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艳冠六宫》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陛下艳冠六宫》作者:雕虫琢玉 文案: 奸臣老男人非要逼他坐皇位,还要逼他和皇后生孩子给他。 * ——陛下一人便已经艳冠后宫了,要三千粉黛无颜色,陛下就可以。 ——还从未有人这样说过陛下是不是?那臣来说,陛下比女子还娇,嫩花一样,哭哭啼啼,滴滴答答。 ——陛下,这龙袍很衬您的娇贵……下一次记得称“朕”。 又名《寒梅著花未》。 虐文,慎入。 第1章 陛下 “邑安王归京!” 宫门口,随着阉人这一声尖利的传礼,马车的玉簟掀开,衣如雪,面如花的裴子西从马车上下来。 正是三秋风凉,他刚由人扶着下了马车,那边已翘首等了许久的陈皇后便走了过来,转手接过宫女手里的披风仔细给他披上:“才离长京半年而已,怎忘了这个时节天凉,你不是最怕冷么。” “皇兄他……为何走得这般急。”皇上驾崩,实在是有些突然,裴子西因为这一路赶得急,一身仆仆风尘,如今倒似那白玉兰湿了雨,秀白面容添几分憔悴。 陈皇后瞧着,又垂下眼,一双葱白细嫩的手还在慢慢替他系着披风:“你也知皇上早夭前便身子不好了,你自长京离开后他还大病了一场,本想告知你的,但你这性子最是放不下,皇上怕你担忧便瞒了这事。” 裴子西心中只伤怀兄长猝然离世,没有注意到同陈皇后姿态如何亲昵,两人靠得极近,像是依偎着互诉衷肠。 旁的宫人当没看见,只有角落站着的一个人看似姿态淡淡,实则目光冷然,抿着唇,若是裴子西见了当知道,他是在生气。 而裴子西也确实看见了他,只因他忽然咳嗽了一声。 “阿虞……”见那人转身走了,裴子西绕开陈皇后要去追,但是刚追了两步又被陈皇后抓住手腕,示意他说,“传话的人来了。” 顺着去看,果然有一个老太监朝这边走来,他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徐公公,裴子西认得。 “皇后娘娘,王爷。”徐公公先向两人见了礼,这才扯着笑脸对裴子西说,“丞相和另两位顾命大臣就等着王爷呢,听遗诏的事可马虎不得。” 这是在说裴子西耽搁了时辰,让他快些,裴子西又看了一眼那边已经走远的人,想着裴虞是唯一的皇子,皇位是传给他的,那一道听遗诏的时候便能见到了,所以也就没急着去追,就跟着徐公公去了太和宫。 丞相陈末年领着另外两个大臣在里面等着,见了来人略略打量一番,客气道:“王爷清减了不少。” 裴子西颔首算是回礼,就听陈末年对徐公公示意:“既然王爷到了,那开始吧。” 四下扫了一圈,裴子西没有看到裴虞,想说殿下他还未到,那边徐公公已经拿出遗诏开始念了。 “邑安王朕手足——子西,人品贵重,身兼治国之才,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上,万岁!”话落后陈丞相带头对他跪下,稽首叩拜,额头都贴着冰凉的玉砖。 裴子西也是跪着的,被那一道他觉得不可思议的圣旨给劈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一会才狼狈地往后退想要避开大礼:“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不是看错了,我不是……” 陈末年抬起头,看着他惊慌失措的秀容,深沉的眼神像在看小孩子玩闹一样,淡淡道:“王爷,这就是先皇遗诏,您要亲自看吗?” 说着竟然真的拿了遗诏给裴子西,他接过,看了一眼便落在地上:“……那阿虞呢?” “殿下自有他该去的地方。”陈末年亲自弯腰捡起了那一卷诏书。 * 裴子西知道了这是一个早就筹划好的阴谋——是在再次见到裴虞的时候被他点醒的。 陈末年说裴虞自有他该去的地方,其实就是将他流放——不过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是要他去青州做长靖王。 他走的那天是裴子西回长京的第三天,太和宫里一直看着他的人这天忽然都不在了,他才有机会跑出去送裴虞。 但是裴虞已经不信他了。 “子西的封地离长京并不近,却能在父皇驾崩后的第二天就赶回皇宫,你说,要我怎么想?” 他想的,自然是他裴子西和陈末年那群老狐狸沆瀣一气,抢走了本该是他的皇位。 “没有,你误会了。”他不想再让裴虞用那种陌生疏离的眼神看自己,急忙解释,“再有半月就是你的弱冠礼,我只是想及早赶回来,你不是说喜欢独山玉的温润吗,我想着回京时可以绕路去独山取玉,刚好能赶上你的生辰。” “独山玉。”裴虞看着裴子西喃喃,半晌又道,“是吗?” 他没有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那反问的语气让裴子西听出了几分自嘲的凉意,裴虞转身,最后一眼是一个失望的神色。 去青州的马车就在裴子西面前驶离,让他觉得有些茫然,这皇宫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阴谋诡计将他笼罩,而昔日和他最是亲近的人却不懂他。 就在他看着马车离开的时候,远处,陈皇后也在看着他,她的臂弯里搭着一件玉色的披风,又忽然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到了徐徐走来的陈末年。 “叔父。”收回视线,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嗯。” 淡淡的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不过陈皇后看到他脚步就停在自己面前,没有移开。 陈末年才过不惑三载,但是却早已老成得叫人看不透,他是陈家的掌权人,却无妻女行事诡吊,别人说他城府深,都怕他惧他,陈皇后也是。 她这位少年得志的叔父曾才冠京城,二十五就做了丞相,位极人臣十八年不倒,如今已经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了。 又等了一会,陈末年还是没走,也没说话,陈皇后才抬起头,却看到他在看着前面裴子西的背影。 “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他微微眯着眼看了一会,又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他和殿下关系倒也跟幼时一样好。” 陈皇后还没思忖出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陈末年朝自己伸了手,她又愣了好一会才,去看他却见他还是在看着裴子西,就耐心地维持着这个伸手的动作。 她迟疑地把臂弯上的披风放到了他手里,陈末年便走了,她看着他走过去,替裴子西系好披风,又将他的长发一一从领子里理出来。 远远的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见到人了?”放好最后一缕乌发之后陈末年收回了手,一道笼在袖子里。 裴子西情绪十分低落,也不答话,径直解了披风还给他转身就走,若是寻常他断然不会这样做,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知道。 但是现在,或许是明白真相的他太过气愤怨恨了,气得乱了分寸。 “臣是瞧皇上这几日茶饭不思,才让您来送一送长靖王的,现在见了也要闹脾气?”裴子西兀自走远,陈末年抱着披风闭着眼“啧”了一声,淡淡说,“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 * “陛下,新做的龙袍送来了,试试吧。” 徐公公说完,陈末年就抚着托盘里盛着的衣裳,也侧首来看坐在角落里的裴子西:“试吧,臣想看看。” 再有八天就该登基了,这阴谋逼得急,先皇入皇陵后他就要去坐上那个位置,可是他不愿。 “我不是什么陛下,皇兄的遗诏也不可能是真的!” “为什么这样说,遗诏陛下不是看过了吗。”陈末年垂着眼,眼皮耷拉着落在金丝线绣的金龙上,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我又不是皇室血脉,名不正言不顺,再说明明阿虞他才……” “够了。”慢慢收回手负在身后,陈末年微微仰着头,深靛色的官服让他看起来十分的庄严年长,他的脸上都是岁月铸造的沉稳。 “陛下这是非要逼死殿下。说什么不想做皇上,这天下哪有人不想当帝王的,陛下你和殿下如今形同陌路也不过就因为这皇位罢了。” “你口口声声说着不想、不要,但做的事、说的话却不留余地,是要不给殿下留活路啊。”他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用眼神示意捧托盘的宫人让开,这才一步步朝裴子西走过去。 用十分低沉仿佛真的看透一切的声音叹道,“你啊,口是心非,不过到底太年轻了,这点段位还不够臣看的,臣知道,皇上只是不安心。”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听他说了这么多,裴子西还没弄清楚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觉得讽刺。 事实上陈末年确实有些讥讽他,面上却露出体贴了然的微笑,仿佛很理解他:“陛下其实一直是在说反话,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暗示臣去杀了殿下,这样皇上才好无后顾之忧地登基……放心,为了陛下, 臣愿意扮这个黑脸让人去取他性命,您便名正言顺了,陛下现在可以安心了吧。” “你胡说!”裴子西被他那一番话气得站了起来,愤怒直冲头顶,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想做皇上的是你!想杀人的也是你!”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但是收回已经来不及,僵了一下,裴子西面色有些不自然地坐回去,现在他如阶下囚,说了这些惹怒了对方自己也讨不到好果子。 不过陈末年却并未动气,他站得笔直,深深地看了一眼因为太激动而还在椅子里喘着气的裴子西,冷冷问:“那陛下,到底要不要穿这龙袍?” 穿不穿?裴子西还在出神,他知道刚才那番话是陈末年在威胁他,可是阿虞已经不在长京了,他是安全的,那现在他或许也就不用…… 陈末年皱眉了,显得耐性不怎么好,见裴子西还没有给出答案便嗤笑了一声,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却没有说破,只是一甩衣袖,吩咐宫人:“给他换上!” “你们……” 尽管竭力挣扎,但是裴子西从小到大都是被护着长大的,从未有人这样对他,他的的确确是个文弱秀气的人,又敌不过他们人多,很快还是被人从椅子里轻易就拖了起来。 第2章 陛下比女子还娇 陈末年负手背对着屋内,仿佛听不见身后的动静,只放远目光看着窗外的残霞,在他背后裴子西被一群人扯了外裳强自换上那华贵非常的龙袍。 陈末年终于转回身,上下打量了裴子西一番,像是在估价什么难得的货物:“这龙袍一上身,人就不一样了,更金贵了,从前您像是玉做的人,如今像是金镶出的小贵人。” 他走过去,其他宫人便自动退开,只有裴子西还站在原处,陈末年从衣襟到下摆仔细替他理了袍子,没留下一丝多余的褶皱,最后才扶着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说:“陛下,这龙袍很衬您的娇贵……下一次要记得称‘朕’。” 陈末年撤身离开,裴子西悬着的心还未放下,他又蓦然停住脚步转身回来:“对了,有一个东西要给陛下。” 于是裴子西僵硬地站着,看陈末年从身上拿出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牌来,很自然地系在他的腰间,系好之后用手托着打量了片刻:“这是先皇给陛下留的东西,先皇知道陛下怕黑,‘熙’有光明的意思。” 都说长兄如父,裴子西确实把先皇当做父亲一样,他看到腰间悬着的玉牌刻着一个‘熙‘字,又想到先皇离世难免和陈末年有些关系,不由心中愤然,这豺狼如今就站在他面前,还有更多阴谋诡计要使。 陈末年走了之后,如今已经从皇后变成太后的陈秾月又过来了。 她养尊处优身份尊贵,身后跟着一大群人,一来便是兴师动众,她又是陈家人,是陈末年的亲侄女,裴子西如今看着她忽也觉得有些陌生,终归心里是生了芥蒂。 但纵裴子西待她有异,她却依旧是对他最是上心的,还劝他:“这龙袍你便安心上身吧,如今也就你配得上了,只要子西你坐了这龙椅,叔父不会为难你的。” 说是坐龙椅做皇帝,其实不过做一个傀儡。 但不等裴子西说些什么,她又看到了他腕上的淤青痕,不用多问就清楚怎么回事,瞬间面露责怪之色,秀丽的眉目显得有几分凌厉,瞥着那边鹌鹑样立着的一干宫人说: “好没规矩的下人,下手也没个轻重,皇上这腕子都让你们这群毛手毛脚的人给抓青了,当谁都跟你们一样糙呢?” 以前裴虞总是取笑说裴子西最是金贵命,身子像个娇小姐,性子是大家闺秀。 他是文静温雅又娇气得很,不过身体总是过于羸弱,他单薄清瘦,他漂亮秀丽,他身娇肉贵,碰不得磕不得, 稍微有些磕绊了身体就要大张旗鼓的闹气,就像现在这般有了这点淤青,不好好养护怕是十数日也消不了的,娇贵得不行。 他像一支漂亮花,要人怜。 陈太后怜他惜他,捧着他的手细心给他揉上药,十分不悦地罚了那几个粗手笨脚对他动手的人,却依旧不解气似的说: “皇上就是真龙命,贵气,你们这般待皇上,这伤短时间内好不得,要是登基那日被群臣瞧了去,谁不知你们苛待皇上?” 这话说出来,把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奴才直接吓得面如死灰。 被年轻的陈太后拉着手的裴子西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到底也没说出口。 他只想起从前和裴虞开玩笑,说自己这样孱弱的身体,若非是被抱养到富贵滔天的皇家,可能早夭了。 那时裴虞总笑说他天生命金贵,到哪都是娇养得金尊玉贵的人,每每这时裴子西就要开始同他扯些命理虚无来说,一次说着说着,说到前世今生。 前世不问,今生安好,裴虞说这次要护着他一辈子,做护花人。 护花人他走了,他也不想做什么皇宫里最金贵的花。 可是护花那人,又回来了。 ——护送裴虞去青州的马车离开不过两天,就又回来了。 “长靖王在路上遇了猖獗的匪徒,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办法赶路了,只能暂回长京,这去封地的日子得再议。”那天,陈末年忽然告诉裴子西这些,像是忽然想起有这样一件事似的。 裴子西惊了一瞬,但他也是极聪明的人,一听便知道这是陈末年在威胁他,也是给他上次不听话的教训,他在拿裴虞开刀。 裴虞去封地才是安全的,留在长京就像踩在刀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拿捏丧命。 事关裴虞性命,裴子西这回晓得怕了,一下子就压弯了脊梁:“我……朕会好好坐在皇位上的,丞相不要伤害他。” “朕”这个字,代表着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的高贵,他用了好一会才勉强挤出。 “臣听说皇上跟殿下相交甚好,看来是真的。”陈末年十分满意裴子西的驯服,看他一直低着头,更加愉悦,“皇上这才乖。” “……朕要见他。”有一有二,这次很容易了。 “殿下受伤了,皇上见不着。” “你不是说朕是皇上么,怎么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他十分不愤又气恼自己的无力,气冲冲地质问陈末年。 “臣说,皇上见不着殿下。”陈末年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 他在陈末年面前,永远显得太过生嫩,他撒气闹事在他眼里就跟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于是裴子西又缩回了那点可笑的锋芒,抿着唇沉默了。 陈末年轻轻掸了掸衣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臣乏了先行告退,皇上素来体弱,喝了药也早些休息吧。” 天生身体底子弱,裴子西这么多年也未曾调理好,喝药已是常事,如今到了这太和宫来药食更是三餐不断,之前倒没什么,现在陈末年一提总让他觉得居心不良。 不过心思不良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照样喝。 只是见不到人裴子西的心便放不下,如今他最担心的人就是裴虞,但现在这皇宫他也是自身难保,在陈末年这边碰了壁,他能求的人也就只有深居后宫的陈秾月了。 他出不了太和宫,只能托人把陈秾月给找了过来。 “你能让我见见阿虞么?他受伤了,我怕他……” “恐怕不能。”陈秾月都没有多犹豫就拒绝了他,“我便知道你唤我来是为了他,他昨日回宫,叔父将他安置在长远殿里,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外头多少人守着,我都没法子进去。” 她越是说得严重,裴子西便越是担心,他从前被保护得好好的,在皇家享受的是富贵安逸,从未如今日这般陷入绝境要他一人面对,他慌了,无助了,便哭了。 “你现在是太后,他是你叔父,肯定有办法的……” “这……”一见他哭,陈秾月就显得有些为难了,又是心疼的,连身边宫女递上来的帕子都没有接,就用手替他拭着落下的泪。 这落下的哪里是泪,分明就是金珠子。 “子西快别哭了,这哭得我心里难受,我答应你便是了,去求求叔父让他放你去见殿下。” 正说着,外面就进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陈末年:“再过几日都要登基了,皇上怎么还哭,哭有什么用。” 被他见着这样哭,裴子西觉得很狼狈,自己抬手狠狠擦了擦脸,但是眼里的泪却一时收不住,不管不顾地往外落,倒像是故意犟着脾气不肯认输的小孩子。 陈末年显然从未把他放在眼里,看着裴子西,当着众人的面忽然伸手一抬他的下巴:“瞧瞧咱们这如花似玉的陛下,真是可怜, 哭也好看,哭得楚楚动人,哭得梨花带雨,后宫里面的嫔妃怕也不遑多让,男人爱色相,女人也看皮相,你看太后娘娘多怜惜你。” 陈末年捏着他的下巴硬生生转向了陈秾月,裴子西被这番话羞辱得忘了反抗,面色只余一片空白。 “对太后用美人计,皇上真有心思,不过臣早说了皇上手段生嫩,这么轻易就被瞧出来多尴尬。”陈末年却还不肯放过他,像上次那样故意曲解奚落他,要他无地自容。 这番话故意将裴子西踩低,他容貌是生得颇为秀美姣丽,但从前还从未有人这么说过他…… “还从未有人这样说过陛下是不是?”陈末年洞悉所有,他看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睫上也挂着泪珠的裴子西说,“那臣来说,陛下比女子还娇,嫩花一样,哭哭啼啼,滴滴答答。” 他说话的时候,不管是高兴或发怒,旁人都不敢吱声或打断,甚至大气都不敢多出,只能默默听着。 陈末年就看着裴子西长睫颤了颤,上头的泪珠弱不胜力的滚落下来,顺着发红的眼角洇下湿润的痕迹。 等他终于放开了裴子西,气定神闲地将手负在身后时,才又说:“臣原想着皇上就要登基了,也该要立一位皇后了, 还想着要找一位怎样的绝色佳人才能入得了皇上的眼,现在看来是谁都不行了,毕竟皇上一人便要艳压后宫佳丽了。” 将人贬够了,陈末年又说:“你以为你哭着求太后有用?除了臣,你求谁都没用。” 要求他?陈末年将他说得一文不值,那样的言辞让裴子西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万分低贱,他也是有傲气的,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他,咬着牙开不了那个口。 陈末年也没有逼他的意思,反倒是也觉得他不开口才好:“记得上次臣说过什么吗,‘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让你们见了,皇上倒要跟臣翻脸,臣也懒得枉做好人。” 以退为进,拿捏人心,陈末年最是擅长,裴子西确实被他那句“以后再也见不着了”给刺激到,也再顾不得其他,服个软而已,拉下脸而已,尊严比阿虞重要吗? “朕……朕会记得丞相的好。”他动了动唇,说,“朕求丞相,让朕见一见殿下。” “见谁?” “……见长靖王。” 第3章 可我不脏 陈末年带着他去了长远殿,裴虞果然在里面,不过他待裴子西的冷淡,一如那日。 陈末年在外面等着,殿内没有旁人,两人默默无言许久,裴子西才嗫嚅着说:“我听说阿虞受伤了……” “我很好,皇上不用担心。”裴虞的脸色有些白,但是说话却并没有多虚弱的病气。 两人如此生分让裴子西心中酸涩难受,眼里湿润了又忍下,忽听裴虞问:“丞相还给你了?” “嗯?”顺着他的视线,裴子西看到了自己腰间挂着的玉牌,便点头应声,“是。” 裴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目光复杂地看了裴子西一会,才缓缓说:“父皇待你是好的,你……” 他没有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可笑的废话,及时住了嘴,转而道:“人心变了,是挽回不了的。” “我没变!”知道他在说自己,裴子西很急迫地解释,“阿虞我没变,你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和陈末年他们狼狈为奸?” “我知道你没变。”裴虞很平静地说,“你只是……太单纯了,单纯的白纸,最容易被染脏,这是本性,不是变心。” “可我不脏。” “要做皇上,哪有不脏的。” * “陛下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臣是不是不该让你来看长靖王。”从长远殿出来之后,陈末年就看着神色郁郁的裴子西说。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裴子西厌恶他喊自己“陛下”,忍不住想要回嘴:“帝王多变,喜怒无常,你不知道么?” “现在知道了。” 又过了三日。 那日他同裴虞说的话这几日总在他脑中辗转,让他寝食难安,他能说的都说了,裴虞却仍旧是不信他,与他形同陌路。裴子西心心念念着这件事,几日都不得安生。 他还想去见一次裴虞,于是又去央了陈末年。 “长靖王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过几日病好了便能出来走动,皇上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陈末年几乎每天都会来太和殿,然后坐在那里慢慢品他的茶,今日也是,他呷了茶,过了一会才说:“再说殿下他正病着呢,需要休养,皇上若是真的关心他,就该让他清净些,现在不该去的。” 往往很多时候,陈末年说话的语气越是淡而随意,那越是代表了他不容忤逆。 或如这次,他都这样说了,裴子西便以为这次是真的去不了了,上次……只是奚落他之后兴之所至的破例罢了。 以往陈末年来是要喝完一盏茶的,但是这次他只喝了那一口便放了茶盏,用手指扣着桌面,像一株经寒历霜的松柏一样端正而沉稳的坐着——他不论什么时候,仪态都不曾放松,松柏的松针永远苍翠,永远冷硬扎人。 他的身形动了,侧首去看也坐着的裴子西,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或者说……算计。他在算计什么?裴子西正心下暗度,他却先开口了:“曾听闻陛下茶艺甚佳,先皇在的时候也常嘉奖陛下。” “……是。” “不知道臣有没有这个荣幸。” 陈末年要他煮茶,裴子西便照着做,他素来是个皇宫的金贵人,也就会这些风雅事,但他又是灵巧的,有旁人所没有的灵动,煮茶的动作十分的流畅且优美,先皇并未虚夸。 单是看他煮茶,便是赏心悦目。 广袖微微滑落,那一双腕子白生生的,隐约能看到一点还未消下的青痕,但是很美,像软白玉上生出的一抹点缀。 他的指尖有灵气,一举一动行云流水,雪白的十指在茶熏出的水汽里灵动的飞舞,像在隔雾看花。 陈末年眼角有些纹路,眼神深如暗井,姿态岿然不动,用一种微沉而并不突兀的声音随意说:“陛下的手很漂亮,会弹琵琶吗?” 琵琶素来都是女人拨弄的东西,裴子西以为他又在羞辱自己,闷闷答:“只会琴。” “还是琵琶好。” 说完这句之后陈末年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只坐在对面等着裴子西的茶,等茶煮好了,他品了一盏,赞赏道:“陛下果然是心灵手巧。” 又一盏后,他才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吧,去长远殿。” 这次裴子西没有同裴虞说上话,他去的时候裴虞正在休息未醒,等了一盏茶也没见人醒。 裴虞受着伤,裴子西轻轻唤了他几声也没有动静,便不敢多扰他休息。 一直到离开,裴虞也没有醒,裴子西跟陈末年一起往回走,路上闷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前几日来看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今天看着病情重了不少。” 明显是怀疑的语气,谁都听得出来。 “皇上这是在怪臣?” 裴子西不说话,算是默认,陈末年有些可怜地看着他,不轻不重的点破:“陛下难道看不出来么,长靖王是在装睡,他不想见你。” 裴子西愣住。 陈末年说:“臣就说陛下不该来的。” * 一直等到快要到行大典的日子,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陈秾月又到了太和宫。 裴子西却不想见她,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乱了心绪的他什么都没有理清,也不想见现在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知道是什么立场的陈秾月。 但是陈秾月直接闯到了寝殿来,见裴子西正坐在殿内出神,她便走过去,很温柔又冷静地问:“为何避我?” 被扯回神思的裴子西也茫然了片刻,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也不是非要避着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但是陈秾月却好像非要他说出个原由来,一直耐心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裴子西也知道不能一直沉默逃避,半晌才勉强憋出一句:“现在你是太后。” 有多勉强?勉强到谁都听得出这是借口。 “不。”陈秾月一双眼盯着他,她很漂亮,这样认真地看着人的时候双眸有些凌厉,但是眼梢却又带着丝丝少女般的干净柔情,她很直白地说,“我是陈丞相的亲侄女。” 在裴子西诧异的目光下,陈秾月自嘲一笑:“在子西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说什么我是太后,我们生疏了,其实呢,归根结底还不是在介怀我是陈丞相的侄女。” 她早知道这点,却偏偏要他说,故意问他,也知道他不可能说出实话,就看他为难地想出借口,裴子西觉得无地自容。 但是他们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的情谊不可能说断就断,何况陈秾月并未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情,他这样闹气反倒有些寒了人心,于是还是忍不住想要解释:“丞相他……” “是叔父让你落到如今的地步,你恨他,我知道,也理解。”陈秾月在他犹豫时接过了话头,“但那是他而已,与我无关。” “你以为我跟他沾着血亲,就是也要害你的,也要替他做些让你难过的事,但是你该知道叔父如今在朝中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哪里用得上我这个后宫无权无势的女流之辈?我于他无用,他也没必要利用我做些什么。” “在皇宫里,我没有任何特殊的点,只是一个被关在这里的寻常人,和那些宫女一样平庸,没什么分别。” “你把我当做在这宫里,信任依靠的亲人就好,你我竹马青梅,你也不想我们变成你和殿下那样,我们本没有芥蒂和误会,莫要因猜疑生了无端嫌隙……我还是你的月姐姐。” 她轻轻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贴着自己的肩头,声声剖白,也在一点一点剖开他的心:“我不想让你难过,如果可以,我想子西一直如从前一样,在宫里一辈子做一个无忧的小贵人。” 她的话让裴子西冷静了。她是聪慧的,自小如此,她是疼他的,也是自小如此,裴子西听了她的话,顺着她的话拨开了云雾,瞬间理清楚了这杂乱的思绪,让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她面前卸下扛着的重担。 陈秾月抱着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不曾放下心防好好休息过的裴子西,让他在自己怀里安安心心的,暂时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人心,她雪白的手指慢慢抚着他的乌发: “我知道殿下误会了子西,你心里肯定很难过,你同他那么亲密,肯定最不想让他同你生分……可偏偏就是他。” 像幼时一样依恋着她,回到孩童,裴子西闭着眼,他真的太累了,还有阿虞,为什么不肯信他的解释? 没有吵他,陈秾月一边细细给他手腕抹药,一边放低了声音说:“子西,相信我,殿下他迟早要去青州的,以后皇宫便只剩下你我。” 说完之后,她很快又岔开话题,抓着裴子西的手腕瞧了瞧上面的淤青如何了:“你这皮肉跟雪似的,水灵灵的白得很,稍微一点痕迹就要被人看出来,明日便是大典了,这样的青痕不好看,这药得细细了抹。” 他们依偎着,极为亲昵的姿态在厮磨耳语,门外的裴虞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他想陈末年要他过来,大概就是想告诉他这些。 那个他曾护在怀里的子西,或许现在还会依恋他仰慕他,但是他确确实实被污染了,人的自私啊,总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却又努力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子西如此,他既想要得到,又怕失去。 既然他已经选了那条路,得了他想要的东西,那就不该再作从前姿态一样,也不该奢望他会接受变成这样的他。 少时情啊,单薄如纸,风吹可破。 * “陛下,时辰到了,您该登基了。” 陈末年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还在望着外面那高而庄严的祭坛出神的裴子西被拉回了神思,他的身上穿着华贵的龙袍,却不够威仪。 他天生就没有帝王气场,他是需要人保护的富贵娇花,龙袍穿在他身上反倒衬托得他金镶玉般的矜贵秀美,身姿亭亭似莲荷。 裴子西没有动,只是问:“你什么时候放他走?” “等他伤好了。”见裴子西还一直盯着自己,陈末年又说,“等陛下登基了。” 第4章 陛下艳冠后宫 上高台,坐上龙椅,然后接受群臣跪拜……裴子西登基了,他站在高处,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片人,为首的是陈末年。 即便裴子西居高临下,即便陈末年现在要以仰望的姿态看他,但是他的气场却压了所有人,仿佛高高在上的人是他。 其实陈末年不是锋芒毕露的人,到他这个年纪,老练和沉稳这样的词更显得合适,现在他也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只是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官服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裴子西不敢同他长久对视,垂下了眼,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站着,接受所有人的叩拜,听他们喊“万岁”。 一直等到大典结束后,群臣散了,陈末年还没走,他跟着裴子西回了太和宫:“臣之前也说过,皇上登基之后就该立一位皇后了。” “朕只是……”只是一个傀儡罢了,“不需要皇后。” 他还没清楚,陈末年跟他说这些不是来同他商量的,只是可有可无地知会一声,所以陈末年根本就没有听他的话:“正是因为如此,陛下才更需要一位皇后,这样才完整。” 他没有去看裴子西是什么脸色,似笑非笑说:“陛下今年十八了,特别好,娇花一般的年纪最是水灵,长大了,也该娶亲了。” 关于他容貌的事,陈末年总是能不轻不重地提起,用一种极为不在意的姿态不动声色又稳稳地折辱他。 每一次他这样说,裴子西都格外反感,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偏偏陈末年还觉得不够似的,又好像没有发现裴子西的厌恶,开始认真思考选后的事情:“陛下模样生得这样好看,一人便已经艳冠后宫了,要娶哪般的女子配得上。” 说着,他故意偏头看了一脸隐忍的裴子西一眼,同时很认真道:“要三千粉黛无颜色,陛下就可以,陛下必然眼界高得很,臣要好好给陛下挑一位皇后,以后陛下无聊了,便同后妃们一起玩闹,皇后贵妃作陪百花环绕,可以让画师作一幅画来。” 裴子西的脸色更难看了,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手,却没法说出一个字,便是陈末年以奚落辱他为乐,他也只能忍着。 * 国丧还未过,立后这样的事情需要等到国丧后头,还有二十多天的时间可以好好准备,但是这些事情自然都是轮不到裴子西说话。 选后全看陈末年的意思,最后定下的皇后要么也是个可怜人,要么就是他的人,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 裴子西面对陈末年就已经精疲力竭了,还要整天面对一个他派到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爪牙,想起来那实在是有些疲倦,他是真的不想要所谓的皇后。 另一边,自裴子西登基之后,除了上朝之外,就没有在旁的时间见到陈末年了,他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 朝廷成了他的一言堂,里面大部分都是他的人,还有些是敢怒不敢言,或者干脆称病不来的老臣,陈末年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管坊间怎么传,依旧是我行我素,想做什么做什么。 每日上朝对裴子西便成了折磨,这一切他无能为力,坐在龙椅上面对下面的陈末年时他总有压力,好在下了朝就不用再见到陈末年了。 不过这才清净了两日,又有人送了一把琵琶过来,说是丞相说他一个人待着没事,给他找点事做,要他学学琵琶,接着就又有人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是乐师,来教他琵琶的。 “奴婢参见皇上。”女子名叫青萍,生得十分清丽,十指如削葱般白嫩纤长,她抱着琵琶,确有几分韵致。 裴子西看着那把陈末年叫人送来的琵琶,瞪了一眼便转身:“你们都回去罢,这东西朕不会学的。” 其实他对琵琶倒没什么偏见,只是这多是女子弹奏,如今陈末年却要他学,明晃晃就是羞辱,他怎甘受辱。 知道自己的言辞举动都会被人传告给陈末年,但是裴子西还是不假辞色:“丞相大人喜欢琵琶,让人奏了听便是,何苦连累朕学这些,朕又不是他府上豢养的乐工。” 他说的是气话,过了之后一想自己这样大概是要让陈末年不悦的,说不定明日就要来敲打他一番,他那些话总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或者直接拿他的容貌说事,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裴子西心里把这些想了一通,总归也没办法,只能是破罐子破摔了,就等着陈末年来找他说教。 但是这次他猜错了,三日都过了,陈末年还是没来,再从登基那日算起,他有近十日没来过太和宫了。 不来也好,他向来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做事别人猜不着,裴子西也懒得猜。 稍把这边心思放一放,他又开始牵挂裴虞,不过他现在却不敢——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裴虞,而裴虞也不想见他。 许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裴子西遇到问题总是喜欢逃避,再逃避,像是烂了的伤口,以为不去看就不会疼,殊不知这样只会错过最好的治愈时机。 * 知道裴虞离开的时候,裴子西还有些不相信,陈末年这么轻易就放他走了?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听说裴虞昨天夜里便已经启程去了青州。 裴虞离开,裴子西又是放下心又是失落——他都没有来见一见自己,或许……这是最后一面,毕竟青州那么远。 ——即便是两人走到如今,他还是天真地奢望着裴虞待他嘴硬心软,现在事实证明,裴虞不会再对他心软了。 * “皇上这是在跟臣置气?”陈末年又出现了,午后,他像是掐着时间来的,要裴子西替他煮了茶。 喝了茶,陈末年见裴子西一直闷着脸,他还是稳稳地坐在椅子里,似不解般故意说:“长靖王伤好了去了青州,陛下不替他高兴么。” 去了青州?他能顺利到青州么?或者又会像之前一样…… “臣这些日子在为陛下选后……” “你选的好皇后你喜欢,你娶她算了!”从裴虞到选后,裴子西终于忍无可忍了,喊了一声之后急促地喘着气,胸膛起伏着,就这样瞪着对面的陈末年。 四面皆寂,只有他的喘息声,陈末年脸上看不出喜怒:“陛下这是要给臣赐婚?” 他好像把裴子西的沉默当做了默认,并没有不悦,点点头自顾自地说:“陛下不喜欢被人左右,臣也不喜欢,但是臣又跟陛下不一样,陛下现在不能反抗别人的意愿,而臣却可以。” 他在用事实嘲笑裴子西的不自量力,不动声色的笑他自取其辱,陈末年站起来,就这样隔着一张小案看着裴子西,说: “陛下不要以为现在长靖王不在长京城了,臣便拿他没办法,不说他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州,他就是到了天涯海角,臣也有法子对付他,他么,还不是跟陛下一样。” 这两人他都从来不放在眼里,不是自傲不是自负,时事实。 他是老奸巨猾的奸佞,威胁的话信手拈来,随便这样一说便把裴子西给震慑住了。 那日被陈末年挫了一通,后面的日子裴子西一直恹恹的,已经是十一月了,长京的冬向来是冷得不留余地的,如今已觉凛冽。 裴子西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畏寒怕冷,冬日里总是很少出门,可以大半个月一直待在烧了地龙的寝殿里。 暖春的娇花,熬不住冬日的寒风,裴子西就是如此,他身子弱得很,冬天吹多了冷风就要病,所以大多时日是在殿内温养。 但以往即便是一直足不出户他也从来不会被闷着,裴虞不会让他无聊,他每日都来看他,两人一起靠在同一张榻上说笑。 裴虞还会给他带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这么多年过来,已成常态。 今年不见去年人,日复一日望着殿门也是空等,夜里一个人躺在那张空荡荡的龙床上,辗转到后半夜才伴着浑身的凉意闭上眼。 蜷缩在被子里面,整个寝殿都是冷冰冰的,烛火在外间,显得很遥远又冰凉。 将睡未睡时,也不知是做梦还是回忆,想起从前也是这样的夜,外面下着雪,他半梦半醒间睁开眼,便看到了陪在他身边给他暖身的裴虞。 裴虞为什么在他的寝殿?裴子西好一会才在混沌的思绪里理出头绪来。 听说梅花开了,他想折一捧梅花给裴虞,踏雪而去,在雪地里冷得直缩脖子,不过梅花还是含苞,最后他梅花没有折到反倒把自己闹病了。 那时候他年岁更轻,身子还要更弱些,又有咳疾,以往也曾犯过,不过后来将养得好,整个皇宫都知道他娇贵所以身边伺候的宫人总是格外上心,倒也没怎么再咳,今年却又复发了。 裴子西病得难受,本想跟裴虞撒娇卖乖讨安慰的,但是裴虞却冷着脸,说他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他病了难受的人是自己,但最担心的人却是他。 裴虞是从来不会跟他生气,但是那次他是真的气得很了,他撇开裴子西,说他再不认真养好身体就要不理会他,后面果然两天没来。 裴子西觉得委屈又难受,他乖乖喝药养病,但这痼疾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每每犯了最是磨人又惊险的,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格想念裴虞,若是他在就会哄他开心,他也依恋他的怀抱。 那天夜里裴子西浑身发冷,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到正抱着他躺在身侧的裴虞,他立马回抱住他,软声跟他认错:“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让阿虞替我担心难受了,阿虞我好冷。” 裴虞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叹了一声,像是已经对他的耍赖没办法了,也不奢求他懂什么,许久才无奈道:“子西说错了,我不是气你让我担心,我只是想你平安百岁,你要听我的话,好不好?” 第5章 犯病 “好,我什么都听阿虞的。”他把自己缩在裴虞的怀里,没有去看裴虞的脸,他只知道现在裴虞就在这里,抱着他。 都说寒从脚起,贴着裴虞的温度,但是裴子西还是觉得有些冷,腿上一冷便要从骨头里渗出隐隐的疼,裴虞发现之后便干脆坐起来把他的双足都拢入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是真的很暖。 没那么难受了便要犯困,裴子西晕乎乎的,抬眼看着轮廓隐在幽微烛火下的裴虞,痴痴地看了一会才问:“你冷不冷?” “不冷。”捉住他要缩回的裸足塞回怀里,裴虞终于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抱着子西,就像抱着独山玉。” “独山玉?” “独山玉性温,质地纯粹,是玉君子。”他就这样看着昏昏欲睡的裴子西,微垂的眼极柔和地亮起来,像从星河里取了一段光华来盛在眼底,“我最喜欢的便是独山玉了。” 他说……我最喜欢…… 他好像在说“我最喜欢的便是子西”,裴子西想自己大概是病糊涂了。 第二天起来,外头果然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他犯了疾,裴虞不在身边。 菱格梨木窗外飘的雪好大,裴子西守在窗前看着,刚咳嗽了两声就有宫女端着苦涩的药汁进来,裴子西却不喝,他只说想出去看看。 宫女自然不让,就这样一句话似乎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动怒了:“丞相把朕关在太和宫里,可没说连寝殿的门都不要朕出去,你们也知道朕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通通不把朕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压到朕头上来!” 他寻常是很温和的,这样忽然发起脾气来就格外吓人,这些话哪有人敢应,宫女最后拗不过他,到底是取了披风放了人。 站在外面吹着寒风,裴子西算了算,陈末年已经又是十日没有来过了。 因为身体原因,所以他这段日子本也无须上朝,于是连他们议政时他也见不到陈末年,真真正正的是有十日未见。 陈末年好像不想管他了,或者相比起管教他来他更热衷于选皇后。 吹了半天冷风,裴子西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咳了两日整个人都虚了,还有些高热,于是只能卧床。 病来如山倒,裴子西这一犯病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似的。 “皇上您还是喝点药吧……”捧着玉碗的宫女守在床边,见裴子西又是有气无力地拒绝,立马便哭了,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皇上一直不肯喝药,病怎么能好,皇上有恙,丞相大人会要了奴婢的命的。” 裴子西烧糊涂了,看东西都有些模糊,听到“丞相”时眼底动了动,捂着嘴艰难地咳了两声,硬撑着问:“丞相来了吗?” 宫女眼神左右闪躲,端着药碗摇头说:“未曾,许是国事繁忙。” 是啊,丞相一人独大,江山都在他手里,他当然忙了,他这个傀儡帝王陈末年可以随心所欲,想见就见,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扔到一边,一辈子不闻不问,反正皇宫里他想来就来随意出入,别人管不着。 但是他这个皇上要见丞相却不容易。 裴子西也不说话了,更听不见宫女戚戚的哭声,慢慢闭上了眼。 * 许久未犯病,如今病重起来真是那年一样的感觉,像是回到了那次犯病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是皇上不肯喝药……” 煌煌烛火照着纱帘,地上是宫女跪着的影子在瑟瑟发抖,床沿边坐的人,是许久不曾踏足太和宫的陈末年。 听了宫女的话,他看着床上病得深重的人,淡淡叹了一句“何苦”,这才把徐公公叫了进来。 徐公公对陈末年也是恭恭敬敬的,陈末年说:“内殿的人都换了吧,延误陛下病情不报,还不如死人。” “奴才会照办的。”徐公公虽然是太和宫的总管事,但是大都是跟在陈末年身边的,忙的时候不经常在这边。 他扫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宫女,知道这些人是怕受罚才拖着瞒报的,也跟着训道:“你们一个个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皇上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敢在咱家面前扯谎说没有大碍,要不是今日丞相亲自过来探望,后果就是你们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的!” 恍惚间,裴子西听着阉人阴阳怪气的语调,竟然又像是回到那日刚回长京时,他还不知道那高高吊起的一声“邑安王归京”,如同催命符一样将他葬送到如今。 浓郁的药味再次在殿内弥散开,徐公公端着药进来,他还未到床边就被陈末年接过了,随口把人打发了出去。 神志不清的裴子西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是闭着眼陷在自己的深梦里,雪腮乌鬓病容惨淡,额上有些虚汗。 陈末年先帮他擦了汗,这才细细给他喂药,但是迷迷糊糊的裴子西却咬着牙下意识的不肯咽下那些药。 陈末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够有耐心了,但是裴子西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他也不耐烦了,把玉质的调羹往碗里一磕就把药放到了一边。 “来人!” 立马有太监从外面进来,陈末年站起来让开,一边取了旁边放着的湿布巾擦手,一边说:“把药给陛下灌下去。” 两个太监互相对视一眼,明显有些顾忌,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但是陈末年却没有走,他就站在一边看着,不一会那两个太监背后都湿了一片,生怕下手重了被丞相责罚,又怕手下有了顾忌办不好事情,进退都是死。 一人扶着裴子西靠在身上,掐着他的下颚让他张嘴,另一个则负责灌药,最开始他拿着调羹,直接被陈末年冷冷打断:“我说,灌。” 手被吓得一哆嗦,舍了调羹直接用玉碗往裴子西嘴里灌,被灌得难受的裴子西开始挣扎,陈末年一直在一边看着,那两个太监都不敢放手。 裴子西挣扎不过,那药又灌得太急,有不少的药汁直接顺着下巴,沿着优美颀长的脖颈一路没到衣襟下去,弄脏了他身上明黄的寝衣。 冷眼旁观的陈末年就这样看着裴子西“唔唔”地无力挣扎,他永远那么弱小,永远挣扎不开,双手都被制着,只有咽喉不断滑动被/迫吞咽。 看着那些药汁顺着咽下的动作,滑落雪白的肌肤,还有几缕乌黑的发丝在胸前不胜此力地晃晃悠悠。 这一幕……青天白日发生在帝王寝殿,发生在这金尊玉贵的帝王身上,真是有种诡异而隐秘的糜艳。 陈末年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但是从裴子西嘴里发出的那些呜咽声却还在殿内,一听到,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一幕幕。 等到那碗药终于灌完,裴子西被人放开便伏趴在床头不断咳嗽喘息,单薄的肩头一颤一颤的,长发披了满肩,小脸雪白雪白的。 肩上挂着的衣裳终于在他的颤动下一点点地滑落,他咳了许久才缓和下来,松散的衣襟还开着,里头白生生的一片,只被些许长发掩着。 裴子西还是没有完全醒来,就衣衫不整地喘着气趴在床边,闭着眼,旁人大气都不敢出,陈末年过去随手把他的寝衣拉好,开口了:“替陛下擦擦身子,换一件衣裳。” 晚上陈末年也来了,又让人给裴子西灌了一次,第二天他的热便退了。 陈末年没有再让人给他灌药,就像第一次那样端了药一点一点喂给他,这次裴子西没有再咬着牙关吐出来,识趣了。 正漫不经心地给人喂着药,外面有人进来耳语了两句,陈末年便把药碗交给了一边的宫女,走的时候不忘叮嘱:“陛下体虚受不得寒,药要是凉了还没有喝完,记得温一温。” 他直接去了商议政事的御书房,里面早就有一位官员等着了。 “丞相大人,我们的人在独山发现了一些痕迹,十分可疑,那里极有可能就是那一批反贼的藏身之所。”官员又纠结起眉毛,显得十分难办,“但是我们的人暴露了,所以那些人具体在独山什么位置并不知晓。” 听罢陈末年也跟着皱眉:“增派人手去找,已经打草惊蛇了,要尽快处理了他们才行,否则又该跑了。” 话音刚落下,外面徐公公就进来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本不该来打扰才是,但是还是对陈末年说:“皇上醒了,正吵着闹着非要见丞相呢,奴才劝不住,只能过来找丞相了。” “要找我?”陈末年有些稀奇了,他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那位官员,理了理衣袖,“既然陛下要见我,你就先回去吧。” 重新回到太和宫,裴子西确实已经醒了,不过他依旧很虚弱,病容憔悴地无力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捂着一方帕子正在咳嗽,侧影像个病西施。 他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咳得弓起单薄的腰身,陈末年慢慢走过去,等裴子西好不容易歇了些抬眼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面前。 “陛下是想求死?”陈末年同他对视。 “不,我不想死……”寻死就是忤逆,像是怕他误会了,裴子西解释得很快,甚至忘了称谓,又说了“我”。 不过陈末年并未计较,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我想见你。” “哦?”他又露出了在御书房时那样好奇的神色,好像很有耐心要听一个明白。 “我求你……”一只手撑在床沿,裴子西半靠在床头,仰头时青丝散在身后,他望着陈末年,用咳到沙哑的声音说,“我想求丞相帮我取一块玉回来,不会太麻烦的。” “求玉。”念着两个字,陈末年明显并没有满意裴子西给的这个理由,自然也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冷笑道,“臣看陛下分明就是求死。” 他说他只是想见他,当然不全算是真话。 他是在威胁陈末年,用这一身病骨。 因为裴子西知道,既然陈末年让他做了皇帝那就不会轻易让他死,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一无所有的他就有了筹码和陈末年谈条件。 苦肉计也好威胁也好,他想要陈末年答应他所求,他想要的对陈末年来说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不值得多计较什么。 但是陈末年却不是一个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甚至是十分的厌恶这样的感觉,所以裴子西的做法只换来他极为冷淡的一句:“若臣不答应呢,陛下要臣背上弑君的罪名?” 第6章 真可怜 裴子西急了,刚想解释,张口却是一阵咳嗽,喉咙里得难受得很,又咳得发疼,呛出了泪花,他捂着嘴想要停下来却无济于事,整个寝殿都响着他止不住了咳嗽声。 他确实病得很重,病态苍白的脸上贴着几缕乱发,一声一声咳嗽再次压弯了他清瘦的背脊,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但他本来身体太弱,后继无力,后面咳都没力气咳了,只不断喘着气像是得了痨病一样,一只手难受地攥着衣襟倒气,一只手扶着雕有龙纹的床柱,指尖绷得发白。 陈末年就在床前站着,苍柏般的身姿像是一堵墙,没有人敢上前,任由裴子西最后瘫软在床上蜷缩起身子,把自己缩得小小的。 这一场下来让人心惊肉跳。 而床边的陈末年还是无动于衷,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虚弱地缩在床上的人,没有感情地说:“真可怜。” 裴子西很难受很痛苦,但没人关心他,阿虞也已经不在身边了,他必须要独山玉——那一块他本来准备给裴虞做生辰礼的独山玉,拿到它,让它陪着他。 “独山、独山离长京不远,求你……”迷迷糊糊地喃喃哀求,他的声音很小,却被陈末年捕捉到,眼底有一抹暗光闪过,“陛下要独山玉?” “为什么非要独山玉?”陈末年盯着裴子西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色变化,“陛下现在有求于臣,那告诉臣原因不算过分吧,不要说谎。” “……是我给阿虞的生辰礼,在独山的一个治玉山庄里。” 原来是为了裴虞。 “陛下应该知道利益往来,臣不能白白帮陛下做事,陛下也要主动回报臣才对。”陈末年信了他的话,却没有马上答应。 “我能做什么?”陈末年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 “陛下为什么不学琵琶,琵琶不好么?”陈末年招招手,就有人把之前送到太和宫的琵琶捧了出来,他指尖缓缓地抚着琵琶,好像在自言自语,“陛下不喜欢琵琶,只会琴曲,琴多清高……琵琶,是用来取悦的。” 取悦。裴子西听着这两个字,深知这又是他贬低辱没他的一种手段,他要碾碎他的傲骨,踏碎他的尊严——从任何细微处。 “等陛下什么时候能弹出完整的《青蓑曲》来,独山玉就什么时候送到陛下手里,这要看陛下的诚意。” 陈末年把琵琶还给了宫女,她捧着站在床前,裴子西看着,听陈末年走的时候留下最后一句话:“陛下的皇后,臣已经选好了。” 裴子西已经无心再去关心皇后的事情了,等陈末年一走就让人唤来了青萍要学琵琶。 但他病得琵琶都抱不稳,又非要硬撑,看着叫人心疼。 “皇上龙体有恙应该好好休息,现在便是学也学不好的,反而累身,等皇上养好了身体事半功倍岂不更好?”青萍抱着琵琶劝。 但是裴子西是心急的,不肯听,青萍无奈只能坐下开始教,也确实如她所言,现在的裴子西根本就是事倍功半,没学好琵琶不说,反而咳得越加厉害。 这次他是真的碰不动琵琶了,青萍见他心里难受,便宽慰:“奴婢弹给皇上听也可,皇上多听几次兴许就熟悉了,以后也学得快。” 《青蓑曲》是很平和的调子,曲调里蕴含的是少年情窦初开的心思,听着十分美好,他便伴着着一曲安睡了过去。 梦里,当真梦到了更少时的事。 一帧一帧如走马观花浮光飞影,一点一滴都生动得像是昨日发生,好多好多,有裴虞偷偷带他出宫看花灯听戏的,有两人一起踏青游湖的,还有那年秋狩时,在御苑发生的事。 一直以来,裴虞是很温柔的人。 他不擅武,却文采一绝,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陈末年当年还做过他一阵子的老师,后说他实在没什么可教的才卸了职。 加上裴虞又是皇子,这样的出身和这样的才华让无数人追捧他,他是长京人人尽知的才子。 在裴子西的认知里,裴虞是俊逸而风雅,他不舞刀弄枪,但凡跟他沾上边的事都会多两分清高雅致。 不但是他,长京所有的人都这样以为。 直到那年御苑狩猎,他一人骑马失了方向,眼看天色要暗着急找回去的路,偏还遇到不知道哪里窜进来的野兽,本以为难逃死伤,好在裴虞如天降神兵般及时赶到,救他危难。 也就是那一次,裴子西才知道了裴虞不光是表面那样文秀儒雅,原来他也可以一剑直通心脏,毫不手软地杀死那只庞然大物。 那一刻的裴虞挡在他身前,衣摆上溅满了腥臭的鲜血,他喘着气拔出剑扔在地上,旋即转身半跪在地紧紧抱住了他。 “没事了子西,我来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怕。” 他当然也是更紧的回抱住裴虞,心绪定下来,心里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对裴虞的仰慕欣喜,只觉得他的阿虞好厉害,他很开心。 “殿下一人便能格猛兽,实在是让臣叹服。”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裴子西看到陈末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不远处,已经不知到了几时。 他缓缓控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两人,手里一圈一圈漫不经心地绕着缰绳:“殿下真是让人惊喜,文武双全。” 残阳下裴子西看到裴虞僵冷的侧脸,刻印在他脑海,他猝然睁开眼,琵琶声早就已经停了,殿内只有他一个人。 梦里的一切挥之不去,现在想来才忽然明白,那个时候裴虞为了救他,就在陈末年面前暴露了他一直极力隐藏的实力。 是他的错。 可是守卫森严的皇家御苑,为什么会忽然出现猛兽,没有人知道。 * 这次裴子西十分配合喝药了,不管是宫人端上来什么药,不管是太医院开了什么方子,他都不会多说一句,即便是那药再让他犯恶心他也会忍着全部喝下,尽力养好身体。 等到病情好转之后他就开始跟着青萍学琵琶,青萍琵琶弹得很好,教人也很有法子,裴子西也是有心要学,所以学得很快。 “皇上学得真好。”青萍总是这样夸赞他。 裴子西没放在心上,他只想快点再快点学着弹完《青蓑曲》,他弹琵琶练到指尖都红肿了,疼得玉箸都拿不稳。 《青蓑曲》并不难,陈末年也不是要他能曲比国手,只是要听一曲罢了,只是想把他当做豢养的乐工一样羞辱取乐罢了,想看他全然臣服低首。 这没什么。 尊严和阿虞比起来,真的没什么。 咳疾还未痊愈,但是已经好了很多,裴子西亲自煮了茶,抱着琵琶坐在殿内,转轴细细拨弦。 他没有去看陈末年,只是一心一意地拨奏,眼睛始终垂着,侧颜看去雪白又秀美,姣若好女。 他身形清瘦纤细,一双腕子如玉琢,十指嫩白而灵秀,指尖拨弄四弦,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奏着青蓑曲,不言不语却宜笑宜嗔,像是深宫里帝王钟爱的绝色宠妃。 朝代更迭里,宫阙易主无数,从前是否也有那样一个晚上,就在这里,宠妃怀抱琵琶,低眉间风情万种。 听完了《青蓑曲》,喝完了他煮的碧螺春,陈末年才走到裴子西面前,视线不经意般扫过他的十指:“陛下真是让臣惊讶,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弹得这么好,想当年琵琶弹得最好的连熙夫人,或也不过如此。” 这是过誉了,谁不知道连熙夫人一手琵琶了得,哪里是他能比的,不过连熙夫人是前朝宠妃,陈末年拿他跟她比,耐人寻味。 “丞相大人的要求朕做到了,那玉呢?”裴子西放下了琵琶。 “臣从来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何况是在陛下面前。”他把一枚用红绳穿着的玉坠戴到裴子西脖子上,语气不知为何似带着某种深意,“按照陛下所言在独山取的,今日刚拿到。” 裴子西没有注意到他一闪而逝的意味深长,拿起胸口的玉坠看着,上面刻了“同心”二字。 “这是好字。”陈末年说。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垂着首,裴子西却觉得陈末年是在讽刺他,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握紧了玉坠,只要它能陪着自己便好,思念可寄,他便不会觉得孤单害怕。 第二天有人送来了几盒药膏,说是丞相让送来的,裴子西擦了药养好了手指,陈末年却并未打算将让他学琵琶的事情就此揭过,依旧是让青萍每日都来教他。 裴子西识趣了,听话了,无聊的时候就学两段解解闷,倒也学了两首曲子弹得不错,于是陈末年每次到太和宫来都要他煮茶弹琵琶。 “立后的日子臣已经让钦天鉴选好了。” 正在转轴调弦的裴子西听到这一句话时动作顿了顿,又听陈末年接着说:“皇后是中州长史宋大人府上的嫡女,淑静温婉、秀丽娇美。” 其实皇后是谁裴子西并不关心,只是听到陈末年最后四个字,忽然就想起他之前羞辱自己的话来,说要给他选一个皮相好看的皇后,如今还真是不成? 于是忍不住带着些不自觉的不愉:“丞相觉得她很漂亮?” “挺不错。”陈末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才说,他素来极淡人品相,但评判别人样貌的标准却是不低,说是“不错”已然难得,沉吟了片刻又宽慰一样对裴子西道,“她父亲虽然只是六品官员,但是她确实性子不错,很适合。”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他到底是个傀儡,陈末年肯定不放心他娶有势朝臣府上的小姐。 那些千金估计也没人愿意进这火坑葬送半生,多讽刺,原是他配不上她们那些世族小姐。 这被选中的这位宋小姐估计也是被迫的,否则谁愿意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帝王? 第7章 未圆房 本来眼看着封后的日子就要到了,但是裴子西又咳疾反复,这日子只能又往后延了。 这次倒也没有上次厉害,加上一开始裴子西就有好好喝药,情况并不严重。 还在外间就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几声不成调子的拨弦声,陈末年一边往里走,看到了捧着药碗侍奉的宫女,于是问:“陛下的药喝完了?” 上次灌药被灌怕了,裴子西赶紧把琵琶交给了身边的人,捧着药碗一口喝下了药汁,却被药给苦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赶紧含了一颗蜜饯进去。 陈末年就在一边看着他这些动作,末了才说:“臣是来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的,兴许陛下听了病能好得快些。” 他说:“长靖王已经到青州了。” 能顺利抵达青州对裴虞来说确实是好事,裴子西就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样,一直隐隐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了。 很微妙,陈末年告诉了他裴虞到青州的事情,他对于成婚立后似乎就没有那么抵触了,或许这就跟打一棒子再给颗枣一样? 裴虞从前总说他好哄,看来是真的,陈末年不是在哄他,他以城府攻心,而他确实上钩了而已。 病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成婚。 今日的裴子西礼服上也滚了红边缠着金丝,大典的时候他携了皇后的手一道拾级走上那百级玉砌,礼官唱和下俯视百官,两个身不由己的人由此绑到一起,莫名心头有些可悲。 从礼台上下来的时候,群臣之首站在最前面的陈末年看着裴子西,用有几分欣赏和微妙轻视的语气毫不避讳地说: “陛下今日真是好看,皇后已是芳名远播的美人,在陛下面前也难免失色,陛下自少时素来如此姣美,只是今日若是入了洞房怕是要分不出谁是新娘子了。” 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公然品评贬低一个帝王,轻慢的语调惹得群臣附和大笑,裴子西觉得自己现在站在皇后身边任人打量,就像个笑话。 但是好歹陈末年也知道万事有度,他从来不会太过分地做事,就连对裴子西的不屑和轻蔑也都只是言语羞辱,未曾怠慢过他。 所以这次他也很快的放过了他,这些不过是他偶尔兴致所至的解闷罢了,不值得多浪费时间。 入夜了,今夜裴子西在灯火通明广结红绸的凤仪宫。 一个傀儡帝王的皇后,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彰显别人的仁义的,是用来堵住天下人的嘴。 陈末年非要他立后,目的也不外乎如此。 所谓皇后其实于他而言也是傀儡,名义上是帝后,而非妻子。 一想到皇后多半是陈末年的人,裴子西就连她的盖头都不想揭,他不能回太和宫,本来准备在榻上将就一晚的,但是到了休息的时候就有宫人进来,非要他挑了喜帕再就寝。 这些都是陈末年安排的,裴子西便顺了他们的意,反正人都娶了,这又有什么,陈末年要他做什么他照做就是,勉强有些傀儡的自觉。 如之前陈末年所言,皇后宋云华确实生得美貌,凤冠霞帔一身红妆的她娇艳非常,但并不媚俗,她的身上又有一种娴雅的气韵,从眼神里不经意的透露出来。 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皇后,简直可以说是表面贤后的模板。 裴子西看了一眼心里大约有了底,便把喜秤扔给了宫人,宫人还躬着身子拦着不让他走,在裴子西开口之前道:“请皇上和皇后休息,愿皇上皇后永结同心、伉俪情深。” 裴子西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皇后,没有说话。 喜烛高烧,红光映绡,宽衣之后两人躺在那一张铺了大红喜被的床上,裴子西背过身,看着挂着的纱帐缓缓合上,宫人息烛离开,只留下外间还有隐隐约约的烛光。 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让他视为无物,她也不出声,好像真的不存在一样,新婚之夜就这样相敬如宾地过去。 下了一夜的雪,外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有宫人早早便在外头扫雪了,抬眼看到一身凤袍的皇后被人扶着出来,只有皇后一人,皇上早便离开了。 宫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对新后行礼,皇后让免礼之后被人扶着继续往太后的广翊宫去,后面的宫人只能看到她远去的背影。 去见太后,不过是走一个形式罢了,后宫里虽然还有几位后妃,但皇后不过是形同虚设,或者说整个后宫都如同虚设,这些过场也都是给外人看的。 这些是宋云华在去广翊的路上就想明白的,但是到了广翊宫之后她才发现她想错了,她以为的走过场,在别人眼里并非如此,至少太后并不打算就这么让她走过。 宋云华给太后奉了茶,但是陈秾月却并没有要她起来,也没有喝她的茶,就这样不轻不重地搁在一边,让宫女另沏了一盏抿了抿。 她这个动作虽然并未明着表现些什么,但是宋云华却感觉得到太后并不喜欢自己,她心中一紧,暗自反思自觉并无过错,只跪得越加合礼。 她猜的很对,陈秾月不喜欢她,这次也是是有心要敲打她,晾了她一会才开口: “皇后出身不比旁的,初入皇家或许难免不适应,不过哀家也曾听闻皇后闺中娴秀,是个聪明识大体的人,想来应该也懂得皇后的本分。” 宋云华赶紧识趣道:“臣妾请太后娘娘赐教。” 陈秾月不比她大多少,今年也才双十而已,但是久居后宫的她清醒又聪明,眼看着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让她听话。 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借由这个小小的动作掩下眼底的情绪,态度冷淡地问:“皇后可还是完璧身子?” 宋云华到底是初出阁的闺秀,面色因此私密的问题微微一阵赧然,但是还是如实道:“是。” “哀家也料到了,皇上不会碰皇后的。”她是了解裴子西的,所以陈秾月从不担心这点,“昨日你们新婚,他都没有碰你, 可见皇上对皇后并无男女之欲,皇上虽然十八了,但是性子还是单纯得很,身子也是最干净的,比那些闺中处子也不遑多让的……” 她说这些,皇后着实不明白其中意思,不过却想起皇上昨夜的样子来,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后所言,他是干净的,甚至有些纯稚。 陈秾月顿了片刻,细细观察着宋云华的神色,而后才继续:“皇后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应该懂得为后之道, 最重要的就是要安分守己、知晓廉耻,你既是闺秀便要贤良不可媚俗轻浮,外头那些野路子也不要学着,免得污了皇上。” “哀家也不是要为难皇后,皇后听了这些可明白?” 太后的意思是……不要她与皇上行房中事?宋云华好一会才勉强清楚陈秾月的意思,可是她不太明白原由,这原因或许百转千折引人震惊,也或许平平无奇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都无需她过问知晓。 入宫之前父亲就叮嘱过她,皇宫深似海,她无所依靠只身入了宫门,在这波涛里起伏,本就是身不由己,只能听命于人。 如今太后第一个要教她听话,她便听话,以后也许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来敲打使唤她,她也都要一一听。 拜别太后从广翊宫出来,外头又开始下雪了,听说皇上最是畏寒,今日却冒着风雪走得那样早。 裴子西早早逃回了太和宫,自住进来之后他便不喜欢太和宫,如今这里倒是成了他唯一的避身之所。 不过这也不是他完全可以放松下来休憩的地方,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可以随意出入。 裴子西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里面的陈末年,青萍也在,正在给他弹琵琶。 青萍看到了裴子西,正犹豫要不要起身行礼,陈末年就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她才抱着琵琶退了出去。 “皇上新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多陪陪娇美的皇后?”陈末年还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抬眼去看裴子西,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他还穿着那一身吉服,娇艳得很。 裴子西不喜欢陈末年看着自己,也很不喜欢这身衣裳,正要叫人进来给自己宽衣换下,人刚被唤进来,陈末年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让宫人留下要换的衣裳之后退下。 裴子西不明所以,看着离开的宫人正想着要不要再把人叫进来,陈末年就已经走到他身边:“抬手。” 愣了一下裴子西才反应过来,陈末年这是要亲自给他宽衣,他惊了惊,犹豫着说:“丞相不必如此,朕让人……” 但是陈末年已经抬手开始解他的衣带了,他向来如此不容人忤逆,裴子西就乖乖地站着,让他帮自己脱了外袍,然后拎起那件新送来的便服展开。 极简单的形式,素雅的天青色,有些清淡,陈末年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随口问:“皇上是不喜欢皇后?” 这样君臣相谐的画面总让裴子西觉得有些怪异,略有些不适应,他极力忽略这点不自在,开始思考陈末年的问题。 是不喜欢皇后? 倒不是真的多讨厌宋云华,他只是不喜欢陈末年塞给自己的皇后,他闷着没说话,但也知道还是不要过分摆脸色,于是一边顺从地抬起手让陈末年帮忙穿好衣袖,一边软了态度含混道:“皇后很好。” “好在哪?”陈末年追问。 第8章 像姊妹花 陈末年现在站在他面前,要比他高不少,身形也比他挺拔不少,裴子西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心想或许这只老狐狸是知道自己就是敷衍他的,但是又偏偏这样问,摆明了是要他说出所以然来,像玩弄一条蹦哒在手心的小鱼一样。 偏他还只能给出反应:“皇后是丞相大人亲自选的,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十分漂亮。” 像是听出了裴子西话里虚假的不走心,陈末年选择无视,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问了一遍:“陛下觉得皇后好在哪?” 语气同第一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总让人觉得胆战心惊,裴子西一直以为陈末年喜怒无常,现在就觉得若是自己再给不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要立刻翻脸,撕开这一副君臣合宜的假象。 但是其实这次,陈末年并没有要裴子西开口的意思。 他一边替裴子西理着衣裳,一边自顾自地说:“是好在腰生得细?”他的手恰好落在裴子西的腰上,慢慢替他整着嵌了一枚玉饰的腰带。 裴子西觉得腰身发软,几乎要站不稳,他下意识喘了口气,扶住了一旁的香几。 陈末年好似没有发现他的异常,面色纹丝不动,替他整理好了腰带,那不盈一握的腰还在支撑着。 陈末年的手却已经顺着往上开始替他理起了衣襟,领口里,是一段雪白的颈项,他则继续平稳地说:“是好在肤若雪脂?” “还是好在娇柔怯婉适宜承欢?” “……不是。”裴子西面色狼狈,勉强道。 “为什么不是,因为昨夜陛下根本没有碰皇后是不是,你们根本没有洞房行男女之事。” “丞相的人一直守着外面,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裴子西被逼得后退了两步,忍不住回嘴。 “可是既然陛下觉得皇后好,也觉得她漂亮,为什么新婚夜不与她行周公之礼好好疼爱她。”他用最平静的语气,逼问这些叫裴子西难以启齿的问题。 “朕、朕为什么一定要……” “因为你是皇上,她是皇后,这难道不应该吗,何况皇室子嗣单薄,陛下也该为皇家想想了,大局为重。” “这皇位也不是我……不是朕想要的,丞相非逼朕坐这个位置,又要朕心甘情愿顾全大局,怎么可能。”这话说完殿内就是一阵安静。 反抗、忤逆、不识抬举,这素来是陈末年最不喜欢的,自暴自弃的裴子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准备承受陈末年阴晴不定的怒火。 他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但是许久之后,陈末年只是说:“陛下是不满意臣选的皇后,还是不满意臣?”好像两人真的就是贤主与明臣一般,语气有些无奈。 “都……没有。”裴子西一边觉得可笑,一边陪他演戏。 “陛下怕是在说反话吧。” 留下这样一句话后,陈末年便离开了,走的时候依旧是如寻常一样面容肃严,让人看不透情绪。 除了立后那夜,裴子西再没去过凤仪宫,也没有见过宋云华,如从前一样整天安安分分地待在太和宫。 但是他这样听话守己,陈末年却也是不喜欢的,又亲自到太和宫来管教他:“新婚燕尔,陛下要经常去陪陪皇后才是,免得皇后心里难受,旁人看着还以为陛下不近人情。” “丞相不是不让朕随便离开太和宫吗?” “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况是凤仪宫。” 说得好像之前禁他足的人不是他一样,现在为了要他去亲近皇后,又给他解了禁,可是陈末年越是如此,裴子西越是不喜欢宋云华。 不过他还是去了凤仪宫。 他不去凤仪宫,陈末年要三天两头对他说教,他去了凤仪宫,皇后也不是好伺候的。 宋云华确实是温婉的,但是她对裴子西次次到凤仪宫都摆脸色的事情也有些委屈,外头的一传好像她有哪里不对似的。 她没有怨言,只是固执地想问个答案:“臣妾可是做错了什么,皇上为何一直对臣妾如此生冷。” 说是相敬如宾都已算不上,她能感受到他的反感和不喜。 她受命入宫,本是诚惶诚恐,这一切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知道选她入宫的人是陈丞相。 本以为入宫之后定然卷入纷争漩涡要沦为爪牙,但是事实上她只在新婚前一夜见过陈丞相一面,他却并没有吩咐她别的,只是要她好好做一个皇后,尽一个皇后的本分。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宫外的家人,她都应该如此。 她想要好好做一个皇后,但是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疏远她,倒像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 “你没错……自有人错。”裴子西无意跟她说些什么,话落就要往外走。 “皇上才来就要走?”宋云华喊住他。 “这里闷,朕去暖春园走走。”裴子西到底还是留了丝情面。 暖春园似御花园一样,不过御花园四季随物变,寒来暖去花开花谢自有定时。 暖春园则是一座修建堂皇的宫殿,里头四季如春,主要养着各种名贵的花草,冬日也有春天般的百花争艳。 从前冬天的时候裴子西也要缠着裴虞一起去赏花,总要好久裴虞才肯答应,说他不能出去吹多了冷风。 不过现在凤仪宫和太和宫离暖春园很近。 “臣妾陪皇上同去吧。”宋云华好像看不到他眼里的疏离,径自过去取了披风给他,裴子西看着他,她也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当真像是寻常夫妻间如此。 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怕人闲话她这个皇后做得令人生厌于她名声不利,但到最后裴子西也没有拒绝,两人一同去了暖春园。 只是随口一说,本来是没什么兴致的,但是到了暖春园,看着里面千百芳菲还是忍不住被吸引住。 这里有各种漂亮金贵的花草,养得比人还仔细,才有如今让人眼前一亮的盛景。 其中有一种裴子西十分喜欢的花唤作白楉兰,初初含苞轻白似雪,待到开盛后又像染了霞光胭脂一样艳丽,很漂亮的红。 从前他都是扒着白玉栏杆看这些花,它们长得好他便欢喜,如今做了帝王,人也不如旧时,倒也没什么怜惜之情了,顺手就折了一枝开得不错的。 “皇上……”这里的花木都是极其珍贵的,所以他的举动让宋云华惊讶,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诗说得很好。”也不知怎的他就想到了这一句,其实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牵强,心中只觉得怅然若失,手里的花好像也失色了。 “陛下说得不错。”忽而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寻声看去便见陈末年缓步而来。 他的视线在裴子西和皇后身上转了一圈,裴子西直觉他要说些什么,果然下一句就听他以取笑的口吻说:“臣远远瞧见陛下同皇后在此,倒不像是夫妻……” “那丞相以为像什么?”裴子西乖乖地顺着问。 “就像……”他也折了一枝开了两朵花的白楉兰,看了一眼之后递给了裴子西,在他接过的同时说,“像是一枝并蒂的姊妹花。” 又是这样。裴子西的手指顿了顿,默默忍下一口气将花枝接过,偏偏陈末年还没完,看着他手中的花很自然道:“人面娇花相映红,陛下人比花娇。” 话说到如此,气氛有些微妙,宋云华也知道自己不该留了,遂告辞离开。 陈末年欣赏她这点,她聪明,又不会太过,只是聪明得恰到好处,知情识趣,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皇后一走,陈末年就带着裴子西去了一边的暖阁休息,宫人奉了茶,他一边端起来一边问:“陛下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里来。” “不是丞相让朕多看看皇后的吗。”说着也学着陈末年的样子端起了热茶捧在手里,盖子一揭便是一阵清香。 “可陛下这几日虽然来得勤,但皇后还是一直不见处红。” 忽然听到这些的裴子西险些被呛到,他知道虽然陈末年语气很淡但是很认真,不免有些尴尬局促:“我……” “还是皇后伺候得不合陛下心意?若真是皇后夜里没伺候好才让陛下没有性致,陛下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臣让人去同皇后说说……” “别去——”真怕他让人去皇后那里说些什么叫人误会的话,裴子西急忙叫住,心中还在尴尬这事要是传出去实在是有些丢人,要是让皇后觉得自己是因为对她床/事不满才生疏的,那以后皇后那边他估计也没脸去了。 裴子西不愿谈论这些难以启齿的私事,但陈末年却非要把这事当政事一样处理,认真过问,一而再再而三的关心,好像恨不得晚上亲自守着教导他一举一动似的。 怕他再追问,裴子西自己先示弱坦白了:“没什么原因,都不是,是朕自己……不想。” 陈末年并没有理解体谅的意思,他要的也不是裴子西的一个服软:“陛下当真要学那柳下惠不成,若是换了别的男人,谁身边睡着这样的美人不会心猿意马。” 裴子西心中暗想要是人睡在你床上,你兴许床都不想躺了,还不如我,但是他不敢这样直说,只能委婉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丞相自己不也没娶亲生子吗……又怎么会明白。” “陛下以为自己很懂房中之道?”陈末年似乎真的无所不知一样,好像所有事情他都能运筹帷幄,大到国家大事,小如后宫微末。 像现在这样,明明他自己也没有成婚,听说也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但是却能坦坦荡荡一副什么都懂的过来人神色,有模有样地取笑他的生嫩。 “到底是陛下太年轻了不经事,皇后也年轻,倒是臣疏忽了,一味以为是陛下不愿,或许陛下只是害羞,所谓万事开头难,若是陛下连这点小事都没胆子的话,未免太小孩子气了。” 第9章 与营妓有何不同 若是寻常他说这些裴子西定然要脸上臊上一臊,他确实不通此道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但是现在他却没闲心去想那些,也没怎么听进陈末年的话,只抓着脑中一闪而过的某根线出神。 他内心惊涛骇浪,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难怪难怪,难怪陈末年自己不肯做皇上,难怪非要他跟皇后圆房,原来是……原来是他自己不能人道,或已绝后? 裴子西这边正心潮迭起地愣愣走神,陈末年发现他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就过去像从前他上课时那样敲了敲裴子西的发顶:“陛下可有清楚臣说的话?” 陈末年是没留情,裴子西被敲得有些疼,又不敢捂,规规矩矩地坐着,像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心虚:“清楚。” 真清楚还是假清楚陈末年没有多问,对此不置可否,只说:“臣没有勉强陛下的意思,只是陛下也不该让臣白费苦心,陛下要知道,臣既然给陛下选了这个皇后,就不希望她只是做个摆设。” 这回裴子西听明白了,却是觉得为难,但是还是说:“朕知道了。” 说了该说的话,陈末年也就没有浪费时间多说废话,他好像懒得多说什么,事做不做在裴子西,不做的后果反正也是他自己一人承担。 他忽然转了话题:“听说皇上最近琵琶精进了不少,青萍教得不错。” “青萍弹得很好。”裴子西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陈末年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半晌似是满意了:“陛下最近很听话。” * 从前陈末年做裴虞的老师的时候,裴子西也曾陪他去听学。 那个时候他年纪更轻,才是十一,精致秀丽得更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在陈末年做了太傅后他头一次去上书房找裴虞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陈末年。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陈丞相了,不过更年轻些,但是那一双眼同现在一般沉,是大智之人经岁月磨炼出的深邃、老成。 那是暮春,芳菲尽散,一身朝服的陈末年临窗站着,看着外面院子里晚春所特有的秾艳凋残。 那个时候他伪装得像个浪漫忧郁的诗人,见了谁都要张口说一句诗似的,就像他见了裴子西一样。 他说:“天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宫人未识,这是哪位小公主?” 裴子西还不知他在说自己,还是和他一道的陈秾月解释:“叔父忘了么,这是邑安王殿下。” 这是他们的初见,陈末年这个名字他没有在意,只是陈秾月事后告诉他说:“子西你别生气啊,叔父他不是有意那样说你的,他其实挺喜欢你的,之前还总问我你的事情。” “问我做什么?”他们又不认识。 “听说子西漂亮嘛。”陈秾月笑嘻嘻地说。 半真半假。 后来裴子西偶尔陪着裴虞去上他的课,陈末年考他一首《诗三百》里的诗,裴子西回答不上来便向裴虞求助。 恍惚从那过往的梦中醒来,裴子西看到一个人执着书册,在烛火下踱步往返,念着那当年那一首诗。 那人似有所感,忽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抬眼,隔着垂落的一帘琉璃,在光华流转间看向他。 “这首《野有死麕》陛下会背了吗?” 他为何忽然出现在寝殿?裴子西没敢问,陈末年做事总是不同寻常的诡谲,他也猜不到。 “已经……会了。” 陈末年点点头,忽然又开始叹气,他把书放下,单手掀了珠帘走到床边,站在裴子西面前微微弯下腰,仍旧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向长靖王求助,从来都不是明智的举动。” 是在说梦中从前背诗的事,还是…… 裴子西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像是被人刺中死穴一样发紧难受,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陈末年看着他的反应,没什么意外之色,忽然拿出了一个漆黑的盒子:“这是陛下的错误。” 不敢去接,裴子西唇瓣颤抖好一会才勉强开口:“这是、是什么?” “信啊,是陛下让人送往青州的信。”陈末年说,“陛下信写得很好,字字含泪要求人怜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哪个不听话的奴婢私通了情郎,娇娇怯怯如泣如诉,臣看了都要动容。” “私通可是死罪。” “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惜怜花人不在长京,这信现在是送不出去了,长靖王也看不到陛下的情真意切了。” “不,不是私通……你怎么发现的,怎么会……”一面摇头,一面仓皇,他是没有死心,他没有对让裴虞带他走这件事死心,就像他始终对奢望裴虞依旧待他如初一样不肯死心。 在陈末年这边的隐忍只是虚与委蛇,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会迫不及待的试图逃走。 可是他明明已经十分小心了,他想不出破绽,只是觉得陈末年可怕,这个人的手段程府太可怕了,在他手底下他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 “因为陛下做什么臣都知道。”裴子西的心思,他想做什么,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等着,等着现在一起狠狠把他所有微末的希望都掼碎。 “不过陛下也要想想,长靖王现在会理你吗?说不定信一到青州他都懒得拆,直接扔了看都不想看。”他坐在床沿上,就在裴子西身边,如语重心长的劝慰,“他还会信你吗,你到了他手上跟在臣手里差不了多少的。” 裴子西已经说不出话来,陈末年就把那个黑色的盒子放在一边的小案上,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青萍可惜了,琵琶弹得不错。” 裴子西眼瞳一颤。 裴子西醒在半夜,之后再也没有睡过,陈末年就一直坐在那里陪到天明,烛火燃尽。 天一亮就有宫人进来给裴子西更衣,他面如死灰地任凭摆弄,最后陈末年帮他理了理衣襟:“陛下这是怎么了,吓到了?臣早说过要陛下乖乖听话的。” 他带着裴子西出了太和宫,去了高台上,下面是雪地,两边是高墙,另外两边列着两排人手里持着几尺长的粗棍。 杖毙之刑。 躺在雪地里的青萍身上都是血,被那些粗架起来,一下一下的棍子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发出闷响,还有她痛苦的呻/吟,初见时女子娇秀的身影已经模糊。 “陛下也对她用了美人计?让她怜惜,可惜美人都是带毒的,她承受不起,便拿命来抵,这便是皇宫里心软的代价。”陈末年还在云淡风轻地说。 若不是被人扶着兴许裴子西早就站不住了,他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要被打死,第一次见这么多血腥,从前他在皇宫里见的都是富丽堂皇和娇俏可爱的女子,从未有如此一面。 他是真的被吓住了。 “陛下还不知世事,所以不懂长靖王,也不懂臣。”陈末年看下面行刑就像是看一折戏一样寻常,“臣看陛下就像暖春园的花,娇气吹不得风,但太好看只会被人折走,离了枝,又活不成,让人难办。” 他在映射什么都不重要,裴子西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剩自责痛苦了,这一切让他他只想逃离,可是陈末年就在他身边,他也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只能闭上眼:“求你……停下,不要杀她。” 是他的错,陈末年要罚的也是他,他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只能求饶。 “求你。”裴子西跪下,单薄的背脊弯成哀求的弧度。 “陛下不该背叛。” “皇宫不好吗,当年陛下难道不是一直想留下,还为此那样伤心过,当时臣就问过陛下愿不愿一直留下的。”他自言自语,语气却像是对裴子西失望至极。 脑中一片空白的裴子西都忘了他说的事情何时发生过,恍惚许久才隐约有些记忆,但是现在他还是只能对陈末年求饶,伏在地上求他。 陈末年无动于衷,他从来不容许别人动摇他的决定,无视了裴子西的求饶,只是挑起他的下巴,用因为压得很低而显得有些阴沉的声音缓慢地警告他: “十八是个好年纪,咱们小陛下特别娇嫩漂亮,既然陛下要做这宫里的娇花,就好好做,让人仰望, 谁也碰不着,臣会护着您的,但别想耍花招,否则要是做了一朵招蜂引蝶的烂花,臣也管不着,毕竟这皇宫里上千人。” 这种隐晦的威胁恶心肮脏,他的每一声陛下,都是一次次对他的嘲讽羞辱。 “陛下可听说过营妓?”他轻轻巧巧地问一句,吓得裴子西小脸惨白,直接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诚然,这些话比之前的任何一句都足够让裴子西恐惧,他不敢想象自己在皇宫身上穿着一袭高高在上的龙袍,却要忍受任何一个人的各种轻狎。 那与营妓有何不同,或者更不堪? 直到今日裴子西才明白陈末年从前对自己确实多有留情,或者他的手下留情完全也是计划的一环,他善于玩弄人心,等到今日今时再说这些,确实让人永生难忘,不敢不记。 从前的宽容厚待并不是特殊的恩赐,而是铺垫,这次,陈末年是要好好教训他的。 真正地,无情地践踏他最后的易折的尊严,粉碎它。 “床上动个女人都没有胆子,却敢做这样的事情,陛下是认定了臣不会动你?” “……那你杀了我吧。”陈末年逼他,要他眼睁睁看着人受刑而死,也断了他最后这条想要依靠裴虞的路,活在这龌龊的地方还不如死了。 懦弱的人,被逼到绝境时最不怕的就是死。 “陛下说什么气话,被吓坏了吧。”陈末年又要去拉裴子西,却被他反应很大地甩开,“你别碰我!” “那陛下要臣怎么做?”维持着那个被甩开的动作,“陛下又想怎么做,臣不动手陛下就要自戕?” 一想到人之将死,气昏了头的裴子西忽然就忽然有了勇气,狠狠瞪着陈末年:“活着有什么用,让你玩/弄在手心?我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活着不容易,死还不容易?” 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死了你也不好过。” “陛下太自信了,陛下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做皇上。” 当然是和裴子西想的不一样。 陈末年是文坛有成的文人,也因此桎梏,他看重文人的道,身为人臣的他虽然手握权柄,但是始终不肯跨出那最后一步也不过因此。 他在乎身后名,正统青史上以后要如何写他?他封得了宫内史官的笔,却封不天下人的口,迟早遭人诟病,篡位夺权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就是遗臭万年。 他心思缜密自然做事也是十分谨慎,也是因为那些原因他才没有杀裴虞,一旦脏了名声要补救可不好办,他不想麻烦,也不想让人有证据怀疑到他身上。 所以他需要一个最是好拿捏,又可以算是名正言顺的人来代替他坐上那个位置。 他希望那个人能够完完全全的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挑战他的耐心。 第10章 给臣生个小皇子 “陛下想自我了断当然谁也拦不住,但是如果陛下非要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逼臣对长靖王下手那臣也别无选择……你该知道,这位置你可以坐,但是他不可以。”他是绝对不可能把皇位还给裴虞的。 “如果陛下一心求死,那臣也就不必处处对长靖王留情顾忌,索性直接让人去青州立马杀了他,再以弑君之罪夺了他的封位,让他以反贼之名暴尸荒野,如此便可亲自裹了龙袍称帝,称了陛下的意。” “你、你不能这么做……” “臣当然能,只要陛下了结了自己,臣立马昭告天下弑君是长靖王所为。”见裴子西完全被这一番话给吓得愣住了,陈末年这才又伸手过去扶他。 这次裴子西没有拒绝,浑身无力地被扶了起来,还没站稳又忽然抓住陈末年的衣袖紧张喊道:“你不能那么做!” “只要陛下听话。” 裴子西浑浑噩噩,陈末年帮他掸了掸身上的残雪:“还有,陛下怎么能说自己无用,陛下活着长靖王才能活,再说陛下这么好看,就是在皇宫这样待着,什么也不做,做个点缀,那也绝对是最漂亮的点缀。” 他是要他做个最漂亮的点缀,裴子西懂了。 高台下已经听不见动静了,裴子西茫然地往下望了一眼,一切不知何时已停,恢复到最开始时的样子。 两边执棍的人整整齐齐地重新站回原位,只是中间的人身下多了许多血迹洇在雪地里。 裴子西看到她两只袖口血污很多,始终是空空荡荡,那是最后一瞥。 “带陛下回去吧。” 裴子西被人带走了,陈末年还站在高台上往下俯视着,像帝王巡视江山。 回到太和宫裴子西也总忘不掉那最后看到的一幕,青萍被血染得面目全非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场景。 那个陈末年留下的黑色木盒子还在殿内,他盯着看了一会之后才勉强鼓起勇气颤着手去打开。 里面确实放着一封信,就在最上面盖着,但是信封上已经浸湿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从背后透出来。 拿开那封信,那瞬间信封跌落在地,裴子西失手把木盒也掉落在了地上,随着“咚”的一声,盒子里掉出一双染血的手。 血淋淋被砍下的手,血腥熏人。 这诡异的一幕倒映在惊恐的双眸里,裴子西一阵恶心,撑着地直接干呕了起来。 * 锦屏斜插,纱帘如烟云晕开连枝宫灯上的烛火,玉炉生烟雾,袅袅淡淡,静静悄悄。 软底缎面靴落在铺了锦绣缎的地上没有一点声音,缓缓一步一步踏来,陈末年到殿内的时候起先没有看到人,里面空荡荡的,过了一会才顺着那边微小的动静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裴子西。 地上是一双僵冷带血的手,那手原本是极漂亮的,现在惨白惨白地瘆人。 地上还落着一封信,陈末年没有过去,自己找找了就近的椅子坐下,对抱膝坐在地上的裴子西招招手:“陛下过来吧。” 他又恢复了寻常那副模样,伪善,皮囊底下藏着的是阴沉的狠辣,裴子西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他,陈末年很耐心地等着,等他慢慢饶过那地上的一双血手走到他面前。 “跪下。” 依旧很听话,裴子西以一个绝对乖顺的姿态跪在他身边,坐在椅子里的陈末年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回忆的语气里有两分对小辈的怜爱:“臣初见陛下的时候陛下才这么高,十一岁。” 原来他还记得。 裴子西垂着头,想来当年他那一句戏言的诗,还有他考自己背的《诗三百》也不是无意。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故意的,原来那么早,他就开始轻佻地戏弄他。 在陈末年眼里他从来不是他口里所谓的陛下,还是当年那个被他作女子调笑的,有少女貌的小孩。 “陛下想去青州,可是青州那么远,那么偏,又那么冷,陛下去了是受罪的,臣说过陛下就是那暖春园的娇花,皇宫里多少人当金玉一样侍奉着,怎么可能去青州吃苦,臣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自讨苦吃。” 他以一个极为自然的姿态勾起裴子西的下巴,让他抬起头:“当然臣知道陛下自小和长靖王关系亲近,这么大了还同榻而眠也是常事,现在他走了陛下自然想念,可是当初不是陛下求臣放他走的么。” “是……是朕求丞相的。”是他求他放了裴虞,是,他不能否认,不能反驳,因为裴虞的生死掌握在陈末年手里,因为陈末年想听到这个答案。 “陛下还想去找长靖王吗?” 裴子西不断摇头。 “那陛下还想让长靖王来带你走吗?”捏着他的下巴不许他再动,“好好说实话。” 他要实话,可要裴子西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是错。 这个让人猜不透心思的老狐狸,落到他手里这么久,裴子西第一次被逼哭了,见识了他的手段,只要他稍微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他崩溃,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陛下哭了?这泪金珠子似的。”指尖勾了一颗滑落的泪珠,陈末年捻了捻,“陛下的眼泪真是折煞了臣。” “罢了,臣答应陛下就是了。” 裴子西的泪无声无息落下,陈末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睫缓缓靠近了些:“陛下什么时候给臣生个小皇子吧,臣就不要你坐这个位置了,放你去青州见他。” “长靖王帮不了你,皇宫里的人他带不走,只有臣可以……这很简单,皇上的雨露后宫都在盼着,如果陛下肯为皇家开枝散叶,肯留一条血脉给臣。” * “皇上起驾凤仪宫!” 这夜,裴子西到底还是到了凤仪宫。 宫殿外宋云华带着人接驾:“没想到这么晚了皇上还会过来,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确实不早了,外头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地上雪色莹莹,宋云华应该是已经休息下了,身上的衣裳虽然规整没有失礼,但是发髻散着,想来是闻讯刚起身。 “没事……进去吧。” 宫女掌了灯,殿内灯火通明,裴子西进去之后反倒变得手足无措。 他来凤仪宫的次数自认已经不少了,每次来都没有如今这样局促过,因为之前他知道他只是来做做样子,其实什么也不用做,所谓的不自在也就是开始几次,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各自睡各自的。 但是这次他在殿内站了许久也没有动作,就是看着那一张挂着云烟华帐的床出神。 宋云华站在旁边等好些时间也不见他动作,夜深风寒,她抱了抱手臂,终于开口:“皇上可是要休息了?” “嗯?”裴子西这才回过神,他又去看着宋云华,不知失礼就这样从上到下看着,想着陈末年就是要他和面前这个皇后褪衣交/合,这是他选的人,只要让她怀上皇嗣就可以……而且必须是皇子才行。 他知道女子是水做的,柔软而娇美,他没有碰过女子,从前只当她们赏心悦目少艾灵秀,现在看着容貌年纪都是最好的宋云华,他却像看到了豺狼猛兽一样,怯了。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这瞬间荡然无存,或者说他从未真的有过那份踏出这一步的勇气,相比上刀山下火海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陈末年也说这一切很简单。 看来确实很简单,只要他从太和宫到凤仪宫,只要他和宋云华一夜云雨,做完就走,或许如此反复……等到哪一日太医为她诊出喜脉,等她安心养胎十月,等她诞下一个男婴,他便得以解脱,可以离开这里去青州见阿虞。 可是他做不到。 这一切于他而言,甚至是万分反感厌恶的,他宁愿上刀山下火海。 他没办法和宋云华做那些事,如何脱一个人的衣裳如何得到一个女子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做。 若是真到了床上他或许是被动的那个,做完之后他也没办法立刻就走,或许缩在床角抱着被子委屈哭的人是他。 这么多年,陈末年第一次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懦弱。 他的神色痛苦而胆怯,宋云华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难受,再次试探着出声:“天色已晚,皇上可是要休息了?” “不、不用。”这次他连一晚都待不下去,逃也似的离开了。 * “陛下不想去青州吗?” 陈末年总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戳着他的要害,他一来,手段便使出来,他一说话就是不动声色地开始逼裴子西去做那些事。 “还是说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裴子西开始逃避闪躲,开始以为和他说话都是煎熬。 “那陛下就是不会了。”陈末年忽然很笃定似的,开始认真打算,“要不要臣找人来手把手地教教陛下床笫之事?” 没听出他的讽刺,裴子西以为他说真的,吓了一跳,赶紧否认:“不劳丞相费心,朕、朕都知道。” “都知道?那陛下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动静,还是说真的像臣之前说的那样,陛下连在床上动个女人的胆子都没有?”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明显就是对他拖拖拉拉的态度不悦,“办个女人罢了,陛下真的要这样拖一辈子吗。” 拖一辈子……这不是他想要的一辈子。 坐着的陈末年慢条斯理地理着衣摆,看着愣愣黯然出神的裴子西说:“皇后是臣为陛下精挑细选的,给陛下挑皇后的时候臣没有看家世门第,第一就是要漂亮,皇后足够漂亮了,就是为了让陛下好办些。” “臣不想逼陛下,陛下想必也不想让臣动手吧,陛下自己不是也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再不折,臣就要反悔了,到时候陛下就算是哭着求臣,臣也没法子。” 那些不自量力的反抗,早就随着尊严被陈末年一步步碾碎,现在的裴子西只能乞求,只能一点点卑微地去让他满意。 第11章 修身养性 午膳的时候桌上多了几盅药膳,裴子西问了一声才知道这是陈末年的意思,说是特意让太医院的人开的方子,要给他“补身子”。 捉箸的动作顿住,越加觉得满桌佳肴索然无味。 “皇上多少吃些吧,这是丞相大人特意叮嘱过的。”负责布菜的宫女哀求地看着他。 “丞相有心了,不过朕吃不惯这些……下次不用了。” 这事还没完,下午的时候又有人往太和宫里送东西,也说是丞相让人送来的,叮嘱他要修身养性。 裴子西看着那一函一函装收精细的书,以为陈末年打算让他读书好好反思,顺手拿了一本翻开却吓得一下就把书丢了出去。 地上翻开的书册上画的分明就是些露骨的男女秘戏图,裴子西碰过那本书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避如蛇蝎似的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却不小心抵上了身后的桌案,碰翻了上面的一个盒子——那也是刚刚才送来的。 盒子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裴子西下意识就去扶,待看清之后又是一阵面热心臊,愣愣的甚至忘了接下来的动作。 偏偏这个时候外头有人进来,也不是下人,正是皇后宋云华。 “皇上……?”宋云华脚步忽然顿住。 地上的春宫,裴子西手里拿着的那尊欢喜佛,一一没有遮掩,宋云华急匆匆扫了一眼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别开了眼。 这些东西,在她出嫁之前家里人也给她见识过,甚至有不少陪嫁带到了宫里来,只是一直压在箱底未曾拿出来过,太过羞人。 裴子西面色尴尬,走到一边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解释:“这些……都是丞相让人送来的。”所谓修身养性,这就是要养的“性”。 说者无心,宋云华听在心里却似懂了什么,轻轻瞥了一眼那尊欢喜佛,暗暗攥了攥衣袖将话题岔开:“臣妾是听说皇上今日胃口不佳,所以做了些清淡的参汤送过来。” 裴子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皇后有心了。” 之后他就把宋云华带来的参汤喝完了,期间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各自出神。 等到宋云华离开之后,裴子西赶紧让人把东西都收起开,但是送东西来的太监却提醒道:“丞相让奴才转告皇上好好看书,说要皇上一一都读完,他会亲自来校考皇上读得如何。” 今日当着宋云华的面发生了那些事,裴子西晚上本就是不想去凤仪宫的,但是面对那一箱子的书,他又确实没有读下去的兴致,只能逃避似的离了太和宫。 同样是烛,凤仪宫的烛光却比太和宫的更加要光影暧昧,处心积虑地要煽动人心。 “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被宋云华一一挥退,她自己走到了裴子西身边要替他宽衣。 裴子西往外看了一眼,宫女出去之后殿门已经关上了,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略犹豫了一瞬他还是抬起手臂让宋云华替自己脱下衣裳。 温婉的宋云华一直十分的循规蹈矩,裴子西不碰她,她也就不曾逾越半分,她好像能受他冷落一辈子也不会有一句怨言,这或许就是皇后该有的大度? 可怜,莫名地裴子西也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心里倒不似之前反感她了,只是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和无力。 正出神间裴子西忽然觉得有异,回神一看宋云华正在他面前替他解里头的衣裳,他赶紧退了一步:“中衣不用脱。” 宋云华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但那也是极为短暂的一瞬,裴子西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就见她上前一步继续要脱他身上的衣裳。 裴子西捂着襟口,见宋云华神色也是有些古怪——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裴子西拒了她一回她还这样硬要往上贴,实在是不符她的脾性。 “怎么了?”他问。 宋云华不说话,只是眼神为难地往外轻轻瞥了一眼又收回,静静垂下,裴子西似乎懂了什么,过去打开门果然就看到徐公公正带着人守在外头。 “是丞相让你来的?” 徐公公打着笑脸,佝偻着腰身回话:“丞相怕皇上和皇后少不更事,有哪里不懂的,所以让奴才在这里看着点。” 阉人不阴不阳的语调让裴子西只觉反感,他从来不大看得惯徐公公,此刻心里忽然有一股气:“真是恶心。” 徐公公像是已经习惯了一样被人说,脸上没有一丝裂缝,依旧是眯着那双浑浊的眼笑:“皇上本就该为皇家延绵子嗣,奴才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皇上何必为难。” 同是沦为陈末年手底下工具一样的人,你又何必摆架子?这是裴子西听出来的弦外之音。 “滚!你给朕滚!” 他对陈末年是不敢这么喊的,被压着的怒气并没有消失,都在此刻爆发:“马上滚!” “奴才惹了皇上不快自然该罚,可是丞相命奴才守在手里,奴才也不敢违背。”徐公公直接掀了下摆跪下,“奴才就在这里跪着守着皇上,望皇上息怒。” 裴子西盯着他,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一切让他心中荒谬之感油然而生,他难得觉得自己怪错了人,相比起来或许是他太矫情了? 也对,同是听人之命苟活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他对旁人发的脾气是不合理的,他只能在这里对别人发脾气是因为他无能。 忽然不知道该怪谁。裴子西喘着气视线扫过外面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的。 “皇上听奴才一句劝吧。”见他似乎清醒了些,徐公公又说话了,“好好听丞相的话,乖乖同皇后圆房给皇家添丁。” 若是裴子西还未冷静下来,定然要把这句话当做讽刺大发脾气,但是现在……他只听出了悲哀。 “都是命苦,若是有了孩子,他刚出生便是注定跟我一样的命运,一生行尸走肉做他人手中操控的傀儡,还不如不如没有他。” 徐公公在外面跪了一晚上,外面又下了一夜的雪。 第二日他回到太和宫,用早膳的时候桌上又摆了之前那些药膳,不用问都知道是做什么的,明显他之前说的话没用,不过他们放他面前他也依旧是不肯动一下。 陈末年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昨夜裴子西的话也是早已一字不差的到了陈末年耳中,他也没有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来便开门见山:“陛下是在气昨晚的事?” 裴子西沉默,陈末年却当他这是在跟自己无声较劲,他向来是不喜欢他的反抗的。 他若是反抗了,他就要以轻藐的言语来打压他:“怎么就成了苦命人,皇上是娇花,皇子也是花苞,有了皇子就让皇宫多了一份点缀,那时候臣一定日日到宫里来赏花。”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古怪,裴子西听在心里有些异样……总觉得今日的陈末年表面上同寻常无异,但却又有些他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陈末年说罢了这些是不管裴子西什么神色的,径自坐在他的对面轻轻巧巧地问:“陛下可是不喜欢这些药膳,为什么都没动。” 这些药膳在裴子西眼里也是肮脏的,他多看一眼都欠奉,眼里更是不加掩饰的抵触,但是对陈末年还是尽量语气很平稳:“喝不下……药味太重了。” “陛下身子弱,做什么事情都是力不从心,喝了这药膳自然就会好些,这些东西又是不是害陛下,是给陛下补身子的,陛下不养好身子如何能为皇室绵延子嗣,若非如此皇后也不至于这么久都没动静。” 陈末年似乎对皇嗣这件事有一种极端的执念,裴子西甚至隐隐觉得,他让自己坐上皇位,或也不过为此。 正为自己这个诡异的想法给惊吓到的裴子西脸色有些白,陈末年顺手抬了抬他的下巴:“陛下这是精气虚,又是不能吹风又是不能行/房的,要仔细进补才能行,只要好好用药,陛下自然会有心思的。” 要是身体真的能这么轻易就养好,这么多年早养好了,何况不和皇后做那些事也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力不从心”。 但是这些话他还未说出口,陈末年就先一步道:“陛下要知道臣这不是在跟陛下商量,既然药膳都端上来了,陛下就该知道臣的意思,若是陛下不想喝的话,臣不介意为了陛下的身体让人灌下去。” 伴他才是如伴虎,最后裴子西咬牙用下了那些药膳,胃里觉得难受却也只得硬生生忍着。 陈末年倒是满意了,又问:“陛下书读得如何了。” “……还未看过。”裴子西抿着唇。 长久的沉默里陈末年似乎又要动怒了,但是他好像又决定给裴子西一个机会,所以最后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 “之前臣让人转告过陛下要好好看书的,陛下没有做到,这次姑且算了,下次臣再来校考陛下,若是陛下答得不好就该受罚了。” 陈末年的话让裴子西心惴惴,尽管不情愿,但是到底还是翻了那些书。 不堪入目,露/骨/淫/邪,书上详尽描绘了各种男女交/合姿态,甚至还有各种助兴的器具展示,还配有文字。 裴子西看得面红耳赤,好多次看不下去,最后只能匆匆瞥过。 陈末年说要考他,是当真的。 他容色肃然像是先生一样,盯着裴子西的脸慢慢问:“陛下现在将男女交合到底该怎么做,如何让女子受孕,一步一步细细道出。” 虽然看了两日书,但是裴子西也还只是了解个大概,说也只是囫囵含糊知道些许,如今真要他说出,更是难以启齿。 好像回到了当年在上书房里,陈末年也是这样考他的,他依旧是答不上来。 “陛下仔细想想。”不同的是,陈末年比当年有耐心。 第12章 一夜琵琶 但是裴子西就算是能说出一二也开不了口,尤其是这样的事情面对陈末年,他已经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再要对他丢掉这最后一点的羞耻心太难。 好像是一旦开了那个口,他身上最后一点遮羞的东西也没有了,被他赤/裸/裸地看透。 罚便罚吧,总归陈末年也不会杀他。 没有回答出让陈末年满意答案的后果就是受罚,陈末年不会对他动刑,他的手段只是在精神上摧残一个人,换另一种方式羞辱。 他让裴子西换了一身女子的衣裳——当然裴子西是不愿意的,站着不肯动,罚这件事对陈末年来说是必行的,不可违背的,这个时候他变得铁面无私。 他拍拍手,也不用言语,就有一群人进来把裴子西拖走,按着他换了一身衣裳。 “陛下乖乖听话,这衣裳就只穿一时。”站在屏风后面的陈末年听着里面裴子西挣扎的动静,不徐不疾地说,“若是陛下非要让臣难做,那以后陛下连龙袍也不用穿了,日日穿着这个在这后宫里同后妃混在一起倒也不错。” 里面的声音果然小了些,陈末年十分了解裴子西,要他屈服还不简单。 换了一身衣裳的裴子西磨蹭着不肯从屏风后走出来,陈末年也不恼,自己绕了进去。 “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陛下金屋藏娇了。” 他的身上是一袭雪青色的蔷薇宫裙,细致华丽间又有几分雅致,裴子西本就生得秀美,如今这样散着乌发的样子更是叫人辨不清男女。 凝脂肤,芙蓉貌,蔷薇裙,陈末年将人慢慢端详,从头到脚,不管是腰身还是样貌,都同他预想的不差分毫。 对了,就是这样。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从裴子西的身上移开,亘古尘封的眼底似有什么东西一点点裂开,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有些不稳的沉哑:“琵琶。” 宫人很快拿来了琵琶,陈末年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手里的东西,指尖紧了紧,走到裴子西身边:“陛下的琵琶。” 忍辱负重的裴子西僵硬地接过,抱着琵琶生冷地站在那里,但是他光是这样站着,身形袅袅,身后华丽的衣摆像是莲花铺开,侧影被烛火一笼,凭空从眉眼里生出几许恍惚的柔情。 让人觉得,他真的值得被人娇惯地藏在深宫做个宠妃。 “画师。”陈末年退了两步,让他独成一幅绝色仙卷,“作画。” 作画?裴子西瞬间惊惶地看过去,明显是不愿,陈末年现在倒也不强硬了,反而有心思哄他:“一幅画而已,只要陛下应下这事,今日的事情便完完全全揭过……日后也不考了。” 裴子西站了一个时辰,画师才把画作完,期间陈末年一直不曾离开,就站在一边看。 等到画作好之后裴子西才被宫人扶着在软榻上坐下,他腿都站得僵疼,有伶俐的宫女给他按揉,裴子西把琵琶交给了身边的人,看到陈末年正拿着那幅作好的画看,明显是十分满意的,裴子西也瞥了一眼,觉得画中人并不像自己。 他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样子,真的像个宫妃。 裴子西收回目光,陈末年却拿着画到了他身边,当着他的面题了一句诗。 画被收起来,画师走了,宫女也都退下了,陈末年挨着裴子西坐到长榻另一边,手自然而然地落到他搁在榻上的腿上:“还疼吗。” “不疼。”裴子西仿若惊弓之鸟,他一碰他就极不自在地缩了缩腿,又赶紧将腿放下。 两人并坐着,气氛极为微妙,现在对自己这样关切的陈末年,让裴子西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冒出一些画面来。 之前他看那春宫里头说,男人对女子做了那些事情之后,便要极为关怀女子的感受,要柔情蜜意地疼爱她才能让她对他放心,这是一种手段。 虽然陈末年明显不合适“柔情蜜意”这个词,但是他这样关心自己,裴子西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这衣裳……”画也作完了,这衣裳是不是就也该换下了? “陛下穿着好看。”四两拨千斤的回了一句,却并没有要他换下的意思。 裴子西看着他去书架上取了一本书下来,一边翻一边说:“臣虽然答应陛下不考陛下的书,但是陛下也不可荒废,还是要看的。” “正好臣现在在这里,陛下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 说着他把手里的书摊在裴子西面前,竟然是一本春/宫,那些淫/乱/污/秽的画面让裴子西面热难堪,尤其是面前这个人是一直折辱他的陈末年,尤其是他竟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坦荡语气。 “好好看,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哪天晚上陛下看书忽然就开窍了,宫里就该添一位皇子了。” 暗暗攥紧了手指,有他在身边,裴子西翻都不敢翻,视线左右闪躲就是不敢落在书页上。 “陛下不想看这个?” 裴子西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末年已经换了另一本书摊在他面前:“那这个呢?” 裴子西看去,第一眼倒没看出什么分别,同样都是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人罢了,但是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上面画的都是男人。 脑中一片空白,裴子西甚至忘了如何思考,愣愣地盯着书册上的画面好一会,耳边再次想起陈末年的声音:“陛下明明早该尝尝那般滋味了,却一直拖到如今,陛下这身子是要留给谁?“ “……你说什么?”他恍惚而艰涩地开口。 “臣说,陛下是还想等着去青州好好把自己给长靖王吧,守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要交出干净的身子给他,所以才一直不碰皇后……可皇后是女子,并不会脏了陛下龙体。” “你胡说!你污蔑我们……我和阿虞才不是这样……”愤怒,难堪,裴子西浑身发颤,那是太过于生气,他觉得他和裴虞的关系被人误解栽赃,明明他们不是那个样子的。 明明他们只是家人,最亲密的家人而已,为什么要和这些不堪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我和阿虞才不是……” “陛下不这样想,长靖王未必不会,青州是个好去处?可是若真没有什么,陛下为什么非要跟长靖王走?看陛下这样子,很难让人不怀疑陛下不是在心虚。” 陈末年戳着他的痛点说,“臣其实很怀疑,陛下和长靖王同榻过不少次,夜深人静共处一室,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其实不只臣怀疑,宫里还有不少人在私下谈论这件事,龙阳之事自古有之,断袖分桃天下尽知,陛下和长靖王……” 不是心虚,不是他们有愧,是……什么…… “没有……”不想去听那些玷污他们的言论,裴子西捂着双耳不断摇头,“我们清清白白,我们什么都没有……” “那陛下就该证明给臣看。” …… 那一把琵琶没被宫人收走,一只留在内殿,直到夜深三更,殿内才开始传出隐隐约约的琵琶拨弄声,到更晚更静的后半夜,就越加明显了。 陈末年要裴子西弹琵琶,穿着那一身蔷薇宫裙坐在那里抱着琵琶,要弹一整夜,到天明。 琵琶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曲不成调,同最开始的流畅有了明显的区别,弹琵琶的人也累了,裴子西的手指被磨得疼得很。 眼看着天都要亮了,他也早就撑不住了,一夜未眠他头脑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像大病在梦中一样难受。 “好疼……我不行了……” 烛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熄灭似的,照着裴子西脸上两行还未干的泪痕,他应该是哭了许久,眼尾都带着湿润的红。 “丞相饶了我吧,求你……我不去青州了,饶了我吧。” 手疼得厉害,拨弦时针扎一般难受,但是他又不敢停,只能这样含泪看着陈末年,嗓音里带着哭腔求饶。 弦音滴滴答答像是雨霁后屋檐上坠落的水滴一样,一滴连着一滴的苍白,并不多悦耳,没什么可听性,但是陈末年却好像在细细欣赏品味一样闭着眼,像是其间藏着什么令人回味无穷的调子。 是裴子西的哭声。 他又哭了,陈末年想。 琵琶声每响起一次,那双手就被折磨得更深透一分,每一声清脆的弦音,都是他被蹂/躏到崩溃的泣音。 “不去青州?”缓缓睁开眼,看到那张哭花了的美人脸,甚至有几缕乌发贴在他湿漉漉的雪腮上,更加像个娇柔惹人怜的小娘子,“陛下可是当真的?” 不敢了,裴子西一边落泪一边摇头:“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的泪像是琉璃珠子一颗颗的,顺着小巧的下巴砸在琵琶上,随着发颤的弦奏出完美而无助的哭声。 “好,不去青州。” 那边裴子西的手刚多停了一瞬,陈末年的声音又响起:“可是陛下也答应了臣要好好弹琵琶的,现在要停吗?” 这句话问得漫不经心,让裴子西自己选择,可话里好像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如洪水猛兽,裴子西被骇得浑身一震,整个人都都僵硬了,手指停在弦上许久才忍着痛苦再次拨响。 他又哭了,这次不仅在哭还在发抖。 十指痛到钻心,却又被恐惧支配着不由自主的一次次拨弦,好像他若是不继续,那只猛兽就要再次被放出来,这次要撕碎了他这一身不得体的衣裳,更要撕碎了他的身体。 陈末年要他弹了一整夜的琵琶,不让他睡觉休息弹到他哭,殿内的烛火一整晚没有歇,天亮的时候他的手指破了,流血了。 一夜过去裴子西变得憔悴恍惚,琵琶声停了之后陈末年过去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长发,这个小小的举动却把裴子西吓得瑟缩。 天一大亮陈末年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外面才有人进来给裴子西处理手指上的伤,他则不堪重负地昏昏沉沉睡去。 第13章 取雨露 醒来的时候是晚上,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人,裴子西蜷缩着身体在被子里捂着嘴哭,他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怕惊动了人。 昨夜……也是这样,泪落到指缝里,陈末年不许他出声。 裴子西攥着胸口的独山玉坠,像抓着最后一丝光。 裴虞是聪明的,从始至终都要比他透彻,像裴虞说的,他脏了。 或许裴虞对这一切早有预见。 伤了手近日不能再碰琵琶了,裴子西也没有再去凤仪宫,他日日继续用着陈末年吩咐的药膳,也听从陈末年的命令继续看那些男人间淫/秽的书。 他是第一次看这样的书,这些应该都是陈末年特意挑选过的,书里讲的东西不少,每一样都是他从前所不知道的。 书里教男人如何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另一个男人,要摇/臀/扭/腰,要学会示弱乞怜,要被人一碰就化成一滩春水,要会吸男人精元,要会叫喊哭求…… 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淫/亵/肮脏至极。 被恶心透了,裴子西憋着一肚子胆怯的怒气,他累得懒得去多说一句话反抗,把自己麻木,每日看着那些送到桌上的药膳,他就赌气似的一一塞到口里,直到撑不下为止。 如是几天,裴子西当着陈末年的面鼻出血了。 “皇上本身体质虚寒,这回是大补太过才如此的。” 听了太医的话陈末年绷着一张脸沉着,半躺在软榻上裴子西十分的冷静,看了一眼侧对着自己的陈末年之后又垂下眼,毫无怪罪地轻轻说:“丞相到底是没娶过亲,并未躬亲此事,自然有所疏漏。” 陈末年一直说他什么都不懂,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安排他,当初也是以此逼他用药膳,现在裴子西反倒因此鼻衄证明他做得并不对,难得陈末年竟然有种被人打脸的感觉。 陈末年的眼神更沉了,太医发觉不对赶紧告辞,走的时候脚下还趔趄了一下,被陈末年投去一个淡淡的眼神。 大补过头就是虚,裴子西靠在榻上休息,陈末年稍微转身对着他,皱眉时有几分凝重,像是在认真的对自己的做法作出怀疑。 “是臣疏漏了,原来药膳的法子对陛下行不通。”半晌他才说,“那以后陛下便不用继续日日喝那些了。” 主要是他原本以为裴子西会跟之前一样抵触不肯动那些药膳,所以才下的令要他多喝,没想到他这么配合,把自己喝上火了。 “陛下好好休息吧。”没多说,陈末年瞥了裴子西一眼,收回目光后转身离开了太和宫。 残冬过得很平静,下雪天越来越少,年后落了最后一场,梅花也耐不住春风先陨了花,待到仲春时分,宫里又恢复了鲜活的人气。 放了裴子西这么一段轻快日子,陈末年的耐心也随着冰雪耗尽,复萌在春日。 他让裴子西看了两个多月的龙阳秘戏图,要他知道如何讨好一个男人,现在却又要他去和皇后圆房。 那些书对裴子西其实没多大影响,翻烂了只觉得脏,但是陈末年的这种做法却让他觉得讽刺。 他是故意要这样羞辱他吗? “丞相……到底想要朕怎么做?” “臣说过了,只要陛下留一条血脉。” “若是有了皇子,丞相就会杀了朕?”幼帝确实比他更好掌控,裴子西了然。 “陛下是陛下,皇子是皇子,臣在这里保证,陛下绝对此生无虞,臣怎么可能对陛下不敬。” 信还是不信都不重要,这话真假与否都只在陈末年一人,若真是假话,他又能如何?这一问似乎本就是多此一举。 他不过是陈末年手里面的一条小鱼,随他怎么玩/弄安排。 “可是丞相知道……朕对皇后做不出那些事。”现在他可以承认自己的懦弱,动一个女人都没胆子,或者他也可以承认龙阳秘戏图影响了他,他没性趣动皇后。 不管怎样,不管陈末年怎么想,他只是不想和皇后做。 许是之前长久的抵触推诿让陈末年知道他对皇后真的没那个心思,又许是陈末年在给他看那些男子交/合的书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如今,所以这次格外的理解他了,没有硬逼裴子西的意思。 “臣知道陛下体弱,尚且像是个需要人疼的美娇娘,要陛下在床上疼别人也是不可能的。”似乎觉得有趣,陈末年发笑,“臣不勉强陛下了,你我各退一步。” 他所言的“不勉强”和“退一步”并不会让人觉得放松,相反的,裴子西心里反而越加不安。 他既然肯作出所谓的“让步”,那这就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了,那就证明他只会逼得越急,不会再给裴子西任何喘息的机会了,这次,他要裴子西必须做到。 裴子西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陛下对皇后没有性致,那就算是臣让人把陛下绑到了皇后床上,估计您也只知道哭,陛下也不想臣对你用药吧,这法子太下作,陛下或许会不高兴。” 前面这一长串的铺垫让裴子西越加忐忑难安:“那丞相要朕怎么做?” 要皇后怀上他的子嗣,不管是什么法子,似乎都有点必要的腌臜。 “不用怕,臣知道陛下抵触和皇后行房,现在不用了,只是要陛下自/渎/取/精罢了。” 这算是恩赐了,原来这就是等了一整个冬天后,陈末年替他安排好的路。 “你说……”但是为什么是这个法子?初初一听虽然觉得确实比之前要压力小很多,也不是不能做到,可是仔细一想,心里还是十分反感。 何况……要皇后怀孕,真的只要他自/渎就可以了?然后呢?然后又要做什么?皇后那边……该怎么做? 他不敢去想,也想明白,他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宫闱里的阴暗面,一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 “皇后她知道吗?” “这种事情当然不用通知她。”陈末年轻描淡写。 裴子西没有答应,他害怕这件事里宋云华变成无辜的牺牲品,就像当初的青萍一样,就像自己变成更迭权场里的牺牲品一样。 “如果陛下不答应,那臣也逼不得陛下,臣只是看陛下之前一直不肯和皇后做,才想着帮一帮陛下,陛下不领情或者陛下对皇后其实有性趣,那就算臣多此一举。”似乎早就料到了如今裴子西的反应。 “陛下或许更想和皇后有夫妻之实。” 很平淡的语气却让裴子西听出了几分咄咄逼人,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我……不是,不是……” “若是陛下不想用这个法子,那咱们回到之前,陛下还是去皇后的凤仪宫吧。”陈末年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玉瓶,就这样搁在桌上,“这里面有一颗药,今夜陛下去临幸皇后,服下此药必然马到成功破了皇后的处子身,万无一失。” “若是就此有了皇子最好,若是没有,这样的药,臣这里还有很多,够要陛下夜夜雨露洒在凤仪宫,直到皇后有孕。” 要他吃这样的药,要他给皇后破身,要他以后夜夜在凤仪宫……每深想一点,裴子西的胆怯退拒就深一分。 这样……也是在伤害皇后。 逃避似的,裴子西避开陈末年不动声色的目光,许久才下了决心似的慢慢一点点伸手去拿那个小玉瓶,但是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玉,就又想要退缩,碰倒了玉瓶,摔碎在地上。 陈末年的目光顺着往地上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朕……”地上那四分五裂的好像不是玉瓶,而是他一直被拉扯煎熬的心,良久他才颤着唇开口,“朕答应丞相。” “嗯?”好像有些不明白,“陛下说什么?” “朕答应丞相今日的提议。”咬紧牙关,裴子西缓缓吐出一口气,借由这个动作找到些许开口的勇气,“自/渎。” “陛下英明。” 讽刺。 裴子西充耳不闻。 “那事不宜迟,开始吧。” “现在?”裴子西一僵。 “不然呢,等到陛下再次想退缩的时候?” 陈末年确实说得很对,若是不逼一逼他,拖久了他又要开始逃避,裴子西自己也知道。 今日陈末年雷厉风行步步紧逼,是要他逃无可逃。 陈末年让人送上来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有些像觚,但是裴子西看着那个透明的瓶子就觉得淫/邪可怕。 陈末年还端端然坐着,他没打算出去,指了指床:“陛下若是害羞,就去床上吧。” 裴子西不自在,总觉得陈末年留下来是别有用心,但是他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让人离开,怕适得其反。 裴子西去了床上,宫女替他落下了床帏,他僵坐了许久才一点点地开始,但是动作始终不敢太大,也不敢出声。 帐子影影绰绰,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那人的背影,他衣冠整齐,但是在里面做的事情却引人浮想,那单薄的肩头一颤一颤的,腰肢似乎也在不堪承受般的颤动。 隐忍的喘息像是从咬紧的齿缝中挤,陈末年闭上眼,就像是那晚听他弹琵琶一样细细听着殿内的,任何一点微小动静。 拨弄琵琶的技巧,轻拢慢捻,衣料的摩擦,生涩的动作,咬出印子的唇,湿红的眼尾……都在那些细微的声音里一一浮现。 许久,陈末年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崩溃的呜咽声,裴子西歪着身子倒在锦衾里,不断发出来不及掩饰的喘息。 缓缓踱步过去站在床边,陈末年掀了帐子,暖香浮出,裴子西还在轻轻发颤的身体在眼前变得清晰。 “可以了。”站了一会之后陈末年才伸手去碰了碰裴子西的肩,但是裴子西却反应颇大的抖了一下,又发出一声似哭的呻/吟,好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承受不起。 陈末年看着双目仍旧有些涣散的他,指尖顿了顿终究是收回:“陛下真有趣。” 他又转身坐了回去,一直等到裴子西恢复之后整理好衣裳从床上下来,裴子西看也不肯多看一眼,就把那个琉璃瓶子放在了宫女捧着的漆金托盘上。 陈末年瞥了一眼:“足够了。” 又叮嘱宫女:“送到凤仪宫去,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龙精,雨露难求,让皇后仔细点用。” 女恍若得到圣旨一样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裴子西却脸色一阵难堪,漂亮的琉璃瓶子里装着脏东西,也是罪恶,还有陈末年看他的眼神,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第14章 皇后有孕 “陛下的事完了,现在好好休息吧,咱们等着皇后那边的消息。”陈末年还没打算走,让裴子西坐下之后又让宫女送了补身的参汤来,“陛下用些吧,别损了精元。” 裴子西捏着调羹默默喝汤,又觉得坐立难安,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中一片混沌空白,许久之后参汤都冷了还没喝到一半。 “陛下不想喝便撤了吧。” 这句话蓦然拉回了裴子西的神思,宫女刚把东西收下去,徐公公就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张托盘,上面盖着一方绸子。 “陛下,丞相,事情办好了。” 陈末年抬了抬下巴,徐公公就把东西捧过去,掀开了上面的绸子,下面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帕,帕子上染着一抹刺目的红。 是处红。 陈末年只瞥了一眼,就往裴子西那边示意,徐公公便把东西又捧到了裴子西面前。 他停在陈末年面前的时候裴子西已经瞥见里面东西,不敢置信,整个人都僵硬了,此刻徐公公到了自己面前他反倒别开眼,眼瞳发颤分明带着愧疚的痛苦。 皇后被破身了。 他不敢去想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而皇后又是什么反应。这藏污纳垢的宫闱,这样对付后妃的法子多得是,也残忍得很。 “皇后今日承了陛下的雨露,凤仪宫那边会有人好好照看的,陛下这些日子可以去看看。”陈末年倒是十分自若,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陛下这些日子也要好好休息,调理好身子,为了能够让皇后及早有孕,此事不可能就此一次,五日之后臣会再过来。” 五日,裴子西不曾出过太和宫,他没勇气再去凤仪宫。 不过陈秾月倒是来过,她也是偷偷来的,据说这段日子是被陈末年禁足了——没有原由,陈末年想让谁禁足也不需要理由,所以这次她也是没机会待多久就走了。 陈末年又带着那个琉璃瓶子来了。 裴子西又重复做那天那样的事情,将琉璃瓶子拿出来的时候陈末年瞥了一眼却说不够,要他再弄一次。 只僵着身子站了一会,他就又照着做了一次。 这座帝王寝殿,见证了他最难堪的所有,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装着所有的肮脏,还有他那点所剩无几的尊严。 “这是皇家血脉,是江山社稷的未来,千金不可求的甘霖。”陈末年说。 五日又五日,过了一月。 “这些日子实在是累了陛下,陛下龙体要紧,想来次数也够了,皇后龙精入体想必不久便能有孕,陛下这边的事便先停了吧。” 如此,得了陈末年的首肯,裴子西才总算是能够喘口气,不用再每隔五日就受一次羞辱。 他也让人去打听了凤仪宫那边的事,皇后那边有太医一日三诊,若是有孕能在第一时间瞧出来。 裴子西一面痛苦,一面也在盼着。 又一月后,凤仪宫终于传出了消息,皇后有喜了。 “恭喜陛下。”陈末年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他给裴子西报喜,但是裴子西却想,自己应该恭喜他,如愿以偿。 这天裴子西去了凤仪宫,不过他专门挑了晌午过后去,那个时候宋云华正好在午憩,他待了一会问了宫人几句话,得知皇后一切安好之后便离开了。 他还是不敢去面对宋云华,那是他愧疚的人,这样的勇气如何也积蓄不起来,以至于直到九月他才再次去凤仪宫。 是陈末年要他去看看皇后,并让陈秾月陪他一道。 到凤仪宫外的时候裴子西还有些踟蹰,也是陈秾月带着他进去的,他要面对的人是他的皇后,他们关系微妙,现在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已经快六个月了,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又荒诞。 “娘娘身子重了,近日嗜睡,刚歇下,皇上可要奴婢……” “不用。”裴子西赶紧拒绝,他甚至松了一口气,“没事,你们都下去吧,朕进去看看皇后就好。” 他和陈秾月一道进去,里面的人果然在侧卧熟睡,宋云华原本是很纤柔的人,如今丰盈了不少,肚子也大了很多,不过她面色红润睡得很沉,倒不似裴子西担忧的那样郁结清减。 “子西看过便不用担心,我看皇后现在身子不错,应该没什么大碍,一定能给子西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小皇子。”说到此处,她叹了一口气,复又一笑,“再过不久子西就要有孩子了……在我眼里,子西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裴子西神思不属地对陈秾月仓促地笑了笑,暗暗在心里祈祷,希望是个皇子。 希望折磨只这一次,就此结束。 至于三九隆冬,皇后诞下一位皇子。 婴孩的啼哭声格外响亮,好像在昭示着什么东西结束了,又有新的悲哀即将到来。 这天雪下得很大,整个皇宫都是欢腾热闹,人人尽道恭喜,一片喜气洋洋。 凤仪宫寝殿里,生产过后力竭的皇后已经累晕了过去,凌乱的鬓发贴着侧脸,浑然不知外头的那份喜悦。 帝王得子,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但也就是在这天,天都与北川接壤的北方发生了一起平民暴动,虽然这事很快被镇压,但是暗地里操控这一切的背后势力却未根除,陈末年取虎符增派了五万大军过去防止此事再发。 皇宫里,诞下的皇长子满月时陈末年给他起了名,单字“烨”,便唤作裴烨。 陈末年说,他是天都未来的光明。 生产的时候皇后出了不少血,生了皇子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所以裴烨一直由乳母带着,等满了百日之后陈末年又让人送到了广翊宫去让太后养。 裴子西很少见到裴烨,倒也不是陈末年不让他见,是他自己不想见,只有偶尔陈秾月抱着孩子到太和宫来的时候他会看一眼。 “小殿下这眉眼,可真像皇上。” 这日陈末年也在,他看着乳母怀里的孩子对裴子西说。 虽然知道孩子以后也不过是陈末年手里可悲的掌权傀儡,但是不得不承认陈末年对裴烨是极好的,但是也看得出他保留的距离——他从来没有抱过裴烨。 裴子西还曾偶然见他一次望着小婴孩出神,像在纠结什么为难的事,这与他寻常大不相同。 正想到这里,陈秾月便借故出去了,殿内只有抱着孩子的乳母跟裴子西和陈末年。 陈末年在看孩子,孩子生得白净、唇红杏目,十分招人喜欢,裴子西自坐在一旁不声不响。 “臣看着小殿下又胖了些,陛下说呢?” “是……有些。” 他的走神和冷淡陈末年不以为意,乐此不疲地和他谈论孩子,裴子西只能不断应和,其实心思一直不在这边。 “陛下有什么心事。”没有再去逗小殿下。 “嗯?”反应过来陈末年的话,裴子西惊了一下,又沉默了一会才在陈末年的目光里说,“你什么时候废我?” “陛下为什么这么想。” 他往裴烨那边看了一眼,陈末年便说:“殿下还小。” 他会在乎这个?越年幼岂不是越好控制,那不是更好。 不过陈末年还是没有废他,裴烨一直被养在广翊宫,照顾得很好,偶尔陈秾月带到太和宫来见一见的时候,每次裴子西都觉得他又长大了不少。 “皇后一直病着,可曾见过孩子?”自那深冬之后,他也再没见过宋云华。 她的身体似乎一直没有养好,从未出过凤仪宫的门,裴子西也怕打扰到她,或许她不想见自己……或许她不想见孩子?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陈秾月摇头:“皇后生产之后一直没有养回来,听说现在日日卧床,凤仪宫那边没有人送消息说皇后想见孩子,我也怕带过去吵到她养病,算来……自出生到如今,她还未见过小殿下一面。” 已经大半年,宋云华都没有见过孩子,或许是真的不想见吧。 裴子西心里也有些难受,等到陈秾月回去之后,犹豫了一会之后,他还是让人准备了些东西去凤仪宫看宋云华。 是他害她如今的,他就算懦弱,就算逃避,无论如何也还是该去看一看她的。 他去得不是时候,宫女说皇后犯病了,太医在里面诊治不方便让人进去,还同他告了罪,让他不必多担心,可先回去。 裴子西当然不放心,何况他这也是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这样走了未免有些太无情,又让宋云华怎么想? “无事,朕就在这里等便是了。” 两宫女互相对视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退了出去。 等了许久,寝殿那边还没动静,裴子西也没唤人带路,自己一个人寻了过去。 “娘娘!娘娘您快下来吧,上面危险!” 刚到寝殿外,裴子西就听到里面的动静,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吵闹。 裴子西脚步顿了一顿,若是真的如宫女所言皇后现在正在看病,那里面绝对不该是这番动静才对,养病不都应该静养吗。 完全不像。 心头有些异样的预感,他走到窗边,从半开的窗户里往里面看。 一个宫女正神色焦急地站在殿内,对其他人说:“快把娘娘弄下来啊,皇上还在外头呢,不能让皇上知道。” 裴子西听声音辨出来了,这是之前劝他回去的那两个宫女中的一个,她的话刚落下,一群男男女女的宫人就往里围了过去,裴子西把窗户往里压了压,这才看清里面的全貌。 人没怎么变,裴子西一眼就认出那个站在高脚花几上的女子是宋云华。 她神色有些恍惚,站在上头痴笑,好像也不知道危险,任下面围了一圈人如何担忧劝说也充耳不闻,只一心去抓头顶宫灯上垂下的流苏,像个痴儿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裴子西又忽然觉得里面的宋云华很陌生。 他在外面僵立了许久,听着里面人仰马翻地把人弄下来,宋云华要闹,就有人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怕她惊动了皇上。 为什么不要他知道? 裴子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第15章 裴虞 最后他也没有进去,还是回到了前殿里去等着,一直等到有宫女进来说:“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陛下要去看看她吗?” 睡下?像是触到了他心里某根弦,裴子西这才恍然。 为什么这几次他每次来看皇后她都是睡着? 皇后到底是什么时候疯的? “皇后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宫女不明所以,思考了一下才说:“皇后自生产后……” 深吸一口气,裴子西才问出口:“朕是问,皇后是什么时候痴傻的。” 宫女呆了一呆,而后面色大变:“皇上您……” “朕知道你一直是凤仪宫里当差的宫女,那你应该知道一年前发生的事,皇后她为何变成如今这样,最早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告诉朕。” 宫女大惊失色的脸,明显昭示着这一切的秘密有多肮脏,裴子西的眼前忽然又闪现出那日那一抹刺目的红,挥之不去。 他答应陈末年各退一步的那天,也是皇后被破身羞辱的那天,凤仪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逃避真的不可能把一切当做没发生,兜兜转转拖到如今,他以更痛的方式,在鲜血淋漓的事实面前找到真相。 一年前。 凤仪宫的门紧闭着,刚来传了圣旨的刘公公命人按把歇斯底里的皇后按到床上,她的四肢都被制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尖叫哭喊,但殿里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华丽的发髻散了,衣裙乱了,宋云华皇后的仪态再也不跟“端庄”沾边,床边有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徐公公掀开上面的红绸,上面盛着的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玉/势。 他指尖慢慢从上面划过,最后挑了一个觉得合适的:“皇后还是不要看了,免得受惊。” 接着宋云华的眼睛被人蒙住了,叫喊声越加凄厉,徐公公让人按紧了她的双腿,说: “皇后还是配合点,也少受些苦,再这样哭闹奴才要是弄伤了皇后,那疼的也是您自个儿,最要紧的一点,要是接不住这落红,误了丞相的吩咐,受罚的可是整个凤仪宫。” 未几,整个凤仪宫的人都能听见寝殿里传来一声撕裂的惨叫,混合着一个女人誓死想要留住的尊严,其间痛苦叫人听了都觉得胆寒。 所有下人都尽量压低了头,生怕自己知道多了小命不保。 这时外头匆匆来了一群人,捧着一个琉璃瓶子进了寝殿,没多久寝殿里又传出一阵一阵的哭叫声,似疯了一般。 这就是身为皇后的职责,本分,在入宫前一晚陈末年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只是她今日才懂 床帏里,那衣衫不整被一群阉人当做畜生一样摆弄的人,是皇后,泪从蒙眼的缎带下洇出,她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叫喊,一遍一遍让这些人滚开,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肯放过她。 她竭力要保住最后一点身为一个女人的脸面,拼命想留住最后一丝清白,最后却还是在这张床上被人野蛮地掰开最后的雪白,破了干净的身子。 她看不到,只觉得痛到神魂俱裂。 门户大开,有冰凉的东西灌入痛苦,直至此刻她心如死灰已经忘记了反抗,任凭他们如何动作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最后放入玉杵,有人抬高了她的腿,让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不让冰凉流出来,这样就能怀上龙嗣。 没费多少时间,事后凤仪宫的人都见徐公公捧着一张盖了绸子的托盘出来,往太和宫去了。 之后每隔五天,这样的事就要发生一次,她屈辱受刑,那些惨叫偶尔还是会响起,震人心神,让人不寒而栗。 仅仅一个月,皇后就在这一次次的折磨里,彻底失了心智。 听了宫女断断续续描述的的话,裴子西痴怔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好歹是行过大礼有夫妻之名的,他勉强算是有些了解宋云华,她是大家闺秀,也是个很规矩的女子,自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 或许可以说同他一样,他自小在皇宫长大,一直以来有人惯宠保护,所以现在这般无知天真,而宋云华在后院由妇人教导纲常妇德,她视贞洁如命。 正是因为她失了她最重要最看重的东西,所以才变成这样。 他好像能想象得到一年前那一幕幕,看到不堪受辱的人如何一点点被逼到崩溃,最后失心成疯。 皇宫里痴魇发疯的人不少,但是这是第一个因为自己而变成这样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看透自己也是如此的自私的人。 有谁知道深宫里的手段脏得很,不是他不想沾染就不会同他扯上关系的,对的,他是脏的,皇宫里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 可他也是被逼的,只是谁更可怜? 裴子西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和宫,枯坐殿内许久,果然等来了陈末年。 “听说陛下今日去凤仪宫见过皇后了。”好像没有一件事能改变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也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他的耳目。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子西还沉浸在痛苦自责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谁故意要瞒着陛下,陛下自己扪心自问,这一年你自己去过凤仪宫几次,到底为什么如今才知道皇后变成这样,你不是知道吗。” 字字诛心。 质问别人,殊不知错也在自己。 是他的逃避和懦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而现在他还想继续逃避。 “可是皇后她……” “没什么。”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陈末年轻描淡写,“皇后疯了死了,还可以再立……或者陛下更愿意不要皇后。” 后来凤仪宫的门就不曾开过,一年到头都紧闭着,外面都知道皇后为皇上诞下龙子损了身体,所以在里面静养。 有人唏嘘有人好奇,可惜没人知道里面关着一位疯后。 三年后,裴烨已经要三岁了,这三年里裴子西一直都是天都的皇帝,陈末年一直没有废他。 或许是没心思废他了,因为他已经开始自顾不暇。 从开春之后,天都北方就开始不安定,正是当年裴烨出生时北方那场暴动埋下的祸根。 原来暗地里操控那场□□的正是北川,两国虽然一直相安无事,但是所谓天下分久必合,想必是时间已经到了,而这次北川有备而来,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短短三个月,到夏初的时候天都已失了十五座城池,战事连连不利。 北川不管是粮草还是兵力都在暗自筹备这几年准备得十分充足,纵然天都也是兵力强盛,但是耐不住内忧外患。 今年天都多地发了洪涝,朝廷忙着赈灾,但难免有顾此失彼之处,又耐不住外面煽动,不少百姓又开始暴动,强硬镇压的话让人心寒,若是不做些什么让他们继续发展,只会变成一把毁了社稷的利器。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偏偏镇守雁云关的季老将军又临阵反水,投了北川,直接开了城门让北川军队入关。 这一来,便要直杀长京。 季老将军的做法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是开国将领,素来忠勇,临阵投敌之后天都不少百姓义愤填膺骂他卖国贼。 但很快他直接回应,称天都皇室早已名存实亡,矛头直指丞相陈末年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手揽政,僭越皇权。 就在这众说纷纭之际,又有一人忽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原来北川挥师总指挥竟然是先皇唯一血脉——被贬到青州做长靖王的裴虞。 一时间风向倒戈,裴虞借兵北川要夺回皇位受不少人支持,季老将军依旧是衷心拥主之人。 只是战事既起,百姓定然难免水火,也有不少人对裴虞开战此举有所怨言。 但是这些都影响不了如今大局。 夏初到夏末,天都已失大半国土,裴虞神勇睿智之名连深居皇宫里的裴子西都有听闻。 “听到带兵的人是长靖王,陛下一定很开心。” 外面战事告急,但皇宫还是跟从前一样,惶惶的人心都捂在肚子里,没人敢表露出来,所以至少现在表面上皇宫还是跟从前一样的。 陈末年也和从前一样,但是裴子西知道他跟皇宫里的人又不一样,他是真的很镇定,好像要丢掉江山权柄不是他。 “没有。” “口是心非也不要表现这么明显。”陈末年并不生气,“不过陛下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臣不妨直说了,这天都迟早是要被北川兵马夺走的,长靖王是能夺回他的皇位,不过守不守得住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见裴子西似有怀疑,陈末年才说:“能说动北川借兵他也算是有些手段,不过北川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借兵给他,天下之事无利不往, 帮他拿回皇位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者说是利用也不为过,他们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过北川狼子野心,长靖王一人能否敌过还未可知。” “况且,陛下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这次陈末年的话掺了几分诡异的冷,让人不寒而栗,他说,“若是长靖王回来的时候,陛下已经不在了呢?” 最怕的就是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他就要得到救赎,而却等不到那一刻。 “你……要杀我?” “陛下不要怕,臣是说笑的。”忽然松动了语气,陈末年一边摇头,一边叹了一声,像是对不曾认真听课的学生一样无奈,“果然,陛下到底是没有把臣的真话放在心上, 臣早就警告过陛下,长靖王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到他沉稳果决有勇有谋,对你像梦中情郎一样温柔,但你不知他也有缺点, 他多疑不安骨子里也有冷血,认定的事不会改变,陛下还是太自信了,你现在是背叛他的人,到了他手里他会放过你?” 他会去好好解释的,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裴子西还是不相信,只当陈末年在故意吓唬自己。 “就算是长靖王念及旧情放过你,北川会容许你这个前朝帝王多活?” “旧情”两字他好像念得重些,像是在暗示映射什么,但裴子西都还来不及多想,就听他又说:“在北川和你之间,在皇位和你之间,他会选谁?” 会选谁?裴子西也开始犹豫了,陈末年的那番话,终于开始让他动摇了。 “他早就不信你了,不然为什么不回你的信?” 就在裴子西恍惚时,耳边忽如惊雷炸开一样,缓缓响起这一句,他愣了好一会才窒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看过去:“你!——你知道?” “臣当然知道,信是臣让人故意放出去的,如此陛下恐怕要失望了。” 第16章 国破逃亡 北川兵马势如破竹,战事步步告急,如陈末年所言,天都是保不住的,注定要被北川兵马踏足。 战事一直拖到了深秋。 陈末年在如此境况下,还能死守几个月到如今已经算是有本事了,北川的兵马到长京外,兵临城下时,城内早已是百姓逃窜,街上都是仓皇逃命的人。 皇宫要好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偷偷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走的宫人数不胜数,而最该担心城破之后身家性命的人,却依旧是最从容的。 能有如此底气,或许不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看淡生死的人很少,他还能如此,或许只是因为他早已给自己谋划好了后路。 陈末年带着裴子西上了城楼,肃杀的西风愈紧,城楼上风大,吹得人浑身发冷,裴子西却在冷风里看到了分别五年的裴虞。 坚毅的身影不似从前温雅,轻甲佩剑的他如此意气风发,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他,不再是从前金贵的殿下,而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 但是裴虞并没有看到他。 裴子西想过去喊他的名字,被陈末年示意人按住:“陛下要是出声,臣就割了陛下的舌头,陛下要是让他瞧见,臣这就送陛下从这里下去见他,这城楼好几丈,能摔死人,尤其能摔坏陛下这等金贵的身子。” 回到皇宫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得出大厦将倾的颓败之态,宫人逃了不少,华丽的宫殿空荡荡乱糟糟的,有些令人心慌的惶乱之感。 陈末年也不在意,回到太和殿后有人过来同他耳语几句,他便吩咐人带裴子西去了寝殿,自己则留在前殿里同赶来的心腹商议秘事。 “丞相,太后在外头要见您。” 事情刚商议完,陈末年吩咐心腹们先回避,让人放了陈秾月进来。 她还是一身华服,不过身边早没有了簇拥的宫人,以前陈秾月也是畏惧陈末年的,现在已入绝境的形势还有如今倾倒的壮丽浮华,让她能够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 “战事再乱也乱不到叔父这里,想必叔父是已经留好了后路,后顾无忧。” 这话说着有点投诚的意思,不过在陈末年眼里就有些像在耍小聪明,但是其实陈秾月并没有那个打算。 她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的看陈末年,她也是极为聪慧,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叔父要带走子西。”她说,“也只打算带子西走。” “我知道这世上无欲无求的人很少,但是叔父已经很接近了,您并不醉心权柄也不热衷玩弄权术,所以当初您得这天下,到底为何?”来来回回走这一遭坏了名声也丢了身家,到底为什么,“您没有东山再起的打算,为什么又要带走他?” 陈末年侧身站着,微微偏头,深渊古井似的眼看向陈秾月:“人都是有欲的,无欲无求的人不是很少,是没有,只是有些人藏的深。” 到底是年长的人,他说话很是沉稳,没有人会否定他的话,陈秾月也没有,她只讽刺地笑:“就像您对连熙夫人一样?这就是你藏得最深的‘欲’。” 前朝最得帝王宠爱的连熙夫人,听闻容貌倾城,却在灭国后殉国香消玉殒,连一幅画像都不曾留下。 一朝君王一朝臣,后妃也是如此,如今她的美名也渐渐鲜有人谈。 谁也不知道,被遗忘在消逝的历史里的貌美宫妃,还会镌刻在这座皇宫的另一个人心头。 但是陈秾月知道。 “像先祖皇帝要留下子西一样的原因,您疼爱子西,也是因为连熙夫人,您非要子西有一个孩子,也是想要她的血脉得以延续?”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偶然发觉陈末年待裴子西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宽容的人,也不是喜欢刻薄羞辱人的性子,但是这两样都用在了裴子西身上。 忽然又想起起裴子西从封地回京的那天,比她更早在宫门等着他回来的是陈末年。 当时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并没有心思深想就抱着披风走了,去接她心心念念半年的人去了。 当时陈末年的那个背影,如今想起来才发觉不寻常。 “你可以把他当爱弟怜惜他,我这个做叔父的也是,只当他是个漂亮讨人喜欢的孩子。” “真的是这样?那您为什么要他学琵琶?谁不知道当年连熙夫人一手琵琶名动长京。”没有收敛语气,陈秾月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眼底藏着因为被欺瞒怒意,或许也在怒自己发现得迟。 陈末年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而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淡淡说:“他的琵琶弹得可不好。” * 裴子西不想走,他想留在这里等裴虞。 但是陈末年的人押着他,给他换了一身宫女的衣裳后重新带到了陈末年面前,陈末年打量着他。 “我不走。”他还在挣扎,但是无济于事,陈末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直接吩咐左右,“带走。” “你!你们放开我!” 陈末年走在最前面,裴子西被两个人抓着带走,后面被陈末年警告了两句就安分了,不过还没离开皇宫,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裴烨呢?” 陈末年停下脚步,看了裴子西一眼:“难得陛下还记得小殿下,臣还以为陛下心硬血冷早忘了殿下呢,看来毕竟亲骨肉,血浓于水。” 他说裴烨已经提前送走了,早已到了安全的地方,现在他们就去找他。 皇宫似乎变成了空壳,里面剩不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陈秾月没有走,她看着狼藉的宫殿,还有仓皇的宫人在收拾最后的东西,外面忽然传来刀剑交接声,最后剩下的人都纷纷惊叫着躲藏。 所有人的美梦都破碎了。 陈秾月一直都很清醒,包括现在她站在太和宫的正殿里,也很冷静。 别人说她聪慧自持,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喜欢谁,又必须嫁给谁。 原本走上这条路,以为余生能如愿的,她缜密又小心翼翼地暗自筹谋着,像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翻箱倒柜,最后在冷夜的油灯下数着残余的铜板,窘迫而又期待。 她曾对裴子西说,殿下他迟早要去青州的,以后这皇宫只剩下你我。 只剩你我。 这是她的目的,裴子西和裴虞分开了,谁也见不到谁,他就再也不属于谁,只属于皇宫。 他坐上皇位,有了皇后,但那不是他的妻,更不是他喜欢的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她,同他亲密的人只有自己,他们会一直一直相伴,长长久久。 这是她所有的奢望。 但是现在他还是走了。 长京失守,大军杀入,江山易主,不过皇宫已是人去楼空。 此刻,裴虞正站在太和宫里,正殿里挂着一幅画,十分的显眼,但凡进去第一眼就能看到。 他身上还有厮杀战场的血腥,眼底的冷厉还未退尽,看着这幅画工极巧的画,脸上瞬间有些晦暗沉冷的神色,他缓缓闭上了眼,将眼底的不忍和悲哀都掩去。 画上是一位穿着蔷薇宫裙的美人,怀抱琵琶,长发如缎,身姿窈窕面若春花,任凭是谁看去都要以为是个漂亮的女子。 当然裴虞认得出,那个眼神怯怯的画中人分明是裴子西。 最刺眼的是上面还有一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花堪折直须折是说陈末年,无花空折枝是在笑他来迟。 * 他们在被北川的兵马追杀。 裴子西应该是这场逃亡中最不配合的那个了。 他总想着自己要是能被抓走,那就应该能见到裴虞了,他攥着自己身上的独山玉坠祈祷,希望能早点见到裴虞。 但是陈末年总能无情地戳破他的心思:“长靖王要是真想见你,可以开出条件来换,你看这一路追兵可有半点顾忌到你,还不是照样喊打喊杀。” 陈末年说得很对,裴虞下的是追杀令,并没有丝毫要救他保他的意思,所以裴子西在一次伏击中受了伤。 “现在陛下信了吧。” 此次陈末年死伤惨重,他带的人本就不多,这次之后他们损了九成人马。 “北川的兵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当时要不是侍从相救,陛下恐也要瘗玉埋香在此了。” 陈末年话里尽是对他天真的嘲笑,不过却没有讽刺,裴子西还在失神,不肯相信。 已经入夜了,他们难得找到一处农家小院暂时躲避,这户人家已经歇下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他们就藏在草垛后头避着。 陈末年又打发了剩下的人去探路,只剩下他们两人暂时藏在院子里。 “阿虞他不会伤害我的……”裴子西还在喃喃,像是自言自语的麻痹,甚至忘了身上还有伤这回事。 “陛下相不相信你若是现在回去,长靖王会把你按照亡国之君定论。”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也不要裴子西回答, 陈末年把他往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推了推,要他坐下,“陛下的伤需要处理,否则严重了整条手臂都保不住。” 经他一提起,裴子西又觉得伤口疼得很,他伤在右肩,伤口不算太深,但是对他来说也是不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受这样重的伤。 他这样孱弱的身体,伤口确实需要好好处理才行,他也不是不要命,所以没有拒绝,只是垂下眼说:“现在……不必叫我陛下了。” “过了今晚便不喊了。”陈末年一边拿出身上的金疮药,一边往屋子那边看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这家人家里有养狗。” 黑黢黢的夜里什么都不看清,又有背后的草垛挡着,裴子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狗,只是奇怪陈末年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但他也不想问,只“哦”了一声。 “这药洒在伤口上像浇了烈酒一样,会有些疼,陛下身娇体贵的可得好好忍一忍,别惊动了狗吠。” 他好像是故意这样说的,裴子西觉得。 伤口现在已经够疼了,他额上都沁出了冷汗,又听陈末年这样说瞬间就有些怯,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臣会轻一点的。” 说着陈末年便把手伸向了裴子西的腰间,要去解他衣带,他这举动吓得裴子西下意识往后一躲,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刻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第17章 陛下怕什么? “陛下怕什么。” 怕什么……当然是怕他,还有……他不愿去回忆那些被他自己努力想要忘掉的东西,只会让他痛苦,陈末年对他…… “是怕臣冒犯您?” 他这样坦荡的摊开说出来,越加可怕,裴子西摇头否认:“不、不是。” “那就不要躲了。” 裴子西僵硬地坐正了身子,陈末年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状若无意地、眼睛也不抬地问:“陛下还记得臣当年在上书房,考你的那句诗吗。” 他一问,裴子西心就狠狠一沉,之前他也这样问过——在发现他偷偷给裴虞写信之后,这次裴子西还是一样给了肯定的回答:“记得。”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陈末年便像当年一样,缓缓念。 “舒而、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裴子西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口,怎么当着陈末年的面把这几句羞耻的诗念出来的。 像是为了应景,陈末年的手揭开了他的右襟,衣料摩擦到伤口让裴子西疼得清醒过来,跟着一抖。 “不用紧张,陛下比当年有趣多了。” 心神恍惚担惊受怕的一直都是裴子西,陈末年则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认真的在检查他肩上的伤。 在陈末年面前衣衫不整的露出身体让裴子西很不自在,他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尤其是刚刚陈末年问他那句诗,又很有一种轻亵感,让他想逃想躲,却又做不到。 不过很快他就没法顾及那份不自在了,如陈末年所说,那药洒在伤口上是真的很疼,这次他有胆子躲了,不过很快就被陈末年按住,他的双手铁嵌似的有力,让裴子西动不得分毫。 “真是碰不得,陛下疼了?” “唔嗯好疼,你、你轻些……” 陈末年给他包扎,裴子西更疼了,控制不住的想喊,陈末年就捂着他的嘴说:“忘了诗里怎么说的了?这院里可是真的有狗,陛下再叫就该惊动人了。” 最后裴子西给疼哭了,呜呜咽咽的,陈末年给他包扎好之后帮他掩好了衣裳:“别哭了,陛下好好休息吧。” 赶路逃亡确实很累,裴子西身上的伤就是再疼最后也还是挨不住睡着了,他不知陈末年的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明天又要往哪里走。 深秋的夜里已经十分冷了,裴子西蜷缩着身子睡得浑浑噩噩,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身上忽冷忽热的,迷迷糊糊间想自己可能病了。 但他没精力去深想,又坠入了那些醒来之后就一概不知的沉梦里。 被人摇醒的时候,裴子西头重脚轻,好一会才看清面前那群穿着甲胄的士兵,这些……是北川的兵。 稍微清醒了些,裴子西四下看了一眼,发现身边没有陈末年,他把他这个累赘扔在了这里,只留给他一件御寒的衣裳盖在身上。 裴子西却是大喜过望。 他要见裴虞。 他和陈末年一同逃了三天,这里离皇城有些距离,他像犯人一样被抓起来带往皇宫,这次只用了一天,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忐忑的,但是更多的还是喜悦。 见到裴虞的时候他很狼狈,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忽冷忽热的症状也没有减缓,被带到太和宫的正殿里跪着,龙椅上的人是裴虞。 “阿虞。”只唤了这一声,他甚至想哭。 “子西大概没有想到,我们还会见面。”裴虞却不是他料想的反应。 他缓缓走到裴子西面前,这是他走过的那条路,每走一步他好像就要更让人看不透一分,这一路上少年的单薄尽褪,各种坎坷打磨出了沉稳和果敢,像是出鞘的锋刃,寒光仄人,杀人无形。 他不会温柔了。 “这么可怜,被欺负了?” 若是从前他这样说,定然是关心裴子西,但是现在却有很明显的冰冷,是的,他不再温柔了,也不信他了。 可是裴子西还不肯死心,他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我很想阿虞,一直都想见阿虞,我也想去青州但是我没办法走,我不想待在皇宫,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裴子西越是说,裴虞的神色就越冷,他并没有对裴子西的剖白动容,就像在看一个罪行昭然却还在冥顽不灵狡辩的人一样,觉得可笑。 因为已经知道真相,所以越是听他辩白,越是愤怒,越加虚假……也越加希望他不要再说,免得让他更失望。 “怎么会是一个人,不是有陈秾月陪着你吗,还有皇后,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子西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一提起孩子和皇后,裴子西的脸色就变得极为不自在,皇后是他的愧疚伤痛,孩子虽然确实的他的,但是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却不敢跟裴虞解释。 他怕裴虞也会看不起他,觉得他自私下作是罪人。 但是他这样闪躲的表现却让裴虞以为是心虚,是被说中戳穿所以无话可说。 “皇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你以为你跟着陈末年能有好结果,他能对你好?陈末年心狠手辣你太天真了,他也就是利用你罢了,何必一开始要参与进去,你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不是的不是那样,我跟什么也没有,我有给你写信,你没有……” “信我看了,没什么意思。”若非当时陈末年劣势,他怎么可能想起自己,若他真是无辜,信又怎么可能从森严的皇宫送得出来。 没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裴子西呆住了,他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想解释,但现在听了裴虞这句话后,却一个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不该帮他,现在他逃了却把你扔下了,说明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的想带你走。” 要告诉他,你是错的,你不该背叛,要让他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要让他后悔,所以裴虞把一切都说了。 “真可怜。” 裴子西恍惚记得陈末年也这样说过,他是可怜,可是他不怜惜他。 身为帝王他却是权臣的掌中玩物,他是可怜,也是悲哀。裴虞想说他咎由自取,但是又觉得多余,他现在已经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了,多说倒显得他多管闲事。 地上的裴子西没力气站起来,就一直跪着,这姿态反倒像是在认错赎罪,裴虞眼神一暗,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地说:“看来子西也过得不好。” 他在青州这五年也过得不好,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哪怕是五年,就算是一辈子那伤也好不透彻,看到如今的裴子西,或许他也后悔了,所以裴虞反倒没那么怨了,只是觉得他可怜,可悲。 但是……他不无辜。 “其实我原本可以早些回来的。”裴虞说,说着说着觉得心口发疼,但他还是面无异色地继续说,“你心里一定不希望见到我。” “没有……”可是不管他怎么解释,似乎都无济于事。 “当年是你让陈末年去独山那个山庄的,是你告诉他的?”这次他的声音里都是失望的冷意,让裴子西想到当年分别时他那个失望的眼神,刺在心底。 他有些恍惚地慢慢张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 “承认了。”裴虞转身取了一杯酒,回来临空洒在裴子西面前,酒液顺着玉砖浸到了他的衣摆,裴子西愣愣地看着,又愣愣地听着裴虞说:“季蕴死在了独山的治玉山庄。” 一听到“死”,裴子西又是迟钝了好一会,谁死了?季蕴……季蕴是裴虞从前的伴读,也是……季老将军的儿子。 他怎么死了?为什么忽然提到他? “如果当初陈末年的人没有找到独山的治玉山庄,季蕴现在就该站在你面前,而我也会早些回来,打碎你们的美梦。” 将酒杯扔在裴子西面前,现在沉稳已非少年时的裴虞也终于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痛至交季蕴的死,也痛让季蕴丧命的人是面前这人。 “子西并不无辜,何必怪我心狠,是你杀了季蕴,那个治玉山庄我只告诉过你。”因为从前他是他最信任的人,因为从前,他答应要带他去独山看玉。 令人浑身发颤的罪恶萦在裴子西心头,是他杀了季蕴,贴身挂在胸口上的独山玉忽然变得冰凉,冻得心也跟着发冷。 他还有什么脸面告诉裴虞,我是为了拿到给你的生辰礼,害死了季蕴,我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皇宫里害怕,因为想你,因为懦弱,求陈末年取玉,才害死了他。 心口贴着一块罪恶的冰,上面是他手上染上的一条人命。 他确实不怎么干净了,让青萍因他在酷刑下丧命,逼疯了宋云华,害死了季蕴,都是因为他,这样的他,裴虞不喜欢,他自己也不喜欢。 这次裴虞的话要刺穿他,活生生将他杀得鲜血淋漓,在裴子西无话可说时,他也不停。 “子西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很无辜的样子,反倒显得是我无情了,不如这次我把话说完,以后透彻了,也就不用装那么累了。” 还有什么?裴子西心里甚至已经开始退缩,开始认罪,或许他真的已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无意间犯了很多罪,但还心安理得地说是受害人,还奢望着原谅,还觉得委屈。 他不配如此。 现在他是个伏法的罪人,只等裴虞揭露罪行。 “还有两件事。” 两件……或许他还能再承受这两件罪刑的拷打,裴子西想。 “第一件,你想和陈末年撇清干系,可你明知陈秾月是他的侄女,还跟她走那么近。” 这个么? 他最不该误会的就是他和陈末年有关系,可是现在的一切都在说他并不清白,解释只是多余顽固的狡辩,让人觉得他死性不改——裴虞曾说他脾气倔强,或许现在应该换这个词。 但是他还是想否认,想解释,用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说:“我没有,我和他不是一路人,秾月也和他不是一路人,她自小照顾我,我只是把她当姐姐,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第18章 亡国之君 “不是一路人,你以为她有多干净?”提起这个,裴虞好像不欲多说,很快又绕开话题,说了第二件事,“为什么青萍刚查出是你让陈末年去独山的,她就出事了?” 从他口中听到“青萍”二字,裴子西有些不敢置信:“她是你的人?” 裴虞不置可否,只等着他的回答,裴子西却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每当他鼓起勇气要说话的时候,唇动了动,嗓子却好像被扼住一样没法发声。 青萍确因他而死,残酷的刑法就在他面前执行,他若是解释那封没有送出去的信,无凭无据不可信,裴虞只会当笑话。 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像是被拆穿所有之后抽掉了支撑了力气,就这样无力地跌伏在地上。 此刻才发觉,他想解释的任何一件事其实早被定罪,解释不清。 “把他带下去,关起来。” 裴子西被关到了一间陌生屋子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晚上的时候冷冰冰的又没有一点烛火,他很怕黑,只能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 但是他睡不着。 肩上的伤没有再处理,似乎严重了,疼得整条手臂都麻木了,他身上的高热也没有退,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明明很困,闭上眼又是煎熬。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阿虞不关心他了,为什么他们相见了他却还是这么痛苦,甚至更加绝望,从前他日日盼着的重逢,现在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可打不醒他对裴虞温柔的奢求,毕竟从前他得到过那么多他的疼宠。 为什么他生病了阿虞不来看他,委屈又难过。 只有那一枚挂在胸前的坠子还陪着他。 “阿虞……” 你现在不愿意再同我亲近了吗? 病时暗无天日,也不知时辰,裴子西感觉自己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久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宫人发现裴子西病得昏过去的时候,是在翌日的下午,这才有太医来给他诊治。 因为裴子西身份特殊,这件事惊动了忙于大事的裴虞,也惊动了北川的人。 “反正不过是个亡国之君罢了,病了就病了,就这样死了反倒更干净。” 北川的人做事素来不手软,他们也有自己的目的和野心,这一路上裴虞也见识过了,他们要赶尽杀绝,也有要杀裴子西的心。 但是他不肯。 “此事我自有定夺。” 北川的人深深地看着他,也没有再劝,只皮笑肉不笑地说:“殿下神勇博智我们都知道,但希望殿下莫误大事。” 裴子西在那座殿里养病,身边只有两个宫人,十分清冷,裴虞一直没有出现。 “殿下他为什么不来。”他恍惚地问宫人。 “皇上昨日登基,朝中还有不少大事要处理。”好像在说他妄想,日理万机的帝王怎么可能想起他啊。 原来是这样。 入冬之后越来越冷了,生病的人脾气也会变的,裴子西在赌气不肯喝药,他想见裴虞。 不过裴虞还是没有来,他不喝药也没人劝他,他的生死跟旁人没有关系,那是他自己的命,现在他的命已经不值钱了,没有人会再像从前一样捧着他。 裴子西觉得难受,从前的众星拱月有人心疼,从前的阿虞,从前的美好,从前的一切现在都没有了,他不在乎旁人如何待他,只是若是裴虞厌他如此,以死证清白又如何。 他现在做什么都很难,但他想要死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 病情又反复了,他消瘦得厉害,秀美的脸也变得苍白,无精打采的,闭上眼就能昏睡一整日。 病中念得最多的,就是“阿虞”二字。 体弱的裴子西要不了多久便病得形销骨瘦,卧床难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个,小脸都是深病的虚弱。 床边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如今他已经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那双在朝堂上素来不动声色的眼,此刻静静地凝视着床上气若游丝的人。 太医在一边站着,裴虞长久的沉默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是恨是怨还是念及旧情? 忽然,床上昏睡的人动了动苍白的唇,是很微小的动作。 “他说什么?”裴虞问。 太医站得要远些,其实也没听清,但是心中却已知晓答案,恭恭敬敬回道:“王爷在说‘阿虞’。” 原来是阿虞。裴虞忽然笑了一下,眼底的平静化作悲凉,像是亘古的寒星洒落,又无奈又带着些许残余的温热。 “他还好么?”他问。 怎么可能会好,谁都看得出来的。太医一边在心里叹息,一边说:“王爷的病拖了十多日了,最近又不肯喝药,整日这样睡着,偶尔醒了便问皇上有没有来过,病一直恶化,微臣也没有法子。” 从前他是最看不得裴子西生病的,如今又是如何忍心让他重病至此不闻不问,裴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冷血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怎么能这样对子西? “朕看看他,你先下去吧,不要告诉他朕来过。” 太医离开之后,裴虞又站了一会才过去坐在床沿,用手掠开一缕他落在脸上的乌发,像是要凭借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接受这一切,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眉眼开始出神。 他长得真好看,裴虞这样想,曾经多少次少年心动,都在这样的一眼凝视里,惊艳的是从前整个少年时。 他笑时万古长春,他病了也是病美人,病弱之气只惹人怜,裴虞是第一次见病得这样重的裴子西,也是第一次待他如此冷漠。 眼里熄灭的光是从前对他的疼惜,以往每次裴子西生病最难受的就是他,好像只要他一病了,他的心就会跟着揪起,他有孱弱的身子,非要人疼才好,他一病了,他就害怕失去他。 他比别人更心疼裴子西,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得到更多的疼爱。 他一直都知道裴子西的身世,知道他本也是金尊玉贵的皇族,她的母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灭国后他被先祖皇帝抱到皇宫。 第一次见到裴子西的时候,裴虞就觉得他格外漂亮。 他的美貌自小便有,一直得天独厚。 上天不曾薄待他,其实他的命本是很好的,本是荣宠万千,但物极必反,天下本容不得完美的东西,如他一般。 被先祖皇帝带到皇宫后的他险些殒命。 他毕竟是前朝的血脉,帝王多顾虑,为了长远打算,先祖皇帝命人给他配了折损身体的药,若是他熬不过,便丢一条命罢了,他熬过了,就得这一身病骨,但好歹活下来了。 他不是天生体弱多病,裴虞自小就知道这个格外漂亮的孩子像精美的瓷器一样易碎,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他的金贵——这一点很好,先祖皇帝不曾苛待他,他还是如从前一样耀眼,是所有人心肝上记挂的小殿下。 裴虞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就算是有,也还是会被掩盖光华,只让他注意到他。 他很在意裴子西,心疼他,呵护他,想要补偿他——或许不能说是补偿,只是觉得他不该受那些罪,他就该要好好的,现在他这样易碎,他就应该要给他更多关怀更多怜爱,让他一直都要好好的。 从稚子到少年,他的身边陪着的人只有裴子西,蓦然回首他已在心间。 情窦初开时,自然而然地梦到他,像所有少年青涩地爱慕着少艾淑女一样,藏在心底偷偷的喜欢。 “以后我做了皇上,要让子西养尊处优一辈子,要住在最好的宫殿,几百个宫人日日围着照顾你,比现在更娇贵。” 少时情啊,丝丝扣心,缠绵心头,那么干净而柔软,合着心头血揉在一起,美好得像诗词,怎么可能忘得掉。 不知道裴虞还会不会愿意见他,深梦里的裴子西还在担忧,许是思念多了,便在恍惚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像他就在身边陪着他。 ——子西,活下去,好好活着。 ——你会平安百岁的,只是没有我而已。 不……阿虞,不能这样,为什么你不会陪我了? 梦里枕着柔软,一只手似乎在抚着他的侧脸,裴子西努力想要睁开眼,眼睫颤动得厉害,最后被耳边一句万分柔和的“睡吧”给拽入更深更沉的梦。 再次睁眼时裴子西是被小孩子的啼哭声给惊醒的,愣愣地望着虚空。 “王爷看着好多了。” 那只探额头的手离开,裴子西这才随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床头站着一个宫女,端着一碗药。 但是她并没有急着让裴子西喝药,而是退开了些,另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到近前来,笑意吟吟:“王爷病了多日,孩子倒是生气能祛除病气,王爷可要看看孩子?” 说着已经把怀里的孩子送到了裴子西眼前,他看了一眼,确定正是裴烨。 “他……” 乳母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先开口答了:“是皇上前两日刚寻回来的,特意让奴婢抱来给王爷看看,王爷不用担心,孩子现在好的很,没什么差错。” 一时间裴子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新鲜稚嫩的生命,让人一看就能破开深霭寒冰,他的哭声笑声就是最好听的声音,把他放在自己身边,裴子西莫名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忽然就松动了……尤其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 即便是他从前多有抵触,但现在病中心境不同,他陪着自己竟然倍感亲切。 “王爷要仔细瞧瞧吗?”见裴子西一直看着孩子,乳母便把他小心地放到枕边睡在裴子西身边。 孩子也已经没有再哭了,也不乱动乱爬,十分听话的躺着,睁着那一双乌黑纯质的眼看着裴子西。 裴子西也回视他,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半晌裴烨张口嫩生嫩气地喊了一声:“父皇。” 分别这么久,他竟然还记得他。 他从前很少见裴子西,同他很生分,但是偶尔也会这样喊他。 裴烨第一次这样叫他的时候还是陈末年引导的,当时并无感触,如今这样一喊,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触到了裴子西心里的那根弦,眼泪一下就忍不住了。 第19章 远贬邑安 裴子西哭得很伤心,这么久郁结在心里的东西都随着眼泪一起带走,还是不够,他还是想哭,伸手抱着小小软软的裴烨哭个不停,比孩子还爱哭。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裴虞为什么把他送到自己面前,还有他的阿虞,梦里对他说的所有他都还记得,活下去。 他却哭得越加厉害了,但又不肯出声。 旁人看他哭成这样,纷纷沉默地站着,也没有人去纠正提醒“父皇”二字如今已经不适合他了。 哭累了,就该睡了,然后醒来就要乖乖喝药好好养病。 至于阿虞……阿虞已经不想见他了。 他的身体好些了,殿里的人也不再刻意闭他耳目了,他听说陈末年至今也并未被抓获,找回来的只有裴烨,听说皇上追封了季蕴尊号,赐下大礼将他尸首运回长京厚葬了。 裴子西住的地方一直都静静悄悄的,他也不能外出,若非偶有这些消息传入,简直就要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日子过得死寂,无波,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疑心要一辈子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 只是这也很快成了奢望。 * “人既然已经找回来了,斩草要除根,皇上应该早点下令才是,免得节外生枝。”秦将军是北川的人,这一路领的兵除了季老将军的人,剩下的都是他的,就现在还有不少驻扎在长京城外没有撤退。 所以他说话格外有分量,也算是能代表北川了。 “还有废帝,皇上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总不能一直把人关在皇宫吧,要我说还是杀了好。”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这件事了,上次被裴虞挡回,这次明显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裴虞神色不变,淡淡道:“这不是秦将军应该管的事情吧,现在朕是天都的皇,废帝之事应该是朕说了算。” “我这也是为了皇上好,这人如何处置皇上您迟早要给个说法出来的,不能让我皇失望才是。” 秦将军并没有强逼的意思,提起好像真的是好心一样,但语气有几分轻慢的无所谓,“现在这些事我是管不了了, 再过几日北川特派的使臣就该过来了,到时候我也该走了,敢问陛下给我皇准备的谢礼可齐全了?” 秦将军是想激他,这话却并没有让裴虞有自觉受辱的反应,他依旧是波澜不惊,好像听不出对方的任何讽刺一样,淡淡道:“已经备齐,将军离开的时候便可带回。” 借了一次兵,北川要的报酬还真不少,金银不计其数就算了,冠冕堂皇的说是派遣使臣过来辅政,其实不过是想在天都朝中安插自己的人,分去权柄,为以后做打算。 北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两方都是心照不宣,日后鹿死谁手,到底谁最终坐稳这皇位,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现在忍他们些放肆时日,日后他自有收拾他们的打算,裴虞说完之后让人把秦将军请了出去。 对于裴子西,他早就打算,不管是对外还是对自己,这个结果都是必然。 * 裴子西不想离开长京,不是因为长京有多好,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 就像他曾想去青州一样,只是因为裴虞。 但是这次是裴虞要他走。 以前他去封地,可以随时回来,裴虞也会去看他,可是这次他是被流放的那个。 “天都大局初定,又有北川虎视眈眈,许多事情皇上夹在中间也是难做,王爷不要让皇上为难。” 裴子西不肯接旨,传旨的太监说完,再次把圣旨递过去:“王爷还是接旨吧。” 若是这样的话……裴子西接了圣旨,他不想让裴虞为难,若是为了大局那他不该任性,只是暂时分别而已,以后……总能再见的。 他相信裴虞,相信他能从现在处处被北川掣肘的泥潭里走出来。 莫名的,裴子西想到了当初在陈末年手底下的自己,不过裴虞跟自己明显是不同的,他有自己的权势人脉,他果决,沉稳,智慧,有勇有谋有手段,他能够撑得起这一切。 陈末年怀疑他,但是裴子西并不会,他相信他守得住江山。 江山守住了,裴虞气消了,原谅他了,那应该就是他们再见的时候,需要多久呢?五年十年?多久他都等。 是的,阿虞不会不要他的,他只是暂时在生他的气,就像从前一样,一定会原谅他的。 但是现在他想在临走前再见一面裴虞,为以后长久的分离存一点思念的芯。 可是裴虞没时间见他。 开春了,裴子西的病也养好了,也到了去邑安的日子,临走的前一晚裴子西辗转反侧夜深难眠,脑子里乱得很,想了很多,想得他心里越加难受了。 不行,就算是再难受再舍不得他也要听话,不能让阿虞因为自己觉得为难,由此被北川拿捏。 几个月没有踏出过这间软禁自己的宫殿一步,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目,春寒料峭裴子西身上还系着冬日御寒的披风,身后只两个宫女别无其他,带的东西也不多,确是轻装简行了。 失意之人看这皇宫总有萧索之意,如今他要离开,长长宽宽的宫道就显得格外清冷。 等到宫门口他要登车离开时,又有一道圣旨忽然传来。 裴子西动作一顿,眼里都是惊讶,那瞬间许多念头在脑中闪过,最后浮出的是“阿虞要让他留下”这个不切实际却又万分渴求的想法。 但事实却让他觉得这一切不真实,是他听错了,还是本就是假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帝裴子西先愧社稷,枉为皇室宗亲,即日玉牒除名,贬为益阳侯,遣去封地若无召令不得回京,钦此!” 和上次一样,传旨的太监把圣旨递他到面前:“益阳侯,接旨吧。” 是真的。 原来一切都等在这里,裴虞给他的一剑等在这里。 这次就算是裴子西没有接旨,也有人把圣旨塞到了他手上:“益阳侯该走了,皇上令您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他是并非皇室血脉,可是他们是亲人,一直是最亲的人,如今他却将他除去玉牒,削了他的王爵,斩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牵连,裴虞这是在同他划清界限,在将他推开,在否定他的身份。 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明明是至亲。 “我要见皇上。”呆了许久,裴子西追上要走远的传旨太监,“我要见皇上!” 太监转身,还是那副样子:“皇上说了,不必相见,侯爷请启程吧,皇宫不便久留。” 不必相见……皇宫不便久留,这是要赶他走,裴子西忽然像是恍然大悟,原来之前的不闻不问已是恩赐,如今才是绝境。 只要裴虞愿意,他有千百种法子让他痛苦,裴子西此刻忽然感受到了裴虞对自己的怨恨有多深,已经不仅仅是生气了。 他没有非要缠着留下见裴虞,怕裴虞更加厌他,也怕自己见了他就哭,如果现在他听话些,那裴虞是不是会少怨他一分? * 与此同时,广翊宫内。 “父皇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陈秾月一直被关在这里,便早就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今日裴子西刚走裴虞就来兴师问罪,她也不为自己辩白,很干脆:“是。” 她和裴虞,算是有杀父之仇了,自裴虞入主金銮殿的时候起,她就猜到了会有如今一日。 * 邑安很久以前称谓是益阳,他现在是益阳侯,不过封地还是邑安,去邑安的路很远,马车里不断回望的裴子西很快就看不见长京了。 那枚独山玉的坠子最终也没理由送出去,一直被他挂在脖子上,攥在手中,一路颠簸,像握着自己那颗已经不会跳动的心,努力让它不要死去。 邑安居南,路程行了大半舟车劳顿,湿冷的春寒里裴子西又病了一场,后面一路都是昏昏沉沉过去的。 路上梦到从前裴虞带他偷偷出宫听戏的时候,戏台上经常唱只恨生在帝王家,说帝王家有多少辛酸不得已,但是他对裴虞说我很幸运在皇家,有了裴虞,他才有了家人。 他们没有血缘,却像是连着血骨,裴虞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把他从一个被遗弃的可怜人,变成那样幸福的人。 可是现在裴虞不承认他了,把他从玉牒里除名。 醒来的时候还是白日,外头春阳明媚,离长京已经越来越远了,此刻山海隔万重,异地陌上的枯枝逢春,抽了新芽,向他这个病恹恹的人展现着盎然生机。 知道陈秾月被处死这个消息的时候,裴子西刚到邑安,刚下马车一身风尘还未整理,就这样愣在了侯府门前。 府邸还是从前那座,李管家早早出来接应,见人愣着站在那里以为有什么不对:“侯爷可是累了,赶紧入府休息吧。” 裴子西没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还有些不习惯李管家这样称呼他,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去看匾额,果然从王府换成了侯府。 李管家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他还在为被削去爵位的事情耿耿于怀,赶紧宽慰:“都是些虚名罢了,侯爷能回来就好。” 裴子西却说:“不是。” “什么?”李管家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明显是伤怀的,有些诧异,“侯爷到底怎么了?” 裴子西只是想说王爵不是虚名,是他身为皇室的证明,是他和裴虞至亲的证明,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在府中养病的时候裴子西喜欢清净,所以那些来探视的地方官员他都没有见。 一直到一月之后暖春天气,他病已大愈了,地方郡守在府上摆了宴席,说是要替他接风,也算是恭贺他病愈安康的礼宴。 裴子西一直少有走动,本是不想去的,李管家也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场面,劝道:“侯爷若是不愿不去也罢,别人也说不得什么闲话,咱们在这里安安心心的便是,侯爷也免得累身。” 裴子西却摇头:“要去的。” 若是不去,以后郡守去长京述职时,他如何托他将千里之外长京的消息传过来?如何知道阿虞打算什么时候原谅他,接他回去? 第20章 或许明天圣旨就到了 他去了郡守的府上,宴席上还有几个官员,互相引荐介绍之后落座,裴虞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他也没有端架子,尽量和他们多说些话交谈。 酒过三巡,他们说话也就开始随意起来。 “侯爷自长京来,那边繁华,怕是又要不惯这边的风俗了,若有怠慢万请海涵。” “侯爷若是住不惯这边,还会回京吗?” 哪有什么住不住得惯的,他之前在邑安也好好待了大半年,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何况回长京是他能决定的吗?现在这样问不过是试探罢了。 裴子西没有喝酒,他还很清醒,发现自己真的是不喜欢现在这样的场面,但是他还是尽量习惯。 等那些人又问了一遍,他才慢慢回答:“应该。”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回长京,他想回长京,做梦都想,只要回了长京就好了,一切就结束了。 他这样答了一句,桌上的人眼睛就是一亮,扯着笑的脸上多了一抹讨好:“侯爷乃是陛下皇叔,皇上是重情之人,定然念及亲情,侯爷临行前皇上可有交代说何时召侯爷回去……是否恢复王爵?” 在他们看来,若是恢复了爵位,那就证明皇上并未真的怪罪这位皇叔,毕竟在旁人看来裴子西也并未犯任何罪大恶极的罪,他不过就是陈末年手上的傀儡罢了。 如果皇上真的大度不追究,那他这边倒也是一条不错的门路。 毕竟邑安天高地远的,要攀上一个长京有头有脸的权贵也不是简单的事。 裴子西没想那么多,他愣在了他们的问话里。 他们问的正是他心头触不得的伤,他也在等着愈合,王爵……会恢复的,因为他们是至亲,因为他也是皇室的人。 “……会的。” 他会等着那一天的。 裴子西暗自告诉自己,一切会好的,最苦最难的都已经熬过来了,会好了,他开始满心希望地等裴虞的圣旨。 很快再一次,希望与他背道而驰。 * 皇宫失窃了,被人盗走了一幅画。 倒也不是什么名画古卷,而是城破那天挂在太和宫正殿那幅。 皇上因此动怒了。 盗画的人手法高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让人寻踪,发现画不见了却又查不出线索来便显得尤为诡异,尤其是皇宫什么孤本奇画没有,为什么单单偷这一幅。 旁人或许想不明白,但是裴虞心里却已有猜测。 陈末年确实手段了得,至今未被捉拿,这样诡吊不符长理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这不是必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是那样喜欢故意招摇人,所以他盗走裴子西画像这点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这一点像是一根小小的刺一样插到了裴虞的心里,让他觉得不舒服。 “陛下,使臣大人求见。” 北川的秦将军早在一月前带着天都的“谢礼”离开了,现在这位使臣大人就是北川以辅政为名安插在朝中的人。 裴虞让人进来,使臣直接拿出一封密函给裴虞。 “这是臣的人得到的消息,皇上看了自会明白。” 虽然他这样说了,但是看完密函之后裴虞还是问:“什么意思?” “我皇一直不放心废帝未死这件事,特意命臣暗地里好生监察益阳侯,皇上不必动怒,这也是为了皇上好。” “您看现在得到的消息足以证明我皇是对的,皇上的留情并未让益阳侯感激,他远在邑安不好好待在府里闭门思过, 竟然一反常态公然邀约官员,还直言要回京要恢复爵位,明显就是贪心不满,恐成祸患,臣再劝一句,皇上不可轻视此事,此次定要重罚。” “能重罚他些什么,贬也贬了,逐也逐了,要是用上刑他是半点也受不住的,多半命就没了。” 使臣是何等心思,一瞬间就听出裴虞不动声色的语调里藏着话,他是在说这人是他保下来的,既然保了就觉不会要他死,这是圣令,现在是要违抗圣旨吗? 使臣的眼神变了一变,他是个清醒的人,这件事到底没有说破,退了一步,最后只拱手行了一礼:“旦听皇上圣裁。” * “圣旨到了。” 李管家一声喊,惊得屋里的裴子西心里一紧,现在任何一点长京来的消息对他来说都是希望。 阿虞还记着他,想跟他说什么,想什么时候要他回去?这些都是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 急急忙忙的出去接旨,传旨的人已经到了大厅,这次却如上次一样,传来的都是突如其来的打击。 圣旨上说他以怨报德私心不满,不安于此,圣上明查后削去食邑三千户,算是小小惩戒,要他以后安分,不要妄想。 这圣旨一下,现在天下人都会知道他野心未消不思感恩,以为他是忘恩负义之人。 原来裴虞已厌烦他至此,就算他到了邑安,依旧不忘打压他心头卑微的残念。 是真的报复他,还是只是想不让他再存一点奢求? 可是对于裴虞,千万次,他也不死心,因为他们从前是那么亲密的人,他对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像是在剖白心意,他都记得。 他始终不愿相信裴虞会变。 削了食邑就等于削了他的脸面,外头的流言也开始传开,裴子西变得深居简出,后头也再没有谁宴邀他。 如外人所猜想,裴子西失魂落魄,又瘦了许多,李管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端着补身体的燕窝进去劝裴子西喝些。 等裴子西喝了之后他才犹豫着说:“侯爷之前吩咐老奴差人做的金饼,已经完成了六成,但是现在还剩食邑两千户,这些东西又耗费金银,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先停一停?” “不能停……侯府遣散些下人吧,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以后采买的时候也不要奢侈,像这样的燕窝以后不必了。” 裴子西当然听得出他的为难,他也知道现在侯府的处境,可是……那些金饼是以后回到长京告慰先祖要用的,他远在邑安又无法立宗庙,日后回去了总要告知先人一声,得事先备全。 见他如此执着,李管家深知劝也劝不动,只是心里发闷,叹道:“那真是委屈侯爷了。” 之后的的日子里一切尚算平静,裴子西很听话几乎不曾出门,于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再发生过。 他又在偏远的南方,足够让所有人都将他遗忘,但是又担心裴虞真的就这样把他忘了。 但长京的消息他总是最关心的,关于新皇的消息一次次传回来,也有关于天都和北川明里暗里争权夺利的,他总是格外紧张,但好在每次结果都是好的,裴子西比天下任何一个受惠的百姓都还要高兴。 裴虞守住江山,那他们相见的日子也就近了,他原谅他的日子也就近了。 三年,裴虞比他想的要厉害很多,他手段雷霆,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掌握了朝中大权,北川安插的辅政使臣已名存实亡,天都的权利大部分都已经回到了裴虞手里。 裴子西能听到所有人对他的赞扬爱戴,如今海宴河清朝廷风正,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至此时,裴子西的脸上也终于多了那么一丝笑。 终于要等到了。 如今裴虞已经有能力将他召回,但是他好像真的被遗忘了,时间早已磨平了身上的少年风气,不是冲动不是习惯不是简单的依赖,他明白他想再见裴虞是出自内心的渴求。 但是他也不敢主动差人去长京问,就一直等着。 只要再稍微等一等。 先要等一道圣旨,裴虞应该会先给他一点暗示,一步一步来。 他要等一道恢复他爵位的圣旨,如果他原谅自己了,那第一步就应是将他添入玉牒恢复身份。 王爵封位于他不是地位的象征,而是他是裴虞至亲的证明,代表裴虞重新的承认了他。 他望眼欲穿地盼着。 执念牵挂使人瘦,使人病,他望眼欲穿等了近两年,也没有等到那一道圣旨,积郁成疾。 裴子西从八月开始卧床,床头朝北开着一扇窗,一直望着北方,但是山海难平,病不由人。 何况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这次的病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这么多年体弱心郁压出来的,加上这几年每到冬日他也大大小小发过些病症,不过一直未牵扯根源,如今一朝病发便如大厦倾颓,救不住。 一直深病到了十一月,入冬了,天越来越冷了,今年南方也开始下雪了。 那一扇窗也就不能再开了,但是裴子西终日卧床,也不曾移开目光,像要透过那一扇窗门,透过万水千山,一眼望到长京去。 “去年这个时候长京有人过来,今年应该也到了。”躺在病床的人终于从窗上移开了目光,用虚弱的声音说,“李伯,你去问问。” 长京确有官员冒着风雪在两日后到了邑安,人被请到了侯府来,裴子西没法起身,见到来人时眼睛亮了一亮,小心地问:“敢问大人,长京圣人最近可有重修玉牒之意?” 圣上至今未有子嗣,也未到十年一次篡修时间,裴子西忽然这样问,原由何在不言而喻。 见裴子西病入膏肓之形容,官员有些不忍,看了李管家一眼,还是如实说:“下官离开长京的时候,并未听闻圣上有此等欲意。” 裴子西许久没有说话,一直等到李管家以为他要休息了,刚想把官员请出去,裴子西才又开口:“那皇上可有召回我的意愿?” 这直白一问,是他对“等候”二字的最后的希望。 “亦未曾听闻。” 官员走了之后,李管家忍不住偷偷抹了眼泪,之后才回到床前担心地安慰:“侯爷宽心,圣上不会忘了您的,兴许这年一过,开春圣旨就到了。” “……扶我起来吧。”裴子西面容憔悴,努力撑起身子坐起来,“我……我给阿虞写一封信。” 管家没有劝,小心地扶着人去了案几旁坐下,但是裴子西提笔许久未落一字,犹豫许久才垂着眼轻轻说:“再等等吧,兴许明天……圣旨就到了。” 他没有给裴虞写信,最后在铺开的信纸上缓慢地落了一首诗。 明天圣旨未到,一直等到十一月末都没有到。 第21章 寒梅著花未? “今年南方的雪也下得大,听说北部还有好几处发了雪灾。”进了屋子,李管家一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说。 说完之后才觉失言,下意识往裴子西那边看去,果然他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话。 “社稷天灾,那阿虞身上的担子要重了,肯定要忙上许久。”语气里都是对裴虞的担心,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或许是太忙了吧。” 李管家一听却觉得心中一涩,知道裴子西是在说皇上没有圣旨召回他,许是太忙了。 可再忙,也不该忘了这等事。 熬到十二月的时候,裴子西整日身上都没什么温度,像冰块而不像从前裴虞说的独山玉。 或许时日无多自己是能感受得到的,他终于还是不能再等了,撑着病弱的身体给裴虞写了一封信。 他本想听话地等着他召他回去,可是现在等不了了,希望阿虞不要因为他不听话而生气。 十日后,病容惨淡的裴子西让管家开了窗,往北方看了一眼,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安心些。 “信送到长京了吗?” “下雪天路不好走,应该快了,皇上看到侯爷的信一定会传旨过来的。” 说完之后明显能看得出裴子西放心了不少,像是已经确信了不久就会有人来宣读召他回京的圣旨:“也是,是我心急了。” 时日无多的他,当然该急的。 心里一酸,在背过身之后李管家瞬间湿了眼角,怕被裴子西发现,他赶紧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如今裴子西已经病成了这样,圣旨是他最后的期盼,也盼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忍心告诉他信没有送出去。 大雪封路,信送不到长京。 病来多梦,尤梦从前多,裴子西时常也会想起从前的事情,甚至会想到几年前在长京陈末年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长靖王现在会理你吗?说不定信一到青州他都懒得拆,直接扔了看都不想看。 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回信,或许陈末年一语成谶? 五年前离开时那一句不必相见,其实是在说余生吧,可他没有听出来,还傻傻地等在邑安。 裴虞忘了邑安还有一个人在等,或许该说他不知道邑安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近几日裴子西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昏睡的时间也愈来愈长,万分担心的李管家时时刻刻守在床边,等大夫问完脉之后把人请到了外间询问病情,对方却只摇头。 几日前他们就已经只会摇头了。 管家心里难受,在外面站了一会,外面下着雪,他染了一身的寒气,等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才进屋去。 裴子西最开始也会问自己的情况,但在一月前病得深重之后就不问了,如今难得还醒着,见李管家进来后又问:“还有多少时间?” 还能等到吗? 好不容易压下情绪的李管家再次泪目,却没有告诉裴子西真话:“侯爷安心养病吧,等开春天暖了,没那么冷了,圣旨一定会道的。” 皇上一定不会忘了侯爷的,李管家也开始笃定这一点,只要信送到就好,只要这隆冬大雪赶紧过去就好。 裴子西还睁着眼睛醒着,但一直不说话,这几日他总是反复梦到当年裴虞离京时,看他的那个失望的眼神,是永远不原谅吗? 过了一会,李管家见他还是没有动静,一双眼里也没有神采,就担心地喊了一声,却听裴子西喃喃自语:“你说,阿虞他是不是不愿看我的信。” 管家又湿了眼睛,赶快拿袖子擦了擦,看裴子西这样等着,他心里就觉得难受,只暗暗乞求今年这雪能早些停,早些化了,那样,侯爷的信就能送到长京了。 * 长京的雪已经停了,这些日子冰销雪融,琉璃瓦檐上的冰凌滴滴答答的化着水,溶溶日华折出七彩的虹,廊下都是来来往往的宫人。 已经是冬末了,再有两月就是五年了,裴子西被贬到邑安就要五年了。 信送到皇宫来的时候,裴虞拆开看了,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看得认真——这是裴子西近五年来第一次给他写信。 信的内容与他所想相同,是来求他心软的,说他想回长京,说他很想念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犹如剖白心意,缠绵像是情诗,又叫人心疼。 眼底的冰,随之碎裂,底下迸出的是柔软的春水。 五年的冷落,五年的分离也让裴虞清楚地明白裴子西对他有多重要,他确定了自己的心,也同样日日夜夜念着他。 甚至每次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他,他只能强迫自己把精力都放在国事上,暂时把思念收起。 如今思念却是越积越深,裴子西的这封信就像是□□一样,让相思泛滥。 但是裴虞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少年,就算是心里再迫不及待,他也能不动声色地忍下去。 时间还不够。 他看了一眼信上落的时间,是一月之前的,想来是耽搁迟了所以现在才送来,不过算到今日也还差两月才行。 他将信收好,却不打算回。 他要等一个时间,等五年一到就去把人接回来。 五年是一个界限,只要期满了,就该把人接回来了,现在还有两个月。 当初把人送走,没有在朝廷安定之后立马接回来,是在罚他,也是在罚自己。 说对不起季蕴也好,可是不管是裴子西犯了多大的错,他始终不忍怪他到最后,他们都悲哀可怜的,但是他们都不能失去对方。 为什么是五年?他当年流放青州五年,饱尝离别苦,这次流放了他,他们都尝到对方尝过的苦。 同时他让自己和最想念的人分别,也算是为自己有愧季蕴赎罪,希望以后,季蕴能原谅他们。 子西当年是开春离开的,今年也该开春回来,在万物欣欣向荣时,在陌上花开时,他缓缓而归,像少年时一样回到皇宫,回到他身边。 这五年看似铁石心肠的不闻不问不去关注,对他也是一种煎熬,好在他们都不曾忘记对方,好在从前恩怨将了结,五年就要结束了。 赵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近身大太监,忐忑地进了御书房,发现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眼神都不似寻常那般冷肃,好像也随着今年的雪化开了。 于是心里头稍微放下了些,龙颜正悦恰是说话的时候,他躬着身子进去,走到皇上面前,说:“启禀皇上,邑安传来消息,益阳侯在半月前薨了。” 许久也没有听到皇上出声,赵公公的心又是七上八下起来,又不敢抬头去看圣颜,只是跟了皇上这么久,他还是能感受到的皇上似乎没了之前那份愉悦。 果然,皇上还是在乎益阳侯的。 裴虞脸上的笑在那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半晌才像是不确定一样问:“你说什么?” 他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赵公公还是第一次见叱咤风云的九五之尊如此失态,也有些愣:“回皇上,益阳侯薨逝了。” 裴虞身体晃了晃,扶着桌角才站稳,费了全部的力气才问出口:“怎么回事,怎么……” “说是病逝的。”赵公公想去扶,又怕自己多余,犹豫着收回了手。 “怎么可能……”这一切猝不及防得就像当年父皇驾崩子西继位一样,让他觉得天地崩塌瞬间失去了所有,他不敢去相信。 刚才还看过那人的亲笔信,现在还放在案上,信里字字句句还在心里萦绕着暖意,怎么可能忽然就……明明他还在等他接他回来的啊。 * 等到裴虞赶到邑安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他到了侯府,里面一片萧瑟,十分朴素的房屋没有精致的亭台,灰蒙蒙的,下人也没有几个,稀稀落落地在收拾东西,像是准备离开。 益阳侯已经过世近一月,府内却还挂着白绸未撤,随着料峭的春风一吹,越加有几分凄凉,像在等谁。 等谁? 裴虞艰难地踏入。 这是裴子西远离长京后,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要怯。 等院子里的下人注意到了裴虞,都纷纷诚惶诚恐的过来跪了一片,李管家是人群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他开口:“皇上可是来吊唁侯爷的?” 裴虞却看着这萧条简素的院子心里发酸,喉咙似乎被堵住了一样,好一会才开口:“我来晚了。” 李管家最是知道裴子西是如何期盼能见一面圣颜的,如今见皇上此般神色,听了他这一句心里就跟着一阵难受,再忍不住伤感决堤,痛道:“侯爷等皇上许久了。” “他一直在等我?”他知道,可是又不具体知道,所以还是问了,其实有像是在自言自语,失了风仪眼神茫然。 “侯爷怕皇上不高兴,病重了也一直没敢写信去长京,只是后来时日无多时才敢提笔,那封绝笔信却是因大雪封路始终没能及时送到。” “侯爷不知道这事,日日等着,到最后一刻都还念着,却……”和裴子西相伴的这几年,李管家早已将人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一直心疼他守在邑安这几年。 他也一直盼着圣旨盼着皇上能来,如今真等到了,说来从前却甚是哀痛,忍不住掩面落泪,半晌终究颤道:“皇上终于来了。” 裴虞随着李管家进了屋,这几日李管家也跟着消瘦了不少,但裴虞同他站在一起,也同样憔悴,两个怀念逝者的人相对难免越加互相生痛,越加哀伤。 “自来邑安那天,侯爷就日日念着回京,这五年里他对长京的执念不曾消减半分,每次病了都念着皇上的名字。邑安处南, 冬日湿冷,侯爷体弱又有旧疾,冬天冷了时常会腿疼,有时候痛入骨髓整个人说话都没力气,又不得法子缓解,老奴看着都觉得心里头难受,侯爷在邑安这地方就是受苦,他本是不适合这边的。” 这里的偏僻阴冷他不喜欢,也不适应,他爱长京城的春花秋月,爱长京城的繁华紫陌,爱长京城的千宫万殿。 爱它的娇秀精致,爱它的壮阔巍峨,这些是他在信里写到的,裴虞还知道,他也爱长京皇宫里的那个人,一直在等他来接他。 可斯人已逝。 这是裴子西的房间,里面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少了人气,一看就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不在了。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有的已经随葬了,李管家过去从书册整齐的桌案上拿出一页信纸:“这是侯爷病里见了长京过来的官员后,第一次想给皇上写信却不成时写下的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千山万水相隔,山海不可平,他不知长京事,如今是想问寒梅著花,还是因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而失落,于是只能落寞问一句,寒梅著花未? 梅花已经凋落了。 裴虞已泣不成声。 第22章 黄肠题凑 其余人都退了出去,裴虞一个人稍微在屋里坐了一会,挺拔瘦削的身体走肉一般,还撑着一身悲痛。 “我想去看看他。” “墓地就在郊外,不远,侯爷一直等着呢,这是他唯一的遗愿,今日总算是能偿了。”李管家赶紧在前面带路,似乎怕那已经不在的人再多等,生前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陵墓确实不远,今日天气不错,倒是适合扫墓的日子,不过一行人气氛沉重,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直到了墓前,其他人都靠后,只有裴虞一人到了冰冷是碑前。 碑文上都是公式化的叙述,只说到他是这一方的侯,并没有提及他皇室的身份,毕竟五年前他已经被他从玉牒除名。 他病逝在二十八这年,最早在皇家生长十八年,十八载相伴,十八载都是皇室中人,埋骨之后却得不到那一点虚名。 这一方墓碑没有丝毫僭越,即便是再想要承认,他还是那么听话,听话到让人心疼,裴虞抚着墓碑更是悲恸万分。 是的,睡在墓下的人是他的至亲,连着他的血骨,裴虞跪在墓前,从身上拿出一块包得十分仔细的锦帕,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掊土。 是长京的土,故乡的土。 他在信里说想念故土,现在他带来了,他也想他,所以他来了。 那一掊故地的土撒在墓前,如那离开了五年的人终究回归故里,不用等了,你已经回来了。 “子西,跟我回去吧。” “我来带你回家了,我们一起回家,回到皇宫,回到从前。” * 裴虞打算亲自扶棺回长京入皇陵,这也是裴子西所愿,如今他终于等到回京的机会了,所以李管家心酸中有些欣慰,也不辞辛劳地帮着张罗开墓移棺的事。 墓打开之后要第二天才能进去,等了一夜之后裴虞亲自第一个进去,旁人劝不住只能跟着一起进去。 墓室是寻常侯爵规制,亦没有僭越,裴虞一面注意着里面的布置,一面往里走,如今任何有关裴子西的事或物,他总能格外在意。 到耳室的时候裴虞停顿了脚步。 耳室里放着陪葬品,虽然裴子西身居王侯,但是随之入葬的东西却不多,一眼就能看遍。 十分简单的金银器,只有角落里那几个箱子隐没着,极不引人注意却又不容忽视,有几分突兀。 裴虞过去开了其中一口箱子,里面装着足金的金饼,甫一打开就觉得晃人眼。 李管家举着油灯走近了,苍老的眼哀伤地看着这些金饼:“这些都是侯爷当年为回京告慰先祖私下命人造的金饼,到底是没用上,便葬在了这里。” 裴虞心里又是一痛,眼瞳微微一颤,声音却很稳:“这些也带走,朕替子西跟先祖说,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等到椁室里头的时候,道稍窄,裴虞放缓了脚步,棺椁就在前方正中摆放着,规规矩矩很听话,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子西,我来了。”走到棺前,手扶在棺椁上,好像能看到里面睡着的人,裴虞轻轻同他说,“跟我走吧。” 等到准备离开墓室的时候,还未出椁室,裴虞忽然又发现了这里的不寻常之处。 视线扫了一圈,他从李管家手里拿过了油灯,又亲自去查看了一番确定确有古怪。 这间室与寻常规制一样,但是最不同的一点就是这椁室的四周都有留出一条不宽的道,但又不像他最初猜测那样是供人行走的,因为太窄。 “皇上,怎么了?”李管家过去问。 “这墓……”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裴虞恍惚地出神喃喃,“为何这样建?” “这……”管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也四处打量着到底有什么不寻常的。 孰料下一刻裴虞手里的油灯直接翻倒在地,那声音在墓室里格外明显还有回音,惊得人心口一跳,李管家赶紧把东西捡了起来。 同时身后裴虞带进来的两个侍卫也赶紧围了过来,满脸凝重,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但裴虞只是僵硬地站着,三人喊了好一阵都没反应,这里又是墓地总觉得阴森得很,正着急着,裴虞忽然又低低自语道:“子西这是……在等我。” 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黄肠题凑。”裴虞指着四面的窄道,又心痛又后悔,半晌道,“他在等黄肠题凑……等朕给他赐下黄肠题凑。” “题凑”是天都的一种葬式,而“黄肠题凑”以柏木为材摆在椁室四周,一般是帝王使用,除此只有帝王妻妾和特许的人才能用此种仪制,他曾给季蕴赐下这种葬仪。 他是他最亲近的人,若重添玉牒,那他也应该有这样的待遇,裴子西一直死认这点,所以一直觉得裴虞也会给他赐下这些,这才在椁室里留了摆放“黄肠”的地方,这样等着,他死时都未安心。 从生等到死,生等圣旨,死等礼制。 他一直在等。 这一刻,这样的“等”让裴虞悲痛欲绝,到邑安来这一遭他好像把裴子西这五年所有煎熬与心痛,都一点点尝遍了,他不敢说谁更痛苦,此刻他痛彻心扉浑不欲生,但他依旧感受不到裴子西当时有多痛。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懂了一层,那一层是裴虞哀痛的万一。 裴虞缓缓地看着这空白的四条窄道,心想或许不止于此。 还有更痛的。 黄肠题凑对裴子西来说有更深更多的意义。 比如他一直在等裴虞恢复他的爵位,再将他的名字重新添到玉牒——黄肠题凑如此一般,代表着裴虞对他身份的承认,承认他是他的至亲之人。 那么,既然子西这么在意他的认同的态度,连死后都在等,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有异心吧?裴虞现在有一万个理由去相信这一点。 那他……真的知道自己是前朝皇子吗?裴虞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当年的猜测…… 但是他竟不敢去深想,不敢直视事实,事实就是他当年甚至都没有勇气亲口问他一句,你真的恨我吗?恨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后嗣? 这才是,最痛的。 * ——后记。 裴子西的棺椁移葬入皇陵之后的很多年,裴虞还是经常想起当年邑安的事。 他再也没有为谁赐下过黄肠题凑,裴子西是最后一人。 深秋的时候他病了一场,醒来想起一首诗。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到底没有梦到裴子西,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每每醒来惆怅心涩,他是不是还在怪自己? 很多时候夙愿完成在行将就木前,上天是宽容的,会让往生之人了无牵挂入轮回。 等裴虞这次好不容易在昏沉的深病里梦到了自己想见的人,醒来眼角湿润,心里却还是不得安生。 他梦里的裴子西还是最漂亮的少年时,他却早已两鬓星星,不过即便是梦到了,裴子西却不肯同他说话,任他怎么认错悔过也不肯回一句。 或许是真的,他还在怨自己。 这件事在裴虞心里萦绕了许久,病也没见好转,太医每每便说是心病,劝他宽心。 宽心。 午后醒来懒怠,心里始终空落落的,他也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目也浊了。 病了之后整个人都在梦里混沌着,此事思来想去不得解,如今又正思量着那个梦,有侍药的小太监就恰巧进来了。 “朕问你,你说若是难得梦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他却始终不言不语不理人,是代表着什么?” 小太监年纪轻得很,是新来的,不过实在是个伶俐的,他也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何人,只赶紧讨巧地说:“皇上梦他,自然是想他紧了。” 一句话让裴虞愣住,他困扰了这么多天,原来只是这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来个追妻火葬场然后he的,但是觉得有点多余,这个结局就很好了。 下一本应该是《暴君的掌上明珠[万人迷]》(戳专栏),暴戾昏君攻×敌国美人小殿下受,一个小可怜美人迷得君王不早朝的故事,文案暂时没想好。 *注:酬乐天频梦微之 唐 ·?元稹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第23章 前尘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写,我就是水字数的别管我,这几章很多余你们可以当没看到就好,别看,浪费时间。 兵荒马乱在裴虞眼中是很突然的事,琉璃般干净的眼里那些不相干的杀伐血腥似乎都很木然,一幕幕就像走马灯一样,瞬间清晰,很快又转瞬成为残影。 裴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忽然某一天就到了皇宫,成了皇孙,被坐在龙椅上的祖父抱着,以睥睨的姿态看着脚下的群臣。 皇宫很华丽巍峨,比所有人向往形容的都还要漂亮,陌生,却又尊贵,空荡又荒芜。 他懵懂在这浮光飞影里,看到成百上千的宫婢来来往往,都低着头,但凡见了他都要行礼。 身边围绕的下人很多,每个人都反复告诉他,他有多尊贵,他们都敬他畏他。 裴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很孤单,自从到了皇宫,他身边忽然变得很荒凉。 他早慧,素来得父亲祖父的喜爱,又是唯一的皇孙,地位自然不同寻常。 但他也天生便有些冷,更幼时也不爱笑,很少能在意什么东西,也很少提什么要求说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身份又是那种不容任何人忽视轻待的,很多人都试图了解他的喜好引起他的兴趣,但是他从未因他们的作为侧目分毫,他和这皇宫很完美的融入,同等的精致疏冷。 一直到三年后,某一个雨夜——大概是深秋。 秋冬似乎才是最契合皇宫的冰冷的,这场雨带着蓄谋已久的寒意,又有些匆忙,裴虞本打算去外面走走,晚膳后看了这样的雨也不免忽然生出怅郁出神。 他站在檐下,小小的身影,看着通透的雨滴像是纯净的琉璃从瓦上滴落,一颗一颗,溅开水珠,倒映暮色天光。 天光晃动,被人一步一步踏碎,他看到父王撑着伞,怀里抱着小小的一个人过来。 “阿虞,这是子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放下伞,他倾身让裴虞看到了他怀里那个还在熟睡的孩子。 那一年裴虞六岁,裴子西四岁,他们初见,见了他,裴虞就想,他真好看,比皇宫里任何的事或物都要好看,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子西的脸,柔柔软软的一团,像轻云。 父王笑着,对他说:“这是咱们家最娇贵的花,以后阿虞要好好待子西。” 娇贵的东西素来易折,裴虞皱眉,不敢再去碰父王怀里那个漂亮的人,问:“那他会死吗?” 父王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死”这个字让他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些许暗色,而后轻柔而笃定地告诉他:“不会的,子西不会死的,他这么漂亮谁舍得让他受苦……阿虞,以后要好好护着子西,要他好好活着……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裴虞一直看着安然的子西,听着父王的话,轻轻告诉自己:“要好好保护子西。” 他想多看看子西,想让他多留一会,最好能留到他醒过来,但是父王说要带子西去见祖父,裴虞只能念念着下一次再见。 子西是天家的掌上明珠。 他有不谙世事的纯粹,有尊贵的身份,有最好的教养,也有天生高人一等的美貌。 他太好了,但是就像之前父王说的那样,他是天家最娇贵的花,需要好好养护,这么多年小心金贵地养着,才有了如今这金玉般的人,越是娇贵,越是惹人怜。 他越来越漂亮,多少人见一眼就心生疼惜,裴虞却经常想起血腥的一幕来。 也是那一年——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皇宫像是刚经历了洗劫一样慌乱,他被人带着去见父亲,半途却见一处楼阁下骚乱,待近了,就在一阵惊呼声中见一女子跃下楼来,当场便香消玉殒。 后来才知道那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连熙夫人,是名动六国的美人。 难怪死也那么美。 她确实很美,即便是朱颜染血也未损仪容,裴虞始终记得那一幕,抬头时华丽的衣裙飞扬,下一刻身着宫装的美人就毫无生息的躺在眼前。 那场景又美又诡异,印刻在裴虞心底,后面他曾很多次想起,尤其梦中多次再见,直到见到了裴子西。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见过连熙夫人死在眼前,脆弱的花瞬间凋零,所以他怕裴子西也如同她一样的死去。 好在所有人都宠着天家最好的小殿下,他也一直安稳,只越发灵秀。 直到他发现陈末年总是格外注意裴子西。 裴子西被陈末年考了《诗三百》,那种诗似乎都是公认上不得台面,或许很多人知道,但是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会如陈末年那样用来校考学生。 偏偏陈末年还选了那样一句,当时裴虞心中便有异,等离了上书房之后便特意叮嘱了裴子西,让他以后不要再来这边找他。 “今日小殿下不来么?”第二日,陈末年便问了。 “子西在寝殿读书,不过来了。” “那小殿下日后是不是也不会来了?” 裴虞未答,陈末年也没有再问,只将两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案上,说道:“真是臣昨日回去给小殿下挑的两本书,劳烦殿下给小殿下送过去吧,他兴许会喜欢。” 后面裴虞看了两本书,确实选得不错,是一些趣闻杂谈,但里头也不乏深理,有些难解之处和引经据典的地方,都有细细地做了标注解释,原不是书中墨迹,是陈末年写的。 他说这书是昨日才找出来的,可裴虞翻完两本,发现每一处需注解的地方都未遗漏,眸色不禁有些沉。 陈末年或许是昨晚挑灯写下这些的,这对他虽然不是什么难事,却也有些耗时,但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 裴虞没有把书给裴子西,后面他仔细翻看了那两本书,发现里头竟然有好几则隐晦的讲龙阳之事的,他便越加觉得陈末年心思不纯。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陈末年对裴子西是最不寻常的。 以往他们这些凤子龙孙的生辰,不少朝臣家中都会送礼相贺,陈末年也不例外,但是他给别人的东西总有一种随意之感,贵重是贵重,但是却显得千篇一律的敷衍。 但他每年给裴子西的却都是别出心裁的好物件,虽然也只是寻常这样一送,姿态很轻,但是分量却很重。 裴虞知道陈末年的城府和权势,所以越发觉得诡异,他为何单单对子西如此?似乎这些都是很不经意的事情,又似乎是刻意要人知道,他待裴子西是不同的。 但裴子西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好像天生就是要这样纯质干净的,裴虞也什么都没说,他在子西面前永远是温柔的。 一直到几月后,快要新年的时候,裴子西跟着宫女剪了窗花,温暖的宫殿里,一群少艾青葱的少女笑靥如花,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的教他,把他围在中间,像是群芳拥簇着最美的花。 “天快黑了,殿下今日还来么?” “殿下在御书房皇上那边忙着听政呢,晚膳都没有来同咱们小殿下用,估计得明儿才能过来了。” “都说好今日要来的,那明儿个可得让殿下好好哄哄才成的……” 裴子西听着她们说笑,也剪好了手里头的一张窗花,看了看觉得满意,心情很好,索性便说:“阿虞今天忙得很,索性我去找他便是。” “诶殿下,外头下雪呢,可去不得。” 一听裴子西的话,其他人瞬间都没再闲聊打趣了,都关心地看着他,好几个人劝他不要出去。 裴子西虽然是忽然来了兴致,但是却是真想去见见裴虞,于是斜了些窗往外瞧了一眼,对众芳笑道:“雪早停了,我现在就过去,不然待会晚了该要看不清路的。” 他一笑就让人觉得花明雪艳,但却也是真的没人敢让他出去,又是好一番劝说,却没有把人劝动,最后也只能一边与他讲些利害一边替他披了厚实御寒的斗篷。 “这么晚了,殿下这是要去哪?” 前头一人走来,深色衣裳,挺拔瘦峭,近了些裴子西才看清是陈末年。 “丞相?”想到陈末年这么晚了才要离宫,裴子西猜测他应该也是刚从御书房出来,于是问,“丞相可有见到阿虞?” 陈末年并未回他,而是说:“子西殿下还没回答臣的问题呢,殿下这是要去哪?” “我去找阿虞。” “臣走的时候殿下还在御书房。”他忽然问,“臣之前给子西殿下挑的书,殿下看得如何了?” “书已经…看完了。”似乎以为他又要校考自己,裴子西难免有些紧张,裴虞之前给他书的时候说是丞相要他看的,当时他还有些惴惴,怕是什么疑难的书,更怕以后碰到人了要被考,最后看了才知晓只是普通诗本罢了,难倒是不难,但是他就是怕陈末年考他。 不过陈末年这回没有考他,他注意到裴子西手里的东西:“殿下拿的是什么?” 裴子西松了一口气,便将手中的东西捧起来:“方才在殿内同婢子们一道剪的窗花。” “殿下剪的?很漂亮。” 没想到陈末年会夸自己,裴子西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剪得不算太好。 “本以为只有女子才擅此工,没想到殿下也这般手巧。”陈末年又说。 “将近年关,丞相府上也有人剪了窗花贴么?”裴子西被他说得越加不好意思,掌心托着红纸剪出的梅花,低头看着上面的花。 “臣府上的下人比不得殿下身边的伶俐,哪里会这等精细活,家中也没有女眷会张罗这些。”丞相府素来不兴这些东西的,一年到头都是同一番样子,过年不结红,过节也没个热闹气氛,始终都是死水。 他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节日,更不曾好好的过过节,如今看到裴子西手中的剪纸,他忽然道:“殿下剪得很好,可以送给臣吗?” 这其实是要拿去给裴虞看的,但是陈末年说了这话,裴子西也不好拒绝——陈末年很有一种能力,不管是温和有礼还是声色具厉,他提出要求时很少有人能说出推托的话。 何况之前他还送了自己两本书,一张剪纸而已,这都不答应实在是显得小气。 “丞相不嫌弃的话,便给丞相了,回去让人贴在窗上就好,过年时看着热闹。” 陈末年把东西接在手心看了一会,巴掌大的剪纸轻得没有任何分量,这才说:“耽误了殿下,臣先告退了,殿下手很凉,也别在外头久留。” 两人分别后裴子西继续往御书房去,没走多久后头却追上来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手炉,气喘吁吁道:“丞相让奴才给殿下送东西来的。” 抱着那个暖乎乎的手炉,那瞬间裴子西觉得丞相虽然有时候有些怪,但其实也不错。 第24章 祈福节 又四年,裴子西也十五了,眉眼长开,是脱了稚的嫩花,刚刚绽放,开到最好的年纪。 如今整个皇宫都知道,子西殿下是宫里头最标志秀美的人,亭亭纤纤,弱不禁风,却是个金玉美人。 若皇宫是华丽的蚌,他便是深藏的明珠。 十月还未完全入冬,冷倒是有些冷,但也还没到裴子西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 十月中有祈福节,是天都盛事,家家户户奔走寺庙道观祈福,已是千百年来的习俗。 今年裴虞答应带他出宫去逛夜市,要去民间体验长京祈福节的热闹繁荣。 道上人群熙攘十分拥挤,不免让人想到清明图。 裴子西是头一遭体会如此繁华热闹的街景,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高兴,一双眼睛亮着,一颗心早扑到了街头巷尾各处。 见他这么高兴,裴虞便耐心地陪着,后悄然拉住了他的手,防止被人群挤散。 裴子西浑然不觉,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简直要迷花了眼,更不断的发出惊奇的感叹,像是出笼的金雀——即便是雀,那也是最漂亮的那一只,明明人潮拥挤,但是还是有不少人侧目注意到这个格外漂亮的少年。 但是他们最后还是走失了。 头一回出宫的裴子西既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人,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旦散了,就如雨滴人海一样如何也寻不到的。 周围都是陌生的人来来往往,裴子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喊着“阿虞”,一边顺着人流走,最后却被人群挤到了灯火阑珊的角落处,只能怔怔地望着人海,试图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找出裴虞的影子。 但是他站了许久,周围依旧热闹,却与他无关,他没有找到裴虞。 正着急低落时,人潮里忽有一人唤他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却不是裴虞。 纵使在拥挤纷乱的人潮,陈末年也依旧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八风不动,不像是裴子西那般随波逐流,他信步而来,在夜色里也能看清他一身自若风气。 “子西殿下怎么人在此?”陈末年视线略略扫了一圈,确实没有瞧见其他人,于是心中已有几分了然,“是同殿下走散了?” 裴子西赶紧点头,正是无助又无措的时候,难得见到认识的人,他自是大喜过望,也管不得其他了,如释重负一样赶紧过去了些:“丞相,我与阿虞走散了。” “那要可要臣送殿下回去?” 裴子西难得出宫一次,才看了两眼却什么也没尽兴,哪里肯回去,但是现在面前的人是陈末年,就像学生怕老师一样,他现在方觉得有些心虚,更不敢同陈末年说不想走,一时间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殿下是金玉般的人,今夜外头这样乱,实在是不应出来,如今这样走散了,要是没有遇到臣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这就是裴子西最怕陈末年说的,一般说了这样的话,下一句肯定就是要把他送回皇宫。 “是……是我和阿虞约定在明德寺相见的,我去找他……”他想说他不是走散,但是余光看到街道上那么多人,顿时又泄了气,只能用很低的声音最后挣扎,“丞相能带我过去么?” 其实他没想过陈末年会答应,开口说这句话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带回去而已,但是陈末年轻轻把“明德寺”三个字念了一遍后,却说:“臣也是许久未看过这等繁华夜景了,便与殿下同行吧。” 裴子西还有些愣,陈末年又开口了:“明德寺在前头那条街,臣带殿下过去。”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带裴子西走之前还细心地吩咐他们去找人,若是找到了就在明德寺见面。 “走吧。” 明灯彩笺挂满街头巷尾,杂耍吆喝不绝眼耳,最开始在陈末年身边的拘束也很快消散,裴子西的全部心思又被街上的热闹所吸引。 前面有一群人围着在看技艺人耍戏法,连连惊叹抚掌,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裴子西也忍不住驻足过去围观。 但这才刚站稳,面前就是火光一闪,当时就吓得他心中一跳,却是来不及避开,还是被身边的陈末年抓着腕子拉了一把才回神。 他撞到了陈末年怀里,惊魂甫定,四周没人注意到这边,他轻轻对陈末年说了“多谢丞相”,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看了一会之后两人离开,陈末年一边走一边同裴子西讲:“方才那是越州的烟花戏法,以烟花作虚化之像,能形万物,但都非真实。” 裴子西第一次见烟花戏法,也是第一次听烟花戏法,新奇得很,又问了一番问题。 后头一路上见了不少杂耍,陈末年博闻广见,看见什么都能说出几分道理来,裴子西渐渐就有些佩服:“丞相懂得可真多。” 他们并肩而行,已经过了一条街,这边也没有那么拥挤吵闹了,两人聊天说话不用刻意提高声音都能听清。 “臣少时游学去过些地方,见了不少人事,当时年纪轻,便喜欢探奇闻轶事,对各地风土和民间杂事都有些了解。”他说得很不以为意,裴子西却在想,丞相更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好像永远很沉稳,是因为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了? 他忍不住抬头侧眸去看,方瞥见晦暗光影了那一片侧颜,陈末年忽然驻足。 “到了。” 于是裴子西也跟着猛然停下脚步,顺着陈末年的目光抬头,看到“明德寺”三个字,门口,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不少。 “进去吧。”陈末年伸出一只手来,裴子西看了一会,又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是互相挽着手的,那样未免太过亲密,他迟疑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陈末年像长辈牵着孩子一样,带着裴子西进去,一入了寺门,里面另成一番景象。 曲廊回环,广庭里人潮密密,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倒似参加什么盛会一样,裴子西看得有些痴,好一会才跟着陈末年往里走。 中庭竟有一株盘虬粗壮的老树,树占了庭院大半,四周挂着灯笼,映得那老树越发有种画中古朴来。 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手持红签牌,将所愿写上挂于树枝,便是祈愿,冬日的古树依旧是枝繁叶茂,上头却已经结了不少红签,看着倒似生出的花叶一般。 裴子西又是一番感叹,皇宫里断然没有这般景象的,皇宫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这等场景裴子西在书中都未曾见闻。 “丞相游学,一定去过很多地吧。”观眼前景象他大为惊奇,陈末年却仪容淡然,裴子西不免想到之前陈末年所言,又忍不住问出了声。 言语里隐隐有些艳羡。 两人走到树下,陈末年面前树枝上垂下一块签牌,他用手指拨开,听出来了裴子西话里的藏着的未尽之言,微微挑眉:“殿下也想出去游学?” 裴子西自然知道这是不能的,也没说话,就听陈末年继续道:“您是天家最金贵的小殿下,陛下哪舍得让您出去受苦,世道不古,现在殿下更适合待在皇宫里,千娇万宠,才是最好。” “现在不能……那以后总不会也不行吧。”裴子西被他说得有些闷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的。” “臣等子西殿下长大。”陈末年被他逗笑了。 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他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 “子西。”此时,裴虞的声音忽然响起。 裴子西转眸,看到来人立马笑开:“阿虞。” 站在几步外的裴虞看着那并肩站在郁郁古树下的两人,陈末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脸上没有了之前那一丝烟火笑意,裴虞的视线一扫而过,定定落在裴子西的身上,最后也对陈末年道了谢。 “既然殿下来了,那臣就该走了。”陈末年并未多留。 等到陈末年离开,还剩两人站在树下,裴虞比裴子西高不少,他垂首看着裴子西:“我们也去祈愿吧。” 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所有人都忙着把签牌挂在显眼处,没有人注意到站着的他们,裴子西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老树,忽然笑问:“阿虞想许什么愿?” “许什么愿不重要,只要把签牌挂上就好。”而后他过去领了两块签牌,递了一块给裴子西,“就算是不题字,也可以,许在心里就好。” 除了名字,他们都没有写,就捧着签牌默默在心里许了愿,然后各自寻了位置把签牌挂好。 从寺里出来之后,两人去了戏楼听了戏,裴子西抱着裴虞说,我很幸运生在皇家,我很开心。因为戏里都说在皇家是没有快乐的,可他有。 初雪来的那天,裴子西出去折梅受了风寒,犯了咳疾,裴虞便与他生了气,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那般可怜委屈的模样,夜里去他榻上,犹如幼时替他暖身一样抱着他。 裴子西的病十多日才堪堪好些,这些日子裴虞有空便一直陪在他的寝殿,一次从御书房出来遇到了陈末年,他还问起了裴子西的病情。 原来裴子西的病竟然已经惊动了他,连他都来亲自过问了。 后面寻了个时间,裴虞又出了一次宫,再次到了明德寺,这次寺庙的古树下没有如那日一般人来往不绝。 但也不是完全没人,仍旧有几对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挂签,最后再相视一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年少心动。 他骗了子西,这不是什么祈福树,这是祈求姻缘的结缘树。 第25章 陈末年 满树的红签红绸,像是缠绕着红线,绕着一双一双有情人,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 裴虞那日留意过子西挂签牌之处,这次本想寻着找的,但是这株结缘树太过繁茂,求缘的痴男怨女千千万万,每日都有新人来,那夜那两块签牌淹在其中已是难寻。 裴虞一块一块翻看,一块一块寻找,从密密的签牌里经手千百人的姻缘,碰到别人的红线,却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 签牌碰撞时哗啦作响,一直响到日暮,裴虞终于在万千签牌里找到了那一块,上面有子西的名字。 但是他依旧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最后略略一思忖,犹豫了片刻还是另取了一块,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背后写下“平安百岁,朝夕与共”八个字给裴子西,最后才把两块签牌紧紧系在一起。 做完这些,裴虞没心思多留,他要赶紧回宫去守着子西,但是还未到寺门,却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竟然是陈末年,他也来了这里。 他也去了结缘树。 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而后漫无目的的扫视上面挂着的写着各种各样缠绵悱恻句词的签牌,像是置身凡尘外高高在上俯视凡夫俗子一样,视线淡淡扫过,但许久之后他也挂了一块签牌。 裴虞去看了,上面写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翻过一面,反面是,斯人长绝,岁岁无忧。 逝者如斯,斯人岁岁无忧。裴虞忽觉手中的签牌,诡谲得又阴又凉,他在想谁?是不是…… 一直跟到陈末年从明德寺离开,裴虞去了他之前进过的佛殿,这不是明德寺正殿,里面只摆着一尊佛像,不像是专供外头香客参拜的。 里面素静,隐隐约约有盘香之气,里面垂着两重佛幡,裴虞没有犹豫直接掀了过去,就见里面另有一佛龛,上头摆着一座长生牌。 写的是裴子西的名字。 陈末年在这里给裴子西立了长生牌,前面的炉子里插着的三炷香还没燃到一半,是他刚才进来上的,他来给裴子西祈福。 裴虞有些看不懂——或许不是真的不懂,隐约有些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逐字看下长生牌上刻写的字,又发现这字有些熟悉,同那日那两本书上相同——这是陈末年亲手给裴子西写的长生牌。 最后头一行小字写着立牌的时日,这长生牌才立没多久,是那天陈末年向他问裴子西病情的时日。 原来是那天。 站了许久,裴虞终究没有再耽搁回了皇宫,一路上心头沉沉,到了皇宫之后立马收起,变回从前的温雅,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换下这一身沾了盘香气的衣裳,这才去见裴子西。 * 三九隆冬,再一月就又要过一年了,等过了年裴子西就要十六了。 按照天都律法,那个时候他就该取字然后离开长京去封地了,可是他现在还不想去。 他知道朝堂上已经有大臣提起这件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就算是在皇宫里再多人宠他,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的。 为此他整日郁郁,裴虞关心他,他便紧紧地抱着他,同他说他还不想走。 他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离开长京。 * “子西殿下不开心么?” 原本赶了宫人想自己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难过的裴子西,终究是没能独处成。 本来以为一个人待一会能好受些,但是独自在这坐了一会心中却越发闷得难受,一想到离开就十分不舍,如今被人打断,抬起头看清来人,满腹的委屈都凝在眼底,化作湿润的水光。 陈末年就在他身边坐下,从身上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显得很耐心:“殿下怎么了,可以和臣说说。” 接了帕子揪在手里,裴子西自己憋了许久,正是心里难受的时候,现在陈末年这样温和地问,他便把他当做长辈那样,将心中话尽数倾吐。 陈末年听了他断断续续的倾诉,知道了他是不想去邑安,两人虽然并坐着,但是始终隔着些许距离,陈末年等他说完了,才说:“殿下还记得祈福节那日吗?” 虽不解他何故此问,但裴子西还是点点头,便听陈末年说:“那时殿下还同臣说想要出去游学,见见外面的风光,现在去邑安勉强能算是殊途同归,子西殿下怎么反而不愿去了。” 愣了一下,裴子西揪着手里的帕子,在陈末年的注视下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我说的是长大之后……可我现在还没长大。” 以为会被笑话一番,裴子西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早知道便不同丞相说这些了,他不会懂这些,只会觉得他矫情不听话,定然也和朝中那些人站一派要劝他去邑安。 “殿下在臣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但是他却这样说。 裴子西抬眼,正对上陈末年的眼,他接着说:“在皇上眼中也是如此,他怎么舍得让还未长大的殿下孤身他乡,他不是最疼子西殿下么。” 他安慰了裴子西,告诉他他会继续留在皇宫的,最后说:“以后子西殿下要开心些。” 明明丞相还是那样沉稳平静,但裴子西听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暖。 等到分别时,陈末年忽然叫住了转身的裴子西,没头没脑地问:“殿下想不想一直留在皇宫?” 没让裴子西回答,他已经走了。 后来裴子西真的就没有在这一年去封地,他只当如丞相所言,皇上舍不得他过去受苦所以要他继续留下。 但是裴虞知道,是在陈丞相一呼百应的朝堂上,他的一句“殿□□弱,此事可缓”,才让裴子西最后多在皇宫多留了两年。 裴子西虽然没有去封地,但是按照天都皇室之礼,十六岁生辰这天他就该取字的。 陈丞相是有大智的人,也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所以皇上让他给裴子西拟了字。 “‘久延’二字,乃臣所愿,也算臣给殿下的生辰贺词,愿殿下寿岁久延。” 他给他取字久延。 也是裴子西十六岁那年秋猎,素以“善文不会武”为由从来不参与狩猎的陈丞相,第一次参加了围猎,那也是裴子西头一次参加秋猎。 那段时间裴虞变得沉默了很多,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例如裴子西和陈末年。 ————[陈末年]———— 离开皇宫的第六年冬天,将近年关。 北方的冬总是大雪不尽,今年也是,陈末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京城的消息了,外头哪里又是天灾人祸他也不再在意,他隐于闹市,做了这里的寻常人家。 寻常到春节前来自己剪窗花。 那年贴过一张热闹明艳的窗花,往后这些年,过年不是过年,贴窗花才是。 他剪了梅花,巴掌大,比裴子西当年剪得好很多,托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好像在审度这是不是自己剪得最好的一张。 地上已经废了一地红梅,陈末年才放下剪刀,起身拂开帘子去了里面的屋子,他先把窗花贴好,这才转身去看屋里供着的那一座牌。 长生牌还在,还是那般笔迹,不过人已经不在了,下面小字写的日子是他病逝那天。 陈末年取了三炷香,像当年在明德寺里一样——甚至身形背影都没有变,瘦而稳,隐在晦暗光影里,对着长生牌拜了拜。 “子西殿下,下一世,也要岁岁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陈末年最开始是默默弯着的,年轻时因连熙夫人被掰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