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换后我和夫君和离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互换后我和夫君和离了》作者:春榕令【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顾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某一天早上醒来,变成了自家夫君秦骅! 她吧,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女人嘛,总是会犯错误,藏好就行,可如果秦骅成了她,发现了她的小秘密,那可就唢呐一吹白布一盖全村吃席一条龙直接送走了。 秦骅一直觉得自己娶了位好妻子,顾皎贤淑,是京中主母的榜样,直到他阴差阳错进入了夫人的身体,才意识到他错得有多离谱。 他夫人养戏子、打牌九、听墙角,还和老情人藕断丝连,甚至和闺中好友谋划,在他死后怎么样才能把喜欢的小白脸抬进府中。 就差个抽大烟,顾皎就五毒俱全了。 顾皎自知事情败露,自请下堂,两人一别两宽,已是五年,物是人非。 他们于茫茫大海之中重逢,巨轮沉浮,顾皎隔着密集的雨帘,遥遥望见他。 她忽然很后悔,如若她早些遇到秦骅,是不是就不会犯下那些错误。 顾皎正要回头,却见秦骅向她走来,他打着伞,挡在她头顶。 “前路漫漫,”他声音冷淡,伞却倾斜于她,“雨大,当心着凉。” (微成长向,狗血泼天,女不洁男洁,受不了的姐妹误入!爱这口的姐妹速来!) (外冷内热忠犬男×无意识直球选手女,男洁女不洁,轻微狗血,追夫火葬场,追不到就算了) 内容标签: 性别转换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皎,秦骅 ┃ 配角:袁青翡,燕端,白术,鸾德,耶律贺沙 ┃ 其它:破镜重圆,情有独钟 一句话简介:一觉起来我和丈夫的身体互换了 立意:爱情就在转角处 第1章 互换   早春时节,冰雪消融,昨夜下…… 很不对劲。顾皎想。 她躺在床上,刚睡醒,还看不太清楚。 但她就觉得有什么很奇怪。 昨夜下了场雨,院子里的湿气顺着墙角往上爬。窗扉未开,湿润的气息却充盈了整个屋子。博山炉静谧地蹲在墙角,垂着脑袋,盘绕在铜盖上的青蛇吐出氤氲的甘松香。 顾皎提起鼻子闻了闻,房间里的香味好像不对,她的卧房一向是用暖香,这种清凉发苦的冷香从未出现在她的床榻间。 她迷糊着眼,从床上下来,提起嗓子喊了声:“逐月!” 话刚出来她就住了嘴。 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了? 虽然听起来飞泉鸣玉,不知迷倒多少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可这分明就是个男人的声音! 顾皎顿感不妙,这不对劲过头了! 她侧过头,右边墙上挂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子许久没擦,灰蒙蒙一片。她能隐约地看到镜中高挑笔挺的身影,这身影有些熟悉。 镜中的她穿着一身玄色交襟圆领袍,裁剪得体的衣摆上绣着苍劲古松暗纹,身形微动,衣料上流光溢彩,若水波粼粼。 顾皎双手颤抖地从胸前往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黄金虎头束腰,她抬起手臂,小臂上绑着银纹革,她低头,脚尖上镶着流云镂空雕。 她擦开铜镜,一张冷峻的面庞出现在镜中。 眼若寒星,唇若柳叶。皮肤像蜜糖一般泛着柔润的肌理光泽,巍巍若高山玉砌,潇潇似劲松寒雨。 顾皎偏偏头,镜中人也偏了头,她退后一步,镜子中的人也退后一步,她抬起右胳膊,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抬起右胳膊。 她掐了一把自己,嘶,生疼,不是在做梦。 顾皎闭上眼睛,心里七上八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应当是她的夫君,威远伯秦骅的身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撞邪了?好端端的,怎的一睁眼,皮囊都换了个? 她在秦骅的身体里,那秦骅在哪里?她的身体里又是谁? 她得赶紧回府。 顾皎推开门下楼,走廊两侧挂着山水丹青,朱漆檀木柱立在长廊边,她一眼就认出是在承天府,顷刻间找到了通向一楼的楼梯。 顾皎从楼上下来。大堂中闹哄哄的,满地狼籍,根本不像一个官邸的大厅。 堂中摆着十来个八仙桌,桌上全是残羹剩饭。桌子正中央的烤乳猪剩下一个硕大的脑袋,直起脖子咬着一颗紫柰,那骄傲的劲儿活像梁上盘旋的威武龙头。 酒坛打翻在地,酒香四溢。地上横七竖八垒着人,都穿着承天府官服,整个儿一凶杀现场 。 一件大案刚结,承天府的官员闹了一宿。有几个没醉的蹲在墙角打马吊,还有几个在窗前哗啦啦地洗着牌,屋子里下雨一般,堂中西侧的鱼缸前围着几个人,拿着网兜在水里捞。 顾皎刚踏上地板,捞鱼的那边传来一个人声:“秦骅有毛病吧!干嘛在大堂里养锯脂鲤!” 顾皎不由肃然起敬,不知道是哪位壮士敢说秦骅的坏话。 李旭差点被锯脂鲤咬到,趁秦骅不在骂人,这时新进的衙役伸肘子撞了撞他,噤若寒蝉地拿眼睛瞥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大堂中静得针落可闻,李校尉不明所以,往那边一看—— 他险些跪在地上。 他那不苟言笑的罗刹上官就站在楼梯前,一身玄色官袍,微皱着眉,一脸阴沉地看过来。 “秦大人!您醒了!”李校尉满脸堆笑,一边在心里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往楼梯那边走,招呼下属,“快给大人端茶,新做的凉盘果碟都端来,还有那百味阁的糯米果子也呈上来,拿青瓷八仙格子装!这眼皮子浅的,没见到大人尚未用膳吗?粥要加小米的,炖得软软烂烂的!” 李校尉悔不当初,他规规矩矩地立在顾皎身畔,缩着脖子低头当鹌鹑,等顾皎发作。 顾皎宿醉未消,闻到大堂中油腻的酒气,胃中一片翻滚,她忍着作呕的欲.望,掩着鼻子问:“我家中可有派人来?” 李校尉跟捉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拍脑袋:“有有有!尊夫人派人来说,您一醒了就回去看看,说是有要事同您相商。” 顾皎出去一看,门口果真停着一架青纱的帷幔轿子。轿顶四角翘起,每个都挂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轿侧绣着威远伯府的松石徽纹。 两个强健的豪奴立于轿侧,见顾皎出来,忙行礼问安。 北燕本不兴青年男子坐轿。前朝武皇帝更是连马车都不许男子乘坐,认定是失了男儿气魄,看着阴柔羸弱,一派亡国之象。除非是五十往上八岁往下的男子,要么是残疾多病的,其他出行必须骑马,更别说精致的小轿。 他老人家六十大寿的当天还骑着汗血宝马在林场中转了一圈,以身作则,一时间北燕士子纷纷以骑马出行为荣,以马车软轿为耻。 到了如今圣上,推行文雅,重文轻武,前朝血气尽失。当今燕帝出行多是软轿辇车,上行下效,朝中官员争相模仿,燕京的软轿百花齐放、盛行一时。 软轿帷幔多为鲛纱绸缎所制,镶红蓝宝珍珠,以象牙檀木为架,纱帘又有软烟罗配着夜明珠,双面绣的也不少,有的人家中一顶软轿能抵青州半年税收。软轿已不再是女子专用,成为了官员攀比效忠的奢侈品。 当今也只有威远伯府用的还是普通青纱红木架子的软轿,在燕京也算是一朵奇葩。秦骅自己则是一骑飞骏,很少坐车坐轿,没少人暗中说他特立独行、哗众取宠。 今日府中来接秦骅的怎么会是一顶软轿? 顾皎腹诽,豪奴挑起轿帘,顾皎弯腰入内。 李旭还站在门口,目送轿子远去,同僚从身后冒出来,拍了拍他的肩,怜悯道:“没事老李,你挽联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令妻令爱我会帮你好好照顾的。” 李旭翻了个白眼:“滚。” 顾皎一路上心乱如麻,豪奴脚程快,不用多时就到了威远伯府。她下了轿子,逐月等在门口,面上戚戚,看她来,身子发抖,迎过来道了声万福。 “少爷来了,夫人已恭候多时,请您去一趟临江阁。”逐月绞着手帕,她快哭出来了,娘子今儿是撞什么邪了,请姑爷做什么?还派去的是青纱轿子,姑爷若是恼了怎么办? 顾皎看着自己小丫头怕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平日里是把她宠成了什么样子,瞧瞧这畏畏缩缩的模样,知道的是她对着自家姑爷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面前的是阎王爷。 虽然她自己也怕秦骅。 “知道了,我这便去。”顾皎应了。 逐月乐开了花,她早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料到今儿姑爷这般好说话。姑爷今日好似也温和许多,以往她被姑爷斜上一眼,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 临江阁是伯府主母所居的院子,在府邸北面。临江阁往后是老夫人的寿康堂,往前是秦骅的书房,两侧则是三位姨娘的院子。 小阁坐北朝南,冬暖夏凉,院中花团锦簇。每个季节都有争奇斗艳的花可看,虽有密林绿植,但蚊虫稀少,是一处养人宝地。 进了伯府,绕过影壁,从抄手游廊过主厅和两间花房,再往后过几间客院,就到了秦骅的书房。往书房前院右侧走上半盏茶的功夫,穿过垂花门,临江阁的飞檐已在眼中。 朝阳渐升,暖橘色的金乌洒下光辉,几串金灿灿的迎春花探出头来,闪闪发光地挂在红墙绿瓦上。 顾皎步入院中,洒扫的仆妇屈身问好,她踏入正厅,忽然全身一紧,入坠冰窟。 正厅中开着窗,微弱的阳光照不亮堂,房中摆设都涂着黑压压的阴影。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体格丰腴的美人,美人端庄秀丽、朱唇榴齿,鹅蛋脸远山眉,绾着单螺,只戴了一枚菱花八宝金簪。 美人眉心一点孔雀羽花钿,身穿石榴红洒金茶花齐胸八破裙,外罩雨过天青烫金银杏广袖纱袍,臂弯间挂着殷红垂珍珠披帛,腰间环佩叮当。 这一身本是仪态万千的慈爱主母,可被她穿成了一身血淋淋的战袍,不怒自威,跟个斗战神佛一样。 美人抬眸望来,眼眸中泠泠寒光,她挥手叫逐月退下,屋中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你坐着青纱轿子回来的?”美人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顾皎对着这张自己看了二十年的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人气势如虹,她下意识抠着衣服上的绣花:“不是你派来的么?” 美人飞快地扫了一眼顾皎的手,眼中冰雪消融,绷直的身形缓缓变松:“我原想着你不会骑马,就派了轿子去。家中两架马车,其中一架母亲今早坐着去礼佛,剩下一架轮子在修补,只有轿子能接你,可还坐着习惯?” “还习惯,不过有些逼仄。”顾皎的两只手在身后绞在一起。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嗯,可曾用过早膳?” 顾皎摇摇头。 美人喊人布菜,桌上立马摆了简单的几样小食,鸡茸松仁卷,蟹粉包,茭白蒸烧腊,都是顾皎平日爱吃的。 美人递来筷子,顾皎接过,不时瞥一眼身边这人,她吃了几口,终是忍不住试探地确认自己的猜想:“夫君?” 秦骅点点头,下巴微抬:“先吃饭。” 房内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顾皎夹了筷子蟹粉包,咬了一口,臀部缓慢地在椅子上难耐地扭动。 “你动来动去做什么,不舒服?”秦骅抬眼。 顾皎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忽,声如蚊鸣:“我想小解。” 秦骅拿筷子的手抖了抖。 第2章 人有三急 上厕所,怎么办? 秦骅少时从军,历时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但这个他真没见过。 秦骅沉默片刻:“你去净室吧。” “我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小解……”顾皎窘迫至极,脸涨得通红,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总不能叫秦骅教她吧?顾皎攥紧筷子,她从未如此狼狈过,男人一觉起来,沉积了一夜的秽物等着开闸,她起先着急,没留意身体的状况,小腹里鼓鼓胀胀也没多在意,紧赶慢赶憋了一路,现在坐下来,意识到了,就越发难受。 “走吧。”秦骅站起来。 顾皎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你打算憋一天?然后破裂而死吗?”秦骅声音沉下来,惊得顾皎打了个寒颤。 这一吓,她更憋不住了,两股战战,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出来。 “可我,我……”顾皎语无伦次。 “我教你。” 顾皎总不可能真憋一天,她不情不愿地跟在秦骅身后进了净室,秦骅回身掩上门,拉起屏风,向顾皎抬了抬下巴:“脱。” 这模样实在滑稽,秦骅跟个强抢民男的恶霸女一样。 顾皎慌乱地扯裤带,扯了扯,没扯下来,带子下好像还有暗扣,她摸不到,只好向秦骅求救:“夫君……” 她听到耳畔响起一道轻轻的叹息,接着一双温热的手抚上了她的裤腰带,秦骅的手灵活地动作了两下,裤子立即松垮了下来。 “好了,”秦骅端起铜盆,盆沿子上搭着一张热水绞的帕子,“快点解决吧。” 顾皎提着裤子,转过身去,正要脱下来,她一回头,严肃道:“你把头转过去。” “我自己的身体,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不行!”顾皎的脸又红了。 秦骅无奈地叹了口气,端着盆子转过身去。 顾皎左看右看,确认四周没人会看到她了,就脱了裤子坐在便桶上,这时候秦骅开了口。 “你得站起来。” “啊?” “扶着。”他惜字如金。 顾皎寻思半天才理解了他的意思,这叫什么事儿,她怎么,怎么能光着手去碰那玩意儿? 秦骅怎么能让她做这种事! 顾皎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蹲在便桶上放水。 然后有几滴溅了出来,好巧不巧,有一滴落到了裤脚上,玄色的布料晕开了一团深色的印记。 顾皎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脏得不得了,恨不得立马跳进水池里把自己搓下一层皮。 秦骅光是听动静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神在在道:“没事,待会儿叫人进来收拾,要不要换衣服?” 顾皎声如蚊咛地应了声,默默起身把裤子穿好,扣子还是找不到,她系上了带子就完事了。 “下次记得站着扶住,知道了吗?”秦骅递给她帕子擦手。 站着,扶住。 顾皎很不情愿地点头。 换好了衣服出来,顾皎脸上的红霞总算是消退了一些,她伸脖子一看,秦骅背着手,站在小轩窗前赏花。 “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他问。 顾皎战战兢兢,茫然地摇了摇头。 秦骅在房中踱步,顾皎站得有些累,刚要坐榻上,屁股还没有挨到团蒲,秦骅一回头。 “我倒是有个想法。” 顾皎咬咬牙,又站了起来。 秦骅蹙眉,快步来往她后腰轻轻一拍:“站直些,弓腰驼背像什么样子。” “夫君身量太高,我不大适应。”顾皎有些委屈,手里绞着衣带。 秦骅被这壮汉娇嗔吓得连退几步,伸手制止:“先别唤我夫君……让我缓缓。” 顾皎咬牙,她以往怎么没有发现秦骅屁事这么多,这才见面多久,他怎么一直鸡蛋里面挑骨头。 她自嫁来燕京,已有三载,一纸婚约,她便成了秦家妇。秦骅就职承天府,官务繁忙,甚少归家,家中侍妾三人,在燕京官宦人家中已是少数,又安分守己,她持家很是省心,秦骅在外人面前颇给她体面,她也十分敬重他,二人谈不上伉俪情深,但也相敬如宾。 秦骅性子沉闷,很少和她说话,或者说他们见面少,本就不怎么说话,今天一天的话比之前三年合起来还要多。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秦骅是个惯会无理取闹的。 “那我唤你什么?” “叫我的字吧。”秦骅挥手,“你靠着墙站去,练练你的站姿。” 顾皎只能谄笑,讨好地按照秦骅的指示做。 “你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没有?”秦骅举起左臂,皓腕上挂着一个雕花五福镯子。 顾皎靠着墙站着,头上顶着一本书练站姿,她平衡性向来不好,书摇摇欲坠,头一动也不得动,根本不能看秦骅。 秦骅只好走到她面前,给她看镯子。顾皎想起来,这原是一对金镯,是她二十岁生辰的贺礼,为靖国夫人所赠,上雕明月芙蓉五只蝙蝠,取五福月圆之意,是夫妻共用,她收下后,秦骅当着宾客的面戴上了,很给面子,为此她很承他的情。 靖国夫人说镯子内是暖玉,戴着睡觉能修身养性、止痛温心,她近日有些头疼,忆起靖国夫人的话,昨夜休息前戴上了这镯子,今儿一睁眼,她便在秦骅身体中了。 莫不真是这镯子的原因? “我一怀疑镯子,就打算取下,可是怎么也退不下来,”秦骅转了转镯子,“分明比手还大一圈,可就像是被东西卡住了。” 顾皎往墙上又靠了靠,免得书掉下来,她试着扯了扯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果真取不下来。 她望着镯子出神,她昨日才戴着镯子,秦骅戴了多久?离她生辰已然过了半月,秦骅一直戴着? “许是卡住了,闭口的镯子都这样,我试试看。”顾皎拿下书随意放在一边,叫人打了皂角水。 皂角水边沿泛着泡沫,咬在铜盆壁上,水米汤似的满满一盆,顾皎把手泡进水中,温度正好。 她等着皂角水流进镯子空隙中,翻来覆去打量秦骅的手,他的手呈柔润的蜜色,宽大修长,骨节分明,线条流利好看,拢起手时宛如江南水乡边群山高崖峰峦聚起,展开手时好似金光晚霞下皇城玉宇斠若画一。 这是双极好看的手,是她夫婿的手,不过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未牵过,也没机会好好观赏。 她心中有几分可惜。 等时间差不多了,顾皎握住镯子,气运丹田,用力地往下一推—— 镯子纹丝不动。 顾皎再推,依旧不动。 顾皎低头一看,金镯子卡在手腕处,怎么也下不去,它熠熠生辉,像是在嘲笑她的无用功。 “这看起来分明就是刚好能退出来的!”顾皎抬起手,水珠顺着手腕流下,濡湿了窄袖,她没精力顾及,伸给秦骅看,“远之,你试试看。” “我早就试了。”秦骅笼着手,轻描淡写。 他早就试过了?那也不提醒她一句,看着她忙前忙后白费力气很好玩么! 顾皎微恼,并不发出来,她抿嘴笑了笑,拿帕子擦干手,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这一时半会儿镯子是取不下来了,她有些泄气,顶着书,重新贴着墙站练站姿去了。 屋中静了许久,顾皎没听到秦骅的动静,心生疑惑,她掀起眼帘,正见到秦骅提着把唐刀进了屋子。 顾皎右眼皮直跳,顿感不好,颤着嗓子:“夫……远之,你这是作甚?” “我寻思着,若是退不了,砍应当是砍得下来。”秦骅抽刀出鞘,刀面如水,白刃上寒光点点,“这刀吹毛断发,是难得一见的宝刀,当是能轻易砍断这金镯子。” 顾皎站姿也不练了,取下书往旁边一躲:“你先来?” 这刀子可别落到她身上! “自当是我先来。”秦骅莫名地瞥了她一眼,把手臂搁在桌上。 女子柔软的白臂和冷冽的刀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秦骅比划着,举刀要砍。 待会儿,手起,刀落。 要是秦骅没个轻重,不仅砍了金镯子,也把手给砍断了怎么办?他是换回来了,身体完好,可她不就断了一只手吗? 断手之痛,甚比钻心,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就算活下来,她也成了残废。 顾皎眼前似乎出现了白生生的断肢和淋漓的鲜血。 镯子取不下来为小,她残疾为大! 她毅然纵身扑过去:“远之先等等!” 秦骅本就捏不稳刀,被顾皎一撞,宝刀脱手,飞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一直候在□□屋的逐月听到动静,不要命般冲了进来,抱着秦骅就哭嚎:“娘子!娘子您怎么了娘子?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姑爷您就饶娘子一命吧!我家娘子背井离乡嫁来燕京,这举目无亲的,看在这份上,有话您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我们娘子可经不住您一拳!” 罪魁祸首顾皎站在一边,伸手扒拉逐月:“逐月啊……” 逐月抽泣:“姑爷,您若是要对娘子动手,先打死奴婢吧!”说着她脖子往前一伸,一脸的英勇就义。 顾皎拉开逐月,这小蹄子,没见着秦骅现在脸黑如锅底了吗?你快放手啊,你怀里的才是你姑爷! “没事,不过是东西落地上了。”顾皎安慰她,从果盒里抓了把窝丝糖塞给逐月,“你一边吃糖去,我与夫人说几句话,莫要风声鹤唳的,哪有大家侍婢的模样。” 逐月打了个哭嗝,她接过窝丝糖,揉了揉眼,今儿姑爷变性了?怎么这般亲切和蔼?就和她家娘子一样。 她回到□□屋,拔了一根窝丝糖放嘴里,姑爷不愧是姑爷,随便一抓就是她爱吃的。 哄走了逐月,顾皎赔笑对上秦骅,秦骅似笑非笑:“你这小丫头倒是真性情,怕我怕得打摆子,还会冲来护你。” 顾皎观察着秦骅的神色,措辞道:“逐月与我自小长大,和我情同姐妹,她若是遇到险情,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倒是忠心耿耿,只不过轻浮了些,日后多磨磨性子,未尝不可大用。”秦骅夸了几句。 顾皎只笑。 “你方才为何撞我刀?”秦骅走到桌边,蹲下身提起刀,不轻不重地叩在桌上。 顾皎睁眼说瞎话:“我不过是怕远之控制不好,伤了你自己。” 秦骅褪着袖子:“嗯,你的身子骨弱,我举刀是颤巍巍的,准头也差些,是我考虑不周。” 顾皎松了一口气,比起夫君,秦骅之于她更像是父兄,她往日在父亲面前也是这般如履薄冰,宛如小吏对着上司。 秦骅并非是暴虐之人,对她多有礼待,更是相貌堂堂,按理她不会这般惧他,只是风言风语多,总是说承天府秦使君冷酷无情,是燕京有名的酷吏,一身拷问手段,绝招是一手“剥纱”。 他会把嘴硬的犯人的皮肤全削下来,片片薄如蝉翼,地上堆一层轻纱般的黄白皮肤,犯人露出红肉,却不死,还能吊在水牢中苟延残喘三日,最后活活疼死。 她第一次听时只当是谣言,朝中对武官多是偏见,更别说承天府专司朝中要员监察,缉拿直授皇命,多少官宦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秦骅不通人情,更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捏造事实不足为奇。 可听得多了,难免会潜移默化地当真,有次秦骅回府,进了她屋子,她从卧房出来,一挑帘子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三个熏炉都盖不住。 她当即退了几步,秦骅把匣子递给她,顾皎避了下,秦骅稍愣,放下东西便走了,自此甚少回府,偶然回来过夜,也宿在妾室屋中。 直到前些日子她生辰,秦骅才来见她一次,宴上甚给她体面,送了株一人高的南洋珊瑚,又戴了镯子,让她大为感动,本想着已然冰释前嫌,谁知今儿一睁眼,出了这般乌龙。 “怎么不说话了?”秦骅收起刀,他颇为不爽,这身躯弱得离谱,平日里养尊处优,未曾锻炼,怕是不能自保。 武学奇才威远伯从未受过这般委屈,不知道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他下定决心要日日晨练,早日能把校场上的青铜鼎当蹴鞠踢。 “没什么,你昨日吃酒了?我头疼。”顾皎顾左右而言他。 “昨儿案结,底下放纵了一番,我被拉着吃了不少酒。”秦骅拿了粒醒酒丸,用热普洱溶了放在顾皎面前,“吃了就好。” 顾皎都不记得自己房间里还有醒酒丸,她吃了汤,外面来报,说是老太太回来了。 “不要露馅。”秦骅叮嘱。 顾皎挺起胸膛,郑重地点头。 第3章 彼之蜜糖   老夫人在家,自然都是去…… 老夫人在家,自然都是去福寿堂用膳,日头上了中天,已是午膳时间,逐月也来请二位去福寿堂。 “此事先放在一边,去用膳了再议。”秦骅说。 秦骅往外走,顾皎忙拉住他:“你便这样出门?” 秦骅低头打量了一番:“这有何不妥?” “远之这身好看,但母亲喜欢我穿胭脂色,首饰要用金步摇的那套头面,百子千孙的圆簪更是不能少,”顾皎请秦骅坐到妆镜前,“前儿母亲赏了一条珍珠链,颗圆饱满,要戴着去拜谢。” “螺髻太素,母亲不喜欢,京中也不流行,平日里最好是元宝双刀,典雅华贵,并不繁复,若是去赴宴,自是凌云朝六,又有惊鹄牡丹,那时便要请妆娘子来。”顾皎手巧,不一会儿就绾了个抛家髻,在正中镶了朵绒花牡丹,金珠铰的蕊,鬓角垂着金步摇,发髻插了支百子千孙的金圆簪。 秦骅看着镜中顾皎双手翻飞:“你这是怎么做的?怎的一下子就绾好了?也教教我。” 顾皎笑道:“远之不用学,我这手都是从逐月那儿学的,让她给你绾发就好。” 语毕她又柔声道:“说不定咱们不过今儿换了一回,明日就换回来了,远之学这个没用,你且放宽心。” 秦骅没说话,任由顾皎打扮。 昨夜下了雨,湿气未散,怕水气泡坏了绸缎古董,小轩窗都未打开,屋中置了屏风纱帘,难免遮光,梳妆台旁点了蜡烛,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 顾皎盯着烛光微眯眼,拿了一套胭脂色的四破三裥裙,外罩竹青立领褙子,春寒料峭,架子上挂着一雪白的狐绒披风,也被顾皎拿来给秦骅穿上了。 外边吹着冷风,顾皎却不觉得冷,秦骅的身子骨强健,身上一年四季如有火炉般炙热,顶着寒风也无畏。 “等等,穿了披风再走。”秦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皎还是不适应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秦骅嘴里出来,她没回身,肩上一暖,秦骅已把披风搭在了她的身上。 “多谢远之,我真不冷。”顾皎说着要脱下来。 “走吧。”秦骅沉声说,按住她的手。 顾皎把披风揪起来一看,是她那件茶色鸳鸯锦,她觉得老气,从未穿过,倒是配秦骅。 往后走,穿过九曲廊桥,从芙蕖园过去,过两间青瓦院子,丹楹刻桷的福寿堂赫然坐落在眼前,福寿堂是座二进老楼,连着两侧的小佛堂,种着松柏潇湘竹,大门上挂着一幅对联,上书“晚景弥坚松柏寿,老身嘉康佛手福”。 进了院子,是面八仙祝寿的白玉影壁,砾石池子中水平如镜,春夏时池边养着仙鹤,今年三月却还寒风瑟瑟,仙鹤养在暖房中,未放出来,院中静谧无声。 鸢歌挑帘子出来,见到二人一笑:“少爷少奶奶来了,快请进,老夫人特地炖了锅子,温了黄酒,吃了暖身子。” 两人进去,屋里烧着暖炉,温暖宜人,太师椅上坐了个红海老茶对襟长衫的太太,约莫四十来岁,头戴青玉蝙蝠抹额,腹围腰上黄,坠着一圈翡翠珠,太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手上慢悠悠地捻着一串紫檀佛珠。 祁婧见小辈来,眉开眼笑,招手和蔼道:“煮了鲫鱼锅子,拌了豆腐,快来吃。” 顾皎点头,自然地要坐到老夫人身边布菜,秦骅往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留痕迹地给她递了个眼神。 顾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儿媳妇了,她现在是儿子,顾皎坐在了祁婧右手,秦骅坐到了左侧。 秦骅举箸要布菜。 “知道你贤惠,远之难得回来,你俩好好吃,莫要管老身。”祁婧轻轻一推秦骅,要鸢歌进屋来,夹了筷子火腿拌豆腐放在秦骅碗中。 秦骅面色一僵,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下去,目光变得有些闪烁。 “快吃,你最爱的拌豆腐,多吃些,热的更爽口。”祁婧没发现异常,慈爱地笑着。 顾皎在一边着急,秦骅不挑食,唯一不吃的只有豆腐,说是少时投军日日吃豆腐干,一闻到豆腐味就吐。 刚成婚时,祁婧怕顾皎不习惯燕京的生活,吩咐秦骅多带她出去逛逛,有日他俩在外面用午膳,顾皎不知秦骅忌口,点了道翡翠白玉汤,她突发奇想给秦骅布菜,就挖了勺豆腐放秦骅碗中。 秦骅吃后没什么反应,顾皎听到底下有叫卖山楂糕的,带侍女下去买,回来时撞到秦骅躲在屏风后支在铜盆边吐得天昏地暗。 后来她才知道秦骅吃不得豆腐,为此愧疚了好久。 秦骅强笑着吃了豆腐,眼角一直在抽搐,看得顾皎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秦骅吃完后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是脸苍白了几分,比顾皎第一次见他吃豆腐好了不少。 顾皎还没放下心,一双筷子夹着豆鼓鲫鱼,落到她的碗里,她的心立马又提起来,默默抬起头,祁婧也对着她微笑。 “远之,来,吃鱼。” 顾皎也不挑食,但她平时最讨厌的就是鱼,要是有腥味没去的,她能把胆汁都呕出来。 从小到大,她最怕吃鱼,父亲爱吃清蒸鱼,一点调料也不许放,只一点少量姜醋,父亲说那样才鲜美,可顾皎一直觉得那所谓的鲜味就是腥气。 父亲给予宠爱的方式,就是饭桌上亲自夹的一筷子鱼,而顾皎每每都要强撑着含笑吃下,要乖巧地答谢父亲的恩情。 即使胃里翻江倒海。 “母亲……”顾皎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了,快吃呀。”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夹起了那块仿佛涂了鹤顶红的鱼肉。 秦骅把鱼放到自己碗中,神色淡漠:“母亲,您不知道,她身上有伤,太医说这些事日不宜吃鱼,我帮她吃吧。” 顾皎看秦骅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再生父母。 “乖囡,你不是不吃鱼吗?”祁婧问。 “母亲这里的鱼好吃,和普通鱼不一样。”秦骅浅笑着拍马屁。 祁婧被哄得喜笑眉开:“我这儿媳妇这张巧嘴喔!” 顾皎没想到秦骅也这般会哄人,她好像从未听他说过软话,她看向秦骅,秦骅正偏头和祁婧说话,并未看她。 用过膳,祁婧留顾皎说话,秦骅先行,走前祁婧直夸他今儿衣裳好看,把从伽蓝寺求来的护身符给了他。 鸢歌端来铁观音,两人吃了茶,顾皎忖度着,等祁婧开口。 “儿啊,不是母亲故意要说你的不是,”祁婧长叹一口气,“杳杳嫁你已有三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我听他们下面的人说,你初一十五时都不宿在她房,平日里也不着家,总是说官场要事忙,就算回府,也宿在妾室房中,要么就睡书房,这是还是不是?” 顾皎被问得一愣,她不知道怎么开脱,平日里秦骅的确是这个做派。 “我知道你心里苦,婚是父辈做的媒,你不愿意娶她,没感情,我能理解,可杳杳是南国人,她千里迢迢嫁与你,这些年呕心沥血执掌中馈,外面都夸她是燕京主母典范,年纪轻轻就能把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很不容易。”祁婧苦口婆心地劝,“她从不管你纳妾,府中三个妾室都是她主持抬进来,后院能这般和谐相处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娶妻娶贤,她当真是贤妻。你瞧那些家宅不宁的,哪个不是牵制许多,有万般本事也使不出来。你能在外如鱼得水,少不了杳杳为你持家辛苦,你也要多给她面子。” “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远之,更别说她还送了你父亲。如今你夺情起复,公务繁忙,也莫要冷落了正妻。” 顾皎只能低头:“母亲说的是。” 她心中大为触动,秦母向来关照她,今日一听,实在是把顾皎放在了心尖尖上。 顾皎离家远嫁,活得舒心,主要就是伯府人口简单,婆母慈爱,从不苛刻,府中大权全在顾皎手中。 她听说其他官家老太太多是磋磨媳妇,最好立规矩,总叫各房媳妇在院中站着,晨省昏定,墙角下的青石砖地都站矮了一截。 要么是做主给儿子抬一后院的姬妾,急着开枝散叶,生怕绝后,祁婧却不是如此,顾皎帮秦骅纳第三位姨娘时,祁婧气得关上寿康堂整整三日,把秦骅叫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三位姨娘一入府,祁婧就喊了后院妻妾到福寿堂训话:“我们这般的人家,还没有主母不育就抬姬妾的规矩!哪个妾室敢在主母之前有了身子,老身亲自去灌红花!” 为此顾皎很是敬爱婆母,婆母多病,每每是顾皎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婆媳感情十分深厚。 “你听阿娘一句劝,”祁婧打起感情牌,言辞更为温厚,“今儿你就宿在她房中,陪着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顾皎连声答应,又问了秦母近况,这才起身告退,书童早早候在门口,见她挑帘子出来,忙抱着烘好的斗篷跟上。 顾皎走后,鸢歌扶祁婧坐到罗汉床上,柔声道:“老夫人不必忧心,少奶奶的付出,少爷都看在眼里,少爷是个体贴的。” 祁婧叹了口气:“你不懂,这男人在外面被花迷了眼,再被同僚一捧,再清丽的荷花也成了淤泥,若没人时时刻刻提醒,就会变成一摊烂泥白眼狼,眼中看不到半点家中女子的功劳,只当是应当如此。” “少爷未必是这样。” “都一样。”祁婧闭上眼,鸢歌忙净了手,跪在罗汉床上,绕到老夫人身后替她揉太阳穴。 “他是他爹的血脉,他爹当初是如何,你心中没点数吗?” 鸢歌闭了嘴,老伯爷实在荒唐:“少爷还有您的一半血脉呢,您慈爱良善,最重感情,他定是与您一样。” “但愿如此吧。”祁婧只觉得脑袋又疼了起来,“把清凉油拿来,给我嗅嗅,这挨千刀的天气,真不叫人省心。” 第4章 高岭之花 顾皎出了院子,本要…… 顾皎出了院子,本要拐去临江阁,书童墨奴笑道:“爷可是要回书房?” “我去书房作甚?”顾皎瞥了他一眼,“去临江阁。” 墨奴满脸堆笑:“您往日可不爱往夫人房中去,不是说夫人最怕您,免得去扰她清静吗?” 顾皎挑了挑眉,秦骅平日不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未免太顾及她。 她只当墨奴胡说,秦骅不是体贴的人,她赶着去和秦骅商议接下来的时日该如何做戏:“得了,跟着我走就是。” 墨奴促狭一笑,吩咐小侍去取黄酒肉脯,待会儿送到临江阁去。 顾皎进屋时,秦骅正坐于书案前,支着下颚,闭目养神,他听到动静,抬眼看来。 “母亲与我说,今日天寒,需多添衣加食。”顾皎坐到他对面。 秦骅淡漠地揭穿她:“说的是要我多留在你屋里,不要总去妾室那里过夜吧。” 顾皎尴尬一笑,掩饰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茶水未续上,早已凉透了,一口下去,从头寒到脚,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险些把茶盅扔出去。 秦骅扫了她一眼,推窗往外喊了声:“逐月,添茶。” 院子里的小婢女早早端着茶点等在门口,把盘子递给逐月,逐月瞥了卧房内好几眼,却不接。 “逐月姐姐,怎的了?可是茶点有错?”小婢女不明所以。 “不是!唉!你不懂!”逐月还是接过了盘子,“去玩吧,这里由我服侍。” 小婢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蹦一跳找小姐妹翻花绳去了。 逐月在门口徘徊片刻,鼓起勇气端着茶水点心送了进去,一路低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出错,等秦骅一抬手,立马退到了门外。 她放下帘子,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心砰砰直跳。 都说秦骅杀人不眨眼,他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逐月今日见了几次,也不见得多吓人,和她家娘子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的,可见外边的话是不能信的。 屋内,顾皎给秦骅先添了茶,之后才给自己换上热茶,她问道:“那今日晚上……” “你先去薛姨娘房中一趟。”秦骅吩咐,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薛姨娘是妾室中最先入府的一位,几乎是在顾皎刚嫁进伯府时就抬了进来,前后隔了不到三日,顾皎方给公婆敬了茶,接着就喝了薛姨娘敬的茶,也算是京中一奇闻。 主母和妾室前后脚进府的,除了威远伯府,放眼京都,也只有户部尚书的那位爱子了。 薛姨娘高雅灵秀,脾性冷淡,总一袭飘扬绰约的白裙,发间点缀几支简单的玉兰银簪,很有几分高岭之花的清冷味道。 以往顾皎的阿兄去青楼,最喜欢这种类型,回来后总是提起,念念不忘,老伯爷后院中也有这样类型的姨娘,想来男人都好空灵出尘这一口。 男人本是三妻四妾,这点顾皎出嫁前母亲耳提命面,叫她千万不要拈酸吃醋,顾皎只尽本份,从未在妻妾上闹过脾气,秦骅宠爱谁与她无关,可老夫人吩咐下来了,秦骅还要往薛姨娘那去,这不是把老夫人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再者,现在是顾皎在秦骅的身体里,难道要顾皎替他行云雨之术?她又没有磨镜之好,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你只管去,赶在天黑前回来。”秦骅说,他站起来,站到书桌前,拿起狼毫笔。 顾皎稍愣:“我不到那里过夜?” “谁要你在那里过夜!”秦骅皱眉,不悦地掀起眼帘瞪了她一眼,“你难道还想和薛姨娘共赴巫山?” “你想什么!我是那种人吗?”顾皎浑身难受,脑海中浮现薛姨娘躺在床上的妙曼模样,姨娘那木头人偶一样的脸泛起红晕——顾皎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再待不下去,逃也一般地离开了院子。 薛姨娘住在采兰轩,在临江阁西侧,白墙青瓦,小院中种着白玉兰,如今已生了洁白的花骨朵,一粒粒立在枝头,宛若零碎的星子,又似瘦雪白珠,暗香浮动,带着雪水的冷冽气息。 顾皎很少来姨娘的住处,一向是姨娘们去临江阁请安,她有些好奇,暗中四处打量,薛姨娘的屋子朴素得不像是一个盛宠在身的姨娘,她早知薛姨娘素雅,没成想房屋也这般简洁。 采兰轩中静得可怕,过了影屏后,不见人影,连洒扫的婢女也无,像是居于凄寒无人的九天琼楼之上,除了偶尔的虫鸣鸟叫,竟无半点人声。 在这种环境下,衣袖摩擦的窸窣动静也大得惊人 。 “拜见主子,玉影已恭候多时。” 一道清丽的女声在玉兰树下响起,悠悠扬扬,涓涓似春日翠竹畔的清澈山涧,打破了院中诡异的宁静。 顾皎寻声望去,薛姨娘依旧是一身素白长裙,绾着简单的圆髻,插了支白玉兰花钗,只在盘扣上用了桃红,添了丝鲜亮,看起来没那般像冰雪雕砌,不近人情。 薛姨娘伸出雪白的柔荑,盈盈下拜。 “属下已屏退左右,主子可安心。”薛玉影莲步轻移,到了顾皎面前,“殿下那边传来消息,请您明日午时到玄武桥一叙,有要事相商。” 顾皎眼眸微睁,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掐了把自己,很疼,不是做梦。 “只是如此?”顾皎不动声色。 “是,除此之外,已无他事。”薛玉影又拜,毕恭毕敬,俨然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屋中置了软点奶羹,主子可用些,打发时间。” 顾皎算是彻底傻了,哪家姨娘请夫主吃茶打发时间的?都来姨娘房中了,不该是吃姨娘打发时间吗? 顾皎吃了三块花糕喝了两杯奶羹,薛姨娘在她身边拨琵琶,等到街上传来庄严悠长的钟声,梆子敲了九下,已是申时,薛玉影送顾皎出了门。 顾皎方步出采兰轩,好似从九重天上落入了万丈红尘中,耳边又热闹起来,厨房的繁忙声、仆妇的训斥声、猎犬的吠叫声、府外车马挑夫叫卖声,吵吵嚷嚷入了耳。 一队捧着食盒的婢女从长廊飘过,临近顾皎,纷纷低头拜见,又有一列巡逻的健仆,持刀负箭,远远地对顾皎抱拳拱手。 她身周围总算有了点人气。 顾皎沉吟片刻,缓步回了临江阁。 她执掌伯府三年,以为万事都在自己手中,不曾想一个薛姨娘的院子,就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伯府中有不少秘密,她甚至都未察觉过端倪。 顾皎回了临江阁,她挑帘入内,秦骅头也没抬:“回来了?” 顾皎应了声,坐到他身侧,踌躇良久,没问出口。 秦骅放下笔:“薛玉影说了什么?” “她说殿下要见你,明日午时,在玄武桥。”顾皎如实回答。 “哦,是太子。”秦骅轻飘飘地说。 顾皎吓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太子?!” “这般浮躁!”秦骅不大高兴,伸手往下压了压,“坐下。” 顾皎坐回位置,声音也压了下来,她心里焦急,顾不上规矩:“夫君怎的和太子扯上关系了!夫君在朝中当值,明知太子不得圣宠,如今皇贵妃和三皇子如日中天,都说三皇子日后会继承大统,太子一脉要被赶尽杀绝,夫君怎会上贼船?”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揣测储君,也不怕掉脑袋?”秦骅话虽如此,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悦,反而带着些饶有兴致。 “此一时彼一时,这里又没有外人。”顾皎火急火燎,心里七上八下,“夫君,你可再好好想想!” 秦骅难得一笑,恰似春暖花开,他摆了摆手:“你放宽心,我心中有数,与其说这个,还不如演练一下,你明日去见太子时,当如何表现。” “你真的要去见太子?” “是。”秦骅把桌上的丹青拿起,“你把这些人的长相和名字都记下来。” 秦骅拿着十来张宣纸,上面栩栩如生地画着人像,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幅华衣青年图,青年龙章凤姿,一袭锦袍衬得他贵气逼人,眉宇间自带一股王者风范,气势不可小觑。 上书一行小楷,“羲荣太子端”。 “这位便是燕太子端?”顾皎拿过宣纸,她曾在宫宴上远远地见过太子端一面,隔得远,她没看太清,只觉得那人虽一袭锦衣华服,却萎靡不振,宫宴上太子端不时咳嗽几声,每次都咳得声嘶力竭,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太子端面色苍白如纸,身体羸弱多病,才学也不出众,无论是样貌神采还是才能学识,远比不上三皇子骊。 那人的模样,根本不就是宣纸上的这般意气风发。 “你只管去,明日我在玄武桥边等你,若有不妙,我会前去照应。”秦骅沉声说。 顾皎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秦骅:“远之,我当然信你。你的肩膀上压着整个威远伯府的前程,你不会轻举妄动,你与太子有联系,肯定是有自己的顾虑,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秦骅端起金丝茶盅,捻起瓷盖,刮开茶汤上起伏的茶沫,悠悠道:“无论我现在选择继续合作,还是割袍断义,等到太子被废,三皇子登基,若是幸运,我就是第一个被砍头的。” 顾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秦骅,秦骅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又慢悠悠地点了下头。 “若是不幸呢?”顾皎问。 “若是不幸,”秦骅放下茶盅,“威远伯府满门抄斩。” 顾皎手一抖,宣纸哗啦啦掉了一地。 “远,远之……”顾皎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你不用怕,”秦骅声音还算温和,“你多努力一下,不出差错,咱们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顾皎哭丧着脸,她看着对面原本属于自己的脸,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 她昨日还是个混吃等死持家有道的主母,自以为远离皇权斗争之外,今日才发现,刀剑早已悬在了她的脖子上,一朝踏错,她的脖子个和脑袋就得分家。 他们分明是夫妻,即使相处甚少,秦骅为何要瞒着她如此大的事,这可是事关整个伯府以及她小命的顶大的要事!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若不是阴差阳错换了身体,她还浑浑噩噩地活着,到时被拉出去砍头了还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秦骅蹲下来,把宣纸一张张捡起,放到顾皎手边,叮嘱道:“明日与太子会面,他应当会告知一些消息,你只需要记住,回来告诉我即可,切莫多言,多说易错。” “我知道。”顾皎筛糠似抖着手,拿起宣纸,宣纸被她手里的汗浸到模糊。 能怎么样?硬着头皮上呗,瞒得过就瞒,瞒不过拉倒,反正也是迟早得拉到菜市场砍头的。 第5章 沐浴   顾皎很快就记住了丹青人像,…… 顾皎很快就记住了丹青人像,秦骅笔下的每一个人的特征都很明显,让人过目不忘,比如说户部尚书那贼眉鼠眼的猥琐劲儿,只寥寥几笔就跃然纸上。 晚膳时老夫人传来话,说是不用去她那里吃,要两人就在临江阁用膳,顾皎自是知道老夫人的用意,哭笑不得。 秦骅散开墨发,拿着卷经书,侧卧在美人榻上,他身侧点了盏珐琅掐丝落地灯,灯影幢幢,火光摇曳,淡淡的阴影在他面庞上颤动,像是春风中微颤的花枝。 顾皎心神不宁,用了膳,说是吃腻了,提着灯笼到抄手游廊去散步消食,等她回来时,秦骅还在看书,在她看来晦涩难懂的佛经已经翻到了最后。 “差不多准备休息吧。”秦骅合上经书,抬眸看她。 顾皎没搭话,径直走到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仿佛还在梦中,室内昏暗,带着丝昏昏欲睡般的朦胧,镜子中的脸不是她的脸,而是秦骅的,她伸手轻轻敲了敲铜镜,铜镜上似有水波纹般荡漾开,秦骅的脸只扭曲了一刻,接着又很快恢复了原样。 她闻到一缕淡淡的甘松香,镜子里,秦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伸手按住了她的双肩,阴影投下,罩住了她的面庞,若是两人的位置调换一下,旁人看来,倒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你在紧张?还是害怕?”秦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都有吧,我怕自己做不好。”顾皎垂下眼帘,“我从未见过太子,也不曾参与政事。” 其实她心中惶惶不安的是怕身体换不回来,如果一辈子都这样了呢?她不想变成威远伯秦骅,秦骅也不会想变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 更何况她只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手无缚鸡之力,秦骅在她的身体中,想来也是很不适应,像是把老虎拔了牙剪了爪子,有万般的力气也无处去使。 她懂得人郁郁不得志是个什么模样,她不想秦骅变成那个样子。 室内有一瞬的寂静,逐月在外敲门:“姑爷,娘子,可需要打热水来?” 顾皎迷茫地转过头,打热水来做什么? “该洗漱休息了。”秦骅说,“你明日要去见太子,沐浴时多加些安神香,睡个好觉,第二天精神足些。” 顾皎应了声,接着猛地站了起来,把秦骅撞得退了两步。 “沐沐沐沐浴?”顾皎结结巴巴,从脸到脖子涨得通红,她下意识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前,硬邦邦的。 这不是她的身体,是秦骅的。 她还没见过秦骅的身体。 屈指可数的那几次亲近,房内都熄了灯,只按照书上吩咐形式,草草了事,哪能有眼见的。 秦骅此人,衣着一向古板严密,就算是在炎炎夏日,衣领也是一路扣到了最上面一颗,顾皎总是怕他上火发热。 这下要顾皎直接看到秦骅□□的身体,这一个事实太有冲击力,顾皎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她忙扶住梳妆台,站稳身体。 而如若要沐浴,秦骅也会看到她的。 顾皎默默地抬起手,狠狠按下自己的人中。 “快去洗浴吧,如若还不困,洗完后再玩。”秦骅把顾皎推出卧房,他的手上微微润湿,显然是已经沐浴过了。 顾皎低头盯着他的手腕,正好看到一颗晶莹的水珠从宽大的袖袍中流下来,顺着手腕滑落,留下一路水痕,水珠滴落到地板上,没入波斯地毯,发出一道沉闷微弱的响动。 顾皎如芒在背,脸比煮熟的螃蟹还要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的偏房,在屏风后站了许久。 木桶中洒了安神香和青薄荷,檀木衣架上整齐地挂着洁白的里衣,乳白色的水汽轻纱一般蒸腾翻滚,似云雾缭绕,这一看就是极其温暖的享受,可顾皎迟迟不肯脱衣。 墨奴候在门口,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敲门道:“少爷,您可有不适?” 顾皎一惊,回过神来:“无事。” 墨奴应了声,往后退了退。 停了一刻,她又说:“不,有一件事。” 墨奴立马上前,隔着门板道:“爷有何事?” “你离门口远点,到院子里去。” 墨奴不解,但还是小跑站到了院子里,好在今日月朗风清,晚风尚是暖意熏人,站在院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顾皎闭着眼睛脱了衣服,全程不敢睁开眼,她摸索着进入木桶,温热的水漫上来,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顾皎伸展开身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泡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扯下汗巾,在水中胡乱地擦洗了一次身子,一刻都不停,生怕触碰到什么东西,她把汗巾扔进水盆里,起身来跨出浴桶,也不顾有没有完全擦干,立马套上了里衣。 只是洗个澡,都这样吓人,更别说入厕……顾皎眼泪都快下来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走廊上挂了厚重的山水花鸟帘子,隔断了外面的寒气,拐角处架着铜炉烧着炭火,长廊里温暖宜人。墨奴给顾皎披上斗篷,顾皎快步回了卧房。 房门关上,屋内只在春凳边点了盏琉璃灯,琉璃罩子中灯火微弱,黯淡的灯光只能隐约照亮帷帐附近的地方,顾皎走到窗边,秦骅伸手帮她撩开帘子,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等看到床上有两床被子,她的心又落了下来。 她进到自己的被子里,帘子放下,阻断了外面的灯光,帘子里一瞬间暗下来,床罩上的织金花纹在将暗未暗中泛着流光,溪水一般的光在图案上缓慢地流动着,眯着眼看去,像是满天星河。 秦骅正躺着,每一处都整洁板正,连发丝都丝毫不乱,绸缎般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若有若无的微苦甘松香不断地从他身上飘来,扰得顾皎睡不着。 她习惯了一个人睡,身边多出一个人,即使是自己的身体,也让人难以入睡。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她了 她转过身,背对秦骅,望向帷幔上的织金发呆,这是她睡了三年的卧房,她昨晚就是在这张床上入睡,明明丝毫未变,可她觉得陌生极了。 顾皎悄悄把头伸过去,鼻尖触碰到冰冷的幔帐,试图从上面闻到自己惯用的熏香味道。 顾皎嫁来燕京已有三年,这是她第一次想家。 在她身后,秦骅睁开了眼,他偏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正头,缓缓闭上眼。 天边微明,晨光熹微,火红朝阳从云层中喷薄而出,瓦楞拢上一层薄纱般的金光,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本寂静的朱雀街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烟火的气息瞬间注满了这条古老的街道。 顾皎起床时,眼睛很费力才能睁开,就算睁开了也只有一条缝,她一摸自己胸前,依旧一马平川。 不是在做梦,他们也没换回来。 顾皎揉着眼睛,看不清楚,摩挲着下床,凑到镜子前一看,她的两只眼睛肿得跟个桃子一样,脸上就剩下了两条缝。 “你昨晚没睡好?”饭桌上,秦骅夹了一筷子腌黄鱼。 “还好,可能是睡前喝多了茶。”顾皎拿热鸡蛋包了毛巾,在眼睛上滚来滚去。她可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太子。 墨奴和笔君送来换洗的衣裳,路上正巧遇到逐月,墨奴上前一个作揖:“逐月姐姐,昨夜二位主子可休息得好?” 逐月撇了撇嘴,把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去,没好气道:“我昨夜不当值。” 墨奴赔笑脸:“这不是老夫人心里念着嘛,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你也不要搬出老夫人来吓我,我又不是不明事理,只是一入夜,娘子就把我赶出了卧房,连暖阁都不许我待。”逐月说。 墨奴和笔君对视一眼,墨奴做贼一样悄声道:“莫不是少奶奶脸皮薄……”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嘻嘻笑起来。 笔君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逐月一跺脚,气呼呼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烂泥一样,就知道说这些不着调的!泼皮破落户,主子的私事也是你们能胡说八道的?” “逐月姐姐,”墨奴嬉皮笑脸,“我们可不是胡说八道,这可是有理有据。” “你奶奶的有理有据!” 逐月面子薄,水灵灵的眸子弥漫着一层水汽,羞愤难当,把手里的托盘往小婢女的手中一塞,跑出了院子。 照光从院外进来,被逐月撞了一下,吃痛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她皱眉看来:“怎么了?” 照光是这些人里最年长的,生母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她则做了顾皎的伴读和贴身侍女,照光向来严肃,府中奴仆都很畏惧她。 墨奴跟霜打了的茄子般,垂头鞠了个躬:“照光姑姑吉祥,小的嘴贱,得罪了逐月姐姐。”笔君也跟着赔罪。 “我知道你们的性子,许是逐月小题大做了,又或者你们说了娘子的坏话。”照光冷冰冰地打量两人,“你们要去给少爷送衣服,便快去吧,别耽误了主子的正事。” 墨奴求之不得,拉着笔君忙跑了,一直到了主屋门前才停下,呸了一声:“晦气!” “什么晦气?”顾皎一身单衣从里面出来,打了个喷嚏。 她眼睛已经消肿了,正准备出门,可送衣服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坐不住,出来一看,正好碰上墨奴两人。 “见过少爷。”墨奴蔫头耷脑,把衣服奉上,“路上踩到蚯蚓了,恶心得紧。” 秦骅拿着披风沉着脸从屋内出来,盖到顾皎肩上:“什么踩到蚯蚓,多半是嘴碎得罪人了。” 语毕他不等墨奴辩解,不由分说地往院中一指:“去那里跪着,掌嘴十下,你这嘴是要好好治治,送个衣服都能花半柱香的时间,书房离这里哪有那么远。” 墨奴浑身一抖,小心翼翼地抬头,秦骅高高地站在地台上,居高临下,脸色阴冷,是动了真怒。 他往日很少见少奶奶发脾气,就是发起脾气来也不多吓人,她持家一向是恩威并施,恩远大于威,故此在下人心中,少奶奶和菩萨没什么两样。 可今日,少奶奶沉下脸来,气势不输于少爷,整个人都变了个样,说不出的叫人畏惧折服,真如猛虎怒视,不敢直视,若说少奶奶的芯子里是少爷,他也是信的。 墨奴老老实实地跪在院中抽自己耳光,笔君憋着笑站在一边监督。 “夫,远之……”顾皎看不过去,小声向秦骅求情。 秦骅没好气道:“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多关心一下自己吧,去见太子的难不成是墨奴?” 顾皎一下子耷拉下脑袋,院子便出现了第二株霜打的茄子。 第6章 太子   午时三刻并非是个好时刻,你…… 午时三刻并非是个好时刻,你约早些,可以说是去吃茶,约晚些,可以说是去踏青,若是整整点点的午时三刻,唯一的娱乐要么是去菜市场前看人被砍头,要么就是喊人去菜市场看你被砍头。 顾皎出门前,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伸手把百宝架扯了下来,瓷器金樽摔了一地,稀碎得根本无法修复;从垂花门出来时,脚后跟勾到了一块突出来的石砖,直接把鞋底都挂掉了;换了双新鞋,从倒座房经过时,一个仆妇端着盆洗锅水出来,哗啦一声全倒在了她的衣摆上。 总而言之,午时三刻不适合约人出门。 秦骅说自己还有事,比她先一步出了门,叫顾皎万事小心。 顾皎收拾好自己,骑上马,生怕自己从马鞍上摔下来,她一路缓步慢行,十分遵守规则,好在踏雪是匹通人性的绝世良驹,乖乖巧巧地慢吞吞往前挪。 就这个速度,可能只有它刚生下来的时候走过。 玄武桥在燕京北侧,与朱雀街遥遥相对,必须绕过皇城和五条街坊,从主街牌坊穿过,远远望见汉白玉石桥前硕大的石碑龟首,就到了玄武桥的地界。 玄武桥有燕京最大的十二月市,每到集日,此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有胡肆勾栏、珠宝古董、铁器绸缎、米面茶盐,也有卖烟草五石散的,只不过要有特殊的路子。 若是想买些更稀奇的东西,比如带土新鲜货、前朝宫中御赐,或是昆仑奴扬州瘦马,也有深夜的天光墟可以光顾。 正值三月蚕市,玄武桥人声鼎沸,沿街摆满了摊子,小贩吆喝叫卖,瓦舍早早挂起了斑斓的绸布,点亮红绒天灯,胡姬光脚在天竺地毯上跳胡旋舞,铃声飞扬,羊肉馕饼的香味从茶铺中涌出,勾得刚吃过午饭的人直犯馋虫。 此处不便骑马,顾皎下马牵住缰绳,挤进汹涌的人潮中。 有个蓝衣短打的小二提着送餐的方木箱子,肩上搭着汗巾,风风火火一路小跑,嘴里叫嚷:“让一让啊!刚出的鱼片汤,滚烫!” 行人纷纷避让,空出了一条小道,小二跑到了顾皎身边,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眼睛扫了过来。 顾皎拦住他:“小哥,你这鱼片汤好香,是哪家的?” 小二颇为骄傲,扬声又快又急地说:“我们家没招牌,都是老客介绍,以前就开在河道边,现在转到了玄武桥旁的南市里,公子若是想吃,从这里往南面直走,看到了蓝瓦牌坊后西行五十步,左拐到桐花巷,我们店家入口就在巷末,今儿还早,您去三楼能坐北面靠窗临江的位置。” 小二话没说完,脚下踩着风火轮一样,往前跑了,嘴里依旧嚷嚷着:“滚烫的鱼片汤!劳烦让让!” 路上人头攒动,吵吵嚷嚷,谁都没有注意到这边,也听不清他们说的话,顾皎牵着马,往小二指的位置走去。 酒楼偏僻,在小巷深处,若是没人指路,很难发现位置,酒楼门口挂着一架子葡萄藤,碧绿的叶子茂盛地爬满了竹架,遮住了大门入口。 顾皎拨开藤蔓进去,古旧的大堂中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吃点下酒菜鱼脍汤,掌柜无精打采地在柜台里打算盘,眼皮子上下打架,下一刻就能睡死过去。顾皎进来,没个人招待,掌柜只掀起眼皮恹恹地瞥了她一眼,又软绵绵地低下了头。 顾皎上了三楼,这里别有洞天,不似一般酒楼布置的露台,只有几个包厢,长廊弯弯绕绕的,往北面走,一直到走廊尽头,一间包厢前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带刀侍卫,虎背熊腰,一身漆黑镶金的劲装。 “秦大人。”侍卫抱拳行礼。 珠帘微动,房内传来一道慵懒闲散的声音:“远之,我等你好久。” 侍卫向两侧分开,露出紫檀描金雕花木门,顾皎推门进去,桌前坐着个月白袍子的玉冠公子,桃花眼柳叶眉,腰间软玉金流苏,手中握着把绸缎折扇,嘴角带笑,说不出的潇洒闲适,金质玉相。 顾皎刚往前一步,身后的门轰然合上,她吓了一跳,按捺住紧张,抱拳拱手:“见过殿下。” 燕端抖开扇子,扇面上飘逸地写着四个大字——“闲云野鹤”。 “坐。”燕端笑容更甚,合上扇子,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顾皎并不推辞,施施然入座。 燕端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推过来,顾皎受宠若惊,她不知道秦骅和太子的关系居然这么好,又或者太子极为礼贤下士,给每个属下都倒过茶。 顾皎道谢,抿了口茶,听到燕端笑嘻嘻地问:“弟媳啊,你觉得咱们远之如何?” 顾皎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咳咳!您说什么?”顾皎呛住了,咳嗽了好几声。 “啊?怎么这么惊讶?”燕端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花鸟屏风,“远之,你没和弟媳说吗?” 顾皎站起来,她直直盯着屏风,绣面花鸟后传来声幽幽的叹息,不知哪里来了两位青色罗裙宫女,一左一右撤下了屏风。 顾皎这才发现屏风后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袭玄色祥云胡服,只金冠束发,脚上踩着鹿皮翘头锦靴,腰上挂着一把金晃晃的宝刀。 秦骅起身走过来,坐到顾皎身边,招手示意她坐下:“你先坐。” 顾皎呆愣愣坐下,所以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燕端好心解释:“你俩身体一换,远之立马就给我写了信,今日你来,他给你打掩护,结果被我抓到了,我便干脆让你们夫妻二人一道来了。” 说罢他一挥手:“上菜吧,这里的鱼脍乃燕京一绝!” 秦骅臭着脸:“她不吃鱼。” 燕端嫌弃地横了秦骅一眼:“我不就是让你也上来了吗?至于给我甩脸子?谁叫你鬼鬼祟祟跟着弟媳?远之,弟媳是少有的美人,你不要垮着脸,糟蹋了弟媳的俏脸。” 菜很快端了上来,有两道冷碟并上四荤三素一道汤,取了个十全十美的好兆头。 燕端夹了筷子鱼脍:“弟媳,你是不知道我听到你俩身体互换后笑了多久,奇哉!妙哉!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我起先不信,可远之实在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今儿又见了你俩,我这才信了——真是因为靖国夫人的那对金镯子?” 秦骅抬手给他看:“不然呢?” 燕端凑过来,扇子摇得跟只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啧啧称奇。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辈子就这样了?”燕端坐回去,拿扇子抵着额角,“要不提着刀去找靖国夫人?” “你是嫌惹的事小是吧?”秦骅没好气道。 顾皎在一旁不敢插话,燕端是太子,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君,身为臣子,秦骅怎敢这样下燕端的面子。 她看了看燕端,燕端被秦骅刺了好几句,一点儿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好好先生模样。 燕端眼波流转,对着顾皎粲然一笑:“弟媳,我俩这样惯了,你莫怕,小时候我俩刚见面时,远之可是一拳把我鼻血都揍出来了。”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巧笑倩兮,比女子更妩媚,却又带着朗月清风的仙气,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顾皎觉着脸颊发烫,忙低下头,喝了口翡翠白玉汤。 “哎呦,我忽然觉得,你俩就这样也挺好的。”燕端抖开扇子,掩嘴一笑,眼中潋滟生辉,“我受够了秦骅这张臭脸,弟媳用他的身体,自然可亲多了,我宁愿对着弟媳一百年,也不愿意对着他一天。” 秦骅摔了筷子:“闲谈就免了,殿下找臣何事?” 燕端一指他,对顾皎笑道:“生气了,我不敢再惹了,不然今儿太医院可得遭罪。” 燕端望了眼案台上的香,已然燃了半截,他轻声道:“差不多了。” 语毕,燕端用扇子挑开帘子,顾皎二人往外看去,酒楼虽藏于深巷,此处却刚好临街,从这俯视,能看到玄武桥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连绵不绝。 顾皎疑惑地望向燕端,秦骅扭过她的头,在她身后道:“你往北面看。” 顾皎眺望,远处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惊呼,马蹄声如扯雷敲鼓般响起,像是夏夜的暴雨,哗啦啦倾盆而下,街面震动起来,小石子四处滚动。 此处行人众多,又有商铺摊子,京中市集严禁纵马,谁人这般放肆? 一行骏马纷来沓至,扬起雾蒙蒙灰尘,似黄河水汹涌澎湃,以雷霆万钧之势,挟着猎猎长风呼啸而至。 人群分开,避之不及,有摊子被掀翻,瓜果蔬菜滚落一地,摊主是位老妪,瘫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被一健仆毫不客气地拖到路边。 “什么人啊!好大官威!老身辛苦从地里摘的蔬果,就被你们糟蹋了!”老妪躺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她一手捶地哭嚎着,“这可是天子脚下,有没有王法了!” “哎呦!我的老太太,你是真不怕死……” 一个眼尖的忙把老妪扶起来,说了什么,老妪立马止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站到了一边。 燕端似笑非笑,一直看向马蹄声阵阵的那处:“辽国二皇子要在万寿节进京,三哥还这般有闲情逸致,倒是真性情。” 顾皎眼眸微眯,为首骑马那人头上闪着金光,在艳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骑马的人渐近了,顾皎看清了马背上的人,是位蟒袍玉面的公子,骑着汗血宝马,马鞍上垂着密集的金银杏叶子,叮当作响,他头戴金冠红缨,容貌昳丽,如同晚霞芙蕖那样灼灼美艳。 前面忽地摔倒一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腿瘸,躲闪不及,人群推搡间摔到了地上,想爬却爬不起来,只能瑟瑟发抖,不断挣扎,额头上出了豆大的冷汗。 “无礼之徒,也敢挡爷的路?”豪奴呵斥。 “殿下饶命,”瘸子嘴唇吓成了青紫色,连连磕头,“殿下饶命!小人这就让开!” 公子马不停,来势汹汹。 没人敢上前去扶,眼见着骏马逼近,瘸子便要命丧马蹄之下。 “找死!”公子的红唇中冷酷地吐出两个字。 公子昂首蔑视瘸子,猝然扬起了马鞭。 那马鞭带着倒刺,金柄上镶满红蓝宝,一鞭子下去,不死也得去层皮。 瘸子伸手挡住脸,等着金鞭落下,他听到耳畔鞭声撕裂虚空的声音,身上似乎已经出现了血痕,疼得他打摆子。 鞭风凛冽,马背上顷刻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痕迹,宝马吃痛扬蹄,嘶鸣一声,从那瘸子身上飞跨了过去。 瘸子目瞪口呆,吓得屁滚尿流,僵在了原处,一动也动不了,跟在蟒袍公子身后的一列银铠豪奴纵马经过,其中一人扬鞭抽开瘸子,把人打飞出去,滚到人群里。 瘸子重重砸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不等缓过劲,拖着废腿忙爬进了人群里,生怕晚一步就被马蹄踩成肉泥。 公子放声大笑,再也没人敢挡在他前面,前方五丈开外空空荡荡,他神气活现地甩了个鞭花,带着豪奴健仆扬长而去。 顾皎回过头,秦骅和燕端脸上都带着丝浅笑,阴影涂在他们脸上,掩盖住无名的情绪,燕端收回扇子,卷帘“唰”地一声落下。 “就像我刚才说的,万寿节时辽国二皇子入京,”燕端慢慢地展开扇子,“此人主战,前几年燕辽结盟,他砸了鸿胪寺桌案,放言说……” 秦骅接过话:“他说当他重回中原之日,便是辽国君临天下之时。” 第7章 听说我老婆养戏子?   顾皎虽不懂朝…… 顾皎虽不懂朝政,但能听出其中的危险,国难当头,备受宠爱的三皇子还当街纵马伤人,而圣宠稀薄的太子忧国忧民,难怪秦骅会和太子上一条船。 虽说徐皇贵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家世并不显赫,入宫时家中父亲不过是六品骁骑尉,这些年因为得宠,父亲官拜二品,家弟也入了承天府,可说到底,还是比不上百年大家郭氏一族。 郭家太爷是开国宰相,到了郭皇后父辈,在朝中也是从一品吏部尚书,乃天下文人之师,如今皇帝不理朝政许久,罢朝已有一年,这才有了太子一派式微之势。 顾皎正揣度着,燕端发话:“承天府改点卯了吧?弟媳可有去?” 顾皎这才想起来,秦骅还在承天府就职,百官虽不上朝,但官府点卯还是照常。 “臣妇告退。”顾皎忙起身,向着燕端行礼,急匆匆地往外走。 她刚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又折返到秦骅身边。 “可是要换官服的?”顾皎问道,她心中焦急,手心出了层白毛汗,把袖角都浸湿了半截。 “莫慌,今日当没有急事,无需出行,府君亦是休沐,你穿常服即可。”秦骅道。 顾皎应了,这才推门离开。 燕端含笑看完全程,抖着扇子:“远之倒是对弟媳挺上心的。” “她是我夫人。”秦骅神色淡漠,“你把她支开,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别的事,不过是咱们兄弟二人说说体己话。”燕端笑得和蔼可亲,他坐到秦骅身边,吊儿郎当地勾住秦骅的肩膀,一副哥俩儿好的模样。 “殿下请讲。”秦骅不留痕迹地移开了身子,“这是我夫人的身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殿下注意言行。” 燕端讪讪收回手,打扇道:“远之,鸾德前些日子又去找我了,说是她愿意做平妻,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秦骅眉头紧锁:“郡主身份高贵,实在是不该委屈,再怎么说,平妻也是妾室。” “那远之的意思是,降弟媳为妾,或者是休了她?” 秦骅摇头:“臣的意思是,威远伯府纳不下鸾德郡主这尊大佛,还请郡主不要在一棵树上挂死,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燕端用扇子轻轻敲了他一下,“远之,若不是你爹忽然不知从哪里给你找了个娃娃亲,如今威远伯夫人可不就是鸾德吗?以你的才干德行,若是有显赫妻室帮扶,三十岁之前成为二品大员也不是天方夜谭的事,你如今已是二十五岁,若还是把正妻之位拱手于一个乡下丫头,你三十岁之前都别想着升迁了。” 秦骅起身,行到窗边:“既然妻室如此重要,那殿下怎么不娶丞相之女,以成大业,还心心念念太子太傅家早早出嫁的苏三娘?太子妃的位置,可比臣一个小小的伯府主母重要多了吧?” “那不一样!本宫与三娘情投意合,此份真情短时间内难以化解,本宫需再克化几年,难不成你与顾皎也是比翼鸳鸯?”燕端不饶他,“你与顾皎盲婚哑嫁,本就没有感情,和离又如何?她也不喜欢你,你之前巴巴送的夜明珠她可有多看一眼?你奔袭千里从南诏归京,身上还带着伤,一回燕京立马去了她房中,就是为了送她夜明珠,可她呢?未留你用饭,还避你如虎狼,叫你家都不能回,这样的女人放在家里有何用?难不成是为了你爹订下的婚约?你爹早死了,没人会监管你的婚事!” “不出有三,她送走家父,我不能委屈她。” “那便做平妻!” 秦骅蹙眉,拢着袖子,眉宇间已有不忿:“殿下现在对着的是顾皎的脸,居然能说出让她做平妻的话来?糟糠之妻不下堂,殿下不知?” “又没说非要下堂,做个平妻也不算委屈她。”燕端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本宫知道你心善,可当今外忧内患,本宫急需左臂右膀,你一承天府使君能有什么作用?” “那殿下便去找有用之人,臣虽是殿下友人,但只是个闲散武官,当不起殿下的肱骨之臣。”秦骅俯身下拜,“臣自知失言颇多,愿意领罚。” 燕端冷笑:“真是个石头!我罚你作甚?罚你便能把伯府主母换一人?” 燕端俯视躬身行礼的秦骅,他眼前有一瞬的恍惚,他想着,顾皎看起来的确柔弱不能自理,样貌品行也是一顶一,持家三年,从未出错,在京中贵妇间颇有口碑,若他是秦骅,即使没感情,的确不忍委屈她。 可家国大业,怎是儿女情长可耽误的? 燕端收起扇子,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罢了,今日就这样吧,此事日后再议,万寿节将至,劳你多费心。” 语毕他又烦恼起来,如今秦骅和顾皎互换了身体,顾皎一介妇人,怎能担当大任。 他得好生想想。 顾皎到了承天府,朱红大门边站着四个高大威武的持枪侍卫,她抬头望顶上檀木金字匾额,脚下步伐微顿。 上次走得匆忙,她没有看清楚承天府的大门,她竟不知道这里居然是如此的宏大气派。 承天府建于北燕初年,立于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门高两丈五尺,宽两丈,群青色围墙延展,足有十丈开外,一眼看不到尽头。 朱漆大门前铸金兽,虎口咬着一颗金球,右脚上踏着云海青山,府门挂着一卷双翼猛虎腾云图,织金锦绣,正是北燕国徽,衬着青墙红瓦,愈发闳敞肃穆,从台阶往上仰望,只觉得一座高山压顶,眼前一黑心中一滞,魂魄都出了窍,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仿佛看到了北燕刚建国时,圣祖横刀立马,武将争霸。浩荡长河汤汤,英雄男儿巾帼女将,弯弓驰骋射天狼,庙堂上百官横列,金紫朱红熠熠发光,又有金甲力士提着把明晃晃的唐刀,一刀劈开了盛世王朝。 顾皎热血沸腾,踏上了几步台阶,恨不得远赴边疆与辽人一决高下,她的情绪还没有攀升到最高峰,身边落下一顶鲛纱东珠的青顶八角轿,打断了她的蓄力。 纱帘掀起,铃铛叮铃,里面出来个翘着兰花指的虬髯大汉,提了提卡在肥硕大肚上的铰金虎头腰带,娘里娘气地往这边挪。 顾皎的豪情万丈瞬间就摔地上,碎了个稀烂。 “秦大人!今日不是本官当值吗?”大汉走到顾皎身畔,浑身的酒气。 顾皎顿时知晓了来者何人,眼角一抽:“徐大人,本官今日来不过点个卯。” “点了便快走,别耽误本官办案。”徐貔背着手往上攀,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回身冲底下喊,“愣着作甚!还不抬轿子上来!” 抬轿的四个奴仆忙点头呵腰,抬着轿子快步上来。 徐貔钻进轿子里,费了些力,把轿子撞得左摇右晃,薄薄的轿壁眼见着要被涨破,跟个充气的蹴鞠一般,就在将破不破的界限,颤巍巍地停住了。 好在徐貔最后还是全挤了进去,轿子也保住了一条命。 四个壮汉一起发力,吆喝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轿子微微离了地,摇摇晃晃地挪上去了。 顾皎在底下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位就是徐贵妃的亲弟弟,这样肥头大耳的弟弟,怎么会有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姐姐? 顾皎叹了口气,低头快步到了门口,回身一看,徐貔的轿子还在半路,顾皎进了衙门口,用此生最快的速度盖章点了卯。 李校尉撩起帘子,正好看到从承天府出来的顾皎,他忙叫人停下轿子,迎着顾皎过去:“秦大人!可是刚点过卯?” 顾皎停下脚步:“李校尉。” “今日是徐大人当值?”李校尉拿眼睛嫌弃地睨一眼承天府。 “刚上去。”顾皎低声说,跟和小姐妹说人坏话一样,悄声悄息。 李校尉一摊手:“那不用办公了,我请大人喝酒听戏去。” 顾皎还没拒绝,李校尉一撩袍子往上跑,边跑边喊:“大人等等我,我很快点个卯就回来!可千万要等我!” 李校尉一溜烟儿地跑上去,很快又跑了回来,他远远瞧见上官还等着他,感动地眼泪都快落下来。 昨日他说秦骅坏话被正主听到了,急得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嘴角边燎了个泡。他早早蹲守在承天府,就等秦骅来点卯,好赔礼道歉。 早上秦骅没个人影,李旭等到晌午,去旁边吃了碗油泼面,回来时总算是等到了秦骅。 往日秦骅都不和他们来往,今儿变了性子,真真冬日可爱,他李旭何能何德,能获得秦大人的垂青。 “大人,您坐轿,我骑马。”李旭挑开帘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顾皎骑在马上,摆了摆手:“不了,本官惯于骑马,李大人不必管本官。” 李旭也不再客气,整个燕京都知道秦骅向来一人一马自在潇洒,过于礼让反而会招来怒气。 一行人往玄武桥行去,李旭一路撩起帘子,不时拍拍马屁:“大人可爱听竹郎的戏?就是潇湘班的班主,专唱杂戏宫调,嗓子身段都是燕京一等一,那一曲《玄宗梦游广寒殿》可是一绝。今儿竹郎登台,我得了二楼的包厢,请大人赏脸去看。” “竹郎今儿登台?”顾皎险些从马上翻下来。 “是啊!竹郎曲一票难求,为了让大人您高兴,下官可托人花了不少力气,瞧大人这意思,应当是爱听竹郎的宫调。”李旭喜不自胜,自己算是拍对了马屁,“不愧是大人,也只有竹郎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才配得上大人的品味!” 顾皎恨得呕血,她忘记了今日是初二,正是裴竹登台唱曲的日子,她房里还放着送他的礼物匣子呢,她怎么就把这茬给忘记了? 只求今日曲夫人没来找她,没把秦骅当成她给请去潇湘班雅阁。 华灯初上,轿马行到贝阙珠宫,层台累榭上垂下珠玉流苏,屋檐下的走马灯缓缓地变换七彩花鸟丹青,街上张灯结彩,川流不息,舞榭歌台内轻歌曼舞,绕梁之音不绝于耳。 顾皎没有欣赏的心情,额角的青筋跳得欢快,右眼皮也跳起舞来。 她熬到了潇湘班的阙雨楼,往左侧一看,瞥见了曲夫人那顶精雕细刻的银红软烟罗轿子,往右侧一扫,瞧见了自家那辆古朴大方的红木锦缎马车。 顾皎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第8章 时间紧任务重   矮身进入阙雨楼,立…… 矮身进入阙雨楼,立马有罗裙女子迎上来接待,侍女娉婷,引二人上了二楼东面雅阁。 一进门,李旭殷勤地接过顾皎的大氅,挂到衣架上,拿鸡毛掸子弯腰屈膝弹去地毯上不存在的灰尘,先请顾皎落座后才坐下,侍女要来奉茶,被李旭挥退,李旭轻挽袖子,亲自给顾皎沏茶。 “阙雨楼用的南国福鼎首日芽做的白毫银针,算是此处一大特色,有人喝不惯,下官倒觉得清甜可口,清鲜回甘。”李旭将茶盅推到顾皎手侧。 顾皎不知喝过多少次了,全燕京的白毫银针都出自曲夫人府中,她喝白茶比普洱铁观音还频繁些。 “大人可要茶点?”侍女问道。 “拿些青团来,不要蛋黄,要莲蓉和素面的,少裹些糖粉。”顾皎对侍女吩咐道。 侍女先是一愣,接着笑道:“一听大人就是常来,寻常人不懂,喝白茶要冰皮糕点,反而品不出白茶本身的甘甜,只说清淡,大人却不同,青团配白茶乃为一绝,奴婢这便去取青团。今儿还有南国的椰香薄饼,大人可要?” “自然,劳烦你。”顾皎颔首。 侍女面上飞霞,她方见这位大人,就为大人的丰神俊秀所折服,一见倾心,只不过这位大人看似不好接近,神色淡漠,她只能在带人上来时偷偷回头瞧一瞧。 她原以为又是位眼高于顶的贵人,却不知大人如此和蔼有礼,对她都温和客气,侍女不由得心旌摇摇,特地放慢了速度,趁机瞥了顾皎好几眼。 侍女告退,李旭盈了笑,谄媚道:“不愧是大人,奔逸绝尘,这小娘子初见大人,便芳心暗许,若下官有大人这般桃花,可真是做神仙都不换。” 顾皎坐立不安,眉头紧锁:“芳心暗许?” “大人没看到吗?那小娘子脸都红了。”李旭嬉笑。 顾皎扫了旁边正衣冠的铜镜一眼,秦骅的确生了副好皮囊,她初见时也晃神一瞬,她一直以为袁青翡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没想到秦骅不输于他。 但现在这一切都与她没关系,顾皎心神不安,眉头没有松开过,她不断地焦躁地睨向三楼正对着戏台的那间雅阁,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老天保佑,曲夫人可千万不要说什么鬼话,陶竹也莫要去找她! 她正着急,侍女已端来了点心,侍女有些不快,方才她去后厨要椰香薄饼,被领班训了几句。 “陶老板专门吩咐,椰香薄饼要全留给馨月阁的那位,我不管你服侍的是什么大人,除了那位,椰香薄饼一律不给!”领班喋喋不休,很是恼火,“你不知道班主花了多大力气才请来南国厨子,这薄饼工艺繁杂,只有那位来的时候才会做,如今是什么日子,哪来那么多椰子,还不容易才凑出了三盘,全送去馨月阁了!你倒是会借花献佛,也不看配不配!” 侍女又气又委屈,她先前多嘴,问了一嘴要不要椰香薄饼,现在又拿不过去,这多尴尬。 侍女悄悄观察顾皎的神色,揣度她的心情,她见顾皎沉着脸,心里沉甸甸的,声音小了许多:“大人,厨房刚说椰香薄饼没了,妾身自作主张给您换了芝麻糕。” 顾皎心里有事,随意应了声,侍女眼中含泪,委屈地退到门外。 侍女刚放下门帘,楼中突然灭了灯,四下一片惊呼,随即一声鼓响,戏台上摇摇晃晃地冒出团明灭的烛光,有一个锦绣身影提着琉璃灯上了场。 起先只看到朦朦胧胧的美人面容,像是隔着雾和轻纱,远得似在天边云上,来人捏着桃花扇,往三楼瞥了一眼,眼尾飞红,眸中闪过一道潋滟的光,忽地抄手游廊上的大红灯笼亮了,眼前亮堂起来,像是有人在耳边敲了一声锣鼓,震天动地,通红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场地,他戏服上的碎金珠玉蓦然地熠熠生辉,他于花团锦簇的璀璨中而立,沉鱼落雁,国色天香。 楼阁灯火通明,台下静了一刻,接着欢呼起来。 “陶老板!陶老板!” 李旭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探出身子去,牢牢地盯着台上的陶竹。 “大人!今儿演的居然是《玄宗梦游广寒宫》!”李旭眼睛都直了,“竹郎做的是嫦娥打扮!今儿来的是谁,竹郎怎会演这出戏?他可是整整三年未演过,国公爷专门请去,他都没有应过!” 因为我来了,顾皎面无表情,她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眼神逐渐灰败。 三楼馨月阁,房内飞阁流丹,昂贵的秋香色蝉翼纱做成纱帘,雾霭般轻盈薄透,一层一层挡住了栏杆,鎏金博山炉幽幽地吐出清甜的香气,前调温柔清润,尾调稍稍发涩,是上好的紫檀香,千金难求,今年好炒香,如今有市无价。 一雍容华贵的妇人靠在栏杆边,一袭金珠织金八破裙,缓缓地打扇,柔荑上染了凤仙花,娇艳欲滴。 妇人凤眼含笑,秋水盈盈:“杳杳,陶竹对你是真的上了心,你瞧,若不是你前些日子提出要听《玄宗梦游广寒宫》,他怕是自此不会再唱,你那些银子也没打水漂。” 秦骅捏着颗饱满的葡萄,淡淡笑了笑。 曲夫人拿团扇轻轻挑起他的衣摆:“怎么看你一点兴致都没有?陶竹不好看吗?他唱的不好听?” “都好。”秦骅勉强维持着微笑。 秦骅今日从玄武桥出来,马车行了半个街坊,停了下来,他听到有人在喊顾皎小字,他撩开帘子一看,前面挡了座银红软烟罗小轿,包金轿顶六角垂着金铃铛,抬轿的奴仆衣着简练,个个膀大腰粗,神采奕奕,跟个小牛犊子一样。 他当时右眼皮跳了起来,等到曲夫人那张闻名燕京的脸露出来后,他的眼皮已经跳得闭不起来了。 曲氏单名一个茗字,出生富贵,前朝时家中长辈官拜九卿,后来官运阻滞,曲家转官为商,靠着以前的人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隐隐有北燕第一商贾之势。 曲茗是这一脉长房嫡女,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和那些闺中娘子截然不同,养得性若男子,行事做派狂放不羁,等她及笄,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家里才发现嫡女不对劲。 她不嫁,非要找赘婿,家中无奈,又舍不得曲茗的经商头脑,只好找了个赘婿,成婚三年,曲茗觉得不够,闹着要再纳一个,曲家居然也同意了。 自此燕京士人对曲茗唾弃不已,认定她伤风败俗,不许家中女儿妻妾和她来往,曲茗不在意,她常年在外,很少回燕京,风言风语也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去年赏春宴,有士人取笑曲茗,说她玉臂双夫枕,都等着曲茗难堪,谁知曲茗盈盈一笑,折扇轻敲在掌上:“官人家中可有妻妾?” 士人不明所以,还是如实答道:“自是有的,鄙人家中正妻一位,还有两位妾室。” 旁人都夸士人专情,如今官场之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士人家中只有三人,可谓是不近女色。 曲茗勾起唇角:“官人纳得妾室,妾身却不行?” “女子自是和男子不同,贞洁为重。”旁边有人愤愤不平。 曲茗噗嗤乐了,她持扇指着士人:“怪不得官人如今四十了,还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国子监学,凭什么要女子以贞洁为重,那为何男子不该以贞洁为重?” 士人阴沉下脸,下巴微微扬起:“女子不洁,还有什么活头?” “活头?”曲茗哂笑,“妾身每年给曲家进三十万两黄金,燕京纳税十分,我曲家独占两分九,其中便有我的一分五,少我一人,国库就空虚四十分之一,你觉得妾身有没有活头?妾身若不活了第一个不依的便是陛下。倒是官人一年俸禄却只有十两白银,还要娇妻美妾,你养得起吗?你还有什么活头?回去和妻妾吃糠咽菜吗?补补你衣服上的窟窿吧,这比你心上的好补多了!” 士人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本是清谈,莫要扯上那些阿堵物!” “官人嫌弃阿堵物,每月也不要养家了,你那俸禄里说不定就有我曲茗的税呢!”曲茗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艳丽的面庞更增傲气,“我纳几个夫婿关你屁事?他们乐意,我也乐意,我家里也乐意,睡的又不是你亲爹儿子,你着什么急?” 说罢,曲茗也不停留,扶着侍女,莲步微移,披帛上的绣金莲花摇曳生挥,刺痛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心脏。 回去后,曲茗又纳了个侍君,还大发洒金花笺,请人前去观礼。收到请柬的人本是不想去,无奈连晋王贵妃都送去了贺礼,只能满不乐意如丧考批地去了。 自此曲茗算是彻底游离在了燕京官宦圈外,可她手中却有许多如今市面上寻不到的珍宝,昂贵稀罕的软烟罗蝉翼纱她直接当纱帘毯子用,士人们不耻曲茗,却也私下打发夫人去与她套近乎,想讨写些好处回来。 秦骅不记得自己有让顾皎去接近曲茗,他对京中风雨不感兴趣,但顾皎若是和曲茗过于交好,会影响她自己的交际。 那些贵妇最会看人下菜,面上追捧曲茗,暗地里唾弃,若有人真和曲茗交好了,贵妇们肯定会孤立她。 曲茗十分难讨好,她们自己都没有成为曲茗密友,凭什么有人能先一步得到曲茗的欢心? 秦骅后悔不已,是他疏忽了,他本不想干涉顾皎的交际圈,可是曲茗实在是……过于标新立异了些。顾皎初来乍到,难免吃亏。 等他回去,他必须和顾皎好好谈谈。 “你说,等会儿陶竹会不会上来?”曲茗没发现秦骅的异样,她悠闲地躺在贵妃榻上,发间精巧的金簪蝶翅轻颤,好似要飞起来一般。 “他上来?”陶竹是曲茗新看上的人? 曲茗也捏了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了皮:“不然呢?他那般喜欢你,你那般捧他,你今日都来了,他能不上来,和你聊表寸心?” 秦骅感觉到自己灵台中有根弦“噔”的一声,断了。 第9章 暴露   还不等台上戏演完,顾皎起身…… 还不等台上戏演完,顾皎起身出了门,李旭放下咬了一半的青团,起身追上去:“大人,等等我,什么事这般着急?” 顾皎回身把他推回去:“人有三急,你听你的戏!” 李旭不依,跟着往外挤:“大人这就见外了,外边天黑路滑,茅厕那边又没灯,下官打灯送大人去!” 这人有病吧!顾皎眼见底下即将闭幕,顾不上客气,反手摔上门:“别跟过来!” 李旭摸了摸鼻尖,这才死心坐回椅子上,拍了拍袖子,没想到秦大人还挺害羞,莫不是物件太小,怕别人嘲笑吧。 顾皎撩袍上了三楼,底下琴瑟声声如玉石溪水,悦耳动听,在她耳中却如催命符般,她心急如焚,三步并两步窜到馨月阁前。 赵三立于馨月阁前,见到一玄衣男子过来,男子气宇轩昂,行如头狼环顾,腰间从小到大挂着三把金鞘宝刀,手腕上挂着只金镯子,身披玄羽黑狐大氅,脚踩金叶翘头靴,面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似是来找麻烦的。 赵三不禁浑身绷紧,他暗中握住佩刀,挡到男子面前。 “闲人止步,我家主人在此。”赵三抽出一截刀,雪亮的刀面寒光熠熠,暗中威慑,“劳烦公子绕道。” “我找你家主人,曲夫人可是在此?” 是来找夫人的?那更不能让这个人进去! 来者不善。赵三手心泌出一层薄汗,此人威势如虹,不是等闲之辈,他能感受到来者身上的血腥萧杀之气,只有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者才会有这种气势。 赵三手背在后面比划了一下,其余护卫立马围了上来,都抽出半截刀,摆出迎敌的架势,已经是在恐吓赶客了。 护卫渐渐地将顾皎包围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当作危险人物了,天地良心,她只是想进去把秦骅带出来。 这可关乎她的身家性命。 “各位误会了,曲夫人带着内人听戏,我刚好在此,如今杂戏结束,我来接内人回府。”顾皎努力压抑住不安,面上心平气和地一拱手,“劳驾各位行个方便。” 张三回忆,主子今天的确是带了位官家夫人进馨月阁,可这人一面之词,怎能让人取信? “你说是令妻便是吗?先前不是没刺客打着这个名号来。”张三警惕道,“今日主子吩咐了不见客,还请公子莫要为难。” “当真是拙荆!”顾皎苦笑,张大哥的确是个忠心耿耿的侍卫,可未免太死板倔强了些,“你进去请示一下,就说秦骅在此。” “秦骅?”张三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正在僵持时,楼道奔上来一人,头顶举着令牌:“大人!您怎么跑这里来了——你们是什么人!敢对大人不敬?这位可是承天府使君秦大人!堂堂威远伯也是你们能拦的?” 来人正是李旭,手上令牌金镶玉砌,上刻“承天府使君”五个汉隶。 顾皎一摸腰间,空空如也,好嘛,李旭什么时候拿走的? “果真是秦大人?”张三看清令牌,微抖着收了刀,行了个礼,“草民无礼,还请大人海涵,实在是因为我家主人树敌良多……” “我懂,我都懂。”顾皎摆手,曲茗行商在外,总有那几个仇家,不是为钱就是为命,自然是防备森严。 “那我也不进去了,张大哥帮忙把内子叫出来吧。” 张三应了声,回身去开门,走到一半一拍脑壳,奇怪,秦大人是如何知道他的姓氏的? 顾皎在外踱步,李旭端着茶水点心,热情洋溢道:“大人喝茶!大人吃点心!” “省省吧你,”顾皎正烦着,“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张三很快就出来了:“秦大人,令妻请您进去,我家主子也说请大人入阁一叙,她们正在见客。” “见客?”见什么客?莫非陶竹进去了? 顾皎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完了,她方才着急,忘记了馨月阁不止有一个入口,东面还有个小楼梯可以上去,就连在戏楼后台,来去很是方便。 “大人您进去,小的在外给您看着。”李旭道。 顾皎深吸一口气,按捺住七上八下的心。她穿过蝉翼纱帘子,隔着烫金秋菊屏风,听到房间里传来轻柔的男声。 屋中明灯闪烁,映照得纱帘叠翠流金,陶竹还未卸妆,一身翠玉花冠,正跪在秦骅前,托着秦骅的一只手,柔声细语道:“今儿夫人能来见我,倍感荣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陶竹思念得紧,不知道夫人可想陶竹?” 顾皎心里一紧,忙去看秦骅的神情,她的视线被珠帘挡着,看不清秦骅的脸,只模糊地见他缓缓抽出手,微抬着下巴,许久都没有应声。 陶竹又伸出手去抓秦骅:“夫人怎么了?怎么这般冷漠,夫人以前不是说陶竹的手如羊脂玉,摸上一天都不厌烦,恨不得日夜揣在怀中吗?” 顾皎眼前一黑。 陶竹的确乖巧可人,嘴甜人美,皮肤吹弹可破,她最爱捏他小手,别有一番滋味。 可这只限于她和陶竹私底下见面。 朋友,你捏的不是我的手,是我夫君的,你找姘头找到姘头她正主了! 快松开手啊倒霉孩子! 顾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站在屏风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屋内声音戛然而止。 在一旁看戏的曲夫人打着扇,这才悠悠出了声:“可是伯爷来了?” 顾皎从屏风后绕出来,直往秦骅走去,步伐稍快,披风在身后猎猎有声。 忽的,她面前闪过一道花影,定睛一看,陶竹挡在了她前面。 陶竹瘦削的身子微微发抖,连带着头上朱翠跟着微颤,碎光点点,他仰着头,眼中粼粼,带着五分惧怕三分隐忍两分不畏强权。 顾皎脚步一顿,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陶竹还有这么琨玉秋霜的一面。 威武不能屈是好事,可当你不屈的其实是你守护的,你守护的该是你不屈的,这件事就有点难办了。 顾皎已把自己当成了半个死人,她低声道:“劳驾让让。” 陶竹梗着脖子:“大人三思!” 顾皎微恼,把他往旁边轻轻一扒—— “哗啦”! 一眨眼的功夫,地上多出了一地的碎瓷片。 顾皎顺着碎瓷片寻去,陶竹不知道什么时候瘫在贵妃榻里,奄奄一息,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夫人……”陶竹颤颤巍巍地向秦骅那边伸出手,一脸的生同被死同穴。 “怎么回事?你别碰瓷啊我告诉你。”顾皎后退几步。 曲夫人啧啧称奇,把玉珠算盘打地噼啪作响,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妙之韵:“伯爷这一掌可不便宜,青花彩雀盘,五十两,白釉紫霜竹瓶,七十二两,给你打个折,就算七十两,还有那一对巴掌大的和田玉如意,妾身想想市价……大人,您现在欠妾身九百二十八两银子,现银还是票子?” “百宝架是陶竹自己带倒的……”顾皎抗议。 “伯爷您先动的手。” 顾皎自知理亏,心如死灰,外人看来就是沉着脸想赖账,曲夫人忙站起身往门口靠了靠,生怕她不止赖账还想暴起杀人,毁了人证物证。 室内一片寂静,隔着墙壁,能听到楼底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 “改日送到您府上。”先发话的是秦骅,他抚平袖子上的褶子,起身走到顾皎身边,“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曲夫人笑道:“行,天色不早了,你早日回去。” 顾皎巴不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脚下生风般往外旋,可越是想脱身,就越是有那不长眼的把她往淤泥里拽。 顾皎刚挑开帘子,方才还吊着一口气的陶竹不怕死地开了口,伸出手十分可怜道:“伯爷,您与夫人本就没有感情,何苦难为她。草民虽对夫人一片赤诚之心,却从未越雷池半步,与夫人之间清清白白。这些年来夫人看我可怜,资助许多,但和那些养戏子的贵妇全然不同,夫人不过是爱听曲,心肠软,才总来见草民,草民自知与夫人云泥之别,只敢与夫人持手相望……” 顾皎脸越听越黑,曲夫人都看不下去了,拿了块帕子团成团,塞进陶竹嘴里,陶竹呜呜咽咽挥舞手,美目中戚戚然然。 李旭等在门外,见人出来,满脸堆笑迎上来:“哎呦!大人出来了?可玩得开心?这位便是夫人吧,许久不见,夫人又美上七分,就算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在夫人面前也甘拜下风,咱们大人真是好福气,有如此风华绝代的美人做正妻,更别说夫人持家有方是京中出了名的……” 秦骅凉凉道:“我与你应当是没见过。” 李旭立马改口:“虽没见过,但夫人美名在外,属下神往已久,没见过更甚见过,属下在家中日日夜夜耳提面命贱内向夫人学习。” 顾皎塞了他一块碎银:“可以了,一边玩去,我要回去了,今日多谢你请客。” 李旭忙推辞:“不敢收不敢收,这像什么话,原本应该是属下给大人送银子,哪里需要大人赏!大人若是喜欢银子,属下明天就抬三箱过去,亨通钱庄板板正正的雪花银!从偏门进,绝不叫人发现!我办事,大人只管放心……” “该去哪去哪,还雪花银,你今儿送银子明儿就得去天牢给我送牢饭去。”顾皎恨不得踹他一脚。 “送牢饭也不是不行,”李旭扭扭捏捏,“只是大人爱吃什么,属下不知道,就怕送的饭大人不满意。” “你……”顾皎难受地捂住胸口。 秦骅在一边冷笑了一下,顾皎立马回神,现在不是和李旭打嘴仗的时候。 顾皎避开李旭撩袍下楼,秦骅几步与她并肩,淡淡道:“李旭此人油嘴滑舌,阳奉阴违,还是少来往比较好。” “夫君说的是。”顾皎轻声答应,不敢和秦骅一起走,快步下了楼,把秦骅甩在身后。 顾皎替李旭结了包厢的单子,喊来小二牵来马车,站在门口,背后突然一寒,一回头,秦骅背着手,缓缓地从阙雨楼走了出来。 马车停在门前,顾皎热情地伸手,等秦骅扶着她的手上车,她的身子她自己清楚,娇生惯养久了,要是没人扶着,踩脚蹬都跨不上去。 秦骅经过她身边,目不斜视,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飘上了马车,顾皎目瞪口呆。 上去了?他就这样上去了? 车帘拉开,秦骅冲顾皎招了招手:“上来。” 顾皎磨蹭许久,她实在是不想上去,龙潭虎穴都比有秦骅的马车好。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一咬牙一跺脚,最终还是上去了。 顾皎刚掀开帘子,还没坐定,立马道:“夫君,我与陶竹真的没有什么,我鬼迷心窍,也就摸摸他的手,这的确是我不对,我甘愿受罚。” 她忙给自己开脱:“钱是我自己拿的嫁妆,我们的事除了曲夫人之外,没有别人知晓,不用担心我丢过你的脸。” “顾皎,”秦骅打断她的话,“以后也要少和曲茗来往,她过于特立独行,你和她太亲近,被人知道了,怕是要吃亏。” 顾皎一愣,应了声。 一路无言,顾皎起先还惴惴不安,之后便被漫长的路途磨灭了焦躁。 马车停下,秦骅这才开了口。 “顾皎。” “嗯?” “燕京许多人家都是如此,你不必介怀。”秦骅先她一步撩开帘子,面色沉静,眸中寒芒微动,“丈夫纳妾寻欢,妻子养戏子听曲,只要不影响到内宅安稳,不混淆血脉,不人尽皆知,没有人会去追究。” 顾皎松了一口气,秦骅这是原谅了她。 “我之前还怕你不适应京中生活,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他放下帘子,身形阻隔在外,只听到他清冷的声音。 “你适应得很好,我很高兴。” 接着外面就没了动静。 顾皎木木地坐在矮凳上,大脑一片空白,她的身子不知为何僵住了,秦骅这般轻易地原谅了她,本该是好事。 可她为什么宁愿秦骅骂她,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要脸,也不要这样轻描淡写。 她的耳边反反复复地回放着秦骅最后的那几句话。 她总觉得秦骅是很失望的。 第10章 马吊   顾皎回府,管家通报下去,门…… 顾皎回府,管家通报下去,门房落下三道鼓声,鼓声一直从影壁传到垂花门,游廊上的奴仆们得了令,一个接着一个点起琉璃灯,刹那间,抄手游廊上亮起一条银河,河汉流淌,府内灯火通明,照得那春睡海棠也慵懒地舒开花瓣,懒洋洋地散发出极淡的暖香。 墨奴一身灰蓝的袄子,往这边奔来,笔君提着绞金红漆食盒,怕荡出碗里的汤,落后了几步。 “爷!刚熬的猪脚黄豆汤,放了虫草,您趁热用些!”墨奴不等笔君走来,回身走了几步,接过食盒递来。 笔君推了他一下:“哪里让爷在这里喝?桌子都没有,咱们伯府何时这般没规矩了?” 墨奴一拍脑袋,他听闻伯爷回来就急匆匆赶来了,只想伯爷喝口热乎的,哪有想这么多。 “没个正形。”笔君横了墨奴一眼,问顾皎,“爷今儿到哪里住?是去少奶奶房中?还是去姨娘那儿?” 顾皎沉声道:“回书房。” 墨奴和笔君对视了一眼,爷今儿心情不太好? 墨奴机灵,拿了灯,一路照着送顾皎过去,书房连着花园,清雅静谧,院子中种了常青,主屋前立着株通天的老松,松针细密,郁郁葱葱,配着黄桐木墙青琉璃瓦,不像是富贵滔天的伯府,倒像是道人清修之地。 主屋要高些,做成了吊脚飞檐样式,一道淙淙小溪从房下穿过,主屋大体纤巧秀丽,又不失肃穆正派,入门要先上九道红木台阶,墨奴把灯放在木地板上,木屐清脆,同笔君一道左右拉开了滑门,纸窗上的仙鹤翠柏随着滑动微颤,在夜色下愈发幽静雅致,门开来,暗香流动,房中早已点了秦骅一惯用的甘松香。 秦骅回府多在书房过夜,屋内布置还算齐全,都是素净的螺钿装饰,小圆轩前的花架上摆着瓶新鲜海棠,垂丝吐萼,簇簇嫣然,这才叫房中没那般落寞。 顾皎很少来秦骅的书房,多是在院子里就止了步,一次都没有进主屋,这里摆设简洁得过分。 墨奴在桌上摆了猪蹄汤,并着两道荤素冷碟,笔君抬出红泥小炉温酒,黄酒里加了颗青梅,酒香混合着一丝清甜的味道,在昏暗的室内泛开。 “爷先用些宵夜,洗澡水已经烧了。”笔君递来筷子。 顾皎落座,抿了口汤,暖意从胃中蔓延到四肢,她方缓过劲来,心口暖洋洋的,暂时祛除了缭绕不散的寒意。 临江阁内,秦骅坐在镜台前看书,照光挑帘入室:“娘子,书房那边熄灯了。” 逐月嘟着嘴,从针线篮子里抬起头来:“这么早就歇息了?这不才戌时吗?” “今日府中繁忙,许是累了。”秦骅起身更衣,“不来便不来吧,就寝。” 他等了许久,顾皎没个人影,眼见夜深,随她去了。 他不知道为何顾皎不来,莫非他的话吓到她了?她不是胆小的人,自己分明原谅她了,她又置什么气? 秦骅实在是想不通,他向来不懂女儿的心思。 逐月上前帮手,愤愤不平道:“娘子等了这么久,都不派人来知会一声,白等了!以往来不来都会派墨奴来禀报,今儿干脆不说了!咱们姑爷真是冷心冷肠,哪有这样冷落正妻的,与其嫁来伯府,当初还不如和袁……” 照光拧眉厉声道:“逐月!” 逐月立马噤声,偷摸瞧了瞧秦骅的脸色,撇了撇嘴角。 秦骅眼帘微抬,瞥了眼讳莫如深的两人,净了手,上榻休息了。 第二日一早,顾皎出府点卯,秦骅用了早膳,屏退下人,提着两个木桶在院子里练马步,他蹲了半个时辰,院外叽叽喳喳,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大奶奶可起床了?妾身来的不早吧?可有打扰奶奶休息?” “日上三竿,大奶奶若是还不起来,定是怕了我们,找借口不见我。不就是上次输了个金镯子,我今儿还给她还不成?” 秦骅放下木桶,推门出去,门外站着两个娇美女子,正与逐月嬉笑,其中一人身着珊瑚色水光绸衫子,戴着白玉步摇,娇俏可人,另一人穿了桔梗色褙子褶裙,在鬓角别了支点翠珐琅钿,温婉娴静。 珊瑚色的女子先看到了秦骅,喜笑颜开,对他招手:“原来奶奶起身了!一直不搭理妾身,好坏的心肠。” 桔梗色女子先是道了万福,才浅笑道:“奶奶吉祥,昨夜睡得可好。” “还行。”秦骅拿下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可有事?” 来者正是他剩下的两位姨娘,珊瑚色活泼些的小字茜彩,桔梗色文静些的小字青珠,算起来,入府前还是秦骅的族妹,只不过家中是秦氏旁支,早已败落,这才入了嫡系长孙府中做妾。 茜彩提着衫子跑来,亲密地挽住秦骅的胳膊,秦骅瞬间身体绷紧,险些下意识把人甩开。 茜彩毫未发觉秦骅的疏离避让,拖着秦骅往屋内走:“奶奶别打迷糊眼,答应了今儿玩博戏马吊,可不能反悔!” 青珠也上前,比秦骅稍落后一些,柔声道:“茜彩一早儿就起来了,急着要来奶奶这里来,早膳都没用,前儿昨日本也是要来的,谁知大爷在奶奶房中,茜彩没敢过来。” “你们都很怕我……我们大爷?”秦骅问。 茜彩一跺脚:“奶奶莫笑话我!奶奶自个儿不也怕吗?” “茜彩这丫头,嘴越发没有把门,好在主母是奶奶这般心慈和蔼的,换了别人,不把你剥皮?”青珠无奈地摇摇头,“茜彩说怕,其实也不完全是,大爷纵横在外,早年弃笔从戎,过年回老家,妾身远远瞧上一眼,大爷身上虽有杀伐之气,但说不上畏惧,只是近几年,领了承天府之职,平步青云后,人越发捉摸不透了,再并上外面的流言蜚语……” 茜彩接过话头:“我如今见大爷,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和他说话都开不了口,愈发觉着自己低到泥里去,我阿爷以前说了,这种人天生高人一等,生来就要当大官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叫有龙气……” “胡说八道。”秦骅打断她的话,越说越离谱了。 茜彩撇嘴,收回自己的手,摇摇晃晃进屋:“奶奶也凶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秦骅皱眉,他不知道茜彩这么没规矩,怎么能走在主母前面,抢先进屋? 走进屋子,茜彩已招呼下人摆好了马吊,这马吊与寻常纸牌木牌不同,用的薄玉片,涂了金颜料,格外好看。 秦骅顿住,站在桌边看了又看,确认这的确是马吊,就是列在禁令中的如若发现一律罚款蹲牢房的那玩意儿。 三皇子曾爱打牌赌钱,皇贵妃怕儿子玩物丧志,求了皇帝下禁令,自此无人敢玩,北燕禁赌多年,坊间很久没人玩博戏马吊,秦骅在自家院子里看到这违禁品,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承天府倒是有人敢玩,都是过刀尖舔血的日子,这种禁令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可出了承天府就不一样了,前一任府君就是被人发现私下打马吊丢乌纱帽的。 秦骅走出去,确定院门关好了,才走回房里。 茜彩娴熟地洗牌发牌,逐月擦干净手,从外面进来:“开始了吗?” 青珠柔柔道:“就等你了。” 逐月忙告罪,坐到位置上理牌,她看着牌面,眉头先是一皱,调换了几张的位置,眉毛舒展开来。 茜彩见秦骅还在一边站着,催促道:“大奶奶发什么愣呢,还不快来!” 秦骅深吸一口气,坐到自己的位置,学着逐月理牌。 说起来,秦骅勤学好问,才艺许多,上能投壶书法御车,下能爬树捉鸟摸鱼,唯独不会叶子戏马吊之类的博戏。 打了三圈,秦骅完全是在浑水摸鱼,茜彩赢了两局,笑得合不拢嘴:“奶奶今儿手气比以往还差,早上起来没洗脸吗?” 逐月翻了个白眼:“我们娘子是在让着你!待会儿有你好看的!” 秦骅扫了遍自己的牌,他总算有了点眉目,他虽从未接触过,好在学得快,他出了一张牌:“千万。” 过了几个回合,青珠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茜彩也坐直了身子,逐月还没意识到场上的变化,还在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牌给秦骅看。 秦骅上手快,手气又好,接下来几局打得顺风顺水,他打出了气势,打出了魄力,打出了男儿真本色,当庄家时压得三个闲家抬不起头,当闲家时三下五除二就轰庄家下了台,剩余三人打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怎么就赢了,又一会儿莫名其妙输了。 茜彩连输五局,不仅把上次赢的镯子还了回来,还赔上了自己一支水头极好的簪子,她把牌一推,哭丧着脸:“不打了不打了,奶奶今天财神附体,我当真招架不住!” 青珠的笑意也僵了,她输了对明珠耳铛:“奶奶今儿……实在是攻势迅猛。” 逐月昂首挺胸,好像连赢五把的人是她一样:“我就说娘子厉害,你们还不信,惹恼了娘子,以后你们都别想赢!” 临近晌午,两个姨娘顺其自然地留下来用膳,饭后,秦骅把赢来的首饰都还给了她们。 茜彩小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输不起的人,奶奶还给我做什么,我下次一定赢回来!” 秦骅摇摇头:“没有下次了。” 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 “以后府中不许再出现博戏马吊叶子戏之类的东西,现在的这些,都拿去改成首饰。”秦骅的语气严肃,不容忤逆,“近来管查极严,稍不留神,咱们都得进去。” 茜彩被吓到了,小声道:“可奶奶之前不是说,咱们私下打,不要紧的吗?” 秦骅睁眼说瞎话,有模有样:“今时不同往日,宫中暗探潜伏各家府中,时时禀报,上达天听。” 两个姨娘顿时胆战心惊,不敢再说什么,秦骅一人送了对玉手镯压惊,把人打发了。 第11章 宴会前夕   夜幕降临,顾皎回府,她…… 夜幕降临,顾皎站在影壁前左思右想,还是灰溜溜地去了临江阁。 她踏进卧房,桌上摆着几根白玉筷子,上面包着金丝绞花,顾皎随手拿起一根,对着光赏玩,怎么看怎么眼熟。 毛毡门帘被人撩起,秦骅进门来,顾皎举着筷子问道:“什么时候打的筷子,这白玉色泽真好,我好久没看到这么纯粹的玉了,在哪里淘的?” 秦骅擦了擦手上的汗,平淡道:“哦,这是你那副马吊。” 顾皎瞪大了眼睛,她把筷子左右翻看,在一只筷子上发现了一个索子的半边。 还真是马吊。 “你知道如今禁马吊,你倒好,私下玩得挺欢,不是一次两次触犯禁令,”秦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若不是被我发现,哪天底下人说漏嘴了,承天府派人抄家,有你哭的。” 顾皎垂头,这不正因自家夫君是承天府使君,才敢在后宅私下打牌嘛,又不赌钱,只是换一些首饰钗环之类的东西,不拿出去典当就没事,难不成承天府真的敢派人来副手府中清查?那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是我的错,不过妇人中流行玩这东西,府君家中也玩,这套马吊还是府君夫人送的。”顾皎说,她不忍看桌上马吊的残骸。 “那是府君。”秦骅坐到太师椅上,“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使君,如果有人故意针对我,我有分辩的余地吗?” 顾皎心神一凝,走到秦骅身边:“难不成有人针对你?” 秦骅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昨日点卯,是不是遇到徐貔了?” “是他?”顾皎惊讶,又觉得不可能,“他有什么针对你的理由?他姐姐可是皇贵妃,徐貔因为科举不利,这才当了个使君,若他能考上进士,再大的官也做得,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还……” “看不上,是吧?”秦骅不急不缓,好像被看轻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顾皎面颊微红,她说的是实话,可这话怎么能当着秦骅的面说,她不过和秦骅多相处了两天,就这样僭越冒失。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徐貔此人心眼极小,我不过一个落魄伯爵,竟敢和他在一个位置上,他便想方设法地想把我踩下去。”秦骅说,“他亲姐姐是皇贵妃,生了最受宠的三皇子,而徐貔是徐家嫡系唯一男丁,未来会继承家业,和他平级的,怎么都该是个侯爷,要么是个公爷吧?” “他不过一个买来的举人,你是永和五年的武状元,威远伯府的世袭罔替是你用军功挣来的,你凭什么不能和他平级?”顾皎打抱不平,她和秦骅私下说说罢了,只当是自我调侃疏解,那徐貔是什么东西,还敢真瞧不起秦骅了? 不过是托生个好家世,有个做皇贵妃的姐姐,也敢这般目中无人? 若不是有这鼎盛的家世,也不过是个泼皮破落户罢了。 秦骅眼里含了点笑,顾皎这样子很是有趣,更别说用的是他的身子,他忙抿了口茶,又偏头瞧了会儿新摘的海棠花,这才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 那一点笑意消散,他便又是那冷冰冰、严肃无趣的秦使君。 “你不要气,我本意是告诉你事事留心,步步小心。”秦骅语重心长,“你年纪小,又在南国长大,不懂这高门大户的弯弯绕绕,别人做得的,你大多做不得,你要是要做,三思而后行,事先与我说一句,我又不是管着你,这不让做,那不让做。” 他停了一刻,道:“你看,你养戏子我都不说你,我对你并无苛刻,以后万事多找我商量,更何况今非昔比,你我身体互换,我不懂后宅人情,你不明官场争斗,更是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记住了吗?” 顾皎听他说起养戏子,眼角抽了抽,声小如蚊鸣:“知道了。” “嗯,用饭吧。” 菜肴流水一般端上来,正中一个黄铜暖锅,煮着鸡糜骨头汤,旁边摆着现切的牛羊肉片,桌上摆着粉果虾饺糖沙翁,咸水角金钱肚芝麻糕等小食,又有鼓汁凤爪、及第粥、鸡汤云吞压肚,都是南国菜肴,口味清淡,是顾皎平日里爱吃的。 筷子就用的马吊打的那副,顾皎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伸筷子就夹。 她吃得火热,没瞧见秦骅挑了几下,看起来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她用完去洗浴,秦骅喊人煮了筒骨酱汤,洒了尖椒沫,胡乱拌了碗饭吃了。 晚上就寝,一回生二回熟,顾皎自然地爬上了床,她今日带队巡逻,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吃饭时就不止点头,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秦骅替她掖好被角,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眉心的褶子一直未松开。 夜里,顾皎迷迷糊糊听到秦骅起夜好几次,门不断地开合,她半梦半醒间问了一嘴,秦骅没回答,只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她又睡过去了。 早上起来时,秦骅一脸的萎靡不振,嘴唇上起了白皮,整个人怏怏的,逐月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来,话里话外都是埋怨。 “您昨儿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的一夜没个安生。”逐月满脸担忧,“快喝了这药,止泻的。” 秦骅端过碗,一仰脖子灌了下去,逐月拿了蜜饯递来,秦骅没接,飘回了里屋,躺到贵妃榻上。 顾皎拿了热手帕擦脸,坐到他身边,悄声说:“你吃什么了?昨儿是拉了一晚上吧?我脾胃没这么虚弱呀。” 秦骅不想说话,他拿了本书盖在脸上。 顾皎推了一下他,秦骅没理她,在顾皎看不到的地方,耳尖有些许发红。 府君结束了休沐,承天府的考勤严查起来,清早便要去点卯,顾皎眼见到了出门时间,不出门不行,略带担忧道:“我要去点卯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秦骅慢吞吞地把书从脸上挪开,赏了她一瞥,顾皎得了令,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只求秦骅莫要把她的身子骨折腾坏了,她身体健壮得很,二十年来就没生过几次病,互换一次身子就落下病根,她哪里哭去。 自此,秦骅连吃了几天清粥白菜,吃得两眼发绿,再也不敢碰辛辣食物。 等秦骅总算把身子养好时,花朝节也来了。 花朝节是燕京春日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节日延续七日,庆典由官府牵头,世家纷纷响应,皇城在这几天开放。白日时,百姓可进宫共乐,参加者无论男女贵贱,都一起游乐赏花、吟诗作对;到了夜晚,太液池上会燃放烟花,火树银花,鼓乐喧天。 太液池就是每年皇宫开放的终点,也是庆典最热闹的地方,有京畿附近的商会摆摊,有杂耍杂剧江湖艺人表演,亦有大族借殿设宴,这段时日,太液池边总响彻欢声笑语,苍穹上高高地滑翔着各类纸鸢。 太液池边架起猩红油布穹庐,铺上靛青毛毡地毯,十里杏梨桃樱纷飞,宛如仙境;万顷碧波上小舟沉浮,宝殿珠楼间轻纱拂风,文人墨客薄衫快马,诗情画意在这碧瓦朱甍上飞舞。 今年伯府也收到了不少请柬,顾皎挑挑拣拣,除了秦骅的人情往来,她这边只选了靖国夫人的宴会。 宴会当日一早,秦骅被侍女们簇拥在妆镜前,好生打扮一番,顾皎早换好了衣服,一身利落的黛蓝烫金云纹圆领袍,翻出一角鸦青领子,头戴暗金镂空冠,发髻中插了根素玉簪,可谓是玉树临风,这都得益于秦骅优良的皮囊,和伯府的泼天富贵。 她从未在宴会当天穿得这样轻松过,她先去穿山游廊散了步,用了午膳,在看了一册话本,秦骅那边才到了尾声。 她往日也是这样,被压在镜台前梳妆打扮,从早上一睁眼到临近晚膳,滴米不进,就为了不弄花精心绘制的妆容。 顾皎从未想过男人会这么轻松,只用穿个日常的袍子,随时随地都可以赴宴。 秦骅顶着沉重的五尾玛瑙凤冠,耳戴垂珠坠,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厚重而华丽的衣裳,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闪了脖子,当场毙命。 这些昂贵的珠宝衣裙像是无法挣脱的枷锁,将他牢固地束缚起来,动弹不得。 他当年在军营扛着磨盘跑步时都没有这般难耐过。 秦骅心情极度不好,以至于他现在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看到什么东西都不顺眼,出门时遇见一只正好从树杈上飞走的喜鹊,他心里都骂了一句不识好歹。 一行人缓慢地出了府门,到了马车前,顾皎伸出手,她本是做做样子,反正秦骅也不会扶。 不经意间,一道温热落在她手掌上,她惊异地抬起眼,一只花里胡哨的袖摆划过,秦骅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秦骅收回手后,顾皎还觉得自己手掌上残留着那抹温度,挥散不去,她捏了捏拳头,跟着上了马车。 她掀起青纱帘,秦骅端正地坐在车内,仿佛一尊宝相庄严的大佛。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皎好心问道。 “顾皎。”秦骅面无表情,或许他有表情,只是被那厚厚的妆容挡住了,“你往日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啊,我辛苦什么?”顾皎怕把秦骅的衣服弄皱,坐在了他的对面。 “我说真的。”秦骅闭上眼,顶着这个凤冠,他总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个人狠狠地往腔子里压。 那些绮罗珠履的女人,都得承受这样的罪吗? 在燕京,官家妇人的头面越是繁复珍贵,就越是体面,也能彰显家族的富埒陶白,可这些蹙金孔雀银麒麟一股脑儿地穿在身上,哪里是体面。 这分明就是酷刑。 秦骅睁开眼,望向顾皎,她正拉开一角窗帘,兴致勃勃地往外观瞧。 她以前……也是这样吗? 第12章 前男友   靖国夫人最是风雅清贵,专…… 靖国夫人最是风雅清贵,专门借了太学边的墨翰殿设宴,墨翰殿离太液池不远,盘踞高地,凭栏而望,可见落英纷飞,太液池边的热闹喧嚣可尽收眼底,又不会被喧哗的人群打扰,实在是妙地。 落霞水榭,大殿中正中摆了架泼墨绸缎象牙屏风,挂在轩窗上的帘子上绘着仿制兰亭集序,青铜兽炉蹲坐于大殿四角,檀香吐息,轻烟缭绕,男女宾间隔着一道瑟瑟珠帘,叮当作响,琳琅有声。 殿堂中间穿过一条弯曲流水,正是取魏晋时“流觞曲水”之趣,这流水正好分开了男女宾,清澈的水上漂浮着莲花样式的金制杯碟,随着淙淙水流浮沉,杯中美酒香味四溢,别致有趣,也只有靖国夫人有这样的雅趣和手笔。 秦骅方落座,身旁即刻有雍容华贵的夫人与他搭话,这夫人戴着点翠镂雕合浦珠头冠:“我们方才还念叨你,说你怎么还未到,话音刚落,你便进来了。” 秦骅不认得这人,他面上不露,笑着赔罪道:“夫人万安,出门不赶巧,路上塞车。” “是了,”他右手边的夫人一头珠玉象牙冠,抿唇笑着,持了团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顾夫人最爱俏,瞧瞧这身打扮,可不似神仙妃子一般?” 秦骅装作熟络地应声:“哪有,二位比我不知娴雅多少,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两位夫人都笑了,旁边有人与这二位讲话,言语间提了几次名姓,秦骅心里有了数,点翠冠的那位是御史夫人周氏,象牙冠的那位是工部侍郎夫人王氏。 周夫人端起茶盅,拿杯盖拨开浮沫,漫不经心道:“你们可听了最近的那个消息?说是礼部尚书家失踪已久的大娘子找到了,不日就要认祖归宗。” 王夫人打着团扇,罥烟眉微蹙:“那收养的那位娘子怎么办?” “大娘子大些,便还是大娘子,收养的那位要往后挪一位,在族里得是二娘子了。”周夫人道。 秦骅对此略有耳闻,这在燕京早就传开了,毕竟是有关礼部尚书家。 他插话道:“我听闻尚书夫人对二娘子爱惜得紧,及笄宴请了靖国夫人观礼,宫中都送去了不少赏赐。” “可不单单如此,”周夫人抿了口茶,斜眼睨了礼部尚书夫人那边一下,懒散地收回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二娘子神通广大,和晋王世子有了私情,据传万寿节前后要订婚。” 王夫人瞪大了眼睛,打扇的手一滞:“万寿节不就在下月十五吗?这么快?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秦骅顺着周夫人的目光望过去,尚书夫人一袭金茶长衫,戴了青玉织金抹额,面容严厉,不苟言笑,她身旁坐着个纤细清雅的少女,身穿天水碧蝉翼纱裙,梳着流苏髻,发间简单地插了只象牙蓝宝梳子,并了两只百合银簪,发尾坠了两条水绿丝带,一派天真烂漫、弱柳扶风。 “那是二娘子。”周夫人指给他看,一点都不怕被那边发现,“多稀奇,花朝节宴会不带亲生女儿,带一个养女。” “毕竟养了十六七年了,是条狗都养出感情了。”王夫人好似很不喜欢二娘子,看都懒得看那边一眼,只叫侍女给她剥花生吃。 三人谈了些八卦,主要是两位夫人滔滔不绝,秦骅洗耳恭听,门外摇了两声铃铛,一列粉衣宫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捧了宣纸笔墨,在每一位夫人桌上放下。 周夫人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拿起狼毫笔:“靖国夫人惯爱搞这种酸文。”她往身侧探头看看,“今儿的题眼是什么?” “花笺上不是写了么,”王夫人也不大乐意写这玩意儿,“早春。” 周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年年都是这个,半分新意都没有。”说完,她把自己用了五年的小诗题了上去,一手簪花小楷工工整整,与她这个人大相径庭。 秦骅趁人不备,从袖子里迅速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宣纸,铺在桌上。 王夫人也很快收笔,偏头微俯身子,看了一会儿,夸道:“顾夫人的字可真好!” 秦骅谦虚道:“不过是整齐一些。”顾皎的行楷大气漂亮,他一向欣赏。 宫女挨个收了宣纸上去,秦骅暗自吐了口气,好在题目年年不变,不然准备的诗就白费了,这么短的时间,哪里能仿出顾皎的字体。 宣纸都送到了偏殿,铺陈开来,井然地展在桌上,诗词字体,各有千秋,靖国夫人专门请了朝中有名的几位大儒来,一一评判。 为首的几个老儒只扫了一眼,摇摇头,看在靖国夫人的面子上,说了些大而空的好话,靖国夫人乐乐陶陶地和他们高谈阔论,有模有样地品词尝句。 刘太师嗤笑一声,背着手,走到落在最后面的一个青衫年轻人身边:“若是苏菱还在,老朽哪用看这种辞藻堆砌的无病呻吟,半分风骨都无。” 年轻人在一张宣纸前停下脚步,不错神地盯着,嘴里道:“苏大家师承其父,自然是这些娘子夫人比不上的。” “可惜了,嫁给户部尚书的那臭小子,真是癞□□吃了天鹅肉!”刘太师义愤填膺,对着虚空挥拳,“肯定管着苏小娘子,你瞧瞧这三年她可有一篇文章问世?狗娘养的东西!贼老爹生了个贼儿子,一家子都钻到钱眼里面去了,就爱抱着那阿堵物睡觉,亏他那腌臜爹当初还是老朽的同僚!真掉价!” 年轻人只笑笑:“户部尚书家公子也不差,那《天下赋》不是极好么?” “谁知道是不是找人捉刀!老朽以前考过他,十岁的孩子了,《劝学》都读不通顺!” 刘太师这才发觉徒弟已在这张宣纸前停了许久:“蓝璟,看什么这么认真呢?” 年轻人回过神,展颜一笑,宛如梨花千放,说不出的翩翩如玉。 “这写得不错,我多看了会儿。”他的声音也和人一样,儒雅温和。 刘太师飞快地扫了眼,嘬着牙花,很是嫌弃道:“什么东西!狗屁不通!” 年轻人温声道:“还是好的,您看这句,霞烟澹澹垂云树,明月迢迢挂柳梢,春夜的美景跃然纸上。” 刘太师嗤之以鼻,摆了摆手,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瞎了:“蓝璟,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是老师您看不惯婉约派。”年轻人不气不恼。 “这也能算婉约派?!” 那边靖国夫人走着走着发现刘太师不见了,忙带人回身寻来,老远就唤刘太师。 刘太师厌烦地皱皱眉毛,一挥皱巴巴的衣袖:“走了!” 年轻人最后看了一眼宣纸,那张纸上落款三个字。 秦顾氏。 年轻人眼中寒意蔓延,只一瞬,又很快收起,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 “老师,您先行吧,学生要留下参加此次花朝宴。”年轻人笑道,向刘太师恭敬地行了一礼。 刘太师不解,横眉竖眼训斥道:“你参加这种宴会作甚?平白无故丢了身份!” “有认识的故人,”年轻人低眉顺眼,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学生想和她说说话。” 顾皎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被侍女引到位置坐下,桌上已经摆了时令瓜果和精致糕点,侍女随即端来三道青瓷冷盘和一壶青梅黄酒。 “大人也来了?”身边传来熟悉的贱兮兮的声音。 顾皎偏头,正对上李旭堆满笑容的脸。 她不留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 “往日大人都不爱来,今儿却来了,可是陪夫人?”李旭手脚麻利地剥了瓜子仁,端到顾皎桌上。 “花朝节总是要出来转转的。” 李旭打量着四周:“下官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往靖国夫人可没请过我,花朝节我都是带着内子外出踏青——这墨翰殿真是好看,您看这美人斛……” 他捧起那只白瓷美人斛,翻过来看了看斛底:“果真是汝窑,我就说嘛,这样光泽细腻的质地,必是出自汝窑。”李旭连连称赞,恨不得把美人斛藏在袖子里顺回家去。 顾皎从他手里拿过美人斛,免得他真的起了歹心,转移话题道:“我是说你怎么来了,以前没见过你。” 李旭恋恋不舍地盯着美人斛,不敢上前从顾皎手里拿回来:“什么话,您不也是第一次来?以往花朝节您不都是在承天府过的?嗯,我也是小道消息,靖国夫人此次请了不少青年才俊,说是为鸾德郡主寻婿,她毕竟是鸾德郡主的姑姑,郡主如今已有十八岁,宁王远在边陲,京中能为郡主牵线的也只有靖国夫人一人了。” “若是寻婿,更轮不到我们,我和你已有婚配。” 李旭好不容易把视线从美人斛上移开:“瞧您说的,若是郡主看上了谁,管他是不是有正妻,停妻再娶不就行了!那可是鸾德郡主,比公主还要受宠的宗室女。” “若是看上你了呢?”顾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人说话向来没个谱,十句里有九句话是假,还有一句半真半假。 李旭连连摆手,面色惨白,跟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一样:“先别说看不看得上我,下官对自己的样貌仪态还是有点数的,在座各位里倒数第一非我莫属,就算郡主口味真那么清奇,下官也不能抛弃内子啊!内子为我生了一儿一女,我怎么忍心与她和离?” 顾皎听了这话,对李旭稍稍改观:“若是郡主的命令呢?非要你做郡马。” 李旭沉吟片刻,神色认真道:“那下官只有连夜拖家带口逃回老家了。” 顾皎笑了,她端起酒盏,在手中玩弄:“李校尉是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与令妻真是鹣鲽情深。” 李旭直哂:“嗨!瞧您夸的,反正郡主不可能看上我,倒是您很有可能。” 李旭上下打量一番顾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大人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说不定郡主对您一见倾心啊。” “我家中已有妻妾。”顾皎道,“与其做继室,不如当个嫡妻,郡主犯不上自降身价” “也是,”李旭缩着脖子,暗中环顾一周,“鸾德郡主金枝玉叶,肯定是要最好的,咱们过来,多半是当陪衬,朝中未婚的淑人君子可不少呢。” 他微抬下巴,指了指坐在北面的一青衣学士:“咯,您看,咱们大名鼎鼎的青衫学士袁青翡来了,他应该就是靖国夫人心中的最佳人选,永和八年的探花郎,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和咱们这种粗鄙武夫可不一样。” 袁青翡。 顾皎拿酒盏的手一抖,杯中的酒险些洒出来,她的心里一抽一抽的,茫然地抬起头,浑身上下都迫切地想看看那个人,却又不敢去看。 为什么袁青翡在这里?他不是对这种宴会一向不感兴趣吗? 第13章 鸾德郡主   顾皎心神不定,忙用另一…… 顾皎心神不定,忙用另一只手握住杯盏,稳住手腕,把酒盏重重地放在桌上,李旭吓了一跳。 李旭自知失言:“瞧我这张嘴,都说什么屁话!大人可不是粗鄙武夫,是将相之材,刚刚属下骂的是自己呢!那袁青翡是什么东西,就只会吟诗作画,有个屁的建树,他的官衔比您还低一品,有什么好狂的!” 袁青翡,袁青翡,袁青翡。 顾皎在心中不断地默念这个名字,她的心里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疼得后背僵直,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旭还在她耳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顾皎一句都没听到,她终鼓足勇气,掀起眼帘,往李旭指的方向看去。 落日余晖中,青衫素簪的清俊男子正浅笑着与人说话,举手投足间自是清雅卓绝,通体霞姿月韵、清风霁月,一派的翩翩君子的模样,若美玉无瑕,叫人移不开目光。 浅红的霞光轻纱似的笼罩在他的身上,好似披上了圣佛的袈裟,那青莹莹的衫子混着夕阳赤丹色,带着莫名的不食人间烟火,一枝带雨梨花从游廊外伸进来,正横在他的面颊边,剔透的水珠滚动,雪白的梨花摇摇欲坠,好像散发着微光,照得他羊脂玉般的面庞稍稍发亮。 顾皎忍不住回忆起许久前,那个春日的午后,也是下了场小雨,梨花零落,闺阁中空无一人,只有珠帘微动,她俯在他肩头,求他带她走。 李旭说:“我惯看不起他这种故作清高的样子,你瞧瞧他穿的什么东西,跟披麻戴孝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奔丧的,要是穿这样去别人家喜宴还不得被轰出去乱棍打死,也就是靖国夫人脾气好,换作了皇贵妃……” “好了!”顾皎厉声打断他的话。 李旭立马闭上自己的嘴。 顾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喝了几口酒,起身道:“我发散点酒,出去转转,待会儿回来。” 李旭连声答应,要跟出去服侍顾皎,顾皎拒绝了。 顾皎耳朵里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她面上强撑着,有人与她敬酒,她不拒绝,一一接过,比平日还要得体有礼。 她出了殿门,跨过门槛时有些踉跄,墨翰殿后面是一处种满杏花的丘陵,林中小亭假山星罗密布,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杏花香味微冷,淡淡的馨香充盈四周,粉白疏影,顾皎靠在假山上,一枝淡粉杏花垂在她面前,花影重重,浮花浪蕊间,她得到了片刻的休憩,在这里,在这无人知处,她能忘却过去的一切。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环佩叮当,来者应当是个女子。 顾皎没回头,也没避让,她现在外表是个男子,该避嫌的应当是对方。 “远之哥哥。”一道轻柔甜美的女声响起。 顾皎脑袋里还乱糟糟的,以至于这人走近了,又喊了一声,顾皎才意识到她是在喊自己。 她抬起头,只觉得视野一亮,婀娜多姿的杏花若霞烟垂云,摧枯拉朽地烧满了头上的天空,可这都不及眼前女子的明媚动人。 面前是个约莫十八岁的美丽少女,簪星曳月,眉眼如画。她身穿一身花团锦簇的桃色云锦褶裙,头戴蓬沓珠冠,银插梳下垂一排碧珠流苏,臂弯间挂着水绿六菱花轻容纱披帛,绣鞋微露出裙摆,脚尖上点缀着包金宝珠,浑身珠光宝气,若瑶池仙子。 “远之哥哥,”少女莲步轻移,俏脸微红,含羞带怯地睨了顾皎一眼,“我扔了姑姑选的那些人,特意来见你,你感不感动?” 顾皎被少女身上耀眼的绸缎珠宝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好在她的脑子还能用,立刻就猜出了少女的身份。 “鸾德郡主。”顾皎抱拳拱手,往后退了一步,抵在假山上,后背恨不得嵌进石壁里,“你我孤男寡女,还是不要在一处为好。”她也是为郡主的名声着想,宴会上私见外男,这像什么话。 鸾德一跺脚,气鼓鼓道:“都说了!喊我瑶芳就好!远之哥哥怎么与我这般生分!” “待字闺中的女子怎能告诉别人闺名?”顾皎一阵头疼,她本就精神不好,被鸾德一闹,太阳穴又突突地跳起来。 “什么别人,若不是半路杀出个顾皎,与你成婚的合该是我,还不是因为你那棒打鸳鸯的亲爹!”鸾德越说越委屈,她踏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揪住顾皎的袖角,美眸含泪,“远之哥哥,你给我个准话,你什么时候休了那村妇?” 村妇?说的难道是她?顾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骅和鸾德郡主有私情,为何不禀报老伯爷,与鸾德郡主成亲,就是得到了宁王的支持,这比和她成亲合算多了。 照鸾德的意思,秦骅已经有了休妻的意图?难怪,顾皎自知和秦骅没有感情,若不是看在她治家有方的面子上,怕是早就把她赶出伯府了。 顾皎一向有自知之明,她坐在威远伯夫人这个位置,说到底,是德不配位的。 只是没想到秦骅要休妻的事,她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在此前她一无所知。 顾皎的心脏抽痛起来,比方才更甚,眼前的杏花和繁星一般的少女一寸寸地暗了下去,她感觉一切都变得灰败无色,死气沉沉,这种感觉叫她如芒在刺、如鲠在喉,极其地不舒服。 酒意翻滚,她的脑袋像是一席吸足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脖子上。 鸾德见顾皎不说话,眼里的眼泪收了一点,她往后退了一步,沉声说:“远之哥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对那个女人还有感情?” “你知道我倾心于你,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对我不管不顾吗?我们十年的青梅竹马之情,你一点都不放在心里吗?那个女人哪里比得上我?”鸾德背过身,做出擦拭眼泪的样子,耳朵张着,听后面的动静。 她等着秦骅来哄她。 姑母告诉鸾德,她哭起来最惹人疼,无论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见到她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 她听到身后有声响,抽泣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鸾德已经准备好了秦骅过来时她的姿态,眼泪要一颗颗地落下来,眉毛似蹙微蹙,可怜兮兮地牵住他的袖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非把那个村妇赶出威远伯府不可。 她等了好一会儿,想象中宽大温暖的手掌迟迟没有落到她的肩上,她又等了片刻,耐不住,转身过去。 寒影影的月色下,秦骅身边多了个红裙的华丽女人,女人提着宫灯,下颌微挑,眼帘稍落,眼尾几根纤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带着丝冷冷的神色莫测。 “鸾德郡主,”女人行了个万福,直起身子,面沉如水,“时候不早了,靖国夫人在找您。” 女人看过来,鸾德像是被一头狼盯住了,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舌头舔到了牙齿,这才发现自己口齿冰凉。 鸾德问都没敢问这个人的身份,只觉得面容有些熟悉,她顾不上礼仪,快步离开,走了几步,她脑海里划过一道光亮,僵在了原地。 她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鸾德猛地回过头,她看到秦骅和顾皎并肩而立,她正要张嘴喊顾皎的名字,一声巨响划破了天际。 “轰隆隆!” 一朵巨大的绚丽烟火在夜空绽放,震耳欲聋的声响掩盖住了地上的所有声响,接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炸开,震声滔滔,绚烂多彩的烟火像是层叠绽开的牡丹,洗朱色、红桦色、蔷薇色、琉璃甘、浅藤紫,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顷刻间怒放,又在顷刻间凋谢,无数星子拖着尾巴,在落下的燃烧中灰飞烟灭。 太液池边的人群沸腾起来,宫殿中载歌载舞的贵族们也凭栏而望,赞叹这盛大的烟火晚会。 只有杏花林的这三个人没有仰头欣赏,顾皎软塌塌地靠在假山上,一只手支着额头,眼帘微阖,秦骅提着宫灯,阴鸷地盯着呆若木鸡的鸾德。 “鸾德殿下,”秦骅提高了嗓音,这在连绵不断的烟花声中显得无济于事,“您还不走吗?” 鸾德隐约听到了秦骅的声音,她翕动嘴唇,喃喃道:“顾皎……”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她扫了两人一眼,他俩站在一起,居然有种诡异地般配,鸾德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肯定是眼花了! “鸾德郡主,不送了。”秦骅的声线再次降了下去,低低沉沉的,像是从他嗓子底下挤出来的一样。 鸾德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她不敢久留,莫名地畏惧面前的这个女人,鸾德回身,提着裙摆跑了出去,过弯道时她被伸出来的树根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总算送走了骄纵的小郡主,秦骅把注意力转到顾皎身上,脑袋更疼了。 “喝不得酒,就别喝那么多,一股酒气。”秦骅忍不住教训她,“你都尝不出味道来吗?那又不是你平常喝的果酒,我都不敢喝多,你还这么放纵。喝了几杯?” 顾皎挣扎着睁开眼,掰手指数道:“三杯,不,好像是五杯,有好几个人向我敬酒……” “你都喝了?” 顾皎点点头。 秦骅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叹气的次数比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他对上顾皎时总是无可奈何。 “我去端醒酒汤来,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秦骅伸手去扶顾皎。 他的手伸出去,还没有碰到顾皎,顾皎往旁边一躲,撞在一棵杏花树上,粉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宛如天女散花,散了顾皎个劈头盖脸。 她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顺着树干滑下,坐在地上不动了。 秦骅咬牙,很想掐一掐她的脸,可顾皎顶着他的脸,这格外地让他烦躁,他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收回手,捏紧了拳头,上前帮顾皎整理了一下衣襟。 “不要乱跑。”秦骅又重复了一句。 顾皎昏昏欲睡,已经听不清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烟火刚刚结束,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杏花林中更显得宁静,唯余虫鸣鸟叫,幽溪潺潺。 秦骅原路返回,花枝灌木从他身侧迅速飞掠,钗环止不住地叮当作响,饶人心烦。 他行到一处叠石飞泉,树影婆娑下,银珠飞溅,清凉到刺骨。宫灯中的烛火将尽,只能照出前面一寸的路面,昏暗发黄的灯光扑簇簇的,映得四周黑影摇曳,似有无数妖魔张牙舞爪。 灯花猝然爆了一下,在寂静的夜晚中十分刺耳,秦骅都被吓了一跳,他皱了皱眉,抬起宫灯,前面晃过了个晦暗的人影。 难不成这里真有鬼怪? 秦骅立马就要回去救顾皎,这时那个人影开了口,声音似水如歌,洋洋盈耳。 “杳杳。” 秦骅身形微滞,此时烛光回光返照,忽地大盛,照亮了飞泉边的这人。 青衫墨发,素簪玉面,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秦骅腰背渐渐挺直,浑身肌肉绷紧,眼中寒意蔓延。 袁青翡怎么知道顾皎的闺名?他凭什么喊顾皎的闺名? “劳驾让让,我夫婿醉酒,我急着回去取醒酒汤。”秦骅压下心头疑惑,当前最重要的是让顾皎醒酒。 袁青翡神色有刹那的落寞,秦骅不耐烦看他这神情,移开了宫灯,袁青翡隽秀的面容被阴影逐渐吞没。 “你还在怪我。”袁青翡语气笃定。 秦骅从未有这么大的火气,好在今日遇见袁青翡的不是真正的顾皎,袁青翡跟个鬼一样蹲守在这里,能安什么好心? 秦骅左臂贴在身侧,袖里剑滑下,他手指灵活地一翻,剑柄已经牢牢地握在手中。 “袁祭酒。”秦骅声音冰冷,“我还是那句话,劳驾,让一让。” 袁青翡轻叹一声,让开了小路,秦骅快步过去,从袁青翡身边经过的时候,秦骅听到袁青翡说:“你会后悔的,杳杳,我等你来找我。” 找个屁,秦骅心想,你要是再敢来骚扰我老婆,我就把你阉了浸猪笼。 第14章 三妻四妾   秦骅回了墨翰殿,殿内灯…… 秦骅回了墨翰殿,殿内灯火通明,鼓瑟吹笙,伶人编钟正敲到曲子激昂处,宾客如痴如醉地持箸叩玉杯,打着拍子合唱。 秦骅没入内,随意拦下一个宫女,要了碗醒酒汤,站在长廊上静候。 “顾夫人!”周夫人喊他,她出来透气,正好碰到了秦骅,摇摇晃晃地行了半礼。 秦骅侧身回礼:“周夫人。” 周夫人喝了些酒,慵懒地靠在栏杆边,面上微红,美目流转:“你哪儿去了?” “殿内喧闹,出去转转。” 宴上早已置了醒酒汤,宫女动作利落,端了汤过来,对着秦骅盈盈下拜:“夫人,您的汤。” 周夫人只笑,眼底了然:“你又没吃酒,要什么醒酒汤,你是出去找秦大人了吧?” 秦骅没再隐瞒,点了点头。 “我家那个老头子若有个你这样识大体贤惠大方的,半夜做梦都能笑醒。”周夫人嗤笑一声,环抱双臂,“我早听闻你的贤良,你夫婿养了三个妾室,你还这般为他着想,大半夜独自打灯去寻他,真是天生的贤妻良母。” “顾夫人。”周夫人似是困倦了,眼帘半阖,目光渐渐地暗淡下去,整个人像株干死在墙角的兰花草,了无生机,“你就不怨恨吗?” “为何要怨恨?”秦骅被她这话问得是当真一愣,怨恨什么?怨恨妾室吗?可如今官家子弟不都是三妻四妾吗? “我有时候在想,凭什么我要和那么多女子分享我的夫婿,我起先怨恨她们,这些狐狸精抢走了我夫婿的欢心,后来我想通了,”周夫人依在廊柱,额头偏着,抵在金丝楠木柱子上,“哪里是她们的错,分明是我那夫婿薄情寡义、见异思迁、见色起意,关她们什么事?活着不就为了讨口饭吃吗?不当我夫婿的妾室,那也可以当别人的,不就是因为我夫婿心智不坚定,贪念美色,才给了她们可乘之机吗?” 秦骅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端着醒酒汤,看了眼殿内,御史正搂着个娇俏舞女调笑,撅嘴要往她粉桃芙蓉面上亲。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周夫人身上,停了一刻,又环顾一周早就空荡荡的长廊,外面草木萧瑟,长夜茫茫,廊檐下一排红绒宫灯散发着微弱的暖光。 他没回话,只低声说:“汤要凉了。” “你去吧,”周夫人烦躁地挥了挥手,她也是糊涂,和顾皎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推心置腹的亲信,“别让他等急了,我今日喝多了,说了醉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你这样很好,不要胡思乱想。” 秦骅应了,端着汤离开,他走了几步,忽然折返回来:“周夫人,你们都很介意妾室吗?” 周夫人一怔,随即笑起来:“我心胸狭隘,容不得人,方才不过是我这妇人拙见,你与我不同,何必问我介不介意。” “我一直以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秦骅认真道。 “哦?”周夫人打起精神,强撑着和秦骅说话,“怎么,你们南国也很多□□妾成群吗?” 秦骅摇了摇头,他只知道燕京高门望族为了延续血脉,子弟除了正妻,都会纳几位妾室,南国他不了解,只记得顾皎父亲家也是有几位姨娘的。 他纳三位姨娘,顾皎从未表现过吃味不满,他便真以为顾皎不在意,反正他又不是真的和她们有关系,他从未宠妾灭妻,顾皎的正妻之位不可撼动,这不就足够了? 在燕京,纳妾是十分寻常的事情,老伯爷在世时,后院足足有十二房姨娘,外室姘头不计其数,夜宿青楼更是常态。 他还记得那年,父亲足足有五天未归家,鼓声响起时,他穿过破旧的垂花门,高高兴兴地去迎接,要去父亲面前背一背新学的策论。 假山上爬满干枯的地锦,门前传来铜铃和马粗重的鼻息声,秦骅冲出去,正要喊父亲,秦父却一把推开了他。 秦骅呆愣愣地木在原地,目送秦父神色萎靡地飘进垂花门,父亲一身皱巴巴的袍子,身上满是刺鼻甜腻的胭脂味,脖颈上还有浅浅的粉红抓痕。 “父亲……”他踌躇地开口。 秦父未理他,把马鞭扔给小厮,吩咐管家道:“本伯新赎了个花魁,要一万两银子,你带人去送银票。” 管家面露难色,家中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那么多银子,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就是把宅子抵了,也换不来这么多银子。 秦父叫管家自己想办法,钻进了六姨娘的房中,管家看到还站在门前的秦骅,叹息一声,摸了摸秦骅的头顶:“小伯爷啊……” 秦父回府,膳食该在临江阁摆,可到了时辰,桌边只有祁氏和秦骅母子两人,祁氏早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全程面无表情,眼珠间或一轮,仿佛一具灰扑扑的人偶,等管家来请示,眉毛才动了一下。 “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银子。”祁氏木木地说,挑了一筷子桌上软烂的白菜,“上次他赌博输钱,要抵押宅子,我已经把压箱底的嫁妆钱拿出来赎回了伯府,那是最后的一万。” “可是……” 祁氏把脖子往前一伸,眼珠突起,灰白的脸毫无血色:“如果他非要这笔钱,就把我点卖了吧,沔阳祁家的嫡长女还是能卖点钱的。” 管家低声抽泣起来,拿袖子擦脸,痛心疾首,恨不得卖了自己换钱:“夫人,您千金之躯,何必说这种话……” 他是祁氏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看到堂堂伯府夫人陷入绝境,心都揉成一团。 大人为了生计发愁,秦骅食之无味,筷子一直僵硬地搭在手上,想夹菜也夹不起来。 母亲和管家的低语在他耳畔萦绕,好似蚊蝇嗡嗡,又有无数的罗刹夜叉在嬉笑,他抬眼,四周一片破落潦倒、老病灰沉之景,这灰蓬蓬的一切是他童年驱不散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侵入他的骨髓,毫无生气的破烂摆设如蛆附骨,老破的伯府摇摇欲坠,连带着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行尸走肉。 他不是锦衣玉食的公子,是住在乱坟岗的棺材鬼。 于是他搁下了筷子,站起身来。 “阿娘,我去参军吧。” “你——” 秦骅身量尚小,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却已有了铮铮傲骨,站在桌前,腰杆笔挺,一派渊渟岳峙。 “官家子弟参军,可当百夫长,不用从最底层做起,月俸不少,家中少我一个主子,能省不少钱,再者当今圣上欲对辽人用兵,大战一触即发,这正是儿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可你,可你学了几年武……”祁氏差点昏过去。 秦骅坚定道:“与其在府中花钱请师父,还不如真刀实剑,进步更快。” 祁氏知道儿子的心思,她刚才没哭,现在却泣不成声:“傻孩子,咱家哪需要你来撑着……” “总有人要去做的,我在伯府才是浪费光阴,您也不愿意见到我成天无所事事,干眼看着伯府败落,最后还要流落街头,”秦骅上前安慰母亲,“没事,等儿子替您挣个诰命回来。” “你别去……”祁氏已然慌了,她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我要去的。”他一向很有主意,一旦做下决定,谁都改变不了,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临行那天,秦父未露面,不知道又宿在了哪个花街柳巷,祁氏哭得眼睛都干了,再也挤不出来一滴眼泪。 “儿啊,你此行一去,凡事千万小心,若有危险先保命,千万不要冲在前头,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祁氏耳提命面,“也不要学着你父亲寻花问柳,多少人就毁在这女色上。” “您放心。” 秦骅一向很听祁氏的话,他行军多年,前面一项从未遵守,以勇猛闻名,后面一项倒是做得很好,从未进过军女支的帐子。 后来娶了顾皎,他因一些原因,不得已抬了三位妾室,不过从未碰过,只借个地方歇息一晚,后来书房布置完善,起居都搬到了书房。 因父亲的缘故,他对男女之事向来没兴趣,妾室没纳几个,他自认对顾皎敬重,可周夫人今日说,这还是不够的。 秦骅想不通,女人到底要什么呢?当年那么多妾室在府中,母亲也不是为了妾室伤神,而是为了家计。 不,祁氏也介意那些妾室,不然也不会在秦父去世后,立马给钱遣散了那些妾室。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从未想过,这些在顾皎眼里可能并非优点,而是缺点。 “多谢夫人。” “你谢我做什么?”周夫人不明就里。 秦骅不多言,匆匆拜别周夫人,端着温热的醒酒汤往杏花林赶去,这次飞泉边没了挡路的人,他比去时缩短了一半时间。 他远远望到顾皎还卧在假山边,几片杏花零落,粘在她的面颊上,随着她浅浅的呼吸轻微颤动,如展翅的蝴蝶。 透过他的皮囊,他看到了顾皎本身,醉卧杏林,恬静安宁。 他伸出手,想碰碰顾皎的脸,可又下不了手。这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呢?如今委实是不方便的。 秦骅叹着气摇了摇头,扶起顾皎:“喝点醒酒汤吧。” 顾皎睡得正香,十分不耐烦,皱眉把头偏到了另一边。 秦骅无奈,掰开她的嘴,硬生生地灌了进去,他对着自己的身体可不会怜香惜玉。 顾皎被呛得一个咳嗽,把好不容易灌下去的醒酒汤“哗啦”一声喷了出来,喷了秦骅一脸。 顾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视野里有一张大白脸在晃,那张脸上挂着殷红的鲜血,眼睛黑洞洞的,骇人地牢牢盯住她。 “何方妖孽!”顾皎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连滚带爬往后逃,胡乱摸了根枯树枝握在手里当武器,把尖利的那头对准秦骅。 秦骅抹了把脸上晕开的胭脂,方才的那抹旖旎柔情顿时烟消云散。 他把碗重重地磕在花岗石上,冷冷道:“过来,喝汤。” 第15章 年轻人少喝酒   秦骅面色阴沉,顾皎…… 秦骅面色阴沉,顾皎察言观色,立马端起醒酒汤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仰脖子喝了干净,打了个饱嗝。 秦骅递给她一张帕子擦嘴,沉声道:“好些没?我们回去。” “和靖国夫人打招呼没有?”顾皎问。 “她今日只在开席时出来逛了一圈,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两人出了墨翰殿,月上中天,殿内宴会正酣,莲花台上的舞女不知疲惫地跳着胡旋舞,藕臂翻飞,火红的裙摆飞扬,像一朵怒放的业火红莲,美艳得让人心头不安。 “若只看花朝节,谁能知道燕国如今正腹背受敌。”秦骅步伐平稳,与顾皎并肩前行。 顾皎想起那天在玄武桥的谈话:“万寿节时,辽国二皇子当真要来?” 秦骅点头,眼神凝重,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衣摆:“嗯。” 顾皎从未接触政事,更不了解这位二皇子,她看到秦骅沉凝如水的样子,心也跟着提起来。 “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换回来,我该怎么办?”顾皎担忧地问,她很怕自己搞砸事。 “尽量躲着他。”秦骅说,“不要和他正面对上,顺着他的意思来就好,他的目标是燕国和皇室,我们不在他的狩猎范围内。” 顾皎郑重地点头,铭记在心,她别的不行,溜之大吉倒还擅长,得罪不了二皇子。 上了车,酒意再一次涌上脑袋,靖国夫人那青梅黄酒里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醒酒汤都克化不了,顾皎的后脑勺隐隐疼了起来。 秦骅正襟危坐沉思着,忽然感觉到肩膀上一沉,偏头一看,顾皎闭上了眼,脑袋压在他肩膀上,死沉。 秦骅先让她压了一会儿,肩膀酸得实在是受不了,推了推她,推不开。 他的脑袋这么重的吗? “阿娘,我想回家……”顾皎说起醉话来,她双眼紧闭,好像是梦到了什么。 秦骅心肠软了下来,他努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柔声问道:“回家做什么?燕京不好吗?” 顾皎皱眉嘟囔:“燕京好个屁,这里每个人都笑里藏刀,和他们说话累死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罪他们,达官贵人又多,一不高兴把我杀了怎么办?” 秦骅把她往怀里揽了揽,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不怕,你夫君会保护你的。” “他?我最怕的就是他,他可凶了,还很坏,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起。”顾皎小声地嘀咕,“我真不想和他成亲。” 秦骅还没有扬起来的笑容瞬间就压下去了。 他把顾皎往旁边推了推。 小丫头,不识好歹。 顾皎撞在车壁上,扭了扭脖子,又睡过去了。 迷糊间,她很小声很小声地,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音量喃喃道:“而且,他如果知道那件事,肯定会杀了我的。阿娘,我害怕。” 她在睡梦里抽泣起来,比蚊子的声音还小,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说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阿娘,我害怕。” 谁都没听到这些话,马车木轮轧过青石板的嘎吱声盖过了顾皎的低语,门帘前的青铜铃铛间或叮铃,衬得夜色愈发寂静。 到了伯府,秦骅先下了马车,留顾皎烂醉如泥地蜷缩在角落,墨奴笔君上来迎接,见了秦骅都行礼请安。 “爷喝多了,在车里,你们去搬下来,不要敲鼓,免得惊动了老妇夫人,如今已经很晚了。”秦骅吩咐,拢了拢披帛,自己走了。 墨奴和笔君面面相觑,笔君望着秦骅远去的背影,先说了话:“夫人今儿不高兴?” “多半是,”墨奴挠头,“许是爷喝多了发酒疯吧?” 笔君低声呵斥:“什么话!你何时见过爷发酒疯?爷的酒品在京中若是行二,无人敢行一。” 墨奴平白无故被训了一顿,心里委屈,不满道:“你先问我的,我哪里知道实情!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笔君不再说他:“算了,你个榆木脑袋也说不通,快扶爷下来,免得吹寒风受冻,明日风寒可就糟了。” 两人把顾皎从车上扶下来,一连串环佩珠玉之声由远及近,秦骅不知何时又返回来,提着个织锦流苏汤婆子,塞进顾皎衣襟里,汤婆子顶起她的衣裳,腰部鼓鼓囊囊一大块,看起来十分滑稽。 “抬进临江阁,我亲自照顾她。”秦骅拍了拍手。 墨奴二人哪敢违逆,喊来健仆抬了个滑竿,扶顾皎坐好一路抬回了临江阁。 不知是太颠簸还是怎么的,顾皎一下滑杆就说要吐,侍女端来的口盂没赶上,她直接弯腰吐了一地,吐完身子往旁边一倒,正好倒在了秦骅怀里,撞得秦骅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他又不能放手,不然顾皎就要睡在她自己的黄水里。 顾皎这一撞可不轻,秦骅眼前一黑,好一会儿眼前事物才清晰起来。 秦骅又在顾皎头上扣了顶帽子,不知轻重。 进了临江阁,顾皎被人服侍躺下,秦骅喊来逐月照光来给顾皎擦拭身子,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拿着帕子,打算亲自上阵。下人守在门外,一有动静就能进去帮忙。 顾皎这时还算听话,不似旁人不管不顾地发酒疯,就是昏睡时身体要比一般时更沉重,秦骅抬起她一只手臂都费力气,等囫囵擦了一通,他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秦骅都懒得起身去放帕子,对准铜盆,把帕子掷了过去,“扑通”一声,帕子正好落进水中。 秦骅歇息一会儿,起身倒了杯茶,用唇碰了碰,还是温热的,他喝了半盏,听得榻上传来动静,回身一看,顾皎摇摇晃晃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这多半是要开始撒酒疯了。 秦骅心中有底,把茶盅放到桌上,端了新熬的醒酒汤,另一只手拿着热水绞的帕子,好整以暇地等顾皎发作。 顾皎没发作,她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她自己都不知道醒来是要干什么,她只感觉到小腹肿胀,缓慢地把手盖在了小腹上。 秦骅可谓是“解语花”,他放下手中物什,扶顾皎起来:“可是要去净室?” 这点醒了顾皎,她连连点头,起身猛了,往前一个趔趄,好在秦骅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右腿伸出横着在顾皎膝盖上轻轻一绊,让顾皎站直了。 到了净室,顾皎摸索着,半天都没解开裤带,站着干着急,秦骅起先没看明白:“怎么了?” “我裙子怎么撩不起来?”顾皎焦急,语气里带了几分哭意,秦骅打了个寒颤,这不怪他,他自十三岁起就未哭过了。 “你今日穿的可不是裙装,你亵衣外还有条外裤,你要撩衣摆,脱外裤,最后才是亵衣,懂了吗?”秦骅只差手把手去教她。 顾皎似懂非懂,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她生拉硬扯脱下裤子,衣带崩开,装饰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地,顾皎呼出一口气,顺势坐在恭桶上,秦骅要去拉她起来的手刚伸出去,停了下,默默地收了回来。 秦骅转过屏风,去净室门口点熏香,屋中缭绕起柑橘青柚的甜净果香,微微发酸,秦骅方盖上炉盖,只听得屏风内传来顾皎一声惊叫。 秦骅一惊,他甩出袖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屏风前,身形一扭,转回屏风内,顾皎一脸错愕,衣冠不整地站着,衣摆半遮半掩,极为不整地耷拉下来。 “怎的了?”宝剑出鞘,似秋水茫茫,一丝瑕疵也无。 “我我我,”顾皎惊慌失措,掀起衣摆给秦骅看,“我怎么多了这玩意儿?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变成怪物了?我不是个女子吗?” 秦骅的目光从那下三路上移开,他无奈地收起袖剑,随便扯了个帕子给她胡乱擦了擦,一把拉起她的裤子,挡住下三路,也不管顾皎衣袍凌乱,扯着她回到室内,把人按在床上,又好气又好笑地下命令:“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会恢复吗?”顾皎眨巴着眼睛,秦骅一双深邃如寒潭的星眸被她用得娇憨纯真,面上的肃穆冷冽之气消散了不止半点。 “睡一觉你就能想通了。” 顾皎应了一声,把锦被团了个团,抱进怀里,滚到床榻里侧。秦骅简单洗漱了一番,回到榻上,放下床帘,榻中顿时暗下来,漆黑一片,只有帐帘上微明的叠翠流金映照烛火稍稍发光。 秦骅回过头,黑暗中还有一对招子,也在闪闪发光。 秦骅抖开自己的锦被,漫不经意地问道:“又怎么了?” 顾皎笑嘻嘻的,凑到秦骅耳畔,也没意识到自己在讲什么荤话:“还挺大。” “什么挺大?”秦骅不懂她在说什么。 顾皎嘿嘿笑了一下,把锦被一扔,几脚蹬到一边,要解开裤子给秦骅看,秦骅立马就懂了顾皎所指,拿被子捂死她的心都有,太阳穴突突跳起来,面上燥热,恨不得跳到湖里游个来回。 秦骅握住她的手腕,眼角抽搐不停:“知道了,别给我看,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顾皎眼珠子直转,听话地收了手,她也是一时兴起,秦骅既然不想看那便不看吧,反正东西在她身上,跑不了,日后再给秦骅看也不迟。 于是顾皎把锦被又拉回来,抱在怀里,背过身睡着了。 她醉了不知羞,全靠秦骅替她羞愤难当,秦骅一只手捂住脸倒在枕头上,脸和耳朵尖在黑暗里烧得比晚霞还要明艳。 不知廉耻! 这下顾皎头上有了三顶帽子。 第二日顾皎醒来,神清气爽,靖国夫人的醒酒汤果真有用,她的脑袋一点都不疼。墨奴笔君听到动静,端了铜盆、帕子、柳枝、茶酒进来,服侍顾皎洗漱。 顾皎咬软柳枝,墨奴忙奉上牙粉。她正刷牙漱口,秦骅打外边进来,一身玄青劲装,腰上勒着条牛皮镂雕金腰带,脚踩云锻锦靴,显得高挑笔挺。他在妆台前换了枚戒指,金镯从袖子中滑落,摇晃生辉地悬在他手腕上。 秦骅拿帕子擦拭面上的汗水,俨然是去打了拳回来,他一直有晨练的习惯,就是换了身体也没落下。顾皎总觉得自从秦骅进了她的身体后,她的身体看起来比以前更加紧实漂亮了。 “昨晚睡得还好吗?”秦骅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珠,“嗯?” 顾皎下意识点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叼着柳枝想了一下,瞬时被雷劈了一样僵直在原处,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苍天在上,她昨晚都做了什么啊! 顾皎祈求般望向秦骅,秦骅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很满意她这个反应,擦着手挑帘出去了。 救命,顾皎向后直挺挺倒在床上,全然不顾墨奴和笔君惊慌失措。 诸君,我好像要完蛋了。她想。 第16章 生辰纲   侍女端着早膳鱼贯而入,八…… 侍女端着早膳鱼贯而入,八仙桌上琳琅满目,鱼片粥翻滚着诱人的香气,秦骅在桌边,舀了勺粥呷了口,逐月站在他身边剥虾,削葱般的玉指灵活地掀开虾皮,一眨眼的功夫就剥出个白白胖胖的虾仁,放到一边的小瓷碟中。 五彩过枝杞纹盘里高高地堆起一座虾仁山,跟座朝霞中的雪山似的,雪白中泛着清浅的粉嫩,虾仁头上还带了点鹅黄。 顾皎眼巴巴地望着秦骅夹起一颗饱满的虾仁泡进粥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瓷碟,里面空空如也,原本逐月的剥虾是她才能享受到的殊荣。 顾皎吃不惯辣,而桌上的小菜多拌了辣椒,她夹起一筷子看起来不那么红润的猪肚看了看,试探地咬了一口,立马扔到盘子里,这猪肚居然是用泡椒拌的,简直没法吃了。 秦骅他就是故意的! 她舀了勺鱼片粥,在嘴唇上碰了碰,实在是咽不下去,她放下勺子,委屈地低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点卯,你慢点吃。” 秦骅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很平淡地回了一句:“嗯,路上小心。” 顾皎揉着干瘪的肚子走了,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逐月看帘子放下,等人走远了,撅起嘴,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道:“娘子,你看他!你为了他的胃口这般迁就,又是吃辣又是鱼片粥的,他看都不看一眼,甩脸子就走了!” “逐月,祸从口出。”秦骅又吃了筷子口水鸡,淡淡地提醒道。 逐月慢捂住嘴,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满是委屈,敢怒不敢言,一个劲儿地横顾皎离开的方向。 秦骅把虾推到她面前,老神在在道:“来,剥虾。” 逐月心里有一百个不服气,冲着门帘重重啐了一口,尽职尽责地剥完了一整盘虾。 顾皎骑在马上,饿得快要昏过去了,她昨日宴席上本就没吃多少,醉酒时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如也,被马一晃,恨不得从马上翻下来,直接倒在路边昏死得了。 李旭清早就等在承天府台阶下,伸长脖子望向街道,他老远瞧见精神抖擞的踏雪,急忙从台阶上跑下来,上前拍了拍衣摆,左右行揖,抬头正要问安,眼皮子刚抬起来,就见踏雪的主人精神没那么抖擞。 “大人……可是哪里不适?”李旭忙表关心,嘘寒问暖。 “这附近可有什么早点铺子?”顾皎从马上下来,有些费力,李旭小跑去伸出手臂,让顾皎搭着他的手臂站稳。 “有有有!东边的那摊子馄饨铺做的好,皮薄馅大,多汁鲜美,还能放榨菜芫荽;西边的肉夹馍也好吃,那臊子细细的,香辣醇厚,面饼子很有嚼头;南边还有卖阳春面和苏式点心的,味道淡一些,更加精巧,很多贵女都爱吃他家的芸豆沙;北边有做卤煮火烧的,卤煮很新鲜,都是早上先杀的猪,满燕京还真找不出比他们更新鲜的,味道也赶不上!”李旭如数家珍,说得顾皎嘴里口水泛滥,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然早飞过去要几十张大饼配烧肉充饥。 李旭招了招手,小厮跑来,提着个黑漆描金花鸟海棠形食盒,李旭狗腿地捧上食盒:“不过这些都不如家妻做的油泼小面和麻辣鱼好吃,早知道大人喜欢麻辣口味和鲜鱼,特地给大人准备了,还捏了辣椒米团,配了花生碎炸辣子,大人在闲暇时当小点用。” 李旭打开盖子,喷香的香辣味跟朵怒放的花儿一样,香味扑面而来,菜上红艳艳一片。 顾皎退后一步。 “大人?用些?”李旭一脸献宝,“内子祖上是前朝御厨,家中传承食谱都是往日宫里的,达官贵人吃了都赞不绝口,大人赏脸试一试。” “不了,”顾皎直接拒绝,脚步已经开始往后挪,“我打那边买张烧饼去。” 她话音未落,转身就跑。 李旭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哎!大人!别跑啊!都是您爱吃的!” 我刁你老呣,顾皎一边逃命一边在心里骂,不愧是秦骅的属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就这么寸,身边都是群拍马屁照着马腿拍的人。 她也不该怪李旭,都怪秦骅的口味太深入人心,不用查都能知道。秦骅,麻甩佬!得亏你不是皇帝,照你这样早被毒死几百几千次了,八个脑袋都不够掉的,真是个叉烧! 顾皎寻到个早点铺,买了张烧饼,卷了串油汪汪的羊肉串吃了,她又喝了碗二陈汤,这才没那么难受。 见她吃相喜人,卖烧饼的老婆婆眯眼笑看她,送了她一小碗甘豆汤:“小郎君,别吃这么急,小心噎着,饱了没?再来个烤馕?” 顾皎本想拒绝,一摸肚子,不过半饱,秦骅的食量比她大上许多,刚才那点东西不过是塞牙缝,真要吃饱还得来点扎实的。 于是她又要了两个烤馕,三个蟹肉馒头,一碟酥琼叶和一碗羊汤米线,末了一碗甜腻腻香喷喷的阿婆茶收尾,多要了板栗泥,站起身,这才有了个七八分饱,她走时在旁边水果摊子上买了一褡裢金桔,叫店家剥好一半,边走边吃,剩下的留到午饭时分当甜点。 要不是生在威远伯府,哪家养得起这么能吃的儿郎。 她还是很羡慕秦骅的,一出生就是伯府世子,从小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知道这样锦绣堆里出来的郎君,为何年少的时候要在军营里摸爬滚打。 也许是为了军功吧,顾皎往往掌心吐了颗橘子籽儿,包进帕子里,他们这些勋贵最好面子。 顾皎踏进承天府,堂中闹哄哄的,人来人往,都行色匆匆,一个主簿抱着堆卷轴经过,不小心撞到了顾皎,卷轴滚落一地。 “使君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主簿脑门上起了一层冷汗,蹲下来捡卷轴。 他越是惊慌,越是拿不住,捡起三卷落两卷,好不容易把东西都捡起来抱在怀里,一起身,不知是胳膊软了还是怎么回事,又全部掉了下来。 主簿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年轻人,刚入承天府不足三个月,脸皮子薄,见了使君两股战战,眼泪差点下来。 顾皎暗叹一声,也不知道秦骅平日里是怎么对待这些下属的,怎么一个个视他为洪水猛兽,当个酷吏百害而无一利,他就不知道和蔼一些吗?真是白长了她五岁。 主簿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他忽然感觉眼前稍亮了些,一低头,看到面前清冷颀长的男人蹲了下来,捡起了卷轴,一卷一卷地垒在自己怀里。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强劲有力,小麦色的皮肤泛着蜜糖一样的光泽,像是西域进贡的黄金琥珀,修长的手搭在亚麻色的卷轴上,仿佛装饰在外皮上的烫金镂空花。 当男人站起时,主簿眼前立刻暗了几分,门外的阳光被男人高大巍峨的身躯挡住,眼帘微微耷下,两匝细密浓黑的鸦青掩住一小半星子般明亮的眼眸,似杳霭流玉中的青山黛峦,锋利宝刀收入了刀鞘,便只是观之可亲的一把藏品。 这秦使君……好像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 “你要放到哪里去?”顾皎问道。 主簿猛地回神,结结巴巴道:“下官要到东边的办事处去……” “走吧。”顾皎抱着卷轴抬脚,主簿小跑跟上。 “大人……”李旭从人群里挤出来,顾皎和主薄已走出很远。 李旭咬牙切齿,明明是他先向秦大人表忠心的,居然让赵小子捡了便宜,真是气煞他也,哪能让赵小子不劳而获,他必须跟上看看去。 李旭拢着袖子追那两人,扯着嗓子喊:“大人!秦大人!等等下官啊!” 二楼拐角凭栏处,一英武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眼神微动,问身边的黑衣侍卫:“秦使君何时与下属这般和谐了?” 侍卫低声道:“早几日便是如此,如今承天府私下都说秦使君比往日更加可亲。” 男子的手在栏杆上轻轻敲着,视线一直盯着三人消失的地方,沉吟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这个案子就交给他做吧。” 侍卫一惊:“大人!徐家不是说要交给二公子吗?那礼部尚书家的娘子……” “徐家和谢家私下勾结已久,若徐貔主事,谢大娘子只有死的命。” “大人何必为大娘子考虑这么多,您与大娘子素不相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秦大人也未必能保住大娘子。” “我心意已决,你莫要再劝。”男子转身离开,缓慢地踱进阴影里,绛紫衣摆上的暗纹静静地流着光。 侍卫回头深深地瞅了楼下一眼,很快转过头跟了上去。 东办事处。 “大人!”李旭跪坐在案台前,铺开一卷文书,“您看看,府君大人刚派给您的任务。” 他恶狠狠地斜了眼坐在一旁的赵丹,这呆头鹅盘坐在西侧桌边,埋头奋笔疾书。 呸,眼皮浅的东西,非要赖在这里打扰大人办公,生怕少了表现的机会。 若是赵丹知道李旭这样说他,可真要委屈死,自前朝规定,承天府办案时,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主簿记录备案,方便日后查询案件。 顾皎读起文书,眉头一皱,越往后看,眉心越是收拢,到了最后已是眉头紧锁。 户部侍郎状告平安镖局押送不利,将原准备在万寿节送上的贡礼遗失,请求将镖师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本不归承天府管,而是京兆尹的案子,之所以送到承天府来,是因为当时负责押送的镖师,正是礼部尚书走丢了十年的嫡小姐,刚认祖归宗的谢大娘子。 户部侍郎咬住不放,礼部尚书求情,谢大娘子梗着脖子拒不认罪,上面无奈,这才把这烫手山芋扔到了承天府。 承天府,做最苦的工作,拿最少的钱,挨最狠的骂。 秦骅怎么还不调职。 “大人,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做?”赵丹捧着卷轴,站在案前请示。 李旭翻了个白眼,屁股一顶,挤开了赵丹,凑到顾皎面前:“大人!那谢娘子就在牢中,死不认罪,非说是有人陷害她,您放心,下官几鞭子下去,保准她立马招了,无需劳烦大人出手!” 赵丹上前抗议道:“你怎么可以屈打成招?” 李旭不耐烦地推开赵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你!” 顾皎站起身来,两人立即都住了嘴,乖顺屈身,俯首听令。 “先去大牢,本官要亲自问问谢大娘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7章 谢芸   牢中阴湿,长年不见光,黑暗…… 牢中阴湿,长年不见光,黑暗里总盘旋着一股湿润的腐臭味,砖石泥墙上爬满潮湿的斑驳,几根顽强的杂草从石缝里横生出来,又瘦又黄。 李旭推开牢门,稀薄的光照亮了破旧的石板地,一只老鼠拖着细长的尾巴飞掠过去。 “谢娘子关在哪里?”顾皎从墙上拿下一盏马灯。 “大人,我来提灯吧。”李旭伸出手,“在最深处,说是怕谢大人带人强闯大牢。”顾皎很爽快地把灯给了李旭,有人自愿做苦力,何必拒绝。 赵丹挠了挠鬓角,一脸的疑惑:“礼部尚书怎么敢这样做,私闯大牢可是重罪。” 顾皎颔首:“是啊,所以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关在牢房深处,悄无声息地死了,都不会有人察觉。 他们走到深处,一路上两边牢房里都关押着刑犯,大多奄奄一息,少数还有神志的,一扫到他们腰上的令牌,都吓得六神无主,往墙角缩去,掩耳盗铃地把稻草往自己身上堆,试图藏起来。 到了最深处,是走廊尽头的一间牢房,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坐在地上,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灰尘的脸,还算清秀,左脸有道口子,已经结痂。 “谢大娘子。”顾皎停在栏杆前,“我乃承天府使君,姓秦。” “民女见过秦大人。”谢芸缓慢地起身行礼,她行的不是女子的万福,是男子的叉手作揖。 顾皎想起来,坊间传闻,谢芸走丢的这些年,是被平安镖局的一个镖师收养的,十岁起就跟着养父押镖,行走江湖,一身男子的作派,江湖间对女子行为没那么苛刻,为此谢芸归家后,听说谢大人是悉心教导了许久的。 难怪尚书夫人在花朝节时未带谢芸,想来是怕她失了礼数。 想到这里,顾皎心中疑惑顿生,谢芸入狱,是在花朝节前,还是花朝节后? “大娘子客气。”顾皎回了半礼,“不知你能否详细告知我事发当时的一切情况,谢大人为你的事焦头烂额,很是担心你。” 谢芸嘴角带了点讽刺的笑意,她挺直腰杆,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大人,我还是坚持那句话,我是被冤枉的。” 李旭压声呵斥道:“是不是冤枉,大人自有评判,你只用如实告知。” 谢芸不再多说,直截了当说起当时。 前天一早,她把生辰纲按时送到镖局,户部侍郎郭仪约好是卯时来取,谢芸值守了一夜,寅时换班,就去了后院休息,之后的事情,按理来说不归她管。 可她刚歇下没多久,户部侍郎带人闯进房中,指着谢芸的鼻子说她玩忽职守,被人盗走生辰纲,谢芸那个时候早就交了班,本要拿出值班表作证,可值班表只有镖头手中才有,镖头不知去向,接班那人也无影无踪,谢芸百口莫辩,这才被抓了过来。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倒是给些证据,”李旭恶声恶气,“我警告你,莫要想诓骗秦大人。” 赵丹翻看文书,逐字逐句念道:“郭大人说你早有前科,永和十年,你押送镖车时就曾遗失过一尊玉佛,险些被送进牢房,这件事已记录在案。” “谢娘子,你可有辩词?”顾皎问道。 谢芸顿了一下,摇摇头:“的确是我的缘故。” 牢中不知何处倏然传来一连串闷响,声响水流般的,接着臭气熏天。 “那不用说了,”李旭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香囊,放到顾皎脸侧拍了几下,驱散了四周的臭气,“谢娘子,你不要嘴硬了,惹恼了郭大人,若是上报天听,你可真的要以死谢罪。” “绝不是我。”谢芸眼中熠熠,咬着下唇,淡色的嘴唇上溢出点点血丝。 李旭没了好脸色,撸起袖子:“哎你这小娘子,怎么茅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会对你动手?我告诉你……” “谢大娘子,凡事都要讲证据。”赵丹好声好气地劝道,“你这样梗着脖子不承认,却又拿不出证据,我们就算想帮你证明清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谢芸脸上迟疑,她握住冰冷生锈的栏杆,手收紧了一些,垂眸沉默了片刻,看向顾皎说:“秦大人,你看我的脸。” 顾皎自始自终都神色平淡,此时谢芸喊她,她才有了反应,顾皎看了看她的脸:“你是说伤吗?” “我歇息的时候,脸上干干净净,等郭仪进来把我吵醒时,脸上就多了这道伤。很奇怪,这么深的伤,我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我醒来后才觉得疼。”谢芸指着伤疤,伤疤不长,半指来长,却极深,有一处血肉都翻了出来,日后肯定会留疤。 “秦大人,有人不仅想要我毁容,还想要我死。”她一字一顿,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你有证据吗?”顾皎低声道,眼睛直视谢芸,“凡事以证据说话,谢娘子。” 谢芸盯着顾皎许久,她闭了闭眼,道:“秦大人,有些话,我想只说给你一个人。” 顾皎点了点头,挥手叫李旭和赵丹先退出去。 “大人……”赵丹一手捧着文书,一手拿着笔,满脸为难。 李旭揪住他后脖领往外拖,催促道:“快走,别让大人说第二遍。” “可是下官得记录……” “记个屁,记录能有查案重要?还不快走,小心本官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抓捕你!”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离开了牢房,守在门口,李旭把马灯留了下来,顾皎弯腰将灯放在脚边,正好能照亮她们二人。 “我只给你这个机会,谢娘子。”她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一个女子受这样的苦难。 “秦大人,我进来时府君大人告诉我,整个承天府,除了他,我就只能信任你一个人。”谢芸道,她抓着栏杆,眼睛深处有黑色的浪潮翻涌,“礼部尚书夫妇要杀我!” “杀你?”顾皎稍愣,她环抱双臂,指尖在胳膊上轻轻点了点,“他们是你亲生父母,虎毒不食子,再者自你入狱,礼部尚书谢大人一直在为你周转奔波,如果要你死……” 顾皎住了嘴,若是故意的呢? “本朝以孝为首,污蔑父母可是重罪。”顾皎冷声提醒。 “他们有理由的,我知道大人不信,可……”谢芸声音不由得抬高了一些,“我那二妹妹和晋王世子交好,若不是我,她应该是以嫡女之身出嫁,做世子正妃,如今我回了谢家,成了嫡长女,她便只能当侧妃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这和谢大人要杀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愿嫁给晋王世子,若是少了我,二娘子就能顶替了。”谢芸咬牙,她当初就不该接下押送生辰纲的任务,这一趟说不定要把她的命也赔进去。 “照你的话说……”顾皎心中一沉,寒意顺着尾椎骨往上爬,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礼部尚书有意和晋王结党营私?” 礼部掌管科举,若和晋王联姻交好,那天下能人才子不都是晋王囊中之物吗?世家大族想要子孙拿个进士出身,和晋王打点一下便可顺利通过,毕竟皇帝不理朝政许久,科举也放权于礼部。 不,未必,晋王一向有口皆碑,礼部尚书清正廉洁,再者官员考核升降水更深,那是吏部的范畴,晋王若想扶持门客,和吏部尚书结秦晋之好更划算。 也许是她想多了,这不过是谢芸的一面之辞。 谢芸不懂朝中以裙带来阿党比周,只知道二娘子和母亲都怪她,是她毁了二娘子的婚事。 她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我被老夫人认出来,带我回府后,母亲和妹妹是很不高兴的。” “那你父亲呢?”顾皎问。 “阿爷断了腿,一直在休养,所以我才会接生辰纲的任务……啊,你说的是谢大人。”谢芸反应过来,顾皎说的是礼部尚书,“我很少见到谢大人,他是礼部尚书,一向事物繁忙。” “你和养父很亲近?” 谢芸重重点头:“是!阿爷待我极好,视我如亲出,自阿娘去世后,我俩相依为命。” 顾皎负手,她在牢门前来回走了几趟,停下脚步道:“谢娘子,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拿不出有力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谢芸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猝然,她灵台中闪过一道光,惊喜地往前凑了凑,鼻子从栏杆间的缝隙挤出来:“大人!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就在平安镖局做事,他那天看到了我和人交接,他说不定知道那个人在哪!” “你有证人?你怎么不早说?”顾皎皱眉看她。 “我太慌了,一时没想起来,其实我也不记得他当时到底看没看到……他叫王梦溪。”谢芸有些不确定,她松开栏杆,两手绞在一起,“寅时是他起身作画的时候,往常他都会在库房前的水缸里挑水,用这些水磨墨,我就是在寅时交的班,不出意外的话,他应当是看到了的……” “你对他倒是熟悉。” 谢芸露出点小女儿的羞怯来:“他是我未婚夫……我在路上遇见的他,他刚好要来燕京,一路上我俩情愫暗生,他把传家宝给了我,说等任务结束了,就和我一起回老家,向阿爷求娶我。” 顾皎瞠目结舌,她早听说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却不知道这般恣意,若是父亲还活着,知道了这件事,少不得要骂世风日下,别说是私相授受,就是那些订亲前看一眼,也是要被他说上几嘴,更别说那些夫死改嫁的,杀了她们都嫌污了刀。 “本官知道了,”顾皎摇了摇头,把那些胡思乱想甩出脑海,“本官会亲自去找他,并会派人去谢家和平安镖局问询搜查,若你有半分假话,一查便知,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府君大人也保不了你。” “那是自然,民女绝无虚言!” 第18章 鹊风楼   顾皎出了牢房,李旭甩了甩…… 顾皎出了牢房,李旭甩了甩袖子,跑过来用帕子给顾皎肩上弹灰:“大人!那谢娘子说什么了?” 赵丹手捧着案卷,一脸期待地望向顾皎。 顾皎给他俩各自派发了任务,李旭自是满口答应,赵丹面有难色:“大人,下官从未出过外勤,而且口笨舌拙的,若是坏了大人的要事……” 李旭大力拍了拍赵丹的肩膀,扬声道:“玄玉啊,你这就格局小了,谁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高宗也不是一出生就能打死老虎。大人派你办事,是有意栽培你,你只管应下,用心去办,搞砸了大人也不会怪你,是吧,大人?”李旭拼命给顾皎使眼神。 顾皎移开视线,不忍看李旭这滑稽模样,点头鼓励赵丹道:“玄玉,你十八岁便入承天府做主薄,已比同辈优秀不少,既然能进承天府,那说明府君也是看好你的,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不要妄自菲薄。” 赵丹瞅了瞅李旭,又看了看顾皎,咬咬牙,应了下来,向着顾皎一个猛扎子鞠躬:“下官必不负大人所托!” 三人各自离开,李旭要准备拜礼,迟一步出发,他带着一匣子老参上轿,刚坐稳,窗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角,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轿外。 “李大人,主子托我来话,还望大人衷心扶持秦大人。” 李旭一滞,转而笑道:“大人是要确定接班人了?”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那人放下帘子。 外面没了动静,李旭掀起帘子,轿侧空空荡荡,街上人来人往,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方才他清醒,还以为是在做梦,出现了幻听。 李旭收回手,靠在软枕上,长叹一声,喃喃道:“哎呦,秦大人哦……” 轿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大人,要起风了。” 天阴欲雨,暗霞低垂,落叶风卷,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皎打马到了鹊风楼,眼前楼阁八角六层,全是雕栏玉砌,碧瓦金檐,通体金灿灿地发光,在金乌西沉的傍晚格外显眼,华美精致好似海市蜃楼。楼前佳木茏葱,停了不少软纱的精巧小轿,香车宝马。堂前四根红漆檀木柱撑起门檐,檐下挂满一排琉璃六角宫灯,在夜色中莹莹烨烨。 鹊风楼说是楼,其实是一栋临江主楼带着两翼大大小小的五六间亭台,乃一座庞然大物。亭台高耸,间有拱桥连接,华灯璀璨,如建于天宫云海之巅。江雾蒸腾,有形又无形,飘渺游动,瑶台阆苑便藏于其中,雾海托举起十二宫楼,紫殿金阙间有罗裙女子手持莲花灯缓步慢行,衣袂飘飘,若九重天上的仙娥神女,真乃人间凡尘云霄宝殿,红尘俗世碧海仙宫。 顾皎驻马惊叹,仰望此等辉煌楼群,呼吸都停了一瞬,此处不愧是燕京最负盛名的青楼,简直和神话里的瑶池仙宫一样,怪不得五陵子弟都喜欢来此处吃酒听曲。 鹊风楼前早候了皂色小褂的小厮,小厮眼头极亮,顾皎不过停了一刻,立马快步跑来,接过缰绳满脸堆笑道:“大人来的早,姐姐们还未梳妆完,大人可要先坐会儿?今儿有上好的碧螺春,小的请大人喝一杯!” 顾皎下马,塞了小厮一颗碎银:“劳烦了,一壶碧螺春,几碟瓜子点心,这马要吃上好的黄豆,打几个鸡蛋壳进去。” 小厮收过银子,连声唱喏,往堂中喊了一嗓子,背过身掂了掂碎银,眼中有抹不屑一闪而过。 看这衣着气派,他还以为是出手大方的,没想到这么小家子气。 进了鹊风楼,一楼正中立着一朵一人来高的金莲花,莲花台周围挂着一圈千枝灯,灯火灿烂,似满天繁星,大堂中已有人落座,燕笑语兮,罗裙侍女端了酒水点心来去飘逸,举止神气不似婢子,倒像是高门大户的仕女,见顾皎进来,纷纷规矩拜见,礼数不输于大家娘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东边一锦袍大汉喝得醉醺醺的,一伸手,随便拉了个侍女调笑:“小娘子可会弹琵琶?来曲有趣的,莫要那阳春白雪的东西!” 桌上其他人因笑道:“兄台,不过是个婢子,又不是楼里的伶人,怎会琵琶曲?” 那小侍女抿唇一笑,不慌不忙地拿了琵琶,坐到一边小马扎上,拨弦试音,只三两下,未成曲调先有情,起调便是喜洋洋之态,那大汉先是一愣,接着朗声大笑,抽了根玉箸在夜光杯上敲起调子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 侍女声线甜美,带着呢哝软语特有的柔软调子,一首《春江花月夜》唱得绕梁三日,娓娓动听。侍女一身栀子色褙子,身穿练色撒花虹雨软纱裙,裙边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鹧鸪鸟芍药花,她鬓角的明珠象牙发梳在灯火照耀中柔光点点,耳垂上的明月珰轻轻摇曳,衬着金莲舞台和万千烛火,真有沤珠槿艳、梨云梦暖般的如梦似幻。 顾皎不由得站在门旁,这美景这乐声叫她入神,这不知名侍女的技艺不输于京中某些琵琶大家,难怪鹊风楼在燕京三十年来一直是青楼魁首,在前朝甚至出了一位贵妃,随便一个侍女都有此等容貌才情,更别说那些玉宇楼阁上的女校书。 “大人是来点牌的,还是听曲看舞?”一柔媚女子迎来,云鬓金钗,宫绦轻舞,臂弯间披帛闪烁。 顾皎回过神:“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王梦溪的画师?” 女子一怔,美眸流转,笑道:“鹊风楼人多如牛毛,妾身也认不全。” “我听闻他在此处给诸位神女画丹青小像,正有一娘子有要事相求,只不过被杂事缠身,无法前来,拜托我来一见。”顾皎道,说着,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金累丝连环耳环,握在手里,只露出一个五瓣花,“可喜欢这个?” 女子眼神一变,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这边,低头理了理披帛,离顾皎近了些,顾皎听到她小声道:“那娘子可是芸娘?” “正是。” “妾身名唤清浅。”女子退后一步,向顾皎盈盈一拜,朗声道:“原来是找茵茵小姐的,小姐在翠柏间,大人请随妾来。” 顾皎随她穿过大堂,堂中已人满为患,席间觥筹交错,金莲台上不知何时来了群红裙舞女,台边吹拉弹奏,仙乐飘飘。她们从莲台后的楼梯拾级而上,楼梯两侧挂着山水画鸟的水墨画,每一幅都不是凡品,放在坊市都是千金难求的佳品。 一连上了两层,走道冗长,墙上裱糊了桐阴秋花贴落,清浅在一扇雕花小门前停下,她弯下腰,在门旁的帘子下找出一根金丝绞的线,扯了三下。 没想到鹊风楼里还有这样的机关,顾皎背手在一边等门开。 门没开,她身后的花瓶倒是发出了一声脆响。 顾皎大惊失色,猛地转身,难道她不小心把花瓶撞动了?可千万别掉下来,鹊风楼里的摆设都是奇珍异宝,花瓶要是碎了她可赔不起! 这是支半人高的彩釉青瓷,插了几枝裁剪别致的潇湘竹,瓷瓶后是一面折枝腊梅珐琅屏风,清浅上前握住屏风的一角,往左边轻轻一推,屏风后居然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走道。 “大人,请随妾来。”清浅拧开琉璃灯的灯罩,拿出里面的那盏蜡烛,又从云鬓中抽出一支如意簪,拨了拨灯芯,让蜡烛烧得更旺一些。 顾皎猫腰进了走道内,清浅落后一步,回身在墙上摸索了一下,屏风缓缓合拢,密不透风。 “大人随妾来,当心脚下。”清浅走到顾皎前面。 走廊阴暗,清浅举着蜡烛带路,顾皎在心中默默记下路,她们进密道后,先是往左拐了两个弯,然后直行,最后朝右拐,走了有十几步,前面隐约出现了个小门的轮廓,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小门,而是一排缂丝槅扇。 槅扇里透出微芒,清浅吹灭蜡烛,黑暗中就只剩下了槅扇里淡淡的烛光。 清浅敲了敲槅扇,压低声音道:“先生,是谢娘子求的人。” 槅扇内当即传出窸窣声响,里面的人趿拉着鞋快步走到槅扇前,一声轻响,槅扇上开了个小轩,一只手伸了出来,掌心朝上摊开。 顾皎不知何意,清浅指了指她手里的耳环,顾皎恍然大悟,把金累丝耳环放在这只手上。 耳环一放上去,手即刻握紧收了回去,好像这普通的耳环是什么绝世珍宝一样。 顾皎看的清楚,这只手十分瘦弱,皮肤是病态的苍白,手指很长,掌心和指侧都有厚重的茧子,小拇指上沾了一点墨汁。 槅扇内静了许久,顾皎不动声色地把手移到腰间的刀柄上,张着耳朵仔细聆听里面的响动。 难不成谢芸骗了她? 就在顾皎要拔刀劈开槅扇的那一瞬间,里面终于有了声音,她身边的黑暗中打开了一扇小门,昏黄的烛光从门里洒落。 有个瘦弱的身影逆光站在门边,侧过身,咳嗽了两声。 “大人,您终于来了。” 顾皎轻声应了下,她往前一步,看清了这人。 她当即后退一步,伸手盖住了眼睛。 “大人?”清浅担忧地问道。 顾皎嘴角抽搐,老天爷,为什么王梦溪袒胸露怀,不好好穿衣服,难道文人骚客都是这样吗? 她不会长针眼吧。 第19章 王梦溪   王梦溪让顾皎进了暗室,暗…… 王梦溪让顾皎进了暗室,暗室是个五丈长宽的房间,布置素净,无数画卷挂在藻井上,垂下绚烂多彩的丹青,似斑斓的纱帘,一阵微风吹来,室内翻书一样哗啦啦作响。槅扇正对的那面墙上开着一道小轩窗,窗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酸梨木书案,桌上凌乱地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白瓷碟颜料,一支狼毫笔搭在瓷碟上,笔杆已斑驳。 顾皎随手拉过一张挂着的画卷,上面画着一位醉卧牡丹的女子,女子云鬓微乱,慵懒迷人,五官只寥寥几笔,却入木三分,凑近画卷,仿佛能听到女子细微的呼吸,嗅到她身上沁人心脾的幽香。 “我给这些青楼女子作画,一张十贯,等画满一百张,我就可以拿钱把芸娘保释出来了。”不等顾皎发问,王梦溪先说了自己的事,他走到书案前,提笔继续作画。 “一百两黄金?”顾皎都不知道承天府还有这个买卖。 “是啊,我有个朋友,是徐貔的门客,他的话不会错的。” 顾皎摇头道:“我看未必,你就算有一百两黄金,你能送到哪里去?谁敢保你?这个案子是户部侍郎郭仪告的,又不是随便的什么人,丢失的是当今圣上的生辰纲,又不是普通的货物。” “徐貔见钱眼开,在他手里放了不少人,我打算请那位朋友送去。” “那你可能要落空了。”顾皎弹了弹袖摆,有片木屑粘在了她的袖子上,“此次负责案件的是本官。” 王梦溪笔下一顿,一大滴墨汁顺着笔尖滑落在宣纸上,墨汁迅速晕开。 “那您收钱吗?”他问。 顾皎笑了一声:“我是个好官,王先生,你不用再画了。” 王梦溪沉默片刻,换了张新的宣纸,一边落笔一边道:“总是能赚钱的,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他穿着随意,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头发用白玉簪子束起,落下几缕发丝,垂在半裸的胸膛前,行笔间恣意潇洒,笔下出神入化。 若顾皎是个男子,肯定要拍手称赞王梦溪的真性情,可她本来是个女子,就算她现在的皮囊是男的,也看不得外男袒胸露背,眼珠子一下一下地火辣辣的疼。 她干脆转过身去,背着手,装作欣赏画的样子。 “谢娘子求本官来向你寻个人的踪迹。”顾皎拎起一幅山水画,“你可认得郑伟?四月初三寅时左右,你是不是出来打水,你有没有看到谢娘子和郑伟交接?” “我见到过。”王梦溪很快回话,“但是这个人失踪了。” “谢娘子也是如此说,看来你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顾皎捏了捏晴明穴,奇怪,既然王梦溪不知道郑伟去了何处,那她为何托自己来找王梦溪? “你既然看到了郑伟,那便是证人,准备一下吧,说不定过几天要找你去公堂对峙。” “我不会去的。”王梦溪收笔,一朵娇艳欲滴的芙蕖跃然纸上。 不去?“你不是谢娘子的未婚夫吗?” “我是,但是我不能出面。” 什么意思?顾皎眉头紧锁:“未婚妻有难,你身为唯一证人,居然连公堂都不去?这难道能让你少块肉?” 顾皎真是奇了怪了,她顾不上男女之别,上下打量王梦溪,这人看起来也不是冷酷无情之辈,怎的未婚妻有难,他却拒绝作证,如今没有物证,唯一的人证也要失去了?她第一次办案,怎么就遇到这种事? 她现在只想回府,问问秦骅,这到底该怎么办。 “既然你不知道去向,也不愿意作证,为何要请本官进来?又为何一副等候许久的样子?” “我不过是想知道芸娘是否还活着,至于大人……今早有人给我送信,叫我晚上在鹊风楼恭候使君前来。”王梦溪用笔指了指桌案,“我连夜作画,清晨时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桌上多出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有人要来,我刚看完信,那张信纸就碎掉了。” “看完就碎掉了?”顾皎听着跟鬼怪志异一样,“王先生,你可别骗我。” “应当是放了食木虫,苗疆的一种小玩意儿。” 顾皎敲了敲脑袋,她越来越糊涂了,这个案子是府君派给秦骅的,府君又和谢娘子说秦骅会帮她,谢娘子要她来找王梦溪,可王梦溪一点用都没有,还有人给王梦溪送信,叫他等她。 整件事扑朔迷离,处处都是疑问,处处都是死路。 “王先生,恕我直言,我看你一刻不歇地作画,肯定是想要尽快将谢娘子保释出来的,可为何不愿意去公堂作证?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说不定就能帮谢娘子洗清嫌疑,可你为何不肯,偏偏要在青楼卖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王梦溪只说:“我自有道理。” 顾皎是真的生气了,她还有些泄气。她想,若是秦骅在此,他会怎么做?秦骅只需要抽出刀,往桌子上一插,王梦溪肯定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不该自作主张,应该回去先请教秦骅,再进行下一步行动,不然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卡在这里,无计可施。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承天府使君。 “既然如此,”顾皎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平缓,“那本官先走了。” 王梦溪低声应了下,背对着顾皎,一句话都没有挽留。 顾皎毫无留恋地走到门口,清浅就站在门外的走廊内,清浅向顾皎一笑:“大人,事情可办妥了?” “差不多吧。”分明是毫无进展。 清浅带顾皎离开,顾皎手按在刀柄上,嘴角下撇,眉心一直未松。 出了密道,清浅向顾皎一拜:“妾身还有客要接待,只能送大人到这里,今儿良辰美景,还望大人好好享受。”说罢,她美目一挑,媚态横生。 清浅走后,顾皎站在原地,越想越生气,重重地一脚踢在墙壁上,她身形一滞,倒吸一口凉气,缓缓地抬起膝盖,抱住脚,在原地跳了两下。 为什么墙壁里包着铁啊!普通青楼会这样吗? 人倒霉时喝水都塞牙,她腿还没放下来,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秦大人吗?” 顾皎连忙放下腿,转过身,徐貔背手站在台阶上,左右各依偎着一个娇美的妙龄少女,少女们身上的纱衣隐约能透露出肉色,脚腕上挂着金铃铛,稍微一动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们如同无骨蛇一样攀爬在徐貔身上,肤如凝脂的柔荑兰花般在徐貔胸上上划着暧昧的圆圈。 徐貔油腻丑陋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抬着下巴,一脸的自得:“哼!那些女人还说你从不来青楼勾栏,府中只有三个妾室,是一顶一的好儿郎,原来你不是不来,是偷偷背着我们来啊!” 顾皎的眼睛又开始疼了,徐貔的脸和少女们的脸对比格外明显,简直就是人畜有别。 “有朋友在这边,”顾皎试图维护秦骅的好名声,“大人还算尽兴?” 徐貔从鼻孔里喷出一道气:“什么尽兴,这才刚开始呢!”他扫视顾皎一遍,“秦大人,咱们也算是同僚一场,今天本官做个东,带你见识见识这鹊风楼的绝色销魂之处。” 顾皎心里连声叫苦,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真的使不得。” 徐貔不屑地瞥了顾皎一眼,装什么柳下惠呢,真以为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他倒要看看秦骅能装多久。 顾皎正要告罪离开,楼下又上来一群闹哄哄的人,为首的是个锦衣公子,钳着一女子手腕,那女子容貌秀丽,眼眶发红,娇弱的身子不断地在发抖,顾皎认出来,是她进门时见到的那个弹琵琶的侍女。 顾皎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那个抽泣的侍女,徐貔看着顾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大人!”他推开自己身边的两个少女,挺着大肚子,蹒跚过来勾住顾皎的肩膀,“看中这个姑娘了?” “啊?”顾皎把视线从那侍女身上移开,“她怎么了?” 不等徐貔回答,锦衣公子先开了口,一脸兴致勃勃:“哦!你就是秦使君!今日我第一次见你,果然不同凡响,难怪我家那老头子总夸你。”说着,他一把拖过女子,走到顾皎面前,摸着下巴审视顾皎,“光是看长相,就比我这种凡人不知高出多少,难怪鸾徳郡主倾心于你。” 这公子的眼神里满是恶意,顾皎被盯得浑身不舒服,往后退了一步:“郎君是……” “哦!你多半不认得我,不过你应该认得我老头,我家里那个老不死的是户部尚书。” “原来是钱公子!”顾皎头脑转得飞快,不自觉就拿出了和那些贵夫人官太太打交道的架势,端的是和蔼可亲不卑不亢,“早闻公子才学大名,神往已久,今日一见,果真周身气派不同寻常,叫秦某自惭形愧。” 钱文渊没料到秦骅会好声好气地对他说话,秦骅一向不是最看不起他们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可眼前这人的笑容不似作假,眼尾都弯了起来。 秦骅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右脸上居然有个小小的酒窝,他浑身冷酷的气息一下子就淡了,笑意和温和都盛在那小小的酒窝里,那勾起的嘴角里,那明亮的眼睛里,他黑色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春回大地,冰雪消融,鼻尖虽还有冷冽的雪松气息,但眼前已经是春暖花开,让人心中不由得顿生好感。 “你也是来听曲找姑娘的?”钱文渊问。 什么叫也?顾皎哭笑不得,她不想暴露自己的来意:“听说鹊风楼是人间仙境,心驰神往,就想来看看。” 钱文渊一挑眉,松开侍女,一把将她塞到顾皎怀里,顾皎手忙脚乱地扶住侍女,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向钱文渊。 “你是来听曲的,我也是,那咱们就是朋友了。”钱文渊笑眯眯的,他长得不难看,比他爹要清爽许多,“这个女人就让给你了。” 哈?顾皎满是困惑,这就是朋友了?你们男人之前的友情这么廉价的吗? “文渊啊,别再磨蹭了。”徐貔在后面催促,“快把秦大人带进来,我等不及要给他介绍介绍我的小美人儿了!” 钱文渊一挥手,没给顾皎拒绝的余地,挟她进了雅阁,乌泱泱一群人簇拥着他们,顾皎扬起笑脸,趁着人多,一把将那泪盈盈的侍女推了出去,美人一个踉跄,退到楼梯旁,惊魂未定地望了望顾皎,顾皎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矮身进了门。 侍女擦了把眼泪,感激地扫了眼顾皎的背影,回身匆匆下了楼。 第20章 救花娘   “清浅姐姐!”玖梅穿过人…… “清浅姐姐!”玖梅穿过人群,往清浅那边跑过去,她雪白的脖颈上挂着滴晶莹的泪珠,像是一颗剔透的水晶坠子。 清浅刚送走一群客人,听到声音转身一看,秀眉微皱,握住玖梅的手腕,玖梅轻轻地嘶了一声。 清浅心中一凛,一把撸起玖梅的袖子,一圈刺眼的红痕盘踞在玖梅白皙纤细的手腕上,痕迹红到发紫,其中还渗出了点点淤青。 “谁干的?!” 玖梅被清浅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急忙四下环顾一周,已经有人往这边看过来了,她压低声音道:“姐姐,小声点,别人都听到了。” 清浅也意识到不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着玖梅躲到一处花房,窗外的屋檐上挂着一盏镂雕琉璃灯,送进来昏黄的灯光,无数花影纵横交织成古树根系一般,映照在绸缎花鸟屏上。 “我方才在莲花台边弹琵琶,那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捉了我的手,非要带我去楼上,我说我是伶人,卖艺不卖身,他笑我,说我是待价而沽,要花十贯钱买我元红,”玖梅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仍然心有余悸,“我不从,他就掐我,好在秦大人帮我,趁乱把我推了出来,我这才逃了下来。” “秦大人?可是使君大人?” “我不记得了,我听见他们喊的秦大人,”玖梅比划着,眼睛闪闪发亮,“他比我高好多好多,穿着玄色的圆领袍,腰间挂了把金错刀,手腕上有个金镯子,人长得英俊得很,不笑的时候有些吓人,笑起来十分可亲。”说着,她的脸颊红了起来,好似泛起了一层晚霞。 清浅看玖梅忸怩,一副小女儿情态,又好笑又好气,玖梅年纪小,方才那样惊险的事,一下子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照你这么说,他还是个好人。”清浅从一旁的屉子里拿出一小盒凝脂露,给玖梅擦拭伤口。 玖梅重重点头:“他当然是个好人!他简直像是盖世英雄一样!” 清浅若有所思,她给玖梅包扎好伤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了,你今天不舒服,快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给你送点心去,想不想吃冰糕?” “要吃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踮起脚,牵着清浅的手转了一个圈,裙裾飘舞,“我要放好多好多乳酪!还要加板栗泥!” 清浅被她转得头晕,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了,知道了!快去休息吧!” 玖梅一蹦一跳地走了,她走时顺手拿了架琵琶,背影轻快如脱兔。 清浅在花房里待了一会儿,牵起裙摆,悄悄上了三楼。 雅阁内,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三个妙曼女子轻歌曼舞,杨柳细腰水蛇般扭动,柔若无骨,轻薄的纱衣遮不住她们的雪白,她们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对着坐席这边的人们暗送秋波,一颦一笑都昭示着她们是勾引人的尤物。 顾皎左边坐着徐貔,右边坐着钱文渊,这两人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舞曲,四周还有别的男人,怀里多抱着个美人,把好好一个青楼玩得跟暗窑一样。 她在这里格格不入。 顾皎如坐针毡,她不该进来的,她真傻,真的,她早知道这里是青楼,却没想到这群人看的是这种淫曲艳舞。 她骨子里还是个女人,她看不得同为女人的卖弄姿色。 顾皎耐着性子看完了一曲舞,徐貔拍了拍巴掌,向其中一个舞姬招了招手,那舞姬扭着杨柳腰,花蝴蝶一般微笑着飞入了徐貔怀中。 徐貔大力地揉了一把舞姬,对顾皎咧开一嘴黄牙:“秦大人,这便是本官要给你看的新鲜玩意儿,都是上好的扬州瘦马,从五岁开始养,仔细调.教,如今十五六岁,个个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会几句诗,舞也不错,最绝的还是那房中术……” 钱文渊怀中也跪坐着一个瘦马,笑嘻嘻地插话:“国舅爷赐过我一个,缠人得紧,放得开,那些官家小姐可比不上。” “那是自然!”徐貔洋洋得意,手已经伸到了舞姬薄如蝉翼的纱裙里,舞姬柔顺地伏在他肩头,红唇微张,徐貔转向顾皎,“秦大人,本官送你一个吧!你这样的人,府中哪里能没有瘦马?” 顾皎从那舞姬身上移开视线,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随口扯谎:“我夫人善妒,若是抬再抬妾入府,怕是要闹到母亲那里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完顾皎在心里给自己默哀了一会儿,她那完美无瑕的名声上要多出一块污点了。 她也是为秦骅考虑,瘦马虽好,可毕竟是他人所赠,她听闻有些朱门绣户培养的瘦马不仅精通曲艺,更有当暗卫间谍用的,让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入后宅,实在不是个稳妥的做法。 她这话一出,徐貔睨了她一样,嗤笑道:“大妇连这点肚量都没有,真是小门小户出身,亏本官还听内子夸你家夫人有贤德,看来不过如此。” 顾皎面上有礼微笑,内心连声骂娘,你懂个屁啊? “一个玩物!当什么妾室!你只管带回去!玩厌了就赏给别人!这样,你夫人保管不会有半分怨言。”徐貔用力地掐了一把舞姬的臂膀,那如同羊脂膏一般的肌肤上瞬时出现了一道红痕,舞姬一点反应都没有,似小羊羔一样温顺,还往徐貔怀中凑了凑。 钱文渊凑热闹,打趣道:“没想到堂堂秦罗刹秦大人是个耙耳朵!连个女支子都不敢玩!” 说罢他瞥眼瞧顾皎的眼色。 顾皎立马给了一个浅笑,脸上一点都不恼怒。 钱文渊哈哈笑起来,随之人们哄堂大笑,室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若真不想带回去,本官也理解,毕竟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放在私宅也破坏风水。”徐貔说,“我家的这些瘦马都是养在外宅里,需要的时候就拉出来玩一玩,结束了就关回去。难得在此处遇到你,你今天就尝尝味儿,保准你吃完还想吃,到时候你肯定要带回去的,来人呐——” 徐貔扬声,老鸨小跑进来,点头呵腰道:“国舅爷!有何吩咐?” “给秦大人开间上好的雅间,钱记在本官账上!”徐貔大手一挥,老鸨领命而去。 “徐大人,我真的不用……” “秦大人,您这就太客气了!可不能拂国舅爷的面子!”旁边有人起哄。 “是啊秦大人,春宵苦短,千金不换啊!嫂子那边我去解释!” 钱文渊还觉得不够热闹,也来掺合一脚:“远之兄,真不怕,大不了回去给嫂子道个歉呗,大丈夫能屈能伸,还真被一小娘们儿束缚手脚?” 顾皎面露苦笑,再娇美的美人给她,她也办不了事儿啊,这一个个的怎么非要她一振雄风,这就是男人的友谊吗? 再拒绝下去也不是事儿,顾皎只好道:“行吧,只是我第一次来鹊风楼,许多东西都不了解,你们可别算计我。” “您就放心去吧!”一个男人嬉笑道。 徐貔在他们说话期间,不断地揉捏舞姬的身躯,细白的娇躯上已经惨不忍睹,有几处已经发紫,不忍直视。 “秦大人,”他懒散地说,“这里的女人,只要你看上的,随便选。” 钱文渊把自己怀里的瘦马推出来,献宝一般:“远之兄,这个是雏儿!尝尝新鲜的!” 那瘦马一袭天水碧的纱裙,柔顺地垂着头,鬓角的珍珠步摇微微摇晃,脆弱纤细的脖子弯成月牙儿的形状,好像一只手稍稍用力就能掐断。 这十五岁的瘦马往前一步,向着顾皎盈盈下拜,珠络叮铃,不知何处传来了吸口水的声音。 顾皎环顾一周,所有人都盯着她,她被推到了人群中央,都等着她选一个今晚的玉臂枕头。 她又看了看那红衣舞姬,转眸又去看那青碧瘦马,咬咬牙,豁出去了。 她一只手拉住瘦马,另一只手去抓舞姬,她那只手还没有碰到舞姬,舞姬主动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顾皎的手。 顾皎轻轻一拉,舞姬翩然站到了她身侧。 四周诡异地静了一下,没过多久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掌来。 “不愧是秦大人!夜御两女,比翼双飞啊!” “我就说嘛!国舅爷家养出来的舞姬瘦马,谁能抵抗得住这诱惑。” “啧啧啧,一下子就选中了倾倾和烟烟,秦大人艳福不浅啊。” 钱文渊兴奋得脸红脖子粗,好像是他选了这两个女人一样,手掌都拍红了:“远之兄威武!” 徐貔也笑起来,拍着酒缸一样的大肚子:“哈哈哈,秦大人,没想到你胃口这么大!那这两个女人本官送你了!你今晚就算验验货。” “不过倾倾已不是完璧之身,”钱文渊摇头叹息,捶胸顿足,“唉!你若是早几天来,还能得到她的元红,都是小弟我没有把控住啊!” “倾倾早被玩熟了,别有一番韵味。不过既然已经不是雏儿,秦大人带不带回去都无所谓,反正鹊风楼也想新招几个女支子。”徐貔站起来,张开双臂,立时有两个美人靠进他怀中。 顾皎左右各拉住一个女人:“我想了想,还是带回去吧,在这里我放不开,而且方才国舅爷的话也有道理,若我真管不住一个娘们儿,真是丢了咱们的脸面。” 徐貔放声大笑,拍了拍顾皎的肩膀:“秦大人,远之贤弟,以前是兄长我看走眼了,今日一接触,才发现你哪里是那种装模作样之人,是真性情!和我一模一样的好汉!之前是兄长我不了解你,唉!差点错失你这好友!” 他豪放地挥手,大气十足:“都送你!都送你!你早和我们一起玩,何必现在才开荤!” 顾皎抱着姑娘,在众人的欢送声中走出了雅阁,她带着姑娘下楼,走到一半的时候,才记起来自己今天过来是骑马,这两个姑娘不知道怎么带回去。 清浅从三楼下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左拥右抱的顾皎。 清浅默然,她方才……好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第21章 跪祠堂   清浅转身就要上楼,顾皎也…… 清浅转身就要上楼,顾皎也看到了她,喊道:“清浅姑娘!” 清浅止住脚步,极不情愿地转过身:“秦大人。” 顾皎让倾倾烟烟等在原地,她上前道:“我来时没坐轿子马车,能不能劳烦你借我辆马车?价钱好商量。”说着,她手伸进袖袋里掏银子。 “您客气。”清浅强颜欢笑,迅速地扫了一眼两个姑娘,在看到倾倾身上的淤青后眸中一沉,她眨了眨眼,那抹阴暗霎时无影无踪。 她去帮忙安排马车,不一会儿就有龟公牵了马车过来,顾皎被马车闪了下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鹊风楼的马车可谓是镶金嵌宝。帘前垂八角红玉花灯,晚风熏然,流苏婆娑,车壁用秋香色绢布所制,上绘描金花鸟。车辕挂了一排雕花铜铃铛,拉车的是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身披镂空昙花样铜雕马具,驻蹄甩尾,喷了个响鼻。 马夫是个健壮青年,一身的腱子肉,穿着干净的青黑色短打,精神饱满,生龙活虎,一看就是长年劳作的汉子。 马夫端来小凳,扶两个姑娘上了车。顾皎塞了他一块碎银,马夫喜眉笑目,又去替顾皎牵来马。 顾皎骑马在前,马车在后。一路上她都收获了不少人侧目,毕竟秦骅在京中独来独往一人一骑是早出了名的——可今日他身后还跟着一架宝马香车。 更别说这马车甚是花团锦簇,带着点……青楼画舫特有的糜烂荒唐。 哪家正经人家的马车后壁会绘一幅美人半掩琵琶的丹青呢? 顾皎在前面走,她根本没看到后面的丹青,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还以为不过是辆比较奢华的马车罢了。 所以当她一回府,被喊去跪祠堂时,整个人还是云里雾里的。 这个时候婆母不是早就寝了吗?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姑娘都没下来露面,怎么她先被喊到祠堂了? 祠堂在伯府后的院子里,并不在伯府围墙内,顾皎需绕过伯府,才能到祠堂。 祠堂红瓦丹柱,肃穆庄重,房前一弯月牙形状的水潭,对面七座葱茏假山,呈七星抱月之势。 顾皎下马,步入祠堂。屋内内明烛千盏,藻井高悬,祁氏一袭黎色褙子,茶色褶子裙上绣满烫金蟹爪菊。她站在神龛前敬神,手举三根香,鬓角几根白发在烛光中煜煜闪闪。 顾皎掀起衣摆,跪到蒲团上,低声道:“母亲,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祁氏没有理她,恭恭敬敬地对着神龛拜了三拜,把香插入黄铜小炉中,双手合十,闭目念诵。 顾皎见祁氏不理她,也不再说话,耐心等祁氏诵完佛经。 过了一会儿,祁氏睁开眼,向戚嬷嬷道:“去取家法来。” 戚嬷嬷大惊失色,连声求饶:“夫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少爷已继承爵位,又是朝廷命官,如今早已成家,自有主张,不过带了两个花娘回来,何必要取家法!” “你不去取,是要我亲自去吗?” 戚嬷嬷噤了声,她垂下头,转向顾皎福了福身:“少爷,得罪了。”语毕就去后面取家法。 “母亲,怎么动这么大的怒?”顾皎也是奇怪,她不过是带两个花娘回府,怎的就要请家法了。 别人家公子养外室带私生子,都没有动用家法的,再说了,她带花娘回来也是形势所迫,享受的也是祁氏的儿子呀。 不,顾皎意识到不对,她现在可不是伯府主母,而是威远伯本人。 若是主母带花娘回来,还算是贤明大义,颇有风雅,可若是秦骅自己带回来的…… 难免显得色中饿鬼了。 戚嬷嬷双手托着一尺来长的棕色竹条,高高举过头顶。竹条已有几十年历史,两端一匝暗金边,外层包了浆,通体油亮,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祁氏接过竹条,提起裙子,缓步下了台阶,冷声道:“秦骅,你可知罪?你当年参军时,我与你说什么来着?” 顾皎哪里知道当年母子俩说过什么悄悄话,但此次的确是她做事有失妥,她低眉顺眼,很爽快地承认了:“儿子知错。” “你这么大了,已然成家,我本不该这样罚你,可你实在是让我失望至极。”祁氏一只手扬起竹条,“你果真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顾皎还没回味过祁氏话的用意,竹条破开风声飒飒而来,凌厉之势带起劲风,刮得脸生疼。 她用力地咬住牙,做好挨一下的准备,听这个声音,待会儿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见着竹条就要落在她身上,门口骤然传来一道惊呼:“母亲住手!” 一道红影闪过,挡在了顾皎面前。 “啪!” 祁氏和顾皎俱是一惊。 顾皎抬眼,她眼前站着一个红色的背影,如墨的秀发瀑布般垂下,散发着幽幽冷香。来者张开双臂,完完全全地护住了顾皎。这个身影纤细娇弱,可落在顾皎眼里,却比崇山还要巍峨高大。 秦骅侧过头来,星眸中光彩夺目,灯火勾勒出身体流畅的线条,他周围镶嵌了一圈金边,宛若神袛下凡。 “没事吧?”秦骅问。 “夫君……”顾皎出神地望向秦骅,嘴里轻声喃喃道。 祁氏吓得立马扔了竹条,疾步过来,按住秦骅的肩膀,看到秦骅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红痕,眼中含泪,埋怨道:“杳杳,你突然出来做什么。你看看这脸!哎呦,都怪我不知轻重!我人老了,手都收不住。”说着拿家法在自己手上敲了好几下,秦骅忙按住她,柔声宽慰。 脸?顾皎也站起来,难不成破相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秦骅身边,白皙的面庞上横跨了一条一指长宽的鲜红印子,已经起了疹子,看起来格外瘆人。 顾皎双手颤抖,她如花似玉的脸哦。 祁氏也没心思罚儿子,拉着秦骅的手,忙叫人请大夫来,秦骅回握住祁氏,安慰道:“母亲,不碍事的,时辰这么晚了,大夫多半也休息了,小事,无需惊扰大夫。” “我房里还有些凝脂膏,你拿去搽,这些日子吃清淡些,可千万别留疤。”祁氏对着那道瘢痕左看右看,心肝都颤抖起来,后悔不已,“唉,我真是没用,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收不住手。” 她转过头,见顾皎还干站着,气打不一处来,推了顾皎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你媳妇去休息?叫婢子拿些玫瑰花露来,并了珍珠粉洗脸,我待会儿派人送凝脂膏去。” 末了祁氏对秦骅柔声细语道:“你放心,他带花娘回来这件事,我会为你讨回公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我们伯府的,我一定会要她们打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顾皎急了,倾倾和烟烟能到哪里去?她俩是家女支,从小培养的瘦马,与其流落秦楼楚馆,还不如留在伯府,伯府又不少两个人的饭吃。 顾皎道:“母亲……” “你闭嘴!”祁氏指着顾皎的鼻子骂。 顾皎自嫁进来后,哪里有被祁氏这样对待过,祁氏待她宛如亲女,寒嘘问暖爱护有加,何时这样百般谴责。 她委屈极了,自己也是在做好事。 “我也是做好事。她俩本是徐金州的瘦马,要送给我,我见她们可怜,这才带了回来,那个红衣服叫倾倾的,身上满是伤痕,都是被徐金州徒手掐出来的。”顾皎解释,要去喊倾倾过来给祁氏看。 祁氏听后,怒气消了大半,还是沉声道:“徐家的瘦马,你就这样收了?也不怕是暗探?” “儿子也想过,但当时情况紧急,我听闻徐金州下手向来狠毒,每月玩死的女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怕再出人命。”顾皎道。 “哼!你还有怜悯之心!可你救一个有什么用?燕京的家女支瘦马数不胜数,每年死的人不计其数,你都能救下来?” 顾皎哑口无言,向秦骅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秦骅在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母亲,南国有这样一则寓言,海中退潮,滩上鱼多搁浅,有人于心不忍,拾鱼入海。路人笑之,滩上鱼星罗密布,放鱼归海,十日难成,于时鱼早渴死,不过是蜉蝣撼树,无用之功。此人不顾,曰,手中鱼可生,即可。天下苍生不可庇护不落,至少眼前之人还是要尽可能救出泥潭,母亲觉得如何?” 祁氏沉吟片刻,手中捻着佛珠:“杳杳觉得,这两个花娘要怎么安置?” “伯府并无伶人,她俩是瘦马,想来是通琴艺的,母亲爱听曲,就把她们当乐师养好了,平日就住在西边的听风轩,薛姨娘擅琴,也可多指导她们。”秦骅道。 祁氏点头:“都照你的意思。” 危机算是暂时解除,出祠堂时,祁氏狠狠地剐了顾皎一眼,顾皎赶紧露出一个凑趣儿的笑。 月上中天,祁氏支撑不住,坐轿子先回府就寝,顾皎牵着马和秦骅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你今日是去了鹊风楼?”秦骅问道。 顾皎不好意思地挠头,和秦骅说了来龙去脉:“我自作主张,事情没做好,还带了两个麻烦回来。不过那两个花娘是真的好看,你也不亏。” 秦骅方才挨了一竹条,眉梢都没动,现在却眉头紧锁。 顾皎没发现秦骅面色不对,继续说道:“听风轩好久没人住了,今天收拾来得及吗?也不知道她们饿不饿,厨房里面有没有人啊?我房间里有果脯糕点,叫逐月煮些茶汤,给她们当宵夜怎么样?” 秦骅没说话,绕过墙角,那辆奢华的马车映入眼帘,幽香浮动。 顾皎这才看到车厢后的丹青图,那美人的雪白呼之欲出,她一下捂住自己的眼睛,想了想,分出一只手去捂秦骅的。 秦骅:“嗯?”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虽然这就是给男人看的,但她觉得秦骅不是这样的人。 秦骅任由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马上要靠近马车了,秦骅忽然停下脚步,捂住了小腹。 “怎么了?”顾皎问。 秦骅眼角微抽,咬牙艰难道:“不知道为何,小腹绞痛。”他试着放缓呼吸,那痛感越发明显,小腹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攥在手里不断揉捏。 秦骅疼得弯下了腰,他本来是个耐疼的,可这种疼痛由内向外,最柔软脆弱的内脏痉挛成一团。 顾皎慌了阵脚,她扶住秦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夫君,今日是几号来着?” 秦骅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冷汗湿透了里衣,努力回答她:“初五。” “啊,我知道了,”顾皎脸上一片燥热,两颊红成了猴屁股,难堪地摸了摸鼻尖,“你是不是不仅小腹疼痛,还觉得那里有股暖流?” “是。”秦骅奋力掀起眼帘瞅了她一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了。 “嗯……”顾皎尴尬地抠衣摆上的花纹,指甲挑起几根金丝捻着,“应该是葵水来了。” “葵水来……这么疼?”秦骅上气不接下气。 “平时不会这么痛,”顾皎难为情地笑了笑,“只不过我上个月葵水过去后嘴馋,吃了几天冰糕。” 当时照光还劝她,仔细下个月痛经,她没放在心上,说让下个月的自己去苦恼吧。 没想到下个月苦恼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秦骅。 秦骅现在脸上刺痛,小腹绞痛,两面夹击,换了别人,现在怕是早昏过去了。 他毕竟是秦骅,耐着脾气,缓声教育顾皎道:“嗯,你这次长长记性,莫要再贪嘴了。” 第22章 痛经新体验   烟烟心里忐忑,在座位…… 烟烟心里忐忑,在座位上不断地移动,想挑开帘子,可又不敢。 “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倾倾伸手在烟烟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烟烟捂住额头,撅嘴道:“我害怕嘛,秦主儿一回来就被叫走了,要是咱们进不了伯府怎么办?” “进不了就回去呗,还能怎么办?”倾倾侧身靠在软枕上,她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摸了个空。 烟烟看到后略带埋怨道:“倾姐姐,嬷嬷说了好多次了,不要再继续吸烟斗了,那烟嘴里是放了五石散的!” 倾倾慵懒地向烟烟摊开手,尖细的下巴微微挑起:“拿来。” 烟烟把烟枪往身后收了收,坚定地摇了摇头。 “烟烟,我今天没有吸,若是等下秦主儿喊我过去服侍,我瘾犯了,冲撞了贵人,你替我负责?”倾倾探过身去,一把抓起烟烟的手腕,红莲花钿在她眉心闪烁,映照出眼眸深处的阴霾。 烟烟一个慌神,手松了些,烟枪被倾倾抢了过去,倾倾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烟嘴,起伏不定的胸口归于平静,手腕上的淤青的颜色也淡了不少。 烟烟不忍直视,扭过头去,这时车帘被撩起,一个样貌周正的白胡子老头探进身来。 “二位姑娘,下来吧。”刘管家笑眯眯的,细眯眼暗中打量车中的美人,“少奶奶给你们安排了住处,已经清扫好了,今晚就在那里歇息吧,若有要添置的,明日再议。” 烟烟胆怯地点了点头,手里的帕子拧得紧紧的,犹豫再三,壮着胆子试探问道:“秦主儿……” “少奶奶身体不适,少爷陪着去了。”刘管家有些不高兴,这小姑娘还敢问少爷的去向? 刘管家放下帘子,喊小厮来放脚凳。 烟烟失望地道了谢,又安心不少,秦主儿这么体贴大奶奶,向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对待她们这些下人也不会差。她说不定是找了个好主子,是了,在鹊风楼时秦主儿就和别人不一样,那般如月清风,彬彬有礼,哪像那些肥头大耳的酒囊饭袋,猴急得很。 倾倾似是看出了烟烟所想,不屑一笑,弹了弹烟枪:“你可别往好的地方想,你可别看是个君子,内里是衣冠禽兽的可能也不小。这豪门大族会装的多如牛毛,面上光风霁月,内里可能折辱人了。”她想了想,又道:“你可知礼部尚书?他爱妻是京中有名,可那日徐主儿带我去鹊风楼见客,他在其中,一眼就选中了我,当晚就要了我的身子。” “他癖好奇怪得很,最爱用烙铁烫人,说要给我皮肤白皙如雪,是上好的画卷,要给我画出个千里江山图来。”说着,她拨开如云秀发,露出白皙的后劲,上面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褐色疤痕,疤痕边沿还泛着鲜红的肉色。 烟烟吓得呆若木鸡,帘子又一次被撩起,健仆在车辕边放下马扎,烟烟却不敢下车,马夫催促道:“娘子,快些,我赶着回去换班呢!” 烟烟含着泪,终是颤悠悠下了车,脚软绵绵地踩在马扎上,没站稳,直挺挺摔了下去。 “哎呦!这位娘子!”健仆吓了一跳,忙去请示管家。 临江阁内,热水不停歇地送进房内。秦骅脸色苍白蜷缩在床上,身子不停发抖,浑身汗水涟涟,几缕乌发粘在了光洁的额头上。顾皎挽起袖子,亲手把帕子浸到热水里绞了,递给秦骅擦小腹,她不知拧了多少帕子,都是滚烫的水,她的手又红又肿,如千万根针扎一样刺痛,但这和秦骅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毡帘掀起,逐月急匆匆端着红枣姜茶进来,茶汤热腾腾冒着氤氲白气,照光隔着帕子接过茶汤,捣碎了碗底的红糖块,舀起一勺送到秦骅唇边,柔声道:“娘子,喝一些,待会儿再捂着发发汗就好了。” 秦骅张开发白的唇瓣,抿了口汤,眉头一皱,转头就要吐出来。 顾皎急忙握住他的下巴:“可不能吐!喝了这个有好处!” 秦骅顿了下,闭上眼,屏住呼吸把汤咽了下去,再睁眼,下一勺汤又送到了唇边。 秦骅实在是不想喝,这黑乎乎的东西难以下咽,都是些什么鬼!可床前的三个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众星捧月般端着那毒药一样的汤。 秦骅觉得有些好笑,扯了扯嘴角,一不留神牵动了脸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 逐月忙拿调和了珍珠粉的薄荷凝脂露,用玉勺刮了细细敷在秦骅脸上。 脸上凉的,腹上热的,简直是冰火两重天,秦骅动了一下身子,底下立马有热流一泻千里。 “娘子!可要换条裤子?”逐月问道。 秦骅气若游丝地抬起手:“换厚一点的月事布。” 逐月脆生生答道:“娘子放心!都是塞了许多草木灰的,知道您这个毛病!” 秦骅慢慢看向顾皎,嘴唇张合,无声地问道:老毛病? 顾皎含糊其词:偶尔。 秦骅轻飘飘地向顾皎递了个眼神,顾皎在父亲身上看到过无数次,大意就是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顾皎咋舌,她不怕,反正待会儿秦骅肯定疼到没精力找她麻烦。 逐月端了空碗出去,管家就站在院子里,见逐月出来,眉毛微皱,上前道:“逐月,少奶奶如何了?” “娘子还疼着呢,喝了姜茶也没用,奴婢打算去灌汤婆子。”逐月道,“刘管家,有什么事吗?” 刘管家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爷带回来的那两个花娘,其中一个下马车的时候摔倒了,崴了脚,不知要不要去请大夫来。” “请什么大夫!不过是崴了脚!我家娘子疼到打滚都没有去请!”逐月不服气,看这架势下一刻就要摔碗找倾倾烟烟理论去,“不要脸的小蹄子,还没有被收进房里,现在就装病作妖了!” 刘管家后悔了,他早知道逐月是个火爆脾气,千不该万不该来告诉逐月这件事,逐月脾气上来了,不把烟烟剥层皮怎么罢休? 那毕竟是徐金州徐大人送的瘦马,虽说卖身契已经送来了,在秦家手上,可若是哪天念旧情,徐貔又想把人要回去了呢? 到时候那烟烟吹个枕边风,说秦家亏待了她,徐貔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秦骅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了。 这厢刘管家后悔不已,那厢逐月委屈不已,小丫头为自家娘子心疼得直泛酸水,那姑爷晚归不说,还带了两个花娘回来,这么大的事,都没和主母商量,真是下人面子。 她家娘子居然不在意,听说姑爷被老夫人喊去了祠堂,鞋子都没穿好,踩着鞋跟急忙冲出去为那负心汉求情,脸上还挨了一下,险些破相。 刚才她因着娘子难受,忘了花娘这茬子事,管家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逐月就气得直打牙颤,只想撸袖子上前,打得那两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人面桃花开。 门帘挑起,顾皎端着盆水从里面走出来,热水换得太快,人手不够,她只好亲自上阵,她把铜盆递到一旁的小侍女手中,抬头往院子里一瞧,正见到刘管家和逐月相对而立。 “怎么了?站在这里做什么?”顾皎拾级而下,走到他们身边。 刘管家见了顾皎如见再生父母,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忙不迭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顾皎点了点头,甩掉手上的水珠,云淡风轻道:“是要请人来看看,若是留下什么隐疾,日后徐金州追究起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管家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得令出了门。 逐月望着刘管家的背影,牙齿磨得咯吱作响,她又瞪了顾皎一眼,腹诽了好几句。 算了,王八要下海,你拦它作甚! “逐月姐姐,新拿了月事带来。”小婢子端着一红漆山雀匣子过来。 逐月接过匣子,与顾皎擦肩而过,进门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顾皎擦干手,这小丫头又发什么脾气,方才还好好的,谁又惹到她了? 顾皎想了想,没想通,罢了,逐月总是喜欢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随她吧。 一直到河斜月落,秦骅这才好受些,疼得疲倦了,睡了过去。顾皎打发走下人,倚在美人榻上打瞌睡,方迷迷糊糊小憩一刻,房门处响起动静,照光进来,喊醒了顾皎。 “爷,刘管家找您有事,说是府外来了人。”照光停在顾皎一尺开外,低眉敛目。 顾皎打了个呵欠,怕吵醒秦骅,到外间喝茶漱口,她踏下台阶,刘管家等在院子里。 “爷,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刘管家作揖道。 钱文渊?秦骅和他有什么往来,至于一大清早候在门口? 顾皎随意擦了把脸,提脚往外走,到了正厅。钱文渊一身闪瞎人眼的金镶玉烫金织花锦袍,翘着二郎腿,包金头锦靴一晃一晃,正坐在位置上喝茶,顺便调戏一下貌美的小婢女。 钱文渊的手伸进婢女的小衫里,在里面蛇一样游走,婢女纤细的身子不住发抖,却不敢躲开。 “文渊贤弟,怎的来找我?”顾皎挥挥袖子,那羞愧欲绝的小婢女忙抱着漆盘小碎步跑了。 钱文渊捻了捻指腹,玩世不恭地笑道:“远之兄府上的婢女实在貌美,不知有几人进了兄长房中?” 这事顾皎就不知道了,她没有闲心去操心秦骅的房中事,她坐到钱文渊对面,喊管家送点心来。 钱文渊讨了个没趣,见顾皎未换衣,袍子皱巴巴的,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暧昧笑容:“昨晚贤兄可累着了?” 顾皎点头,她忙前忙后照顾秦骅,的确差点去了半条命。 “看来那俩花娘深得你心。”钱文渊抚平臂弯处的褶子,起身吊儿郎当地一拜,“既然贤兄累了一晚上,那愚弟就不打扰了,愚弟还有事在身,失陪了。” 顾皎满肚子疑问,他一大清早过来,就是为了花娘的事? 顾皎将错就错,起身回礼:“贤弟客气,府上新得了上好普洱,贤弟带些回去。” 钱文渊也不推辞,管家去来普洱,顾皎一路将钱文渊送到了轿子里。站在府门台阶上,顾皎目送金纱轿子远去,那轿顶闪烁的金莲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顾皎回身,压低声音吩咐管家:“刘叔,你去找人,好好看一看那两个花娘,她们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第23章 送钟   “爷,您料事如神。”管家抖…… “爷,您料事如神。”管家抖开一纸方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朱大夫最精苗疆巫蛊,这两个瘦马身上被人下了一种特殊的毒药,名为‘惊鸿引’,在女子身上并无症状,但与男子交合时,此男会引毒上身,若无解药,则会全身溃烂而死。” 管家一阵后怕,还好昨天少爷没碰那两个瘦马。 “知道了。”顾皎颔首,“暗中多派些人看护,别让她们有机会与外界往来。” 管家应声离去。 顾皎思忖许久,钱文渊来得蹊跷,若是替徐貔来探查她有没有中招,可他那奇怪的举动很难不让人怀疑,又用那种眼神打量,稍微疑心点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反而会提醒对方。 若他是良心未安,特意来警醒,那为何不直接表明,以送礼的名义夹带解药,难不成他就这么相信秦家能解开这个毒药? 钱文渊是来威胁的,还是来提醒?他是为虎作伥,还是良心未泯? 顾皎想不通。 离点卯还有一个时辰,顾皎睡不着,干脆早些去承天府,她熬了一宿,骑上马时,整个人仿佛魂魄出窍,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不知身处何方,好似下一刻就要往地里钻去。 铃铛声声,一路到了承天府,街上已有开业的早点铺子,顾皎没什么胃口,买了只环饼揣在怀里。 李旭依旧提了食盒等在门口,今日换了个黑漆梅花纹理的镜面方盒,李旭一望到顾皎,踮起脚冲她招手。 “大人,您昨日好似没胃口,属下回去好好反省了一下,的确是属下考虑不周,大清早怎么能吃那般荤腥之物,”李旭揭开盖子,顿时糕点的香气扑鼻而来,“贱内今日做了燕窝糕、云英面、琥珀蜜,还有炙焦金花饼和漉梨浆,家妻还会做一手上好的雪泡缩皮饮,最祛暑气,待三伏天将近了,属下日日为您奉上。” 顾皎瞅了瞅食盒里的精巧点心,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早焉了吧唧的环饼。 虽说秦骅从不收礼,但这些小食软点吃一吃也是无妨。 “那便多谢你了。”顾皎俯身看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早点,“劳烦先给我一杯漉梨浆润润喉。” 李旭见顾皎收了他的点心,笑得脸皱成了一朵菊花,他招了招手,小厮跑来托起食盒,李旭亲自给顾皎倒了杯漉梨浆。 甘甜微酸的凉水下肚,顾皎打了个激灵,灵台清醒不少,李旭立即又倒了一杯,顾皎端着小盅往上走,李旭挥退小厮,捧着食盒跟着。 “李大人,昨日派你去尚书府,可有打听到何事?”顾皎一边嘬饮一边问道。 李旭面色稍凝:“是打听了一些,比如谢大娘子虽认祖归宗,但嫡女的院子一直没空出来,还是二娘子住,谢家最重尊卑嫡庶,出了这事儿,实在是叫人想不通。” “你倒是厉害,深宅密事也能探清。” 李旭自谦道:“哪有!谢家内宅铁桶一片,可总有洒扫仆妇往来,倒夜香的也会进出内宅,虽然主子们看不到这些人,但他们的确存在,至少通晓表面上的情况。属下不过是请几个马夫杂役喝了点酒,桌上探了探,他们随口一说。” 一路说着,进了承天府,两人交谈的声音就小了不少,顾皎听着李旭所言,心中明了,谢芸所言不虚。 “不过属下听说谢芸此人,性格极其暴烈,才入府不到半月,就打死了两三个婢女。这些都是往日在二娘子身边伺候的,因为手脚麻利,又是家生子,比旁人不同些,老太太调去给谢芸用。可谢芸不知为何总是挑错,认定这些人不尊她,还念着旧主,要联合二娘子把她这正经嫡小姐赶出谢府。”李旭说着,顾皎喝了一半漉梨浆,李旭递了两片雪白的云英面去。 “谢芸在外多年,习得武术,下手没个轻重,竟然活活打死了这几个婢女,为此老夫人很是失望,一病不起。都说是谢芸是扫把星,专克谢家人,不然怎的失踪这么多年都没事,一回来,向来身体康健的老太君就着了病。” “此话当真?”顾皎捏着云英面,停在嘴边。 “绝无虚言,为此谢大人赶谢芸出府,要等老太君身子好了才许回来,谢芸这才回镖局去看守交接生辰纲了。” 顾皎把云英面放进嘴里,入舌泛开一股清甜,她一面嚼着一面道:“怪不得,我说她怎么还要在镖局睡。” 如若谢芸真的是这般暴虐狭隘之人,那她的证词就要重新考虑了,王梦溪之所以不出庭作证,是否也是因为顾虑谢芸那阴狠无情的脾气,怕洗冤不成,自己反招诘难? 可谢芸真的残暴无道,王梦溪为何要与她约定婚配,难不成他就好这口? 揣测间,两人到了西侧室,赵丹已然等在了那里,他盘腿坐在案牍前,手下不停批注着案卷。 “大人。”赵丹起身下拜,顾皎几步上前扶住他。 “镖局那边可有消息?” “下官昨日过去,镖局那边都三缄其口,问询时也躲躲闪闪,排班表不在,下官便说要看账本。”赵丹止住话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 顾皎盯着他手里的书卷,这孩子不会把人家账本偷来了吧? 赵丹哗啦啦翻着书页,停到一页,指尖在书面上游走,最后顿在了一处。 “嗯,当时账本一股新鲜油墨味道,是现赶出来的。”赵丹照着书念,“账房先生看起来很平淡,但是他眼神闪烁,好像在隐藏什么。其他人都不在镖局,说是到外面出任务去了,但是很奇怪,平安镖局人不多,主舵设立在江南一带,在燕京分舵的多是信桩,人数确定,一般都会在分舵中值守,很少有人出去。” “有打听到谢芸的情况吗?” “有。账房先生说谢芸从小脾气就不好,她十岁那年押镖途中,夜宿山野,时年春日,有狸奴唤春,谢芸被扰清静,徒手掐死了一只狸奴。”赵丹道,“而且她丢失镖物早有前科,之前有座玉观音就是被她弄丢的。” 顾皎点头,赵丹的话和户部侍郎的状告对上了,而李旭赵丹打听到的谢芸基本相似。 李旭道:“大人,依下属所见,这谢芸就是个烈火轰雷的人物,天生乖戾横暴,那生辰纲就是她弄丢的,她死咬着不松口罢了。” 赵丹也道:“属下看她面相不似残暴之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不也有观音面杀人魔吗?” 顾皎沉吟片刻,道:“此事先不要妄下结论。” 李旭疑惑道:“那这件事……” “府君可在?”顾皎转向赵丹。 赵丹摇了摇头。 顾皎环抱双臂,食指在胳膊上敲了两下,眉头微皱。 “大人不必在意,不过是些小事,谢娘子死不死,其实咱们也不能左右,咱们就拖到最后一天,到时候把证据往上一交,谁能说您的不是?谢芸就是这样的人,死了还清净。”李旭宽慰道,他拉开食盒,选了几粒饱满的琥珀蜜,“大人吃些点心。” 顾皎没了胃口,叫两人自己去做事,她出了承天府,左顾右盼,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去何处。 按照惯例,若无公务在身,承天府官员都会三五成群去找乐子,或是在茶楼清谈扶乩,或是在京畿游山玩水,时节四月,正是桃李芳菲盛景,外出踏青的好时节。 可秦骅没什么朋友,也没人敢请他同游。 “秦大人!” 一道清亮的男声在顾皎身侧响起。 这简直是天籁,顾皎打定主意,若是此人邀她去游玩,她定—— 她转过身,钱文渊的一张大脸占据了她的视线。 顾皎退后几步。她方才的话能收回吗? “您这出来得巧,可是事情办完了?”钱文渊面颊上镶着道红唇印,“去鹊风楼喝酒去不?徐大人也在!” 顾皎思绪一转,去一趟也无妨:“那边走吧,徐大人送我瘦马,我还没有回礼道谢。” “回礼?” 顾皎向他拱拱手,进了旁边一家珍宝阁,挑了尊和田碧玉的弥勒佛,有半个小孩高,色泽漂亮,光泽清润,佛面栩栩如生,敞衣大笑,看着就觉得高兴。 顾皎付了钱,嘱咐店家用楠木匣子装好,拿红绸在匣顶打了个结,顾皎提起匣子走出店铺,冲钱文渊笑了笑。 “贤弟,咱们现在出发?” 钱文渊面色古怪,眼里似笑非笑,对着顾皎好一阵儿端详,他揣度着,看来也不过是个蠢物罢了。 什么惊才绝艳的武状元,老头子看走了眼,也好意思拿这竖子和他相比? 钱文渊想到这里,面上淡了不少,他一甩袖子,钻进自家金镶玉嵌的软轿,帘子都未掀,只传出他那散漫清软的声音。 “秦大人带路吧,我这轿子脚程慢,怕耽误了大人和徐兄携手相谈。” 顾皎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没放在心上,她掂了掂从整体外形上特别像个钟的匣子,忖量了一会儿,骑在马上,把绸带换了个花样。 顾皎提起匣子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一看更像一只钟了,虽然是方形,但郊外龙首山上佛陀庙中的那尊百年古钟可不就是方形吗?不过是风吹日晒,那棱角都不分明了。 顾皎提着匣子,一夹马腹,喜滋滋地给徐貔送终去了。 第24章 胥山道人   鹊风楼算是京中青楼里的…… 鹊风楼算是京中青楼里的一朵奇葩,别人是夜晚笙歌,白日闭门大吉,就它家三班倒,只不过白日的时候只开放一二层,店家提供茶水点心,歌女舞女得你自己带。 当然,这肯定难不倒坐拥万千美人的徐金州。 顾皎跟在钱文渊身后进了雅间,房内正吹拉弹奏,铃铛声不绝于耳。珠帘后有一明艳女子跳着胡旋舞,徐貔挺着个大肚子,跟着节奏在肚皮上拍着,顾皎进门后先把匣子送上,随即在徐貔身侧落座。 一舞落地,女子摆了个莲花绽放的姿势,白皙纤细的脚踝上金铃细细摇晃,那铃铛精巧,顾皎多看了几眼。 “喜欢吗?要不要带到隔壁房去?”徐貔指了指那舞女,他端起夜光杯,杯中满是猩红芬芳的液体,他递给顾皎,“价值连城的葡萄酿,西域才有,皇宫今年才收了三坛。” “我不擅饮酒。”顾皎婉拒了,一回生二回熟,她再一次拿自己当挡箭牌,“夫人不喜我身上有酒味。” 徐貔嗤笑一声,收回酒杯,仰头干了葡萄酿,他长出一口气,抹了一把油光发亮的下巴,身裹素纱的少女剥了颗奶葡萄喂进他嘴里。 “你送什么来了?”徐貔嚼着葡萄,转头问顾皎。他挥了挥手,那舞女又跳起舞来。 “昨日白得了徐兄两位瘦马,实在是过意不去,想着还些礼。可徐兄富贵滔天,家中珊瑚如海,如意似山,什么都不缺,愚弟实在是烦恼。”顾皎瞥了眼那琉璃盏盛的奶葡萄,葡萄上挂着白霜,显然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如今还未到葡萄上市的季节,也只有徐家才有这般财力存一冬的水果了。 “听闻令妻礼佛,家母也是颇有心得,问询了家母,就选了一尊莲花佛陀,还请徐兄海涵。” 顾皎听到钱文渊好像轻声笑了一下。 顾皎不管他,打开匣子给徐貔观赏,徐貔略微嫌弃,算是给她面子,招了招手叫家仆收了。 “吃些葡萄。”徐貔把琉璃盏推给顾皎。 顾皎拒绝了一次,不能再拒绝第二次,她伸手拧了颗下来,即刻有侍女跪坐到她身边,伸手要帮她剥。 “客气了,”顾皎推辞,“我就爱自己剥葡萄。” 侍女微微笑了笑,安静地俯了俯身,乖巧地低眉敛目,眼睛柔顺地看向地面。 顾皎一边剥葡萄一边悄悄打量侍女,也不知道徐貔都用了些什么手段,怎么身边服侍的一个个有规矩得很,温顺听话,就跟只漂亮人偶一样。 她想起自家那两个不省心的贴身丫鬟,若是她俩变成这样……算了,她还是更喜欢她俩那模样。 “嘶。”这颗葡萄果肉里还有未融化的冰渣,她骤然被凉了一下,身子一个寒颤。 她没在意,把冰凉的葡萄塞进嘴里,眼前忽地飘过一片模糊的人影,方才还坐得好好的侍女不知何时已跪倒在她面前,额头碰地,身躯轻微地打着摆子。 “大人恕罪,都是奴婢服侍不周,还请大人责罚。”说着,侍女砰砰地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就鲜红一片。 顾皎愣了一下,葡萄皮随意一扔,把人从地上拎起来,侍女挣扎了一下,乖顺地站起身,顾皎疑道:“这关你什么事?你对我磕什么头。” 侍女虽站着,腰往下弯,不敢抬头直视顾皎,一直重复着之前的那句话:“大人恕罪,都是奴婢服侍不周,还请大人责罚。” 顾皎品出几分诡异,现在侍女更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了。 “行了,这里不要你服侍了,你走吧。”顾皎打发道,“别动不动就向人行如此大礼,我可受不住,怕折寿。” 侍女嘴里应了一声,偏身向徐貔一拜,徐貔不耐地一挥袖子,侍女如得大赦,慌忙钻出了雅阁。 “这小蹄子刚入府没多久,胆子小得很,我见她漂亮,这才收了,没料到她今日出这样的丑态。”徐貔挠了挠肚子,“给你赔罪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导她。” “不用不用,她虽年少畏缩,但如小鹿般灵动,可爱得紧,千万不要揠苗助长,只让她顺其自然便好。”顾皎生怕徐貔回府把人磋磨死了。 徐貔嘴上答应着,他根本就懒得管这些事,他只需回府和自家夫人提一嘴,过不了三日,那不长眼的小蹄子就能脱胎换骨。 他轻蔑又烦闷地想,秦骅哪里来的自信,一句话就能管他的家事,未免太放肆了。 钱文渊轻咳一声,从角落里的美人榻上坐起来,推开身侧的莺莺燕燕,去拿葡萄,他走到徐貔面前,给徐貔递了个眼神。 徐貔了然,转向顾皎道:“秦贤弟,昨日那两瘦马味道如何?” 就等你这句话呢。顾皎道:“滋味甚美,似乳酪琼浆,如卧云端。也只有徐兄能调.教出这样的妙人。” 徐貔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悠然地捋了把羊须:“不过美人带刺啊。” 顾皎一挑眉:“此话怎讲?” “是愚兄大意,忘记告诉贤弟,徐家的瘦马为了永驻青春,从小服药,身体里难免会沉积毒素,一次两次还好,可若是想要天天品味,那就需要每月服药了。”徐貔斜了顾皎一眼,“若是贤弟只想尝鲜,那便还回来吧,可若是还想继续醉卧美人膝……” “还请徐兄赐药!”顾皎一脸急切地凑过去,末了又两颊飞红,“唉!我急切了,那两美人可真是解语花,我从未有过如此添香红袖,实在是舍不得。” 钱文渊嘴角撇了撇,调侃道:“徐兄,今早我去拜访秦大人,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顾皎有模有样地做出个难以启齿的羞愧表情。 徐貔先是憋笑,随之放声大笑,房梁被震得嗡嗡作响:“秦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有毛病。顾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现在才是看你们的笑话呢,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当官了。 徐貔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玄色的小瓷瓶,瓷瓶只有一根小指头的大小,轻微摇晃,听声音里面好像只有寥寥几颗药丸。 顾皎接过来,连声道谢,如珍似宝地收进自己的袖袋,向徐貔拜了又拜:“多些徐兄,多些徐兄!” 徐貔和钱文渊相视一笑,顾皎把手伸进袖袋去,又掂了掂,捏了一下,这才把手抽出来。 顾皎的举动极大地满足了徐貔,他有意展示一下自己无与伦比的财力,徐貔被两个美娇娘扶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百宝架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卷画轴。 钱文渊的面色逐渐凝重,这蠢才,怎么轻轻一被捧,就什么东西都拿出来了,这可是…… 钱文渊站起来,上前低声道:“徐兄,这不妥吧。” 徐貔理都不理他,把他往旁边一扒拉,一面走一面解开绸带道:“来看看这个!可是我花了大力气搞来的!” 钱文渊撞在了墙壁上,脑袋嗡的一下,耳边无声了好一会儿,他蹒跚两步,去拉徐貔:“徐兄……” “你今日怎么这般不识趣?”徐貔来了火气,一把将他推开,钱文渊本就站立不稳,这一下直接栽进了珠帘里。 舞女一声惊叫,紧接着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钱文渊从一片狼藉里爬起来,怒火中烧,舞女要去搀扶,钱文渊反手给了她一耳光。 徐貔小心翼翼地抖开画卷,铺展在红木桌上。 紫檀画轴暗香浮动,衬得那画更加典雅高洁,图中绘着云上仙宫——玉宇琼楼鳞次栉比,宝光庄严;四周云腾雾冉,紫霞满天;又有云下青山连绵,鳞光跃金。 此画三景浑然一体,美景如现眼前,画中有诗,丹青妙笔,自有无穷深意,韵味万千,最妙的是那靛青水碧的山峦起伏间有流金璨璨,似瀑布飞溅、宫绦飘飘,在昏暗的室内都熠熠发光。 “这山峦是如何绘制!”顾皎惊叹道,“若只是加些金粉,怎能留色这般鲜艳,瞧这山的颜色,我从未见过如此清逸素净又不失华贵的色彩!” “哼!这是胥山道人所作,自然与凡人不同。”徐貔只展开了几个眨眼的功夫,等顾皎赞叹完了,立马收了起来,“这画已有百年历史,平日别说是风吹日晒了,就是展开都会消损颜色,精贵得很,我今日也是看你上道,这才拿来给你开开眼。” 说完,徐貔绑好绸带,钱文渊早在一边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徐貔刚把画轴递给他,他即刻将画轴抱在怀里,生怕被别人抢去了一样。 “小家子气!”徐貔看不惯钱文渊这急吼吼的作派。 顾皎不敢置信地问道:“真是胥山道人所画?” 徐貔一抬下巴,无比高傲道:“我手里还能有假货?” 顾皎这才真的被徐家的积金堆玉所折服,连胥山道人的真迹都能有,这天下徐家没有的,怕是只有一只玉玺了,说不定玉玺盖在哪里,也要听徐家的意思。 所谓胥山道人,是前朝的一位国师,相传已是半仙之身,先帝驾崩后,胥山道人不知所踪,据传先帝临终前曾托付他一座皇家秘藏,等燕国将倾时,会由能力挽狂澜的真龙天子寻到。 说是传说,其实也有蛛丝马迹可寻,先帝驾崩后,内帑不翼而飞,当今圣上探寻多年,都未找到,胥山道人所带走的皇家秘藏多半就是武帝内帑。先帝尚武,征战多年,财宝无数,都归于内帑,若是真能找到,燕国会更上一道台阶;又或者说,谁能找到胥山道人藏起来的宝藏,谁就能富可敌国,当下一任皇帝也说不定。 先帝去后,无数人想方设法想要找到宝藏,都无功而返,而胥山道人不仅是国师,在丹青上的造诣也登峰至极,便有人猜测,秘宝的下落也许就隐藏在这些画中。可胥山道人的丹青流传甚少,如今保留下来的不过八幅,宫中有五张,民间的三张里,居然就有一张就在徐貔的手中。 顾皎的手指搭在桌面上,轻悠悠地敲了敲。 徐貔一声令下,琵琶声再次响起,舞女脸上还带着红印,稍稍顿了一下,很快又和着音乐跳起舞来,她妩媚多情地笑着,眼波潋滟,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勾引男人。 徐貔看入了神,钱文渊揣紧画轴,眼睛死死瞪向怀里,一刻都不移开,顾皎支着下巴,视线望向舞女,目光却涣散,不知道飘向了何处。 顾皎总觉得方才那张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笔触用色,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第25章 姐姐   燕国边陲,三回关。 …… 燕国边陲,三回关。 晴天万里无云,长空明媚,天蓝湛湛的。暖风轻拂,广袤的绿茵像地毯般铺开,到人小腿肚的青草随风飘荡,风吹草动,一波一波,好似起伏的绿色海浪,带起潮声般的响动。 天幕上有道白光闪过,是一只强壮的海东青,尾羽像是一把极快的的刀,冷光一乍,劈开了蔚蓝的丝绸。海东青平直宽大的羽翼滑翔,箭簇一般射下来。 一个黑甲武士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山崖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映出圈圈晕光。他伸出一只手臂,上面戴着寒光四溢的刺甲护腕。 武士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海东青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拍打着翅膀,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是只玉爪海东青,身高足足有两尺,体重不敢想象,可武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它,臂膀纹丝不动,像是铁铸的一样。 “巴鲁,玩得开心吗?”武士的声音如同铮铮出鞘的宝剑。他揭开脸上的漆黑面罩,露出一张深邃苍白的年轻面孔,碎发在他的鬓角轻拂,看起来就像是燕京学骑射的世家公子。 他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光,好像停在他手臂上的不是一只危险的猛禽,而是他心爱的姑娘。 巴鲁用尖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清脆地鸣叫一声。 “好孩子。”年轻的武士轻柔地抚摸它的脑袋。 巴鲁突然顿住了动作,竖起脖子,琥珀般的眼睛冷冰冰地盯向武士的背后。武士仿佛没有察觉爱宠的异样,他依旧眺望远方。 过了十个呼吸,武士身后才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盔甲碰撞的零碎声音随后传来,一个花白的脑袋从山后冒了出来。 来者是个穿着猩红袍子的老人,胸前挂着五彩宝石珠链,外袍上用金纹写满不知其意的文字,袍子里面是贴身的秘银细甲。他面容枯瘦,看起来已经有六七十岁了,但精神抖擞,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有几分年轻人才有的活力。 矍铄的老者在武士身后一步停下马,他眯起眼睛,撅着嘴学出几声鹰叫:“巴鲁,怎么了?不认得萨满了?” 巴鲁这才移开了竖瞳,缩回头去继续梳理羽毛。 “贺沙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该拔营出发了。”萨满捻算自己手腕上的红珠子,这些珠子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早被他盘包了浆。 武士却说了别的话:“爷爷,我当初就是在这里送走我姐姐的。” 他手持马鞭,指向山崖下的金露梅花海。现在才四月,远没到花开的季节,那片花海还是绿油油的,根本看不出在九月时会开出铺天盖地的金灿灿的花。 年轻的王子垂下淡褐色的眸子,静静地俯视脚下的花海。他这个样子有些忧郁,原本高大威猛的身躯也显得文弱了。 萨满叹息一声:“玛吉朵殿下是位没有福气的人。” “嗯,我也觉得姐姐是没有福气的人,不然她不会被选去做燕国的皇妃,也不会死在燕国的皇宫,那个时候她才十六岁。”耶律贺沙的语气逐渐森然。他没有挺直脊背,身子微微佝偻着,却像一把嗜血多年的凶器,一旦敌人接近,就会在电光石火间隔开他们的喉头。 他的手扣在剑柄上,稍稍摇头,“你们都说燕国是个水土养人的好地方,可是姐姐不到两年就死在了那里。爷爷,现在我也要去那里了。” “贺沙殿下定会凯旋而归。”萨满说着吉祥话,其实这次的旅程根本不危险,耶律贺沙只是去给燕国的皇帝祝寿罢了。 “我听说燕国如今已经没有勇士了,只有躲在长城后的废物。” “哪能呢?殿下也被那些贵族的话所迷惑了吗?”萨满摇摇头,“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武皇帝的后代啊。” 耶律贺沙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他笑起来时眉眼很像女孩。他年少的时候更像,年纪不大的时候经常被阏氏打扮成小姑娘,他有时候会穿姐姐的衣服,就算是奶妈也分不清他和玛吉朵。 萨满想起那位有“草原明珠”美称的公主,燕武帝在时辽族节节败退,辽族投降时不仅退出了中原,还奉上了明珠和亲。 那位公主离开时年仅十四岁,还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她接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一个人坐在帐篷里一整晚,天快亮时她喊来了耶律贺沙,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就要走啦,我要去很远的燕国,我们贺沙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阿爸生气,也不要让阿妈担心。”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但已经是大人的语气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贺沙扯着姐姐的袖子问。 玛吉朵露出了一个哭泣一样的微笑:“我不会回来了,但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去看我了。” 于是贺沙日复一日地练习骑射,他想早日长成可以去燕国看望姐姐的男子汉。 但只过了两年,就从燕国传来了玛吉朵身死的消息。 那天晚上汗王砸了酒杯,阏氏坐在油灯前垂泪,贺沙坐在桌案边,愣怔无措地茫然四顾。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燕国来的使节说姐姐死了么? 他嫁去燕国的姐姐……死了么? 可是,可是他们不是约定好了,等他长大了,他就去燕国看她吗? 萨满瞥了一眼沉默的贺沙,他还记得那天夜晚,年仅十三的少年猝然暴起,劈手夺过伴当腰间的错刀,在一片惊呼中,如鹰隼般掠向南燕的使节,带起阵阵狂风。 “耶律贺沙!”汗王从宝座上猛地站起身。 少年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壮年武士压着都不断挣扎,那是汗王身边最负盛名的力士,却只能勉强控制住分明瘦弱的少年。 “我会杀了你们!”武士压住少年的后脖颈,想要他低头认错,他和武士角力,恶狠狠地盯向使节,脖子里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声嘶力竭地嘶吼,“你们害死了我的姐姐,我就会杀光你们!” 山下传来人的呼喊,萨满收回思绪,耶律贺沙先一步调转马头下山,他抬起手,海东青飞上了天空,在他头顶的蓝天中盘旋。 萨满目送着贺沙魁岸的背影,出神地喃喃:“已经过了有十年了吧,一转眼,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自言自语着,驱马跟了上去。 顾皎在暗沉沉的楼梯上行走,阳光透过镂花窗棂照进来,花纹是金盏花的样子,于是她脸上也开出了橘金色的金盏花。 她循着记忆来了三楼,正午的鹊风楼静悄悄的,二楼的歌声被楼梯口厚重的毡帘隔开,耳畔只响起她自己的脚步声。 顾皎走到拐角处,矮下身子,伸手在帘子里摩挲了一下,她摸到了一根细细的冰凉的东西,上面凹凸不平,顾皎屏息敛气,轻轻地往外一扯。 没有动静。 顾皎皱眉,难道是她搞错了?可是清浅那天的确是这样操作的,莫不是还有别的机关? 也是,清浅既然敢当着她的面开启机关,那肯定有自信外人也打不开,是她想得简单了。 顾皎摸了摸后脖颈,她果然搞不来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秦家太.安稳了,都没有小鬼送来她练手。 “咔嚓。” 顾皎猛地回身,目不转睛地凝视那支青瓷花瓶,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试探地伸出手去,摸到那扇花鸟屏风,往怀里一掰,再往旁边一推。 屏风下安着滑轮,她只稍稍用力,屏风就像鸟儿般轻盈地滑开了,与此同时,刚显现的黑黢黢的甬道里刮来一阵凉风。 顾皎打了个激灵,有些诧异,迷茫地望向通道。 她的内心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因为清浅实在是太大意,还是因为清浅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难不成王梦溪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顾皎取下墙上的烛台,从腰袋里掏出打火石点燃蜡烛,她举起烛台进入通道,回身拉上了门。 今日缂丝槅扇后没有亮灯,只有微弱的阳光,顾皎在槅扇前转了一圈,她方才忘记了,那天是王梦溪从里面打开的门。 难道要这样无功而返吗? 顾皎在槅扇前站了半晌,终是曲指敲了敲槅扇,发出“砰砰”的响声。 “王先生,本官有事找你。” 里面有一丝的声响,像是布料的摩擦声,但迟迟没有回应。 顾皎等了一会儿,又道:“王先生,本官知道你在里面。” 这下彻底了无声息。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少女时的顽皮不知何时爬到了脸上,她拖长了声音,散散漫漫道:“我今日看到了胥山道人的画,是什么祥云簇宫青山图,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画啊诗的,我就单纯觉得那金粉的用色好像在哪里见过——王先生画的美人丹青里面,是不是也用了金粉呀?” 顾皎微微晃动烛台,火光在缂丝槅扇上跳动,“那还真是稀奇,天底下怎么会有两个人的画会这么像呢?难不成王先生就是传说中的胥山道人?天下人都在探寻踪迹的胥山道人原来藏在青楼里吗?还有了未婚妻?真是前所未闻!” 她扬声道:“尚书大人还总念叨着大娘子给谢家丢脸呢,若是他知道大娘子和传说中的胥山道人好上了,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一定要告诉谢大人这个好消息,这多给他长脸……” “够了!” 暗门“唰啦”一声弹开,好似突然崩断的琴弦,王梦溪跌跌撞撞地奔出来,阴鸷地盯着顾皎,目光像刀一样的锋利。 “我不是胥山道人,”他喘息了一下,手死死扣在门扉上,惨白的手背上暴起青蛇般蜿蜒的经脉,“他是我的老师。” 顾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把烛台举到面前:“无论是什么,现在请我进去坐坐吧。” 第26章 不合算买卖   茶室,馨香弥漫,热气…… 茶室,馨香弥漫,热气氤氲。 顾皎盘腿坐在案前,垂头看王梦溪泡茶,王梦溪手持一只矮胖的紫砂茶壶,两手微倾,浅褐色的茶汤悠扬而出,落入茶海中,芬芳四溢。 “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标准的茶艺了,你的风凰三点头真是快准稳,”顾皎提鼻子闻了一下,“乌龙冻顶,喝这个的人也少了。” 王梦溪默不作声,他的眉毛轻微皱着,分好茶汤,把茶盅推到顾皎面前。 顾皎隔着金菊锦棉端起茶盅,转杯、护鼎、品鉴汤色,她俯面嗅了嗅,这才开始品茗。 王梦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冻顶,冷眼看着顾皎,沉声道:“大人就不怕草民下毒吗?” 顾皎抿了口茶水:“怕什么,我走之前和同僚说了,我要去三楼看看,若是一个时辰内还没下来,就上来找我。” 王梦溪脸色更差了,他斜斜地横顾皎一眼,大概是真不想和她这种下作龌蹉的人说话。 “哎呀!上次没有进茶室,都不知道王先生住的地方风景居然这么好。”顾皎环顾四周,目光落到那扇巨大的琉璃窗上。 窗户正推开,映入眼帘的是繁华的坊间,脚下就是集市,那里比肩接踵、人声鼎沸;再往东边看,能隐约窥到皇城飞檐的一角;往西边望,能遥遥瞻到承天府凌天的旌旗;而径直望出去,顺着走,过几个街坊,正对面就是朱雀街。 视野过于开阔了,就算说整个燕京都尽收眼底也不夸张,“鹊风楼地段既然如此好,皇城中的观星塔都没有这样一览无余的视野吧,而且鹊风楼的墙壁里包裹的是铁皮,本官越来越好奇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了。” 王梦溪嘬饮着茶,冷冷道:“你不是早猜到了吗?” 顾皎放下茶盅笑了笑。 “毕竟胥山道人死了这么多年了,谁会想到他头上,前朝国师居然是个开青楼的,传出去了怕是世人都以为咱们燕国是个浪荡奢靡的嫖客窝呢。”顾皎靠在软枕上,敲了敲桌子,回过味来,“噫,好像的确如此啊。” 王梦溪冷笑了一声。 “那么话说回来,你既然继承了鹊风楼,那为何还这般辛苦地卖画攒钱,就算你不想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手里总会有点银子吧?”顾皎做了个捻拇指的手势,“你的钱呢?” 王梦溪沉寂了片刻,起身拉下房梁上的一匹笼纱,递给顾皎。笼纱已陈旧了,烫金的兰花斑驳,上面隐隐能看出当年的流光溢彩。 “鹊风楼并不总是在赚钱,一个花娘从小培养,起居饮食、调.教行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世人传鹊风神女值千金,并不是仅仅是美誉,上好的花娘,从总角到出道,算起来也接近一千两了。”王梦溪轻抚这条古旧发黄的月白笼纱。纱布脆弱,如同蝴蝶轻颤的翅膀,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粉碎,搭在横梁处的位置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像是深秋的枯叶,完全无法复原,毫不轻柔,只剩粗糙的质感。 他抬起头,望向顾皎:“老师说,楼内陈设要是燕京最好,每三年更换一次墙纸屏风,绝不能有黄斑,必须保证光鲜亮丽,这又是要用钱的地方。我光是支撑这个鹊风楼就很困难了,我现在又不能用自己的名号在外卖画,几乎是没有收益的。” 顾皎年少时曾跟着外祖父在外经商一年,耳听目染,也知道做生意中的隐情,其实越是大型的生意越是容易亏本,许多大商人都靠着举债度日,拆东墙补西墙,一朝资金链流通不了,就是万丈高楼轰然倒塌。 鹊风楼如此金碧辉煌,内里枯瘦,也是常有的事,更别说王梦溪如今只有一栋鹊风楼,还是栋颇有规矩的鹊风楼。 不拍卖花魁初夜,不用五石散控制,不贩卖人口,允许花娘自己赎身,准许宾客自带花娘……这样的青楼,能赚到什么钱。 做皮肉生意做到王梦溪这样潦倒下场的,这世间真没几个人,王梦溪还真是个人才。 “大人非要见我,是有什么理由吗?”王梦溪一下下地摸着纱布,他往前探身,“还是说,大人也是来找那张藏宝图的……” 他忽然止住话头,刹那间,身上笼罩下极具压迫性的阴影,他藏在纱布下的手腕被人钳住了! 那个力道强迫他缓缓地抬起来手来,王梦溪用力抵抗,冰冷的脸上裂开一条缝隙,透露出一丝慌乱,眼前这人的膂力极大,如铁钳般,他根本无法撼动! 王梦溪的手暴露在阳光下,上面颤着冷光,他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面上开着极深的凹槽,一看就知道是专用来杀人的凶器。 顾皎掰下王梦溪手里的匕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翻来覆去把玩:“是把神兵利器,可惜你是花拳绣腿。” 王梦溪瘫软下来,背后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面捞起来的一样,他缓慢地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不再挣扎。 他看向眼前的这个人,男人坐在窗边就像是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即使男人面容平淡,嘴角微微挑起,可还是让人打心底敬畏。 剥皮使君秦伯爷,果然名不虚传。 “你想问什么?”王梦溪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顾皎还在因为秦骅的力气沾沾自喜,心里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洋洋得意,她只是察觉到王梦溪不对劲,没想到轻易一拉,匕首就到了自己手里。 “嗯?没想问你什么,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谢芸我救不出来。”她把转过匕首,把刀柄对着王梦溪推了过去,“喏,你的刀。” 王梦溪愣住了,匕首从他身边滑过,“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轻微的声响在王梦溪耳朵里宛如雷鸣。 “可是府君说……”王梦溪刚开口就立马闭上了嘴,他死死咬住嘴唇,“那应该还是能把人赎出来吧?” “赎出来?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你把钱给谁去?我不收钱,徐大人倒是收钱,但是你这点钱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你得往上翻上三番,不,十倍。更别说这次是谢家要谢芸死,我也不想得罪礼部尚书——徐貔也不会。” 王梦溪彻底没了话。 “不过若是你以胥山道人的学生名义去登门求情,说不定还真会有点用。户部尚书家的公子相当看重胥山道人的画,你与他交好,再借机自荐于陛下,当今圣上最好丹青,谢娘子肯定能出来。”顾皎说。 顾皎把话已经说到头了,现在想救谢芸出来的确只有这一个办法,不过这也是天方夜谭,王梦溪肯定想过这个法子,却还在鹊风楼自产自销——他肯定是不想暴露身份的。 “我同僚还在等我,先下去了。”顾皎起身向王梦溪拱了拱手,王梦溪如今已没有精力分去顾皎,木头人一样泥在座垫上。 她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她听到王梦溪往前几步,被东西绊了一下,干涩着嗓子道:“秦大人。” 顾皎止住步伐。 “若我真的去自荐,能劳烦秦大人……劳烦秦大人护我周全,待我就出芸娘,我们立即离开燕京,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我凭什么帮你?” “事成之后,”王梦溪紧紧地咬住后牙槽,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才说出接下来的话,“事成之后,这间鹊风楼,王某愿低价转让给大人。” 顾皎听后不屑一顾,好像谁稀得要你这中看不中用的破玩意儿似的,还要掩护你们一对苦命鸳鸯出城……其实也不算太亏。 鹊风楼啊,燕京第一青楼,举国闻名,王梦溪入不敷出那是因为他不会做生意,但是她顾皎能一样吗? 再不济她还认得曲夫人,这样的好事,曲夫人合个伙很正常吧? 须臾间顾皎思绪万千,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王先生,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样,你去出庭做个证就好了。虽然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你这个人证还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毕竟是我们自己家的官司,从轻处罚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阵风吹来,房梁上的宣纸画和纱帘一齐飘舞,王梦溪逆光而站,神情戚戚,嘴角晕开一丝苦笑。 他往后伸手,支撑在窗台上,微低着头,轻声说:“没办法,我不愿去承天府,还有一个原因。如今我要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即刻就会有人来绑架我。” “你得罪了谁?” 王梦溪未回身,他兀自指了指身后,楼下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呢喃道。 “世人皆传,胥山道人亲绘了帝宝藏宝图。” 华灯初上,顾皎挑起帘子进房,秦骅从书上移开目光,平静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做什么去了?” 顾皎蹬下靴子,爬到炕上,在秦骅对面盘起腿,她先喝了半杯秦骅给她倒的茶,接着抿嘴笑道:“我今天去谈了一笔大生意!” 顾皎喜不自胜地把事情给秦骅说了一遍,秦骅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他瞪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怎么了?”顾皎好心问道。 秦骅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在不服气,为何这种瞎猫遇上死耗子的好事从未轮到过我。” 第27章 顺利进行   顾皎有些不高兴,这怎么…… 顾皎有些不高兴,这怎么能算瞎猫遇上死耗子呢?她也是认真琢磨了的,秦骅怎么能骂人呢? 小时候阿爷那么轻视她她也没有难受过,打她她也不会反抗,可是她现在有点生气,于是她抱着臂膀闷声闷气道:“你不能这么说,你得夸我。” 秦骅觉得好笑,夸她什么?夸她运气好遇到个优柔寡断的胆小鬼吗?夸她那么容易就答应了也许会被杀头的事情也不怕,还仿佛自己占了便宜自己很有义气,像个英雄一样挺着胸膛吗? 但当秦骅触碰到她认真的眼神就笑不出来了,她就那样定定地望向他,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 他突然想起来她比自己小五岁,其实还是个小妹妹,他不该对她太苛刻太严厉,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秦骅只好颔首:“嗯,你也是花了功夫的。机会向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不过是句大而空的话,顾皎却很受用,她一向很好哄。 “对了,还有件东西。”顾皎从袖袋里掏出瓷瓶,放在桌上,“是惊鸿引的解药,徐貔说每个月给我一瓶,多半是暂时压制毒性的药。” “他想用这个毒控制你。”秦骅说。 顾皎立即指正:“不是我,是你!” “远之,若咱俩换回来了,你一定要控制住你自己。”顾皎一脸正气,像是夫子对学生谆谆教诲,“美人什么时候都会有,还会有更美的,要我说,咱们院子里的几位姨娘就不输给那俩瘦马。我知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但玫瑰都是带刺的,你忍一忍,毕竟是关于你的性命。” “……这些话是谁讲给你听的?”什么妻不如妾的。 “曲夫人啊,”顾皎没多想就出卖了曲茗,“她说的话都好有道理。” “你以后少和她来往。”秦骅这样子跟知道家里女儿被混子拐跑一个反应。 顾皎左耳进右耳出,秦骅这句话说了好多遍了,他是她阿爷吗怎么总是这样管她。 “我去洗漱。”顾皎转移话题,她从炕上下来,穿好靴子。 秦骅等顾皎出了门,他叹息一声,烛光下,绣户上投出一个人影。人影修长,体态玲珑,像是一个女子。 “她这几日出门的话,你暗中多保护她。”秦骅翻过一页书,“耶律贺沙要到了,京中暗潮翻涌,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 外面的女子开了口,声音清冷,带着冰雪的气息:“若主子能早日和夫人换回来,主子就不用操心这种事了。” 秦骅看着书,掀起眼帘瞥了薛玉影一眼:“我不想吗?做好你自己的事。她年纪小,我放不下心。” 薛玉影无言,二十岁了还小吗?也只有你才会觉得她小吧? 鹊风楼又是一晚的辉煌,清早时寂静无声,大堂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和脂粉香气,几个杂役端了黄铜的盆子四处走,盆子里燃着檀香和艾草,青烟缭绕。 清浅站在门前监督,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探头往外看去,顾皎正停下马,从马鞍上翻下来。 “清浅姑娘。”顾皎走近鹊风楼。 清浅道:“先生在等您……先生这几日都没睡好,总是梦魇。” “他心里有事。”顾皎跟清浅上了三楼,“都安排好了?” 清浅点头道:“是,随时都可以走。” 顾皎压低声线,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道:“劳烦你了,申时我在后门等他,不要惊动其他人。” 暗门洞开,顾皎矮身进去,门在她身后闭拢。清浅目光复杂地盯着门板好一会儿,她又想起那天晚上被带走的两个瘦马,说实话,她不喜欢“秦骅”的作风。 清浅转身,余光扫到楼梯口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她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握住匕首,快步过去,低喝一声:“什么人!” 电光石火间,寒光乍现,她的匕首已经横在了来者喉咙上。 这人被吓得懵了,僵在原地,带着哭腔道:“清,清浅姐姐……” 清浅定睛一看,收回匕首,嗔怪道:“玖梅!你做贼一样,到底在干什么?” 玖梅今儿穿了身玫红的裙子,梳着俏皮的双鬟,发髻上点缀着精致小巧的藕荷色水晶莲花,她耳垂戴了金丝水滴状的耳坠,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流光溢彩。 清浅看小妹穿得如此明艳,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玖梅天生丽质,难免被客人纠缠,故此向来穿着素雅,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 可她这一身,不是逢年过节才会穿的吗? 玖梅一下子就忘记了方才的惊险,她踮起脚,伸长脖子往清浅身后望,嘴里嘟嚷着:“姐姐,方才我看到秦大人了,他去哪儿了?” 清浅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她面色苍白,按住玖梅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梅儿,你找秦大人做什么?” 玖梅忸怩不安,她俏脸飞红,背着手,绞着后腰的丝绸带子:“姐姐何必这般小题大做,我不过是新学了一首曲子,想弹给大人听罢了。” “弹曲子?”清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这妹妹从小被楼里的姐妹宠着长大,眼高于顶,从未主动去给别人弹琵琶。 她这个表现,分明就是…… “梅儿,你听姐姐说,”清浅正色道,“秦大人是朝廷命官,身上又有爵位,不可能为你赎身。常言道高门妇难当,更别说妾了,我向来教你,宁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你可有听进去?” 玖梅涨红着脸反驳道:“姐姐你都在说什么!什么妻啊妾的!我听不懂!秦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不过是报答他。俗话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救我于魔爪,按理来说,我以身相许都是不够的。” “玖梅!”清浅险些压不住声音,她耳朵灵敏异于常人,听到暗道里有脚步声。 清浅脸色难看极了,“别逼我生气,秦骅不是什么好人,姐姐之后再给你解释,快回房间去!” 玖梅还想说话,可看到姐姐的面色,还是害怕了,她撅着嘴,不情愿地“噔噔噔”跑上了楼。 暗门弹开,顾皎从里面出来,向清浅抱拳道:“多谢姑娘把风。” 顾皎稍稍低头,注意到清浅面色古怪。顾皎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清浅:“这些时日多亏姑娘照顾,这是我的小小心意。” 她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以后她俩就要共事了,鹊风楼的中馈是由清浅打理,清浅相当于鹊风楼的管家,到时候顾皎接手鹊风楼,少不了她的帮扶。 顾皎从自己梳妆匣里拿出了一对青玉耳坠,这还是她的嫁妆之一,她赠予清浅,为的也是结个善缘。 清浅一点都不想理她,清浅心乱如麻,想起自家妹妹那痴痴的模样,恨不得把眼前这人沉塘喂鱼。 真真是花心大萝卜!花言巧语迷了玖梅,现在又来勾搭她! 顾皎被清浅扎了一眼,无辜得紧,清浅回了个万福转身就走,顾皎忙追上去,把锦囊塞进她手里。 “是青玉的耳坠,很适合清浅姑娘。”顾皎露出一个笑容,“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未落,她怕清浅再把耳坠还回来,匆匆下了楼。 清浅捏着锦囊,收也不是,扔也不是,她站在原地良久,把锦囊随手放在花架上,提着裙子去安排事情了。 申时,一座朴素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鹊风楼的后门。一个戴着幂蓠的白衣人从楼里出来,长长的黑色纱帘挡住他的面容,他钻进了轿子,轿子很快就离开了此地。 轿夫脚程快速,过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轿子就停在了户部尚书府的侧门。钱文渊背着手焦急地等在门房,一见小轿落地,给身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小跑着上前去掀帘。 周师爷拢着袖子,胡子一颤一颤的:“少爷,真的是胥山道人的徒弟?” “秦远之给我看了画,”钱文渊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那笔法绝不似作假!” “若真是胥山道人的徒弟,少爷把人引荐给陛下,少不了重赏。”周师爷眯着眼睛,“封官加爵也说不定。” “那可不是!” 街口的茶楼上,秦骅收回视线,端起茶盅抿了口。他对面坐着燕端,燕端手持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子上轻轻敲着。 “人已经送到了。”秦骅抿了口茶,斜觑燕端,“我看殿下好似心神不宁?” 燕端长出一口气,用扇柄搔了搔头发,一脸苦大仇深:“辽国的使团明日就要到燕京了,陛下派我去出城接见,三哥陪侍。” “殿下辛苦。”秦骅干巴巴地冒出一句。 “我当然辛苦,我又得吃药装病,接连不断地咳嗽。”燕端苦着一张俊脸,“远之啊,我是真的倒霉,你说谁家太子做成我这样?” “保命要紧。” 燕端摆摆手:“算了,你根本不会安慰人,别说了。也不知道那个耶律贺沙到底是个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听说那天鸿胪寺的人吓得不轻,少卿回去后接连病了一个月有余。” “总不会是三头六臂吧。”秦骅难得开了个玩笑。 燕端摸了摸臂膀,感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总而言之,别叫人死在我们地界就行。”燕端大马金刀,大有盖世英雄的气势,对着秦骅语重心长,“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我没死。” 第28章 龙虎之气   辽国使节入京那天,街上…… 辽国使节入京那天,街上万籁俱寂。两侧的商铺都关门大吉,只剩下檐底的红灯笼兀自在瑟瑟凉风中轻晃。就像是预兆他们来者不善,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到晌午时都未回温。 清晨时太子仪仗浩浩荡荡地一路上了城楼,城墙上妖风四起,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鸿胪寺的官员簇拥着太子,静静等待辽国使节的到来。华盖下翠绿珠帘琳琅有声,透过华丽的织金纱网帷幕,能瞅见太子端苍白的病容。 太子衮冕蟒袍,威严赫赫的锦衣华服也遮盖不住他老病灰沉之态。太子弱不胜衣,光是站着就摇摇欲坠,两个小黄门左右扶着他,一刻都不敢松懈,生怕一不留神,这大燕的隋侯之珠就从城墙上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殿下,可需要休息一会儿?”鸿胪寺少卿忧心忡忡道。 燕端剧烈地咳嗽几声,惨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气若游丝地摆了摆手:“无碍,辽国使节将至,不能失了大国风范。” 周围官员顿时肃然起敬,有些偷懒的人也暗暗摆正了态度,站直了身子,太子殿下以身作则,弱不禁风却还坚守职位,他们更没有理由懒散。 “切,半截身子入土了,还在这里做什么贤良太子,给自己搏个好名声。”太子身后不远处,一个锦袍少年端着酒盏,不屑地撇撇嘴。 他样貌昳丽,顾盼生辉,比女子还要美艳,眉眼间满是盛气凌人的雍容华贵,“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享受。” 少年身畔亦是后拥前驱,不少世家公子为他鞍前马后。他虽不是身穿四爪蟒袍,胸前却也是蛟龙团花,以烫金宝相花作配,衬得贵气非凡。他手腕上绑着牛皮鞣制的护腕,上坠白金狼牙链子,在淡薄的金乌下闪着白釉似的亮光。 少年拨弄腰间的金鞘宝刀,满脸的不耐烦,偶尔向燕端投去一个眼神,也是十足的轻蔑。 “三殿下。”一青衣文士柔声提醒,“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莫要说太子的坏话,大家都听着呢。” 燕骊冷笑一声,完全没把这话听进去:“袁青翡,本殿下最讨厌别人说教,就算是阿爷也不曾教训我。注意你的身份,要不是阿娘耳提面命要我把你当成老师尊敬,你现在早被本殿下拆了手脚丢去太液池喂鱼了!” 袁青翡好脾气地笑笑:“殿下大度,自是不会为这些小事大动干戈。”他压低声音,“只是太子心胸狭小,这话被他听了,难免不会为难您。” 燕骊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他?他算什么东西?白占一个太子虚名。等他和他那该死的娘病死了,这位置该是我的,我还怕他?” “是啊,袁祭酒,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太子可不敢给三殿下穿小鞋,”旁边有五陵子弟插话,“你这人如此迂腐,还不知道这太子之位原本是我们三殿下的吗?” 本朝羽林军多是世家子弟参职,今日接风,羽林军压阵,这些世家公子自然也过来了,新贵多与徐家交好,自是以三皇子马首是瞻。 袁青翡淡笑道:“是微臣多虑了。” 燕骊没再搭理他,回身喊了个羽林军:“哎,去把我那盘三月红端上来,用红玛瑙色的琉璃盏,可别弄错了。” 那军士领命而去,能为三皇子跑腿,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脚下生风,一眨眼就走到了楼梯边,正要下去,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 “地,地动了!”军士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喊起来,“地动了,三殿下快逃!” 燕骊还未反应过来,他也察觉到地面在不断地震动,他心中一紧,回身就走,身边的人立马乱成一片。混乱间不知道是谁打翻了酒罐,猩红的葡萄酿倾泻而出,泼洒在地上,刺眼得像是满地的鲜血。 “殿下,这边走!”羽林军护着燕骊下楼。 “等等!”燕骊推开羽林军,他止住脚步,望向燕端,漂亮的眉毛皱起,“他怎么回事,在等死吗?” 城墙边,燕端仍负手而立,额前的冕旒不停地晃动,他被两个小黄门搀扶着,即使地面震动地再厉害,也没有移动位置,面上一片淡然。他身旁的鸿胪寺少卿也没有逃命,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远眺。 “三殿下!”羽林军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燕骊呵斥道:“滚开!” 燕端那么怕死的人都没走,他走做什么?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燕骊挤回城墙边,他这才发现袁青翡也没走,见他过来,温和地朝燕骊微微一笑。 “怎么?不是地动?”燕骊粗着嗓子问。 袁青翡指向远处的地平线:“殿下,是辽人来了。” 燕骊遥望,地平线处果真浓烟滚滚,灰尘翻飞,马蹄声如有千万面牛皮鼓一起敲响,又似九重天上惊雷滚滚,惊天动地。脚下的震动愈演愈烈,几乎站不稳,燕骊扶住围墙,粗糙的砖头磨疼了他细嫩的手指。 他想起自己方才慌乱的模样,恼羞成怒:“你为何不拦住本殿?” 袁青翡很是无辜:“微臣唤了您,可是您走得太快了,周围嘈杂,您多半是没听到。” 燕骊暗骂一声,回头把那些瑟瑟发抖的公子哥们叫了回来,心里愤懑,无从发泄,只能狠狠地扔给燕端一记眼刀。 说话间,奔袭的辽国使团近了,队伍中倏然升起两丈高的旌旗,墨蓝色的旗帜上灰狼奔驰,眼中凶光四射,脚踏群山。旗帜在飓风中猎猎发响,如同年节时炮竹齐鸣。 “是辽国使团!”鸿胪寺少卿扬声喊了一句。 燕端咳嗽几声,小黄门扶他下楼,其余人紧随其后,燕骊丢了面子,阴沉着脸落在最后。 到了城楼下,所有人都自内心发出一声喟叹。有些人吓得一个愣怔,他们从未见过这般高大的黑马,每一匹马都宽胸长腿,比人还高出半个头。它们吞吐龙息,眼神冷冽,身披寒铁甲胄,如同一座座冷光四溢的雪山。 坐在马上的武士亦是一袭银甲,他们逆着光,日晕勾勒出他们庞大的轮廓,极具压迫性,叫人喘不过气来。 燕国官员和辽国使团陷入了诡异的对峙,战马不耐地刨着蹄子,打出几个响鼻,春雷一般。 “本宫乃大燕太子端,领鸿胪寺为诸位使臣接风洗尘。” 太子端的声音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燕国的官员都像看救星一样望向他,燕骊不屑地嗤笑一声。 “你就是燕端?”为首的那个辽人取下青铜面具,居高临下地俯视燕端,“太子?皇帝怎么不来?” 这人冷峻阴柔,颀长健硕,一身萦绕着血腥气息的黑甲,骑在矫健的战马上,好似传说中的武神再临。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燕国朝臣炸开了锅,此人何等狂妄,居然想要圣上亲自迎接?简直是不知好歹,天方夜谭! “贺沙殿下,陛下身体不适,故不能前来迎接。”鸿胪寺少卿踏前一步,“许久未见,殿下又添威风。” 耶律贺沙冷冷地斜睨他一眼:“陈方正?” 陈少卿深深下拜:“殿下居然能记住鄙人名姓,陈某倍感荣幸。” “当然,”耶律贺沙一只手支着膝盖,上身微微倾斜,“毕竟我当年给了你一刀。” 说罢,他不等陈少卿回答,打了个呼哨,天上瞬间射下来一道庞大的灰影,掀起一地狂风,吓得燕骊连退几步,燕端的面色也更加苍白了。 “巴鲁,辛苦你了。”耶律贺沙伸出手臂,庞大的海东青抖动一下脖子,冰冷的竖瞳扫过眼前的众人。 不少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猛禽,有几个老臣以为是看到了妖怪,吓得两股战战,不敢抬头。 “时间不早了,贺沙殿下,我们启程吧。”燕端提议。 耶律贺沙颔首,燕端上了漆画辇车,由十二个健仆挽拉,缓慢前行。其余人纷纷上了小轿,耶律贺沙骑马与辇车并头前行,辽国使团与鸿胪寺官员在中间,羽林军压阵。 “早闻贺沙殿下是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燕端挑起遮掩的珠帘,向耶律贺沙友好地笑笑,“本宫的三哥是燕京有名的纨绔,见了贺沙殿下,乖巧得如同一只小兔子一般。” 耶律贺沙淡淡道:“殿下是在说我吓人吗?” “是帝王之势。凡是未来帝王,身上只有旁人不敢直视之威仪。”燕端说,“我们中原有方士会用一种方法,叫望气,远远地看那人头上云彩的模样,若是龙虎之势,便是帝王之相。本宫看殿下头顶好似有这样的气。” “太子殿下你头上也有龙虎样子的云彩吗?” 燕端放下帘子,暗暗地笑着:“谁知道,我三哥头顶的龙虎比我真一些。” “可依我看,他比不过你。”耶律贺沙说,“我不懂什么望气,只是连行军动静都误以为是地动,以至于惊慌失措的人,若放在我们辽国,怕是还不等成年就被死在草原上了。” 燕端瞳孔微缩:“不曾想贺沙殿下这么敏锐。” 耶律贺沙摇头:“不是我,是巴鲁看到的。” 燕端扫过他肩膀上威武的海东青,意味深长道:“没料到殿下还通晓兽语,辽国有殿下这样的皇子,实乃大幸。” “你也不差,”耶律贺沙谦虚道,“你方才装得也很像,看来燕国也不都是软弱无能的废物。” 他俩相视一笑,像是狭路上相逢的两匹狼。 第29章 药发   秦府,临江阁。 …… 秦府,临江阁。 “今日洗尘宴我们也要去吗?”顾皎问道。 秦骅翻看着信件,看完后把信纸折起来,放在烛火上烧毁。 “嗯。”火舌舐舔信纸,他捻了捻指腹,吹掉上面的灰烬,“万事小心,我会在旁边照应。” “有这么可怕?” “永和十八年,良妃去世,使节远赴辽国报丧,席上耶律贺沙猝然暴起,提刀险些伤到使节。那位使节就是当今的鸿胪寺少卿陈方正,有次酒后他提起这件往事,说至今仍会梦魇,梦中耶律贺沙化为狼王,将他撕成碎片。他说现在想起来,还会不寒而栗。” “良妃?”顾皎嫁到京城不过三年,根本不知京中往事。 “那是前朝的事情了,”秦骅淡淡道,“武皇帝在时,辽国伏诛,送上公主玛吉朵为妃,欲与燕国重修于好。可玛吉朵,也就是良妃,来京不过两年就香消玉殒了,原因不明,对外只说是水土不服,可据传玛吉朵殿下从小身体就很好,这么多年都没有几次病。听说耶律贺沙与耶律玛吉朵一母同胞,从小关系就很好。” “那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吧,”顾皎挠了挠后脑勺,情绪低落,“他的姐姐死在燕国了啊。” 秦骅横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怎么,你很可怜他?” 顾皎急忙挥手,辩解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有些同情,我没有姐姐,但我觉得,要是我姐姐不明不白地死在异国他乡了,我肯定会很生气。但是这并不是我侵略他国的理由吧,毕竟我杀死的人都是无辜的啊,冤有头债有主,我该报仇的应该是……” 她蓦然止住话头,再说下去就是对先帝大不敬了。 “你这个想法很正常,”秦骅拿起一块拧干的热帕子擦手,“换我我也会恨不得那些害死她的人全部下地狱……可说到底,侵略就是错误的,这是杀孽。” 顾皎疑惑地望向他,秦骅这是在说什么,他当年不也是武帝麾下攻打辽国的一员大将吗? 她看到秦骅低垂着脑袋,站在窗边擦手,他是那么认真,眉毛紧紧地锁着,一下一下地,重重地揉搓自己的双手。好似那双手上有什么根深蒂固的污秽,就算用琼浆玉液也无法洗掉,那些污垢长年累月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愈加牢固。 “我当年也杀了很多辽人,”秦骅轻声说,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顾皎听,“我为了活下去,为了威远伯府,犯过很多杀孽,毁掉了不计其数的家庭。” 他顿了顿,又说:“母亲也说我犯了很多错,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吃斋念佛。” 顾皎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秦骅这个样子,看起来是多么落寞啊。 洗尘宴设在太液池畔,西侧是燕国群臣,东侧是辽国使节。燕端坐于上首,右侧坐着燕骊,左侧是已经换了常服的耶律贺沙。 顾皎眯起眼睛,远远地望过去,燕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冲她微微颔首。 “太子今日看起来……和往常也不太像。”顾皎俯下身,低声对身旁的秦骅说。 秦骅腰杆笔直,目不斜视,鬓角的金丝蝴蝶轻微地颤动镂雕翅膀,一串红琉璃珠子垂在脸颊边,映照得眼波潋滟。可他一点魅丽的感觉都没有,再精致的珠翠在他身上也像是淬着毒的暗器。 “他用了药。”秦骅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厚重的妆覆盖在他脸上,腻腻的,十分难受。 燕端看起来和耶律贺沙相谈甚欢,顾皎悄悄打量耶律贺沙,这不过是个样貌堂堂的青年,垂下眼帘的时候还显得有些文弱,很难相信这样的青年会有那样暴虐的行为。 “我出去透透气。”秦骅站起身。 顾皎点点头:“要不要我陪你?” “我很快就回来,动静不要太大,会引人注目的。”他低声道。 秦骅轻手轻脚地离席,大家都被场中的歌舞吸引了,这边并未引起别人的瞩目。秦骅快要走到门口时,被一个美妇人拦下了。 “是顾夫人吧?”来人一袭千岁绿滚边窄袖流云万福褙子,梳着朝天髻,云鬓间一套蕉月金镶钻点翠,耳坠翡翠铛。她端着一盏酒,浅笑着向秦骅道了声万福,眉眼温和,叫人不由心生好感。 秦骅停下脚步,回礼道:“不知夫人是……” 妇人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我是曹通判的夫人,我姓秦,和你家伯爷是同族。” 秦骅少小离家,对族中女眷不甚了解,隐约记得有个远房堂姐,是嫁给了青州的曹通判的。 “原来是堂姐。” “你们成亲时,我在青州未回,万寿节将至,我与夫君回京,理应是登门拜访一番的。”妇人命身边的侍女又倒了一盏酒,递给秦骅,“只不过近日家事繁忙,短时间不能去了,姐姐我在这里给弟媳你道个歉,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堂姐客气了,”秦骅没多想,接过酒盅,“都是亲戚,何须这些繁文缛节。” 妇人连声笑道:“都说你脾性温和,果真如此。来,姐姐敬你一杯。”说罢,她与秦骅碰杯,仰头喝了下去。 秦骅紧随其后,酒入喉头,很清爽地滑落进去。是极好入喉的果酒,里面还放了些砂糖,甜滋滋的,是贵女们最爱的酒饮。 “弟媳是要出去透气?”妇人抿嘴一笑,“那姐姐就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回去。” 秦骅拜别妇人,出了门,打算去杏花岭转一转。 妇人目送他离开,眼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招来侍女,低声耳语道:“你去和夫人说,这件事已经办妥了。” 秦骅吹着池边的冷风,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这里没有他人,静悄悄的,很舒服。 他走到栏杆边,正要去看看池水中的锦鲤,忽地头昏脑涨,眼前天旋地转,像站在惊涛骇浪的小舟中,不住地摇晃。 他忙扶住栏杆,举头望天,天上月轮清冷,寒影影地发光。 接着他眼前一黑。 几乎就在下一刻,他耳边逐渐嘈杂起来,有无数人在说话,歌舞声声,编钟的乐声在黑暗中蔓延。 “大人,可还要酒?”一道轻软的嗓音出现在他身侧。 秦骅的眼前逐渐有了光亮,光芒从黑暗中最中心的那一点展开,好似一卷缓慢铺展的画轴。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藕粉裙子的侍女,端着一张银碟子,跪坐在身边恭顺地询问。 秦骅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环顾四周,是在洗尘宴上,四周金碧辉煌,万千盏灯火熠熠璨璨,大殿中灯火通明,在黑夜中宛如白昼。群臣喝酒赏乐,辽人也被这轻歌曼舞的人间仙境吸引,侍女流水般端着美酒佳肴入殿,依次摆在桌案上。斜上首坐着太子端,燕骊百无聊赖地把玩一只夜光杯,而耶律贺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抬起手。光润的蜜色,宽厚有力,指腹间有薄薄的茧子,手腕上挂着一只金镯子。 是他自己的手。 秦骅激动起来,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了! 喜悦之情很快就消散了。他转念又想到顾皎,若自己回来了,她是不是也回来了?他方才走了那么远,不知道顾皎知不知道回来的路。 侍女见秦骅许久都没回答,以为是没有听到,又重复了一遍:“大人,可要添酒?” 她面前的这位贵人倏然站了起来,贵人身形挺拔,体格高大,周身萦绕着不敢直视的冷冽之气,侍女吓得一个激灵,往后缩了缩。 “不添酒,你下去吧。”头顶上传来低沉的男声。 侍女如得大赦,连声告退,端盘到下一桌时,这才发觉背后流了一层冷汗,小衣都湿透了。 顾皎撑着栏杆,茫然四顾。 她刚才还在席上吃点心,怎么一眨眼就跑到太液池来了? 顾皎抬起双手,这是双保养得很好的纤纤玉手,肤如凝脂,指尖染着蔻丹,大拇指上有一枚金镶玉扳指,纤细的手腕上悬着一只金闪闪的镯子。 顾皎心头涌上一股热流,一时间热泪盈眶,激动之余,轻轻跳了一下。 太好了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了! 她现在恨不得放声高歌,一路奔跑到湖心亭里翩翩起舞。 顾皎提起裙子,走了几步,这才察觉到四周的环境有些陌生。她虽来过太液池,却没有来这边,现在又是黑夜,四周漆黑一片,她根本不认得回去的路。 秦骅怎么回事,就是出来吹吹风透透气,怎么走这么远?这叫她怎么回去? 顾皎气恼,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期盼着有个小太监或者小宫女经过,好把她带回洗尘宴上。可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来。 她实在是没办法,顺着栏杆往前走,手划过汉白玉栏杆,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 她经过一间湖边楼阁时,小腹突然炙热起来,好像有把火在燃烧,接着似乎有无数只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肌肤,那股暖流从小腹一直涌上脑海,她的视野猝然模糊,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 顾皎努力地从浆糊一样的脑袋里挤出一丝神智,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秦骅……你吃了什么东西?该不会是……你能不能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顾皎越来越热,忍不住把领口扒开一些,露出白玉般的肌肤。她的两颊已经酡红,按捺了好久,才没有把外袍也脱下去。 她听到淙淙水声,往旁边望去,那边有一座花岗石假山,假山边有一间小潭,潭水清澈见底,潭中锦鲤游泳,潭底鹅卵石星罗密布。 顾皎一咬牙,走近小潭,脱下绣鞋,坐在岸边,伸出一只脚去试了试,潭水刚没过她的大腿。她深吸一口气,把另外一只脚也泡了进去,总算舒服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怕被人发现,往小潭深处走去。 “阿姐!” 她身后惊雷般炸开一道男声。 顾皎的手腕被人捉住,“哗啦”一声,被人猛地从水里扯出来,挠心挠肺的热浪又爬上她的尾椎骨,刺激得她不住地发抖。 那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是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顾皎在颤抖,这个人也在颤抖。他的胸膛是那么宽阔,那么炽热,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身上坚硬的肌肉硌得她发疼。她被他抱了一个满怀,动弹不得,像一只被人拢在手心颤颤发抖的金丝雀。 陌生的气息笼罩住了她,脑袋里不断地敲响警钟。顾皎知道自己该挣脱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迷迷糊糊地扭过头,去看看这人是谁。 她费力地瞪大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峻秀丽的面庞,他有一双深邃的棕色眼睛,让人不禁想起珐琅盒子上粼粼的金琥珀。 他狐疑地低头看她,好像也在观察她。 顾皎实在是难受,她害怕下一秒就要亲上去,他的嘴唇形状看起来是那么好看。 可她不行,药性快把她折磨疯了,她还保有最后一丝理智。她狠狠地一拐子撞过去,束缚忽然松懈了一刻,顾皎鱼一样从他怀里滑了出去,“扑通”一声扎进水里。 她沉进水里,刚往前游去,就又被人钳住了腰,从水里抱了出来。 还是刚才那抹香味。顾皎暴跳如雷,这位仁兄你有毛病吧,你知不知道我忍得很辛苦! 秦骅你个王八蛋到底在哪儿啊,你快来……救救我啊。 第30章 对峙   宴席上,侍女快步走到一美妇…… 宴席上, 侍女快步走到一美妇人身侧,躬身道:“夫人,秦氏要奴婢来告诉您, 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妇人是位端庄貌美的女子,虽年过三十, 面容却还好似二八少女, 徐娘半老, 风韵犹存。她一袭华丽奢靡的蝉翼纱银红礼服,若日轮霞光,金波荡漾, 肩披合浦珠霞帔,发间居然是用足金打造的八尾凤羽冠,精巧无比。浑身珠光宝气,不输于后宫妃子,一身凌然贵气更胜一筹。 “夫君,妾身有事先行一步。”乔夫人起身,对身侧的徐貔道,声音冷冷淡淡。 徐貔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他懒得管乔夫人要去做什么。乔夫人是世家贵女, 秉性傲慢,很看不上徐家, 故此两人关系一向不好,徐貔看在乔夫人为他生下一对儿女的份上, 也没有撕破脸, 但从未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靖国夫人未来,乔夫人自是席上贵妇人的焦点,她一起身, 无数人都涌到她身畔。 “夫人可是要去外面透气?” “妾身知道一个好去处,夫人定会喜欢,妾身陪夫人去散散步?” “夫人今日的打扮真好看,光是头上的这支如意簪子都价值连城吧……不愧是夫人,也只有夫人能配上这般珍贵的簪子。” 女人们着急讨好乔夫人,乔夫人仍是一派娴雅持重的态度,不多笑一分,也不少笑一分,客气疏离得很。 秦夫人也挤过来,笑着道:“妾身听说太液池新入了不少金尾锦鲤,咱们过去看看?叫小太监点些荷花灯,咱们到杏花岭那边喂鱼去。” “月夜河灯,锦鲤戏水,颇有情调。”乔夫人开了尊口,“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宴会,座位上一下子空了不少位置。 顾皎被人拴在怀里,奄奄一息地举起手:“打个商量,放我下去行不行?我真的不是轻生跳水。” 耶律贺沙淡淡道:“要自杀的人都说自己不会轻生。”说着,他的怀抱勒得更紧了,顾皎纤细的腰都快被他压断了。 “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很正常。” “有毛病的人都说自己很正常!”顾皎反唇相讥。 她现在是真的快要疯了,恨不得找块石头撞死算了。她浑身难受,这登徒子还一直抱着她,手放在她腰上,胳膊托起她的腿,要不是她意志力坚强,现在这人的衣服都得被她剥光。 顾皎掩面,脑袋里面的火烧得更加旺盛。隐约间,她好像听到宫道那边传来了环佩叮当的声音,微弱的火光在林子里摇晃,照耀出几乎透明的杏花。 有人来了! 顾皎骤然清醒了不少。 她慌张起来,这个样子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黑天野外,孤男寡女搂抱在一起,更别说她的外袍在挣扎间落进了水里,现下她衣冠不整,身后这个男人衣服也湿了个透。 她都能想象到第二天,她私会外男的消息会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不用秦骅动手,她自己先杀了这个人再自请下堂。 “有人来了。”耶律贺沙低声道,他的胸膛在说话间轻微震动,听起来瓮声瓮气的,震得顾皎背上发麻。 “对,有人来了,所以你得放开我,懂吗?”顾皎羞愤地挥舞拳头,“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 “怕什么?大不了我把你带回辽国。” 辽国?顾皎脑内灵光一闪,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辽国人,金棕色的眼睛……他是耶律贺沙! 好啊!亏她还同情过他!她真是看走眼了! “我已经嫁人了。”顾皎恶狠狠地咬牙。 “那你怕是不能当大阏氏,只能当侧阏氏。”耶律贺沙说,“虽然我不在意,但是那些老顽固可不好搞。” “你倒是有自信能继承汗王之位,”顾皎快被耶律贺沙的无耻折服了,“在我们燕国,若是有皇子觊觎皇位,是要被拉出去砍头的。” 耶律贺沙低头看向怀里娇小的女人,她漂亮的秀眉紧紧皱着,已然是气急了。 “我们辽人没你们这里那么多规矩,谁厉害,谁就是王。”那些人越来越近了,耶律贺沙丝毫都不慌乱,好像真的准备把顾皎带回去当侧妃一样。 顾皎都快看到那些人的衣摆了,灯光都照到了林子边沿。她再也忍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下腰,狠狠地咬了耶律贺沙的胳膊一口。 她牙齿尖利,使出吃奶的力气咬下去,耶律贺沙吃痛,手臂不由得松开了些,顾皎趁机挣脱开,重新滑进了水中。 顾皎听到身后也传来入水的声响,耶律贺沙也游过来了。她来不及多想,憋着气,仗着水性好,潜入水底,一直游到了水潭深处。那里没有一点光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有落叶和杏花在她头顶的水面上打着转,冷香浮动,她继续沉下去,一直触碰到冰冷的水底,借着黑夜隐藏自己。 她生在南国,从小就在海里玩,在浪花里长大,是凫水的一把好手,可不知道耶律贺沙水性如何。他是草原人,若是水性不好,呛到了,被来人发现,那更说不清了。 既然躲了,那不就是坐实了有奸情嘛。 顾皎俯在假山上,那股难耐的炽热感还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她模糊间看到有个黑影停靠在她身边,料想是耶律贺沙。 她多想攀附到他身上去。 顾皎又往下沉了些,只想用寒冷的潭水让自己保持冷静。 乔夫人提着灯笼,四下晃了一下,灯光在潭水上一扫而过,什么都没发现。潭水深处被古老茂密的杏花树掩盖住,花枝几乎压在水面,水面黢黑,假山上垂下密密麻麻的藤蔓,无数茂盛的枝丫笼罩着小潭,看不真切。四周也没有别人了。 乔夫人收回灯笼,冰冷地瞥了秦夫人一眼,秦夫人瑟瑟发抖,不安地搓着双手。 “的确是往这边走的。”秦夫人低声道。 “那几个人呢?”乔夫人问。 秦夫人抖得更加厉害:“分明也是过来了的,就埋伏在杏花岭里,我吩咐了,只要一见到顾皎,立马就扑过来。她中了媚.药,肯定不会抗拒……” “你真是什么事都做不好。”乔夫人转过身,往夫人们那边走去。 夜风寒凉,夫人们多生娇体弱,不出一会儿就受不住了,乔夫人只好提议回去,临走前她阴毒地刺了秦夫人一眼,扬起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领着拥护者走了。秦夫人跟在最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步虚浮,额头上不住地冒冷汗。 怎么回事,她分明是看到顾皎往杏花岭来了啊,那几个纨绔子弟也早早蹲守在杏花岭上,那媚.药也不会有错,是从秦楼楚馆买来的,就算再顽固的贞洁烈女也会在药效的作用下化为一潭春水,变成只知道渴求男人的尤物。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阴晦葳蕤的杏花岭内,一道寒影影的白光一闪而逝,样貌猥琐的锦衣青年后脖颈上重重地挨了一击,眼珠一突,软绵绵地朝前瘫软下去,摔了个狗吃屎,接着一动不动了。 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个这样的青年,都昏厥在地上,跟条死鱼一样,要不是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还以为已经死掉了。 他们中央站着一个出尘清冷的人影,夜风掀起他玄色的衣摆,仿佛苍鹰舞动的羽翼,飒飒作响。这人宝刀收鞘,寒潭般的刀面折射出月光,映出一双深沉的墨黑眼眸,似青溶溶的天上清冷冷的辰星。 秦骅往前踏出几步,额角暴起青筋,他不敢回忆方才听到的淫词秽语,怕想起一句就会控制不住大开杀戒。 他重重地一脚踹在杏花树上,粗壮的树干为之一震,树冠剧烈地抖动,落英下雨般纷纷飞飞,落在他的衣袍上。 收了刀,秦骅快步下山,英挺的面容笼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顾皎沉在水底,外面的声音隔着一池潭水传下来,听不清楚。她琢磨着,那些人应当是走了,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正要浮上去,身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膊。顾皎咬牙切齿地望过去,耶律贺沙棕色的眸子在水下莹莹灵动,妖媚异常,他微卷的黑发在水中漂浮,衣领上的珠玉在水里幽微发光。 他要做什么?屏气这么久了,还有精力动手动脚。顾皎眉头紧锁,怎么不憋死他?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眼睁睁地看到耶律贺沙凑过来,越来越近,他低下头来,目标好像是……她的嘴唇。 顾皎都快被气笑了,什么玩意儿!人长得浓眉大眼的,怎么就抓着她一个人耍流氓呢? 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她脑袋还算是清醒,可身体却控制不住,想要迎上去。 那股猫爪挠心般的欲.望又翻滚上来了。 顾皎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凑上去,她颤抖地闭上眼睛,心如擂鼓。 其实她完全可以放纵的,没有人会发现,她更是有合适的理由,毕竟她也是身不由己。 可莫名地,她想起秦骅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和他站在窗前落寞的侧脸。 她试图往后缩。 “哗啦!” 头顶上突然闪过一道冷光,巨大的爆破声响彻水底,银白色的刀刃带着幻影劈开水面,巧妙地避开了顾皎,直取耶律贺沙的胳膊。耶律贺沙的手臂迅速地弹了回去,他抽出腰间弯刀,轻盈地一踏水底,借力若利箭般射破潭水。 事发突然,顾皎一时没回过神,待缓过来,她忙跟着钻出潭水。 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柔纱似的洒下,一只飞鸟从枝头惊起,却无声,这一刻万籁俱寂。 嶙峋的假山边矗立着一道人影,若修竹挺拔,似高山巍峨。一片杏花轻柔地飘落在他的金冠上,给他刚毅冷峻的面庞添上几分艳丽。他冷冽的鹰眸暴戾地盯着耶律贺沙,浅色的薄唇紧抿,脖子上突起的肌肉隐藏着无穷的力量,随时都能爆发。 秦骅手中紧紧地握住一柄青幽的长刀,死死地架住耶律贺沙的弯刀,他有力漂亮的小臂上爆出虬结青筋,无形的威势倾泻而出。 “耶律贺沙,”秦骅抵着耶律贺沙的弯刀,往前迈出半步,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是想在这里命丧黄泉吗?” 第31章 牙印   耶律贺沙笑了一声:“我认得…… 耶律贺沙笑了一声:“我认得你。你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她是你的夫人?” 秦骅突然收刀, 耶律贺沙一时不备顺着力道往前稍倾。就在下一刻,刀影凛然,掀起尖锐的风声, 秦骅举刀照着他的额头劈砍下来,黑暗中一轮弦月乍亮。 耶律贺沙心中一紧, 飞速往后掠去, 脚尖点在水面, 在潭水上带起一条波纹,他落到岸边,潭水泛起圈圈涟漪。 “上来。”秦骅横刀对着耶律贺沙, 目不转睛地瞪向他,嘴里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顾皎忙游到岸边,攀在假山上,她试图爬上去,可常年阴冷,假山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摸着都打滑。一只手伸下来,握住她的胳膊,一股大力传来, 秦骅单手把她拉了上去。 顾皎长出一口气,她现下浑身无力, 面条一样软在秦骅身边。她闻到秦骅身上熟悉的冷香,往他那边靠了靠, 半个身子都搭在他身上。 “怎么了?”秦骅低声问道。 顾皎揪住他的袖子, 额头抵在他的臂膀上,没好气道:“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你吃什么了?” “就是宴席上的东西。”秦骅半揽住她, 一直牢牢盯着耶律贺沙,谨防他下一步动作。 “你有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 秦骅回忆了一下:“喝过一个人敬的酒。” 症结多半就在此了,顾皎气愤地照着秦骅后背一巴掌,你阿娘没教过你不要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 她力气在秦骅身上跟挠痒痒似的,秦骅只是揽过她。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耶律贺沙不甘寂寞地举起手,“我还在这里,能理我一下吗?” 顾皎默默地转头看他,之前他抱住她不放,那也就算了,她大人有大量,放过他。没想到这人还不见好就收,快点离开,非要引人注目,他是不是真的有毛病,非要被秦骅揍一顿才舒坦吗? “我不太舒服。”顾皎凑到秦骅耳边轻声道,“能回去吗?你当时喝的酒有可能被人下了媚.药。” 顾皎温热的呼吸轻轻地吹拂在秦骅耳畔,秦骅没来由地出了一背汗,他手臂上的起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脸上燥热,想一把将顾皎完全地锁在怀里。 他来的时候,窥到水中的景象,脑子里嗡的一下,怒火滔天。秦骅刚才正值怒气的巅峰,险些丧失理智,不管不顾拼死也要将耶律贺沙斩在刀下。 秦骅也迁怒了顾皎,虽然他知道顾皎不可能和耶律贺沙勾搭上,可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太刺眼了。 在水里,她水草般柔弱地依偎耶律贺沙,像是全身心地交给了他。 可当顾皎从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秦骅却想好好抱住她,轻声地哄她。 她的眼睛是那么亮,在茫茫黑夜中像是两颗明亮的星子,定定地望向他。她乌黑的头发粘在她莹白的面颊上,黑白分明,蔷薇色的嘴唇微微张着,吐出诱人的气息。她赤红色的裙摆鱼尾一样在身后摇曳,像是东海里神秘轻灵的鲛人。 于是他变成了愚蠢的渔夫,即使知道有可能被拖入水中淹死,沉尸海底,也毅然决然地向鲛人伸出了手。 “知道了,我们回去。”秦骅一只手拿刀,另一只手托起顾皎。 秦骅转过身,警告地剐了耶律贺沙一眼。 顾皎面向秦骅,搂住他的脖子,她抬起头,发现耶律贺沙还在看她。 顾皎毫不客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 耶律贺沙笑了笑,隔着水潭,对她挥了挥手,顺便给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绣花鞋。 她的鞋! 顾皎气得咬牙切齿,手下不由得用力,秦骅被勒得一个踉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鞋在他手里!”顾皎裸露的玉足还在往下滴水,润湿了秦骅的衣摆,丝绸上的群山之巅聚拢起几团深色的云雾。 秦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腰:“他有毛病,别和他一般见识,鞋不要了,明天买三双新的去。” 顾皎很是赞同:“我就觉得他有毛病,他还不承认。” “还难受吗?” “嗯。” “那就别说话,我快点走。” 顾皎坐在秦骅的手臂上,他稳稳地托着,坚如磐石,顾皎丝毫都不担心会掉下去。她搂抱着他的脖子,安静地嗅他发间的香味,这样能好受一些,不会那么难熬。 秦骅行走得很快,在山丘上如行平地,数不清的杏花枝从她鬓角掠过,她的簪子剐蹭到一簇杏花,花枝一抖,娇嫩的落英翩翩落在她的胸口,吸附在她雪白的锁骨上,随着风轻颤。 秦骅余光瞥到了那几片粉嫩的花瓣,喉头动了动,将她搂得更紧。 马车等在宫墙外,车夫打着呵欠,发觉远处疾步而来的人影有些熟悉,像是一个人抱着一个人,暗道是哪家贵人这般猴急,近了才发现居然是自家伯爷。 车夫呆滞地望向秦骅,看到他怀里用披风裹着个娇滴滴的美人,一时间瞠目结舌,等看清那美人是自家夫人,才恢复了威远伯府家下人的冷静规矩。 “驾马,速回伯府。”秦骅抱着顾皎风一样地卷进车厢,留下一句话,尾音飘散在夜色中。 车夫不敢怠慢,一辆马车雷电般风驰电掣地回了府,往日半个时辰的路如今三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马车刚停稳,车夫只看到眼前有道虚影闪过,车帘微动,里面空空如也。 秦骅抱着顾皎到了临江阁,命下人打来冰水,顾皎环住他的脖子,瞪大眼睛道:“你干什么?” “我听说若中了媚.药,拿冰水泡一泡就好了。”秦骅认真道。 顾皎险些背过气去,她从秦骅怀里跳下来,冲出房门,把下人全赶出院子,手脚麻利地锁上院门。 逐月在外拍门喊到:“娘子,那还要冰水吗?” “要个鬼!”顾皎道,“与其要冰水还不如去烧些热水来!我不喊你,不要靠近院子!” 话音未落,她风风火火地折返进了房间,只留下逐月和照光面面相觑。 照光清了清嗓子,转身吩咐道:“好了,听到夫人的吩咐了吧?都散了,待会儿再喊你们。” 下人们低声答应,纷纷退下,逐月也要走,被照光一把拉住。 “走什么?烧水去啊。” 逐月还没有明白用意:“烧水?哦哦,娘子是要洗浴吧?” “……也差不多,快走吧。” 临江阁内,顾皎和自己的衣带作斗争,许久没有脱女式的衣袍了,她动作生疏得很。 秦骅坐在床沿,目光涣散地盯着自己鞋面上的花纹,他的手用力地攥紧刀柄,身子微微地发抖。 他闻到一阵暖香,方抬头,被火烧了一下似的,整个人一抖。皎洁的月光透过镂空花窗照射进来,软纱般笼住顾皎白玉般的肩膀,她的肩膀圆润,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流利的线条滑下。 顾皎已经脱得只剩下小衣和下裙,大片雪白的肌肤光亮得刺眼,一片杏花栖息在她的肩胛骨上,似展翅欲飞的玲珑粉蝶。 秦骅即刻低下头,俊脸通红,眼神躲闪,他的神情惶惶中带着期待,像是刚被掀起红盖头的新嫁娘,怯生生,羞答答。 “杳杳……”他的嗓子沙哑,努力挤出声音来,“你冷静一下。” 顾皎好像听不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一边走一边反手解开小衣的系带。 秦骅不是没看过顾皎的身子,他在顾皎的身体里时每天都能看个精光,可他从不知道她的身体能这般活色活香。 她走到他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他轻轻一推,他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倒在床上。手中的刀脱落,砸在桐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皎跨坐到秦骅柔韧的小腹上,湿润的秀发垂在他脸颊边,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的腰,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皎俯下身子,在他脖颈间轻嗅,纤长的手指剥开他的领口,另一只手握在他手腕,像钉子一样,狠狠地将他固定在床榻上。 他想起西洋的玻璃标本,大翼斑斓的蝴蝶被一根指头长的钉子扎在精致的玻璃盒子里。他现在就是那只蝴蝶,眼看着钉子落下,试图垂死挣扎。 “远之,”她在他耳边轻叹,声音软软的,“你身上好香。” 秦骅眼里一暗,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 逐月眼瞅着天上泛起鱼肚白,还没收到里面叫水的消息,打着呵欠正打算去偷懒,院门“吱呀”一声闷响,被人从里面推开。 逐月蹲在门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秦骅拢着外袍站在门口,轻声道:“水烧好了吗?我提进去。” 照光反应极快,从红泥炉子上提起水壶,倒进水桶里,拿金菊棉布包裹提手递给秦骅,秦骅接过水桶,关上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顾皎在锦衾间蹭了蹭脸,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仍有余韵。她睁开眼,正看到秦骅提水回来。 “洗澡吗?”她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嗯。” 秦骅调好热水,从床上抱起顾皎,将她小心地放进水里,顾皎享受地眯起眼睛,像一只餍足的懒猫。 秦骅坐在窗边背对着她擦拭身上,雪白的帕子上晕出淡淡的血色,他修长的后颈上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顾皎披袍子站起来,踩着水走过去,笑着去勾秦骅的头发,绞在手指上把玩:“夫君……” 秦骅擦去脸上的水珠,睫毛稍颤,疑惑地望向她。 顾皎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秦骅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第三次时你还说不要了的。” “可我现在想。”顾皎鼓起一边的腮帮子。 她听到秦骅叹息一声,接着他转过来,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嘴唇。 “好,但是你待会儿若是再咬我,那我可生气了。” 顾皎笑了笑,露出好看的虎牙。 第32章 夜会   夜幕下的皇城像一只盘踞在黑…… 夜幕下的皇城像一只盘踞在黑暗中的噬人怪兽, 张开血盆大嘴,等待猎物的自投罗网。 游廊上转过一队行色匆匆的黑衣人。他们都披着乌黑的大氅,大氅上涂画着银色的镂空雄鹰。他们内里是秘银锁子软甲, 脸上戴着诡异的银质面具,被压低的兜帽挡住了一大半。 领头的人打着秋香色的宫灯, 上面绘着描金白鹤, 脚下是繁盛的金盏花。他在一道红漆宫门前停下, 月光清澈,照在他的脸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你们在外望风, 我速去速回。”这人低声吩咐,他说的并非是官话,而是辽语。声音从沉重的兜帽底下传出来,低沉似闷雷。 从众沉默地如流水般四散开来,黑衣人拉起帽檐,大踏步地推开宫门。 庭院中月桂深深,金黄色的小花簇拥绽放,好像淡金的烟火,又像斑驳的阳光。 晚风送来桂花的香气, 雅致清丽,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林中隐藏着一条朱红色的镂雕长廊, 檐下挂满流苏宫灯,轻微摇晃。 黑衣人穿过长廊, 眼前出现了一座华丽的金色宫殿, 白墙金瓦,灯火辉煌。数不尽的千枝灯在宫内摇曳生辉,好似误入了九重天上的金莲仙境。 一个白衣人跪坐在宫殿的中央, 头上是繁复恢宏的景泰蓝藻井,上绘龙腾虎跃,四海升平之盛景,火光炯炯,映照得他也恍若仙人。 他面前支着一张包金的小几,案几上摆放着几只小碟,里呈蜜汁金鲍、蟹酿云腿之类的珍贵小菜,旁边一樽玉壶,里面是上好的玉堂春。 “三殿下。”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庞,眼里精光四射。 燕端起身行礼,端起玉壶,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季奇萨满。” 季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赞叹道:“也只有燕国才会有这般柔软清甜的美酒,真的和美人香软的玉手一样啊。” 他的官话十分标准,若不是他明显的异域样貌,眼睛是蜂蜜般浓郁的色泽,还真以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燕国人了。 “本宫听说草原上的烧刀子才是一绝啊,”燕端谦虚道,“入喉时若火燎刀砍,一口下去再冷的风雪也无所畏惧,那才是男人该喝的酒!” “正如玉堂春和烧刀子这两类截然不同的酒,燕国和辽国也是一样。燕国有燕国的好,辽国也有辽国的好,”季奇萨满坐在燕端对面,“燕国富饶广阔,却不利于放牧纵马,辽国水草丰美,却不利于高楼水利。” “先帝在时,征战天下,南国归顺,辽国却十年难俘,正因为有辽国不怕死的勇猛铁骑,才会有今日辽强燕弱的局面。”燕端叹息道,“在草原,也许是铁骑的天下,可在山川丘陵之中,并非如此了。萨满自大军推进三回关后,应当是察觉到了。” “以往只觉得这寰宇间的一切都会被铁骑踩在脚下,如今看来,的确并非如此。”季奇夹了一筷子云腿下酒,“铁骑虽所向无敌,却会在三十丈宽的大河前望而却步,铁索连环,也敌不过将士们晕船。我听说太子殿下新制了一匹大炮,一千五百丈长的射程,这可是真的?” “萨满真是不见外。”燕端笑道,“是有这回事。本官真没想到自己身边也有萨满的人,他应该也说了飞鹄箭的事?” “箭长三尺,弓.弩发射,需二人齐发,威力不可小觑。当夜试箭,没入五十丈开外的巨石,三力士不能拔。” “哪有那般神乎其神,”燕端摇头,给季奇萨满添酒,“那块石头风吹日晒,早就腐化,就算是普通弓.弩也能有这般威力。只不过这次用的不是实心铁柄,里面放了特制的毒药,不入伤口也能感染。” 萨满连声叹息,他的双眼有一须臾的混浊,他仰头望向藻井,云端的蟠龙伸出那颗威严的龙首,瞪目威吓,俯视众生。 “但是不够量产吧,无法随军补给。”季奇只发了一会儿愣,“太子殿下很差钱吗?不然燕军不会在雁回山连连败退。” “您真是火眼金睛,”燕端苦笑,“燕国可不是我的国家啊。” 萨满沉默了半晌,掀起眼皮看他:“看来得在您继承大统之前解决您,不然您会是下一个武皇帝,到时候辽国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们的牛羊也要挨饿了。” 燕端很不文雅地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不,其实军.火的研制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是为了去侵略他人,侵略是邪恶的杀戮。您听说过‘合作共赢’和‘一带一路’吗?” “什么?” 太子握着拳,两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先富带动后富,大家只有一起进步才能有更好的明天啊!” 季奇被燕端的话震住了,他从未听过这个说法,大家这么多年来都是你打我我打你,就算是谈和也是其中一国作为下国。 真有所谓的共赢吗? “本宫听闻许多年前草原上也是互相烧杀抢掠。一旦冬天来临,若是没有抢到足够的物资,占领丰美的草场,一个万人部落可能就此永远消失在风雪中。”燕端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酒,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但是如果燕辽合作,燕国输送巧匠能人、和辽国开展商贾往来,情况就会有很大的改变。冬天的时候辽族再也不用担心会饿死在第二天的暴风雪中了。到时候,你们会有最坚固的房子,和充足的粮食,足以无忧无虑地度过整个冬天。” “我凭什么相信您呢?太子殿下。”季奇斜斜地觑他。 “如果您不相信本宫,那今日您就不会来赴约了。”燕端收起筷子,“您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萨满了,比汗王见过的事情还要多,您会做出最好的选择的。” 季奇沉默良久,最后道:“我在回去想想吧,贺沙殿下可不是个听劝的人。” 两人又小酌几杯,季奇起身告退,燕端将他送到门外。季奇想到了什么,回身告诉燕端。 “您的兄长也来找我,请我这个老头子去看花船,说是有美丽的燕国姑娘送给我。”季奇道,“不过我拒绝了,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这招对我不起作用。” “就算您还年轻,美人计也对您没用啊。”燕端温良地笑着,“您知道您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只有本宫才能给您。” 季奇萨满叹息一声,戴上银质的面具:“时候不早了,殿下,就此别过。” 燕端用纯正的辽族话回了一句:“一路小心,萨满。” 季奇眼皮子一跳,他隔着面具惊奇地看向燕端,燕国人自持尊贵,从不屑于辽国的文化,更别说去学辽族话。 可他们的太子却能流利地说蛮族话。 “殿下很有诚意。”季奇低声道,总算是给了个准话,“我会尽力劝劝贺沙殿下。” 燕端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天光大作,一抹阳光顺着帷幕钻进帐子里,白得刺眼的日光缓慢地爬上了顾皎的脸,她的睫毛不适地抖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平缓的呼吸在她头顶响着,她眨了眨眼睛,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她被一双强健的臂膀搂在怀里,背后宽阔的胸膛轻微起伏。 顾皎转过身,入眼是一大片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中泛着晶亮的光泽,似一块养人的美玉,环绕着清丽的冷香。可美玉有瑕,柔韧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有咬痕或者是抓痕,还有掐出来的青紫的印子,看起来经历了一场苦战。 顾皎的脸轰的一下通红,她昨晚的荒唐今日想起还心有余悸,她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把秦骅当仇人一样折腾啊……可其实她回忆起来,也不是当仇人,只是一种发泄。 但是这个样子,实在是太惨绝人寰了……她好像记得秦骅的后腰都有她的牙印。 说不感动是假的,若换个人来,她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顾皎试图从秦骅怀里钻出来,稍微一动,头顶上舒缓的呼吸戛然而止,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因为刚醒,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和他覆盖在她后腰的手掌一样粗糙,可并不讨人厌,反而很性感。 “我倒是没什么,可你身上……”顾皎羞愧地低下头,“对不住,昨晚我中药了,下手不知轻重。那什么,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打回来吧!” 说着她把胳膊伸出锦被,乳酪般白润的肌肤上满是盛开的桃花,她把手腕递到秦骅嘴边,一脸大义凛然:“你咬吧!” 秦骅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腕子,把她的胳膊塞进被子里,之后道:“行了,外边冷。” 冷吗?一点都不冷啊?顾皎的头往外探了探,她昨晚光着身子到处跑,都没有什么事。 然后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秦骅冷着脸裹紧锦被,把她搂得更紧了。 顾皎想起媚.药的事,问道:“说起来,给你喝酒的是个什么人?你真不认识她?你说说看,咱们去找她理论理论。” 秦骅将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拨到脑后,淡淡道:“没有证据,我只记得她的脸,说是秦家的远房亲戚。” “她说自己是亲戚你就信了?”顾皎瞠目结舌,只想撬开秦骅的头盖骨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不是,我要是说我其实是当今圣上失散多年的亲女儿你也信吗?我不仅不是空口无凭我还能给你变个证据出来呢!” 秦骅耳朵尖微红,伸出两指轻柔地夹住顾皎的嘴唇,羞愤道:“瞎说什么胡话!” 第33章 万寿节   他俩起身后又洗漱一番,逐…… 他俩起身后又洗漱一番, 逐月端着铜盆侍立在旁,眼神飘忽,一会儿瞥向顾皎锁骨上的红痕, 一会儿扫向秦骅后颈上的咬痕。 照光端了牙粉过来,见逐月目光呆滞, 悄悄地照着她的后腰一肘子。逐月一个机灵, 回过神来, 面颊微红,低下头不敢乱看。 打理好后,照光出了门, 逐月追上去轻声喊道:“照光姐姐,照光姐姐!” 照光停下脚步,回头斜斜睨她。 逐月难得烟视媚行,喉头动了好几下,艰难地把话挤出来:“娘子和姑爷……” “圆房了,有什么事吗?”照光语气平淡。 “他俩感情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照光嘴角掀了掀,要笑不笑的模样:“主子的事情,管那么多做什么?你夏衣缝制好了?” 逐月小声道:“还没……我就是好奇嘛。” “好奇也没用,好奇心害死猫, 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照光扭过身子,端着牙粉扬长而去, “若天天如此,府中很快就要添个小主子了。” 逐月瞪大了美眸:“吓!你可别诳我!” 照光这次没理她, 自顾自走远了。 顾皎坐在菱花镜前, 左右打量自己的面庞,她凑近仔细观察。铜镜中的美人巧笑倩兮,凤眼稍稍挑起的尾部晕染着一层殷红, 灼灼似桃花,艳艳似朝霞。 一只手从她脸庞边划过,撩起她面颊边的几缕发丝,拢到头顶。顾皎眼睛往上看,扫到一支金光闪闪的红宝步摇,那支精巧奢华的纤细步摇被一只宽厚修长的手握住,插入她如云的发髻间,有几分壮汉绣花的喜感。 秦骅的手法有些笨拙,但没有头发漏下,用涂了桂花油的梳子一下下把发髻梳平整了,他指尖的冷香和暖暖的桂花头油夹杂在一起,像是盛膳阁新出炉的甜美糕点。 “好了。”他放下梳子。 顾皎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新装扮,秦骅给她梳了个同心髻,赤金的累丝红宝并蒂莲步摇在右鬓摇曳,发髻间零碎地点缀着几颗指甲盖大小的金包红玛瑙藤蔓叶小钗,简单又不失大气。 她没想到,之前秦骅只会梳个松松垮垮凌乱的螺髻,如今却会这么繁复的同心髻了。 到了上妆时,秦骅轻轻捏住顾皎的下巴,眼神认真地为她画眉。顾皎的眼睛一刻也不闲着,不时转到他稍蹙的眉心,下一刻又转到他持笔的手。 他的动作轻巧,小心翼翼地描画着,好似在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物,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稍不留神就摔碎她。顾皎觉得眉毛痒痒的,有轻微的呼吸吹拂在她的眉毛上,那股痒意暖暖的,温柔地顺着眉尾流下,一直没入衣领,在心尖尖上打着转。 顾皎掀起眼帘,去看秦骅的眸子。他寒星一样的眼眸此时被热水融化了,服帖了,洋溢着温暖的春水,眼潭盛满了潋滟柔波。 她听说过,那些恩爱和睦的夫妻平日里就是这般,丈夫体贴地为妻子上妆,珍爱怜惜。她当初和袁青翡那么要好,袁青翡也没用为她描过眉。 秦骅喜欢她吗?顾皎思忖着,她揪着自己的裙摆。 她昨晚那么伤他,他也没有甩开她,反而更加温柔,他握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安全感。 其实秦骅是不是……有些喜欢她的? “在想什么?”秦骅放下眉笔。女人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事,本来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领口。 她看起来温顺又柔和,乌黑发亮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原本柔媚的凤眼也削弱了凌厉,显得稚气未脱,宛如恭顺的羊羔。 但秦骅知道她不是小羊,她爪子和牙齿锋利得很,能把人的肉弄下来。 “明日的万寿节你可不能这样总发呆。”秦骅的手很自然地放在顾皎的肩膀上,“我怕耶律贺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那还不如先把下药的那个人搞清楚呢!”顾皎回过神来,肩膀上的手沉甸甸的,温暖的体温顺着衣料传递到她的皮肤上,“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我能得罪什么人,我这段时间都很少出门。”秦骅用看傻子的眼神横了她一眼,将她鬓角顽固的碎发捋平。 “那我也不可能,我……”顾皎停顿了一下,若真要说得罪人,她心中的确有个人选。 难不成徐貔发现了那只匣子的寓意?不是吧,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多疑敏感的人。 “……看来你有事瞒着我。”秦骅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他的手加重了力道,双手将顾皎的肩膀微微往下压。 顾皎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朱红色的口脂被舌尖卷进嘴里,下唇上露出了淡淡的原色。 秦骅拿起一只红漆檀木小圆盒,用小指蘸取了些,挑着指尾,补抹在顾皎嘴唇上。 顾皎喉头上下动了动,没有抵抗住,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秦骅听完后沉默了好久,顾皎在他无声的威压下瑟缩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当时也是心里有气,没想那么多。而且我做得那么隐蔽,谁知道被徐貔看了出来我在骂他。” 秦骅摇了摇头:“多半不是徐貔要找你的麻烦。” 顾皎伸长脖子“啊”了一声。 “若是徐貔,矛头对准的应当是我,再者他也不会懂这些弯弯道道的东西。”秦骅分析,“我觉得是他的夫人,琅琊乔家嫡女,乔青丹。” 秦骅拧上口脂的盖子:“乔青丹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徐貔好色,后院妻妾成群,一年能纳五六房妾室。但这么多年来,除了乔夫人,没有任何一个妾室有身孕,唯一一个怀孕的妾室不知犯了什么罪,被乱棍打死,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没了。” 他想了想:“乔夫人礼佛,应当懂一些。涅槃佛可不是好寓意,那都是送给古稀之年的老人的。” 顾皎不寒而栗,打了个激灵:“乔夫人的手笔?她还礼佛?礼佛的人去害人?徐貔知不知道?” 秦骅点头:“是啊,徐貔也知道,可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几个玩物罢了,也不在意。他家已有了香火,乔夫人的所作所为只要不影响到嫡子,就没有什么事。” “可那毕竟是几条人命!” 秦骅沉默了一会儿,他望向窗外的湘妃竹。今日天阴,阳光清冷,穿堂风带着点儿薄薄的寒意,竹子泛着淡淡的青光,似青蛇的鳞皮,只是看着就觉得后背发凉。 “谁把后院的女人当成人来看,”他收回视线,垂眸俯视顾皎,眼中清浅,“你的丈夫打碎了一只花瓶,你要为了花瓶和他要死要活吗?” 顾皎不悦地瘪嘴,她也是后院的女人,秦骅也没有把她当人吗? 秦骅看出来她的别扭,轻声说:“我不是在说你,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顾皎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扒拉下来握住:“怎么,你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秦骅瞥向她握住他的手,暖白和蜜色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幅绝世名画,微凉柔软的触感如同一块上号的软玉。 他不由得反扣住顾皎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秦骅眼中涟漪轻起,转瞬平息。顾皎如今不怕他了,这是个好兆头。 于是他的声音更加温和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用这样轻软的声音说话。 秦骅的回答好似情人的呢喃:“哪里,我只是实话实说。” 万寿节是燕国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这天是无上天子诞生的日子,天子是驾驭百姓的雄主,所有骏马都在他的长鞭下前行。 这一日自然是举国欢庆,四海飘歌。申时日入,前来朝贺的各国使臣携哲贺礼觐见,号响弦动,鼓瑟吹笙。瑶台仙阙中龙涎香袅袅,珠箔银屏迤逦开,宝殿龙椅上,华盖高悬,燕国的主君高坐金台,俯瞰众生。 “南国使臣代表国主送上黄金十箱,玉如意一箱,红珊瑚一株,并夜明珠三颗,各色红蓝宝五斛,合浦珠十匣……祝天.朝皇帝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夏国使臣代表国主送菩萨蛮二十,汗血宝马十匹,猛虎两只,梅花鹿三只……祝天.朝皇帝千秋万代,日月昌明。” “辽国使臣代表国主送……” 喜气洋洋的报礼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殿中针落可闻,只剩从外面传来的悠扬乐声。 众人皆是一愣,万寿节上从未出现过这种事,这可是犯了大错,报礼的是鸿胪寺卿,是司仪的老人了,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 燕帝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他屈尊纡贵地开口,声音威严:“周卿,可是出了何事?” 这鬓发斑白的老卿官面色惨白,握住礼单的手不住地发抖,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像是一只命不久矣的破风箱。 他手若筛糠,咽下一口唾沫:“陛下……” 燕帝面色不虞,换了个姿势,止住下巴冷冷道:“到底是何事?” 鸿胪寺卿迟迟不言。 燕帝的脸越来越黑,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殿内的气流胶固住了,气氛极其地焦灼。有些人低垂着头,左顾右盼,想找个机会偷偷溜出去,也好过在这里承受雷霆之怒。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辽国使臣,耶律贺沙,送燕国皇帝铜钟一顶,愿燕国皇帝松鹤长春,天伦永享!” 众人皆寻声望去。 高大的黑甲武士逆光而来,肩上停息着一只海东青,腰刀摇曳。他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翻滚,风鼓起他的披风,猎猎飘扬。 第34章 剑拔弩张   车帘微动,稍稍颠簸,一…… 车帘微动, 稍稍颠簸,一阵晚风袭来,带来远处迷离的暗香。 “所以耶律贺沙是真的送了一口钟?”顾皎拨弄着腕子上的金镯问。 秦骅看了一眼她的手腕, 随之移开视线,点了点头:“不会错, 事情已经传开了。” 顾皎哽了半晌, 摸了摸鼻尖:“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他居然真能做出这种事,他到底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 “……他, ”秦骅顿了下,“我听闻良妃来燕后,辽国重金聘请燕国夫子,做二皇子的老师。” 顾皎语塞,得了,不用解释了,耶律贺沙分明就是在给皇帝添堵。 “他这般猖狂,也不怕有去无回吗?”顾皎道。 秦骅神情微滞,他往后靠了靠, 眉心一皱。 马车停在汉白玉牌坊之外,秦骅先下车, 伸出手搀扶顾皎下来。 大殿外香车宝马川流不息,环佩叮当。美人贵妇如烟, 莲步摇曳多姿, 达官显贵如云,神采飞扬熠熠。行人皆披绮绣,朱缨宝饰, 锦带貂裘,金冠紫袍,烨然若神人。 眼前高堂广厦,层楼叠榭,殿中灯火通明。桂殿兰宫中仙乐盈天,如有霞光万道绽放长空。 到了门口,宫娥牵引,两人落座,顾皎环顾四周,宾客喧嚣,使节满座。 “嘘,你看,那是耶律贺沙。”顾皎偷偷扯了扯秦骅的袖子,小声道。 秦骅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瞟了一眼坐在东边上首的武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他等酒全部下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貌若不在意道:“嗯,你小心些,不要总盯着他,小心别人说闲话。” 顾皎深以为然,理了理袖子,正襟危坐。 “陛下到——” 燕帝带着一波仪仗,浩浩荡荡地入殿,座下人三呼万岁。顾皎俯身时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她看到耶律贺沙并未跪拜,只端坐在位置上,稍稍颔首。 一股力道按在她后颈上,强制她低头,秦骅冷冽的声音在旁边低低响起:“不要乱看。” 顾皎也意识到失礼,忙低下头,好在没被别人看见。 燕帝免礼赐座,高坐玉台,宴会正式开始,自是歌舞不断,末了又有专门的戏班唱念,还有出名的勾栏杂耍献礼。 顾皎没觉得宴会上的表演有多好看,她早看腻了,杂耍也不过如此。她小时候跟着外祖到处跑时,看过比这更精彩神奇的,那老虎还能钻火圈呢,这不比宴会上的这些猴子扔碗好看? 历经互换,又有了亲密,顾皎内心不由与秦骅亲近许多,虽谈不上眷侣情深,但比之前不止好了多少。 她俯身过去,和秦骅咬耳朵说:“我以前看过比这个更好玩的,你要是去南国,我能带你看,我们那里还有吞剑吐火走钢丝,黑熊瞎子骑单轮呢,好多都是西域传过来的,你们燕京看不到。” 顾皎主动和他说悄悄话,秦骅自然不会冷落她,微低下头,领口内依稀能窥见未消的咬痕。 他很是捧场道:“好,到时候我肯定要去看看,还得你替我介绍。” 两人在底下交头接耳,说到高兴处,顾皎连笑着捂嘴往秦骅身上靠,秦骅心都化了,软得不行,手伸到她腰后,虚虚地拢着她的腰。 场上表演轮了几次,他俩没一人注意,秦骅只俯首低头,认真地和顾皎说话。 “我为燕国皇帝舞个剑吧。” 猝然的男声打破了言笑晏晏。 所有人都茫然地抬起头来,顺着说话的那人望去。耶律贺沙站起了身,手往后一伸,立即有身穿锁子甲的力士送上宝刀。 季奇萨满劝道:“贺沙殿下……” 耶律贺沙未搭理,他握着刀,信步下台阶,站在当中向燕帝拜道:“之前不经意间冒犯了燕帝,却不知燕国还有这样的风俗。晚辈无意之举,为陛下添置无穷烦忧,实非晚辈本意。今为陛下舞剑,祈福平安,以求陛下海涵。” 燕帝原先还气愤,如今耶律贺沙一声谢罪,怒意烟消云散,一派和蔼,慈爱道:“你阿姊嫁与我父,和我族算是姻亲,何须这般客气?” “晚辈诚心昭昭,只为陛下祈福。”耶律贺沙再拜。 燕帝大喜,飘飘然地挥袖道:“好!你便舞吧!” 顾皎不爱看舞剑,只扫了眼就拉着秦骅说话,她说了好几句,这次秦骅却回得漫不经心,虽说有问必答,却有些敷衍。 “怎么了?”顾皎问。 她仰头望他,秦骅剑眉微蹙,面色肃穆,鹰眸盯住台上舞剑的耶律贺沙。 “他的剑,是开刃的。”秦骅沉声。 顾皎移去视线,正好看到耶律贺沙手腕一翻,剑身闪过一道冷光。 “他怎敢带利器入殿!”顾皎压低声音惊讶道。 耶律贺沙舞姿矫健,劈挥挑刺都是大开大合之势,自有广袤草原的旷野之息,行止间狂放不羁,剑开剑阖,霸气外露。 他舞艺高超,与燕国剑舞截然不同,走的是狂傲潇洒的路子,众人皆如痴如醉,不少闺中贵女都脸颊酡红,含羞带怯地绞着帕子。 耶律贺沙出剑气势如虹,鬓发飞舞,文弱的面庞也添几分英雄气概,利剑直指宝座,锋利的剑尖寒光闪烁。 这本该是大不敬,可燕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含着笑连连点头。 秦骅沉默了一会儿,他握住顾皎的手,紧了紧,顾皎莫名地心生不好的预感,她回握秦骅的手,可他的手抽了出去,顾皎握了个空。 “远之……” 秦骅大步走上台,耶律贺沙停下舞剑,看着秦骅笑了笑,好似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陛下,”秦骅躬身下拜,“臣见贺沙殿下身手不凡,不由犯了武痴,斗胆求陛下恩典。臣亦会舞剑,还请陛下赐臣与贺沙殿下共舞,为陛下祈福。” 燕帝抚掌大笑,眉眼胡梢都抖动起来:“好好好!秦卿你可是出了名的武艺高强,朕甚少见你舞剑,今日倒是朕有幸一观。” 末了燕帝转向耶律贺沙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朝有名的武状元。他当年拔头筹时不止俘获了多少贵女的芳心,连国师都夸过他,是少有的英雄少年,先帝在时,远之常伴左右,征战八方,从未有过败仗。他与你作陪,不会坠了你的威风。” “远之哥哥肯定厉害!”一道娇俏的女声响起。 顾皎看去,只觉得眼前白光一亮,刺得眼睛珠子都疼了。那说话的妙龄少女一袭秾丽的玫瑰纹银红暗花江绸褙子,戴着一年景的繁复花冠,朝天髻上满是凤蝶花玉插梳,在脑后拉开一寸长的拉翅。那少女眼眸明净,俏丽多姿,人美衣衫更美,真真是人比花娇。 “瑶芳!不得无礼!”靖国夫人低声呵斥。 “鸾徳也叫好呢。”燕帝呵呵笑着,他惯会粉饰太平,只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靖国夫人何需责备鸾徳,朕这小侄女小孩子心性,最为赤诚,难得有这般真性情的娇娥。她和秦卿青梅竹马,要给哥哥打气,这无可厚非。” 此话一出,不少人明里暗里瞥向顾皎,观察她的神色。京中不少传闻秦使君原本是要和鸾徳郡主共结良缘,谁知半路杀出个顾皎,这青梅竹马的婚事才告吹了。 如今殿上皇帝又拿此事出来说,毫无掩饰之意,难不成是真不打算给顾皎这个面子? “说起来,鸾徳郡主也十八岁了,一直都未出嫁,难道真的是在等……” “要我说,秦大人还是与鸾徳郡主更配一些,英雄配美人,至于顾夫人嘛——还是差了点。” “哼!乡下来的丫头,上不了台面。你看她那般大方,替丈夫纳妾的,还不是因为自己德不配位,心虚吗?” 议论声嘈杂如蚊蝇,鸾徳郡主挺直了腰杆,高傲地冲着顾皎一笑,傲气地转过头去看台上的秦骅。 有人暗自等着看好戏,也不知道过个两三年,京中的秦家主母到底是姓顾呢,还是姓燕。 顾皎暗中捏紧拳头,她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叫人看不出半分异样。她将那些不善的目光记了个遍,真是奇了怪了,这燕京的世家豪门个个这般无聊,就盯着婚嫁丧娶了? 不提起这件事还好,一提起这件事,她又想起那天喝醉了酒,她靠在假山上休息,艳丽妩媚的少女分花而来,巧笑倩兮,叫秦骅休妻。 她在秦骅身体中时,算不上如鱼得水,可从未有人拿出身说事,她只需做该做的事,自然会有人夸赞;可一回到自己的身体,个个都把矛头对准了她,嚷着喊着要她从前位置上滚下来。 可当初她又不稀罕这个位置,谁又考虑过她的感受? 顾皎如坠冰窟,唇齿发寒,喉头干涩,忘记了吞涎。她忙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手脚才回暖过来。 “可惜了,秦大人有美人打气,我却没有。”一直未言的耶律贺沙开了口,“要不这样,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我与秦大人比试一场如何?其实我早听闻秦大人威名,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讨教。” 燕帝只思索了片刻,便点头应允。 “便以这个玉佩为彩头吧。”燕端解下腰间的盘龙珠佩,放到桌上,面色苍白地咳嗽了几声,“这是本宫初习武时,父皇赏赐的玉佩,上好的和田玉,今日就借来送个人情,谁拿了玉佩,就要为父皇作祝寿诗一首,如何?” “端儿有心了。”燕帝很是满意。 按照传统,燕国贵族子弟比试时会随身佩戴贵女送的丝带手帕之类的东西,用来祈福。耶律贺沙提出此事,为的怕也是美人的祝福,不满只有秦骅有人打气呢。 一列小黄门手捧汗巾、水壶、石灰之类的器物服侍,两人各自准备,早先倾慕耶律贺沙的贵女们纷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巴巴地望向耶律贺沙,期盼他能在自己面前停留。 秦骅已娶妻,手腕上绑的自然得是顾皎的帕子。顾皎低头在袖子里翻找,她今日出门时只顾着和秦骅闹,好像忘记带帕子了。 丝带好像也可以。顾皎正解着手腕上坠金珠的绸带,只听那清脆婉转若黄鹂鸟的声音又娇滴滴地响了起来。 “远之哥哥,你戴我的帕子吧!” 顾皎心里一抽,她茫乎地望去,只见鸾徳手里挥舞着精致的绣帕,笑得十分灿烂。 第35章 胜利   所有人都看向顾皎,大多带着…… 所有人都看向顾皎, 大多带着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笑容。 顾皎哽了一下,她从来都没有遇见鸾徳郡主这么不会看眼色气氛的女孩。 鸾徳再怎么想将她取而代之,也不至于在皇家宴会上这般放肆吧?她这正牌夫人还在这里呢, 手都快解开丝带了。鸾徳这样一说,不就是当众把她的脸摔地上用脚踩吗? 或者鸾徳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鸾徳只是按照自己的性子来, 她的这些话或许连下战书都算不上, 就好像秦骅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顾皎不过是趁着主人不注意偷走宝物的小偷罢了,最后宝物还是会回到主人的手里。在鸾徳心里秦骅就是她的东西, 她完全走着自己的路,根本不会考虑顾皎。顾皎都算不上是她的对手。 毕竟鸾徳是皇帝的侄女啊,整个燕国的贵女里除了唯一的公主后她就是最高贵的了,顾皎听说鸾徳从小就是燕京最受瞩目最受宠爱的贵女,就算是三皇子也帮她牵过裙子。 可顾皎她自己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她连软烟罗和蝉翼纱都分不清楚。 她只是闯进蝴蝶群里的一只扑朔蛾子,努力扇动翅膀看起来很唬人,可其实不堪一击。 “你带手帕了吗?”秦骅的声音响起,顾皎抬起头, 他正看向她,好像要朝她走来。 顾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方才的郁结一下子消散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她这只蛾子本来在花丛里东躲西藏怕被人发现后嘲笑, 可有个人突然看到了蛾子,友好地对蛾子招了招手。 “远之哥哥!”鸾徳不高兴地叫了起来,她站起来提着裙子想直接奔上台去, 被旁边靖国夫人扯着披帛坐了回去,满脸的愤愤不平。 “瑶芳。”靖国夫人低声警告,“这可不是自家的宴席,这在天子眼前,不要太放肆了。” 鸾徳气呼呼地环抱臂膀,娇艳的面庞更加生动美丽。 看到秦骅要来,顾皎扯下丝带捏在手里说:“我只带了丝……” 秦骅走下高台,耶律贺沙出乎意料地转了一个身,剑身向秦骅刺过去,秦骅停下脚步,腰间发力避开,剑贴着他的腰侧擦过。而就是贺沙的这一别,秦骅落后了一步,耶律贺沙收剑入鞘,早他一步跳下了高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顾皎桌前。 “我手腕上空空荡荡的,十分不舒服,”耶律贺沙笑盈盈地说,看起来不怀好意,“你的这根丝带给我吧,反正秦骅有别的女人的帕子。” 顾皎清晰地听到四周的人接二连三地倒吸一口凉气。 顾皎手上顿了一下,接着毅然决然地把丝带塞进袖子里,不近人情地冷着脸回了一句:“抱歉,今日我什么都没带。” “好吧,”耶律贺沙耸了耸肩,摊开手一脸无奈,“我只想要你的祝福,若你没有,那就算了吧。” 身边的贵女们同仇敌忾地盯向她,目光如同刀子一般锋利,若目光有实质,顾皎的身体早被刺成筛子了。 耶律贺沙走回去,和秦骅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要不要去拿那位小郡主的帕子?我方才问了杳杳,她什么都没带。” 秦骅的目光一沉,阴沉的威压倏然从他身后散发开来,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翻滚低矮的浓密乌云,他的眼神冰冷,阴鸷地盯着耶律贺沙。 “别用这种目光看着我,”耶律贺沙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带着调侃的笑意,“你不是还有别人吗?我都不嫌弃你吃下的剩菜。” 不等秦骅发作,贺沙脚下借力一蹬,往后飞掠去,站到高台边沿,和秦骅遥遥相对。他冲着燕帝高声道:“陛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么?” 燕帝伸出手,即刻有小太监捧着铜锣和包金丝绒的锣槌双手奉上,小太监跪在燕帝脚下,燕帝慵懒地拿起锣槌,照着铜锣轻轻一敲。 这声音极轻,远一些的人根本没有听锣声到,他们只看到台上的两人在一瞬间变成了两道残影,霎那间向对方扑去。 震耳欲聋的一道金属碰撞声!巨大的风波以高台为中心向四周炸裂,如同怒放的花,狂风卷起殿内的纱帘,呼啸着掀开人群的衣摆。离得近的几个贵女惊呼一声,捂紧自己被风吹乱的领口,就在下一刻,两道影子弹开,紧接着又是平地一声雷! 他们拔剑挥砍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刀光剑影间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身形,这哪里是剑舞,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拼杀。 秦骅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坚不可摧的钢板,手臂张成一把拉满的劲弓,剑的轨迹如同弦月一般劈开空气,炸开清凌凌的青光。耶律贺沙操着剑自下而上地迎上去,他手腕处露出蛇一般暴起的青筋,两把剑猛烈地撞击在一起,交错处迸射令人牙酸的巨响,火星四溅。剑只架起一瞬,两人同时收剑,又同时快速地朝对方砍去,皆是龙腾虎啸之势。 就在剑刃要撞上的那一刻,贺沙出其不意地一侧身子,剑若灵活的蛇一样窜上,直取秦骅的咽喉! 秦骅眼睛都没看贺沙的剑尖,常年的沙场作战已锻炼出了他野兽一样的直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敏锐的感知,比起人类他更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他没有躲避开,整个人居然向贺沙扑了下去,像展开翅膀的雄鹰,剑尖指向他的喉头,下一刻就要贯穿。 已经有人尖叫起来,顾皎手按在桌子上,毫不错神地盯着两人,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酒杯,浑身绷紧,一有不对她就打算照着耶律贺沙的头砸过去。 耶律贺沙也被秦骅的举动惊了下,他难道不怕死吗? 秦骅冷戾的眼眸毫无感情地压向贺沙,他手腕一翻,剑尖点在贺沙的剑尖上,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动作,可秦骅偏偏就做到了,他重重地往下一压,耶律贺沙只觉得一股力量顺着剑身传过来,震得他的手腕稍麻。耶律贺沙手微松,就在这时他眼前一花,肩上被人重重地踩了一下,秦骅翻身落地,一个漂亮的旋身,锋利的剑刃横在耶律贺沙的后脖颈上。 电光火石间,攻守互换,胜负已分。 大殿鸦雀无声,许多人都没看清,刚才还是两道影子飞来飞去,怎么一下子就分出胜负了? 顾皎长出一口气,缓缓地坐下来,她松开酒杯,这才发现手心里满是粘稠的汗水。 燕帝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寂静:“秦卿果真是好身手!贺沙殿下也是少有的英雄豪杰,太子,你把玉佩赏给秦卿吧。” 秦骅收起宝剑,入鞘时声音利落如削竹,他向耶律贺沙拱手道:“承让了,二殿下。”他转身下台,领赏谢恩。 耶律贺沙吃了败仗,浑然不在意似的笑了笑,他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将剑甩给伴当,大马金刀地靠坐在椅子上。 “我就知道远之哥哥最厉害了!”鸾徳郡主欢呼雀跃地拍起手来,爱慕之情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靖国夫人这次没有拦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掩盖住嘴边的笑意。 秦骅回到顾皎身边,把玉佩递给她,她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地还了回去。 当她见到秦骅平安无事的时候,她激动的心一刹那平静下来,当鸾徳郡主赞叹的时候,那股难受厌恶的情绪又攀附上了她的胸口。 燕帝待了一会儿就走了,秦骅胜利无疑是给燕国长脸,燕帝也就在这方面喜欢争个高下,小打怡情么,又不是大动干戈的兵戎相见。太子体弱,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紧随燕帝身后走了,燕骊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等这两人一走,起身傲慢地环顾一周,带着自己的小跟班出去投壶玩。 许多人围上来恭贺秦骅,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他一下子成为了宴会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考上武状元的时候都没有这般大红大紫过,人们轮流给他敬酒,秦骅酒量不错,一壶酒下肚了还没有醉意,面色如常,一直都斯文有理礼,不骄不躁。 顾皎被这些人有意地隔开,她支着下巴看秦骅被人围攻,看了一会儿,也想出去走走。 她刚起身,坐在对面原本和伴当闲聊的耶律贺沙停下了话头,他转过头,向顾皎温厚地一笑,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 绣鞋。 顾皎的脸“唰”的一下微红,好在厚重的脂粉掩盖住了她原本的肤色,从外看她依旧仪态大方表情不变,可耳朵尖早已通红。 贺沙挥了挥手,往外指了指,接着起身,示意顾皎跟他过去。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有三个力士遮掩,若不是知道内情根本看不出来。 顾皎回头瞥了秦骅一眼,他被人团团围住,无暇顾及她。顾皎想了想,提起裙子往外走去,和耶律贺沙一前一后地出了大殿。 她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缀着一条小尾巴。 鸾徳鬼鬼祟祟地跟在顾皎身后,握紧粉拳。她早就料到顾皎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配不上远之哥哥,看吧,辽国皇子才入京几天,她就和人家勾搭上了,呸!不要脸! 鸾徳暗自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当场捉奸,让远之哥哥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第36章 惊喜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说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顾皎环抱双臂,四下无人,她也懒得在意什么礼仪举止。 耶律贺沙从枝头捻了一片花瓣笑道:“我听说中原结亲, 都是以家族为重,盲婚哑嫁的, 夫妻间毫无感情。以前我不信, 如今我倒是信了。” 顾皎心里憋着口恶气, 语气越发不耐烦起来:“若你是来笑我夫妻不合的,那我现在就走。” “你脾气这么火爆,那些人知道吗?” “这不关你的事!”顾皎彻底没了好脸色, 她本就心情不好,脸上的假笑几乎挂不住。 耶律贺沙笑了笑,毫不在意她恶劣的态度,把碾碎的花丢在地上,从身后掏出一个金绸夕颜花的锦袋,递给顾皎。顾皎接过,打开一看,秀眉微皱,把锦袋还给耶律贺沙。 “这不是我的。” 锦袋里的确是双女鞋, 却不是她的那双苏绣坠珍珠的团花绣鞋,而是一双皮质的翘头小靴。小靴的筒口滚了圈金边, 镂雕出祥云团簇的图案,脚腕上各用三股绳编着一枚洁白的狼牙, 和铜铃铛一起挂在旁侧, 叮叮当当的,煞是好看。 “送给你。”耶律贺沙的声线里似有无限的温柔,在微风中消散, 又在夜色里蔓延。 顾皎仍伸着手:“还你,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一直说想要一双牛皮小靴吗?” 顾皎听得满肚子疑问,她何时想要一双牛皮靴子了?她都没有相配的衣裳。 顾皎抬起头,撞进耶律贺沙的眼睛里,他蜜色的眸子在微弱的光芒中愈发地宛如琥珀,周围流淌着金色的丝线,若有粼粼波光。他的目光温和得过分,平和柔软间居然带着一丝孺慕。 她忽然发现了不对劲,耶律贺沙的眼神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看着她,却又没在看她,又或者说,他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殿下。”顾皎沉下嗓音,“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耶律贺沙摇头,伸出手,神情恍惚地要去抚摸顾皎的脸庞,他喃喃地开口,“我许久没有见你了……” 顾皎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警惕地瞪向他。 这是个疯子! 还不等顾皎开骂,突然,一道人影从身边的草丛里跳了出来。 两人心中俱是一惊,耶律贺沙立刻从谜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手迅速地摸上了腰间。 “好你个顾皎!居然敢背着远之哥哥偷人!你还要不要脸啊!”人影指着顾皎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清脆如同黄鹂,头上的珠花在黑暗中都熠熠生辉,跟顶着一脑袋夜明珠似的,瞬间就把灰蒙蒙的小道照亮了,“找姘头就算了,居然里通外国,找个辽国的狗!” 顾皎定睛一看:“鸾德郡主?” “正是本郡主!”鸾德双手叉腰,不可一世地扬起精巧的下巴,“本郡主就见不得你这种偷腥偷腥的猫!真是辜负了远之哥哥的厚爱!你等着吧,本郡主这就去告诉远之哥哥,叫他看清楚你这女人的真面貌!” 耶律贺沙不留痕迹地收回按在刀柄上的手,宝刀滑回鞘内,发出轻微的响动。 “姘头?”他若有所思地望向顾皎。 顾皎只想翻白眼,人要是倒霉起来了喝凉水都塞牙,遇见谁不好,怎么就遇到鸾德郡主了呢? “郡主,”顾皎好声好气地和鸾德郡主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想狡辩?”鸾德粉拳紧握,一脸的义愤填膺,“你有无数种理由开脱,要是别的人可能就被你骗了,可本郡主不会被你这雕虫小技给忽悠过去,你就好好地赎罪吧。” 顾皎咋舌,她伸长臂膀去拉鸾德的衣摆:“郡主留步……” “你别碰我!”鸾德尖叫起来,她一把拍开顾皎的手,往大殿跑去,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救命啊!杀人了!有人要杀人灭口!” 顾皎简直无话可说,这小丫头话本子看多了吧。 “都是殿下惹出来的祸。”顾皎小声责怪了耶律贺沙一句,扭头追了上去。 耶律贺沙满不在乎地摊开手:“我只是邀请了你。” 顾皎哪有精力去和耶律贺沙废话,不知道是在夜里看不清路还是怎么的,鸾德跑着跑着离湖越来越近,顾皎怕她脚滑摔进去,只好在后面穷追不舍。 好在鸾德满头珠钗,广袖长裙,根本跑不快,顾皎眼见就要碰到鸾德的袖子,鸾德倏然惊呼一声,头一歪,一支巨大的象牙插梳从高髻中滑下来。 “我的梳子!”鸾德不管不顾地趴在栏杆上去接,梳子从她指间滑过,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郡主!”顾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劝说,“太危险了,您先从那边过来,明早喊人来捞吧,左右不过是把插梳,跑不掉的。” “你懂什么!”鸾德气呼呼地转过头,“这可是我阿爷送的生辰礼物,从南国带回来的!” 顾皎无奈地伸手去拉她,不过是象牙梳子,在她老家有的是,她赔给鸾德郡主一把就好了。 “郡主......” 话音未落,顾皎看到鸾德郡主晃了一下,她心中大叫不好,一把握住鸾德胡乱挥舞的手,紧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在翻过栏杆的一刹那,顾皎拼尽全身力气,把鸾德推上了岸。 下一刻,冰冷的湖水涌入了她的七窍,鸾德的惊叫隔着湖水传来,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 岸上,鸾德急得团团转,她眼泪汪汪,冲着耶律贺沙喊:“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你相好落进湖里了,你都不去救她?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人?” 耶律贺沙被她吵得头疼,眉头轻轻蹙了一下:“郡主,这水还不及胸口深呢。” 鸾德将信将疑,回头一看,水面上站着个漆黑的人影,露出半个身子,哗啦啦往下滴着水,跟水鬼似的,十分诡异。鸾德差点又叫出声来,人影动了下,走近一看,的确是顾皎无疑。 顾皎落汤鸡一样站在水里,手里拿着把柔白的插梳,见鸾德终于把视线转回来了,对着她友好地笑了笑,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梳子。 “劳驾,拉我一把。” 最后还是耶律贺沙把顾皎拉起来的,鸾德力气太小。 顾皎爬上岸,浑身湿透,狼狈极了,她抹了把脸,看来的确是和皇宫八字不合,每次来都得进次水,这一身上好的软烟罗算是完蛋了。 鸾德可怜兮兮地站在一边,手绞着帕子,眼神不时往顾皎身上瞥,顾皎将象牙插梳递过去,鸾德把插梳握在手里,咬了咬嘴唇。 “你不要以为给本郡主找回了插梳就可以逃过一劫了。”鸾德恶狠狠地说,可配着那粉扑扑的脸蛋红彤彤的杏眼,根本吓唬不了人,“我一定会把你私会外男的事情告诉远之哥哥的。” 顾皎心里对鸾德的性格大致有了个底,无所谓地说:“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朝有光的地方走,别又跑到湖边去了。” “用不着你在这里教训本郡主!”鸾德娇气地一跺脚,提着裙子走了。 这次她倒没有再往湖边走,走着走着朝另一座宫殿去了,好在路上遇到了一列宫娥替她指路。 顾皎目送她远去,就这认路的本领,真不知道她上次是怎么一个人找到杏花岭,还摸黑走出去了的。 “你这样冷落我,我会寂寞的。”男声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 顾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搓着胳膊抱怨道:“殿下,这里没别人,您不必再演了。” 耶律贺沙从后面探出一张阴柔俊秀的脸来,琥珀色的眼眸中仍带笑意,他的下颌几乎就贴在顾皎的侧脸上,从未闻到过的暗香在她鼻尖幽幽地泛开。和秦骅常用的甘松香的清苦味道不一样,这像是艳阳下绽放的格桑花,混合着燃烧的檀木和轻微的蜂蜜气息,甜蜜、诱人,很容易就让人失神。 “这个郡主就是秦骅喜欢的那个吧?”他调侃道。 “是她喜欢秦骅。”顾皎强调。 “你能保证秦骅一点都不喜欢她?” 顾皎哽住了。 耶律贺沙的脸稍微移开了些,走到了顾皎面前,那抹香味立即消失得只剩下轻飘飘的余韵。 “你刚才问我,我透过你在看谁,我现在回答你。”耶律贺沙垂下眼帘看她,过一会儿又望向旁边的水池,浓郁的琥珀中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你长得很像我姐姐,她就死在这个宫殿的水池里,捞起来时人都烂了,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歪了歪头:“她是草原上的明珠,死的时候却面目全非。” 顾皎愣了一下:“难怪你那天突然冲过来,你是把我当作你姐姐了吧?” 耶律贺沙没有否认。 “我那句话仍然有效,在离开北燕之前,你都可以来找我。”耶律贺沙说,“当侧阏氏没什么不好的,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大阏氏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我会挑选一个温柔贤良的主母。” “我不可能会有答复。”顾皎皱起眉,“也许殿下不知,您这话在妾身耳朵里跟天方夜谭一样。您觉得妾身是脑袋有问题还是得了什么病,好好的伯府主母不当,背井离乡去辽国当一个妾室,妾身图什么?殿下未免也太自信了吧?” “你生气了。”耶律贺沙说。 一阵风吹来,顾皎打了个喷嚏,她大力地抖了抖透湿的裙子,仰起脖子道:“妾身礼数不周,怕再冒犯殿下,先行告退了。” “顾皎,”耶律贺沙沉声道,“我给你一个惊喜吧,或许这样你就能知道谁才是值得的了。” 耶律贺沙站在太液池边,他今日换上了北燕的服饰,除去黑甲后的男人更像是出生北燕世家的贵族公子,一身的文弱儒雅。他金茶色的袖子羽翼般在身后扇动,纷飞的长发隐没在黑暗中,如乘风而去,飘渺不可追寻。 顾皎脚步一顿,她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37章 入狱    顾皎一路上找没人的道走,…… 顾皎一路上找没人的道走, 生怕被别人发现。远远地见到了大殿,她寻思着,要不找个宫娥进去通报一声, 告诉秦骅,自己先回去了。 早春时节的夜风冷得刺骨, 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小颗粒, 湿答答的衣裳贴在身上, 像冷冻过僵死的鱼皮。顾皎左顾右盼地往前走,远远地望到前面大殿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个身形看起来有些许熟悉。她停下脚步, 如果是熟人,看到她这样子,实在是不成体统。 燕京总有许多规矩,若是在老家,她游水回来,一路淌着水也就进了屋,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也没人觉得奇怪。在南国,哪家的女儿不是在水里长大的?太守的千金也在端午节时下过水, 一袭鹅黄色的镜光绸裙子泠泠润润地散开,是多少儿郎心中的女神。 可燕京就不一样, 别说纱裙沾湿了贴在身上露出姣好的曲线,就是手腕也是不能露的, 若是有人露出细嫩的小臂, 便认定了是青楼楚馆的花娘。大家姑娘这般,是要被千夫所指的。 在顾皎不经意间,那道人影动了起来, 这人身量颀长,走起路来步履如飞,衣袍带风,甘松香混杂着夜风席卷而来,更显清冷。 “顾皎,你到哪里去了?你这是什么情况?” 顾皎抬起头来,借着灯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秦骅站在她面前,俊眉微蹙,米色的肌肤上晕染着一层清透的桃色,鹰眸仍然清明,牢牢地盯着她。他居高临下,挡住了身后投来的火光,面庞的线条坚挺冷厉,浑身散发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我出去醒酒,不小心掉进池子里了。”顾皎半开玩笑地说,“这宫中多久没有修缮了,太液池边的小路一盏灯都没有,栏杆边全是青苔。好在我会水,若是别的贵女,脚滑进去可就危险了。” “你自己掉进去了?”秦骅面色不变,虽一贯没有表情,此刻却格外冰冷,脸上笼罩着一层几乎肉眼可见的黑气。 “是啊。”顾皎叹了口气,她可不能说耶律贺沙这件事,她方才也是一时犯浑,怎么就真的跟着耶律贺沙出去了。 秦骅没再说话,顾皎心里忐忑,以为自己暴露了,鸾德是来和秦骅告状了? 她肩上忽的一暖,发现是秦骅把外袍解开,披在了她的肩头。 “知道了,那我们回去吧。”秦骅并未细问。 回去的路上,寒气一股一股地漫上来,顾皎的身体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忙不迭地叫嚣着难受。太液池中的水是活水,前几日刚放了融化的雪山泉进来,方才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冷得身体都开始打摆子。 顾皎牙齿打战,脑袋浆糊一样,她努力瞪着眼睛,没话找话道:“鸾德郡主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秦骅别过头去,眉头紧锁,不情不愿地施舍了一个字:“哦。” “我听他们说,原本你和她是有婚约的?是青梅竹马吧?”顾皎就算是病着也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她今日那表现,是真的对你倾心许久。若不是我爹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纸婚约,住在临江阁的应当就是鸾德郡主了。” “没有这回事,”秦骅冷冷道,“你不要多想。” 顾皎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的,她总觉得秦骅今天格外的冷漠,也不知道是在发什么脾气。肯定不管她的事,毕竟秦骅要是知道自己去见了耶律贺沙,肯定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她果真没有看错鸾德郡主。 鸾德郡主小字是叫……瑶芳吗?其实是个善良心软的姑娘啊。 顾皎想起鸾德,鸾德的确是伯府夫人的上上之选,出身高贵,国色天香,威严不减良善,肯定是夫君敬爱、御下有方的仁慈主母。 阿娘说的对,她当初是真的不该来。她不该上花轿……可是除了来这里,她还能去哪里呢? “我其实也有青梅竹马的。”迷迷糊糊间,顾皎喃喃地说,她支着额头,鬓边的蝴蝶流苏随着车厢摇晃,玲琅有声。 秦骅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顾皎,许久,见她睡着了,伸出手去,轻轻地摘下她鬓角扰人清梦的流苏。他将挂梳紧紧地攥在手里,尖锐的蝴蝶翅膀扎破了他的掌心,他却恍若未闻,半晌,他松开了掌心,抬起手,若有所思地垂眸。 栩栩如生的蝴蝶上沾上了刺眼的血迹,金色的翅膀耷拉下来,跟折断了一样。 “若我没有这么自私,就放你回去了。”他叹息一声,望向窗外,“顾皎,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个无情又狠心的女人。” 他知道她对于嫁来燕京多有怨怼,可是那些男人又比他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只要不是他,别的男人,都可以? 明明夫妻一体,她却总瞒着他。 “以前,我可以放手。但现在不会了。”秦骅握住顾皎的手,用炙热的体温去温暖她。 “我给过你机会的。” 秦骅面色阴沉。 顾皎回府,便一病不起,成日浑浑噩噩地躺在榻上。不知过了几日,身子渐好,终于能下地。 这日顾皎带着逐月照光在院子里散步,以驱除病气。刚走出院子,只见管家神色匆匆地疾步走来,一见到她,如获救星。 “夫人!不好了!伯爷出事了!”管家面容凝重。 顾皎只听到自己耳朵边嗡的一声,忙问道:“远之怎么了?” “您快来,咱们边走边说,伯爷就任的承天府同僚赶来了,就在厅堂里候着!” 顾皎顾不上身体刚恢复,跟上管家的步伐。 万寿节后,京中仍有外朝使节驻留,其中便有辽国二皇子耶律贺沙。昨晚驿站走水,火师姗姗来迟,致使耶律贺沙被烧伤,一问,说是承天府巡查人马堵塞道路,火师的水罐车无法通过,这才让大火愈演愈烈,一连蔓延烧掉了驿站边三栋酒楼。 昨日带队巡查的首领正是秦骅。 燕帝大怒,将秦骅抓捕下狱,如今不知道情况如何。 顾皎蓦然想起那一晚,耶律贺沙的低语。 心神一动,脚下一转,已到了正厅,李旭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忙迎上来,一个作揖道:“见过夫人!” “伯爷的事我已然听管家说了来龙去脉,你到访可是为了此事?” 李旭点头:“正是如此,使君入狱着实冤枉。昨晚并非是承天府巡查人马故意堵塞,当时有狱中犯人脱逃,使君带队追捕。那犯人跑到街心劫持了一位贵妇人威胁,正值对峙,此时火师前来,两队人马这才遇上。千钧一发之时,使君一箭正中犯人天庭,这才使那犯人伏诛,妇人脱险,火师也得以通过。可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哪有那般大的影响!” “这件事陛下可知道?” “应当是知道的,使君入狱后我们同行的几人皆按压盖章,送上了奏折。”李旭的面色有些古怪,“府君说,其实这事儿的确错不在使君,可奈何耶律贺沙不松口。” 说着李旭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个王八,咬住了就不放口!” “也就是说,如今伯爷能否出狱,不是看陛下的意思,而是看耶律贺沙的意思?”顾皎面色凝重。 “是……便想请夫人去见见耶律贺沙,替使君求求情。” “我去?”顾皎着实一愣,“我去能做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去求情有用?” 李旭支支吾吾道:“这不是……那日晚上,二皇子想您要手帕丝带的,咱们就以为……” 顾皎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死过去。耶律贺沙这招真是妙极,步步为营算计好了,就等她入瓮,去了这鸿门宴! 他到底想要如何? 顾皎咬牙切齿,转头吩咐:“逐月,去与我梳妆,照光,去库房备礼。管家,劳烦你派人去给耶律贺沙送请柬,今晚戌时来鹊风楼,我请他喝花酒!” 夜色茫茫,皎洁的月光透过铁栏窗照进牢房,照亮昏暗的小室,秦骅屈膝坐在墙角,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发呆。外面的走道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这间牢房前,随即响起铁器碰撞的声音,铁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秦骅没有分给来人半点眼神,来客自来熟,也不嫌地上脏,提着食盒坐到秦骅面前,一边打开盖子一边哼着调子奇怪的歌:“黄雀鲊鱼糜包,盐煎面椰子酒,十般糖肚儿羹,河豚片蜂糖糕……夜深不宜吃油腻,都是些精巧清爽的,吃了也没负担,尝尝?” “他人若是见到堂堂北燕太子半夜提着食盒钻牢房,怕是连眼睛珠子都掉出来吧?” 燕端把地上的稻草扒开,把系在提手上的帕子解下来铺在地上,将酒菜一一摆开,给自己先倒了杯椰子酒喝了,再将两人的杯子都给满上。 “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燕端夹了一筷子河豚脍,响亮地吮了声筷子,“嗯!就是这个味儿!” “皇后殿下已经睡下了?” “早歇息了,不然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地溜出来找你。”燕端递给秦骅筷子,“妈妈就是容易担心,总说外面很危险,自我出生就恨不得把我塞回她肚子里,手指破个皮就大呼小叫的。我知道她爱我,可是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我不想当妈宝男啊。小时候她保护我,如今我长大了,已经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该反过来保护她了,她却还觉得我只有一两岁,还需要抱在怀里看护。” 这么多年,秦骅早就习惯了燕端时不时蹦出来的几个不明其意的词,已经能猜出基本意思,早些年他还会挨个询问,当前已然不放在心上了。有时候不那么在意,活的能轻松一些。 “殿下护子心切,不过是过于爱护了。”秦骅说,他看着琳琅的菜品,没有胃口,只问,“她怎么样?” “你都吃牢饭了还心心念念老婆啊?”燕端唏嘘一声,“你老婆没事,刚刚传来消息,她请耶律贺沙去鹊风楼,说是喝花酒……远之,我就带了两双筷子,你冷静一下,我是不会把自己的筷子给你用的。” 第38章 再次互换     顾皎下了马车,仰望…… 顾皎下了马车, 仰望眼前金碧辉煌的鹊风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不是她第一次来, 可心里的紧张比第一次更甚。 她想起答应王梦溪的那件事,如今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怕是要毁约了。 侍女引她到了约定好的房间, 鹊风楼虽是青楼, 却因为茶点闻名京城,丝竹管弦师承大家,亦有女眷前来听曲品茗, 她一路走来,也不引人注目,倒是很快就入了雅间。 她早选了几位伶人在珠帘后候着,又置办了招牌茶点。五颜六色的精致茶点花瓣一样在檀木桌上铺开,琉璃盏中的点心个个晶莹剔透,小巧可爱,若一粒粒珠玉雕琢而成,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排面浩大, 映衬着鎏金博山炉和织锦帷幕,很能唬人。 顾皎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房间里寂静无声,伶人们亦不发出丝毫响动, 像睡着了一般, 鬓角的金箔流苏僵直地垂在肩头。 到了戌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在开门的一瞬间,房外热闹的声音潮水般涌入,歌舞声、笑谈声、摇骰声一齐挤进屋子里来。与此同时,女伶动人婉转的歌声也响起,琴瑟齐鸣,余音绕梁。 “这样的排场,夫人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吗?”耶律贺沙含笑进了屋,坐到顾皎身侧,顾皎起身见礼,被他按着肩膀坐回位置。 “哪里的话。”顾皎暗自挪远了和耶律贺沙的距离,提起酒壶倒了一盏佳酿,双手握住,递与耶律贺沙,“京中特产梨花白,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喝过,尝尝鲜?” 耶律贺沙接过酒,闻了闻:“糖水似的……说起来,我听闻北燕有一种特殊的酒壶,其中暗含关卡,有两个内胆,只需按下按钮,就可以调换倒出来的东西。贵族最好用此物杀人于无形,给自己倒正常的酒水,给对方倒毒酒,夫人可知道这种壶叫什么?” “良心壶,又名两心壶,多是耀州瓷,壶体青中泛绿,以前在京中流行过一段时间,后来朝中下令收缴,也就销声匿迹了。不过倒是有自己做的,换了外面的装饰,别人也认不出来。”顾皎打开壶盖给耶律贺沙看,里面只有一个内胆,荡漾着清香扑鼻的梨花白,“我这壶可没有别的机关,殿下大可放心。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是不敢对殿下出手的,我的性命还捏在殿下的手里。” 耶律贺沙抿了口酒:“我不过是好奇,问问你,你这般解释作甚?我还不相信你吗?我知道你今天喊我来,不过是为了你那便宜夫婿求情的,但是你的性命,我一点都不感兴趣,花还是长在枝头上更长久些。” “我们燕国有一句俗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顾皎抬手示意,女伶的歌声小了一些,“虽说有些出入,但也是不差的。殿下为难秦远之,无非是昭显殿下威仪,如今秦远之入狱,我却不能独善其身。朝中向来有连坐,满门抄斩也有前列,若秦远之有难,我作为正妻,难逃一死。” 耶律贺沙没有在意,他四下环顾,对装饰布陈颇有兴趣:“你不会死,我会为你求情,到时候世上不再有顾皎,有的只是大辽最受宠的侧阏氏。” “到时候你得有个辽国名字,我可以赐予你国姓。”耶律贺沙转头看她,“你觉得耶律明月奴如何?贺沙在辽语中是太阳的意思,你刚好可以与我一对。” 顾皎火气直冲脑门,她把手都掐青了,忍着怒气,这才没把酒壶照着耶律贺沙那漂亮的脑门砸过去。 “我并未有远嫁他国为人妾的打算。”顾皎再一次表明态度。 若耶律贺沙真是不把她带去辽国不罢休,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除非燕帝真的昏庸无能识人不清,秦骅最多革职处分,大不了流放南国,那里还是她的老家,有趣的地方多的是,比波诡云谲的京都好上百倍。 再不济鱼死网破......若秦骅受难,她就算下地狱也要凭尽全力把耶律贺沙也拉进去。 “放松点,”耶律贺沙忽然说,“你在想些不好的事,顾皎,你未免太偏激了,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他也不会允许到那个地步。 顾皎浑身一哆嗦,耶律贺沙根本没有看她,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东西? “我从小就比他人敏锐,光是凭借感受和气息也能判断出对方的情绪。”耶律贺沙往身后一靠,捏起一枚芸豆糕打量,其间横睨顾皎一眼,“所以我才要你和我走。”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能感觉到,秦骅并不喜欢你。” 顾皎的笑容僵了片刻:“殿下这话说的未免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耶律贺沙穿着一身檀色骑装,腰间挂着一只牛皮袋子,他从袋子里抽出一卷宣纸放到顾皎面前,“看你这样子,我说了你也不信,你看看这些吧,这才是我给你准备的惊喜。” 顾皎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打开卷轴,大致地浏览了一遍,整个人缓缓地僵化在了原处。 “我当初也在想,你怎么就嫁来了燕京,还嫁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威远伯府,”耶律贺沙把芸豆卷放进嘴里,“我派人调查,才发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徐贵妃是不想鸾德郡主嫁给秦骅的。” 他环抱着臂膀,凑到顾皎身侧:“看来你父亲当初是站在徐贵妃这一边的啊?奇了怪了,徐家如日中天,你怎么没跟着沾光呢?” 顾皎嗓子干涸,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她闭了闭眼,合上卷轴。 “殿下何必用这种东西来戏弄我。”她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耶律贺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拿帕子擦手:“你觉得是假的?鸾德郡主八岁认识秦骅,后来秦骅离京参军,两人这才分开。秦骅回京,满京城的人都认定他娶的只会是鸾德郡主,他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半路却杀出个你来,坏了人家姻缘。这事儿,你都不用专门派人去打听,到茶馆书社坐坐就能知道。” “我不过是收集了证词,哪是专门骗你的,你若是不信,照着这上面的人挨个去问,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 顾皎有些慌乱,她把卷轴又打开,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耶律贺沙在一旁默不作声,屋内悄然无息,那些女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雅间。 “殿下既然把这些人的名字住址写出来,肯定是打点好了一切。”顾皎颤抖着手,强作镇定,后背已然发凉。 她其实一开始就信了,之所以不改口,无非是不愿相信。 这事早有预兆。她想起自己刚来京都时,去参加宴会,只听通报说威远伯夫人到了,她便踏入门,一群妇人笑眯眯地迎上来,见到她的时候,明显脸上笑意凝固,有几人面上惊讶。 有一妇人走在后面,还扬声笑道:“郡主已经来了?怎么成亲的时候都不请我们去喝喜酒?” 待那人看清顾皎,眉毛一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旁边有眼头亮的忙捏住她的袖角,轻轻扯了扯。 那妇人施施然掩唇道:“原来是我听错了,夫人可别生气,我与郡主向来关系好,刚回燕京,迫不及待地想见她了。” 余下人面面相觑。有个少女越众而出,亲热地挽住顾皎,柔声问道:“夫人是哪里人?几岁了?往日没见过你,你怎么嫁到威远伯府的?” 那是顾皎只当大家是好奇,却没看到她们讳莫如深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笑。 她怎么没想想,门人通报的分明就是威远伯夫人,怎的就成郡主了?这音不同,字也相差甚远。 “顾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清甜的香味逼近,顾皎眼睫稍动,抬起眼眸,正落入一双琥铂色的湖泊。 “我……”顾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想起那个炙热的夜晚,秦骅对她有求必应,被她咬出血了也不吭声,这样的人,原本不属于她吗? 她是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她……是小偷。 可这姻缘既然本不是她的,为何要强迫她接受?又为何非她不可?分明是她不要的东西,她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今想要珍惜了,又要把它从她手中拿走吗? 当初强加于身的时候,没有询问过她的意思,如今当头棒喝,又在嘲笑她的充耳不闻。 “顾皎,顾皎?” 顾皎回过神来,干涩地笑了笑:“刚才在想事情,没有听到,实在是失礼。” “你莫不是喜欢他吧?”耶律贺沙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明亮的眼眸像猫儿一般,“他有什么好的,你喜欢他?你之前不是和他没感情吗?” “什么话!我与远之情投意合琴瑟和鸣……”顾皎努力争辩,可一切话语在事实的面前都苍白无力。 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破碎,心里空荡荡的,一种温暖的感觉从身体里抽离,她想要挽留,却消失得更快。 顾皎很快冷静下来,即使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痛,她柔顺地低下头,露出白皙的脖颈:“无论如何,还请殿下放过秦远之,殿下来燕京并非为结怨而来,只要殿下高抬贵手,威远伯府永远都是殿下的朋友。” 耶律贺沙的声音变冷:“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为他考虑?” “殿下,我……” 顾皎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场景猝然变得模糊不清,一切都笼罩上了几圈彩色的重影,耳鸣覆盖住了所有的声响。 她的脑袋昏沉,灵台混沌,一股大力按着她的脑袋重重地往下一沉。 她眼前黑了片刻,耳朵里万籁俱寂,紧接着,在下一瞬间,一个聒噪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 “……你也不要生气,弟媳也不一定是去会情人啊,耶律贺沙哪里比得上你?你看你又有男人味长得又好看,对她百般体贴,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是不是?” 顾皎听不真切,她眨了眨眼睛,眼前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着筷子,手旁边是一盏椰酿,面前摆了几个描金小碟。 盘腿坐在她前面的人还在喋喋不休,顾皎的视线顺着他那缠枝梧桐烫金锦袍的衣摆往上移,落在他那张面若桃花的脸上。 “太子殿下?”顾皎愣怔地望向他。 燕端夹河豚脍的手一抖,猛地一抬头,扫了顾皎一会儿,一拍大腿:“弟媳?” 燕端瞠目结舌:“啊你们这是……又换过来了?” 顾皎道:“应当……是的吧?” “你换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和耶律贺沙在一起?”燕端收拢吊儿郎当的神情,表情严肃地问。 顾皎点了点头。 燕端立即站起来:“那完蛋了,咱们赶快过去,远之这人可一点都不和谐友爱啊!” 顾皎跟着他走了几步,迈过牢门时她停下脚步轻声喊道:“殿下,可远之现下是被关押在此处!” 燕端头也没回,急匆匆地往外赶:“你跟着我来就行!你就没看到这里其他牢房内一个人都没有吗?” 第39章 争斗    静谧的房内传来一声脆响。…… 静谧的房内传来一声脆响。 “不要碰我。”女人嗓音清冷, 充满了不耐烦。 耶律贺沙收回手,低下头看了看,手背上有一块微红的印记。 是只坏脾气的小狸奴。 眼前的女人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原本温和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冷漠如冰,浑身萦绕着从未有的阴冷杀气, “她”甩了甩自己的手, 像是要祛除什么脏东西一样。 “怎么这么大反应?”耶律贺沙柔声问, “我吓到你了?我不过是看你好像不舒服,就想扶你一把。” 女人的脸更加阴沉。 “殿下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女人站起身, 似乎是不打算继续待下去,“先行告退。” “喂,顾皎。分明是你喊我来的,现在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太好吧?”耶律贺沙连声挽留,“我也不是难缠无理的人,只要你满足我一个要求,我自会去为秦骅求情。” 需要被求情的某人停下脚步,冷冷地转过头, 好整以暇地看这人想放个什么屁。 “我说过吧,我之所以这么关注你, 无非是因为你太像我的姐姐了。”耶律贺沙拍了拍手,从外面进来了一个高大的蛮族护卫, 一身坚硬皮甲, 双手捧着一只红檀镂雕方形匣。 护卫将匣子放在桌子上,行了一个礼,默不作声地退回屋外, 关上门。 耶律贺沙根本不知道顾皎皮囊里早已换了个人,他把匣子推到秦骅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换上这套衣服,陪我说说话。” 秦骅的注意却放在刚才进来的那个护卫身上,他问道:“外面都是你的人?你随行几个人,他们耳目灵敏,你不怕我们谈话的内容泄漏出去?” “这些都是我的死士,我无需担忧。”耶律贺沙支着下巴,向秦骅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他琥珀色的眼眸盈盈发光,一缕碎发在他的侧脸轻盈地飘动,看起来格外温顺无害,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若顾皎在这里,说不定就被耶律贺沙这副讨巧的容貌欺骗了,但秦骅知道他实际上是个什么人。 能在半年之内杀死所有兄弟姐妹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东西? 嗜血残暴的野兽也想装成没有攻击性的家宠吗?耶律贺沙也配? 耶律贺沙把匣子又往前推了推,笑吟吟地望向秦骅,眨了眨晶莹的眼睛。 真恶心。秦骅往后退了一步。 “走了。”秦骅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一刀劈了耶律贺沙。 他身后的耶律贺沙站起身来,保持着好看的微笑,长腿一迈,跨过案台,几步走到了秦骅背后,伸手按住门,阻止了秦骅的动作。 “顾皎,”耶律贺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温热香甜的气息拂过秦骅的耳垂,“你是吃硬不吃软吗?是不是我不动真格,你就不会好好说话?” “我本来不想对你动粗的,”耶律贺沙有些委屈,“可你这么伤我的心。” “噌!” 倏然的刀鸣声在空气里炸开,刀光如夜月冷潭,折射出冰冷寒光,青影影的一轮弦月刹那升起。 刀风凌厉,耶律贺沙被逼得连退几步,飞身落到了窗边,他抚上腰间,那里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刀鞘。 就在方才,电光火石之间,秦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耶律贺沙的腰刀,反手砍向耶律贺沙的喉头。耶律贺沙只觉得脖子间微微发痒,他抬手一摸,一手的温热腥腻。 他方才若稍慢一步,喉头现在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切开了。 “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耶律贺沙的声音一寸一寸地冷冽下来,春水荡漾的眸子缓慢地结冰。 他撩起衣摆,从大腿外侧拔出一把短剑,摊开手,做出邀请的动作,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种性子,猎物还是要挣扎一番才好玩,我喜欢刺激些的狩猎。” “顾皎,”耶律贺沙歪着头,“咱们比试一下吧,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更快。” “你就不怕我呼救吗?”秦骅横刀挡在自己面前,“这里人多眼杂,殿下可千万别做出什么有损辽国名声的事,若是破坏了燕辽两国的关系,殿下可成了千古罪人了。” 耶律贺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步步逼近:“杳杳,燕辽哪有什么友好关系啊?再说了......” 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冷光:“这一层楼都被我的人把控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顾皎骑着马,艰难地跟在燕端之后,燕端纵马扬鞭,前方三丈开外有太子亲卫开路,一行人流星般冲过街道,旁人来不及看清,他们眨眼间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殿下!”顾皎扬声呼喊,“远之未必会惹出祸乱,他知道轻重!当街纵马可是重罪,您的名声......” 燕端头也不回,呵斥道:“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本宫比你更懂秦骅!他那狗脾气......到时候燕国都要没了,本宫要好名声有个屁用!” 顾皎不吱声,认命地跟在燕端后面驰骋。 一路风驰电掣,他们很快就到了鹊风楼下,门前的小厮忙迎上来,满脸堆笑:“贵人可是要听曲还是……” 燕端随手解下腰侧的令牌扔给他:“东宫查案,本宫听说辽国殿下遇险,特意带人前来营救。” 小厮手忙脚乱地接住令牌,只匆匆扫了一眼,心中大骇,忙不迭跪下:“太子殿下驾到,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贼人就在楼内,立即封楼,一只蚊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 一声令下,亲卫兵顿时将鹊风楼围得水泄不通,燕端带着顾皎进门,随行十来个近侍开道保护。 一踏入大门,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燕端顿时跟面条一样软了下去,奄奄一息地靠在顾皎肩头,面色苍白地咳嗽几声,气若游丝道:“远之,贺沙殿下应当在三楼。” 顾皎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来,燕端暗中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她浑身一抖,这才反应过来,半拖半抱地将燕端搀扶上楼。 大堂中的人们交头接耳。 “殿下身体一向不好,却还强撑着来解救辽国皇子,当真是心地良善。” “方才我见太子殿下面色惨白得很,殿下先天不足,看着实在是惹人心疼。” “要我说,太子殿下才是明君,仁慈善良,不知比二殿下好多少倍。” 顾皎听得哭笑不得,你们都被他骗了,太子端身体好得很,就凭马上的威仪,怕是一拳打死一头牛都不在话下。 还没有踏上三楼,两个辽国武士门神一样伫立在楼梯口,面部被黑铁面具遮盖,面具上泛着幽幽的蓝光,两座大山般挡住了去路。 “来者何人,此处由我家主子包场,旁人一律不得入内!”其中一人按住腰间的长刀,拇指抵着八卦圆稜护手,轻微用力,露出一截雪白的刀面。 燕端悠悠地抬起搭在顾皎肩上的手,食指稍动,顷刻间六个亲卫鬼魅般出现在面前,森然的气息毫不收敛地倾泻而出。 “东宫办案,谁敢阻碍,”领头的亲卫往前一步,气势汹汹,压了武士一头,“妨碍者,杀无赦!” 燕端在顾皎肩上轻轻拍了拍,顾皎转头看他,燕端指了指前面的亲卫,又点了一下那两个武士,接着在顾皎背上几不可察地推了一把。 “......殿下,我觉得我冲不过去。” 燕端给顾皎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殿下您怎么鼓励,我也是过不去的。”顾皎一脸拒绝。 话音刚落,楼上一声巨响,武士一时分神,太子亲卫们一拥而上,挤开了武士,燕端趁机抵着顾皎从中间冲了进去。 两人迅速爬上三楼,顾皎带头往雅间冲去,堪堪在门前站稳,霎时一把刀破门而出,正停在顾皎眉心前一寸,再往前一点就要刺穿她的脑袋。 木屑纷飞,顾皎险些叫出声来,两腿发软,燕端一把将她扶起,一改行将就木的病容,神采奕奕地托住顾皎的后腰。 “弟媳,里面打起来了。” 顾皎惊魂未定,她看起来难道瞎吗?刀尖都快到她眉心了! 刀飞快地被人抽了出去,下一刻,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爆起,杂音在顾皎耳朵里不停地回荡。她难受地捂住耳朵看向燕端——燕端指着破了一个洞的门对她做口型。 “上吧弟媳,远之现在怕是打不过耶律贺沙。”燕端一脸担忧。 “殿下……我觉得我不可以。”顾皎身子往后仰。 狮子打架,兔子掺合什么? “去吧,你可以的,远之的命现在就在你手上,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燕端给顾皎打气,“你不要怕,你现在是远之的身体,他挺抗揍的,反应也快,你俩夫妻同心肯定能制服耶律贺沙。” “我真不行。”顾皎听着里面接连不断响起的巨响连连摇头。 “你要相信自己,真没什么可怕的!” 话音未落,一只矮凳冲破木门飞了出来,擦着顾皎的手臂飞过,重重地砸在墙壁上。木凳烟花般爆炸,四分五裂,残骸洒了一地。 顾皎捂住火辣辣的手臂,僵硬地转向千疮百孔的门,檀木门上的如意镂雕早就成了许多个形状不规则的破洞,一阵风吹来,挂在洞上的白纸摇摇欲坠。门板也勉强支撑,半扇门都悬着,在风中苟延残喘。 “弟媳啊......” “哐当”一声,门板终于摔了下来,砸起一层灰。 “我都说了我不行啊!我去不是妨碍就是送死啊!”顾皎呐喊。 第40章 混乱 顾皎从门口小心…… 顾皎从门口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望去, 内里一片狼藉,一红一檀两道身影交织又分散,银白的火花连绵不绝地绽放。 檀色身影暴起, 断刃高劈,红色的身影立即横刀, 勉强接过从上至下的劈砍, 力道不敌, 被檀色的身影抵着后退了好几步,波斯绒毛地毯上多处了两道长长的印子。 顾皎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羸弱, 在常年征战的耶律贺沙面前,她不堪一击,没想到秦骅居然能借着她的身体和耶律贺沙打得有来有回。 秦骅暗中发力,却破不开耶律贺沙的压制,他的手臂早已酸软,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若不是意志坚韧异于常人,他现在怕是已经弃刀投降。 “杳杳,你这是何苦?”耶律贺沙咧开嘴笑, 俊秀的面容上洋溢着骇人的疯狂,几乎扭曲, “乖乖的,我不会伤害你。” 秦骅几近咬碎银牙, 他手臂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殷红的细流顺着皓腕涓涓流下。 猝然,一道利鸣携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破空而来,狠狠地打在耶律贺沙的剑上, 重击撞得耶律贺沙连连退步,短剑险些脱手。 顾皎兔子似的窜进雅阁,一把圈住秦骅的腰把人往后拖,秦骅起先浑身汗毛竖起,反手就要捅顾皎,下一瞬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 “祖宗!”顾皎压低声音,恨不得哭出来,“你怎么和他打上了?打得过吗你?遇事不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啊!” 她以身体力行证明了什么是走为上策,飓风一般从房内刮到走廊,刚和燕端的眼神对上,立即扛着秦骅往下跑。 “他恶心到我了。”秦骅面若寒冰,眼睛死死地盯住来路,看样子要不是脱力,他非得把耶律贺沙揍个人仰马翻脑袋开花。 “远之,我就说你这狗脾气迟早要坏事,我说过多少次了,一切都要以和为贵啊。更别说耶律贺沙是我朝贵客,你这几拳下去我不知道要到多少人面前哭去。”燕端疾步跟在身后,亲卫潮水般聚拢,将三人严实地护在圈内。 秦骅一扭头,丝毫不想理他。 亲卫兵风风火火地穿过大堂,围观的人看不清里面三人的状况,只看到亲卫走后,地上残留的点点血迹,顿时大惊失色,心中惶恐。 “殿下受了伤?那辽国的皇子呢?” “刺客这般厉害?太子殿下亲卫如云,还能伤了殿下?” “方才我隐约见到里面扛着人,莫不是殿下?” “你没看错?若是殿下……殿下身子向来不好,若是受伤,后果不堪设想!” “这辽国皇子肆意妄为,惹上仇家,还要我们太子殿下前来援救,这是把我们的殿下当什么了,把我们大燕当什么了?” 李旭从义愤填膺的人群中溜出来,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 他背着手埋头走到门口,被一个黑色的人影挡住了去路,他抬头一看,满脸堆笑:“哟,廖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被称为廖大人的武士身材高大,一袭银铠,腰悬宝剑,浑身寒气,俊朗的面容也结了一层冰霜。他垂眸俯视,眼中毫无感情:“殿下要见你。” 李旭立即一脸苦相,蔫头搭脑地跟在廖宫身后。 两人避人耳目绕到鹊风楼后,依依杨柳下不知何时停靠了一辆华贵的金色马车,车身隐蔽在茂密的垂绦下,青烟柳叶雾蒙蒙地笼罩在马车外,车厢上繁复贵气的烫金花纹在枝条中若隐若现。 “上车。”廖宫站在车辕边。 李旭忐忑地上了车,一放下帘子,一个猛扎跪趴在地上,泣不成声道:“求殿下饶命,小的也是情非得已啊,真不是怂恿夫人去找耶律贺沙,这都是上面的命令啊呜呜呜!” 坐在车内的正是燕端,旁边还有顾皎和秦骅两人,顾皎正俯身给秦骅包扎伤口,被李旭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叫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手上的力道不由得一重,秦骅皱紧眉头,闷哼了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顾皎连声道歉,忙松了松绷带,“疼不疼?有没有事?解开看看?” “不用了,不是很疼的。”秦骅轻声道,浓密漆黑的睫毛鸦羽般低垂。 “哪里会不疼,都流血了。唉,我轻点。” 燕端没忍住嫌弃地皱起脸,得了吧兄弟,你当初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下的人,现在这么柔弱了? “府君要你去找的顾夫人?”燕端不想再看到那两个糟心的人,询问李旭。 李旭点点头:“正是府君的意思。” 燕端笑着,语气里满是威胁:“你可别胡乱攀咬,实话实说。” “还请殿下明鉴!当真是府君的意思!”李旭一个响头。 燕端手掌微屈,抵在下巴上。说实话,承天府府君是个很神秘的人,宫中宴席从未出席过,平日里也没什么往来交好的朋友,别说是他了,就是在承天府上任的官员,有许多从就职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府君一面的。 当初此人也是突然天降,莫名就做了承天府的府君,谁都不知道他背后到底是什么人,有人上书圣听,皇帝从未有表示,奏折若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燕端只知道府君器重秦骅,不然也不会让秦骅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从三品承天府使君,可秦骅也从未见过他。 这个李旭,居然是府君的人……若不是廖宫忠心耿耿,绝不会妄言,燕端是绝不会信的。 “兹事体大,本宫想要见见府君。”燕端若有所思地捻开玉佩的金穗,另一只手在下巴上轻轻点了一下,“顾夫人好歹是本宫弟媳,府君一席话让弟媳遇险,本宫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旭应声,转而对顾皎喊道:“秦大人。” 顾皎一时没意识到李旭喊的是她,秦骅不露痕迹地拍了拍她的后腰,顾皎才如梦初醒,朝着李旭点了点头。 “虽说属下是府君的人,但对秦大人一片赤诚,从未有背叛秦大人的意思。府君此举,也是为解救大人,府君心中一直记挂大人,还请大人莫要生府君的气,起了龃龉。” “你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顾皎点了点头,她倒没生气,求的人是李旭,决定要去的人是她自己。 她转头看向秦骅,秦骅侧脸肌肉僵硬,低头冷凝绷带,雪白的绷带上洇出淡淡的朱红。顾皎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她在,怕是已经被耶律贺沙擒住,关进了北上的马车。 她想了想,又道:“我不在意,但不知道夫人在不在意。”说完她拐了秦骅一下,对他眨了眨眼,意思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骅看了看顾皎,又看了看李旭,虽面色不虞,还是道:“我并未在意,辛苦你了。” 李旭感恩戴德,磕头赔罪,末了跪直身子赔笑道:“此事过后,属下携厚礼登门赔罪,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当下还有一件事,府君说叫属下提醒三位。” 燕端问道:“何事?” “这个点,二殿下怕是已然得了消息,往这边赶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隐约传来雷雨般急促的马蹄声,大地震动,甲胄刀鸣。鹊风楼内一阵骚乱,一道浑厚的声音冲破嘈杂声,响彻云霄。 “二殿下驾到──” 燕端脸色一变:“快走!” 李旭一个矮身钻出车帘,燕端拉着顾皎下了车,秦骅跟了几步,被燕端推回车内。 “你现在不可露面,赶快回威远伯府!”燕端急切道。 秦骅深深地看了顾皎一眼,拉上了帘子。 顾皎被燕端扯得一个踉跄,只听得燕端道:“若是运气不好,今儿得进趟宫,你怕是要真的入狱了。” 顾皎听得云里雾里,回首一看,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廖宫相护,远之不会有事,现在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燕端叹息一声,“原本本宫和父皇达成协议,你不必入狱,现下三哥闹起来……” “今日是殿下得到消息,辽国二皇子遇刺,殿下心急如焚,身边却无人可用,这才放我出狱随行。虽说有违圣意,但也是为燕辽两国考虑,怕辽国二皇子在燕地遇害,有损大国友谊,撕毁盟约。”顾皎宽慰道,“圣上英明,小惩大诫,应当不会大发雷霆。” “你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燕端笑了一声,很快收敛了笑意,“事情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燕骊不截下马车,发现‘顾夫人’在车内。” 到了门前,燕端抹了把脸,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唇白脸灰,由顾皎搀扶,缓步进入鹊风楼。鹊风楼内鸦雀无声,所有客人都坐在位置上,每张桌子前都伫立着一个矫健强壮的带刀甲士。女人们瑟瑟发抖,聚集成一团,在大堂角落里抽泣。 燕端咳嗽了几声,声如蚊蝇:“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甲士上前,向燕端拱手:“见过羲荣太子。三殿下接到消息,贺沙殿下在鹊风楼遇险,特派属下前来营救。” “已经无事了。本宫已将刺客捉拿归案,可惜那刺客咬舌自尽,没有问出背后指使。”燕端似是头疼,按压着晴明穴,声音越发轻微,“来人,将刺客带上来。” 门外进来两个亲卫,拖着一个人形扔在地上,此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已经没了气息。 “贺沙殿下还在楼上,受到了惊吓,还没缓过劲来。”燕端无力地笑着,整张脸愈发惨白无血色,“你且去慰问一声吧──怎么不见三哥?” “三殿下来时,说是看到了一架可疑的马车,”甲士嘴角噙着讽刺的微笑,眼帘上掀,眼中一派嘲笑,“殿下亲自带人围剿了。” 暮雨潇潇,灯影幢幢,夜行的甲士将道路封锁,艳丽的华衣公子身骑高头大马,挡在马车之前。 廖宫坐于前室,抚上腰间宝剑,如临大敌。 “车中是什么人?” 公子居高临下,冷冷地问道。 第41章 一块铜板      梧栖宫中,叠翠流…… 梧栖宫中, 叠翠流金,鲛纱千帐,琼灯画屏, 绣户珠帘。屋内并未点灯,却亮如白昼, 拳头大的夜明珠高悬于藻井之中, 由金莲花捧着, 呈八卦状,散发出熠熠华光。 两尊一人高的飞鹤鎏金博山炉蹲坐床侧,暖香宜人, 轻烟缭绕,杳霭流玉。雕梁画栋中又有珠宝美玉三千,价值连城的古玩家具在这宫室中数不胜数,任由多么见多识广的行家,面对这间瑰丽堂皇的宝宫,也只有瞠目结舌、感慕缠怀的份儿。 堂下有一姽婳女人,头戴衔珠绞丝六尾凤簪,身穿一袭朱红色宫装,裙摆上绣满烫金梧桐花。女人生的国色天香, 一颦一笑动人心魄,宛如九重天上的仙娥, 她的美丝毫没有被满室的珠宝光华掩盖下去,反而更艳一筹, 这座宫殿中, 她才是最珍贵的宝贝。 女人慵懒地侧卧在美人榻上,削葱指尖捏着枚白玉棋子,柔荑比羊脂玉更加白润。 “骊儿去了?”女人开口, 声如上好绸缎似的轻柔。 她手里打着扇,扇面居然是宝绢纱所制,周围镶嵌着圆润的淡粉珍珠,每一颗都一模一样。 桌案对面坐着一阴柔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眼角已有皱纹,紫袍银带,看打扮是宫内大监。他听了这话后柔声笑道:“回娘娘的话,殿下如今应当已经到了。” 女人满意地一笑,美人高兴,容貌更为艳丽。 “皇后是个十足的傻子,”女人娇声,细声细气地说道,“太子本就体弱,居然还容他半夜前去救人,真是把自家孩子往死里折腾,上赶着给本宫家的骊儿腾位置。要本宫说,一个下贱的官妇,死了就死了,怎劳烦太子营救?还找些劳什子理由,真把本宫当傻子哄?本宫的骊儿多聪慧,立即就识破了那个老女人的阴谋诡计,待抓到了那些人,禀报圣听,本宫看皇后和太子能猖狂到几时?” 这美人正是荣宠不衰的徐皇贵妃,虽年近四十,却不见苍老,年龄为她增添了不少成熟诱人的气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徐皇贵妃末了,轻轻皱起秀眉:“只是不知道骊儿抓不抓得住人……就算抓到了,也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娘娘这边门人无数,三殿下正是众望所归,皇后一派气数将尽,不成气候。”大监宽慰道,“就算殿下抓不到人,也无事,陛下向来宠爱娘娘,一有贡品便先让娘娘挑选,就算是皇后也没有此般殊荣。太子羸弱,皇后无能,这后宫终究是娘娘的天下。” 徐皇贵妃的目光触及到身边矮桌上的琉璃盏,里面正是傍晚时皇帝亲自送来的妃子笑,她心中的忐忑稍缓,抿着嘴又笑起来。 “皇后终究是老了,王家也式微,陛下有意扶持新贵,这群老人哪还有一席之地。”徐皇贵妃轻笑着,缓缓起身,披帛水一样地滑下臂弯,腰间玉佩叮当有声,“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等明儿一早,骊儿便会送来好消息吧。” 徐皇贵妃打了个呵欠,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本宫身体也不如从前了,近来总是头疼。“ 大监扶住徐皇贵妃的手,弓着腰,毕恭毕敬道:“想来是思虑过多,您只管安睡,事情都办妥了。” 大监喊来宫娥,服侍徐皇贵妃睡下。 待滴漏渐深,雨声渐密,大监打着纸伞,悄无声息地出了梧栖宫,远处树下早已候着一人。 那人一身青衫,撑着把白面油纸伞,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太监着装,近了才发觉气质超群,眉眼温润,端的是霞姿月韵。 大监作揖道:“袁大人,皇贵妃已然睡下了,一切都按照您的意思,只等三皇子和太子明面争斗了。” 袁青翡颔首低声道:“多谢大监。夜已深,大监也该休息了。” 大监深深俯身,袁青翡忙扶住他的双臂:“下官受不起大监一拜,大监本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就算伺候宫妃,也是袁某的上司长辈。” 周大监咬牙,眼眶微红:“哪还是什么上司长辈!袁大人折煞老奴了!” 袁青翡叹息道:“当年下官面圣,带路的便是大监您,原本以为大监平步青云,谁知从陛下身侧调到了梧栖宫,真是大材小用。晋王殿下也说,小时候与大监亲如兄弟,是一个奶娘养大,本是一奶的亲兄弟,哪料陛下听信妇人言,调大监到了皇贵妃身侧……大监放宽心,晋王殿下也在暗中筹备,只等到时候与大监再见,他日金銮殿宝座侧,自当是大监的位置。” 周大监连连摇头:“哪奢求在殿下身侧服侍,只求有个盼头,不用成日困顿于后宫。” “自然的,殿下需大监良多。”袁青翡说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寻思着药快用尽,给大监送来了,依旧按照往日的法子掺入,劳烦大监。” 大监飞快地将瓷瓶接过,塞入袖中:“咱家做事,袁大人只管放心。大人何需亲自送来,宫中门禁繁多,未免烦劳。” “此药珍贵,不敢假借他人之手。” 大监再拜,袁青翡抱拳拱手,行礼告退,隐入了黑夜之中。 花街前。 “把车帘掀开。”燕骊冰冷地命令。 廖宫下了马车,手按在刀柄上,躬身行礼道:“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车,里面是太子今日召幸的清伶。” “清伶?”燕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谎话?” “殿下,”廖宫愈发恭敬,“此事不宜声张,还请殿下放我们一马,行个方便。” “我听闻辽国二皇子在鹊风楼遇刺,”燕骊的眼睛鹰一般盯住在风中微微起伏的车帘,“谁知刺客是不是就藏在这马车中。” 廖宫脸上冷硬的肌肉线条稍稍动了动:“殿下,刺客已经归案,尸体就在鹊风楼中。” 燕骊没有耐心和廖宫继续打太极,他举起手,两个甲士从身后走出,持剑逼近马车。 廖宫毫不退让,宝剑出鞘,雪亮的剑刃在雨夜中闪烁着泠泠寒光,刃面光滑如镜,映照出马车上摇曳的风铃。 “廖大人,承让了。”其中一个甲士沉声道。 燕骊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大,他高高在上地俯瞰一切,凤眸中满是蔑视。 太子之位,他势在必得。廖宫此举,不过是垂死挣扎。 “廖大人,外面怎么了?”忽如其来的一道女声打破了僵局,女声柔软清甜,似春日里滚落柳叶的清透露珠,在潇潇雨幕中更显清脆。 帘子被里面的人拉开,一张俏丽可爱的脸探了出来,是位妙龄少女。少女头梳龙蕊髻,鬓戴镂雕芙蓉花,发间点缀碎水晶,身穿藕荷色的褙子,一身桃色石榴缠丝百褶裙,臂弯间轻悬赤白橡轻纱披帛,随风飘舞,一派天真烂漫。 少女怀中抱着架桐油琵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好像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外面的危险。 “玖梅姑娘。”廖宫收剑回身,撩起披风替玖梅挡雨,“不是说不要出来吗?外面雨大。” 玖梅嘟起嘴:“我听得外面吵吵嚷嚷的,就来看一看。”末了她转头看到前方的燕骊,轻轻叫了一声,“呀,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燕骊面上一僵,撩袍下马,疾步走到马车前,猛地将车帘完全掀起,里面除了玖梅,只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青衣素裙,是鹊风楼见习清伶的打扮。小女孩哪见过这般派场,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燕骊一把将那小女孩拖出来,女孩一声尖叫,被燕骊扔了出去,玖梅要去拉女孩,怀中的琵琶不小心砸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碎片被泥水沾事情。 一时间满目狼藉,小女孩的哭声和雨声混合在一起,在夜色中格外凄惨。 燕骊回过身,跳下马车揪住廖宫的领子,厉声道:“人呢?” 廖宫茫然道:“什么人?车内只有玖梅姑娘和她的婢女啊?殿下您方才就不依不饶,难道是得了什么谎报?” 燕骊恶狠狠地盯着廖宫许久,大力地松开廖宫的衣领,顺势推了他一把,转身而去。他翻身上马,咬牙切齿道:“这次算你走运。” 廖宫没有回话,施施然一个抱拳礼。 燕骊掉转马头,高声道:“封锁此地,立即搜索!” 秦骅在雨幕中穿梭,两侧的矮房黑黢黢的,窗中没有一丝亮光,房檐上不断地滴落水珠,前方的小巷子漆黑一片,他毫无畏惧,一头扎进羊肠小道之中。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在巷口停下,有甲士扬声道:“殿下!这巷子里怕是能藏人!” 秦骅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一时间绕过了好几个弯,将说话声甩在身后。 廖宫只拖了这么点时间,还不够他回到威远伯府,此处离伯府还有三盏茶的脚程,若那些人冲进小巷,他无法保证自己可以逃脱。 秦骅默默握住从耶律贺沙那里顺过来的长刀,埋头赶路。 马蹄声逐渐变大,到了后面的一个分岔路口,声音只停了一瞬,立马又分散开来。其中一道声音离秦骅越来越近,再拐过三个弯就可以看到秦骅。 秦骅的背后透出冷汗,被雨打湿的衣裳紧紧地粘在皮肤上,他闪身躲进柴垛后的黑暗里,握着刀,目不转睛地看向巷口。 快了。他在暗自在心中说着,眼帘掀起,蓄势待发。 “喂,”一道清丽的女声猝然响起,“你有没有一个铜板?” 什么人!? 秦骅立即转身,不知何时,他身后多出了一道白色的倩影! 女人站在雨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的裙摆上绣满了仙鹤,不知道是不是秦骅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些仙鹤是活的,还在拍打翅膀。 “行行好,给我一块铜板啰。”女人像是没看到他手中出鞘的长刀一样,向他摊开手,“如果你不想被这些人抓住的话,给我一块铜板吧。” 哪来的疯子?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左摇右晃。 马蹄声几乎就在他耳边了。 第42章 心生隔阂   秦骅摸出钱袋,从金珠子…… 秦骅摸出钱袋, 从金珠子里翻出一块铜板递给女人,女人捏住铜板,微微一笑, 转身往柴垛外走去。 马蹄声近在咫尺,女人朝巷口掷出铜板, 铜板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亮了一下,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动,铜板砸在地上。 眼前突然起了一层雾,雪白飘渺的雾气在小巷中蔓延开来, 白雾蒸腾,隐约可见金色的碎光。甲士从巷口冲出,明明女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从女人身边擦肩而过,消失在了黑暗中。 女人回过头,白裙飘扬,雾气仍在翻滚,他们好像身处云雾之中。 她向秦骅招了招手:“你要不要去我那里喝一杯茶?” 秦骅坐在窗边, 捧着一盅香茗,暗中打量周围的布置。 这是间偌大的高屋, 除了窗边的桌椅外,很少看到其他的生活用品。空气中有淡淡的草药味浮动, 女人像蝴蝶一样在浩瀚的书架中穿梭, 从天而降的庞大画卷在她身前自动分开,待她经过后又悄无声息地合拢,如同有生命的茂密垂柳。 “我许久没有招待客人了, ”女人分开画卷走过来,手上端着一个白玉描花碟,“只有牡丹饼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应当不喜欢吃这种老古板的食物吧?” “没有,我很喜欢这种点心。”秦骅忙正襟危坐。 女人把碟子放到秦骅面前,转身拿火钳拨弄几下炉子,火花跳动,暖意横生。 女人放下钳子,把干手帕递给秦骅,接着在他面前坐下,捧起茶盅抿了一口,待室内温度升起来了,她才缓缓开口道:“初次见面,我叫白术,是名医女。” “我叫……顾皎。”秦骅改口,向女人俯身,“方才多谢白姑娘搭救。” “一点小障眼法罢了。”白术笑起来,面容清丽,眼中有与外表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她把铜板放在桌上,朝秦骅推过去,眼睛瞟向他腰间的钱袋,“你看起来很有钱。” 秦骅愣了一下,这是想要报酬? “不算有钱,但我会尽量满足姑娘的要求。” 白术支着下巴,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下:“我实话实说吧,我很差钱。” “一千金如何?” 这回轮到白术愣住了:“威远伯府这么有钱?” “你知道我是威远伯府的人?”秦骅声音稍沉。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那我也不会救你了。”白术伸了个懒腰,“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会对你有什么危险,你可是带着刀呢。我呢,无非是感谢你接济了鹊风楼,掐指一算你要遇险,就赶来还你人情罢了。” “不知姑娘和鹊风楼有什么关系?”医女还会算卦? “我徒弟,叫王梦溪,你认识。”白术一脸恨铁不成钢,“他画画的确有天赋,但是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硬是把日进斗金的鹊风楼经营成了全京都最赔钱的买卖。” 王梦溪?秦骅抿了一口茶,掩饰住脸上流露出来的意外,视线移到白术身上。 白术看起来和顾皎差不多大,样貌算得上是清秀佳人,一身雪白道袍,衣摆上仙鹤腾云,乌黑的秀发用一根青玉簪子松松垮垮地绾在头顶,长发齐腰,耳坠青珠,腰悬宝镜,手上捻着三清铃,妥妥的坤道打扮。 这是位会医术丹青的坤道?鹊风楼楼主王梦溪是她的徒弟? 难道说…… 秦骅起身行礼:“晚辈顾皎,见过国师大人。” “看起来三殿下没有找到人。”顾皎撩开帘子,俯视街上的情况。 底下燕骊正在大发雷霆,把手下骂得狗血淋头。 燕端玩着木条垒起来的宝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个木条,宝塔晃了一下,最终还是保持平稳,燕端这才放松下来,把木条放进盒子里。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火爆脾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燕端自豪地数着木条的数目,“可惜了鹊风楼的东家,今晚的进款算是打水漂了,这个架势,别想做生意了。” 代理东家顾皎歪着头想了想,因为她的接济,鹊风楼的收益好歹有了些起色,曲夫人也写信来说势头正好,就是不知道身处钱家的王梦溪知不知道这个好消息。 也不知道王梦溪那边怎么样了,不知他见没见到皇帝。自从他去了钱府后,就如同消失了一样,了无音讯,难免让人担心。 顾皎正思索着,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来者气势汹汹,下一刻,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声嘶力竭的一道呻.吟。 十两银子啊。顾皎肉痛。 “燕端!”燕骊旋风一样闯进包厢,“你又耍了什么伎俩!” 燕端看了看倒塌的木塔,又看了看兴师问罪的燕骊,捂住胸口,缓缓地往下滑。 “太子殿下!”顾皎知道燕端又要开始演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燕端。 “三哥,”燕端咳嗽了几声,俊脸惨白,“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污蔑于我?” 要不是时候不对,顾皎真想为燕端大力鼓掌,她就说燕端很有演戏的天赋,说不定要比陶竹演的都好。 燕骊是个不饶人的,从小没少看燕端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更是气打不一处来。 “你不用装可怜!”燕骊一鞭子抽在八仙桌上,八仙桌四分五裂。 顾皎踉跄一步,她的八仙桌! “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从小你就喜欢装模作样,来博取父皇的宠爱!”燕骊指着燕端的鼻子骂道,“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我会当面询问耶律贺沙,他不会包庇你的!” “还有你!”燕骊把矛头指向顾皎,“你不该被关在监狱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殿下得了消息,苦于手头无人,便向陛下请示,命下官随行。”顾皎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八仙桌的碎片上移开,在心里给燕骊记了一笔。 “哦?真是父皇的命令?” 顾皎也是随口一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秦骅被关押的位置没有别人,难道是太子瞒着外界动用势力保下秦骅的? 太子既然敢把她带出来,那就说明就算东窗事发,也不怕被处罚,既然如此…… “属下所言无虚!”顾皎正气凛然。 她感觉腰上被人戳了几下,一低头,太子正抬头看她。 “祝你好运。”燕端轻声说,眼睛里充满同情。 顾皎:“啊?” “哐当!” 顾皎震惊地瞪着面前关上的铁门,狱卒锁上铁链,把钥匙挂在腰间。 “使君大人。”狱卒一脸不忍,递给她一个红漆食盒,“委屈您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了。” 顾皎手握栏杆,望着狱卒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骂了句娘。 她怎么也没想到,犯错的是太子,吃挂落的是她,太子在皇帝面前掉几滴眼泪,便既往不咎,她却要来承天府蹲牢房。 她还记得在自己被送到牢房的路上,太子握住她的手,泪水涟涟:“本宫为保住远之,寻地隔离,不让他受苦,无奈在三哥面前露了馅,只好委屈你先回去蹲一蹲牢房。” 原来太子丝毫不慌,并不是计划周密,而是本就做着让她背锅的打算。 好嘛,就算这具身子的芯子里是她顾皎,可用的却是秦骅的皮囊啊?她知道太子一向不喜欢她,可好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太子一脚把她踹下去,不是自断其臂吗? 顾皎气呼呼地坐下来,拿起筷子,打开食盒,香味扑鼻。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道菜,分别是水晶蹄膀、荞头拌猪肚和酥琼叶,都还是热乎的,应当是刚刚出炉。 顾皎翻了一下,底层就一碗谷饭,没有汤汤水水,可能是打算哽死她。 “得了,既来之则安之,吃点蹄膀吧。”顾皎夹了块蹄膀往嘴里送。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阴气重,谁知道会不会闹鬼,要是有厉鬼索命,这些美味佳肴就白白浪费了。 “我劝你最好别吃。” 一道女声在栏杆前响起,在阴森的地牢里莫名地鬼魅。 顾皎下意识地抬起头,差点把筷子扔出去,她眼前白花花一片,黑色的头发在她面前晃悠。 “真闹鬼了?”顾皎嗫嚅道。 “真是没礼貌。”女声继续说,“这菜里下了药,男人吃了会不举。” 顾皎有些愣怔,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女人身后响起一声叹息,她身后走出来一个窈窕的身影,拉起兜帽,熟悉的面容暴露在顾皎眼中。 “远之?”顾皎目瞪口呆,她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秦骅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国师大人,她带我进来的。” 国师?本朝哪里来的国师?顾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姓白,单名一个术字。”女人巧笑倩兮,“王梦溪是我的徒弟。” “胥山道人?”顾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胥山道人不是死了吗?” “对外肯定宣称我死了嘛。”白术笑吟吟地托着一边的面颊,上下扫视着顾皎,“你俩真是互换了?” 顾皎不敢置信地问秦骅:“你连这个都告诉她了?” 秦骅点点头:“国师拿你的八字算了算,说是还没脱险,当时我明明就坐在国师面前,国师便发现了端倪。” 白术补充道:“八字是跟着魂魄走,而不是身体,我是因为这个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国师说我没有脱险,那到底是有血光之灾,还是说……”顾皎挠了挠后脑勺,“那国师能带我出去吗?这里又冷又湿,呆久了怕是要长疹子。” “现在不行。”白术拒绝道,“整个燕京都盯着这里呢,只能委屈你一段时日。我带秦骅来,也是给你报个平安。” 顾皎泄气,坐在稻草上,伸直双腿,神色萎靡:“好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顾皎闷闷不乐,这个时辰,她本该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酣。就算是熬夜,身边也有棋牌马吊打发时间,瓜果点心磨牙,哪像这里,坐的只有阴湿的稻草,到处都是蜱虫蚂蚁,吃的东西还被下了毒。 秦骅蹲下身来,一只手握住栏杆,轻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只需要待一两天就可以出去了,国师答应拿出一幅亲笔丹青来。明日一早,我便带着丹青进宫面圣,陛下看在这幅丹青的份上,说不定就会赦免你。” “国师这么好心?” 白术把玩着自己的指甲:“我最近要远行,苦于没有盘缠,你夫君答应了,事成后给我一千金,每个月再给我五百金。” 顾皎皱起脸:“咱们家哪来这么多钱?” “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秦骅说,他站起来,重新盖上兜帽,五官隐没在阴影下,“照顾好自己,时间不多了,我们要走了。” “哎,等等……” 顾皎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两人像是原地蒸发了一样,面前空空荡荡,哪有半点人影。 过了许久,走廊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毕毕剥剥声,顾皎刚挺直的腰杆又慢慢地弯下来,垂头丧气地驼着背。 她有些不高兴,她有好多问题要问,秦骅怎么就走了? 而且他们说的话,她好多都听不懂,跟谜语一样。太子那边也是,事情办完了就把她往牢里一丢,什么也不管了。 她好像被所有人隔离在外,触碰不到中心,所有人都瞒着她,指使她做事,却不告诉她缘由,像是操控一只人偶。 顾皎靠在墙上,仰头望向破破烂烂的天花板。 她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闺秀罢了,这些天接连遇到这种事,都只吩咐她做这做那,却没人来心疼她,也不问她累不累,怕不怕。 她在这惊涛骇浪的大海上,仿佛一叶无依无靠的小舟,随波逐流。 燕京,真是个讨厌的地方啊。 第43章 出狱   “秦大人?” …… “秦大人?” 身边响起迟疑的女声。 顾皎寻声望去, 在黑暗里分辨了好久,那个人凑到栏杆前来,顾皎模糊地看到她的脸。 “谢娘子。”顾皎起身走到栏杆前, “许久没有见你了,你近来如何?” “多亏大人发话, 我住得挺好, 每天还有一荤一素两菜一汤的。”谢芸颇有苦中作乐的精神, “秦大人怎么进来了?” “说来话长,实在是对不住,本来是想保你出狱的, 结果我自己进来了啊。”顾皎歉意地欠身。 “不不不,您别这么说。”谢芸连连摆手,“谢家权势滔天,大人您不敌也是常事,之前是我太天真了。既然谢家要和晋王府联姻,绝不是普通官宦可比的。” “你心有不甘吗?本来你才是谢家嫡女。” 谢芸愣了一下,她没料到顾皎会问这个,她苦笑道:“秦大人不了解我,我实在是不会交际往来, 也看不出阴谋诡计,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中计, 我要是在谢家,可能不到及笄就死掉了。再者我并不喜欢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日子, 我生来喜欢自由, 我也不喜欢燕京的氛围。” “多少人梦寐以求,只为在燕京安家立业,你倒是和常人不同。”顾皎打趣道。 “伯爷喜欢燕京吗?”谢芸问, “这个城市繁华昌盛,私下却暗潮涌动,在看不到的地方,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 燕京自古就是被鲜血浇灌而蓬勃的城市,无数人在此处死去,又有无数人蜂拥而至。明堂上锦衣如云,高楼中宴席如画,可在朱门外不到十步处就有冻死骨。 那些权高位重之人卯足心思往更高处爬,脚下踩着万千尸体也在所不惜,纸醉金迷的雕梁画栋中弥漫着血腥气,贵人觥筹交错,剪影里暗藏杀机。 “我也......不喜欢这里。”顾皎轻声地回答。 在地牢里不知道时辰,只能依靠一日三餐来确认,顾皎怕菜里下毒,只挑几筷子吃,不饿死就行,每日饿得饥肠辘辘,除此之外,就是和谢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小时候就在押镖?” 谢芸手里拿着稻草,手指翻飞,在编东西:“嗯,我养父是镖师,家里上三代全是这个行当,我从小跟着养父四处押镖,也算是提前继承衣钵吧。我很喜欢当镖师的日子,可以见识到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编了只蚂蚱放在地上,手指在稻草蚂蚱的尾部一按,蚂蚱往前跳出一大截:“秦大人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童年的志向之类的。” 顾皎思索片刻:“开船,我喜欢海。” “开船?” “嗯……”顾皎学着谢芸的样子在地上摸了几根稻草,“小时候……” 她话说到一半住了口,她说的是顾皎的志向,而不是秦骅的。 顾皎剩下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旋,吞进了肚子,找了个理由:“以前看书,说南方沧澜浩瀚无边,海上仙山星落,扶摇九万里。东行东瀛西行天竺,再往西走还有昆仑奴,身材健硕肤色黝黑,貌若夜叉,以人为食。我自小喜欢《山海经》一类的志怪杂谈,心生向往。” “看来大人的性子和我差不多,都是闲不住的。”谢芸灿烂一笑,脸上骇人的伤疤抽搐了一下,面目狰狞得能轻易止小儿夜啼。 “是啊。”顾皎思绪渐远,仿佛回到了当年随着外祖在海上行船的日子。 小时候,兄长多病,家中人如珠如宝地看护,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顾皎。顾皎一年到头,有一半多的日子都是跟着外祖。外祖母去世得早,家中人丁单薄,只有顾母一个女儿,外祖爱屋及乌,对顾皎也是宠爱有加。 南国对女子并未有燕京这般苛刻,未及笄的女郎上街也不用戴帷帽,南国湿热,女郎下水嬉戏也是常有的事,并不避人,南国太守家的千金就是远近闻名的凫水好手。 外祖刘家,是南国著名商户,号称南州财神,专做西洋贸易,每年源源不断地进行洋货买卖,南国市面上流通的西洋珍宝,几乎都出自刘家之手。外祖虽年逾天命,但身体硬朗,鹤发童颜,每年都要带领商队远航,往来就是一整年,顾皎趁着兄长病重,父母不备,跟着外祖上了下西洋的船只。 外祖雷霆大怒,却无可奈何,船以扬帆,只好带着宝贝孙女远航西洋。他们历经三个大洲,横跨六个国家,收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稀奇,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在外游历两年才回南国,顾皎原本惴惴不安,怕爷娘知道后严惩她,谁知爷娘并未察觉,一心扑在兄长身上,顾皎干脆什么也不说,央求着外祖替她圆谎,尝了甜头,又和外祖出去了几次。 顾皎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嫁人,就跟着外祖航海游历,做西洋生意。她学东西又快又好,掌握了三国语言,外祖父都说以后要把刘家交给她。 后来兄长身体恢复,家里这才想起她,接她回了顾家,顾皎本是不愿意的,可阿爷严厉,不敢造次,外祖见挽留不了,也就放弃了,只说以后多去刘家,管管帐本,看顾铺子。 一回家哪里还有出门的机会,她即将及笄,家中管得严。顾父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最讨厌女郎抛头露面,命护卫日夜巡逻她的院子,不许她踏出门一步。 再后来...... 顾皎默默地叹息一声,感慨万千,当年她站在船头意气风发,谁能料到如今是这个境地? 外面进来人,火光跳跃,照亮了漆黑的甬道。顾皎抬起头,秦骅正站在牢外,狱卒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牢门。 “走了。”秦骅满脸疲倦。 狱卒又去打开了谢芸的门:“谢大娘子,陛下大发慈悲,决定既往不咎,快快出去领旨谢恩吧。” 谢芸还未回过神来,她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了脑袋一样,一脸喜色,起身时太急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只手伸到顾皎面前,她顺着手往上看,秦骅正静静地凝视她,顾皎顿了顿,握住秦骅的手掌,借力站了起来。 “这几日委屈你了。”秦骅在顾皎耳畔轻声说,他如今比顾皎矮上一头,外人看来像是娇娘伏在久别重逢的郎君胸膛上说着甜言蜜语。 “没事,就是肚子饿。谢娘子陪我说话,很能解闷。” 秦骅皱眉道:“谢娘子?”他回身望了眼谢芸,谢芸的背影有一半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他收回视线,“你现在是有妇之夫,需要避嫌,少和待字闺中的女郎接触。” 顾皎听到这种话从自己嘴里出来,忍俊不禁,笑意还没过去,心中立马翻滚上酸涩的情绪。 他连谢大娘子都要回避,那鸾德郡主呢? 那些高门贵妇,一个个认定了鸾德郡主和秦骅的郎情妾意,他俩就是天生一对,绯闻传得满城皆知,难道秦骅就不知道吗? 依顾皎看,哪里是不知道,秦骅避着谢芸,无非是对谢芸无意,秦骅任由流言泛滥,分明就是对鸾德有意! “明日休沐,正好去郊外踏青。”秦骅与顾皎并行,“太子做东,在青霞山设宴,他新得了冻顶乌龙,邀我们去吃茶。” 顾皎沉默地点了点头,她不想问什么,反正又是谋划,她听不懂,也不想掺合。 对于百姓来讲,皇权倾覆,不过是国姓更改,兴百姓苦,亡,亦是百姓苦。 她垂下头,跟着秦骅的脚步往前走。 可话说回来,秦骅给了她一个庇护之所,让她不至于流落街头,她当心怀感激,若秦骅要她去做什么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她便尽力而为吧。 芳菲四月,春光明媚,湖光山色,草长莺飞。 青霞山云雾缭绕,山涧淙淙,葳蕤繁茂之中楼阁点缀。纸鸢高放,在和煦春风中直上云霄,彩绘云间。 半山腰有间二层精巧小楼,屋檐高耸,红漆丹墙,画栋流光。其间轻纱飞舞,珠帘银屏,茶香四溢。 太子端一袭金红轻衫,瘦长白皙的手指捏住青瓷壶,三下轻斟,琥珀色的茶汤倒流入盅,甘甜微苦的气息花一半在茶盅上绽放。 秦骅端起茶盅,吹开茶沫,轻呷一口,点头赞道:“果真是好茶,冻顶乌龙,名不虚传。” 燕端笑道:“千金难买,自然是极好的东西。”他转头俯视在山涧边钓鱼的那个人,那人搬了个小马扎坐着,戴着斗笠,手中握着个钓鱼竿,正出神,鱼儿跑了都不知道。 “我看弟媳今儿心情不好?” “她心情不好么?”秦骅闻言诧异道。 燕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我只是猜一猜。”他巴不得顾皎和秦骅心神间隙,好叫鸾德横插一脚。 “那我下去问问她。”秦骅说着就要起身。 燕端忙拉住他:“哎哎哎,我只是说笑罢了,你不用当真,你这样冒失去问,她就算真的心情不好,也不会和你说实话的。” 秦骅夷犹地坐回位置,似是不放心,又斜睨一眼顾皎。顾皎刚好钓上来一条肥美的大鱼,高兴地一甩鱼竿,晶莹的水花四溅,打湿了鸦青色的胡服下摆,铸金腰刀在阳光下光辉灿烂。 她把鱼扔进鱼篓里,察觉到秦骅的目光,回头向他一笑,挥了挥手,转头去捏鱼饵。 秦骅收回视线,顾皎这哪里是心情不好的模样。 第44章 初见 “鹊风楼一事,萨满…… “鹊风楼一事, 萨满说不会追究。”燕端抿了口茶,“但耶律贺沙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惹怒了一头猛虎啊。” “无论是猎鹰还是老虎, 射杀就好了,老虎只在活着的时候才可怕, 你会害怕虎皮椅子吗?” “要是燕国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大将风范, 我也不至于这么担心。可现在情况就是, 耶律贺沙只要回国,不出三年,必定卷土重来, 到时候他不会以使者身份,而是侵略者。“燕端取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朝中求和派占六成,中立派两成,剩下的才是主战派。就算是我们这边的人,也有不少人想要粉饰太平。其中缘由,也有燕国军事薄弱的缘故。” 燕端叹息一声,揉了揉晴明穴:“武帝时威震四海的龙虎军名存实亡, 里面都是些混日子的五陵子弟,高层尸位素餐, 远不及穷兵黩武的辽国,也难怪朝中没有信心。说起来滇军倒是有一战之力……” “殿下, 我不想再听到有关于鸾德郡主的事情了。”秦骅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 掀起眼帘盯住燕端。 “宁王镇守云南,滇军二十万,个个都是精锐, 若是对上京城龙虎军五十万也绰绰有余。”燕端道,“远之,你不要太顽固不化。你知道吗,徐皇贵妃每日都吹枕边风,想要陛下将鸾德郡主赐婚于三皇子。如若此事成真,对你我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殿下应当还会有别的人选,何必专盯着我一个人呢?” “若不是鸾德郡主倾慕于你,我何必在此多费口舌?”燕端无可奈何道,“强兵富国迫在眉睫,你我都不想当亡国奴,也不想在与辽军厮杀时被身后人捅刀子。远之,你并非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人。” “国家大业,要以牺牲一个女人来换取吗?”秦骅一字一顿。 “牺牲一人换天下太平,保护一人换江山动荡,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身为贵族,就当在国难当头挡在百姓面前,抵御外侮,万死不辞。如今可不是受困于儿女情长的时候。” 秦骅沉默。 “远之,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善良又心肠软,会把族中孤女纳为妾室,只为给一个庇护。你对顾皎也是如此,你可怜她,不忍与她和离,也不愿意有人撼动她正妻的位置。可是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呢?”燕端字字诛心,“或许这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她根本就不想待在京都。我听闻她在南国时有一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因为与你的婚约,只好孔雀东南飞。你若是与她和离,她说不定还能回去找他。” “她家里人不好。” “那也比没命要好。” 秦骅闭上眼睛。 “你们本就没有感情,分开又如何呢?”燕端继续劝说。 秦骅睁开眼,苦笑道:“那如今这个模样,又怎么能和离?殿下,我现在用的是顾皎的身体,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换回来,换回来后,会不会突然又换回去。她在我身边,夫妻同心,对殿下的大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是有胥山道人在吗?” 秦骅皱眉:“什么?” “胥山道人正差钱么。给她钱,她什么都能办到。半仙之人,和我们本就不同,她可是活了一百多年都容貌如初的女人啊。” 秦骅心中有什么东西断了,他冥冥之中察觉,自己和顾皎最后一丝羁绊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我,”他起身,神色少见的慌乱,“我下去转一转。” 燕端提起壶续茶,面容平淡,他轻声说:“远之,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秦骅脊背一紧,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皎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在刚才钓起那条大鱼后就用完了,她在这里坐了快半个时辰,别说咬饵了,鱼都不会游到鱼饵附近。 顾皎抬头望了眼天,朝阳渐起,日头愈烈。她搬起小马扎找了个阴凉处,放下鱼篓,正要甩钩,察觉到了身后投来视线,一回头,正对上秦骅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走路不带声音。” 秦骅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挨在顾皎身侧,顾皎瞥了他一眼:“我很喜欢这条裙子,你可别搞坏了。” 秦骅低头看了看,这条裙子是顾皎选的,银红木兰花绣面的褙子,浅牙色三裥裙,腰间一圈珍珠宫绦,明艳动人。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穿着银红色的裙子。” “是吗?”顾皎歪头想了想,她不记得了,“我以为洞房花烛夜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应当是忘记了,”秦骅出神地望向远处,“可我还记得。” 晨雾未散,袅袅升腾,五彩斑斓的纸鸢在风中摇曳,一望无际的晴空下是万顷古木,世间万物在晚春中明媚灿烂,油亮的阳光在草木上跳跃。 那也是个这样的春天。 五年前。 南国地处远南,气候湿热,在晚春时已有初夏气息,蝉鸣鸟叫不绝于耳。鲜艳的不知名花朵开满了草地,骏马疾速奔驰,惊鸟振翅,马蹄掠过,带起纷飞落英,在身后画出一条俏丽的流光。 秦骅御马涉过山涧,清凉的溪水飞溅,濡湿了他脚上的牛皮靴。 南国宅邸大多建于半山腰,要抵达必须翻山越岭。路途遥远,蚊虫肆虐,这一路并不好受,好在十年的军旅生活后,他已经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了。 唯一让他头疼的是,顾家府邸的位置过于偏僻,他从上一个市集离开已有大半天了,可迟迟没有看到顾家的飞檐,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路,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前面的草丛里窸窸窣窣,秦骅放缓马速,手抚上了腰后的长刀。他听闻南国野兽众多,每年都有采药郎在山上被野兽咬死,今日怕是遇上了。 一道银红色的影子闪过,秦骅拔刀的动作未滞,他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嘶鸣一声,迅速地停了下来,马蹄在地上带出深深的凹痕。 不是野兽,是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 小娘子的眼睛又圆又亮,眉宇间满是娇憨,她梳着螺髻,左右两条珍珠流苏在脸颊边晃悠。她一身银红色的褙子,衣摆上描着大片金丝荼蘼花,衬得人俏丽妩媚,小小年纪就隐约能看出日后的美艳来。 她的手腕上戴着牛皮护腕,束起了袖子,手中拎着只白毛狐狸。狐狸后脖上插着一枚羽箭,洇出血色,早已咽气。 秦骅这才发现她背着筒和长弓,这小娘子身量颇高,要不是脸上稚气未脱,真以为是二十多岁的姑娘了。 “这里还会有人来?”小娘子把汗湿的刘海撩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喂,你是来做什么的?再往前走一里,就是私家山林了,若是走错了路,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秦骅在燕京从未见过这样耀眼的颜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垂下睫毛拱手道:“我是顾家的客人,劳驾这位小娘子,往这边走,可是去顾家的路?” 小娘子瞪圆了水灵灵的双眼:“啊?顾家的客人?路是没错。”她也偷偷打量秦骅,是南国少见的俊朗郎君,一身鸦青色骑装,佩戴银色软甲,腰后挂着两把金晃晃的长刀,生得高大帅气,俊逸非凡,通体贵气不可言。 这样的客人,就算是在太守府也少见,怎么会来顾家? 虽然听说阿爷以前是京官,触犯圣颜才被下放到南国,做了南国太守的长史,但和往日燕京的友人早已疏远,应当不会千里迢迢来拜访顾家。 难不成是天使?阿爷终于要被杀头了? 小娘子脸色大变,不等秦骅说话,兔子一样蹿出老远儿,一溜烟儿就没入了密林之中,秦骅想追也不知道顺着哪条道。 好在现在知道了如何去顾家,只是不知道这小娘子是哪家的女儿,看布料头面多半是大户人家,可高门嫡女会这样随便乱跑吗?还出现在这种深山老林? 秦骅驻马停在远处,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不敢确定刚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传说深山中有山鬼居住,难不成方才那小娘子就是这无名山上的山鬼吗? 回想起来,真是位朱唇榴齿的山鬼。 顾皎旋风般刮进刘府,进门就大喊:“外祖!外祖!不好了!皇帝要杀阿爷!” 书房里踱出个头发花白精神抖擞的老头,一袭虾青色长衫,捋着胡须,不急不慢道:“混丫头,又胡说。” “是真的!”顾皎着急地跳起来,“哎呀,老头子你不懂,我刚才上山打狐狸,撞上了一个男人,穿着铠甲和华丽的衣裳,腰上挂着一看就很贵的两把刀,正要往顾家去呢!依我看,就是朝中的天使!” 老头从腰袋里摸出块糖,堵住顾皎的嘴:“你说是天使,就是天使吗?小丫头没个轻重,好了,不会有事的,回屋去吧。” 顾皎把白狐狸往地上一扔,毫不心疼自己蹲守了一晚上才打到的狐狸:“老头,别说这种话了,咱们快跑吧,去东瀛,去吐蕃!我听说皇帝杀人,一族人都逃不过,咱们可不能死在这里。” 刘悟石点点头,敷衍地说:“你是趁机要去玩吧?你阿爷说了,不许我再带你出去了,你快了及笄,以后就是个大姑娘了。” 顾皎一跺脚:“哎呀,我和你这老头说不通,那等死好了嘛!” 刘悟石给了她一个脑瓜崩:“行了,炖了你最爱吃的黄豆猪蹄和肉末豆腐,快去吃饭吧。你吃完饭,睡一觉,我保证,啥事儿都没有。” 顾皎半信半疑,噔噔噔地跑去洗手吃饭,一转眼就把这件事跑到了脑后。 管家从长廊拐角走出来,低声道:“老爷,应该是燕京的那位伯爷来了。” 刘悟石眉头紧锁,望向大厅里吃得正香的小丫头,忧愁久久地不能消散。 “我看她阿爷的意思,这个婚是结定了。”刘悟石摇摇头,“事已至此,给她铺好后路吧。” 第45章 打架 “真是很可惜……娘…… “真是很可惜……娘子天赋异禀, 就算和燕京曲娘比肩也不为过。”管家黯然伤神,头微微低着,“假以时日, 必定会领导刘家成为燕国首屈一指的大商贾。” “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曲家商门, 没那么多迂腐规矩, 曲茗又是独女, 自然是当作少主培养。可顾家不同,官宦人家,最注脸面, 家中适龄女儿若是不嫁,一族人都脸上无光,她若不嫁,会连累家里其他娘子的婚事,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刘悟石叹息道,语气里满是无力,“说到底,顾枫才是她的阿爷,我是她的外祖父, 她的婚姻大事,我无法做主。” 管家咬牙切齿, 惆怅道:“姑爷可从未把顾娘子放在心上!当年顾娘子要不是跟着老爷您远航,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我听闻娘子在顾家连书都不许读, 每日读些《女则》《女训》,算术也不许学,就连红色的衣服都不许穿, 说是什么只有花娘小户才会穿那样艳丽的颜色,一股子风尘味儿,实在是岂有此理!” 刘悟石捏着眉心:“我也心疼她啊,可世间礼教规矩,总是束缚着每一个人。好在威远伯少年英才,也没有不良嗜好,和那些放鹰逐犬的纨绔子弟截然不同,是前途无量的英雄人物,委屈不了杳杳。” “您虽说这样的话,但心里想着的,怕是娘子配太子都是绰绰有余吧?” “我家的丫头,老夫肯定觉得她哪里都好,外人眼里,杳杳配威远伯,是高攀。”刘悟石背着手往大厅走去,“行了,不说这种晦气的话,见招拆招,把我给杳杳准备的嫁妆清点一下,上京时绝不能让人看轻。” “老爷……”管家支支吾吾,一脸难色。 “有事快说。” “属下也是打听,不知真假……说是威远伯府打算就在南国举办婚礼,到时候只带着人北上,照那意思,好似不打算十里红妆。”管家悄悄地抬头,低声说着,观察刘悟石的脸色。 刘悟石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面上发紫,眼珠子凸得圆圆的,几乎掉出来。他转身往门外走,健步如飞,气势汹汹,照这个架势,怕是要去找威远伯对峙。 管家快步跟上:“老爷,老爷!那边说是老威远伯病入膏肓,咱家娘子和秦世子八字契合,娶回去是冲喜,只是老威远伯毕竟在病中,怕大肆操办,冲撞了老伯爷的病气!” 刘悟石本就气恼,管家说出实情,刘悟石更是怒发冲冠,恨得牙痒痒。 “我说呢!威远伯府再怎么败落,也不会娶一个小郡官女为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悟石捂住胸口,只觉得一股痛意在心口盘踞,久久不能散去,“快拿药来!” 管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打开塞子倒出粒褐色药丸,刘悟石喘着粗气把药扔进嘴里,嚼着吃了,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慢慢地缓过劲来。 “老爷的心疾又严重了。”管家担忧道。 “唉,人老了,你别看我这样,其实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了。都是早年留下的病根,如今越来越严重,怕是没几天好活了。”刘悟石一下子苍老了不少,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是回了书房。 晚些时候,顾府来报,说要请大小姐回府,晚上设宴,大小姐务必出席。 顾皎自是不愿,在闺房里扯着嗓子嚷嚷道:“我才不回去!谁爱去谁去!” 照光逐月半哄半骗,好不容易才把人按在梳妆台前打扮了一番。镜中的少女明眸擅睐,桃腮杏脸,一袭青玉珍珠头面,身穿秀丽的若竹色广袖褶裙,本是俏丽的少女,粉面上却满是不忿,樱桃小嘴撅起,不高兴地把玩着腰间的玛瑙禁步。 照光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过是去吃个饭,两个时辰的事,很快就回来了。婢子留在这里,给娘子煮冰糖雪梨,娘子回来时刚好能当夜宵吃,那时候雪梨又甜又软,入口即化,是娘子最喜欢的。” 逐月也在一旁帮腔:“是呀娘子,那边毕竟是娘子的本家,不去也不太好。您放心,有奴婢在呢,您若是不开心,掐奴婢就好了!”说着,逐月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小臂,歪着头讨好地笑。 顾皎双手托脸,不情不愿地说:“我实在是不想去,阿爷太啰嗦了,脸上没个笑影儿,阿娘只知道关心阿兄,根本就不管我,我去回了跟没个人儿似的,从未有人在意我。再说了,今日设宴,多半是因为那个男人,他今天看到了我背弓箭的样子,若是认出我来,告诉了阿爷,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 照光和逐月面面相觑,照光柔声道:“婢子知道娘子的难处,可父命不可违。” 逐月端了碟抢季的三月红来,剥了颗晶莹的果子送到顾皎嘴边:“娘子吃些荔枝,败败火。” “荔枝越吃越上火。”顾皎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张嘴衔走了果子。她想了想,妥协道:“行吧,我若不去,你们也跟着受罪,我就当没听到好了。” 回了顾府,门前红灯高挂,顾管家从府内走出来,迎顾皎进门,一派漠然。 “娘子今儿可要好好听老爷的话,府上来了贵客,可不能像往日那般放肆无礼。”顾管家是顾枫远房亲戚,说是佣人,更像是长辈,对待顾皎自然与旁人不同,平日里谈不上嘘寒问暖,好在也不看人下菜。 顾皎闷闷不乐,心里憋着一口气,皱起眉别过头去。都说她放肆无礼,可她既没有像太守家的公子当街强抢民女,也不像副将家的嫡女当众扇贵女的耳光,凭什么都认定她是个坏孩子? 宴会还未开席,顾皎先进了自己的院子,院子在顾府西侧,隐没在桃花林当中。芳菲灼灼,花香轻柔,路侧的走马灯光影交错,顾皎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坐在院门的小亭子里,逐月去厨房给她拿粗点心和茶水垫肚子,顾皎百无聊赖地赏花。不知过了多久,逐月迟迟不归,顾皎顺着路找了过去。 绕过假山,前面隐约传来轻微的哭泣声,顾皎脚下一顿。大宅院的阴私多如牛毛,她贸然冲出去,只怕相顾尴尬。 顾皎躲在假山后,借着松树的遮挡,悄悄探出一个头去。 一个身穿群青色短袄的小姑娘抽泣着,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她跪坐在地上,身旁是破碎的盘子和洒了一地的绿豆糕。小姑娘面前站着个月白袍子的如玉公子,公子身后站着五六个仆妇,两个清秀的婢女挡在公子面前,其中一个正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黄毛丫头,若是冲撞了公子,有你好看的!说!你是哪里当差的!”婢女扬起手,眼看就要给小姑娘一耳光。 顾皎一眼就认出来那哭泣的小姑娘是逐月,当下冲了出去,拦在逐月面前,一手掐住那婢女的手腕。 顾皎沉声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本小姐的婢女?” 婢女脸色苍白,挣扎了一下,没甩开,她见顾皎的头面衣料俱是上品,顿时慌了神,泪光点点地向公子求情道:“少爷,婢子也是维护您……” “行了,顾皎,你放开青碧。”公子咳嗽了两声,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病容,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肩上还披着纯白狐裘。 顾皎扯住婢女的手腕往旁边一扔,婢女一个趔趄,忙躲到公子身后。顾皎没好气道:“兄长,别来无恙。” 顾堰清瘦的手上捏了把玉骨折扇,优雅地抖开折扇,装模作样地在下巴处晃了晃,实乃翩翩公子。 “几日不见,你脾气越发暴躁了,哪家姑娘像你这个样子,见到兄长也不行礼。”顾堰凤眼微眯。 顾皎最看不惯自家兄长这衣冠禽兽的样子,她把逐月从地上拉起来,挑起下巴,斜睨顾堰:“谁规定妹妹要对哥哥行礼了?你病糊涂了就赶快回去吃药,别在外面瞎逛,大半夜穿得跟披麻戴孝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了!” 众仆妇皆是惊愕,顾堰是顾家的绝世珍宝,全府上下都生怕他哪里磕着碰着了,语气不敢有半点无礼,这久不回府的大小姐好生猖獗,一点教养都没有。 “逐月,走了。”顾皎一把拉过逐月。 她相当讨厌顾堰,从小,因为顾堰身体不好,家里人都向着他,每次明明是顾堰的错,最后受罚的都是她。她记得最清楚的那一次,分明是顾堰摔了祖母的景泰蓝花瓶,没人问询,却都说是她的错,因为顾堰病弱,哪里搬得动花瓶。顾皎在祠堂礼抄了一晚上家规,第二天腿都跪破皮了,没有一个长辈来关心她,全都去了顾堰房里,说是顾堰昨晚发了高烧,命悬一线。 阿爷把她喊过去狠狠教训了一顿,认定是她摔坏花瓶的声音太大,把顾堰吓到了。顾皎忍无可忍,据理力争,结果被顾父打了一耳光。 “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听话!不仅摔了花瓶,还污蔑你哥哥!给我滚出去!” 自此,顾皎才搬进了外祖父家里,一年到头都不回去。 “顾皎,”那讨人厌的家伙在身后开口,语气温柔和煦,话却肮脏无比,“这个小丫头很合我的眼缘,我刚好差个通房丫头,你把她给我吧。” 逐月被手腕上蓦然收紧的力道疼得一颤,她抬头,正见到顾皎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顾皎的美眸死死地盯住脚下的鹅卵石路,眼睛里怒气腾腾,无形的怒火在她身上燃烧。 逐月咽下了到嘴边的哀求,娘子千万不能和少爷对上。 “没事的,娘子,大少爷是开玩笑呢。”逐月颤抖着嗓子道。 顾皎松开逐月的手腕,逐月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娘子!”逐月伸手去捞顾皎的衣袖,柔软的布料从她指间滑走。 顾皎利落地转身,大踏步地走到顾堰身前,平视顾堰的眼睛。顾堰悠哉悠哉地晃扇子,颇有风度道:“怎么了,妹妹?可是不愿?但这婢女我非要不可,阿爷阿娘也肯定会给我。要我说,你若是跪下来求我,好好给我行个礼,我说不定就放你一马了。” “放我一马?”顾皎嗤笑一声。 顾堰笑着点了点头,下一刻,猛地瞪大了双眼。 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顾皎飞起一脚踹上了顾堰的小腹。 第46章 我哥天下第一讨嫌   “你简…… “你简直是反了天了!” 啪的一声脆响, 顾皎被扇得别过脸去 顾枫怒视顾皎,怒目圆睁。孽障,简直是孽障!他顾枫一辈子积德行善, 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混账女儿? 顾皎满不在乎地往地上啐了口血,阴沉沉地瞥向窝在刘夫人怀中抽泣呻.吟的顾堰。顾堰偷瞄她一眼,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叫唤得更加可怜。 顾皎翻了个白眼:“他先对我不敬, 我不过是踢了他一脚,这有什么问题吗?” “混账!你听听你这说的可是人话?给我跪下!”顾枫指着顾皎的鼻子骂道,“堰儿是你的兄长, 他如何对你都是天经地义,哪家女儿不是以长兄为尊,堰儿脾性好,不和你计较,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他才是给脸不要脸呢!”顾皎倔强地抬起脖子,直视顾枫的眼睛,“我没有错!错的明明是你们!你以为顾堰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是会装腔作势罢了。你才是眼瞎,以为自己儿子是这世界上顶好顶纯洁的,他有没有告诉你, 他早就把南国的花魁嫖了一个遍?这可是触犯家规了吧?都一样烂,你凭什么只说我?” “你这是污蔑!”顾堰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 眼里满是泪光,可怜兮兮地望向顾枫, “阿爷, 你知道孩儿的,孩儿走几步都喘不过气,怎么会去那种腌臢位置胡混?顾皎跟着外祖出去了几次, 人都被带坏了,她以前可从不说谎的,更别说搬弄是非了!” 顾枫点头:“堰儿,你放心,你房里通房丫头都没一个,你不是重欲好色之人,阿爷是知道你的。”顾枫转头冷冷地俯视顾皎,面容冷硬,“至于你,满嘴胡话,不仅殴打兄长,还污蔑他人,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都怪我们以前太宠你,把你都溺爱坏了。” 溺爱?顾皎气笑了,小姑娘漂亮的脸上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怒气,汹涌的怒火在她眼中大肆燃烧。 她气愤到了极点,嗓音尖利地嘶吼出来:“污蔑?若不是他说要带走我的贴身丫鬟当作通房丫头,我也不至于和他一般见识!” “你!你!”顾枫吹胡子瞪眼,“越说越离谱了,是谁教你这污秽之语?” 他冲外面喊:“来人!请家法!” 仆从高举戒尺走进来,戒尺由寒铁打造,三指宽五寸长,通体黢黑,尺面平如镜面,映照出房梁上的华灯锦帐。 顾堰瞥见戒尺,浑身一抖,吓得钻回刘夫人的怀中,刘夫人忙柔声安抚他,又对顾皎轻声劝诫道:“杳杳,你阿爷是被你气糊涂了,你好好赔礼道歉,给你阿爷赔个不是,这件事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可不要伤了和气。” 顾皎冷冷地盯着握在顾枫手中,代表着顾家无上权威的戒尺,就像是浑身是刺的小狮子,面对强大凶猛的敌人,毫无畏惧。 “我不。”顾皎毫不退让,反而傲气地挺直脊背,“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我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我凭什么要认错?” “好!好一个没有错!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冥顽不灵,无法无天!就是嫁去了燕京,也是个十足的祸害!若再不管教你,你总有一天会闯下弥天大祸!”顾枫被顾皎桀骜不驯的眼神激起更大的怒火,照着顾皎的肩膀就是一击,毫不留情,顾皎被打得一个踉跄,硬是站稳了身子。 顾堰一声尖叫,胸脯急剧起伏,扶额昏了过去,刘夫人心急如焚,抱起儿子步伐急促地跑出去找大夫。 院子里一时间乱成一团,顾枫挂念顾堰,将戒尺往地上一扔,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顾皎警告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许离开房间一步!等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我再放你出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过来,一左一右按住顾皎的肩膀,顾皎挣脱开她们的桎梏,清冷道:“我能自己走!不要碰我!” 仆妇被顾皎吓了一跳,还要再去压制住她,顾皎回头冷冽地扫了她们一眼,她们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寒意从脚后跟一直蔓延到脊背。顾皎步出了屋门,仆妇们如梦初醒,匆忙跟了上去。 顾皎从坐在梳妆台前拉下衣领,镜中的少女露出圆润的肩头,皓白的肌肤上有一道刺眼的殷红淤痕,最中心的位置,淤痕由鲜红转变为暗红,中间还夹杂着青紫色。顾皎试着碰了碰,钻心的疼痛爆发出来,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泛起泪花。 “老东西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顾皎咬着衣领,含糊地骂骂咧咧。她从铜盆里捞起帕子,拧干手帕,挖出药膏在热帕子上化开,轻轻敷在淤青处。 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顾皎不耐烦地回头问:“谁啊?” 逐月一直哭哭啼啼的,顾皎听着心烦意乱,就把她赶回房间了,这个时候,应该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杳杳,是阿娘。” 顾皎吐出衣领,踩着鞋后跟去开门,她只拉开了一条缝,从一指宽的门缝往外看。 刘夫人披着金丝绒斗篷,遮住一半姣好的面容,她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妆,金蝴蝶步摇在鬓角晃动,白皙的面颊上摇曳着神秘繁复的阴影。 “你今日太冲动了。”刘夫人淡淡道,“你不该当面顶撞他,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要懂得服软,大丈夫能伸能屈,不是逞一时之快就能解决事情的。” 顾皎扒着门板,撇撇嘴:“谁叫他说话那么不中听?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上起来踩到狗屎了,浑身一股子霉气。” 女儿辱骂父亲本是大不敬,可刘夫人却一丝反感惊诧也无,跟没听到顾皎的抱怨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翡翠罐子递给顾皎:“上好的消淤膏,每日洗浴后涂在患处,轻轻揉搓,感觉到肌肤发热就足够了。” 她四下看了看,确认附近没有别人,把门缝拉开了些,轻声道:“今日燕京的威远伯来了,说是要来退婚。” 顾皎惊讶地挑了挑眉:“退婚?什么鬼,我都不知道我何时订婚了。” “前些日子翻出来的婚书,威远伯是个好夫家。我打听过了,秦骅年少有为,其母是个好相与的,其父久病在床,你若是嫁去了威远伯府,后半生高枕无忧,再也不会有人给你脸色看。” “我不想嫁人,我想和外祖跑船。”顾皎不情愿。 “胡闹!”刘夫人轻声呵斥,“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外祖怎会把商队留给你?商队的那些人会服你?在外面朝不保夕的,男人还好,耐得住搓磨,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去做这种苦差事?要是在外面遇到了海寇,海上遇到了风暴怎么办?” “我不怕!”顾皎梗着脖子,“总比像你一样困死在后宅里好!” 她话刚脱口而出,立马意识到不对:“对不起阿娘,我不是故意的。” 刘夫人的脸色至始至终都没有变化,依旧是淡淡的温和:“你说的也对,我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你和我不一样……但是你阿爷的意思是,要你见秦骅一面,说不定见到你了,他会改变主意。” “他还不死心啊?别人都说了要退婚。”顾皎把玩着翡翠罐子,花丝镶嵌的盖子上镂雕出一颗颗小金珠,她的手指顺着金珠一个个捏过。 “若是和京城的贵族攀上了关系,顾家有机会回到燕京,这对你兄长日后的科举有很大的帮助。” “怪不得,我说呢,阿爷怎么会这么好心。”顾皎嘟起嘴,“他就没想过我才十四岁吗?这么早嫁人?再说了,顾堰那脑筋,蠢得要死,都十六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刘夫人叹息一声,并不接顾皎的话,只吩咐道:“时候不早了,我要早些回去,不然那边会起疑。你记得涂药膏,今天你这么一折腾,宴席是不可能出席了,明天下午的家宴,你阿爷应当会早早派人来知会你出席,记得好好打扮,不然你阿爷又要发脾气。” “我才不想好好打扮呢!若那秦骅真的看上我了怎么办?”顾皎嫌弃地摆摆手。 “听话,不要挨第二下打。”刘夫人伸手在顾皎肩膀上按了一下,顾皎夸张地哀嚎起来。 “好了,不要耍宝,我走了。”刘夫人戴上兜帽,向顾皎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顾皎目送刘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关上门。她拿着药罐走到床边,往床上一扑,卧倒在软绵绵的锦被中。顾皎举起药罐对着火光赏玩,橙红色的光芒透过群青色的翡翠晕染开来,翡翠似乎在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顾皎忍不住勾起嘴角,看来阿娘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 第二日,顾皎早早起床,喊来逐月给自己打扮,故意穿了顾枫讨厌的石榴红褶裙,她拿了本风物志,依靠在小轩窗边,饶有兴致地读着。 正看到精彩处,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趁顾皎还未反应过来,一把夺过了她的书。 顾皎又惊又怒,转头找寻罪魁祸首,一回头就看到顾堰捏着她的书,趾高气昂地仰着下巴,讽刺地挥了挥,书页哗啦啦作响。 “我说,女人不能看这种书。”顾堰随意翻了一遍风物志,不屑地皱起眉,“你逾矩了,若是被阿爷知道,少不了一顿训斥。” “还给我。”顾皎摊开手,冷冰冰地对顾堰说。 顾堰倏忽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好似千树万树梨花乍然绽放。 他手一挥,广袖划出个漂亮的弧度,风物志脱手而出,飞出了小轩窗。 哗啦啦被风翻动的书页白得刺眼,从高楼落下,风扯落几页纸张,悠悠扬扬地飘向四方。 “顾皎,我是为了你好,要是被阿爷发现了,你又要挨揍了。”顾堰笑着说,“可惜了这本书,写得不错,你——” 他话音未落,顾皎飞扑出去,半个身子伸出了窗外,伸手去够书。 她的两只脚都离了地,悬挂在半空中,若稍有不慎…… 粉身碎骨。 第47章 砸到爹的下场 “贤侄的意…… “贤侄的意思是, 来退婚?”顾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嘴里的珍馐顿时无味,“贤侄, 这可不能打诳语。” 秦骅认真道:“不是说谎,此次前来晚辈也是深思熟虑。这个婚我并不打算结, 大人需要多少赔偿, 直说无妨, 如今知晓这个婚约的寥寥无几,大人也不用担心退婚后令爱难嫁,若有他人问起, 大人可说是你家退的婚。” 顾枫的笑容逐渐收敛,冷着脸道:“按照贤侄的意思,是宁愿自己名誉受损,都不愿意娶我家的女儿咯?” 秦骅颔首:“不是对令爱有意见,只是在下觉得不合适罢了,还请大人体谅。” 顾枫放下筷子,对面是威远伯,他不敢放肆,脾气发作不了, 只能压在心头。他勉强笑道:“贤侄觉得不合适,我倒是觉得合适得很, 杳杳天生丽质,活泼可爱, 贤侄见了一定欢喜, 到时候说不定就改了想法,非她不娶。还请贤侄住上一晚,明日我安排你俩见一面, 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秦骅不再推辞,见一面也无妨,反正就算对面是巫山神女,他也不会与之成亲的。 未来威远伯府与二皇子一派势同水火,一朝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满门抄斩,他没必要让一个无辜的女人陪着他死。 过了一夜,早膳过后,顾枫邀秦骅在花园中散步。无双美景,春意盎然,园中假山流水灵秀四溢,抄手游廊并着繁花似锦,湖边有翠绿孔雀悠闲踱步,一只仙鹤从头顶飞过,引吭高歌。 “那是暹罗的孔雀,据说还有蓝羽的品种,有市无价。”顾枫向秦骅介绍,满脸骄傲,“这只仙鹤是花大价钱置办的,通体雪白无杂色,只在羽翼边缘和脖颈鸟喙有玄色,贤侄你看它那鲜红的头顶,可不是像一块红玛瑙么。这仙鹤可是我的灵感来源,名为禅絮,我专为它作了首诗,太守听后都赞不绝口,我为你咏诵一遍……” 秦骅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对这些风雅之物并不感兴趣,与其吟诗作对,还不如在马场上策马扬鞭。 转过弯,前面是一堵象牙白的矮墙,上镶朱红瓦,约有一人来高,墙上爬满迎春花。花蔓翠叶碧枝,金黄色的小花朵灿烂夺目,自墙头径直垂下,如同淡金色的瀑布,占据了半面墙。 院中有三层高楼,是典型的南国建筑,楼阁高耸,能见到飞扬的檐角,四面挂着铜质梧桐花铁马,垂下流苏,在风中飘舞。三楼正对处有扇推开的小轩窗,细密的轻纱帷幕遮住轩窗,阻隔了外人的窥探。 顾枫的诗已经念完,他摇头晃脑,还沉浸在余韵之中。 “哗啦啦!” 突然,一本书从楼上掉下来,重重地砸在顾枫的脑袋上。 零散的书页慢慢悠悠地飘下,秦骅伸出手去,接住一页纸,抖落纸上的碎叶,念出内容:“北海以南有仙山,上有涠洲岛,气候与南国相似……是本风物志啊。” 顾枫头昏眼花,一把将头上的书抓下来,面色阴沉得滴水,目眦欲裂,恨得牙痒痒。他深吸一口气,按捺心中的怒意:“许是侍女马虎,清扫卫生时把书扔出来了。” 秦骅捏着书页望向轩窗,那里似乎传来隐约的争吵声:“这里似乎是女子的住处,难道是令爱?令爱喜欢看风物志吗?” “自然不是!她最爱看的是女训女德!”顾枫连声否认,“她和堰儿关系好,堰儿常去找她玩,也许是堰儿落下的。” 顾枫飞快地瞥了眼轩窗,在心中暗骂,对秦骅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贤侄,咱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这附近有座观景台,可俯瞰南国盛景,别有一番风味……” 他话音未落,一道石榴红的身影破窗而出,秦骅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明艳的小姑娘毅然地从高处跳下,石榴色的裙裾莲花一样绽放,掐金褶子在风中发出剧烈不息的声响,像是篝火中不断炸裂的柴木。 耀眼的红色在秦骅心里燃起一抹燎原的火光,刹那间照亮了眼前的荒芜。 秦骅立即奔了过去,张开双臂要去接住她。小姑娘在半空中一伸手,握住了一根枝桠,悬挂在树上,随着树枝一晃一晃的。她的袖子褪到了胳膊肘,露出白得晃眼的藕臂,肌肤温润宛如凝脂。 顾皎趁着树枝摇晃的力道,对准更低的枝桠跳了出去,准确稳当地蹲坐在树桠上,她低头计算了一下高度,依此类推,安全地落在地上。 顾皎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被顾堰扔下来的风物志。她皱起了眉,就顾堰那小鸡仔一样羸弱的臂力,难不成把书扔到院子外面去了? 紧接着,一道怒吼划破了天际:“顾皎!” 顾皎心中大叫不好,哪里还管风物志的踪迹,掉头就往阁楼里冲。 “抱歉,贤侄,出里一点状况,失陪了。”顾枫扔下一句,抬脚往院子里走。 秦骅拉住他的袖子:“伯父,你不是说要去观景台吗?现下风景正好,事不宜迟,我们快去吧。” 顾枫的怒火被秦骅扑灭了些,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将脸上的怒气驱散:“贤侄说的对,我失态了,咱们走吧。” 顾枫怒气上头,难免礼仪不周,先秦骅一步走远,恨不得快些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秦骅回过头,那扇小轩窗关拢了,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在窗边轻柔地晃动,方才的一切好似梦境。 他察觉到手上捏着什么东西,举起来一看,是刚才接住的那张书页。 秦骅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盯着手中的书页,鸦青色的睫毛微颤,遮住半帘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把书页仔细折好,放进了袖袋里,转身追上顾枫的步伐。 是夜。 “你今天居然敢在贵客面前失态如此!”顾枫怒声大骂,他越看顾皎越觉得不顺眼,同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顾堰是黄金,顾皎就是块烂泥巴? 顾皎跪在灵位前,身侧烛火三千,如同浩瀚星河,摇曳闪烁。 “又不是我扔的书,”顾皎板板正正地跪着,姿势标准又轻松,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受罚,“你去问顾堰,他为什么要扔我的书?要不是他扔出来,我也不会扑下去捡。” “你还在污蔑堰儿!你就这般冥顽不灵?”顾枫气得直跺脚,“真是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当初你从夫人肚子里出来,我就该掐死你!你活着就是在给我们顾家抹黑!” 顾皎满不在乎:“那你把我送去刘家呗,我祖父挺喜欢我的。” “放肆!你说的什么话!顾家生你养你,你还有什么不满?”顾枫心底发寒,他这个女儿实在是薄情寡义,“你今日也不用去见威远伯了,你好好跪在这里,让列祖列宗悉心教育你,必须跪满一整个晚上,我会把祠堂大门锁起来,谁都不许进来,你就好好反思吧!” 顾枫甩袖而去,灭了烛火,只留下牌位前两盏长明灯,顽强地照亮一寸见方的薄地。 顾皎跪在空荡荡的祠堂,四周寂静无声,花火爆裂的轻微响动在耳朵里都像烟花爆炸一样。 门外传来挂锁的声响,顾皎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确认顾枫已经走远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提着裙子往牌位后跑,顺手还拿了两个贡果,在袖子上随意擦了擦,毫不嫌弃地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在漆黑的角落蹲下来,嚼着果子,伸手在墙上一摸,摸索了几下,掀起了一块木板子。 逐月出现在对面,打着纸灯笼,照出张俏丽的脸,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珠。她抽抽嗒嗒道:“娘子,您饿不饿,渴不渴?夫人叫奴婢提了吃食了,娘子用一些吧。” 逐月把红漆食盒从洞里推了过来,顾皎打开盖子,里面是几盘冷碟,葱爆羊肉珍珠鸡拌豆腐之类的,好在南国湿热,冷盘吃在嘴里也是温热的。 食盒底下是一小碗米饭和大碗的绿豆汤,饭粒饱满,绿豆软糯,都是顾皎爱吃的东西。 顾皎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坐下来,捧着碗大快朵颐。她午膳没胃口,还不到晚膳时间,被顾枫揪着耳朵提溜到祠堂,训斥了一个多时辰,现在肚子空空如也,逐月真是雪中送炭。 “娘子受苦了,以往娘子哪用吃冷菜。”逐月双眸含泪,仿佛受罚的不是顾家,是她似的,“娘子也是,脾气太倔犟了些,若是服个软,不跟老爷对着来,少吃多少苦。” 顾皎咽下一口羊肉,嘴里还嚼着米饭,含糊不清道:“我就是不喜欢别人冤枉我,比吃了屎还难受,特别是给顾堰背锅。”她有力地吐出一块羊骨头,骨头砸在食盒壁上,弹起来老高。 逐月被她吐骨头的动静吓了一跳,慌张地四下观瞧,生怕被别人看到。 “臭老头,不分青红皂白,这也能当官?”顾皎端起绿豆汤,一仰脖子,吞进去大半碗,“他手下不知道多少冤案错案,哎呦,南国的老百姓真可怜,遇上这种刚愎自用的官。” “娘子,慢点喝。” 顾皎放下碗,长出一口气,问道:“我的书呢?你找到没有?” 逐月点点头,从怀中掏出破破烂烂的书递给顾皎。 顾皎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嗫嚅道:“都快散架了,这是我借外公的书,狗顾堰,真不是个东西……哎,这里怎么少了一页?” 逐月不识字,也不知道顾皎是怎么看出来的,在她眼里,这些书都长得一样。 顾皎把书塞给逐月,撸起袖子往外爬。 “哎,娘子,您不能出来!要是被老爷发现了……”逐月被顾皎推开,压低声音提醒。 “唉,好久没有钻狗洞了,技术大不如当年,裙子都乱了。”顾皎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站起来,“小逐月,好好看家,把食盒收拾咯,我去去就回。” 第48章 此去经年 顾皎悄悄地回了…… 顾皎悄悄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四处找寻,都没有发现缺失的那一张书页。 她的目光触及到一旁的湖泊,深吸一口气, 祈祷不要掉进湖里。 顾皎足足找了一柱香的功夫,一无所获。她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 支着下巴, 不住地叹息。 太倒霉了, 实在是太倒霉了,这本风物志是她从外祖父那里求了好久才拿到的,她还没看几章, 就遭遇了这样的灾难,若是被外祖父知道了,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借给她书了。 顾皎终于放弃了,她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闲逛。 她一点都不怕被发现,她所在的院子在整个顾府最偏僻的角落,常年寂寥无人。她乐得清闲, 每次被罚跪祠堂,都是等人一走, 自己偷偷跑出来玩。 秦骅远远地看到了在花丛中蹦蹦跳跳的红衣小姑娘,他伸进袖口, 捻了一下折叠的书页, 快步跟了上去。 “请留步!”秦骅压低声音说道,眼见小姑娘回头,他一个闪身, 躲进了一旁的假山后。 顾皎分明听到了人的声音,还有些熟悉,一回头,却一个人都没有。她疑惑地四下观瞧,难不成在她离开顾家的这段时间,顾府闹鬼了? 秦骅躲在假山后,脸涨得通红。方才他太唐突了,冒冒失失的,怎么不想想男女大防?他不知道南国的风俗如何,但在燕京,未婚男女见面,都是要隔着纱帘或者屏风的,就算是未婚夫妻,女方也是要用扇子遮脸,男方不得直视。 “失礼了,刚才急着叫住娘子,一时间冒犯了,还请娘子勿怪。”秦骅从袖子里掏出书页,“今日早晨捡到了娘子的书页,如今物归原主,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还请娘子勿怪。” 顾皎寻声过来,见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折叠好的书页,从假山后伸出来,手指姿态优美,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空谷幽兰。在茫茫月色下,肌肤机理泛着温润的流光,那光芒一扫眼仿佛还在跳跃。 顾皎一点儿都不害怕,虽然她没少听过狐妖鬼魅的怪谈,她没钱没色的,哪只狐妖这么好心,还替她送来了遗失的书页。 “多谢你。”顾皎抽出书页,打开一看,果真是失踪的那页,她雀跃地跳了起来,好半天才止住兴奋。 “哎,你在哪里发现的?”顾皎笑眯眯地问道,“你是谁啊?我要怎么谢谢你?” 那边迟迟没有人回答,假山后的人再无声息。一阵夜风吹过,顾皎探头看过去,假山后空空如也,只剩下夜色中若有若无的冷香,清凉微涩。 秦骅步入大厅,向上首的顾枫拱了拱手,随即落座。 顾枫笑道:“这酒如此烈?居然让贤侄出去醒酒。” 秦骅点头道:“南国花酿,果真名不虚传。以往但凡说起果酒花酿,小孩儿都可以喝,滋味也不醇厚,今朝尝了百花酿,才知道往日的偏见,原来花酿也可以醇厚烈性,入喉宛如梨花酿,下肚却如烧刀子。” 这一通夸赞让顾枫高兴得眯起了眼睛,白日里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他大手一挥:“贤侄若是喜欢,到时候杳杳的嫁妆里带上五十坛!够贤侄喝几年了。” 顾枫一边试探,一边观察秦骅脸上的神情,见秦骅面上没有不爽,高悬的一颗心也放下了。 这场婚事,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不仅仅是皇贵妃的吩咐,威远伯府这般好的婚事,可遇不可求。 他顾枫命运多舛,早年本是京中前景大好的天之骄子,一场文字狱被贬南国,原本的婚事也告吹,京中贵女不乏皇亲国戚,自是不可能随他来这边陲之地。到了南国,也没有看得上眼的贵女,这里哪有什么世家,多是商贾之后,低贱粗鲁,他只好求娶儒商独女。虽然刘夫人是南国有名的美人,才情横溢,但远远比不上京中贵女,连七品小官家的嫡女都不如。 他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还不死心,总相信有朝一日能重回京都,重娶贵女,发扬顾家,以慰父亲在天之灵。老母随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也该回京享受清福了。 既然如此,绝不可错过攀上威远伯府这样大好的机会,有传言圣上欲指派秦骅担任承天府使君,不等旨意下达,威远伯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说媒攀亲的不计其数。 “我对顾娘子……”秦骅垂下眼眸,剑眉紧蹙,盯着酒盅里琥珀色的酒液,他晃了晃手腕,似是下定了决心。 他想起今天见到顾皎时,她总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只有在初遇那天,她灵动飘逸,一袭红衣耀眼如晚霞。 燕端总是教训他,他就是太心软,见到谁落入泥潭里都想拉一把。 他知道,顾家是皇贵妃一派,若娶了顾皎,难免惹上一身臊。 可是他不能放任火焰熄灭。 秦骅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此事未尝不可。” 顾枫大喜,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忘记了回答,过了许久才连声道好。 “那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顾枫仰天大笑,斟满酒盅,高举酒杯,“来!贤侄,不,女婿,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这次回去,不知道燕端要发多大的脾气,他总强迫秦骅娶鸾德郡主,丝毫不让步,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和顾皎订下婚约,一时恼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秦骅顺从地跟着举杯,轻声道:“岳父喝酒。” 天边翻起鱼肚白,窗外鸟鸣啾啾,馥郁的花香无孔不入,充盈了古朴高大的祠堂。 最后一段蜡烛也燃烧殆尽,好在朝阳初升。一道白光缓慢地爬上顾皎的眼睛,顾皎翻了个身,奋力地睁开双眼。 她打了个呵欠,爬起来,盘腿坐在蒲团上,动了动臂膀,肩膀发出“咔咔”的声音。 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阳光倾泻,顾皎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芒,往门口看去,一个模糊的人影缓步走过来,在顾皎面前停下脚步。 “你有好好反思吗?”顾枫问道。 顾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为什么阿爷会在这里?往日若是被关到祠堂,不满三天是不会放她出来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哦,”顾皎想起阿娘的叮嘱,含糊地应了一声,“有的有的。” 顾枫依旧是用看虫子的目光打量她,若不是顾皎还有用,他早就把顾皎扔出家门了。 “这次你兄长替你求情,我就放你一马,回去吧。”顾枫背着手转身,“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放肆,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顾皎拖沓步伐,毫无精神地跟在顾枫身后。她昨晚和逐月打牌,熬到了三更,原本是打算一觉睡到下午,谁知道今儿顾枫一大清早就来扰人清梦。 “威远伯呢?”顾皎打了个呵欠,“我今天要不要去见他?” “他已经走了,说是京中还有事。”顾枫难得回答她的问题。 奇怪,真的很奇怪,顾皎一下子打起精神来,以往阿爷对她都是爱搭不理的,这是转性了?不见得啊,眼神还是像往常一样,嫌弃得很。 “那婚事……”顾皎趁热打铁。 “日后再议。”顾枫冷冷地扔下一句,在顾皎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昨晚秦骅的话仿佛还在耳畔。 “只不过有一件事,还请大人……岳父为我保密。此次婚事,太子殿下是极力反对的,若是走漏风声,对你我都无益,在我来南国迎娶令爱之前,还请岳父不要告诉旁人。”秦骅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顾枫,“兹事体大,不容做假,此乃信物,三年之内,我必将赴南国迎娶令爱。每年我都会派人送来一部分彩礼,还请岳父大人放心。” 顾枫摩挲着拴在腰间的玉牌。看来这事办成,困难重重。 顾枫突然停下脚步,顾皎一个不注意,差点撞上去,吓得连退几步。 “你,从今日开始,不得离开顾府半步。”顾枫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顾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许离开顾府?那外祖父那边怎么办?她可一点都不想住在顾府啊!在这里住久了会折寿的! 顾皎掉头就跑,顾枫早有准备,一抬手,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一帮健仆,手拿棍棒,高大健硕,将顾皎团团围住。 “带娘子回房。”顾枫淡淡地吩咐道。 健仆中走出来两个强健仆妇,手跟钳子似的,握住顾皎的臂膀,叫她动弹不得。 “放开!你弄疼我了!”顾皎拼命挣扎,可十四岁的小姑娘哪里是三十岁仆妇的对手,更别说这些仆妇都是练家子,光是拼力气都能将顾皎制服。 顾枫冷眼旁观这群人走远,顾皎的尖叫久久地回荡,惊起满园的鸟雀。 他继续把玩腰间的令牌,任何人,都不能阻碍他重返燕京的道路。 鱼竿猝然抖动了一下,水花飞溅,顾皎回过神,一时间手忙脚乱。她双手用力握住鱼竿,使劲一扯,“哗啦”一声,一尾银鱼破水而出,掀起浪花,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好肥美的鱼。”顾皎楠楠道。 秦骅也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帮顾皎拿过竹篓,打开盖子。顾皎取下活蹦乱跳的鱼儿,扔进满满当当的鱼篓里,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你今晚有口福了,我听闻青霞山的溪鱼闻名遐迩,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还没有一般河鱼常见的土腥气,烹炸煎煮都是一道佳肴。”顾皎将竹篓往身后一甩,吊儿郎当地背在背上,“前些日子,大夫说阿娘身体不好,天干物燥,总是咳嗽,煮些溪鱼豆腐对嗓子有益,待会儿回去就煮了,你俩刚好分。” 秦骅心中一软,一股暖流从胸口迸发充盈全身,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低着头,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尖。若是不明真相的外人看,倒真是含羞带怯,娇憨天成。 燕端收回视线,厌烦地咋了下舌,美茗的甘甜也压不下心头的苦涩。 当初秦骅回京,说要娶顾皎,他没放在心上,南国那边能有什么貌美可人的娘子,能让秦骅动心?起先燕端并未察觉不妥,直到有次秦骅奔驰千里,只为了给彩礼中添置一箱夜明珠,燕端才知道大事不好,可为时已晚,秦家和顾家早已走了三书六礼。 说实话,秦骅看起来真不像是个恋爱脑。燕端痛苦地捂住脸,他当初怎么就看走眼了呢? “秦伯爷,顾夫人?”满是笑意的男声,说不出的温润。 燕端一个激灵,掀起竹质卷帘,只往外瞅了一眼,立马放下卷帘,靠在了墙上。 晋王世子和谢家二小姐? 顾皎转头,眼前一亮,来人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相貌堂堂的美青年天潢贵胄,翩翩如玉,头戴金莲冠,一袭鎏金麒麟团花宝蓝锦袍衬得腰细腿长,掐银边的广袖在清风中浮动,似风雨欲来时威严赫赫的天幕。 他身边站着位清冷孤傲的美人,谪仙般清丽出尘。冰肌玉骨,恰若出水芙蓉,她云髻高绾,只戴了素净雅致的青玉足银镂雕莲花头面,发髻中插着两股烧蓝珐琅并蒂莲步摇,鬓角垂下三缕珍珠流苏,更显得不似凡人。身着象牙白褙子和月白色百褶裙,裙摆清透,外面裹了层同色的软烟罗,行止间若淡蓝的云雾笼罩在裙边,真若九天玄女腾云驾雾。 “晋王世子燕谊,谢家二娘子谢伊。”秦骅在顾皎身边小声介绍。 “世子,二娘子。”顾皎谦逊有礼地打了招呼。 燕谊恭敬回礼,身侧的谢伊也盈盈下拜,举手投足的仪态不输于后宫嫔妃。 顾皎飞快地扫了一眼面前这两位神人,又低头扫视自家两人,一时语塞。她和秦骅今日出来只随便穿了穿,都是旧衣裳,也未精心搭配,钓鱼时身上又溅上了水花,看起来十分邋遢,最丢脸的还要数顾皎,她的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了大块的鱼食,黄褐色一大块,怎么看怎么丢人。 顾皎心虚地将袖子藏到身后,似乎听到身边传来一身轻笑,顾皎梗着脖子,装没有听见。 她转移话题道:“二娘子,你阿姊可还好?” 秦骅彻底哑口无言,恨不得将顾皎的嘴封起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难道不知道谢家大娘子和二娘子互相不对付吗? “阿姊刚回家中,稍作休整,即日启程,多谢伯爷关怀。”谢伊不卑不亢,美眸中一片淡然,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的大将之风。 “哦哦,那就好。”顾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这些日子她过于懈怠,察言观色的本领退步了一大截。 “前些日子,小王听闻伯爷与辽国二皇子起了冲突,好在陛下英明,并未追究,小王在此恭贺伯爷逃过一劫了。”燕谊脸上温和的笑容不改,通体贵气不可言,“可惜我辽国国运昌隆,却被一小小的蛮夷之国为难,实在是有损我大国之风。” 顾皎拿平时对付贵夫人的语气打太极:“瞧您说的,国家大事自由陛下定夺,哪是我们能置喙的。” 燕谊笑容微僵,点头道:“伯爷说的事,我还有事,要带烟烟去放纸鸢,失陪了。” “伯爷二娘子慢走。” 待人走远,一直没说话的秦骅才开口道:“他刚刚在给你下套。” “啊?” “若你顺着他的话说,他可治你一个诋毁邻邦和妄议朝政之罪。”秦骅皱起眉头,不屑地冷哼一声,“肖似其父。” 顾皎稍加思索就回过味来,一阵后怕:“他不是在和未婚妻踏青吗?还有心思给别人下绊子?” “一丘之貉。”秦骅冷冷地丢下一句,“时候不早了,差不多要回去了。” 顾皎忙追上他的步伐:“不和太子殿下打招呼吗?” “不了。” 顾皎迟疑地点了点头,喊来墨奴逐月收拾东西,她把竹篓往笔君怀中一扔,和秦骅一起步行下山。 转到山麓,前面一个亭子里围着软纱屏风,春风掀开纱帘一角,露出里面奢华的布置和满桌的瓜果点心,顾皎一眼看到了品茗的谢伊,她身边坐着燕谊,正对一个青衣裳的人说话。顾皎再要细看,纱帘已经合拢,隔绝了视线。 “要我说,谢芸也算因祸得福,”顾皎转过头,对身侧的秦骅道,“这燕谊看着就不像是个好人,谢芸嫁过去,肯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谁知道晋王府是个什么地方,要是龙潭虎穴,哪是一个走镖的小娘子能对付得了的。好在她以后也不用回京城了,就和王梦溪一起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秦骅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顾皎不在意,她随手从花树上揪了朵将开未开的小黄花,慢悠悠地吹开花苞。 马车就在不远处,秦骅先一步上了车,顾皎随手把花儿扔到地上,紧随其后。 等顾皎坐稳,秦骅掀起窗帘的一角,望向车外的氤氲山水,毫无征兆地说了句话。 “多半是要一个人走。” “什么?” 秦骅叹了口气,眼波流转,看向顾皎,眼中满是惋惜。 “王梦溪这一生,都离不开京城了。” 第49章 婚礼 十里红妆,人声鼎沸…… 十里红妆, 人声鼎沸。 自清晨起,谢府和晋王府前敲锣打鼓声就未停歇过,身份高贵的宾客络绎不绝, 喜气洋洋的红绸高悬于匾额楹联,堂前香车宝马, 衣香鬓影。大门口不远处支着布施摊子, 熊熊大火熬出浓稠香甜的八宝粥, 每个前来讨要的人都能分上一大碗,还有十块铜板当彩头。 世子成亲,整个京城都跟着庆贺, 比节日还要隆重,就连城门外偏远的小亭子里,也能闻到喜糖和鞭炮混合的味道。 两个人相对而坐,石桌上只摆了一壶清酒和两个小酒盅。其中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素布长袍,宽大的衣袖上绣满斑驳竹影,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微风穿过竹林的飒飒作响。他倒了半盅酒,推给面前的女人。 对面的女人一身耐脏的褐袍短打,上身穿着牛皮软甲, 衬得身姿修长挺拔。她有对英气的眉,神采奕奕, 美中不足的是面部有条刺眼的伤疤,像是一条丑陋的肉虫子, 横跨在她光洁的脸颊上。 “你那幅画要多久?”谢芸接过酒盅, 爽快地干了杯,将酒盅重重地放下。 “短则半年,长则几年吧。其中有一味翠绿的颜料需要矿石研磨而成, 燕国并不生产,运输过来很是麻烦。路线曲折,一路上战火连绵,就算是皇帝也控制不了到达的时间,有时候一年都只能得到拳头大的一块。待矿石抵达后,工匠研磨配比,熬制晾晒,又是几个月,听说必须是在无日的阴天酿制,稍有不慎就失败了。”王梦溪看起来相当头疼,他浅浅地抿了一口酒,似是受不了这猛烈的辛辣,皱着眉将酒杯放了下来。 谢芸支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都怪我,要是我再注意一点,你就不会为了我进宫献画了。” 王梦溪笑起来,和他平日里冰冷傲气的样子大相径庭,恰似春日冰潭消融,春水荡漾,潋滟生辉。 “怎么会,又在说什么傻话,”他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捏了捏谢芸的脸,“要埋冤也是那些害你的人,这关你什么事?嗯?再说了,进宫献画也不是什么恶劣差事,待画完成,圣上赏赐千金,我不就衣锦还乡了么?若是他心情好,给我个爵位,以后我们快快乐乐地当个乡绅,你跑镖我看家,还有闲钱到处游玩,这不是神仙日子吗?” 谢芸在脑海里描绘出王梦溪所说的那个场景,也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脸上的疤痕也黯然失色。 “那我先回去看房子?”谢芸迫不及待,“我早看好了一户小溪边的两进宅院,可好看了,只转手过两户,那房梁屋檐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呢!” “好,就买那家。”王梦溪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锦袋塞进谢芸手里,“我出一半,日后吵架了也不要赶我出来啊。” 谢芸一点儿也不客气,把锦袋往胸襟里一塞:“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两人相视一笑,王梦溪的眼中有晶莹的光点一闪而过。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紫衣太监从草丛后冒出头来,走到亭子前,满脸堆笑:“时候不早了,谢娘子,您该上路了,若是耽搁了,上面怕是要怪罪下来。” 谢芸依依不舍地上了马,王梦溪站在马侧,握住她的手细心叮嘱:“不要贪凉,注意添衣加饭,晚上睡觉的时候要裹好,不要踢被子,和人少起冲突,压一压脾气……” 谢芸都听烦了:“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烦不烦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王梦溪回过神来,歉意一笑:“是了,我习惯了,还以为你才十二岁呢。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知道。”谢芸一踩马镫,手扯笼头,“那我走了?你早些回来。” “好,”王梦溪的笑意不减,“待秋日时,你酿几坛李子酒,等酒酿好,我也该到了。” 谢芸掐指算了算,若收成好,九月份就能开始。 “来年秋日,若你不来,我便来找你。” “好。” 谢芸扬起马鞭,灿烂笑着:“我真的要走了。” 王梦溪嘴唇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骏马飞驰,马蹄声阵阵,渐渐远去。 王梦溪一直目送谢芸的背影,最后一抹影子也消失在地平线。他呆愣愣地望了许久,直到身边的太监出声提醒,王梦溪才收回视线。 “王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太监拱手道。 王梦溪转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太监忙扶住他:“哎呦王大人,您可不能受伤啊!若是您出了差错,咱家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我没事。”王梦溪摆了摆手,示意太监松开自己。他轻咳几声,随即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捂住嘴,咳得声嘶力竭。 王梦溪擦了擦嘴,将帕子揉在手里,平复了一会儿气息,冷声道:“走吧。” 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到了皇城门口,王梦溪下车,太监驾车离开。 王梦溪穿过宫门,身边响起一道男声。 “她知道你快要死了吗?” 王梦溪转过头,宫墙的阴影下斜靠着一个男人,男人环抱双臂,冷峻坚毅的面孔隐没在阴影中,玄色衣摆上的烫金梧桐熠熠闪烁。 “秦大人。”王梦溪轻声说,“多谢您一直以来的帮扶。” 顾皎认真的目光在王梦溪身上快速梭巡,视线最后停留在他紧紧攥住的手帕上,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你已经开始咳血了。”她说。 王梦溪苦笑了一下:“大人是专门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不是,只是来确认一件事。很抱歉,我没法帮你,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暗中护送谢大娘子,这一路上都不会游任何危险。” “我只需要大人这句话就足够了。”王梦溪规规矩矩地拱手,“大人的恩情,王某没齿难忘。” “你活不到牙齿掉光的时候了,”顾皎怜悯地看他,“值得吗?” 王梦溪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大人,古有爱琴如命者,有以身卫国者,亦有为大道不辞万死者,皆被世人赞叹。而我是个俗人,我没有心中大道,也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操守,我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她一个人。他们为了道义而死,我为了她而死,我从不后悔,也不需要旁人评判是否值得。” 顾皎久久地沉默,她感到了莫名的悲伤,她也是造成王梦溪死亡的推手之一,却尝到了些兔死狐悲的味道。 “谢芸是个好姑娘,她一生太苦了,好在有你这么个喜欢她的人。”顾皎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王梦溪,“这里面的药可以抑制点黛颜料的毒性,每十天服下一粒,希望你可以活得更长久些。鹊风楼有我和曲茗在,定会蒸蒸日上,你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王梦溪郑重地收起瓶子,放在心口的位置,向顾皎深深下拜,随即转身,毅然决然地继续前行。 顾皎唏嘘不已,直到王梦溪消失在深深的宫门中,顾皎这才离去。 她骑着马,漫步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四处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息。远处鞭炮声此起彼伏,唢呐鼓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红灿灿的,婚礼盛大,是每个闺中女子梦中的排场,普天同庆,热闹非凡。 迎亲的队伍蜿蜒而来,顾皎下马,牵着马避让,站到店铺门口。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叹,人群欢呼起来,几百人组成的迎亲队伍由远及近,天上纷纷扬扬洒下金箔和铜钱,惹得百姓一拥而上,一边大喊吉祥话一边哄抢。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俊朗贵气的美眼中满是喜悦,大红喜服上镶嵌无数的珠宝,玉石和珍珠璀璨夺目,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华光四溢。 燕谊身后就是精致豪华的喜轿,四角轿沿下垂着金玉编制而成的多子如意穗,白铜铃铛丁零当啷,悦耳动听。轿子有八人宽,七人长,需要八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起,轿面上用纯金打造的丝线绣满了活灵活现的金凤凰,每一只凤凰的眼睛都用夜明珠点缀,羽翼边缘是用碎水晶绘制的华丽云雾。 “两百抬嫁妆啊!” “你看那轿子顶上的是不是金琉璃!这是多大的手笔!就算是太子娶妃也比不上啊!” “我早些听闻晋王世子如何,我还只以为是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 “那谢家娘子也是咱们京中有名的美人,在百花榜上蝉联第一五六年,如今嫁人了,总算是把第一的位置让出来了,不知道多少闺秀暗中松了一口气。” “瞧你说的,就算谢娘子把第一让出来了,之后的百花榜第一,也比不上她呀,以后的百花会可就没什么看头喽!” 顾皎低头牵着马,迅速地离开了人头攒动的街道,她脚下生风,不知道跑了多远,才在桥头气喘吁吁地停下。 他人红烛高照,鸾凤和鸣,他人此生离别,永不相见。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泾渭分明吗? 可这看似是天作之合,实则是得逞者举杯欢庆,看似是秦晋之好,实则背后多少无辜人的血与泪。 王梦溪和谢芸,绝不会是这场婚礼中唯二的受害者,在看不到的地方,更多阴私滋生蔓延。 蜜糖其实是毒药,燕京香甜瑰丽的面纱下,是充满臭气的满面脓疮。 转念一想,她的婚姻,也是有人暗中操作,充斥着居心叵测。 顾皎胃中一阵翻滚,终于忍不住,趴在桥头,吐了出来。 第50章 梦醒时分 金乌西落,碎光…… 金乌西落, 碎光在枝头跳跃,酒楼前的花架已然枯萎了一半,枝叶卷曲, 恹恹地耷拉下脑袋。夏日将至,燋金流石, 一些娇嫩脆弱的花朵也将凋谢。耳侧似有蝉鸣, 不知疲惫, 将深春的傍晚添上几分心烦意乱。 秦骅步出酒楼,抬手拨开眼前的花枝,独自从小巷中走过。热闹的人声逐渐靠近, 车马川流不息,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早停靠在巷口,车夫靠在车辕上,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 “王叔,走了。”秦骅低声唤醒车夫。 车夫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忙不迭地下车搬凳子,伸手扶秦骅上车。秦骅不露痕迹地避开他的手,轻盈地钻入车内。 马车摇摇晃晃地起步, 车帘随着轨迹掀起又落下,露出街道上繁华的一隙。秦骅眉头紧锁, 面色阴沉地盯着窗外,他的指头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打, 指尖染上淡淡地紫檀木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车辆已经拐进了朱雀街中的一条岔道,想到马上就要到家, 秦骅的眉头松开了些。 下一刻,马车蓦然停下,车中摆设具是往前一倾,秦骅也险些滑下椅子,他冷声问道:“什么事?” 车夫微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夫人,前面有辆马车堵住了去路,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车具,你看咱们……” “让他们先走。” 车夫领命,将马车赶到路边,等待前方那辆天水碧帷幕的马车先行。 那辆马车上挂了一枚凤凰花铜铃,一路上叮叮当当的,铃声轻灵,似是早春雨后从竹叶滑落的水珠,带着清冷的娴静。两车交汇,稍暖的白梅花香气从那侧幽幽飘来,秦骅忍不住瞥了一眼。 风刚好掀起窗帘,那侧的竹片卷帘也挂起,一道清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察觉到秦骅的视线,转过脸,对着这边温润一笑。 秦骅脸色稍变,“唰”的一声扯下窗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怎么回事?袁青翡怎么从这里出来的?这条路不是只有威远伯府一家吗? “我今日来寻你,府上说你不在,原本以为要空手打道回府,却不料在此处遇到了。”袁青翡不紧不慢地说,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他一定是笑着的,“我有事要和你说,天色尚早,要不要去五福斋用膳?我知道你爱吃那里的豆腐丸子和白斩鸡,专门定了一桌菜,都是你爱吃的。” 秦骅不好拒绝,若是顾皎真和袁青翡有什么约定,被他一时意气用事搅黄了,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可顾皎不是说不想再见到袁青翡吗?再者,袁青翡可不是和他们一条道上的。 “吃饭就免了,家中已备好饭食,就不叨饶袁大人了,朱雀街头有间茶楼,去那里喝杯茶吧。”秦骅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袁青翡轻轻笑了声,秦骅吩咐车夫,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到了朱雀街前的永安茶楼。 此处清雅,往来都是附近的官宦人家,太太贵女们平日里也喜欢在这里招待闺中密友,故此多雅阁包厢,用金镶玉竹隔开,配以绸缎软绵隔音,是商谈聚会的好去处。 威远伯府在这栋茶楼里有专用的雅阁,入了包厢,桌上早已备好茶水点心,清茗的芬芳在室内如轻纱云雾般舒卷。 “请。”秦骅引袁青翡坐下,亲自斟茶,茶水满溢,赶客的意思昭然若揭。 袁青翡将茶碟转了个方向,垂头欣赏碟子上的描金竹鸟,笑着道:“你以往可不会这样赶我。” “今非昔比,我已是有夫之妇,还请袁大人见谅。” “杳杳,我说,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走吗?” 秦骅身躯微微一颤,脑中雷鸣炸响,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袁青翡含笑深情的眼睛。 “当年是我不好,你要我带你走,我却违约了,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有时候夜半梦醒,辗转反侧,回忆起当年,只觉得对不起你,挠心挠肺地追悔莫及。我来燕京后,写信给你,皆如石沉大海,你总是避着我,直到我在宫宴结束后将你拦下,我才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多苦。” “杳杳,当初你要我带你走时,不惜将贞洁赠予我,我却懦夫一般逃走。这些年你如履薄冰,我每每想起,恨不得回到当年,将那个逃兵掐死,若不是我的临时逃离,你也不会在秦骅的压迫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虽然我知道现在太晚了,但是我还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走,让我弥补你这些年受的苦。” “当今圣上将崩,太子人微言轻,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徐家睚眦必报,必不会放过太子一脉,威远伯府是朝中有名的太子党羽,待二皇子登基,必是满门抄斩,你也逃不掉。” “杳杳,现在还有解救的办法,你和我离开京城,我会为你铺好接下来的路,你不必担心被二皇子一派发现。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妻,你不是一直想要和我成亲吗?若不是秦骅从中作梗,我们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实属佳话。” 袁青翡的眼眸中闪烁着温情的哀求,他含情脉脉地望向心中的姑娘,这是任何女人都无法逃脱的温柔捕获。 青衣如玉,谪仙公子,本是不染凡尘的避世天仙,却伏低做小,只求心上人与他一起远走高飞。 若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是顾皎,怕早已投入了他的怀抱。 秦骅的脑子里一片浆糊,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淬冰的眼睛盯着桌面,像是要把桌子盯出一个洞来。 他不知道,根本无从知晓顾皎还有这般隐情,原来她当年是那么不情愿嫁给他,她早有如意郎君,是他秦骅一厢情愿,棒打鸳鸯。 燕端早就说过,他这人看到谁都想要救一救,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救,别人愿不愿意被他救。 看看他做的好事,看看他一意孤行的下场,看看面前这人满腔热忱,眼中的感情滚烫。 秦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头昏眼花,胸口压着一块石头,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设想,若这里坐着的是真正的顾皎,她会怎么做呢? 她是不是等这句话等了整整三年,终于拨云见日终有时,一碧万顷醉晴空? 这场才子佳人的戏本,没有他的戏码,就算有,他也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秦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蹒跚地下了楼,在上马车时一个趔趄,摔进了车厢里,腰狠狠地撞到了桌角,疼得腿肚子都打颤。 可再怎么疼,也没有心里疼,若万箭穿心。 他扶着座椅爬起来,手中湿润,举起来一看,才知道自己握拳时指甲陷入了肉里,已经出了血。 燕端和袁青翡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在他耳畔不断回荡。 “远之,大战当前,绝不可出一丝差错,你母亲身体不好,早日送往老家,以免事败被掳。” “杳杳,和我走吧,我们抛下京城的一切,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顾皎终究是个累赘,对我们没有用处。我向胥山道人求来了密法,你只需要以血为引,解开镯子,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以后再也不会互换了。” “我知道你讨厌秦骅,你那天哭了好久,我来京城后,每次见到你,你都不开心。” “等你将诅咒解开,那顾皎就没有留在京城的理由了,她是个好姑娘,放走她对你们彼此都好。说实话,远之,她现在什么都不缺,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你若是担心,多给她一些盘缠就是了。她又不喜欢你,你何苦强留?你们和离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为此一役苦心孤诣卧薪尝胆整整十年,绝不可失败!” “杳杳,你放心,我会保你一世平安喜乐,你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 秦骅伏在座椅上,他伸出右手,雕花五福金镯子流光溢彩,折射出明亮的宝光。 靖国夫人的祝词他还记得,她言笑晏晏,托起盒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只金镯。 “愿伯爷夫人如此镯,五福临门,花好月圆,夫妻共进,白头到老。” 夫妻共进,白头到老。 不过是笑话罢了。 秦骅眼睫颤动,两匝鸦羽轻抖,整个人落寞地呆坐在地上,盯着金镯,愣愣的,失了魂似的。 许久,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随即面容冷硬,钢铁般散发出寒气。 他终究是做了错事,但好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他抹了把手心的血,涂在镯子的内侧,他细细密密地涂抹着,似乎手中是什么绝世珍宝。 秦骅屏住呼吸,他不禁回忆起洞房花烛夜,他手握玉如意,看似沉稳,实则慌乱地挑开新娘子的盖头。 琳琅珠玉流苏摇曳生辉,盖头下的新娘貌美如花,她掀起眼帘,眼中盛满万千河汉,在龙凤烛火中熠熠生辉。 他心中狂喜,可她的嘴角却是向下的。 玉如意脱了手,砸在地毯上,沉闷压抑。 金镯子滑下腕,摔在地板上,清脆刺耳。 于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良辰美景、花晨月夕,终究不过是沤珠槿艳、海市蜃楼。 第51章 话少年 顾皎端详眼前白皙…… 顾皎端详眼前白皙的柔荑, 眨了眨眼,还没有缓过劲来。 上一刻,她还骑在马上往家里赶, 下一刻,她就坐在了马车里。 顾皎环顾一周, 是秦骅出门时坐的车。地上有个东西闪了下金光, 顾皎定睛一看, 一只眼熟的金镯子躺在地上,内侧有几点殷红。 她捡起镯子,正是一直脱不下来的金镯, 也不知道秦骅用了什么办法将镯子弄下来了,难怪她方才觉得右手空荡荡的,少了什么桎梏。顾皎把镯子翻过来,拇指擦过内侧的殷红,这几点血色像是从镯子内部长出来的一样,根深蒂固,完全擦不掉。 顾皎翻开一直刺痛的手掌,手心里有三道月牙形的伤疤,已经结痂, 痂壳鲜红,是刚受的伤。 马车轻微摇晃, 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说:“夫人, 到了。” 顾皎应了声, 将镯子收进袖中,撩开帘子等车夫在车旁放小凳。半晌都没动静,她疑惑地看向车夫, 车夫也狐疑地看向她。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好在车夫是个机灵的,察觉不对立马去搬了小凳,扶顾皎下车。 车夫望着顾皎的背影挠头,奇了怪了,这几日夫人不是自己上下车么,他要去扶还拿眼睛瞪他,目光凌厉如恶鬼,他不敢逾矩半分,今儿怎么转性了? 管家候在门口,微笑着迎上来:“夫人回来了?伯爷也刚到家,可要准备饭食?” “母亲呢?”顾皎随口问,“她老人家可有说今儿吃什么?” “哎呦,”管家躬身慢顾皎半步,“可不赶巧,老夫人思家心切,今儿下午就启程归乡了,回了武陵郡。” 顾皎愣了下,脚步微顿,看向管家:“走得这么急?都不和我说一声。” “是啊,走之前差人问了监天司,说是几日后有大雨,路上不方便,赶在今儿乘船南下了。老夫人说了,要我和您说一声,无需担心,随行人马都是伯父忠仆。” 顾皎这才点了点头:“远之呢?” “伯爷在您院子里呢,”管家脸色稍凝,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伯爷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儿,您待会儿小心点,也劳烦您顺着他来,哄一哄。” 若换了从前,别说是脸色不好了,就算管家说秦骅高兴,她也掉头就走。今时不同往日,顾皎知晓秦骅只是棺材脸,心地还是善良的,按照阿娘的话来说,就是外冷内热。 “知道,你叫厨房准备点饭食。” 管家千恩万谢地走了,顾皎一路拐进临江阁,进门扬声道:“远之,你叫我?” 金乌正悬在空中,阳光耀眼,光束穿过树枝直射。顾皎被光闪了下眼睛,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心猛地往下一沉。 秦骅站在房门口,长身玉立,玄色锦袍加身,窄腰上绑着金镶玉虎头腰封。耀日灿灿,给他全身镀上一圈金边,衬得他奔逸绝尘。 他分明沐浴在光里,却面沉如水,阴郁的眼睛安静地垂着,眸中泠泠,冷得几乎要结冰。 顾皎环顾四周,院子里除了他俩,再没有其他人。风掠过竹林,飒飒作响,屋檐下的铁马间或一动,越发显得寂静。 “是遇到了什么事吗?身体突然换了回来,我吓了一跳。”顾皎强压下心头的惴惴不安,向秦骅走过去,脸上带着温柔和煦的笑意,“你今日说是去找太子,难道是因为他吗?要不要和我说说,让我听听你的烦恼呢?” 秦骅静静地打量她,眼波中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顾皎被他看得背后发凉,不自觉得揪紧了袖子。 “袁青翡来找你了,他告诉了我一些……你们之间的秘密。”秦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上的寒意消减不少,但语气举止中都带着若即若离,“进来吧,我叫他们都退下了,有些事,我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顾皎如五雷轰顶,口齿冰凉,一时间僵直在原地。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织金广袖被她揉成了一团咸菜,她惊慌失措地握紧拳头,脑海中有无数可怕的猜想接踵而来。 “远之,”顾皎强装镇定,因为过于害怕,嗓音都变了调,“他和你说什么了?” 秦骅挑起帘子,头也不回道:“说了什么?比如你们青梅竹马,私相授受?” 顾皎浑身一个激灵,指尖冰凉,仿佛魂魄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他是在骗我吗?”秦骅清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顾皎咽了口唾沫,心一横: “不,是真的。” 帘子在她面前倏忽落下,轻风夹杂着苦涩的香味扑面而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是吗?” 秦骅与她隔着一扇双面绣花鸟帘子,轻薄的织品隔绝了两人,如同一道天堑,咫尺天涯。 “进来吧,我想听你亲口和我说。” 顾皎不知道袁青翡是什么时候来到顾府的。 在某个春光灿烂的早晨,她一个人洗脸梳头,摸去厨房找东西吃。 她虽然是嫡出的大小姐,但是一点都不受宠,院子里的婢女惯会看人下菜,连装都懒得装,经常在值班期间聚在一起打马吊,没人管她死活。 可不是么,老爷夫人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一次,何必花精力心思去照顾一个可有可无的大小姐呢?反正小孩子不会告状,才八九岁的小娘子,哪里知道好坏,婢女姐姐说有事要忙,那便是真的有事。 顾皎是个听话的孩子。 八岁的小姑娘早习惯了照顾自己,就算是在祖父府中,也是自己打理。祖父派的两个贴身婢女她没有带回来,她不适应被人鞍前马后地关怀备至,即使那两个叫逐月照光的小姑娘怎么哀求撒娇,她都没有退让一步。 顾皎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聚在兄长房中。兄长每日起床都有许多人服侍,端痰盂的婢女都有三个,更不用说别的了。 快到早膳时分,顾皎远远地就闻到了从厨房那边飘来的诱人香气,顾皎抽了抽鼻子,快步走进厨房。 半人高的蒸笼在火上尽情释放氤氲热气,虾饺烧卖的香气一股股地从被热气抵开的缝隙中溢出。顾皎食指大动,搬来小凳子,踩在上面手脚麻利地打开了盖子。 “等等!你在干什么!” 少年温润柔和在门口炸响。 顾皎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就被人从凳子上抱了下来,脚踏在地上。 “你这么小个娃娃,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作甚?”少年一脸焦急,语气里满是担忧,“你家大人呢?” 顾皎眨巴眨巴眼:“危险?” 少年身量尚小,比顾皎高出一个头,已隐隐有了大人气势,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成熟稳重。他皱眉瞥了一眼还在冒蒸汽的蒸笼,重新盖上盖子。 “你阿爷阿娘没有教过你吗?这蒸汽是能烫伤人的。”少年忍不住埋怨,他面如冠玉,清雅秀丽,一身艾绿长衫清新脱俗,宛如一枝秀逸神气的青竹,看得顾皎呆了片刻。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少年一低头,红裙子的小姑娘呆乎乎地仰头望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少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我把你送回去。真是的,顾长史是出了名的家宅安宁御下有方,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 “我叫顾皎,祖父叫我杳杳。” 少年脚步一顿,蹲下来,好好地上下端详顾皎:“你就是顾家大小姐?” 顾皎点了点头。 “我叫袁青翡,我阿爷是南国太守。”袁青翡皱起好看的眉头,“真奇怪,嫡出的大小姐怎么会一个人跑来厨房?” 顾皎不明所以地歪着头。 袁青翡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把小姑娘的头顶:“走吧,我带你回去。” “我还没有吃早饭。”顾皎嘴上这么说,脚下已经开始移动。 “和我在一起,你还怕没有饭吃吗?”袁青翡放慢脚步,等着顾皎跟上来,“我和你阿爷说一声,带你去吃南国最好吃的早点。” 顾皎两眼放光,小跑过去,试探地揪住袁青翡的袖子,偷偷观察他的神色。 他温柔一笑,握住了她揪袖子的手:“你还是想一想待会儿要吃什么吧。” 顾皎一路上都时不时望向袁青翡,袁青翡对她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他只坐在那里,顾皎就想靠近他。 也许是因为他过于温和,手掌温暖又柔软,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就像是顾皎梦中兄长的模样。 自此之后,袁青翡来顾府的次数多了起来。顾皎听说太守大人有意让顾枫做袁青翡的夫子,顾家专门在府中开辟了一处精巧的院子,供袁青翡休息,有时候时间太晚了,袁青翡干脆就在顾府住下。 每当这时,顾皎会偷偷地跑去找他,袁青翡特意为她留了一扇小门,桌子上摆满了点心零嘴。青翡挑灯读书,顾皎就坐在他旁边看杂书,遇到不会的字就问袁青翡,袁青翡每每都会停下自己手中的事,耐心地教她,嘴角一直挂着微笑,从未厌烦。 若是碰上节假日,袁青翡总带顾皎出去玩,两个半大孩子成了附近一带的孩子王,一呼百应,他们浩浩荡荡地跑去集市,看杂耍、吃茶、放纸鸢、泅水,好不快活。 袁青翡在顾府待了一年多,顾皎也和他交好了一年多。春去秋来,祖父从海外回来,兄长的病愈发严重,父母分不开精力照顾她,顾皎就住去了祖父家中。 再后来,两人再相见时,顾皎已经被顾枫锁在了闺阁之中。 袁青翡未娶,而顾皎已经要嫁人了。 第52章 失约 就像是所有戏本中的…… 就像是所有戏本中的才子佳人的戏码, 顾皎和袁青翡隔着花墙,又开始了来往。 随着时间变长,顾皎院子外的警戒松懈, 顾皎有时会偷偷跑出来,和袁青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荡。 夜雨将歇, 风声潇潇。她摘下一朵梧桐花, 丝毫不心疼脚上崭新的绣鞋, 提着裙子在水洼里蹦跶,轻纱披帛随风舞动,拨开如烟水雾。 袁青翡提着一盏莲花灯跟在她身后, 灯火摇曳,两人一路前行,一直走到城外的山石上。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半山腰上有一座观景台,面朝大海,深蓝的海浪拍打礁石,卷起乳白色泡沫,声如沉沉暮钟, 远处翻起鱼肚白,晨光熹微, 映出海天一色。 顾皎手中还掐着梧桐花,她呆滞地远眺浩瀚的大海, 凤眼湿润, 一动也不动。 袁青翡并未出声打破这片宁静,他坐在观景台中,望向顾皎的背影。 小娘子纤细的背影映照在微弱的晨光中, 似一朵被大雨淋湿在风中凌乱的小花,她石榴红的褶裙被风牵动,衣袂飘飘,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顾皎看了一会儿海,转过身,踢踏着透湿的绣鞋,“吧哒吧哒”地往袁青翡这边走来。 她坐到袁青翡对面,双手托着下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袁青翡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桂花糕,塞进她的嘴里。 顾皎嚼着桂花糕,含糊地说:“都两年了,阿爷还是不打算放我出去。” 袁青翡吹灭荷花灯:“你这不是出来了吗?” “这不一样!”顾皎咽下桂花糕,“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发现,不仅我要受罚,阿娘也要挨骂。” “我看夫子脾气温和,不像是暴戾之人。” “他惯会装样子!”顾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语气里充斥愤懑,“你别看他在官场上多么进退有度谦逊和爱,私下里脾气可古怪乖戾了。我从小到大,阿娘一有什么错处,他便揪住不放,在此大做文章,罚我阿娘抄写女戒女训,要么就是去祖母院子里立规矩。” 说到这里,顾皎咬牙切齿,小拳头在石桌上重重一捶:“那老妖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喜欢把我阿娘和那些所谓的京城贵女作比,非说我阿娘嫁进顾家是高攀了,还说是我阿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呸!我外祖父是南国第一富商,吃穿用度不输于那些郡主世子家,哪是顾家能比的!若不是我外祖父出钱扶持,现在还当不得长史呢!” 袁青翡很捧场地应声,手里剥橘子:“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顾皎高昂着脑袋,略微嫌弃地横了袁青翡一眼:“我都这么大了,我不会自己打听吗?” 袁青翡忍不住笑起来,顾皎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哎呀!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得了贡士,就看不起我这个小女儿家家的了?”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袁青翡摇摇头,声音越发温和亲切,“好了,瞧你,义愤填膺的,小心气坏了身子。吃些橘子吧。” 顾皎接过来,往嘴里一塞,小脸顿时皱起:“好酸!” “酸么?快吐出来。”袁青翡立马把手伸到顾皎嘴边。 顾皎把橘子吐到袁青翡手里,袁青翡往她嘴里送了颗蜜饯,顾皎的眉头舒展开来。 快要回去了,顾皎支着下巴,看着袁青翡忙前忙后,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 “要是我嫁的人是你就好了。” 袁青翡擦手的背影微不可查地一僵,带笑的嗓音传来:“瞎说什么,你不是和威远伯府定亲了么?” “我听说那个什么秦骅,秉性暴虐,嗜杀成性,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顾皎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可比我阿爷还可怕,那个秦骅是真的上过战场的。” 袁青翡转过头来,脸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笑意:“瞧你说的,秦伯爷天之骄子,在你嘴里倒成了杀人如麻的罗刹了。” “可不是嘛,京中原本是没有贵女嫁给他的,不然他怎么会来娶我一个小小的长史之女?” “倒也不是。”袁青翡提起莲花灯,招手叫顾皎起身。 顾皎跟在他身边,背着手嘟囔道:“嫁人的又不是你,你肯定不怕。要我说,我就是吃了盲婚哑嫁的亏,若非要嫁人,我愿意嫁给我认识的,就那西市杀猪卖肉的郑屠户的儿子都行,我就是不想嫁给素未谋面的人,他的生平我都要从别人嘴里打听。” 袁青翡想起郑屠户那总耷拉大鼻涕的小破孩儿,摇摇头笑道:“那郑小子还不满十五呢,成日偷鸡摸狗的,你嫁给他还不如嫁给……” 袁青翡察觉不妥,立即收声,顾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发现他面色古怪,垂头丧气地回了顾府。 “那我进去了。”顾皎趴在花墙上,冲袁青翡招手,“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袁青翡也向她挥了挥手。 顾皎小心翼翼地走进楼阁,脱下湿漉.漉的鞋子,拎在手里,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 外间的守夜嬷嬷还在酣睡,顾皎将绣鞋放在窗台上,撩开踏步床的帘子,里面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 “嘘,逐月,我回来了。”顾皎小声说。 “娘子,您可算是回来了。”逐月压低声音,语带哽咽。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拉住顾皎的双手左看右看,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顾皎揉了把逐月的头,逐月下床,给顾皎换衣裳,照光就睡在屏风后,听到了动静,动作轻缓地打了盆热水来,拧帕子给顾皎擦身。 “您这般实在是冒险。”照光轻声道,她生得清丽,不笑的时候很像她那在宫里做过嬷嬷的娘亲,很能唬人,“若是被发现了,不仅婚事告吹,您的名声也会受损。” “怕什么,我就是要这场婚事吹了。”顾皎抬起脑袋,露出脖子,方便照光擦拭。 “夫人在府中举步维艰,若您出差错,怕是越发难做。”照光淡淡道,“如今大公子的身子渐好,这才消了老夫人纳妾的念头,夫人还未享福几日,您多担待些。” “我若是担待她,日后过她这苦日子的就是我了。”顾皎说,她拿帕子擦手,垂下眼眸,“我觉得,京城的威远伯府也是会看不起我的。” “什么话,”逐月挤进来,将顾皎被晨露濡湿的秀发拧干,“娘子天生丽质,脾性好,在刘府时掌管中馈事事妥当,就算是太守家的娘子也比不过,咱们娘子可是天生的贤妻良母,除了身份稍差些,还有什么挑剔的?就算是天下第一的皇家,不也有七品庶女为贵妃的吗?他威远伯府能比皇家还挑剔?” “我可不愿意当什么贤妻良母。” 顾皎喃喃道,眼见窗外的天空越来越亮堂,忙钻进了被子里。 逐月放下帘子,和照光一起走出卧房,两人站在走廊上吹风,云层中金轮欲升,耀眼炫目的光华透过云雾迸发。 “你知不知道娘子今日和袁公子去了何处?”逐月用肘子撞了撞照光。 “多半是去看海了,娘子的衣袖上一股海风的咸湿气味。”照光没看她,淡漠的眼睛望向天边升起的朝阳。 逐月叹了口气:“若娘子嫁去京都,咱们也得跟着去。唉,听说燕京遍地都是皇亲国戚,一不留神就被被打杀,咱们这一去算是有去无回了。要是娘子嫁的人是袁公子就好了,芝兰玉树,翩翩公子,一身的清贵,对咱们娘子也好得不得了。若是嫁给他,咱们都不用离开南国,每逢佳节还能回家看看。” 照光没接话,秀眉微蹙,一直望着天际。 逐月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别看了,仔细你的眼睛。那几个老妖婆怕是要醒了,咱们也快些进屋去,别被人发现了,又要闹上一场,平白饶娘子清净。”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四季转瞬而过,顾皎又长大了一岁。 她终于被允许在府中走一走,若是得到允许,也是可以上街的,只不过要带上十来个豪奴健仆,顾皎深觉丢脸,还是按照老办法悄悄溜出去。 春色撩人,鸟鸣虫叫在万花丛中宛转,曲径通幽处,竹影婆娑,斑驳的影子洒在卷起的竹窗上,阴凉一隅。 房中燃起清逸幽雅略带微冷的梅花香,暗香浮动,安神定魄。静谧的房中偶尔响起轻微的翻书声,像是一片秋叶飘零,让人心神宁静。 青衣少年如玉的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文字,腰杆挺直,垂头不语,一派温和沉静,一枝桃花在轩窗前穿过,花影重叠,春风拂过,几片芳菲落入书中。少年吹开淡香的桃花,温暖的春光笼罩他挺拔身姿,衣袍上流淌着白玉一般的柔光,宛如谪仙降世。 轩窗被人敲了几下,袁青翡抬起头,一个脑袋从窗户底下冒出来,漂亮的丹凤眼眨啊眨,透露出娇憨之气。 “袁青翡,出来玩!”小娘子趴在窗台上,冲他招手。 袁青翡摇摇头:“夫子待会儿就来了,要考我书文,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晚些时候我就没时间了!”顾皎一跺脚,“我和你说,阿爷被人绊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去街上买荷花酥去!” 袁青翡为难地望向自己写了一半的策论,又看了看满脸期盼的小姑娘。 “那你等我半个时辰,我先写完,就陪你去玩。” 顾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双手在窗台上一撑,脚尖一钩,从外面翻了进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那边不是有门吗?你怎么偏要翻窗?”袁青翡哭笑不得。 顾皎环顾一周,轻车熟路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翻开一看,果真是套着诗集外壳的风物志。 顾皎踢掉鞋子,爬上美人榻趴着,翻开风物志:“我就喜欢翻窗,我和外祖父说了,若是不把商队留给我,我就当飞天女贼去,劫富济穷,白手起家。” 顾皎这三脚猫功夫,怕是遇到了镖师都干不过,更别说官差了。袁青翡摇摇头,并未点破,若是被她知道了,指不定又要闹腾。 青衣的少年提笔作论,红衣的少女在他身侧看书,春色无边,岁月静好。 顾皎突然警觉地抬起头,袁青翡同时看向了窗外,林荫道上隐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就算是仔细听也几乎听不到动静。顾皎一个翻身钻进屏风后面,袁青翡长腿一伸,将绣鞋扒拉进桌子底下。 下一刻,门被推开,顾枫走进了房间。 “公子手不释卷,在富贵人家中实在是少有,若犬子有公子一半的勤奋,我做梦都会笑醒。”顾枫夸赞道。 袁青翡谦虚笑道:“夫子别自谦,令郎天资卓越,阿爷经常夸赞他作诗好。” “作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举人都考不上。”顾枫摆摆手,撩起衣摆坐到袁青翡面前,“我倒觉得,此次殿试,公子十拿九稳,必是前三甲。” “那还请夫子多教导学生一些东西,好不负夫子期望,给夫子抹黑。” 顾皎躲在屏风后偷听,殿试?那袁青翡是不是也要去京城?去了京城,顾家的人肯定就追不上她了。 顾皎暗自盘算,一不留神,裙摆从屏风后露出来了一点,袁青翡扫见,暗中挪了下位置,挡住了顾枫的视线。 顾枫心中有事,没有待多久便匆匆离去,顾皎从屏风后转出来,一屁股坐到美人榻上,摇晃着光脚。 “你要去燕京了?” 袁青翡点了点头:“是啊,殿试三年一次,下届便在明年春日,我要去一趟。” 顾皎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晃着脚丫。 她的玉足白皙似雪,大小正好,不似贵女特意裹小,也没有农妇脚大如扇,指头圆润可爱,脚尖有薄薄的粉红,艳丽如同桃花。袁青翡心中一动,蹲下来,托住她的脚,替她把鞋子穿上。 “喂,袁青翡,你带我一起走吧。” 袁青翡仰头望她,她半阖着眼眸,朱唇紧紧地抿着,正低头盯住他,像一只狩猎中的小狐狸。 她的凤眼中装满了自己,袁青翡只觉得一股酥麻顺着腰椎向上攀爬,绕到心口挠痒,他别开视线,声音低哑:“说什么傻话,你走了,刘夫人怎么办?” 顾皎躺倒在榻上,脚踩上珍贵的银狐毛毯,留下一个刺眼的脚印,闷闷道:“我想了想,我阿娘其实也是不管我死活的。我给兄长背黑锅,也没有见她出来为我澄清,就从手指缝里漏出点儿恩惠,就叫我感恩戴德吗?哪有这么好的事,我挨板子的时候她不在,现在却要牺牲我的幸福为她造势吗?” “那是你阿娘,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袁青翡声音温柔,起身坐在顾皎身边,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她才不是我阿娘!不过外祖倒是我亲外祖。” “没有她,你就不是外祖的外孙女了。” 顾皎骄横地瞪了他一眼,袁青翡只好举手投降。 “我不管,”顾皎飞快地爬起来,挽住袁青翡的胳膊,人抵在他身侧,“你带我走,我不要嫁给秦骅!” “我……” “不然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顾皎摇晃他的胳膊,“我告诉你,燕京那边古板又苛刻,女人都不许出门,得在后院里待一辈子,直到死都出不了宅院一步!” “哪有那么夸张。”袁青翡安慰她。 “你别不信!我有个族亲姑姑嫁去了燕京,不到五年就去世了,说是郁结于心,药石无医。”顾皎软着嗓子撒娇,“我不想变成那样。” “瞎说,你哪里会成这个样子,你和一般的女孩不一样。” 顾皎不说话了,袁青翡担心他话太重,让顾皎伤了心,转头要赔罪,只见顾皎目光灼灼地凝视他。 袁青翡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和顾皎对视。温软袭来,顾皎捧住他的脸,逼迫他看向自己。 “喂,青翡哥哥,你是喜欢我的吧?” 袁青翡瞳孔一缩,急忙否认:“不,我不是……” “外祖父出海了,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对我好了。”少女柔软的声音在他耳畔甜甜的回荡,本该是活泼开朗的嗓音显得怅然若失,“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可怎么办呀?” “我没有不要你。” 顾皎窝在在他肩头,眼睛滴溜溜地转,她故意对着袁青翡的耳根吹气,袁青翡清瘦的身躯不住地颤抖,卷翘浓密的睫毛蝶翼般扑闪。 “我看了戏本,那里面说,情投意合的人彼此要共赴巫山云雨,才能情比金坚。我看你明明心中是有我的,只是因为你不够喜欢我,才不愿意带我走。” “你……” 顾皎发起脾气来,柔荑轻柔地掐住袁青翡的脖子,感受到他脖颈上跳动的血管和在喉头滑动的喉结。 “青翡哥哥,你咽口水啦。”顾皎不怀好意地一口咬在袁青翡的耳垂,松开一只手,扯下袁青翡的腰带。 “不要怕,哥哥,很快的,等我们做完,你就愿意带我走了。” 翻云覆雨,春花欲滴。 顾皎气喘吁吁地勾住袁青翡的脖子,指尖从他胸膛上裸露的肌理滑下,上面薄汗蒙蒙,起伏的肌肉光泽细腻。 “你要出发的那天晚上,我在花墙边等你,你若是来了,就扯一扯藤蔓,另一端在我手里,花藤一动,我就知道是你来了。”顾皎附在袁青翡的耳畔说。 袁青翡的鼻尖埋在她的头顶,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三月初三,我去接你,等我。” 顾皎如释重负地笑了,她紧紧抱住袁青翡,心中雀跃不可言表。 到时候,她长伴袁青翡左右,一世安宁,百年好合,她不用嫁给燕京的煞神,也不用怕阿爷来抓她。 女孩子还是要主动点,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要赶紧抓住,她这不就是吃了十几年的苦,终于功德圆满了吗? “杳杳,”俊秀的少年神色坚定,“我一定会去接你。” 三月初三的那个晚上,顾皎站在花墙下翘首以盼。她等啊等,手里抓紧花藤,从暮钟昏沉,眼见天光乍破。 可一直到晨光大亮,袁青翡都没有来。 顾皎默默地拉花藤,一节又一节,花藤缓缓地向这边移动。 她猛地一用力,对面的花藤被她全部拔了过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随即她听到街上敲锣打鼓,仆妇从花墙下经过,七嘴八舌。 “这么大的排场,果真是太守之子。” “若是袁公子得了进士,咱们南国脸上添光,南国不兴诗书,多少年没有出一个进士了。” “是啊,今日一走,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到时候便是衣锦还乡了吧?” “可不仅仅是还乡,咱们袁公子这气度模样,品行操守,怕是要带个燕京的贵女回来喽!” 仆妇的八卦声逐渐远去,顾皎贴在花墙上,眼睛眨也不眨,薄唇紧抿,脸上毫无血色。 花朵上的晨露打湿了她的头发,冰冷的露珠顺着衣领滑入,在肌肤上滑落,带起一阵寒凉。 顾皎冷笑一声。 第53章 离开 “可是新婚之夜,你…… “可是新婚之夜, 你的确是留下了处子之血。”秦骅倚在靠背上,寒冷的目光审视顾皎。 “我怕事情败露,回去后打算悬梁自尽, 我阿娘刚好过来,救下了我。”顾皎避免和秦骅对视, 眼睛瞥向一旁的鸟雀花窗, 窗上用银红色云雾绡笼罩, 像是落日余晖的最后一丝光亮,“她教给了我一个方法,比如说用药物控制葵水的时间。” “顺便告诉你一句, 之所以会有所谓的处子血是因为小姑娘身量尚小,要么是动作粗暴。到我那个年龄了,温和一些,是不会流血的。”顾皎整理措辞,“若是,嗯,若是你要续弦,如果没有流血,你……” “我当时看你不住地抽泣, 又流了血,还以为是我弄疼了你。”秦骅说, “因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很愧疚。你也算是解开了我的一个心结, 多谢你了。” “没有,你没有弄疼我,是我当时太紧张, 怕被你发现,你,你很好,是我……”顾皎语无伦次。 “哦,是吗?我不知道。”秦骅看起来毫不在意,神色自若,他起身,“这就是全部了?” 顾皎点了点头。 她忍不住去看秦骅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虽然很对不住你,但是顾皎,我想你必须离开这里了。”秦骅在跨出门槛时停顿了片刻,“我会为你准备车马,后日清晨启程。” 顾皎一下子站起来,冲着秦骅。 “远之,我……” “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面容在落下的纱帘中一闪而过,“这是最好的选择。” 顾皎呆立良久,猛地摔回椅子里,她目光呆滞地环顾一周,无可言表的寒意和悔恨涌上心头。她僵硬地用双手盖住面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干涩,什么也流不出来。 她终于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一直提心吊胆深藏的秘密终于被人发掘,在暴露的那一刻莫名地如释重负,可紧随其后的空虚如影随形,不断地试图将灵魂从身体里抽离。 顾皎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濒死的感觉海浪般袭来,她白玉似的面颊逐渐涨红,修建整齐的指甲狠狠地在桌面绒布上划出十条深深的痕迹。 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振翅,横冲直撞,缺氧的感觉让人发疯。 “呼!” 顾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喘息着,她咳嗽几声,俯趴在桌上。 顾皎把回老家的命令吩咐下去,逐月和照光很快就把东西收拾整齐。 “娘子,怎么这么急切?”逐月从妆奁中挑出了几样常用的首饰头面,用宝匣装好。 “可不是嘛,阿娘病重,我心里焦急万分,一刻都待不住。”顾皎说。 “姑爷真好,二话没说就让您回去了。”逐月撸起袖子将木箱搬到院子里。 照光忽然道:“逐月,你去看看马车准备得怎么样了,这次南下多是水路,可别选了那几匹容易惊水的马。” 逐月清脆地应了一声,照光停下手头的动作,看向顾皎。 “娘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皎嘴上说的是母亲病重,她念母心切,想要速归侍疾,这个理由能将逐月骗过去,却诓不了火眼金睛的照光。 “事情败露,秦骅说燕京留不得我。”顾皎翻看手中的风物志。 她手里的风物志快要散架,书页都是掉落后再用麻线绑起来的,纸张皱皱巴巴,很难相信这样破旧的书还会留着。 照光扫了眼她手中的书,继续低头做事。 “伯爷说要休妻吗?” 顾皎翻了一页书,下一页上明显地有两道折痕,顾皎皱了皱眉。 “没有,但我依旧准备好了和离书。”她想了想,指腹用力地碾过折痕,试图抚平,“他就算休妻也没关系,我不打算再嫁。” “不是为了他,”顾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容易让人误会,又说道,“我本来就不想嫁人,你知道的……又不知道会不会喜欢对方,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实在是……想想就可怕。” 照光听了,默默地将妆奁整个打包起来,又把压箱底的铺面契书和田契全部翻出来,放进顾皎随身的匣子里。 “回去后您有何打算?”照光问。 顾皎愣了下,她合上书,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我能去找外祖吗?” “刘大人行踪不定,怕是难。”照光笑了笑,“既然如此,有个人,娘子能见一见。” “……你一笑,我总觉得不是好事。” 茶楼里,顾皎和太子端对坐,面面相看。 “这就是你说要我见的人?”顾皎对照光耳语。 照光跪坐在茶桌侧面,洗壶煮茶,热水注入铜壶,白云翻滚,清香袭人。待红泥小炉上茶香四溢,照光提起铜壶,替两人各沏一杯香茗。她的手很稳,螺旋注水时不飞溅出半点水珠,只有雅致美感。她将茶盅放在叠好的金丝绢布上,青竹鸟雀的推向太子端,芙蕖祥云的推给顾皎。 “照光的阿娘是宫里的嬷嬷,出宫时陛下尚未即位,在当时的太子府当了几年奶娘,后来南下成家,这才有了照光。”燕端托起绢布,用杯盖抚开茶汤上的挂壁,“哎呀照光,你这茶艺随你阿娘,我许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挂壁了!” 照光颔首低眉:“殿下谬赞,照光手艺远不如阿娘。” “顾夫人,不,顾娘子,还请用茶。”燕端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上好的碧螺春,和外面售卖的可不同。早春的新茶,在果木中种植,茶树与果树枝桠相连,果香茶香皆有,鲜爽生津。这批茶团全是最嫩的茶芽炮制,煮茶的水是去年的梅花水,在第一场雪时取蜡梅花瓣上的积雪,用坛子泥封,埋到今日才取出。好茶好水,为的就是招待你这位贵客。” 顾皎抿了口茶,果真是茶香果香混合交织,清甜爽口。 “我看殿下心情很不错,是高兴秦骅终于脱离苦海,奔赴下家了吗?”顾皎手拖垫布,笑得温婉柔美,“我猜猜,原本殿下是为秦骅选了合适的妻子吧?是鸾德郡主,我知道的。可惜被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胡了,真是难为殿下了。” 她这话倒是阴阳怪气咄咄逼人。 “我以为你很愚蠢,”燕端没有生气,饶有兴趣地端量眼前这个一贯柔弱示人的女人,“这才是你真实的样子吧?” 顾皎没有直接回答,笑意渐深:“瞧您说的,哪个人没有几副面孔呢?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因地不同,故此貌不同也。燕京有几个人是我能得罪得起的?我若是不装傻卖乖,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 “难怪你会和曲茗交好,”燕端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灯下黑呀灯下黑,原来你都知道,只是想让别人觉得你不知道,现在瞒不下去了,终于暴露出真面目了吗?” 他俯下身子,一只手肘支撑在桌面上,语气逐渐阴森:“哎呀,顾娘子知道了这么多事,哪天传出去了怎么办?本宫实在是不想放你离开呀。” 顾皎学着燕端的样子耸耸肩:“我现在无处可去,殿下无论是保我还是杀我,对于我来说都是好结局。” 燕端眼神冰冷,像在看一个死人一样,嬉皮笑脸褪去后,这张桃花面上只剩下阴冷戾气,他身上散发的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抚上腰间,手指耷拉在刀鞘上,缓缓地一弹一弹。 顾皎目不斜视,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他滔天的杀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照光一直垂眸跪坐在两人身侧,一动不动,跟个人偶一样。 炉火上的茶壶突然喷出热气,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消散。 燕端往椅背上一倒,解下腰间的宝刀扔在桌上,顾皎慢悠悠地从袖中抽出短剑,轻轻地扣在桌上。 燕端大笑起来:“顾娘子,你真是个妙人,现在我有点后悔了,说不定你比鸾德有用。” “殿下谬赞,”顾皎毫不谦虚地收下了夸奖,“茶水要凉了。” “既然照光把你带来,那肯定有你的过人之处,她不会害你。”燕端响亮地嘬了口茶水,一点也不注意形象,“我有意在南国发展,可惜手里没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呢,要熟悉南国地理,对那边的海运商业了如指掌,还必须知晓附近几国的语言,必要时远航他国,往来贸易,为我提供资金和兵器。” “这可不巧了吗?”顾皎含蓄一笑,“瞌睡来了送枕头,我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燕端举杯,顾皎双手握杯,两人以茶代酒,清脆地碰了一下。 “合作愉快。” 两人一起说。 “一路上有人接应,认清楚徽纹。”燕端从袖中抽出一块令牌递给顾皎,“不是这个样子的徽纹,一律假冒。我还会派暗卫暗中保护你,你这一路不会有危险,到了南国,那就是你的地盘了,接头的人也已经找好,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你就能到达。” 顾皎接过令牌一看,上面的图案很是奇怪,是交叉的锤头和镰刀,组成了一个弓箭的形状。 燕端看出顾皎的疑惑,好心解释道:“意思就是歌颂伟大的劳动人民,咱们都是为了一个志向努力啊顾皎同志,为了更好的北燕。” 顾皎学得有模有样:“哦,谢谢,太子同志。” 一时间房内充满了红色的气息。 “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为自己澄清一下。”燕端双手交叠托着后颈,“你和秦骅和离,我并未在其中做推手。” “这件事,您就算想掺合怕都不行。” “看起来不是件小事。” 顾皎给了他一个假笑。 码头上,江水翻滚,浪潮滔天,天空上黑云密布,雷声从九重天上很远的地方传来,奔雷滚滚,宛若万马奔腾。 一艘十丈高的大船在江面沉浮,船体坚如磐石,并不像那些小舟随波逐流,行于甲板如行平地,在风暴将临的危险中予人安慰。 房中家具应有尽有,陈设布置都不是凡品,逐月喜滋滋地到处打量,嘴里啧啧称赞。 “哎!这是珐琅彩绘的烛台,还真有人拿这个点蜡烛,不怕被烧坏吗?哎呀,新的一样!” “这珠帘上的珠子居然一个大小,这得挑多少呀,几百颗珠子里都找不到两三个一模一样的,这得多大手笔!” “我的天,这个妆奁居然是满的,紫晶石烧蓝的头面!这么大的夜明珠头冠?琉璃排梳、玫瑰凤尾步摇、点翠八股鎏金梧桐钗、汉白玉搔头……天啊,这些都是送给娘子的么?” 顾皎半卧在美人榻上,照光在她身侧奉茶。 “看起来是秦伯爷的补偿。” 顾皎应了一声,懒散地翻看手中的书页,烟罗裙摆垂落在地,如雾似纱,轻盈灵动。 “到时候下船,妆奁中的东西带走吧。”照光提议。 “不用。”顾皎摆手。 照光眉头微皱:“娘子,这都是为了您之后的生活,咱们不知道太子端会给您多少资金,您自己手中总是要有些钱的,未雨绸缪,可不能被人牵制。这个时候就不要在乎什么面子了,自己活得舒心才是第一要素。” “真不用,”顾皎头也没抬,“他把这艘船送给我了,补偿我带去的嫁妆。” 照光挑了挑眉:“是奴婢多嘴。” “你也是为了我好,若不是你,我这艘船根本保不住。一旦顾家知道我回了南国,我所有的东西都要被顾家充公。至于我呢,要么是嫁给哪个高官显贵当续弦,要么青灯古佛相伴终生。而现在不同,我有了太子庇护,给太子做事,谁敢强占我的东西?”顾皎向她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了,照光。” “是。”照光不自在地低下头,脸颊飞红,“娘子平安,婢子也有好日子过。” 逐月总算是看完了稀奇,她手捧一尊芙蕖铸金洗手盆,献宝似的端到顾皎面前,喜不自胜道:“娘子,您看这个!好神奇!” “什么?” 逐月舀了瓢水来,顺着洗手盆伸出来的一个甬道倒入,随着水的注入,盆子中央栩栩如生的仙鹤锦鲤旋转起来,鱼口还往外喷水,盆底的描花在水波中飘荡,像是活了过来。 顾皎第一反应是能卖个好价钱,瞄到逐月放光的眼睛,才夸了一句:“真巧妙,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神奇的盆子。” “是吧!”逐月小心地将洗手盆放到桌上,跪坐在顾皎脚边,替她按摩双腿。 她嘴里喋喋不休:“我刚才看妆奁,好多珍贵的头面,里面的镯子比靖国夫人送您的那对还要纯正……哎,您的镯子没戴?” 顾皎摸了把手腕,空空如也。 照光在一旁道:“放在您贴身的匣子里。” 逐月自告奋勇地从床头拿来檀木匣子,打开盖子,呈到顾皎眼前,顾皎立即看到了那只金灿灿的镯子,就躺在珠宝的最上面,内侧的殷红依旧鲜艳。 顾皎拿起镯子把玩,往手腕上套去,船忽然摇晃了一下,顾皎没拿稳,镯子从手里飞了出去。 “娘子!”照光大喝一声。 她出声得太晚,顾皎早已朝镯子扑了过去,半个身子都到了窗外,纤柔的身子在风雨中飘摇,眼看就要掉下去。 照光立马要去搂住顾皎的腰,狂风大作,吹起顾皎的裙摆,冰凉的纱裙劈头盖脸地罩在照光脸上。 照光扒拉下裙子,手还是迟了一步。 顾皎扑出去抢救镯子的时候没想拿过那么多,她只想将镯子抓回来,镯子飞出了窗子,她也跟着探出窗外。 好在她眼疾手快,已经抓住了镯子。 还不等顾皎松一口气,船又是一晃,将顾皎整个人倒出了船舱。 冷风刀子一样刮过她的面颊,刺得生疼,顾皎只能死死地攥紧金镯子,下一刻,她被人握住脚踝,拖回了房间。 房间里燃着温暖的熏香,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顾皎劫后余生,靠在墙上,腿脚发软。 照光和逐月都脱力了,两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娘子,您太冒险了。”照光努力平复心情,“要不是逐月动作快,抢先一步拉住了您的脚踝,您就要掉下去了。” “实在是对不住,我没想那么多。”顾皎举起镯子,看了一下。 她毫无征兆地将镯子往面前一砸,一声脆响,镯子弹跳几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逐月心疼不已,将镯子捡回来,放回梳妆台上:“娘子,这可是您舍命救回来的,可不能瞎扔。” “逐月,娘子看起来惊魂未定,你去烧壶茉莉茶给娘子安安神吧。”照光将顾皎从地上扶起来。 逐月自己也吓得够呛,她拍了拍胸口,深吸了几口气,走出房间。 “娘子,这是最后一次。”照光给顾皎顺气,神情恢复成以往的平淡。 顾皎用小臂盖住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 “嗯,最后一次。”她放下手笔,凤眼迸射出坚毅的光辉,“我绝不会再做这样危险又愚蠢的事,也绝不会再被他人影响心神。” 第54章 你不是死了吗? 三年后,…… 三年后, 南国,望潮郡。 街上人来人往,城中繁盛, 车水马龙,经常会在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连绵不断的商铺中摆着各种奇珍异宝, 就连街边的小摊贩上都琳琅满目, 北燕甚至他国的商人遍布在大街小巷,在这里如鱼得水。 望潮郡以商贸天下闻名,是有名的富甲宝地, 最著名的就是明月商会名下的聚福码头,一年四季都有不间断的大型商船停靠,几乎供给了整个南国的需求。借此明月商会也一跃成为整个南国首屈一指的商团,背后那位会长也成了无数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说起这位不知名姓的会长,谁也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出现在望潮郡的。三年前这里不过是个海边的小渔村,在某个阴云密布的下午,一列浩荡的车队从东面进入郡地,驻扎在西面山麓上那座久无人居住的大宅院中,至此, 明月商会暗中推手,补给米面、推行商贾、修筑码头、兴建商铺, 各国商贾往来贸易,小渔村蓬勃发展, 版图不断扩大, 最后成了如今繁华昌盛的望潮郡。 无人窥得这位颇有远见的会长,别说是男是女,就是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这位会长与南国太守私交密切,在望潮郡无疑是真正的主人。按理来说,独权之人多暴虐剥削,好在会长一向宽宏英明,所推行的制度宽紧合度,在会长的把控下,越拉越多的商人入驻望潮郡,俨然一片兴旺盛景。 一辆朴素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码头驶出,穿过繁忙的街道。 帘子挑起,露出一张绯丽的面容,小娘子左看右看,耐不住日头毒辣,很快将帘子放下。 她面带不虞,朱唇绷成一条直线:“宝莺,还有多久?” 宝莺送上点心:“咱们如今已入了望潮郡的城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能到了。郡主用些点心打发一下时间吧,这车厢里的确闷人。” “南国真是个破地方,南域城已经够热了,这望潮郡竟然更甚,分明是九月末了,还跟个大蒸笼似的!”鸾德郡主咬了口糕点,立即吐了出来,“呸!什么粗点心!我最讨厌这种老糕点,腻死人了!” 宝莺柔声安慰:“也只有这些红豆糕绿豆糕的好保存些,若是带郡主爱吃的牛乳糕乳酪冻,半路就坏了。” 说罢她从柜中拿出一只珐琅罐子:“既然点心不合口味,郡主吃些果脯蜜饯吧,是您一向喜欢的茶青梅,拿乌龙茶腌制的,加了两倍的糖。” 鸾德郡主这才屈尊降贵尝了一口,火气总算是消了下去。 吃完茶青梅,鸾德又是不耐地挑起帘子,外面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她目不暇接,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马车已然停下。 她在宝莺的服侍下下了车,脚未落地,正要抱怨日头大,一道清凉的阴影罩在了她头上,驱散了挥之不去的暑气。 一个桃红纱裙的小侍女撑着油纸伞,伞面满是绚丽斑斓的海棠花,她巧笑倩兮,一双美眸流转,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郡主可来了,我们主子恭候多时。”小侍女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耳边水滴状玉石坠子轻轻摇晃,一身软纱华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娘子。 鸾德被唬了一下,她四下观瞧,不知何时进了一座宽广的院子,早已没了街上的喧嚣。 “郡主,请随奴婢来。”小侍女向前邀约。 院中假山嶙峋,流水灵秀,亭台玲珑,绿植霞蔚。前方抄手游廊下挂着黄铜檐铃,游廊尽头紧接着汉白玉九曲桥,碧波粼粼,湖中有专门堆砌的高山瀑布,夏风习习,吹起飞溅的水珠,为炎炎夏日带来清凉。 三只蓝孔雀在湖边闲适踱步,鸾德从未见过这样的珍禽,心下好奇,又怕显露得太明显,失了身份,便悄悄地用眼尾余光去瞥。其中一只孔雀突然振翅鸣叫,鸾德一个激灵,忙收回目光,耳根发热。 这里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一路走来,入眼皆不凡,处处都是金钱雕琢,有些珍宝更是有钱都买不到。 不说别的,且说这座大隐隐于市的庭院,谁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望潮郡盘下这么大的一块地,建这么精巧的一座园林? 鸾德忽的扫到一片雪亮,她回身去看,那道白光瞬间消散。 “那是月辉堂的暗卫,吓到您了?待奴婢禀报主子,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都说了今日有贵客到访,莫要带刀惊扰,怕是没听进心去。”侍女轻轻笑道,柔美的脸上满是歉意。 鸾德跟上侍女的步伐:“暗卫?这里吗?” “咱们主子良善宽宏,可总有些不长眼的苍蝇在周围喋喋不休,也有鬣狗暗中伺机待发,着实无奈。”侍女幽幽地叹息一声,话虽如此,脸上却没有半点担忧的痕迹,“于是此处和山中宅院皆有暗卫十二时辰不间断看护,这里处于闹市,不敢声势浩大,扰民清净,便只有一百个护院,五十来个暗卫巡逻。” “只有?”鸾德惊讶地瞪大双眼,就算是京中国公府也不过一百个护院,再多了可就成暗拢私军了! “那山中宅院又有多少人?” 侍女偏头想了想:“这个就不好说了,那边毕竟是主子日常起居的地方,护院应当是三百个,至于暗卫就说不清了。” 鸾德一下子觉得背后发凉,忍不住暗中打量,生怕从哪里突然刺出来一把刀子。 她此次来望潮郡,是为了绕路去云南投奔父亲。老皇帝日薄西山,时日无多,京中混乱,徐贵妃有意将她许配给三皇子骊,她不情愿,贵妃居然想将她囚禁,在太子端的安排下,她趁机逃了出来。 无奈一路都是关卡,她怕被三皇子一派发现,在燕端的掩护下乘船南下,一路来了南国,在望潮郡落脚。待休整完毕,再启程走水路去云南。 鸾德起先不愿意,她从未听说太子端在南国有势力,直到她一入南国境内,立马有人前来接应,她这才放下心来。 鸾德回忆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得顾影自怜,在这乱世之中,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女子,若没有父兄夫婿的保护,无疑是一块被群狼环伺的肥肉。 不知道远之哥哥如何了,自从他远赴边疆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鸾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又想起那个她最讨厌的女人。三年前威远伯夫人急病去世,她本想乘虚而入,谁知连远之哥哥一面都见不到,他闭门谢客,真像是因为顾皎去世心灰意冷。 她好不容易等秦骅出府,还不等她梳妆打扮好,就接到了秦骅自请远驻边疆的命令,她匆忙赶到威远伯府,只见到关合的朱漆大门。 胡思乱想之际,侍女领她们来到了一处雅致主屋,淙淙溪水从屋前流过,屋檐高耸,雕梁画栋,拉门以油漆竹帘隔开,明堂通风,正门前蹲坐两尊铜铸仙鹤博山炉,暖香飘逸,是上好的白梨香。 屋中薄雾袅袅,宛若仙境,织锦绣缎闪闪发光,主位上对坐着两位女子,一红一紫,皆是华服锦衣。 “玉姬大人尝尝这大闸蟹,阳澄湖送来的,今年第一批秋螃蟹中最肥的,全在这里了。”朱红裙衫的女子将一只小银盘推向对面,鬓角的珍珠流苏一直垂到肩头,散发出温润的光,一如她面上柔和的微笑。 桔梗色裙子的女子打扮不似北燕人,梳着高髻,鬓角点缀着绸缎绒花。 玉姬手持银质工具,三下五除地打开了蟹壳,面带笑容,开口的语调有些奇怪:“是的,我很喜欢,这个工具也很好用。” “这是我专门为玉姬大人您定制的,您看这手柄,专门镂雕了仙鹤和樱花,这次回东瀛,将这套银具带回去吧。” 玉姬点点头,笑意盈盈:“你每次都送我好多礼物,我都不好意思了。” “玉姬大人这么照顾我的生意,我当然要有所表示,才不辜负玉姬大人的一片好心呀。” 鸾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侍女笑着赔罪:“主子现在正在陪客,婢子带您去茶室坐一坐吧。给您准备了虾饺和蟹黄包,您先垫垫肚子,晚上的时候还有不少珍馐等您临幸呢。” 鸾德和侍女走进茶室,刚一进去,鸾德拉住侍女问道:“你们主子可是叫顾皎?” 侍女笑容稍减,语气略微冷淡,嗔怪道:“客人为何这么不知礼数,直呼我们主子的全名呢?” 鸾德哪管失了礼数,她蹒跚退后几步,瘫倒在椅子里,手脚冰凉,两眼发直。 宝莺见状吓得哭出来:“郡主!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任由宝莺怎么哀求,鸾德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回事,顾皎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到顾皎的棺椁抬出了秦府,满天黄纸,哀乐齐奏。 可是方才坐在堂中那人,确确实实就是顾皎!她不可能认错,就算是化成灰了她也认得! 房门被拉开,朱红的人影靠在门扉,双手抱臂。 “鸾德郡主,别来无恙,最近过得如何?” 鸾德见了鬼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死死地盯住来人。 顾皎笑容不变,一脸的和蔼可亲。 第55章 黄雀在后 “鸾德郡主,别…… “鸾德郡主, 别来无恙。” 鸾德一个箭步冲上去,鼻尖几乎抵在顾皎脸上,眉头紧紧皱着。 顾皎往后挪了一步:“见到我这么激动?” “我三年前参加过你的葬礼。”鸾德咬住下唇, 俏脸微冷。 顾皎绕过鸾德,将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 坐下来, 敲了敲桌面:“给你带了点心, 趁热吃。” “远之哥哥知道你没死吗?” 顾皎动作一顿,拢了袖子悠悠道:“瞧你说的,要不是你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若你不是真的死了,为何远之哥哥那般失魂落魄,辞了使君之位,远赴边疆?”鸾德回身,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顾皎无奈地往后一靠,手肘支在软枕上。 鸾德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三年了,一点成长都无。 “我也不知道,要不郡主亲自问问秦伯爷?”顾皎道。 鸾德立马垂下脑袋, 方才质问的气势一扫全无,只是一瞬, 又抬起头来,高高扬起下巴。 “不关你的事!”鸾德盛气凌人, “我会问他, 你不用解释了!” 顾皎扶额,每次对上鸾德郡主,她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即使她知道鸾德本性不坏,但这趾高气扬嘴硬毒辣的模样,真是恨得人牙痒痒。也不怪鸾德树敌无数,徐贵妃对她下手,除了太子端,竟没有一人向她伸出援手。 “好,”顾皎自是不会和小姑娘一般见识,“日后你问问他。” 顾皎起身:“晚些时候桃香会带你上马车,我在玉珍宴订了一桌菜,你去用些,随后回宅邸。这些日子你在望潮郡游玩一番,休整心神,五日后我们启程前往云南。” “我们?” “我,和你。”顾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鸾德,“我们。” “你要去云南?你为什么要去云南?我不许你去!” 顾皎没理她,吩咐桃香好好服侍鸾德,拉上门走了。 门口站了个端着铜盆的娘子,一身月白色褙子,鬓边点缀水晶蔷薇,垂下一缕银丝流苏,清丽的面容上满是冷漠,冰雪雕琢般冷冽。 “主子。”照光将搭在盆沿的帕子递给顾皎,“擦擦手吧。” 顾皎用湿帕子净手,抬脚往屋外走去,照光碎步跟上。 “您不必亲自送进去。”照光压低声音。 “总要看看人是否无恙吧?”顾皎走上抄手游廊,“殿下派遣的任务,总是要做好的。” “您说的是。”照光颔首,“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都上了桐油,暗地运送到了船上。随行之人也挑选完毕,还请主子过目,增减人选。” 说话间,两人已然到了假山边,湖边孔雀嬉戏。 顾皎一抬手,一个婢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悄无声息地端了个描金小碟过来,恭恭敬敬地送到顾皎手边。 顾皎捏了撮食物,撒向孔雀,孔雀啾啾鸣叫,扑朔翅膀,迈着优雅的步子啄食。 “嗯,晚膳时我去过目,若是确定,便摆几桌酒席,饭食酒肉有求必应。”顾皎喂了几把,索然无味,挥了挥手,婢女退下。 照光递上帕子。 “晚些时候,我带人去船上检查一遍。”顾皎低头,手中的帕子缓慢地擦拭,“鸾德郡主那边,多派些婢女侍卫,这些天带她四处游玩,务必服侍妥当。” “是。” “和人家阿爷做生意,怎么也要把人家女儿哄好呀。”顾皎不紧不慢地擦手。 宁王府,憩风塘。 一列人马飞掠过长廊,漆黑的披风在夜色中飞舞,带起飒飒冷声。他们身姿健硕,若无声的巨人,风刮过他们的衣角,腰间闪现一刹雪光。 他们在院子前停下,为首人上前一步,敲了敲门,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 门从内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厮站在门旁。 “见过大人,王爷和伯爷等候多时了。” 首领快步走进院子,憩风塘是由三个小院子套成,最外面是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中间则为竹林清潭、屋舍俨然,到了最内面的院子,只见潇湘竹中隐约漏出个素雅竹屋,三间房宽,门前一圈矮篱笆墙,门檐下垂挂一枚斑驳铜铃。 竹屋里点着烛火,纸糊竹窗上映出两个人影,正执棋对弈。 首领在竹窗前单膝跪地:“王爷,伯爷,属下来迟,还请责罚。” “不打紧,不打紧。”和蔼慈祥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一路奔波辛苦了,穆铎,进来喝杯热茶吧。” 穆铎没有推辞,起身拐入竹屋。 屋内燃起十二连枝青铜灯,火光错落,将罗汉床的一周照得宛如白昼。床上对坐着两道身影,一道紫衣金冠,一道玄袍银簪。 早有青衣小仆前来奉茶,穆铎吹了吹,仰脖吞下。 紫衣的中年人打趣他:“早春刚送来的雨前龙井,一两百金,就被你囫囵糟蹋了。” 穆铎挠挠后脑勺:“属下泥腿子出身,哪有这闲情雅致。” 宁王呵呵直笑,不像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王爷,倒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邻家爷爷。 “说说看,”宁王落下一子,“望潮郡那边如何了?” “是。”穆铎拱手,“郡主已经到了望潮郡,明月会长将她安置在云月山庄内,我们的探子无法进入。郡主每日都会有十来个随从陪同,在望潮郡游玩,探子来报,说是颇为欢喜,王爷大可放心。” 宁王笑了一下:“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那批兵器。” 房中气氛稍滞。 “五日后,会长亲自送达。” 宁王眯起眼睛:“嗯?这次吹的什么风,居然会亲自过来。” “会长说是在云南盘下了一座矿山,正好有一条玉脉,趁此机会巡视一番。”穆铎道,“还说东瀛的玉姬大人来,带了两把太刀,皆有名家所出。铸造精美,削铁如泥,听闻殿下好刀,特前来赠送。” “太刀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唐刀变种,还没有我府上厨子的菜刀锋利顺手。”棋盘上战局焦灼,宁王语调缓慢,“也算她有心,惯会做人的,还记得我喜欢刀,珍藏几把也不错,虽是小国,好歹也是王室所赠。” 穆铎报告完,拱手告退。 一子落下,自始自终都未发声的玄衣青年淡淡道:“你输了。” 这人生得冷峻坚毅,颀长高大,一双清亮眼眸如镜光闪烁,眉间总是微蹙,神情中带着丝不耐,面沉如水,脸上一点笑影也无,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身着一袭修身的玄金骑装,衬得肩宽腰窄。两只箭袖以金镶玉腕箍扎紧,腰间皮带交错,正中央一只鎏金虎头做仰天长啸状,衣摆无一分褶皱,上绘烫金苍劲古松,配以包金翘头皂靴,可谓是龙姿凤章、金制玉相。 “远之,瞧瞧你,杀意太重,难免伤身。”宁王长叹一声,将手中白子放入坛中,“是我输了。” “我明日离开,前往燕京。”秦骅冷声道。 “走这么快?我还想留你再住几天。”宁王一脸失望。 “殿下该等急了。太医说皇帝只剩下半年光景,我怕三皇子一派突然发难。” 宁王倚靠软枕,面色微沉:“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啊……” “还请宁王殿下按照约定,在来年开春时,入京勤王。”秦骅俯下身子,向宁王深深一拜。 “你放心,我绝不会食言,我对皇位无意,更不想让三皇子继承。”宁王扶起秦骅,“晋王那边如何了?” 秦骅思索了一会儿。 “暂时没有动静,但是有一点我颇为在意。” “说说看。” “前朝武帝禁止食用耕牛,当今圣上继位,虽废除律法,但京中权贵感念先帝,仍不在隆重节日外杀牛待客。可前些日子,晋王府设赏菊秋宴,桌上有三道菜,全是牛肉。” “你确定?” “是,亲信来报,不会是作假。” 宁王长叹一声,捏了捏眉心。 “远之啊,这怕是场硬仗。” “您的意思是说,晋王有意夺珠?”秦骅的神色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武帝在时,对兄弟宽厚包涵,并未收回藩地,每年税收也调低至线下,为此我等感念恩德,自请镇守边关,除非皇位动荡,逐鹿中原,三十年内绝不踏入燕京半步。”宁王神情凝重,“可长兄驾崩后,新帝即位,我等入京拜贺,临走前晋王突发重疾,这才留在京中,一直到了如今。晋王向来附庸风雅,与文人墨客往来结交,又因他从不结党营私,清高自傲,无人过问他毁约留京一事。” “可晋王绝不是那等无欲无求之人。”秦骅坚决道,“晋王世子与谢家娘子结亲,晋王府与礼部尚书已然上了同一条船。” 秦骅琢磨:“毁约留京,拉拢姻亲,宰杀耕牛……晋王之心,昭然若揭!” “唉,还是看走眼。他母妃不过是个宫中婢女,我们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平日里待他也是多加照拂,谁知竟是养虎为患。若我没有猜错,京中寒门学子,多投入他的门下了。” 秦骅点头:“是,北燕多以权贵当朝,朝中官员多是世家出身,寒门入朝少之又少,但绝不可忽略。没料到如今不仅仅是三皇子和辽国外患,居然还有个晋王黄雀在后,当真是四面楚歌。” “也不用怕,既然环环相扣,”宁王下了罗汉床,虽人过天命,行动却敏捷,“那便逐个击破。” 宁王吩咐道:“远之你再待几日,此事着急不得,原先的计划,需再加拟定。” “是。” 第56章 海匪 暮色苍茫,夕阳下的…… 暮色苍茫, 夕阳下的海面格外平稳,宛如刚入睡的婴儿,寂静安宁。耳畔只有间或的海浪声, 咸湿的海风卷起旌旗,一轮明月在旗帜上升起。 鸾德怀抱引枕倚靠在窗前, 她从未见过如此浩瀚的大海。海面波光粼粼, 浮光跃金, 一望无际的蔚蓝向天空的尽头延伸,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这艘商船,在无边无际的蓝玻璃中沉浮。 宝莺在一边绣帕子, 她揉了揉眼睛,看鸾德望着大海出神,忍不住笑了。 她放下针线篮,出声道:“郡主,咱们出去逛逛吧,会长说晚间的海面最为美妙。婢子叫些茶水点心,去甲板上赏景去。” 鸾德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宝莺忙净了手, 替鸾德整理着装。贵女最注重服饰头面,若有一丝凌乱, 都是失了体面。 整理好后,鸾德微扬起尖利的下巴, 端着碎步走向甲板。甲板上空无一人, 橙红色的夕阳毫无保留地为甲板涂上一层温暖柔光,商船好似被一滴树脂包裹,成了一块琥珀中行走的船。 海风徐徐, 驱散白日的燥热,沐浴在微凉的风中,只觉得灵台清明,心跳也放缓下来。 船上的佣人手脚麻利,桌子茶点很快就摆好,鸾德只在栏杆处眺望了一盏茶的时间,茶水已经翻滚,芬芳无声地在甲板上蔓延。 “方才婢子去厨房,见到了会长。”宝莺替鸾德沏茶,“会长戴了个金制的面具,喊了几个水手,说是要下到船舱去送些绿豆汤。” “底下?”鸾德抿了口茶水,“底下有什么?为什么要去底下送绿豆汤?” 鸾德一个千娇百宠的郡主,五谷不分,更不知道船是如何前行。她在栏杆边往下看,只见巨大的船桨拍打海浪,溅起朵朵浪花,声势浩大。 她突然来了兴趣,放下茶盅,提起裙子也要下去看看。 宝莺追上她的脚步劝道:“据说那底下湿热,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聚集,怕是会冲撞郡主。” 鸾德头也不回道:“怕什么,顾皎能去,我就不能去?” 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鸾德的脚步更快,也不怕一脚踏空,从陡峭楼梯上滚下去。 还未下到最底层,热浪扑面而来,席卷全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浓郁的味道,像是汗味和馊味混杂在一起,还有其他别的臭味。 鸾德差点吐出来,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比马厩还要腥臭? 宝莺被这味道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眼珠子火辣辣地疼,她用袖子捂住鼻口:“郡主,咱们还是上去吧。” “来都来了,还有走的道理?”鸾德一狠心,推开了木门。 舱内迸射浑厚有力的号子声,响彻云霄。 “一,二,三!” 五十个小牛犊似的短打汉子挥汗如雨,每只船桨由五个人操控,一侧五列。汉子们摇橹划桨,喊得热火朝天,滚滚汗水小溪一般顺着虬结肌肉滑下,在地板上聚集起一个个小水洼。 鸾德被这个气氛震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船舱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全在埋头苦干,刚硬的脸上毫无表情。 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喊叫,汉子们的动作逐渐变缓,一列粉衣婢女鱼贯而入,端着水盆帕子,依次递到汉子手里。 婢女打开另一扇门,推起小窗,清新的海风刮进船舱,带走难闻的气味。 顾皎走进来,身穿一袭看不出身形的虾青色长褂,发丝用绸带矮矮地束在脑后,脸上戴着一张鎏金面具,露出朱红带笑的嘴唇。 “诸位幸苦了,特意给诸位做了绿豆汤,喝些消消暑吧。今儿晚膳是洋芋五花肉和皮蛋鱼汤,米饭管够,大伙儿放开肚子吃就是。先喝些汤,算是垫垫肚子。”顾皎挥挥手,两个健仆提着一只半人高的铁桶进来。 汉子们正是需水解渴时,见了绿豆汤,好似猫见了耗子,两眼绿光。 “多谢会长,会长发财!” “会长富甲一方!” “祝会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呆子,这又不是会长寿宴,混说什么呢!” “俺又不识字,就知道这一句话,会长都笑呢,你管俺说啥!” 汉子们接连欢呼,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鸾德退了一步,抿着嘴角,步履沉重地上了楼。 混乱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身后,鸾德走上甲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宝莺落后鸾德一步,大口大口地呼吸,拍了拍胸脯:“哎呀,郡主,底下可闷死人了,臭死了,可不要下去了。” 鸾德一想起方才顾皎被众人簇拥的情形,浑身都不自在。 “我肯定不会下去。”鸾德嘟囔,“谁像她那么傻。”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鸾德郡主,方才怎么下到船舱去了?” 顾皎摘下面具,笑盈盈地走到鸾德身侧,饶有兴趣地打量她。 鸾德拉开了和她的距离,抿唇冷冷刺道:“你倒是会收买人心,和你在京城时玩的手段一模一样。” “收买人心?”顾皎被这顶帽子扣得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末了她笑道:“郡主说的绿豆汤吧,这哪里叫收买人心,船舱湿热,又是干体力活,可不得喝些绿豆汤解暑么。” “不过是群下等奴仆,管他中不中暑!”鸾德一脸不屑,嫌弃地瞥了顾皎一眼,“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去亲近那些脏兮兮的家伙,也不嫌脏!” 顾皎不由皱起眉。 这小娘子,怎么越长大嘴越毒了? “也不是奴仆,他们都是和商会签订契约,盖章画押的工人,他们出力,我们给钱,哪里是下等呢?就算是奴仆,也不一定比我们下等,都是人,哪里有三六九等呢?”顾皎琢磨着鸾德年纪小,被宠坏了,斟酌再三,以免话说重了。 “哼!你这话和太子说的一致,全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鸾德叉腰,小脸儿气得通红,“我姑姑说了,人天生有高低贵贱。就比如我,是北燕最尊贵的郡主,我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的,是因为我上辈子积德行善,做了大好事,这辈子就来享福。而那些低劣的奴仆,猪狗不如的家伙,上辈子全是杀人放火的穷凶极恶之辈,所以这辈子才会低人一等,被我们这群善人奴役。” 顾皎忍不住笑起来,鸾德说得一板一眼的,像是黄口小儿一本正经地讲八股,莫名地好笑。 “你笑什么!”鸾德跺脚。 “我笑郡主被人诓骗,不能明辨是非,反而还迎合诳语。” “我姑姑说的,她拜的圣僧也是这样说的,你凭什么认为是错的?” 顾皎面色愈发严肃,眼睛紧紧地盯住鸾德:“那郡主凭什么觉得,这些话就是对的呢?按照这话说,郡主上辈子是大好人,这辈子才能成为贵女,那郡主把奴仆平民看得猪狗不如,这是好人的做法吗?” 鸾德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郡主,既然不是好人的做法,那郡主贬低剥削他人,随意践踏,是不是造孽?倘若真有轮回,郡主下辈子是会投胎成富贵人家,还是郡主打心底看不起的奴仆呢?” 鸾德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咬住饱满的下唇。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鸾德气呼呼地说,“你这是诡辩!我不和你说了!无论你怎么说,我这辈子就是来享福的!” 顾皎叹了口气。 “郡主,因果轮回,可不是这样用的。” 鸾德哪里还听她的话,步伐起先还端着,后来简直是落荒而逃。 逐月一身藕粉色的纱裙,从屋后转过来,蹭到顾皎身侧,踮起脚尖望向鸾德郡主慌乱的背影。 “她这话说的,让婢子心烦意乱。”逐月挽住顾皎的胳膊,“这出身又不是咱们能选择的,若是能选择,谁不想当世家贵女呢?” “若是能选择,我女人都不想做。”顾皎恹恹地横她一眼,“每月还要来葵水,身子骨没一处舒坦的。” 逐月扑哧一笑,松开顾皎的臂膀:“说起来,奴婢方才听郡主的那一番话,觉得那靖国夫人不是善茬,满嘴胡话,还能将郡主骗得团团转。” 顾皎点头。 “轮回转世,本是佛教理念,可佛教多教导信徒从善,宽厚待人,与鸾德郡主方才的那番话出入极大。” 顾皎转过身,往自己房间走,衣袂飘飘。 “鸾德郡主是几岁入的京?”顾皎问道。 “奴婢打听过,是八岁入京,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京城。据说是宁王殿下觉得云南苦寒之地,怕郡主受委屈,才会留下郡主,毕竟是老来得子,郡主之前的几位兄姊全部夭折,故此宁王格外看重郡主。” 顾皎摇摇头:“怕不是因为心疼,而是留下来当质子。” 逐月瞪大了眼睛:“当质子?” “宁王镇守云南,麾下精兵二十万,对朝廷无疑是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控制其独女,怎敢让他偏居一隅。”顾皎皱眉思索着,“郡主这脾性思想,怕是那些人故意培养出来的,骄纵跋扈,目下无尘,不堪大用,不成大器。这样的郡主,何能何德继承滇军?只能带着二十万军和云南嫁入高门,这也是当年徐贵妃阻拦她与威远伯婚事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逐月听到熟悉的名号,眼皮子一跳,端详顾皎的表情,可隔着面具,暮光重影,她根本看不清楚。 逐月知道,自己一向愚笨,性子也浮躁,远比不上照光。 照光阿娘是宫中嬷嬷,规矩头脑是逐月望尘莫及,娘子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多与照光商量,这是应当的事。 三年前,她傻乎乎地以为娘子是真的回乡探亲,她也跟着心中急切。毕竟夫人虽然偏心,但是顾家唯一一个心疼娘子的人,若是夫人去世,不知道娘子要多伤心。 可当船过了南域城,只补给了物资,接着顺流而下,来到了望潮郡。 这个时候,逐月才知道,怪不得娘子会为了一个金镯子不惜性命,原来娘子的打算,是此生不再与姑爷相见了。 她心里难受,她也想不通。当初她分明是最防范秦骅的人,生怕秦骅对娘子不利,可当两人分开,她又觉得可惜,这一走,娘子不就没了夫婿疼吗? 这些年,逐月生怕顾皎伤心,真像话本里的那些痴情女子,做出一些傻事来。毕竟当年袁青翡不辞而别,娘子伤心了好久,谁也没告诉,一个人搬了马扎,解下披帛,打算悬梁自尽,好在夫人来得及时,才捡回一条命。 不过娘子比在燕京时笑影多了,脸上光彩照人,整个人神采奕奕,像是鱼儿入水,鸟儿归巢,没有半分难过。 好像燕京的那几年是一场梦,梦醒了,人总是要继续过真切的日子的。 逐月有私心,她难免埋冤秦骅,娘子这么好的人,离开了,他怎么不来追一追呢? 如果连秦骅也不喜欢娘子,那娘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从小到大,除了她和照光,以及刘大人,又有谁把娘子放在心里? 夜色浓重,不知何时起了雾气,漆黑的浓雾像一团棉絮,吹不散拨不开,黑沉沉地压在船头。 舵手手握船舵,脑袋上的气死风灯在夜幕中摇曳,黑夜如洇开的浓墨,诡异僵硬地在海上翻滚,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前方道路。 时至深夜,月上中天,舵手昏昏欲睡,好在夜晚船已落锚,并不需要行进。 半梦半醒间,一支羽箭破开浓雾,迅速地一声脆响,舵手只闻到一股挟裹血腥味的疾风,眼睛还未睁开,就被羽箭正中胸口,一声不吭地倒地。 随着沉重的落地声,几只钢爪从四面八方钩上船头,麻绳绷紧,黑影在麻绳上攒动。 最高大的黑衣人翻上甲板,脸上一道凶狠的刀疤,他仰头,桅杆上的旗帜正好舒展,露出了月出祥云的图腾。 刀疤脸抽动了一下面庞,桀桀怪笑:“真是好运气,居然是明月商会的船。” 二十个黑衣人迅速地落到他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黑衣人上前:“大王,是明月商会第二大的船!这里面宝贝可不少啊!” “哼!这次出海,明月商会并未宣扬,肯定是暗藏了什么宝贝。”刀疤脸冷笑,“咱们把人做了,神不知鬼不觉,拿了船上的宝物,好好地去享福!” 猴脸男连声道好:“可不是,咱们去燕京买个五进的大宅院,把鹊风楼的四大花魁赎回来,夜夜笙歌!” “没志气!”刀疤脸低声呵斥,“就知道女人,不知道去捐个官?做个腰缠万贯的官老爷,不比当海匪强?” 猴脸男陪笑:“大王就是大王,想得就比我们长远。” 刀疤脸一挥手,黑衣人四下散开,悄然无息地潜入船舱。 就在这一刹那,静谧的夜被刀剑碰撞声划破,刀疤脸大惊,先前入内的黑衣人一个一个地被甩出船舱,狠狠地砸在地上。 “怎么回事?”刀疤脸怒吼道。 他早盯上了这艘船,专门选了夜深人静之时登船抢劫,计划本是万无一失。 火光熊熊燃烧,三十来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手握长刀,从船舱中缓缓走出,长刀雪亮锋利,平滑如镜的刀面上缓缓地流下血液。 “扯呼!风紧扯呼!”刀疤脸立即下令。 船舱二楼出现了一排弓箭手,弓箭手整齐有序,箭头寒光闪烁,弓弦绷紧到极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声清冷的声音在弓箭手身后响起,那里亮起一抹虾青色的模糊身影。 “放箭。” 箭雨顷刻而出,来不及撤离的黑衣人在一瞬间被射成了刺猬,纷纷倒下。 刀疤脸和猴脸男逃过一劫,他们回到船上,一帮匪兵围上来,询问出了什么状况。 刀疤脸大怒,吼道:“把投石器搬出来!火箭!用火箭!烧死这群狗娘养的!” “大王!可不能火攻!要是把商船点燃,宝贝全落到海里了,不好捞啊。”军师是个五短身材,穿着素雅长衫,说气话来文绉绉的。 “军师说的不错,”刀疤脸咬牙切齿,熊目恶狠狠地瞪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商船,“那就拿投石器!砸死他们!” 鸾德从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走到窗前。刚推开窗,一枚巨石迎面而来,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避开。 巨石砸烂了窗扉,又洞穿地板,落下了二楼。 鸾德瑟瑟发抖地俯趴在地上,衣衫凌乱,小脸苍白,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从小锦衣玉食,是名副其实的温室中的花朵,何时见过这般阵仗,顿时吓得腿软,不能挪开一分,只能跪在地上发抖。 怎么回事,入睡前明明还一片岁月静好,船工喝了果子酒,在甲板上唱歌跳舞,吵吵闹闹。好不容易都歇息了,万籁俱寂,鼾声连天,一丝危险的预兆都没有。 这才过了多久,月亮还未西落,这些巨石是从哪里来的? 鸾德这才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她几欲作呕,一把抹掉眼泪,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 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鸾德还以为是贼人闯入,一声尖叫,顺手就抄起手边的铜盆,高高举起。 “别砸,看清楚,是我!”熟悉的声音急切地说。 鸾德从朦胧泪光中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顾皎。 顾皎还是下晌时的那身虾青色长衫,身上用襻膊捆绑,腕子上戴着牛皮护腕,护腕上插着一排手指长的小刀。 她背着箭筒,手持弓箭,从外面风一样卷进来,带起潮湿血腥的气息。 顾皎从护腕上抽出一把小刀塞进鸾德手里,扯住鸾德的手腕往外走。 “我们必须快些离开这里,楼船太高,无疑是最好的目标,此地不宜久留。” 鸾德一个踉跄,手里紧紧攥住小刀,喃喃问:“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宝莺呢?” 顾皎没回头,拉着她避开一块飞来的木屑。 鸾德如一只任人摆布的木偶,愣愣地跟着顾皎行动,顾皎的背影占据了她整个视野,瘦削又高挑的背影显得宽广,给她一种满满的安全感。 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雨水冲刷甲板上的血污,白烟从甲板的缝隙中升腾而起。船只在怒涛骤雨中呻.吟,商船剧烈地摇晃,下一秒就要沉入海底。 她们从一楼冲出来,刚踏出一步,一块巨石砸穿了船楼,木质的高楼不堪重负,轰隆一声倒塌。 鸾德猛地回头,心有余悸,若是再晚出来几秒,她就要葬身废墟之中了。 “去船舱后,那里有准备的两艘小船,”顾皎松开鸾德的手腕,将她往船尾轻轻推了一下,“眼皮子亮一些,虽然前面有船楼遮挡,石弹也有可能砸到后面去。” 雨水狠狠地落下,鸾德细嫩的面颊被大雨打得生疼,她无暇顾及疼痛,回手扯住顾皎的袖袍,声音颤抖。 “那你呢?”鸾德抑制不住自己的害怕,浑身都在发抖。 “我要去前面,”顾皎掰开她的手,对她温和一笑,“好了,听话,跑快些,现在可不是掰扯的时候。” “我……” “快跑!不要在这里拖我的后腿!”顾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 鸾德望向她没入大雨的背影,咬咬牙,转身往船尾跑去。 “如何?”顾皎在船头停下脚步,问身旁的船长。 船长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浑身黝黑,肌肉健硕,鼓胀得恨不得撑破身上的麻布短打。 船长嘴里嚼着烟草,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伤口中夹杂着灰尘和碎石。 “情况不妙啊,咱们遇上的是有名的海上悍匪,独眼狼。”船长嘴里说着,指挥一刻也不落下,不断有船工往投石器里塞入巨石。 “他们的投石器比我们先进,士兵更加训练有素。”顾皎皱起眉头。 船长叹息一声:“是啊,刀尖上行走的,靠着杀人吃饭,怎么可能不狠厉呢?咱们可是良民。” 顾皎沉默了一会儿,也只是一会,下一瞬,一块巨石呼啸而过,砸穿了他们身后的甲板。 “若是火攻,能不能拿下?”顾皎发问。 船长琢磨着:“如今大雨,怕是不好弄。我知道会长您的意思,可是火攻怕水,若是弓箭上包裹棉布,火还没有燃起来就被大雨浇灭了。” 船长仰望黑压压的夜幕,真是天要亡我,早不下雨晚不下雨,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下雨。 本来这雨是不影响航行的,若是平日里说得上是幸运,可今日就是大不幸。 “若是往棉布上面涂火油呢?” “太危险,”船长摇头,“火油虽不畏雨,可过于势猛,怕是会反噬自身。曾经有次我们也是遇到海匪,有个小娃娃说要火攻,箭还未射出去,风向一转,他自己被烧死了。” 顾皎目光泠泠,握紧弓箭。 “无碍。” 她转过身,大步而行,衣摆翻飞,飒飒作响,声音沉静而无畏。 “拿火油来,我亲自发射。” 第57章 再会 船上早备好了火油,…… 船上早备好了火油, 以备不时之需。 顾皎将棉布浸染火油,绑在箭头后,刺鼻的气味从鼻孔直冲脑门, 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会长,这实在是太危险了。”船长还在劝说。 “权宜之计。”顾皎点燃火折子, 瞥向船长, “你放心, 若我被烧着,立马就会跳下船,绝不会连累大家。” 大雨倾盆, 脸被雨水打得生疼,雨幕密密匝匝地落下,往对面望过去,视野模糊不清,只能见到若隐若现的庞大黑影,和船上星星点点的火光。 顾皎沉下眼帘,明眸冷冽,嘴唇线条绷直,下颌线划出一道流畅锋利的线条。 火折子一碰到浸了火油的棉花, 顷刻燃起熊熊火焰,羽箭的温度瞬间升到极高, 热浪翻滚,包木的钢制箭杆迅速升温。 顾皎的手指立马被撩起了几个水泡, 十指连心, 钻心的痛楚汹涌而上。 疼痛之下,她的手未松开半分,气定神闲地弯弓搭箭, 将弓弦挽到极致,几乎将弦拉断。 下一刻,羽箭飞射而出,携带雷霆万钧之势,划破夜色,以摧枯拉朽的力道飞纵而去。 刀疤脸被飞驰射来的火.箭吓了一跳,流星划过一般,羽箭射中了他一丈开外的船杆,却未点燃浸湿的桐木。 火焰跳动了几下,光亮一闪,随即被大雨浇灭。 刀疤脸哈哈大笑起来,商船上星火连灯,亮如白昼,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船头虾青色的人影,那人的袍角猎猎翻飞,袖角上有斑驳的血迹。 他隔空喊话道:“若是眼睛不好,就不要射箭了,射不中不说,还引火自焚!” “什么东西,连个箭都射不准!” “哈哈哈,就算是我家的三岁小儿,隔着这点距离,都能射只燕子下来呢!” 周围的海匪都笑起来,只有军师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军师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大声疾呼:“快!把所有的火把都熄灭!赶快从原地离开!快!” 谁都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里,海匪们提前进入了庆功宴,好似胜果在握,只等着掳走宝物,载歌载舞。 军师咬牙,往刀疤脸那边跑去,船上昏暗,他一时不察,被甲板上不知道谁随手扔下的麻绳绊倒,狠狠地摔了个狗吃屎。 来不及了! 军师努力扬起头,咬牙对刀疤脸吼道:“大王,快跑!” 此时天上突然惊雷炸响,大雨滂沱,将军师的吼声吞噬得一干二净。 军师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积水飞溅。 首领并未理会他,仍然站在原处,高高地昂起头,蔑视睥睨。 混沌的夜色中,军师挣扎地向对面望去,那青色的身影已经又点燃了一枝羽箭,瞄准这边。 他只看到了火光跃动,随即一声尖利的破空声,紧接着腥风四起,带着炙热的火焰,射中了刀疤脸的胸口! 方才那个人,并不是射不准,而是因为匪船太暗,起先一箭是为了照亮甲板,确定首领的位置! “啊啊啊——!” 刀疤脸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火舌贪婪地舔舐他的衣袍和皮肤,就算是大雨也阻止不了它的蔓延。 刀疤脸瞬间成为了一个火球,焚身之痛让他只知道哀嚎和打滚。 火球到处翻滚,点燃了任何可燃之处,绳索、木箱、帷幕,所有的地方都燃起大火。不断有人被火烧到,在痛苦中成为下一个火球,哀嚎没有停歇,船上在短短几息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带火的羽箭不断落下,点燃一切漏网之鱼,宛若天火降临,焚烧忤逆之臣。 匪船上一片混乱,顾皎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的手指已经被火舌燎成黑色,指尖满是水泡,气力散尽,已是强弩之末。 与此同时,底下来报,船舱进水,怕是一个时辰后就会沉没。 “传我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抢修船舱!”顾皎扔下弓箭,“把船上除了兵器、食物以及地图司南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扔下去!” “会长!咱们还带了不少珠宝,准备疏通云南的那些官员……” “不用理会,太刀存留即可,那些官员再怎么权高势大,又怎么能比得上一手遮天的云南王?”顾皎厉声道。 顾皎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一声令下,底下人纷纷行动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海匪那艘火焰连天的船只终于在大火的焚烧中解体,伴随着惊雷一般的声响,无数燃着火焰的物件从船上落下,其中不乏有火焰遍布全身的船员。 “弓箭手就位,”顾皎高高地抬起手,身后寒光密布,“射杀所有匪船上的船员!一个都不许留下!” 无人质疑她的决定,弓箭手们如同她最忠诚的傀儡,弯弓搭箭,鬼魅般的羽箭倾泻而出,夺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顾皎这才有喘气的空隙,她擦了把额头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指尖生疼,放到眼前一看,焦黑的指尖泌出淡淡的血丝,晶莹的水泡破裂,流下透明的脓液。 还不等她有反应,船长焦急的吼声刺破了她的耳膜。 “会长,快躲开!” 话音未落,变故突生。 一道寒光如冷月在黑夜中乍现,直取顾皎的脖颈! 顾皎只剩下闻声望去的机会,她只能看到猴脸男人扭曲的面庞,和嘴角狰狞的笑意。 “臭女表子!”猴脸男桀桀大笑,细小的双眼闪烁疯狂,“给老子陪葬吧!” 他趁着所有兵力集中在匪船时偷偷从船上跳了下来,嘴里咬着刀,游水靠近商船,蛰伏在暗处,就等着警戒解除,直取顾皎头颅。 这个女人,是他们大意了,居然敢毁掉他们的船,她必将付出代价! 他的脸突然僵住了,笑意凝固在嘴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顾皎挡到一半的胳膊也停下了动作,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变故,这个变故就戛然而止。 猴脸男喉咙里好似卡住了血块,嗬嗬作响,额角青筋鼓动,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长刀脱手而出,在甲板上滑出老远。 他的背上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三只羽箭,居然是三箭齐发,箭箭入骨,贯穿而过,将人顶了起来。 顾皎踉跄后退了一步,这样猛戾的羽箭,非三石不可发! 持箭人的膂力大到了何种程度! 顾皎寻着方向眺望,正对上一双清寒的眼眸。 她顿时愣在了原地,心头狂跳起来。 顷刻间万籁无声,无论是震声涛涛还是惊雷滚滚,亦或是人群的哭喊和大火焚烧的毕毕剥剥,在这一刻,全部归于寂静。 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站在船头的男人。 一艘规模不亚于商船的大船从迷雾笼罩中缓慢驶出,风灯摇晃,照出伫立在船头颀长高大的身影,狂风卷起他玄色的大氅,露出手中雕弓,以及身上寒光如雪的甲胄。 他有双深邃清冷的眼,似寒冬腊月无边无际的浓夜,又如高悬天空的如霜冷月,冷意沉沉,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 纤长的两匝鸦青被雨水打湿,浓墨般湿润地罩住冰冷鎏金的双眸,宛若远山青黛漫卷,江南秋雨朦胧。 雨幕如珠帘垂下,隔开茫茫黑夜,五丈的距离若天堑,让顾皎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她险些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百转千回,顾皎只远远地向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顾皎。” 声音轻轻响起。 顾皎的脚步黏在原地。 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恍惚间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肯定是糊涂了,又或者是自欺欺人的幻觉,他那么厌恶她,怎么会救她,还喊她的名字呢? 再说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怎么能过来?就算他武艺高强,轻功也不可能跃过这么远的距离。 就算能越过,他为何专门过来呢? 许是火油上有毒,顺着伤口入侵,麻痹了她的心神。 清凉的苦香袭来,温柔又静谧地环抱住她,大雨被隔绝在外,只有她湿润额发滑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她强忍颤抖,不敢抬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这只手握着把油纸伞,为她遮风挡雨。 “雨太大,当心着凉。” 这一次,并不是幻听。 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顾皎手微抖,接过伞柄,道了声:“多谢。” 她不敢看他的脸,好在他应当也是不想看她的,她刚接过伞,他转身就走了。 顾皎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如即往的沉静冷冽,若山涧清泉,只是更添沉稳,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气势。 “我乃威远伯秦骅,宁王特派我前来营救诸位。” 她愣愣地回过身,秦骅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挺拔,顶天立地,如同武神再临。 雨渐渐小了,鸾德裹紧被子,打了个喷嚏。 火盆中的银炭也驱散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仅仅是淋雨受了凉,还有惊吓。 她现在还是恍惚的,不敢相信自己死里逃生。 之前她坐上了备用的小船逃走,大雨之中,小船漂泊无依,根本找不到方向。无论哪个方向,都是狂暴大雨,浓夜中似有血腥味翻滚,腥臭的海水劈头盖脸地砸向小船。 无力感涌上心头,鸾德死死提着气死风灯才能减轻一下心中的畏惧和绝望。 就在她渐失生欲之际,一轮八层楼高的巨船破开雨幕,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鸾德还以为是遇上了海市蜃楼,直到被人救起,送入温暖如春的房间,她才相信自己是获救了。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商船上的人也被一一救了上来,货物转移,船员也大多生还。 就是不知道顾皎怎么样了。 鸾德死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担心顾皎的生死,分明以前她和顾皎不共戴天,恨不得顾皎第二天出门就被马车撞死才好。 可是顾皎把她拉出房间时的身姿是那么坚毅,送她逃走的背影是那么决绝。 房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这是楼船最高的卧房之一,除了贵宾,不会有闲杂人等经过。 鸾德来不及细想,趿拉鞋子打开房门,正看到浑身湿透的顾皎推开对面的房门。 “哦,你果然在这里。”顾皎衣冠不整,很是狼狈,脸上被火燎得黑黢黢的,还有精力向鸾德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可有碍?” 鸾德一直高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她紧紧地扣住门板,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个,我不是关心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事,”顾皎挥了挥手,“都是小伤。” “你受伤了?”鸾德的心又提起来了。 “如果划伤也算的话?”顾皎无所谓地摊开手。 鸾德长出一口气,语带埋怨道:“大喘气干嘛!我累了,你不要吵我!” 说完,她“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看到鸾德好生生、颇有活力地吵嚷,顾皎也松了一口气。 她说呢,为何秦骅会寻来,多半是被宁王派来接鸾德郡主的,救她只是顺手。 亏她专门找的时间,本打算等秦骅离开了云南再启程,没想到还是撞上了。 顾皎无奈地笑笑,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映入眼帘,顾皎脚下一顿。 房中摆设实在是眼熟,每一处布置都无比熟悉。比如说放在窗边的四棱花瓶,并未摆正,而是用棱角对着房门,而青花瓷花瓶中,插着一捧海棠干花;又比如描金孔雀开屏床帘半拉半放,用牡丹银勺别在床角,床帐四角垂下流苏香囊,玫瑰和檀木的暖香充盈了整个房间屋子;而床角的春凳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玄色男式衣袍,衣摆绣满金色的远山祥云,镂空鎏金滚边,正如她和秦骅互换身体的那会儿,她最爱穿的样式,而因为她的影响,秦骅的衣品也逐渐向这靠近。 顾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墙角的箱匣边,打开扣子,大力往上一抬。 她原先在威远伯府常穿的衣裳,工工整整地叠在箱中。 顾皎彻底愣住了,这是把临江阁卧房整个搬过来了。 秦骅这是什么意思? 三楼内,兽铸博山炉中燃起苦香,甘松香在镂雕花纹中浮动。 秦骅换了身玄色五福暗纹的锦袍坐在窗前,墨发用一支墨玉祥云簪绾在头顶,鬓角有几缕零碎发丝垂下,柔和了冷峻的线条。这一刻,他不再是杀伐果断的威远伯,倒像是清贵世家的文弱公子。 “大人。”林卿轩推门而入,“人员已经安置好了,明月会长清点完货物,一件不少,现在刚走。” 秦骅冷淡地应了一声,翻阅手上的密信。 林卿轩大大咧咧地拉开秦骅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右腿搁在左腿的膝盖处,双手抱着,嬉皮笑脸地望向秦骅。 秦骅眼皮子都懒得施舍:“有话快说。” “属下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明月会长居然会是个女子,啧啧啧。”林卿轩提起顾皎一脸神往,“方才清点货物的时候,我偷偷观察了一下她的手,被火烧得血肉模糊,她却好像没有这件事一样,板板正正地把事情做完了,话不多说。不愧是将望潮郡推向巅峰的人,这狠厉我就学不来,对自己也忒狠了。” “如果你要说的都是这些废话,那就出去。” “哎哎哎,别赶我呀。”林卿轩连连求饶,正色道,“好吧,我就是问问,怎么让她住那间房?” 他说的那间房,正是五楼最西边的房间,在这艘船的最顶层。自这艘船建成,那间房就落成了,三年来,从未有人进去过,打扫清理都是秦骅亲力亲为,那是整艘船的禁地。 久而久之,士兵中就流传出了一个调侃,你要是不怕死,可以试试和威远伯勾肩搭背,但绝不能进那个房间。 而今日,秦骅一改常态,居然让那个素未谋面的明月会长住进了那间房,而且也未派人去询问增减,要知道鸾德郡主那边可是进进出出折腾了好一会儿。 就好像认定明月会长会喜欢这间房,就好像这间房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所有的摆设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 林卿轩左思右想,都搞不明白秦骅为什么会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决定。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秦骅是个闷骚,他老早就暗恋人家明月会长了,变态到偷偷在船里按照人家喜好布置了一间房! 说不定每天晚上都会偷摸睡在那张床上呢!他娘的,那些海匪该不会就是秦骅派过去的吧?就等着自己横空出世英雄救美,以俘获明月会长的芳心?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从你的表情上来看,我能很坚决地告诉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林卿轩脸上露出诡异的淫笑,秦骅终于开了口。 “您可千万别害羞,怕我笑您!”认定自己是正确的林卿轩诚恳地说,“谁追小娘子的时候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呢?就比我当年为了娶内子,爬到她家房顶,唱了一晚上情歌,被她哥哥套麻袋揍得三个月下不了床,也从未放弃过。依我看,大人您鳏居已久,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娘子,不要优柔寡断,只管出击便是!” “我不记得你有妻室,你府里不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吗?” “哦!她没答应嫁给我,八岁去了京城,快十年都没有见过了。但我确信咱俩是互相爱慕,这些年我为了她守身如玉,就等她回云南嫁给我呢!”林卿轩俊秀的脸上满是自信,握住拳头,“我的深情迟早感动上苍,让她答应下嫁!” “……滚出去。” “好嘞!”林卿轩爽快地站起来,风一般刮了出去。 秦骅捏了捏眉心,他拿林卿轩实在是没有办法。林卿轩的祖父是宁王的拜把子兄弟,阿爷是滇军副将,而林卿轩是这家的独苗,又被宁王收为干儿子,秦骅动不了他,还要以礼相待。 可这人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每每堵得他心慌。 第58章 碰上 昨夜的暴雨烟消云散…… 昨夜的暴雨烟消云散, 耀日当空,晴空万里无云,蔚蓝的天映照着苍蓝的碧波, 海面风平浪静,连带着鼻尖久久不能散去的血腥也终于失去了踪迹。 顾皎从楼上下来, 去厨房要了壶茶, 时间尚早, 逐月还未醒,顾皎也想要让她多睡会儿。 昨晚逐月和船工们一起看守货物,险些被横梁砸中。饶是这些年跟着顾皎走南闯北, 在海上暴风雨里逃脱升天,也被洋人拿枪指过脑门,逐月还是受到了惊吓,做了一晚上噩梦,天蒙蒙亮时才不再翻来覆去的失眠。 顾皎给自己倒了杯茶,吹开茶叶,不是什么好茶,是那种翻来覆去冲泡了好几遍的大叶子,不过也足够提神醒脑了。 她躲在门廊前的阴影下, 一边喝茶一边琢磨昨晚的事儿,她总觉得不对劲。 昨晚那些海匪训练有素, 一看就知道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条航线十几年前就被开发, 不是有临海州郡的官船水师巡视, 很少会有如此穷凶恶极的海匪。 再者,明月商会的船员都是水手中的翘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不可能被海匪盯上一路都不发现。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海匪知道这个时候,明月商会的船只会经过这个位置,他们早早做下埋伏,只等出手。 明月商会这次出海,的确掩人耳目,隐蔽良好。如今哪家商会不暗中做些违法的买卖,天高皇帝远的,官府不会纠察,同行更犯不上举报,毕竟自己做的也是掉脑袋的生意。 知晓出海这件事的,全是她的心腹,她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走漏消息,事发后她立即将船员清点了一遍,并未有趁乱逃离之人,她对船员知根知底,这些人也不可能串通海匪。除此之外,便只有太子和宁王知晓,以及出售那条玉脉的商人。 太子还指望着她每月的接济和人脉,宁王的宝贝闺女还在她船上,这两个人更不可能。 说起来,当时她出的价格,那个滇南商人并不满意,只不过云南玉商稀缺,那条玉脉又庞大得出奇,一般玉商是出不起这个价格的,也只有顾皎能给个看得过去的价格。 可据说那里面除了玉,脉络里很可能有黄金,虽没开采出来,滇南商人言之凿凿的,那意思左右不过是还想加价。 顾皎哪能被他拿捏,当即要起身离开,滇南商人没办法,心有不甘地出了手。 这次她就是为了再次相看玉脉才专门来云南的,为此她提前送信通知了一句。 莫不是那混账既想贪掉她的定金,又不想给玉脉,还眼馋她的船货吧? 他娘的,顾皎在脑子里一做出这个假设,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叫那商人知道谁才是他姑奶奶。 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顾皎往阴影里缩了缩,她只是来吹吹风醒脑子,不想被人打扰。 靓丽的桃红色裙角在顾皎眼前一闪而过,顾皎当机立断地眯起眼,才没有被来人满头珠翠闪瞎眼睛。 鸾德郡主睡了一觉,恢复了元气,穿了身荷粉转桃红渐变的烟罗百褶裙,杏色褙子的袖角拿金丝密密麻麻匝了橄榄叶和芍药的团花,头发被鎏金珍珠芙蓉头面掩盖得看不清颜色,从上到下便是帘簪铃铛、金绞丝水滴耳坠、汉白玉梅花璎珞,以及叮当作响的三个红玛瑙手镯和多枝攒珠流苏禁步。 活一金玉堆里的锦绣观音,要不是日头太大,这一身华光宝意能把太阳的光芒都压下去。 鸾德每走一步,身上的金玉就发出一声零碎的声响,她在楼梯口停了一下,左右观察,像是在找人。 顾皎的位置比较隐蔽,又有意躲藏,故此鸾德并未发现她。 鸾德见甲板上没几个人,皱起好看的眉头,跟一行走的金泊衣菩萨,浑身发光地离开了。 顾皎松了口气,喝了一大口茶,感觉脑子开始运转了,转身去还杯子。 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鸾德惊喜地大叫一声:“远之哥哥!” 顾皎的右眼皮狂跳,很不争气地停下脚步,转身看过去。 秦骅今儿没穿软甲,简单的一袭玄色长袍,腰间栓了牛皮镶玉的护腰,衬得肩宽窄腰,线条流畅漂亮得跟暮雨中青黛远山似的。那衣摆上做了些松涛的烫金图案,并不耀眼,只略微流淌金光,正如他这个人一般,通体含蓄的贵气。他用一支墨玉簪子绾髻,额角碎发飞扬,回望过来,眼中墨色洇散,沉静冷冽。 他身边跟着几人,被拥簇着从船楼另一边拐出来。 鸾德微微红了脸,绞着帕子,迈着小碎步过去。这才三年没见,远之哥哥越发英挺帅气了,若鎏金镶玉的宝刀,只一眼就让人心生向往。 她下意识要挽起秦骅的胳膊,忽然想起顾皎,手伸了又伸,最后还是没下得去手,总觉得对不起顾皎。 她在这厢纠结,也就没注意到秦骅在她过来时就往后退了一步,试着伸手时又退了一步,跟被恶霸看上的良家妇女小媳妇儿似的,生怕被糟蹋了。 “哟,谁家小娘子啊?” 噤若寒蝉的下属中突然冒出来了个缺心眼不怕死的家伙,正是林卿轩,这吊儿郎当的货色一身月白锦袍,颇为人模狗样,要不是脸上常挂着没架子的笑,往秦骅身旁一站,就是一对黑白无常。 秦骅默默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准备让愣头青对上大小姐。 谁知林卿轩一下子看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住鸾德,半晌没有动静。 鸾德被他看得浑身发麻,火气直冲脑门:“你看什么看?再这般无礼,本郡主挖了你这双眼睛!” 秦骅不想掺合,试图再往外退一步。 林卿轩一把抓住秦骅的手臂,整个人都激动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道:“是她,就是她,大人,这就是我说的姑娘!” 什么姑娘?秦骅只是稍稍皱起眉头,立马就想了起来。 林卿轩十二岁爬的那户人家,居然是宁王府? 秦骅这几年行走江湖,领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想要解决桃花,最好的办法,就是替桃花再找一朵桃花。 “这位是鸾德郡主,”秦骅难得有耐心,当了个做介绍的中间人,“这位是林家公子,林卿轩,他父亲是宁王殿下的副将。” 鸾德嫌弃地瞥了眼林卿轩,挑起尖利的下巴,冷淡地应了一声。 林卿轩则不同,纨绔子弟的气息顿时收敛起来,半分不露,跟条夹尾巴的大型犬似的,目光炯炯地看着鸾德。 “看起来,林公子和郡主有些旧交情,”秦骅说,“人生四喜之一便是他乡遇故知,要不你俩谈一谈?” 林卿轩感动得内心眼泪哗哗流,谁说秦骅不近人情外冷内冷,这分明就是关心下属的大好人! 林卿轩连连点头,上前一步要拉鸾德叙旧,鸾德蛾眉蹙紧,详察他几眼,杏眼瞪得圆滚滚的,好像一只受惊的熊猫。 “是你!”鸾德暴跳如雷,“阿兄当年没打死你?你怎么还活着?” 鸾德是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林卿轩,他俩小时候的确有些交情,不过是孽缘。 鸾德更喜欢称呼其为过节! 鸾德小时候身子弱,被养在城外的温泉山庄里,由长兄陪着她。有一日长兄带她出去踏青,她贪玩,撇下长兄进了小路边的一片桃花林。 她摘完了桃花往外走,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道影子在草丛里打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个白玉皮相的俊朗少年,小小年纪就生得剑眉星目,假以时日必会成为多少春闺梦里人。 林卿轩也是娇生惯养的主儿,避开家里乌泱泱的下人跑来桃花林偷闲,没料到被个黄毛丫头踩了一脚,顿时火气直冲脑门,张嘴就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可当他看清了鸾德的面容后,顿时泄了气,张了张嘴,说的却是:“你真好看,是哪家的小娘子,能不能做我的媳妇儿?” 鸾德活了快十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冒犯过,当即扬起手里的桃花枝,劈头盖脸地揍了林卿轩一顿。 此时长兄找了过来,鸾德立马丢下桃花枝投入了长兄怀中,兄妹俩扬长而去。 鸾德本以为萍水相逢,此后就不再见了,谁知道林卿轩跟在他们马车后,找到了温泉山庄,成天送礼物过来。什么亲手做的纸鸢、清晨摘的桃花、手工小木雕,鸾德不收,礼物就堆在山庄门口,长年累月,居然垒起来比鸾德还高。 因为鸾德本来就是休养,兄长并未弄出大动静驱赶林卿轩,谁知林卿轩得寸进尺,居然半夜三更爬上屋顶,吹拉弹唱,唱了一晚上云南山歌。 只不过他爬错了房顶,他原本是打算唱给心爱的小姑娘听,没想到爬的是她哥的房。堂堂宁王世子被迫听了一晚上的婆娘我爱你,第二天上房把林卿轩薅下来教训了一顿,送回了林家。 随即鸾德去了燕京,就再也没见到过林卿轩了,她想着,按照自家兄长那臭脾气,林卿轩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躺着呢。 谁知道时隔多年,在这里又碰上了这煞星。 晦气。 鸾德恨不得挥袖离去,可舍不得秦骅,她又不想和林卿轩扯上关系,鸾德不抱希望地扫了一圈,惊喜地发现了躲在廊阴下喝茶的顾皎。 “顾皎!”鸾德跟看到了救星似的,立马将顾皎拉进了这场闹剧。 第59章 初入云南 顾皎被鸾德拉过…… 顾皎被鸾德拉过来时, 大脑一片空白,竟没有反抗。 等被秦骅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搅进了什么局里。 瞧这混乱的场面, 前夫亡妻和求之不得的青梅竹马,就像是董卓撞破了貂蝉和吕布, 唐玄宗抢走了寿王妃杨玉环, 这场面可以堪称大燕历史上最让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第一八卦。 秦骅身后的下属见势不妙纷纷告退, 只剩下林卿轩留下。 鸾德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远之哥哥,你看,顾皎还活着呢!” 顾皎险些一口血呕出来, 鸾德说话就不经过脑子的吗? 顾皎压抑住嘴角的抽动,向秦骅拱了拱手:“威远伯大人。” “明月会长。”秦骅也是疏离礼貌的语调,回了她一礼。 “不知老夫人近来如何?” “身体尚为康健。”秦骅淡声回答。 顾皎笑了笑,又问:“几位姨娘可还好?” 鸾德在一旁瞪大了眼,问婆母情况就算了,问姨娘做什么?顾皎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嫁出去了,还有位在身边。”秦骅说。 “哦哦,是薛姨娘吧。”顾皎浅笑。 鸾德听得云里雾里的,奇了怪了, 姨娘还能嫁出去? 秦骅点了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顾皎飞快地抬头扫了秦骅一眼,秦骅微皱着眉, 眼眸如夜色沉沉, 薄唇紧紧抿着,像是在等她问话。 这表情的意思大概就是,时隔这么多年, 你就只问这些? 顾皎重新低下头,她没什么好说的。 林卿轩不合时宜地插进来:“明月会长一位女子,却能掌控一方商界,将望潮郡推向北燕第一大港口,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 顾皎这些年没少听过这种奉承,立马换上盈盈假笑:“哪里哪里,大人谬赞。” “会长难免过于谦虚了,我在云南都对会长的赫赫威名略有耳闻!某早对会长神往已久,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清雅卓绝!” 林卿轩话音未落,就觉得背后一寒,如芒在背,他打了个哆嗦,不用想也知道是秦骅在瞪他。 可秦骅都把鸾德介绍给他了,为了回报秦骅的好意,他也得为秦骅和这位明月会长的姻缘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于是林卿轩继续没脸没皮道:“不知会长可有婚配?” 顾皎笑容稍滞:“啊,这倒是还没,亡夫去得早。” 秦骅冷哼了一声。 鸾德又是一愣,看了看好生生站在旁边的秦骅,脑子彻底转不过来了。 奇怪,远之哥哥不是活蹦乱跳的吗?顾皎为什么这样说,这夫妻俩都喜欢玩对方早死的游戏? “那太巧了,咱们秦大人亡妻也走了三年,”林卿轩喜笑颜开地一拍大腿,那模样跟媒婆说上了一户好人家似的兴高采烈,“我看两位都是二婚,站在一起简直是天仙配,这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干脆凑一对得了!正好咱们秦大人对会长您是爱……” “林卿轩!”秦骅猝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林卿轩险些把舌头给咬了,后知后觉发现秦骅的脸黑如锅底,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啊?秦大人,您不是……” “闭嘴。”秦骅冷声道,他向顾皎两人点了点头,“秦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嗨,那属下再和郡主殿下叙叙旧……” 秦骅哪里会给他机会,狠狠地一记刀眼,饶是林卿轩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也只有乖乖跟着走的份儿。 待两人走远,鸾德才把自己浆糊一样的脑子整理干净,能思考一些事儿。 “远之哥哥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些姨娘还能嫁人?你干嘛要说自己是寡妇,远之哥哥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她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往顾皎身上发射,两只招子明晃晃的,非要顾皎解释不可。 顾皎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院子里有三位姨娘,其中两位其实是失怙的族中堂妹,因为上面没有父兄看护,家中长老做主要送出去给五六十的老乡绅当填房,这才接过来府中久住。怕外人多嘴,才说是新娶的姨娘,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本来打算是等她们到了年纪,再将她们以秦家娘子的身份嫁出去,她们起先不大愿意,说是要陪着我。看来现在我死后,她们算是回心转意了吧。” “那还有一位呢?” “薛姨娘吗?”顾皎也是茫然,“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好像挺喜欢薛姨娘的,以前书房未翻修时,他都住在薛姨娘那儿。” “岂有此理!”鸾德不知道为何突然跳脚,“主母过世不到三年,便没脸没皮地黏着夫主不放了!哪里来的没脸没皮的狐媚东西,做个贵妾就不错了,成日伴在夫主左右,还妄想夫主将她扶正吗?” 蹲在房檐上暗中观察的薛玉影打了个喷嚏。 “玉影,可是受寒了?”青璇忙问道,一脸关切。 薛玉影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骂我。” “骂咱们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几个。”青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说话却老气横秋的,“咱们为主子做事,肯定是要得罪人的。” 薛玉影点了点头,按住腰中佩刀,继续偷听房内的动静。 晋王世子从房外进来,脚步匆匆:“父王!查到秦骅的踪迹了!” 晋王从案卷中抬起头来,一身雪青色锦袍,头戴白玉簪。光从外表看,的确是俊雅脱俗,一派文人雅士的风骨,即使两鬓斑白,也能窥见年轻时的奔逸绝尘,如今时光在他的面孔上留下皱褶痕迹,更添一分沉稳大气。 “哦?”晋王比儿子冷静得多,面上波澜不惊,“在何处?” “在云南!”燕谊几步走到晋王面前,心中的喜悦再也掩饰不住,脸上止不住地笑,“咱们这些年查探他的踪迹,他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如今露了狐狸尾巴,可算被咱们逮到了!他可是太子手下第一走狗,咱们若是能杀了他,太子端元气大伤,就再也不能蹦跶了!” “秦骅是个硬骨头,真要对他下手,可不好办。他年少跟着先皇征战八方,行军打仗可说是先皇亲手教导,不到十八岁就战功彪炳,是北燕著名的少年英雄,过了这么多年了,在北疆仍能听到歌颂他的故事。他这个人,手下私兵众多,勇武善战,又没有后顾之忧,明处对上,我们没有六分的胜算,就算胜,也是惨胜,咱们必须韬光养晦许久才能发动政变,这个时候,三皇子怕是能趁机夺位。” 燕谊嘴唇嗫嚅一下:“那咱们……” 晋王低头思索,指头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袁青翡呢?” 燕谊道:“儿得了消息,立马就派他去了云南,打算和太守搭上线,一举拿下……” “胡闹!”晋王吹胡子瞪眼,身上那股儒雅气息顿时消散,浑身的暴虐凶残。 燕谊吓得一个激灵。 “冒冒失失成这样,就算本王得到了皇位,你也不堪大统!”晋王指着他骂道,“你连秦骅手下精兵多少,此消息是否属实都不知道,就这样派袁青翡去了?你好大的胆子!袁青翡是本王手下不可取缔的良将,你若是指挥不当,将他折戟在云南,你这世子也不必当了!” 燕谊忙跪到地上,背后冷汗直冒:“父王息怒,儿不过是,不过是想为父王分忧,心里急切了些,不料想……” “滚下去!”晋王看到他就心烦,“若不是你兄长亡故,哪里轮得到你进这个书房,哪里轮得到你得到世子之位!” 燕谊得令,忙不迭地退出去,出去时过于慌乱,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又引来晋王一顿臭骂。 薛玉影和青璇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夜。 他们刚走没多久,起先吓得语无伦次瑟瑟发抖的燕谊从抄手游廊上转了回来,面色凝重,望了一下两人消失的方向,又回了书房。 “父王。” 晋王亦掀起眼帘:“他们走了?” 燕谊点点头。 晋王冷笑一声:“本以为王府防守严密,好歹是铜墙铁壁,却没想到还是溜进了老鼠。” “那咱们方才谈的话……” “不打紧,就算知晓了,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晋王抖了抖手中纸张,“青翡送来的消息不假?” “是!袁青翡忠心耿耿,手腕圆滑,他传来的消息只会比真金还真,绝不会作假。” “好,”晋王点点头,“叫他继续蛰伏,暗中派出影卫,最好在云南境内取了秦骅的项上人头!叫太子和宁王心生隔阂,自相残杀。” “儿臣谨遵父王嘱咐。” 宁王府,避风塘。 茶雾袅袅,馨香四溢。 顾皎命人将檀木包金刀架搬进来,装饰的孔雀石青铜铃铛叮当作响,刀架上摆着两把弯刀,刀鞘华丽,一把用黄金掺铜镂雕出海浪群山,另外一把则是松鹤银杏,刀具精美绝伦,全是上好的宝石镶嵌,出自名家之手。 顾皎跪坐在坐具上,笑着为宁王介绍:“这两把便是那位东瀛公主带来的礼物,早听闻王爷喜欢收藏宝刀,特为殿下送来,小小薄礼,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宁王自顾自饮茶,从鼻孔中应了一声,他爱刀如命,却只睨了眼金灿灿的两把宝刀,接着便上下打量起顾皎来。 “初次拜见王爷,竟不知王爷这般大将风范,果真是少时与武帝齐名的天潢贵胄。”顾皎似是没察觉宁王的审视,端端正正地跪坐,任由他打量。 顾皎一身石榴红的云纹长衫,看不出身型,在腰中绑了一圈牛皮鎏金铆钉腰带,上面挂着匕首小刀,在进入房间时已经卸在外边的桌上,只留有几个金色的小扣子,吊着皮带,轻微摇晃。 她矮矮地用殷红发带束了个马尾,漆黑柔软的长发垂在半腰处,应当是特意修剪过,比时下女子的秀发都要短上一些。她眉目明媚,只是日晒雨淋的,比贵女的要粗糙些,更显得英气勃勃,若不是耳垂上有小小的耳洞,真像是位秀丽的贵族公子了。 “你此次前来,只是为了铁器和玉脉?”宁王收回视线,云淡风轻地问道。 顾皎抿嘴一笑,宁王既然没有出声拒绝,那就是接受了她的礼物。依照宁王的性格,既然收了礼,多半会照拂一二,不然也不会故意为难。 至少这段时间,她在云南行事是会一路通畅了。 “哪里,令爱前来,我自然是要保护她,若出了差错,我可担当不起啊。再者也想借机拜见王爷,请安问好,怕失了礼数。” 宁王不温不火地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你和远之是怎么回事?” 顾皎一愣,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这老头子看起来正儿八经的,难不成和她一样其实颇为八卦? 顾皎只笑道:“没有什么事,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几年没见了,要问还是去问伯爷吧。” 她总不能说她和秦骅因为一个男人和离了吧?这宁王一看就是偏心秦骅的,要知道她骗了秦骅还不得当场剥了她的皮。 宁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哦,你们小辈之间的事,我也不便掺合。行了,你退下吧,人老了,本王休息一会儿。” 顾皎忙起身告退。 入夜时骤然下起了雨,矿洞下的气死风灯随风摇曳,昏黄的光影颤动,狂风大作,几乎要砸破琉璃,吹灭内面的烛火。树影抽风似的摇摆,影子鬼手般纤长凌乱,在石壁上胡乱疯癫地抓挠。风雨狂暴,林子里不时传出凄厉的鸟鸣,天上奔雷如鼓,震得人心生惶恐,心惊肉跳。 一个肥胖的身影窜进矿洞,全身湿透,跟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他顾不得许多,一路淌着水往下走。 矿洞深处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洞口,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眉头紧簇。 “做什么这般慌乱?”虽说这么责骂,他自己语气里也带了丝心慌。 “刚传来消息,”胖子气喘吁吁,话都说不连贯,“咱们,咱们派去的海匪全军覆。” 白光乍现,一道惊雷炸响,在深邃的矿洞中传出老远,不断地有回音折返。 魏自贞张了张嘴,只觉得口齿冰凉,一股寒意蛇一般地顺着他的腰椎往上蜿蜒攀爬,待他回过神来时,冷汗早已透湿里衣。 “放,放屁!那独眼狼是吃干饭的?不过是叫他们截拦船只,怎么会弄得全军覆没?他们做什么了?”魏自贞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那个军师逃过一劫,被渔船救回来了,说是起先做的的确是截拦的准备,没有想到会是明月商会的船,他们船长起了歹心,打算杀人越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魏自贞气得直咬牙,他起先不告诉那些海匪,就是怕他们起了贼心,没料到就算签订了契约,他们看到了商船后,居然敢违约,想要独吞货物! 他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些海匪刀尖舔血,贪婪成性,哪里是一纸合约能控制的! “明月会长呢?” “应当是没事,明月商会的分舵一早就接到了来信,已经接到人了。”胖子面色惨白,“若不出意料,三日后,明月会长将会亲自前来巡查玉脉……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知晓海匪这件事是咱们……” 魏自贞在心中暗骂了好几句,真是失策,若是拖一拖,这条玉脉就能卖给辽人了,那辽国二皇子一看就是财大气粗的,给出的价钱是明月会长的两倍! “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怕她不来!”魏自贞的声音逐渐低沉,眼里凶光大盛,“只要她敢来,咱们就敢让她回不去,云南这地界,可是咱们说了算。” 第60章 玉脉 黑木马车奔驰而来,…… 黑木马车奔驰而来, 宽大架高,车帘前青玉铃铛随风旋转,玉声莹润, 一片绿叶从两侧高大浓密的常青树上飘零,卷进车轮, 随着细石一道被碾碎为泥。十来个健硕护院身着亚麻短打, 腰间佩刀, 骑马紧随其后。 魏自贞满脸堆笑地迎上前,车帘撩起,来者一身石榴红长衫, 戴着鎏金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乌发柔软地束在脑后,身材颀长清瘦,只在下巴上有略微圆润。 “明月会长,某恭候多时了。” 顾皎扶住魏自贞伸来的胳膊,下了马车,笑道:“路上有事耽搁,实在是对不住──今儿我来视察, 顺便把转让协议给签了。” 魏自贞嘴角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是是是, 拖了这么久,是该把事情定下来了。早就去请了见证人, 文书都准备好了, 只等咱俩签字按押,这玉矿就是您的了。” 两人假笑着进了矿洞,此处还未开发, 只开采了一小段,几块打磨好的雏玉放在桌面上,在气死风灯的照映下润泽柔美,有的玉石还未剥开,裹着灰蒙蒙的石壳随意地堆放在墙角,隐约洇出一抹浅淡青郁色彩。 “会长,请。”魏自贞在桌子对面坐下。 此处离洞口已有距离,已经看不到外面天光,只能靠灯盏照亮。 魏自贞说自己喜静,谈生意时不愿被人打扰,故此才选在此处。他独自前来,连个护卫都没带,为表诚意,顾皎也让马夫和护院等在洞外。 顾皎在魏自贞对面坐下,勾唇微笑。 “说起来啊,咱们这玉脉可是整个云南最好的了,您放眼过去,哪能找到咱们这么好的色泽哦。”魏自贞仍不死心,翻开文书时嘴还不停,“唉,说实话,您那价格我还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同意的,要是换了别处,可没有这么好的便宜。” 顾皎手握檀木扇,指间捻动殷红穗子:“是么,可这玉矿到底能产出多少,也说不准啊。这玉脉吧,向来都是赌,起先半段许是光洁细腻的好玉,也许后半段全是裂痕杂色玉,我全按照一亩出产上好翡翠一千公斤的价格给的您,就算是和田籽玉也不过是这个价钱左右了。” 魏自贞赔笑道:“是是是,会长说的是。” 顾皎微微挑起下巴:“我记得当时你出售这条玉脉时,是急着补贴家用吧?那时候你的挂价是我出价的一半,我刚派人来时,你高兴得不得了,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怎的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侧击了?” 魏自贞道:“今时不同往日。” “难不成是在咱们谈好后,有人出了高价,要买你这玉脉吧?” 魏自贞手一顿,掀起眼帘,笑容不减:“做生意,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顾皎抖开折扇,轻轻晃动手腕:“是嘛,您也是,若是不想卖了,写信知会我一声就好,何必专门派人去拦截呢?我不过是买条玉脉玩玩,又不是金矿银矿煤矿之类的,怎么就要送上一条命?要不是船工水手多是退役水师,我怕是早死在海上了。” 魏自贞浑身一抖,他死死盯住顾皎。 她果然知道了! 魏自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紧牙关,猛地一拍桌子,身后石洞里立即围上来二十来个护院,手提长刀,面带杀气。 “明月会长,”魏自贞声音阴冷,小眼睛里寒光点点,“你可不要太嚣张了。” 若顾皎不愿意咽下这口气,那她以后也不用咽气了,他打的就是杀人灭口的主意。 一个小丫头,怕是给明月会长跑腿的吧,要不这所谓的明月会长,不过是个吉祥物,背后有别人才是真正的主子。 无论如何,区区一二十多岁的女人,能翻出什么风浪?还不知道装傻,真是自讨苦吃。 顾皎像是根本没意识到对面的杀意似的,自顾自打着扇。 “我哪敢嚣张,要论起嚣张,魏君才是第一,我只敢退居第二啊。先是买凶杀人,又是派人围堵,你看看这刀,多吓人,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轻轻一挥就能砍下我的脑袋。”顾皎摸了把自己的脖子,话里满是畏惧,脸上却还笑着,“我是为了咱俩的友谊考虑,这才没有带人进来,没想到你还留有后手,不讲武德啊魏老爷。” “我就开门前山,不和你绕弯了。”魏自贞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桌面上,“这条玉脉,被一位贵人看上了,我不打算卖给你了。” 顾皎往后一靠:“啧,多大事,提前和我说一声不行么?那把定金退给我吧。” 魏自贞没想到顾皎这么容易被说动,他瞥了眼围在周围凶神恶煞的护卫,料想是她惜命。 也是,做生意讲究的是双赢,要是人都没了,还做什么生意。等卖给了辽国二皇子殿下,他拿了钱远走高飞,顾皎也找不到他头上来,再说了,那群海匪差不多都死了,等他派人去杀了那个军师,可不就万事大吉吗?顾皎没有证据,只能自咽苦果。 “行,”魏自贞笑了笑,“我也不是贪财的人,我……” 他的腿被一股剧烈的力道狠狠击打,有锋利的利器入肉,温热液体顺着裤腿流下,接着刺骨的痛楚蔓延全身,疼得冷汗直冒。 顾皎把手从桌下拿出来,手上是一把精巧的弓.弩。 “你!”护卫怒喝一声,抽刀指着顾皎,顾皎迅速地将弓.弩对准这人,护卫手里的刀也有些抖。 “愣着做甚?”魏自贞疼得几乎昏厥,强撑着一口气咆哮,“还不抓住她!老子要弄死她!” 话音未落,洞口冲进来一群黑影,行动间有铁器碰撞声,他们身披软甲,寒刀红缨,俨然一副巍巍军人模样。他们一身萧杀之气,坚毅沉默,眼中死一样暗沉,这些人都是从战场上千锤百炼而成,和普通的护卫根本就是云泥之别,他们护住顾皎,形成山一样的屏障,一时间那些护卫面面相觑,根本不敢上前。 魏自贞面上抽搐,看清领头人腰上挂的令牌,倒吸一口凉气:“你们,你们是……宁王殿下的人,滇军怎么在此处!” “大人,”白校尉转向顾皎,声音宛若洪钟,震得胸甲泠泠作响,“可有受伤。” “我无事,”顾皎指着魏自贞,“把这个人绑走吧,关押进大牢,此人勾结海匪,欲杀良民,皆为大罪。” 白校尉将魏自贞死狗一样从地上拖起来,其余的将士控制住魏自贞带来的护卫。魏自贞面如死灰,还不敢相信,哆哆嗦嗦道:“你,你怎的认识滇军……” “我倒是有点好奇,”顾皎打着扇,浅笑,“你说有人出高价要买这玉脉,什么人能出价比我还高?嗯?你要是告诉我,我心情好,说不定就在宁王殿下面前替你说说好话,只要赔钱,不要你的命。” 魏自贞连声道:“会长,我也是无辜的,是那个耶律贺沙逼迫我的啊!他说了,要是不把这条玉脉让给他,他就要我全家老小的命!” 耶律贺沙?他一个辽国人,要玉脉做甚?辽国的玉不比北燕差。 顾皎思忖片刻,魏自贞涕泪横流:“大人,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千真万确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独子啊,我绝不能死!” “得了吧,”顾皎不耐烦,“你家老母早死十年了,你家中妻妾成群,屁股下十来个儿子女儿跟葫芦娃似的,差不多得了。” 魏自贞被点破,呜咽声小了,急忙告饶道:“大人,大人!小人戴罪立功,小人知道那耶律贺沙的行踪,北燕和辽国不共戴天,那耶律贺沙竟敢私自入境,咱们绝不能轻饶啊大人!” 顾皎冷哼一声,方才还一脸抱了辽国二皇子大腿的自豪感,现在倒是上赶着卖主子了。 顾皎将手中木扇照着魏自贞的脸砸去,冷笑道:“好,你在宁王殿下面前好好说一说吧!这次算饶你一命,毁了我的船,你八条命都不够抵。” “你是说,辽国二皇子私入北燕,如今就在云南?”宁王抿了口茶,轻飘飘地斜睨顾皎一眼。 “都是那滇南商人的一面之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宁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三百嘛,要是他说的是真的,那可是两国外交的大事。”顾皎坐在宁王对面。 宁王沉吟须臾:“远之,你怎么看。” 秦骅一袭玄袍,头戴金簪,俊美无双,他正襟危坐,腰板比在坐的任何人都要挺直。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靠近宁王,和顾皎有些距离。 他颔首道:“正如明月会长所说,要是耶律贺沙真的在云南,不容忽视。有消息称,近年来辽国欲在北燕边境设立分舵暗桩,以此来传递消息,北疆已有辽人眼线。” “看中云南做什么,”宁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想到是耶律贺沙亲自来。” “许是别人假扮的,那个滇南商人只看到了那个所谓的二皇子被护卫拥簇,身上穿着黑色甲胄,他又没有见过耶律贺沙,怎么就知道是真的二皇子呢?”顾皎说。 “嗯,我会派暗卫探查,你们去吧。”宁王淡淡道。 顾皎笑道:“是,还要多谢宁王殿下借出士兵,不然就靠我护卫的那些雕虫小技,还震不住魏自贞。给您带了天山雪莲和百年老参,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宁王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远之提起的,若要谢,就谢远之吧。” 顾皎呆怔一瞬,复而转向秦骅一拜:“多谢秦大人。我还有新得的红珊瑚……” “不用。”秦骅移开视线,向宁王一拜,转身走出去。 顾皎笑容稍僵。 “你把礼物带回去吧。”宁王轻笑道。 “哪里的话,殿下本是我长辈,孝敬长辈的礼物,怎么能收回去?”顾皎深深下拜,“无论如何,滇军都是殿下麾下,殿下愿借兵与我,是小人之福。” 顾皎告退,出了竹屋,却不见秦骅人影,她四下张望一番,埋头走了出去。 这样也好,她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与秦骅交流。 秦骅救了她两次,不管怎么样,礼肯定是要送的。 第61章 流匪 滇州府清晨倒是热闹…… 滇州府清晨倒是热闹, 街上人来人往。如今也到了吃鲜花饼的时节,一时间街道上飘满了玫瑰花和砂糖的香味,还有的锅子店存着夏天的菌菇, 一只只小伞风干晾晒在门口,风一吹, 像是一排灰褐色的铃铛。 秦骅坐在茶楼二层凭栏处, 对面是林卿轩, 正喋喋不休地讲着话。 “哎,远之兄,你说郡主那般尊贵, 人又跟天仙似的,就是做皇后也绰绰有余,怎么样才能看上我呢?我也知道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跟咸鱼有什么区别?”林卿轩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竹箸一下一下地戳描金瓷碟中的鲜花饼,好好一金灿灿圆溜溜的小饼子被他糟蹋得稀烂,深红色的馅儿洒了一盘。 秦骅懒得理他,他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越发没了耐心和林卿轩虚以委蛇。 他抿了口茶, 敷衍道:“烈女怕痴缠,依我看, 你照着以往的作派。多在郡主面前露露脸,再打听打听她喜欢的东西, 隔三差五去送一送, 就算不喜欢你,一来二去,也对你有了印象。” 林卿轩连连点头, 如得圣言,恨不得掏出个本子把这些话挨个工工整整地记下来,每天早中晚拿出来背诵三千遍。 “然后呢,派人问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秦骅继续道,“比如说吧,有的人就喜欢读书人,特别是儒雅温和那一挂,若是我这种不解风情的武夫,花上三百年也是徒劳,根本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 林卿轩惊奇道:“还有女人对远之兄你毫不心动?” 按理说,秦骅是世袭威远伯,族中是北燕老牌权贵,祖上和元帝打过天下,家中还有三张免死铁券。到了他这一代,虽不及当年,可秦骅本人军功卓著,年纪轻轻就威震一方,武帝在时常伴御前左右,任过带刀侍卫,当今圣上对其也多加夸赞,实乃京中五陵子弟榜样。 秦骅生得又好,俊武健壮,刚毅冷峻,通体的龙章凤姿,穿什么衣裳都衬人,那宽肩窄腰漂亮得跟名师雕琢一般。十几岁没长开时班师回朝,都不知被多少姑娘砸过手帕香囊,现在更是天人之姿。就是脾气又臭又硬,成天一张冰块脸,跟全国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除此之外,真是挑不出半点错。 就算是前面去了位发妻,但至今没有子嗣,可不是燕京钻石镶金王老五么。 这样的人还有娘子不喜欢? “就算是孔方兄,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些清贵世家不就是对这些阿堵物深恶痛绝么?”秦骅轻抖手腕,白瓷盅里的茶汤打起小旋儿,“更别谈咱们人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林卿轩深以为然,握拳沉思,“那我就要变成郡主殿下最喜欢的那种类型,为了郡主殿下,我拼了条命也要装成那样子!就算她爱慕袁青翡那种羸弱文人,成日唱酸词,我也绝不放弃。” 秦骅忍不住想,你能装一时,怎么能装一世?西贝货永远都是西贝货,舞枪弄棒了半辈子,还能几天变成吟诗作画的风雅文人吗?就算真装了那清雅模样,小娘子一拉着去赏景,吟诗作画,可不就露馅了么。 人家才高八斗,提笔作画如有神,诗词歌赋七步即成,再不济也能背一两首贴合时宜的千古名句。 可他能做什么?良辰美景在前,也只能憋出一句“好看”,搜肠刮肚再加一句“特别好看”,多破坏气氛。 秦骅抿了口茶汤,没说话。他不再想,总觉得是在自己骂自己。 门外传来清越女声,尾音上扬,满含笑意。 “秦大人和林大人可是在这间屋子?” 秦骅立马放下茶盅,挺直了身子。 林卿轩依旧没骨头般瘫软在太师椅上,既然侍卫没拦,他也不在意,更何况这声音很是耳熟。 他瞟了秦骅一眼,正要开口叫人进来,秦骅抢先一步:“是,进来吧。” 林卿轩微惊,秦骅一向寡言少语,今天怎么转性了,还坐得这么端正,难不成来的是他妈? 他看向秦骅,秦骅面色沉静,目不斜视,盯着面前的茶盅,故作高深,可林卿轩总能品出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等人进来了,林卿轩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因为她。 顾皎今儿穿了身妃红色圆领袍,腰上依旧挂着圈零碎的小刀,随着步伐叮叮当当,很是欢快。她满脸笑容,不觉得谄媚,反而看了就觉着喜气洋洋。 她身后跟了两个奴仆,一人托着只漆面檀木箱,手臂上的肌肉虬结,想必箱子不轻。 “见过秦大人,见过林大人。”顾皎进屋就规矩地作揖,她行走江湖,从不做女子万福,一个拱手做得英气潇洒。 她抬起头来,笑盈盈道:“大人果真在这里,说了要感谢大人,送些小礼,却不知大人下榻何处,只好寻大人踪迹,还望大人海涵。” “送什么礼。”秦骅僵硬地冷声道,他故意不去看顾皎,好像这描花粗糙的茶盅是什么绝世珍品似的,眼睛一直粘在上面。 “礼轻情意重,更别说大人可是救了我好几命,”顾皎拍了拍手,叫人把箱子呈上来,“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只好在库房挑了最贵的,都是千金难换有价无市的宝贝。” 奴仆打开匣子,流光四溢,宝光耀眼,一眼扫过去只能看到潋滟颤动的五彩华光。 一只箱子里铺满红绸,摆着一顶珍珠拥簇的玉人冠,纯金打造,镂雕槐花,正中镶嵌着鹅卵石大的纯白羊脂玉,没有一丝杂色;另外一只箱子里则是三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润滑光亮,剔透腴润,正如三轮明月共升,一齐散发出浓郁柔光,丝毫不比四周的五色宝石逊色。 林卿轩看傻眼了,嘴唇哆嗦道:“这当商人就是好,何等宝贝,我他娘的二十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珍宝!” 秦骅脸上不变,真有那视金钱如粪土的架势,看也不看,淡淡道:“不用这般客气,我要这些宝贝也无用,你还是收回去吧。” 林卿轩恨不得替秦骅收下算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瞪向秦骅,却发现秦骅盯着茶盅,而茶盅中亮面的茶汤,正好能映照出顾皎的脸。 林卿轩起先只以为是自己角度的问题,他握住茶盅往秦骅的方向靠了靠── 很好,不仅有顾皎的脸,基本上半个身子都照出来了。 林卿轩简直五体投地,也是,美人在前,什么金银珠宝都是过眼云烟。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现在心里酸溜溜的,只想环抱双臂,坐在离这两人很远的地方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啧。 顾皎早知道秦骅的脾性,把箱子扣好盖,垒到秦骅桌上,只笑道:“这不仅仅是对大人的感谢,也是因为我的命贵重,难不成在大人眼里,我这条命抵不上这些宝贝吗?” 这话一出口,顾皎也有些后悔,她生怕秦骅冷笑一声,毫不给面子地嘲笑,她这条命在他眼里,的确不值钱。 秦骅点点头,将箱子往内移了移,轻声道:“是,那我日后还你。” 林卿轩的啧啧几乎要发出声了。 顾皎心跳得越发快,她脸上的笑不由得真切起来:“太客气了,这玉人冠多配秦大人,还想着大人戴着这冠,在宴会上大放异彩艳压群芳呢。” 秦骅对服饰没那么讲究,反正他穿什么都差不到哪里去。但他还是点头:“好,那我下次试试看。” 林卿轩的脸皱了起来,这衣服就和人一样,不是越珍贵越合适,要是太子端戴这玉人冠,那便是风流倜傥、浓艳稠丽,可若是秦骅……那不就是娘娘腔么,得吓死多少人啊? 秦骅你一向不是聪慧绝伦吗?怎么顾皎说啥都点头,你的脑子呢? 林卿轩少见地有眼力见,把自己当成一个哑巴,安安静静地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在一旁围观。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时候不早了,玉脉那边我也要去看看。”顾皎笑道,“刚请了些劳工,现下要去巡视呢,下次有机会,我请二位吃酒。” 林卿轩连连点头,笑成一朵菊花:“好好好,会长快去忙,可别耽搁了赚钱,有时间一起吃饭啊!” 而秦骅则矜持多了,他没说话,一只手放在箱子上,向顾皎轻轻点头。 顾皎走之前多看了秦骅一眼,推门出去。 楼下大堂突然闯进来一伙人马,穿着破烂软甲,手提长刀,见人就砍。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嚎叫,桌椅板凳四下飞舞,乱糟糟跟炸开了锅一样,客人到处逃窜。有人心气旺盛,拔刀和这伙流匪互砍,刀被对面斩断,飞了出去,削掉了自己半个脑袋,红白之物迸发出来,热腾腾溅了一地。 “卫兵呢?卫兵呢?巡逻队呢?这群流匪到底是哪里来的!” “欺人太甚,老子和你们拼了!” “救命啊!我不想死!我有钱,我给你钱!” “呜呜呜,阿娘阿爷,你们在哪里?我害怕……” 顾皎脚下一顿,手抚上腰间,缩到拐角处。 身后传来脚步声,熟悉的冷香袭来,秦骅自她身侧擦过,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长刀。他锐利的鹰眸扫了一圈底下的情形,缓步前行,浑身肌肉绷紧,若蓄势待发的猎豹。 “在这里躲着,不要出来。”秦骅压低声音,他并未回头,顾皎却觉得他一直在注意她,“林卿轩已经去喊巡城卫了,不出三盏茶的时间援兵就会到,我会守住楼梯口,你放心躲着。” “我知道了。”顾皎不是逞能的人,她退后一步,“你万事小心。” 顾皎好像听到了轻轻的笑声,转瞬即逝,一眨眼,秦骅已跃下楼梯,斩下了一个流匪的脑袋。 第62章 昏迷 顾皎回身从地上捡起…… 顾皎回身从地上捡起弓箭, 不知道它的主人是急着逃命还是怎的,连箭筒都忘记带走,锋利羽箭洒落一地, 便宜了顾皎。 顾皎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但从小练箭, 视力又好, 基本箭无虚发。 她站在二楼, 射箭掩护秦骅,毫不手软,根根正中心口。 秦骅手腕翻转, 甩干刀上鲜血,长刀月轮出云,地上多出了一道漂亮的血弧,刀面重回镜湖光洁,只剩寒光灿灿。 他抬起眼眸,冷冽肃杀。 流匪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秦骅却仍如闲庭信步,不急不躁, 见招拆招,每一击都狠辣利落。招式并不像那些飘逸灵动的挽花摘月, 只是简单的行军路数,每一招都奔着杀人的目的, 毫不拖泥带水。 “大人, 我等来助你!” 本就有意和流匪拼刀的人见秦骅如有神助,心中热血沸腾,纷纷出鞘前来助阵。 一时间流匪节节败退, 之前还昂扬斗志,现今也乱了阵脚。 一个流匪猝不及防地从角落里冲出,对准秦骅背后挥刀下劈! 秦骅正对付面前两个流匪,宝刀架住对面双刀,一时分不开功夫应对。 他本想咬咬牙硬接,一道破空声呼啸而来,尖锐刺耳,接着闷闷的一记没入皮肉。 秦骅气运丹田,震开那两人的刀刃,往后一瞥,那流匪倒在地上,背后中了一箭,正穿出心口,身下晕出一滩鲜血。 他抬起头,对上顾皎的眼睛,点墨眼眸中轻颤,绷直的嘴角微微上扬,淡得几乎看不到。 顾皎松了一口气,她刚才见流匪偷袭,眼见着刀都要砍到秦骅的背上去了,顿时手抖得停不下来,她咬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瞄准流匪,好在上天保佑,被她射中了这一击。 流匪节节败退,秦骅等人愈战愈勇,顾皎疯狂跳动的心逐渐舒缓,她擦了一把额头,一手的冷汗。 “杳杳!小心身后!” 顾皎猛地听到了秦骅的吼声。 她下意识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冒出来了一个流匪,高举砍刀,眼中凶光大盛,脸上肌肉颤动,冷笑着露出一口锐利黄牙。 刀风遒劲,险些刮伤了顾皎的脸庞,顾皎就地打滚,俯趴在地,握住弓箭,伸手去掏箭筒── 箭筒空空如也! 顾皎往左一个打滚避开,跳起来扔掉长弓,抽出腰间短刀。 流匪阴冷地狂笑,他手中的砍刀有小儿长,眼前这娇娇弱弱的小娘子不过半臂长的短刀,不过是无谓挣扎罢了。 “你听话一点,看在你这张小脸的份上,大爷我给你个痛快。”流匪舔了舔下唇,一身腥臭。 顾皎冷笑道:“谁给谁痛快还不一定呢。” 顾皎一步一步地后退,短刀对准流匪。 “嘿嘿嘿,好,够辣,爷喜欢!”流匪怪笑,要不是正在进行任务,放到平时,遇到这等娇娘,早就地办了。 他脚下一蹬,饿虎扑食,顾皎动作灵活,狡兔般从他身侧躲过,旋身躲到一只八宝柜后。 “好好好,你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吧。”流匪越发来了兴趣,他腰间似有暖流涌出,伸手一摸,满手的殷红。 “你!”流匪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住顾皎。 顾皎向他挥了挥手上短刀,鲜血淋漓,飞溅几滴猩红血液。 “我今天定要杀了你!”流匪怒吼。 秦骅飞起一脚踹开流匪,往楼上奔去,立马有流匪挡上来,他狠狠地一记勾拳,气力毫不收敛,将人揍得横飞出去。 流匪重重地摔倒在地,带翻一排桌椅板凳,从嘴里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里面还混着白花花的牙齿。 秦骅飞身上楼,不断有流匪阻拦,他动作再快,也难上二楼。 秦骅心下一横,以刀换刀,他不再躲闪,任由刀刃砍在自己身上,趁对方的刀还未从他身上抽离,挥手削掉对面的脑袋。 他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顾皎已渐入险境。 无论她再怎么灵巧,体力和流匪也有差距,流匪有意耗她,就等她力气用完。 顾皎咬紧牙关,嘴里隐隐泛上一股腥甜气息,她两腿发软,已经力竭,却不敢停下片刻。 流匪纵身飞扑,顾皎躲闪不及,腰间挨了一刀,皮带被砍断,上面的零碎物件四下摔开。 顾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捂住伤口,温热的鲜血不断地从指间涌出,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角蜿蜒而下。 “不要挣扎了,何必呢?”流匪邪笑,缓步逼近,“还不是要死在我手里。” 顾皎死死攥紧短刀,蜷缩在角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流匪。 手起刀落,顾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暴起,短刀直戳流匪喉咙,流匪眼疾手快,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顾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刀脱了手,整个人撞进了软榻之中。 她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断了一样,疼得吸气都困难,软绵绵地陷入软榻中,动弹不得。 美人卧在锦绣之中,衣衫绷紧,凹凸有致,胸口剧烈地起伏,流匪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暗道可惜。 顾皎拼命地想从软榻里爬起来,可无济于事,她的四肢跟面条一样软塌塌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顾皎绝望地闭上眼睛,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将尖锐的那一端朝外,护在胸口。 不过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罢了。 但她就是不想这样简单地死去,就是死,她也要拉这个人一起下地狱。 腰间血流不止,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阴狠地迎上当头而来的砍刀。 千钧一发之际,顾皎鼻尖炸开浓烈的血腥味,眼前绽开一朵鲜红的花朵,刚才还胜券在握的流匪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喉咙。 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飞了出去,无头的身体跪倒在地,鲜血喷涌,他的视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黑暗猛然降临。 流匪的身体歪倒,露出秦骅狼狈的身影,他提刀站在软榻前,汗水和血液混合顺着额发一滴一滴地流下,自线条刚毅的面颊蜿蜒滚落,他俊脸上多了几道细微的伤疤,更添凌乱美感,玄色的胸襟前好像被水泼湿,晕开大片的水渍。 秦骅也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顾皎强撑着坐起来:“我没事,谢谢你,你要不要紧?” 秦骅摇了摇头,将挡住视线的湿发撩到耳后,浓密睫毛被血水粘成了一缕缕,他怕自己浴血的模样吓到顾皎,擦了一把脸。 他正要开口,眼前模糊,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顾皎将秦骅抱了一个满怀,她紧紧地圈住他的背,顾不上他浑身是血,在他胸口的水渍上摸了一把。 肌肉鼓满的胸口轻微起伏,暖流还在源源不断地淌出,顾皎抬起手一看,满是鲜红。 顾皎吓得连拍秦骅的面颊:“醒醒,远之,醒醒!” 秦骅一点反应都没有,安静地卧在她的怀里,眉眼柔和,线条柔软,好像积压已久的要事终于完成,能放心睡下。 她真想秦骅只是累了,睡了过去,可他的鼻息逐渐微弱。 顾皎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狂跳不止,恐惧和忧虑不断地冲刷她的全身,将她的心脏一遍遍地捶打。 腰间的伤口还在流血,顾皎眼前也开始模糊起来,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秦骅,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依偎在他的怀抱。 楼下传来铁器碰撞之声,林卿轩闯上二楼,一间一间的房间搜寻。 他终于在最末尾的雅阁中发现了彼此拥抱的两人,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们身上,如轻纱朦胧,永世静谧。 血液打湿了他们的衣摆,一滴一滴地砸在桐木地面,是室内唯一的声响。 林卿轩脚下一顿,快步上前探两人的鼻息,绷紧的肩膀稍稍放松,转身向外大吼:“大夫!快找大夫!” 顾皎在日暮西沉时醒来,床帐上绘满叠彩鎏金的远山仙鹤,松林竹木,沉香和药草味在纱帐中浮动。 她摸了摸腰间,伤口已经包扎好,腰被雪白纱布勒得更细,跟西洋贵妇穿的鱼骨束腰一样。 顾皎坐不起来,试探地出声,声音粗嘎低沉。 “有人吗?” 逐月从床头惊醒,用牡丹银勺别起床帘一角,惊喜道:“娘子,你醒了!那大夫说你今儿醒来,果真不假!” “今天醒来?”顾皎皱眉,“我昏迷了几天?” “整整三天呢!”逐月一阵后怕,她拍了拍胸口,“好在您醒了,这几天奴婢吓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刚才眯了一会儿,现在您醒了,奴婢放心了。” “远,威远伯呢?”顾皎转过脑袋看向她,“他怎么样?” 逐月眼神躲闪,挠了挠小脸,支支吾吾半天。 “说。”顾皎沉下脸。 “威远伯还没醒来,”逐月跪在踏板上,替顾皎掖被角,声音低细若蚊吟,“不过不要紧,胥山道人刚好在附近游历,昨儿赶到了,有她在,想来是无恙的。” 顾皎松了口气,只要人没死。那都是有希望的。 她坐起来,伤口扯动,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逐月忙扶住她,轻声责怪道:“您好好养伤,不要乱动。” “我心里放心不下,要去看看她。”顾皎强忍住腰间抽痛,咬牙吩咐,“替我更衣。” 第63章 事故突发 折腾好后外面已…… 折腾好后外面已然漆黑, 逐月手提秋香色描花纸灯笼,微弱光亮映照出前面的道路。 入秋后的夜风带了些凉意,穿堂而过, 撩起廊下铃铛的红穗子,间或的清脆碰撞声, 更显院子里寂静寥落。 “咱们这是在何处?”顾皎一边走一边环视。 “咱们在宁王府上, ”逐月道, “秦大人就在隔壁的院子,很近,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您步子慢些,仔细伤口。” 顾皎并未听劝,步伐飞快,腰间一阵阵地抽痛,逐月小跑跟在她身边,伸直了胳膊,勉强照亮。 “娘子,您慢些,小心身上的伤口呀!”逐月担忧道。 顾皎拐进院子, 门口站的两个侍卫并未阻拦,林卿轩从拐角处出来, 向顾皎打招呼:“会长!好巧,你也是来看望秦大人的?” 他走到顾皎身侧, 关切地问道:“你伤口要不要紧?若是撕裂了可是要吃苦头的。” 顾皎摇摇头:“我没事, 远之伤的比我重。” 三人进了院子,一个雪白道袍的女人坐在院子中梧桐树下,她面前的石桌上摆了壶酒, 正自斟自饮。 “见过道人。”顾皎几步到了白术面前,躬身行礼,“道长慈悲。” 林卿轩不知道白术的身份,见顾皎毕恭毕敬,也装模作样地行礼,道了声慈悲。 白术一头乌发乱糟糟的,羽毛簪子斜斜地从发髻中横伸,颤颤巍巍,好像下一刻就要滑落,她面色憔悴,眼睛依旧闪亮。 她摸了把脸:“哦哦,杳杳,许久不见了,你是来看秦骅的吧?” “您神情怎么这般枯槁?”顾皎皱眉,“远之的情况这般严重吗?” 白术摆摆手:“不是,我连夜赶来,衣服没来得及换,到了这儿就着手治疗,现在刚歇下。” 白术仰头灌了一口酒,她擦了擦嘴,起身道:“跟我进来吧。” 一推开门,屋中充斥浓郁的药味,跟块包了药罐子几十年的热抹布一样,照着来人鼻孔严密地一堵。顾皎胸口闷得慌,拍了拍,慢慢地缓过劲来。 白术打起帘子,顾皎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秦骅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色宁静,俊容毫无血色,薄唇发白。 顾皎轻手轻脚地坐到床头,握住秦骅的手腕,轻轻地捏了捏,她回身看向白术:“他还有多久才能醒?” 白术道:“他失血过多,又鏖战竭力,怕是要昏迷一段时间。我在给他诊断时,发现他身上有旧伤未愈,而且血中带毒,怕是中过毒箭。我查验一番,是辽国皇族的鬼鸠散,毒素未清,在身体里沉积一年了。平日里运功压制,并无大碍,现在昏迷后毒素没有桎梏,已经复发,流遍了全身。” “幸运的话,一个月能醒来,倒霉的话,”白术顿了顿,“我也只能为他吊半年的命。” 顾皎心头一颤,她转头望向秦骅沉静的面容。 这些年他到底去做了什么?燕辽两国并未开战,他怎么会中辽族的毒箭?还是这么烈性的奇毒。 “去年这个时候边疆有辽军骚扰,正是耶律贺沙带队。”林卿轩插话,“我军大败辽军,外面人都不知道带兵抵抗的将领就是秦大人。” 顾皎呐呐:“我还以为那只是个幌子……他居然真的在北疆。” 顾皎的心沉甸甸的,胸腔里压了一块大石头,喘息起来十分费劲。她的手颤抖起来,忙攥紧秦骅的手腕,感受到他细微却顽强连绵的脉搏,心中的焦虑才能减轻一些。 “他的毒能解开吗?”顾皎问白术。 “我就等着你问这句话,”白术道,“我记得你前不久去了趟天山吧?你还给我寄了雪菊茶。” 顾皎点点头,她其实是刚回望潮郡,若不是太子传来任务,要她接应鸾德郡主,她都不会这么快回来。 “你在信中问我,在当地人手中收购了一朵百年雪莲,色泽晶莹,洁白无暇,不知真假,求我看一看,”白术说,“我当时告诉你鉴别的方法,你还没有回信。” “是真的,”顾皎点头,她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秦骅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这雪莲有用?” 白术点了点头,惋惜道:“是啊,按理来说,百年的天山雪莲是长生丹最好的药引,只要你不觉得杀鸡用牛刀,将雪莲给秦骅入药。天山雪莲配上我开的药方,他喝上两天就能醒来。” 顾皎松了一口气:“好,我立马派人送来,不知道长还能让他坚持几日?” “杳杳,”白术一副暴殄天物的心痛神情,“你再好好想一想,这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药,你看我这样子,就是吃了雪莲炼制的长生丹。” 顾皎摇摇头,她觉得白术的劝阻有些好笑:“我对长生无意,我只想要他能醒来。” “雪莲是你的东西,我也是多嘴。”白术无奈地笑道,“好,你叫人把雪莲送过来,我尽力医救。” 出了院子,林卿轩道:“没想到会长这么关照秦大人,有你这颗心,大人会无恙病除。” “借你吉言。”顾皎叹息一声,“那伙流匪是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 林卿轩剑眉低压,一贯嬉皮笑脸的面上收敛不少:“不是流匪。” 顾皎眉头一挑,转头看向他。 “滇州城看守严密,出入都有卫兵盘查,审核文书通牒,箭楼城墙上巡逻密切,不可能有流匪混入。”林卿轩低声道,“应该是某家豢养的暗卫,打扮成平民的模样潜入城邦,暗地里换上流匪的装束,想要隐藏身份。” “那些流匪只攻击了茶楼。”顾皎也意识到不对,低头沉思,“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往上面冲,杀死的那几个人都是自己撞上去的,他们的目标就在二楼!” 林卿轩重重点头:“但是当时的二楼,人并不多,早餐的茶楼一向没有什么生意,除了我们那个包厢,其他全是空的。” “那些人是冲我们来的。”顾皎压低嗓音,声线颤抖,她清了清嗓子,想把莫名糊住的喉咙通开。 “我从二楼窗外跳了下去,外面没人拦我,说明他们根本不担心目标逃走。”林卿轩手指敲了敲环抱的胳膊,“因为那个人是绝对不会放任他们作乱,一旦发生混乱,他是绝对会出头的人,他贯会保护弱者。” 一定会出头,守护弱者…… 顾皎迅速抬起头,大骇:“他们的目标就是秦骅!他们是故意引他出来,想要车轮战围攻他!” 林卿轩点了点头。 顾皎的面容抽搐几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表情很难看。 她长叹一声,揉了揉本就杂乱的头发,好好的乌亮秀发顿时成了鸡窝。 “幕后主使对远之的性格了如指掌。”顾皎苦笑,“你心中应该也有人选了。” “晋王、三皇子,要么就是耶律贺沙。”林卿轩琢磨,“依我看,晋王和三皇子的可能性大一些,耶律贺沙毕竟是辽族,他的手不可能伸这么长。” “他的嫌疑不小。”顾皎道,“那个滇南商人说,耶律贺沙来过云南,还想从他手里高价买下玉脉。” 林卿轩挠了挠眉毛,无奈叹息:“哎哟,四面楚歌啊,也不知道宁王殿下站的队能不能笑到最后,反正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咱们这股完全是亏到倾家荡产啊。” 顾皎还年轻,身体强壮,又有白术调养,很快就活蹦乱跳,只要不剧烈运动,没有大碍。 照光很快就寄信回来,她说会亲自送天山雪莲过来,叫顾皎不要担心,以最快的速度出发,半个月之内会到。 照光做事她放心,以照光办事的稳重,就是自己化成灰了,也会叫风把她和雪莲一起刮过来。 顾皎这些日子经常出入憩风塘竹屋,宁王商谈事务,也让她旁听。 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照光终于传消息来,说自己已经到了。 顾皎一大早便起身梳妆,脚下生风,带人出了宁王府,车马一路紧赶慢赶,到了约定碰面的地点。 照光早早候在包厢,在顾皎推门进来时道了万福。 “不用这等虚礼,”顾皎小跑上来,还在喘气,说话断断续续的,“让我,让我看看匣子。” 照光呈上一只漆木匣,匣中并未放香料,怕影响了雪莲天生的清香和药性,只用双面绣苏锦软垫打底。 顾皎扫了一眼,合上匣子,带着照光赶回宁王府,将雪莲交给白术。 “真的是百年雪莲。”白术陷入了回忆,无不感叹,“上一次见到成色这么好的雪莲,还是武帝在时呢。他和你一样,都不想要什么长生不老,而是将雪莲赠予我,请我庇护大燕江山。” 顾皎跑得急,伤口裂开了一些,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是真的就好,还请您辛苦救他一命。” 白术熬药,整宿未睡,第二日早上推门从出来时,两只眼睛都被青黑包裹了,脸颊凹陷,下巴越发尖利。 白术喊来顾皎:“第一副药已经让他喝了下去,再去外面弄些药材回来,要最好的。” 说着,白术递给她一张药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顾皎点头:“好,我亲自去,我有自己的路子,药材绝对是顶好无一点瑕疵的。” 白术挥了挥手,叫来药童伺候施针。顾皎望了眼遮挡的帘子,吸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 顾皎买了一部分药材,掌柜陪笑送她出来,顾皎上马车时,眼角余光处有一抹青影一闪而过,她浑身一个激灵,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立马向那边瞥去,只有行人来往,没有一丝异样。 顾皎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是她最近过于忧心忡忡,导致神经衰弱,都出现了幻觉吧。 最后一味药在城东的药房里才有,并非常用的药材,顾皎驱车前往,独自进了小巷。 昨夜刚降了雨,青石地板湿滑,墙角爬满青苔,石缝中冒出狗尾巴草的脑袋,随风晃动,雨水顺着房檐落下,飞溅出几滴清凉的水花。瓦楞墙壁暗沉泛灰,空气里烟煴白雾潮气,肉眼可见灰尘翻滚,在阳光下幻化为轻纱一样的浓密金色颗粒。 顾皎往深处走去,隐约听到了青铜铃声,虚无缥缈,在雾气中袅袅轻灵。 “杳杳。” 一道清越动听的男声,似上好绸布滑下汉白玉佩,又如早春林间溪水淙淙。 她抬起眼帘,不远处站着一道天青色人影,向她遥遥伸出手。他的手骨肉匀成,指节修长,肌理细腻,如玉的肌肤上有温润流光滑过。 “杳杳,过来。” 她忽然被人捂住口鼻,眼前一黑,堕入黑暗。 第64章 糖衣炮弹 顾皎真是厌烦了…… 顾皎真是厌烦了每次醒来, 映入眼帘的图案截然不同。 比如说现在,青纱帐上绘金纹并蒂芙蕖,摇曳生姿, 四周有祥云环绕,以镂花银珠压帐。床帐内的香味也不同, 是陌生的檀木和桃花香, 尾调甜中带涩, 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地浮动。 顾皎坐起身,动了动四肢, 脚上传来细碎的金属碰撞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圈住了她的右脚踝。顾皎掀开被子,白皙的脚踝上拴了只银灿灿的链子,脚链结实耐磨,一动哗啦啦地响。 这是什么鬼东西? “你醒了。” 拔步床外传来温和的男声,一只白玉般修长的手拨开轻纱帐,露出一张清隽秀雅的面庞。 袁青翡一袭天青色儒士服,外罩靛青雾状软纱,三千青丝用碧玉簪半束, 乌发服帖地垂在身后,衬托得肌肤愈发莹白。他眉眼温润, 眼尾薄红,眼波流转间潋滟波光粼粼荡漾, 却不显得轻浮, 只有儒雅清润、霞姿月韵。 他坐到床头,目光缱绻:“你睡了许久了,我还担心你醒不来。” 顾皎压下唇角, 往里面缩了缩,和袁青翡拉开距离。 “不是你派人迷晕我的吗?”顾皎没好气,“怎么,现在又来猫哭耗子了?” “我只是怕你跑而已,你脾气太倔了。”袁青翡握住她的手,顾皎使劲往外抽,没抽出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这里是哪里,我脚上的链子是怎么回事?”顾皎皱起眉头,“袁青翡,我没有得罪你吧?” 袁青翡笑道:“你哪里得罪我,分明是我得罪你,现在我只是想要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补偿?”顾皎抬起右脚,拨了下铁链,“这就是你的补偿?袁青翡,这些年你的确变了很多,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居然有这样的癖好。” “权宜之计罢了,外面太危险,我怕你乱跑。”袁青翡轻柔地揉搓顾皎的手,他垂下眼帘,浓密的鸦青色羽睫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你站错了队,现在更改还来得及。” 袁青翡俊秀的面庞在顾皎眼中比罗刹夜叉还要可怕,要不是链子太短,顾皎现在只想一脚踹在他脸上,最好门牙踹掉两颗。 “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顾皎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这样的事,真是莫名其妙,将她掳来这个鬼地方,还囚禁她。 “我欢喜你,杳杳。” 袁青翡语气中满是深情,轻柔的嗓音若暖流轻荡,他举起她的手,在唇边轻轻一碰,顾皎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柔软和淡淡的体香。 她头皮发麻,趁其不备迅速地收回自己的手,狠狠地在被褥上蹭了几下,手背摩擦得通红。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顾皎恶心得快吐了,她恨不得打盆热水拿皂角搓洗一天一夜,“你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没少逛青楼吧?怎么跟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轻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袁青翡依旧是好好先生笑眯眯的模样,他笑起来,越发地清艳疏朗,叫人移不开眼睛。 可顾皎看得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她一点都不想理袁青翡。 “杳杳,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说我变了,你也变了。”袁青翡叹息一声,“你以前从不生我气,偶尔和我闹脾气,我只需要多陪陪你,送你些小礼物,你立马就原谅我了。” “今时不同往日,袁大人。”顾皎道,“其实我完全没有生你的气,你不用做这种可怜巴巴的表情。” 袁青翡收起了我见犹怜的脆弱微笑。顾皎缩在角落,他就把玩她的裙带,顾皎夺回裙带,他就捻起她一缕秀发,在手指上绕圈。 顾皎怕头发被拔下来,忍住脾气,移开了视线。 “哦?你要是不生气,为什么会对我态度如此恶劣呢?” “大人在路上见到从阴沟里蹦出来的癞蛤.蟆,难道会对它亲切一笑然后亲手捧起它放回水池吗?”顾皎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眸,“如果大人真是如此一视同仁堪称菩萨在世,那当我这句话没说,我毕竟思想高度不如你。” “你果真是在对我生气,”袁青翡叹息一声,无可奈何,眼神颇为宠溺,“当初是我的错,我不辞而别,留你一个人在南国,我们明明约定好了的,可是我食言了,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当年他抛下她一走了之,她危在旦夕,险些悬梁自尽,那种众叛亲离的处境,不是一句道歉就能翻页的。 无论是如何真心实意的补偿,也无法抚平那一刻如坠冰窟的恐惧无望,那种感觉深深地刻入骨髓,此生难忘。 也许对于袁青翡来说,他不过是食言,就像是失约了一次重要的赴宴,可是对于当年的顾皎来说,她失去了最后逃脱升天的希望,甚至面临的是审判和荣誉谋杀。 不论如今她心中有没有他,至少当年……至少当年,她是很喜欢他的,她是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后来燕京再遇,她不是没有心颤慌乱,她失神了许久,恍惚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但这些年过去,她成长了很多,能和旁人笑着说起当年的事,说哪个小娘子年少的时候,没有遇到过几个道貌岸然的陈世美呢? 有些事情,能当成玩笑说出口时,已经不再会对心境产生影响了,当年的事终究是过去,人还是要向前看的。 顾皎掩嘴打了个呵欠:“袁大人,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俩没有关系了。说实话,我也不觉得现在能和你再续前缘,我早就没有了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心思。我是个大忙人,一盏茶上万的生意要做,你与其在这里和我追溯过去,还不如敞开话,谈一谈放我走要多少钱。” “生意?钱?”袁青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起来,“这样过家家酒的儿戏,你还当真了?你给太子当靶子有什么好的,吃力不讨好,赚的钱又不会到你自己手里。女孩子行走江湖总是吃亏些,哪家娘子成日和男人厮混的?商贾终究是下九流,你是名门贵女,怎么能做这样自损身份的事?” 顾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嗓音骤然拔高:“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厮混下九流,这是我的事业!” 她真没想到袁青翡会如此贬低她,贬低她的事业。什么叫替太子端当靶子,难道在他眼里,明月商会是太子的产业,她只是个吉祥物? 混账话!袁青翡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袁青翡哄她:“抱歉,是我说话太直接,我不过是不愿看你再被带坏了。你可知道苏太傅家的三娘子?燕京有名的才女,十四岁就以歌赋闻名遐迩,可上个月被夫家一纸休书驱逐出府,就是因为她不事生产、不理中馈,还召开什么诗会,和外男见面。你看,就算是才女,也会被休妻,受人嘲笑轻视,你从事商贾,怕是比她的处境更为艰难,我实在是不想看到你是这个下场。女儿家,分明有正当日子可以过,为何要剑走偏锋,不被世俗所容呢?” 顾皎起先第一反应,就是苏三娘终于离开了钱家那个魔窟,就算是削发出家当姑子,也好过在钱家当主母。太子端盼星星盼月亮盼苏三娘早日离开钱家那烂泥巴塘,今朝得偿所愿,怕是要半夜在东宫一个人卷被子躲床角哭,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随即她反应过来袁青翡在骂自己,她又有点放心,原来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是袁青翡的脑子出了问题。 “不过呢,我是不会嫌弃你的,杳杳。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在我心里都有一席之地。”袁青翡的声音温温柔柔,尾音稍稍上挑,跟只小钩子似的在人的心尖尖挠,“你和秦骅分开了,不用担心没有去处,我会好好待你。若你愿意,我会给你正妻之位,这辈子都尊重爱护你。你不用再风餐露宿,被外人轻辱。往后余生,你是高门主母,天之骄女,等日后时机成熟,我为你请个诰命回来,让你脸上有光,也让咱们的孩子有个好出身。” 袁青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调调简直是话说到头了,他甚至不嫌弃顾皎的再嫁之身,也不追究她三年来有无和外男来往,甚至要许她正妻之位,这样的好事,是多少贵女梦寐以求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这样诱人的饵,哪只鱼儿不会上钩?这样大度的男人,哪个女人不会心动? “那什么,我认识一个大夫,那叫一个杏林好手,”顾皎痛苦地皱起俏脸,“头痛脑热都能治,跌打损伤也能盘,中风着魔被鬼附身也在她的医疗范围之中,要不改天我介绍你认识认识?你别看有些小病看起来没有大碍,要是讳疾忌医拖久了,那可就是大病了。” 袁青翡没料到她油盐不进,或者她这反应的确是在意料之中。 他松开她的头发,起身时略微急促,勾住了头发的一缕,扯了一下,顾皎头皮生疼,烦躁地皱起眉。 “我早该知道你向来冥顽不灵,倔强固执。”他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有吃够苦头,杳杳。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你早日会知道的。” “不过没关系,我们时间还很长,”他隔着轻纱帐,声音清透,柔软缠绵,“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第65章 逃离 院中人仰马翻,一道…… 院中人仰马翻, 一道影子从门中飓风般旋出,随后林卿轩跌跌撞撞跑出来,扶住门扉大喊:“大人, 您刚醒,可遭不住这般折腾!” 秦骅没有半点重伤刚愈的样子, 只是行动间稍滞, 他一边走一边扣起袖口, 头也不回:“她身处险境,我必须去救她。” “谁知道会长是被何人掳走的!”林卿轩快步走到秦骅身后,“你一向沉稳, 三思而后行,你也知道这件事慌乱不得,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寻她。” 秦骅只道:“掘地三尺,终归能找到的。” “哎哟,我的祖宗!”林卿轩望着秦骅冷硬的侧脸,一拍大腿,“动静弄得这般大,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那又如何?若他们知道我在搜寻,肯定会望风而逃, 这个时候更容易露出马脚。”秦骅传令下去,不一会儿就有副将牵马而来。 “这可真是……”林卿轩皱起脸, 这秦骅平时比同龄人更加沉得住气,今儿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毒难道还会影响到脑子吗? “秦大人!”白术从外面进来, 手里拿着签筒,她步伐急切,竹签在桶中互相碰撞, 发出雨落的窸窣声。 “道长慈悲。”秦骅拉过缰绳,向白术微微颔首。 “慈悲,”白术点了点头,“我方才已经掐算出顾皎的去向,在东面一千里处,你现在出发,怕是要三天三夜才能赶到。” “毕竟过去了五天,”秦骅冷声道,声线微不可查地颤抖,他垂下眼帘,剑眉紧锁,“比我预计的距离要短上很多,只是刚出了云南而已。我已经派影卫一路追查,应该会比我更快找到她。” 他狠狠咬牙,力气太大,后槽牙都失去了知觉。他醒得太晚了,这不中用的身体! 白术从袖中掏出一只青铜罗盘递给秦骅。罗盘不似平日里用的司南造型,上面没有刻度方向,半掌大,朝上的一面雕铸两只蟒蛇互相缠绕,正中央一支黄铜指针,摇摇晃晃指向东方。 “我在这只罗盘上施加了咒法,不过只有三日时效。”白术讲解,“它会指引你顾皎的方向。” 秦骅郑重道谢,拨开衣领,将罗盘小心翼翼地收到心口处,带队离开。 林卿轩没有办法,总不能放任一个重伤病患前去送死,只好牵来自己的马,跟着秦骅出门。 他们在门口遇到了鸾德,鸾德今儿穿了朱红描金孔雀的褙子,眉间点翠花钿,头戴珐琅珠冠,光彩照人。她刚从外面玩了回来,和旧友告别,芙蓉面上香汗淋漓,手里捏了把垂殷红流苏的檀木折扇。 她一见到秦骅,眼睛放光,打着扇小跑到秦骅马边,欢快道:“远之哥哥,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你,阿爷都不让我来看你,我这些日子总想着你,还好今日遇到了!” “我有事,劳烦让一让。”秦骅平静道,眼眸毫无波澜。 “你大病初愈,要去哪里?”鸾德一愣,大概秦骅从未对她这般冷漠,不过她是个贴心温和的姑娘,向来不会生他的气,转而冲林卿轩埋怨,“你怎么照顾远之哥哥的,你怎么不拦下他!” 林卿轩遗憾地摊开双手:“郡主殿下,我要是能拦得住他,我现在也不会骑马跟在他身后了。” 秦骅要夹马腹,鸾德扯住马鞍不让秦骅走,娇蛮地一跺脚:“不许去!什么大事不能让下人去做?远之哥哥你的身体是最重要的,若是出了差错怎么办?” “哎哟,郡主啊……”眼见秦骅的脸色逐渐难看,林卿轩策马上前,拉开了鸾德的手,好言相劝,“咱们是去救会长阁下,不能耽误,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了。” 鸾德呆住了,连林卿轩碰她的手都未甩开,她美眸瞪大:“会长?顾皎出事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林卿轩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鸾德不知道也正常,她一回云南便四处游玩,每天午时回府巳时出门,闲在家中时二门不出大门不迈,连宁王都不关心,更不可能知道顾皎的消息了。 更何况事发后他们不想引起慌乱,有意隐瞒,以免和顾皎有来往的商贾施压闹事,鸾德若不是有意打听,是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 林卿轩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前面传来很轻的冷笑声。 这声音满是讽刺,带着丝冷冽的味道。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秦骅声音阴冷,两眼直视前方,从鸾德的角度望去,只能见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颚线,“你不是最想要她死吗?她葬礼时,你可是送来了红珊瑚啊。” 林卿轩暗叹一声,他看到鸾德默默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眸中打转,身子如风中的落叶飘零,瘦削的臂膀不住地发抖。 她往后退了几步,侍女忙上前扶住她。 “我不是,我当时只不过是……”鸾德哽咽着为自己辩护,语无伦次。 她心智稚嫩,娇生惯养,没有人教导她是非,有些恶作剧的本意并非那般恶劣,但在他人眼里,简直是不可理喻。 “还愣着做什么?”秦骅落下一鞭,地上乍现一道白痕,石沙飞溅,“出发!” 一颗蹦起的石子打中了鸾德细嫩的面颊,她一个激灵,泪水顺着脸颊滴落。 士兵闻声而动,林卿轩和鸾德擦肩而过,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忍不住回头。 华衣锦服的少女深深地低着头,双手捂面。粉蝶衣裙的侍女花蝴蝶般将她围起来,嘘寒问暖,柔声关切。从缝隙中,他能看到她不住颤动的肩膀,和从指缝中流下的剔透水珠。 指腹滑过墙上的凹痕,顾皎垂眼扫过,已经过去七天了。 她拉起床褥盖住划痕,收回指甲,吹掉指甲缝中的灰尘。大拇指上的指甲坑坑洼洼的,她毫不嫌弃,放进嘴里继续啃咬。 这些天袁青翡没来看她,也许是上次谈话她语气太冲,饶是袁青翡那样的好脾气也生气了。这正中顾皎下怀,她是真不想见到他。 被困在这里,衣食并未苛待,每日五菜一汤三荤三素,都符合她的口味。衣服用料也是上好的绸缎,光滑柔软得如同雪狐的皮毛,只不过没有首饰头面,许是怕她私藏尖锐物。每天还能洗澡,热水里滴玫瑰露和百合香,出浴后整个人跟在香料里腌过一样,香煞迷人。 服侍的婢女个个手脚麻利有眼力见儿,她都不用开口,手一抬,就会过来解链子带她去净房小解。五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围住她,她硬是练出了一身众目睽睽下处惊不变顺利解手的好本领。 华灯初上,顾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玩手指,一群侍女鱼贯而入,领头的那位手端托盘,一脸的喜气洋洋。 “娘子,真是好消息,您走大运了!”侍女名为春桃,因为喜悦,两颊粉扑扑的,人如其名,像个熟透了的粉桃儿。 顾皎头也没抬,走什么大运,要是走大运,她早逃出去了。 春桃将托盘送到顾皎眼前,顾皎被金光晃了下,捂住眼睛退后了些。 “什么东西?”她问道。 “哎哟,您看,足金和田玉的凤冠霞帔!您看看,您看看,这雕工手艺,这用料品质,就是当年王妃出嫁也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春桃满脸堆笑,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袁主子说了,这些就当是您的聘礼,全送给您了!外面院子里还堆了五十抬半人高的匣子,全是给您的!这嫁衣日后还当传家宝,等小小姐出生了,您送给她带出去,别提多有面子了!” 顾皎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嫁衣?袁青翡要做什么? 她撩开帘子,房间里站了一排侍女,手端红漆托盘,上有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一时间夺走千枝灯盏的光彩,视野全被喜庆华丽的色彩占满。 “这是?”顾皎嘴唇哆嗦。 春桃只当她是喜疯了,忙不迭道:“是为婚礼准备的嫁衣,袁主子专门吩咐赶制,江南的绣娘做了一年,今儿总算是送来了。您快试试看,合不合身,下月就要礼成,时间短了怕来不及改!” “成亲?”顾皎瞪大眼,怎么回事?什么成亲?她都没有答应过,成个鬼的亲! 绣娘做了一年又是怎么回事?袁青翡早就在准备这套嫁衣了?他什么时候起的念头,蓄谋已久,其心可诛! 顾皎梭巡一圈,目光在凤冠上停了一瞬,点头道:“行,来给我试试吧。” 春桃和其余婢女面面相觑,接着惊喜地叫喊:“好好好!您想通了就好,咱们服侍您换上!” 一通打扮试衣,已月上中天,顾皎借口疲累,换上寝衣睡下。 房中烛火昏暗,纵横交错的影子在墙面婆娑摇曳,外面传来侍女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嬷嬷的驱赶责骂紧随其后,那些侍女笑着闹着,推推搡搡地离开了院子。 更鼓一慢三快,四更天已过,正是夜静人深时。 顾皎在黑暗中睁开眼,从袖子中摸出一支小金簪,正是趁那些婢女不经意间藏起来的。 凤冠上有十来支这样叶子状的小簪子,清点起来很是繁琐,短时间不会被发现。 顾皎轻手轻脚地坐起来,脚踏上传来嬷嬷细微的鼾声,她挑起青纱帐的一角,借着透进来的微光,将金簪锐利的一端伸进锁孔中。 她走南闯北,从江湖卖艺人身上学了些奇技淫巧,其中就有这开锁术。这是她第一次用,心里没底,只能碰碰运气。 不知过了多久,锁孔中发出细微的响动,顾皎按捺住狂喜,收起金簪,打开了脚铐。 她学过一段时间武,脚步轻稳,运气丹田,能行走无声,如同狸奴行进。她绕开打呼的嬷嬷,在门前等了片刻,侧耳静听,随即施施然推开了房门。 秋意凉凉,赤脚踏在刚修剪的菱花青石板面,虽不扎脚,但寒意深重。冷气从脚板心深入,缓慢地蜿蜒而上,顾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门外也有席地而睡的守夜嬷嬷,正酣然大睡,响亮地打着呼。 顾皎从她身边飘过,比风还静谧。 袁青翡低估了她,若是平常的贵女娘子,这就是不可逃离的严密看守,但是对于年纪轻轻就是越狱好手的顾皎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她阿爷那个混账东西还是做了点好事的,要不是小时候总关她禁闭,她现在也不可能这么娴熟地逃走。 为了避嫌,内院向来只有女子看守,在大宅的最深处。顾皎无声地爬上树环顾一圈,确定了离开的大致路线。 前院的侍卫半柱香经过一次,他们的火把从垂花门前缓慢地移过,没入黑夜之中。 顾皎暗自盘算。 她从树上爬下来,脚背磨破了皮,密密麻麻地刺疼,她毫不在意,翻过了院门。 院外是廊桥水榭,曲廊深深。莲花池中只剩下凋零枯叶,一尾金红锦鲤游过,裙裾般的尾巴舒卷,钻入荷叶深处。 顾皎拐上抄手游廊,四下无人,游廊外又是假山花草,她毫不担心被发现,若是有人来,大可藏进花木之中,夜色沉沉,不会有人发现。 她在长廊上缓行,机警地张着耳朵到处观瞧。 的确是没人,大半夜的,除了在前院巡逻的侍卫,不可能有其他人来。 她如脱笼之鹄,衣袂翩翩,奔向后门。那里肯定有马厩,只要偷走马,袁青翡就抓不住她! 顾皎拐过长廊,提起裙摆从石阶上走下,一不留神,踩到一块小石子,轻声吸了口凉气。 她蹙眉收回脚,打算更小心些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来不及反应,她的腰被人圈住,那人将她抱起来,让她的双脚踩在自己的鞋面上。 莹白的脚趾冻得发乌,蜷缩在青莲色的鞋面,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将她紧紧环抱。 那人手臂铁铸般坚硬地钳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绷起的肌肉硌得她难受,若有若无的桃花檀木香柔软地在她鼻尖缭绕。 “杳杳,”是袁青翡的声音,他似是无奈,尾音又带点笑,“这么冷的天,你还光脚出来吗?不怕冻着?” 顾皎一瞬间忘记了挣扎。 “你实在是太调皮了,这点和以前一样,”他温暖的嘴唇在顾皎的脖颈上细密地吻,“不过我帮你带出了一双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第66章 伸出援手 袁青翡打横抱起…… 袁青翡打横抱起顾皎, 顾皎正要挣扎,旁边林子里细碎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个个彪悍壮硕的卫兵手持长刀, 从黑黢黢的深处缓步而出。 顾皎心头大骇,这些人一直都潜伏在四周吗?为何她方才一个都没有发现。 “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你发现, 我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袁青翡看出她的疑惑, 满意地从她惊讶的脸上收回目光, 语气轻快,“你是不是瘦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顾皎咬住嘴唇, 别过头去,一声不吭。 袁青翡轻笑,胸腔微微震动,酥麻感顺着顾皎的耳朵蔓延到半边脸颊,袁青翡强迫她紧贴他的胸膛,暖意和香味在她鼻尖萦绕。 一路走来,不断有卫兵从长廊两侧走出,火光炯炯,顾皎这才意识到, 自始自终,她的一切举动都被袁青翡净收眼底。她貌似聪颖胆大的行动, 不过是稚童的玩闹罢了,亏她还一本正经, 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小丑行径。 顾皎面上燥热, 那些士兵怕是早就在暗中嘲笑她,等她被玩猫捉耗子游戏的袁青翡抓住,终于不用憋笑。 袁青翡将她送回院子, 侍女嬷嬷在院中跪了一排,最前面几个瑟瑟发抖的就是今日当值的嬷嬷。 “这几个没用的,拖下去八十大板,逐出府。”袁青翡淡漠地吩咐。 八十大板?! 顾皎揪住袁青翡的衣领,压低声音怒吼道:“你疯了!就算是青壮男子挨这么多板子,不死也残,这些仆妇如何能受得起这样的责罚?你这到底是惩罚还是杀人?” 袁青翡没说话,他挑了挑眉,给侍卫递了个眼神。 两个嬷嬷吓得面色惨白,其中一个拼命磕头:“主子饶命啊!还请主子饶老奴一命!老奴罪该万死,日后必会将功补过啊!还请主子饶过老奴这一回!” 另外一个瘫软在地上,早就知道袁青翡的手段,求了也是白求,只阴冷地扫顾皎一眼,露出一个嘲讽怜悯的笑容。 两个嬷嬷被拖出去老远,哀嚎声遥遥传来,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动静如同夏夜的闷雷,夜风吹过,带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袁青翡抱着顾皎站在廊下,任由她的手紧紧拽住自己的领子,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嘴角的笑容都真切了些。 在凄厉哭嚎中,他还有闲情逸致,掂了掂怀中的人儿,薄唇凑到她耳侧,轻轻地吹出一口气,换来顾皎的怒视。 “你真是个疯子。”顾皎咬牙切齿,两眼通红。 袁青翡笑出声来,他的声音一向好听,似山涧清流,琴瑟丝竹,如暖玉般熨贴温润。 “怎么能怪我呢?若不是你偷偷跑出去,她们就不用受罚了。”袁青翡轻声道,将顾皎上半身托起,俊脸埋入她的颈锁的凹陷之间,“你要乖一点啊,不然又会有人因你而死的。” 嚎叫声逐渐减弱,血腥气越来越浓,院中跪着的人中有很多都支撑不住,涕泪横流,瘫软倒地。 他是知道她的性子的,她心软心善,最见不得别人为她而死。 他舔过凹陷柔软的肌肤,顾皎在他怀中轻颤。 “杳杳,你放心,我现在不会碰你。”袁青翡笑起来,谪仙般的面容多了烟火气息,灵动俊逸。 “我很期待大婚的洞房花烛夜,”他再次警告她,“在此之前,所有阻拦的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记住了吗?” 夜色浓郁,一道不易察觉的黑影在房顶上掠过,落在一处院落。 院外灯火通明,二十多个卫兵举着火把在外面值守,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院中也站满了侍女嬷嬷,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紧盯主屋,即使已是深夜,也没有一人倦怠,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瞪大,生怕错过一瞬。 李嬷嬷不住地往房间里看,身侧的小侍女一下一下地点头,她年纪尚小,从未熬到过这么晚,现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正要睡去,李嬷嬷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闪电般地伸出手,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小侍女轻呼一声,眼泪汪汪,彻底清醒了。 李嬷嬷心中暗叹,前天主子打杀了两个嬷嬷,在将那位夫人送入房后,亲自领着他们这些人去看。其中一个嬷嬷和她交好,白日还好好的,约好了轮班后去吃酒,谁知不过三个时辰,就成了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冰冷尸体,浑身血污,没有一处好肉。 主子心狠手辣,她可不能步了那两人的后尘。 这新夫人也是不知好歹的,好好的富贵主母不做,非要逃走。这主子是多好的男人,容貌非凡,气度高雅,家底丰厚,又对新夫人一心一意,后院里一个通房都没有。真是几辈子都修不来这个福分,也不知道新夫人是怎么想的,这么不识抬举! 李嬷嬷暗中咋舌,料定这新夫人就是在欲擒故纵,抬高身价。事发后夫人全身而退,只是她这自私自利的心机倒叫下人丧了命。 唉!若有下辈子,可不想要有这样难伺候的主子了,只求日后不在这位夫人的院子里伺候,不然九条命都不够赔的。 若是这位夫人早日失宠就好了,下人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 李嬷嬷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即呸了几声,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多损阴德啊?这后院里的夫人侍妾要是失了宠,连下人都不如,这辈子都踏出不了这四四方方的院子,若是没有子嗣又失宠,一生孤苦伶仃,死得凄寒无依。 李嬷嬷想到这里,心下释然,腰杆挺直了许多。花无百日红,这夫人这么能折腾,说不定刚成婚就失宠,现在且看她飞扬跋扈,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连自己这种下人都比不上! 她正琢磨着,小侍女颤颤巍巍地开口:“嬷嬷,奴婢想要去茅厕……” 李嬷嬷恶狠狠地剐了她一眼,下嘴唇一挪,小侍女忙鞠躬谢恩,提起裙摆碎步出了门。 李嬷嬷翻了个白眼,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在小侍女离开的同时,房顶上的黑影也一闪而过。 小侍女出了茅房,快步往院子的方向走,她不敢懈怠,生怕嬷嬷发脾气打她。 她走到拐角处,一道阴风吹来,还不等她回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薛玉影把侍女的脸掰正,细细打量,接着从怀中掏出巴掌大的铜镜和一只小匣子,给自己化起妆来。不出一会儿,她的脸就和这侍女一模一样了,宛如孪生。 薛玉影把东西放好,又拿出一个小玉瓶,倒了些白花花的液体在手里,双手搓开,涂在脸上,让伪装更加牢固。 她把侍女的衣裳脱下来换上,有些紧,她长长地吸气,把腰带系牢,免得衣裳崩开。 “对不住了。”薛玉影小声说。 她点了侍女的睡穴,将人的手脚捆起来,把夜行衣盖在侍女身上,扛起人,扔进了假山的洞穴中。 做完这些事,她拍了拍衣裙,装成侍女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低着头,回了院子。 顾皎坐在桌前,冷冷地望向满满一桌的美味珍馐,桌前围站了五个仆妇,金刚似的怒目圆睁,眨也不眨地瞪住她。 顾皎随便夹了几道菜,被人看得没有胃口,摔了筷子。 李嬷嬷冷声吩咐:“给夫人布菜。” 一个小侍女打起帘子进来,乖顺地低头布菜。 瓷碟上的菜越来越多,堆成了小山,顾皎一口没动,恹恹地支着下巴,厌烦地别过头。 李嬷嬷冷哼一声:“夫人,您积德,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卑贱的仆妇,若主子知道您饭量这般少,咱们有少不了一顿鞭子了。” 顾皎眼皮子一跳,勉为其难地举起筷子,戳了戳米饭。 李嬷嬷见有戏,立马道:“不论怎么样,依依给您布的菜要吃完吧,您再怎么不情愿,身子也要紧啊。” 顾皎蹙眉,勉强吃完了,仆妇这才将东西都收走,只留下叫依依的侍女奉茶。 顾皎这几日消化不好,这下吃了菜,胃里翻江倒海。她按住眉心,忽然闻到一缕清香,一只柔荑送来一盅普洱,指尖白皙如玉。 “夫人……娘子的面色不好,这些日子都未好好用膳吧,还是用一些好,身子要紧。” 一直低眉顺眼的侍女突然开了口,脸上露出巫山神女般空灵的浅笑,和她平平无奇的面容十分不搭。 这声音有些耳熟,顾皎一时间想不起来,她狐疑地看了依依一眼。 而且奇怪的是,院中仆妇侍女都听从袁青翡的命令,唤顾皎为夫人,这个侍女怎么喊的是娘子?她不怕被责罚吗? 一个念头出现在顾皎的脑海,她的心狂跳起来,又不敢相信,怕被人骗了。 “娘子许久没有见我了,不,娘子应当是从未见过我。”依依道。 不,顾皎在心里说,我见过你。 “当初主子让属下以姨娘身份暗中保护您,您没见过属下,但属下是见过您的。”依依,或者该说是薛玉影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顾皎,“属下一面之词,娘子肯定不会信,这是威远伯府的令牌,呈给娘子确认。” 顾皎握在手里,身子激动地颤抖,的确是秦府的令牌,这个令牌她看了几百次了,绝不会认错! “你是薛……”顾皎抬头,仍旧不确定地询问。 薛玉影拱手行礼,深深下拜:“秦卫司暗部天字一号薛玉影,拜见顾娘子,娘子有难,主子派属下前来搭救。” 顾皎将令牌塞回薛玉影,试了好几次才稳住声线:“嗯,你起来吧。” “你打算怎么做?”她看向薛玉影。 “属下有一计,只是要委屈娘子多受些苦了。”薛玉影低声道,“不过您放心,主子正在赶来的路上,只是一路有刺客拦截,不出后日就能赶到。” “那得快一些了。”顾皎往后靠倒在椅背,指尖在扶手上间或敲打,“我明日就要成亲了。” “是,”薛玉影点头,“属下打算就在新婚之夜动手。” 第67章 洞房前夕 天边还刚翻起鱼肚白,晨光熹…… 天边还刚翻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晓星未落,连庄子上的公鸡还未鸣叫, 府中就已经开始响起嘈杂的动静。洗漱打水声、仆妇责骂声、狗吠马嘶声,稠密热闹的声音汇集一团, 跟烧开了的锅子一般沸腾。 下人给院子挂上红绸花球, 堂前屋后摆满娇艳花卉, 厨房炊烟袅袅,热气氤氲。 身着银粉裙衫的侍女手捧铜盆澡豆,打起银狐皮菱花帘子鱼贯而行, 领头的侍女入了卧房,拿芍药银勺将青纱帐别起,柔声唤帐内的美人。 顾皎一大清早便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压在梳妆台前打扮,侍女们先是给她净面洗手,喂了点肉脯米汤,拿茉莉薄荷丸子给她清口。随后在她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玫瑰露米粉,又将她两条手臂敷得堆起,搬来浴桶, 洒了玫瑰花瓣和精油香露,请顾皎泡进去按摩。 光是敷脸和泡澡就花了两个时辰, 顾皎的皮都泡皱了,侍女们才放过她, 将她扶起, 俯趴在美人榻上做按摩。 她没穿衣裳,捂住胸口,脸上臊得慌, 连声拒绝:“我觉得这事儿没有必要,真的没有。” 侍女笑容里满是不容拒绝,手暗中使劲,将顾皎推到美人榻上:“瞧夫人说的什么话,这按摩必须做不可,对夫人身子有好处。若用了这些特制的香膏按摩,肌肤娇嫩如豆腐,紧绷如白玉,摸上去糯软滑腻,让人爱不释手,这样主子才会喜欢。” 又有一人拿来漆面小圆盒,小声道:“里面也要按一按,太紧了会受伤,也不好服侍主子。”说着要去掰开顾皎的腿。 顾皎一听就来了火气,她总不能和这些下人发脾气,她们也是奉命行事。 顾皎拉起软被遮住胸前,一骨碌爬起来坐好,秀眉低压,沉下脸色:“我不想做,省点心吧。若袁青翡那边问起来,就说是我不愿,和你们没关系。” 她本是名门出生,又做了几年伯府夫人,在望潮郡时走南闯北,历经艰险,长久以来蓄了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些柔柔弱弱的娇娘哪里见过这种派头,更别说顾皎手里有过人命,不笑的时候,冷冽的气势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侍女们俱是一惊,不由得僵在原地。 “那,既然夫人不愿,”领头的侍女和其他人交换眼神,支支吾吾回答,“那便照夫人说的做。” 顾皎这才逃过一劫,戾气消散,周围人都松了一口气,忙不迭上前为她更衣。 因要做妆容,顾皎中午也没吃多少东西,端来垫肚子的点心简直他爹的比指甲盖还小,也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打算要她用鼻孔吃。 她不愿挑事,将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侍女端盘子出去,正遇上李嬷嬷。 李嬷嬷瞥了眼比狗舔都干净的盘子,都能当镜子照了,心中冷哼,这新夫人不仅不知好歹,还上不了台面,哪些新嫁娘像她这般,洞房花烛夜前夕胡吃海塞呢? “里面怎么样?”李嬷嬷朝屋子努了努嘴。 侍女规矩答道:“之前闹着不愿意按摩,把婢子们吓了一跳。现下柔顺多了,人懒懒的,做什么都由着,只要不太打扰就行。” 侍女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凑到李嬷嬷身边,神神秘秘道:“可别说,方才她冷脸时婢子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可吓煞人!我们几个私下揣摩,这新夫人怕是江湖上刀见过血的,一身的杀气。她坐在榻上,婢子吓得要死,生怕她抬腿一个窝心脚!” 李嬷嬷本想反唇相讥,顾皎看起来哪像能杀人的,大腿都没她胳膊粗。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侍女说得有道理,杀人又不需要亲自动手,顾皎来了不到半个月,院子里就有两个嬷嬷因为她死了。 说完侍女就走了。李嬷嬷本是去送带骨鲍螺和樱桃酪,这差事还是她抢来的,本欲在新夫人面前长长脸,日后好当个掌事嬷嬷,一听这话,顿时不想踏入主屋。 正巧一道纤瘦的身影从月门进来,李嬷嬷立即叫人过来。 薛玉影碎步走来,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细声细气地行礼:“见过嬷嬷。” 李嬷嬷把碟子往她怀中一塞:“我还有事,你先给夫人送去。” 她走到一半,回头叮嘱:“记得和夫人说,是我送来的。我是忽然有要事,才没有亲自送过去。” 说完,跟身后有恶犬追咬似的,转身飞快地走了。 薛玉影唇角微扬,端着青花瓷官窑粉碟,打帘子进了主屋。 顾皎是真没想到成个亲上妆都要花这么长时间,眼见午时已过,她脸上才多了层白.粉,侍女挖了点胭脂在虎口晕开,说还要再加些劳什子东西才能上脸。 顾皎百无聊赖地看铜镜,正瞅到一熟悉的身影进来,两人在镜中对上眼神,顾皎下意识笑了笑,嘴角还没有完全勾起,就被侍女用胭脂糊了脸。 “诸位姐姐辛苦了,这是主子吩咐要送来的点心,怕方才午膳夫人没吃饱。”薛玉影端来点心,“趁现在没上口脂,夫人多用些,待会儿怕是要等上许久呢。” 顾皎挥退侍女,只留薛玉影伺候。 侍女们本想阻拦,可顾皎叫嚷着人多了闷得头疼,打发她们去开窗透气,顾皎余威犹存,她们不敢违命,一个个退下。 薛玉影手捧瓷碟,顾皎拿了一个鲍螺咬了口,默不作声地斜睨她一眼,等薛玉影说话。 薛玉影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瓷瓶,倒了颗褐色丸子递给顾皎。 “这是什么?” “属下在合卺酒中下了蒙汗药,这是解药。”薛玉影道,“属下进不了婚房,之后的一切只能靠娘子自己了。待三更后,属下放迷香让守夜昏睡,前来接娘子,娘子最好在那之前让袁青翡昏迷或者……睡下。” 薛玉影是孤儿,被当作暗卫培养长大,是潜伏刺杀的个中翘楚,哪里会潜入不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婚房,无非是给顾皎面子罢了。 要是顾皎哄不了袁青翡喝足酒……她总不能藏在床下听完全程吧?要是被秦骅知道了,还不得把她剥皮抽筋,拿辣椒水灌耳朵,再撬开头盖骨洗洗脑子。 顾皎没有怀疑,她就算怀疑也改变不了局势,她爽快地将丸子塞入嘴里,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下。 薛玉影递茶的手一顿,和顾皎面面相觑。 “怎么了吗?”顾皎神色自若,把最后一点药丸吞下,挑眉看她。 薛玉影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细密的鸦羽半阖:“无事,属下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去吧。”顾皎点头。 薛玉影走出了房门,侍女们擦着她的肩膀涌入主屋,她走过月门,脚下止住了,回望院子。 说起来,那丸子加了黄连,舔一下就刺舌头,嚼起来更苦,必须含在嘴里用水吞服,顾皎方才囫囵嚼咽,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薛玉影前脚刚走,顾皎立马直翻白眼,抓了鲍螺塞进嘴里大嚼,喝了一大口茶汤,她一个接着一个地将玉碗中的樱桃酪扔进嘴里,对着盘子响亮地吐出果核。 她不该问都不问就嚼的,苦味在舌尖泛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可碍于面子不好表露,强撑着等薛玉影走了才能松懈。 侍女们打帘子进来,顾皎手捏银勺刮碗底最后一点乳酪,待她不舍地放下玉碗,侍女们如饥渴的饿狼般一哄而上,压住顾皎继续打扮。 月上柳梢头,红灯笼挂满屋檐,火光曈曈。堂屋院前摆了几桌酒席,位置却都是空着的,往来忙碌的下人见怪不怪,不断地往空空如也的座位上摆新的吃食。 影壁前传来骏马沉重的喘气声,叮叮当当的金玉碰撞,一个高大的人影大踏步地走入院子。 来者一身漆黑甲胄,腰间挎刀,披风翻飞,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他脸上戴着寒铁面具,看不到面容,却从举手投足间流露不敢直视的威严,以及寒冷如冰的杀气。 他目不斜视,进来就站到了松树下,腰杆笔直,一袭玄甲弯刀,显得和四周格格不入。不像是来参加婚宴,倒像是来砸场子,若惹怒了他,立马红事变白事,酒席都不用撤换,把红绸灯笼用麻布一盖就成了。 院内的下人见这不速之客没人拦,虽畏惧不敢上前,但也不慌慌张张地夺门而逃,有人立马去请示管家。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管家没来,新郎官来了。 新郎官踏入院内,院中瞬时静了一刹那,大媳妇小姑娘都看傻了眼,面子薄的忙背过身去。 袁青翡本就生得俊秀,平日里穿素色显得儒雅清隽,飘飘然若羽化成仙,不食人间烟火,今儿换了红色,更是艳丽无双。他身着新郎官的大红礼袍金线蟠龙,皮革金扣勒得身姿挺拔如青竹,一头青丝用白玉金冠尽数束在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金冠左右垂下细长红缨流苏,在肩头轻晃。 红衣似火,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从高高在上的谪仙化为了凡间高门的贵公子,一双潋滟眼眸熠熠生辉,若万千河汉倾泻其中。 袁青翡意气风发,走到来者面前,拱了拱手,笑道:“二皇子殿下,可是来吃酒的?” 耶律贺沙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阴柔文弱的面庞,狭长凤眸冷冷扫了袁青翡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一个家家酒演得这么开心?” 袁青翡丝毫不恼,笑道:“哪里是家家酒,这是袁某日思夜想朝盼暮望的日子,多年夙愿,今儿总算是实现了。” 耶律贺沙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口味奇特,居然喜欢一个嫁了人的女人,更别说她现在对外说是已经死了。” “哪里的话,”袁青翡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嘴角的微笑带了丝阴鸷,乍一眼看去依旧是温温柔柔喜气洋洋的模样,“若是真心相爱,哪里在意世俗眼光呢?” 耶律贺沙的嘴角微微下压,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袁青翡,移开目光,视线似乎能穿过重重墙壁屋舍,绕过假山楼阁,看到闺房里待嫁的新娘。 “那你动作要快一点了,”耶律贺沙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秦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可是势如破竹,势不可挡啊。”耶律贺沙拖长了声音,“怕是明儿清早就到了,他现在跟条疯狗一样,带的人也都是不怕死的,我的人都拦不住啊。” 果不其然,袁青翡的笑容逐渐变冷,杀意爬上了俊脸,耶律贺沙心情变好了不少,双手交叠在脑后,迈步往里走。 “我累了,先去休息了,可别忘记了我要的东西。”耶律贺沙哼着不知名的辽族小曲,“打起来的时候喊我一声,秦骅的首级由我割下,谁都不许抢。” 第68章 报仇 吉时已到,红灯晕染…… 吉时已到, 红灯晕染,鞭炮齐鸣,无数华光飞升上天, 烟花一朵朵地在暗沉夜幕绽放,浓重的火.药气息笼罩大宅。从闺房到喜堂的路上隔着几步就站了个乐人, 敲锣打鼓吹拉弹唱, 新嫁娘左右被人扶持款款而来, 挎花篮的侍女在她前面洒鲜花。 袁青翡遥望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新娘,内心柔软,心头情绪百转千回。 不等顾皎走到喜堂, 他忍不住下了台阶,向前伸出手去。嬷嬷眼疾手快,忙将顾皎手中花球的另一头递给袁青翡,袁青翡接过红绸,牵引她入内。 “杳杳,我们终于成亲了。”袁青翡温润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美眸光点颤颤,似烛火摇曳。 红烛映照他的面庞,如白玉雕琢的清俊脸颊仿佛被大红软纱朦胧笼罩, 更衬得他唇若点朱,眼若繁星。 顾皎可看不到他这兴高采烈的深情, 她蒙着璎珞流苏红盖头,头上戴满沉重的凤冠, 钗环纍纍, 脖子几乎支撑不住,像是有一只大手使劲地把她脑袋往胸腔里按。她许久没有戴过这般繁重的头饰了,心里不住骂娘。 袁青翡没收到回复, 也不恼,按捺住兴奋带她拜堂。 红烛高照,灯影幢幢,原本该是二位高堂的两把太师椅上空无一人,四周也没有观礼的宾客,下人们只站在门前,垂首而立,默不作声。耳侧似乎只有远远的鞭炮烟火,以及唢呐锣鼓,红烛的灯花忽的爆了一下,傧相拖长嗓音,慢悠悠地唱念。 拜完天地高堂,到了夫妻对拜,顾皎内心一片平静地拜下去,殷红盖头和额前帘簪轻轻摇晃。她正要起身,手被人握住,烫人的温度紧贴皮肤传来。 “杳杳,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袁青翡柔情似水,“我们拜了天地,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妻。” 顾皎撇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袁青翡是哪来的自信,认定拜堂后她的心就拴在他身上了。难不成一个仪式后,真像是远古巫蛊求神附体那般灵验,她顾皎就和袁青翡彻底捆绑在一道了吗? 读了十几年书,不但是愈加迂腐,脑子也读傻了。 顾皎被送进洞房,坐在铺满桂圆红枣的鸳鸯戏水喜床上。吹乐声已经消停了,四周静悄悄的,两个仆妇一左一右跟门神似的,守在顾皎身侧,生怕新娘子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随即是袁青翡的声音,他应当是去洗了个澡,身上浮动掺茉莉桂花的皂角香味。 “你们都下去吧。”袁青翡吩咐,“院外的人也离远一些,之后我自会叫你们。” 仆妇不敢停留,出去关上门。 袁青翡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手依旧在轻微颤抖,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容,拿起绣凳上的红缨多子玉如意。 他看向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假,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可手里的玉如意微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一切并非黄粱一梦。 这么多年来,他不时做这样的梦,梦中他和顾皎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成了亲。洞房花烛夜时盖头下的顾皎两颊飞红,美艳娇丽,满目盈盈倾慕和笑意,自此他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在前朝大展鸿图,她在后院相夫教子,夫妻琴瑟和鸣,他只有她一个,而她心存感激,为他生下了两儿一女。 可每当午夜梦回,身侧没有梦中的温香软玉。锦衾冰冷,夜色寒凉,冷月照过潇潇竹林,直横交错的影子投过雕花轩窗,凄冷地伸展在桐木地板上。 他这时候就会后悔,不该听从母亲的劝说,抛下顾皎。 可那个时候母亲泪水涟涟,抚摸着他的双手:“阿翡,你日后是要做大官的,阿娘等着你飞黄腾达,带阿娘去过好日子。瑗瑗也不能就在南国嫁了,以她的才情样貌,做王妃都绰绰有余,怎么能拘束在南国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阿娘瑗瑗和这个家考虑,你要是带上顾皎,外面会怎么传你?嗯?名声对仕途极其重要,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自毁前程吗?更何况她是有婚约的!” “我可以偷偷的……” 母亲泪水更多,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那更不行!私相授受怎么上得了台面?她若要和你走,她便只能做妾!京城有那么多高门贵女,你难道要把正妻之位留给一个对你仕途毫无帮助的小丫头吗?” 他哪里想过这么多,只是顾皎求他,他就想带她走。 “你还小,不懂这些事,怕是被她骗了。”母亲擦了擦眼泪,“他们家唯一一个儿子是个病秧子,读书不行,早就嫉妒咱们家了,肯定是打定主意要来陷害你,叫你身败名裂,毁了咱们家!” “哪有这么多人心险恶,阿娘莫说了,她不是这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良,这样吧,反正顾家那边没有传出来何时娶亲的消息,你再等等,待会试殿试过了,你再回南国。”母亲算是退让了,她手持蚕丝绣帕擦泪,“若那个时候她还在等你,你这门亲事,我也不是不能同意,唉,你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 其实袁青翡也在犹豫,他若是带顾皎去燕京,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闲话,更何况他也放不下科考入仕这条路,他毕竟是全家的希望。 顾皎要是知道他的难处,肯定会心疼原谅他。 袁青翡摇摇头,将往事抛之脑后,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一心一意回馈父母恩情的少年,他是时候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他挑起盖头,呼吸一滞,眼前这人芙蓉面映桃花水,端的是明丽动人,秾丽娇艳,恰如春日一朵初绽的曼妙海棠花,露珠晶莹,香艳旖旎。 “杳杳。”他看得痴了,嘴里喃喃。 顾皎别过头去,鬓角六尾凤凰垂珠轻晃。 袁青翡看到了顾皎,才落得个真切实感,这一切并非做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他之前的确对不住顾皎,但他也是有苦衷,现在他们已然是夫妻了,日后有的是时间赔罪,顾皎心软善良,保不齐不出一个月就会原谅他。 袁青翡握住顾皎的手,顾皎眉头微蹙,抽了出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当年的确是我不对,”袁青翡放低身段,好声好气地与她赔不是,“你恨我也是应当的,但我以后会好好对你,弥补这些年来对你的伤害。你放心,虽说今日的婚礼仓促,到时候回了燕京,尘埃落定,我会再为你补上,到时候满城的人都会见证咱们的结合。” 顾皎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如今在别人眼里是个死人,除了我,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是爱你的,我保证以后只会有你一人,通房小妾绝不会有,你这一点可以放心。”袁青翡说着说着,自个儿笑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娘子善妒,我肯定会把你哄得好好的。” 顾皎实在是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些话她听着就恨不得骂人了,要是她知道袁青翡都开始给日后的两儿一女想名字了,怕是会跳起来指着袁青翡的鼻子骂,叫他自己个儿用屁.眼生去,最好一生生七八个,当公猪下崽子去。 袁青翡很会自顾自,他毫不在意,去端来合卺酒,递给顾皎柔声道:“该喝交杯酒了。” 他本以为顾皎不愿,还要他柔声细语地哄,没想到顾皎只是顿了片刻,不耐地伸出涂蔻丹的柔荑,接过了苦葫芦瓢。 袁青翡大喜,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脸上全是喜悦。 两人挽过胳膊,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他后知后觉地脸上潮红,居然不敢看顾皎,垂下眼帘,饮下瓢中美酒。 美酒下肚,他眼前开始模糊,他踉跄一步,按住顾皎的肩膀。 顾皎声音柔软,在他鬓角响起:“我还想再喝一些,你知道,我还是有些紧张的……” 袁青翡脑袋晕乎乎的,他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点头道:“嗯,好,是该再喝一些,我陪你。” 顾皎亲自倒了酒,这次用的是瓷杯,她自己端了只一个底儿的酒盏,将满满一杯送到袁青翡面前。 合卺酒不过是米酿,小孩子都可以喝,不醉人,袁青翡不做多想,仰头喝了一杯。 眩晕更甚,袁青翡扶住桌子,整个人开始摇晃,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含糊道:“咦,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的这般头晕……” 话未说完,他往前一个趔趄,像被瞬间抽走了魂魄一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顾皎退了一步,嘴角微动,她环顾一周,心情颇好,走到窗前,拿起剪刀拨弄烛火。 她的耳畔好像又响起了袁青翡方才那些话,神情缓缓地沉下去,羽睫掀起,斜睨一眼地上一动也不动的袁青翡。袁青翡仰卧在地,面色平静,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快到薛玉影来接她的时刻了。 她随手拿起红绸,缓步走到袁青翡面前,蹲下身子将绸带在他纤长漂亮的脖颈上绕了一圈。手中捏着两端红绸,呈交叉状,试了试手感。 “没有人告诉你,女人不仅善妒,还记仇吗?”顾皎声音低沉阴冷,如若寒冬腊月结冰的深潭,冒出丝丝寒气。 “我这个人呢,善妒还好,”她手下慢慢用力,扯住红绸向两边狠狠一扯,额角青筋暴起,两眼猩红,“但是我绝对记仇。” 袁青翡的脸由潮红转为青紫,双眼依旧紧闭,两手胡乱挣扎,抓挠脖子。 “咳咳!”袁青翡喉咙里发出咳痰的嘶哑声音。 “我当初因为你险些上吊自杀,”顾皎冷笑,手上继续加力,手臂肌肉绷紧,表情狰狞宛如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寻仇的恶鬼,烈火从七窍中熊熊燃起,“你怎么说也要赔我一点吧?” “我受了那么多苦,还被你绑到这里被迫成亲,你赔我一条命,这买卖够划算吧?” 第69章 拦路 敲打声突然打破了寂…… 敲打声突然打破了寂静。 “该走了。”薛玉影从窗户外翻进来, 屋中景象净收眼底,她和顾皎对上眼,动作一顿, 扶住窗棂打算再翻回去。 “等等。”顾皎松开绸带,将袁青翡踢到一边。 袁青翡在昏迷中大口喘气, 眉头紧锁, 眼皮子弹跳, 像是快醒了。顾皎把酒壶拿起来,掐住袁青翡的下巴,也不管他能不能咽, 将剩下所有的酒都灌了进去。 袁青翡剧烈地咳嗽起来,更深地昏睡过去。 顾皎把空酒壶放回桌上,擦干净手上溢出来的酒渍,一边脱下厚重繁复的嫁衣一边看向薛玉影:“你直接进来,不怕被发现吗?” 薛玉影靠在床边,她身穿漆黑的夜行衣,露出来的肌肤雪白发亮,她清冷的眸子扫过来:“我在外面一直没听到动静,所以才进来了, 没料到你……” 剩下的话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薛玉影好心道:“那什么, 我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吧?要不我给你搭把手?你刚才姿势不对,事倍功半, 我教你个勒死人简单又快捷的法子……” 顾皎垂头看彻底昏厥的袁青翡, 秀气的眉毛皱了皱,摇头道:“算了,不用, 我方才也是一时被火气冲昏了头脑。现在要是杀了袁青翡,必定会引起骚动,怕是给晋王一个进攻云南的借口,总不能因为一时快意给敌人递刀子。” “没想到娘子会知道这么多。”薛玉影道。 “怎么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吧。”顾皎无奈地笑了笑,随手擦掉嘴唇上鲜艳的口脂。 顾皎把凤冠摘下,从上面抠下宝石,扯掉珍珠流苏,还顺手拔了几支金簪放进袖子里,这一套动作堪称是行云流水,看得薛玉影都惊了。 顾皎身上只剩里衣,穿上薛玉影递来的夜行衣,将秀发高高束起。她环顾一周,把墙上装饰的宝剑拿下来,剑鞘镶满了红宝白玉,重得吓人,顾皎刚入手就被压得一个踉跄,她只好弃掉剑鞘,用方才缠袁青翡脖子的红绸包裹剑刃,塞进腰带。 今日新婚之夜,袁青翡下令让士兵退出内院,这正中两人下怀,薛玉影深谙潜伏之法,带领顾皎,一路上畅通无阻。 她们骑马从偏门出府,顾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隔这么多天,她总算是呼吸到外界的自然气息。即使四周漆黑一片,树影斑驳,头上月轮的薄光凄冷寒凉,顾皎也心旷神怡,只想放声高歌。 她们不敢久留,策马疾驰,晚风呼啸如刀刃刮过脸庞,顾皎的眼神愈发明亮,鼻子被冷风吹得酸涩,嘴角上扬。 府邸盘踞在山腰,山崖边是茂密丛林,在夜幕中交错横斜若无数黑色的鬼爪,奔腾不息的河水自底下流淌,雷鸣般的浪声在山峡中滚滚回响,涛声阵阵,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咆哮。 拐过山道,前面的薛玉影一拉缰绳,骏马急停,她驻马挡在顾皎身前,手抚上腰间弯刀。顾皎也扯住缰绳,跟在薛玉影身后停下,她抬起头,心猛地往下一沉。 惨白的月光下,玄色重甲冷光流溢,似有雪山融水从棱角分明的甲胄上无声滑下,拦路的黑甲武士高大挺拔,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弯刀,沉默地站在路的尽头,看样子是等候多时。 他并未戴玄铁面具,露出来的面容有些苍白秀气,甚至可以说是文弱,下巴瘦削,和他矫健身形完全不相符。光看他那张秀丽的脸很容易掉以轻心,可他身上浑厚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目光如炬,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猎鹰。 “耶律……贺沙?”顾皎嘴唇颤抖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浓厚的血腥之气。 薛玉影拔出长刀对峙,目不错神地盯住耶律贺沙,生怕他突然袭击,耶律贺沙指尖轻轻地敲打刀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绪。 为什么耶律贺沙在这里?顾皎百思不得其解,简直是疯了,他一个敌国皇族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潜入大燕?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接应?能帮助他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难不成晋王和辽族有来往? 这可是通敌的大罪! 还有,那个滇南商人经过严刑拷打,终于吐露出秘密,说是辽国二皇子看中了玉脉,但为了一个分舵暗桩,何需花费如此大的力气,难不成那条玉脉里有的不仅仅是玉石吗? 在顾皎思索的同时,薛玉影也在思忖,她是暗卫探子,武艺并非她的强项,招式多以轻巧速度取胜,绝不缠斗,面对耶律贺沙,她有自信能一个人逃走,但她现在还带着顾皎…… 更何况,顾皎不会轻功。 薛玉影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用力地咬紧牙关。事已至此,她不可能抛下顾皎一个人逃走,那就只有拼死一搏了! “娘子,从这条路下去就是城镇,你到镇子后,去找东面一家门口挂秋香色灯笼的酒楼,那里的掌柜是个女人,喜欢穿朱红色褙子,你报上我的名字,她会给你提供藏身之处。”薛玉影从怀中掏出一只令牌塞进顾皎手里,“秦大人还有半个时辰到达,请你务必保护好自己。” “你打不过耶律贺沙。”顾皎捏紧令牌,木牌上凸起的花纹深深地印入她的手心,“你对上他,九死一生,还是先逃吧,他不会杀我。” “你在胡说什么?我不可能弃你逃走!”薛玉影顾不上提防耶律贺沙,转头瞪眼望向顾皎。 顾皎扒开她,策马上前,薛玉影拉住她的袖子。顾皎没有回头,红绸散落,一道白光闪过,薛玉影手中只剩下残缺的碎布。 顾皎提着白亮的宝剑到耶律贺沙一丈开外,手握缰绳笑道:“好久不见了,二皇子殿下,好巧,今儿怎么在这里见到你?” 耶律贺沙总算是开了尊口,声音一如即往的和蔼:“是好久不见了,今日来也是参加朋友婚宴,酒喝多了出来透气,没想到会遇到逃走的新娘子。”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新娘?”顾皎打哈哈,“这时候也不早了,半夜三更在外面晃悠怕是容易遇见不干净的东西。虽然殿下罡气附体,邪魔不侵,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贴心了。”耶律贺沙笑起来,更显儒雅,深邃锐利的眉眼温和了许多,“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和你就不打太极了,现在不是你离开的时候,你还是和我一起回去吧。” “没想到二皇子殿下如此关心朋友的婚事,”顾皎也笑,“真是古道热肠啊,不仅来参加婚宴,还替人抓新娘,狗捉耗子都没有这么管闲事呢。只是殿下这么好心,不知道是因为友谊呢,还是因为别有他用?总不能是晋王殿下的吩咐吧?哎哟真可惜,堂堂一国皇子,给别国老头子王爷当狗了?咱们晋王殿下还会熬鹰啊,居然把不可一世的辽国皇子都变成走狗了,不知道辽国皇族的先祖在地底下如何唾弃呢?” 耶律贺沙斜过身子,一只胳膊撑在腿上,嗤笑道:“若是为了故意激怒我,你还是省省吧,顾皎。你身后的这个小娘子在我眼里还不够看,你最好乖乖跟我回去,若是我心情好,说不定可以给那小娘子一个全尸。” 顾皎摇头:“唉,看来无论怎么样,她都是逼死无疑了?” 耶律贺沙耸耸肩:“她做了错事,我自不可能放她离开。” 他上下打量顾皎:“你变了不少,瘦了很多啊。”看起来不大像他姐姐了。 顾皎浅笑,指尖轻敲缰绳。 “那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放我们走。”顾皎凑近耶律贺沙,两人只有两尺的距离,彼此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娘子!”薛玉影大惊,一夹马腹正欲上前。 顾皎回首一剑,剑锋对准薛玉影的喉咙:“我和二皇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薛玉影喉头滚动,几经僵持,最终低头退了下去。 “你有什么秘密,值得让我放你俩走?”耶律贺沙来了点兴趣,他坐直身子,视线从顾皎身上扫过,眼神极有压迫力。 换了别的人,许是吓得发抖,但顾皎毕竟是做生意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我也是偶然得知的,”顾皎笑着,眼帘掀起,美眸斜睨耶律贺沙,“是有关于二皇子的姐姐,那位明珠公主的事。” 耶律贺沙的身体不经意地僵住,他握刀的手紧了紧,斜眼瞥她。 顾皎压低声音,音调像蜂蜜冰糕一样柔软甜美,带着蛊惑人心的妩媚:“据说,那位宫里的玛吉朵并非是真正的明珠公主。” “是吗?你怎么这么确定呢?那真正的姐姐去了哪里?”耶律贺沙的声音也变得又轻又软,大手抚过刀柄,指腹缓缓擦过寒铁刀柄上凹凸不平的雕琢。 顾皎轻笑一声,蓦然伸出手去,狠狠钳住他握刀的手腕! “这件事,二皇子殿下不是最清楚了吗?嗯?您当时因为姐姐要远嫁他国,觉得她给你们全族丢脸,在出嫁的那个晚上,用马鞭勒死她了啊?” 变故就在一刹那,耶律贺沙猝然拔刀砍向顾皎,顾皎猛地一推他,从马上翻下去,瞬间就落入了悬崖。而就在下一刻,薛玉影抽刀纵身飞扑,如一只羽箭射出,直取耶律贺沙面门。 “哐!” 金属碰撞的巨声划破长空,惊起山间飞鸟,随即淹没在滔滔不绝的江水轰鸣之中。 耶律贺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刀撞上,刀锋疾速划断了马鬃,惊得战马蹶蹄。薛玉影脚尖在马头上轻点,毫不留恋地扔下刀,借力斜飞入茂森密林,再无踪迹。 寒鸦嘶鸣,狭隘的山道上,只余下三匹马,和对影成双的耶律贺沙,一刀一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在月下散发出冷冷的寒光。 第70章 山洞 一只小鹿从林中轻巧…… 一只小鹿从林中轻巧地跃出, 迈着轻盈的步伐跳到石滩边喝水,它刚低下头,阴暗的林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吓得小鹿窜出老远。 小鹿好奇地回头,黑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睛机警地往过来, 和一个从树林跌跌撞撞出来的人影对上视线。 “……还不走就吃了你。” 顾皎抹掉脸颊上的泥水, 望着逃之夭夭的小鹿, 肚子发出一道悠长的鸣叫,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和她预判的一样, 山崖不高,而且树冠茂盛高耸,是个不错的落点,她被一棵大树接住,带落了不少树枝叶片,最后卡在一处树杈中陷入了昏迷。 只是不知道她昏迷了多久,现在依旧是晚上,月亮偏西,也许她只是昏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也许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即将天明。 顾皎顺着水流往下游走, 按照这个方向,应该会在正午前到达镇子。前提是耶律贺沙不派人搜寻, 或者堵住路口盘问。 身上每一处都疼得让她想要尖叫, 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骨头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闷响,腿肚子酸痛发抖,万幸的是没有骨折。 顾皎忍不住叹息, 早知道会受这样的苦,她就该勒死袁青翡了再走,真是个祸害。 不知走了多久,顾皎扒开眼前丰茂交错的藤蔓,一只石青蟋蟀唱着歌从齐腰深的草丛蹦过去,柔风渐渐湿润,带着浓厚青草和水汽的气息,一只燕子压低飞掠,一眨眼没入密林。 要下雨了。 顾皎皱着眉头,折回落下来的地方,捡了一怀抱的柴火,继续往前走。她找到了一处石洞,刚进去,还没来得及四下观瞧有无危险,前脚踏入,后脚洞外就下起了大雨,秋雨萧瑟,冰冷的雨水溅入洞内,寒气蔓延,顾皎往石洞里挪了挪。 她把柴火堆起来,习惯性地摸了把腰带,却摸了个空。她猛地低头,看到空空如也的腰际,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根本就不是平日里的衣裳,总是挂满零碎小东西的腰带还在袁青翡府中,不知道扔在哪里积灰呢。 下雨的夜格外黑,伸手不见五指,夜幕黑沉,低低地压着,像是一张巨大的漆黑绒布悬在头顶,下一刻就要落下来将大地严严实实地笼罩。 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发嘈杂,温度骤降,顾皎将外套紧紧拢住,抱紧自己,不住地发抖,嘴里哆哆嗦嗦地哈出白气。 人倒霉起来真的喝水都要塞牙,石洞地势较低,外面的雨水居然倒灌进来。顾皎坐也坐不成,只好在黑暗中站起来,把柴火搬到高处,爬到石头上站着,一边跺脚取暖一边搓掉手掌的青苔。 细密的雨声中,她似乎听到了马蹄蹚水的动静,哗啦啦的响动越来越近,似乎有人骑马向这边过来。 白光乍现,照亮山洞外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闪电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一个体格庞大的巨人,骑着小山一样的抖擞骏马,雨水溪流般顺着银甲马鞍流下。 他手提琉璃风灯,狂风大作,风灯被吹得乱转,浓黑的夜像是有生命般吞噬这些许光亮,昏黄的灯光不足以照亮一丈开外。 光亮湮灭,雷声紧随其后,似有千军万马在云层呐喊厮杀,四周又陷入了黑暗,顾皎没来得及看到来者的面庞,只从身形看,很像是耶律贺沙。 只不过这个人没有穿那一身厚重森然的黑甲,只披了玄色大氅,内穿秘银锁子甲,手握光滑如镜的长刀,腰戴牛皮兽头蹀躞带,肉眼看腰比耶律贺沙细一些。 顾皎来不及多想,她悄无声息地从巨石上滑落,踩在水里,借助雨声遮掩,从地上搬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她方才躲得算隐蔽,就是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看到她。 无论如何,先下手为强。 她眯起眼睛,借着来人手中的风灯,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他在山洞前翻身下马,将马拴在洞门,提灯缓步进了山洞。顾皎扫过他贴在身侧的胳膊,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地握住长刀。 这人的手好像……有点眼熟? 山洞宽宏,又有斜横出的嶙峋怪石遮挡,积水流淌,响声稠密,一时间分辨不出步伐还是水声。 顾皎猫腰从一块石头后闪过,鬼魅般飘到来人右后方,举起石头越过头顶,对准他的后脑勺就要掷去── 刺眼白光再次乍亮,照进了山洞,勾勒出他的侧脸。骨相深邃,剑眉星目,流畅的线条若刀劈斧砍,流利中带着刚毅果断,像一把战功赫赫的名家宝刀,即使收敛入鞘,也能嗅到铁马冰河的潇飒冷意。 顾皎动作一滞,下一刻手腕骤然被人紧紧捏住,她来不及大喊,胳膊被闪电般反折身后,人向前抵在墙上,下巴重重地磕到了一块湿润的石头。 “哎哎哎疼疼疼你轻点!”顾皎一整条手臂发麻酸软,腿肚子发抖,差点跪在地上,“秦大人手下留情啊!” 秦骅反应过来,触电般松开顾皎,顾皎哀嚎一声,艰难地将手臂搬回来,缓缓地活动。 “我不是有意袭击你,”顾皎哭丧着脸,太他娘的疼了,秦骅的手是钢铁做的吗,“方才我没有看清楚,我还以为是耶律贺沙追上来了。” 雨夜重逢,若是话本里的男女相见,定时女哭男低吼干柴烈火抱在一起啃,换了他俩却是打了一架。 其实就算秦骅不动手,顾皎看到秦骅的脸也说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话,怕是许久许久只会憋出一句:“晚上好,您老吃了吗?” 秦骅把灯举起来,几百年都没有变化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愧,诚恳道歉:“对不住,我下意识动手了,你要不要紧?” “应该不要紧吧?”顾皎揉搓肩膀,“好像没脱臼,我刚才顺着你的力道卸了力。” 秦骅静默地矗立在她身侧,垂下脑袋,额发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水珠,长而浓密的睫毛被水打湿,成了一缕一缕的小扇子,看起来比顾皎还要狼狈。 “对不住。”秦骅翻来覆去也只有这句话。 顾皎知道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再者本就是她袭击人在先,秦骅也只是自卫,她不可能生秦骅的气,按理是她该道歉才对。 “没事,也是我的错,”顾皎动了动胳膊,抬起头来看他,“秦大人来是为了找我吗?” 秦骅点了点头。 顾皎心里暖洋洋的,一股热流从心间流淌,遍布全身,驱散了骨子里下雨蕴积的湿寒,浑身妥帖舒畅。 “不知道薛玉影怎么样,”顾皎说,“我很担心她,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耶律贺沙,差点脱身不了。我听说他有只海东青,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它来搜寻我,要不我们快走吧?” “她没事,抢先一步去了镇子里,我来的时候就是她带路。”秦骅安慰,“我带来的人去袁青翡的宅子了,袁青翡和耶律贺沙早跑得没了影,你不用担心,现在这附近都是我们的人。” 秦骅往外看了一眼:“雨太大,道路泥泞坎坷,不方便骑行,等天亮了再走吧。” 顾皎连连点头,脸上终于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抹笑意。 薛玉影联系上她时,她实在没想到会是秦骅派来的,其实她也不敢相信,秦骅那么生她的气,怎么还会来救她。他们在三年前和离,秦骅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决,甚至给她办了场葬礼,态度十分明确,大概这辈子就算见到她,也把她当成一个死人了。 要不是那张令牌,顾皎还以为所谓的薛玉影是袁青翡派人假扮来试探她的陷阱。 现在看到了秦骅,他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发丝凌乱,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呼出的气却炙热如火。他俊脸憔悴,眼下乌青,一看就是风雨兼程赶来,怕都没怎么休息。 原来即使两人到了这个地步,他依旧还会来救她啊,原来她对他来说,也算是重要的人。 顾皎忍不住想,那天大雨的船上,秦骅是不是也是来专程救她的呢? 他是不是还记着她,他是不是很看重她。 他是不是……心里有她? 深埋在土壤三年的种子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带着义无反顾的气势挣脱枷锁,冲破土壤,舒展出纤细柔弱的芽。 “秦大人,不,远之。”顾皎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他的手。 秦骅的手是她的两倍大,顾皎需要用两只手才能将他的一只手包裹起来,她的指尖滑过他指腹上密布的厚茧,捏住他蜜色柔滑的手背,引起他轻微的战栗。 顾皎认真地望向他的眼睛,两眼迸发艳丽的光芒。 “我心悦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 秦骅原本微红的脸庞在下一刻蓦然沉了下来,目光幽森,从顾皎身上凉凉地扫过。许久,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手。 “顾皎。”他声音粗嘎,垂下眼帘,墨漾般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遮掩,看不出情绪。 顾皎不知道为何他一下子变了脸,分明方才他虽然也是面无表情,但是浑身散发着柔软温和的气息。 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难不成她错了?其实秦骅不喜欢她,也不是来救他,他只是刚好路过,碰巧遇到了大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她藏身的山洞。 是啊,袁青翡和耶律贺沙都在这里,说不定秦骅只是千里迢迢来揍他们,救她只是顺带。 顾皎胡思乱想,听到秦骅在她头顶冷冷道:“你每次感谢男人,都是对他们说喜欢吗?嗯?” 顾皎脑子里乱糟糟的,费解地抬起脑袋。 秦骅别过脸去,面庞隐入黑暗,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袁青翡那好对付的货色,嗯?顾皎,我问你,你当初求袁青翡带你离开,也是告诉他你心悦他,为了让他对你死心塌地甚至还和他云雨,你是不是要把这个手段也用在我身上?” “我不是……” 他回过头来,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怎么的,眼眶泛红,眸子恶狠狠地瞪住顾皎。 “你不用与我虚与委蛇,我也会带你走。”秦骅一字一顿,牙齿用力碾磨,像是叼着顾皎的肉,“你再说这样的假话,就是在侮辱我,顾皎。” “不是,”顾皎敏锐地察觉到了秦骅的不对劲,“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老早就喜欢你了,三年前,在燕京,咱们的身体……” 秦骅伸出手,大掌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顾皎,”秦骅眉头紧锁,“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要当年袁青翡同等的报酬了。” 顾皎眨了眨眼,双手往下移到腰带上:“你想要?也可以,只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因为骗袁青翡才和他上.床的。其实我当时是很喜欢他的,我不是随便的人,就像现在这样,我是喜欢你才会同意和你……” 秦骅像是被烫到手一样松开顾皎的下巴,眉头皱得更紧,拔高嗓音厉声道:“停下!” 顾皎听话地止住动作。 “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了。”秦骅咬牙切齿,脸冷得像块冰,不断地向外冒着寒气,他挥袖而去,不再理会顾皎。 他在洞口用石头垒了一堵矮墙,将水用脚扫到洞穴深处,顾皎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提起衣摆帮忙,脚浸在雨水里打了个哆嗦,被秦骅掐住腰拔萝卜一样举到一边的巨石上。 “别添乱。”秦骅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从大氅里掏出火石,蹲在地上点火。 树枝即使放在了石头上,也被雨水浸湿了些,很难起火,秦骅试了许久才点燃。 温暖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冷峻的面庞,他将风灯罩子打开,吹灭烛火放到一边,等火燃得更旺盛了,周围暖意融融,秦骅才把顾皎从石头上抱下来。 顾皎忙环住他的腰不松手:“远之,我没有骗你,你信我,我是真的心悦你!” “你还心悦袁青翡,我知道的。”秦骅掰开顾皎的手。 顾皎跟块牛皮糖一样,秦骅刚甩开她的手,她立马贴上去抱住他的后腰:“那是以前了,你不是还喜欢过鸾德郡主吗?” “我从未喜欢过她。”秦骅推搡她。 “好吧,无论你喜不喜欢她,现在我只是想说,我心悦你。”顾皎根本不信,在燕京的传闻里他和鸾德都快谈婚论嫁了,人家说的有板有眼的,就差说他俩在假山边私会的艳情戏码了。 秦骅依旧冷笑,顾皎手抱得死死的,他干脆随她去,盘腿坐到火堆边。 顾皎瞅准时机,钻进秦骅的怀里,坐在他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她这个人缠起人来也是愈战愈勇毫无畏惧的,正所谓烈男怕女缠,只要确定了心意,顾皎向来放得开。 世人惯看不惯肉.体勾引,总觉得低俗下.贱。顾皎觉得不然,无论是才情相貌还是身体,只要能钓到手,管它是什么办法?要她说,身体的需求是最原始最容易篆刻入骨髓的,潜移默化中就像是用惯了筷子夹菜不习惯拿勺子舀,是最不容易更换忘却的。 秦骅跟个长了脑袋四肢头发的木头人似的,没有一点反应,动也不动,也不赶走她,任由顾皎窝在他怀里。 顾皎哀叹一声,看来她的魅力也就这样了,要不就是秦骅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秦骅手臂动了起来,他将淋湿的外袍脱下来垫在地上,拍了拍,大氅半干,秦骅一只手碾平上面的褶子,另一只手托住顾皎,带她坐了上去。 顾皎心中大喜,有无数个小人在胸膛里上蹦下跳放声歌唱敲锣打鼓,她能感觉到秦骅绷紧鼓起的虬结肌肉,和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看吧,这说明她还是有魅力的,秦骅把持不住了吧。就说啊,男人都一样,袁青翡当初脸上泫然欲泣,身体却很诚实,照她看,秦骅也一样…… 然而顾皎等啊等,等得眼皮子沉重地耷拉下来,衣服都快烘干了,秦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好像刚才他只不过是怕濡湿的外袍将顾皎的衣服沾湿,所以才脱下来似的。 半梦半醒间,顾皎埋在他的胸膛里,半边脸被他的肌肉压得挤在一起,模糊地听到脑袋上秦骅淡淡的声音。 “所以你当初真的是喜欢袁青翡?你原本是想嫁给他?” 肥皂泡啪的一声炸裂,顾皎瞬间从梦中惊醒,闻到了可以蘸九九八十一碟饺子的醋味。 不是吧,他总不能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吧? 第71章 吃醋 顾皎迷茫地仰头,秦…… 顾皎迷茫地仰头, 秦骅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在火光中镀上一圈暖黄色的光晕,看起来并不像一惯的峥嵘耸立,添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沉静。 他脱下了锁子甲, 露出干净的玄青色圆领袍,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温热地贴在她脸上。 她恍惚间想起那个晚上, 在烛火摇曳中, 他也是这般轻柔缱绻,有力的臂弯像强健虬结的树枝,将她倦鸟般揽在怀中, 胸膛炙热滚烫,倾泻一池春水。 “我那个时候,”顾皎支支吾吾,因为走神,声音也变得飘渺,“也不认得你啊……袁青翡陪了我那么久。” 秦骅垂头看她,怀中的姑娘偏着脑袋,呆愣愣地望着跳动的篝火出神,橙黄色的火苗在她黑曜石眼眸中跳跃, 卷曲浓密的柔软睫毛僵硬在眼帘上,一动也不动, 像个漂亮的瓷人。 他心里蓦然升起摧枯拉朽的疯狂,戾气和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 名为嫉妒的毒舌嘶嘶吐出信子, 盘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恨不得钳住她脆弱的下巴,将她的脑袋掰向自己,让她不再乱看, 命她眼中只有自己,再分不出心神去想别人。 为什么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她都这么自然地去想他人?她发呆时想的人是谁?是袁青翡,还是耶律贺沙?又或者是别的他不知道的什么人? 她的眼眸在无数男人身上栖息,却从不在他的身上停留。 顾皎哪里知道秦骅翻江倒海的内心,这么久了,她还在回味那个夜晚,她做梦都会梦见,搞得跟她是什么饥渴难耐的变态一样。 可是秦骅这么好,顾皎咬住下唇,什么人和他春风一度了不会魂思梦想? 秦骅是个特别容易激发人占有欲的人,他看起来高大威猛得跟头豹子般,宽肩窄腰,眼神冷酷又漂亮,英俊的面庞虽然常年笼罩一层三尺寒冰,可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胸膛也是宽厚又温暖,身上的味道冷中带涩,尾调却回甘。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时候,眼眸里冰消瓦解,墨染的眸子轻漾,水雾迷漫,在眼角纤细的褶皱下氤氲。 当她还是他的妻子时,她有一百个理由将他拴在自己身边,她打定主意,就算别人骂她善妒小肚鸡肠,她也绝不会让那些姨娘靠近他半步,即使她心知肚明那姨娘的名头不过是保护她们的幌子。 那些京城的贵女娘子也更不可能了,虽然因为秦骅冷面阎王的名号妇孺皆知,但是保不齐有她顾皎这样口味特殊之人啊,鸾德那么迷恋秦骅,可不就说明这人其实相当有魅力吗? 可是当她下定决心时,已经太晚了。 顾皎默默地勾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轻轻地叹气。 “是吗?”她听到秦骅闷闷的声音,“你和袁青翡算是青梅竹马啊?” “嗯,就像你和鸾德郡主一样。”顾皎回答。 “我和鸾德郡主没有一点关系,每次见面最近的时候都是隔着木质雕花屏风,两人之间还有珠帘和纱帘。我不过是看在宁王殿下的面子上对她有些照拂,也根本没想过和她成婚。我对她没有感情,那都是燕京的那群人乱传的,她自己也在其中怂恿,我只不过照顾她的脸面,没有当面点破。”秦骅冷声吐出足以让鸾德郡主眼帘哭泣直至昏厥的话语。 “再说了,你和鸾德没什么,你却和袁青翡……”秦骅说,“我俩不一样。” 顾皎扯了扯嘴角,男人又没有落红,谁知道他是真是假,第一次交付给鸾德郡主还是鸾坏郡主。 啊对,他十二三岁入伍,也许是给了军营里某位可怜的姑娘。 她都没有揪住这个不放,秦骅还好意思来质问她。 顾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你怎么说,反正你是万花丛中过都不会被世人置喙的男人,我不过是个和青梅竹马睡了一觉就不贞不洁的女人罢了。”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松开秦骅的脖子,从他怀里滑下来坐到一边。免得显得是自己吃醋闹别扭,欲盖弥彰地拿木棍捅了捅柴火,把柴垛中间掏空。 火焰猛然窜起来,石壁上的黑影无声地剧烈晃动,影子呲牙咧嘴,像是一场没有声音的盛大哑戏。 “热乎些了。”她没话找话。 秦骅没搭话,保持她离开时的姿势,盘腿坐着,只是将长刀收鞘,打横搁在膝盖上,像是一道锁门的横木。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大氅上,外面雨声渐小,雾霭茫茫,雨打芭蕉,水滴断线的珠子般摔在地上,远远传来悠长的猿啼,偶尔几只鸟儿从林间飞过,羽翼扑腾,带起树叶沙沙声。 顾皎曲起双腿,双臂圈住小腿,脑袋埋进腿间,她这些日子都没有休息好,现在好不容易放下心防,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做了个梦,梦中有一双墨黑的眼睛,若盛满灼热的流星,拨开翻腾的云雾,一直盯住她,好似从远古至今,亘古不变。 顾皎被雨打醒。 天已经亮了,秋雨淅沥,几滴雨滴飞溅在她脸上,寒意刺骨,一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下滑,从脖颈落下,没入衣领中。 她打了个寒战,哈出一团白雾,才发觉自己的视线摇摇晃晃的,身子底下温热,不知何时坐在了马上。 背后是坚硬鼓胀的胸膛,软甲微冷,熟悉的香味将她完全包裹,修长的臂膀圈在她身侧,骨肉匀称的大掌握住缰绳,流畅起伏的指节若远山跌宕,指间有薄薄的茧。 雨大了些,她将兜帽往下拉了拉,马速度太快,秋风又横斜乱吹,雨水依旧乘虚而入,像一只只冰凉的小手不断入侵温暖的皮肤。 顾皎缩了缩脑袋,眼前忽然罩下一层黑色,微弱的光亮透过编织缝隙朦胧地透进来,她的后脑勺彻底地贴在了冰冷的秘银锁甲上,甘松香愈发浓烈,像是从她自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秦骅用大氅将她包裹进怀里。 “醒了?”他声音淡漠,就像是随口问了句好。 顾皎睡清醒了,脑子里一下子翻滚出昨晚说的刻薄话,后悔地捶大腿。 她傻啊!抱怨何时不能说!她现在是在追求秦骅,把人哄好才是第一要务,怎么能反过来对秦骅阴阳怪气呢? 顾皎啊顾皎,你活该追不到秦骅! 男人女人都爱听情话,都喜欢对方服软,哪里管本意是真是假,能骗一辈子那也是真爱了。她当初将袁青翡哄得那么好,怎么在秦骅面前就屡屡败退呢?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她要发挥女性的优势啊! 先把人骗到手,再一点点讨回来,无数男人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顾皎后悔得继续拍大腿,反正声音也不大,又掩盖在大氅里,一会儿就被雨声和马蹄声卷走。她一巴掌正要拍下去,一只大手挤了进来,将她的手握住,捏在宽大的手心。 掌心温度很高,烫得她蜷缩起手来,指甲在秦骅的手心里轻轻一挠,他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就这样包住顾皎的拳头,抓得更紧了。 “在马上危险,不要乱闹。”他的声音低沉粗哑,冷淡地警告。 顾皎仰躺在他的怀里,被迫攥着拳头,她想坏心眼儿地再去挠一挠,可被秦骅握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你轻一点。”顾皎小声抱怨,声音从大氅缝隙传出,尾音落在秦骅耳中打着转,小尾巴挠秦骅的下颚。 他不由得绷紧身子,松开一些手,顾皎趁机挠他手心。秦骅的唇线抿成一条绷直的线,往后移了移,放开顾皎作乱的手,胳膊从大氅下收回来,握住缰绳。 林卿轩落后秦骅半个马身,清楚地看到那漆黑的大氅里追出一只纤细的柔荑,在秦骅的胳膊内侧掐了一下,满意地收了回去。 他默默地收回视线,牙齿发酸,把速度放慢,落后了一整个马身。 不同于来时赶路急迫,披星戴月,回程时更像是郊游。 天还未黑,一行人马已下榻客栈,喊来小二备水置饭。秦骅带顾皎上楼,命人将饭食送进来。 楼下大快朵颐的将士们互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其中一个低声道:“你说大人英雄救美,这位美人可会倾心于他?” “这说不准,”同伴喝了一大口酒,“又不是被救便会以身相许的,要我说,这美人这般明媚,又听说腰缠万贯,怕是入幕之宾数不胜数,咱们大人……” 说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下姑娘们就喜欢那种瘦不拉几会说几句酸诗的白斩鸡,咱们这些粗鄙武夫她们都看不上眼。唉,咱们大人虽是一表人才器宇轩昂,但是学识好像的确比不过那些文酸秀才。” 同伴听了这话后不免忧心忡忡,肉不吃酒也不喝了:“唉!你说得对,秦大人元配去了三年了,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姑娘,可惜了,希望这位能摒除世俗偏见,看到咱们大人金子一样的心吧。” 一旁听他们谈话的林卿轩突然插话:“秦大人的元配你们见过没有?” 众人纷纷摇头,隔壁桌一个老兵道:“我见过,那位夫人寿宴时我在外面值守,遥遥看了一眼。鹅蛋脸柳叶眉,丰腴艳丽,当时穿的红色裙子,跟朵海棠花似的,娇娇艳艳,旖丽动人。” “唉,我虽没见过夫人,但是听说过,那位夫人和大人感情很好,大人对她相当敬重,很给她脸面。她去世后大人停灵三日,好几个月都闭门谢客,后来便辞去京官,当了咱们镇疆将军。” 大家唏嘘不已。 这个话题没说多久,有个人谈起燕京鹊风楼的花魁娘子,众人一下子忘记了鳏居已久的秦骅。 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转了不知多少个话题,唾沫星子乱飞,讲得热火朝天。 只有林卿轩若有所思地喝下一口酒,压住心头的震惊。 这位明月会长,虽不是鹅蛋脸,但也是风情万种千娇百媚这一挂。即使平日里总穿朱红色长衫,随意束发,可若是换上贵夫人裙衫,规规矩矩地打扮,遍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真不比燕京贵女差。 当然还是比不上鸾德的。 他说一向不近女色的秦骅为何对明月会长这般用心,原来是这个缘故。 想来这位明月会长,和那位早死的元配,是一个类型,甚至在面容上颇为相似。 闹了半天,原来是,唉,原来是把这位明月会长,当成了元配的替身。 林卿轩摇摇头,也唏嘘了一声。 第72章 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 顾皎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林卿轩眼中已然成为了被当作替身的可怜人。 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把秦骅搞到自己床上,男人嘛,睡着睡着就爱上了。 古往今来, 柳下惠坐怀不乱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西门庆见色起意, 她对自己的样貌有信心。 吃过饭, 顾皎等秦骅上楼, 她将领口拉开一些,对着铜镜摆了个自己满意的造型,妩媚妖娆地侧躺在床榻上, 锦衾半掩,露出笔直修长的玉腿。 外面传来脚步声,顾皎两眼发光,跟看到了食物的饿狼一样,腰扭得更加凹凸有致,媚眼如丝斜睨门口。 许久。 没人推门。 接着隔壁房间的门被人推开,然后进屋,“咔嚓”一声落了锁。 顾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趿拉板儿推开门, 探出头往旁边一看,隔壁门口挂了条鸦青色穗子, 正是秦骅刀上的那缕。 顾皎扒在门口,咬住嘴唇。秦骅这人实在是死心眼木头人, 你说他无情吧, 可人家门口还挂了穗子,按照燕国的风俗,意思就是他住这儿, 有事可以去找他;可你要说他有情吧,人家吃了晚饭一句话都没说,关上门就自己睡了,为了避嫌不仅叫了两间房,居然还上锁,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夜寝良家郎君的采花贼,怕她半夜破门而入吗? 秦骅居然都不来和她道一声好,她这姿势不就白摆了吗? 这肯定不行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秦骅不自投罗网,那她送客上门总行吧。 下定决心,顾皎敲响秦骅的门。里面立即传来窸窣的声响,秦骅走到门口,低低地问道:“是谁?” “秦大人,是我,”顾皎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内里又传来几道响动,顾皎侧耳倾听,好家伙,这王八蛋居然上了两道锁,不仅插了门栓还挂了铁链,至于这样防她吗? 秦骅拉开门,露出半张俊脸,眉梢有一滴晶莹水珠滑下,颤巍巍挂在下巴上,若一滴剔透的泪珠。他羽睫湿润,墨色眼眸似深潭波动,鬓角闪烁柔纱般的水雾,应当是刚洗完脸,没来得及擦拭就来开了门。 “什么事?”秦骅问。 “能不能让我先进去?”顾皎仰起头微笑,甜美可人,“外面好冷,我昨儿淋了雨,还没有缓过来,可别得风寒了。” 走廊上烧着炉子,又用毛毡织锦帘遮盖,温暖如春,哪里有一丝寒意。 顾皎见秦骅不让步,捂着额头矫揉造作起来:“哎哟,我近几年身子好弱,风一吹就倒。望潮郡哪有云南这般冷,我实在是吃不消,也不知道这里的药有没有用,我听说云南每年得风寒去世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呢。” 秦骅将信将疑,他瞥了眼烧得正旺的炉火,侧过身,顾皎立刻挤进了房间。秦骅关上门,顾皎背着他给自己捏拳打气。 顾皎四下打量,这里的布置和她房间里没什么区别,摆设一摸一样。只不过桌子上放着长刀,凳子扶手搭着锁子甲,床头的架子上放了个黄铜水盆,里面盛满热水,白雾升腾。 秦骅转过身,顾皎立马站好,笑得单纯无害。 “时候不早了,你该早点休息,明日还要早起赶路。”秦骅倒了杯热腾腾的姜茶递给顾皎,微扬下巴点了点,“坐,美人榻上的毯子是店家烘烤了的。” 顾皎从善如流,她窝在松软如云朵的雪狐毛毯中,捧着热乎的姜茶,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房间里满是秦骅身上的甘松香的味道,被雨淋湿的衣袍裹了甘松香锦囊,放在炉火上烘烤,热气熏蒸,香囊的味道更盛,像是甘松味的暖风在蒸腾。 秦骅坐在她对面,等她说话,可顾皎喝完了一整杯姜茶,都没有开口。 “……你其实没有事吧?”秦骅脸上的水雾已经干透,五官轮廓更加分明冷峻,眼眸冷冽得惊人,毫无遮挡地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换了以前的顾皎,被他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了,但现在的她不同,在虎视眈眈注视下还能悠哉悠哉地思考诳人的借口。 “我做噩梦了,睡不着。”顾皎抿了下茶盅,杯子里早没了姜茶。 “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开个安眠的方子。”秦骅起身,走到门口拿起外袍。 这里离镇子有一段距离,若快一些,应当可以在太阳完全落下时赶回来,只不过抓药熬药还要些时间,不知道这里的药铺有没有安眠的成品。 “啊不用!”顾皎站起来,张开双臂,“你陪我睡就好了。” 秦骅系腰带的手一顿,饶是他这般耳聪目明也陷入了片刻的迷茫,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 “我说,你陪我睡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秦骅没作声,顾皎麻利地脱下外衣滚进被子里,裹成一只蝉蛹,脑袋露出来,脸朝着秦骅笑。 “我洗过澡啦,不脏的。”顾皎拉起被子把下巴盖住,想了想,伸出一条腿,娇媚横生,白玉般的脚尖勾了勾,“快来啊,时间不早了,咱们快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想了想,”秦骅背靠着门板,整个人贴在门上,手掰住门把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夺门而出,“你不是刚吃过饭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做了噩梦,你一放下筷子就睡了吗?” “是啊。”顾皎一脸真诚。 “你在说谎,是吧?”秦骅冷脸问,“你饭后习惯坐着休息半个时辰再做别的事。” “……嗯?”顾皎浑不在意,她在软衾中欢快地打了个滚,大方地露出春光,“对啊,我骗你的。” “为什么骗我?” “因为我想和你睡觉啊?”顾皎怜悯地望了他一眼,“不然我往你床上跑做什么?盖被子纯聊天和你聊风花雪月人生理想吗?我哥那个死病秧子十岁时就不会问这个蠢问题了。” 秦骅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里即将爆发的怒气。 “你对每个男人都这样吗?”他咬牙道,“你不知道这多危险吗?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夜晚,你……你还往床上跑,要是别人,你现在可能已经受到伤害了。” “我又不是人尽可夫,”顾皎摸了摸鼻尖,“我肯定是喜欢你才会滚上你的床啊。” 室内一阵沉默。 “下去。” “不可能!” 秦骅快步走到床边,步伐带风,气势汹汹。顾皎从被子里钻出来,笑嘻嘻地向他张开双臂,衣领扩开,露出半片雪白刺眼的肌肤。 然后她就被秦骅用被子裹了个严实。 “你干什么?”顾皎在春卷一样的被子里艰难挣扎。 秦骅一把扯下床帘的垂带,绕了被筒三圈,牢牢系紧,最后打了个死结。 “喂!我喘不过气来了!你轻一点!”顾皎叫嚷,“不是,你发什么脾气?不睡就不睡,我又没有霸王硬上弓,就算强迫你了不也是你占便宜吗你又没什么损失!” 秦骅理都不理她,将她连人带被子扛起来,扔回了她自己的床上。 “好好睡觉,不要闹事。”秦骅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关上了门。 顾皎艰难地从被子里蠕动出来,光脚踩在地上跑出去,快要摸到门时,外面毫不留情地上了锁,接着是铁链摩擦的声音。 随后,隔壁房间也关上了门,落锁拴链子一气呵成。 顾皎愤怒地一跺脚,秦骅,我恨你是块木头! 翌日清晨,顾皎被秦骅放了出来,她环抱双臂,冷着脸等秦骅牵马来,准备到时候挠死他。 为此她早上特地拿小刀磨了指甲,两个爪子上的指甲又尖又长,跟九阴白骨爪似的。 秦骅骑马过来,马鞍上的银铃轻响,顾皎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笑颜如画:“秦大人,劳烦您托我一把。” 秦骅没吱声,手握马鞭往后指了指,顾皎向后看去──秦骅身后跟了辆桐木红缨马车,车板子上坐了个憨厚的短打老车夫,老车夫一见顾皎往过来,忙搬小凳子请顾皎上车。 “……我要和秦大人一匹马。”顾皎转过头,“我不喜欢坐马车,太颠簸了,我头晕,怕吐出来。” “哎哟娘子放心,咱们这马车您别看外表普通,但是里面有设计防震的横梁。”车夫拍了拍车厢,一脸骄傲,像是在媒婆面前夸自家最受宠的闺女,“多少贵人坐了都好!” “车厢里太闷,我想看风景。”顾皎咬牙,“我待久了容易头晕。” “害,没事儿!”车夫兴致勃勃,在马车上摸索几下,左侧的车厢木板缓缓降下,露出缂丝绣花鸟的纱织彩绘屏障。 “这是燕京最近流行的设计,花大价钱订做的。”车夫喜滋滋地摸着软纱屏障,眼中满是柔情蜜意,比看自己一起白头的老妻还深情,“从内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象,但是从外往里看什么都见不到,许多贵女都坐这样的车驾郊游踏青,透气又好看。若是不想看风景了就吩咐老奴一声,老奴给你把木板再升起来。” “也不怕木板不透气!”车夫又爬上车辕,揭开华盖给顾皎瞧,“这流苏下不是封死的,做了一圈镂雕小窗,是用二十层软纱封成,透风还保暖,包您满意!” 顾皎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这简直是梦中情车,她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怎么样,明月会长,上车吧。”秦骅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腰杆笔直,回过头,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没有了,”顾皎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大人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滴水之恩,日后必将涌泉相报。” 第73章 情敌变红娘 回到了宁王府…… 回到了宁王府, 秦骅先一步带人复命,顾皎回屋休整了一会儿,晚膳时分, 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门口张望。 “……鸾德郡主?”顾皎伸手打招呼。 被念到名字的小姑娘浑身一抖,过了好久才从影壁后绕出来, 两手背在身后绞住, 慢慢地挪过来, 脸上满是不情愿。 顾皎刚回来,逐月喜极而泣,奔去厨房给她做膳食接风洗尘去了, 她又是个不喜欢被人围着的,现下房间里没有旁的佣人,顾皎亲自给鸾德倒了一盅茶。 “哦,我不喝茶。”鸾德郡主在门口踌躇,十根手指头在身后绞来绞去,她抬头看向顾皎,“那个,你身上没事吧?” “我没事,我很好。”顾皎有些受宠若惊。 鸾德郡主向来自视甚高, 就算是老子娘都没有这般口气轻软地关心过,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居然这般和声细语地关切她? “嗯,那就好, ”鸾德的脚尖碾着门槛, 手从背后伸出来,递给顾皎一个小匣子,“给你的。” 顾皎道谢接过, 本想等人走后再打开,一抬眼,鸾德正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我能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吗?”顾皎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看吧。”鸾德一扬下巴,扭过头去嘟囔,“那什么,我也是看你被贼人掳去,受到了惊吓,添置头面时顺手带了个赠品给你,没多少钱,你拿着吧,当了还是扔了都随你的便。” 顾皎抚过螺钿红漆梅花匣子,瞧这匣子的雕工用料,都知道里面装的可绝不会是什么西贝廉价的货色。 她在鸾德满怀期盼的目光下打开匣子,视线触碰到锦垫上的珍珠耳坠,嘴角勾起。耳坠用料居然是洁净无瑕的南浦珠,指甲盖大小,白中泛金,外面用纤细金丝雕成海棠花样式的镂空绞丝,洁白和纯金交相辉映,简洁不失大方,优雅大气。 南浦珠本就珍贵,这么大的白珠一颗都要十金,更别说白中带金的珍品了,这般精致自然的雕花也肯定是出自名家之手,绞丝要求工匠手艺极高,没学个二十年绝不会有这样漂亮的手法。 这样的一对耳坠,若是在望潮郡,可以盘下主城一家生意兴隆的铺面了。 “哪家的铺子,居然送这般价值连城的赠品?”顾皎合上匣子,笑着说,“郡主也给我介绍介绍?” 鸾德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哼,没见识!本郡主才不会告诉你!”她骄傲地仰起头,纤细的脖颈白皙若雪。 “好,多谢郡主,我很喜欢。”顾皎笑眯眯地点头,“这对耳坠我会好好保存,当传家宝一直传递下去,只要我顾家香火不断,这对耳坠就不会蒙尘。”虽然她有没有后代都不一定,她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 鸾德轻哼一声,背过身去:“一看你就是没见过大世面的,这点东西也看得这般珍贵,我走了!” “好走不送。”顾皎好脾气地向她挥手。 鸾德走到一半,又退回来。 “怎么了?”顾皎问道。 鸾德蹙着眉头,轻咬下唇,一脸为难,她斟酌了好久,问道:“你和远之哥哥……不,秦骅,你和他吵架了?” 顾皎顿时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假笑,声音柔软细腻:“怎么这样说?” “他突然搬出去了,”鸾德死死锁住眉,俏脸微皱,“宁王府肯定比外面更加安全,他身份特殊,在云南时一直住在这里,但是他今儿和阿爷谈话后突然搬了出去。” “而且,”鸾德难得瞻前顾后,语气小心翼翼,“你看,他那般急切地救你回来,可是他方才走之前,都没有派人来和你知会一声,也没有告诉你他要搬去哪里。” “哦──原来郡主是来问这个的啊,”顾皎恍然大悟,把匣子拿出来,塞回鸾德手里,“瞧您,这种事派人来问一问不就成了么?哪劳烦你亲自过来,还带什么礼物。我的确是和秦大人有些小摩擦,他的去向不告诉我也合乎情理。要不您去问一问林大人,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他肯定知道秦大人去了哪里。” 鸾德捏了捏塞回来的匣子,猛然暴跳如雷,拔高声音叫嚷:“你什么意思?你说我送这个耳坠是为了向你打听秦骅的去向?” 顾皎拢着袖子,目光迷茫,难道不是吗? 不然平白无故干嘛送她这么好的东西?她做生意做惯了,知道这个世界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你好。 “你你你!”鸾德指着顾皎的鼻子,气得直哆嗦,“你真是……” 她搜肠刮肚都找不出几句骂人的话,俏脸气得通红,把匣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鸾德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把本郡主当成什么了!你爱要不要,不要就扔了!本郡主也不差这一两个破珠子!不识好歹的东西!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突然回身,指着顾皎喊:“我告诉你,你可别后悔,云南的美人可多了,你不好好把握,等着秦骅移情别恋吧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花里胡哨的裙摆飞扬,头冠上硕大的东珠颤着碎光,消失在转角。 顾皎想不通鸾德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什么叫她不要后悔,喜欢秦骅的人不还有鸾德她自己吗? 顾皎寻思着,好歹也是借住宁王府,去玉脉探察也须向宁王借兵,总不能得罪鸾德郡主。 第二日她早早备好了礼,打算和鸾德赔礼道歉,她还没去,鸾德郡主的侍女来了。 顾皎手拿洒金玫瑰玉皮纸花笺,站在院子里拆开,偌大的一张熏香花笺上只写了几个字,名都没有留。 “他喜欢海棠花,下榻于城北玉良斋。” 顾皎读完,脑子里乱糟糟的,实在不知道鸾德心里打着什么注意。 逐月从一旁探出头来,看了看花笺,抬头问道:“那咱们这些礼还送不送?” “自然是要送的,”顾皎将花笺收进袖子,瞥了眼逐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逐月,你说你情敌有一日突然对你很好,送你礼物,还给你分享情报,这是怎么一回事?” 逐月可没遇见这种事,挠了挠后脑勺,眨巴眼道:“嗯……她不喜欢那个人了?” “不可能。”顾皎摇头,鸾德倾心于秦骅是整个燕京都知道的,以前她被蒙在鼓里,当局者迷。后来从中抽身,一经打听,才知道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殿下有多么喜欢秦骅。 什么带人在秦骅凯旋时放烟花洒花瓣扔香囊啊,编夸赞秦骅的诗词小曲儿在街头巷尾传唱啊,派人蹲守跟踪秦骅把人的喜恶摸得比他娘还清楚啊。 这样的鸾德郡主,怎么可能说不喜欢秦骅就不喜欢了? “那就是假情报!”逐月捏住拳头,义愤填膺,“故意反着来,让您去出丑呢!” 顾皎更加迷茫了,她又掏出花笺看了看,分析道:“也不见得,先不说这个下榻之处是真是假,这个海棠花肯定是真的。威远伯府漫山遍野的西府、垂丝和贴梗海棠,他要是不喜欢海棠花,犯不着种这么多,又不是以毒攻毒。” 她和逐月对视一眼,逐月出主意:“要不您先去看看?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顾皎点点头,派人把礼物送到鸾德郡主的院子里去。 “那现在咱们得找些海棠给秦骅送去,”顾皎四下环顾,一时间犯难,“可是秋天哪里来的海棠花?我总不能派人拔棵花树过来送人吧?” “哼!现在可不就要本郡主出马了!” 娇蛮的女声从院外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着一阵环佩珠玉轻响,华光耀眼的美人缓步走来。 鸾德郡主全副武装,双手叉腰,高高地扬起下巴,睥睨众人。她拍了拍手掌,皓腕上青玉镯子叮当,十来个美娇娘娉婷而来,每人怀中都捧了一束品种不同的海棠花。 眼前顿时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好在海棠香味寡淡,几百朵加起来也只是暗香浮动,此情此景,美人鲜花,顾皎有种重回鹊风楼的错觉。 说起来最近鹊风楼没亏钱吧?曲茗没坑她吧? “咱们云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花。”鸾德骄傲道,“海棠四月开也没事,没有新鲜的,咱们有干花!” 顾皎这才发现这些美人怀中的海棠都是用特殊手段处理过的干花,花朵虽然失去了水分,却不显得干枯失色,反而有种别样的美丽,海棠花瓣颜色更深,花团锦簇,更显得嫣然艳质、风姿妖娆。 顾皎被这架势震住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被急着找儿媳妇的老娘压着去寺院庙前相亲的愣头青,老娘怕儿子太蠢讨不了姑娘欢心,给儿子铺好了前路,准备了鲜花礼物还背了几首花前月下的情诗,要是这都骗不回来媳妇差不多能在列祖列宗前洗干净脖子自刎赔罪了。 顾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鸾德立马拉住她,娇声呵斥:“不许跑!你不是喜欢秦骅吗?”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了?” “不喜欢秦骅你还追着他跑?还说要找海棠花?我和你说,我方才就在外面蹲着,听得一清二楚!你还说我是你情敌对吧?”鸾德毫不觉得自己堂堂一个郡主蹲墙角有多掉价,还得意洋洋,“你就是喜欢秦骅,我帮你不就是了吗?” “我多了解他啊!他早膳吃几个包子能饱我都知道!”鸾德扯紧顾皎的袖子,生怕人跑了。 顾皎脸色大变,我靠按照太子端的说法,郡主你这不是一般的变态啊。 “你放心,有我在,你绝对可以抱得美人,啊不男人归。”鸾德道,“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你和秦骅在一起后得帮我一件事。” “你说。”顾皎努力把袖子从她手里救出来。 “你追到他后,要好好地折磨他!”鸾德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秦骅连骨头嚼碎了吞下去,“他居然敢当着大家的面羞辱我!你一定要帮我报这个仇!你要让他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再把他的心放在地上狠狠地踩!” “啊这,这不好吧?”顾皎支支吾吾。 “你帮不帮?”鸾德眼放精光,满脸威胁,“你要是不干,我就叫我阿爷把你的玉脉炸掉!” “好、好的吧?”顾皎捂紧钱包。 第74章 误打误撞 玉良斋坐落于城…… 玉良斋坐落于城北, 三面环山,背靠山麓,青山灰瓦, 亭台错落。说是客栈,更像是一座玉宇飞阁的素雅园林, 或是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地。 斋前有涓流缓过, 林间茵茵, 湘竹潇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而上,两侧盘坐四角石灯,上雕阳纹仙鹤祥云。行于小路, 隐约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拂面,不知道是石灯中的香烛余烬,还是点缀在草丛中的蟹爪菊。 据说此处是某位贵人出资,买下了一个商贾的宅邸,因为喜欢此处风景,又嫌空山寂寥,后改造成了一处客栈,用来往来迎客。 顾皎走在最前面,鸾德难得落后人半步, 挑下巴目中无人地行进。鸾德面容向来冷艳高贵,不笑时更加傲气, 身后乌泱泱跟了十个捧花侍女二十个短打护院,不像是来找人, 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一行人到了斋前, 接待快步前来,看这排场属实也吓了一跳,当即就要找打手。 “瞎了你的眼!本郡主都敢拦?”鸾德时下兴头正起, 挽住披帛往接待面前一站,耀眼艳丽的小脸十分有辨识度。 “原来是鸾德殿下!”接待忙挥手叫打手下去,这可是宁王的掌上明珠,可怠慢不得,挤出一脸菊花般的微笑,“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总不会是来打尖住店的吧,接待狐疑地暗地打量,好好的宁王府不住,跑来城北郊外住什么,若是出了什么事,宁王不得把玉良斋给掀了。 接待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到了站在鸾德身后的顾皎,顾皎一身浅朱色锦袍,长发低束,人虽长得不错,但是和鸾德郡主站在一起,顿时黯然失色。 而鸾德郡主发髻高耸,珠翠满头,一身金芍药蜀绣的朱红褙子,百褶裙摆坠满米粒大小的红宝,简直是瑶池金芙蓉人间富贵花。 接待恍然,他知道了,早就听闻鸾德郡主飞扬跋扈刁蛮任性,现在这肯定是来欺负人了! 这浅红色衣裳的小娘子当是得罪了郡主,郡主不好当众责罚,这才领到这般偏远的地方问罪了。能让郡主思前顾后的,这小娘子家里应当是有在朝中任职,只不过在此地宁王才是老大,看她这模样,臊眉搭眼地垂头跟在郡主身后,怕是不敢反抗,看来是要吃点苦头。 也不知道鸾德郡主打起人来是什么手段,这官家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只求郡主扇几个耳光解气,莫要打板子。 “还愣着做甚?还不快让开?”鸾德愈发不耐烦,再这样耽搁下去,秦骅要是得了消息,肯定会跑得没影。 她还不知道秦骅,真躲起人来,就算是皇帝的一整个暗卫司都找不到。 接待看了看恼怒的鸾德郡主,又看了看面色惨白的管家小娘子,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一个小小的接待,也不好阻拦,只好让人进去,等人走后连忙吩咐,千万别让鸾德郡主在这里搞出了人命,要是扰了主子的清静,他们这群做事的都别想活! 走了一段路,鸾德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最前面,她一把将顾皎推到领头。 “哎,你的脸怎么这么白?”鸾德发现不对劲。 顾皎摸了摸肚子,沉吟片刻,真诚道:“我小腹坠痛,可能快要来葵水了。” “啊?”鸾德瞪大眼睛,左手握拳在右掌上重重一敲,满脸懊恼,“那怎么办?来葵水可不能圆房,咱们这不就少了一个计谋吗?” 顾皎:“……您还打算搞个色诱呢?” “不行吗?”鸾德不解地问。 “肯定不行啊,”顾皎又想起在山洞和客栈的事,“我试过了没用,他叫我不要闹,我觉得我当时要是僵持不下他都要动手了。” 鸾德一拍巴掌:“原来如此!我当年也打算色诱呢,他那叫一个坐怀不乱巍然不动,拎着我后脖领把我扔了出去,还写信叫我爹来揍我,我以为就我一个这样呢!” 顾皎心头一颤,她眨了眨眼,转头道:“那这样与其说他坐怀不乱,还不如说他不喜欢,这不叫君子风度,这叫没看上咱们。” 鸾德根本没想到这一茬,顾皎这句话把她说愣住了。 不喜欢她也就认了,要不然这么多年下来早生米煮成熟饭了,可是顾皎呢?秦骅会不喜欢顾皎吗?他那么在意她,奋不顾身地救她,甚至还为了她指责自己。 秦骅从未对鸾德说过那么重的话,只有顾皎出事的那一次。 可这若不是爱情呢?不应该啊,顾皎不是他前妻吗?她不知道这两人发生了什么,可她敢确定以及肯定,在秦骅心中,绝对有顾皎的一席之地。 好家伙,那若真的也只是一席之地呢? 鸾德瘪瘪嘴,她拉着顾皎来到花丛边,摘了朵小花递给她:“你要不要试一试,问问花,看秦骅喜不喜欢你。” 顾皎憋笑,这样幼稚的把戏,她十岁的时候就不会玩了。 “好,我试试,”顾皎开始揪花瓣,“他爱我,他不爱我……” 鸾德的眼神越发专注,她紧紧地盯住顾皎手里的花。 “他不爱我。”顾皎摘掉最后一片花瓣。 鸾德本来也只是试一试,对这个办法不大相信,没想到兆头会这么晦气。 “刚才的不算,你自己摘一朵问看看。”郡主殿下立马下令。 顾皎无奈地笑了,她一连摘了三朵花,每次第一句都反着来,可揪着揪着笑容凝固了。 鸾德也懵了。 每一朵花,最后一片,都是不爱。 原本顾皎是不信的,现在居然有些相信了,不过没事,秦骅现在不爱她,她有的是法子让秦骅在日后爱上她。 她一抬头,看到鸾德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吓了一跳,上去搀扶鸾德:“郡主,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鸾德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也许她们从一开始就错了,秦骅的确在意顾皎,但此情非爱,更多的是一种保护和亲情。但是顾皎算是他最上心的女人了,连顾皎都不爱,他这辈子还会爱上别人吗? 想来他还有更多的抱负需要实现,情情爱爱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就算是爱,一个男人爱上女人,就像在路边看到了一株将死的小花,一时恻隐,移栽回家悉心照料,为它遮风挡雨。 可是人怎么会为一株花停下脚步呢? 而且男人会有很多小花,他们并不需要一个名份作为保障,这朵花不喜欢了,可以马上摘下一朵,冷落上一朵,甚至扔掉,这不会有任何损失。可是花不一样,花若是失去了养分,就要死了啊。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若秦骅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冷情冷意,或者更加冷血,那鸾德这样支持协助,不就是把顾皎往火坑里面推了吗? 之前她那般高调追求秦骅,毫无后顾之忧,因为她是北燕最尊贵的郡主,三皇子都给她提过裙摆;可是顾皎不一样,顾皎虽然富甲一方,但是并无诰命封号在身,只是一个小小的平民商贾罢了。 鸾德被抛弃,有无数人愿意护她余生,可是顾皎呢? 鸾德下意识望向一直沉默的顾皎,顾皎正打量着檐角吹落的风铃流苏,根本不知道短短的几息之间,鸾德内心天翻地覆。 “怎么了?”顾皎对她微笑,“花而已,都是假的,人心怎么可能被一朵花揣摩出来?咱们继续走吧,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浪费吧?” 鸾德不大乐意地点点头。 转过长廊,前面走过一个身披软甲的青年,顾皎招手:“林大人!” 林卿轩刚从茅房出来,一回头看到了顾皎和鸾德,立马从怀中掏出香丸搓手,一脸笑容地快步走过来。 “怎么到这里来了?”林卿轩笑得意气风发,暗地里不停地向鸾德抛媚眼。 “来送花。”鸾德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等顾皎开口就硬邦邦地扔出一句。 林卿轩右眼皮疯狂跳起来,他心中暗骂封建迷信,低声下气向鸾德问道:“送给谁啊?这玉良斋属下可熟悉了,属下给您领路。” 鸾德冷声道:“送给秦骅。” 林卿轩的右眼皮跳得更欢了。 他本是在和秦骅对弈,要小解才出来,没想到鸾德和顾皎会找来。 送花,给秦骅?林卿轩心里泛酸。 想都不要想! 林卿轩面上笑道:“那太巧了,我刚从秦大人那边过来,我带你们去。” “那劳烦了。”顾皎点头道谢。 林卿轩当即带着一行人往反方向走去,路上孔雀开屏般展现自己的魅力,口若悬河地介绍路途景色的一草一木,一块破石头都能讲出几句典故来。 鸾德心事重重,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倒是顾皎一直微笑点头,时不时还捧捧场。 林卿轩心里更慌了,完了,瞧鸾德这不理人的样子,是打定决心今儿把花送到话也说清楚啊,这样阴沉的面色肯定是紧张的,怀揣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 更不能让她找到秦骅啊!不然秦骅要是同意了,他林卿轩不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吗? 林卿轩随便找了一间雅阁,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声,探头看了看,疑惑道:“咦,人方才还在这里呢,难不成走了?咱们棋才下到一半呢,不可能啊。” 鸾德掀起眼皮,屈尊降贵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走了?” 林卿轩不留痕迹地堵住门口,不让人看见里面的情况,笑道:“是啊,真是奇怪。” 只要鸾德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自己亲自冲进去,就能发现林卿轩在撒谎,这里面干干净净,连个棋盘都没有,对个鬼的弈。 林卿轩冷汗都下来了,他有点后悔,怎么刚才一下子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的端倪,还来诓骗鸾德郡主?她可会钻牛角尖了!可不是个简单角色。 一刹那,林卿轩在心里想了无数种化解危机的办法,还没找出最好的,就听到鸾德开口:“他肯定是得到消息,然后跑了。” 顾皎点了点头,按照鸾德的说法,秦骅有前科:“嗯,看来是的,他的暗卫很厉害,应该是有人通风报信了。” “那咱们回去吧。”鸾德叹息一声,“走吧,在路上说。” “好,那我们先走了,多谢林大人带路。”顾皎笑着同林卿轩告别。 林卿轩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有些恍惚和不敢置信,就这样把人骗过去了? 鸾德不是……向来不达到目的不罢休吗? 回去的路上,鸾德暗中捏紧了拳头。 很好,看来秦骅是真的对顾皎无意,这样也好,免得顾皎最后像一朵小花般被抛弃。顾皎是单相思,这没事,她鸾德是过来人,她会安慰顾皎,让她早日放下秦骅,绝对不在秦骅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等着吧,就算顾皎的单相思能隔空牵红线拧成钢丝,她鸾德都要拿钳子剪了! 第75章 计谋 回了宁王府,鸾德神…… 回了宁王府, 鸾德神色匆匆地走了,顾皎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去找了宁王。 第二日一早, 顾皎出了门,坐上马车往玉良斋去。 她进秦骅的院子时, 秦骅刚晨练完。他长发高束, 一身利落玄色劲装, 显得腰细腿长,腰间绑三指宽的牛皮束带,薄汗湿衣, 雪白胸襟隐约透出肌肤的颜色,人像一支笔直的长枪伫立在廊下,正拿着湿帕子擦脸。 秦骅听到动静,扫眼过来,见到来人是顾皎,愣了一下。一滴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滑下,“滴答”一声落在身前的黄铜水盆里。 “今儿宁王殿下有事,派我来与大人同行。”顾皎提着红木双层漆盒,撩起衣摆上了台阶。 她将食盒放到院中的石桌上, 笑道:“大人用了早膳没有?” “不用一直叫大人……”秦骅皱眉,低下头拧帕子。 “那总不能叫大人的字吧?”顾皎把菜碟从食盒里一一摆出来。 “为什么不能叫?” 顾皎拿在米粥边放了一双筷子, 冲秦骅微笑:“咱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是能直呼字的。” 秦骅眉头紧锁, 眉心出现了深深的凹陷, 他盯着铜盆中涟漪微漾的热水,薄唇紧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 “一些小菜,还望大人不要嫌弃。”顾皎将食盒扣好, 坐到桌边,“滇城少鱼,怕是没有京中肉质细腻,便做了鱼肉皮蛋汤和鱼片粥,配了点鱼干香肠的腌菜,大人尝尝看?” 顾皎每叫一声“大人”,秦骅的心就抽痛一下,心里郁气充盈,不由攥紧帕子。 他走下台阶,在顾皎对面落座,道了谢,默不作声地吃起饭来。他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咀嚼时闭着嘴巴,薄唇稍动,瘦削的面颊一鼓一鼓,唇边的酒窝间或出现,看起来居然有些可爱。 顾皎支着下巴看他吃饭,秦骅的动作逐渐僵硬,一条小腌鱼几次都没夹起来,顾皎看不过去,抽了双筷子给他夹进碗里。 “没事,”顾皎放下筷子,“这双筷子我没碰过。” 秦骅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碗里,低声道:“嗯……不嫌弃。” 他声音太小,刚好有一只鸟儿鸣叫着飞过去,顾皎没听清:“什么?” “没事。”秦骅把腌鱼塞进嘴里。 顾皎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四处溜达,秦骅松了一口气,动作自然了不少。 院角种了一丛白鸥逐浪,顾皎弯下腰,伸出指尖碰着玩,听到身后秦骅的声音:“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顾皎回头,秦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人站在她身后不远。 她直起腰,看向秦骅的眼睛:“怎么这么说?” “你今天……话很少。”秦骅移开视线,目光落到她方才碰过的的白菊上。 “我平日里话很多吗?”顾皎挑了挑眉,“我今天话也不少啊,难不成往日里我像只鹦鹉叽叽喳喳个不停么?” 秦骅:“嗯。” 顾皎哭笑不得,她越过秦骅,走到石桌前,食盒已经被秦骅装好了,桌子也擦了。 “我没有不开心啊,我若是不开心,怎么会来见你,还给你送吃的?”顾皎提起食盒,笑着走到秦骅身侧,屈起胳膊轻轻撞了他一下,“再说了,我就算再怎么不高兴,当我一看到你的时候,我瞬间就高兴起来了。” 秦骅耳根“刷”的一下就红了,脸依旧是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不是,”他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结结巴巴憋出几句,“以前,燕端也说你不高兴,我没看出来,但是后来我再想,你当时应当是不高兴的。你今天的表情和神态,和那天很像。” 顾皎呆了一下,她今儿的确情绪低落,因为葵水来了,又想起昨儿来找秦骅,秦骅跑得人影儿都不见。 只是她没想到秦骅这样的木头都能看出端倪,他是跑去哪里进修了? 顾皎顺竿子往上爬:“是啊,我的确不高兴,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 她背过身去。 秦骅绕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为什么,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唉,的确是因为你。”顾皎叹了口气,低下脑袋。 “对不住,我不过是……”秦骅咬住下唇,又很快松开,“你能不能告诉我哪里做错了?” 他的唇虽薄,但十分饱满,轻咬松开后殷红上泛起一点白,随即缓缓地消散,唇上涂着一丝淡淡的水光。 顾皎脑袋到秦骅肩膀,抬头正好能看到他嘴唇的变化,心里痒痒的,也想上去咬一口。 “你哪里做错了……”顾皎的眼睛里只有他一张一合的好看嘴唇。 “嗯,你告诉我,我改。” 他这话过于乖巧了,顾皎心生怜爱,恨不得抱住人脑袋狠狠亲一口。 “我怕你改不过来。”顾皎退后一步,摇摇头。 秦骅踏前一步:“我可以!” “那你就接受我的追求啊。”顾皎环抱双臂,“如果你现在能说一句喜欢我,我当即就能高兴地给你跳支舞。” 秦骅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他怎么可能不喜欢顾皎! 他踏出一步,突然止住话头。 再遇顾皎的那天,他连夜给燕端写信,向燕端请教怎么样才能让顾皎彻底忘记袁青翡,只喜欢他一个人。而且必须是像他这样死心塌地的喜欢,绝不会再移情别恋,必须让顾皎非常珍惜这段感情。 燕端立即快马加鞭给他送来了一本书,是燕端亲自手写,封面上写着《爱情三十六计》。 而书册的第一页上,燕端郑重其事地落笔: “人,天生就是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任何东西,要是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那么必将不珍惜。只有历经千幸万苦,遭受刀山火海的磨难,才会视若珍宝。” “远之,你必须吊着她做推拉,把控这段感情的主动权。你就是戏老鼠的猫,对她忽冷忽热,让她看得着吃不到,想伸手拿却碰不到,但是离得又不远,好像踮起脚就能摘到。” “在她为你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期望逐渐渺茫时,你再主动出击,抱得美人归。你按照我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来行动,绝对不会失败!” 秦骅只对顾皎一人心动过,此前从未有过放在心上的女孩。少年时人在军营,四周是一群糙老爷们儿,糙汉们每天吃饭睡觉杀人打屁,春心还没有萌动就彻底死了,回京后三点一线办事休息睡觉,这方面的经历几乎为零。 至于鸾德郡主的穷追猛打……他只觉得可怕,内心毫无波澜。 听燕端所言,他从小就被一群贵女追求,把到手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在这方面,听燕端的准没错。 于是秦骅不说话了,即使顾皎十有八九会因为他的沉默更加生气,但是为了更好的未来,他在现在绝不会松口。 顾皎也没指望他答应,无所谓地拍袖子:“我先走了,在外面等你。你带够人手,不知道玉脉那边是什么情况。” 宁王府内,鸾德一拍桌子站起来。 “她又去找秦骅了?” 侍女点头,低声道:“是,从老爷书房里出来后,就提着早备好的食盒去玉良斋了。” 鸾德急得团团转,她在窗前停下脚步,柳眉倒竖,回头问道:“人准备好了吗?” “是,早就吩咐下去了,已经安排好人手在路口候着了。” “好。”鸾德点了点头,面色凝重,“本郡主绝对要让顾皎死了这条心。” 顾皎和秦骅到了玉脉,这里早有重兵把守,领队银甲红衣,腰佩长刀,在两人面前行礼。 秦骅出示令牌,卫兵纷纷让开,领队带两人进入洞穴。 玉脉开采了一半,还未正式动工,路上总有些软泥石子拦路。虽打了灯,可这洞穴中的黑暗像是活的般,不断吞噬气死风灯的火光,眼前总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顾皎一不留神,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人向前倒去。身边立刻横伸出来一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扶起,很快又收了回去。 动作之快,顾皎都来不及感受到手掌上的温度,只残留若有若无的甘松冷香。 顾皎望向秦骅,秦骅腰杆挺直,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余光都未往她这边扫一下,好像方才出手的人并非是他。 她是真的不明白秦骅的用意了,不喜欢她,却又处处照顾她。 到了拐弯处,前面只有黄褐色的泥墙,前方没有了道路。破碎的麻布从甬道上飘零,被灯火散发的热气吹得轻微鼓动,几根木材突兀地从脑袋上方的墙壁中横斜出来,上面还沾着泥块。 “大人,此处就是这样了,我们并没有发现异样。”领队毕恭毕敬道。 秦骅抬头梭巡,他身量高,在矿洞中抬起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他伸手在木材上摸了一把,指头捻了一下,放在鼻尖下闻。 “新鲜的土。”秦骅看向顾皎,“一个月之内挖出来的。” 顾皎从他指尖上抠下来一点泥土,捻了捻,看不出来什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我当时有意收购,就叫那滇南商贩停下工程,等我来巡视一遍了再动工,之后我交付了定金,这里的工人就全部撤离了。”顾皎回忆,“那是半年前的事,按理来说,不可能会有一个月内的泥土。” “气味湿润,入手发凉,是新土。”秦骅的视线落到面前的土墙上,对身边的领队吩咐,“把这堵墙挖开。” 士兵涌入矿洞,将狭小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秦骅和顾皎站在外围。 一阵叮当哐当的响动,不知是谁先嚎了一嗓子:“挖开了!后面是空的!” 随即一声铁器脆响,一条用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摔在了地上。 顾皎从人缝往内看去,麻布松垮,布条缝隙中闪出一乍寒光。 大家都感受到了不安,原本嘈杂的洞穴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针落可闻。领队上前解开麻布,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住。 布条一圈一圈地解下,里面的东西终于水落石出。 顾皎倒吸一口凉气。 地上的东西,居然是一柄寒光闪闪的──铁戈。 第76章 兵器 “疯了吧……”顾皎…… “疯了吧……”顾皎嘴唇翁动, 喃喃吐出一句。 她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矿洞中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顾皎突然想起来, 这条玉脉现在是在她手上,出了这样的事, 她也逃脱不了关系! “秦大人, ”顾皎立马向秦骅表忠心, “你知道的,我刚来滇城,那商人心心念念想杀我, 根本不可能和我勾结私藏兵器!更何况我此次前来是宁王殿下和那位殿下的意思,此事与我绝无关系。” “而且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怎么可能会铤而走险做这种掉脑袋的生意。”顾皎举起双手,两眼都是真诚,“真的,您信我,我在这边都很少有认识的人,此处是宁王殿下的地盘,我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里蹦跶啊!” “我知道不是你。”秦骅皱眉, 转向士兵,“继续挖!” 两人走出洞穴, 顾皎一路思忖。 云南是燕国边境重城,耶律贺沙完全可以从东南一带南下, 在此处囤压兵器。近年燕帝沉迷巫蛊长生之术, 荒废朝政,北燕与周边各国并无交际往来,列国纷纷倒戈于辽国也不足为奇。 只是谁都料不到他居然敢在滇城私藏,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向来没人敢在宁王的地盘上动手脚,若不是顾皎坚持买下这条玉脉,真让他办成了! 如今皇帝日薄西山,行将就木,驾崩后宁王身为皇叔,必将入京哭丧,于时云南群龙无首,正是起兵作乱的大好时机。 辽族铁骑怕是早在边陲外扎营,以待殡天,顷刻攻破滇城,举兵北上。 辽族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面对国仇家恨也做不了什么,到时候先把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钱财转给太子端,随后逃到东瀛去算了。 只是不知道玉姬大人会不会接受她一个无用的商人。 “在想什么?”秦骅的声音在鬓角响起。 顾皎想也没想就开口:“哦,我在想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怎么去东瀛……” “你要走?” 顾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上秦骅沉静如古潭的双眸,点墨般的眸子毫无波澜,像他一样寡言深远。 秦骅是护国大将,十几岁时就为了北燕抛头颅洒热血,她的这临阵逃脱的举动,他应该很看不上眼吧。 还不等顾皎说话,秦骅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嗯,外面还是安全一些,我听说你和东瀛的玉姬公主关系不错,不知她能不能庇护你。她的胞弟是如今天皇,按照我们北燕的习俗,玉姬是东瀛的大长公主,她并未成婚,手中应该是有实权的。” 秦骅这般善解人意,顾皎倒是出乎意料。 “你不觉得我贪生怕死吗?”顾皎顿了顿,继续说,“国难当头,我弃国不顾。” 秦骅摇摇头:“并非如此,将士为国厮杀,视死如归,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你前去东瀛避难,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审时度势。” 他直视前方,阳光倾泻,勾勒出他流畅硬挺的侧脸,像一把钢铁铸就的泠泠宝剑。 “我们不需要无谓的牺牲,一旦战争爆发,我没有把握保护好你,你去东瀛是个很好的选择。” 顾皎沉默了片刻,忽的笑了起来,笑靥如画。 她往前几步,猝然背着手转过身,抬头直视秦骅的眼睛。她的双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光亮锐利得让人心生畏惧,即使是圣人也会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莫名地心虚。 “难怪鸾德郡主会喜欢你这么久,”顾皎笑着说,“秦骅,你的确有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方。” 秦骅敏锐地感觉到顾皎的笑容只是薄薄的一层,就像是深冬时早开的小花,在寒风中昙花一现,随即就被冰雪掩埋,再无踪迹。 他心里警铃大作,张开嘴正要说话,顾皎已经跳上了马车,带笑的声音从车驾里悠悠传来。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我向宁王殿下告了别,后天吃个散伙饭,还请秦大人赏脸。” 顾皎说完话,泄愤般重重地靠进白狐毛垫里,她翘起二郎腿,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 秦骅这个人,言语间摄人于无形。不经意地表现出体贴温柔,好像把人放在心尖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只是稍微表现出一些关心,说几句温和的话语,就能勾走人的心魂,惹上数不胜数的情债。 他分明说不喜欢她,可又这般关切她。 顾皎挠了挠头发,唉,秦骅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她喜欢他,无论如何都甘之如饴,就算生气,也就气一会儿,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可千万不要对别的姑娘这般温柔可亲,不然她再多几个情敌,这辈子都没法把秦骅抱回家了。 顾皎支着下巴望向帘子发呆,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了帘子,这只手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皮肤色泽稍深,像新鲜的蜂蜜,线条利落有致,骨肉均匀,看着就知道强健有力。 她掀起眼帘,视野里卷过一道玄黑色的清风,带着甘松的香气,随即她身侧一暖,秦骅坐到旁边。 顾皎缓缓地转头看他:“怎么了?”他追上来干什么。 “你要走了?” “嗯,”顾皎回答,“胥山道长要我去闽南办点事儿。” 车辆慢慢启动,摇摇晃晃地行驶。 “你现在下去还来得及,你不喜欢坐马车吧?”顾皎伸手去掀帘子,打算叫车夫停下,“矿洞那边不需要你看管吗?这样直接走了?” 秦骅捉住她的手,手心的温度躺得吓人:“顾皎。” 他把她的手抓回来,紧紧地捏在手掌里,温暖源源不断地通过紧贴的柔软肌肤传递过来。 顾皎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我……”他皱着眉,很为难的样子。 她看着他,想,他又开始咬嘴唇了。 顾皎没多想,抽出手,指尖从他的下唇滑过,在唇线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指甲在唇珠处捻过。 秦骅顺从地松开嘴,淡色的薄唇上余留一点发白的牙印。 “秦骅,我呢,不太喜欢玩暧昧。”顾皎收回手,环抱双臂,重新靠回毛垫,纤细的身躯陷入雪白毛发中,显得更加纤弱,像一朵羸弱清冷的空谷幽兰。 但她的眼睛依旧冷光闪烁,即使嘴角总是带着轻柔浅笑,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也许我这话以下犯上,毕竟你有爵位在身,又是官身,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罢了,士农工商,我在最底层。”顾皎往下指了指,“但是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我之所以这般讨好你追求你,不是因为你是威远伯,是镇远大将军,只是因为你是秦骅。在我眼里,我们在爱情上是平等的,所以你不想接受我,大可以直接拒绝,这样忽冷忽热,我很不舒服。” 她敲了敲扶手,“砰砰”的闷响好像砸在秦骅心头。 “之前的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想嫁给你,但是没有和你说清,嫁给你后又没有与你坦诚相待,这都是我的懦弱胆小,我并不求你可以原谅我。”顾皎一字一顿,“再次见面,你从海匪手里救下了我,我以为我们现在是重新开始,但在你眼里,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往前探身,凑近秦骅的脸,距离近得几乎可以看到彼此面庞上细软绒毛,呼吸交织。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要么决然地拒绝我,不再做这些会让我多想的举动,我会给你送上相应的钱财珠宝,毕竟你救了我两次。要么就答应我,接受我的追求,我保证会对你始终如一,只要你不抛弃我,我就不会离开你。我有很多钱,我全都可以给你。” “你怎么说,秦骅?” 秦骅嘴唇轻颤,躲开她针刺般的眼神,喃喃道:“我……” 马车猛然停住,两人俱是往前一倾。 “没长眼睛啊你!这是能冲出来的地方吗?压不死你……”车夫愤怒的叫骂从外面传来。 前方道路上,一个身披白纱的朴素女子跪坐在地,乌黑发亮的秀发披散,俏丽迷人的小脸梨花带雨,美眸朦胧,惹人怜爱。 “里面,里面可是顾娘子。”女子白皙的面庞上流下两行清泪,伸出纤纤玉指,指尖颤抖,柔弱无力。 青鸟绣金的毡帘掀起,艳丽的面容从缝隙露出半张,凤眼含笑,视线冰冷地从她身上扫过。 女子身子一抖,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呜咽道:“顾娘子!还请您为民女做主啊!” 顾皎捏帘子的手一顿,百思不得其解,她好像没捐官啊,这女子怎么把她当成晴天大老爷似的,她能给这人做什么主? “你认错人了吧,”顾皎对女子向来温和可亲,“我虽然姓顾,但是就只是个商人,我不可能帮你什么,滇城有县令,你找他做主比找我靠谱。” “不,民女只能找您了!”女子掏出香帕,在眼角沾了沾,垂泪道,“那些人蛇鼠一窝,民女过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顾皎更想不通了。 她鼻尖拂过一抹冷香,秦骅掀起帘子,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谁让你来这里的?” 女子五雷轰顶,呆呆地跪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望向秦骅。 怎么回事,那位不是说只有娘子一位吗?怎么马车上还有个男人? 第77章 演戏 女子迟迟不语,眼泪…… 女子迟迟不语,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香腮滑落,水灵灵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无声地述说心里的悲情。 “你先站起来, 跪着像什么话。”顾皎对她招招手,“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欺男霸女呢, 我一世英名全败在你手上了。” 女子踌躇不安, 终是缓缓地站起来, 走到马车边。离得近了,顾皎不由赞叹,果真是一位美若天仙的佳人。 “你叫什么名字?”顾皎柔声细语地再次询问。 “民女名为茵茵, 绿草如茵的茵,双亲早亡,并不知道自己的姓,跟着一瘸腿的赤脚大夫相依为命。”秋秋泪水涟涟,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民女和养父在城西的烟花柳巷开医馆,专做花娘的生意。” 顾皎抽动鼻翼,抖开檀木镂雕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清灵的凤眼。 “民女也学了些医术, 算是名医女,在那种地方生活, 每日小心翼翼。”茵茵擦干眼泪,磕磕绊绊地说, “千防万防, 没想到还是被……那日民女去为一位花娘面诊,不小心撞上了一位贵人,那贵人不听民女解释, 强要了民女。” 说着她又哭泣起来,真一水做的人儿。 “贵人夺了民女的清白,民女恨不得以死明志,可若是这样撒手人寰,对不起辛苦抚养我长大的养父!民女本想咽下这口气,养父非要去报官,谁知,谁知那县令和那贵人私交深厚,当即打了养父二十个大板。养父身体不好,躺在床上已有半月了,民女走投无路,散尽钱财,终于打听到了您的行程,冒死来求您垂怜,帮帮我这可怜人儿!” 顾皎咋舌,微微摇晃扇子,说实在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茵茵为何找她,找她又有什么用。 顾皎诚恳道:“这位娘子,你多半被骗了,我当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商人,你搞不定那位贵人,我更搞不定。” 茵茵捂嘴抽泣,泪珠从指缝滴下来,摇摇欲坠地悬在指尖。 “不,顾娘子肯定可以,”茵茵摇摇头,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那位贵人娘子一定认识,不仅认识,还颇为相熟!” “你说的贵人,到底是谁?”顾皎皱起秀眉。 茵茵看向车夫,又瞥了眼秦骅。 “你放心,这里都是我信任的人,你大可说出来。”顾皎打着扇。 秦骅飞快地睨她一眼,手无意识地捉住毡帘,捻了捻上面的珠花。 茵茵左顾右盼,确认不再有其他人,随后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秦骅。” 顾皎手一抖,檀木扇子从马车上落了下去。 茵茵忙弯下腰捡起来,用绣帕仔细地擦了一遍,递还给顾皎。 顾皎愣神许久,还是秦骅帮她接的扇子。秦骅向茵茵颔首,轻声道了句谢,他生得剑眉星目,声音清润若清流淌过莹莹宝剑,如琴似瑟,茵茵羞红了脸。 秦骅把扇子放在顾皎手里,耳语道:“去看看她的养父。” 顾皎狐疑地瞥他一眼,随即又打量茵茵。照她的说法,秦骅是那天.强暴她的贵人,她连名字都知道,不可能不认识秦骅的脸。 是谁教唆茵茵来欺骗她的? “你那养父如何了?”顾皎换了个和蔼可亲的面容,嘴角的笑都真切了不少,“我手中有不少上好药材,应当能帮上一些忙。” 茵茵目光躲闪,用帕子沾了几下眼睛,闷声道:“情况不大好,不过大夫说没有大碍。” “你上车为我们指路吧。”顾皎掀起车帘,侧身让了一条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养父因为秦骅被打得下不了床,我与秦骅的确有点交情,他的错就是我的错,我怎么说也要帮他赔罪的。” 茵茵连声拒绝:“这可不行,我……民女怕脏了您的车。” “客气了,”顾皎毫不让步,笑容逐渐加深,“上来吧,茵茵姑娘。” 茵茵咬牙,提起裙摆上了车,顾皎邀她在身侧坐下,茵茵看着那光洁无瑕的雪狐毛垫,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坐进来,只在门口找了个地盘坐着,连地毯都不敢踩。 茵茵指路,马车七转八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越来越窄,马车进不去,一行人只好下车步行。 顾皎走在破旧阴暗的巷子里,心中惴惴不安,她不由得想起上次被迷晕的经历,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生怕那抹鬼魅般的天青色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巷子深处。 她暗中抚上腰上短刀,袖角被微风掀起,露出暗金色刀鞘。她紧紧扣住刀把,拇指抵在刀柄处,瘦长的手绷成僵直的形状,手背上青筋暴起,蓄势待发。 顾皎的眼睛鹰隼般盯住茵茵的背影,只要茵茵一有奇怪的举动,她立马就会抽刀砍向茵茵。 她的神经绷到极致,一点细微的风声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她感觉到有热源向自己靠近,当即拔刀! “杳杳!”秦骅低喝一声。 顾皎动作一滞,秦骅握住她的手,将拔出一半的刀推了回去。宝刀入鞘,他的手没有离开,仍然紧紧地包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和她柔软的手背紧密贴合,就像永远都不会松开。 顾皎冷静了一些,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焦躁不安的心。 秦骅咬住下唇,眉头紧锁,他没想到顾皎会这么紧张,袁青翡到底是怎么带走的她!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离开得那么快,当时他找到顾皎时太过兴奋,生怕顾皎不愿意跟他走,几乎是抢着她落荒而逃。 现在看来,当时走之前,就该先把袁青翡砍了,让顾皎对着他的脸吐几口唾沫,免得她看到小巷就会焦灼。 茵茵根本不知道就在她领头的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身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一股脑儿地往前走,在一处破烂的茅草房前停下。 茅屋陈旧,土墙斑驳,墙根居然长出了一丛狗尾巴草,随风摇晃。屋顶的茅草落了不少,有几处是秃的,就像某些中年男人头顶上的地中海。屋顶露出光亮的房梁,用泥灰随意地涂抹,勉强能扛住小雨的敲打。 “就在这里了。”茵茵推开木门,木门年久失修,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一股浓郁的草药混杂味道扑面而来,味道浓重得刺鼻,仿佛被人照着鼻子重重地打了一拳,又酸又疼。顾皎迅速地将檀木扇子展开,贴在鼻尖,优雅地猛吸檀木幽静的香气。 秦骅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根本就没有鼻子,大踏步地进屋。 屋子阴暗,就算在大白天也点了盏油灯,勉强照亮屋内。房屋狭窄,被高大的红漆药柜占据了一大半面积,药柜从房梁到地面延展开来,每一只抽屉上都贴着药材的名字,一只包浆的黄铜把手静静地垂着。 药柜角落有一张小小的床,被褥发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躺在被子里,呼吸声跟拉风箱一样,轰隆隆地巨响,光听声音还以为屋里打旱雷。 茵茵俏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尴尬,她快步走到床前,推了一把老人,嘴唇翁动。 老人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 茵茵一直轻声喊他,老人睡死过去,根本不应声。她起先声音还很小,最后压不住,高声骂了一声:“臭老头,起床了!” 茵茵的骂声尖利刺耳,和一惯的柔柔弱弱截然不同,顾皎被吓了一跳,茵茵也反应过来,害羞地一笑,忸怩道:“让娘子见怪了,养父就是这个性格,不骂是不会醒的,茵茵也是没办法。” 她话音刚落,老头从喉咙里悠长地咳出一口痰,施施然从床上坐起来,眯起本就不大的猪猡眼,把黄痰吐在地上,溅起一层灰。 “怎么了,茵丫头?”老头咧出一口黄牙,还没睡醒的样子,眼睛睁都不睁不开。 茵茵努了努嘴:“顾娘子来了,来帮咱们主持公道呢!” “哼,什么公道,老朽自己就是──原来是顾娘子来了,失敬失敬!”老头被茵茵不露痕迹地掐了把,瞬间清醒过来,“哎哟,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娘子盼来了,娘子可要帮我这相依为命的可怜父女做主啊!” 说着,刚才还神采奕奕中气十足的老头面容蒙上一层灰白,满脸病容,“哎哟哎哟”叫唤起来,命不久矣般瘫倒在床头。茵茵拿来脏兮兮的圆枕,垫在他腰后,让人支撑坐起来。 她的视线嫌弃地从枕头滑到自己衣服上,漂亮的眉毛蹙紧。 “唉,我这可怜的女儿,我的茵茵,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她及笄后多少老鸨想买她去当花魁,整整三百金,我都没有同意。就是因为我想要我的女儿能嫁给一个清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老头呜咽起来,老泪纵横,“可惜啊,千算万算,没想到会被那跋扈贵人强要了我可怜的女儿,夺了她清白,抛下她扬长而去!” “老头子我为了给茵茵讨回公道,击鼓鸣冤。不料县令和那人狼狈为奸,反打了老头子板子,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顾娘子,这些天我用尽人脉才找到你,只求你能帮帮忙,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茵茵也跟着哭起来,父女俩唱戏似的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 顾皎漫不经心地晃着扇子,斜睨秦骅一眼。 秦骅浑身绷紧,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真诚和惶恐。 天地良心,别说是滇城的青楼了,就算年少不懂事时在军营,他也没有随大流往那些可怜女人的帐子里钻。他二十年的童贞可是亲手交给了顾皎,除她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啊! 秦骅不断地斜瞥顾皎,顾皎悠闲地摇扇,不再看他。 秦骅背后的寒毛倒竖,老天保佑,让顾皎相信他一回吧,顾皎这么聪明,不可能连这样蹩脚的戏码都看不破吧? 第78章 离家 “是吗,那真的好可…… “是吗, 那真的好可怜。”顾皎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们讨回公道。” 秦骅右眼皮一跳。 父女俩人千恩万谢送顾皎出了门, 上了马车,顾皎还没有坐下, 秦骅拉住她的袖子。 “杳杳!”秦骅急切道, “我对天发誓, 我绝没有做过这种事。我花楼都没有去过,怎么可能夺这姑娘的清白,我都没有见过她!” 顾皎伸了个懒腰, 窝在毛垫中摇扇子,她手腕一抖,合拢木扇在掌心敲了敲,拖长声音道:“是吗?那可不一定。” “毕竟我也不是每天都跟你在一起呀,”顾皎慢悠悠地说,“你要是真背着我去做什么坏事,我也不知道,当然啦,我也没这个资格。我是你谁啊, 是吧,凭什么管你这些?哎, 说起来,这位姑娘也的确是个美人, 不输于威远伯府的三位姨娘, 要不干脆也纳她入府,小门小户的娘子,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秦骅压低声音:“顾皎!” 她明知道后院的那三位姨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要说这样难听的话。 顾皎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我只是逗一逗你,你还当真了。”顾皎自顾自地摇头晃脑,悠然地展开扇子,“我不可能这么蹩脚的戏码都看不破,不然这些年做生意早赔得血本无归了。” 秦骅松了一口气,心头压着的一块重重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按住额头,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顾皎摇扇子瞥他。 秦骅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觉得,顾皎真是懂他。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担心顾皎会因为旁人的陷害和挑拨,和他渐行渐远。 “所以说,到底是谁找的这两个人,来我面前演这样的闹剧。”顾皎用扇子抵住下巴,凤眼微眯。 “这个人是故意抹黑我,但是他不知道我的脸,这个人的计谋并不明智巧妙。”秦骅分析道,“他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找的人也不靠谱。” “那个姑娘身上并不是长年累月粘附在身上自内向外的药味,而是可以熏在衣服上的味道,浓重得刺鼻。那个老人也不是她嘴里那样羸弱,分明精神头好得很,谁也不放在眼里。”顾皎接过话头,“作为演员,也太不敬业了。” 他们回了宁王府,马车停下,顾皎对秦骅一笑:“大人要和我一起进去?” 秦骅摇头:“我还得赶回矿洞那边。”同行了一路,他已经很满足了。 顾皎向他挥了挥手,从偏门进了宁王府。 她走到自己住的院子前,一个花哨华丽的身影在她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望一眼门外,像是在焦急地等人。 “鸾德郡主。”顾皎端着扇子走上前去。 “顾皎!” 鸾德郡主两眼光芒大放,她扑过来捉住顾皎的两只手,关切道:“没事吧?你不要生气,我会为你报仇的!” 顾皎迷惑地望向她:“报仇?” 鸾德重重地点头,一脸义愤填膺:“是啊!没想到秦骅是那样的人,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居然骗过了咱们!” 顾皎默然,她真没有想到始作俑者居然这么轻易地浮出水面,还是自己暴露。 “啊,我倒是觉得不是他。”顾皎假惺惺道,努力地挤出两滴眼泪,挂在下睫毛上将滴未滴,“我和他生活了三年,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鸾德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骄横地一跺脚:“哎哟!你这个人,怎么总把人想这么好!我和你说,男人可会装了,在你面前低眉顺眼发毒誓,一离开你的视线,顿时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喝花酒找外室,什么坏毛病全上来了,还有抽大烟的!以前我在燕京,有个官夫人就是这样,和夫君年少夫妻,恩爱甜蜜,结果那钟情不悔的男人突然冒出了一个外室,那外室都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手里牵着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外室原来是青楼清倌,被那官员看中,养在外面有五六年了!不仅如此,照那外室的说法,那官员远不止她一个,居然有足足五六人,不是放贷抵押的民女,就是青楼花娘,还有买的龟兹女!” “照你这样说,秦骅也是这样的人?”顾皎掀起眼帘,直直盯住她,“你之前不也很喜欢他吗?” “我现在不喜欢了!这样的人,你也不要喜欢!”鸾德拔高声音,娇俏的脸气得通红,“什么东西,一点儿都不挑拣,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拢,我呸!算我以前是瞎了眼。” 顾皎反过来安慰她:“好了,不要生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多少人是恶狼披着人皮,早早看清他的真面目,及时止损。” 鸾德重重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也的欣慰,她握住顾皎的双手,好姐妹般柔声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就不要和秦骅一路了,那样肮脏的男人实在是配不上你。” “唔,”顾皎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往旁边移去,“那可说不定。” “你要怎么样!”鸾德急了,“他都在花楼强要良家妇女了,你还偏向他,顾皎,你有没有脑子呀?” “真是你做的呀?” “什么?”鸾德一愣,她心中警铃大作,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感觉到不对劲。 “那两个人,原来是你找的。”顾皎捏了捏鸾德郡主柔软的小手,无可奈何又觉得有点好笑,“我就说呢,谁这么大费周章,还闹个这般小儿科的笑话。” 鸾德俏脸涨得通红,杏目圆睁:“你……” 鸾德猛然想起来,顾皎根本就没有说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她巴巴地上前安慰,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顾皎笑道:“还好是你,我放心了,倘若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祸患。” 她亲热地挽起鸾德的胳膊,带人进院子:“你等了我多久?要不要吃杏仁茶?我这里还有些点心,你喜不喜欢牛乳糕?逐月做的牛乳糕可好吃了,晚膳之前先在我这里用一些吧。” 鸾德迷迷糊糊地跟顾皎进了屋,吃了三块牛乳糕,喝了一大碗杏仁茶,才如梦初醒。 她嘴里还嚼着没咽下去的牛乳糕,含糊不清道:“你不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顾皎正吩咐逐月带小厮整理箱笼,她在妆奁里挑挑拣拣,将鸾德送的南浦珠耳坠放到最上层。 她回身,将牛乳糕的官窑靛青莲花碟往鸾德那边推了推:“该生气的是秦骅,不过呢,我觉得他不会生气。再说了,他就算要来质问你,我也会帮你拦着,不得不说,你这个计谋,我很是喜欢。” 说着,她对着鸾德眨了眨眼睛。 鸾德脸红得跟桃子似的,匆匆低下脑袋,手里拿银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杏仁茶。 “你是不是要走了?”鸾德瓮声瓮气道,她故意抖手腕,皓腕上的银玉镯子叮当响,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是啊,胥山道长要我去闽南办点事。”顾皎回答。 “我听说秦骅也要走了,他要回京城,太子端恨不得每七天给他寄一封信催他回去,”鸾德斜斜横她一眼,“京城要变天了。” “是啊,所以我更要快点走,不然就来不及了。你不用担心,云南离燕京很远,你不会有事的,好好待在家中,你阿爷会保护你。” 鸾德把银勺放到小碟上,支起下巴:“可是在云南好无聊,都没有人和我玩,我大部分朋友都在燕京。云南的朋友都嫁人了,说要操持家务教养小孩,不能随便出门,她们都不太愿意和我一起玩。” 顾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把妆奁合上,走到门口指挥家仆们搬运大件的行李。 逐月得了消息,从院门拐回来,走到顾皎身侧:“主子,货船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能启程。” 明日?鸾德蓦然起身,拉住顾皎的袖子,着急道:“明日启程?你不是说后天走吗?明天要一起吃顿饭。” 顾皎摇摇头,捏了捏鸾德的手腕安慰道:“是呀,我只是这样说一说,本来是不想这么快走的,可是我现在不想待了。更何况胥山道人也在催我,她早就到闽南了,我若是再不去,真的赶不上了。” “是不是因为我设计的那件事,你其实是生气的。对不住,我不是要害你,我只是觉得,觉得……”鸾德咬住嘴唇,她那些小心思在舌根转来转去,可是说不出口。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生气,但是不是生你的气。”顾皎巧笑倩兮,把自己的袖子从鸾德的手里捞出来。 “说起来,你当初为何会喜欢秦骅?”顾皎没事做,倚在门框环抱双臂,转头问鸾德。 鸾德回忆了一会儿,缓缓道:“起先,我只是觉得他生得好,我刚到燕京的时候,还是武帝在时。我听闻武帝班师回朝,先皇后带我去观礼,我一眼就看到了在武帝身侧的秦骅,他当时玄甲红袍,披风猎猎,我从未见到这样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人。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深得武帝欢心,是武帝最器重的臣子之一,而我在武帝眼里只是个娇蛮任性的小女孩,于是我很崇拜秦骅,想离他更近一些。” “后来呢?他应该对你也不错,不然你也不会坚持这么久。”顾皎不知何时捏了一把瓜子,分给鸾德一半,两人极没形象地左右占据一边门框,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鸾德不太会嗑瓜子,她吃的瓜子都是被人剥好了放在银碟子呈上来的,没见过带皮的瓜子,吃起来有些费尽。 “嗯,虽然他不怎么理我,还退回了我所有的礼物,但是我觉得他很照顾我。他那个人看起来很可怕,成日冷着一张脸,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我小时候脾气可坏了,比现在还不讲理,在上书房时和公主皇子吵架,有次隆冬,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个人把我的靴子偷偷扔进了湖里,还把我的侍女支开了,那天雪下得可大了,路面都结了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 “那日秦骅入宫办事,顺道来还我送的礼物,”鸾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他去我住的地方找我,一问发现我没有回去,就去了上书房找我。我当时蹲在门口,也没有披风,就抱着快凉透的汤婆子瑟瑟发抖,他看到我了,立马就把靴子脱下来给我穿,然后背着我冒雪回去。” “哇哦,”顾皎捧场地鼓掌,“难怪你喜欢他,这要是我,我也非他不嫁。” “是啊,可是我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帮我不过是看在我阿爷份上,更何况他是个善良的人。那天遇到的就算是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他也会这么做,”鸾德落寞地低下头,无力地笑了笑,“我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我很想成为他心里的唯一,这些年一直在努力,但是好像是无用功。” 顾皎吐出瓜子壳,拍干净手,提裙子进了屋,鸾德垂头丧气地跟她进去,哪有初见那气焰嚣张的娇蛮模样。 “郡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闽南?”顾皎把书塞进箱子里。 鸾德惊讶地抬起头,杏眼瞪得圆溜溜的,跟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 “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经此一役,我再也不会一个人出行了。”顾皎合上盖子,“我呢,打算去请一百个从军中退役的护卫,遇见拦路的就抄刀子盾牌碾过去,我就不信还有人能害我。” “你邀请我一起去?”鸾德瞬间高兴起来,她小跑到顾皎身边,花蝴蝶般绕着顾皎转圈圈,“真的吗真的吗?你要带我一起去?我们怎么过去?肯定不能告诉我阿爷,他绝对不让我去!” 顾皎:“没事,我们可以偷偷过去。”她狡黠地冲鸾德眨了眨眼睛,“不过你得留一张纸条,我们今晚就出发。” “太好了!我从没有去过闽南!阿爷总是管着我,但他其实不是很喜欢我,就算在家里也不和我说话,我太无聊了!”鸾德兴奋地蹦起来,“我从没有出去玩过!顾皎,你怎么这么好,我太喜欢你了!” 顾皎被她的喜悦感染了,也不由笑起来。鸾德扑过来抱住她,两个姑娘笑着闹着滚入床榻,把未收起来的床帐都扯下来了,青茵茵的软纱落落一床,把她们包裹起来,她们就像在青草地里打滚。 是夜,宁王府灯火通明,所有人打着灯笼找了半夜,挖地三尺,都找不到鸾德郡主的去向。 秦骅骑马奔驰而来,不等骏马停稳,一个翻身利落地从马鞍上翻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入王府。 “殿下,郡主失踪了?”秦骅快步走到宁王面前,胸口剧烈起伏,鬓角留下一滴汗珠,“顾皎呢?她在哪里?” 宁王沉默地摇了摇头,管家小跑过来,焦急万分,手里拿着一张洒金花笺。 “王爷,伯爷!属下在明月会长的房中找到了郡主殿下留下的花笺!”管家气喘吁吁。 明月会长?他说的是顾皎!秦骅震惊地望过去,为什么鸾德的留言会在顾皎的房里。 鸾德不见了,那顾皎呢? 宁王像是早有预料,他接过花笺,展开一看,漂亮的花笺上写了三个极不相符的狗爬字。 “出去玩。” 字体歪歪扭扭,墨点乱飞,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恨不得飞出纸张,写字的人很没有耐心,屈尊纡贵地留下几点墨宝。 她应当是很开心,都懒得写字,没和任何人说,拍拍屁股跑了,留下一群人人仰马翻。 第79章 风波再起 “远之,见信安…… “远之, 见信安。 自从滇州一别,已有一月之久,闽南依旧炎热, 并未见七月流火之兆。虽为十月尾,烈日炎炎, 街上娇娥轻衫薄裙, 货郎沿街叫卖冰碗, 正午更是燋金流石,竹屋摆放冰鉴三两仍不退热,稍动便汗流浃背, 郡主每每都要抱怨许久。 郡主娇弱,又金枝玉叶,闽南贫瘠,气候恶劣,她水土不服,折腾了五六日。余等人心惶惶,生怕她有差错,连夜不能入睡。后玉体恢复,又到处惹事, 收拾烂摊子叫人焦头烂额。余后悔带她前来,每每夜深人静, 后悔之情绵绵不绝,现下写信, 仍旧后悔。 但正因有她在, 日子有意思许多,此次南行真如平常游山玩水,即使枯山死水, 她总能发现新鲜壮美之处。郡主性子活泼,娇憨可人,虽说娇气蛮横些,也在余忍受范围,如今想来,她在身边利大于弊。 宁王那处余亦修书一封,告之郡主近日情况。你大可放心,磨合已过,她在我这处很好,虽私下后悔,但与她相处时又觉得此行不虚,有她相伴左右,实乃余之幸运。 算算时日,你当入京,京中十月飞雪,当记添衣加饭。又者时局动荡,狼环虎伺,你与太子端当小心行事。若有金钱之需,只管派人联系鹊风楼,虽不算金山银山,救急绰绰有余。” 顾皎停笔,将紫狼毫玉笔搁置于砚台,刺眼的阳光透过竹片百叶窗洒入,金灿灿地映照在桌子上,似是涂了层浓密的桐油。 她回身打开青铜冰鉴盖,吩咐逐月再取两块冰来。外面传来人上楼梯的“砰砰”声,来者是个急性子,三级台阶恨不得当一级跨过,脚步又快,狂风骤雨般冲上来,没有半声打招呼的意思,径直推门进来。 闽南十月天的太阳也不及来者耀眼,这是个十多岁的小娘子,一身绯红色轻薄锦绣,裙袂飞扬,腰间环佩叮当,昳丽多情的小脸与满头晃眼睛的珠翠相得益彰。 “顾皎!”鸾德喊了一声,一边走一边脱下润湿的绣鞋,光着玉足在桐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 “刚拖的地。”顾皎吹干墨迹,头也不抬地淡声道。 鸾德坏笑一下,本来人已经走到了软榻前,又折回身,在木地板上又加了几个脚印才罢休。 她躺到美人榻上,翘起二郎腿,脚丫勾起,圆润的脚趾上染了鲜红的蔻丹,红艳艳的,和她这个人一样明艳妩媚,吸人眼球。 “跑哪里玩去了?逐月说一大早就没看到你。”顾皎拿起一只小瓷瓶,用刷子蘸取瓶中液体,薄薄地在信纸上刷了一层。桌子上支了个小巧精致的红泥小炉,正燃着火,炉火上张起一只黄铜平板。 鸾德在白狐地毯上擦干净脚,滚到美人榻深处,拉下轻纱帷幕包裹自己,语气里满是疲惫:“我去游水了,这闽南的天实在是太热,你还成天支个火炉,谁受得了!” “出去玩记得带上护卫,闽南不比云南太平。”顾皎将信纸拿起来抖了抖,放到平板上烘烤,纸张上的字迹逐渐消失。她这才回过头来,看向鸾德,“下次出去前记得留个口信,不然逐月要担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跟我的老妈子一样!”鸾德端起玉碗,矜持地挑了挑炼乳,“嗯,说了多少次我不爱吃绿葡萄,这是哪家的炼乳,甜成这样,我不是说了一定得是城东李老头家里的才好吃吗?” 她嘟嚷着,又皱起秀眉,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呀!谁放的瓜子仁!这是冰碗里能放的吗?” 顾皎懒得理她,鸾德越有人搭理越来劲,若是随她自己嚷嚷矫情,不一会儿就熄火了。 顾皎拿下信纸,装进牛皮信封里,用火漆封好,后面鸾德还在唧唧歪歪。逐月拿了冰回来,将冰鉴换成新的,接过顾皎递来的信。 鸾德颇有耐心地一粒一粒往外挑出瓜子仁,掀起眼皮子,屈尊降贵地瞥了顾皎一眼,貌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写给谁的信?” “秦骅。” 鸾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写给他做什么!” 顾皎挑起眉毛:“这不是小孩子该关心的事。” 鸾德气得直咬牙,她在软榻上打滚:“我不管!你不许写给他!你们还藕断丝连是吧!” 顾皎从她身边飘过去,拍了拍逐月的肩,逐月点点头,将信收进前襟,低头出了门。 鸾德还在叫嚷,顾皎在窗前铜盆里净手,柔声道:“再吵就扣你零花。” “不是,凭什么,我和你说……” “扣一半。” 鸾德噤声,不情不愿地继续吃冰碗。 吃了一半,她耐不住寂寞,出声道:“哎,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自从来了闽南和胥山道人见了一面后,顾皎就带着鸾德留下了,这些日子她们都住在顾皎名下的房子,顾皎像是到处留情的浪子,在闽南居然有五六个房产。现在住的三层吊脚小楼就是其中之一,地处南城的闹市,前后各有一个小院子,种了棕榈树和凤仙花。院子隔两个街坊便是闹市,往西走,不出一刻钟便是海滩,码头上往来渔船商船,小摊小贩沿街叫卖,算是此处唯一繁华热闹之处。 她们在一个地方不会停留超过五天,可这里她们已经待了八天了,再新奇的地方也该失去了兴趣,更别说是这样贫瘠无趣的小城。 “等人。”顾皎惜字如金,坐回位置。 鸾德双手合十,咬牙切齿:“愿所有谜语人滚出大燕。” 楼下的街道传来车轮碾压石子的声响,板车吱吱呀呀,发出让人牙酸的动静。顾皎挑起窗帘,灿烂阳光趁机倾泻,充盈了整间屋子,鸾德被光线刺痛了眼,嚎叫一声,捂住眼大声埋怨顾皎。 “人来了。”顾皎起身,耳铛轻响,如云般轻柔的裙角彩霞一样摇曳,留下若隐若现的清浅香风。 鸾德努力睁开酸疼的眼睛,伸手遮在脸侧挡住光线,喃喃几句,起身整理衣冠,凑到窗前往下扫了眼。 她嫌弃地皱眉,用袖子捂住鼻尖。院子外停了一列车队,赶车的是群短打佩刀的武夫,都五大三粗的,在烈阳下满头大汗,汗水顺着分明的肌肉块小溪般流淌,鸾德好像能远远地闻到他们身上热乎乎的臭味。 板车破旧,上面堆了许多箱匣,用红绸带系紧,车辕破烂,几乎不堪重负。拖车的马算是唯一能入鸾德眼的,个个膘肥体壮,体态流畅,小山似的站在车前,茂盛的鬓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这些赶车的汉子——在堂堂大燕郡主眼里,这些人和低贱的乞丐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道为什么顾皎会等他们。应当是认错人了。 鸾德正要喊护院把这些不速之客赶走,一片红云从院门飘过,顾皎已站在院门口,笑眯眯地对着这些人拱手作揖。 鸾德心中油然升起敬畏之情,她不信顾皎看不到这些人溅满泥点子的裤腿,闻不到热烘烘的臭气,在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还能和这群莽夫谈笑风生。 等等,那领头大汉的胳膊怎么搭上了顾皎的肩膀?什么东西,居然还上手了! 鸾德顿时气急,顾不得许多,探出窗外娇喝道:“做什么呢你!” 顾皎正和镖头说话,听到熟悉的娇斥声,忙摆手叫人不要在意。 “算是我的族妹,从小娇养,没礼貌年纪又小,冒犯了镖头,还请海涵。”顾皎歉意道。 刘镖头毫不在意,挥了挥手:“瞧会长说的,女儿家大多如此,像会长这般的女子才是凤毛麟角。” “可别贫嘴,说得我都脸红。”顾皎扫视一周,“怎么不见她?” “谢芸吗?”刘镖头往后看了眼,一拍脑袋,“哦,我记起来了,她进城后见有卖炸大排的,跑那里排队去了,待会儿就追上来。” “我都说了会亲自等着她,她倒是不在意,放我鸽子。”顾皎无奈地摇头,没往心里去。 路途遥远,镖队一路来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着实辛苦,顾皎喊人带镖队到旁边院子里休整,订了南城最好的酒楼给镖队接风洗尘。 顾皎办好事上楼,鸾德站在楼梯口望着她,眉头紧锁。 “做什么呢?”顾皎在台阶前换上木屐,婢女们拉下竹帘,挡住外头炙热的阳光。 “你等这些人做什么?我不喜欢他们,还对你动手动脚的。”鸾德噘嘴。 顾皎噗嗤笑出来:“走镖的哪里管什么男女大防,一群糙汉,若是对你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总挂记你是个女人的,那可不是真朋友。我为了和他们混熟,可费了好大力气,这些人可是贵客,你别捣乱。” 鸾德冷哼一声,掉头就走:“反正在你眼里我就只会捣乱呗,我懒得和你说。” 顾皎也不纵着她,拖长嗓音:“可不是么,那郡主殿下能不能做成一件事,让我开开眼?” 鸾德上了二楼,回了自己房间,摔门比雷声还响亮。 顾皎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女声:“我进门的时候还在想,这怎么屋子里还打雷呢。” “可不是,”顾皎回头,“某人姗姗来迟,雷公也看不下去了,替我鸣不平呢。” 来人一袭深灰的纯色短打,布料上没有一丝花纹装饰,浑身上下称得上配饰的大概只有束在腰间的皮革腰带,她坐在台阶上换下满是泥泞的牛皮小靴,高束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背后摇晃。 她换好木屐,抬起脑袋,面庞从阴影中显露,一道丑陋的疤痕从脸颊上爬过,破坏了还算秀气的面容。 “炸大排,给你也买了一份。”谢芸递过纸袋,“还请会长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刘叔呢?” “在隔壁院子,休息去了。”顾皎接过纸袋,大排刚出炉,烫得她差点扔出去,“外面怎么样了?” 纸袋在谢芸的左右手间不停地交换,她一边抽气一边剥开纸袋,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险些把嘴唇烫出水泡。 她含糊道:“不太好,我们发现了辽族铁骑的痕迹。” 顾皎把纸袋递给一旁的婢女,面色凝重,她慢条斯理地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我知道了,你随我来,你细细告诉我。” 第80章 出走 谢芸跟着顾皎上楼,…… 谢芸跟着顾皎上楼, 拐过楼梯角时,鸾德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谢芸友好地对她一笑, 鸾德更加生气,重重地摔上了门。谢芸吃了个闭门羹, 摸了摸鼻尖, 笑道:“脾气还挺大。” “她就这臭脾气, 如今还算是好了些,往日更是飞扬跋扈。”顾皎无奈笑笑,“不过是个好孩子, 我觉得你俩能相处很好。” 进去了房间,侍女摆好茶点香炉,依次退下。顾皎端起茶盅,掀起盖子刮开茶汤,喝了几口茶才开口。 “说看看吧,你一路前来,都遇到了些什么人,什么事。” 谢芸思索一会儿,指尖轻敲桌面。 “起先一路风平浪静, 并未有不妥之处。大约是半月前,我们乘船南下, 在坊间无意听说近来有黑骑在野外徘徊,日夜兼程往闽南走。后暗桩来报, 说是有人私下询问明月商会动向, 又谈起闽南习俗传说,还有当年武帝南巡之事。” “哼,”顾皎冷笑一声, 吹开茶汤表面的浮沫,“耶律贺沙真是条嗅觉灵敏的狗,闻着味儿就追来了。知道的是辽族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燕王爷鞍前马后的奴隶呢。这般心心念念先帝内帑,怎的他要是找到了玉玺,他是能登基还是能称王啊?” “我都不知道你骂起人来这般刻薄。”谢芸夹了块茶点。 “都骂人了,还儒雅温和做什么。”顾皎摇摇头,“看来咱们动作要快些了──刘叔他们准备得怎么样?能行吗?” “你放心就好,刘叔他们是解八卦机关的翘楚。若不是当朝打压江湖,严令禁止奇技淫巧,令他们无用武之地,本不会沦落到当走南闯北为钱卖命的镖师。”谢芸深吸一口气,看向顾皎,满眼真诚,“还要多谢你,是你收留了这些人,让我做他们的头领,给了我们一口饭吃……说实话,我们并未有什么渊源,当初我被迫离开燕京,饥寒交迫,流落街头,是你接济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芸被皇帝亲旨下令离开京城,原本的镖局也将她逐出,走投无路时,是顾皎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谢芸百思不得其解,她与顾皎素未谋面,顾皎为何会雪中送炭。 起先她以为顾皎是另有所图,可顾皎从未要求回报。若不是谢芸主动提起为她做事,顾皎都只每月接济银子给她,其余一律不过问。世上怎会有如此心善之人,能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照顾如此? 后来谢芸接任了明月商会名下的镖局,替顾皎办事,慢慢的这些事也不再去考虑,她只当自己是遇到了命中注定的贵人,这辈子就安心为顾皎做事。顾皎信赖她,秘辛之事也不避讳,谢芸不是白眼狼,既然顾皎信任至此,她必将涌泉相报。 顾皎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我与你一见如故,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谢芸不再追问,又禀报了一些事后,起身告退。顾皎将她送至门口,回身时正瞧见拐角处有个红色的鬼祟身影。 顾皎打着蒲扇,扬声道:“郡主,你贼头贼脑地作甚呢?” 鸾德郡主不情不愿地移出来,斜睨一眼门外,瓮声瓮气道:“你们说什么呢?你要做什么,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暂时还不会走,不过我的确要去办些事儿。”顾皎拎起一边裙角,缓步上楼,“若是一切顺利,我约莫去上十来日,你这些日子就乖乖待在此处。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想去玩的,你只管吩咐逐月,只要不是天上的太阳月亮,其他的东西都能给你弄来。” 鸾德追上顾皎,急切道:“你要抛下我?什么事情不能带上我?你是觉得我会破坏你的计划吗?你就这般看不上我?” “我哪敢啊?”顾皎觉得好笑,见鸾德小脸都气红了,好心替她扇风,柔声细语地哄劝,“此去凶险,我怕是自身难保,哪敢带你涉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宁王殿下怕是要扒了我的皮,你可替我着想吧。” 话虽说的是为鸾德考虑,实际就算鸾德不是这般贵重的身份,顾皎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敢带她去的。这小丫头脾气坏得很,又沉不住气,来闽南的第一日就和当地乡绅家的公子干上了,把人家好好一个大少爷打断了腿,逼得顾皎带着人马连夜逃走。虽说是那大少爷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但强龙难压地头蛇,鸾德众目睽睽下给了少爷难堪,他们也待不下去了。 虽说顾皎本来就打算了不做过多停留,以免被人探查住处,但是自己离开和被迫逃离还是有区别的。 鸾德听了顾皎的话,非但没有消除火气,反而更加气恼。她打开顾皎的扇子,气呼呼地回了房。 逐月不由得皱起眉头,忍不住抱怨:“这鸾德郡主脾性太大了些,如今您是她衣食父母,她还这样给您摆脸色呢。” “她若是温软和善,才是奇怪。”顾皎摆手示意逐月不要再讲,两人上了三楼。 阳光透过竹帘漏下,在地板上留下一缕缕浅金色的光,像是真金织就的丝线,静默地铺展。顾皎从光中走过,艳丽的面庞从光亮游入阴影,隐没在灰色的暗影里。 她轻声地笑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 “再说了,咱们怎么都得留下鸾德郡主这尊大佛,有她在,宁王殿下能不管咱们吗?”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周围还是灰蒙蒙的,车队低调地从院子驶出,从南门离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逐月目送车队消失在街道尽头,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吊脚楼。木屐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清晨花香袭人鸟鸣悦耳,逐月的心逐渐从嗓子眼落回胸腔。 她暗自祷告,希望顾皎此行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地回城。 现在的第一要务,便是好好服侍鸾德郡主,这小祖宗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客厅里的竹帘全部卷起,还未炎热的阳光轻柔地从窗外洒落,一只翠鸟在窗台蹦跳,不时啄一下窗边的樱桃苗。 逐月扒开从院子里伸进来的棕榈叶,挥帕子驱赶鸟儿,翠鸟和她胶着许久,不情不愿地飞走。逐月松了口气,这樱桃苗可是顾皎爱惜得紧的。 逐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吩咐下人今日的杂物,再回主屋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膳。三个冷碟并上两道甜点,还有一小盆刚从水井拿出来冰镇好的绿豆汤,全是藕粉色的描银官窑,上绘栩栩如生的仙鹤祥云,足以见顾皎对鸾德的重视。 “郡主可醒了?”逐月关上窗户,回身问立侍在门前的婢女。 婢女面色有些古怪,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逐月心猛地往下一沉,冷着声音:“问你话呢!” 婢女慌乱地跪下,两只手绞在一起,垂下头:“逐月姐姐,今早、今早奴婢听到郡主房里好像有声音,不知道是有什么事……巡逻的护院说,后门好像开了。” 逐月柳眉倒竖:“听到有动静都不知道立刻去问吗?” “奴婢哪敢问郡主,上次有个多嘴的妹妹,被郡主好一顿责骂,若不是主子刚好来了,怕是要挨耳光!”婢女哭丧着脸。 逐月咬牙切齿:“没用的东西,你最好在心里祈祷郡主只是打翻了花瓶!跟我上去!” 婢女不敢多言,忙起身跟在逐月身后,两人快步向鸾德郡主的房间走去。逐月在门口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扬声道:“郡主殿下,您可醒了?奴婢带人来为郡主梳洗,时候不早了,当用早膳了。” 房间里悄无声息,逐月愈发有不好的预感,她按捺不住,一把推开房门。 逐月又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混账东西!”逐月推了一把婢女,“还不快找!” 两个人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房里空空荡荡,正对着门的那扇窗洞然大开,微风吹过,窗扇打在一起,发出间或的梆子声。 燕京在十一月时就下了场雪,大雪连绵三日,并未有停歇的意思。十里长街银装素裹,屋檐瓦楞白雪皑皑,天地之间只剩下雪白这一味颜色,偶见红灯笼高高挂起,算是白装中唯一几点殷红。 威远伯府前门可罗雀,太子端被囚东宫,连带秦骅也吃了挂落。 一匹漆黑骏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墨色的身影冲破乱卷的风雪,马上的人生得冷峻坚毅,见之难忘,一双黑沉沉的眼比冰雪更加寒冷。 他身材高大,宽肩窄腰,自带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穿了身墨色的长衫,外罩银色软甲,身披墨狐大氅,飞扬的衣角宛如雄鹰的羽翼,在北风中猎猎飘扬。 秦骅在门口勒马,利落地翻身下马,墨奴迎出来,替秦骅牵马。 “伯爷,说是有南边来的信,不知道是谁寄过来的。”墨奴道,“是曲夫人派人送来,但是信上并未有落款。随信的还有一朵海棠干花,曲夫人说,您看了信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海棠的干花?”秦骅脱下兔毛手套,呵出一口白气,“拿来给我看看。” 进了书房,信和花就摆在案台上,秦骅只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信。 他露出了这些日子的第一个笑容,宛若冰雪消融,眼眸似春水荡漾,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她日理万机,还能想起我呢。”秦骅飞快地拆开信,“真难得,叫我受宠若惊。” 第81章 露馅 天热得离奇,大地火…… 天热得离奇, 大地火炉般炎热,眼前的景物都被热气氤氲得扭曲。 鸾德蜷缩在狭小的箱笼里,汗水湿透了小衣, 四周闷热得出奇,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只能凑到镂空雕花的缝隙里偷点清新的空气。 其实车厢内的味道也不大好闻, 车队后面跟着的都是补给杂物。她躲藏的这间正是存放食材的车, 车内放着干菜酱菜、腊肉火腿、面饼调味之类的东西,各种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被浑浊的热气一蒸, 似单身汉子几年没洗的床褥,又逢梅雨潮湿,一整个儿湿乎乎臭烘烘地压在胸口。 若是放在从前,别说是待几个时辰,就是靠近半分,鸾德也是不愿地。她是个雅致的人,房间里每日都需用沉香、香兰和白檀熏烤,衣裳是丁香和玫瑰做的皂角清洗,末了用茉莉花和侧柏叶熏衣, 待香味入衣才会穿上。 这一通下来,她就算满身大汗, 也是香味袭人。 哪像现在,她都不敢仔细闻自己, 怕被自己臭晕过去。都怪顾皎, 非不让她去,她只好用这个法子偷偷跟着,等到了目的地, 就算被顾皎发现,也奈何不了她。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住,外面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应当是驻车歇息。鸾德心头一紧,透过缝隙往外看,门帘被拉开,一个麻衣小厮上车,拿了些东西。 “小英,动作快些,还要生活做饭呢,你记得多拿些腊肉!”粗旷的男声在窗边响起。 小厮答应了一声,抱着些地瓜干饼子,往鸾德躲藏的箱笼这边走过来。 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这才想起来那些腊肉正挂在箱笼上方。她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如鼓如雷回荡在耳畔,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鸾德两颊发麻,恨不得自己的心停下跳动才好。 小厮越来越近,鸾德眼前一黑,死命抠住掌心,尖锐的指甲刺破了皮肤也不曾察觉。 不要发现她,千万不要!这里离南城不远,若顾皎执意要把鸾德送回去,正是不远不近! 脚步声几乎就在耳边,她甚至能感觉到小厮的呼吸。在这般炙热的时节,她出了一身冷汗,身子止不住地发抖,眼前一圈圈地泛花。 小厮突然发觉了什么,左右观瞧,抽动鼻翼,皱起了眉头。 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觉得这间车厢里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食材的香味,而是那种昂贵香料的味道。 香味很淡,像是错觉,却又在鼻尖萦绕不去。 他拿下腊肉,环顾一周,挠了挠脑袋,顺着香味四下找寻。 鸾德快要昏过去了,这肮脏的家伙,怎么这么难搞,好奇心这般旺盛,也不怕惹祸? 眼看小厮要掀起箱笼,鸾德嗓子里卡住一声尖叫。 外面的人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还没好!叫你办个事拖拖拉拉的,你要是误了饭点,看老子不去主子那里告状!有你好受的!”男人大力一捶车壁,连带箱笼跟着抖三抖,“小兔崽子!还不快下来!别让老子亲自上车去逮你!” 小厮一个激灵,就算有天大的好奇也不敢耽搁,忙抱着东西下了车。 鸾德望着放下的门帘,长出一口气,她虚脱地滑下来,躺在箱笼底,浑身酸软无力。 也许她跟着前来,是个错误的选择,实在是太遭罪了。 顾皎午膳简单吃了点放了腊肉碎的片汤,还有几口凉拌野菜,风餐露宿,滋味不比酒楼,别有一番野趣。 谢芸一点都不挑,把顾皎没吃完的片汤端过来倒进自己碗里,囫囵吞了,风卷残云般扫光了桌上的菜。顾皎给她倒了杯普洱消失,谢芸牛嚼牡丹,仰头喝下,味道都没有尝出来。 “哎,你这镯子挺好看的。”谢芸指着顾皎从广袖中滑出来的金色,“我看看,上面还雕这蝙蝠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镯子,很是眼熟。” 顾皎把玩着镯子,笑道:“是么?这是京中前几年流行的款式,大家都喜欢雕这些蝙蝠啊月亮之类的花纹,你许是看多了。” 她并没有告诉谢芸真相的打算,身体互换这件事本就荒诞离奇。再说现在连秦骅的生母都不知道这件事,谢芸又何必知晓呢? 谢芸点点头,她本来就对女子的首饰衣裳没什么兴趣,也不了解,这件事自然是顾皎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待下人将碗碟撤走,谢芸有意无意地瞥了眼缀在车队末尾的一架马车,压低声音问道:“就那样让郡主待着?” 顾皎手横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凤眼微眯:“前面不远便是海末城,差不多让她出来了。” “你这招有点损,人家金枝玉叶的郡主,蜷在那般逼仄的箱笼里,怕是打出生起就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谢芸放下纱帘,蝉翼纱的上描金芙蕖似绽放在胭脂色的天边,夕阳西沉,腌鸭蛋黄般的太阳在山间静默地俯瞰一切,车厢里弥漫浓郁的章丹色。 “我若是主动叫她来,她肯定不来;我若是叫她不要跟过来,她肯定千方百计都要跟上。”顾皎点起博山炉,她抬起眼眸,“时候差不多了,离海末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咱们赶在入夜前入城,叫人开拔吧。” 一声令下,车队启程,这次比来路更快。 夜幕降临,星子密布,明日看来是个好天气。车队递了通牒,顺利入城,在早办置好的宅子下榻。 鸾德这一路颠簸,胃里空空,想吐都吐不出东西来。她趁人不注意摸了半块干饼子,饼子硬得跟铁铸似的,咬都咬不动,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牙印。 车辆停在院中,外面嘈杂,人来人往,都忙着整理行囊打扫房间。后面院子里支起了大锅子炖羊,香气扑鼻,镖师紧赶慢赶走了一路,全部饥肠辘辘,都聚拢过去,没人注意这边。 鸾德撑开箱笼,从里面爬出来,汗水顺着背脊往下流。她的刘海被热得成了一缕一缕的,湿答答地耷拉在脑门上,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鸾德深吸一口气,伸展四肢,她正转着腰,忽的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都安排好了?这一路来可有损失?”是顾皎的声音。 回话的是个女人,鸾德猜是那个脸上有疤的,她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 “你放心,这一路风平浪静,没有一点意外。这里离胥山道人说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我的建议是先让大家休息一天,后天清晨轻装上路,去沿海礁洞。” 鸾德想也没想,立刻打开箱笼重新躲进去,还不等她把盖子合上,脚步声已经到了马车外面,在车帘前停住。 “说起来,这次来我带了些荸荠,新鲜摘了就放在车里,不知道还水灵不。”顾皎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 鸾德恨不得挤进箱笼深处,她听到顾皎已经上了车,在车厢里走动。鸾德闭上眼,死死咬住后槽牙,双手合十。 脚步声在车厢里转了一圈,随即消失了。鸾德等了很久,都没有再听到动静,她隐约听到后院汉子们的欢呼声,前院静得吓人。 难道顾皎已经走了?她肯定走了,她没事一直待在这里做什么?这里的气味多难闻。 鸾德又等了一会儿,的确没有了声响,她透过缝隙往外看,视线被雕花局限,只能看到面前的景象。的确是没人了,只有整齐摆放的各种食物。 真走了? 鸾德侧耳倾听,都快听到后院里柴火燃烧的毕毕剥剥声。 鸾德推开盖子,从箱笼里坐起来,她松了口气,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哟,这不是郡主吗?怎么在这儿?” “啊!” 鸾德心猛地一跳,惊呼一声,吓得从箱笼里翻了出去,摔倒在地。 “哎哟,你没走?”鸾德爬起来,揉着疼痛的臀部。 顾皎端着个白铜盆子,里面用水泡着许多荸荠,听了这话后耸了耸肩,好笑道:“我不过是担心这些荸荠发了芽,在这里看了一会儿罢了,哪里走了。”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含笑温柔的面庞骤然阴沉下来:“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不是说了此行十分凶险么?” 鸾德从未见过顾皎这样难看的脸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瑟缩地笔直跪好,两只手背在身后,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这种莫名的恐惧只存在了一瞬,她鸾德打出生起还没有怕过谁,今儿饿肚子伤了脑子罢,怎么会畏惧顾皎这软脾气的老好人? 她脖子一扬,跟只骄傲的天鹅似的:“你管我!我想跟过来就跟过来,你说凶险就凶险了?” 顾皎皱了皱眉,把铜盆递出去,回身道:“下来,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鸾德尖叫起来,倏然站起来,脑袋重重地撞到车顶,乍然一声闷响,把车外的谢芸吓了个哆嗦。 顾皎摇摇头:“你脑袋撞的不痛?我没有骗你,的确很危险,我保护不了你。听话,我送你回去。” “我绝不回去!”鸾德娇蛮地跺脚,“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写信告诉阿爷,说你虐待我!你怕什么,我阿爷肯定会派人来保护咱们,有我在,什么人都不敢伤害我们!” 顾皎眉头紧锁,满是不可转圜的余地:“云南离此处天高皇帝远,你阿爷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派人来保护咱们。” “谁说不可以!我来之前就写信告诉阿爷了。滇军早分了一千轻骑,正在南城待命,我已发出命令,他们一天就能赶到!” 顾皎这才松动了一些,语气里仍然犹豫不决:“可是,总有疏漏,我实在是冒不了这个险……” “再说了,这般轻易地动用滇军,实在是不太好吧。”顾皎说。 “你就是胆小如鼠,我可是鸾德郡主,他们就该保护我,谁敢说半点不是?”鸾德高高地抬起下巴,推开顾皎,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了车,“赶快给我安排个房间,我要洗浴更衣,这一路来身上全是臭汗,恶心死我了。” 她掀开帘子,回头挑眉道:“等你看到那些精英,肯定不会再这样畏畏缩缩。哼!一点见识都没有,我可是郡主!” 说着,鸾德自顾自下了车,趾高气扬地支使谢芸给她做事。 她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到顾皎站在阴影处,露出了一个淡得快看不见的微笑。 第82章 不速之客 海月潮声,雾霭…… 海月潮声, 雾霭沉沉。 天上的月淡得几乎看不见,一道火光乍亮,划破漆黑的夜色, 悬崖上高高地亮起一点火星。火把熊熊燃烧,在无尽灰暗的海潮前, 成为唯一的光亮, 宛如指明灯塔。 顾皎探身往下看了一眼:“就是这里?” 谢芸举着火把, 往下照了一圈,峭壁上几个黑黢黢的礁洞蓦然显现了一瞬,随即熄灭在黑暗中。 李镖头带着几个兄弟在腰间捆上麻绳, 绳子另一端绑在木桩上,用铁锥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为了摒除隐患,绳子分出尾端,一匝匝圈在参天古木的树身。谢芸把火把递给顾皎,走到悬崖边按照李镖头的手法,给自己也绑上绳子。 “下去之后一切小心,地图已经给你了,上面每一处机关陷阱全部标出来了。”顾皎叮嘱,“遇到突发状况千万不要惊慌, 你走镖多年,我信你的身手和胆识。但这毕竟是古墓, 狭窄逼仄,不同于天地旷野, 遇到危险没有地方躲避, 所以脑子格外要灵光。拿到东西就立马上来,千万不要乱碰别的东西,记住了吗?” 谢芸点了点头, 她看向悬崖,李镖头已经带人下去了,绳子绷紧成了一条直线,隐约能听到麻绳轻微的“咯吱”声。 “这些人,我怕不能受到诱惑。”顾皎凑到谢芸耳畔,声音轻柔得仿佛无声的海风,只留下淡淡潮湿的气息,“若里面真有金山银山,他们不听劝,你知道怎么做。” 谢芸感到顾皎在广袖的遮盖下递过来了什么东西,透过布料传来冷意,入手冰冷,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外面坚硬繁复的花纹硌得掌心有些疼。 谢芸不由地收紧掌心,死死攥住,塞进袖子里。 “别忘了你是给谁做事,你应该看过不少人面对意外横财时的那副嘴脸。”顾皎从谢芸身侧抽身。 “你放心,这些我肯定懂的。”谢芸露出一个笑容,“你可以多信任我一些。” 谢芸吊着绳索爬了下去,鸾德这才磨磨蹭蹭地从马车上下来,她被这样黑的夜吓得心头乱跳。 “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鸾德站在车门前嘟囔,提起裙子往前走,就算有婢女拿着灯笼在前面照亮,她也绊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吃屎。 “怎么做事的!”鸾德来了火气,一巴掌扇在婢女脸上,婢女脸上立马红了一大块,微微肿起。 郡主发火,婢女不敢多言,腰身弓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鸾德磕磕绊绊走到顾皎身边,稍稍伸出脖子往下瞥了眼。万丈深渊里腾起飒飒冷风,吹开她的裙裾,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卷上天一样。鸾德低低惊呼一声,忙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掉下去。 顾皎一直凝神观察地下礁洞的状况,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洞口,峭壁重归漆黑。 “他们是去找什么?”鸾德好奇地问,“你一直说此行凶险,还叫我快些递消息招兵前来,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要一点东西,或者说,我是在给太子端做事。”顾皎从悬崖边走开,鸾德如蒙大赦,立即跟着顾皎离开悬崖。好似慢一点,那黑洞洞的悬崖底下就会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拖下去似的。 鸾德追问:“什么东西?” 顾皎使了个眼神,两个青衣婢女卷起竹帘,摆上小叶紫檀的如意桌,布置了几样瓜果点心,在马车边支起炉子煮茶。 顾皎和鸾德并排坐在车沿,顾皎扫视一周,谢芸他们走了十个人,现在连着婢女和护院,在场不过十五人而已。即使护院个个肌肉虬结,五大三粗,配了长刀软甲,看起来威风凛凛很能唬人,但在那些从战场厮杀退下的士兵面前,也只是稍微需要用牙咬开的纸皮核桃罢了。 他们现在仿佛一块滋味肥美的五花肉,没有一点保护,大剌剌地摆在群狼面前。 现在只需要等待。 潮声迭起,远处天边泛起突兀的雪白,在边缘混合了渐变的橘红。云层翻滚,似有东西蓄势待发,欲撕开夜幕,从红云底下跃起。 绳子终于有了动静,起初是最外面的一根绳子轻颤了一下,看守的人还以为是风吹。随着第二根、第三根绳子一个接着一个抖动,幅度越来越大,他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他们上来了!” 鸾德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摸了一下嘴角,她身边空空如也,不知道顾皎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伸手探了探,鹅毛坐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灯笼已经熄灭,烛泪悬在黄铜灯座上。鸾德站起来,朝阳初升,露了半个脸在海平线,迎着灿烂的阳光,她半眯着眼,看到顾皎站在崖边。晨风掀起顾皎的裙角,衣袂飘飘,腰杆笔挺地像一柄长剑。 谢芸第一个爬上来,顾皎伸出手拉了她一把,不知道是不是鸾德的错觉,她好像在谢芸的袖子上看到了几点殷红。谢芸一上来,就塞了个东西到顾皎怀里,东西被明黄色的绸布包裹,四四方方,顾皎一入手就不留痕迹地护在胸前。 李镖头紧随其后,气喘吁吁,他刚毅的面庞上飞溅了不少暗色的星子。他刚上来,就喊人要了半壶酒,一口气喝了干净,龇牙咧嘴,活动着臂膀。 后面陆陆续续有人上来,鸾德数了数,少了两个人。 “底下的确有不少财宝。”李镖头拿着酒壶晃了晃,扔进小厮怀里,抹了把嘴,“老子自认为御下有方,没想到居然出了两个腌臢泼才,要不是谢老大出手快,老子的手臂就要少一条了。” 说着,他活动了一下臂膀,右肩上有一道一指来长的口子,里面皮肉翻开,鲜血早已凝固。 “东西已经拿到了,我们启程回去。”顾皎吩咐,“来人,给李镖头治治臂膀!” 鸾德呆愣愣望着顾皎和谢芸过来,还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这就完了?不是说此次十分凶险吗? “愣着干嘛?还不上车?”顾皎拍了拍鸾德的肩膀。 “这就要回去了?”鸾德问道,“我带来的人还没……” 顾皎竖起食指挡在唇前,眼眸低垂,眼中有一道亮光闪过,鸾德不明所以,还是闭上了嘴。 林间传来马匹喷鼻声,沉重的步伐由远及近,叮叮当当的铁器响动给在场所有人的内心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怕是,不止一点人。”谢芸低低道。 一道高大的人影从树林的阴影后显露出来,漆黑的黑甲反射太阳的光芒,流光溢彩。在闽南炽热的艳阳下,通体却仿佛带着寒气。 在这人身后,跟着二十个整齐划一的骑兵,皆一身黝黑重甲,手持长矛。 “贺沙殿下,没想到您会跟着我这么久,要不是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我都要怀疑你暗恋我了。”顾皎苦笑,摊开手,“不知殿下大动干戈前来闽南,是为了何等要事啊?” 耶律贺沙取下面具,露出一张阴柔秀气的面庞,白净的脸在黑甲的衬托下若雪般白,更添几分鬼魅。 “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耶律贺沙的声音极低,琥珀色的眼眸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不再是初见时那温柔爽朗的模样。 看来揭发了他的秘密,装都懒得装了。顾皎在心里冷笑。这闽南太守也是吃干饭的,云南好歹能说是和他国接壤,闽南海关本是兵家重地,居然连这处都守不好。 不过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天子荒唐,底下的人又怎么会尽职尽责?不私自涨税大肆剥削就算了,尸位素餐都算是有良心。 “东西?我不过是派人采了血燕,殿下这都要抢啊?”顾皎一脸为难里夹杂三分嫌弃,“这底下洞穴里还剩不少,我看殿下带了这么多人,下去摘血燕肯定比我的人摘得多。” “顾皎,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耶律贺沙抽出长刀,遥遥指着顾皎的咽喉,“先帝内帑,护国玉玺。” 耶律贺沙一字一顿。 “把东西,交出来。” “交出来?”顾皎挑起一边嘴唇,“那就看您有没有这条命喽。” 耶律贺沙冷冷道:“什么……” 就在下一瞬,坡下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一排黑影缓缓地从山坡下升起,刀光泠泠,铁腥味席卷热浪扑面而来。 数不胜数的滇军横展,将辽骑团团围住。领头的青年将军一声令下,前排盾兵跪下,铁盾挡在前方形成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在前锋之后,一排弓兵拉弓搭箭,森然羽箭若铁树细密的针叶,齐齐指向前方。 青年将军高声道:“放下武器!速速投降!” “林卿轩!”鸾德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一把抓住顾皎的手臂,“是林卿轩!” “是我们赢了,贺沙殿下。”顾皎回握住鸾德的手,展露笑容,“你也不想变成刺猬吧?” 耶律贺沙沉默了一会儿,所有人按兵不动,生怕发出什么动静刺激到了他。耶律贺沙毕竟是辽族猛将,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算是秦骅也在他手里吃过亏。 突然,谁都没有料到,一支羽箭忽然脱手,射向耶律贺沙,耶律贺沙一刀斩断羽箭,动作快得留下残影。 “混账!是谁干的!”林卿轩大骂,他话音未落,耶律贺沙若闪电般射了出去,苍鹰捕兔般扑向顾皎。 变故突生,护院根本来不及拦住他。顾皎被耶律贺沙狠狠扑倒在地,脑袋撞到一块石头上,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模糊。 怀里的东西好像飞了出去。顾皎强撑着睁眼,用力摇了摇脑袋,一股暖流从额头上蜿蜒而下,糊住眼睛。 朦胧间,她看到鸾德一跃而出,抱住了那明黄色的包裹。 她只来得及睨到少女火红的裙角自悬崖降落,下一刻,她被揪起头发,强迫着抬起脑袋。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的喉头,轻易地能划开她的喉咙。 “悬崖千尺,她掉下去,就算有海水,也会和玉玺一起粉身碎骨。你以为我是来抢玉玺的吗?”耶律贺沙低低笑起来,“不,我来,只是为了阻止你们拿到玉玺罢了。” “顾娘子,”耶律贺沙的声音低沉,若地狱里恶鬼低笑,“你现在还觉得是自己赢了吗?” 第83章 有用 她在坠落。 …… 她在坠落。 冷风涌入鸾德的鼻孔, 无数小针刺扎着她细嫩的皮肤,鼻子被吹得发酸,眼泪直流。 即使是晨光也照不亮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一头扎进黑暗里,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掉落, 失重感让她几乎哭出来。 鸾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扑下来, 分明知道底下是悬崖, 她只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她得保护好它。 如果她能保护好……顾皎一定会很高兴吧?她总是给顾皎添麻烦,为了引起顾皎的注意到处捣乱, 顾皎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厌烦了。 她一直没有朋友,不知道怎么友好相处,顾皎是唯一一个对她伸出手的人,她想把握好这个机会。 即使这个举动愚蠢又莽撞,但在那一刻,她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鸾德不由得想起胥山道人离开的那一个晚上。晚风轻柔,竹林潇湘,月华如练温柔似水, 薄雾般笼罩在清潭上。白衣飘飘的女人站在竹筏前头,乌发披散, 青簪如柳叶,雪白的广袖上仙鹤翻飞。 “鸾德郡主。”白术没有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鸾德跳到竹筏上, 竹筏左右晃动了一下,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动荡只是一时,竹筏很快就恢复了平稳。 白术洒出一把鱼食, 数不清的锦鲤从深不见底的潭水深处显现,聚集在竹筏前,抢夺那少得可怜的鱼食。 “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到处打探我的位置,不知道我是哪里引起了殿下的兴趣?”白术扔出最后的鱼食,她转过头来,只能算清秀的面庞在月光的轻拂下晕出一缕飘渺的仙气,莫名的高深莫测。 “你要顾皎去哪里?你要干什么?”鸾德沉不住气,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她总觉得顾皎他们过于信任白术了,这个女人没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更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白术悠悠地露出一个笑容:“如果顾娘子没有告诉你,那我也不能说。” “你!” 鸾德攥紧拳头,她讨厌这种感觉。 虽然这些天她和顾皎在一起,但真正能见到顾皎的时间很少,有时候她根本找不到顾皎的人。偶尔几次窥探,她从芭蕉叶和竹帘的遮掩下,瞥见顾皎和白术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两人低眉谈话,不时抬头眼神交汇,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们两人与其他人隔开,令人不能靠近──鸾德就是其他人的其中之一。 “你若是想害她,我绝不会放过你。”鸾德扔下这句狠话,她本以为自己颇有威慑,但在他人眼里只是色厉内荏。 白术挑了挑眉,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鸾德,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白术的指尖在胳膊上轻轻敲两下,她转过身,面对鸾德,鸾德这才意识到白术生的高挑,比她高出半个头。 鸾德的心加速跳了两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 “鸾德殿下,您知道为什么顾娘子什么事都瞒着你吗?这些天,一谈到正事,她就会避开你是吧?” “你,你怎么知道。”鸾德眼神躲闪,这些话太刺耳了。 “因为你对她没用,”白术摇摇头,“鸾德殿下,她不需要没用的朋友,你认为只是一起喝酒吃肉胡乱玩耍的是真朋友吗?你认为这能长久吗?” “我想你也能感觉到,鸾德殿下。顾娘子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她脾气温和,有眼力见,体贴入微,又很有能力。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缺朋友。”白术背着手,身姿在晚风中若一枝亭亭玉立的空谷幽兰。 “你想说什么?”鸾德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白术笑弯了眼,看起来平易近人许多:“我突然发现,顾娘子没有发觉你的一些优点……我想,她需要你为她做一些事。” 鸾德一下子就把怀疑抛之脑后,如同溺水之人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她顾不上礼仪,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白术的衣角:“你说说看!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让你好过,我父亲可是云南王!”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骗你。”白术包容地望向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附到鸾德耳边,轻声低语。 突来的撞击将鸾德从回忆里甩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要摔出来了。鸾德一动不敢动,她的确停止了降落。 风吹过来,她身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斜睨一眼,她落在了一张巨大的麻绳编制的网上,离悬崖约莫有三丈。 绳网的位置很隐蔽,在横斜出来的茂密树冠之下,至少从悬崖上探出头来很难看到。 鸾德这才敢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在一瞬间冲开毛孔,雨一样顷刻临淋湿了衣衫。 她在放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胸口,玉玺好端端地放在她胸前,她内心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这张网是谁安的?难道真的像白术说的那样,她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如果她能来安这张网,为什么不亲自进入藏宝洞? 鸾德想不通,也不再想。她用发带将包裹缠起来,挂在胸前,趴下来顺着绳网爬进一遍的洞穴。 不知道顾皎怎么样了。 太阳终于冲破了层云,朝阳红彤彤地悬挂在天边,湿润的海风席卷着氤氲云雾往悬崖袭来。 耶律贺沙手微微用力,顾皎白皙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痕,他沉声道:“顾娘子,你说我该不该现在就杀了你?” 被他挟持的人没有说话,谢芸按住腰间的长刀,手臂上虬结青筋暴起,两眼血红瞪住耶律贺沙。谢芸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武艺不精,居然让耶律贺沙得手了。 “耶律贺沙!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顾娘子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放过你!”谢芸一字一顿,“我们可以放你走……堂堂辽族皇子殿下,也不会甘愿死在这种偏远乡野吧?” “哪来的无名小卒,”耶律贺沙连眼神都懒得赏赐给谢芸,他直直望向林卿轩,“看来林副将是打算让咱们都死在这里啊。” 林卿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变故发生得太快,他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有些恍惚。 “我可以放你走。”林卿轩低声说,声音粗嘎。 “大人!这可是辽族二皇子耶律贺沙!”副手激动地大喊,“咱们不能放他走,他若逃走后患无穷!死几个女人怎么了,大人,为了大业,可不能耽搁!” “闭嘴!我难道不知道功业重要?这个女人比你重要多了!”林卿轩低声呵斥,“她是太子的左臂右膀,若她出了差错,咱们全都要吃挂落,丢官是小事,小心你小命不保。” 副手不敢再说,心里犯嘀咕,一个女人能得力到哪里去,总不是床上吧。 “贺沙殿下,我们让你走,只是希望你不要伤害顾娘子。”林卿轩扯动辔头,让开一条路,“请。” 耶律贺沙冷笑地附到顾皎耳畔轻声道:“没想到你还很重要,你怎么做到的,是因为技术不错么?” 顾皎一直没说话,深深地低下头,只露出白玉似的的后颈。耶律贺沙心头有一丝异样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很快就将这抹奇异的感觉抛之脑后。 他挟持顾皎上了马,按住顾皎的后颈,黑骑聚集在他身后。耶律贺沙放声道:“我先行一里地,在那里放下她,如果你们敢出手,我就杀了他!” 林卿轩咬牙道:“一里地未免也太远了,如果你携人逃跑,将她杀了怎么办?” “林副将这么不相信我吗?” “辽人撕毁盟约侵犯我大燕在前,我怎敢轻信?”林卿轩道。 他举起马鞭,遥遥指向山脚:“看到那座山了吗?你在那座山的山脚下放下顾娘子。在你放下顾娘子之前,我们都不会行动。” 耶律贺沙微眯眼,这是个划算买卖,那个距离不远不近,就算他在那里杀死顾皎,弓兵也不可能射那么远的箭。 “好。”耶律贺沙答应下来。 就在这时,顾皎突然发声。 “……怎么不听听我的意见呢?” “什么?”耶律贺沙没有听清楚,他弯下腰凑过去。 顾皎突然暴起,她狠狠撞进耶律贺沙的怀里,肘子重重地击在他的胃部,耶律贺沙的甲胄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耶律贺沙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一时反应不及,刀子脱手飞出,他没料到顾皎的力气会这么大,整个人向后仰去。 顾皎一个旋身横扫,将耶律贺沙掀下马背。 紧接着,顾皎抓住缰绳,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往后撒开蹄子。天上盘旋的海东青发出凄厉的嚎叫,羽箭般射下来,直直向顾皎袭去。 “顾娘子!”谢芸嘶吼,她抽出长刀,飞一般张翅奔来。 骑在马上的女人毫不在意那腾飞的海东青,她纵马踩向耶律贺沙,战马的蹄子用寒铁包裹,比锤子还要坚固。耶律贺沙小腹挨了马蹄一记,“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飞溅在女人玉白的面庞上,配着秾丽的容貌更显妖媚,一双凤眸寒光泠泠,生生透出鬼魅戾气。 谢芸挥刀斩向海东青,羽毛飞散间,她扫到顾皎广袖飞起,皓腕间有一道金光闪过。 第84章 毒药 昨夜下的雪到今日傍…… 昨夜下的雪到今日傍晚都未停歇, 灰白房顶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皑皑大雪压弯树枝,树桠不堪重负,间或折断, 雪粒扑簌落在某个倒霉路人头上,冷得骨头缝里止不住打寒战。路上没什么人, 偶尔零星几个行人都神色匆匆, 想赶在天黑之前到家。 小巷深处的酒楼生意更加不好, 门可罗雀,门口酒幡随寒风飘荡,连着枯萎的花藤飒飒作响。 一架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酒楼前, 下来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身材高大,即使大氅臃肿,也能窥见他身姿伟岸挺拔。 大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灯光昏暗,墙角的火炉熊熊,熏得屋子里温暖如春。小二靠在桌子边偷懒,恹恹欲睡,这种天气也没有客人, 掌柜懒得呵斥,自己拢住袖子坐在柜台后打瞌睡。门帘掀起, 冷风突兀地吹进来,卷走暖意, 小二顿时打了个寒颤。 小二揉了揉眼睛, 打着呵欠迎上前去,在心里暗自骂人,脸上挤出一个假笑:“哟, 客人,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我找人。”男人半张脸隐藏在衣领里,只能看到他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眼睛黑得像上好的徽墨,不知是不是隆冬风冷,眼睫间带着微寒的气息。 “什么人?今儿咱们这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您是第一个。”小二搓着手陪笑。 “她叫我带桂花糕来。”男人只道。 “哦,原来是这个,您早说呀!”小二笑容真切了些,仍是迷迷糊糊的模样,他带着男人上了楼。 掌柜半眯眼瞥了下两人的背影,扬声喊来杂役,关门落锁,早早地歇业。 上了三楼,拐进最里面的屋子,小二给男人推开门,下楼去温酒。 雅阁里烧着银炭,一丝冷气也没有,灯光透过层层雨过天晴软烟罗帷幕笼罩渗出来。男人站在门口脱下大氅,里面是一身黛蓝圆领袍,紧束的牛皮腰带衬得人肩宽腰窄,衣摆上烫金山水在暖黄灯光下闪烁泠泠波光。 男人还没说话,帷幕里先传来女人清冷的声音。 “我还在想你何时来,是不是放了我鸽子。”一道白影分开帷幕,露出清丽的面容,“顾娘子,看来一切顺利。” 秦骅,或者说是秦骅壳子里的顾皎笑了一下,常年缭绕在俊脸上的冷峻气息顿时烟消云散,冷墨般的眼似春水融化,雾蒙蒙的一片微微荡漾。 “是啊,只不过前路艰辛,不知道秦骅那边如何了。”顾皎坐在白术面前,紫檀小几上摆着两只描金白瓷茶盅,茶水温度刚好,琥珀色的茶汤香味清雅。 白术推来一碟糯米茶点,笑道:“你能过来,那就没事。” “嗯,说实话昨日我实在吓了一跳,谁也没料到会突然互换了身体。不过好在是换了身体,不然只靠我还真拿下不了耶律贺沙,我看了送来的密信,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今晚……” 白术点了点头。 顾皎抿了口茶水,指尖在桌沿敲了一下:“太子端肯定有自己的考量,那么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是啊,那你晚膳得吃饱一点,今儿可没时间吃夜宵。”白术开玩笑。 顾皎露出一个苦笑:“不是吧道长,我虽然是换了身体,但魂魄经历长途跋涉,还没有休整完毕。我现在觉得腰酸背痛,气都没有喘顺,这样急着送我上路啊?” 白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别贫嘴,这方面我比你懂,你现在身体好得连翻一百二十八个跟头都没事。” 两人天南海北瞎扯聊了会儿天,小二送来了晚膳,四菜一汤,还算是丰盛。 “闽南那边有秦骅坐镇,不会出差错,他们紧赶慢赶从水路走,十二左右天应当能到燕京。”顾皎挠了挠头,“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真会找到玉玺,我当时都准备好了赝品,反正耶律贺沙也认不出来,反正也只是个引他上钩的诱饵。” 她顿了顿,夹了筷子豆腐,手腕微抖,不小心把豆腐夹碎了。 “我没料到鸾德居然跟着跳了下去,傻丫头。” 当时鸾德从悬崖一跃而下,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谢芸在上来前做好了防护。 “她比你想像的要更重视你这个朋友,”白术说,“ 你放心,她没事,身体比你都好。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夜幕降临,雪下了一天一夜,非但没停,反而更大。大雪纷飞,广袤黑夜里惨白雪花乱舞,北风呼啸,卷起宫灯穗丝凌乱,琉璃八角宫灯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 紫宸殿内针落可闻,宫人立在外殿噤若寒蝉,廊间寒风瑟瑟,吹得镂空轩窗前烛火微颤。 “陛下如何了?”美丽的女人从暖阁娉婷而来,内着净白里衣。外披了件华袍,织金长袍上绣满牡丹锦簇,一只鸾鸟口衔丹桂,自裙摆延伸到腰际,振翅欲飞。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乌发齐腰,脸上未施粉黛,依旧倾国倾城。她眼角一丝皱纹也无,皮肤光滑得跟鸡蛋清般,气质绝艳出尘,艳若桃李,正是盛宠不衰的徐贵妃。 太医令眉头紧锁,面色难看:“回贵妃娘娘,陛下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群废物!”徐贵妃娇声怒斥,眉尾飞掠入鬓,“陛下花这么多钱养你们是吃干饭的么?不过是点风寒,连这都治不好吗?怎么会成这般?” 太医令鬓角滑下一滴冷汗,为难道:“贵妃娘娘息怒,这,这都是因为陛下长年服用丹药,那丹药里多是金汞之类的害物,年岁已久沉疴未尽,早就深入骨髓。往年陛下身体还算康健,其实内里早就掏空了,如今这副模样,也是长年累月的亏空啊,并非一日之寒。” 徐贵妃咬住下唇,愤怒地一挥广袖,往内殿进去。宫女忙打起毛毡绣帘,一股陈腐的药气混合着浓郁香味扑面而来。 徐贵妃脚下一顿,秀眉不留痕迹地皱了皱,掏出丝绸帕子掩住口鼻,缓步走到五丈长的龙床边。 龙床外层层叠叠的明黄色帘帐似一只巨大的虫茧,拔步床上放着无数百宝阁,堆叠古董珠宝。挑起帘帐,迎面而来的是一直到藻井的百宝柜,铜扣抽屉密密麻麻地铺展向上,似乎看不到尽头,一只纤长到奇异的金手杖摆在床头。手杖顶端的龙头口里镶嵌着一个红宝钩子,用来勾开头顶上的屉子。 帘帐和百宝柜俨然自成了一个天地,外面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只有床前百枝灯如昼。 在这样广阔的衬托下,龙床上的天子就变得渺小了。 “陛下。”徐贵妃收起手帕坐到床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柔声道。 皇帝缓慢地睁开眼睛,枯瘦的脸上隐约可以窥见年轻时的英武不凡。也许他当初的确是龙精虎猛的武士,但现在他两眼浑浊,神情枯槁,每呼吸一下胸腔里都像是风箱在鼓动,已然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哦,是你。”皇帝眯起眼睛打量许久,他重新闭上眼睛。 徐贵妃哽了一下,她还没有酝酿出最惹人怜爱的表情。她近来发现皇帝越来越敷衍她了,这让她深感不安。 “陛下病得这样重,皇后娘娘却不来看您一眼,真真叫人寒心。”徐贵妃柔声细语,替皇帝掖被角,“不过也正常,太子殿下在御书房公然顶撞陛下您,被囚东宫,她身为太子殿下的母亲,向来溺爱孩子,难免将迁怒于陛下。陛下原本也是为太子殿下好,只希望这孩子莫要像他母亲一样不明事理,埋冤陛下,伤了父子和气。” “说起来,太子殿下久病缠身,脾气娇惯些,往往和您对着干,您都将政事交予他手,这是天大的恩宠和器重。唉,谁知殿下总要与您吵嘴,许是多读了些书,正是逆反的年纪。”徐贵妃说,掏出手帕拭泪,“殿下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是您亲自教养大,一出生就当继承人培养,才学出众,更有帝王之气。只不过年纪还小,还需要您在后面撑着,若没了您,不知道出什么乱子。” 皇帝冷哼一声。 徐贵妃笑容僵住,半晌没有话说。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翻过身,从小桌上拿起烧了一半的鸦.片泡,往炉子里塞了塞。 “我来为陛下烧。”徐贵妃忙接过手,她早年入府时不过是个侍妾,烧鸦.片这种小事早得心应手。 皇帝抽着徐贵妃烧的烟,吧嗒两下嘴,沙哑嗓音问:“老三呢?” 徐贵妃眼睛一亮,美眸灵动:“骊儿这些日子一直失眠,在王府总嚷嚷着要进宫侍疾。这孩子也是个孝顺的,您说不许进宫,他便打算着去郊外古刹吃斋祈福,盼着您早日康复。” 皇帝含住烟嘴,说话模糊不清:“他倒是有孝心。” “可不是,他总念着您的好。”徐贵妃趁热打铁,“他总爱谈您呢,最最敬爱您。他从小就这样,总是父皇长父皇短的,您和他说上一句话,恨不得高兴半个月。您有时候怒了,恼了他,罚得狠了,他也从不怨您,只是说自己不争气,让父皇生气了,以后绝不再犯,就担心您气坏身子。您这次龙体不适,那傻孩子还以为是他气的您,惶惶许久。” 皇帝没说话。 他抽完烟,眼神空洞地望向床顶,许久才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开口:“骊儿更像是小孩子,当个闲散富贵的王爷就很好。” 徐贵妃蓦然变了脸色。她没料到皇帝会这样说,以往她百般试探,皇帝都打哈哈过去了,今儿算是一锤定音。 她嗓音颤抖:“陛下,您最喜欢的孩子就是骊儿……他这孩子从小心地良善,知道太子端不喜他,从不在太子端眼前出现,也未阻拦过他什么,可太子端……陛下,骊儿也是您的孩子,他最是良善,不似太子端那般心狠。” 皇帝不理她,许是药劲上来了。他眼神涣散,翻了个身,背对徐贵妃。 徐贵妃如坠冰窟,寒意顺着脊椎一寸一寸地往上攀爬,分明帘幕内暖和极了,赤脚踩在地上都觉着热,她却止不住地发冷。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这些年的宠爱只是宠爱,皇帝可以让她扶持母族,甚至让三皇子燕骊越过太子一头,在朝中如日中天,可他从没有想过将皇位传给燕骊,也没有想过让徐贵妃当太后。 这些年,她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后宫终究是在皇后手里,皇贵妃再受宠也是皇贵妃。副后又如何?终究不是中宫正位。 就像是给喜欢的宠物的纵容,是上不了台面的。 徐贵妃脑子里乱糟糟的,她长吸一口气,从床边站起来。无论皇帝怎么想,现在木已成舟,他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她端来皇帝每日都要服用的汤药,手脚轻柔,语气甜腻地哄皇帝吃药。这是最后一剂了,成功就在眼前。 徐贵妃舀了一勺药送到皇帝唇边,皇帝整个人早已浑浑噩噩,对外界没有一点反应,温顺地张开了嘴。 眼看药就要顺着流下去,寂静的内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徐贵妃,你最好放下手里的药。” 第85章 驾崩 顾皎仰头望着藻井,…… 顾皎仰头望着藻井, 靛青琉璃底上以融金白钻打造群星河汉,无风自动,倘若银河流淌。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腾云驾雾, 每一片鳞片似有生命地张合,怒目圆睁口衔金珠, 龙头直指楼船般庞大华贵的龙床, 像是要将头探入重重叠叠的明黄色帷幕间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紫宸殿, 比想象中的朴素些。 “何人敢在紫宸殿喧哗……”徐贵妃掀开帘子,美眸盛满怒火,枫红色的嘴唇紧紧抿起。她看到站在顾皎身侧的太子端, 呆在原处。 燕端一袭月白长袍,腰间金纹蟠龙,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他玉立殿中,见徐贵妃瞥来,施施然行了一礼,含笑喊了声“徐贵妃”。 “太子端?你为何在此处?你不是被囚东宫么?”徐贵妃立马反应过来,“你竟敢抗旨不遵!来人呐,来人呐!”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许久, 都不见有人闻声而来,只剩廊前北风吹过琉璃灯的响动。 “唉, 我都不知道这样蠢笨的女人是如何宠冠后宫这些年。”燕端摇摇头,抚平臂弯间衣裳的皱褶, 他转身看向徐贵妃, 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徐贵妃,您今儿又漂亮了, 吃了几碗紫河车啊?” 徐贵妃脸色大变,掩住红唇。怎么回事,太子端怎么知道她每日要服用紫河车,这件事只有贴身婢女知晓。自先帝在时,明确禁止后宫女子吃紫河车,这样伤天害理有违人伦的事,有损阴德,皇族不需要这样阴德亏损的母亲生出来的子嗣。凡是发现后妃服用紫河车的,连带子嗣也要吃挂落,虽不至于逐出皇室,但怎么说心里也膈应,士大夫多会以此做文章。 顾皎恍然大悟:“哦,我说骊殿下怎的那般昳丽貌美,原来是因为这般啊!” 徐贵妃大怒:“一派胡言!宫女呢?侍卫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徐贵妃,夜色已晚,当回去了。”燕端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 嬷嬷沉声道:“得罪了,贵妃娘娘。” “滚开!这里可是紫宸殿,可由不得你们放肆!”徐贵妃转身扑向龙床,凄厉地叫喊,“陛下,陛下您醒醒!陛下!他们要害臣妾,您快来给臣妾做主啊!” 药力上头,燕帝早已陷入昏迷,没有一丝回应。 两个嬷嬷都是掖庭老人,粗使出生,制服一个徐贵妃绰绰有余。其中一个嬷嬷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帕堵住徐贵妃的嘴,一边一个掐住徐贵妃的胳膊,拎小鸡崽子似的将她拖出去。 徐贵妃发出闷闷的呼喊声,美眸泪光点点,华丽的外袍在挣扎间滑落在地,添上不少脏兮兮的脚印。 “看这两个嬷嬷下手,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顾皎唏嘘。 “她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每个宫人或多或少都受到过她的刁难苛刻,这是在公报私仇呢。”燕端诚恳地说,“说实话,你这个样子我挺不适应的,换了远之可不会说这种话,他多半会上前踹两脚。” 顾皎皱起脸:“可别,他不是这样的人,殿下是代入了自己吧。” 燕端老神在在地拢起广袖,拖长声音道:“多谢你提醒,我方才是该上去两脚。母后这些年吃斋念佛,为我祈福,不大愿意管宫闱俗事,太后体谅令徐贵妃协理六宫,倒叫她蹬鼻子上脸了,总跟孔雀开屏似的去母后面前耀武扬威,着实晦气。母后说,都是因为徐贵妃总是去请安阴阳怪气,院子里的桂花今年都没有往日开得茂盛呢。” “……那不是因为殿下往花坛里倒苦丁茶么?” 燕端一脸嫌弃:“母后那里的苦丁茶是人喝的吗?还不喝完不给走,说什么养生,既然千好万好本宫浇浇花怎么了,这一般的花草树木还没这个福分呢。哎顾皎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哪能呢,”顾皎学着燕端的样子拢袖,正儿八经地说话,“这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殿下教得好。” 燕端笑着踢了她小腿一脚,顾皎灵巧地躲开。 “您下次等远之在时试试看。” 燕端摊手:“你说废话,这具身体里要是秦远之,你给我百八十个胆我都不敢这么干。我就欺软怕硬一个人,我在他面前耗子见了猫,我还不能在你这里讨回来么?” “从我这里讨过来?”顾皎挑了挑眉,“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充其量算我前夫,怎么能叫我受他连累呢?这株连九族都不算进前妻吧?” 燕端愣了一下,他狐疑地望向顾皎。 “你们不打算复婚么?” 顾皎环抱臂膀,指尖在肘弯敲了敲:“先办事吧,殿下。” 燕端没再提这事儿,廖宫带人进来,将皇帝从重重帷幕深处抬出,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扮成皇帝的宫人代替燕帝躺在龙床上,帷幕放下,看不出真假。 “走吧。”燕端说。 是夜,紫宸殿大火,燕帝重伤昏迷,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山路崎岖,车队蜿蜒,门帘前铜铃清脆,鸾德打起窗帘,往外瞅了眼,被谢芸揪住后领拖了回来。 “外面真奇怪,路上人这么少。”鸾德坐回美人榻,“不是马上要过年了么?怎么商铺都不挂红灯笼的?” “皇帝时日无多了。”谢芸折起纸条,放于烛火上烧尽,吹去灰烬。 鸾德撅起嘴,她挺不喜欢谢芸的,谢芸一来,顾皎都不怎么理她。而且谢芸好像什么都知道,她惯不喜欢谢芸这高高在上的模样。 “好好坐着,别折腾,你腿还没有好全。”谢芸警告。 鸾德右腿打了石膏,动弹不得,很是滑稽。那日她从悬崖上落下来,虽然有网罩住,但还是折了腿。 “顾皎呢?她去哪里了?”鸾德坐不住,不一会儿又开口,伸长身子去抓小案上的芝麻糖。 谢芸将果盒推向鸾德,鸾德嘟囔一声,谢芸没听清。 “她有事。”谢芸淡淡道。 秦骅在城门口停下马,他掏出一块碎银塞进守门卫兵怀中,低声问道:“如今里面如何了?” 卫兵颇有些嫌弃,不愿意开口,秦骅直接将腰间的钱袋解下来递给他。卫兵立马眉开眼笑:“贵人您可算是问对人了,咱家邻居的二舅的表妹的嫂子的远房亲戚在宫里当值,说是那位已经不行了,就这几天的事。” 秦骅纵马离开,未进城门,而是奔向郊外的青霞山。 山间云雾缭绕,分柳开花,在山涧溪流幽静之处,有一间带院子的三层高竹楼,竹楼朴素清新,屋顶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药草,隐约有幽香伴随早膳的米汤香味传来。 秦骅将马拴在院门口的榕树上,迫不及待地推开院门,正撞到一道青灰色的影子从屋后转出来,和身侧雪白的人影柔声地抱怨。 “真是烦人,就没见过这么挑嘴的,都吃流食了,还要三荤三素。”顾皎怀抱一只竹篮,里面装满刚从库房拿出来的菌菇,“还说什么非要香菇水煮的粥饭。” 白术笑道:“又不是你做饭,你这么生气作甚?好歹也是一国之帝,挑个嘴又如何?再说了……” 白术压低声音,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只剩三天,忍忍吧。” 顾皎正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杳杳!” 顾皎循声望去,篱笆墙外站着个明艳的女人,女人一袭朱红色梧桐叶金团花的胡服,梳着高马尾,乌发末尾深得带丝谧静的幽蓝。 女人气喘吁吁,眼睛发亮,肯定是一路狂奔过来。顾皎来不及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女人撞开院门,扑进她的怀里,紧紧钳住她的腰。 顾皎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颤抖,她也收紧臂膀,在秦骅背后安抚地拍了拍。 秦骅从顾皎怀里退出来,握住她的双手,上下打量:“身子如何?有没有受伤?燕端可有为难你?” 顾皎忙回答:“没事,我很好,太子殿下对我也很好。”两人都开始讲相声了,从没有这么合拍过。 “那就好。”秦骅松了一口气,他这才转向白术,点了点头,“道长慈悲。” “秦大人。”白术勾起嘴角。若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出远门回来的妻子着急自家夫君被欺负了呢。 三人进了侧屋,白术已备好了花茶,给秦骅沏了一盅。 “那位如何了。”秦骅并未动茶水。 “打算是今日。” 秦骅沉下脸,羽睫轻颤,笼了半截眼眸。 鸾德一行人终于进了城,她本以为燕京内怎么都会热闹些,没想到会比山下的小镇更加冷清。 街上人影寥落,商铺都早早地收摊,幡旗降下,好像怕入夜的街上有什么吃人的鬼怪似的。鸾德远眺,就连门庭若市的鹊风楼也歇业,没了灯火璀璨和美人招袖,平日里恍若仙境的连绵楼阁在阴沉的天幕下显得死气沉沉,青绿的琉璃瓦也暗沉无光。 乌云密布,低压沉下来,如浸足水的棉花堵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然,远处的宫城传来沉重的钟声,打破了宁静的街道。钟声震耳欲聋,在永不停止的钟鸣下,一列金甲的武士快马扬鞭从玄武门奔出,挥舞长鞭抽打青石地面,溅起浓灰。 有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跪倒在街边,向宫城磕头。 “陛下驾崩!”领头的武士扬声,从车队边飞快掠过。 人们皆在街边跪下来,凄凉的哭声此起彼伏。鸾德被谢芸从车上扶下来,还没有反应过来,被谢芸脱了绯红色的外袍,压在车前。 鸾德懵懂地跪坐在路边,两侧的商铺挂起白绸,几个杂役爬梯子往门廊上挂丧幡,不知是谁松了手,一阵旋风刮来,卷起丧幡飞上灰蒙蒙的天空。 鸾德木然地盯着那片灰白,丧幡在空中飞舞,像一条灰扑扑的蛇,卷曲着、舒展着、盘旋着,随风消失在天边。 第86章 大结局 皇帝殡天,万民哭…… 皇帝殡天, 万民哭丧,京城上方聚集起波谲云诡的乌云,云层密布不见天日, 比往日更加阴沉。 大殿前百官素裹,灵幡飞舞, 群妃命妇跪坐在灵棚内守灵。天寒地冻, 灵棚里烧起炭火, 却还是让人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每个人心中都揣着不安和焦灼,用上好的丝绸手帕遮住半张脸, 遮住脸上流露出的情绪。 顾皎将热茶端进灵棚,向跪在最前面的女人走去。女人一袭白衣,身量纤弱,皮肤苍白得不健康,若瓷器一般。她生得清秀肃穆,自带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凤眼里无悲无喜,只微微垂着,若观音捻莲。 而她腰杆笔直, 倘若宝剑出鞘。 “皇后殿下,太子担心您的身子, 派属下前来送茶。” 顾皎将茶具放到郭皇后身畔的小叶紫檀木茶几,起身时不露痕迹地将一张纸条落在皇后的裙摆上, 裙摆亦是雪一样的白, 纸条毫无痕迹地融入了衣摆。 “各位姐妹们也在受苦,没有热茶暖身,本宫身为皇后不仅不做表率, 还耽于享乐,怎对得起陛下亲手交予本宫的皇后宝册?”郭皇后柔声婉拒,“多谢秦大人,还请将暖茶收走,待到申时,本宫自会安排瓜果茶饮,给诸位大臣女眷休息。” 皇后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顾皎只好将茶具收走,不无担忧地多看了她一眼。郭皇后慈和地向她微笑,转头和长御说话:“那几位年老的命妇可安排入暖阁了?” 长御恭敬回道:“是,已经置办好了,太医令候在一旁。” 交好的嫔妃面面相觑,有人低声耳语:“殿下真是……有太后的风范,朝中郭相与几位老臣扶持,看来徐贵妃大势已去。” 燕帝驾崩,徐贵妃悲痛欲绝,病倒在床已有三日。太医流水般往来梧栖宫,千金的人参雪莲不要钱似的送去,可徐贵妃还是不见好,成日昏迷不醒,据说是不行了。 “照这个架势,太子殿下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端殿下也是苦尽甘来,骊殿下没了徐贵妃,母族徐家也只是个新贵。徐家借着徐贵妃的宠爱成日横行霸道,朝中积怨已久,都碍于陛下忍气吞声,如今陛下已去,他们家也算是到了头。” 燕帝崩逝,停灵三日。送葬当天,仪仗连绵一里,百官相送,禁卫开道,太子扶灵,白绢漫天。 出了皇陵,太子端正与旁人说话,一道剑光突然从人群里射出,直取燕端脖颈。四周顿时乱成一锅粥,大监尖着嗓子大喊:“卫兵!卫兵!快来人啊!” 燕端身侧立即箭步冲上来一人,寒光闪过,眨眼间就制服来者。 顾皎顺着手里的宝剑视线往下,停留在剑刃边那雪白的脖颈上,凝脂般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痕,十分刺眼。她在心里叹息一声,踩上这人的后背,脚下微微用力。 “三哥……”燕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往前趔趄一步,小黄门忙围上去挡在他身前。 “让开,那是本宫的兄弟,你们怎敢阻拦!”燕端大怒,拨开黄门。身后有大臣扬声道:“殿下慈悲,可您眼前的哪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分明是狼心狗肺的财狼虎豹!” 燕端愣在当场,以袖掩面。 “燕端,你装什么慈善!是你杀了我阿娘!你这个嗜血的怪物!你这蝇蚋奴兵,我阿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她哪里挡了你的路!” 燕骊暴怒,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地上一跃而起。顾皎险些控制不住他,她没想到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放肆!放肆!”一老臣出列,吹胡子瞪眼,“你面对的可是我大燕今后的陛下,你也敢对陛下如此不敬?陛下慈悲为怀,不与你这竖子一般见识,你却不饶人,不仅刺杀陛下,还胆敢当众辱骂?” 说罢,老臣面对燕端跪下,言辞殷切:“臣请陛下,严惩这无礼之徒,剥夺身份,革除职务,押入天牢,以振皇威!” 百官中不少人跟着老臣跪下:“臣等请陛下严惩!” 燕骊气得浑身发抖,体若筛糠,他想张嘴大骂,但被顾皎摁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早该知道燕端是个什么人,这根本就是陷阱!是了,燕端这么怕死的人,郭皇后那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会让护卫出差错,让燕骊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皇子带剑潜入。 这分明就是想要处置他,怕被冠上残杀手足的名头,就找个借口,做出被群臣恳求才狠心下手的贤君罢了! 可怜他阿娘,一生荣华,孤独地死在梧栖宫,连皇帝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从皇陵启程回京,车马走了一个昼夜,太子归京,继承一事也当提上日程。 御书房内,炉火烧得正盛,一品大臣各自落座,皆屏息凝神。 太子坐于上首,本是当坐龙椅,太子以尚未继位为由拒绝,只在龙椅边放了把太师椅。 正谈到继位大典的仪仗,外面传来御前太监急切的声音:“王爷,王爷您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门帘被人从外打起,风雪从缝隙吹进来,卷走本就微薄的暖意。晋王气势汹汹地闯入御书房,他一身玄墨大氅,内着绞丝蟠龙盘花的朝服,虽两鬓斑白,眼中却精光四射。 “太子殿下,商议此等要事却不知会本王一声,于理不合吧?”晋王并未跪拜,只一拱手,毫不客气地寻了个位置落座。 郭丞相皱眉,捋着胡须道:“晋王殿下,虽说太子殿下如今还未继位,但您不可无礼。” 燕端好脾气地摆摆手:“相爷,无碍。来人,给晋王奉茶。”转而对晋王问道:“王叔前来,所谓何事?” 茶水送到晋王手边,晋王眼皮子掀了掀,淡淡道:“没有别的事,只是皇兄驾崩前曾有一道遗诏放于我手,今日也到公开的时候了。” 郭丞相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晋王从广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抖开给众人观瞧。 郭丞相看着看着变了脸色,他身侧的官员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道:“胡说八道!太子殿下正值青春,并非三岁小儿,怎的需要晋王殿下扶持摄政?简直是一派胡言!更何况晋王殿下这些年来并不在朝中任职,怎懂派系局势,别说摄政了,就是入朝为官也许多加考量!先帝英明神武,怎会做出如此下策!” “本王看你才是放肆!这可是陛下御笔亲书,真真正正的玉玺皇印!皇兄的决策岂是你能置喙的?”晋王拍案大怒。 “哼!说是御笔亲书,我看未必。先帝晚期荒废朝政已久,就连徐贵妃都能拿到玉玺,谁知道是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或是进献谗言或是伪造遗诏。”官员冷哼一声,“王爷还是省省吧。” 晋王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您说呢?” 燕端依旧是好声好气的模样:“王叔,莫不是父皇去世您太过于悲痛,失心疯了吧?太医令就在外面候着,可需要派人来看看?” “好好好,你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晋王站起来,“本念着家人一场,不要动用兵刃,没想到太子殿下逼着我图穷匕见。” 郭丞相说:“晋王殿下,您这是……” 外面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听这整齐划一的动静怕是有上百人,还都全副武装,暖阁内的空气在一瞬间胶着,沉闷地挤压在每一个人的嗓子眼。 “我带的全是精兵良将,足足有三百人,这一路来,所有的侍卫都被我的人拿下。”晋王拍了拍手,一队银甲卫兵从外面进来,手中银枪寒光闪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选吧,太子殿下,”晋王居高临下,倨傲地冷冷看向太子端,“是选择当一个傀儡皇帝,还是命丧于此,百年后连个皇陵都不配葬入?” 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被卫兵团团围住。长枪尖锐处指向太子端的咽喉,郭丞相满脸的皱纹都盛满怒意,咬牙切齿道:“好啊,好啊,先帝留你在京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看你远走边疆。没料到是养虎为患,引狼入室,你可对得起先帝对你的一片信任?” 晋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件事,还是等我下去了再和他请罪吧!” 一道男声从暖阁后悠悠传来。 “还是现在请罪吧。” 这声音极其熟悉,就连尾音里那略带的沙哑也和记忆里如出一辙,在场人无不惊惧,目瞪口呆,只有郭丞相和太子端面上不显。 顾皎推着燕帝从暖阁后出来,和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十个英姿勃发的甲胄武士。 燕帝坐在木质轮椅上,神色疲惫,浑浊的眼睛里怒意勃发。他枯瘦的指尖在扶手上轻敲,每一声都好似敲在人的心头。 “你,你这是……你不是死了吗?”晋王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哼,朕早就知晓你的阴谋诡计,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兄当年便叮嘱过朕,你这个人生来就是狼子野心。”燕帝冷冷一瞥晋王,“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假死退位,你果真一刻也等不急,这么快就露了马脚。” “那又如何?”晋王破罐子破摔,“外面全都是本王的人!本王一声令下,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他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意气风发和肆无忌惮,振臂高呼:“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是在腥风血雨中登上宝座?本王不介意当一个乱世枭雄!等本王荣登宝殿,从政纳贤,谁还记得你们这些故去之人?” 晋王指着燕帝怒喝:“杀了他们!取燕帝和太子端首级者,封万户侯,世代封荫,得铁券免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几个踌躇片刻,也跟了上去。顾皎往前踏出一步,拔出腰后长刀,格挡住首当其冲的那人,随即一个旋身,一脚重重踹到下一个冲上来的人的膝盖,只听咔嚓一声,那人跪了下去。 她手上发力,一刀劈砍断掉这人的长刀,趁人不备一拳砸到人脸上,将人揍飞出去。 她动手何止是快准狠,简直就是阴鸷狠辣,威势赫赫,大有一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唬得之后的人动作迟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顾皎身后冒出了一排弓箭手,弓箭拉满宛如满月,寒铁箭头直指晋王。 晋王眼看大事不妙,转身往外跑,他一路出了门,看到自己列阵在御书房下的武士,稍稍安下心。他有一众经验丰富装备精良的武士,足足三百人,整个皇宫侍卫加起来都不足两百人,燕帝拿什么和他抗衡? “齐将军。”晋王走下台阶,脸上堆笑,“有你在,本王心安许多。” 齐将军乃护国一品大将,即使归于晋王麾下,也不是以属下身份,更多的是合作伙伴。面对晋王,神色也傲慢些,举止轻慢:“哼,殿下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了。” 晋王嘴角抽动了几下,在身后攥紧了拳头。齐家也就得意这些日子了,要不是户部尚书和徐家勾结,在三皇子刺杀后便株连下狱,他也犯不上将齐将军推为副手。 待大业建成,齐家还能洋洋自得到几时。 “本王劝了许久,可惜太子殿下软硬不吃,”晋王叹息一声,不打算告诉齐将军燕帝尚在人世,“他毕竟是本王侄子,实在不忍亲自出手,也只好请齐将军出手了。” 齐将军不屑地瞥他一眼,看不上晋王这伪君子嘴脸。 “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齐将军挥手,将士往御书房走去。他们面无表情,拔出长剑,并不打算留下活口。 “等等,那是什么?”齐将军忽然瞥见御书房的阁楼上有黑影一闪而过。 雪亮的寒光划破黑夜,骤然响起一道尖利的破空声,凄厉若夜鸮悲鸣。齐将军还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感觉到胸口被重重地捶了一拳,往后退了好几步,就连甲胄都支撑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 他听到胸前甲胄发出细碎的声响,心口刺痛,钝痛过后是一阵接着一阵刺痛,似被粗大的铁针刺破的皮肤,一直深入到骨髓。暖流顺着起伏不平的胸甲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在寒冷寂静的夜色里格外刺耳。 “将军!将军!” 呼喊声越来越远,在黑暗侵袭上来前,齐将军努力睁开眼,最后看了阁楼一眼。 红边金甲的武士从黑夜中逐渐显露,像一把把火炬般连绵成火龙,点亮了四周宫墙。为首的那个武士举起巨大的弓.弩,她身姿纤瘦,宛若春日娇花,眼里却冷硬若铁。 永和十五年,燕帝驾崩,太子端继承帝位。三皇子骊刺杀不成,押入天牢,群臣上书,徐家连坐。入葬皇陵夜,晋王逼宫,反被潜伏所杀,伏诛数百人。 第87章 [【番外】春日宴 自那场御…… 自那场御书房政变过后已有两月, 除夕过后,新皇登基,百官朝贺, 万民同庆。 就连辽国也送来了贺礼,派大巫萨满前来祝贺, 而收押在天牢的辽族二皇子也遣送回国。自此燕辽两族重结友好, 冰释前嫌。 至于之后会不会撕破协议, 再起战火,那都是后话了。 而燕国内部也是沉疴难除,先帝多年荒废朝政, 手下各自为政,朝中派系枝连倾轧。要一一清扫又需要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不可步子太大,更何况新皇就位羽翼羸弱,诸多事物还得依仗朝中老臣。往后是龙领九鼎还是傀儡执政,谁也说不准。 这些政治博弈和顾皎都没什么关系,她无心于朝政,心系的只有一人。 春光明媚,顾皎独自走在别院的小路上, 分开横斜在前的花枝。她余光扫到楼阁假山边开得正艳的海棠花,左顾右盼确认四周无人, 撸起袖子爬了上去。 她小时候就喜欢爬树,嫁人后端着架子规矩了许多, 到了如今, 她无事一身轻,又找回了当年待字闺中的顽皮劲儿。 顾皎三两下爬上树,找了个枝桠坐好。她摘下一朵海棠, 放在手里捻动。 这些日子她都待在京郊的别院,燕端有意将京城的皇商全交付与她,她成日在燕京四处跑动。她忙得脚跟打后脑勺,不是陪曲夫人听曲谈业务,就是跟在户部尚书身后算帐拟法律,末了还要仔细大半夜燕端突发奇想召她入宫,一个人恨不得分三个人出来办事,累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今日好不容易闲下来,在自家别院转转,这才想起来和秦骅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说起来也奇怪,分开三年时,虽然有时会想起他,却不觉得思心迫切。如今重逢,多相处了几日,才分开不到三年的十分之一,就觉得熬不住了,心里焦急地想要见见他。 顾皎把花叼在嘴里,双手交叠压在脑后,在树枝上躺下来,呆愣愣地望着天。 不过秦骅应该不想她,她听说这些日子承天府休沐,有三天假呢,秦骅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别院在何处,都不见派人来问一声。 正思索着,逐月的声音从亭子那边传来:“主子!主子!您在哪儿呢?鸾德殿下找您下棋呢,殿下等了您半个时辰,说你再不过去,她就砸了你上个月在古玩店淘的那套描金青花瓷的汝窑茶具!” 哦,鸾德,是了,鸾德前些日子就说要来她这里玩。小丫头一刻都闲不住,听说顾皎今儿在家,没有安排,非缠着顾皎下棋。 可两个臭棋篓子有什么好下的,别人下棋你来我往,她俩下棋基本抓瞎,有时候谁赢了都不知道,总不能下成五子棋吧。 顾皎累了许多天,今日难得闲下来,不太想陪小姑娘玩。 她早早派逐月照光安置好了瓜果点心,还有许多新出的话本,曲夫人那边新进了巴蜀的绣品绸缎,顾皎也叫人一并给鸾德带去了,让她挑着玩也能消磨不少时间。 看来点心话本和漂亮衣服也不能留住鸾德的心,顾皎无奈地叹息一声,在树上翻了个身,那她只好装作不在了。虽然这样做很对不起逐月和照光的耳朵,但是她相信鸾德不会摔她的茶具,鸾德近来乖巧得不得了,懂事了很多。 春风拂面,阳光被交错的树叶切割成一片片鳞片样的光斑,暖洋洋地洒在人身上。顾皎在朦胧间闻到轻柔的花香味,许是最近累得狠了,她居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秦骅从门廊进院子,老远就听到鸾德高声说着什么,走近了才听清楚她的抱怨。 娇艳的小娘子一袭桃红的纱裙,臂弯间垂珐琅珍珠的披帛都快滑落,她还在廊前自顾自跳脚,发髻间的珠花一颤一颤的。 “你骗人!杳姊姊肯定在别院!她就是不想见我!”鸾德跺着脚,恨不得把绣鞋上的红宝给甩下来,手里的团扇直直怼到逐月的鼻尖上,“她就是生我气了是吧?我不过是上个月惩罚了她院子里的一个婢女罢了,那个婢女居然把脏水泼到了我新做的绣鞋上,我不过是罚她在庭院跪了半个时辰!我都给杳姊姊赔礼道歉了,下次保证不再犯,她怎么还不愿意见我!” 逐月连连赔笑,心里说你的杳姊姊真不是还生你气呢,她老人家是懒筋犯了不知道在哪里睡大觉。可实话肯定不能告诉鸾德,不然就不仅仅是她和照光耳朵受苦,连顾皎也讨不了好。 “这是在做什么?”男子沉稳的嗓音落在逐月耳朵里宛如天籁。 逐月忙迎上前去,跟见了失散多年的家人般两眼含泪,声音殷切:“秦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 秦骅还是能压住鸾德的,鸾德收敛了脾性,嘟起嘴,闷闷不乐地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 秦骅扫视一圈,问道:“她人呢?” “奴婢也不知道,今儿早膳过后就没见到娘子的人,”逐月说,“门房那边说娘子没有出门,车马都还在前院呢。” “我去找找她。”秦骅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不就是个前夫嘛,”鸾德不敢让秦骅听见,小声地嘟囔,“装什么大尾巴狼,呸。” 逐月望着秦骅远去的背影,抚摸一下胸口,感叹还是秦大人靠谱,不愧是新上任的承天府府君。 秦骅轻车熟路地绕到花园,找到假山边最大的那株花树。海棠靡靡娇媚,花团锦簇,清晨的露珠在娇嫩的花瓣上滚动,剔透的水光晕染出花朵明媚的颜色,水珠成了淡淡的殷红色,宛若日暮天边的霞光。 一片朱红的披帛从茂密花枝间垂落,随风轻柔地飘动,绸缎末端绣的金线海棠栩栩如生,像是从花枝上落下来的一样。 秦骅心中的郁气顿时消散了,身上那抹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也烟消云散。 他轻轻捏住披帛,用侧脸蹭了蹭微凉的布料,嗅着似有似无的淡香,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秦骅缓缓合上双眼,浓密纤长的羽睫微微颤抖,投下鸦青色的阴影。他硬直的嘴角和缓了不少,从刀劈斧砍的石像变成了沉默柔和的远山。 他睁开眼,轻声喊:“杳杳。” 手里的披帛被人抽走,上面的繁花间探出一张明媚的脸来。女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鬓角边四股的珍珠流苏摇曳,红艳的嘴唇上叼着一朵胭脂色的海棠花。 她像是花间的妖精,懵懂地望向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 秦骅也没料到顾皎离她这样近,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他只能看到顾皎脸上细小的绒毛,和眉宇间清亮的眼睛。 他嘴唇碰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带着极为寡淡的花香。他额头上也有微凉的触感,她的珍珠流苏晃动得太厉害,都碰到了他的脸。 顾皎吐掉海棠花,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在秦骅淡色的薄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她真的很用力,两人耳畔都出现了响亮的声音。 秦骅蓦然红了耳根,好在他的头发挡住了,蜜色的肌肤也看不太出来。 顾皎从树上跳下来,秦骅手足无措,立马张开双臂要去接她,谁知顾皎擦着他的胳膊落下,稳稳地站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顾皎歪着头问。 秦骅清了清嗓子,尴尬地收回手,脸上还是面无表情:“……来看看你。” “哦!你有没有遇到鸾德,她是不是很生气?” “还好,她就嘴里嚷嚷。” “你最近很忙吗?我都遇不见你。” “……还好,就是以前的那些事。” 两人走到亭子里,石桌上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剩的焦糖瓜子和红皮花生。 顾皎也不嫌弃,随手抓了把瓜子嗑:“还没恭喜你升官了,府君的公务忙不忙?哎,你如今也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官了,你才三十岁不到吧?” “是,”秦骅剥着花生,也不吃,捻掉红皮就放在一旁空出来的白瓷小碟上,“没料到之前的使君居然是郭太后的胞弟……那位说年事已高不愿再参合朝中事务,辞官回乡来……分明才是四十出头的人。” “多半是陛下为你周旋来的,再说了,郭相已在朝中,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若想要握牢权柄,外戚肯定是要打压。”顾皎煞有介事地分析,自然地拿走了花生扔进嘴里。 “嗯。” 两人半晌没说话,秦骅默默地剥花生,顾皎的瓜子嗑得很响亮。 吃了半碟瓜子,顾皎喊人来倒茶,秦骅这才开口:“你知道袁青翡要去南国吗?” “知道啊,陛下说他杀了实在是太可惜,还不如打哪来的回哪里去,如若为南国百姓做些贡献,也算是将功赎罪了。”顾皎撇撇嘴,“而且他已经清洗了徐家和谢家派系,再对晋王一脉赶尽杀绝,也怕被人诟病。” “说起来,他走的那天我还去送过他。”顾皎抿了一口茶,“哇,你是没看他那样子,整个人都瘦脱相了,看起来可惨了,据说是在天牢里落下了病根,还瘸了一条腿。我想起他娘是个爱子如命的,又贪慕荣华富贵,袁青翡又是残疾又是贬官回乡,不知道会不会背过气去。” 她幸灾乐祸地咂嘴:“啧啧啧,真可怜。” “……如果你当初遇到的是我,也许就不一样了。” 秦骅突然冒出一句。 顾皎掀起眼帘瞅了他一眼:“你今儿不会是来找我复婚的吧?” 她这话脱口而出,心里也在打鼓。她方才亲秦骅也是下意识的举动,都没过脑子,缓过劲来差点扇自己一耳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是把秦骅吓跑了怎么办。 “不是。”秦骅斩钉截铁。 顾皎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又挺失望的,只好埋头喝茶。 “我在想,我是说如果,如果的话,”秦骅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顾皎,“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吗?” “什么?” “我之前做错了很多事,我没有去理解你,体谅你,也没有表露自己的内心,让你感受不到我的一点爱慕之情。”秦骅望向顾皎的双眸,“我一直以为我深爱你,但没被你知晓,就毫无意义。” “也不能这样说,其实我之前也很混账。”顾皎点头哈腰,“不过我现在真的洗心革面了,你看我和袁青翡还有陶竹都断了是不是。” “你当初会养戏子,对袁青翡念念不忘,也有我的错,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爱,你自然会去别处寻求补偿。再者,你和袁青翡的曾经已经是过往,我不该抓住不放,但我只是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当初和你和离也只是时局动荡,我要去北疆,怕你受到牵连,并非我的本意,我阿娘也是送回了娘家休养避难。” “你别说了,”顾皎以手掩面,“你越说我越觉得自己像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你是打算要让我羞愧致死吗?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狠毒啊秦大人!” 秦骅摇摇头:“不是,你很好。” “按照话本你下一句就是,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不,我觉得我们天生一对。”秦骅说。 “啊?”顾皎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就,从今天开始,我们重新开始吧。我放不下你,你应当也是想着我的。现在我们没有婚约的束缚,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坦荡一些,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如果之后你觉得可以,咱们可以再成亲……我们当初没有大操大办,我一直都觉得很可惜。” 顾皎明白了,她总算知道秦骅今儿来做什么了。原来不仅是春季来了,她的春天也来了。 她抬起头,直视秦骅。秦骅背着光,金灿灿的阳光在他身体周围镶上了一层金边,春日艳阳模糊了他的面庞,她看不清他的五官,隐约感觉他是在笑的。 顾皎突然站起来。 “怎么了?”秦骅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抓紧衣摆。 “今天天气真不错,”顾皎笑着说,“我去向陛下借借墨翰殿,那边的杏花应当是开了,正好办个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