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与好玩》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随便与好玩》作者:诸事皆宜 文案: 乐队鼓手×校乐团大提琴首席 校园背景。 【半吊子乐队鼓手×健忘症大提琴手】 一个关于竹马变情敌变对家变朋友变情侣的超级变变变故事。 *文名里的“好”读作四声。 *受有健忘症,但关于健忘症的病情都是我瞎编的,大家不要信,现实中请以医学研究为准。我这么编主要是为了自己爽。 *文中危险行为请勿模仿 【严谨排雷】 1、作者是我,没文笔没逻辑易烂尾不懂音乐,接受批评 2、慢热、狗血、清水、中二、极度理想化 3、易站反攻受,开盘请慎重下注 4、有一对bg,会有一定戏份,介意慎.入 5、校园设定架空 6、没有炮灰攻or受,大家都会幸福 7、也祝来看文的各位一直幸福,真心的。 我的微博:【@一所客】 标签:竹马竹马 HE 第1章 楔子 杨司乐开导了自己一个月,还是觉得施年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俩人偶然在校园内碰着,施年都会别开脸装作正和旁边的同学交谈? 转来庆江音中的第一天,他提着竹笛盒从寝室步行去民乐楼办公室报到,凑巧撞见施年指尖呼啦啦转着一本蓝色文件夹,吹着口哨向他迎面走来。他大吃一惊,吓得差点同手同脚。 不会认错,施年压根儿没长变,杏仁眼冷白皮薄嘴唇,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眼神像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无所谓又极具侵略性,瞥一眼就是一句“你瞅啥”钉在人身上。 他赶忙在脑海里搜索儿时玩伴重逢的正确打招呼方式—— “嗨!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学音乐了啊!” 好像太热情了。 “年年,好久不见。” 一来就叫别人小名,也太尴尬了…… “诶同学你好,请问一下民乐楼怎么走?” 直走经过操场和食堂,看到西洋楼之后左转,就在西洋楼对面,有“德艺楼”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很醒目。 “噢,谢谢。” “不会。” 额……半岛铁盒? 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自然点,挥挥手,叫声施年的名字,然后保持微笑。 但是,待他暗暗深呼吸完一口,左手才刚起了个势,还没举过胸口,施年就已经路过他往宿舍楼的方向去了,没再多看他一眼,更没和他打一声招呼。 第一次,杨司乐还能安慰自己,是自己变化太大施年才没认出来。第二次,每周一回的集体朝会结束,他努力在人群中找到了施年,记住了他们班的班牌,课后特意找新同桌打听了一番,踌躇满志地跑去对面西洋楼的弦乐一班认人。 好家伙,结果施年瞄了眼他胸前的名牌,上来就是一句:“民乐三班的?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有男朋友了,你回去让牟翔飞消停几天,行吗?算我求你。” 说罢他转身就走,徒留杨司乐一个人傻不愣登地站在弦乐一班门口,接受靠窗同学的注目礼。 怎么回事儿?有男朋友就不认朋友了?连个自我介绍的机会都不给?什么道理?! 由此,杨司乐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个当年在他离开庆江前哭着喊“洋洋哥哥不要走”,非得拽着他的手睡觉才安心的年年小可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有了对象的,西洋乐演奏系系草、弦乐一班班长、校乐团大提琴首席,施年同学。 作者有话说:就这么跟大家说吧,杨司乐(yue)是攻,洋洋哥哥是攻,杨队长是攻,是他就是他(快逃.jpg) 第2章 谁还没个脾气了 牟翔飞是谁? 从大名“双馨”小名“西洋”的教学楼出来后,杨司乐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回头得让同桌给他指指牟翔飞是班上哪位好汉,以他的记性,对这个名字完全没印象不太正常。 他刚从北京的普通高中转回来两天,班上同学的名字基本熟悉了,但目前名字和脸能对上号的,只有三个室友一个同桌,外加帮他领过教材和校服的生活委员。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别在衬衫左襟的名牌,第一排是他的名字,第二排刻着“民乐演奏系-吹奏3班 学号:20180203599X”,X代表“借读”,599代表他是民乐演奏系的第五百九十九号学生。 施年的学号后面就没有那个X,刚才他用余光瞄到过,记得很清楚,是20180101002,看来是当年入学考试的第二名。 庆江音中全称“庆江音乐艺术高级中学”,两大台柱子便是演奏系和作曲系,除此之外,还有声乐、播音主持、舞蹈表演专业,只不过收的人很少,三大专业加起来学号顶多排到七百来号。 这儿出过明星,出过演奏家、作曲家,出过名模名嘴,是西南地区最大最知名的中等艺术院校,竞争压力不比普通全日制重点高中里的小,学生们基本都是冲着国内外的高等艺术学府去的。 杨司乐在秋末的入学考试里,演奏分数平平,只有视奏分数比较有牌面,但总成绩放在音中现有学生里,顶多算中下游。让评委老师们拍板的加分项在于,面试复核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把简历中“爱好特长”那一栏填得满满当当—— 架子鼓,penbeat、吉他、贝斯、口琴、洞箫、卡祖笛、拇指琴、键盘、作曲、编曲、混音、英语、一点日语、修热水器、修手机、做八音盒、捏粘土手办、缝纫、会发大舌音小舌音、会卷棉花糖、会做三十六种西式面包、会提炼芯片里的黄金、能识认八十八个星座中的四十个左右、可以用一张A4纸折出两只跳跳蛙、圆周率能背到小数点后七十位、可以用口哨熟练吹奏车尔尼299以上程度的练习曲…… “不是,杨同学,前面的好歹跟‘音乐艺术’有关,这后面的恐怕连特长都算不上吧?”坐在最右边的一个评委挑了挑眉毛。 “那可不一定了刘老师,现在懂怎么修热水器的小孩儿可不多,怎么不算特长?”坐在最左边的一个女评委笑道。 正中间的主评也跟着笑:“有意思。” 他把简历表拿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杨司乐:“不过,小同学,你能跟我这个老年人解释解释,什么是penbeat么?” 杨司乐很紧张,身子微微前倾道:“我觉得算是打击乐的一种,只用两支笔就可以完成。” 主评拾起桌上的两支笔,往前一递:“来,示范下?” 杨司乐把竹笛放回盒子里,从考室中央走到桌前,移开纸张,誊出了一块地方,用两支笔敲敲划划,手腕动次打次,一边敲还一边抬起头,眼睛发亮地问正对着的评委:“老师,能听出我敲的是哪首曲子吗?” “你倒给我出题了。”主评侧耳分辨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这个演奏方式太干涩了,只有节奏没有旋律,能听出什么?” “是《牧民新歌》选段。” 杨司乐用笔尖在旁边的纸上巧妙地一顿一划,模仿原曲中马的嘶鸣。主评在脑海中哼着旋律再去细听,果真是那段节奏。 “有意思。”他笑着重复了一遍,“传统曲目这么玩儿,挺有意思。” “视奏分也挺高。”女评委强调。 “学了多久了?”始终没发声的评委突然问。 杨司乐估摸着自己不太稳当,稍作犹豫后还是决定走点捷径:“认真学的话是九年,随便练练的话,应该有十七年了吧。” “打从娘胎里开始练的?”这位评委有些不屑,“留了一级是因为开始认真学了?” “留级是因为转学去了北京,有点跟不上进度……我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我爸就拿他的笛子让我玩儿,再大点,他就老让我吹响试试。” “你爸爸也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吹的竹笛?” “嗯。” “能问问令尊的名字么?这个圈儿就这么大,说不定我们都认识。” 杨司乐试探道:“我爸叫杨流,谐音‘洋流’的那个‘流’。” “……杨流。”评委略显惊讶地望向他的脸,“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杨司乐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没有,我爸比我帅得多。” “你爸爸他……现在怎么样?”主评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谨慎地问。 杨司乐笑得稍稍坦然了些:“还是那个样子。谢谢老师关心。” 主评叹了口气:“应该的。那年刚好有个国际论坛在英国开,我还去现场看过他演出,没想到后来会出这么个意外,只能说天妒英才吧。” 他盖上笔帽,作结道:“你有你爸年轻时候的样子,好好学。”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结果显而易见。 他以最长的面试时间,拿到了仅有的三个入学名额中的最后一个。当时那位一直为他说话的女评委,就是他现在的班主任,薛老师。 最终录取名单公布时,他兴高采烈地打视频电话给爷爷奶奶,和留在北京的爸爸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话,感谢他在自己的入学考试里付出的巨大努力。 不过一直是他在嘚吧嘚吧嘚地说,毕竟他爸也开不了口。 岑婉萍见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兴致却仍不减半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连忙劝阻道:“别说了,奶奶的手机都要被你给说没电了。” “奶——奶——”杨司乐闻言,拖着声音对准手机屏幕大叫一声,“充——电——” 等老人家循着声,抄着锅铲进屋里给手机插上充电线,他又肆无忌惮地说了二十分钟。从搬回庆江如何如何收拾新房,说至前两天在楼下垃圾桶边捡了个碎到只剩下半截的空奶瓶,他拿回家里如何改造成了现在的台灯灯罩,大大小小,事无巨细讲了个遍,这才舍得挂电话。 最后他说:“爸爸,等开学了我让妈妈想办法联系一下施叔叔,到时候再请年年来家里玩儿。你有七年没见过他了吧,他现在肯定很不一样了,不知道好动症治好了没。” 当时他没说出口的是,我也有五年没见过他了,光是想想都有点小紧张。 个屁。 施年看样子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小时候的事估计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强行叙这个旧,那多没劲,谁还没点儿脾气了? 杨司乐越想越来气,拉开凳子往座位上一坐,拧着眉毛沉沉地问同桌:“陈楠,牟翔飞是哪个?” 陈楠正在默谱,头都没抬:“没来上学的那个。” 杨司乐愣了愣:“没来上学?” 陈楠扭身用下巴指了指他身后的空座位:“就他啊,两天没来了。” 杨司乐没想到后座这个空了两天的座位就是牟翔飞的,顿时有些茫然:“他真的在追弦乐班的施年吗?” 陈楠脑海里还全是乐谱,漫不经心地问:“谁在追谁?” “牟翔飞追施年。” “可能吧。” 话音刚落,陈楠就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冷不丁发出惊叫:“什么?!你说谁追谁?!” 全班都看了过来,陈楠赧然地回头冲大家伙笑了笑,示意没事,然后才转过身凑到杨司乐面前,小声问:“你说翔哥在追施年?” 他扔了笔,空手在腹前比了个拉大提琴的姿势,确认道:“对面楼拉大提琴的那个施年?男的那个施年?” 杨司乐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诧异:“嗯,对面楼的系草,弦乐一班班长,校乐团大提琴首席,施年。这还是朝会完你跟我说的。” “我知道!但翔哥为什么会追人啊?!翔哥这样!”陈楠凶狠地皱起眉头,“这样!”又盘起手,“还这样的!”他翻完白眼,终于恢复正常,“怎么可能去追人啊!还是追个掏出唧唧说不定比他都大的男的!” 杨司乐想了想,认真地答:“可能因为施年长得好看?留个长发也不输女生?” 陈楠摇了摇头:“同学,醒醒,你也长得好看,还比施年新鲜,但翔哥也不可能追你啊。” 他叹了口气:“算了,等你见到翔哥,跟他相处个半天……不!十分钟!你跟他相处十分钟就懂了,他不可能主动追谁的,不骗你。” 杨司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你只惊讶翔哥会追男孩子,都不惊讶施年居然会被男孩子追吗?” 陈楠重新看回摊在课桌上的乐谱,似笑非笑地说:“有什么好惊讶的,他本来就是个gay。” 杨司乐笑意不减,平静地反问:“他是吗?” 陈楠同样平静:“他是。他喜欢谢沉,大家都知道。” “谢沉又是谁?” “作曲系的头牌,年级第一,富二代。” 闻言,杨司乐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五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比如以前和他要好到恨不得跟着他搬家去北京的施年完全不记得他了,比如施年已经长到会有喜欢的人的年纪了,比如施年喜欢的人是个男生。 气闷烟消云散,他猛地有些低落,再也笑不出来。 “他亲口说的么?他喜欢谢沉。” “这倒不至于。”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喜欢谢沉?” 陈楠握着的笔尖滞了滞,两人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额……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你刚转来,不是很清楚,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有个树洞,叫‘音中没有什么新闻’,是拿来给大家吹牛皮用的独立网页。” “这个寒假谢沉留校了,没回家,有留校的同学——应该是个腐女,就发帖说,老是看到施年回校给谢沉送东西,绝对有情况。” 陈楠顿了顿:“最开始好像只是一些喜欢脑补这种男男cp的女生跟帖回了几条,大家也没当回事儿,随便刷一下就过去了。结果快到除夕的时候,有个匿名帖突然被刷进了热门区。” 杨司乐有点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了:“是拍到什么了?” 陈楠点头:“对。过年么,谢沉就是本市的,总要回家吃个年夜饭吧?施年这回来估计没提前打招呼,见不到人就直接把东西放保安室了,应该是让他回校的时候自己拿。发帖的这个人去保安室领家里寄来的东西时,不小心拿错盒子了,阴差阳错地看到了他卡在书里的明信片。” 杨司乐心下一沉:“告白信?” “我看过图,就是祝谢沉新年快乐,希望有机会拉一首他写的什么什么曲子之类的。关键是,有跟帖的人说,施年说想拉的那组曲子,是谢沉他们班老师布置的期末作业,规定了情绪色彩的。” 陈楠冲他挤眉弄眼:“得浪漫,你懂吧!得富有情感,你懂吧!然后谢沉当时已经定了体裁和主题,要写进行曲,坠入爱河干|柴|烈火的那种你懂吧!” 杨司乐懂了:“所以,施年这是……被迫出柜了?” “算吧。但他也挺洒脱的,第二天就自己注册了账号,上去回了帖,问大家期末作业做完了吗,今天的琴练了吗,这么有空来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有不怕死的又问,那施首席期末作业做完了吗?今天的琴练了吗?终身大事定了吗?” “他怎么回的?” “做完了。练了。他还没答应。” “……”杨司乐无言以对。 “呵呵。”陈楠苦笑一声,“为什么学神连告白被拒绝都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呢,我缓缓流下了属于凡人的泪水。” 杨司乐倒不觉得这有多轻松,反倒像是孤注一掷,仿佛抱着一种“既然都被拍到了,那就痛快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喜欢刚好,不喜欢就拉倒”的心态。 施年从小就这样,很犟,被某个老师冤枉了,他连那门课都不乐意听,作业也不乐意做了,一定要等老师向自己道歉才肯继续学;被医生诊断为好动症之后,他为了不打针吃药补锌硒,曾振振有辞道:“反正都这样了,那我就不要以前那个梦想了,我的新梦想是当个运动员!每天都动来动去!” 尽管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种滑稽的悲惨,但杨司乐仍不合时宜地从中得到了一些慰藉:起码在相貌之外,他总算能从现在的施首席身上,看到一点昔日玩伴的模样。 哪怕这种相似少得不值一提。 “对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施年跟我们翔哥。”陈楠讲完八卦,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杨司乐故作无谓地答:“单纯好奇高一就能当首席的人是什么样的罢了。” 陈楠握紧拳头捶了捶课桌:“妈的,根本不是人!” 大课间结束,上课铃响,杨司乐看向教室前方,笑着说:“嗯,是神仙。” 陈楠松开手,随意道:“我还以为你跟神仙认识,以前是同学之类的。” 杨司乐从眼镜盒里拿出自己的金丝眼镜戴上,矢口否认:“不认识,昨天开学才第一次听说。” 文化课的老师抱着教案走进了教室,陈楠悄悄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胳膊肘:“诶,那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挺好的,的确像个首席。” 只是不像年年。他们都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注:谢沉弟弟回来啦,他在《走棋看枪》里出现过,没多少戏份,没看过走棋的也不影响,不必特意去补。感谢阅读,欢迎评论。 第3章 谈恋爱太可怕了 艺术类高中的日常并不比普通高中的轻松有趣,半期考核前后,杨司乐迟来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艺术生们,好像过得也不怎么艺术。 不论你学的什么专业,每天仍旧要在教室里上语数外,物化生政史地选三科,以及雷打不动的视唱和乐理课。至于各不相同的专业课—— 琴房基本靠抢,排练就看谁更狂。 要是小队排练时间跟预约琴房的时间撞了车,你就得到处磨嘴皮子,实在不行躺地撒泼,反正老师不管课后你怎么闹,每月考核拿得出成品才是王道。 杨司乐以前在北京念书,还觉得自己挺努力,一度十分自信地按过去的生物钟七点出寝,结果等吃完早饭去了海纳楼办公室一问,才知道来得太晚,周一一早琴房便已经排满了,要想练俩小时笛子得等到后天。 音中上下没人有这个耐心等两天。反正竹笛不是钢琴,只能在琴房里才能练,大不了带上六神买个谱架,去西洋楼背后的小树林吹。 但是站上几个小时还是累得慌,偷一只教学楼的椅子带过去不大现实,自备折叠小板凳坐着吹影响气息,吹一会儿坐一会儿效率又极低…… 不过俗话说得好,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区区小事难不倒杨司乐。 他穿了条该换洗的运动校裤,挑了棵结实的树,把谱子往裤腰带里一塞,笛子往嘴里一含,三两下就熟练地爬上了树。 春寒料峭,独坐枝头,六神护体,虫蚁退散,他能无所畏惧地从中午吹到日落。 然而,没两天,挨得近的西洋楼里都传开了:民乐楼那边有个男的学疯啦,放着好好的琴房不去,天天自挂东南枝吹笛子。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教务处。 于是天然琴房就此泡了汤,杨司乐被叫去薛老师办公室写了一千字检讨,说自己不该影响双馨楼的同学上课,不该无视班规校律、罔顾个人与公共安全私自上树练曲子。 薛琳看完检讨,喝了口咖啡,语重心长地说:“司乐,这件事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师明白,上课时间寝室那边不允许留人,你初来乍到,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约琴房最好,才被迫去了这么个危险的地方练习。至于我嘛,刚开学忙昏头了,忘记派个同学带一带你。我们俩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杨司乐双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 薛琳见他肯定得毫不迟疑,瞬间笑了:“诶,我就随便这么一说,你还真觉得老师做错了啊?” 杨司乐抬起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薛老师,我确实不知道琴房这么难约。” 然后他立马移开视线,闷声道:“责任你三我七吧……主要错在我。” 薛琳有些惊奇,惊完之后又觉得好笑:“那教务处规定的这一千字检讨我是不是得贡献三百字?” 杨司乐被这么一噎,连连摆手:“不不不!薛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琳本就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跟一个初衷不坏的孩子纠缠,她拿起钢笔,斟酌着在检讨上划去了几段过分自责的话。 “学校四千多个学生,四十八间琴房,十六间排练室,抢资源是每天都在上演的事,有人抢得到,就会有人抢不到。只要你出发点不是为了报复抢到的人,或者给西洋楼那边的同学找不痛快,影响他们正常上课,我就不会骂你什么。” “你最大的错误,是觉得考核比生命更重要。” “万一你从树上摔下来,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意外,学校难办倒是其次,你的人生、家庭就此毁了才是最不应当的,这也是学校决定下周一朝会集体通报批评这件事的原因。希望你能理解,别觉得我们小题大做。”她一边在纸上加注自己的过失,一边挥了挥左手,示意杨司乐可以回班上去了,“把陈楠叫来,我嘱咐他几句。” 杨司乐自认有错,完全接受校方的处理意见,但别的同学可懒得管这么多。 音中没有什么新闻:《音中今天有新闻了!民乐演奏系转学生刚来一周,就解锁被全校通报批评新成就,属实牛B!》 发帖人:读作巴赫写作爸爸 举报理由:恶意引战 申诉理由:沃日,巴赫做错了什么,看ID分敌我?发的纪实区,到底哪里引战了???合理怀疑有民乐楼的管理护短,崽种出来对线。 申诉驳回,该帖无法再进行查看与回复,三日后将永久删除,请做好备份。 音中没有什么新闻:《关于杨司乐(民乐演奏系吹奏三班)上树事件及相关纪实帖被封始末整理》 发帖人:哈哈哈太妙啦 “上个帖回复还没过百就被举抱了,因此笔者吸取他人教训,标题和内容严格按照纪实区要求格式撰写(所以管理哥哥进来的时候能不能轻点,主要是第一次,怕疼)。练琴来晚没吃到瓜的朋友不要慌,事件整理请戳下图。最后,读作巴赫写作爸爸 走好。” 2L:疑车有据,楼主哈哈哈太妙啦 走好,管理爸爸不要停。 3L:被通报批评的就是前几天在我们教室外面吹笛子的那位仁兄? 5L:恭喜新同学打破我们翔哥保持的记录。 6L:“我们翔哥”?有内鬼,德艺楼知名楼管 出来干活。 13L:讲道理,那两天我们语文老师还以为是海纳楼隔音材料出了问题,说要跟学校反映,让他们好好检修一下海纳楼。为民服务杨同学,他们不懂你,我懂。 14L:海纳楼隔音确实不行,我在琴房练琴就最怕遇到管乐班那群吹号的,能吵死个人。 15L:小螺号,滴滴滴滴吹,隔壁听了能起飞~ 16L:管乐班:有被冒犯到。 17L:管乐班风评持续被害。 18L:唢呐:好险好险。 19L:唢呐不服,请求出战! 20L:唢呐一出,谁与争锋! 21L:爷真滴佛辣,学个乐器还学出鄙视链了。阴阳怪气,建议加大月末考核力度。 22L:楼上新来的?音中日常不知道? 23L:本来学校就不允许在教学区内和附近练习乐器,咋的,你民乐是亲儿子,做错事还不能让人嘲讽一下了? 29L:前面有个说民乐亲儿子的憨批,怕是不晓得学校拨了多少钱给西洋楼,又拨了多少钱给民乐楼吧?高三学姐给你科普下:圈内知名养子民乐楼,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国际金奖。 30L:我寻思西洋楼有打击乐、管弦演奏、作曲编曲、指挥大大小小几十个班,比你们民乐楼多花点钱不是正常的吗? 31L:围观29L匿名憨批,高三学长给你科普下:那年央音附中都没报名那个比赛。学校敢吹你居然也敢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33L:你们继续吵,我先来喊一句西民大法好!高冷富二代攻×隐忍儒雅受,虐恋情深、相爱相杀,我又磕到了! 37L:33楼你到底会不会搞?听我的,是斯文败类民乐攻×傲娇毒舌西洋乐受。 301L:震撼我妈,三小时破三百楼,合影留影(剪刀手.jpg) 507L:舞蹈系的默默吃瓜不敢说话。 508L:播音主持+1 509L:指挥班+1 511L:美声给大家拜个早年! 512L:流行唱法祝大家中秋快乐! 520L:(这层数好吉利)前面把能过的节都说完了,本单身狗想不出骚话,只能祝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了。 “操,进热门区了……”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正忙着在帖了五根白线的黑板上找多余的空位写语法知识点,陈楠抓紧时间悄咪咪在课桌下面刷新校内网。杨司乐还没注册账号,只能从他那儿了解一下由自己引发的意料之外的战况。 “我记得,上一回不靠管理员加权限就冲进热门区的帖子,还是施年的明信片门。” 陈楠拍了拍杨司乐的大腿,无声叹了口气:“杨哥,节哀。” 杨司乐留过级,比班上大部分人大一岁,勉强当得起这声“哥”。 陈楠见他不搭理自己,只盯着黑板,双眼无神,赶忙躬低身子,躲在书后开导他:“别这个表情嘛,我翻到底都没看到真正骂你的,民乐楼跟西洋楼一直这样,音中传统,你别太在意哈。” 杨司乐这边被回身的英语老师盯了一眼,赶忙低下头,不敢再接陈楠的话,掏了支铅笔在课本上写字,递到陈楠的胳膊旁边让他看。 “校内网怎么注册?” 陈楠警惕:“冷静啊杨哥!以暴制暴不可取!” 杨司乐:“我是想上去亲自道个歉……打扰他们上课了,是我不对。” 陈楠:“可以,但没必要。翔哥上学期一入学就被通报批评,那些学姐学长的帖子盖了一千多楼他都懒得理,等到周末热度还不是下去了,寄宿制学校就这个批样子,你得适应。” 杨司乐回头看了眼正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牟翔飞,好奇地写:“他是因为什么?” 陈楠比了个口型:“打、架。” 杨司乐在课本角落画了个问号。 陈楠写:“有人嘲笑他的董雪华是山寨货。” 但凡是对笛箫有点了解的,就没人会不知道董雪华。 笛箫这类民乐乐器和钢琴提琴什么的不太一样,往贵了买基本不是选厂家,而是看出自谁手。董雪华家的笛子,他亲手做的能卖到上万块一套,有本人签名作为识别,而非亲手无亲签的,三四百也可以拿下。 自从初中毕业决心要走竹笛专业后,岑婉萍就给杨司乐买齐了董雪华全套的一节笛和两节笛,CDEFG调都有,总价起码过三万。不同厂家生产的练习笛买得更多,使用率也相对更高。 “翔哥的笛子有那种签名,但是成色和做工……”陈楠小声说,“你懂的。” 杨司乐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瞄了瞄后面睡觉的牟翔飞,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说实话,尽管牟翔飞上周三就回校了,但他跟牟翔飞至今没说上几句话。原因无它,没有文化课和视唱练耳课的时候,牟翔飞基本不会出现在教室,有文化课的时候,他基本在睡觉,只有到了视唱练耳和乐理课,他才会一脸冷漠地清醒一会儿。 毕竟前后桌,上周三发觉有人坐进后边空了两天的座位,杨司乐想着和他好好认识下,就热情地主动打招呼:“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翔哥了。你好啊,我是新转来的……” “嗯。” 牟翔飞面无表情,正眼都不带瞧一下地打断他,把笛盒行云流水地往桌肚子里一塞,就此趴下了。 “……” 作为一名亲切友好的转校生,二十四小时内在人际关系上遭受了连续双重打击,杨司乐很尴尬。 陈楠十分镇定:“杨哥,习惯就好。” 牟翔飞一觉睡到了中午,老师和他的同桌也视若无睹,下了课,后者径直从后排课桌翻了出去,直奔食堂。杨司乐觉得这样不大好,推了推牟翔飞的肩膀,提醒他该吃饭了。 牟翔飞大概有严重的起床气,顶着被手臂压出红印子的右脸,径直一巴掌打掉了杨司乐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极度不耐烦地骂了句:“动你妈的手,有事不会说话?” 莫名其妙被怼个不轻,杨司乐先是一愣,随后脾气也噌噌噌窜上来了。 他踢了下牟翔飞的课桌桌脚,沉声道:“对,不会。” 那天下午全是专业自习,说白了,就是让大家去琴房或者排练室练琴。杨司乐没约到琴房,更没加入什么乐队乐团,最后选择回教室写曲子。 午休完,从寝室去民乐楼的路上,他一句句地想好了,要是牟翔飞再跟他摆脸色骂难听的话,他该怎么怼回去才不落下风。 但走进教室,牟翔飞的座位已经空无一人,笛盒也跟着没了影踪。 杨司乐这才想起,早上牟翔飞就没背书包来,看样子是只想刷个出勤率不被退学,人压根儿没打算留在学校吃饭睡觉上自习。 晚上,杨司乐洗漱完躺上床,没防住越想越气,还有点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委屈。 等等,施年昨天说,他有男朋友了,让牟翔飞消停几天…… 按照陈楠给的情报,施年在追求作曲系的谢沉,那前半句应该是用以推脱的假话,可后半句有名有姓,怎么看都不是空穴来风。牟翔飞应该在寒假频繁联系过施年,并且的确有那方面的暗示或明示,才会让施年烦不胜烦说出这种话。 怪不得陈楠一口咬定牟翔飞不可能追求谁,杨司乐难以想象他坠入爱河的样子,如果被喜欢的人碰一下,他是不是会破口大骂:“亲爱的,动你妈的手!” 邻床室友杜若鸿被杨司乐一阵辗转反侧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关了手机从被窝里探出头问他怎么了。 杨司乐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咽了咽口水,长叹一声道:“谈恋爱太可怕了。” 第4章 随便,玩儿,都好,速来 杜若鸿不知道谈恋爱可不可怕,每天晚上在寝室楼下依依惜别的情侣那么多,也没看出谁处在水深火热中,大家都挺幸福的。 反正肯定比他这个正在苦恼月末考核独奏曲目的人幸福。 他重新按亮手机,用被子挡住屏幕光,接着在校内网找选曲经验帖:“诶,杨司乐,月末考核你找到人组队了吗?” “没有。”杨司乐把双手缩进被窝,“我看别人好像都有自己的固定小组了,我突然插一脚不太好。” “嗐!要我说,这组队就你妈的离谱。”睡他俩对床的李林凡砸了咂嘴,“学校只规定了一首独奏跟一段组曲,又没规定必须得整什么合奏、什么多声部,也不知道是哪个事儿逼从菊花里想出这么一招嚯嚯我们,让我揪出来头给他打爆。” 在北方客居了五年的杨司乐听着他的口音,竟然蓦地生出了些怀念。他扭头看向李林凡的床位,问:“所以你也没组队?要不咱俩凑一对儿?” “他没组队个屁。昨天自习课他已经跟学习委员练上了。” 室长瞿觅跟女朋友道完晚安,也从被窝里钻出来加入了卧谈会。 “林老板,你是不是想欺负杨司乐是新来的,不懂行情,好暗中消灭一个潜在对手?” 杨司乐故作惊讶:“原来音中水这么深?受教了,多谢室长提醒。” 瞿觅轻笑:“客气。” “形势所迫,我有办法?跟别人一起吹确实容易拿高分啊。”李林凡为自己辩解。 瞿觅学着他的口音反唇相讥:“你可拉倒吧,自己技术过硬比啥都强。” 杜若鸿举手:“同意!” “所以室长你是一个人吹一整首组曲?”杨司乐问。 瞿觅:“……” 杨司乐:“……好吧。” “杜若鸿,你呢?”他微微起身问和自己睡一边的杜若鸿。 月光皎洁,206室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李林凡掐着嗓子说:“诶呀,自己技术过硬比啥都强。” 杨司乐掐着嗓子举手:“同意。” “咚咚咚!” 生活老师贴着寝室门中央的玻璃窗,用手电往四张床上挨个照去:“摆啥子摆得这么安逸?出来跟我分享一哈喃?” 四人立马屏息噤声,动都不敢动。 她警告完,关了手电筒,临走前还不忘加一句:“大半夜不睡觉,过道上隔老远就听到你们嘻嘻哈哈的声音。” 杨司乐第一次经历寄宿生活,被这几句震慑得不轻,剩下三个倒是无所谓,估摸着生活老师走远,又重新嘀咕起了月末考核的事。 虽说民乐演奏系的各位都不太喜欢组队的模式,觉得和别人排练麻烦、顾虑多,但99.9%的同学还是会选择拉拢一两个专业强的人,共分一段组曲,再设计点小花招,以减轻自己现场演奏的压力,争取拿个高分,拉拉总成绩冲冲排名。 杨司乐作为一个水平仍是未知数,且刚来音中没几天就吃了个全校通报批评的转学生,没人会冒险主动把他拉进某个小组,他自己也懒得费这门心思,加入小组给别人添麻烦。 水文化课、背乐理、打谱、视唱练耳、练指法、抢琴房,音中今天依旧没有什么新闻。 每日重复的生活越发无聊,杨司乐摸索着用学号注册了个校内网账户,发帖问有没有同学愿意一起设计一个鲁布戈德堡装置。 最近他在网上看了几个在生活背景下用日用品们搭建的鲁布戈德堡装置,简直酷得一匹,他也想玩! 2L:用户_37687 月末考核倒计时:7天 3L:用户_37687 月末考核倒计时:158h 4L:鲁布戈德堡?是我孤陋寡闻了吗,哪位演奏家啊? 杨司乐给他粘了个视频链接,回复:和演奏无关……是这种类似于多米诺的连锁反应装置,有兴趣吗? 4L回复用户_37687:所以,为什么榨杯柠檬汁非得搞这么复杂?弯弯绕绕的,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不走进厨房把柠檬直接扔进榨汁机? 这则帖子很快便被好几条月考相关的互助帖刷了下去,自此,杨司乐明白了:音中的同学十分注重成绩和效率。 行吧,月考。 行吧,效率。 鲁布戈德堡计划被无限期推迟,他也融入了备考队伍,每天课后除了练笛子就是用penbeat琢磨两小节新节奏,课堂上除了学习就是观察牟翔飞。 牟翔飞不一般,学校特批走读生,不用住校,上文化课睡觉老师都不怎么管,自习课说走就走,也不知道是去哪儿。 他和杨司乐加一块儿,应该就是民乐楼和西洋楼里最后那0.1%没有组队的人。 然而月考完,成绩和排名一出来,他却是稳稳当当的总分第五、专业课第一。 大佬,深藏不露,无怪乎大家叫他“翔哥”。 杨司乐顺着榜单往下看,瞿觅第19名,李林凡42,杜若鸿133,陈楠217,而自己——目光向下再向下。 成吧…… 总分全系第402名,专业课排第499名。而民乐演奏系一共就599个学生。 刚好倒数第一百名? 周末回家,他在饭桌上把入学后首次考核的成绩告诉给了岑婉萍,岑婉萍听完,挑眉问:“洋洋,这个成绩在你们学校是什么概念?” 杨司乐把清蒸鳜鱼肚子里的葱段挑出来,夹了腹中部最厚实的一块鱼肉放进岑婉萍的碗里,答:“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应该就是彻底与保送无缘,艺考也大概率考不上央音、上音的概念吧。” 岑婉萍比他还无所谓:“考不上就考不上,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她猛然想到什么,抬起头语气严肃地问:“你们薛老师之前打电话跟我说,你私自爬树挨了学校批评,班上的同学有因为这个欺负你吗?” “停停停。”杨司乐又给他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妈,谁没事儿会来欺负我啊,大家都忙着呢。更何况,你儿子我天真、单纯——” 岑婉萍嚼着土豆丝,点了点头。 “善良。” 岑婉萍点头。 “可爱。” 岑婉萍点头。 “乐于助人。” 岑婉萍继续点头。 杨司乐把她紧张的神经捋顺了、揉松了,才总结道:“你看,只要我不主动去惹别人,谁会吃饱了撑的来欺负我啊?” 除了牟翔飞。 “新学校的同学都挺好的,我和室友啊同桌啊相处得也不错,大家很照顾我。” 除了施年,哈、哈。 “那就好。”岑婉萍只剩最后一点不放心,“反正你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回来跟我说,不方便告诉我,也可以去找信得过的朋友倾诉,千万别憋着。” 她不知第多少次强调:“洋洋,‘命’这个东西啊,谁都说不准,谁都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人生的最后一天,你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就好,排名真的不重要,知道吗?” 诚然,过去她也对杨司乐有过这样那样的期望,期望他能继承丈夫的事业,在音乐方面有一番造诣。或者,有如自己一般稳定的工作、不菲的收入,能找到一位可以和他相伴终生的妻子,共同组建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但自从杨流出事后,她就彻底改变了为人母处人事的想法。最近几年,她一直教育儿子:人生在世,找到乐趣最重要。 所以杨司乐这惯常三分钟热度的小崽子每每一时兴起,想买个什么东西玩一玩,扭扭捏捏来找她“借”钱,她问清楚后都给得大方,从没要求他必须得玩出个什么成果。 说不定玩得开心就是最好的成果,只是被大部分人选择性地忽略了。 两人聊着回到庆江后的琐事吃完了饭,岑婉萍重新盘起长发,换回了衬衫包臀裙和风衣,拿上车钥匙准备出门。 她扶着厨房的门框穿高跟靴,对正在水池前洗碗的杨司乐说:“洋洋,我做饭那会儿收了两件快递,当时你还没到家,我就直接给你签了,好像是你在网上买的什么设备。盒子在你的练习室里,记得去拆,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噢,应该是声卡和麦克风到了。”杨司乐扭头见她换了身出门办事的行头,问,“妈,你要去哪儿?” “春节过后补仓多,事情也多,我得回公司加班。” 岑婉萍穿好鞋挎上包,抬眼看见儿子围着粉色格子围裙,戴着黄色塑胶手套认真洗碗的画面,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幸福。 她顿了几秒,踩着高跟走进厨房,猝不及防亲了亲杨司乐的脸蛋儿。 “妈妈有你真好,谢谢洋洋,在学校继续加油!我加班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睡前记得检查门窗。” 杨司乐莫名其妙挨了一嘴,惊得浑身一哆嗦,一不留神把手里刚擦干净的碟子又扔回了满是泡沫油污的水池里。 他认命地拾起来,重新冲洗一遍,不忘扭头对岑婉萍的背影喊:“妈!下次要啄人提前打声招呼,我洗香香了给你啄!” 岑婉萍打开门,扬声回应:“没下次了!记得明天该你做饭哈,我走了!” 门关上,杨司乐继续洗碗,渐渐在温柔的水声中想明白了岑婉萍突如其来的感性是怎么回事,也不自觉偷偷笑起来。 听奶奶的话搬回庆江,大概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爱庆江! 收拾完厨房,新闻联播才刚播完,还能练两三个小时架子鼓。杨司乐背着书包进了自己的专属练习室,开始练习200bpm的双踩。每段五分钟,打一段休息一分钟,揉揉腿揉揉胳膊,练十组就降低速度,回归90bpm,接着练稳定性和控制力。 这样的技巧练习他从去年年底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从北京坚持到了庆江。 起初节奏不稳定,强拍弱拍粘滞模糊,他甚至因为重复机械动作过多一度踩到小腿抽筋。怎么办? 他一咬牙、一狠心,每天起早下楼跑圈儿,以提高自己的体力和耐力。 北京的十一月,清晨顶多四五度,他戴着口罩顶着寒风在小区里跑了一个月,双踩的熟练度只往前迈了一小步,体重倒是咔咔往下掉了六斤,肱二头肌和大腿肌双双现形。 不过,即使进步不算异常明显,但出了双踩的新手村,后面也并非难到劝退。 任它月考期末考,搬家没完又没了,杨司乐依旧雷打不动每天练俩小时,这学期开学前总算开了那么一丢丢窍,能敲比较难的jazz和blast beat了。 这比吹笛子吹成专业第一更让他有成就感。 “收工!” 十点半,长舒一口气,准时歇业,让邻居们睡个好觉。 杨司乐抱着吉他坐到电脑前,把刚才用新买的麦克风和声卡录的一段节奏拖进播放器,戴上耳机一边听一边找灵感想旋律。 嘴里哼一哼,手上拨拨弦,没苗头就随便弹一弹midi键盘。时不时再摘了耳机,坐着转椅滑到电脑桌对面,在陈列开来的一众管乐器中挑选一两件心仪的配器,试试音色匹配程度。 总之,“我是在玩音乐”的范儿一定要足,那种“我正在做一首贼牛逼的曲子”的架势一定要有。 然后—— 他一句都没想出来。 说不气馁是假的。以前玩东玩西的时候,虽说不能出口成曲,但随便一鼓捣,主旋律总是能鼓捣出那么几小节。他在去年年初更是实现过72小时内做出过三首demo,一口气传到play站子上装逼的壮举。 试问,这样的杨司乐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寄宿生活害人不浅,他现在满脑子都是: “这样写其实有点杂吧?” “这个编曲的点子好像不太专业吧?” “有坐这儿发呆的空,我不如去练练笛子。” 完了。 悲报:思维俨然音中化。 星期天晚上,陈楠一到教室就看见杨司乐蔫嗒嗒地趴在桌上,跟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了杨哥,返校这么痛苦的吗?” 杨司乐听到同桌来了,翘起指头有气无力地挥了挥,算是回了问候。 “来挺早啊。” “语数外作业全没写,必须得早啊。”陈楠朝他挤眉弄眼,疯狂暗示。 杨司乐毫不意外地从桌肚子里掏出语数外卷子,一口气放他桌上:“不客气,赶快抄。” 陈楠感激涕零地摸出笔和卷子,一边抄一边夸张地哽咽:“谢谢谢谢,不愧是靠文化课拉了总分九十七名的男人,我就知道!杨哥不会弃我于不顾!” 杨司乐慢悠悠地转笔:“简单点,嘲我专业课烂的方式简单点。” “日月可鉴,我是真心佩服你。”陈楠奋笔疾书,“以前在普通高中你成绩肯定特别好。” 杨司乐摇了摇头,爬起来在笔记本上漫无目的地画五线谱:“没有,还是很一般,只是音中不重视文化课罢了。” “也是,大家有空都找地方练琴,不到高考前一个月,哪儿会背什么语法整理什么错题啊。学校外面一整条街没一家餐馆,几乎都是琴房、练歌房、录音室,全靠我们养活的,放其他学校怎么可能。” 杨司乐问:“那除了练琴呢,你们一般都做些什么?” 陈楠想了想:“上校内网冲壳子[1]?” 杨司乐:“……没别的了?” “谈恋爱逛操场?” 陈楠贱兮兮地笑了笑:“音中一景,晚自习下了课,操场上寝室楼下,全是小情侣,男的给女的提琴盒,女的给男的讲八卦和乐理。其他学校的学生谈恋爱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我们这儿是从歌歌歌歌聊到歌歌歌歌,真他妈绝了。” 杨司乐耷拉着眼皮:“哦,然后洗漱睡觉,醒了继续上课练琴?” 陈楠怪道:“不然呢?” “对!”他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有社团跟挣钱。” “社团?挣钱?”杨司乐总算从他嘴里听到了点有意思的,“我们学校的社团能挣钱?怎么挣?” “杨哥,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是不差钱的艺术生。这可是存在于我校广大人民群众间深刻的阶级矛盾啊。” 陈楠飞快地抄完英语卷子,开始抄数学。 “社团,单纯字面意思,大家加进去主要是为了混个人缘,社团活动课的时候有个地方可去。至于挣钱,说白了就是接私活儿挣生活费,减轻一下父母的压力。” 杨司乐来了兴趣:“一般大家会接什么活儿,演出?” “演出有,去人婚礼上弹个《婚礼进行曲》什么的,时薪高,还能蹭一顿好吃的。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对吧?” “更多的是接一点要求不高、不费精力的单子。比如作曲系的可以给小公司写首司歌啦,弹琴拉琴的可以给人录个音啦,理论好的周末能给小孩子上上兴趣班啦。” 杨司乐听完,没找到适合自己的活儿:“那我们吹笛子的呢?比较适合去茶楼给打麻将的大叔大妈们伴奏吗?” “庸俗,太庸俗了。我们学竹笛是为了继承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是为了陶冶情操感悟艺术,谈钱多伤感情。” 杨司乐不为所动:“我说正经的。” “我很正经啊。”陈楠撇了撇嘴,“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连茶楼这个市场都抢占不下,人家老板只喜欢楼下弦乐班的漂亮妹子,古琴、古筝、琵琶,懂?我们吹奏班,有实力又有关系的,进专业乐团混个编制挣国家的钱,普通水平的话,以后就老老实实教小孩儿吧,懂?” 杨司乐抹了把脸,趴回桌面,叹息道:“懂。好无聊,我想申请走读。” 陈楠在前阵子被薛老师抓去教育了一番后,抱着“先新同学之忧而忧,后自己有作业可抄之乐而乐”的觉悟,做起了思想保姆的工作。 “丝毫不慌,杨哥,听校内网上的学姐学长说,月考一过又是社团嘉年华,就这两周的事,你要是无聊,可以找个靠谱的社团玩儿。” 杨司乐把脸搁在书上,不抱希望地看向他:“请问楠哥,我们学校有什么社团?” “你不如问我们学校没有什么社团。”陈楠大刀阔斧地把数学卷子一甩,翻了个面儿,“六七十个呢,要啥没有?” 杨司乐真是信了他的邪。 月考在三月下旬,社团嘉年华在四月第一周的周四周五。学校给了各个社团两天的摆摊时间,星期五甚至专门停了三节正课,连上最后一节的社团活动课,相当于放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假。 学校大手笔,学生们也不含糊。 六十五个社团,星期四一早就往操场上搬桌子器械,在自己的领地搭棚子挂横幅系彩球,声势浩大、场面热闹。 杨司乐听了陈楠的话,上午第二节 课后的大课间独自跑去操场逛了逛。 日本剑道社。听说第一学年只会让你扎马步和学习如何拔剑、收剑。 进度太慢,pass。 吉他社。海报上写着“民谣、指弹,从入门到精通”,实际上,据陈楠的内部消息,该社主要玩法就是大家拉个qq群,然后交换各自手上流行歌的六线谱资源。没了。 Pass。 架子鼓社。招新负责人是社长,面相跟牟翔飞一个路子。 杨司乐有阴影了,pass。 音乐鉴赏社。主要鉴赏古典音乐、世界经典,旨在将课堂延伸到课后,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探讨古典音乐在当代多样发展的可能性。 打、打扰了。 电子编曲社。社团指导思想“一个中心”:以多样化、多元化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坚持数字技术,坚持自我表达。 道理杨司乐都懂,可一周不过四十分钟的社团活动课,光是调试好设备就差不多下课了吧?难道大家围坐在一起尬聊技术和自我吗? Pass。 二次元社。有穿JK制服、在马尾辫上绑蝴蝶结的漂亮学姐。 可爱,pass。 量子力学社。可以对一个艺术类高中的物理类学术性社团有所期待吗? 算了。 摄影社。每周五大家一起到操场、树林、礼堂、喷泉、教学楼天台,拍阳光拍白云拍小家雀。 不适合他,pass。 社团联合部。服务各个社团,为同学们的课后时光保驾护航、排忧解难。 嗯,伟大,无私。可惜杨司乐不是个伟大无私的人。 总结:溜达了一圈,毫无收获。 相对而言,六十五个社团中他唯一产生了兴趣的是昆虫社。负责人宣传的时候说,每学期社团内部会举办一场昆虫选美大赛,优胜者将得到一个精心制作的昆虫标本。 “你没看校内网上的热门帖吗?《社团嘉年华排雷指南》。”晚上归了寝,杜若鸿一边洗漱一边问杨司乐。 杨司乐擦着头发,反问:“所以,昆虫社在雷区还是安全区?” “当然是雷区。你去哪里逮漂亮虫子?有什么精力养虫子?被生活老师检查卫生时扔进厕所冲走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李林凡附和:“生活小技巧,社团招新说得越天花乱坠越不可信,学会了的老铁请扣波666。” 瞿觅和女朋友轧完操场,刚回寝,进门就看到杨司乐坐在床底下捏着毛巾沉思,在场三人的目光没有任何交集。 他拉住正准备去洗衣房洗衣服的李林凡,用下巴指了指杨司乐的方向,悄声问:“吵架了?气氛这么诡异。” 李林凡被逗乐了:“室长,觅哥,盼我们一点儿好成吗?他独自忧愁着呢。” “月考成绩不是出来一周多了,愁什么?” 杜若鸿含着一口牙膏沫子,抢答:“社团嘉年华,不知道加哪个社团。” “简单,去吉他社啊,门槛低没人管,社团活动课想干嘛就干嘛。”瞿觅脱掉校服外套,摘了眼镜,拎着洗漱用品和空水桶经过杨司乐,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实在不行去电影社,看场电影,写篇影评,指导老师绝不查重,好混。” “诶,没人急着用卫生间吧?还有十多分钟熄灯了,我先去冲个澡。” 杜若鸿吐掉嘴巴里的泡沫,佯装抱怨:“室长,下次早点回来,起个良好的带头作用行不行?” “我带头找到女朋友了你怎么不学习学习?”瞿觅把篮子挂到卫生间的挂钩上,抬眼就看见一件T恤,“谁洗澡的时候顺手搓了衣服,收一下,免得待会儿我又给打湿了。” “刚刚是杨司乐在洗澡,应该是他的。”杜若鸿扭头看向杨司乐,“醒醒,收衣服了,给我们尊贵的室长腾点儿地方焚香沐浴。” 杨司乐充耳不闻,自顾自喃喃道:“……不如自己搞一个。” 杜若鸿:“搞啥?” 瞿觅把脱下来的衬衫和校裤放到门口的桶里,从卫生间里探出脑袋催:“杨司乐,快点,再不来收我直接洗了啊。” 闻言,杨司乐一拍大腿,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地望向对面的两人。 “我决定了!” 瞿觅扬手把挂钩上的T恤精准地扔到他怀里,面无表情道:“哇,祝贺你,我去洗澡了。” 杨司乐沉浸在拨云见月的兴奋中,一脸狂喜地向洗漱台走去。 杜若鸿察觉到不妙,端着漱口杯举着牙刷惊恐地往后退:“你、你别过来啊!” 杨司乐抓着那件湿衣服,啪叽一下抱住杜若鸿,激|情发问:“阿杜!要加入我的乐队吗?!” 杜若鸿被这突兀的一嗓子吓到把没吐干净的牙膏都咽进了肚子里,瞬间憋得满脸通红,像条泥鳅一样在他怀中扭动挣扎。 “送丧乐队吗?你去找学唢呐的啊,找我干嘛?杨同学,有话好好说,松手!” “不是民乐队。”杨司乐听话地松开手,哼着小曲儿蹦跶回了自己的书桌边。 他那暂时性安于现状的灵魂,再次为“组乐队”三个字燃烧了起来。 说干就干,化被动为主动。 他从衣柜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打开PS,新建画布和图层。 白天他在操场上仔细阅读了六十五份社团海报和传单,无一例外是以代表性图案做背景,从上到下依次写社团名字、社团口号、社团活动的内容时间地点。如果是自己玩儿,不找什么指导老师,就完全没必要写这些压根儿不会如约实现的东西。 杨司乐稍作思索,既懒得取什么酷炫的名字,又懒得写活动时间地点。反正这些都得在招到了队员之后和他们商量。 于是,在熄灯前的最后一分钟,他用庆江音中众多社团负责人望尘莫及的速度,做好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张招新海报。 全幅正红色作底,没有任何图案、logo,三排两列纯白草书怼在中间: “乐队,招人,随便,玩儿,都好,速来。” 作者有话说:[1]冲壳子:四川方言,就是吹牛聊天的意思。 另:前文按照《走棋看枪》的时间线修改了时间细节,其它没改动,不用回看。感谢阅读,欢迎评论。 第5章 羊血还是斜阳? 星期五下午,社团嘉年华的重头戏来了。 各大社团在自己的摊位上和主席台前的公共区,竞相展示自己的活动成果和社团特色,意在留住老人招揽新人,顺便为月底要交给指导老师看的活动报告创造素材。 午休一结束,杨司乐就匆忙跑到民乐楼借了一张课桌,赶去操场找空位。无奈有利地形昨天已经被官方盖章的六十五个社团分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夹缝求生,勉勉强强地在篮球场的角落扎了根,把易拉宝立在身旁,引起同学注意。 海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成易拉宝送进学校,多亏了李林凡。 早上206寝和往常一样一起去食堂吃饭,杜若鸿剥着鸡蛋,提到杨司乐准备把海报拆成十几张A4大小的图,去教务楼那间简陋的打印店里打印完再粘起来。李林凡二话不说,摸出手机就给相熟的校外打印店发了微信。 “哪儿用这么麻烦?杨司乐,文件和打印格式发我,我让外面的店子给你印,货到付款,不满意不要钱。” 瞿觅垂眼吹了吹手中的银耳汤,笑道:“不愧是李老板,大气。” “那可不。”李林凡双手盘在胸前,美滋滋地显摆,“上学期咱们嫂子社团里演话剧,到处求田园风lolita小裙子求不到,最后是谁救的场?请诸君大声讲出他的名字。” 杜若鸿低头嘬了口豆浆:“靠,这个鸡蛋好噎。” 瞿觅面不改色地扶了扶眼镜:“今天的银耳汤也有点淡。” 李林凡嫌弃地点了点他俩:“啧啧啧,杨司乐,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人话?用完兄弟就扔,这搁我们大东北,是要寒冬腊月被拉出去舔电线杆儿的!” 杨司乐麻利地给他发了原文件和打印要求,揣好手机,左手一把搂住他这个脆弱东北小伙的肩膀,右手端起了饭碗,郑重其事道:“兄弟,我懂你。多说无益,都在粥里了,干!” 海报问题轻松解决,杨司乐大课间时收到了成品,挺满意印刷效果,中午额外用自己的饭卡给李林凡刷了顿大餐。 不过,李林凡作为校团委组织部的底层干事,临时被副部长抓去当了壮丁,须不停在操场巡视,维持社团嘉年华的现场秩序,不能来帮他吆喝。 周一时杜若鸿也预料不到他会突发奇想来这么一手,早早地预约了今天下午的琴房,同样没办法第一时间来给他充场面。 瞿觅更不必说,他得先去女友的话剧社待一会儿,给她拍拍照陪她解解闷儿,再去自己的历史社看两眼,完事儿才能来。 最后,只有最闲的陈楠接受邀请,带着两支粉笔来篮球场角落跟杨司乐一起守摊子。 这个下午没有课程,除了高三,全校同学可以自由安排个人时间,操场一时人满为患。 万花丛中,一张从民乐楼借来的课桌,和别的正式摊位相比,气势上已经输了,寒酸得活像个坑蒙拐骗的算卦摊子。 尤其是摊主本人还拿粉笔在地上随手画了一个阵,蹲着跟人玩“别踩白块儿”玩得不亦乐乎。 陈楠直起身子往操场内圈的人海望了望,不免担心:“我们真的不用去体育器材室借个扩音喇叭喊两句吗?半个多小时了,倒是有人逛到了我们这儿,但没一个上来报名的,有什么用?” 杨司乐盯着地上实心空心无规则相间的矩阵组合,谨慎地扬起了手。 “不急,嘉年华要持续到五点半,现在还不到三点,这么醒目一张海报,有兴趣的自然能看到。实在没人有兴趣就算了,反正我尝试过,以后也不会后悔。” 纸团堪堪落在空心的方块里。 他松了口气,提醒陈楠:“该你走了。” “问题在于,”陈楠从手心成堆的小纸团里挑了个大的,往矩阵里一扔,“杨哥你试得未免太随便了吧……” 纸团落到了实心区,杨司乐霎时喜上眉梢,欢呼道:“你踩到白块儿了!一个鸡蛋!” 他们的赌注是谁“踩”到白块谁就请对方吃一个煮鸡蛋,逐个累积,胜可以抵消负。目前杨司乐以微弱优势领先,陈楠得请他吃两个鸡蛋。 “喂,杨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 然而,杨司乐的目光仍旧锁定在矩阵上。 “陈楠,你知道昨晚李林凡教会我一个什么道理吗?” 陈楠大惊,瞪眼看向他:“我操……大晚上的,你们干嘛了?!” “想什么呢。” 杨司乐计算好距离和该用的力气大小,屏住呼吸避免多余气流干扰,等飞翔的小纸团挨着之前的纸团,稳稳当当降落在远处的空心区,他才重新开口。 “李老板教会了我,不能挂羊头卖狗肉。” 杨司乐把手臂搭在膝盖上,咧开嘴朝陈楠笑了笑:“我想组的那种乐队本质就很随便,不好宣传得太卖力,免得让人误会我是要做什么正儿八经、有益于学业的大事。万一等他们壮志凌云地加入了,才发现乐队队长原来是一条咸鱼,悔不该当初怎么办?” 陈楠真实疑惑:“那你组乐队是为了什么?打发时间?” 杨司乐比他更疑惑:“不然还能为了什么?上电视拿大奖高考加分开巡回演唱会吗?” 陈楠听愣了。 虽说他俩已经当了一个多月的同桌,一起聊过天吃过瓜抢过饭练过琴课上互相掩护打瞌睡,但时至今日,他还是认为,自己搞不懂杨司乐这个人。 分明杨司乐的日常和普通高中生几乎没有区别:早读睡不醒,晚自习很兴奋,学得挺认真,偶尔也走神,考核成绩相当一般,但笛子吹得不算差。否则也考不进庆江音中。 然而,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思妙想,问自己的一连串问题,课间摆弄的一些东西,又让陈楠难以说服自己去相信他只是个普通的高一生。 妈的,超纲题。 “等会儿……” 陈楠忽然抬手,懵懂地指向杨司乐:“你是神秘的转学生。”再指了指自己,“我是神秘转学生的同桌。” “这要是放小说里……” 他恍然大悟! “我不就是那种专门给转学生提供新学校情报,帮助他攻略女主的工具人吗?!” 杨司乐跟着他的思维绕了绕,不是很相信:“原来我有男主命?” 陈楠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转学生,长得好看,成绩不好,爱搞事。我操,你这不仅有男主buff,还有男主debuff!” 他赶忙双手合十面向苍天,虔诚道:“感谢这位作者,你太公平了,没让这个逼冷酷无情年级第一,谢谢谢谢。我愿意当一个卑微工具人,无私帮助杨司乐同学走向人生巅峰,求您给我一个好结局。要求不高,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就行。阿门。” 事不宜迟,他祈祷完,当机立断扔了手里的纸团,一把拽住杨司乐的胳膊,声情并茂地大喊:“杨哥!我悟到了!我得加入你的……” “你的乐队——” 陈楠这边话音未落,矩阵那头话音突起。 “在招什么位置?” 陈楠被打断,两人闻声同时看向矩阵对面,由下至上望去。 一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系带皮鞋,一对被西式校服衬得更笔直修长的细腿,一只握着手机垂在身侧的手,一张有点像中欧混血的精致的脸。 杨司乐看呆了。 陈楠吓得都一屁股坐地上了。 来人见他们表情各异,始终不回答问题,颇为不悦地蹙起了眉头:“负责人不在?” “我就是……”杨司乐嘴唇微张,仍旧没有从这个男同学的美貌中回过神来。 貌美男同学把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算作礼仪,重新问道:“你们乐队还招人吗?” 杨司乐仰望着他,缓缓点头:“招。” “什么性质的乐队?流行爵士摇滚还是别的?” “都可以。” “你是负责人你不能确定?” “光我一个也组不起乐队啊……” “入队有什么要求?” “别的先不说……”杨司乐站起身,不太好意思地用目光指了指他的脚,试探道:“你能不能先把脚挪开?” 貌美男同学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脚下看,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用粉笔涂出来的白色小方块上。 “……” 陈楠倒吸一口凉气,腾地窜起来凑到杨司乐耳边,尴尬地微笑道:“忘了白块儿吧杨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杨司乐对着后退半步的男同学,也尴尬地咧着嘴笑:“看着像钢琴班的。” 据他一个月来的观察,最常穿这套西式校服的就是钢琴班的。 “猜对了一半。”陈楠扯了扯杨司乐的校服袖子,别过脸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就是我跟你讲过的谢——” “谢沉。” ……卑微工具人不配讲完台词,陈楠再次认清了自己。 杨司乐循着这一声突兀的“谢沉”往源头看,恰好对上施年打量自己的目光。 施年拿着一个黑色书衣的笔记本从篮球场边缘走了过来,不偏不倚,踩在了另一个白块儿上。 起码有两个纸团被踩扁了。 杨司乐不能忍:“施——” 陈楠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劝:“算了杨哥,好不容易来个报名的,算了算了。” 施年最后扫了那张鲜红的海报一眼,目光就彻底停留在了谢沉身上,仿佛自动屏蔽了外人。 “我刚去你们班上找你,你同桌说你来操场逛嘉年华了。”他问,“这学期想加社团?” 谢沉扭头见到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有问题?” 尽管谢沉肩膀起伏的幅度极小,叹气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施年视力良好,自然注意到了。 一方面,他对谢沉堪称抗拒的反应有些生气,另一方面,又对他这个随便到一定程度的选择颇为无奈。 “没问题,我随口一问。”他打开笔记本,把几张折叠过的纸递了出去,“上次你提过的乐队谱子,我朋友刚好有,给。” “上次”的具体时间大概是刚放寒假。 那时候谢沉还不知道这位全年级闻名的施首席对自己有意思,单纯以为他的示好是出于热爱交响乐,所以想找个作曲系同学当朋友的目的。 结果除夕一过,这学期开学,什么都变了。他完全不想接这几张纸。 “不用了,我上过课,会自己打谱。” “也是。”施年举止平常,轻描淡写地把谱子夹回笔记本内,双眼带上了得体的笑意,“我以为你们专业很忙,有现成的会比较省事。” 他又望了一眼杨司乐的海报,看回谢沉时眼中笑意更深:“谢沉,这样是浪费你的天赋和时间。” 杨司乐不禁皱起了眉:“浪费?” 没必要给当场拆他台的施年留面子,杨司乐绕到课桌后,从自己带来玩“别踩白块儿”的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纸。 “姓名班级联系方式,擅长的乐器、风格,还有你对乐队的理解,有兴趣的话填一下。” 杨司乐插进施年和谢沉中间,面朝后者,特意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周围渐渐聚集起了佯装结伴逛嘉年华,实则等着看实时八卦的女生们。施年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该避嫌,转身就要走,杨司乐回头叫住他,不给他这个机会。 “等等,这位同学。” 他抬起手,擅自把施年夹在黑色书衣上的一支签字笔取了下来,先斩后奏地塞进谢沉怀里让他用。 “我也浪费一下你的墨水。” 来吧,看看到底谁更拽。 施年一愣,低头看了百~万小!说衣上笔盖夹出的那道痕迹,很快便恢复常态,像这一个月间偶尔在学校里碰见杨司乐时一样,视而不见地越过他和谢沉打招呼:“谢沉,我还有事,先走了,下周录音室见。” 杨司乐的无名火当即更上一层楼。 谢沉望着施年走远,自顾自拿上纸笔走到海报旁,垫着课桌弯腰填信息,一边填一边问:“你们乐队现在有多少人?” 杨司乐跟着他走回课桌边,闷闷不乐道:“就你和我。” 谢沉笔尖一顿:“一周排练几次?” 杨司乐没什么好气地答:“看你,我每天都可以。” 谢沉:“在哪儿排练?” 杨司乐:“海纳楼、操场上、路边街口、我家、你家、停车场、游泳池、卫生间……everywhere。” 谢沉:“我当然哪儿都行,关键是架子鼓、键盘还有音响怎么搬?” 杨司乐挑了挑眉:“你主唱?” 谢沉:“贝斯、主音吉他、节奏吉他,你缺哪个。” 杨司乐:“都缺,你能全顶上吗?” 谢沉不明白他到底在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你为什么想组乐队?” “不为什么,吃饱了撑的。” “如果别人来问你也这么回答,你是招不到人的。” “我觉得我回答得很认真啊。”杨司乐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拍了拍陈楠的肚子,“是吧楠哥?” 陈楠:“……” 这个时候工具人应该做什么?工具人的自我修养是什么? 调节气氛,赶紧调节气氛。 “同学,你还不知道我们队长叫什么名字吧?他叫杨司乐,就是那个掌管音乐的‘司乐’,一听就是音乐世家出来的有没有!我跟你说,他会好多种……” “我知道。开学就被全校通报批评的那个杨司乐。”谢沉打断他。 陈楠只能继续尴尬且不失礼貌地微笑:“你知道啊,哈哈。如果你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可以向他们推荐推荐。” 谢沉三言两语写好了最后一项,将纸递给杨司乐:“乐队要是组不起来,我的报名也作废吧。” “好说。”杨司乐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拿起纸依次读下去,主要是想看看这个传闻中的作曲系年级第一究竟会对“乐队”有怎样的理解。 谢沉趁他在看报名表,追问:“如果乐队流产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司乐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怎么办。” “你虎口附近有茧,打架子鼓的?” “嗯。” “之前是在普通高中读书?” “嗯。” “现在在民乐班?” “嗯。” “喜欢施年吗?” “嗯。” 陈楠:“!!!” 谢沉反败为胜。 杨司乐被陈楠掐了把胳膊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顺口说了些什么。他放下纸,睥睨向谢沉:“你怎么比我还无聊?” 谢沉神情自然地陈述自己的推理:“看施年刚才的反应,他应该不认识你,说明你们不是朋友。你莫名其妙对我这个主动加入的人态度这么差,除了暗恋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如果我猜错了,我可以向你道歉。” 陈楠注意到摊位附近人越聚越多,只想到施年要是晚点走,多留几分钟该多好,他们这草台班子还怕建不成? 杨司乐毫不犹豫地耸了耸肩:“道歉吧。” 他纯粹是见不得施年为了另一个刚认识一学期的男生就无视自己罢了,这跟见色忘友有什么区别? 当然,迁怒不好,他也知道,他以后会尽量改。但他现在对着谢沉这张得到了施年肯定的脸,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 比起克制情绪,他更不擅长隐藏和掩饰情绪。 “是吗?”谢沉又问。 “是,我只是对招新比较严格罢了。” 陈楠信杨司乐就有鬼了,十分钟前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谢沉很平静:“那是我冒昧了。” “没事。”杨司乐点头,气恼已经被另一个好消息压下去八成。 他深呼吸一口,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宣布!从现在起,2018级作曲1班谢沉,就是我们这个不知道能不能行的乐队的一员了,欢迎!” 当施年提醒自己不要浪费精力的时候,谢沉还没证据和立场去质疑杨司乐的乐队,然而此刻,他也开始怀疑杨司乐根本就是个想拉人一起写社团活动报告混够课程分的骗子。 他确认道:“……就这样?” 杨司乐垂眼看着桌上那张简陋的报名表,十分正经地说:“我们对乐队的理解基本一致——” 在草稿纸的末尾,谢沉写:乐队,先是团队,再是音乐。音乐加上团队,就包括了乐队的全部意义。 “没必要弄得太复杂,音乐的概念、意义什么的,这些我们背了能有八百遍了,考上这所学校的专业能力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我不担心,毕竟大家还可以一起练习一起进步。” “我们乐队能玩到一块儿去,能为同一件事欢呼,才是我的目的。”杨司乐敲了敲课桌,终于对谢沉露出了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敢想敢做敢一起挨骂,对目前的我们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谢沉站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站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亲眼见证了杨司乐的嘴角一点点上扬,尤其他每每说到“大家”、“我们”这种字眼,眼里的兴奋都显出令人惊讶的真诚。 因此,连带着他都久违地振奋了起来,像第一次偷偷去看live house时那样,恨不得现在、马上、立刻成为其中之一。 是这儿。他应该在这儿,而不是在钢琴前,学十二音,学调式,学和弦,学不感兴趣的音乐史和创作理论。 谢沉随意地倚上课桌,也跟着他笑了:“杨司乐,我说真的,你不去国旗下演讲真是屈才了。” 咔嚓。 音中没有什么新闻:《对不住了姐妹们!》 “如题,我爬墙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个谢杨女孩了![图片][图片]还在观望的姐妹别犹豫了,赶快入股!绝对不亏!” 2L:继续补今天下午嘉年华上的谢杨[图片][图片][图片] 3L:看完了,角度找得很好,照片非常唯美,楼主也很努力,我相当满意,所以我决定站杨谢。 4L:羊血+1 5L:楼主不哭,我跟你一样磕斜阳。 6L:腐女无不无聊,一打开校内网连着两个贴子都是你们。 8L:这届高一帅哥好多,我恨我生早了一年。 12L:Shiniannn 首席,你媳妇儿跟人跑啦! 13L:说了多少遍,不要Shiniannn本人,你们偏要Shiniannn本人,那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帮你们Shiniannn,好让Shiniannn知道他媳妇儿跟人跑了。 晚上十一点三十四分,该帖收到一次举报。 举报理由:不实信息、恶意灌水 证据提交:[图片][图片][图片]一晚上收到一百多条我的消息,已经打扰到了我的正常生活,请管理员尽快封帖。谢谢,辛苦。 次日早上,九点十分。 举报反馈:举报失败,未发现有不实信息与恶意灌水等相关情况。本站已于2016年实行学籍实名制,提倡各位同学在遵守讨论区规则的前提下积极交流,并且努力保障各位同学的言论自由。感谢您对网站生态的关注与维护! 施年睡眼惺忪地读完这段字,注销个人账号,删除网页书签,长按关机,一气呵成。 滚吧,我维护你,谁他妈来维护我? 作者有话说:校内网的各位还是too young too naive。 第6章 讨厌五月的理由 五月是一年中施年最讨厌的月份。 拉开窗帘的一瞬间,他就在考虑届时要不要跟班主任请假,说自己家里临时有事,没办法参加周五的德育活动。 外面太阳大得可怕,鸟都不乐意叫了。他从椅子上的衣服堆里随手翻出一件已经穿了一整个周末的白色T恤套上,准备着手落实这个计划。 然而,没等他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房门就被敲响了。 “首席,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起……” “起了起了起了起了,别敲了。” 施年不得不转头去开门:“叫魂呢?” 门外的男人看他一脸不高兴,打趣道:“哟,施首席今天气色有点差啊,昨晚做噩梦了?” “爸,你能不能学点好?”施年绕过他往卫生间走。 上个月学校电台开了个展示学生才艺的新栏目,第一期是校乐团小提琴首席的独奏,第二期就是他跟谢沉的大提琴钢琴二重奏。 结果录音当天学校录音室的设备出了点小问题,负责后期的同学周末留校剪干音的时候才发现开头大提琴的独奏有很明显的电流声。为了不影响节目的质量,他火急火燎地带着器材跑到了施年家里,特地找他重录这一段。 施正国那天凑巧在家改剧本,估计是听见了负责后期的同学老“首席首席”地叫他,也跟着“首席首席”地叫,且一发不可收拾,施年怎么拒绝都没用。 “很好,今天也没忘记我是你爸。” 施年无语:“我觉得是你忘了。” 施正国往他房里瞧了一眼,忍不住啧声道:“才住了两晚上,你这儿又乱得跟个猪窝一样,怪不得你妈老说是我把你带歪了。” 施年把卫生间门一关,装没听见。 “儿子,你能不能学点好?”施正国把这话还给他,进去给他顺了顺放在摊开的行李箱上的书和谱子。 “我认识个男编剧,他跟你一样。上次出去采景,我们正好住一个房间,人家过得那叫一个精致,每天穿的衣服不重样不说,头天晚上洗完澡,他还会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挨个熨好搭配好挂在衣柜里,护完肤喷完香水才睡。” 施正国一边给他捡衣服一边扬声数落他:“你再看看你,能不能给同性恋群体争口气?” 施年坐在马桶上,气沉丹田地回答:“不能!” 上完厕所洗漱好,他刚拉开卫生间门就看见围着围裙的施正国抱着那堆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经过。 “稀饭在锅里,自己舀。”施正国拐弯进了厨房。 施年吓得愣在了原地:“你动我房间里的东西了?!” “太乱了,我随手收拾了一下。”施正国扬声说。 “谁让你收拾的?!”施年后背猛地冒起了冷汗,惊怒道,“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他三两步冲回房间,连忙上下左右环视一番,观察房内究竟哪里改变了。 琴和琴弓还在老位置。书和谱子依旧摞在行李箱上,只不过比之前摞得整齐了些。椅子上的衣服不见了,但放在书桌上的黑色笔记本仍好好地停在他醒来时看的那一页。 他双腿一软,靠在门框上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还记得。 施正国脱了围裙,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点了支烟,皱眉望着他的背影:“儿子,我你都信不过吗?” 施年缓过劲儿来,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度了,扭头尴尬地瞅了施正国一眼:“爸,我刚不是故意吼你的……” “我知道。”施正国了然地点头,“我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父子间沉默了片刻,施正国从茶几底下随机抽了本杂志读,转移话题道:“星期五晚上你跟我说学校要组织你们去参观省博?” “就下周五。”施年答。 “整个年级都去?” “嗯,民乐楼西洋楼全在一个地方。” 施年抬脚去了厨房,打算吃个早饭平复一下心情。 “爸,你吃了没,用不用舀你的份?” “不用,我吃过了才来叫你的。” 施年打开橱柜拿碗,手却止不住发抖。 他顿了顿,用左手掐住右手的虎口,脸上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在天然气灶边。 “省博设计得挺好的,你们学校会选地方。”客厅里的施正国问,“但是为什么要选在五月份去,春游未免也太晚了。” “我们哪儿来什么春游。三月要准备春季演奏会,四月有社团嘉年华,五月才轮到这种‘德育活动’。高三成人礼,高二野炊,我们高一就是参观博物馆。” “我上大学那会儿统一管这种活动叫联谊,管它去哪儿管它做什么,认识女同学告别单身最重要。” 施年端着稀饭和一碟泡萝卜走出厨房,坐到桌边开始吃早饭。 他吹开热气,埋头低声说:“爸,我准备跟班主任请假。” 施正国嘴里叼着烟,视线离开了手里的杂志:“什么意思?” “我不想去,我想在家里练琴。”施年答。 施正国笑了:“为什么?半期不是过了?我们首席又考了个年级前五,厉害得我这个废物爹都不好意思了。” 施年咽下一口稀饭,慢吞吞地答:“不为什么。浪费时间。” 施正国吐了口烟:“儿子,猫猫狗狗至多活十几二十年,人却能活近百年,多出来的时间可不就是拿来浪费的?” 施年莫名其妙道:“人跟猫猫狗狗一样?有可比性?” 施正国眯起眼:“吃饭睡觉发|情繁衍,哪里不一样?” 施年:“哪儿都不一样。猫狗会欣赏艺术吗?会克制自己的本能和兽性吗?有道德约束吗?讲规则秩序吗?” 施正国又笑了:“猫会在太阳底下打盹,首席你会吗?” “……” “初中你就不去,上高中了也不去,借这个机会跟同学出去玩儿是好事啊,干嘛总这么抗拒。” 施年搅着碗里的米:“反正就是不想去。到时候班主任给你打电话你记得帮我圆一下,跟她说我们家里有急事去不成。” “没空。”施正国低头看杂志,“我明天要出差去贵州。” “那我找我妈咯。” “她愿意帮你这个忙我跟你姓。” “……爸,四十多岁的人了,要点脸。” 施正国改口:“这样吧,她要是愿意帮你,我把下个剧本的稿酬分你一半。” 施年当然知道他妈什么性格,正儿八经说一不二,丁是丁卯是卯的,绝不可能帮他撒谎。 于是他只好转而威胁道:“爸,你不帮我我下个月就去我妈那边住。” 施正国摁灭了烟头,附和道:“赞成。我周末终于可以叫外卖不用煮饭了,说不定还能约朋友去山上泡个温泉喝点小酒聊个小天什么的。” 施年放下汤匙,彻底没了胃口:“我就不懂了,别人的父母都巴不得孩子沉迷学习无法自拔,哪儿有你这样巴不得孩子出去玩的?” “你不就是害怕陌生的环境吗。”施正国抬头正视他,“怕自己迷路,怕自己在人群里忘了同学的脸,怕自己记不住看过的东西,没办法跟同学交流,在他们面前露出马脚。” 他突然用上了堪称严厉的语气:“你什么都怕,所以你才变得这么焦虑。如果哪天你忘记带手机忘记带你的笔记本,你该怎么活?还不得急死?” “我看你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不是健忘症,是惊恐障碍。”施正国把杂志塞回了茶几底下,说,“我不过是给你收拾收拾房间,你就急成了那个样子,要是以后谢——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儿叫谢什么来着?” “……谢沉。” “哦对,谢沉。要是以后你跟谢沉谈成了,他不经意动了你的东西,我估计你得急到跟他闹分手。扯不扯?” “你放一万个心,不会闹分手的,他很懂礼,分得清界线。”施年哼了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实际上都气到咒我俩分手了。” “啧,我有这个必要?等你把人追到手再说吧。” 施正国点燃第二支烟:“小逼崽子,我既当爹又当妈,帮你洗衣做饭叫你起床,好心教育你几句,想让你轻松点儿,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结果还被你反咬一口。” 施年再哼一次以表不屑:“你都说我不如猫狗了,这叫‘好心教育’?” “算了算了,惹不起首席。”施正国摆摆手,“春游你爱去不去吧,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就当在开会没接到。” 施年伸长了脖子纠正:“我说了不是春游!” “联谊!”施正国也伸长了脖子喊,“联谊行了吧!” 他低头嘬了口烟,摸着额头暗自苦恼:“你这样的,花上八百辈子考八百个年级前五都追不到人小谢同学,唉,惨。” 施年:“施正国!我听到了!要你管!” 施正国:“施年!注意素质!你可是首席!” “首席怎么了?首席就不能害怕人群,不能害怕去新地方吗?我上学期期末跟校乐团去青原参加比赛,出去了几天就失眠了几天,你们这种正常人能理解吗?” 本来施年没想跟施正国严肃地吵这通架,毕竟他们爷儿俩哪回见面不掐几句都不正常。但大抵是因为学校周五的活动安排,再加上大清早的出了收拾房间的插曲,他的惊恐障碍被冷不丁激了出来,现在是真的越说越难受。 小时候他的健忘症症状还不明显,顶多是比同龄的小孩儿爱动了一点,记性差了一点,方向感差了一点,功课差了一点,以致最初在庆江的医院被误诊成了好动症,补了一年多的锌硒。 后来他上了小学六年级,面临升学的压力,情况越变越坏,施正国和付雯才察觉出不对劲,双双请假带他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 跑了三家医院,看了七天病,三家医院全部确诊他为健忘症,有记忆障碍。 陌生人记不住,不熟悉的事记不住,久远的记不住,近来的容易忘。 直到那时,他都没觉得自己比别的同学差一截。医生让他每天写日记,那他就写,医生让他用自己最敏锐的感官来记东西,那他就找,有什么大不了的。 七八岁被误诊为好动症,阴差阳错地练起了大提琴静心,他意外发现自己最敏锐的感官就是耳朵。于是不再用父母督促,他自觉练琴,主动要求买交响乐的唱片来听。 不好的一点在于,他钟爱古典不喜欢流行,当身边的同学聊起周杰伦林俊杰泰勒斯威夫特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插不上。 转折点在初一下期。 彼时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一定是在施正国和付雯离婚这件事之外还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搬进现在这个家是初一下期的五月份,某个像今天一样的阳光毒辣的早晨,他睁开眼,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空荡荡地难受,像是亲手耕耘了四季的田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坑,可他忘了坑里曾经种的是什么。 他拉开窗帘看向窗外,一半是对面的住宅一半是天空,没有其它的景色。 施正国敲门没得到回应便径直推门进来,催促道,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日记本里是这样写的:爸爸坐到我身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忘了。他问我忘了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自己忘了。他安慰我,让我不要强迫自己去回忆,没准是不好的事,想不起来正好,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 然而施年很清楚地知道不是,大家并不都是这样。 那天他请了病假没去学校,坐在桌前翻遍了自己这一年多以来写的日记,意图找到一个可能存在的真相。 令他震惊的是,他在日记本里写了很多关于他和一个叫“洋洋”的男生之间的趣事,用了很多让人牙酸的话来记录自己是多么想念他。 仿佛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施年”,而这个“施年”最好的朋友是“洋洋哥哥”,他们一起玩,一起上下学,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施年由衷地感到恐惧。他冲进书房,问施正国知不知道洋洋哥哥是谁。 施正国指间夹着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答复道:“洋洋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邻居家哥哥,比你大一岁。前年他们家出了点事,所以他跟着家里搬去北京定居了,需要我打个电话给他妈妈吗?” “不、不用了……”他生硬地咽了咽口水,轻声说,“我不记得了,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人有可能会忘记几件开心的事、一个不熟悉的好心人,然而,谁会忘记一段长度超过十年的幸福时光,以及在这段幸福时光里无比重要的人呢?甚至连他为什么重要都想不起来。 施年恍惚不已,人生头一次感到迷茫和荒芜。 后来他不出意料地忘记了更多事,但却始终记得那时那刻的感受。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 施正国最终还是打了那通电话,一个女声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施年站在门边,捏着衣角,不知是该为此庆幸还是该为此失落。 施正国见他不说话,起身来到他面前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突如其来地叹息道:“年年,爸爸妈妈离婚不是你的错。” 事实上,现在回想,他已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是受了父母离异的刺激才忘掉了“洋洋”的,一切都不能再追溯,他的遗忘不需要理由。就连当时他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病状而心惊,并非为了那个日记本上的洋洋哥哥难过。 深夜,他惶然又不甘地缩在被窝里安抚自己:没事没事,以后记住就好,以后不能忘记重要的人和事,慢慢练习,总会好的。 正因如此,他反倒越来越焦虑,害怕意外和陌生,害怕重蹈覆辙,害怕自己和正常的同龄人不一样。 所以他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因为手写记忆更深;他学会了通过声音来分辨新同学和被他不小心忘记的人,因为他得保守健忘的秘密;他每天都会在睡前背一遍已经背过不下十次的乐谱,每天坚持练琴和练耳,因为他想和大家一样。 所幸卓有成效。 他选对了道路,考进了庆江音中,成绩拔尖,甚至和其他情窦初开的男生一样,有了喜欢的人。 这次不能再忘了,他喜欢谢沉,从新生入学典礼开始就喜欢了。这种难得的持续的深刻情绪,无限近似常人,令他觉得新鲜且安心。 包括这学期刚开学的那几天,有人在西洋楼背后的树林里吹笛子,他从教室里望出去,正好看见一个掩映在树影中的人影。他也猛然记起来了,搬家前,从旧房子的卧室望出去,不是只有楼房和天空,其实还有一棵树。 那一刻,一种久违的熟悉涌上心头,同样使他想努力记住,哪怕“记住一棵树”听起来像一件矫情的事。 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粥,施年放下碗,气势汹汹地对施正国说:“不就是参观省博么,去呗,反正当天去当天回,顶多失眠一晚上。” 施正国叼着烟,嫌弃地看着他,心想:我不就说了句注意素质吗,首席还真他妈的有偶像包袱啊…… 作者有话说:注:惊恐障碍是一种急性焦虑障碍。 再注:施家和杨家失联的缘由发展后面会讲,请不要着急。 再再注:施年和杨司乐的爹娘可能是我过去现在将来写过的没写过的文里最不容易被读者讨厌的两对父母了,替他们开心。 第7章 你不准吃这个 星期五的省博相当热闹,两栋主楼若干展厅,没一个地方清静。游客们无论走到哪儿,总能看到三五个穿白色短袖衬衫戴深蓝色格纹领带的音中学生。 施年跟同桌张晴好按照省博公众号上推荐的参观路线,从负一楼的特殊展厅开始,随着人潮慢慢逛到了四楼的民俗厅。 张晴好左看右看,轻声问:“诶,施年,待会儿你打算去哪儿解决午饭?” 施年也左看右看,心不在焉地答:“随便。” 张晴好翻了个白眼:“我最他妈烦说随便的。” 在他们三四个身位后的展厅门口又进来了两个穿音中制服的男生,施年下意识扭头看了看,然后就猛地别开脑袋,迅速拉住张晴好往右边陈列区靠。 “过来!” 张晴好一头雾水:“干嘛,这个凤冠不是刚刚才看过?” 施年紧抿嘴唇,鼻尖贴着玻璃,眼睛却并没有在看陈列台里的文物,而是斜着眼盯住了映在玻璃上的一对人影。 谢沉和……杨司乐? 他对杨司乐的脸有印象,是那个坐树上吹笛子被教务处通报批评,还不思悔改地在社团嘉年华上忽悠谢沉搞劳什子乐队,意外地在校内网讨论区火了一把的转学生。 他俩明明不同楼不同班不同车,凑合着算同一支瞎闹的乐队,有必要在这么大的园区里约定好一起行动?谢沉何时跟人这么亲近过?! 施年前段时间忙着应付半期考核,没空找谢沉聊天说话,未曾想,谢沉居然已经和这个转学生变得这么熟了。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自己在校乐团呆了大半年,也没和里面的谁熟到这地步,偶尔碰见不过是点个头挥个手——当然,也有健忘的因素在,他没多余的精力和并非每天都见面的学长学姐们周旋。 然而,谢沉本身是个不爱交际喜欢独处的人,现在和杨司乐这么亲近,手肘碰手肘、袖口擦袖口的,属实非同寻常。 更何况杨司乐的模样……不管,反正两只眼睛一张嘴,也没长出什么花儿来,鼻梁上又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有一说一,倒也挺像那么回事儿……比社团嘉年华的时候稳重了那么一点点点点。 最重要的是,他看向谢沉的时候眼眸里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镜腿上就差没刻满“我想泡谢沉”五个字了。 一言以蔽之:可能是同类,情况不妙。 “杨司乐长得怪好看的,对吧?” 自始至终把注意力放在那两人身上的施年突然听见这么一个声音,全无犹豫下意识点了头。 “嗯。” 哦豁,暴露了。 “哇哦~”张晴好绷着笑,阴阳怪气地接着问,“那他跟谢沉比呢?谁更好看?” 施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被下了套,强行挽救道:“我是说凤冠怪好看的。” 张晴好摸出手机瞥了眼时间:“醒醒,凤冠是我们七分钟前看的,现在都出来了,施大首席。” 施年一惊,停下步伐,把视线从前面那两个仍旧肩并肩的背影上移开,佯装无事发生过地环顾周遭。 果然,他以为的余光里的陈列台,其实是贩卖博物馆纪念品的商位。 “这边。”张晴好贴心地带着懵圈的施年往杨司乐和谢沉的方向走,“要不是我主动跟着你,估计你连把我忘在哪儿了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我刚刚只是在想事情。” 话虽这么说,施年却仍是不甘心,忍不住地想往他们消失的地方瞄。 “别找了,”张晴好伸了伸脖子,垂眼给施年指出具体位置,“喏,楼梯上。” “咳,谢了。” 施年拍了拍张晴好的肩膀,也懒得继续掩饰了,直接扶着栏杆往下看,那两人已经快下到了楼梯的拐角处了。 等会儿,杨司乐干嘛搭谢沉的肩?他没长腿吗,不能独立自主地行走吗?!还他妈咬耳朵!都到展厅外面了,有什么话不能大大方方地说?非得凑那么近??? 张晴好侧身倚在栏杆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嗨呀,你急不急,气不气?” 施年咬紧牙关,冲他呵呵一笑:“一般般,还行。” 张晴好目光一斜,兀地直起身,对着楼下瞠目结舌地低呼:“我操!亲上了!” 施年秒换脸,笑容瞬间被惊慌取代。他抓紧栏杆,立刻探出半边身子找人。 “在哪儿?!” 结果楼梯上只有抬起头疑惑地回望他的几位陌生游客。 张晴好拎着他的衬衫后领把他拉回来:“骗你的,早看不见了。” 施年无语地抖开他的手:“好玩儿吗?” “好玩儿,能看到你——”张晴好捧住双颊瞪大眼睛学那副世界名画,“这种表情,真的太好玩儿了。” “那你自己接着玩儿。”施年转身下楼。 张晴好双手插兜地跟在他后面:“慢点儿施年,不跟你闹了,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呢。” 施年没好气地说:“有屁快放。” 张晴好大跨步跟他走到同一阶,用肩头撞了撞他的肩膀:“我来的路上看到博物馆对面有家网吧,要不要一起?午饭在里面吃,省点时间多玩会儿。” 施年嗤笑一声:“我又不打游戏。” 张晴好嘿嘿一笑:“店问口拉的横幅上说,两人同行免费送半个小时。施首席,好首席,就当体验生活了呗。” 施年:“不去。饿了,不想吃泡面。” 张晴好:“可以点外卖啊!机会难得,你难道不觉得和翻墙逃课一样刺激吗?再考虑一下?” 回到一楼,施年终于再次瞅见了杨司乐和谢沉。只不过这次他俩身边又多了一个男生。 完全没印象,这谁? 施年一边在破碎的记忆里过滤人脸,一边答张晴好的话:“不觉得,再考虑几万下我都不去。你不如打电话问问你室友。” 张晴好顿了顿,摇头晃脑地叹息:“行吧,学霸坚决不与我同流合污,那我自己去,你别跟别人说啊。我不想高高兴兴走进网吧,结果发现里面全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旁边还站着一个钓鱼执法的班主任。” 施年不屑道:“我是那种人么?倒是你,穿着校服能不能进去都是个问题。” 张晴好:“这儿是郊区,谁管啊?你放心。” 施年提醒他:“下午三点半要集合点名,你注意点时间。” “知道知道。”张晴好轻快地跳下最后一级台阶,头也不回地飞奔向了博物馆大门,“班里有事儿记得通知我!好兄弟,靠你了!” 人一走,看似气定神闲的施年也没闲着。 他在原地劝了自己半分钟,然后还是放任冲动,跑去寄存处取了包,不要脸地去追谢沉了。 考个半期给自己考出了一个颇具竞争力的情敌,根本不能忍。他就是要看看,这个从外地来的转学生究竟要把他的谢沉怎么着。 省博面朝马路,对面是几条纵向小巷子,有挺多卖中餐的苍蝇馆子。 杨司乐在网上搜到了一家冒菜馆,准备带谢沉和陈楠去试试。毕竟乐队成立了一个月,虽说通过报名环节且最终留下来的仍旧只有他们三个人,但大家还是得一起吃顿饭意思意思。 之前谢沉忙着交半期作品,陈楠周末必须回家陪爸妈,三个人总凑不到一块儿,上学期间约在食堂吧,杨司乐又觉得太敷衍。今天凑巧学校办德育活动出来玩儿,补这一顿饭正好。 陈楠作为一个曾经自学了民谣和指弹不到一年的新晋吉他手异常兴奋,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从上校内网招募新成员一直讲到今晚的非正式路演是该穿校服还是私服。 谢沉话少,只是在等红灯的时候打断了一下他提议戴爆炸头假发穿高腰皮衣往帆布鞋上贴铆钉的危险想法。 “没时间回寝室换衣服,就校服。” 陈楠还觉得可惜:“第一次演出,真的不要搞点特别的?” 杨司乐:“你穿,站中间。” 陈楠:“我要是能搞到这一身装备,站中间就中间,下一个出道的就是老子。” 谢沉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楠:“今天要弹的几首曲子练熟了?” 陈楠立马把杨司乐往他和谢沉中间一拉:“……我果然不配,还是该队长站C。” 绿灯亮了,三人过街找馆子。 冒菜馆位置深门面小,几乎在巷子的尽头,但客人可不少。此时正值饭点,店里只剩下最后一张在路牙上的空桌。 陈楠拉开板凳坐下,饶有兴致地往内座瞧:“郊区的生意原来这么好做?” 杨司乐抽了几张纸把木桌上滑腻的油渍揩干净:“有专门探店的吃播来过,评价很高,所以生意才这么好的吧。” 谢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动手把椅面和椅背擦了两遍,不大自在地在他俩的对面坐下了。 他从没来过这种店,他妈妈也绝不允许他到这种卫生条件明显不过关的地方吃这种重油重盐的饭菜,以致他现在想融入这个环境都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和尴尬几乎掩饰不住。 忙得不可开交的服务员瞅见店外来了一桌新客,雷厉风行地把一张糊满了陈年污渍的塑封菜单放到他们桌上,然后从围裙兜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已经做好了记菜名的准备。 “我们店是特色小碗冒菜,招牌是冒牛里脊冒脑花儿和冒兔肚,四位要来一份儿不?” 谢沉清不愿拂了杨司乐的面子,清清嗓子极力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对类似场景很熟练的客人。 “四位?我们只有三个人。” 服务员用圆珠笔笔尾指了指他身后:“你们不是一起的吗?我看你们穿的都一样。” 从半分钟前就没说话,一脸复杂地望着某处的杨司乐:“……” 同时发现的陈楠不禁轻声叹道:“齐了。绯闻男主角,绯闻女主角,”他同情地看向杨司乐,“还有我们最无辜的炮灰男二。” 谢沉一脸懵逼地循着他俩的视线往后看,这才发觉自己身后站着一个正在仰头看宣传灯箱的音中学生。 他定睛一看—— “……施、施年?” 施年闻声,低下头来,一副比他还惊讶的样子:“谢沉?好巧,你也在这儿吃午饭啊?” 陈楠凑到杨司乐耳边:“这也太卑微了……吧……” 杨司乐有点看不过眼,替施年解释道:“可能真的是巧合。” 陈楠:“隔壁那么多巷子,前面那么多家店,偏偏在这家碰见了?你看看店里除了我们还有音中的人么?” 服务员婉转地催促道:“几位是现在点还是等会儿再点?” 杨司乐冲服务员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再看一下菜单,想好了再叫你吧。” 完全陌生的环境,令人头疼的巧合,谢沉手足无措到耳根子都红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接下去。 杨司乐看见施年背着双肩包站在店铺中央的过道上,随着时间流逝,笑容越来越僵硬,几乎快维持不住,活像个带着自己最珍惜的玩具去幼儿园和同学分享,却仍旧没人愿意分神看他一眼,只好独自站在角落哭的可怜小朋友。 这让他想起来小学三年级,施年因为在座位上呆不住被生气的老师叫到教室后面罚站的时候,他也是口头上说着无所谓,等放了学才躲到他俩常去的主席台背后,一边打自己的手心拧自己的腿,一边哭得涕泗横流。 杨司乐突然觉得,那个成绩优异,在校乐团里大放异彩的“施首席”或许真的比“年年”更好。 至少比这个追着喜欢的男生追到了一家苍蝇馆子的年年好。 事实上,施年自己也后悔。当时还不如跟着张晴好去网吧,他宁愿坐在挂机的电脑前想东想西猜来猜去,也不想看见谢沉尴尬难堪厌烦的神情。 “好像没空位了,我……” “就坐这儿吧,谢沉旁边。” 两人同时开口,杨司乐又扯了一张卫生纸,当着施年的面主动把谢沉左手边那块地方重新擦了擦。 施年愣了,当场就把“杨司乐是情敌预备役”的想法给忘得一干二净。 杨司乐长得确实怪好看的,哪怕不戴眼镜也没他以为的那么不靠谱。 谢沉愿意跟他走这么近,似乎能理解了。 “坐啊,别客气,都是同学。” 陈楠捧场道:“嗯嗯,你可能不认识我们,但我们认识你啊,超牛逼的施首席嘛!千万别不好意思。” 谢沉:“……” 你们是不用不好意思。 施年拉开凳子坐下,不敢看谢沉一眼。 尽管昔日在台下远远看着谢沉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自己的目光可耻。 “想吃什么,你们先点。”杨司乐把菜单转到他和谢沉中间。 谢沉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根本不会点餐,索性别开脸吐出万能的两个字:“随便。” 施年把菜单推回去:“我也随便。” 陈楠暗道:妈的,夫唱妇随真是绝了。 “真的随便?”杨司乐不跟他俩踢皮球,他逛了一早上博物馆,饿得要死,“那我就点了。” “姐姐!这儿点餐!”他招来刚刚那个服务员,几乎是一口气报完了菜名,“要一份牛里脊一份兔肚一份鹅肠一份虾饺一份素拼四碗米饭。你们能吃多辣?吃不吃香菜?” 陈楠:“吃,越辣越好。” 谢沉不知道自己的限度,按他妈程卉一贯的说法,辣椒吃多了会破坏味觉的敏感度,要尽量避开。 但是程卉现在不在,他想吃多辣就可以吃多辣。 “辣一点。” 果然强扭的瓜不甜,因为强扭的瓜是辣的。施年觉得自己太难了,他完全吃不了辣啊! “那就辣一点……吧。” 杨司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确定?” 施年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只问我?” “行,那就点最辣。”杨司乐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再叮嘱了一遍,“姐姐,给我们多放点小米辣,每碗都是,麻烦快一点。” 施年:“……” 杨司乐长得还是不行,戴上眼镜也不行! “三点半集合,四点钟能上车吗?”陈楠随口找了个话题打断弥漫在四人间的微妙的沉默。 啪啪啪啪。 杨司乐拿筷子戳开笼在碗筷外边儿的塑料薄膜,把餐具分到众人面前:“不出意外应该能,五点到学校差不多。” 谢沉坐得端正:“我把贝斯背来了,就寄在博物馆,待会儿不用专门进学校拿。” 陈楠打了个响指:“我也带了吉他!” 杨司乐:“架子鼓和音响我托我妈给我放到旁边的文具店里了,到时候只用搬到场地上组装好就行。” 施年插不上话,干脆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正对面的杨司乐身上。他得好好记住这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陈楠抱住杨司乐的手臂嚎:“阿姨真的太好了!我要是让我妈帮我拆运这么大一组乐器,她肯定只会让我有好远爬好远。杨哥,你记得帮我问问咱妈,她还缺儿子吗?” 杨司乐遗憾地掰开胳膊上的十指,稍稍坐远了些:“对不住了楠哥,我俩这辈分有点儿乱,我妈估计接受不了。” 出现了!对男生的肢体接触比较敏感! 施年目光如炬,开口问:“你们今晚有演出?” “对,”陈楠炫耀道,“我们乐队的第一次路演!” 杨司乐平静地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演出,就是想练练胆子,看自己敢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演奏。” 牛里脊兔肚鹅肠素拼和米饭上桌了。 施年没着急动筷,追问道:“地方定在哪里?” “滨江广场。”杨司乐拿起筷子,“吃饭吧。” 陈楠补充:“跟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争插座争了一个周末才搞定。” 谢沉端起碗:“其实她们平时根本用不上插座和插线板。” 杨司乐扒拉开面上的香菜,想先夹块里脊肉解解馋,然而他的筷子伸到一半就蓦地顿住了。 “你们乐队叫什么?”施年好不容易等到谢沉说话,对杨司乐的反常丝毫没有察觉,仍在问,“还有谁?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陈楠工具人属性上线:“本来在社团嘉年华上已经把各个位置都招齐了,但杨哥看完他们报名表上的答案,说他们跟我们合不来,最后就没收,现在还是只有我们三个。至于名字嘛……” 施年面前是那碗兔肚,他不喜欢吃动物内脏,便打算夹那些出锅后被洒在香菜叶上的,还没浸过油的炸黄豆尝尝。 冒菜里最香的就是这种没浸过油的炸黄豆。 “名字怎么了?没来得及取吗?” 筷子尖上的黄豆尚未离开香菜叶,就被另一双筷子猝不及防地打落回了碗里。 “不能吃。” 施年抬头对上杨司乐的眼睛,一时让其中的严肃给怔住了。 “什么……” 杨司乐垂下眼睫,干脆地架住施年的筷子,把它们抬高了些。 “年年,你不准吃这个。” “哦……好……谢谢——” 施年下意识说到这儿,大脑就毫无预兆地陷入空白,喉咙莫名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般,无法再继续下去。 不对。 太熟悉了,真的太熟悉了。他一定经历过类似的一幕,后面一定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可他想不起来了。 谢谢谁呢? 到底是谢谢谁呢? 尽管陈楠并不想打破施年和杨司乐之间相当玄妙的气氛,但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额,那啥,为什么要谢谢……?”他弱弱地问施年。 谢沉擦了擦嘴,仿佛已经知晓正确答案,对此毫不讶异。 “因为你们以前就认识。”他直接望向斜对面的杨司乐,目光深邃,“对吧?” 施年心里既慌又乱,他分不清是为了杨司乐那声亲昵的“年年”和那个神似长兄喝止幼弟的命令,还是为了谢沉的提问所表现出来的介怀。 他满脸通红地扭头看向谢沉,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认道:“不是!谢沉,我不认识他!” 杨司乐闻言,缓缓收回了筷子,低头扒了一口饭,之后都没再看施年一眼。 “随便你,爱吃不吃,吃死了也不关我事。” 作者有话说:傻儿子,谢谢我,你的亲娘一所客。 第8章 请为以下段落添上正确的标点符号 施年的妈妈付宜曾经是一名记者,怀上施年后,注重教育的她就辞了职专门在家带孩子,十余年来从未假手于人。 那两年正是迈入21世纪以来纸媒业最繁荣的时期,尚未去写剧本的施正国还在一家不小的杂志社做主编,每天加班应酬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空陪家人。 因此施年的童年是从小区里热热闹闹的中庭花园开始的。 付宜每天早晨和傍晚会推着他去楼下花园里散步,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在这里,她认识了刚从文工团家属院搬出来的岑婉萍和杨流,施年认识了大他十个月的哥哥杨司乐。 其实说“认识”都过于牵强了,毕竟那时候杨司乐才刚满周岁,施年也只有两个多月大。一长一短俩小孩儿不过是两团能同时躺进一辆婴儿车里呼呼大睡的奶味儿大福,根本记不了事。 但让付宜诧异的是,平常身边稍微有点动静就爱咿咿呀呀嚎啕大哭的施年,竟然可以呆在杨司乐身边安安静静地打盹,直到散完步岑婉萍把自家小孩抱走。 更不可思议的是,施年一岁时学说话,开口讲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第二个词就是“洋洋”(虽然听起来像“丫丫”)。 他每念一次“洋洋”,就会咧开刚冒出牙齿的嘴巴憨憨地笑一下,然后抬手抓一抓自己身上的小被子,表示鼓掌。施正国对此非常震惊,甚至跟公司请了假飞奔回家,只为让儿子叫一个“洋洋”来听听。 自此之后,两家人便走动得越发频繁,连杨司乐和施年要上哪家幼儿园、报哪所小学都是搭伴儿商量的。他们自幼就存在于对方的记忆中,十年如一日地,理所当然地一起玩,一起上下学,一起写作业,一起胡闹一起挨骂。 施年不怎么让人省心,年龄越长越好动,带头拉着大他一年级的杨司乐爬树上房和稀泥、逮鸟捕虫做陷阱。两只臭猴子偶尔还会比谁尿得远,谁的门牙长得快,谁最先跑到小卖部,谁的乐器更难学,谁折的小跳蛙能跳得更高,谁的大黄蜂变形更快。 杨司乐每次都比得很认真,绝不轻易输,就想等施年来跟他撒娇耍赖说“这次不算”,然后在第二轮输给他,再看他一脸得意地说“诶呀,洋洋哥哥你怎么回事呀”。 对杨司乐来说,施年是个特别黏人特别好玩儿的弟弟,不娇气不挑食不跟人吵架,什么都敢试,什么都敢玩。 唯独有一样东西碰不得,那就是豆制品。 不过施年心太大,时常会忘记这档事,他上小学后付宜实在放心不下,单独叮嘱了杨司乐,让他在学校里一定要找年年吃午饭,盯着他别让他误食了豆制品。 杨司乐问她什么是豆制品,付宜一时解释不完整,就跟他说了几种最常见的,黄豆绿豆红豆和豆腐。 一个半月后学校组织秋游,三年级以下的每个小孩都免费领到了一袋豆奶。杨司乐看着手里的吸管和豆奶,突然想到:诶?这个东西也有“豆”字,但长得和豆腐完全不一样,并且不是黄色绿色和红色中的一个,年年能不能吃呢? 于是他在集合前跑到了施年的班上,让他把自己的豆奶拿到门口,来比谁喝得快。施年一听,哇,好好玩的样子!瞬间兴奋得什么都忘了,咕噜咕噜几口就把三百毫升的豆奶喝了个精光。 “洋洋……嗝!哥哥你……嗝!输了!”施年一边打奶嗝一边说。 杨司乐有点纳闷,原来什么都不会发生?那豆奶为什么要加“豆”字? 然而,等他们一抵达秋游的地方,施年就被带队的老师火急火燎地背进了附近的医院。 彼时杨司乐正在公园里和同班同学野得不亦乐乎,对此毫不知情。下午秋游结束,岑婉萍开车来接他,他才知道施年早上过敏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输液。 七岁的杨司乐对过敏没概念,只是觉得年年好可怜哦,盼了一周的秋游都没能玩成,得赶快去医院安慰安慰他。 到医院的时候付宜还在气头上,她明明和施年的班主任说过,施年对豆制品过敏,为什么施年喝光了那袋豆奶都没人制止,这老师简直太不负责了。 杨司乐听见她对着岑婉萍这么抱怨,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再看还在昏睡的施年。 尤其是在一个男医生进来和付宜交代了几句话,通知她患者还得留院观察一晚上之后,他内心的恐惧呈几何倍数激增,只敢躲在岑婉萍身后悄悄地看向病床—— 平常活蹦乱跳的年年缩在惨白的被子下,好小一只,他的慌张却大到快要挤破这间三人病房了。 下班回到家的杨流没看见儿子,就去问岑婉萍是怎么一回事。岑婉萍一边洗碗一边小声说,年年过敏住院了,洋洋刚刚去看了他,估计心情不怎么好,饭都没吃几口就把自己关房间里了。 杨流心里有了数,敲门进了杨司乐的房间,想问他今晚要不要拿点玩具送到医院去。结果一推开门,杨司乐回头见到来人是他,自己就先一步开口了。 他仰着头,哭得声音断断续续:“爸爸,怎么办……我把年年害死了……” 在杨司乐心目中,杨流总是很温柔,不管被问了多少问题都不会生气,总能给他一个简单易懂的答案,所以,爸爸一定知道怎么救年年。 他不要年年死,只要年年不死,让他用什么交换都可以。 杨流被这个“死”字吓得不轻,赶忙走到他的书桌边把他抱起来,反复重申:“年年没死,年年只是生了点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杨司乐将信将疑,坐在他的胳膊上暂且停了哭,只是还不放心,抽抽嗒嗒地追问:“可是我听医生说,年年得的那种病是要死人的。” 杨流说:“上个月爸爸跟你讲过人是怎么呼吸的,还记得吗?” “记、记得,这样……” 杨司乐瘪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随后张大了鼻翼努力吸气,又用劲往外喷气,于是就喷出了……一溜鼻涕。 杨流憋着笑,拿出手帕帮他擤干净:“洋洋记性好,是这样的。” “严重的过敏可能会让气管肿得很大,就像感冒的时候两边鼻孔都被堵住了,容易呼吸不过来,人一呼吸不过来,就可能死掉,懂了吗?”杨流尽量简单地向杨司乐说明,“不过我听你妈妈说,年年的症状是呕吐外加全身起疹子,只要在医院听医生的话,肯定不会死的。” “真的吗……”杨司乐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只要杨流犹豫一秒,他就会哭得天崩地裂。 杨流捏着手帕对天发誓:“爸爸保证,年年很快就能健健康康地和你一起玩儿了。” 杨司乐伸出小拇指,很严肃地说:“骗我是小狗。” 杨流跟他拉钩:“骗你是小狗。” 杨司乐终于笑了,年年不会死,他的可爱年年不会死! 虽然他一时的好奇心让年年生病了,但好歹没造成他不能承受且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他逐渐有了一点讲出真相的勇气,让当时忙着准备出游的老师替他背这个黑锅总是不对的。 杨司乐左抠手指右挠脑门,嗫嚅着把施年过敏的起因经过讲了个明明白白,本以为可以像往常一样从爸爸那儿得到一句鼓励,比如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啦,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很可贵啦……谁成想,一直抱着他哄着他的杨流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直接撒了手把他“啪叽”一下扔床上了。 摔了个大马趴的杨司乐:??? 那天晚上,整栋楼都听到了一个小男孩凄惨的哭声。 因为是人生中第一次挨打所以难以置信到哭着入睡的杨司乐第二天一早就肿着一对鱼泡眼,被杨流拎到了医院给施年和施年的父母郑重道歉。 付宜恼得很,却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而在医院坐着守了一夜,白衬衫皱皱巴巴、一下巴胡茬的施正国就没那么讲交情了,他撸起袖子就……回身揪起了施年的耳朵。 精神不济蔫嗒嗒的施年:??? “你个背时娃儿,平常咋个没看到你有这么听我的话呢?倒是你的洋洋哥哥喊你干啥子你就干啥子,摁是瓜得有盐有味。” 憋了好久的施正国松开手,彻底舒服了,畅快地抹了把脸:“还是用庆江话骂人爽啊。” 付宜心疼儿子,走到病床前把他推开:“爬远点,少来祸害我儿子,一点当爸爸的样子都没有,你看看别个洋洋爸爸!” 杨流不好在人家夫妻斗嘴时插话,干瘪地笑了两声就偷偷给杨司乐使眼色。 杨司乐攥着衣服下摆,埋头小声说:“年年……” 杨流:“咳。” 杨司乐:“哥哥错了……” 杨流:“咳咳。” 杨司乐:“哥哥不该知道你不能喝豆奶,还骗你喝。” 杨流:“咳咳咳。” 杨司乐:“哥哥太不对了,呜呜……你、你骂我吧……呜呜呜……” 施正国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乖乖,没事的,年年不会骂你,他只是想跟你绝交而已。” 昨天刚从杨流那儿学会“绝交”一词的杨司乐当场愣在了原地,三秒钟之内便爆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哭声。 “哇呜!年年!你不要和我绝交!以后我都会跟你说的,我会告诉你的!呜呜呜你不要不跟我玩……” 施年见到洋洋哥哥引吭高哭哭得这么难受,尽管他迷迷糊糊不清楚缘由,但这根本不妨碍他也悲从中来,前后脚地加入了这场痛哭。 最终,这场不太好定义的“恶作剧”以施正国挨了付宜十分钟的骂,杨流赔了施家全额医疗费,俩小孩儿哭累了,挨着躺在病床上头靠头地睡到了下午作结。 施年用了一周时间康复,从生理到心理都是,身上疹子消干净了,他每天照旧开开心心地拉琴玩闹啥都想往嘴里塞。 杨司乐就不一样了,说到做到,不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零食配料表,而且还在私底下用高达贴纸(实际是用年龄压制)贿赂了施年的同桌,请他帮忙把第二道关。 付宜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时常看他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劝施年,这个你不能试那个你不准吃,施年还不领情似地一脸不服,她心里都有点儿过意不去。 背时娃儿,感恩教育必须立刻提上日程。 “付阿姨应该骂过他,反正那之后我再提醒施年什么东西不能吃,他都会说一句谢谢洋洋哥哥。”杨司乐笑了笑,“但还是想吃就对了。” 谢沉调着音响:“可是他今天主动吃了豆子,起码到我们集合回校那会儿,也没发生过敏反应。” 杨司乐把鼓槌扔向空中,再稳稳当当地接住:“我和年年小时候的事基本是我爸妈后来讲给我听的,我也希望是我记岔了,认错人了。” 谢沉:“我以为你有百分百的把握。” 杨司乐:“原本有,现在没有。” 谢沉:“那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爸妈,你们两家关系不是很好吗?” 杨司乐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底鼓,答道:“家里出了点事,搬去北京之后就没联系过了。” 谢沉握住贝斯琴头,用“我从小接受的礼仪指导告诉我不该多问但其实我还是忍不住好奇非常想知道起因经过结果所以你最好主动说清楚这样大家才比较好聊下去”的表情,在滨江广场的夜色中无声地望着他。 杨司乐:…… 谢沉:。 杨司乐:“……嗯?” 谢沉:“嗯。” 杨司乐噗嗤一笑,嘴皮翻飞道:“哎呀,就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争取到机会去国外交流学习结果在去参加一个活动的路上出了严重车祸成了植物人英国和美国的医疗水平都救不醒的那种没多久我爸签证到期我爷爷奶奶只能先把他接回老家北京继续想办法我妈为了照顾我爸也带着我搬了过去但是我爸依旧没有任何能醒来的迹象所以我妈心灰意冷一度厌世到自暴自弃把手机上的联络人全删了工作也交接给别人了去年才好不容易开朗了点所以我爷爷奶奶顺水推舟让她回庆江来换换心情,懂?”[1] 谢沉点头:“懂了,抱歉。” 杨司乐震惊:“我说这么快你居然听懂了?” 谢沉疑惑:“全是中文为什么会听不懂?” 咚咚咚啪! 杨司乐敲镲打鼓:“不愧是作曲系的年级第一。” 谢沉说:“你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联系突然找上门去不太好?” 杨司乐的笑意始终保持在嘴角:“其实没什么不好的,重逢不管在什么场景以什么形式出现都很好,好得不得了。可但凡有任何一方不这么认为——” 谢沉颔首,接上了他未竟的话:“那就是自作多情。” 咚咚咚啪!又是一串效果音。 杨司乐:“Bingo。所以你也别跟他说,就让我们继续不认识吧。” 谢沉自然不会泄密:“我和他更不熟。” “不说他了。总之!”杨司乐看了眼手表,高声道,“陈楠找个厕所找了二十分钟也该回来了,今晚的演出最重要!” 谢沉打量着周遭人群,广场舞大妈们在两米外的地方中场休息,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他们身上;下班的约会的遛狗的,来来往往,驻足吹江风坐着乘阴凉的,三三两两。 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会专程去听live house,会由衷为爵士乐、摇滚乐以及ACG歌曲喝彩的。路人们乐不乐意听,可能给出什么反应,他们三个心里全都没底。 谢沉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珍贵的第一次乐队演出会是在滨江广场,会是演奏这些过去基本不可能主动找来练习的曲子。 但他还是很兴奋,兴奋到陈楠跑了八百米从一条街外的地铁公厕满头大汗地回来,杨司乐踩着底鼓给出倒计时信号,他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咚。 不远处的大街上,拥挤车流的尾灯目不暇接地流动。 咚。 身后的庆江水一去不复返。 咚。 晚风和月夜都不停留。 谢沉在深呼吸的同时,想起了杨司乐当初坚持要到大街上来演出时说的那句话。 “是啊,大家都很忙,忙着生活,忙着改变生活。所以如果我们能让一个从来不听这种歌,不看这类表演的人为我们停下脚步,那我们就已经超级无敌牛逼了。” 咚—— 开始了。 在路灯以外,他们要让一个人为毫无意义的一首歌停留。 作者有话说:[1]这种梗应该挺常见的,我是学的《罗小黑战记》。不准说不好笑!我觉得好玩儿就ok,才不管你们!!! (注:文里出现的西南方言请自行理解。友情提示,西南地区读者大声朗读相关段落可收获双倍快乐。) (再注:我小时候对各种虾过敏,长着长着就不过敏了,但我不能肯定对豆制品过敏的人会不会这么幸运) 哎,我写这么多注释是何必,累死我了!!最后感谢@啊噗露派噫 老板为至今不知道叫啥名儿的乐队赞助的主唱,争取下章就上岗。 作者有话说:[1]这种梗应该挺常见的,我是学的《罗小黑战记》。不准说不好笑!我觉得好玩儿就ok,才不管你们!!! (注:文里出现的西南方言请自行理解。友情提示,西南地区读者大声朗读相关段落可收获双倍快乐。) (再注:我小时候对各种虾过敏,长着长着就不过敏了,但我不能肯定对豆制品过敏的人会不会这么幸运) 哎,我写这么多注释是何必,累死我了!!最后感谢@啊噗露派噫 老板为至今不知道叫啥名儿的乐队赞助的主唱,争取下章就上岗。 第9章 两地三事四个梦 小学四年级,谢沉趁妈妈程卉出门办事,偷偷开了电视准备看会儿动画片。结果位于少儿频道附近的音乐频道正好在放上世纪音乐现场精选,第二个高糊现场便是这首《永远等待》。 前奏一响,镜头给到贝斯手黄家强,他就什么都忘了。 忘了还有作业要交,忘了他妈妈要检查,忘了巴赫莱蒙车尔尼,忘了自己“理应”钻研的是古典音乐。 他坐在三角钢琴前,梗着脑袋看完了时长两小时的节目,脑海里全是这首歌的旋律,装不下其他的。 傍晚,他因为没把布置的练习曲弹顺,被程卉不留情面地打了三十下手板心。但他却神奇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委屈到掉眼泪,甚至得绷着嘴角忍笑才勉强没有露出破绽。 那天他高兴得睡不着觉,半夜再次光着脚溜到书房,搜更多的摇滚乐队现场来看,找各种贝斯、电吉他入门的攻略帖认真做笔记。 可自从前几年,他的亲哥谢彦因为想打电竞愤而离家北上,程卉就断了他的零花钱,唯恐他有钱在手想东想西,也步了大儿子的后尘。 于是他不吃零食不买课外书,攒了足足七个月的饭钱,才终于买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把贝斯。 总价299元,还附赠一个琴包。 每周末去认识的教授家里上一对一指导课,就是他溜到琴行去练贝斯的唯一机会。 得益于程卉一直希望把小儿子培养成一名作曲家,逼他从小弹钢琴学乐理练耳朵,谢沉上手得很快,连琴行的老板都叹为观止。 但贝斯独立演奏仍有局限性,他越练越渴望能有志同道合的鼓手吉他手,可以和他一起演奏出像《永远等待》这样丰满的曲子。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琴行老板的朋友正好要自费在一家酒吧开live,他不要脸地跟老板卖萌卖了半天才让他点了头,同意带他这个未成年儿童一起去。 乐队果然不一样,有配合果然不一样,live果然不一样。 即使开足冷气,台下捧场的酒客和听众依旧热情似火。挥舞的手臂,炫目的灯光,琥珀色的烈酒,震耳欲聋的旋律和鼓点,拥挤的酒吧里响彻着歌词—— “我背着书包/放学经过临江桥/一个乞丐向我招手/问我要一支舞”。 我踮起脚,和他挽着胳膊跳啊跳。 跳到全城的麻将桌都散了,跳到哥老倌的烟抽空了,跳到庆江水也枯了,跳到书包和大脑全部空了。 跳,昼夜不停地跳,光着膀子跳。 跳进河床砸一块疤,跳进地狱改生死簿啊。 就一直跳吧。 ——瘦小的谢沉在人潮后跟着节奏蹦,努力越过前面人的头顶看。 看主唱站在逼仄低矮的舞台上嘶吼,看主唱甩掉T恤,露出横跨胸腹的堕天使纹身,和蓄了披肩长发的贝斯手贴在一起接吻。 台下起哄的口哨此起彼伏,情侣们也紧紧相拥着热吻。大家不约而同地流汗,不约而同地放纵,不约而同地手舞足蹈。 谢沉想,这个场景和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带给他的感动是类似的,超越了流派和创作技巧。 诚然,歌词和旋律的水平有高有低,有人听着尴尬,会说“这唱的什么玩意儿”。可换一个人来听,感触说不定就截然相反。 甚至没必要想那么多,这场live终是属于这支乐队和这个夜晚的。过了今天,起哄欢呼的人还是得路过临江桥,乘最早的缆车,横跨整条庆江去格子间里上班。此刻忘情拥吻的情侣明天还是会为一点小事吵得面红耳赤,无奈地分分合合。 但最起码,今天发生过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晚对十二岁的谢沉而言意义非凡。不仅因为乐队唱的歌词是他想要挣脱管教的写照,还因为那晚他的哥哥谢彦来找他了。 秘密已经被所有人看破。 他一时上头,跟指责他小小年纪就到处瞎混的谢彦大吵一架,甚至抄起手边的椅子砸伤了他。 后来程卉顺理成章地把他看得更紧,他也因此越来越埋怨谢彦:凭什么只准他追求梦想,跟父母断绝关系去打游戏,不允许自己听live玩贝斯呢? 凭什么他的梦想就不算梦想,只配一个“混”字呢? 所以当杨司乐问他首演想弹什么曲子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永远等待》。 鉴于陈楠水平有限,即使苦练一个多月也难以完全跟上原版的节奏,所以他和杨司乐商量着改了谱子。 反正乐队没招到合适的主唱,把电吉他的份多摊一点到贝斯身上也未尝不可。 陈楠对此十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个工具人当得很废物,但杨司乐却极其严厉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想法。 “看轻自己违背了我们乐队的内部规定,本队长决定罚你自己想办法买拾音器,我不借你了。” 陈楠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我们乐队啥时候有内部规定了?” 杨司乐:“刚刚。” 陈楠:“……” 说不过队长,他只好化赧然为动力,每天晚上抱着杨司乐借他的电吉他和网购的拾音器,戴着耳机在寝室弹今晚要演奏的曲目。 不到三天,他左手五个指头全磨出了血泡。 谢沉从杨司乐那儿听说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地承认了自己的问题:“要不我换首简单点的歌,毕竟陈楠以前只学过一年指弹,选这首是挺难为他的……” “谢同学,”杨队长心很累,批评完那个还得批评这个,“这是我们的首演,你不弹这首意义重大的歌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吗?管他弹得怎么样,enjoy最重要。” 因此《永远等待》被杨队长刻意安排成了今晚的出场曲。 如果弹毁了,没关系,后面正好放松心态玩儿个尽兴,如果效果还不错,信心也能起来,怎么都不亏。 反正广场上的路人多是门外汉,就是单纯听个热闹。 坐在他们附近乘凉的居民看见有三个学生在弹琴,仔细一瞅,制服胸口印着“庆江音中”四个字——那管他弹得怎么样,先肃然起敬一个!嗯,小朋友们是专业的,肯定不会差!勇气可嘉! 施年就没杨司乐这种心态。 今天午饭过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回学校取了大提琴,还去自己租的琴房里拉了两个小时琴放空大脑。等他坐上出租车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这周末该去他妈妈那边住。施年想到那个一本正经沉迷学术的继父,心情顿时更差了。 出租车在滨江广场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时,他刚跟付宜通完电话。 付宜一边看电视一边告诉他,他小时候确实对豆制品过敏,那会儿家里买酱油都从来不用大豆酿的。 但现在完全不含豆类蛋白的东西毕竟少之又少,再小心也总会或多或少地接触到。所以后来估计是他体内慢慢产生了“抗体”,过敏不知不觉就好了,直接吞一把豆子也不是事儿。 施年挂了电话,把胳膊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心里乱作一团。 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杨司乐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们明明没见过面。 还是说,以前见过,只是他忘了? “这儿在搞啥子活动嗦?”沉默了一路的司机突然开口,“广场上这么热闹。” 施年睁开眼,往他说的广场上望去。 看不见什么演出,只看见广场西南角围着一圈人,好几个还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他把车窗放下来,被劣质音响放大后的贝斯和架子鼓的声音一下钻进了车厢,伴着旁边广场舞大妈们用便携小蜜蜂放的《坐上火车去拉萨》。 好他妈的……吵。 施年收回视线,果断升起车窗,把这两种他厌恶的嘈杂乐声统统关在车外。 司机扯着安全带凑近了副驾那边的玻璃,饶有兴致地说:“同学,好像是你们学校的在表演。”他扭头看向施年,“那个打鼓的穿的跟你一样的校服。” 施年一愣,突然想起今天在冒菜馆里,杨司乐说晚上他们乐队在滨江广场有演出。 还是首演。 “师傅,这儿……是哪儿?”他问。 司机坐正身子挂档:“滨江路。” 施年咽了咽口水,握住大提琴琴盒的把手:“旁边这个是滨江广场?” 司机:“对啊,一贯的堵。” 施年看了眼红灯倒计时,着急忙慌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就在这儿下,师傅好多钱?” 司机震惊:“路中间,咋下?等过了这个口子……” “不用,就这里!我想起我还有急事!” 施年扫了贴在车座后的二维码,直接转了五十块给司机,然后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拖着琴盒从人行横道跑进了路边的广场。 音乐声越来越大,他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他已经依稀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间看见了一只握着鼓槌,反复伸出来敲打鼓面的手。 那只手的小臂在路灯下泛着既柔又野的水光,校服衬衫的袖子被这暧昧的水雾浸湿,变成了半透明,听话地贴在上臂,绷出一段遒劲的肌肉曲线。 是杨司乐。 绝对是那个用筷子挑开他的手的杨司乐,他不会认错。 施年用力地盯着那一块缝隙,直到距离越来越近,碍于角度再也看不见。 一对情侣说笑着离开,他顺势拖着琴盒占据了那个空位,气喘吁吁地伸长脖子往里面望。 是他们。取了胸前的金属名牌,穿着白天那套衬衫配深蓝色卡其裤的校服。 谢沉站在最左边,用一件他以往毫无兴趣去了解的乐器,熟练地弹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激昂的曲子。 陈楠站在右边,正一脸严肃地按着弦,脸上完全没了今天中午在饭桌上的轻松。 杨司乐坐在他们身后,一边敲着架子鼓一边用牙尖咬着下唇开朗地笑,时不时还和谢沉对视一眼,给出某种他看不懂的信号。 简直又漂亮又刺眼。 杨司乐进入了状态,眼睛里只装得下自己的架子鼓和他的两个队友,看不见别人。 他用鼓槌飞快地转了个花儿,随后重重一点头,利落地敲响镲,节奏蓦地舒缓下来。 连施年这个从来不听流行乐,觉得摇滚、电子很吵的人,都觉得这段变奏隐约透着一种平静的振奋。 “整晚嘅悲愤经已静,寂寞嘅街灯已转黑暗。” 他的耳旁传来一句粤语。 “独自在街中我感空虚,过往嘅憧憬都似梦。” 他看向左侧,一个领口系着和他的领带相同花色的蝴蝶结,没按音中规定把衬衫下摆扎进深蓝色百褶裙的女生,悠哉悠哉地盘着手,跟着谢沉和陈楠的调随意地唱。 “但愿在歌声可得一切。” “但在现实怎得一切。” 她身形修长,同样只消稍稍抬头就能看尽那三个人的神情和动作。 施年好奇地瞥了一眼她别在胸前的名牌:“林漓 舞蹈表演系-芭蕾1班 学号:20171201……” 后面的看不清了。 嚯,居然是个学姐。 这边歌声暂停,那头谢沉的solo起。 他整个人都好似因这句听不见的“但在现实怎得一切”而狂了起来,先是缓缓背过众人,对着近在咫尺的庆江弹他想要的一切,再回身弓着身子,对着坚实的地面发狠地弹现实中不得的一切。 施年不知道这段是他和杨司乐改编来的,原本该由陈楠负责的电吉他主导的部分,变成了如今只有低沉的贝斯才能诉说的压抑。 他只知道,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谢沉。不平静的谢沉,亢奋的谢沉。 密集的鼓声再起,高|潮迸发。 谢沉将琴头抬高了一些,流畅地按出了漂亮的滑音,手速快得施年看不清。 施年听不见《坐上火车去拉萨》的旋律了,他眼里只看得见这个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的男孩,只听得见这个靠电流发音的乐器声。 鼓点敲在他心上,轰隆作响。 这个能在音中的新生入学典礼上表演钢琴独奏的人,次次考核拿全系第一的人,可以代替广场路灯发光的人,谁会对他吝惜赞叹和掌声呢? “永远嘅等待,永远等待。” “永远嘅等待,永远等待。” 女生用帆布鞋鞋尖打着节拍,反复哼唱着这一句。 伴奏渐弱,直到最后也永远在等待。 第一首歌,虽然陈楠在开头出了点岔子,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了。 杨司乐弯腰拿起脚边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扫视围在对面的观众。 留下来的比他想象得多,哪怕没有主唱也有人愿意耐心听下去,开心!超级开心! “啧,弹得稀烂。” 施年皱眉看向那个跟唱的女孩,发现她虽然嘴巴刻薄,脸上却带着隐隐约约的轻笑。 这什么人啊?!刚才明明唱得那么投入,曲子一完立马翻脸不认人,看不起谁呢?你行你上啊! “别看了,”林漓睥睨着施年,无所谓地说,“我行,我可以上。” 施年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嘴,心想,我他妈说出声了??? 林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名牌上:“原来是你,有名学弟。” 她看施年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逗他:“别捂嘴了弟弟,你没说出声,全写脸上了。” 施年松开手:“……我没有。” 林漓用下巴指了指里面的谢沉:“那是你朋友?我看你一直盯着他看。” 施年心虚地点了点头:“嗯。” “他弹得不错,我说的是吉他手,太欠火候。” 施年在心里小声逼逼:人家主业是吹笛子的,干嘛鸡蛋里挑骨头。 林漓:“挑剔才有进步。” 施年服了:“你心理社的?!” “借过一下。”林漓扒拉开前面的大叔,面无表情地答道,“我键盘侠社的。” 施年:“……” 他看着林漓慢悠悠地走到正在一边翻谱子一边喝水休息的谢沉面前,不知说了什么,谢沉听后,毫无波动地对她指了指杨司乐。 于是她又去和杨司乐交涉。 杨司乐听了她的话,眼睛“噔”地一亮,俯身不知从哪儿薅出了一个麦克风和几圈线,兴冲冲交到她手上。林漓把线连上麦克,另一头插|进音响,稍微试了试音。 陈楠挠了挠脑门儿,将信将疑地把杨司乐借他的电吉他从肩上取下来,交到这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漂亮学姐手中,自己则从书包里拿出了竹笛,回头跟杨司乐要他的架子鼓箱当谱架。 围观群众看他们捣鼓来捣鼓去,左弹右吹半天都没下文,慢慢地散了不少。施年见前面没了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他想留下来,但又怕被杨司乐看见,毕竟他还不确定后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场面只会相当尴尬。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棵树打掩护的时候,坐在凳子上的杨司乐似乎是准备好了,抬头笔直地望了过来。 行吧……走不脱了,老老实实待这儿吧。 施年别开脸不看他,装作在等人。 杨司乐见他耳朵都红了,心里又气又无奈,无声地移开了视线。 “谢沉?” “我ok。” “陈楠?” “马上,这个笛子高了一个调,我换一支,你们先开始。” “学……学姐?” “不用管我,我听着你的节奏进。” 第二首歌是杨司乐选的,《别,千万别》。朴树在上世纪末发表的专辑《我去2000年》里的歌。 刚搬去北京的时候,杨司乐非常喜欢骑着单车到处闲逛,替他沉睡中的爸爸看看故乡变成了什么样。 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他认识了一家音像店的老板:男,今年三十九岁,单身,父母双亡,什么乐器都会一点儿,什么乐器都不精通。 他的主业是在网上卖盗版电影资源和帮人抢拍商品,副业是打理这堆满了一整个小单间的绝版唱片,偶尔卖一张出去交水电气费。 杨司乐就是蹭他的资源看完了那年新出的《爆裂鼓手》。 然后热血一上头,和无数看过此部电影的年轻人一样,他掉进了爵士鼓的坑。 但后来因为爵士太难,再加上老板一直打击他,说什么,现在全中国有几个乐意听爵士的,小心你苦练二十年结果去街头卖艺都讨不到钱,还被人指指点点“这打的是什么几把”,他只好悻悻地,按部就班地,转而跟老板学起了流行。 说实话,头两年杨司乐本来也没怎么认真练。他每天一放学就得赶回家照顾爸爸,陪陪妈妈,哄爷爷奶奶开心,只有周末才有一点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闲。打鼓既能杀时间,又能发泄一些不好表现出来的情绪,当消遣正好。 可是,2017年4月30日,劳动节前一天。老板天天不骂一嘴不舒服的朴树,朴老鸽,发新专辑了。 杨司乐兴致勃勃地跑到好久没去的胡同里,想跟老板一起听,然而音像店的那扇木门却上了锁,没开业。 他绕了一圈,从只有他和老板还有房东知道的后门翻了进去。 店里没开灯,只隐隐约约听得见音乐声,看不见人影。杨司乐撩开塑胶门帘,音乐便瞬间变得清晰了。 他叫着老板的名字,小心地爬上陈旧的木梯,到了人工搭出来的阁楼。 果不其然,老板呈“大”字形地斜躺在自己平常睡觉的床垫上,耳边还立着一台正在播放中的卡带机。 阁楼很低,到处堆着不知道能不能动的书籍杂志跟日用品,杨司乐只能手脚并用地膝行过去,看看这个挺着啤酒肚的大男人还有没有在喘气儿。 在喘。 而且不仅在喘气,还在掉眼泪。 “司乐,掌管音乐。你爸挺会取名字的。”老板一动不动,哑着声音说。 “……谢谢。” 杨司乐不知说什么好,他安慰人安慰得太多了,实在太明白安慰的徒劳。 “那啥,今天朴老师出新歌了。” “我知道。” “我来找你一起听。” “不听。旧的才是最好的。” “得听,你听了才好找新词儿骂他啊。” 老板终于动了。他支起脑袋瞪杨司乐:“骂个屁!谁敢骂他!都给老子夸!” 杨司乐笑了:“那也得听了才能夸啊。” 于是他俩就蹲在凌乱逼仄的阁楼上,一人戴了只耳机,沉默地用手机播放软件把整张专辑按顺序听完了。 老板越听眼眶越红,杨司乐给他递纸,他把耳机一扯,死鸭子嘴硬地没接:“什么破耳机,音质活生生给爷难听哭了。” 杨司乐:“苹果手机配的。” 老板:“苹果不行。” 杨司乐:“是朴老师不行。” 老板立马放下心事:“滚!!!!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揍你!” 在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时刻,听完新专辑的两人分掉了阁楼上仅存的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还是旧的味道最好吃。” 老板捧着空碗望向小窗外的大树,如此总结。 杨司乐翻看着专辑下的评论区,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年轻最好,无知无畏的时光最好,能为了一腔热血付出所有的自己最好。 贝斯响了。 杨司乐深呼吸一口,打出那串在昏暗的阁楼上,从卡带机里听到的鼓点,那串让老板关起门来独自流泪的鼓点,那串让他下定决心学音乐的鼓点。 站在乐队中央的林漓紧随其后,照着谱子弹出前奏,开口唱: “别 做梦/你已二十四岁了/生活已经严厉得 像传达室李老伯/快别迷恋远方/看看你家的米缸/生活不在风花月——” “而是碗里酱醋盐。” “而是你辛辛苦苦从别人手里挣来的钱。” “让不成熟的 都快成长吧/让成熟了的 都快开放吧/这世界太快了/它从不等待让我们很尴尬/你去手忙脚乱吧/你去勾心斗角吧/可别像隔壁老张整日哀叹青春已荒”。 可又让我怎么能。 可又让我怎么能? 可又让我怎么能…… 不做那些梦。 杨司乐至今仍不知道那个平日里爱好看番打单机游戏和整理磁带的老板做过什么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梦一定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远到遥不可及,他才会听都听不得朴树时隔多年写的《Forever Young》,一听就泪流满面。 这首歌结束,他们没有休息,林漓和陈楠换了位置。 旁边的人越聚越多,被这首歌打动,真心为他们鼓掌的年轻人不在少数。施年还傻傻地愣在原地,重塑着自己对“键盘侠”这个词的认知。 这个刻薄学姐不是舞蹈系的吗……?没跟其他乐手磨合过的情况下,识谱能力快得一匹不说,连吉他也弹得很稳,融入程度丝毫不输陈楠。 而且她的嗓音……未免太适合这种乐队了吧…… 是那种用腹腔共鸣法,和不急不躁不炫耀的朴实情绪唱出来的,厚重平稳的声音,让人听着很舒服,完全不觉得吵。 施年回神,发现谢沉侧过脸在看林漓,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谢沉!你注意一点!她刚刚说你们乐队的陈楠弹得稀烂! “喂喂,喂喂。”弹得稀烂的陈楠说话了。 “哈哈,大家好,接下来到我的曲子了。” 他拿着话筒,像个为自己报幕的老年广场舞表演艺术家。 “嗯……本来我们队长说乐队首演要简单且酷,所以前面我们都没说话。这支话筒是我们怕今天晚上音响临时出问题,提前找隔壁跳舞的叔叔阿姨们借的,结果没想到……”他回身看了眼林漓,“它招来了一个砸场子的。” 施年:……你误会了,真不是话筒的问题。 “额,不对,我不是想说这个……那啥,我就是紧张!特别紧张!所以想逼逼两句缓解一下,大家别急着走,我每次进考场前都这么干,挺有效的。” 陈楠语无伦次地说完,就盘腿坐到了地上,把谱子放到面前的鼓箱上。 从第一首歌,到乐队准备第二首歌,再到刚才他独自在旁边练笛子的时候,他都没正眼看过观众。现在席地而坐,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他才终于敢抬头看一看。 “我操!人怎么这么多?!” 围观人群哄笑开,跟情景喜剧里的群演一样。 陈楠:“众所周知,‘我操’是程度副词,不算脏话……” 林漓听不下去了:“搞快点,蚊子多。” “哦哦!”陈楠尴尬地抓了抓脸,“我再逼逼最后一句。” “就是……我们杨队让我们选首演歌单的时候说,要那种,这辈子不跟朋友一起演奏一次就会抱憾终身的曲子。但我这个人呢,真的没啥志向,没志向也就没遗憾,我思前想后,觉得这好像是另一种遗憾。” “比如我小时候在电视上听了这首歌,超级无敌想学萨克斯,结果学了没几天就觉得萨克斯好重吹起来好累,光速放弃了。所以后来……”陈楠让大家看了看自己的笛子,“我改学这个了。够轻巧吧?” “最最最最后提醒一句。我的这首曲子和前两首歌风格完全不一样,大家应该很熟悉,听了前奏就能哼,所以别抱太大期待哦。” 他闭上眼,暗中鼓励了自己一番才重新睁开,露出笑容:“如果吹得不好,大家多多担待。” 他回头给了杨司乐一个眼神,杨司乐收到信号,顿了三秒便给出了一串快得惊人的“咚咚咚咚唰”的鼓点。 陈楠端平竹笛,深吸一口气,吹出了这首连施年这个不看动画不听流行乐的人都知道的曲子。 “《名探偵コナン~メインテーマ》!”后边有个穿别家校服的同龄人惊呼着,用日文标准地念出了这首歌的名字。 “是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 这一个多月以来,陈楠基本把全部空闲时间都拿去练谢沉和杨司乐选的那两首歌了,自己挑的这首反而准备得仓促。 他深知自己弹吉他的水平比不上对此很有兴趣的谢沉和杨司乐,竹笛的专业水平比不上翔哥这种天才,但是前者他练着练着总能练到不拖后腿,后者他好歹吹了小十年,多少也有了点自负心。 用擅长的竹笛代替没学成的萨克斯,吹这首他从六岁追到十五岁半的动画的主题曲,就是他对杨队长选曲命题的答案,也是他能想到的,用来填补“学啥啥不行,放弃第一名”的遗憾的方法。 配角嘛,只要发挥好自己的工具人属性就好啦。 像毛利小五郎,负责带柯南出入各种命案现场,以及确保自己永远在柯南麻醉针的射程以内。 高木警官一直负责“不小心说漏嘴”,为柯南提供本不该透露给群众的案件细节。 目暮警官总是担任官方吐槽役,吐槽完毛利小五郎走到哪儿哪儿就死人,再吐槽柯南:“仔细想想,把死神带来的好像是你……” 观众看得开心就好。 随着时间流逝,和杨司乐越来越熟,陈楠发自内心地认同了自己的配角身份。 杨司乐长得精致,典型的东方婉约派帅哥,他长得一般,额头时不时还冒痘。 杨司乐什么都会,他除了吹笛子和插科打诨,什么都不会。 杨司乐的执行力很强,管理时间的能力更强,而他拖延癌晚期,不到返校那天绝不会说服自己按时完成语数外作业。 杨司乐想问题的方式很独特,他的问题到了杨司乐那里都不是问题,而杨司乐的问题到了他这儿:“啊……?你是怎么想出这种问题的?” 杨司乐这么奇妙的男孩子不当校园小说的主角,他第一个反对,简直天理难容! “挺好玩儿的。” 首演以三首曲子外加安可《永远等待》圆满落幕,林漓把吉他还给陈楠,笑道:“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会选。” 陈楠接过来,摇了摇头:“谢谢学姐救场。” 林漓:“别,你没让我滚是你有修养。” “是我们捡到宝了。”陈楠回了个笑。 杨司乐兴奋地把林漓找去,意图跟她介绍一下乐队,问她愿不愿意加入,谢沉搁旁边听着。他独自收拾谱子、归还鼓箱,面色沮丧。 倒不是因为观众反响平平,恰恰相反,因为这首歌普及度高,且用民乐乐器吹动画主题曲的设计很讨巧,所以他得到了今晚最热烈的掌声。 可是,他对演奏第一首歌《永远等待》时自己出的差错耿耿于怀。 他还是很拖后腿,没让他自觉退出乐队是杨司乐有修养。 施年坐在长椅上,从树后看向那边,今天第二次把目光集中在了陈楠身上。 不知道是柯南主题曲过于脍炙人口,还是这种乐队的表演形式的确有他难以言明的长处,总之,鼓点一铺,所有人都立刻变得很不一样了。 一向安静的谢沉变活泼了,饭桌上喋喋不休的陈楠变得心事重重了,没戴眼镜的杨司乐出了很多汗,变……野了? 施年发着怔,从人群缝隙中看到的那只生机勃发的手臂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操。” 作者有话说: To陈楠:毛利小五郎做出过柯南也没想透彻的正确推理。看着很憨的高木警官有即使被C4炸弹炸死,也要留在电梯里将爆炸前最后三秒才出现的另一个炸弹存放地点的提示线索传递给同事的觉悟。随时随地吐槽的目暮警官在少年侦探团身上被凶手装了炸弹,所有人包括柯南都束手无策的最后关头说:“怎么能让那些孩子这么孤单地离开呢。”于是他回到了少年侦探团的身边,准备陪他们走完人生最恐惧的时刻,一起从容赴死。 工具人的人生也有闪耀的高光时刻。振作一点啦楠哥,在我的文里,所有人都必须有“缺点”,不过这不妨碍你同样是个非常好的男孩子。 第10章 你是生病的小朋友里最好看的 该忘的忘不掉,不该忘的倒是忘很快。施年头疼。 他从书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黑皮笔记本和签字笔,在上面写:“星期天去我爸家找小学日记本。” 写完,借光盯着这一行字想了想,他又不由自主地在后面写了好大一个“杨司乐”。 画问号。 “小名”。 画问号。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以前他们是用小名互相称呼的吗?那杨司乐的小名是什么? 乐……乐? 乐乐环顾一周,发现施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于是他心里那点儿微小的、不易被人察觉的期待也跟着落了空。 跳舞的大妈们早散了,散步的牵着狗狗回家了,广场上安静得只听得见汽车鸣笛。他清点好器材,把它们寄存到保安处办公室,时间刚好到十点整。 林漓说完话第一个走。谢沉周末一贯留校,还得赶着门禁回寝室。陈楠他妈妈掐着点儿过来接人了,就在广场前的路口候着。 杨司乐和他们一一道完别,把空了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也背着书包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他随手抹掉脖子上的汗,抬头望向茂密的树,突然意识到夏天已经到了。 时间过得好快,明明开学爬树上练笛子的时候春天还没正式开始。 “杨司乐。” 施年从长椅上起身。 杨司乐吓了一跳,扭头看向挺拔地站在大提琴盒旁边的施年,一时不知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残余的气恼多一点。 “你没走?” 语调下意识上扬,应该是高兴多一点,杨司乐想。 “嗯,我在等你。”施年说。 杨司乐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太体面,汗叽叽湿哒哒黏乎乎的,就赶紧把书包甩到身前找卫生纸。 “等我做什么?” 施年淡淡地说:“你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 杨司乐找卫生纸的手顿住了。 “我们是小学或者初中同学吗?” 施年自言自语:“知道我对豆制品过敏,应该是小学同学吧。” 杨司乐抬起眼,静默地看着他。 “但过了这么久了,我不是每个人都能记得住,不好意思。” 施年看似轻描淡写,实际却很紧张。 一方面,他不愿意向同处一所高中的同学暴露自己健忘的事实,另一方面,他又确实好奇杨司乐的身份。因此他想不动声色地从对方嘴里套出点儿话,一点儿就好,他可以回去借着日记本回忆一番。 但杨司乐,这个乐乐!闷嘴葫芦一样,屁都不放一个! 杨司乐冷着脸向前一步:“没关系。” “我叫杨司乐。” 向前一步。 “杨树的杨,公司的司,音乐的乐。” 再向前一步。 “这学期刚从北京转到庆江音中民乐演奏系吹奏3班。” 他在施年跟前站定,目光阴沉。 “现在记住了吗?施首席。” 施年不清楚自己哪儿说错话了,当前只感到一阵被冒犯的不悦。 他别开脸,后仰身子,同他保持礼貌的距离:“……记住了。” 杨司乐颇感讽刺地笑了笑,又凑近了点,几乎快要踩上施年的鞋尖。 “你没记住。抬头,再看仔细点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施年不看。 杨司乐索性伸出手,强硬地捧住他的脸转回正面。 “我叫你看!” 十七年来,他头一次用这么愤怒的声线和音量对年年说话。 “我长高了多少,样子变了多少,戴没戴眼镜,肤色变得更白还是更黑了。施年,你记住了吗?” 施年没空想自己记没记住,他只知道自己就快要窒他妈的息了! 杨司乐启唇时的气流,甚至从他毛孔里挥发的尚带热度的汗水,与那种温暖的、湿润的、令人想入非非的、概括了最直白的欲|望的、宛如两年前让他首次恍然大悟的绮梦中的、独属于男孩的味道,都尽数被编织进了四周的气体分子里,使他在为人的理智之前,先感到了来自兽性的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和被窥伺的警惕。 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衣领以上,裸|露的冷白皮一眨眼便统统变成了一呵气就会战栗的粉色。 不能再看了,心脏要爆炸了…… “离我远点!” 他将杨司乐一把推开,劫后余生般扶着琴盒大口喘气。 “好好说话会死?!”他瞪向杨司乐。 杨司乐彻底没脾气了。 明明他们分别的时间还不足他们一起长大的二分之一,施年居然说得出过了这么久,他也不是每个人都记得住这种话。他原本还想问问施年,今晚乐队的演出怎么样,有没有改变他之前认为“浪费时间”的看法。 这次真的算了。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免得你把回家的路都忘了。” 施年被戳到痛处,一下就炸了毛:“杨司乐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杨司乐没有再找卫生纸,转而从文具袋里找出一支黑色签字笔,递到了施年的眼前。 “你的,还你。” 施年皱紧眉头直起身,对此表示怀疑:“什么我的?” “不要?” 没等施年答复,杨司乐便举起手,把笔投进了他后方的公共垃圾桶。 “那就扔了吧,光我自己留着多没意思。” 施年随着那道抛物线往垃圾桶看。 空心球。 尽管他对杨司乐完全不熟悉,但当签字笔落到那堆乱七八糟的垃圾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时,他仍旧感到了令人心酸的“陌生”。 好像杨司乐本来是不该说出这种话,更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人。 他坐在被江风吹冷了的长椅上,目送杨司乐走进街对面的地铁站,目送接触不良的路灯一闪一闪直到彻底熄灭,目送野猫叼着只死老鼠钻进广场的灌木丛里再也没出现。 十二点整,该回家了,免得把路都给忘了。 施年起身,拉着琴盒的把手漫无目的地走。 他想起初一暑假自己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到场二十来个人,没有一张脸有印象。他得全程靠别人的对话内容和声音特色,来分辨谁是组织活动的班长,谁是以前班上的体育委员,谁正在追求坐他旁边的那个女生。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全神贯注,不敢松懈。 然而,还是出错了。 他对着另一个女生的脸叫了班长的名字。 早早步入青春期的小孩儿们咋咋呼呼地起哄,强行摁头他也暗恋班长。施年百口莫辩,恼羞成怒,大喊了一声:“谁喜欢她啊!要说多少遍!我不喜欢!” 向来有条不紊的班长一下愣了,脸涨得通红,无辜地站在那儿承受二十多个人齐刷刷的视线。 第二天,施年从一个因为此事对他颇有微词的女同学那儿了解到:原来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班长喜欢他,都知道班长准备在聚会结束后和他告白,所以才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来,所以那天才会用上“也”字一窝蜂地起哄。 彼时的施年便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健忘症最难治愈的病痛,不是突如其来毫无章法的遗忘,而是不经意间,并非出自他本意,不受他本人控制的,对别人造成的伤害。 此后他性格大变,话少了,社交断了,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拉琴。 他不再写日记,只写备忘录;不喜欢出门玩儿,只爱待在房间里练指法;变得十分焦虑,唯恐出现第二个即使存在过也会无知无觉被他忘记的“洋洋哥哥”和“班长”。 他想,说不定我和杨司乐真的认识呢?万一我和他曾经是关系不错,互相叫小名的同学呢?万一只是我忘了呢? 可是—— 凭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施年失去方向,果真丢了回家的路。他麻木地拖着硕大的琴盒,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这条无人经过的、昏暗的小巷中。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病为什么会好死不死地落到自己的头上。 他告诉小学同学,自己刚确诊健忘症,得到的回应是满屏的“挽尊”。他和初中的同桌说自己记性不好,同桌敷衍地答,嗯,看出来了。考进音中,他拜托同桌张晴好平常多多关照,张晴好却比他要更诚惶诚恐。 “学神谦虚了,不敢当不敢当,你罩我还差不多。” 施年眼眶通红,不甘的烈火快要把他的血液烧沸了。 他不知第多少次幻想大家明天醒来集体失忆,所有人的生命都重新来过,70亿人其乐融融。又或者,下一秒全人类就灭绝,只剩他一个,和大提琴孤独终老。 好吧……不可能。但我他妈的到底招谁惹谁了?! 施年既暴躁又无助,活生生委屈到鼻尖发酸。 他路过一家乐器行,无处发泄的愤懑不平逼得他恨不得把门口的铁皮垃圾桶踹翻,再像碾易拉罐一样把它踩扁。 踩成渣渣! 但当他抬起脚,正准备将愈发膨胀的破坏欲付诸行动时,他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像哥哥的那个男生半蹲着,把一个干瘦的小女孩抱在腿上,大手握小手,左上右下,左后右前。两人依偎在橱窗玻璃前,动作舒缓地比划来比划去。 施年看了眼橱窗里的商品,再抬头看了圈其他店的招牌,最终无声地收回了想踹垃圾桶的脚。 这儿是乐器街,那家店的橱窗里摆的是大提琴。 这个哥哥在教妹妹拉大提琴。 搁眼眶里悬了老半天的热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施年崩溃了。他扶着琴盒弯下腰,撑着膝盖无声痛哭。 他不知道这一幕是否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纯粹是被一种贯穿全部记忆的空荡与难过给击穿了。 焦虑失眠的时候,对着一张熟悉的脸却愣是想不起名字的时候,被同学当喜剧人物随意取笑的时候,突然忘记洋洋哥哥的时候,没日没夜背谱子考校乐团的时候,人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的时候,熬了几个通宵给这个人扒石玫瑰、北极猴的谱子,装无所谓地骗他是朋友给的,再被他用一句话拒绝的时候。 施年抓着琴盒把手蹲下|身,再也掩饰不了自己的哭声,像个小孩儿一样瘪着嘴,委屈至极地呜咽起来。 他好累。他太累了。 “哥哥。” 一只枯黄的小手,拿着卫生纸伸到施年跟前,刚好接住从他下巴上滴落的一大颗泪珠。 “小白哥哥。别哭了。” 女孩用另一只手扯了扯施年的衬衫袖子,说话声音很轻。 施年暂且止了哭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蹲到他面前的兄妹俩。 女孩仰头看向抱着他的男生:“我就说吧,小白哥哥一定是生病了。” 施年吸了吸鼻子:“小朋友,你认错人了。” 小女孩摇头:“我记得你,你就是小白哥哥,很会拉大提琴的小白哥哥。” 施年暗自讶异,用眼神向她身后的同龄男生求助。 男生拿过纸塞进他的手心,一脸不耐烦地说:“是夸你长得白。” 小女孩有点害羞地在哥哥怀里扭了扭:“我自己说我自己说。” 她亲自上阵跟施年解释:“小白哥哥那时候在台上,被光照得好白好白,我一下就看到了。” 施年越听越不明白,一时都忘了哭了,只呆呆地望着她瘦削的脸蛋。 “虽然我们病区好多人都像你这么白,但他们都没有你好看。”小女孩嘿嘿一笑,“你是生病的小朋友里最好看的。” 然后她扭头补充:“翔飞哥哥第二好看。” 施年心想,好熟悉的名字。 牟翔飞纠正:“我没生病,这个哥哥也没生病。” 施年强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眼眶又止不住地转红。 他声音喑哑地说:“是啊,哥哥生病了,治不好的病。” 牟翔飞听着别扭:……没必要,真没必要。 小女孩老成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小白哥哥没办法来教我大提琴,原来是生病了。一定很痛吧,所以才不能来的。” 施年懵逼。 小女孩不管,伸出小指就要和他拉钩:“小白哥哥要听医生的话,赶快好起来哦,等你好了就教我拉真正的大提琴吧。” 施年还在懵。 牟翔飞清了清嗓子,躲在妹妹身后一脸戾气地跟他比口型:“说、好。” 施年迟疑地看回小女孩,不得不跟她拉钩:“……好。” 牟翔飞松了口气,起身把小女孩颠到了胳膊上让她坐着:“小白哥哥要回家了,答应护士姐姐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们回医院睡觉好不好。” 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看着施年,还想去拉他的手:“我们拉了钩了,这次不能再不来哦。” 施年无从保证:“哥哥争取。” 牟翔飞单手盖住妹妹的一只耳朵,面无表情地对施年沉声道:“施年,我晚点跟你商量,你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实际上语气完全不像和人打商量的样子。 施年晃晃悠悠站起来,不清不楚地点了头,等到兄妹俩走远了,才两眼一瞪,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人怎么知道我叫施年??? 他当机立断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的黑名单列表。 里面只躺着一个人:姓牟,名翔飞。 施年:…… 嚯,竟然是他? 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要不了几章洋洋就会知道真相,再让我爽最后一把,我实在太想看可爱年年受委屈了。 第11章 你现在想亲我吗? 牟翔飞的妹妹得的是肝母细胞瘤,有肝外转移,去年夏初确的诊,挨了小半年化疗,今年年初终于动了第一次手术。 小姑娘醒来后,从哥哥那儿收到了成功走下手术台的奖励:一张五地高校联合新年音乐会的门票。是薛老师送牟翔飞的内部赠票。 音乐会在庆江办,所以在西南地区颇具盛名的庆江音中交响乐团也收到了主办方的邀请,期末考核一结束就召集成员排了个特别节目以作欢迎。 那天施年新理了发,黑西装熨得平整合身,左胸口还别着乐团老师统一发的,有欢迎和祝福之意的百合花胸针,活脱脱一个乙女向漫画里走出来的娇气小学弟。 任谁看都想不到,这个坐得离观众席最近,皮肤白皙、模样俊俏的首席大提琴手,白衬衫是从乱成狗窝的衣柜底下翻出来的,胸针的别法是他爹施正国照着百度经验现学的,并且首席本人因为准备这场演出已经连续吞了五天的氟安定。 小姑娘自然也想不到。 她只觉得小白哥哥拉琴的时候好优雅,偶尔抬眼看一下谱子的样子就像一只下凡的精灵,唇红齿白,皮肤透亮,好似在发光。 施年俨然成了她对“美好”的重要理解之一。 起初牟翔飞还没把她成天小白哥哥长小白哥哥短的念叨当回事,单纯以为是小孩子第一次听音乐会的新鲜感作祟,等兴奋劲儿过了,每天还是得委屈巴巴地喊不要扎针不要吃药不要进嗡嗡嗡的机器里躺着,很快就再也想不起那把琴。 直到元宵节晚上,他对着上腹痛到直哭的妹妹怎么哄都不管用,但一说“让小白哥哥教你大提琴”就见效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妹妹是认真地做了决定。 摊上事儿了。 妹妹管他要人,他怎么给? 兄妹俩的父母五年前被拐弯的大货车压在了车轮下,双双当场殒命,家里只剩一个年事已高的眼盲奶奶。事故赔偿金全砸进了深不见底的瘤子里,日常开支基本靠奶奶的低保。 牟翔飞上高中第一周,因一时冲动殴打同学受过处分,没了评优和评助学金的资格。为筹措高中学费和妹妹第二期治疗的费用,他同时找了三份工,待在学校里的机会少之又少,基本没什么朋友,更没工夫去经营人际关系,要到施年的联系方式尚且是个问题。 没办法,只能请班主任薛老师帮忙。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施年,牟翔飞又琢磨:该如何在不让施年知道自己家事的情况下,说服他空出时间来医院教一个零基础的小孩子呢? 思来想去,决定给钱。 “所以这就是你那段时间跟个变态一样天天给我发消息,说要出来见面请我吃饭的理由?” 施年无语。合着纯粹是一场误会。 牟翔飞作为一名少年家长,打工时看多了他人眼色,自尊心极强。你爱搭不理就干脆拉倒,又不是不能自己教,反正没钱买真的大提琴,装模作样意思一下也不会有人拆穿。 只要妹妹能保持对生活的希望,这都是小问题。 被蒙在鼓里的小姑娘盼啊盼、等啊等,哥哥的承诺始终没兑现,她憋不住好奇问过两次,但牟翔飞一直语焉不详。 小姑娘的小脑袋瓜转了转,也渐渐明白了背后定有曲折,从此闭口不提想见小白哥哥的事,在医院里变得很乖,吃药做检查扎留置针,绝不用人费劲哄。 可大半夜的,施年当着兄妹俩一通哭,还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总不能当无事发生过,让人家期望失望再失望。 小朋友懂事可爱,最重要的是,能看出来她是真心想学大提琴。施年考虑了半个小时,把考核、比赛、乐团排练等重要事项在备忘录上列出了个一二三,最终愉快地发现——嗯,周五下午可以有空! 大不了晚上给小朋友上完课,辛苦一点,绕回琴房抓紧补练期末考核要用的曲子。 施年打定了主意,发自内心地高兴,为自己成了一个病重小女孩眼中的光,为自己没有给别人带来伤害,而是带去了无数普通人正享受着的幸福。 一对一教学在六月正式开始,儿童节惊喜。 把练琴时间往后挪了的施年闲不住,等不到放学就会提前把大提琴寄存到校门口,扭头回民乐楼找牟翔飞跟他一起去医院。 如果被吹奏3班的同学告知牟翔飞不在学校,他再不紧不慢地下楼,独自背着大提琴打车去医院。 说来说去,他就是想去民乐楼。 施年没搞懂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太愿意搞懂。 毕竟智能时代,牟翔飞不是没有手机,他一通电话就能知道牟翔飞在哪儿,完全不用白跑这一趟。 其中理由太复杂了,施年有限的大脑内存不允许他深想。 杨司乐不知道他和牟翔飞私底下的约定,等他总结出施年每逢周五必定准时出现在教室外边儿的规律,校内网上正好讨论开。 音中没有什么新闻:《咱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民乐楼是请得道高人来做了什么法吗……最近西洋楼两大镇楼之宝,年级第一,大提琴首席,都爱往那儿跑……那么问题来了,我去民乐楼拜一拜能考第一吗?” 2L:再精确点,是民乐楼四楼吹奏3班。 3L:get,吹奏3班门口即将被期末考核大军夷为平地。 4L:本来就是平地好吧,你家教室门口是黄土高坡? 5L:操,唱出声了…… 6L:下周一就去拜,独奏拿A回来还愿。 9L:视唱80。 11L:即兴演奏A。 17L:许愿上海音乐学院 18L:许愿明年九月武汉见 259L:许愿哥哥新剧爆爆爆爆爆! 260L:许愿我姐暑假回归 261L:许愿演唱会的抽选能中 342L:看来谢沉×施年的cp已经糊了,这么适合搞颜色的民乐楼幽会.txt竟然没人搞,全在许愿……服了。 343L:大胆点,wmv。 344L:再大胆点,rar。文字图片视频500G压缩包。 350L:我在现场,沉年真的!!!!什么颜色都没搞…………谢沉在楼梯上看到了施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首席超尴尬。 351L:避嫌嘛~你懂的~ 353L: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随便告白。 372L:对唔住,作曲1班来晚了。谢沉最近好像在复习中国民乐的课题,去民乐楼应该是为了请教那边的老师。封建迷信要不得。 373L:年级第一不愧是年级第一,我以为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在野鸡乐队上可能会兼顾不了学业,是我想多了。 374L:杨司乐那个乐队居然真的办起来了 震惊 375L:楼上的,据说主唱还是我们年级某位大名鼎鼎的林女士呢。 376L:xc快逃! 380L:声乐系那么多人没一个入股的?实惨 404L:歪楼了。没人发现吗,施年好像已经放弃了,校内网id搜不到,回复过的帖子也全没了……哎…… 411L:转学生杨某恐成最大赢家。 每周五都被窗外那人吊着魂的转学生杨某并不这样认为。 吹奏3班周五最后一节是语文课,杨司乐根本听不进去,四十分钟直接报废。 施年来,他烦。 施年不来,他也烦。 施年比昨天晚来了几分钟,他烦上加烦。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想方设法创造“巧合”要见谢沉一面么?但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跟牟翔飞来往呢?你难道觉得牟翔飞更好相处吗? 这些话杨司乐问不出口。 他独自生闷气,独自开导自己,然后再独自叮嘱谢沉,让他以后每周五放了学都来一趟民乐楼,当面商量乐队周末排练的事。 不过是前几天偶然去了民乐楼两次的谢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答应了。 杨司乐被那一眼盯得心虚,觉得自己这个乐队队长正事儿不干,利用职权徇私舞弊的手段倒是相当熟练。 他就是怕施年费那么大劲结交牟翔飞,每周特地从西洋楼跑到民乐楼,结果再也没碰着谢沉会难受。 等会儿,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施年的立场上想问题?! 气死个人! 陈楠吓得瑟瑟发抖:“杨、杨哥……铅笔芯断了……” 杨司乐回过神,松开紧咬的后槽牙,按了按自动铅笔。下一截笔芯径直滚下了桌面。 再按出来一截,还是断的。 杨司乐定睛一看,好家伙,笔身里的整支笔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成了七八段。 “我文具袋摔过?”他问陈楠。 陈楠怜爱地望着他。 杨司乐顿了顿,换了支签字笔,故作冷静地解释:“我做笔记一直这么用力。” 陈楠颤巍巍地指向他的草稿纸:“在这儿做……笔记?” 杨司乐:“……” 陈楠喉结滚动,又换了一处指:“板书上有写这个字?我怎么没看见。” 杨司乐低头看向他指的地方,几乎排满了“年”字。 每个“年”字都有用力过猛的凹印儿,上面还覆盖着无数条鬼画符一般的杂乱线条,简直就是他此刻心情具象化的样子。 “杨司乐陈楠!给我站起来!” 语文老师忍了杨司乐两周,实在忍不下去了:“两个人坐在那儿眉来眼去深情对望,别以为我不晓得!讲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全班同学作恍然大悟状,默契地回头看向他俩,发出“哦”的起哄声。 语文老师气得不轻:“杨司乐你要不想听我的课就去教室外头站到放学,别影响想听课的同学。陈楠你去教室后面,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咋个眉来眼去。” 被点名批评的两个人相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起身。杨司乐从陈楠身后离开时,悄声道了句歉:“对不起啊楠哥。” 陈楠抱着书本摇头:“还是你比较惨,公开处刑。” 施年已经站在教室外等了十分钟,自然把3班语文老师的怒吼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还没等他想好该用什么表情正视杨司乐,杨司乐便推开了教室后门,冷不丁抬起了头。 两人目光一撞,后者先别开脸,和施年呈对角线地站在门框旁边。 自从开始怀疑他们可能是昔日的同学或朋友之后,施年见着他比见着谢沉还尴尬。 可是又莫名其妙想见,仿佛就为了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一脸不痛快的反应。 这层楼一共6个班,学生们现在要么留在社团磨洋工,要么正在琴房里练琴,要么就像杨司乐他们班一样在上文化课,过道上分外安静,只听得见老师讲的课和楼下零星几个人的玩笑声。 杨司乐懒散地靠着墙,掐着表数时间。施年背着书包站得笔直,反倒更像罚站的那个。 六月中旬的天气不是闹着玩儿,二十分钟被傍晚最后的高温拉得无限长。施年面容冷硬,没有一丝破绽,豆大的汗却不断从额头和后颈上滑落。 杨司乐瞥了他一眼,转过头轻声嘲笑了一句:“何必。” 施年皱眉。 “牟翔飞不在。” 施年负气地沉默。 “大热天儿的你不知道打个电话再来啊?” 施年始终端着份儿,就是不接话。 杨司乐被他毫不理睬的反应彻底激怒了,恨铁不成钢地磨牙尖:“有毛病!” 说完转身就往楼梯走。 “杨司乐!”一直留了点注意力在外面的语文老师既惊又怒地在讲台上喊,“上课时间!你去哪儿,回来!” 杨司乐充耳不闻,两手空空,走得潇洒。 操行分不要了,书包不要了,提前给自己放周末。 还罚什么站?看着施年那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心里那一丝平常几乎都瞅不着影的戾气便噌噌蹭往外冒,盖都盖不住。 施年被语文老师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懵,脑海里不断回响起杨司乐扔下的最后三个字,顿时也恨得牙痒痒。 他以前能跟这种人当朋友才是有毛病!谁稀罕啊?! 谢沉听从杨队长的吩咐,准时来民乐楼四楼报到,凑巧在楼下与他擦肩而过。 他回头叫杨司乐的名字,想示意他自己来了,结果活火山杨司乐带着满脸的“不要烦我”四个字,跟滚烫的岩浆一样只顾往前,一刻不停地消失在了拐角,谁都不理。 看来是不用商量排练的事了。 谢沉站楼梯上踌躇了一会儿,决定调头回寝室洗衣服。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当口,岩浆支流到了。 施年一边打电话一边泄愤似地把脚步声踩得很重,颇有一脚一个窟窿的架势。 “少废话了爸,除了那个洋洋到底还有谁?我小学到底还交过哪个狐朋狗友?” “……什么叫想不起来就算了?施正国同志,我很严肃!” 居然有人敢这样和父母说话,谢沉暗自惊奇,留在了原地。 “算了算了,我早该猜到你大忙人一个,一问三不知。我去问我妈,行了吧?” 施年气势汹汹挂断电话,早形成了肌肉记忆的手指习惯性地按下属于付宜的短号。 待输入完毕,他才猛然想起,他妈去年再嫁之后就不用他们家以前的短号了。 施年:…… 慢吞吞删掉五个数字,他被一家人的聚散离合恍得稍微愣了愣,无处可去的目光顺势移到脚下看路。 后来施年后悔了好久,如果当时他没有出那个神,没有一看见谢沉就忘乎所以,没有被谢沉打那个岔,而是畅通无阻地拨出了付宜的号码—— 他是不是就能省下很多浪费掉的时间? 可惜。 “谢沉……” 他停在楼梯转角,锁了手机屏,立马调整面部表情,摇身一变变回大家心目中的施首席。 冷静,举重若轻,微笑得体。 “好巧。” 谢沉仰视他,风马牛不相及地发问:“你不累吗施年。” 这次施年实属冤枉,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来这儿找人。” 谢沉稳稳地踏上两阶:“我不是说这个。” “我是说——” 又上两阶。 “表演成另一个人。” 最后两阶。 “不累吗?” 他站到施年面前,与他平视,脸色流露出微妙的同情,夹杂自嘲,语气意外地柔和。 “反正我挺累的。” 施年从未想象过谢沉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 他下意识否定:“我没有……” “我想问你很久了。”谢沉眼中既无好奇,亦无讽刺,“你真的喜欢我吗?” 施年好像猜到了下文,神色突然慌张起来:“谢——” 谢沉难得不顾礼仪打断别人,一鼓作气,坦荡地继续说:“施年,你现在想亲我吗?” 施年:“???” 谢沉上前半步,挑了挑眉:“我第一次和你离得这么近,你难道不想亲我一口?” “!!!” 施年双目圆睁,手心冒汗,仿佛活见鬼。 谢沉心下了然,后退一步,悄悄松了口气。 “你没想过。” 被这质问三连给活生生吓傻了的施年无话可说,头顶“嗞嗞”地升腾起熄火的白烟。 谢沉庆幸自己终于不矜持了一回,破天荒堪称开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谢了。要找杨司乐的话出民乐楼右拐,我看他往那儿走了。” 已经冷却成岩浆岩的施年呆呆的:“哦……谢谢……” 谢沉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看来每周五不用再听杨司乐的话来民乐楼“商量”了。 下课铃响,教学楼内外瞬间热闹了起来。 施年听了谢沉的话,出楼右转,在拖着行李箱和各自乐器的归家人群中搜索杨司乐的背影。 一路找到校门口,仍是一无所获。 他渴得不行,徒劳地用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打算最后再去操场转一转。 然而回程的步伐还没迈开,他猝不及防来了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忽而察觉了不对劲。 慢着,我为什么要找杨司乐?他去哪儿了关我屁事? 我明明是要去医院给小姑娘上大提琴基础课! 当着来来往往向他行注目礼的校友的面儿,施年有火难发,只能默默转身,克制住情绪回校门口取大提琴。 ……妈的,被谢沉暗算了。得去心理社学一手反催眠。 第12章 我忍受 走得有骨气,装逼要人命。 晚上十点半,杨司乐还是选择了回学校拿书包,不然周末作业根本没法儿做。他的周末作业一完蛋,陈楠也得跟着完蛋。 为了好兄弟,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学校外头的琴房街到了这个点儿,基本没什么人气,店家普遍七八点就关门。杨司乐一时兴起,出了校门右转下坡,准备穿过琴房街去前一个公交站,乘另一条绕远的线路回家。 黑漆漆的琴房街上霓虹招牌闪得人眼疼,杨司乐走着走着,又双叒叕突发奇想。 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戳进对话框“接着想名字乐队(4)”—— 半吊子鼓手:临江桥附近不是有条出名的酒吧街么,暑假咱们试着找个酒吧驻唱? 非主流主唱:未成年想太多。 半吊子鼓手:有试有机会,又不掉块肉。 非主流主唱:准高三7月20号才放假。 半吊子鼓手:……差点儿忘了你比我们高一届。 贝斯:老师让我参加期末作品展演,头个星期没空。 杨司乐第一次听说:期末作品展演? 非主流主唱:一个逼迫你认清自己和年级前几差距有多大的不要脸活动。 陈楠突然出现。 求带飞吉他手:一个考完试还不让你立刻放假的臭弟弟活动。 杨司乐单手打字:年级前几? 求带飞吉他手:说是欢迎所有学生踊跃报名,但实际上评奖老师全在台下盯着,敢报名的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尖子生,哪个半吊子愿意被一群大佬当场教做人啊。 求带飞吉他手:没有内涵队长你的意思。 杨司乐无所谓:评奖是什么奖? 求带飞吉他手:最佳表演,最佳曲目,乱七八糟一大堆各8000块现金。 半吊子鼓手:学校有钱啊。怎么报名? 非主流主唱:……冷静。 半吊子鼓手:我就随便问问。 贝斯:[文件] 半吊子鼓手:收到,我去填一份试试。 求带飞吉他手:大家今晚吃了什么? 半吊子鼓手:期末考完第三天搞活动,中间两天我们待学校里干嘛? 非主流主唱:半个苹果一盒无糖酸奶。 求带飞吉他手:不愧是跳芭蕾的,牛逼! 半吊子鼓手:赢了8000就做乐队的活动资金。 求带飞吉他手:哈哈,大家晚安! 半吊子鼓手:……? 长达三分钟的沉默后,林漓终于跟他讲了句正经的:“杨司乐,理想和无知有时候是同义词。” 十一点,施年练完曲子,困意绵绵地从二楼下来,还没推开琴房的玻璃门,就看见了坐在路坎上发呆的杨司乐的背影。 原来已经记住了,连他的背影都记得清清楚楚,施年想。 “杵在那儿看什么呢?”上完卫生间的琴房老板甩了甩手上的水,熟络地和他打招呼,“今天练得够晚的,快回家吧。” “嗯。”施年指了指杨司乐,问老板,“那个人在那儿坐多久了?” 老板弯下腰,朝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起码有一刻钟了吧,居然还在呢。” 他坐在柜台后抽了支烟含着,没点燃:“你们认识?同班同学?” 施年顿了顿,摇头道:“不认识。” “好歹是校友,这么晚了,去劝劝嘛。”老板沧桑一笑,“快期末了,都不容易。昨天有个小兄弟到我店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边拉小提琴边哭,越哭越拉不好,唉,造孽。” 施年被老板说得隐隐有了点莫名其妙的责任心:“是吗?” “是啊。不晓得是不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了。” 施年犹疑着重新往玻璃外看去,然而不过两分钟,那盏路灯下已经没了杨司乐的人影。 仿佛是还处在谢沉的催眠中,他对杨司乐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视线这件事感到了些微的气恼。 “……叔叔我先走了!”他推开琴房大门,背着大提琴左右张望。 杨司乐正在十几米开外,一边踢着颗小石子一边往马路的方向走。施年内心挣扎了几秒钟,还是决定跟上去。 跟着跟着,哦豁,出大问题。 也不知道是杨司乐反侦察意识太强,还是他真就这么无聊。短短五百米的小街,沿路他先后停在一家琴房门口,研究了五分钟的收费标准,又神奇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根玉米肠,喂了两只野猫,再给它们敲了段空气架子鼓。 最后大概是兴致来了,他还打开竹笛盒,用竹笛给两只橘猫吹了一首烂大街的《学猫叫》。 估计是现编的谱子,开头吹得磕磕巴巴,两只猫吓了一跳,赶忙埋头猪一样地啃玉米肠。 施年不得不临时抱住自己的大提琴,苦兮兮地躲在另一家店的灯牌后面,憋着笑听他在那儿“一起喵喵喵喵喵”。 杨司乐吹得正起劲,揣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 岑婉萍加完班回到家,没看到人,便问他是不是在哪个同学家里过夜。 杨司乐握住竹笛,故意逗她:“是啊,我在年年家里。” 施年悚然一惊:我家?我怎么不知道?! 杨司乐回答岑婉萍的话:“年年长高了,现在就比我矮了那么一点,到我耳朵那儿吧。” 施年:……你等着,我还会再长的。 杨司乐把笛子放回保护盒:“嗯,还是那么白,跟我去年在哈尔滨堆的小雪人儿一样白。” 施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诶呀,就一般般白吧,不至于。 杨司乐:“他学的大提琴,跟我不在一栋楼,平时见不到。” 施年腹诽:明明最近每周都要见个两三次。 杨司乐伸手揉了揉猫咪的头顶,笑道:“刚刚是骗你的,我在学校门口,马上就回来。” “真是开玩笑,没有施年,我跟他现在一句话都说不上,疯了才去他家过夜。” 岑婉萍埋怨道:“没事儿跟我开这种玩笑干嘛,我以为你们和好了呢。” 杨司乐连忙转移话题,含糊两句就挂了电话。信号切断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也随之消失。 他静止了一会儿,反手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往玉米肠的包装袋里倒了点纯净水,用指尖捏着示意两只猫来喝。猫咪们很承情,卷起粉色小舌头飞快地舔。 杨司乐把下巴搭在膝盖上,静静地看脚边的它们耳朵贴耳朵地凑在一起,好像以前头靠头睡午觉的他和施年。 “林漓说错了。” “理想和无知还是不一样。前者让人过得痛苦,后者让人过得痛苦却不自知。” 施年快蹲到腿麻的时候,忽然听见杨司乐对着野猫拽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我爸在我身边,应该会这么解释吧?我瞎编的。” 杨司乐拉好书包拉链,撑着膝盖起身,和两只猫挥手:“谢谢你俩安慰我,下次再带好吃的来,拜拜。” 十一点过后的车都来得相当准时,当他坐上那趟要多绕几个站的公交车时,手机锁屏上的数字正好跳到23:15。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戴上耳机,音乐播放器恰好在放紫环的《百年之爱》——“你的笑容就像玫瑰一般盛开/你的眼神就像美丽的海”。 “你的爱就像火焰炽热的存在/你的心灵就像是花儿一般洁白”。 刚刚一起等车的几位乘客悉数上了这辆车,站台只剩一个刚到的男生孤零零站在广告灯牌前,没有一丝等待的神态,等待着。 杨司乐似有所感,隔着封闭的车窗扭头望向站台。施年背着大提琴,逆着光,沉沉地回视他。 “我忍受”。 “玫瑰盛开/玫瑰再衰败”。 “我忍受美丽的大海吞噬我的爱”。 两人静静地凝望,都在此刻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少年特有的、无从追究的、不值一提的忧郁。 但那仍旧是忧郁。 杨司乐切了歌,公交车开出了站台。 施年低下头看身前的影子,有些丧气地想:他们以前可能不止是同学。 是很好的朋友,完全不一样的朋友,背道而驰的朋友。 第13章 法律认证的受害者 “合作?” 杨司乐不明白谢沉的意思。 “期末作品展演,你不是想报名吗。” 谢沉低下头,舀了勺汤送进嘴里,模样看起来像在饭店顶楼品香槟,不像是坐在嘈杂的食堂里喝今天免费供应的,没什么蛋花的紫菜蛋花汤。 “我的期末大作业是和别的同学一起写一首协奏曲,我负责第三乐章,慢板。”谢沉放下汤匙,把谱子发给杨司乐,“总之你先看一看吧。” 杨司乐摸出手机,打开最新接收到的文件。 简单翻阅后,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谢沉:“这你一个人写的?!写了多久?” 谢沉夹起餐盘里的清炒西兰花:“三天。” 好……难吃。他皱了皱眉,强迫自己咽下去,并悄然打定主意,以后坚决不碰学校里的西兰花。 “三、三天……” 这首协奏曲总共四个乐章,第一、二、四乐章都有两到三个署名,唯有第三乐章,署名只有谢沉一个人。 杨司乐吃不下饭了,这还没到正式比赛呢,他就已经能预想到自己被一众大佬吊打的画面。学神与学废之间果然有壁。 “你写的是独奏?竹笛?没搞错吧?” “没搞错。第二乐章是快板,高亢热烈,描绘的是当主人公终于决定摆脱麻木的社畜生活,抛弃一切回乡下种田时内心的狂喜。第三乐章,归隐山野初期的好奇和悠闲,再渐渐转向孤寂、沉郁,平滑地过渡向第四乐章。” “写的时候脑补的音色是箫,但是——”单独买的糖醋肉还可以,谢沉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我不认识学箫的,所以就改成了竹笛。” 杨司乐懵了。 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痛,不是做梦。谢沉是真的不对劲。 他扬起一边眉毛,试探着问:“你今天……心情挺好?” 谢沉停顿片刻,感觉了一下:“和往常一样啊。怎么?” 杨司乐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这说话风格,有点像楠哥,还有点像……”话到嘴边却差了点意思,他一时没分辨出来究竟像谁,“还有点像……像谁来着?” “像我。” 一个只打了两份素菜和半截煮玉米的餐盘被放在杨司乐对面,林漓毫不见外地在谢沉旁边坐下了。 杨司乐一拍脑门儿:“对!像学姐你!” 谢沉不解地看了看他俩:“有吗?” 杨司乐十分肯定:“有。” 林漓用套在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利落地把头发束成高马尾:“说明我融入得还不错,带动了谢学弟的发言积极性。” 杨司乐摆动筷子:“能带动我们贝斯手的发言积极性不叫融入得不错,那叫融入得相当好。” 被当成友谊标准的贝斯手低头吃饭,不肯说话了。 林漓慢条斯理地啃青菜叶子,见两人突然没了下文,便活络道:“你们接着聊啊,我就是……随便坐坐。” 杨司乐被提醒了正题,没能察觉到她语气上的微小异常:“谢沉,你为什么不在西洋楼里找个吹长笛的,离得近排练又方便。” 谢沉嚼东西的时候绝不会说话,林漓见他为了回答杨司乐的问题加快了咀嚼速度,干脆替他抢答:“加民乐乐器是特色,评委打分会高一点,对吧。” 杨司乐笑了:“怎么可能,谢沉不是那种……” 还没等他把堂堂作曲系年级第一和寝室里那三个卑微分奴区别开,年级第一就不打自招了。 “对。”谢沉吞了食物,顺着林漓的话接下去,“你不是想赢那八千块么,拿高分最重要。” 杨司乐没想到,人人自危无暇他顾的复习周,谢沉还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的组员同意吗?” “整首协奏曲的创作基础是我构思的,第三乐章也是我自己写的,你演奏第三乐章需要除我以外的谁来同意吗?” 杨司乐知道学霸说话拽,但不知道学霸说话居然可以这么拽! 但他仍有所顾忌:“我竹笛水平真的很一般,年级倒数第一百名,怕把你辛辛苦苦写的作品给毁了,要不我帮帮你问问我室长?他年级前二十。” 谢沉:“分钱会出问题。” 林漓挑眉:“这是直接默认自己得奖了?” 杨司乐想想也是,他和谢沉是乐队成员,拿了奖能给乐队添一两件好点的设备,没拿奖也无所谓,不会觉得努力白费。可换一个人来就不一定了。 谢沉吃完饭,端着盘子起身:“考虑好了给我发消息,我先走了。” 林漓有些讶异:“这么快?还吃这么少?” 杨司乐答:“他午饭只吃十分钟,十分钟里能吃多少算多少,忙着呢。” 所以之前他和陈楠始终约不到他一块儿吃饭。 林漓:“忙什么?百~万小!说?练琴?做作业?” 杨司乐:“睡午觉。这样下午的课效率才高,他自己说的。” 林漓:“……” 杨司乐:“对了学姐,刚刚有个问题我没好意思当着谢沉的面问你。” 林漓:“是我名字不好听吗,成天学姐来学姐去的不别扭啊?” 杨司乐改口:“林漓林漓。” “你问。” “谢沉他说话风格为什么突然变这样了啊?一半陈楠一半你。” “可能是最近在微信上聊得比较多?”林漓把玉米拿在手里啃,豁口整整齐齐,引起极度舒适,“就因为你在群里说要报名期末展演!我那叫一个无语,私底下没忍住用学姐的身份教育了一下他。” 杨司乐震惊:“因为我?” “对啊,因为你。” 林漓要控制体重,玉米啃到一半就扔进了餐盘里。她用纸巾擦干净手,靠在塑料椅背上,数落杨司乐:“你这个性格,不考虑实际情况,不正视自身水平,错误估计团队实力,想一出是一出,一腔热情迟早要被各种打击给磨灭掉。” 杨司乐:这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林漓仿佛不会察言观色,换了个人数落:“有期末展演这事儿是谢沉最先提起的吧?” 杨司乐敢怒不敢言,乖乖点头。 “是谢沉给你发的报名表吧?” 点头。 “这跟给吃撑了的人灌水给想上吊的人递绳有什么区别。” 杨司乐:言重了姐姐,我没吃撑也不想上吊。 林漓:“我当时就随便逼逼了他两句,他话没听进去,用词倒是记得清楚,估计现在还没过兴奋期。” “啊?就这样?” “就这样。小孩儿不都喜欢把刚学到的生字词翻来覆去地显摆?” “你说谢沉……小、小孩儿?” 林漓上身前倾倚在桌沿,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不觉得吗?怪可爱的。” 杨司乐心想,陈楠得后悔死今天去参加排练没来吃这顿饭。 林漓笑出单边梨涡:“你知道那天晚上他怎么回复我的么?” “什么?” “他说,你要是不想一出是一出,这个乐队基本就报废了。” 杨司乐被谢沉突如其来这么一夸,很是不好意思,嘴上却应承得毫不费力:“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林漓无声半晌,渐渐敛了笑,正经地放低了声线:“杨司乐,对不起,那天是我话说重了。理想是好东西,我才是坏东西。” 嗯?我骂我自己? 杨司乐凛然一惊,难以接受这种对比:“好好一人怎么就坏了?理想挺好,你也挺好的啊。”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正好有两个端着盘子去回收处的女生经过。左边那个转动眼珠,给右边那个指了指背对她们的林漓,右边那个走过几米才敢悄咪咪回头看一眼林漓的侧脸,然后作恍然大悟状。 明确对象后,两个女生肩并肩咬耳朵,神情中浮现出夹杂着好奇与兴奋的厌恶,一路走出了食堂,还以为没人发现。 林漓宛若背后长了第三只眼,平静地扣响桌子:“队长你不行啊,赶快习惯。” 杨司乐觉得自己习惯不了:“她们那是什么眼神……” “看和她们不一样的人的眼神。”林漓反过来宽慰他,“不用放在心上,小问题。” “她们认为自己有哪里和你不一样?”杨司乐发问。 “嗯,我想想……”林漓用掌根托住半边脸,不确定地回忆道,“比她们漂亮,比她们饭吃得少,比她们身材好,比她们筋更软,比她们说话更混,比她们和男生走得更近?” 她来回指自己和杨司乐:“就像我俩现在。” 她又想起来:“哦对,刚刚谢沉也在,他在你们年级不是挺出名的么,你做好心理准备。” 杨司乐:“我?心理准备?” “被人指指点点的准备啊。”林漓笑着学腔,“那个民乐楼的杨司乐,最近老跟林女士一起玩儿,搞不好是想睡她。” 她换了只手托另一半脸,角色也跟着换了一个:“不一定哦,说不定是林女士想换口味睡睡学弟,在故意勾|引人家啊。转学生才来一学期,没怎么听说过她的事迹,很容易上钩的。” 她再换手:“就是就是,说不定他们三个已经把学校附近的酒店体验遍了。” 杨司乐尴尬不已,连忙喝停:“别别别学了!” 林漓板正身子,勾着嘴角问:“队长,还收我这个主唱吗?” 杨司乐皱眉:“你到底有什么事迹?” 林漓本是开玩笑,闻言不由得一愣。 杨司乐后知后觉自己语气不太好,重新措辞道:“我不是查你户口……” 林漓兀地抬手,一把摘掉橡皮筋,散下头发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径直打断他,含糊地说:“我跟前任分得不太愉快,他来我们学校闹过。” 杨司乐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黑历史:“然后呢?” 林漓瞪他:“你差不多得了啊。” 杨司乐偏不:“闹得人尽皆知?” 林漓两腿往桌子底下一抻,破罐破摔道:“闹得他直接进了局子被判了刑,可以了吗?” 杨司乐一噎:“……当然可以,太可以了。” 两人皆是无话可说,林漓后悔自己十分钟前鬼迷心窍、矫情上头,做了想和朋友一起吃午饭的美梦。 麻烦,对谁都是。 她心烦气躁,着手收拾杯盘:“走了走了,待会儿等大部队吃完饭,注意到你和我在一块儿的人更多。” 杨司乐岿然不动,继续埋头吃自己盘子里的饭菜:“我还没吃完。” 林漓差点儿破口大骂:“能不能学学谢沉的速度?!” “不能,”杨司乐掷地有声道,“我吃得比他多。” 林漓懒得管他比谢沉吃得多还是少:“你接着吃,我走了。” “林漓!”杨司乐捏紧筷子叫住她。 林漓回身:“又干嘛,队长。” 杨司乐说得真诚:“我是你隶属的乐队的队长,退一万步讲,好歹也是你的校友。” “你呢,你是法律认证的受害者。” 他抬头看向林漓,故意提高了音量。 “我和你做错了什么,连顿饭都不能一起坐下来慢慢吃?” 林漓睫毛一振,拧紧了眉头。 顺便把周围暗中吃瓜的几桌挨个瞪回去。 ——奇观,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受害者”,第一次有人不轻信流言,而是直接来询问她。她久违地感到了“尊重”的分量。 但她笑不出来,妈的,心暖了又凉:这么好一学弟,别是喜欢上我这个垃圾了吧? 杨司乐看不穿“有故事的女同学”的心理活动,即使饭菜都凉了,他也要硬拉着她坐下,用从音像店老板那儿学来的招数接着和她摆龙门阵。 “我们是玩乐队的,对吧。” “嗯。” “迟早有一天要原创吧?” “……嗯?” 杨司乐把筷子一拍,不放过任何能怂恿学姐的机会,热情洋溢地说:“所以!遇到人渣,写歌骂他!” 林漓:“……啊?” 杨司乐兴奋了起来,充满干劲,按亮手机就准备通知谢沉暑假一起干活儿。 再度坐下的林漓见他突然跟打了鸡血似地神采奕奕,不禁感叹丛生。 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年轻人,不会被任何形式的忧郁控制,总能轻易地迎接快乐、拥抱瞬间。佩服佩服。 就是谢沉……唉,苦命孩子。 洗漱完备,正在床下换睡衣准备眯个觉的谢沉莫名打了个喷嚏。 室友一:“学神热伤风啦?” 室友二:“你懂个屁,只打一个喷嚏说明是有人在想他。” 室友三:“那不用说了,肯定是首席在想他。” 话毕,他扔开耳机,一头扑进室友二怀里,掐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喊:“沉沉!人家要汗你一起考第一,一起领奖金,一起用奖金去爱琴海看海,反正,就是要一直一直汗你在一起了啦!” 室友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语气却甜蜜且烦恼:“吼,所以现在是怎样?我有说过要跟你在一起吗?你这个……” 室友一吐了:“呕。” 在他们打情骂俏的同时,已经躺上床盖好小被子的谢沉回复完杨司乐的消息,心情颇好地宣布:“期末展演我和杨司乐一起。睡了,午安。” 室友二一愣,随即立刻推开室友三,挤进室友一的胸口:“司~乐~人家要汗你一起了啦,才不要那个施年~” 自从谢沉知道自己之于施年,正如一个更优美的倒影之于事物本身后,便不再在意这类玩笑和揶揄了。 他检查好闹铃,关上手机,翻了个身用被子盖好后背和肚子,缓缓睡了过去。 正独自躲在杨司乐练过笛子的那个小树林里背第十二遍乐理书的施年也打了个喷嚏—— 操,绝对是杨司乐又在骂我有病。 算了,不和他计较。施年揉揉鼻子,低头看回书页。 额,刚刚背到哪儿了来着? ……妈的,杨司乐还是得给我滚啊! 第14章 第四乐章的求救信号 期末周,五天全排满,前两天考语数外和其他文化课,后三天是西洋楼民乐楼以及声乐、舞蹈、播音等专业所在的百川楼各自的专业考试。 施年练了足足一个月,各科均正常发挥,不出所料地拿下了西洋乐系的总分第六,弦乐演奏专业的年级第一。 和上学期一样,他听从班主任的“推荐”,报了期末作品展演。 本来不用额外准备什么,反正曲子就是用来期末考核的那首,只相隔两天,不大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但他从同桌张晴好那儿听说了一件事——谢沉今年不会上场,将由杨司乐来吹他写的曲子。 这就让施年不大舒服了。 钢琴实力贼他妈牛逼的作曲系第一不上场,让民乐系吹奏班的业余鼓手上场,实在有点东西。 更何况他们报的奖项都是“最佳独奏”,施年不敢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哪怕考完试也还得接着练。 周六社团活动得结课,周日高二展演,第三天才轮到高一展演。 比赛前的最后几小时,杨司乐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只有大佬敢报这种比赛了。 这和带乐队去广场上吹拉弹唱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广场上的观众九成九是陌生人、门外汉,演出者只要不收费不扰民,心理负担是很小的,抛开害羞基本等于没有。 但这个期末展演就不一样了,前排坐满评委不说,后面还都是即将入行的同学、朋友,一旦翻车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何况他要表演的是好哥们儿谢沉辛辛苦苦写了三天的曲子……好吧,三天好像也没辛苦到哪儿去,但不妨碍他接着紧张! 下午彩排完流程,杨司乐二入小树林,再度自挂东南枝,装逼地望着墙外的高楼马路酝酿情绪。 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日复一日的假面人生,从逼仄简陋的出租屋到另一个名为“职场”的牢笼,对着如果不是相遇在公司,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去结交的同事说违心话,对老板的压榨忍气吞声甚至附和,直到自己也奴役了自己的肉|体和思想。 好惨……不是说社畜,杨司乐是觉得自己有点惨。 果然,搞艺术没点心理疾病是不行的,课余生活太过多姿多彩,天生性格太过乐观洒脱,根本体会不充分谢沉想表达的那种,从麻木到奔放,最后又复归为失望的情绪。 枯坐一下午,除了俩胳膊蚊子包,他啥都没酝酿出来。 离正式上台只剩二十分钟,特地返校观赛的高一生和留校看热闹的高二生差不多已入场完毕。 杨司乐扒着控台侧边的幕布数了数,礼堂上座率能有七成,足足六百多号人,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告……告辞! 他逃似地跑回休息室吨吨吨喝可乐,喝完也不消停,抱着中山装外套在有限的空地上踱来踱去,一边踱一边打可乐味儿的嗝。 无事一身轻的陈楠坐在化妆台上看他瞎转:“杨哥,我眼睛疼,歇歇吧。” 杨司乐越走越快:“没……嗝!没办法,我停……嗝!停不下来!” 陈楠从化妆台上跳下来,凑到他身旁给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牟翔飞:“看看翔哥的心理素质,独奏类第一个上场,人家慌了吗?” 杨司乐看向坐在椅子上低头面壁的牟翔飞:“我看他是……嗝!睡着了。” 陈楠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能睡是福。有种你也睡,睡醒了直接上台,岂不美滋滋。” 杨司乐指自己的喉咙:“打嗝,怎么睡?” 陈楠困惑:“不是,我们乐队首演也没见你紧张成这样啊,区区期末展演居然能把你吓到打嗝。” “区区?”杨司乐薅起化妆台上的笛盒,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你区区一个……嗝!给我看看?” 陈楠立马认怂,把笛盒放了回去:“堂堂!堂堂期末展演,哈哈。”完事儿还在盒子上爱抚了一下表示敬重。 一直盘着手没说话的谢沉突然从化妆凳上起身:“我回观众席。” 陈楠觉得不对,下意识伸手拦他:“等等!” “杨哥肯定没问题的,对吧?”他冲杨司乐拼命挤眼睛。 由是,杨司乐才意识到,自己的无所适从在谢沉眼里就像临阵反悔,过于小家子气,过于不尊重他的付出和信任,实在伤人。 他内疚地看了便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逼自己忍住打嗝。 “嗯,我没问题,就是有点想……上厕所。” 男厕所隔壁的女厕所门口人满为患,放眼一扫全是熟面孔: 常年挂在“音中之星”宣传栏上的钢琴专业第一名;常年稳居民族弦乐专业前三的弹奏1班班长;校电台负责人,单簧管专业前十…… 绝了,没一个能打的——没一个是他杨司乐能打的。 排在厕所外面等着方便和换礼服的女孩子们无聊地打量他,眼里多是好奇,没别的意思。但杨司乐依然承受不起,赶忙灰溜溜地跑进男厕。 礼堂的卫生间修得豪华,跟酒店有得一拼,他钻进最里面的隔间,解完手也没急着走,马桶一盖就坐着给自己催眠。 无声地哼完两遍《我真的很不错》,默念了一次《超越自己》的歌词,在大腿上敲了一段《不再犹豫》,再回想一下乐队首演时的兴奋跟痛快。 嗯,太励志了!把嗝摁住就完美了! 施年刚把双手伸到水龙头下面,就在镜子里看见杨司乐一把推开隔间门,双眼向外发射着英勇就义的坚定目光,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他旁边。 他第一次见杨司乐穿校服以外的正装,熨出中褶的黑色西裤配长袖白衬衫,后者的纽扣一直扣到了最上面,凑巧压在滚动个不停的喉结下方。 他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不勒吗? 杨司乐仿佛听见了他的心里话,下一秒便用还没碰洗手液的那只手一口气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利落如刀削的的锁骨。 施年动作僵硬地冲掉手上的泡沫,又咽了咽口水。 杨司乐抬头,对着镜子检验自己憋气治嗝的成效,终于发现,旁边的这位同学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施首席。 施年见那段锁骨展露的角度越发正,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入了神,当即移开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两声。 杨司乐收回视线,缓缓摆正身子,借整理衣冠的动作拨开衣领,仔细检查脖子上是不是黏了异物。 空无一物,干干净净。 那施年在看什么? 施年洗手洗了三分钟,怎么着都该走了,但他的脚愣是一厘米都迈不出去。 杨司乐倾身照镜子时,被扎进西裤里的衬衫勾勒出的后腰曲线,真的有点……劲,有点……招人稀罕。 人生头一遭,他好恨自己是个gay,对同性的身材、打扮在乎得不行,居然能被两颗纽扣和一件衬衫给唬得走不动道。 杨司乐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洗完手转身就走,对施大首席毫无兴趣。各方面都是。 他脑子里塞满了即将开始的比赛,在这儿撞见施首席,刚好拿他给自己打气:要有魄力!就算在六百多号人面前出丑也绝不能在施首席面前出丑,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自己。 对,就是这样! 嗝停了天晴了,杨司乐穿上外套觉得自己又能行了。 舞台不过一米高,曲子不过八分钟,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多大点事儿? 对如何克服紧张最有经验的陈楠还支了一招:“杨哥,到时你就盯着台下的某一个人看,别想太多,只盯着他看。” 然而,位置一定,灯光一打,除了第一排的评委老师,杨司乐谁也看不清。他站在舞台中央,把竹笛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他知道谢沉、陈楠和林漓坐在第五排最右边,会听得很认真,他知道演奏得堪称完美的牟翔飞这会儿大概已经胜券在握,回休息室接着睡觉了,他知道就在自己后一个上场的施年此刻一定在候场区,握着大提琴静静地望着他的侧影。 他知道,有无数在校内网上听闻了消息,专门赶来看他被学霸们吊打的人等着他翻车。 但是,也总有一些和他一样,专业成绩平平,等着他拿出成果,为白纸黑字写在《报名须知》里的“全体同学”添加本应存在的注脚,为挣扎在中下游的“大多数”争口气的人在场吧? 杨司乐想起两年前他参加北京市某个青少年民族乐器大赛,面对无数年纪比他更小的男孩女孩,面对他们的家长焦灼的眼神时,内心涌起的惶恐与荒诞之感。 那些父母想通过音乐这条看似高雅的路,让孩子落入和第一二乐章里的主人公相同的庸俗坦途,考级比赛拿奖加分,为人生简历添砖加瓦。 可是,笛孔就那么几个,乐曲却有那么多,它们各不相同。 杨司乐伫立在亮得让人晕眩的灯光下,渐渐领悟到了谢沉所说的,主人公在繁华都市里的孤寂与在山林里的孤寂有何不同,薛老师在课堂上经常提起的“情绪的逻辑”与“演奏者的阅历”是何等重要。 他必须承认,他至今对音乐仍一窍不通。 到底是高一学生的作品高一学生的演奏,第三乐章上不了更大的舞台,就连学校的半大礼堂都镇不太住。 杨司乐使出浑身解数吹了,没一个小节出问题,但情绪起伏和现场处理还是差了点意思。 用评委的话说,就是“越朴实的曲子越能反映你这个人本身”,而他这个人除了基本功扎实,其他都是依葫芦画瓢,处处充斥着现学现卖的速成感。比如身体与神态的控制、与听众在情感上的律动交流,完全不存在。 老师评价得中肯,一针见血,杨司乐认同,但也忍不住为之难堪、失落。 台下倒是热闹,大家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仿佛对眼前的标准结局抱有远超获得惊喜的热情。 杨司乐后背湿透,愈发站不住,抿紧嘴唇梦游似地快速鞠躬下台。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苦上加苦地脸着地。 他耷拉着肩膀向那人无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后便握紧笛子去观众席找谢沉他们。 这种情况怎么整?道歉有用吗?发愤图强下学期再来行得通吗?写首歌给谢沉弹可以将功赎罪吗? 算了算了,不如以后多听听林漓泼的冷水,学姐毕竟多吃了一年大米,还是和他这种小年轻不一样。 等会儿,林漓好像也就比他大四个月?按她那个恨不得每天拿个计算器算热量的饮食习惯,吃进肚子里的米估计比谢沉都少。 杨司乐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直到大提琴的声音响彻礼堂,他才慢慢回忆起来,刚才那个好心扶了他一把的人,似乎就是施年? 他站在礼堂最右侧的过道上回身望,身着短袖衬衫的施年端坐在舞台正中央上,已经演奏起了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四乐章。 跟他的慢板不同,施年选的乐章是快板,他们挨在一起简直对比明显。 施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大提琴,左手五个手指上下翻飞,宛如在和琴弦嬉戏,轻松得让人看不下去。 台下纷纷噤声,不消一分钟便被带进了情景,只有极个别人躲在前排座椅背后,顶着两格信号上微信群和校内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司乐目睹施年被耀眼灯光和深褐色的大提琴衬得像朵飘然而至的雪花,内心竟然升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怜。 施首席这么厉害,每天被各种炽热的目光追随着,被鲜花掌声围拥着,记不住他这种小角色是应该的,应该的。 情绪收束,乐章进入舒缓的后半段,杨司乐站累了,也失去了去找谢沉他们的兴趣。 他一手抓着中山装外套,一手拿着竹笛,抬脚往高处的出口走,想去外面透透风散散汗。 然而,离大门还剩最后一阶,回荡在礼堂内的乐声突然哑了一个八分音符。 很快,快到在绝大部分同学反应过来之前,大提琴继续流淌出乐音,只不过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甚至可以说是全都不对。 杨司乐以前听过几次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并不能把具体的旋律和节奏记得十分清楚,可曲子的感觉他是清楚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破碎、激进。 他惊疑地看回舞台,台上的施年却恍若未察般将错就错。 台下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他频率高到离谱的失误,连评委老师也不禁拧着眉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司乐不知道施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某种直觉告诉他,从那个漏掉的八分音符开始,施年就在自暴自弃。 但他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前面不是拉得好好的么?怎么回事? 变故来得太快太猛。 庆江音中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弦乐专业的年级第一,竟然在最不可能出岔子的期末展演出了差错。 还是不小的差错。 《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四乐章时长十一分钟出头,从第九分二十秒的渐弱开始,施年就彻底乱了,这说出去谁敢信? 校内网炸了,在现场的叽叽喳喳满屏问号,不在现场的相继感叹自己血亏,到处求人要首席的翻车视频。 杨司乐更懵,施年本来是同奖项内牟翔飞最有竞争力的对手,这么一来,牟翔飞的八千块奖金拿得简直不要太爽…… 他有理由怀疑,施年是想把钱拱手送给家境不怎么好的牟翔飞,因此故意拉了假琴。 不然他没办法理解施年为什么能把两天前刚拿了高分的曲子拉成今晚这样。 施年本人面无异色,该鞠躬鞠躬,该接受质疑接受质疑,哪怕是听见他的班主任用大失所望的语气指责他“浮躁”、“飘飘然”,他也没多余的表情,始终垂眼看着地板。 这次换杨司乐走不动道了。 他远远地发现,施年没拿琴和琴弓的右手一直反常地背在身后,和以前故意让他猜小玩意儿藏在哪只手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有猫腻的永远是右手。 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要拉成这样的。杨司乐突然就确信了。 老师们无话可说,点评你推我让,匆匆结束,施年缓缓二鞠躬,转身下台。 杨司乐想起方才在一片昏暗中把住他胳膊的那只手,顿时慌张不已,拔腿就往候场区狂奔。 总算结束了。 漫长的十一分二十秒总算结束了。 而真正可怕的事还没拉开帷幕,它们张牙舞爪地在不远处等着。 施年提着琴走出观众视线,无视串场主持人和控场干事的问候,艰难地迈过一地凌乱的线缆,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即将戳破他苦心保守了一整年秘密的地方。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抖着手解衬衫纽扣,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狼狈地和心爱的大提琴一起堕入深渊。 那个人单手夺过他的琴,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气喘吁吁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施年脱力地倒在这人的胸口,耳鸣不断,听不清他的言语,只能嗅到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湿润的,独属于某个男生的气味。 霎时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皱紧眉头,死死攥住掌下的布料,战栗着无声痛呼。 杨司乐拼了命想把他拉起来,施年拼了命地往下坠,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各自角力。 “麻烦帮我拿一下,谢谢。” 杨司乐把大提琴和笛子交给待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的干事,空出来的双手旋即穿过施年的腋下,将他捞到能和自己对视的高度。 “施年,施年!”他盯着施年的眼睛,喊着施年的名字,同时还得分神放松施年紧绷的肌肉,帮他止住不自然的抽搐。 “施年,你怎么了?说话!” 下一个同学开始演奏,施年眼神涣散,嘴唇翕张,声如蚊蝇,根本听不清。 杨司乐急得不行,直接摸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又把掌心探进他瘦得硌人的湿漉漉的后背。也没过敏。 印象中施年从小多病,但绝不体弱。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低头把地上的杂物踢开,小心地坐到拖曳在地的幕布上,让施年倚靠着自己慢慢调整呼吸和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嗯?” 杨司乐用左手裹住施年的两个手腕,俯身让下巴抵住他的额头,柔声哄:“没关系没关系,年年,告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惊恐障碍来势汹汹,施年无法自制,意识混沌中,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藏在大提琴琴盒里的氟安定。 帷幕越晚拉开越好。 他颤抖着微微仰头,双唇堪堪擦过这个人的耳廓。 “药……吃药……” 他哑着嗓子,极尽所能,却也有所保留地求救。 生病才需要吃药。 施年生病了。 惊诧之余,杨司乐仿佛回到了那个初次挨打的夜晚。有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才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施年其实一无所知,他只是很听洋洋哥哥的话,喝光了一袋豆奶,等再次醒来,一切已经变了模样。 他们都对此一无所知。 第15章 皂香加上一点暖热的荷尔蒙 杨司乐读小学四年级下期的时候,杨流争取到了去英国进修交流的机会,为期三年。岑婉萍那会儿刚刚升职,不能陪丈夫同去,便带着杨司乐一起留在了庆江。 工作中应酬、出差总是在所难免,她偶尔着实应付不过来家事,就会提前把杨司乐送到施年家里住一晚。 因此,杨司乐有个固定的“去年年家专用”小书包,里面装着换洗衣裤、洗漱用品和一张有卡通长颈鹿纹样的婴儿汗巾。 他遗传了妈妈精致温和的外貌,同样也遗传了爸爸开朗的性格、发达的汗腺,像个行走的小火炉,稍微动一动就会冒层汗。冬春一过,为免着凉,这张汗巾几乎从不离身:下楼玩儿要叠成小方块揣在兜里,吃饭要挂在脖子上,睡觉要垫在背后。 施年上小学后就不用这个东西了,他觉得这是自己比洋洋哥哥长得更快的标志,所以每当杨司乐拿出汗巾擦汗,他都会嘲笑洋洋哥哥是个小小孩。 杨司乐比想象中更在乎这件事,汗巾可以不要,但身为哥哥的威严必须得有! 于是“去年年家专用”的小书包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汗巾的位置。 施年为此不高兴了老半天,摸不着头脑的杨司乐向来拿他没办法,索性把长颈鹿汗巾当礼物送给他玩儿。 天有不测风云,分水岭横亘在五年级。一夜之间,小书包被迫变成了大行李。 杨流在英国意外遭遇了严重车祸,头部受创脑干损伤,被送进当地医院抢救了三天,还是没能清醒过来。 岑婉萍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就去办了加急签证,但签证再快也得过上五六天才能出来。时间难熬,她没办法在只有十岁出头的儿子面前装得平静。 无奈之下,她把杨司乐送到了施家暂住,还特地拜托付宜,先不要和杨司乐透露他爸爸的事。 杨司乐就这么在施年家里住了五个半月。 两个不明所以格外开心的小孩起初会互相帮忙赶作业,一起下楼撒欢,一起洗澡吹头发,一起黏乎乎地入睡,再你蹬我我蹬你地醒来。 但没几天,杨司乐就想爸爸妈妈想得心慌,慢慢地靠一己之力揭开了被隐瞒的真相。 他大哭了一场,不肯上学不肯吃饭不肯出门,说什么也要去英国找爸爸妈妈。付宜无能为力,打电话向岑婉萍求助。 岑婉萍彼时正忙得焦头烂额,她通过老同学联系到了一家美国的医院,意图等杨流的外伤好转后就带他飞到美国治疗。 在领事馆办理去美国的签证时接到这通电话,她很是心不在焉,安慰嚎啕大哭的杨司乐安慰得敷衍,三言两语说明了实际情况就挂了电话。 可杨司乐的眼泪还是止住了。 与此同时,笑容也没了。 他努力上学,按时吃饭,乖乖练笛子,主动帮付阿姨洗碗,睡前会往施叔叔的保温杯里装满热水,免得他加班到半夜,回来连口热的都喝不上。 他再也没主动给岑婉萍打过电话,再也没说过想念爸爸妈妈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别给大人们添麻烦。 他应该懂事一点,他必须快快长大,哪怕他尚且不清楚怎样才算长大。 一个星期后的半夜,施年被蚊子咬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阵隐忍的哭声。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闷闷的啜泣声却仍未消散。 是杨司乐在哭。 “洋洋哥哥……洋洋哥哥!”他伸手去掀旁边的被子,杨司乐按住被角就是不给掀。 施年跪坐在床上找了半天破绽,最后决定从他脚边钻进去。 杨司乐虾曲着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顾了头就顾不上尾。薄被开了个小口,他小腿、肚子先是一凉,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紧跟着拱进了他的臂弯。 被窝里充斥着杨司乐和他的眼泪的味道,像令人难过的雨后。 施年被感染了低落,瘪着嘴戳了戳他的肚子,轻声问:“哥哥在想叔叔阿姨吗?” 杨司乐捂着眼睛摇头:“才没有。” 施年去掰他的手:“那你为什么哭?还背着我哭。” 杨司乐是觉得丢脸。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跟爸爸视频过,好久好久没接到妈妈的电话了,他夜以继日地忍住思念与恐慌,小心翼翼地生活,争取不打扰到任何人,可他还是没办法立刻长成一个不会流泪的男子汉。 他吸了吸鼻子,三两下把眼泪擦干,紧紧抱住施年寻求依靠。 “吵醒你了,对不起年年,快睡吧。” 施年挣出一只手,把盖过两人头顶的被子拉下来,不由分说地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团白底黄纹的布料。 “一定是太热了,所以汗水才只能从眼睛里流出来。” 施年故意装傻,把长颈鹿汗巾塞进杨司乐的后背,再仔细整理好,让它和以往一样搭在睡衣后领上吸汗。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手势,轻轻拍打杨司乐的脊背:“其实一直当个小小孩也挺好的,可以不用像爸爸一样天天加班,不用像妈妈一样天天做家务,可以一直一直用这——么软的汗巾。” “我偶尔晚上睡不着,就会偷偷把它铺在枕头上垫着,特别特别舒服,要不了多久就睡着了。”他加重语气,“真的!” 杨司乐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更加想哭了。 “嗯……”他带着哭腔,把施年抱得更紧了些,“谢谢年年。” 施年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说话也有了鼻音:“叔叔阿姨一定也在想你。哥哥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话音刚落,杨司乐的眼泪便再度决了堤。他仰着脑袋哭得分外委屈:“我、我忍不住……怎么办啊,我们家要怎么办啊……” 施年也开始掉眼泪:“杨叔叔是大好人,会醒过来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晚,两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不顾初夏的热浪,湿淋淋地相拥着,哭走了黑夜,哭来了朝阳,却怎么都哭不醒一个他们心目中世无仅有的大好人。 辗转多地,药石罔效,杨流始终沉睡不醒。岑婉萍渐渐绝望,整日以泪洗面,变得郁郁寡欢。 冬天到来之前,两个小小孩同样迎来了早有预知的、归期不明的分别,一起哭了最后一场。 施年早就忘了这段往事,却又不合时宜地在候场区突然记起了那种令人难过的味道。 好比盲人的听力往往出色,他的记忆力不好,所以时常得靠声音来辨识人脸。当杨司乐意外失足,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其实也很灵敏,能嗅出情绪的味道。 这听起来玄而又玄,但是它的确真实地发生了。 分明和在滨江广场上闻到的气味没有区别——皂香加上一点暖热的荷尔蒙——可他就是知道,杨司乐在难过,杨司乐在慌张。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趴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流泪,窗外的树影照在窗帘上摇晃。 上一次回忆起那棵树,是看到杨司乐坐在树上吹笛子,这次回忆起那棵树,是认出了杨司乐的难过。 施年顺理成章地猜测,他曾经抱着流泪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是杨司乐? 坐在成排的镁光灯下,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杨司乐离开的背影。跟在滨江广场目送后者远去时一样,他又一次陷入了深刻的自责中。 容不得一丝走神的大提琴独奏现场,大提琴手悄无声息地走神了。 施年靠肌肉记忆拉完了前半段,还算得当。然而节奏一缓,乐音渐弱,他抬起头,场内各种窸窸窣窣的微小杂音立刻一股脑全部闯进了他的耳朵。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正坐在礼堂的舞台中央。 拉到哪儿了? 下一小节是不是有揉弦? 这是……什么曲子? 施年被这一连串的念头吓得魂不附体。 背过无数次的谱子,按过无数次的音位,积累了多次的舞台经验,记不起,统统忘了。 他硬着头皮使劲想,满头大汗地继续拉,焦躁又不甘地留在椅子上救自己的场。 还是搞砸了。 他的手不听他的使唤,他的心成了地狱里的沸汤,将他惯常的熟练自如、冷静专注溶解殆尽。 严重的惊恐症当场发作。极度恐惧,心悸,耳鸣,右上肢痉挛,眼前发黑,难以呼吸,情绪失控。 他咬紧牙关,把背在身后的琴弓弓毛抠乱了,把弓杆攥得变形了,才勉强没有失态地当众倒下。 可一旦离开大家的视线范围,他就再也不能坚持,踉跄着栽倒在了别人身上。 尖锐的耳鸣尚在持续,他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多年孤单地努力换来的垂青,始终忍耐克制换来的正常生活,都完了。 “不去……医务室,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杨司乐听到背上的施年这样请求。 他脚步一滞,随即继续往礼堂出口跑:“必须去,听话。” “不去……”施年虚弱地抗议,“我不去。” 杨司乐置若罔闻,只问同行的两个干事:“琴放回休息室了吗?” 两个组织部干事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故,差点没被吓傻,现场谁最靠谱他们就听谁的。目前杨司乐看起来最靠谱,他们自然听杨司乐的。 “放了放了!我专门叫同学帮忙看着呢!” “那就好。” “……要不还是叫救护车吧,他的状态看起来好差。” “医务室能开处方药吗?” “不知道,好像不能?” 杨司乐总算停了下来:“那麻烦你打一下120。” “啊……我的手机在同学那儿。” “我的落控台了……” 坐着观赛的同学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杨司乐一抬眼,发现有那么几个不知好歹的人在拍照。 他顿时怒火中烧,特地提高音量杀鸡儆猴:“这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画面吗?那位同学,请你删掉,快点。” 被单独警告的人翻了个白眼,把手机锁了屏,显然没有删除的打算。杨司乐没时间和他争执,向前一步,准备找坐在最外面的人借一部手机叫救护车。 病症发作过后,滔天的疲惫和自我唾弃同时出现,施年就快要控制不住了。 他无力地垂着脑袋,一边流泪一边说:“求求你……让我一个人。求你……求求你。” 这句话轻得像羽毛落地,只有杨司乐听见了,又重得像秤砣,彻底压断了他的思绪。 他突然反应过来,施年患上的或许是难以启齿的病,如果大动干戈地叫来救护车,岂不是要把他逼进绝境? 他杵在台阶上怔了片刻,改口问干事:“有空的休息室吗?” “不去医院吗?” “不去了,施年跟我说睡一会儿就好。” “确定……?” “确定。他刚刚亲口说的。” 空出来的休息室没有归整过,室内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设备和杂物。 干事自告奋勇清空桌面,拿卫生纸简单地擦掉了灰尘。杨司乐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的施年小心地抱上去,再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面还没拆封的幕布,扔了塑料包装袋给他做枕头和被子。 施年握紧拳头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沉了,脸色却依旧愁云惨雾,眉头紧蹙,泪痕明显。 杨司乐看得心酸,索性背过身不去看他。 前面的展演已经进入尾声,他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谢沉他们打招呼,恐怕得先离开施年一会儿。 第16章 你也一样 时间挑得不好,狭窄的后台过道上挤满了要去台前领奖谢幕的同学,杨司乐被裹挟着缓缓向前,心里不是不烦躁。 他逆向而行回民乐系休息室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打算在电话里报备一声,让他们不用等自己。但此时的后台几乎没有信号,电话打不出去,微信也发不出去。 等他好不容易挤出人潮,看到了观众席的一角,台上的评委代表正在宣布“最佳独奏奖”的得主。 不出所料,是牟翔飞。 专业课第一,实至名归。 杨司乐没心情为他人鼓掌,猫着腰往礼堂右侧跑,只想赶快跟谢沉他们汇合。 陈楠见他来了,迫不及待地和他讨论起刚才施年的失误。杨司乐不想听,用一句“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搪塞了过去。 谢沉没有说话,坐在最外侧的林漓看了眼杨司乐,言简意赅地问:“着急?” 杨司乐蹲在她旁边抹了把脸:“嗯,施年生病了,在后台,我得回去守着他。” 谢沉想通了大概:“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 杨司乐感激不尽:“帮我把书包带回寝室吧,明天我抽空回来拿。” 林漓也不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人:“施年是你朋友?” 杨司乐点头。 谢沉补充:“青梅竹马。” 林漓回了一嘴:“语文课还是得好好上啊学弟。” “难道……不是吗?”谢沉一脸懵。 陈楠震惊:“我操,真的假的?!这么劲爆的消息我竟然不知道!快展开讲讲呢!” 杨司乐拒绝:“还没展开,不讲。” 林漓看了看时间:“你去施年那儿吧。待会儿我领着他俩去吃烧烤,需要给你带点儿吗?” “不用了,你们吃吧,我没胃口。”杨司乐有点歉疚,“对不住,没想过会遇到这种突发|情况。” “聚餐哪儿有‘青梅竹马’重要,又不是散伙饭。”林漓故意在那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谢沉一听,整张脸肉眼可见地由白转红,无辜地望回台上。他琢磨出了自己的话有问题,但还没琢磨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杨司乐低头笑了,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这边奖项依次揭晓,期末展演结束,所有参赛人员走到台前并肩谢幕。 唯独缺席两人。 那头杨司乐和谢沉他们告了别,赶在散场前一路顺畅地跑回后台,找出自己的水杯,去最近的教学楼接了开水,预备着等施年醒来喝。 然而等他拿着装满热水的杯子,蹑手蹑脚地推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大门,桌上只剩下了那面墨绿色的幕布,完全不见施年的踪影。 他没事了? 还是……变得更严重被送去了医务室? 杨司乐惴惴不安地去找那两个干事询问施年的下落。 当时帮忙拿乐器的男生插了句嘴:“哦,我看比赛要结束了,就拿着琴和笛子去找他,想问他怎么处理。毕竟西洋乐休息室里的琴盒那么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 “他醒了?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把我认成你了……一个劲儿地谢我把他背到了休息室,还特别不好意思地叮嘱我不要跟别人提起。第一次见首席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 男生犹豫着问:“额,我现在算跟别人提起吗?” 杨司乐不知道施年的顾虑这么深:“不算,我不是别人。” 男生庆幸地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杨司乐保险地重申道:“不过除了我,也别让更多人知道了。” “理解,不会说的。” 杨司乐道了声谢:“我再找找吧。” 事实上,被散场音乐吵醒了的施年也在找杨司乐。他没在后台看到人,便猜杨司乐是去谢幕了。 但好不容易缓过了那股劲儿,他暂时不想面对人群和现实,索性背着琴盒躲到了操场。逃避行为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音中学生格外惜手,操场上只有两个夜跑、一个躺绿茵场中央感悟天人合一的学生,冷清得要命。 施年绕过看台,在主席台背后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发呆,看墙外高楼,看云层,看地面,看自己的手。 拉大提琴的手。 ——如果老师知道了他有惊恐障碍,知道了他有健忘症,还会给他和别人同等的机会吗?还会同意他留在乐团吗?还会允许他代表学校出去参加比赛吗? 不大可能吧。 谁会乐意让一颗定时炸弹担任大提琴首席呢?大家只会深表同情和遗憾,然后直接剥夺他竞争的权利。在这些方面,校园和社会一样粗暴残酷。 怎么办? 蔓延开来的焦虑亟需发泄,施年把脸埋在膝盖上,默数数字。 “1000,1001,1002……” 从一千开始,一直数到冷静下来,这是心理医生教他的快速冷静的方法。 “1321,1322,1333,1334,1335……” 是不是数得有点太快了? 不对吧。 从哪儿开始错的啊?一千三百三? 操……连个数字都数不对。 他妈的更绝望了。 施年弄巧成拙,活生生把自己逼进狂躁的泥潭。 他又是踏脚,又是拿拳头不住地捶脑袋,一上一下力道越来越重,但从喉咙里发出的痛吟声却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他宁愿自己能仰天长啸,大喊一句“操|你妈”,或者关上家门跟他爸施正国大哭一场,也不想靠这样的办法来发泄。 可是现在还在学校里,他根本放不开,也做不到。 无助了十分钟,深呼吸了另一个十分钟,情绪毫无好转。 当操场上的照明灯都灭了,周身陷入一片漆黑,他终于肯艰难地起身,拖着步子回寝室放琴。 总不能还没气死先被蚊子咬死。 这个周末他不打算练琴,所以没必要背大提琴回家,把损坏的琴弓带回去换新的来就行。 笔记本上的所有待办事项全部暂停,先睡一觉,睡很好的一觉。中午醒来,开空调,赖床,听唱片,玩手机,点外卖,看电视,高兴高兴。 非常好,听着就让人焦虑。 礼堂空了,学校静了,寝室里没有人。 施年不开灯,对着阳台窗户在床底下继续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才着手整理仪容仪表,把琴弓和杨司乐的笛子装进专门的琴弓盒里出校。 右转下坡,沿着霓虹闪烁的琴房街去车站,路上碰到了一只橘猫,他认出来是杨司乐上个月喂过的其中之一。 他停下脚步,凝视它半躺在卷帘门旁优哉游哉地舔前爪的毛。橘猫也抬头看他,顺带伸了个懒腰,一点警觉或亲近的意思都没有。 “是不是就认他一个人?”良久后,他开口问猫。 猫打了个哈欠。 施年别开脸,轻蔑地一笑:“会躺在太阳底下打盹很了不起么。” 橘猫坐起来,懒得理他,一声不喵地扭着肉屁|股走了。 杨司乐找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主席台背后的废弃空地,均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说服了自己放弃找人,准备去烧烤摊消夜的时候,他却和施年在宿舍楼前不期而遇了。 杨司乐站在宿舍区的宣传栏背后给岑婉萍发晚归消息,施年提着一个黑色长条状盒子推开了2号宿舍楼的大门,两人不过相隔十米,却没有打招呼。 施年低着头走得很慢,于是杨司乐想起了和他久别重逢的那一天,他吹着口哨,指尖转着一个蓝色文件夹,像一阵风似地经过自己。 施年的日常生活恐怕比他们擦肩而过的速度还要快,杨司乐能猜到。 但最起码,那时候的施年看起来心情很好。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杨司乐不再抱有那时曾存在过的巨大期待。他把手机一揣,无声无息地跟在施年后面,只想确认他平安地登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可施年在琴房街就停了下来。 他坐在那只橘猫躺过的地方,打开黑色盒子,拿出了一把废掉的琴弓。 右手持弓,左手手肘搭在随意曲起的膝盖上,胳膊不动,光手腕和指尖动。 他用极度懒散、不正确的姿势拉起了大提琴,试图模仿那个每周见一次面的小姑娘的快乐。 认识她之后,施年一度以为失去越多的人越容易快乐,因为他们光是活着便已经相当满足。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无论每天有多少好事发生,他和牟翔飞的妹妹也将一直生活在“害怕失去”的惶恐与忐忑中。 实在不公平,倒霉透顶。 躲在灯牌后面的杨司乐半天没听见动静,也蹲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起身去催施年回家休息。 面前凭空冒出一个人,沉浸在恶性循环中的施年吓了一跳,微张着嘴惊恐地抬起头。 杨司乐半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平声问:“还打算在这儿坐多久?” 施年看清来人是他,一切悲伤与惶恐都好似同时找到了原因和解决办法。 他厌恶极了一般,死死地瞪着杨司乐。 转念间,他又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一举一动大概已经被杨司乐未经允许的监视看了个清清楚楚,新的窘迫和难堪便簌簌地涌上了心头。 “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 他腾地站起来,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踢翻了搁在地上的琴弓盒,里面的竹笛一骨碌滚到了杨司乐的脚边。 这是意外,但施年并不打算为此道歉,他甚至从中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意——杨司乐可以用同样的神情把签字笔扔进垃圾桶,自己凭什么不行? 他握着琴弓的中间,冷笑道:“正好,找你半天。把你的笛子拿走。” 杨司乐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平日里精心养护的竹笛躺在无数行人踩踏过的地上,并没有伸手去捡,而是阴沉地抬起眼,问施年:“你故意的?” 施年嗤了一声:“不然呢?” 杨司乐撑住膝盖起身,严肃地命令他:“捡起来,向我道歉。” 施年被这居高临下的语气挑起了胜负欲,用沉默耀武扬威。 杨司乐:“我说最后一次,捡起来,向我道歉。” 四目相对,两人充满火药味地对峙了半晌,施年突然卸了劲儿,点头道:“行,我捡。” 他弯腰捡起琴弓盒,把自己的琴弓装了进去,按好锁扣后,还特意举高盒子冲杨司乐摇了摇。 “捡了。” 说完抬脚便要走。 杨司乐的目光离开了仍旧躺在脚边的笛子,他快准狠地一把攥住施年的胳膊,阻拦他离去的步伐:“捡不捡?” 施年被迫回身,不耐烦地别开手臂,想摆脱杨司乐的控制。但杨司乐是个练架子鼓的,手上握得很紧,愣是没让他得逞。 “你他妈有完没完?!” 施年被彻底点着了,猛地拿琴弓盒将他的手腕往下压。 压不动,就用砸的。 杨司乐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对自己,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连痛觉都失灵了一瞬。 施年得了自由,非但没有立刻收手,反倒变本加厉,在无人的琴房街上叫嚣:“操|你妈!这是你自找的!” 风雨欲来,杨司乐难以置信,眼睁睁地看着施年的拳头挥向了自己。 施年指节紧绷得泛白,浑身的血液都为这场刻意的寻衅而奔涌。 对,就是这样,谁他妈都别想好过。 杨司乐被他这结结实实的一拳给打懵了,没防住重心不稳向后摔倒,右手刚好撑在竹笛上,拇指下的大鱼际被开裂的笛孔扎了个不小的洞。 施年第一次打人,激动到颤抖不已,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地被一种未曾谋面的兴奋给吞噬了。 杨司乐仰头见他面容愤怒,双眼却闪烁着愉悦的、极富攻击性的光,一时不敢承认这是那个曾经幼稚地安慰他,和他一起流泪的年年。 “你疯了吗……” 颧骨和下眼眶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杨司乐眉头渐蹙,目光聚锋,脸上的呆滞转变为彻骨的怒意,仿若利刃割在施年身上。 他就着倒地的姿势,反手抓住自己的笛子,往施年的肩膀刺。 施年没有斗殴的经验,被他扑过来的架势唬住了,下意识将琴弓盒挡在身前。 杨司乐是故意的。近身的一刹那,他当即换了一只手,化掌为拳,以牙还牙地挥向施年的脸。 施年只听见脑内一声闷响,剧痛就侵袭了全身。他背部着陆,白衬衫沾满灰尘,盒子也脱手飞了出去。 胸腔里的脏器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蛮力扯紧了,后脊窜麻,前胸刺痛,两耳嗡鸣,他吃痛地闭紧眼睛,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司乐乘胜追击,走过去揪住施年的衣领,粗横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几年不见,还学会打架了,了不起啊施首席。”他冷声讽道。 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被扯松了,施年还意犹未尽。 他覆上杨司乐的手,想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同时尝试着说话。 杨司乐没听清,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了一点:“什么。” 施年带着得意的笑,声音微弱地重复:“我操……你妈……” 话音未落,他就猝不及防抬起右脚,狠狠踹向了杨司乐的肚子。 杨司乐被这一脚蹬得侧翻在地,不得不松开手,躬身跪着捂住肚子,疼得直冒冷汗。 “‘几年不见’。”施年一边咀嚼他刚才的话,一边缓缓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好意思提?你当谁都想认识你?” 他冲过去,颇有要和杨司乐同归于尽的架势,拼尽全力朝他脸上补第二拳:“只要碰见你就不会有好事情!” 杨司乐头晕目眩,没能躲开,从腹部蔓延至四肢的疼痛磨得他没了力气。 “给老子滚!”施年又踢向他的小腿胫骨,咬牙切齿地大吼,“别让我再见到你!滚!臭傻|逼!” 杨司乐听不下去了。 他被施年的践踏和辱骂激起了新一轮的斗志。 他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左臂在空中抡出个半圆,给了施年下巴一拳:“说脏话很酷吗?!” 照着右颊又是一拳:“打架好玩儿吗?!” 对准肚子再来一拳:“无缘无故骂人爽吗?!” 施年没想到他这么抗打,一时反应不力,舌头被自己的牙齿咬了一下,错过了还手的机会。 杨司乐像头暴怒的狮子,逮住一只落队的猎物就不撒口,一次又一次地揍同一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咆哮:该滚的是你。 施年晚上经历了惊恐障碍发作,本就耗费了不少精力,早已是强弩之末,发泄完心里累积已久的恼怒跟焦躁,理智便逐步回笼了。 他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地倒地,并不打算抵抗,任由杨司乐拎住他的领子不留情面的挥舞拳头。 挺好的。生理上的痛总好过无止尽的自我怀疑。 他得感谢杨司乐愿意跟他动手,不然这个兵荒马乱、令人恐惧的夜晚真就没法儿过去了。 期末周持续了多久他就失眠了多久,每天凌晨三点睡早晨六点半出寝去练琴,他现在只想睡觉。打架这么累,这么痛,这么狼狈,足够睡个好觉了吧? 如果可以,他醒来后也什么正事都不要做,他要赖床,要玩手机,要和张晴好学点上黑网吧打游戏的陋习,要扔开笔记本过一天,要只抱着一颗享受的心去听一场交响乐音乐会。 他要随便怎么活。 好想随便怎么活。 杨司乐也累极了,渐渐从震怒中抽身。 他缓了一会儿,脱力地瘫坐在地,松开掌心,接住正泪流满面的施年,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施年虽然在哭,神情却很平静。 他知道杨司乐是个好人,也知道自己不算坏东西,但是他的确不想再见到杨司乐了。无论他们过去是不是认识,是不是朋友,是多么要好的朋友。 他偏过头,把脸埋在杨司乐的肩膀上,神态与声音格外地放松:“原来打架是这样的。” 杨司乐因用力过猛而不住痉挛的右手布满了血,有些新鲜,有些已经干涸。但他无知无觉,仍像从前一样,将下巴轻轻抵在了施年的头顶,并不接话。 “给个微信号,笛子的钱我转你。”施年闭上了眼。 杨司乐声音都哑了:“你是不是有病。” 施年畅快地叹气:“是啊,我有病。” 杨司乐不禁觉得悲哀,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施年骂最难听的话、打最认真的架。 今天开始,得想了。 “好他妈的困。” 施年不知是不是和他有了一样的想法,机械性的流泪莫名成了实打实的难过。 他突然哽咽着叫了杨司乐的名字:“杨司乐……” 杨司乐应了:“嗯。” 施年抬手抓住他的衣领,仰着下巴把鼻尖凑了过去,使劲地嗅他身上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 “你以后能不能别出现在我眼前。算我求你。” 杨司乐好一会儿没开口,直到对面有行人路过,好奇地往这里看,他才抓住施年的手指,让他放开了自己。 “你也一样。”他毫无波澜地答复道。 第17章 今天吃饱饭 说到做到,那晚之后,杨司乐再也没主动找过施年。 同理,除了在微信上转过一笔钱,施年也从杨司乐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两人鼻青脸肿了一周多,杨司乐始终没和岑婉萍交代自己受伤的真正原因,施年同样不敢去付宜那边过夜,一直赖在施正国这儿当米虫。 施正国原本抱着一颗绝不能放过校园暴力凶手的心,想尽办法逼问施年来龙去脉。然而,得知这个“校园暴力凶手”就是自家儿子,且儿子使用暴力的理由可笑得不忍直视之后,他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暑假里的每一天,从早到晚,施年都要听施正国让他去和对方道歉的唠叨听上百次。 吃饭,施正国会夹起一块肉,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被你打伤了的同学现在还在清汤寡水地养身体,根本没办法吃这么香的五花肉。唉,太惨了,不能吃肉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洗衣服,施正国会说:“打一场架衣服尚且会留下洗不干净的血迹,更何况是人家受伤的心灵!” 练琴,施正国会靠着门框,兀自叹息:“可惜啊!再熟练的演奏技巧也掩饰不了一颗蒙尘的心。” 这天睡前,施年看见戏很多的施正国第八次推开了他的卧室门,一副又要开始满怀感情地念经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捂住耳朵大喊:“别念了,别念了!我知道错了!” “光你自己知道没用,你得让那位挨揍的同学也知道。”施正国把椅子拉到床边,顺水推舟地问,“他家住哪儿,我后天有空,带你登门道歉。” 施年翻了个身,掩耳盗铃地把薄被盖过头,闷闷地答:“不知道,开学了再说。” 施正国坐下来:“你没他的联系方式?” 施年不愿登门,干脆撒谎:“没有。” “名字班级呢?我打电话问你老师。” 施年怒了,一脚踹开被子,回头冲施正国大吼:“我已经够丢脸了,问个屁的老师!施正国你是不是故意的?!” 施正国骤然冷了脸,与他对视半天,并不回答。 沉默逐渐发酵,双方胜负已分。没一会儿,施年就知道他爸生气了,很大的气,赶忙认怂,拉起被子把自己重新藏了进去。 窘迫的心跳声在潮热的被窝里隆隆作响,足足挣扎了五分钟,他才很小声地说:“他叫杨司乐,民乐3班。” 被子外面却没传来任何动静。 施正国认真发火的时候就这样,不说话,只一脸复杂地看着你。施年从小怕到大,唯恐把他惹急了,他会像前几年和付宜闹离婚时一样,跟自己冷战上十天半个月。 “爸……” 为了避免最令他厌恶的冷战的发生,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往身后望,意图挽救一下。 结果卧室门大打开着,床边的椅子上空空如也。施正国早走了。 可施年并没有因此逃过自责的惩罚。他伸直手脚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没能如期待的那样夜夜安眠。 他恍惚意识到,其实他和杨司乐之间也正在进行着冷战。只不过,这一场由他挑起的冷战或许没有任何回温的机会。因为他们非亲非故,谁都不会为了谁后退一步,甚至于,即使如今他已经开始后悔不该把话说那么绝,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向杨司乐低头道歉。 更何况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对他们而言完全算不得什么,杨司乐的朋友那么多,根本不差他这一个。 施年说服了自己,下意识把手探进枕头底下摸了摸。 什么都没有。 好多次都是这样,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这一天天的是在摸个什么劲儿。他认命地下了床,关上卧室门,把椅子拖回书桌前,随手挑了本乐理书来背。 他只知道,学习不会和他冷战,学习不会带来厄运,学习可以缓解焦虑,他爱学习。 “学习也爱我!” 陈楠坐在机场的麦当劳里,吸了一大口可乐,埋头继续抄杨司乐的假期作业。 “改改主语,是杨哥爱……咳咳!咳!”杨司乐三两口解决了一个鸡腿堡,差点没被呛死。 他今天一起床就直奔机场,早饭都没来得及吃,飞机上提供的餐点聊胜于无,他愣是捱到了落地才和来接机的陈楠进这儿填肚子。 陈楠被这架势吓到了,连忙把可乐推过去:“你看起来不像是没吃早饭,像三个月没吃早中晚饭。不至于吧,偌大一个北京没点儿好吃的?” “你不知道。”杨司乐吸了一大口可乐,又捶捶胸口,鸡腿堡总算下去了。 他举起自己还缠着绷带的右手晃了晃:“我爷爷奶奶看我这样,每天不是熬粥就是炖汤,一点滋味儿都没有。回来庆江再不吃点垃圾食品,我的味觉就要退化失灵了。” 陈楠一边抄填空题一边叭叭:“不是我说,施年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下手怎么这么重啊?半个多月了,还没好。” 眼前是杨司乐身残志坚拼命完成的文化课作业,脑海里浮现的是施年完好无损,接着拉大提琴的骄矜样儿,两相对比,他霎时对施年的行径更加深恶痛绝了。 “都是学乐器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右手负伤半个月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暑假,你现在还得约琴房练笛子,得硬着头皮参加月考期中期末考,他承担得起这个后果么?” 杨司乐打开一盒麦辣鸡翅:“没事,明天就拆绷带了,不说他了。” 陈楠哼哼:“亏我以前还挺欣赏他。都是学神,他比不上谢沉的万分之一!” 杨司乐没抬头,沉声重复道:“不说他了。” 他有些后悔当时没留神,把这件事透露给了乐队成员。 不论是林漓指责他还手还得太轻,还是陈楠骂施年小人之心,他心里都不怎么好受。 回北京看望家人之前,他原本想着和成员们补个聚餐,顺便商量一下去酒吧演出的事,便坦然地带着一脸的伤跟他们约了一次饭。 结果,前有逗哽林漓换着花样地套话,后有捧哏陈楠见缝插针地渲染气氛,旁边还有个“看我眼神行事”的谢沉虎视眈眈……他没能招架住,一个疏忽就说秃噜了嘴。 于是,事发第三天,林漓、陈楠、谢沉都知道是施年动的手了。 陈楠震惊得说不出话,林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晴转电闪雷鸣,知道得比另外两个稍微多那么一点儿的谢沉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造化弄人。” 林漓似乎最生气,吃饭中途频繁摆弄自己的两个手机,打字打得啪啪响,仿佛是把手机屏幕当成了施年的脸,恨不得徒手戳个稀巴烂。 坐在她旁边的谢沉哪儿经历过这场面,趁着林漓去上卫生间,不动声色地和杨司乐换了位置,默默地吃自己的饭。 杨司乐其实也纳闷儿。 按理说,林漓和施年没什么交集,顶多是期末展演那天从谢沉嘴里听来一个“青梅竹马”,不至于为他这点破事发这么大脾气,把好好一顿饭吃成炮仗,连招牌梨涡都无影无踪。 莫非是有别的隐情?杨司乐很难不这么想。 林漓揣去卫生间的是她平常用的那个白色苹果手机,另一个同款黑色手机则被她随手扔进包里,放在了椅子上。 杨司乐第一次知道她有两个手机,便出于好奇心瞟了一眼。没成想刚低下头,没拉拉链的斜挎包就被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 正好躺在缝隙中央的手机滑出一条推送,应该是某个app的通知。 有遮挡物,他只能看到两排通知的中间部分。 第一排:“……员权限,请注意确认……” 第二排:“……《展演现场视频来了,施……” 看这标题,是校内网? 杨司乐用学生卡注册账号后,就上过那么几次校内网,因为他发现校内网除了经验帖的讨论风气相对好一些,其他版块都乌烟瘴气,超过一半回复是在引战和内涵。 他理解,封闭学校弊端如此,不意外。但他确实没办法靠嘲讽众人所嘲讽的来骗回复,靠编排众人所唾弃的来赚取几分虚荣心的满足。他融入不进热门帖里的那种氛围,所以也就渐渐不刷校内网了。 说起来……施年在期末展演出了那么大的失误,校内网应该已经炸过好几轮了吧? 挨了施年几拳头,竟然就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垃圾场,杨司乐暗道不该。 他被林漓的手机推送提醒了这一出,立刻浑身上下找自己的手机,在浏览器内搜索“音中没有什么新闻”的域名。 抱着“热门区被屠版”的糟糕心理预期登上去,出乎他的意料,热门区top10却只有两条帖子和这件事有关—— Top1:关于限流“期末展演演出失误事件”相关讨论帖的公告 Top2:展演现场视频来了!施年演奏《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出现重大失误! Top3:经验|先赚他一个亿之暑假找哪种兼职,怎么找兼职? 杨司乐点进置顶公告,大致内容是:由于这两天重复发帖现象严重,讨论区水楼迹象明显,人身攻击等恶意行为格外猖狂,管理员组为了维护网站的秩序,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决定对期末展演事件相关讨论帖进行限流,只留热门区top2的那一个帖子供大家集中讨论,其余的会在24小时内锁帖删楼。 公告帖从2楼开始,后面一连跟了六七楼问号,不少同学相继表示自己在top2热帖里的回复也不见了,还了发布此公告的管理员的ID,询问他是不是网站的bug。 管理员居然真的回复了。 今天吃饱饭:您过虑了。服务器稳定,网站运行良好,估计再过10s就会有站内短信发送至您的后台,明明白白地告诉您,您到底是骂了多脏的脏话才会被删楼的哟亲。 不光是杨司乐被吓到,楼下的同学们也被吓得纷纷合影留念。 管理员“今天吃饱饭”在校内网一炮而红。 杨司乐戳开top2的热帖,在桌子底下屏息滑了几页。果不其然,已经看不见任何阴阳怪气和人身攻击施年的留言。 幸存的楼层要么在感叹“没想到施首席也会出这么大的错”,要么在攀比谁纠出来的错更多,要么煞费苦心以身试法,就为了骗到一句“今天吃饱饭”的回复。 “今天吃饱饭”偶尔会挑一两个颜文字可爱的回怼一下,调戏得过分的他压根儿理都不理。于是楼下有人总结:散了吧,吃饱饭就是个猥琐宅男,只喜欢童颜巨|乳可爱萌妹,看都不会看我们这种糙老爷们儿一眼的。 就这么着,“今天吃饱饭”靠三条私人回复,共计八个汉字,成功地把热门帖的楼给整歪了。施年在无知无觉间,侥幸躲过了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未免太巧。 杨司乐揣起手机,一边烤肉一边整理思绪。 他联想到林漓反常的愤怒,一黑一白两个手机各自的用途,以及黑色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那则推送。 音中没有什么新闻。权限。请注意确认。 青梅竹马。维护施年。 所有片段都同时指向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真相只有一个!” 陈楠突然大喝一声,伸出食指指向了刚从卫生间回来的林漓。 林漓没好气地坐下:“几岁了?还玩儿这个?” 陈楠把手掌围在唇边,笑嘻嘻地说:“学姐你是不是有点便秘,去个卫生间去那么久。” 林漓白了他一眼,暴躁地朝他身上扔了片生菜叶子:“我他妈忘记带卫生巾,出去现买了一包!” 陈楠:…… 谢沉:…… 嗯,这样就像了。 杨司乐端详着林漓的侧脸,心里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叽叽喳喳吃完饭,谢沉去卫生间漱口,陈楠拿着中了五块钱的发票去兑奖,留在烤肉店门口的两人皆不言语,各有盘算。 杨司乐安慰自己,这不是冒犯和八卦,他是真心觉得厉害和困惑,才无比好奇林漓保守这个秘密的初衷。 “那啥……学姐……” 他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看向林漓。 林漓正借着手机反光补口红,闻言便直接催:“有屁快放,今天不是很想理你。” 杨司乐谨慎万分,在裤缝上擦掉手心的汗,嗫嚅着问:“今天吃饱饭……是学姐你,没错吧?” 林漓涂口红的手顿了顿,冷眼瞥了过来,意味深长地反问:“哦?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第18章 时间可不是你这样算的 任谁听都明白,林漓的回答相当于隐晦的承认,杨司乐反倒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回北京住的这十天,他偶尔会上校内网翻一翻以前的帖子,试图独自推测出林漓加入管理员组的时间线。 可是,讨论区对林漓的评价是由一而终的负面,仅仅在他们这届高一入学后,讨论热度才呈现正常下滑趋势,看不出什么转折点。 杨司乐忍着不适逐楼阅读那几个热门帖,实在很难将他们口中的“婊|子”、“黑木耳”、“恶女”、“监狱长”与自己认识的学姐联系起来。 他顺藤摸去纪实区,换着关键词搜索前年年末的旧帖,研究了一整个下午,总算把林漓高一上期时的遭遇给拼凑出了个大概。 按纪实帖楼主贴出的截图证据,林漓在初中毕业后曾经和社会人士短暂地交往过,但高中开学没几天她就嫌没意思,毫不留恋地把人甩了。 社会人士很社会,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便一直想方设法地骚|扰林漓。他不知找谁借到了账号,亲自上校内网发帖,大讲特讲两人的恋爱细节,甚至还把偷拍的林漓的床照挂在帖子前排,一边哭诉“我爱你”一边扬言“要么复合要么一起殉情”。 林漓比他小四岁,当时也不过是个刚告别六一儿童节的十五岁少女,跟风和人随便谈个恋爱没想到要留心眼儿,直接被这一通操作给整傻了。 她注册了一个马甲llinli实名跟帖,挨个反驳前男友编造的恋爱细节: 一,她家里不穷,没花过那个男人的一分钱,出去吃饭打电玩都是AA; 二,她没有隐瞒年龄骗人感情,被人爱慕不是她的错; 三,所谓“床照”,是她拿到音中录取通知书那天和朋友聚会喝多了,朋友拍着玩儿的,她一直存在手机相册里。原图她的右脸被画了个猪头,只不过被别有用心的人P掉了。 她合理怀疑是这个变态未经允许翻了她的手机、窃取了她的隐私。 杨司乐点开楼里的“原图”,竟然没有失效,依旧能看。 如林漓所说,她的右脸的确有个用黑色签字笔涂的、挺可爱的猪头。在这张照片中,纯白的被子上也留下了掌镜者的影子,明显是个留长发的女孩。 而这两个重要的不同点都被后期处理掉了。 杨司乐以为,林漓自证到了这个地步,对她的非议和偏见总该适可而止。然而,他还是太年轻,事态非但没有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反倒再起波澜、愈演愈烈—— “reallinli”现身校内网,同学们为两个当事人能当面对峙兴奋不已。 大家奔走相告,呼朋引伴,七嘴八舌,喜不自胜。那些留在网页上的一连串恶毒却不自知的措辞,不像是在形容一名不熟悉的同校同学,更像是在和密友一起诅咒被传|销组织洗脑的蠢亲戚,一点儿不见外,一点余地都不留。 不知情的人打眼一瞧,保不准会以为这个“林漓”小小年纪就骗钱打胎教唆他人自杀,堕落至此,亏欠这些云爹妈许多许多。 “其实你完全可以删了这些帖子,反正是那个男的造谣中伤,违反校内网规定在先。”杨司乐拖着行李箱,快步超过谢沉和陈楠,逮着机会和林漓走到了一排。 林漓和谢沉在他落地前,去酒吧街问了一上午。十三家酒吧,没一个同意他们驻唱的,还有一家说得问了老板才能答复,估计是没下文了。现在他们彻底放弃酒吧街,准备去附近的巷子里找小一点的店,和老板商量商量。 “我报了警,挨了爸妈一顿打,他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我没必要再为这件事付出更多的代价。”林漓看了到了。” “更多的代价?”杨司乐在校内网考古考出了脾气,替她不平,“你被变态人身威胁,被不认识的同学指着鼻子骂,你还不能还口?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林漓摘掉耳机,看向杨司乐,“队长,实不相瞒,高一的我也这么想。所以我一个跳芭蕾的通宵看基础编程书,学怎么维护和建设网站,抓住时机去竞选管理员,就是盼着让那些臭傻|逼给老子闭嘴。” 杨司乐清楚,她没这么做,因为某些实在过分的ID至今没有登上校内网的实名黑名单被公开处刑,那些造谣传谣的帖子全部都在。 “可等我真的签了协议成了网站管理组的一员,我才发现,我对于所有校内网用户而言,不过是一个不需要有感情的机器人。” 林漓神色轻松,带着一行人右转。 “我不能因为你讲的话我不爱听就禁你的言,不能因为你发的帖子对我不利就锁你的帖,说到底——”她低下头,把散着的头发束成高马尾,“校内网之所以从最初的自留地变成了现在的垃圾场,不正是因为我们都只想听自己爱听的话,只想看自己感兴趣的帖子,只想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同时无法接受别人对此有异议吗?” 林漓绑好头发,耸了耸肩膀:“技术无罪,是我们不行。” 巷子很窄,杨司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情不自禁露出崇拜的表情。 林漓被他看得发毛,加快脚步警告道:“诶诶诶,我就是装个逼,没你想的那么高尚,前段时间刚看在你的面子上,徇私舞弊帮了你那个发小一把。” 她盘起手,啧声说:“结果没想到你发小扭头就把你给打了,我这是何必!” 上回聚餐她得知这件事后,当场和管理员组提了撤置顶公告的建议,再也没回复过谁。 “不好意思……” 杨司乐心里过意不去。 不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林漓都算为施年出了力,可施年铁定不会承她的情。他夹在中间,谁的情绪都没能照顾好,难免丧气。 林漓没工夫安慰队长那黯然神伤的幼小心灵。她结束导航,站在贴着一张印有“转让出租”A4纸的卷帘门前,抬头望向店铺落灰的招牌。 “懒得取名字?啊?” 落后的两人也到了。 陈楠质疑店名,谢沉左右张望质疑地址:“没走错地方?” 这家店离酒吧街一公里左右,夹在两个老式居民小区中间,门面装修得非常有亲和力,左边写着“这儿都能被你找到?”,右边答道“牛逼”。 林漓照着纸上的号码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想和他面议。老板估计脾气不太好,语气有点冲,惹得她听电话的时候不住皱眉。 “他十分钟后到。”挂了电话,她交代所有人,“甲方是爸爸,待会都给我忍着点儿。” 杨司乐觉得自己这个队长是被骗到这儿来的:“额……我们要租?” 林漓点头:“这儿看似挨着酒吧街,实际上偏得很,不好找,铺面租金不贵,比租车库还便宜。我们每个月省点生活费,一人摊一点儿,不是问题吧?总比去桥底下合练条件好。” 陈楠抓了抓下巴:“可我们是在找演出的地方,不是找排练的地方……” 林漓笑了:“不排练怎么演出?” 杨司乐沉默半晌,想通了关窍:“既然没人愿意接收我们,我们就自己搭个台子请人来听,是这意思么?” “聪明。”林漓很欣慰,转而看向谢沉,“谢小沉,你怎么想?” 谢沉正望着店铺招牌出神。 “……啊?” “啊什么啊?”林漓抬了抬下巴,“问你意见呢,入伙吗?我们干票大的。” 谢沉貌似心情不佳,郁郁地问:“这家店本来是做什么的?” 林漓把手机翻出来确认:“好像是卖火锅的。” 谢沉:“哦。” 林漓向杨司乐申请:“以后我们乐队得再加一条内部规定,禁止贝斯手只说语气词,听着难受。” 谢沉后知后觉自己被针对了:“嗯?” 杨司乐叹气:“还能抢救,给他一把贝斯就好了。” 陈楠的脑子终于开转,兴致勃勃道:“我们要自己开一家酒吧吗?!” “做梦呢?迫不及待想进少管所开个人演唱会了?”林漓解释,“待会儿和老板商量,借他的营业执照办活动,我们当名义上的驻唱实际上的股东,懂?” 杨司乐:“懂。” 陈楠:“妙。” 谢沉冷漠:“我觉得老板多半不会同意。” 三人齐齐望向他:“为什么?” 谢沉抬起右手,指了指“懒得取名字”的对面:“这儿以前有一家烧烤店。” 再指向巷子尽头:“那边的路以前没封,拐角是一家三层楼的KTV。” 最后把手腕搭在左肩上,指向背后正在转让中的火锅店:“live house。地下室演出,一楼卖票检票和休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火锅店……”他犹豫片刻,说,“估计是换老板了吧。” 林漓挑眉:“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来过?” 谢沉低下头,云淡风轻地“嗯”完了事,不再开口,专注地用脚尖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 还想多问点儿信息的林漓:“……” 杨司乐和陈楠见她撸起了雪纺衫的袖子,赶忙拦着:“林漓!冷静!” 林漓咬牙切齿,正要发起冲锋:“放开我!我得让他改改这臭毛病!” 杨司乐的手还缠着绷带,不是很方便使劲儿:“学姐,你想想你刚刚和我讲的大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不能只听自己爱听的话,只顾发泄自己的个人情绪,我们别变得跟垃圾场里的那些人一样!” 林漓愣了愣,对上谢沉不明所以的视线,瞬间更来气了:“我是垃圾!让我揍他!” 陈楠从后面勒着她的腰,哀嚎道:“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抱女孩子的腰,呜呜呜,竟然是为了劝架……我的命好苦呜呜呜……” 林漓觉得自己作为舞蹈生的尊严被无情践踏了:“老子身高167腰围56.1,你苦个屁!给你八辈子你都不一定能抱到第二个这么细的腰!滚啊!” “干嘛呢?少在我店门口乱搞。” 三人扭作一团的时候,一个穿白色工字背心的结实男青年骑着小电瓶,嘴里叼着烟,横在了他们面前。 “什么乱搞!”陈楠立马松手,做起了扩胸运动,“我们只是锻炼锻炼,出出汗,有利于健康。” “第一次听说看店面之前要先运个动的。”男青年锁了电瓶车,拎着钥匙圈儿去开门,“是你们要租吧?” 林漓甩开杨司乐的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对,我们四个。你是老板?” “我姓陈,不姓老。”男青年咬着过滤嘴,一口气推开卷帘门,“店里有点乱,看格局就行。” 陈楠眼睛一亮,凑过去想和老板握握手:“我也姓陈,一家人一家人!” 老板拍掉手上的灰,和他随意地击了个掌:“幸会。” 谢沉全程一言不发,而且在看清老板的脸之后,整个人比起刚才更显阴沉了,是货真价实的不痛快、耿耿于怀。 杨司乐不知道原因,以为他是在和林漓闹别扭,便暂时隔开他俩,跟在老板身后进了店。 等看清店里的模样后,他惊得下巴都差点儿掉地上。 这儿岂止是“有点乱”,这根本是相当乱啊! 五十平米不到的店面里歪歪扭扭地挤了十张落满灰的火锅桌,墙角也摞了一堆分不清是否能用的椅子,前台被堵得严严实实。 老板叼着半截烟,根本不把这点障碍放在眼里,双手一撑,长腿一捞,轻轻松松翻进了前台,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份合同。 “户型、面积和房东电话都在合同上,你们自己看,有问题联系房东,别找我。店面就长这样,确定要接手的话桌椅板凳我会在一周内清理掉。” 说完,他扫视了一轮面前站着的几个学生,一时竟不知该把合同先交给谁看。 陈楠套完近乎就跑,林漓盘着手,用一副“组织分配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有事找队长”的表情靠在相对干净的门柱上休息,谢沉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当杨司乐正准备主动接过合同的时候,他径直从店门口走上前去,拿起合同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的贝斯手呢?” 老板倚在前台,抖烟灰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拧着眉毛望向他:“什么贝斯手?” 谢沉不知为何义愤填膺。他一字一句道:“四年前我在这儿看过一场演出,半条烟乐队的演出……” “不租了。” 老板没让他说完。他噌地直起身,从谢沉手里抽回合同,下了逐客令,语气堪称严厉:“我不租了,你们走吧。” 杨司乐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缓和道:“是不是有什么误……” “没误会。” 老板打断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踩了好一会儿,像是要用火星在地上烫个洞。 他把合同扔进前台,看都没看杨司乐一眼:“你们去找别人吧,别来我这儿。” 谢沉气得像个小河豚,单薄的肩膀起起伏伏:“我是看了你们的演出才想组乐队的。” 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委屈的意味。 老板把手肘搭在身后的前台上,忽然勾了勾嘴角:“你们几个在玩儿乐队?” 杨司乐点头:“所以想和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借这儿办演出。” 老板轻蔑地笑了一会儿:“这儿连火锅店都开不下去,你们还想着搞乐队?诶哟喂,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纯当自己是个二百五。” 谢沉暗自握紧了拳头才勉强维持住最基本的礼仪,没有和他大声嚷嚷。 “你当初和那个留长头发的贝斯手也是这么说的吗?”他不卑不亢地直视昔日的乐队主唱、如今的火锅店老板,咄咄逼人地问,“你们在一起写歌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二百五吗?” 林漓眼看着老板杀气外泄,眉目间乌云压境,赶紧过去把谢沉往外拉:“谢沉,你出来一下。” 谢沉难得如此冲动,他觉得很爽,很快活。他抖开林漓的手,厉声质问老板:“这才过了几年?半条烟才出了几首歌?你……” “才?”老板蓦地后仰身子,对着旁边的火锅桌就是狠狠的一踹,“你他妈说才几年?!” 火锅桌无辜倒地,带起连锁反应,店里噼里啪啦响了半天才重归寂静。 老板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凸起,显然是怒不可遏。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却很轻,很慢。 “小朋友,我告诉你,”他把手揣进裤兜,一脸讽刺地盯着谢沉,“时间可不是你这样算的。” “四年,够他跟我分八百次手、考三次国考,再相无数次亲、结一次狗屁婚了。”他从烟盒里晃出一支新烟,放进唇间点燃,“等你也全部经历过一次,什么结果都等不到,再来和我说四年不长吧。” 第19章 从没想过要忘记你 “要重新找排练场地吗?”陈楠蹲在休闲广场的单杠边,畏畏缩缩地瞄了大家一眼,试探着说,“其实我觉得学校排练室就不错……” 林漓作为准高三人,两个小时后必须得返校补课,想都没想便直接拒绝:“我不想让我爸妈知道我在搞乐队。” 谢沉垂头丧气:“我也是。” 杨司乐思索了一路,以队长的身份,对还没取名字的乐队的未来发展方向做出了重要批示:“如果不搞原创,我们就得首先找到演出机会,然后再按照甲方的要求选曲练曲,不能永远只弹我们自己喜欢的曲子,毕竟有回应才有可持续的热情。根据地在哪儿倒是次要。” 林漓好笑地看向他:“回北京呆了几天总算感受到党的号召,脚踏实地地考察了一下乐队的生存模式?这觉悟,啧啧。” 杨司乐失语。 在北京的这小半个月,他不是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整日“洋洋”、“心肝儿”地宠着,就是上阁楼和爸爸聊天,帮他擦脸翻身揉腿,用鼻饲给他送奶喂粥,压根儿没想过像以前一样出去走走。 右手受了伤,没办法练乐器,midi键盘也留在了庆江,他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一段旋律或几句歌词,都只能拿手机简单地录个音,以此度日,遑论开展劳什子考察工作。 他抓了抓头发,叹息似地对林漓说:“再争取一下吧,你的方案目前可行性最高。” 陈楠闻言,哎哟连天:“咱们沉哥都把陈老板得罪成那样了,怎么争取?” 谢沉自认有错,乖乖闭紧嘴巴接受批评。 “这叫得罪?”林漓不认为这条路被堵死了出口,“那男的组过乐队,不是正好?上天硬塞给我们的礼物。” 杨司乐同意:“如果让他知道我们不是那种异想天开、光说不练的小屁孩儿,我觉得他有很大几率会改变主意。” 陈楠:“我们难道不是小屁孩儿……吗?” 林漓补充道:“他一听到我们在玩乐队就不想租给我们,说明他对这个东西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不希望我们重蹈覆辙。” 杨司乐再次扬起斗志:“既然说不通,那我们就用唱的。” 类似的招数他在转来音中的入学面试上试过,效果出奇地好。 陈楠从单杠下起身:“等等,我插一句。你们喝的是哪个牌子的鸡汤啊,这么保鲜?我也想喝。” 林漓当他不存在,鼓励性地揉了揉谢沉的头发:“谢小沉,振作!好好回忆一下你当年去听live时印象最深的曲子。” 谢沉被她的手带得左摇右晃,声线却依旧稳重:“《跳》。印象最深的是这首。” “网上能搜到吗?”杨司乐掏出手机写备忘录,“他们乐队有没有键盘手?如果有,我们还得改编一下才能更好地还原。” “有。怎么改编?” “改成吉他是最简单的。” “嗯……”陈楠转身就要开溜,“我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开学再见各位朋友!” 林漓拉住他的T恤后领,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怂什么,不是还有我么,学姐罩你。” “谢谢谢谢。”陈楠立马抱住大腿,“学姐上着高三的课,操着当妈的心,不愧是队中绿花音中娘子军。我肩膀上的担子莫名又轻了一些,以后您有事尽管吩咐,我当牛做马孝敬您!” 林漓松开手,瞅了眼时间:“既然如此,你替我回学校上课吧,我们找家店品着咖啡等你。” “哈哈,倒也不必……”陈楠咬牙抹了抹汗,“我练嘛。无非是比平常多出来了一段,我练就是了。” 林漓笑出两个梨涡:“你能这么想,妈妈很欣慰。” 解决方案一拍脑袋定了下来,杨司乐便不再咸鱼,又忙得不可开交。 为免陈老板在他们演出前就把店盘了出去,他夜以继日地改谱子想主意,等谢沉和陈楠上他家来合练。 工作日林漓得住校补课,只能抽空对着网络上的资源弹吉他练歌。 暑假里寝室十一点熄灯,室友嫌她动作慢睡觉迟,轮番来暗示她去申请走读。她不想节外生枝被爸妈猜出原因,干脆搁被窝里塞了个枕头,练到半夜困极了才爬水管翻回寝室。 杨司乐作为一个曾因擅自爬树挨过通报批评的人,不由得担忧林漓的人身安全,就偷偷拜托留校的谢沉挑白天的大课间和用餐时段,代表整个乐队去和她合练。 然而谢沉这个二愣子独来独往惯了,对流言蜚语毫无防范意识,次次都拿着面包往舞蹈系教室门口杵,张嘴就是:“请帮我叫一下林漓。” 高三混校内网的少,但不代表没有。两天不到,整个高三组都知道了,高二的作曲系年级第一天天给林漓带饭。 不光带饭,中午两人还会神秘地消失一段时间,不知道去干嘛,简直可疑得令人摩拳擦掌无法专心复习! 林漓在处理妥当期末展演事件之后,依照管理员组“高考党挂职待班”的规定,慢慢地将管理员权限移交给了其他低年级组员,登录校内网的频率断崖式下跌。 等一周后,她练好曲子,忙过了这一阵,注意到身边同学异样的眼光比以前更加异样了的时候,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谢小沉,你是不是没有校内网账号啊?”她坐在杨司乐的架子鼓凳上,仰起脸问。 谢沉正在专心致志地调音,没等她问完就皱紧眉头,把食指竖在了唇前:“嘘,安静。” 林漓被他难得一闻的命令语气逗得发笑,故意干扰他:“那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谢沉埋头干活儿:“没有。” “男生呢?” “没有。” “哇,正好!” 林漓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本来还想去警告那些传我俩绯闻的人,让他们管好嘴巴和账号,不过,既然你未婚我未嫁……倒不如省点事。” “学姐努把力,争取尽快喜欢上你。”她双手撑住腿|间的凳子,整个人向 前倾,一下拉近了与谢沉之间的距离,“你呢?谢小沉,你想喜欢我吗?” 谢沉大惊失色,被近在咫尺的一对梨涡吓得后退半步,差点一屁|股坐在正蹲着帮杨司乐架鼓的陈楠背上。 “诶诶诶!我的老腰!”陈楠大喊。 谢沉勉强稳住重心,朝巷子外转了半圈避开林漓的视线,绷着脸摆弄吉他弦:“……六弦音不准,低了。” 林漓笑得前仰后合,刚组好架子鼓的杨司乐看得无语,起身道:“住手吧林漓,小心他待会儿一紧张弹错了。” 林漓乐得不行,歪过身子绕开挡住视线的杨司乐,扬声问:“谢小沉,你会弹错吗?” 谢沉调好音,眼睛依旧不敢往那边看,只敢把吉他递给旁边的杨司乐,让杨司乐交回林漓手上。 “不会,这首歌我很熟。” 林漓把吉他抱在怀里,仔细打量谢沉,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和侧颈红得能滴血。 ——谢沉其实很单纯,单纯到让她不忍。 于是,她笑不出了。 “听队长的,正经点。” 她不再看谢沉,低头从自己的书包里摸出一个黄铜色的变调夹,夹在二品,然后招手叫陈楠:“小楠楠,我们来合最后一次,争取让陈老板洗心革面重新考虑考虑。” 杨司乐读出了陡生在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贴心地面朝谢沉,转移话题:“都差不多了吧,我去给陈老板打电话?” 陈栩上了十个小时的晚班,在接到这通陌生来电之前,他本来准备吃个“宵夜”就回家睡觉,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改道去店里一趟,给想租铺面的人开门。 星期天的早晨十点半,出城方向的车子少,巷子里也几乎无人经过。他骑着电瓶车一路畅通无阻,谁成想会在自家店门口被堵。 四个半大不小的小孩儿穿着校服、拿着乐器,除了正中间的女主唱,脸上全部带着要跟人干架的严肃表情。 陈栩在两米外刹了车,定睛一看,直接被气笑了:“给我打电话的是你们?够精的啊,还知道换号打。” 说完,他就径直掉转车头,完全不想在这群小孩儿身上浪费宝贵的睡眠时间。 然而,没等他压下手腕旋开油门,身后就传来了那位女主唱柔缓的歌声。 “我背着书包,放学经过临江桥。” 林漓独自勾弦,哼小曲儿似地慢慢唱:“桥头张叔卖烟酒,门口的婆婆在乘凉。隔壁六嬢嫁女儿,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 没有话筒和音响,全靠幽深的小巷天然混音。陈栩在她唱到“临江桥”时就回了头,脸色阴沉地盯着她。 林漓无所谓,反正读高中以来,她最擅长的就是忍受别人毫无善意的目光,眼下并非投注在她本人身上的这点儿恨意根本不算什么。 第二把吉他加入,她坦然地望向巷子外的路口,接着唱:“含一颗糖过桥啊,家在可见的远方。” “妈妈是改卷的老师,爸爸是画满叉的纸。日子甜得像这糖,我是失去了味觉的小孩子。” 她在学校里和谢沉练这首歌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对这首印象最深,谢沉当时的回答是:“不知道。可能因为我那会儿就是个什么都尝不到的小孩子吧,馋的。” 要听妈妈的话,杜绝生冷辛辣,杜绝快餐和油炸食品,杜绝路边摊和苍蝇馆子,做一个礼貌、克制、自律、有品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林漓斗胆揣测了他的童年:“谢小沉,我们大概有点像。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爸妈不让我干什么我就偏要干什么,明着干不行就偷偷干。” 结果一不小心叛逆叛出了事。她差点被前男友拿刀捅死。 “但我不后悔。怎么开心怎么过呗,等到把自己开心死了再说。” 她笑着仰躺在琴房的钢琴上,举高了歌词本,夸张地大声念,“跳,昼夜不停地跳,光着膀子跳!跳进河床砸一块疤,跳进地狱改生死簿,啊——就一直跳吧!” 谢沉被她朝鲜播音员式的诗歌朗诵逗笑了,那一天的心情都非常好。 因此,他今天弹这首歌的心境与以往大有不同,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大胆,更自在,更不守规矩,他可以像林漓说的那样开心到死。 副歌前的间奏,杨司乐、谢沉一齐加入,节奏摇身一变成了发号施令的枪,指着陈栩的太阳穴打。 他反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低头抬眼望住这四个穿着音中制服的高中生,循环往复地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林漓的嗓音可塑性很强,音域也宽,原曲升调后女声亮度上的优点便显现了出来。陈栩听她随歌词调整的声线和力度,联想到了香槟打开的一瞬间。 嘭! 欢呼声沐浴在绵密的泡沫和带果香的气流中,什么都是热的、蒸腾的、放手一搏的、忘记一切的,同时也是远的、害怕被殃及的、稍纵即逝的。 他五年前写这首歌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听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生,用不带恨意的眼神和堪称开阔的语气唱:“跳进河床砸一块疤,跳进地狱改生死簿啊。” 这群小孩儿是和他完全不同的那类人。他能听出来。 隔壁居民楼有两三家住户探出身往巷子里瞧,当杨司乐敲完最后一个鼓点,满怀期待地看向不远处的陈栩时,楼上的总算等到时机,发出暴喝:“难听死了!唱的是个啥子东西!” 杨司乐窘迫不堪,正打算仰脖子道歉,电瓶车后座的陈栩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是挺难听的。” 陈楠转向杨司乐,小声嘀咕:“看吧看吧!我就说这招行不通!” 林漓却不服:“哪儿难听了,你给我一二三四五列出理由。” 陈栩点燃烟,在一片浓雾中眯起眼睛:“我说你了吗?我说的是我自己,写得难听。” 这话没法儿接,四个人还是有做乙方的基本修养,绝不轻易地上甲方的当。 杨司乐反应了一会儿,最先回过味来,没忍住从凳子上一蹦,用鼓槌敲了个揭晓悬念前的效果音:“陈老板,那你现在……” “我现在,”陈栩打断他,“我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杨司乐很上道:“您睡您睡,耽误不了几分钟。” “耽误得了。”陈栩咬着烟坐回正方向,重新发动自己的小电瓶,“后天我上白班,晚上下了班再说。” 谢沉被他捉摸不透的态度给逼急了,不禁直截了当地问:“什么意思?你还是不想租给我们么?就因为我们是乐队?” 林漓听出了陈栩的动摇,难得“好心”地替人解释:“诶,谢小沉,陈老板不仅想租给我们,而且还想帮我们办演出呢。这么重要的事,几分钟肯定谈不完啊,得改天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她笑眯眯地看向陈栩,“对吧,陈老板。” 陈栩把烟换到手上,回过头来答非所问:“长身体的年纪,多吃饭少做梦。走了,改天再说。” “琴也弹了,歌也唱了,决心也表得一清二楚了,所以后天我们还能怎么说服他?” 四人众听取老板的建议,到附近的大学小吃街饱餐了一顿,这会儿正嘬着饭后甜点布丁奶茶步行去公交车站。 “只要他有这个意愿,说服他只是时间问题。”林漓指了指杨司乐,“毕竟我们有个特别正义、浑身挂满主角光环的队长。” 谢沉在社团嘉年华上见识过,端着奶茶默默颔首,表示同意。 杨司乐有点惆怅:“我觉得陈老板比我更能说。” 林漓:“他能说?他能说火锅店早租出去了,至于留给我们捡漏?” 陈楠:“你确定我们这叫……捡漏?不加水电气物业近四千一个月,二十块一小时的琴房街它不香吗?” 谢沉:“琴房街没这么大场地,能同时容纳我们四个人。万一以后找到了键盘手,更挤。” 人行横道的红灯一亮,叽叽喳喳的四个人纷纷止步,闲散地站在路牙子上等。 林漓继续怼陈楠:“琴房街可全是熟人,小楠楠,我就问你排练的时候压力大不大。” 陈楠已经不是为讨论出个B方案而发言了,他纯粹是想在气势上压过林漓一次。万一日后这个高三学姐和那个年级第一继续保持立场一致,成天妇唱夫随的,他岂不是只能夹在小说男主角和开挂二人组之间瑟瑟发抖? 不能忍! “房门一关谁听得到,大家都忙着呢,没人会注意我们。” 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是吧杨哥!” 他不落下风地看着林漓,手肘向后捅了捅杨司乐的胳膊,企图寻求队长支援。然而队长像是入了定一般,没给他任何回应。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从站在路边开始,杨司乐就一直盯着街对面,突兀地沉默了。 “看什么看那么专心?”林漓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往斑马线对面张望。 车流外是一对手挽手的中年夫妇,似乎没什么特别,除了左边那位女性长得有点眼熟。 “谢小沉……”她幅度不大地用下巴指了指对面,“你觉不觉得那个阿姨,长得有点像……” “……施年。”陈楠半张着嘴抢答。 谢沉吸入一口奶茶,在脑海中仔细对比了一番,才平淡地肯定道:“是挺像的。” 杨司乐闻言彻底愣了,深陷在良心和人情的激烈对抗中无法自拔。 纵使他想象力再丰富也从没想过,撞见熟人出轨现场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且这个“熟人”,是年年的亲生母亲,付阿姨。 刚才他尚且能安慰自己是没戴眼镜认错了人,现在他只能逼迫自己记住付阿姨身边陌生男人的外貌特征,待回家和妈妈商量后,再仔细斟酌究竟要不要告诉施叔叔。 绿灯亮了,迷人眼的车流断裂开来,露出令人进退维谷、感慨横生的现状。 杨司乐无法和林漓他们倾诉此事,然后带着他们落荒而逃。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过街,每走一步就念一句佛,暗自祈祷男大十八变,付阿姨已经认不出他。 然而,事与愿违。 尽管他已经努力地躲在陈楠背后,装作“奶茶太好喝了哪怕是过马路也要抓紧时间喝上几口”的样子回避视线接触,但付阿姨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洋洋?!” 杨司乐没料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被当事人主动搭话。大人是真的可怕。 付宜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认出了他的侧脸,当即忘乎所以地把住他的肩膀,疼惜地摸头揉脸,快嘴唠起了家常:“你搬回庆江住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施年知道吗?我在街对面看到几个和年年穿一样校服的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是你!” 男人拽了拽她的手,提醒她这是在路中央。 付宜看了看杨司乐身后三人,激动地说:“和同学有约?急不急?阿姨好久没看见你了,还想跟你找家店坐下来好好聊聊呢。要不然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叫上你妈妈。” 杨司乐受着一连串的问题,脸上下意识堆着笑,自以为神情自然地瞄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干脆让林漓他们先走,转身和付宜一起过街。 “好久不见付阿姨……”他摇了摇手里的布丁奶茶,又瞄了牵着付阿姨不放的男人一眼,“我们去这家奶茶店吧,他们家的奶茶好喝,我请您。” 嗯,林漓说得对,有时候他真的挺有正义感。 付宜对杨司乐的亲昵不减当年,坐在高脚凳上不依不饶地问:“不是在放暑假吗?怎么还穿校服?” 她突然想起什么:“阿姨忘了,你现在升高三了吧?暑假要补课?” 杨司乐透过奶茶店的玻璃,不着痕迹地观察站在街边垃圾桶旁抽烟的男人:“没有没有,刚回北京的那一年留了级,开学读高二。” “噢,那你和年年成了同级——”付宜说着说着,发觉了不对劲,“你们在学校里没碰见过吗?他怎么……” 后面的话说出口不太讨巧,毕竟昔日关系再怎么好,两个小孩儿长大了也不一定能相处得来,所以付宜选择停在这里。 杨司乐领悟到她的未竟之语,并不觉得多伤感情,类似的情绪他早在几个月前就体会过了,在上个月的那个晚上更是彻底消解掉了。 “碰见过,他没认出我。”杨司乐冲付宜笑了笑,不怎么在意地说,“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知道,没印象是正常的。” 付宜皱起了眉。 杨司乐见她表情沉重,还以为是自己说得过于无情,立马补救道:“他在西洋楼,我在民乐楼,本来就没什么机会遇上。而且年年学习那么好,还是乐团首席,肯定特别忙,我怕打扰到他,哈哈……” 付宜直接摇头:“不正常。” 她覆上杨司乐放在腿上的左手,叹了口气:“我先替年年向你道个歉,他不是故意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杨司乐不敢接受:“不不不,付阿姨你没必要道歉,我们挺好的!” “洋洋,你先听我说,阿姨没有必要为了面子骗你。” 付宜垂下脸,捏了捏他的手指,娓娓道来。 “三年前我和你施叔叔离了婚,因为什么我就不说了。反正那一段时间年年的状态很不好,记什么忘什么,每天醒来都是一场赌|博,我们都不敢让他独自出门。” “我和你施叔叔怕他继续这样下去会把我俩也忘了,所以约定好一人照顾他一周,轮流来。那天刚好,轮到你施叔叔照顾他。” “早上他睁开眼……” 即使过去了三年多,付宜已经完全地接受了这件事,但每每想到施年性格的转折点,她还是会充满怜惜与埋怨。埋怨上天不公,凭什么让施年受这种漫长的刑。 “他只是睁开眼,什么反常的事都没做……却还是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你。” “他为此哭了好大一场,瞒着他爸爸,专门跑来我这儿哭的。因为我比他爸爸更熟悉你,可以替他回忆你。” “施年是我生的、我养大的,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很珍惜你这个哥哥,从没想过要忘记你——可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他不记得这种珍惜别人的感觉了。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痛哭都不知道。” “是那种茫然、无助、恐惧和找不到原因的难过,把他逼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不是故意的。” 付宜收紧五指,长叹一口气,看进了杨司乐的眼睛,在嘈杂的奶茶店里对他笑:“洋洋,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这方面,健忘症就是这样的。年年一直在对抗它,比你看到的、以为的还要更拼命。” 第20章 蹭脸脸 杨司乐站在陌生的小区里,陌生的建筑下,抬头看。 看施年家的窗户,看施年家的阳台上晾着的T恤和长裤,看施年常住的地方,看施年提心吊胆的日常可能是什么样。 他一边想象那扇窗背后的光景,一边在脑海里搜寻与施年重逢后的记忆——自己讲过什么重话,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曲解了他的哪些行为。 他骂了施年好几次“有病”。 他对施年说“你也一样”。 他把施年的脸揍到见不得人。 施年鼓起勇气主动来找他询问真相,他却自以为是地当成了恶意挑衅,不留情面地讽刺他:“别把回家的路忘了。” 他得承认,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施年的“长大”,停止不了怪罪他、看轻他。 他误会了所有事,包括施年亏欠他一段不该错失的情谊。 杨司乐在奶茶店里挨了回忆一记耳光,愧疚难当之下,再三请求付宜不要把真相透露给施年。 施年一旦把他和“洋洋哥哥”对上号,无非是重温一遍三年前的茫然与恐惧,说不定还得加上崭新的尴尬和生疏,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必须重新认识一次,放下对彼此的成见,慢慢修正关系轨迹。 午后一直悄无声息的阳台突然起了动静,晾衣架上的T恤被取下来一件,呆立在树下的杨司乐顿时来了精神,死死地盯着窗户不放。 然而他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别的变化。 正当他脑补年年吃东西不小心把油溅到了身上,不得不换一件干净衣服的时候,前方的单元门就被一只肤色白皙的手给推开了。 施年穿着那件胸口印着大写英文字母的黑色T恤,背着大提琴走出了大楼。他埋头打字,好像是在和谁聊天,嘴角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 杨司乐按照付宜给的新地址一路找过来,只是出于一种排解内疚的迫切,并没有和施年碰面的打算。他还记得年年说过不想再看见他,他总不能毫无理由地食言。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跑。 不过,他的确不知道施年今天的这个时候要出门,所以眼下应该勉强能算是巧遇吧? 有了这一层“不刻意”的底气,杨司乐稍微理直气壮了一点。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荫下,等着自己被发现。 施年够给他面子。那边才这样认定,这边就收起手机看了过来。 刚才忙着和张晴好聊天,没注意周围,等和杨司乐只剩下一步之遥,他想装不认识已经晚了。 “施年?” 杨司乐似是诧异地瞪大眼睛,温柔的笑意却忍不住地从眼睛里流淌出来。他走至施年面前,又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你也住这儿?” 施年才被施正国教育过,一度发自肺腑地担忧开学后在学校里碰见杨司乐该怎么办,等不到台阶下该怎么办。 然而,如今台阶送到了他眼前,他却抬不动腿往下迈,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杨司乐趁他没反应过来,抓紧时间打量他的脸和手,确认自己打出来的淤青和红肿已经消散,才彻底松了口气。 “我来找我以前的同学玩儿,他就住你对面那个单元。你说巧不巧?” 嗯,借口编得很好,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年年笑了。 施年只觉得毛骨悚然:妈的,这人是不是忘了他们上个月月底刚放过狠话打过一场架? “……哦。”他下意识后退,和杨司乐保持安全距离。 杨司乐不介意,继续靠近:“你要出门?” 这下施年能肯定他绝对有问题了:“……不然呢?大热天的我背着琴下楼散步?” 杨司乐快高兴死了,年年完全没有他预料中的记仇,竟然肯回答他的话,还是这——么长的反问句! 好乖好乖。 “去练琴?”他乘胜追击,“能一起吗?我朋友放我鸽子了,我正好闲着没事做。” 施年是要去医院里和牟翔飞换班,给他的妹妹上大提琴课,杨司乐要是跟着去的话,牟翔飞估计会把他们俩就地打包埋在医院的花坛里。 “不行。”他一口回绝,赶忙绕开仿佛被黏人精附体的杨司乐,快步往小区门口走。 “为什么不行?”杨司乐跟在他身后,试图说服他,“我不会打扰你,就是无聊找不到地方去。” 施年越听越慌,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两天又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比如他已经向杨司乐道歉了,他们已经和好了,或者是,杨司乐从他期末展演的失误中推断出他有健忘症,现在正拿着这件事要挟他。 杨司乐注意到施年再次加快了步伐,却没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接着在他背后絮叨。 “庆江这么大,暑假这么长,我们今天能在这儿碰见也是缘分,一起练琴不好吗?我顺便向你学习学习。” 施年刷开门禁,只想赶快甩开他把笔记本翻出来找线索。但杨司乐就像条除了会学人类说话别的一无是处的小尾巴一样,始终缀在他身后半臂远的地方。 “薛老师让我好好反思自己的练习思路和方法,我尝试了大半个月,期末还是考得很一般,估计是大方向出了问题。” “你成绩那么好,专业基础扎实,我想向你取取经,说不定能找到新思路。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施年?” 施年不搭理他,闷头往前走。 “施年?” 得不到期待的回应,杨司乐不愿意罢休。 “帮帮我吧,施首席。” “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天气燥热,施年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刹车回身,怒不可遏地冲他发泄:“你成绩不好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帮你?我有辅导你的义务吗?!” 杨司乐吓了一跳,缩着脖子愣愣地看着他:“年……” 施年无所顾忌地打断他:“牟翔飞是你们专业的第一,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为了抽空多练一会儿笛子一天只睡几个小时?好意思来问我?” 他占尽上风,进一步冷笑道:“你拉着谢沉搞什么狗屁乐队的时候没想过自己期末该怎么办?我看你对自己挺有信心的啊,还报名了期末展演,现在突然跑到我这儿来幡然醒悟是不是假了点?” 他们停在小区外,两侧都是商铺,来来往往的居民被这骂街的气势吸引了目光,要换以前,施年早无地自容了。可现在,他目睹杨司乐的脸上震惊、难堪轮番上演,不知为何,体会到的是和初次打架那天类似的畅快。 “没话说了?” 他满意地降低音量,放慢语速,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看时间。 “杨司乐,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闲、这么无聊,我赶时间,能放我走……” 说着,他再度抬起头,却发现杨司乐脸上的震惊和难堪都烟消云散,只有某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依旧存在。 像是同情和怜惜,以及纵容。 他一时语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施年,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好好地记在心里。” 杨司乐冷静极了,一点也没生气。 付宜和他说过,施年因为健忘带来的焦虑,患上了严重的惊恐障碍,紧张的时候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肢体,像期末展演时一样。他对此充分理解,并且主观上愿意为施年开脱。 “但我希望你只是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我无所谓不代表别人无所谓。” 闷热的夏风迎面而来,施年好像被这阵微风扇了重重的一巴掌。 杨司乐撒了谎,他有所谓,他现在非常难过。 “你对我可能存在什么误解。”他竭力还原自己的笑容,耐心地说,“没事,暑假我们有演出,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然后发现,啊,原来杨司乐拉着谢沉搞的乐队不是什么……狗屁。” “是挺好玩儿的一件事。” “杨司乐也是挺好玩儿的一个人。” 施年早就发现了,杨司乐从没骂过一句脏话——起码在他面前是——哪怕和他互殴到不可开交,也没有过。 他骂人的最高级还停留在“有病”这个程度,确实罕见。 反观他自己,“施首席”当得倒是礼貌谦和,在张晴好和施正国面前做回“施年”的时候就容易现出原形,一点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即使施正国脾气不算差,也曾无数次地被他气到翻脸。 杨司乐究竟是什么做的,可以这样忍让他? 蒸馏水吗? 能溶解他所有的焦躁、烦闷和神经过敏,最后还给他满满一捧的后悔。 但这个形容还有一处地方对不上。 如果杨司乐真是一滩清澈的水,那他为什么每次一对上这滩水就控制不住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发泄心中积累已久的怨怼?明明杨司乐没做错什么,是自己想不起他在先,情绪不由自主被他牵引在先。 施年想起杨司乐以德报怨的笑,羞愧得耳根子发烫。 偏偏还总是一刻不停地想起。 牟翔飞的妹妹爬音阶爬到一半,见他脸红得不正常,放下琴弓认真地问:“小白老师,你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我们就早点下课吧,我陪你去找医生姐姐。” 施年意识到自己又走了神,提气呼气,深呼吸一口,摇头否认:“没有。”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显然不相信。 施年纠正道:“说了好多次,别叫我小白老师啦,我不是什么老师。” 小姑娘今天精神好,坚持问:“可翔飞哥哥说了,肯教我东西的都是老师。” 两人坐在住院部楼下的凉亭里,周围还有其他患者和家属,施年不便说得太直白,只好告诉她:“这个规律对我无效。” 小姑娘听不懂:“什么是无效?” “就是不算数的意思。”施年扶正她的手,“我们继续练琴,等你哥上完班回来你可以拉给他听。” 小孩最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不算数?小白老师你明明教会了我很多!” 施年见她着急计较这件事,心头的自责更甚。 他哪里配给这样一个单纯懂事的孩子做老师呢?他任性、放肆,严于待人宽于待己,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谁都亏欠他几分,连最起码的不迁怒都做不到。 “因为啊,”他弹了弹小姑娘的脑门儿,笑着说,“我是个坏蛋,总是忍不住对亲近的人发火,发完火之后又后悔。你千万别学啊。” 小姑娘夹着大提琴晃了晃腿:“这是不对的吗?” 施年按住她的膝盖:“拉琴的时候不准抖腿!” 小姑娘不抖腿了,改伸手比划:“可是翔飞哥哥跟我说,能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对还是好孩子。” 施年差点被她手里的琴弓咣咣抽脸,连忙后仰身子制止道:“看看,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不对的!” 小姑娘立马收手,扭扭屁股端正地坐好:“我改了!所以我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翔飞哥哥说的!” “嗯嗯嗯,好孩子。”施年弯腰把她上缩的裤脚往下拉,免得她被蚊子咬,“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哥哥?为什么不直接叫牟翔飞‘哥哥’,非要在前面加个名字?” “因为医生姐姐是医生姐姐,邻居阿姨是邻居阿姨,所以要叫翔飞哥哥翔飞哥哥,好听。” 七弯八绕重叠反复的,施年居然听明白了。小姑娘这是长到追求完美的年纪了,称呼必须得对仗、工整、字数相同。 “所以我是小白哥哥,不是白哥哥,对吧?” “对呀对呀!”小姑娘仿佛终于等到有心人发现这个秘密,高兴得咯吱直笑,“小白哥哥好聪明,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 施年直起身,对上她由衷钦佩的神色,登时就心软了。 他凑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真诚地说了声:“谢谢,小白哥哥会努力的。” 杨司乐在校服外套了一件从医院超市随手买来的防晒衣,安静地坐在与凉亭相连的长廊上听他们说话。 两个小时前,他由于放心不下施年,还是悄悄尾随他上了同一班地铁。 他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年年去到某个专业琴房,结果没想到,来了这家肿瘤医院。 幸好他厚脸皮地跟进来了,不然他不会知道,其实他误会了的事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原来牟翔飞不住校不上专业自习课,每天来学校就睡觉,是因为他同时要打好几份工。同时打好几份工则是因为要给妹妹治病。 年年不是交友不慎,不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他是因为要教牟翔飞的妹妹大提琴,所以才每周五都来民乐楼等牟翔飞下课。 至此,杨司乐才真正理解了施年说的,牟翔飞为了抽空多练一会儿笛子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不是为了贬低他,而是感同身受地憎恨命运不公。 没有人的日子过得轻而易举,除了他自己。 他按亮手机,调出和施年的对话框,十分想让他现在就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绝不是什么坏孩子。 然而,斟酌许久,无论怎么措辞仍显得唐突。 他只好打开表情包列表,闷闷地翻找半天,小心翼翼地发出去一个表情包。 施年揣在兜里的手机一震,下意识以为张晴好又在给他分享游戏链接,并没有急着打开看。等他上完课,把小姑娘抱回病房,陪她看完一集动画片,才在回家路上确认消息。 出乎他的意料,唯一一条未读消息不是来自张晴好,而是来自杨司乐。 他暗自一惊,蓦地止住脚步,指尖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好一会儿。 鼓起勇气点开一看,没有别的内容,真就只有推送提示的一个表情包。 [蹭脸脸]。 一大一小两个小鸡崽依偎在一起互相蹭脸。 “什么鬼……” 心理准备白做了。 施年在街头盯着这章表情包反复地看,试图解读杨司乐想表达的意思。可惜这么一张没有配字、随处可用的简笔画,他根本读不出个所以然。 反正肯定不是生气就对了。 施年放弃继续和这两只忙着蹭脸脸的小鸡崽较真,心情彻底松弛了。 嗯,不带目的地再仔细一看……说实话,他没想到杨司乐对的表情包审美竟然这么—— “好幼稚。” 施年不自觉笑出了声,立刻长按“查看专辑”,点了个“添加”。 第21章 谁都比不上他 为了能让施年看到一场独一无二的乐队演出,身处灵感沙漠的杨司乐重新构思起了自作曲。 并且终于给乐队取了名。 “今宵?!” 陈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漓只能想到:“难忘今宵?” 陈楠翻了个白眼:“那不如叫春节联欢乐队。” 林漓:“或者,我们给您拜年啦乐队。” 陈楠:“欢欢喜喜过大年乐队。” 林漓:“恭喜发财乐队。” 陈楠:“呵呵,CCTV乐队。” 谢沉:“这个不行,侵权了。” 林漓和陈楠同时用一种“你居然在认真考虑”的表情看向他。 杨司乐倒是对自己的提案挺满意:“忘记什么也不要忘记这个夜晚。不好吗?” 林漓啧声道:“也不是不好,关键在于和咱们的风格搭不搭。” 谢沉想起自己看的第一场live:“其实寓意挺好。” 陈楠阴阳怪气地吹了段口哨:“来了来了,妇唱夫随。” 林漓笑眯眯地走向陈楠,把指关节按得咔咔响:“小楠楠,高三体育锻炼机会少,我觉得挺可惜的,你说呢?” 谢沉转开脸,当即改口:“就这个吧,今宵。” 陈栩一大早过来巷子里给他们开门,不是为了蹲前台听他们聊欢欢喜喜中国年的。他从抽屉里找出备用钥匙,抬腿翻出前台,不屑道:“练的都是别人的歌,有啥风格不风格的。” 陈楠跟杨司乐咬耳朵:“有路不走非得翻出来,装得一手好逼。” 杨司乐有事要求陈栩,没接陈楠的话:“陈老板,我在写歌了,录好demo之后能不能请你帮我把把关,提点建议?” 陈栩径直把钥匙扔给离得最近的谢沉:“关我屁事,要排练就赶紧,说不定明天我就租出去了,到时你们别赖着不走。水电气和清洁问题你们自己负责,进地下室排练别乱动东西,敢乱动我弄死你们。” 前天,经过长达半小时的讨价还价,他们依旧没能签下租赁合同,陈栩给出的理由是不接受暑期短租,场地只能算“借”,任何演出行为都与他无关。 杨司乐和成员们围成一圈一合计,这么不好找的巷子,这么冷清的门面,短时间内应该租不出去。于是双方一锤定音,达成协议: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不用省吃俭用抠生活费交房租,不用担心成员间因为钱的问题分道扬镳,今宵乐队尚未在地下室正式出道,就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 可真要说起开live,他们还差得远。 “懒得取名字”在窄巷深处,市区的夹缝中,就算附近的居民知道这儿有个火锅店,也没人知道这个火锅店干回了老本行,现在兼职live house。 所以,为了尽快达成让施年来听今宵正式首演的目标,杨司乐精心制订了暑假特攻计划—— 坚持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拘一格到处路演。广场上、养老院、公司团建、各大新楼盘,等等等等,全是进步的阶梯。 他们进能给六七十岁的爷爷奶奶们表演不插电版《东方红》,退能给广场舞大妈们伴奏《小苹果 Remix Ver.》;往深了可以改编权游主题曲为楼盘开售热场子,浅一点儿也能用《小跳蛙》哄路过的小孩儿开心。 起早晨跑练笛子,中午约陈楠、谢沉一起赶作业,下午乐队排练,分头去找商演的机会,傍晚把施年叫出来吃饭,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坐下来攒曲子……杨司乐放个暑假非但没有长胖,反倒瘦了一些,皮肤都晒黑了一个色度。 施年的暑假生活跟他截然相反。除了去医院里给牟翔飞妹妹上课,他基本不会主动出门。 八月下旬校乐团在青原有一场比赛,他得趁着乐团开始合练前多宅几天。 但杨司乐最近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每晚六点半雷打不动,一定会守在他家楼下约他出门吃饭。 第一天,他跟施正国一起吃过了,没下去。第二天,杨司乐提前一小时在微信上预约,说自己挣了点钱,想请他吃寿司。 好巧不巧,他从小就爱吃日料,清淡又有味道,听几个菜名都能流口水。 既然杨司乐诚心诚意地发“蹭脸脸”拜托他一起去探店了,那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反正那家日料店离家不远,他不用担心跟杨司乐单独相处太久容易尴尬,姑且可以接受。 如此答应了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和无数次。 真不怪他意志不坚定,要怪就怪杨司乐总能在人均嗜辣如命的庆江城里找到口味清淡的美食店,一副“跟着我就好”的样子,玩儿似地带着他过街穿巷地绕,绝不迷路和冷场,让他不知不觉放下了戒备,渐渐习惯于和他四处漫步。 施正国也习惯了儿子每晚六点半会准时出门和同学吃晚饭,相当乐见其成地为自己减少了一项名为煮饭的家务劳动,主动掏钱给施年:“别总让同学请你,该AA就AA,这样朋友才长久。” 施年接了钱,一脸嫌弃地想:谁要跟杨司乐长久? 施正国看他表情别扭,突然福至心灵,凑过去捅了捅他的腰:“哦哦哦~我懂了!你同学喜欢你,在追求你?” 说到这儿,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等会儿,你同学是男的女的?男的还好,要是女孩子,你赶紧跟人家说清楚啊,别耽误人家妙不可言的青春期。” 施年蹲在鞋柜前穿鞋,严正声明道:“男的男的男的!同学同学同学!” 顺带教育一下施正国:“爸,你要是把这想象力用在工作上,接个什么校园青春偶像剧多好,干嘛成天操心谁喜欢我我喜欢谁?” “你是我儿子,我不操心你操心谁?”施正国踹了他屁股一脚,“不是我说,前段时间你还迷谢沉迷得不要不要的,成天谢沉长谢沉短,谢沉这儿好谢沉那儿好。这才几天,啧啧啧,我都再没听你提起过他。怎么,春天过了夏天来了,你觉得自己终于能换男人了?” 他夹着烟叹气:“施首席,给个准话,秋天又要轮到谁,我提前联系一下他的父母,提醒他们看好孩子别让他被你骗了。唉,反正我是没想到,这世界太险恶,我施正国的儿子都成渣男了。” “谁渣了……” 一提谢沉,施年瞬间蔫气,飞快地系好鞋带就钻出了家门。 等电梯的时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好像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起过谢沉了。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理不出头绪。 电梯下行到一楼,施年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拍了拍脸调整面部表情,确认自己看起来比较冷漠了才推开单元门。 嗯,万事俱备,只欠杨司乐从树底下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然而他抬眼一看,树底下却空无一人。 杨司乐今天不来了? 他点开微信,没有任何未读消息,和杨司乐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他发给自己的“晚安”。 他当时精打细算隔了五分钟才回了个“嗯”,后面缀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聊天要严谨,句号一定不能少。 耐着性子在树下又等了两分钟,还是等不到人。 他忍不住疑惑和焦躁,发消息问杨司乐:“今天不一起吃饭吗?” 刚按下发送键他就后悔了。这句话未免太容易产生歧义,他在心里是用很平常的语气问的,万一杨司乐理解成了委屈,把他当小孩儿哄怎么办? 不行!撤回。 发一个小鸡崽抖毛差不多了,小鸡崽的神情够冷酷,挺好挺好。要是六点三十五之前杨司乐还不回复,他就上楼和施正国一起吃,没什么大不了。 六点三十五。 施年没上楼。 六点四十。 施年小腿一共被咬了五个包,还是没上楼。 六点四十三。 施年生气了,决定再等最后一分钟。 六点四十五。 没下次了,杨司乐以后都别想约他吃饭!滚! 六点四十五零三十秒 等一下……有没有可能是出事了? 六点四十六。 施年开始疯狂用小鸡崽轰炸杨司乐的微信。 六点四十八。 在连续拨打了三个语音电话之后,杨司乐终于来了。 “施年!” 他左手提着两杯饮料,右手抓着一条白色汗巾,气喘吁吁跑到树下,上来就解释:“我买这个去了……没想到会排那么久的队,对、对不起!给,喝吧,还是冰的。”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杯抹茶饮料递给施年,施年不接反问:“为什么不回微信。” 杨司乐愣了愣,旋即用嘴叼住汗巾一角,单手提袋子拿饮料,作势要掏出手机查看。 “你给我发消息了吗?我一路跑过来的,没看手机,不好意思。”他口齿不清地解释。 其实杨司乐出现在小区转角的那一刻,施年的怒火就已经消散了大半,现在不过是走流程问一问,平复一下心情。 他一把把杨司乐的汗巾拽下来,皱眉瞥了一眼,借坡下驴道:“不嫌脏啊?” 杨司乐放弃了找手机:“我今天新买的,标签还在上面……” “哦。”施年用汗巾换饮料,插上吸管试了一口,不情不愿地评价,“还挺好喝。” “是吧!我也觉得挺好喝的。” 两人默契地同时往小区门口走。 “今天下午去万达办事,林漓推荐给我的。” “你同学?”施年已经忘了,滨江广场上他们曾同为今宵乐队的观众,还搭过话。 杨司乐也不知道他们见过面,便热情地做起了介绍:“她是我们乐队的主唱,芭蕾舞专业,比我们大一级,吉他弹得特别好,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不用了。”施年不感兴趣,他向来只结交“必须”认识的人。 杨司乐听到施年能这么直接地说“不用”,而不是跟他虚与委蛇地打哈哈,反倒相当高兴。 “好吧!” 施年头一回见人介绍自己的朋友被无情拒绝还这么乐呵的,他怪异地看向杨司乐。 杨司乐好不容易腾出手,用汗巾擦掉了脑门儿上的汗,正熟练地把它塞进后背和T恤之间。 施年被他埋头时露出的瘦削后颈晃了下眼睛,依稀看见有两个相似的画面渐渐重叠,叠出了一丁点有关“洋洋哥哥”的记忆—— 爱出汗,会跟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用长颈鹿汗巾垫在背上。 这是他第一次回忆起那个频繁出现在他过去的日记本中的人,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杨司乐搭好汗巾,扭头见施年一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T恤后领,就叫了他一声:“施年,我背上有东西?” 施年心里不太舒服,为杨司乐和“洋洋哥哥”之间有同样的习惯而由衷地感到别扭。 尽管失去了有关“洋洋哥哥”的全部记忆,但他从来没怀疑过“洋洋哥哥”的独一无二,以及对自己的重要性。 谁都比不上他,杨司乐性格再好也一样。 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饮料,赌气似地一点儿都不想告诉杨司乐这件事:“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过去找你也行。” 杨司乐听出他默认要每天和自己见面了,顿时喜上眉梢:“这么乖?那开学了我们也一起吃晚饭?” 被一个同龄人夸奖“乖”并不能让施年多开心:“不要,我们课表不一样,时间错不到一起。” 杨司乐憋着笑:“如果时间一致呢?” 施年理直气壮:“喂,我是看我们食性相近所以这两天才答应跟你出来吃的,开学了食堂的菜都一样,分开吃一起吃有区别?” 杨司乐一门心思沉浸在年年不自知的可爱中,完全不知道他本人已经被施年判定输给了他自己,语气得意地答道:“当然有,跟我一起吃的话,食堂的饭菜都会更香,你不考虑一下吗?” 施年想问很久了:“你怎么这么执着于跟我一起吃饭?” 杨司乐看了他一会儿:“好吧,我说实话。” 他笑起来,真心道:“其实是跟你一起吃,饭菜会更香。” 第22章 允许撒一点小谎 施年是个同性恋,正儿八经的同性恋,在校内网公开出过柜的那种同性恋。杨司乐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说这种暧昧的话? 张晴好觉得理由很简单:“嗐!这不明摆着是想撩你?我的首席诶,你可长点儿心吧!” 施年没和他说对方是杨司乐,只说了有个不认识的女生想请他吃饭,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张晴好舔了个包,追问:“她怎么拿到你微信号的?” 施年:“……我主动给的。” 张晴好摸进工厂:“看不出来,挺大方啊。” 施年支支吾吾:“那啥,之前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东西,加个微信好赔他钱。” 张晴好:“哦,赔着赔着把人也赔进去了。” 施年反驳:“我现在不好好的么?怎么就进去了?” 张晴好被人放了冷枪,踉跄倒地:“他妈的哪个傻|逼?!有种出来跟我用平底锅对砍,操!” 施年皱眉:“跟你说正事呢,游戏先放一放。” 他整个暑假要么是跟牟翔飞的妹妹在一块儿,要么是跟杨司乐在一块儿,有一段时间没听过这么简单粗暴的脏话了,现在居然觉得挺刺耳。 “放个屁,都GG了,下次再单排我是狗。”张晴好结束免提,把手机拿到耳边,“唉,说正事说正事。” 他退出游戏,语重心长地说:“施年,对面是个喜欢男生的异性恋女生,对吧?明显对你有意思,对吧?” 施年插话:“也没那么明显……” 张晴好不管:“人这辈子不就吃喝玩乐上学上班吗?她不仅跟你一个学校,而且还想跟你吃喝玩乐,差不多快占领了你人生的六分之五,司马昭之心天知地知我知,就你不知。” 施年下意识为杨司乐辩解:“哪儿那么恐怖,这不是巧了么?我们刚好一个学校,我刚好弄坏了他的乐器,他刚好有朋友和我住一个小区,我们刚好口味相近。” “苍天啊,哪里巧!你就没怀疑过她是故意让你弄坏她的东西,撒谎说自己有朋友和你住一个小区,暗中调查你的口味,好接二连三地引起你的注意吗?” 施年依照这个思路整理了一下他和杨司乐关系的转折点。 全在那个下午。 当他为自己无端使用暴力而后悔不已的时候,杨司乐适时地出现在了他家楼下,突然不计前嫌地和他打招呼,主动提议一起练琴,活见鬼一般地示弱,无条件包容他的任性。 场景依次浮现,他终于反应过来,那天杨司乐好像穿的是校服……谁暑假去朋友家玩儿会穿校服? 一旦认准了这一点,施年对张晴好的分析便多信了几分。与此同时,纠结也多了好几倍。 他答应和杨司乐一起外出吃饭,不代表默认杨司乐的追求,他的本意是缓和两人的关系,回归到普通同学的程度。 但是,他又有点舍不得开口回绝杨司乐的邀请。尤其是杨司乐特别擅长用可可爱爱的表情包开启对话、结束对话。 长时间没回消息,他会“小鸡崽泪目”;说话语气重了点,他会“小鸡崽发抖”;哪怕是随便敷衍一下他的观点,他也会“小鸡崽嘿嘿”,“小鸡崽嘿咻嘿咻”,“小鸡崽扭啊扭”。 他一个破大提琴手能拿小鸡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回个“小鸡崽起开.gif”,然后心甘情愿地被他带着走? 更别说他和杨司乐在一起的时候格外放松。 不用担心迷路,因为杨司乐是台人形导航仪,带往返功能的那种。 不用担心找不到话说,因为杨司乐知道很多有的没的,路过一家占卜店他都能掰扯几段星座和命理。 不用有完成任务一般的紧迫感,因为杨司乐很随便,人际交往随缘,能有空吃饭就一起,不能的话,他还有别的很多事可以做,从来不患得患失。 不用随身带黑皮笔记本,不用随时记备忘录,不用反复检查手机电量。因为杨司乐只说眼前事,和无聊事中的有聊之处,绝不问他的过去,绝不轻易跟他约定,除了固定的那么几个人,比如谢沉、林漓、陈楠,他几乎不提别的同学或者校园八卦。 杨司乐分寸感强,性格好得过分,好得令施年心惊。 他尝试再三,仍旧不能说服自己讲出“别爱我,没结果”这种话。面对杨司乐,他难得有了温柔的觉悟。 收到施年的消息时,杨司乐正在地下室里用手机给林漓他们放新曲demo。 点开微信,施年又发了小鸡崽抖毛,他悄悄咧开嘴笑,回复了一张小鸡崽从墙后露头的“嗨”。 施年得知他在,就问:“你现在在哪儿?” 杨司乐答:“在排练室。” 施年以为是学校的排练室:“排练室暑假期间不是只给校民乐队和校交响乐团用?” 杨司乐:“是吗???我第一次听说。” 施年:“小鸡崽侧目.gif” 杨司乐不懂为什么施年这么喜欢这套表情包,一发小鸡崽,他必定会回,屡试不爽。他后来习惯性地在乐队群里发小鸡崽,陈楠和林漓都吓了一跳,同时回复:“呕。” “我们在校外借到了排练室,要来玩吗?” 杨司乐随口一问,没抱任何期望,然而施年却顺着他的话茬要了地址。 杨司乐大惊:“!!!你真的要来?” 施年:“不想我来就算了。” 小鸡崽又双叒叕抖毛。 杨司乐笑得嘴巴合不拢:“没有没有,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欢迎你来!” 陈楠见他放个歌表情这么精彩,了然大悟地鼓掌:“谢谢队长请客,祝你和队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林漓比他更早发现杨司乐一直对着手机笑个不停,趁机八卦地问:“我们学校?哪个班的?在一起多久了?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呢?” 谢沉离得近,瞄到了杨司乐的手机屏幕,一脸严肃地汇报:“年年。” “哇~” “年~年~” 所有人伸长了脖子往杨司乐身边凑,杨司乐连忙把手机倒扣在腿上,耳朵通红地摆手:“朋友,朋友。” 陈楠挑眉:“哪个朋友备注这么亲密?也没听你叫过我楠楠啊。” 林漓啧了一声:“我不是就叫你小楠楠吗?” 陈楠:“你是我杨哥吗?” 杨司乐慌不择路:“楠楠!” 陈楠:“……” 林漓:“呕。” 谢沉找到了证据,公开真相:“是施年。” 他想起对方的微信头像有些眼熟,刚刚就翻出自己的好友列表浏览了一遍,果不其然,是那个好久没聊过天的施年。 即使林漓见过的世面比较多,乍一听这名字还是觉得有点不敢相信:“你们俩不是闹掰了吗?!不是都把对方打成猪头了吗?!怎么突然就年年年年地叫上了啊!” 杨司乐挠了挠脸,露出讨好的笑,卖乖道:“学姐……这事说来话长……” 陈楠嗨起来了:“那就长话短说!” 杨司乐照办:“和好了。” 陈楠:“???这也太短了吧,再展开讲讲!” 林漓想吐血:“别展开了,我怕我又控制不住变成垃圾。” “学姐……”杨司乐放下手机,颠颠儿地给她捶肩膀,“你再忍忍,求求了!” “为什么?给个解释。” “因为他马上要过来。” “我他妈……”林漓忍不了,握住他的双臂疯狂摇晃,“我问的是你俩为什么和好了!不是问你还想怎么气死我!” 陈楠拍了拍谢沉:“杨哥谈个男朋友,学姐这么生气?” 谢沉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莫名心头不爽,冷冰冰地答:“不知道。” 陈楠摸了摸下巴:“学姐怕不是对杨哥有意思哦。” 谢沉见他把话说开,脸色顿时更差了:“不、知、道。” 陈楠为一段终将无疾而终的爱情献出真诚的喟叹:“唉,直女爱上基,人间悲剧。” 谢沉“蹭”地从椅子上起身:“我去一楼转转。” 因此,当施年依照导航路线,将信将疑地走进“懒得取名字”时,他差点被这冷酷的气氛劝退—— 不愧是玩乐队的,女的眼里夹刀,男的目光刺人,活像是要把他扒层皮。只有杨司乐一如既往地对他笑,还有许久不见的谢沉颇为勉强地冲他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这儿不太好找吧?”杨司乐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归置好的火锅桌旁坐下,“渴吗?我买了一箱矿泉水堆在地下室。” 林漓看见队长对施年这么殷勤,一口脓血复又涌上胸口。 陈楠则保持沉默,专心致志地观察这个曾经被自己奉为神仙的男人到底哪儿配得上他杨哥。 谢沉用余光密切关注林漓的一举一动,发现她的目光就没从施年和杨司乐身上离开过,妥妥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在座三人各怀心事,皆是一副不欢迎他来的样子,施年慌得一匹,只想赶紧说完正事走人。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住楼梯上的杨司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单独说,说完就走,不耽误你们排练。” 林漓:小兔崽子你已经耽误了,赶快说,说完滚。 陈楠:哇,学神一如既往的直接!我又可以了! 谢沉:别单独说,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杨司乐:年年好懂事…… “不耽误不耽误,我们今天在讨论选曲,差不多了都。”他咚咚咚跑下楼,“你等我一下!” 林漓逮住机会,盘起手问施年:“打架受的伤好全了?没留下后遗症吧。” 陈楠作为杨司乐的同桌兼好友,必须摒弃个人主观喜好,客观地考察这桩西洋楼和民乐楼的联姻:“首席,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什么事大胆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谢沉不支持他的论点:“万一是私事呢?” 群狼环伺,施年紧张得喉结一滚,寄希望于杨司乐能立刻马上赶紧回来。 杨司乐没让他失望,拎着一瓶怡宝背上一把吉他,又咚咚咚地出现在楼梯上。 他眼睛发亮地看向施年:“怎么站着?坐嘛,别这么客气,他们都特别好相处。” 施年借势躲到杨司乐身后,着实没看出来他们哪里好相处。也就一个谢沉懂礼貌。 林漓见施年小媳妇似地依赖杨司乐给他解围,难免唾弃:“可能是嫌我们这儿脏吧。” “学姐。”杨司乐近乎请求地劝阻道,“都是误会。” 林漓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 杨司乐把水递给施年,贴心地在他发挥不稳定的脑子里添笔记和着重符号,顺带为过去翻篇。 “施年,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指了指林漓:“这是林漓,酣畅淋漓的漓,名字好听吧?我们今宵的主唱兼节奏吉他,芭蕾舞系的准高三学姐,特别自律,她有三年没在晚上六点后吃过米饭了。” 林漓真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大成就,对杨司乐的介绍词非常满意,脸色稍霁地朝施年点头。 施年哽了哽:“……你好。” 林漓:“其实我们在滨江广场上打过照面,还说过话,不知道你记不记……” 杨司乐反应迅速地打断她:“不记得,下一个!我们赶时间!” 林漓冷笑一声:“见色忘友,真有你的。” 施年垂下眼睫,不敢接话,他确实完全没有了印象。 杨司乐哪怕站在施年身前,看不见他的神情,也能猜到他此刻肯定苦于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索林漓这张脸。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找到施年的手,悄悄地握住了。 “这是陈楠,我的同桌、好朋友,我转到音中认识的第一个同学。他是我们今宵的旋律吉他,特别努力,平常一大爱好是拍自己手上又裂了一层的茧子发朋友圈。” 陈楠被揭了短,当即拍桌而起:“不带你这样的啊杨哥!我那是拍给我亲戚看的!谁让他们逢年过节见着我就说学艺体轻松,我多么有职业责任感一人!” 施年笑了,他也遇到过。 以前他听见这句话会憋着烦,等亲戚走光了再跟爸妈抱怨,但自从上了高中,他坚定地选了这条路之后,他每次听见这句话,都会笑着说:“是挺轻松的。文化课水水就过了,专业课练两三个小时也差不多了,老师说我在这方面确实比较有天赋。” 施正国当着亲戚的面骂他:“半罐水响叮当,给老子谦虚点儿!你弟弟妹妹辛辛苦苦念书的时候你在睡懒觉,好意思说?!” 人一走,门一关,立马变脸。两个人默契地击个掌,一起瘫在沙发上休息。 施正国累了,拍拍施年的肚子:“下次说的时候注意表情,我差点笑场。” 施年也累,赤着脚踩了踩施正国的脚尖:“你也注意一下措辞,有点夸张。” 嗐,谁不是个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每天轻轻松松拉拉琴就好的艺术生呢? 他太理解陈楠了。 施年被转移了注意力,几乎忘了刚刚林漓那一茬,不由自主地回握住杨司乐的手,向陈楠问候:“你好。” “这是谢——”杨司乐感觉到手上的力度,回头错愕地看向他,确认了他是在笑,而不是惊恐发作,悬上嗓子眼儿的心才落回胸口。 他也被感染得笑起来,介绍霎时变得漫不经心:“这是谢沉,作曲系的。” 谢沉:??? 他现在可以肯定,杨司乐和施年有一腿。 陈楠同样听出了门道,用揶揄的目光睨着谢沉:“这是谢沉,作曲系的。” 林漓听乐了,加入逗谢沉的行列:“是我们今宵的吉祥物,高冷团宠,成绩特别好,人生一大成就是用语气词回答所有问题。” 谢沉面无表情:“本来就不用介绍我,施年知道,说不定比你们知道得还清楚。” 陈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拆起了杨司乐的台,当着人小情侣的面,真没必要。 林漓倒是察觉出了谢沉话里的气闷,赶紧拉着屁|股下的板凳挨过去道歉。 “谢小沉,我们开玩笑呢,你别往心里去,对不住对不住,学姐重新跟施年介绍你。” 谢沉撇着嘴回视她:“我没往心里去。” 陈楠抓耳挠腮:“你这明显是往心里去了啊沉哥……” 林漓被他非常认真地在生气,但毫无威慑力的样子弄得直发笑:“谢小沉,我们今宵的贝斯手,业务水平极高,特别可爱,擅长当伯乐,有一双别人都没有的慧眼,敢于第一个加入杨司乐的乐队,跟我们这群不着调的人到处忙活跑商演,了不起!” “噗”的一下,谢沉的脸红得彻彻底底,额头都泛粉。 “施年,听见了没?” 林漓哄好闹别扭的贝斯手,扭头看向施年,却发现施年跟杨司乐杵在一起正聊得起劲,稍微按个头俩人都能亲上了,压根儿没听她的二次介绍。 陈楠兔死狐悲:“见色忘友,杨哥,真有你的……” 那边儿揣测得风生水起,就差没给他俩送入洞房了,这边儿杨司乐还一无所知,自顾自地追问施年:“你说有事要和我说?什么事?” 施年垂眼看了看他依旧没撒开的手,突然不是很想说了。 他发现,杨司乐带给他的不仅是一时的轻松,还有稳定的安全感。 尽管这可能只是一种没来由的、偶现的默契,使得杨司乐能刚好替他解围排忧,但他自己确实享受其中,丝毫不怕这种机缘巧合一旦消失不复,他会变本加厉地焦虑与故步自封。 他舍不得让杨司乐走,甚至舍不得让杨司乐成为他的男朋友。他想和杨司乐做朋友,长久一点的朋友。 他想继续被只着和令人依赖的安全感所包围,过上一直以来憧憬的正常人的生活。 不冲他发脾气,吃饭AA,回请饮料,主动来等他排练结束,开学一起吃饭,都不是问题。 至于杨司乐的爱慕,他可以慢慢澄清,循循善诱地开导他,在朋友的界限内给予他最大的回应,绝不会让他进一步误会和受伤。 “也没什么……” 他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既是撒谎,又不是撒谎地通知杨司乐:“明天开始我要准备乐团比赛,应该没办法和你一起吃晚饭了。跟你说一声,免得你白跑一趟又来等我。” 这是很大的进步,施年肯提前告诉自己这件事。杨司乐觉得欣慰,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在微信上说。他允许年年对自己撒一点小谎。 他笑着捏了捏施年的手,低头凑到他耳边,小声鼓励道:“好,那你要记得吃,比赛加油!” 第23章 渐入困境 暑假多的是青少年艺术类比赛,高三的结束补课没多久,学校十六间排练室就陆陆续续被开展集训的民乐队、舞蹈队、交响乐团、合唱团给占满了,海纳楼里热闹得和期末考核前差不多。 只不过大家开始排练的时间比平时上学晚一些,收工的时间比晚自习下课时间提前了点儿,早上可以睡会儿懒觉,晚上能在回家前撸个串儿。 施年既不睡懒觉也不爱撸串儿,他每天夹在这些陌生面孔中行色匆匆,独自拖着大提琴往返学校,独自刷卡吃食堂,独自去琴房街练琴,居然久违地感受到了孤单。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都怪杨司乐,非要一起吃饭,吃完饭还非得一起散步消食。现在好了吧,他一个人吃饭都不如以前有滋味了。 小鸡崽哼唧。 把谢沉约来家里商量编曲的杨司乐听见振动的“嗡嗡”声,立刻放下纸笔,拿起搁在书桌角落的手机:“等一下,我回个消息。” 年年:[动画表情] 他的预感果然没错。 “小山雀歪头.gif。”杨司乐打字回复,“怎么啦?排练完了吗?” 施年像是没看见这一条,继续说自己的:“这个表情包没见你发过。” “是施年?”谢沉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这个点他不是应该在学校排练?” 杨司乐的视线没从手机上移开过:“不知道,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他一边答着话,一边给施年发了好几个肉乎乎、毛茸茸的小山雀哄他开心:“可爱吧,我昨晚新存的。” 施年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小山雀哈欠。” 杨司乐:“困?” 小鸡崽潜水。 施年:“这个小肥鸟还行,比小鸡崽可爱。” 说完,他就补发了一个“小山雀困意”。 这一张是两只胖嘟嘟的白色小山雀靠在一起打瞌睡,其中一只忽然栽到另一只的身上,把它给弄醒了,自己却睡得很香。 杨司乐:“喜新厌旧,小鸡崽生气。” 谢沉不是故意偷看他俩聊天,他和杨司乐坐得这么近,杨司乐又坦坦荡荡不似介意,对他毫无防备,他不自觉地就看光了他俩的所有对话。 一堆白花花的分不清是鸡还是鸟的贴图,跟杨司乐最近热衷于在乐队群里发的那一套有异曲同工之妙……难以想象这是两个准高二男生的对话框。 “你怎么看出来施年心情不好的?我觉得他心情很好。” 施年中场休息完,没办法继续聊天,杨司乐和他道了别,关了手机扔回角落,表情根本不如线上表现出来得那么开心。 “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主动找我的。” 谢沉斟酌半晌,问:“你们难道不是在交往?” 杨司乐深感惊讶,怪道:“啊?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这话约等于表明没有确凿的物证,谢沉决定曝光人证,“林漓和陈楠也这样觉得。” 杨司乐笑出了声:“你们太扯了。我是喜欢施年,但我跟他站一块儿不是明显的哥哥和弟弟吗?哥哥喜欢弟弟,不是很正常吗?谢沉,你才是他的理想型。” 谢沉否认:“我不是。他只是觉得我跟他比较像,有些欣赏我罢了。” 杨司乐好奇地问:“他亲口这么说的?” 谢沉点头:“他默认的。” 杨司乐:“哦……这样啊。” 谢沉又一次把天聊死了。 两人神奇地对着歌词本各自沉默,谢沉心里揣着问题,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他在副歌歌词旁边批了一个重复符号,状似随意地问:“那你们为什么和好了?他认出你了吗?” 杨司乐在歌词末尾加注“钢琴or大提琴伴奏”,颔首道:“不是。是我想对他好,所以就跟他和好了。” 谢沉在“钢琴”上画勾:“为什么想对他好?” 杨司乐叉掉他的勾,自己勾了“大提琴”:“因为我是他的哥哥,他是我的弟弟,我有能力对他好,他也值得。” 如果林漓在场,一定能瞬间指出这句话的漏洞。可惜她不在。谢沉听出了不对劲,却如闹出“青梅竹马”的笑话一般,没办法当场找到正确答案。 杨司乐见他仍旧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一脸疑虑,便干脆摊开来讲明白:“谢沉,我俩没闹矛盾,我也从不觉得这是自讨没趣,他有更亲近的朋友,我有你们,不挺好的吗。” 谢沉:“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杨司乐没想到他会这样以为:“我没有不高兴啊!” “嗯?” “……我就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在学校里受别人欺负。” 谢沉无语了,原来还是先施年之忧而忧,后施年之乐而乐,亏他琢磨半天该怎么劝杨司乐控制自己的感情,莫把一腔真心错付了。 杨司乐一提起施年就打开了话匣子:“你不上校内网不知道,期末展演的事闹挺大的,我怕他被乐团老师骂,被其他乐手嘲笑。这种事不好开口,他不和我说是正常的,我就怕他连特别亲近的朋友都瞒着,唉。” 担心得很认真。彻底没救了。 谢沉耐着性子听完,在“大提琴”上画了把大叉,冷漠道:“就用钢琴,找不到键盘手我自己来。” 杨司乐懵懵地:“哦……我也没说不让你来,干嘛眼神这么凶……” 谢沉:“怕队长你变成恋爱脑,丧失基本的判断能力。” 杨司乐不以为耻:“诶?你的词汇库又更新了!” 谢沉磨牙:“被你逼的。” 虽说杨司乐张口施年闭口施年,但该做的事儿一件也没落下。 他和谢沉在这小半年里总共攒了八首曲子,听了一中午,改了一下午,去掉两人都不满意的三首,已经做好了demo的一首,剩下四首都亟需抢救和缝补。 杨司乐从来不等,他相信灵感是创造出杰作的必要条件之一,可他并不是为了创造出人人称赞、流芳百世的杰作才开始写歌的,他纯粹是为了抵消冲动、保持平静,为了过上一种有变化的生活。 因此,即使这天谢沉走后,依旧没有灵感光顾,他也还是坐在电脑前不断地试音。 反复听写好的旋律,在工程文件里拖动音轨尝试新的组合,改变鼓点带动情绪,然而灵感迟迟不肯来。 杨司乐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保留进度,去给还没下班的岑婉萍做晚饭。 点击“保存”,软件右下角开始转圈,他一边整理书桌桌面一边等。 从1%到98%只花了两秒钟,从98%到99%却足足花了三分钟,他等100%等了半天,“保存成功”的提示始终不出现。 不耐烦地单击了几下鼠标,好家伙,软件直接给他闪退了! 杨司乐撂下笔记本,一口恶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他抱着侥幸心理打开文件,哪里还有最后一个小时内他调试过的痕迹,难得不错的几个想法全没了。 今天白费。 简直是沉重打击。 岑婉萍下班回来,推开门就瞅见杨司乐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洋洋?” 她扔开手提包和高跟鞋,冲到餐桌边心疼地捧起杨司乐的脸蛋:“怎么了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杨司乐被迫仰起脸,却没有看她,兀自摸索着摆正了筷子,才低声说:“没有,我就是想我爸了。” 岑婉萍闻言,怔愣地松开手,没有言语,缓缓地扶着桌角坐下。 杨司乐早就预料到自己这么说会令妈妈伤心,可他实在是太想杨流了,想到必须让岑婉萍知道,让岑婉萍也来共同分担这份无望的想念。 他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赧,拾起筷子勉强笑道:“妈,吃饭吧,我晚上约了年年一起去江对面散步。” 岑婉萍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发觉自己其实远不如几年前那样震恸和自哀。这五年来,她习惯了接受,学会了宽容。都是从杨司乐身上学的。 杨司乐则是从爸爸杨流那儿学的。 只要是认识杨流的人,没一个不称赞他。他脾气好、有耐心、平易近人,从事艺术类工作却不卖弄才情,能跟后辈打成一片,总是第一个报名下乡慰问演出,向来不怕脏不怕累,只怕写文书和代人上台。 所以杨司乐的小名是“洋洋”,而不是“乐乐”,取的正是杨流名字的寓意。 岑婉萍怎么不懂儿子突如其来的诉苦。晚餐接近尾声,她终于问出了口:“洋洋,学习上遇到困难了?还是乐队不顺利?妈妈是不懂音乐,好歹也能帮你找你爸爸的熟人问问。” 杨司乐吃饱了,比她先放筷,便叠着手看她吃。 “其实是小事。”他停顿了一下,比刚才更平淡地说,“只是写不出曲子而已。” 岑婉萍吃不下了,也搁了碗筷:“一定要在这几天写出来吗?”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杨司乐苦笑道,“现在恐怕没指望了。开学后我们的主唱升高三,没太多时间排练,场地可能也会被租给别人……计划赶不上变化。” 岑婉萍:“乐队里只有你一个人作曲?” 杨司乐摇头:“还有谢沉。但我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出一场live的体量。” 岑婉萍弄清了症结,给他建议:“欲速则不达,就慢慢写呗,写好它。开学之后变化再多,只要曲子够好,大家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想达成这个目标,就无所谓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场地。你说呢?” 杨司乐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恢复笑容,摘下围裙从桌边起身:“嗯,谢谢妈妈。” 可他就是写不好、写不出来啊。 “今晚辛苦妈妈洗个碗,”他绕至岑婉萍身后,乖巧地给她捏了捏肩膀,“我和施年约好了去坐索道,快迟到了。” 岑婉萍欣然应允:“去吧,注意安全。” 等杨司乐出了门,她才反应过来——嗯?洋洋跟施年相认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越追溯越不对劲,岑婉萍一方面担心杨司乐撒谎说去找施年,实则是一个人躲到了黑漆漆的角落里跟自己赌气。另一方面,如果杨司乐没撒谎,她更担心施年不能替杨司乐排忧解难,反倒让杨司乐碍于哥哥的颜面什么都说不出口。 千思万想,还是先和施年通通气儿最为保险。 她潦草地洗完碗擦干净手,回到卧室,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了好几年前的纸质通讯簿,上面还留有誊抄的施年家的座机和施家夫妇最初的手机号。 晚饭时间,单独给任何一方打电话都不大妥当,因此她坐在镜子前,优先拨打了座机。 运营商提醒她该号码为空号。 她又拨通了付宜的手机号。 无法接通。 无奈之下,她最后不得不打给见面次数相对少得多的施正国。 提示音响了好一会儿,就在岑婉萍以为他们举家外出,都没听见来电提示的时候,施正国接起了电话。 “喂,哪位?” 岑婉萍十分紧张,这是她五年间第一次主动尝试跟断了联系的人复联。 施正国躺在沙发上打完了一个哈欠,还没等到答语,便没好气地问:“哈欠好听吗?要收钱的。你先转钱我们再聊你要卖的……” “您好……”岑婉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是杨司乐的妈妈,岑婉萍。请问您是施年的爸爸吗?” 施正国困意全无,瞪大眼睛猛地弹起来,差点儿滚地上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搞诈骗的!诶哟喂,这误会……” 岑婉萍松了口气:“我以为我打错了。” “没打错没打错,我手机号一直没变。这年头,换姓换名也不敢换手机号啊。” 施正国左顾右盼,到处找烟。他一没辙就想抽烟。 “你们从北京搬回来了吗?还是到庆江出差?老杨呢?醒了吗?” 岑婉萍听出他也同样紧张,一时啼笑皆非。 “我和杨司乐搬回来了。老杨没醒,还在北京,我们的爸妈在照顾。” 为免两个人陷入更好笑的境地,她率先切入主题:“施老师,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一下,年年现在在你旁边吗?” 施正国找到了烟,没敢点,怕打火机声音传过去不礼貌。 “没有。”他只能扯根儿烟丝出来嚼着解馋,“你找他有急事?用不用我把他的手机号给你一个?” “可以吗?” “有啥不可以的!”施正国相当热情,“他是大明星还是国家领导人?区区一个手机号有啥不能给的。” 岑婉萍不记得以前他有这么逗趣,五年一眨眼,她和施正国倒像是越活越年轻了。 “谢谢施老师,麻烦你了。我想问他点事。” 第24章 他真的完整地失去了洋洋哥哥 冥冥之中,杨司乐也如施年一样,对岑婉萍撒了谎,又自己圆了谎。 他没有和任何人约定,独自去了索道。 戴着耳机排了好几轮,往返两岸四次,刷光了庆江通余额,熬走了下班高峰期。就好像回到了在北京漫无目的闲逛的那些日子,心怀一屋家事,仍可以眼观六路八方。 那时候他如果逛腻味了,找不到地方去,就会到胡同里的音像店待一下午,看老板直播打单机游戏,看老板选好一摞专辑挨个播放,然后一边跟唱一边在网上接单挣钱。 现在他能想到的,是回庆江音中,和年年一起回家。 施年不知道杨司乐在校门口等自己,还准备去琴房街接着练两个小时再回家。他跟学长学姐们道了别,背上大提琴,掐着预约的时间往外赶。 杨司乐站在自行车停车场旁边,见林荫路上的施年走着走着干脆跑了起来,便以为他是看见了自己,笑着和他挥手:“施年!慢点,不着急!” 施年听见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往声音的方向一望,顿时撒开腿跑得更快了。 他手忙脚乱地刷校园卡找手机,拨开人流跑到杨司乐面前,先气喘吁吁地翻起了聊天记录,生怕是自己忘了和他有约。 杨司乐看在眼里,主动交代来龙去脉:“我在附近和谢沉他们聚餐,吃完饭想起你应该差不多排练完了,就顺路过来跟你一起回家。” “……哦。” 施年放下心,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恨不得立马瞬移到他面前的那份迫切,一时不敢正眼看杨司乐。 “那走吧。” 他装作回别人消息,闷头往前走。杨司乐被他强作冷静的演技可爱到,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追上去和他讲话。 “吃晚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还能吃什么?食堂。” “暑假的食堂会不会好吃一点?毕竟供应量少。” 两人并肩下了坡,施年悄咪咪给琴房老板发消息取消预约,完事儿后终于敢扭头看一眼杨司乐了。 杨司乐今天穿的墨绿色T恤,在昏暗的灯光下无限接近于深黑,衬得人又白又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你瘦了。”他突然陈述道。 杨司乐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和下肢:“有吗?” “有。”施年语气不满,“每天吃那么多怎么不长肉?是不是跟舞蹈系的那些女生一样,吃完饭就躲进厕所抠喉了?” “啊?舞蹈系的女生会抠喉?”杨司乐第一次听说。 他没有舞蹈系的朋友,只认识一个特立独行、无法完全代表舞蹈系的林漓。林漓自制力强到可怕,是那种吃完烤肉会回家换身运动服,再负重五公斤出门跑十公里,并且口红一点儿都不脱色的可怕。 “你这以偏概全了吧?”杨司乐拉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往自己肱二头肌上放,“你摸,我的肉都长这儿来了,没抠喉。” 说完,他还想撩起T恤,拿施年的手往自己腹肌上盖,施年眼睛一瞪,差点没当场骂他耍流氓。 好他妈险! 他抽回手,冲出两米远,把杨司乐甩在了身后:“知道了!你有肌肉,你牛逼!行了吧?!” 杨司乐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施年,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嗯……白白的、软软的也很好啊。” 还不如不说,施年更觉羞耻:“说谁软呢?你才软!你浑身上下都软!” “好好好,我软我软,我浑身上下都白白软软。”杨司乐跟上去,作势要取下他肩膀上的琴盒带子,“我错了,我帮你背大提琴吧。” 施年按住带子,小鸡崽式抖毛,哼唧一下抖开了他的手:“不用!这点儿重量,我自己可以。” 杨司乐见他两手没空,抓紧时间趁虚而入,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肚子,满足地评价道:“软软的手感好啊,别这么抗拒嘛。” 施年万万没想到杨司乐也会玩儿阴的。惊怒之下,他又克制不住痒得发笑,表情就变得有点割裂。 杨司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不做二不休地伸手去揉他的脸颊:“好软好软,上次我们打架的时候我都没注意,不然肯定下不去这个手。” 施年死死攥住他的两个手腕,想了想,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可劲儿地揉杨司乐的脸。 “杨、司、乐!你是不是想死?!” 小鸡崽当街吼人了。 杨司乐赶忙爱抚式地给他顺头毛,口齿不清地讨饶:“乖乖乖,哥哥错了,快松手,痛。” 施年晃了晃脑袋,意犹未尽地撒开手,还不忘剜他一眼:“几岁了,幼不幼稚?你哪里像个哥哥?” 话说出口,他自己先吓了一跳,再度和那种洞穿了时间的惯性与熟悉感不期而遇,跟在省博外面的那家冒菜店里,对着杨司乐说“谢谢”时一样。 杨司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转移话题:“施年,你身上有带零食吗?” 思绪被打岔,施年暂且绕过了这一段混乱不可捉摸的记忆,反问:“你不是吃了饭了?” “喏。”杨司乐蹲下|身,朝向他走来的两只橘猫拍手,“它们认出我了。” 施年叹了口气,紧挨着他蹲下:“没带。我不爱吃零食。” 杨司乐扭头看他,心想:你小时候可爱吃零食了,什么都想往嘴里塞,是被我管着才渐渐收敛了的。 施年对上他仿佛看穿一切的视线,莫名其妙道:“干嘛这么看我?我真没有!” 杨司乐点头:“我知道。” 他转过脸去,和围在脚边的两只猫无声地玩儿了起来。 施年望着他被霓虹灯镶了暖光的沉默的侧脸,突然感到一阵愧疚,就好像他没准备零食来喂野猫是亏欠了杨司乐一般。 杨司乐转着食指当逗猫棒,须臾后,语气严肃地开了口:“施年,你看到我心情是会变好还是变坏?” 施年以为是自己的注视过于露骨,立刻心虚地移开眼睛去逗猫:“怎、怎么这么问?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单纯好奇。”杨司乐收回手,扬起脸冲他笑,“因为我看到你心情就会变好,所以希望你也是。” 施年难得敏锐了一回,蹙眉对上他的笑脸:“你今天……心情不好?” 杨司乐没有被拆穿的难为情,反倒坦然承认:“对啊。” 施年想起刚才他一副吃饱喝足了的样子站在校门口等自己,心里顿时怪糟糟的。 “为什么心情不好?” 杨司乐淡了笑,轻声答:“因为过得太开心了。” 施年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正准备进一步要一个解释,杨司乐就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低头问施年:“时间还早,要不要一起去坐过江索道?” 施年逆着光仰头看他,心中竟鬼使神差地升起了怜惜。 在他零零碎碎的记忆中,杨司乐总是带着令人难忘的神奇剧情出场:爬到树上练竹笛,刚转学过来就被学校通报批评,在社团嘉年华上自己摆摊招乐队成员,说服了谢沉加入,没多久就在滨江广场上办了乐队首演,热热闹闹地跟他打了一架。 杨司乐十分擅长给自己找乐子,顺带给他添烦忧,很有活力,一直如此。 这样的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和别的成千上百的音中学生差不多,喜欢开着玩笑翻篇。 庆江江面上游船来往,宛如一盏盏载着祈愿蜡烛漂流的河灯。 江对面的知名景点亮堂得像一座正在举办夜间婚礼的巍峨教堂,风吹雨打了几百年的临江桥跟它完全没法比,在月夜中显出另一种无人问津的书生气。 缆车外明明有这么多平时不常能看到的景象可以看,施年却始终没办法把注意力从杨司乐身上移开。 他们站在轿厢最后方,给忙于拍照的游客让出好位置,给才结束繁忙工作的人眺望庆江水的机会。两人肩膀擦肩膀地靠在角落,分享着同一对耳机,谁都不说话,谁都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杨司乐给他放石玫瑰的《ThisThe One》,同时探出手贴住车窗,指腹轻轻地敲在玻璃上无声跟唱。 到江对面只要五分钟,一首歌有余。下一首是ELLEGARDEN的《My Fa.vorite Song》。 歌词刚好唱到:“My fa.vorite books,my fa.vorite radio shows will never die”,施年由衷希望,这趟缆车也永远不要停下来。 但缆车停得比他想象得都快。 卸客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钟,轿厢里又载了一车人回对岸。 杨司乐站在指示出口的警示牌前,用欲说还休的眼神看向身侧同样毫无出站意愿的施年。 施年收到讯号,很是窘迫。他觉得此时的杨司乐好像一只守在家门口等着主人回家的小狗狗,简直无法不让人哄他,无法不让人自愿把好吃的、好玩的统统摆在他面前。 “那什么……”他红着耳朵把脸转到另一侧,“我记得还有最后两趟,要不要……” 杨司乐的眼睛霎时亮得像江面的游船,高声抢答道:“要!” 施年梗着脖子,羞于对上杨司乐的那双眼:“咳咳……那等下一趟吧,就几分钟。” “好,等几分钟都好。”杨司乐满意了,把耳机插头从自己的手机上取下来,塞进施年的手心,“施年,我想听你的歌单。” 施年被这撒娇一般的语气烫到了心尖,戒备过头地浑身一颤。 这叫心情不好?骗人的吧! 没了音乐声,他只觉得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明显,连忙往外站了一步:“我的歌单没什么好听的。” ——结果意外扯掉了耳机线。 杨司乐帮他把耳机戴回去,毫无察觉地接着说:“施年,给我听听嘛。说不定听了你的歌单,我就能度过瓶颈期了。” 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施年的耳垂,施年腿根和舌根一起软,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瓶颈期?” 杨司乐见他像是站不稳,贴心地将他拉回自己身边,哥俩好地别开琴盒搭住他的肩膀:“写不出歌的困境。我过得太容易了,舒适区太宽阔了,你的喜好跟我不一样,说不定能给我带来灵感呢?” 施年脑袋一片空白,又闻到了杨司乐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夹杂着从江上吹来的暖风。 他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听话地翻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一路从埃尔加、舒曼、巴赫翻到了德沃夏克。 “停!”一连串的英文乐章名晃得杨司乐眼花缭乱,他随机倒数三个数,然后一把攥住施年的手指,做出了决定,“就你现在指着的这首吧。” “哦……” 杨司乐的掌心比夏天的风还要暖,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他,施年后背麻酥酥的,已经几近于痴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下一趟缆车快进站了,杨司乐跟小时候一样,牵着他的年年下楼,重新去入口验票:“这首歌叫什么?” “D大调……不、不是……杰奎琳之泪。” “听着有点难过啊。” 施年的脑海中立马亮起红灯:“那不听这首了。” 杨司乐笑得不行:“没事没事,就这首,好听。我们先看路。” 他一想到施年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就忍不住想揉一揉他的小脑袋瓜,说一句“谢谢年年”、“年年做得好”。 所幸忍住了。 他的年年可不能受惊吓。 施年早就被惊吓得不能再惊吓了。 他十分好奇杨司乐会不会单独邀请谢沉来坐过江索道,会不会跟谢沉分享一对耳机,会不会勾肩搭背,会不会随便抓他的手,说一些在他听来非常暧昧的话。 应该不会……吧? 上次去“懒得取名字”的时候,杨司乐还当着谢沉的面牵过他的手来着,他和谢沉这种队友还是不一样。 而且,杨司乐对他特别特别好,好到能容忍自己对他口出恶言,主动挑衅他动手,杨司乐对他好到过分! 怎么办怎么办,肯定是喜欢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了才这样,怎么办啊?! 施年又慌张又高兴,苦苦思索不出对策,满心沉迷于盘点杨司乐的优点这一项活动中。 “施年,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杨司乐把他送到楼下,见他仍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免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唉,我不该怂恿你坐那么多次的。” 他的手心宛如一个开关,“啪”地召唤回了施年离家出走了一晚上的注意力。 施年脸上的红潮今晚就没消下去过,他触电般地一颤,惊呼道:“什么做了那么多次!” 杨司乐清清白白:“坐缆车坐那么多次啊。你在说什么?” 施年想死的心都有了:“……我是说,才三次,不算很多吧……” “傻,三次够多了,得加上在站台等缆车的时间。”杨司乐放下手,催促道,“真的有点烫,你赶快回家找药吃,吃完洗半个小时的热水澡,然后裹好被子睡觉。” 施年无从解释,只能尴尬地应下:“好……吃药睡觉。” “嗯。”杨司乐道歉性质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去吧,我看你进去了就走。” 施年有点舍不得:“还是我看着你走吧。” 杨司乐没想太多:“我家离这儿又不远,坐公交三站路就到了。” 施年摇头:“太晚了,我送你到小区门口。” 杨司乐没搞懂为什么施年突然间变得这么黏他,便归因于今晚他们的关系空前的好,从小黏他黏出习惯的年年一放松,就不自觉变成了这样。 年年的心也是很软很软的。杨司乐想。 他情不自禁捏了捏施年的脸,纵容道:“好吧,就送到门口。” 施正国扒着阳台栏杆抽了三根烟,就等着看这俩小屁孩还能腻乎出什么花儿来。 得亏他几个小时前多问了一嘴,出于对施年健忘症的顾虑,拦住了岑婉萍的电话,不然亲家指不定得被这场景吓出什么好歹来。 不用细想,这事儿绝对是施年施大首席带的头,如果让亲家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知道了,估计得哭着上门来讨情债,最后愁的还不是他这个当爹的? 施正国看着楼下的小两口恋恋不舍你侬我侬,恨恨地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小兔崽子,回来再收拾你。” 施年何曾想过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被楼上的施正国尽收眼底。 他飘飘然地把杨司乐送到小区门口,当面听到了杨司乐的晚安,目送杨司乐离开,演电影一样等到了杨司乐二度回头跟他挥手。等用钥匙拧开了家门,他才彻底走下七彩祥云,从万丈高空回到了踏实的地面。 施正国倚着鞋柜,有一下没一下地玩打火机,见带头搞对象的这位同学仍是一脸沉醉,直接笑出了声:“哟,施首席终于舍得回来啦?我以为你们得十里长街相送,明早上都回不来呢。” 施年被门槛绊了一跤,捂住胸口骂了个脏字:“操,吓死我了!” “谈恋爱首先得心理素质过关,就你这样,”施正国把打火机往鞋柜上一扔,“谈个屁。不是我说你,人家好好一孩子——” 施年脚尖抵脚跟地蹭掉鞋,一鼓作气取下琴盒往施正国怀里一塞,打断道:“在推敲新剧本的台词?” 施正国:“……” “明人不说暗话。”他换了个调调,把琴盒竖在身前,直白道,“我在说你和你洋洋哥哥。” “洋洋哥哥?”施年当即一愣,心有戚戚焉地看向他,“……他不是在北京上学吗?怎么就‘好好一孩子’了?” 施正国的算盘被这句话掀了个底朝天,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施年见他满目震惊,断定他这是说漏嘴的表现,顿时急了:“爸,你说啊,洋洋哥哥到底怎么了!” 施正国尴尬地挠了挠下巴,试探地问:“刚刚跟你一起在楼下的是哪家帅小伙儿啊?” 看这态度,洋洋哥哥是真出事了。 施年现在哪儿还有心思想什么杨司乐,他从粉红泡泡里跳脱出来,瞪着眼睛逼问:“你别转移话题,我短时间内不会忘掉这件事,你最好老实交代。” 施正国不得不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毕竟大晚上的,小区灯光这么暗,万一洋洋长大了,出落得和小时候大不相同,那不就闹笑话了? 他使出缓兵之计:“干嘛呢,对爸爸这么说话?又不是拷问犯人。” 施年不吃他这一套,沉声重复道:“洋洋哥哥到底怎么了。” 施正国:“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在楼上都看见了,你俩是在处对象吧?” 施年不理:“爸,洋洋哥哥怎么了。” 施正国:“那是谢沉?你和他成了?” 施年:“洋洋哥哥。” 施正国:“我又不会打你骂你,你报个名字,我回头上他们家提亲。” 施年:“洋洋哥哥!” 施正国:“快说,楼下那——” 施年情绪濒临失控,抻着脖子连环炮似地突突:“楼下那人叫杨司乐!民乐系吹奏3班,上学期刚转来,我们没谈恋爱只是朋友!” “可以了吗?可以告诉我洋洋哥哥出什么事了吗?”施年没有继续任由怒火蔓延,他几近哀求地叫了施正国一声,“爸。” 施正国心情复杂。 他看出来了,施年其实压根儿没想起杨司乐,杨司乐也出于某种考虑,没有把真相透露给施年。 因此,施年把洋洋当成了一个崭新的同学,正在重新认识他,重新和他做朋友。从他们刚才依依不舍的样子可以推断,整个过程应该是平静的、自然的,没有必须回忆起什么的焦虑和健忘的干扰。 不错,洋洋这孩子蛮周到,比他这个当爹的都强上一分。 “其实没什么大事,你操心个什么劲儿。”施正国提着他的琴盒回到客厅,“就是洋洋回庆江了,我突然想起来要跟你说一声。” 施年跟进去:“骗人,你刚才肯定不是在说这个。” 废话,我要真把刚刚的话说下去,那不成卖队友了?施正国腹诽。 “我给你洋洋他妈妈的电话,你自己问,少给我蹬鼻子上脸的。” 施年有点信了:“真的?” 施正国摸烟来抽,一时没找到打火机,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扔在了鞋柜上。 “你岑阿姨今天和我说的,”他攘开施年去入户玄关拿打火机,“爱信不信。” “岑阿姨是谁?”施年问。 施正国找到了打火机,故意说:“你连洋洋他妈妈都记不住,见到了洋洋又有什么用,你想过吗?” 施年一秒落败,盛气不再,低下头嘟嘟囔囔道:“又不是非得见面……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 施正国见这招可行,不要脸地接着往下演:“你放一百个心,他现在过得很好。你岑阿姨跟我说,他今年谈恋爱了,每天跟女朋友一起吃饭、送女朋友回家,好得不得了。” “哦……是吗?” 施年心里发酸,看样子洋洋哥哥完全没因为和自己失联而受到影响——只有他自己,只有自己因为忘记了他而时常自责、难过,甚至患上了严重的惊恐障碍。 至此,施正国完全理解了杨司乐的决定。 “别伤心了,洗洗睡吧。小时候的事早过去了,你现在不是也找到新朋友了吗,叫啥名儿来着?” 戏还得演全套,施正国觉得自己才是最他妈累的。 “杨司乐。”施年闷声作答。 施正国抽着烟,给自己倒了杯水:“有空请他到家里来吃饭,少去外面吃。偶尔一两顿还好,天天出去胃哪儿受得住。” “他带我去的餐厅口味都很清淡。”施年迟钝地抬起头,“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跟他出去吃的饭?” 施正国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猜的。以你的交友惯性,把你叫出去的不是张晴好就是他,我说得没错吧?” 施年承认,他的朋友是很少。哪儿比得上洋洋哥哥,才几岁啊,连女朋友都找到了。 杨司乐莫名连打了两个喷嚏,岑婉萍在厨房里听着,忍不住骂他:“我说什么来着,索道上风大,容易着凉,你坐那么多次干什么。” 杨司乐拿毛巾擦着头发,笑嘻嘻地回道:“没感冒,头不疼脑不热嗓子也不痒,应该是有人在想我。” “谁在这个点儿想你?”岑婉萍端着水杯走到沙发旁,把刚冲好的板蓝根递给他,“夏天感冒最难受,喝点板蓝根预防着。” 杨司乐接过来,乖巧地一口口喝:“可能是爷爷奶奶在想我。” 岑婉萍:“你爷爷奶奶早睡了。” 杨司乐:“那就是年年吧。” 岑婉萍问:“你们完全和好了?所以你心情才变好的?” 杨司乐开心地荡了荡杯子:“我们一直都挺好的。” 岑婉萍叹气:“上次跟你打架的也是他吧?” 杨司乐点头:“他相信我才会在我面前这样发泄情绪。” 岑婉萍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你跟你爸一样,天生乐天派。” 杨司乐喝完了冲剂,拿起手机给施年发消息,想问问他有没有吃药、洗热水澡、乖乖躺下睡觉。 别的不说,先调出表情包,小鸡崽出动! 施年收到微信推送,勉强从彻底失去洋洋哥哥的悲伤中抽身片刻,回复了一个小鸡崽掉眼泪。 手机那头的杨司乐:“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施年在床上翻了个身:“心里不舒服。” 杨司乐蹭他脸脸:“跟我说说?” 施年想象着洋洋哥哥跟女孩子在一起的画面:“就是突然觉得,谈恋爱太可怕了。” 做朋友才是长久之道。可他和洋洋哥哥现在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真的完整地失去了洋洋哥哥。 杨司乐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觉得:嗯?这个台词怎么这么熟悉? 小鸡崽歪头。 “唉,你不懂。”施年对着小鸡崽暗自神伤。 第25章 出来和我住吧 同理,施年也无法想象杨司乐谈恋爱的样子。主要是杨司乐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非常快乐充实,看起来毫无恋爱的必要。 ——那他为什么会喜欢我?难道我比整个今宵乐队加起来还有趣?不至于吧? 施年困惑。 施正国把刚叠好的睡衣往他身上甩:“收拾个行李都能傻笑,发|春了?” 施年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我没笑!” “有啥不好意思的,想笑就笑呗,有个一想到他就能笑出来的人也挺好的。”施正国继续帮他清点行李,“起码比以前好。以前你去外地比个赛,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我看着都累。” 经施正国这么一说,施年这才发现自己的状态比七月好转了太多太多。他不可思议道:“爸……最近我好像没那么健忘了。” 施正国叠好那件睡衣,盖上行李:“是吗,恭喜恭喜。” 施年激动地扯他袖子:“快快!你快考考我!” 施正国一脸敷衍地问:“昨晚我们吃的啥?” 施年扶着下巴沉思半晌:“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清炒玉米和甜椒肉丝。” 他期待地看向施正国:“对吧?” 施正国一屁股坐在他的行李箱上,怜爱地望着他:“昨天你是在学校食堂吃的,我是在家里吃的,我们没一起吃饭,所以我也不知道你记得对不对。” 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的施年:“……你诓我?” 施正国不介意再来:“第二题。前几天我跟你说过,最近谁回庆江了?” 施年记得很清楚:“洋洋哥哥。” 施正国忍不住使坏:“还记得他今年办成了什么大事吗?” 闻言,施年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了:“他谈恋爱了……” 施正国从行李箱上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学着点儿,没事儿多跟那个杨司乐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谈谈人生理想,争取早日赶超洋洋,让我比亲家……不是,比你妈先见到女婿。” 施年的脸蓦地蹿红:“什么女婿……说了多少次,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行行行,普通朋友。”施正国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女婿预备役的那种普通朋友。” “我还没催你呢!”施年展开反击,“我妈都补完蜜月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施正国夸张地拊掌大叫:“哎呀!我想起来了!得亏你提醒了我。周一我要跟组取景,你比完赛直接去你妈那儿,知道了吗?” 话罢,他拿出手机转身就往外走:“我得给后勤打个电话,机票还没定呢,啧,这效率。” 施年静静地看他装逼:“你也好意思说我。” 无论如何,健忘的症状减轻终归是好事一桩。施年头一回对外出比赛跃跃欲试,他准备借此机会,看看自己究竟能否在陌生的地方正常生活。 团体组的比赛星期六正式开始,持续两天,庆江音中校乐团在星期五下午就乘动车抵达了位于青原市中心的环球酒店。 这一点曾被校内网的热心网友当作学校偏爱西洋楼的证据,大肆渲染民乐楼学子的苦逼,故意煽动两栋楼的敌对情绪。 有人在帖子里开玩笑说,校乐团比民乐队难进得多,从来不是因为两栋楼生源质量差多少,而是因为并非所有人都配住五星级酒店。 一言以蔽之,民乐楼不配。 施年不清楚民乐队外出比赛的住宿条件如何,也没炫耀过校乐团的待遇有多么多么好,反正不管是路边的招待所还是市中心的高级酒店,对过去的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好一点的酒店充其量能让他失眠的时候躺得更舒服罢了。 但这次与以往不同,难得不健忘的他决意要好好体会一下学校的“偏爱”。 发餐券,按时去吃,能吃多少吃多少。 自费下午茶,打内线让前台送到房间里来。 客房服务,不叫白不叫,参赛用的西装统统让酒店重新熨烫好。 房间里的小冰箱,必须利用,冰块和可乐全部冻上。 按摩浴缸,好玩,冲干净身子往里一躺,边品可乐边听巴赫。 跟他住一间房的是校乐团首席小提琴手,高三学长,学校电台新栏目的首期嘉宾。他跟施年算是固定的“床搭子”,自从施年考进校乐团,他俩外出比赛就一直住一个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小学弟在比赛前这么放松。 半小时后,施年泡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做完语文卷子的他终于憋不住好奇了。 “施年,问你个问题。” 施年吹着口哨,把搓干净的内裤和袜子晾在衣帽架上:“嗯,你问。” 小提琴首席笑道:“难得见你这么开心,是谈恋爱了吗?” “啊?怎么这么问……”施年傻了。 小提琴首席:“你以前出来比赛有多紧张你不会不知道吧?” 施年背过身穿睡衣,毫无底气地答:“可能是因为这次准备得很充分,我没那么紧张。” 小提琴首席从书桌后站起来,去冰箱里拿了听可乐:“你也变成老油条了啊。” 施年不认为这是坏事,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下学期乐团又要重组,你怎么考虑的?”他坐到单人沙发上,跷着二郎腿问施年,“是继续留在乐团,还是专心学业?” 施年还没想到要考虑这件事:“这两者不冲突吧……” 小提琴首席喝了口可乐,缓缓说:“据我所知,我们高三的有一大半会主动退团。大家都在忙出国,准备语言考试、申请学校,校乐团的比赛成果国外大学不一定认,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 施年换好睡衣坐到自己的床边,神情隐忍地擦头发:“学长你也要出国?” “目前是这样打算的。”他点头,“我们的位子一空出来,想竞争国内名校的高二生肯定会想法设法挤进来,跟去年你考乐团的时候一样。”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我也一样,大家都差不多。眼前的机会不管对自己有没有用,先紧紧抓在手里再说。” 施年扪心自问,是这个道理。 小提琴首席放下腿,仰靠在沙发上,感慨道:“在乐团待着真的累,日常排练不说,还动不动就集训,有时候还得请几天假去参加没什么含金量的比赛。唉,十月份赶快来吧,我想有自己的时间,好好刷个雅思,准备一下个人比赛。” 他笑着看向施年:“不知道今年有没有高一的新生能像你这么牛逼,入学第一个月就考进乐团。” 施年笑不出来,他现在对张晴好成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感同身受。 明天的比赛还没来,先担忧起了十月份的乐团考核和各不相同的未来——“传播焦虑的都给老子滚!” 一天的好心情被几句话破坏殆尽,施年特别想在背后说小提琴首席的坏话,以此发泄自己的强烈不满。 他躺在靠衣柜这边的单人床上,小心翼翼地用被子遮住手机屏幕,抿紧嘴唇给杨司乐发消息。 “气死我了!” 杨司乐没回。 不过这不影响他的发挥。 “跟我住一个房间的学长,刚刚问我下学期要不要留在乐团。” “关他什么事?” “我是要出国还是考央音上音跟他有屁的关系!” 施年想到杨司乐从来不说脏话,在发送前硬生生把“屁的”改成了“咩”。 “我难道不知道下学期乐团要重新考核吗?” 确实忘了这茬。 “我难道不知道上高二了,得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吗?!” 确实还没想好是出国还是艺考。 “辛辛苦苦集训了半个月,今天也是,刚到酒店就去楼下会议厅排练,他一句‘没什么含金量’就否定了我们这些认真准备比赛的人的努力,无耻!” 施年从被子里钻出来,瞪了一眼投射在卫生间的磨砂玻璃墙上的人影,然后继续把手机屏幕按得嗒嗒嗒响:“他就是见不得别人高兴!” “希望他说到做到,十月份别赖在乐团里不走。” “他以为我多愿意和他一起住么,我只是不喜欢换人而已。” “洋洋得意!自以为是!”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施年想起了他的洋洋哥哥,快速撤回了那句“洋洋得意!自以为是!”,把“洋洋得意”删掉,只留下了“自以为是”,重新发给了杨司乐。 杨司乐不知道在忙什么,还是没回。 就这么点空当,施年又想,洋洋哥哥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他这个朋友,说不定现在正和女朋友花前月下,是挺得意的。 于是他反悔了,又再次发送这个词,还额外多加了两个感叹号:“洋洋得意!!!” 翻遍小鸡崽表情包,只有“生气”没有“暴怒”,他干脆自己打:“[小鸡崽暴怒.gif]”。 小提琴首席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施年吐槽得一无是处,优哉游哉地冲完澡坐回书桌前,准备再做会儿暑假作业。 “你睡这么早吗?”他打开台灯,问施年,“我这个光会不会影响到你?” 网上骂得爽,现实火葬场。施年还是得维持大提琴首席的人设,大度一笑:“不会,我暂时不睡。” 笑完立马缩进被窝,回到线上和杨司乐小声逼逼:“我暑假作业上个月月底就做完了我和谁说了吗?” “无语,越看他越不顺眼,以前都没发现。” “我难得能在赛前好好睡一次,非得破坏我的心情,打乱我的状态,气死我了!” “那不和他住了,出来和我住吧。”杨司乐突然回复。 施年:!!! 杨司乐一出现,就宛如敖丙遇到了哪吒,蛇精遇到了七个葫芦娃,弼马温遇到了如来佛,前者再怎么闹腾也能被后者三下五除二地给制服了。 一股神秘力量注入施年的全身,使他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全是斤斤计较的碎嘴,读起来小气又市井,向来光明磊落的杨司乐会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这是校乐团两个首席间的恶性竞争?会不会觉得他堂堂校乐团首席也不过如此?会不会把他当成令人生厌的长舌妇,从此不再喜欢他、亲近他? 坏了,早知道去和张晴好吐槽了。 施年后悔不已,还得装无事发生过地回消息。 “我在青原,不是庆江。” “我知道啊,你明天要比赛。” “所以还是得和他一起住。”施年蜷在被窝里,有点委屈地打字,“刚刚那些话你当没看到吧,我们关系没我形容的那么差,学长人也挺好的,你别误会。” 杨司乐没回复,又消失了。 施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犹豫再三,只能搬出张晴好来。 “其实这些话本来是要跟我另一个朋友说的,我没注意名字,发错人了。” 杨司乐依旧不理他。 施年沮丧得忘了今天发生的所有好事,战胜焦虑的成就感毁于一旦。 “我睡了,明天一早还要比赛。” “我刚刚在电梯里,信号不是很好。” 杨司乐又回复了。 施年点开推送栏,不抱希望地看着他们的对话框。 “没关系,发错了就发错了,我会忘记的,你别老想着这个事。”杨司乐说完,发了一个小鸡崽蹭脸脸。 施年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揣测杨司乐了。 因为杨司乐平常和他聊天,几页话中间总会夹那么一两个可可爱爱的表情包,今天破天荒地没发,他就下意识觉得杨司乐是在不高兴,是在嫌弃他。 现在重新看到了小鸡崽,那种安心感才总算回来了一点点。 他爱小鸡崽。 “我没想,我困了。” “九点半就困了呀?” “对啊,今天很累。” 杨司乐仿佛透过这几个方块字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感,笃定地说:“施年,不要不开心,这件事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我自己也会这样,很爽。” 施年愈发安心,回了个小山雀挂着眼泪的表情包:“才没生气.gif”。 杨司乐突然问:“你的房间号是多少?” 施年皱眉:“干嘛?” 杨司乐:“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生气。” “快点快点,我已经在十二楼的电梯口转好久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吞没了施年的理智,他来不及想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来不及确认这是否为玩笑话,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正在写作业的小提琴首席吓了一大跳,签字笔没控制住,在整洁的卷面上拐了个弯。 “怎么了施年?!” 杨司乐在等他,他才不会把宝贵的时间分给不喜欢的室友。 施年不搭理他,移形换影奔向房门,路过全身镜时还顺便压了压自己翘起来的头发。 小提琴首席瞠目结舌地望着向来从容不迫的学弟,穿着睡衣、脚踏酒店拖鞋、顶着一头刚吹干就被枕头被子蹭乱的头发往酒店过道冲,一时震惊得失去了反应。 施年一着急就容易忘事。他忘了酒店的布局,出门就跑错了方向,愣是多绕了大半圈才按照指示牌找到电梯间的方向。 杨司乐见他一直没回复,便准备给他打个语音电话。 施年从来没觉得酒店回廊这么招人厌。他接起电话,压着音量喊:“你站在那儿别动!别动!” 听筒外的声音比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还大,杨司乐一愣,没想到他会直接出来找自己,就握着手机往有脚步声的那一侧回廊走,想先一步出现在他面前。 “你别跑,小心——” 都想先看见对方的两个人在拐角撞了个满怀,杨司乐地接住被惯性带得向前趔趄的施年,自然而然地和他拥抱在一起。 “摔倒……” 施年掌着杨司乐的肩膀,喘着粗气抬头看他,在多绕的那些路上想好的问候、好奇的问题一个都说不出来。他只知道他好像看不够,看不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杨司乐。 杨司乐亦然。 他背着吉他提着口袋,单手搂住了施年的腰,低头去看他此时的形貌:短袖睡衣有两颗纽扣没扣,裸|露的锁骨随着呼吸一提一放,仿佛振翅的雏鹰。头发有一撮是翘的,脚上的酒店拖鞋穿反了左右,深蓝色长裤的两条腰带也没系。 是迫不及待、飞奔着来接他的。 施年被这么打量了一番才意识到自己模样狼狈。 他难堪地直起身,想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杨司乐却用提着口袋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等他彻底不动了才放开,自顾自从口袋里翻出汗巾,替他拂去了额头上的薄汗。 “看来待会儿又要再洗一次澡了。” 施年不记得自己在手机上跟他说过这件事:“你怎么知道我洗过了?” 杨司乐弹了弹他的额头,笑着答道:“因为你现在特别香,是我从来没闻过的那种香。” 第26章 完蛋了 人生起起落落起,施年恍惚了一路,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走两步就要回头瞅一眼杨司乐有没有好好地跟着。 “在呢在呢。”杨司乐好笑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开火车似地催他加快脚步。 施年没带房卡,小提琴首席给两人开的门,杨司乐见施年仍旧杵在门口发呆,便反客为主地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进了房间,自己亲口给这位“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学长讲明来意。 小提琴首席完全不在乎今晚施年住哪儿,他只在乎:“明早八点要最后拉通排一次,别迟到了啊。” 杨司乐怕施年记不住,便自作主张道:“请问在哪里集合?需要准备什么?” 小提琴首席怪异地看向痴呆中带着一丝害羞,害羞中带着一丝痴呆的施年,答道:“施年清楚,你问他。” 驰骋在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中的施年跟不上节奏:“啊?问我什么?” 杨司乐放在施年肩膀上的手收紧了一分,眼睛却没看他,而是始终盯着小提琴首席:“还是麻烦你再跟我讲一次吧,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不是吗?” 小提琴首席嗅出挑衅的意味,神情不耐地说:“还能准备些什么?乐器、身份证、参赛证,统一着装,发型整齐。没了。” 杨司乐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备注一番,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语气却挑不出错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小提琴首席找不到由头把他赶出去,碍于脸面还得礼貌回应。 但再怎么想都气不过。 他看见杨司乐背着琴包,像是音中学生,便想用准高三学长的身份压他一头。 “你是施年的同学?” “嗯。” 杨司乐拍了拍施年的背,示意他去收拾外出过夜的行李。 施年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白天穿的T恤和牛仔裤,进卫生间换衣服,耳朵却时刻准备着,没放过杨司乐说的每一句话。 小提琴首席确定面前的男生比自己小了一级,优越感就蹭地冒出头,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我高三的,算你们学长吧。” “原来是学长,你好。” “你陪施年来青原比赛?” “不是。” 刚钻出T恤领口的施年:嗯?竟然不是?! 杨司乐:“我是来陪他玩儿的。” 施年满意了。 小提琴首席皱眉:“玩儿?” 杨司乐颔首:“他没和你说么?他比完赛要和我在青原多待几天,毕竟我们暑假作业都做完了,闲着也是闲着。” 施年差点没在卫生间里“噗”地笑出声。 小提琴首席不甘示弱:“你是吉他专业的?以前怎么没在楼里见过你?” 杨司乐如实相告:“我是民乐楼的。” 小提琴首席作恍然大悟状:“怪不得。我听我朋友说民乐搂的课程比较轻松,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少,唉,早知道我当初就报民乐专业了。” 杨司乐叹了口气,语气倏忽间变得如往常一样具有亲和力:“你朋友可能是在说反话吧,民乐楼老师可变态了,在他们手里我月底考核的独奏从来没上过85。” 小提琴首席用一种“这你都好意思显摆”的眼神蔑视他。 杨司乐见他入套,终于扬起了招牌式的笑容:“所以我没得选择,只能出国留学了,前几天刚联系好学校,下学期就走。” “学长你呢?是要出国还是在国内艺考?要出国的话得赶紧准备了,好的艺术类院校本来就少,在国内的招生名额更少,不抓紧不行。”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知道的,这一块儿不是没有动手脚的余地,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小提琴首席被他撺掇得头皮发麻,脸上的笑已经快维持不住了。 “是吗……谢谢提醒。” “学长跟我客气什么,举手之劳。” 说完,杨司乐伸手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施年,换好了吗?” “好了,马上!” 早就换好衣服,一直坐在马桶上捂嘴偷笑的施年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苹果肌,强行按捺住大仇得报的放肆笑容,摇身一变变回正儿八经的施首席,冷静自持地推门出去。 杨司乐点到为止,不再一个劲儿地扎小提琴首席的心,甚至周到地和他道了晚安,真心地祝他明天比赛顺利,才和施年一同离开。 施年走的时候从小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塞了其中一罐给杨司乐,硬是要在电梯里和他干杯。 杨司乐见他包着一嘴可乐,眉目间的得意满得快荡出来了,不禁笑问道:“有那么开心吗?” 施年咽下冰可乐,稳了稳表情,一脸无辜地反问:“我看起来很开心吗?” “嗯,很开心。”杨司乐仰头喝了一口可乐,不舍得苛责施年什么。 他其实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了。 说到底,小提琴首席只是个凡事力争上游,努力勤奋的普通同学,心眼不坏,万一他是真抱着讨论的态度跟施年聊这些话题的,那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可就咄咄逼人得狠了。 更何况,他尚且不知道他和施年的对话被施年透露给了自己,自己这么找上门去替施年出气,在他眼里,和无端找茬、随地炫耀没有分别。 施年察觉杨司乐情绪并不爽快,也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卑鄙。 但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杨司乐为自己做这种事,现在杨司乐当着他的面,毫不遮掩地陷入自责,无异于是把他道德高地上推,使他的良心发现显得那么被动,那么不值一提。 就好比他在家里吃施正国做的饭时,哪怕已经提前想好,待会儿自己要分担家务主动洗碗,但如果施正国先一步开了这个口,那他也会立刻变得不想洗。 碳酸饮料里的气体争先恐后地炸裂,施年渐渐地琢磨出了愤怒。 电梯到了一楼,他气呼呼地大步往外走,冷不丁往杨司乐身上甩了一句:“圣母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杨司乐当场愣在原地,差点错过出电梯的时机。 他回过神来,挡住正在闭合的轿厢门,赶忙跟上去,意图跟施年理论理论。 施年不想听他说败心情的话,没好气地问:“酒店在哪儿,我打车。” 杨司乐欲言还休地闭了嘴,边走边在微信上把自己临时订的酒店的地址发给他。 一路上,两人都没和对方说过半个字。杨司乐坐在副驾,没事人一样和司机聊东聊西。施年沉默地坐在后排,捏着空易拉罐,越听越来气。 订的酒店离这儿不过半个街区,起步价,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只维持了十五分钟。 在前台办理入住,坐电梯、找房间,刷开房门,对着一张大床,他们说什么也没办法接着装看不见对方了。 必须得说话,要不然特意从庆江坐动车过来就没意义了。 杨司乐放下背了一路的吉他包,把口袋里施年的睡衣拿出来,好言好语地劝他:“你先去洗澡。” 施年垂眼看到他第三节 指腹被口袋绳子勒出的粗痕,还有回血过猛刹那间泛紫的指尖,一下就心软了,又不好意思立刻低头示好,便说:“你先去。” 杨司乐平白忍了他一路,以为他仍旧在生莫名其妙的气,多少也有点不耐烦。 他把睡衣往床尾一扔,从口袋里拣出自己的衣服:“随便你。” 施年委屈,超级委屈。 他想到杨司乐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那情难自控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如果杨司乐不来,室友说话再怎么难听,他忍忍就过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失两晚上的眠。 然而杨司乐来了,还为他出了头,一切就瞬间变得难以忍受起来,搞得他无比想争个对错。 尤其是在他心软的时刻,想要换位思考体谅杨司乐的时刻,被后者用那种语气怼回来,放谁身上都会觉得难过。 施年心不在焉,潦草地洗漱完毕,背对杨司乐翻身上床,自觉地睡在床沿边上,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 杨司乐戴上眼镜坐在书桌后面,继续整理白天没能和谢沉整理完的谱子,这次说什么都不愿意纵容下去。 时间滴答滴答地溜走,施年睡不着,维持同一个姿势睁眼到十二点。 杨司乐把贝斯谱改编成鼓谱,结束了今日事宜,这才摘掉眼镜,把纸张装回琴包内胆,关了台灯躺上床。 施年感觉到身后床垫一凹,心也跟着凹进去一块。 杨司乐奔波一夜确实乏累,习惯性地说了声“晚安”,便拉上被子另一角准备入睡。 施年等了半天,确认身后没了多余的动静,才小心翼翼地翻转身体,在一片昏暗中悄悄地看杨司乐。 结果直接对上了杨司乐炯炯有神的双眼。 “你吓死我了!”施年往后一缩,是真的有被吓到。 杨司乐按住他的胳膊,没让他躲回床沿:“再退就要掉下去了。” 根据以往的教训,杨司乐给了台阶就得抓紧时间下,施年立马乖乖地往里挪了几寸。 “怎么还没睡?”杨司乐松开手,平声问,“睡不着?” 他听付宜详细说过施年焦虑失眠的症状,今天他就是怕施年到陌生的地方比赛,晚上会失眠,才特意上校内网找到比赛地点和校乐团订的酒店,一排练完就马不停蹄赶到高铁站,坐了时间最近的一列动车跑到青原来。 施年是有点睡不着,不过不是为了比赛。 “对啊,睡不着,被你气的。” 杨司乐关了空调,给他掖好被子,蹙眉问:“我怎么气你了?你气我还差不多。” 施年小声哼哼:“是你先气我的。” 杨司乐懒得跟他计较了:“嗯,我特地过来青原气你的。” 施年被他提醒了这件事,顿失所有底气。他借着窗外的光瞟了一眼杨司乐,埋下头问:“说认真的,你特地过来干嘛?” 杨司乐:“找气受。” 施年:“……杨司乐。” 杨司乐无可奈何地叹气:“看你比赛行不行。” 施年有点被哄好了,忍着笑意反问:“我比赛有什么好看的。” 杨司乐翻了个身:“那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施年不依了:“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在青原旅游几天吗?我来之前刚好也有这个打算,待会儿就把房费转给你,一起呗。” 杨司乐还是背对他:“跟我这种圣母一起旅游怪累的,还是算了吧。” 施年被这话刺得心尖一疼,自责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伸出手指,扯了扯搭在两人之间的被子:“杨司乐……” 杨司乐不理他。 施年再扯被子,明知故问道:“你生气了?” 又扯:“对不起,你是在帮我,我不该那么说你。” 还扯:“别生气了,明天我帮你找乐团老师要赠票怎么样?” 继续扯:“杨司乐……” 杨司乐仿佛忍耐到了极限,啧了一声猛地夹住被子转回来,毫无预兆地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不想让我盖被子就直说!再让你这么扯我这边就没的盖了!” 施年曲着小臂,无意识地拿脚压住他的腿,吃了蜜似地窝在他怀里,终于放心了。 “不生气了吧?” 杨司乐理开拧巴的被子,再好好地抱住他,认输一般地说:“不气了。” 施年觉得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相处模式,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杨司乐听他声音里带着笑,也跟着笑了:“我怎么这么好哄。” 施年嘿嘿一笑,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对啊,你怎么这么好哄。” 蹭完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他妈……难道不是在跟男朋友撒娇?! 施年浑身一僵,凭触觉在脑海中还原了两人现在的体|位——他枕在杨司乐的胳膊上,脚也放在了杨司乐赤|裸的小腿上,杨司乐非但没觉得肉麻,反而紧紧地抱着他,下巴自然而然地抵在了他的头顶。 “杨司乐。” “嗯?”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杨司乐仔细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怎么了?” 施年动都不敢动:“我们两个大男生,大热天儿的,这么抱着睡,好像……” 经他这么一提醒,杨司乐反应过来了。 他和年年虽然五年未见,但各自的年龄早已不是个位数了。他们现在是高中生,步入青春期的高中生,本能躁动的高中生。 不仅如此,施年的性取向还是同性,是跟自己一样的男生。 男生啊! 电光火石间,杨司乐的思维进入真空,也不敢动了。 两人满脸通红,尴尬地相拥着,相贴的肌肤每一寸都在发烫。可谁都不敢先松开手,谁先动谁就是心里有鬼。 “哦,是这样的。” 片刻后,杨司乐自认作为哥哥,得率先对此事负责。 他故作平常地解释道:“我有个弟弟,我跟他从小就这么睡,习惯了。你要是介意的话……” 施年在黑夜中睁着双眼,心跳如杨司乐练的双踩。没等杨司乐说完,他就掐断道:“那什么,我也是有个哥哥,习惯了。” 杨司乐别扭地扯了扯嘴角:“是吗?好巧……” 施年的脸贴着杨司乐的胸腔,杨司乐一笑,他那半张脸和连着的半个身子都麻了。 他赶忙摆动腰部离远了一点,转移话题道:“怪不得你脾气这么好,原来是当哥哥练出来的。” 杨司乐脸上退了热,这回是发自内心地笑:“对啊,我弟弟特别不让人省心。” 施年好奇地问:“他怎么不省心了?” “跟我打架,冲我骂脏话,还说我是圣母。” 施年一听,全跟自己对上了。他怀疑杨司乐是故意的。 “……是挺不让人省心的。” “不过他大部分时候都很懂事。” 杨司乐成功被带跑偏,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把刚后退了一点点的施年抱了回来,两人挨得比之前更近、更紧。 “所以我知道他每次对我说这种话都不是出于恶意,就是一时控制不住,冲亲近的人发泄罢了。他那么怂,才不敢对外人凶。” 施年搭着他的肩,若有所思地说:“杨司乐,你是个好哥哥。” 和日记本里的洋洋哥哥差不多好。 “当你的弟弟肯定很幸福。” 杨司乐舒服地呵了一口气:“他也是个好弟弟,很努力地在克服自己的缺陷。” 施年抬头看他,发现他回忆弟弟的眼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远胜以往的温柔跟溺爱。 他好希望杨司乐也能这样看着自己。 ——“你现在想亲我吗?” 耳边突兀地响起这句话,施年一个激灵,惊惶地屏住了呼吸。 他来不及细细分辨自己是从哪儿、从何处听来这句话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就特别想亲杨司乐。 杨司乐好温柔,杨司乐身上的味道好好闻,被杨司乐抱着好踏实,他想亲杨司乐,他好想亲杨司乐! 完蛋了!他为什么会想亲杨司乐啊?! 第27章 无法避开的问题与一场不期而至的背叛 施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昨晚睡前突然想亲杨司乐,今天早上醒来看到仍在熟睡的杨司乐,还是好想亲一口。那之后住在一起的三天该怎么办?每天都挣扎两次? 为了校乐团的荣耀和名声,施年忍了又忍,倍加专注地参与进合练,才好歹没在比赛途中分神去想坐在台下注视自己的杨司乐,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任务。 杨司乐悬着的心也归了位。在环球酒店大堂等施年收尾时,他和刚刚座位相邻的女家长一起聊自家孩子,交流育儿心得。 女家长:“我女儿跟你弟弟没法比,一点都不自觉,让她练琴跟要她命一样。” 杨司乐:“所以还是得真心喜欢这门乐器才行。虽然我弟弟小时候也是被他爸爸妈着练的,但他后来学进去了,练琴再没让人催过,特别乖。” 女家长“哎呀”一声,端详起他的五官:“我以为你们是亲兄弟!有点挂相!” 杨司乐笑呵呵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吧……他长得比我好看。” “明明是一样好看!”女家长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弟弟比你小几岁?” 杨司乐:“不到一岁,我们是同级生。” 女家长感叹:“才十六?这么小?!我女儿都快十八了。” 说着,她就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作势要扫杨司乐的微信二维码。 “小杨啊,不介意加个微信吧?有机会让我女儿跟你弟弟聊聊,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争取早日向他看齐。” 尽管杨司乐很喜欢听别人夸施年,但如果要为不在场的两人牵线搭桥,怎么想怎么怪。 万一施年不喜欢和女生交朋友呢?万一他觉得跟异性相处还不如跟同性相处自在呢? 直到这时,杨司乐才发现,自己对同性恋的心理知之甚少,几乎一无所知,全凭臆测。 施年拖着行李箱,甫一走出电梯,就被杨司乐用一杯奶茶堵住了。 “辛苦啦!”杨司乐大喇喇地冲他笑,似乎对昨晚两人相拥入睡的事毫不在意。 施年捉摸不透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只能尽力表现得和平时一样,接过奶茶,程序化地说:“不辛苦。” 杨司乐两手空空,顺理成章地拿过他的行李箱拉杆,和他一起走出酒店,路上不忘试探道:“你今天状态特别好,坐我旁边的阿姨一直跟我夸你,都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了。” 施年面无表情,也试探他:“我喜欢男生,不喜欢女生。” 杨司乐赶忙在刚建立的《同性恋个体观察日志》里记上:年年不喜欢和女孩子交朋友。 他松了口气:“幸好我没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 施年乜眼看他,问:“如果下次是男生来找你要我的联系方式呢?” 这可把杨司乐难住了:“那我是给……还是不给呢?” 施年讨厌迂回战术,如果对方是同样直来直去的谢沉,他才懒得费心思搞这一套,大胆地开口问便是。 无奈对方是杨司乐,是他一开始完全没抱任何要与其交往的心态结交的朋友,贸然问出口得承担极大的风险: 杨司乐顺势告白,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到了哪种程度,无法立刻答应;杨司乐否认,那他就是自作多情,他们可能会尴尬得连朋友都没得做。前后者都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局面。 两难啊两难。 施年纠结得像头鬃毛打结的小狮子,坐在床尾一个劲儿地薅头发。 杨司乐替他把衣物和大提琴归置好,扭头见他一脸烦躁,下意识想给他呼噜呼噜毛。 手伸到一半,他转念想到: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年年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亲抱抱举高高,六岁和十六岁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他在心里的《同性恋个体观察日志》上再添一笔:注意举止得体,保持友好距离。 “怎么了?” 最后,他选择站在原地空口问。 施年撑着下巴跟墙上的挂画干瞪眼,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我饿了。” 庆江音中的比赛序号靠前,十点便早早地演奏完毕。但赛后总结和收拾行李耽误时间,十二点半他们才离开环球酒店,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了,饿得合情合理。 杨司乐不疑有他,连声安慰:“不饿不饿,待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又来了! 施年不服气地回头:“杨司乐!哄小孩儿呢?我不是你弟弟!” 杨司乐撇了撇嘴,暗道:怎么不是?你可是我的可爱弟弟,小跟屁虫,宝贝年年。 “那行,我换个语气。”他改了口,“施年,赶快收拾,我们马上出门。” 然而,到了吃饭的地方,杨司乐照顾人的惯性再度爆发,吃火锅一个劲儿地给施年涮肉夹菜,专挑好的和嫩的往他碗里放,反倒没怎么给自己捞东西。 可纵使杨司乐点的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品,施年也不敢消受,生怕自己被区区一顿火锅收买了心,一不留神越过高压线,重新念起昨晚想做的事。 杨司乐看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夹的菜扒拉到一边,疑惑地问:“我记得都是你喜欢吃的啊……现在不喜欢了吗?” 施年停下筷子,抬头看向他,更疑惑地问:“你‘记得’?” 杨司乐一哽:“我们是小学同学嘛……” “哦,差点儿忘了。”施年移开视线,后悔不该追问这么一句。 为了让逻辑更周密,杨司乐补充道:“我们两家人那时候凑巧在火锅店外面碰到,就干脆拼桌一起吃了,所以我有点印象。”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他们两家人以前每个月都会抽空出来聚一次餐,大人们一聊开,顾不上俩小孩,杨司乐就会自觉地照顾起施年,盯着他别乱吃东西,用清水帮他涮掉红油,不让他半途而废下桌去玩儿,严格把控每一道关卡。 施年记不起来,只能模棱两可地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后面的行程中,他刻意回避了小学时光和昨晚的亲昵,无限忽视两人早早相识的事实,单方面把杨司乐当作暑假刚认识的朋友,寄希望于能以此使二人的相处模式回到理应在的正轨上。 杨司乐提议去某个景点,询问他的意见,他既不无条件地说好,也坚决不跟他对着干,一路谨慎地控制着拒绝和迎合的比例。 这比和初到新环境的焦虑斗争还要累,施年没力气有别的绮念,更没什么心情感受人文风光,一整天都过得没滋没味。 杨司乐也累。 吃完午饭,他兴致勃勃地说去熊猫基地,施年却嫌弃距离太远、时间太赶,不肯今天去。 乘公交车路过市区内的热门景点,他随口问施年要不要进去转转,施年又莫名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可实际上他对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游客打卡地并不感冒。 一来外地,诸多蛰伏的问题纷纷露头。他们喜好不同,旅游观念有巨大差异,除开回忆,能聊的共同话题少之又少。 杨司乐不得不反省,通过这种方式来让施年克服对变化的焦虑是否真的可行,自己对两人关系能回到过去的希冀是否过于天真。 他再不想承认也得认,他读不懂施年的地方有很多,他和施年之间的沟壑不止“健忘”这一条。 做了一天的主,没讨到半点好,杨司乐很是气馁,晚饭问题便索性全权交给施年定夺,不再活跃地贡献意见。 施年觉得“朋友”就该像施正国说的那样AA,既然杨司乐忙活了一天,现在是该轮到自己大展拳脚了。 他在网上挑了好一会儿,相中一家好评度极高的粤菜馆,好不容易按照导航的指示,没绕弯路地把杨司乐带到了店门口,结果还是错过了预约时间,必须得重新排号。 两人饿着肚子坐在店门口喂蚊子,施年学着杨司乐照顾他的模样,一会儿给他拿店家免费供应的小零食和酸梅汤垫肚皮,一会儿低头研究菜单,猜测杨司乐喜欢吃些什么,待会儿应该点些什么,才能保证上菜迅速、搭配科学。 可惜杨司乐忙着回微信,没注意到施年的用心,手边有啥他吃啥,根本没想过为什么自己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原本放在三米开外的小零食。 施年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一边吃自己拿的零食一边笑得开心,也跟着高兴了起来,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肯定一般。 于是他自信地将这种作风延续到了正餐上。 杨司乐左右张望找空闲的服务员,他抢先一步叫住经过的姐姐向她要菜单。 杨司乐对着一长串菜名犹豫不决,他立刻佯装云淡风轻地把自己刚刚翻看了上百条美团评论总结出的成果说给他听,供他参考。 “醉鸽和啫啫煲是这家的招牌菜,据说味道很好。玫瑰豉油鸡一般,最好别点。烧腊好多地方都有卖,腻得快。茄子煲和咕咾肉不错。点心推荐椰汁糕和腐皮卷。” 杨司乐的手机不停振动,他分神去看,对施年做的功课没有特别惊喜,只评价了一句“腐皮卷是豆制品吧?不要这个”,便把菜单递还给他,埋头回复陈楠的消息。 施年见他忙于回复微信消息,全程几乎没看过自己,捏着菜单不由得一愣,面上难掩失落。 但他可以安慰自己: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杨司乐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定是有急事他才会停不下来地看手机。 施年一个人跟服务员交流,一个人下单,一个人喝着茶等菜上桌。 杨司乐把堆了一整天的消息处理完,现在正和陈楠说到自己跟施年一起在外面吃饭。 陈楠问他青原好不好玩,他诚实地回道:“一般,不是很好玩。” “我前年去过,我觉得挺好玩的啊。” 陈楠懒得打字,发来一条语音:“一定要去熊猫基地,国宝不愧是国宝,我一个男的都被大熊猫可爱得不要不要的,在里面逛一整天都不是问题!还有青原周边的几座山,有空的话推荐你们去爬一爬,绝美。” 杨司乐不方便听,把语音转成了文字。 他读完陈楠的建议,有些可惜地说:“我们就待三天,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今天一天光在市区里逛了。” 陈楠:“市区有什么好逛的?除了改建得妈都不认的古迹和专门骗游客钱的小吃街,哪里能逛?让我开开眼。” 杨司乐:“金融中心,市博物馆,省图。” 陈楠:“………………” 椰汁糕上桌,杨司乐按了锁屏,把手机放到纸巾盒旁边,准备动筷。 施年见他终于不醉心于跟别人聊天了,正想找个话题打开局面扭转心情,杨司乐的手机又亮了。 陈楠半开玩笑地说:“跟施首席一起旅游辛苦你了。” “我的好队长”。 “再忍两天”。 “楠楠接你回家”。 后台逐条推送,杨司乐斜眼看了看,打算吃完饭再回,便再度熄灭屏幕没管。 施年坐在对面,看不清具体内容,倒是很满意杨司乐对其置之不理的态度,有点开心地告诉他:“刚才给我们上菜的姐姐一直在看你。” 杨司乐舀了一勺点心,不解地看向他:“我脸上有脏东西?” 施年咬着勺子笑了笑:“没有啊,可能因为你长得比较帅吧。” 杨司乐好不容易见到年年笑,心里终于松快了些,也跟着笑起来:“那她为什么不看你?你长得更帅。” 施年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夸,心里立马乐开了花,脸上却还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有吗?我长得很一般啊。” 两人同时伸手去分糕点,杨司乐趁机用勺子轻轻敲了敲施年的勺子:“傻,你都叫一般的话,那就没人敢说自己好看了。” 施年藏在身后的小尾巴差点儿没摇出残影:“你才傻,我不傻。” 杨司乐想了想:“这样吧。她是先看你长得好看,才顺便想看一看能和这么好看的你一起吃饭的我长什么样,结果发现我也长得挺好看,她就震惊了。” “嗯……有道理。” 施年对他的推理很满意,失落之情一扫而光,胃口大开。 杨司乐也满意于施年能吃得香说得多,全然忘了下午的不畅快,吃完饭又忍不住大包大揽地去前台结账开发票。 施年发现自己还是更享受跟着杨司乐的节奏走,没舍得破坏这种气氛,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等他核对账单。 按照在庆江养成的习惯,吃过饭要一起去散步消食,杨司乐付完钱就去了卫生间,免得待会儿在外面不好解决。 施年没喝酸梅汤,暂时不想上厕所,主动帮忙背包拿手机,先一步去店门口等。 他站在街边,一个人闲得无聊,就提前把晚饭钱除以二转给了杨司乐,顺便想做做功课,看步行距离内有没有什么散步的好去处。 杨司乐的微信账号收到转账提醒,屏幕随振动一亮,通知栏的未读消息也一并出现。 施年下意识端起杨司乐的手机看了一眼。 47分钟前—— 陈楠:“楠楠接你回家”。 陈楠:“再忍两天”。 陈楠:“我的好队长”。 46分钟前—— “跟施首席一起旅游辛苦你了。” 施年久久地注视位于最下方的这一句话,突然意识到,46分钟前,他和杨司乐应该刚开始吃饭。 原来他当时收到的消息就是这个。 原来那会儿他看到了却没回复的原因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后来还要对自己笑呢?只是出于客套吗? 和自己一起旅游真的有这么煎熬吗? 煎熬到即使自己就在他旁边,他也要在网上和别的朋友抱怨? 顷刻间,不曾期待的惊醒、自作多情的羞耻,以及被信任的人背叛的难过淹没了施年。他没空想答案,不愿意想答案。他只想回家,一个人呆着。 现在就想。 他总不能当着根本不喜欢他,甚至烦透了他的杨司乐的面掉眼泪。 第28章 水能载舟 但他并没有真的转身就走。 杨司乐的包和手机还在他这儿,他的行李和大提琴还在杨司乐订的酒店里,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可信的借口,足以对之前应下的承诺、动过的心思一一反悔。 手机的冷光歇了,惊愕与悲愤过后是茫然与疲惫。他站在流淌着欢声笑语的陌生街头,有点记不得自己答应杨司乐一起旅游的理由。 杨司乐上完卫生间,来到粤菜馆门口,看见施年正望着马路发呆。 他走至施年旁边,从他手里拿起自己的挎包,解释说:“卫生间里有人,我多等了一会儿。” 施年转过来,摊开左手,把掌心里的手机递给他:“嗯,没事。” 杨司乐听他语气恹恹,接过手机的同时抬头看他,却发现他垂眉低目、无精打采,神情称得上悲伤。 “怎么了施年?”他背着双手前倾身子,歪着脑袋从更低处找到施年的视线,担忧地问,“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四目相对,施年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过脸,冷淡地错身走开:“我刚刚在想比赛的事。” 杨司乐直起身,揣好手机追上他:“比赛已经结束了,”他倒退行走,时刻观察施年的反应,“不管你们演奏得是好是坏,明天才会公布结果,今晚再怎么想也没用啦。” 他又想揉一揉施年的头发,搓搓手指,还是忍住了。 “不如开开心心地玩,痛快享受开学前的最后几天假期,你说对不对?” 施年觉得自己宛如打开了上帝视角,此时杨司乐不论说什么漂亮话、做什么贴心事、扮演什么人畜无害的角色,他都能一眼看穿背后丑陋的真相。 可他内心竟然渐趋平静,就连茫然感也淡漠了,只剩下乏味。 他好像接受了日益清晰的现实,即自己注定留不住任何人。 “对。” 他失去了洋洋哥哥,破坏了班长的青涩记忆,初中游离在群体之外,争取不来谢沉的喜欢,让脾气这么好的杨司乐感到厌倦。活了整整十六年,他能放心聊上几句的朋友居然只有自己的亲生爸爸和同桌张晴好,是真的失败。 “你说的都对。” 他痛快不了,更无福享受。旅游没意思,交朋友没意思,关上门独自练琴才比较有意思。 “你昨天说自己要出国,已经联系好学校了?” 后面有骑共享单车的路人经过,施年把杨司乐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免得节外生枝出事故。杨司乐就势转了个身,继而和他一起并排走。 他低头看了看小臂上施年尚未松开的手,对他保护自己的姿态很是受用,笑意越来越浓:“我肯定是骗他的啊。出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以我的专业水平,怎么可能还没上高二就把学校联系好了。” 施年把手揣进裤兜,望着前路:“我以为你不会撒谎。” 杨司乐想起昨晚他对自己的评价,既是好笑又是不平地耸了耸肩膀:“施年,我不是圣母,我就是个普通人。会犯错会偷懒会说谎,成绩一般,有时候过分理想主义,想一出是一出,什么都想学,但什么都只懂皮毛的那种——普通人。” 施年无所谓似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两人暂时无话,只顾朝前走,谁都不知道是要往哪儿去。杨司乐边走边一个劲儿地瞟施年,无数次想戳戳他软乎乎的脸,问问他还在不开心些什么。 施年不可能没注意到杨司乐的探寻,但他始终置之不理,平淡无奇地在路口停下,等红灯转绿。 明明吃饭的时候还挺活泼的,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冷漠,这么心事重重?杨司乐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原因。 他站在路坎上犹豫片刻,轻轻撞了撞施年的肩膀,开玩笑一般地问:“怎么了,对这样的我有点失望?” 施年没回答这个问题,他佯装眺望的样子,顺理成章往远离杨司乐的方向挪了小半步,然后抬起下巴指了指街对面的商场:“好像有人在路演。” 杨司乐被他这小半步当众扇了一巴掌,笑容僵在了嘴角。 撞肩膀逾矩了吗?陈楠也撞过他的肩膀,他不觉得这个动作有多令人想入非非啊…… 且不说一条裤衩长大的兄弟,就是平常的朋友、同学之间也爱这么做吧,为什么年年会抗拒? 同性恋是不是有点儿太……敏感了? 施年没等到他接话,就跟施正国写剧本时一样,自己面无表情地往下念台词:“你不是喜欢这种演出么,要不要过去看看?” 本该温和迁就的提议语气被他念得寡淡无味,杨司乐更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这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商场门口的喷泉边上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男人,他面前摊开放着吉他琴包,脚边立着一个便携音箱,面前架着一个半人高的话筒,正在弹唱周杰伦的《七里香》。 坐在长凳上喝饮料的情侣,出来遛狗的居民和驻足的路人,大家松散地围坐在四周,并没有向他投去过于浓烈的视线,好像他是伪装成石头,隐藏在广场草坪里的音乐扬声器,他的歌声是理应存在的消暑背景音。 杨司乐看出他是这儿的常客,便大胆地站近了听。 年轻男人唱完最后一句歌词,拨着弦冲他展颜一笑。杨司乐回之以笑容,蹲往他的琴包里放了十元现金。 “好听。” 年轻男人仿佛没被人夸过,起初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抱着吉他腼腆地颔首致意,真挚地对他说:“谢谢。” 杨司乐没起身,继续蹲着,微微仰头看向他:“现在好多人都不带现金出门了,你可以印个收款二维码立在音箱上。” 年轻男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又重复了一次:“谢谢你。” 杨司乐觉得自己是管得有点宽,摆了摆手说:“建议而已。不客气。” 施年立在杨司乐身后,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再次有了流泪的冲动,因为他发现,杨司乐这个“普通人”对相识的不相识的,年长的年幼的,各种职业的人,都充满了如此的关怀和同理心。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说不定就不会产生误解,以为自己是他出于爱慕格外优待的对象。 这一刻,他无助地承认了——他喜欢杨司乐。 即使杨司乐不喜欢他,背地里和朋友发关于自己的牢骚,他也依旧很心动。理不清源头、无法自拔地心动。 年轻男人重新拨响了吉他,是林宥嘉的《残酷月光》。 杨司乐往后退,一路退到施年身边,跟着唱:“让我爱你,然后把我抛弃。我只要出发,不要目的。” 除了他,周围还有不少人也在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平常或动容的神情。杨司乐一直很喜欢也很向往这种氛围,伴着节奏在腿上用手指头敲起了架子鼓。 等年轻男人唱完,他才想起该照顾一下不听流行歌的施年,向他介绍介绍歌曲详情。 “施年,你听过——” 他笑着扭过头,对上的却不是一双同样沉醉的眼,而是一张没有表情、泪流满面的脸。 他不知道施年为什么哭,为什么哭得毫不保留,他只知道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一颗原本高扬着的心都快被那两行仍在不断落下的热泪给灼伤了。 一时间他手足无措,既不敢触碰施年,捧着他的脸轻声哄,也不敢轻举妄动,问些愚蠢的问题。 突然,施年率先转身离开:“困了,回酒店吧。” 他没有动手擦掉泪痕,崭新的眼泪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外涌。可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稳当,好像两个分离的灵魂占据了同一具肉|体,将他的情绪和行为割裂成了不能凑成一对的碎片。 杨司乐更心疼了,他甚至想,是不是年年被这首歌提醒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不愿意对他声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发泄。 他用眼神和对面的年轻男人道别,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施年后面,不过分靠近,也绝不远离,始终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 施年渐渐止住了眼泪,低头摆弄手机,视他为无物。 两人沉默地回到酒店,施年拿上睡衣进卫生间里洗澡,杨司乐坐在床尾,束手束脚地苦思冥想。 直到水声停了,他才打定主意,准备问一问付宜。 一按亮手机,锁屏上的微信通知就塞满了他的眼睛。他正好在考虑措辞,便机械性地挨个滑动删除。 第一条是一则app热门推送,第二条是施年的转账提示,第三条是陈楠的消息。 “楠楠接你回家”。 删除。 “再忍两天”。 删除。 “我的好队长”。 删除。 “跟施首席一起旅游辛苦你了”。 手指停在最后一条,杨司乐猛地从床上站起来。 该不会…… 不是吧?! 他赶忙解锁手机,暗自祈祷着点开了微信,核对施年给他转账的时间。 祈祷没用,施年果真是吃完晚饭就立刻给他转了钱,跟他在粤菜馆前台付款的时间前后相差不过三分钟。 完了完了,陈楠的回复和他的连在一块儿,他那会儿应该是看到了,所以自己上个厕所的工夫,他的情绪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整个人都变消沉了。 杨司乐错愕不已,万万没想到这场乌龙会让他的年年哭得那么伤心。 怪不得年年说,“以为”他不会撒谎,他当时还没觉出年年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指代昨天怼小提琴首席的事。 这下怎么办,不知不觉间,他在年年那儿的信用已经濒临破产,这说出去谁敢信?! 杨司乐愁得焦头烂额,握着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施年洗完澡出来,正好跟他撞上。 “你洗完啦……” 施年垂眸在地毯上蹭掉拖鞋底部的水,径直道:“你去洗吧。” “不着急,时间还早。”杨司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旁敲侧击地问,“施年,你刚刚……” 才听了个开头,施年就推测出他是要说什么。 然而他不可能把自己流泪的真正原因和盘托出,因此他用酒店毛巾擦着头发,打断道:“我很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行!憋一晚上你越想越气我更解释不清楚了! 杨司乐懂这个道理,顽强地继续说:“就几句话。” 施年打开吹风机,巧妙地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杨司乐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屁股坐到他旁边,调出和陈楠的对话框,把手机往他眼前凑:“你是不是看见了这个所以不开心了?” 施年朝另一个方向仰起头,用吹风机吹后脑勺,就是不看他的手机。 “都是误会!我没有说过你坏话!我怎么可能说你的坏话?!”杨司乐在他耳边大声伸冤,手指接着往上翻聊天记录,“你看,我是说青原没什么好玩儿的,是陈楠理解错意思了。” 施年还是不理他。 “他没和你相处过,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学神这个肤浅的层面上!我回去批评他!”杨司乐软下声音,“不生气了好不好?” 施年三两下吹干头发,关掉吹风机,作势要躺进被窝睡觉。他起身掀被子,没掀动,低头一瞥,杨司乐的屁股还压着呢。 “请让一下,我要睡了。” 全程没看杨司乐一眼。 杨司乐心里叫苦不迭,不情不愿地往床尾的方向挪了几寸。 施年懒得重复,绕了一圈去大床另一边睡下了。 杨司乐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听自己解释,其实这件事只要说开了,不过是一个比芝麻还小的误会,在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中简直不值一提。 但施年好似因为这个误会直接否定了他人格的全部,这让杨司乐很慌。 他顾不上自己没洗澡没换衣服,蹭掉鞋子就爬上床,一气呵成地贴到了施年的背上。 他左手握着手机,隔着被子压在施年身上,右手强硬地钻过施年脖子与枕头之间的些微空隙,跟左手汇合,如此一来,他总算是把施年搂进了怀里。 ——终于舒服了。 不用顾忌有的没的,想抱年年就抱,真好。杨司乐满足得直叹气。 “你干嘛?!”施年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蹬着腿在他胸口挣扎起来。 杨司乐一个练了好几年架子鼓的,最不缺的就是手劲儿。他乘机把腿也压到施年身上,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反抗镇压下来。 “乖,别动,让哥哥抱一下。”杨司乐把脸埋在施年肩膀和颈项的交界处,闷闷地说,“忍了一天了,让我抱一会儿。” 别人吸猫吸狗,他吸年年。杨司乐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正当,不带邪念与杂质,是一种纯粹的亲近和爱护。 即使这样“爱护”的实现让他悬吊吊的心反常地沉进了难舍难分的沼泽。 施年不动了。他背对杨司乐,颇感悲戚地望向映在窗帘上的树影。 “你对你弟弟也这样吗?”他轻声问。 杨司乐点头,隔了几秒钟又摇头:“没有像这样抱过他。” 感觉很新奇,还夹杂着类似于费尽心机终于得逞的放纵,仿佛他渴望这样抱年年已经很久很久了。 施年闻言,不再说话。 刚才杨司乐的解释他一字不落全听到了,有理有据,值得他相信。可这也让他前所未有地体悟到了存在于两人之间难以调和的问题。 他喜欢杨司乐,不代表他们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眷侣。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如果不是因缘际会相识在校园,以他们各自的喜好和性格,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更深入的交集。 杨司乐喜欢新鲜、擅长冒险,贴身相处的时间一长,他就会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刻板无趣。 那个时候他会怎么办呢?沉没成本谁来承担呢? “杨司乐。” “嗯。” “明天一早我就回庆江。”施年通知他。 杨司乐立刻抬起头,惊讶地问:“为什么!” 施年平声答:“不为什么,不喜欢青原。” 杨司乐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着急忙慌地按亮手机想重新解释一遍:“你不相信吗?我真的没有跟陈楠说过你的坏话,从来没有!不信你看!” 施年握住他的手腕,抬高小臂格开他的手机,用不耐烦的语气说:“抱够了吗?抱够了就下来,我要睡觉。” 杨司乐束手无策了。 他直觉施年这一走,开学后他们就会彻底沦为相识的陌生同学,一切回到原点,他伸出手想和施年打招呼,施年吹着口哨,指尖转着文件夹,皱着眉头经过他,顶多只看他一眼。 那天他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吧,才会吹轻快的口哨,以后呢,恐怕连那“一眼”都将不复存在。 难以言明地,杨司乐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这一夜,失眠落到了另一个没有体会过此种滋味的人头上。 杨司乐坐在书桌后,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面朝他,睡得很深的施年脸上。 他回忆小时候,施年教他爬树,和他分零食,跟他坐在小板凳上吹泡泡,一口一个“洋洋哥哥”,从不离开他半步。 他想起自己搬到北京的头一个月,妈妈心情不好精神恍惚,他只能揉着眼睛熬夜,等她睡着了再溜进客厅,用家里的座机偷偷打电话给付阿姨,问年年今天有没有乖乖吃饭,有没有哭着找她要洋洋哥哥。 再后来,爸爸药石罔效,他们被医生劝回了家,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差,断了庆江这边的人际来往,一心要做活死人,跟爸爸一起被众人遗忘在不再流动的时间中。 他体恤这种心情,跟着一起消失,每天上学放学做作业,空闲时间基本全花在练各种乐器,钻研各种能转移注意力,哄自己开心、博妈妈一笑的小玩意儿之上。 怪不得谁,是他先放弃年年的。 天际将白,杨司乐灰心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给施年收拾行李。 他把衣柜里挂着的西装取下来,放进行李箱,再把一套干净衣裤叠好放在施年的枕头边上。 他甚至单独帮施年买好了早上的车票,掐着点儿叫醒他,想把他送到高铁站,再回酒店补觉。 “年年,起来了。”他坐在床边,摇了摇施年的肩膀,轻声说,“回家吧,我送你。” 施年皱紧眉头睁开眼。杨司乐把手横在他的额头下,帮他挡住窗外照进来的光:“给你买了早饭,再不起来就冷了。” 施年还没清醒,下意识卷着被子往他那边缩,嘟嘟囔囔地问:“几点了?” 杨司乐心软得不成样子,捏了捏他的耳垂,答:“七点四十五。我给你买的九点半的动车票,快起来吧,再不起就赶不上了。” 累得不行还想继续睡一会儿的施年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给我买动车票干嘛?” 杨司乐很是沮丧,却仍是强颜欢笑地说:“怕你想趁我睡着的时候走,所以我干脆帮你买了,你别生气。” 施年一脸懵地抬头看他,追问:“趁你睡着的时候走?走哪儿去?” 杨司乐愣了:“回庆江啊……” 施年撑着床铺坐起来,好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还没睡醒还是发烧烧糊涂了?我待会儿要回的是环球酒店,回什么庆江啊。” 杨司乐瞪大眼睛,第一回 亲眼见到这个只听付宜转述过一次,无声无息的,堪称荒诞的过程。 他把施年的手从额头上抓下来,紧紧攥在掌心。 “施年……”他喉结滚动,声音颤抖地问,“你回环球酒店做什么?” 施年完全清醒了。 杨司乐的反应太不寻常,长期对此保持警觉的习惯使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想下床去翻笔记本,可右手被杨司乐握得死死的,他根本找不到借口回避这个问题。 他急得满脸通红,连忙在目光所及之处寻找自己的手机:“你先松手,我……我想上卫生间!” 杨司乐不松手,稍作冷静道:“施年,别找了。听话,别找了。” 施年慌张地看向他,被他神情中流露出的同情与怜惜给震得失去了辩解的欲望。 他无辜地大睁着眼睛,眼眶登时转红:“我今天……要、要参加比赛……” 杨司乐看不得他这样。他垂下脸,咬紧了牙关。 大厦将倾一般,施年塌下肩膀,难以置信地张开嘴,陡地落下一颗饱满的泪珠。 “难道不是吗……” 第29章 对对对,干活 早饭已经冷透了,躺在书桌上依旧没有人动。 施年反应过来自己健忘症发作,把昨天一整天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就惊慌失措地推开杨司乐,一个人躲进了卫生间,无论杨司乐怎么叫他,他都不应。 这家酒店大床房的卫生间不能反锁,杨司乐只是顾虑着施年的心情才没有径直推门进去。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从门缝里越来越清晰地听见了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施年,我能进去吗?”他敲了敲门,柔声说,“让我看看你。” 施年不理会,蹲在花洒下后悔得直掉眼泪。 如果刚才他能稍微镇定一点,嘻嘻哈哈开个玩笑,说自己还没睡醒,再步步为营地从杨司乐嘴里套话,不至于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他瞒住了学校里那么多人,独自对付过无数场类似的危机,再多瞒一个人也完全不在话下。 可这一个月以来,他习惯了在杨司乐面前放松自己,更别说是像今天一样,一睁开眼就见到杨司乐,他哪里还想得起平常用在别人身上的心计?没有当场泣不成声地抱着杨司乐大哭一场,而是躲起来慢慢消化惊恐,已经是克制的结果了。 杨司乐有些后怕,他不禁想,如果自己没来青原,施年是在和小提琴首席同住的期间忘了一整天的事,那他该有多无助多孤单。 但是,如果自己没来,或许施年昨天也不会生气,说不定压根儿不会被刺激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又抬手叩门。这次不是征求意见,只是通知。 “施年,我进来了。” 等了两秒,施年没答应也没拒绝,他便推开了卫生间的玻璃门。 谁成想,开了第一道门还有第二道——施年把自己关在了淋浴间里。 杨司乐看见这一幕,莫名想起老鹰抓小鸡这个游戏。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第二道玻璃门,在一个劲儿掉眼泪的施年旁边靠墙坐下来,拿出手机问:“我们改签吧,今天中午回去可以吗?” 施年不说话。他还是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回庆江。 杨司乐见他垂着头,默默地把哭声往肚子里吞,接着说:“12:12这一趟差不多,可以休息会儿吃个早午饭再慢慢去车站,你看看?” 他把手机放到施年蜷起来的腿上,征求他的意见,施年却突然重重地喘了几下,猛地把他的手机砸回他怀里,扭过头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不记得了!” “破窗效应”可能同样适用于人的心情,一旦放弃挣扎,不计后果地喊出了埋藏许久的心声,后面就容易滔滔不绝。 “我全都忘了,一个都不记得了……”施年开始破罐破摔,“为什么要回庆江,为什么你会说那种话,我不记得,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三两下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强装无所谓地望着一脸平静的杨司乐,甚至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你不信?我没和你开玩笑,也不是为了表演那个中二病的破梗,我就是有健忘症,有三甲医院诊断的那种健忘症,听懂了么?” “哦,至于什么‘小学同学’,我只是装成想起你了的样子,其实你在我心目中就是个认识半年最近才成为朋友的转学生。” 说到这儿,撑着施年的那股气豁然泄掉了。 因为彻底忘了昨天,彻底忘了“喜欢杨司乐”是一件被他暗中否决了的事,所以他心里酸楚。 他的确没想起小学时光,但杨司乐在他心目中,早已超过了“认识半年最近才成为朋友的转学生”。 无奈发生了这种事,他总不能说:“虽然我没想起你,说不定哪天还会忘记你,但我最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你,其实你在我心目中和别人不一样。” 他还不至于这么厚脸皮。 施年深呼吸,试图把再度涌上眼眶的热泪给憋回去。 但于事无补,他还是瘪起了嘴,哭得像个始终得不到大人信任的小孩子。 “对,杨司乐,我一直都在撒谎、在骗你。” 他用睡衣袖子蹭掉一行眼泪,新的一行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我不需要你同情,你生气是应该的。” 哭腔也憋不住了。 “真的,我、我没关系,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但你肯定是第一次听说。我理解,希望你也理解理解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没想过要伤害谁,你要走就走吧,对不起,对不起。” 施年用尽全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可他自以为镇定得体的话,听在杨司乐耳朵里却显得那么语无伦次,那么……可爱。 “我说我要走了吗?” 杨司乐叹气——不知为何,最近和施年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想叹气,好像怜惜,又好像掺杂了别的什么令他不忍的东西。 “我说的是我们一起走。” 他把手机揣进包里,跪坐起来抱住施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哭。 “我之前身边是没有得健忘症的,但这不代表我不相信有人会得健忘症。施年,我相信你,没想过要笑你,更没想过为这个生气,不和你做朋友。” 施年闻言,终于肯放声哭了。 杨司乐拍拍他的背,问:“是不是之前有人拿这个病嘲笑你?” 施年把脸埋在杨司乐的肩上,贪心地回抱住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杨司乐:“告诉我,我帮你骂他们。从小学开始,一个都不放过。” 施年抽噎着说:“我、我记不清了,应该是从初、初中开始的。” 杨司乐温柔地揉捏他的后颈,一节一节地往后背摸,帮助他放松:“那就从初中开始。那些人怎么笑你的,大胆说出来,我一个个骂。” 施年收紧手,耳根通红地说:“他们说我很装……” 杨司乐故意曲解他的字面意思:“装什么,装可爱吗?你哪儿用装啊,你本来就可爱,是他们有眼无珠。” 施年:“有男生说,我是为了吸引女生的目光……才这样的。” 杨司乐张口就来:“你昨天坐在餐馆里点个菜服务员都盯着你看,哪儿还用专门吸引,听他们瞎扯。” 施年又呜呜呜:“我不是中二病!我很适应地球人的身体!” 杨司乐听笑了,拉起他的手掌看了看:“不对啊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不像是地球人。” 他就势把施年的手牵到嘴边亲了亲:“像是从经费爆炸的治愈系动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施年被震惊得忘了哭,连忙直起身,结果后脑勺却撞到了杨司乐的下巴。 杨司乐吃痛地松开手揉下巴,施年见他对那个动作没有更多的反应,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要是刚才装无知无觉,说不定还能被杨司乐多亲两下,唉。 “不哭了?”杨司乐见施年止住了眼泪,终于松了口气,向他确认道,“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还怕我走吗?” 施年想起刚才边哭边打小报告的自己,顿时羞耻得不行,不敢再看杨司乐。 “……不怕了。” “那就好。”杨司乐从地上站起来,“我特别怕你像期末展演那天一样,非得跟我打一架才行。我现在可打不过你,只能被你按在地上捶。” 施年仰起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杨司乐伸手想把他拉起来,一低下头,凑巧对上施年刚哭过的湿漉漉的眼睛。 他的心当即一缩,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纷纷加速,臭不要脸地奔走相告。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的四肢和大脑同时蠢蠢欲动,一副想立刻干点什么的样子。 “……咳咳!”他触电似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因为我昨晚没睡觉。” 施年自己站起来,扯了张卫生纸擦眼睛,鼻音浓重地问:“为什么不睡?有事情耽搁?” 杨司乐百思不得其解,唯有靠订车票来发泄这种不干点什么不行的劲儿。他背过身,在手机上调出今天一大早找付宜要的施年的身份信息,当场买了两张车票。 “不为什么,手机太好玩了。” 直到坐上回庆江的动车,施年追问了好几次,杨司乐也没把昨天发生过的不愉快复述给他听。 施年早上哭累了,从杨司乐嘴里问不出新东西便打着哈欠,放心地打起了盹。 杨司乐被那股念头一激,仍旧精神得很,甚至灵感爆发,脑海里蹭蹭蹭地往外冒故事和旋律。 他蹑手蹑脚从包里拿出歌词本,放下小桌板笔走龙蛇,时不时再偏过头去,偷偷看一眼施年的睡脸。 他后知后觉,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结果——尽管他至今不知道,且有可能永远不知道,施年昨晚为什么执意要一个人回庆江,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小的误会打击成这样。 但是,好歹施年忘掉了陈楠说的话,忘掉了晚饭后的不痛快,忘掉了要一个人回庆江的事,可以毫无嫌隙地和自己坐在一起,并充满信任地向自己袒露健忘症的细节,问什么答什么,乖得让人…… 又想干点什么。 肯定是干活,对对对,干活!杨司乐收回视线,赶紧埋头写歌词。 写着写着,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向抱着大提琴,睡得小鸡啄米的施年。 既然在年年那儿,自己已经成了学校里的唯一一个知情人,以后他不用再在自己面前掩饰病症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大胆一点,尝试着做回他的“洋洋哥哥”呢? 同性恋和“同性朋友”之间不能亲亲抱抱举高高,和要好的“哥哥”总可以了吧? 杨司乐按流程毫不严谨地论证了一番,觉得这个主意很行,非常行。 他真的好想干点什么,想得都快骂脏话了。 第30章 和翔飞哥哥决斗 杨司乐和岑婉萍还有施正国成立了临时攻坚小组,微信群取名为“救救洋洋!”,日常聊天主题就是讨论怎么帮助施年回忆起杨司乐。 按照施正国的说法,施年以前成功记起过自己的大提琴课上课时间,成功记起过把寒假作业借给谁抄了。所以杨司乐坚信,只要自己能找到年年记事情的规律,一定能被他想起来。 无奈他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有信物有胎记,重温法亦没太大用处,毕竟杨司乐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按照小时候和年年相处的模式来的,也没见到年年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除了越来越依赖他,黏他黏得不行以外。 期末展演上的演出事故掀起的舆论浪潮经过一整个暑假的发酵,在开学这几天“温和”爆发,施年无论是走到哪儿,身后总有那么几个人指指点点。 因此他变得比以前更加高冷了,和张晴好一起去集体朝会和课间操,全程不苟言笑。即使是去民乐楼找杨司乐,不得不托靠门的同学帮忙传达点什么,他也面无表情、惜字如金。 用陈楠的话来概括,就是“施年日益谢沉化”。 杨司乐不同意:“其实年……施年平时话挺多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例如,只要西洋楼那边的老师不拖堂,施年每天都超级乖地主动来民乐楼等他一起吃午饭。 一旦选好菜在食堂里坐下,施年能从早上第一节 课语文老师的衣服没搭配好,一直说到最后一节演奏课,指导老师的PPT模板有多丑。 每周五放了学,去给牟翔飞的妹妹上课前,施年都会跟他报备,编各种理由说明今天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吃晚饭,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坐公交回家,纯然一个事无巨细都要给爸爸妈妈汇报的一年级小朋友。 杨司乐的心已经化了。 陈楠对此表示惋惜:“杨哥,你要是被首席绑架了就眨眨眼。” 杨司乐:“……” 他吸取历史的教训,为时未晚地意识到,改变身边朋友对年年的成见刻不容缓,必须提上议程! 适逢今宵乐队终于艰难地攒齐了十首歌,众人立志要在国庆节举办一场小型的地下演出,周末一直赶着趟地排练,他便干脆把施年叫来一起,美其名曰:“《今宵》这首歌我想加大提琴伴奏,增加层次感和音色的厚重感,不如让施年来试试。” 谢沉看穿了他的小算盘,故意说:“不是定了钢琴?” 杨司乐心虚地用鼓槌敲着底鼓:“没定过吧……” 谢沉不留情面地点头:“定过。” 杨司乐:“我们又没有键盘手,谁来弹钢琴?” 林漓跷着二郎腿,看向谢沉:“这不是有现成的?” 谢沉:“我只有两只手。” 杨司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所以,大提琴更好,就大提琴。” 谢沉放下贝斯:“钢琴更好,就钢琴。” 杨司乐拍板道:“又不是solo,贝斯和钢琴只能选一个。谢沉,你选。” “钢琴?” “我哥哥会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稚嫩的童音突兀地从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 施年背着大提琴,胳膊上坐着牟翔飞的妹妹,神情略显尴尬地解释:“楼上的老板和我说你们在地下室,让我直接下来找你们……” 他这话像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停在杨司乐身上,没敢看其他人。 杨司乐放下鼓槌,腾地从架子鼓背后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楼梯,伸长了手把小姑娘接到自己怀里。 “听到了也没事,正说你呢。”杨司乐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一路过来累了吧?喝口水休息一下。我的水杯就在鼓凳旁边,放心喝。” 施年不太好意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下了楼梯:“还是我来抱吧。” “没事。”杨司乐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问她,“哥哥可喜欢抱小孩儿了,不介意哥哥抱你一会儿吧?” 小姑娘摇头,奶声奶气地答:“小白哥哥抱了我一路,很辛苦。” 杨司乐一只手抱小孩儿,一只手把施年按在了自己的凳子上,不自觉地用起了相同的语气:“对呀,小白哥哥辛苦了,我们让他休息一会儿。” 施年坐到架子鼓后面,没不分彼此到直接喝杨司乐的水。他取下大提琴,僵着嘴角向其余乐队成员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林漓回了礼,凑到谢沉耳边说:“谢小沉,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画面有哪里不太对劲?” 而谢沉一直盯着这个陌生的小访客,只关心:“你哥哥是谁?他会弹钢琴?” 陈楠探出食指刮了刮小姑娘瘦削的脸蛋,也对此很好奇:“你哥哥有兴趣玩乐队吗?我们这儿不包吃不包住不包挣钱,机会难得欲来从速哦。” 杨司乐既然知道这是牟翔飞的妹妹,肯定也清楚她口中的“哥哥”是谁,不过答案不好由他来揭晓。 无论施年记不记得,自己尾随他去过医院的事还不能暴露。 “我哥哥就是我哥哥呀,翔飞哥哥。”小姑娘一脸骄傲地告诉谢沉,“他是庆江音中的年级第一,可厉害了。” 陈楠的大脑当场宕机:“庆江音中,年级第一,还叫翔飞的……我只认识一个,就坐我后面。” 杨司乐装腔作势一番:“牟翔飞?他是你亲哥哥?这么巧?” 小姑娘还没说什么,施年就仰起头望向站在身边的杨司乐:“牟翔飞今天有事,托我照顾一下他妹妹。”他朝小姑娘皱了皱鼻子,“结果这位大演奏家,一听说我下午要来看你们排练,就吵着也要来看,应该不会打扰到你们吧?她很乖的。” 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嗯,我会很乖。” 杨司乐的四肢五体都被施年无奈又温柔的眼神泡软了,硬是坐下去和他挤着平分了这张不宽敞的凳子。 “不会不会,我们正在商量《今宵》的伴奏。”他蹭了蹭施年的肩膀,幸福得直冒泡,“待会儿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试一试。” 宛如温水煮青蛙,施年已经习惯和杨司乐的肢体接触了,这种程度,跟被他抱着睡觉相比算得了什么? 他弯下腰,打开大提琴琴盒,径直说:“我不用休息,直接开始吧。” 陈楠跟林漓的表现就没那么自然了。上一次他俩顶多是疑心,开开玩笑并不当真,这一回基本能确定了。 两人微张着嘴,不约而同瞟了对方一眼,立刻在无声中达成共识——自家队长和校乐团首席要么是已经好上了,要么就是即将好上了。 看样子还是自家队长沦陷得更深,完蛋! 谢沉见陈楠跟林漓抱着吉他互相使眼色,自己则被排除在外,多少有点别扭。他清了清嗓子,侧身问林漓:“怎么了吗?” 林漓用膝盖撞了撞他的膝盖,笑着打马虎眼:“别问,问就是少儿不宜。” 谢沉未曾设防,被这一腿撞得身子连带着凳子一歪,差点儿倒向地上。林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踩住凳子下方的横杠,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这边,紧张地问:“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儿吧?” 谢沉甫一抬起头,就闯进了林漓近在咫尺的、充满忧虑的眼,心下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把她推开,从旁边的落地支架上取下贝斯,埋头说:“没事没事……我准备好了。” 林漓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看见谢小沉这反应,也突然觉得有点儿什么了。她别过脸往对面看,陈楠正好死不死地冲她搔首弄姿。 “你没事吧~”他虚搂着一团空气学刚才林漓的动作,随后又一百八十度转身扮演谢沉,娇羞地比口型,“讨厌~人家没事了啦~” 林漓竖了个中指。 谢沉小心翼翼往她这边瞧,林漓余光一瞅,当即加了根食指,对他比了个耶:“要正式合练了,我高兴,哈哈哈,谢小沉,你呢?” 谢沉对此时激荡在胸口的这种情绪十分生疏,姑且答道:“……嗯,我也高兴。” 杨司乐没注意到对面的主唱和贝斯手之间洋溢着诡异的气氛,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施年身上。 他替施年搬来一张楼上堆着的长凳,让他坐到架子鼓旁边:“委屈你了,待会儿我网购一只高度合适的折叠椅,下次你来就不用这么束手束脚了。” “没事,这个挺好的。”施年一心识谱,答得随便。 蹲在两排人中间的小姑娘捧着脸,一个劲儿摇头:“不好不好,姿势都走形了!” 施年抽空瞪了瞪她:“不准学我说话!把这里当成音乐厅。” 小姑娘记起他教过的,去听音乐会要保持安静,理亏地缩了缩脖子,闭嘴不说话了。 杨司乐不得不承认,他的年年也成了别人的哥哥,有一点兄长的威严了。 然而,每每和自己独处,他又瞬间回归小孩,不管是去食堂还是放学回家,一步都离不得自己,非要紧紧挨着才能安心似的,真是…… 太幸福、太美妙了! 对施年而言,自己是目前学校里唯一知道他有健忘症的人,是他最能信任最能依赖的人。杨司乐一边暗爽一边仍存有担忧,长此以往,年年恐怕会变得孤僻,不敢结交新朋友,那就不幸福、不美妙了。 所以他鼓励施年来乐队试一试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他想让施年从融入自己的交际圈开始,慢慢走出舒适区,变得大胆一些。 施年对杨司乐的良苦用心并不知情,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严格按照谱子来拉琴,不参与任何讨论。 第一遍,陈楠弹错了一小节,中途叫停。 第二遍,林漓哼着哼着发现副歌的某句歌词绕口,拖着椅子过去和杨司乐商量怎么改词。 谢沉也建议,大提琴再升半个调效果可能更好,毕竟《今宵》这首歌的基调相对来说更昂扬。 施年毫不置喙,一点儿反对意见都没有,自个儿跑到角落里,耐心地给琴调音,凝神用耳朵听音高,待确认调子对了才回到乐队中,跟他们一起合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今天不用上班的陈栩从前台踱下来,坐在楼梯上看他们热火朝天地磨合,眼前缓缓浮现出了以前自己在这儿彩排的画面。 杨司乐在开学前曾带着《今宵》的无人声demo来找过他,意图说服他延长场地的借用期。他戴着耳机听完以后,要说没感觉是假的,但的确离打动人心还有点距离。 所以第二天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想接手铺面的人,他也没着急租出去,改口说国庆后再租。他着实有点儿想看看这群愣头青究竟能玩出什么花儿来,他们的live是会成功还是一败涂地,如果一败涂地,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境地。 他是真的好奇。 如今终于听见了《今宵》的歌词,似乎是有了那么点儿要成功的苗头。可惜编曲还是太嫩了,什么都往里加,等于什么都得毁。 呵,一群小不点儿,不拦一手是不行了。 等他们把这一遍通排完,他兀地跺了跺脚,把底下六个人的目光全吸引到自己身上:“诶,‘Lessmore’听说过吗?” 六个人都抬头往他那边看。 陈栩知道杨司乐是乐队头头兼词曲的第一作者,便朝着他说:“所有point全堆在一起,炫技也不是你这么炫的。” 杨司乐自己听这首歌听了太多遍,早已没了陌生感和惊喜,倒是挺乐意这会儿有截然不同的声音出现的。 他大方一笑,道:“陈老板——不,陈老师,我没技可炫,纯粹是听太多遍了,什么新点子都想试一试。” 陈栩用目光指了指施年:“之前没见过这个拉大提琴的,他该是第一次听吧?你问问他是什么感觉。” 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施年身上。 施年大窘,语气生硬地答:“我……没什么感觉,挺好的……” 陈栩伸出食指点了点地:“没感觉就是最大的问题。” 施年惊了,猛地扭头看向杨司乐:“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栩步步紧逼:“那你是什么意思,描述一下?” 杨司乐安抚施年:“没关系,现在本来就还有很多修改的余地,能发现问题是好事,你放心说,随便说。” 身为第二作曲的谢沉附和道:“嗯,说吧。” 一下子涌来这么多期许,施年咽了咽口水,内心很是忐忑。 他对摇滚,乃至整个流行乐,都没有任何研究。哪怕是在校乐团,他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地依照老师的设计和拿到手的谱子拉琴,除了如何可以拉得更好,不作他想。 现在猛地让他来点评,他一点儿信心都没有,生怕在杨司乐面前露怯。他甚至忍不住悔恨:如果自己平常能听一点摇滚乐该多好,毕竟杨司乐那么喜欢,他早该去了解的! 施年欲哭无泪,攥着琴弓瞎蒙:“我觉得……大提琴放在后半部分作点睛之笔就可以了……吧……” 陈楠困惑:“那开头会不会太单薄了?毕竟副歌前的鼓点也很弱,抓不住听众的耳朵啊。” 陈栩说:“首先得搞清楚,你们要唱的是情歌吗。” 杨司乐最有发言权:“不是。情歌最重要的是主唱,但我想表达的是整个乐队的氛围,每一个人的表现力都非常重要。” 陈栩:“这不就对了?既然要表现‘每一个人’,那层次感才是最重要的。我刚刚没听出任何层次感。” 杨司乐有点明白陈栩的意思了。 他从书包里摸出铅笔,在谱子上写写画画:“大提琴移到第二段副歌之后,Verse还是按照之前的来。” 他两眼发光地看向谢沉:“在开头加一段intro怎么样?” 谢沉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司乐已经一脸兴奋地叫上了林漓:“好歹是最后一首歌,亮相得帅一点。我们不要‘递进’了,直接把副歌那句重复得最多的歌词提前,塞进一个二拍里,空拍起唱。来试试!” 林漓拿起谱子,盯着他给的信号,将信将疑地跟着他敲的那两下加速哼了哼:“像这样?” “嗯。然后——”杨司乐在谱子上圈起原本的前奏,“改一下前奏,热烈一点,贝斯和吉他直接进,到主歌的第一句歌词再用休止断开,伴奏舒缓下来,怎么样?” 陈栩:“不怎么样。intro只用架子鼓、主歌全靠吉他撑是不行的,你们主唱的声音条件最需要的不是节奏,而是能压住她的旋律。键盘手呢?你们没键盘?” 林漓无语:“我的声音条件怎么了?你说清楚。” 陈栩直白道:“达不到你们队长想要的那种一锤定音的效果,不够亮。” 谢沉若有所思道:“钢琴的声音亮,和你比较互补。” 陈楠琢磨出那味儿了:“学姐,看过日漫吗?听几首LiSA的燃曲你就懂了。” 杨司乐一脸正经:“我重新编一下intro,谢沉你也来,多用连音,尽量弹得干净些,感受一下。” 他咬住铅笔笔杆,收回视线目不转睛地看着鼓谱,双手举起鼓槌,重重落在底鼓上,咚咚两声,大开大合地敲出了intro的那两拍,随即切进了更为清爽的前奏。 施年全程插不上话,也没工夫自愧不如了。他回身望住杨司乐,心跳的节奏和刚才那一段密集的鼓点不谋而合。 原来杨司乐认真“玩”起来是这样的,好他妈帅…… 陈栩也挺满意,拍拍屁股从楼梯上站起来:“赶紧找个键盘手吧,这首歌需要键盘手。” 杨司乐豁然开朗,收起鼓槌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陈栩:“陈老师,谢了!待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看呆了的施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警觉:嗯?又是吃晚饭!是不是杨司乐一想和谁交朋友就要跟谁一起吃饭? 三年一代沟,这个前火锅店老板看起来能和他们有三四条沟,肯定不会答应的,杨司乐你快死了这条心! 楼梯上的陈栩犹豫片刻,盘着手玩笑道:“你请客我就去,当顾问费了。” 杨司乐咧开嘴笑了笑:“嗯,我请客,陈老师你想吃什么?” 施年:??? 小姑娘举高右手,冲施年撒娇:“小白哥哥,我也想去。” 杨司乐正在兴头上,一口应下来:“没问题,一起去,把你的翔飞哥哥也叫上。” 他走过去把小姑娘抱起来,贴着她的耳朵嘱咐道:“就说有个洋洋哥哥,怀疑他把小白哥哥拐跑了,想约在今晚和他决斗。” 小姑娘把手围在嘴边,用气音问:“洋洋哥哥是谁呀?” 杨司乐背着施年指了指自己,然后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神秘道:“不要告诉小白哥哥哦,他会心疼我的。” 小姑娘知道“心疼”是什么意思,她就经常心疼自己的翔飞哥哥,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他不想让小白哥哥也不好受。 “好,不告诉他,我让翔飞哥哥下了班就过来。” 施年见第一次见面的两人莫名如此要好,酸溜溜地问:“杨司乐,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杨司乐抱着小姑娘转回身,笑意盎然地答:“秘密。” “什么秘密?”施年提着琴靠过去,“我也要听。” 陈楠:…… 施首席这是什么迷惑行为?是在和杨司乐撒娇吗? 时代变了,他已经跟不上学神人设的变化速度了,好他妈可怕! 第31章 年年,年年,年年,年年 “没兴趣。” 牟翔飞冷着一张脸,把妹妹从餐椅上抱起来,转而问施年:“晚饭多少钱,我下次给你。” 施年没辙,用眼神向杨司乐求助。 杨司乐从一开始就估计错了形势:“牟翔飞,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就一首歌,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真的!” 牟翔飞只搭理坐在他旁边的施年:“施年,今天麻烦你了,我带她回去睡觉,你们慢慢吃。” 施年想帮杨司乐争取争取,无奈自己不了解今宵乐队的情况,嘴巴压根儿利索不起来,被对面看好戏的陈栩抢了先。 陈栩朝牟翔飞挥了挥手,对眼下的状况丝毫不意外:“客气客气,慢走。” 林漓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包浆豆腐:“陈老板才是,别客气,多吃菜,我们难得一聚。” 陈楠起身,大着胆子把牟翔飞往自己的位置上拉:“翔哥,都是同学,一起撸个串总可以吧?” 牟翔飞甩开他的手,神色不耐道:“最后说一次,我不会键盘,只是小时候碰巧学过几天电子琴。我妹妹不懂,你们也不懂?” 小姑娘被自己亲哥的话扇了一巴掌,瘪起嘴泫然欲泣:“翔飞哥哥,对不起……都怪我,我以后不乱说话了。” 杨司乐见不得小孩受莫名的委屈,登时怒了:“都是我异想天开,你怪她干嘛?!” 被拂了好意的陈楠也生气:“翔哥,亏我敬你是个学神,你竟然这样说自己的亲妹妹!” 施年连忙绕过椅子,把小姑娘夺进自己怀里哄:“乖,不哭不哭,翔飞哥哥刚下班,很累了,不是故意要凶你的。” 牟翔飞无语地抹了把脸:“说什么都没用,我他妈没兴趣就是没兴趣。” “操,我们现在说的不是一件事儿,凶人有理?”林漓牵着谢沉的手举高高,“谢小沉也是年级第一,怎么没看他随便凶人?” 陈楠:“就是就是!” 施年抱着牟翔飞的妹妹,杨司乐牵不到他的手,便直接揽住他的肩膀,高声附和:“年年成绩也好得爆炸,怎么没看他随便凶人?” 不仅随便凶过人,好像还随便打过人的施年惭愧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杨司乐叫他…… 年年? 他猛地看向杨司乐,杨司乐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冲他眨了眨眼,脸上写满了“你值得挨夸”的得意。 陈栩喝了点白酒,人有点飘,凑着热闹吹了声口哨,吆喝道:“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林漓放下谢沉的手,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陈栩收了声,顿感无趣道:“行了,既然打不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坐下好好说?快成年的人了,吵个屁吵。” 他回头叫烧烤店里的老板加了只塑料椅,拿辈分压牟翔飞:“小朋友,上班累了就来二两酒,火气这么大做什么?来来来,坐下,跟哥哥摆会儿龙门阵。” 牟翔飞懒得跟他们废话:“不用。你们有钱有时间,我没有,别再费心思拉我入伙。” 他走到施年面前,把还在掉眼泪的妹妹抱回来,好言好语地道歉:“刚刚是哥哥不对,跟哥哥回去好不好?” 小姑娘抬手擦掉眼泪,哑着嗓音担心地问:“那小白哥哥以后还能教我吗?” 牟翔飞看了看施年,随即用大掌揉了揉妹妹的脸:“当然,哥哥的事是哥哥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走吧。” 一大一小离开了烧烤摊,施年还愣愣地维持着抱小孩的姿势。 杨司乐没注意到这一茬,快步追过去:“牟翔飞!” 牟翔飞没停下,反倒走得更快了。 小姑娘趴在哥哥肩膀上,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一个劲儿摇头。 “牟翔飞!” 杨司乐跑出了三十来米才追上牟翔飞。他一把抓住牟翔飞的小臂,冲小姑娘笑了笑,用口型安慰她:“没事。” 牟翔飞转着手腕轻而易举挣开他的束缚,叹了口气回过身来,神情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疲惫。 “杨司乐,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几乎是苦苦相求道,“陪同班同学胡闹不是我的义务,如果不是看在施年的面子上,我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放过我行吗?我很忙,真的很忙。” 杨司乐松手,绷着脸严肃地说:“你有你的掣肘,是我考虑不周,是我冒失了,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 牟翔飞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你过来是想说什么?” 杨司乐回头确认施年已经坐下和他们接着撸串,没有往自己这边看了,才压着声音问:“你要带你妹妹回医院是吗?” 牟翔飞一怔,旋即低头向妹妹无声求证。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完全没听懂他们的对话。 杨司乐赶紧补充:“不是她和我说的,是我有次在医院里亲眼看见的,对不起。” 牟翔飞咬了咬后槽牙,语气瞬间强硬起来:“所以?你打算拿这个威胁我?我不加入你的乐队你就会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杨司乐,要点脸。” 杨司乐万万没想到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没错,上学期开学时他的确和牟翔飞发生过龃龉,且因此对牟翔飞心存偏见。可自从认回了施年,并得知施年也饱受他人偏见的困扰后,他也爱屋及乌地试图纠正自己对牟翔飞的看法。 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他只能改变自己,改变不了别人。 杨司乐泄了气,稍显悲哀地看进他的眼睛,真挚地说:“牟翔飞,我不清楚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会让你这么看我。” “我那句话的意思是,”他垂下眼,瞥向感受到气氛变化而面露委屈的小姑娘,“你不想来,你妹妹说不定想来呢?” 他再度抬起眼,脸上的低落一扫而光,甚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你放心,你不怎么讨人喜欢,如果不是看在施年的面子上,我也根本不会忍到现在,毕竟我不是走投无路只剩你这一个选择。” 他讥讽一笑:“请你搞清楚,讨人喜欢的是你妹妹。” “我不知道她整天在医院里呆着是什么心情,但起码今天下午她和我们一起排练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很自在。”杨司乐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她懂事可爱,又是年年的学生,如果我们的歌能让她多高兴那么一会儿,我也会觉得高兴。” “至于你,随便吧,爱来不来。” 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姑娘持平:“乖乖,想来看哥哥姐姐演出的话就和小白哥哥说,他会告诉他时间地点的。” 小姑娘一脸向往,却仍是碍于哥哥的态度不好擅自答应。她仰起巴掌大的脸,可怜巴巴地看向牟翔飞。 牟翔飞抱紧了她,不置可否。 杨司乐自认脾气不错,与人交往向来顺风顺水,偏偏在他身上数次碰壁,自尊心难免受创。他没耐心等牟翔飞回应,直接转身走回了烧烤摊。 其余人能从他的表情推断出,两人是不欢而散,席间谁也没再提让牟翔飞入伙的事。 队长难得不说话,陈楠和林漓自觉挑起了化解沉默的重任,一唱一和地替他分析用其他乐器代替的可能性。 杨司乐听着,一言不发地喝了一扎煮啤酒,半晌后总算恢复了笑容。 “离10月5号的live还有大半个月呢,不管能不能办起来,不管有没有人来看,不管最后效果如何,不能违背我们的初衷,就是开心!” 他说一次“不管”,就用酒杯底在木桌上轻轻磕一次,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一呼百应,林漓敲了敲桌子,拉着左右的陈楠和谢沉一起举杯:“对!‘今宵’有酒‘今宵’醉,开心就完事儿!” 施年用余光偷偷瞄了瞄杨司乐陡然坚定的眼神,也举起了自己的可乐,正儿八经地说:“谢谢大家看得起我,愿意让我参与这次演出。” 杨司乐噗嗤一声笑了,用散发着酒香和暖意的杯子贴了贴施年的脸:“瞎说什么呢,是我们要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牺牲休息时间跟我们一起胡闹。” “也谢谢刀子嘴豆腐心的陈老板、陈老师,愿意浪费钱借场地给我们几个小屁孩儿。” 他招呼着陈栩,把杯子伸向半空中:“总之,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来来来,干杯!” 分散于三栋教学楼,因为“今宵”才有可能同时围坐在一张饭桌上的五名高中生,和一个三十出头的昔日乐队主唱,在这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夜晚,热热闹闹地碰了杯。 没人去管未来,没人在意即将迎来的困难,没人揭穿浪漫和理想的风险,包括林漓,包括陈栩。 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一饮而尽,寄希望于此刻无忧、来日方长。 陈楠的杯子里也是煮啤酒,喝过两轮就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脸颊酡红,仗着酒劲儿一把掀开林漓,趴在她腿上紧紧抓住了还算冷静的谢沉的手。 “谢沉!沉哥!楠楠感谢您!” 谢沉:“……谢我什么?” 陈楠:“你不知道,我太难了!” 他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带着哭腔,感慨地说:“最开始我在家练吉他,我妈指着我鼻子骂,说我笛子还没练好就想着练别的。我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我们乐队里有个年级第一,你给我往后稍稍!她马上变脸:哦,那没事了,你接着练吧。” 谢沉从没想过自己考个年级第一居然还有这种用处:“不客气……” 林漓喝得更多,她使劲儿掰开陈楠的手,换成自己的:“有没有点儿轻重?我家谢小沉的手都让你挠红了!” 谢沉和施年喝的是同一瓶可乐,本来毫无醉意,但听完林漓的话,低头看见和自己十指紧扣的林漓的手,他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儿微醺了,脸皮烫得不行。 陈楠不留恋有妇之夫,潇洒地转了个身,又掀开杨司乐,趴他腿上握住了施年的手。 “首席,学神,尊敬的施年同志!楠楠也要感谢您!” “以前你就是我心里的一道白月光。” 施年惊得眼睛一瞪。 陈楠打了个酒嗝:“——皮肤白得像月光。” 施年松了口气。 “那么高冷,那么直接,那么,嗝……无趣。谁他妈能想到你也愿意纡尊降贵来我们乐队!” 陈楠扯着嗓子干嚎:“我何德何能,可以同时被两个学神带飞啊?呜呜呜我太牛逼了!” 杨司乐听不下去了,无情地把他推开:“差不多了啊楠哥,收一收,我家年年还得吃肉长身体呢。” 忘了这边这位也是有夫之夫,陈楠好恨。他抄起酒杯,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充满希冀地望向了对面的陈栩。 “陈老师,楠楠……” “别。”陈栩竖起手掌,拒绝他的碰触,“我现在不走心只走肾,要和我睡,你先排队。” 陈楠:“……哥,我未成年。” 陈栩:“弟,我正值壮年。” 陈楠遗憾地放下酒杯:妈的,遇上对手了。 几个人吃吃喝喝吹牛闲聊到晚上十点多,再不散就要过音中的门禁时间了。 林漓一身酒气,不方便回家,索性和谢沉一起回学校。陈楠亦然,和家里通了电话就准备去杨司乐家睡一晚。陈栩酒量好,自己骑着小电瓶慢悠悠地走。 施年原本有话要问杨司乐,无奈第三人在场,他愣是憋了回去。 杨司乐坐在出租车的副驾,从后视镜里瞧见他老是往自己这边看,主动回头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施年对他今晚频繁地叫自己“年年”始终耿耿于怀。 除了他爸妈,和日记本里记录的“洋洋哥哥”这样称呼过他,没别人叫过。 那种熟悉感再一次猝不及防地找上门来。 他看了眼旁边已经歪着头睡过去的陈楠,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靠在副驾背后,小声问:“杨司乐,你今天……为什么叫我年年?” 杨司乐有点醉,闻言反倒勾着头,在车门和座椅之间的空隙中抵住了施年的额心,浅笑道:“我不能这么叫吗?” 两人挨得实在太近,杨司乐话间的酒精气把施年的脑袋蒸得晕晕乎乎。他也仿佛是醉了,呵着气答:“你能。” 杨司乐垂下眼睫,鬼使神差地盯住他的双唇,试探性地叫他:“年年?” 施年斜着眼,胆战心惊地望向陈楠,发现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就很微弱地应下来:“……嗯。” 杨司乐始终很专心,听见他应了,顿时加深了笑意,肯定地唤他:“年年。” 施年的心怦怦直跳,完全把要追究那种“熟悉感”的念头抛到了脑后。他舔了舔嘴唇,稍稍大声了一些,笑着答:“嗯。” “年年……年年,年年,年年。” 杨司乐不自觉阖上眼,凭直觉蹭了蹭施年的鼻尖。他格外想像以前一样,亲一亲施年的额头和脸颊,再把他抱进怀里好好揉一揉。 而施年比之更甚。 他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杨司乐,喜欢到心脏都为他过速搏动得发痛了。 他想吻杨司乐,想现在就坦诚心意,想让杨司乐的醉意渡到自己身上,然后两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此冲动片刻。 管他健忘症焦虑症还是什么症,他要爱杨司乐,要一辈子记住杨司乐,更要杨司乐也忘不了他。 正当他鼓起勇气准备吻上去时,出租车司机突然踩了一脚急刹。 陈楠出于惯性,猛烈地从后座撞向了前方的椅背:“怎么了怎么了?!出车祸了?!” 他当即吓得清醒过来,死死攀住驾驶座,睁大眼睛往挡风玻璃外看:“没人啊,撞着什么了?” 司机重新挂挡起步,骂骂咧咧道:“妈的,哪儿来的野狗,我还以为是塑料袋!” 陈楠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没撞上就好,师傅你开车技术高超,别生气。” 他挪回后座,后怕地系上安全带,完事儿疑惑地看向仍旧攀着椅背,一动不动的施年:“首席,你没事吧?是不是撞到哪儿了?” 怎么说呢,是撞到了,还撞得不轻。 就是撞的位置不太对。 杨司乐被安全带勒着胃了,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一边揉着自己的颧骨,一边心疼地摸了摸施年的鼻梁:“施年!撞痛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该躲开的!” 施年望着如梦大醒的杨司乐,一时失语。 陈楠把发怔的施年拉回后座坐好,叮嘱道:“首席,把安全带系上,你这样太危险了。” 施年不知如何解释:“……我刚刚在和你们队长说话。” 他下意识看向车舷右侧的后视镜,意外发现,杨司乐的耳朵也红透了。 杨司乐感受到来自后方的注视,不期然在镜子中对上施年的视线,立马惊慌失措地移开眼睛,结结巴巴地同司机聊起天来。 于是,把微信事件忘得一干二净的施年有点明白了。 当着外人的面,杨司乐似乎,可能,也许,大概,是害羞了。 他松了口气,对着窗外努力憋笑,心想,原来杨司乐也会害羞啊,那下次得等到两人独处的时候再试一试。 第32章 这个蓝色很衬你 天不遂人愿。 从那晚开始,直至今宵正式举办live的十月五号,整整两周,施年始终没有等到和杨司乐独处的机会。 杨司乐像是被牟翔飞刺激到了,每天都在和自己较劲。 他跑去琴房街租了一组架子鼓和一间带实时监听的琴房,月末考核、架子鼓练习两手抓,踩着熄灯的点儿回寝摸黑洗漱成了常态。 周末,全乐队在“懒得取名字”的地下室里打地铺,白天排练,晚上熬夜推敲词曲和现场编排。林漓开玩笑说,自己的黑历史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要是学校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准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谢沉把这话听进去了,脑子里缺的那根弦儿当即建模成功,交付使用。除开社团活动课他们避不开同学老师,得扎堆排练、编报告,其余时间他能离林漓多远就多远。 日常出操在学校里碰见,装不认识。 林漓前脚刚端着餐盘在他旁边坐下,想跟他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他后脚就把嘴里包着的饭菜嚼吧嚼吧吞了,火速离开食堂。 作为高三学生,周日中午林漓要提前返校上课,杨司乐原意是四个人一起回去,分摊一下打车费,经济舒适省时间。结果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一定要林漓先走,他们三个男的下午再走。 陈楠和杨司乐忙得不亦乐乎,没想起来上校园网瞅瞅。但林漓不一样,她身边多的是无聊到关心她今天对谁笑,明天和谁吃饭,后天和谁一起出没的同学。 “动不动就往西洋楼那边跑,你看那个帅学弟理她吗?” “以前勾|引混混,现在倒贴富二代,不愧是她。” “富二代是那个脉峰集团的二皇子,受过良好的家教,成绩好得一匹,以后让家里活动活动,说不准就是下一个青年作曲家最高奖,她再倒贴个一万年都不可能ok?阶级与阶级之间有壁,望周知。” “脉峰?我们小区对面那个购物商场好像就是脉峰旗下的……惊了,学弟是真?高富帅啊……” “随手分享寓言故事:一天,一只母野鸡为了求偶,跑到另一只公禽面前展示自己尾巴上的彩色翎毛,公禽没有理她。第二天,她换了个角度,展示自己的鸡翅膀,公禽不理她。第三天,她又去了,公禽还是不理她,并且躲去了另一片林子。她不死心,找到了那片林子,接着秀自己并不出众的外表。终于,第七天,公禽忍无可忍,怒而展开了自己无与伦比的漂亮尾屏。母鸡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只野雉,而面前的他,却是高高在上的孔雀。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因为,有生殖隔离。” “哈哈哈笑死了!监狱长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哈哈哈哈哈哈!” 林漓读了好几遍,没看出有哪里好笑。 她时隔已久登上“今天吃饱饭”的账号,违规启用管理员权限暂封了这篇帖子。归档理由是:涉嫌污蔑该帖讨论事件外的不相关人士,涉嫌人身攻击当事人。 以前那些针对她的嘲讽、挖苦,造谣、诽谤,她都可以当做一场笑话和揭示同龄人劣根性的案例来看。可一旦涉及到了她的朋友,她便无法轻描淡写地付之一笑。 付之一炬还差不多。 她承认,她是有一点喜欢谢沉,但扪心自问,她从没用过下作的手段,从没存过攀龙附凤的心。谁都向往纯净美好的人和事物,她同样不例外。 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对她来说,钱算个什么东西?她们家住在庆江的富人区,经济条件不说能排进全城人口的前10%,也好歹够她随随便便过完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在那些乱发评论的人眼里,谢沉除了有钱、成绩好、长得帅,就没别的更值得人关注的优点了。开口“富二代”闭口“富二代”的,唯恐寥寥几语刻画不出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丑恶嘴脸,丝毫不顾谢沉本人看见会是什么感受。 这才是最让林漓愤怒的点。 她不知道谢沉为什么突然疏远自己,有可能是对她想要表达亲近的一些举动回过味儿了,想要以此婉拒,给双方留点进退咸宜的尊严。 她接受。十七八岁的喜欢和悸动最容易无疾而终,公认如此。 无所谓,自己又不是爱到了死去活来,非要和谢沉在一起。 庆江音中多大点儿地方?等高考完,外面的大千世界等着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等着她,她多的是选择的余地。 她现在只是有一丁点儿难过。 以前她第一次听说“谢沉”这个名字,是在校内网的一则新生讨论帖里。学弟学妹们感叹他外貌扎眼,获奖无数,家里背景雄厚,是2018级最有竞争力的级草候选人。 而在这则帖子下面,就是学弟学妹们的另一则挖坟帖:《不懂就问,监狱长是谁?》 她那时候完全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谢沉在同一支乐队里,没想过他们会认识,成为朋友,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他。 如今怪她爱人是原罪,不会未卜先知,不懂提前避嫌,怪她别有所图不安好心,可真要理论起来,命运才最他妈傻|逼。 这件事林漓没有告诉任何人,生了一晚上闷气独自消化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零诊她没考好,被她爸妈严厉批评过,她现在不能为这些落井下石的话分心,筹备乐队演出之余得想方设法把文化课成绩提上去。 所以当杨司乐提议在校内网发帖,宣传今宵的同名live,动员学校里对摇滚有兴趣的同学来看时,她想都没想就否了。 杨司乐问她为什么,她没好气地看了谢沉一眼,答:“如果要发帖,我劝你最好把我的名字抹掉。没人乐意看婊|子唱歌玩乐队,大家的道德标准高着呢。” 众人沉默,谢沉觉得自己有被她的那一瞥内涵到。 他想不通,自己小心翼翼做到这份上了,怎么还是不能护住林漓,让她免于非议,从舆论压力中走出来呢? 校园政治好复杂……回头他得再仔细研究研究。 由是,杨司乐只能小范围地向班上同学和室友宣传,在国庆假期中誊出两个下午的时间去酒吧街、步行街、各种商场广场,这些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发传单。 临演前最后两天,外援施年也来帮忙。 其实他最近的日程安排比杨司乐还紧张。虽说对未来的规划仍很模糊,但他已经决定要继续留在校乐团,而校乐团的资格复试就在国庆节后。 上周他听张晴好说,隔壁2班的大提琴专业年级第一有跟他竞争首席席位的想法,九月的月末考核前便通过了初试。 他对这位时常问鼎年级第一的同学有深刻的印象,是名身形小巧的女生,出个朝会都会拿着指法教材,一边看一边听校领导讲话,典型的努力派。 施年不可谓不忐忑,他严阵以待,几乎把她当成了假想敌,起早贪黑地练习复试组曲。 张晴好见他越来越焦虑,跟第一学期去竞选首席时有得一拼,遂以一己之力隔绝了情报。谁成想,施年更吓人了—— 不去食堂,待在教室里啃面包背乐史;体育课做完准备活动就溜,流连忘返于琴房街和海纳楼;午休不回寝,跑去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看各大演奏家的现场视频,学习他们的台风与对各类曲目的理解。 施年根本停不下来。他不觉得自己多苦多累,偶尔审美疲劳了,他就改练《今宵》,或者自娱自乐拉一小段今宵乐队的其他歌。他参与过三次合练,能记住好几段旋律。 不论第一作曲是谢沉还是杨司乐,只要跟杨司乐有那么一丢丢关系,他都可以拉得很开心。 确切地说,他一想到杨司乐就开心。 十月五号那天,施年没有穿自己演出标配的白衬衫黑西装,而是特意买了一件深蓝中袖、橙黄长身的大码撞色T恤,左胸口口袋上还有用与短袖同色的丝线绣着的“Till The World Die”字样。下|身搭的是浅色水洗直筒牛仔裤,腰上系的是出门前,付宜强行借给他的纪梵希皮带。 施正国在家里赶剧本,看了他把T恤前摆扎进牛仔裤之后发来的全身照,评价道:好,非常好!爸爸很欣慰,是我的宝贝gay儿子! 施年:…… 事实上,他捯饬半天穿出来这一身,一是为符合杨司乐“活泼不严肃”的硬性要求,二是出于“男为悦己者容”的小心思。 今晚散了场,难得他有空杨司乐也有空,杨司乐不用一直惦记着live了,他也可以把自己的惦记宣之于口了,不捯饬得特别一点、好看一点怎么行? 午后没多久,庆江下起了雨。 施年三点半出门,打着雨伞背着大提琴琴盒,去医院接牟翔飞的妹妹,等抵达“懒得取名字”时,刚好赶上最后一首歌的彩排。 杨司乐为了不让自己过分紧张,专门穿得和往常差不多,白T牛仔裤。陈楠见施年走下楼梯,不知想起什么,回头望了一眼杨司乐,突然“哦哟”了一声。 “穿的情侣款啊这是!待会儿要在台上公开吗?” 施年停在台阶上,愣愣地问:“什么?” 杨司乐为了方便改谱子和对歌词,排练一直戴着框架眼镜,闻言便握着鼓槌推了推眼镜,拖着鼓凳往前挪了挪,把腿整个地藏到了架子鼓后面。 “瞎说什么呢……施年,快下来,我们最后过一次。” 施年听话地把小姑娘放到空闲的椅子上安顿好,走到临时搭起来的小舞台上给大提琴调音。 陈楠趴在吉他上,朝他使眼色:“首席,队长今天跟你穿的是同款水洗直筒裤,同款T恤配牛仔哦,不信你看。” 施年抱着琴回头,从架子鼓的缝隙中往里面看,直把杨司乐看得浑身不自在。 “咳咳,穿牛仔裤的满大街都是……陈楠,赶紧的,少说小话,让施年安静调音。” 施年不得已收回视线,心头浮上了一点失落和怀疑。 杨司乐好像也不是很惊喜的样子嘛……这样是不是挺不伦不类的?可能还是衬衫和西装更适合自己吧,当时不如买一身黑穿过来。 不是滋味儿地拉完大提琴的部分,施年率先抱着小孩儿坐到地下室角落的矮桌旁,给大家分派陈栩打包带来的晚饭。 林漓试完麦克风,第二个过来,在他对面落座。谢沉紧随其后,自觉地挨着她坐。 林漓埋头看了会儿手机,起身去施年那边抱小孩儿,一副只想跟女生玩的样子,顺理成章地换到了施年旁边。 明明以前都是默认一起坐的,为什么啊……谢沉一头雾水。 陈栩费劲巴拉从楼上搬下来两箱酒水和一堆桌椅,见施年那边的椅子有靠背,也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自顾不暇地刨饭吃。 如此一来,杨司乐布置完地下室,只能坐施年对面了。 谢沉向来吃得少,今天胃口尤其不好,闷闷不乐地捧着玻璃瓶装的可乐回台上检查效果器。 陈栩开动得早,第二个下桌,继续完善后勤工作和开展接待工作。 林漓耐心地喂完小姑娘,潦草地吃了两口菜,让小姑娘帮她拿上梨汤,去楼梯那边润嗓子。 陈楠饿狠了,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自己餐盒里的饭菜,还觊觎着施年碗里剩下的那几块糖醋排骨。 杨司乐消耗大吃得多开动得晚,成了留到最后的那个,陈楠啃完骨头拍屁股走人,他立马坐到了施年旁边。 施年没什么事做,乖乖看着他吃,自己待会儿好收拾厨余打扫卫生。 杨司乐自那晚之后好久没和施年一起约食堂,颇有点舍不得这餐,细嚼慢咽了半天,才回味无穷地放了筷。 施年着手收拾,见他没取眼睛,一副吃傻了的样子愣在椅子上揉肚皮,便推了推他,提醒道:“七点半就要开唱了,你不去准备准备?” “嗯……只剩下摆酒水了,马上。” 等施年收拾好了餐盒和一次性筷子,挨个给塑料袋打上结,杨司乐才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下定决心突然地靠过去,在他耳边飞快地说:“这个蓝色很衬你,你今天特别好看!” 说完,他就蹭地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跑向了舞台,差点儿没被谢沉坐过的椅子腿儿绊一跤。 施年愣在原地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刚刚连环炮似地说了些什么,顿时整个人都臊成了一个呜呜直叫的高压锅。 垃圾不知道往哪个口袋扔了,指着面前的那一小块桌面不知道擦了多少遍了,埋着头不知道笑成什么瓜样了,脑海里噼里啪啦燃放的成吨礼炮不知道为庆江的雾霾指数添了多少个点了。 他赶忙拍了拍脸,用两根手指按住自己疯狂乱他妈上扬的嘴角:冷静冷静,施年你冷静!不就是被杨司乐夸了一句好看么,真不至于。 ……可这也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杨司乐说的是“特别好看”,是“特别”啊!我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小鸡崽嘿嘿,小鸡崽扭啊扭,小鸡崽蹭脸脸,小鸡崽乐疯啦! 他开始盼望live能够尽快开始尽快结束,然后他要穿着“很”衬自己的这一身衣服,用“特别”好看的样子向杨司乐告白。 快!行动起来! 施年充满干劲,加入了布置场地的队伍,用酒水和桌椅把地下室围出了一片空地。 一个小时后,来的人就会站在这片逼仄的空地上,看今宵的演出,听今宵的歌,光是想想就有些振奋呢! 第33章 不要忘记这个夜晚 然而今宵乐队的人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在去发传单被路人屡屡拒绝的时候就清楚,今晚愿意来的人可能连这片三十六平米见方的空地都站不满。更何况天公不作美,今天还飘起了雨。 不过,路人不来,起码杨司乐和陈楠的室友会来。路人不感兴趣,起码陈栩的朋友会感兴趣。 就当在这间不好找的火锅店里开了一场小型party,酒尽管喝,雪碧可乐随便拿,反正他们是用暑假到处商演挣的钱进的货,没花爸妈一分钱。 来的都是朋友,尽管尖叫,尽管笑,尽管搭讪,尽管叙旧。现实里的问题不是问题,十首歌而已,拯救不了世界,却能拯救坏心情。 抱着这样的觉悟,杨司乐斗志爆棚,在开场前叫上所有人,手心叠手背地齐声加了个油。 北京时间十月五日晚上七点整,陈楠的室友,两胖一瘦来了。 七点一刻,李林凡、杜若鸿来了。 跟他俩挨着下楼的,还有三个拿着传单的路人,看样子是对当地乐队有兴趣的同好。 五分钟后,瞿觅带着他女朋友进了地下室。 陈栩的四位朋友后脚便到,其中一个正是谢沉的贝斯启蒙老师,那位曾偷偷带他去live house的琴行老板。 岑婉萍今天没加班,也受邀来了。 对于家教管束分外严格,至今不敢让父母知道自己“不务正业”玩乐队的谢沉和林漓而言,当着长辈的面弹贝斯和唱歌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林漓罕见地急得面红耳赤:“杨司乐你怎么不提前和我们说一声,搞这么突然我哪儿放得开?!” 谢沉忙不迭点头。 施年也没想到杨司乐会邀请自己的妈妈来听live,那待会儿散了场的独处计划岂不是没办法顺利实施了? 杨司乐保证道:“你们放心,我妈人很好,很开明,不喜欢到处炫耀。她花了那么多钱和精力支持我玩东玩西学这学那,我向她汇报一下成果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小心观察着其他人的脸色,声如蚊蝇地道歉:“……我以为大家不介意,没考虑到这一层,对不起。” 施年见不得杨司乐受委屈,马上拿出了校乐团大提琴首席的气场:“就当是在广场上路演,凑巧有队友的亲戚路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说到陈楠心坎儿里去了:“听听,还是首席知道疼人。杨哥没做错,请自己的妈妈来看汇报演出怎么了?大家又不是仇人,何必这么上纲上线?” 杨司乐苦着脸,再三重复:“我妈真的很好……” 林漓伸长脖子往岑婉萍那边看,岑婉萍正在和杨司乐的室友聊天,笑得很温婉。 岑婉萍直觉被人打量,便望向舞台的方向,截住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见是儿子乐队的女主唱在偷看自己,她便加深笑意点头致意,握紧拳头无声地说了句“加油”。 林漓未曾料到会从陌生的长辈那里得到鼓励,肉眼可见地红了脸,眼睛慌张得四处乱瞟,不知该作何回应。 “那什么……杨司乐,我仔细看了看,你妈妈挺漂亮的……” 陈楠谢天谢地:“早说嘛!靠阿姨的脸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三个刚刚还浪费什么口水。” 谢沉紧跟林漓的步伐,问:“危机解除?” 杨司乐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答:“没有危机,放心玩儿。” 七点半,地下室的大灯准时熄灭,舞台背后用塑胶灯管拼出来的“今宵”两个字骤然亮起。 陈栩在黑暗中安抚性地颠了颠怀里小姑娘,给他以前搞乐队的朋友们打预防针:“今晚都不许抽烟啊,台上全是祖国的花骨朵,要抽去楼上抽,这儿只准喝酒和听歌。” 那头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林漓已深吸一口气,“啪”地按开原先就安装在舞台顶上的射灯开关,随后大步走上台,站在了单调却温暖的灯光下,站在了话筒架前,站在了三个乐手的正中间。 她没数台下究竟来了几个人,只是随意扫视了一圈,找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岑婉萍。 得到一个体贴可靠的笑容后,她也对岑婉萍扬了扬嘴角,算是对刚才自己失礼躲开视线的致歉。 紧接着,她回头给杨司乐和陈楠约定好的信号,第一首歌就在如水般的吉他声和轻巧的鼓点中开始了。 这首歌是杨司乐在去年考庆江音中前写的,初版小样至今挂在“Play”网站他的个人曲库里。上周在安排曲目顺序时,他征求过陈栩的意见,这是秋天的傍晚,正好听点儿能放松身心的爵士。 歌词出自林漓之手,因为杨司乐不太会写情歌。林漓拖了好几天,直到某个工作日晚上,她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差点被一道数学证明题折磨疯了,才突然来了灵感。 爱情可不就是这样!真他妈是道江苏卷的难题。 她用指尖一下下叩着话筒架,倾吐一般地唱:“选择有什么难呢,难的终究是证明。We all tell lies,ohdaring。结果就是这样,不开花也没关系。” 这首歌调子并不沉闷,甚至带着点俏皮,歌词写的却是难平之意,唱得也像阵阵叹息。台底下的人没想到他们会用这样一首适合喝闷酒的歌来开场,四分钟以内,放在靠墙吧台上的一箱督威啤酒已经少了四瓶。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漫长的尾声由陈楠一个人负责。他在听众的注视中埋着头,专心致志弹吉他。 林漓等他按完最后一个音,下台取来了自己的吉他,回到话筒前说:“本来今天的live是要收钱的,后来我们一商量,改成了凭传单免费入场,这样的话,就算歌不太行,你们也不好意思走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乱弹琴。” “你别说,乱弹还弹得挺好听!” 林漓把吉他连上音响,抬头看向高声应和自己的男人。上道,知道互动活跃气氛,不愧是陈老板的朋友。 她笑了笑,说:“我会乱弹,我们的吉他手小楠楠不会,他很努力,进步神速,大家给他点儿掌声。” 台下的人手里有空的鼓掌,没空的拍酒瓶,陈楠受宠若惊,连连向他们鞠躬。他的瘦室友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小楠楠!我要你的签名!” 其余两个跟着起哄:“我也是!” 陈楠气沉丹田地大声回答:“没问题!排队领取!” 林漓听着一片笑声,看了看坐在人群边上,晃着脚喝陈栩单独采购的酸奶的小姑娘,说:“我数了数,加上这位特别来宾,今天一共来了十六个人,比我们预期的多,得正式做个介绍。” “我们乐队叫今宵,”她侧过身子指向贴在舞台背后,极其简陋的LED灯管,“这个今这个宵。大家记住啊,记不住的赶紧拿手机拍照。” 她转回身,指了指自己:“我是主唱兼节奏吉他,林漓。双木林,酣畅淋漓的漓。” “在我左手边的是旋律吉他小楠楠,刚刚都认识了,熟人。右手边,是上一首歌还没机会发光发热的贝斯手谢沉,人狠话不多。坐我后边儿的,今宵队长杨司乐,不是思念月亮的‘思月’,是古代掌管音乐的那个官职,‘司乐’。本市最牛逼的转学生,没他就没我们这个乐队,没今晚的这十首歌,了不起。台下还有一个候场的外援,等他上场了我再介绍,也是很牛逼的人。” 说完,林漓长舒一口气,不禁感叹串场是真的累:“那行,差不多都认识了,后面应该能热闹起来了吧?待会儿大家随便嗨,跟在自己床上蹦迪一样,别绷着,酒水我们买单,金嗓子喉宝得自费。” 她闭了闭眼,抬手打了个响指,给杨司乐、谢沉和陈楠以信号,截然不同的前奏便应声响起。 杨司乐在第一首歌热好了身,这会儿猛然给出一段震耳欲聋的鼓点,敲在众人的耳膜上。 谢沉刚才等到手痒,最喜欢的这首歌好不容易来了,他当着台下启蒙老师的面,毫不忸怩地炫起了技。 林漓也随着节奏动了起来,她挎着吉他走到陈楠旁边,张扬着较量似地和他一起扫弦。 她今天没绑马尾,特意卷了波浪,此时一头长发随着身体摇摆而舞动,每一根发丝的发梢,都在她的胸前和肩胛上荡啊荡,生动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歌名叫《爱好家》,她要用五分钟唱艺术生的青春期,那些枯燥的、日复一日的练习,不断在扼杀爱好,同样重塑爱好。 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在艺术史上留名,无法成为艺术殿堂的座上宾,无法成就一门“真正的艺术”。他们忍受失去信心的泪水,忍受梦想永远照不进现实的挫败,忍受自己不是天才,最终成为平凡的大多数。 但总有一些时刻——好比陈楠奇迹般地,在半年内把吉他练到了独当一面的水平;好比谢沉抓住了机会,短暂地从被母亲规定的生活中脱身,成为了今宵的一员;好比杨司乐在竞争激烈的校园中灵机一动,带着他们钻出水面,带着他们呼吸,带着他们想象,带着他们走街串巷,给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歌。 好比现在。 他们是能看到艺术的闪光的。 “艺术家”太遥远了,他们认清了现实,仍旧辛苦练习、反复琢磨,是真的出于无法止步的“爱”。等日后工作无暇他顾了,等老了走不动路了,他们也有值得一提的爱好,有不令自己惭愧的青春。 林漓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唱出了这一首歌。 台下都是搞这行的,对杨司乐和谢沉的词曲感同身受,尽管是第一次听,没办法全程跟唱,但副歌的调子和重复得最多的歌词,他们随随便便信手拈来。 之后的几首歌有五位陌生观众迟到入场,刚下楼就被这三三两两扎堆儿尖叫,以及时不时齐声高唱,再默契地相视一笑的气氛给震住了。 人少,场子却不冷清,杨司乐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神情渐渐活泛起来。即使发咸的汗水从额头滑落到下颌,也丝毫没有使他眼睛里的恣意和放肆被浸软半分。 他甚至还有心思玩花招耍耍帅,在空拍的间隙让鼓槌绕着拇指转两圈,在熟练的副歌伸长手,兀地仰起头用鼓槌遥指前方,大家要是准确地接住了下一句歌词,他就会咬着下唇露出一个享受的笑。 杜若鸿被室友装的逼给彻底征服了,臭不要脸地尖叫:“杨司乐我爱你!” 陈栩的朋友忍不住开黄腔,调笑他是怀春少男在线发|情。施年却对此没有反应。他站在台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杨司乐,无比羡慕他的室友可以心无杂念,单纯地喊出心里话。 他也想大声地对杨司乐说“我爱你”,可是不行,心怀鬼胎的人光是叫出喜欢的人的名字,就已经像是告白了。他得耐心。 与此同时,陈楠的室友不甘落后:“小楠楠我爱你!” 李林凡:“学姐我爱你!” 杜若鸿:“学姐我更爱你!” 台上的谢沉听见了,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往林漓身边靠。正值间奏,林漓心情很好,全然忘了因他而起的琐碎烦忧,亲密地和他贴着肩膀弹琴,自己的部分一过,她立马把手绕过谢沉的脖子,搭在他肩上,高举着话筒唱歌。 和开私人派对没有区别,台下的人在游戏,台上的差不多也是,全都很尽兴。 晚上九点,压轴的慢歌给了大家喘息的空间,到最后一首,气氛立刻恢复了热烈,站累的坐了会儿又重新站了起来,嚎哑的喝了瓶啤酒又扯开了嗓子。 除去开场,中间的几首歌林漓就没讲过话,反正要说的都被谢沉和杨司乐写进了歌里。一首歌完,喝几口水,平复一下气息,队内简单商讨几句,然后麻溜地切下一首歌。 然而施年拎着大提琴坐到了自己旁边,她必须得说两句。 碍于台下杨司乐的妈妈在,还不能喧宾夺主大吹彩虹屁,她简单介绍了两句,便把头发全部束起来,冲大家笑道:“春晚最后一曲。” 她竖起拇指指了指背后的灯:“《今宵》。感谢大家今晚愿意来。” 杨司乐把T恤的短袖挽到肩头,露出两条线条漂亮光泽诱人的手臂,背挺得倍儿直。他飞快地晃了晃头,像只大狗狗一样甩掉了挂在发梢上的汗珠,冲看向他的林漓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施年也在扭头等他的信号。杨司乐看清他略显紧张的脸色后,抽空眨了眨左眼,笑着用鼓槌末端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无声地说:“年年别怕,哥哥在你背后。” 施年心跳如春雷,当即改变了主意—— 不挑地方了,更不想管能不能独处了,等live结束,他要立刻马上对杨司乐说我喜欢你。 咚咚! 杨司乐重踩底鼓,没有任何技巧,用几乎原始的两声巨响盖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跳,使他们都为此呼吸一紧。 谢沉和陈楠将所有力气灌注在右手手腕,各自扫出强烈低沉的旋律作底。林漓用双手握住话筒,紧跟着旋律嘶声唱:“不能忘记这个夜晚啊——” 前面的字掠过得极快,最后一个语气词却拖得很长。她挤压肺部的空气,直把自己逼弯了腰,所有乐器收声的一瞬间,话筒和音响将她的喘息声毫不保留地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Intro是杨司乐重新编曲的版本,谢沉弱化了自己的存在,为音色更明亮的电吉他铺路。 陈楠这段时间按照自己的水平稍微简化了指法,竟意外地让旋律显得利落了。 前奏结束,林漓直起身,没有拨开被汗黏在脖子两侧的头发,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一个人,只用柔和又神经质的表情正视前方,呢喃一般地轻声唱:“法棍面包不好吃,今天试着记一下。鸡蛋剩了三两颗,超市几点开门呢?梦想是当科学家,好动的话就算了吧。” 她弹起吉他:“这些真的重要吗?好像也可以放弃。活在白昼行尸走肉,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偏偏不能忘记,绝对不能忘记,永远不想忘记,今夜的我和你。” “你抬头看我,像深井的眼睛,不能忘记。” “不松开的手,奔赴自由的决心,不能忘记。” “微小的善行,爱世人的诚意,不能忘记。” “唱的这首歌,黑夜里咽下的泪,绝不能忘记。” 节奏复又变缓,施年掐着拍子拉起大提琴。 “不能忘记这个夜晚,始终不要忘记。不能忘记这个夜晚,始终不要忘记。” 副歌歌词循环,林漓唱到最后,干燥的嘴唇贴上了话筒,一唱三叹:“忘记什么都可以,不要忘记这个夜晚,忘记我和你。” “我最珍贵的影子。” 第34章 十月六日的第一个小时 施年至今仍不知道《今宵》这首歌就是杨司乐以他为原型创作的,毕竟歌词更像是一个人在深夜向自己的影子倾诉心声,好像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一次合练听到完整的歌词时,他拉着大提琴,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杨司乐是个太善良的人,他的歌是写给那些和他一样善良,却平白遭受磨难的人听的。 施年暗暗发誓,他也绝对不能忘记这个夜晚、忘记舞台上的杨司乐。 但他的理由比较肤浅,没什么公理大义,他不过是想要一直喜欢杨司乐,想跟杨司乐在一起。因为杨司乐是这么好的人,好得他羞于忘记。 安可环节唱的是谢沉的自作曲,十点钟不到,演出顺利结束。散场后,大型联谊会拉开帷幕。 来自庆江音中的自然而然聚在一起,漫无目的磕牙打屁,不消五分钟就混作一团有说有笑。 谢沉走哪儿都是团宠,一下台率先被陈栩原来的乐队给围住了,琴行老板骄傲地握住他的肩膀,跟朋友炫耀自己的学生有出息。 杨司乐这个队长还在操心,马不停蹄地清点租借的音响和收拾乐器。施年见他忙得汗流浃背,一口水都喝不上,默不作声地过来帮忙。 没一会儿,杨司乐被室长瞿觅强行拉过去喝酒聊天,岑婉萍见缝插针地踱到施年身边,演技颇佳地自我介绍道:“你就是施年吧?我是洋……杨司乐的妈妈。” 施年正在给要归还的器材装箱,闻声仰头一看,差点儿吓得把几千块的话筒砸地上。 他匆忙站起来,双手在牛仔裤上蹭了又蹭,确定没有汗和灰尘了,才恭敬地递出去:“阿姨你好!我是施年!” 这是岑婉萍回到庆江的这十个月里,第一次亲眼见到施年,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感慨,看着施年的眼神便难免显得过分慈爱,丝毫不像是头回见面。 “常听我家杨司乐说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她没有和施年握手,而是把他的双手包在了掌心,亲昵地捏了捏。这个小习惯杨司乐也有。 施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问:“他都说我些什么?” 岑婉萍笑答:“太多了,反正不是夸你这儿好,就是夸你那儿好。” 施年傻笑个不停:“没有没有……是他比较好,所以看谁都好。” 眼前害羞的少年和曾经乖噜噜笑呵呵的小男孩重合在了一起,岑婉萍越看他越喜欢,简直想现在就把他带回家,像以前一样做点甜品招待他吃。 然而叙旧还是得等杨司乐坦白身份之后再进行,免得把年年吓着。 她最后拍了拍施年的手,心满意足地说:“有空一定要来阿姨家做客,阿姨给你做饭吃。今天时间不早了,阿姨先回去,留在这儿你们没法放开玩儿。施年同学,记得要来我家哦,别跟阿姨客气。” 盛情难却,施年温顺地点了点头:“好,谢谢阿姨。” 等目送岑婉萍上楼离开后,他才惊觉:万一阿姨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儿子和男生在一起呢……到时候怎么办? 自己没有出柜的担忧,但杨司乐可能会有。如今箭在弦上,来不及计划那么多,施年安慰自己,阿姨那么温柔,只要他对杨司乐足够真心,总能找到办法得到谅解的。 心事重重地收拾完东西,他坐在晚上吃饭的那个角落里,随便开了瓶啤酒喝,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姑娘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 临近午夜,来听歌的人走光了,陈楠背着吉他跟他妈妈回了家,林漓和谢沉又一次踩着点回学校,地下室难得在有人的情况下这么安静。 陈栩送走了朋友,回楼下跟杨司乐一起打扫卫生。施年酒量差,喝了一瓶啤酒有点犯晕,再加上这阵子忙于准备乐团复试,每天睡得极少,他看着来来回回的两个人影,不知不觉就和小姑娘一起窝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杨司乐怕他着凉,打扫完卫生便轻声叫醒了他:“年年,年年,醒醒,跟哥哥回家睡吧,乖。” 施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实际不过才二十分钟。他睁开眼睛,仰起脸望向近在咫尺的杨司乐,鼻音浓重地问:“几点了?” 地下室光线昏暗,杨司乐只留了楼梯上方的一盏射灯,打算离开时再关。此刻周遭恰似沉沉静水,施年的呼吸恰似水面漾开的涟漪,他越发舍不得这一夜。 他用洗干净的手捧住施年的脸,拇指摩挲着施年的眼角,情不自禁地叹气:“十月五号已经过了十分钟了。” 施年本无意识地依偎着他的手心,闻言顿时清醒了。他猛地从椅背上直起身,拔高声音,难以置信地反问:“已经过十二点了?!” 完了完了,他明明是想在今宵初次live这样值得纪念的好日子里和杨司乐告白的,居然被他莫名其妙睡过去了。 酒精误事,以后再也不喝了! 施年茫然无措地左张右望,早早打好的腹稿一句都没想起来。 杨司乐收回手,撑着膝盖观察他不寻常的反应,试探道:“牟翔飞刚刚来把他妹妹接走了。” 施年心不在焉:“是吗……” “嗯。”杨司乐见他明显不是为了这个焦急,疑心地把手贴上了他的额头,“是不是身体不舒……诶?好像是有点烫!” 拉响了一级警戒的施年被他的触碰激得浑身一抖,笨拙地重复道:“是吗?” 杨司乐不敢耽搁,把搭在后背的汗巾一扯,随手塞进背来的运动款斜挎包,作势要走:“年年,快起来,我送你回家休息,发烧拖不得。” 他语气急切,宛如强行摊走了属于自己的慌张,施年怕他真的走掉,怕他在十月六日的一开始就离开自己,登时顾不得回忆准备好的告白台词,直接拉住了杨司乐的手。 他平视前方,哑声说:“我没有不舒服,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不好?”他抬头看向杨司乐,一双眼睛像深井。 杨司乐陡地想起被他写进歌里的形容,直觉自己应该拒绝。 施年在短短几秒钟内仿佛变了个人,神色坚决,却又伴着柔情。这让他无法评估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无法保证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否能让施年满意。 可他不过愣了愣,还是条件反射地在施年身边坐下了。 他从小到大都狠不下心拒绝年年执着的请求,即使分别了五年也同样毫无长进。 两人沉默多时,施年没有松开杨司乐的手,没有忘记自己要爱他的诚意。片刻后,他下定决心,张开手并入杨司乐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杨司乐喉结滚动,踯躅地扭头看向施年:“年年……到底怎么了?” 施年不答,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名字:“杨司乐。” 杨司乐就差原地起立了:“到!” 施年转过脸,对上他半是惊吓半是疑惑的眼神,突然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乐队演出你好像都没这么紧张。” 好歹是开起了玩笑,杨司乐放下警惕,绷紧的肌肉挨个变软乎,甚至还拉着施年的手晃了晃:“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心情不好,又想跟我打一架。” 施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良久地注视着他,认真道:“对不起,杨司乐,以后不会了。” 施年道歉道得过分认真,撒了个小谎的杨司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顿了顿,然后倾身过去,用另一只手揉施年的脸:“好,以后有什么问题……” 施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他触碰自己,平静地抢白道:“我喜欢你。” 有谢沉作前车之鉴,他这次不绕弯子,也不说酸话了。他直接按住杨司乐的手,偏头蹭了蹭,一鼓作气地告白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吧?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试试看。” 顾不上长远了,出不出柜再说吧,他就是想立刻和杨司乐确认关系,结束无用的猜测和无尽的忐忑,用自己有限的记忆和有限的时间,全心全意地和杨司乐谈一场恋爱。 而杨司乐却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施年是根据自己的哪句话做出了这样的推断,明明他自己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直把施年当作亲弟弟来疼,怎么会变成这样?! 电光火石间,杨司乐翻遍脑海中的《同性恋个体观察日志》,没找到任何施年喜欢他的蛛丝马迹。在他眼中,施年不抗拒他的肢体接触,反倒黏他黏得紧,全是出于弟弟对哥哥的信任和关心,绝对不是对同性的爱慕。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乱套的?! 施年感觉到他指尖颤抖,误以为他是激动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打算直接上垒。 “杨司乐,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 杨司乐原本想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先试着和我沟通”,可眼下的这个问题他该怎么沟通?! 真相就哽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他在一片混乱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广告词:“是慢性咽炎!” ……不对,这是场急性咽炎。 怎么办怎么办? 年年误会了怎么办! 救命! 施年自认没有被拒绝,心下雀跃得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鸡崽,当即把两人的双手收进怀里,凑过去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双唇。 杨司乐忙活了一晚上,嘴唇干燥且微微发凉,施年心潮澎湃,直想把他吻湿、吻热,把他吻成台上那个即使坐在最后面,即使分到的灯光最少,即使一句话不说,也能俘获人心的鼓手。 他掀起眼皮偷看杨司乐的反应,杨司乐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被亲了,眼睛一下瞪得更大了。 施年被他茫然又惊讶的神色戳中了心尖,真的抬手捧住他的脸,闭上眼果断地吻了上去。 他没有经验,只能学着电影片段含住杨司乐的唇瓣枯燥地轻吮。但哪怕是如此单调生硬的吻,都足以让他浑身发热,恨不得深一些,再深一些,好品尝一番心上人真正的味道。 他尝试撬开杨司乐的唇缝,同时担心自己露怯,动作急迫又蛮横,像个装不良少年的乖小孩。 杨司乐的脸被施年滚烫的鼻息染红了,他忘记了呼吸,身下竟随着窒息感起了反应。 他一把推开施年,却不是为了两人关系的不合适,而是为了——他今晚出了好多汗,还没来得及回去洗澡,身上肯定很臭,现在他们离得这么近,被年年闻到怎么办?! 他窘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到一米开外,双手手心朝外推,语无伦次道:“年年你听我说,我们冷静点……你误会了,我是你哥哥,对你好是应该的,不是什么喜欢,我没有想过拿这件事引诱你!” 施年吻得好好的,不懂他会突如其来作此反应,又是“应该”又是“引诱”的。 杨司乐急得满头大汗,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了,一股脑把窝在肚子里好几个月的真相倒了出来。 “年年你忘记了,我是洋洋哥哥啊,洋洋哥哥!”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着我的脸仔细回想一下呢?我们不止是小学同学,我们住一个小区,从小一起长大,父母都认识,后来我爸出了事,我跟我妈搬去了北京,你还哭着让我说要和我一起走,你试着回忆一下,嗯?”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砍在身上,施年被迫从情热中抽身,边听边摇头抗拒,难以将杨司乐和日记本里的“洋洋哥哥”划上等号。 开什么玩笑,他不相信。 杨司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来回转圈圈,抓耳挠腮地想法子证明自己是自己。 “对了!”他眼前一亮,“施叔叔和付阿姨都知道,你可以打电话问他们!” 施年还是摇头:“怎么可能,不可能……我爸说洋洋哥哥有女朋友了,你怎么会是他?不可能……” 杨司乐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不是,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没有!我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过!” 没有喜欢过的人。施年纵使无比抗拒,也听得很清楚。 他已经隐隐信了。 因为他想起自己看到杨司乐坐在树上吹笛子,便失而复得了一点点记忆,想起杨司乐叮嘱他别吃炸黄豆,想起杨司乐总是能刚好找到合他口味的小餐馆,想起后来他和杨司乐仿佛浑然天成的亲密,想起那数次涌现的熟悉感。 一切尚有印象的细节,都指向了一个从未被他这么联系过的结论——杨司乐就是洋洋哥哥,被他忘掉的洋洋哥哥,他以为再也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洋洋哥哥。 自作多情的窘迫,被拒绝的失落,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愤怒,以及对健忘症空前的痛恨,铺天盖地地没过了施年的口鼻,使他不得喘息。 他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洋洋哥哥呢?为什么杨司乐只想对他好,不想喜欢他呢? 这下好了,全搞砸了,他跟杨司乐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在今天,十月六日的第一个小时之内,同时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 事实上,杨司乐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个什么劲儿,他只是觉得有地方出错了,而他必须要纠正,继续暧昧不清只会对施年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见施年红了眼眶,像是要哭,立刻既惭愧又心疼地坐回椅子上,想认真地为自己越界的行为向施年好好道个歉,好好哄一哄他。 “年年……对不起,哥哥不该把你当小孩子看,对不起……” 他刚把手搭上施年的肩膀,施年就崩溃地刨开他的手,仰头冲着天花板大喊:“别碰我!” 他气喘吁吁、身形摇晃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楼梯走,把大提琴都落下了。然而走了没几步,他就捂着胸口蹲到地上,无助地失声痛哭。 这个画面对杨司乐的折磨甚至远远超过施年在青原酒店里哭的那一场,他的心不受控地揪成了一团,竟然也出现了流泪的冲动。 他跑到施年身边,把他紧紧搂入怀中,喉咙发酸地说:“对不起年年,哥哥喜欢你,哥哥喜欢你,不哭了。” 施年握起拳头,发了狠地砸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得这个病?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杨司乐别开他的手,牢牢地攥在掌心,下意识想放到唇边吻一吻。可他刚刚已经明白了,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他的确没有爱慕过谁,迄今为止的生活除了那起发生在杨流身上的重大车祸,几乎一直顺风顺水,他把空余的时间全花在了层出不穷的爱好上,一个人也玩得很开心,从未考虑过要和另一个人绑定。 面对施年痛苦的眼泪和无解的叩问,他无暇分辨自己难得想要亲近一个人,难得想和一个人形影不离的欲|望究竟是出于对弟弟的爱护还是施年口中的喜欢。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快难过死了。他总是让施年哭,使施年陷于病痛中,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别的什么身份,都令人不齿。 施年仍留有一丝理智,他不想把自己推进更深的沼泽,缩在杨司乐怀里嚎哭过几声,就挣开他的手,满脸泪痕地往楼上跑。 “年年!年年!” 杨司乐怕他出什么意外,赶紧追上去,到了楼上才发现,这儿的状况更不堪入目。 长凳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堆在前台边的纸箱被压扁了,倒的倒,烂的烂,陈栩和牟翔飞还没走,像是刚打过一架的样子,这会儿正各自坐在火锅店距离最远的两个角落冷静。 陈栩一身泥尘,低头抽着闷烟,脚边还散落了两个抽到烟屁股才熄灭的烟蒂。牟翔飞嘴角破了,颧骨肿了,抱着被吓哭的妹妹一言不发地拍着她的背。 地下室以前是live house,房东花了大价钱做隔音层,门一关,杨司乐根本没听到什么大动静。 更何况方才地下室里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心思全放在了施年身上,对外界声响选择性失聪。 就是脚步一顿环视一遭的工夫,施年已经跑没影了。 杨司乐垂头丧气地从巷子外踱回“懒得取名字”,路上给施正国打了个电话,把今晚的情况掐头去尾地告诉了他,拜托他好好安慰施年。 施正国:“洋洋啊,实不相瞒,这周他住在他妈妈那边……” 于是杨司乐又给付宜打电话。 付宜是生气的。当初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她才听取了意见没有向施年透露真相,结果杨司乐倒好,自己简单粗暴地说出了口,几个月来的努力岂不是付之东流? 杨司乐没空关心楼上发生了什么,独自躲进地下室里诚心挨训,起码不至于难过得无法承受。 他看向身旁的空椅子——刚刚年年就是坐在这儿,掏出一颗滚烫的真心来吻他。 而他做了什么呢? 他把这颗心扔在地上践踏,大言不惭地说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其实你的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真。 杨司乐琢磨过来自己无知无觉间都干了些什么事儿,愈发愧疚得无地自容。 他抹了把脸,拨通施年的电话,得到运营商不通人情的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彼时的杨司乐完全没想到,施年这一“稍后”,就是整整两周。 第35章 亦能覆舟 国庆黄金周最后两天,杨司乐自以为识相地没有去打扰施年,只给他发了条消息,请求他给自己一点时间捋捋思绪。 施年始终没有回复。 杨司乐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发消息之前就做好了被冷落的准备,因此没有意识到苗头不对。他苦恼的事另有其一。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和亲情友情究竟有什么区别?他呆在家里,从早想到晚,也没弄太明白。 他不好意思拿这个问题去问岑婉萍,思前想后,身边的朋友也就林漓有过恋爱史,看起来比较懂行。于是他在微信上私戳知心姐姐林漓,委婉而详细地介绍了自己“某两位朋友”的情况。 林漓在赶国庆作业,中场休息一次性翻完长达五页的未读消息,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你说的那两个朋友,就是你和施年吧。” 杨司乐:“……” 林漓:“原来你们才刚刚告白?我以为你俩早就好上了。” 杨司乐摸不着头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林漓无语:“什么叫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有种你别做让我这么想的事儿啊。我昨天听陈楠和你室友讲,这学期你基本是跟施年一起吃的午饭,下了晚自习也是和他一起回的寝室?” 杨司乐还抱有一丝侥幸:“我跟他关系好,难道不可以吗?” 林漓真想一锤子敲醒他:“可以,当然可以。关键是你吃饭就吃饭,相约回寝就相约回寝,干嘛跟人搂搂抱抱动手动脚。你别否认,陈楠跟你室友都看见过!” 杨司乐不言弃地辩解:“他是我弟弟呀,我们从小就这么相处的。” 林漓冷笑一声:“你几岁了?他几岁了?杨司乐,你是不是忘了,他在学校公开出过柜,你又是牵人手又是揉人家脑袋的,他会怎么理解你的行为?” 杨司乐无话可说。 林漓操碎了心:“队长,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他吗?” 杨司乐摇完头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蔫嗒嗒地回答道:“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根本思考不了问题,所以才来找学姐你聊一聊。” 林漓作业也不做了,喝了口水就坐在寝室床底下滔滔不绝地帮他剖析自我。 “他跟你告白的时候你什么心情?高兴,还是厌恶?” “好像都不是……我当时就想,我是他哥哥,怎么能跟弟弟谈恋爱。” 林漓不管:“又不是亲兄弟,没让你俩扯证生孩子,怕什么?必须给老子选一个,是偏向高兴,还是偏向厌恶。给你三秒钟,回答。” 杨司乐嗫嚅着:“高、高兴。” 林漓继续:“他亲你的时候,你是觉得享受,还是觉得厌恶?” 杨司乐发现了盲点:“你的选项都太极端了,年年再怎么对我我也谈不上厌恶啊。” 林漓拿起桌上的笔,潇洒地转了个花儿:“三秒钟。三,二,一。” 杨司乐红了脸,不敢贸然回答,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儿被施年吻。这题太难,得想办法跳过。 林漓见他不说话,干脆得很:“行,我挂电话了,备战高考忙着呢,拜拜。” “别别别!”杨司乐认了,连忙拦住她,声如蚊蝇道,“挺享受的……” 林漓再问:“你想过亲他吗?亲哪儿都算。” 杨司乐头顶噗噗冒烟,整个人都快熟了:“想过……” 林漓忍笑:“想过一次还是无数次,没有中间数。” 杨司乐熟得透透的,摆个盘就是一桌全羊宴:“……无数次。” 林漓:“给你一束花,你是想送给陈楠,还是想送给施年?” 杨司乐犹豫片刻:“施年。” 正在家里练吉他的陈楠打了个喷嚏。 “一天中的最后一小时,你是想和陈楠待在一起,还是和施年待在一起?” 这道题杨司乐很确定:“施年。” 陈楠又打了个喷嚏,拖长声音冲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他妈喊:“妈!我感冒了——帮我找点儿药——” 林漓:“最后,送分题。你喜欢施年,还是认为施年恶心?” 杨司乐没得选:“……喜欢。” “这不就结了。”林漓顺利完成任务,畅快地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恭喜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终生不孕。” 杨司乐不敢相信:“不再多问问?” 林漓:“不问了,你自己心里有点逼数行不行。” 杨司乐抠脑壳:“会不会太草率了?我不介意多答几个问题。” 林漓快冒火了:“杨司乐!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深呼吸着强迫自己耐心,给予杨司乐最后一击。 “你听着,简单来说,一个男生如果被另一个男生告白了,正常流程应该是先问自己是不是个同性恋。你直接跳过了这一步,说明你能接受和同性在一起。其次,他会问自己喜不喜欢对方。你都无数次地想亲他,想跟他共度夜晚了,我不懂这凭什么不算喜欢。” “所以你想不通的难题,根本不是自己喜不喜欢施年,而是别人以及施年怎么看待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 “退一万步讲,除了施年,别人的眼光真的重要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刚刚也说过了,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他妈就是天赐良缘,哪对情侣不想了解对方的前半生?哪对情侣不想得到对方父母的肯定?我操,别人都得羡慕死你俩!你们两家知根知底,谁忍心指手画脚拆散你们?你还在这里扭扭捏捏,我真是服了!” 杨司乐仔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原来……这就是喜欢?” “唉,算了,我这是何苦,你自己继续纠结吧。”林漓受不了他这么啰嗦,直接乍断了电话。 杨司乐坐在电脑前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屏幕上放大的旧照——那是他今天才从岑婉萍的硬盘里拷过来的——七岁的施年跟他站在一汪池塘前,各自逮着一条刚钓起来的小鱼对镜头笑。 那时候施年还没有现在这么白,经过一个夏天,他俩胳膊的肤色分成了两截,额头皆有沉淀下来的日光的痕迹。 杨司乐越看越怀念,越看心头越激荡,好像有点理解了林漓所说的“天赐良缘”是怎么一回事。 他和施年就该形影不离,就该一起开怀大笑,就该维持一辈子的亲密。要是把这张照片里的人随意替换掉一个,他都无法接受。 年年喜欢他,而他恰好也想喜欢年年,且只想喜欢年年一个,恋爱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 杨司乐绕了九九八十一弯,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一拍桌子,器宇轩昂地站起来,决定现在就去向施年道歉,去挽回两人的关系。他得让昨晚清零,重新来过,以崭新的身份告白,然后好好地吻施年一次。 杨司乐动作迅速地背上大提琴,打车去了付宜住的小区。 抵达小区后,他先给他的付阿姨打了通电话,准备问出详细的单元楼层,再上门叨扰,付宜却没有告诉他。 “我带年年来上海了,不在家里。” 杨司乐呼吸一滞,有了不好的预感:“付阿姨,你们怎么突然去上海了?” 手机那头背景音嘈杂,付宜语气微愠地说:“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坏预感愈演愈烈,杨司乐的心从高空直坠地底,但他仍不见棺材不落泪:“阿姨你生病了?” 付宜直白道:“不是我,是施年。” 杨司乐已经猜到了原因。比昨晚更深重的负罪感蚕食着他的心脏,像是要把他的血液都吸干。 “年年、年年他……”想知晓细节的迫切与入骨三分的自责同时角力,使杨司乐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下半句。 “他很不好,现在正在做检查。”付宜坐在CT放射室外面的等候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洋洋,阿姨问你,那天晚上到底出什么事了?明明他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发病了呢?还发得那么厉害,快把我吓死了!” 杨司乐手脚发凉:“对不起付阿姨,我把我的小名告诉他了……” 付宜能听出他有所隐瞒:“他知道你就是他不小心忘掉的洋洋哥哥,难道不应该高兴么?不可能哭到呼吸性碱中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整天。” “他从昨天到今天只说过一句话,连医生都问不出任何东西。”付宜用上了请求的语气,“洋洋,你和阿姨说实话,我才好跟他的心理医生交流,对症下药,我真的不想看到年年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崩溃,行吗?” 杨司乐还是没有坦白。 施年说的那句话是:“我可不可以重活一次?”他没有勇气让付宜知道,自己就是让施年宁愿重活一次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怕付宜会从此不允许他们来往。 以前他害年年过敏住院,付宜就对此极为不满,只是碍于两家的交情才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充分理解,毕竟付宜当年特地辞职在家,花了那么多心血,把施年养得白白嫩嫩,养得天真烂漫一副软心肠,生气是应该的。 那时候他可以用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当逃避的借口,现在呢,他十七岁,即将十八成人,没有资格再被无条件宽恕。 可他也绝对不愿意第二次和年年失去联络,这个代价对他来说过于残酷,堪称无期徒刑。 他只能以不主动探问施年的病情来惩罚自己,让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忧心与自责的煎熬中。 他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国庆收假后的第一周。 出席朝会和去操场做课间操必经西洋楼,他会下意识抬头往弦乐1班的位置看,期待施年正好从教室里出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自己,得意地对自己笑一笑。 中午吃食堂,他拒绝了陈楠和室友的邀约,独自坐在两人常坐的那张桌子边,想象对面的施年跟他抱怨最近班主任又要搞什么形式主义,文化课科任老师备课多么不走心。 下了晚自习回寝,他提着竹笛盒挤在成双成对的情侣中晚归,总觉得施年其实离开了自己很久很久,比五年还久。 他意识到自己错失了许多可以和施年两情相悦的光阴,浪费了许多转瞬即逝的机会。其实,他何止是“喜欢”施年啊,他快“喜欢死了”,喜欢到一想到施年有不再喜欢他的可能性,胸口都隐隐作痛,顿失消遣的趣味和学习的能力。 陈楠逗他笑,他顶多僵硬地扯扯嘴角;三个室友拉他一起吃早饭,他毫无胃口,灌几口粥了事;谢沉问他乐队下一步有什么安排,他没有任何想法;薛老师找他谈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周的周一他实在忍不住了,半夜在阳台上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小心翼翼地给施年发了个小鸡崽蹭脸脸。 施年自然没有回。 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最为危险,积累的思念如泄洪一般奔涌而至,杨司乐捱不起了,不管不顾地给施年打了十几个电话,可施年的手机依旧保持关机状态。 周三,校乐团补试结束。施年由于复试补试均未参加,被视作自动放弃资格,初试成绩取消。他被迫退出了庆江音中校乐团,无法续任大提琴首席。 周四,校方在官网公示本届校乐团、民乐队、舞蹈队的正式人员名单,新一任大提琴首席是该专业的年级第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校内网上对施年请长假缺席乐团资格考试一事议论纷纷,杨司乐能料到,却一点儿都不想登录校内网看一看。 第三周周一,林漓突然跑来民乐楼找他,先说施年回来了,又说施年以后不回来了。 杨司乐故意折磨了自己两周,整个人憔悴了六七成。他不知道林漓在慌些什么,更听不懂林漓乱七八糟的言语。他从乐理书中抬起头,隔着窗户漠然地看向她,不解地歪了歪头。 林漓喘着粗气,一个劲儿拍吹奏3班的窗框:“施年!是施年啊!” 陈楠听清了这个名字,赶忙越过杨司乐拉开了紧闭的窗户,猛摇他的肩膀:“杨哥!醒醒!施首席回来了!” 简明扼要地一概括,杨司乐终于听懂了。他眨了眨眼,恢复了精神,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早,只瞪大眼睛问林漓:“是真的么?!你亲眼看到了?” “二十分钟前的新帖。”林漓翻出校内网网页,把手机怼到他眼前,“发帖人是施年的同班同学。” 杨司乐戴着眼镜,如饥似渴地阅读那密密麻麻的汉字和感叹号。 第一遍,他因为太急迫读串了行。 第二遍,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第三遍还没读完,他就惊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单手撑着窗框径直翻出了教室,连从教室后门走出去的耐心都没有。 林漓跟着他下楼,边跑边为他补充消息:“这个帖子是我们站长发到群里的,他判断楼主没撒谎,让值日管理员有空注意一下楼里的跟帖情况,我一看到就跑过来跟你说了,现在施年应该还和他妈妈一起在宿舍楼收拾行李。” 杨司乐匆忙道了声谢,仍旧对此心存怀疑和警惕。 他不相信,年年怎么可能休学?他苦心隐瞒病情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得到和普通学生同等的机会吗?他怎么可能甘心休学一学期?! 如果待会儿宿舍楼里没有施年的影子,西洋楼里亦没有风声,那就肯定是楼主为了博眼球不惜造谣,他会放弃原则,上校内网追着楼主私信十条脏话。 说到做到。 上课铃响,林漓跟着他跑出民乐楼,不得不回去上课。杨司乐独自溜进了A栋宿舍区,满头大汗地爬到位于三楼的施年所属的寝室。 他希望自己扑个空,遗憾的是,刚拐入三楼的过道,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付宜。 付宜也看到了他。 与近乡情怯不同,杨司乐是在接近一个自己难以消化的事实,仿佛他跑得越快,施年离开得也越快。 因此他慢下步伐,改作贴着墙根走,一步一步,往施年的寝室缓缓挪去。 付宜见他来了,并不惊讶,平静地解释道:“我怕打扰你学习,本来打算周末再告诉你,既然你来了,阿姨就当面和你说吧。” 杨司乐一路跑得太快,此时两耳嗡鸣,听不清她的话,只直勾勾地盯着正把教材装进收纳箱的施年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头宛如塞了一个软木塞,连声“年年”都发不出来。 施年转过身,扭头看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眼神好像是在说:“你瞅啥?” 杨司乐想起自己来庆江音中报到的第一天,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与施年不期然重逢,施年便是用类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他记忆犹新。 如今施年竟没有躲避他热切的视线,而是大喇喇地看了回来,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施年手上的动作不停,付宜兀地叹了口气,握着杨司乐的肩膀,把他推到了自己身前:“年年,这就是洋洋。” 施年总算停下了。 杨司乐和他俱是一怔。 他先一步化开了眉目中的侵略性,抱着两本书不自在地向杨司乐点了点头:“哦……好久不见。” 他错开视线,颇觉羞耻地红了脸:“……洋洋哥哥。”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一出现,杨司乐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施年又一次忘了他。 但他不确定施年忘到了什么程度。 是忘了那个夜晚,还是忘了自己其实喜欢着一个人,或是彻底忘了“杨司乐”,只记得小时候的“洋洋哥哥”? 事实上,情况比他以为的更严重。 “他不记得上高中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了。”付宜当着施年的面,向杨司乐坦诚相告,“所以我和你施叔叔商量过后,决定尊重他的意愿,先让他休学一学期。我会带他去上海接受治疗,等他状态稳定了再回来复学。” 杨司乐突然体会到了,当年自己要离开庆江搬去北京时施年的心情。 前两周,他想过好多种坏可能,做了好多次心理建设,唯独没想过,施年会被自己打击至这个地步,必须休学养病;唯独没安慰过自己,如果施年大半年都不回学校上课,自己该怎么办。 “那么远吗……” 他即使每周五一放学就坐动车赶去上海,也顶多匆匆看一眼施年便得踏上回程。 “上海的医疗条件更好。我找到了当年给年年确诊的那位医生,他正好在写健忘症这方面的论文,会对年年很上心。”付宜答道。 杨司乐完全理解了小时候的施年。他如今十七岁半,只比十岁的年年强在,他不会把“我想跟你一起去上海”这句话说出口,他很清楚,绝对不可能。 他与年年终究要迎来第二次长久的分离。 杨司乐装作擦脑门儿上的汗,顺势把眼泪咽回了肚子里,哽咽的声音却彻底出卖了他。 “太远了……对不起……可是真的太远了……” 施年见他一副快嚎啕大哭的样子,不是很能懂他何以悲痛至此。 但看在幼时情谊的份上,他还是放下了书,走到杨司乐面前,想轻松一些,宽慰他两句再告别。 然而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他也不好意思做出太热情亲昵的动作,只能束手束脚地摆了摆手:“洋……” ——叫“洋洋哥哥”真的羞耻,他抿了抿嘴唇,改口说:“我又不是回不来了,哥,你别这么、这么夸张……没必要,真没必要。” 杨司乐闻言,索性放下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命运弄人,他好不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施年却完全忘了有这回事。在他眼里,自己应该挺滑稽的吧。 杨司乐克制住眼泪和的情绪,流连忘返一般,目不转睛地打量施年的脸。从额头看到眉眼,再看到自己原本下定决心要好好吻一次,但似乎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无法吻到的嘴唇。 “主要是我想起我爸了。” 为了能看清施年的脸,杨司乐不敢让眼眶涌上新的热泪,用力扬起了笑容,说:“他在英国的时候,我们经常打电话,我以为我们离得很近。” 可他还是没忍住,落下了一行热泪:“其实我们离得很远,特别,特别……特别远。至今依然是。” 施年的表情裂开一角,眼底同时浮上了惊诧和不忍。 杨司乐连忙用手揩掉自己的眼泪,从校裤兜里摸出这几天随身携带的两人合照,递给了施年。 施年接来看了看,两个小孩儿怀里各自捧着一条鱼,笑得像童话书里的插画。 “年年,加油治病。等你好一点了,哥哥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杨司乐红着眼眶,跟照片里笑得几乎一模一样,“下次不准再忘了,再忘记我就!” 他突然扬起手,作势要揍施年一拳。 施年意外地没躲,似乎相信他不会打自己,淡然地反问道:“你就干嘛。” 杨司乐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舍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干嘛,我就再说一遍,说到你想忘都忘不掉为止。” 第36章 恭喜啊 第二天下午,施年在付宜的带领下又出发去了上海。杨司乐得留在学校上课,无法去机场送一送他。 头天他没有请假,私自翘了一节课去宿舍楼找施年的事被科任老师告到了班主任薛琳那儿去。晚自习途中,薛琳把他叫到教室外的过道上,难得冲他大发雷霆:“挨过一次通报批评就不怕第二次了是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规矩’这两个怎么写?” 杨司乐知道,却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过错,对此毫无悔意。 薛琳见他仍一脸不服,沉声命令道:“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杨司乐依言抬头,整个人无精打采。 薛琳气势再涨一截,掷地有声地说:“杨司乐,入学面试那会儿的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仔细想想,你最近到底干了些什么?上课走神,无故旷课,成绩下滑,排名全班倒数,你真是越学越倒回去了啊!” “你上学期花那么多心思搞摇滚乐队,我拦过你吗?你拿着社团活动报告来找我当指导老师,要我签字,我痛痛快快签了;你上文化课偷偷写歌词,科任老师来找我告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理骂过你。你就不懂是为什么吗?” “我悄悄问过你们乐队另外两个成员的班主任,知道你们都不是只能指望艺考出头的那种学生,所以你跟陈楠在专业课上没什么进步,我觉得无伤大雅。你们都是有想法的孩子,心里自有一杆秤,会衡量做这件事需要付出的代价自己能不能承受,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薛琳背着手,失望地摇了摇头:“但现在,我要重新评估一下我对你的看法了。” 被爱戴的老师疾言厉色地批评到这个地步,杨司乐的心里很不好受,三分委屈七分愧疚。 “对不起薛老师,我知道错了。”他复又低下头,小声说,“不关乐队和陈楠的事,是我自己心态出了问题。” 薛琳说:“既然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为什么不想办法尽快调整?如果仅凭一己之力调整不了,你有主动向你妈妈、你朋友和我寻求帮助吗?在我看来,你没有。你仗着自己家庭条件不错,家长开明,就任由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里,沾沾自得,不以为意!” 杨司乐想起白天的眼泪,想起施年也让他别这么“夸张”,没必要,真没必要。 可他就是难过啊,不掺半点水分。 只不过别人要么不知情,无法感同身受,要么全忘得一干二净,才导致他的真情实感看起来如此滑稽。 “薛老师……”他鼻尖发酸,耷拉着眉毛看向薛琳,诚恳地问,“那我现在向你寻求帮助还来得及吗?” 从这一天起,杨司乐每天下了晚自习,都会跟薛琳去操场散散步再回寝洗漱。 薛琳的确是个很成熟的倾听者和开导者,比他的妈妈岑婉萍要更客观,更懂得利用科学的方法论。 少年的“没必要”的烦恼得到了意料外的尊重,酸涩的心事有了信任的去处,杨司乐渐渐打起了精神,上课变得专注了一些,热情也跟着回来了一点。 他一有空,就会在微信上问问付宜,施年如何了,医生怎么说。 付宜告诉他,医生给出的初步治疗方案是训练施年的记忆力,让他先试着记住“今天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或是“今天遇见的印象深刻的陌生人”,等状态趋稳后,再尝试回忆过去。 因此,每晚告别了薛老师,杨司乐都会固定在22:30,给施年打一通电话,重复自己的名字,说一些身边发生的小事,风雨无阻。 施年在服用精神类药物,情绪极易大起大落,感官反应比较迟钝。隔着几千公里,他对杨司乐的态度极为冷淡,有时甚至会对他每日一次的来电格外抵触,杨司乐刚报完名字,他就彻底失去了耐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叫杨司乐,小名是洋洋,我记得住。这个病不会降智,你能不能别把我当三岁小孩儿看?天天说天天说,你不烦我都烦了!” 杨司乐笑着替自己解围:哥哥不懂嘛,下次会注意的。勉强留了点自尊。实际上他很是为此受伤。 薛琳安慰他,施年吃了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最起码,施年再烦也不会不接他的电话。他不用为了药物导致的不良反应折磨自己,应该把更多的精力花在自己可以控制的事上。 于是,杨司乐把打电话的频率降到了两天一次,还是22:30——医生说,固定时间更利于形成深层记忆。 与此同时,他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练竹笛做作业、写歌排练、找兼职、接商演,每周连轴转。 他不好意思花岑婉萍的钱买动车票,便想在两个月内自己挣够钱,等翻过年了可以每周往返上海看一眼施年。 无奈兼职找得不顺利,时薪高的工作要求每周至少出勤三次以上,他得额外向薛琳请假。时薪低的倒是没有这个硬性要求,但这么一来,他就难以按照计划如期攒够车票钱。 作为住读生,他没脸麻烦薛老师给他开条子出校门,只能选后者。大不了周末熬熬夜,多上几小时的班。 很快,他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付费自习室入了职,周五周六通宵坐班,从晚上十点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半。 除了作息颠倒,工作还算轻松,店长按13元/时的标准给工钱,他每天能挣130块,一个月就是1040块。自己带饭的话,只用花点交通费,一个月就能攒九百多。 两个月的工资加生活费,应该够他从庆江北往返上海南三次。如果十一月能接到商演,说不定还可以请年年吃几顿好的。 杨司乐掐指一算,高兴了。 陈楠比他本人还高兴。 “杨哥放心飞,楠楠永相随!”他埋头苦写练习册,飞快完成文化课作业,大大方方拿给杨司乐抄,“我一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杨哥你别太累。” 杨司乐笑了笑,把不义之练习册放回他的课桌上:“楠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次月底考核我不想再垫底。” 他的三位室友却被吓到了。 本来挺能吃一小伙儿,现在早餐只吃一个鸡蛋一碗稀饭,午饭只点两个素菜配二两米饭,晚饭买个学校超市里最便宜的芝麻面包还只啃一半,用笔盖把口袋一夹,剩的另一半第二天傍晚接着吃。 室长瞿觅看不过眼,在睡前卧谈会上劝他:“杨司乐,有什么事儿别憋在心里,跟我们说,我们帮你一起想办法,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杨司乐五点就起床温书,这会儿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没事儿。 李林凡蹭起来:“放屁!我眼睁睁看着开学那会儿你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又掉下去了,这叫没事儿?” 杜若鸿:“不是找到兼职了吗,为什么还得这么省?你家里要是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去校内网找找申请奖学金的经验帖。有些集团老总资助的奖学金金额贼高,你考虑考虑?” 瞿觅:“大家都是兄弟,别觉得难为情,听到了吗?” 杨司乐用绵长的呼吸声作了回应。 杜若鸿:“额……他这是已经睡着了?” 李林凡:“好像是。” “能睡得这么香,应该也不是啥大问题。” “室长言之有理。” “明早我拿我饭卡给他刷俩鸡蛋吧,就说我买多了吃不完。” “那我给他买个土豆饼。” “我帮他买根儿煎的火腿肠。” “行,就这么定了,注意别走漏风声。睡觉。” 得益于室友们的暗中支持,杨司乐白天的学习状态越来越好。 十月月末考核的成绩出炉,他的文化课总分比九月提高了二十六分,专业课成绩在班上进步了三名,总排名重新挤进了年级四百名以前。 薛琳说他终于睡醒了,在班会课进行月末总结时着重表扬了他。 杨司乐膨胀了,盯着周末剩下的那点儿休息时间,又通过陈栩找到了第二份兼职。 十一月第一周的周六早上,他一下夜班就马不停蹄地赶来饮用水公司的配送网点面试,结果,在网点门口碰到了一个不是很想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看见的人。 牟翔飞套着一件蓝色工装背心,从小货车的驾驶座上下来,抬头见到他,也愣了愣,随即立马凶神恶煞地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小货车背后。 “你就是那个来面试客服的?” 杨司乐点完头才想到某种令人胆寒的可能,反问:“你就是这个网点的负责人?!” 牟翔飞突然烦躁起来:“不是!” 杨司乐松了口气,淡定地甩开他的手,理了理褶皱的外套:“有话说话,别动手。” 牟翔飞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陈栩介绍你来的?” 杨司乐回忆起今宵live那晚,他和陈栩莫名其妙打过一场,便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牟翔飞嗤道:“我答应过要帮他一个忙,如果你是他介绍来的,我可以向负责人担保,让你立刻上岗,我跟他就能两清了。” 杨司乐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顿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牟翔飞。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现在轮到他烦躁了。 “你和陈老板还有这种约定?” 牟翔飞咬牙切齿地说:“约定个屁,是赔偿。” 杨司乐挑了挑眉:“赔偿?” 牟翔飞抱着双臂靠向货车挡板,显然不想多提,转而冷嘲道:“怎么,大少爷乐队玩儿腻了,来体验生活?” 杨司乐不擅长吵架,他很清楚,真要吵起来,自己不是牟翔飞的对手。 他干脆坦然应下:“乐队没玩儿腻,只是来体验生活。” “哦,体验生活。”牟翔飞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惜我不是体验,我得一直这么生活。” 杨司乐被他盯得失去底气,别开脸不张口了。 牟翔飞直起身,语气不善地警告道:“所以如果面试上了,你以后最话。我十九岁拿的驾照,今年二十一,高中学历,不会什么乐器,还请你记一记。” 杨司乐噎了噎,掏出手机调出陈栩的号码:“等会儿……我给陈老板打个电话。我觉得我们可能没有当同事的缘分,不用强求。” 牟翔飞闻言,半是认同半是无谓地勾了勾嘴角,随他的便,转身去车里拿上一沓配送单就径直往网点里走。 陈栩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杨司乐特意回头看了看,确认牟翔飞没可能听见了,才控制着情绪连声问他:“陈老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你到底在哪儿看的招聘信息?我今天来面试居然碰见牟翔飞了!牟翔飞你记得吗,我那个同学,你俩打过一架的!” 陈栩也才刚下班,正在停车场解锁自己的小电瓶。他打了个哈欠,笑道:“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倒先打过来了,心有灵犀。” 到和负责人约好的面试时间了,杨司乐话头赶着话尾:“这个兼职是他帮忙找的吗?你确定要让我用掉他欠你的人情?” 陈栩长腿一跨,坐上小电瓶,慢悠悠地回答他:“别着急嘛,一个个来。” “第一,招聘启事是他老板发的,我在他朋友圈里看到之后,凑巧赶上你来问,我就跟你说了,他不知道这回事。” “第二,我前几天才跟他开过房,你说我记不记得他。” 杨司乐:??? “第三……” “等会儿!”杨司乐觉得自己听不懂中文了,“开房?你,跟他?开房?!” 陈栩怪道:“拿着身份证走进酒店,要前台开房间,一手交钱一手拿房卡,这个行为难道有别的学名?” 杨司乐不敢问得太露骨:“真就……单纯的……开房间?” “开了房肯定得睡觉啊,不然呢?” 陈栩想到那晚,一个劲儿冲杨司乐叹气,在杨司乐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他却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你那个同学看着挺成熟,一睡着跟小孩儿没两样,爱踹被子爱磨牙,搞得我梦了一夜被耗子追着跑,服了。” 杨司乐:“……” “诶,我刚说哪儿了?” “……第三。” “嗯,第三。”陈栩收了笑,把车钥匙插|进锁孔,发动了小电瓶,“替我转达牟翔飞,我跟他之间一笔勾销,在火锅店摔坏的东西不用他赔了。” 他话音一转:“不过不是因为你这份工作,你放心上你的班儿。主要是因为我上次没忍住手痒,未经允许翻了他的手机,你让他有空改改锁屏密码。” 杨司乐想象不出这两个人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短短一个月,关系就变得这么……不可描述。 他没时间打破砂锅问到底,反正陈栩也不一定会跟他说真话。毕竟平日里陈栩连讲真话的时候都像在撒谎,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时兴起哄自己玩儿呢。 “行,我会和他说。” 但另一件事还是得问。 “陈老板,你给我打电话本来是想说什么?” “差点儿忘了。”陈栩经他提醒,终于正经起来,“上个月我朋友来看你们live,随手录了几个小视频发朋友圈。” “嗯。” “然后,他的朋友前几天跟一经纪公司的人聊天,又把那几个视频给经纪公司的星探朋友看了。” “嗯……” 杨司乐屏住了呼吸。 “恭喜啊。”陈栩笑了笑,对他说,“星探看上你们了,想跟你们聊一聊签约的事儿,晚上你们要是有空,就来我店里一趟吧。” 第37章 以前我真的好蠢 面试顺利结束,网点负责人一听杨司乐周六周日早上都能来,当场开展了培训,让他第二天一早赶紧来帮忙。 牟翔飞的小算盘落了空,估摸自己还得被陈栩拿捏一段时间,脸色不太好看。 杨司乐见状,把陈栩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他本以为牟翔飞知道后会轻松一些,然而牟翔飞听完,脸色莫名更臭了。 杨司乐看不懂他,也不想费心思看懂他,培训完就美滋滋地踏上了归家路,在轻轨上向乐队成员们通报好消息。 陈楠没想到活着活着竟能被星探相中,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出现在电视上,激动得在群里连发了几十个感叹号。 谢沉没有回复,可能是在忙。林漓回了句“卧槽”,难得不淡定,在群里和陈楠一起猪叫。 杨司乐觉得这事儿挺靠谱的,把经纪公司的官网链接贴到了群里,想让大家先跟父母商量商量,晚上才好和人聊。 陈楠戳开链接一看:“震撼我妈震撼我全家,那谁就是这个公司的!” 谢沉终于上线,问:“那谁是谁?” 陈楠说了个杨司乐有点印象的名字:“你们村儿还没通网吗?他最近巨火,上个月刚给一个爆款古装剧写了主题曲。我的妈,直到现在都是各大音乐播放器的华语榜第一!” 杨司乐抬头看向轻轨里的广告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冲我笑呢。” 陈楠:“!!!” 林漓无情拆穿:“你在街上?怕不是广告板吧?” 陈楠:“……” “没事儿,马上就是同事了,广告照进现实不是问题!” “八字还没一撇呢。”林漓这次没泼冷水,换谢沉来泼。 “对了,你们的爸妈怎么说?”林漓突然问。 杨司乐答:“我还没来得及跟我妈说,她应该会让我自己拿主意。” 陈楠:“我妈只让我多留几个心眼儿,小心被骗钱。” 林漓清醒了:“咋办,我爸妈估计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出道既能挣大钱,说出去又有面子,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啊……”陈楠理解不了。 林漓犹豫片刻,说了实话:“很简单,他们觉得歌手演员都是‘戏子’,是下九流,我辛辛苦苦练那么多年芭蕾,读那么多年书,不该跟这种工作挂上钩。” 陈楠大开眼界:“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我真诚发问。” 杨司乐心里有数,不是所有人的父母都像自己和年年的父母那样开明,他更关心林漓自己怎么想。 林漓回答他:“做着喜欢的事顺便把就业问题解决了,何乐而不为?还有漂亮衣服穿,有专业化妆师做妆发,完全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当然一百个乐意。” “我不想签这个约。” “你年底就十八了大姐,法定监护人都管不着你了,怕什么。” “一定要签吗?” “你管我十八岁花季少女叫大姐?陈楠你飘了。” 杨司乐:“等会儿……谢沉你不愿意?” “嗯。” “老天爷啊!沉哥你又是因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以往他在群里发言,林漓不管当时在聊什么,一定会接上他的话、关照他的情绪,这次居然视而不见,手机另一端的谢沉独自生起了闷气。 但他不愿意签约倒不是生闷气的结果,而是出于别的考量—— 一旦乐队商业化,有了曝光度和商业价值,他不相信乐队的创作会不受资本的干扰与摆布,这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他当初选择加入杨司乐,并不是为了乐队有朝一日能红遍大街小巷。如果是为了出名,他大可以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业上,考顶尖的高校,结交顶尖的音乐家,创作学院派定义的顶尖的音乐,拿遍国内外各大奖项。 说到底,他对组乐队的期望只在于,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自由地创作、自由地享受。 就像社团嘉年华那天,他在那张简陋的报名表上写的:“音乐加上团队,就包括了乐队的全部意义。” 被资本缚住手脚的团队,真能做出他理想中的好音乐吗? 谢沉对此表示怀疑。 杨司乐的想法原本很简单:百里挑一的机会主动找上门来,不管怎么说,姑且先试一试,万一体验不错呢? 可听了林漓和谢沉各自的顾虑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缺根筋,想得太少,想得太浅。 四个人在群里叽叽喳喳半天,谁都没能说服谁,谁都解决不了问题,谁都拍不了板。 这个时候他们还想不到,队内看似最难以调和的矛盾,其实根本没必要急着去担忧,因为: “换主唱?!为什么?!”杨司乐和陈楠异口同声地反问。 谢沉皱紧了眉头,也颇为愤慨地问坐在陈栩旁边的男人:“我们的主唱哪里不行?请您给个能说服我们的理由。” 当事人林漓反倒是最冷静的。 惊讶个几秒差不多了,空欢喜一场的尴尬也没剩下多少,她盘起手,跷上二郎腿,带着一脸“快,加油编”的神情,戏谑地望着那个经纪公司派来的新人部代表。 新人部代表谅她年纪小,不与她计较礼仪,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几位小朋友,别这么激动,市场的选择如此,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回想一下,现在粉丝体量最大的那几支华语乐队,有哪个是女主唱?清一色男的。” 陈楠疑惑:“我寻思着……这不正好是我们的特色吗?” 新人部代表撇着嘴角摇了摇头:“按照我们的经验,女主唱一般只能为乐队带来一小波热度。她第一次往灯光下一站,观众可能会觉得新鲜,那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呢?” “你们比我更懂,乐队现场最重要的是带动气氛,是那种酷劲儿。女主唱嗨起来了能怎么办?你们说说,是在台上脱衣服还是甩头发?拼死拼活能吸引几个乐意花钱的粉丝?” “我们要走流行路线,不是地下乐队那一套,必须得考虑各个年龄层受众的需求和接受程度,你们以后总不能只唱抒情歌来回避这个问题吧?” “所以我的建议是,这位小姑娘受点儿委屈,做个副吉他手,你们重新找一位相貌不错、声音条件好、跟你们合得来的男主唱,站住乐队的视觉中心,怎么样?” 没人接他的茬。 他也不在意,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专门对林漓笑了笑:“小姑娘,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绝对没有瞧不起女孩子的意思,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我在这儿给你道个歉,你别往心里去。” 林漓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我没有不舒服。” 新人部代表满意地放下玻璃杯:“那就……” “但我也不接受你的道歉。” “给老子滚”四个字悬在嘴边,林漓愣是忍了又忍才没脱口而出。 噗嗤一声,憋了一肚子脏话的陈栩率先破功,赶忙起身告辞:“那什么,我想起好笑的事,上楼去笑一会儿,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慢聊。” 新人部代表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转脸再对上林漓挑衅的眼神,着实禁不住恼了。 “你们外形条件好,年纪小,又有原创的能力,我们是挺想把你们签下来,按T1标准的偶像模式来培养的。”他收了笑站起身,单手插|着裤兜,居高临下道,“但是,你们如果没这个意愿,我们砸再多钱、花再多心思捧也等于零。所以缔结一个受法律保护的契约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他显然是对这几个小孩儿不报任何期望了,一个劲儿地用食指指地,语气强硬地说:“签了约,你们以后就得服从安排,不签,我们双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权当交个朋友。” “不是多难的选择,你们自己拿主意,有问题可以扫名片上的二维码加我微信。不过我平时很忙,不一定能及时回复,多多包涵。” 撂下最后一句,他便拎上包转身离开。 今宵四人抱臂不语,等那人爬完楼梯关了门,陈楠猛地转过身,双眼亮晶晶地问其余三人:“我也包括在外形条件好这个优点里吗?” 杨司乐心情沉重,笑不出来,闷闷地点了点头:“包括。” 谢沉气急败坏,此时只恨自己不会骂人:“我就说吧,娱乐圈根本没有乐队生存的土壤!” 林漓看着矮桌,反驳道:“万青新裤子旅行团逃跑计划不是乐队?他们不就找到平衡了?我们喝的汤里有老鼠屎,不代表所有厨师做的汤里都有老鼠屎。” 谢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漓……我是在帮你说话,帮你争取权利。” 他平时要么叫林漓“学姐”,要么不带称呼,始终用眼睛跟着她,表示在和她说话。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林漓的面直呼她的名字。 林漓仿佛毫无触动,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桌面,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谢谢。我只是不认同你刚刚的那句话。” 谢沉被她的冷漠扎了个对穿,暗中攥紧了拳头,质问道:“你就这么想进娱乐圈,这么舍不得漂亮衣服,这么……虚荣吗?” 林漓也被他的恶意揣测扎了个对穿,终于肯正视他,破罐破摔地点了点头:“对啊,难道我早上在群里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我就是个虚荣心爆表的女生,忍嘴忍了那么多年,恨不得吃一斤吐三斤,就是为了穿衣服好看,就是为了勾|引男生喜欢我,就是为了嫁入豪门。我没有漂亮衣服就不能活,没有男人就会疯,你满意吗?有恶心到吗?” 杨司乐见她越说越离谱,谢沉的表情越来越狰狞,急忙制止道:“林漓!够了,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林漓悲哀地摇头:“不……谢沉不知道,谢沉认为我就是这种人。” 谢沉放在腿边的拳头一片青白,咬牙切齿道:“你自己亲口说的。” 林漓感觉到痛了,反而能笑出来了:“看吧,他至今分不清楚我早上说的那段话里,什么是必要条件,什么是锦上添花。” 谢沉怒不可遏,长久以来潜藏在理智与涵养之下的暴力因子纷纷逸出体表,使他站起来,毫无预兆地回身踹翻了椅子,恶声吼道:“我是分不清楚!我连你为什么有时候对我热情,有时候又对我爱答不理都不清楚,你指望我能通过几个字分析出你真正的心理?你以为你是什么世界名著、必读教材吗?我凭什么得逐字逐句理解你,凭什么不能读不懂你?你以为你是谁?” 林漓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沉。 尽管他一个脏字也没骂,但这些拆开来看全部很文明的话,犹如扇在她脸上的一连串耳光,已经够让她难堪到极点了。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是。”她忽地收起了多余的表情,平声说,“我一无是处,脾气又臭,嘴巴也毒。最关键的,我他妈还是个女的。” “我为了跳芭蕾长年控制体重是矫情,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漂漂亮亮是做作,我想更多的人听到我们的歌是虚荣,我想做出点成就,有朝一日能让我爸妈承认唱歌不是下九流,反倒是我的错。” 林漓的眼底聚起了水雾。长久以来不被同学所接纳,不被父母所认同的压力让这片水雾很快凝成了一场雨,啪嗒一声,落在了干涸的旱土上。 但她没什么悲伤的神色,唯一的一颗泪还没流过下巴,就被她飞快地抹掉了。 杨司乐想起了施年,心里加倍地不好受。 他从上衣口袋翻出卫生纸,越过谢沉递给林漓,林漓没有接,声称:“刚刚只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我不会哭。” 谢沉过了盛怒期,言简意赅道:“撒谎。” 林漓讽笑:“你又读懂我了?” 谢沉害怕她落泪,俯身捞起椅子,不再应声,独自走到地下室角落里靠着墙,低头抿紧了嘴唇,以免自己再次被愤怒裹挟,做出更不可挽回的行为。 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杨司乐一个头两个大,无声地用手肘捅了捅身后的陈楠,示意他赶紧想办法调停调停。 陈楠收到队长指示,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提议:“学姐,不然……你试试做吉他手?既能签约,又能继续留在乐队,还能绕开你爸妈的雷区,你要不要……” 林漓拒绝得斩钉截铁:“不要。” 杨司乐也不太愿意:“凭什么要我们妥协?女主唱哪里不行?别听那人乱说。” 陈楠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两全,不,三全其美么……” “我刚刚还没说完。”林漓眼周的红色退了下去,双瞳射|出不容商量的,异常坚定的光。 “你们不用为难,我可以退出今宵。”她直视杨司乐的脸,“陈楠以后会越来越好,不差我这个吉他手,你去学校声乐系找个合适的男主唱吧,符合条件的一抓一大把。” “不要。”杨司乐更坚决,“我们在一起相处半年了,我写旋律都是想象着你的声线来写的,莫名其妙换个人算怎么回事?大不了不签了,谁稀罕他们公司啊。我们自己瞎忙活,自己策划敬老院售楼部幼儿园滨江广场购物中心巡回演唱会,一样能玩得很开心,不差他们多少。” 林漓望向陈楠:“小楠楠,你想出道吗?想,或不想,选一个回答。” “又来!”杨司乐眼睛一瞪,“你那套题不适用于这个情况!” 陈楠可怜兮兮的:“我能说我很想吗?” 林漓豁达了:“当然能。我个人不接受这个公司的理念和态度,不代表你不可以接受和向往。签,签他妈的!想做就放手去做,难得的机会,别等失去了才后悔。来,队长,赶快表个态。” “不!行!”角落里的谢沉拉长了脸,先杨司乐一步表态。 陈楠本以为谢沉唯学姐是瞻,学说说往左,他绝不会往右,谁成想他在这个问题上会如此固执己见。 “沉哥,只是人员有变动而已,你犯不着……” “只是?你说只是?”谢沉截住了他的话,“我们现在可以想写什么歌就写什么歌,想多久出一首歌就多久出一首歌,想怎么编曲就怎么编曲,你确定签了约之后我们还能这样?” 陈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能进专业录音棚录音,和有机会接受业内人士指导等种种好处试图说服他。然而谢沉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一不二绝不改口。 末了,他甚至一反往常,变得伶牙俐齿:“那个男人看上的是我们的音乐吗?不是,他看上的是我们的外貌,想我们出卖皮囊给他挣钱。”“如果你们执意要签,执意要忍气吞声挣这个昧心钱,那好,我从今天起退出乐队,你们出道去吧。” 陈楠低声下气大半天,仍旧被他这么油盐不进、咄咄逼人地地怼了回来,耐心彻底宣布告罄。 他别开脸,视线落在远处的地面,似笑非笑地说:“退出,你们一个二个说得这么轻松,一副没了今宵自己照样很牛逼的样子——好吧,我承认,你跟学姐没了今宵还是很牛逼——那我呢?” 他自嘲道:“成绩一般,在学校里默默无闻,高考基本与央音无缘,未来大概率没机会深造,家庭条件不过小康水平,亲戚没一个是搞这行的,估计这辈子都别想跟竹笛大佬们产生什么交集。” “我没日没夜练吉他,练得满手泡也不敢松懈,你们真以为我有多爱吉他?多爱摇滚?”他微笑着抬头望向谢沉,“沉哥,我只是很清楚我自己是什么货色。没了今宵,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中生,没啥出息。” “出道、进娱乐圈,实不相瞒,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我早上跟我爸妈说的时候,你猜他们是什么反应?”陈楠稍作停顿,笑道,“他们差点以为我是进了什么传|销组织。” “唉,费半天劲好不容易让他们相信了,他们又开始发愁,从我用不用休学,愁到出道那天需不需要请亲戚吃饭,吃饭的地方定在哪儿,吃什么菜系,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沉哥,你能懂我的心情吗?”陈楠见他用沉默消极抵抗,啧了一声,“能懂你就点点头。” 谢沉别扭地点完头,还是不肯改变想法:“出道不等于有出息,你能钻研下去,把吉他练到登峰造极,才是真的有出息。” 陈楠无话可说了。 “辜负学神您的期待了,我就是个大大大俗人。不好意思,我就想有点成就感,就想挣钱出名让爸妈脸上有光,让大家都知道我看中的今宵多么了不起。” “是我不够格,是我懂不起学神的觉悟,是我不配学神的思想水平,我退出。” 陈楠试了试这两个字的威力,平平无奇。 “原来说出口真这么简单,亏我刚刚还觉得挺受伤。” 他转头征求杨司乐的意见:“不如咱们就地解散吧,免得再吵下去反目成仇互掐脖子。” “时候不早了,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指了指林漓,“你跳你的芭蕾,”指了指谢沉,“你写你的阳春白雪,”最后指了指自己和杨司乐,“我俩接着吹我俩的破笛子。” “杨哥,只要你一声令下,任何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皆大欢喜,美滋滋。” “赶紧解散吧,我口水都说干了。” 杨司乐头痛不已,真正生理意义上的头痛。 一桩好事被那个男的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搅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大家不欢而散,自此有了隔阂,谁能想到呢? 他尽了最大努力,挨个劝他们别意气用事,劝他们回家冷静冷静,劝他们不要口不择言、不留余地。 没一个听的。 好像非要放几句狠话,非要用言语刺激别人,非要对付出了心血的东西装得不在乎,非要玉碎不要瓦全,才显得自己是个正值花季雨季的高中生一样,何必呢…… 杨司乐只睡了四个小时的大脑停止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无论乐队出不出道、解不解散,他都得去自习室上班。 这两个月接商演攒钱的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乐队自然也不用硬着头皮排练了。他坐在公交车上一边揉脑袋一边安慰自己:林漓刚好可以专心奋战高考了,谢沉刚好能好好准备半期大作业了,陈楠刚好能休息休息,不用每天挤时间练吉他了。 他也可以誊出整个周末的时间去做兼职了。 钱没有偏见,钱不会开口说“退出”这两个字,钱绝不会抛弃他,不会让他陷入这般进退维谷、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地。 爱音乐有什么用,爱和朋友一起玩有什么好的,爱理想、爱包容、爱克制有什么了不起?不如爱钱。 起码钱可以让他翻山越岭见施年一面。 今天特殊情况,杨司乐提前了两个小时到店交班。 晚上客人少,没什么事做,他独自坐在前台发呆,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还没吃“早饭”。可他毫无胃口,似乎没必要从凳子上起身,去加热带来的饭菜。 索性就一直这么坐着。 十点二十九分,放在电脑边的手机突然振动,打断了他独特的自我修复过程。定好的闹钟提醒他该给施年打电话了。 自习室里必须保持安静,他拿上手机悄悄溜号,踱去了写字楼另一头的吸烟间。 滴,滴,滴。 果不其然,年年会在响第四声的时候接电话。这个不变的规律给了杨司乐一些至关重要的慰藉。 他在塞满烟头的垃圾桶旁边慢慢蹲下来,听了会儿施年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又好过了一些。 施年半天没听到他说话,以为是信号不好,疑惑地“喂”了两声。 杨司乐埋着头,安静地听他在千里之外试音,心里顿时又不太好过了,甚至比离开火锅店时更甚。 施年竖起耳朵:“我听到你衣服摩擦的声音了,为什么不说话。” 杨司乐苦涩地笑了笑:“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他原本应该按流程向施年简短地问候一声,再和他分享一下今天发生了什么。但今天发生的事都不令人愉快,他难以启齿,怕污染了施年的心情。 施年沉默片刻,冷硬道:“不知道说什么就挂了吧。” 杨司乐没拦着,施年同样也没挂。 他认输:“到底怎么了?再不说我真挂了。” 杨司乐轻声答:“要是你在就好了。” 施年没接话。 杨司乐知道自己的话又越过哥哥弟弟该有的界限了,继续说:“今天没什么值得记住的,忘记也可以。明天我再打过来,晚安。” 施年自从忘记了“杨司乐”,又反复被付宜教导,他毫无印象的洋洋哥哥就是这个只在宿舍里见过一次面的杨司乐之后,私底下就越来越放肆,不给他留一点情面。 “你管我记不记得。” 杨司乐头痛,眼睛也痛:“年年,跟哥哥好好说话不行吗?” 施年对这个称呼一直很抗拒:“别这么叫我,我不是小孩儿了,我们差不了几个月。” 杨司乐自认对身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绝不率先与人夹枪带棒地交流,可回报他的是什么呢? 没力气遮掩了,他是诚心向施年请教:“好,施年,你也教教我,教我怎么开口说这种话,我下次说给你听,我们一起难过。” 金钱办不到的有难同当,他只需要稍稍放低底线就能办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 “这样总好过我自己一个人伤心。以前我真的好蠢。” 第38章 平平安安 杨司乐已经没有当和事佬的力气了,既然大家想闹脾气,那就闹吧,不想继续做朋友,那就不做吧,他都可以接受。 乐队停摆,乐队的微信群渐渐沉入聊天列表底部,“懒得取名字”的卷帘门上重新贴起了转租启事。新年第一天,曾经热热闹闹的地下室连着一楼的火锅店,正式转给了一个准备卖古玩的中年男人,一切尘埃落定。 十二月底,杨司乐辞了两份工作,用新鲜到手的工资请陈栩吃了顿大餐,感谢他半年来的照顾和迁就。 陈楠心疼杨司乐没日没夜地做兼职,挣这几个钱不容易,硬是摊走了一半费用。人却没到场。 陈栩丝毫不见外,吃饱喝足后问杨司乐以后还打算组乐队吗。杨司乐无所事事地用筷尾扒拉着桌上的虾壳,闷声答道:“算了,自己跟自己玩儿也挺好的。” 陈栩换到空调对面坐,点了根烟来抽:“伤心吧?好好的,突然变成这样。” 杨司乐摇头:“不突然。我们在乎的东西本来就不一样,我作为队长早该注意到的。” 陈栩夹着烟瞥向他,又一次对这个小孩儿刮目相看。 “杨司乐。” “嗯?”杨司乐抬起头回视他。 陈栩移开眼睛,抵着额头笑:“我刚刚在想,如果我能有你这觉悟,说不定我跟他不至于反目成仇。” “他”指的是跑去结婚的那位贝斯手,杨司乐知道。 “其实谈不上什么觉悟。”他撂下筷子,缓缓说,“只是我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呢?” 陈栩吞吐着烟雾,颔首道:“是啊,日子得接着往下过。” 不用再担心排练迟到,不用再害怕上班犯困,杨司乐请完第一轮没尽兴,又找到一家冷啖杯续摊,敞开了肚皮一阵瞎喝,最后醉得不省人事,被稍微清醒一些的陈栩驮回家睡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他口干舌燥地醒来,拿起手机瞄时间,才发现施年在凌晨前前后后总共给自己打了十四通电话。 ——昨天是该和年年通话的日子,他给喝忘了。 陈栩家里没有多余的牙刷毛巾,杨司乐爬起来赶回家洗漱,抵达公交车车站后,他立刻拨通了施年的电话。 这次刚嘟第一下,施年就接了。 “年……”他紧急刹车,“施年,新年快乐!” 施年无动于衷,径直问:“你不是说你周末晚上都睡很晚吗?昨天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杨司乐不满于他质问的口气,微笑转瞬即逝,态度急转直下,反问道:“我欠你钱了?为什么一定要接你的电话?” 施年没半点准备,当场愣了:“杨司乐,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不知道。”等的车来了,杨司乐摸出庆江通,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十点半的时候在跟陈老板……算了,反正你也忘了陈老板是谁。总之,昨天十点半我没空,就没给你打电话,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后半句被堵在了嘴边,施年气得牙痒痒:“杨司乐!” 杨司乐拉住扶手往公交车后部走:“喊那么大声干嘛,我没聋,听得见,你有事直接说。” 施年恼羞成怒:“说个屁!挂了!以后都别打电话给我!” 昨晚是跨年夜,他等了一晚上,担心了一晚上,生怕杨司乐是参加跨年活动遭遇了意外,所以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准时给自己打电话。 他不敢睡觉,一直守着手机刷新闻,熬到清晨六点,确认没有哪里发生了踩踏事故或者火灾,才勉强安下心来睡了会儿觉。 好不容易等到杨司乐打过来,结果他一开口,语气一派轻松,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根本不像是迫于无奈被别的事情耽搁了,换谁谁都会不高兴。 杨司乐同样不高兴。 用这种态度说话完全不像他以为的那么舒爽,相反,他很有罪恶感。 他能猜到施年昨晚给他打了那么多个电话是为了什么,能猜到施年冲自己发火的原因,能猜到施年现在肯定很不好受。 施年忘了自己的心意,他没忘。他喜欢施年,想念施年,想得出操时看见弦乐1班的班牌心都会疼一下,想得上班时登记到和施年同姓的客户,整个人都会跌进情绪的低谷。所有说给施年听的过分的话,其实都反弹到了他身上,使他承受着加倍的酸楚。 杨司乐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变得这么矛盾,这么讨人厌。 他松开扶手,摇摇晃晃地靠着座椅查起了动车票。 今天下午没有去上海方向的列车,最早的是明天早上六点四十,坐十二个小时,晚上七点一刻抵达上海南站。 但这一趟的二等座已经卖光了,只剩下与二等座同价的无座票,和935元的一等座。 杨司乐舍不得花近两倍的价钱坐一等座,便买了一张无座票,打算从庆江北站十二个小时去上海。 第二天傍晚,施年下楼帮付宜扔厨余垃圾,意外碰到了一个背着杨司乐同款双肩包的,和杨司乐长得很像的人。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这个和杨司乐长得很像的人就停下脚步,立在一棵树下远远地叫他。 “施年。”杨司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施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左右为难。 杨司乐见他没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主动走至他面前,与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施年没法回答。他不是不想看见杨司乐,他只是单纯的懵逼。 他们昨天不是刚吵了一架吗?杨司乐为什么还会来上海找自己?他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个小区的? 施年实在有太多好奇的地方了,可是最后,他问出口的问题却只有一个——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有吗?”杨司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庆幸地笑起来,“我以为这么久不见,你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 施年别扭地移开视线:“……才两个月而已。” “而已。”杨司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安慰自己,“说明这两个月里你过得很不错,挺好的。” 施年觉得他像是在暗贬自己没心没肺,便冷眼望向他,不乐意地问:“难道你过得很糟糕?” “我也过得很好。”杨司乐随口撒谎。 得到了这个答案,施年非但没有宽心,反而一脸不爽:“哦,我以为你过得很惨呢。” 于是杨司乐不说了。 他没有坐长途列车的经验,真老实巴交地站了一千七百多公里,十二个半小时,连折叠小板凳和零食都没准备,一整天只就着矿泉水啃了两个盼盼小面包,现在又累又饿,也没力气和施年说这两个月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施年忘了上高中以来的所有事,两个人现在和常年不见面的远方亲戚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告诉施年,自己为了能快速攒够来上海看他的车钱,省吃俭用,抠抠搜搜,每天睡四五个小时,连轴转地打两份工,施年肯定会因为背上了人情债烦不胜烦。 “我有要求你这么做吗?你自我感动个什么劲儿呢?” 以施年的脾气,杨司乐断定他会这么说,百分之百。 为了给自己留点体面,付阿姨替他热饭的时候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坐飞机,问是不是他妈妈赞助的飞机票,他说对。 付宜担心岑婉萍私下有意见,特地叮嘱他之后别两头跑,反正春节她和施年会回庆江过。 杨司乐饿过了头食欲不振,刨了半碗饭就搁下筷子,说:“没关系,我妈周末老加班,我刚好出来透透气。而且车上能见识到很多不同的人,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我妈不会不同意。” 施年盘着手坐在他对面,闻言挑了挑眉:“你不是坐飞机来的么?” 杨司乐不小心说漏了嘴,脑筋一转,借口道:“下了飞机不得坐车吗,阿姨你懂我的意思。” “阿姨懂。”付宜眼瞅着他没动筷了,连忙把荤菜往他面前推,“天气冷,菜凉得快,洋洋你快吃,吃完我们再聊,来,多吃点肉!” 杨司乐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了付阿姨,我已经吃饱了……” 施年傻眼了:“吃饱了?你不挺能吃的吗,光这点儿就饱了?” 付宜疑心他是生病了,连忙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跟阿姨说,待会儿我让年年去药店给你买药。” 杨司乐没听清付宜的话,他逼视着施年,问:“你怎么知道我挺能吃的?” 施年一愣,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交代:“我笔记本上写的不行吗!” 杨司乐知道他那个黑皮笔记本的用途,满怀期望地追问:“上面还写了我什么?” 施年对杨司乐昨天撂下的狠话耿耿于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欠你钱了?凭什么告诉你?” 付宜在餐桌底下用膝盖撞了撞儿子的大腿,厉声教育道:“怎么跟洋洋哥哥说话呢?长幼有序你也忘了?” 施年腹背受敌,不稀得继续在这儿呆了,冷着脸起身:“我不记得什么哥哥不哥哥的了,我只知道他是杨司乐,是民乐楼的转学生,跟我同级。” 杨司乐双眸里的火光被他逐字逐句地浇熄了。 施年看得一清二楚,却仍旧硬着心肠没有一丝软化:“小时候的十个月可能差了很多,但十七岁的十个月,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妈,你什么时候能正视这个问题,换一种眼光来看待我和他呢?” 付宜瞥了一眼杨司乐,发现他脸色惨白沉默不语,活像是身上的要害挨了一刀。 “洋洋,年年刚吃了药,可能情绪不太对,你别往心里去。”她没有搭理施年,倾身拿起杨司乐的那副筷子往他碗里夹菜,“你是阿姨看着长大的,我之前在电话里那么凶你是着急,跟他不一样,你别听他乱说。来,再吃点菜,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再瘦下去身体就彻底坏了。” 施年冷笑一声:“行,是我乱说,你们永远是对的。” 付宜忍无可忍拍桌而起,高声呵斥道:“施年!你以为你哥哥专门抽时间从庆江飞来上海是听你说这些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会对你的同学、朋友这么说话吗!” “别以为他大你几个月就什么都要让着你,你以前黏着你洋洋哥哥不撒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你吵着嚷着要我们独立看待你?”最后,付宜耗尽了愤怒,摇头轻声叹息,“施年,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施年沉默片刻,阴阳怪气地附和:“是啊,我如果没得这个怪病,哪儿会有这么多破事儿?不用你说,我也对自己很失望,真的,没人能比我自己更失望。” 杨司乐听得头痛不已。最近他老是头痛。 让一对关系不差的母子为自己大动干戈不是他的本意,他费尽力气跑来上海,不过是想见施年一面,跟他好好说会儿话,好好吃一顿饭,一起入睡同时醒来。 但为什么他们的久别重逢总是难以愉快?他想不通了,自己要求得也不多啊,他今天连施年的衣角都没碰过,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可能“洋洋哥哥”的存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吧,他如果从施年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施年的病情或许能平稳一些。 然而他做不到,他放弃不了。 “我……”杨司乐头晕目眩地扶着餐桌站起来,“付阿姨,卫生间在哪里?我、我想上个厕所……” 付宜租的房子不大,两室两厅一卫,拢共七十平米出头,卫生间很容易找。 杨司乐解完手没立刻出去,坐在马桶上静静地揉太阳穴,顺便给陈楠发消息,向他确认元旦收假后学校的调休安排,他准备去医院挂个号。 陈楠得知他频繁头痛,马后炮地逼逼了几句,埋怨他前两个月不该三班倒地拼命,然后才问他是不是已经在上海了,和男朋友结束异地的感觉怎么样。 杨司乐佯装轻松地答道:“离男朋友还有点距离,所以拼命没用,估计得革|命。” 陈楠:“服气……杨哥你居然没否认,出柜so easy!” 外面突然传来摔门的巨响,杨司乐没来得及回复这一句,急忙收起手机走出卫生间。 施年把自己锁进了卧室。 “洋洋你别理他,让他作,我倒要看看他能作出个什么花儿来。”付宜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恨恨地剜了一眼施年的卧室门,“他就是被他爸给惯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俩一个脾气比一个臭。” 杨司乐挽起袖子帮忙:“我觉得施叔叔脾气挺好的啊,年年的脾气……也挺好的,他记得我的时候不会这样。” “你不知道,他们父子俩生起气来简直一模一样。先是跟你吵,什么难听的话都能往外蹦,然后跟你冷战,哪怕一言不发也要和你对着干。”付宜把碗筷捡进厨房,继续倒苦水,“我掏空心思做三餐,他不吃,非要点外卖;我辛辛苦苦做家务,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三两下就给你弄脏了;我晚上给他留灯留宵夜,他加完班回来一句谢谢都不说。” 杨司乐倚在橱柜边,低声问:“所以付阿姨你提了离婚吗……” 付宜垂着眼洗碗,云淡风轻地说:“嗯。一次两次可以当夫妻关系的增稠剂,三次四次无数次,再多的耐心也会耗光的。” “这么多年,年年的耐心已经被这个病耗光了,可我们不能。”付宜看向他,“洋洋,身体健康比你想象的还重要,任何病痛折磨的都是一整个家庭,你应该深有体会。” “你和阿姨说实话,”她借着水声,悄悄问杨司乐,“你妈妈真的知道你来上海了吗?机票钱真的是她出的?” 杨司乐眼瞧瞒不住了,窘然一笑:“我的生活费是我妈出的嘛。” “我就知道!”付宜盯了他一眼,“你脸色这么差,瘦了这么多,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吧?干嘛为了施年这个没良心的委屈自己?好好在学校呆着,别来了,让他一个人反思反思。” “来上海的钱我都准备好了,如果在学校里呆着,我不就白委屈了?”杨司乐讨好地给她捏肩膀,“阿姨你别和年年说,他二十号的生日,我还准备给他一个惊喜呢。” 付宜劝不动他,索性不劝了:“洋洋,不是阿姨咒你,虽然你是男孩子,但距离有这么远,路上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万一你出了意外,阿姨没办法和你妈妈交代,你一定、千万、务必要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杨司乐答应她,“阿姨你放心,我一定平平安安地出现在你和年年面前,再平平安安地回庆江。” 第39章 说你舍不得我走 为了不给付宜添麻烦,杨司乐在沙发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起床,他发现卫生间里不属于自己和付阿姨的第三把牙刷换了方向,便推测施年趁自己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出来过。 可能正是因为出来过,施年第二次忘了上锁,他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往下压了压门把手,房门竟然开了。 逼仄的卧室窗帘紧闭,光线昏暗,施年蜷在厚重的被窝里,面朝窗户,睡得香甜。 杨司乐蹑手蹑脚绕过床尾,来到床边,蹲在地上无声地望着自己还没醒来的宝贝。 施年睫毛长、皮肤白,纵使没有照明,也像个摆放在橱窗里的洋娃娃。他越看越想占为己有,越看越想让这个洋娃娃充满生机地活过来,冲自己笑,要自己抱,主动给自己亲一亲。 他向来想到什么做什么。 新一周的别离已经来临,触碰的欲|望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杨司乐只稍作犹豫就屏住了呼吸,一只手扶着床头柜,另一只手按在床沿,慢慢地、悄悄地倾身,靠近了施年的脸。 但他其实不会接吻,他害怕掌握不好力度和技巧,莽莽撞撞地把施年吵醒了,到时候他没法解释。他万万不能再重蹈覆辙。 于是他在离施年的嘴唇仅剩两指宽的距离时停了下来。 他躬着腰仰着下颌,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用目光贪婪地描摹近在咫尺的双唇,肖想了一番他们初吻的画面、两情相悦的场景,最终仍是无奈作罢。 时间不等人,连和施年当面道别都成了奢侈,杨司乐在心底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从床边起身,看了他最后一眼,就转身离开赶去南站坐动车。 房门极小心地被关上,卧室里的光源只剩下一弯月亮。施年听着外面客厅传来的窸窣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伸手去摸刚刚杨司乐放在他枕头边的东西,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是一条汗巾。他展开这条汗巾,借光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脸埋在柔软的面料中嗅了嗅。 隆冬季节,汗巾派不上用场,满溢着洗衣液的香味,他多少有点失望。紧接着,他又为自己的这份失望感到荒谬,翻脸不认人地丢开了它。 他起身来到窗边,默不作声地把窗帘拉开一条细缝,躲在后面往楼下看。没一会儿,背着双肩包的杨司乐就出现了。 现在不到六点,天都没亮,宛如深夜,施年看着他孤零零地顶着寒风埋头往前走,也觉出了一点孤单和失落。 杨司乐似有所察,忽然止住脚步回身向楼上望。施年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窗帘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倚着窗户感叹好险。 但转念想到天色这么暗,距离这么远,杨司乐不太可能发现自己的存在,他又立刻恢复了些许信心,重新掀开一点儿缝往外看。 楼下的杨司乐却消失了。 走这么快是着急去赶动车吗?既然那么着急,何必大老远地跑来,浪费休息时间,不如在庆江好好呆着,他才不缺这点来自哥哥的关心。 施年躺回床上,说服自己迅速入睡,不要在乎这种小事。然而杨司乐临走前的行为实在无法不让他多虑。 他凑那么近是要干嘛?放条汗巾不需要脸对脸地放吧。 难道……自己脸上粘了什么脏东西?! 施年悚然一惊,抬手探查自己的眼角——没有眼屎;再摸嘴角——也没有口水印。 操,杨司乐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正当他忍不住往杨司乐可能是想在自己脸上画猪头这个方向猜的时候,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杨司乐给他发了条微信:“年年开门。” 施年眼睛瞪得溜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出其不意地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使他无暇他顾,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嘀嘀咚咚跑出卧室去给杨司乐开门。 打开防盗门的一瞬间,只见一个黑影扑过来,他被冲撞的惯性带得后退一步,下一秒怀里便多了一团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挂件。 “杨司乐你……” 杨司乐不计前嫌,紧紧抱住了他,气喘吁吁地截断他的话:“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不过是出于直觉回头望了一眼,结果意外发现施年居然在楼上偷看自己,于是他顿时高兴得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回跑。 真切地把人抱住后,他才觉得灌进外套里的冷风被挤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合他心意的暖宝宝。这样一来,再站十二个半小时似乎也变得可以享受了。 施年双手尴尬得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索性任他抱着。 杨司乐把嘴唇贴在他脖子与肩膀的交界处,:“年年,说你舍不得我走。” 施年被他呵出来的热气激得麻了半边身子,舌头都要捋不直了:“杨、杨司乐……” “嗯。”杨司乐闭着眼应了一声,重复道,“说你舍不得我走。” 施年脸颊发烫,耳根通红,几乎快受不了这种折磨。他偏过脑袋,躲开脖子上那双被风吹得冰冷的嘴唇,意欲把杨司乐推开。 杨司乐不许,用力把他拉回来锁在自己怀里,蛊惑似地轻声说:“乖,说给我听。” 施年慌了,矢口否认:“你发什么疯!谁舍不得你啊!” 杨司乐越发肯定:“那你说,杨司乐,以后不要来看我了,我不稀罕。只要你说,我以后就不来了,你说吧。” 这还是林漓林老师教他的,二选一,极与极,简单好用易判断。 杨司乐不想吵醒付宜,低声催促他:“再不说我就要赶不上动车、赶不上晚自习了。” 施年说不出口,仰起脸求他:“哥……洋洋哥哥,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不用做出和我兄弟情深的样子,放过我行不行?” 杨司乐不放:“谁和你兄弟情深?你不是叫我杨司乐么。” 论力气,施年拗不过,他咬牙切齿地掐了一把杨司乐的胳膊:“我舍不得你走,可以了吧,松手!” 杨司乐心满意足,松开手退回防盗门外,冲他笑道:“我也舍不得你。” 他主动合上防盗门,做出彻底告别的姿态,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探头进去叮嘱施年:“我走了,你快回去躺着,光着脚小心着凉。我下周末再来看你,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好好治病,别惹付阿姨生气。” 施年攥住门把手,气急败坏地往里拉:“要你管!”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角力,杨司乐猝不及防从狭窄的缝隙中亲了他眉心一口:“哥哥真的走啦。” “快滚快滚!”施年炸了毛,把门使劲一关,靠在门板上慌乱地用手擦拭被杨司乐亲过的那处皮肤。 杨司乐倒是柳暗花明,神清气爽地飞奔下楼往南站赶。等上了地铁,他还不忘给施年发一个小鸡崽蹭脸脸。 施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干脆不回,大被蒙过头培养睡意。 闭上眼十分钟,还没睡着,脸倒是越来越热。他睁开眼,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被亲过的额头。 逃不过,避不开,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杨司乐究竟想干嘛? 杨司乐没想干嘛,他就想用一颗任凭雨打风吹的真心唤回他的宝贝年年,一个周末不够,就两个周末,两个周末不够就三四五六个。 但经过那天清晨,他算是醒悟了,施年是个口不对心的小孩儿,不用点强硬的手段显然不行。 因此他单方面断了和施年固定通话的习惯,哪怕再好奇他的近况,也坚决不主动打电话去问,一切等星期六傍晚到了上海再说。 施年暗暗嘲讽他幼稚老套,傻|逼才看不懂这一招,他看得那叫一个明明白白。 适逢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进入了瓶颈期,他这段时间回想起的往事和学习技能极为有限,心情难免烦躁,自然对杨司乐的盘算相当不满。 行,谁都别搭理谁,谁先说话谁是狗。 杨司乐一旦消了声,平时唯一会找他聊闲天的只剩下一个叫张晴好的男同学。他有一点印象,勉强能说上几句不至于露馅。 他从张晴好的口中得知,杨司乐的乐队好像是出了问题,谢沉遇上社团活动课都待在教室里,没像往常一样去民乐楼。 施年不记得谢沉,但这个名字在去年的笔记本上出现过很多次,于是他在杨司乐第三次来上海时留心问了问。 杨司乐怀疑谢沉对他而言还是特别的那一个,不太乐意详谈,搬出林漓敷衍道:“他跟我们的女主唱有点故事,你别想了。” 施年言之凿凿:“医生让我想的。” 杨司乐皱眉:“其他可以想,这个不准想。” 施年好不容易逮到了能和他对着干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 “凭什么?你说不准就不准?”他放下电视遥控器,认真地告诉杨司乐,“我笔记本上记了好多遍我喜欢他,我了解一下自己喜欢过的人不可以吗?如果某天你也有了喜欢的人,你难道不会好奇吗?” 杨司乐有些恼怒,不仅是因为施年对谢沉的关心,还因为施年对今宵解散一事毫不关心。 他喜欢的人不在乎他在乎的东西,只在乎一份早已失效、模糊的心绪,他无法继续安慰自己,施年其实对他仍有爱意。 施年见他沉默,不无得意地讽刺道:“算了,你没喜欢过别人,怎么会懂。” 杨司乐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上的相声节目:“是啊,我不懂,我喜欢的人不需要我懂。” 施年没想到他会爽快坦白,由是一哽:“你……有喜欢的人了?” 杨司乐大方承认:“嗯。” “是谁?” “说了反正你也记不住。” 施年被他揭了伤疤,绝没有给他留面子的道理:“别是换得太勤快,不好意思说名字吧?你们这种搞乐队的最滥情,朝三暮四不是常有的事?” 杨司乐扭头看向他,目光阴沉:“你说对了,我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今天骗这个女生和我睡,明天骗那个女生和我睡,你管得着么?” “杨司乐!你怎么这么!”施年较起了真,“这么……恶心。” 杨司乐又痛又怒地望着他,良久后才哑声说:“更恶心的事我还没说呢,你对搞乐队的人的想象也就这点儿了。” 施年承认,自健忘症复发以来,怼杨司乐成了他的条件反射,很多时候他就是看不惯杨司乐开开心心的样子,故意找他茬。 但他发誓,他今天是真的想问杨司乐有关谢沉的事,只是提到了“喜欢”这个话题,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负面情绪。 尤其当杨司乐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便更控制不住内心的难过和嫉妒了。 杨司乐脾气很好,以往总是迁就他、包容他,今天却没有。他为了护住那个不在场的心上人的名字,一步都未曾退让,证明那个人不是他一时兴起的选择,而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起码比自己这个弟弟更特别。 施年嫉妒得快疯了。他就是双标,就是任性,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杨司乐点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杨司乐怎么可以有倾慕的对象? 杨司乐也气疯了,后来没再应他一句话,和付宜打过招呼便提着行李提前去了动车站,没留下来过夜。 付宜在洗衣服,见他刚到三小时就要走,觉出了不对劲。 她一看施年房门紧闭,立马什么都明白了,也不好意思拦着杨司乐,给他转了几百块的微信红包表示安抚,嘱咐他去找家好一点的酒店落脚,千万别理施年这头倔驴。 杨司乐这两个半月节俭出毛病了,不愿意为短短几小时的睡眠额外支付五六百的费用,硬是去动车站坐着睡了一夜。 南站晚上开着中央空调,但还是不算多暖和。他本想写会儿曲子熬一夜,等上车了再盖着外套睡,结果后半夜没熬住,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中途他被冷醒好几次,没当回事,戴上卫衣兜帽,把手放到大腿底下暖着,继续睡。 坐在他旁边,同样候了一夜车的阿姨拍他胳膊,他没反应,推了推他的肩头,他才心跳过速地惊醒。 “小伙子,你是回庆江北哇?检票了。” 杨司乐头疼脖子僵,抬手揉着后颈看了眼候车大厅里醒目的时钟,向阿姨道了声谢,赶紧抓起书包去排队检票。 直到这时,他都不怎么在意,上车后还有精神回复陈楠的微信,顺便确认施年没有发消息跟自己认错。 前两周哪怕施年再嘴硬,和自己再生分,他也没生过气。他甚至颇为乐观地觉得,施年是因为信任他,才会故意这样暴露性格上的缺点。 可这回不一样,他容忍不了施年践踏自己的热爱,他必须得为此道歉。 如果施年不道歉,那三天后他不会请假来给他过生日了,生日礼物也得重新考虑要不要给。 杨司乐自认为这个惩罚还挺狠,压根儿没想过自己无法去上海给施年过生日的可能性。 回到庆江的当晚他就感冒了,先是四肢酸痛、流鼻涕,紧接着是咽喉肿痛,咳嗽,眼睛发干,最后是食欲不振,头痛欲裂,上吐下泻。 陈楠吓得押着他去医务室检查,他老老实实地跟校医交代,自己这段时间总是头痛,跟有人拿榔头反复敲脑仁儿一样,很影响睡眠质量。 医生问了他最近的作息,诶哟一声:“同学,你怕不是神经衰弱了。” 他签了张出门条,递给陈楠:“你帮他去跟班主任请假,他得到正规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陈楠急得跟杨司乐得了绝症似的,箭一般地冲回教学楼,利索地替他把所有事办妥了,包括给岑婉萍打电话。 杨司乐心想,哪儿有那么夸张,顶多是重度流感,喝点冲剂睡两觉,扛过去就能好。 岑婉萍比他重视,带他去庆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挂了专家号,又是查血又是照CT,折腾一下午,最后确诊为神经衰弱、胃痉挛、上呼吸道发炎,伴有低烧症状。 然而不知是进食太少,免疫系统抗议了,还是医院里确实有“病气”这么一说,杨司乐在门诊观察室输了两小时的液,回家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 十七号晚上,他的左后背突然起了一大片带状疱疹,又痛又痒,使他辗转难眠。十八号凌晨,他的体温突破了38℃,且有直奔39℃去的势头。 这时他已经昏昏沉沉,没办法起床独自去医院看病。 岑婉萍早上怎么叫门都没人应,进了屋才发现,她的宝贝儿子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双目紧闭,浑身湿透,嘴唇惨白。她差点儿没被眼前的画面吓出个好歹来,火急火燎地载着他去离家最近的医院挂急诊。 医生的结论是:作息不规律,休息得太少,抵抗力大幅下降,体内潜伏的“水痘-带状疱疹”病毒侵染神经,现在发作了出来。 杨司乐从小到大没得过水痘,整个人被神经痛和深入骨髓的痒,以及不退的高烧折磨得憔悴不堪,毫无生气。 医生给他开了外用的药膏和内服的镇痛片,让他实在捱不住了再酌情吃一粒。最重要的还是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增加抵抗力。 杨司乐这下不用犹豫要不要跟薛老师请假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他有十个小时苦于高烧昏睡不醒,剩下几个小时留给吃饭、吃药涂药、上厕所、去医院输液。正常上学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难得清醒,或是痛痒得睡不着时总会想到施年,想他生病生了那么多年,是否就是像自己现在这样,难受得平生愤怒。 于是他又不忍心责怪施年了,他体会过一次病情的反复便彻底原谅了施年的所有不对。施年比他以为的更有韧性。 如果年年看见他病成了这样,会对他温柔一点,和他好好说话吗? 年年心那么软,肯定要心疼死了。 病中的渴望极易变成康复的指望,杨司乐一开始这么想,去上海给施年过生日的愿望便越发强烈,不能阻绝。 都说十七岁是最好的年纪,他希望自己可以见证施年十七岁的第一天。 十九号凌晨,他的体温从38.8℃降到了37.9℃,虽然仍旧在发烧,但好歹不会走个路都东摇西晃、天旋地转了。他定了四点半的闹钟,起床偷摸着收拾吉他和二十号一天要内服外用的药。 岑婉萍这两日一边照顾他一边处理工作杂务,也疲惫不堪,四五点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她对儿子准备溜去千里之外的上海的事毫无察觉。 如今的主客观条件不允许杨司乐再省钱,他大手一挥,奢侈了一回,打车去庆江北站候车。 车票是早就订好了的,多亏前几天跟施年吵完架没在气头上退票,他现在还有座位可以坐。 等动车驶出了庆江界,他才敢和岑婉萍发消息报备自己的去向:“妈,我去上海找年年玩,给他过了生日就回来。我好多了,烧也退了,会按时吃药的,你不用担心。” 他怕岑婉萍骂他胡闹,大胆夸下了退烧的海口就掩耳盗铃地关了机,盖上外套睡觉。 长途动车经停站多,乘务员时不时还会推着餐车来回走,询问各位乘客要不要盒饭,要不要纪念品。杨司乐被吵醒了无数次,休息得很累。 盒饭的菜色偏油腻,他光是闻着车厢里的气味都反胃,压根儿吃不进去。为了减少去卫生间的次数,以免无人替他看管座位,丢失重要的证件和财物,他连水都没喝几口,醒了睡,睡了醒,醒了再睡,如此循环了十二个小时。 下车时,他明显感觉到,不流通的空气和缺食少水加重了自己的病情。他头晕脑胀、脚步虚浮,看人都重影。 除此之外,厚重的羽绒外套也捂得他背上的疱疹阵阵发烫发痒,逼得他心浮气躁。 有什么办法,是他自己要来的。 临近春运,月台上人山人海,无数手提肩扛几大包行李返乡,或是将要入驻这座城市的人堵在手扶电梯和直升电梯前,导致月台中间地带的出站速度严重受限。 杨司乐精神不济,步子慢,带的行李也不多,不一定非要坐电梯。为了不影响急于回家的人,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钻出人群,来到月台边,沿着动车轨道往楼梯的方向挪。 可不耐烦的人依旧很多,天南地北的方言混杂在一起,你说一句“咋不走喃”,他说一句“别推我好伐”,便像成群的苍蝇进了瓮,吵得瓮里的杨司乐头都快炸了。 他没有可以扶的东西和人,仅剩的气力尚且能支撑他虚弱地行进,只不过走上两步他就得停下来歇几秒,喘喘气,咳嗽几声。 眼看楼梯近了,人群更密了,杨司乐难免也急躁起来。 他往里靠了靠,意图融进正假装有序排队的人流,生怕自己让了第一个,就要被迫“礼让”接下来的无数个,成为全月台最后一个出站的。 他快坚持不住了,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无用的等待上。 因此他埋头又往里站了一些,结果左侧的中年女乘客为躲避前人巨大的行李,向他这边跨了半步,他不小心踩到了她的后脚跟。 “挤啥子挤!”这位阿姨当场弯起手肘,用力格开了他的身体。 好死不死,这一手肘正好打在了杨司乐的胃上。 他痛得低呼出声,下意识躬身护住肚子,结果背上的吉他又在不经意间戳到了另一个爷爷的脸。 大爷老当益壮,挥手别在吉他的琴头,轻而易举就把他再次朝外推了推。 杨司乐头晕眼花,没稳住重心,接连几步趔趄,身体被吉他带得向后一倒,竟失足掉进了一米深的动车轨道。 现场骤时响起惊呼:“有人掉下去了!救救命啊!” 杨司乐摔在吉他上,吉他摔在了铁轨上,震得他胸口发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试图爬起来,可他手软脚软,失败了。 月台边围着无数或惊恐或急切的面孔,有人朝他伸出手,嘴唇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什么。待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耳鸣,已经是各种噪音和人声恢复后的事了。 他听见朝他伸手的那个女人向远处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头朝他吼道:“发什么愣!快点上来!马上又有动车要进站了!” 第40章 想多看几眼 1月20日不是周末,杨司乐得上学,得准备期末考核,施年对他来上海给自己过生日并不抱什么期望。 十七岁和已经过去的十六岁没有任何区别,他依旧健忘,依旧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依旧开不了口向杨司乐认错。这种生日,不过也罢。 可到了19日下午,他心里还是难安,跟压了块石头一样,隔几分钟就想看看微信、刷刷朋友圈,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付宜做好晚饭出来,见他又对着手机出神,便笑话他:“在等洋洋的生日祝福?你都把人家忘了,人家凭什么要记得你的生日?” “我没……”施年脸色微变,不自然地改口道,“我没在等他。” “那别盯着洋洋的微信头像一直看了。”付宜放下两副碗筷,“来吃饭,吃完饭吃药,吃完药做记忆训练,做完训练早点睡觉。” 施年喉间噎着心事,味同嚼蜡,象征性地吃了半碗饭就离了桌:“妈,我去练会儿琴。” 付宜嗤了一声,打击他:“你练得进去才怪。” 果不其然,两个多月没碰大提琴,手生得可怕。施年本意是想拉琴静心,结果越拉人越浮躁,识谱的时候不是跳多了一行就是看漏了符号,好好一首练习曲被他拉得磕磕绊绊。 正常情况下,他是决计不会犯这种低级失误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连弦都按不稳,滑音刺耳难听,跟杀猪一样。 他握着琴弓揉了揉胸口,始终没找到心慌的源头。 付宜洗了碗过来敲门,提醒他该吃药了,他宽慰自己,吃了药应该会好一些。结果吃完药,他的右眼皮又开始狂跳。 “妈,右眼跳是好事还是坏事?”施年莫名有点害怕。 付宜泡了一壶果茶,正打算举杯品一口:“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怎么,你右眼跳?” 施年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嗯……是不是要出事了?”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哪儿有那么玄。”话音刚落,付宜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响起了铃声。 来电显示:岑婉萍。 施年瞥到这个名字,心慌指数顿时飙升了一万倍:“岑阿姨为什么突然给你打电话……” 明天是施年的生日,付宜猜想她应该是打电话来问候施年的,是故还优哉游哉地揶揄了他一句:“嚯哟,你居然记得住你岑阿姨的名字?” 施年没有答话,只一脸紧张地注视着付宜的表情。 付宜接起电话,先是嘴角上扬地问了声好,然后这个笑容维持了不到三秒,就如闪电般迅速消失。 倏忽间,她开启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客厅里鸦雀无声。片刻后,她匆忙放下没来得及喝的果茶,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快步往房间的方向走。 “钱我有,如果不够,我再想别的办法。” 一下午的心慌仿佛落到了实处,施年已经有了预感,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弱声问:“妈,怎么了……” 付宜用肩膀夹着手机,低头从手提包里翻出钱包检查证件和银行卡,安抚电话那头的岑婉萍:“婉萍,你先别急着往这儿赶,哪怕你飞过来也是凌晨了,不安全。我先去医院了解一下情况,等见到了洋洋我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好吗?”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施年听她提及杨司乐,霎时三魂去了七魄,脑子里轰的一声燃起遮天大火,烧得他只剩下最坏的那种想象。 “杨司乐在上海的医院?他怎么会进医院?到底怎么回事!”他心慌意乱地拽着付宜的袖子就不撒手,以此吸引她的注意力,逼迫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付宜结束了通话,正忙着用手机银行查银行卡余额,不耐烦地抬起胳膊甩开他的手,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脸:“等我从医院回来再跟你算账!” 施年难以置信地张着嘴,整个人像垮塌了一样,直直地跌坐在床尾。 付宜换好外套,挎上包便要离开:“你给我在家好好呆着,睡前记得检查门窗和燃气灶,听到了没有?” 施年闻言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来到玄关穿鞋:“我也要去……我要去看他。” 付宜见他上身只穿着一件针织毛衣,使劲儿在他背上抽了一巴掌:“要去就赶快回房穿外套啊,净知道添乱!” “哦,外套。”施年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间里拿外套,又一阵风似地跑回来。 “手机呢,揣了没?” “哦,手机,手机……”他转而去沙发上翻找手机。 付宜推开门,叹了口气:“施年,你长点儿心行不行。” 施年低着头,无声反驳道: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他的心都在杨司乐那儿了,再也长不出第二颗来。 路上付宜把从岑婉萍那里得知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从杨司乐为了自己挣车票钱,日夜颠倒地同时做两份兼职开始,一直说到他为了赶上二十号这个日子,顶着高烧忍受十二个半小时的颠簸,下车后却意外掉进铁轨,摔得浑身是伤,被工作人员紧急送进了医院。 施年默不作声,呼吸几乎快被深刻的愧疚掐灭了。 怪不得短短两个月内,他就瘦了那么多;怪不得每回他来,都睡得那么不安稳,老是出虚汗;怪不得……怪不得他上次那么生气。 原来杨司乐为了能每周来上海见他一面,做了很多很多,原本不需要做的事。 每一次他半夜悄悄溜进客厅,蹲在沙发前偷看杨司乐,都既羡慕他又讨厌他。羡慕他没有烦恼,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讨厌他没有自己这样酸涩的心事,不用在青春期受苦。 然而真相其实是,杨司乐也有烦恼,也会受苦受累。 两相对比,施年宁愿他没有烦恼,没有任何挂牵。 ——尤其是在见到杨司乐盖着惨白的被子,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之后。 急诊大厅的一号观察室里,六张病床一字排开,被蓝色的布帘隔开,床头全部挂着输液袋。 杨司乐的床头挂得格外多,一共有四个。 跟动车站的工作人员对接的医生说,幸亏他今天穿得厚,还背着一把吉他,没有把骨头摔断,尚且能在别人的帮助下爬出轨道,侥幸逃过一劫,不然就不止是背部多处软组织挫伤和初期脱水了,指不定得当场命丧车轮。 施年听得胆战心惊,手脚冰凉。付宜怕岑婉萍担心,只在电话里向她报了平安,省去了医生的这句假设,让她不必专门请假跑过来。 杨司乐高烧未退,加上长途奔波筋疲力竭,哪怕身处嘈杂的观察室也一直昏睡不醒。 施年忍受不了枯坐在病床边眼睁睁看着,跑去医院里的超市买了一个脸盆和一张毛巾,到隔壁住院部接来热水给他擦身子、捂针管,坚决不让付宜插手。 由于杨司乐身上多处有伤,护士当时见他没有家属可以帮忙,为了方便涂药,就给他换了一身病号服。施年这会儿解开他的病号服,才发现他左肋下长了一片红彤彤的疹子,密密麻麻蔓延到后背。 付宜见他蓦地停了动作,起身看了一眼,心疼地叹息:“唉,怎么还发疹子了,洋洋祸不单行啊……” 施年抿着唇,替他轻轻地扣上纽扣,蹲回床边搓帕子。 拧干水后,他把热毛巾盖在杨司乐扎了针的右手上,悄悄在毛巾下握住了他的指尖。 十二点半,终于输完了液,护士取完针,通知他们可以回家观察。施年俯在杨司乐耳边,柔声唤他的名字,想问他有没有力气走路。 杨司乐睫羽一颤,努力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似乎没能认出他,还以为陪床的就是送他来医院的车站工作人员,虚弱地吐出了三个字:“姐姐……水……” 施年赶忙去给他买水,付宜拉住他,叮嘱道:“再买包棉签,买个温度计,回到家里有用。” 施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还有别的吗,我一次性买全。” 付宜顿了顿:“算了,我去问问医生,你在这儿好好陪你哥哥。” 施年知道她是怕自己一着急记不住事,便乖乖坐下等她回来。 家长不在场,总算可以大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杨司乐的手,贴到脸边,后怕地说:“杨司乐,你吓死我了。” 施年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心头立马又平添许多恐惧:“你以后不准这样了,我、我快被你吓哭了……” 杨司乐没来得及睡深,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和自己说话,就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他以为会是闻讯飞来的岑婉萍,然而却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施年。 好像做梦。 “年年……” 为防自己重新睡过去,他频繁地眨着眼,声音沙哑地问:“你是年年吗?” 施年见他恢复了意识,急忙凑过去:“我是,我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杨司乐想,他没有呵斥自己不许叫他年年,那应该是在做梦了,或者是神志不清出现了幻觉。 但这种幻觉他还挺喜欢的。 “好一点了。”他凄惨地冲面前的人笑了笑,气力不支地说,“就是有点口渴。” “我妈去给你买水了,很快就回来。”施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仍旧是烫的,“你真的好一点了吗?有没有哪里痛?” 杨司乐疲惫不堪地闭上眼,主动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背痛。” 施年这才发现,即使知道了杨司乐有哪里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去帮你叫医生?” “不用,可能是破皮了,辣着痛。”杨司乐咳嗽了两下,问他,“我的吉他呢?” “在这儿呢。”施年用目光指向床头。 “摔坏了吧。” “嗯……我刚刚看了看,弦断了,音箱也变形了……” 杨司乐仰头望过去,多少借着这个动作清醒了一点:“是吗?那算了。” 施年问:“什么算了?” 杨司乐不开口了,宛如刚刚的对话已经用光了他仅有的力气,现在他只能收回视线好好地看一看施年。 施年从未见过模样如此憔悴,眼神如此……多情的杨司乐,他心底发慌,窘迫地放下了杨司乐的手,欲盖弥彰地问:“干嘛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杨司乐牵起嘴角,轻声答道:“没有。只是我好久没看到这样的你了,想多看几眼。” 第41章 杨司乐也喜欢你 施年为他的这句话,一路脸红心跳到了家门口,握着钥匙好几次捅不准锁孔。付宜搀着负伤的杨司乐,在一旁急得干瞪眼。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她把杨司乐交到施年手上,转身去了厨房,打算蒸一碗鸡蛋给杨司乐填肚子。 施年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回自己的房间,让他躺下休息。杨司乐在动车上睡了整个白天,输液的时候又睡了五个小时,在车上和付宜说过几句话就彻底清醒了,现在反倒有点睡不着。 “我还没洗澡。”他坐在床边,不好意思往下躺。 施年脱掉外套,打开空调,把温度调到了三十度,头也不回地答:“我不嫌弃。你快躺下,盖好被子。” 于是杨司乐心安理得把自己脱|光了,一骨碌钻进被窝,满怀期望地往他枕头底下一摸。 汗巾果然在它该在的地方。 施年一回头就撞见杨司乐赤|裸的肩膀和锁骨,不由得愣了愣。 这人显然是脱得只剩了条内裤!得寸进尺! 想到被子遮住的杨司乐的腰身和双腿,他顿时臊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慌里慌张地去衣柜给他翻自己的睡衣。 杨司乐望着他的背影,笑道:“年年你的衣柜原来这么乱啊。” 施年把一套春夏季穿的睡衣向后一抛,立马合上衣柜门走出房间:“……我去给你倒水。” 杨司乐心里高兴,精神便跟着振作了不少。他听话地换上睡衣,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施年端着水杯回房,见他竟然穿着短袖就出来乱晃,赶忙找了件自己的羽绒服给他披上,寸步不离地督促他一分钟内解决好所有个人卫生问题。 杨司乐在这儿有自己的漱口杯和牙刷,唯独牙膏得和施年用同一管。无论施年再怎么催,他都维持原速,等到把口腔仔仔细细地清洁干净了,脸和脚都洗干净了,才让施年牵着回房。 施年有操不完的心,哪怕时间已至凌晨,他也琢磨着是不是该给杨司乐量个体温,好和明早做对比。 杨司乐喝下去半杯他倒的水,懒懒地靠在床头看他进进出出地忙活。 施年问过了付宜,想法得到了她的充分肯定,于是他坐到床边,把新买的水银温度计递给杨司乐,让他夹在腋下测个五分钟。 杨司乐乖顺地任施年摆弄,眼睛始终黏在他身上,未曾移开。 “五分钟,刚好够放首歌。” 施年没有可忙的了,只能陪他聊天:“你想听歌?” “嗯。”杨司乐真挚地点了点头。 施年抬眼对上他依然没什么气色的脸和可怜兮兮的眼神,暗中心软得仿佛是倒进了一堆棉花里。 “好吧,我放小声点,邻居都睡了。” 他没找耳机,直接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打开了音乐播放器:“你想听什么?” 杨司乐思考了一会儿,答:“放你喜欢听的吧。” 施年点开自己收藏的歌单:“我喜欢听的一般都在五分钟以上。” “交响乐?” “嗯,交响乐。” 施年继续翻歌单,试图找一首舒缓的催眠曲。 杨司乐没有分神去看施年的手机屏幕,仍旧专注地望住他的眉眼:“那就听交响乐,不一定非得限制在五分钟,量完体温我们可以接着听。” 施年放弃了在歌单里找,转而用有印象的关键词搜索:“等一下,我找找。” 杨司乐建议:“你在缆车上给我听的那首有点悲伤的曲子就很好听,叫D大调——” “什么D大调,”施年打断他,“明明是杰奎琳之……” 施年蓦地收了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杨司乐。 杨司乐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杰奎琳之什么?” “……泪。” “哦。”杨司乐咳嗽了几声,作恍然大悟状,“杰奎琳之泪,我想起来了。” 施年六神无主,攥着手机蹿起身,亡羊补牢道:“额……说起基调悲伤的大提琴曲,这首比较出名……” 杨司乐知道他准备逃了,未雨绸缪地握住他的手腕:“年年,你要跑的话,我没力气留下你。” 施年被迫杵在原地,不敢看他,表情先是焦急后是羞愧,最后定于恼羞成怒。他憋得满脸通红,硬是撑住了最后一口气,没有率先主动坦白。 杨司乐使了点劲,把他拉回床边坐着,耐心问他:“什么时候记起我的?” 施年梗着脖子,不答话。 杨司乐叹了口气,平静地陈述道:“其实你根本没忘记我吧。” 施年抗拒地别开脸,背对他。 “看来我说对了。” 杨司乐低头捏了捏他的手,语气和风细雨:“为什么要装作全忘光了呢?你明明在音中做出了很多成就,这样不会太可惜了吗?” 施年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执拗地说:“我没有装。” 杨司乐见他死不承认,也冷下了脸:“你有。” “你看出我瘦了好多,记得我的食量,记得我们坐缆车时听了什么歌,还和小时候一样,习惯把我送你的汗巾放在枕头底下。而且,付阿姨在回来的路上不是说了么,你记得我妈妈的名字。” 施年背着他红了眼眶,嘴硬道:“我没有,都是笔记本上记的。” 杨司乐乘胜追击:“你明明记得。” “我没有。” “你有。” 杨司乐头疼不已:“施年,承认事实很难吗?但凡你好好说一次话,我们也不至于浪费这么多时间。” 施年被这句“浪费”逼进了绝路,破罐破摔地回头冲他大吼:“我没有装!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就是忘了其他的事只记得你了!你满意了吗?!” 杨司乐一怔,徒劳地张了张嘴,没能立刻接上话。 施年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忍了太久,同样很累,被杨司乐这样拆穿,无异于前功尽弃。 他反过来哽咽着质问杨司乐:“我不仅没有忘记你,那天晚上我还记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如果不装作忘了你,我怎么和你相处?你会怎么看待我?你是不是会更乐得当一个好哥哥?” 他一声高过一声,杨司乐害怕惹来付宜的询问,连忙跪坐起来捂住他的嘴,翻身把他按进了被子里。 “嘘,小声点,你妈妈还没睡呢。” 施年掰开他的手,双目血红地挖苦道:“你力气不是挺大的么,刚刚装什么可怜。” 杨司乐趴在他身上,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我没装,我掉进铁轨的时候差点没爬起来,后面那趟动车离我只有几百米,你知道吗。” 施年听不了他亲口复述惊魂一刻,眼里忽地涌上泪水,委屈至极地说:“杨司乐,我把别人都忘了,只记得你,记忆全是错乱的,你又知道吗?” 杨司乐压在他身上抱住他,怜惜地亲了亲他的耳朵尖:“我不知道,所以你得和我说,你说了我才知道,隐瞒真相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你想啊,万一今天我没爬起来呢?你见我的最后一面我们还在吵架。” 施年在他身下不住挣扎,一语双关道:“瞎说什么!你给我爬起来!” 杨司乐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全靠输的葡萄糖维持体力,这回是真使不上劲制住施年了。 他故技重施地把嘴唇贴在施年耳后,不动声色地吻了吻:“乖,别动,让哥哥抱一会儿好不好。” 又来,又来! 施年扬起手,意图狠狠给他一拳头,转念想到他生着病,后背还有伤,手高高举起,最后轻轻放下。 他承认,他拿示弱的杨司乐没有任何办法。 “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吗。”施年难过得直掉眼泪,“每次都是这样,我以为你和我是同类,其实你不是,我以为你也喜欢我,其实你没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让我自作多情?” 杨司乐抚上他的脸,起身替他擦掉两行眼泪:“谁说我不是,谁说我没有,谁说你自作多情?” 施年早就不相信杨司乐表现出的暧昧了。他转头看向房门,兀自流下崭新的泪水:“起来,没有哪一家的哥哥和弟弟是这样相处的。” 杨司乐知道语言已经证明不了自己,干脆捧起施年的脸,对准他的嘴唇亲了一口。 “这样呢?相信了吗?” 施年怔了怔,很快又对此嗤之以鼻:“谁信谁傻——” 不再是蜻蜓点水,杨司乐低下头,重新含住他的唇瓣,生涩地、舔舐,把他的脏话用薄荷味儿的吻堵了回去。 施年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忘了流泪,只震惊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杨司乐拿手盖住他的眼睛,用湿热的气流撬开了他紧闭的双唇,微喘着说道:“专心点,好歹是我的初吻。” 话音甫落,他便提起施年的腰,用掌心托住他的脊背,让他和自己更加紧密地贴合。 施年尝到了熟悉的牙膏的味道。他仰起头,想躲开杨司乐愈发深入的唇舌,好好问一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杨司乐没给他这个机会,追着他的嘴唇咬,好像恨不得把他吃进肚子里。 “年年……”杨司乐在他齿间为所欲为,换一次气叫他一声,近乎迷恋。 “年年,年年,年年,年年。” 施年渐渐被这一声声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年年”给催眠了,他也闭上眼,回抱住杨司乐,不顾一切地先享受这个吻。 两个人没有经验,都是凭着印象中的影视剧画面和长久以来的肖想在摸索。杨司乐吻着吻着,情不自禁地把手探进了施年的衣服里,来回抚摸他流畅的腰线。痒意随着神经流向了施年的小腹和心脏,为了解痒,他下意识抬臀去蹭杨司乐的腿,无声渴求他吻得更深一些。 杨司乐被他急切的模样激发了本能,忽然一个翻身和他换了位置,以便品尝施年的每一寸肌肤。他按着施年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揉捏,不准他离开,不准他受不了,不准他不相信。 杨司乐生着病,身上的温度异乎常人的高,施年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他火热的掌心抚弄成了一支正在放光的蜡烛,不懂别的,只晓得燃烧、燃烧、燃烧。 杨司乐在他的房间里,穿着他的衣服,躺在他的床上,和他接吻。这一切居然真切地发生了。 施年很快起了反应,杨司乐亦然。 他吻得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是嫌体温不够高,没把自己融化掉,吻不够似地同施年温暖柔软的舌尖交缠不休。 他从来不知道接吻可以是这么一件酣畅淋漓、令人愉快的事,他清楚接下来还可以有另外的,令人为之颤栗的碰触发生,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生怕一时冲动伤了施年。 他扶着施年的肩膀,不舍地将他推开了一点点,想趁此机会正式告个白。然而施年眼神迷离地盯着他的嘴唇,似乎沉浸在接吻的痛快和欢愉中难以自拔。 杨司乐霎时被他勾得忘了天南地北,又是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亲了好一会儿。 为了防止自己热血上头,做出什么越界的动作,他还留意用被子把施年裹成了一个茧,跟划定他今晚能亲的范围一样,只让施年露出一个脑袋。 施年不爽被束缚,咿咿呀呀地扭动身躯,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儿撒娇耍赖。杨司乐心都化了,抱紧他不停啄吻,哄得他又乖又黏人。 最后是蒸好了鸡蛋熬好了粥的付宜来敲门,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施年想起自己方才堪称的求爱姿态,连额头都羞红了,不好意思看杨司乐一眼,径直缩进被子里当鸵鸟。 杨司乐吻累了,也吻饱了,隔着门和付宜道歉:“不好意思付阿姨,我刷过牙了,粥我明天睡醒了喝,你快去休息吧。” 付宜不作他想,还嘱咐施年:“年年,你晚上辛苦点,照顾好洋洋,别让他又着凉了。” 施年没有应声,杨司乐好笑地去扒他的被子,轻声说:“年年,阿姨让你照顾我,别让我着凉了。” 虽然房间里开了空调,但施年仍然担心他真的着凉加重病情,于是松开了攥住被角的手,默许他可以和自己盖同一床被子。 杨司乐和他躲在闷热的被窝里,从背后抱住他,餍足地说:“不羞不羞,我刚刚也摸你了,很公平。” 施年:“……” “不过我得了带状疱疹,直接接触还是有可能传染的,所以这段时间要辛苦你跟我一起隔离了。”杨司乐埋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最起码今天,你哪儿都不许去,得好好待在我身边。” 他咬完后,又在自己的牙印上亲了亲:“生日快乐年年,谢谢你记得我。洋洋哥哥喜欢你,杨司乐也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42章 一夜暴富 施年希望今天不是二十号,而是极为普通的一个日子,这样他才足以信任杨司乐的亲吻是出自情|欲和爱他的真心,而不是送给弟弟的生日礼物。 毕竟以杨司乐的性格,他还真干得出这种奉献自我的逼事儿。 施年冷静下来,复又惴惴不安:“杨司乐……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杨司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反问:“我都起反应了,你说呢?” 施年突然拉下被子,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用双手夹住他瘦削的脸蛋,满腹怀疑地盯紧了他的眼睛:“性向说变就变,你别是为了哄我开心吧?” 杨司乐伸长脖子亲了他一口,认真道:“我承认,刚懂事那会儿我的性幻想对象是女孩子,因为在你之前,我没有喜欢过谁。看过的漫画和电影,包括听过的情歌,讲的都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我压根儿没想过有别的可能。” “后来长大了一点,懂的事情稍微多了那么一点,我才知道,世界其实比我想象的更丰富多彩,人的七情六欲其实比我以为的更难以捉摸。既然我能喜欢上你,说明我不是个纯粹的异性恋,不是所谓的‘直男’,没准儿我从生下来就是个同性恋或者**恋呢?” “尽管我还不够了解自己,但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喜欢上了同性而感到羞耻和纠结。年年,困扰我的不是性向,是掺杂了亲情的友情与爱情之间的微妙差异,我之前没能分清。” 杨司乐弯着眼睛笑:“如果非要说改变,我可能是变成了年性恋吧。” 有一说一,施年无敌喜欢杨司乐的坦诚和豁达,可他不想就这么松口。 “油嘴滑舌。”他哼哼了一声,不解气地揉搓杨司乐的脸。 杨司乐同样揉起了面前这张朝思暮想、软乎乎的脸:“我的嘴油不油,舌头滑不滑,你刚才不是体验过了吗。” 施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果断抽回手想背过身去。 杨司乐把手覆在他的手背,留住了他,郑重道:“年年,我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所以之前没能意识到我对你的爱护已经超过了朋友和哥哥的边界。让你伤心了,对不起。” 施年见他煽起情来,颇不自在地低下脸,小声回答:“……现在意识到了就好。” 杨司乐吻了吻他的额头:“那你是不是也该向我道个歉?” 好啊!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施年理不直气也壮:“这几个月你体会到我的心情了吧?仗着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就把我吊着,为所欲为,该骂!” 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气呼呼道:“我爸我妈全都知道你是洋洋,只有我不知道!我爸还跟我说什么,洋洋和女朋友可好了,你得抓紧点儿啊。所以那时候哪怕我老觉得你似曾相识,也没办法把你和洋洋哥哥联系在一起,都怪你!” 杨司乐冤枉:“不是我唆使的,你干嘛只对我这么凶?” 施年恨恨地咬上他的嘴唇:“喜欢你在乎你,不行吗!” “行行行。”杨司乐全盘接受,自然而然地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跟上了瘾似地,再度黏黏糊糊地亲了好一会儿。末了,施年斜着眼睛,用食指戳了戳杨司乐的肚子,犹疑地问:“喂,杨司乐,我们……算是在谈恋爱了吗?” 杨司乐知道他是怕了自己的摇摆不定,心疼得简直想把自己的灵魂敞开来分他一半。 “肯定呀。”他环抱着施年,拿脸蹭了蹭他的脸,“恭喜施年同学在十七岁第一天就解锁了一个疼你爱你的男朋友。” 施年心里甜得噗噗冒泡,嘴上却严防死守:“也恭喜你,在十七岁的尾巴解锁了我这个**烦。” 杨司乐:“不麻烦,我喜欢。” 说着说着,施年竟真的担忧起来:“杨司乐……” “嗯?”讲完正事,杨司乐渐渐浮上了倦意,眼睛眨得越来越缓。 施年不确定地问:“万一某天,我不小心真把你忘了怎么办?” “没关系。”杨司乐打了个哈欠,答道,“你回宿舍收拾行李那天我说过的,如果你又忘了,我就再说一遍我喜欢你,直到你想忘都忘不掉为止。” 原来,当时他想告诉自己的“重要的事”是指这个,施年迟来地领悟了杨司乐所言“浪费”的含义。 他的确被狭隘的愤怒裹挟了表达,从而浪费了不少本可以用来享受相爱的时间。 “杨司乐,对不起,我不该凶你。”他攀上杨司乐的脖子,轻声道,“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很好的。” 杨司乐希望未来每一个冬季的每一个夜晚,都能像今夜一样温柔地流淌着坦荡和爱意。 他满足地闭上眼,拍着施年的后背,语速缓慢地说:“其实你也没有很凶。你除了回宿舍那天看我的眼神足够陌生,其余时间你看着我,都像是刻意装作不喜欢我,所以我才起了疑心。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施年承诺:“以后我会管住嘴的。” “乖。”杨司乐奖励了他一个浅吻,“好晚了,快睡吧。” 施年察觉到他累了,不忍心任凭自己兴奋继续聊下去。他给杨司乐掖好被子,夸了他一句火眼金睛,便关上灯催他赶紧睡觉。 杨司乐染着病,睡得又快又沉,施年去卫生间洗漱完,回来换好睡衣,反而失了眠,干脆目不转睛地欣赏杨司乐宁静的睡颜。 太喜欢了,这一晚太值得纪念了。 不用再装成漠不关心,不用再为了保守秘密和他保持距离,施年小心翼翼地这儿亲亲那儿亲亲,活像个历经千辛万苦觅得珍宝,必须要时刻攥在手里才能安心的穷小子。 ——不,不是“像”,他就是。他的身体不够健康,记忆十分贫瘠,父母早已离异,是杨司乐的回应让他一夜暴富。 他该好好珍惜。 第二天一早,杨司乐被渴醒了。他睁开眼,身旁的施年一脸萎靡,正面对他揉眼睛。 “年年,你这是没睡……还是刚醒?” 施年翻身坐起来:“我太高兴了,没睡着。” 杨司乐哭笑不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昨天睡得很好了。” 施年拿上床头柜的体温计,转回来抬高杨司乐的胳膊,亲手把体温计塞进他的腋下,完事儿还顺了顺他乱糟糟的头发,示意他乖乖量体温。 “睡得好是好事,可以养神经。”施年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起床,“你渴了吧,我去给你烧水,你多躺一会儿。” 杨司乐一时不太适应被他照顾,支着脑袋一脸傻样。 五分钟后施年端了一杯兑好的温水和一碗粥进屋,他取了温度计,靠在床头喝完水又喝粥。施年边打瞌睡边监工,绝不让他剩一粒米。 一口气喝下去这么多水,杨司乐披上昨晚的羽绒服去卫生间,顺便洗漱和涂药。 肋骨上方的疹子他尚且可以对着镜子挨个抹药,后背的疹子却不容易碰到。他不知道施年在自己离开的五年间有没有得过水痘,不敢贸然让他帮忙,只好独自守在洗手台前翻来覆去地尝试。 施年见他上个卫生间半天没动静,跑出来找他,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他裸|露上身,背对镜子,正扭腰回望,脊背绷着一段引人心生歹念的弧度。 “你、你干嘛呢!” 施年小腹一痒,下意识躲开镜子“面壁思过”。 “涂药啊。”杨司乐还没觉出有哪里不对,堂堂正正地教育他,“年年,进卫生间前先敲门,下次要记得。” 施年据理力争:“你好意思说!那么久不出来,我以为你昏倒了!” 杨司乐放下药管,很是受用地从后面贴近,箍住他的双臂晃了晃:“这么担心我呀?刚刚不是量过体温了吗,37.1℃,下午说不定就能彻底退烧了。” 昨晚开着空调,施年穿的是一套薄薄的居家服,此时杨司乐的体温,杨司乐的味道,杨司乐的心跳,杨司乐说话时胸腔内产生的共鸣,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于是……他硬|了。 “赶快把衣服穿上,卫生间可没有空调。”他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动都不敢动。 杨司乐只觉得他好好抱,看着挺瘦,实际肉乎乎软绵绵的,一旦抱上了就让人不想撒手。 “我还没涂完药。”他沉醉地呼吸着施年的体香,问,“年年,你得过水痘吗?” 施年耳边传来了一声清晰可闻的、满足的喟叹,跟催|情药似的,激得他半个身子都麻了,得扶着墙才能站稳。 “没、没有。”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付阿姨。” “我妈没起,我、我帮你涂吧……你转过去。” 他好面子,生怕下|身突如其来的反应会吓着杨司乐,把杨司乐心目中自己单纯正经的形象破坏殆尽,便想借着涂药冷却一下热度。 杨司乐本想拒绝,可回忆起昨晚他们又亲又抱又摸的,要传染早传染了,这会儿似乎没必要再见外。 “好吧,给我涂完药记得洗手。”他走回洗手台前,从镜子里看向施年,把药管递到他手上。 施年接过来,垂着眼佯装专心致志地为他上药,时不时问他痛吗痒吗,除了背上哪里还有疹子,以此转移注意力。 杨司乐忍着笑意一个劲儿躲他发凉的手指:“痒!” 施年耳朵宛如夹了块烙铁,烧得他口干舌燥:“最后两颗。” “别动。”他扳住杨司乐的肩头,免得他继续光着身子扭来扭去,让人不合时宜地浮想联翩。 杨司乐从镜子里看见他眼神专注,一脸认真,仿佛不是在涂药,而是把他的背当作了阒静的夜空,要用药膏把疹子连成天上的北斗七星。 渐渐地,他笑不出来了。 “没别的地方了吧?那我先……” 施年拧好盖子,把药放回洗手台上,打算立刻走人,不丢这个脸。结果他甫一抬头,话还没说完,就被猛然回身的杨司乐按着后腰,同他换了个位置。 杨司乐把施年抵在洗手台上,急躁且热烈地吻他。 施年起初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被他撞得一脸懵,喉咙里噎着话尾,听起来恰似欲拒还迎的呻|吟。 杨司乐跟随本能的指使,两只手钻进了施年的睡衣,在他后背和侧腰乱摸一气,直把僵硬的施年摸软了、摸化了,才放缓速度,与他缠|绵地接吻。 施年被杨司乐逼得后仰身躯,不得不高高扬起下巴承受他即使是换气也不肯离开的唇舌。 黏在一起不分离还不够,忘情的抚摸还不够,杨司乐怎么吻都吻不够。因此他贴得更近了,迫切地想找一个更亲密的姿势,在施年身上开一个闸口,释放体内奔腾泛滥的滔滔洪水。 但他真的不太清楚他们还能如何亲密,亲密到什么地步。 他气馁地趴在施年肩上,用涨得难受的下身模拟动物交|媾的姿势,来回顶弄摩擦施年的小帐篷,委屈巴巴地说:“年年,怎么办,我好想上你。” 施年没料到正直如杨司乐竟然能说出这么招人的话,至此,他也没什么顾忌了,当即提议:“那……回我房间?” 然而问题不在于地点,在于:“我不会……你教我。” 杨司乐难得不好意思,都不敢抬头看施年,嘟嘟囔囔道:“你那里那么小,我怕我做得不好伤到你。” 施年快被他的纯情给可爱晕了,亲了亲他的脖子,故意说:“我不管,你是哥哥,你想办法,我也……我也想被你上。” 杨司乐搬出他的那套说辞:“我就比你大十个月,你教教我,你肯定懂。” “大十个月也是哥哥。”施年使坏,对准他的耳朵吐热气儿,像小孩子一样软声叫他,“哥哥,洋洋哥哥。” 杨司乐要疯了,掌着他的后颈就是一通不讲章法的狂亲。 施年越发躁动,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问:“不然……我给你传几部片子,你好好观摩一下?” 杨司乐更来劲了。 他“哗”地从施年身上弹起来,拉着他的手,睁着亮晶晶闪亮亮的一双眼,充满期待地看他:“我们一起吧!观摩完你就睡觉!” 施年还记得这是卫生间,压着声音拒绝这么羞耻的事:“我九点钟要去医院做心理咨询,你自己看。” “要去心理咨询啊……” 健康活动与不健康的活动两相对比,杨司乐突然醒悟了。 他可是进化成了现代人类的晚期智人,怎么能如此耽于年年的美色,不分时间地点地乱发情呢?不该,太不该了! “我陪你去。” 他从挂钩上取下睡衣,一副要立刻出门的架势,施年吓了一跳,连忙喊住他:“你别去!医院里好多病菌,你现在抵抗力这么差,好不容易要退烧了,别到处乱跑。” 杨司乐正是情窦初开,初尝热恋滋味的时候,他不想离开施年一步,最好每时每刻都腻在一起。 “那怎么办嘛……”他吃定施年不忍心。 施年挠了挠他的下巴,果然哄道:“我中午前就能搞定,等等我好不好?我买个生日蛋糕回来。” “要巧克力味。”毕竟今天也是他们的恋爱纪念日。 施年笑道:“杨司乐,洋洋哥哥,讲点道理,是我过生日,不是你过生日。” 杨司乐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变得这么黏人、这么啰嗦,谈恋爱真的如他所料——可怕。 不过,只要年年不怕就好。 “好吧,情人节再吃巧克力。”杨司乐遗憾地说,“其实我提前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的,谁知道会把吉他摔坏了……情人节一起补给你。” 施年顿时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是1月20日了。他知道过生日会很幸福,但不知道会这——么幸福。 他克制着好奇与惊喜,似是不在意地说:“没关系,你就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杨司乐好笑地刮了刮他的鼻梁:“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能不能收敛一点,就差没写上‘赶快拿出来’五个大字了。” 施年团起他已经发凉的手,揣进自己肚子上暖着:“还是要客套一下的。” 他话锋一转:“所以到底是什么?给我写了一首歌吗?” “猜对了,晚上清唱给你听。”杨司乐预警道,“我唱歌很一般啊,你别抱什么期望,不准笑我。” “不笑你不笑你。”施年等不及了,“还有时间,你现在就唱吧!” 杨司乐措手不及:“嗯……不是什么正经歌,比较适合睡前听。” 施年懂了。 不正经,适合“睡前”听——到时候他们躺在床上,杨司乐抱着他,一边温柔地给他唱歌一边……哎呀,进展好像是有点太快了,杨司乐怎么回事! 施年咽了咽口水,强忍着激动,问:“这样吧,你先跟我透露一下歌名。” 杨司乐自认为歌名取得非常不错,痛快道:“哦,叫《小鸡崽之歌》。” “像不像你?是不是很可爱?” “……” 冬天里的一把火就这么被杨司乐天真烂漫的笑容给扑灭了。 施年万万没想到:不正经,适合睡前听的,除了小黄曲,也有可能是催眠的儿歌。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入v,有点紧张,还请大家多多支持~正文离完结不远了,后面剩的字数不多,大可以放心。谢谢各位读者朋友一直以来的鼓励和陪伴,一所客给你们云清唱《小读者之歌》!别忘了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43章 小鸡崽之歌 留守空闺期间,杨司乐扫了地,煮了饭,洗了澡,给岑婉萍打了电话。 身上的疱疹恢复起来比退烧慢得多,期末考核他应该是赶不上了,也没空准备,索性在上海呆到年前,到时和施年一起回庆江过年。 岑婉萍不反对,就怕给付宜添麻烦。付宜光是操心施年的健忘症都累得够呛,她担心同时照顾两个生了病的小孩儿,会把付宜拖得更疲惫。 付宜告诉她,洋洋是个小大人,能独当一面,反而省了自己不少事。 自从他意外跌进铁轨死里逃生之后,施年好像终于明白了“天有不测风云”的道理,学会了珍惜,学会了耐心,学会了抵抗药物的不良反应,知道要好好说话,积极做训练,努力康复。她感谢洋洋都来不及,怎么会嫌麻烦,她巴不得洋洋常住自己家,持续镇压施年的小暴脾气。 施年在饭桌上时不时被亲妈翻旧账数落个一两句,多少还是有点儿不服气,但不消他开口,杨司乐会先帮他说话。 “阿姨,那些都是过去式了,年年现在对我很好,你该多夸夸他。” 付宜哪儿能不懂这个道理,她无非是想让施年记得杨司乐的善解人意,让他对杨司乐再好一点。 “洋洋你别包庇他,上周他不是就把你给咬伤了?阿姨看看,”付宜坐在他对面,伸长了脖子往他毛衣领下瞧,“诶哟,印子还在呢!” 杨司乐唰地红了脸,放下碗捂住颈上那个牙印,悄悄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踢施年。 “那天他看了部讲吸血鬼的电影,和我闹着玩儿呢,阿姨你别怪他。” 施年噗地喷出一口饭。 “施年!”付宜怒了,“你什么态度!你把哥哥咬成这样,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施年疯狂摇头,抽了张纸巾把饭粒挨个拈起来,憋着笑说,“主要是电影里那个吸血鬼,贼爱啃鸡脖。你说他爱啃鸡脖就算了吧,他还不啃老的,只啃小鸡崽的。我当时觉得杨司乐挺像只小鸡崽,怪可爱的,就没忍住拿他试验了一下。” 他在桌子底下撞了撞杨司乐的膝盖:“对吧,哥。” ——施年在付宜面前一般直呼杨司乐全名,偶尔称呼一声“哥”,“哥哥”和“洋洋哥哥”则是情话限定,人设不敢崩。 杨司乐紧抿嘴唇,差点儿笑场:“对……” 付宜信他才是真有鬼了:“洋洋,你说,你们俩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别怕他,大胆说,阿姨给你做主。” 杨司乐瞄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施年,心里好苦:“额……阿姨,说来话长啊……” “那天”指的正是1月20日。 施年中午回到家,困得睁不开眼,吃了药就上床补觉。杨司乐趁他睡着的时候,戴上耳机在他的书桌前正襟危坐,对着手机屏幕观摩学习了一下午,以严谨务实的求知精神,在《同性恋个体观察日志》上做满了笔记。 施年传给他的是入门级作品,没有夸张的姿势和重口味的玩法,接受起来相对容易。杨司乐学会了全套,摸清了细节,完事儿才发现,他看了那么几部,好像没出现半点儿同性恋理应会出现的反应。 于是他拖动进度条,忐忑不安地把最激烈的部分挨个重看了一次。 依旧……索然无味。 他苦思冥想,直至追溯到初二第一次被同学撺掇着看类似的小片子,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他向他同学感叹:“哇,他们演得好逼真,就跟真的做了一样。” 他同学一脸老成:“本来就是真的做了啊。” 杨司乐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啊?!他们是情侣?!” “不是。” “夫妻?” “不是。” “那怎么会真的做?他们不介意吗……” 他同学见怪不怪道:“都下海了介意个屁,又不是被强迫的。他们的工作就是这个,要挣钱养活自己,怎么会介意。” 杨司乐承认,在这方面自己很保守,两个没有爱的人沉浸在似乎有爱的肉|搏中无法自拔的画面,实在难以勾起他的兴致。 他默认片中的主角都是为了遵从职业操守,为了必需的报酬,而展露身体假装沉迷。此后他便没再主动看过类似的动作片,连自我发泄的次数都极少。 但他和施年不一样。他们是相爱的、纯粹的,所以他对施年有数不尽的欲|望。 搞清楚了原理,杨司乐顿时充满自信,放下手机出去客厅和付宜一起悠闲地享受下午茶。 晚上十点,施年睡醒了,他却困了。 施年吃完饭,拿来两管药膏跪在床沿,给他后背的挫伤和疱疹涂药。杨司乐趴在枕头上,歪着头懒懒地看他动作,没打一声招呼,突然哼起了歌。 “我的宝贝是小鸡,白白软软爱生气。别的小鸡黄羽毛,他的基因好像变了异。” 施年用掌心缓缓推开消肿的药,笑问:“《小鸡崽之歌》?” 杨司乐点点头,歌声并不停顿:“所以他,不甘心,拼了命融入集体。可惜呀,我不在,宝贝只能被排挤。” 施年在他背上一拍:“引起当事人……不对,引起当事鸡极度不适了啊。” 杨司乐赤着上身把他抓进怀里抱着,在他耳边接着哼唱这首节奏简单的儿歌:“我就这么一个崽,怎能看他伤心心。” 施年侧躺着笑弯了腰:“还‘伤心心’,幼稚死了。” 杨司乐探身越过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说好不准笑的呢!” “好好好,不笑你。”施年抬手按住上扬的嘴角,“你接着唱。” 杨司乐躺回枕头上,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舒缓的副歌:“我要为他遮风雨,我要让他穿暖衣,红橙黄绿青蓝紫,总有一款他会喜欢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施年笑疯了。 杨司乐也跟着笑了,收紧怀抱同他靠得更近了些。 “还要为他造飞船,扶摇直上九万里。” “蟾宫月桂小玉兔,白白软软是仙境。” 施年有点猜到了接下来的歌词,听着听着便收了笑,安静得不可思议。 “我的宝贝也一样,全天下最特别的小鸡。月光不比你温暖,雪花不比你长命。” “蹭脸脸,抖毛毛,让你知道我爱你。” “去玩吧,去笑吧,我的宝贝要好运。” “我永远,注视你,等你不再生闷气。” “你要知道这世界,再不同也是普通,再孤单也有知音。” “宝贝,宝贝,回头看吧。” “哥哥一直在这里。” 施年在他唱到“我爱你”的时候就回头看了。 他面朝杨司乐,待他深情地唱完最后一句,便立刻眼泪汪汪地搂住他的脖子,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 杨司乐被寿星直白、热情的回馈捧得高兴,反客为主地把他压在身下亲。 《小鸡崽之歌》是他在年初写的,花了一晚上谱曲,五分钟填词。彼时他没想到他们会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没想到自己会生病,发生意外,没想到他们可以这么快互通心意,所以歌词仍然是从兄长的立场出发。 当然,“我爱你”是他夹带的私货,毕竟这三个字能解读出好几种意思,没什么难为情的。 施年如今已经做到了不随便生气,那么他希望,他能继续做到不再为健忘而焦虑。 记住当下就好。 两人这一天吻了太多次,无师自通,实践出了真知,天造地设的默契,没一会儿都竖起了旗帜。 施年在他身下不由自主地颤抖,伸手也想替他和自己纾解纾解。杨司乐不知道手的主人一换成施年,刺激竟会放大这么多倍,先一步交代在了他掌心。 没两分钟,施年就后悔起刚刚不该用那股巧劲儿。杨司乐虽然没经验,但学东西实在太快了,他根本受不住,到达顶点时,他差点放声大叫。 可他的妈妈还在客厅看电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情急之下,他干脆咬住了眼前现成的脖子,结果一不注意,心情一激动…… 哦豁,咬狠了,牙印儿深得快赶上半永久纹身了。 “就这样?”付宜半信半疑地瞟了一眼施年。 施年装听不懂,埋头刨饭。 “他腿抽筋咬你干什么?”她往杨司乐碗里夹了块肉,“不是阿姨说你,你比我这个当妈的还溺爱他,小心又把他惯坏了。” 杨司乐对长辈撒个谎不容易,丝毫不敢声张,连连称是。付宜开始考虑怎么给施年补钙,牙印事件终于得以翻篇。 不过这个牙印儿另外给杨司乐敲了个警钟。 他和施年刚在一起没多久,这段时间浓情蜜意的,成天下意识背着付宜亲热,都没提向父母公开的事。 虽说施年的性向不是秘密,但对象如果是他这个一起长大的哥哥,他其实还是挺怕家长们受到惊吓,不肯同意。 施年却完全不担心。 他爹施正国好歹是个编剧,就算被吓到,顶多也是拍拍胸脯,抱个拳:“取材了,下本写这个!” 他妈付宜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应该最关心他对象那边长辈们的态度问题,怕他谈恋爱受委屈。杨司乐作为他的竹马哥哥,两家人熟得不能再熟了,没什么值得忧虑的。 他的笔记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岑阿姨邀请过他去家里做客,说要给他做好吃的。这么温柔的人,决计不会是个恶婆婆。 理性分析一番,杨司乐被说服了,暂且放下心,接着和他难舍难分地黏乎。 他们偷偷在厨房、客厅和房间里接吻,偷偷在出租车后排牵手,当着付宜的面偷偷说些只有两个人能听懂的暗语,在付宜给杨司乐挑换洗的新衣服时,偷偷地躲进商场试衣间里卿卿我我。 他们没空去想明天会怎么样,毕了业会怎么样,将来会怎么样。他们是被宠爱的,是绑定了的,心灵是自由的、没有负担的。 杨司乐想象不出任何“最坏的结果”。施年想象不出,除开不再相爱了,他们会有什么别的分手的可能。 休想,他要爱杨司乐一辈子! 鉴于施年的病情尚不稳定,杨司乐无法及时把幸福分享给他的爸爸妈妈,但分享给朋友还是可以的。 时隔三个月,乐队群的对话框出现了小红点。 半吊子鼓手:“我和施年在一起了。” 配图:两人交握的手的特写。 美貌主唱:“俗。” 无敌吉他:“太俗了。” 贝斯:“恭喜。” 杨司乐确认了大家并非是要老死不相往来,欣慰一笑,打字问他们:“最近忙什么呢?” 美貌主唱:“备战高考。” 贝斯:“上私教课。” 无敌吉他:“反正没有忙着搞对象。” 半吊子鼓手:“过年出来一起撸个串?” 此话一出,大家没有秒回,群里忽然安静了。 杨司乐被突如其来的沉默哽得难受,心酸地强调了一遍:“就单纯聚一聚。” 还是没有人回他。 “今年夏天一过,我们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林漓了。” “大家又不是仇人,连顿散伙饭都没得吃,我会抱憾终身的。” 美貌主唱:“怎么说得跟我要死了一样?我上的是考场,不是刑场。” 贝斯:“你定。” 半吊子鼓手:“你们什么时候有空?” 美貌主唱:“高三寒假只放十天,腊月二十八到初七你随便挑一天。” 谢沉一如既往的话少:“同上。” 半吊子鼓手:“你们有啥想吃的?我提前订位子,万一人家不开门就惨了。” 贝斯:“随便。” 美貌主唱:“最烦随便的。我想吃涮羊肉!” 杨司乐叹了口气:“谢沉吃得惯羊肉吗?” 贝斯赌气似地回道:“随便。” “那定了,吃涮羊肉。具体日期等我回了庆江再和你们说。” 杨司乐发了个小鸡崽的表情包作结,退出来查看刚收到的新消息。 ——是陈楠。 陈楠没在群里发言,而是私戳他,说:“杨哥,聚餐我就不去了,你们吃好喝好哈。” 杨司乐愿意相信他是有别的重要的事:“没时间吗?要去旅游?” 可惜陈楠不是:“有时间。只是我怕尴尬,去了挺没劲的,就不给你添堵了,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单独聚一聚。” 杨司乐有点急了:“陈楠,没什么好尴尬的,你为乐队付出了那么多,散伙饭你不来说不过去。” 陈楠:“就说我家里有事吧,他们能懂。” 杨司乐:“真的不来?” 陈楠顺嘴用上了现编的借口:“想来也来不了啊,家里有事哈哈哈。” 杨司乐从未觉得自己的同桌如此顽固,愠怒道:“我怕你后悔。” 陈楠过了一会儿才回他:“我已经后悔了。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练自己不喜欢的乐器,蠢得一匹。” “我早该认清的,我才是今宵里最虚荣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感谢@是乔颜颜丫 赞助的下午茶,洋洋的病要好全了。 第44章 雨还是下得这样大 和杨司乐在上海同居的这半个月以来,施年终于明白——或者说,想起了今宵之于前者的意义。 杨司乐偶尔来了灵感,脑海里浮现出新的节奏型和主旋律,第一反应都是:“这个风格和林漓的声音很搭”,“和弦进行换谢沉来写肯定能写得比我好”,“这段楠哥绝对会喜欢”。 某个下午他们一起看电视,换台时闪过beyond的画面,杨司乐会央求付宜调回去等他两分钟,可不可以让他听完这首《永远等待》再换成电视剧。 施年亲眼见到了他双眼放光地形容今宵的成员有多牛逼,亲眼见到了他对充满生命力的乐队是如何向往,心底不是不愧疚。 他得为自己说过的屁话负责。 所以他主动给谢沉、林漓和陈楠挑了礼物,尽管他对这几个人的印象还很模糊,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今宵举办live那晚,林漓站在舞台上,勾着谢沉的脖子唱歌,台下有人喊“小楠楠我爱你”,“学姐我爱你”。 杨司乐年前回庆江吃散伙饭,顺道把礼物带给了谢沉和林漓,特别声明:“是我家年年送的,他一片心意,你们不准嫌弃。” 林漓没抱什么期待,大方接过来,当场拆了包装,结果出乎她的意料:“我靠!好看!” 杨司乐也不知道礼物的真容,好奇地凑过去:“他选的什么?” 林漓手心躺着一对精致的玫瑰金色耳坠,造型像芭蕾舞鞋上的绑带。 “施年怎么知道我有耳洞?” 她一边问杨司乐一边尝试佩戴,但由于平常上学不能戴耳饰,耳洞洞口缩得极小,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戳进去。 “我跟他提过一次你喜欢买首饰和衣服,没想到他记住了。”杨司乐答。 “替我谢谢他,我很喜欢,不是跟你客气。”林漓暂时放弃了佩戴,一脸欢喜地把耳坠放回了绒布盒子里。 杨司乐转向左手边的谢沉:“谢沉你不拆开看看吗?” 谢沉起先觉得在饭桌上就急着拆礼物会显得不礼貌,因此他说了声谢谢便一直沉默着涮羊肉卷吃。 林漓讽道:“他怕万一不喜欢,控制不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不敢拆。” 谢沉放下筷子,阴冷地瞥了她一眼,径直撕掉了礼品袋上的红色贴纸,将礼物拿了出来。 “是什么是什么?”杨司乐问。 谢沉看清之后有点愣,他没想到会是石玫瑰的黑胶唱片。 “……破费了,我过年回家了就听。” 杨司乐想起之前施年抱怨过,他在网上买了一张LP,可卖家迟迟不发货。他一度以为施年是买了某位音乐家的室内交响乐专辑,准备自己听,还笑他买了LP居然不买唱片机。 原来是为了帮他做人情。 也是多亏了施年,谢沉和林漓拆完礼物渐渐活跃起来。不谈乐队不谈过去,总有别的话题可以聊。 饭桌上谁都没提陈楠的缺席,杨司乐问林漓的高考目标,林漓答说想考综合类大学的芭蕾专业。 “专业院校和音中有什么区别?这三年我受够了,身边除了跳舞的还是跳舞的,没啥意思。” 谢沉气呼呼地怼她:“说得好像去了综合类大学,你就能认识多少别的专业的人一样。” 林漓露出一对梨涡,笑眯眯地望着他:“有人社交能力不行,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行。” 谢沉道出了生气的根本缘由:“我和杨司乐不是你身边的人吗?我们是跳舞的吗?” 杨司乐赶忙当起文明劝导员:“林漓想拓宽眼界是好事,没否定咱俩的意思。” 谢沉从锅里捞起一块冻豆腐,送进嘴里前小声刺了林漓一句:“社交了三年也没看你交到几个真朋友啊。” 林漓敛了笑,没有接他的茬,只跟杨司乐聊。 她知道谢沉说的是事实,除了今宵的成员,她在音中的确没什么朋友,和校内网管理组组员仅限于“网友”的交情,脱了这层皮,大家谁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和班级。 可正因为是事实,所以话语格外不中听,显得她的高中时光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人非草木,她也是会难过的。 气氛急转直下,名义上的乐队散伙饭真正吃出了割袍断义的预兆。杨司乐自认是好心组织聚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但也不好过多插手他们俩之间的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不是瞎子,林漓和谢沉的矛盾不仅仅是乐队的存亡问题,而是有别的,难以言明的情愫和滞碍从中作梗。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外面应景地下起了大雨。 杨司乐结了账,给在附近咖啡馆里等他的施年发消息。出了店门,他对谢沉和林漓说:“《今宵》的文件你们都有吧,无聊了可以听一听。” 施年现买了把伞来接他。杨司乐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远远见他小心避开松动的地砖,然而等抬头见到了自己,他便跳下人行道,迈开步子沿着路牙向自己跑来,脚边绽开一朵朵水花。 施年呵着白汽在他面前站定,先把大伞往他头顶倾:“怎么不在店里等?外面好冷,今天风又大。” 杨司乐走入伞下,包住他的手扶正了伞:“吃饱了站一会儿,消消食。我们走吧。” 谢沉和林漓分别叫了辆车,都还没到,得继续在这儿等。施年向他们打了声招呼,说那头出了车祸,很堵。 林漓感觉出施年变了很多,是好的那种变化。 “没关系。天天待在学校里,食堂单独给我们开绿色通道,宿舍单独给我们供电,好久没等待过什么了,堵就堵吧。”她冲施年笑了笑,“谢谢施首席,耳坠很漂亮,我很喜欢。” 谢沉紧随其后:“谢谢,唱片我会听的。” 施年不知道怎么回应好意,跟杨司乐挨得更近了:“不客气……不过我早就不是什么首席了……” 他清了清嗓子:“嗯……谢谢你们之前对杨司乐的照顾,那我们先走了。” 林漓噗嗤一声:“咋这么官方,你是队长的官方发言人吗?” 杨司乐一把搂住施年:“林漓你别逗他。我们第一次谈恋爱,见朋友还比较生疏,不是很正常吗!” 林漓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被他搂着的施年,低声叹息道:“第一次真好啊。” 她复又笑起来:“有了好事记得给我寄喜糖,别寄太多,容易长胖。” 谢沉嗤道:“你再胖能胖到哪儿去。” 林漓不理,挥手同他们告别:“快走吧,再不走我要酸死了。” 杨司乐没那么热衷于秀恩爱,麻溜地带着施年走了。 谢沉和林漓相顾无言,不得不找点事做。他打开手机查位置,发现约的车子果然还停在前一个大路口,迟迟没移动。 林漓望了会儿天,忽然叫他:“谢小沉。” 谢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这个昵称了,莫名忐忑地看向她,没有急着说话。 林漓低下头,掏出口袋里的绒布盒子,伸到他身前:“会戴耳坠吗?” 谢沉不会。 但他却说:“会。” “可以啊谢小沉,这都会。”林漓把盒子放在他手心,“那你帮我戴吧,我看看效果。” 谢沉搞不懂林漓的态度,索性不说话,沉默地拎出一只耳坠,向前一步,佯装熟练实则笨手笨脚地找耳洞。 林漓啧声道:“隔那么远你看得清吗?过来点儿。” 谢沉顿了顿,脚下挪过去几寸。 “我不吃人,再过来点。” 谢沉再挪几寸。 “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三次。” 谢沉:“……” 店里有一大桌人吃完饭,掀起塑胶门帘谈笑风生地离了店,正好把他挤到林漓跟前,和她肩膀贴肩膀地靠着,距离近得他一扭头就能闻到林漓发间的馨香。 “现在能看清了吗?” 谢沉深吸一口气,按住她的肩膀,如临大敌一般盯紧了她的耳朵,目光不敢往别处晃。 “能,你别动。” 他见过程卉戴耳环,具体细节不清楚,反正得用双手,得摸耳垂找位置。 林漓的耳垂与她的身材相反,肉肉的厚厚的,据说是福相。谢沉有些心猿意马,害怕弄痛了她,推耳针的过程刻意放得极慢,跟做解剖实验一样。 林漓仿佛会读心术:“我奶奶说我全身上下生得最好的就是耳垂和梨涡,有福相,是个小福星。” 她为了把耳朵送到谢沉手里,歪着头看马路:“不过这都是我读初中以前的事了。上初中以后,我变得很叛逆,我妈经常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漓感觉到耳针穿过了耳垂,便用右手把配的耳堵递到左肩:“耳针要穿过中间那个洞,固定一下,别弄反了啊。” 谢沉依言照做。 林漓任他摸索,继续自说自话:“我觉得我不幸福,至少没我妈认为的那么幸福。” 她转了个身,把右耳和另一只耳坠送过去:“我没有朋友,成绩不行,性格很烂,不好相处,人缘贼差。当然,我不是什么校园霸凌的受害者,骂我的我骂回去了,编排我的我也看不起他们,打我的、想杀了我的……已经被我送进局子里了,去年年底刚释放。随便吧,我不是很在意。” “我读高中这两年多,最幸福的两件事,一是瞒着我爸妈玩乐队,二是——”她把第二个耳堵递给谢沉,“二就是喜欢你。” 谢沉手一抖,耳堵掉到了地上。 林漓低头瞄了一眼耳堵,然后斜着眼睛看向他:“有那么吃惊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谢沉红了耳朵,不禁失语——这到底哪里明摆着了?! 终于把话说出了口,林漓一身轻松,用手机屏幕照了照镜子,嘴角带笑地问谢沉:“好看吗?” 谢沉心情复杂。他想告诉林漓不必往自己身上贴标签,还想跟她理论理论他们之间发生过的口角,捋捋喜欢的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 此刻他有太多话想说了。 “林漓……” 林漓冷下脸,堪称严厉地打断他:“我只问了你我戴这对耳坠好不好看,没问别的。” 谢沉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庞,终是颔首道:“好看。” 林漓恢复了笑容,梨涡很甜:“谢谢,我不难过了,甚至又有点幸福了。” 谢沉无言以对的当口,他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司机师傅告诉他自己被堵死在大路上,动都动不了,哪怕接到他也出不去,问他能不能取消订单。 他答应了,借着机会鼓起勇气问林漓:“待会儿我能跟你一起走吗?司机不来不了了。” 林漓笑着摇头:“不能。” 谢沉的心跳彻底乱成了屋檐外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敲在胸口。他预感林漓同样不会再来了。 “谢小沉,下学期我们如果在学校里碰到,就装不认识吧,像这三个月一样。”林漓将他的猜想落了实。 “我知道你也有一点喜欢我,可惜我们没有杨司乐和施年那样的缘分,都不是非对方不可。” 她踮起脚,从容地在谢沉嘴边印下一个干燥的吻。 她的梨涡就长在这个地方。 谢沉没觉出梨涡的甜,只觉出阵痛般的苦涩。他无法反驳林漓的话,更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挽留她。他的确是“有一点喜欢”,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一点”喜欢攻不破林漓想走的心。 林漓亲完他,放下了脚后跟,明朗地看着他笑:“你的初吻应该还在,我不抢,你送给真正喜欢的女孩儿吧。第一次是很好的,我已经血赚了。” 谢沉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生平第一次恨自己嘴笨。 林漓尽量不让这场告别显得那么沉重和伤感,语气豪爽地说:“干嘛啊,笑一个呗,我就没怎么见你笑过,多大点事儿啊,别丧!” 谢沉一脸隐忍的神情,直到最后也没有笑。 他无比怀念今宵,因为那时他们每个人都把今宵这个小乐队当头等大事来对待。 林漓看他还是不笑,胸口不期然地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意。她本来觉得自己就一般般喜欢谢沉,但现在的反应又告诉她好像不是。 分明他们也没认识多久,没一起经历过什么大事,没你侬我侬交换心意,怎么会这样? 操。 她忽然很生自己的气,气得太阳穴狂跳。 她脱下大衣,咬牙切齿地对谢沉说:“我急着回家写卷子,先走一步。别跟我再见,再你妈的见!” 来不及等车到,她披着大衣直接冲进了雨里。 谢沉眼睁睁看着林漓跑远,目光一直延伸到高空中,心情空空荡荡。他想,现在明明不是庆江的雨季,雨为什么还是下得这样大呢? 作者有话说: 《走棋看枪》里谢沉的亲哥谢彦离家出走时,庆江正值雨季,下了暴雨,所以他才说“还是”。 感谢@谢苗与费佳 @迷楼1992 @我要当太空人 @饮啖茶食个包 @阿噗噜派噫 赞助的羊肉卷儿! 第45章 两个快乐的姜饼人 今宵四人全部没能过好这个春节。 陈楠一拿起竹笛,就习惯性地紧张,总想着得赶快把曲子吹熟,待会儿还得挤时间练吉他; 杨司乐忙活了近一年,猛地闲下来,浑身难受; 林漓作业一箩筐,破天荒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蓬头垢面地宅在家复习; 谢沉跟着父母四处赴宴,中午和庆江的作曲协会会长一起吃饭,晚上被一堆商界大佬包围,跟他爸合作伙伴的女儿表演四手联弹,活像个卖艺的。 除夕夜阖家团圆,时间相对自由一些,杨司乐在乐队群里发新年祝福和拼手气红包,只有陈楠回复了,还返了一个红包,说杨哥大气。 杨司乐不知道该回什么。他彻底放弃了。 今宵步了陈栩的半条烟乐队的后尘,四分五裂。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由于在庆江没什么需要拜会的近亲,杨司乐一早就跑出门去找施年玩儿。 他急需年年能量来抚慰心灵。 施年回庆江之后一直住在施正国这边,杨司乐敲门的时候他正在卧室里复健大提琴,是施正国开的门。 杨司乐一进屋便听到了琴音,并没有打扰他,而是独自坐在客厅里翻看施正国订阅的报刊。施年拉了两个多小时的琴有点口渴,出去倒水喝才发现,杨司乐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自家沙发上,不知道已经待了多久。 施正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剧本大纲,他端着水杯挨着杨司乐坐,在他脸上啾了一口,小声问:“怎么不进房间里找我?我都不知道你来了。” 杨司乐合上书,笑道:“怕你集中不了注意力。” 施年立刻发现了不对劲。 换作在上海那会儿,他要是主动亲了杨司乐,杨司乐至少要回亲个五倍才算完。今天他明显是心情不好,且是不好到了一定的地步,居然对他的亲亲无动于衷。 他把杨司乐拉进卧室,询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杨司乐觉得自己的苦恼都是陈词滥调,就没告诉他,只让他继续练琴,不用在意自己。 施年没法不在意。 他踯躅了一会儿,突然握住琴弓,凭印象拉起了谱架上的练习曲以外的歌。 杨司乐靠着床沿席地而坐,静静地凝望他的侧脸,等这首歌结束,他才捧场地说:“听出来了,是《今宵》。” “答对了。”施年谦虚地说,“好久没拉了,有些地方可能不是很准。” 杨司乐摇头,脸色越发柔和:“准的,你记得很准。” 施年想再努把力哄哄他,又拉了一段新的旋律。可拉了没几个音,他就停下来,似乎陷入了回忆。 “刚刚的不算,我重新来。”他哼着前奏,左手跟着在琴弦上找匹配的音阶,开始第二次尝试。 这回顺畅多了。 杨司乐听出来他拉的是《小鸡崽之歌》。 施年不会唱歌,更不会写词,尝试着现扒谱子拉到最后,只敢把篡改的最后一句歌词唱出声。 “洋洋,洋洋,回头看吧,年年一直在这里。” 为了凸显曲风的欢快,他还反复了一遍,跟打快板儿似地加上重音:“在!这!里!” 杨司乐笑得歪倒在他身上,应和道:“洋洋看着呢,一直看着呢。” 施年用拿琴弓的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道:“别不开心啦。” 杨司乐扬起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把他的指尖抓到嘴边咬了一口,说:“嗯,要开心。” 施年扶着大提琴弯下|身,担忧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唉,你也太好哄了。”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亲了足足五分钟才分开,杨司乐像只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小狗狗一样,把下巴搁到了施年腿上,伸出手拨动大提琴的琴弦,突发奇想道:“年年,我们去滑雪吧。” 施年捧着水杯喝水,遗憾地说:“我不会滑雪……”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在北京学过。”杨司乐借着身体可劲儿摇他的腿,冲他撒娇,“走嘛,我们去滑雪嘛,待在家里好无聊。” 施年:“庆江没有滑雪场吧?” 杨司乐:“庆江没有,沧山有啊。我们去沧山,现在出发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施年受了惊吓:“现在?” “对,现在。” 杨司乐想到什么做什么,直起身摸出手机查动车票:“最近的一趟只剩最后几张站票了,年年你能接受吗?” 从庆江到沧山只用一个多小时,施年倒是不介意站这么一会儿,他有别的顾忌。 在上海待了四个月,好久没和施正国吃饭斗嘴,他既想留在家里陪陪空巢老父亲,又想和杨司乐出去玩。 两难之下,他选择去书房征求施正国的意见:“爸,你对沧山的滑雪场有兴趣吗?要不要……” 施正国盯着电脑,毫不犹豫道:“不要。” 施年靠着书房的门框,努力说服他:“大过年的,你天天在家写剧本,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你自由不羁的灵魂难道不会寂寞吗?。” 施正国回过头来:“不会,我正忙着用灵魂挣钱呢。是你寂寞了吧?准备跟你洋洋哥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施年心想,这你都能看出来? 施正国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掏出一沓前天刚取出来,准备给来串门的亲戚家小孩儿包红包的粉色钞票:“说吧,要多少。” “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去吗?晚上就回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施年还在争求良心的安定。 “你们俩小孩儿出去玩,我一个电……大人跟着能干嘛?给你换尿布?”施正国点完张数,把一千块拍在书桌上,“来拿。要嫌不够就别出去了,破产两兄弟啊你们这是。” 施年暗道,是孩儿不孝,可和洋洋哥哥谈恋爱真的好他妈有意思。 他走过去,赶忙把钱揣进怀里,美滋滋地给施正国捶肩膀:“够够够,谢谢爸爸,谢谢谢谢,年年爱你!” 施正国不为所动:“你要真爱我,就把你那堆脏衣服洗了再出门。” 施年一百个愿意:“没问题!” 洗完衣服还得晾衣服,杨司乐正好先去小区外面的超市采购手套和路上吃的零食。 施年晾完最后一件衣服,不经意往楼下一瞥——杨司乐提着一口袋东西,身形挺拔地站在那棵树下,和数次出现在记忆中的画面一样,笑着冲自己挥手。 他顿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跟施正国打招呼都忘了,撂了晾衣架拿上手机就直接往楼底冲。 施正国在泡中午吃的方便面,估摸着电梯上下一趟差不多了,便优哉游哉地晃到阳台上,倚着栏杆,看施年跟只刚学会飞的小鸟一样,欢快地扑进了杨司乐怀里。 杨司乐此时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年年,没注意到来自头顶的视线,毫不遮掩地亲了亲施年的鼻尖。 施年一阵啾啾啾啾啾,在杨司乐的额头、左脸、右脸、下巴,最后是正中间的鼻梁,有样学样地回了五倍的亲亲。 施正国“噫”了一声,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听付宜说施年记起了杨司乐的时候还替他俩高兴,没多想什么,这段时间和施年待在一块儿,看他成天抱着手机瞎乐,躲着自己跟杨司乐打电话,才渐渐生出疑心。 果然,如他所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施年要跟杨司乐亲上加亲。 真相确凿无误地摆在眼前,施正国乍地有点恍然,怎么都找不回以前起哄的劲头,明明施年愿意恋爱是件好事,更何况对象是知根知底的杨司乐。 他留在原地点了一支烟,待两个小孩儿手拉着手去郊游,阳台上再也看不见他俩走远的身影了,他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摸出手机拨通了岑婉萍的号码。 杨司乐和施年还不知道他们谈恋爱的证据已经被施正国完全掌握,沿路有说有笑,一下动车就直奔目的地去。 沧山海拔高,这片滑雪场是西南地区最出名的天然雪场,大年初一选择来这儿玩的人不少。开阔的山头上,畅快的尖叫、解压的呐喊、摔倒后亲友间的大笑,此起彼伏,原该“万径人踪灭”的深山雪景热闹非凡,毫不神秘。 只有乘缆车往更高处爬,到为资深爱好者和专业选手打造的竞速区,雪才是洁白的,周遭才像《小鸡崽之歌》里描写的月宫仙境。 敢去竞速区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闪电般俯冲进缓冲区的架势能引得众人瞩目,出挑得杨司乐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杨司乐为了教施年,和他一起租了适合初学者用的双板,带他热身,一直陪他在下面人声鼎沸的低速区玩。 施年知道他技痒,让他不用管自己,想去玩刺激的就去。杨司乐怕他摔倒没人照应,摇了摇头,老实巴交地待在他身边。 施年佯装任性地说:“你玩不尽兴的话岂不是白来一趟?我不滑了,你自己玩儿吧。” 杨司乐不敢再不从:“好好好,我去我去。” 施年白了他一眼:“我又没有强迫你。” “是是是,我自愿的!”杨司乐嘿嘿一笑,按捺不住兴奋地指了指缆车,“那我去了?你注意安全,摔倒了不要害羞,让经过的人帮忙扶一下。” 施年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赶快走:“你才最该注意安全,坡度那么大,别冲过头了。” 杨司乐隔着手套握了握他的手:“嗯,我知道,你待会儿记得回头看。” 施年为了不挡别人的道,挪进雪场的角落里目送他上行,孤零零地站在沸腾不息的人群边缘等他出现。 杨司乐今天虽然穿的是黑色羽绒服,但他租了一个护目镜和一顶天蓝色的针织帽,还是很容易辨认。施年一眼就看到了。 杨司乐似是乘风而至,脚边溅起两列飞扬的细雪,速度快得让他的心都悬了起来。 进入缓冲区后,速度渐渐变慢,杨司乐大胆地挺直双腿和腰杆,摘下了帽子,酣畅淋漓地仰着脖子冲空中呵气,平复喘息。 紧接着,他利落地把滑雪板转过九十度,来了个酷炫的刹车,转过头往离开前的方向看,却没能在人群中看到心心念念的身影,没能收到该有的欢迎。 隔了好远,隔了好多人。 施年沉默地注视着他,见他四处找寻自己无果,一脸失望地戴上帽子重新去坐缆车,差点没忍住掉眼泪。 杨司乐是那么地需要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 自己不会滑雪,不会写歌,不会大提琴以外的乐器,不会欣赏摇滚和流行,不懂得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尽管在杨司乐心目中,这样的自己仍是不可替代的——他对此毫不怀疑——但总有一些缺口需要别人去填补。 比如陈楠、林漓和谢沉。 杨司乐第四次俯冲下来时已过傍晚,天色昏黑,人群散了大半,他终于找到了施年。 他离开缓冲区,穿过人群,拄着滑雪杖一跳一跳地来到施年面前,急急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刚刚去热身区休息了一会儿。”施年撒了个小谎。 杨司乐安了心,拉着他去雪场边缘的照明灯下说话:“饿不饿?要不要回去了?” 施年对踩着滑雪板走路仍不熟练,一路过来累得双股战战,干脆就地蹲下来歇腿。 “不饿,你再去滑一会儿吧。” 杨司乐玩够了,现在只想好好地守着施年,不让他再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不滑了,好累。”他摘下护目镜,呈大字躺在施年身边喘气。 施年站起来,观察了他一会儿,没来由地说:“你这样好像嵌在奶油里的一颗巧克力球。” 杨司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被他的想象力逗乐了。 “那你就是一支生日蜡烛。” “整个滑雪场是一个超级大的生日蛋糕,你的滑板是接蜡油的塑料底座,像不像?” 施年佩服地点头:“像。” 他小心地撑住地面躺下来,枕着杨司乐的胳膊,接力道:“现在我们是两个快乐的姜饼人。” 他随手抓了一把雪撒到两人身上:“这是糖霜。” 杨司乐不甘示弱地举起滑雪杖,说:“才不是姜饼人,是‘伏地’魔。我现在要施展黑魔法,对你下夺魂咒,让你一辈子只能喜欢我一个。” 施年用滑雪杖跟他打架:“反弹,你也只能喜欢我一个。” 杨司乐怕伤着他,扔开滑雪杖,翻身抱住他:“你猜我现在是谁?” 施年猜不出:“谁?” “《蜡笔小新》里的小白,四脚着地的小狗狗。”杨司乐说,“如果你就是大地的话。” 施年想了想,从他怀里钻出来,分开腿,把双手举过头顶合拢了掌心:“我不是。我是奔驰,比小白跑得快多了。” 杨司乐笑了一会儿,也岔开腿,把一支滑雪杖放到了中间露出来的雪地上,然后让手臂贴住双耳,像他一样合拢掌心:“年年,你看我像什么。” 施年坐起来对着他诡异的姿势思索了老半天:“木字?” 杨司乐摇头:“注意我手的位置和滑雪杖的位置。” 施年想歪了,他觉得杨司乐像个被绑在床头,给人用玩具那啥了的小可怜。 “猜不到,你快说。” 杨司乐解开谜底:“是反核战标志。” 他移开那支滑雪杖,再度平躺成一个大字,抬眼望向昏暗的日暮,正儿八经地说:“希望世界和平。” 施年笑得捶地:“神他妈世界和平!” 杨司乐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也被感染得嘴角上扬:“这个真的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施年笑得不能自已:“但说出来真的好中二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司乐闹了个大红脸,一把把他拽回自己怀里:“就是中二!我到死都中二!” 施年侧躺着凝视他的眼睛,不顾路人眼光,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眉心:“你说得对。” “杨司乐。”他完全不笑了,沉声道,“下学期你再组一支乐队吧。不是说音中四月份会有社团嘉年华吗,你就在社团嘉年华上,像以前一样,重新招贝斯吉他键盘和主唱,好不好?” 杨司乐没想到他比看起来更操心乐队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沉默半晌后,他从雪地上站起来,向施年伸出手:“年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施年借力站起来,被他牵着往滑雪场出口走:“为什么不呢?你架子鼓打得那么好,值得一个新乐队。” 杨司乐:“我是自学的,打得一般般。等你见识过真正打得好的,就能看出我是半罐水响叮当了。” 施年:“你只想要今宵回来,对吗?” 风声萧萧,这就是杨司乐的回答。 “那我去和他们讲,我去拜托他们。林漓六月份考完试,你们暑假有大把时间,完全够再办一场live。” “你说陈楠很崇拜我,他总会给我点面子吧?谢沉喜欢乐队,没有理由不答应,我肯定……” 杨司乐止住脚步,转身打断他的话:“不是这样的,年年。我们几个人想法不一样,这才是症结所在。也怪我名字没取好,今宵今宵,夜晚总是短暂的,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我们的乐队一样。” 施年试探着问:“那就这么算了?” “嗯,算了,翻篇了。”杨司乐抬手揉他的头发,“出来玩这一趟我心情很好,不用担心。走吧,不然赶不上动车了。” 然而,人生充满意外,和去给施年过生日那天相似,时运偏要跟他作对,不让他就此甘心。 回庆江的途中,施年累得靠着他的肩膀打瞌睡,他趁机看微信,处理滑雪期间收到的三十几条私聊消息。 绝大部分是民乐3班的同学,千篇一律地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他看得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直到点开了陈楠的消息,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杨哥快出来!我们live的视频被人传上B站,莫名其妙火了,现在播放量破了一百五十万!”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看没看校内网?没看的话赶紧去看!!!!!” 杨司乐被这一连串感叹号吓得心尖发颤,动了动手指,忐忑地往下滑。 陈楠给他剧透光了。 “简而言之,有人认出了施首席,在视频底下留言说大提琴手是自己的小学同学,还问他健忘症是不是好了,拉琴都不用谱子。” “我们学校的傻|逼还真他妈的敢信,截图发了帖子。校内网现在全炸了,瞎几把乱猜他休学的原因,说什么的都有。” “最近几天你千万别让施首席上校内网,婉转点问问他,小学那会儿是不是得罪过人。” “编什么病不好,非得编健忘症?是不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是谣言?我佛了。” 杨司乐手脚发凉,比在雪地里还冷。 “杨哥?” “杨司乐!” “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你干嘛去了!你对象出事了!赶快来救火啊!” 下条消息在十分钟后。 始终等不到杨司乐回复的陈楠说:“我操……别是真的吧……” 作者有话说: 他们躺在雪地里的行为和对话我好几年前就想写了,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我脑补的是个be故事,主角是两团模糊不清性别不分的空气。今天终于写了,谢谢洋洋和年年,把被人践踏过的雪变成了真正的糖霜。 第46章 老子是他同桌 视频应该是当时在场的路人之一拍的,杨司乐看了,和陈栩朋友拍的视角与片段并不一致。 能火的原因在于这名路人本身就是个有几十万粉丝的音乐区up主,他的年终总结混剪了去年一年自己现场听过的值得一提的地下乐队演出,《今宵》这首歌占了大量篇幅。 运镜、调色充满艺术感,特效转场流畅,叙事线索有趣,自然能吸引很多圈外的观众。经过小半个月的口碑发酵,终于在大年初一这一天,视频冲进了B站音乐区排行榜前三,数据仅次于头一晚官方拜年祭曲目的单独投稿。 杨司乐翻了翻评论区,跟经纪公司派来的那个新人部代表说的一样,大部分人对今宵的第一好感来源于女主唱,其次是他们不俗的外貌,女主唱与贝斯手之间极具故事性的互动,最后是与风格成熟的歌词形成反差的低龄。 施年、林漓、谢沉同时站成一排,视觉效果远胜于《今宵》的听觉效果,他能理解。 可是校内网的风向与原视频下的讨论风向截然相反。扒施年的,踩林漓的,科普所谓黑历史的,惊叹谢沉人设崩塌的,好奇乐队会不会出道的,挖苦他们是有钱人,不用担心考试成绩的,比比皆是。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施年的病情被迫曝光,不过是连锁反应的第一环。 可惜他们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即使是谢沉这种从来不上校内网、不逛B站、不刷微博抖音的人,也从同班同学那里听到了风声,火急火燎地来问杨司乐怎么办。他怕热度持续上升,迟早会被父母知晓。 杨司乐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则视频已经有上百万人看过了,请求up主删掉视频于事无补,他不可能天天二十四小时守着施年和谢沉的父母,不让他们看手机,不让他们听八卦。 动车终将驶入庆江站,为今之计,只有面对。 把因为手机没电而对此尚不知情的施年送到楼下后,为难了一路的杨司乐改了主意,决定今晚就陪施年攻克心理上的难关。 “年年,今天晚上我住你家好不好?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跟她说我明天再回去。” 他等不及,他害怕施年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件事,独自承受一晚上的惶恐和无措。 一个小时都不行,更何况是一晚上。 施年当然乐意,还高高兴兴地接过电话向岑婉萍拜了个年。 岑婉萍一如既往的温柔,回了他一句新年好,却坚决不同意杨司乐外宿的请求,说大年初一哪儿有在别人家住的道理,让他抓紧时间回家,免得赶不上末班车。 杨司乐头一次忤逆她的意思:“妈,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年年一起处理,今天没办法回来。” 岑婉萍无言须臾,沉声说了六个字:“洋洋,听话,回家。” 杨司乐从这六个字当中品出了一点别的意味,但此时的他无暇顾及,百般央求道:“妈,明天早上八点前,我一定、一定、一定准时出现在家里,之后不出门都可以,求你了妈……” 岑婉萍再度陷入了沉默,半晌后似乎是克制不住了,撂下一句“随便你”就挂断了电话。 施年担心杨司乐真的挨骂,建议他听阿姨的话回家去,以后一起睡的机会还很多,不急这一时。 杨司乐态度强硬,一副两情既要长久时,又要朝朝暮暮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牵着他上了楼。 施正国半躺在沙发上看电影,见杨司乐跟着施年进了门,便问他今晚是不是要在这儿住。 施年替他答了。 施正国抓住杨司乐去洗澡的时机,跟施年商量:“那你待会儿跟我睡,洋洋的病刚好没多久,你别半夜踢被子把你哥又弄生病了。” 如果分开睡,杨司乐执意留下来岂不是毫无意义?施年自然不依。 为了堵住施正国的嘴,他特地从衣柜里翻出一床厚棉絮,换上了干净的被套:“他盖一床我盖一床,这总可以了吧!” 他小声逼逼:“我才不想跟你睡,一身烟味。” 被嫌弃的施正国:“……” 行吧,他暗暗叹气:我尽力了老岑,这事儿怪不得我。 杨司乐洗完澡回房,见床上多了一床被子,愣愣地问施年:“要分被子睡吗……” 施年给手机充了一会儿电,正长按开机键准备开机:“我爸怕你着凉,所以——” 杨司乐冲到插座边,眼疾手快地夺过了手机:“年年等一下!” 施年莫名其妙,抬头看他:“怎么了?” 杨司乐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有点过度,尴尬地笑了笑:“洗澡前玩手机是大忌,你玩着玩着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得拖到什么时候才去洗澡?” 他使出缓兵之计:“年年乖,先去洗漱,我困了,你早点洗完早点陪我睡觉。” 施年站起身,盯着他:“明人不说暗话。杨司乐,老实交代,你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我?” 杨司乐忘了他的年年一向警觉,自己拙劣的演技显然不够他看的。于是他放下手机,向前一步抱了抱施年:“唉,不愧是排名常居专业前五的学神,聪明。” 施年哼哼:“夸我没用,直说吧。” 杨司乐回手拧开房门,把他往卫生间的方向推:“说来话长,等你洗完澡我慢慢跟你说。” 施年揣着一肚子疑问洗了个战斗澡,紧接着飞快地刷牙洗脸涂宝宝霜,跑回房准备听故事。 杨司乐腰后垫着枕头,正靠在床头刷新网页。 第二床被子被他叠起来放到了床尾,施年看见了,满意地钻进被窝搂住他的腰,嘴上却似是苦恼地说:“你就这么黏我啊,非要跟我盖一床被子。” 杨司乐锁了屏,握着手机把他提溜到胸口,让他坐在自己腿|间:“是啊,超级黏你。” 他松松垮垮地揽着施年的腰,趴在他背上,习惯性地嗅他颈间的气息:“改天再写首《小年糕之歌》送给你。” 施年心里美得不知今夕何夕,但还是惦记着杨司乐藏着掖着的秘密,连忙拍了拍脸,清醒道:“打住,糖衣炮弹对我没用,快说正事!” 杨司乐仰起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年年,开学你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有想过怎么和同学相处吗?” 施年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仰躺在杨司乐肩上,答:“估计大部分人也不能理解我的病,就……保持距离吧。” 杨司乐用脸摩挲着他的额头,又问:“在你心目中,什么程度才算理解?” 施年花了点时间组织语言,诚恳道:“对健忘症有一定的了解,不会拿这个来嘲笑我,不会不相信我,能包容我的忘性,尊重我的付出和努力,给我平等的机会,大概这样?” 他见杨司乐迟迟不发表意见,心里有点拿不准:“要求是不是……有点高?那别的不用了,只要不孤立我,我就……” “不高,一点儿都不高。” 哪怕忘了高中发生的事,施年的诉求也依旧未变。杨司乐清楚,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校园环境。 “年年,给你看个东西。” 他低下头,亲了亲施年的眼睛,强调:“待会儿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别害怕,我一直在你背后,一直陪着你。” 施年知道他要切入正题了,顿时紧张起来:“什么东西……搞得这么严肃……” 杨司乐解锁手机,点开刚刚浏览过的帖子,把屏幕举到他面前。 入目即是大写加粗的标题:《实锤|我音前任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患有健忘症!都进来看!》 发帖人:匿名用户 “如题。我有个初中同学是sn的小学同学,今天凑巧也在某站首页刷到了那个百万视频。” 为了表明真实性,发帖人上传了两张涂掉头像和ID的聊天截图。他的初中同学给他发了自己的小学毕业合照,圈出了施年,坐实了两人的同学关系。 “他们班班长以前暗恋sn,准备在同学聚会上跟sn告白,结果sn声称自己有健忘症,义正言辞地说不记得那个女生了,搞得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就是因为这个事,他们班的人对sn的印象一落千丈,自此不爱跟他联络了。” “注:今宵乐队到底该算作民乐楼派系还是西洋楼派系本帖不做讨论,不要歪楼,要争去隔壁帖争。” 杨司乐能感觉到,施年读完这一大段,身子蓦地变僵了。 他忍着心疼,不带感情|色彩地问:“看完了吗?看完我就往下滑了。” 施年默不作声,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2L:这……确定不是小时候玛丽苏狗血文看多了临时编出来的借口? 3L:前排。sn不是gay吗?他亲口承认喜欢xc的帖子还在我收藏夹里,我晕了。 4L回复3L:所以为啥不直接拒绝人家,非要掰个这种理由吊着人家呢?你品,你细品。 5L:点烟的手微微颤抖.jpg 6L:显然是撩过头了没收住呗,不然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大庭广众地告白? 7L:班长惨啊,估计是觉得sn对自己也有点那意思,才想在同学聚会上告白的吧。 10L:直男撩基天打雷劈,那基撩直女呢?(狗头) 21L:楼上的留点口德,万一sn真有健忘症呢?我奶奶老年痴呆,也记不住人,这一秒说要做什么,下一秒就给忘了,正常。 29L:跪求病情诊断书!活了这么多年,头回碰到活体健忘症,快让我康康! 32L:sn要是能有诊断书我手抄五十遍车尔尼299好吧。别对骗感情的基佬抱啥期待,脸美不代表心美,望周知。 76L:说来说去没个尽头,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施年拒绝告白的真实原因,史称,未闻拒因。 80L:我跟sn认识,没觉得他健忘啊……他识谱和默谱的能力,绝了,不然怎么可能次次年级前五? 81L:同上。他记得住我的名字,虽然我们只在校广播站见过两次。 83L:让他继续装。健忘症,亏他想得出来。 101L:老子看不下去了,***了个b,你们跟施年是连体婴吗???二十四小时和他待在一起?他起早贪黑背书,去琴房街一待就是一下午,不打游戏不看小说不沉迷校内网,课余生活除了大提琴还是大提琴,这种努力程度不配年级前五?和健不健忘有关系? 102L: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103L:施首席,快和大伙儿唠一唠你的心路历程。 104L:滚!老子是他同桌! 施年指着这层楼的ID,很轻很轻地说:“他叫张晴好。” “嗯。”杨司乐不打算继续往下翻了,关了手机静静地抱着他。 施年回头对杨司乐笑了笑:“昨天零点他还给我发了新年快乐,问我下学期回不回去上课,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杨司乐见他脸色惨白,将他抱得更紧了。 “你怎么说?” 施年加深了笑意:“我说要回去上课,但一起吃饭可能不行,我得陪我哥一起吃。” 杨司乐明知故问:“你指的是这个洋洋哥哥吗?” “对啊。” “他什么反应?” “他骂我没义气,说,哥哥能随时碰面,这辈子想啥时候一起吃就啥时候一起吃,好哥们儿可不一定。” 施年转回去握住杨司乐的手,没一会儿又松开了。 他捂住脸,忽地哽咽道:“我是挺没义气的,我把他忘了……” 目前的状况与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杨司乐反而感到欣慰。他觉得施年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再格外关注陌生人的看法,心里装着的是真正在意他的人。 “这样吧。”他拉下施年的手,绕过他的脸看进他的泪眼,“等开学了,你午饭和他吃,晚饭和我吃,好不好?” 施年的金豆豆掉个不停:“但我不记得他了,我怕他和我聊不起来,嫌我没趣……” 杨司乐耐心吻去他的眼泪:“怎么会聊不起来?你可以跟他聊你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聊聊我这个男朋友兼哥哥,聊聊健忘症这个病。” “你可以给他科普健忘症有哪些症状,以前你是怎么克服的,怎么在寄宿的情况下瞒住大家的。”杨司乐笑道,“他肯定会夸你一句牛逼,不愧是昔日的校乐团首席。” 施年好受一点了,看着杨司乐,问:“真的能聊这些?” “为什么不能呢?” 杨司乐扔开手机,捧住他的脸:“年年,等你复了学,同学们的反应不会比你刚刚看到的更激烈,你要有信心。到时候你只用让张晴好相信你有这个病就可以了,其他人你不必花心思去说服,他们爱信不信。” “和朋友一起创造新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 杨司乐说着说着,越发愧疚。 其实施年本来不需要担忧这些问题,不用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摘近七百楼的,都怪他一时疏忽,开唱那天他该提醒观众,禁止他们录音、拍照和摄像。 都怪他。 “对不起,年年,哥哥没能保护好你。”他吻住施年,反复说,“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施年推开他,破涕为笑道,“我十七岁了,不是七岁,这点小事,需要你来保护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沈忱 提供的小被子~ 请注意,帖子里的星号不是长佩打的,而是音中的校内网打的。张晴好骂骂咧咧地退出了登录。 第47章 废哪只手比较好? 话虽这么说,但杨司乐还是能看出施年有在焦虑。 七点钟他被闹钟叫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施年已经坐在书桌前翻看那个眼熟的黑皮笔记本了,也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一夜没睡。 他径直起床去洗漱,没有劝阻,如果这样年年能稍微安心一些,未尝不可。 分别前,施年暂时放下背笔记的工作,塞给他一个晾好的煮鸡蛋,把他送到了楼下,问他过几天是不是要回北京探亲。 杨司乐不知道,他妈没提这个事。 从初二一直到初八,岑婉萍都没再让他单独出过门,遑论回北京。 倒不是明确的“不准”,只是杨司乐一说要出去一会儿,她就会表现得不大高兴。于是最终的效果看起来更像是杨司乐遵守约定,“自愿”留在家中,偶尔陪她去逛逛街买买菜。 他的确没想太多,单纯以为是最近几个月自己不怎么着家,如今过年过节的,他妈不满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毕竟他们母子俩在庆江是相依为命,谁都离不开谁。 因此施年和他爸在家煮火锅,邀请他过去吃,他不去,施年约他去看贺岁档电影,他也没敢答应。等岑婉萍复了工,工作日早出晚归,他才好意思趁着她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出门和施年约会。 南方的寒假不长,约过几次会,就差不多该开学了。 音中要求学生元宵节当天返校报到,施年得提前和付宜去办理复学手续,不能和杨司乐同行,便跟他约定好中午十二点在一餐门口见。 其余三位室友来得晚,一走进寝室见他回来了,象征性地问候了两句。施年有些拘谨,却仍是根据他们的特征,准确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还分别送了他们从上海带回来的小礼物。 全程双方均未提起健忘症一事。 四人各自收拾好床位,分工打扫了寝室和公共区域,施年背上书包去后勤办公室激活学生卡。付宜有事在身,早离开了学校,他现在只能独自行动。 然而音中的环境对他来说是相当陌生的,他不知道后勤办公室在哪栋楼,他甚至连西洋楼在哪儿都不记得。 他按着校内的指示牌走到办公区,对着两栋一模一样的楼犯了难。无奈之下,他点兵点将随便选了一栋进去,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让他蒙对了。 后勤办公室的老师提醒他,他学生卡里就剩了两块钱,快去一餐旁边的充值室充卡,不然待会儿吃不上饭。 施年看了眼时间,现在刚过十一点,他琢磨,反正杨司乐也约他在一餐见面,早点过去等着也无妨。 出了后勤办公室,他顺着指示牌摸到一餐食堂,充值室外已经排起了长龙,很好辨认。他走到龙尾巴上加入充卡的队伍,摸出手机给杨司乐发消息:“我找到一餐了,你收拾完就过来吧。” 小鸡崽抖毛。 杨司乐听他用上了“找”字,才迟来地意识到,施年连音中的地形都不记得了。 “你室友没和你一起吗?” 施年反问:“他们为什么要和我一起?” 杨司乐:“张晴好呢?不在你旁边?” 施年:“他好像要在家里吃过了午饭才来。” “那你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我运气挺好的。” “那就好。”杨司乐松了口气,“你找个位置坐一坐,我马上过来。” “嗯,不着急,你慢慢来。” 施年刚回完消息,排在前面的一个男生就脱离了队伍,向他走来。 施年见他带着熟络的笑意往自己这边看,以为他是和排在自己身后的人认识,下意识让了让。 结果这人直接在他跟前站定了,问:“施首席,还记得我吗?” 施年知道自己以前是校乐团的大提琴首席,肯定不能不应。 他急忙回忆背了半个寒假的,在笔记本上有过形容的各色人物的特征,但最终也没能和眼前这人对上号。 “是我呀,你不记得了吗?”这人似乎懂他的难处,自报家门道,“乐团二小提[1],我姓杨。” 施年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他强作镇定地微笑起来,习惯性地说了句:“当然记得,好久不见。” 那人却噗嗤一笑,回身对排在前面的同伴使了个眼神。 施年察觉到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两个女生正凑在一起,盯着他窃窃私语。 男生转回来,鸣鸣得意地说:“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原来你不是装的啊,早说嘛!” 他自诩为正义,叹息着拍了拍施年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他:“施年同学,其实我不是校乐团的。我跟你一个班,我姓张,叫张晴好,是你的同桌。” 不远处的两个女生差点当场爆笑。 施年霎时如坠冰窟,大脑空白了一瞬。 队伍迟迟未动,有人沉默不言,只用耳朵听着这处的动静,有人交头接耳,和同学低声议论校内网上的传闻。 施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会被人当面如此捉弄,甚至连带着不在场的张晴好,也要承受这份侮辱。 他咬紧牙关,攥住了拳头,忽然想起了杨司乐以前的叮嘱——正视这个疾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被愤怒支配,好好说话。 嗯,对,好好说话…… 好好说个屁! 这人有好好和他说吗?他凭什么要受这个窝囊气?张晴好又凭什么要受这个窝囊气?就因为帮他在校内网上说了两句话?! 施年忍不了了,必须干这一架! 他往队伍外挪了挪,以免伤及无辜。然而未及扬起拳头,从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就代替他揪住了那个男生的衣领。 “道歉。”牟翔飞毫无耐心,催促道,“快点,道歉。” 那个男生见来者是年级上赫赫有名的翔哥,不屑地笑了笑:“怎么,要揍我?” “要是你以前也对施年这个态度,我倒有兴趣揍一揍你。自以为是、落井下石的人就不必了,我嫌浪费时间。” 牟翔飞臂力惊人,单手把他拎得踮起了后脚跟:“别让我说第三遍,给施年道歉,不然你明天别想完好无损地去上课。” 男生长期在校内网上冲浪,自然听说过这位翔哥的前科,心里不是不怵,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意思示弱。 “操,又来个装逼的,有种打一架,谁怕啊。” 牟翔飞懒得和他废话,抬起另一只手径直拉开他的羽绒服拉链,扒出他别在里面校服上的名牌瞄了一眼:“哦,弦乐1班。” 他回头问施年:“诶,他也是拉大提琴的,废哪只手比较好?” 施年认真考虑了片刻:“两只手一起废了吧,左手得按弦,右手得拉弓,都挺重要的。” 牟翔飞应声松开男生的衣领,猝不及防把他往外一推,快准狠地攥住了他的双腕,强行要给他来个乾坤大挪移,拧不断骨头把筋拧伤也行,效果差不多。 男生终于被吓着了,使劲挣扎着要背过手:“你干嘛你干嘛!我警告你,这可是犯罪,你别想要毕业证了!” 和他一起来的两个女生眼睁睁看着干着急,花容失色地跑过来给施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刚刚是在打赌,闹着玩儿呢……” “赌什么?赌我是不是真的有健忘症?”施年冷冷地瞥了她俩一眼,“原来这年头生个病也要证明自己不是装逼,不是造谣博取同情,我长见识了。” 两个女生一时语塞。 施年心里总算痛快了几分,适时地给这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同学台阶下:“让他滚吧,待会儿该轮到我们充卡了,别耽误了我们自己的事情。” 牟翔飞当然不可能真的动手,佯装是给他面子,放过了那个男生。 杨司乐闻讯赶到一餐时,现场已经变得非常干净,毫无火药味的残余。施年和牟翔飞对坐在还没开始供应菜品的一餐里叙旧,看起来都不咋生气。 施年甚至眉飞色舞地和他还原了起因经过结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听着心惊,万万没想到离了校内网的马甲,居然还会有人去找施年的茬。 他得谢谢牟翔飞,如果不是他愿意唱这个红脸,以施年的脾气,说不定要闹到校领导那儿去,没办法收场。 牟翔飞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提前让他打住:“不用谢我,我也是带着私心帮忙的。” 嗯?有私心? “什么私心?” 杨司乐和他共事了一个月,虽然偶尔依旧看不惯他的作风,但相处着相处着,两人的关系好歹进步到了能心平气和聊会儿天的程度。 牟翔飞坦然道:“施年无偿给我妹妹上了那么久的大提琴课,顺手帮他解个围不算什么。” 在施年的笔记本上,牟翔飞的关键词就是“妹妹”。杨司乐没来一餐之前,他正是靠牟翔飞不经意间提及的“我妹妹”记起了后者的身份。 “对了,她现在怎么样?身体好点儿了吗?” 牟翔飞盘着手,看了他一会儿,答:“肿瘤暂时没出现复发的迹象,去年年底正式出院了。当时想着你在休养,不好打扰你,就没和你说。” 杨司乐和施年异口同声:“真的吗?”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牟翔飞,不分先后道:“太好了!” 牟翔飞难得一笑:“挺默契啊。” 杨司乐大方地搂住施年的肩膀,没忍住跟他嘚瑟:“当然啦,我们现在跟你和陈老板是一样的关系。” 施年没懂,低声问杨司乐:“陈老板是谁?” 杨司乐和他咬耳朵:“以前给今宵提供场地的火锅店老板,人特别好,是牟翔飞的现任男朋友。” 施年惊了,用一脸“没想到你也是个gay”的表情看着牟翔飞。 牟翔飞把小两口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嗤道:“你们也一样是债务关系?” 杨司乐真实地困惑了:“你没有和陈老板谈恋爱吗?我以为你们……” 牟翔飞打断他:“爱个屁,欠了他钱而已。” 施年云里雾里:“到底怎么回事?” 杨司乐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不知情。施年转而好奇地盯着牟翔飞,等他公布正确答案。 被两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逼视着,牟翔飞浑身不自在,浑水摸鱼道:“就那么回事。” 杨司乐和施年都很关心:“哪么回事?” “你们在地下室演出那天,他前男友其实也来了。我去接我妹妹,凑巧跟他在楼上碰到,陈栩就拉我演戏。我觉得莫名其妙,一气之下拆了他的台,然后……” 牟翔飞被他俩磨得莫奈何,言简意赅地说完大概,终于回过神来:“……我跟你们说这个干嘛?和你们有关系吗?” 杨司乐点头:“太有关系了。陈老板是今宵的大恩人,我希望他能幸福。” 牟翔飞冷哼道:“躺着收房租,不幸福才怪。” 施年自己谈了恋爱,就希望别人也同样能享受热恋的乐趣,追问道:“现在呢,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杨司乐抢答:“已经去酒店开过房了。” 施年:“!!!” 牟翔飞无语了:“杨司乐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八卦了?你没遇见过什么突发|情况吗?” 施年有些动容:“牟翔飞,爱情是很好的,把握住机会,祝你和陈老板幸福。” 牟翔飞:“……” 作者有话说: [1]二小提:指第二小提琴。一般情况下是给负责主旋律的第一小提琴做“绿叶”,但也是交响乐团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感谢@saber32384 赞助了一个翔哥,今天的年年也是团宠!(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48章 连锁反应 还差几分钟十二点,牟翔飞不乐意继续跟他们掰扯个人问题,便起身去开始供应午饭的窗口打包馒头,准备带到上班的地方当晚饭。 施年和杨司乐知道他条件不好,想借着刚才的由头请他吃顿好的,结果被他拒绝了。 “不用请饭,你们的饭钱也是你们爸妈辛辛苦苦挣的,真想谢我的话——”牟翔飞停下脚步,拎着三个馒头转身看向杨司乐,认真道,“下次你们乐队再有演出,跟我妹妹说一声吧,她挺喜欢的。” 杨司乐端着餐盘,一时愣住了。 “今天套了这么久的近乎,就是想拜托你这件事。”牟翔飞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儿卑鄙,索性和盘托出,“上次她看完你们的演出,回医院和病区里的小孩儿们炫耀了大半天,把大家羡慕得……” 他顿了顿,没能说完后面的话,直接来了个转折。 “其中有个小男生,年前去世了,上了手术台没下来,连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他从出生到离世,几乎没离开过医院,没看过这种演出,没上过学,没机会发展发展爱好什么的——” “说实话,我有点怕了。” 牟翔飞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嘴角:“杨司乐,虽然我对你的乐队不感兴趣,但我妹妹和我妹妹的病友们很感兴趣。以后你们乐队如果再举办演出,门票能不能别卖太贵,我争取多买几张。” 杨司乐猜他是不分昼夜地忙着挣钱,没空上网,所以不知道今宵在网上小火了一把,更不知道今宵现在哪怕火了也没用,那样的夜晚已经回不来了。 小朋友们沉甸甸的愿望他一个人满足不了。 牟翔飞错误地将他无声的失落和震恸解读成了为难,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谁不想挣钱呢?人之常情,我理解,不是坏事。” 施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杨司乐,想替他说明:“牟翔飞,不是这样的,其实……” 杨司乐出声制止:“年年。” 施年见他冲自己摇了摇头,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吞进肚子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牟翔飞下午一点半还有兼职要做,不再多话。他对施年言简意赅道:“你现在身体也不好,大提琴课的约定先暂时放一放。我走了,你们去吃饭吧。” 施年点点头:“谢谢,等我适应了学校的节奏,会重新去给她上课的。” 牟翔飞走后,杨司乐仍旧不言语。 施年怕他心地过于善良,把陌生小男孩离世的遗憾加诸己身,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杨司乐不愿意辜负他的好意,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两声。 施年宽慰道:“生老病死这个事情,本来就说不准,你不要太……” 太如何?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此刻的杨司乐。 杨司乐扒拉着餐盘里的米饭,闷声说:“年年,其实我挺感动的。除了我,原来还有人需要今宵。” 施年顺着他的思路安慰:“对啊,今宵很牛逼的。你去年怎么就想出了这个点子呢?你更牛逼!” 杨司乐沉默多时,兀地开怀笑起来:“也是,B站那个视频的播放量都破四百万了,我们好像是有点牛逼。” 我们。 杨司乐似是被这两个字撞开了心门,又咀嚼一遍:“我们。” 施年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有点瘆人,忙不迭夹了块肉给他:“哥……别光刨饭,多吃肉。” 杨司乐被牟翔飞的一席话点醒了,堵了几个月的任督二脉瞬间变得畅通无阻,炽热的血液奔涌在周身。 “嗯,吃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他蓦地挺直腰杆,三两下就把餐盘里的饭菜扫了个精光。 施年心情微妙,暗道完蛋,他的洋洋哥哥可能要开始发疯了。 报到这天不用上课,杨司乐出了一餐就直奔学校广播站。 广播站暂未正常运转,但年后高三生提前开始行课,每天中午和傍晚的饭点仍有专人留守,接受同学的点播。 这是音中传统。 杨司乐很是费了些力气说服值班的同学,才得以把《今宵》的无人声伴奏拷进广播站的电脑,托他帮忙在全校范围内广播。 陈楠刚铺好床,还留在寝室打扫卫生。过道里响起音乐时,他习惯性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成劳动号子接着拖地,没当回事儿。 然而,拖着拖着,他呆了。 操!这段吉他不是他亲手弹的么!连对颤音、滑音的处理都一模一样!怎么回事?!哪个傻缺居然搞到了《今宵》的内部音源?! 谢沉在家里待得憋屈,初八就返了校,该收拾的早收拾过了,这会儿练完琴正好离开了海纳楼,准备去食堂吃十分钟午饭,然后回寝室午休。 沿路广播无死角地播放着明显不是交响乐的曲子,其他同学似乎毫无察觉,他却只用了三秒钟就听出来,是《今宵》。 同时不同地,两人手机俱是一震,杨司乐在乐队群里@了全体成员:“礼物,收到请回复。” 陈楠把拖把一扔:“我去!原来是你!!!” 他不敢叫他的杨哥“傻缺”。 谢沉:“你在校广播站?” 杨司乐:“我在篮球场。” 陈楠:“和施首席小手拉小手地散步呢?” 杨司乐进一步缩小了范围:“我在去年社团嘉年华我们摆摊的那个地方站着呢,一个人。” 陈楠和谢沉双双对着手机屏幕,手指抬起又落下,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司乐给从床背后翻出来的易拉宝拍了张照,发到群里:“新学期新气象,今年不等社团嘉年华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打字:“一时兴起,还没想好乐队名字。总之!随便,玩儿,都好,速来!” 陈楠点开大图,差点儿被这面印着红底白字的、皱皱巴巴的易拉宝给弄出两行猫尿。 明明一切仍恍若昨日,他连那天杨司乐玩“别踩白块儿”输了他几颗煮鸡蛋都记得,实际上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宣示热情的红色也脱了色、落了灰。 他靠在书桌上,鼻子发酸地说:“操,还真就是校园文男主角呗,这一套|套的。” 站在路边的谢沉也回忆起了那个下午,如有所感地问杨司乐:“什么性质的乐队?流行爵士摇滚还是别的?” 杨司乐答:“都可以。” “乐队现在有多少人?” “就你和我。” 陈楠这边正感伤着呢,下意识为自己争名分:“过了啊杨哥!” 谢沉又问:“一周排练几次?” 杨司乐说:“看你,我每天都可以。” 陈楠觉得不对:“等等,你俩的对话怎么这么耳熟?” 谢沉继续:“在哪儿排练?” 杨司乐蹲下来,在凉飕飕的篮球场角落里盯着手机直笑:“海纳楼、操场上、路边街口、我家、你家、停车场、游泳池、卫生间……” “Everywhere。” 陈楠完全记起来了,震惊道:“你居然连顺序都背下来了!作者偷懒复制粘贴的吧???” 谢沉好像真的看到了那种可能性,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想签你这个乐队,你签吗?” 杨司乐毫不犹豫:“不签。” 他把彼时告诉陈楠的话拿出来,添上了新的含义:“我不是为了上电视拿大奖高考加分开巡回演唱会才组乐队的,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楠明白他的意思,扔是忍不住心碎:“有啥重要的事啊……为了世界和平而艰苦奋斗吗?” 杨司乐:“这倒够不上,就当是为了我的内心和平吧。” 他感慨完,态度坚决地说:“今天一整个下午我都会在这儿招人,名额有限,欲来从速。” 他点了陈楠的名:“楠哥,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答案只有想来和不想来,我尊重你的选择。开心最重要。” 陈楠是想来的。寒假一闲下来,他便体会到了今宵对他的重要性。 今宵让他有奔头,让他不至于每天都过得千篇一律,吃饭上课考试睡觉吹笛子。他喜欢和有主见有想法的杨司乐一起玩儿,习惯了每天练吉他,和林漓斗嘴互怼,向谢沉讨教指法问题。 他得承认,在今宵担任吉他手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是开心的,非常开心。 可他有点儿拉不下这个面子,也意识到了别的问题。 “学姐一直没回消息,她什么态度?” “我们能趁着最后这两年潇洒潇洒,她呢?万一她今年考上了外地的学校,我们是重新找一个主唱还是又解散一次?” 杨司乐自然考虑到了这一层:“林漓要是不愿意来,我们就招其他人。她要是愿意回来,我们平时就先不管她,玩儿我们自己的,等她寒暑假回了庆江,再一起排练。” “无论如何,这个位置优先留给她。” 谢沉抱着值此机会和林漓重归于好的期待,第一个明确表态:“好,我加入。需要填表吗?” 杨司乐笑了笑:“今年不用,要求只有各项费用自理。” 陈楠见谢沉都不介意了,咬牙道:“看来我注定没有出道恰快钱的命,我认了。” 杨司乐鼓励他:“趁着我们还处于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地说‘I ha.ve a dream’的年纪,抓紧时间多说几次吧,钱不钱的没关系。” 陈楠把那句英文复制粘贴了五遍:“不行,我催眠不了自己,那可是人见人爱的money啊!我哭了。” 杨司乐知道他就是过过嘴瘾:“楠哥你放心,这学期我会努力让你成为精神上的亿万富翁的。” 陈楠不满道:“我只盼着这学期我们别吵架。丑话说在前头,别没几天一言不合又你退出我退出的,再玩儿我我真要翻脸。” 杨司乐自告奋勇:“这次有我控场,谁敢玩儿你,别气。” 谢沉看着这对同桌有来有往,不再说话,一直在等林漓发声。 然而林漓却像是对今宵绝了情,足足三天,足足三天都没有回复群消息。哪怕是杨司乐单独私戳她,她也不回,几乎摆明了否决的态度。 谢沉狠下心给她留言:“如果你是因为我才不想回今宵,那我可以不回,你犯不着一并放弃杨司乐和陈楠这两个朋友,他们都很希望你能回去。” 他斟酌了半天措辞,好不容易把这段文字发出去,对话气泡前却冒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提示他,他们暂时不是好友,对方接收不到消息。 谢沉自认早该做好心理准备,林漓向来是这样说一不二,干脆得让人生气的女生。 可谁能想到,更令他生气的事还在后头。 连锁反应来得迅猛,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第二天早上的大课间,林漓的妈妈就出其不意地通过他的班主任找到了他,说有事要问他。 他放下作业,惴惴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发现杨司乐和陈楠竟然也在。两人皆是背着手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等着挨批评的样子。 生得明艳的妇人坐在他的班主任旁边,见他敲门进来,不屑地瞟了一眼,立刻移开视线,重新看向虚无的半空中。 “你们乐队的人到齐了,今天我们就把这事儿摊开聊一聊吧。” 今宵的人分明还不齐,林漓依旧没有出现。加上高三提前开课的一周,她已经有十天没来学校上课了。 谢沉从班主任口中得知此事,不敢贸然问她在哪儿,他好怕听到一个遥远的地名。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指个路,去年的社团嘉年华相关剧情在《羊血还是斜阳?》这一章。明天继续。 第49章 心上落刀 视频热度最高的那几天,正是各家各户春节走亲访友的时候。林漓成功地瞒了爸妈大半年,结果最后栽在了来串门的表妹手上。 众人围坐在一桌吃饭,她兴冲冲地说:“姐,我看了B站那个年终总结视频,你好酷啊!人长得好,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林漓装作听不懂:“什么视频?我高三了,哪儿有空搞这些,吃你的饭。” 表妹掏手机调视频:“那未免和你长得太像了吧……真的,我给你看!” 林漓的爸妈听到了,疑心地问她们叽叽咕咕聊什么呢,刚读高中的表妹直接把进度条拖到了今宵的部分,像是为了得到认同一般,指着林漓的特写镜头问在座的长辈:“真的很像姐姐,对吧!” 林漓在初一晚上看过这个视频,她知道里面有绝对不能被爸妈看到的画面,连忙伸手去拦。 可她晚了一步,她爸妈还是看到了她搭着谢沉的肩膀,和他贴身互动的片段。 本来就有“前科”,林漓这回无论怎么掩饰,也难以再令人信服。 客人走后,隐忍了一下午的夫妻俩大发雷霆,一把拽下了她的耳钉,砸碎了她的化妆品,没收了她的手机,免得她再花枝招展地出去“勾|引”男人。 林漓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跟他们争吵,她爸妈吵不过,只一个劲儿地逼问视频里色.眯.眯地看着她的男生是谁,他爸妈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外面这么下.流。 林漓无法接受他们把谢沉形容得如此不堪,冷笑着讽刺了一句:“淫者见淫。” 夫妻俩为人父母的权威受到了挑衅,遂变本加厉地使用起暴力,先是摔了她的吉他,后是扇她耳光,作势要关她禁闭,不准她和外界联络。 林漓与他们对峙了一晚上,筋疲力竭,便问:“乐队都解散了,你们还想怎样?是不是要我死?” 她用他们刚刚说过的原话,反唇相讥道:“尸体不会乱搞男女关系,你们想怎么控制就怎么控制,满意吗?” 她爸爸当即在她的侧腰踹了一脚:“给你脸了?你的命是我们给的,我们管着你,不希望你误入歧途,反倒是我们的错了?林漓,你有没有良心?!” 林漓跌倒在地,忍着痛,平声道:“我就是因为有良心,所以才从来不还手。” 接下来的事与以往并无二致。 父母开始絮絮地哭诉,自己为孩子付出了多少、放弃了多少,而孩子该偿还的最低底线的回报,正是洁身自好。最好再心无旁骛地考上一所好大学,用功读书,延续家族的荣耀。 对付这种陈词滥调,林漓有经验,充耳不闻是不行的,敷衍也是不行的,解决办法唯有远离。 她提上书包,打算回学校呆着,用微薄的存款捱到高考完,然后就远走高飞。她爸妈却误以为她是要去找视频里的那个男孩子,硬是联手将她堵回了房间,不容抗议地给家门上了锁。 这一锁就是十天。 林漓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被软禁期间,吃饭睡觉练功一样没落下,她爸妈出门上班,她甚至能在客厅里拉个筋跳段舞,享受一下芭蕾带给她的功利之外的乐趣。 偶尔——仅仅是偶尔——才想一想谢沉,想一想今宵,想他们在地下室排练,专注投入的样子,想他们每个月聚餐,一派热闹的场面。 挺好的,回忆就该这么用。林漓从中获得了平静。 她爸妈见她毫无悔改之意,并且因为不用写作业不用提前返校上课而显得容光焕发,简直恨得牙痒痒。 现实与期待背道而驰,夫妻俩别无他法,决心拿林漓的“相好”开刀,杀鸡儆猴,借此机会败败火。 林漓对此并不知情,她一度笃定她爸妈会嫌此事丢脸,不可能真的跑去找谢沉的麻烦,因此不怎么在乎,仍翘首以盼着出笼的那一天。 谁知,这天傍晚,他们相顾沉默地坐在一起吃饭,她妈妈却突然说:“你们乐队的人给我写保证书了。” 林漓以为她只是在吓唬自己,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继续吃饭。饭后,她回房间看书,她妈妈洗完碗,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把三张折叠过的A4纸扔在她面前,命令道:“你也写一份,保证在学校和他们保持距离,不写就继续在家里闭门思过。” 林漓放下书,随机展开其中一张纸扫了一眼。 洋洋洒洒大半页,通篇是反思和致歉,说自己不该鬼迷心窍搞乐队,不该哄骗学姐入伙,不该不务正业成天想着玩儿,自己辜负了阿姨的信任,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愿意接受一切批评和处罚,恳请阿姨原谅。 落款,陈楠。日期就是今天。 林漓觉得荒谬至极,腾地坐直了身子,一次性展开另外两张纸。 内容和第一张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落款变成了谢沉和杨司乐。 她实在不明白他们凭什么要对着她的父母检讨自我,凭什么要被摁头承认莫须有的错误。她爸妈可真有种,软禁自家孩子还不够,还想替别人行使父母的特权,逼迫小辈向自己低头。 牛逼,太牛逼了。 林漓彻底出离了愤怒,当着她妈的面,把纸张撕得粉碎。 这三份检讨书将是她永恒的耻辱,每个字都灼烧着她的理智和对父母最后的期望。 她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这个自以为是的大人跟前,轻声说:“我不写,这辈子都不会写。” 出言不逊的结果可想而知。 林漓的身上又多了几处伤,脸也挂了彩,眼睛肿得和眉骨一样高。 挨打不是新鲜事,她像往常一样忍耐着没有出声,只是在她爸把她按在地板上,扬言要划烂她的脸撕烂她的嘴时,她反手从他兜里抢过了手机,拨打了110。 她爸在警察局有关系,无所畏惧,不慌不忙地踩住她的手,用拖鞋底来回碾她的手指,倒数了三个数,勒令她挂电话。 十指连心,林漓忍不了这钻心的痛,躺在地上发出惨叫,本能地叫救命。她妈就端庄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旦出现过于残忍的画面,她便收回视线,低头从茶几上端起茶杯,抿一口茶,待林漓喊累了,她才重新看过去。 林漓没空为此悲哀,她蜷起身子,用尽全力抵抗愈发肆虐的暴力,保护自己脆弱的肚子。她知道,她爸发起疯来是不认人、不留情的,说要划烂她的脸绝不是玩笑话。 怕被活活打死的恐惧令她绝处逢生。 她艰难地爬起来,趁混乱扑到客厅角落,抡起花瓶摔碎了,就近捡起一片玻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直呼她爸的全名,面目狰狞地说:“你也去坐牢吧。” 她爸站在茶几边,气定神闲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抬脚踢开了一地凌乱的、盛开的玫瑰,缓缓靠近角落,伸手揪住她的头发,带着她的脑袋往大理石材质的电视墙上撞。 冰冷又滚烫的痛意从额角蔓延开来,林漓耳边响起沉重的闷响,像寺庙里的钟声。只是那本该撞在铜钟上的钟杵,如今竟砸在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上。 手里锋利的碎片应声落地,碎成更小的渣滓,她连威胁的权利都不再有。 “你的命是我和你妈给的,我们准你死了吗?”她爸这样说道。 林漓其实极其不想死。她头晕目眩地躺在花瓶的尸身上,内心反倒油然而生一种解脱的快|感。 “忍”是心上悬着一把刀,如今这刀总算落下,斩断了与血缘共生的情谊和期待。 半夜,家中静了,血都干涸了。她遍体鳞伤地倒在床上,没有换衣服,没有处理伤口,一身狼狈地歪着头,麻木地盯着窗外的夜空看。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风在吹。 地上四处散落着那三张纸的残骸,她又一次想起了谢沉。她怕谢沉步了自己的后尘,漂亮的手指再也弹不了琴,向来平静的脸上留下泪痕。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她会先被气死。 不过现在没力气去给谢沉伸张正义,她累极了,困极了,顾不上洗漱,直接闭上眼,准备睡个觉恢复精神,明天一早就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 半梦半醒间,房间的玻璃窗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锐响。 林漓疲惫地眨了眨眼,差点彻底睡过去。 然而,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回她看到了,小石子落在窗台上,滚了好几圈。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50章 还 “林漓,林——漓——” 她也听到了,有人在轻轻地叫她的名字。 “学姐!噗呲噗呲,快出来啊!” 学老鼠的肯定是陈楠。 “林漓,你在吗?” 这声音像是谢小沉。 “林漓,是我们。” 杨司乐没跑了。 她费劲坐起来,拖着疼痛的身体来到窗边,想验证一下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推开窗,探出身子往楼下一看——好家伙,谢沉、陈楠、杨司乐和施年在灌木丛外站成一排,全部仰着头,目光殷切地盯着这一扇窗户。 管它是不是梦,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挡住自己的脸,这会儿肿得不能看,丑死了。 可纵使光线不佳,谢沉也看见了,林漓的脸和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遭了毒打。 他拧着眉头,心里发紧,颤声问:“……你还好吗?” 林漓住在别墅二楼,低头看他们似乎离得很近,又好像离得很远,总之不太真实。 她趴在窗台上,耷拉着眼皮说:“假的吧?几点了,你们不是该在学校宿舍里睡觉吗?” 陈楠扒下围巾,露出校服衣领,答道:“我们晚饭那会儿请事假出来的,已经在小区里蹲一晚上了。” “来干嘛?”林漓没忍住笑,“写第二份检讨啊?” 谢沉不笑,严肃道:“来救你。” 杨司乐松开施年的手,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睡的床单,作势要往楼上扔:“林漓,接住,找个地方绑好,慢慢爬下来,小心点。” 林漓越发觉得这是梦了。 “一次性来这么多人,我是大兵瑞恩吗?”她抬头看了看天,依旧没找到月亮在哪儿。 她把下巴垫在小臂上,留恋地看向谢沉:“做梦也挺累的,你们快走吧。” 施年冲她小声喊:“如果是梦的话,你怎么会梦到我?我们策划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来,你快下来吧,免得待会儿把你爸妈吵醒了。” 谢沉着急地说:“林漓,和我们走行吗?我们一起想办法,他们没有权利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林漓随口道:“听起来好像私奔。” 谢沉望着她,意外地点了点头:“嗯,私奔。林漓,我们私奔吧。” 林漓怔住了。 “谢沉担心了你一天,到处打听你们家的住址,就差没花钱请黑客黑掉教务系统查你学籍资料了。”陈楠催促道,“学姐,这会儿没时间废话,你妈太吓人了,我们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你俩再慢慢诉衷肠行不行?” 杨司乐后退两步,跟掷铅球似地让床单起飞。谢沉和施年穿过灌木丛,来到窗子正下方,纷纷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当垫子。陈楠背过身望风,提防巡逻过来的保安。 林漓伸手接住了床单,却暂未动作,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的自由忙活。 片刻后,她才直起腰,启唇道:“不用床单,两层楼没多高,我可以翻下来。” 她把窗子开到极限,灵活地钻了出来。谢沉胆战心惊地盯着她用青紫肿胀的手指扒住窗沿,踮起脚踩住了一楼的屋檐,一跃而下,像一只翩然的蜻蜓。 陈楠回身看了一眼进度,下巴差点儿被惊掉:“操……不愧是学芭蕾的,这技术……” 尽管脚上只穿了一双袜子,林漓仍是不舍得踩施年和谢沉的衣服,便选择落在那堆衣服旁边。 谢沉的心跟着落了地,上前两步,后怕地抱住她,又问:“你还好吗?” 林漓被他激动的拥抱撞得身形一歪,疼得无可奈何,嘴上却说:“好得不得了,没缺胳膊少腿儿。” 按照流程,这时候男女主角该来个深吻了。施年捡起地上的衣服,退回杨司乐身边,有点不好意思看接下来的场面。 可惜林漓和谢沉不是男女主角,两个人没接吻。林漓回过神来,捂住脸推开谢沉,警告他:“离我远点,敢看我你就完了。” 谢沉不依不挠地黏上去,扯下她的手,说:“伤会好的,你还是很漂亮。” 林漓不信,当他在放屁,从他怀中脱身,径直跨过灌木丛:“走了,找个地方睡一觉,他妈的累死我了。” “你带身份证了吗?先找家酒店休养几天吧,最近别回学校,你爸妈肯定要找过去。”杨司乐建议。 林漓耸了耸肩:“没带。” 陈楠小心翼翼:“要不……再翻回去拿?” 所有人同时无言地看向他。 陈楠给自己的嘴巴拉上拉链:“……当我没说。” 谢沉来到林漓身边,拉住她的手,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 “我带了身份证,我带你去酒店。” 杨司乐猛地领悟了牟翔飞说的“突发|情况”是什么情况了。看来以后他也得养成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自己好歹是有家室的人。 林漓没有拒绝,她亟需一个落脚的地方,剩下的,等睡饱了再说。 “你要去哪儿?” 正当一行人穿好外套收拾完东西,将要离开这一栋别墅时,不远处就传来一声严厉的质问。 “回来。听到没有,给老子回来。” 她爸披着大衣站在别墅院子里,对身后穿着睡衣的妻子说:“明天去买两条锁链,到时候我看她还能往哪儿跑。” 陈楠吓坏了,他不过走神了一小会儿,没盯紧别墅大门,俩警戒对象就跟黑白无常似地突然冒了出来,这什么水平的反侦察意识?! 林漓不奇怪,转回身抬手护住了离得最近的谢沉,低声道:“待会儿我爸妈说什么都别听,不用怕,我自己可以解决。” 果不其然,她妈妈向她招呼:“他们能带你去哪儿,去睡地下通道还是公园长椅?林漓你别上当了,快回来,有什么事我们进屋里说。” 林漓放下手,颔首道:“说得对,我不能上当。” 她扬起嘴角笑:“我不会再上你们的当了。我宁愿睡地下通道,宁愿躺公园长椅,也不想进这个屋,被按着脑袋去撞几十万元的电视墙。” 当爹的闻言,勃然大怒:“说得轻巧,有种你出去了就别回来!哪天吃不起饭了也别来找我和你妈哭穷,我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他吼得脸皮紫涨,半个小区都能听见。 “去吧,你跟这几个瘪三去混吧,以后后悔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林漓仰起脸深呼吸,这个角度终于能看见今晚的月亮了。 “嗯,我不会回来了。” 话音落地,她的四肢顿时涌上无限的力量,心头却轻飘飘恍若无物,干净、清爽。 她收回视线,对上入户花园另一端的父母:“你们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我当没有过你们这样的爹妈,够公平。” 她爸不以为意道:“你的学费是我们交的,你穿的衣服是花我们的钱买的,你的命是我们给的,你好意思说公平?林漓,我告诉你,你欠我们的账没法算!” 林漓立刻解开纽扣,脱下大衣扔到地上:“你以为我稀罕吗?还你们。” 她举高手,脱了套头毛衣:“我过两天就去办退学,欠你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要我活着,总会慢慢还清的。” 毛衣里还有一件贴身的打底背心,她也毫不犹豫地脱掉了,眨眼间,她的上半身只剩下一件黑色的文胸。 谢沉见事情莫名走到了这一步,连忙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把牛仔裤拽下来。 “林漓,外面很冷,你把衣服穿上。” 杨司乐、施年和陈楠都不便直视,当即转过身回避,不敢轻举妄动。 林漓的父母也始料未及,女儿在众目睽睽下差点扒光自己,这种程度的挑衅如何能忍? 她爸气得浑身发抖,捞起手边的花盆就往她那边砸:“不要脸!” 林漓甩开谢沉的手,把牛仔裤褪到脚踝,利落地踢开,露出两条柔韧纤细的腿。 谢沉这才注意到,她裸.露的肌肤遍布着新陈交替的淤青,几乎没剩几块好肉。 林漓完全不觉得羞耻,坦荡道:“丢脸的是你,不是我。你信不信我出去晃一圈,别人只会看到你留给我的伤,只会想,究竟是谁把我打成这副模样的。” 她不为所动地背过手,熟练地解开了文胸扣:“命我没法还你们了,如果你们非得要回去,也不是不行,快进去拿菜刀,砍死我算了,我保证不反抗。” 谢沉见她越说越离谱,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赤条条的上身,一把将她箍在怀里,安抚道:“林漓!你冷静!” 林漓真的没什么所谓,仍旧逼视着她爸妈的脸,沉声道:“我很冷静,是他们要跟我算这笔账。” 她妈妈止不住地掉眼泪,哽咽着追问:“林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漓看似无动于衷:“因为我会思考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了,我知道我想过哪种人生了。从初中开始。” 谢沉感觉到她在发抖。 “叛逆过了,混日子混过了,时间也浪费过了,我付出的代价比你们以为的更多。” “所以你心里不平衡,是吗?”她妈妈问,“你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是吗?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是谁给你创造了选择的余地?” 她爸爸彻底失去了耐心:“你还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让她走!养了这么多年养出个白眼狼,不让她出去受点苦,她永远不知道家里有多好!” 林漓顺承道:“那我走了。你们记住,是你们不收我这条命,不是我不还。” 谢沉听见她近乎无赖的说法,不禁暗中叹了口气。 尽管他也不知道如果不耍这个赖,林漓还能怎么办,但事情本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学总归是要上的,高考总归是要去考的,不然这十多年来下的苦功,该向何处交代? 陈楠劝道:“学姐……你爸妈都进去了,赶快把衣服穿上吧,怪冷的。” 林漓裹着谢沉的外套,冻得满腿都是鸡皮疙瘩,坚持不捡地上的衣服,美其名曰:“自己装的逼,跪着也要装完。” 陈楠急得直抠脑壳,疯狂给谢沉使眼色。 谢沉从外衣兜里翻出自己的手套,不容拒绝地拉起林漓的手给她戴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有和好的可能吗?” “没有。”林漓斩钉截铁道,“我不想为类似的事情再裸.奔一次。” 杨司乐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晚,有些不知所措,只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林漓:“把腿盖一盖吧。” 林漓笑了:“我不走路的吗?” 陈楠把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别扭地说:“这个好走路,嗯……你拿去当裙子穿吧,能遮一点儿是一点儿。” 施年也贡献出了自己的外套:“别着凉了。” 谢沉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你把小腿捂好。” 林漓把陈楠的围巾系在了腰间,用施年的外套裹住了左腿,用杨司乐的外套裹住了右腿,乍眼一看有点像米其林轮胎的吉祥物。 她跳到谢沉背上,圈住了谢沉的脖子,故作紧张地说:“谢沉,你别松手啊。” 谢沉背起她,往小区主干道的方向走:“我怎么可能松手。” 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了花盆碎裂的声音,众人又是一滞。 林漓趴在谢沉的肩膀上,宽慰道:“应该是从二楼扔下来的,没事儿,反正明天他们得自己收拾。” 陈楠着实怕了:“你爸妈不会一气之下,去找我们的爸妈告状吧……” 林漓想了想:“也不是不可能。” 陈楠:“……学姐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离小区大门越来越近,杨司乐在刹那间看开了:“来之前我们不就做好一起挨骂的准备了吗?大不了再写份检讨书,再被全校通报批评一次。” 林漓说:“不关你们的事,别往自己身上揽责。我明天会去老师那儿解释,卖卖惨装装可怜什么的,小问题。” 谢沉不悦道:“你不用卖,不用装,你就是受害者。” 杨司乐补充:“嗯,家暴是犯法的,你是法律认证的受害者。” 林漓一愣,眼睛不由得发酸:“……我哭给你们看信不信?” 谢沉扭头说:“林漓,想哭就哭吧。” 林漓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开玩笑的,我才不哭。” 谢沉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流泪,还说:“没关系,哭是正常的。” 林漓不肯:“哭又解决不了问题。” 谢沉说:“可是哭能让别人知道你遇到了问题。我小时候也常常哭。” 这一刻,林漓能感到自己很喜欢这个背负着她全身的重量,不慌不慢地行走在风中的男孩,喜欢到愿意为他落泪。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哭了?”她问。 谢沉答:“现在也没什么可哭的了,我有更值得笑的事。” 施年有些感慨:“嗯,不能忘记的夜晚们。” 陈楠觉得自己被排挤了:“诶诶诶,我憋不出来你们说的这种话,是不是不配讲台词?” 杨司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楠哥,你这不就讲台词了么?讲得很好!” 陈楠:“拉倒吧杨哥,我估计你还要整两句。” 他清了清嗓子:“来吧队长,您请,我给你递包袱。” 杨司乐没什么想说的,接上施年的话茬,优哉游哉地吹起了口哨。 调子是《今宵》。 林漓紧跟他的节奏,吹响了那句:“不松开的手,奔赴自由的决心,不能忘记。” 谢沉不会吹口哨,干脆用哼的:“微小的善行,爱世人的诚意,不能忘记。” 施年按照大提琴的调,给他们配低音和声:“唱的这首歌,黑夜里咽下的泪,决不能忘记。” 陈楠被他们乱七八糟的合唱逗乐了,忽然站在街头,气沉丹田地仰天大喊:“忘记什么都可以——不要忘记这个夜晚,忘记我和你!” 林漓被他嗷呜一嗓子吓了一大跳,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我靠!陈楠你不怕被举报扰民啊!” 陈楠通体畅快,满意道:“这儿有四个男的,谁知道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嚎的。” 林漓:“别人骂会只骂一个?铁定是骂我们这一窝啊!” 杨司乐拉起施年的手就是一个百米冲刺:“那赶快跑路吧!” 谢沉也背着林漓往前跑:“林漓你抓稳。” 林漓无语:“……幼不幼稚?” 陈楠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就是,幼稚死了!” 林漓瘫在谢沉背上,苦不堪言:“救救孩子,找家酒店让我睡一觉吧,明天还得回学校取校服来穿。” 谢沉不再问她更长远的打算,眼下的衣食住行才最重要,管它未来是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还是已在暗处卷起漩涡,都不妨碍今晚要好好睡上一觉。 “嗯,我和你一起。”他说。 作者有话说: 争取明天完结,嘿嘿 第51章 让他尽管来吧 将谢沉和林漓护送到了酒店,时间已近凌晨两点,杨司乐带施年和陈楠回家里过夜,方便第二天一起回学校销假,免得更多的长辈知道这件事,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现在岑婉萍肯定睡下了,怎样进门才能不吵醒她,是最大的难题。 杨司乐蹑手蹑脚拧开门锁,把脑袋伸进门内探查了一番,确认安全,就回身冲施年指了指自己房间的位置。施年跟在他后面,比了个OK,然后用两根手指模仿火柴人,给身后的陈楠比划:“慢慢走,小心点。” 三人排成一列,踮脚屏息前进,路过岑婉萍房前时,动作慢放了16倍,宛如一场太空漫步。 “你们干嘛呢?” 漫步失败,啪的一下,岑婉萍打开了房门,按亮了卧室里的顶灯。 她暂未适应光线,用力地眯着眼,用平常的语气问杨司乐:“逃学了?” 三人同时扭头望过去,无不目瞪口呆,四肢依旧保持着滑稽的姿势。 “妈……”杨司乐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阿姨……”施年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跟着笑。 陈楠立正站好,点头哈腰:“阿姨好久不见啊,您又变漂亮了,嘿嘿……” 岑婉萍看出他们心里有鬼,脸色不大好看:“你们去客厅等我一下。” 她回屋套了件棉服,坐到单人沙发上,一派严肃地与他们面对面,俨然是要好好审一审这桩午夜逃学案。 “说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在学校里?从哪儿回来的?” 杨司乐为难地看向旁边的施年,无声地问:“年年,你觉得这能说吗?” 施年拿不定主意,转而看向陈楠:“楠哥,你觉得这能说吗?” 陈楠看回杨司乐,边摇头边和他挤眉弄眼:“你问我我问谁!” 于是三人又一副可怜相地看回了岑婉萍。 岑婉萍丝毫不动摇,指名道:“洋洋,你再不说我就要往更夸张的地步想了。” 杨司乐没辙,还是吞吞吐吐地将林漓遇到的事说了个大概。 岑婉萍途中没发表意见,听完全程才问:“你们怎么溜进人家的小区的?保安没过问?” 杨司乐答:“谢沉有个初中同学就住那个小区,他放学回家,顺路把我们带进去了。不过那时候太阳刚落山,我们等到了夜深才敢行动。” 岑婉萍皱眉:“是你们鼓励林漓和她父母决裂的吗?” 施年慌张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本来只打算把她救出来,送她回学校里住一段时间,让她和她的爸爸妈妈各自冷静冷静。” 陈楠补充道:“她妈妈来学校找我们,让我们写检讨书,说学姐如今在家里闭门思过,上不了学,全是因为……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阿姨,我承认,我们是挺不服气的,他们自己有问题,凭什么怪乐队?” 杨司乐叹气:“妈,如果你亲眼看到了林漓身上的伤,你也会被吓到的。” 岑婉萍面色凝重:“是她的父母打的?” 陈楠点头:“她们家太吓人了,尤其是她爸,特别凶,简直恐怖……” 岑婉萍揉了揉眉心:“那她现在在哪儿?” 杨司乐毫无警觉:“和谢……” 施年反应迅速地掐断他的话尾:“和谐地住在酒店里!” 杨司乐一噎:“额……对,在酒店。” 岑婉萍不和他们玩文字游戏,直白道:“是和那个叫谢沉的男生在一起,对吗?” 陈楠一拍大腿:“阿姨你怎么知道!神了!” 施年功亏一篑,干脆闭了嘴。 岑婉萍答:“上回你们演出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俩挺明显的。” 陈楠同意:“是吧!超级明显!” 他兴奋地往岑婉萍的方向挪了挪,正要开始八卦:“阿姨我跟你说……” 杨司乐干咳两声:“楠哥,你刚刚在路上不是一直打哈欠吗?快去睡吧,我房间就在那儿。” 陈楠意犹未尽地收了声,蔫嗒嗒地塌着肩膀,硬是把话给憋了回去。岑婉萍见状,终于笑了。 可笑意未及眼底,她便复归了沉重:“接下来她是怎么打算的?真不高考了?” 杨司乐答:“林漓想找个培训机构,教小朋友们跳舞。至于高考……她答应了谢沉,会报名参加。” 岑婉萍:“学校呢,不去了?” 杨司乐:“去。如果她爸妈没有找她麻烦的话。” 这是他们轮番上阵劝导林漓,最后达成的约定,不一定是最优解,却是目前最保险的出路。 施年附和道:“我把一个特别会赚钱的同学的联系方式给她了,应该能有点帮助。” 他指的是牟翔飞。 岑婉萍闻言,摇了摇头,叹息道:“十八岁以后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生活。难啊。” 众人亦无心乐观下去,杨司乐其实也知道,在未来等着林漓的,将是市井的鸡飞狗跳和琐碎的斤斤计较。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家族的倚靠,所有丑恶和利欲都会不加修饰,笔直地冲着她一个人去,别人难以同她共分担。 还是得服输,人这一生到底能过成什么样,某种程度上,主要看运气。出生在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与生俱来怎样的性格,都无从选择。 然而这些,就几乎决定了一个人无法磨灭的前半生。 “希望她不是一时冲动吧。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讲,我能帮尽量帮。” 言语始终有尽头,岑婉萍不想多话了。她衷心祝福林漓,愿她能像站在舞台上唱歌时那样,酣畅淋漓地活,酣畅淋漓地笑。 除此之外,连安慰都显得多余。 弄清了事件原委,她也困了,催着三个小孩儿去睡觉,醒来后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杨司乐作为主人,理所当然地回卧室,给陈楠抱棉被、铺沙发。陈楠没有异议,自觉认领位置,绝不耽误他杨哥和施首席同床共枕的时光。 岑婉萍却拦住了他:“陈楠,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怎么能睡沙发?” 她让杨司乐把被子放回去,堪比命令地说:“洋洋,你和我挤一挤。” 杨司乐手足无措地瞄了一眼陈楠,陈楠心领神会,连忙为他们发声:“阿姨不用!沙发挺好的,我就爱睡沙发!” 岑婉萍不为所动,坚持道:“洋洋,快点,妈妈明天还要上班。” 杨司乐知道她已经为自己让步了一尺又一丈,不舍得再违背她的意思,最终仍然是答应了。 次卧和主卧在卫生间的两个方向,他和施年借着洗漱的名头,躲在卫生间里忘我地吻了好几分钟,才依依不舍地互道晚安,一步一回头地告了别,各自就寝。 早已洗漱过的岑婉萍一直在闭目养神,待他安稳地躺进了被窝,便重新睁开眼,在一片漆黑中叫他:“洋洋。” 杨司乐被这突兀的一声扰乱了心跳,略显惊诧地回头:“妈,我以为你睡着了。” 岑婉萍答:“我在等你。” 杨司乐负疚地说:“等我做什么?你快睡吧,不然明天上班没精神。” 现在只有他们母子俩,岑婉萍问出了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问题:“林漓是你乐队里的朋友,年年他为什么会参与进来?他是什么立场?” 杨司乐一愣,不懂她何以有这样的疑惑:“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啊,哪儿用分得那么清楚……” 岑婉萍平声道:“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界线吗?” 杨司乐屏住了呼吸,一瞬间醍醐灌顶,蓦地串起了年后发生的一切线索。他从未多心怀疑过的细节,如今统统表证了一个可能。 他僵硬地翻过身,望着她模糊的背影,似是而非地问:“妈,你什么意思……” 岑婉萍不动如山:“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杨司乐慌了:“妈……我、我不知道。” 夜色已深,岑婉萍索性直接和他摊牌:“春节的时候,你施叔叔给我打过电话,问我对你和年年谈恋爱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杨司乐腾地坐了起来,不打自招:“施叔叔也知道?!” 岑婉萍依然枕着自己的掌心:“洋洋,不瞒你,妈妈有些伤心。” 杨司乐茫然且惶恐:“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我只剩下你。”岑婉萍翻过身面对他,“虽然你爸爸在医学和法律上还没有宣布死亡,但你我都清楚,他几乎不可能醒来了。” 一股酸涩直冲杨司乐的鼻梁,使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妈,对不起……这段时间是我疏忽你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岑婉萍按住了他的手,否认道:“洋洋,妈妈依赖你,不是不让你谈恋爱,是怕你过得憋屈,连最基本的快乐都失去了。照顾病人不是儿戏,更何况是要照顾他很多很多年,你明白我的意思。” 杨司乐为施年辩解:“年年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病人。” 岑婉萍问:“万一他哪天把你忘了呢?像去年一样。你难道要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吗?” 杨司乐平躺下来,握住她的手:“我可以让他重新想起我,像去年一样。” 岑婉萍淡然道:“总有一天会厌倦的。” 杨司乐反问:“你会厌倦照顾我爸吗?” 岑婉萍诚实作答:“只要时间足够久,偶尔也是会的。” 杨司乐替她补足了下半句:“但你还是舍不得离开他。” 岑婉萍一瞬不错地看着他:“你和年年也是吗?” “是啊。”杨司乐宛如许诺一般,说,“哪怕年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舍不得离开他。” 岑婉萍不相信:“瞎说,你在北京的那几年不是过得挺好?” 杨司乐承认:“可我现在过得更好了。” 岑婉萍有些头疼:“洋洋,你以前明明没有这方面的倾向,你真的能确定你对他是爱慕,不是出于兄弟情谊的照顾?” 杨司乐给她讲述了自己曾经的纠结,最后总结:“不论是出于哪种感情,我想和他在一起的念头都不会更改。他是年年,这一点也不会改。” 岑婉萍不说话了。 杨司乐掀开被子,抱了抱她:“妈,以后我会多陪陪你的,你别担心了,好不好?” 岑婉萍直觉他的口气像哄小女生,哭笑不得:“我担心的是这个吗?杨司乐,你再仔细想想。” 杨司乐耍赖:“想一千遍一万遍了,我就是特别喜欢施年,施年刚好也特别喜欢我,能怎么办嘛。” 岑婉萍敲了敲他的额头:“洋洋,虽说时代是进步了,但同性恋这条路还是没那么好走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杨司乐答:“人生难道有哪条路是好走的吗?妈,你该深有体会。” 光是这么一句,岑婉萍便被他说服了。 杨司乐见她似是陷入了思索,黏乎地抱着她晃了晃:“等五一放假,我带年年回北京看看,我爸肯定会很高兴。” 岑婉萍顿了顿,嗤道:“我呢?你不带他给我这个当妈的看看?” 杨司乐惊了:“你不是才见过他吗?就半小时以前。” 岑婉萍怪道:“我只见过年年,没见过儿子的男朋友。” 杨司乐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开心得直点头。 “唉,我运气怎么这——么好啊!”他抱紧了岑婉萍,止不住地感叹,“谢谢妈妈,谢谢你,能成为你的儿子真好!” 岑婉萍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松手:“老大不小的了,像什么样子。” “像做梦的样子。”杨司乐摸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重复道,“谢谢妈妈,谢谢。” 岑婉萍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诶,洋洋,你和年年商量过吗?你们大学是要考到一块儿去,还是……” 杨司乐没和施年商量过:“离高考还有一年半呢,我们不着急。” 岑婉萍敲打他:“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一起过,那就该早做打算,你不是一个人了,别沉迷眼下的玩乐,忘了谋划未来。” 杨司乐应下来,随后想了想,又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让未来来吧。我倒要看看它究竟长什么样,能不能把我们一家,把我和年年分开。” “让它尽管来吧。”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感谢这三个半月以来,各位读者朋友的耐心等候与陪伴,真的谢谢,有幸能和你们度过这一段时光真好。未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陈栩和牟翔飞会走到一起吗?谢沉和林漓还会经历什么磨难?杨司乐和施年是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还是开启了异地恋?陈楠究竟有没有考上央音或上音?我也不知道。从写下这篇文的第一个字开始,我就没想过。因此番外也没想好该写什么(可能没有番外?) 谢谢大家对洋洋年年还有乐队所有人的鼓励,几个普通人因为聚在一起而变得稍稍不普通了一点,这可能就是今宵存在的意义吧。祝你们也好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