错误,我尚且可以认为是疏忽,但如果有两个,那就说明这东西还不达标,达不到可以署名的程度,更远远够不上发表的资格。”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只是过来混个简历内容,这我理解,当然也说不上有什么意见。但是对于那些不想把几个月时间完全浪费的人,我建议各位平时多动动脑子,想想工作该怎么完成效率和结果才是最优,平时多观察周围的前辈们是怎么做的。” 宗迟越说,办公室里简直静得简直回形针掉了都能听见,甚至连外面的开放隔间也全部屏气凝神。宗迟自觉自己话说得也不重,根本想不明白眼前这小姑娘要哭不哭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多亏此刻他电话响了,宗迟低头一看,快速说:“行了,报告先拿回去,回去听部门领导安排吧。” 一群学生逃也似地离开总经理办公室,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刚走出没几步便开始窃窃私语。 一个女生长吁一口气,感叹道:“好吓人。” “好严厉啊,”另一个男孩儿也附和道,“平时都没听他说这么多话过,我真以为要被开除了,还想着怎么和学校导师交差呢。” 之前那女孩儿苦着脸:“现在一下就感觉没那么帅了。” 另一个说:“不会啊,就很认真啊,不是很迷人吗?” “不了吧,每天这样我会吓死,对心脏不好。” 然而在他们关闭的门背后,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宗迟接起电话,态度即刻180度地大转弯。他用在同事眼中必定陌生到诡异的戏谑语气,扬着尾音问:“喂,领导有什么指示?” “今天下班后过来吗?”简常彻问。 这问句里的亲昵和默契让宗迟愣了一下,一时没有答话。简常彻却没有发觉,有些疑惑地问:“不过来吗?” “来的。”宗迟单手叉着腰在办公室里原地转了半圈,任性道:“其实现在就没事了,现在就可以过来。” “不着急,”简常彻说,“下班过来的时候,买点东西,我微信转你钱。” 然而这边宗迟已经坐不住了,急匆匆地拿了外套准备早退。出门前他还被一个实习生拦下,对方表示自己一定会在今天之内补上更新的数据,而且会严格纠错。宗迟本要点头答应,略想了想,又说:“不着急,不确定的时候可以第二天一早再检查一遍,那样视角比较新鲜,脑子也清楚,容易发现之前看漏的东西。” 实习生连连点头答应。 宗迟翘了一个小时的班,拿着简常彻给的单子买了好几十个气球,又买了自动充气筒,来到住院大楼侧面的停车场里。他一边充气,一边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围观,不出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将所有气球扎成一束,走到某个窗口下,轻轻放开了手。 气球徐徐上行,陆陆续续地,每层楼的窗户都探出了脑袋。简常彻正巧无意间往窗外一看,顿时惊了:“这么早。” 他一边埋怨宗迟没有提前打招呼,一边从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往上跑。简常彻冲到某个病房门口时,里面住院的女孩儿和她的朋友已经在连连惊叫地拍照了。 看看着气球即将飘走,简常彻大踏步跨进病房,冲向窗口,扒着窗台往外一够,准确拖住了气球栓绳的尾巴。来探病的女孩儿闺蜜仍举着手机,垫着脚往楼下不停地瞧。 “是谁?是谁?”病床上的女孩儿不住地问。 “小心手机别掉下去了。”简常彻懒洋洋地提醒。 病床上的女孩儿已经要激动疯了:“太巧了吧!我最喜欢的那个电影,里面就有这个桥段!” “没看着,底下好像都是围观的,不知道是谁放的气球。”她朋友在窗口探头探脑了半天,差点没把被困在病床上的女孩儿急死,“是真没看见认识的人,不信我拍给你看。” 她从窗口走回来到病床边,促狭地笑了:“会不会是那个谁啊,放了气球就躲起来了,不好意思呢。” “不,不会吧。” “是给你的。”简常彻把气球随手系在窗台下的防摔栏杆上,从上面解下来一张卡片递给两人。 两颗脑袋立刻凑在一起看卡片的内容,但上面只简单写了女孩儿的名字,和“祝早日康复”。女孩儿看了卡片后反而皱起眉头,狐疑地说:“不会是彻彻做的吧,我就和彻彻说过,病床窗外飘起来气球很浪漫的事。” 简常彻摊了摊手:“我刚在隔壁呢,一口气七楼,哪跑得了这么快。” “而且电影里,气球下面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小狗呢。”女孩儿笑起来,“真不是你吗?” 简常彻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于是她再次脸红了,咕哝道:“那是谁啊……” 两个女孩儿又像小鸟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起来,简常彻挥了挥手:“你们拍拍照就好,不要太大声吵到隔壁。” 他潇洒地出了门,没有乘电梯,而是一蹦三台阶地下了楼。果不其然,始作俑者宗迟正站在他惯常排队的咖啡店前悠闲,遮阳棚正好形成了从楼上看下来的视觉死角。 “你这个行动力,也太突然了点吧。”简常彻说,“你在哪打的气球,我还说过来和你一起。” “就在这啊,”宗迟无所谓地说,简常彻注意到周围还有零星围观群众在打量他。 “很快的,用这种气枪,一秒一个。”宗迟朝角落里的气枪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简常彻服气了,又问:“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宗迟装傻,“这位先生,大白天的就要带我出场吗?” 简常彻懒得和他贫,往队伍旁边站了站,心里又觉得很可笑——所以刚才宗迟就穿成这样,在这片人来人往的空地上,打气球? 宗迟总算排到队伍前端,买了咖啡,转过头时发现简常彻正靠在大楼外墙边抱着双臂发呆。 他一抱胳膊,胸肌和手臂的线条顿时更明显了,看起来秀色可餐。宗迟故意贴近了一点,在他耳根处用调戏良家妇女的语调说:“小哥,一个人啊?出场也不是不行。” 简常彻挑眉看他,眼神里好笑中又透露着无可奈何,而后朝另一边抬了抬下巴。宗迟下意识顺着他的示意望过去,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孤零零地坐在花坛边,他膝盖并着,出神地抱着腿。 宗迟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看他。”简常彻又说。 宗迟再次观察起那个毫不起眼的男孩儿——他穿着泛黄的宽大衬衣和球鞋,细胳膊细腿,长裤显得空落落的。他头发挺长,软踏踏地耷在额头上,脖子处打起了卷儿。 “好瘦啊。”宗迟感叹了一句。 “他在学校里或者家里被人欺负,被威胁,”简常彻断言道,“被老师或者父母之类的。” “啊?”宗迟愣了,“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我试图和他聊过,我问他,但是他不肯说。” 宗迟颇为吃惊地在男孩儿和简常彻之间又来回看了几遍,还是不太明白,问:“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他的胳膊肘,全是红痕,膝盖也被磨破了,还有手腕和脖子那一圈红印子,太明显了。他头发留这么长,都是为了盖伤。但是有一块地方的头发很短,你看,是缝伤口剃掉的。”简常彻随便指了几个地方,又说:“虽然其实根本不需要看这些地方就能知道,这些只是佐证罢了。” 宗迟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那为什么不是被同学霸凌,或者是和邻居小孩儿打架意外受伤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很皮的。” “一定是老师或者家长,是大人,一定是力量和权威和他差距很大的人。这种我见得太多了,被欺负的孩子都是这样,从眼神和走路的姿态就能判断。”简常彻飞速说,“我问他是不是被欺负,我说我可以帮他,但是他不肯说。那个躲躲闪闪的纠结眼神,那种既害怕,又畏缩,但更加羞耻的神态,一种可能是被家里的亲戚,比如叔叔啊继父之类的猥亵过。但是碍于对方的权威性,比如是他是寄人篱下,或者为了妈妈的生活,不敢说。从这一点来说,被老师欺负的可能性也有,但是不大。” 宗迟完全听懵了——只是一眼观察,至于得出这么细节又如此阴暗的推论吗,但这话他说不出口。沉默了许久,宗迟终于用自己此刻能做到最稳定的声线问:“所以你是在哪里见得多了,福利院吗?” 简常彻转过来看他,脸上一片风平浪静:“不然你以为我打架的本事是怎么磨练出来的。” 宗迟心下震惊,好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但较之更刺眼的是简常彻的表情——那种理所当然的,平静的,一点也不受伤的态度,那种懂事到令人揪心的云淡风轻和认命。 他忽然想起来此前简常彻曾经说过,小时候曾希望能有个神奇的心理医生腾空而出,根治解决一切不顺心,只因为糟心事太多。他彼时只以为简常彻指的是车祸后家人全部遇难的创伤经历,殊不知在那之上还有这一层的折磨。 宗迟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但简常彻立刻显出不满来:“你那是什么眼神,娘了吧唧的。” 宗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张开胳膊将他一把搂住。 简常彻这会儿却慌了,小声道:“你干什么呢!松开松开!” 他尴尬极了,眼睛不太敢左右看,努力想要挣开这霸道蛮横的钳制,宗迟却用了狠劲。简常彻脸微微泛红,说话又结巴起来:“发,什么神经。” 宗迟早发现了,比起强硬的对峙,简常彻面对这种软性的侵略以及明显的示好都非常不善应对——他害羞得直想跑,于是宗迟更加用力,死死收紧胳膊。他看着眼前泛着热气的耳廓,心里又酸又甜,简直要了命了。 简常彻咬牙切齿,恶声恶气:“够了没,我警告你……” 宗迟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警告”的内容,于是他胆大妄为,在简常彻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简常彻异常惊愕,豹子般猛一回头,眉目凌厉富有杀气,但又全部被通红的耳朵化解。 “小,小心挨揍。”简常彻捏住了拳头,凶巴巴地威胁道。 宗迟佯装害怕地松了手,简常彻立刻离他三步远,浑身别扭地拉扯衣角。医院这地方最不缺生离死别和真情流露,亲额头也不算太过火的行为,其实并没太多人注意他们。 简常彻怒瞪着他,宗迟一脸无辜,眼神中充盈着一种他没法辨别的奇怪情绪。简常彻没处发火,半晌后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回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独自坐着的小孩儿,而宗迟在身后看着他。 第20章 过期不候 简常彻无奈地看着微信钱包的提示——这已经是第N次他发给宗迟的转账被自动退回了。起初,这个转账的备注是“气球”,宗迟分明看见了,别的消息也回,但就是不收钱。次日钱被自动退回,简常彻又转一次,就这样循环往复了好多天。红包的文字内容逐渐变成了:“快收!”“你点不点?”“你烦不烦”和一串省略号。 简常彻这边满头冒火,宗迟那头收到这些消息时却看得十分高兴,他仿佛能透过那些惊叹号和问号看到简常彻他皱起的眉头和恼火的单眼皮,这种愉悦在一日下午于市中心某快餐店门口偶遇对方时达到顶峰。 “你这是在干嘛呢?” 宗迟正巧出差回来,下午去公司转了一圈,没有开车,没想到出门就遇见了简常彻。 对方眉心又紧了紧,嘴皮无声地翻动了一下。 “什么?”宗迟是真没听清。 “买冰淇淋!” “哦。”宗迟点了点头,又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纳闷道:“你不吃?” 简常彻举着蛋筒:“关你什么事。” 宗迟有点莫名,说:“你不吃的话我可以吃吗,我好久没吃过冰淇淋了。” “当然不行。”简常彻瞪他一眼。 宗迟有些委屈:“为什么?” 简常彻终于受不了了:“不是给我自己买的,是给……一个小朋友。” 宗迟明白过来:“病人吗?”他想了想,又问:“那你干嘛不直接让我带过去就好。这就在我公司楼下,而且我不是发消息说我等下会过去。” 又出现了,简常彻只动嘴唇但是不发出声音的神奇语言。 “你说什么?”宗迟凑过耳朵去。 “不想让你买!因为你不收钱!” 宗迟愣住了。 “噗——” 简常彻威胁道:“你敢笑出声试试。” 宗迟:“噗哈哈哈哈哈!” 简常彻气得转身就走,但无奈手里还端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蛋筒冰淇淋,实在走不太快。 “可是这一个冰淇淋也才几块钱啊!”宗迟连忙追上去,还是忍不住好笑,“况且这不是咱们一起做的事情吗?” “那不一样的,那是我让你帮我买的,几块钱也是钱!”简常彻低声咕哝:“几块钱把尊严借出去了!” “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宗迟伸手去扒拉他,但意识到简常彻是真的在不高兴,忙说:“没有啊,我不是每天在你家蹭吃蹭喝也没有给钱吗。你看,要是算上吃喝水电,我还倒欠你的钱呢。” 简常彻闻言脸色松动了一点——的确,因为宗迟老赖在他家不走,最近的伙食费简直成倍上涨。 “我要是每天追着你问,哎呀昨天我洗澡了,水费多少,电费多少,我还给你啊,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简常彻斜瞄了他一眼,脸色总算不那么臭——宗迟这段时间确实经常混迹于他家里。宗迟白天自然要工作,想要继续履行“遗愿清单完成小组组员“的义务,大多只能下班之后过来,那时多半已经是晚上了。如果简常彻值小夜班还好,二人午夜可以一同离开,但如果是大夜班,宗迟便经常和他熬到大天亮,不同的是简常彻第二天可以倒休,但宗迟还要继续工作。 记得某日清晨,宗迟照例坐在电瓶车后座,趴在他背上静静地打瞌睡,简常彻忍不住道:”以后大夜班你就别过来了,晚上也没什么事儿。“ “可是我白天要工作啊……”宗迟昏昏沉沉地说。 简常彻有些无语——说实在的,最初宗迟提出也想和他一起完成病人们的遗愿时,简常彻只当他是图一时新鲜。毕竟彼时宗迟的奶奶刚刚去世,心里肯定有些作为晚辈尽孝不足的遗憾。但是夏去冬来,宗迟依旧十分积极地参与着这项原本只是简常彻自己执念的事业。 那些愿望说起来大多都微不足道——一个儿时记忆中的零食,一张遗落时光的老照片,一个尚未道别的故人,一件从未尝试过的小事。简常彻以为宗迟很快就会厌倦的。 就像他应该会很快厌倦两人这种开始得突如其来,又持续得莫名其妙的关系。 但他似乎还没有。 “而且我也不想回我自己家,回去也睡不着。”宗迟含混地说,“我喜欢你家。” 简常彻心头跳了跳,但嘴上还是说:“我家有什么好,你不是老抱怨厕所吗。” “厕所在门外的确有点变态,”宗迟换了个肩膀,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搭自己脑袋,“但是你家比较暖和。” 胡说八道,简常彻心想,宗迟那个高档公寓不但有中央空调还有地暖,他家只有两个油汀子。 “而且邻居也好,”宗迟继续说,“我都不认识我邻居,你楼下的奶奶还送我橙子吃。” “谢谢你了,那是送给我的。奶奶只觉得你可疑。”简常彻无语道,“你倒好,全给我吃了。” 从上周二开始,宗迟已经连续七天没回过自己公寓了,出差间隙都是断断续续留宿简常彻家。比起冷冰冰的电梯平层公寓,他更喜欢这个有烟火味的小区和这个温馨的一居室。虽然他已经不止一次不小心把自己关在楼道里,虽然两个大男人同时出现在厨房里的时候经常转不开,虽然他需要撩开晾晒的衣服才能顺利走楼梯,虽然他经常被一楼的奶奶盘问来历,虽然…… 但他喜欢这个家远远多过自己那个铁灰色的盒子。 于是这就导致了简常彻某日在家里转悠的时候,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家里已经到处都是某人的痕迹——他的牙刷,他有专用的浴巾和睡衣,甚至还有留下了备用的西装衬衣和袜子。 以及他的味道。 “是你的味道。” 那天简常彻就这样指着被子说。 “什么味道。”宗迟彼时正抱着电脑和一碗洗好的葡萄,在沙发上回邮件。 “说不上来……就是一闻就知道是你。” 宗迟放下电脑,一脸狐疑地从沙发上走过来,把鼻子埋在被子里嗅了嗅:“不臭啊?”” “没说臭,就是有一股,你的味道。算了,没什么。”简常彻开始有点后悔挑起这个话题了。 “别没什么啊,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被你说得像老头子的味道。” 简常彻又抓过宗迟的枕头闻了闻,那是一种极淡的、类似木调古龙水香味混合别的什么……他很难形容。于是他干脆一把抓过宗迟的领子闻了闻他的睡衣,笃定道:“都是你的味道。” 宗迟不由得有些郁闷,拉起衣服闻了闻,自然什么也闻不出来。他盘腿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一跃而起,扑住简常彻,在他脖子处猛嗅。 “干什么!”简常彻吓了一大跳。 “那你也有味道。” 简常彻:“什么味道?”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宗迟抓着他揉了一会儿,“反正闻起来色色的。” “能不能好好说!”简常彻一把拍掉他的爪子。 两人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像狗一样抓着对方闻了一会儿。 简常彻在人行横道前停下,忽然想起这一茬来,不禁有些好笑,轻轻勾了勾嘴角。 身旁的宗迟倒是出神地看着他手中那个明显已经要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虽然天气凉了,但回医院的路毕竟还是有一段。他看见简常彻暴露在冷空气中泛红的指节,忍不住说:“我帮你拿一会儿?” 简常彻看了看他,把蛋卷递给了他。 “啊,对了,我们公司要做年度体检了。”宗迟随口道。 简常彻双手揣在兜里,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嗯。” “你们医院应该也能预约团体体检吧?” “能,”简常彻说,“但是干嘛不找私立医院,服务好,还不用排队。” “你怎么说你们医院服务不好啊,”宗迟乐了,“能不能约那种,医院派人到公司里来给员工体检,就测测血压心率什么的。然后顺便呢,你到我办公室来,做一个私人服务。你就穿护士服,裙子的那种,我就坐在椅子上,然后你钻到办公桌下面……哎哟!”宗迟痛呼一声:“打人这么疼的!冰淇淋差点掉了!” “活该!”简常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而且门诊部和住院部护士又不通用。” 宗迟发出了一声一波三折的惋惜:“啊~这样啊。” 他手中的蛋卷冰淇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融化了,乳白色的奶霜顺着螺旋状的塔尖徐徐流下,在纸黄色的蛋卷边缘聚集起来,宗迟看着前面90秒的红灯,深深觉得这个冰淇淋坚持不到小朋友手里了。 “那……是门诊部比较好,还是住院部?”宗迟继续闲聊。 “住院部能接触的患者类别比较丰富,”简常彻说,“但门诊不用夜班。” “工资呢?” “住院部吧,其实也差不了太多,主要靠年限。” “而且住院部还有加班费。”宗迟笑起来,“怪不得呢,小财迷。” 简常彻不置可否地瞥了瞥嘴:“好说好说,大财迷。” 两人终于来到医院里,简常彻脱下外套,别上工作证,领着宗迟来到一个儿童病房。 里头一个小男孩儿一见他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彻彻哥哥,你来啦!” “嗯,今天感觉怎么样?”简常彻朝他微笑道,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圆脑袋。宗迟在一旁看得牙酸——对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好的态度。 “还可以吧。”小朋友故作成熟地答。 “我给你带冰淇淋了。” “真的!?”小孩儿眼睛瞬间亮了,“在哪儿呢!” “在……”简常彻一回头,也愣了:“哪儿呢?” “我给吃了。”宗迟摊开手。 简常彻:“???” 小朋友也一脸呆滞。 宗迟比划道:“冰淇淋化得太快了,流得我一手都是,实在没办法,我就给吃了。” 简常彻眼珠都要瞪出来,并在他面前捏起了拳头。 “所以!”宗迟忙说,“所以我已经下单给你买了一个更好吃的冰淇淋,等下就送到。” “真,真的?”小孩儿呆呆道:“什么是更好吃的冰淇淋,哈根达斯吗?” “呃……对!就是哈根达斯的,而且一共有三种味道!” “并且三种味道里选了一种!”简常彻侧过头咬牙切齿地说,“因为冰淇淋吃太多会拉肚子。” 宗迟连忙应和道:“也就是香草……莓……巧克力味,是巧克力味的。”他观察着小孩儿易懂的脸色,瞬间改了三次说辞。 小孩儿顿时高兴极了:“好!我还没吃过呢!爸爸下班来看我的时候给他也尝尝!” 宗迟蹑手蹑脚地准备遛出病房,掏出手机下个单,简常彻在背后叫住他:“喂。” 宗迟战战兢兢地回头,诚恳地说:“冰淇淋是真的化了,化得彻彻底底,就算我不吃也……” 简常彻打断他:“今天我值夜班。” “我知道啊。” “你晚上别等我了,自己先回去。” “没事啊,我就在这……” “让你先回去。”简常彻再次打断他。 “别嘛,你真生气啦?我保证这就给他补一个冰淇淋。你看那小鬼也没不高兴不是……” 简常彻闭上眼吸了一口气,第三次打断他:“跟那个没关系,就是……” “就是每次大夜班之后,你都困得跟条死狗一样,眼都睁不开眼了,害得我还要我载你。所以……” 宗迟眨巴眨巴眼睛:“所以?” “所以我去配了把钥匙。”简常彻飞快地说。 他一出口就又后悔了,但话已出口,宗迟很显然也听见了,于是简常彻梗着脖子不说话。 而宗迟缓缓闭上了嘴,睁大了眼。 简常彻从兜里掏出一把孤零零的,没有牵绳、没有挂坠也没有钥匙环的,银白色的小钥匙,宗迟瞪着它,自觉地伸出了手。 简常彻把钥匙放在他手心,一点也不凉,带着温度。 宗迟捏着这枚小小的银色钥匙,还没来得及消化它所代表的以及没有代表的一切,抬起头来,简常彻已经快步走了。 第21章 纸片霸王龙 简常彻凌晨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廊亮着一盏暖黄的小灯,他低头看见宗迟的鞋子在玄关静静摆着,是自己绝对不会穿的窄尖皮鞋——除了面试的时候买过一双,他其他所有鞋子都以舒适好走为主。简常彻低头看了一会儿那双鞋,然后把自己的脚蹬进去试了试——略微有一点大了,但鞋底并不如记忆中的硬,难道这就是钱垫在底下的感觉? 他就着这一盏小灯走进屋里,房间很小,一眼便能看见客厅没人。角落里垃圾桶边有一个外卖的口袋,桌上还有一盒没有拆过的食物,估计是给他留的。但简常彻没什么胃口,直接将之放进了冰箱。 客厅和卧室之间只有一道透明的推拉门,此刻也半开着,简常彻看着床上被子下的鼓包,和枕头上的黑头发,一时之间有点走不动道。 “家里有人”这个场景,于他而言太陌生,也太特殊了。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人等过他回家。 虽然这人根本自己先睡着了。 虽然一时冲动准备了钥匙,但简常彻根本没把握对方会不会用。毕竟两人之间的羁绊,只是在炮友基础上更加复杂一点的关系。成年人碰在一起互相慰藉、各取所需,又不讨论前途,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想说白,因为说白了之后,事大概率会黄、人大概率会散,他应该明白的。 他不是不明白。 他也想过,交付公寓钥匙这步迈出去,自己很可能会吓到宗迟,对方便会就此退缩,两人之间这暧昧的纠缠到此也就结束了。 那也算是另一种解脱。 殊不知,这家伙拿了钥匙之后似乎全无纠结,当夜就登堂入室不说,竟然还心大地自己睡着了。简常彻无语地看着抱着半个被子睡得香喷喷的宗迟,简直哭笑不得。宗迟身上的睡衣是之前某次简常彻找给他的旧T恤,后来对方就一直霸占着,洗了穿穿了洗,最后闻起来都像他。 天已经亮了,客厅百叶窗的缝隙间渗透着蓝灰色的丝线。所幸卧室的厚窗帘遮光性很好,好好地保护着珍贵的睡眠。 简常彻抹了一把脸,脱了外衣外裤坐在床沿,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被挟持的被子。宗迟动了动,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你回来啦”,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简常彻钻进被窝里,关上灯,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瞳孔适应了黑暗,连扫在宗迟脖子上的头发丝他都能看清。 他轻手轻脚地向前凑了凑,鼻尖抵在宗迟后颈处嗅了嗅——洗发水的味道还很湿润,这家伙大概也刚睡着不久,简常彻浅浅哼了口气。 简常彻值了一个通宵的班,一般累到这个时候反而很难睡着,但神奇的是,今天他几乎一沾枕头就陷入了黑暗。 简常彻睡到快晚饭时间才醒来。 他人是醒了,但眼还闭着——倒作息之后就是这样,时间错位,总有一份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简常彻听见客厅一些细微的响动,脑子尚未转过弯来,于是一脸蒙圈地坐起身,虚盘着腿,被子有一半都掉到了地上。透过推拉门的玻璃,他看见宗迟坐在客厅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捏着PS2手柄在玩他的复古游戏。 宗迟玩了一会儿,无意间回头看,说:“你醒了?” 简常彻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他光脚踩在地板上,脚趾头动了动,然后站起身走了几步,腿一迈又瘫在了沙发上。他见宗迟身边放着外卖咖啡的袋子,杯子已经喝空——自己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实属罕见。 “饿不饿?吃点啥?”宗迟一边进入回合制战斗,一边微微侧过头问。 “不知道,”简常彻迟钝地看着电视屏幕:“这边用偷袭,魔法打不动。” “哦,”宗迟:“明天上班吗?” “不,周一下午。” 宗迟结束战斗,存了个档,跪起来回过身,伸出双手使劲搓把简常彻的脑袋:“怎么睡傻了?” “饿了。”简常彻说。 宗迟大力一拍双手:“走,吃饭!” 两人穿上外套外出觅食,宗迟难得穿了常服。简常彻见他竟然若无其事从行李袋里抽出T恤和夹克,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是回过家后又过来,完全是有组织、有预谋地蹭住。周六的市区十分热闹,两人随便吃了碗牛肉面,一人加了一个蛋,而后开始心满意足地满大街瞎溜达。 他们路过一个小酒吧时,里面正巧传出笑声,简常彻看见门口黑板上写着“每周五、周六,脱口秀开放麦”,宗迟见他感兴趣,问:“进去看看不?” 酒吧不大,一楼是吧台和几张座位,地上趴着两只大毛狗,像一片灰扑扑的地毯,狗的主人们靠在飘窗坐边聊天。简常彻买了两杯啤酒,两人顺着酒保的指示爬下又窄又陡的楼梯,来到地下室,悄悄坐进了最后一排。 开放麦时段,都是素人脱口秀演员在表演,小小舞台的一旁用黑板写着表演人的顺序。这些脱口秀演员大多是兴趣使然,经验不足,节奏大多有些奇怪,演员本身也都不同程度地紧张,但期间仍不乏好笑的段子。场内气氛十分轻松,观众们都很给面子,笑得相当捧场。简常彻大概也挺喜欢的,宗迟右耳一直传来低沉又爽朗的笑声。宗迟其实不太感冒这种形式的幽默,但简常彻心情好,他就也莫名跟着喜滋滋。 每个演员的表演时间大约在五到七分钟,三个演员之后,宗迟意识到这是两人第一次“约会”。 说来好笑,他们认识到现在,分别经历了“互看不顺眼”,“上床”,“彼此了解”,“同床”和“约会”,简直是乱到不能再乱的顺序。 演出结束了,灯亮了起来,宗迟又去买了两杯酒,回来看见简常彻正和几个素人演员随口聊天。 宗迟把杯子递给他,自己靠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闲谈,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简常彻说话说到兴起的时候,眼睛会略微撑大,眉毛十分生动,很是可爱。 直到第二杯酒喝完,宗迟走上前去,手臂不动声色地环在简常彻腰上,微笑道:“我们要回家啦。” 简常彻有点惊讶地侧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惊讶他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来的亲昵,还是为了那句“回家”。 但无论如何,宗迟如愿绑走了小护士,回家,做爱。 周一大清早,宗迟神清气爽地来到公司,和保洁阿姨打了招呼,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看新闻。直到同事们逐渐来齐,他的电脑上弹出会议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十分自信地把会议需要的资料落在了简常彻家玄关的鞋柜上。 这份材料是宗迟周五准备好,周末又拿回家修改过后的,办公室并无备份,他和助理小姐面面相觑。 宗迟只得无奈地摸出了手机。 电话响了五六声之后,对面才接起来,宗迟小声道:“吵醒你了吗?” “没,醒了。”简常彻说。 “能不能帮我个忙。” “送文件吗?” “你看见了啊,”宗迟本想让简常彻帮他叫个闪送而已的,但听见对方的提议,瞬间觉得这个想法更好,于是改口道:“是,可以吗?” 简常彻爽快地说:“地址发过来。” 挂掉电话,宗迟埋头发出公司地址,一抬眼,赫然发现周围站了一圈同事,该接水的、该打印材料的全都不动弹,一齐盯着他。 “……”宗迟无语道:“干嘛?” 助理和宗迟最熟,大着胆子问:“女朋友?” 宗迟虚起眼睛,干巴巴地说:“不,是。” 众人根本不信,全都一脸促狭。从刚才短短的几句话交谈中,任谁也可以轻松得出以下信息——总经理早上出门之前对方都还没起床,说明两人头天夜里甚至整个周末都住在一起,搞不好甚至在同居,更多的细节全靠人民群众脑补。 助理小姐无所谓地撇了撇嘴,一脸“管你怎么说到时候来了就知道了”。 小电驴虽然续航能力和车速有限,但胜在灵活,无视早高峰的疯狂,轻松地穿梭到了办公楼楼下。简常彻胳膊下夹着文件袋,昂首阔步地进了办公室。 宗迟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还准备下楼去接他,一抬头看见人已经站在公司前台了,正左右张望着,立刻大踏步迎上去。 “你就直接上来了,楼下保安没拦住你?”宗迟惊讶道。 简常彻回忆了一下,刚才似乎确实有个保安欲言又止地想说点啥,但是他忙着走没注意。 “噗,是花臂加成吗?”宗迟失笑。 简常彻挑起眉,将文件袋递给他:“不是急着要?还贫?” 宗迟一看时间——会议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忙道:“急急急,走了,谢谢!” 宗迟倒是带着风飞快走了,简常彻立刻就能感觉到周围有同事好奇地打量他。不知为何,他们探究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意外,但却并不含恶意,所以简常彻倒也没着急离开。他环顾一圈,自顾自找了个饮水机用纸杯接了点水喝——出来的时候着急,现在有点渴了。况且他还从没在这种所谓白领写字楼的办公环境工作过,正好趁机参观一下。 透过会议室透明的玻璃,简常彻也第一次观察到了完全工作形态的宗迟,虽然对方以前在医院远程办公的时候,他已经旁听了无数次宗迟骂人,但换了一个环境的观感还是不一样的。 视野范围内一旦成为“简常彻free zone”,宗迟立刻切换成为严厉霸总人设,说正事的时候,他眉头习惯性微锁,目光如炬,在场每个人似乎都在他的锁定之下。之前一脸揶揄的八卦同事们此刻也完全收起了戏谑之心,严肃地板着脸,聚精会神盯着他。 简常彻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捏皱纸杯扔进垃圾桶,戴上安全帽走了。 第22章 工具狗 一周以后,宗迟再次在医院楼下见到了那个一头乱毛的瘦弱小男孩儿。 男孩儿照旧坐在住院大楼背后停车场的花坛边,抱着膝盖发呆。宗迟情不自禁一直盯着他瞧,发现对方身上又添了新伤——这次是在连头发都挡不住的颈部,一圈断断续续的红色印子,有些地方还泛着青。 他知道这想法很蠢且毫无根据,但总觉得简常彻小时候一定就长这样,又瘦又小,整日发呆。 “你看什么?” “什么?”宗迟错愕地抬起头。 他没注意的时候,身旁很近的地方已经站了一个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看那个小孩儿?”男人又问了一遍。 “我看他经常一个人坐着,怎么也没个家长在身边。”宗迟说。 “我,我就是他家长。”男人说,又问:“你经常看他?” 宗迟心头顿时更吃惊了——简常彻此前的猜测像毒蛇一般缠绕在心头。他面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男人——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四肢很细,但却突兀地鼓着一个啤酒肚。宗迟嘴上随口道:“这样啊,那就没事了。” 余光能感觉到男人探究的目光,宗迟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他爸爸?” “算是吧,”男人说,又改口道:“我是。” 这个奇怪的答案在宗迟心头转了一圈,明白了——这人多半不是小孩儿的亲生父亲,而是继父或是什么充当“监护人”职能的亲戚。 他点点头,又问:“你孩子多大了?” “十四岁。” 宗迟不由得又有些讶异,那小孩儿看着最多也就十一二岁,跟小学生差不多。 “都十四岁了,看着好小。”宗迟感叹。 男人咧开嘴,点点头,眼神中还带着丝丝得意:“是,下个月就十五了,其实真不算小了,但是……”他话说一半,讳莫如深地住了口,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宗迟困惑了一瞬间,却又联想起简常彻早先说过的那些话,脑子里忽然搭上线了。 “他在学校或者家里被人欺负。” “可能是被家里的亲戚猥亵,但因为寄人篱下或畏惧强权,所以不敢求助。” “一定是老师或长辈,是力量和权威差距都很大的人。” 既然孩子已经十四岁,却营养不良般地既不长个头也不长肉,难不成……是故意被停留在幼年的体态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背后阴暗邪恶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宗迟心中燃起了一团怒火,这怒火瞬间冲到了他的天灵盖,烧得连头发根都在发烫。透过火苗,他仿佛看见了少年的简常彻,没有花臂、不会打架、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简常彻。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神奇的心理医生,也没有自己。他无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回到两人尚未相识的往日,救孤独少年于水火和地狱,但今天,他应当有一个别样的机会。 于是宗迟没有即刻爆发,而是缓慢地、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了两次,尽量平静地转过脸来冲着男人,朝一旁迈了两步,冲他招招手指。 男人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宗迟刻意压低声音问:“所以……是那个吧?” 这样不明不白的问话,却叫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明显,他毫不掩饰地将宗迟全身行头从头打量到尾,满意地点点头:“好说,跟我来。” 宗迟点了点头跟上前去,同时把手机悄悄打开了摄像头。 晚上简常彻下班回家,刚走在楼下就发现自家客厅灯亮着。他仰着脖子,顿住脚步片刻,重新数了一遍楼层,确定是自己家。 这家伙怎么又来了,还真就不回自己公寓了?多浪费啊。简常彻口是心非地想。 他深吸一口气,埋头冲进了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楼,直到最后几节楼梯才放缓步伐,偷偷平复呼吸。当他用钥匙打开门时,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宗迟坐在饭桌边看电脑,不知哪里来的音箱正在放歌。 宗迟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异常爽朗的笑容:“你回来啦?吃饭没?” 简常彻被这笑容搞得一愣,扬起手中的塑料袋,说:“没呢,我买了菜。” “你做饭吗?”宗迟眼睛顿时亮了,说:“我帮你。” 简常彻嗤笑一声:“你能帮了什么。” “那我看着你做。”宗迟也不恼,阖上电脑笑眯眯地看着他。可当他一围围裙,宗迟那个眼神简直下流得不忍直视。 简常彻本想无视他好好做饭,只是他刚一低头切肉,宗迟就开始在身后发出一些恐怖言论,类似于:“你腰再趴低一点”,“你屁股翘起来一点”和“你能不能把裤子脱了再做饭”之类的。 简常彻转过身来晾出菜刀,寒光一闪,宗迟终于不吭声了。 三刻钟以后,饭桌上摆好了烂肉粉条,干锅包菜和柠檬手撕鸡荞麦面,这些菜本来是简常彻打算未来三天吃的,不知怎么就一个激动全给做了。宗迟每尝一口菜,就满脸震惊地吆喝“好好吃!” “能吃就行。”简常彻平静地说。 “不,真的好好吃!” 吃惯了高级料理,这种家常菜有什么好稀罕,简常彻心里这样想,但耳朵还是有点发烫:“得了吧,快吃,别演戏了。” “是真的好吃。”宗迟嘴巴里塞得鼓鼓,满眼真诚地说。 简常彻眉头紧皱,但耳朵更红了。 宗迟显然心情不错,胃口奇佳,认认真真地把所有盘子全都打扫干净不说,还主动要求洗碗。简常彻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味蕾有问题,或者自己其实真是烹饪奇才,他以前都不知道。 “我洗碗洗得可好了,”宗迟说,“出国留学之前,我奶奶教我的。他说你出去和同学住一起,总不能什么也不会。” “什么呀。”简常彻哭笑不得。 只是宗迟围着围裙、挽起衬衣袖子收拾盘子的场景,他怎么瞧怎么魔幻,忍不住开口道:“你要不要把你的手表摘了?” “没事儿,防水的。”宗迟无所谓地晃了晃手腕。 他看着宗迟围在饭桌边蹦来跳去的幼稚样子,不禁好笑,忍不住问:“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没什么,就是工作顺利,随便高兴一下。”宗迟说,“工作顺利,多亏了你上周给我送文件,就一直顺利到现在。” 这破理由简常彻自然是不信的。 但宗迟不说还好,简常彻瞬间想到他在公司为虎作伥……不是,作威作福……也不对,反正就是那个严肃正经的样子,和此时此刻的他形成了巨大且鲜明的反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香薰蜡烛摇曳的暖黄烛光,还是因为宗迟喉咙里轻轻哼着的愉快音调,亦或是他随性的衣着——他衬衣袖口皱皱巴巴,领口松松垮垮,领带还乱糟糟地塞在胸前兜里。总之,整个人看起来软乎乎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抖M吗,”简常彻故意说,“就是因为你平时在公司总是假装霸王龙,整日大呼小叫地喷火,凶了这个骂那个。像你们这种社会角色和阶级地位特别alpha的男人,潜意识里都有点臣服的自虐倾向,渴望有一个do……dom……” “Dominant,”宗迟帮他说完了,丝毫不生气,还笑吟吟地:“这也是你看的心理学书里说的吗?” “所以,是不是这样?”简常彻越过餐桌揪住他的领带。 “你觉得呢?”宗迟双臂撑着桌子,歪头道,“要试试吗,你想玩玩看吗?” 玩玩看。 这个“玩”的对象很明显就是宗迟了。高大帅气、慷慨多金,在外还十分强势严厉的总裁,这样的宗迟问他要不要“玩玩”,好像对方就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性爱玩具一样。 他可以让宗迟蒙着眼,裸身打领带在屋里溜达,或者跪在他脚边一动不动,充当毫无尊严的人体家具。他可以把宗迟手绑在身后,肆意玩弄他又直又翘的大鸡吧,让他没有自己的允许就不准射。他会这样规定,但是会更毫不留情地玩弄宗迟的阴茎,揉搓他冠状下面的敏感带,叫他忍到汗流满胸,腹肌起伏,一直告饶也不松手。 然后宗迟会忍不住喷出来,他会佯装生气,即使对方道歉也不原谅。不但如此,他还要继续玩弄他刚高潮过之后极为敏感的龟头,玩到他不受控制地再次勃起,让他又疼又爽。 “想什么呢,想什么好东西说出来听听。”宗迟贴近他,手摸在他鼓起的裆部一一灰色运动裤已经被撑起了一个角度。 “说出来搞不好会实现。”宗迟在他耳边轻声诱惑,又用舌尖去卷他的耳垂和耳廓。 “我想看你操枕头。”简常彻说。 “什么? ”宗迟愣了。 简常彻丢了一个沙发抱枕给他:“你不问我在想什么吗?我想看公狗发情。” “不要。”宗迟脸皮微微红了一一在别人面前表演这种没节操的自慰方式还是有点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他撒娇道:“不要操枕头,公狗想操小母狗。” “说谁是母狗呢? ”简常彻一把揪住他衣领往下摁,冷酷道:“跪着。”然后抱枕扔在宗迟双腿间,隔着抱枕,用自己光着的脚狠狠踩。 宗迟明白他想玩刚才说的BD剧情了,立刻也兴奋起来。他裆部被枕头隔着踩,爽却不够爽,隔靴搔痒,只能自己挺着腰摩擦,就像简常彻命令他的那样一一操枕头。 简常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宗迟虽然双膝分开跪着,姿态上处于弱势,但他扬起一边眉毛、吊着眼睛看自己的样子却充满的侵略性,甚至带着一丝邪气。宗迟恶狠狠地瞧着他,不知在脑子里想些什么,枕头操着操着还来感觉了。他一手握住简常彻脚踝按在枕头上,单手一颗一颗解开衬衣扣子,腹肌和胸肌的轮廓投下阴影。他的腰和屁股动起来的样子十分煽情一一腰部先下陷,然后结实的臀部再跟着下来,背肌纹理分明,蝴蝶骨时而紧绷,时而舒展。 简常彻俯视的角度就是最佳观景点。 他欣赏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抽走垫子,看宗迟胯间都硬得不行了,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很是委屈的样子。 “我就知道,我不穿西装你都不操我了,我根本就是个制服工具人!”宗迟嚷嚷道。 简常彻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弯下腰,抱着宗迟的脑袋,揪住他的头发和他接吻。宗迟借力一翻和他调转个头,把他压在身下,灰色运动裤瞬间被扯掉。 宗迟咧嘴一笑:“你的性感双丁裤呢? ” 简常彻轻轻踹了他一脚:“难不成还穿去上班吗? ” 宗迟没有异议一一只要不是那个迷之纸内裤就行。其实是那个也行。他飞快将简常彻拔了个精光,嘴里还念念有词:“工具人就工具人吧,要不要我去搞一套警服来穿,还是军用迷彩? 你点菜吧。” “你可省省吧,”简常彻说,转念一想,又坏笑道:“买个项圈配个狗链吧,怎么样? ” 宗迟大声叹了口气,抱怨道:“连工具人都当不成了,还要当工具狗!” 简常彻终于没忍住,笑喷了。 第23章 但他不是你 宗迟和简常彻相约在医院楼梯间的拐角处。 “你怎么才来,它都快憋不住了。” “这不是来了吗,急什么,”简常彻看着他风衣下鼓鼓囊囊的一大团,说,“掏出来我看看。” 宗迟左右一扫,有些迟疑:“在这?不太合适吧。” 简常彻:“怎么?” “这不是怕被别人看见吗。”宗迟说,“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是你工作的地方,同事也都是你的同事。” “算了,先上去再说。”简常彻改了主意,“病房里目前没别人,刚查房结束,暂时不会有人来……” 他在前方推开楼梯门,宗迟捂着衣服跟在后面,带着些许尴尬,埋着头往前走。走廊上果然没什么人,两人一个闪身进了病房里,简常彻在身后锁上了门,对屋里的两个人说,“小点声。” 宗迟转头去看病床上的小姑娘,然后又看看简常彻,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他打开风衣外套,露出怀里抱着的小德牧。 “啊!”忍不住要惊呼出声的小姑娘被简常彻一瞪,立刻改为用气音的无声尖叫:“啊哈——”。 这只狗实在太小,四肢短短的,两只耳朵不成比例的大,而且根本立不住,东倒西歪的。豆豆般的眼睛又黑又圆,皮质的精致项圈陷在深棕浅棕的毛里,模样十分憨厚。这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养的狗,油光水滑,毛丰肉厚,一点不认生地靠在宗迟怀里,屁股被宗迟手掌拖着,沾得他衣服上全是毛。 简常彻:“只能摸五分钟哦。” 小姑娘疯狂点头,手指头已经在在空中兴奋地弯曲。 这个小孩儿是和朋友在学校里疯玩的时候把腿摔骨折了,胫骨和腓骨都粉碎性骨折,不得不住院很长时间。耽误了小升初考试,得留级一年。同学们都升学去上初中,交了新朋友,只有她被独自落下,一直嗷嗷哭不肯就范,闹着要回去上学。 宗迟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床边,让小狗站在自己膝盖上,小朋友满眼冒爱心地摸狗的脑袋和脖子,捋它的耳朵试图帮助它们站好。几分钟过去,简常彻清了清嗓子,女孩儿立马瘪了嘴。 “洗手消毒了。”简常彻无情地说。 宗迟双手捏着小狗的前爪拎起来,膝盖把它颠来颠去,手被简常彻抓着洗,眼睛巴巴地盯着宗迟。过了一会儿,宗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恶劣,把狗往外套里一塞,站起身来:“我走了,朋友还在楼下等着呢。” “是小狗的主人吗?” “对的,”宗迟说,“等你可以走路了,带你去他家和小狗玩。” “好!”小孩儿顿时又高兴了些。 熟料两人鬼鬼祟祟地打开门,迎面便撞上了护士长——这位四十来岁的严厉女人不假辞色既有威严,从病人到医生都有些怵她。 空气一瞬间陷入凝滞。 “你不是下班了吗?还在这赖着干什么?”护士长问简常彻。 宗迟胸口的衣服动了动,他连忙捂紧了,却把小狗压得更不舒服——一个毛乎乎的脑袋从领口处钻出来,响亮地“汪”了一声。 这一刹那,两人脑中同时浮现出两句话。 简常彻:我完了。 宗迟:我遛了。 于是宗迟抱着狗一骑绝尘地逃了。 无论怎么解释狗狗是很干净的,简常彻还是被护士长揪住一顿臭骂,虽然骨科病人无需无菌环境,但毕竟小孩子抵抗力差,而且带宠物进医院也是违反规定。在病人小朋友的鼎力相助下,简常彻好不容易终于被被护士长放过,心力交瘁地走出大楼,发现宗迟正坐在花坛边逗狗玩儿。他把小狗放在地上,遛狗绳的另一头拴在自己小指根,周围已经站了好几个路过的女学生和上班族围着他在给小狗拍照。 简常彻走近一点,以为对方并没注意到他,却听宗迟故意大声和小德牧说:“哎呀,听说你也是工具狗啊。” 他哭笑不得。 无意回头间,简常彻却愣了一下,人群后面畏畏缩缩却又忍不住探头探脑的,不就是之前那个不搭理人的小男孩吗。 宗迟显然也看见了他,朝他招了招手:“你要摸摸看吗?” 小男孩儿往后躲了躲,不愿意过来。 简常彻冲宗迟说:“别死盯着他看。” 宗迟心想:猫吗?但还是听话移开了目光。 简常彻忍不住偷偷瞄他——虽然还是怯生生又闷闷不乐的,但男孩儿看起来似乎精神了不少,脸上也长了点肉。他和宗迟并排在花坛边坐下,两人不再站着,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也没那么强,他余光感觉到哪男孩儿又大着胆子接近了几步,盯着宗迟挠小狗头顶的手指猛瞧。 简常彻不由得轻声感慨:“都好久没见过了,我还以为他出什么事儿了呢。” “好像是他妈妈住院了,在妇产科那边,我见过一次。”简常彻说,“以前偶尔会有个男的来看她,最近也不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出远门了。这小孩儿消失了好一段时间,我还以为被那个男的带走了呢。” “没有,那个男的也不会回来了。”宗迟说,“这孩子现在被他舅舅领养了,手续还没办齐全,不过情况应该不会有变。” 简常彻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宗迟没说话,漫不经心地继续逗狗,他轻轻一推,小狗就肚皮朝上翻到在地,蹬着四条短腿。 简常彻不可置信道:“你干的?” 宗迟说:“别担心,我找人调查过他舅舅舅妈,都是好人。舅妈是老师,没有孩子,又一直想要个孩子,从小就对他挺好的。社区工作人员和民警也问过小孩儿愿不愿意跟舅舅舅妈,他也答应了。而且我也和当地妇联社区打了招呼,说小孩儿有被虐待的历史,让他们多加照顾。” 简常彻完全懵了。 “你之前猜得对,不如说……是猜得太对了。那个男的是小孩儿的继父,从两年前开始对他动手动脚、猥亵他。他和妈妈试图求助过,但因为他妈妈身体不好也没有工作,母女俩全靠这男人养着,没有经济地位也没有政治地位,不敢反抗,甚至不敢面对,一直跟鸵鸟似的假装不知道。” “后来那男的越来越过分,买一些短裤啊袜子什么的叫男孩儿拍照片和视频,放到网上分享,交易。为了让他更长久地停留在‘小男孩’这个状态下,那男的甚至故意饿他,不让他长个儿。再之后甚至开始允许别人到家里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也就半年前吧,男孩儿实在受不了了,就算是为了妈妈也再难忍受。于是他开始反抗,一反抗就被他继父毒打。不过挨打过后他身上脸上有淤青,失了‘卖相’,倒也算逃过一劫。” 简常彻已经忍不了了,他“噌”地站起身,拳头捏得死死。 宗迟伸手拉了拉他胳膊:“别激动,别吓着他。” 简常彻全身僵直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又蹲了下来。 “不过那人渣已经被抓走,你放心,我会负责让他一定判得最高限度的年份的。”宗迟说这些的时候,平静的表情下暗云涌动,但始终还是没有外露出来。“估计他也不想来看他妈妈吧,心里对她和这个家还是有很多怨恨的。不过毕竟他舅舅也是妈妈的近亲,难免以后还是会有交集,不过这些以后就是他们家自己的事了。” 简常彻听罢十分动容——自从几周前他和宗迟简单提过一次之后,他根本不知道这背后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简常彻觉得自己现在的情绪十分混乱——气愤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胸口一起一伏,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就上周。”宗迟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伤心,没有处理好的时候,多一个人面对这些恶心事也没什么好处。有些妈妈,活着还不如死了。”宗迟淡淡地说。 只是他一扭头,见简常彻面色凝重,眼角泛红,心里顿时不忍,立刻换了轻松的语气:“别怕,宗迟哥哥保护你们。” 简常彻略一回想,记起来了:“怪不得你那天回来时那么高兴呢,原来是背着我偷偷干了这事。” 宗迟沉默了片刻,却说:“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兴。” 简常彻颇为意外地瞅着他,宗迟沉吟半晌,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句。“当然,抓住了那王八蛋是高兴的,救了那小孩儿也是高兴的,但……” 简常彻困惑不解:“但?” “但他不是你。”宗迟说。 简常彻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在明白过来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好像被巨伏电流横掠而过,大脑皮层的每一个皱褶都被刺激了一下,酸痛的感觉直达心底。但与此同时,他又被从漆黑的深海里托举而出,终于在窒息的濒死边缘吸入珍稀的空气,体会着劫后余生的幸运。 宗迟在通过这个小孩儿,穿越时空拯救过去的自己。 虽然这是不可能的,宗迟明白,所以在高兴之余,依旧充满遗憾。 简常彻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身边却骚动了起来。一辆泛着银光的灰粉色玛莎拉蒂靠边停住,方圆二十米的路人都被这个颜色吸引了目光。 车门打开,一双细跟高跟鞋踩在马路上,车内走下来一位个子高挑、气质出众的长发女孩儿。她直朝着简常彻走来,直到三步之遥站定,把墨镜往下摘了摘架在鼻尖上,满脸问号:“你说借狗有事,就是拿来卖艺?你最近体验生活体验上瘾了?” 简常彻茫然地看着他,身旁的宗迟却答了话:“对,已经用完了,谢了。” “哈?”女孩儿又看了看简常彻,问:“谁?” 宗迟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一把将小狗抱起,塞到她怀里:“再见。” 女孩儿手忙脚乱地接过一大团毛,不可思议道:“就这?” “不然呢?”宗迟说,“还要我请你吃饭吗?” “好啊。”女孩儿大方地说。 宗迟却果断道:“不了,被你妈看见又要撮合我们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你这个车的颜色我要瞎了。” “你!”女孩儿被推着背塞回到车里,宗迟隔着窗户假笑着和她挥挥手。 第24章 两位男朋友 回家的路上,简常彻在前头漫不经心地走着,宗迟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打电话。简常彻边走边回头看看,不禁幻想如果在自己小时候遇到了宗迟,而对方就像帮助那个小鬼一样帮助了自己,他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变化。 然后他又难免回忆起了那时的场景,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举目无人的无助是如此历历在目,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开福利院、逃开过去。他想到那些在他离开之后依旧被困在福利院的小孩,不管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原来这些深不见底的苦苦挣扎,只需要某些人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搞定。原来有些看似无比强大的敌人,只需要某些人轻松安排就能惩罚。 他们果然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简常彻老远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楼下,但也没有太过注意。走近一些后才发现这大冷的天里,那人就穿了一件卫衣,牛仔裤的膝盖还有破洞,抱着胳膊缩在楼梯上坐着。 认清那人长相之后,简常彻更惊讶了:“柳明?” 柳明本耸着肩膀玩手机,一听简常彻叫他,眼睛瞬间亮起。他眉毛一耷,嘴角一瞥,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不料看见的却是简常彻身侧的宗迟,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简常彻看他哭戏还没演出来就生生收住的样子,心里莫名好笑,同时不禁怀疑起自己之前为什么会上那么多次的当,信他那么多次。 “是你。”柳明愣住了。 “是你。”宗迟也认出他来——这小子,不就是好几个月前来医院找过简常彻复合的前男友吗! 柳明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宗迟:“你不是说!你上次不是……”他怒道:“你们俩骗我!” “没人骗你……”简常彻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他和宗迟之间的确什么也没发生,但……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也不想解释,也根本不在乎对方会误会自己什么,于是干脆地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我……”柳明走上前几步,凑到简常彻面前,小声道:“我想你了。” 简常彻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 步子虽小,拉开的距离却十分微妙,这半步空白横在两人中间,柳明一下有点无措。他来之前已经计划好了,不管怎么样,哭也好,下跪也好,一定要让简常彻原谅他。不料憋了一肚子的打算,却没想对方不是一个人。 柳明又是一愣——对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他刚要张口,不小心呛了口冷风,不知道吸进去什么东西,喉咙发痒,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宗迟原本站在几步之遥围观——虽然没打算掺手,但也没打算离开。此刻一个箭步上来拽着简常彻把他拉开了,明显是嫌弃咳嗽的柳明。 对方立刻更委屈了:“我,我……” “你没什么病吧?”宗迟毫不留情地问——对方眼下青黑,脸色很差,看着比上次消瘦了不少,一头栗色的卷发的头顶已经长出了黑色。过去的几个月他大概是过得不太好,还因为天冷哆哆嗦嗦的,身体状况看着很不乐观。 “我没病!”柳明怒道,又更小声地说了一句:“已经治好了,不会传染的。” 宗迟果断拉着简常彻退了一大步。 柳明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伸手上来够简常彻,说:“彻彻,我前段时间生病了,给你发消息你都不理我。没人照顾我,你也不来看我,我好可怜。” 宗迟看了简常彻一眼——他完全不知道对方收到过前男友的联系。柳明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去医院找你,我不会去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上次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承认我之前玩得是有点过,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但我已经改了,我现在已经不会再那样,我真的改了……” “改个屁,”宗迟忍不住吐槽,“你最近没出去群交是因为被染上病了吧。还能治愈的,是什么,梅毒?” 柳明怨恨地瞪了他一眼,简常彻一指楼梯口说:“先回去,别捣乱。” 宗迟不太高兴,但简常彻定定看着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往楼上走,临走前还不甘心地回头补了一句:“别离他太近。” 宗迟嘴上说着上楼,其实走了半层楼就忍不住从楼道的阳台往下偷看。柳明见宗迟离开,却是朝着简常彻家里去的,表情有些难看。他想要离简常彻亲近点,对方却早看出了他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制止了他:“就站在这说吧,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是真的想你了,彻彻,我和你道歉,我以前不该……不该那样伤害你。但是我现在是真的玩够了,他们太疯狂了,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简常彻听到这句忽然有点走神。 “上次……上次我差点被玩死,我真的后怕,后来我一个人上医院,也不敢去你们医院。我当时真的好害怕,又孤独,我怕自己就这样死了,还是因为这种事情死的,我爸妈来收尸的时候会怎么想。而且死了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柳明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这种感觉,没人帮我、没人陪我,再怎么辛苦也只能自己……“ “你得了什么病?”简常彻打断他。 “除了外伤之外,就,就是梅毒……”他压低音量回答,又更大声一点说:“但是已经痊愈了。” “那个很容易复发,你之后还要经常去检查。还有呢?”简常彻问,他的语气平淡无奇,没有嫌恶,也没有去质疑对方往日的疯狂行为,好像自己真就只是一个导医的医护工作人员而已。 “没了,我没得艾滋。”柳明眼眶红了,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说实话,我等HIV结果的那两天,没吃也没睡,但好在最后结果出来是阴性的。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乱玩了……是真的!我给你看检测结果。” 生死关头走一遭之后,开始忏悔了吧。宗迟心里不屑地想,本性难移,过不了两天便会旧态复萌。但简常彻硬朗的外表下心肠有多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相信对方也同样清楚。 然而简常彻竖起手指:“不必了。” 柳明眼神又黯淡下去:“之前我是图新鲜,你也知道我老家风气很保守的,所以刚来这边的时候,真的是玩疯了。但我心里知道,其实我过得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喜欢你,不是,我爱你彻彻,你原谅我,我们和好吧……” 柳明长着一张娃娃脸,此刻虽然憔悴,但也让人难以狠下心来。他充满期待地看着简常彻,脸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泪水,纤细的胳膊和肩膀在卫衣下空落落的,一阵深秋冷风吹过,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冷颤。 但简常彻一直没说话。 许久没有等到肯定的答复,柳明开始有些慌张,他嗫嚅道:“就算,就算你现在不答应我,能不能放我进屋坐坐,喝点热水,我等了你好长时间,手脚都冻冰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宗迟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迈腿朝楼上走。他用自己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在玄关处静静站了一会儿,又在屋内踱步两圈——好久没回过自己家了,连冬天的衣服都已经没得穿。 他拿上车钥匙正准备出门,刚一摸上把手,门却从外面被打开了。他和简常彻迎面撞上,又抬头扫了一眼空旷的楼道,惊讶道:“那家伙人呢?” “走了。” “走了?” 宗迟匪夷所思——这么快?刚才看着不还挺难缠的。 “嗯。”简常彻看着他手里的车钥匙,问:“你要出门?” 宗迟随手把钥匙往鞋柜上的盘子里一扔,敷衍道:“没。” 简常彻“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径直进到厨房里洗手洗菜去了。宗迟在沙发上坐着,却怎么坐都不舒服,他手肘搁在膝盖上,翻过来翻过去地盯着自己指甲瞧。好多话堆在他嘴边问不出,问出来了,显得自己既幼稚又小气,不问出来,实在憋得难受。他想知道那两人在一起多久,怎么认识的,交往的时候进展到哪一步了。他想知道简常彻心里怎么想的,他提分手的时候,他心软答应复合的时候,他收到对方信息的时候,他叫别人离开的时候,还有此时此刻,他心里都在想什么。他想知道两人恋爱期间的所有细节,巨细靡遗,又什么都不想知道。 纠结了半天,宗迟突然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是1?” 简常彻从厨房回过头来,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半晌后才说:“0.5吧,只要是性他都喜欢。” “哦。”宗迟又不吭声了,简常彻依旧瞪着他,就差没在脑门上写个“这是闹哪出”。 “那……” “他好还是我好。”宗迟板着脸,干巴巴地说。 “嗤——”简常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哪方面?” 宗迟脸红了,但是又想——管他的。 于是他厚着脸皮说:“每一方面。” “我想想,”简常彻还认真思考了起来,“柳明这个人吧,其实大部分时间也没那么糟。有点黏人,但是黏人这事儿我倒也不讨厌。性格很活泼,是个话痨,跟谁都能聊两句……” 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好话——宗迟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酸——都怪自己嘴贱问这种傻逼问题,烦躁地想要打断他。这时候简常彻终于说:“但他不是你。” 宗迟愣了愣,一下便高兴了。结果对方紧接着又说:“没你这么傲娇,不如你嘚瑟,说话气人的功力也比不上你。” 宗迟竖起眉毛:“等等,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简常彻做出吃惊的表情:“难道是我骂得还不够明显?” 宗迟终于反应过来对方在逗自己玩儿了,万分窝火,又不知从何发作。 简常彻嘴唇动了动,用不认真听就会错过的音量飞快说:“而且还有一点不同,他当时是我男朋友。” 他装作对眼前的购物袋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把它们全部抽出来又重新叠好,刻意用轻松调笑的语气说:“怎么,你也要当我男朋友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简常彻梗着脖子不敢回头。他把塑料袋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放进竹筐里塞好,又将大玻璃碗里的所有苹果和橙子都重新摆了一遍,只觉得屋内安静到瘆人,如芒在背,耳朵止不住地发烫。 身后突然传来宗迟的怒吼声:“我他妈一直都不是你男朋友吗!” 简常彻“唰”地回过头去,宗迟一脚迈过茶几跨到他眼前,双手揪着他的领子,一副要动手揍人的样子。霸王龙简直要喷火,但看见简常彻睁圆的双眼,惊讶中透着一丝傻气,气顿时又全消了。 简常彻呆了好半天,忽然觉得一切都荒谬至极。 “哈哈哈哈!” “不准笑。”宗迟阴着脸。 简常彻笑弯了腰,宗迟松开领子时轻推了他一把,还是显出生气的样子,扭头就走。他一把抓过鞋柜上的钥匙,一边穿鞋。 简常彻问:“你去哪?” 宗迟:“妈的,我要离家出走!” 简常彻擦了擦大概是笑出来的眼泪,又问了一遍:“你去哪?” “回家拿冬天的衣服!”宗迟没好气地说。 第25章 塑料袋中的奇奇怪怪 “有个二手沙发要么?” “什么?”简常彻错愕地从书里抬起头。 “你不是老抱怨这个沙发塌了,买新的又很贵吗,我朋友圈有个人沙发不要了,想转手。”宗迟问。他刚洗过澡,头发湿乎乎的,枕着靠垫,长腿越过整个沙发架在简常彻膝盖上,脚指头动来动去。 简常彻愣了愣:“哦,好啊,问问多少钱。” 宗迟立刻兴致勃勃地点开私信——对话框里的两人除了最初打招呼的几句寒暄之外再没说过别的话。他一条询价消息过去,对方立刻回了一条语音,声音中带着十二分不确定:“宗少爷,这个你是……自己要?” 宗迟把手机屏幕侧了侧,暗戳戳地打字:对,我老婆要。 对方即刻打字回复:嫂子喜欢的话,我直接送你就行啊。 宗迟:不不,该多少钱多少钱。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一阵子之后,敲过来一串省略号:那就……100块钱? 宗迟不做他想,爽快道:好。 宗迟抬起头来:“他说100块钱。” 简常彻又是一愣,说:“我看看长什么样。” 他看了沙发的照片,显得更加疑惑:“为什么这么便宜?” “不知道,二手的都这样吧,他反正不要了呀。”宗迟说,“需要上门自提,要不要给你搬过来?” 简常彻看起来还是很纳闷——他公寓里有很多大件家具也是买二手的,但品质好的不大可能这么便宜,可能宗迟的朋友都是他这种东西用过就顺手扔掉的德行吧。 但宗迟已经点击发送了“ok”,他说:“明天周六,你有班儿,我去拿?” 简常彻:“……行。” 隔日,宗迟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对方家楼下——他还是第一次买二手货,心情十分激动。对方开门后见来人真是他还吃了一惊,又自我介绍了半天,宗迟总算认出对方是之前谈过合作但并没成功交易的一家创业公司小老板。小老板的媳妇儿端出各类茶水糕点,他本人又转来转去问了好几圈宗迟公司最近投资上的动向,不住试图和宗迟套近乎,但宗迟心系沙发,应的心不在焉。 不多时,搬家公司的大哥们便火速到达了现场。 临走之前,宗迟总算良心发现,随口道:“有空的时候来公司坐坐,好久也没跟您这边对接过业务了,平时可以多沟通。” “好,好。”小老板忙不迭地说,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把沙发搬到公寓楼底之后,宗迟在自然光下发现沙发坐垫上有一圈污渍, 抬手直接给了搬家公司五百块钱做垃圾清运费,转头上商场买了个一万多的同款。因为已经是前几年的旧款,所以打折下来只需七千出头,宗迟很满意。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和简常彻在一起久了,所以沾染了勤俭持家的好品质。 但这是绝对不能告诉简常彻的。 趁着人下班回来之前,宗迟加紧步伐开始了沙发置换工作,旧沙发一经搬离,他忽然看见沙发下面一个奇怪的塑料袋。 “这什么?”宗迟将口袋捡起来拉开一看,吓了一跳,一大堆皱巴巴的白色布料上沾染了已经变棕色的……大概是血迹? “不会是什么遗物吧?”宗迟转念间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简常彻不会这么草率地把遗物丢在沙发底。 他把塑料袋放在一边,沙发和坐垫摆好,将购买凭证、保修卡和包装盒子全部销毁得一干二净,回来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忽然觉得那个料子有点眼熟。宗迟赶紧把塑料袋里的白布再次拎出来展开,又翻出领子的标签确认一番——虽然下半截不见了,但这很明显是他的衬衣。 宗迟半张着嘴在客厅里憨站了半天,终于肯定了这东西的来历——是自己脱下来的半件血衣。那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而且交流的初期还很不愉快,随即就发生了交通意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被简常彻别有用心地带了回来,用途是什么昭然若揭。 他把那半件衬衣在手里攥到手心发热,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老式房屋隔音实在不怎么样,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听见熟悉脚步上楼的声音——轻快又有朝气,三步并作两步的。宗迟赶紧把衬衣往塑料袋里面一顿乱塞,而后一脚踢回到沙发下面。 简常彻打开门一看,眼睛立刻亮了。比起原来蹭起毛边、坐垫塌陷的灰白色布艺沙发,眼前这个质量简直不要提升了多少倍。他上手摸了摸新得过分的沙发,上面连使用的痕迹都不大有,而且皮质很好,只卖100块钱实在匪夷所思。 他愈发怀疑了:“真的100块吗?你不要又乱花钱买些有的没的。” 宗迟连忙狗腿地把转账记录递给他看,简常彻只得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为了挪进挪出沙发,客厅到玄关很多东西都被运送员给推开了,简常彻立刻挽起袖子开始帮着一起收拾整理。两人合力把饭桌、椅子和衣挂摆回原位,简常彻头上冒起了一层细汗——大冷天的,他一直都跟个小火炉一样,每天热气腾腾,又刚从外面跑回来。只见简常彻微皱着眉,但无奈一只手占着,于是干脆用牙轻咬着运动卫衣领口的拉链头,然后单手将拉链一拽到底,敞开前襟,露出白色背心,和胸口结实的线条。 宗迟喉头一紧,迅速看了一眼门锁好了没。 他不禁想到之前简常彻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用沙发底下那个带血的白衬衣做了什么事情,他想着简常彻动情的时候是怎样的风景,不只是和他做爱的时候,还有他独自抚慰的时候。这种幻想让他好像闯入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在用某种偷窥的视角观察着对方。越想越心动,越想越心痒。 宗迟往后一跳,朝沙发上一躺,张开双手双脚嚷道:“来试验一下新沙发吧!” 哪种“试验”法,不言而喻。 然而简常彻却捕捉到了另一个关键词:“新沙发?”他皱了皱鼻子,“是有一股皮革的味道,新车之类的味道。” 宗迟心里暗自咋舌,但嘴上却迅速反应道:“对啊,那人他刚买就不要了,说是和新家装修风格不搭,有钱人就是这么任性。” 他把“有钱人”三个字念得十分大声,甚至带着一种无产阶级的愤怒。 简常彻无语地坐上来——不但坐垫和靠背都支撑很好,海绵羽绒填充饱满,一侧还有按钮可以升起的腿撑,只不过支起的话客厅空间就显得实在过于拥挤了。 观察到等待已久的、简常彻满意的表情,宗迟终于高兴了。可转瞬之间,他的情绪又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哎。”宗迟谈叹了一口气,而后又更浮夸地“哎!”一声。 “又怎么了大小姐。”简常彻无奈地看着这个巨型撒娇怪。 “我明天要回家一趟。” “哦,那就回呗。”简常彻无所谓地说。 “不是那个家,是……家里的家。” 简常彻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宗迟此前是提到过,因为奶奶去世之后,她常住的老家宅子要清空挪作他用了,正好宗迟家里有一年一聚的传统,但从来不选在春节期间,而是略微提前一点的日子,想必就是最近了。 “哦。”简常彻说。 “哦!”宗迟怒了,“你没什么其他表示么!我可是至少得去三四天呢!” 简常彻眨了眨眼,喃喃道:“这么久……”他想了半天,眉毛无意识地动来动去,最后还是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原本有几天的调休假期的。 没关系,刚好可以换班把时间换回来,简常彻盘算着,假期可以省着以后用,或者不用也没关系。他不像其他同事需要照顾家人和孩子,什么时候加班或者放假都可以。 看见他这个样子,宗迟简直没脾气了——简常彻调休的时间其实他早就算好了,正想趁机拉着人和自己到郊区去遛一遭呢,结果对方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害他一大堆计划根本无从说起。 于是他又想起之前一厢情愿、兴致勃勃,结果对方完全没把自己当男朋友的事情,顿时怒从胆边生。 只是和简常彻愈发相处,他其实也渐渐明白简常彻这人情绪上有多慢热——不论外表和举止如何洒脱果断,这个大男孩儿内里的安全感和信任度建立过程堪比龟速。对于人与人之间建立亲密关系的未来,简常彻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信心。反观自己,虽然父母婚姻一团糟,但好歹还有爷爷奶奶的成功典范可供参考,他不算积极的乐观主义,但简常彻必定是个消极的悲观主义。 简常彻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风云变幻的表情,迟疑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宗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双手抱着他的脑袋一顿乱搓,宣布道:“你!收拾行李!明天跟我回家!” 第26章 回家(一) “回家!跟你回家!?”简常彻正准备顺手把摆回饭桌上的书拿起来翻一翻,闻言顿时将之往前一推,频频摇头:“不不不不不……” 他连说了五个“不”,宗迟脸立刻垮了,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我听你解释”的样子。 简常彻半张着嘴想了半天,最后蹦出干巴巴的三个字:“我不去。” “为什么!”宗迟悲愤地大叫。 “……” 家里所幸很安静,所以即使简常彻动嘴巴的声音很小,他还是听清了:“你们家族聚会,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嘿嘿嘿,可以带家属嘛。”宗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因为把小护士带着身边,才不会被别人操了去啊。”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简常彻还难免有些羞囧,后半句一出,他当即恢复1号表情,拿回书准备继续看,不搭理宗迟了。但宗迟一巴掌按在书上:“其实我老家乡下那边风景挺不错的,你不是喜欢钓鱼吗,我们可以坐小船去湖上钓鱼。” “我没有喜欢钓鱼……” “你喜欢看钓鱼视频。” “那是赶海视频!” “我们也可以赶。” “我一天钓竿都没摸过。” “我给你买。” “不要你买!” 眼看两人的对话就要朝着“新手钓鱼指南”奔去,宗迟忙说:“哎呀,那种家族聚会根本也没什么重要的,就当是出城去玩,只不过我中间需要顺道开个会。” “不重要你还专程回去!”简常彻无情地拆穿他,“你妈给你打电话你都接一个挂三个,要不是这聚会太重要,你逃不掉、避不开,不然根本不会去。” 宗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为简常彻这么了解他而开心还是郁闷。 见无论是插科打诨还是威逼利诱都没有用,宗迟决心使出杀招——也是简常彻最吃不住的一个套路,那就是装可怜。 “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我那些亲戚,以前回去的时候,至少还能和奶奶聊天。现在呢,我爸走了,我爷爷奶奶也不在了,其他人我根本不想见,呆一秒钟都是折磨。”这话说的时机狡猾,但内容不假,宗迟说着说着真委屈上了。他本就眉眼漆黑,耷拉下来显得尤其可怜:“你也不陪我,行吧,反正又是一个人呗。” 深知他在演戏,但简常彻还是叹了口气,把书阖上了。 “就算有别人带……家属回家,你把我拽着,怎么和家里人解释?” “解释什么,就说你是我男朋友。” 简常彻:“!!!” 宗迟竖起眉毛:“怎么了,我看谁敢管我。” “你还是先别了。”简常彻头痛道,“回去之后住哪?” “家里。” 简常彻:“No。” “隔壁订酒店。”宗迟立马改口。 “一晚上300块以下的酒店。” “啊?”宗迟下意识道,还价道:“1000块。” “不可能!” “900。” 简常彻:“300!” 宗迟:“800块,不能再低了。” 简常彻抓狂道:“你是酒店前台吗!你是给酒店入了股吗!酒店给你拿提成吗!” “呆几天?”他又问。 “明天去,8号回。”宗迟兴奋地摇起了大尾巴:“我们到了先不着急去家里,带你周围逛一逛,晚饭上家里吃,然后晚上出来住。” 简常彻其实答应下来就有些懊恼,但看他盘算得那么起劲,又实在说不出反悔的话。他沉思良久,期间宗迟就一直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的出游计划——毕竟两人认识到现在,因为双方工作都很忙,还根本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其实偶尔能出去转转也不错。 “其实吧……”简常彻终于出声了,“我犹豫主要是觉得……” 他一开口,宗迟立刻闭上了嘴,安静地看着他。 “咳咳,”简常彻清了清嗓子,“因为你看你,你们家……的条件,和经济基础,大家肯定都想给你撺那种……就是上次借狗的女孩的那种背景。” 宗迟纳闷极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要是我的话,他们肯定不会满意,说不定还会说不好听的话刁难你。” “我靠!我看谁敢说什么!”宗迟瞪着眼:“你比他们好一万倍!我跟你说,你要是我表弟,我小姨也不至于每天这么头痛。你从十八岁开始都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还养活家里的墓地,他们就是渣渣,我们都是渣渣!” 宗迟越说越激动,凶恶的语气和内容完全不匹配,简常彻却还是脸红了。他没想过宗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太宏伟目标、也没什么太高远展望地活着而已。但最近他不知怎地生出了一丝焦虑之心,他忽然发现自己每天的工作时间好长,赚取的工资又好有限,虽然根本用不上他,但他完全匹配不上大少爷娘胎里带来的消费观。这让他后悔早些时候没有花更长时间上个更好些的学校,或者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学医,而是选择了能够快速就业的护理。 人有时候因为压力而被迫选择,又因为选择而倍感压力。 宗迟拖着屁股下面的凳子往前蹭了两步,和简常彻抵在一起,长腿夹在他膝盖外面:“彻彻~” 虽然这么喊的人很多,但宗迟几乎从来不用这个称呼,两人向来是大名来往。简常彻一听,就知道自己今天又斗不过他了——打架没问题,但是论撒娇,大小姐是王者选手。 尤其因为他一旦踏出这个门就会变成喷火霸王龙,对任何人都冷面相对,衬显得此刻此景尤其难以招架。 “我服了。”简常彻放弃抵抗了,“就当是出门遛你吧,工具狗。” “汪汪汪!” 第二天一大早,简常彻就被宗迟给拱醒了,他打着哈欠走到浴室洗漱,宗迟把二人的行李拿到了车后备箱里。回来时,宗迟再一开门,一身休闲装的他和一身西装的简常彻面面相觑。半晌,他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去面试吗?” 简常彻骂骂咧咧地回屋换了身衣服,围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围巾,在楼下小吃摊吃过早饭,终于气势汹汹地出发。城市很大,一个小时之后,车才总算驶出高楼林立的噪音隔带。宗迟负责开车,简常彻负责放歌,偶尔还跟着唱唱,看出心情不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中途好几次有人打电话进来,都是简常彻接的,内容只有一句话:“他在开车。” 十一点左右,宗迟在休息站停下加油顺便买咖啡。他一手端着劣质的咖啡慢慢嘬着,路过女洗手间前面的队伍、开水口边的人堆、伸展胳膊腿的老人和休息的货车司机,穿过车来人往的停车场,抬头便看见这样一幕场景。 清冷冬日里的灿烂暖阳下,简常彻靠着车,香烟的雾气冉冉上升,整个人看起来放松又舒坦。他眼睛因为日照而微微眯着,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一只晒太阳的小老虎,脸颊边的胡须舒展,浑身的毛发蓬松油亮,既漂亮威风,又富有生机和活力。宗迟从背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朝着他侧脸“吧唧”响亮地亲了一口。简常彻震惊地回过头来,左右慌张地一瞥,一记勾拳扎实地捶在他腹部。宗迟自作孽叫不出声,捂着肚子缓缓弯下腰去,简常彻恶狠狠地在垃圾桶上摁灭了烟头,径自拉开副驾座坐了进去。 两个小时之后,地图上的目的地逐渐接近,简常彻开始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下去,面部表情十分严肃,紧盯着每个飞驰而过的路标牌和广告板,宗迟用耳朵想都知道他在紧张。 但是太可爱了,宗迟决定不帮他。 车辆驶下高速,茂密的针叶和光秃的树枝交替穿插,道路渐渐变窄,两旁开始出现一些带护院的漂亮宅子。很快,道路尽头迎来了一座砖混木梁的四层别墅,外墙爬满了藤蔓,铁栏杆边全是月季丛。宗迟说:“就是这。” 车牌号一照,铁制大门便自动徐徐打开,浅绿色的墙面搭配拱形的巨大落地窗,三楼外伸展着优美的圆弧形阳台,整栋建筑看起来雅致又气派。院内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已经停了两辆车,宗迟随便把车往一个车位上一甩,熄火拉起手刹。 “到站了。” 简常彻喉结动了动:“嗯。” “该下车了。” “唔。”简常彻嘴上这么应着,但人却没动。 “你紧张什么?男媳妇也要见公婆。” 简常彻甚至没有分神来还嘴。 宗迟灵机一动:“我要亲你了。“ “你敢!”简常彻闻言立刻跳下车去。 “看来到得还比较早,”宗迟把钥匙随手收进兜里,交待保安行李不用动,又环视了一下周遭停着的车,说:“看来大部分讨厌鬼还没来。不过我妈昨天就到了,我得去打个招呼。” 听到这个安排,简常彻脖子都僵了。他看见房屋外面挂着的“优秀历史建筑”的标牌,假装自己对房子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宗迟终于说:“不过你可以先去厨房餐厅等我,随便喝点什么,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好。”简常彻闻言立刻忙不迭地跑了。 宗迟望着他一溜烟的背影,无奈地笑了:“我还没跟你说厨房在哪……” 第27章 回家(二) 宗迟进门之前,先是抬头看了看三楼靠角落的窗口——窗户紧闭着,不知是因为季节还是因为错觉,阳台上的花草也不如往日精神了。他幼年有很长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尤其是寒暑假的时候,几个月几个月地泡在四楼的小房间和屋后院子里。小时候这个房子周围环境更加荒僻,除了偶尔过来度假过周末的邻居,几乎见不到什么其他人。但宗迟似乎从不觉得寂寞,和爷爷奶奶长大的每一天都挺开心。 直到他真的长大了。 房子是一个相当奇妙的载体,但似乎也在和人相处的漫长过程中吸收了回忆和感情,所有使用的痕迹都给房子留下了独特的气质和气味。于是即使住在里面的人已经离开,房子还能缓慢地释放当初的能量,像是一种沉默的缅怀。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宗迟动身回来之前就依稀浮上心头,此刻又再度出现。 他推开大门,站在玄关处的阿姨立刻回过头来,正想和他打招呼,但站在其对面的甘淑仪正一副屈尊降贵的女主人样地朝她问话,见她走神了还伸手一个响指将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是,是。”阿姨双手交握身前,轻轻点头答应。 “以后机灵着点儿,别眼里看不见活的。”甘淑仪还在发表一些宗迟看来没头没尾的言论。 “妈。”他忍不住出声道。 甘淑仪这才拖拖拉拉地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回来啦?” 瞧她那表现,宗迟知道对方早已看见他了,宗迟上前几步,问:“妈,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甘淑仪像是很倦怠似的轻微扬了一下眉,说:“还没死吧,你是希望我过得好,还是不好?” 宗迟不想接她明显挑衅的话茬,转而打招呼道:“梁阿姨好。” 梁阿姨来照顾爷爷奶奶也有六七年了,一直都对这家礼貌的外孙很有好感——本来原住在宅子里的两位雇主好伺候、也大方,无奈身体抱恙接连走了。这下宅院未来去向不明,一院子养的员工都惴惴不安,不知工作还能否保住,在这次家庭聚会前,早已经谣言满天飞。夫人刚一回来,就叫住她咄咄逼人地套问了很多话,梁阿姨正胆战心惊着,此刻总算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容:“小迟回来啦,好久不见你了。” “怎么说话呢?怎么称呼少爷呢?”甘淑仪不高兴道。 宗迟说:“是我让梁阿姨这么叫我的。” 梁姨刚露出半分的喜悦赶紧又收了回去,说:“我去厨房看看饭准备得怎么样,二位有什么忌口的?” 甘淑仪:“连我们有什么忌口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 “我不在家吃午饭。”宗迟受不了地打断她。 甘淑仪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转回到他身上:“什么?你又要去哪儿?刚回来一分钟就又想着走,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我带朋友回来的,白天带他出去转转,你放心,晚饭会回来和大家一起吃的。” “朋友?什么朋友,男的女的,”甘淑仪稀奇道,“你会带朋友回家?” 她略一寻思,皱起眉:“不对啊,你这什么朋友啊,家族聚会也跟着来。还是说专挑了这时候来,不会是想套套近乎,顺便趁机捞点什么好处吧。 宗迟听她着一连串问题就不耐烦,后面还越说越离谱了:“妈,我都这把年纪了您才想起来假装关心我的私人生活,不必了吧。” “你说什么呢!”甘淑仪怒不可遏,声音也变得高亢尖利起来:“我倒是也想关心啊!电话不接,平时人也见不着,问什么都不答。见面就是这语气,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哦是吗?我看我手上没拿到这些管理资源和股份之前,一年也不见您搭理我一次啊。”宗迟话一出口,看见甘淑仪红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就有些后悔,他深吸一口气,“算了,老黄历了,说来也没意思。是我不好,好久不见,说话太冲了,对不起妈。” 他忽然一下态度这么好,反倒叫甘淑仪愣,两人沉默了片刻,屋内气氛尴尬得完全不似母子相聚。 班上,甘淑仪终于哼了声:“所以到底是什么朋友,大老远地带回到家里来。” “男朋友。”不等人反应,宗迟便潇洒地挥挥手,说,“走了,晚上回来吃饭,记得准备两个人的位置。” 留下目瞪口呆的梁姨和甘淑仪,宗迟一身轻松地出了门,直奔厨房而去。后厨和主楼虽然建筑主体连接在一起,但需要从两个不同的通道进去,相当隐秘。厨房入口隐藏在一个侧边,方便所谓“下人”进出,是旧时的习惯,宗迟还以为简常彻是铁定找不到地方的。但等他绕到厨房时,发现简常彻竟然围坐在几个阿姨叔叔中间,面前已经摆上了柚子和石榴,一团人有说有笑聊着可开心。 “咦?”宗迟惊讶地出声。 众人一看是他,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简常彻冲他笑了笑,一边剥柚子皮:“这么快就好了?” 宗迟语气酸溜溜:“嫌我回来得太快吗?” 他这才刚一会儿没看着,啧啧。 “说什么呢。”简常彻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现在干嘛去,出去玩吗?” 宗迟:“嗯。” 简常彻于是笑眯眯地回头和一厨房的人打招呼再见,回头跟在身后,问:“你以前就住这?” 宗迟:“对。” 简常彻面朝主楼倒退了几步,手揣在裤兜里抬起头打量:“住哪?” 宗迟伸手给他指了一下:“那里。” “那个房间现在用来干嘛了?” “没干嘛啊,就还和以前一样。”宗迟纳闷道,“怎么了,你不会想去看看吧。” 简常彻似笑非笑:“不能看吗?我不会笑你的。” “你经常都在笑我!”宗迟佯怒道,“而且里面也没什么丢脸的东西!就很正常小孩儿的屋子。” 没有什么多少“正常小孩儿”住在这种环境里吧,简常彻心里想,但还是说:“不丢脸为什么不能看?” “能看能看,现在就去看!” 两人从后门钻回到主楼里,趁着甘淑仪打电话的功夫,悄摸索地遛上了四楼。房门一打开,宗迟到也没有说谎——这里就和任何一个小孩儿的房间没什么两样。一张一米八长的单人床,任现在的宗迟是无论如何也躺不下了;一套书桌椅;一书柜的书和摆件,其中古典著作的简易插图版占了两排,还有一些侦探小说、工具书和相册。衣柜右边的小展示架里摆了相当多恐龙模型,大小不一,但都很精致,什么型号和品种都有,简直就是个微缩版的侏罗纪公园。 “真够宅的。”简常彻微微弯腰,看一个拿枪士兵的小手办。 宗迟有点怀念地捏起一个三角龙:“好怀念啊。” 这边简常彻已经从书柜里抽出了一本巨大的相册,随手一翻,迎面就是一个盘腿坐在地上撸羊肉串的幼年宗迟,穿着红棉袄,满脸油光,眼神痴呆,齐刘海被风吹得立起。 “哈哈哈哈!好蠢!”简常彻爆笑出声,“我还以为你小时候是什么精致优雅小少爷呢,好蠢哈哈哈哈!” “你不是说过不会笑的吗!”宗迟愤怒地一把夺过相册,“看了我小时候的照片,就是我的人了!” 简常彻笑得直不起腰,想抢回相册再好好欣赏一下,忽然听见走廊上有动静,还有隐隐的女人说话的声音,顿时不敢吭声了,许是以为宗迟妈妈来了。宗迟看他从跋扈到鹌鹑只用了一秒钟,冷笑:“呵呵,你个怂货。就知道欺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脚步声渐渐远去,简常彻摇头晃脑、不置可否,懒得和他抢,干脆又从书架上拿过另外厚厚一本。这里面部分是宗迟小学初中时候的学校文艺演出或运动会照片,这就正常多了,其他还夹杂着不少过生日或者什么派对的照片。 “啊!这是我初恋女友。”宗迟指着其中一页上的合照说,“我俩当时一起参加舞会来着。” “什么?女友?”简常彻吃了一惊。照片上的少年宗迟穿着白色小礼服,五官精致又漂亮,煞有介事地绷着脸,表情努力严肃但却仍略显呆萌。他胳膊微微曲着,圈着另外一个小女孩儿的手,她穿着蓝色缎面的小裙子,扎着可爱的发型。 “学生时代的纯爱式交往嘛,她来给我告白,我当时觉得自己也挺喜欢她的,就在一起了。”宗迟摊开手,“然后就牵牵手、亲亲脸什么的,毕业就分手了,她还哭了呢。” “渣男。”简常彻嗤之以鼻。 宗迟乐起来:“我当时也很认真好吗!我那会儿哪里懂那么多!就是吧,隐隐约约觉得她喜欢我比喜欢她多,而且这喜欢的感觉似乎也不太对口。我还专门写了一封信和她分手告别呢。” 简常彻忍不住跟着乐起来,指着照片中央总是被众人围着的小男孩儿:“看你小时候还挺受欢迎的嘛,当时性格不像现在这么扭曲吧。” “这些大部分照片都是我爸照的。”宗迟说,“虽然他也总是不在家,但是出门的时候也还是经常想着我的,过生日也尽力赶回来,为了弥补平时不在,每次生日都非得搞的个声势浩大。但小孩儿嘛,几天不见就忘了,只有陪伴产生的感情才是最持久的。所以我爸每次远门回来,我都和他又不亲了,现在回头想想,他当时估计还挺伤心的。” 简常彻缓缓翻阅着这本极厚的生日派对相册,镜头下记录的场面虽然已经来自二十来年之前,但里面的场景布置也好、人物穿着也好,放到今天也不过时掉价。里面来参加生日派对的小朋友们尚且穿着华丽隆重,他们的母亲更是盛装出席,不愿意错过这社交场合的每一个瞬间,每个人看起来优雅又游刃有余,就像电影场景一样。 简常彻长大的这十年间几乎从没过过生日,福利院偶尔会由头小孩儿的生日发点糖和零食,多半是外面捐助进来的,他们都很不愿意收,不如钱来得实在。一大堆糖拿在手里也没用,换不了别的,所以员工们会把进口的高档巧克力先挑走拿给自家小孩儿,剩下不想要的就分给他们。 简常彻不愿意去抢,他也不爱吃甜食,所以几乎从没分到过。 想到这一茬,他忽然一下就不想看了。 并不是因为矫情,也不是因为自怨自艾,更非感叹命运不公。而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存在于这个房子、这间屋子里本身就非常的荒诞。他作为宗迟的“朋友”来参加什么家族聚会更是荒谬,看看宗迟从小到大的“朋友”们,哪一个像他这样,哪一个是他这种。 “走吧。”简常彻阖上大腿上的厚重相册。 “不看啦?”宗迟略微有点意外,但也不做他想:“我带你去吃一个很好吃的蒸菜馆吧,咱们可以走着去,就20分钟。” “嗯。”简常彻含混地答应。 两人下到三楼时,他又跟着情不自禁的宗迟去看了看爷爷奶奶的房间——屋子很干净,但杂物确实不少,想必是两位老人去世之后还没有让人清理过,想也知道是谁下的命令。记起那位和善、雅致中又带着一丝俏皮的老人,简常彻也难免觉得感伤…饶是他早已见惯了这一切。 所以他只能想象宗迟该有多伤心。 可宗迟并没流露出太过激烈的情绪,他沉默地静静注视这间屋子,一分一寸都看得很仔细,像是在试图用眼睛扫描这间屋子并在大脑里建档。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带上门,说:“我们走吧。” 第28章 滚就滚 睹物思人,宗迟情绪不算太高涨,心不在焉地在前面带路。晚上那一顿全家人都会出席的晚饭必是鸿门宴,他心里很清楚,不该带简常彻到这种环境里来受罪,他也明白。但兴许是自己最近撒娇得太过厉害,好像真的随时随地都需要一个人保护着他才够安心似的,于是就这样连拉带拽地把人给磨来了。可是才刚一和自己母亲打了几句话的交道,再略一设想他们会对简常彻说什么鬼话,宗迟瞬间就后悔了。 这头简常彻正巧也心事重重,两人缓慢地顺着小路朝镇子上溜达,一路无话。虽然已经临近隆冬,但路边的灌木从间仍然开着一些零星的小花,乔木的枯枝隐藏在深绿的针叶间,山林依稀还有鸟叫,并不萧瑟。 出乎简常彻的意料,宗迟念念不忘的地方并非什么环境奢华的高级场所,而是一个统共只有五六张桌子的小饭馆。店内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蒸菜和烧菜,宗迟点了一个梅菜扣肉,粉蒸排骨,萝卜烧牛肉,和一碗青菜肉圆汤,两个人吃下来竟然才不到四十块钱。 “今天晚上在家里吃饭……”宗迟思忖了半天,终于犹豫地开口。 “嗯?怎么?”简常彻问,“别跟我说要穿正装,我可没带。” “不是,”宗迟下了决心——那些阴阳怪气和尔虞我诈,还是自己独自承受就好。“不然你就别来了。” 简常彻愕然地从汤碗里抬起头:“啊?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不想参加的吗?咱们等下去写个酒店,把东西放一放。然后我们去湖那边转一会儿,我转到吃饭时间回去,吃完就来找你玩。” 简常彻依旧没能反应过来——他诚然是一分一秒都不想面对宗迟那些难缠的家人,但既然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忽然一下准备落空了,他还是很懵逼。 “为什么?”简常彻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见到你妈了?你和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宗迟说,“我就提了一嘴我带男朋友回家,但是和这个没关系。” “什么!”简常彻惊了,“你怎么真的!我不是……我不是跟你讲不要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吗!” “无关紧要?!无关紧要的事?”宗迟也上来火气了,他死死盯着简常彻半晌,才沉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们到底在干嘛?” 简常彻:“啊?” 宗迟手指在两人脸前来回了一圈:“你觉得你、和我,到底在干嘛?我们是在做什么?我们大老远三个小时车程上这来干什么的。” 宗迟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冲着他,简常彻赌气道:“不知道。” 宗迟提高音量:“你再说不知道!” 简常彻轻轻咬着下唇不吭声,侧脸气鼓鼓的,又倔强。 “你不要再逃避了,躲不掉的!”宗迟叹了一口气,但决定这次不再放过他:“所以一直以来只有我傻不拉几的以为我们在一段正式的关系里面,只有我死乞白赖地住在你家不走,只有我在思考……不,幻想未来这段关系还能走去哪里。” 不料“未来”这两个字却刺痛了原本沉默的简常彻。 “能走去哪里?啊?我就问你,能走去哪里。”他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都掰扯得这么清楚,说得太明白……说的太明白的话!” 宗迟表情彻底冷掉:“说得太明白会怎么样?” 简常彻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句子的最后半截,捏着桌沿半张着嘴瞪了半天,最终坐回到椅子上,轻声道:“算了,别在这说这些,影响别人做生意。” “你不好意思说吗?”宗迟冷冷道,“我来帮你。” “你不好意思告诉我你其实没那么认真,只是随便玩玩。还是说你不好意思告诉我,和我在一块最开始就是单纯为了爽,后来也就习惯了,但是并不想改变现有的相处状态。你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害怕承诺,恐惧亲密关系。或者……” “或者你和我在一块儿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就是同情我。” 简常彻疑惑地:“什么?” “你原本根本不喜欢我的,最开始甚至讨厌我。你是看我失去亲人,什么都没有了,才觉得我可怜,才觉得能放下心来和我接触的!因为你看我就跟你看所有那些病人是一样的,你看我当时模样惨,不忍心,所以就忍不住想管一管,就像你看见失去老伴儿的爷爷和失去儿女的母亲,就算牺牲自己时间和金钱也忍不住不插手。现在我生活恢复正常了,你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到这该结束了。” 简常彻目瞪口呆。 他一方面震惊宗迟竟然会这么想,但更震惊的是里面有1%的内容是真的,他以前从未意识到。 他起初见到宗迟时,虽然对方长相是他的菜,但身份和性格都完全不合适,和那样的宗迟他绝不会主动与之有什么瓜葛。但不可否认的是,宗迟因为奶奶病重而显露出来的脆弱非常吸引人,尤其是体现在这样一个外表强势冷硬的人身上。那也让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和宗迟之间的某种联系,也就是看着至亲逝去、自己独活却无能为力的孤独。 简常彻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些受虐倾向,他如此贴近不同人、不同家庭的悲恸和创伤,以至于自己也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经历那些不幸往事,这究竟是一种脱敏的治愈,还是一种病态的偏执。 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纸片做的霸王龙心地十分柔软善良,他会一身西装蹲在医院大楼下给小孩儿充气球,他会光着脚在海边疯跑,他会给受欺负的小孩儿出气,他会没脸没皮地撒娇卖萌。 只是简常彻那被戳中心事一般的沉默已经彻底激怒了宗迟,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所以你才不想和我说明白,因为说明白了,我要是不接受,就得散伙。怎么,你怕伤害我吗?你怕我逼你确定关系,你就不得不和我分手。但你不想做这个坏人,连你前任那个人渣绿你那么多次你都一次次原谅他,你心软。” 简常彻听他越说越离谱——怎么搞得好像是他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似的! “难道你不是吗?”简常彻脱口而出。 宗迟:“什么?” “难道你不是吗!”简常彻又更大声地说了一次,“要不是因为你奶奶的事,咱俩能认识,能有任何交集吗?” “就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除了医院这种生老病死人人平等的地方,咱们有什么其他机会能够遇见吗?你去吃饭的地方、喝酒的地方、开房的地方,我这辈子也不会踏进一步。我去买菜的破菜市场,和我住的破筒子楼,你连见都没见过。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来自八竿子打不着的背景,活在天差地别的世界里。你现在非拉着我表态,有什么意义吗,你自己就能保证自己不会变?你能保证以后你不会出于政治或者经济追求而妥协选择,你能保证家里人同意你和我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多少年?又穷又没背景,一看就是混混,还是个男的。” “你管他们干什么!”宗迟觉得不可理喻。 “我没说他们,我说的是你!”简常彻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吼出来:“你又有多喜欢我?不见得吧,还不是因为刚好!” 宗迟瞪他的样子简直恨不得要掐他脖子。 “刚好你那时候脆弱,孤独,伤心,出现在旁边的恰好是我。就是因为我的经历能够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你把我当个吊桥还是什么,就算当时出现在那边的不是我……” “你敢说,”宗迟咬牙切齿,拳头捏得骨节泛白,“简常彻!你敢说随便是谁都行!” 简常彻呆了呆,说:“不,我是想说……当时就算我没有出现,你也会自己慢慢度过、慢慢适应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宗迟忽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放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看起来非常哀伤:“You know what they say about grief. Wherever there is a grave, there is a motel.” 简常彻阴着脸:“没文化,听不懂。” “滚,不想和你说话。”宗迟冷漠地说。 简常彻火速站起身来:“滚就滚。” 宗迟也站起来:“好得很!” 简常彻飞快往外面甩腿就走:“我滚了!” 老板追出来:“哎哎哎你们还没给钱呢。” 宗迟一条腿都迈出店门,又赶紧掏出手机付了款,再抬头一看,简常彻已经跑没影了。 第29章 回家(三) 简常彻从小饭馆冲出门,快走几步之后开始狂奔起来,山野郊区的空气带着湿润的凉意,不断地往他肺部钻,刺刺麻麻地疼。直到跑离了小镇唯一的一条主街,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片休耕的农田边时,简常彻才终于放缓脚步,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早知道就不该跟着回来的,他想。 宗迟早先提出让他一同回家的想法时,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就该拒绝的。但不知自己脑子哪根弦搭错了,竟然听信了他的鬼计划,还默默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昨晚都没怎么睡好。 见了长辈要说什么,见了宗迟的朋友又要怎么表现,他心里压根没数。和病人与家属相处是一回事,和男朋友的家属相处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他从来没经验,简直不知从何下手,都快愁死了,宗迟还一副完全不帮忙的讨厌样子,竟然还敢说自己是因为可怜他才和他在一起的。 “啊!!气死我了!”简常彻大叫一声,惊起树梢“哗啦啦”几只乌鸦。 知道他恐惧亲密关系就别那么黏人啊!他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知道他恐惧亲密关系就别逼那么紧啊。 早知道就不该跟着回来的,他后悔不已。 简常彻把路边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石头全都踹了一个遍,以发泄心中浊气,随即他很快开始懊丧——宗迟最后看起来似乎很受伤的样子,难道自己说话真的太重了? 可他说的难道不对?最初在荷尔蒙的化学作用下莫名滚了床单,但之后两人很快也因为争执没了来往。若非因为宗迟奶奶不幸离世,若非宗迟因为亲不待而尝试着通过完成他人遗愿来自我救赎,两人的羁绊到那也就结束了。 他实在想不通,宗迟有什么理由和他在一起?他既不富有,也不英俊,没有才华,甚至连性格也沉闷。他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也不善于处理情绪——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从小长到大,他只知道露出敏感脆弱就会成为把柄,会成为破绽,只有连牙带血一起吞掉才能存活。 想来想去,宗迟离开豪华公寓来到破烂筒子楼不过是因为寂寞,因为长夜漫漫,因为没有其他更好选择,绝不是,绝不是因为他。 简常彻沮丧地蹲下身——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但他发觉自己正在面临某种人生第一次经历的苦恼。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现在在哪,手机信号弱,空白页面加载了半天之后干脆没电关机了。他茫然地瞧着自己跑来的路上,空空荡荡,没有宗迟,连条野狗都没有。 知道他恐惧亲密关系,就逼得再紧一点啊。 冬季白日短暂,简常彻在田埂边坐到带来的半包烟全部抽完,日头已经斜成橙红色。他就着烟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事,到最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明白。这个点儿宗迟应该已经回到家里准备参加晚宴,简常彻只得不情不愿地顺着原路往回走。他脑子混沌,打算找个地方充上电,再顺地图摸回酒店,趁着宗迟吃完饭之前就打包遛走,其他的……就等回家再说吧。 当然,如果宗迟还会去他家的话。 简常彻好容易逮住一个路边的本地人,问清回酒店的路,揣着兜耸着肩膀,拖拖拉拉地溜达。他穿过酒店大厅,抱着胳膊站在电梯里,看着光滑镜面上反射出来的阴沉人脸,像是瞪仇人一样瞪着镜中自己。 九楼灯亮,电梯门一打开,他对上了宗迟愕然的脸。 “你他妈跑哪去了!” 简常彻尚未反应过来,宗迟已经一把捏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来,怒吼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简常彻茫然地说。 宗迟眼珠都要掉出眼眶,简常彻问:“怎么了?” “妈的,早晚把你那个破手机给你扔了!”宗迟把他胳膊掐得生疼,像一头暴躁又困顿的狮子在走廊里咆哮:“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认识路跑那么远干什么!一下午,四个小时,你跑哪去了!” “我……没干嘛,”简常彻被他吼懵了,“我就抽了点烟……” 宗迟一把拍在他后脖子上将他粗暴地拉近,鼻梁磕在他下巴猛地一嗅,全是烟味。宗迟抓狂道:“烟在哪抽不行,为什么几个小时不接电话!” 简常彻耳鼓膜被他吼得嗡嗡响,也提高音量:“不他妈跟你说没电了吗!” 宗迟一把将他推到走廊墙上,在他身上乱七八糟一顿摸,总算掏出他衣兜里的手机,看也不看大步往窗边走。 简常彻被他折腾得衣服稀乱,眼瞅着不对劲,连忙道:“你干什么!” 宗迟已经拉开窗户,扬起胳膊,把手机猛地扔了出去,简常彻震惊地看着那抛物线化作一声来自远方的脆响。 “宗迟!你他妈有病吧!”他揪住宗迟衣领,“你扔我手机干什么!” 宗迟并不反抗,就任他勒着,微微扬起下巴冷漠地看着他,满脸“我就扔了你怎么办吧”。走廊尽头的酒店清洁阿姨从工具间探出头,惊疑不定地打量这头。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简常彻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疲惫地扭过头去。他刚迈出半步,宗迟立刻问:“去哪?” “回房间。”简常彻说,“你跟着我干嘛?” “你管我,我也回房间。” “你不去吃饭了?” “不去了。”宗迟说。 “不要闹了,”简常彻皱起眉,“手机也被你扔了,火你也发了,快回家吃饭去吧,都这个时间了。” “我,不,去,了。”宗迟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要干什么?”简常彻烦躁道,“要揍我吗?行,你揍我一顿吧,我就站在这,不还手。” “我为什么要揍你,我喜欢你。”宗迟平静地说。 此话一出,简常彻倏然静了。他微微半张着嘴,瞪着宗迟,表情从不可思议到迷惑不解飞快变换,满脸冒着傻气,好像宗迟刚才是被外星人投放到这里似的。 简常彻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仍然闭不上。 想了想,宗迟说:“算了,晚宴还是得去一下,大家都到了,不去不行,想死。”他转过身,走到电梯前按了下楼键,微微抬起头观察楼层的变化,举止正常得让简常彻几乎误以为自己是听岔了亦或是在做梦。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宗迟正准备迈腿进去,忽然顿了一秒。他转过脸来,忍俊不禁:“瞧你那傻样儿。” 简常彻终于被解除石化,骂骂咧咧地追过来:“你他妈的……” 但宗迟已经一闪身进了缓缓关上的电梯门,简常彻跑过去,正要拍门泄愤,电梯门却忽然又打开了。 简常彻猛地刹住车,一脸警惕。 宗迟一手按在开门键上,身子倾出电梯,眼看着越凑越近。他微微歪头,轻轻啄了啄简常彻的嘴角,然后彬彬有礼地退回去,松开手指。“走了,拜拜。”他的脸消失在彻底阖上的电梯门后面,镜面再次反射出简常彻自己的脸——诚如宗迟所说,一脸傻样。 他站在原地发了足足五分钟的呆,忽然抬起脚朝楼梯飞快跑去。他一步跳下三个台阶,一口气跑了九层楼,气喘吁吁地冲到底楼。他奔出灯火辉煌的大厅,发现宗迟根本没走,正站在门口等着呢。 “怎么这么慢,”那人一脸欠揍笑容,“等半天了,还想着你要真不陪我回去吃饭,我就得自己一个人去,可害怕了。” “我杀了你宗迟。”简常彻咬牙切齿。 “能死在你手上是我的荣幸,”宗迟微笑道,“Pleasure is all mine.” 他伸出手:“走吧。” 第30章 回家(四) 入夜后的宗宅和白日看起来很不一样。 这一片地处郊区本就寂静,连排各式别墅里,此刻只有一栋宅院热闹非凡。好在里两侧“邻居”都隔着相当的距离,远看只觉灯火通明,却没多少噪音。院墙和宅内嵌着无数灯带,将院落和一院子豪车映射得熠熠生辉,光影也为建筑外墙和整座小楼的轮廓增添里不少神秘幽深的气质。 简常彻一看这阵仗,面无表情道:“我要回去了。” “不准跑。”宗迟一把抓住他的手,“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了。” “贼船,贼船。”简常彻挣了挣,“不准拉我。” 嘴上说着不准,手上也没太用力,宗迟不理会,捏着他手腕进了大门。一进大厅,简常彻就觉得自己要昏厥了,一大圆桌十几号人,再加周围忙活布菜倒酒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起看了过来,简常彻忙不迭地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宗迟转过脸来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转回去时已经切换成冷漠间略带傲慢的神色。 在注目礼下,宗迟走到主座上空着的两个位置前,先是绅士地拉开了一旁的椅子——简常彻硬着头皮坐下了,连眼睛都不怎么敢抬。他左侧,宗迟悠悠闲闲地坐下,还整理了一下椅子的距离和桌上的餐具,才终于慢吞吞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堵车,让大家久等了。” 这谎话一点诚意都没有,来的人都看见宗迟的车早已经停在院子里,但也没人说什么。只有宗迟另一侧坐着的甘淑仪轻声埋怨了一句:“让这么多长辈等。” 简常彻偷偷打量这位女性——虽然年纪略长,但五官依旧出彩,脖子修长。但整个人似乎太瘦了些,总觉得不太精神。而且在简常彻此前想象中,宗迟的妈妈必定是个风韵犹存的大美女,和现实还是有些许落差的。 他走神地看了几眼,才发现对方也在毫不掩饰地打量自己,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嘴角抽搐着试图笑一下,赶紧收回了目光。 “小迟,不介绍一下你朋友?” “哦,这是简常彻,是……”简常彻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掐住了宗迟大腿肉,逼得人只能硬生生改口:“我的朋友。他在奶奶之前住院的医院工作,把奶奶照顾得很好,奶奶也很喜欢来着。” 众人表情松动了些——宗迟和祖辈亲一些的事人尽皆知,和照顾解英槐的医生关系拉近倒也不难想象。宗迟的小姨夫阎瑾开口问:“您是肿瘤科的医生?年纪轻轻就做外科医生了,一表人才啊。” 简常彻向来不以做护士为耻或觉得自己低医生一等,但此刻解释的话竟然很难出口——他自己是无所谓,但…… “不是医生,彻彻是护士。”宗迟说,他用词亲昵,语气中还带着不难察觉的骄傲。 “哦,哦,”男人一下不知如何接话,“男生做护士不多见呢。” “是啊,所以很累的,精神压力大,体力强度也高。”宗迟说,“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工作都还挺辛苦,靠自己就是不容易。” 他轻飘飘地瞄了小姨夫旁边坐着的、捧着手机玩游戏的自家表弟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同时又顺便暗示了简常彻在他这没有贪任何物质金钱上的便宜——连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都是如此,亲戚间的鬼心思往外说可不单纯就是丢人。 阎瑾果然迅速对这段谈话失去了兴趣,但他小姨却立刻不满起来:“自家人吃饭呢,带个陌生的外人,不太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宗迟反问,“还是小姨有什么话要说,是不太适合别人听见的?” 周寻芳嗫嚅道:“那倒也是没有,这次不是……” “哦对了,梁阿姨,我原来的书房和卧室都还在吗?能用能住?”宗迟忽然转头问。简常彻略带不解地看着他——明明白天才带他回去看过自己的房间,问题的答案他心头明白得很。 “在的,少爷,保持原样没动过,老夫人和宗老先生的房间也都没动过。”梁阿姨回答。 “嗯,”宗迟装模作样又流露着几份真情地叹了口气,“舍不得去整理啊,爷爷才走了不久,奶奶也去世了,估计大家也都还伤心着。算了,先不说这些。”他端起酒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我们碰一杯。” 一群为了瓜分房产而来的亲戚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堵住了嘴——这时候任谁问遗嘱的事都会显得过于冷血无情。简常彻看着心里好笑,也跟着举起杯子。 他左手边是宗迟,右手边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简常彻的余光数次检索到她的探究的打量,终于忍不住转过脸去,正面冲着她笑了笑。那女孩儿看着年纪也不大,约莫二十出头,凑过来贼兮兮地问:“你是宗迟的男朋友吗?” 简常彻头皮发麻,喉结上下滚动,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嗯。” 那女孩儿睁大眼睛,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他就喜欢你这一型的。” 简常彻有点尴尬,想要转回到自己餐盘前,无奈那女孩儿又自我介绍道:“我叫宗倩。” 简常彻扭头看她——姓宗,他说:“我叫简常彻。” 宗倩说:“你好你好,我是宗迟的姑奶奶。” 简常彻:“……” 宗倩狡黠地笑了:“是真的,论辈分,我和他爷爷是一辈儿的。” 简常彻动了动嘴唇,冲着这样一张脸实在喊不出“姑奶奶”几个字,幸亏桌子那头的一个阿姨适时插话:“诶倩倩你那个包挺好看的,多少钱?” 宗倩面前桌上随手放着一个宝蓝色的方正手提包,开口处两根皮带耷拉着。宗倩随口说:“一万多。” 简常彻瞪圆了眼,仔细盯着那个包——什么包要一万多块钱? 宗迟这时却瞧过来:“一万多?” 宗倩缩了缩肩膀:“一万六。” 他不置可否地转过去,继续和甘淑仪掰扯房产契税的问题。桌对面的阿姨说:“挺好看的,帮我也买个。” “没了没了,”宗倩说,“就这个还是我找朋友帮忙才订上的,我等了小半年呢。” 阿姨埋怨道:“你这孩子。” 虽然一桌子人都没太大反应,但简常彻依旧惊魂未定,想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宗倩:“你这个包,真要一万六?” 宗倩偷偷瞄了宗迟一眼,说:“其实不是,但你可别和其他人说。” 简常彻点点头,放心了些——果然是因为懒得帮阿姨代购所以才胡诌了个价钱的。 “这个包是托我在巴黎的朋友订的,他姐姐是超级VIP,一季就消费几百万的那种。这个颜色,我等了好久,十六万买的,要真一万六给她买个我不亏死了。”宗倩撇了撇嘴,“你可千万别给宗迟说,又要被他骂乱花钱了。” “十六!”简常彻还没惊讶出声就被宗倩掐住手背的皮,只得用气音惊呼:“十六万!都能买辆车了!” 宗倩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车十六万就能买到?” 简常彻的消费观已经碎成渣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难道在这个家里,宗迟才是那个勤俭节约的人吗? 他决定以后煮面都给宗迟卧两个荷包蛋——住在他家,实在是太委屈宗迟了。 “但是你看,这个钱包只要两万多,”宗倩自顾自又掏出一个粉色的钱夹,兴奋地展示着:“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很便宜,是不是很划算?” 是,简常彻在心里默念——宗迟真的是太便宜太划算了。 在十六万手提包的震撼之下,简常彻完全忘记了紧张,以另一种程度的魂不守舍吃完了这顿饭,基本是宗迟夹什么菜到他碗里他就吃什么,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宗迟这种行为带来了全桌多少异样的目光。 吃饱之后,简常彻放下筷子,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耳朵又重新打开来。 “就两百万,两百万还不行吗?你弟弟是真的有好的想法,也有天赋,他就缺一点启动资金。难不成你还要你弟弟出去借钱、去贷款不成吗,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小姨,我说过了,要拿钱可以,但是商业企划书拿来看看,这是最基本的吧。不然两百万扔给他,跟我拿去买彩票有什么区别。”宗迟说。 “一家人搞成这样有意思吗?”周寻芳说,“大家相信你,让你掌管重大的财务决策。我和你小姨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要借机拿乔……” 宗迟打断她:“我所能支配的所有财务决策,都是法律规定的,跟您相不相信我有什么关系。要拿投资,企划就得过关,其他多余的就不要废话了好么小姨,挺没意思的,搞得好像您每次见我就是为了要钱似的。” 简常彻注意到周围也有几个人包括宗迟的母亲在内脸色都不太好看,还有些怨恨地瞪了他小姨一眼,像是责怪她不会说话,把大家的路都断了。 “啧,”宗倩小声不耐烦道:“好烦,每年吃个饭就这样,宗良骥怎么娶这么个老婆啊,这一家亲戚没一个能看的。掉钱眼里了吗,每天就是钱钱钱。” 你一个花十六万买包的人没资格这么说,简常彻没好意思吭声。他脑子转了转——宗良骥是宗迟的父亲,按理说是宗倩的晚辈,都是宗迟爷爷那边的人。宗迟的母亲,小姨和舅舅一家人都是甘淑仪带进来的,现在宗迟父亲已经不在,两家人还一方被迫、一方故意地捆绑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就是宗迟,难怪他这么抵触回家。 宗迟不愿再多说,把餐巾往桌上随意一丢,这头宗倩也掏出口红开始补妆,眼看一顿饭就要来到尽头。宗迟轻轻拍拍简常彻膝盖,示意他准备走了。 简常彻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迅速起身,准备开溜。桌上其他人还有些闲聊的,剩下的也都陆陆续续接了外套准备离开。 宗迟刚走两步,又被甘淑仪叫住,他无奈交待了一句“稍等我一下”,回头和她进了屋。简常彻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廊衣帽架边等着,宗倩走上前来,挑了挑眉:“你们医院有没有什么帅哥给我介绍介绍,我可喜欢医生了,最好是那种,戴眼镜穿白大褂,有点禁欲的。不过要是长成你这样的话,护士也行。” 简常彻无语道:“大概没有吧……” “别呀,”宗倩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手臂,“你好好想想,来加个微信,回头有好货色通知我。” 简常彻无奈道:“真没有,医生都很忙的,而且就收入而言,也不如别人想得那么高。” “没事儿,我不需要男人养活,姑奶奶我有的是钱。”宗倩逼着简常彻打开好友扫码,加了微信,终于满意地扬长而去。 “先生,先生您围巾忘了。”一个阿姨拿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追出来,瞧见简常彻脖子上已经围好了一条一摸一样的,不禁愣住。简常彻看了一眼说:“是宗迟的,没事,拿给我吧。” 他把围巾接过来随意叠了几折夹在胳膊下,这过程却被宗迟小姨和小姨夫看了个正着。夫妇俩早就怀疑宗迟和这个所谓“临终前照顾过奶奶的护士”关系不一般,只是在饭桌上不好问,现在看连情侣围巾都匹配上了,意思简直不能再明显。 “一年一次的正经家族聚会,随随便便带回来一个陌生人,恶不恶心啊。”周寻芳说,“一万块钱的围巾随便买两条送人,两百万做生意的启动资金却不愿意给。” 她音量不小,方圆五米都清晰可闻,只是简常彻完全没有被她阴阳怪气到——一万块钱的围巾?!宗迟之前买来送他时说是“八百块钱买一送一”,还被他教训了太贵。简常彻牙痒痒的——果然和刚才那位姑奶奶都是一家人,少报一个零是常规操作! 要说简常彻早先因为两人的经济实力差距与社会地位鸿沟感到不安与不适,那现在基本已经只剩对阶级敌人的愤怒了。他心里盘算着,回头要如何利用这个事情,好好收拾收拾大小姐。 “是吧,反正花在我们身上的都是浪费,还不如买彩票。” “没办法,人家老板就是命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玩玩男人,包养个大学生啊、小护士啊,我们哪里管得着。” “可不是,自己的表弟,还不如一个卖屁股的,简直看不下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演了半天,简常彻都没给任何反应,周寻芳憋不住了:“喂,那边那个,你没点羞耻心吗,你不要脸的吗?” 小姨夫嗤笑了一声:“要说人家为什么能做我们做不了的事呢,就是因为心理素质过硬。为了钱什么都吞得下去,你行吗?我反正是不行。” 他用词间故意带着隐晦的暗示,满脸嫌恶与愤愤,越说越过分。简常彻终于转过下巴,撩起眼皮,分了两人一个眼神。 周寻芳抿着嘴,警惕地的瞪着他。 “看着我的脸。”简常彻说。 两人纳闷地看着他——这年轻人外表端正、体格结实,但气质却很沉稳。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也不曾因为他们的挑衅动气,只是安安静静地呆着。 “看我的脸,”简常彻眼神冷到结冰,“我看起来,像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在乎你们说什么屁话的样子吗?” 两人终于想起来了——这幅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和宗迟简直如出一辙! “你不过是现在卖屁股得点好处,哪天被甩了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你尽管嚣张,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今天的话!”阎瑾怒道,“血缘这东西就不一样了,那是没法改变的,我们可是宗迟的亲人!” “不是没法改变,只是无法选择。”简常彻淡淡地说。他看见走廊客厅那头宗迟大踏步拐了出来,后面还追着气急败坏的甘淑仪,于是背过身冲着周寻芳夫妇二人,竖起拇指冲着自己——他脸上平淡的神色一扫而空,眉眼间全是戾气:“你们算什么宗迟的亲人,老子才是。现在赶紧给我滚,不要让宗迟看见你俩心烦,别逼我动手。” 周寻芳夫妇俩听蒙了,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居然还用暴力威胁。但简常彻半步踏上来,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响,手臂绷在厚外套下依旧可以看出肌肉的轮廓,阎瑾一缩脖子,连忙拉着他老婆跑了。 “你们说什么呢?”宗迟皱着眉快步走上来的时候,小姨已经没影了,他拉着简常彻的手——这次没被甩开,一把将身后的门狠狠摔上。两人连走带跑地冲出院子来到灯光昏暗小路上,简常彻才将另条灰色围巾绕在他脖子上,而后轻轻一勒:“在说这条围巾一万多块钱的事。” 宗迟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得脸红:“什么啊,他们傻逼,胡说八道的。” “哦?是吗。”简常彻哼了声。 宗迟手里攥着围巾尾巴,跟在简常彻身后半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见他似乎并没打算追究,慢慢放下心来。 “明天干什么?”简常彻问。 “不干什么,出去玩,钓鱼,捡螃蟹。”宗迟说。 “这个季节哪有螃蟹,你不会要买些螃蟹扔下去给我捡吧。”简常彻讥笑道,“摆出这个表情干什么,你的套路我已经摸清了。” “那干什么,散步,吃饭,做爱。”宗迟把胳膊架在他肩膀上,摇摇晃晃地走。 简常彻笑起来:“可以。” 第31章 如果足够幸运 两人走着走着,离开了每家前院砖墙都明灯普照的别墅区,踏上乡野泥路。天黑后道旁的灌木枝丫不比下午那会儿懒散舒展,反倒狰狞放肆了不少,蠢蠢欲动地在两人脚踝处试探。 二人沉默地同行了许久,宗迟忽然说:“抬头。” “嗯?”简常彻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惊叹道:“哇哦。” 不同于城市那永远暗不下来的光污染云层,郊外的夜空黑得澄澈,毫无杂质,宛如宇宙深处的静溢真空,竟然挂着繁星闪烁的整条银河。 “冬天也能看见银河吗?”简常彻吃惊道,“好漂亮。” “嗯。”宗迟应了一声。 简常彻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没有高楼遮挡,没有亮着灯的写字楼,没有光幕墙的酒店公寓,没有信号闪烁的电视塔,只有几亿光年外熠熠发光的恒星。它们燃烧,碰撞,交缠,碎裂,合二为一。超新星爆发惊天巨响,成为黑洞,或散落宇宙,化作尘埃。引力波荡平亿万光年,遥远的蓝色星球金光一闪,星星变成妇人耳垂的黄金。 空气潮湿冰凉,浸润肺脾,带着泥土的芬芳。简常彻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朝旁边一看,一不小心却掉进了另一片幽深的夜空里。 宗迟没有看星星,宗迟在看着他。 骨节分明且带着凉意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顺着脖子绕到他脑后的头发里,宗迟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泉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 星星好亮,星星全都落了下来。星星坠入山泉小溪,汇入江河大海,随着忧愁和烦恼一起流走。 宗迟退开一点,鼻尖抵着他脸颊,笑起来:“好重的烟味。” “不抽了。”简常彻说。 “真的?” “嗯。” “你最好是。” 没来由的,简常彻想到上周医院里发生的一件事。有个93岁高龄的大爷因为高烧被送到医院,检查下来发现心肺器官已经衰竭,一个昼夜间,人就这么安静地走了。此前家人说老人已经好几个月都不怎么进食,就猛喝酒,怎么劝也不听,最后只得把他酒全扔掉,现金存着也都藏起来。后来才发现,老人其实胃部痛到根本没有办法进食,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就用喝酒来缓解。只是临走之前,他悄悄和简常彻说:“还想喝一口二锅头。” 简常彻发愁地看着他。 彼时宗迟也在旁边,翘着凳子腿坐着,懒洋洋地问:“大爷,喝过茅台没?” 大爷眼睛亮了亮:“年轻时候喝过一次。” 宗迟问:“觉得怎么样?” 大爷想了半天,说:“还是想喝二锅头。” 然后他又想到大前天,有一对老夫妻俩一前一后住了院。大爷先是因为不慎滑倒骨折,做了髋关节手术。还没等几天,他老伴儿又突发了心脏病被送了进来。半夜值班的时候,简常彻听见老头坐在病床上偷偷哭,还以为是身体哪里不舒服。结果大爷却说:“我要是身体不好了,以后可谁照顾她。我要先走了,她肯定受不了。” 简常彻花了半小时,把两人的病床拼在一起,好叫他们能牵着手睡。快到凌晨的时候,他老伴儿人一下就不行了,没能抢救回来。人被推走的时候,老头在床上呆着不能动,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也好,也好。” 他想,也许他和宗迟的确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是人和人生命的轨迹是否真的像两颗靠近的恒星一般——因为生命的质量太大,所以引力让时间都产生弯曲,物理的碰撞产生化学的效应,让原本不可能的事也变得不再那么荒谬。他们在这些共同的经历下越走越近,接吻,做爱,不自觉地,在完成别人的愿望中体会人生的稍纵即逝。 思及至此,简常彻觉得自己之前在意的那些事的确是矫情了,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后知后觉道:“之前……吵架的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这个地方这么小,不知道会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说些什么。” 宗迟无所谓地摆摆手,说:“不用在意他们。” 简常彻不太放心地点点头,又说:“但是你爸爸那边的亲戚好像还挺正常的。” 宗迟忽然想起来了:“啊,你晚上和宗倩聊什么聊那么开心。” “聊她是你姑奶奶的事。”简常彻说。 宗迟“啧”了一声:“死丫头,就知道拿这个说事儿!” 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又说:“我错了。” 简常彻错愕道:“啊?” “我不该叫你滚的,我错了。”宗迟在他前面倒退着走,双手插兜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哄哄我。” “哈?”简常彻匪夷所思:“你错了还要我哄你。” “对,”宗迟严肃地说,“但你也不该真的滚的,所以你也有错。” “我服了,”简常彻无奈道,“我错了大小姐,哄你。” “哪有这样的,”宗迟乐起来,“哪有直接说‘哄你’这样的。” “没哄过,不会。”简常彻干巴巴地说。 宗迟本不太满意,但听他说“没哄过”,莫名又高兴起来。 ”你之前说,如果没有这个偶然的契机,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交集,我不同意。“宗迟说,”就算是在其他场景下遇见,比如就算在酒吧里、或者大马路上好了,我肯定见了第一眼就想睡你。“ 简常彻知道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但内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对劲,嗤笑道:“拉倒吧,来医院第二百回 都不认识我,还以为我是女的,骂我狐狸精呢。” 宗迟想起两人初遇时的乌龙,讪讪地挠了挠脸。 简常彻犹豫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坦白:“不过……我们以前真见过。不对,不能这么说,是我之前见过你。” “啊?你说多久之前?”宗迟好奇道:“在哪里?什么时候。” “大概……六七年前了吧,就在这里。” 宗迟懵了:“什么意思?” “就是你爷爷奶奶家,很多年前我来过一次。”简常彻说。 许多年前,简常彻彼时还是个普通高中生,差几个月才成年,但已经迫切地想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他偶尔能接一些体力相关的杂工,拜托别人有活一定带上他,某次便得到了一个给宴会送餐的工作。当时只有他和司机大哥两个人,搬了一整个依维柯的酒水饮料、蔬菜瓜果,将之全部送到后厨。但那只是送货,并不能参与侍应的部分,所以工钱也相对较少。简常彻彼时印象很深,因为第一次看见这个宅子和里面的人时,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有钱人具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昨天宗迟开车开着的时候,他起初完全没有意识到,直到下了高速才开始慢慢觉得不对劲。直到停在那扇铁门前——虽然记忆里的小楼还要恢弘漂亮许多,但简常彻很确定这个地方他来过。 “然后呢?”宗迟听愣了。 “没有然后。” “什么啊,你看见我了吧,你说你见过我的。”宗迟焦急地问。 “对啊,就看见你了呗。好像你刚从什么挺远的地方回来,带着一个大旅行箱,一脸不爽的样子。”简常彻口齿含混地说。 宗迟苦思了半天,从记忆里愣是找不出一丝线索,他只能推断大概是他大学期间某次回国时候的事,其余一概想不起。 “看吧,还口出狂言,根本不记得。”简常彻说,比划了一个高度,“我当时可瘦了,大概只有这么高。” 宗迟呆了片刻,衣服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我说那厨房那么难找,你怎么一下就找到了。” 他瞪着眼,十分认真地说:“你就见了一面就记住我了?我知道了,你那时候就看上我了吧。” 简常彻愣了——话题为什么转移到那里去了? “怪不得呢,我说我俩第一次见面,你看我眼神就不对劲,还偷偷把我衬衣藏起来。是之前在医院见到我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吧。”宗迟故作惊讶道:“我不会是你初恋吧!” 简常彻原本听到衬衣的事情,脸皮一红——他早忘了那玩意儿的存在,那天搬沙发他不在,居然被对方看见了,不要太丢脸。但是又听见宗迟之后的迷惑推理,啼笑皆非——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两人瞎扯了一通,已经来到一片叶夜风摇曳的小土丘上,参差的草叶微微泛黄,零星开着几朵坚韧的小花。从这里可以俯视整座小镇,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他们下榻的酒店。 简常彻忽然说:“我其实是个很悲观的人。” 宗迟转过脸来定定看着他,点头说:“我知道。” 简常彻轻轻摇头,依旧眺望着脚下灯火渐熄的小镇:“我是个很悲观的人,我潜意识里觉得,人和人的相遇,就是为了分开。我们所有人邂逅、相识,都只是一个过程,是为了将我们准备好迎接下一段人生,而这个过程却不是永久,而是早晚会结束的。” “亲人、朋友、爱人,在一起都是会分开的,不论是以什么方式。因为生命短暂脆弱,生活又充满了意外和不幸。”简常彻叹息般说到,“如果幸运,是被死亡分开,如果不幸,是被时间分开。” 宗迟还从没听过有人将“死别”归类为“幸运”的。 “所以,如果在一个人身上倾注太多感情,如果承认自己的感情,离别的时候,就会更加麻烦,更加困难。” “会更加伤心。”宗迟说,一边拉过他的手腕,叫他和自己一起坐在草皮上。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有尽早认清并且适应这个真相,才能更好地调整预期,避免失望。” 宗迟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是这样没错,每个我认识和爱过的人死去时,我都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掉了。” “但是在那之前呢?”宗迟又问,“人究竟要如何证明自己存在,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难道不就是靠着人和人之间的联系、人和世界之前的联结吗?孤独的你遇到了孤独的我,无趣的生命开始出现了别的刺激。你之所以会觉得这种联系的断裂,也就是所谓人的生离死别象征着部分‘存在’的消失,不正是因为你也认为‘联系’才是存在与活着的根本吗?” 简常彻没答话——他没有这样去想过,宗迟说得有点绕,他一下子消化不过来,也说不上对还是不对。但平时总是胡闹又爱撒娇的宗迟此刻看起来十分冷静成熟,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安抚人心的奇妙力量,简常彻终于第一次实感对方的确是比他年纪更大一些、更有阅历的成年人。 “更何况,时间不止会将人分开,还会提供证明。”宗迟说。 他的话语有些隐晦,但简常彻听懂了。 在我们分开之前,都是在一起的,这就是存在的当下。再完美的誓言也打不败命运的捉弄,所幸他们都不信这个。 简常彻依旧在顺着宗迟的话语深思,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宗迟轻声道:“回家之前,想去给爷爷奶奶扫个墓。” “回家”这两个字听起来十分熨帖。按理说,这里才是宗迟的“家”,再不济,那个高层公寓他也独自住了好几年,但简常彻的“家”,才是他唯一想要回去的地方。 简常彻勾起嘴角:“扫墓什么时候都行。” 他站在小山包上回头看别墅区的光带,脱口而出:“你应该把这里买下来。” 宗迟抬起头看着他,定了定,说:“不便宜。” 连宗迟都说“不便宜”,简常彻感觉自己就算问了价格也没有概念。 于是他只问:“那你付得起吗?” “付得起。”宗迟笑起来,“其实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回来和你逛过之后,更加坚定了。” 简常彻平时连一块钱还是一块五的菜都要比选的人,此刻却毫无犹豫:“我觉得这里本就是属于你的家,有你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的回忆,不应该随随便便处理掉。交给那些不珍惜的人,未免也太可惜了。如果我当时有能力,肯定也不会卖掉我爸妈的房子。” 宗迟笑着说:“好。” “嗯,走吧。” 简常彻拍拍裤子,迈开腿轻巧地下坡。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哼哼。 “我无法拯救自己,我已我能为力,我的心已没有归期。” 第32章 湖岛 次日,宗迟还果真搞了一艘小游艇和一套像模像样的钓具——两样都是借的,斗志昂扬地号称要带简常彻出湖去钓鱼, 简常彻拎着沉甸甸的钓具箱子,跟在宗迟身后七拐八钻,穿过一片小树林。这一片的树大概是因为水土丰盛,长得特别好,都初冬了依旧生机盎然,树叶红棕夹杂,相当好看。 在绕过最后几丛明显过于放肆的枝丫后,一片碧波粼粼的湖面果然出现在了眼前。 一个简单的丁字形小码头静静伫立在水面上,岸边一整排栓船的桩子,目前只停着一艘白色小游艇。两人顺坡下到湖边——圆木柱浸水的根部攀附着一些贝壳,水草在阳光照射下浅浅摇曳,白色小艇左右晃动,波纹轻轻击打在岸边石壁上,发出好听的水浪声。 宗迟弯下腰解开绳子,而后一头绕过栓船柱拽着,以防船飘走,长腿一迈便跳上了船。他回头伸出手。简常彻愣愣地把钓具递出去,宗迟却没有接,而是往前一伸够住他胳膊拽了拽:“上来啊。” 简常彻小心翼翼保持着平衡踏步上来,问:“你会开?” 宗迟嘚瑟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哦。”简常彻没多问,估摸着估计会开船开飞机兴许也是土豪的标配。这倒还是他第一次坐游艇——小船体积不大,白色漆面的船体内搭橘棕色的皮质内饰,脚下是巧克力色的防潮木地面。船的两侧、船头和船尾都悬着气囊,避免靠岸的时候磕碰,此刻已经被宗迟收起来了几个。 今日又是个晴天,湖上有风,但太阳暖洋洋,水面一片晶亮闪烁。 宗迟今日穿着一个利落的风衣短外套,下身难得是牛仔裤,塞在黑色短靴里,脖子上倒是依旧围着那个灰色的围巾。他带着墨镜,头发随意抓了抓,绷着脸,一副酷哥样。酷哥坐进驾驶座,钥匙环在手指上饶了一个圈,插进仪表盘下面打开开关。电源灯亮,宗迟转动了一下方向盘——船体轻微地扭了扭,而后纹丝不动。 “怎么不走?”宗迟纳闷道。 简常彻观察了他半天,迟疑地问:“你……给油了吗?” 宗迟闻言打开膝盖朝下一看,还真忘了有个油门,他下意识一脚下去,船“咻”地朝前猛地耸了一下,差点没给站在船尾的简常彻掀下去。 “你不是说你会开吗!”简常彻咆哮道。 这时船又急剧偏右拐了个急转弯,把简常彻一屁股摔到凳子上。宗迟忙放缓速度,连连说:“现在会了,现在会了。” 简常彻气不打一处来,抓着船内的扶手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宗迟身后,狠狠敲了他脑瓜子一下。 宗迟“哎哟”起来,哼唧了一会儿,说:“倒点酒喝,冰箱里。” 简常彻低头一看座椅旁嵌着的小冰箱,打开发现里面东西还挺全乎。他惊魂未定,于是简单给两人一人开了一瓶啤酒,凑到一起碰了一下,宗迟咧开嘴:“节日快乐。” “什么节日?”简常彻嘬了一大口冰啤酒,透心凉,随手放在了一边——小桌放杯子的地方都有防洒的一小圈护栏。 “冬至快到了呀,”宗迟说,“回家请你包饺子。” 简常彻纠正他:“请我包饺子还是请我吃饺子啊?” 然而宗迟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起来,简常彻明白了——这坏家伙根本没嘴瓢,就是等着他包饺子吃! 虽然开头十分拉垮,但宗迟果真迅速掌握了开船要领,很快便从码头一路匀加速,驶出运河带,来到了更为开阔的湖面上。 简常彻没想到这片湖的水域竟然有这么大,一眼竟然望不到头,只有几个湖心小岛零星散落。宗迟把船速提了起来,迎着风大声说:“秋天这里可好看,有很多水鸟!” 简常彻回头看船尾远去的白浪,将手指从船沿伸出去感受水花的拍打,虽然颠簸,但这感觉十分自由,像是在飞,他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二十分钟后,船行到一个小岛跟前围着绕了半圈,在码头边缓缓靠近。据宗迟所说,这小岛等涨潮之后面积就只剩现在的三分之一,也就趁这几个小时能转一转。 船到岸边,简常彻先爬上船头,再跳到岸上,牵着绳子把船拉近,嘴里故意哼哼道:“妹妹你坐船头。” 哪知不要脸他从来不是宗迟对手,酷哥立刻摆出扭捏的样子,回道:“哥哥你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简常彻非常想把绳子扔水里走人。 有他协助,但两人都没什么停船的经验——宗迟这家伙明显也是第一次掌舵,估计以前都是有专人开船的,折腾了二十多分钟才勉强停好。 拎上没喝完的啤酒,两人开始顺着码头边荒废的铁轨线开始走。这铁轨既浅又窄,比公园小火车还不如。 “这是矿车的铁轨,”宗迟解释,“以前这里有矿,但很快就挖完了。后来又因为军事战备用途被征用了一段时间,现在岛上偶尔还能捡到鱼雷的空壳呢。” 简常彻扬了扬眉毛,表示惊讶。 “岛上有人住吗?” “曾经有个七户,不到二十个人,现在不知道了,不过倒是有一家餐厅。” “就二十个人还有餐厅?” 宗迟点点头,顺着路往右一指:“对,咖啡做得还听不错呢,以前就经常有人专门开船过来喝。” 开着私人游艇到一个无人岛上喝咖啡,你说的“有人”是不是你自己。 察觉到简常彻的内心吐槽,宗迟冤枉得很:“是真的!就我家里那些朋友,他们家的度假屋都在这附近,几乎每次夏天过来都会到这个岛上玩一下。” 简常彻重复道:“家里的朋友?” “对,大多是我爸朋友的儿女,”宗迟忽然想起来,“啊!记得上次我们找她借狗的那姑娘吗?她家有个度假屋,就离我奶奶家两百米远。” 两人趴在餐厅的玻璃上往里瞧了瞧——没开灯,许是今天不营业。 说来有趣,要放在以前,听到宗迟随口说来的这些事,简常彻心里难免会想“普通房子都买不起,这些人还有所谓什么度假屋”,或者“果然相似背景的人从小就在一起认识了”之类的,今天却完全不被此类想法所困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好,或者空气太新鲜,他此刻竟然只是好奇更多年少宗迟的往事。 他本来就从来没忘,现在更是清楚地记起来了——当年在宗宅里的惊鸿一瞥。 简常彻那时候只是一个再不起眼不过的送餐小弟,他反戴着鸭舌帽,穿着布料廉价、版型松垮的背心,又黑又瘦。身后是开了空调就带不起发动机的破车里,旁边是一箱一箱搬运新鲜娇嫩的瓜果蔬菜,头顶是毒辣的日头。 忽然,大门打开,一辆酒红色的漆面豪车拐进院子里,而后从里面走下来一名高个男孩儿。他也戴着墨镜,遮住了半张不耐烦的脸,浑身透出拽兮兮的劲儿,像什么明星似的。天气炎热,男孩儿将袖子挽到胳膊肘,黑色表带下的手腕特别白皙。他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墨镜格挡了他的目光,简常彻感觉对方似乎看向自己这边,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毫无感情地移开了。 简常彻记得自己彼时大概是局促地用裤子蹭了蹭手,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帮忙搬货。 等到全部卸货完毕,带他来的司机师傅和房屋的管家核对货物时,简常彻忍不住还是往楼前的院子走了几步。他看见那男孩儿仍旧站在大门前,行李已经被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来了。与自己脏脏的布鞋面不同,那男孩儿与他身后那漂亮得不真实的大房子相衬十分协调,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就在这时,男孩儿朝他看过来,眼神定住了。简常彻顿时有点慌,他怕惹祸——这个工作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然而在看见他这个搬货小弟之后,那男孩儿只是抱怨了一句:“怎么又搞聚会啊,刚回来第一天,能不能让人歇口气。” 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的五官还有多少相似之处,说实话,简常彻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他还记得彼时的自己,那时候,他脑子里最在意的的大事无非也就是能找到一个工作,找到个便宜的合租房,然后永远地离开福利院。现在想来,他其实并不恨那个地方,他想要逃开的,更多只是过去的自己和有关痛苦的回忆。 不过太神奇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过往竟然都变得非常遥远,连带对这些过往的情绪都好似模糊了起来。 不怪他难以敞开心胸和人交往,他身上背负着的包袱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都太沉重了。谁愿意平白无故去接受一个失去至亲幼年和备受欺凌的青春?谁不想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等待一段疗愈关系的开展?谁不是一路走来,光是处理自己的人生问题和情绪就已经筋疲力尽。 所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吗?简常彻心想,当宗迟说“但他不是你”的时候? 他甚至开始怀疑,宗迟拯救的那个小男孩是否真实存在,亦或那就是困在执念中的旧日的自己。 枯黄的树叶层层叠叠,踩上去松脆作响,两人绕着小岛走了一圈,又回到码头边上了船。 第33章 22点5岁 离开湖岛,宗迟的驾船技能已经趋于熟练,甚至还可以一手把方向盘,一手喝啤酒。他把游艇开到一片开阔的水域上,粼粼波光表面聚集着不少水鸟,水滴从它们白色的羽翼上滑溜溜地滚落,闪烁着晶亮的白光。鸟儿们一点也不怕人地围着他们的小船盘旋,似乎知道有人的地方总有吃的。 到这会儿,宗迟总算想起来本次出行的主线剧情,并且翻箱倒柜把鱼竿渔具拼起来了。临了要抛竿的时候,却发现最重要的鱼饵竟然没带,只得露出一口白牙——简常彻气得想用鱼钩勾着领子把他丢下去。二人干脆关掉了发动机,一人一杯酒,在水面上漂着晒太阳。 清风徐来,浪波绵延,有节奏地拍打着船体,带着他们轻轻摇晃。太阳暖烘烘的,简常彻眯着眼躺了一会儿,又想起之前的话题来——关于宗迟少时的往事。 他心里莫名痒痒,面上不动声色地问:“你开始上学之后,应该就不太能住这边了吧?” “嗯,不过每年暑假和春节都回来的,我奶奶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可惜你来晚了。”宗迟说,“冬菇马蹄鲜肉馅儿的,马蹄带着甜,又有些脆脆的口感。冬菇很鲜,配上肉,然后用酱油醋和油辣椒一拌……”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诳我给你包饺子了。” “然后我爷爷特别爱喝茶,我老跟着他一起喝,有时候喝太猛,到半夜都精神得睡不着。”宗迟怀念地笑笑,“所以后来上大学赶死线要熬夜通宵的时候,我就拖我爷爷给我寄茶。但他每次都不愿意,说我不准我熬夜。” “总的来说,除开偶尔和同学朋友出去旅游的时间,我其他日子都在这里。”宗迟说,“这是我的家,你说得对,老子一定要把这个房子买下来。” “行行你别激动,”简常彻忙坐下来,“别把船晃翻了。” 我不太确定你见到我的是什么时候,按照时间来推算……大概是我大二的时候?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你想,我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时差都还没倒,结果你爹不在家,你妈还张罗着什么社交晚宴,你说你烦不烦。” 这种苦恼,他想烦也没得烦啊,简常彻心想,又问:“你从哪里回来?” “你问我大学去哪里读的吗?” “嗯。” “本科伦敦,硕士在美国,在一个叫罗德岛州的地方,超小。” “罗德岛州?”简常彻好奇道,“怎么听着像个游戏里的地名。” 宗迟乐起来:“谁说不是呢,你别笑,布朗大学还挺不好申请呢。” “没笑你,”简常彻双眼闪着真诚的光,“我觉得你很厉害。” 宗迟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用社交性的自谦糊弄过去,也没有习惯性地嘚瑟找夸卖萌,而是认真想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是你,也可以做到。” “我说真的,如果你有机会,如果你和我以及我那些同学和朋友们拥有着相似的教育资源……”宗迟说着说着,渐渐坐直身体,最后他正色道,“不,只要你想,其实什么时候都不晚。” 看他这么严肃,简常彻反而笑起来:“怎么,你要资助我出国留学吗?我可不会说英语,出门就抓瞎了,你要再给我资助个翻译同行吗?”他轻松地说:“而且如果我会了,以后你再用英语叨咕我,我就能听懂了。” “有什么关系,我还可以用法语骂你。”宗迟正经地说。 简常彻轻轻踹了他一脚。 只是宗迟看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感慨,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才22岁。” 简常彻板起脸:“马上23了。” “你才22点5岁,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他一把将简常彻拉起来,拽到自己身前,然后按着人胳膊大腿逼他跨坐在自己腿上。宗迟十分顺手地搂着他的腰,头靠着他脖子,脸埋进他肩膀里,顺畅地完成撒娇一条龙,闷声闷气地说:“但真要送你出国读书我可不愿意,不,我也跟着去,我要去陪读!” 简常彻哭笑不得——他仰着脖子转了转,环顾周围方圆几百米,意识到可见范围内确实只有他们一双活人,便也懒得再和宗迟纠结。他手臂环在宗迟肩膀上搁着,手指无意识地划拉他漆黑的发丝,把他头顶的墨镜拎起来戴在自己脸上。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了。 “不过……其实我是真的想再学点什么,”简常彻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声说,“以前总是忙着打工赚钱,没时间,也不敢停下。后来虽然情况好了一点,但是心态一直转不过来,总觉得少干一天活就吃不上饭交不起房租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还怒斥宗迟是个“有钱的穷人”,不禁有些讪讪。 “近几年攒了点钱,墓地续约的时间还早,明年开始可以稍微少忙一点,少接一些倒休,然后多看看书,看能不能考过……反正我是这么打算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每多说一个字,底气就泄露一分,最后又变成了无声的嗫嚅。他的这些努力不但想法不成体统,更上不了什么台面,和什么布朗大学根本没法比。但他从起点处落下太多了——他已经决定不再纠结于一些无法改变的东西自怨自艾,而是重拾自己的务实派风格。只是过去,他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几乎很少论证前因后果,多半是拿起来就开干。既然不是天才,只能多多努力。他不善于做太长远的计划,对太过遥远的未来也没什么期待,更没有和谁分享过自己的计划。 “嗯,我相信你。”宗迟说。 我相信你。 简常彻瞬间闭上了嘴。他似乎从没听过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无论是很早就缺席了的父母,福利院的老师,还是医院的前辈领导,他们偶尔会说一句“干得不错”,或是“继续努力”,但从没有人这样坦率、甚至接近盲目地说“我相信你”。他连自己什么具体计划都不知道,他连自己有多笨拙也根本不清楚,怎么能就草率地相信自己呢?宗迟这家伙平时批准投资时有多挑剔他可见识过,可是现在,仿佛一切尚未开始,他就已经比自己还早预知结局即将是如何完美的大胜利。 太愚蠢了。 幸好宗迟没有抬起脸来,省去了他表情控制的苦恼。 “嗯,”简常彻舌齿一碰,几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他感觉到搂着自己腰的手臂收紧了些,试着推了推,却根本挣不动。简常彻低头瞅着他的发旋,也懒得挣扎了,索性把下巴靠在宗迟头顶休息。 “干嘛呢,不准撒娇。”简常彻嘴上这么说,但胳膊也依旧口是心非地圈在宗迟肩膀上——反正没别人看见,反正是宗迟,没关系的。 我难道,现在正是在被人爱着吗?他稀里糊涂地想。 难道一直以来,不是他在娇惯大小姐,而是大小姐在宠着他吗? 简常彻思绪万千,宗迟昏昏欲睡,两人相互搂着,好像两只结伴晒太阳的猫,在湖上漫无目的地漂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传来了另一架马达的声音。宗迟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猛地一推,怀里热乎乎的人瞬间就没了。 宗迟不太高兴地再次发动船,打转方向盘,同时恶狠狠地瞪了对面船上的陌生人好几眼。 “我觉得我们应该多多出来玩,总是上班也没意思。”回程的路上,宗迟打总结道。 “呵呵。”简常彻说,“我要少加班可不是为了陪你玩的。” 宗迟置若罔闻,继续畅想道:“去海边玩吧,去那种可以穿衬衣短裤的地方,可以每天一睁眼就下海游泳的地方,喝椰子汁,吃海鲜,喝夜酒。” 想了想,简常彻妥协了:“行吧,也好。” 宗迟高兴道:“开春之后,我们可以去希腊。” “希腊?”简常彻匪夷所思地瞪着他,“我以为你说的是海南厦门什么的。” “哈哈哈哈,差不多嘛,都沿海。”宗迟爽朗地大笑起来。 风中传来简常彻的大喊:“差远了!” 第34章 遗愿清单(完结) 两人在宗迟家乡呆了三天,一直晴空万里,离开的头一夜里却开始下雨。这雨一直持续到回程的路上,路上能见度有限,宗迟开得不快,车厢里放着轻快的音乐。 道道水流从车窗滑过,机械地、但又充满随机性地交叉、融汇,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却一点也无法影响车厢内逐渐升温的呼吸。车窗渐渐浮起一层浅白,简常彻脑袋歪靠着,出神地用手指头在上面涂涂抹抹。天色阴沉,窗外掠过的景色和简常彻映在玻璃上的暧昧影像相互交叠,路边的灯光偶尔会和他的瞳孔短暂地重合又迅速分开,一静一动,好像两幕同时同地播放着的无声电影。 “哇,这次出来的时间刚好,那天出海时天气还那么好呢。”宗迟说。 “海?”简常彻轻轻挑起眉毛,把眼珠转过来。 “出湖。”宗迟立刻改口。 “你之前不是说,今天回家之前要去扫墓吗?”简常彻又问。 “嗯,还去吗?”宗迟微微低头,从眉毛下面抬眼看天——灰色的云朵层层叠加,覆盖了肉眼可见的全部范围,风霜雷电都被这厚重的云海所吞噬,只有无尽的水不知疲倦地倾斜而下。 “去啊,为什么不去。”简常彻说,“人又不是糖做的,淋点雨又不会化掉。” 到中午时分,雨势渐收,有些云层较为浅薄的区域被照亮了,但依旧没有日光能够顺利冲破云团黏腻又缠人的桎梏。宗迟在服务区停下来,刚打开车门就迅速裹紧了皮衣外套:“呜哇,好冷!” 简常彻也走下车来伸了个懒腰,他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兜里摸了摸——没有烟了,他抿了抿嘴唇,又捻了捻手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宗迟见他夹克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毛衣和围巾,不禁好奇:“你不冷吗?” 简常彻摇摇头:“还行。” 宗迟摸了摸他的手,还真热乎乎的,心里感慨不愧是火气极旺的年轻人。 “你要喝点什么吗?”他抱着胳膊,微微耸着肩膀:“我去买咖啡。” 简常彻摇摇头,挥挥手指,示意“去吧”。 宗迟冲进便利商店瞎溜达了一圈,买了杯咖啡,又买了杯热豆浆揣在怀里,献宝似的往回走。 不料他刚出便利店,就发现停车场里一阵骚动。有一处围了不少人,还不断有好奇的行人走走停停地张望。忽然,他竟然在人群中听见了简常彻的声音,不由得一愣,随即快步走上前去。 在残疾人停车区域的空地上,一群人松散地围着,一部分凝重地观看,少部分紧张地交头接耳,更多的还是嫌晦气般避开了目光。宗迟见一个老年人仰面躺在地上,衣扣解开,假牙也被取出来丢在一边,而简常彻已经跪在一旁开始对他进行心肺复苏,旁边还摆着一个类似工具箱般的黄色盒子。宗迟见旁边一名小孩儿在哇哇大哭,还有一名女性也满脸眼泪地跪在老人身侧,想必是老人的亲属。他立刻反应过来,忙说:“都让开一点,留出通风,还有这边家属千万不要在电击的时候触碰患者,把孩子看好。” 母亲听了他的话,急急忙忙爬起来将小孩儿搂在怀里,宗迟背过身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朝服务区保安打招呼,示意他们帮忙盯着车流。 心肺复苏的过程紧张且分秒必争,幸得不到三分钟时间,老人总算恢复了自主呼吸。更加幸运的是这服务区正巧配备了急救站,急救人员奔过来,很快从简常彻手里接过了患者。那母亲忙着和他道谢,但又心急想跟着救护担架去看看,简常彻连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没事没事,快去吧。” “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女人死死拉着简常彻双手,浑身发抖,“您别走,您一定先别走,我得好好谢谢您!” “真不用谢我,换做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小朋友吓着了吧?别怕,快和妈妈一块儿过去吧。”简常彻认真地说。 那母亲又朝他鞠了好几躬,抱起小孩儿随救护人员疾步走了。人群中有人问:“小伙子,那大爷没事儿吧?” 简常彻摇摇头:“抢救及时,大动脉也恢复搏动了,后续还需要监测一下血压和心电图,急救站会负责的。” 瞧见患者被抬走,围观圈一下收紧了不少,将简常彻团团围住。宗迟遥遥看着,也没上前解围——其实他挺喜欢看简常彻被大家热情簇拥着的样子。 “抢救及时那还不是多亏了你在这,也是这大爷运气好。”人群里另一个人高声叹道,“要不然,不堪设想哦!” “心肺复苏术是一种是一种非常值得普及、值得大家去学习的急救措施。心脏病突发、心脏呼吸骤停的急救黄金期只有四分钟,四分钟。早一秒钟采取措施,病人就多一份存活的机会。”简常彻面对人群,神情真挚,口齿清晰地朗声说,“大家应该都从影视剧中见到过心肺复苏术,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感兴趣的人可以回去搜一下周围的专业机构,有很多免费培训的课程,掌握这门基本急救技术,对周围人的生命都多了一层保障。而且学起来并不困难,咱们每个人都能行,大家不要担心自己没有经验,或者面对真人和现实问题的情况下紧张,但凡能够快速识别病症,就已经是很重要的第一步。” 在简常彻急救的时候就有几个人掏出手机在录像,而他此番发言时举起手机的人就更多了。宗迟面前站着的女生个头矮一点,很容易就被他看到了镜头里的画面。宗迟定睛确认了一下——不错,把我老婆拍得很帅。 那女生的朋友这时上厕所出来,在人群中找到朋友,拉着她惊疑不定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女生说:“刚才有个爷爷心脏病发倒下了,被这个小哥哥给救了。那爷爷就晕在我旁边,吓死我了,然后那小哥哥冲上来就把大家给推开,开始给他做CPR。还用了那个机器,就是那个画了一颗心的那个。” “啊?那是什么。”女生朋友问。 “那个叫自动体外除颤器。”宗迟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 两人吓了一跳,转过来抬头看见宗迟,结巴道:“啊,啊,这样。” “他刚才说,大家都可以学CPR,可是……这个除什么器的普通人也可以用吗?”录像的女生自言自语般地小声问。 “经过培训就可以,不难学。这玩意儿也叫’傻瓜除颤仪’,非专业人士也能用。”宗迟说,“每提前除颤1分钟,患者的成活率就能增加7%至10%。” 两个姑娘张着嘴点了点头,好像还没从这紧张的事件中反应过来。后来的那女生问:“你怎么知道,你也是医生吗?” 宗迟笑了一下:“我?我像吗?” 两名女生相视一笑:“挺像的吧。” 宗迟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不是,我就是个勤杂工。他也不是,他是护士。” “男的也有护士?”女生惊道。 “对啊,虽然少,还是有的。”她朋友说,“上次我姥姥住院的时候,我就见过不少。” “哦哦,好厉害啊,” “嗯嗯,你没看见刚才救人的场景,超级惊险,好帅!” “咦?不对,”一人率先反应过来,问宗迟:“你是怎么知道,那小哥是你朋友?” 宗迟没有回答——越过二人头顶,他见简常彻抬头开始找人了,便大踏步走出人群来到他面前,一胳膊环在他脖子上。他凑在简常彻耳朵边说了句什么,简常彻回头快速看了一眼,也不知在找什么,也不太在意的样子。 两人又朝前走几步,宗迟忽然回过头来,食中二指并在额头上潇洒地一挥,做了个“bye”。 两名女生愣了许久之后,低下头才发现手中手机镜头始终开着。 这段小插曲并未给二人的旅途增添太多波澜,二人在下午三点平稳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天气不佳,今日的墓园几乎没有人,树干光秃秃的,云雾氲氤,草叶湿滑,团团迷雾间隐约站立着白色石碑。 “哇,这什么,寂静岭吗。” 简常彻说:“你先过去,我买点东西。” 宗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这次他从侧门进,先路过的是简常彻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墓碑。简常彻买了花,又借了清扫工具回来,瞧见宗迟正站在自家墓地前念念有词,十分严肃地在说着什么。但是等他走近,又完全没声音了。 “你在干什么?打电话吗?” “没有啊。”宗迟一本正经地说。 简常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宗迟又问:“今天有酒喝吗?” “喝什么酒,你开车呢,找揍?” 简常彻买了不少花,除了给自家父母和姐姐,还多了两束,一束放在隔壁孙老头的墓前。他一边弯腰收拾,一边随口问:“你有想过自己死后,想要怎么处理遗体吗?” “听说大体老师挺稀缺的?是不是可以签一个遗捐献的合同,我听说一个人的器官最多……能救七十四个人?”宗迟此前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要不然,骨灰的话……不知道,洒到大海吧。虽然这么说,但是最后多半还是和爷爷奶奶埋在一起。你呢?” 简常彻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没什么决定,说:“你有听过蘑菇棺材吗?” 宗迟满头黑线:“又是什么猎奇玩意儿……” “一种用蘑菇做的棺材,菌丝可以迅速分解尸体,然后给土壤吸收掉,有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感觉。”他轻巧地说,“不过咱们国家只能火葬,没得搞。” 宗迟拼命给墓碑上笑着的女人照片使眼色:“您看看他,您说说他……” 两人收拾妥当,抱着最后一束花登上小坡,来到宗迟爷爷奶奶的墓碑前。他们刚刚站定,宗迟忽然“咦”了一声,盯着简常彻肩膀上的银白晶点,又伸出手,抬起头——竟然开始下雪了。 “怪不得今天这么冷。”简常彻也伸出手,细绒的雪花落到他手上立刻就消失掉。 “爷爷奶奶,来看你们啦。”宗迟说,“前几天去家里看了看,房子都还保护得很好,我准备买下来,你们的东西我都舍不得丢。” “彻彻陪我一块儿去的,奶奶你说得对,他人真挺好的,不是狐狸精。” 简常彻一拳捶在他胳膊上。 宗迟笑起来,笑了一会儿,那笑容又渐渐自嘴角缓缓流失,融进扑簌簌的漫天雪花里。他出神地望着空气一个不知名的点,思绪似乎飘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简常彻蹲下身把鲜花摆好,冲照片上熟悉的老人礼貌地笑了笑。 “简常彻。” “嗯?”忽然被叫全名,简常彻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他。 宗迟俯视着他,平静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简常彻眨了眨眼,迟钝地说:“这不是在一块儿呢吗,今天,昨天,还有过去好几个月都在一起呢。”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简常彻定了定,轻轻叹息,撑着膝盖站直身体,和他四目相对。 “我说的是明天,后天,还有今后可预见、可控制的全部未来。” 这些话似乎已经在宗迟脑海里盘旋了很久,以至于每一个字节滚落唇边的节奏都如此顺畅。“我不想我的遗愿清单上有一项是关于你的,我想要用尽全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和你在一起。” 简常彻忽然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这片墓园里其实并不止他们两个人,他隐约觉得雾气中似乎有很多半透明的灵魂静静地漂浮着,雪花穿透他们的身体,却又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这里面有宗迟的爷爷奶奶,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姐姐,有孙大爷,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存在,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全都宁静地、安详地注视着他们,亦或是通过他们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想了很久很久,简常彻张开口,呼出一团白气。柔和的白雾中,透过他轻轻的问话:“你爱我吗?” “是的,”宗迟毫不犹豫,“我恨这世界,但我爱你。” 闻言,简常彻笑了。他嘴角挂着微笑,但是眉头微蹙,眼底泛起了水光。他鼻尖发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看起来有些伤心,有些可怜,又有些欣慰。 宗迟忍不住想要伸手抱抱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伸手,简常彻已经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他拉下夹克拉链,摸出钱包打开,并从夹层中抽出一张折叠着的平整纸页。他小心翼翼地将之展开,又从宗迟前兜里抽出笔,把上面的一行字仔细地划掉。 宗迟认出了自己奶奶的笔记。 奶奶说:“我的愿望,希望小迟能和一个他爱的,也爱着他的人在一起。” ------《桶子清单》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