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级导演》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B级导演》作者:安尼玛 文章简介 成天路见过太多惊涛骇浪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希望能平静一些,小一些,小到这70平米的房子就能完全兜起来。 他不能招惹琦哥儿,招来一个奇情、惊悚、哪儿哪儿都是疏漏的B级人生。 外向孤独症患者杂志总编辑 x 神鬼莫测烂片导演 非正常娱乐圈文,没有影帝,没有包养,不抄CP,没人得奖!剧情走向诡异,各种类型电影大杂烩,细节现实,故事乱来。 微博:安尼玛趴体 脑洞 娱乐圈 HE 第1章 矿下屠夫 被救出来的只有一人。 阳光晒在他脸上时,他大力地眨了几次眼,黑色的泪水滑出眼角。那是长久在矿下干活儿积淀的煤灰,不只是眼眶里,他的指甲缝、皮肤上的每个褶皱,都有洗不干净的黑灰。 他身上布满了血迹。血覆盖了他的头发、脸、混纺格子衫和靴子,指头脏污,沾着不明不白的血块。 “里面还有人吗?”我们等在外面的人,围着他问。 他的脸太干燥了,非常艰难地牵动肌肉说:“没有活人,都死光光了。我杀的,都被我杀光了。” 白炽灯闪了几闪,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被惊醒了似的,抬头看灯。 门推开,一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毛衣衬衫优雅合身,但脚上穿着一双绿袜子,绿袜子上趿着一双红色的澡堂拖,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都被吸引到他脚上来。 这双脚懒洋洋地向前迈了几步,停下来,往桌底一伸——那人一屁股坐在了靠背椅上,团团看了一圈,不想费劲似地笑了笑:“抱歉来晚了。各位,聊到哪儿了?” 正念着文章的肖东立放下杂志:“正在读着您写的鬼故事,还没进入大开杀戒的高潮部分。路爷,您昨晚没睡好,我给您泡杯咖啡?” 成天路像个老太爷那样慈祥笑着:“有劳有劳。嗳肖儿,你说这是鬼故事?鬼故事吓完人就收工了,我们这位矿工大爷还在牢里吃熬白菜呢,听说里面伙食不错,胖了两斤。” “这大案还没判?”经营部的主管毛倩奇道。 “死了17个人,光是把尸体认领回去就是大工程。之后家属谈判、要赔偿、闹事儿,矿场走关系、嫌疑人换着花样上诉,这事儿……已经有七年了,还是八年?” 众人都感到后背冷飕飕。这起矿底屠杀案,是当年的大新闻,血腥冷酷的细节曾经霸占媒体头条;然而,再耸人听闻的事,在舆论里撑死热闹一个来月,过后就没什么人关心了。七年之后,大家连杀人魔判没判刑都不知道。 成天路拿起旧杂志,慵懒的眼睛渐渐聚合出一点光。纸页有一张他采访时的工作照,当时他比现在略瘦,没时间修剪的浓密头发耷拉在额头,以致看起来比现在还沧桑了些。实际上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刚入行两年,浑身都是刀刃,在东北的矿地里追访了三个月,什么魑魅魍魉都见到了,却还是眼有锋芒。 而现在,别说大众把杀人魔忘记了,连他自己,对当时的细节也逐渐模糊。他把穿着澡堂拖的脚往桌底再伸长一些,以便坐得更舒服——他就不明白了,当年他披荆斩棘,有使不完的劲儿,现在怎么熬个夜、开个会就跟搬了十吨水泥一样? 这个大案,和当年的自己,就这样定格在这篇报道里。七年前,这报道获得了一个新闻大奖,是他事业扶摇直上的一块大基石,他以为这案件时过境迁,死者早化成白骨,没想到,矿下屠杀案最近又被人扒开。 圆桌子靠窗的那头,坐着个俊秀的青年。他一直在抽烟,抽两口,就把烟头放烟灰缸上,再用火柴点燃一根。七八根烟木筏似地停泊在咖啡渣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又放了一根烟,他才道:“死了17个,还是27个,无所谓。他们到底怎么死的,头怎么拼回去,我不太有兴趣。如果要拍,井底下的事儿交代清楚就好,我更有兴趣的是讲这个人的故事。” 他的手指指着杀人魔的照片。屠杀了十几人的凶手模样朴实,光看样子,就是个常年辛劳的普通工人。 成天路打量对面的青年。他看起来白净斯文,履历却挺漂亮的,毕业作品就拿了加拿大某电影节的短片奖,最新一部还入围了戛纳某二线单元,是蛮受期待的年轻导演。如果路走得顺,就会跟他的前辈那样,拿欧洲人的钱、领欧洲人的奖,回国接受一圈采访,然后电影继续没人看…… 经营部的毛倩穿针引线:“这位是唐为钦导演,咱电影圈的青年才俊。这位就不用多介绍啦,名记者,现在的魔鬼总编,业内尊称‘路爷’,您俩交流交流。”她虽然不归编辑部管,但乐得拍自己人马屁。 成天路笑道:“甭替我吹牛I逼。成天路,请多指教。”他伸出手,和唐为钦握了握。 成天路以为这篇报道已经成为过去,没想到这些年剧本短缺,居然有人打起了新闻IP的主意。轰动的纪实新闻,本来就有许多受众,再加上过程复杂猎奇、信息庞杂混乱,搬上大银幕会很有话题效应。 成天路是唯一采访到杀人魔的记者,他那篇三万字的报道,也是所有其他新闻稿的主要依据。意识到这报道的剩余价值,成天路所在的媒体集团决定插一脚,参与了投资,顺便把大总编给卖了,让他盯着剧本创作。成天路情愿不情愿的,只能掺合进不太熟悉的电影制作里。 他对唐为钦的能力没什么意见,他看过唐为钦的作品,细腻敏感,是个有胆识挑开现实的创作者,这一点挺合他脾胃。唐为钦的片是不太卖座,但没人看不是他的错,有些作品本身就不是摆在便利店货架上给人挑选的。 他唯一有意见的,就是这唐为钦抽烟就抽烟了,为什么抽两口就扔?他最看不得人浪费,于是用关爱的语气问:“唐导,您的烟不好抽吗?肖儿有好烟,来,给唐导孝敬孝敬。” 肖东立马上掏出皱巴巴的中南海,“好烟没有,这个还挺顺口的。” 唐为钦拒绝了,看着成天路道:“我不爱烟草的味儿——你别笑话,我跟人说话会紧张,手里没个事儿干,我怕讲不了两句就会跑路。” 成天路顿时对青年起了怜惜之心,敏感的人嘛,多少有点社交恐惧,于是他和颜悦色地劝说:“那你也别祸害东西,想做点事吗?你可以扫扫地,擦擦桌子,或者给我冲杯咖啡谢谢。” 唐为钦心里:你奶奶的。肖东立看出来了,成天路对这项目也就马马虎虎,并不如何上心。他圆滑地接茬:“我去冲咖啡吧,要糖吗?” “要,有多甜弄多甜。” 肖东路走出会议室后,成天路和唐为钦继续商量电影改编的方向。谈到正事,两人倒是挺投契。 成天路:“镐子五斤多重,杀那么多人蛮累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矿洞,他一个人解决了17个壮年男子,心思极其慎密,绝对不是一时神经失常。这案子我前后追了半年,去过他的老家和所有待过的地方,跟他的老婆孩子、同事、邻居都聊过,你要的素材有的是。只是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顶灯又闪了闪,会议室黑了两秒。成天路皱眉:“倩啊,这灯闪了一星期了,得多久才修好?我的眼睛都闪出星星了。” 毛倩笑道:“你问我管屁用,维修部就这效率。我们马上搬家了,估计他们懒得整呗。” 他们刚被一媒体集团收购,即将搬到四环边上的新大楼里。这栋老楼地点极好,原来的集团办报不挣钱,却占了块好地,这楼不管卖出去还是出租,都是杂志收入的好几倍。 成天路在这小楼工作了八年,多少有点留恋,伸手摩挲着老杂志的纸页——这种哑光的纸因为成本问题,早就弃用了——心想,今天怎么了,老是被扯进怀旧的思绪里? 他坐直了些,把注意力拉回到现时,跟唐为钦聊了聊他采访时的见闻。毛倩见两人情投意合,心下大慰;她负责促成这项目,成天路咖位大,唐为钦看着不好相处,她可是谁都搞不定,此时见气氛融洽,她就放下心来:“两位有共识,这事肯定顺风顺水。一会儿我们的大金主来了,把想法跟他说道说道,他人特随和,肯定就成了。” 成天路和唐为钦吃了一惊,“大金主?” “是啊,咱的电影投资人要来见见二位,我不了解电影制作哈,但这么上心的投资人没几个吧。” 成天路听毛倩明里暗里捧着“大金主”,笑道:“不只上心,还长得帅吧。” 毛倩一拍桌子,“谁说不是呢,有风度有文化,颜也就比路爷您差那么一点点,不知道单身否?” 成天路可没八卦的兴致:“有钱人单不单身,只跟财产分割有关,跟你能不能泡到他没啥因果关系。加油啊妹子。” 唐为钦却没他们那么轻松,他在圈里有些年了,知道但凡投资人一上心,就不会有什么好果子。这十来年,很多圈外的资金涌进影视业,跟钱一起进来的,还有大款们的人情关系和可怕审美,往往对影片的质量造成致命打击。他烦躁地把烟按灭 了,“连立项都还没影儿,他掺合进来干嘛?” 成天路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他要把情儿、弟弟、姨妈姑父都塞进来吗?进来就进来吧,当给他拍全家福好了。”成天路并不在意这个,这片一看就是灰头土脸的基调,大款的女人要来扮农妇或者死尸?随他便! 他随手拿起一支笔,转了转,然后把笔头放在一行字上。这行字,当年他想了好久,才决定原封不动地写进稿子里。当时他采访杀人魔,跟他聊到童年生活。杀人魔突然说了一句—— 我出生的村子,人都没了,跟矿下的人一样,死光光!为什么死?我不知道,村子已经没了,没有人可以回去了。 成天路吓了一大跳,顺着杀人魔给的线索,去西南部找“没了的村子”。最后发现,他的老家好好的,不但村子在,念的小学也还在原地,他甚至找到了当年的班主任。班主任用有点兴奋的语气说:“那个孩子,从小脑子就不好。这里有毛病。我们村一直就在这里,多少年了,树都没少一棵呢。” 眼见为实,成天路是应该相信班主任的。但理智上,他又认为杀人魔不可能胡扯乱说。那人言语清楚,完全没有神经错乱的迹象,连杀人都承认了,没必要编造假话。 这成了采访稿里的一个虫眼般的存在,没前没后,毫无意义,除了一个空洞,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保留了下来。 为什么呢? 成天路顺手在那行字上划了条线,就像只要这么做,那行字就有了存在的依托。 作者有话说: 例行说明: 不是正剧,情节和人设都有夸张,跟之前写的主厨系列不同,跳坑要谨慎。 里面写的荒诞奇怪的事,通常都有现实原型,文里会标注。一本正经的,反而都是胡编乱造,别当真。 我家男主可能性格各有不同,但相处模式都差不多,基本是“哥们儿向”,从互生好感到陷落,比较慢热。原谅我想象贫瘠,想要看特别黏腻甜美的,我……写不出来,请绕道哈。 这文一年前开始写的,短短一年,世事瞬变,当时很多想法都不一样了。这篇无关职场,文娱圈现实也只是擦边球,主要想讲真实和虚构。野心很大,完成度很烂,再加上自己在这题上越来越迷茫,所以失控跟走形是肯定的了。能保证的是趣味性和比较新鲜的人物和情景,喜欢的话欢迎追看。 第2章 停电 几人一时无话,会议室里气氛憋闷。 成天路顺手把杂志合上,没话找话:“肖儿怎么去那么久?” 毛倩还没回答,顶上突然发出“哧哧”声,白灯闪了闪,彻底不亮了。会议室只有一个玻璃窗,还是对着走廊的,从窗口看出去,走廊也是漆黑一片,只有两三盏紧急出口的灯亮着。灯罩蒙灰,散发出暧昧的黄光。 大家正不知如何处置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叫! 成天路身体一震:“是肖儿!他嚎什么呀?”不等其他人反应,他率先推门出去。 今儿是截版日的第二天上午,编辑部照例冷清清的,编辑和美编都还在家里补觉,一间间幽暗的房间敞着门,静无声响。 成天路在幽暗的廊道里,霎时回忆起了七年前矿下的情景。杀人魔自首后,他第一时间跟着搜救人员下了矿,走进了蛇腹般的矿道里。 常常有人作死问他,底下是不是美国恐怖片那样,到处都是残肢和血浆? 实际上,在井下他几乎什么都分辨不出来,矿道不止黑,而且充斥着滞闷的化学味道和血腥气,头灯照射处,尘灰悠悠飞扬,就像失去了灯囊的萤火虫。 尸体也不恐怖,跟矿石混一起,血液都糊成紫黑一片。他唯一有印象的,是底下千回百转,迷宫似的,如果任由想象发散,就会觉得每个转角都会冲出个拿着镐子的人…… 他的头灯突然照到了一样物事,闪烁了一下。成天路蹲了下来,发现闪光的是一个金锁。蛮精巧的小饰物,挂在一个乌黑恶臭的脖子上。成天路心跳加速,慢慢抬头往上看,随着头灯转移,他看见了半张脸。另一半,跟个裂开的西瓜一样连在断开的鼻骨上。 成天路尸体看多了,这个也没格外惊悚。让他心里一抽的,是那个金锁。对一个矿工来说,这种饰物未免太精致、也太扎眼,价值不会太高,但肯定连通着某个人。那个人兴许在等他回家,还不知道他的脖子已经开始腐烂呢。 做了几年的记者,他慢慢习惯把尸体和惨剧转移成可用的信息,不让情绪干扰工作,可这金锁一下揪起了他的心。他想了起来,这些新闻里的名字,终究有血有肉,也有某个希望金锁能保佑他平安幸福的人,怎么就跟老鼠一样死在这里? 这之后他费尽心机去采访杀人魔,多少是出于金锁给他的震动。 追查了几个月,陆续出了几篇稿子,终于在第一次审判后写出了这篇大报道。在成天路看来,这文无论造成多大轰动,终究是不及格的。他始终没能弄明白,这说话有点愚钝的矿工,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成长经历、社会环境,多少都是导因,但这最多勾勒出一个无望的人生。 无望的人生多了去了! 人怎么变成鬼,哪里有那么容易讲明白,如果他们要拍的片子,就是把那人的人生碎片重现在银幕上,又有什么意义? 成天路轻轻叹口气,这才发现,自己顺手把杂志拿了出来,纸张被他攥得皱巴巴的。 他把杂志随手放在复印机上,轻轻抚平。复印机旁边就是简便的厨房,他喊了声:“肖儿,你在里面吗?” 很快肖东立就回答了:“在呐。” 成天路松了一口气,走进厨房里,赫然看见肖东立旁边站着个胖子。胖子的手表亮着灯,照亮了他宽阔的下巴和衣领上的玉牌。他脸上的肉沉甸甸的,但有个温柔和蔼的微笑唇,看上去就有几分佛相。 “你喊什么啊,怕黑?” “不是,嗳,我刚开始泡咖啡,灯灭了,正要拿手机出来,这位大哥突然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差点没把我吓尿!” 佛哥笑眯眯,“对不住啊兄弟,我闻到香味,就想进来讨杯咖啡,不是存心吓尿你。” 成天路和肖东立狐疑地看着他:“您是?” “哦,我是来开编剧会的。这位可是路爷?” 成天路吃了一惊,来开会的,莫非是“大金主”带来的?“我是……呃,这里太黑,要不我们先去会议室,电源要是修不好,咱去咖啡馆聊吧。” 佛哥应了。成天路摸了摸肖东立的头:“小子,下回儿别乱嚎,瞧你这点胆子,还想跑社会口呢?” 肖东立不好意思:“胆子爸妈给的,我也没啥办法。说起来我现在还脚软呢,路爷,劳驾扶我一把。” 成天路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色,任由他拉着手臂走出厨房。肖东立进社里不到一年,马屁拍得好,本职工作做得也不赖,没多久就跟路爷混熟了。这个项目是编辑部份外的工作,因此顺手带着肖东立一起做了。 进到黑暗廊道里,成天路想起了那本旧杂志,随手往复印机一抓。 他在这里工作八年,编辑部的陈设一直没怎么变动,连复印机都是运作起来震天响的老款。他对这里太熟悉,就算幽暗一片,也能凭本能预测位置;没想到他一抓,抓到的不是纸,而是一暖暖的、滑滑的,还有一点湿湿的——那是什么东西? 成天路受了大惊吓,喊了一声! 旁边的肖东立立即抱住他:“咋啦咋啦?” 一束光亮了,是佛哥手表的灯,像佛光一样照耀到复印机上。 复印机旁边有个毛乎乎的、眼睛很大的东西,缓缓地向上移动。定睛一看,竟然是个人。毛乎乎的是他的绒线帽,大眼睛是一副棕色的蛤蟆镜,那人刚才一直趴在复印机上,手还拿着那份旧杂志,现在正慢慢站直身体。 成天路头冒冷汗,刚才他摸到的,莫不是这人的脸? 这人为毛趴在复印机上!不,首先要问的是:这人又是谁?这一个个的怪人,为什么在他睡不够的早晨,潜入了他的编辑部?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想确定自己睡醒了没有。正巧,对面那人也摸着自己的脸:“诶?你摸我干嘛?” 成天路望向佛哥,问了句:“你们是一起的?” 其实这话根本没必要问,成天路阅人无数,三两句话就觉出这两人有某种共同的气息。要说是哪种气息,大概可以笼统称为“不咋正常”吧。一个停电时跑进别人的茶水间要咖啡,一个趴在别人的复印机上看杂志,这两人的脑子都在想什么呢? 佛哥和蔼地回答:“我们一起来开会的,没吓着你吧?” 肖东立在旁补刀:“路爷,你不是说跑社会口的记者,不管龙潭虎穴都不准喊救命吗,你刚才那一声咆哮,我都快吓破胆了。” 成天路瞪了他一眼,在黑暗中给他表演了一个恶龙喷火的表情。 四人走在长廊里,谁都没有说话。紧急出口的微弱光亮,无力地照在他们身上。 成天路发现绒线帽一边走,一边看着杂志。他忍不住问:“你看得见吗?” 那人抬头看他:“看得见,这么大个字。” 成天路再次觉得,这人是一神经病。别说停电了,就算是灯火通明,他戴着个深色墨镜,能看见有鬼。 那人又问:“这篇是你写的?” “嗯,”成天路随口应了,接着心血来潮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把杂志合起来,笑了一下:“看不懂。” 成天路又恶龙上身,特别想把他的绒线帽揪下来,对着他的耳朵喊:看不懂问你的小学语文老师! 到了会议室,他们摸黑坐了下来。成天路本来就不够睡,现在越发有一种势头不好的预感,对两不速之客说:“不介意的话,请两位介绍一下自己?” 佛哥笑眯眯:“叨扰了,我姓凌,圈里混的都叫我零零九,你们叫我诨名就成。我们来接个活儿的——海叔还没到吗?” 海叔?成天路又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顿时头都大了。 经营部的毛倩立即接口:“说已经到停车场了,可能见楼里停电,没马上进来。要不我出去接一趟?”她转头对成天路解释:“海叔就是咱的投资商。” 正如成天路所料,这两人是投资商叫来的。只是两人气质奇特,实在无法猜出他们是干什么的。横看竖看,他们也没一个像土豪的情妇啊。 毛倩走了出去,成天路就想着该怎么处置两人。办公室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突然间啪嚓一下,一星火光在绒线帽的跟前燃了起来。绒线帽点着了一根火柴。 一直不说话的唐为钦皱眉:“哥们儿,你要借火,可以先问一下,我的火柴就剩这么一根了。”他并非小气,就是讨厌别人乱碰他的东西。 “对不住了,还你。”绒线帽一边把火柴盒推过去,一边笑道:“哥们儿,你要点火啊,不一定要用这火柴。” “那用什么?”成天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问完,他就觉得自己脑子也被带偏了,这人本来就莫名其妙,搭理他干嘛? 绒线帽凑近他,顿了顿:“用这个。” 微弱的灯光里,成天路眼见绒线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搓,三根手指居然冒出了烟雾! 成天路目瞪口呆。肖东立拍手:“哇塞,这怎么变出来的,哥们儿牛逼啊。” 更奇迹的是,随着手指上的烟雾萦绕上升,顶灯闪了闪,又闪了闪。大楼的电源似乎要恢复运转了,这么一来,倒像是绒线帽把电变了出来。 灯光闪烁那刹那,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 这脚步声,一声是一声,正好能让人注意到,又显得舒缓而有节奏。门开处,一人带着消失了好久的光亮,优雅地步进门里。 作者有话说: 新闻改编电影,国内真少(或没有),尤其这种血腥残忍的。离我们比较近的“鲁荣渔2682”号惨案,听说要拍成电影,最后也不了了之,估计是没法过I审。 第3章 美少女战士 门外的光亮,勾勒出他英俊潇洒的轮廓。他微微侧身,风度翩翩地让出一个空隙,让身后的毛倩先走进会议室。 顶灯终于完全亮了,却像吞了两只飞蚁的玻璃怪,发出呲呲声响。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刚进门的那人。 他整齐的头发和络腮胡灰黑相间,神采奕奕的丹凤眼却很年轻,年龄应该不超过五十,举手投足轻缓适度,显得富有教养。 毛倩简单地介绍:“海叔来啦!大家有啥想法尽管提出来,有海叔在,上天下地都不成问题!” 成天路站起来跟海叔握了握手。零零九和绒线帽则随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显然是旧识,而且关系挺亲近。 海叔坐在绒线帽边上,跟他高级的出场完全不同,他的声音亲切极了,简直就像隔壁出门买根葱的大爷。“你们早就到了……诶,你的手怎么黑了?” 绒线帽但笑不语,零零九替他回答:“玩火呗。琦哥儿把夜场撩妹的绝活儿都拿出来了,诶,你丫在这儿撩谁啊?” “闭嘴吧您!再贫烧你鼻毛。” 成天路见这两人不着四六,海叔又不知道什么来头,一脑门的官司。现在屋里灯光充足,他得以端详绒线帽。看了好久,他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十月底将冷未冷,这人的绒线帽却盖到了眉毛之上。深棕色的蛤蟆镜遮住了小半张脸,相貌看不清楚。反而他的脸的触感还留存在记忆中,皮肤暖暖的,嘴湿润湿润的…… 绒线帽意识到成天路的目光,自我介绍:“我是和乐琦,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着,他伸出了手。 和乐琦……成天路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过,但既然没记住,就表示这是不会跟自己有交集的那类人。而且他的手指那么脏,成天路实在不想触碰。 出于礼貌,他非常敷衍地跟他握了一下。没想到和乐琦趁机握住了他的手:“你想知道烟怎么冒出来的吗?” 成天路毫不迟疑:“不想!” 却已经太晚了,和乐琦非常不见外地在他的手指摩擦两下,成天路只觉指头一热,跟燃烧似的,冒出了一丝烟。他跟人握过无数次手,第一次热到要着火! 他赶紧抽出手指,放进了水杯里,手上的灼热感才消失。。 成天路早看穿了这把戏,就是把火柴盒上的磷刮下来,用火烧出粉末,涂抹到手指上,那样手指轻轻磨擦就能冒烟。沾手上的是白磷,燃度只有40度,量多点确实能燃起火焰。不知道这琦哥儿在黑暗中怎么搞出了那么多花活儿,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他咋那么手贱呢?这人所有的作为,成天路都觉得难以理解。 毛倩却没眼力见,大笑道:“不错不错,第一次见面就擦出火花,咱这事肯定能火起来。” 成天路毫不掩饰地皱了下眉。 毛倩其实也搞不懂这两奇人是来干嘛的,于是看向海叔:“这两位是您的助理?” 海叔笑道:“不敢,这两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制片人和大导演。”他把手放到和乐琦的肩膀:“琦哥儿——圈里都认识吧,一年拍片九部,部部卖座,真是咱国产片之光。” 成天路听到一年九部,就知道此人极不靠谱,再细想“和乐琦”这名字,他那存放不相干信息的记忆之匣打开了,脑子里飘出一堆血浆、器官、怪物和大胸女的画面。他当然知道“琦哥儿”,出名的烂片导演,专门拍各种血腥恐怖软色情等有胸无脑片;片子据说票房挺好的,但成天路一部都没兴趣看。 他暗觉不妥,唐为钦却率先说了出来:“他来干嘛的?” 海叔慈爱地摸了摸琦哥儿的绒线帽,“当然是帮我们拍片!有了他,我们不怕收不回成本,投多少钱都行。” 成天路和唐为钦大惊失色。 投资人会塞人进来,成天路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要塞的是一个导演!导演是一部片子的主帅,主帅是个初次见面就用磷来捉弄人的怪胎,能拍出什么正经玩意儿。 遇到原则上的事,他向来是不易妥协的,他调整出职业笑脸,用老江湖的手段道:“琦哥儿的名头我们都听过,他能来帮忙,当然好。我们做电影没经验,观众和影院的偏好都是两眼一抹黑,唐导这些年做的文艺片,跟观众是距离远些。商业上的考量,还请琦哥儿给唐导多提点意见。” 他知道不能一下拒了海叔,伤了他的面子。这话明捧着琦哥儿,中心思想还是唐为钦才是正宫,琦哥儿在旁边逼逼两句没问题,别想抢了人饭碗。 谁知道唐为钦冷冷接话:“我拍片有合作好几年的班底,大家知根知底,想法一致,外面人进来恐怕不太合适。各位多担待,有意见的话,等拍完了跟营销宣传说吧!” 成天路想一脚把他踹出去。只见唐为钦巍然不动地坐着,浑身散发着不可妥协的气息,甭指望他能自己给自己周旋。出于爱才之心,成天路只好设法把话圆回来:“好导演都把作品当孩子,大家都能理解。导演有导演的个性,这新闻事件就是一社会悲剧,不是很符合琦哥儿的风格。唐导说得对,票房问题应该找营销宣传去解决,不该干涉创作。” 海叔也是个老江湖,听成天路话里维护着唐为钦,眉毛轻轻一挑:“嗯,导演有导演的个性,他们俩一块儿拍的话,虎头装在北极熊上,啥也不是。这样吧,这位唐导,你可以走了!” 此话一出,唐为钦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成天路非常难堪,没想到海叔看着温文尔雅,行事那么辣手,没两句就要赶人走。 他依然决定维护唐为钦,强硬道:“等等。在座各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事件,我不针对任何人,就从事件本身来说,唐为钦是更合适的人选。” 海叔一针见血:“大编辑,这事儿嘛,杀人的不是你,失去亲人的不是你,审判的也不是你,说白了你跟我们是一样的,你还有版权不成?要怎么拍,各有各的看法,我觉得拍杀人死人,没有人比琦哥儿专业了。琦哥儿,是吧?” 琦哥儿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气氛有点僵,大家的目光都放他身上了。毛倩正想硬着头皮,说两句话缓解气氛时,却听琦哥儿终于开口。 “零零九跟我讲了整件事,我觉得,拍起来没啥意思。” 成天路心里咆哮:那你赶紧滚蛋! 琦哥儿又说:“地底屠杀,好多人拍过了,一个流弹进去,死个几千人的都有,再拍也拍不出新鲜感。” 成天路被刺了一下。死个几千人,在他嘴里就是个不新鲜的梗?他不客气道:“哥们儿,这不是你脑子一转就死几个人的事,这是货真价实的死了人,”想起那金锁,他心里就堵得难受,“你能尊重一下逝者吗?” 琦哥儿却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地底就那几条道,玩不出什么花样,几个灰头土脸的大老爷儿们在那儿砍来砍去,没什么看头。矿工有女的吗?” 零零九:“您老说有就有,这还不简单吗。咱安排个变态矿工,在底下有个囚禁少女的密室,矿塌的时候两女孩也被困里面了。你们想,这些矿工本来想团结一致,对抗神出鬼没的镐子杀人魔,结果男人堆里混进了两女的……” 话还没完,成天路就怒了:“所以矿工们就分化了,自相残杀,后来一个女孩投奔了杀人魔,追杀另一个,这个狗屁电影就变成两个女孩砍来砍去!” “没错!不愧是名记者,路爷您真会编故事。”零零九诚恳地奉承。 “编你个头啊,记者敢编故事!诶不是,我们这不是纪实电影吗,您二位要胡编乱造,可以自己去弄个新的剧本,他妈美军实验基地也行,诈尸的古墓也可以,能不能放过这案件?这事儿当事人都有名有姓,家人还好好活着,杀人的也还没死,你们安插几个美少女战士进里面,合适吗?” 琦哥儿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别急,我们随便聊聊,没什么不合适的。电影本来就是编造的,怎么编不是编?” “但这事儿是真的啊。” “你怎么知道你写的就是真的,杀人的时候你在矿下?” 成天路口才伶俐,此时却无言以对。琦哥儿这话是质疑他的专业性吗?不过一事儿真真假假,确实很难说得明白,他目睹和追访过无数事件,深知道真相纷杂,为了梳理成能传达的文字或视觉影像,就必须装进叙述的容器里。这容器什么样,真相多少会随之变形,琦哥儿这话要辩驳起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关于新闻伦理和哲学的争论了。 他看着琦哥儿,决定不用跟这人废话,用权威压压他就好了:“我不在矿下,不过我写的这篇报道影响太大,看过的人太多,你要编另一个故事,怕是没人会买账。” 琦哥儿忽视了里面挑衅的意味,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成天路没想到琦哥儿那么容易偃旗息鼓,倒是不好再跟他针锋相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平时火气没那么大的,但今早情绪极容易波动,管都管不住。 在那顶灯闪了几闪后,他的老巢就被不明物体入侵了,整个世界都有点不在他控制之内——想到这儿,他就感到手指还有隐隐的灼热感。 第4章 死的人够多 琦哥儿翻开杂志,用大手掌抚平褶皱。这动作莫名的温柔,成天路感觉自己的脾气也被抚平了点。他收敛了情绪,想说几句场面话,让大家都好下台。话没出口,琦哥儿慢悠悠地率先开口了: “矿底下怎么杀的人,已经写过了,没什么好拍的。但是这一句话,我看了很久才看懂。” 成天路见他手指停留在一行字上。这是成天路随手用笔划出来的一句话——这篇大报道里的虫洞。 “村子已经没了,没有人可以回去了。” 成天路愣住了。这句话没头没尾,确实没有下文。没写下去,是因为他对“消失的村子”什么都查不出来,这不止是虫洞,其实也是采访里的一个漏洞。万一杀人魔说的不是疯话呢;万一疯的是班主任、整个村的人、国家机关的记录、以及整个历史记忆呢?那么他在报道里陈述的童年和成长经历,就要打出很多问号了。 琦哥儿哪句话都不挑,偏偏挑出这句bug!而且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为什么要“很久才看懂”,他是个文盲也不能那么理直气壮啊。 琦哥儿接着说:“这个故事你没写过吧,我们就可以随便编了,对吧大编辑?” “我只是记录他说过的话,后续调查过了,根本没有‘消失的村子’,这事是假的——呃,你甭说电影也是假的。电影再假,也必须有现实依据,那个村好好躺在大山谷里呢,两百多口人,你说没了就没了?” 零零九和稀泥:“那简单,改个村名不就行了吗,我们杜撰个假的村,然后再“砰砰砰砰”让它消失。大编辑您别太较真儿,咱泱泱大国里突然消失的东西还少吗,一个人、一家公司、一个村子,说没了就没了,正常!” 这时候,只听“咣当”一声,唐为钦一句话都没说,离开了会议室。像是为了呼应零零九的话,他自动消失了,而对大家来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就连成天路也只是暗中叹口气:这唐为钦自尊心太强,要圈土豪们的钱,摆架子有屁用。这一点他得学学琦哥儿,把海叔忽悠得服服帖帖。 唐为钦一走,成天路也没法再维护他了。他恨铁不成钢,可这事已成定局,成天路只好接受现实,无奈问琦哥儿:“报道里只有这么一句话,你要怎么弄成100分钟的片子?” “一句话就够编故事了。井底才死了十七个;一个村子全被干掉,得死多少人?” 零零九熟练地接话:“大编辑说了,一个村起码两百人!嘿,这事儿有点意思了。” 成天路心里吐槽:你们俩拍电影只看死的人多不多吗?他转眼看海叔,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财产有点保护意识,不要把自己的血汗钱败给了这两货。 但见海爷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们,用老父亲的爱怜语气说:“死多一点人好,要怎样死,你俩言语,钱不是问题,要扔炸弹要放毒气,不管怎么死我都无条件支持。” 成天路觉得自己误入了恐怖分子的策划大会。 他决定跟这些人划清界限,转头看着肖东立,用比平时稍大的声量说:“肖儿,你说给我泡咖啡,泡哪儿去了?” 这次剧本讨论会后,成天路觉得拍电影这事儿越发的不靠谱。只是不管他认不认同,电影算是初有眉目,正式地开始启动。琦哥儿去找编剧写剧本,成天路则回到杂志的日常事务中,双方不再联系。 成天路没有像唐为钦那样撂摊子,有些事必须寸步不让,另一些打打马虎眼好了。他对拍电影本来没多少兴趣,那两怪人要折腾出另一个故事,正好!最好故事变成外星人入侵、毁灭地球,那就跟“成天路”这名字再无关系。 只是出于责任,他还是抽空翻看了琦哥儿的作品介绍。在一个权威的评分网站上,他搜查了琦哥儿数量惊人的片子。 评分果不其然的低,口碑两极化,讨厌的骂他剧情简陋、血腥变态,但也有部分人喜欢,认为他的片子很硬核,没有煽情狗血,血腥也是实打实的,不用故弄玄虚的剧情糊弄过去。片子的内容都是一般的简单粗暴,鉴于琦哥儿和零零九聊戏的风格,成天路断定,故事基本就是这两人暴力变态想象的呈现,编剧最多负责分分场、写几句对白。 死的人确实多,有人统计琦哥儿片里的死人场景,简直就是花样死法大百科。成天路想要打开琦哥儿的片子看看,瞄两眼剧情简介,还是决定不要浪费宝贵时间。 现在他只希望集团总经理的脑子能清醒清醒,及时从这个项目里抽身。 成天路拿着签完的版面去编辑室,在廊道里走了几步,白炽灯闪了几闪,看样子又要罢工了。 自那天后,楼里又停电了好几次。电线严重老化,换个灯、弄个新的电闸,压根儿根治不了问题。 成天路心情郁郁,这就跟杂志现在的处境一样,纸媒已经不太有人看了,深度报道不如四处冒出来的片段信息,群众都想要拳拳到肉的资讯,快且狠,每一下都能戳到痛点或快感。无论编采方针怎么改,本质上这已经是一种没落的形态。 复印机边上放着一摞摞的杂志。发行部每周都会把新杂志放在编辑部门口,让记者编辑们领取,久而久之就堆放了整面墙。 成天路拿起一本新刊翻了两下,又随手放在复印机上,弯身细看一行字。他脑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前些天遇见琦哥儿时,他就是用这个姿势在看杂志吧。那人莫非真能在黑暗中视物?! 他快速地甩了甩脑袋,想把脑中的琦哥儿甩走。那人本来就不正常,琢磨他的暗黑技能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他突然听见了细微的“滋—滋—”声。这声音节奏细长,却很有韧劲,像小虫子锲而不舍地钻进耳朵里,非到达人的脑袋不可。他心里一阵烦乱,蹲下来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搬开了一大摞杂志,在复印机靠墙的角落,发现一个闪烁着的手机。 手机绿色的屏幕中间,有一条波动的黄线,像是测心率的机器。 成天路大奇,捡起手机,左右端详。老式的机子,淳朴的机身,看不出端倪。机子发出了“滋—滋—”的微小声音,成天路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这是来电铃声。 他随手接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 “有人吗?” 电话那头发出了“桀桀”的笑声。成天路差点把电话扔了!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声音。 那声音:“276号星球呼叫地面基地。我找了很久,终于有人接收到我的信号,太他妈幸运了!” 成天路深吸一口气。他心理素质极好,这么一会儿已经平静下来。脑子一转,他就知道跟他对话的肯定是人类,流落在宇宙里的外星人哪里有那么多话的?手机里分明装了个变声器。能做出这么变态无聊的事,只有他了。 “基地收到。276号你有什么事?” “我这里太闷了,找人说说话。基地小哥哥,你都是这个时间值班吗?”成天路乐了:“琦哥儿,你脑子真有毛病!扔个手机在这里吓人,很好玩吗。” 电话另一头的琦哥儿:“这可不是我故意扔的,是被你摸掉的吧。我打了好几天电话,终于被发现了。” “你真够走运的,这复印机边上平时不会有人,就算有人在这里复印东西,机器动起来火山爆发都听不见。你有空自己来基地拿吧!” “我没空。算了,这是我备用机,平时不太使,你先拿着吧。” 成天路立即拒绝:“你的电话铃太他妈瘆人了,响起来烦死,你要懒得拿,我快递给你。” “我没有把这个手机号码给过别人,不会响的。” “那你拿着这个手机干嘛?”成天路觉得琦哥儿难道真是276号星球的,怎么没半点地球人的正常思维。 “你看见手机上的黄色电波吗?这用来搜寻外太空智慧生物信息,要是波动异常,表示外星人在跟我们联系。”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成天路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要是278星球或999星球来电,我会通知你的。” “辛苦了同志!我要出舱巡逻,回见!” 琦哥儿就这样挂了电话。 成天路拿着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机揣进兜里。不知怎么的,他就成了这外星生物探测器的保管人——难道不正常会传染? 第5章 走后门 傍晚时分,成天路带着肖东立,来到一家新开的餐厅。餐厅是一著名电视台主持人开的,还没对公众开放,先把好友亲朋都召唤来暖暖场。 肖东立见环境雅致,装潢花费不菲,叹道:“现在啥人有点名了,都跑出来开饭店。” “八条腿走路呗,谁待在单位挣死工资。” “没错,我也得找点兼职了。” “在领导面前,你能不能虚伪点?自己偷摸发财就好,别让我知道。” “路爷,你有什么兼职门路?” 成天路煞有介事地说:“我教健美操怎样?最近健身行业形势大好,肯定财源广进。” “我看行!您这模样、这身材,还不把姑娘们忽悠得团团转,财色兼收?” “那是!八块腹肌呢。” 肖东立趁机摸了摸,惊道:“真有,真是波澜壮阔、沟壑分明。” 成天路笑骂:“写稿没见你捅那么多词儿,拍马屁倒是张口就来。” 肖东立赖皮一笑:“您要是教健美操,我第一个报名。” 里面有人迎了出来,成天路走快两步上前寒暄。肖东立望着领导高大的背影,心想,路爷教健美操的话,没准还真能大红特红呢。纸媒这一行,一眼就能看到头了,还不如踏实教姑娘们跳操有前途。 饭局杯盏交错,一如既往的热闹又不着边际。气氛正热时,老板魏源借着话头给成天路倒了杯酒:“听说你们刊在做南极变暖专题,真有魄力。” 成天路眉头夸张地皱起来,“魄力个屁,就是个大坑!费用一大笔,您老要给我介绍赞助商?”他知道魏源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肯定有个什么由头,先圆滑地哭哭惨。 魏源不跟他耍太极,“赞助商,您门路多了去,要我介绍?兄弟我直说了啊,我有个关系挺好的朋友,电视剧电影演过不少,最近正是上升期。您派人去南极,派谁不是派,找个漂亮女演员去多好?” “你跟这‘朋友’有仇吧,南极不是迪斯尼乐园,去一趟掉几层皮。记者都没几个愿意去的。” “老实跟你说,她最近负面新闻特别多,想要树立正面形象。您这是高逼格大刊,做的又是大环保课题,上南极一趟,不比去什么西藏步行、抗灾慰问强?” “演员要树立正面形象,好好演戏就是了,玩那么多花活儿有啥用。” 魏源放下酒杯:“甭打马虎眼,一句话,你用还是不用?” 成天路见魏源有点急了,笑道:“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打过马虎眼——不用!” “啧。”魏源幽怨地看着成天路。这成天路做兄弟挺好的,但外圆内方,对本职工作非常严苛,不好通融。这时,一老记者插了一嘴:“魏老,你那位朋友是没戏拍吗?去南极多苦,还不如求路爷给你的朋友弄个大女主。” 魏源一愣,“你他妈消遣我呢?” “不是,哟您不知道吗,路爷要搞电影了,傍了个房地产商,要做国产大片!” 成天路一惊,和肖东立对看一眼。电影这事八字没一撇,外面怎么收到风声的? 魏源:“是真事?” 老记者以看热闹的语气说:“唐为钦你知道吧,那个去了趟戛纳就牛逼哄哄的小导演,最近到处骂路爷,说被骗去拍电影,结果是个坑,外行人管内行人,投资商开口闭口只谈钱!路爷,这种人您招惹他干嘛?” 成天路大感委屈:“我操,投资人不谈钱谈理想?人家钱也不是白来的。”对于外行人管内行人的指控,他倒是无话可说。他百般维护唐为钦,结果人家翻脸就给他一刀,他挺气愤的,但回心一想,人性不都这样吗,在唐为钦心目中,海叔这种商人本来就不能讲什么诚信美德,而成天路没能保住他、没能保住创作的独立性,这才是背叛,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成天路想明白了,就觉得犯不着生气。 肖东立见成天路沉默了,知道这是替领导遮风挡雨的时候,开口解围:“电影这事儿就是初步洽谈,联系唐导的人不是路爷,咱总编哪有时间管这个?投资人不满意,是理念不合、想法不一致,早点拆伙也好,省得以后纠缠不清。哥哥们,我说得对不对?” 魏源立即接话:“是这个理儿。外面的人怎么说,随他们放屁去。但是天路,你真去搞电影了?” 成天路无奈:“假的我能那么郁闷。” “正好!”魏源笑逐颜开,“你做的事,肯定靠谱。把我这位朋友带进去呗?” “你知道导演是谁吗?琦哥儿,没一部作品过五分的。” 席上顿时静默下来。这些人里,有作家、电视制片、媒体人,他们的作品在评论里也不一定过五分,但都认为那是读者或观众眼光不足、视野太窄,或者是水军攻击;而他们对琦哥儿那些血腥片子的看法倒是非常统一:媚俗,恶趣味,肤浅无脑。 成天路冷笑:“你还想她上吗?” “你能安排就安排呗,让她先试试镜?” 成天路惊骇:“她的资源有多虐啊,啥都愿意上?” 魏源告诉了他们一个名字。这个女星倒是非常知名,最近正在风头浪尖上,热搜和新闻上都是她,要她不是要演戏,而是接受采访,成天路立马就派记者过去。 他拍了拍魏源的肩膀,摇头笑道:“你这不是帮她,是害她,她这身世还去上琦哥儿的片子,那是永不翻身了!” 一顿饭吃到了尾声,成天路没怎么吃饱,还担了个人情任务。 魏源要是求他杂志版面,他无论如何不会答应,除了工作原则之外,最近杂志正被并购,各方都把版面盯得死死的,害怕出纰漏。他对电影却无所谓,塞只海豚也没意见,再加上魏源对他有过提携之恩,喝下几杯酒后,他应了。 等酒劲儿稍微过去,他才开始发愁:他不想接手这女明星,琦哥儿会愿意?想到要去求零零九和琦哥儿,他开始犹豫不决。 那天草草结束会议,成天路连他们的联系方式都没要。他想打电话给毛倩,迟疑了一下,他放下手机,拿出那台外星人检测器。 这种事,牵涉的环节越少越好。 他给里面唯一的来电显示发了一个短信:呼叫276号星球。 很快就有回音:基地小哥,有什么事?”这里讲不清楚,我去你的星球找你? 琦哥儿给他回了一个地址。 肖东立看成天路玩着一个古董机,好奇道:“这是什么?” 成天路放低声量,“这是地外智慧生物的信息捕捉器,要是有外星人想攻打地球,我们就能拦截到敌方信息,事先摧毁他们的战线。” 肖东立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那您拦截到信息了吗?” 成天路叹了口气:“嗯,明儿我们去那星球探一探,看看这人到底是朋友呢,还是敌人!” 276号星球离杂志社不远,从高速一路怼过去,20分钟能到。只是所在地已经在五环边上,是龙蛇混杂的城乡结合部,经过了一个大工地、一排卖桂林米粉、杭州包子、手机零件和成人商品的破烂小店,再穿过一个扔满了垃圾的小林子,才到达影棚的墙外。 影棚从外边儿看,像个大体育馆,里面分租给各个剧组,也有专业录音室和剪接室,还有个小型影院。里面停放着五六辆外景车,灯、缆线和其他设备整齐地堆放在地上。 成天路不跑影视口,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影棚。 这专业的影棚自然不是琦哥儿的,但他肯定常驻在这里,入口的接待室挂着不少他的电影海报。 肖东立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等咱片子上了,您的名字就挂在这海报上了,‘剧本顾问‘,拳头那么大的字。” 成天路只感到绝望。 肖东立见他闷闷不乐,哄道:“高兴点,不是说琦哥儿的片部部卖座吗,说不准还有分红呢。” “电影哪有肯定卖座的,万一亏了,是不是得罚我俩工资?” “千万别!”肖东立哀嚎。 “肖儿,你看过琦哥儿的片子?” “没有,我不好这种茹毛饮血的。说实在的,您的报道是我学新闻时的范本,我能逐字背下来。这么个好作品给了个B极导演,真是比这片子还凶残啊。”他指着一个海报。海报上是一棵仙人掌从人的舌头穿过,顶上长出一朵猩红的百合花。 成天路把目光从海报转向肖东立:“也别一棍子打死,国外B级片有不少好作品,导演从拍丧尸起家,最后拿了一堆奥斯卡的也有。但这一套在国内不好把握尺度,国产片一惊一乍的多,真正变态的少。没有分级制,什么都一刀切,血浆多少都有规定,还要讲三纲五常、人伦三观,一堆东西制约着。” “路爷,你觉得琦哥儿还不够变态吗?这海报我怎么看着就疼。” 听肖东立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嘴里塞进一仙人掌似的,心想:“说不定和乐琦是个特例,他是个真正的变态……” —————————————太长的作话分界线 美国三十年代,大萧条背景下影院观众暴增,推出了“双片制”:一部正经的大制作,搭上一部粗制滥造的小成本电影,打包进一张票里卖。大制作叫A级,买一送一的小片叫B级。B级片为了吸引观众,充斥着血腥暴力黄色各种走肾元素。后来B级片特指口味重、制作简陋的小成本类型片。 拍B级片起家的,大家很熟悉的有彼得.杰克逊,《指环王》之前拍过很经典的《群尸玩过界》。很多大导爱怪物、外星人、丧尸、吸血鬼,提姆.伯顿给B级片导演Ed Wood拍过同名传记电影,是我超爱的片子。《水形物语》的陀螺导演也是怪物迷,但拍出来不是粗浅媚俗就是了。恐怖片在我们国家的影评人里长期受歧视,豆瓣就可以看出,打分普遍低。有很多原因啦,西方恐怖片的宗教元素get不到、用现实眼光看恐怖片、挑剔电影的深度等等。本文不讨论这个,没有为B级片平反的意图,琦哥儿拍的也不是什么好电影,写在这里,只是当个背景,供大家参考。 第6章 276号星球 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了摄制组的棚里。 各色人等穿梭来去,房间有明有暗,各种箱子和缆线四处摆放,乍看之下一片杂乱,倒像是深夜市场开始营业时的光景。 这片场大概平时就有很多闲杂人等,他们俩贸然走进来,谁都没看他们一眼。 成天路四处寻找琦哥儿和零零九,跳过几处电缆,被人喊了两次“劳驾”“哥们儿,让一让”后,他们被指示到了化妆间。 化妆间门口紧闭,上面贴着张白纸,气势逼人地写着:“更衣室,别他妈随便进来!不敲门的一律脱光游行示众。” 成天路想要开门的手僵住了,正想敲门,门开了个半米的缝,一女子侧着腰轻巧地走了出来。她穿着紧巴巴的紫色吊带,腰肢又细又软,壮观的胸经过塑化钢门时,轻轻碰了门框一下。 成天路和肖东立不自觉地“噢”一声,一起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左右打量他们,头微微一歪,丰润的嘴唇张开:“找琦哥儿?”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大围巾把上半身包裹起来。两人本来没什么猥琐想法,但她这一遮掩,两人倒是不好意思了,目光只能往上移,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跟身材一样挺,笔直高耸的鼻子,微翘的下巴,浓厚的假睫毛在眼睛上凶悍地支起来,整张脸就像雕琢过的武器。 偏偏脸上又嫣红姹紫地涂着各种颜色,过犹不及地讨好着人。 成天路:“琦哥儿在里面?” 她一笑,轻轻在两人的脸上瞟了瞟,推开了门,一言不发地走了。 成天路正要迈步进去,却见肖东立直愣愣地看着女子的背影。他推了推肖东立。 肖东立:“路爷,你说她有哪一处没整过?” 成天路乐了:“别盯着人看。” 两人走进房间里,只见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只有琦哥儿一人。琦哥儿轻松地倚靠在黑色沙发上,薄毛衣敞开了三粒扣子,跟刚才那女子一样,也是衣衫不整。 成天路打量四周,灯光昏暗,哪里有半点化妆室的氛围?难怪不让人随便进来。 他走向琦哥儿:“你这儿福利不错啊。” 琦哥儿抬眼看他俩,微微直起身体,默默扣上衣服。 成天路见琦哥儿依然戴着毛线帽和蛤蟆镜,半边脸看不清,嘴唇绷紧,似乎有点痛苦的样子,奇道:“喂,你干嘛那么丧,没有被服务好?” 琦哥儿在墨镜后面看了他一会儿,才冷笑道:“大编辑,你是来看戏的吗,我叫她进来再演一遍?” 成天路这才想起,他是来求琦哥儿的,顿时把那句“好啊”硬生生吞回肚子里。他露出社交性的微笑:“我来探班的。零零九呢?” 零零九不经念叨,话音未落,就风风火火进来了。“完事了?”他对琦哥儿扔下一句,接着跟成天路等人打了招呼,“哈喽啊,路爷来玩儿呢,带礼物了吗?” “你们还有这规矩?”他对零零九的厚脸皮嗤之以鼻,上次他们入侵他的编辑室时,也没带个香蕉鸡蛋啥的。 “当然,哪里有空手来探班哒!” 成天路想到自己是来走后门的,立马投降:“行吧,请你们吃雪糕。” 他指使肖东立去买冰淇淋,结果一清点,剧组居然有七十多口人。成天路暗暗心疼了一下钱包。那边厢,琦哥儿和零零九已经忙了起来。 他们在影棚中间砌了一面墙,灯光师在周围测量光度,副导在跟演员对戏,还有好几个壮丁在墙前劳作,像是设置什么机关。 成天路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他们在筒里装上白色黄色和红色的粘稠物。问站在旁边吃火腿肠的零零九,“这是要拍什么?” “一会儿啊,几十个木桩会从那哥们儿身上穿过,把他打成烂布。然后脂肪、筋、肌肉、脑浆和血会一起‘噗’地喷出来,跟过年呲呲喷火的礼花一样!” 成天路感到恶心倒胃,“大场面啊!你们组挺有钱,要用不少特效吧。” “特效?琦哥儿不爱用特效,他喜欢玩真的。” “玩真的?”成天路大惊。 琦哥儿正好经过,接一句:“玩真的。你来都来了,要不客串一下?” “你想把我绑墙上,用那些浆糊烟花喷我吗,甭想!” 琦哥儿笑了,“这你演不来,你长了张宁死不屈的脸。做个被宰之前的表情看看?” 成天路呲牙咧嘴,给他做了个饿鬼扑食的模样。琦哥儿乐出了声:“你不是做演员的料,你个儿高,帮我举举录音杆儿吧,我们的录音助理去给我们做午餐了。” 为什么他们的录音助理还要负责做饭!不对,成天路不忿:“我为什么要帮你干这个,我都请你吃冰淇淋了。” 琦哥儿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臂,把他直接塞给了录音师,“你闲着也闲着,我给你开工资,行不?” 成天路心想,这至少能贴补点冰淇淋的钱,便答应了。 于是,等肖东立回来,就见他们大总编神色郑重地举著录音杆。远远的录音师喊了声:“哥们儿,一会儿机灵点儿,炸药炸偏了,碎片弹身上可不是玩儿的!” 肖东立和成天路一起石化:炸药? 成天路以为举个杆儿就完事了,这才想起,零零九和琦哥儿说“玩真的”,所以等一下不是木棍装模作样地碰一下演员身体,而是真正的炸药齐发! 只见墙边那些人还在布置机关,一穿着蓝色工人服、戴着护目镜的人正指挥壮丁埋线挖孔。 成天路欲哭无泪,只想录音助理赶紧滚回来。但回心一想,这么个拍法,录音助理会回来才怪呢! 一开始先拍男演员被绑墙上的场景。成天路观摩专业人士演出,果然效果非常惨烈,他都起了怜惜之心,想扔下杆儿去解救这倒霉鬼了。 木桩穿身,炸弹爆发,还要玩真的!成天路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先报警救人。没想到男演员做了几个表情,就下去吃雪糕了。 一堆人又开始忙碌起来,转移摄影机轨道、换位架设灯,场记协调各工作人员,摄影师在看之前拍摄的镜头。 成天路一时无所事事,目光四处寻找琦哥儿。琦哥儿薄毛衣外面,套了件红色的运动外套,在人群里很扎眼。他走路慢悠悠的,说话也轻声从容,加上年纪不大,完全没有镇场子的威严。 他对琦哥儿的履历多少有点了解。影视业基本都是科班出身,一圈子的人,大都是国内四座大学的毕业生,聚在一起都有师门渊源;琦哥儿却是野路子冒出来的,一开始是在网上发表漫画,渐渐积累了人气,开始入圈拍电影。 跟琦哥儿年龄差不多的,不是还在技术岗位里熬年头,就是像唐为钦那样拍点小成本文艺片,可琦哥儿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二十多部作品,拍片之效率和粗制滥造,震惊整个行业。也因为这样,无论喜欢不喜欢,只要跟这圈沾点边儿,谁都听过琦哥儿的烂名声儿。 想到这里,成天路开始搜寻记忆:琦哥儿片场有没有出过事、死过人? 等他回过神来时,周围开始清场。一丝不苟的录音师让他站在墙的另一边,给他划了条安全线。 成天路左顾右盼,男演员正在吃不知道第几根冰淇淋,看来不会下场了。诺大的死亡墙边,只有他一个人。反派戴着面具在离墙两米处站定,灯在身上打出了佛光普照的效果,也不知道要怎么个演法。 成天路心下惴惴,正准备撂杆子不干时,感觉到周围渐渐静穆下来。气氛变得严肃慎重,成天路忍不住看向琦哥儿。 不只是他,片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红色身影上,整个影棚似乎被抽了真空,有一两秒种什么声音都没有。真空里,琦哥儿不紧不慢地发个指令:“开始吧。”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准确收到了,身上的肌肉紧张起来。 肖东立见成天路一个人孤零零站那儿,就走了过去,“领导,我来举吧,给个机会我拍拍马屁。” 成天路摆摆手,“要拍马屁的话,冰淇淋的钱你别报销了。” “休想!” 录音师训斥:“你俩别打情骂俏,要开始了。喂小子,你让一让,镜头扫到你了。” 肖东立往墙边挪了挪,成天路见他踏出安全线,赶紧拉住他:“小心!” 这时,副导已经喊了声,“开机!”说时迟那时快,咔哒一声,机关启动,几十根金属飞速射向墙壁。 那尖锐的声音仿佛擦过心脏,成天路赶紧抱住肖东立,往后撤退两步。录音杆顺势摔到墙边,被金属棍击中。 原来金属棍里也埋了少量炸药,碰到硬的物体,小炸药喷泉那样炸开了,喷了成天路一脸“血浆脑浆”。 摄影师和录音师一起拍大腿:操你大爷! 琦哥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你们俩没事吧?” 肖东立被领导护住了,除了受了惊吓啥事没有,成天路却一脸的面糊糊和胶,味道刺鼻。而且化学味道之外,还有点腥气。 成天路哭丧着脸:“里面不会混了真的血吧?”说着伸手要擦。 琦哥儿抓住他的手,“别擦了,都这样了,你就手演一演尸体吧,省得化妆。” 成天路眼见周围一片狼籍,觉得琦哥儿真是瞎折腾,血浆喷射不能用后期音效?反派说话不能事后配音?有必要让他冒着危险举个录音杆儿吗? “不演!” 琦哥儿点点头,“那好吧。赔完钱你可以走了。” 成天路转头一看:录音杆儿壮烈地躺在地上,录音器被肢解成七八块,淹没在脑浆中。而且刚才一捣乱,估计那个镜头也不能用了,得重新拍摄。这个镜头有多不简单,他刚才已经见识到了,爆炸要有效果但必须顾及人身安全,运转轨道和炸药量都有严格估算过,周围还有一圈防火设备和沙包备着,预防任何意外。三台摄影机、几十人严阵以待地拍一个镜头,琦哥儿轻巧的一句“开始吧”,可能就烧了好几万。 于是成天路想开了。在接下去的一个小时,他平躺在地上称职地演一具尸体,任由琦哥儿蹂I躏。 作者有话说: 五毛特效并不真的五毛钱,电影质量的话,每秒一万出来的都是屎,大制作一秒十几万、甚至几十万才是正常的。实拍还是省钱的。其实国产特效难看也不是因为特效五毛,而是视觉想象五毛。 第7章 恐怖法则 片场的灯猛烈地照在脸上。成天路闭着眼脸,仍能感觉到强光透入,犹如头上就是光芒万丈的天堂。 他见过许多尸体。真正的死人,怎么扭曲的死法都有,部件不齐的,解剖室里的……见多了也不再有恐怖感,令他颤栗的,是触摸尸体的感觉。冰冷、缺乏弹性,真真切切地成了某种“物”。 他想象自己是一具死尸。很冷,头上有光,可就算冷和光,跟他也不再有关系了。他已成了“物”,再也无情无绪,既不下沉,也不会向上腾飞。没有天堂,没有地狱。 他想啊,人死灯灭真是最仁慈的一种安排了。如果尸体像他一样有思想,那是多么可怖的事?要命的寂静和孤独,和他记忆深处的许多时刻连着…… 这时,他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抓住了那人,他着急又热切,牢牢地握住了那只手,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琦哥儿在旁边笑:“嘿,诈尸啦。” 成天路这才回过神来。他轻呼一口气,“拍完了?” 琦哥儿不答,只是看着成天路的脸:“你怎么这表情,想你的老婆还是妈妈?” 成天路愣了愣,他不知道琦哥儿从厚厚的浆糊里,怎么看到他表情的。“我睡着了。他妈拍完了吗?” 琦哥儿一只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顺便扶着他的后背,帮他站起来。“辛苦了哥们儿,完事了。” 成天路觉得全身又冷又僵,只有琦哥儿的手掌暖烘烘的,下意识就不太舍得放手。琦哥儿蛤蟆镜后的眼睛看着他:“你现在这样子挺好看,不那么宁死不屈,有点人性了。” 成天路只觉那团浆糊已经侵蚀进他的皮肤,干涩难受得要命,琦哥儿还拿话刺他,到底谁没人性? “诶,我这样顶替男演员不穿帮吗,头发身高都不同。”成天路放开琦哥儿的手,脑子也能正常运转起来。 “没事,观众不注意这些,穿帮的话截一截就成。” “观众都是瞎的。” “观众不瞎,但看恐怖片不是看画,有个特征能抓眼球就可以了,太细太实,反而不舒服。” 琦哥儿说成天路的文章“看不懂”,现在成天路终于有机会反击一句:“听不懂。” 琦哥儿起了兴致,耐起性子给成天路上课:“恐怖片不用什么都拍出来,拍得再细,不如人自己脑补来得恐怖。看得见不如看不见。” 这种道理成天路听过许多次,可琦哥儿的血浆片完全反其道而行,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成天路不屑:“脑浆都喷出来了,还看不见。” “你看墙那边。” 那面墙已经千疮百孔,但仍坚实地立在那里。炸药在墙面炸开了大大小小的孔。成天路霎时醒悟,镜头缺了受害者。本来应该站在那里挨射的男演员,现在还在吃着冰淇淋。摄像机没有直接拍演员被杀,而是移到了墙背后,所以镜头呈现的情景是,墙壁被猛然射穿,血浆器官从孔中喷射。他略去了演员被射杀的正面镜头,那人惨死的样子,只能在脑里想象;而人的想象通常很贱,越看不见的越容易代入。 所以炸药和机关的使用是有效果的,必须有速度感、冲破的撞击感和尖锐的声音,才能给想象提示出人被捅成烂布的惨烈。成天路光想想就反胃了。术业有专攻,琦哥儿是干这个的,果然有他的门道。 “恐怖片还有什么法则,琦老师说来听听?”他职业病发作,被琦哥儿勾起了好奇心。 琦哥儿把他带到另一个场景。那是一个房间,墙壁涂着艳丽的橘红和湖绿色,光线昏暗,墙上装着两面镜子。一场床、两个床头柜和一盏床头灯,此外什么都没有。 琦哥儿顺手用布抹了抹镜子,“太奇怪的东西都不太恐怖,恐怖的是平常可以见到的东西。很熟悉的东西,可是又有什么不对头了。你看看床头灯。” 床头灯说话了:“导演,啥时候开机啊,我想小便。” 成天路转头一看,那床头灯的灯罩挪开了,里面是一绿色的人头。他吓得哇哇大叫,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摔地上。“这还不算奇怪的东西!谁家里养个人头灯啊!!” 琦哥儿哈哈大笑,抱着成天路的肩膀,“大编辑,你想的东西太高级了,吓人这事儿不用弯弯绕绕,直接点好。” “人话鬼话都让你说完了,反正就是你有道理。” “拍片要什么道理,你想听的话,我再编几个?” 成天路觉得琦哥儿在消遣他,所谓恐怖守则,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省钱。“你这儿什么机关都来真的,不用后期特效,也太危险了吧。” “不危险,我有专业人士帮我做设计,不会出事的。带你去实验室看看?” “我可以不去吗?”成天路起了警惕心。 “好的,录音器的账单寄你报社。” 成天路只好再次投降。“我先把脸上这摊擦干净吧,太不舒服了。” 琦哥儿让助理拿来酒精,亲自动手帮他擦脸。成天路第一次就近打量琦哥儿。之前他对琦哥儿的印象就是绒线帽和蛤蟆镜,对他的模样笼统地觉得蛮俊秀的,可一个人好眉好貌,干嘛老戴着墨镜?莫非他是斗鸡眼? 这么想着,他盯着蛤蟆镜,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异状。透过镜片,能模糊地看出眼睛的轮廓,感觉挺正常的,但是,隐约有什么不对劲? 很熟悉的东西,又感觉到不对头……成天路想起了这“恐怖法则”,不由得后背发冷。他拿过了沾着酒精的纸巾:“我自己来吧,多谢。” 他一边擦脸,一边跟着琦哥儿走进另一个房间。一进去,成天路就“噢”地轻呼一声。那是个设备齐全的科学实验室。他之前看到的那位埋炸弹的蓝衣人,就在里面忙活儿。 大编辑忍不住好奇:“你们的刑具都是这里弄的吗?” 琦哥儿:“这位是禾师哥,什么都能弄出来。” 在这里就没个正常人啊,成天路心里默默吐槽。他对怪人早已免疫,见那禾师哥戴着护目镜,大概在做着什么了不得的杀人机关。不久,他就闻到了浓硝酸的味道。 他脑子里警钟大响。“那是水银?” 禾师哥看也不看他:“汞加上浓硝酸,无水乙醇。”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成天路却立刻听懂了。他采访过矿场,知道一些私矿小矿,会用雷酸汞来炸开石头,威力不小。这些正是做雷酸汞的化学物质。 “你们要炸开整栋楼吗?”成天路要暴走了,为什么片场要做那么危险的东西? 琦哥儿用一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我看有部电视剧这么玩,就叫禾师哥随便做来看看,不一定用。对了,零零九说你们的楼快拆了,反正你要搬走,哪天借我试一试这个?” 成天路想立刻举报他们,后来想了想,还是逃走保命要紧。他见琦哥儿对实验室的各种危险物品兴致盎然,登时明白,什么恐怖法则、现场感、省经费都是屁话,这里就是琦哥儿的游乐场,他不能在现实中祸害这个世界,就造个故事来发泄暴力欲! 他用纸巾擦干净最后一点面糊糊,决定以后都不要靠近276星球。正要转身离去时,又听琦哥儿说:“咦,师哥,这个是什么?” 禾师哥似乎不能说完整句子,简短回了一句:“镁,烟火,很亮。” 成天路这人特别容易被勾起好奇心,听了这句话,就想这不就是照明弹吗?于是他停下脚步,想先看看科学怪人弄出个什么武器。 禾师哥用塑料帘子隔开实验器具,然后拿起一个管子,向着远处随便一喷。空中霎时大亮,镁在空中燃烧,犹如太阳。 成天路眯了眯眼,镁燃烧释放了高温,半个实验室气温骤升。但他却感觉身体更热,一愣神,才发现琦哥儿抱住了他,小鸟依人地钻进他怀里。 成天路僵住了:“你他妈又搞什么鬼?” “头晕,借我躺一躺。” “啊?”为什么琦哥儿啥都敢开口借?!楼借来炸一炸,胸借来躺一躺? 只见琦哥儿把绒线帽往下一拉,挡住了眼镜,然后跟个没事人一样站直了。 看到琦哥儿这造型,成天路觉得糟心,又很想笑。他终于不再怀疑,这人绝对的神经病。 “大导演,我先走了,你以后千万别靠近我们报社,我会把你的照片张贴在每一根电线杆上,见到你的话格杀勿论。” 琦哥儿笑了,把绒线帽掀起来,“我不会去你那儿,我没事求你。” 成天路一愣,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企图。琦哥儿看着不着调,却聪明得紧,就知道成天路不是找他办事的话,哪里会乖乖让他摆布? 成天路有点尴尬,早知道别答应魏源好了。本来介绍个人不算什么为难事,但那女演员的状况,确实难以启齿。 他想好了措辞,正要开口,却又感觉手上一暖。这次绝不是琦哥儿抱住了他,难道是…… 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手熊熊地燃起火焰。纸巾沾满了药用酒精,再沾上了高温的镁粉,瞬即燃烧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有部电视剧”是《绝命毒师》。 第8章 丧尸和美女 那个下午,成天路从276星球落荒而逃。和肖东立一起开车离开时,成天路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肖东立憋着笑:“领导,我们去吃碗拉面咋样,给您压压惊。” 成天路面无表情,给他看那只缠了十层绷带的手:“你觉得我能握住筷子吗?” “我喂你!” 成天路终于爆发了,“你他妈能不能专心开车?!” 肖东立哈哈大笑,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见路爷这么狼狈的样子。刚才他们费了些力气才灭的火,镁是危险物品,燃烧起来,灭火器里的二氧化碳反而助长火势,水也有同样的效果。科学怪人非常冷静地让人拿来沙包,把着火的手埋进沙子里。 成天路受伤不重,却受了惊吓,叹道:“要是那镁粉不是飞到我手上,而是飞到我脸上,以后别人也不用问我为什么不靠脸吃饭了。” 肖东立宽慰:“别怕哈,您现在还是非常英俊潇洒。” 成天路只觉倒霉透顶。第一次见琦哥儿手冒烟,第二次手着火,第三次还能留下全尸吗?他决定以后离这人远点儿。 这时他突然记起,他放下大堆工作、在片场受尽劳役,不就为了塞个人进组吗。结果一阵忙乱,他居然没来得及开口。想到以后还要去见琦哥儿,他就更丧了。 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用那只好手掏出了外星人检测器,原本打算把这机子还给琦哥儿,结果也忘了。看到那条波动的线条,他不由得想象琦哥儿微微仰头,在蛤蟆镜后仰望天空的样子。到处都一片漆黑,夜空,还有他暗黑的脑子…… 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会长出这么个人? 那条线突然剧烈波动起来。三秒后,线条消失,出现了一封短讯。 肖东立见成天路沉默好久,问道:“怎么了?” “外星来信。” 打开短讯,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张漫画,画着一只丧尸,从衣服发型和轮廓看来,是英俊潇洒的自己无疑。 狰狞的脸、破烂的衣服、佝偻的身体、尖利的指甲,把丧尸勾勒得惟妙惟肖,独有那双眼,却很是柔软温和。 成天路摇头笑了笑,把外星检测器放回裤兜里。 截版日,成天路在杂志社待到了晚上十点多钟。他向来能不熬夜尽量不熬夜,但看版面进度,他能在早餐前离开就不错了。 他打开一本学术期刊,仔细地阅读和做笔记。他们的杂志是综合性半月刊,方方面面都得涉及,他不得不跟文娱等各种圈子有联系,实际上他的兴趣却是经济方面的,最近正在做一系列关于90年代城市化的访谈。 在这个经济学家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了90年代的彩电热。当时彩电是新鲜玩意儿,也是一户人家财富的标志,民间对彩电需求旺盛。但此后农村经济不振,彩电产能过剩,很多产商停产了。经济学家用了西南一个镇子的数据和状况做例子。这个镇子,成天路意外地很熟悉,他采访杀人魔的老家时,曾在这镇子驻留了两星期。这镇子离矿下屠夫长大的村庄不远。 成天路心里一咯噔。真巧啊,隔了这么些年,他又看到熟悉的名字。 前不久,琦哥儿在三万字的文章里,独独挑出了那行“消失的村子”——不对,琦哥儿这文盲之所以能挑出那行字,是因为自己先在下面划了一条线。 难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放不下?他不信鬼神,可这些年的阅历教会他,要是有什么很在意的事情不去解决,时间非但不能把它摘走,还会慢慢沉淀到内心深处,遇到适当的时机,它就会猛然反扑。那是命定的必须面对的怪兽,逃不掉的。 正出神间,有人“啪”的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天路差点跳起来,抬起头,见魏源笑眯眯地看着他。成天路抱怨:“哥,三更半夜,您能先敲敲门吗?” “敲门你也听不见。看什么呢,一副明天要钉十字架的样子。” “鬼故事。” 魏源知道每逢截稿、截版这种日子,纸媒的人都不太正常,宽厚地笑道:“那打扰了,一会儿你再继续。我介绍个人你认识。” 成天路早就看到那女人,也知道她是谁。他心里烦闷极了,见到她,他就想起那不靠谱的电影项目、琦哥儿和他的恐怖星球。他好端端地在研究城市化这种现实课题,为什么异形和人头灯非要来打扰他? 于是他的脸色就很敷衍。 女人主动上前,跟他握了握手,“童一如。大主编,你好。” 成天路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简短回答:“童老师,幸会。” “你的样子不像幸会,像是触了霉头。”童一如优雅地把手收回来,半带嘲讽地调侃。 成天路愣了愣:“您多虑了,我们刚刚认识,什么交情都没有,对您真没什么实质性的感受。” 魏源没想到两人见面不到一分钟,话里话外就不太友好。他对成天路蹙了蹙眉,暗示他“给哥们儿点面子好不”,然后又笑了起来:“咱总编辑性格耿直。他这人不太好相处,有才华的人都这德性,你多担待。” 成天路嘴角微翘:“才华没有,不好相处是真的。有事吗?有屁快放!” 魏源啧道:“我特地带个美女来探班,你就这么对待哥们儿?” 成天路轻轻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他也不好在魏源跟前摆架子:“您二位坐吧,今儿我们截版,忙起来六亲不认,招呼不周别见怪。”他不开玩笑了,端正态度招待客人。 童一如不坐,反而凑近成天路的笔记本,歪头欣赏了半晌:“这画的是你?” 她看的是琦哥儿画的丧尸漫画。那天的际遇虽然不堪回首,但成天路很喜欢这幅画,打印了出来,一直贴在笔记本上。 “是我,不像吗?”成天路随口回应。 魏源插嘴:“我操,谁那么无良把你画成这样。老实说,挺像。” “一个大变态。”成天路时间有限,不兜圈子了:“您老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彼此心知肚明,借这句话,魏源挑明来意:“你上次说电影找女主角,我把大明星给你带过来啦。” 成天路暗暗咬牙,走后门就算了,还非要做女主角。 “嗯,这电影还没立项,能不能过不好说,新闻案件一般不好通过。现在谈什么都是没影儿的事,等剧本大概做完了,我们再讨论吧。”话里的意思是您先等着,等不及就请自便。这话说的是事实,本身没什么毛病,魏源却急了:“你不是说导演是琦哥儿吗,他那些血浆片部部都能过,人家后台肯定有什么硬关系。您放宽心吧,指定能过。” 成天路笑了笑,说了句废话,“承你贵言。” 魏源见成天路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姿态就是一路搪塞,不由得有点生气。那天饭局里不是说好了吗?正想用两句重话逼他做出确实的承诺,手机响了。魏源告了罪,出去接听手机。 房间里剩下成天路和童一如,一时无话。 童一如开口:“这里能抽烟不?” 成天路做了个“你随便”的手势。他推开窗,慢慢走到她旁边。“可以给我一根吗,我悃死了。” 童一如把烟递给他,还亲自给他点烟。 烟雾让周围的空气都有了形状。成天路想,这烟真有劲儿,恍惚间就像两人沉在水里,温吞的水无声流过。他觉得精神不那么颓了,开门见山对她说:“你知道魏哥有老婆吧。” 童一如刚刚放松下来,听了这句话,身体又僵了僵:“他的老婆孩子我都见过。你要问的是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我大学师兄,大我两届。” “嗯,魏哥的师妹师姐多了去,再加上中学小学的同桌和发小,他一天啥事都不用干,帮人找工作就能累死。” 童一如脸色一沉:“我没有求他帮我,我们也没你想的那种交易。你是做新闻的,污蔑人之前,至少编造好证据吧。” 成天路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他知道魏源这样帮她,肯定不只是同情小师妹,但里面参杂多少私情,他也说不准。他觉得两人关系不妥,完全是出于男人间的理解,身体的直觉。 童一如全身包裹在黑色大衣里,长手套遮盖了每一根手指,脖子上围着的围巾垂到腰部,唯一露出来的一张脸,轮廓挺立端庄,和身上的穿着一样端端正正。这是富有力量的五官,美丽不谄媚,跟琦哥儿片场里的整容脸完全不同。可这双眼轻轻眨了眨,嘴稍微笑一笑,就有一种孩子气自然流露。 这样的女人,要是她愿意进攻的话,一般男的挡不了几招。成天路可惜着魏源,不想他陷进去。 童一如又说:“大主编,你对我有偏见。客观公平地看待一个人,不是媒体人的基本素养?” 成天路笑了:“童老师,你对媒体有偏见。媒体不是人啊,人看事情就会有自己的价值观,有价值观自然很难做到完全公正。媒体只能尽量做到客观性,制约媒体人操守的,不能光靠品德,得靠编辑部完整严谨的核查制度。还有,你被很多人骂,不是我的错,你别把脾气发泄我身上。” 童一如愣住了,没想到这成天路那么毫不顾忌。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带着刺来的,求人给她工作,是无计可施下的妥协,她不能不觉得委屈。 她垂了垂头,再抬头时,那带着俏皮的笑就扑了过来,“魏哥说你在外面八面玲珑,都是装出来的,其实骨子里傲得很,谁都不想搭理。要是这世界没了其他人类,你自己也能活个十年八年。我看他说得没错。” 成天路心里一惊,魏源竟然这样看他?他有一种暴露了真身的感觉,恼羞成怒:“胡说,他就是嫉妒我帅!” 童一如笑出了声,走近一步,“我需要工作,不过没了这工作,一时半会不会饿死,还不到把自己交出来的时候。魏哥有家室我知道,那你呢,你是单身吗?” 第9章 香肠人 成天路心跳快了两拍,向后退一步。他搞不明白“没这工作也不会饿死”跟他单不单身有什么逻辑关系,为什么她话里有这么个转折? 他搞不懂这女人。但她真的美,而且她还在进攻。 他随手撕下那丧尸漫画,吧嗒贴在她额头上。童一如呆住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成天路举起手指喃喃念了两句咒语,笑道:“美女,别过来啊,我还会别的法术呢。” 童一如撕下漫画,冷冷地盯着成天路,发现大主编还在那儿笑得欢。成天路认真的时候挺刚正稳重,笑起来眉眼生动了,反而像个高中男生。 她想生气也气不起来,把漫画拍在他胸口,笑骂:“幼稚!” 成天路心疼他的漫画,“别那么粗暴,把我弄坏了。”说完小心地把漫画粘回笔记本上。 童一如看成天路的动作细致轻柔,心头一软。她又问:“你的手怎么了?” 成天路表情哀怨:“甭提了,差点八级伤残。” “伤口这样敞开不行,过几天发炎了,严重的话会截肢,你的定身咒就不灵啦。” 成天路为了工作方便,解开了绷带和创可贴,烧伤的手指紫红斑斓,看着挺可怖。童一如坚持给他包扎创口。 两人坐在桌子上,童一如脱下长手套,专心地摆弄着胶带。她骨节分明的手,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那样圆润了,手指关节的纹路也深。目光从手指上移,就对上她清秀的鼻子和两颊的雀斑。他想,她没化妆啊。 她的动作也不太温柔,好几次成天路都想说“姑娘你要报仇可以正面揍我,别偷偷行刑”,但他忍了下来,而且觉得她可亲了许多。回心一想,自己对她确实有偏见,抛开外面的流言蜚语,她这人挺直爽的。 于是,他也坦诚地劝诫:“你想上我们的戏,可这不是什么好活儿,你要暂时饿不死,还是找别一家吧。” 童一如嘴角勾一勾:“说到底,就是不想用我。” “不是,”成天路诚挚地立起他包扎好的中指,“你不晓得琦哥儿的片场有多危险,这手差点废在那儿了。再说了,他的电影格调太低,跟你这种科班出身的正经演员,不是一路子的。你何必把自己浪费在烂片上呢?” “现在我还有挑选余地吗,只要有人肯用我,演什么都行。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演戏罢了。”她的语调冷淡,一个个字却硬梆梆的,眼神里都是不甘心。 成天路看出来了,童一如是个要强的,明明这时候应该蛰伏下来,她偏偏不肯躲。他轻笑一声:“好吧,你要去受虐,我不能阻止。丑化说前头,琦哥儿品味很怪,我跟他也不怎么对付,他会派给你个什么角色,我不敢保证。这丧尸就是他画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童一如把目光投向漫画,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多谢了。” 过了几天,成天路再次踏上前往276星球的征途。 这次他把童一如带了去。她穿了高领黑毛衣牛仔裤,照旧把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虽然是个知名度不低的明星,此时竟连个助理也没有。成天路带着她跟带个普通朋友去吃顿饭一样,心里挺轻松。 ——如果不是去琦哥儿地盘的话。 进去片场,成天路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零零九笑脸迎人地走了过来,“路爷,又来玩啦!” 成天路点点头,严正声明:“应援物没有,命有一条,别想诓我请你吃冰淇淋。” 零零九乐了,拉着他的臂弯:“别说得我跟土匪似的,我是您粉丝,应援物也该我出才对。咦,这是童老师,大明星大驾光临,请坐请坐。” 零零九永远都乐呵呵的,富态又和善,但制片人这位子是穷山恶水,哪里有真的软面团?成天路为了保险起见,先在电话里跟零零九通了气,说清楚了要把童一如荐进剧组里。 零零九在电话里微一沉吟:“别的都好说,她的相好判了吗?万一牵涉太广,她被封杀了,咱的片子也别上了。” “要真那么倒霉,就把她的戏份截掉呗,”成天路耍无赖:“琦哥儿不是说,穿帮的话,截掉就行了吗。” “瞧您说的,那都是钱啊。您当是一篇稿子裁掉两句话那么简单?” “放心吧九哥,我看封杀不至于。她现在是话题人物,多好的一宣传,省了你买流量的钱了。” “咱的片从来不买流量。”零零九想了想,“用她也不打紧。您路爷好不容易荐个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成天路不由得脸红了,没想到海叔还没塞人进组,他先走了这个后门。当下诚恳道谢:“九哥仗义,这个人情欠下了,下次要卖肾要卖命,您一句话的事。琦哥儿那边会有意见吗?” “他从不看八卦新闻,明星都认不得几个。而且她不是什么百花影后吗——不行的话,让她进更衣室和琦哥儿单独聊聊戏呗。” 成天路想起昏暗的“更衣室”,顿时觉得恶心。别人他就不多嘴了,但童一如给他包扎过伤口,就忍不住道:“她是正经人。” 零零九笑了:“她是正经人,是咱社会不正经。回见吧您。” 这一番对话就此结束在电话里,现在他们身处片场的休息角落,谁也不提荐人进组的事,气氛是祥和又友好。桌面放着零食热茶,零零九长袖善舞,三两句话就跟人熟络得跟同学聚会似的。 成天路见桌面上立着个20寸的大平板,上面画了好些场景。他翻了几页:“琦哥儿画的?” “咱这部片的分镜头,琦哥儿每部片都自己画分镜。” “这都能出单行本了。做导演的都那么能画吗?” “当然不是。导演各种技能的都有,有的是审美和艺术表达强、有的嗓门大会骂人、有的有钱、有的本身就很会编剧、有的前期做得细致,等等等等;琦哥儿是视觉表现力很牛逼,他画完分镜,基本拍出来就差不离,剪辑师也省事。所以他拍片又快又省钱,脑子里要什么画面,清清楚楚。” 成天路浏览这些画作,一个字都没有,从画面就能理解整个故事进展。当然也都暴力血腥,爆浆场面巨多,故事完全为暴力快感服务,线条简洁硬朗,风格鲜明。 成天路不喜欢看暴力片,但蛮喜欢琦哥儿画画的风格,利落不渲染,线条有力。这跟一篇好报道在筋骨上是共通的,虽然一个是纪实,一个是草菅人命。 琦哥儿穿着红外套,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旁边依然是那位脸锋利得能切开纸的大胸姐姐。 看见成天路,琦哥儿慰问:“你的手好了吗?” 成天路立即哭惨,“不好,大夫说再养不好就要截肢了,能报工伤吗?” 琦哥儿不客气地抓起他的手,“什么时候截肢,我去拍一下,又省化妆费了。” 成天路咬牙切齿,琦哥儿果然半点人性都没有。 副导过来,告诉他们机器就位了,随时可以开拍。琦哥儿问成天路:“今儿你帮我干什么?” “我欠你的?来帮你白干活儿。” 琦哥儿没放开他的手,牵着他往布置好的场景走,“听说你要介绍一个朋友给我认识。” 成天路怒道:“行!你要我扮死尸就扮死尸,扮小狗就扮小狗。” 琦哥儿沉吟半晌:“不用扮小狗,你扮根香肠好了。” 成天路瞪着他。 琦哥儿笑了:“不白指使你,给你钱。” 于是成天路又妥协了。这一次他被带进一个客厅里。 看到布景,成天路就知道“香肠”是什么。刚才看分镜的时候,他记得其中有一幕客厅聚会。眼前的布景尽管在道具和摆设上有一些区别,总体跟画里的色调和空间感觉一模一样。 他抬头看四米高的天花板,上面果然悬挂着一银光闪闪的绞杀器。桌子上瘫着一坨紫红的道具,大概就是被削开的香肠人。 这幕戏照例又是一场虐杀。一群人聚在一起的喝茶,看表情,气氛愉快融洽。正谈笑间,一个人突然被整个吊了起来。那人冲向屋顶的一个机关,来不及喊,就被削成六份,像朵盛开的香肠。 下面的人浑然不知似的继续聊天,直到下颚连着牙齿掉了下来,砸进一人的茶杯。 成天路喃喃道:“你要把我吊上去宰了……” 作者有话说: 很会画分镜的导演很多啊,黑泽明、徐克、银翼杀手的Ridley Scott,提姆伯顿画的人物设计图也很棒。现在说的电影感,其中之一就是指有镜头语言,不是人物在那边叨逼叨、一堆旁白。那不如看小说好了。 第10章 五毫米 琦哥儿“嗯”了一声,抱起道具香肠人,像抱着大狗熊玩具那样亲昵地摸了摸,“这玩意儿太轻,吊上去轻飘飘的,感觉不对。你身形跟演员差不多,做个替身吧。” 成天路咆哮:“为什么不让演员自己吊!” “丫太大牌,说动作危险,要先报两千万的保险,还要他助理直播全过程。” 成天路瞄了眼演员,就是刚出了点名儿的鲜嫩小生,坐在帆布椅上,只顾低头玩手机。他嘲道:“你是导演,搞不定个演员?” 琦哥儿不以为意:“我搞得定你就行,去吧。” 成天路乖乖走到绞杀器底下,头上射灯亮起,绞杀器的利刃反射出耀人的光。道具师挺严谨,给他量了体重身高腰围胸围,一边量一边啧啧称赞:“哥们儿,身材不错啊,咋练的。这肌肉手感真好。” 成天路甩开他的咸猪手,心如死灰:“我这肉,还不够你们琦哥儿吃一筷子的。” 道具师见他紧张,搂着他的肩安慰:“甭怕,头上那玩意儿虽然是真的刀刃,我算得很准,离那凶器5毫米就会停住,你不要乱动就好,五毫米,记住了!” 成天路食指和拇指撑开了五毫米,然后放在自己头顶上比一比。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刚出来工作时,他写了一篇关于某企业产品有瑕疵的报道,被企业告了个诽谤。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新人,心里挺慌,而且被迫道歉后,对社会体制第一次有了不信任感。 一前辈开导他:这社会就是这样,成王败寇。但成王还是成寇,都是一时的,你心里那把尺不能跟着移动,移了一毫米,整个人就没有立身之处了。人的一生长着呢,慢慢你就看到,神不用膜拜,鬼也不用往死里踩,说不好明儿就掉了个个儿呢。 果然没多久,那家企业倒闭了。再过几年,该老总又重新弄了个产品,依然卖得很好,成天路晋升到记者部主任,老总还找人约他出来喝酒,各种奉承和拉关系。成天路面对这些变故,心里五味杂陈。人生确实跌宕起伏,前程难料,但像老总这种人,还是有办法在任何风浪里冒头,因为对他们来说,原则算个屁,他们心里就没尺子,移动几毫米都无所谓。 更何况,人生哪里长,现在他距离可能性的嗝屁,只有5毫米啊! 他眼睛又习惯性地寻找琦哥儿。琦哥儿还那样,慢悠悠地从摄影师到演员,逐个沟通。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语调总是不慌不忙。片场里千钧一发的压力,连成天路这外行都能感觉到,各个环节的配合就在一瞬间,千丝万缕的线掌控在导演手中,一条线没盘好,就是一团乱麻。 可他从未见过琦哥儿紧迫的样子,连快走两步他都舍不得累着自己。 成天路开始着急,只想快点开始,拍完赶紧离开这里。没想到琦哥儿在跟演员讲戏的时候,起了变故。 那新晋小生突然站了起来,说必须赶飞机去下一个通告。 琦哥儿这次不惯着他了:“改签吧,今晚七点前放你走。” 小生不肯。管通告的场记大急,极力安抚劝告威胁,差点跟演员助理打了起来。琦哥儿给了零零九一个眼色,让他来解决问题。不用琦哥儿吩咐,零零九早就自发走了过去。剧组人事纠纷多,一般不讲理的都让零零九来周旋。 零零九飞了个眼风:怎么搞? 琦哥儿给他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零零九摇摇头,转脸笑嘻嘻对小生说:“林老师,这几天辛苦了,您看,还有几场戏您的戏份就结束了,今天再辛苦您半天,把剩下的拍完。一会儿我给您换张9点的头等舱,您在飞机好好睡一觉,别耽误了下一个行程。” “9点肯定就耽误了,”他助理大声嚷嚷:“我们现在就得走。” “别介,姐们儿,咱有合约啊,说好这周末为止,都得扎在剧组里。” “啥合约,就是个坑,合约里没写要拍那么恶心的东西。咱有话就直说了啊,林老师的片约很多,钱咱是无所谓的,就想做点好作品,拍些有艺术性的戏,拿个奖。但你们现在拍的啥东西,没几句有意思的台词,每场戏都死人。” 零零九知道这就是借口,他们肯定是外面临时接了个活儿,不是油水多,就是人情关系推脱不开,所以打算临阵开溜。这种事很常见,档期也不是不能商量,可这助理也太不通情理了,话说得那么难听。 正想说两句重话镇住她,却听琦哥儿在旁边道:“那好吧,你们可以滚了。” 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剧组里大部分人都是琦哥儿的固定班底,日积月累一起拍片子,琦哥儿即便不端架子,也早就竖立起了威信。他说完这句话后,没人敢出声,连零零九都不说话了。 沉默形成了巨大的压迫力,团团围住了林小生和助理。林小生觉得两人势单力薄,形势可危。 助理却是个混不吝的:“行啊,导演放狠话了,走就走。” “嗯,别回来了。”琦哥儿又加了一句。 周围再次无人做声。林小生还是有点脑子的,觉得不妥,换了张平易近人的脸:“档期我们迟点再聊,剩下的戏……” 一句话没说完,却听后面有人插嘴:“剩下的戏很简单,截一截就好了,把你早点弄死很容易。弄死人是琦哥儿的强项。” 说话的是成天路。他一听演员要撂摊子,心下大喜,就盼着他赶紧滚蛋,那香肠人的戏多半不用拍了。 琦哥儿笑道:“对,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走吧走吧。” 林小生从没遇过这么强硬的剧组,一时慌了。 零零九察言观色,知道这小鲜肉光学会了圈里的贪婪,还不懂处事的江湖伎俩,便再添一把火:“您要真有事,就请便吧,合约的问题我们等律师来解决。” 助理红了脸:“我们是宁姐那边带过来的,你说不用就不用?”宁姐是电影投资方的人,林小生是他们指定下来的,投资方向来比天大,她就想用天威来压住这笑脸佛。 岂知零零九只长了个佛相,内里却是个精打细算的流氓。这种威胁他最不怕了:“啊,是挺对不住宁姐的。琦哥儿的项目从没缺过钱,她要是觉得没了林老师,这投资不划算,那咱就好聚好散。外面等着送钱的人不少,别耽误别人赚钱。” 林小生见过的世面还不够多,一下就被零零九唬住了。他自然知道琦哥儿电影有票房,大概是真不缺投资人。 零零九抽完这记鞭子,见林小生果然腿软了,于是换了一副慈祥的面孔,抱住他的肩,“来林老师,咱好好聊聊。” 琦哥儿走到客厅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抱着他的“香肠人”。 成天路在他跟前的茶几坐下,开口称赞:“哥们儿,挺铁腕的啊。”他帮琦哥儿补刀,不只是为了躲开头顶的绞肉机,也因为他特烦拿了钱还撒娇的人。琦哥儿瞄了一眼远处的童一如:“零零九说她是什么影后,来我这里想演什么?” 琦哥儿的语气有点烦躁,成天路估摸刚才助理的话,多少伤了他。一个初出茅庐、靠脸上位的鲜肉演员都敢用“艺术”质疑他,何况影后? 成天路立即保证:“她给什么演什么,您放宽心,老演员了,不会给你甩脸色。” 琦哥儿冷笑:“你跟她啥关系,那么尽心帮她说话?” “啥关系没有,就他妈一塑料人情。我只负责荐人,之后你想怎么虐怎么虐,不用告诉我。” “挺漂亮。”琦哥儿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 成天路决定跟琦哥儿开诚布公:“她最近黑到谷底了,名声儿比你还烂,要不也不会来演尸体。” “惹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群殴,贩I毒,走si军I火,放国内都能判死刑了,”成天路嘲道。 “我I操,看样子不像那么彪悍啊?”琦哥儿这才对她有了点兴趣。 “她男友是个美国人,底子比他妈水沟的水还黑,靠走私军火到墨西哥发家,上个月跟当地人发生枪战,死了十来人,搜出20公斤海I洛因。我们的影后当时也在加州,一起被逮去调查。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涉毒,在圈里就不用混了。” “20公斤海I洛因。她没沾这个吧?” “尿检没事,以前沾不沾我不知道。贩I毒估计跟她没关系,要不是的话,不会全须全尾放回国。这在国际上都是重案,圈里没人敢碰她。要是连你都不收,她只能卷铺盖,换个名字重新做人。” 琦哥儿轻笑一声:“这姐姐那么厉害,我怕压她不住。” “你行的!拜托了,我都做你的香肠人了,你就给她个机会吧。而且她的戏蛮好的,除了对男人的品味野了一点,没听说在片场有什么不良行为。” 琦哥儿想了想:“行吧!看在你的份上。” 成天路心下大慰,把童一如带过来,正式地介绍给琦哥儿。 琦哥儿在蛤蟆镜后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你现在没事吧?跟我去化妆室聊聊戏。” 成天路大惊,就想要阻止。但用什么理由,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童一如也很疑惑,看到成天路的表情,就知道“聊戏”有蹊跷。她想了想,决定先去看看形势再说。“好。” 既然童一如已经答应,成天路也不好说什么。他一边在心里大骂琦哥儿,一边吃了苍蝇似地目送两人走去阴暗的化妆室。 第11章 绿魔 成天路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无处发泄情绪,只好把香肠人拿起来大力搓揉。 零零九走过来时,就看见成天路恶形恶状地把道具的肠子拉出来,绕在皮开肉绽的脖颈上,打了个死结。 零零九:“路爷,没想到你有这嗜好。琦哥儿呢?” “化妆室,‘聊戏’去了!” “跟童老师吗,嘿!这么快就搞定了。” 成天路忿忿不平:“琦哥儿有谱没谱,几十人在忙活儿着等他,他在里面‘聊戏’?” 零零九语带怜爱:“让他放松一下吧,这几天事儿特多,压力大。他两天没合眼了,没什么精力,估计两小时就完事儿。” “两小时!”成天路不知道该敬佩好,还是破口大骂。 零零九见成天路反应愤慨,觉得奇怪,想了想,突然笑道:“唉,您舍不得童一如?哈哈,您要真舍不得,可以进去把她换出来。琦哥儿能凑合,男女都行。我看他对您挺喜欢的……” “去你的!”成天路被刷新了底线,正常话都说不出来了。职场上各种明里暗里的交易,哪一行业都有,他可没那么大的道德感去评判,但人是他带来的,他就觉得自己无端成了皮条客。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坐立不安,只想琦哥儿快点完事,然后他就能没事人似的跟琦哥儿和童一如道声拜拜了您,此生能不见尽量不见。 他上厕所经过化妆室时,几番心理斗争,终于停下脚步。他实在呆不下去了,想听听里头的动静。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昏暗的房间里,走出了衣服总是穿得很省的整容姐姐。 成天路心里咆哮:他在里面不止聊戏,还聊的是群戏! “琦哥儿呢?”成天路不客气地质问。 女子听成天路语气不善,拦在门口,“稍等,你……” 没说完,就听见里面一声尖叫。是童一如的声音? 成天路脸色大变,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黑黑的,童一如的穿着也是黑黑的,除了银幕上的光,整个房间海底一样幽暗,银幕像是从海底仰望水面时看到的飘忽光源。 他一进去,就知道里面并非他想的那样,不由得尴尬无比。 “琦哥儿呢?”他小声问。 童一如轻声笑了起来:“刚讲了二十几分钟的开头,他就睡着了。”琦哥儿躺在沙发上,睡得安详,这么个大动静都吵不醒他。 整容姐姐在后面说:“总编老师,你想看电影就说嘛,不用把门砸了。”成天路赶紧道歉。她笑了笑,示意他们别弄醒琦哥儿,自己走出去了。 “你们真的在聊戏?” 童一如眉毛微蹙:“他是不是脑子有病,进来就开了个恐怖片,西班牙语片子,不是他给我讲,是叫我给他讲。这样的面试,我还是第一次。” 成天路只好道:“嗯,他是真有病。” 幕布挂在一面墙上,足有两米平方大小。电影正演到女人在空荡荡的游泳池边,慢慢接近池水里的黑影。那声尖叫就是从银幕里传出来的。 童一如挪近了一点,对成天路嫣然一笑,“你担心我?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有什么想法。” 成天路老实道:“不担心,就是恶心。你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恶心,你跟谁睡和我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坏了我的名声。” “呸,”童一如冷笑:“真清高。” “要是他真有想法,你就半推半就了?” “我从来不半推半就,合适了我推倒他也行。”童一如猫眼微微上挑,风情就软软地流淌出来。 成天路对圈里微妙的男女关系实在没兴趣,眼睛看向琦哥儿,发现他把墨镜脱了,睡得很沉。 童一如又挪近一点,“这电影蛮刺激的,陪我看会儿?”她知道成天路嘴里冷淡,其实对她是真的关心;这时节还有关心她的人,她心里挺暖。她想伸手拉一拉成天路,却发现成天路已经蹲在沙发前。 成天路望着琦哥儿的睡相,嘴角微翘。在银幕照射出来的光里,童一如见他笑得坏,忍不住问:“你要干嘛?” 成天路放低声音:“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老戴着墨镜?” “不想。” “我想。”很多导演和演员爱戴墨镜装逼,但他知道琦哥儿绝对不是为了凹造型。他在掩盖什么? 银幕上一片蔚蓝。女主不知道为什么跳泳池里去了,游向一团四处散开的海藻似的事物。明知道这团东西肯定不是善茬儿,女主还是毫不犹豫地游过去——恐怖片主角一贯的作死操作。 成天路在琦哥儿脸旁轻呼,琦哥儿。 琦哥儿嘴角轻轻抽了抽,然后,没动静了。 女主慢慢游到那团物的边缘,缓缓伸手,摸了摸。那团东西缩在了一起,像含羞草一样闭合了起来。闭合的海藻呈透明色,在中心隐隐有一个绿色的物体,看形状,似是母体里的婴儿。安静的水底,传来婴儿的哭声,海藻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张开它的触手。 童一如看得紧张,一只眼看银幕,一只眼忍不住又溜到成天路身上。这大编辑闲得吗,跟自己好好看电影不行,去骚扰琦哥儿? 却见成天路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琦哥儿的鼻子。琦哥儿鼻子缩了缩,又没动静了。 成天路像得了个新玩具一样,琦哥儿有什么反应,都能逗得他兴味盎然。 女主魔怔般看着婴儿,划水缓缓游过去。海藻拂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一张一合,一张一合。透明的触手猛然伸长,中心大开,露出了里面的小婴儿。婴儿的脸皱巴巴的,粘着从母体带来的血,左右扭动不安。 成天路见琦哥儿怎么都弄不醒,在他耳边喊了声:呼叫276星球! 银幕里的婴儿忽地张开了双眼,里面没有眼球,只有空洞,无尽的黑。银幕绿光大盛,海藻终于把女主一下吞噬了。 琦哥儿也睁开了眼睛。电影没了声息,房间里寂静一片。童一如刚被电影惊吓到,此时转头看琦哥儿,“啊”地惊呼出声! 琦哥儿脑袋一片浆糊,被这两声叫唤吓醒了。他摸着额头看眼前目瞪口呆的成天路:“你在这儿干嘛!嚎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啊!” 成天路歪头盯着琦哥儿,“你是什么怪物,你的眼睛……” “你的一只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童一如惊问。 琦哥儿眨眨眼,“你才绿!”他睡得正香,此时只想揍成天路一顿。 奇怪的是,再仔细一看,琦哥儿的眼睛又恢复了一般亚洲人的深颜色。只是两只眼睛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琦哥儿懒懒地站起来,打开顶灯。在正常的亮度里,他的眼睛确实是正常的颜色,但其中一只虹膜比较浅淡,像是冲了第二遍的红茶。 成天路好奇心大炽,捏住琦哥儿的下巴,左右细看。琦哥儿拍掉他的手,“你看牲口呢!没事你们俩出去好吗,我还想睡会儿。” 成天路无视逐客令,恍然大悟:“你的瞳孔不一样大,一只像蓝莓,另一只像晒了三天的蓝莓。” 琦哥儿怒道:“滚。” “咋回事啊,你的刮约肌受过伤?” 琦哥儿没想到成天路懂这个,重重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嗯,小时候受的伤,一只眼睛的瞳孔不能收缩。” 满足了好奇心,成天路浑身舒坦地笑了:“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整天戴着墨镜。” 瞳孔扩张收缩,是为了控制进入眼睛的光,括约肌受损,瞳孔无法收缩,严重的话视力会受损,还会畏光。琦哥儿两只瞳孔一只能正常扩大收缩,一只是永久性扩大,恰好他的虹膜是茶色的,因此不仔细察看,不会发现他的瞳孔大小不一,只会感觉他双瞳的颜色不一样,一只是深棕偏黑,另一只颜色略浅,呈红茶色。就是所谓的异色瞳。 他戴墨镜估计不是为了掩盖,是因为强光让他非常不舒服。这么说,那一天实验室里发射照明弹,琦哥儿也是因为畏光才投怀送抱。 童一如加入了科普讲座,虚心发问:“那为啥眼珠会突然变成绿色?” “问得好。因为反光吧。绿的不是瞳孔,是银幕的光,要是刚才我们的眼睛对着银幕,某种角度看也会反映出绿光。琦哥儿是因为两个瞳孔不一样大,一个反映出的绿光比较多,有了对比,乍看就像他的一只眼睛绿得不正常。” 琦哥儿打了个哈欠:“讲完了吗,两位可以出去了。”他拿起蛤蟆镜,把眼睛遮挡上。 成天路只觉心怀大畅,琦哥儿没有对女明星乱来,一大秘密又被揭开,于是他用关怀残疾人的语气道:“好,你睡吧,片场灯那么多,你有毛病还在这种地儿干活,真是可怜见儿的。” 琦哥儿冷冷看着成天路,哪里还睡得着? 一个小时之后,香肠人的酷刑开始拍摄。 林小生被零零九恩威并施地捶过一轮后,变成了乖乖的小绵羊,不再低头玩手机,吊威亚也肯拍了。 成天路欣喜地把钢丝固定在他身上:“别怕哥们儿,离刀刃有五厘米,很安全的。” 林小生绝望了:“划到脸怎么办,我掉几根眉毛,粉丝都会很心疼的。” 琦哥儿听见了:“也对,你的脸矜贵,这样吧,你的脚冲上,我们倒着吊。”想了想,他又说:“直直倒吊上去的话,场面不够看的。我们道具改改,你冲到顶上时,倒立再劈个叉——你的脸很贵,蛋没关系吧?” 作者有话说: 一本正经地说:异色瞳有两种成因,一是虹膜异色症Heterochromia iridum,多数是先天性的,另一种就是这里说的括约肌受伤。后一种蛮多的,宝爷大卫.鲍伊,少年时期跟人打架伤了眼睛,造成一只瞳孔永久性扩大,两只眼珠看起来颜色就不一样,中国粉丝称为妖娆的金银瞳,其实是一种蛮痛苦的残疾。 第12章 自惜羽毛 成天路不用做香肠了,就觉得片场挺好玩的。他跟道具师森哥混得熟,那天就留在了现场搭把手。片场有很多新鲜的玩意儿,让他大涨见识。琦哥儿的班底灵活又有效率,从割头到割裆,力学的计算、器械的改造、灯光的转换、录音设备和摄影机的布置,一小时内就准备就绪。 琦哥儿一声开始,场记拍板,林小生一飞冲天! 成天路不忍心地眯了眯眼,抱紧了怀里的香肠人。 问零零九:“这种镜头为什么不用特效,真人上场,还是有风险的吧。” 零零九解释:“真正好的特效贵着呢,五毛的呢,咱就没必要用了。路爷,拍片第一紧要的是控制成本,琦哥儿那么多部片,部部没花超过三千万;不是没人拿着钱上门,是咱不敢要。要是片子规格太高,就处处受制了,大明星不敢得罪,金主个个都是爸爸,宣传发行乱耍手段,一点自由都没有。圈里习气不咋正,像林小生这种人哪哪都是,几千万我们扛得起,要是他的金主投了几个亿呢,你以为琦哥儿还能那么硬气!” 成天路深以为然。“人家拿几个亿上门,你们抗拒得了诱惑?” “哎,”零零九呵呵笑,“琦哥儿眼睛不太好,脑子这儿清楚着呢。” 琦哥儿脑子清楚,对于这一点,成天路是很有共鸣的。他的工作也常常在资金和各种利益之间拉锯,他觉得自己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分辨什么钱可以赚,什么不可以。 这天下午,他在杂志社写稿子时,顶上的灯闪了闪。自从琦哥儿他们来过一次后,社里的电源就没正常过。 他伸了个懒腰,趿着拖鞋走去编辑部巡视。编辑部风气宽松,只要不是死人塌楼的截版期,编辑记者没几个正经干活的,连装个样子的都没有。一群人玩游戏的、吃麻辣烫的、听佛经的、追剧的,各行其是,和谐共处。成天路想起琦哥儿片场里的紧张感,再看看松散的编辑部,叹了口气:“各位爷,要看剧吃鸡,回自个儿家去,别当着我面行不?” “家里网速太慢。”国际时事的主笔老古说。 “大勇,你念经能不能戴个耳机,太他妈瘆人了。” “给各位净化一下,跑新闻的少不免沾点晦气脏物,听听金刚经对诸位有益。”做历史选题的大勇说。 成天路找个空位坐下来,蹭了点零食,又跟着看了一集美剧,闲聊时,老古关心成天路:“您那房子住得乍样,听说半年价格涨了一倍。” 成天路刚搬进新房子,倾家荡产加上负债百万,才终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窝。窝很值钱,对他来说就是有个自己的天地而已,“涨多少有屁用,我卖不起。” “您附近新盖那栋楼群,一平米单价都十万了。” 成天路一惊,“涨这么快吗?” 老古嘲道:“有价不一定有市,现在房地产商就是吹气球,看谁吹的先爆。” 经营部的毛倩走进编辑室,正好听见这几句对话:“真爆了,咱谁也不好过,我们房产广告占三分一呢。路爷,你知道那楼谁的吗?海叔的。”海叔?成天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风度翩翩的房地产商,他们电影的投资人。 肖东立:“你说他干嘛要搞电影,卖房子多好,一栋楼都够十部电影的收益吧。” 老古又刻薄地插嘴:“前有山西煤老板,后有房地产商,拍电影不就为了搞破鞋吗,哪里有漂亮的妞儿,钱就流向那儿,资本主义的万有引力守则呗。” 毛倩不赞同:“赤裸裸的仇富!你还不让人有艺术理想,有文艺追求?” 大家都笑了。成天路也不信海叔有什么理想,他要有艺术追求,就不会找琦哥儿。成天路对琦哥儿的印象虽然好转了很多,但依旧觉得琦哥儿脑子里的暗黑物质,释放出来,对这世界根本不会有什么好处。 毛倩进入正题:“路爷,我来是给您报喜的。” 成天路没诚意地一笑:“这次是要十个版的软文,还是要一个专题捧客户臭脚?” “哎,这时势,要有十个版软文,您就偷着乐吧。我是说南极的大专题,有艘出名的破冰船,你肯定听过,专门载有钱人去南极探险的。说是探险,就是一高端旅游,说可以赞助我们的行程。” “让他们滚蛋吧。” 毛倩躺地上撒泼:“真金白银的赞助啊,不但省钱,还可以倒贴!” “硬广我管不着,软文免谈。我们做个环保课题,从吃饱了撑的去南极骚扰企鹅的人那里拿钱?!” “南极规矩很多,他们不会影响那里的生态。” “不影响才怪,”老古说,“一趟不影响,但现在每年南极游客增加15%,去年都5万人去了!还有很多私船,数都数不过来,咱不能助长这歪风邪气。” “哎,给他们宣传,才不会鼓吹这种行为,去一次他妈三四十万呢,哪个穷逼去得起?” “所以捧他们干嘛呢?”老古反驳,“告诉读者,有钱人作死都作得那么别出心裁?三观在哪里啊姐姐。” 毛倩知道编辑部以路爷为首,个个都是难啃的骨头,当下闭嘴不语了。 成天路也不好太得罪经营的人,给了一鞭子,喂一口蜜糖:“南极的事儿,我们费了不少劲,钱不能乱拿;纸媒再衰,我们总的守着点底线对不?快年底了,你看你那些卖茶卖酒卖巧克力的客户,谁有需求,我们这里配合个封面专题。” 编辑小虎立即同意:“对,做点吃吃喝喝的吧,能去蹭几个月白食最好!” 成天路“啧”了一声,“别那么没出息,去南极不见你们那么积极。” 毛倩没办法,软文其实就是擦边球,必须编辑部配合才成。她又想起一事:“咱的大片怎样了?海叔那天问我剧本进展呢。” 成天路愣了愣。他有一个多月没有琦哥儿那边的消息,有时候想起他,脑子里就浮现他穿着红外套,在276星球上慢悠悠地调动摄影机的样子。 琦哥儿的项目很多,估计对这电影也不怎么上心。 这时小虎突然说:“这事儿得打铁趁热了,今早听新闻,煤矿屠杀案很快要开终审,到时又是个热点。” 要判了吗?成天路心想。他忆起杀人魔憨厚老实的脸,不由得感慨万千。 顺手在口袋里摸那外星检测器,打算给琦哥儿发个询问的信息。他每回在片场都被折腾得要死要活,压根儿忘了物归原主。 这时,检测器的电波起伏了,并发出呲呲的声音。肖东立耳朵尖:“路爷,你的外星哥儿们又来找你谈心啦。” 成天路觉得这玩意儿丢脸,于是拿着机子走到编辑部外。接了电话,那一头“嗨”了一声。 “琦哥儿,有事呢?”“没事,提醒你帮我的检测器充电。” 成天路乐了:“都一个半月了,我要没充电,你能打得通?”他不但定时充电,而且时常带在身上。他并不指望能收到外星电波,就是想哪天可能遇到琦哥儿,把机子还给他。 只是京城真大啊,哪里那么容易遇上? 琦哥儿:“好久没见你了,来我这儿玩呗。” 成天路自动翻译成:来这儿给我玩。他不置可否,反问一句:“剧本怎样了,投资人那边催了。” “剧本吗,你明儿有空不?过来聊吧。” 成天路再次去影棚时,是带着“剧本顾问”的派头去的,他下了大决心,这次无论琦哥儿再耍什么伎俩,他都不会再演死尸。 见成天路神色格外严肃,肖东立笑道:“路爷,你现在不像去聊剧本,像是去要帐的。” 这提醒了成天路,“对了,琦哥儿说给发工资,到现在还没影儿呢。一会儿跟他要帐去。” “跑个龙套,能有多少油水啊。您现在手头紧?” “一直都紧,”成天路被戳到了痛处,“那点工资都贡献给房贷了,你要不要包养我?” 他的工资是不低,但不太接外面的活儿,也不跟品牌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并没有多少外围的收入。往好听的说是洁身自好,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媒体人自惜羽毛的生存之道。本来这行当就有许多人脉要处理,自己要再贪得无厌,用版面来谋私利,就真是把职业尊严当擦屁股纸了。 片场像往时一样繁忙纷杂,成天路不知道琦哥儿是拍着一部电影呢,还是好几部一起拍。反正这里日复一日都是在搬运、布灯、架设轨道、调设备、演员彩排走位,还有常驻编剧在随时修改剧本。灯很多,因此气温比外头热;走廊里都是抽烟的人,墙角堆着一盒盒的便当和矿泉水可乐。无论如何不能说是舒适的工作环境。 “路爷,早啊,喝杯咖啡?”零零九乐呵呵地打了招呼。 这里唯一舒适的,就是零零九的接客沙发。桌上的零食有单细胞繁殖功能,无论何时都是铺满桌面,茶和咖啡散发暖和的香气。 “早,外头都零下了,您这儿是四季如春啊。” “快别说了,我都热化了。连轴转了三天,机器啊灯啊一直开着,温度都快赶上新几内亚。” “琦哥儿又昏过去了吧。”成天路第一件事就想到琦哥儿畏光,在这种1000瓦灯环绕的环境里,一般人都受不了,何况琦哥儿这种伤残人士。 零零九一笑,打趣:“嗯,你要不要去陪睡?” 成天路想起零零九曾拿“讲戏”这事逗他,幽怨道:“我在这儿做牛做马了,还要我卖身吗?对了,你们欠我的工资啥时候给?” 零零九和气一笑:“立马。咱这小剧组,钱不多,您多担待。” 几下操作,成天路就接到收款短信。 零零九又笑:“琦哥儿特地提醒我,把治疗的费用一并给你打过去。数目不多,你后续养伤,需要医药费、营养品啥的,随时拿发票来报销。” 成天路垂头看这“不多”的酬劳,快赶上他一个月工资了。他咬牙问:“你们今天还要人扮尸体吗?” 作者有话说: 以这几年的行情,要有软文和赞助,大家都烧高香了,最多是操作的时候严苛点,断断不会拒绝。这里稍微理想化了,不过媒体重头报道夹杂利益关系,肯定会不清不楚,拒绝还是应该的。 强调一下,本文非职场文,职场的描述会有简略和夸张之处(但也不会太脱离现实啦) 第13章 女头牌 路爷想跑龙套,却没有这机会。琦哥儿不久就从更衣室出来,正经八稳地跟他们聊剧本。 琦哥儿今儿穿了短袖,绒线帽也戴不住了,露出的短发稍微有点卷,倒是利落整齐。他的穿着向来休闲,宽松的运动裤下是白球鞋,鞋带像八爪鱼一样趴在洁白鞋面上。 成天路提醒,“你的鞋带没系好。” 琦哥儿正要蹲下时,那位整容姐姐凑了过来说:“我来吧。” 在众目睽睽下,她半跪在琦哥儿跟前,弯身给他绑鞋带,身体从肩背到屁股,弯出一条玲珑的线。 成天路不忍卒睹,肖东立噢了一声,心直口快道:“做导演真好,跟土皇帝似的。” 琦哥儿却毫不在意,大概常常享受这种服务。 成天路极其不齿,琦哥儿一身体健全的大人,让人当众系鞋带,不嫌丢脸?再看片场里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估计都已经看惯了。他又想,这女人跟琦哥儿什么关系?虽说琦哥儿没对童一如下手,并不表示他品行端正——他眼睛不好,可又没瞎,看电影就看电影了,找女孩儿去化妆室给他讲戏干嘛。不还是仗着权柄,其心不正吗? “您的助理真尽心啊,”成天路讽刺。 琦哥儿抱着女子的肩:“她不是我助理,是我这儿的头牌。” 女子伸出手,嘴角翘起:“徐梦丝。总编老师,琦哥儿常说您有学问,请多指教啰。” 成天路记性好,马上想起在琦哥儿片子的演职员表里,都有“徐梦丝”这个名字。他浏览过电影的若干剧照,只是她每一部片的长相都不尽相同,他就没法把主演跟眼前人联系在一起。 他跟她握了握手。她的脸已经进化到不太看得出年龄,但手背和脖子的皮肤却不再光润,看起来岁数不小了。 她要跟肖东立握手时,肖东立却摇头微笑:“姐姐啊,你摸完导演的鞋,还没洗手呢,不嫌脏?” 成天路眉头微皱,认为肖东立过分了,再看不上这女子,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岂知徐梦丝非常光棍地踏上一步,抬手摸了摸肖东立的脸,“不脏,挺嫩的。” 肖东立涨红了脸,生气又不是,骂街也不至于,最后只能窘迫地退后一步。 成天路想笑,又觉得这小子活该。打圆场道:“哎,梦丝姐姐,别调戏我的人。” 她笑了笑,给肖东立飞了一记凶狠的媚眼,转头对琦哥儿撒娇:“那件衣服我不爱穿,换个别的行不?” 管服装的在她后面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语气焦急:“美术老师和道具老师指定了这件,场景都调配好了,现在一时半会,哪里找备用的?” 徐梦丝嫌恶地对衣服翻了个白眼:“我不穿蓝色,老王不知道吗?” 琦哥儿画画出身,对视觉和色调分外敏感,美术设计做得细致严谨,演员一换衣服,就会破坏整个画面平衡。服装新来不久,就以为导演会主持公道。 没想到琦哥儿只想了两秒,就打发服装:“换就换吧,没有合适的,不穿也行。” 成天路差点从沙发摔下去——不穿?! 徐梦丝潇洒地脱了皮外套,露出贴身的黑白格内衣,无所谓道:“那就不穿。” 服装无语了。这么一来,她身上唯一的衣物是什么颜色确实不打紧,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她壮观的身材上,布景就是纸做的恐怕也没人发现。 成天路冷笑一声。琦哥儿电影的评价那么烂,确实是有缘由的,昨天他对林小生的气势,都在大胸跟前碎成渣渣! 对于即将拍出来的烂片,他更是意兴阑珊。 大家坐了下来。除了琦哥儿和零零九,剧组还来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儿,目光澄亮澄亮的,说起话来却害羞,没两句就垂头看着桌面的倒影。她是编剧,手里拿着个小平板,用娟秀的笔迹写着蝇头小字,远看像个乖巧的中学生。 成天路对她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编剧在这儿肯定不太有话语权,每天写琦哥儿那些虐杀场景,血浆和器官齐飞,日子大概不好过吧。 想到这儿,他更想撂摊子,开口说:“剧本要怎样写,我这里没什么能帮得上的,能写的都写在稿子上了,不能写的,你们肯定也不能拍。” 零零九:“哎,这话没错。您写过的都不一定能拍,现实案件过审严着呢。” 成天路顺着这话:“太对了。你们上次说要拍那个不存在的村子,我挺赞同。您二位看这样成不,你们想咋拍就咋拍,就别牵扯到现实案件了。飞天遁地、天马行空,随两位便。” 琦哥儿不回答这个问题,却问他:“你去查过了,真的没人记得那个村子吗?” 他用“记得”这个词,像是笃定村子肯定存在。成天路冷道:“你是质疑我的工作能力,还是职业道德?” “那就奇怪了,”琦哥儿完全无视他的脸色,“两百多人一起忘记,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零零九叹了一声:“人的记忆最不牢靠了,要篡改太他妈简单。尤其是集体的记忆,你就是觉得不妥,觉得跟自己脑子里的印象明明是两回事,但大家伙都那么说,你会相信自己,还是相信老师、书本、电视新闻、政府?” 零零九这番话,成天路竟然无法反驳。他在这行多年,自然知道好多事都要“统一口径”,这口径渐渐就会成为事实、成为真相。个人哪里能跟“真相”抗衡? 接着零零九又说:“反正都没个准儿,咱乱编一下也没事。” 琦哥儿点头:“这事儿底子不错,大棒子,你说呢?” 和名字极其不符的高中生编剧立即回答:“嗯,有大悬疑,格局也够,涉及人物不少,好写!” 于是,他们完全不顾“原著作者”,开始策划一场惊天大屠杀。大棒子在小平板上专业地画了九个板块,电影大约100分钟,抛去抓人的开场,起码每10分钟要有一次戏剧高潮。 故事逻辑可以后来填上,跟原案件挂不挂勾,也不在考虑范围内;他们想的是什么杀人场面没尝试过、人物关系怎样才有刺激的碰撞、惊吓效果在哪里出现更合适。 成天路终于知道,琦哥儿电影里的花式死法是怎样出来的。大棒子也不羞答答了,眼里散发出认真狂热的光芒…… 成天路长叹一声,借个由头跑外面抽烟去。 他平时不太抽烟。跟肖东立借了烟,倚在走廊墙上,脑子放空。 他来这276星球是干嘛的呢?明明跟琦哥儿是两类人,审美和价值观南辕北辙,两人就算搭档抢劫银行,估计也会以自相残杀告终。是什么把他们俩捆在这里呢? 正想着琦哥儿,琦哥儿就走过来了。“走一根?”成天路递上烟。 琦哥儿拒绝。 成天路见他脸色疲惫,估计这两天熬得辛苦。“不行就回家歇一歇吧,眼睛的毛病,不照顾好的话会加重。你这造型,再拿根棍子,能去地铁边上拉二胡了。” 琦哥儿乐了,“你是不是啥闲事都管?” “哟,我关心你呢。你瞎了多可惜,别的不说,小画画得挺好。”说着扮了画里的丧尸模样。 琦哥儿哈哈大笑,这总编老师严肃的时候挺有气场,但爱好自崩人设,时时脱线。他这几天累成狗了,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跟成天路闲扯两句后,精神振奋了一些。 他跟成天路并肩靠墙上,直入主题:“你不想做这片儿?” 成天路表情痛苦:“大导演,还用问吗,我本来就是个外行,啥事儿不懂,来这儿尽被你虐了。老实说,您的作品跟我品味不合,你那些花样死法,我实在给不出意见,这顾问是白当了。” “你不是给不出意见,是压根儿看不上吧。” 成天路没否认:“你那些玩意儿,太假。” 琦哥儿很意外,骂他的话他听过很多,各种角度的都有,而骂得最多的就是血腥暴力太多、细节太逼真、没有深度、女主穿太少、教坏孩子……说不真的,成天路还是第一人。 他未免不服气:“哪里不真了?” 成天路悠悠吐出烟圈,“你没见过真的死人吧。” 琦哥儿摇头。 “见过你就知道了。”成天路顿了顿:“人死就死了,哪里有那么费劲?要一个人的命,太简单了,你大清早去护城河溜一圈儿,一年半载下来,肯定能捞四五具。死就是那么贱的事,你做得精细,反而是轻率了。我怎么看都假。” 琦哥儿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真实,跟我做的是两码事。你看片儿撸,还在乎那女的是不是真高I潮吗?都是假模假式,能当真刺激到你就行。” “嗳,你的追求就是AV?老实说,你磨出来的班底挺专业的,你本身能力也不差,就不想拍点有意义的?” 琦哥儿觉得好笑:“什么是有意义?能改变社会,还是能保护濒危动物?电影干这个的话,那人大代表干什么。” 成天路觉得没法跟琦哥儿辩论,两人的想法本来就不同。他喜欢的电影,是唐为钦拍的那种,不一定讲的是当下现实,但总有切到要害的真实感,能共鸣,有思考,琦哥儿那些最多能硬一阵,泄完就相忘于江湖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外星检测器。“还你。” 琦哥儿不接:“你拿着吧。” “拿着干嘛,挺沉的。” “方便我找你。” 成天路笑了笑:“你甭找我了,剧本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怪兽围城我都没意见。” “那可不行。”琦哥儿简短回答。 他脱下了墨镜,揉了揉眼皮。 成天路第一次在那么明亮的地方看琦哥儿的相貌。俊美的五官上,该有的棱角都有,轮廓干净又柔和,是第一眼会觉得舒服、然后才觉得好看的脸。偏偏有一双异色瞳打破了平衡。在光亮下的两只眼睛,让人有些微不现实的感觉,像晴天下的毛毛细雨,若有若无地降落皮肤上。成天路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琦哥儿,追问:“为什么不行?” 琦哥儿不答,摆摆手,转头离去。成天路在后面感叹:“哥们儿,勉强没幸福啊。” 琦哥儿停下脚步,微微侧着脸一笑:“不白干,我们这儿有剧本顾问的预算,不管片子能不能出来,按月支付行不?” 这话一枪命中! 成天路确实喜欢有深度有意味的电影,能切中现实和人性要害的——只是对他来说,他目前的要害只有一个。成天路是个坚强的人,什么工作不能忍受呢?于是他咬咬牙关,把检测器放回裤兜里。 作者有话说: 听过曼德拉效应吧?曼德拉过世的时候,有一部分人言之凿凿:“他刚过世?他不是在某某年已经过世了吗”(写到这里我去查了一下曼德拉还在不在世),他们都很肯定自己的记忆没错。个人记忆和公认的事实不同,就被称为曼德拉效应了。有人说是平行宇宙(摊手) 公认的事实是真相吗?50年之后,人们谈起2020,是不是各种认知错乱呢? 第14章 异声 这孩子从小就不寻常。别人在一岁的时候叫“妈妈”,他只会叫“莫莫”。他的耳朵不灵光,听觉很微弱。 他喜欢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拍打桌子,数节拍。他还喜欢爬家里的楼梯。楼梯有三层,他一边走,一边用食指拍在扶手上,数节拍。 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跟父母说,常常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周围的声音很模糊,但这个人的声音很大。那是个低沉的女声,像水流进大水缸的那种沉重、又无迹可寻的声音。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但他找遍了房子和院子,都没有声音像流水的人。 那个人只活在他的耳边。而且,他开始跟那人对话了。 家里的人都觉得害怕。他的哥哥都不跟他玩,附近的孩子都躲着他。甚至连父母也很恐惧,暗中疏远了他。 他孤独一个人,慢慢长大。越大,他的模样就变得越奇怪。他常常向左歪着头,因为“那个人”总是对他的右耳说话。他常常躲在房子里,脸色变得苍白又阴沉。他的指甲从来没有人帮他修剪,总是被啃得尖利不平。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十七岁那年,他捡到了一个防毒面具,他把面具戴脸上,从此再也没揭开过。 “然后他就对家人大开杀戒了吗?”肖东立问。 成天路讲的故事被打断了:“哪里有那么快,杀人不得再铺垫一下!” “这开头还行,后面别烂尾了。” 成天路的食指在平板电脑上轻拍几下,像那怪小孩数节拍一样。文字往下走了几行。他嘴角一牵: “别对琦哥儿期待太高。” 这是大棒子给他发的剧情梗概。故事他早听过了,琦哥儿通过外星检测器给他讲了个大概,当然没有那么多形容词藻,经过了大棒子的润色,才有了比较完整的情节。 这些日子,琦哥儿偶尔会给他打电话, 两人聊聊剧本进展等等。琦哥儿会问他在采访时的见闻,当地人情风俗、房子都什么结构、说话有什么禁忌,诸如此类的细节。 成天路说了一通,然后提议:“你一样样问我,还不如让大棒子去当地看一看呢。” 琦哥儿不接这个茬儿,却突然说:“东三环有一家店的槽辣椒炒肉做得好,我们去撮一顿?” 成天路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拐到这上来,琦哥儿的思路总是很跳跃。西南当地家家都做槽辣椒,酸辣暖香,成天路曾经对琦哥儿讲过他们的饮食习惯。 成天路想起那味道就馋了,于是回答:“好啊,你请客,随传随到。” “嗯。” 话题就终结在此,没有下文了。两人工作都很忙,琦哥儿更是日夜颠倒,根本没有出来吃饭的余裕。 成天路甚至不认为琦哥儿会把他讲的生活细节写进剧本里,跟他闲聊,大概就是为了在拍片间隙换换脑子,甚至只是找个人说话消遣吧。 但他到底养成了照顾这台检测器的习惯,每天充电,除非是出门运动锻炼,否则一定会把机子带身上。肖东立拿起那台机子,研究了好一阵:“这玩意儿真能检测外星信号?” “不知道,反正很费电就是了。” “你跟琦哥儿感情真好,他一句话,你就给他留出一条专线,只有你们俩才知道的神秘号码——只有你才听得见的声音,真他妈浪漫啊。” 成天路笑了:“别废话,我跟他有什么感情。还听不听故事?” “听。那孩子后来怎样了?” 当然是长大了。长大了,在那偏远地区还成了大人物。戴着防毒面罩成了他的标志。他不上学,但懂很多事情,是那个声音告诉他的。 那个声音帮他判断了很多事情的走势,他赚了很多钱,跟当地领导成了密友。虽然他的模样很奇怪,但是有钱有势,社会相信他。 他煽动大批失业的人离开家,跟他去一荒凉的山区,建立公社,在那里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外面的人都以为那是桃花源,因为流出来的照片,都是男耕女织,孩子们上课和玩耍的情景。 后来一个人逃了出来,才揭开了里面的真实情况。那里的孩子都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每个家庭唯有老大有结婚和生育权,其他的孩子一到14岁就必须送到外面工作,供养整个公社。 公社的钱用来买地、买房产。他们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还养了自己的军队。他是公社唯一的领袖,独裁者,反对他的人会被处决。 公社的真相揭露后,警方来调查他们。里面的少年也在酝酿反抗,密谋推翻他。而他准备带所有人服毒自杀。 公社里的所有人都被带到礼堂里,准备注射毒药。不愿意注射的,立即枪决。注射毒药的时候,他的手指在桌上数着节拍,一个、两个、三个…… 肖东立听得紧张:“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杀我,我杀你。军队和少年玩捉迷藏游戏,有的被爆头,有的被活埋。公社一夜之间自己毁灭了。等警方来的时候,到处都是尸体。” “我操,这完全不符合我国国情啊。所以整个村子都完蛋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成天路冷笑:“谁知道?琦哥儿不负责解释,他就负责弄死那些人。” “这跟矿下屠杀案有啥关系啊?” “没关系,他们瞎编的,”成天路若有所思,“我看他们根本不想拍矿下屠杀,就是借个由头……”借个由头干嘛呢,成天路实在想不明白,只知道琦哥儿的兴趣点,由始至终都是“消失的村子”。 “编也不能那么离谱吧。” “离谱吗?”成天路叹道,“最恐怖你知道是什么吗肖儿?这故事里有一半是真事儿,历史上有原型的。” “啊?!” “公社和集体服毒。1978年,美国人民圣殿教的教区集体自杀,没记错的话,死了900多人。他们的领袖说要大家一起去天堂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害怕,没人敢先吃毒药,是一个女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第一个走上前,把毒药注射进孩子的嘴里。” 肖东立听得浑身一颤,“人真的会被洗脑到这个程度?” “她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给人注射毒液的、开枪爆人头、告发自己的亲人、抽打自己的朋友、往老师头上吐口水的,这种故事太多了。” 肖东立知道总编指的是什么:“那这剧本还蛮有得可说的,琦哥儿的片子没那么恶俗嘛。” “可说个屁!背景是这么个背景,写出来大篇幅都是虐杀毁尸,杀人九宫格你听过没有?” 肖东立乐了:“什么鬼?九宫格火锅我知道。” 成天路翻转平板,让他看大棒子的杰作。文档里画了九个格子,分别标上各种虐杀方式、惊吓点、时长、人数。他觉得这女孩儿的暗黑物质,比琦哥儿一点都不逊色。 “跟火锅差不多,每个格子都有一种材料,斧头、沸水、强酸、集体窒息……分门别类的煮,每一样都讲究,准保有合你口味的。琦哥儿的电影基本就是这么回事,一顿火锅。” 肖东立哈哈大笑,“好玩儿。” 成天路懒懒地把平板合起来。这种活儿,他真觉得不值当花心思。 时至年尾,编辑部忙得不可开交,为了春节长假,提前两月就得把稿子安排出来。各种要还的版面债,去不完的饭局,成天路把自己掰碎了都不够铺满行程表。 回到编辑室,毛倩拿了一堆巧克力过来。 “各位爷,我来上贡啦。” 大家围拢了上来。几个男记者见是巧克力,连连抱怨:“下次弄点硬货,猪蹄儿鲍鱼红酒都行啊,巧克力能顶饱?” “不要拉倒!这一盒是不顶饱,够你吃十顿麦当劳了。”巧克力都是商家送来的圣诞和情人节特供,包装甜美,价格自然也是节日特供,除了交恋爱税以外没人会买。 美编主管笑道:“甭管他们,单身狗只会吃狗粮。” “没错,路爷,这几盒最贵的给您留着,拿去哄女朋友吧。” “多谢,”成天路收了。 “我谢谢您才对,要不是您慷慨批了封面,咱经营部得集体吃土。别说巧克力,您缺啥,我们给您众筹去。”其实成天路哪里有那么大的权柄,每年编辑部会做几期软封面,找几家大商做消费性的报道,活儿轻松,读者还爱看,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了。 看了看巧克力,他笑道:“我缺个女朋友,你们给众筹一个?” 美编起哄:“别信,他又来骗我们这儿的小姑娘分手。” 成天路只觉自己处境凄凉,“我哪有时间找对象,说真的,有合适给我介绍一个。别的条件都无所谓,能自己照顾自己,逢年过节自己玩儿、周末不用陪逛街、生日自个儿吹蜡烛的,有吗?” “有你真的要?”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女子踏着高跟靴子走了进来,编辑部登时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说: 圣殿教集体自杀,历史上很有名的邪教事件,死的人太多,非常惨烈。这里写的很多内容都是从Survivor这本小说看的,作者恰克·帕拉尼克在中国比较红的是《搏击俱乐部》,没记错的最新的翻译本是《肠子》。一开始短篇集《肠子》的中译本是没有《肠子》的,因为尺度太大(其实真没什么,整本书的尺度都是卓越不群的,不差这一篇)。他的作品血腥荒诞、刺激并且节奏明快,讽刺资本主义的残忍无根和虚伪。现在那么多人骂美国,骂资本主义的腐朽和民主的虚假,不妨看看这些美国现代作家怎样骂,那才叫扒皮剔骨,骂得底裤都没了。 第15章 骚扰 众目睽睽下,童一如走进了编辑室:“打扰了,成总编。” 成天路怔了怔。她一个人来的,既没跟魏源一起,也没事先打电话。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琦哥儿的拍摄久久不启动,她是来催命的? 只能用轻松的语调回答:“大明星愿意来打扰,是我们的荣光,欢迎啊。” “甭说怪话,诶,你在想,这姑奶奶咋又来打秋风了?” 成天路乐了,“不敢,姑奶奶大驾光临,是想问我片子进展得怎样吗?” 童一如淡笑:“不是。好久不见,想你了。” 成天路才不信。那部片连立项都没完成,进展极慢,估计童一如等着急了。成天路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既然担了荐人的任务,就不肯敷衍过去。那部片能不能成,他没把握,可琦哥儿手里项目多,说不好有合适她的呢?于是建议:“我挺长时间没去琦哥儿那儿了,下午有几小时空档,我们去玩会儿吧。” 童一如想了想,点点头。 编辑部里气氛微妙,对这两人的关系又是好奇,又觉得事关重大,一时竟没有人出声。只有毛倩大大咧咧的:“哟,大总编能抽出时间了,你们俩玩得开心点儿哦。” 成天路想起一事,把手上的巧克力递给了童一如。 童一如笑了笑,正想道谢,却听成天路说:“你帮我拿着,我给零零九发个短信,打声招呼。” 童一如笑容僵住了。成天路看她表情不妥,才醒悟到她误会了,找补道:“巧克力你喜欢就拿回家吧,这儿还有很多。” 童一如的脸色更难看。成天路立即陪笑:“不是,你别不高兴,我的意思不是不想送给你,但巧克力你不稀罕吧,又不是钻石珍珠,对你这样的大美女我真送不出手。钻石珍珠呢,我送不起……” 童一如噗嗤乐了出来:“你没有女朋友,真的是因为没时间吗。你好好检讨一下!” “我检讨过,就是穷。” “哼!”对成天路的滑不溜手,童一如嗤之以鼻,又问:“这巧克力你要拿去片场?对我送不出手,巧克力是给琦哥儿的,还是他的大胸女一号?” 成天路觉得童一如问得出奇:“当然不是给琦哥儿,他不吃这个吧。巧克力我孝敬零零九,省得他说我空手过去,再讹诈我买零食。” 发完信息,他把巧克力拿了回来,又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你见过琦哥儿吃东西吗?你说他是不是不吃不喝,靠充电活着?” 童一如一边走,一边皱眉,成天路对琦哥儿好奇得过了份,什么细枝末节都要推敲一番。她冷冷一笑:“他哪里需要电,吸收日月精华就能行。喂,琦哥儿哪一点吸引你,你对他比对我还感兴趣?” 成天路愣了愣。琢磨这句话,关键不在于他对琦哥儿怎样,而是童一如认为自己应该对她“感兴趣”?这话很直白了。 成天路露出无辜的笑脸,不动声色地转移焦点:“记者都这德性,对不寻常、不协调、不好理解的东西感兴趣,恨不得翻个底朝天看个明明白白。记者老爷对你没兴趣,你应该烧香拜佛才对。” 童一如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这些日子对她感兴趣的人太多,恶毒的猜度和八卦的目光,让她不胜负荷。成天路说得对,别人不在意她,才是她当前最需要的善意。 当下她不做声了。 两人去到闷热的片场。北方气温降到了零下,棚里完全是反季节,工作人员穿着T恤短裤的比比皆是。 零零九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又是倒茶,又要给他们拿瓜子。童一如笑道:“这里福利不错,我咋觉得像上邻居家串门呢。” “甭客气,就当串门好了。我这孤寡老人,难得有帅哥美女陪聊。” 成天路左右张望:“琦哥儿呢。” “在屋里讲戏。” “今儿哪个姑娘那么倒霉?”琦哥儿放的都是恐怖片,胆子小点的,在里面会无比煎熬。 “不是姑娘,今儿是帅小伙。” “男的?”成天路大吃一惊。 “呃,我告儿你了,丫男女通吃。” 童一如用手肘捅了捅成天路:“男女通吃!琦哥儿玩得挺开,你要不要加进去?” 成天路正想没心没肺地回答:“好啊。”就见琦哥儿和一漂亮男生走了出来。 这男子比林小生还要轮廓鲜明,宽肩窄腰、有前有后,琦哥儿并不瘦弱,但在他的衬托下,也显得单薄了。这是下苦功练过的成果,每天不花三四个小时泡健身房,不能有这优美的肌肉线条。 琦哥儿打招呼:“总编老师,来监督工作?” “那里,这不圣诞节了吗,圣诞老人给您送巧克力来了。” 琦哥儿看了童一如一眼,嘴角一翘:“巧克力无所谓,你把自己送上门就够了。” 成天路想象自己像花束一样被包装整齐,华丽丽地奉献给了琦哥儿,然后被他踩脚底下碾压。琦哥儿似乎挺喜欢见到他,每次见面都笑眯眯的,估计自己确实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娱乐…… 他们相互介绍。那男子是个新晋的男演员,最近因为一部电视剧爆了,挺有人气,粉丝叫他阳子。阳子跟成天路握了握手,手掌有力厚实,两手分开时,他的两指在成天路的虎口上轻轻一拂。成天路心里一激灵,望着他的眼。他笑得干净单纯,富有感情,真是个当演员的好材料。 阳子凑近他,亲热地把手放他后背,“媒体老师,您那么年轻就当总编辑了,我以为总编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呢。”说着手一滑,在肩胛骨上停留一阵。到底不敢太过造次,试了试探,就放下了手。 成天路暗叹,最近也没闯红灯或乱扔垃圾,怎么净犯桃花劫呢?他又想,这人大庭广众都敢揩油,刚才他跟琦哥儿关一屋,岂不更是肆无忌惮? 于是蹙眉盯着琦哥儿。 琦哥儿被看得莫名其妙。他虽然胆大,可每次成天路带着认真钻研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就忍不住发怵。“你又想干嘛?” 成天路似笑非笑:“今天的戏讲得怎样?” 琦哥儿随口答:“挺好。对了,他是我们片的男主。” 剧本还没有呢,连男主都定好了,成天路心想。不过这大肌霸,确实蛮适合演B级片。他打蛇随棍上:“正好,男女主齐备,很快就能拍了吧?” 琦哥儿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他是答应让童一如参演,可没把女主许给她,成天路这招硬塞人可真够狠,金主都不敢这么猛。但说到底,他对演员没有太高要求,不娇气能吃苦,动作利落,台词能顺畅念出来就行。就是这么低的标准,圈里能胜任的年轻演员竟然不多。 他对童一如印象不错,眉眼倔强,比很多用过的女演员带劲多了。 “嗯,”琦哥儿无所谓道:“反正都来了,你们对对戏吧。” 童一如吃了一惊,“现在?” “是啊姐姐,闲着也是闲着。” 童一如和阳子对看一眼。有些导演会要求男女演员事先相处培养感情,也会让演员在开机前表演些感情戏热热身,这个要求不能说过分。 “导演,演什么呢?” 琦哥儿电影里的感情戏不多,但为了恐怖和代入感,必要的情感营造还是要有的,何况滚滚床单也是观众喜闻乐见的情节。现在让他们滚床单自然不合适,他看到桌上的巧克力,对两人说:“你们互相喂对方吧,不说话可以,干什么都行,打一架我也没意见。” 两人又对视一眼,琦哥儿这算是试镜呢还是拿人来消遣? 虽然指令给得马虎,现场设置却一点都不随便,灯光摄影和录音都瞬即架设了起来,只等两人入戏。 大肌霸有点紧张,童一如却从容,把头发扎起,擦掉艳红的唇膏,眼角柔软下来,就把自己的锋芒收敛大半,看起来家常可亲得多。 琦哥儿:“好,开始吧。” 他坐在成天路边上,不盯着两人表演,却看着大尺寸平板上的屏幕。摄影的效果直接呈现在平板,现场很明亮,电脑上的影像要柔和得多,正是一对情人坐在自家客厅闲聊的温馨场景。 琦哥儿让他们即兴表演,是这里的常规了。他对两人都不熟悉,即兴最能看出演员本身的表演素养;圈里人爱说“先学做人,再学做戏”,这都是为了拿腔拿调,琦哥儿对演员的人品毫无要求,即便烂到根儿上了,能在镜头下敬业表演就行。 成天路看了一会儿,评价:“一如真不错,配给你真是暴敛天物了。” “你做的媒,不高兴可以把人领走。” “嘿,我给你找了个好演员,你不感激我啊,”成天路厚着脸皮,“比起来,你的肌肉男主真不太行,那么阳光灿烂,隔老远都能感觉他在大范围的发电发情,谁都照顾到了,除了跟前的女朋友。” 琦哥儿也看出他们不来电,童一如自己努力没用,跟投喂一只大型电子犬似的。 “凑合吧,不聋不哑就行。” 成天路骇笑:“你标准真够低的。这男主什么背景?刚才还性I骚扰我了呢。” 琦哥儿听了后半句,坐直了:“他骚扰你了?” “嗯,捏我的手,摸我后背。”成天路严正地投诉。 琦哥儿只是一笑,靠回沙发背:“大老爷们儿,摸一摸有什么打紧,又不是什么过分的动作。” 成天路不忿:“大老爷们儿不是人,我这清白之身可算毁在你片场了。”他来片场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已经遭遇毁容、焚烧、被占便宜等事,这还不打紧?琦哥儿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琦哥儿乐了,“那你摸回我,当赔偿行不?”成天路不置可否,反问:“他什么来头,你那么护住他。” 琦哥儿放低声量:“海叔的人。” “的人?” “没错,他的姘头。你没事别得罪他,他的脏手再伸过来,你躲远点儿好了。” 成天路不解:“你不是不差钱吗,还怕得罪海叔?” “海叔跟别人不一样。”琦哥儿语气里罕有地带着感性:“我刚出来混的时候,爹不亲娘不爱,海叔给了我第一笔钱。要没他,我不能有今天。我给他赚再多钱,这第一笔也还不清。” 成天路沉默半晌,然后理解地笑了笑,这种事没什么好评价的,只能道:“海叔的男人,怎么能那么浪?” “嗳,海叔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 第16章 入戏 男女主僵硬地演了一阵,琦哥儿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走到两人身边,用一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您二位再这样喂,观众会怀疑巧克力里下了毒。能投入点吗?” 这话其实是针对阳子的,可阳子只用博爱的眼神看着琦哥儿:“导演,我全身都使劲了,现在粉丝敏感着呢,太腻歪可不好。” 童一如早就憋着气,听了这句话,就想说两句话刺一刺他。但这些日子的艰辛磨了她的棱角,行事晓得瞻前顾后了,当下笑了笑:“导演,要不您来示范吧!” 说着她娉娉婷婷地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琦哥儿。 这是导演的分内工作,琦哥儿没法拒绝,便坐到了肌霸的对面。肌霸笑吟吟看着琦哥儿,挪近了10公分,张开手臂,把琦哥儿牢牢搂在怀里。 琦哥儿鼻端都是阳子的香水味,那手臂搂得那么紧实,他都能感觉到茂密的腋毛。在这场合他不方便把阳子踹到1000瓦的电灯上,但脑子里已经跟禾师哥商量出了一万个酷刑,保证阳子在电影开拍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正想把阳子推开时,成天路突然走上前来,笑道:“我来演!” 肌霸大喜。比起琦哥儿,他更喜欢成天路这种身材硬朗的,耐嚼。 成天路把肌霸拎起来,扔到一边。 肌霸猝不及防,饶是他肌肉强健,但距离太近,发动不了力量,又远不如成天路身体的协调和灵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天路占了他的位子,坐在琦哥儿的对面。 琦哥儿:“大总编,你凑什么热闹?” 成天路不回答,一秒入戏。他亲昵地看着琦哥儿:“宝贝儿,你工作起来太拼,觉不睡,饭不吃,我看着怪心疼的。吃个巧克力补补阳气。” 巧克力递到琦哥儿嘴边,琦哥儿张嘴咬住了。 成天路觉得好玩儿:“宝贝儿,真乖。” 琦哥儿想骂人,又想笑,噗一下把巧克力吐出来,喷在了成天路手上。片场犹如夏日,这种品质好的巧克力很容易融化,粘在手掌上淋淋漓漓的。成天路毫不介意,直接把巧克力吮吸进嘴里。 琦哥儿认为成天路又犯病了,笑道:“我的口水好吃不?” 成天路舔舔嘴唇,露出甜蜜的表情:“还真挺好吃,难怪那么贵。” 他本来是为了给琦哥儿解围,顺便报咸猪手之仇,此时在强光下看着琦哥儿的脸,就不想放过他。 融化的巧克力在琦哥儿的唇上留下一抹深棕色的渍,成天路缓缓靠近他的脸。墨镜里的眼睛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只正常的瞳孔放大了,两只眼睛再也看不出区别,一般的浓深光润…… 成天路声音低沉:“不要乱喷食物,这世界好多人吃不饱饭呢。” 琦哥儿:“……”下一秒,成天路用食指沾了沾手上的巧克力,给琦哥儿画了一撇八字胡。 琦哥儿:“???” 琦哥儿正想把这神经病踹走时,成天路伸出舌尖,轻轻地把琦哥儿唇上的巧克力卷进嘴里。 琦哥儿:“!!!” 他整个人僵硬了。血液不再运行、横膈膜不再张弛、脑子里的神经元不再移动。成天路的舌尖沿着八字胡一路舔过去,末了轻轻一勾,像是毛笔字最后的收尾。这一勾轻似羽毛,犹如有人小力地按了个按钮,按钮连着传导电线,轰!炸弹爆发! 琦哥儿的器官恢复运作,感官的反应加倍地喷薄而出,琦哥儿站了起来,怒目瞪视成天路。 成天路还在笑! 边笑边欠抽道:“导演,我的戏怎样?” 琦哥儿在满是牛鬼蛇神的片场,早就磨出了风雨不惊的冷静脾气。他是这里的总指挥,要是不控制情绪,哪里能稳住一大票在高压下工作的人?可此时他忍了再忍,还是无法抑制:“你丫有病吧!” 成天路对琦哥儿的反应很是高兴,这些日子琦哥儿没少欺压他,现在终于小小地翻了身。他嬉皮笑脸,用琦哥儿说过的话反击:“大老爷们儿,亲一亲有什么打紧,又不是什么过分的动作。” 琦哥儿无可反驳,只好把炸弹吞回肚子里,捂着嘴转身去厕所。 成天路慢悠悠走回沙发时,零零九连忙把口里的牛肉干咽进去,一脸崇拜:“我I操,路爷牛B啊,琦哥儿这几年修练得刀枪不入,我好久没见他脸红了。” 成天路得意:“制片大人,我演得不错吧,下次找男主,考虑考虑我。” 零零九笑着摇头:“你还敢来这儿?!我跟你说,琦哥儿可不是善茬儿,你不想尸骨无存,以后别靠近他方圆十公里之内。” 成天路无所谓:“你以为我想来?咱赶紧把片子拍完,我好交差,以后我肯定在他跟前消失。” 那天琦哥儿再没搭理他,也没用雷酸汞灭了他。 开车送童一如回家时,他的心情欢快,把收音机开得大声,车里满满都是靡靡情歌。 童一如伸手把收音机关了。成天路转头:“不喜欢这歌,那我们听新闻?” 童一如冷笑:“琦哥儿的滋味儿怎样?” “挺好。”他说的是巧克力,甜中带了苦酸,口感柔滑,绵绵密密地留在口腔,余味悠长。至于琦哥儿,他哪里顾得上“品尝”?一个人去摸豹子屁股时,总不会顾得上去感受绒毛有多柔软。 “原来你喜欢这一卦的。” “你别误会,”成天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跟童一如解释这个那个的——他懒得恋爱的一大原因,就是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儿都得解释一轮,对女性的幽微心思,他不理解,却又能感受得到她们的情绪,因此格外的烦恼。 “我跟琦哥儿闹着玩儿。我直的,比长安街还直。” “说得跟真事似的。你那么确定?” 成天路第一次被人质疑性取向,觉得挺可笑,“这能有什么不确定的,你要不要试试?” 脱口而出这句话,他才觉得不妥,怎么听都是性I骚扰,于是又开始了解释模式——“你别误会,我……我……”我什么,一时不懂得措辞。 童一如笑了,笑得五官绽放,在城市霓虹灯里流光溢彩。她抽了一张纸,仔细地把本来就淡薄的口红抹掉。 成天路不明所以,不详的预感让他放慢了车速。 一辆车从旁边超过,童一如随着远去的车灯,爬起来,一手搭在了车座,另一只手放在成天路的脖子旁,吻了过去。 成天路大惊,第一反应是踩刹车! 童一如的脸挡住了视线,柔软温润的嘴唇热情地啜吸着他,舌头不由分说地伸进他口腔里。 他的心砰砰乱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快死了! 车终于是停了下来,后面的车子愤怒地响着车笛,一一地超过了他。童一如也放开他了,秀美的眸子看着他的眼,温柔又强势,恶作剧似地笑道:“我给琦哥儿报了仇。” 成天路惊魂未定:“这仇报得,我们俩差点同归于尽了!”童一如真是彪悍,毫无羞矜而且自信无比,被她吃了都来不及喊一声。这勇猛的身姿和缠绵的吻结合,让他全身都烧了起来。 童一如继续追击,用指头抹了抹他的嘴唇,“没有痕迹。我怕你家里有人,看到唇膏的话,再给你带来麻烦。你家里有人吗?” 成天路很是被动:“没有。” “那我去你家睡?” 成天路终于冷静下来,轻轻推一推她:“姐姐,您坐好,您不想上法治进行时吧?” 童一如慢慢回到座位上。成天路松了一口气:“要是你十分钟前说这话,我肯定打开大门迎接。但现在我真吓坏了,你上我家,我也做不出让你满意的事。” 童一如被成天路气笑:“第一次有男人在我面前说自己不行。这样真的很怂诶。” 成天路看着她认真说:“没错,我是个老实人,胆子很小的。” 童一如咬咬唇,再不说话,戴上安全带,由着成天路把她送回家。 送完童一如,到家时已经天黑。把车停进公寓的停车场,成天路拉上手刹,熄了引擎。 在手刹的旁边,他瞥见了那张用过的纸巾,上面印着若隐若现的唇膏。乍看不是红色,而像是伤口结成伤疤后的肉粉。 看着那暧昧的痕迹,他后悔了。 脑子是在片场烧坏了吗?把她带回来又有什么要紧,他单身一人,并没有可能的对象,对感情也没憧憬。毫无负担。 要说他对童一如完全没感觉,那是自我欺骗。感情的事没办法那么容易捋清,但身体的反应总不会骗人。对有魅力又很欣赏的女人,他抗拒不了。 到底为什么要拒绝她呢? 他觉得今天脑子分外乱,分别跟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亲了嘴,都不是在自然的状况下。回想起来,两次的感觉都不错 ——当然不是同一种层面的快乐,童一如给他的刺激是真实的、直接的,无回旋余地的短兵相接,他的兴奋感同样是直接又肉I欲。 琦哥儿……想起琦哥儿,他的嘴角就翘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两人的关系。虽然跟琦哥儿是两个星球的,他并不讨厌琦哥儿;非但是不讨厌,有时候外星检测器好几天没响起来,他还挺惦念的。 但说到底,他和琦哥儿是偶然凑在一起的两个人,等电影完结,他们就完全没有接触的理由。甚至连好朋友都不算。 车内灯黯淡下来,他才惊觉,自己在车里坐得太久了。这一天真是太不妥了,他为什么非得把琦哥儿和童一如放在一起想? 他上了电梯,沿着刚刚熟悉的廊道回到自己的家。打开门的一霎那,木头和石灰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刚装修完的气味,有点像年深日久的图书馆,地上泼了水,升腾起一种石头的生冷气。拧开灯,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事——他抗拒的不是跟童一如睡,而只是单纯的不想她走进自己的家。这房子,是他用了十几年的积蓄和辛劳,换回来的孤独的空间,现在还没准备好迎接任何人。这是属于他的领地,撇除了所有社会性,是一个只有他个人的意愿值得去考虑的小I洞I穴。他谁也不想接待,尽管是童一如,尽管现在回想她唇上的触感,他就有反应。 他疲累地坐到沙发上,正想把一天所有的事都抛诸脑后,电话响了。他厌烦地接了电话,意外发现,来电的是海叔。 海叔在电话里很客气,说承蒙他为电影费了不少心,又说阳子给他讲了今儿片场的事,“成总编,您真敬业啊。” 成天路暗生警戒又微微心虚,海叔是来找场子的?他不就小小教训了阳子——不,连教训都不算,最多就是用个动作表现了自己的嫌恶。 海叔话锋一转,说起周末有个导演协会的表彰大会,想请成天路参加。这个表彰大会成天路略有所闻,跟那些鸡和花的奖不同,是业内人自己组织的,公众不甚了解,但行业内挺看重。可这跟成天路有什么关系? “我这周末有个饭局,年尾局特多,排不开,真对不住了。” 海叔却不由分说:“局嘛,都是赶出来的,你去亮个相,然后再赶下一场也来得及。” 成天路眉头一皱,海叔是领导做习惯了,居然编排他的行程?不客气回他:“东城去南城,堵个两小时玩儿似的。我们下次再约吧。” “啊,”海叔顿了顿,“你跟琦哥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付?” 成天路吃了一惊,“为什么这样说?” “本来我叫琦哥儿邀请你,他说他开口的话,你肯定不去。” “我……”成天路思量半晌,琦哥儿要是开口,他大概率会答应。琦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在生气?不生气才怪吧,阳子不过摸了他一把,他就吃了苍蝇似的难受,他对琦哥儿可是直接上嘴,这都不只是骚扰,算是猥亵了。 他良心发现,迟疑地问:“琦哥儿也去是吧?” “嗯。导演协会的聚会,本来就是他的事,我去就是凑凑热闹。” 成天路理不清里面的关系,可想到琦哥儿也去,就立马答应:“那好,我安排一下。” 电话那端静默片刻,然后传来海叔礼节性的笑声,“咱周五见。” 第17章 局外人 周五傍晚,成天路如约去了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 宏伟的门脸立着巨大的柱子,黄色的射灯照耀着马赛克地面,是上世纪的风景了。在城市见缝插针的高楼里,显得格外端庄。 刚走上两阶,后面有人叫住了他。 “总编大人!” 成天路回眸。琦哥儿缓缓向他走来。他不认识似的,盯了琦哥儿好一会儿。 每次成天路不错眼地看着他,琦哥儿都心里发紧,他摸了摸鼻子,“我今天特别帅?” 成天路笑了,“嗯,特别帅。” 他的目光流连在琦哥儿身上时,通常都因为琦哥儿古怪。可这一次完全相反——琦哥儿今天太正常了。没戴老奶奶毛线帽,头发梳理整齐,上身是藏青色细格子毛呢大衣,剪裁利落的裤子直溜溜地包裹到脚腕,勾勒出他匀称的骨架。 成天路确实觉得他漂亮,在这古典的建筑下,他有着三十年代老电影里公子哥儿的格调。琦哥儿出身应该相当不坏,虽然满脑子里都是杀人毁尸,认真收拾起来还是风度翩翩的。 琦哥儿开口:“你真来了。” “嗯,不想见到我?”成天路凑近一点,跟他并肩:“你还生气呢。” 成天路不提就罢了,一提琦哥儿就觉得丢脸,“生气啊,那还用说!你还在我跟前晃,不怕我揍你?” “怕,可是海叔又是拜托又是祈求,我就勉为其难来看看。” 要是别人,琦哥儿早就掉头走了,可对成天路的厚脸皮,他只觉无可奈何,到底还是跟成天路一起走到宴会厅。 挺像模像样的颁奖典礼,铺着绿色地毯,有穿戴整齐的工作人员在门口询问姓名,让他们在板子上签字。琦哥儿拿着笔,在手上转了个圈,然后画了只鲸鱼。成天路看得有趣:“诶,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嗯,我文盲,要不你帮我写吧。” 成天路见他一副无聊的样子,“你也是被海叔逼着来应酬的吧。”说着端正地写上了“和乐琦”,却没签上自己的名字。 琦哥儿一脸痛苦:“圈里的人我不认识几个,来这里就是凑人头。” 成天路对此倒不惊讶。电影圈看着人多,其实特别窄,来来去去都是几所学校出来的,搭起话来都是师兄、师傅、师姐、同学,哪儿哪儿都连得上,里面的人情关系同样盘根错节,谁都能拉扯出一串儿的渊源。琦哥儿是少有的局外人,别说艺校,连正经大学都没上过;自力更生拍片子,谁都不靠,资金大都是海叔那种外围筹措来的,不混圈一点都不稀奇。 成天路一下就醒悟到自己的作用了。海叔诚心请他过来,原来是为了给琦哥儿带路。他虽然不跑影视,毕竟是大刊的总编,该认得的人都认得,有几个交情还不错。 想明白了这点,他不再跟琦哥儿调侃了,循循善诱:“混圈儿有混圈儿的好处,多勾搭几个人,就算用不上,多些朋友也不坏,对不?” 琦哥儿一笑:“成老师说得对。”“态度端正一点!”成天路板着脸:“这位同学,不要脸上笑嘻嘻,暗地里策划逃学的路线。” 琦哥儿确实有这个打算,搭着成天路的臂膀:“甭废话,赶紧去找海叔,打完招呼就撤,天怪冷的,我们找地儿喝一杯。” 成天路心想,这主意蛮好。但他觉得既然来了,对琦哥儿就负有责任。他想扶琦哥儿一把,跟他会帮唐为钦和童一如是同样的心态,虽然不赞同琦哥儿的品味,可他欣赏琦哥儿的魄力和能力。他认为琦哥儿走的这条路,前程有限,应该四面八方地扩展资源,做出更容易被业内接受的片子。 正这么想着,他瞥见门口有个熟人,立马拉着琦哥儿走了过去。 “天路,你在呢。好长时间没见你,忙呢?”说话的是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花白的头发茂密而爽利,方脸上的脸颊和眼袋有点厚重,眼睛却清亮有神。 “年底了,能不忙?这不跑来蹭吃蹭喝了吗。”顺势就把琦哥儿推销出去,“今儿跟我朋友一起来的,和乐琦;这位就不用介绍了吧,班伍大导。” 琦哥儿伸出手去,跟班伍握了握。 班伍:“和乐琦,知道。”语气里的热度顿时下降了几分。这是对陌生人的拘谨,也是对琦哥儿评价的外露。 他们三人寒暄了几句,社交性的话都说完后,成天路本着推销不怕脸皮厚的策略,对班伍说:“我在跟琦哥儿一起弄片子呢,您有时间来指导指导。” 班伍很意外,“你要拍电影?” “领导派下来的任务。不过在琦哥儿片场见识了很多,挺好玩儿的。” “呃,”班伍没有掩饰住语气里的不认同,“新闻做得好好的,趟这浑水嘛呢,好玩儿都是新鲜劲,等劲儿过了,都是糟心事、麻烦事。” 成天路笑着摇头,“哪一行不是这样,都是外面看着好。您知道我职业病,什么都想看个究竟,就当卧底采访了。” 班伍不置可否,只是拍了拍成天路的肩膀,以示人道鼓励:“我一过气导演,要拍片都没人投钱,你要有这机会,好好做吧。”对琦哥儿,他没什么好说的,转身跟别人聊去了。 班伍对琦哥儿态度冷淡,成天路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还是对琦哥儿说:“班伍人很实诚,不太会说场面话,你别觉得不舒服。” 琦哥儿苦笑——这话当面捅出来,他想掩盖不快的情绪都不行了,“谢谢您了,他是拿过国际大奖的大导演,看不上我不是很正常的吗?你别费劲了。” 成天路感叹,“所以啊哥们儿,你现在拍的那些片,光挣钱没用,在业内没有地位,没法得到同行的尊敬。” “我要他们的尊敬有屁用,他们掏钱买电影票?” “你别扛了,你要不在乎,林小生怼你一句,你会火大到想把他的蛋切了?想要钱,又想要荣耀,这是人之常情。哪个拍电影的不在乎口碑?那真是烂到底了。” 琦哥儿只好道:“嗯,成老师说得对。” 成天路啧了一声,“和乐琦同学,你认真点!我在为你未来打算呢。” 琦哥儿虽然完全不想交际,但对成天路的好意,还是挺感激的。带着自嘲的语气,他笑了笑:“你甭拉着我到处跑了,圈里都知道你跟个烂片导演混一块,有损你名声。” 成天路语气认真:“你的片烂,但你人不烂。走吧,别废话!” 不由分说,把琦哥儿领到另一个熟人跟前。能打的招呼都打完后,他们坐到了宴席上。大堂里摆了七十多桌,业内稍微有地位的都来了。 琦哥儿觉得出奇:“你不是做新闻的吗,圈里认识的人真不少。” 成天路无奈,“坐到我这个位子,想不认识都不行。这些年的饭局白吃的?”因为文娱新闻关注度高,他们刊不得不增加影视方面的报道,也因为报道的角度和深度够大,读者群又多是中产,所以挺受圈里认可。接着成天路又道:“说起来,你认识的人是不多,但他们都知道‘琦哥儿’——你这些年的片也没白拍。” 琦哥儿觉得这不是好话,正想怼回去,就听到海叔在后面呼唤:“你们俩来了!” 海叔还是一身烫贴的三件套西服,身段高挑潇洒,银色的胡子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连袖口的褶子都是设计过般的无可挑剔。 海叔迈着闲雅的脚步过来了,笑眯眯:“到得早啊。今天人真齐,腕儿都来了,去打过招呼了吗?” 琦哥儿懒懒地回答:“成老师带我去逛一圈,该磕的头都磕过了。” 海叔给成天路投去赞许的目光,暗想这人可真上道,难怪三十出头就能爬到总编的职位。 成天路却不需要跟海叔邀功,也完全没有拍他马屁的必要;海叔是琦哥儿的甲方,要敷衍奉承、马前人后地侍奉着,也是琦哥儿的活儿了。他就打算坐下来喝点酒、嗑点儿瓜子,等个合适的机会开溜。 海叔身边跟着个助理,是个利落的秃子,立刻给他们拉椅子,又给他们脱大衣,披在了椅背上。成天路见海叔这阵势,平时肯定是前呼后拥的主儿,琦哥儿要伺候好海叔,肯定不会太轻松。琦哥儿这脾性,到底怎样笼络到这么个土豪? 秃头助理想给琦哥儿脱大衣时,琦哥儿拒绝了,自己慢慢解扣子。海叔立即靠近他身前,温声细语:“我帮你。” 海叔也不管众目睽睽,伸出修长白净的手指,缓慢而灵活地解开琦哥儿的大衣,然后细致地铺在了椅背上。那风度和利落的姿态,放到欧洲国宴里都找不出毛病。 成天路看得眼都直了!琦哥儿的演员给他跪着系鞋带就算了,为什么金主也要这样惯着他! 琦哥儿坦然地坐下,跟没事人似的。海叔给他倒酒、给他要冰水、给他用热毛巾擦手,就差把花生投喂到他嘴里。 第18章 有钱真的能为所欲为 出于社交场合需要的长袖善舞,海叔谁都照应到了,跟成天路及每个同席的人寒暄聊天,但注意力时时落在琦哥儿身上。 成天路觉得大大不妥。等海叔被人叫走后,他把椅子挪近琦哥儿,歪着头不错眼地看着他。 琦哥儿不耐烦:“你别整天盯住我行不?” “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海叔。” “去你妈的。” “你不是他的私生子?” “滚!” 成天路心想,年龄确实不太对,海叔也没那么老。他恍然大悟:“难怪海叔那么支持你,要钱给钱,说截胡就截胡。圈里包养个演员挺常见,养个导演倒是稀罕……” “停住!”琦哥儿脑袋冒火,事关重大,他可不想这八卦总编乱说乱传,耐着性子解释:“我跟海叔干干净净!海叔投资在我这儿的钱,我一分钱没亏过,每部戏都给他挣不少。你那破项目,是他求着我接的,谁他妈想拍新闻纪录片,我手里的项目能做到五十岁了。” 成天路也知道他绝不至于吃这种饭,琦哥儿脾气挺梗,行事还不按常规,包养这样的人简直找虐。这种事成天路通常会一笑置之,又不是什么奇闻怪谈;但发生在琦哥儿身上,他心里不太舒服,就忍不住想刺他一刺。 “你一心给他赚钱,他心里可不这么想呢。你就没有利用过他对你的企图,榨取好处?” 琦哥儿果然被激怒了。成天路这一刀既狠且准,他本心当然没想用身体换取资金,可海叔对他怎样,他心里不是不清楚的,利益和感情混淆一起,好多事就说不清了,他只能做到一笔是一笔,钱财上当心谨慎,对海叔的要求也尽量满足。现在他的资金渠道很多,早就不再依赖海叔,但他不能否认海叔的好感和援助对他来说是一大助力。 因为不能反驳,他更是火大,霍地站了起来,准备走人。 成天路见琦哥儿真生气了,知道自己嘴贱闯了祸,连忙抓住他手臂,“你不是那么听不得真话吧?” 琦哥儿很想给成天路一个过肩摔:“我听不得。” 成天路立即哄道:“那当我没说过。别生气啊,长得帅也是资本,资本换资本,很正常不是?” 琦哥儿哭笑不得:“正常个屁!我要卖的话,会卖得干脆一点,不会用拍片儿来遮遮掩掩。” “你不想卖,那就离他远点儿。他对你好得跟爹似的,难道能不求回报?” 琦哥儿眼眉一挑,语带嘲讽:“你对我也挺好,你想我给你什么回报?” 被琦哥儿话语一绕,成天路说不出话来。 正当两人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时,一人走近他们,打了声招呼:“成总编,大导演,你们也来玩儿呢。才几点,这就喝高了?” 两人转头,是唐为钦,被海叔无情踢走的新晋导演。 成天路和琦哥儿立即放开对方的手,离开半尺远。成天路说了句场面话:“唐导,好久不见了。今儿气氛好,咱俩喝一杯?” 唐为钦皮笑肉不笑,拿了酒杯跟成天路碰了碰,转眼看琦哥儿:“大导演,很少见你来这种场合。” “我这就走。”琦哥儿跟唐为钦没有任何交集,不用跟他虚以委蛇。 “等会儿啊,”成天路当然不肯放他,“海叔还没回来,你走不得跟他说一声。” 这话卓有成效。琦哥儿可以不顾虑成天路,但不能不顾虑海叔,他来这儿本来就是为了敷衍海叔,来都来了,事儿总得办利索。 服务员拿来了瘦长的香槟杯子,摆在每个宾客的跟前。海叔也应酬返回了,带着恰到好处的绅士笑容,对唐为钦说:“嘿,你也在这儿。这会办得不错,好几百号人,是个导演都来了吧。” 这话海叔就是随便说说,唐为钦听在耳里,却觉出了里面的蔑视之意:“连琦哥儿都来了,可不吗?导演现在满街都是,只要圈到钱,谁都能拍。” 海叔心里恚怒,可他自持身份,不屑跟唐为钦翻脸,笑嘻嘻:“说得太对了,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 唐为钦哑口无言。 成天路见他俩针锋相对,忍不住插了一嘴:“您这话我可不赞同,影视圈说小不小,哪能想捧谁捧谁、想弄谁就弄谁?几百个导演,各有志向,有钱不是谁都能买到。对吧琦哥儿?” 琦哥儿懒懒敷衍:“成老师说的都对。” 被唐为钦一搅合,琦哥儿的火气平息了大半,决定好好待到晚会结束,索性坐回位子上。 有了琦哥儿的表面支持,成天路继续给海叔上课:“叔啊,电影圈不只讲钱,还看口碑、影响力、辈分咖位;有风骨的老导演、有理想的年轻人多得是,要不这行还有什么好玩儿。”这倒不是虚话。海叔资金雄厚,一个楼盘够一家制作公司吃十年的,但他并没出产过什么大片,又不握有院线,在圈里人脉浅薄,还不如成天路一媒体人有号召力。 这一点海叔心里有数,要不他就不会邀请成天路过来,帮琦哥儿打开人脉。海叔不知道怎样反驳。不过他知道自己优势在哪里,口才他比不过成天路,只能用行动表现钱的好处了。 “多谢指教——说了那么多话渴不渴?服务员,你们最好的酒是什么?” 服务员立即殷勤地走过来,给他介绍几瓶四五千块钱的香槟。海叔点点头,吩咐他给导演协会主席台送两支,给他们这桌开一支。 粉红色的香槟送上桌,果然席上的气氛变热烈了。同桌的好几人开始找海叔搭话,一下子关系就拉近很多。 成天路暗笑,这一招真是土得可以,但还是极有效率。他转头看琦哥儿,见他安静地喝着酒,脸上波澜不惊,大概火气已经过去了,没话找话:“这酒怎样?” “挺顺口。多谢了,不是你嘴欠,我还喝不上呢。” 成天路凑到他耳边,“你跟海叔要,他肯定什么酒都给你,一个酒庄也不在话下。” 琦哥儿眉头一皱,决定不再搭理他。他搞不懂成天路发什么神经,平时虽然也调侃互损,但都掐着分寸,绝不会像今天那样讨人嫌。以成天路的人缘看来,不像是个情商起伏不定的,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琦哥儿不说话。 成天路觉得没劲,继续招惹琦哥儿:“海叔一个楼盘十几亿,你不跟他要个一两亿,拍个特效大片?何必躲在小影棚里,一分钱掰开两瓣儿花,寒酸。” 琦哥儿冷哼一声:“一两亿我要不出来,你去试试吧。”他被成天路嘲讽了半天,此时报复式地摸了摸成天路的下巴:“有眉有眼,有胸有屁股,海叔肯定喜欢。” “好啊。”成天路也不抗拒,任琦哥儿摸个够,然后爽快地喊了声:“海叔!” 海叔正在应酬,却时时匀出一只眼睛留意琦哥儿的动静,当下应道:“嗯?” 成天路凑近他:“反正都请喝酒了,我给您支个招:你以琦哥儿的名义,一桌送一瓶香槟。这可比一个个去拍马屁有效。” 琦哥儿赶紧反对:“别!” 海叔觉得这主意不错,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服务员!你们还有几瓶香槟,统统拿出来吧。” 却听服务员连连道歉:“不好意思,这里三千以上的酒都没了,被一个客人买光了。” 成天路和海叔很是惊愕:“谁那么大手笔?” 这时,台上传来声响,仪式开始了。 导演协会作风非常官派,仪式也是一板一眼,协会主席致欢迎词、导演代表致欢迎词、评委主席致欢迎词,无论哪个职位,都没人知道是怎么选出来的。致词三连击后,大家已经昏昏欲睡。然后是冗长的各种表彰,给这一年表现出色的导演发奖。 颁奖过程很平淡,但出乎意料的,气氛极好。外面的颁奖典礼不是被人情挟持,就是各公关的角力,这个表彰大会老气沉沉,却恪守老派的坚持,无论是奖励口碑文艺片、商业类型片还是新人作品,都分派得合情合理。 成天路对导演协会肃然起敬,对琦哥儿说:“你们圈里风气挺正,人也团结。你好好做,明年拿个年度导演,光宗耀祖。” 前半段琦哥儿还听得认真,后半段成天路又开始训导他,琦哥儿无奈:“逮着机会就给我打鸡血,你干嘛那么操心我能不能混出头?” “你叫我老师不是?我要对你负责。像班伍大导一样,有两三部扬名立万的作品,在这行当就能立住了,不用到处叫爸爸、舔金主!那种会帮你解扣子的怪叔叔,能甩多远甩多远……” 琦哥儿心想,比起海叔,成天路的言行才更像“怪叔叔”吧。他跟海叔的关系确实有点别扭,可大体没逾越正常的商业投资范畴,成天路就这么看不顺眼? 欢呼声突然大了起来。两人望台上,发现正在颁发“金镜头特别贡献奖”。他们谈及的班伍大导站在舞台上领奖。 虽然奖项莫名其妙,可是班伍上台领什么奖,大致不会有人抗议。离奇的是,颁奖给他的,是一个头戴兔子耳朵、屁股粘了个毛茸茸尾巴的中年男人。 主持人介绍,这人是东南亚华裔,特别热爱祖国,因此回来支持电影事业,即将投资一百亿建造影城,并且还是导演协会的主要赞助商。 主持人问,林义忠先生,您的兔子耳朵挺可爱,有什么含义? 林义忠用发音不清的中文解释,兔子是他公司的logo,在重大节日他都是以兔子装扮出现的。他今天来这里,因为真的很喜欢电影,尤其是班伍大导获奖的那部,他已经买下班伍所有的作品发行权,准备在北美发行。现在他正筹备和班伍一起合作新影片。 他从礼仪小姐手上接过一对兔子耳朵,笑眯眯对班伍说:“欢迎加入我们兔子家庭。” 班伍尴尬不已。林义忠锲而不舍,把兔子耳朵举高,“来吧导演,我帮你戴上。” 席上有人发出讪笑。有人小声跟同伴说,戴就戴吧,还挺萌。 班伍想了想,把梳理整齐的脑袋低了下来,让林义忠把兔耳朵扣上他花白的头发。又背过身,让林义忠仔细地把兔子尾巴粘在他的屁股上。 主持人带头,鼓起了掌。协会主席站了起来,吹了声口哨。林义忠特别高兴,抱着班伍的肩膀,热情豪迈地大喊:“我请大家喝酒!” 服务员训练有素,蚂蚁出洞似的从后场拿出一瓶瓶3000多块钱的贵酒,倒进准备好的香槟杯里。这一次场上真心的欢呼雷动,晚会进入高潮。 成天路目瞪口呆地看着班伍俏丽的兔耳朵和性感的尾巴,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原来即使在圈里立住了,也难免会遇到怪叔叔;原来,有钱真的能为所欲为,如果钱足够多。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能不知道,真的有一个导演协会,也会搞颁奖典礼,只是影响力太小,没什么人关注。说个题外的,电影要整体强大,顶顶重要的是各个职能的专业性、技术能力,不只是剧本演员什么的,可现在大家有听过什么厉害的摄影师?配乐?剪接?虽说香港金像奖在没落,可也让大众认识到好些技术大神。香港是有过电影工业的,可惜。 第19章 外星降临 兔子林义忠中文不太正,却爱说话,在台上东拉西扯地表达了他对电影深邃的爱。班伍的老脸已经麻木了,两手规矩地垂在大腿两侧,像个站岗太久的军人,等着五分钟后的交接。 主持人终于按耐不住,提醒他:“林先生,您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 林义忠“啊”了一声,连声答应:“好好,我讲到电影就管不住自己,失礼了。今天我来这里不只是请大家喝酒,也不只是宣布跟班伍大导的合作——我太高兴了,你们不要笑话我。” 两个穿着西装、身材挺拔的大汉走上台,扛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扁平物,看起来像是一副画。果然,蒙在上面的蓝色天鹅绒布揭开,露出了一副巨大的画作。众人本来都在闲聊或看手机,此时注意力都聚集在画作上。 林义忠扯着大嗓门:“大导演,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两个月前在苏富比拍下来的,多米画的《天水》,花了我2445万!我说话表达不好,这画是我对你电影的感想,请笑纳。” 班伍僵硬的脖子转过去端详这幅画,麻木的脸活络起来,露出专注的神情。他经历过动荡时代,赶上了高考恢复、知青返城这趟船,后来进入电影学院学习,拍片成名;作品里常常呈现个人在一个集体里的异类感,背景也通常是封闭的穷乡僻壤。 这幅画里有许多人,每个人的脸都很瘦长、脸上无情无绪。他们站在一个荒凉的山沟,天空破了个洞,明亮的水流泻下来。粗略一看,画里起码有七八十人,每人的行为都不一样,有人接了水喝,有人把水倒头上,有人用水洗襁褓里的婴儿,有人把猪尾巴泡在水里…… 这么一副大画,如此多的形态,做的也都不是特不寻常的事,但被拥挤地陈列在一起,就让人感觉像是目睹了某种奇异的宗教仪式;山脉地形画得细腻写实,人脸却简略模糊,天水银晃晃的,一副超现实的图景。在现实与不现实间,这画让人觉得荒诞。 成天路发现琦哥儿看得专注,问:“这画怎样?” “洞上面有个人脸。” 成天路吃了一惊,仔细看那布施着天水的洞,确实露出了半个脑袋。虽然只看见眼睛和鼻子,感觉那人在笑。 “咦,这人脸是什么寓意吗?”这幅画看点太多,又离得远,成天路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琦哥儿却是对图像特别敏感的:“天上的人。” “咦?” “天上来的人,外星人。” 成天路真搞不懂琦哥儿脑子里装着什么,“你真相信有外星人,在宇宙里闲来没事,逮着机会就来毁灭地球?” “信啊,要不是我拿着那个检测器。对了,你带了吗?” 成天路是带了,但跟琦哥儿这么一对话,就觉得这事儿挺蠢,随口否认:“谁带这种傻b玩意儿出门?” 琦哥儿一笑,又专心看画了。 班伍似乎很喜欢这画,脸上露出诚挚的谢意,拥抱了林义忠。一时间,闪光灯四起,记者们都拍下了两只兔子相拥的感人场景。成天路感叹,林义忠的言行虽然土得清奇,但对电影怕是真爱。他好奇心大起,问旁边相熟的电影杂志记者,“大科,你知道这林义忠什么来头。” “来头大了,”大科的厚嘴唇靠近成天路脸边,“路爷,这人号称能随时调动几百亿美金,咱国家的什么首富,跟他一比就是小虾米。” “这么牛b?哪里冒出来的?” “不怪您没听过,他也是这几个月才在这里活动。一来就发动什么百亿影城,说实在的,我们都觉得这种牛皮肯定不靠谱,所以您的记者没给您报吧。” “调动资金?钱不是他的?” “当然不是!一个企业再家大业大,也不能随便调动那么多钱。您猜,谁那么财宏势大?” “国家。” “没错!这孙子拿的是国家的钱。他是一东南亚国家的发展基金顾问,本来应该拿着国家的税收和公积金做投资,给国家赚钱。这是一肥差啊,自己偷偷从中拿好处也是常事,但这货不知道哪条神经不对路,偏偏闯进影视圈乱搞,前不久给个女明星送了几百万的项链、今天又给班导送几千万的画。倒是对美女和导演一视同仁,也是个奇人了。” “他那么高调撒钱,那国家的领导和人民都瞎的?” “怎么可能。腐败呗,领导靠着他捞钱,人民忍声吞气。这么瞎搞乱弄,能维持多久?听说积累了民怨,下一届大选悬了,这林兔子风光不了多久。” 成天路嘲道:“嗯,他可能知道风光不了多久,趁现在钱还在手里,该花花,该玩玩吧,既满足自己热爱艺术和女明星的理想,又可以私吞更多钱,爽一把再死也是好的。” “说的是。要我手上有几百亿,也睡他妈几十个女明星女模特儿,就算下半辈子进去吃咖喱饭,值!” “瞧你这点出息。”成天路笑骂。 说起睡女明星,成天路忍不住看向了海叔。却见海叔盯着那幅画,一脸被艺术之光照懵了的严肃感。他也被这画吸引了? 成天路再往下看,就瞥见海叔的手放在琦哥儿的大腿上,轻轻摩挲。琦哥儿依旧跟没事人一样,就像那不过是块患了多动症的餐巾。成天路脑子一热,想都不想就伸手过去,抓住了海叔的手掌。 海叔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手一暖,被人牵上了。 成天路言笑晏晏:“谢谢您的酒,我们干一杯?” 海叔摸不着头脑,一边举杯,一边抽出手。成天路顺势把手也放在琦哥儿大腿上,热络地跟海叔聊起来:“听说今年葡萄收成太差,好几家酒庄都停产了。” 海叔随口应酬:“现代技术发达,天气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因为市场不好——经济不景气啊。” “嗳,您的楼盘不也一样卖得好。” “也不行了,这几年得做降价促销,不是什么楼都有人抢的好时候了。” 琦哥儿眼看两人嘴里聊着经济大势,手却都搭在自己腿上。这是把他当茶几了吗?!要是范围够大,不排除他们会把瓜子哈密瓜放在上面,再玩个斗地主啥的。 他转头瞪着成天路。成天路笑问:“你买了海叔的楼盘吗?抢到一间,转手卖就能赚百万,比你累死累活拍片强。” 琦哥儿拉着椅子往后退一步,感觉今天诸事不妥,还是找机会走人为妙。他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往外走。 成天路喊他:“去尿尿吗?等我,我憋了好久。” 说着不管海叔,追着琦哥儿去了。他们并肩走在回廊上。琦哥儿先发难:“你今天咋回事?老跟海叔过不去。” “哪里有。我就是跟他套套近乎,说不准他喜欢我了,回头也送我副几千万的E.T.降临图。” “海叔是个好人,钱挣得清清白白。” 成天路听了这话更是不爽,冷笑:“卖房子有清白的?那可比外星人降临还稀罕。” 琦哥儿觉得媒体人真愤青,他不想继续这话题,问他:“听说你刚买了房?” “嗯,半辈子都要给无良房地产商打工了。” 琦哥儿笑了,“那你还跳坑里。” “没办法,农村出身,脑子里小农意识,总想要有自己的地儿,心才踏实。” 琦哥儿心有所感:“没错,有自己的地儿,自在。谁也管不着。” 成天路正想同意,突然听见“呲—呲—”的声响。 两人全身僵住了。 这声响,他们都熟悉——出自那外星探测器。探测器只有两人知道,琦哥儿从没把号码给过别人。这遗世独立的手机,现在响了。 成天路回过神,掏出了手机。屏幕上的电波起伏不定,呲呲声像有实体似的,敲打着耳鼓。两人相对愕然。成天路:“接吗?” 琦哥儿把机子拿过来,按了接听键。 他的手机下了个变声的软件,接听到的声音,会变得尖利而空洞。这是打从他少年时期就开始玩的游戏,只是从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他闲来无事,就自己给自己打,两手各拿一只手机:“喂!”,隔了两秒,再换手机,“276号星球呼叫基地!”。现在找他的人数之不尽,但他还保有一个无人知晓的手机,年限到了就换另一台。连接上成天路是第一个意外,这手机响了,是第二个。 琦哥儿第一次用这机子接电话,谨慎地“喂”了一声。没有回应。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嘶莎的空气流动的声音,经过变声器的扭曲,那声音像人在轻轻喘息。无论如何,这表示电话另一头是接通的。 “你是谁?” 成天路观察琦哥儿的脸色,感觉自己进入了惊悚片,当下试着舒缓气氛:“是不是联通打来推销新年套餐?” 琦哥儿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没电了。” “啊?!”成天路很意外,“不可能,我来之前刚充过电。” 两人看着全黑的屏幕,怎样按键都没有反应,确实是没电了。成天路和琦哥儿面面相觑。 “外星人说话了吗?” “可能说了吧,我听不懂。” 成天路笑了起来,他心理素质过硬,紧张的情绪很快消散。拿着机子在手里转一圈,“这东西真邪门,什么检测外星人,真事儿?” “真事儿,”琦哥儿解释,“你听说过Seti计划吗?地外文明搜寻。” 成天路的知识库里没有这个,摇摇头:“美国人做的?” “嗯,用射电望远镜扫描地球200光年内跟太阳相似的行星,搜找有排列逻辑的信号。这样的信号大概率是智慧生物发出的,就可以断定附近有其他文明。因为信息量很大,互联网普及之后,伯克利大学做了 计划,志愿者可以用自己 家的计算机,帮忙他们做运算。” 对于美国人会做这种事,成天路一点都不稀奇,他新奇的是琦哥儿居然会一本正经地科普。他嘲道:“真是伟大的计划。 所以你是志愿者,用这可怜的老机子帮他们敲外星友邻的门?” “不是。这是我认识的一个黑客做的软件,丫被伯克利退了学,于是做了一个病毒,专门截取这个系统的信息。我这机子闲着也闲着,就帮他运算偷回来的信息。” “……” 成天路每次都被琦哥儿的脑回路惊到。这得多吃饱饭没事干,才会做这种“志愿者”?姑且不论“病毒”靠不靠谱,这不等于把洗衣店的衣服偷回来自己洗吗,这世界无聊的人怎么那么多,而且还都能碰在一起? 他简短评价:“难怪那么费电。” 琦哥儿看着成天路,“你不是说没带吗?这机子你天天放身上?” 成天路老脸一红。带着琦哥儿的机子出门,本来就没必要偷偷摸摸,尴尬的是他刚才说了谎,一旦被拆穿,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作者有话说: 林义忠是有原型的,搜《华尔街之狼》丑闻可以看到很多八卦,这里不复述了,总之特别荒唐。用国家发展基金玩女明星、投资艺术品洗钱等都是照搬现实,本文后面发展就是演义了,别当真。 搜寻地外文明计划,上网就可以参与,就是用富余的内存帮研究中心分析数据,全球志愿者蛮多的,也搞出很争议,有兴趣可以上网看看,反正听说特别费电。业余找外星人这事儿,有点酷吧。 今天太晚了,本来想写写这些有趣的事儿,还是算了吧。 第20章 登堂入室 成天路想要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幸好这时有个漂亮姐姐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女子以温柔又殷勤的语气问:“两位先生是这里的住客吗?” 随后她向他们推销了酒店的会员储值卡,里面包含两晚房费、晚餐和早午餐自助。“圣诞节也有房哦,还可以根据两位的想法布置。”见他们不为所动,又说,“今晚的房间可以赠送给你们俩,当作体验了。” 成天路:“姑娘,我们俩男的开间房打麻将,也凑不够人头啊。” 她立即回应:“那您两位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们酒店有什么优惠,第一时间通知您。” 成天路想快点打发她,就打算给她张名片,琦哥儿却抢在前面把名字和手机号说了。名字是假的,手机号自然也不可能真。 妹子一笑,我现在给您打个电话。成天路笑道:“别打了,你知道电话是随便编的,给大家都留点面子吧。” 妹子冷冷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毫无感情地露齿一笑,快速转身走了。 两人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她的反应奇怪。 成天路把检测器放回口袋里。琦哥儿也不提瞒报机子这事儿了,跳跃到另一个更意想不到的话题。 他们俩并肩在走廊走着时,琦哥儿问:“你一个人住?” “嗯。” “我今晚睡你家。” “啊?!”成天路停住了脚步。 琦哥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不打麻将,我们一起看片儿怎样?” 那天夜晚,成天路把琦哥儿领回了家里。 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成天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他们分别找了个借口跟海叔辞别,然后在门口汇合,钻进同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成天路崭新的公寓。 这从来没有外人来过的房子,70多平米的安静空间,此时被一盏盏灯陆续照亮了。琦哥儿进门就说:“你这儿味道不对。” 成天路感叹:“这位爷,刚装修完就这样。你刚才应该跟小姐姐买卡,现在就躺在五星级酒店大床喝香槟了——对了,你为啥不回自己家?” “家里不安宁。” “你家养了只恐龙?” “差不多吧,比恐龙还凶点,”琦哥儿四处张望,“你这儿多自在。” “你来我家自在,真行!” 现在要赶走琦哥儿已经太晚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明明拒绝他就是一句话的事。回心一想,琦哥儿说不安宁,难道他真碰到了什么麻烦?跟那通奇怪的电话有关系吗? 却见琦哥儿一点都不像被人追砍的样子,甚至不像在别人的家。他不客气地瘫坐在沙发,随手脱了外套搭在沙发靠背,袜子扔在地毯上。 成天路看琦哥儿这作派,就知道他要不跟家人住,要不就是跟女朋友同居。 “你平时不用自己收拾吧?” “忙啊,睡觉都没时间。房子都你自己收拾?挺干净,就是味道不对。” 琦哥儿第二次说味道不对了。这房子装修得甚务实,其实没多少化学气味,成天路问:“什么味道?” “没有人气的味道。”琦哥儿说着,站了起来,慢慢走向占了整面墙的书架。除了书架,四壁连个钟都没有。“你这房子就比毛坯房多一层漆。光秃秃多没意思,我给你画点东西吧。” “别,我不想看到满屋子异形无头鬼丧尸。” 书架旁是大书桌,上面放着成天路工作的笔记本电脑。那张丧尸图依然贴在笔记本上,在北方干燥空气里,变得脆薄了些。琦哥儿顺手扯了下来:“咦,你连这个都带着。你说不喜欢鬼怪,这不是挺喜欢的吗?” “这个用来辟邪的。”成天路厚着脸皮辩解。 琦哥儿从笔筒抽出一支圆珠笔,“我给你再添一个厉害角色,保管牛鬼蛇神都离你远远的。” 琦哥儿在丧尸边上画了起来。他画画时跟在片场指挥拍摄完全不同,特别安静,手速也很快。 成天路凑过去看他画了什么。琦哥儿三两下画完,问:“帅不?”画里是个牛仔,蛤蟆镜和轮廓一看就是琦哥儿本人。 牛仔姿态轻松地举枪指着丧尸,琦哥儿也举起手指,指向成天路的额头,“砰砰!” 成天路架走琦哥儿的手指,不乐意:“我没武器,不公平。” 琦哥儿想了想,也对。他给丧尸画了条水管。 成天路笑骂:“软的。” 尽管很不满意,他还是把小画贴回笔记本上。 那一晚,他们没看片儿,甚至没闲聊几句。 成天路让琦哥儿先洗漱,等他自己换了宽松的T恤运动裤走出客厅时,琦哥儿已经躺在沙发上了。 他光着上身,长裤的扣子和拉链解开了,大方地露出了白色的内裤。衬衫蒙在脸上,不讲究地睡得人事不知。 成天路回房拿了被子,帮他把三点盖上,然后掀开他脸上的衬衫。 琦哥儿连呼吸节奏都没变。没了墨镜、帽子和异色瞳的掩护,他睡得干干净净、毫无防备。成天路心想,琦哥儿大概是见缝插针、有个平面就能睡死过去的那类物种。 他蹲在琦哥儿跟前,看了他很久,然后伸出手指触了触他的眉心,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砰砰。就你这样的还做牛仔猎人?不被豺狼吃掉就不错了。” 他站起身,关了灯。 漆黑中,周围似乎多了很多无以名状的物质,蠢蠢欲动地充斥着空旷又窄小的房子。 第二天早晨,成天路被生物钟唤醒。 走出房间,沙发已经没人了。被子放置在沙发扶手上,叠得顾头不顾尾的,但毕竟是叠了。门铃声响,从猫眼一看,是琦哥儿打包早餐回来。他双手拎着油条和豆浆,雾气蒙蒙的塑料袋里,还随便塞了点咸菜。 “起得挺早。” “饿醒的,昨晚光喝酒,什么都没吃。” 成天路认识琦哥儿有一段时日了,从没见过他吃饭,原来琦哥儿也会饿肚子。 琦哥儿不但吃饭了,而且还是坐在他家的饭桌,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洒在琦哥儿的大半个身子,连左耳廓上的小黑痣都看得分明。清清白白的人儿,什么怪异感都没了,就是一普通的男人,自在地吃着早饭,像在自个儿家一样。 琦哥儿咬着油条,发现成天路又在盯着自己看,举着的筷子停住了,“总编老师,又看着我干嘛呢?” 成天路回过神来,心猛地乱跳了几下。此前他盯着琦哥儿总有理由,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目光自然就粘在琦哥儿身上。饶是他脸皮厚,也不得不找个理由掩饰,“看你吃得香。干嘛不在店里吃?” “你昨晚不也没吃吗,怕你饿。” 成天路心一酥,笑意爬到脸上,藏都藏不住。他又想起一事:“我搬来这仨来月,还没在这餐桌吃过饭。” “天天混饭局?” “哪有,最烦一堆人吃饭,能不去就不去,通常在单位啃个面包了事。” 琦哥儿给他夹了一根油条,同情道:“你怎么跟个空巢老人似的?”他以为成天路这性格和条件,身边肯定围绕着一群人,没想到生活过得比和尚还素。 “我,孤独症患者。” 琦哥儿笑了。 “别笑,真事儿。小的时候不懂事,以为做记者就是问问题、写写字儿,埋头干自己的就行,结果成了交际花。” “这交际花干得不错,人见人爱。” “那是,”成天路自嘲,“但凡得卯足了劲儿逼自己去干的,我都干的不错。本职想做的,反而马马虎虎。” “你想做什么?” 成天路兴致一起,给琦哥儿拿了几本书,都是他做的经济类课题的访谈,这些年积累下来,居然也小小的成了系列。只是编辑的工作太耗精力,他一方面享受着总编地位的好处,却也丧失了宝贵的调研和写作时间。“我就想哪天辞职了,做个自由记者,回去写报道。” “满满都是字的报告文学吗?” 成天路乐了,“不是满满的字,难不成用意念来传达信息?”见琦哥儿出神地看着封面,又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不认字?” “认得几个吧,成—天—路,”他一边摸着封面,一边说,“你爸妈真有水平,名字取得好,我个个字都认识。” 成天路不知道琦哥儿是不是开玩笑,不过琦哥儿不爱看字儿是肯定的,连字幕都不爱看,否则也不用找人去化妆室给他讲戏。 “这些书送我行不?” “你看?” “不看,吃方便面用来垫桌子。” “操!”成天路嘴里骂着,心里却是高兴的,琦哥儿把书摞整齐了,跟摆弄什么宝贝似的。 他知道琦哥儿不会去看这些书,就像他根本不会去看琦哥儿的电影,两人磁场不合,相互排斥。排斥就排斥吧,这也不妨碍两人坐在阳光底下,静静地吃饭。 琦哥儿命令:“快吃,我一百米冲刺跑回来,就是怕油条不脆了。” 成天路乖乖地吃了起来,脆的还是咸的,压根儿尝不出味儿。他第一次浮起这样的念头:有个人给自己买早餐蛮不错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被人照顾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关于什么是B级片,最近有个现成的例子。小猪这事儿就很B级,不是说多人运动或者爆料,最有B级感的,是张雨绮剪章鱼。不管她的动机多么正,还是给人旁门左道的暴戾感,特黑暗。这事儿过去以后,剪章鱼会成为这个乱象时期的视觉记录,会有很多解读,但又无需解读,那廉价、直接、毁灭性的表达,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第21章 长安街 成天路把琦哥儿送到影棚,便打算回杂志社。 琦哥儿说:“不忙的话,进去待会儿?” 总编辑手里一堆事,但他下一秒就点点头。他在影棚驾轻就熟,不用招待,自个儿泡了杯咖啡,坐到零零九的沙发上,看琦哥儿慢悠悠地在片场走动,竟觉得蛮赏心悦目。 还没坐热,童一如走了过来。成天路愣了愣,“诶,你进组了?” 他跟童一如一个多月没联系,她这些日子似乎在韬光养晦,再也不出现在公众面前。童一如的声音疲惫,“成总编,好久没见了。最近挺好?” “苟活呗。你怎么那么憔悴,被琦哥儿和九哥折磨的?” “自己折磨的自己。” “真新鲜,”成天路还是第一次见她那么消沉,“在琦哥儿片里入戏太深了?” 童一如有点慌张地四处张望,然后拉着成天路的手。成天路吃了一惊,“怎么了?” “这里人多,我们去化妆室聊。” 成天路狐疑地被她牵着手,走向“不可乱进”的化妆室。零零九正好经过,奇道:“路爷,要跟童老师讲戏呢?” 成天路知道他开玩笑,还是忍不住想解释,刚要开口,零零九又说:“把琦哥儿送回来了?昨晚丫没把您给缠死?还能跟童老师讲戏,您的体力可真好。” 成天路咬牙切齿:“求您别乱说,贵圈多乱我没意见,但我这行当放个屁都有人听着,分分钟被记协请去喝茶。” 零零九暗暗诧异,路爷平时不那么严肃的,今儿怎么开不起玩笑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成天路,把成天路看得心虚不已。 零零九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张臭嘴!您忙您的,我去面壁反省。” 成天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派头,跟童一如走进昏暗的房间,顺手把门关了。他一心想知道大明星发生什么事,坐在沙发扶手上就问:“遇到麻烦了?” 童一如却直愣愣看着他:“你昨晚跟琦哥儿一起?” “是的,没错!”成天路声音有点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们关心这个干嘛?” “你们俩发展够快的。” “不是……我跟琦哥儿有什么发展……”成天路简直要气急败坏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直的。” “跟长安街一样直,”童一如用他说过的话来嘲讽他。 “跟长安街一样直。” “你确定长安街是直的?” 这话问得成天路哑口无言,他苦笑一声,“一如,我们不聊琦哥儿好吗?咦不对,你遇到的麻烦跟琦哥儿有关?”童一如脸色霎时暗沉下来,摇摇头。过了五六个呼吸,她才开口:“我举报我男朋友了。” 成天路心一凛,她的男朋友就是被逮走的大毒枭,在墨西哥落网后引渡回美国,目前还在搜查阶段,未开庭审理。成天路立即恢复了职业素养,直入主题问道:“你有举报他的把柄?” “嗯,致命的把柄。”暗沉的灯光中,她的眼睛分外明亮,语气也变得冷硬,“他们那盘生意大部分都是网上交易,虚拟货币,账目和往来信息都在网络上。十几亿美元的大生意,其实就是简单几个键操作出来的,真他妈儿戏。” 成天路心想,说是简单的几个键,里面肯定有很多安全防护措施,要不警方不会好几个月都破解不了。“关键的证据在你手上?” 童一如笑了起来,这笑又强势,又极尽妩媚,成天路看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她说:“不在我手上,在我的这里——” 说着,她解开黑色开衫的纽扣。童一如永远都穿得密密实实,从膝盖武装到领子上,一寸肌肤都不露,而且她还喜欢穿黑色,连光都要全部吸进去似的。此时,黑色的衣物敞开,柔软白嫩的身体露了出来,玲珑有致的身材挣脱了牢笼,耸立在成天路的眼前。 她解开了最后一层衣物,袒露着乳I房,凑近成天路,“美国人要找的,在这里。” 一长串的数字、字母和符号,纹在她雪白的皮肤上,从锁骨到乳I房到腰侧,乍看像是她身上盘了一条黑蛇。 “这是账号的密码,他亲手纹在了我身上。” 成天路惊得合不拢嘴,目光都不知道搁哪儿才合适,但又别不开眼。 化妆室的门被敲了几下。见没人应答,门被推开了。 门洞处,零零九和琦哥儿一起走了进来,就看见童一如裸I着半身,跪在成天路的眼前。成天路一脸专注地盯着她的胸,连人进来了都没察觉。 “噢噢!”零零九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总编大人真的在讲戏啊,打扰了打扰了。” 成天路如梦方醒,转头就看见了零零九和琦哥儿。这次他真真受到了惊吓,立即跳了起来,冷汗直流,却说不出话。 这事怎么解释!说他跟童一如正在维护世界和平,破解十几亿的超大罪案?! 琦哥儿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零零九:“您继续,甭客气,要不要带上门?” 成天路望着赤I裸的童一如,有口难辩,思绪混乱。不料童一如的表情比他还惨淡,一头栽进他怀里。 “天路,我好害怕,你帮帮我。” 成天路心里想,该害怕的是你狱里的男朋友吧。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她推离怀抱,帮她把胸罩扣上,一边问:“你把密码给警方了?” “嗯。他的合伙人和手下要是知道有这纹身,一定不会放过我,把我的皮剥了!我也是为了自保,这事一天不结,我就一天天的提心吊胆,没有人敢用我,所有朋友都离我远远的,我这辈子就完蛋了!他的生意我从不掺乎,也没分过他的钱,不过是贪玩带着这个纹身,凭什么要我付出这个代价!我爱他,但我没别的办法……” 成天路认为这姐们儿的行事有太多槽点了,要是不认识的人或采访对象,他可以在心里批评她“一开始就别跟个毒贩子好啊”,但对身边的朋友,他却没办法道德审判。他安慰道,“保护自己无可厚非。你都交底了,这事能了结吧?” 童一如忧心忡忡,“哪能了结?他的合伙人知道我背叛了他们,报复我怎么办?他们在墨西哥养着自己的军I队呢。天路,我真的很害怕,你能不能在我身边?” “我一小屁民,怎么保护你啊姐姐,”成天路叹息,“别想太多了,咱社会主义大国光明伟正,没有妖怪,也不会有杀手拿着手榴I弹来追杀你,甭担心。”童一如不回答,倔强的眉眼软了下来,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成天路心软了,张开手臂搂着她,拍拍她的后背,“别怕,有事找我,我会随传随到的。” 成天路仓促地离开影棚,没跟琦哥儿或零零九道别。回到办公室,他还是心绪不宁,头上的破灯闪啊闪,闪啊闪,让他更是焦躁。 他走到编辑部,心不在焉地看了几个版。签版时,他下意识地画了一只鲸鱼。 肖东立看得有趣,“您没事吧,脸咋红扑扑的,跟个刚过门的媳妇儿一样?” 成天路一惊,“我脸红吗?”他的老脸都长出茧了,自变声以来就不知道脸红为何物。摸了摸脸,果然热得发烫。是因为看见了大美女的肉I体?不对,他脑子里分明都是琦哥儿。 琦哥儿戴着大蛤蟆镜,挡住了半张脸,什么表情都看不清。琦哥儿在想什么,他从来都捉摸不透。 成天路突然问:“长安街是直的吗?” 编辑室里的人全都抬头看他。专门做历史选题的大勇对这有研究,立即回他:“当然不是!长安街严格来说,就是西单到东单这一段,从府佑街转出来是个小弯道。” 成天路就知道是这答案!大勇继续普及常识:“别说长安街,中轴线也不是正南正北!” “诶?”这事大家倒是没听过。大勇:“中轴线南起永定门,穿过天安门、故宫的各个门,北到钟鼓楼,相对地理子午线偏了 2° 多,所以您在地图上看老城,并不是方方正正的。” 肖东立笑道:“嗨,这也不出奇,哪有路是百分之百直的,有些弯得隐蔽,有些弯得光明正大,笔直绕地球一圈,还会返回原地呢,对不?” 成天路愁得不行,哪里还管对不对?他管得住自己就不错了。 作者有话说: 印象中皇城肯定是正南正北,大正统嘛,所以知道中轴线不直,还蛮震惊的。在地图上画直线,可以看见中轴线确实偏离经线。至于为什么,目前看到的有限资料,都说是为了对上古开平(元上都),但因为资料单一,感觉像民科。也有说是地势问题,还有为了北京水脉等等,认真研究还挺好玩的,含括了风水和科学的各种学问。 长安街和中轴线不直就是玩了个梗,希望不要感到被冒犯。博尔赫斯常常写,任何的直线,放在足够大的范围,其实都是一个大圆形的其中一段。没有线是真正直的,哈哈。 第22章 小火花 自从得知长安街的真相,成天路就有意躲着琦哥儿。他们的外星检测器早就没电了,由于那个来电可疑,他打算暂时不开机。两人没了这沟通的专线,更是彻底断了信息,成天路已经两周没听过琦哥儿的声音。 他心里牵挂,拿着那检测器左右翻看;再怎么看,也不会有个琦哥儿从里面爬出来。他突然想起一事,那通电话太怪异,不像是拨错了手机号。为了安全起见,他找了个电信行业的朋友,请他追查无声电话的来源。 朋友提取了机子里的来电号码,不用几秒,就答复说:“号码是美国的。” “美国?就是那种借用外国服务器,劝人买黄金、买五粮液的诈骗电话?” “应该不是。我打过去了,是个空号。” “空号?” “这种电话蹊跷,你最好别用这号了。” 成天路认为事关重大,放心不下。甭管长安街直不直,自己的心是正直的不就行了吗? 于是那一天下午,他抽空去了276号星球,想给琦哥儿提个醒。 琦哥儿还是那身红外套、白球鞋、黄色绒线帽和大蛤蟆镜,只是神色跟平时很不一样,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手肘支在靠背,托着头。休息区里聚集了五六个人,道具组的森哥垂着头,其他人都默不作声。 成天路看这架势,惊诧地问零零九:“怎么回事,黑社会执行家法吗?” “差不多吧,”零零九冷笑:“吴森闯了祸,来负荆请罪了。” 仔细看,吴森嘴角红肿,神情惶然。“森哥打架了?” “打架事小。丫裤头太松,搞了新来的服装小妹,人男朋友上来找公道,这孙子霸气地把人给揍进医院,鼻梁骨都给打歪了。这叫严重伤人罪,搞不好要进去的。” “那跟琦哥儿什么关系?” “咋没关系?行有行规,要搞可以搞,但乱搞自家人,还弄出刑事罪来,太他妈不是东西。咱摄制组一个萝卜一个坑,要进去了,他那摊子怎么办?而且绿了人,还把人打了,真不地道。” “一般来说,赔钱能了事,得赶紧找人和解。” “可不是,丫现在来要钱了。” “找琦哥儿要钱?” “哎,一家人,有事不得找爸爸解决。” “你们这行江湖习气真重啊。”成天路回心一想,琦哥儿的班底固定,人在这里日夜相处,恐怕比家人还知根知底,叹道:“森哥真是,又不是毛头小子了。” “可不吗?圈里本来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人随便着呢,不管管自己那**,多少家底都不够搭进去的。” 成天路心血来潮,探问:“琦哥儿训人训得头头是道,他管得住自己吗?” “那当然!琦哥儿哪有心力乱搞,再说,丫家教严着呢,敢乱来,他老子——”零零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成天路瞪大眼,“那么厉害!” 他对琦哥儿的家世挺好奇:“琦哥儿家里什么来头?” 零零九正要回答,一人走近他们,欢快地打了声招呼:“九哥!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短发俏丽,五官清爽干净,唯有嘴唇丰润,像布丁上的一颗熟樱桃,给这张脸平添几分看头。 “嘿,大律师!来给琦哥儿排忧解难来了。” 她一笑,目光转向成天路,问零零九:“新片的男主?和乐琦的品味大有进步诶。” 零零九抱着成天路的肩:“我们哪里请得起路爷!媒体大总编,温文尔雅,学问渊博,他自己就是大男主,演个鸟戏!” 成天路笑道:“您埋汰人真有一套。” “我真心的!” 女孩眼神一亮:“咦,你就是和乐琦的地球基地?” 成天路大为惊异,他以为外星检测器是他们俩之间的秘密游戏,没想到这个女孩也知道。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点头:“嗯,您是哪个星球的?” 女孩乐了,伸出手:“我叫常礼琛。” “常大律师!” “别听九哥乱叫,我司法考还没过呢。”成天路礼貌性地笑了笑,跟她握了握手。 常礼琛转身找琦哥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两人没寒暄,眼神交流也很自然,一看就是长期相处出来的默契。虽然说不是大律师,她非常专业地给他们分析案情,条理通顺,语调沉稳,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 成天路问零零九,“你说琦哥儿的‘家教’,包括她吗?” 零零九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成天路的意思,“当然!她比他老子还厉害。” 成天路本来想警示琦哥儿,见他们没完没了讨论案情,觉得无趣,就想离开。刚要走,就听琦哥儿喊他:“大总编,去哪儿呢?” 成天路没想好怎么应对,他的双腿却像小狗那样乖乖走了过去。 琦哥儿也没问他为什么来,只是道:“刚来就要走?”他不回答,把检测器拿出来还给琦哥儿,“我找人查过,那天的怪电话是美国打来的,你最近小心点吧,你哥们儿的黑客软件赶紧卸载了,最好号码也别用。” 琦哥儿不以为意,“嗯”了一声,还是把机子交给成天路,“你先收着吧。” 成天路心想,这又不是钱,琦哥儿把这莫名其妙的机子一再硬塞给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琦哥儿又说:“机子沉,没事可以用来练二头肌。” 成天路笑了出来。琦哥儿说机子沉,成天路拿在手里,确实觉得沉了好多。沉得,有点不胜负荷了…… 他望着琦哥儿俊秀的侧脸,千头万绪,只觉烦躁。下意识地,他把机子扔到了茶几上。有份量的手机跟玻璃桌面碰撞,发出了响亮的“嘭佟”声。桌旁所有人都静下来,看着桌上的手机和成天路。连成天路都被这动静惊了惊,一时不知该怎样救场,不说话尴尬,道歉更加尴尬…… 缓缓转头,只见琦哥儿伸手捡起机子,顿了顿,对成天路一笑,“不要就不要。”机子随便塞进口袋,露出坚实黑沉的半个屏幕。 两人再也无话。 成天路到底没走,跟棵装饰用的大叶棕榈盆栽一样,静静地听他们讨论。琦哥儿他们讨论了个大概的数目,由常礼琛去找受害者谈判。吴森没什么积蓄,这笔钱由琦哥儿掏了。 讲完了正事儿,常礼琛放松下来,带着撒娇的口气对琦哥儿说:“和乐琦,这次你给我什么酬劳?” 琦哥儿无奈:“我什么都给你了,就剩这条命。” 常礼琛哈哈大笑:“这一招对我没用!你给我买辆摩托行不?我不想挤地铁了。” “骑摩托多不安全。” “那就电驴吧,能自己动的就行。” 琦哥儿反对:“两个轮的都不安全,我给你出辆车。” 她嫌麻烦:“车还限号呢,对了,限号的话我们俩交换开,反正你这儿在五环外,不限号。” “我车直接从三环飞出来!” 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琦哥儿只同意她开车,别的带轮子的都免谈。 成天路暗想,琦哥儿出手真大方,刚给吴森七八万的赔偿费——看吴森的德性,这笔钱是还不了了;转眼给常礼琛出新车。琦哥儿对她那么宠,这一花肯定又是几十万。 然后他又想明白了一事,两人绝不可能是情侣或夫妻,说话的语气不像。而且情人之间关系再好,一般不会对钱如此不见外。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搁平时,他就直接问出来了。可现在心里堵着块石头似的,他对琦哥儿就无法畅所欲言。他们是什么关系,关他毛事?他烦闷的缘由,不在于琦哥儿有没有固定女朋友,而是这烦闷本来就不合理。 站起来,他用最简洁的话说:“上班了,回见”。琦哥儿没回答,倒是常礼琛接了一句:“方便捎我一段吗?我去东三环。” 两人几乎一进入环路,就开始堵上了。 常礼琛叹息:“开车可真麻烦,市里交通什么时候能好。” “哎姑娘,开车还嫌麻烦?每天花三小时坐公交的有的是。你要嫌麻烦,”成天路转头看她一眼:“让你哥每天送你。” 他一琢磨就明白,琦哥儿和常礼琛能交换开车,多半住在同一屋檐下。从年龄来看,只能是兄妹了。 “他日夜颠倒,工作不定时,指望他,我还是蹬自行车算了。” 成天路问:“你们俩怎么不同姓?” “他跟我妈,我跟我爸。一人一个,公平。” “你们家先进革命家庭啊,您母亲在家很有权威吧。” “必须的,我妈绝对的大boss。小时候本来我跟和乐琦都姓常,有一次我爹惹了大boss, 两人大吵一场,我妈提出停火条件,孩子必须有一个跟她姓。他们俩石头剪刀布,谁赢了先选。” “结果你爸赢了。” 常礼琛笑得欢:“没错!我妈只能要我哥了。” 成天路感慨:“琦哥儿真是爹不亲娘不爱啊。他去外面住,也是被你逼的吧。” “哪里有,他自愿把房间让给我的!我要司法考,大boss说宿舍吃不好,又要花时间洗衣服做家务,让我搬回来。我的房间对着菜市场,四五点就开始吆喝,烦死了,和乐琦自己提出来跟我换房间。” 成天路暗叹,琦哥儿在重女轻男的家庭里,日子可真不好过。他估计是被菜市场折磨得够呛,才养成了衣服蒙头睡的习惯。 常礼琛又说:“我哥是不是老说我欺压他?” “没有,”成天路笑,“有你这么优秀的妹妹,他牺牲一下算什么?哥哥让着妹妹天经地义。” 常礼琛对成天路引为知己,大声道:“太对啦!和乐琦的哥们儿里,就你是明白人。他们整天叫我不要欺负和乐琦!” 成天路笑了,心里却有点苦涩:“我不算他哥们儿吧。” “啊?”常礼琛睁着清澈的眼睛看他。 成天路不愿解释。“前面那个路口拐弯?” “对对,完了你停边上就行,多谢啦。” 停了车,常礼琛摆摆手,又跟成天路道谢了一遍,“哪天有空上来吃饭,我爸妈最喜欢读书人,跟你肯定聊得来。” 成天路只是笑了笑,没有答应。 看着她走进店铺间锈迹斑斑的小区侧门,成天路打量这片区域。三环边上的老区,隔条街就是城里最贵的酒店和大楼,这里却是老旧又市井。楼房五层高,墙面斑驳灰沉,对面果然是一个菜市场,门口排着买冬储白菜的老头老太太。 琦哥儿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听魏源说过琦哥儿有背景,还以为琦哥儿家世豪富,或者父亲是什么元老,看这小区的模样,就是一普通家庭。当然,在这地段的普通家庭,也是过得很不错了。 他又弄明白了琦哥儿的一个谜团——或许这也是最后一个了。很让人有踏实感的老街,但他估计以后不会再来,更不可能去见有文化的老爹和大boss老妈。 甚至是琦哥儿,他也打算以后能躲则躲,近期最好再不相见。那一点小火花儿,没什么大不了,天怪冷的,过一阵子就会凉掉吧。 作者有话说: 五一快乐哦 第23章 神人 自那一日,成天路再没联系琦哥儿。 这事儿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他们俩一直靠检测器沟通,机子还给琦哥儿后,他才发现自己连琦哥儿的手机号都没有,更不知道他的微信、instagram之类的。 他们从未交换过联系方式,真真连普通的哥们儿都不算。 成天路心想,这也挺好的。琦哥儿并没有主动联系他,估计跟他情况一样,没了那机子,他们就是彼此世界以外的异星人。276星球在几万光年之外,别说肉体过不去,就算意识要去到那里,也会在茫茫宇宙中泯灭吧。 他们唯一的薄弱连接,就是那不靠谱的电影。电影的进展似乎也在顺应他的意志,简直就是原地打转。不知道为什么,剧本始终无法完成,他想,这部片大概永远不会被拍出来。 “路爷,您说这能做吗?” “呃,”成天路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回在选题会。这是高层选题会,参与的只有各个栏目的主笔和几个执行主编,专门讨论重大选题或封面。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选题会了,一般到了年关,大家都会倦怠加松懈,选题也都是凑凑数。 可执行主编徐宽却报了个相当有争议的选题,兔子林义忠的百亿影城。正因为这影城,成天路想起了琦哥儿,短暂地走了走神。 “林兔子还没被弹劾吗?”成天路疑惑,“听说他在本国处境不妙。这事儿,牵涉到别国政治,得慎重点。” “嗳,现在影视圈什么钱都敢要,饿疯了吧。” 徐宽:“哪一行不是这样,有钱你不要啊齐老师!影视好在环节多,关系复杂,数据容易做假,洗钱最容易。一百多亿,这他妈就是超级洗钱机。” “电影还不是最好糊弄的,林义忠花了2000多万买了幅画——画是挺有意思,2000多万!” “就是,艺术圈最好洗,说要你2000万就2000万,最后这钱哪来的,落谁口袋里,就不好说了。” “啥当代艺术,都是骗傻子。” “大郭,偏激了啊,你一跑体育的说人家当代艺术,不就跟女粉议论人C罗内裤一样吗。” “我就是不爱看那些云里雾里的,要说画嘛,路爷这幅就好,挺逗。” 他说的是笔记本上粘着的丧尸和牛仔漫画。成天路心慌了一下,无端端干嘛讨论起他的画? 大家找到了这个偏题的机会,似乎都兴奋起来。有人问:“路爷,你这画什么意思?” “画得挺像,牛仔是谁?” 徐宽接口:“这不是拍恐怖片的琦哥儿吗?” 成天路更是措手不及。琦哥儿确实有手段,几笔就能把人的特征勾勒出来,荒腔走板的漫画,还是能让人一眼识别出气质。“你认识琦哥儿?” “咋不认识,我是他的粉,部部片都看过。他不太出来走动,听说你和小肖跟他有合作项目,给我要个签名呗。” 成天路很意外,徐宽这种老炮儿和迷影,居然会喜欢琦哥儿的片子。“老徐,你爱看血浆片,没想到啊。琦哥儿片子一点内容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嗳,这就是电波相通呗,没什么道理可讲。就是镜头调动、节奏、颜色啥的,特别合我心意,本来看电影就是很私密的,标准当然有,标准里的好,大家都懂,但是不标准又很喜欢呢,这就是爱情了!” 众人取笑:“老徐又来他的神棍理论。” 成天路却被误中了心事,老脸一红。听人说喜欢琦哥儿的电影,他又挺高兴的;至今他还没看过琦哥儿任何一部作品,但他混过好几次片场,向来认为琦哥儿的电影兴许烂,他作为导演可一点都不差。 “路爷,您跟琦哥儿很铁吗,这是他画的吧,我见过他手稿。送我行不?” 成天路赶紧护住宝贝,笑骂:“别想!”谁动他的画,他跟谁没完。这是琦哥儿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了。 众人起哄,“这画值2000万!老徐你过分了哈。”老徐莞尔,要这幅画不过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总编反应这么大。 成天路见气氛散漫,立即约束军心:“行了各位爷!是要做一期恐怖片吗?聊不完谁都别走,咱把门一关,讲一晚鬼故事!” 大郭赶紧坐正:“聊选题聊选题。我今晚回不去吃饭,就真成恐怖片了。老徐你接着报。” 徐宽:“影城这事儿,圈里谁也拿不准,那怎么弄?这也算是大新闻,影城能不能行,都有不小的关注度,咱不能漏新闻吧。” 成天路略沉吟:“老徐,咱俩去找班伍聊聊,林义忠要投钱给他拍片,我们先了解进展,探探他的底细。” “行啊。话说,班导这次真是老树开花了,傍上超级富豪,再不用到处哭诉天地不仁,文艺已死!其实多几个这种洗钱机挺好,咱的文艺片大导都有饭吃了。” “去你的吧,这啥三观。”众人笑骂。 成天路跟班伍约了见面时间,带着徐宽去往导演的工作室。 工作室位于一栋简朴的公寓楼,原本应该是民居,现在被各种小型公司占据了。大堂进进出出各色人等,背着双肩包的上班族、握着咖啡的女白领、提着保温箱的外卖小哥,繁忙的工作日景象。 成天路在大堂接了一个电话,是他的电信朋友打过来的。朋友开门见山:“天路,你那个电话到底怎么回事?要不是你的,赶紧还回去!” 成天路惊问:“你查到什么了?” “不是查到什么,”朋友发愁:“是我被查了。你托我打听那个电话,结果被盯上,刚刚有人约谈我。大事不妙啊!” “约谈?”那么正式的词,肯定是公家了。 “约谈。我都想不到这辈子有机会见到那些神人,跟演电影似的——FBI, 美国联邦调查局。” “卧槽!”成天路骂了一句。他知道那无声电话不妥,没想到牵涉到美国警方。 “哥们儿,我把你捅出来了,要是几个西服黑超的老美找上门,别惊慌哈,他们人挺好,带的翻译美眉也挺正点。” 成天路很快冷静下来:“这次连累你了,真对不住。” “我俩谁跟谁。不是,你怎么招惹了FBI?” 成天路脑子里大概梳理出了来龙去脉,叹道:“误伤的,没啥事,您老甭担心。过两天请你喝酒压压惊。” 他皱着眉头跟徐宽一起走进电梯。徐宽:“这楼出租率还挺高,老外不少。” 成天路闻言,左右环视,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人。黑西服、人高马大的欧美人、漂亮干练的中国美眉;虽然没有黑超。 看了眼数字盘,果然跟他们去同一层。 徐宽常年跑的影视产业,没察觉到这些人有什么不对;成天路却是跟过好些大案,眼角一瞟,就看见这些人里有两个便衣。他们发现成天路两人也是去的同一层,早就不动声色地把他俩扫描一遍。神色里的慎重,都被成天路看在眼里。 居然赶上这寸口了!本来就没他什么事,现在被堵个正着,倒像有重大猫腻。他还担心琦哥儿。不知道琦哥儿有没有打开外星检测器,就算不打开,那天的“酒店销售”估计已经把他俩存档了,如果调查够细致,他和琦哥儿早就被扒光查了个底儿透吧。 出了电梯,成天路故意走慢两步,拉着徐宽道:“我回个电话,稍等。” 他看着FBI和协助办案的便衣走向班伍工作室,给零零九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成天路却卡壳了,不知道如何开口。 “路爷,多久没见您了,忙呢?” “嗯。琦哥儿……在片场?” “在啊,有事找他?稍等我把手机给他。” “别!我……”他还是不想面对琦哥儿,也觉得这事在手机说不太方便,于是回道:“我没事。” 零零九敏感地咦了一声:“你俩咋了?前段时间不是好得蜜里调油吗,琦哥儿啥事得罪您了?您多担待,他不是场面人,又没文化,越是当回事,嘴里越不说。” 成天路心里一酸:“真没事,您想多了。他那德性我还不知道吗,劳烦转告他,班伍被美国人调查了,最近不安宁,让他……小心点。” 零零九诧异:“班伍出啥事被查了?!” “电话里讲不清楚,我过会儿去找你们。” 他不晓得琦哥儿听不听得明白,这里面的枝枝节节,其实他也没弄清楚。现在提醒琦哥儿已经没用了,他打这个电话,只是想了解琦哥儿的状况。知道琦哥儿好好儿的,他稍稍安了心。 刚挂完电话,一行人就从班伍工作室里走出来。打头的正是那副外星降临大作,画幅巨大,由三男人托着。 班伍跟在这群人后面,抬眼看见成天路,立即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成天路知道班伍不想把他牵扯进里面,也装作不认识,和徐宽走进了另一家公司。他跟前台随便编个理由,聊了几句,又走到电梯间。 那群人还在那里,讨论怎样把画运进电梯里。后来得了结论,把帆布从框架拆除下来,像地毯那样卷走。这是个不小的工程,一时半会儿完成不了,反而把电梯门口堵住了。 成天路心想,这些特工也够笨拙的。现实毕竟不是电影,他们不能徒手爬墙,没有直升机接应,遇到这种问题也得老老实实拿螺丝钉干活儿。 特工大兄倒是和善,用歪歪扭扭中文对成天路道:“你们先进去。” 成天路和徐宽不客气地走进电梯里,按下关门纽。电梯门徐徐关闭,成天路看着那幅画,就像舞台帷幕徐徐关闭。在画的右下角,他看到了画的署名,“多米”。 成天路想,这名字寓意挺好,但八字不好,这次恐怕再多米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作者有话说: FBI都出来了,剧情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FBI在北京是有办公室的,听说是在朝阳区一不起眼的办公楼,只有两三人在干活。他们当然不可能像在电影里那样,在别国浴火追犯、出生入死,大概只是做点跨国犯罪案件的处置和沟通,外交性质的。 第24章 龙套怎么死的 成天路没回报社,直接去了影棚。 其实也就三星期没来,可之前有了诀别的意图,就觉得恍如隔世。 影棚还是一样热如炎夏、繁忙不息,琦哥儿也一样戴着蛤蟆镜,不紧不慢地在跟大棒子讨论剧本。看着这幅景象,成天路觉得亲切又心安。他一声不响,坐在了琦哥儿旁边。 琦哥儿吃了一惊,见是成天路,他的眼睛定住了。过了半晌才道:“总编老师,好久不见。” 成天路不说话,脑子里只是琢磨整个事件。他把所有细节想了一遍,对前因后果又有了更深的理解。 只是还有些疑点没想明白。于是他打开手机,搜索兔子林义忠的背景。这三十来岁的富商,凭着跟总统的关系,成为发展基金的名誉顾问。说是顾问,但手握权柄,有调度这笔钱的绝大自由度,利用这些钱投资了各种基金、项目,甚至电影和现代艺术。成天路想,这里面就有很多文章可做了,2000万的画,即使出身于显赫的拍卖中心,也可以借由左手卖右手买来哄抬价格,溢出的价钱落入林义忠和总统的口袋。其他的什么百亿影城,就是这种戏法的倍数操作而已。 画家多米有没有参与其中?成天路随手搜查多米的资料,发现林义忠买了好几幅多米的画,价格很惊人。可当代画家的作品拍出天价不算新闻了,比这高的价格有的是,要不是案发,并不会有多少关注度。 屏幕往下滑动,成天路的手指突然僵住了。在多米的基本资料里,他出生的地方非常熟悉,跟矿地杀人魔在同一个县!并非同一个城镇,但两地距离并不远。 竟有这样的巧合?当然这不算什么离奇的巧合,诺贝尔奖得主也会有无数的卖馄炖、修手机、建筑工人、医生、大商等同乡,可成天路总觉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这西南部地区和“消失的村子”阴魂不散地跟着他,时不时就跳出来吓唬人。 琦哥儿默默看着成天路,见他屁声不响,玩会儿手机、想会事儿,像在自己家似的。琦哥儿想叫他一声,最后还是别过头,准备继续聊剧本。可是他根本不能定下心来,也不记得自己上一句说了什么话。 他有点烦躁,转过头唤道:“成天路!” 成天路像是突然醒悟到琦哥儿在旁边一样,望着琦哥儿,笑了笑:“诶。琦哥儿,你……你最近可好?” 这话客气得,完全不像成天路的口气。他眼神里内容纷杂,又那么专注,以至于琦哥儿只能认真回答:“好。” “那就好。”成天路语气里是真诚的欣慰。 琦哥儿觉得莫名其妙,但禁不住心头一软。他除了工作以外,并不爱琢磨别人的心思,而成天路是个特例,无论是撩火、谈事、跑火车,还是简单的一句最近可好,都能让他放心里咀嚼好几遍。 “你来干嘛呢?” “你的外星检测器开了吗?给我。” 琦哥儿不太想给他。成天路那天确实伤了他,而且伤得不轻。他一方面觉得不用认真,什么检测器不过是幼稚游戏而已,成天路愿意陪他玩这些日子已经够难得了;可他心里还是不痛快,把机子搁在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他把手伸进沙发垫子的缝隙,掏出温呼呼的手机,扔给了成天路。 成天路一把接住。屏幕一片漆黑,映出了两点灯光和自己隐约的脸。他想了想,拿出充电宝,给手机充了电。开机后,他先刷机,把所有的软件都卸载了。 琦哥儿也不阻止,只是问:“零零九说班伍出事了,怎么回事?” “认错金主爸爸了。先别管别人,你的那些怪叔叔钱干净吗?” 琦哥儿冷笑,“我又不是他们财务,哪里知道。” “总之,你小心点。班伍傍的富商正被调查呢,我刚看见他被FBI带走了。” “FBI?”琦哥儿吃了一惊,“这跟美国人什么关系?” “林义忠管几百亿的基金,你想这么大笔钱,能随便交给一个组织吗?那个国家雇了美国的大投行来监督,理论上每一笔投资都应该有理有据、清清楚楚。可这么大笔钱,买半个娱乐圈都绰绰有余,买几个人的诚信不跟玩儿似的。林义忠贿赂了投行的高管,伪造了账目,结果被人告发,一个投行的高管在停车场被枪杀,美国警方介入逮捕调查,这才牵扯出了林兔子这个大案。今天美国政府正式宣布,冻结那个国家总统和林义忠的美国账户,林兔子不知道跑了没,班伍被带走了。” 琦哥儿叹了一声,“这可是大片格局。” “没错,我们俩无缘无故演了回大片,看样子还是跑龙套的。大导演,主角和大反派对决之前,跑龙套的是不是得先死几个?” 琦哥儿怔了怔,不知道这有他们俩什么事。他指着那外星检测器,“因为这个?” “嗯。表彰大会那天,美国特工潜伏进去了,监视林义忠和现场。你这黑科技机子,刷刷地运作来自美国的不明信息,被人检测到了。”成天路觉得好笑,“他们要发现你是在给外星人打电话,会把你移交给NASA吧。” 琦哥儿倒没觉得是什么大事,“我们又不认识林兔子,FBI也好,007也好,还能把我俩大卸八块。” 成天路想得比较多,摇头道:“一石激起千层浪。班伍也是个老实人,一心一意拍电影,外面的事充耳不闻,不也陷进去了吗。这事要弄大了,怕是整个影视圈的资金来源都要被彻查,你的钱来源复杂,别不小心踩坑了。” “不小心,”琦哥儿笑了,“外面这些公司,都少都有灰色地带,要查起来都有屎。我们拍电影的,自己的帐清清楚楚就行,他们洗钱、行贿、逃税、转移财产还是做假账,我管不着。底子太黑的,离远一点呗。” 这话成天路完全能理解,他站起来,“你心里有数就行,我走了。” 琦哥儿下意识地留住他,“去哪儿,刚来这么一会儿。” “我放心不下那幅画,去找大画家聊聊——如果他还没被美国人请去吃大汉堡。” 琦哥儿立即知道他说的是“外星降临”这幅大作,拉住他的手:“别去!” 成天路惊愕。琦哥儿的手掌温暖有力,一股暖意顺着两人相握的手,一路爬进成天路的心窝。他来这儿找琦哥儿,本想公事公办,办完了还继续跟琦哥儿躲猫猫。他以为那么点微妙的情绪,过段日子也该风消云散了,本来就是毫无来由的感觉,也必然毫无来由地逝去。 可那怎么是毫无来由呢?现在琦哥儿握着他的手,他就知道这感情连接着的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有鼻子有眼,有温度有力量,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会皱眉会讲笑,会低头把人画得惟妙惟肖;今天他把琦哥儿的一切消化掉了,明天又有新的琦哥儿的话语和表情输送进来,源源不绝。 能躲哪儿? 琦哥儿见成天路发怔,提醒他说:“你别傻b了,这时候去找大画家!那幅画肯定用来洗钱,FBI不得盯着他。你一路人甲,干嘛撞枪口去!” 成天路回过神来,尽量自然地挣脱琦哥儿的手。琦哥儿说的关节,他自然早就想明白,更糟的是,今早已经跟调查人员打过照面,要装路人甲都不可能了。 可他还是想弄明白这幅画,万一多米真涉案被捕,短期内不会再有会面的机会。“我觉得这画不太妥,大画家跟矿下屠夫有可能是同乡,你说他画的是不是那个消失的村子?”说了这句话,连成天路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不觉,他竟然相信了村子确实存在过。 琦哥儿见成天路态度很坚定,不好说服:“大片里的龙套怎么死的?好奇心太重!”他抱住成天路肩膀:“我跟你走一趟。” 成天路想拒绝,却被琦哥儿强有力的怀抱拐上了车。 成天路要查一个人的地址,几分钟就能找到准确信息。琦哥儿开的车,两人循着地址去到了一别墅区。 他们找到那栋别墅后,把车停在了300米开外的另一条道上。琦哥儿开的红色宝马X5,在这别墅区里倒不算显眼,马路牙上也停着几辆别的车。 琦哥儿问:“怎样?我们爬窗进去?” 成天路笑了,“真当演电影了?我们光明正大敲门,要是里面坐着黑超特工,我们就说送外卖的。” 琦哥儿从后座拿了顶牛仔帽戴上,“行,你看我这样像送外卖的吗?” 成天路乐不可支,“这个造型帅!”琦哥儿戴着帽子和墨镜,把脸挡了个严实,简直可疑之极。要他是FBI,都不用盘问,直接把这人给扣下就对了。 第25章 人生如戏 他们俩走到门口,按了门铃。 意想不到的是,多米直接来应门了。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小中年人,圆脸上一头卷毛,眉毛也浓厚,看起来就有几分孩童相。 成天路见这里非常平静,不像被警方搜查或监视的样子,于是就跟多米亮出媒体身份,说冒昧拜访,想跟他聊聊他的画作。 这登门拜访确实唐突,但多米很和善,没多追问便把他们请进客厅兼画室里。画室的天花板有两层高,或摆或挂着几幅画。雪白敞亮的大空间还连着一个房间,从敞开的门口看,是个小卧室。 成天路端详那些画作,景物画得细腻真实,人的脸却很简略、呆滞、同质。客套话过后,他开门见山:“多米老师,冒昧来找您,是想向您探询一事。我在好几年前做过一个采访,是东北一煤矿发生的杀人案,当时又去了凶手的老家,西南的虹隆县。您画里的背景也是在那一带吧?” 多米回道:“对啊,那是我老家。什么杀人案?”他对这两不速之客摸不着头脑,但成天路的刊物他很熟悉,对他就有几分信任感。 “七年前,一个煤矿发生坍塌。挖掘抢救了三天,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了。他说他杀了其余17人。” “噢,大案啊!”他长居国外,竟然没听闻过此事。 琦哥儿突然开口:“您是几岁的时候看到外星人?” 多米更惊,“什么外星人?” 成天路给琦哥儿的脑洞做补充说明,“您的画作《天水》,天空破洞里有一张人脸,那外星人……呃,那图像是有什么意义吗?” 多米恍然,又觉得困惑:“意义嘛……画出来的东西总有意义,但意义这码事,就像在一滩水里,用砖头给砌个框架,全凭你要什么形状了。我只负责洒出这滩水,别的很难给你答案。” 琦哥儿追问:“水总有个来源吧,天上掉的,河里流的,人撒的尿……” “您说的没错,”多米笑了,笑容却惨淡,“但哪里说得清楚,水自己流出来了,我只是它的管道。它的根儿在哪里,我不知道。” 成天路和琦哥儿对望一眼,这些故作玄虚的话屁用也没有。 成天路:“你找不到的‘水的来源’,会不会就是你对家乡的记忆。你还记得小时候的家什么样子?” 多米露出迷惑的表情,然后表情逐渐加深,到最后简直是惶然。“我记得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东西,锅上烧的铜壶、树叶着火的烟雾、鹅毛填进枕头里、孔雀……” “孔雀?”琦哥儿重复他的话。他的脑子在想象画家描述的景象,都是日常生活常见的画面,细碎又暗淡,但突然插入了艳丽的孔雀,就觉得很出奇。 “是啊孔雀。孔雀是我们的神鸟,我们很多传说都跟孔雀有关系。”他说话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此时脸上现出了怀想眷恋的神色。这神情慢慢扭曲,变成痛苦。 他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们,然后打开自己跟前那瓶,咕咚咚地灌下一半。看样子他的情绪大受波动,必须喝水来缓一缓。 “我八九岁就搬到城里,我的记性很差,好多事情都忘记了。那幅画,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见过,但画的时候脑子很清楚,每一样东西都是‘对’的,就该是那个样子。你们能理解这种感受吗?”画家的表情梦游一样,似乎迷失在多年前的村子里,至今还未找到出路。 琦哥儿想都不想,答道:“能理解。” 多米脸现笑容。他是真的很高兴,笑容定格在脸上,犹如一只微笑的小棕熊标本。 下一秒,他整个人倒了下来! 琦哥儿大惊,就要过去搀扶。成天路反应快,赶紧阻止:“别乱动!这里的东西都别动!” 琦哥儿立即缩回手。成天路快步走过去,看了一眼多米趴在沙发上的侧脸,然后按了按他的大动脉。 过了几秒,成天路郑重道:“琦哥儿,你没见过死人吧?” 琦哥儿不敢相信:“这就死了?怎么死的!” 成天路不是医生,自然没法给他答案。只能说不是被琦哥儿的犀利机关杀死,也不是被任何血腥暴力的工具虐 杀;画家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去,死了脸还笑着。 正准备报警时,门外传来了门铃声。两人互看一眼。 “应门吗?” “必须应啊,一声不吭待在这里,那是凶手才会干的事。”成天路嘴里说着,心里却很担心。他心知他们俩这次陷入了大麻烦。 琦哥儿走近门边,刚走两步,外头声响大了起来。两人通过窗帘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两个大汉已经开了铁闸,和美女翻译一起走进院子。一看这气势,不是黑社会就是执法人员。 琦哥儿问:“他们就是他妈大名鼎鼎的FBI?” 成天路点头:“我今早才见过他们,唉,这次躲不掉了!” “FBI问我们在这里干嘛,我们可以说斗地主吗?” 成天路叹道:“不可以。大导演,遇到这种场景,你的故事要怎样编?” 琦哥儿挺认真地看着他:“通常这种情况都是有人要陷害主角,哪里有那么巧的?人刚死,警察就上门了。” 外面脚步声靠近,院子没多大,他们已到门前。 成天路苦笑:“哎导演,可我们不是男主,是跑龙套的。” “大反派一般都是看起来像跑龙套的。我们躲一躲吧!” 躲?成天路脑子还没运转过来,就被琦哥儿拉着进卧室。他们本来想在卧室寻找门户或窗口,看有没有可能爬出门外,但前脚进门,后面FBI已经进了客厅。琦哥儿拉着成天路,就近躲进了衣柜里。 听着外头的喧闹,成天路觉得自己疯了!他不明白,自己一跑龙套的怎么就被琦哥儿编派成大反派?多米死在他们跟前已经够糟糕的了,在莫名其妙的死亡现场里,他们还躲进了衣柜,真是水洗不清! 他在琦哥儿耳边说:“我们出去。” 刚说完,就有人推开半掩的卧室门。成天路浑身僵了疆,心想,这特工见两大老爷们从衣柜走出来,会先大喊,还是先拔枪? 两人屏息,只听见脚步声碎又急,刚踏进门口,就被人叫了出去。脚步声很快就远离了房间。 成天路松了一口气,看向黑暗中的琦哥儿。 琦哥儿面目不清,呼吸平稳,感觉一点都不紧张。衣柜很窄,他们俩靠得很近,稍微一动,手背就会碰在一起。他怪不自在的,把手贴到腿边。 琦哥儿反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轻声问:“害怕了?” 成天路没有害怕,只是在骂自己傻B。回心一想,他会躲进衣柜,一方面确实受到琦哥儿剧本的误导,另一方面也是心存侥幸。这房子大,对方只有两三人,要逃走不是没机会。 这一着固然冒险,可自己相继出现在班伍和多米的工作室,又拿着什么鬼外星检测器,被逮住估计得审个一年半载。而且他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来找多米?因为想知道外星人在哪里? 要照实说的话,势必牵扯出当年的大案,矿下屠夫终审在即,他这一节外生枝,不知道要影响多少人的命运。从自私一点的角度想,当年的大稿子是他成名的基石之一,他可不想这严谨的新闻报道变成志怪小说。 他现在跟琦哥儿一样的想法,无论如何得快点脱身。 成天路反问:“你不怕?” 琦哥儿笑:“不怕,又不是自己一个。” 这句话简单易懂、意义明了,可一字字的,在成天路脑子里碰撞出了复杂的回声。 他想,糟糕了,真是糟糕透顶。 他跟琦哥儿挤在这黑暗狭窄的空间,还拉着手。糟糕的不是FBI和死尸,而是即便有FBI和死尸,他也没觉得有多不好。就算他被逮住了,也是跟琦哥儿一起被逮住的——那么他和琦哥儿就有一年半载的、不得不交集的理由。 于是,他推翻了自己的担忧。他是清白的,审就审呗,爱审多久审多久。琦哥儿说的,“不怕,又不是自己一个。” 成天路霎时全身轻松了。还觉得……有点高兴。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正当他心猿意马时,琦哥儿又说:“我们俩一定可以脱身,我瞄了眼,房间窗口没关。等会儿找个机会,我们爬窗口出去。” 一语成谶了,他们真得爬窗口。 “外面有三个人,我们能避过那么多人耳目?” 琦哥儿顿了顿,“两人一起走不行,你走,我来掩护。” “去你的,你还要造多少梗!别玩了乖,这不是你的片场。” “我们俩那么大的动静,一起跑肯定跑不掉。你不用担心,我带着武器呢。” 武器?! 琦哥儿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团黑乎乎的事物。他打开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里,只见琦哥儿大手掌托着一小盒子,里面装着细小如沙的白色结晶。 手机的光蓝幽幽照着琦哥儿的脸,他的嘴轻轻吐出几个字:“雷酸汞。” 成天路差点一脚把琦哥儿蹬出去! “你他妈带着炸 药干嘛?”他不自觉把声音放得低得不能再低,几近沙哑。在可疑的死亡现场,躲衣柜本来已经够要命,他竟然带着炸弹! 前一分钟,成天路还缠绵悱恻地纠结着自己对琦哥儿的情感,现在开始发愁两人能不能活着出去。 他小心地夺过雷酸汞,命令道:“我们出去自首。”琦哥儿用他一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自首个屁,我们又没犯罪。” “等你炸掉这房子,就不是犯罪了,是恐怖 袭击。” 琦哥儿笑了:“这点炸药,放个炮都不够,我拿着玩儿的。” 成天路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这些雷酸汞不是玩意儿。他在私矿见过雷酸汞制的雷管炸山石,规模比这大得多,雷酸汞盐是作为起爆药使用的,因为容易燃烧和爆炸,搬运起来要极其小心。这些小细沙,估计只能做几个擦炮。 琦哥儿又说:“你拿着武器走吧,省得一会儿他们搜我身。我先去外面应付这班美国人,外面有那么多痕迹,一看就知道有访客,我试试能不能糊弄过去。你已经露过面了,让他们认出来会很麻烦。” 成天路不同意,还没说话,琦哥儿就把柜门打开。 成天路:“琦哥儿……” 琦哥儿在他耳边道:“窗口在西面墙,走,现在!” 或许因为琦哥儿当导演锻炼出了权威,他指示里有难以违抗的坚定。成天路暗叹一口气,听话地挪动脚步。 他敏捷又轻巧地靠近窗口,只见琦哥儿已经迅速地走进了卧室的卫生间。 脚步声在靠近卧室,外面听到动静,有人正进来查看。成天路来不及细想,推开留了一条缝的窗户,毫不迟疑地跳了出去,顺手再拉上窗扇。与其同时,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遮盖了跳窗的声响,两个特工走进房间里。 成天路矮身靠在窗户边的外墙,饶是他体质强健,此时心跳快得像狂奔了1000米。 第26章 全靠演技 只听那两美国人吃了一惊,骂了句街。 成天路看不见里面情景,里面的对话却清晰传进耳里。 琦哥儿从厕所出来,惊异地轻呼了一声,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语言不通,女翻译参与了进来。 琦哥儿表示不相信画家出了事,说他上厕所前还聊得好好的。又说自己是个画商,来这里取画。 成天路听了一阵,忍不住凑到窗户去窥看。 琦哥儿的神色不安又不耐烦,已经完全入戏了。回答警察的问话时,会加几句发音不准的英语,下巴微扬,显得此人自以为是又土气。 成天路不由得暗暗赞赏,琦哥儿不愧是年产九部的导演,在电光火石间就塑造了个立体的角色,演得毫无破绽。他戴着牛仔帽和墨镜,一身装模作样的装束也很配此人的职业和性格。或许在制造画商这人物时,他把衣着都考虑在里面了。 成天路放了心,琦哥儿的镇定和应变能力,在他认识的人里都是少见的,应该能全身而退。 他打量周围。他身在后院,荒芜的草木间,有一个狗笼,里面躺了一只黑贝。 他又紧张起来。此地并不安全,或许因为特工只有两人,乍见尸体,也慌乱了,再加上琦哥儿搅局,还没来得及搜查全屋。他必须尽快离开。 咬咬牙,成天路助跑爬上大岩石砌成的高墙。幸好,黑贝没有吠叫。 他矮身在樱桃树间藏好,打量墙外,路上没人,四处很安静。再看墙内,他才发现黑贝侧躺在地上,原来已经死了。 成天路倒抽一口凉气,跳下围墙,快步走去红色宝马。 时间过得极慢。他无法做任何事来分散忐忑的心,只好专注地琢磨眼前的处境。 无论怎么想,他们都干了件蠢事。漏洞太多,先别说多米家是否有摄像,就凭着周围的指纹、没喝过的两瓶水、甚至是别墅区保安的口供,就能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暗暗苦笑,看烂片的时候总是吐槽人物行为不合逻辑、自己作死,但身在其中,才发现一个人的理智多么容易被形势带偏,尤其身边还有琦哥儿这么个奇人…… 琦哥儿这人…… 成天路不敢往下想。现在他最该担心的,是琦哥儿有没有被FBI逮起来押送给NASA。 正想着,琦哥儿慢慢悠悠地走回来了,跟平时一样,快两步都舍不得累着自己。 成天路重重舒了一口气。 琦哥儿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卷巨大的事物,多米的画。成天路叹道:“你没炸房子,把画偷回来了。” “这不叫偷,我告诉美国佬我来收画的,不带走,不符合人物的行为逻辑。” 这届FBI也太水了吧,“犯罪现场的东西,能随便让人拿走?” “哪里有犯罪现场。那画家是自杀的。”琦哥儿一边说,一边发动汽车。 成天路怔了怔,“自杀的?” “他们找到了他拍的遗言视频。今天美国正式展开调查的消息放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跑不掉,把工人遣走了,又把狗也毒死,然后喝毒药自杀。” “在我们跟前自杀!”成天路觉得不可思议,喝药前他们还聊着家乡的话题,气氛没什么不对的。 “他应该想等我们走之后才自杀,可能我们什么话刺激了他。孔雀……” “孔雀……”成天路重复着词,脑子里一团迷雾,“孔雀是什么?” “不知道。” 成天路看着琦哥儿的侧脸。他的墨镜映照出灰色路面和冬天淡白的天空,眼睛隐没不见。 在等待琦哥儿时,成天路曾有一刻怀疑过,多米的死是不是琦哥儿下的手。琦哥儿行事虽不常规,但绝不是精神失常,多米倒下后,琦哥儿的行为不太合常理。他为什么要主张逃跑? 然而,要说琦哥儿是凶手,那不是怀疑琦哥儿,而是怀疑自己的智力了。怎么想,琦哥儿都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 他突然问琦哥儿:“你跟我来,就是准备要偷画?” 琦哥儿放慢车速,转眼看成天路:“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你一定要跟我来见多米,要戴那么个大帽子挡着脸,还冒充画商……你脑子可真快,名正言顺就把画拿走了。” 琦哥儿忍不住笑了,“我能预料有人自杀,能预料警察踩着点进来,知道这屋里有衣柜,还知道你会听话跳窗口。我要有这能力,直接用意念让他把画进贡给我好了。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成天路自然知道这里面有太多巧合,琦哥儿不可能事先策划好。说这话,是想要试探他的反应。琦哥儿的反应很自然淡定,没什么破绽。 成天路不是拍电影写故事的,他看一个人,不只是琢磨琦哥儿说的“行为逻辑”。在现实里,人的行为逻辑根源非常复杂,要捋清一个人为什么会做一件事,就要彻底了解他的一切。而这根本不可能。很多人连自己的逻辑都解释不清,甭论旁观者。 看一个人,在理性分析以外,直觉可能更可靠。琦哥儿分明藏着事儿。 成天路:“你没那么傻。我们本来就是清白的,就算在衣柜里被FBI发现了,勉强说是因为他们闯进门口,我们害怕所以藏起来报警,他们也没辙。现在你把画拿走,就是蓄意偷窃,为了怕麻烦就去犯罪——剧本里有那么大的漏洞,大导演没发现吗?” 琦哥儿懒懒道:“我真没发现,我就是一拍烂片的,剧本有漏洞很正常。戏都演了,不能随便NG,我说是去取画,就把画拿回来了,没想到大总编有那么多想法。” 成天路拿不准琦哥儿说的几分真,几分假。他演技很好,不着痕迹,知道什么时候该演,什么时候留白。 琦哥儿这人再次笼罩在迷雾里。 原本成天路已经决定放下琦哥儿,不再追问他的任何事,可现在看着琦哥儿,他又转不开眼了…… 他想知道琦哥儿的一切,想把握住他!他不晓得是因为好奇让他着迷,还是相反的,因为早有了靠近的冲动,才让他对琦哥儿寻根问底。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有死定的感觉。 他说:“你的外星检测器给我。” 琦哥儿从口袋里拿出机子,递给成天路。“你要干嘛?” “帮你照顾它,“成天路笑道:“你不高兴就把它扔沙发底,多可怜。” “不嫌沉了?” “不嫌,我连你都不嫌,哪会嫌它。” 琦哥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他心里紧绷的那条弦,因为这句话松弛了下来。在FBI眼皮底下拿走画,跟成天路周旋,他心里也没谱,能侥幸过关,真是运气太好了。 车厢里的空气一下轻盈起来,两人都看着窗外的景物,不说话。 车子拐进影棚前的垃圾树林时,琦哥儿开口:“我真没想偷画。不过偷都偷了,送给你吧。” “靠,还想让我帮你藏匿赃物。” 琦哥儿笑道:“我一开始不打算偷画,但看到画就想起来,你房子太素净,配这一幅刚好,才冒着枪毙的风险把画拿回来,你信吗?” “不信。” “哎,真事儿。我尺寸都考虑进去了,这一幅挂你家正合适。一会儿我上你家挂去。” 成天路一愣,琦哥儿偷画是为了他?这话真是天方夜谭,可听着无比舒坦,以致他决定屏蔽自己的理智,先相信那么一阵,让自己快乐快乐。 咦不对,琦哥儿的重点不在前半句,成天路惊诧:“你又要上我家?!” “嗯,我今晚在你家睡。” “谢谢通知,”成天路哀叹,“你上人家里蹭沙发,是不是得先问问主人的意见,别每次都自己拿主意?” 琦哥儿从善如流,立即放软了口气:“拜托了,收留我几天吧,我家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你不是不嫌我吗?” 这话多少带着撒娇的意味,成天路没忍住,笑容浮上了脸。琦哥儿要住他家,他还是嫌的,并不习惯家里有另一个人,可他决定再次屏蔽自己的理智,给自己另写了一段内心os :琦哥儿在妹妹的迫害下,肯定过得水深火热,朋友一场,那就再接济接济他吧。 那一夜,他们各自忙到深夜,才回去成天路的公寓。 琦哥儿不是说说而已,在白墙上用铅笔认真地点了印,准备第二天把画挂上去。他甚至在片场就做好了木框,把画布放在框上固定好。尺寸确实很合适,并没有大画幅给人的压迫感。 成天路又明白了一事,琦哥儿能骗过FBI,因为他处理画作非常熟练,一看就是长期接触画布的人,不像FBI面对艺术品时那么笨拙。 “原来导演不止会画漫画,对油画也挺在行。” “十几岁的时候学过。我被学校退学,没地儿肯收我,我妈把我扔在一个画室学画。” “为什么退学?” “成绩太差,拖全校后腿,”琦哥儿转头看着成天路,“用我班主任的话说,我不止拖全校后腿,凭我一人之力,就可以把全国青少年的智力拖到世界水平以下,” “杀伤力这么大呢。”成天路帮琦哥儿把画立在墙角,“你班主任说话真刻薄。” “被我气的,她也不容易。” 成天路心想,琦哥儿的青春期肯定挺坎坷,现在他啥事都不动声色,大概是该经历的挫折都经历差不多了吧。他有冲动要探问更多,可对着琦哥儿,却心软了,并不想揭他伤疤。 第27章 逍遥法外 琦哥儿睁开眼睛。眼前是多米的画作,许多瘦长的人,蹲在一个巨大的沙坑里。他伸出手指,远远地跟着画里的图形描绘。 刚从睡梦中醒来,他半个身子还沉溺在睡眠的黑水里,脑子麻木,跟着线条描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他坐了起身!手指仿佛能触到画布似的,在空气里抹了抹。真的是这样吗?他心里迷茫地想。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他的情绪变得烦躁不耐。他对这事渐渐失去了兴趣,里面真相到底如何,他越来越不想知道。这些画让他寒心。 ——你见过死人吗?人死就死了,哪里有那么费劲。 成天路说的话。他想到多米死在跟前的脸,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看到生命的消失,死得干净利落,连句悲怆的话都没有。这也让他寒心。 他呆呆地想了会儿,心绪渐渐平静。厨房传来食物的香气,冬天寡淡的阳光照在地板上,画出了几何图形。 在这温暖的房子里,那些画,终究是画而已,并不会跑出来吃人吧。琦哥儿回到了现实。他望向厨房,喊道:“今儿吃什么?” 成天路把早餐端出来,“今天起得早啊。没做你的早饭。” 琦哥儿伸了个懒腰,光着上身走到饭桌,“那你的分一半给我。” “你脸皮咋那么厚呢?”嘴里是这么说,到底把鸡蛋面包全部给了琦哥儿,自己进厨房再做一份。 琦哥儿寄宿在这里已经半个来月。完全不是成天路想象的那样,琦哥儿作息不定,晚出晚归,他去上班时,琦哥儿多半在睡觉,有人给买早餐的美好愿望完全破灭。 琦哥儿的生活习惯还烂。一个被照顾得很好的北方爷们儿,衣服随处放,被子叠不整齐,酱油和料酒分不清楚,出门从来不记得关灯,一天找五回手机。 成天路不奢望他做家务,他自己的东西能收拾利落就不错了。 他把T恤扔给琦哥儿,命令:“穿上,别冻感冒了。” 琦哥儿嗅了嗅,“没洗呢。” 成天路笑骂:“我是你爸爸我帮你洗衣服。” 琦哥儿从后面抱着他,赖道:“爸爸,我就这几件了,要不你把衣服借我穿。” 琦哥儿虽说不常锻炼,手臂还蛮有力,裸身贴在他身后,能感觉到从被窝里带出来的暖呼呼的气息。 成天路甩开他的魔掌:“别黏着我。”他可不敢跟琦哥儿太亲密。 琦哥儿却没脸没皮地缠了上来,手伸进成天路的长袖里,“给我这一件也行,我不嫌。” 琦哥儿的手掌很暖和,在腰腹间拂过,说不出的舒服。成天路依依不舍地抓住他的手,正直着脸:“别占我便宜!” 他又一次陷入了跟琦哥儿关系的迷思。他对琦哥儿,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望,两人像哥们儿那样相处挺好,出门前能看他在沙发上睡得沉,半夜听见他在冰箱前喝水的声音、偶尔给他煮个鸡蛋、支使他回家时买几瓶啤酒,平常又安全的交集,却也有细细小小的兴奋。 从过去的感情经历中,他知道兴奋感并不持久,要是以后没有进一步的相互依赖、相互需求,这些小涟漪就会平复,成为生活里千万个碎片之一,回忆起来心头柔软,可也到此为止了。他见过太多惊涛骇浪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希望能平静一些,小一些,小到这70平米就能完全兜起来。 他不能招惹琦哥儿,招来一个奇情、惊悚、哪儿哪儿都是疏漏的B级人生。 琦哥儿却不放过他,还要脱他衣服。成天路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又不舍得被揩油的愉悦,退而求其次,他转过身,把T恤粗暴地套在琦哥儿身上,顺手捋了捋琦哥儿凌乱的头发,拍拍他的脸:“行了,儿子,上学去吧!” 琦哥儿只是笑:“爸爸,不帮我穿裤子了?” 成天路一脚把他踹回沙发上。 这天早上,成天路到底等着琦哥儿梳洗完毕,才一起上班。 琦哥儿生活简便,洗漱很快,但穿衣穿鞋特别的磨叽。他把脚伸进篮球鞋,慢悠悠地系鞋带。 成天路等得不耐烦了,蹲下身说,“你为什么不穿和尚鞋呢,一套就能走!我帮你吧。” 他半跪着,一边细心地捋鞋带,一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琦哥儿的头牌给他穿鞋子、金主给他穿衣服,现在自己也跪下来伺候他了。琦哥儿到底是怎么个招人怜爱的体质呢? 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攀上心头,可又捉摸不住。 他站起身时,下意识地瞟了眼多米的画。所有的事情,必然有个隐蔽的联系,只是现在他只看到一团乱麻。 成天路回到杂志社。在走廊上走着时,电灯闪了几下,然后有气无力地发着光。那光暗淡多于光亮,聊胜于无的样子。 成天路想着,该去维修部吼一下,让他们赶紧解决电源的问题。 他进到编辑部,肖东立就招呼道:“路爷,今儿挺早啊。” “最近不太平啊,哪里敢在外面浪。今天有什么大事吗?” “天天都有大事,天大的事都成小事儿了。”主笔徐宽走了过来:“林义忠被通缉后,百亿影城查出了一串人,国家就手彻查圈里的大佬,好几部大片都喊停了,整个影视圈人人自危。今天一大茬导演和制片站出来,说支持严格审查资金,但不能矫枉过正,抑制了势头正好的影视发展。” “矫枉过正?钱的事儿怎么严格都不过分啊。”成天路评道。正如他预料的,这事果然牵连巨大。林义忠借影视制作来洗钱,自然不是他的原创,很多制作公司的资金运作都不清不楚,这次被一锅端出来了。 多米的死,让这事披上了离奇色彩。 他录的遗言,成天路看过了。画家非常有条理地说明了洗钱和哄抬作品价格的经过,并希望妻子和儿子好好生活。没有忏悔,没有痛惜,冷静得吓人。经过警方调查,他患有重度抑郁症,此前有过两次自杀,并且跟妻子分居了。 他是服食氰化钠死亡的——并非同样剧毒的雷酸汞,这让成天路稍微宽了心。 成天路本来还担心家里的赃物会引来调查,但并没有。或许因为自杀事实清楚,又或许焦点都放在更耸人听闻的百亿影城,而更有可能的是,FBI在这里根本得不到更多的支援,就算他们怀疑琦哥儿,那点人力物力,用来追踪林义忠八爪鱼似的洗钱渠道,就已经疲于奔命了。 他松了一口气,并且体验到了大反派逍遥法外的心情。 “班伍怎样了?”成天路关心道。“真是晚节不保啊!听说被审了三天,银行户口、投资账户、工作室的财务、老婆孩子的钱银进出,全部被彻查了。” “班伍应该是干净的,他这人挺刚,不会借拍电影来捞钱。” “不管他刚不刚,导演以后也别想有片拍了,老板看到他都要绕道走——圈里迷信,这人招黑。” 成天路感慨极了,他喜欢班伍的才华,更欣赏他对电影纯粹的热情,这一点倒是跟琦哥儿一模一样。 班伍这次跌惨了,琦哥儿呢,看样子似乎不受影响,照样忙得日夜颠倒。也是,不管别的投资人怎样,海叔资金雄厚,又那么喜爱他,肯定随时会扶他一把。 成天路觉得欣慰,又有点酸溜溜的。 篮球划过个壮阔的半圆,大力撞在了篮板上,反弹出来。 琦哥儿呼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 海叔接了球,对着琦哥儿挑衅,“来不来,不来我投啦!” 琦哥儿跑过去,弯下腰和膝盖,盯着海叔的运球。海叔要从旁边超过去,琦哥儿迅速地抢断,身体转了半圈,靠着海叔一跳,球远远扔出。这次连篮板都没碰到,直接掉到场外。 琦哥儿发泄似的大喊:“他妈的!今儿一个球都进不了。” “退步了啊。” 琦哥儿拿起球,异色瞳瞄着篮筐。过了一会儿,他“啪”地把球扔在塑料地板上,索性坐了下来。是退步了,别说投篮,有时候系个扣子都左右手打架,不听使唤。 海叔一身汗,在琦哥儿旁边坐下。 “别顾着赶进度,该睡觉睡觉,该休息休息。” “我现在不就在休息吗,陪你打球。” 海叔哂道:“是我陪你。我推了一百个会,才抽出这么点时间。” “委屈您了。您要忙的话,甭管我。” “我自己贱。”海叔自嘲。 只要在城里,他们每周会约一次打球。有时一群人,有时只有他们俩,说不上谁陪谁,就是一起出出汗。海叔平常是不打扰琦哥儿的,对他不敢过分逼近,一周一次的会面,像放着高飞的风筝时,偶尔扯扯线;感觉线还在自己手里,他就踏实了。 “你妹妹还住家里呢?” “别提了。我在家里,屁都不敢放,怕她考砸了回来揍我。” 海叔哈哈大笑,“惨绝人寰啊。” “我搬成天路那儿了,省得碍她眼。” 海叔霍地抬起半身,“你住他家了?” “他见我可怜,暂时收留我。” “不是,你有什么可怜的,我几百套房,你随便住!” “真霸气啊大老板,”琦哥儿笑道:“你房子太大,我住不习惯。他家里挺好,素净,做饭也凑合。” 海叔觉得手里的线一紧,风筝莫不是要朝他看不见的方向飞去?他跟琦哥儿不需要拐弯抹角,直接说:“和乐琦,你看不上我,我不能勉强你。你嘴里说想自己一个人过,转脸跟人同居?” 琦哥儿站了起来:“嘿呦,你脑子里只有这些事吗。我现在手里三四个活儿,自己用手都嫌累,哪有这心思。” 海叔还是不爽:“你嫌累,为什么去招惹他?你跟他才认识了多久。” “不是你让我多接近他?人脉广,懂得多,人品正直,而且对你有用。” “我……”海叔词穷。 琦哥儿伸出手,把海叔拉起来:“你少管我,要管管你家那位——再来一局?” 海叔冷笑一声。他对阳子不能说无情,可自从遇上琦哥儿之后,他心里就有了个硕大的空洞,需要放进一个个石头去填满。阳子是结结实实一块大石头,放进去后却还是空隙无数,四处透风。阳子根本不顶用。 “你打算在他家住多久?” 琦哥儿答不上来。被海叔质问了一通,他心里也不平静。住成天路家,他本来没想太多,顺水推舟而已,但身边那么多哥们儿,为什么偏偏赖上才认识几个月的成天路? 他尽力甩掉乱糟糟的念头,闭起眼睛,腰腹和手臂使劲,球高高地飞向篮筐,重重砸在篮板上,反弹回来。琦哥儿跑去接了球,转过身随便往后一扔。球利落地进了框。 琦哥儿哈哈大笑,“我操,竟然进了!” 看着琦哥儿笑得灵动的脸,海叔心里的空洞咻咻地气流乱窜,又痒又无助。 第28章 红唇 琦哥儿的车限号,成天路下班之后,去影棚把他带回家。 这一天琦哥儿难得早收工,他手上这部片子已经完成拍摄,开始进入后期,便打算歇两天。 像所有劳苦的打工仔一样,两人回家往沙发一坐,都不想起来了。成天路拿起一本书翻看,琦哥儿在平板上画画,谁也不说话。 半小时后。琦哥儿:“饿了,煮面吃。” “好,你煮。” 琦哥儿不接话了。读书的继续读书,画画的继续画画。 又过了半小时。琦哥儿:“我真饿了。” “看谁先饿死。” 琦哥儿默默看了成天路十秒,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纸巾轻飘飘的,琦哥儿用手指捻着,像面纱一样挡住下半张脸。 成天路看他搞什么鬼。只见纸巾上有淡淡的唇膏印,他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那是什么,大惊:“你捡垃圾玩!” 琦哥儿笑了:“这是垃圾吗?我还以为是你的收藏品。” “我没那么变态。”话是这么说,他实在没法解释,为什么童一如擦口红的纸巾,会在他车里放了两个多月。纸巾肯定是琦哥儿在车里捡的,他忙碌得很,车子一周去洗车店的自助机械里滚一滚,也没认真收拾车厢,纸巾不知道怎么躲过了他的眼睛,一直躺车里。 琦哥儿:“这颜色蛮好看,你女朋友的,还是你自己的?” “我自己涂的话,喜欢艳红色,这个颜色太素。”成天路不想解释太多。 琦哥儿随手扔了纸巾:“喜欢鲜艳的吗,我帮你涂。” 他从平板“粘”了点虚拟的红色,就要用手指触碰成天路的嘴唇。 成天路赶紧反抗:“你三岁吗,玩这个!” 两人扭打一团。琦哥儿迫近成天路的脸,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用拇指在他脸颊上抹了抹。成天路浑身力气使不出来,心里只是迷乱,琦哥儿的手指好像真带着血似的,艳丽又可怖。 他内心挣扎再三,决定为民除害,一个翻身把琦哥儿压在身下,发了狠:“别惹我,我嚼了你信不信?” 琦哥儿看着他,笑道:“嗯,要吃吗?从哪儿吃起呢?”他躺平了,索性闭起眼睛,低沉着声音说:“头骨太硬,很难嚼,那就从肚子开始。横切一刀,竖切一刀,要在肚脐的左上方下刀,那是胃的位置,器官最密集。扒开皮肉和脂肪,手伸进去一公分就能摸到胃壁,如果我还没死的话,里面还是热的,会感觉到腹动脉在跳……” 成天路骇笑,打断他:“住嘴!琦哥儿你有多变态,没事想着自己怎样被吃掉?!” 琦哥儿一脸享受,“是你先说要吃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你要先吃肝脏还是脾?反正都在胃的旁边,稍带手的事儿。” 成天路暗叹,自己为毛会喜欢上这神经病!可怕的是,琦哥儿在那儿报器官,可他仍然觉得他可爱。 “避开动脉,要不然会大出血。再往下滑溜溜的是小肠,把手伸进来,轻点儿……”琦哥儿似乎感觉到疼一样,眉头皱了起来。 成天路本来已经偃旗息鼓,这时火又腾腾地冒上来。他喉头动了动,没管住自己,掀开琦哥儿的衣服,嘴唇凑到他的肚子上,轻咬了一口。 “嘶,”琦哥儿受了刺激,腹部的肌肉坚硬起来,“我操,你真下嘴?!” “硬梆梆的,不好吃!” 琦哥儿乐了,“那吃我的脸,我身上最软的,你要先咬嘴唇还是……” “别说了!”一句话没完,成天路就赶紧阻止他。再说下去,他真会把琦哥儿吃得渣都不剩。 这时候一个电话救了他。电话另一头是童一如,约他见面吃饭。成天路本来不想出门,看了眼琦哥儿,决定暂且避避难。 童一如把他约到了一家酒店的牛排店。市中心的豪华酒店,玻璃窗底下就是车水马龙的三环路。餐厅人也不少,每双眼睛都或长或短地流连在两人身上。 成天路叹一口气:“大明星,你是怕杀手找不到你,所以跑这儿来亮相吗?” “不能因为怕人看见就不吃饭吧。我最喜欢这儿的牛排。”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刀切入柔嫩的牛肉里。三指厚的肉排,中间起码一指呈深红色,几乎有一半是生肉。她嚼着肉的嘴唇,分外地红润,嘴角微翘,娇艳欲滴。 看着红色的肉,成天路想起琦哥儿血淋淋的报器官,当时他被撩得难以自己,此时反胃的感觉才涌上来。 “别光看我吃,你不喜欢牛排?” “我想吃熟一点的。”转头让服务员给他再煎一煎。他胃口全无,喝了口酒,问她:“最近没事吧?” “风平浪静。” “那就好。” “一点都不好。看不见敌人在哪里,反而提心吊胆。” “说不好压根儿没敌人,你自己吓自己。” 童一如继续举刀叉吃牛排。这块肉眼肉汁真多,肉汁溢出了她的嘴角。眼睛是感情和理性的表达,而嘴,就是直白的欲望了。她眯眯眼,舔舔唇,欲望红艳艳的,在成天路眼前泛着潮润的光。 成天路又不是性 无能,酒喝进肚子里,熊熊燃烧。 “我真的怕,天路,我身边的人之中,我只相信你了。今晚陪我好不好?” 成天路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您这哪是害怕的样子,明明就是要吃了我。” 童一如抿着嘴笑,脱下长手套,越过桌子,握住了成天路的手,“我要找个人睡的话,要几个有几个,天路,我是真喜欢你。” 这表白猝不及防。她的动作不止是亲昵,还是温情的,成天路心一软,就跟她直言不讳了,“您要是想上床的话,我无所 谓,但您要想套我的感情,我这个人吝啬得很,爱谁都特费劲。生活不容易,咱还是别为难自己了,该吃吃该睡睡吧。” “我呸!”她对成天路真是无从下手,“我还以为名记者会有点血性呢,拿这滚刀肉的态度敷衍我?” 成天路笑:“我没啥血性,能安宁度日就行。” 童一如不想放弃,声音柔软下来:“跟我怎么不安宁了?你家里反正没人,我们试一试?” 成天路心想,我家里琦哥儿好端端躺着呢。只是那位爷更不省事,从认识他第一天起身心备受摧残,没一刻消停的;如果要安宁度日,最先该踢开的是琦哥儿…… 他满心愁闷,抬眼看童一如,却见她的猫眼睁得圆圆的,红润的嘴唇微张,一脸惊惶。 成天路大吃一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隔了两桌有个中年男人注视着童一如,白色衬衫打着花色丝巾,拉丁人的脸孔热情洋溢,给童一如送了个飞吻。 成天路:“你认识他?” 童一如摇头,紧张道:“是拉美人!他盯着我干嘛?一定是墨西哥那边来的。” “别急,这里外国人那么多,你长得又扎眼,谁不多看两眼?” “我们别吃了,走吧!” 成天路认为童一如未免草木皆兵,只好一边安抚她,一边陪她去停车场。童一如脸色苍白,双手抱肩,有了密实的黑衣不够,她还要把自己的皮团团保护住。那该死的纹身! 成天路以理智和常识告诉她:我国武 器监管很严的,有黑料的人拿不到签证,何况这里是首都,三环以里,形迹可疑的人打个嗝儿都有人关注…… 他一边劝慰童一如,也一边在说服自己,这次不会那么倒霉,又被卷入烂大街的黑帮情节里吧。直到—— 他们在童一如的跑车前愣住了。 黑色的车身,用红色喷漆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唇印,鲜艳得张牙舞爪,淋淋漓漓。车前是一行字,Te Amo。 西班牙语里的“我爱你”。 成天路把童一如带回了家。 他报警的提议被她坚定否决了,“就算抓到人,最多判个破坏财产,他们的人好几千呢,一个进去了,还有另一个……这事一抖出来,外面的人不会同情我,只会骂我贱,骂我是毒贩子。我怎么解释都没用!” 这成天路也认同,舆论不可能站在她那一边,群众对道德瑕疵严格着呢,何况她还是女的。 他一个人出的门,回来时挽着个童一如,门打开那一刻,琦哥儿和童一如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怔住了。 童一如:“你跟导演同居?!” 这话满是惊愕之意,但听进成天路的耳朵里,竟然感到挺甜的,他笑道:“我家就他妈一避难所,琦哥儿比你早了一步。”他心里打了个如意算盘,这小房子只有一间卧室,总不能让女士睡客厅吧,所以他就能名正言顺把床让出,自己去沙发搂着琦哥儿继续报器官。 正暗暗高兴着,琦哥儿却说:“我一会儿回家,你俩甭在意,当我是棵树好了。” 成天路赶紧反对:“大晚上的,不准回!这房子那么大,来个足球队都住得下,折腾啥啊。” 琦哥儿犹豫不决。他认定成天路和童一如肯定有一腿,哥们儿把情人带回家,有多快滚多快不是应有之义吗?见童一如依偎在成天路身上,一脸的柔弱,他更是厌烦得不行。 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琦哥儿说:“那你俩自便吧,甭管我。” 这话透着不爽,琦哥儿自己没意识到,童一如却听出来了。“是我打扰了,天路,我今晚还是去住酒店吧。” 成天路愣了愣,这俩怎么正面怼上了?虽说墨西哥佬要杀上来的话,他一介平民还不如酒店保安顶用,但私宅到底比公共场所隐蔽,况且这时候对童一如撒手不管,未免太不讲情义,他只好劝着:“今晚先将就吧,明儿再去找你的经纪公司商量对策。” 童一如只迟疑了两秒,就翩然走向唯一的房间:“那好吧,我去洗个澡。” 第29章 入侵 成天路和琦哥儿坐在沙发上,一个画画,一个看书,相安无事。只是谁的心思都不在眼前,身边人挪一挪身子,呼吸稍微重一些,都会扰乱思绪。 门铃响了。成天路几乎从沙发跳了起来,黑帮那么快就杀上门?琦哥儿已经走到门口,问都不问就打开了门。 门前站着笑眯眯的海叔。 琦哥儿和成天路惊讶地对视了一眼。海叔很不见外,拍了拍成天路的肩膀:“打扰了成总编。我听琦哥儿说他住你家,顺道上来看看。他这个人生活上挺邋遢,给您添麻烦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成天路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琦哥儿给他添麻烦固然不假,而且这麻烦让他乐在其中,要痛快地解决掉也不可能。可海叔能帮上什么? 他勉强让海叔进门,却见海叔带着几个购物袋,食品啤酒一应俱全。不用成天路指示,他直接走进了厨房,边走边说:“这时间不上不下,你们是要吃晚餐还是夜宵?” “哎不是,海叔,你上我家来做饭?” 海叔亲切道:“你们两光棍,不是外卖就方便面吧,我给你们做大餐。我以前是咱县书记的厨子,做啥都好吃,你放心好了,出去吧。” 成天路被赶了出来,无奈坐回到沙发上。 琦哥儿早就没事人一样,在平板上继续画画。成天路读不进书,环视这小房子,厨房莫名其妙被海叔侵占,沙发坐着啥事都巍然不动的琦哥儿,卫生间里还有个正在洗澡的童一如,跟个民宿一样,就觉得烦心。 他放下书,伸头去看琦哥儿画些什么。 他就知道不会是正经玩意儿。沙发上躺着个比基尼女郎,胸大腿长,姿势诱惑。五官还没画上,琦哥儿在雪白的脸上涂了个大红唇。 成天路忍无可忍,粗暴地在他的平板上一阵乱画,把女郎的脸涂成黑色:“跟你的金主爸爸说,这里不是他随便来的地方,请他赶紧滚蛋!” 琦哥儿无所谓道:“海叔做饭很好吃,他来照顾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他是来照顾你,不是照顾我,”成天路话锋一转,忍不住说:“海叔风流倜傥、有钱有势、做饭好吃,对你还痴情,你跟着他多好啊?” “别酸了,我跟他是哥们儿,啥事没有。” “我……我酸?”成天路差点咬自己舌头。那番话细想起来,确实很酸,可成天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和乐琦,你有点同理心行不?我砸锅卖铁买下这房子,就是想有自己的地儿,不被打扰。你们说来就来,当是自己家一样,我不报警已经很仁义了。” “懂了,那等吃完饭我跟海叔一起走。” “别!”成天路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你别跟他走。我……我……” 琦哥儿的眼睛在看他,成天路只好认输:“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你住在这里,我……我没意见,但海叔我跟他不熟,没什么可招待他的,请他以后别上门了。” 琦哥儿挪了挪屁股,贴近成天路:“海叔人很随和,不用招待,过会儿他做完饭就走,不会打扰我们俩。” 我们俩……成天路忍不住心里一甜。 海叔果然有两道板斧,不到一个小时,三菜一汤摆了上来。 四个人团团围着饭桌,海叔笑眯眯地一边上菜,一边打量琦哥儿和童一如。琦哥儿穿着成天路的衣服,童一如也穿着成天路的衣服,两件长袖衣一起买的,颜色不同,一样是史努比的图案,乍看之下像情侣装。 成天路只好不去看他俩,专心看桌面的菜。酥嫩的牛肉、翠绿的青菜,简单的榨菜肉丝汤也滋润鲜美,作为踏实的家常饭食,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成天路想,海叔这条件,对外有钱又体面,在内温文还贤惠,怎么会瞧上琦哥儿这货? 他对海叔的经历很好奇:“您的手艺真好。以前真是厨子?不像啊,县书记的厨子哪有像个哈佛毕业生的。”这自然是恭维话,成天路见的人多,早就觉出海叔的风度和教养,是努力学习和模仿出来的,因此才会如此标准,无懈可击。 “嗳,哈佛毕业没有,勉强念完高中,机缘巧合傍上了一个当官的。厨子、司机这种活儿是低贱,但贴近主子,脑子活络点、勤快点,把主子伺候好了,资源就不愁了。我就是炒牛肉炒出了第一块地皮。” 成天路由衷敬佩:“真不容易。” 海叔一笑:“说不容易是不容易,说容易也容易,比起你这种实打实的专业人士,就是狗苟蝇营了。” “狗苟蝇营能弄出这么大的产业,也是绝大的本事。” 两人在那儿相互奉承,琦哥儿只是埋头大吃,童一如沉默地喝着红酒,几乎不动筷。海叔给她倒了红酒:“这菜不合你口味,我给你做别的?” 童一如社交性地笑了笑:“别忙了,我跟天路刚吃过晚餐。” “嘿,瞧我这电灯泡,你们两口子肯定愿意安静待会儿,”海叔拍了拍琦哥儿的后背,“你就不觉得自己碍眼吗,一会儿跟我走!” 成天路立马阻止:“琦哥儿不能走!哎,一如来我这儿是避难,她被黑帮追杀了。” 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臊得慌,什么黑帮追杀,在秩序严明的帝都怎么可能发生?可海叔和琦哥儿却双双“噢”了一声,毫无心理障碍便接受了这个剧情。 海叔:“这可不得了,哪里来的黑帮?这事警方不一定管用,不如找一队雇佣军。” 琦哥儿:“是你的墨西哥相好吧?贩毒网络全球是通着的,在这里他们肯定有不少人,潜伏在全国各地……” 童一如脸无血色。成天路打断他:“够了够了,琦哥儿你有没有常识,我国打击毒品的力度是世界数一数二的,还全球网络!”要他告诉琦哥儿这些毒贩想要剥下童一如的皮,琦哥儿下部戏的剧本就有了。 琦哥儿见童一如吓得不轻,不好再刺激她,安慰道:“甭怕,国家管制武 器很严格,在北京不可能私藏什么枪支炸弹。” “这才是人话!” 没想到琦哥儿继续说:“刀、斧头、弩箭这些冷兵器就不好说了。但你甭担心,我们片场里什么都能做出来,禾师哥自己顶一个武器库,那些孙子敢走进来,准保装在塑料袋里出去。” 成天路手扶额,有这样安慰人的吗?更糟糕的是,他知道琦哥儿一点都没夸大,那些毒贩要不掌眼走进琦哥儿的地盘,大概率会被打包在塑料袋里抬走,还是散装的那种。这顿饭,除了琦哥儿以外,谁都没怎么吃。琦哥儿终于放下碗筷:“好吃。我吃饱了,三位慢用。” 海叔趁机说:“吃饱了我们就走吧,你住在这里多不方便,太打扰总编老师了。” “没什么不方便,一点都不打扰!” 琦哥儿喝了一大口啤酒,附和成天路:“我在这儿住得挺好。还有,我还没弄明白这画,住几天再说。” 海叔和成天路奇道:“什么画?”“这画有什么蹊跷?” 琦哥儿指着从多米家顺回来的赃物,“这一幅。” 海叔看得眼睛都不眨,“这画,跟导演表彰大会那幅两千多万的画一样,都是多米的作品?” 琦哥儿走到画前,“嗯,那人自杀了,我从他家弄回了这一幅。你不是想看他其他的画吗,这一幅很有意思。” 成天路回过味来,“琦哥儿,你偷这画,原来是为了给海叔看?!”他醋意大起,就知道琦哥儿冒这么大的险,不可能是为了装饰他的白墙。仔细一想,琦哥儿不把画直接送给海叔,也不带回自个儿家,搞不好就是怕牵连家人和海叔。 他要庇护他们,却拿自己当销赃的挡箭牌?! 琦哥儿轻声说:“不完全是,我也感兴趣。这幅画画得真不错。” 话是这么说,成天路还是生气。他以为琦哥儿赖着他,多少是出于好感,这么说来,不过是因为自己好说话,而且还有一面很空的墙! 他嘲道:“不止画得不错,多米的画都能卖上好几百万,很值钱。你下次别送画给我,直接拿人民币给我糊墙好了!” “很值钱吗?”琦哥儿重复了一句,然后做了一件让海叔、成天路和童一如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从餐桌拿了一只不锈钢勺子,回到画前,用勺子刮下了一大片油彩! 几百万的画,被琦哥儿摧毁得一塌糊涂。 第30章 隐藏环节 海叔:“你……你干嘛呢?” 刮下油彩后,露出了一片混沌的蓝绿色,和人及山野斑驳地重叠在一起。琦哥儿问:“看到了吗?” 大家都茫然摇头。油画底下有层层色彩很正常,画家在画布上构思、草稿、更改,最后才形成表层的图像。 琦哥儿回到餐桌,拿起一碟子酱油,毫不迟疑地用食指蘸上酱油,在画上涂抹起来。 成天路虽然没想过卖画,但眼见几百万的画被琦哥儿糟蹋了,还是觉得不忍卒睹。“你有话好好说,不用真上手吧?” 琦哥儿笑道:“看到了吗,孔雀!”他的姿态像五岁孩子向大人炫耀自己的涂鸦。 琦哥儿用酱油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乍看确实像孔雀。那些原本蹲在沙坑的人,细瘦颀长,像是孔雀的羽翎。成天路疑惑:“你画的是孔雀,但多米画的,我只看到一滩滩颜色。你说扇子就是扇子,说是豪猪就是豪猪,你说像什么都行。” “不,就是孔雀。看画的构图就知道了,他先是画了一只孔雀,然后用其他颜色覆盖了。” “为什么要覆盖?”海叔问。 成天路对图像没那么敏感,回想被琦哥儿刮走的那一片,人脚下土坑的阴影、石头、杂草等,的确符合琦哥儿勾勒出的线条。他沉吟道:“会不会是想要传达什么信息?如果要传达信息,又是要传达给谁?” “其他画也有孔雀吗?” 琦哥儿眉毛一竖:“要不我们一幅幅刮开看看!” 成天路赶紧阻止他:“哎,我多嘴!您别再破坏艺术品了,就算不值几百万,也是人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再说,你是打算潜进他家,再把画都偷出来吗?” 琦哥儿认真地考虑了这个可能性,最后觉得没意思,“不偷了,知道是孔雀又怎样,还是什么都搞不懂。” 他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坐回沙发,望着海叔,“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海叔抿了抿冷硬的嘴角,语气却茫然:“我不知道。” 成天路吃了一惊,看了看海叔,又转头看琦哥儿。海叔想找什么?琦哥儿他们俩有什么图谋?许多线索交缠了起来,一些事情找到了脉络,但更多事情盘根错节,越发的看不清楚。 那一天,海叔洗了碗,收拾了客厅,还把他们的衣服都扔洗衣机里才离去。 童一如喝过酒,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推理戏,就回房间休息了。临进门前,她给成天路扔下一个情意绵绵的眼风,成天路却压根儿没注意到,整副心思都放在酱油画和琦哥儿的密谋中。 “你对海叔真是忠心耿耿,给他偷画,为他拍电影,还帮他向我刺探消息。”成天路愤愤不平。他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们初识不久,交接也不多,琦哥儿却时不时给他打电话,探问采访时的细节和当地风土环境,这既不是为了写剧本,也不是想勾搭自己,多半是因为海叔跟那事件有什么渊源,他替海叔收集信息。 琦哥儿和海叔的关系,比他想的要密切得多。 琦哥儿没否认,反而有些厌倦地说:“搞了那么多事,到头来还是一团浆糊。” 成天路心里酸酸的:“你们俩到底想干啥?海叔是跟矿下杀人案有关系,还是跟那村子有什么牵扯?” 琦哥儿从平板电脑抬眼看他,以鲜有的认真语气说:“我不晓得他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里面的原由,我不方便告诉你,你自己问他吧。” “我要问,刚才就问了。”成天路冷冷一笑,“你们这事儿,我一点都不想掺乎,那幅酱油画你送还给他吧。” 那幅画经过琦哥儿的二次创作,凄凉地吊在墙上。琦哥儿望着画:“你不想知道这些画是什么意思吗?” “老实说,我是有点好奇心,但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人生艰难,不用事事都刨根问底,给自己添堵吧。” 琦哥儿乐了,他很少看见成天路那么丧的样子,忍不住说,“干嘛一脸不高兴呢。你不喜欢这画,还是不喜欢我在这儿?” “我不喜欢一个故事有太多隐藏环节,一个好的悬疑故事,应该把线索全部拿出来,观众知道的必须跟主角一样多。你把住了线索,把观众耍得团团转,就是耍流氓。” “我对你耍流氓了?”琦哥儿低头笑,“线索都给你了,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肯往深想。”他抬眼看着成天路,“对吗?” 成天路心里乱成一片。琦哥儿指的是这幅画,还是别的什么?琦哥儿给他的线索哪里够!琦哥儿的作为、他的话、他的动机,常常让成天路感到迷惑。 “全给我了?” “嗯,我没别的事隐瞒你了。一开始海叔找我做这部电影,就跟我说了他的目的。他想知道你写的那个死光光的村子,到底是不是存在过。这事本来就不靠谱,他不愿那么多人知道——我琢磨,连他自己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他没有找人调查,也不能直接问你。就像多米这幅画,他想画孔雀,画完又把它遮盖掉。” 成天路心有感触:“你的意思是,海叔做这部片,跟多米画这幅画一样,都因为不能消灭、但又不想面对的经历。那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自我治疗?” “治疗……”琦哥儿轻声重复,“谁知道。大部分的伤,是好不了的,结了疤还会痒。可能他们就是要挠一挠痒的地方吧,可是伤口已经找不到了,也忘了怎么弄伤的。” “不管他们遇过什么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不是海叔指使你去毒死多米的吧?” 琦哥儿笑了:“你不如说是我屠了整个村子。” “你要能穿越的话,不是不可能。”跟琦哥儿摊开来说之后,他心情好转不少,但到底还不放心,追问一句:“你真的没别的事瞒我了?” 琦哥儿打开了平板,点开黑脸比基尼女郎的画:“我在你跟前,跟没穿衣服一样了。”说着把比基尼抹去了,流畅地画上了乳 房和毛发。“除了海叔的隐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要还不懂,就是自己不想知道,明明一清二楚,偏偏把它盖住。” 话题又往不可测的方向伸展。成天路老脸一红,再次对可怜的裸 女出手,画了个大叉:“这位同学,以后不准在我家制造淫 秽色 情物,我见一次灭一次!” “嗯,以后不画了,真人表演行不?” “没什么,我自己的问题,我心里有人了。” “啊?” 成天路把他按在沙发,“折腾一天了,你不累吗。我们一起睡。” 琦哥儿觉得拥挤:“这沙发哪儿睡得下两个人?嗨,我出去住酒店吧。” “不准走,”琦哥儿身上的肌肉摸起来光滑无比,身上散发着肥皂的清爽气息。成天路满心都想躲开琦哥儿,可身体完全不听指挥地贴了过去,把琦哥儿搂个严严实实。 琦哥儿啼笑皆非:“好热。” “热就把衣服脱了吧。” “靠,别乱摸!” “刚才报器官说到哪儿了,小肠之后是大肠?对了,肠子那么长,扯出来太费事,咱改个道吧,先吃肾怎样?” 琦哥儿拍了拍他的脸,笑道:“真他妈变态!” “好啊,我今晚在沙发跟你一块儿睡,你想怎么表演都行。” “咦,你不进房间?” 成天路认为有必要跟琦哥儿解释清楚:“我跟童一如清清白白,而且从来没想去招惹这位姑奶奶。导演要有兴致,可以试试敲门,看人愿不愿让你进去讲戏?” “她愿意才怪,当我瞎的呢,她分明想上你。一如蛮好的,有什么不合你意?” 第二天早上,童一如起床,就看见两人在沙发上贴在一起,琦哥儿躺在成天路的胸膛上,成天路的手伸进琦哥儿的T恤里,睡得人事不知。 她叹了口气,恨恨地想,竟然输给了这么个怪人。她大力掀开窗帘,唤了声:“起床吧!” 沙发上的两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边缓缓从睡眠中挣扎,一边拖泥带水地从对方身上直起身。突然听到童一如惊惧地叫喊了一声。 成天路立即清醒了,“怎么了?” “那画里……有眼睛!” 两人都跳了起来,看向那副被琦哥儿刮开的酱油画。画里有一人脸闪着光,乍看像是眨眼睛。琦哥儿走过去,暴力地刮了刮,刮出了一大片闪闪发亮的事物。 “黄金?” 两人把这幅画扒了皮,发现孔雀底下的一层竟然贴着一整片的金箔。琦哥儿笑道:“你昨晚说要人民币糊墙,今儿人民币变成黄金了。” “我错了,2000万一副画不贵,底下都是黄金吗?” 童一如摸了摸:“都是金箔,值不了多少钱。” “为什么要在画布上贴金呢?琦哥儿,你们画家届的,都这么有钱花不完,大手大脚吗?” “有钱倒是未必,这黄金有特殊含义吧。”琦哥儿难得认真,“多米在画里面埋了孔雀,又埋了黄金,是关于鬼村子的线索?” 成天路想起来了,“那个村子附近确实有金矿,但规模很小,远不如铜矿和锡矿。” 线索又是个没头没尾的,而且也没人理解多米的创作意图,琦哥儿调侃说,说不准他只是怕老婆,藏点私房钱吧。 这事儿谁都理不出个头绪,只能撂在一边。琦哥儿在酱油画边上,根据画里的轮廓形态,描画了一只孔雀。正经拿起画笔来,琦哥儿的手艺居然挺正的,孔雀画得姿颜艳丽、笔触净秀。 成天路却对着自家的墙壁发愁。金箔闪亮、孔雀灵魅,他的白墙一下变得光怪陆离。 那天吃完早饭,童一如就去住酒店了,房子又剩下他们俩。 琦哥儿说:“我们的剧本被咔嚓了。”“咔嚓了?” 成天路一呆,但回心一想,这种涉及邪 教和屠 杀的题材,过不了审才是常态吧。“我还以为你后台硬,什么鬼故事都能过?” “我哪有后台。政策时松时紧,过不过全看运气。我们再写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行,爷不想玩了,你们想咋编咋编,不用问我。”他现在完全明白,海叔和琦哥儿做这部片子,跟新闻事件压根儿毫无关系,他们感兴趣的,始终是那个没谱的消失村子。第一版的故事已经跟矿下屠杀离题万丈,接下去的第二版、第一百版,他再也不想参与。 琦哥儿点点头:“好。我过两天就搬出去。” “咦?”成天路急了:“干嘛走啊!” “我妹考完试回学校,家里太平了,我回去住。” 成天路自然不能阻止琦哥儿回家。他心下黯然,又想,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电影,要是他退出了,以后还有什么借口找琦哥儿?于是他立即改口:“邪 教、妖怪、僵尸、恶鬼,这些统统容易被咔嚓,涉及灵异的都是敏感题材,不好过 审,要不我们写个科幻,外星降临怎样?” 第31章 触角 汽车在山里抛锚了。司机说,目的地不远,咱走过去吧。 这一带是绵延山区,交通不便,零零落落散布着几百个山村。隔着一座座大山,山村与世隔绝,彼此很少联通,从村里走到国道,最少要十小时。 一车四人,都是扶贫干部,来给山村做人口登记。其中一人说:我们能走过去吗,开车都得两小时以上。 司机打包票,我知道捷径,一小时能到。 他们没入野林。路崎岖潮湿,方向难分,走到天黑,没见人烟。大家埋怨司机。司机说,明明村子就在这儿,咋就没了呢? 再走,一人突然说,“前面有房子!”大家一看,果然眼前有个大湖,荡漾着月光的湖面,可见建筑的黑影。他们加紧脚步,跑了过去,只见好多栋砖房,从湖边延展开,依山而建。四周漆黑死寂,半点灯光都没有。 他们走进最大的一间双层楼房。房子里很安静,是个办公室。打开灯,他们发现有个女人在里面。女人很惊恐,问他们为什么要进来。她又说,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你们也快点跑吧。 他们正要问,女人逃走了。周围黑漆漆,他们不敢乱走,便在楼里凑合过夜。 第二天早上,外面市声喧哗,热闹得很,把他们吵醒了。村里人都围过来看他们。这村跟所有山村一样,封闭落后,但村人个个健康正常,哪里有死人? 村委会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又给他们看了户籍,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临睡前,女人又出现在他们跟前。她催促他们快点逃走,她说,白天见到的都不是真人,真人早都死了。不相信的话,现在去村里看看,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大棒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喝一口水。 肖东立忍不住说:“这哪是科幻,不还是深夜奇谈吗?外星飞船呢,未来世界设定呢,不会就围着个老村子做文章吧。” 零零九好脾气道:“小哥,光是一艘飞船的特效,几百万扔进去都听不到响儿的。这些花钱的败家玩意儿,我们一概不用,怎么便宜怎么来。能在棚里搞定的,坚决不出外景。” “久哥,难怪你们的片都不超过五分,”肖东立大为失望。 成天路倒不失望,他对琦哥儿的格局本就没有期待,随口问:“那大反派是外星怪物吗?这不还得要特效。” 琦哥儿:“不用,丫一直藏水底,到时拍几个倒影好了。” 成天路和肖东立:“……” 大棒子继续讲故事。 他们壮着胆子,摸着黑,一家家去看。房子干干净净,厨房里也有新鲜的菜,孩子的课本书包都在。人呢,一个没有。整个村子是空的。 第二天,村人又回来了。扶贫干部很快就发现了不妥,村人行为很正常,但只要不跟他们交流,村人的动作、说的话,和前一天几乎一模一样。到了晚上,这些人都消失了。 女人说,看到了没有,他们是记忆,不是真的。湖底的怪物把他们的身体都杀了,但留下他们的意识。它是靠吸食意识生存的! 肖东立又打岔:“编剧大人,这个太扯蛋了,意识是什么鬼,能吃得饱?科幻,起码得有个科学原理吧。” 大棒子有条不紊地解释:“人身上最厉害的器官就是脑子。脑子生产的想法和记忆,当然有能量。现在我们认识逝去的故人、圣人,不都是因为记忆和思想吗,比肉体和楼房的存在长久多了。” 成天路认为这简直是神棍理论,但烂片不讲逻辑,于是说:“肖儿,别打岔,继续吧大棒子。” “嗯,她把他们带到地下室,整个天花板,满满的,挂满一个个脑子。她说,养个身体太费劲了,所以它只留下他们的脑子。它是一只大水母,在湖里活了很久很久,等到要死的时候,就会贴在岩石上,变成水螅虫的形态。水螅虫有几千条触角,像透明的芽一样,一路伸长、伸长。你们看,挂着脑子的就是水螅虫的触角,它要让这些脑子继续活着,继续记忆,继续思想,但已经没有真正身体可以执行脑子的命令,脑子都活在麻醉之下的幻象里。 “他们砸开了墙壁,露出了水管,管里都是一条条的触角,遍布整个大楼,密密麻麻。他们吓破胆,夺路而逃。触角从管里延伸出来,爬向他们。 “他们在楼里东躲西藏,慢慢跑散了。有一个人突然想起,问女人,你又是什么?为什么你没被麻醉?” 肖东立一拍大腿:“我知道啦,女人就是水母,引君入瓮,把他们都困在这个大食盅里!”不知不觉,他已经代入故事,不管逻辑和常识了。 大棒子说:“不对,你再猜。” “她是从另一个星球来拯救地球的!对了,她才是外星人,这又省了大场面和化妆费。” 大棒子笑了:“都不是。女人说,我是真正的幻象,是这里其中一个脑袋,想象出来的人物。” “咦?”成天路和肖东立都很意外,成天路说:“走哲学路线了。” “她说,想象我的人,比所有村人的意识都强,即使只剩下一个脑袋,他还想要反抗,不想变成水母的食物。所以他把我创造出来,让我毁掉这里!逃亡的人胆战心惊,那我们呢,我们也被麻醉了吗,为什么能跟意识交流,能接过村人给我们的东西,能吃到他们煮的食物? “女人说,你知道人体里最费能量的什么器官?大脑!要养这么多大脑,也是需要食物的。你们是被那司机带来的,是脑子的……饲料!” 肖东立和成天路没忍住,哈哈大笑,“接着说,这位姐姐怎样带他们走出食槽?” “女人说,我是来毁掉这里的。水母的身体在水下不停生长,这里的脑子已经不够它吃了,所以它的触角将沿着水脉一路生长,到别的村子里,到城市里,直到吃掉所有人的脑子。所以我必须炸掉这栋楼,这些脑子没了,水母就没了食物,不能去祸害别的村子!” 成天路听到这里就明白了,琦哥儿和大棒子编了一个玄乎其玄的怪谈,目的还是为了炸大楼。琦哥儿对炸毁一个东西咋那么有瘾呢?成天路对剧本不置可否,反正B级片无所谓深度,够刺激血腥就行。 果然琦哥儿和大棒子压根儿不管故事的合理性,开始讨论虐杀的场景。琦哥儿:“光是触角在追来追去,蛮单调。要不这样,这几人跑到一个房间,里面躺满了尸体,都是水母之前的饲料。尸体开始发芽,触角控制了尸体。” 大棒子接着说:“腐尸站了起来,跟他们近身肉搏,追追赶赶,有看头!久哥,这算闹鬼、算成精吗,有没有触犯红线?” 零零九呵呵笑:“不算。咱不是在做科幻片吗,这是脑科学与未知生物学结合下的前瞻性运用,能过审!” 成天路暗自摇头,心中感叹:“这班拍恐怖片的真不容易。” 他对丧尸怪物半点兴趣都没有,一双眼隔几秒就溜到琦哥儿身上。光看琦哥儿的脸,不会想到他在说的是杀人诈尸,反而像个专注又认真的孩子,遇见了一条河流,便想着怎么搭个石头桥过河。在成天路看来,理解一个杀人狂,可能要比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想象杀人狂容易。 琦哥儿的彼岸是哪里,他的河流又是什么呢? 正想得入神,琦哥儿的蛤蟆镜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成天路骤然摔进河里,感觉水流没顶,呼吸不过来。空气滞住了,透明的静默罩住两人,把世界隔绝在外。 零零九“咳”了一声,笑道:“路爷,您也贡献一下,剧本顾问可不能坐着看戏。” “嗳,”成天路理直气壮地偷懒:“我就是来看戏的,顺便蹭蹭您的明前龙井。” “看戏喝茶没问题,但您老盯着人看……” 成天路老脸红了,打断他:“不让喝就算,我请大家喝可乐吧。” 零零九甜甜一笑:“那敢情好。” 零零九私下对琦哥儿说:“总编大人真有意思。看着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表面世故,心底还是天真热情一人,真可爱。” 琦哥儿笑笑不语。 零零九又说:“唉,您老运气可真好,瞎子走夜路,啪嗒一下,被金子绊了一跤。” “你丫说什么呢?” “甭装!我说的是你捡到宝了。你看上的人,人家正好也看上你,金灿灿的狗屎运。你不也没着落吗,找个伴挺好。” 琦哥儿被这话吓了一跳。找个伴儿?这对他来说,比天外飞仙还不可想象。 零零九看着他:“人不能把感情全投在幻象里,躲在鬼触角的大楼,等着外面的人进来,进一个杀一个,活口不留,有啥劲儿呢?哥们儿,找到机会,就自个儿走出去吧。” “说什么屁话!” 零零九嘻嘻笑:“对对,是屁话。喝茶吧您,真不实诚。” 作者有话说: 《降临》里的外星人作迷雾化处理,也挺好的。 华语科幻片真的一部能打的都没有,可能文化上实在太入世了,很难有脑洞大的高概念设定。香港曾经有成熟的电影产业,但没出什么大作,徐克那些也是乱来。早些时候写科幻最流行的是倪匡,卫斯理系列就是设立一堆悬疑,然后统统归为外星人作祟,科学没有的,其实还是怪谈,把神鬼换成外星而已。不过倪匡的想象力真丰富,还是比很多网文好看得多。 第32章 Alien “美国电影大量拍摄异形题材,是从50年代开始。正是冷战如火如荼时期,人们对未知敌人、对立的意识形态、另一个族群的恐惧,转化成了外星生物。这也是世界移民潮的高峰,Alien一词,原来指的是外来人,后来就成了外星生物的统称。 “全球化从上世纪80年代加速,在世界交流越加盘根交错、经济商业更加环环相扣,文化与文化相互渗透之际,恐惧外人、排斥异己的心理也在另一侧萌芽茁壮。全球化到了今天,已经分崩离析,高墙纷纷竖起,对异形的恐惧无所不在。 “1979年的经典科幻片《异形》,最恐怖的想象是,异形深藏在人的体内,到时候便破胸而出。所以异形到底存在于浩瀚宇宙里,还是在人心深处?” 成天路把目光从屏幕移开,眼望窗外。杂志在做“全球化崩盘”专题,电影记者报了个策划,从科幻电影来讨论这议题。 他自然是赞同的,还怀着点私心,希望把琦哥儿也捎带上,让那些B级片有个跟大众沟通的机会。 窗外阳光正好。杂志社是个三层独立小楼,他的办公室在三层走廊尽头,正对着一条单行道。道旁栽了好几棵流苏树,开满了白色花朵,俗称六月雪。这种树在北京很罕见,虽然日日相对,每次见到满树白头,成天路都要愣神一会儿。 今儿他的目光却被别的吸引了。流苏树之间挂了个横幅,定睛一看,居然画了个巨头大眼的外星人。他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最近老被外星人包围着? 横幅上印着一行字“Alien Run 跟我私奔去宇宙!”。肖东立正好端来咖啡,问道:“看撒子呢?” “肖儿,私奔去宇宙是什么黑帮切口?” 肖东立一看,“嗳,一破网络公司做的噱头马拉松,参赛者全都要打扮成外星人,戴头套也行,穿纸壳也行,总之越怪越嗨。现在各种花样的马拉松多了去了,还有复仇者联盟跑、生蚝跑、午夜幽灵跑,啥牛鬼蛇神都有。” “谁都能报名吗?” “哈?” “跟我私奔”这个词儿,看得成天路春心荡漾、心痒难耐。他那点心思,从一团迷雾,渐渐变得有鼻子有眼,迟早要从胸口破膛而出。 他知道理智的做法是远离琦哥儿,把他当成湖底的水怪、山村的怪谈,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以外。可不去见琦哥儿,琦哥儿却化成各种样子来骚扰他,流苏树下的外星人、笔记本上的丧尸、口袋里的外星检测器…… 那个外星检测器他又带回来了,依旧时时带在身边。成天路拿出检测器,在掌中翻了半晌,终于给琦哥儿发了个信息:晚上一起吃饭? 这是两人第一次约饭。成天路回家洗了澡,换上舒适衬衣里最体面的那件,用漱口水漱了三次口,还把手机屏幕、手表表盘都擦拭一遍。做完这些,他才觉出了紧张,初恋约会也不外如是了。可这是琦哥儿啊,两人天天勾肩搭背,穿着内裤四处晃的样子见过,早晨抢洗手间一起尿在马桶里也试过。紧张个屁? 今儿的琦哥儿却跟平常不太一样。琦哥儿不戴墨镜了,穿着宽松的格子衫和牛仔裤,像附近IT公司刚下班的码农。正因为打扮太普通,更显得模样清俊。那双异色瞳在餐厅亮黄光下,差异明显。成天路霎时理解了中二漫画为什么会把这种眼疾画成个人魅力,人影在两只眼睛里,一个深深沉淀,一个虚虚浮着,琦哥儿专注地看着他时,浅色眼睛也是有疏离感的,让他忍不住想探索、想把那隔阂撕开。两人却只说着不痛不痒的话。琦哥儿吃了一筷子牛蛙,“呼,太辣了。” “蘸点醋吃,解辣。” “哪个是醋,哪个是酱油?”琦哥儿转动桌上的调料瓶,仔细研究。 成天路笑:“打开闻闻就知道。”琦哥儿真是生活上的白痴,柴米油盐的公敌。成天路心生怜爱,伸手要拿过调料瓶,帮他甄别。两人手指相触,琦哥儿手一颤,深色酱料洒在成天路的指掌上。 琦哥儿说:“别浪费了,”手指蘸了蘸成天路手上的酱料,送进嘴里吮吸,“是醋。” 琦哥儿嘴唇被红油染得红润异常,吸了血似的。成天路心跳狂飙,脑子一阵眩晕,不自觉把手掌放到琦哥儿跟前,“对,别浪费了,这也舔舔吧。” 琦哥儿愣了愣,笑道:“我是你养的小狗!”拿起纸巾,轻轻地给他擦拭干净。 琦哥儿的动作那么温柔,成天路浸泡在温水里一样,全身软呼呼的。他知道自己的抵御能力已经到尽头了,琦哥儿只要卷一卷,就能把他整个吞进嘴里,骨头都不带吐的。他忍不住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琦哥儿老实道:“挺好一人,热心诚信,有理想有原则,看着没什么毛病。但你对周围不怎么信任,也不太有安全感,什么事都必须在合理解释里,才觉得安心。一旦全都合理,你又觉得无聊,总得破坏点什么,留个破绽,偶尔挺幼稚的。说白了就是一精神分裂。” 成天路无奈笑道:“被你这正宗神经病一说,我还真无言以对。”没想到琦哥儿会讲出这么正经的一串话,细细想来,这评价还蛮对头。“我确实不太有安全感,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三十多岁人,天天被人追问为什么不成家,估计好多人认为我有一百个女朋友,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你条件好,不该没人要。” “那你呢,在外面玩疯了?” “我是真有毛病。” 成天路乐了。笑了一会儿,他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一起私奔?” “啊?”琦哥儿夹着肥肠的手定在半空,“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们杂志社附近要办一个外星人马拉松,要装扮才能参加,你组里那么多道具服装,我俩一起跑?” “不跑。我上楼都喘气,跑马拉松肯定猝死。” “真没出息。死不了,你跑不了我背你。” “真的?” “真的,”成天路跟签购房合同一样认真,“我不会扔下你,跑哪儿都背着你。” 琦哥儿把肥肠放进嘴里,嚼了几嚼,感觉辣得无边。辣椒的威力从胃里升腾而起,烘烘燃烧。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挣扎了很久,考虑要不要取下墨镜。自十来岁受伤开始,墨镜便成了他的身体的一部分,在外人面前很少摘下。墨镜保护着他,让光线不直勾勾地照进眼里,也让他跟外界有了隔离。 今儿他决定不戴墨镜,眼前的光线明亮了几度,成天路的脸每一个起伏和转折都清清楚楚。 他的轮廓线条明晰,是一张上镜的脸,灯光打得强,那端正的眉眼、鼻形、唇峰和下颔就会像排列有序的浮岛一样,倔强地凸显在背景之上;灯光打得柔,线条的细节就更鲜明了,额头、颧骨、鼻峰、人中到嘴唇的起伏,如舒缓有致的轻浪,随着一颦一笑涌来。眼神是可以演出来的,但人细微的表情,几乎不可能完全控制。成天路柔软的心底,水漫金山似地淹了过来。 琦哥儿感到有点呼吸急促。他大口喝下冰啤酒,说:“好辣。好吧。” 这声“好吧”之后,他们再也不提私奔这事儿。但只要谈话之间露出空隙,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就像实体一样,横陈在两人之间。一桌子的菜,吃得七零八落,两人却跟没吃一样,没有饱足感。已经十点半了,谁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告别。 琦哥儿下意识想托一托眼镜,到眼下才惊觉自己的保护罩没了。琦哥儿顿了顿,垂下手问道:“晚上没事,上我家?” 成天路差点咬到舌头:“上你家?这么晚?”这是跳级、是超车、是抢跑,琦哥儿为什么总是不按发展规律,完全猜不到他的走向? 琦哥儿见他迟疑,笑道:“嫌晚就算了,咱买单走吧。” “别,我开车呢,怕什么晚!你家人睡了吧,进出会不会打扰到他们?” “没事儿。你怕打扰,在我房里睡,晚上别走了。” 成天路的心跳在顺畅无阻的三环路上,咻咻地飙到了160。三环仿佛专门给他开了道,让他来不及反悔就停在了老楼的墙边。 这是一栋普通的老式板楼,干净而残旧。琦哥儿家的门口贴着对联 ,一般春联都圆润喜气,这幅字却深邃有劲。琦哥儿说:“我家老爷子写的。” 门打开,两人走进玄关。成天路的心猿意马立即偃旗息鼓,收束在成年人的教养里。这房子杂而不乱,家具款式笨重老式,木头光泽明亮,细致地铺上大花镂空沙发巾。大书柜占据每一面墙壁,粗略一看,起码上千册。“你不爱看书,没想到家里是小型图书馆。” “我爹每个月都要清理一批,要不这房子早被填成实心儿的了。” 成天路走近书柜,一行行扫视,文学作品居多,而且不止有中文,还有英语、德语、日语、俄罗斯语、法语、&$*语…… 成天路越看越惊,好些书他连语种都辨认不出,“原来你爹才是外星人!老爷子懂的语言也忒多了吧。” “他只会中文,英语简单的能看点。这些都是他的书的翻译版本。” 成天路更惊,抽出一本中文书,细看作者署名,“咦,你爹是常丰秋?当代作家常丰秋?”这名字只要不是文盲都知道,没想到竟是琦哥儿的老子。“你爹是文学大家,你咋那么没文化呢?” 琦哥儿一笑:“我要是他脑袋生的,大概率会像你一样。但人不都是下三路出来的吗。” “这倒是。”成天路笑道,“但话说回来,在书香门第长大,总得沾点文气吧,就算不成才,做个斯文败类还是可以的。 你怎么一脑门妖魔鬼怪?”说着翻开手上的小说,没几页,就出现一个大涂鸦,画的一根绿汁淋漓的棒棒糖。笔法虽然稚嫩,但风格明白无误是琦哥儿出品。整本书被琦哥儿当成了画纸,糟蹋得体无完肤。 琦哥儿无所谓道:“听别人说,我爹写的也是妖魔鬼怪,就是化成人样,不用特别过审罢了。” 成天路摇头微笑,把书放回架子里。这本小说他在大学时看过,写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事,群魔乱舞、牛鬼蛇神,那个年代长起来的作家,文字里哪个不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比起来,琦哥儿那些恐怖想象反而像游戏了。 “他这种作品更难过审,你没看过他的小说吧。” “看不懂。一个稻草堆写两千字,看完我半辈子过去了。” “说起自己的爹就这么贫。”两人笑着,不自觉靠得很近。这个距离,抬根手指、脚步微移就会惊动对方,甚至眨眼,甚至呼吸。这个距离,眼神不管瞟向别处,最后总会落到对方身上。 作者有话说: 都登堂入室了,那下一章就直球射门啦 第33章 少年痣 成天路忐忑得很,又有细小的兴奋感,可乐泡泡似的一串串儿地涌上心来,清凉凉的,轻盈地爆裂。他想抓起琦哥儿的手,想踏前一步,鼻端对着他的鼻端,脚趾抵着他的脚趾,想在他的眼睛上吹一口气,看他连连眨眼的样子,还想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背上,做一个拥有的姿势。但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琦哥儿耳廓上的痣。 琦哥儿触电一样全身一颤,护着耳垂道:“你又犯病了?” 成天路就是手贱,对着喜欢的人,总是要扰乱他才舒服。“耳朵有痣,主少年运程,通常左耳有痣的,聪明多智,喜欢幻想,而且容易生病。” 琦哥儿乐了:“大师很准啊,你到底会多少旁门左道的事儿,啥都张口就来。” “博闻强记,而且专记得没有用的东西。”成天路嘴里说着,心思早不在话上。琦哥儿被摸了一下耳朵,脸居然红了。 成天路心旌神驰,本来模模糊糊的想望,突然具体了起来。两人几乎一起开口:“你脸怎那么红呢?”他们不约而同退了一步,即吃惊又有点尴尬,原来那点心思都浮在脸上了。 成天路晓得,琦哥儿不会时时露出缝隙,这是表明心迹的好时机,错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勇气。 他把心一狠,看向琦哥儿的眼睛,道:“我喜欢你。” 琦哥儿正常的那只瞳孔猛然扩大,跟残疾的那只一样大小,异色瞳没了,他成了平平常常一男人,因为骤然的告白措手不及。几千册书,多少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无数的假设的人生,全都熔化成柔软的背景,没有一个比“我喜欢你”更巨大、更尖锐。 直到—— 后面有一个声音说:“小琦也有人喜欢了,真稀罕。” 两人几乎同时跳起来,熔化的书一册册挺直地回到柜子,子虚幻景变回朴实的老房子。目光所及之处,一老太太趿着棉拖鞋,从廊道走了出来。 两人尴尬得无以复加,老太太却笑容可鞠地打招呼:“这是你朋友?” 琦哥儿:“呃,我……我朋友,成天路。” 成天路乖巧道:“阿姨好。吵醒您了?这时间上门,打扰了。”他的心脏还在噗噗乱跳,但社交本能自我复原,瞬即变回有教养懂礼貌的好青年。 和老太摆摆手,热情道:“不打扰。你俩吃了吗,给你们下个面?” “吃了,您别忙。”“妈您睡吧,天路今晚在这儿过夜,我们俩收拾收拾马上睡了。” “好好。”和老太笑眯眯地打量成天路。成天路差点心虚地低下头来,和老太看着他的目光,亲切又带着掂量的意味,让他联想到初入社会面试的窘迫感。 琦哥儿已经陪着妈妈走到房门口。和老太说:“难得早回来,今儿早点休息,别熬了啊小子。瞧你这小脸,使了劲都捏不出一两肉。” 琦哥儿无奈:“老太,您菜市场挑猪头呢。我明儿指定使劲吃,争取早日出栏,放宽心吧您,快回去睡觉。” 老太太回了房间,两人顺着廊道走到最后一间房。亮灯,关门,墙壁围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琦哥儿的卧室跟外头是两个风格,蓝绿黄红,色彩饱满,墙上拉着一条线,吊着许多画稿,白色书桌上摆着各种异形和怪物手办,几本《Metal Hurlant》漫画杂志叠成一摞,柜子里放着画具、画集和影集,以致床和衣橱像被包围的小岛一样,孤立其中。 这房间跟成天路想象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万万没料到,琦哥儿出身在这么平常的书香之家——功成名就的爹,温和唠叨的妈,再加一外向可人的妹,简直就是能上春晚的模范家庭。 被老太太这一打岔,表白的暧昧气氛消散一空,现在两人独处,空气又变得浓稠起来。他们一时没了话题。为了驱散尴尬,成天路看着琦哥儿笑:“你人缘也不差啊,在片场里众星拱月,海叔把你当甜心宝贝,老太太怎么担心没人喜欢你?” 琦哥儿懒懒靠在床上,“我孤僻呗,打小他们就认为我会跟那堆玩具过一辈子。” 成天路随手拿起肌肉发达的怪兽玩偶,掂了掂道:“老一辈的文化人,看不上通俗文化很正常,王朔当年就把金庸骂得一无是处。他们生长环境不同,把这些统统都看成是消费主义弄出来的垃圾。尤其你爹是大作家,对你期望很高吧?” “他对我没什么期望,”琦哥儿闷闷地笑了起来,“只不过我表现太烂了。来我床上!” 成天路轻飘飘地走到床边,被琦哥儿一把拉上床。琦哥儿的床并不软,成天路却觉得没了兜底的安全线,心里软呼呼酥麻麻的。这是张老式双人床,宽只有135厘米,两个成人难免施展不开手脚,琦哥儿一翻身就碰到成天路的手臂。 成天路的心跳又上了发条一样自己飙起来,管都管不住。琦哥儿却毫无形象地跪在了床垫上,上身趋向床头,手用巧劲一掀,把早有裂缝的墙纸掀开一大片。 成天路暗想:难怪琦哥儿能发现孔雀画,这班画圈的人都有暗藏玄机的癖好?墙纸开出,露出很多褪色的涂鸦,都是笔法稚嫩的儿童画,可以看出曾经的色彩斑澜,天马行空,古怪的物种、场景和凌乱的文字连成一大片壁画。成天路看得仔细,一开始只当作品欣赏,到后来笑意凝住了。 他应该早就猜到。 琦哥儿:“我画得怎样?” “挺好,”成天路摸着墙上的一个字,“从来没见过你写字,原来是这么回事。”墙上的“手”字是反过来的,所谓的镜面字。整幅涂鸦里出现的几个字,几乎都不正确,不是少了笔画,就是倒反过来;以画画的技法和控制来说,琦哥儿当时至少八岁九岁了,不应该连“手”都写不明白。 这是失读症患者的特征。成天路心生恻隐:“你爹妈一直不知道?” “十四岁那年才确诊的。之前他们认为我脑子差、贪玩不学好,找了一堆名师来教不管用,后来干脆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学开始,因为成绩太差,上课不专心,老师给我安排特别座位,四个角落都坐遍了,就差在我四周立个玻璃罩子,免得我带坏别人。” 墙壁上画着各种奇异的生物,在不该长角的地方长角,在应该有眼睛的地儿一片空白。应该。偏偏很多人都不是按着“应该”长的。失读症的人数其实非常多,但很难被发现,患者通常心智健康,甚至非常聪明,除了无法正确辨认文字和数字顺序之外,跟常人无异。这样的孩子只会被误以为蠢笨或不爱学习。哪个父母能认同孩子的不幸是因为基因不良呢?所以最后总是归咎为懒惰,变本加厉地逼迫孩子用功。 琦哥儿继续说:“总编老师,你写事件、写人,那心里一定有个准则,认为‘人’应该是怎样的吧?如果他的行为不在准则里、如果出轨了,就会成为新闻。” 成天路想了想,笑道:“这话还蛮有道理,大导演的概括能力挺强。” “这是零零九说的,丫就爱琢磨这些。” 成天路笑而不语。琦哥儿:“但我打小就发现,人和人根本不一样,你眼里看到的,和我眼里看到的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在玻璃罩里,样样事都很难理解,也没有同学愿意跟我玩,只好自己跟自己玩,一天到晚埋头乱画,结果老师跟我爹妈投诉,说我因为不专心听课才学得像屎一样。我爸没收了我的纸和笔,本子、颜料,全都没了。没了就没了,哪里不能画?”琦哥儿 看着墙壁,“哪里都能画,我爹的书、地板、衣服……” 成天路不忍之极:“后来他们怎么发现的?” “我爹费了大劲把我弄进一中学。我的成绩还是很烂,运动也不行——协调性太差,绑个鞋带都会左右手打架。” “啊!”成天路心里一酸。失读症是大脑左外侧裂周围皮层的功能失调,造成语音缺陷和运动缺陷,有一部分人因此掌握不了距离和方向,不能准确把球扔到人手上、系扣子动作缓慢等等。原来琦哥儿生活不能自理,除了懒以外,还有这层缘由。 琦哥儿:“我脾气也不好,入学没到半年就跟人干了一架,那孙子掉了四颗牙,我伤了眼睛,括约肌永久受损,在家修养了几个月。这之后爸妈不逼我学习了,带我四处找医生,怕我真变成神经病。有个医生确诊了我是天生阅读障碍症,脑残,怎么用功都没用。过后我再也没去学校,天天跟画室里混。”琦哥儿的声音变得更轻更淡,像是电影里逐渐褪色的画面:“一直到十七八岁,画漫画,开始有人认识之前,我都是自个儿一个。小时候我没有朋友,对别人也没有兴趣,我跟谁都不一样,跟父亲不一样,跟你更不……” 一句话没说完,琦哥儿突生一种奇异的预感,住了嘴,几乎是同一个时候,身体一暖,成天路的手臂从身后环着他的肩膀和腰腹,把他拥在怀里。 琦哥儿嘴巴僵住了,脑子也无法转动,任由成天路的声音钻进那带着“少年痣”的耳朵里:“不用说了,你是个奇葩,我在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唉,可怜见的,从脑子到眼睛到手脚,没一处好的,你这样的谁肯要你?要不我为人民服务,接收你好了。你看怎样?” 第34章 关键问题 琦哥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完全理解成天路的意思。就像那是打在纸上的字,每个字都明明白白,在他的眼睛看来,却是秩序错乱,缺胳膊少腿——啊不,他一听就明白了,要不是感知到成天路的好感,就不会把他带到这里,让他看这一幅错乱的少年图景。琦哥儿希望成天路止步于此,大总编好奇心强,想看看人生百态,看完也就结束了吧?真相就是如此平凡而惨淡,算不上什么悲喜剧,连上新闻的资格都没有。 可为什么成天路还要踩坑里? 琦哥儿:“你喜欢我什么?” 成天路扶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面对面道:“真稀奇,这话不是狗血言情片才有的吗,从你一B级片导演嘴里说出来,真不搭调。” “我从不看狗血言情片,也不喜欢拍感情戏,磨磨唧唧拖慢节奏。” “我也不写爱情,万一不幸写到了,都是家破人亡、反目成仇。” 琦哥儿笑了起来:“没错,人管好自己不容易了,焦头烂额的,本来活着就烂尾得多,身边再多一个人,岂不更多一份风险?” “嗯,但我乐意。乐意担这风险,乐意操这心,乐意……乐意跟你在一起。”成天路的语气温柔之极,但又一字字的直白。他严谨得像处理重大新闻,事实要描述清楚,不能引起丝毫歧义。 琦哥儿低下头,过了半晌,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算了吧天路,你这么好一个人,何必栽我手里?我爹妈因为有我这样的孩子担心受累了半辈子,我也费了大劲才跟其他人差不离,现在我过得挺好。知足了,不想再折腾。” “琦哥儿,你真是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哪里跟其他人差不离了,反着来还差不多,谁看你都是个怪人,”成天路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你,不是因为你好,标准里的好,谁都懂,不标准又喜欢,那就是躲不开了,天劫。” “天劫,”琦哥儿无奈笑道,“我有那么灾难?” 成天路看着琦哥儿,仿佛眼前还是那被孤立的孩子,怜惜得不得了。“琦哥儿,我会……会……尽能力对你好,你相信我!” 这承诺对着一男人说,成天路的舌头都捋不直了,说得磕磕绊绊的,完全不是一贯的伶牙俐齿。琦哥儿心里有什么破裂了,满地碎渣,新奇的空气和颜色扑面而来,让他无所适从。 琦哥儿不说话。 成天路情思难以抑制,问道:“我亲你,可以吗?” “啊?!”琦哥儿被这话吓了一跳。“你……”话没完,成天路就凑上来,吻向琦哥儿的嘴。琦哥儿反应不及,成天路的舌头已经伸进嘴里。这不是片场里的恶作剧,不是激怒琦哥儿的玩笑,他的嘴唇烧得火烫,动作决断又有侵略性,这是动真格了。琦哥儿一下就被暖热的气息包裹起来,无路可跑。他想要思量这事,想用理智的脑袋去权衡成天路的感情,可那舌头根本不给他脑子运转的机会。 琦哥儿果断地推开他,而且用了不小的力气,成天路整个人失去平衡,直接跌落床下!成天路的后背着地,疼得眉头深皱,定睛看琦哥儿。琦哥儿已经从容地坐在床上,就像刚才只是踹掉了一个被子。他居高临下凑近成天路:“管住自己,我没说可以呢!”他做惯了导演,在他发号施令之前,可从没人敢擅自行动。成天路一再偷袭,是把他看成予取予求的无知少男了? “对不起……”成天路暗悔自己太冲动,踩了琦哥儿的小尾巴。他在这方面挺有自制力,童一如多番挑逗,他都没跳进温柔乡里,不知道为什么在琦哥儿面前溃不成军。 他暗自惭愧,坐地板上一言不发。房间里安静下来,沉默的力量抑制了一切,连时间都不流动似的。 静默中,琦哥儿心里也乱糟糟的。他想要思考怎么应对成天路,但脑回路一团乱麻,绕来绕去,始终绕不过嘴唇温热的触感。不止是嘴唇,记忆里的成天路汹涌而至,他的话语和笑颜,像是从琦哥儿的分镜漫画里活了过来,并不听导演的指挥,自顾自地嚣张表演着。 他像在缅怀一个失去的人一样,在心里回放着他的脸,情感不断地繁殖膨胀。可成天路分明就在眼前,老实地坐在地板上,乖乖的,一战败的小公狗。琦哥儿就心软了,觉得他可怜又可爱。 过了好一阵,琦哥儿开口道:“你今晚要在地板上睡?” 成天路苦笑:“睡浴缸也行。唉,我还是回家好了。” “时间不早,将就一晚吧,”琦哥儿勾勾手,“上来睡。” 成天路还没想清楚,身体就一骨碌爬起来,坐到琦哥儿的床上。一番告白之后,觉得这床更是狭小,他都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开琦哥儿。 琦哥儿却没有躲的意思,轻轻一笑:“你做了那么多年记者,会不会问关键问题?再给你机会。” 关键问题?成天路愣住了。他今天问了琦哥儿不少问题,关于他的父亲、他的过去,还有“可以亲你吗?”这种耍流氓的话。可关键问题是什么? 成天路:“你要睡里头还是外头?” 琦哥儿笑出声。 成天路:“你房里有浴室吗?你先洗我先洗?” 琦哥儿看着他的脸,不可思议道:“你跟我说了一堆肉麻的话,就是想问厕所在哪里?” 下一秒,成天路麻木的脑子里一道闪电炸开,整个世界都明亮了,那幽暗的角落、从未有人到过的暗室,在他的眼前纤毫毕现。他光顾着深情表白,说了一公斤的情话,却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成天路从没试过这么小心翼翼地发问——在被矿场主威胁、被警察驱赶、被企业家搪塞、被专家挑刺时都没有—— “那你……你喜欢我吗?” 琦哥儿没有犹豫,点点头。 “喜……喜欢?”成天路舌头打结,一时之间居然听不懂琦哥儿的意思。 “嗯,喜欢。”琦哥儿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异色瞳一个深,一个浅,传达着同一种感情,再无分别。此时的琦哥儿生动又明朗,他的身世、他的感情、他的谜团全部揭开,烟雾消散之处,琦哥儿靠了过去,拇指轻抚成天路的嘴唇,“听明白了吗? 下一个问题。” 琦哥儿的手指修长有力,跟女孩儿柔软的、香气萦绕的手指截然不同,没有温情的假托,完全是实打实的、有力量的肉体触感。 下一个问题——成天路屏息问道:“大导演,那现在可以了吗?” 琦哥儿又靠近了些:“可以。”两人说不上谁主动,身体便贴在了一起。鼻子摩擦着鼻子,嘴唇相碰,成天路的舌头伸了进去。琦哥儿的嘴像某种神秘的花朵,分泌着滑液,为诱惑昆虫的进入而呈现艳丽的颜色。成天路闯进了一个未知里,里面曲径通幽,滑的,暖的;又是很久以前他在更衣室看的恐怖片,泳池里的海藻引诱人游过去,然后猛然吞噬。 他愿意被琦哥儿吞进肚子里,把自己投喂进他的欲望。琦哥儿的手伸进成天路的衬衫,贪恋地抚摸那因兴奋而坚硬的肌肉,压抑了许久的欲 求像鬼屋里的触角一样猛然伸长,一圈圈地缠住了他们。成天路被琦哥儿的动作烧得发烫,总是不紧不慢的琦哥儿,走快两步都舍不得累着自己的琦哥儿,此时炽烈又急迫,把成天路缠得透不过气来。 在亲密关系里,他从没试过这样剧烈的角力,琦哥儿的皮肤是软的,力量却是硬的,时而迎合,时而抗拒,难以摆弄,逗得他兴奋得上天。琦哥儿脸泛红晕,吻落在脖子上,暖烘烘的雨滴。在琦哥儿的性I幻想中,这一幕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成天路搂着他,手毫无顾忌地在他身上游走;等这场景真的发生,他确切感到兴奋和痛苦如影随形,他呼吸急促,还要极力抑制住声量,不能泄出太大的声息。 成天路却忍不住从喉头发出喘 息。琦哥儿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掩住他的嘴说:“这里隔音特烂,小点儿声,我爸妈卧室就在旁边。” 成天路抓住他的手,问道:“你爸妈会接受我吗?” “这时候你考虑这个?!” “嗯,我怕你后悔。” “我妈无所谓,她只担心我自闭,我爹,他知道一定打断你的腿。你还继续不?” “你爹打断我的腿,你还跟我好吗?” “你腿断了有什么关系,鸡 把不能用了?” “我操!”成天路笑了起来,亲向琦哥儿的耳垂。别说打断腿,即使外星入侵、地球爆炸,也不能让他停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两人几乎同时起床,一看时钟,才七点多。眼睛看着眼睛,也没什么可说的,身上又懒又轻松,外面再也没什么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成天路多久没有陷入热恋了,觉得另一个人是属于自己的,可以随便祸害……他戳了戳琦哥儿的脸颊,又吹了吹他的睫毛,又数着他肚子上的毛发,一路向浓密处摸索。琦哥儿抓住他:“你手真贱。” “昨晚没仔细看,让我慢慢看清楚呗。”他把琦哥儿像菜市场的鱼那样翻了个个儿,轻抚他的后背。琦哥儿舒服得又想睡觉,挪身靠在成天路身上,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 如果不是敲门声,两人可以这样一直躺到世界末日。和老太喊:“起床了小子!粥要凉呐!” 两人无奈,只能随便收拾收拾,穿戴整齐,再相互检查有没有露出可疑痕迹,就相继走出客厅。 妹妹常礼琛惊讶道:“成总编,你在咱家呢?” 成天路笑了笑:“借宿一宵。叔叔,早上好,昨晚我们回得太晚,没跟您打招呼。” 大作家常秋丰微笑颔首。儿子竟会带朋友回来过夜,挺稀奇的,但他不好露出探视的目光,只能云淡风轻说:“快坐下吃饭。” 成天路第一次见家长,不紧张是假的,斜眼看琦哥儿,只见他大剌剌地喝着牛奶,唇上沾了一圈奶渍。 不用琦哥儿开口,常礼琛开始介绍大总编,她对成天路很有好感,顺口吹嘘了几句。成天路有点尴尬,只好积极地跟大作家聊起来。 换另一个人,即使是熟读当代文学的科班生,遇见作家本人难免会忐忑慌张,可与各路人士聊天是成天路的职业素养,不管地位高低、专业何种,他总能迅速建立起对方的信任感。没多久常秋丰就一口口“天路”地叫,椅子也挪近了几公分。一桌子人,个个都像认识他很久,唯独琦哥儿安安静静吃饭,反而像陌生人。 成天路的心思,一刻没离开过琦哥儿。琦哥儿嘴唇上的奶渍,看得他强迫症发作,给他连连打眼色,让他擦嘴巴。琦哥儿没明白,睁大眼看着他。成天路舔了舔嘴唇,指了指牛奶。 两人眉眼官司打得热闹,常礼琛都看在眼里,抽了张纸巾给哥哥,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再不擦,天路哥就过来给你擦了。” 两人愣了愣,脸上都不自觉浮起微笑。常礼琛看在眼里,又是震惊又是感叹。 和老太给成天路夹了个煎鸡蛋,关心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这该怎么回答?昨晚两人不知道玩到几点,筋疲力尽,洗完澡就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安详无梦,只是没几小时就醒来了。 常礼琛替他回答,“肯定没怎么睡,是吧哥?” 琦哥儿:“我们俩睡得特好。吃饭吧你,咋那么多话。” 作者有话说: 车只能写到这样了,抱歉,要不过不了 第35章 私奔 那一天后,276星球成了成天路的常驻基地。只要没应酬饭局,他一下班就扎在影棚里,等琦哥儿收工回家。不用零零九开口,每次都带着水果零食,啤酒卤肉。 零零九每次见他笑得更甜了——不止为了吃。 两人安坐沙发上,讨论中东问题和美元国债之类的。零零九可不像寻常的电影制作人,经济历史、国际大势张口就来,样样都能谈。 成天路好奇道:“九哥,你怎么会跟琦哥儿混一起?” “唉,孽缘。我读完博后,留校教书,本来想混混日子,这一辈子就平安过去了。学校的环境你也知道,条条框框多、人事问题多,所谓师门关系,就是多了好几个爹,个个管着你。我年到28,自个儿过得挺好的,导师偏要给我介绍对象。” “你不稳定下来,他们不能安心。” “没错!小的胆小如鼠,也不敢反抗啊,就这么献身了。对方挺好,秀秀气气一小白领,是我配不上人家。我们凑一起一年多,她不顺心,我缚手缚脚,总之就鸡飞狗跳、水深火热,想离婚嘛,师门一个个轮流来劝,搞得我是劳改犯似的。我都快抑郁了,天天吃药。” 成天路很没同情心地笑了:“您也有抑郁的时候,不能想象啊。” “要不是公寓只有三层,我早跳下去了。就是那时候,我在网上看到琦哥儿的漫画。也不知道为啥,血浆啊死人啊怪物爆头这类东西,以前是看也不看的,那时候入了迷,看了心里特舒坦。我琢磨,这半辈子就是活得太乖,谁都不敢得罪,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最后还不能保平安。” 成天路感慨不已:“九哥您是好人,好人要保住自己的良善,就该铁手无情。心好还软绵绵,那就是软弱了。” “这道理我是过了多少年才懂。那时候我成了琦哥儿铁粉,一来二去,两人熟了起来。琦哥儿怪胎一个,没啥文化,跟他一起倒是舒服。别看他刀枪不入的,谁对他亲近,他就掏心掏肺对人家,我老抱怨日子过得太他妈憋屈,他记在心里了。” “所以他一拿到海叔的投资,就找你一起干了?” “嗯,我们俩傻大胆,啥都不懂,撸起袖子便开始搞。这一行最讲人脉和资历,我们几个全是圈外的,海叔是外围资金、琦哥儿画漫画的、小的是区区高校教师、梦丝呢,过时野模。这配置在圈里不入流,谁都看不上,谁都不帮忙。但不入流有不入流的好,没那么多沾亲带故的传承关系,一开始确实很难,慢慢就走出自己的路子了。” 成天路很意外:“梦丝,你们的女头牌?原来她一开始就跟你们混,难怪琦哥儿事事依着她。” “可不?患难之交,富贵与共。”零零九坏笑:“但您老别误会,她跟琦哥儿干干净净,啥事没有。” 成天路老脸一红。零零九金睛火眼,肯定看出他和琦哥儿有一腿,可成天路还没心理准备谈论自己跟琦哥儿的关系,转移重点道:“您扔了高校的铁饭碗,跑来剧组干这脏活累活,真有魄力。” 零零九自嘲:“嗨,啥铁饭碗,我扔的是一团浆糊的人情关系,跟琦哥儿重新开始。这叫啥?私奔!” 成天路笑道:“被琦哥儿拐跑了。” “我乐意。老子的人生,就是从这儿开始的,以前的不作数。之后我就是笑面虎、混世魔王,讨人嫌的零零九。人的性格是烙在血肉里的,零零九一直胆小、软弱,这一点从来没变,但站在这里,我的工作要我成为另一个人,我得硬起来才能保障琦哥儿出活儿。所以我特感激他,要不是他带我走出来,我还缩在那个龟壳儿里,捂烂了,也就自己闻到臭味。” “互相成全。如果没有你帮他扛,琦哥儿这烂脾性走不了多远。” 零零九笑了起来:“您这话,完全是家属的语气了,您跟琦哥儿……”话没说完,却见琦哥儿走近沙发。琦哥儿的蛤蟆镜看着零零九:“在片场讲导演坏话,想死?” 零零九八卦不成,厚嘴唇一牵:“哪敢!路爷想听您的情史,我就给他数数,刚说到第19任。” “真他妈贫!”琦哥儿拉着成天路,“别跟丫耗,你没事干,去给我讲戏。” 两人关起化妆室的门,屋里幽暗。 成天路寻思,门外那张闲人免进的告示,到底有多大的威慑作用?琦哥儿熟门熟路找到了沙发,成天路刚坐下,琦哥儿便躺在了他的大腿上,舒适自在地脱掉了墨镜。 成天路轻抚他的额头:“导演,戏要怎样讲?” “遥控器在桌子上,随便开一部片子,看到什么讲什么。” “真让我解说电影啊,”成天路拿起遥控器,打开银幕,选了排在前面的第三部 。琦哥儿懒懒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嗯,你的声音好听。” 琦哥儿的手指有某种动物性的野蛮,不听话,不通人性,找着空隙就要往他身体里钻,成天路索性眯着眼,让那手指在脖颈上游走。喉结上一热,琦哥儿的嘴唇贴在那凸 起,啃咬了一口。危险的感觉在身上蔓延,成天路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瞬即又被琦哥儿的舌头安抚着。 唇舌滑过皮肤,湿漉漉的,唾沫吞咽的声音,也像是动物进食的现场。成天路用残存的理智问道:“这里真没人闯进来吗?” 琦哥儿乐了:“你说呢?您老就擅自进来不止一次。门又没锁,谁都可以进来。” 成天路扫兴极了,推开他的额头:“那你玩个毛。” 琦哥儿躺回他大腿上,笑道:“过过瘾。” 成天路只能老僧入定,等那阵冲动平息。琦哥儿要是拍毛片儿的,肯定是一把好手,特别会撩火,一边撩一边延迟满足,枝节横生,吊着人的兴奋感。成天路强迫自己忘掉各种限制级场面,把注意力放在荧幕的恐怖片上。 是一部老片子,讲一个老婆怀孕的失业男人,到一个闹鬼的大厦做保安。片子挺吓人,成天路没多久就被剧情吸引进去了,对琦哥儿说,“那时期的港片真好看,百无禁忌……” 低头一看,琦哥儿闷声不响,已经闭上眼,沉沉睡着了。成天路嘴角微翘,摸着琦哥儿柔软的脸,手指在他鼻端下感受热乎乎的气息,抚过他细细的唇纹。琦哥儿睡着时真乖,呼吸轻若鸟羽,荧幕上厉鬼出行,保安的身体崩出血河,人惊声怪叫,绿光投射在琦哥儿的脸上,还是乖乖的,沉稳如亿年冰山。 成天路低下头来,亲了亲琦哥儿的嘴。 恶鬼上身,人脸扭曲,人四处奔逃,成天路的暖意蜻蜓点水般传到琦哥儿嘴唇上,那一团柔软的肉微微一颤。琦哥儿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也被巨大的鸟羽包裹在安全的怀抱里?成天路真想抱着这个孩子,让他免于恐惧和焦虑的围杀。但他来得太晚了,琦哥儿自己长出了翅膀,并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因此他更是怜惜,抚摸着琦哥儿微卷的短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想了一个主意,拿起遥控器旁的彩色笔,在琦哥儿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架。画完了,他觉得满意,自言自语说:“阿门,愿上帝保佑你。” 电影进入高潮了,主角的妻子入了魔,脸雪白雪白,嘴殷红殷红,正在医院里生产。成天路沉浸在恶作剧的愉悦里,对电影不再感兴趣,便准备拿遥控器关掉电影,一转头,身边站着一张雪白的脸,黑色眼睛直溜溜盯着成天路。成天路肝胆俱裂,惊呼一声。腿上的琦哥儿一下坐了起来,睁开朦胧的眼睛,心扑通乱跳。过了半晌,琦哥儿大力摩挲自己的脸,怒道:“成天路你喊什么?还让不让我睡觉?” 成天路指着那张白脸,说不出话来。这时,成天路已经看清楚了,站在旁边的是女头牌徐梦丝,她整容过度的脸敷了厚厚的白粉,僵硬如死人,还好那灵活聪慧的眼珠子滚了滚,冲散了恐怖的气氛。 成天路惊魂甫定,抱怨道:“姐姐,你咋躲这儿吓人?” “我一直在这儿,你太投入了,没看见我。” 琦哥儿哀叹一声,又躺回成天路的腿上,“你胆子有那么小吗?这里片场,见到什么不用大惊小怪。” 成天路胆子自然不小,要不早死在琦哥儿手里。徐梦丝打开了电灯,化妆间的阴森和暧昧都消失了。她穿着性感的红色吊带裙,卷发披肩,露出了颈纹明显的脖子,看上去又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 徐梦丝轻轻一笑,白粉扑扑掉落,如面具裂开。她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额头,又点了点自己的紫红嘴唇。 成天路暗吸一口气,比见鬼还不安。心想:徐梦丝在这屋里,怎么没半点声息?而且她肯定看见两人亲热了。虽说他没有长久隐瞒的意图,可要公开跟琦哥儿相恋,他还是会忌讳外人的眼光,并不想两人在感情还没稳定时,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徐梦丝确实什么都看见了,并且成了他犯罪的目击证人。琦哥儿发现了额头的十字架之后,晴天霹雳,二话不说就去找禾师哥要毒药武器。 成天路赶紧拉住他,哄道:“别生气哈,多大点事,用水擦擦就掉了。”结果这是特殊化妆笔,用之前必须擦油打底,根本水溶不了,普通的酒精、小苏打等全不管用。 “禾师哥!”琦哥儿唤道。 成天路立即抱住他,狗腿道:“这世界没有痕迹是擦不掉的,今天擦不掉,多洗几天就掉了。” 琦哥儿冷冷道:“所以我这几天都要驮着这十字架。” “那有什么?对了,咱过两天要参加外星人马拉松,正好不用化妆了。对吧,十字星人?” 琦哥儿只是想为什么手里没有雷酸汞。 “十字星人?不错啊,属于哪个星系的?”一个娇媚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 成天路立即松开环抱着琦哥儿的手臂。琦哥儿拉低绒线帽,遮住了额头上的痕迹。童一如仪态优雅地走了进来。她瘦了些,看上去更精致了。 “你们要参加什么马拉松?带上我一起玩呗。” 成天路对上她的猫眼,多少有点不自在,笑道:“跑马拉松多累。您万金之躯,万一再遇上影迷骚扰。” “我呸!你不如咒我掉井盖里。”童一如自从被黑帮恐吓后,躲了整整两月。她本不是安分的人,见一切平静如水,就想成天路说得对,在首善之都黑老大怎么可能为所欲为?那帮人多半是吓唬吓唬她罢了。她是演员,可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 目光转向琦哥儿,童一如柔声道:“导演,你带不带我?” “行,马拉松又不是我们家的,你想来就来。”琦哥儿无所谓。 成天路无法阻止,只好答应接上她一起私奔。 作者有话说: 老港片是《凶榜》 第36章 幽灵跑者 夜半三更,成天路捎上了童一如和琦哥儿,一起去到马拉松现场。 童一如扮成了豹女郎,紧身衣从脖子到脚趾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体,红唇星目,美艳撩人。虽然化妆掩盖了她的明星脸,可往人群里一站,仍是个勾人的尤物。 成天路暗自摇头,这大美人是不可能埋没自己了,带着这么一个自发光体可真麻烦。她问:“你俩咋没装扮?” 琦哥儿打着哈欠说:“我是没脚星人,一会儿成天路背着我跑。” 成天路弹了弹他的额头,笑道:“别想!精神点,听说这次大奖特别牛逼。” 琦哥儿搂着他的宽阔的后背,“送我一艘宇宙飞船我也不跑,你背着我。” “好吧,就背五公里。” “我100米都不想跑。” 两人一个撒娇,一个纵容,在那儿腻腻歪歪的,童一如心里有气,带头在前面走了。 马拉松的起跑点简直光怪陆离,百鬼夜行。破晓前的黑暗中,占领了整条街的起跑点打着无数盏强光,跟UFO发现现场似的,映照着各路天外来客、超级英雄、动漫cosplay。 成天路肉眼一看,肯定有上万人了,奇道:“又不是正式马拉松,咋那么多人呢!” 旁边的贝吉塔说:“哥们儿,这比正式马拉松还好玩,首奖可以上太空。您是幽灵跑者吧?” “上太空?!”成天路和琦哥儿大吃一惊。 “对啊,赞助公司是SpaceX,第一名如果身体没问题,可以参加一次太空旅行,虽说只有几分钟,但一张票价格十几万美元呢。关键也不是钱,有钱不一定买到票。” 成天路没想到肖东立口中的“破网络公司”竟然是马斯克的太空探索企业,转头对琦哥儿说:“您的嘴真灵,说送……” 却见琦哥儿已经脱下绒帽,拿出不知道哪里藏着的荧光笔,交给成天路,严肃道:“帮我在额头画一道闪电,我要跑第一。” 成天路笑死:“额头带电的不是闪电侠,是哈利波特。” 童一如问:“幽灵跑者是啥?” 成天路拿出一个幽灵牌,贴在她后背,“是你。幽灵跑者就是没有登记的参与者,有些是报不了名的,或者临时起意要参加的,不算正式参赛,跑第一也不作数。” 她并不在意,本来就不是为了跑步来的。她是想散散心,在人群中走走,有成天路在身边,她感到分外安心。扫视周围,她突然噗嗤笑了出来,“那儿有个扮成兔子的,奇葩不?” 两人又一惊,转头看,兔子胖胖的,一身黑毛,竟然是被FBI通缉的跨国腐败要犯林义忠。 “咦,林兔子还没被逮进去吗?”成天路也搞不明白:“没听到被逮的新闻,我还以为他逃回国了。琦哥儿,咱把手机都关了吧,还有外星探测器,全都得关掉,免得多生枝节。” 他用工作历练出来的敏锐目光一点点地扫描四周,每个人的脸都隐藏在化妆里,坏蛋或英雄,全是迷惑人的面具。而且幽灵跑者竟然出奇的多。 “琦哥儿,要不我们别跑了,回家睡觉吧。” 却见琦哥儿一脸坚毅地在伸胳膊踢腿,作出冲刺跑的准备。 开始了。他们在后头随着人潮缓缓走动,队伍橡皮筋一样拉长,终于有空隙跑起来。 成天路没跑过马拉松,他估摸着自己的体能跑一半没问题,琦哥儿呢,从床上的耐力看也不是弱鸡,10公里应该熬得住,问题是旁边的大明星—— 转头看,童一如慢吞吞地走着,步姿曼妙,引来一圈男人或近或远地跟随,看样子只要嘴皮一动,就会有八大猛男抬着到终点。便打算不管她了,追着琦哥儿跑去。 刚一抬腿,童一如追了上来,紧紧挽着他的手。“天路!”她眼里有惊恐,“那边的人一直盯着我!”这里没几个男人不盯着她的。可成天路往旁边一看,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七八个男人,一水儿地戴着红色的面具,宽眼皮塌鼻子,大嘴巴横在下端,耳朵挂着硕大的黑色菱形耳环,面具上还插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鸟羽。即使毫无见识的人,也能猜出这是某种古老宗教形象,非洲或者拉丁美洲的。成天路见多识广,更是一眼就知道是什么: “阿兹特克的祭司。” “啥?什么司?”童一如紧张极了,“是墨西哥那边的人,对吗?” 成天路不想吓死她,拉住她的手说:“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他打电话给琦哥儿,那边却关机了。成天路才想起起跑时叮嘱过琦哥儿关机,这下可好,两人失联了。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带童一如走?即使这群人不是墨西哥毒枭,看架势也是冲着童一如来的。 稍一犹豫,面具男已经形成了半包围圈,像快要凋落的花瓣一样,松松垮垮地把花蕊围在中心。成天路沉声说:“别看他们,我们往前跑。” 他拉着童一如不快不慢地跑了起来,心念电转:这些人想要干嘛?他们应该没有武器,马拉松入口有严格的安检,一把水果刀都带不进来。四面八方都是人,路旁有不少志愿者和警察待命,留在大队里安全,还是找个路口逃跑安全? 面具男逼得更紧了,其中一人突然来到他们身边,咧嘴笑道:“豹子武士,fighting!”然后就跑到他们前面。 童一如脸无血色:“豹子武士是什么?他跑在前面是防止我们逃走吗?” 成天路暗想,这还要问?现在跑路更难了。童一如穿的豹子装,正好应和了阿兹特克的豹子武士——披着豹皮的军人。 竟有这样的巧合,怕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了。 心里七上八下之际,成天路瞥见了前方不远,一只胖兔子慢悠悠地跑着。 成天路脑里电灯泡一亮,问前面的面具男,“哥们儿,你知道这马拉松往哪儿跑吗?”他对马拉松本来没多大兴趣,来就是为了跟琦哥儿拍拖,所以根本没关注细节。 那人在面具后面阴森森笑道:“当然是去见太阳神,飞往永生。” 成天路想了想,“不对,我有印象,好像往南跑,会到丰台郊区。为什么跑这个路线呢,啊对了,因为那边有南苑机场。” 林义忠要跑路!这富商不知道为什么没被逮捕,但一定被FBI监控着,所以想借这次马拉松逃出他们的视线。南苑大概已经停着他的私人飞机,估计假身份什么的都做好了。这真是个天马行空的好计策,不管他用什么交通工具出行,北京马路上装了无数的人像识别摄影机,肯定立时会被追踪到。有什么比设计一个能光明正大化妆的马拉松,藏在上万个妖魔鬼脸里,用自个儿的脚到机场更隐蔽? 巨奖马拉松不会从天而降,估计整个活动就是林义忠暗中赞助的,周围应该有不少他的保镖。 想到这里,成天路立即拉住童一如,跑到林义忠身边。林义忠大吃一惊,周围也跟搅乱的漩涡似的,不少人骚动起来。好些幽灵跑者和面具男碰在一起,相互打量。 成天路笑道:“你好啊。” “你好,”林义忠脸色惨白,“你……你是谁?” 成天路一时找不到借口,他没什么编故事的想象力,可他了解人性,对男人还是直接点好。于是他把童一如推到他跟前:“我朋友想认识你。” 童一如聪明伶俐,立即露出矜持又柔媚的笑脸:“你好,你的兔毛真可爱,我可以摸一摸?” 林义忠腿一软:“当然,女士。嗯,你的尾巴也很可爱。” 两人很快就聊得水乳交融。林义忠是个好色的,被童一如迷得晕乎乎,什么警戒心都抛之脑后了。 成天路却没放松警惕。那帮面具人还锲而不舍地跟着,但有了林义忠保镖的搅合,包围圈松懈了不少,他们跟面具男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们不能跟着林兔子去机场,”成天路暗自琢磨:“报警呢,要怎么报?难道说这些人的面具太恐怖?不管怎样,必须甩开他们,把一如送到安全的地方。” “你看,那棵树真特别,这是什么树?” “流苏树啊,北京很少见到。” 不远处《星球大战》的黑武士和《第九区》的龙虾人在聊天,“流苏树”三字传入成天路耳里。他猛地抬头,就看见了自己办公室的窗口。 来到自己地盘了!成天路在这里工作了八年,方圆一公里之内熟如指掌,要跑的话,这里最合适。 于是他扯了扯豹耳朵,轻声道:“大明星,跟你的兔子朋友说再见,我们撤!”拉住她的手。童一如的手汗津津,软软湿湿的。 “你跟琦哥儿在一起了?”童一如突然开口。 成天路正蓄势待发,听了这话一愣。“姐姐,这时候你问这个?逃命要紧,我跟琦哥儿在不在一起有什么重要的。” 童一如却不想放过他:“在不在一起,一句话的事。你还没下决心对吗?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成天路坚定地拉住她的手,“现在,跑!” 两人立即加速,以冲刺的速度越过一个个选手,往左边的路口奔去。天空发蓝,快要天亮了,但一走出路灯的范围,仍然昏暗模糊。成天路不理志愿者提醒,带着她转到办公楼前的小马路。 童一如嘴唇颤抖:“他们……他们来了!” 成天路当然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宽慰她:“别怕,跟着我。”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另一个声音说。 两人吓了一大跳,一起转头。林义忠居然跟来了!他胖大的身体跑得又轻又快,两人谁也没发现。 成天路没法,只好说,“去我办公室。” 作者有话说: 这篇两星期前写的,构思是一年前了,没想到今儿SpaceX上了热搜。 第37章 人皮祭司 三层的办公楼有两个出入口,正门进去是个大院子,空地用作停车场,两边是日本餐厅和一个小酒吧。进入办公楼,在楼梯的后头还有一个隐蔽的小门。他们可以穿过办公楼,从小门金蝉脱壳遁走。 跑进停车场,没见到保安,估计正在打瞌睡呢。杂志社作息不定,常常有记者编辑通宵赶稿、做版、长途采访或者看球赛,因此门是24小时不锁的。三人迅速躲进办公楼里。 向外窥看,面具男果然跟了进来。会说中文那个似乎是领头人,戴着分外巨大的黑耳环,并不立即攻进楼里,反而分配下属四处把守,搜索出入口,不让猎物有机会出逃。成天路心下大悔。他忘了这些墨西哥人身经百战,连美国军队都不怕,怎么会被自己的小伎俩晃倒?他当机立断,带着童一如和林兔子跑上三楼的办公室,锁好门,立即打电话报警。 周围静了下来,只听见童一如超乎寻常的喘气声。成天路搂着她,拍拍她的后背,“没事的,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城市,一会儿警察叔叔就会把坏人抓走。” 童一如只是发抖,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成天路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心里也没谱。他警是报了,可没法说被墨西哥毒枭围剿,只能语焉不详地声称办公室外有可疑人物。警方重不重视不知道,马拉松大赛封了周围的路,警察叔叔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赶到了。 “林老板,你的保镖呢?”成天路突然想起身边有个几百亿土豪,“快打电话让他们来支援。” 林兔子耸耸肩膀,“我没带手机,害怕被查到信号啦。”给他手机,他却一个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了。成天路想要摔桌子,以为带来了个金手指,结果是个没用的累赘。 手机铃响。成天路立即接听。电话另一头是琦哥儿。 “你在哪儿呢?”琦哥儿嘴里含糊不清,“我要了猪肉茴香包子和鸡蛋汤,速来!” 这货没跑马拉松,去吃早饭了。成天路把困境简略告诉琦哥儿。 琦哥儿抹抹嘴巴:“你等着,我去救你!” “我 操!你救个屁,你赶紧……”一句话没说话,电话挂了。成天路急得不行,连连给琦哥儿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办公楼只有走廊亮着灯。他们不敢开灯,窗外渐亮的天光,照得人脸蓝幽幽的,气氛更是压抑。 林兔子:“那些野人是不是走了,没有声音呢?” 外面安静得出奇,在成天路的记忆里,办公室从未那么安静过。从窗口看出去,底下一个人也没有,远处马拉松大队在前进,像旷野深处的河流。他知道大门和楼梯不可能拦住墨西哥人,自己办公室这扇破门更不顶用了。 他想了想,打开房门,轻声走了出去。走廊很亮,在走廊尽头,站着红脸白衬衫的阿兹特克祭司。 成天路冷声道:“哥们儿,你要什么?” 祭司不说话,抬手解开纽扣,脱下白衬衫,露出满身的肌肉和纹身。顶上的灯闪了闪,又闪了闪。楼房的电灯一直没修好过,自琦哥儿来那天开始,再也不能恢复正常。 这办公楼也到时候了。三十来年的老楼,是北京申奥前兴建的。那时国家还没进世贸,房价还没翻二十倍,公交车还在卖纸质票。那时候大家对未来都有奇妙的预感,贫瘠又生机勃勃,世界在面前张开。那时候媒体开始了黄金时代,外面的新奇事物源源不绝输入,社会万花筒一样裂变。列车跑得太快,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媒体的作用无非是尽自己之力,描绘列车轨迹,希望能导向一个更好的路径。 然后列车驶入了漆黑山洞里。 这楼无可避免地老下去了。站在这条走廊,面对前面的野蛮人,成天路有一刻的迷茫:到底时光在向前进,还是在倒退呢? 阿兹特克祭司说:“我们要人皮,把人皮交出来。” 成天路一笑:“你以为这是屠宰场呢。警察快到了,你们不想被驱逐出境的话,赶紧走吧。” 祭司走了过来,蛮有礼貌地说:“先生,这个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我们要童小姐,把她交出来,我们立刻离开中国。” 成天路摇摇头,“你们什么都带不走。”身体绷紧,突然一拳击向祭司的脸。祭司猝不及防,双手赶紧护着脑袋。他身体虽壮,却失了先手,又被成天路一膝盖击向腹部。他万万没料到,这看着斯斯文文的中国人,说打就打,出手又快又狠,顷刻被揍趴在地。成天路踩向他的面具,纸面具裂开两半,露出惊慌痛苦的眼睛。 成天路单腿跪在他胸膛上,对跑过来的七八个墨西哥人说,“别过来,过来他就死了!” 他预料这些墨西哥人没有武器,就赌一把,在琦哥儿闯进来前,先控制住局势。结果非常顺利,墨西哥人连警察都不怕,更不把亚洲人看在眼里,直到倒地前都是懵的。 成天路松了一口气,有人质在手里,墨西哥人又没有枪或弩箭之类的,他们暂时安全了。顶上的电灯闪了闪,完全熄灭。 周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成天路心一凛,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这时,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楼梯。听那不紧不慢的步调,成天路血液冲向脑袋,心跳快得无法抑制。 琦哥儿真来了!那傻 逼! 他嚷道:“琦哥儿,别上来!” 太晚了,脚步声已经到了楼面上,黑暗中看不清人影,只见一道荧光绿的闪电,悬浮在浓黑的空气中。 成天路倒抽一口凉气,催促他:“快过来!” 空中传来了很轻的“嘶”声,在成天路听来,尖锐得像划过心脏的子弹。成天路汗毛竖起,呼喊堵在喉咙里,“咻”声带着看不见的实体,冲向那道绿色闪电。闪电一暗,陨落,掉到了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琦哥儿!”成天路顾不上人质,往“闪电”飞奔去。 摸到琦哥儿的温暖躯体,成天路快疯了。他把琦哥儿紧紧抱在胸前,以免再遭受狙击。可他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后背骤然一疼,倒在了琦哥儿身上。 天亮得真慢。经过了一世纪的抗争,天空还是灰蓝色,黯淡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 成天路、童一如和林兔子席地而坐。琦哥儿倚在墙上,闪电暗了,露出黑色的十字架。他的颧骨上有个小创口,血迹干枯,转成紫红色。成天路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个纸团扔过去,骂道:“你特么跑这儿来干嘛?” “我怕你死了。” “去你妈的!这里是北京,谁会随便杀人?别把你那些恐怖片的烂情节想成现实。” 说完这句话,成天路越发惴惴不安。事实上,他也不确定外头的毒枭会不会杀人。他还以为他们不可能携带武器呢,结果刚才差点把琦哥儿射死了。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袭击琦哥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庆幸琦哥儿反应不慢,千钧一发躲开了最猛的攻势。 童一如颤声道:“天路,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刚才听见了,他要……要我的皮!” 林兔子:“为什么要大美女的皮,他们很变态哦。” 成天路沉声说:“阿兹特克的祭司,要人皮有什么奇怪的,他们还会活取心脏,会分吃人肉。” “阿兹特克祭司是什么?”琦哥儿问。 面对一屋子的学渣,成天路耐心给他们解释道:“阿兹特克是墨西哥的古文明国。他们信奉太阳神,相信要给太阳神献祭,太阳才会每天升上来。献祭的方法,是选取圣男圣女,养好了,然后放在金字塔顶端的祭台上,祭司用黑曜石刀切开他们的身体,取出心脏。心脏拿出来的时候还在跳动,他们认为这些牺牲者会飞向太阳,与神灵共存。” 童一如脸煞白:“我不要飞向太阳。” 成天路继续用授课的冷静声音说:“除了活取心脏,他们还会剥人皮,祭司把人皮穿在身上,给城里的每一个人看,有时候会穿一整个月。” 林兔子要吐了:“太野蛮了!现在人都上太空了,为什么还有这么残忍的事?” 成天路摇摇头:“你觉得残忍,是因为你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待。当时的人认为,披着人皮或兽皮,包括戴面具,都会得到非比寻常的力量。一直到现在,墨西哥摔跤比赛的选手还戴着面具,英雄的面具、恶鬼的面具、猛兽的面具,认为面具会让他们更强。大美女,你不是问我什么是豹子武士吗?他们是阿兹特克的特种部队,身上披着豹皮。你穿着别人的皮,别人也想要你的皮,没什么残忍不残忍的。” 童一如恨不得把豹衣脱掉。 林义忠只关心一事,颤声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会杀掉我们吧?” 大家默不作声。成天路也不敢笃定了,天总是不亮,警察总是不来,而且这屋里还有琦哥儿。看着蛤蟆镜后的琦哥儿,成天路就有不详的预感。 有琦哥儿在,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叹了口气,决定要驱散怪奇物语的气氛,务实道:“阿兹特克早亡国了。现在墨西哥主要是天主教徒,什么祭司,就是用来吓唬人的。但有一点,他们为什么要打扮成阿兹特克人呢?”成天路看向童一如,“他们真要你的皮。” 童一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如坠冰窖。从男友出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无法幸免。举报男友是逼不得已,她是爱他的,这爱跨过了理智和道德,她不后悔。现在也该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林义忠大喊:“不玩了不玩了,我的飞机在等我,等一下我就可以离开中国。放我走啊!”他拉住成天路,“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突然他的兔耳朵被揪了起来,童一如在他耳边说:“安静吧兔子。他们不会杀你的,我跟他们走。” 她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琦哥儿开口:“别去。扒皮很疼的,如果从脚开始扒起,出血很慢,很难立刻死掉,从头皮呢……” “住嘴琦哥儿!”成天路见童一如的身体摇摇欲坠,只怕马上会晕倒。 琦哥儿站起来,戴上了他的绒线帽,然后抱着童一如的肩安慰道:“别怕,我们一个都不会死。想办法逃出去就好了。” 林义忠:“怎样逃?他们很多人。” 琦哥儿慢悠悠走到办公桌,拿起一个盒子,轻轻掀开,用轻松的语气说:“有这个,应该可以。”盒子里装着细小的晶体。 雷酸汞。 这是他们在画家多米的家时,琦哥儿交给成天路的。成天路没有还给琦哥儿,也不能把炸药带身上,于是先放办公室里,准备等哪一天画家事件淡去后,再上交给国家。只是他工作太忙,过一段日子竟把炸药忘了。 有琦哥儿在,世界就不得安宁。成天路心想:琦哥儿终于找到机会,要炸掉他的办公室了! 作者有话说: 写野蛮生长的时候,还能傲娇地反思一下,全球化带来了什么冲击,自我身份认同在哪里,本土和混杂各种问题。现在,啊,全球化已经成为逝去的美丽世界。虽然有各种问题,但谁在全球化里获益最大呢?想想30年前的生活吧,想想选择的局限,视野的狭隘,单一的恐怖。回到过去的封闭,一点都不好。祈求世界重开,墙壁倒塌,即使很多痛苦,也想要自由。 第38章 暴徒 这三十年的老楼,还不知道自己会经受什么劫难,兀自安详地、阴暗地耸立在市中心。 成天路想,警察要是来了,会抓墨西哥人,还是琦哥儿?那些装神弄鬼的祭司,不过是限制人身自由,最多加上威胁恫吓罪,琦哥儿却是要引爆炸弹!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盼望警察来了。 他制止琦哥儿:“别闹了,我已经报了警,很快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尽量拖延时间。” 他想了想,再次打电话去报警中心。电话通了,这次他直接说,他们被暴徒绑架了。正要讲得详细些,墨西哥人走进了房间。 抽风的电源恢复正常,墨西哥人打开电灯,笑吟吟地夺走了成天路的电话,然后对话筒讲起了非常地道的中文。对不起,我不让儿子打游戏,他就说要打电话举报我。现在年轻人啥都举报。对了,管孩子不违反法律吧。没揍他,我从来不揍孩子。 嗯嗯,辛苦了同志,打扰了。 成天路大怒,谁是他儿子?!可他没法夺回手机,五个墨西哥大汉挤在这房间里,铜铃大的眼睛不霎眼地瞪着他们。说中文的祭司被他揍得嘴角肿起,烂面具已经扔掉了,露出一张深棕色、轮廓深邃的脸孔。 他收缴了所有人的手机,然后蹲在成天路面前说:“你的拳头很厉害。” 成天路不语。那人用一贯温文的语气说:“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完成了工作,我们立刻离开这里,请你不要干扰我们。” 说完,他笑了笑,然后解开了硕大的耳环。菱形的耳环光泽柔亮,上面镶着绿松石,典型的印第安饰品。成天路呼吸一滞,立时猜到这是什么——玻璃状的锋利石头,祭司用来活取心脏的黑曜石。这帮墨西哥人把武器戴在耳朵上了! 他本能地缩了缩身体,可这豆腐大的角落能缩到哪儿?那把黑曜石猛地刺了过来,捅在他的小腿上。成天路抱腿痛呼!琦哥儿扑了过去,把那人推开,就要去抢刀。 细微又刺耳的“咻”声再次飞来,琦哥儿汗毛竖起,堪堪斜过肩膀,那小箭已经擦破他的T恤,划出一道血痕。转头看,一人慢条斯理放下脖子上戴的管子,小箭是从项链般的管子里吹出来的。 成天路顾不上疼了,连忙抱住琦哥儿,把他拖回墙角,急道:“别过去,这些孙子浑身兵器。” 琦哥儿眼睛都红了,“你没事吧,我看看。” 成天路的腿被捅了个口子,血流个不停。琦哥儿赶紧脱下T恤,给他稍作包扎。成天路抹了抹冷汗,道:“我没事,甭紧张。” 琦哥儿的嘴角冷硬地抿着,不做一声。成天路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表情。两人对看片刻,默默地坐回地板上。 祭司微微一笑,眼神却冷酷之极:“现在你们知道怎么做了,很好。女士,到你的表演时间了。” 童一如脸如死灰,被一个墨西哥大汉强拉过去,推倒在地。她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玲珑的身材丘陵起伏,宛如一只真正的豹子。墨西哥人吞了一口唾沫,叹道:“真性感。可惜了。” 他举起黑曜石,放在童一如的嘴边说,“血的味道是甜的,你要不要试试?” 上面沾了成天路的血,在黑刀上色泽深紫,童一如直想呕吐。他把血抹在她的脸颊上,顺势绕到脖子后,手快速一挥,一大束棕红色的头发从刀刃落下。成天路握紧拳头,咬着牙齿,看着那把黑曜石刀伸进豹衣,流畅地一划拉,豹衣裂开,露出了柔嫩的皮肤,先是肩膀和后背,然后是纤瘦的腰;细如丝的胸带断开,乳 峰如丰润的果实挂在线条优美的身体上。腰背和乳房爬了蚂蚁似的,纹着长长一列符号。 林义忠看得目瞪口呆,血脉偾张,问道:“他们……要做什么?” 琦哥儿:“在我们跟前活剥她的皮。” 林义忠眼前一黑,魂飞祖国。 成天路的手慢慢伸进口袋里,琦哥儿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 祭司柔声说:“宝贝别害怕。我们商量过了,带着一个活人过海关,风险很大,带着一张皮会容易很多。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像那位先生说的那么野蛮。扒皮之前,我会先割断你的脖子,一秒钟你就可以去见上帝了。先脱下你的衣服,不是对你不尊重,是因为死人的衣服很难脱。” 他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露出贪婪的神色。这老大的女人,现在就趴在他脚下任他蹂躏,美丽又脆弱,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他真想玩够了再弄死她。 童一如脸无表情,不喊也不哭,已经是个死人了。 成天路又急又怒。墨西哥毒枭非常剽悍,由于国家贫困人口庞大,贩毒养活了许多人,为了维持整个产业,毒贩们行事凶残,对付背叛者更是辣手残忍,以警戒他人千万不能逾规。童一如把密码给了警方,断送了多少人活计,是必须死的。可成天路怎能眼睁睁看他们杀人? 他大声道:“等等!这里是市中心,你在这里杀了人肯定逃不了,怕是三环都出不去,别说回国。” 祭司轻叹:“我们十三个人,一定有人可以把皮带回去。唉,十三是个不详数字,之前怎么没想到?” 琦哥儿:“你们有十三个人,现在是6月,这里的门牌刚好是66号。不详得很。” 祭司心一凛,随后笑道:“我胆子很小的,不要吓我。” “没吓你,你听有什么声音?”仔细倾听,外面确实有绵绵不断的呢喃声,有韵律而庄严,似是军队坚定的行进,但又柔韧宽和,有如源源不绝的波浪。听久了,他们都分辨出来了,是佛经。有人在不远处的房间里喃喃诵经,在清晨五点多,在被墨西哥人包围的老楼里! 墨西哥人正迷惑不安时,楼下又传来车声人声。这次动静很大,听人声来了不少人。 成天路精神大振,默念一句:阿弥陀佛,这次真是佛祖保佑了!杂志社早上一般没人,但今天恰好是出刊日,印厂工人一大早会把新刊摞到门口,等发行部的人上班再处置。 楼下人声沸腾,墨西哥人不能淡定了。他们聚在一起商量,没三两句,几个人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们内部不能统一,有人提议先把人带走,有人认为带着人风险更大。 祭司回头说:“各位,请安静在这里待一会,我们办完事就回来。”一群人鱼贯走出去,临出门前,那个脖子挂着小箭的人抬起吹管,猛然一吹,小箭擦破空气飞向琦哥儿。小箭射在琦哥儿的蛤蟆镜上,镜片应声碎裂,琦哥儿头向后仰,捂住了双眼。那人笑着对俘虏们眨了眨眼,走了。 成天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查看琦哥儿伤势。琦哥儿慢慢坐起,取下破碎的眼镜。那箭力度不小,还好是石头做的,比金属脆弱,没伤到琦哥儿。琦哥儿俊秀的脸冷如寒冰,把绒线帽也脱了下来,对门骂了一句:“傻 逼。” 至此,成天路确定这群人是真正的亡命徒,剥童一如的皮不在话下,万一要滥杀无辜,他们也不会有丝毫迟疑。他后悔极了!打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在大首都会出现爆米花大片里的血腥反派,带着童一如躲进办公室,不过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有一百种更好的处理方法,假装受伤待在志愿者和保安当中、跑到热闹的大街、打电话给公 安机关的朋友,至不济,当街喊救命也比现在处境好。这烂片的剧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一边唾弃自己的智商,一边从窗口往外望,现在跳窗也在所不惜了。往下看,楼底站着一墨西哥人,热情地向他挥手招呼。成天路叹了口气,掏出口袋里的外星检测器。祭司收缴了他的手机,却没发现这一台机子。成天路心里苦笑:“这也是爆米花大片里常有的bug吧。”他给公安机关的朋友打了电话,为了双重保险,他又对林义忠说:“兔子,看这里,笑一笑!” 林义忠比了两个V。成天路满意道:“真可爱。” 林义忠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做什么呢?” “发微博啊。我好歹是大刊的总编,粉丝四五十万是有的。”林义忠见成天路发了照片,发了个位置截图,然后@FBI,@美国使馆,@平安北京。 “喂喂喂!”他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报警。公 安系统反应可能比较慢,但FBI一定会火速赶来救你,放心吧小兔兔。” 成天路走向琦哥儿,问:“导演,下一步剧情该怎么走?” 琦哥儿把玩着小箭,抬眼看成天路:“冲出去。” “这么简单粗暴?” “一般来说,警察来到的时候就该收尸了。我们不自己想办法逃走,电影就可以结束了,剩下的都是限制级场面。” 成天路同意琦哥儿的观点,杀个把人不过几分钟的事,等救世主来黄花菜都凉了。 童一如摇摇头,不说话。成天路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琦哥儿拿起破裂的豹衣,缠在自己的脖子上笑道:“穿了什么皮,就有什么力量,别担心姐姐,我们会保住你的皮的。跑吧!” 第39章 恐怖剧本 成天路打开一个门缝,只见走廊上有两人把守。他把门大力推开,和琦哥儿、童一如、林兔子一起冲了出去。两个墨西哥人以为这些中国人吓破了胆又受了伤,不可能反抗,没想到他们跟丧尸一样撞了过来! 其中林兔子跑得最快,简直就是一颗发射中的量子,直直冲到楼梯,然后击到了一面人墙,被反弹了回来,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 成天路赶紧把他扶起他,放眼看去,好几个墨西哥壮汉已经从楼梯爬了上来,挡着去路。走廊狭隘,施展不开,成天路当机立断,用指纹刷开旁边那扇门,把童一如和兔子一起塞了进去。 一股大力推向了他,定神一看,原来是琦哥儿把他也推进去。琦哥儿挡住门口,吩咐道:“从窗口跑。” 又来!像在多米家一样,琦哥儿想自个儿挡住墨西哥人,让成天路他们从房间逃走。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墨西哥人呲着牙扑了过来,成天路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哪里肯扔下琦哥儿?正要拉上琦哥儿,那墨西哥人却突然僵住了,脸现惊恐之色。 琦哥儿立即缩回门里,砰地关上大门。 佛经悠扬。 这是大编辑部,整个楼里最大的房间。由于里面有不少摄影器材,门口装了指纹密码锁,比一般门构造复杂,兴许能多阻挡墨西哥人一会儿。成天路打开窗户,脑袋刚伸出去,劲风袭来,一支小箭从旁边的窗射向他。他赶紧缩回脑袋。这里也不能爬窗——无路可逃。 琦哥儿慢悠悠拿出那盒雷酸汞。 成天路心烦意乱,“大导演,别玩了,这个炸药你用过吗,怎么引爆?” 琦哥儿摇摇头:“没用过。这是禾师哥加工过的稳定晶体,不会一摩擦就炸开,但可以加热来引爆。” “不会炸死自己?!” “不知道。” 成天路无法确定墨西哥人和琦哥儿,到底哪个更恐怖,只觉前路坎坷。 “太危险了,不能用!” 琦哥儿沉吟:“我担心的是它不够危险,这么一点炸药可能做擦炮都不够,我们要增加它的威力。” “喂喂!” 琦哥儿又说:“我有一个剧本。” “我反对!” 琦哥儿牵嘴一笑:“你怕了?” “你不怕?” 琦哥儿拉着他的手,“又不是我一个,怕什么?”成天路再次沉沦在琦哥儿的眼睛里。他是怕的,黑刀捅进来的疼痛让恐惧有了实体,他怕死,还怕琦哥儿会死;即使最终结果不会死,可恐惧已经脱离了实际的后果,幽灵一样漂浮在空气中。 琦哥儿完全不害怕吗?他有缺陷的脑子没有杏仁核,没有恐惧的神经?但不管琦哥儿是怎样的怪物,他们共同陷在了这里,他唯一应该做的,就是确保所有人安全地走出这里,然后跟琦哥儿手牵手,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到未来,幽灵逐渐远去,他鼓起勇气面对琦哥儿的暗黑宇宙问道:“你想怎么做?” “你刚才看见了,那孙子怕我。” 成天路回想起来了,墨西哥人本来要袭击琦哥儿,结果吓傻了。“对啊,他为什么怕你?” 琦哥儿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因为十字架?” 成天路恍然大悟,琦哥儿刚亮相的时候,很拉风地带着哈利波特的绿闪电,那是用荧光笔画的,在明亮的走廊里荧光淡去,黑色的十字架显露出来。墨西哥人是天主教徒,骤然见到琦哥儿的异色瞳和十字架,大概是觉得邪门,一时不敢进攻。 琦哥儿:“这帮人刀口上舔血,都迷信。我们吓吓他们。”他扫视编辑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办公室,窗台养着发黄的绿植,堆着一排排回收的铝罐和啤酒瓶。饮水机和咖啡机边上是麦当劳顺来的糖、吸管、蕃茄酱等等。桌子却比一般办公室凌乱,各种发布会拿来的纪念品、零食水果、没用的毛绒玩具、无数的纸袋和包装、试用的数码产品和化妆品、拍照使用的小饰品等等。 收音机播放着佛经,墙上挂着健身用的弹力带;房间里还有个小房,是摄影部的办公室,堆着好些器材。 成天路听完了琦哥儿的计划,叹道:“导演,还是算了吧,你的烂片在豆瓣都没超过五分的。” “豆瓣能打倒暴徒?我刚开始拍片的时候,没钱没人,有什么用什么,道具化妆都自己捣鼓,票房也不差。” 成天路只觉不靠谱,除非墨西哥人弱智——但话说回来,为什么很多烂片都有票房呢?可能跟智商无关,只要气氛对头,稍加煽动,人脑就愿意停止思考,任由剧情把自己带坑里。 童一如走了过来,“导演,我能帮上什么忙?”琦哥儿用片场里的寻常语气说:“当然,你是大女主。” 童一如坐在办公椅上,琦哥儿站在她的身后。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盏从摄影室拿出来的强光灯,给两人身上镀了一层光。 琦哥儿:“我们要做的是用这里有限的道具把他们吓跑。没有时间铺垫了,所以第一幕就要把他们带进恐怖片的气氛里。”他的大手掌轻轻拂过童一如的长发,“第一,让他们脱离现实,预想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第二,恐怖片要有熟悉的文化母题,什么样的鬼故事最恐怖?小时候听的。”琦哥儿把身上的豹衣碎片绕在童一如身上,“人披着什么皮,就会变成什么。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不用我们编了。” “第三,要镇住暴力,就要更加的暴力。他们想杀人,那我们杀得更多,让人死得更惨。” 林义忠站起来抗议:“搞这么多做什么?这小办公室,哪里有人可以杀?” 琦哥儿和成天路一起盯着他受惊的眼睛。 “你们……你们想干嘛?” 琦哥儿举起啤酒瓶,轻轻一笑:“宰了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墨西哥人还没把门撬开。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破坏房门,大门口来了七八个工人在卸货,最好不要去惊动他们,横生变故。 啪嗒,指纹打卡机被毁掉了,门锁也被破坏了。他们对看一眼,小心打开门扉。 房间里一片黑暗,半点人的声息都没有,只有佛经绵绵不绝地呢喃着,在黑暗里找不到源头,仿佛来自四方八面的虚空中。他们不自觉绷紧了神经,呼吸放轻。 有人打开手机电筒,去找电灯,射灯照处,他大骂一声。其他人转头看,只见面向墙壁吊着一个脑袋,汁液从发梢滴下来。祭司认出来了,棕红色头发是童一如的,其中有一部分被锋利的黑曜石削了去。 墨西哥人抓起人头,又惊呼了一声,头发里是毛绒笑脸玩具,不是人脸。这时,两柱射灯亮起,房间变成了昏暗的红色,墨西哥人张大了嘴。只见房中间吊着那个黑色的兔人——严格来说,他已经不算人了,脸凹了进去,插着个绿色的啤酒瓶,血肉模糊。 “嗷呀!”有人在角落痛呼。 几个人立即凑了过去。昏暗的灯光中,办公桌底下躺着两人,脑门上有十字架的男人,安详地躺在地上,脸无血色,小箭插在他的心脏上,皮肉翻了出来。 另一个是那武力值强的中国人,一身汗躺在地上,腿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深可见骨。他拉着祭司的手,惶恐说:“救我……救我!她杀光所有人!” 祭司大吃一惊,“谁要杀人?”正要蹲下察看,空气里突然传来奇异的声响,像是摩擦声,又像生锈的铁门被缓慢推开,刺耳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大家僵住不动,都听出了那声音在用西班牙语呢喃:我爱你,我爱你宝贝,我可以把我的心挖给你,我爱你,你爱我吗宝贝? 声音带着哭腔,听得人汗毛竖起,胃里翻江倒海。 是谁在说话!声音像是从房顶传来了,可是房顶哪里能藏人?墨西哥人的脸色灰败不安,在这不熟悉的城市,他们本想速战速决,不成想会有那么多阻扰和怪象。他们虽然信奉天主教,但印第安文化根植在血液中,好几人在胸前划十字,又把耳戴的黑曜石摘下来,紧握在双手之间。 成天路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祈祷剧本每个环节都能衔接上。墨西哥毒枭见过无数死人,这点仓促的伪装绝对骗不了 人,所以他们必须一环接一环地转移注意力,像电影转移镜头一样,让观众来不及发现穿帮。 瞄向琦哥儿,发现琦哥儿已经睁开眼睛,诈尸了。“导演,你能不能敬业点啊?!”成天路心里吐槽。 他慢慢挪向琦哥儿,躺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女主要出场了吗?” 死人“嘘”了一声。 摄影室里灯光闪了闪,又闪了闪。“里面有人!”一个墨西哥人一边说,一边摘开面具。灯亮时,果然见到有一个人站在暗室里,光一暗,人影则留在虹膜中,细节越来越清晰。那是赤身裸体的童一如,白玉般的皮肤爬着虫子一样的符号,环绕她的半个身子。 她的脸看不清楚,但是整体感觉非常怪异,身体被拉宽了似的,比例奇特。那人对祭司说:“这是什么鬼东西?”灯光闪得眼睛幻象丛生,暗影憧憧,他们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一起退后一步:那不是人,是人皮! 这么说,兔人、十字男和童一如都死了吗? 整个房间只有一个活人了。祭司派了两人进去摄影室,自己转头去找成天路,逼视他追问:“那个女人呢?她死了?” 成天路心里一阵紧张,镜头在对着自己,几万双观众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做演员真不简单啊,要入戏,首先要让自己相信这种反智的剧本…… “她变成豹子了,”成天路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咦?” “她……她说要报仇,要杀光侮辱她的人,蜕了皮,变成了豹子。哥们儿,你最好小心点。” 祭司眼里出现惊慌,“变成豹武士了,对吗?” 成天路抿着唇,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点点头。 他心里其实慌得很,按照剧本,这时候摄影室里的雷酸汞应该炸开了,但是到现在还没动静。只要墨西哥人进去巡视一圈,就会发现所谓人皮只是琦哥儿做的简陋特效,用摄影机拍下童一如的裸 体, 稍微扭曲后投射在墙上。编辑部里有不少灯光器材,正好给他们做简单的布灯。果然,摄影室里墨西哥人骂了一声。 突然间一个白色的身影飞一样跑出门口,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成天路吓了一跳,身旁的琦哥儿动了动,显然也被惊到了。 那是光溜溜的林兔子,本来应该藏在服装编辑的杂物堆里待机的,却突然不按剧本编排,自个儿逃命去了。他逃就逃了,还把门关上,那是想把成天路他们和毒枭一起闷死。 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摄影室的雷酸汞终于炸开! 作者有话说: 昨天小朋友生日,忙坏了,迟更了一天,抱歉。 好莱坞有个很喜欢炸白宫的导演,拍《2012》的艾默里奇。不知道这位兄弟为什么有此癖好,但从来没有人干涉他“炸白宫”,票房也蛮好的。 这文里写的跟我前办公室一模一样,我想炸掉很久了,在故事里过过瘾吧,哈哈。 第40章 入戏 烟尘四起,两个墨西哥人狼狈地逃了出来,满身都是血和内脏,掩着脸,痛苦嚎叫。饶是墨西哥人身经百战,也被这场面吓傻了。谁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上炸弹?!而且两同伴向来彪悍,即使中枪也不至于喊天哭地的,他们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那边成天路和琦哥儿也不冷静了,炸药的力量比他们预估的强大得多,而且门已经关上了,他们立即就近打开窗户,让烟尘散开,以免大家一起窒息而亡。 祭司一边咳嗽一边跑了过来,一把抓住琦哥儿,“你们在玩什么把戏!那个女人在哪里?”到这个地步,他还在想着童一如。 这时门打开了,一陌生面孔走了进来,看见眼前犹如恐怖袭击的景象,瞬间石化。“我操!这里在玩CS吗?” “大勇,快逃!”成天路喊。 “大勇?为什么会有剧本以外的角色跑进来?!”琦哥儿本来很淡定,现在也控制不了局势了。兵荒马乱,剧本彻底乱了套,那个叫大勇的人人如其名,不但没跑,还摸摸索索去打开电灯。 灯一亮,电影的魔法就会消失。 大勇按了两下开关,灯没亮。电源又出问题了,可能已经被爆炸彻底破坏。琦哥儿松了一口气,问成天路,“这龙套是谁?” “大勇是咱社的主笔,《金刚经》的铁粉。佛经肯定是他打开的,大概是早晨回来赶稿,出门买个早餐回来,结果发现编辑室被炸没了。” “那我们继续演。” “还继续个屁啊,你咋解释你死而复生。” “不需要解释,很多片子都这样,观众会当看不见的。” 成天路说不出话来。举目四望,周遭混乱不堪,两个墨西哥人疼得鬼哭狼嚎,祭司和同伙气急败坏地翻找童一如,根本无视琦哥儿复活这重大漏洞。大勇饶有兴味地看着千疮百孔的办公室,看着还挺高兴的。 这世界疯了吗?啊不,一定是自己疯了,正常人怎么会陪琦哥儿玩这出?! 中间的兔人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抬起手,解开脖子上的弹力带,拔掉脸上的啤酒瓶,揭开顶上的兔子头套,露出美丽的脸。空气中仍有点尘烟,她咳嗽了两声,眼泪汪汪的。 这时候,射灯亮起,照在了她身上。全部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她便昂起了头,表情完全换了一个人。房间瞬间静了下来。 琦哥儿操作着便携射灯,轻声道:“你看,一如真敬业,该演还是得演。还没有到结尾,摄影机不能停!” 童一如——剧本里的boss, 慢慢地走近墨西哥祭司。她是最后的恶魔,也是第一个“死者”,因为死人最不招人怀疑。果然墨西哥人进门不久,就把她给忽略了,她得以在黑暗中打电话,让天花板上的外星探测器发出古怪的声音:她还负责遥控摄影室里的闪光灯。 她的角色是豹女,但这里根本化不出像样的妆,于是琦哥儿说,甭勉强,披着兔皮好了。黑暗中,童一如的光头白得晃眼,衬得五官更是明艳绝伦,眼睛清亮,含着黑水。祭司后退了一步,手紧紧握住黑曜石,眼角抽搐。 成天路也被震住了。童一如完全入了戏,微笑着,表情凄绝。旁边琦哥儿轻轻地念:“我爱你,我真爱你,我可以把我的心挖给你,你爱我吗?”。琦哥儿从未对他说过“我爱你”,可这时候成天路只感汗毛倒竖,心被细细的针穿过似的,看向琦哥儿,又转头看童一如。 两人已经合为一体。琦哥儿说着童一如的话,而她只是静静走着,眼泪无声从脸颊滑下来。 这剧本,成天路看懂了。童一如真成了豹女,吞噬了与自己交配的男人,悲痛的火焰在心里燃烧。她没有武器,披着一身可笑的兔毛,可祭司和其他墨西哥人都不敢向前。太阳神赐予了她神力,她已经撕碎了毒枭老大——一个柔弱的女子,靠着身上的皮,推倒了他们的贩毒王国。她也即将把这里的所有人摧毁。 成天路第一次相信了这个故事,也因此害怕起了故事的进展。“琦哥儿,接下来……怎样?” 琦哥儿平静说:“接下来就是演员自由发挥了,不行的话,我们在气氛上再推一把。” “再推一把?” “雷酸汞我分了两份,小份的放在麻辣火锅,大份的放在酸辣火锅。”说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自热火锅盒。 “我操!”成天路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那两嚎得凄惨的墨西哥人,满头满脸都是自热火锅爆出来的鸭血、牛肚、鹅肠、豆腐和笋片,辣油折磨着他们的眼睛和口鼻,内脏黏糊糊地粘在爆炸造成的伤口上。从内容物看,这一份肯定是麻辣火锅了。 “快停下来!你没看见雷酸汞的爆发力有多大吗?大份的爆起来,我们全一锅熟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不把他们炸跑,他们就会把我们给宰了。” 这一点倒是毫无疑问。雷酸汞遇热会爆炸,此前他们做了一个装置,把雷酸汞放在自热火锅里,火锅放在咖啡机底下,用手机远程操控咖啡机出水。火锅遇水发热,引爆雷酸汞。他们一开始认为这些雷酸汞只是起爆器,最多跟微波炉爆炸差不多,绝对吓不跑墨西哥人,因此用恐怖剧本来增强威力。没成想这些炸药威力惊人。 “现在咖啡机炸没了,电也停了,怎么办?” “我来倒水。” 成天路紧紧拉住琦哥儿,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导演,你为了剧情不要命了!” 童一如离祭司越来越近。那些彪悍的墨西哥人比他们更入戏,不言不动,完全笼罩在豹女的目光中。她是真的入魔了,这个前不久还光着身体,被他们的刀在身上游走羞辱,吓得不敢哆嗦的女人,现在眼睛里毫无惧意,只有动物的谨慎、冷酷,欲望漫溢。 童一如双手抚上祭司的脸,亲了亲他的唇。祭司脸如死灰,后退了几步。成天路默祷:“快跑吧祭司,你跑了琦哥儿就不煮火锅了。” 正当祭司迟疑不定时,脚步声响,好几人急促地跑上楼来。房间里的人都被脚步声分了心,门被大力推开,手电筒的光线照了进来,几个高大的黑影踏进门里。成天路一看,骂了一句,“是FBI,偏偏这时候来搅局!” 魔咒消失了,祭司的脸一沉,一脚把童一如踹开。 几个美国探员大吃一惊,空气了飘着馋人的味道,屋里人不是灰头土脸,就是戴面具披兽皮,这是化妆派对? “他在那儿!他……”一名探员指着披兔毛的童一如。 话没说完,那人眼睛圆睁,喉头发出“嘶、嘶”声,双眉痛苦地皱成山峦,踉跄了两步。他的耳朵插着一支小箭,血顺着耳垂流下来。 真杀人了!成天路和琦哥儿肌肉紧绷,警钟在脑子里轰天鸣响。其他的FBI也被变故吓到了,护住伤员,掏出他们的武器。 木棍、防狼器,一支笔。 成天路和琦哥儿扶额大骂:FBI的装备还不如小区保安呢!琦哥儿:“我去倒水煮火锅。” 成天路恨不得把琦哥儿绑身上,“别他妈犯傻了。火锅的水热得特快,万一来不及跑,。” 琦哥儿却独裁惯了,这是他的片场,只有他说了算,“没那么快,看说明书起码两分钟。你的腿跑得动吗?” 成天路点点头。琦哥儿:“你先去救一如,撒开脚丫子跑,我倒完水就跟上来。现在!” 琦哥儿根本不给他考虑时间,把火锅放桌上,就去拿矿泉水。四处都在混战,墨西哥人和FBI都要抢童一如,双方难分难解,一个墨西哥人拿着黑曜石刀向他走来。 他暗叹一声,双腿已经像箭一样奔向童一如。他的腿受了刀伤,此时却感不到任何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完成英雄救美的情节。 他也完全入戏了,拉着童一如,撞开前面阻挡的人,也不管是毒枭还是警察,直奔出门。下楼梯时他听到琦哥儿用英语喊了一声:“要爆炸了,跑吧!” 后面脚步吵杂,也不知道是追着他和童一如,还是在逃命。他忍不住往后看,左后方是大勇,右后方是那个吹箭的墨西哥人,琦哥儿影踪全无。 担忧和疼痛一起从心脏蔓延,他已经跑出了杂志社门口,外面天光大亮,清晨的太阳升了起来。 突然间,后背骤疼,心脏停了一拍,成天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童一如大喊:“小心!” 墨西哥人的第二箭已经飞过来了,剧烈的疼痛让成天路手脚麻痹,但他还是挣扎着滚到一旁。电光火石之间,琦哥儿飞奔过来,不管不顾地背起了他,往前急奔。 马路没人也没车,马拉松赛事的交通管制还没结束,路上静得不同寻常。琦哥儿背着成天路夺路而奔,气喘吁吁。 成天路被颠得头昏脑胀,全身都在疼,竟不知伤在何处。但他的脑子终于能正常运行了,转头看,两个墨西哥人追了上来。 “快放下我!”成天路喊了声。照这速度,没多久就要被墨西哥人追上。 “轰”的一声,雷酸汞终于炸开了。墨西哥人愣了愣,脚步迟疑了一下。琦哥儿的双腿却倒腾得更快了,无视爆炸声,更不听成天路的话。 他的心脏像沸腾的火锅,很快也要炸开了。成天路越来越重,琦哥儿每次迈腿都费力得要命,汗水流进眼睛里,杀得眼睛疼,朦胧视野中,前方站着几个人。 他冲过人群,回到了马拉松跑道。 人群骚动。志愿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两脏兮兮的人叠在一起,往前急奔,后面跟着两野人。搁平时肯定引起围观了,但这是外星跑啊,出现什么人都不奇怪,于是志愿者开始欢呼起来,为他们加油: “快点啊哥们儿,还有不到三分钟了。” 成天路急死了:“快放下我,琦哥儿,你背着我跑不远!”“他们追上来了,我靠,那个会吹箭的在后头。” 琦哥儿只想让成天路住嘴!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哪有余力回话。 刚才眼见石箭插 入成天路后背,他全身发冷,眼前一片昏暗。此时奔跑让他身体又热了起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背着成天路逃出生天,即使累死在这马路上。 眼前是个大路口,聚集了十几个人,还有一个时间板,绿色的数字在倒数。 成天路:“快放我下来!” 琦哥儿从牙缝迸出一句:“闭嘴,我不会扔下你!” 说完这句,他认为自己马上要断气了,时间板上的数字就是他的生命数。 05、04、03……最后一秒,琦哥儿背着成天路冲过了马路! 数字版变红,十几个志愿者立即拉起警戒线,交叉的马路灯绿了,等在两边的汽车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行驶而过。墨西哥人要闯过去,被志愿者挡在了马路边:“这一段的关门时间到了,您坐车回去吧。不能过去!这里是市中心,管得严着呢, 晚一秒都不行。咦,您听不懂中文?” 琦哥儿跑到了对面,半点力气都没有了。膝盖一软,背着成天路一起摔到地面。天旋地转,从聚过来的志愿者的间隙,他看见汽车川流不息,把墨西哥人隔在了对岸。 他的手掌热了,不用看,就知道是成天路的手握了过来。但他还是转过头,看向成天路的脸。两人对看一眼,然后转向天空,双手紧紧相握。 帝都的蓝天在眼前伸展。在他们周围是车水马龙,地铁入站,人像蚂蚁一样钻进高楼的电梯里。整个城市又流动起来,一如平常。 作者有话说: 融了几个梗: 《蜘蛛女之吻》女人变豹子的故事,阿根廷作家写的,“变形”在南美是有文化根源的 《百年孤独》里洗不掉的十字架 《摄影机不能停!》的蹩脚剧组 死人即boss是《电锯惊魂》的设定 雷酸汞来自《绝命毒师》 好像除了自热火锅,其他都是抄的,哈哈。 这部分剧情纯属胡乱虚构,帝都绝对是世界最安全的城市,绝对。 第41章 新闻人物 成天路以为,他这辈子要完蛋了。杂志社爆炸是大新闻,怕是自奥运以来,这城市再没有一件如此轰动的事。 他和琦哥儿、童一如被审了一个多星期。三人一口咬定炸弹是墨西哥人带来的,FBI方也证明毒枭带了武器。没几天,毒贩一一落网,可都拒绝招供,案件陷入了胶着不明的状态。 另一边林义忠穿着裤衩逃跑时,被警察截下了,偷摸离开中国的计划泡汤。他坚持要回国审判,否则绝不开口。涉及国际关系,错综复杂,让这爆炸事件更是扑朔迷离。 成天路回到杂志社,看着满目苍夷,一声叹息。雷酸汞炸掉了半个编辑室,损失最大的是摄影部,几十万的器材毁在了火锅底料里。所幸记者写稿都在各自的笔记本电脑上,排版则在楼下的排版室,并不耽误杂志出版。 琦哥儿搂着他:“甭担心,杂志社能炒了你不成?” “炒了我算轻了,没让我赔偿,我就该去雍和宫上香了。” “炒就炒吧,我养你。” 成天路笑了起来,转身摸了摸他的脸,“我看行,以后我去你剧组里举录音杆儿,给你讲戏。” 成天路就这么一说,他才不愿去剧组任琦哥儿蹂 躏。没成想,命运的巨轮就这么碾压过来。 这一天下午,他去往集团办公室开会。杂志社名义上是国营,但民营资金占了不少股份,近期股份倒手,杂志有了新的东家。新东家的大厦楼高22层,按计划成天路的办公室即将搬到17层——如果他不被炒鱿鱼的话。 他的目光从脚移到胸膛,确保衣着齐整,然后抱着被最后审判的心态,走进会议室。 等着他的除了熟悉的领导,还有两个熟人。 海叔说:“成总编好啊,很久不见了。”导演班伍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成天路一头雾水,用轻松的语气说:“今儿来了几个好朋友,是要给我过生日吗?” 他的老领导笑道:“是该给你过生日,大难不死,等于重生。你小子命真大!” “别说了,我后怕着呢。说吧领导,这次打算怎么处置我,要打要杀,我乖乖受着。” 海叔插嘴:“总编这样的人才,爱惜都来不及,伤害人才是对社会不负责任。” 成天路拿不准海叔对他的想法。他没得罪过海叔,可琦哥儿现在他的床上睡着呢,海叔不能那么宽宏大量。 “天路在咱这一行里是顶级精英,但这祸闯大发了……”领导眼望成天路。成天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的拳头出了汗。领导说:“还好,有海叔给你兜着,快给海叔道谢吧。” 成天路怔了怔,下意识说:“谢谢。” “嗳,商业投资,谢个啥啊。我跟天路处了很久,很欣赏他的为人。以后我们一定合作愉快。”海叔拍了拍成天路的肩膀。 “肯定的……不过我们合作个什么?” “海叔入股杂志社,以后是咱老板了。” 成天路差点站起来!海叔温文一笑:“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是伙伴!我出钱,你出力,大家一起振兴媒体行业,大展鸿图。” 成天路实在高兴不起来,勉强笑道:“海叔您真是大善人,纸媒这行都快跌到谷底了,您有这钱不如留给琦哥儿拍恐怖片……” “咋说话呢你!”领导笑骂:“海叔别在意,我看着他入行,一步步做到现在,被惯坏了这小子。您这时候入股,绝对是有眼光。纸媒大部分是不行了,个别有内容深度和广度的,反而能独占鳌头。媒体最重要是什么——资源。人脉、信息渠道、商务资源,我们都没丢呢,海叔这一步是着好棋。” “您说得对,天路说得也没错。我们两手抓,杂志要做,电影也要做。电影虽然风险大,回报可观啊。这不,我们请了班伍大导演来,给我们讲讲电影的事。” “进入正题了,”成天路心想。 海叔:“这次杂志社遭殃,我们剧组有很大责任。没想到因祸得福,免费给我们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宣传。” 海叔的助理拿出一大叠打印出来的报道,第一页正是琦哥儿背着他逃亡的样子。他们俩衣衫褴褛、满头尘灰,尤其成天路背部和腿部受伤,惨不忍睹。 海叔却说:“真感动啊,我还没见琦哥儿这么拼过命呢。” 成天路忍不住垂头微笑。 班伍开口说:“这事件拍出来都没人信,天路真是命格奇特,这种事都能遇上。” 成天路内心:“命格奇特的是琦哥儿。“他灵光一闪,问道:“班导是要加入我们剧组吗?” 海叔一敲桌子,“聪明。以前琦哥儿闷头拍片,业内瞧不起我们,说白了就是在小圈子打转。现在炸办公楼这事炒得沸沸扬扬,我们出圈了!这是好时机,我决定好好把矿下屠夫这片拍出来,请班伍做总导演,花多少钱都行。” 成天路眉毛一扬:“那琦哥儿呢?” “琦哥儿和班导,各司其职,两人正好互补。我们这阵容,够格去戛纳了吧?” 成天路心想:“戛纳个头,这片能拍出来才怪呢!” 香炉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成天路低头拜了拜,暗中祝祷:“保佑我和琦哥儿以后平平安安过日子,安安分分,正正常常,千万别再出幺儿子了。” 琦哥儿盯着挂在墙上的唐卡和织锦,看得入神。成天路眼睛一扫,就去读文字介绍了。没有文化背景的理解,他看艺术品就是一堆颜色和介质。 琦哥儿说:“唐卡上的金线,是真的黄金?” “嗯,唐卡的其中一个特点,就是把纯金磨成粉,和骨胶、水混合一起,用来勾金线,或者涂抹佛像冠冕和宝物等等。金不会腐烂,又华贵,用来礼佛是虔诚之意。” “多米的画贴了金箔,是不是用来供奉神灵?” “咦?你还在琢磨这个!琦哥儿,我们能不能忘了那个什么鬼村子,好好做人。” 琦哥儿一笑:“电影不是还得拍吗。” “你决定跟班伍合作了?” “我没有选择,海叔都做决定了。” “真听话。海叔让你跳坑,你也跳?” “吃醋了。”琦哥儿笑。 “我吃得下吗?现在他成了我俩老板。这事怎么想怎么膈应,海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得太复杂。他一生意人,哪里有机会就投哪里,很正常。” “这整件事一开始就很不正常。我第一次希望手上的项目做不成,对不住了导演,一会儿我就求告菩萨,求我们的电影千万别通过,永远别开拍。” 成天路戴上墨镜,扣着鸭舌帽,低着头走进影棚。穿过大门时,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从头到脚扫描了好几遍。一人越众向前,喊住了他:“成总编,别走!咱聊几句。” 记者立即围住了他。成天路苦笑:“各位高抬贵手,看在同行份上放过我吧。案件在调查当中,我没什么可说的。” 众人可不管这套说辞,七嘴八舌地问了一堆。成天路苦恼之极,做了十几年新闻,第一次体验到新闻人物被目光包围的紧张感。 一人喊了起来:“童一如来了!” 记者们立即聚到车门前。黑衣妩媚的大明星举止从容,巧目蓄光,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三两个姿势,摄影机全被吸引了去。 在人群的背面,琦哥儿插着口袋,慢悠悠地走进来。成天路趁机脱身,与琦哥儿并肩回到片场。 成天路叹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外边儿都在说,大明星一手杀退大毒枭,一手阻止国际贪污重犯逃跑,智勇无双。 童一如这次是咸鱼翻身了。你这个幕后操控手不出来沾点光?” “总编大人是想全都推我身上吗?又不是我一个人策划的,您的贡献可不小。” “哪里哪里,我就是个跑龙套的。”两人相视而笑。 在片场等着他们的,是班伍大导演和他的团队。大家在零零九的待客沙发上团团一坐,男女老少十来人,个个都带着专业头衔。 成天路心想,这才是正经做电影的样子,导演、制片主任、剧本统筹带着两编剧和法务都到场了。零零九不再嬉皮笑脸,琦哥儿也挺直了身板。 大总编说了几句客气的废话,笑道:“这部电影有海叔全力支持,资金没什么问题,各位有什么想法,上山下海,飞天遁地,尽管提出来。” 班伍:“我看了素材,天路写的这篇报道很深入了,又涉及还活着的人,案件也还没判,照着事件拍肯定有很大争议。我同意琦哥儿的想法,把重点放在消失的村子上,另外写一个故事。虽然跟案件没关系了,但这个点挺有意思。” 成天路看了琦哥儿一眼,两导演在消失村子的兴趣上,倒是全无二致。他开诚布公说:“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月,原来的学校、商店和民居都在,网吧都开了三四家,并不是屠夫说的那样已经没了。” “你去的可能不是原来的村子,”琦哥儿插嘴。 成天路认为琦哥儿是在质疑他的业务能力:“你的意思是,几百个居民不知道自己的村儿没了,只有屠夫一个人记得?” “不止屠夫一个人,”琦哥儿沉吟,“起码还有画家多米,还有……”琦哥儿没把话说完,但成天路知道他说的是海叔。 海叔肯定跟村子有很深渊源,要不一开始就不会张罗着拍这题材。 班伍对剧本统筹说:“既然都不肯定,那我们编剧先去实地调查。” 零零九奇道:“还没立项呢,现在就去调研?何况我们不是拍纪录片,村子在不在两可。要我看先出个剧本梗概,等过了再花钱吧。” 剧本统筹身体前倾,解释道:“我们做剧本架构之前,都要做充分的前期资料收集,实地考察是常规。班伍导演每部作品都不是凭空写来的,故事背景和细节全都有依有据,前期花个一年半载常有的事。” “一年半载我们拍仨片儿了。哥们儿,钱要花在刀刃上,有钱可以弄爆破大场面,请大腕儿客串,改善改善剧组伙食也成。写个百万字的调研报告有啥用,以后进电影博物馆?” 成天路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琦哥儿和班伍的团队完全是两种风格,双方怎可能合作愉快? 第42章 大明星 上午的会议草草结束。班伍可不是文艺小导演,团队老练成熟,久经沙场,琦哥儿和零零九压根儿占不了上风,最后只能同意剧本统筹的安排。 人走之后,零零九抱怨:“路爷,疏不间亲的道理晓得不?你咋不站在我们这边。要不是你拉偏架,这次我们铁定不妥协。” 成天路:“班伍大导的做法才是正道,趁这次机会,我们也把制作程序做得规矩一些,对日后发展有好处。” 琦哥儿开口:“甭讲大道理,你就是不想项目成,能拖就拖。” “没错!”成天路笑得欢,“你手里又不是没活儿,这部就交给班伍去操心吧。走,我请你俩吃饭!” 他们走到影棚门口,只见记者还围着童一如采访。童一如满脸春风,享受着久违的众星捧月。 成天路三人正想快步溜走,童一如喊了声:“天路!” 几十双眼睛和镜头对准了他们。童一如伸出手臂,嫣然笑道:“这次能脱险,多亏了天路。墨西哥毒贩都带着武器呢,他不管自己受伤,一路护着我。别看他文雅帅气哦,打起架来可狠了。” 成天路恨不得有个井盖跳下去。零零九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胳膊,很没义气地笑道:“大男主快上场吧,下面是你的戏了。” 大男主瞥了一眼琦哥儿,琦哥儿蛤蟆镜下看不出情绪,完美地用面瘫来震慑住了成天路。 被记者包围的半个多小时,成天路难熬无比。他的伶牙俐齿报废了,只听童一如绘声绘色地渲染着险境,好几次忍不住想提醒她,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可他插不进嘴。童一如:“墨西哥人包围着整栋楼,本来只针对我,天路可以自己逃跑。可他没有抛弃我,三个多小时里一心一意守护我的安全。”童一如垂头,顿了顿,她抬起脸,眼圈已经红了,充满感情的声音说:“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尽心过,我真特别感激他。” 好几个摄影记者争先恐后地挤向前来,捕捉他们俩的表情。一记者笑道:“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嘛。” 成天路牙都咬碎了。童一如说的都是事实,可叙述风格完全是言情的套路,接下来他们不表演个有情人终成眷属,都对不起墨西哥人大费周章的猎杀了。 果然有娱记说:“一如姐就以身相许呗。” 童一如扑哧一笑,“看小说看多了吧。”接着一双眼睛看着成天路,“相许你要不要?” 成天路:“不要!” 记者起哄,“成总编嘴里这么说,身体很老实嘛!” 成天路赫然发现,摄影记者涌上来时,童一如站立不稳,往他身上靠了靠。他下意识搂着童一如的肩膀,护着她退了两步,以免被人群碰倒。 现在那只手还在童一如身上。晚上成天路和琦哥儿瘫沙发上时,成天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伸脑袋过去看琦哥儿画什么,琦哥儿笑了笑:“画你,帅不帅?” “画我? “今儿听了你跟大明星的故事,很感动。零零九说得对,你智勇双全,做大男主都不用加滤镜的。” 成天路嘴角一翘,“别酸了宝贝,我跟一如啥事没有,你最清楚。” “画出来就有了。” 成天路快速扫看琦哥儿的漫画,跟自己神似的男主披荆斩棘救美人,结果被分尸,脑袋挂屋梁上,一条腿在浴缸,另一条叼在大狗的嘴里。肝脏被美人拿来夹三明治,配咖啡和苹果。 成天路倒在琦哥儿的肚皮上,夸张皱起眉头:“哎哟,好疼啊。” 琦哥儿揉了揉他的头发:“演技真烂。” 成天路叹了一声,“跟你们专业人士比,是天差地远。之前一如对我那么上心,我还有点高兴,大美人看上我了啊,今天才知道她对我也就那么回事。对她有好处的话,怎么演都行。” 琦哥儿嘲道:“废物利用呗。你还想她对你一片痴情?你是不是也挺喜欢她?” “我对她一点想法都没有!想跟她上床是有过,但不也刹住车了吗。”成天路声音变得轻柔:“琦哥儿,我特别胆小,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靠谱的人一律不招惹。唯一挡不住的就是你,抗战了好久,最后还是投降了。”他坐起来抱住琦哥儿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我就是你的俘虏,你要杀要肢解,随便。别离开我就行。” 琦哥儿捏了捏他的脸:“肉麻!” 自那天起,成天路尽量不去影棚,对童一如更是退避三舍。童一如多次给他打电话和发短信,都被他耍太极敷衍过去了。 爆炸案的舆论逐渐平息,警察也没再请他们喝茶,成天路和琦哥儿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回到忙忙碌碌的生活轨道上。这一日琦哥儿穿戴得整齐,准备要出门。 成天路好奇道:“去哪儿呢穿那么隆重?” “领奖。” “咦?”成天路惊诧万分,“你花钱了?就你那种片子能拿什么奖?” “最烂导演。” 成天路乐得在沙发打滚,“你脸皮真厚。奖金有一个亿?” “我哥们儿做的评审。名单里我最红,他让我一定要去捧场。”琦哥儿拍了那么多片子,没有一部的影响力比得上爆炸案,最近大众知名度蹭蹭地往上涨。整个事件又确实是他的导演作品,成天路认为琦哥儿算是种瓜得瓜了。 他从沙发爬起来,笑道:“我陪你去!” “闲得吧你。” “我怕你自尊受损,情绪低落,随时在你身边,肩膀借给你哭。” “滚蛋,你就是想看猴戏。” 两人再次并肩参加颁奖典礼,但这次的主角是烂作品烂演员,气氛轻松很多。典礼在一座网红电影院举行,屋顶高耸,垂着枝形吊灯,铺着暗红地毯的阶梯连接两层楼,紫金天鹅绒挂在拱形窗户上,简陋的欧式宫殿模仿。 成天路还以为这是圈子里自黑自乐,没想到名流汇聚,来颁奖的腕儿很多,导演编剧明星作家扎堆儿。来领奖的人却极少,成天路唯一认得的,是在琦哥儿片场被锤打过的林小生。琦哥儿是独一个敢来的导演。琦哥儿一来,一大帮媒体跟蚂蚁见到糖一样聚了过来。成天路斜眼看琦哥儿,导演没戴绒线帽,有色眼镜架在俊秀的脸上,西装服贴。他压根儿没把“烂片王”的名号当真,既不是来忏悔的,也不是来出风头,神态自若,范儿十足。 成天路一边喜爱着,一边又暗自摇头:琦哥儿这状态,好听点是自给自足,不为外面的标准动摇,难听点就是沉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思进取。 “在家没看够呢,眼睛盯着琦哥儿都要冒出花儿来了,真是一往情深啊。”一个声音在旁边说。 成天路暗叫不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童一如笑吟吟看着他:“好久不见了,想我不?” “说实话,不怎么想。” “诶,你哄哄我不行吗?” 成天路乐了,“愿意哄您的人太多,少我一颗小尘埃无损您的魅力。”这话刚说完,工作人员和记者们都围了过来,成天路趁着场面混乱,赶紧脱身。 他无事可干,更不想去应酬,扫视一圈,名利场到处都熠熠生辉,到处都无聊透顶,琦哥儿的头牌徐梦丝也来了,因为不像童一如那样光芒万丈,只能把衣服穿得紧绷一点、把五官化得夸张一点;海叔也来了,无差别地派发他的翩翩风度,享受着满带着欲望的注视。林小生——林伟贤含笑应对媒体提问,一转头就满脸晦气地跟助理发牢骚。他的助理和经纪人都换了,看起来脾气软弱得多,对林韦贤唯唯诺诺。 暗流涌动,好多事情在暗暗发生——大部分都是海市蜃楼,在那点野心和虚荣中反复折腾。 “真没劲,”成天路心想。 “成总编,”一著名娱记过来跟他打招呼。成天路躲不过,笑道:“您老连这种活动都来,劳模啊。” “嗨,好玩儿呗。现在谁还信什么权威奖项,都是各种人情关系、利益交换,不如烂片奖有意思。而且今年有人来领奖啊,琦哥儿心态真好。对了,你俩关系挺铁的?” 成天路不想被套话,转移视线道:“嗯。林伟贤也来领奖了,贵圈的人真会玩儿。” 娱记嘲道:“他是因为快过气,来这里捞一把关注,鸡贼!” “你们娱记够严格的,还不让人卧薪尝胆,拿奖来鞭策自己了。” “谁信!都是摆姿态,花把式。来了就说那种发奋图强、好好磨练演技之类的车轱辘话,谁管他用功不用功,拿不出成绩来都是虚的。再说演技不行,有点娱乐精神也行啊,像琦哥儿那样蛮好,你说我烂就烂了,也不跟你辩解,我拍我的,我有观众。路爷,哪天拉个线,我跟琦哥儿喝几杯?” 成天路暗想,琦哥儿真是红了,可惜红得不是正道。连嫌弃过琦哥儿的林伟贤,都堆着笑去找他套近乎,勾肩搭臂地拍照个没完。海叔和徐梦丝自然也凑到琦哥儿身边,这群人像漩涡的中心一样,围聚着一圈圈的看客。 一人挤进人墙里,帽子底下,脑袋微垂,一双眼睛却狠狠地往上瞟。琦哥儿第一个感觉到不对劲,那人还没站定,琦哥儿就开口问:“你是……” 她脱下帽子,露出一张憔悴的脸,咧开嘴阴沉地笑了笑,突然抱住了林伟贤。 第43章 一吻定情 众人吓了一跳,林伟贤更是脸色煞白,把那人大力推开。琦哥儿认出来了,这人是林伟贤原来的助理,依稀记得脾气挺爆的,现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脸颊陷下去了,显得双眼外凸,目露凶色。 她露齿一笑:“小林,祝贺你。那么想拿奖,终于拿到一个大奖,众望所归,牛逼啊。” 林伟贤脸色不悦,打了个眼色给旁边的保安。她不等保安过来,自己先后退两步,“对自己人还是那么狠,我来就是想祝贺你、给你送大礼的,别紧张。” 林伟贤寒着脸不说话。保安昂首阔步走来,把她半推半拉地架走。她边走边喊:“林伟贤,真牛逼!” 众人还想看好戏呢,反应敏捷的记者立即追问:“她是您原先的助理?有说是因为粉丝闹着要解雇她才被炒掉的,这事儿您有什么说法吗?” 林伟贤的现任助理出来解围:“这些问题与颁奖典礼无关,我们稍后会发通稿给大家。无关于奖项的,我们暂时不予回答。” 成天路对这种八卦毫无兴趣,目光追随着被保安驱赶的倒霉鬼。她撕破脸皮,就是为了撂一句风凉话?成天路直觉她的神色和话语不太寻常。只见她出了门口没多久,又悄悄溜了进来,爬上金碧辉煌的阶梯。 成天路的心提了起来,猜不出她要干什么。 她慢悠悠爬到二层的栏杆边,拿起底下放着的一个大箱子。成天路拉住一个保安:“哥们儿,你上去看看,那人不太妥。”保安一抬头,就见她伸出脖子,放开喉咙大骂:“去你妈的林伟贤,没见过比你还恶心的,外面装得像个人,里面比臭肠还烂,偷税做数据搞人老婆,自大自恋。跟你这一年我一天没睡超过四小时,坏到家的烂玩意儿,粉丝骂我有多难听,这是我的错吗?你才是老板,钱都是你挣了去,欠我的工资和奖金什么时候给?” 成天路恍然大悟,这姐们儿竟然是来讨工资的。农民工爬楼讨钱常有,娱乐圈那么爱排面,这种事还是第一次见。保安已经爬上阶梯跑向她。 她咧嘴笑道:“你这不讲诚信的烂人,那么爱放鸽子,我给你放真的吧!” 箱子打开一倒,数十只鸽子飞了下来。玉米粒落下如纷飞细雨,掉到衣香鬓影的人群当中。吊灯摇晃,红地毯上的人群抱着脑袋躲避扑翅飞来的鸽子和鸟屎,狼狈不堪。摄影机四处狙击画面,工作人员盲头苍蝇一样维持秩序。 有人高声尖叫,惊恐之极。成天路心一凛,转头看,穿着短裙的徐梦丝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抱头惊叫,两三只鸽子停在她高跟鞋尖前啄食玉米粒。他正要去扶她一把,琦哥儿已经把她拦腰抱起,靠到墙边, 在琦哥儿片场游刃有余的恐怖片女主,被几只鸽子吓瘫了?成天路满头的问号。突然手一热,一人倚了过来,柔声道:“这怎么回事,真可怕!” 这次说可怕的,是大毒枭的相好童一如。成天路叹道:“姐姐们,你们要演戏,麻烦找个合逻辑的场面,几只鸽子就吓成这样,这夸张的表演谁信啊。” 童一如微微一笑,贴近他说:“每次我遇到麻烦,你都会保护我的,别说这种不符合你性格的话。” “我……”成天路被气笑了,“不要把我放进你炒作的剧本里,我片酬很贵,你付不起。” 童一如柔声轻叹,“琦哥儿付得起就行。对了,我还没跟警方说过,是谁放的炸弹呢。” 成天路怔了怔,随即勃然大怒,放低声音道:“你这是威胁我?我们早说好炸弹的事绝对不能认,这是威胁公共安全罪,判个十年八年都不出奇!捅出来你也好不了。” “我只是导演的工具人,按照导演的吩咐演,现场怎样布置,我有提过一句意见吗?我是无辜的。”她的手指轻抚成天路的嘴角,“天路,我真心喜欢你。你看不上我,我也没办法,感情付出去了,总不能血本无归。我好不容易才翻了身,现在热度起来了,你就当帮帮我,陪我个把月?” “热度跟我有屁关系?” 童一如搂着他宽阔的腰背,甜笑:“故事就是热度。我之前跟个毒贩在一起,被人骂惨了,现在要扭转形象,就得跟着好人混。可我周围都是那种人,”她看了看一边对保安发飙、一边在整理头发的林伟贤,又看了看惊慌得全身僵直的海叔,叹道:“你这种素质的男人去哪儿找?” 童一如的猫眼转到成天路身上,抱着他的脸,温柔地亲向他的嘴。 霎时间,无数双眼睛落到他们身上。白鸽飞翔,在紫金天鹅绒前,一对男女嘴对嘴地亲吻,整个画面被完整地摄入镜头里。众人都被震住了,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也没有人喊cut,这场景便自然延续到了现实中。 成天路没有躲开她。 童一如柔媚一笑,浑身散发出幸福甜蜜的气息。 成天路过得食不知味。在新搬进去的编辑部里,八卦询问的电话和来客络绎不绝,扰乱了他所有的工作行程。肖东立调侃道:“我看您做这期封面人物得了,把大明星也请来一起拍,肯定好卖!” 毛倩插嘴:“这个策划好,我给您招几个钻戒、酒店旅游之类的赞助,保证给您办得漂亮体面。” 成天路烦得要命:“求各位住嘴吧。” 老徐:“总编,一句话,您到底跟童一如是不是在搞对象?” 成天路张开嘴,迟迟说不出话来。他心里一千一万个声音在否认:我跟她搞个屁!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们有这闲心,关注一下世界大事吧,美国总统选举,非洲蝗灾,二手房价格涨幅,卫星擦过地球。都快世界末日了,你们关心我跟谁拍拖?” 众人看着他。“话那么多,路爷心虚啊。”“有猫腻。” 老徐道:“这事儿不对劲,三两天上热搜,吃个饭、路上走着都能被拍到,肯定有人在后面使劲。您不会花钱做营销,那就是大明星自己在炒作了。” 成天路感激涕零:“老徐金睛火眼。” “这种手段特低端,您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为毛配合她呢?” “还有什么?”毛倩盖棺定论,“这就是真爱呗!对不对路爷?” 成天路百口莫辩。 成天路和琦哥儿在护城河边散步。琦哥儿从影棚出来,只穿了件薄短袖,抱着手臂道:“夏天真短,晚上开始冷了。” 成天路立即把外套脱了,仔细给琦哥儿穿上,要给他扣上扣子时,琦哥儿推开他的手,左右看了看:“大庭广众,规矩点儿。” 成天路乐了:“导演开始注意形象,要走偶像派路线?我看行,现在的明星没几个有你好看。” 琦哥儿自动忽略了他的情话:“我看不行,你天天上新闻,比我红多了。我们回家吧,大街上都是人。” 成天路心里堵得慌:“琦哥儿。” “嗯?” “我……”一句话开了个头,却无以为继。这种欲言又止的对话,已经重演了无数遍。颁奖典礼之后,他和童一如的粉色新闻沸沸扬扬,琦哥儿不闻不问,没事人一样,成天路想解释都无从下嘴。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把话闷在肚子里。琦哥儿完全活在自己的逻辑和价值体系里,很难被说服,以他的性子,如果知道童一如用爆炸事件来胁迫他,多半二话不说,直接自首。而在市中心引爆炸弹有多严重,成天路一媒体人最清楚不过了,不管为了自卫,还是为了保护谁,一样的罪责难逃。他可不能让琦哥儿承受这个风险。 琦哥儿酸涩一笑:“你说不出口,要不我来说吧。我们俩,要不就——” “打住!”成天路惶恐道:“我们别说话行不!”琦哥儿这是要分手吗?成天路实在害怕极了。 “天路我——” 成天路不让他开口,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嘴对着他的嘴,也不管狗屁的大庭广众,呢喃似的轻声说:“我跟童一如是演的,她的事业刚有起色,不愿人联想起她是毒枭的女人,才让我跟她炒恋情。去他妈的真爱,那都是骗人的,我从来没爱过她。” “你肯为她做到这个份儿上,感情很深了。” “我……”成天路又掉进了失语的沼泽中。我明明是为了你啊!为什么我非得经历这些狗血剧情?他这辈子写了几百万字,第一次感觉到表述的无能为力。 成天路决定不跟琦哥儿废话,凶猛吻他的嘴。路灯在人行道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语言无法传达的情感,统统恶形恶状地扑向琦哥儿。琦哥儿大吃一惊,身体被成天路的双臂箍着,越挣越紧。他只能随遇而安,让成天路亲个够。 琦哥儿擦了擦嘴,无奈说了一句:“疯了你。” “嗯,”成天路笑了起来,“正好跟你这神经病配对。” 琦哥儿:“我们——” “不准说话!不准说分手!” “真横!”琦哥儿拿他没办法,笑道:“我是说,我们去吃饭吧。炸酱面怎样?” 第44章 咸鱼 琦哥儿难得早起,走到饭厅,家人正在吃早饭。 和老太给儿子递了小米粥,看着他的脸说:“眼底发青,没睡好呢?这几天忙够呛吧,快在家歇几天。” 琦哥儿这几天都失眠,眨了眨发涩的眼睛:“没事儿,我能吃能睡,您别惦记。” “哥最近是大红人了,比爸还红,”妹妹常礼琛插嘴:“这叫事业上升期,好事儿!” 老太太看了一眼书架上的奖杯,调侃道:“大奖都拿了,还没到顶吗,上升个啥啊。” “最让人失望导演”的奖杯在书架上锃光发亮——这评选还真有奖杯,肚皮向上的鲤鱼造型,栩栩如生,琦哥儿心想,这是暗喻“咸鱼”吗?咸鱼一般翻不了身,通常的命运是被人吃得骨都不剩。 琦哥儿不明白妈妈的脑回路,又不是值得表扬的好人好事,为什么要摆在父亲那些严肃作品边上?父亲显然也不太爽快:“这奖就是埋汰人的,好的不给颁,颁给次的,不是正经玩意儿。” 琦哥儿更是没趣。常礼琛立刻护着哥哥:“爸您太古板了,烂作品成千上万,烂到能拿奖哪有那么容易?被承认就是被承认,也是一种成就。对吧哥?” “吃个鸡蛋堵着嘴吧,”琦哥儿乐了:“被你那么一说,我一会儿就把这破奖冲马桶里。” 和老太慈爱道:“甭管老头子。现在市面那么差,儿子一直在干活儿,不糊弄不偷懒耍滑,这有啥不正经的?” 大作家无言以对,只好抿着嘴低头吃粥。常礼琛笑道:“妈妈思想最先进啦。认识哥的人多了,机会滚滚而来,哪一天和乐琦想拍个拿奖的文艺片,也会有资金支持嘛。不过哥肯定不愿拍那种没人看的片子。” 父亲嘲道:“这想拍就能拍出来?票房是一时的,好电影才能流传下来,让人记住你。” 琦哥儿不说话,咕咚咚地喝粥。 常礼琛厌倦这个话题了,父亲跟哥哥两人不可调和,聊创作就是拱火。她想起另一个更在意的事:“和乐琦,最近天路哥跟女明星闹绯闻呢,怎么回事啊?” 琦哥儿一口粥噎在嗓子里,呛得难受。他喝了口水道:“我哪儿知道,你问他去!” “咦,你们俩分……不对,你们俩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 琦哥儿站起来,“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走到书架前,他停下脚步。父亲的作品全集码在书架上,第一排是绿色,第二排是灰的,第三排黑白相间……不同时期再版的书,整齐、壮观,重逾千钧。书架上还有父亲在大学客座授课的邀请书、拿奖的照片、受赠的纪念品,林林种种。父亲矮小秃顶,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他的辉煌都在这里头了。 琦哥儿拿走“咸鱼”奖,走回房间。 琦哥儿回到片场时,海叔和班伍导演已经坐在沙发上喝茶。刚要上前,成天路和童一如前后脚走了进来。 海叔招呼道:“大总编,一如,这么早呢?你们俩秤不离铊,神仙眷侣啊。” 童一如挽住成天路的手臂,笑得娇媚:“哪儿有,总编大人忙得很,见他一面可难了。”成天路挤出个笑脸,“今儿人真齐,都约好了吗?”斜眼看琦哥儿,手臂想要自然地挣脱童一如,可她靠得太近,手一动无可避免要摸到她的腰或屁股,场面更不像话。 琦哥儿:“我们约了聊片子,你不是没空吗,怎么来了?” 成天路才想起琦哥儿确实约过他,他本来不想管电影的事,自然不肯来,随即把这会给忘了。早上童一如找他做司机,他想到可以顺便见见琦哥儿,便答应送她来影棚。琦哥儿这一问,等于问他“童一如叫你就来了?”,这能怎么解释?简直水洗不清。 海叔亲热地抱着琦哥儿的肩,“两口子正是最腻歪的时候呢,你管那么多干嘛?” 琦哥儿挨着海叔坐下。海叔给琦哥儿倒茶、擦手,殷勤无比,班伍暗暗摇头,别开脸去。 琦哥儿瞥见班伍鄙视的目光,不自在地躲开海叔,“我不喝茶,您别忙了,我自己来。” 刚把屁股挪开,就碰到另一条大腿。成天路不客气地坐在琦哥儿边上,亲昵问道:“起那么早,肯定没吃早餐。我给你叫外卖?” “我在家吃了。” “又是匆忙扒几口吧,不好好咀嚼,对胃不好。两天没见瘦了一圈儿,眼睛都没了神。” 迎着成天路怜爱的目光,琦哥儿实在欢喜不起来,脑子越发混乱。成天路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有一脚踏两船踏得那么理直气壮的?他不懂得处理这种缠缠绕绕的关系,当鸵鸟逃避了几周,却越来越郁闷。 童一如坐在对面,冷冰冰地抽着烟。班伍很是震惊,又不好表现出来,脸上的表情像在憋尿。一桌人默默无语,直到零零九出现了。 “今儿连海叔都来了。”零零九一见这架势,给琦哥儿递了个嘲讽的眼神,然后把话题转移到电影上:“大家那么上心,这片子肯定能做好。” “可不吗,”海叔说:“我们有班伍大导演坐镇,有琦哥儿和经验丰富的班底,再加上一如的名气。天路和一如处朋友,正好给我们曝光热度。你们俩多多在外面活动,金童玉女,比什么广告好使。” 童一如倒是端起来了:“瞧您说得,感情是两人私密事,我可不想拿出来被人评头论足。” “对,感情贵在干净,掺杂别的就变味儿了,”班伍圆滑地转移重点,“演员恋爱时情绪波动比较多,引导得好的话,对表演蛮有助益。” 零零九赶紧接话:“班导这话专业了!我们讲回电影吧。童老师现在片约不断,片酬水涨船高,零零九只好鸡贼一次,请您先签合约。酬劳您尽管提,可以做到的我们一定让您满意。” 童一如笑了起来:“九哥您干嘛那么严肃?天路,九哥让我做你电影的女主,你说我签不签?” 成天路叹了口气:“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是人求你了,问我干嘛呢。” 不料琦哥儿斩钉截铁来了一句:“片子的女主是徐梦丝。” 气氛僵住了。琦哥儿又说:“从我拍第一部 开始,就没换过女主。对不住了,您想演的话,只能挂第二。” 海叔打个哈哈:“你小子脾气咋那么冲呢。要不这样,双女主行了吧,两个女人飙戏,观众爱看。” 班伍:“角色安排不能那么草率,剧本出来了,谁合适谁上。” “这样吧,”海叔脸色一正,“反正两导演在这,两演员也在这,我们让她俩演一段试试。是金子还是玻璃,敲敲就知道了。” “敲个屁!”零零九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事儿怨琦哥儿,那句话分明是公报私仇,就是不想见到童一如——这倒是能理解,偏偏遇到海叔煽风点火,这可怎么收场?他目光落在不言不语、木头人一样的成天路身上。零零九忍不住刺他:“大总编每次来这儿,都心安理得坐着看戏啊。” 成天路只觉前途无光,“看戏?我咋觉得自己是个跑龙套的工具人,马上要领便当了?” 片场跟频道错乱一样,正在进行的工作停住了,灯光摄影收音副导全为甄选女主角重新布置。海叔是这片的独一投资人,还是琦哥儿的长期金主,不管提议有多傻 逼,众人也只能依他的。 成天路躲进了更衣室,眼不见心不烦。室内昏暗如常,在喧闹的片场里如秘密静室。他放松下来,盯着墙壁,只想着怎样摆脱童一如。一个黑影从暗中慢慢靠近,他浑然不觉。 “大总编。”那黑影说。 成天路差点叫起来。定睛一看,又是徐梦丝。成天路的心脏剧烈跳动,女头牌的脸每次见面都有点不一样,今天更是分外奇怪。 徐梦丝摸摸脸,笑道:“别盯着我看,刚打了针,消消肿就好了。”她走到化妆镜前,仔细整理假睫毛,又把半副假牙取出来。成天路目瞪口呆,想起肖东立的评价:她哪一处是真的? 摘牙之后,徐梦丝老态毕露,看样子年龄不比海叔小。她端详镜子里过于饱满的脸,认认真真地修饰法令纹、额纹,连颈子都抹上了粉。 成天路心里一酸,不忍心看。 徐梦丝低哑的声音传到他耳里:“您跟琦哥儿还好着呢?” 这话问得直白,成天路正想着该不该承认,徐梦丝突然转过脸来道:“琦哥儿是我的‘孩子’,你不要欺负他哦。” 说完她娇媚一笑,没牙的口腔黑幽幽、阴森森。成天路汗毛倒竖,难怪她一直能当琦哥儿的女一号,不化妆的时候比化鬼妆还吓人! 徐梦丝和童一如站在灯光下,童一如黑衣端庄,眼眸流转之际自带华光,徐梦丝低胸紧身裙,脸绷得发亮,也是另一种引人瞩目。 班伍的食指一下下敲着大腿,琦哥儿不发一言靠在椅子上。海叔兴致勃勃地指挥:“你们二位不来,那我这外行的就越俎代庖了。你们俩演一段……刚刚知道父亲过世了吧,这个有发挥空间。”执掌片场还蛮新鲜的,海叔搓搓手,过分字正腔圆地 喊了一声:action! 摄影机红灯闪烁,场上静了下来。童一如背过身去,垂头,黑洞一样吸去了周围的声响,脖子僵硬,手掌揉捏着裙子。徐梦丝则有有声有色得多,立马弯下腰,双手撑在桌子上,露出半球胸脯,窸窸窣窣抹眼泪。 成天路一看,这还比什么,童一如一食肉动物似的女人,在镜头前却倔强又柔弱,惹人怜惜;徐梦丝则看得他心惊胆战,生怕她的鼻子哭着哭着会掉下来。两人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班伍赞赏道:“一如的肢体表演真好,女演员倾向用表情演戏,表演根基很少那么扎实。” 海叔:“难得还那么漂亮。天路你最有发言权了,你说她们俩谁更好?” 成天路看了一眼琦哥儿,纠结之极。 作者有话说: 琦哥儿炸了人办公室,也该体验一下领地被侵犯了… 不怎么虐放心 第45章 渣男 成天路在求生欲和审美之间权衡,决定使出他化骨绵掌的废话技能:“童一如演得更有力度,人遇到大悲大喜,第一个反应是怀疑,会说服自己不是真的,不会大哭大闹。但类型电影有宣泄情绪的需求,直接点更容易刺激观众,梦丝演得也没错。 琦哥儿的灯光直白又亮,演得太含蓄反而没有看点。你说呢班导?” 成天路把皮球踢给班伍,准备让专业人士给批一轮,就算蒙混过关了。没想到班伍很是赞同:“天路的观点很有洞见。问题出在摄制上,我们把灯光和镜头稍微调整。” 说是稍微,整个镜头都脱胎换骨了。光线昏暗不少,重光不在演员脸上,更像是自然光线,镜头也摒弃了脸部和胸部特写,纳入更多的场景,镜头变化丰富了许多。成天路一看,画面有了层次,电影的质感立即提升了好几级。他心悦诚服道:“大导真牛逼,化腐朽为神奇啊,琦哥儿赶紧来偷师!” 却见琦哥儿嘴角翘了翘,一声不响走了。 成天路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平时怎样损琦哥儿都没事,但今日这场合是琦哥儿的尊严和主权之战,抛开什么道理、什么价值观,作为男朋友应该是站在琦哥儿身边的。 海叔对成天路微微一笑:“媒体人真敏锐,说什么都一针见血,佩服啊。”说完整了整领带,向琦哥儿离开的方向走去。 琦哥儿百无聊赖地走到外面的走廊,一时想不出要去哪儿,便倚靠墙壁发呆。成天路和班伍的对话、大导娴熟的场面调度,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野路子出生,拍电影全从漫画的架构和美学化出,自知能力不足,这些年只能不断看电影来恶补。现在亲见班伍督导,才发现自己果然差远了。 琦哥儿望着墙上的《闪灵》海报,一个念头从天而降:拍了那么多年电影,到底电影是什么呢? 脚步声在旁边停下。琦哥儿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对不住了海叔,伤了你的面子,我歇会儿就回去。” “面子?”海叔冷笑一声,“你伤我的岂止这个?” 琦哥儿吃惊地看向海叔。 “琦哥儿啊,我在你身上费了不少钱呢。钱是小事,但钱后面藏着多少心思,你心知肚明。我可从没在别人身上费过那么大劲。” 琦哥儿心情更糟,闭嘴不语。 “要不是我无条件支持你,你能有今天?琦哥儿,跟你一样有才能的外面有不少,之所以你能成,是因为你有起步的机会,不是你有多牛逼。” 琦哥儿苦涩道:“没错。” 海叔凑近他,抬手轻抚他脸。琦哥儿吓了一跳,甩开他的手,瞪着海叔凶狠的眼。海叔不肯放过他,一手牵制着他的手臂,一手大力地按在他的脸颊上:“和乐琦,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从不逼迫你,我对你够有耐性的了。结果你怎样回报我!那个光会耍嘴皮子的穷记者能给你什么?你跟着他,差点命都没了!” 琦哥儿使劲推开海叔。他喘了口气,平静心绪道:“我不是小狗,谁都不跟。您要认为投资在我身上不值,可以随时收回资金。” “嘿,收回?说得真清高。你现在不用靠我给钱了,别忘记是谁给你开的路。”“是我忘恩负义了,”琦哥儿退后两步,“你要不爽,打我两拳,我绝不还手。但我跟天路的事,跟你狗屁关系没有,做个体面人吧,别打扰我们。” 看着琦哥儿的背影,海叔气极了,举起拳头,就想挥到墙壁上。手臂刚一发力,他停住了——砸到墙上很疼的,又不是我的错,干嘛要体罚自己? 琦哥儿一脸乌云盖顶,闷闷走进禾师哥的工作间。禾师哥跟前摆着一堆金属支架、螺丝、铰链、齿轮,忙得不可开交。 琦哥儿也不问禾师哥在干什么,看禾师哥干活儿他就心情舒畅。 比起成天路的“劈腿”和口无遮拦,更伤他的是海叔。海叔说的句句属实,他并非才华出众,能做出自己一方天地,全是因为遇见海叔和零零九等人。天时地利人和,不是时时都有,也不都是免费的,海叔跟他索取回报,道不道德另说,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铁架成型,琦哥儿脑子里闪现一个想法。他对禾师哥道:“这挺好玩,借我用用?” 成天路度过了煎熬无比的一天,在琦哥儿的片场被虐成伤残,都没这一日那么郁闷。等女主角的选角无疾而终、无聊的会议说无可说时,他尽责地把童一如送回家。 到公寓门口,他说:“不请我上你家坐坐?” 童一如以为她听错了,瞪圆了眼:“上我家?”顿了顿,她露出好看的笑,“好啊。”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她从没输过,这次也一样。 进了公寓门,两人直接进房间里。童一如手抵住成天路的胸膛,媚眼上挑:“我不喜欢直来直去的男人,一上来就脱我衣服的,都被我扫地出门了。” “你不忍心赶我走。” “我呸!成天路,你以为是我上赶着你呢。我就觉得好玩儿,你越躲着我,我越不服气。” 成天路粗鲁地把她推床上。童一如刚一皱眉,成天路就跨在她身上,手指解开长裙的纽扣。她的心麻麻痒痒的,虽然是成天路做的主动,但她认为是自己逼得他无路可逃,所以只能对她投降。她仍是他的女王。 成天路脱下她的裙子,目光流连在她光洁紧致的身体上。“真美,”他说,解开她的胸罩,褪下她的内裤。 童一如落落大方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美,每一次的裸 露,都是她给男人的施舍。她的手抚上成天路的脖子,征服的快感里,还有柔软的感情。她晓得自己对成天路有多狠毒,一个处处维护她的人,为她流汗流血,正因如此,她才不甘心。她不甘心她于他并不是最特别的,成天路对她的善意同时可以施予别人。她想独占他的好! 她等不及了。女王剥下尊贵的外衣,把自己泼给了成天路…… “等等!”成天路轻轻推开她,笑道:“甭着急,你躺好。” “诶?”童一如被成天路按回床上,像个病人那样,把她手脚放得舒舒服服。“你玩儿什么花样?” 成天路拿出手机,对着她的裸 体一通拍摄。童一如惊得坐起来,怒道:“你在干嘛?” 成天路把她再次按回床上,顺手煎鸡蛋一样把她翻了个身,拍摄她的后背。童一如挣扎着坐起来,要抢他手机。 成天路把手机收回兜里,笑吟吟:“别费劲了,你打不过我。” 童一如脸红耳赤,咬牙切齿。成天路叹道:“上次被墨西哥人围住,我们也拍了你光着身子的照片,那时候你怎样摆布都行,可听话了。对了,那时候是为了救你,你当然愿意配合。可惜那些照片都毁在自热火锅里,专业相机拍的比我的破手机美得多。” “我操你妈!”童一如狂怒,“你马上把照片删了!”“我怎么舍得删。一如啊,你现在看清楚我是怎样一个人了,我不但会拍女朋友裸照,还随时准备跟人分享,就一人渣。 你那么漂亮,一定很多人一边骂我,一边到处求链接,很快所有人都会看见,不止你的身体,还有你价值几十亿的纹身。到时你要怎样跟人解释?你告诉他们你有多爱毒枭,把最私密的身体献给他伟大的毒品王国?啧啧,纹这么一大串,特疼吧,想想都感动呢。” 童一如抱着自己光溜溜的皮肤,脸无血色。这纹身魔咒一样,一辈子缠着她不放,她又是恨,又是绝望。抬起眼,她倔强的眼睛流下一行眼泪,吐骨头似的一字字恨道:“成天路,你真无情。” “说得是呢。” “为了琦哥儿,你什么都做得出来!无耻!” 成天路想了想,轻声说:“看到琦哥儿今儿的样子,我真的很心疼。但我做这事不全为了琦哥儿。打小我家里事儿特多,从没过过什么安宁的日子,等我能自立了,出来跑新闻,见的还是惨事多。我不祈求别的,努力工作,存钱买房,就是想有自己的小空间,能安身立命,不被任何人打扰。一方面是我天生就怂,另一方面——”他看着童一如的眼睛,“我不想被任何人控制,谁都别来要挟我,我想爱谁就爱谁!” 童一如僵了僵,成天路从没用过这种冰冷的语气跟她说话。 成天路给她盖上被子,木无表情道:“我们分手吧。从今天开始,你有事没事都别找我了,裸 照我留作纪念。别挑战渣男的道德,你要不听话,我知道怎样让你天天上热搜头条,红到冰岛的人都知道你身上有什么烂玩意儿。” 成天路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上。他拿出手机,一张张地翻看那些裸 照。用这么不堪的手段去欺负一个女人,他实在唾弃自己的人品,但这种自省的声音实在太弱了,他满心都是复仇的快感和解决了问题的轻松。 而且,从今以后他可以跟琦哥儿好好过日子,谁都不憷了。 “你真喜欢她啊,回到家还要盯着她的照片。” 成天路血槽空了,转头,琦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沙发背后,手肘枕在沙发靠背,认真地看向那些照片。 “拍得真烂,下次叫我帮你拍?” 成天路脑子一团浆糊,嘴里说:“比你这种专业人士当然差远了,我又不老拍女明星的胸。” 琦哥儿微微一笑:“拍照不需要技术,有感情就够了。” 成天路想要对琦哥儿哭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喂!”这种误会要怎样澄清?!反正事情都解决了,他要不要跟琦哥儿来个前情回顾? 摆脱童一如的喜悦烟消云散,他对琦哥儿说:“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毛,”琦哥儿毫不在意道:“睡觉吧,不早了。” 成天路跟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跟在琦哥儿屁股后,进了卧室。门一关,琦哥儿就贴上来,吻向他的嘴。成天路热血沸腾,紧紧搂着琦哥儿,跟海里抱着救命的浮木一样,舌头伸进他的口腔里,与琦哥儿猛烈交缠。什么误会,谁爱谁,都成了虚无缥缈的事儿,他只想停止思考,享受琦哥儿的身体。 成天路站立不稳,被琦哥儿推到床上。琦哥儿骑上他腰腹,居高临下看着他。 成天路想,咦,这场面咋那么熟悉? 手脚一冷,啪呲轻响,金属冷硬的触感环上了他的手脚腕。“琦哥儿!不是,哥们儿,咱有话好好说,你这是要干嘛?”用力挣了挣,这手铐和脚铐稳稳固定在床上,根本拽不动。 琦哥儿满意地看着刑具,“禾师哥的手艺很靠谱。你想解释什么?晚上那么长,你慢慢说。” 作者有话说: 大总编又误入B级片了,默哀。 剩下的“冲呀”见,明后天能更吧。有读者不能接受互攻的,可以当没看见,不影响后续剧情。 刑具 前头排雷: -琦哥儿攻 -有些许虐待情节 成天路的手脚被钢铐圈住,动弹不得。他奋力要坐起来,刚一抬肩膀,又一声啪呲,钢圈环上他的脖子。 现在他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像一只快要被送进烤炉的羊羔。 “琦哥儿,你放了我,我有话跟你说。” 琦哥儿只是笑,一双眼不怀好意地在成天路的身体上流连。 成天路再次用力挣脱手铐,不料连着钢圈的锁链反而收紧,把他手臂往两边扯,大V字一样横在床上。成天路肩关节酸疼不已,微微皱眉。琦哥儿按住他的手,摇头道:“别太使劲,你的力气大不过铁索。脚和脖子一样,你越动,铁索越是往外扯,你的左手、右手、左脚、右脚、脑袋向五个方向伸展,你猜最后结果会怎样?” “卧槽,那不就是五马分尸吗!”成天路有点生气了,“琦哥儿你这个大变态,肢解了我以后没人给你剪指甲、穿袜子和洗内裤了!” “我哪里舍得肢解你,”琦哥儿不老实地解开成天路的衬衫纽扣,拉开他的牛仔裤拉链,手探了进去。成天路全身一颤,琦哥儿的手握住他的下身,上下滑动。 被圈住的手脚无法回应,他想亲吻琦哥儿,想拥抱他的身体,想把嘴唇印在琦哥儿的胸腹上。最后却只有下身硬挺,反馈了琦哥儿的抚弄 “别玩了琦哥儿,”成天路求道:“是我不对,我跟童一如清清白白,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们清清白白地拍光着屁股的照片?” “不是,那些照片……”成天路一时找不到措辞。 琦哥儿打断他:“不用解释。这玩意儿长你身上,你要跟谁做,我管不着。但现在,它听我的。” 琦哥儿褪下他的内裤,张嘴含着他的下身。温湿的舌头时轻时重,口腔的包裹销魂蚀骨,成天路如在天堂。手脚一动,铁索拉紧,疼得他轻呼一声。他兴奋之极,却又得小心地控制身体,煎熬得要命。 “琦哥儿,放了我,让我操你。” 琦哥儿凑近他的脸,嘴唇艳红湿润,沾了血一样。“是不是很舒服?” 成天路点点头,“我想要你。琦哥儿,我只爱你一个。你不用手铐,也早把我拴住了。” 琦哥儿一笑:“真会说话。”从床头拿出一个黄瓜粗的铁棒。 成天路惊出了冷汗,“喂你……”话没说完,琦哥儿转动了铁棒上的一个圆环,噌地冒出了无数尖刺,尖刺发出了寒光。 “这个仙人掌宝贝好看吧,你要不要试试看。” 琦哥儿再次转动圆环,尖刺收起,又变回滑溜的粗棒。可浑身长刺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在成天路的脑子里,他想起琦哥儿一部电影的海报,仙人掌穿过舌头,开出红花…… “你不会这样对我的。”成天路垂死挣扎。 琦哥儿一笑,不废话,把铁棒直接捅成天路嘴里。成天路说不出话,又不敢乱动,完全能理解活在恐怖片的感受了。 琦哥儿亲了亲他的脸:“真可爱。成天路,你跟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是男的,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成天路:“呜呜(明明是你在欺负我!)” “你跟童一如搞在一起,我不吃醋。” 成天路:“呜呜(你现在不是吃醋又是干嘛呢?)” “我不吃醋,不表示我能咽下这口气。你跟童一如一起开心不?为嘛不回答,还想两边都占着!” 成天路:“呜呜。”他无法说话,哪里有这样刑讯逼供的,起码给他辩解的机会吧!成天路的口水从嘴角流下,眼睛湿红,身上的肌肉紧绷着,优美健朗的身体囚困在钢圈里,脆弱又可怜。 琦哥儿看着他的模样,心跳加快,脸上火热。他本来抱着玩玩的心态,吓唬一下成天路,宣泄这些日子的委屈。现在却管不住自己了,舌头温柔地舔着他的嘴角,手指却粗鲁地扯开他的衬衫。嘴唇一路亲下,从 脸到脖子到结实的胸膛。 看着眼前这成熟男人的躯体,琦哥儿情欲汹涌难当,在那双湿润的眼睛的注视下,脱下T恤、褪下裤子。 成天路简直冰火两重天,一边是被禁锢的难受,一边已经硬挺了很久,只想抱着琦哥儿发泄。 琦哥儿摸着他的浓眉说:“很不舒服吗?” 成天路点点头。 “忍着吧,”琦哥儿轻抚铁棒,“还是你要我把它插在别的地儿?” “呜呜,”成天路骂了一句,胸口剧烈起伏。琦哥儿笑道:“你不喜欢这个,那就是喜欢我来。” 成天路不知所措,琦哥儿从没表露过这个倾向,他以为两人的角色不会改变,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他使劲摇摇头。 琦哥儿:“你喜欢仙人掌……” 成天路头摇得更厉害。 “你更喜欢我?我就知道。”就这么决定了。琦哥儿拿起润滑剂,挤在成天路的下腹部。成天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身体却越发敏感,冰凉的触感从下腹顺滑地流到大腿之间,琦哥儿的手掌抚摸过的皮肤阵阵颤栗。他害怕又抗拒,可身体根本不听他的,手掌握着他坚硬如铁的肉棒,粘稠湿滑地抚弄着,兴奋感让他毛孔张开,呼吸急促。手指已经进入他的身体。 琦哥儿亲吻含着铁棒的嘴角,亲他的鼻尖和眉毛。成天路的眼睛水汪汪,说不出的可怜,琦哥儿怜惜道:“很痛吗?” 成天路赶紧点头,心想琦哥儿还不是全无人性。琦哥儿:“第一次都痛,忍一忍,一会儿就舒服了。” 成天路心里大骂,下面的异物感和羞耻感更强烈。他的腰腹绷得更紧,手脚一动,牵着的铁索内收,扯得他酸疼不已。 他都分不清哪儿更疼了。铁棒顶在嗓子眼里,直想呕吐。突然声音从嘴里释放,琦哥儿拔出了铁棒。 成天路嘴吧得了自由,简直像是死里逃生,立即骂道:“你太他妈过分了!解开我的手脚!” 琦哥儿笑道:“还没开始呢。你想不想做?” 成天路当然想,琦哥儿裸露的身体骑在身上,润滑液淋淋漓漓地沾满光润的皮肤,眼里欲望外露,润红的嘴唇微微翘起。成天路硬得难受,恨不得吞了琦哥儿。 琦哥儿抱住他的脸,“看着我!不管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她,现在让我一次,行不?” 成天路心软成泥,“琦哥儿,我只喜欢你一个,你相不相信的,我只有这话!你要我怎么着都行,但不能睁眼瞎说我不爱你。” 琦哥儿看着他半晌,“我相信你。” 成天路心下大慰,还没高兴完,下面一紧,琦哥儿已经插了进去。“呵!”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被入侵的感觉让他颤了一下,“琦哥儿……” 琦哥儿正兴奋,他忍了很久了,被温热紧紧包裹的感觉实在太舒服,本来想循序渐进,可一进去就管不住自己,往前抽插起来。 成天路死去活来,嘴里的道理和情话统统没用了,色欲和动物本能碾压掉理性,嘴里只剩下肉体摩擦的感官反应。呻吟声和喘息,粘稠的液体润滑着每次进攻,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渐渐的动作平顺了,琦哥儿也感觉到里面没那么紧了,亲了亲成天路的耳垂:“不那么难受,有感觉了吗?” 成天路羞于承认,火热的摩擦一点点堆积快感,酥麻让他四肢发软。这种快感不在他的掌握以内,任由发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 琦哥儿摸着他的脸:“别一副受刑的样子,明明很舒服。” 成天路笑骂:“我操你大爷,你有良心吗,每次我对你都很有耐性,哪像你,跟驴子一样!上来就铁链棍棒蛮干。” 琦哥儿解开了他的手铐和脚铐,温柔一笑:“我不是没经验吗,要不你教我?” 对上琦哥儿充满感情的眼,成天路哪里顶得住!琦哥儿一对他轻声软语,他就要投降。他想了想,这事有来有往,倒是公平。最近琦哥儿郁郁不乐,哄他高兴的意愿占了上风。 于是他搂着琦哥儿的脖子,把他的手放在自己下身,“别顾着自己爽,亲我。” 琦哥儿吻向成天路的嘴唇,口舌缠绵,下面开始挺进。成天路完全放松下来了,自由的手臂抱着琦哥儿的肩背,曲起双腿,让琦哥儿进入得更深。毫无顾忌的呻吟从他们嘴里流出,剧烈的抽送和迎合发出了肉体撞击的声音,汗水滴落在烧热的皮肤上,润滑剂在摩擦中沾湿了床单。 肉体的疼和酸,全都成了腾空的酥麻感。一波连着一波,相互对抗,又相互借力,直到那极乐的一点,直到力量的尽头,两人突然失陷。 他们失去凭依,一起坠落在虚空里。 体力渐渐恢复时,成天路才感到全身酸痛,尤其是被铐过的手腕和脚腕。他一边研究这精致刑具,一边叹道:“和乐琦,你跟禾师哥的才华用在哪儿不好,偏偏捣腾这些玩意儿。” 琦哥儿舒适地俯卧在床上,“这多好玩儿。”琦哥儿拿起那“仙人掌”,一转,露出尖刺。“送你吧,玫瑰花会凋谢,这玩意儿三十年保修,还可以传给子孙后代。” “神经病,”成天路大力地拍了一下琦哥儿的光屁股。琦哥儿送他的每样东西都很惊悚,但他还是把这永不凋零的礼物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以免琦哥儿下次再用他身上。 ———————————- 写肉就这几道板斧,大家凑合看看好了。 这文的第一场车是天路攻,当时没地停车,我状态也差,草草写了几段完事。所以并不是偏心,刚好现在 能产出而已。我写互攻原则上还是想做到两边差不多,有合适的时候再补一篇总编攻吧。 第46章 重启 第二天吃早饭时,成天路把事情原委,一字一血泪地跟琦哥儿说明。琦哥儿只是满不在乎地摸摸他的脑袋:“辛苦你了。” 成天路哭笑不得,琦哥儿压根儿不需要他的解释,只想找个理由上他。好在童一如不再纠缠,两人又可以手牵手过太平日子。思来想去,至今撞上的各种惊险变故,都源于那部压根儿启动不了的电影。他非常认真地跟琦哥儿说: “我们别掺乎那片子了,海叔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有班伍兜着,我们退出吧!” 琦哥儿把牛奶一口喝干,说:“我不想退出。海叔很看重这片,我打算做好它。” “你对海叔真上心。” “嗯。” 成天路放下筷子,“我吃醋啦!” 琦哥儿被他逗乐了,给他的咖啡加了两勺糖,“吃点甜的,中和一下。有个事儿要求你,你跟班伍熟,他最近要是没别的事,请他来片场坐坐?” “呃?” “我没系统学过电影,好多事都是瞎摸出来的,技术也糙。班伍会不会愿意指导我?” “发奋图强了!”成天路很意外,“你做惯了土皇帝,肯被招安?” “我想把海叔这片子做好,最好拿个正经奖。这片要成了,算是报答了海叔,这是最后一次,完了我再不帮他干活儿。” 成天路想了想:“海叔对这事那么执着,他跟那村子有什么瓜葛?” “他跟矿下屠夫一样,都记得小时候在一个村子生活过,长大后再回去看,村子还在,可里面不一样了,跟记忆有出入。” “离开了几十年,有变化很正常。” “他说的不是发展的变化。小时候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容易忘记的,他记得常常在河边捡小螺蛳,可现在村子二十公里以内根本没有河。学校的样子、街道的走向,完全不同了。除了村名之外,就不是同一个地儿。” “那也好解释,土地行政管理的调整。村子合并、搬迁、改名,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原来也这么想,小时候的事儿他忘了大半,或许捡螺蛳是他自个儿的想象。一直到今年初,屠夫案件终审,他读了你写的报道。” “嗯,屠夫跟他一样,脑子里的记忆跟大部分人有出入,他不是唯一一个认为村子已经消失……这么说不对,应该说是村子被冒名顶替了。” “他和屠夫的家乡都是同一个区域,两人都记忆错乱,哪有那么巧?还有倒霉的画家多米,海叔认为他们是同一个地儿出来的——这地儿不知道什么原因,壳儿还在,里面的东西全变了样儿。” “说得太玄乎了!这几十年咱国家变化巨大,大浪淘沙,自然很多东西追溯不清。人的记忆跟感情和情绪相连,是感情就有偏差,所以我们写新闻在个人叙述的基础上,还要查证其他人的说法和物证,避免出现扭曲的传说怪谈。”“那你查了那个村,查出什么了?” “屠夫和海叔的说法跟大部分人不一样,按照逻辑来说,当然是他们俩错了。” “人多一定对?” “你这不是扛吗?”成天路笑了:“集体记忆不一定对,可为什么会不对呢?凡事都有缘由,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几百人同时‘记错’了,除非真有外星人莅临指导,把他们全当做实验对象,清洗了他们的记忆。” “不是不可能……” “行了行了,你的脑洞留给电影吧。现实事件的真相,通常特别没劲,隔壁家从没见人出门、每晚都有女人哭声,大概率是传销窝点;小狗每次在同一个地儿乱叫,很可能是地板漏电;就是这么无聊。” “你找不到动机,不表示没有。我相信海叔。” “诶你!” 琦哥儿把三明治喂成天路嘴里,“一个人不相信身边的朋友,相信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很可能是看书太多,吃饭太少。 别吃醋了,吃面包吧。” 自那天起,琦哥儿不再八爪鱼一样同时扎几个项目。他终止了正在谈着的拍摄计划,抓紧完成手里的活儿,把心思移到海叔的片子里。 另一边儿,成天路要搬新办公室,还要不间断地出刊,也是忙得陀螺似的。等他再次前往影棚,班伍已经在那边驻扎了两个来月,脚上穿着白袜子趿拉板儿,手上拿着老人保温杯,跟自己家似的。 成天路心下大慰。他开口邀请班伍来指导琦哥儿,班伍一开始挺不乐意的,含蓄地对成天路说:“你跟他关系……好是好,可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感情是感情,事业是事业。他走的是野路子,对你没好处。” 成天路思虑再三,决定不再遮遮掩掩:“我跟琦哥儿是一起了,但我帮他,不只是因为我俩感情好。您看看他的作品,”成天路把琦哥儿的漫画和分镜都打印出来了,堆在脚底,居然高及膝盖。 见成天路把纸堆一摞摞搬到桌上,班伍吃了一惊:“这么多?!” “没错。您看过哪个年轻导演,会花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在画面上?都忙着讲套路的故事,把自己那点想法放得天大。琦哥儿没文化,又不看书,就是单纯想把脑子里的画面实现出来。他有自己的美学,不是乱搞的,您看看?” 班伍飞快翻了几页,渐渐地翻动的手慢了下来。看完二十几页后,他叹口气道:“行吧。” 班伍这一年都没戏可拍,在琦哥儿的片场重新找到掌舵的满足感。一镜头拍完,班伍点点头说,我们再来一次,换个拍法,你想想能怎么拍? 摄影师和灯光师叫苦不迭:“这场戏拍了十几个镜头,还来?” 琦哥儿想了想:“镜头再摆,也不过是两个人在讲话,怎么拍有什么关系?” “电影就是镜头!镜头运动要有信息量,希治阁拍杀人,不拍细节,用上帝视角,俯视一个人用刀捅死另一人,几秒的镜头,观众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从上往下看,人就是脆弱的生物,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人,所以这镜头是惊悚片经典。拍电影要学会用镜头来讲事儿。” 琦哥儿像个好学生那样应道:“知道了。” 成天路看了会儿热闹,暗想,琦哥儿的团队真被折腾得够呛。他环目四望,在墙角找到了零零九。 零零九圆滚滚的脸不嬉笑,就显得宝相庄严,成天路打趣道:“佛爷打坐呢。” “哎,不修心养性,我还能干啥?”他带点抱怨的语气说:“琦哥儿再把拍片当写作业,我们的预算要爆了,进度也赶不上,只好祈求佛祖保佑。” “预算和进度不是您制片人的责任吗。” “瞧您说的,我要有那么大的权柄,二话不说,先去打琦哥儿屁股。他受啥刺激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琦哥儿不想做烂片王,是好事儿。哪天你们代表国家拿个金棕榈,光宗耀祖,多美!” “别,金棕榈金斧头啥的我都不想,只求把项目做好,投资方高兴,齐活儿!” 成天路暗暗摇头,倒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成天路一直等到收工,这个镜头依然没过,这在琦哥儿的片场简直不可思议。棚里人人都疲惫不堪,空气低迷,成天路请全体人员吃可爱多,都没起到多少作用。这些人里只有琦哥儿精神十足,专注地翻看拍摄过的镜头。 成天路把冰淇淋递到班伍手中,“导演辛苦了!琦哥儿这个学生咋样?” “不咋样。电影学院大一生都比他懂得多,这水平拍了二十多部片子,投资是怎么找来的?演员、特效、剧本,没一样过关。” “社会浅薄化呗,越是刺激粗浅的东西,越有人买单,”成天路迎合了他一下,接着又用戏谑的语气道:“拍电影您是大师,找钱这方面,您该跟琦哥儿学学。” 班伍抬起头,端着背:“天路你这说法不对,我跟琦哥儿从根上不是一个体系,他有他的渠道,我那边是正经电影投资方,还有部分的国际资金。不一样!” 成天路心中暗笑,嘴上说:“我外行人说外行话,别见怪。带琦哥儿可不容易,您老费心。” 班伍:“费心是真。” 那边琦哥儿喊了声:“大导,您来看看!”班伍立即跟上了发条一样,小跑着过去了。成天路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刀子嘴豆腐心的老父亲…… 棚顶有什么动了动,成天路全身一震,喊了声:“大导小心头上!” 班伍一听这话,反而停下脚步,愣住了。刚抬起头,琦哥儿已经飞奔过来,抱着他往旁边躲避。噔一声脆响,一大片寒光闪闪的钢刃摔了下来,仰倒在地板上。 班伍出了身冷汗。这钢刃是电影里的一个杀人机关,按照剧本,钢刃落下,受害人利落断开两截,一时死不了,朝前爬几米才翘辫子。道具自然没那么锋利,但重量不轻,砸人头上也是开瓢之祸了。 成天路和琦哥儿:“导演没事吧?” 班伍脸色煞白,抱怨道:“我早说过,片场不是游乐场,也不是鬼屋,不能装这种危险的玩意儿!这里人来人往,出了意外咋办?” 琦哥儿也觉得不像话,唤来了道具师:“森哥,钢刀为什么自己掉落?” 森哥一脸惊慌,估计也吓坏了,连连道歉:“可能屋里太热,钢丝或者铁片有点变形。这个道具装了四五天,本来那场戏早该拍完,拖了好几天,承受不住很正常。” “这什么话!”班伍怒了,“拍片的进程到哪里,道具师就得随时跟进,这是你的本责!” 琦哥儿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成天路冷眼旁观,森哥抿着冷硬的嘴,脸色铁青。班伍继续说:“琦哥儿,这种道具你趁早别用,又土效率又低,全世界都在用电脑特效了,你还在土法炼钢。” 琦哥儿微微低头,顺从道:“好,我想想。” 影棚里像焖炉一样,安静地燃烧着。直到零零九喝了一声:“都别愣着,该收尾收尾,该回家回家。森哥,赶紧把烂摊子收拾好,以后小点心儿。”说完他谁也不理,拿起包离开片场。 第47章 失踪 琦哥儿盯着墙上的孔雀图,呆呆入神。成天路从身后抱着他,“跟你商量一事儿,能不能把墙上的画全部弄走,我看了心烦。” “很快,等我搞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还你一清二白的墙。” 成天路无奈:“我跑了很多年新闻,说是经验也好,直觉也好,这事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算知道真相又怎样?等于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揭开,再痛一阵。没有人会开心,说不准还有人受到更多伤害。” 琦哥儿笑道:“记者老爷不是好奇心最强的吗?你不是那么怕事儿的人。” “我怕你出事!”成天路拍拍他的脸,“片场里掉下40米大刀,你真认为是意外?” “咦,不是意外,难道是谋杀?” “傻白甜,森哥做了那么多年道具,那什么香肠人绞杀器我体验过,非常专业靠谱。你的片场出过这么大的事故吗?你下面的人,你很清楚他们的能耐。” 琦哥儿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眉头一皱,摇摇头:“我跟这帮人一起拍片很多年,不会有人做这种事。” “如果不是针对自己人呢?” “针对班导?更不可能。出了事大家都脱不了干系,你想太多了。” “希望是我多心。不管怎样,你自己多加小心,很多大事儿都是一个意外触发另一个意外,结果不可收拾。” “意外?谋杀?”琦哥儿抬眼看棚顶。那个时候顶上绝对没有人,也不是有人启动了机械装备让钢刃落下。这究竟是不是人为,很难查证,说不准确实有人故意松了螺丝。那人自然不可能准确操控道具落到班伍头上,但想要让整个剧组停运的话,落在谁身上都无所谓。由此推断,如果真是有人布了陷阱,肯定不是针对班导,而是针对整个拍摄队伍。 琦哥儿把几个主要岗位的人召集过来。首先他对道具师说:“李森,道具管理太松懈了,班伍导演说得对,我们这土法炼钢,一个控制不好就出事故。” 李森眉毛一扬:“我说,咱做过的道具没一千也有五百,从没出过问题,这是走背运了。” 零零九斥道:“怎么说话呢你!咱兄弟姐妹一家人,这锅甩给谁看?” 李森垂头丧气,沉默不语。录音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介啊森哥,咱以后小心点,下次多检查几遍,大家伙帮忙盯着。” “没有下次了,”琦哥儿说,“我跟大棒子准备改剧本,那些钢刀、肢解床、炸药等等会有危险的东西,全都不用。” 大家面面相觑。摄影师忍不住说:“导演,这有点小题大作了吧。把这些都抽掉,整部戏不得重写?” “我们会做些调整,整体不大动。有些情节不用实打实地拍,用镜头交代就可以。” “可咱的风格向来就是实打实,不玩儿故弄玄虚的套路。班伍导演是厉害,但他‘境界太高’,跟我们不是一路子,跟着他那一套真没必要。”其他人虽然不说话,可大家齐齐眼望琦哥儿,目光即是意见。这么些年来,大家磨合得水乳交融,正因为太熟极而流,琦哥儿这掌舵的一猛拐弯,所有人都乱了阵脚。零零九想稳定军心,为琦哥儿说两句话,李森却来了一句:“就是这话!班伍在圈里人人躲着他,都说他招黑,要不是他招来兔子林义忠,折腾那什么百亿影城,不会有那么多项目被查停。说得不好听,这人就是个灾星!” 琦哥儿大怒:“活儿干砸了就是干砸了,别他妈扯这些鬼话!” 灯光师踹李森屁股,轻声说:“你这是人话吗?”琦哥儿发脾气太罕见了,大家都惴惴不安。 李森大声还击:“我嘴臭!我闭嘴!” 零零九:“哎,你他妈……” 琦哥儿:“李森,你要有意见,先在家呆两天吧。有活儿我再叫你。” “诶?!”李森大惊,“我做错啥啦?我说句话至于吗,拼死拼活干了这些年,一点情分不讲?” 零零九抱着他的肩,一边把他推走,一边训道:“少说几句,回去睡两天降降火,真他妈轻重不分,还有脸说情分。哪次出事不是琦哥儿救的你,欠琦哥儿的钱还了吗?……” 琦哥儿吐了一口气,开口道:“我不是袒护班伍,这事儿跟他压根儿没关系。昨天那钢刀要掉到人头上,会有什么后果? 大家在这行那么久,都知道那根弦要随时绷着,不能松懈。大家对班伍和我的意见,我都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没有跟大家沟通好。”琦哥儿看了一眼远去的零零九,这次只能自己担任零零九的角色了:“大家一起那么久,都知根知底,我那点本事你们门儿清,在行里不值一提。我们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不是长远之计,现在有个机会,海叔不计资金让我们拍好片子,又有前辈在这里镇着,我想把握时机,做出点成绩。” 其他人不说话,脸上都有疑虑。琦哥儿继续说:“事儿就是这样。各位有难题,我们一块儿解决,如果不想干了,不勉强。”琦哥儿一个个看过去,举起手说“不想干”的,一个都没有。 琦哥儿点点头:“有想法了随时找我聊。占着坑儿不干活的,别耽误大家,自己收拾收拾滚蛋吧。” 看着琦哥儿不紧不慢地走开,大家相互对望,无话可说。他们都熟知琦哥儿的脾性,抱怨诉苦统统没用,便都定下心来,回到自己的工作中。 片场刚回到正轨,一人迎着强光灯走了进来。在强光里依然鲜明的电影脸,左右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了琦哥儿。 “导演,很久不见了。” 琦哥儿转头,是童一如。琦哥儿实在不想见到她,他不善作伪,可也不好冷着脸,嘴角尴尬地翘一翘:“来了。” “呃。你那么久不找我,生我气了?”这话语调婉媚,像是跟情人撒娇。 “我手里没什么活儿,你也不愁工作,就不打扰你了。”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这话真生份。我们的片子啥时候开?一堆人追着我问片子的进展,今儿又发生那种事,开不开都好多人盯着呢。” 琦哥儿心想:“发生哪种事?” 班伍走了过来,欢喜道:“一如来了!最近状态蛮好,容光焕发,眼里有光啊。” “班导真会哄我开心。最近失恋了,专心健身、学英语、工作,日子还要过下去对不?” 班伍偷偷瞥了一眼琦哥儿。他在圈里见过无数多边关系,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组合,只好岔开话题:“正好,女主演来了,我们聊聊片子。” “女主演?”琦哥儿诧异道,“我们还没定下演员。我的片子一直都是梦丝主演,这部也一样。” “徐梦丝不行!”班伍做了两个多月导师,对琦哥儿就有了权威,直接说:“你最大的优点是构图和节奏,想象力也不错,放个戴了面具一样的演员在里面,整体降格了。你的片子烂,演员是最大问题。梦丝!”班伍雷厉风行地把徐梦丝唤了过 来,“你把妆都卸了。” 卸妆?整个片场都耸动了。从他们认识徐梦丝那一天起,没人见过她完全素颜的样子,众人早就默认了她脸上的不是妆容,是另一层皮,扒下来会死掉的。 徐梦丝沉默半晌,点点头,走进了化妆间。 童一如笑道:“梦丝姐跟琦哥儿是一对金字招牌,哪能拆开?我不争排名,导演认为我适合演啥,我就演啥。” “这是好演员的气度!”班伍赞道,“谁合适谁上,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 琦哥儿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的话没什么毛病,他无法反驳,面对童一如,只觉说不出的别扭。 徐梦丝卸了妆,长卷发草草地扎成马尾,踩着细高跟鞋走了过来。童一如笑了笑:“梦丝姐,您底子可真好,不化妆更秀气。”她凑近徐梦丝,摸了摸她的脸,“我帮你把粉底都卸了吧,一般男的可分不清女人到底有没有底妆。” 徐梦丝难堪得很,只好任由童一如在她脸上比比划划,抹掉最后一层粉。她已经到了粉底都很难遮掩的年龄了,脸上色斑严重,因打针而过度紧绷的脸浮肿不平,油光浮亮,看着像被遗弃了很久的娃娃。 其他人都为徐梦丝尴尬,班伍却一拍手掌:“这状态就对了!梦丝不是没演技,演女主不合适,演长辈之类的角色,一定会舒服很多。琦哥儿你说呢?” “她在这儿的第一天就是主角……”琦哥儿刚开口为梦丝说话,梦丝却打断他:“班导说得没错,演员应该适应各种角色,演妈妈、奶奶、姑妈姨妈都没问题,琦哥儿你看着分配吧。” 琦哥儿心里蛮不是滋味,专业上的决策他可以听班伍的,但徐梦丝在微时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对他来说已经超过了“专业问题”。琦哥儿没觉得梦丝不合适,更不认为她年老难看,只感到自己的领地被踩了几脚。 徐梦丝给他递了几个安抚的眼色,然后轻轻一笑:“大总编来啦,今儿又有冰淇淋吃了。” 成天路一边走近一边打招呼,见到童一如,他微微一怔:“咦,大明星来探班了。” 童一如心有芥蒂,又有点怕他,嘴上微笑,眼神却是硬邦邦的。成天路凑近她,“不想看见我,别啊,分手还是朋友嘛。” 童一如狠狠剜了他一眼,以前怎不觉得他那么讨人嫌? 成天路不再理她,看了看班伍,又看了看琦哥儿,“两位导演那么淡定地坐在这儿,肯定半天没开手机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成天路一脸无奈,“上回我和琦哥儿在雍和宫上香,肯定是不够诚心,怕什么来什么。班导,您派了两编剧去西南的村子采集素材,快仨月了吧,这两人失踪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您的统筹报了警,没过几小时消息泄漏了出来,现在网上传言乱飞。咱的片子又出圈了。” 班伍赶紧从包里拿出静音的手机,几百个未接电话和信息快把电量耗没了。琦哥儿的手机也有很多未接电话,其中大部分是海叔打来的。 他和成天路对看一眼。成天路心想这项目的幺蛾子没完没了,就不该继续;琦哥儿想的却是“那两人发现什么了吗?海叔是对的,这村有猫腻!” 第48章 鬼魅魍魉 “被诅咒的电影!一部还未立项的影片,相继遭遇离奇事件,难道是17人冤魂作祟?揭秘比电影情节还刺激的诡异剧组……” “17冤魂是什么东西?”成天路不耐烦地插嘴。 肖东立笑道:“您咋不记得,矿下屠夫杀了17人啊。” “这他妈破片子跟矿下杀人案早就没关系了!” “嗨,不摆出这些刺激点,哪里有流量。这种文少说有千百篇,要多离谱有多离谱。但话说回来,这个标题也没错,咱的片子太邪门了,前后招来跨国贪污犯、FBI、墨西哥毒枭、人口失踪,而且好多事都不清不楚,办公室的炸弹是怎么爆的……” “够了肖儿!一说炸弹我就血压高,以后别提这茬。那么多天灾人祸,为毛这些人不关心关心自己身边的事儿,要谈这些没谱的传闻?”成天路自然知道答案,就是想吐吐槽。 “正经的事儿,身边的事儿,不能深谈啊!怪谈鬼故事最安全了,尤其反派是外国人,怎么骂都没事。” 成天路无奈笑了笑。肖东立继续:“不过这次失踪很蹊跷,不会真的跟当地政 府有关吧?” “难说。那地儿特偏,越是犄角旮旯,法治环境越复杂。每年有那么多人无故失踪,通常都没有下文,或者跟家属赔钱私了,一般不会有什么水花。他们可能没想到这事儿会在网络发酵,盖也盖不住。” “因为爆炸案热度太高,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呢。还要谢谢童影后到处接受采访,给大家伙提供了不少素材。” 成天路心想,童一如尝到了甜头,又受过了冷遇,铁了心要贴住这部电影来炒作。她马上要30了,工作的选择越来越少,抓住机会无可厚非,可这事儿明明藏了那么多坑,是福是祸谁能预料?稍懂得明哲保身的,肯定不淌混水。偏偏有不怕死的勇士,童一如,还有…… “总编,这电影还做吗?” 成天路抱住脑袋,心烦意乱,“做,当然做!不止要做,还要他妈的大搞特搞。琦哥儿和班导准备下星期飞去西南,到那村子看看。” 肖东立睁大眼睛:“去找失踪人口,还是去采风?” “这有什么区别?他们俩,不能说单纯吧,都挺一根筋的。跑到水那么深的地儿去,分分钟踩人红线。” “那还不简单,您也跟着去呗。您老江湖一双金睛火眼,什么鬼魅魍魉不能识破?” 成天路实在不想掺乎了,他跟琦哥儿有奇妙化学作用,两人堆在一起什么事都会发生。摇摇头:“我手里一堆活儿,一周十个局,二十个会,哪儿走得开。” 再说了,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世界,又不是吃人的封建社会,心智健全的人不可能出事吧?成天路自我安慰,那两编剧很可能是嫖娼被关了起来,或者跑山里撒野去了,过两天就会全须全尾回来,屁事没有。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成天路背着行囊,和琦哥儿一起出门。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那天琦哥儿翻出护照,查看有没有过期。成天路乐了:“国内旅游不用护照,你不会没出过门吧?” “小时候坐火车去过天津。” 成天路抢过他的护照翻看,干净如新,一个戳儿都没有。“别告诉我你长那么大了,还没坐过飞机?” 琦哥儿点点头。 “你不是现代人吧?!”琦哥儿一个生长在大都市、年收入上百万的人,居然比他想的还要封闭,半辈子没怎么出过北京,大部分时间都是室内拍戏和画画,人际交往就是跟朋友吃吃饭、喝喝酒,自我圈养在方圆二十公里以内。成天路哪里放心他独自在外? 琦哥儿无所谓道:“零零九和梦丝陪着我,不会有事。对了,海叔也去。” “那我也去!” “没必要,你忙你的。” “海叔一日理万机的大忙人都去了,我做顾问的不能偷懒。”成天路抱住琦哥儿,“我们俩还没一起出过门,当度蜜月好了。” “有病吧你。” “嗯,跟你在一起久了,传染上了……” “赖皮,”琦哥儿用舌头堵着他的嘴,决定不再听他的废话。 成天路调开了所有工作,跟琦哥儿和十来人飞到该地的省会。下了飞机,转乘大巴,要在绵延山峦之间行驶七八个小时才到县城。最后的四小时一路在爬坡和下坡,车里的人已经折腾得脸色青白。 零零九绝望道:“这路有完没完。咱以后真的要实地拍摄吗?我说采风也是多余,图书馆啥文献视像没有,现在那两人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万一人没了……” “闭嘴吧你,”琦哥儿打断他。他晕车难受,整个人靠在成天路身上。成天路关心道:“头晕得厉害?” 琦哥儿难得柔弱一次:“嗯,快死了,坐不住。”成天路再不避嫌,搂着琦哥儿的腰,把自己让给他做靠枕。 “你怎么一点事没有?” “这一带我来过三四次。以前跑新闻,有这么舒服的车坐不错了,牛车马车拖拉机我都坐过,锻炼出来了。” “真牛逼。”琦哥儿想象了一下颠沛流离的工作,在成天路的怀抱里更觉得安全。“这里都是山,老远见不到一处民居,那两人要是迷路,很难走出来了。” “现在晚上气温不到5度,山里更冷,又没有吃的,一般人熬不了几天,”成天路心情沉重,在他看来那两人已经是死人。他摸了摸琦哥儿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前途叵测,你乖一点不要惹事,尽量别得罪人,强龙不压地头蛇。” “知道了,我不会被扔进大山里。要是找不到我,呼叫276星球,不管我在宇宙哪个角落,立马坐飞船回来见你。” “真贫。”成天路笑了。 零零九叹道:“两位爷悠着点吧,一车的人都快吐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没察觉童一如的目光一直粘在他们身上。她不但跟来了,还带了俩专业的摄像做直播。大家都感到不自在,唯有海叔好脾气地答应了:“这也好,给我们做宣传预热,比花钱买营销有效果。” 成天路只能腹诽:人失踪了,还做宣传,搞不好整个项目都会查停! 车子在九转十八弯的山路上前行,每次转弯都让人心里一空,胃部翻腾。海叔自上车起就不发一言,跟文艺片男主一样默默看了几小时的风景。人人各怀心事,两个“度蜜月”的也不说话了,车厢里的静默与窗外的荒野融成一片,大城市的繁华在身后消退,化在汽车的尾气中。 他们抵达县城已是下午。琦哥儿还以为路上会走着牛车,拉着香蕉、活鸡之类的农产品,岂知小城马路平顺干净,主街道都是常见的连锁品牌和手机店,跟郊区毫无差别。 琦哥儿大失所望:“这里很没劲,一点颜色没有。” “大导演,这里不是旅游区,没人特地弄那些文化山寨品。”成天路眼望后退的商店,“但这个县城有个很有意思的地儿。” 大巴转了个弯,眼前是开阔的广场和大楼。成天路继续介绍:“这是县政府办公楼。” “县政 府真他妈有钱,看上去比白宫还大。” 成天路一笑:“惯常操作。我说有意思不是这里,你看大楼后面。” 楼后面露出了尖角,竟是欧式的塔楼。“那里有个蛮漂亮的教堂。教堂周边有几座小洋楼,像小型简陋版的东交民巷。” “这地儿有外国人?” “看文献,八十年代初县城里住着一些美国人和比利时人,后来全都走了,我上回来的时候一个老外没看见。当时他们为什么来这啥也没有的地儿,不知道。” “那就不是啥也没有呗,”琦哥儿来了精神,“老外来这里的原因,跟失踪的人有关系?” 零零九插嘴:“这不是没可能。会不会是他们查到什么秘密,被灭口了!” 成天路笑道:“这种土掉渣的剧情没人写了,两位能想些新鲜点的情节?” “情节不怕套路,故事讲得刺激就成。一个普通话都没几个人说的边城,没有国际贸易,又不是古文化遗迹,那些老外来这干啥呢?这里头有很多文章可做。” 巴士拐进了大楼背后的街道,教堂和洋楼映入眼帘。近看之下,教堂的拱形窗缺了玻璃,草坪上杂草丛生,阳台的围栏已然掉落,锈迹斑斑,一片颓败。琦哥儿和零零九:“这儿挺棒,闹市里的无人区。”“要是原来的居民其实没走,都藏在里头,那就不是无人区。” 两人说得热火朝天,旅途上病怏怏的娇弱状一扫而光。成天路暗暗摇头,这两人再说下去,这里该变成美军生物武器试验基地了。现代行政管理是什么水平?别说藏在县城中心,住在深山老林的都别想逃掉半毛钱的税。 从遗迹看,这县城确实曾经兴旺过,在某个时间节点没落了。这在许多小城和乡镇都发生过,没什么可惊异的。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看过的一篇文献,当时没往深想,现在一琢磨,这可不就是送到他手边的“拼图”吗?难道冥冥中自有注定,所有的线索终究在这个时刻交集? 他望向琦哥儿的侧脸,不安感重重压在心头。 第49章 乌有之乡 他们抵达市里最大的酒店,经过气派的旋转门,踏上大理石地板。大吊灯下,艳红色的塑料花朵朵挺立,胡桃木的柜台后,仍像二十年前的国营宾馆一样,售卖方便面和矿泉水。 大堂沙发后面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放着一些老杂志和册子。琦哥儿拿起杂志,随手翻了翻,插回蒙了尘的架子上时,瞥见下层有一些旅游册子。从排版和纸质看,这些册子比杂志还老旧,估计是一直丢弃在里面,连被清理的价值都没有。琦哥儿怔了怔,把册子装进了大衣里。 成天路和琦哥儿住一房间,等于对外公开了他们的关系。海叔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邀请他们一起吃晚餐。 童一如和两个摄影四处拍摄,不管怎么拍,都是小县城努力地体面着的寒酸感,连着童一如本人也黯淡了几分。很快她就没意思了,带着点脾气说:“收工吧,破地儿!” 她踩着高跟鞋,走在暗紫色的粗糙地毯上,感到空气都是浑浊的。在长走廊的尽头,徐梦丝拖着行李箱,正在打开房门。 童一如大踏步走过去,未语笑先至:“姐姐,打不开门呢。” “嗯。” “我来帮你,”她亲热地要接过房卡,突然一股蛮力把她推到墙上,长发被扯得疼痛,惊慌中,只见徐梦丝布满细纹的眼睛瞪着她,张开嘴笑道:“贱货,不要骚扰琦哥儿!你敢玩什么把戏,我撕了你扔山里!” 徐梦丝放开了她,房卡贴近锁盘,滴一声响,绿灯亮起,人走进了房间。 童一如喘着气,怒目瞪视房门,艳红的唇差点咬出血。 琦哥儿一进到房间里,就把行李一放,外套一脱,瘫坐沙发上,拿起旅游册子成天路叹了口气,开始给琦哥儿收拾行李,把洗漱用品拿出来,放置好钱包、手机和充电器。 琦哥儿:“我要喝水。” “嗳,好的大爷。” 他打开瓶盖,用纸巾擦了擦瓶口,才把水递给琦哥儿。成天路贴着他坐下,“你妈不让你去外地实在太英明了,你要没十个八个随从照顾,别说身份证和手机,整个人丢了都不知道。” 琦哥儿躺在他的膝盖上:“有你照顾我就够了。” 成天路苦笑,“我养了个残障儿。”轻捋琦哥儿额前的头发,“在看什么?” “看这里有什么好玩儿。” “这册子都十好几年了吧。植物园、鸟禽园、文物馆这种景点都是跟风建的,一般没几年就关门了。” “这个铁丝网是什么意思?” “边境线。” “边境?!”琦哥儿坐起身,“这里能出国?” “这县连着东南亚,不过边境远着呢,从这儿过去两百多公里。一般人不可能跨越边境,一溜儿解放 军守着。” 琦哥儿又躺了下来。费劲地看了两行字,他疲累地放下册子说:“没有介绍教堂和洋房,那里不算游游区吗?” “当地人都不进去,也不会带游客进去。” “为什么?” “闹鬼,有外星人,丧尸聚集地,第八度空间。很多原因,导演要不要自己去看看?” 琦哥儿再度拿起册子,“嗯,找一天我一定去看看。” 成天路不再理他,翻开手机的阅读软件,找到储存的论文。这是一篇经济学研究,以风靡一时的彩色电视为切入点,阐述乡镇经济的兴盛没落。彩电曾是奢侈品,是衡量一个家庭经济实力的指标,论文其中有一段分析了附近乡镇的彩电购买潮,成天路打开地图搜寻,这乡镇果然临近海叔记忆中的家乡——钵子口。看数据,这乡镇比同类的镇子消费力强两倍,意味着曾经的富裕。可从现状看,那里只有个体农业、少数的工业和零散的矿业,是凭什么富起来呢? 他记下了论文作者的名字和单位,打算回北京再拜访请教。 晚餐的大包间里,众人团团坐着,桌上摆满了红红绿绿的菜,酸辣味儿萦绕鼻腔。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班伍见气氛低迷,举起杯道:“各位路上辛苦了。这地儿我还是第一次来,山明水秀,真不错。” 成天路捧场:“这北边有雪山,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云飘雾绕,跟仙山似的。还有很多果园,冬天也不冷,苹果又脆又甜。” 气氛活跃了一些,但吃喝玩乐的话题上笼罩着失踪事件的阴影,饭桌始终热烈不起来。海叔要了一瓶高度白酒,放大声量道:“我跟这里的领导通过气了,他们放了话,一定会使劲全力帮我们找人!来,我们该喝喝该吃吃,这儿的厨师全市第一,味儿一看就正宗。” 这些人里,只有琦哥儿不受低气压影响,问成天路:“人是四天前不见的,这市里都翻找一遍了?” “小城不像大都市,人口流动很小,你出去问一个人,准保不用问到第四个就有认识的。人脉比监控器还有效,谁有异常,很快会被发现。” “那是说他们不在城里?” 包厢门打开,进来了几个穿着衬衣皮鞋的中年人。海叔眼明心巧,立即站起来握手相迎。成天路放下筷子,心里一咯噔:“市里领导亲自前来?我们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领导方正脸,唇上胡子稀疏,成天路过来握手时,他露出一口黄牙:“成大记者!认得认得,多年不见了。” 双方说了一套客气话,各自入座。零零九在成天路耳边笑道:“大总编真讨人喜欢,大领导日理万机,小十年了还对您念念不忘,” 成天路轻声说:“不敢,我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没得罪过他,要说长相也没帅到让领导牵挂,你说他为什么记得我?” 零零九一凛,不说话了。成天路有一种被盯上的感觉。 酒喝了两杯,领导的秘书用北方话说:“各位是来这里找两位失踪人员?我们派出所有警力,附近山里找了个遍,手段用尽了,没有什么好消息。最近有几拨媒体前来,四处查问,老实说,给我们执法部门添了不少工作。查案找人,有程序和方法,不懂的人搅合进来,不合适,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不做声。 海叔笑了一声:“对对。我们绝对相信警方,肯定不添乱。这次两个导演也来了,主要是看看风土人情,新片在咱市里拍摄,对咱市的知名度和口碑都有好处。” 秘书笑了笑,不做评价。童一如见场面有点僵,举杯道:“领导,敬您一杯。” 领导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儿,举起杯子,碰了碰,一口气喝到底。童一如娇笑:“好酒量,我干了,再陪您一杯。” 领导呵呵笑:“慢点喝。小胡,给开瓶红酒。” 秘书小胡跟童一如换了个位子,让她坐领导边上。红酒见底,领导越发没个正形,手在童一如身上摸了个遍。童一如咬牙忍受,场面不堪入目。 琦哥儿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童一如的后背,跟童一如换了座位,对领导说:“我陪您喝。我们喝白的,还是红的白的一起喝?” 童一如娉娉婷婷地坐在成天路边上,点燃了一根烟,轻声讽刺道:“没想到一大群男人,琦哥儿最关心我。” 成天路:“因为他心眼最少,不会看人下菜碟。” “你真爱他,”童一如说着话,烟喷到了成天路脸上,“正义的大记者,你就看着我被欺负,无动于衷?” “我的人心已经被你咬得坑坑洼洼,现在剩下狗肺了。姑奶奶,求您消停些吧,这里环境恶劣,我们彼此不拖后腿,嗯?” 童一如翘起腿,默默抽烟。 领导的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只是阴着脸盯着琦哥儿。琦哥儿本来就不是场面人,毫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没多久领导就坐不住了,告辞离席。秘书小胡把他护送上车后,再折返回来。 胡秘的年龄看着比成天路还小些,语气和和熙熙,可无框眼镜后那双长而亮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冷漠的蜥蜴。场面上的推杯换盏已经意兴阑珊,正当大家都感到倦乏时,小胡说:“我们这里有个出名的景点,尕孜勒神山。这山终年积雪,大晴天如果运气好的话,能看见神山在云层上出现。传说对着神山许愿,非常灵验。” “大晴天还要碰运气?神山还能变走不成?” “没错,”小胡扫视一圈,“为什么叫神山,因为这山会迁移。传说山上住着不少山民,有人说曾经被山民热情招待过,下次再想找回村落,不管怎样搜寻,都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痕迹。他们跟着山一起出现,一起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成天路嘴角微扬:“很多高山峻岭都有这一类的故事。其实雪山很漂亮,即使没这些传说,也能招徕游山的客人。” 小胡摇摇头,撑了撑眼镜说:“总编来过这里吧。你有听说过谁去爬雪山吗?雪山看着像在我们眼前,其实在几百公里以外,对我们来说,其实就是乌有之乡。” 乌有之乡……众人想着这玄之又玄的话。“乌有之乡,根本不存在,人们捕风捉影,绘声绘色讲起了故事,这故事有意思是蛮有意思,都是无稽之谈,各位听个高兴就好,千万别把传说当真。”小胡站了起来,微笑点点头:“各位玩得开心,有事随时找我。”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停更了那么久,文已经写完,会一直日更到结束。明儿见 第50章 树纹 琦哥儿回到房间,仰躺在大床上,天花板在旋转,灯像有生命一样,四处漂移。“会动的房间,会消失的山,”琦哥儿笑了起来。 成天路帮他脱衣服,看着琦哥儿一脸的红晕,忍不住捏了捏他的眉头:“在别人的地头喝多了!你是有多心大。” 琦哥儿还是笑,抱住他的脖子,仰起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不用成天路动手,他三两下脱了衬衫,伸手去扒成天路的裤子。成天路推开他,“别闹了,你都醉成什么样,快睡觉。” “不睡,”琦哥儿探进了成天路的衣服,抚摸他的腰腹。他的手发烫,眼睛眨了眨,坏孩子作弄人的眼神。成天路脸色严肃了起来:“你先来撩我的,明天起不来别哭。” 琦哥儿很少喝醉,酒精让他触感迟钝,神经却兴奋无比。欲望在体内无底洞一样,变着法渴求着更剧烈的摩擦和贴合。汗水和体液濡湿了床,成天路被琦哥儿缠得要死要活,他开始想明早起不来的准是自己。琦哥儿热烈又有力,每一下的迎合把他们推向峰顶,在一波波的快感中,神山浮现,云雾缥缈,轻盈又庄严。 白雾渐浓,神山慢慢消失,终于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成天路和琦哥儿筋疲力尽地回落到床上,抱紧了彼此。 成天路睁开眼时,脑子沉甸甸的。第一个想到的是昨晚玩疯了,几乎半夜才睡着。够着了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快11点了。 琦哥儿不在床上。 成天路浑浑噩噩地坐了起身,正想给琦哥儿打电话,门被敲响。那人不按门铃,却选择粗暴地敲门,成天路全身一震,赶紧套了裤子衣服,打开房门。 海叔一脸阴郁地站在门前。成天路疑惑道:“早啊海叔,有什么事?” “不早了,大总编,”海叔冷冷道:“人都丢了,你还在睡大觉呢。” “谁丢了?!”成天路全身一冷,声音发颤。 “跟我去大堂。” 大堂里,班伍等人坐在假皮沙发上,垂头拧手,无人言语;成天路见琦哥儿坐在沙发边沿,松了口气。扫视一圈,他轻声说:“童一如不见了。” 失踪的编剧还没有眉目,又多了一个去向不明的人口,一群人团团围坐,不知从何下手。童一如带来的两个摄像说,他们本来约好今早七点半在大堂见,一个帮她化妆,一个去外头勘景,结果等不到人,手机不接,房间也没人应门。客房打开房间,空无一人。 班伍捋了捋花白发:“我跟酒店要监控录像,被他们找借口推搪过去了。酒店怎么会没监控?我们要不要报警?” 海叔和成天路都摇摇头。海叔:“刚发现一如不见,我就通知小胡了,小胡答应立即调动人手找人。” “昨晚他们的意思很明确,不想我们插手,”成天路抬手看了看表,谨慎道:“这小城里,人际关系像个蜘蛛网,网里有什么变动,他们应该门儿清。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要童一如是个‘能找到的人’,现在已经回来了,”琦哥儿用大白话解释:“你的意思是,人就是他们绑走的?所以求他们没用,而且会阻扰不让我们自己搜查。” 大家叹气的叹气,搓手的搓手,一筹莫展。昨晚那领导对童一如上下其手,丑态百出,大家都还历历在目,但随便绑走一个有头有脸的明星,也未免太猖獗了吧? 成天路:“琦哥儿别帮我下结论。童一如是被绑走,是自愿跟着,还是迫于形势半自愿地被带走,不好说。” “没错啊,”零零九附和:“要我说甭太担心,童大明星不是吃素的,这种场面肯定不是第一次。咱一介老百姓能干啥? 明儿人就能回来。” 徐梦丝站起来:“我回房了。”有人开了头,其余人便陆陆续续离开。班伍左看右看,用不安的语气道:“这都走了,我们不商量个对策吗?”没有人理他,只有两摄像还饶有兴味地拍着周围的人。 海叔靠在发黄的罗马柱子上,等成天路和琦哥儿经过时,抬眼看着两人道:“总编,这事儿你打算撒手不管了?” 成天路一笑:“海叔,您跟领导熟,要不您捞人去?” 海叔微微冷笑:“我看错人了,原来你也不外如此。”说完,海叔瞥了眼琦哥儿,抬腿离开。“这时候还拍个毛俅?!”海叔一边走一边呵责摄像师,语气罕见的烦躁。 成天路和琦哥儿走进亚热带的骄阳里,沿着斜坡往上爬。冬天阳光好的话,室外有十几度,凉爽舒适。他们在一棵大树旁停下脚步。成天路觉得这树眼熟,十年前来县城采访时,好像曾在这里停留过。 这一带视野开阔,往南边看去,壮丽的雪山耸立在天边,一望即心生崇敬。 成天路心烦意乱地顿了顿脚,抖下鞋底的泥。他不是个心胸宽宏的人,无法原谅童一如对他威胁利用、恩将仇报,而且这种龌蹉事,他一无权无势的平民怎么插手?为童一如拼命不值当。即便如此,想到童一如的处境,他就难以心安。 琦哥儿远眺风景,“那座山真的会消失?” “怎么可能。那一带很潮湿,雾气很重,所以即使是大晴天,山体会被雾气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那人呢,那里应该有居民。” “不止有,还不少。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村民消失的传闻?以前GPS不普及,那里雾气又重,外人第一次进山,要靠指南针。可是指南针一到里面就失灵。” “鬼打墙。” “鬼你个头!”成天路笑道:“地底有大量磁铁矿,干扰了磁场,指南针自然死机了。昨天那个秘书说得对,大家都在编故事,故事有意思,矿石有啥意思。” “你不也在编故事。” “我编故事?” “你怎么确定童一如是跟领导走了?万一真的是被外星人劫走?” “用脑确定的。导演,你的恐怖情节还是留给电影吧。” “你希望童一如自己跟领导走了,那她不会有危险,你不想管她,所以给她编了个故事,给自己安排了什么都干不了的龙套角色。” 成天路张着嘴,无从反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抓狂道:“不是,你们一个个为什么把男主的戏放我身上!我一普通人,赚的钱不如你多,产业不及海叔一零头,名气不如班伍,连九哥都学历比我高,为什么一说到救人,都指望我身上?” 琦哥儿抱住他的脸笑道:“急什么呀?因为都相信你,觉得你有办法,大家都愿意听你的。” 成天路拿开琦哥儿的手,敲了敲他的脑门:“你最不听我的,有脸说这话!” 琦哥儿转过身,遥望远山,“我们要把一如找回来。” “真帅!怎么找?” “如果她是被小胡那帮人带走的,我们就上他的巢穴找去。一如不会是自愿的,她肯跟着去,是为了不给我们惹麻烦。” 成天路有节奏地敲着旁边的树干,心念运转。“你也知道会惹麻烦。一如很聪明,利弊一定都权衡过了,要是有更好的选择,她不会去跟猪头睡。我们要把她弄出来,会付出很大代价,最好的结果是大家都安全离开,以后别踏进这一带,但那两失踪的编剧也甭找了。坏的结果……不能想象。你觉得值得吗?” “值得?你都是这样考虑问题的?” “要不?你怎样考虑问题的?” “我不想她受罪。” 成天路敲打树干的手停住了。他想起了,十年前他确实见过这棵树。当地人告诉他,这是银叶桂,是罕见的国家三级保护植物。那时候树没那么高大,他还是刚工作两年的前线记者,精力充沛,可以在零下的街头过夜,步行二十公里就为了印证一条线索,被驱赶被谩骂遭冷遇,喝口水就缓过来了,打不死的小强。 他自己也曾经质疑过,折腾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值得他去这样拼搏?那些领导笑吟吟对他说:天路,你干嘛要跟大伙儿过不去,大家都平平和和,啥事没有,这不挺好的吗? 有一次爬到了这棵树跟前,摸着树纹,他就想,树纹的形状,即是这世界真正的模样,确确切切的触感,半点不假。为什么拼搏?拼搏就是因为他相信有这么一个“真正的模样”,不能为了好看和谐的虚饰,而眼睁睁看着它被消磨。他不是跟大伙儿过不去,他过不去的是好听的故事和自圆其说,有人在受罪,而另一些人却以“大家平平和和”来遮羞。 树在长大,而自己却萎缩了。 成天路说:“把你的手给我。” 琦哥儿把手掌伸过去。成天路摸着他的掌纹,就像摸着那大树的树纹。琦哥儿觉得痒,缩了缩手:“干嘛呢你,看手相?” “嗯,”成天路微笑,“我看你命格清奇,现在把男主交给你了。我做你的跟班。” “想清楚了?跟班很容易领便当的。” “说得男主不会死似的。” “要死起码也是最后一个,走吧!” 第51章 天外来客 太阳猛烈烈照着西南的边陲小城,县政 府大楼的外墙白得耀眼。巨大的广场除了雕像的影子,无走动的人流,也无半丝阴影。 “我们直接进去?” 成天路琢磨了一路,道:“直接进去谁都见不着,我们先联系小胡,看他怎么说。”他拿出了记者证,挂在衬衫口袋上。 这个“护身符”其实没多大用处,但好歹是个名份。 头顶上传来了嘈杂之极的轰鸣声。望向天空,一架直升飞机越飞越近。两人赶紧护住了头脸,螺旋浆拍打出的劲风,把他们的衬衫吹得鼓了起来。 直升飞机降落在不远处的一草坪上。琦哥儿吁了一声:“这里居然还有停机坪。” “美国总统都有空军一号了,咱大领 导怎么不能有停机坪?”成天路嘲道。 他们以为直升飞机载了什么大人物,岂知舱门打开,下来的是一高瘦黝黑的男人,梳着黑溜溜的小辫子,身穿优衣库的星球大战T恤及耐克球鞋。两人上前迎接,把那人领上宽达半米的台阶。 琦哥儿:“直升机就这么放着吗?” 成天路乐了:“怎么着,想偷飞机?” “开飞机感觉挺好的吧,居高临下,能看见地面上看不见的东西。” “甭想,知道什么是航空飞行管制吗?没有申请航线许可,你屁股没坐热呢,就被拦截下来了。那人单身开着飞机进市里,肯定不是普通人。”拿起手机,他拍下了直升飞机的编号和一行似是梵文的彩绘。 “是佛经,”成天路放大彩绘,疑惑道:“这人不止牛 逼,而且看起来不像中国人?” 成天路给小胡打了电话,三人在市大楼的待客室见面。小胡坐在他们对面,双手握在膝盖前,开口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两位是有什么事吗?” 成天路不兜圈子,询问他童一如的失踪有没有线索。小胡托了托眼镜:“我已经派人四处探听,火车和大巴那边也问过了,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正在查问市里的出租车,应该很快会有回馈。” “人多效率高,这里来了不少记者,我可以把他们都请过来帮忙。这么个大明星在你们县里人间蒸发,他们肯定很好奇。” “好奇?”小胡拧紧了双手,“成总编用的词儿真有意思。” “咱开门见山吧。加上童一如,贵县出了三个北京来的失踪人口,任由新闻发酵,对你们的声誉可是个打击。事情发展下去,引起关注就不好收拾了。” 小胡脸色一沉,坐直了身道:“成总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尽力找人,一点都没懈怠。” 成天路琢磨他的反应:他为什么关注点在懈怠,而不是在非法掳人上?这时候还演戏,有这个必要吗? 却听琦哥儿已经毫不忌讳地问了出来:“童一如是不是在你们那儿?” 小胡愣了愣,过了好一阵才冷笑一声:“导演真是异想天开。大明星在这里自由来去,如果走进过这栋大楼,或者跟任何机关的人有牵连,我肯定第一时间知道。昨晚从饭店出来后,我没她的任何消息。” 成天路和琦哥儿对看一眼。成天路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给小胡放了一段录像。这是童一如带的摄像在饭局上拍的,三分钟的短视频里,有不少对童一如毛手毛脚的画面。 “你说的话,我相信,不知道别的记者相不相信。” 小胡脸色大变,语气掩不住怒意:“你们拍这个干嘛?成天路,你懂规矩的,这些视频你给谁都不管用,没人敢放出来。” 成天路笑道:“我不懂什么规矩。记者都不敢放吗,那就发给纪 检……” 小胡大为懊恼,领导那晚是失态了,可谁想到在包厢里会有隐藏的摄像头?他的神色平静下来,一双蜥蜴般的眼睛打量成天路和琦哥儿两人。他还从没见过这么莽撞的人,这种事是可以拿出来谈判的? “一个女明星,谁在乎?你发给谁结果都一样。” “普通的明星是没人在乎,但不巧童一如特能惹事,之前市里爆炸案的风头还没过去。万一有人对爆炸案和贵县产生了不恰当的联想……” 这话抓住了命门。小胡的手拧起了青筋,嘴抿着紧紧的。 成天路混不吝地把手机拿回来。“你们放了人,这段画面就成永远的禁片,保证翻 墙也看不到。顺便问一句,那两失踪的编剧也在你那儿的话,麻烦一起放回来吧,”他叹了口气,“如果还是活的话。” 小胡脸上还有愠色,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掩着嘴巴道:“名记者是这样查证事实的?编故事也要在合理的范围内。我们没有人可以放!如果你还有理智,今天的会面就当没发生过。” 小胡站了起来,嘴角抽搐了一下,离开了接待室。 这次轮到成天路愣住了。他看着琦哥儿:“这人太他妈硬了,不像在说瞎话。” “会不会绑人的事没经他手,他完全不知情。” 成天路以常识想了想:“不太可能。唉,如果我们的方向是错的,那就麻烦了。一来无端得罪了他们,二来,童一如的失踪更没有道理。难道真的是外星人?” 两人经过大堂时,琦哥儿突然停住脚步。 成天路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大堂高挂的一副大油画。这不是常见的地方风情画,焦点画了一只昂扬的公孔雀,在灿烂的大尾巴之后,追随着其他的鸟类,俨然是禽中之王。 在画的跟前,站着那个从直升飞机下来的外国男子。他看得入神,没发现两人走近他身旁。成天路说:“这是野生的绿孔雀,画得没你好,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琦哥儿:“脑袋比例稍有点不对,是偷懒从照片临摹下来的吧,如果照片背景也是绿色的话,会有一些视觉偏差。为什么要挂这个,这里的人很喜欢孔雀?” 那个外国男子插嘴:“孔雀是神鸟,凤生九子,其中之一是孔雀。有一个传说,孔雀性格骄傲,谁都不怕,曾经跟西山之神大战,最后把神吞进了肚子里。山神扒开了孔雀的后背,逃出生天。之后山神不但没有报复,还因为在孔雀肚子里重生,把孔雀称为‘神母’。” 这人中文口音有点别扭,但用词准确,有相当好的中文底子,用词也有点文绉绉,显然是“正式”学习中文,不是日常中自然学会的。成天路见这人年纪跟自己相仿,细小的五官看起来也蛮和善,接茬道:“您对这里的传说很熟悉。” “没有没有,我喜欢孔雀,所以记得这个故事。这个故事还有下文,孔雀在西山住了下来。有一次西山地震,天地裂变,人困在山谷里,没有食物。山人求孔雀救救他们。孔雀说,他没有办法把他们带出去,但可以把他们孩子的一部分带出深谷,继续繁衍。这里的山民选了128个孩子,每个孩子献出了一只眼睛,插在孔雀的羽毛上。孔雀原来的尾巴是黑色的短毛,加了这128只眼睛,才变出了漂亮的羽毛。孔雀履行承诺,不停行走,每次换毛的时候,把眼睛遗落一处,就成新的人类聚落。它 走了22年,最后走不动了,死在了溪流边。所以山民那么尊敬孔雀。”那人顿了顿,看着琦哥儿:“你是画家吗,会画孔雀?” 琦哥儿大方点头:“嗯。” “能给我画一幅吗?我没有要求,按照你想的就可以。” “好,现在给你画。” “现在,这里?” 琦哥儿跟前台要了一支笔,又要一张纸。在纸上试了试,不太满意,对那男子招了招手。 成天路见那男子一脸懵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家伙不太正常,您甭理他,还是去找个正经画家吧。” 琦哥儿已经走了过来,提起男子的手臂说:“白纸不好看,在这儿画还行。”也不管人同不同意,直接在他棕色的皮肤上画了起来。琦哥儿手速很快,三两下就有了雏形,稳当的笔触在肌肤轻轻划过,不到五分钟一只长着獠牙,尾巴嵌着无数眼睛的地狱孔雀就画好了。 琦哥儿嘴角一牵:“齐活儿!喜欢不?” 那人啼笑皆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成天路拉住琦哥儿,对男子道:“失礼了,这人神经病,您别跟他计较。” “没有……谢谢了。” “甭谢,”琦哥儿举起笔,“我该谢谢您才是,您的故事很带劲,屁股插着一百多只眼睛的点子真不错!回见!” 第52章 残肢 他们回到酒店,瘫坐在大堂,一筹莫展。徐梦丝一屁股坐在琦哥儿身旁。 她在众人面前卸过一次妆后,像是蜕了皮,再也不浓妆艳抹。疏于烫染的头发花白干枯,不打针的脸颊和眼袋松弛下垂,藏不住的皱纹在额上纵横,这老态毕露的脸反而顺眼了很多。此前成天路只当她是走来走去的人形胸器,细细想来,徐梦丝跟琦哥儿气质相似,都有种不易折服的神经质,撑得起老去的脸,正经演电影绝对有看头。只待在琦哥儿的B级片里,是被耽误了。 琦哥儿关心道:“这儿很无聊吧,要不你先回京?” 徐梦丝摇摇头:“不无聊。听那两小伙子说,你们要了录像,去找政府的人去了?” “呃,没屁用,人就死不承认。” “你们问了酒店的人吗?值晚班的门童告诉我,童一如是半夜三四点走的,自己一个人,没跟别人一起,也没人接她。” 成天路和琦哥儿几乎跳了起来,“她是自己走的?” 徐梦丝满不在乎地翘起脚:“不知道她在搞什么。甭理她,到时间她会自己回来。” 成天路和琦哥儿面面相觑,童一如半夜三更自己走出去,不意味着没有被要挟。但为什么是三更半夜?如果童一如是出门途中遇上危险,那就更复杂了。 第二天一早,琦哥儿一睁开眼睛,就说要去废弃洋楼看看。成天路认为是无用功:“一如去那儿干嘛呢?别担心,现在有人肯定比我们还急,说不准已经把她找出来了。” “你是说海叔?” “嗤,海叔啥都不管。他怕人出事,又不想得罪政 府,他妈缩在壳里等我俩折腾呢。” “你对海叔有偏见。” 他们吃完早餐,小胡就出现在酒店里。琦哥儿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个着急的人。”成天路的威吓起了作用,小胡为了平息事端,不敢再拖延,挖地三尺把童一如找了出来。 小胡来到他俩跟前,嘴角笑着,眼里都是警惕,一言不发地把一张纸交给成天路。很清晰的路线图,上面记录着童一如在每个时间点的行踪。她哪儿都没去,竟是住进了隔两条街的另一个酒店。 “多谢!”成天路笑了笑。 小胡:“人给你们找出来了,你知道怎么做。”他看了眼琦哥儿,离开酒店。 两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大堂里班伍和零零九都喜形于色,“你们俩这就破案了,牛逼啊。”成天路叹道:“离破案还远着。一如去那酒店干嘛呢?自己一人去的,还是被胁迫的?我们现在去把人接回来,然后各位立马收拾行李,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了,看小胡的意思,最好今天就滚蛋。” “那两编剧咋办?”他们又不真是刑警,哪里有办法?小胡三两下就把童一如找出来,为什么编剧失踪了那么久,招来不少媒体,却渺无声息?其中缘由,不能细想。 成天路四人立即按照地址,走去那小酒店。位置不远,十五分钟步行就到了。服务员打电话到房间,却没人接听。成天路说:“我们的火车还有一小时就开了,我的朋友可能睡过了头,能不能去叫醒她?” 小城的酒店没那么严格,他们几人很顺利地来到门前。按了半天门铃,却依然没人应门。琦哥儿叫来同层打扫的大姐:“帮我们开开门行不?房卡丢了。” 大姐二话不说,给他们划开门锁。琦哥儿把门推开一半,就停住了,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化学味道。他跟成天路互看一眼,然后徐徐推开门扇。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在大床的正中央,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体。 他们凑上前去细看,一时之间没人说话,没人看懂那是什么,直到琦哥儿说了一句:“这是真的?!”众人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班伍大声惊呼,脚一软,瘫倒在地上。零零九话都说不利落了:“童……童一如……” 床上孤零零躺着的一个断掌,精心地摆在银盒之上,像一件昂贵的礼物。成天路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他见过很多破碎的肢体,却没有一次是熟人的。悔恨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如果他不自以为是地守株待兔,如果他能积极一点…… 琦哥儿在他身边说:“这手是男的。” 成天路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细看,手掌已经脱水处理过,但指掌的尺寸确实更像男性的。他鼓起勇气,拿出手帕做保护层,轻轻触摸断手。手掌触感僵硬而奇特,仔细看,原来手掌的肌肉和结缔组织、神经组织全部都被清除了,里面都是人工的填充物。 “这是……人体标本。” 童一如没带回来,他们带回来了一车的警察。没多久小胡也来了,脸色极其难看,倒像是被砍的是他的手。其他人的状态比他更糟,班伍几乎崩溃了,怎么问都一声不响;零零九不停地擦汗,不停地喝水。琦哥儿蛤蟆镜后的眼睛看着地板发呆。拍过无数血腥的镜头,制作过各种道具内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断肢,被细心地打理和炮制成标本——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变态? 小胡对成天路不再客气:“你们今天离开这里,这件事我不想看到有一个字出现在网络上。” 成天路苦笑:“人失踪了,人死了,我们把口缝起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童一如有头有脸一人,我们夹着尾巴走了,也会有其他人来讨个交代。” “我会善后。” “人命关天,已经有牺牲者了,怎样收拾残局都称不上善后……” “成天路,”小胡打断他的话,狠戾地贴近他,轻声说:“我每天有一万件事要处理,陪你玩到现在,我已经很烦了。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但起码、暂时,还是个完整的人……你想想那只手掌是什么意思?” 成天路感到一阵寒意,摆设鲜花一样地把断肢放在房间里,那是警告。到底在警告谁,成天路无法判断,他唯一确切知道的是,小胡是在威胁他。 小胡扫视大堂的一圈人,再没第二句话。 成天路和琦哥儿自然不甘心离去,也不可能扔下童一如,两人四目相对,琦哥儿双食指交叉,示意“不能走”,成天路轻轻摇头。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酒店的纤维地毯上踏进了一双球鞋。球鞋上是一双黑瘦的腿,这双腿停了停,走向琦哥儿。是那个开直升飞机的男子,依然穿着一身优衣库T恤和短裤,细眼高鼻,头发剃得近似和尚,乍看像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桑南先生,又见面了,”成天路跟那人握了握手。桑南欢容满脸,展示手臂上的新纹身,对琦哥儿说:“孔雀。我把它永久留在我身上了。”纹身师在琦哥儿涂鸦的基础上,做了修整,孔雀的样子没那么狰狞了,色彩斑斓如上古妖兽。琦哥儿:“很漂亮。” “纹身师称赞线条利落干净,我很喜欢。”“画家先生,我找你画一幅大的孔雀图,请你一定要答应。” 琦哥儿不置可否,成天路却在心里拍了拍大腿:这回有救了!他立即回道:“桑南先生亲自上门要画,有什么理由拒绝?” 桑南看着琦哥儿,琦哥儿点了点头。 小胡的脸乌云密布,硬着头皮来打招呼,双手合十躬身道:“吴桑南,愿您吉祥如意。”这是缅甸对社会高位者的问候方式。 “胡秘书在这里呢,我没看见,对不起了。”说是对不起,桑南的语气并没有半分抱歉,成天路暗想,这个桑南跟琦哥儿倒是脾性相似,都一般的自我中心。 小胡:“吴桑南认识北京来的导演和编辑?” “啊,你们是北京来的。我很少北方的中国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 成天路:“这位是琦哥儿,叫我天路就可以。琦哥儿,画一幅孔雀要多长时间?” “快的话十天半月吧。” “哦,那也没多久。”成天路看向小胡。小胡咬牙切齿,这帮人怎么会认识桑南?可不能为了这事得罪这尊大神,只能容许他们多待两周了。他瞪了成天路一眼,悻悻离开。成天路在他身后笑道:“胡秘书慢走吉祥,孔雀神母果然庇佑众生,愿每人都平平安安、完完整整。” 桑南跟琦哥儿约定好时间就走了。琦哥儿问:“这桑南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一查直升机的机号就知道。他是缅甸大商,在中国有很多生意。这里是他的常驻地,在城郊有大片食物加工厂,县里一万多人吃他家的饭。这次我们真走运,傍上个大亨了。” “现在我们有两星期时间。” 成天路摇头:“咱俩又不是无业流民,单位里一堆事,你也得回去赶进度吧?” 琦哥儿无奈:“本来只打算出来一周。” “现在过了三天,我们时间不多了。而且那个断掌……” 琦哥儿明白他的意思。断手的主人即使活着,肯定也是状况悲惨,他们可以抛开工作寻人,但凶手有那么多耐性吗? 第53章 盆地 从第二日起,琦哥儿每天一大早坐上直升飞机,去往边境的大别墅画画。桑南独来独往,即没随从也没驾驶员,反倒像是琦哥儿的专职司机。画三小时的画,吃完午饭,专机又把他送回城里。 小胡在他们周围竖立了一张大网,不管是要监控录像、还是问询查人,全都拖延敷衍,一律不积极配合。成天路暗想,这小胡未免气量太过狭小,防着他们干嘛? 本来他们的目的地是海叔记忆中的家乡钵子口,那个村子离县城一百多公里,驱车两小时就到了。但童一如生死不明,这村子到底是克隆还是平行世界已没人追问。 除了成天路。他认为症结一定是四十几年前消失的村子。琦哥儿画画的时候,成天路便去图书馆、博物馆等地查看文献。 表面可能看不出端倪,但文献记录浩瀚如浮游生物,很可能会从网里漏出来,带着真相的蛛丝马迹。 翻了几天报纸、各机关的汇报、企业汇报等等,他越发肯定一件事,这是经过人为干预的“消失”。那几年的资料残缺不全,非常稀少,问管理员,都是不耐烦地回答:“就这么多,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成天路随手在纸上画着线条。线条杂乱无章,带着近乎愤怒的笔触。他气自己当年怎么会草草放过这条线索?在他的理智中,始终认为村子的失踪是无稽之谈,常识让他站在了社会秩序这边,而不是相信杀人犯。 胡乱翻着手中的老杂志,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页。占据大半版面的是雪山照片,内容是他知道的关于磁铁矿石的开采。 这一带矿产丰富,除了磁铁,还有铜矿和少量金银。文里写到山地地形复杂,勘查成本很高,寻矿就像豪赌一样,下错了注损失巨大,押对了飞黄腾达。这里最大的矿石勘查公司…… 成天路放下铅笔,盯住那行字。竟是桑南先生集团的子公司。 吃过午餐,成天路坐在门口的长凳,等着琦哥儿回来。班伍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笑道:“琦哥儿那么大个人,还要接放学呢?” 成天路奇道:“班导您会开玩笑了?看来这里风水真养人,大家伙都有了度假的心情。” “哈哈,你这话语气不对,是怪我们帮不上忙?”班伍坐在了成天路边上。 成天路“嗳”了一声,拍拍他的大腿:“没有的事,现在我们戴着手铐脚镣,什么都干不了,在这里也是挥霍时间。 班伍看着骄阳耀眼的马路:“人的际遇真奇妙,谁想到我们会困在这边远小城,政治、情色、犯罪、大商,全碰到一起,这要拍好了,可是一部有意思的片子。” “导演脑子里都是电影。” “见笑了。人说电影是梦,可我这辈子没别的,只爱一件事,只做一件事,其余的都是浮云朝露,对我来说电影之外才是梦。”班伍下垂的眼睛里都是炽烈的阳光,成天路想起班导没结婚没绯闻,也不像其他名导喜欢接受采访、出书或上电视。他的感情和人生,献祭似的都倾注给了电影。看到童一如房间里的断手后,班导受到了巨大刺激,几近崩溃,可现在一说到电影,他整个人又复活了。 成天路感叹:“元素是丰富的,可是一直没有戏剧化的碰撞,一盘散沙。我倒是希望节奏能快点,剧情的转折能立即出现。”“别急,我们这行有个说法:故事盆地。每一条故事的线索像河水,有快有慢,有多有少,都会慢慢聚集在一个低洼的盆地。等盆地的水涨起来,你就会看见它们最终的流向。”班伍站起来,脚顿了顿地,像是发出什么指示似的说:“这个时机很快会到,等着瞧吧。” 看着班伍轻快的背影,成天路想:这个故事的盆地在哪里呢?很多事细想之下都非常不妥:童一如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咸鱼翻身,片约还是有的,耗这个时间为了什么?除了他跟琦哥儿,其他人对童一如失踪并不特别上心,零零九和徐梦丝就罢了,就连班伍、海叔都从不过问追查的进展。 班伍……故事盆地…… 这些人和事以画面的形式出现在脑子里。成天路突然站了起来,喃喃自语:“对了,我怎么看不见呢,那明明就是一盆地!” 成天路坐回长凳上,开始上网搜索。地图定位、翻看图片和新闻,不知不觉太阳慢慢西斜,等他回过神来,一看表,已经下午四点。比琦哥儿一般回到酒店的时间,已经晚了两个小时。 成天路眯起眼,仰视无云的蓝天,哪有直升飞机的影子?他跟自己说:琦哥儿一定是画得忘了时间,还待在桑南先生的家。可他双手已经不听话地给琦哥儿打了三四个电话,没人接听。 零零九听说琦哥儿没回来,反应比他还大:“不妙啊,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不会被那缅甸人拐出国了吧?” “想什么呢,你说琦哥儿有什么被拐的价值?” 两人回到酒店房间,很快就在沙发空隙找到了琦哥儿的手机。“琦哥儿没带手机!我靠,这是正常发挥,丫不把身份证丢了才是灵异事件。” 成天路心里七上八下。在桌上翻了翻,找到一沓乱七八糟的纸片,有琦哥儿拿回来的旧旅游册子、用过的机票等,还有琦哥儿画的速写,孔雀、大象、蟒蛇、金碧辉煌的佛庙、酸角树、各种精细雕琢的器具、俯瞰的香蕉园和楼宇等等,估计都是在桑南处看见的。生活直径不超过20公里的琦哥儿,现在一日飞行200公里到国境边陲,每天都见到了新鲜的事物。 回想琦哥儿的举止,回来后能吃能睡,跟桑南相处融洽,没露出任何不正常的迹象——可人心难测,何况桑南又是个文化背景全然不同的人? 成天路把纸张叠好,像在收拾胡乱发散的思绪。 天完全黑下来,成天路在停机坪等了两个多小时,除了傍晚遛弯儿的人,谁都看不见。海叔和零零九在周围踱步,沉默让人更是烦躁。 海叔把指节捏得咔咔响:“一有名有姓的大名人,怎么会找不到!天路,你真不该让琦哥儿去给他画画。” 成天路也很是懊恼,桑南没带跟班助理,寥寥交谈过几次,也没交换联系方式,现在竟然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小胡自然是继续打太极,成天路询问这里的媒体同行,给的都是宣传公关的电话。公关用字正腔圆的英语说,请稍等,我会马上给您答复。 “马上”到现在,午夜降临,琦哥儿肯定是出事了。如果是国内任何事情,成天路都有处理的办法,可一涉及到外国大商、200公里的距离甚至跨国界,他就束手无策。他甚至不确定琦哥儿还在不在国内。 “我去边境找他,”成天路当机立断,找了司机,当即启程。 盘山路没有路灯,车前灯照耀的前方,道路上的荧光条像不断后退的破折号,成天路的思绪也不断被新冒出来的想法打断、偏离、质疑。脑子疲累地想: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逻辑?悬疑故事里总有动机和布局,即使加了偶然的因素,也是为了增加戏剧性和哲思。可现实里哪有那么多运筹帷幄,哪有那么清晰的因果?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偶然。 这才是真正残酷。 司机突然急刹车,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车前窗,贴在了玻璃上。司机停下车,骂了声:“我日你妈!” 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山麻雀,直直冲向司机眼前的玻璃,撞成了一团肉泥。司机骂骂咧咧地拿了一块脏布,一边擦一边抱怨:“要是对面或后面有快车,我们俩完球了。” 成天路看着稀烂的鸟羽,越发的忧心忡忡。这是征兆?还是他对于“偶然”的思考的反响?可他脑子里只浮现了一个画面,无数的鸟羽,蹲在地上惊慌的人。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当时他看见了,并不以为意,直到今夜才想起它说不定在故事里有某种意义。因果和偶然的鸟尸,一团混沌地呈现在他面前,提醒他故事是由细节推进,而细节可能非常不起眼。 可现在他不能平静思考,比起立时见到琦哥儿,所有的真相都不重要了。 手机响了好一阵,他才听见。接起电话。 “你好,是成天路总编辑吗?” 成天路差点喊了起来,“桑南先生,我是成天路!我找了您很久。” “抱歉,我晚上在练拳,刚刚才从助理那边知道你在找我。” “打扰了,”成天路好不容易熬到客套话说完:“琦哥儿还在您那儿吗?” “琦哥儿?他今天没有来。” 成天路浑身冰冷,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他……早上我送他去广场的,他没有上您的直升飞机?” “他上来了,”桑南不紧不慢说:“刚起飞,他说他要去一个地方,今天不能画画。这个事很重要,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失踪了,他想到了她在哪里。所以我们回去广场,他自己走了。” “他有说他会去哪里吗?” “有。一个很近的地方,广场后面有很多西洋老房子,还有一座教堂,是几十年前比利时人留下来的,城里人叫它‘废城’。琦哥儿去了废城找人。” 成天路心急火燎,原来琦哥儿近在眼前!那个地儿才多大?一天过去了,琦哥儿在里面逛十圈都够了。 静默中,桑南笑了笑:“不用太担心,琦哥儿不会有危险,他不是不懂保护自己的人。明天早上我六点过去,如果找不到,我跟你一起找。” “谢谢……”成天路心情复杂,草草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说: 以下重口味。 上一章写到人体标本,想起一个事。好几年前了,在澳门参观一个人体标本展,特别惊人,不是干尸或木乃伊,而是用特殊处理把人体弄成类似塑料,做各种动作,还有切成几百片(像牛排,对不起),或者只剩枝桠一样的血管。尸体摆得干净漂亮,不恶心也不残忍,可真的很难忍受。看完后冲击很大,文里写过人死后变成“物”,就是我的心理阴影。 这展争议太大,听说用的是无名尸或死刑犯,过后好像被撤了。 第54章 废城 抵达废城时,已经快到三点。这是全城最黑的时候,做夜市的店已经关门,做早点的人还没起床。 司机劝道:“你等天亮再进去,乌黑黑的,危险呢。” “这里面一直没人住吗?” “不要说住,没人进去废城。我告诉你,这里面听说有黄金做的锅碗瓢盆,杯子是水晶的,亮灿灿的漂亮,梳妆台前的粉盒镶着宝石,看一看眼睛瞎。” 成天路勉强一笑:“有这么些好东西,早被人搬走了吧。” “这就是问题!这些东西都还在里面,没有人搬得走,你说是为啥呢?”司机做了个挡脸的姿势。 成天路付了钱,跟他买走了手电筒,想了想,又要了他工具箱里的扳手,才走进漆黑的草坪上。 司机等看不到人影了,叹了口气,正想钻回车里,却听见教堂顶的钟“咚”地发出一声,然后响起了报时的音乐。这钟的发条是电力马达驱动,自从断了电力供应,时针早就不走了。是谁在敲钟? 司机打了个冷颤,赶紧开车离开。 成天路听见钟声,心一紧,直奔向钟楼。抬头搜视,钟楼暗沉沉的,报时的音乐悠扬地传遍每个角落,仿佛随时会有比利时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或回家,或去餐厅吃饭。可哪里都没有人的影踪。 教堂前是一片空地,依稀是欧洲小镇的格局,教堂和小广场作为中心,其他建筑环绕中心构筑。可房子近看之下,全都简陋破败,水泥地粗糙不平,大部分墙体都没上漆。他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扫视四周,光圈在一堵红砖墙上停住了。 墙上有一个大涂鸦与整体环境格格不入,一看就是琦哥儿的手笔。琦哥儿爱画鲸鱼,以前成天路见到的都是简单的线条勾勒,但这一手绘的大鲸鱼肚子里,住着一个老人,孤零零坐在木造平台上钓鱼。这是《木偶奇遇记》里的情节,老人被大鲸鱼吞食,在肚子里活了很久。 成天路走进这栋楼里,脚步震落了灰尘,呛得成天路不停地打喷嚏。“这里都搬空了,不像有什么金碟子水晶杯啊,”屋里只有几个空木架,看格局不是民居,他摸了摸架子,也是实木造的简单样式。 钟楼的乐声持续播放着,仿佛要把几十年落下的时光重新报一遍。成天路凝神静听,除了响亮的乐声,什么都听不见。 走上二楼,迎面是一张巨大的地图。他不懂荷兰语,但只一眼就认出是这个县的地形图,按照之前翻地图的记忆,他的光圈去寻找钵子口。县城向西九十多公里,有一条河流在中间分叉,山的分布……“找到了,”他惊讶地出了声,不成想上面已经画了个标记。凑到近前仔细看,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又是琦哥儿……”成天路叹了一口气。他怕手电筒没电,关闭了开关,在完全的漆黑中沉思。 自杀的画家多米,和矿下屠夫、海叔一样,肯定跟鬼乡有什么牵连。多米的画很大部分是写实,画里的山沟,其实是一低洼的“盆地”。亚热带植被茂密,都是常绿的树,怎么会有大片光秃贫瘠的山?唯一的解释是,这盆地并非自然形成,是矿坑造成的地面沉降。他画的是一矿地,消失的村子是个以矿为生的聚落。奇怪的是,他查遍网络,那一带并没有什么特别丰富的矿产,主要经济活动是种植烟草。而且要是村子因为矿产枯竭,自然瓦解,没理由要假造一个复制品。 成天路对着地图,一边思索,一边在厚纸片上滑动手指。假造的目的是为了隐瞒,他们有需要隐瞒的……成天路的手指停住了。指尖触及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眼前突然亮了起来,浮现一张苍白的脸!成天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那张脸笑道:“你胆子真小。” 成天路的心脏快跳到口腔,惊魂稍定,他气得破口大骂:“你他妈躲在这里吓人!我到处找你,差点跑缅甸去了,你躲这儿吓人!”他实在太气愤,骂也骂不出个花样,只能怒目瞪视着琦哥儿。 琦哥儿笑了起来:“我一直站在这里,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结果你一来就盯着这图发呆。” 成天路推开琦哥儿,越想越生气,“你一点事儿没有,为什么不回来?!不回来也算了,干嘛不打个电话?” “我没带手机。” 成天路心想,在这里掐死琦哥儿十年八载也不会有人发现,遂目露凶光:“和乐琦,你躲这里干嘛?你是不是大boss,失踪和断手都是你策划的?” 琦哥儿拍了拍他的脸:“你气糊涂啦?” 成天路恶狠狠盯着他:“甭给我嬉皮笑脸!” 琦哥儿知道这次真惹毛人了,露出个天真可爱的笑容道:“对不起,是我不对。这里没电又没人,没法联系外面。。” 成天路想了想,琦哥儿这德性没法做大boss, 就他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出了京五环能活着就不错了。他放下了悬着的心,僵冷的身体也暖和过来了,但回想一路的担忧和紧张,还是无法消气:“那你为什么不回酒店?” “我跟童一如捉迷藏。她知道有人进来了,到处躲,我也不想被她看见,躲着她。躲来躲去,天黑了。” “神经病吧!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我不知道她想干嘛。早上直升机飞过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广场上,抬头看天空,所以我就回来找她了。她自己一个,没人绑架她,我看她是自愿住在废墟里。” 成天路沉吟道:“难怪小胡一时半会没找到人。要是她处心积虑躲开视线,乔装出门,很难被发现。进到废墟里,没有监控没有人,只要不去大街上,不跟当地人有来往,跟隐形差不多。可她怎么能不出街呢?” “对,这里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种土豆也来不及,所以……” “有人暗中照顾她。” “我在这里等着那个人。” 成天路沉声道:“她应该很着急,知道你进来了,但没法通知共犯。为什么呢?她怕追踪,所以跟你一样没带手机。” “对,没带手机是好事。” “好你个头!”成天路又忍不住发飙,“万一共犯拿着斧头手榴弹,你他妈就成大逃杀主角了,这次你想安排什么剧情? 碎尸还是教堂顶的吊死鬼?” 琦哥儿安抚他道:“放心吧,我能保护自己。走之前我告诉了桑南,要是我不见了,他明天早上会来找我;桑南想找一个人,我被砌墙里他也会找到。” 成天路很不是滋味,“你相信他多过相信我。” 琦哥儿愣了愣,过了一会才明白成天路是在吃醋。这醋真没道理,但归根究底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心,琦哥儿声音放软:“是我不好,自个儿一人独惯了,我有想到你会等我,没想到你会那么紧张。以后我去哪里一定跟你说,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保证!” “你在北京上天下地我不管,但在这里,一定一定要老实点!”成天路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琦哥儿。这结实的肉体真让他安心舒服,在危机四伏中,他一人长出了两人的身子,琦哥儿要是出了事,跟他自己出事没什么区别。 琦哥儿说:“我带你四处走走,这儿挺好玩儿。” 两人走出这栋小楼,前往教堂。钟楼上的音乐已经停歇,那回音却宛如在耳边。 “是童一如敲的钟?” “除了她没别人。” “她应该是听见我来了,以为是共犯,所以敲钟警醒那人别进来。她自己都被发现了,为什么害怕那人曝光?” “我猜,因为是熟人。” 成天路叹了一口气,折腾了半天,难道是祸起萧墙?是从抵达县城那天起就扮演围观群众、屁声不出的海叔?还是零零九或徐梦丝? 正想得入神时,琦哥儿说,“这些烛台好像不是金器。” 成天路仔细端详,烛台表面已有磨损,露出里面灰黑的金属。“涂了层金色油漆,连镀金都不算。难怪这里的宝贝没人要。传说的珠宝、金器银器都是夸大其词,这儿就是个寒酸的外国人小社区。” “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说?” “不了解。他们在这里建了个社区,应该准备要长期居住,不知道为什么撤走了。但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桑南。” “跟桑南有关系?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桑南还没出生吧。” “不是直接的关系。桑南的家族是缅甸的大世家,麾下有很多公司,其中之一是勘查矿脉。导演很懂西部淘金片吧,勘查矿脉听着很专业,实际上多少有点冒险寻宝的意思,投入很大,回报不确定。我查了桑南这家公司的背景,原来的老板是比利时人,主要业务都在这个县。所以比利时人是为了挖矿来的。” 琦哥儿被勾起了兴趣:“这儿的地底真有宝藏?” “至少他们曾经这么相信过。后来,可能被恶龙赶跑了吧。” “地底,难怪——” 琦哥儿还没说完,成天路打断他:“嘘,有人来了,大反派要出场。”拉着琦哥儿躲在柱子的暗影里。 第55章 怪物 他们刚躲好,急匆匆的脚步声就进入教堂,登上连着钟塔的梯子。 “不止一个人,”成天路一边思索,一边摸了摸裤兜里的扳手:“我们俩跟上去是不是送人头?” 两人决定见机行事,追随着脚步声,悄悄爬到楼梯口,蹑手蹑脚地贴靠扶手,静听楼上声息。 “你们怎么来啦?”童一如的声音急道:“我不是敲钟警告你们别进来!” “我们怕你有事。知道不,琦哥儿失踪了!”说话的是童一如带来的摄影师。成天路和琦个儿互看了一眼,这两摄影师果然跟童一如串通一气。难怪他们在第二家酒店找不到童一如,内鬼事先通知她了。 另一个摄影师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先是出现那只断手,人又一个接一个失踪——今晚那个成总编也没回来。会不会,有人想把我们全弄这儿了……” “别满口怪力乱神,天路连夜跑边境找琦哥儿去了。很多事情看着离奇,其实有迹可循,你们看不见罢了。”这话声居然是班伍。 童一如冷道:“成天路为了琦哥儿真够拼的。他的宝贝哪儿都没去,在这破地儿晃荡了半天,死活不肯走。” 班伍吃了一惊:“琦哥儿进来废城了?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这人本来就奇奇怪怪,找到这里不出奇。那断手说不定就是他放的,他在片场里喜欢捣鼓变态血腥的东西。” 摄影:“我也觉得他很不正常,大黑天的戴着墨镜和帽子,还是个同性 恋,十之八9心理变态。” 班伍“嗳”了一声:“琦哥儿挺好一孩子,你们不了解别胡说!喜欢那些玩意儿是一回事,杀人放火是一回事,希特勒不烟不酒不吃肉,还喜欢瓦格纳歌剧,杀了几百万人。像琦哥儿这么特立独行的,反而不会伤人,自己内心自己能满足,很少人能冒犯到他们。” “班导又给我们上课,得了,琦哥儿是您徒弟,我们闭嘴。” 正说得热闹,钟楼里突然响起了“呲——”的刺耳声响。钟塔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在破旧不堪的楼梯口,一个人影在稀薄的光线中慢慢现出身来。 琦哥儿:“在说我呢。” 众人大吃一惊。琦哥儿阴冷地笑道:“你们在这里聚会吗?这地儿拍片子不错,出什么事儿都没人听见,等于一无人岛。 听说本来住着很多比利时人,奇了怪了,盖了那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撤走?这里有什么东西,连教堂十字架都镇不住?” 童一如倚在大钟的发条前,冷冷道:“琦哥儿,少吓唬人。既然被你发现,游戏结束,我乖乖跟你回去就是了。” “回去?”琦哥儿歪头看着她,不解道:“你回去干嘛?既然你都失踪了,以后没必要再出现。” 童一如浑身一震,众人才发现,琦哥儿手里拿着一支扳手。刚才刺耳的声音就是扳手摩擦生锈扶手发出来的。 摄影:“你……你要干嘛?” 琦哥儿举起扳手,指着班伍:“大导,这场戏是您导演的?您老说我的戏太假,原来您喜欢玩真的。” 班伍尴尬得很,忙不迭解释:“对不住了,这确实是我的拍摄计划。这个计划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要不就没戏了。” “啊,我明白了,这俩摄影是你找来的,拍的不是大明星,拍的是我们盲头苍蝇、四处找人的傻 逼样子。” “你听我说——”班伍觉得琦哥儿眼神不对劲,不禁心跳飙升,手心出汗,“我是为我们电影着想。咱原来的故事没意思,拍得再吓人,细节再真实,也是部俗套的商业片。我想加一条叙事,用纪录片的方式拍一个人的失踪;跟一个村子的失踪两条线并行,四十年前和四十年后,真实和虚构,片子的厚度就出来了。” “大导演,您的想法不错,但这有违创作伦理啊。”成天路从暗影中走出来。 “伦理?天路,这跟记者做卧底找新闻真相有啥区别?而且我没打算一直隐瞒你们,等回北京,我会把素材全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要不愿意,绝对不会曝光。” 琦哥儿冷笑:“说得真好听,我现在就不愿意,您把拍到的全删了。” 班伍退后两步,抿着嘴不说话。琦哥儿不跟他掰扯,扳手指向摄影师,“机子和手机给我。” 摄影师手无寸铁,胆怯地扬扬头:“凭什么给你!” 琦哥儿猛然欺上去,把摄影师推倒地上,膝盖顶着他的胸膛,扳手带着疾风敲向他的脑袋。摄影师惊骇得大喊一声,其他人也吓坏了,成天路反应最快,扑上前抱住琦哥儿的手。 “疯了你,真想杀人!” “我杀他干嘛?我就想看血从他脑袋喷出来,看他痛到满地乱滚,他死不死跟我没关系。”琦哥儿看着摄影师惊恐的脸笑道:“你说我是怪物,说我变态,你对!机子我不要了,喂,另一个摄影,快拍我怎样宰了他,导演你是不是想要这个镜头,我给你好好表演,一定能拿奖!” 众人愕然,一起上前阻止琦哥儿,可琦哥儿已经甩开成天路,扳手带着凌厉的风击向摄影的脑袋。成天路大吃一惊,琦哥儿这演技也太真了吧,这劲头哪里按得住?情急之下一脚踹向琦哥儿的腹部。 琦哥儿吃疼,势头歪了,扳手击在了木地板上,老朽的木头居然被击出一个小坑,木屑飞出。这一下如果击在脑袋上,头盖骨不得裂成几瓣儿?摄影吓得泪水口水横流,差点昏过去。 成天路扑向琦哥儿,抢夺扳手。两人在布满尘灰的地板上翻滚,喘息和怒喝充斥这多年无人造访的塔顶。另一个摄影想要上前帮忙,却无从下手,班伍吓得手脚瘫软,四处张望,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成天路也很恐慌,琦哥儿的力道和劲头暴戾得很,以致他不得不使尽全力去抵御。两人本来商量好,演出戏来吓吓这几人,可琦哥儿的表现哪像演戏,不知不觉成天路的血性也被逼出来了,一拳扫向琦哥儿肩膀。这一下没惜力,琦哥儿高声痛呼,倒在了地板上。 成天路像是自己才是被揍的那个,脑子一下清醒了,凑到琦哥儿跟前连连问:“受伤了吗,受伤了吗,很疼吧?” “咚!”的一声,时钟又报起时来。乐声响起,在狭小的塔顶响亮之极,每个人都不自觉看向大钟的机械。成天路突然惊呼一声,痛苦道:“琦哥儿,你……”高大的身躯跪了下来,抱着腰腹,头耷拉着抵在地板上。 琦哥儿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对两吓傻的摄影说:“机子给我。” 两人没了主意,眼睛看向班伍大导,却见导演已经苍白着脸去查看成天路伤势。摄影师只能把手持摄像机拿了出来。琦哥儿:“手机。”两人又交出手机。 手起机落,琦哥儿暴力地把手机扔桌子上,用扳手砸得稀烂。巴掌大的摄像机被琦哥儿没收进裤袋里。 琦哥儿转向下一个目标。他问班伍:“失踪的编剧也是你策划的?” “不是,当然不是!”班伍站了起来急道:“我没想把事闹大,手掌也不关我事。我本来只想拍大家找编剧的状况,见那狗样的领导骚扰一如,临时起意让她躲起来。她要不躲,说不准真被那些烂人带走了……” 童一如走上前,站在琦哥儿跟前。两人四目相对片刻,童一如抬起手,一把抢过琦哥儿的扳手。“够了你们,班伍一把年纪,要他给你们下跪才满意?”转头对班伍说:“导演您别上当,他们俩在演戏呢。这两人要抢走摄像机,但我们有四个人,怕我们不给,给我们来了一出自相残杀。他们玩这招不是第一次。”班伍愣住了。成天路坐起来笑道:“我的演技怎样?” 童一如:“烂。” 琦哥儿把老大没趣的成天路拉起来,拍拍班伍的肩膀,“大导,对不住,抢了您的戏。”班伍摇摇头,看着琦哥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恐。 天空发白,快要破晓了,“走吧,”成天路道。他伸手要拿桌上四分五裂的手机,琦哥儿按住他的手:“小心割伤。” 成天路眼望琦哥儿,挤出一个笑,缩回了手。 众人跟打败仗的军队一样,鱼贯走下楼梯。童一如突然说:“天路,我在这里住了四五天,没事可做,到处乱逛,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你一个大影后能躲在这种鬼地方四五天,本身就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从酒店躲到这里?因为被断手吓到了,还是断手就是你放的?” “我没看到断手,断手的事是班导后来告诉我的,”童一如心有余悸,“我在那个破酒店住了两天,摄影师告诉我行踪被发现了,于是我匆匆忙忙换了身衣服,偷摸来到这废墟。我出去的时候房间很正常,断手应该是我走后放的。” “你不害怕吗,明明有人针对你,你还敢跑到荒凉的废墟来。你牺牲那么大,到底图啥啊?” “不图啥,就想拍一部伟大的电影——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成天路想了想,点点头:“不是很满意,但我相信你说的真心话。” “女演员的机会本来有限,过几年找我的可能都是电视剧了。我想有真正的作品,让人记住我。”她的眼睛瞟向琦哥儿,“班导的想法很好,可惜被人砸成破铜烂铁。” 琦哥儿笑了笑,问她:“你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宝藏的入口?” “差不多吧。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看?”那还用说,成天路和琦哥儿兴致勃勃,马上让童一如带路。班伍和摄影师不愿去,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废城。 天微亮,废城看起来更荒凉。三人走进教堂后一座小楼。 “这是图书馆?”成天路扫视一排排的空书架。书架尘灰堆积,一些发黄发脆的纸张遗落在架子上,他拿起一两张浏览,满纸的手写荷兰语,一句看不懂,看样子也不是什么重要文献,可能是租借记录之类的。 琦哥儿:“我白天进过来,除了书架和垃圾,什么都没看见。” “导演,你脱下墨镜说不定能看清楚些。” 琦哥儿自动过滤话里的嘲讽意味,脱下蛤蟆镜,打量四周围。他的目光停在一堵墙前,“这地上很干净,最近有人常常在墙前面走动。” “是我。我来过很多次,”童一如靠近成天路,声音微微颤抖,“里面……我在门口探头看了看,不敢进去。” “里面有什么?” 不用童一如开口,两男人已经动手推动暗门。并非多隐蔽的设计,只是一扇侧推门,因为与墙壁同一颜色,又没有把手,很容易看走眼。 门里味道难闻之极。难怪童一如不敢进去,成天路进门的第一瞬间就想报警。这里面有死亡的气息。 第56章 对峙 成天路和琦个儿对望一眼,打开手电筒,踏进秘室。童一如拉住成天路的手:“里面气氛很恐怖,感觉进了坟墓。” 成天路轻轻甩开她的手:“找琦哥儿保护你好不?离我远点,我可不想琦哥儿误会。” “诶?”童一如恨极了,“真他妈翻脸无情。” 成天路苦笑:“我对你什么时候有情过?都是你自作多情。”童一如怒而抢过成天路的电筒,大踏步向前,也不怕鬼怪僵尸了,率先走入了黑暗里。 成天路拉住了琦哥儿的手。琦哥儿笑道:“你也怕鬼?” “我怕你多过怕鬼。” “我有什么好怕的,你跟他们一样,把我当怪物了。” 成天路停下脚步,语气严肃起来:“你平时像个神经病,可一旦遇到紧急大事,比谁都要头脑冷静。刚才那出戏演给谁看?你恫吓那俩摄影师,又砸了人的手机,别告诉我是鬼上身。机灵点儿,摄像机自己交出来!” 琦哥儿暗想:“瞒过成天路太难了,这事儿能不能告诉他?……算了吧,他本来就不想参与进来,知道了我们俩都为难。 这事儿到我手里终结好了。”他把摄影机掏出来,交给成天路,微微一笑:“给就给。你为什么那么不信任我?” 成天路本来认定琦哥儿必有猫腻,手掌触及递来的小型摄影机,心里就含糊了:“难道摄影机真没拍到什么,是我猜错了?哎,连班伍都知道琦哥儿不会伤人,可刚才琦哥儿那疯劲,真害怕他一扳手砸穿人的脑袋。琦哥儿说得对,我总是不信任他。” 稍一犹豫,他放开手,以投降的姿势说:“对不起,我脑子有点混乱,刚才被吓懵了。” 琦哥儿把摄影机塞进成天路的口袋,“你收着吧。不亲眼看一遍,你不会放心。” 成天路唯一迟疑,把摄影机收下了。琦哥儿笃定地看着成天路把摄影机揣进裤兜里,心想,如果后续不再发生什么事,成天路绝对不会打开摄像机。 ——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在孔雀画完之前,他会搞清楚一切,让大家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过去掩埋在过去,不复再现。 “啊噢!!”童一如的尖叫声震动了整个秘室。两人快步跑去,手机的灯光照出漂移的光束。最后光束停留在惊骇的童一如身上。童一如脸无血色,手指向前方的墙壁。 见到死尸,他们毫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是这状况。尸体像博物馆的陈列物,靠墙摆放在一个玻璃盒子里,干缩如孩童,看不出肤色和发色。童一如的手电颤抖地四下照耀,屋里竟有十多个玻璃盒子,像是水晶棺材的墓室。只是,棺材都是空的。 三人屏住呼吸,站在了原地,似是等着房子的主人出来。可这里显然早就被遗弃了,玻璃器皿上都是尘网,空气浑浊,久不通风。 成天路跪在玻璃盒子前,用手绢擦试肮脏的表面,直至玻璃清明,里面的尸体一览无遗。童一如尖叫一声:“这是什么怪物!” 琦哥儿和成天路皱着眉头,强忍不适地端详那具尸体。跟那只断掌一样,这是经过塑化技术处理的人体标本,尸体的牙齿几乎完全脱落,手脚扭曲成怪异的形态,像是一个抽搐的幼童。可从头部的尺寸看,这尸体应该是个成年男子。“这是墓葬吗?” “不像,”成天路打量周围整齐的架子和方正的桌椅,“也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的谋杀现场。” 天蒙蒙光。空中响起直升飞机的嘈杂声。整座县城的人都起得比往日早,从半夜开始就有好些居民被奇怪的乐声吵醒。上了年纪的人知道,乐声来自那座无人踏足的钟塔。 城里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走进废城。这规矩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呢?已经没有人记得。有年轻人寻求刺激,偷入废墟里玩儿,出来都说无聊得很,啥都没有。可没多久,政府大楼里的人就会找他们谈话,告诫他们别再踏入禁区。 拆除的传言从没停止过,几十年来却没丝毫动真格的迹象。有说是钟楼对城市的风水布局很重要,拆了影响气运,还有说拆除这么大面积的建筑需要不少钱,这里的土地远没大城市值钱,拆了重建只亏不赚,谁都不愿干。久而久之,民间就有了奇怪的传闻,说里面藏着机密,破房子只是伪装。 这天一大早,人陆陆续续地在废城附近徘徊,以等待秘密揭晓的期望盯着钟塔。结果钟塔再不报时,除了桑南先生出现在废墟中,便没别的新鲜事儿。 小胡带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走进了废城的教堂里,在圣母像的注视下,跟成天路等人对峙。 “吴桑南吉祥,”他杀气腾腾的头低了下来,合十行礼,然后看向童一如,质问成天路:“这是怎么回事?” 成天路早编好了故事:“一如骑着自行车去雪山玩了几天,刚回来,进城就听见了钟声,所以跑进来看看。结果发现一个隐蔽的房间里藏着尸体。” 小胡自然一个字不信,成天路也没花心思圆谎,接着问:“胡秘,这尸体看样子有年头了,玻璃盒子上面标记都是荷兰文,比利时人跟这死尸有关?” 琦哥儿:“那尸体死前受了不少罪,牙齿和头发都没了。比利时人在这里做人体实验吗?还是这人是个怪物,把人都吓跑了?” 桑南微笑:“琦哥儿想象力很丰富。我看这个尸体生前可能患了什么病,关节变形,牙齿和头发脱落,死的时候很痛苦。” 如果桑南不在场,小胡就不跟成天路和琦哥儿客气了,直接把人都扣回去,逐个审问。他轮番看着这几个大麻烦,以冷静的语气说:“吴桑南,这个遗址的事,您也略知一二,为免引起社会负面反应,我们一直劝导市民不要进来。过去的已成历史,历史有辉煌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经过这些年的努力,我们的社会昂首向前,国家越来越富足,百姓安居乐业,何不就让尸体在里面腐化,不要出来扰乱大家的脚步?依我看,这个房间的门就不应该打开!” 成天路插嘴道:“历史不等于过去,而且我们不是行军队伍,脚步整齐划一。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还远远落在后头。胡秘书,不能因为你领着头拿着旗,就把后头的人给忘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胡冷笑,“吴桑南、成总编、导演、童小姐,这里的事我会善后,请你们不要对外泄露任何信息,扰乱社会秩序。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你们几个跟我回去,好好交代发生什么事。” 琦哥儿:“我还没画完画,等过两天再说。” 小胡脸色不愉:“别得寸进尺了,我……” 桑南拍拍他的肩膀,温和道:“胡秘书不要生气,琦哥儿在为我工作。画画和交朋友一样,对的感觉很重要,我跟琦哥儿有缘,这幅画需要他来完成。看在我的份上,宽限他们几天可不可以?” “吴桑南,他们这几位的行为,已经算犯罪了。” “啊,我的朋友犯罪了,”桑南细长的眼睛上扬,笑了起来:“他天天跟我在一起,犯了什么罪?这里是法治国家,犯罪不能姑息,请胡秘书务必按照规矩办理。”小胡被桑南瞧得心里发毛,哪里还敢说下去?他有苦说不出,只好僵硬地点点头,“吴桑南的人,您来决定。恕我冒犯,您的朋友要画画、要旅游我们都非常欢迎,但他们一再破坏地方的和谐团结,对您、对我们都是不可原谅的。” 听了这话,成天路心里暗叹:“这大帽子扣得!我们干啥了就破坏团结?这后面的真相,到底牵连多大?”他非常好奇,并且很后悔没有把秘室的状况拍下来。想到拍摄,他记起了口袋里的摄像机。机子大石头一样硌着大腿,蛮不舒服的,犹如一个无声的警醒,时时刻刻膈应着他。 一切回到了原点。童一如没事人一样回来了,班伍等人不再提秘密拍摄计划,俩编剧失踪了那么久,凶多吉少,家属势单力薄,已经做好接受噩耗的准备。。 成天路疲惫地躺在床上,一边摸着琦哥儿的肚子,一边说:“小胡知道编剧的下落吗?我现在什么都不确定了。你说小胡知不知道村子的问题?还是他两眼一抹黑,只是在给以前的领 导擦屁股?那村子发生了什么事,跟那尸体是什么关系?还有海叔……” “呼——” 转头看琦哥儿,已经睡沉了,呼噜打得惊天动地。 “你累了,”成天路不霎眼地看着琦哥儿,轻声说:“以后不准到处乱跑。找不到你,我可怎么办呢?” 琦哥儿以呼噜声回答了他。成天路一笑,戳了戳他的脑袋。 第57章 鸟禽 他们在县城待了快两周,除了得罪了小胡外,毫无进展。琦哥儿依旧每日去作画,有时桑南过来接他,有时是别的飞机师,风雨不改。这一天琦哥儿正要出门时,成天路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后,他脸上挂着讥讽的笑,“你晚一点再去桑南家吧,现在,我们去广场看热闹。” 工作日的广场行人寥寥,今天却人山人海,媒体的长枪短炮围住了一个盖着红塑料顶的棚子。两人挤不进去,只能竖起耳朵听着麦克风传来的话。 听了两句话,琦哥儿吃惊地看着成天路:“他们要拆掉废城?” “这有什么出奇,那堆破房子是疮疤,能留到现在才是奇迹。问题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拆?” “因为我们?” “我们没那么大能量……是他。” 麦克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琦哥儿脱口而出:“海叔!”海叔以标准动听的普通话,先捧了领 导的臭脚,然后讲述旧城重建计划,即将兴建高级住宅区、主题乐园和酒店云云。“我们不能忘记历史,是历史把我们带到了今天。本县悠长的文化历史,为城市建设增加了厚度与深度,我们即将为本县拍摄大制作电影,请来大导演和顶级明星,宣扬本县的辉煌和美丽,为本县赢来知名度,招来更多的商业机会,刺激地方GDP生长……” 琦哥儿听没几句就不耐烦了:“他在说什么?” 成天路扫视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要不是失踪事件,这小县城哪来那么多媒体?钟楼突然复现的钟声、班伍和童一如的到来,又提供了很多新闻素材。他冷笑道:“海叔的意思是要回馈家乡,不止投资盖楼,还要拍电影来增加县城的名气,招商引资时有故事可讲。他妈的,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原来他寻根是假,赚钱是真。” 琦哥儿不说话。成天路继续道:“你也别想拍什么丧尸屠城了,按海叔的宏图大计,肯定要讲个正能量的故事,本县城的辉煌和美丽,祖国繁荣进步,牛鬼蛇神退走。咱的电影是彻底完蛋了。” 除了有正事可做的琦哥儿和海叔,其他人都待不住了,摄影早就离去,零零九和班伍也在讨论着回京。只有成天路对村子的真相越来越执着,跑完了文献馆,又在市里到处找老人聊天。 他又恢复在一线工作时的冲劲和热忱。废城即将被拆,历史的痕迹即将抹去,他像是看着大船沉没,只想争分夺秒地捞回什么。 “叔,您什么时候离的村?” “二三十年有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有回去看看吗?” “没有时间呦,做小生意。认识的人多数不在了,回去没得耍。” “都出去打工了?” “打工的很多,小地方,没有地,不打工饿死嘛?” “以前那里是不是矿地?” “记不得了。” “记不得?”成天路很是诧异,这老头快七十了,脑子挺清楚,说起事来逻辑清晰,怎么会记不得村子主要的生计? “我没有挖过矿,不晓得。这一带矿很多,铁尤其多,可能有挖铁。” 他提出想看老人的旧照片,老人拒绝了,“没有照片,没有时间拍照,你要知道什么?”老人脸现警戒之色。正好老人做教师的女儿端茶过来,成天路趁机跟她攀谈。 一番家常寒暄后,成天路说:“我有个朋友跟你们同村,说小时候常去河里掏螺蛳。我老家那儿没这玩意儿,第一次吃,真鲜啊。” “可不吗,老家河里最多螺蛳,我们姐妹一个拿竹箩,一个捞螺蛳,一个起火煮水。捞到的螺蛳在水里煮煮,比饭店好吃。” “但是有一件怪事,我朋友前年回去探亲,发现河没了。整个村子从来没有河,你说怪不怪?”成天路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给她看。 她一脸茫然,喃喃道:“没有河吗?那我记错了,可能捞螺蛳是在姨姨家,放暑假我们常去四姨家住两三周。没错,是在四姨家。” “我没去过你们村,不知道有没有河。或者是地图标错了?” 她笑了起来:“地图不会错!地图是国家测的,大公司做软件,一定不会弄错。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鸡毛蒜皮的事情嘛,小孩子哪里记得清楚。” 成天路叹了一声:“鸡毛蒜皮的记忆反而诚实。多谢您。叔叔,保重身体啊,再见。”成天路一边告辞一边心想,要是下次有人问起,她一定会回答是在四姨家捞的螺蛳,并且自己也深信不疑。 记忆篡改就是这么简单。 成天路坐上公交,漫无目的在县城里游荡。膝上摊开琦哥儿从大堂拿来的旅游册子,过时的印刷和排版,饱和度特别高,标题都用艳红的字眼,看得人眼花。册子怕是十几年前的了,与现在的城市面貌对比,变化巨大,跟风建造的什么鳄鱼园、鸟禽公园、溶洞灯光秀、小苗寨之类的,大部分已经关门,苟延残喘的也萧条破落。大商场拔地而起,卖着字母做招牌、其实产自广州的服装,无数的奶茶店和炸鸡店,马路之宽、交通灯之多,首都都要望尘莫及。虽然不堵车,公车行走极慢。 一人坐在了成天路身边。成天路抬眼,惊讶道:“大明星,出来体验民生呢?” 童一如微笑:“很久没跟男人坐公车约会了,想再体验初恋的感觉。你反正一个人,不介意?” “您脸皮真厚。” 童一如不理他的嘲讽:“还在找什么真相?” “听您的语气,认为我在做傻逼事儿?” “没有,”童一如语气诚恳道,“找真相是记者本份,我敬佩都来不及。你看的是什么?” 成天路大大地摊开地图,“这是县城十几年前的游览地图。祖国变化真快,我上次来的时候是7年前,跟十几年前差别很大,跟现在也很不一样。不过有什么始终没变,根源的东西。” “小胡?拿着旗子的人?” 成天路笑了起来。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圈:“反正没事,我们去鸟禽公园拍拖吧。鸟禽,孔雀,鸽子,麻雀……这些信使捎来了那么多信息,可惜我都没读懂。” 他们几番周折,才抵达城郊一处荒凉地。公交车站牌周边立着寥寥几座破公寓和小店,连常见的挑摊卖水果的贩子都没有。童一如很吃惊:“这种地方怎么会通公交?” “这座鸟禽公园刚开业时,自吹是云贵川第一,养着很多珍奇鸟类,可能当时游客不少。” 两人沿着坑坑洼洼的沥青路走了一段,又转向一条绿意盎然的土路,来到一个气派的铁栅栏前。大门不见人影,招牌上的字体斑驳褪色,被一个大横幅遮去了半边。横幅上写着:建设美好家园,祝愿祖国昌盛。横幅颜色鲜艳,显然刚挂上不久。毫无来由的一句话,成天路心想,建设云云的,这地儿莫不是要关闭拆除? 虽然残旧破落,鸟禽公园的标志依然在——硕大无比的天罗地网。防止鸟禽逃逸的大网落了不少枯叶残枝,显得体积更是庞大。 “我们进去探险吗?”童一如笑道:“真像回到高中。” 成天路摇摇头,看着凄凉的大门,意兴阑珊。他来这儿全凭直觉驱动,并没有什么目的,现在被天网挡之于门外,他一点都不想钻进这压抑的大鸟笼里。 “我们在这里拍照留念,然后回去。” “诶?坐了一个多小时车,来看这破门口?!” “是你自己要跟来的,”成天路看也不看她,喃喃自语道:“这条‘河’也在流向故事盆地吗?” “什么河?什么故事盆地?” “班伍大导的理论。他说电影有很多条叙事线索,像一条条的暗河,都在流向同一个盆地。等到盆地的水涨起来,我们就知道故事最终聚合在哪里。孔雀是其中一条‘河’,但这河太隐蔽,我连它在哪儿都找不到。” 童一如想了想,蹲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横扫出一片比较平坦的沙地。 “你小时候有玩过那种纸上迷宫吧,什么小狗小鱼走丢了,快找回来之类的。如果从起点出发,一定会遇到很多障碍,所有的孩子都会作弊,从终点往上走。这是起点,”她在沙地上画了个圈,从这圈子向上延伸出一条线,写着“海”,另一条线写着“梦”,最后一条写着“九”。 成天路被勾起了兴趣,蹲下来道:“海是海叔,梦是徐梦丝,九是九哥。” 童一如点点头。 成天路:“海叔确实是从村子来的,你在我家的时候,看到琦哥儿刮开多米的画,知道海叔跟村子有牵连。梦丝和九哥有什么可疑的?” “零零九对找人最不热衷,吃吃睡睡,装得像一个没有关系的旁观者。如果他是演戏呢,看起来最不搭边的人,通常都是凶手,故事不都这么写的吗?” 成天路莞尔:“行,什么都不干都能成为被怀疑的理由,懒人的生活真不好过。梦丝呢?” “梦丝更可疑!她第一天来到县城就威胁我,让我别骚扰琦哥儿。哼,你们把琦哥儿当宝,在我看来他就是个九流导演,我骚扰他干嘛?” “那真难为你了,你被整个圈唾弃的时候,只有这个九流导演肯收留你。”成天路用手指在“九”和“梦”下面画了条线,“这两人存疑,继续吧。” 童一如又划了一条线,写上“画”字,“这是那个自杀的画家。他也是村子的?” “对。” “你为什么会跟画家有接触?因为班伍对吗?”她在线的旁边写上“班”。 “我是在一个导演协会的聚会见到画家多米的画。这个聚会是海叔邀请我去的,所以海叔一开始就知道,或至少是怀疑,多米跟他家乡有关。” “海叔用什么理由邀请你?” “给琦哥儿带路,多认识圈里人。”童一如画上最后一条线,写着“成”和“屠”,然后在“成”的上面郑重写上“盆地”俩字。“你是因为那个杀人屠夫的报道被拉进来的,屠夫也可能是村里人。如果这些线条都是迷宫,沿着线往回看,所有的线都在这里交集——”,童一如在原来的圈子里写了个“琦”字。 “琦哥儿?!” “对,琦哥儿的片场是起点。海叔、徐梦丝、班伍、你和我,多米的画、屠夫的事件,全都在这里交集。如果有问题,问题早就隐藏在片场里。你到处跑,为什么不问问琦哥儿?他又不是傻子,肯定早就明白起源在哪里,盆地又是在哪里。” “他知道怎么会不告诉我?不可能!” 童一如冷笑:“现在有人失踪了,还出现了断手,如果我们这些人里有所谓的‘凶手’呢?我们说起来都是他身边的朋友,你说他该相信谁?” 成天路感到了冒犯,“胡扯,他不会不信我!” “一厢情愿。” 成天路站了起来,烦躁地跺跺脚。整个故事走向的沙盘被他踩得一塌糊涂,再也看不见因果逻辑,稀碎的烂尾楼。 第58章 生肉 从禽公园大门到公交站,成天路一脸阴沉,不发一语。童一如受不了他这模样,两人三言两语吵了起来,童一如说翻脸就翻脸,赌气不上公交。成天路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啊,两人跟情侣吵架似的,遂不理她,闷头自个儿回市中心。 在市里游荡了两个多小时,废城四周已经围上封条,还有武 警站岗,不让市民进入。只是那塔钟上了发条后,抽风似的,偶尔会报时唱歌,把周围的人吓一跳。 回到酒店门口,零零九正靠在墙上,怡然自得地晒太阳。成天路不由得很是羡慕,零零九既不关心什么村子,也不把编剧的失踪当成自己的责任,潇洒自如,毫无负担。他叹了口气:“天气挺好的啊。” “天是挺好,您可不太好。” 成天路对童一如的分析耿耿于怀,忍不住对零零九倾诉:“九哥,问你一事儿。以你对琦哥儿的了解,我……琦哥儿是怎么看我的?” 零零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笑声爆了出来:“能咋看你?对象呗。你们俩怎么了?” “没事,当我没问过。” 零零九凑近他,温声道:“怎能当没问过。跟你直说吧,刚认识的时候,他看你好玩儿,就挺喜欢你的,人品正、有情义、脑子好、有文化……” “打住九哥,”成天路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种排句式吹捧,“甭说了。” “不行,我得说完。琦哥儿条件不错吧?模样才华都有,脾性我行我素,挺讨人嫌,但有人就喜欢这一挂,惦记他的人也不少。可他谁都不正眼看,我之前以为丫对人类没兴趣,没想到他找了您这么一位入世的主。他这个人独惯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肯定不太有安全感。您多担待,相信他这里,”零零九指着自己的心,又拍了拍成天路的胸膛,“不会作假。” 琦哥儿回到酒店时有些晚了,看起来心情不错。成天路犯了难,不知道要不要把童一如的“迷宫”推论告诉他。他一边给琦哥儿剪指甲,一边说:“我今天去鸟禽公园了。” “这里有鸟禽公园?” “一破落园子,从你捡的册子上看见的。” “去那儿干嘛呢?” “跟童一如拍拖。” 琦哥儿轻轻踢了踢他肚子,“玩得很开心?” “凑合吧。你什么时候能画好,再把我一人撂这,不怕我变心?” 琦哥儿恶狠狠看着他:“你要跟别人好,我把你的心挖出来,泡福尔马林里供着。” “嗯,你做得出来。”成天路把指甲扫进垃圾桶里:“今天没画画?” 琦哥儿不答。成天路笑道:“平时手指都有点颜料,今儿指甲很干净。”琦哥儿确实没画画,甚至没去桑南的住所。如果成天路不是被童一如惹毛了,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就不会跟琦哥儿擦身而过。 这半天,琦哥儿跟成天路走着差不多相同的路线,去了鸟禽公园。出租车驶到唯一有人烟的大街时,他瞥见成天路和童一如并肩走来,聊得热闹,于是让司机开到一条阴暗的小巷里。 正要下车时,司机说:“那个公园没什么可看的。要不我在这里等你?省得我空车回去。” 琦哥儿拒绝了:“我要逛大半天,您别等了。” “哎,兄弟,公园里没有几只鸟,树又密,白天的时候阴……。”还没说完,琦哥儿已经走远。司机喃喃道:“怪人,这几天那么多怪人来这里,脑子有病!” 琦哥儿走进栅门,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卖票的人。踩着腐败的树叶,他沿着坑坑洼洼的红砖路,走进浓密的树荫里。天气晴好,从天网漏进来的阳光映出一块块的光斑,几只麻雀和乌鸦在路上一蹦一跳地追逐昆虫,像是跟光斑玩游戏。 琦哥儿吁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第一次看到那旅游册子,便想到问题可能出在鸟禽公园。让他最终下定决心的,是那一段无意中拍摄的录像。这段影像很平常,那俩摄影师估计也没当一回事,但成天路绝对能看出不对劲。 他必须速战速决。 强风拂过,一只大鸟突然俯冲下来,落到了琦哥儿的跟前。琦哥儿脱下墨镜,下意识地往后退,与威猛雄壮的大雕四目相对。雕不怕人,嘴里叼着红色的肉块,向着琦哥儿走前几步。它嘴里的食物不像蛇肉鼠肉,也没有鸟羽,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块,新鲜艳红。 琦哥儿没有武器,慢慢蹲下来,捡起一块大石头。雕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突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琦哥儿把石块装进兜里,沿着红砖路继续走。不久他就被此起彼伏的鸟啼包围,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树丛,分不清来路去路。出租车司机真是胡说八道,这里鸟类极多,颜色艳丽的、头上长冠的、大嘴喙的,林林种种,琦哥儿也认不得这许多。 再走一段,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大湖。湖边杂草丛生,水质也不清澈,偶尔能看见小鱼群绕着石头游动。他突然停下脚步,竖耳倾听——后面有人一直跟着他。“是谁?”他猛地转过头来。 在一棵树后面,转出了童一如。她像是玩捉迷藏被发现一样,捉狭地笑着,“导演,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看鸟啊。你呢?” “刚跟天路来过这里,碰见你坐着出租车来了,所以跟在你后面,看你在偷偷做什么。” “天路不知道吧?” “你的意思是他不能知道?”童一如反问:“果然有猫腻。” “不要告诉天路。” “帮你掩盖,有什么好处?” 琦哥儿答不上来,暗自惭愧地下工作的业务能力太差,刚冒头就被人盯上。童一如跟他并肩,笑道:“我不会说的,但你得带我玩儿。你来这里干嘛?” ”你听过木偶奇遇记吗?” 童一如摸不着头脑:“鼻子会变长那个童话?” “嗯,故事里有个老头,被吞进了鲸鱼肚子里。”琦哥儿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在鲸鱼身体里住了很长时间。” 童一如三两步跟了上去:“不用跟我打哑迷。跟失踪的编剧有关,对吗?” 公园里似乎没有别人,两人的声息也吞没在茂密的林中。四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味,童一如有点害怕了,不由自主贴近琦哥儿。眼前突然开阔,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小空地上,几十只鸟在抢食、飞翔、啼叫,中间放着脏污的大木桌,砧板上横着一条血红的脊骨,大斩刀插在了板上,鲜血淋漓。满地都是碎肉和内脏,被雕、乌鸦、孔雀等好几种肉食杂食的禽类争抢吞食。 血腥气混和着堆积日久的腐烂气味,充斥在冬日明净的空气里,童一如弯下身干呕,琦哥儿感觉寒意顺着脚底攀升,汗毛竖起。他握紧石头道:“你进来的时候有人卖票吗?” 童一如恶心得说不出话,摇摇头,脸上都是恐惧。 “我们马上走!” 他们在密林里无头苍蝇似的走了一段,越走越迷失。红砖路四通八达,每一处都毫无差别。童一如说:“那边有间房子!” 琦哥儿也看见了,“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人。” 童一如死命摇头,“这园太不对劲了,我们赶紧找到大门,快点离开吧。” “说不准失踪那两人藏在这里。” “那我们更不能过去。两个大男人都没法逃走,我们俩能逃得了?” 琦哥儿把那块石头交到她手里,“你拿着防身,遇到坏人甭客气,使劲砸下去。”说完自己走向了房子。 童一如胆战心惊:“导演,别去……” 琦哥儿摆摆手,让她赶紧走。童一如正犹豫不决时,一人在她后面道:“你怎么进来的?!” 童一如吓得丢了魂,苍白着脸回头看,是一名老朽的女人,三角眼,瘦小驼背,神情冷漠。老太太又说:“没买票?这里要票的。你是团购的吗?” “不是……自己来玩的。” “那快点来补票,你们城里人差那十块八块?就知道贪便宜!” 老太太一边唠叨,一边往前走。童一如松了一口气,心想,跟着她肯定能到大门口。几番心里挣扎,她决定先不管琦哥儿,离开再说。 她们七弯八拐走了一段,树更是浓密,几乎遮天蔽日。童一如的心又提了起来,问老太太:“我们不是去大门吗?” “大门给正常买票的人。你是正常进来的?!逃票要交罚款,给完钱才可以走。” 童一如心想,这不是敲诈吗?但不敢吭声,默默跟着她走到一个恶臭难闻的简易铁皮屋。屋旁盖着长排的铁笼子,养着各种鸟类。孔雀在屋前屋后昂首走着,艳丽之极。只是周围疏于打扫,鸟屎和腐烂种子的味道臭气冲天。童一如一刻都呆不住,拿出钱包说,“你要多少钱?现在给你,快带我出去!” 老太太笑:“我不能收钱,你进房里交给管理员。” 第59章 管理员 童一如只想快点脱身,三两步跑到门口,追债似地踏进门里,喊道:“管理员!”屋里出奇地阴凉,一进去就出现了耳鸣,似是在幽森的洞穴里。童一如回头看,老太太挥挥手,示意她快点进去。 “管理员……”她的声音弱下来,有了求饶的意味。拜托快一点吧,我一刻都不想留在这院子里。她一步步挪进,没多久便被没有阳光的凉空气完全包围,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看清了脏乱简陋的起居室。哪里像个办公的房子,简直就是贫困地区的破落户。 屋里有浓重的煤炭味,飘出来的灰烟中,走出一个人,身形魁梧,脖子长了个大包,大脸上披着齐刘海,头发长又油腻。 童一如掩住口鼻,小声说:“管理员吗?我来补票。”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烂牙,伸出脏污的手。童一如见他指甲缝里都是紫黑色的碎屑,就联想到喂鸟的肉块,抑制住恶心感,掏出两百块钱,烫手似的拍到他手中。 那人看也不看,把纸币随便扔到沙发上,双眼直愣愣盯着童一如。她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转身便跑。 刚迈开几步,一阵臭气从身后笼罩过来,脏黑的大手已经抓住她的肩膀。童一如高声尖叫,心胆俱裂,在慌乱之中扇了他一耳光。那大汉愣了愣,怒气冲冲地把她推倒到沙发上。她的脑袋撞向坚硬的扶手,疼得叫不出来,呜咽地缩起身体。 老太太走了进来,看到童一如的惨状,用当地方言大声责骂大汉。他一句不敢回嘴,缩着肩膀躲回烟雾里去。 老太太冷着脸走近童一如,满是青筋的手握住童一如的下颔,左看右看。“女娃模样蛮好,今年几岁了?” 童一如全身软如面条,完全不听她调配地颤抖着。老太太随手拿了一小刀,指着她的鼻子,“你住在这里可好?这院子以前热闹啊,现在人都走了,没人来了。你来做什么?” “放我走。”童一如哭求。 老太太笑了起来,”老太太很闷,你别走,我最欢喜好看的孩子。我儿子也欢喜你,在这里陪我们吧。”童一如拼命摇头,突然身体被扭转过来,后背疼入心扉,那把小刀已经刺进她皮肤里,划开了个长口子! ”女娃,别怕,放点血,你就不爱跑了,不太疼……” 童一如掏出琦哥儿给她的石头,狠狠地砸向老太太的脑袋。一击还不够,她发了疯一样对着老人的脸猛敲过去。鲜血淋漓,沾满了石头,童一如以最脏的粗口辱骂她,踢她瘦弱的身体。她实在太害怕,害怕化为前所未有的愤怒,全发泄在老朽的身体上。她砸得忘乎所以,全身冒汗,直到烟雾里传来动静。 童一如飞奔到门口,打开门,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琦哥儿悄声走进房子。日光灯蒙了尘,黯淡凄凉,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挂满了图片,中央摆着几个展示台,放着落满灰的鸟标本。被掏空的鸟儿摆出了啄食、展翅等姿态,栩栩如生,制作时想必费了不少心思。然而这些标本非常肮脏,鸟羽褪了色,假眼睛脱落,鸟禽公园没什么游客,以致园区疏于管理。 墙上的照片摄于鸟禽公园的鼎盛期,艳丽的凤冠鸠、养在围栏里的鸵鸟、顾盼生威的美洲秃鹫、池塘里的鹈鹕,游客扎堆去跟金刚鹦鹉拍照,老鹰在工作人员手里啄食,绿孔雀在草地上昂首阔步。在墙角有个不显眼的角落,摆着好几副鸟儿的写生作品,笔触幼稚,但视角和用色富有灵性,看得出孩童有过人的天赋。琦哥儿欣赏了良久,心想,这是多米的画,他小时候住过这里。他伸手轻轻擦拭,腐朽的画框应声落地,玻璃罩摔成碎片。琦哥儿也不在意,把画幅捡起来,打算据为己有。仔细看,原来画的背面还有另一幅画,画着各种线条,乍看像是地图。 琦哥儿走出萧条的展厅,迎着阳光,展开画作。画里有路,还有藏宝箱、炸弹、陷阱,原来是小孩儿想象出来的藏宝图。 风把纸张吹得喇喇作响。这是孩子画着玩儿的,对琦哥儿来说,却像是命运交给他的令旗。偏偏就是他捡到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吃晚饭的时间,琦哥儿和童一如在大堂里相遇,两人隔着三米的距离,微微点头。成天路见到童一如也蛮尴尬,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你的额角怎么回事,肿了?” 童一如勉强翻了个白眼:“不要批评女士的脸,非常不礼貌。” “啊我……”成天路对童一如的忽冷忽热完全摸不着头脑,转头对琦哥儿说:“我关心一句,咋踩她尾巴了?” 琦哥儿对童一如的脸是圆是扁没半分兴趣,只是看着门口说:“今天你自己吃吧,我约了桑南。” “诶?”成天路皱眉:“你们白天待不够,晚上还要一起吃饭?” “白天他挺忙的,我很少见到他,约他是想问问比利时人和矿村的事。桑南这么牛逼,说不准很快就有线索。” “桑南不会帮我们。他肯让我们多留几天,已经是仁至义尽,说白了你是他雇佣的画师,对他可有可无,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对他无足轻重的人和答案,得罪地方行政这些人。” “试试呗,说不定他也想知道尸体是哪来的。回见!” 成天路没趣之极,眼看琦哥儿慢悠悠离去,只好跑去招惹童一如,“大明星,没事陪我吃饭?” 琦哥儿和桑南坐在一家烧烤店,人声喧腾,杯盏交错,在这种地方说什么话都不会引人注目。 桑南兴致极高:“我们第一次出来外面吃饭。我们算好朋友了?” 琦哥儿笑了起来,他认识的有钱人各色各样,海叔事事思虑,活在上等人的人设里;桑南许是出身优渥,没受过什么大罪,反而言行淳朴,想什么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不喝啤酒?” “不喝酒,也很少吃肉。” “咦,对不住了,我忘了你是佛教徒。要不我们找个别的地儿?” “没关系,吃一点没关系。我不喝酒,很少吃外面的饭菜,所以没有人会晚上找我吃饭,除了有紧急事情需要帮忙。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桑南性子淳朴,却也有着大商人的精明,双眼审视着琦哥儿,等着他开口。 琦哥儿把所有疑惑告诉了桑南。桑南想了好一阵,摇摇头:“我不能太得罪地方政府,引起国家之间的纠纷就更麻烦了。 腐烂的尸体应该让它埋在房间了,挖出来对大家没有好处。牵涉到这么多人的事情,通常错综复杂,没有办法追究谁对谁错,回头看,所有人都可怜,所有人都是鬼。你明白我说什么?” 果然如成天路所预料,桑南直截了当地拒绝帮忙。琦哥儿不客气道:“我不明白。你家里金碧辉煌,说上天就上天,再看那些穷村子和流散的人,自然只觉得他们可怜。他们的可怜是命该如此。你的命跟他们的命不是一回事。” 这话太尖刻,桑南的脸阴了下来,不高兴地皱起了眉。烤串散发着热气,粗鲁地被服务员拍在桌上,琦哥儿被打断了一下,然后毫不收敛地继续说:“人生来不平等,有人能量大,有人能量小。虽说每个人做什么事都有理由,不一定初衷就是坏的,但能量大的压迫能量小的,不管什么理由,都是做了坏事。” “你的想法太简单。” “这件事我是局外人。本来我想,三四十年前的事件跟我没有关系,在国境尽头,什么事对我来说都像看电影,剧情再刺激,演完了就完了,不会影响到我。如果电影的剧情,有一天成了身边的事呢?”桑南有点不耐烦地搓了搓大腿:“我不明白。” “我是说,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人和事,都是跟自己有关联的。我来了这里,才发现好朋友是当事人,在这里受了很多罪。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很痛苦,逃不出鲸鱼的肚子。” “鲸鱼的肚子?” 蒸汽迷糊了镜片,琦哥儿脱下墨镜,看着桑南:“鲸鱼的肚子,是很隐秘的地方,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他们不是鬼,是普通人,是我的朋友。桑南,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你不必得罪小胡他们,只要帮我打听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就可以。我知道了来龙去脉,才有把握去救人。” 桑南不回答,只是不霎眼地盯着琦哥儿。琦哥儿摸了摸脸,“怎么了?” “你的眼睛颜色不一样?!啊,很奇怪。” “我的眼睛受过伤,一只瞳孔不能收缩。” 桑南大感兴趣,椅子挪到琦哥儿身边,仔细地看那双异色瞳,之前的不悦抛到九霄云外。“在我们的信仰里,眼睛颜色不一样的,都是前世犯了大罪的人。因为罪孽不能消解,所以会带着前一世瞳孔的颜色。” 琦哥儿笑了起来,“难怪我这辈子这么倒霉。” “琦哥儿,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桑南给两人倒上啤酒。 “咦,你不是不喝酒?” “一点点,没关系。”桑南细长眼上挑,专注地看着琦哥儿。“你跟我讲的道理,对我没有用。我是个商人,我相信交易。你用什么跟我换?” 琦哥儿愣了愣:“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对你来说是有价值的?” 第60章 远行 桑南:“你作为我的朋友,就是有价值的。中国人相信人情可以跟利益交换,但我不这样认为,朋友的关系不能变成筹码,这是最糟糕的事。所以,你要用实际的付出来交换。”桑南歪着头,认真想了想:他是蛮喜欢琦哥儿的,可除了一起聊聊天、吃吃饭,他不知道琦哥儿还能付出什么。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下星期是我妈妈八十岁生日,我必须回去仰光,你跟我回去吧。” “跟你去缅甸?我在北京还有工作,不能耽搁太久。” “一个星期就好。你去仰光给我妈妈画一幅像。你是个带着前世眼睛的人,有资格画我的妈妈。再说,这是积累功德,帮你消除业力,下一世就不用带着这对双色眼睛了。” “给你母亲画像就能‘赎罪’?”琦哥儿觉得好笑,没想到桑南提出的是这么简单又荒唐的要求:“你们一家真是高人一等,为你们服务是积福。合着在缅甸人人都得跪着你?” 桑南叹了口气:“那倒不是。但如果你是缅甸人,你不会有胆子这样跟我说话。” “我不是缅甸人,我是你朋友不是,朋友就得说真话才有意思。”琦哥儿举起啤酒瓶,“喝一点儿。” 桑南跟他碰了碰瓶子,拿起烤串,看古董似地转了一圈,才放进嘴里。琦哥儿:“怎样,好吃吗?” 桑南嘴里含糊不清:“好吃。不要告诉我母亲,她会生气的。” 第二天吃早饭时,琦哥儿宣布了过两天要跟桑南去仰光。大家都很吃惊,零零九调侃道:“桑南在那儿是大土财主,要他舍不得你,把人扣那儿了怎么办?” 琦哥儿:“你丫少说话,吃个包子堵着嘴。” 成天路自然是最不痛快的。他不放心琦哥儿独自去缅甸,又不能在这些人面前披露琦哥儿跟桑南的交易,只好把一颗茶叶蛋夹到零零九碗中,“包子不够的话,再吃个鸡蛋。” 徐梦丝:“你一个人去不安全吧? “对啊,你认识他才多久?那缅甸人行事古怪,还是别去吧。”这次开口的是海叔,“东南亚治安不好,随时动乱政变,而且桑南这种人等于土皇帝,他干什么警察都管不了!” 班伍:“我也觉得最好别去。缅甸电影你有听过几部?极权和不开放的地儿,都出不来好片。伊朗除外,伊朗是奇迹。” 成天路不想继续讨论琦哥儿的出游计划,接茬道:“班导偏见了,要我说,社会越糟糕,越有东西表达。” “那是新闻报道。电影需要产业支持,不发达的地方哪里有健康的产业……” 两人就电影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成天路嘴里敷衍着,心里却一万个不同意琦哥儿走。突然大腿一热,童一如的手伸了过来,放在他的大腿上。成天路惊诧之极,抬眼看,童一如昂着头,竟像一只战斗中的母鸡,警戒、凶恶、神经质。她的手握着一张纸,塞进了成天路的口袋里。 成天路用眼神询问:“什么意思?”童一如冷傲地别过脸去,再不跟他说话。 在没人的地方,成天路打开字条,上面只有一串字母和数字,此外没别的信息。但这行字一看就懂,是本地出租车的牌号。 绿孔雀在画布上开屏,华羽绚丽,姿态孤然,孔雀是小群体动物,很少落单,琦哥儿喜用明艳和饱和度强的色彩,更是偏离大自然。桑南却很喜欢,看了又看,道:“我找过很多人画孔雀,都画得不对,他们画的是人眼中孔雀的美丽。如果我们不看着它,它还是美的吗?我常常想这个问题。这幅孔雀很有力度,因为你有前世的瞳孔,看到的跟我们不一样。” 琦哥儿乐了:“我可不信前世。我的眼睛是跟人打架受的伤,不是从肚子里带来的,因果报应用不到我身上。” “阅读障碍是从肚子里带来的吧,你这一生磨难很多,打架也是业力,为了偿还上一世的账。” “胡扯,我受罪了,别人就能得到好处?我看这账是越算越惨,一塌糊涂。” 桑南莞尔:“你不信就算啦。对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链。黑色皮带上,穿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坠子,圆珠子状,份量居然不轻。琦哥儿吃了一惊,立即把链子还给他:“太贵重,我不能要。” “黄金不贵,珍贵的是它在庙里住过一百多年,本来是高僧使用过的佛珠。带在身上,护佑你少灾少难,逢凶化吉。” 琦哥儿很是感动,倒是不好再拒绝,把手链戴身上道:“多谢了桑南。我还有一事求你,明天我先不跟你走,等我把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自己飞过去。” “你要做什么?如果你相信我的直觉,不要再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凶险。要不,我找两个人跟你一起?” “不必,这事你帮了很多忙,不要再牵扯进来。有你的佛珠保佑,我指定没事儿。” 琦哥儿一大早收拾好行李,衣服杂志和洗漱用品塞满一背包,成天路忙上忙下,给他检查有没有带剃胡刀、护照、充电器,简直比老母亲还操心。 琦哥儿抱着他,笑道:“下周末北京见。” 成天路说不出告别的话。从早晨起他就心绪不宁,一时想阻止琦哥儿走,一时又想跟着琦哥儿去,只是现在办签证也来不及了。他心里火烧一样,两人亲密无间,琦哥儿却有一箩筐的事情瞒着他,到底是为什么?疑惑越积越多,等琦哥儿一走,他更是没处可问了。分离在即,他等待琦哥儿坦白的耐心消失殆尽。 琦哥儿正要打开房门,成天路忽然说:“凶手是海叔吧。” 琦哥儿双脚被钉在了地板上,手缓慢从门把离开,转过头来。“什么凶手?这里没有凶手。” “手掌都被切断了,就算人还没死,多半只剩半条命,我是说那只断掌的主人。那只断掌是为了警告我们别追查下去,除了有钱可以为所欲为的海叔,我们之中谁能短时间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我不明白海叔在想什么,难道追查村子真的是幌子,他的目的恰好相反,是要掩盖当年的……” “都是你的猜测,证据呢?” “不要打断我。你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一直庇护着他!这些人里,你跟班伍和童一如的关系没那么深;跟你感情好的,九哥和梦丝跟这里没瓜葛,只有海叔是村里人。”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在掩护谁呢?” “之前不确定,现在看你反应那么大,就知道没猜错。”成天路语气黯然,“你去过鸟禽公园。不但你去过,海叔也去过了。” 琦哥儿不语。成天路继续说:“你去公园的时候,童一如看见了你,还记下出租车的牌号。她把你的行踪出卖给我,没想到我问那个出租车司机,他不但载过你,还载过海叔。海叔去那儿干嘛,你去那儿又是干嘛?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你想太多了。去鸟禽公园,跟绑架杀人是两码事。” 成天路惨淡一笑:“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那你来说说,海叔为什么要杀人? “他没有杀人!”琦哥儿脸色凝重,“编剧失踪的时候,他好好在北京,你一查就查到。” “他是在北京,可共犯呢?共犯多半是本地人,你也知道是谁吧。” 琦哥儿急了,“我不知道那只手是不是编剧的,也不知道共犯是谁。你可以别管这事吗?” “不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别骚扰她!”琦哥儿拦住成天路。“骚扰?”成天路火气上来了,这些日子的奔波、疑虑和恐慌全都成了委屈,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我好好一人,被你 们卷进这些破事里,我才是被骚扰那个!多少次我说要退出这电影,我说我们别查这事了,我说不要来这县城。现在我已经在这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差一哆嗦就射门了,谁也挡不住我!我就要知道真相!” 琦哥儿垂头不语。成天路推开他道:“你说过不想看人受罪,现在那俩编剧还活着吗?手都被砍下了,这不算受罪?你嘴上说得漂亮,落到自己人身上,杀人放火都无所谓了!” 琦哥儿蹙着眉,紧握着背包的带子,声音低了下来:“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但我会弄明白的,你给我一点时间。”说完,琦哥儿转身,毫不迟疑地扭开门把手,消失在门洞里。 成天路直愣愣地看着琦哥儿离去,手足无措。他本来是想拥抱琦哥儿,叮嘱他注意安全,可话到嘴边就成了质问、发怒。 他还想到,这是两人第一次吵架,没来得及和好,琦哥儿就要飞去国外,好多天不能见面。他慌忙追了过去,等电梯,穿过走廊和大堂,跑到了门口。零零九说,琦哥儿坐上一辆凯迪拉克走了。 作者有话说: 老毛病,线索太多,啰嗦。下章开始收线了,进入最后一幕的解谜 第61章 母亲 凯迪拉克把琦哥儿送到了郊区,在鸟禽公园前停了下来。他让司机帮他把行李寄存机场,便孑然一身,驻足在生锈的园门前。 巨大的网像这里的第二层天空,低矮、肮脏、哪儿哪儿都是漏洞,却还是罩在头上。跟上次一样,门口的票亭空无一人,洞开的铁栅栏静悄悄的,立着一条无形的界线。根本不需要人把守,任何感受正常的人,都不会想要踏足这凄凉的园子。 他放轻脚步,走到一处隐蔽的林荫下,等待。不到一小时,出租车停在门口,成天路走了下来。琦哥儿知道成天路不会放弃,势必亲自来确认园里有什么。 他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去呼唤成天路,和盘托出他知道的各种隐秘。身子刚一动,琦哥儿就住了脚——不能让成天路陷进去。这事儿盘根错节到了现在,已经无解了,他能预见的只有更多的伤害。 让他进去吧。他什么都不会找到,地面上什么都没有,除了逃不出去的鸟。 成天路轻轻地踏在落满树叶的林地,以免发出声响。他知道不必要那么小心翼翼,硕大的园区没有游客,不见工作人员,充斥着荒山野岭的孤绝感。最让他惊异的是种类繁多的鸟。美丽的鸟禽四处可见,毛色丰润,看来一直有人喂养照料着。可这破园子哪里来的收入?是谁在饲养各种珍禽? 这里绝非荒地,成天路甚至感觉到,这公园像是座私人的园林,而他正非法入侵领地。 穿过树林,他来到一处破败的铁皮屋。院子里孔雀不怕人地四处踱步,麻雀和杜鹃啄食小米粒和小虫。敲了敲门,无人答应。他推开门,腐臭气扑鼻而来,夹着让人厌恶的腥味。成天路的神经绷得紧紧,轻手轻脚走进屋里。 屋里静如孤坟,空气弥漫着一股烧煤的烟雾。成天路掩着口鼻,努力瞪大眼睛,在灰蒙蒙的房子里喊了声:“有人吗?” 看了一圈,屋里是有人长期居住的,日用品俱在,里间有个黑黝黝的厨房,煤烟味就是从厨房里传出。地板上放着几桶内脏和碎肉,血水汪汪,腥臭难闻。成天路赶紧退出厨房,被煤烟和臭气熏得胃直反酸。 斗室一眼看完,没有可以细究的线索。他走出房间,冷不妨与一人打了个照面。成天路意外之极,张口招呼道:“胡秘书,你来看鸟了?” 小胡吓了一大跳,冷眼瞪着成天路:“真是哪儿都有你啊。” 成天路笑了笑:“那是,见到你真高兴,表示我没找错地儿。” “你找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你们留在这里就给我老实点,别他妈乱走。” “你找什么我就找什么,”成天路最不缺就是厚脸皮,追问道:“胡秘,你是不是收到消息,那两编剧被关在这里了?” 胡秘书不理他。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安保四处翻看,吓得鸟儿四处乱飞,鸟屎如雨。小胡一边擦着脸,一边骂道:“什么鬼地方!这园子早该关掉。” “鸟禽公园是谁在管理?” “成记者,请你立即离开。现在这儿已经不是景区了,你也没买票吧?” 成天路晃了晃记者证,“景区我不敢蹭,我是来采访凶案现场的。胡秘,你找到什么线索了,我们集思广益,一起研究怎样?”小胡翻了个白眼,对这种牛皮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当他是透明人。安保翻了半天,也被腐肉臭气熏出来了,一无所获。他们在园里各处查看,除了鸟,还是鸟。在展览厅,他们把标本都推翻在地,照片摘下来,随手扔地上。四处一片狼籍,跟被打劫过一样。 琦哥儿靠在树干,歪着头看天空,想着心事。成天路进去没多久,他就看见小胡带着一群人走进园里。这是琦哥儿第三次来这里,每次都遇见熟人,第一次是海叔,第二次是童一如,这一次连小胡都嗅到味儿了。 世界真的小——不对,他们的相遇并不是偶然。桑南先生说这是因果的网,束缚了每个人,无论跑得多远,他们终会回来这里。 他想起遇见海叔的那一天。那是一周之前了,海叔很惊慌,质问琦哥儿怎么发现这的?琦哥儿撒了个谎,说他来公园画孔雀。 “不要说见过我,也别再来这里。”海叔的脸抽搐了一下,悉心修整过的脸登时不对称了。 “你又为什么来这儿?” 海叔看着天网,犹豫了半晌,才说:“这是我的家。” “咦?”琦哥儿意外极了:“你的家不是那个村子吗?” “钵子口是我更小的时候的住处,那里发生了很大的事故,死了很多人——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回来就是想弄个明白。从村里出来后,我被带到这个公园里,住了几年。这里的事我一直记得……一直记得,怎么都忘不了,都是些可怕的事。”海叔的眼里充满恐惧。 看了眼鸟禽公园,琦哥儿道:“孔雀。你跟多米一样,很怕孔雀。” “不止是孔雀,还有各种鸟,尖嘴吧、尖爪子,没有感情的眼睛。我怕所有的鸟。偏偏她很喜欢鸟,我们在这里住的几年,每天都被鸟包围。鸟像这网一样,我每一天都想逃走。” “她是谁? 海叔捋了捋丝毫不乱的灰白发,这个问题让他紧张又羞愧。他露出有点孩子气的神情说,我妈妈。 小胡恨不得挖开这里的每一寸土,可公园面积超过1公顷,面对密密麻麻的绿植,他不知从何下手。一行人沿着红砖路,来到了湖边。其中一名安保说:“那边有个人!” 众人精神大振。安保一左一右,夹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快步走来。男人污渍斑斑,臭味难闻,身上的脏污像是血迹。他油腻的齐耳姑娘头也沾着脏物,咧嘴一笑,口腔里的牙齿几乎掉光了,看起来智力不太正常。 小胡的助理说,他是鸟禽公园的员工,自小在这里长大,转头问他:“你的妈妈呢?” “妈妈走了。” “走了?”那助理很诧异,转头跟小胡解释说,“这座公园在十三年前就停止拨款,本来应该关门的,但是管理员自己包了下来,私人经营。这里位置偏僻,游客很少,这几年怕是一年都见不到活人。” 成天路插嘴:“可鸟儿养得挺好,都是管理员自己掏钱?” “那个老太太特别喜欢鸟,不知道钱是哪里来的,总之一直开着门。她应该不会遗弃她的宝贝啊?” 小胡盯着那脏兮兮的男人:“你的妈妈去哪里了?” “她回家。” “家在哪里?” 男人指着肚子,张嘴笑道:“这里。” 众人僵住了,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男人从硕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砍骨刀,举了起来。呼哗声四起,众人大惊失色,齐齐后退。几个安保围在小胡前后,拿出枪和棍子大喊:“放下刀!日你娘!” 成天路紧张得脸色发青,慌乱间眼角瞥到平静的湖水,水面荡着微波,反射着蓝天和艳阳。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盆地?所有的水汇聚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那些安保气势汹汹,其实都在控制着发抖的手,没人愿意向前。这个傻子毫无恐惧之心,面对武器半分不退缩,他把刀举向自己,在粗糙的围裙上刮了两刮,道:“我要喂雕。”便走回湖边的屠宰场地。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脚还在发软。 太阳西斜,琦哥儿想,小胡在公园里要耗到什么时候?他们插手进来,是因为找到什么证据吗?那事情就麻烦了。 那一天他在树下问海叔:“失踪的编剧是被关在这里?” 海叔摇头,“你别问了,趁早我们都回北京吧,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那你来这里干嘛?是了,你妈妈还住在里面。” 海叔的脸上既有恐惧,又有难以言喻的眷恋感,浮在脸上的笑扭曲奇异,他说,“我来到县城,想起了她。这几天,我来过很多次,下了车,下定决心走进去,结果每次都站在这里好几个小时。我不敢见她。她一直住在里面,不会遗弃我们,是我们抛弃了她。” “你还有其他同伴。” 海叔没有回答琦哥儿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憋在心里的痛苦倾泻而出:“琦哥儿,你知道怎样彻底遗弃一个人吗?光是离开没有用,必须完全在记忆中抹杀她,最好的方式是假造一个出来,用一个替代另一个。他们就是这么做的,给我找了另一个‘妈妈’。他们做得算是无懈可击,除了没有拆掉那座废城。” “给你找个妈妈?” “他们给我找了另一个家庭,我忘了过程是怎样的,总之我从公园逃出去后,被他们带去了东北。有个人家收养我,家里穷,没男孩儿,对我也不怎么好,但有口饭吃我就足够了。我改掉了这里的口音,后来去北京,我把东北口音也改了。我一路奋斗,到了今天这地位,没人会怀疑我的出身,我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 说到这儿,海叔梦醒似的挺了挺身子,久经训练的脸罩上淡定的表情说:“其实我跟公园已经没什么瓜葛。小时候的经历,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要我说,我宁愿假的才是真的,这园子是我做的一个噩梦,你看看,这么阴森的公园哪里可能住人?里面不会有人,这地儿从来不存在,等拆完了废城……”海叔住了口,微微一笑,搭住琦哥儿的肩膀,“你当我说胡话。咱走吧。” 琦哥儿拿走他的手:“海叔,你的立场我理解。但你把自己倒腾成另一个人,不还是回来了?假的不能是真的。” 海叔冷声笑了起来:“别跟我讲大道理,我跟你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喜欢你也因为你不一样,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真体面!我呢,我决定了,以前的事从来没发生过,废城也好,鸟禽公园也好,都会彻底消失。”他的眼睛发着光,抬手抚摸琦哥儿的脸。 第62章 鲸鱼肚 成天路在湖边徘徊,看着鸳鸯游过,白鹭捕食,绿意盎然的自然环境中,鸟类不怕生地在他身边跳过飞过,自由自在,似乎没把天网当成自己的不幸。 那傻子在血腥的屠宰场里,专注地砍着肉,力量充盈,手法娴熟,成天路想,他要干净利落地砍掉一个人的手,绰绰有余。展厅里有不少鸟类标本,许是他的作品,那么人手标本也不在话下。但这人智力低下,有可能绑人杀人而不露出马脚? 小胡那群人围在一起商量对策。成天路想凑过去听,被小胡一个眼刀逼了回来。“成记者,这里什么都找没有,你还不死心吗?” “山穷水尽疑无路,这么大个园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线索很正常。现在又多了个失踪人口——这里的管理员,你们不认真查一查吗?” “你教我做事呢?查不查我们会看情况,赶紧走吧。” “你走我就走。” “诶?你这人真莫名其妙,公园马上要封锁,你不走也得走。” 成天路心里琢磨:“这里大致上看了一遍,除了失踪母亲,并没有可疑的地方。”于是对小胡说:“行,我马上走,胡秘,你们在这里搜刮打砸,弄坏了不少东西,记得赔偿,别欺负傻子噢。” “滚。” 成天路从公园大门出来,径直前往公交车站。没多久小胡和跟班们也陆续出门,留了一人把守,其他人上车离去。 那人是个矮个子,门牙缝很宽,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像。矮个子不知道是讨厌这个园子呢,还是天生耐性少,走几步便吐口唾沫,狠狠地用脚碾压擦拭,循环往复。琦哥儿直等到太阳西斜,气温开始下降,矮个子终于忍不住跑去大街买吃的,才慢悠悠走到路上,钻进天网里。 天网底下温度更低,琦哥儿加快脚步走向目的地——管理员的小屋。小屋门口鸟儿聚集,洒满了谷粒和碎肉,琦哥儿每踏前一步,前头的鸟群就被惊飞,让开一条道路。路上的谷物和骨头,在鞋底发出格勒格勒的声响,琦哥儿感觉鸟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推开门,恶臭扑鼻而来,浑浊又昏暗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房间尽头有一处光源,白色的、从天国投射下来的光,光柱里灰尘飞舞。琦哥儿轻吐一口气,脚抬起,踏前一步。没有导演喊开始,也不会有人喊结束,他心里抗拒着,却不能不跟着剧本走进房间里。 光照着臭气熏天的厨房,地板黏腻脏污,墙上粘着紫黑色的污渍,不知道多少年没清洗过,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煮过什么东西。绕过灶台,地板漫着水,像是有人刚冲洗过。水里漂着些毛发和无以名状的碎屑,气味比外面还难闻。 在灶台底下有个洞口,没什么遮蔽或暗门,就这么大剌剌地开放着。可它也极其隐蔽,不开灯的话,洞口与肮脏的地板浑然一体,没有人愿意在这厨房里多待一秒钟,更别说探看灶台底下。 琦哥儿沿着井洞里的铁梯子,往下爬。为了节省电源,他关掉了手电筒,凭感觉移动手脚。他的手脚协调性本来就很差,在黑暗里更是步步为营,幸好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150米的深度,约莫等同于五十层高楼,他耐着性子,忍受着越来越高的温度和浑浊的空气,没入地底。 到了地面,他全身湿透,腿脚酸得颤抖。顾不得休息,他打开孩子画的“藏宝图”,默记了路线,继续往前走。廊道的构造简陋,墙体抹着凹凸不平的水泥,整条通道向下延展;走不到几分钟,水泥也懒得抹了,只有土和岩石,以木板搭成的简易架子做支撑,以防塌方。 琦哥儿的手电筒四处扫射,扫到哪儿都是同样的景观。一个重复又重复的场景,一个扼杀人时间和空间感的迷宫。 琦哥儿不知道深入了几米,周围热而压抑,耳朵因安静而耳鸣。他脑子里想起的竟是成天路写的报道。第一次在杂志社见到成天路时,琦哥儿曾经吃力地阅读报道里描写的屠杀现场,那一颗颗的文字跟眼前的通道结合起来,复杂曲折,蕴藏着难以理解的意义。 现在,他跟矿下屠夫一样,困在矿场的地底,鼻子里都是血腥的气味。 “那是个弃矿?”大堂里只有成天路和一个媒体同行,两人声量不大,却依然引起服务员的侧目。 同行说:“废弃了半世纪都有了。我们这一带有不少矿产,主要是铜,还有雪山那一片的磁铁石,有些地方还挖出过黄金和红宝石。那个鸟禽公园,原来是铜矿,里面不是有个湖吗,露天挖矿留下的。后来不准露天挖了,就开矿井直到地底。” “矿公司已经倒闭了?” “那就不知道了,那时期还有外资参与,后来都撤走了。矿倒了后,那块地也不能盖楼啊,地底都挖空了,谁知道啥时候会塌?所以就用来做旅游,改成了鸟禽公园。这鸟禽公园刚开门的时候,可轰动了,全国最大、亚洲最大,啥都敢吹,好嘛,没几年新鲜感一过,没人去了。到现在没倒闭,是个奇迹。” “老李,你说这里还挖出过黄金?具体在哪一区?” “这我不晓得,不过量很少,没成规模。而且我们这儿私采太严重了,都是小家庭作坊,小米加步枪,有很多安全隐患。 现在管制严格得多,开采条件不容易达成,很多人宁愿种药材都不干这活儿了。” 成天路回到酒店房间,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身体僵硬,疲惫不堪。琦哥儿这时间已经到仰光,应该正迎着夕阳余晖,在泳池边吃着菠萝,被一群侍者包围着,手一动,就有人递上凉啤酒和花生。他妈的,即使这样,他也应该发个短信报平安啊! 他撂下自尊,主动给琦哥儿打电话。铃声响起,他感觉心跳也跟着铃声的节奏跳动——为什么会如此不安?铃声响了好一阵,他才发现震动的不是心脏,是屁股。抬起身,在沙发垫子上,他找到了琦哥儿的手机。 啊嗷!他对着天花板嚎了一声!琦哥儿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真是件奇事儿,不认字、眼瞎、丢三落四,除了自己,他还有什么不能丢的? 汗水粘在琦哥儿的眼睫毛上,眨了眨,眼睛一片模糊。矿洞挺宽敞,但空气闷热,长期待在这样的地方实在受罪。前方开始有亮光,隔十米左右,疏朗地亮着盏黄灯,应该是矿洞原有的设备。此外运输矿石的铁轨和矿车也还在,琦哥儿还找到了一处放工具的架子,锤子、撬棍、大头镐等等,他拿起撬棍,掂了掂重量,放了回去。 矿洞有好几处分岔,保险起见,琦哥儿画了记号,以防迷路。“藏宝图”笔法简陋,所幸蛮准确的,每个岔道都画了出来,而且长短、宽窄比例竟然差不离,多米对空间的把握实在出色。琦哥儿便放心把自己交给了地图。 他走向一处宽敞的洞室,没多久,就听到人的声响。声音细而痛苦,呢呢喃喃,仿佛梦呓。光带着琦哥儿,走向人声来源。他看见一人躺在黑暗里,呻吟着,身体左右晃动,就如一条搁浅的大鱼。 “你是谁?”那人有气没力地喊了一声。琦哥儿疑惑地打量着躺在破垫子上的老太太,只一眼,他的心就砰砰乱跳。老太太已经没了脸,血块凝结在鼻子嘴巴上,眼睛肿胀,脸颊伤口绽开,汗水血水淋淋漓漓。琦哥儿画过、拍过多少惨绝人寰的人体,活生生的还是第一次见,简直如同地狱恶鬼。 老太太张着红肿的嘴,声音凄厉:“你是谁?” “我……”琦哥儿从震愕中缓了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道:“我送你去医院!”说着就要去抱老太太。老太太却突然坐起,双手扼住琦哥儿的脖子,肿胀的眼缝里露出凶狠的光:“你是来烧园子的。日你妈!臭虫都给我死!” 她的手软弱无力,冷得跟个死人一样,琦哥儿受惊之下推开了她,脆弱的身体应声倒在床上,惨烈地叫了起来。琦哥儿手足无措,哪里料到会碰见这种状况?脚步声急促响起,有人赶了过来,琦哥儿赶紧站起,跑向另一处通道。 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只知道在这里千万不能被抓住。在大鲸鱼的肚子,没有人逃得出去,是最孤独、隐蔽的牢狱。 成天路下楼吃早餐,人大都齐了,只是一个个兴致不高,没人说话,也没什么胃口。成天路看了一圈,问道:“海叔呢?” 零零九:“他昨晚就走了,跟琦哥儿前后脚。” “这就走?还以为他要留在这里做大项目,安营扎寨了。” “我们也准备回去,最晚明早的飞机。天路你不走?” 成天路有点意兴阑珊,早就做好离去的打算,这两周也不是一无所获,回京后可以继续调查。他说:“走,今晚订到机票就走。梦丝和一如呢?” 徐梦丝耸耸肩,无所谓道:“明后天吧,这里天气蛮湿润,皮肤都变好了,多待几天当度假了。”童一如不说话,似是包裹在气泡里一样,对外面不闻不问。成天路很是出奇,大明星变了个人似的,孤僻沉默,嘴唇紧抿,眉毛上扬,一副总是在生气的样子,特别不讨人喜欢。 “一如,你想什么时候回京?”成天路又问一次。 “我……你什么时候走,我跟你一起。” 第63章 尸洞 成天路买好了傍晚的机票。在剩下的七八个小时里,他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只觉时间过得太慢太慢。算了算,还有七天才能见到琦哥儿。他试过给桑南打电话,但对方已经关机。他自然可以像上次那样,通过公关找到桑南,但未免小题大作,让人笑话。 他忐忑不安,晚上几乎没睡,一闭眼就梦见许多鸟沉进湖里,翅膀湿透,飞不起来,一只只都溺死了,七彩的羽毛铺满湖面。“护城河上飘着的尸体,早上溜达一圈就能捞起四五具,”他跟琦哥儿在片场里那么说。琦哥儿脱下墨镜,异色瞳非常艳丽,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是绿色的。 琦哥儿说,鲸鱼肚子里住着人,一个老人在钓鱼。因为鲸鱼是滤食性动物,每次会吞下几吨的浮游生物和鱼,肚子里有很多鱼,可以慢慢钓。成天路说,那挺好的。 总之是混乱的梦,醒来后仿佛看了十个小时大卫.林奇的电影。成天路对着阳光和黑影,惘惘出神,一直到黑影多了起来。小胡带着几个人走到成天路跟前,问道:“成记者,张鹏海在不在酒店?” “海叔?”成天路站了起来:“海叔昨晚就走了,这会儿已经到北京了吧。” “走了?”小胡茫然不解,“不说一声就走了?” “你约了他吗?”成天路抑制不住语气里的惶急。在小胡的两句话里,他已经直觉到大事不妙,积累了许久的焦虑找到出口,喷涌而出:“海叔很靠谱一人,不会闷声不响放鸽子。” “你也觉得出事了?”小胡的脸绷了起来,看着成天路的眼睛充满警戒。 半个小时后,他们查到海叔叫了辆车去机场,司机说,他单身一人,车走到半道,他接了个电话,立马要求返回县城。司机在一个小区门口放下他,之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又一失踪人口。而且这人不是人,是十几亿白花花的资金,不能等闲视之!小胡当即铺开了搜查网,大部队四处寻找海叔的下落。 成天路在酒店更是坐立难安,拿着谁都联系不上的手机,只想扔进马桶里。回想海叔来到这儿后的一举一动,简直是个逻辑错乱的工具人角色,即不积极找失踪编辑,也不张罗电影,甚至连消失的村子也不再提了。唯一一次冒头,就是大张旗鼓做什么房产投资,以致看起来他的目的就是跟政府拉关系、搞地皮。 还有就是鸟禽公园。公园毫无人气,没有收入,是谁在供养呢?最有可能是海叔。海叔跟鸟禽公园必然有扯不清的关系,如果那里就是故事的“盆地”,那么海叔一开始的目的地根本不是村子,而是公园。他接的那个电话,一定跟公园有关,公园出了什么事,必须让他回去处理。 成天路不安到了极点。琦哥儿怎么还不打个电话来?他正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还是在桑南富丽堂皇的家里睡大觉? 琦哥儿气喘吁吁地在通道里奔跑,回头一瞥之间,他已经看清追他的人魁梧高大,打是打不过的,只能想办法躲开。他蹲在一个岔道的暗影里,屏息静气。 那人脚步沉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出尖细的哭嚎,像一个哭得疲累的巨婴,抽抽嗒嗒的,难受又生气。他从琦哥儿藏身之处经过,直直向空气追去。 琦哥儿缓了口气,四处扫视,完全迷失了。倾听周围的声响,脚步声时远时近,所幸那大汉完全没有策略,盲头苍蝇似的乱走,竟没靠近琦哥儿的藏身所。琦哥儿放下心来,索性坐在地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睡醒醒之间,时间已经失去意义,他知道一定赶不上飞机了。洞里时不时有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人在行动,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自己熟悉的人,又像野兽在低吼。他养足了精神,拿起地图,在矿洞里一边走,一边观察洞壁,终于找到自己做的记号,与地图对照,找到自己所处的地方,离标着宝藏的矿洞不太远。 他没什么具体的目的地,便决定到“宝藏”区看看。这一片区域非常暗,只有一盏小灯无力地照明,映得周围黑影重重。 琦哥儿缓缓向前,只觉这里的土比较松软,像是被犁过的田地。不知道谁挖过这里的土,难道真埋了宝贝?电筒照向土地,他猛然驻了脚! 眼前有个直径半米左右的深井,要不是他知道这里有“藏宝洞”,手电筒仔细照着,已经失足掉进洞里。定睛察看,洞底有几样不规则的事物。手电的光扫向里面,照见了一双眼眶。琦哥儿手一抖,手电掉进了洞里,光束滚了滚,射向洞壁。 都是尸体。有骨骸,也有被塑化处理的人体标本,棕色干瘪的皮肤覆盖在骨头上,眼眶里嵌着珠子。 琦哥儿透不过气来,要这是乱葬岗还好,偏偏尸体都是细致处理过的。他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藏宝洞,这分明就是尸洞! 童一如房间里的断掌,原来来自这个“标本库”,废城密室里的标本,很可能也是从这儿来的。再看这些尸体,都是没了牙齿,手脚扭曲,跟桑南先生告诉过他的情况完全符合。这么说,这些死者都是那个事件的牺牲品。 琦哥儿的恐惧消散了。仔细端详尸群,好些尸体骨架瘦小,是儿童的身体。他们死了见不得光,却又不能化为黄土,无法腐化的身体正在等着人来发现吗? 琦哥儿心生恻然,从口袋掏出桑南送给他的佛珠,合在掌上。他不信教,也不知道念什么好,便放开手,让金珠掉入尸洞里,陪伴死者。 但愿没有下辈子,不再为人。 琦哥儿发了会儿呆,突然有什么动了动,金珠的光被覆盖住了。手电有限的光照中,一具尸体歪了歪脑袋,发出格勒格勒的声响,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大桌子上,摆放着几样物品,成天路拿起打印出来的一篇文章。这篇论文讨论了80年代彩色电视热,正好以这个县为样本。成天路本来想回去后再找教授,但现在等不及了。 他给教授打了电话,单刀直入把问题抛给他。教授说,当地有不少矿源,有些村子就是靠着挖矿富了起来。但那时候管理松散,私采的很多,出了很多安全事故,死了不少人。而且没有规划的开采,破坏植被和地脉,长远下去危害严重。所以当地政府出手整顿,矿场倒闭了一堆,那采矿准许嘛,你知道的,就掌握在上面手里了。暴富的地区,没几年就穷了,大起大落,从他们购买能力就能看出来。 成天路说,我查过比利时公司是干金属勘察的,后来为什么会走?教授想了想才回答,那个时期来中国的外国企业还很少,北京到了90年代中还有“限外牌”呢,一些地区是不让外国人参观的。所以能来县城投资的,肯定都是稀少的、我们国家暂时没根基的技术企业。你知道在矿业里,前期勘查非常重要,投入很大,技术要求高。但到底地下有没有东西,除了技术,还要靠运气,有时候一个项目不成,就得赔个倾家荡产。比利时人来了不到十年就撤退,应该是勘查失败了。具体情况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查文献时特别不顺利,有说是资料被大火烧掉了、搬家销毁了、当事人调走了,总之没什么留下来。我做了那么多年研究,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估计比利时人走得不太体面,或者得罪了人。对了,这家比利时公司的老板还活着呢,换了个行业,我给查出来了,一会儿发给你吧。 成天路像是饿得慌的人得了个大烧饼,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但暂时解除了他的忧虑。他立即着手调查比利时人,没想到“走得不体面”的比利时人混得蛮好,回欧洲后成立了玻璃制品企业,现今已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从公司的发展史看,转折点是在90年代初,即他们离开这个县后不久,他们得了一大笔资金,拓展新业务,做得风生水起。 成天路把论文和笔记本电脑都放在一边,拿起桌子中央的摄像机。他鼓起勇气,打开摄像机的开关。他早就应该打开摄像机看看,但只要一打开,就觉得这是对两人感情的伤害。他应该信任琦哥儿…… 才怪!琦哥儿正是抓住了他这点心理,大胆地把摄像机给了他! 屏幕亮了,影像显现。镜头里人来人往,有的是正常拍摄,有的是放在隐蔽处偷拍,基本都是流水账,他们这群人说话吃饭,各种动作和眼神,街道的风景,童一如对着镜头自言自语,等等,全都摄入机器眼里。成天路看得尴尬不已,感觉自己在偷窥。没多久他就昏昏欲睡,沉闷之极。 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像是在观赏一部实验电影,毫无意义的对话、重复的走动和吃喝,身在其中不觉得怎样,成了影像却迟滞、空洞,原来人生那么无聊呢。而许多决定命运的事件,竟是在这些无聊里悄悄推进、成形,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 成天路猛然站了起来,脑子一下清醒了。握着摄影机,他重新倒回去重看那一幕。因为太平常,他的精神麻木昏沉,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原来如此。方向完全错误了,琦哥儿这个混蛋,居然隐瞒了那么重要的信息!成天路抓起衣服,就要赶去鸟禽公园,到了门口,他改变主意。那人就在这里,干嘛不先问个清楚? 他返了回去,敲响了零零九的房门。 第64章 叠罗汉 琦哥儿身体发冷,握紧拳头,以免发出声音。可是已经太晚了,尸体已经发现了他,僵硬的肢体动了起来,朝洞口走去。 它发出呵呵的喘息,脚步迟缓,乱草一样的头发盖在苍白异常的脸上——等等,干尸的脸怎么可能是白的? 但尸体已经脱离光圈范围,在黑暗中琦哥儿什么都看不清楚。尸体的脸上扬,哑声对洞口说:“放过我……” 琦哥儿失声道:“海叔!” 在尸洞底的张鹏海浑身颤抖起来,喊道:“快救我,快救我上去!”他怕得太厉害,平日的风度和教养抛到了九霄云外,衣服肮脏邋遢,像个垃圾堆里的流浪汉。琦哥儿不得不先安抚他:“海叔,你冷静点儿,我琦哥儿!” “琦哥儿……琦哥儿……你快带我上去……” “你小点声儿,我这就想办法。”琦哥儿四下搜寻,昏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想起途中有个工具库,对海叔说:“别急,我去找绳子或杆子。” 凭着记忆和通道上稀疏的照明,他摸索着走向来路。四周像是没人,但总有一种闷在空气里的声音,数十年来堆聚在这里,于甬道间徘徊,逃不出生天。其中最清晰的,是琦哥儿的心跳声。他知道只要一直跟着记号走,就能找到出口,爬上梯子,回到地面。 快跑吧,他的本能告诉他!海叔千方百计要离开,最后还是陷在这里了,没有人可以跑掉的。逃走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致琦哥儿必须把手抵在岩壁,阻止自己的双脚往前狂奔。他太高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在这昏暗的地底,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比他拍过的一百种死法更无望的,牢狱、不腐、逃不出的宿命…… 他咬着牙, 拿起旁边的绳子和镐子。无论如何,先把海叔救出来,这里不该再有人死去了。 生锈的镐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有一种依靠感。琦哥儿心底稍安,正准备离去,突然感到有东西在迅速靠近,转过身来,眼前一花,左脸已经受了重击。霎时间天旋地转,左耳耳鸣,首先感觉到的不是疼,而是冰凉凉的液体流到下巴。琦哥儿心想,完了,被逮住了。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说,梦丝……你在这里。 琦哥儿?你!……你来这里干嘛? 我来带你走的。 零零九打着哈欠开了门。成天路脸色阴沉,只声不响走进房里,扫视一圈,没别人,才放心道:“九哥,问你一事,徐梦丝是不是海叔荐进来的?” “咦,问这个干嘛?”零零九完全清醒了,奇道:“梦丝怎么了?” “您先回答我。” “我加入剧组前,梦丝已经来了,我问过琦哥儿,琦哥儿说是海叔一个朋友的情儿。人玩烦了,不想留在身边,就给她安排了个前程。梦丝本来是个模特儿,也演了些小片儿,虽说不是什么正经电影,但比起琦哥儿和我,算是圈内人,经验名气比我俩都强不少。” “之后她就留在你们剧组,哪也不去?” “我们这儿的活就够了。再说她这年纪,能接到什么好角色?琦哥儿念旧,一穷二白的时候,来的演员不管有没有真本事,全都摆足架子,欺负琦哥儿年轻不懂行,这不肯拍,那要加戏,就梦丝一个任劳任怨,从不对琦哥儿指手画脚。这些年我们一有戏,梦丝铁定是女主。我们队伍人员固定,很少换人,大家跟一家人似的,说得不要脸点,梦丝就是我们的大姐,哪儿哪儿都照应着。不是,梦丝有什么问题?” 成天路摇摇头,他希望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一个巧合。如果出问题,那可能是天大的纰漏了。他拿出摄像机,打开那段视频给零零九看。 “这啥时候拍的?我靠,我知道了,是童一如带的摄影师。他们偷拍我们干嘛?” “这里面的缘由,我以后再给你解释。你记得童一如失踪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被领导带走了,所以我和琦哥儿去找小胡交涉。用来交涉的是这段视频,”成天路把进度条拉前了一点,屏幕里领导对童一如毛手毛脚、形容丑陋。“之后拍的是大家返回酒店的情景,我们都很累了,所以都直接回房,也没功夫注意周围的人。” “嗯,这有什么不妥?” 成天路放大了摄影机声量:“你看徐梦丝,她在跟服务员说话。”镜头拍到她倚在墙上,姿态放松,脸上有点喝多了的兴奋。零零九吃惊道:“她讲的是本地话?梦丝不是川妹子嘛,咋会说本地方言?” “川妹子多半是假的,她跟海叔是同乡,而且关系比同乡要亲密得多。你们朝夕相处,没看出来吗?” 零零九圆润的脸严肃起来,摇摇头,“海叔很少来片场,来了就找琦哥儿,没见他跟其他人好。” “没错,我都不记得海叔有跟徐梦丝说过话,两人一直有意制造互不交集的印象。这不很奇怪吗?” “你想多了吧,两人之前就认识,同乡之间互相帮忙,常有的事。” “两人的交叉点不止这个。我问了前台,视频里徐梦丝是在向服务员探听,这里有没有公车直达鸟禽公园。那公园很破落,已经没什么游客,按理说梦丝不可能特地去参观。巧合的是,海叔也去了那公园。” “呃……或者两人都喜欢看鸟。” “不,两人都怕鸟。” “怕鸟?” “记得前不久那个烂片颁奖典礼吗,场上有个讨债的员工放出了很多鸽子,场面特混乱。当时很多人一边躲着一边拍照,童一如还利用这个场面来炒作我跟她的绯闻,虽然是事故,但没人真当回事。除了两个人,海叔整个人僵住了,徐梦丝蹲在地上尖叫,吓坏了。他们俩特别怕鸽子,怕得要死,怕老鼠怕蟑螂很常见,怕鸟的人毕竟少,偏偏就有两个在我们身边?” “这不能证明啥吧。” “两人年龄差不多,而且还有一点很像。海叔装得跟个留欧富二代似的,说话做派都精心考究过,不想别人看到他的出身;梦丝全身都整过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换张脸……但话说回来,这事儿也正常,我从农村出来,家里穷,心疼钱,怕人说我小气,也会装阔请请客,买个好手表装门面,”成天路把话兜回来,希望能安慰到自己,他可不想猜测成真。不料零零九渐渐被说服了,拍拍大腿道:“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梦丝为嘛要跟着来?她说是要照顾琦哥儿,可琦哥儿不有你吗?你俩好成这样,别人哪能插得进去。这些天梦丝情绪时好时坏,妆也不化了,是不太对劲。” “九哥,你说为啥他们俩要隐瞒?” “没啥吧,或许两人有过一腿,相处起来挺尴尬,干脆装不熟。” “不是这么回事,”成天路摸摸后脖子,“为了旧情不至于做到这程度。琦哥儿不知道吧?” “那还用问,他这方面太迟钝了。不是,你在担心个啥啊?两人做了个陷阱骗琦哥儿?那不可能。” 成天路苦恼得很:“他们应该不会骗琦哥儿,但肯定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经历,跟他们长大的地方有关。琦哥儿会不会自己撞上去呢?这家伙太他妈不省心了。” “那是。还好琦哥儿去了缅甸,海叔和梦丝爱咋折腾随他们吧,反正过两天回北京,大家该怎么过怎么过,无所谓了。” “你还不知道,海叔失踪了。” “啊!”零零九大吃一惊,“又他妈不见一个?!” “唉,可能真是什么诅咒,一个接一个,谁也跑不了。” “停停!别吓唬人了。我们……要不我们去找梦丝探探口风?” 两人去到徐梦丝的房间,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答,手机也在关机状态。零零九颓然说:“她去哪儿了,不会也丢了吧?一次过失踪两人,他妈的!” 成天路心里跟热油烫过似的,失踪的,恐怕不止两人…… 琦哥儿半边脑袋肿疼,流血的左耳严重耳鸣,听不清声音。泪水模糊了视线,朦胧之中,徐梦丝像是突然现形的幽灵,靠近他,抱着他的脸惊慌道:“你怎么在这儿,疼不疼……流了好多血,天啊,耳朵都是血,不会伤了脑袋吧?” 琦哥儿摇头,抓着她的手:“我没事,我去把海叔拉上来,然后我们回到地面。快!” “我不走,张鹏海更不能走,”她的脸阴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把他哄回家,这次放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你想怎样?”琦哥儿急得声音都哑了,“弄死他,关他一辈子?!我们一起离开好不?” “我走不了,妈妈快死了,我留在这里陪她。” “你是说洞里那个老太太?我靠,那我们更得出去,外面的医院能救得了她。” “没救了,伤得很重,我见到她的时候,后背已经烂了、长虫了,撑不过这一晚。” 琦哥儿正想说“老太太差点把我掐死,看来还能活很久”,就听见那傻子的哭泣声越来越近。徐梦丝紧张地拉着他的手臂:“快走,我弟弟来了。妈妈受伤之后他谁的话都不听,他力气很大,你千万别招惹他。” 琦哥儿想了想,捡起镐子和绳子,不前往出口,却往尸洞快步走去。徐梦丝赶紧追过去,刚一举步,就听见傻子笨重的脚步声。 琦哥儿几乎是飞奔到尸洞。他唤道:“海叔!别怕,我这就带你走。”绳子捆在一个木支架上,试了试,很结实,他把麻绳抛进洞里。 海叔早就在洞口候着,双手接过绳子,颤抖着在腰间绕一圈。“好了……快……快拉我上去!”琦哥儿看了看,道:“太高了,我一个人的力气不够,你找什么东西垫一下。” 海叔左看右看,尸洞里哪有什么东西?一咬牙,把尸体搬过来,叠罗汉一样垒成一个小尸山。脚踩在尸体上,磕磕绊绊地往上爬。海叔语气窃喜:“一开始咋没想到这法子?我操,还是你小子脑子活络。” 琦哥儿心想,这法子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在嘎啦噶啦的声响中,尸体的脖子被踩断,玻璃眼珠子滚出眼眶,琦哥儿虽然心理素质强大,也忍不住转过脑袋。 海叔踩在尸山的顶端,离洞口不到两米了,他像胜利的将军,举起两只手,伸向有光的洞口。 第65章 狂躁 琦哥儿说:“你绳子系牢了。”两手使出全力,收拢麻绳,带着海叔七十公斤的身体慢慢往上提。在支架的助力下,抬起一个人依然很费劲,琦哥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上升了一米,海叔的手终于把住了洞口。 再加一把劲!琦哥儿忍着麻绳摩擦的疼痛,闭着眼挤迫自己的肌肉——手上突然一松,琦哥儿没收住力,摔倒在地上。 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一股臭味迫近,琦哥儿整个人被腾空抱起来,移到洞口,被扔进了洞里! 海叔叫声凄厉地掉回地面,到底及时躲在一旁,没被琦哥儿的身体砸中。啪嗒一声闷响,像床垫掉到草地上,琦哥儿摔进了尸堆,弹了弹。尸堆崩塌,干瘪的肢体四散,琦哥儿滚了几圈,痛呼着躺在泥地上。 海叔愣了一阵,才跑去看琦哥儿的状况。琦哥儿五脏六腑都贴在了一起,手脚动弹不得,疼得喘不过气来。那傻子在洞口嘿嘿笑,然后又开始哭嚎,一边哭,一边吐口水:“臭虫,日死你!日死你!” 海叔勃然大怒:“狗逼!白痴!脑子塞满狗尿的臭屎坑,快把我们放了!徐梦丝呢?” 傻子不回答他,手一挥,铁镐子砸向海叔。幸好海叔反应快,没被砸得头破血流。他气得发疯,又绝望之极,差一口气就能爬出去了。他捡起一条断胳膊,愤怒地扔向岩壁,还不解气,拿着镐子一顿乱砍,泥地连着尸体被砸出了几个洞。 不知过了多久,琦哥儿在旁边说:“省点劲儿吧。你把‘梯子’都砸碎了,一会儿怎样上去?” 海叔沮丧地瘫坐在地上,细声道:“你没事吧?” “腿和手还管用。” 海叔良久不说话。周围只听见傻子的哭声,以及尸体发出的细微的声响,有如死人在呼痛。琦哥儿的手电筒还开着,能大约看见尸洞的状况。 还不如完全的黑暗呢。尸洞里散落着变形的尸体,手手脚脚纠缠一起,已经分不出是谁的了。空洞的眼眶让尸体看起来像塑料娃娃,被随便丢弃在垃圾场,等候着被销毁。 “别费劲了,我们出不去的,”海叔看着洞口道:“整个矿场只有一个出口,傻子或徐梦丝把守着出口,就可以把我们堵死。” “他们为什么要关着你?” 海叔不回答:“我叫你别下来,你不听我的。” “你要真不想我找到这儿,就不会告诉我井洞的入口在厨房里。” “我操!”海叔烦躁道:“你说话咋跟那总编辑一样讨厌了?那天我告诉你入口,是不想你继续纠缠我。底下是个什么鬼地方,我跟你说清楚了,你偏偏还下来!你看到了,地狱都比这儿好一点。我差一点就上飞机,以后不再回来,差一点。”海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仿佛要把那“一点”咬成齑粉。 “对啊,你昨晚应该就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徐梦丝说妈妈要死了,让我来见她最后一面。”海叔后悔之极,“没想到是他们做的局,把我骗下来,关在这里面!” “你的妈妈是要死了,我见她躺在洞里,伤得很重。” 海叔愣住了,呼吸沉重起来。琦哥儿又说:“所以我们要快点出去,把你妈妈带去医院。” “没用的,她不肯走,傻子也不会放她走,除非我们把傻子杀了。”海叔的目光都是戾气,“还有徐梦丝,疯女人!忘恩负义,最坏就是她,最该死就是她!” 海叔骂了一串脏话,很多词琦哥儿听都没听过,大概是这里的方言。海叔呲着牙、挥着拳头,跟那没有脸的老太太很是相似。 成天路和零零九赶到鸟禽公园时,已经过了中午。鸟禽公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保安和警察把入口层层围住,生锈的铁门整个被拆除了,小路边的树被整排推倒,两辆铲车开了进去。工人带着铁笼进里面抓鸟,静谧的公园鸟啼蛙鸣,人声嘈杂。 成天路问小胡:“这是要干什么?” 小胡皱眉:“又是你!” “又是我。胡秘,你们要把公园整个铲掉吗?” 小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公园本来就准备拆除,现在承包出去了,当然要铲掉。” “承包这块地的是海叔?”成天路恍然大悟,前因后果都连上了。他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多年来接济鸟禽公园的,不是海叔,是徐梦丝。海叔不但没有资助过公园,甚至想要斩草除根,把整个园子拆掉。 “海叔是在这里失踪的吗?”不等小胡回答,成天路就自言自语地接下去,“一定是。要不你不会亲自过来指挥。你手下的人已经翻过一遍,没找到人。人不会凭空消失,他一定藏在公……”成天路说不下去了,心堵得慌。 人不会凭空消失,但全球每年有3000万人失踪,很多再也找不回来。除去天灾和战争,在到处都是摄像头、行车仪、人员密集、人口管理严密的今日,仍然有很多无法破解的失踪案件。为什么呢?成天路无法解答。只能说,在我们看似平静的生活里有许多看不见的黑洞,人偶然掉了进去,再也消失不见。 自从发现徐梦丝的身世之后,成天路就心急火燎地联系桑南,给公关打电话,每半小时一次。那边终于回应了:桑南先生的母亲过八十大寿,全家人都在山里的别院斋戒三天,不接触外人。抱歉成先生,我知道您很着急,但这是我们的风俗…… 成天路没听下去。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结论就是联系不上桑南,所以也联系不上琦哥儿。他知道自己的担心没来由,很有可能琦哥儿现正在山里修仙儿呢,压根儿把他给忘了。而且桑南先生不像有恶意,应该不会坑害琦哥儿,如果琦哥儿不在缅甸,桑南一定早就通知他了。 桑南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成总遍,我对你算很客气了,这里不公开采访,赶紧走吧!”小胡语气严厉,恨不得手里有把扇子,把这烦人的记者赶跑。成天路却是打不死的,换了副笑脸说:“我跟海叔熟,说不定能帮上忙,胡秘,我绝不捣乱,让我留在这儿呗。” 小胡正没头绪,心想成天路的话也在理,眯了眯眼道:“你留下来可以,这里的事……。” “不写!不说,不看,不听,保证做个背景板。” 小胡的助理跑着过来,问道:“这大网要拆吗?” 小胡挥挥手:“拆吧,看着就讨厌。” “园里找了几遍,一个人没有。加上门口的票亭,养鹰和其他鸟的大笼子、大铁棚,园里没几处房子,都仔细看过了,没有人。还有就是那个湖……” “那湖,抽干了吧,反正迟早要填土。” 抽干?助理心想,这得多大工程!偷看了小胡一眼,擦着汗去安排了。 傻子哭声停歇,海叔也骂累了,地底恢复宁静。琦哥儿身上依然疼,但恐慌不安的情绪渐渐缓解,他冷静下来,琢磨眼前处境。 很糟糕,糟糕极了。他们在地底的地底,上面有个狂躁的傻子到处巡逻,还有个垂死的老太太,再不送院治疗就要嗝屁了。他轻呼一口气,问海叔:“你跟梦丝都在地底长大?” 海叔声音低沉:“这地底哪能住人?我们住在上面的小屋,白天人多的时候,才躲进这矿洞里。我们怎么跑出去的,梦丝没跟你说过?” “她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知道她是这里的人?她被送去了自贡,身份证上是四川人。” “视频拍到了她问服务员怎样坐车来鸟禽公园,她用的是本地话。我看了那段视频,就来公园看看。没想到碰见了你。” 海叔叹了口气。琦哥儿继续说:“那天你在门口告诉我,你的母亲住在公园,或许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地底有个很大的矿洞,入口在厨房灶台后面。你走之后,我没进公园,先去找梦丝问个明白,结果她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不要插手。那时候童一如还在失踪,梦丝说跟鸟禽公园没关系,还说地底是鲸鱼的肚子,进来了很难出去,叫我千万别下来。鲸鱼的肚子,皮诺曹的故事?” 海叔身体颤了颤,“这是妈妈给我们讲的故事。她只会这个,而且特别喜欢老人被鲸鱼吞进肚子里的情节,反反复复跟我们讲肚子里有什么。一个大池子,养着很多鱼,鸟吃小鱼小虾,人就在钓鱼,每时每刻都在钓鱼,不干别的,”海叔凄苦地笑了起来,“都是她的臆想。” “你们的父亲呢?” “没有父亲。她也不是我们的亲生妈妈,我们的家人都死了,是她收养我们几个,带到这个公园里来。我,梦丝,画画的多米,傻子,磊磊,大妹妹,十几个人,名字我记不全了,全是她的‘孩子’。” “矿下屠夫也是吗?” “应该不是,我对他没一点印象。但他肯定是村里的,报道说他父母早亡。当年村子死了上百人,没有一个家是完整的,所有人都被安排到了别的地儿,现在我们当面见到,不一定能认出来,模样、说的话,甚至名字都变了……除了一个特征。” 琦哥儿不接话,地洞里瞬间安静下来。海叔烦躁不已,搓着手,来回踱步。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特征?”海叔声量放大,带着苛责的口气说,“你不想知道,对不?我告诉你,脑子有问题!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不正常!这是毒水的后遗症,神经受损,牙齿脱落,智力障碍,暴躁,你看这些死人为什么手脚蜷在一起,因为死的时候不停地抽搐,疼啊,哭啊,口水流到满床都是。死了挺好,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地受罪!” 海叔走来走去,总也走不出尸体的包围,他喘着气,像是快窒息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看《秘密森林2》,就有讲到失踪问题,韩国应该是监控和行车仪最密集的国家了,可还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人怎么都找不到,真的百思不解。还有最近听过一宗非常奇妙,是个马拉松赛,每个赛段都有关门时间,有工作人员派水和食物,还有巡逻车,马路有监控和好几千的参赛者。一个30多岁的男人在一个赛段和另一个赛段之间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奇案。 第66章 怪病 海叔:“要不是脑子不正常,我为什么会回来这里!每个人都是神经病,疯子,那老太婆尤其疯得厉害。我希望能死在村子里,琦哥儿,我真希望我是这些干巴巴的死人,什么都不知道……” 琦哥儿缓缓站起,刚抬屁股,就疼得倚靠在洞壁上。低头看,右膝盖肿了起来,右腿无法伸直,不知道是骨折还是脱臼。 他脸无血色,暗想,腿伤了怎么办,怎么爬一百多米的梯子? 他一蹦一蹦地跳到海叔身边,宽慰道:“别担心,我们会安全出去的。” “出不去了。这里都是疯子,徐梦丝、妈妈、傻子,还有我!我们活该埋在这臭洞里,像臭虫一样吃腐肉,不见天日,死也死得跟臭虫一样,烂在洞里!”海叔愤怒至极,语无伦次,眼泪从肮脏的脸上流淌,最后声音已经变成抽泣。 他的气势三两下就泄了,整个人软得像面条,站立都困难。琦哥儿忍着疼,凑上前去,抱着海叔萎缩的身体,拍着他的后背安慰:“没事,你不会死的。” “我会死的……但我不想死在这里……琦哥儿,救救我……” 琦哥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会安慰人,只能让沉默去平复海叔的情绪。 洞口一个声音冷冷道:“张鹏海,你现在是大老板了,说一不二,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有事就哭鼻子。” 海叔声音颤抖:“徐梦丝……快放……放了我。” 徐梦丝低头看着他,不屑道:“这事情跟琦哥儿一点关系没有,你别缠着他。琦哥儿现在就走,你留在这里。” “不!你这是绑架杀人,我……我……”海叔说不下去了,他什么筹码都没有,任人宰割。惊恐之下,他牢牢抱住琦哥儿,勒着他的手臂道:“你不放我,琦哥儿不会走的!” “琦哥儿,别管他,你上来吧。有没有受伤?” 琦哥儿被海叔抱得站立不稳,身体的各处伤口热辣辣地疼,难受之极。他推开海叔,靠在岩壁道:“你他妈冷静点!” “你要我怎样冷静?琦哥儿,你不会扔下我的,求你了,别走……” 琦哥儿不说话,心里转着念头。他当然要走,不走两个人一起等死,他出去了还能找救援。但海叔这精神状况,能让他离开? 傍晚的余晖映照在湖面上,像融化的金子,灿亮不定。挖土机、抽水机全力发动,一边截断水源,一边抽取湖水,机器的轰鸣声惊得鸟儿四处飞逃。 成天路和小胡并肩站在湖边。小胡拿起一块石头,使劲一挥,石头落进水里,动作很大,却扔得不远。他心烦地跺了跺脚:“成总遍,你来这儿不是看鸟的吧?张鹏海的事,你交代一下。” “交代什么?” “他为什么来这公园?他跟这公园里的人有什么关系?” 成天路微微一笑:“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用什么东西交换?” “交换?你别得寸进尺了,不说,今天别想走!” “我本来就没想走,这里鸟语花香,我常住都行。但失踪人口不知道能不能等?绑架案通常会在48小时内撕票,现在已经过了……快24小时了。” “你到底要什么?!” “信息换信息,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很公平。” 小胡哪里被这样胁迫过,恨不得把成天路沉尸湖底,让他永远闭嘴。可头上的天网太压抑了,尽早完成任务的念头占了上风。“行!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成天路:“不,我先问,你回答。” “你……” 成天路笑道:“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我先问了哈。45年前,钵子口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村民全部被疏散? 疏散之后,为什么要弄个假的来替代?” 小胡蜥蜴般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他:“这是两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这事过去了那么久,没什么新闻价值了吧。” “放心,我不会写出来。” 小胡沉默了几秒,轻吐一口气,才开口道:“五十多年前,钵子口发现了金矿。村民本来是种烟草的,发现地下有黄金,都淘金去了。没几年那个地儿出了名,专家过来勘查,说地底可能有300多吨的黄金矿源。那是什么概念?” 成天路惊叹:“现今全国黄金资源量不过1200多吨,这可是个特大的矿源!” “没错,可能是亚洲最大的金矿。” 成天路倒抽一口凉气:“难怪比利时人会参乎进来。” “那里本来是个荒僻的小村,生活简单,祖祖辈辈农作,人的盼头不过是能吃饱饭、子孙繁衍,金矿一开挖,人心全变了。那一带来了许多人,私自采矿的活动非常猖獗,当地村官没经验,根本管不过来。所以政府打算整顿私矿,让有组织的、有科学人才的国企来管理。比利时人是来做前期勘查的。这家跨国公司的大股东是比利时企业,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股东,背景非常复杂,桑南先生的家族也有股份。这公司还在美国上市了,市值一度很高。” 这事成天路早查到了,但听到“桑南”的名字,成天路还是被戳了一下似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小胡继续说:“前期勘查是为了落实矿脉的规模有多大,你知道采矿投入巨大,勘查出地下确实有东西了,项目才会上马。” “前期勘查出事了?” “不。勘查需要好几年时间,还没等结果出来,矿场就出现一种怪病。先是很多村民头疼、麻痹、抽搐,有的走不了路,视力衰退、手脚变形。村民迷信,认为采矿冲撞了土地神,在矿场做了祭祀仪式,还规定采金子不能超过定量,集资出钱来修庙等等。” 成天路想,原来多米画的是祭祀仪式,他当时年幼敏锐,加了许多自己的认知和想象,把当时的不安、麻木、集体祭拜的诡异都记了下来,看起来反而超现实。 “情况越来越严重,后来出生的孩子,十个里五六个有缺陷,弱智、癫痫、脾气古怪的孩子特别多,外面的人把‘钵子口’叫‘把子口’,把子就是白痴、傻子的意思。” 成天路大致明白发生什么事:“他们不是撞鬼,是重金属中毒。” 小胡点点头:“采金的村民哪有什么技术?用的就是老办法,汞齐。把水银跟含金的矿石融合成汞齐,燃烧提取纯金。水银有毒,释放在空气里不说,那一带有一条大河,穿过村子和矿场,采矿的废水流进河里,吸附在鱼虾水产的身上,再被村民捕来吃。日积月累,汞在身体里堆积,十年八年下来,全村人都中了毒。” “捞螺蛳……”成天路轻声道。海叔小时候和其他孩子常在河里玩,捞鱼捞螺蛳,不知道里面竟有剧毒。等汞中毒的症状开始出现时,器官已经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小胡:“比利时人来的那一年,中毒的症状刚开始显现,那时人都盯着亚洲第一大金矿,几个智障儿根本没引起注意。采矿总是危险的,全世界不管科技高低,发生事故很常见。” “这跟科技没关,是没把人命当回事。” 小胡冷笑一声:“金矿如果运作起来,你知道对地方有多大的好处?80年代南非是世界第一大黄金国,矿业占了20%的GDP,成了非洲最富的国家。地方富裕了,才有好的教育和医疗保障,为民谋利,要有格局。” “说得真好,您要早生四十年,肯定是个‘铁人王进喜’,用凡身肉胎搅泥浆,泡毒水银里淘金子,为人民的福利自我牺牲。” “少阴阳怪气,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只会说风凉话,对地方有什么建树?那是个有利于民的项目,如果做成了,我们就能富起来。” “确实是块大肥肉,”成天路叹了一声,心里疑惑更甚:“可最后肥肉没吃到嘴里,为什么?” “那个怪病得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已经禁止燃烧汞齐,可他们没想到污染最严重的是河流。河水的汞浓度积累了很多年,没那么容易流走,地下水也污染了,农作物全都汞超标。这种病破坏神经系统,死的人不停抽搐,一晚上一晚上的嚎叫,整个村的人都吓坏了。” 成天路心有不忍:“都到这地步了,还没人去调查救治吗?” “当然有。可这么严重的金属中毒,放在世界范围也少见,国内专家和比利时人成立了医疗组,把尸体拿回去解剖研究,才找出病源。因为这是个特大金矿,国外媒体闻着味就来了,还没看到黄金,先看到死人。他们说这是中 国的‘水俣病’,又说死了几百个人,整个村子如同地狱之类的,都是胡乱杜撰,抹黑我们县的。还有些无良专家做了人体标本,打算运回去做展览,你在废城看到的干尸标本,就是其中之一。” “水俣病?”成天路搜索记忆库,“日本在50年代的公害事件吗?” “对,同样是汞中毒,但日本那次是工业违规排放,跟私采矿两码事。发展总是有代价的,先进国家哪个在发展时期不死人?美国……” “行了,你没必要跟我解释,人命的代价付出了,最后怎么还成了废墟,成了乌有之乡?” 小胡脸上挂不住,皱眉道:“别打断我!” “是是,您继续,我不说话。” 小胡呼了一口气,“你问我为什么要做个假的钵子口,因为太多记者来探问‘水俣病’,对项目和县的形象有很大负面影响,所以安排了另一处给人参观,做了合乎规范的采矿演示,免得那些人胡编乱写。” 成天路对小胡的厚脸皮佩服之极,造假的人谴责别人胡编乱造……但这也是常态,见惯不怪了。 见成天路果然不打岔了,小胡继续道:“过了好久,才查知河水土地受到了严重污染,村民被妥善安排到各地生活,原来的钵子口没了,名字转移到了那个演示村——就是现在的‘钵子口’。这是你要找的真相,满意了吗?” 成天路怔怔看着越来越低的湖水,心想,这三言两语就是真相?不对,大大的不对。最关键的一环被隐去了,是什么让一个谎言持续这么久,历史全部被隐没呢?一定出了更大的纰漏。 第67章 遗弃 琦哥儿靠在岩壁上,以减轻伤腿的负担。他受伤的左耳还在耳鸣,干涸的血挂在下颌,与汗水混成黏糊糊的一片。他太想离开了,对洞口说:“梦丝,你先让我们俩上来好不?这地洞太憋屈,待久了人会发疯。” “不好,你们两大男人,我可打不过。琦哥儿你自己上来,我送你出去,只有这个选择。” 海叔一听就发作了:“徐梦丝你这忘恩负义的臭 逼,我给你找工作,给你找房子,我对你不够好?你不让我走,我做鬼也要弄死你!” 徐梦丝轻轻叹口气:“你对我很好。小时候我们像兄弟姐妹一样亲,虽然很多年不见了,你念旧情,把我安排给琦哥儿,对我一直很照顾,这些我都记在心底。” 琦哥儿抢在海叔前头说:“梦丝,你妈妈有救的,我们这里四个人,接力把她送上去。” “没救了,她不愿离开这里。” 琦哥儿不知道怎么说服她,又怕她走掉,只好一边想策略,一边拖延时间:“我从桑南那边听说,你们村子因为水俣病死了很多人,村民都被迁走了,你们为什么会来到鸟禽公园?” “我们没别的地儿可去,父母要不病死,要不成了瘫子,照顾自己都没能力,别说照顾小孩。我们之中大部分都染了病,严重的像我弟弟,生出来智力有问题,还有的发育不全、有的不能控制情绪、手脚扭曲,没人肯收养,福利院也不愿收留。妈妈一个人把我们带到市里,她在鸟禽公园找到了工作,然后偷偷把我们藏在这里。白天我们通常躲在矿洞,晚上没人的时候,我们才敢出去,吃客人扔掉的面包零食,勉强饱肚。” “这么多孩子,没被发现吗?” “怎么可能瞒得住?”一旁的海叔冷笑:“但我妈妈是女的,女的自然有办法堵着男人的嘴。过了一段时间,管理员都知道我们,白天在园里走也没事了。梦丝和我年纪最大,还能帮着干点活儿,多米会画画,最招人喜欢。但谁也没把我们当员工,我们饿一顿,饱一顿,过得还不如这里的鸟。我们几个偷偷抓鸟吃,被妈妈发现了,差点把我们打死。那时候她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徐梦丝:“妈妈的脾气很暴躁,常常打人,不知道是因为染了怪病,还是太辛苦。有一次……有一次……” 海叔知道她要说什么,接着道:“我们当中有身体健康的,像我、梦丝、多米,有的病得厉害,在洞里环境恶劣,没多久就死了。尸体放在洞里可不行,大家都害怕,妈妈就把尸体抛到湖边。鸟儿大部分都是杂食的,即使有很漂亮的羽毛,它们的尖啄子可以撕开皮肉。那天晚上,我们在湖边看着一个人怎样被鸟吃掉。那天之后,没有人敢自己在公园里走,宁愿躲在地底。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想逃走。哪怕在外面饿死,也比在这地狱好。带头要走的那个,是你吧徐梦丝。” “是我。我年纪最大,长得最高。我们到处收集食物,把面包和给鸟吃的苞谷藏起来,记住了出去的路线,做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计划。趁着妈妈睡了,我们几个——我忘了有多少人,有人能走,有人走不了,走得了的都爬出去了。一出去,我们都撒了脚跑。其实根本没必要,没人阻止我们,没人管我们,那时候我们还没想到,我们是没人要的,是被遗弃的孩子,去哪里都无所谓。” 海叔:“我们一群小孩,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天,没吃的,没穿的,比公园里还惨。有人受不了就回去了,队伍散了,谁也管不了谁。我们几个运气最好,我提议去市政府求助,最后都被安置收留了。梦丝,你说没必要跑,但我们要是没跑出去,最后是什么下场?”徐梦丝不答。海叔急切道:“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去!现在我俩都有安定生活,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困在这个鬼洞?” 琦哥儿:“梦丝,我们一起出去吧。” 海叔语气激动:“你放过我们,我们一道出去,以后都不回来了。” “你不能出去,”徐梦丝冷冷道:“你过自己的日子,不关我的事,但你要拆掉公园,不行。我早跟你说过,这电影不该拍,这个事不该碰。你说想知道村里发生什么事,这都是借口,你回来就是要毁掉我们的家。” “不是,我一开始是想知道真相,我的亲生父母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海叔一说就停不住口,心里的冤屈倾盆而出,“我每天都头疼得厉害,医生查来查去没有结果,说我压力太大,是心理问题。就我自己知道,我一出生就是个怪物!我天天梦见地底,梦见我们都是怪物,脑袋很大,手脚可以像蛇一样绕几个弯。我梦见这个臭尸洞,洋鬼子把标本放在他们的教堂里,妈妈一个个偷回来,宝贝一样藏在这里。”海叔突然想起了什么,“童一如房间里的手掌标本是你放的吧?” “是我放的,童一如后面做了很多小动作,想害琦哥儿。” “哼!我本来没想动公园,但看到断手后……你跟妈一样疯!” 徐梦丝的声音轻飘飘的:“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出去,你也别走,妈妈快死了,我们都在这里陪她吧。” 小胡拿起另一块石头,扔向湖面,不到三米就力竭而落。他厌烦地抬头看肮脏的大网,太阳西斜,离黑天只有两三个小时。 成天路接到童一如的电话,催促他去机场。他说,“我暂时不走,你自己去机场吧。”童一如急道,“为什么,出啥事了?”成天路没心思跟她解释,“我在鸟禽公园办点事,挂了。” 小胡:“到你说了。” “海叔是那个村的人,原本钵子口被遣散的村民。” 小胡点点头,这个他能猜到,“他跟鸟禽公园有什么瓜葛?” 成天路聪明之极,把线索捋一遍,就大概想到了前因后果,“您说的‘妥善安排’出了漏洞,好些人没有去处,被遗弃了。没被安置好的人,为了生活流落到这里,其中有很多染病的孩子。孩子被某个人收留在公园里,他们可能受过什么虐待,或者过得特别惨,所以跑出后没再回来。有一件事我没明白,海叔不记得钵子口发生过什么事,所以才借着拍电影回来找原因。不止海叔,我在这里问过当事人,要不不肯说,要不就是记忆模糊,有人给他们洗脑了?” “洗脑?”小胡阴鸷地笑了起来,“亏你是成名记者,洗脑那么不科学的词都能说出来。人脑有那么容易控制,这世界就少了很多麻烦!” 成天路叹道:“对你来说,人能思考确实很麻烦。为了掩盖这件事,做了那么多工作,最后还是有不少漏洞。我在采访矿下杀人案时,凶手告诉我他的村子已经没了,我根据他的户口记录调查,村子好好的,连棵树都没变。这是他被迁走后住的地方,当然看不出问题,但那不是他的家,他还记得死了很多人的钵子口。人的脑子确实没那么容易控制, 你可以重新划分区域、更改课本、户籍、收买恐吓当事人、控制新闻报道,你可以在现实里制造一个假的村子,但不能完全主宰人的记忆和想法。现在被埋住的历史反扑回来,在我们眼皮底下,可我们什么都看不清楚。” 小胡冷笑道:“别教训我!你知道的就这么多?” “我还知道一件事,那个‘最大金矿’最后不了了之,屁都没有。那是为什么?”成天路逼视小胡,向前走一步:“当年他们罔顾人命,为了一个虚假的形象,强行把村民赶走了事,结果呢?地下宝藏都去哪儿了?” ”你在审问我吗?”小胡脸色铁青。 “不,当时你我都没出生,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求你告诉我真相,”说是“求”,可成天路的目光钢铁般冷硬,他在拼命克制自己的不安和愤怒,放底声量道:“所谓第一大金矿是假的吗?费了那么大劲去掩盖,不是因为水俣病,是因为地底压根儿什么都没有。”“金矿当然是真的!要不是采矿洗金,那些人怎么会患病,自己贪心能怪谁?!”小胡感到了冒犯,怒道:“如果没有金矿,比利时人为什么在市里定居,他们就是勘查出东西了,才决定在我们这里长期发展。” 成天路愣了愣,点点头,认同小胡的分析。这么大的废城摆在哪儿,任谁看来都是把家底压在了金矿上。所以金矿是真的?成天路思绪越发的混乱,没来由的恐惧涌上心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怕些什么,烂尾的金矿项目、撤走的比利时寻金者、回国后发迹的商人、桑南……他们连接成一个天网,慢慢地把他罩住。 湖水渐渐下降,河滩聚了一群群水鸟,追逐慌张的鱼群。 第68章 白费力气 海叔全身汗水淋漓,恐惧感达到了极点。他拉住琦哥儿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半是请求半是命令:“琦哥儿,你让她放咱走,她听你的。” 琦哥儿不用等海叔开口,便知道唯一生机就是说服徐梦丝,可徐梦丝语气决绝,说服她太难了。海叔按耐不住对洞口喊道:“你放我走,我保证不拆公园,不但不拆,我每年捐一百万来资助你们。你不信,给我手机,我马上打电话给律师!” 徐梦丝:“少说两句吧,底下空气闷热,你那么激动,撑不了多久,别走得比妈还早。” “我日 你个臭 婊子!”海叔怒不可遏。 琦哥儿大声道:“梦丝,你放我出去,你们的事儿跟我无关。” 海叔全身冰冷,大力按着琦哥儿的肩膀:“你跟她一样忘恩负义,他妈想甩掉我自己逃命?” 琦哥儿抱住他脑袋,在他耳边轻语:“你他妈脑子进水了,我出去了才有希望救你。” 海叔却完全不相信他:“放屁!你跑了不会再回来!” “我会……”一句话没说完,海叔已经一拳头击在琦哥儿脸上,“畜生,我怎样对你,你怎么回报我的?!一个个把我当傻子。快放了我!徐梦丝,你不放我,我打死琦哥儿。” 琦哥儿疼得捂着脸,勃然大怒,一脚踹向海叔。他忘了这只脚受了伤,刚一抬起,剧疼袭来,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海叔的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琦哥儿被打得满地打滚。徐梦丝大急,一边喝止海叔,一边垂下绳子。琦哥儿顾不上其他了,活命要紧,拿起一具尸体,当棒子挥向海叔。昏暗中,海叔只见一张呲牙干瘪的脸扑了过来,下意识挡着脑袋,琦哥儿看准机会,拳头击向海叔的肚子。 海叔疼得弯下身,痛苦呻吟。 琦哥儿开始堆拢尸体,造出“梯子”,海叔从后面抱住他,把他撞向岩壁。海叔已经失去理智,下手狠毒,琦哥儿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次次被拍向岩石,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衬衫。 徐梦丝正要下去救琦哥儿,海叔已经放开琦哥儿,粗暴地堆起尸体,就像那是路边不值钱的石头。琦哥儿上前阻止他,但他腿脚受伤,使不上劲儿,瞬即被海叔推倒在尸身中。 徐梦丝跟海叔抢夺绳子,慌得一边用力,一边大喊大叫。海叔更是紧张,万一把傻子招来了,更没活路了。眼见梦丝离开洞口,一定是去解开绳子,他再不顾琦哥儿死活,踩在琦哥儿的后背上,用力一跳,竟然够着了洞口边沿。逃命的本能爆发出超常体力,双腿攀上了洞口,爬了出去。 琦哥儿趴在尸堆里,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连手指都动不了了。神志迷糊里,他听见徐梦丝的惊叫声、殴打声,他的心被炙烤一样,惶急却又无能为力。 梦丝要死了吗?琦哥儿心想,海叔会杀了她,但他打不过傻子,多半会被傻子杀死。没救了,大家都要死在地底了。 海叔抓住徐梦丝的头发,疯了似的扇她耳光。鲜血从她口鼻流出,呼叫弱了下来,成了痛苦的抽泣,他还觉得不解恨,抓着她的头发撞向岩壁。他这辈子克制守纪,就是想做个好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背叛他呢?不爱他的琦哥儿,想困死他的徐梦丝! 傻子的哭声临近。海叔霎时清醒了些,不能跟傻子硬碰硬,更不该浪费力气在泄愤上。他把徐梦丝踹倒在地,然后凭着记忆向出口跑去。 他的目标不是出口,是那个工具库。奔跑让他浑身汗湿,他的身体很热,心却是冷的。他冷静地琢磨眼下的处境: 要安全地爬上几百阶梯子,必须解决掉所有碍事的人,这不是杀人,是正常防卫……反正除了自己之外,地底的人一个也不会逃出去,没人可以审判他,也不该审判他。这次他要为自己经受的痛苦讨个说法,谁对他不好,他就弄死谁! “轰”的一声,惊飞了鸟。在鸟儿振翅和啼叫声中,零零九慢慢走向湖边。成天路问他:”那边咋了?” “拆房子呗,”零零九看了眼小胡,继续道:“他们把科普展厅推倒了,里面的标本、照片、画、解说板全部跟砖头扔一块儿,真可惜。” 成天路叹了口气:“胡秘,你们打算把所有房子都推了吗?万一里面有人呢?” “我们搜过很多遍,没人。你要是没别的线索提供,现在就滚蛋吧。” “我会的,”成天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担忧越来越强烈,忍不住问零零九:“你说琦哥儿真的在缅甸吗?” “啊?要不呢?”零零九压低声音,皱眉道:“你是说他跟海叔和梦丝一样……一样失踪了吗?” 光是听到这句话,成天路就受不了,“我联系不上桑南,不能确定他们在一起。” “您别乱想,我亲眼看着琦哥儿上车;再说桑南这人不像有问题啊。” “咱不能在这里乱猜,我问问他有没有出境,”成天路不安道。做到这个份上,他实在不太情愿,万一琦哥儿真没上飞机呢? 他查了所有直飞和转机的航班,一个个询问,登机的人里没有琦哥儿。零零九脸无血色,但还是打起精神安慰成天路:“甭担心,说不准他乘坐桑南的私人飞机走?” “即使坐的私人飞机,也会有出境记录。” 两人颓然望着水光粼粼的湖面,已近黄昏,天光渐暗。小胡插嘴道:“你们说的琦哥儿,是那个导演吗?他也不见了?” “琦哥儿不见了”的念头像夜色一样降临在成天路的脑子里,从琦哥儿离开的日子算,他失踪的时间比海叔还早了大半天。按照绑架的规律,一般48小时内会撕票…… 成天路没回答小胡,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人会突然失踪?为什么他不能老实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去?”寒冷突然把他吞噬。成天路身体僵硬,脑子无法运转,只觉一切都难以明白,如在噩梦中。 海叔拿起一把生锈的斧子,在铲子上匆忙磨了一下,又抄起一个小锤子。在锤子旁,他捡到了一张纸。摊开,看走向应该是矿洞的地图。海叔心里暗喜,连上天都给他捎来开挂的工具,可见他是应该活下去的。 他已经很久没回过来,地洞的道路不太熟悉,幸好有地图指引。他找了一个稍微宽阔的分岔路,然后敲击岩壁,发出声响。没多久,果然听见傻子的脚步声。海叔抄起斧子,耐心等着猎物走近,手颤抖着,头脑却很兴奋。 傻子慢慢走近,步伐笨重,没看见黑暗中埋伏的海叔。海叔半边脸在抽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忽地大喊一声,举起斧头,劈向傻子。 傻子脑子不灵,生存本能却强,斧头还没近身,他就感觉到危险,堪堪躲了当头一击,便撞向袭击者。海叔大吃一惊,收回斧头,砍向傻子魁梧的身躯。斧子没碰到身体,他已经被傻子抱起来,像沙包一样扔到地上。海叔在泥地滚了几滚,又疼又怕得厉害,狼狈地爬起来,往洞口逃跑。 傻子哪里能放过他,三两步追上了海叔,一巴掌扫向他的脸。傻子可不像海叔养尊处优,这一巴掌打掉了他两个牙齿,海叔的泪水不自禁簌簌下落。徐梦丝在旁边说:“张鹏海,别费劲了,我下来前把井口关上了。你知道凭一个人的力气,不可能从下面推开井盖,你爬不出去的。” 海叔身体的力量都被抽走了,脚软得站不住,双膝跪在地上,绝望道:“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洞穴深处传来嚎叫,声音尖细得刺耳,像半夜的鸟啼。徐梦丝和傻子吃惊地对看一眼,傻子说:“妈妈……”当即撇下海叔,跑向母亲躺的洞里。徐梦丝也急着要去察看母亲,走之前看向海叔: “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吧。琦哥儿死了,妈妈也快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下去跟他们一起。” 她的所有情绪已然干涸,如同衰老的脸容。没有染烫的头发花白凌乱,假牙被海叔打掉了,皱纹在脸上肆意横陈,她比同龄人老得快得多,从二十来岁就开始掉牙齿,跟海叔一样,被没完没了的偏头疼困扰,在哪里都缺乏安全感。年龄越大,童年的事就越频繁地从记忆冒现。跟海叔不同的是,她所有事情都记得,知道他们怎样染病、被遗弃、被收容,自能独立挣钱开始,就往鸟禽公园寄钱,大半的收入都用来饲养这里的鸟儿。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现在她又回到地底——她少年时千方百计逃离的地方,她噩梦里的迷宫,可心情却出奇地平静。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这个供养了无数年的家,是她最好的栖息地。 她转身走向母亲,像小时候那样。 后面有细微的风声,她没听见,只感到后背被什么推了一下,疼痛猛烈袭来,身体扑倒在泥地上。温热的血液从后背的大口子里冒出,她难受地喘着气,模糊的视线中,海叔跪了下来,摇着她的身体颤声道:“你……你死了吗?梦丝……梦丝……” 徐梦丝觉得好累。这些年原来都是白费力气,外面也有饥饿、凌虐、比鸟还恐怖的人,还不如就躺在这里呢。 海叔后悔极了,可是挥出去的斧头再也收不回来。他咬着牙根,站了起来,拿起滴着血的斧头,鬣狗一样悄声走向矿洞深处。 第69章 谎话 琦哥儿躺在尸身上,一转头,就跟空洞的眼眶“四目相对”。这里头都是死人,堆成尸山,简直就是自己电影里的场景。 他想,要是自己在这里一直躺着,那很快也会变成死人。忍着痛曲了曲手脚,还好能勉强移动身体。 但为了节省体力,他决定先不挪窝。对不住了兄弟姐妹们,他对尸体说,借你们的身体歇一歇。外面传来各种声音,老太太的呻吟、傻子的嚎啕大哭,还有不知道是海叔还是梦丝的声音。他知道上面肯定杀得你死我活,却无能为力。 梦丝还活着吗?琦哥儿心里一疼。他早该猜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早在发现视频之前,在他知道影棚里发生的道具坠落事件,是梦丝做的手脚之时。当时他以为梦丝是因为讨厌班伍,却没意料到她要阻止的是这部电影。 知道梦丝的出身后,他又以为编剧是她和鸟禽公园的人绑架,藏在矿洞里。结果他几乎踏遍每个通道,既没有编剧的踪迹,尸洞里也没新鲜的尸体,失踪的编剧跟梦丝完全无关。他松了一口气,可也觉得自己够冤的,单身一人深入地洞,想劝服梦丝,想要救人,结果成了海叔的垫脚石。 真是不自量力啊。 如果天路在身边会好得多,他脑子好、体能好,一定不会像自己那么窝囊。啊不,还好天路不在这里,琦哥儿打心底不希望成天路看到这些尸体,活生生的悲剧,并非片场里荒谬残酷的道具。在这深洞里,他理解了成天路的一再退缩:成天路看过太多惨事,知道平静安稳的生活来之不易;他也一定早早就嗅到了里面悲惨的气味,不愿踏足这血腥的泥污。 傻子惊天动地地痛呼一声,接着是海叔。老太太痛苦的呻吟已经消失了,梦丝什么声息都没有。 琦哥儿想,偏偏自己一再把成天路卷进来。还好,还好在最后的一步,他没有再次拉上成天路。还好成天路此时正在地面上,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广阔的天空。 这么一想,琦哥儿觉得自己的处境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洞口的暗影和灯光交织,声音越来越嘈杂。海叔的身影出现在洞口。他看着琦哥儿,满脸脏污,不知道是血是泥,呵呵的呼吸像只垂死的老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你还没死。” “嗯。” “挺好。” 说完,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从天而降,当头朝琦哥儿砸来!琦哥儿只来得及翻身半圈,傻子的躯体就轰地掉进尸堆里,尸山崩塌,肢体弹起翻滚,琦哥儿滚落地面,压到了伤腿,痛入心扉,几乎昏了过去。 成天路茫然看着广阔的灰暗天空,快要天黑了,周围是打砸砍树的声响。他们在干什么呢?这对救人有什么用?小胡答应去找那辆接送琦哥儿的凯迪拉克,他自己打了多个电话去找桑南,全都没有回应。这世界的一切努力有什么用? 童一如来到他身边,不声不响。成天路看着她,勉强开口道:“你怎么没走?” “担心你。” “我没事,你赶紧走吧,这里快拆掉了,乱糟糟的。”童一如畏缩地靠近他,不安道:“还没琦哥儿的消息?”成天路不答。童一如咬咬唇,说:“前几天我来过鸟禽公园,跟琦哥儿一起。” 成天路睁大了眼,“你们一起?” “我跟着他身后进来的,想知道他藏着什么事儿。” “你们在这里看到什么了?说了什么?”成天路急问。 童一如想起被自己砸得头破血流的老太太,打了个寒颤。失手杀人的恐惧让她彻夜难眠,食不知味,对着成天路,她还是不敢坦白。“我们没聊什么,他说来找鲸鱼的肚子。” “鲸鱼的肚子……那是什么意思?” 童一如茫然摇头。成天路突然想起,琦哥儿在废城里也画了个鲸鱼,鲸鱼肚子里住着人,是木偶奇遇记里的故事。他猛然醒悟,拔腿奔向拆除中的房子。 小胡站在管理员的屋子前,命令工人移走满地乱跑的孔雀。房子已经被推倒半边,瓦砾墙砖连着破烂家具全被堆成垃圾山。成天路喊道:“别拆!先别动!” 小胡怒道:“你又想怎样?” “这里曾是矿场对不?大湖就是露天挖矿留下的,后来改成了打井洞。井洞在哪里?” 小胡一听就明白了,“你是说人藏在矿洞里?”对工人喊道:“停!停!” 成天路喘了一口气,“这里本来住着管理人和傻子,现在人都哪去了?你找人在门口把守,起码傻子一定在公园里。” “这儿的围墙不高,他一个大汉,逃跑太容易了。” “那他为什么要逃?” 小胡答不上来,对助理说:“你去问问有没有原来矿场的平面图。”助理倒抽一口凉气,好四五十年前的矿场,哪里还找到纪录?他答应着,硬着头皮打电话去了。 成天路也知道不可能找到平面图。他整个公园大略看了一遍,要是有井洞,一定会发现,唯一可能就是藏在建筑底下。尽管展厅和管理员房子被拆得一塌糊涂,也只能从这里下手了。 一群人开始清理场地垃圾。场上吆喝声四起,尘灰弥漫,孔雀站在树丛底下,黑豆般的眼睛盯着忙碌的人群,动也不动。 海叔把傻大个扔进了尸洞里,已经精疲力尽。他不敢休息,一坐下说不准再也爬不起来,拿起斧头,磕磕绊绊地走向出口。 四周安静之极,彻彻底底的死地,海叔更是急切地想要离开。徐梦丝躺在泥地上,鲜血洇出一片血滩,像是她身侧长了翅膀。他想,梦丝死了,死得跟这里的鸟一样。 跑过通道,他终于看到了井洞的铁梯。轰的一声,上面传来巨物倒塌的声音。海叔脸如死灰,浑身冰冷,恐惧感把他缠得透不过气来。他一把扔了斧头,发疯似的往上爬,一边爬他一边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 爬了七八十级,上面又发出轰隆巨响。海叔控制不住地大喊:“我在这里!别把我埋了!”他想哭,他已经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往上爬,我在这里,别丢下我!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好怕!救救我,别把我丢在这里…… 他全身的伤口崩裂,被傻子打伤的肋骨发出摩擦的声音,但他感觉不出疼,只是一心地往上爬,像他过往的人生一样,爬啊爬,爬出毫无希望的村子和尸堆。 到了尽头时,乌黑的井盖密密实实地挡在头上,他一只手握紧铁梯,一只手往上推。铁制的井盖很重,一个人很难推开,除非有傻子的力气。海叔受了伤,每一次使力都如遭酷刑。更可况,洞口被倒塌的灶台压住,即使有五个傻子也推不开了。 他大哭大喊,从口袋拿出锤子,拼命地往上敲击。成天路守在废墟前,看着铲车把垃圾挖走。他有强烈的预感,鲸鱼的肚子就在下面。一片狼籍中,厨房的白砖地板已经坑坑洼洼,臭气熏天。 工人喊道:“底下有声音!” 全部人立即围聚起来。成天路和零零九不管肮脏,动手帮工人搬走垃圾杂物。所有人都听见声音了,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紊乱紧急的声响。 成天路心急如焚,这声音越来越弱,里面的人肯定站在铁梯上,是不是快撑不住了? 工头说:“有了有了!一个井盖。” 大家围到井盖旁,三个男人一起使劲,吱呀的金属摩擦声中,井盖被整个掀了开来。夕阳余光照进黑洞里,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愣愣地看着顶上。 工人们大声欢呼,成天路赶紧伸手拉住海叔,“你没事吧?!拉住我,小心点儿!” 感受到人的体温,看到了天光,海叔丢了魂的身体恢复了力气,他着急慌忙抓住成天路,借力爬了上来。一到地面,海叔瘫倒地上,不只是身体,连精神都麻痹了,一片空白。 成天路的恐慌有增无减,海叔浑身是伤,有如地底爬出来的鬼——历史又循环到原点。 “底下到底怎么了?下面还有谁?” 海叔声音沙哑,无情无绪的声音道:“里面没有人,都死光光了。一个活人没有了。” 成天路和小胡激烈地争吵起来。小胡说:“都说底下没人了,张鹏海已经找到,这事到此为止!” “他说底下死了人!” “他不是解释了吗,他说的是从废城搬回来的人体标本。当年发生过的事,我不想再听到片言只语。” 成天路环视四周,愤怒火焰般烧起来:“假造掩盖,谎话连篇!你们现在是在干嘛?说是找人,其实是在破坏证据。你早知道这里的管理人跟金矿有关,你们四处乱翻乱推,就是要拆掉这里。” “住嘴,你……” 成天路打断他:“那两编剧是被你扣起来的?我猜对了。他们查的事情踩到了雷区,你们把人扣押,本来只想稍作惩戒,没想到电影关注度高,还跟京城的爆炸案有关联,引来那么多媒体和舆论。你们骑虎难下,放了人怕泄漏信息,不放也不行,现在很难受吧?” 小胡闷声不响。成天路继续说:“你放人也好,不放人也好,我现在只想知道底下发生过什么。你们不下去,我自己下去!” “你要下就下吧,这里的拆除计划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胡说八道就停下来。” 成天路点点头,转身准备下井洞。零零九说:“天路,我胆子小,不敢跟你下去,你自个儿小心。我会帮你守着门,你放心去找琦哥儿吧。” 成天路感激地点点头。童一如欲言又止,脸色苍白地看着成天路消失在洞口。 第70章 救命 琦哥儿头昏耳鸣,疼痛爬满身上每一寸,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见到一块块的光斑。吸气,呼气,他对自己说;活着,他对自己说。无奈身上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跟死尸没什么区别。 过了一阵,耳鸣好转了,头不那么疼,他脑子能稍微想些事。 还不如不能思考呢!他脑子一转动,就意识到海叔已经走了,梦丝和傻子死了,自己半条命躺在洞底,无法移动,无人知晓,即将慢慢死去。他大喊一声,声音虚弱沙哑,从喉咙吐出来的几乎都是空气。不能浪费力气,这里憋闷之极,不控制情绪会像海叔一样发疯。 脚步声。 琦哥儿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可没多久,他就听见自己的名字。一声声的,在洞里回荡。琦哥儿忘了身上有伤,下意识地要坐起来,只一动,就疼得出了身冷汗。喊声越来越清晰,是成天路的声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语气里的惶急击打着琦哥儿虚弱的身体。 琦哥儿动不了,张嘴呼救,只是喊出来的声音软弱飘渺,被洞壁吞噬得一点不剩。成天路的脚步已经很近了,琦哥儿从洞口看见手电筒的光扫过来扫过去。 我在这里!他声嘶力竭地喊。没人听见,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脚步声远去又回来,显然成天路在一遍遍地搜查琦哥儿的踪迹。成天路会看见这个地洞吗?琦哥儿这才发现,洞里的灯都熄灭了,不知道为什么矿洞没了电源,漆黑一片。 每次脚步声走近,琦哥儿的心就提起来,默默祈祷。他没有宗教信仰,也不知道求谁,只好对着洞口的手电光束祈求,照过来,看看我,看看我……那光束靠近,离去,然后再也没扫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远。 琦哥儿大急,心想只要自己靠近洞口,造出一点声响,成天路一定会注意到的,于是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抓起旁边的断胳膊,用力甩出去。胳膊没有打到洞壁,只飞了一米远就掉在尸堆上,发出轻轻的“嗒”一声。 成天路蓦地停下脚步。有声响!这声音很轻,可在安静的矿洞里像刀子一样明锐。他转过身,循声跑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人在痛苦呻吟。 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手电在黑暗中划开了一个口子,照向躺在地上的老人。老太太奄奄一息,兀自坚韧地痛呼着,难受地翻来复去。成天路大惊,跪在老太太跟前察看伤势。她身上热得发烫,伤口化脓,感染严重,只怕熬不过一时三刻。成天路正要把她背起来,手电的光照到另一人。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徐梦丝浑身是血,披头散发,如同女鬼,动也不动躺在老太太身边。成天路摸了摸她的脉搏,还活着! 成天路立即背起老太太,飞奔到洞口,把她放下,再去把徐梦丝抱了过来。洞底没信号,他没法求援。望着井口的亮光,他心里纠结不已。老太太和徐梦丝一身血污,伤势不能再拖延了,但要离开矿洞,他又很不甘心。 咬咬牙,他拿着手电筒再走一遍。琦哥儿!他喊。声音在洞里徘徊,绕了一圈又回到他耳边,就像扔出去的球反弹回来,发出空寂的回响。这洞里没有人,他的理智告诉他。 他用救援绳子把老太太绑在身上,再看一眼黑暗的通道,犹豫了几秒,转身抓着扶手,爬了上去。饶是他身体强健,背着成人爬这几百阶铁梯也耗尽了体力。到了地面,换另一人下去拯救徐梦丝。小胡没想到下面果然有人,那根弦又绷了起来,当场就要审问老太太和徐梦丝。只是两人都处于昏迷状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零零九紧张地看着成天路。成天路疲惫不堪,摇摇头,声音里没了活气:“没找到他,每条道都找遍了,里面没别人。” “那琦哥儿不在里面,太好了,”零零九用乐观的语气说:“我们回去看看,说不准他已经回酒店。” 成天路从来没那么疲累过,月光冷漠地从天网流泻下来,在地上画出了一个个格子。天上一个网,地上一个网。他说:“好,我们回去。” 琦哥儿没在酒店,也仿佛不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凭空消失了。成天路坐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呆呆等到天亮。 他依然保存着一线希望,说不准琦哥儿是坐陆地交通出境了,在缅甸的山里住着,没有信号,与世隔绝。琦哥儿不是第一次失踪,桑南先生说,琦哥儿是个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一定平安无事。 他再次给桑南打电话,回答一如既往:吴桑南在别院,不能打扰他。 成天路换上衣服,去医院探看海叔。 干净明亮的私人病房里,海叔静静地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光映在他的眼球上,平静得像玻璃,直到感觉有人进房间,那光才动起来。 看到成天路走到床边,海叔快速地眨了眨眼,双手在被子底下紧握。成天路坐在床边,关心道:“医生怎么说?要养很久吧。” “没啥大事,肋骨开裂,养两月就好了。” “肋骨开裂?怎么弄的?” “摔伤的。梦丝醒了吗?” “没有,”成天路心烦意乱,徐梦丝很可能知道琦哥儿的下落,可她失血过多,依然在ICU里,生死未卜,“那个老太太醒了,睁开眼就骂人,精神可能不太正常。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大总编,你是来审问我,还是做采访?” “不是……对不住,”成天路心情沮丧,并不想继续探究,“我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一声,我中午回北京了。” 海叔心虚地拧紧了手,“这就走?” “嗯,小胡下了最后通牒,让我今天必须离开。在这里做什么都被盯着,只能回去再想办法。” “琦哥儿……没有消息?” 成天路站起来,勉强一笑,“我会找到他的,你好好养伤,回见。”正要离开,护士走了进来,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温声道:“这是你口袋里的物品,你查一查,有没有东西遗失。” 海叔从中抽出钱包和手机,看也不看就扔在床头桌上,又拿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饰品。“这个不是我的,”海叔举起黄金坠子,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啊。” 成天路好奇地打量坠子,浑圆的珠子金光灿烂,看份量竟是整颗真金打造。“这个好像是佛珠,印象中好像在哪里看过……”海叔心一凛,把珠子紧紧攥在手里,道:“你不是要走吗?” 成天路疑惑地看着海叔,“我这就走,北京见。” 成天路走出医院,身后的两人,已经明目张胆地跟了他半天,倒像是他的保镖。成天路冷笑一声,转头对他们说,别跟了,跟胡秘说,我现在就走。 他在机场跟零零九会合,两人沉默地登上飞机。起飞前,零零九问,童一如呢?成天路哪有心思管她,这时才想起应该给她发个告别的信息。打开手机,他看到了一封经济学家给他发的邮件。成天路一边阅读,心一路往下沉——他的猜测是对的,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了。天气晴朗之极,飞机在云层底下低飞,壮丽的风景尽收眼底。 成天路看见了雪山,在清透的蓝天下,脉络轮廓异常清晰,哪里是什么“乌有之乡”?他想,雪山不会凭空消失,村子也不会,一切都是人为的谎言。 比消失的村子更荒谬的是消失的金矿。为什么淘金的项目无声结束了呢,有什么能抑制人发财致富的欲望?没有,一样都没有。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亚洲第一大金矿,这是一个比“钵子口”更大的谎言。 零零九见成天路脸色很差,问道:“想啥呢?睡会儿吧。” “九哥,金矿是假的。” 零零九大吃一惊:“啊?假的?!怎么可能,老外不远千里来这里挖金,还盖了个‘小欧洲’出来,难不成都是骗人的?” “对,都是骗人的。你没进过废城,外面看着像那么回事,里面就是凑合,装饰家具都很简陋。废城是个幌子,为了让“第一大金矿”更可信的样子货。地底自然是有金子,但规模远远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大,很可能在私采乱挖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 “那欧洲人折腾个毛啊?就算只是个样子货,那些玩意儿也花不少钱。他们图啥?” “为了淘金,但金矿不在这儿,金矿在美国。” “啊,真牛逼!但这是啥意思,我没听懂。” “这家勘查公司一开始就知道地底没那么多黄金,但跟这儿演了场大戏。他们大肆宣扬‘亚洲第一大金矿’的消息,公司股票涨了上百倍,通过操作股市买卖,股东们赚了大笔钱。这事儿彻头彻尾是个大骗局,割了一大波韭菜之后,他们宣布项目失败,各自拿了钱衣锦还乡。比利时人回去造玻璃,成了当地大企业——这不等于挖到金了?” “我操!这事儿股民就信?” “有政 府背书。” 零零九叹了口气:“难怪小胡藏着掖着,抹掉所有痕迹,敢情怕人知道的不是水俣病,是这个跨国骗钱的圈套。哎,这事过去那么久,坏人发了财,平民倒了霉,咱这些傻 逼一脚踩进雷区里,真他妈冤!” 成天路不做声。零零九又说:“现在真相大白,没咱啥事了,我看电影也拍不下去了,就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回去该干嘛干嘛。” “事情还没过去,琦哥儿不见了,他没去缅甸,也不可能跟桑南在一起。” “啊?” “那个勘查公司,桑南的家族也有股份。” 零零九差点跳起来,“那个骗子公司是桑南家的?他早就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 成天路摇摇头:“他不一定知道,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跟我们来往。你认为桑南是个怎样的人?” 零零九答不上来,他没怎么跟桑南接触过,那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男人,对他来说简直是另一种人类,比琦哥儿还难理解。机舱的灯熄灭了,人声低了下来,零零九声音干涩:“我不知道。那琦哥儿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金矿的牛皮,在80年代在南非很多,许多公司根本没发现金矿,或者产出很低,靠在股市吹嘘狠赚一笔,被称为黄金泡沫。之前看过贵州也有一则报道,不知道真假。现代真正的“金矿”都在金融行业里,无中生有的玩意儿。 这篇文还有六七章左右,已经写完,放心看。车的话在“冲呀”,搜安尼玛趴体。也请关注微博“安尼玛趴体”。 第71章 金光 完全的黑暗。矿洞里热闹了一阵,好像有人匆匆地跑下来,又爬上去。琦哥儿不确定来了几个人,只听见脚步稍微靠近,又走远,没人愿意探看这深渊。 他被遗弃了。 那能怎么办呢?琦哥儿想。琦哥儿什么都想不了,大脑为了保护他,短暂地封闭了。几乎是下一秒,他就沉沉地睡死过去。 琦哥儿睡了很久,醒过来,发现和睡着了也没什么差别,又继续睡下去。睡睡醒醒,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唯一能感觉到的变化是,肚子饿了、渴了、伤口的疼痛越来越难忍耐。 谁还会来找他呢?海叔走了,成天路也走了。现在唯一知道他行踪的,只有桑南。桑南不会下来找他,他可能还生着气呢。 来鸟禽公园的早晨,桑南给他打了电话,告知他钵子口的前因后果。桑南的语气很沮丧,他说,这件事不要查下去了,到此为止吧。琦哥儿不愿意,钵子口死了那么多人,几百人被驱赶,流离失所,被后遗症折磨一生,整件事被这么掩盖,宣传“第一大金矿”的勘查公司要负很大责任,桑南家里的钱带着他们的血,就这么算了?这话太尖锐,桑南被刺伤了,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琦哥儿第一次听到桑南那么痛苦,可他不能妥协,也没有圆滑的处世手段,两人不欢而散。 现在他后悔了。桑南大可以扯个谎骗他,或者隐去他家参与其中的隐情,但他没有。这么一个优越感和道德感极强的人,肯定受了很大打击,那些谴责的话又何必说呢? 如果两人没掰面,桑南或许会来找他——也或许不会,这事儿就此湮没,对桑南而言没什么坏处。不能指望别人,琦哥儿想,要出去,只能靠自己。 他坐了起来。睡了长长一觉,体力大致恢复,一些轻微的拉伤和擦伤逐渐痊愈,唯有膝盖依然不太能伸直,左耳也不太听得见,受伤的软组织和肌肉红肿酸痛,动起来费劲得很。 他缓慢站了起来,靠在岩壁,举目四看。矿洞里并不完全黑暗,不知道是原先有的装置,还是后来人带进来的,洞里电力切断之后,有几盏LED灯亮着。所幸琦哥儿是个“残疾人”,一只眼括约肌不能收缩,对昏暗光线的适应能力比常人强得多,很快看清楚尸洞里的状况。 尸体被毁得惨不忍睹,东一条腿,西一个脑袋,塑料眼珠四散。在一堆无名尸骸中,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被海叔扔下来的傻子趴在地面上,后脑勺肮脏的头发和血块纠结一起,伤口的血已经凝结。 琦哥儿还在一个墙角找到了瓶装水和饼干,估计是他们留给海叔的。他如获至宝,狼吞虎咽地把饼干吞了,灌了一瓶水,精神好了许多。 接下来,他把尸体标本拖到洞口下,搭建梯子。等尸堆垒好,他累得气喘吁吁,伤口全都裂开了,身上血迹斑斑,但他不敢休息,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连续向上跳跃。不管怎么使劲,还差一个手臂的高度才能够得着洞口。扫视周围,地上竟然躺着一把镐子。他怀着希望捡起镐子,大力往上一挥,洞壁的石块掉下一大片,差点砸他身上。 如果没受伤,借助镐子说不准能登上去,但现在身体太虚,根本不可能靠臂力爬上洞口。拿起镐子,他的目光停留在傻子的尸体上。 傻子身体宽厚,如果切开几段,或者把脑袋四肢砍下,堆垒起来,便能做人梯的最后一阶。琦哥儿把镐子从左手交右手,又从右手交左手,在尸首周围徘徊,下了决心,举起镐子……半分钟过去,镐子还举在半空中。不成,他下不去手!他拍过这么多血腥的镜头,可要肢解真正的尸体,他过不了心理那道坎。 来吧和乐琦,他鼓舞自己,你知道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在哪里,怎样砍最省力,一下就好了,第一下之后你就不怕了……走你!镐子“当啷”掉在地上,琦哥儿蹲了下来,望着尸体发呆。 他唾弃自己的软弱,一时之间,绝望感汹涌而起,原来他连一具尸体都不敢伤害呢。血腥暴力的场景,在想象中多么有快感,可当一具尸体摆在他面前时,脑子里却是此尸生前的模样,琦哥儿甚至不能相信这人已经死了。 怎么办呢?眼望着狭隘的尸洞,他束手无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活命的机会也在流失。 海叔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疼痛跟打地鼠一样,这里刚平复,那边又冒起来,总也不能让他歇息。他抓起那个透明的文件袋,拿出里面最后一样东西。 一张画纸,其中一面画的是猎鹰,背面则是一张地图。他把地图翻过来倒过去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他们小时候玩游戏的藏宝图,正面的猎鹰是多米画的,背面的地图呢,海叔想,“是我画的。” 原来竟是自己的手笔,可他完全忘记了。他忘了许多事,忘了在地洞里也有无忧无虑的时光,忘了他和兄弟姐妹相依为命,相互陪伴着熬过饥饿的日子。他们大都死了吧,起码梦丝已经被自己弄死了一大半。他把纸揉成一团,愤怒地扔到了地上。 文件袋里金灿灿的,是那颗珠子。这珠子光泽异常明亮,不单值钱,甚至可算是宝物了。回忆起来,珠子是有人扔进洞里的。当时他手脚无力地躺在地底,浑浑噩噩,半昏半醒之时,眼前一道金光划过,掉落在他膝上。头上有个悲悯的声音说,但愿没有下辈子,不再为人。他全身一震,从噩梦中醒来,抓紧了金珠。 那是琦哥儿!他想起来了,当时他睁开了眼睛,看见琦哥儿就在头顶,来拯救他了。 琦哥儿……海叔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源源不绝地流下来。他并不想伤害琦哥儿,他爱着他,从第一眼看到他那一刻,就把琦哥儿放在心里最干净的地方,甚至不敢越过界线,不敢扰乱他的生活,生怕被他厌弃,怕会失去他。 现在他已经失去他了。琦哥儿被他踩在了地底,不会有人发现,他很快会渴死、饿死,或者怕得发了疯。 海叔全身颤抖,喊道:“护士!医生!”他气急败坏,看着黑下来的天空,想象那更黑的矿洞。“人呢?人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惶恐,好像根本没从地底里爬出来。 时间,时间就是命。 成天路屏蔽掉所有情绪通道,给所有能想到的人打电话,追踪凯迪拉克,调查可能的出境记录,联系缅甸的各种方式。他在想跟小胡他们对抗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有多少筹码,可以怎样谈判。 攀爬复杂的人情网,去找有能量的人,即使不能逼迫小胡全力找人,起码能让他回去县里自由活动。他三天没睡觉,既不疲惫,也不晓得饥渴,毫无欲望,也失去了痛苦的感受。心脏的搏动,完全是为了支撑他直立、说话、假笑、思索、求恳,他眼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琦哥儿看不见的背影。 回京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开车到老街区。这是个非常安静的冬夜,太安静了,以至于抑制许久的情绪动荡不安,开始作乱。经过冬储白菜和啤酒瓶,他爬到了老房子前,敲响了琦哥儿家的木门。 大作家常秋丰开的门。老人脸色晦暗,大概也是几天没睡好。他勉强一笑道:“这么晚了,还让你走一趟,辛苦了。” 成天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他最害怕面对的场景,客厅安详温暖,可没有了琦哥儿。常秋丰放低声量:“我没跟她娘俩说。”成天路点点头。“天路,你老实告诉我,找到的机率有多少?” 成天路依然无法措词,但他不能一直沉默,只好以最大的自制力开口道:“叔叔,我们先从最坏的情况说起。一个有行动力的成年男子,断断不会失踪三天,半点音信没有,除非他自己躲起来。” “嗯,和乐琦不会躲起来。”“琦哥儿不会躲起来,走之前他啥事没有,那就是说,他要不失去行动力,要不就是在一个没法联系到人的地方。最坏的情况——” “不用说了,”常秋丰抬手打断他,这句话他承受不住。 “叔叔,别灰心,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有很多政 治因素干扰,很可能他是被当地扣押了,我会救他回来的。”他简略地把整个过程告诉常秋丰,老人听着,不做声。 成天路垂头道:“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他,我应该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该让他自己一人走,我……”悔恨和恐惧淹没了他,他咬着牙,忍着反扑而来的情绪。 “跟你有啥关系?”常秋丰拍拍他肩膀,“他这么大一人,做的事得自己扛,你不用自责。” 成天路本来是来宽慰老人,现在反过来被常秋丰安慰,更是惭愧。他收拢情绪,勉力舒展眉头道,“您放宽心,我一定把琦哥儿带回家。” 常秋丰的目光停驻在这张俊秀的脸上,有许多问题想问,却难以启齿。他观人洞察入微,儿子的转变怎么会看不见呢?他早在猜疑两人的关系,现在看到成天路颓丧的脸色,心里就有了答案。他轻声说:“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我可以去琦哥儿房间待会儿吗?” 常秋丰的脸色一沉,眼神变得锐利。成天路知道越界了,找个理由说:“我想拿一些他的画作。” “别进去了,再把她们娘俩吵醒。”常秋丰的嘴角冷硬起来:“你要他的画,客厅里有。” 客厅里没有琦哥儿的画,他那些夸张又饱和度高的图像,跟客厅的格调毫不相称。老人抽了几本他写的书,翻了翻,递给成天路:“这里很多他小时候的乱画乱涂,你看行吗?” 成天路能说什么呢?他翻开这些书,全都是一个个刚正的字,书页空白处是艳丽荒诞的图案,对大作家来说,就是孩子在捣乱了。 他正想告辞,无意中瞥了一眼书架,在书被抽出的空档中,露出了一些亮色的封套。他抽出其中一张,蓝色的背景里,印着一张红色的嘴,满是尖刺的仙人掌穿过了舌头,开出一朵花。他见过这张海报,再翻看其他封套,不是血腥怪物,就是梦丝的大胸,全都是琦哥儿的电影。 常秋丰尴尬地别过脸去,“这……和乐琦片子,你想看就拿吧!” 成天路暗暗好笑,他又没说想要,于是不客气地把DVD全都拿走。常秋丰急了:“你全都要?!可别弄丢了,这些盘不好买。” 成天路笑道:“现在没人看DVD,都在线下载。您想看琦哥儿的片,网上几个平台都有,免费的。” “网上的东西哪有把握,说没就没,还是实体的好,揣手里安心。” 成天路心想,琦哥儿一直以为父亲从不看他的电影,却没想到老头自己悄悄藏了一套,还煞有其事地放进“暗格”里,以为琦哥儿从不翻书,不可能会发现。等琦哥儿回来,他一定要告诉他:老头子天天在偷窥你呢。等琦哥儿回来…… 他抽出两张DVD:“我借这几张,下周回来还您。”常秋丰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你们要好好的。” 成天路愣了愣,全身一暖,道:“我们会好好的。” 第72章 宝贝 琦哥儿对着黑黝黝的洞壁,发了一会儿呆,左右没事可干,就把干尸一具具排回去。手手脚脚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但没关系,凑个全须全尾就行。 一般人要被困尸洞里,非得崩溃不可,但琦哥儿不是一般人,打小自己玩惯了,脑子里可以生发出整个鬼怪乐园。他回到了童年时,没人陪伴,无人说话,自己设想各种各样的情景,干尸与干尸大战、傻子尸变、傻子和干尸组军团,他想象尸洞四处漂流,会突然出现在城市马路中央,等人一脚踩进来,成为傻子和干尸的猎物,大家伙儿便在这里追追赶赶,杀戮和反杀,热闹得紧。 他想了一会儿,拿起镐子,随手在地底画了起来。他最孤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管外面怎样仄逼无聊,他有自己的世界,玩一天都不会腻。尸洞里其实也不那么糟糕,他自己安慰自己,跟家里没太大不同,除了没有妈妈做的大肉龙和豆包。 想起肉龙,琦哥儿的肚子叫了一声,他记得饼干已经吃没了,接下去该怎么办呢?看着傻子的尸体,他心想,等饿得没法忍受时,只好什么都吃了。只是这里空气闷热,新鲜的尸体可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会变成腐肉,得好好规划一下。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蹲在傻子旁边,镐子在他身上比划着。这里是肾、肝、胰脏、胆,脊椎骨…… 琦哥儿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害怕又沮丧,求救无门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可不想吃死尸,更不想孤独地死在这里。把镐子倒转过来,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比,说不准这么一下更容易下得去手。 过了一阵,他放下镐子,摸了摸傻子的脑袋,喃喃道,哥们儿,不用多久,我就下来跟你组队了。缩了手,他觉得手心黏糊糊的,很是不妥,眼睛盯着傻子的后脑勺。后脑勺动了动,头发里渗出血,流淌到脖子上。 琦哥儿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手僵硬地伸向了镐子。尸变?!啊不,傻子的后脑勺是暖的,血还在流,他压根儿没死! 琦哥儿迅速站起后退,举镐子护体。只见傻子先抬起脖子,乌龟一样四处张望,然后双手撑地,站了起来。血、泥污和汗水覆盖着他红肿的脸,嘴唇翻起,一张嘴口涎便流个不停,呼呵呼呵的粗喘中,他的眼睛看向了琦哥儿。 琦哥儿牢牢攥着镐子,身上肌肉绷紧。傻子每迫近一步,那比琦哥儿高一个头的身躯看起来就越发魁梧,常年劳动的手臂粗大强壮,裂开的衣服露出黑实的肌肉,受了伤的腿脚依然稳若磐石。琦哥儿倒抽一口气,这人要是在北京,倒是不可多得的B级片演员。可惜,他们在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相遇,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琦哥儿抬起镐子,反而不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再长一双手都打不过傻子,与其憋死在洞里,不如有个战斗目标,打死完事。他成了自己电影里的角色——快要领便当的龙套,平静地看着傻子说:“来吧宝贝。” 傻子却停住了脚步,抬头看顶上的洞口。下一秒,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稀里哗啦,凄惨无比。他满是烂牙的嘴不停呼唤:“妈妈,妈妈……妈妈死了……” 镐子哐当掉到了地上。琦哥儿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傻子,想等他啥时候哭声停止。可傻子能量无穷尽似的,哭个没完,把琦哥儿哭得心烦意乱,想起这莫名其妙的处境,也想跟傻子一起痛哭流涕。 他走上前,宽慰道:“哥们儿,别嚎了,你妈妈没死。” 傻子抽抽泣泣:“妈妈没死。” “是啊宝贝,我听见上面来救人了,你妈妈应该早就被送上去,在医院接受治疗。她会没事的。” 傻子瞪着一双呆滞的眼:“她会没事的。” 琦哥儿拍了拍他的后背,“医生会照顾好她。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怎么从这里爬出去。” “爬出去。”傻子整个人弹簧似的,跑到洞口底下。抬头看洞口,他深吸一口气,屈腿狂蹦。他身大体重,落脚处扬起大片尘埃,琦哥儿一边咳嗽一边喊:“我操!再蹦这洞得塌了,快停下来!” 傻子听话地住了脚。灰尘飞扬中,傻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站在洞底,大山一样—— 琦哥儿骤然看到了生机!他快步走到傻子跟前说:“宝贝,这洞太高,累死也蹦不上去,你做我的梯子行不?” 傻子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琦哥儿知道这要求很过分,但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爬出去,才可以去外面求救。我驮不起你,只有我骑在你的肩膀爬上去,听明白了吗?” 傻子定眼看着他,不说话。琦哥儿的心怦怦乱跳,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可是有谁能无条件信任一个陌生人,把生命托付在别人的诚信上?傻子大可以学海叔垒尸堆,再把琦哥儿当踏脚石爬出去。 傻子点点头,“上来。” 琦哥儿大喜若狂,抱住傻子,摸摸他的脑袋说:“宝贝,你放心,我找到人马上回来救你。” 傻子屈膝,让琦哥儿攀上他的后背,然后站直身体。琦哥儿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借力爬到傻子的肩膀,傻子低喝一声,把琦哥儿托上洞口。琦哥儿的胸口几乎与洞口平齐,稍微使劲就爬了上去。 他全身酸疼,汗流浃背,可从未如此舒坦过。站起来,琦哥儿转了一圈,只觉矿洞美丽之极,低头对傻子说:“宝贝,等我!” 他往出口跑去,边跑边感到庆幸:还好没把宝贝肢解了!他的双腿一刻不停地向前迈步,疼痛都无所谓了,他对新鲜空气如此饥渴,一刻都待不住…… 哗一声低响,一股灰土突然扑面而来。琦哥儿瑟缩在岩壁旁,在浑浊空气中不停地咳嗽,他被激出了泪水,闭起眼睛,掩住口鼻。洞里的LED灯黄濛濛的,琦哥儿抱着自己卑微的身体,如坠冰窖。 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泥土灌进出口,上面的人把井洞填了。 海叔赶到鸟禽公园时,空中弥漫着尘土,树木砍倒了一大片,方便铲车出入。天还没亮,只有工人在连夜干活,工头等人都在帐篷里睡大觉,小胡自然更不可能在现场。 海叔叫住一个工人,着急问:“你们还在拆啥啊?房子不都拆完了吗?” 工人打量这轮椅上的怪人,挥手驱赶:“快走,这里不能进来。”海叔转头示意,推轮椅的护理随手拿出一沓钱,递给工人。海叔换了一副和蔼的笑容:“我有东西遗落在里面,想去捡回来。您行个方便,先停工,让我进去行不?” 要是别的工地,工人早就对财神爷唯命是从了,但这项目是上面下了死命令的,一定要尽早封上矿洞、收拾好所有的垃圾、打开天网,第二天鸟禽公园便在地表上消失,再无痕迹。 他把钱还给海叔,语气倒是轻柔了不少:“这里不让进,你留在里面的东西,早丢掉啦。” “不,不会丢的。拜托了兄弟,让我进去看看,三分钟就好了。” 工人左右看了看,轻轻点头:“那你快点。” 海叔站在管理员的房子前,如遭雷击。他抓住工人问:“为什么要填土?!矿洞不就塌方了吗?” “没错啊,我们要封上矿……” 一句话没说完,海叔大声咆哮:“地底下有人!你们这是谋杀啊!”井口灌上泥土后,再挖开千难万难,眼见工人正在布置雷管,准备彻底炸掉出口,海叔慌忙喊道:“停!不能炸掉井洞。” 工人们忙忙碌碌,谁会搭理他?在嘈杂的工地上,人民币也排不上用场,海叔一筹莫展,天还没亮,他一时找不到帮手。好不容易熬到天发白,小胡的助理来视察进度,海叔赶紧拦住他,让他安排去地底救援。助理又是吃惊又是为难,井底已经灌上不少土,救人难度大不说,肯定违背了胡秘的心意。 “您不是说里面没人吗?” “里面有人!咱先别争这个,人命关天,你先去救人。” 助理也知道人命关天,犹豫了半晌,人救不救得起来不好说,单是做这个决定就要担责。他习惯性地退缩道:“我跟工人讨论讨论,您先回去养伤。” 海叔急得直吼,“讨论完人就饿死了!快救人!”助理非常不爽,偷摸给了海叔一记白眼,用各种车轱辘话推搪他,说什么不肯停工。 天再亮一些,又来了好些陌生人。十几个记者进了园子,说要采访鸟禽公园的拆除过程。助理头都大了,这事儿怎么走漏了风声?再一想,对方阵营里有个北京来的总编辑,在业界有影响力,一定是他煽动的媒体。 被这些人围绕着,助理烦得不行,都是不好直接得罪的主,他权柄远不如小胡,只能吩咐工人加快进度。海叔急得团团转,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给高层,身边的护理劝道:“这里很多烟尘,对你的健康不好,我们快点回医院吧。” 海叔哪里肯听,破口大骂:“这狗屁官场,上面敷衍你,一套套冠冕堂皇的废话,下面怕担责任,啥都不作为,草菅人命,没胆识没担当,人死了算谁的?!” “算你的。”一个声音冷冷道。海叔勃然大怒,转头一看,那人裹在密密实实的黑衣中,帽兜和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但那双标志性的猫眼眨了眨,他就认出来了,是一直在周围打转的童一如。 童一如问:“琦哥儿真的在地底?” 海叔心虚地避开她眼睛,微微点头。童一如叹了口气,两人相对发愁,束手无策。让开让开!工人们把人驱赶到林子里,场上混乱又紧张。两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轰隆一声闷响,雷管炸开,土地塌陷了一块,尘雾飘扬中,海叔和童一如脸如死灰。 井洞被完全封盖,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了。 第73章 演员 成天路呆在单位,把几周积累的工作一件件解决,到了后半夜脑子已经麻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拿起琦哥儿的DVD,走出办公室。媒体大厦里灯光亮如白昼,空无一人走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因为电影宣传发行公司也在同一栋楼里,所以大楼里设有一座小影院,用来做小型点映。他走进放映室,把DVD推进机子,打开投影机。二十五个座位,随便找了个位子,身体重重坐下。 成天路三天没合过眼睛,以致睡觉这件事已经从记忆里消失。银幕发出亮光,现实世界沉入黑暗。 这是他第一次看琦哥儿的电影。跟他想的一样,紧凑简单的情节,单细胞人物,露骨的惊吓和没完没了的死人,对他一点作用没有,是他不感兴趣的那类片子。他浑浑噩噩地沉入了电影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成了行尸走肉;他忘了自己是谁,或者真是一只无情无绪的丧尸,不明所以地被情节推着向前。 手机响了好一阵,他才接起来。听完电话,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电影继续,他仍是坐在座椅上,看着银幕里的猎杀故事。已经死了很多人,接下去还有人死去,成天路的心脏逐渐加速,攥紧的拳头都是汗水,他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失控崩溃。 琦哥儿还在地底,距离他可以救出琦哥儿那一刻,已经过去三天。 而今现场封闭,井洞已封,他跟琦哥儿相隔几千公里,即使马上赶过去,也为时已晚。他的手颤抖着,拿起手机,疯狂地打着电话。他本来是故事里的一员,应该留在那个大逃杀的场景里,跟琦哥儿在一起,无论是死是活,打赢打输,跟琦哥儿一同面对艰险;但阴差阳错,他出来了,被排除在了现场之外。 成天路对命运感到了愤怒;可愤怒有什么用呢?他像是苏醒了的演员,不愿再被剧情摆布。在这黑暗的影院里,他要尽其所能把琦哥儿救出来。 爆炸一声接一声,天崩地塌,沙尘飞扬,整个通道都是让人心惊的陷落和回声,琦哥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看不见眼前的事物。 末日般的塌方持续了很久,琦哥儿躲在拐角处,只能尽量护住身体。什么都完蛋了,他们被埋在一百多米深的地底,再也不见天日。如果没有出现过希望还好,几次与活命的机会擦身而过,琦哥儿心灰意冷,呆呆坐在地上,只想就此化为石头。 全身都在疼。他抬起手,看了看,手上满是血,浓稠的血腥味刺激鼻端。他甩了甩手,不痛也不痒,手没有受伤。琦哥儿猛地想起:这些血是傻子的!他的宝贝看似强壮如牛,但脑袋被开了瓢,从出血量看,伤势严重,只怕撑不了多久。 琦哥儿挣扎着站了起来,跑回尸洞。幽暗的洞底,傻子卧倒在地上,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必须快点找到出口!琦哥儿着急地在通道里跑动,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想,这矿洞有没有别的出入口?大概率没有,没事谁会往那么深的地底打几个洞?他的地图已经丢失了,脑子里依稀有些印象,地图里并没有标出什么特别通道。 即使毫无希望,他也不能放弃。去工具库拿了铲子,他单枪匹马面对塌方的井洞,开始拼命地挖。 天已全亮,海叔脸色苍白,对着助理恶毒侮骂,什么脏字儿都飙出来了。众人眼看这风度翩翩的绅士转眼之间头发凌乱,口沫横飞,完全失了体面。 海叔绝望之极,他丢了的东西,本来可以捞回来的——不只是琦哥儿,还有他的良知。如果找不回琦哥儿,他不知道以后怎样像个正常人活下去。他撕破了脸,疯子似的,把众人骂得退避三舍。 童一如忍无可忍,喝道:“住嘴!” 海叔惊愕地看着她。她沉声说:“你有能耐盖几百栋楼,遇到事儿只会泼妇骂街?” “你说有啥办法吧!洞口炸了,里面不知道塌成什么样,一周都别想挖开。” “那也得挖。除了这个入口,还有别的办法下地底吗?” 海叔渐渐冷静下来,掏出了小时候画的地图。他们在地底玩了三年多,每个角落都探索过了,如果有别的通道,孩子们一定会发现。他摇摇头:“没有,井口是唯一一个,但现在已经炸开了,整片土地结构很脆弱,如果强行挖,继续塌方的可能性很大,反而把人埋住了。” 童一如走来走去,喃喃自语似的说:“那从别的地方挖呢?” “一百多米深的洞,一边挖一边做支撑保护,如果琦哥儿有吃的喝的,或许能撑得住,但底下……” 童一如停住脚,突然想起一事。“海叔,你听天路说过‘故事盆地’吗?”不等海叔回应,她自顾自说下去,“故事的线索像河流,最后会在一个盆地聚合。盆地是不是指低洼的地方?” “什么意思?” “不用挖那么长时间,这公园里就有盆地!” 海叔恍然大悟,“矿湖!”两人赶到矿湖前,被眼前的景观震撼了。冥冥中自有安排,湖水被抽干,露出泥泞的湖床,眼前正是不折不扣的盆地。 矿湖不大,却是露天采矿留下的大坑,最深处有60米。海叔兴奋地喊了起来:“从这里挖省很多事。”他打开小时候画的地图,大概想了想方位,脑子里已经有了怎样连接到地底的方案。他赶紧去找助理,气势汹汹说:“我们能救到人。你快派设备来挖土。”助理一听这方案,吓得脚软了,立即反对道:“你要铲车在矿坑底下作业?万一塌了,得死几条人命啊?” “不会塌的,你啥都不懂,别他妈指点内行。找个专业团队来,他们知道怎么做!” 助理当然不肯,“这事我做不了主,必须等胡秘的批示。” “批个屁!你不挖,我自己找人挖。” 助理忍无可忍,发作道:“在有批示之前,没有人可以下矿坑。”海叔快气死了,转头对记者们大声道:“有人困在底下的矿洞,必须马上救援!”记者们大吃一惊,纷纷围过来询问情况。海叔又说:“上面不肯救人,推三阻四,一条人命呢!” 助理脸红耳赤,反驳道:“是你说底下没活人的,现在又说有人,我怎样相信你?!”海叔瞠目结舌,无话可说。却见旁边一人踏上前来,慢慢脱下帽兜和口罩。全部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脸上,没想到在这里居然看见活生生的大名人。 童一如扫视众人,慢慢开口道:“导演琦哥儿被困在地底,我亲眼看他下去的,现在人已经联系不上,不知道……不知道……”她脸容憔悴,泪水在眼眶里滚动,说不出的悲戚。这自然是演出来的,但眼泪里也有真情实感,打伤老太太后,她脑子里都是厉鬼追债的场面,被良心和焦虑折磨得寝食难安。 童一如演起戏来,简直让人错不开眼。克制的哀伤凝聚在秀丽的脸上,终于慢慢溢了出来,眼泪滚落脸颊。她已经完全入戏,相信自己深爱着琦哥儿;她想起在所有人不搭理她的时候,是琦哥儿收容她、替她解围、坚持要找到她,不问任何回报。 她讨厌琦哥儿,主要是因为成天路,但还有一个原因:琦哥儿是她完全不理解、无法驾驭的男人,他在她的势力范围以外。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对他施恩。 她的感情富有统御力,全场都被那张脸所感动,记者们拿出摄像机开始录影,连助理都被她的哀伤迷惑了,没有阻止逐渐蔓延开来的骚动。一记者说:“快救人吧,矿底封住了,没有空气流通,人不饿死也得窒息。” 海叔已经拿出巨款,组织土方队伍开始挖掘。先建造一条斜坡直通湖底, 一边测试土地的结构和厚度,这本来需要详尽的方案,可时间有限,只能一切从简。中午时分,县里的土建专家赶了过来,指挥挖掘工作。琦哥儿被困矿底的新闻开始在网络冒现,因为童一如的悲泣而迅速发酵。小胡后知后觉地赶过来时,坑底趴着的铲车正向地底挺进,已经挖了近20米。他狠狠地剐了助理一眼,喊道:“停下来!谁让你们挖的?!” 全部人只能停下手。小胡阴沉的目光扫向四周,矿坑周围聚了不少闻风而至的媒体,长枪短炮地对着工地,他进退两难,恨不得把助理给揍一顿。任由铲车继续挖下去,底下的十几具尸体都要曝光,不知会泄露出哪些见不得人的信息;不救人呢,众目睽睽下又无法交代。 海叔推着轮椅过来,语气严峻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下午就可以挖通矿洞,把人弄出来。” “救人理所应当,但必须有详尽的计划,不能让工人们冒险,”小胡拿出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想先疏散媒体:“地底既然有四通八达的通道,挖开这么深的地皮非常危险,这里的人都要清走!” 这话很有道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海叔在这里像是断了爪牙,一时无言以对。童一如插嘴说:“琦哥儿在底下三天了,规划得来人得渴死,人命最大,其他事不能通融一下吗?” 小胡斜眼看她:“尤其是你,你在这儿不合适,引来了那么多人,出了事你负责?”他命令保安们带走童一如,然后当众宣布:“这里要清场。我们一边挖通矿洞,一边要拆顶上的大网,这是市政的规划,一切是为了本市的形象和发展,请各位马上离开吧。” 媒体们哪里肯走,吵吵嚷嚷着,被保安驱赶到树林里。一些工人开始拆除天网,饱受惊吓的鸟儿四散飞逃,躁动混乱之中,每个人都在说话,却没有人在听。 小胡静静站着,他知道话要少说,记者、资本、名人在他跟前完全不顶用,没有人可以跟实权抗衡…… 手机响了,他烦闷又谨慎地接了电话,神情越来越阴沉。 坑底的工人正不知所措,突然听上面喊了一声,继续挖!太阳落山前必须要把人挖出来! 空中传来啪嗒啪嗒的嘈杂声,众人抬头,视野中,桑南的直升飞机擦过天际,机身上的梵文佛偈清晰可见。 第74章 天网 小胡脸色苍白,盯着工作进度,默不作声。这是领导下的死命令,不惜代价也要把人救出来。不用问,一定是更上面的人在施压了。他想,是成天路在北京活动,托关系、攀人情,竟能把手伸到这里! 再加上桑南在现场盯着,他更是无法马虎敷衍,一双焦灼的眼四处张望,无力地对抗着四周的压力。 那个导演是死是活,跟他压根儿没关系,当年的事又何尝是他的错?可一旦那导演救不回来,舆论轰炸、上面关注,最后必定有人要背锅。除了自己,他不知道有谁更适合当炮灰。 助理战战兢兢道:“胡秘,我们到坑底躲躲吧。”小胡愤怒地瞪着他。助理指了指晃动的天网,“没多久,这网就要落下来,罩落我们头上啦。” 这世界真有“天网恢恢”吗,成天路在黑暗中细思。上一部电影已经看完,这部电影也快要结束了,不管好人坏人都死伤惨重。原来琦哥儿根本不相信好人会有好结局,坏人必受严惩,或许因为B级片的惯例,片子的结尾都是同归于尽,无人生还。 他自己呢,做了多年记者,公平、公义、推动法治、厘清真相、为弱者发声,这些原则是他工作的支架。可在这关键的时候,他依然得利用各种人情暗道,依附在权力之上。 这几天的奔走求告,一层连上一层的关系,在这几个小时里终于发挥了作用。他多年积累的人脉、报社的资源、琦哥儿的大作家父亲,他把能调动的全调动了;新闻跨出了围墙,传到了网络上,他知道桑南一定会看见。如果是别的人,一介百姓,哪里能在短时间做出这成果?偏是他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无权无势,却是各方的桥梁——他知道可以找谁,可以怎样传达信息。 他看到了这张网,可这哪是天网,说白了还是特权之网,跟正义全不沾边,坏人没有报应,而好人不一定能活下来。 他只祈祷琦哥儿和自己有好运气,能平安地爬出地底。 最早的机票是第二天清晨,等他去到现场,已经太晚了。成天路无法做别的事,只能留在放映室,继续看琦哥儿电影。这部看完,就再看一次。 琦哥儿觉得呼吸越来越憋闷。他想起一个重要问题,不只是食物和水,这里的空气很快要耗完,不用等到油尽灯枯,他很快会憋死。挖了半天,松软的土堆容易坍塌,一个不小心会把他埋里面。 手脚酸软无力,几乎站立都困难,他喘着气,把铲子一扔,瘫倒在土堆中。这时,一种机器的低鸣传进耳朵里,像无数蚊虫在洞里低飞。他一激灵,朝着声音来源奔去。不管是什么东西,哪怕是地壳震动,火山爆发,变化就是生机。 声音越来越清晰,依稀是从上面传来的。琦哥儿想都不想,一边拿起镐子往墙上凿洞,一边喊:我在这儿! 他用喊声来鼓动自己,镐子把砂石敲得砰砰作响,闪出了火花,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寻找他,而且不管他多卖力,这点动作完全是杯水车薪,连岩壁的皮儿都伤不了。但他必须作出动静,发出自己的声音。 进度缓慢,快要到傍晚了,矿洞还没见影。工程师告诉他们,底下不是坚固实地,地势复杂,不能用铲车等机械大面积挖掘,最安全就是人手挖。“人手挖?那得多长时间?!”海叔焦虑道。 “底下有很多大石头,起码两天。”众人脸上都是阴霾密布,再过两天,挖出来多半是尸体了。 小胡咆哮:“等不了两天,今天一定要救到人,你给个方案!” 工程师大着胆子说:“用炸药。这是最快、最有效率的方式。” 大家都不说话了。炸药不但会塌方,还可能把人炸伤,无论怎样想都非常冒险。小胡咬了咬后牙槽,拍板道:“好,上炸药!” 海叔和桑南赶紧阻止:“不可以,炸药太危险。”小胡却知道自己深陷泥沼,前程堪危,琦哥儿的死活对他来说只是开大开小的问题,他决定孤注一掷,赌一把。“没有别的选择,这里我做主!赶紧布置去,一小时里必须引爆。”工程师也说:“时间拖得越久,塌方可能性越大。” 海叔和桑南别无他法,只好同意。 现场紧锣密鼓筹备起来,海叔搓着手,让助理推来推去,恨不能把地表碾出个洞。童一如垂着头,像等着上法庭的嫌疑人。桑南只是看着天空出神,直到海叔来到他跟前。海叔举起一黄金佛珠,问道:“这是你给琦哥儿的?” 桑南点点头,接过佛珠,捂在手心里,心里默念经文。 雷管准备引爆时,每个人的心弦都绷到了极限。工头吆喝声四起,清场清场! 三、二、一,轰的一声巨响,飞沙走石,鸟啼四起,整片地塌陷了下去,犹如被隐形巨人一脚踩个稀巴烂。 琦哥儿只觉一股气流猛地冲来,地动山摇,整个人往后跌。下一秒,泥雨密密麻麻地砸落在他身上。琦哥儿被震得脑子空白,眼看整个世界在消散、融化,哪里都不安全,只本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头脸。 “琦哥儿!”他听到人呼唤。那个声音远远的,隔了千山万水,他却整个人跳了起来。他有一世纪没听到人的声音,飞蛾扑火一样穿过泥石瀑布,奔向声音来源。 沙石源源不绝地倾落,瞬即填满了三份一的通道。琦哥儿知道生死在于一线,即使被砸死,他也得往出口跑去。 黑暗中,一只满是血的手不断敲打墙壁,他眼睛瞎了,没了一只脚,却还在地上拖行,在地板留下一行血迹。他知道墙壁的另一边住着生活规律的邻居,他能听到邻人冲马桶,在地板走来走去,听着单田芳的评书,各种声响。他们会听到他在呼救吗? 必须发出声音。 这电影成天路已经看了三遍,之后的情节是来了丧尸,血洗了邻居一家,整个村子都沦落了,外面到处都是行尸走肉,而这人还在想办法出去。他爬下楼梯,摔得满头流血,挣扎着拐过墙角,碰到了书架,几十本书砸得他失声痛呼,他继续爬。 尽管已经知道他的结局,成天路还是看得揪心至极。继续爬,喘息声充斥空旷的影院,伤口血流如注,新鲜的肉因为摩擦而绽开,继续爬…… 沙土和石子不停崩落,工人一边灌浇水泥做固定,一边挖掘。他们喊着琦哥儿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但所有人都打心底希望他活着。海叔和小胡喊得声嘶力竭,童一如痛哭流涕,记者们紧紧盯着那个洞口,拳头攥出了汗。 工人喊道:“找到了!”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奔到炸开的洞口。工人挖开渣土,露出一只男人的手。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工人们双手拼命地淘,扩大洞口的范围,就在此时,那只手动了动,像是突然活过来的白鸽。 那只手臂剧烈挣扎,崩落了沙土,渐渐露出了肩膀、脖子、血淋淋的耳朵。“琦哥儿!”海叔失声大喊。工人们强壮的手臂一起用力,把琦哥儿拉了出来。 所有的目光都盯向琦哥儿,一时之间没人说话。琦哥儿浑身血污,半睁着眼睛,茫然看向天空。天网已经撤走,鸟在天空徘徊不去,即使已经天黑,在琦哥儿看来却明亮无比。声音渐渐进入他耳朵里,人七嘴八舌地问他:你怎样了?哪里受伤?没事吧? 琦哥儿看向四周,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爬了出来。他拉着小胡说:“人没死,人还没死。” 小胡听琦哥儿说话中气十足,不像受重伤,喜悦之极:“是是,你没死,真是走大运了,阿弥陀佛。” 琦哥儿从没这么轻松过,也没这么急迫过,“不是我,我是说底下还有活人,我的宝贝还在里面,快去救他!” 门打开,光照了进来。亮光透进那人受伤的眼帘,他高兴得很,爬着出了门口。艳阳高照,天气晴好,可是村子已经空无一人。 他继续往前爬,在看不见的拐角处,一群丧尸盲头苍蝇一样聚在一起,在找寻新的猎物。 成天路眼泪流了出来。这个故事真蠢!既套路,又不合理,还那么让人绝望。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蠢的是自己,谁会为这种片子动感情?都是为了看血腥又利落的屠杀,暴力的快感。 可他的泪水还是流个不停。强忍了几天的担忧和恐慌、在矿洞错过琦哥儿的悔恨,一点点吞噬掉他的理智防线,在黑暗的掩护中,他哭得像个毫无自制能力的婴儿。 琦哥儿,他叫着他的名字。银幕里肢体横飞、尖声怪叫、怪物狰狞,但成天路心里只有满满的感伤。 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轻声说:“你没毛病吧,看恐怖片看哭了?” 成天路转过头来,是琦哥儿。他抽泣道:“琦哥儿,你回来啦?” 琦哥儿笑了,俊逸的脸干干净净,一点伤没有。“我的电影怎样?” “不怎么样,故事没逻辑,人物工具人,没深度,除了刺激没啥意思。” “那你还看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傻逼。”成天路一把抱住琦哥儿,抱得那么紧,天崩地裂也不能让他放手了。 作者有话说: 只剩最后这两章了,所以今天双更,后面还有一章完结篇。 第75章 好结局 第二天,成天路飞去县城,在病床见到木乃伊一样的琦哥儿。他伤得不重,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膝盖骨开裂,得静养好几个月。 他心疼地看着琦哥儿:“真可怜,眼瞎就算了,左耳也废了,医生说听力会受影响。你一残障人,以后不准乱跑,去哪儿都得带着我,听见没?” 琦哥儿笑道:“没听见。” 成天路抱住琦哥儿的残躯,严肃着脸说,“以后去哪里都要告诉我,不准骗人,不准编故事。” 琦哥儿伸出满是绷带的爪子,“好的,保证。”成天路满意了,跟他击了击拳,笑道:“这几天我把你的片子全看完了。” “真够闲的。” “嗯,片子很烂,但看进去了,还蛮好看。” “谢谢啊,我都分不出你这是称赞我,还是打击我。” “都一样,反正你不在乎。” 琦哥儿微微一笑,他哪是不在乎?转移话题道:“我躺床上没事干,听完了你写的报道。” “听?” “有一种软件可以把文字转成语音,我躺床上听的。我听完了矿下屠夫的报道,真惨,一个活口没有,剩下最后那个凶手,也会判死刑吧?” “死刑没跑了,”成天路心有所感,对琦哥儿说:“谢谢啊。” “谢什么?” “谢谢你活着出来,谢谢你说底下的人还活着。没想到我们这破烂的社会,还会有个好结局。” 琦哥儿莞尔:“总编大人,你啥事都要上升到社会的高度吗?” “也不是,只要你没死就是好结局,这B级片只是外壳,里面还是他妈唧唧歪歪的小言情,只要我们俩天长地久、甜甜蜜蜜在一起,就是好结局。” “肉麻。” “我爱你。” “够了。” “今晚我在这里陪床。” “滚蛋吧,我想睡觉。”琦哥儿笑着,抚上成天路的脸,暖烘烘的,活生生的人的触感。成天路停下车子,路过一排含苞待放的桃花,走进四季如夏的影棚。大堂又添了三张电影海报,这跌宕起伏的一年,琦哥儿居然拍出了三部片子,真比母鸡下蛋还快。 片场一如往常,除了琦哥儿再也不能慢悠悠地走动了,他拄着拐杖,一蹦一蹦,把这些年省下的力气全都赔了出来。除了绒线帽和蛤蟆镜,他左耳还带了个助听器,一身残疾人装备,我见犹怜。 零零九迎了上来,笑眯眯道:“大总编来省亲了,应援物呢?”成天路:“甭敲诈了,你家导演住我的吃我的,还应援? 我整个人都奉献出来了。” 零零九一边笑一边脸酸,“咱的电影项目是吹了吧?” “嗯,海叔决定不干了,这片太邪性,招了那么多事,就差死人……啊我呸!” “哈哈,您还挺迷信。最近没见海叔了,他是不敢上来了吗?” “那是,他哪还有脸见琦哥儿。琦哥儿没报案,算是念旧情了。” 零零九唏嘘不已,“恩恩怨怨,谁也理不清楚。你那边怎样,他咋说都是你老板。” “他见到我也是闪闪缩缩,想揍他都找不到机会,真他妈难受。等做完手里的工作,我就不干了。你这要招人不?” “必须要啊,您想干啥?” “举录音杆,你看怎样?”两人一起大笑。 两人说话的功夫,琦哥儿没了踪影。成天路走去更衣室,推开紧闭的房门。门里昏暗如常,荧幕上放着恐怖片,却不见琦哥儿。 成天路转头,猛地对上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一张丑陋的脸咧开了嘴,伸出强壮如牛腿的手。成天路大吃一惊,双手挡在身前道:“傻……傻子……” 琦哥儿从魁梧的身后伸出脑袋,亲昵地搂着他的后背道:“他不叫傻子,他的名字叫陈兴邦,现在是我这儿的签约演员。” 成天路伸出手,跟他握了握:“陈先生,幸会,叫我天路。”陈兴邦呵呵笑,从来没人跟他握手过,他觉得新奇极了,一用力,差点把成天路的手捏碎。 成天路一边扇动红肿的手,一边无奈道:“我迟早死在你的片场。”琦哥儿脱下墨镜,很没同情心地笑了笑:“我宝贝没使劲,要不手都能拧下来。” 成天路见琦哥儿眼里都是喜爱,跟他看禾师哥的眼神一模一样,实在是糟心,叹道:“他的妈妈怎样?” “还一样,见人就骂骂咧咧,除了宝贝和梦丝,对谁都没好脸色。童一如给她找了个护理院,让人伺候着。” “梦丝不回来片场?” “她说要修养一段时间,情绪很不好,不想见人。” “听说她不起诉海叔了。” 琦哥儿恨道:“她要是起诉海叔,海叔就告她非法囚禁和谋杀未遂,最后两败俱伤。两人谈好了,这事儿翻篇儿,以后即没仇,也不谈感情,再不见面。” “也只能这样了。”虽然不甘心,但他们奈何不了海叔——奈何不了海叔,也奈何不了任何人。两编剧放回来了,对被扣押的事只字不提,成天路更不能对外说一字,这事犹如石头投入湖水,荡起了涟漪,然后了无痕迹。被隐蔽的事情依旧被隐蔽,无人对此负责。 他们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人死去,像虚张声势的国产恐怖片一样,搞了半天终是海市蜃楼。最后他们该干嘛干嘛,一一回归到平静的生活中。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成天路和琦哥儿工作忙碌,无风无浪,成天路享受着踏实又甜蜜的日子,简直要烧高香了。 他们偶尔一起回家吃饭,常大作家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经过失去琦哥儿的恐慌,他突然变成温和体贴的老头子,只要儿子回家,势必围着他嘘寒问暖,仿佛琦哥儿还是那个七岁的自闭儿童。琦哥儿一时很不习惯,愁闷地对成天路说:“我家老爷子去影院看我的片子,三次,还买票送给朋友。我操!” 成天路笑道:“那有啥不好,给你贡献票房了。” “分众,懂不?我的电影不是做给他们看的,他们看得难受,又不能不给老头面子。” “你怎么知道他们看得难受?作品有雅有俗,但人的品味不是单一的,喜欢聂鲁达也可以爱看肥皂剧,自信点吧导演。” 琦哥儿出神地想了一阵,“我老拍同样的片子,也做烦了,该弄点别的。过两天我去找班导,我们俩做一部新片,你要不要帮我写剧本?” “不!”成天路斩钉截铁道,“我听到电影项目就想绕着走,给我一千万也不写。” 琦哥儿说做就做,跟班伍成立了新的工作室,这次剧本很快就过审了,资金充裕,又有强大的技术阵容,已经是中型电影的规模。成天路一看剧本大吃一惊:“你们要上西藏拍?” “嗯,实景取景更好看。” “我可以反对你去吗?” 琦和儿乐了:“你怕我又失踪?不能够。你记得我们在雍和宫看的唐卡吗,我很喜欢那种风格,我跟西藏有缘。” “拉倒吧,那里大片无人区,入冬后更冷,还有高原反应。你们棚拍不行吗?” “不行,我们要做的是大片,哪里有大片光在棚里拍的?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我去西藏前,想去一趟缅甸。 “找桑南?”成天路无奈道:“琦大爷,听到你要出国我就心惊胆战。” 琦哥儿背靠着他:“救我的时候,桑南也出过力,我答应给他妈妈画像,上次不得已爽约了,这回把活儿干了,当是报答他。” 这事就那么定了。 天最冷的时候,琦哥儿穿着半袖,套上他喜欢的红外套,便准备出门去机场。成天路给他系好鞋带,帮他戴好毛绒帽,摸摸他的脸:“好看。” 琦哥儿快乐地抱着他的手:“就这俩字,没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别走。” “乖,我一周就回来。我会照顾自己,准时吃饭,每天一个电话报平安。” 成天路叹了口气,他交往过的人里,没一个像琦哥儿那么让他挂心。他捏了捏琦哥儿的手,送他出门。 琦哥儿走了好几个小时,他整理完稿件,正打算出门,回头看了眼客厅,突然发现整个房子比起刚搬进来的时候,完全变了样。素净的小空间慢慢添满了各种颜色,墙上的涂鸦和海报,书架上的模型,角落里的摆着恐怖道具;这大半年来,琦哥儿堪比异形入侵,这70平米的小房间已经不是他设想的平静避风港。 他想起一事,走到沙发边,往里一淘,果然捞到了琦哥儿的手机。他摇摇头,笑了一声,把手机收进抽屉里。 琦哥儿到了机场,环视周围无数的招牌,各种残缺不全的字体飘在空中,只觉头昏脑胀。正要找人来问问,身上突然传来“呲——呲”的尖锐异响,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而视。琦哥儿摸了半天,才找到了另一个手机。他愣了愣,这手机什么时候被塞进背包里?接听,手机里传出怪异空洞的声音—— “地球呼叫276号星球。” 琦哥儿嘴角慢慢上扬,“276号在这里,地球有事吗?” 没事,宇宙大到没边儿,我自己好闷,找你说话解解闷。 这个星球从来没人来过,没想到你能找到。 该找到总会找到,不管离了多少光年,我会找到你。 有空来我这儿玩,地球人。 嗯,地球随时欢迎你,276号星人。 ——————————完————————- 作话: 没想到这文能写完,给自己加鸡腿!多谢一路追文,还有留评鼓励的、送海星的、打赏的,或者默默看文的,这么一篇奇怪的文都有读者,实在太感恩了。 常常看到一些评论,说我的文感情线不多,或者重点不是感情线,或者在感情线外有很多别的内容,基本都不是贬义,我很感激。 但想说,其实一直谨记写的是言情小说,不管什么情景,写的始终是两个人的相互吸引,以及怎样进入彼此的世界。所以会花那么多笔墨,去写他们各自的世界是怎样的,一个人的价值观、职业选择、人际关系、黑夜和白天,他的过去是什么构成的,未来想去哪里。我觉得嘛,只有这些成立了,相互靠近的过程才有看头。 两个本来非常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星球,有自己转动的轴心和轨道,但终于找到彼此。爱情的浪漫总归于此。《B级导演》尤其在写这个,所以最后一部分舍弃了携手打怪模式,让他们一个在矿底,另一个在电影院,都在对方的场域里,现实和虚构相互渗透,两个人有了更深的连接。 总而言之,这是《B级导演》的核心。文里有好些关于社会现实的吐槽,露骨的批评之类的,自然也是心里话,但并非写文的主旨,只能说写的时候让我激动一下,尤其在狗屎一样的现实境况里,给了我宣泄的出口。如果觉得冒犯,请别在意,就是一点想法而已。 这篇文其实是两年前开始写的,本来是想写个职场文,讲讲我比较熟悉的媒体行业。但回想有什么值得写的时候,却很迷惑,记者的工作是纪实,在我工作那几年,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别人让你看”的现实,已经很模糊了。这其中有众所周知的“红头”文件,也有现代社会信息之纷乱、人的分层之复杂,媒体出品的急功近利,让一件事特别难以厘清解读。 传统媒体的式微,大致是这个时势所致。人和人之间信息接收的差异、想法的分裂,各种权力和资本的浑水摸鱼,这个世界早就裂开许多部分,每个人都有道理,每个人都有冤屈,交流断开,谁也听不懂谁,不愿意听。不愿意听还要骂对方,不能相容。 再度连接是否有可能呢?不知道。常常觉得大家明明在身边,却隔几光年远。 即使大家如此不同,也希望互相理解仍有可能;理解源于打开胸怀,源于立场不能代替感受和思考。族群、性别、职业、出身,全都不能概括我们,也不该成为攻击的矛。 又来讲道理了,对不起。 这篇文大概是这样,或许会有番外,车应该会补一篇。什么时候有更,会在微博公告。微博:安尼玛趴体另外,《安魂曲》的第二部 分会在近期更新,有空来看看。这篇背景是热带雨林,刺激的,剧情紧凑,废话少,会蛮好看的。 等写完这个,会开始弄《地瓜永远是对的》,这文是心头肉,不想草草结束,会想清楚怎样写再下笔。在看地瓜的非常抱歉,但请不要放弃哈,一定不会坑的。 再次多谢支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