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一枝》作者:绿山 文案: 17岁,宋野枝也想成为易青巍手下的一架钢琴。 他一按,他就响。 他不按,他就守望。 - 24岁,易青巍来逼问他还肯不肯。 他笑着摇摇头,说算了。 - 29岁正满,宋野枝毁诺,追随易青巍一同去了。 海风腥咸,他嘱咐,在下一程候着我。 万事会轮回,你我终有重逢。 ———————————————— 伪叔侄,年上,主受视角。 开章即写明结局,悲喜自定哦。 第1章 退路 今年日子巧,七夕和立秋撞到同一天。 离立秋还有几天,不知全城景况如何,他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已然嗅到丁点秋味从躁动的夏日里钻出来了。 立秋以后这座城市将开始多雨。 但雨似乎也同人一样,等不及,今日和昨日凌晨三点就淅淅沥沥下了个痛快,六点未停,七点渐小,八点时,太阳东升。 宋野枝倚靠在二楼卧室的窗边抽烟,花香偶尔从窗口探进来,绕了几圈,被烟味压实了,嫌无趣,悠悠飘去别处。 他数楼下花园里开的花,入了神,烟灰留出一长截,禁不住风,断了碎了,滚落到松松垮垮的睡衣上。顺其低头,他伸手掸了掸,无果。离开窗沿,叼着烟去一楼客厅拿烟灰缸。 绕了一圈,回到卧室,烟已经燃尽。白色睡衣接住零零星星的烟灰,脏了个尽兴。 他想笑,但脸又苦又僵,分不出力气扬嘴角,只能在心里短促浅笑一声——这幅样子要是搁从前,早该被训了。 勉强捻起来的笑意稍露个头就瞬时灭了,往一潭死水里投颗小石子时,激不起水花,也是这样,瞬时无踪无影。 宋野枝捧着烟灰缸,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端端站着,脑袋一沉,袭来一阵晕眩,眼中的世界扭曲得厉害,一晃眼,把阳光认成黑白色。 他神色淡漠地承受,在空荡荡的房间呆立了一会儿,挪步去书桌前坐下。精致的玻璃烟灰缸摆在左手前,里面躺着干干净净一枚烟蒂。 他塌下肩,两个手背叠一起,垫着脸趴在桌上,盯着烟蒂看了一会儿,伸出食指,拨弄几下,轻声说话:“你看起来好可怜。” 声气微弱,音色嘶哑,被烟熏的,也是太久没开过口的缘故。 宋野枝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势,两指夹着火柴盒,轻轻一磕,跌出一根火柴。他划燃火柴,准备再点一支烟。 “宋野枝,过来。” 他停住动作。 易青巍总喜欢连名带姓地唤自己。 ——若是宋野枝犯错惹他恼火了,易青巍唤其名时便咬着尾音刻意拖长,声调低沉。不过多数时候心情好,会轻轻收住“枝”字,听来很亲昵,所有喜爱都藏在那一字轻音里。 刚才,宋野枝听见他又这样叫自己,在身后。 “不理人了?” 再一次。 作痛的脑神经突然罢工,隐隐发麻,仿若蓄势。死寂的血液轰地沸腾了,手臂有青筋暴起,指间削薄的火柴铁盒渐渐凹陷,现出一个圆巧的坑。 宋野枝如一个旁观者,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活过来,热起来,伴随一场猛烈的心跳,盛大的头痛。 可他纹丝不动。 一个接一个顾虑砸过来,疼得他不敢回头。 独自和空气对峙半晌,全身沁出一层汗。他僵硬地站起身,转头,动作迟钝。 活生生的人,沦作一个主人开始重新把玩的蒙尘的木偶。 可惜,入眼的依旧是一桌一椅的房间。空荡荡的大片白色里,任凭光蔓延,覆灭。 “又是这样。”宋野枝最终对着虚空流出泪来,悲恸地,默然地。他抬起手,袖口捂住眼睛,鼻音浓重,自言自语,“抱歉啊,我太想你了。” 正是暑假,陶勋照例住爷爷家。陶国生安排陶勋把躺椅挪到院里树荫下,等躺下了,又催他去里屋拿蒲扇,顺手再给金鱼换水。 “小勋。” 又来。 刚回到电视机前的陶勋一听爷爷叫他就直哆嗦,他叹一口气,哀嚎:“爷爷!看郭晶晶决赛呢!” “去,给你小野叔抱几个西瓜送过去。” 才有气无力的陶勋马上从沙发上蹦起来,一阵风似的刮到门口。 “瓜在哪儿呢?要不再捎几个猪肉饺子?” 陶国生见他这样,端着腔调问:“怎么这么稀罕你小野叔?” 陶勋得意极了,摇头晃脑地回答:“您不懂。” 老爷子懒得理他那股劲儿,半寐着眼不睬人了。 院里许多树熬不住那几场秋雨,一夜之间都成枯枝,一眼望去,萧瑟颓败。 陶国生手中的蒲扇渐渐不摇了。 昨晚睡得早,年纪大了不缺觉,总做梦。陶国生梦见易青巍——想来也奇怪,三个月了,昨天竟是第一次梦见他。 梦里,时间空间都很错乱。 易青巍西装革履,是27岁的样子,一手牵着才穿高中校服的宋野枝,一边揉着少年的头,一边笑着嘱咐陶国生以后好好照顾宋野枝。 易青巍明明说要走,却紧拉着宋野枝的手不肯放。 梦中的陶国生既想哭又想笑,应说:“放心去,你俩我都当亲生的。” 院里的门突然被大力踹开,陶国生手中的蒲扇应声落地。 远处,云层终于淹没太阳。 陶勋急促的脚步停在椅子跟前,手撑膝盖上弯着腰吭哧喘气,他说:“爷爷,小野叔的家里没人,我只在客厅桌上找到一封信,要您亲启。”陶勋越说越胆战心惊,“他……他连防盗门都没关……刻意留着……不知道留几天了……” “信呢?” 陶国生异常平静。 信被一直攥在手里,跑了一路,早已皱皱巴巴。陶国生接过,缓缓捋平,耐着性子捋了一遍又一遍。 纸终究是皱了。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去书房,背影佝偻。 “没你的事了,回屋去吧,郭晶晶好像夺金了。” 陶勋刚才跑得很快,真的太快了。他的脑子一团乱麻,气很久喘不匀,腿一软,砰一下跪坐在地上。 “陶国生先生亲启。” 黄皮纸上,宋野枝笔迹清秀飘逸,力透纸背。 “我最近已经很少梦见小叔,其实是越来越难以入睡的缘故——不知您晓不晓得昨夜下了三阵雨,前夜两阵,大前夜无雨的事。多雨会让桂花开得很好吗?今年您可以酿桂花酒了。” “时间是无形无感的,逝去也就逝去了。可5月13号以后,我度过的时间就有了形状。是刀片,一刻一刀,割扯我的神经,剐薄我继续生活的意志力。我经常在窗边看楼下的路人,他们轻松而悠闲地享受花香——我是人群中的异类。” “您知道吗,我今天上午听见他和我说话——就在我点烟时,在我们的卧室。我已经熬到出现幻听这一地步——我能清楚感觉到内心崩溃,却又一瞬间筑起另一个更坚固的世界。您明白吗,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来之后,骆驼就不再劳累了。” “我至今记得很多年前您询问我的性取向,我当真严肃思考过,最后没有得出结论。我只喜欢过他,对于自己是否能爱上女孩子或者是否能爱上其他男孩子,我并不是很清晰。” “谢谢您当时的小心翼翼,维护我的自尊。其实也不必,我并不以爱他为耻,我只担心我的爱意给他造成困扰,所以憋闷着少年意气,只踌躇不前。粗略算起来,我可能爱了他半生。我说这些,您是不是可以有一点点理解,我今日做的决定。” “我仍不断想起,他临去四川,特意对我说,无论怎样,要努力照顾自己。我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太认真了,以至于我不能挽留他,也不能请求跟随他,然后我点头答应了他。甚至,听闻他死讯的第一秒,我一片空白的脑袋里也只剩他一句努力照顾自己。” “日后,他的遗体运回,他火化,他的骨灰散在风里,他彻底消失在人间——您相信我,那些日子……他一点一点被毁灭的那些日子,我真的努力过。” “遗憾的是我失败了。” “我去海边,哪片海还未确定,但肯定要漂亮的,也要安静的。死亡可怖,一堆生肉腐烂,一个灵魂碎裂。我怕吓到其他人。尤其要避开小孩子。但任其再可怖,也是我在人世间的一条退路,唯一这条路,能给予我多活86天的勇气。我会干净地离开,您不用为我费心,一切我都已打理好——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打理,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我想我会遇到他的,一定的,他被裹挟在海上某一缕风里,然后拥抱融入海上某一朵浪花的我。”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您,我的事您不必主动告知任何人,其他人不问则已,若问了……说辞由您来想,行吗?尤其是小勋,希望他永远是一个开朗活力,无忧无虑的孩子。” “想来,我和欢与,此生当真不复相见。” “——您别难过,当我在寻求快乐。” “祝愿生者一切遂心,遂意。” 信很短,很快就看完了。 信很平淡,说着毫无波澜的话,做的却是掀起惊涛骇浪的事。 陶国生顺着之前的折痕,把信纸叠起来,原封原样放进信封。 “陶国生先生亲启。” 陶国生望着信封,指腹在这一行字面上摩挲。 “小野。” 陶国生刚开口,泪打在信封上,他赶紧用大拇指摁住。可视线模糊,他摁歪了,泪浸湿了“启”。 “我还以为你想得通……我还以为……我以为你撑得下去……你什么都撑过来了呀……” 陶国生几度哽咽,颤抖着手重新把信拆开,再次从头看起。看至“今年您可以酿桂花酒了”,老者终于泣不成声。 “是我老了,我错了,昏了头……” 是的,他已经很老了,老到爱妻入土,挚友白骨。他滚遍红尘,参透生死。可现在,还是衬着晖光,用枯瘦变形,皮肉松弛的手去遮脸上的泪。 天下熙攘,世间纷扰,人群喧嚣,形色各异。 爱会令人如何。 会令众生平等,皆为俗人。 ※※※※※※※※※※※※※※※※※※※※ 如果觉得还阔以的话,点点收藏,投投海星吧~多谢您! 第2章 南孩北调 1996年,一月初,寒冬。 北方的风比南方烈,干燥狠厉,吹得人头晕目眩。 北方的雪能逼得人撑伞,能打雪仗能造人。 宋野枝转了转脖子,又看到,北方的屋顶不像南方的高且尖,雪在平整的屋顶积了厚实一层,存留一个冬天的痕迹。 鸟的智商也存在南北差异,南方不及北方蠢。 宋野枝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傻鸟想。 毛衣,棉衣,羽绒服,围巾,帽子,一样又一样全摞在身上,绷得他后颈到肩膀一片酸疼。 嘎吱一阵响,院里的门被人推开,灌进来一阵寒风。那架势跟恶犬脱了绳似的,在小院里乱窜,逮谁咬谁。 惟宋野枝被咬得尤其惨。 宋野枝听见由门边及跟前的脚步声,没理来人。他忍着骨头里的酸意,低了低下巴,把半张脸藏进围巾里,依旧盯着受了惊扑腾翅膀的鸟。 进了院门,易青巍低头收伞,抬眼时,就见一男孩儿在门前静静站着,面前放着鸟笼。男孩儿看鸟,鸟也歪头歪脑不明就里地看他。 一人一鸟奇怪地僵持不下。 这副场面,在易青巍看来,是很新奇的。 他上前两步,站到人的正前方去,高大的身材把男孩子罩在他的阴影里。 他偏头问人:“大冷天儿的,干嘛呢?” 男孩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 易青巍盯着他不放,几秒后,伸手拨了拨这人的围巾,露出男孩的鼻梁和嘴唇。 “宋野枝,是吧?”话里没什么情绪。 宋野枝想,这人还挺有意思。一个问句抛出来,不像探询,是笃定。于是抬头,正巧,风送来一瓣雪花,悠悠落在睫毛上。 第一眼见易青巍,是不真切的。 他再眨眼,雪花抖落,然后融化在眼眶里,漾出冰冰凉凉一股湿意。 这下清楚了。 宋野枝只是看他,半晌不说话。 易青巍不在意,环顾完四周,眼神重新落到他身上,说:“来看看你爷爷,顺便带你去我家吃饭。” 外边风声太大,人走到门前,宋英军才听到动静,赶紧唤卧室里打扫卫生的保姆去打开门,迎人进屋。 易青巍走在最后,前脚已经跨过门槛,停住,留着门侧过身,挑眉,似笑非笑。 他问:“不进?” 宋野枝收回落在易青巍身上的视线,重新把脸藏进围巾里,瓮声瓮气道:“不进。” 宋易两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了。 从宋英军和易伟功的父辈起便是邻居,宋英军从出生起就管易伟功叫哥。到了后来,两人一起参军,一起趟枪林淋弹雨,是过命的交情。再到自己儿子这辈,宋俊结了婚,老婆怀上宋野枝时夫妇俩便南下经商。几年后生意有了规模成了气候,把父母接到南方孝敬去了。 宋野枝的奶奶去年病逝,宋英军的身体愈发不好,老人家打算回北方度晚年。宋野枝和父母不亲近,爷爷回来,他也跟着来了。 易伟功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易青巍差了大哥十几岁。哥哥从政,已经成家。姐姐经商,未婚无子。俩人常常忙得几个月见不到人影,宋英军一家子昨晚才下机,最闲的易青巍第二天一早就被派来请人到家中一聚。 屋里热闹得很,宋野枝孤零零在门外站着,不再盯鸟了,而是看着围巾的线头走神。 嘎吱一声,门又开了。 保姆探出头,轻声说:“小野,爷爷准你进来啦。” “哦。” 宋野枝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摘围巾,进了门没往客厅去,先急着开卧室的门,要去换一身轻便的衣服。 保姆把鸟笼提进屋放好,跟在他身后,快步上前拉他手,嘴里念叨:“别脱了,等会儿还要出门呢,一脱一穿容易感冒,到时候又得吃药。” “还——真要去吃饭啊。” 宋野枝不想去,太冷了,但不愿意穿太厚。 北方的冬天真会为难人。 “小野,过来给小叔叔打个招呼。才被罚站,礼貌规矩不记得了?”宋英军等半天没见人影,发话了。 宋野枝应道:“等会儿……” 还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他慢吞吞滑上衣服拉链,不情不愿拖着脚步走。 易青巍坐宋老对面,捧着盛满热茶的杯子暖手。 零下的天儿毫不留情,人撑伞在外走一遭,手被刮得毫无血色。然而刚进门的宋野枝匆匆看上一眼,只觉得那双手白净,被褐色木杯衬的,白得像流光的玉。 易青巍早就想问了:“刚在门口是被罚站了?” “昨晚回来的时候遇见一只羽毛漂亮嗓子也漂亮的鸟,我花点儿钱提回家,谁知道大早上起来一看,鸟笼空了。想也不想都知道是这小子干的,从小就爱扒我鸟笼,见不得我养鸟。”宋英军轻哼一声,“罚他面壁半小时。” “飞了?我进来时才看到一只呢。” 宋英军好笑道:“奇就奇在要放它走,它偏往屋里飞,藏到墙角不吱声。” 宋野枝进客厅就见易青巍嘴角噙笑,不知在笑什么。 他敛了眼神微微躬腰,说:“叔叔早。” “你也早。” 这位叔叔还长得不显老。 宋英军敲了敲桌子,叫他过来端热水暖身子。宋野枝不喜欢喝热水,走近了不动,只说:“烫嘴。” “不烫让你喝它干什么?”宋英军捏了捏他的脸,“这脸跟放冰窖里的瓷儿似的,快喝了。以后再开我笼子,照样收拾你。” 有外人在旁边看热闹,宋野枝并不想多说,垂着眼皮应答:“哦。” “饿吗?再喝几口就去易叔叔家吃饭。” 易夫人当年三十好几,意外有了易青巍,舍不得也不忍心拿掉,毅然决然生了下来。所以易青巍年龄小辈分大,从小到大在称呼上面饱受折磨。 杯面有茶叶飘动,易青巍轻轻吹拂开,微抿了一口,润湿嘴唇,眼睛抽空去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多大了?” “16……17。”他回答道。 易叔叔垂死挣扎:“也差不了几岁,以后叫哥。” 宋英军摇头:“不行,辈分不能乱呐。” 宋野枝同他们不在一个点上,只想:那……是差几岁啊? “咱现在的年轻人不讲究这些。”易青巍放下杯子,朝宋野枝扬了扬下巴,“嗯?” 不知怎么的,对面站着的人又不说话,也只看着他,和之前在门口一个模样。 易青巍不躲不避,迎着宋野枝的目光。 忽然那人发话了,声音清冽,只是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改不掉的,软糯的调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这代年轻人一般都互相叫人名字。” 没能等到易青巍的反应,宋野枝就被爷爷敲了下后脑勺,假斥两句,又被赶着上了车。 易家不住院子了,住独栋。 下了车,立刻出来个阿姨搀着宋老进屋。宋野枝跟着易青巍绕到车的后备箱,把礼品拎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易青巍放慢脚步来等他。 “右手上那个给我。” 宋野枝扫了一眼易青巍满当当的两只手,说:“我提得动。” “知道你提得动,害怕你提着东西,俩步走摔了。”易青巍声音懒懒的,故意嘲他,“踩过北方的雪地吗?” 宋野枝跺了两下脚:“穿过南方的防滑靴吗?” 他知道眼前这位是好意,接着补充:“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保持平衡。” “是吗?”易青巍斜睨人一眼,弯腰靠近,从他手指上渡过提绳,说,“那就两只手上的都给我。” 突然贴近又瞬间离开,他两手一空,有些不知所措。宋野枝怔愣几秒,僵硬地攥紧手心,拢住一丝暖意。 雪渐渐停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北方一贯如此。天空阴沉沉,地面明晃晃,互相影响,却界线清晰。 宋野枝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专注地看前边人的背影。易青巍今天穿了一件及膝的灰色大衣,纽扣未系齐整,风从正面吹来,撩得衣摆翻飞。 宋野枝再次攥了攥手心。 北方的人和南方的也不一样啊。 腿更长,鼻梁更高,轮廓更分明。 第3章 “要不,我叫你小叔吧。” 赵欢与原计划是躲在门后吓人,透过门缝看到小叔后面还跟着个男孩儿,她慢慢挪到门前,站得很端正,学礼仪小姐,两手交叠,贴在小腹处,微笑着鞠躬,矜持地开口: “欢迎您回家。” 易青巍冷笑一声,把右手的几个礼盒扣到她怀里,转而拍两下她的肩:“辛苦了。” 赵欢与抱着礼物,凑到宋野枝跟前。 “你好,你就是才从南方过来的那位吗?” “……你好。”宋野枝点头,顿了顿,伸手要去帮忙提她怀里的东西。 谁知赵欢与转一转身子,躲开他的手,朝门里走:“没事儿,几步路。” 等宋野枝换了鞋,被领去客厅的时候,宋英军和易伟功已经聊上了。他也叫易伟功爷爷,易老看起来精神不错。 有生之年能和昔日战友重聚,看各自儿孙承膝,实为人生一大快事。 两个老的忆当年,三个小辈嗑瓜子儿。 赵欢与坐不住,捧着瓜子摊开宋野枝面前,说:“我叫赵欢与,是易青巍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没等宋野枝回答,赵欢与就被瓜子壳打了脸。 “易青巍?” 丢一颗。 “朋友?” 再丢一颗。 “长能耐了啊?” 丢完了,易青巍低头挽了挽腕间的袖子,好心提醒:“沈乐皆说他七点准时赶到,你准备一下吧朋友。” 赵欢与听到沈乐皆这三个字就暴躁,易青巍知道她心里有火,偏生往里面灌油。 她呸了两声:“准备啥呀,同归于尽吧就。” 易青巍这会儿挺烦她的,转头看宋野枝坐旁边一头雾水,手指虚空点了点人,给他理关系。 “沈乐皆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赵欢与,他表妹。” 哪是哥们儿,易青巍他爸和沈乐皆的奶奶是亲姐弟。 赵欢与不想听易青巍说话了,拿了抱枕坐到宋野枝旁边,腿挨着腿,说:“诶,你叫啥名儿?” “宋野枝。” “咋写啊?”赵欢与摊平手心,示意宋野枝在上面比划。 这种行为过于亲密,宋野枝掩饰着丢了颗瓜子进嘴里,没有往手心写字的意思,认真地说:“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各取两字,野枝。” “……嗯,拆开的话,我都听得懂。”赵欢与还对自己挺认可。 “……”宋野枝随口说了俩词,“荒郊野岭,枯枝败叶。行吗?要常用些。” 赵欢与睁大眼睛看宋野枝:“……我的……赵欢与……我就欢喜,与共。” 宋野枝想了下,点头:“嗯,很好听。” 沙发离茶几有些远,易青巍为他移了一把小椅子卡在两者中间摆下。椅子矮,显得他很小一只。 宋野枝前一刻还低着头玩果壳,下一秒犹犹豫豫抬头。 “那个……哥哥,我想去一趟,卫生间。” 这声哥哥叫得礼貌又疏离,易青巍像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恰巧挑中,为人指路。挑他的人还仰着头望他,头顶的光全被他的瞳孔吸了去,眼睛里也盛了一盏明灯。 宋英军耳尖,听到宋野枝当真唤人哥哥,紧皱眉头,说:“没大没小。” 易伟功倒是乐呵呵,喝了一口热茶,慈爱地笑:“怎么叫都行,年轻人,正经叫反而别扭。” 易青巍起身:“走,带你去。” 宋野枝,又跟在人后面了。 “其实告诉我在哪就行。” 易青巍没回头,在前头兀自回答:“没事儿,几步路。” 宋野枝觉得这句话有点儿耳熟。 “喏,左边那扇门。” “谢谢……”其实宋野枝也拿不准该喊哥还是叔,干脆住了嘴。 宋野枝擦肩走过,关门的时候,听见易青巍开口。 “易青巍,知道怎么写?青山,巍峨。” 停顿了一下,再留下一句话:“其实我这代年轻人也偏好叫人名字。” 易青巍回到客厅,赵欢与在那若有所思地嗑瓜子儿。 “干嘛呢?想着待会儿怎么才不会被你哥揍?” 赵欢与完全不在意易青巍在说啥,轻咳,板脸,起范儿:“荒郊野岭,枯枝败叶。行吗,要常用些。”摇头感叹,“我的妈呀……这他妈也太酷了。” 完了,离家出走就算了,还爆粗口。 易青巍扫了一眼隔桌聊得正热闹的俩老,照着赵欢与额头弹一下。 “遇到你这种没文化的,人那是迫不得已。” 赵欢与不依不饶:“就问你是不是!” 进门时宋野枝就把外衣脱了,现时穿的是衬衣套卫衣。个子一般高,奈何比例好,坐着时看起来小只,站着倒是手脚修长。就这样一个人,一边揉肩一边从卫生间的走廊上走过来。 干净,挺拔,像昨天看的杂志上的那棵稀有水杉。 “酷吗,我倒看他很乖。” “另说,比你好看是真的。”易青巍扬着嘴角,语气惋惜,一捧一踩地气赵欢与。 宋野枝走到门口,看易青巍盯着他说话,但没听全,一脸迷茫:“什么……是真的?” 英雄所见略同,英雄被踩了也不生气,她一脸灿烂来回答:“南方水土养人儿是真的!” 吃完晚饭,晚上八点,沈乐皆没现身。赵欢与看起来挺开心的,更闹腾了,还考虑着要和宋野枝一起去他家玩儿,被易青巍拽住了。 最后是易青巍开车送爷俩回去。 宋英军喝多了,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爷爷,头晕吗?”系着安全带,宋野枝扭着身子往后看。 “不晕。” 等了半天,宋老说这两个字以后就没下文,估计是醉得厉害了,宋野枝又扭回去。 车厢困住一团散不开的酒气,宋野枝问易青巍:“我能开窗吗?” “开。” “谢谢。” 易青巍看了他一眼。 风从窄小的缝涌进来,吹乱宋野枝额前的刘海,他稍坐直了些,风拂过鼻梁。 他一直很安静,转头看窗外的街景。眼神也很安静,不乱飘,久望着一个点不动。车速不慢,斑斓的光影投进来,交织在他脸上,变化百般。 青黑色的夜幕,压住五光十色的灯牌,庇护陌生寒冷的城市。 宋野枝想起南方的夜。 坐在车上望远方,飞速掠过一座座山,夜色下连绵的群山,像一个个弓背奔跑的黑色野兽。 野兽不在北方出没,北边一马平川。 “左转……还是右?我忘了。” 易青巍的声音将宋野枝拉回神,他坐直了身体,看前边路况。 “左边。” “好看吗?” “嗯?” “嗯?”易青巍笑,“你刚才已经看呆了。” 宋野枝也笑,浅浅的,他声音小下来:“这边山很少。” “那边儿很多?” “嗯。”宋野枝伸出手指,在车窗上从头到尾画了一条波浪线,“全是。” “要不,我叫你小叔吧?” “嗯?” “我叫你小叔吧?” “啊,可以啊,和赵欢与一个样儿。” 宋野枝点头,把手缩进袖子里,又侧头去看窗外了。 易青巍发现宋野枝的话很少,不是局促也不是怕生,是性格天生沉静,他忙着搭建自己的世界,很少有主动和人交流的欲望。 放在以往,这种孩子最招他喜欢。 但是。 “我在想,”易青巍说,“如果你爸爸妈妈没去南边儿,然后,你我,沈乐皆,赵欢与,咱们一起长大。这样的话,你早早就知道该跟着赵欢与叫我小叔,或许,会不会也能更爱说话一点儿?” 昏暗的车厢内,暖和,平稳。 而宋野枝的眼神,再次被凝在一个车窗的某一个点上,不动了。 雪重新开始下,纷纷扬扬,世界陷入静默的热闹。 ※※※※※※※※※※※※※※※※※※※※ 想等到8点发的,没忍住。打算以后每天都七点到八点更新,更早了就是又没忍住。 第4章 虚妄景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振动,然后响铃,宋野枝从睡梦中惊醒。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等着脑子清醒。 手机开始第二轮叫醒服务的时候,宋野枝猛地坐起,掀开一角窗帘看外面,果不其然,一片雪白。没管手机,自顾下了床,去卫生间洗漱。 在镜子前侧了侧头,发现有一撮头发翘起,宋野枝拧开水龙头,手上沾了儿水往下压。奈何发质硬,压了几个回合,成了半翘不翘的样子。 更傻了。 宋野枝一抬臂,脱了上衣,干脆洗个澡。 闭眼抹洗发露的时候,宋野枝忽然记起昨夜做的梦,脑中影像再一跳,是方向盘上,易青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轻敲轻打。 这是他等灯时的小动作。 仰着头太久不动,不慎,水流进鼻腔。宋野枝双手抹了一把脸,快速转身扣上开关。扯了一块干毛巾,乱揉了两下头发,再擦拭身上的水珠,渐渐动作慢下来,直至停下。 非常奇怪。 也非常可怕。 不然,既不温柔也不缱绻,甚至情绪寡淡姿态随意的几句话,在昨晚的车上,怎么会蛊惑了宋野枝,去想象,去期待,自己另一个虚妄的十几年的景象。 宋野枝抬头,镜中,每缕头发都已经乖顺地趴下了,他深吸一口气,长呼一口气,出了卫生间。 镜面的白雾凝成,藏匿着几条细小纹路,仿佛既定的轨迹,等了许多年,终于有人在此刻呼气,将它以如此姿态,不偏不倚,钉在镜上。 宋英军正在餐桌前看报纸,宋野枝拉开椅子挨着坐下,从盘子里叼了个馒头,把右手的手机递过去,说:“爷爷,你儿子刚打了两个电话过来。” 宋英军抖了抖报纸,翻了个面儿,说:“把你头发弄干,天儿这么冷。”才回正经话,“你爸打过来说啥了?” “我没接呢。”宋野枝收回来揣兜里,问道,“起这么早头不疼啊?昨天喝这么多。” “睡得头晕才早早起来。”宋老啧了一声,“赶紧吃完自己玩儿去,一起床就吵人。” “人生地不熟的。”宋野枝挠了一指下巴,“在家看会儿书吧。” 宋野枝坐到书桌前,拿出数学书,摊开,准备了两只笔,一红一黑。翻了第一章 ,是看不懂的函数,往后走,发现这一整本都在讲函数。 …… 顿时觉得前途渺茫,高二无望。 心如死灰的宋野枝站起来,走出书房,问道:“数学抛弃了我,还有什么需要我吗?” 宋英军都懒得抬眼看他了,吩咐:“去,外面围墙上那乱七八糟的小广告需要你。” “哦。” “把围巾围上。”看宋野枝光溜着脖子往外走,宋老补了这样一句。 “嗒。” 巷道安静,脚边被砸的声响微小清脆。宋野枝以为是风大拂沙,没搭理,谁知又是两声“嗒嗒”,小石子敲在他臃肿的羽绒服上,又被弹开。 似有预感,他回头,见昨日见的那女孩儿笑意盈盈站在不远处,向他挥手。 “赵欢与,你怎么来了。” 赵欢与和宋野枝是同款臃肿羽绒服,胸前挂着一个相机,她把宽大帽子戴上了,显得脸很小。她走近了,说:“宋野枝,你还记得我名字呢!” 宋野枝:“你也记得我的。” 赵欢与笑了,而后问:“大冷天儿的,干嘛呢?” 这句话也挺耳熟。 是不是所有一起长大的发小都能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对同一对象说出同一句的话? 宋野枝很好奇。 “撕小广告。”说着,他转身继续忙手上的活,“你先进家里去,只剩一点儿了,我马上来。” “我和你一起,我和宋爷爷待着都不知道聊什么。”赵欢与凑上去,和宋野枝并排站着。 “得慢点儿撕。” “也不能太慢。” “还得均匀施力。” “到最后了,大力一扯,果断点儿,就可以完整地结束一张小广告。” “谢谢。”宋野枝真诚地说。 “不用谢。” 瞅着宋野枝撕完最后一角,赵欢与说:“要不我带你出去玩儿。” “……啊?” “小叔出门之前让我来带你玩儿,他请客。”还没开始赵欢与就有点儿兴奋了,“走,今日第一站,带你驰骋北方的湖!” 早上十点钟,时间不尴不尬,街边走动的人很少。他们穿过几条马路,再往前走,出了逼仄的街巷,入眼就是一片湖,结了冰,白茫茫的,岸边围了一圈儿的草像误入的客,很不和谐。 天然的冰场,是一个宽阔敞亮的世界。 有三两小孩儿已经在冰面上玩儿。几块木板拼成平板车,系上绳子,穿冰鞋的男孩攥着绳结在前拉,其余更小的小孩儿争抢着坐车上的位子。 “你会不会滑?那边有出租冰鞋的摊儿。” 宋野枝穿着轮滑鞋滑过水泥地,但冰刀鞋,别说试,连现实观摩都是第一次。 他犹豫道:“应该会。” 宋野枝坐在台阶上,脱了短靴换上冰鞋,颤颤巍巍站起来,摇摇晃晃迈两步,适应后,僵硬地滑起来了。 赵欢与憋笑在后面紧跟着,方便人摔了之后去扶。 宋野枝有点放不开,一是穿太厚了施展不开,二是总怕磕碰着那几个小男孩儿。赵欢与加了点儿速,超过宋野枝时,顺手把他那羽绒服后的连帽一拎,给人戴上了。她倒着滑,和宋野枝面对面,笑着说:“专心点儿滑,我在你旁边儿呢,不会让你摔。” 宋野枝全身绷着劲儿保持平衡,万忙中抽出空抬头看她,只看得见女孩眼睛弯成月牙。他忍不住,也微抿着唇笑了。 “好。” 宋俊的第三通电话打来时,宋野枝的冰鞋已经由卡顿模式进化为流畅模式。他握着手机,几不可察地蹙眉,跟蹲在远处拍天空的赵欢与挥了挥手,滑到角落接电话。 “喂?” “喂,小野啊,吃饭了没?” “吃了。” “给你打几个电话都不接。” “什么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订机票。” 风刮得更狠了,湖面空旷,避无可避,宋野枝蹲下来,蜷缩成一团。 “我不打算回去啊。” 宋俊气结:“不打算回来了?你多大了?怎么还想一出是一出?” “我走之前就跟你说过。” “那是我拗不过你,让爷爷顺带你到那边玩几天,还不回来了?你说了算吗?” 无言。 沉默着抵抗,消极着坚决,是他无力的武器。 “我给你买20号的机票,再陪爷爷两天,然后给我打包回家。” “不。” “我明了跟你说,你不可能留在那边,你现在这样,离了你老子,你什么也做不成。” 宋野枝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说:“嗯,那就做不成吧。” “宋野枝,你吃错什么药?是我……” “她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宋野枝不想再和他作无意义的纠缠,及时打断,“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孙秀来过我学校找我。”他停了几秒,笑,冷冷的,“孙秀,认识吗?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来看我,说好奇宋俊的儿子长什么样,临了,还请我估肚子里那位是男是女,以后会跟我有几成像。” 无言。 宋野枝压抑住怒意,裹得紧紧的,不让它见一点光,轻声问:“您觉得呢?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爸爸?” “小野,这件事我能解释。但现在,我们说的是,你不能不回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正草率地决定自己的人生轨迹!你才高二,这个节骨眼上,稍一偏差,就是拿你的后半生开玩笑。成龙入天,成蛇钻草,全在一念之间。听爸爸的话,回来,按爸爸铺好的路走,不会害了你!” “是吗。”宋野枝的语气已经听不清冷热了,“爸爸,我的路尽量让我自己铺,铺成阳关道,铺成独木桥,总会走得完。也免得不认路,半道出轨。那件事,您也别跟我解释,我今天是不得不提。” “还有,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您没时间陪他,我有,我来陪。您不要再……”他的声气空了一秒,“不要再说了,不慈不孝的样子并不好看。” 说完,宋野枝立马挂断电话。 他甚少表达自己,在父母面前尤其。刚才这一番,由他把成年人世界里的脏东西从不见天日的地方赤裸裸拖出来晾晒,宋俊羞愧与否他不知道,倒是自己,像经历了一场抽筋扒骨的酷刑,痛,也空。 有点恶心,想吐。 原地蹲了一会儿,正准备撑着膝盖站起时,宋野枝发现赵欢与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知多久。 她听到了?又或许没有。 宋野枝不在乎。 他没有停滞,站直了,转头看向赵欢与。 只见赵欢与举起相机,半弯下腰,看着镜头里的人,露出笑:“比花娇,比雪白。” 喉间的紧迫感散去一些,宋野枝正了正肩,来不及做表情。 “咔擦”一声,青葱少年被定格在冰天雪地间。 赵欢与低头赏成片,“啧”了一声,昂首对他说:“入了我的镜头就是入了我的眼,以后你要是真待在这儿不走了,我们罩你!” 赵欢与帽子和围巾戴得很严实,看不见表情,声音倒是有一番澎湃激情。她的身后有一株梅花,树梢不负重荷,积雪滑落,枝头晃了晃,艳梅摇曳。 莫名的,宋野枝从虚妄中窥探到一角真实。 第5章 脸很白,瞳孔很黑 “晚上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到时候开车从公司过来接你和爸爸。” 易青巍直挺挺躺在沙发上,两腿一叉,冷淡地摇了摇头:“不去。” 易槿弯着腰在玄关处换鞋,高跟鞋敲得叮当响:“李叔他小孙子升学宴你就没去。这次请了爸爸,也特地让带上你,跟他小孙子多聊聊高中新学期的事儿。” “不熟,不去。我一大学生,他孙子读高中关我啥事儿啊。” “你没上过高中啊?” 易青巍笑嘻嘻的:“姐你不也上过吗,够聊了。” 易槿气得没话说,长大了还不能对他动手,两手插腰干巴巴威胁:“不去就待家里给我把鞋全刷了,衣服也洗一通。” “行。”易青巍拖长声音,翻身从沙发上起来。 易槿以为他答应要走,把他鞋子从鞋柜里提出来备着,谁知道易青巍走她跟前来问:“你哪双鞋需要刷啊?” “我就纳闷儿,爸怎么把你请去宋叔家接人的啊?” “那是我主动请缨。” 易槿想给他笑得吊儿郎当的脸上来两下,白他一眼:“越长大越招人烦。” 易青巍委屈:“给你刷鞋还烦啊?” 下午三点,赵欢与从外边儿回来,李阿姨给开了门。正脱衣脱鞋,就听见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易青巍的声音:“怎么还往我家跑,你哥还没判你刑呢?” 赵欢与轻哼一声,没说话,准备去厨房热两杯牛奶,一路上较劲儿把拖鞋踏得噼里啪啦。 “老爷子楼上午休呢。” 瞬间没声儿了。 端着牛奶出来,易青巍已经盘腿坐着了,头仰靠在沙发上,眼皮半闭不闭看着电视。 这部剧毫无吸引力。 赵欢与递过去一杯,也脱鞋上了沙发,学他盘腿,在旁边坐下。 “去没去找宋野枝玩儿?”他问,像老师查收作业。 赵欢与点头:“这不刚回来嘛?我们去玩儿冰了,在他家吃了饭才回来的。” 赵欢与舔了一圈儿嘴上的白沫,还想说什么时,敲门声响了。赵欢与把杯子放易青巍手里,跳下沙发光着脚就去开门了。 “……哥,好……好巧啊,在这儿遇到你。”赵欢与干巴巴地笑。 沈乐皆面无表情,把大衣和围巾丢给她就进了门。赵欢与在心里“啧”了一声,把东西挂好了,回头见沈乐皆霸占了自己刚才的位置,还踢她拖鞋,喝她的牛奶。 易青巍笑得可太开心了。 李阿姨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问要不要给沈乐皆做点儿吃的。 “不用李姨,吃了过来的,您歇着吧。” 沈乐皆喝完了剩的半杯牛奶,抿了抿唇,转头看赵欢与,站得离沙发挺远。 “过来把鞋穿上。” “……好的。” 说是表兄妹,其实赵欢与从小就住舅舅家,和沈乐皆一起长大,跟亲的没差别。越长大,沈乐皆的话越少,脸上的表情越冷,当兄长的觉悟也越高。小学阶段过后,舅舅和舅妈实行放养制度,从此,赵欢与就归沈乐皆管了,管得死死的。 “哥,开学我就好好学英语。” 赵欢与在她哥面前很怂。 几天之前,期末成绩出来了,家长会开完了,赵欢与被沈乐皆训了。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人,赵欢与一气之下夺门而出。门被她砸得震天响,她站在门外都被自己吓了一跳。醒了一会儿神就来投奔小叔,还拜托易青巍打个电话回家告知一声。 非常怂。 沈乐皆“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不再跟黄老师顶嘴。” 黄老师四十多岁,女的,教英语,特瞧不起英语差数学好的学生。 沈乐皆:“还有。” 赵欢与:“杜绝早恋。” 听到这里,在旁看热闹的易青巍出声儿了:“我的好妹妹,你在学校还处对象呢?” 杯子没了热气,沈乐皆倾身放到茶几上,玻璃制品磕出清脆的响,说:“男朋友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家长来了也打死不分手。” 易青巍捡了个抱枕垫在腰下,斜倚着,好笑道:“可以啊赵欢与,我俩坐这儿苗头都还没现呢,你就情根深种了。” 赵欢与睁大眼睛,也笑:“小叔,这就得划清界线了。临近放假那段时间,我哥陪女朋友吃饭,我,三天,碰到四次。” …… “你们俩兄妹还挺有出息。”易青巍凉凉地说,“只是没想到,闷声闷气连我也不告诉。” 赵欢与:“我也没想到。” 沈乐皆:“正处着,还没定下来。” 易青巍只道是误会,随意打趣几句而已,哪料正主承认了。 “你……真在追?” “嗯。” 沈乐皆回易青巍的话,一双眼睛却盯着赵欢与。 “那人谁啊?我认识吗?赵欢与,你看到的是不是跟天仙儿一个级别的?” 沈乐皆抽了一张纸巾,食指微曲,端着赵欢与的下巴,拇指轻摁在嘴角,擦净刚才看见的未干的奶渍。 他叹一口气:“成了再说吧。” 赵欢与乖乖让沈乐皆弄,自觉接过用过的纸,她突然说,接上之前没继续的话头:“小叔,宋野枝不打算回去了!” 易青巍皱眉,敛去半死不活的样儿,坐直了:“不回去?可没见他爸爸妈妈跟着过来。” 赵欢与迟疑了一会儿,摇头说不知道什么情况,又说:“哎呀总之宋野枝铁了心,从今往后就留这儿!” 沈乐皆问宋野枝是哪位。 赵欢与想说就是昨天晚上来小叔家吃饭的那位,又想起沈乐皆昨晚食言,并没有到现场,于是不说话了。 易青巍眯了眯眼睛,说:“就是宋叔的孙子,宋俊哥的小孩儿。跟着他爷爷来北边儿了,我还以为就寒假来玩儿呢。” “他们走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吧?” “对……很久没见过。” 赵欢与奇怪:“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 易青巍没理人。 脸很白,瞳孔很黑。 眉清目冷的,很乖巧礼貌。 将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遭,易青巍勾唇:“挺有意思一孩子。” 赵欢与又激动了:“我也觉得他特好玩儿!还特好看!宋叔叔当年要是不走,我就有一个超级帅的发小了。” 提到宋野枝,赵欢与一脸神采奕奕,哪见得着刚才认错服软的影儿,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沈乐皆和易青巍看赵欢与的眼神略微复杂,怕她再跟宋野枝搞对象。 宋老正给鸟笼里添水添食,听见院子里的门嘎吱响,让保姆倒出一壶热水备着。脚步近了,宋野枝满身冷气地推开门,在院里就把自己剥了个干净,围巾羽绒服全数搭在胳膊上,一进屋就麻利地扣在衣帽架上。 免不了被催去喝热水,宋野枝两手捧了杯子,嘴唇贴着杯口,蹭些热气敷衍了事。 “看着欢与上车的?” “嗯,车走了我才回的。”宋野枝想起一路上的见闻,“我看这边好多人家养鸽子呢。” 宋老斜他一眼:“怎么?不是看不过我养鸟?” “鸽子是放养的,没有笼子。” “鸽子尾翎处一般还系用竹子削的哨儿,鸽子盘旋,哨鸣蓝天。”宋老放下沾水的木片,端上手边的茶品两口,“鸽哨,玩儿剩下的。” 到这时,宋野枝才意识到爷爷也曾在脚下这片土地生活几十年,不过中途逗留别地,最终还是归了故里。 他轻嘬一口热水,想到什么,眉眼间舒展开来,说:“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知道,你说话和易爷爷赵欢与他们一个调调。” “什么调儿?” “就是这个调儿。”宋野枝笑开了,顿一下,接着说,“我爸也是,不过不明显。” “爷爷。” 听孙子的声儿沉下来,宋老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在身旁坐下,问:“怎么了?” “我不想回去。” 宋老点头,奇怪道:“你不是说过了吗?” “我认真的。” “我也没当你是闹着玩儿啊。” “你儿子当。” 宋老哼了一声,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就起身,要去躺会儿午觉,悠悠地说:“我还以为多大事儿,他说了算吗?你自己拿主意,我给拍板儿。” 又记起一事,脚步停下,叫宋野枝留意好的饭庄,宋野枝应下了,但问为什么。 “得回请你易爷爷再一聚,还得请沈家。”说着自言自语,“老陶什么时候安顿好了来这边儿啊,他不在,好多事儿不便,不然该请他们来家里的。” 连下了几场雪的天放晴,阳光闪耀,天空湛蓝,配上皑皑白雪,是冷肃的灿烂。鸽群扑腾翅膀飞起来,果然有哨声,一阵短促一阵悠远,忽暗忽明。像赋诗,也像作画。 冬天处处美好。 ※※※※※※※※※※※※※※※※※※※※ 今天依然是单机的一天吗吗吗吗吗 第6章 痒意 身材高大,面容白皙,神情寡淡,这就是宋野枝第一次见沈乐皆。沈乐皆将他当作同龄的人对待,握手,自我介绍。落了座之后,除了给赵欢与夹菜和回应长辈的时候,他几乎不开口说话。 这次饭局上,第一次见的还有易槿,沈老爷子,沈乐皆的父母。易槿三十五岁上下,眉眼间漂亮与英气并存,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沈老爷子豪爽健谈,精神很不错;沈乐皆的父母很恩爱,人很亲切和蔼,沈母尤其爱笑。 气氛很融洽,吃不了几筷子大家就要举杯敬酒,一顿饭下来,菜剩很多,酒倒是喝了不少。瓷杯相撞,一饮而尽,搁杯,拉椅,整筷。 包厢里热闹,无论做什么,都是哗啦啦一片响,哗啦啦一阵笑闹。 觥筹交错间,宋野枝垂眸看酒,杯面微漾,头顶的灯光打下来,像盛了一轮破碎的白月。 宋野枝以为今天会见到易青巍,可是没有。 听赵欢与说,易青巍学医,正在忙实习的事。宋老约的不凑巧,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易青巍人已经往医院去了,所以缺席。 饭毕,长辈们还在聊天,很尽兴,尤其三位老人,久别重逢,把酒言欢。今天的饭桌上小孩儿也被允了饮酒,宋野枝跟着动不动就举杯的频率,满一小杯的白酒全下了肚。刚喝时只觉辣舌,现在脸越来越烫,连带一点头晕。 宋野枝碰了碰身边赵欢与的胳膊,说自己去下洗手间。赵欢与还在低头扒碗里的最后两口饭,就着这个姿势点头直“嗯”。 洗手间里,宋野枝只洗手,用湿手拍了拍脸。他凑近镜子看,脸上湿漉漉的,可两颊还是有红晕,嘴唇红,眼眶也红。 饭庄进门处布置了一个小院,种着花草树木。从洗手间出来,宋野枝没急着回包厢,踱步来到这里透气。刚站定,恰巧有片枯叶飘飘悠悠落下来,打在他肩上,落到地上。 清脆而轻巧的两个声响就是这片树叶生命的落幕,一年的绿意结束了。四季是一个轮回,用不了多久,它们又可以重新开始。 宋野枝仰头,树大,粗壮而光秃秃的枝干上还挂着几片在秋天没落尽的黄叶。看了一会儿,蹲下来,拾两片落叶,摸索它们的纹路。 自小时候知道了“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的理论起,每次有机会,他都要对比一番,果真,都不一样。 “宋野枝。” 声音很陌生,又很熟悉,以致宋野枝愣了两秒,名字才浮现脑海。他回头看人,验证答案。 “还真是你。”易青巍一步一步走近,居高临下,弯腰垂眸,才看清楚他的情况,而后失笑,“你喝酒了?” “小叔。”宋野枝一时没能站起来,只先叫人,再点头:“大家都喝了。” 宋野枝呼吸间都有淡淡的醇香的酒味,飘散,也只散在两人这方天地里。 易青巍闻到了。 他伸出手,捏了捏宋野枝泛红的耳朵,温热的,问:“喝了多少?” “一小杯。” “那还好。”易青巍确认小孩儿的耳朵不是被冻红的,而是被酒催的,挪开了手,四下看了看,“他们人呢?还没吃完?” 宋野枝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发热,烧得难受,吹了半天风也没用。易青巍的手很凉,只是贴在耳根处,就像给全身降了温。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几秒。 原来是医学生,这双手确实是医学生的手。 自觉并未喝醉,但此刻这个念头是晕乎的。 他回答:“在喝酒,快完了。”接着问,“小叔,你不是在医院实习吗?” “啊,只是先去看一眼,还没正式开始。”易青巍两手揣在大衣侧兜里,“那咱们就站这儿等他们出来吧。” “你吃饭了吗?可以等你吃完我们再走。” 易青巍本来在看杂花杂草,听到这句话,歪头看了一眼人,说:“没事儿我吃过了。你看到你易槿小姑了吗?” “小姑?” “对啊,我姐,她今天在家,肯定来了。” 什么小姑啊,我刚才叫了人阿姨。 宋野枝想着,更晕乎了。 易青巍看宋野枝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着脸不怎么红了,他动了几步,移到宋野枝身侧,挡住大半的风,拍了拍肩:“别蹲太久了。” 闻言,宋野枝站起身来,易青巍扶他右肩,横了一只手臂在他胸前。宋野枝不解,抬头看他。 “你起的太快了,会晕。”易青巍一只手还揣在兜里,不甚在意的样子,看人站得还算稳当,问,“腿不麻?” 头不昏,腿也不麻,出于感谢的原因,宋野枝搭上易青巍的手臂,点头:“有一点,谢谢小叔。” 男孩儿抬眼看人时,现出细窄的双眼皮,延至眼尾,弧度微扬。偏偏睫毛浓密,卷长,扑闪。一扬一抑,交叉在眼尾处,很是好看,像春季蓝天下一掠而过的燕尾。 “宋俊哥要来这边儿过年吗?”他问。 宋野枝摇头,说不知道。 “我小时候宋俊哥就经常带着我和沈乐皆玩儿,零食玩具没少给我们买,必要时还代替大人给我们成绩单签字。” 若是如此,那宋俊确实是一个好哥哥,可惜不是一个好父亲。 宋野枝记事以来就开始读全日制寄宿学校,假期又被送到各种夏令营或者培训班,宋俊不知缺席过多少场家长会。 宋野枝点头,笑:“我的成绩单,老师都叫我自己签。” “在我们班,只有第一名的试卷不用有家长签名儿。”易青巍盯着他的笑,学他的笑,“你还挺优秀。” 宋野枝:“也没那么优秀,我们班规定前三。” 易青巍低头笑出声,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半晌,最后说:“手机给我。” 闻言,宋野枝未问缘由,低头在怀里找了一阵,掏出来递给易青巍。 手机没有放在外衣的口袋里,被他从衣服底下拿出来,握在手里是温热的。易青巍循着刚才宋野枝的路线,伸手拨开他的牛仔外套,再往里探,大掌覆在宋野枝的侧腰上——有个兜。 他一边收回手,一边问:“怎么背心也有兜儿,我还以为你把手机别裤腰里。” “毛衣背心是我奶奶给我做的,她在右边也缝了一个。” 宋野枝腹部肌肉还紧紧绷着,他悄悄伸手在刚才那个位置揉了揉,适得其反。易青巍留下的酥麻感好像被自己越揉越深,往骨头里去了。 易青巍咳了两声,在手机上输了一串数字,保存后把手机还给宋野枝。 “我的号码,存了,有需要就找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又补充道:“找不到我就上我家,找你易爷爷和易槿小姑。” 他将手放在他头顶,拍了拍,低声说:“以后真要在这儿读书生活了,有事儿就说,无论大小,小叔帮你。” 周边所有光都被吸到那双笑眼里去,配合真挚和温柔演出,效果显著。宋野枝望进去时,他真的被折服,真的去相信。 或许真的存在魔力,想起那晚在车厢内的情景,此时的宋野枝生出重蹈覆辙的怪异感。 该说谢谢小叔。 好像不够。 可还能怎么回应呢。他并不擅长此项。 易青巍晃了晃他脑袋,说:“懂不懂?” 他只知道听话点头,说:“谢谢小叔。” 赵欢与蹦蹦跳跳地出现,大呼宋野枝的名字,说找了他好久都不见人。沈乐皆和易槿一行跟在后面走出来,饭局结束,大家站在院里商量回家路线。 风静。脸颊再次开始发热,胸腔有沉甸甸的东西升起,翻滚,轻飘飘的不肯落地,悬浮。 一切是酒精作祟。 第7章 自导自演必自闭 嚓—— 保姆按例,在清晨撕掉一张日历。挂在门边的那一沓纸,由旧换新。 临近新年,真正的1996,马上来了。 厨房里已经开始准备午饭,赵欢与还把自己锁在房间,一早上没踏出房门半步。 沈乐皆合上书,从书房里出来,去厨房晃悠了一圈儿。 “阿姨,中午吃什么?” 锅里的油热着,阿姨将姜蒜入锅,炒了两铲子后擦擦手,紧接着提起刀切料。正是忙的时候,没空回头,嘴上应道:“蒸了条鱼,再炒俩菜。” “加个红烧肉?”沈乐皆说。 “知道啦,我准备了的。我看欢与最近几天不好好吃饭,今天给她做个爱吃的。” “嗯。”沈乐皆扫了一眼卧室,提脚走去,“阿姨您忙。” 赵欢与在打电话,听见脚步声停在自己房间门口,便噤了声,晾着在电话那头“喂喂喂”的周也善。 沈乐皆敲门,说:“出来吃饭,早餐也不吃,你怎么回事。” “我吃了。”赵欢与在床上趴着,脸冲着门喊。 “吃的什么?” “饼干和牛奶。” “你窝在卧室里一早上做什么?” “学习。”赵欢与坐了起来,中气更足了,“你能不能别打扰我,菜好了再叫我。” 垂下目光,门上的海报翘起一角,沈乐皆使劲按了按,道:“赵欢与,你翅膀硬|了。” 还没到这个程度,半硬不硬的。 赵欢与这样想,没吭声。 聚精会神地听沈乐皆走回书房了她才松一口气,同时没再捂着听筒。 “别喂了,唱歌呢你?” “请人帮忙的是你,不说话的也是你,什么毛病呢你?” 赵欢与不耐烦得很:“行行行,我错了,大哥对不起。所以你平时到底在哪家买衣服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要送我衣服吗?我说了只要保证把我数学搞及格就行了,不用那么多报酬。” 赵欢与冷笑:“想法还挺多。” “我的衣服都是我妈给买的,回头帮你问问我妈。” “得,不麻烦你了,我挑我顺眼的吧。” 周也善不死心地追问:“一个寒假就能帮我进前二十,有没有诓我啊?进不了怎么办?” “周也善。”赵欢与正儿八经地叫他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中你请你帮我这个忙吗?” “我帅。” “……”架子瞬间被拆个干净,赵欢与重新趴在床上,“进不了前二十,我头,揪下来,给你当球踢。” 周也善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说:“好一个血腥暴力的女朋友,刺激死了。” 说起这事儿,赵欢与不解:“你怎么还附赠增值业务,打死不分手,我哥和我叔都夸你情深义重呢。” “承蒙谬赞,第一次给人冒充男朋友,没控制好力度,下次会熟练一些。不过,我们算不算成功?你哥被气死了吗?” 赵欢与没了声音。 算吗?家长会结束,那天回家的路上沈乐皆全程冷着脸,一个字没吐。到了家,只拣着尊师重道的道理讲,没等他提早恋,赵欢与先急了眼摔门而去。后来又被他丢在小叔家,冷冻几天,好不容易见着人了,这篇竟轻描淡写被揭过去。 是被气狠了? 赵欢与也弄不明白,答道:“不知道,死倒是没有,可能疯了?” 周也善点头,夸她:“不过目的是达到了,在早恋这件事儿面前,倒数第二这种事儿已经不足挂齿。你对自己也挺狠。” “谁的青葱岁月不早个恋儿?但倒数我就不能忍受了。士可杀,不可辱。” 周也善点头附和。 赵欢与:“行,今天就到这儿,我吃饭去了,周五见。” 门外,阿姨开始摆碗筷,沈乐皆帮着盛饭,就地喊人:“赵欢与。” 门开了,人现身,却见她束起马尾,穿戴整齐,肩上还斜挎一白色的包。 “你们吃吧,我去小叔家找他玩儿。”赵欢与一边走一边说,也不看人,径直到门边开始穿鞋穿外套。 “欢与,吃了再走吧,有你喜欢的红烧肉呢。”阿姨劝道。 “等等。”沈乐皆叫住人,“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赵欢与停下动作,俩手揣兜里,站着不动了。 沈乐皆也不动。 “你打呀。” “去我房间把我手机拿来。” “真是服了。”赵欢与小声嘀咕,弯下腰把刚穿好的鞋脱了,踩上拖鞋,脚下噼里啪啦地进沈乐皆的卧室拿手机。 沈乐皆接过手机,正按亮屏幕拨号时,皱了皱眉头。赵欢与站他面前,看他打半天字却不见接通电话,踮脚凑近看,看到短信编辑的界面。 她哥之前从来不发短信,他嫌浪费时间。 “你打不打啊?” “先回条短信。” “谁的短信?” “你不认识。” 赵欢与等了两秒,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免提。 沈乐皆还在按键盘,易青巍的声音已经从旁边听筒里传出来。 “喂。” “小叔,我哥有话跟你说。” 赵欢与将自己手机塞到沈乐皆手里,转头就走。 这次赵欢与没摔门,甚至没关,任风把门吹得嘎吱响,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屋内两人看。 “喂?说话。” 这兄妹俩又在搞什么。 沈乐皆问:“你让赵欢与去找你玩儿了?” “我没让她今天来。” “易青巍。” “嗯?” “赵欢与,好像叛逆期到了。” “……” 易青巍在自己家等了一个小时没见人影,拨了赵欢与的电话,谁知接通后是沈乐皆,声音低沉,情绪不高。 “赵欢与还没出门?” 沈乐皆“啪”的一下合上书,问:“她没去你那儿?” “……” 等到这时,易青巍才意识到之前沈乐皆的那句话不无根据。 “Le siècle de la folie, inhumaine, la corruption. Vous **ez été sobre, doux, impeccable.” 宋野枝视线往右,去看译文。 “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一动,手臂边的被子敞开一角,冷空气见缝就钻。宋野枝翻了个身,变成仰躺,两只手臂拿出来,高举着书,他放慢速度,把这句话又读一遍。 门外有人敲门,很缓慢响了两下,宋野枝怕自己听错,坐起,侧耳听,等来微弱的第三下。做饭的阿姨只在饭点来家里,爷爷午饭后提着鸟去散步了。 他翻身下床,把书摊开,反盖在桌上。 “请问是谁?” “我……”门外的人脱口而出,说了句废话,又加名字,“赵……” 赵欢与。 宋野枝辨出声音,哗啦一下打开门。 赵欢与矮他几级台阶,抬头愣愣地看他,扯一下嘴角,牵出一点笑:“我……” 她常常笑,即使不笑,脸上表情也是灵动的,五官里,眼睛和嘴巴尤其活泼。不像此时,连头发丝儿都是焉的。这样看,赵欢与的眼睛其实并不大,眉毛平直,少了古灵精怪的味儿。 “先来屋里。”宋野枝侧身让她进门,“外面冷。” 走过小院,站进屋,赵欢与没缓过神儿。不想去小叔家是真的,但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宋野枝提了一双拖鞋放她脚下,说:“新的。”再指了指旁边的架子,“外套脱了吧,挂那儿。” 赵欢与:“我……” 宋野枝刚才披了件羽绒服去开门,此时正在脱,见赵欢与说话,停下动作,看她。她好像犯了失语症,只会说“我”字。 宋野枝自觉救场:“你……” 赵欢与:“嗯?” “……你吃过午饭了吗?” 赵欢与摇头,早餐也没吃过。 宋野枝挑出一个木杯,满上热水,让人捧在手里。 “做饭的阿姨不在,但我和爷爷中午剩了些菜,我可以再给你炒一盘,你想吃什么?” 没想到他还会做饭,任她挑菜,看起来还做得不赖。 赵欢与咽了咽口水:“红烧肉。” 宋野枝已经开始系围裙,闻言,盯着她看,认真地建议:“番茄炒蛋吧。” “……” 赵欢与有点想笑了,她点头说:“谢谢。” 赵欢与在饭桌前坐下,执筷。宋野枝在她身旁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看书。方桌不大不小,摆上的三菜一汤占了一半空间。 赵欢与:“我不客气了。” 宋野枝从书里抬头:“用餐愉快。” 赵欢与吃饭的习惯很好,不吧唧嘴,很少说话,前两次同桌吃饭时宋野枝就发现了,只是今天她的动作更慢条斯理。初初几分钟,宋野枝还时不时注意她的动静,看人虽吃的慢但也吃的多,他才去专心看书。 宋野枝第一遍看书并不仔细,泛泛翻了几十页,才等到旁边人搁筷。一抬眼,菜盘竟全空了,汤倒没怎么动。 “吃的好吗?” “好。”赵欢与对着饭桌点头,又朝宋野枝点头,“很好吃,谢谢你。” “不客气。”他合上书,作势要起身。 赵欢与:“别动。” 宋野枝:“……” 赵欢与:“我来收拾,你去那边儿继续看吧。” 赵欢与已经把空盘空碗摞一起,一次性收完了桌上的东西。 宋野枝:“麻烦你了。” 赵欢与:“不碍事儿。” 宋野枝把两张椅子摆整齐,厨房里传来水声,他说:“碗可以放着,做饭的阿姨来了会洗。” 赵欢与:“没事儿……” 宋野枝说话时就拿了干毛巾,走近,搭在她湿淋淋的手上,替她解了围裙,问:“想出去玩儿吗?” 赵欢与低头看那块毛巾,纯黑色,纯棉的质地。 她摇了摇头。 “那我们一起看书,你去书房挑一本。” 她第一次见纯黑色的毛巾,也第一次见用书招待客人,第一次在生沈乐皆气的时候笑出来。 ※※※※※※※※※※※※※※※※※※※※ 不好意思又没忍住 第8章 黏 赵欢与应邀来书房挑书,一进门就见书桌上摆着数学课本,杂乱摊着几本笔记本和几支笔,显然是钻研过的架势。 她回头,宋野枝倚在门边等她。 “你也喜欢数学?” 捕捉到关键字,也。宋野枝眨了下眼睛,感觉不太妙。 …… 半个小时后,宋野枝的电话再次响起,他面无表情地递给赵欢与,赵欢与自然而然地接过。 听筒那头咋咋呼呼:“我到了,你出来接我!” 赵欢与:“好的。” 赵欢与起身,走之前还点了点目录,说:“你先看看第一章 ,我先去接他。” “嗯。” 没关系,主动和同龄人讨论总比被补课老师强压着学好。宋野枝这样宽慰自己。 赵欢与留了门,回来时不用宋野枝再开。远远的,宋野枝听见谈话声,一个是赵欢与,另一个是个男孩儿。渐近,渐清晰。 “我告诉过你是第三个巷口了。” “没有,你只说贴着蓝色宣传单的电线杆。我他妈信你,来了之后每根电线杆都有蓝色宣传单!” “那我说的也是第三张宣传单!” “贴宣传单的累不累!每根电线杆离那么近,贴一张就够事儿了!” 吵不上两句就歪题。 “是挺闲的,那天宋野枝大冷天儿在这墙上撕了一上午呢。” 其实没有一上午。 宋野枝搁下笔,起身去迎人。 “那挺惨的。”男孩儿声调拐了个弯,比埋怨贴小广告的低了几度,“……宋野枝是谁?” 就在门前了,宋野枝推了一把,门大敞着。 “我。” 赵欢与冷得打哆嗦,几步跳进屋里,转头看周也善,催道:“快进来呀,傻了?” 周也善回神,垂了垂眸,应道:“滚,你他……你才傻了。” 宋野枝关上门,弯腰往地上放了一双拖鞋:“新的。”指了指架子,“外套可以挂那儿。” 周也善手扶柜子,左脚蹭右脚脱了右边儿的鞋,右脚蹭左脚脱了左边儿的鞋,问:“可以不脱外套吗?” 宋野枝看了他一眼:“可以。” 赵欢与拍了他一掌:“才发现你那么多事儿呢。” 周也善笑两下,脱了羊羔毛外套,挂的时候顿了下,挂在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旁边。再转身,手里被塞了一杯热水。 “谢谢。” “不用。” 宋野枝比他矮上几厘米,站得远,测不准是到脖子还是耳朵,总之需抬眼看自己——站得远,也不需抬太高。 宋野枝问周也善:“你要休息会儿再开始吗?” 赵欢与绕到客厅拿了一个苹果啃上,进了书房,替他们答:“边休息边开始。” 三个人凑在一起坐,只能挑桌角位置。赵欢与在弯腰看题,考虑着要怎么给他们补课。宋野枝去饭厅搬两张椅子,周也善也跟过来搭把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野枝。” “这么巧……我叫周也善。” “嗯,你好。” 不知巧在哪里。 看周也善接过自己手中的另一张椅,宋野枝道了一句谢。 周也善的鞋在脚上半拖不拖,走了两步被椅子脚碰掉了,他低头用脚扒拉鞋,笑了一声,说别客气。 坐下了,周也善和赵欢与都让宋野枝坐中间。赵欢与还没敲定补习的方法,只说了她大概思路,第一步就是摸清他俩的基础。 周也善:“我已经一年没及格过了,你呢?” 宋野枝:“我偶尔过及格线。” 周也善:“那你比我好。” 宋野枝:“只是偶尔比你好。” 赵欢与惊呆了,停下咀嚼动作:“不用分这么清,半斤和八两差不了多少。” 周也善撂笔:“还没开始补呢你就人身攻击,你快端正一下你的态度。” 宋野枝看向他,周也善马上回视,接住他的目光,说:“我也想吃个苹果,可以吗?” “可以。” 宋野枝起身去客厅端果盘。 周也善翻了翻手中的书,目的鲜明地看至扉页。这人的字端正又飞扬,形是端正形,迹是飞扬迹—— 宋野枝。 周也善捻着扉页那一篇纸不放,来回翻。原来“野”不同“也”,难怪刚才他的表情有一瞬不解。 既然不解,为何不问? 赵欢与一把夺过书:“你当它风扇啊?” “我热。” 周也善放过那页纸,不咸不淡,轻哼了一声。 易青巍在卧室整理衣服,他探头出去看了看,沈乐皆还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打电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退回到衣柜前,手指在一堆衣架中滑来滑去,徘徊半天,提了一件牛仔衣出来。 “好的,谢谢老师。” 易青巍下楼刚好听到这句,等人挂了电话,他问:“怎么,你还打给她班主任了?” “嗯,要了那个男生的电话号码。” “然后呢?” 说话间,沈乐皆的手机已经附在耳边:“然后拨通。” 易青巍给自己倒了杯水,去沈乐皆身边坐下,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再然后呢?赵欢与不是不懂事儿的小孩儿了,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比她出格多了,那时候又不见沈哥和嫂子管你这么宽。” 听筒里依旧是规律的“嘟——”,沈乐皆淡淡瞥他一眼:“你没有妹妹。” “我有侄女儿。” “不一样。” “行吧,那我……” “你好,我是沈乐皆,赵欢与的哥哥。请问,你是周也善吗?” 易青巍看沈乐皆一本正经介绍自己的样子,最终笑出来,缓缓摇了摇头。 沈乐皆话刚说完,电话就被挂断。 易青巍憋着笑,说:“再打一个过去,看人关没关机。” 沈乐皆脸色不悦。 易青巍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你慢慢忙,我先去学校了。” “什么实验?要你亲自去。” “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三两句话的功夫,几分钟而已,沈乐皆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低头看,是那位叫周也善的同学回拨了过来。 易青巍凑过来:“小子还挺有种,赵欢与眼光不错。”他从沈乐皆手里抽出手机,按了免提,“听听。” 易青巍:“喂,你好。” 那边儿半天不说话。 易青巍:“喂?” 滞了几秒,出了声儿,是个男孩儿,却带了疑惑但肯定的语调:“……小叔?” “……” 宋野枝被挂了电话,一脸茫然地盯着手机。周也善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赵欢与拄着脑袋,看着满页的三角函数公式发呆。 周也善:“亏了。” 没人答他话。 周也善:“你也没提还要售后服务啊?” 赵欢与:“是你的增值业务衍生的售后服务。” 周也善一想,也对,悔不当初。 宋野枝听他俩这番对话,像听刚才的三角函数。 他站起身,端上空空如也的果盘,说:“我再去洗一串葡萄。” 两人愣愣地点头:“好的。” 周也善:“你哥他们什么时候到?” 赵欢与看了看表:“二十分钟以内。” 周也善挠了挠头:“幸好宋野枝在。” 赵欢与点头:“不然跳进黄河洗不清。” 周也善:“欢与,咱今天就分手吧。” 赵欢与:“好的,你早这样想该多好。” 周也善:“没事儿,现在也不算晚。” 赵欢与:“嗯。” 半晌,宋野枝去而复返,不仅洗了葡萄,还有苹果和梨。 “你们还吃吗?” 周也善摇了摇头:“留给马上要来的……哥哥们吃吧。” 宋野枝“嗯”了一声,又把果盘放回客厅,刚弯腰,便听见院外的敲门声,三人对视一眼,宋野枝平静如常,周也善和赵欢与,是两只被弓惊到的鸟。 赵欢与:“我去开。” 门外,沈乐皆放下敲门的手,看身侧的人:“你不是说要去实验室?” 易青巍穿得有些薄,腰背比平时更挺拔:“你记得来他家的路?” 门开了,赵欢与站在他们面前,神色淡淡:“哥,小叔。” 沈乐皆看着她,不动,硬被身后的易青巍推着进了院儿:“赵欢与快进来,怎么不披件外套就出来开门。” 宋野枝候在门口,叫了人,两双拖鞋递到他们脚前:“新的。”又指了指架子,“外套脱了可以挂那儿。” 赵欢与跟在身后,一下午俩小时不到,这已经是她第三遍听宋野枝说这一句话了,想了想,又开始有些想笑。 易青巍最后进门,脱了衣服,却发现落地挂衣架已经没了位置。这个院儿里今天的客人着实多了些,再加上宋野枝的两三件方便出行的外衣全在架子上。 他好笑道:“我这放哪儿?” 宋野枝说着便去接易青巍的衣服:“我放我卧室。” 易青巍把衣服递给他。 宋野枝顿了顿脚步,想起什么,问:“小叔,你们吃过饭了吗?” 易青巍看了一眼宋野枝,小孩儿还穿着一身睡衣,有几缕头发不规整,要翘不翘。他笑了一下:“你们吃过了?” “吃过了。” 沈乐皆来到书房,赵欢与和周也善一低一高,并排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心中气恼,往前一步,低头看桌面,除了几本书,其余全是果皮和果核。 “你们来书房是学习还是吃东西?” 周也善:“一边吃,一边学。” 沈乐皆看向他,脸上没表情,眼神有些冷。 周也善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不自觉站得更直:“哥哥,我和欢与已经分手了。” 宋野枝和易青巍走过来,恰巧听到周也善的话。易青巍没什么反应,心情不错的样子,宋野枝则一头雾水,他们之前在谈恋爱吗? 欢与? 沈乐皆的眼神更冷了:“她姓赵。” 赵欢与抬眼看沈乐皆一眼。 周也善了然:“赵欢与。” “什么时候分的?” 周也善如实相告:“刚才。” “……” 赵欢与暗自捂了捂额头,自己脑子一定被锤过,竟然找的周也善帮忙。 沈乐皆在训人,易青巍不掺和,在房子里乱晃,从客厅到厨房,从厨房到饭厅。宋野枝看了仨人一眼,跟在了易青巍身后。 “小叔……乐皆哥怎么了?” “他俩早恋,被她哥发现了。”说这话,易青巍还仰着脖子,看餐厅的吊顶,“他们怎么到你这儿来了。” “赵欢与来给我补数学,周也善的数学也不好。” 易青巍点了点头,不欲多问,踱了几步,问:“这是你卧室?” “嗯。” “我进了?” 宋野枝先他一步,为他推门,卧室的面目便全了。摆设很少,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个挂衣架,简单又干净。床上的被子没叠,倒也不乱,平整随意地铺着。桌上有几本书,摊开的,闭合的。 挂衣架上只两件牛仔外套,其中一件就是他的。 易青巍走近了,目光在桌上停留,扫了几道,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本:“Francoise Sagan.”他歪了歪头,问人,“这本书,你买的?” 宋野枝上前去看,脚尖挨着脚尖,衣袖蹭着衣袖。 “不是,来的时候就在抽屉里。” 易青巍掀开书的硬壳封面,扉页一片空白,像拨琴键,又像早前在家时挑衣服,食指把整本书的页码掠过一遍。 他轻笑:“那就是我的了。” 宋野枝正看他的手指,听此话,转去看他的脸。 “有人问我讨要,寻不着,原来是落在你这儿。”易青巍转身,靠在桌角,腿斜伸着,和宋野枝面对面,他说,“我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就是这间房,那时候,你才到我……”他比了比,“胸口?” 宋野枝看向他的胸口。 “不是现在的胸口,是我……”他又想了想,“13岁的胸口,你还不满八岁。” 宋野枝听他说话,总抓不到重点,或者说是总会抓到重点。 原来与他差五岁还要多。 宋野枝:“听起来,你就像见过我。” 易青巍:“见过。” 宋野枝睁大了眼睛:“我不记得……” 易青巍:“那时候你不认识我。” 13岁时的寒假,他已经步入为中考奋斗的阶段,易焰给他报了个英语补习班,每天都要去一趟,得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连续补一个月。易青巍异常听话,乖乖去了一次,回来后死活不愿再去,说路上太冷太滑,自己是跌一跤走一步回的家。 易焰无视他的小把戏,说:“嫌冷?那正好,你这个月去住宋叔叔家的院儿,凑巧宋俊哥前几天来了一趟。那儿离班近,三两分钟就到,能让你少跌几次。” “哥……” “没关系,我已经跟你俊哥都说好了,他们刚好今天回南边儿,你现在过去正好。” “我一个人住?” “给你找了个做饭的阿姨。” “沈乐皆英语也不太好。”易青巍颇为义气。 “我记得沈哥说乐皆今年是单科年级第一。”易焰想了想,“没看出来你志向挺远大,哥不用你考年级第一,不拖你其他科后腿就行。” “……” 车停在街口,再往前就进不去了。易青巍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司机下车要帮他,他大手一挥:“没事儿您回去吧。” 他慢吞吞往前走,路过巷口一根电线杆的时候,发现旁边儿站着一小孩儿,裹得很严实,像要哭的样子。和易青巍眼神对上后,小孩儿慌忙错开,还不够,竟默默转了转身子,孤零零地面向墙壁。 易青巍把行李丢在脚边,蹲下了,笑问:“你躲我做什么?” “你一个人?” “你爸爸妈妈呢?” 他问得慢,间隔时间长,耐心等小孩儿回答。谁知小孩儿防备心很强,刚才不愿和路人对视可能是怕别人知道自己走丢了,辨不出来人是好是坏,不知该信该疑,便索性一个也不信。 易青巍:“哥哥不是坏人,看到那边儿的电话亭了吗?你打给家里人,我不带你走,让他们来接你。” 小孩儿终于肯看一眼他,再看一眼电话亭,却依旧没说话。 “我叫易青巍,读初三,来这边儿补英语……你知道英语是什么吗?”易青巍,“我该叫你弟弟还是妹妹啊?” 人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帽子围巾口罩,到脚跟的羽绒服,雪地靴,一样儿没缺,是个被照顾得很好的孩子。 不怪如此,北风呼呼响,易青巍站这几分钟都觉出冷意了,他站起来,想为小孩儿挡住迅猛的风。小孩儿以为他要走,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知道爸爸的电话号码。” 易青巍又蹲下了:“你冷吗?” 他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吗?” 小孩儿又陷入沉默,他并不能完全信任他,又不愿意他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 易青巍没再问,甚至不敢随便动,不然小孩儿又以为他要走。 僵持许久。 “我爸爸叫宋俊。” 易青巍张圆了嘴:我,靠。 “他去哪儿了,怎么留你一个人在外边儿?” “爸爸说有急事要办,走了。” “妈妈呢?” “在家。” “你呢?” “我出来追爸爸,但车太快了。” “嗯,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宋野枝,7岁……8岁。” “行,我正好要去你家,一起吧。” 幼嫩的宋野枝不动,定定看他:“你刚才说不会带我走。” “……” 是哦。 易青巍退而求其次:“那跟我一起走到电话亭那儿呢?” “哥,我在街口捡到一小孩儿,今天是不是不用去补课了?” 那边骂了他一句不正经,易青巍才说:“是宋俊哥的儿子……是吧?我记得他家是生了个儿子。现在蹲在这儿不肯跟我走,你给宋俊哥打个电话。” 易青巍挂了电话,看他,说:“我认识你爸爸。” 宋野枝听完了他的电话全程,信了一半,但不回答。 “你爸爸叫宋俊……” “这是我告诉你的。” “是是,你听我说完。”易青巍发现宋野枝还拽着他袖子。 电话响起来,易焰念了一串号码,易青巍重新拨过去。 “喂?……宋俊哥?……碰巧看见,一问居然对上了……” 易青巍讲着电话,衣袖被人攥得更紧了,他又说了两句,就把电话递给宋野枝。 宋野枝接过来,叫了一句爸爸,“嗯”了两声,就没了。 易青巍:“说完了?” 宋野枝声音清脆得很:“完了,走吧。” 后来他俩到家,才发现宋野枝说金玟在家,是南边儿的家。宋俊来北京出差,家里没人照看孩子,才带着一起来了。送人的司机急坏了,收拾好一切,等到要出发,才发现孩子不见了。院里院外找了一圈儿后,接到消息说被找到,才放下心来在门口候着。 一回来宋野枝就要被司机抱上车,分开时,易青巍低头看自己袖口,皱皱巴巴,不成样子。抬头看,坐在后座的孩子自行摘了围巾口罩和帽子,眼睛巴巴的看着他,见他看过来,慌忙错开,像之前在电线杆一样——又有点不像。 易青巍走上去,掐了掐男孩儿小巧的下巴,凉凉的。 “口罩可以不戴,围巾要围上。” 易青巍替他绕了一圈又一圈,末了,还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 “再见。” 宋野枝没有说话,只是看他。 男孩儿年纪还小,但已能看出来模样生得很好。尤其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就算不言不语,也招人疼爱。 易青巍略略想了一会儿,说:“你有一点,和小时候一样,不喜欢和人交流,话少。” 宋野枝摇了摇头,否认。 “不少。” “但有一点和小时候不一样。” “什么?” “你小时候很黏人。” 易青巍无端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袖口。 宋野枝小时候不记事,连来过北京都忘了,此时听易青巍这样说,酝酿几秒,问:“你是,认错人了吧。” 第9章 像雪,也像月亮 易青巍随意翻了一页,细看几眼,笑说:“大冬天儿的陪你挨冻捡你回家,过了几年长大了,不但不记得,还说我认错人,回头还在我的书上勾勾画画,你有没有良心。” 笑意未散,盈在眼尾眉梢,投向那个没良心的:“嗯?反省一下?” 宋野枝看向易青巍手指搁置的书页,自己确实勾画了几句。 周也善过来寻宋野枝,驻在卧室门口,俩人一齐回头看他。 “哥哥好。” 易青巍手在身后,闭上书,说:“你好,我是赵欢与的小叔。” 周也善:“哦……叔叔好。” 易青巍:“训完了?” 周也善点头,又摇头:“不是训。” 易青巍:“赵欢与呢?” 周也善:“还在……” 易青巍:“行,我过去看看,是不是训。” 宋野枝跟在他身后,易青巍突然想起什么,问侧后的人:“明天行吗?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 “啊?” 易青巍:“赵欢与没跟你说?” 宋野枝:“说什么?” “哦,那还真是被沈乐皆气狠了。”易青巍说,“我哥给我包了个红包,让我带你去买几套新衣服。” 宋野枝:“不用……” 易青巍:“过年都得穿新衣,今年我给你置办。” 周也善想起今早赵欢与打给自己的那通电话。 “没异议?那就明天,在家等着我就行。” 撂下这句话,易青巍径直往书房去了。 周也善:“他是你……” 宋野枝:“他是我俩小叔。” 周也善脑子转得很快:“是你仨。” 宋野枝远远地看了一眼沈乐皆,再看一眼面前的周也善。 他很佩服周也善的勇气。 书房内的两个人正玩谁先说话谁就输的游戏,沈乐皆居高临下看着赵欢与,赵欢与的头一低再低。易青巍挤了进去,也不调解,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翻桌上的本子。 “这是谁的?”他问。 没人理。 他戳了戳手边赵欢与的手臂:“问你呢。” “我的。” “自己题都写错,还好意思给人讲。” 赵欢与弯腰去看,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没错。” 易青巍:“负号去哪儿了?” “这儿。”赵欢与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墨点儿。 “……” “行了行了,你出去,告诉宋野枝,把衣服换了去我家吃晚饭。”易青巍接着说,“顺便问问你同学。” 得令,赵欢与不再是恹恹的模样,飞快跨了出去。 “坐。”易青巍伸长了脚,一张空椅被推到沈乐皆旁边,“你招惹她了?” 沈乐皆捻了捻手指,想点一支烟:“我有病?” 易青巍:“那她为什么是这样。” 门大开着,宋野枝只有敲了敲门,扒在门框问:“小叔,我家做饭的阿姨马上来了。” 应该是赵欢与传了话。 易青巍:“请她做明天的早餐。” 宋野枝:“爷爷还没回来。” 易青巍:“如果那同学也去的话,我送完你们再回来接宋叔。”上下打量了一遍,“你穿睡裤出门?” 宋野枝转身就走:“不是,没换完。” 沈乐皆思索无果,问:“哪样?” 易青巍:“不想跟你待家里,不想跟你多说话。” 沈乐皆:“因为我?” 比不知悔改更令人头疼的是不知错在何处。 易青巍叹了一口气,为他可怜的小侄女儿。他起身,拍了拍沈乐皆的肩,什么话也没说,走出时还带上了书房的门。 最后周也善自然不愿去,避之不及,提上书包就跑了,边跑边说道:“宋野枝很高兴认识你下次还来你家玩儿。” 一行人在街角的小公园门口等宋英军,接上人后,浩浩荡荡去往易青巍家。 车上,宋英军坐在副驾驶座,往车内后视镜看,说:“没盯着你就不系围巾,穿的那是什么,薄薄一片儿。” 这是前些天升温的时候穿的,拿出来就没放衣柜里去了。 由沈乐皆开车,其余三人挤在后座,赵欢与偏了偏头,说:“宋爷爷,小叔穿的也不厚啊,您怎么不带他唠叨。” 易青巍歪腿碰她:“怎么还拉我下水呢。” 宋英军一看,还真是,俩崽子都穿着牛仔外套,色系相近,一深一浅。他多看了两眼,说:“还是欢与和乐皆乖。” 闻言,沈乐皆轻笑两下,赵欢与得意地哼了两声。 到时,李姨已经在备菜。易伟功早早布好棋盘,只等人落座。 “有没有喜欢的菜?我给你们加。”李姨在厨房里喊。 平日最积极的赵欢与没应声,默默蹲着,上半身全趴在椅子上,拿着手机不知玩什么。沈乐皆看了她好几眼,然后去厨房寻了一圈,说:“李姨,加个红烧肉吧。” 李姨笑了:“可以,欢与要的吧?再问问青巍和小野。” 恰巧易青巍进来,拿筷夹了一块熟肉进嘴里:“李姨,您会做芙蓉蛋吗?” “会啊,那个可简单。” “行,那就这个。”说完就走。 “哎……”李姨叫住人,“问问人小野。” 易青巍走远了,头也没回地应:“他说了,芙蓉蛋。” 路过赵欢与身旁,易青巍踢了踢她的拖鞋:“怎么了?” 赵欢与有气无力:“嗯……” 易青巍又踢两下:“起来,我们四个玩大富翁。” 赵欢与动了一下,仰头看着他:“三个。” 易青巍替沈乐皆争取机会:“人多才好玩儿。” 赵欢与继续看手机。 易青巍毫不犹豫:“可以,三个。” 赵欢与蹦起来:“在哪玩儿?大富翁呢?” “你放的我怎么知道。”易青巍已经率先上楼,“去书房还是客厅?” 赵欢与:“小野呢?” “书房。” “那就书房。” 三个人围坐在地上,赵欢与才分好资产,门被沈乐皆打开。 易青巍:“来玩游戏。” 宋野枝:“乐皆哥你要一起吗?赵欢与说这个游戏人多才好玩。” 这是她刚才动员他一起玩儿说的话。 赵欢与:“……” 宋野枝挪了挪位置,沈乐皆走过去也盘腿坐下。也就这时,赵欢与突然站起来。俩人的动作无缝衔接,无缝到气氛尴尬。 沈乐皆叫了一声赵欢与的名字:“你要干嘛?” 早餐不吃,午餐不吃,不想和我待一起,连小叔家也不去,跑去教男朋友做题,回家了也在和前男友发短信,现在坐也不愿和我坐。我还未找你清账,你倒先朝我生起无名气。 你要干嘛? 赵欢与回答:“喝水。” 没一会儿人回来了,沈乐皆首先紧盯她嘴唇,见是莹润的,放下心来,紧接着被赵欢与塞了一个坐垫。沈乐皆像刚回过神,低头看,果然每个人都备了坐垫。 易青巍伸长了腿,催促:“快点儿,还玩不玩儿?” 第三局玩了很久,直到李姨上楼敲门还没人破产。四人起身去吃饭,赵欢与意犹未尽,拖住沈乐皆的手臂:“哥哥哥,别收,我们吃完饭再接着来。” 今日的未成年不能碰酒,俩小孩低头猛吃,搁筷时,其余人才进行到半程。提前下了桌,无事做,赵欢与噔噔噔上楼去看残余的游戏棋盘,可人数不够,只忍着心痒痒,又噔噔噔下楼,去开了一瓶酒,攥了俩酒杯,带着宋野枝去杂物间的小阳台。 宋野枝拎着半杯酒犹疑地看赵欢与。 赵欢与:“他们大人那种饭前喝酒是最伤胃的。” 得饭后喝才美。 杂物间摆了两把泛旧的躺椅,想是冬天,还铺了棉被在上面。俩人各躺一张,仰面朝向紧闭的玻璃门,作出赏夜的样子。 赵欢与:“辣吗?” 宋野枝面不改色咽下去,缓了缓,说:“辣。” 赵欢与:“那你得皱眉苦脸,不然酒就算是辣的也成不辣的。” 宋野枝似懂非懂点头。 黑暗中,躺椅并在一起,他们半蜷在各自的棉被里。赵欢与絮絮地同宋野枝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多数关于易青巍和沈乐皆,说到尽兴处,由宋野枝端着两杯酒,看她比划。 暖意和酒意都催得人的脑袋昏昏沉沉,身侧的人许久没声音,宋野枝兀自睁着眼瞧窗外,一口口抿着,细细品酒。 屋外风声呜鸣,拍得玻璃门阵阵作响,他撑起身子去看。 “赵欢与。”他说,“下雪了。” 赵欢与不动,迷迷糊糊应了一个“嗯”。 他见过雪,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易青巍从卫生间里出来,撞上一个急急匆匆的人,他扶着来人的身子,问:“宋野枝,你怎么也一身酒气?” 宋野枝拽住他,好似脚步匆匆就是为了寻他:“小叔,下雪了!” 下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易青巍还是跟着宋野枝走到落地窗前,听他问:“这么大的雪在北方算寻常事吗?” 易青巍哄他:“难得一见。” 宋野枝:“好看吧?” 易青巍看他隐隐现出一脸骄傲,奇了怪了,难不成这雪是你为我下的? 宋野枝:“小叔,你还落了一本李太白集子在我抽屉,我昨天读到一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我们在和李白赏同一场雪,是不是?” 易青巍:“李白赏的是晨雪。” 宋野枝看他。 易青巍马上顺着他改口:“说不定喝的还是同一味酒。” 不知宋野枝喝了多少,举止正常,却满篇像醉话。 宋野枝:“小叔你想出去看吗?我们一起。” 话是这么说,却丝毫没有等人一起的意思,转眼就开了大门,留易青巍在后徒劳说:“穿好衣服再去。” 他当真是看雪,站在雪中一动不动。 地上的新雪好白好白,与天上的月亮无异。少年着薄衫,穿梭其间,沾染清辉和白絮,隔窗望他,分不清,像雪,也像月亮。 第10章 挑衣系扣 黄色窗帘,牡丹花纹,光从镂空的缝隙透进来,打在木质地板上,渐渐上移,停留在头顶的灯具。 平躺在床上的宋野枝睁着眼发懵,这样的吸顶灯他家也有一盏,用在他的卧室,不像小叔家,用在客房。被子沉甸甸的,细细闻内里的棉絮,有一点潮有一点朽,是太久没人用的缘故。 宋野枝鲜少没有起床气,何况是在这股味道萦绕鼻尖难散去的情况下。 躺到八点,准备起床。他把换下来的睡衣叠好,放在床头。昨晚易青巍说这是他高中时候的衣服,可现时同是高中的宋野枝穿起来宽宽大大,他纵了纵鼻子。 换好衣服又立在窗前观了一小场雪,片刻,有人来敲门。门没锁,敲门的人真的只是敲敲而已,两下就径自开门进来。 整个假期,除了办正事,易青巍第一次起这么早,就是惦记着留宿的宋野枝。他困得很,穿着睡衣,发丝凌乱,就站在门口,说:“昨天晚上忘记安排你,洗漱来我房间,牙刷毛巾在柜子里都有新的。” 宋野枝跟着他去了房间。他进了房内的小洗漱间,易青巍上了床裹着被子继续睡。 冬日小雪,屋内静谧,这样一个清晨最适合赖觉。 ——静谧? 被子里的人猛地掀开被子下床来,见洗漱间里的宋野枝正小股放水,这还不够,盆沿特地被凑到水柱边儿上,彻底掩住水流声。 不知他要接到何年何月。 易青巍垂眸看了他一眼:“让,我拿牙刷。” 宋野枝默默向右挪,看易青巍这架势,起床气的严重程度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易青巍拿着牙刷,掂着牙膏,还腾得出手拧水龙头,水立时变大,哗啦啦响了个彻底。 俩人一前一后,站在镜子前。易青巍刷牙,宋野枝洗脸。 易青巍:“你洗完了再帮我接一盆。” 宋野枝:“行。” 易青巍:“我想撒个尿。” 宋野枝挂毛巾的手一顿,随后利索地拿上新牙刷:“我……出去刷。” 走之前还不忘帮易青巍接水的事儿,拧一下水龙头,只是全然不觉用力过猛,跟泄洪似的。 拿下毛巾擦嘴角的泡沫,眼睛却没离开镜子,易青巍盯着那背影笑了笑。 吃了早点,易青巍还记得昨天说的话,去枕头底下抽出一个红包来,两指夹着往宋野枝眼前晃了晃。宋野枝转眼去看爷爷,被易青巍及时用手掌挡住了视线。 “你易焰叔说要先给你说抱歉,抽不出空,才让我代劳,赏不赏脸?” 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不去吗。 宋野枝当真脆生生地答:“赏。” 赵欢与免不了要凑这趟热闹,夺了易青巍的钥匙解锁,先驾驶员一步上车,在后座端坐着等人。 易青巍:“你先说你去顶什么用?” 赵欢与扒着半降的车窗:“不准我去还透露消息给我?亏我之前大早上的还替你咨询周也善!” 易青巍:“来,让我听听你的咨询结果。” 赵欢与作叹息状,正要说话却舌头打结,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沈乐皆也喜欢上凑这种热闹。 赵欢与:“……你也去?” 沈乐皆坐她身边,关上车门,不紧不慢:“早上?周也善?” 车刚巧发动,窗外景真好,引得赵欢与忘我。 宋野枝在副驾驶座上,听着后座的动静,扭头问:“赵欢与,你头还晕吗?” 赵欢与忙不迭接话:“不晕了,那点儿酒算什么。” 易青巍眼睛盯着车外后视镜拨方向盘,嘴上却打趣儿:“那点儿酒让您直接昏在那椅子上。” 赵欢与:“我那是困了。” 易青巍转移攻击目标:“也亏那点儿酒,昨天晚上醉了的宋野枝话儿可难得多。” “我没醉。”见战火往自己身上引,宋野枝认了,只是说,“……我话本来就不少。” 赵欢与窃笑,小鸡啄米似的“是是是”,又拍椅背:“他都说啥了呀?” 易青巍:“你问他。” 宋野枝往后仰靠,闭眼:“忘了,醉酒的人不记醉话。” 大雪天的街上也不减冷清,将近年关,大家都出门囤年货。在商场边儿上绕了一圈,找不到停车位,几个人在远处下车,走了一段路。 易青巍不像赵欢与,发愁去为人挑风格挑款型。少年正青春,披破布也别有一番风味。才进店,不多时,易青巍手里已经提了几件衣服,等宋野枝一路慢悠悠看过来,递给他,说:“先试试这几件?” 宋野枝乖乖接过,被导购员带去更衣室。 更衣室门外有全身镜,平嵌进柜子里,不像平日见的歪七八扭的试衣镜。宋野枝满意的点点头,抬眼去看镜中的易青巍,征询意见。 他与他并立,他才到他肩膀。 “黑色很衬你。” “那就是还不错?” 赵欢与和沈乐皆逛了一会儿,走过来,不知他们动作这么快,都已经换上了。变成四个人并立,欣赏宋野枝的新衣服,得亏镜宽,容得下。 宋野枝等赵欢与的评价,她却半天不说话。他用新夹克的袖子碰碰她,问:“不太好看吗?” 赵欢与摇头:“好看。”然后傻傻地笑:“太不真实了,我们四个竟然聚齐了,站在一起为你挑衣服。” 沈乐皆歪头看她,伸手捂她额头:“傻话这么多,酒还没醒?” 易青巍笑,推宋野枝:“去,下一件。”再推赵欢与,“去挑你喜欢的,我买单。” 下一件是象牙白的衬衫,宋野枝问导购的阿姨:“需要系扣吗?” 易青巍牵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到镜前,说:“我来给你系。” 他高,为他系领子处第一粒扣也需躬腰屈腿,从上往下,慢条斯理。木质的纽扣,亚麻质的衣料,修长骨感的手指,三者合一,得心应手。宋野枝的视线追着易青巍的手一路向下,到最低一颗,他思及他腰背辛苦,上前一步,离他更近。 “好了。” 迎着店内的灯光看宋野枝还不够,易青巍再往镜中看,绕到人的身后,伸手为他折衣领。解开第一颗纽,食指指腹隔着衣襟,抵住皮肉,从后颈到喉结,平稳缓慢滑一遍,重新扣上。 “白色也衬你。” 宋野枝觉得都是一个样,对着镜子偏了偏头,又伸指挠了几下脖颈。 “怎么,面料刺人?”见状,易青巍掀一角衣领去看他挠的地方,摸了摸,白白嫩嫩,不见发红。 宋野枝:“不是,很舒服。” 更痒了。 又试了两三件,试过的衣服易青巍都说衬,都让包好。宋野枝数了数,五六个袋子,便说:“小叔,够了吧。” 易青巍却又提来一件铁灰色的牛仔衣:“再试这一件。” 宋野枝退开一步,留他站在镜子中央,直勾勾盯着镜里明晃晃的他,说:“试来试去,没有一件有你身上的这件好看。” 易青巍今天穿的是第一次见时的那件大衣,闻言,笑了:“想试我这件?” 青春年少,披破布确是别有一番风味,但扮老成却难驾驭得了。 宋野枝摇头:“我22岁再穿。” 易青巍看他当真不想再买,已经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便点头应下,不让他再试,直接请人包了结账。 宋野枝:“……” 接下来没有目的的逛街便轻松了,什么都看看,赵欢与看什么都想买。易青巍打了个电话去家里,问家中的年货办得怎么样。奇了,当惯少爷的人居然顾起家来,李姨也不客气,点了一后备箱的东西让他带回来。 在商场待了一天,最后连赵欢与都倦了,打道回府。天色已晚,路过街边的店,张灯结彩,门口摆着****福娃,裹着红彤彤的袄子,白绒衣领,金边刺绣,莲籽银扣。 赵欢与又活过来,进店去问店家这衣服卖不卖,说要同宋野枝一起在除夕夜穿,拍鼠年第一张照。 可店是首饰店,福娃只是买来的摆设,扒了外衣剩两个光溜溜的塑料体,店家很为难。赵欢与转头看她哥,她哥转头看他小叔,他小叔转头看他小侄子。 宋野枝:“……” 易青巍:“不是,问你想不想和赵欢与一起穿。” 宋野枝再看赵欢与,四个人看了一圈终于圆上了。 “还挺好看的。” 易青巍不提袄子的事儿了,踱去柜台前,问店家:“您这儿有适合的银镯吗?给这俩小孩儿戴的。” 然后再挑了款项链,给他姐。 最后赵欢与左手攥着三个首饰袋,近一万块钱的小东西,右手在喜庆暖和的袄子上流连,店家哭笑不得:“您想要就拿去吧,俩孩子白白净净的,又俊又俏,穿红色,衬!” 赵欢与和宋野枝道谢,沈乐皆和易青巍道生意兴隆,大包小包继续往前走,找那被迫停远的车去了。 一上车,没几分钟,两个人都歪着头互靠着睡着了。到家时,易青巍和沈乐皆也没叫他们,卸后备箱的年货的时候轻拿轻放。东西卸完了,易青巍打开车门,单手撑着车顶往里看,俩人依然睡得很熟。 易青巍六岁那年生日,也是雪天,全家人围在一起看信。宋英军寄来给易伟功的,道爱孙已出生,母子平安,取名“野枝”,素喜庄子逍遥之论,前些年却受了些不必要的苦,读来“上如标枝,民如野鹿”,觉妙极,各取一字。 后来易伟功当众提笔回信,其他人又围在一起看。易青巍和沈乐皆识字不多,便自己吃自己的面。 两个小孩一边吃面一边聊了起来。 易青巍:“宋野枝,他原本是要和我们一起长大的。” 沈乐皆:“他长得真快,嫂子走的时候他还没突出肚子来呢。” 易青巍:“不是他快,是时间过得快,时间到了就出生了,时间到了就长大了。” 沈乐皆:“管他呢。” 易青巍:“不知道长的好不好看,之前还说要和赵欢与订娃娃亲呢。” 沈乐皆:“赵欢与才一岁多。” 易青巍:“宋野枝才出生。” 沈乐皆:“幸好金玟婶婶带他走了,要是长得丑怎么办,赵欢与还不会说话,没法儿拒绝。” 雪是轻飘飘的,光是轻飘飘的,全部落在天地间,没有重量。模糊的回忆也是轻飘飘的,风一惊就散了。易青巍静静看着眼前各自戴着帽子,头挨着头,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俩人,如之前赵欢与所说,不附真实感。 第11章 别放我走 又留宿一晚,这次洗漱不必小心翼翼害怕扰人清梦,因为宋野枝去敲门时,已经人去床空。坐到饭桌上才听说易青巍和沈乐皆都早早出门,去学校办事。 用过早餐,宋英军便说今天真得走了,易伟功留人:“再玩儿几天,今天咱俩可以去找个湖凿冰冬钓。” 宋英军:“改天我拿上鱼竿来找你,今天不行,老陶今天该到了。” 知道他家中有事,易伟功也不再留。倒是赵欢与,耐不住寂寞,帮宋野枝提了两袋衣服,一道走,站在门口朝易伟功摆手:“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易伟功摆手让她去:“臭丫头,记得告诉你哥一声。” 师弟师妹最近在做一个课题,请易青巍来帮忙指导,昨天他仓促拒了,过意不去,今天早早地过来学校里。 “叔,快来小野家,救命!!!” 做实验的时候手机提示有讯息,易青巍通常是不理的。脱了手套拿出手机,距接收这条消息已过半个小时。 末尾有几个感叹号,易青巍的心跳就漏了几拍。 他一个电话回过去,匆匆忙忙往外走,甚至跑起来,师妹在身后喊:“师兄!衣服还没脱!” 可易青巍哪顾得上这些,雪白的袖子上还有刚才不小心沾到的动物尸体的血迹,他越看越心慌。万幸,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小叔!” 赵欢与语气很激动,但没有哭腔,易青巍想,情况没那么糟。 “怎么回事?” “小野他爸爸来了!要把他带走!你快来救他!” 易青巍脚步慢下来,呼了一口气,靠在墙边,单手解开白大褂,他说:“赵欢与,我还以为出人命了。” 赵欢与回忆了一下,措辞是有点歧义,但在她看来,把宋野枝强行带走,这无异于强行抢夺人命。 易青巍:“现在怎么样了?” 赵欢与:“小野一句话也不肯说,宋俊叔都差点要动手打他了。” 谁会舍得打他。 “你宋爷爷呢?” 赵欢与:“护着呢,这才没被打,不然巴掌都提起来了。” 易青巍最后叮嘱:“你安安静静站旁边儿,别瞎掺和。” 这厢赵欢与挂断电话进屋,没几瞬,宋俊的电话响起。赵欢与瞧见宋俊才说几句话就看了自己一眼,她猜了个全,碰了碰宋野枝的胳膊,悄声说:“小叔打的。” 本来是接陶国生,谁知道宋俊也跟着一道来了。下飞机气儿都没喘匀,要不是宋英军拦着,估计在机场就逮着宋野枝坐上返航的班机了。 宋俊这次铁了心要把人带回深圳,恰巧,宋野枝铁了心要留在北京。他不害怕,只是觉得累。宋俊逼他说不愿跟自己回去的原因,无非就是知道宋野枝的性格,不会把孙秀的事当着爷爷的面儿说出来。 他立场坚定,却一言不发,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任性小孩儿。 最后宋俊问:“行吧,在哪个饭馆?” 挂了电话,宋俊还有笑意,食指点了点赵欢与的额头,说:“丫头长大了,我当年走的时候还在嘬奶瓶儿,今儿都学会搬救兵了。” 赵欢与吐了吐舌,顺着杆子爬:“宋俊叔,就让小野留这儿了吧,我们都会……” 没说完,突然被宋野枝握住手腕,赵欢与知道他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就没声儿了。 宋俊看自己儿子一眼,心头复杂,回头说:“爸,小巍订了饭馆。” 宋英军:“你去啊,我们这才吃了早饭。” 赵欢与举手:“我和小野和您一起去!” 宋野枝看她,赵欢与歪头过来说:“你不在小叔怎么给你说情啊……” 易青巍没想到宋野枝愿意跟着一起来,有些惊讶。只是宋野枝状态不好,整个人气质低沉。他揉他的头,揽他的肩,男孩儿没给反应,沉默不语。 饭快吃完了,易青巍还没提过宋野枝的事,倒是宋俊忍不住,说再吃两口就得走,订了两张票,两个小时后,怕赶不上。 易青巍顿住夹菜的动作,去看坐在对面的宋野枝。他自说了一句“胃犯恶心”拒绝吃饭后,就没说过话,或者就没动过,只埋头盯自己的鞋尖儿,发呆。 易青巍:“小野一起去吗?” 宋俊点了一支烟,打火机拍在桌上,说:“去。”觑儿子一眼,“这一趟来就专门来接他的。” 易青巍在和宋俊说话,却目不转睛看着宋野枝。 他点点头,没再多说。 又聊了几句,聊到易青巍以后的生涯愿景,他一边回宋俊的话一边拿了个干净的小碗,盛了半碗芙蓉蛋递给宋野枝,说:“尝尝,和李姨的手艺比怎么样,好吃的话我们以后常来。” 以后常来。 终于肯赏他一个眼神,却见宋野枝的眼眶早就红了一圈儿,固执有,不甘有,无奈有,还有意味不明,不易察觉的委屈。 宋俊也听见他的话,弹了弹烟灰:“我就知道你小子,洗尘是幌子,就是小欢与搬来的救兵。” 易青巍笑了:“不算救兵,我也不想让他走。” 宋俊:“不是想不想,是能不能啊。小巍,他们不懂事儿,你也跟着瞎闹。”说罢拍了拍他的背,“跟我走时候没俩样儿,模样是大小伙子了,内里还是少年心性。” 易青巍:“小野是有自己主意的孩子。” 宋俊:“还说呢,第一遭这么不听话。” 易青巍又笑:“不是坏事儿。” 宋俊:“还不是坏事儿,毁了自己都不知道!” “哥,你这就言重了。”易青巍自己尝了一筷芙蓉蛋。 宋俊哼了一声:“放着那边儿省重点不读,非要来北京,我又不在这边儿,他怎么搞?” “说来说去是学校的事儿?”易青巍说,“其实听他说他准备留下来的时候,我就替他问过,四中那边有名额,到时候三月去入学考试就行。” 宋俊:“四中……?” 易青巍:“是,到时候和欢与一个学校,还能互相照顾。俩孩子放一块儿管,也省心。他在这儿您也放心,学习,生活,都给他最好的。” 他接着说:“小野年纪还小,不论选哪一条路,只要往前,都能走成康庄大道。所以,我看,最要紧的还是他喜欢与否。” 宋俊还要说什么,易青巍赶紧按住他胳膊:“哎……哥,不能耍赖啊,学校的事儿可解决了的。” 宋俊被气笑了:“还耍赖,你当这事儿玩儿游戏啊?” 易青巍:“行行行,我刚说的那番您好好权衡,反正小野留这儿是百利无害的,更重要是他乐意。”他伸了伸腿,“顶多,您那张多余的机票弟弟给报销成不成?” 宋俊拍了一掌他那不安分的腿,又点了支烟,看看儿子,再看看面前那一碗没动的菜。 易青巍看他有所松动,再加一句:“而且,宋叔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来这边……你们忙,没时间,但是难得小野有这份孝心。” 要命的就在这里,老的小的都劝不住。 宋俊良久无话,眉头紧皱,呼了一口烟:“他……” 放在桌面的手机振动,随后响铃,宋俊一脸不耐地接起:“什么事儿?……怎么现在生?预产期不是还有两个星期吗?” 那边说了什么,宋俊的眉头还是没松开,只是语气软下来:“我马上过来,你照看好她。” 他站起来,起得急,动作大,带倒了椅子,头也没回一个,看着宋野枝,粗声说:“现在走,东西也不用收了,到时候叫陶叔寄过来。” 宋野枝轻轻吸了一口气,咽下喉间翻涌的呕吐感,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宋俊,怕自己下一秒就吐出来。 他说:“爸,你们放过我吧。” 他看到宋俊存的那个手机号码的备注,可能自己父亲对这个女人的身份也很矛盾,称呼不知如何称呼,名字呢,又显得生硬,所以是个简洁的大写“S”。 时间过得好快,孩子都快要临盆了,卡在年尾出生,属猪。 他在一瞬间想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又问:“您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了吗?” 宋俊走上前,宽厚的手按在儿子头上:“小野……” 宋野枝偏头,突然站起来,跑向包厢内的卫生间。荒谬感是催吐剂,他已经在尽力忍,但实在是很抱歉。 易青巍站宋野枝边儿上,掌着他的额头,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吐过一轮,宋野枝依然弯腰埋着头,一手撑膝盖,一手紧扒着易青巍的手腕,指节的粉润褪尽,泛出青白,止不住发抖。 易青巍:“还想吐吗?” 宋野枝摇头,没有东西可吐了。 易青巍:“漱口。” “小叔……我腿软。” 赵欢与一直站在门边守着,听他这样说,去抬了个矮凳过来。 易青巍问:“这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赵欢与在一旁小声说:“他走了。” 她清楚其中原委,不肯再唤宋俊叔。 最后,等宋野枝舒服些了,他们才动身回家。走之前他尝了一口凉了的的芙蓉蛋,说:“李姨做的比较好吃。” 易青巍忘不了他发红的眼眶,伸手,把他的半边脸虚虚捧进掌心,指腹摩挲冰凉单薄的眼皮,说:“嗯,是差点儿味道。” ※※※※※※※※※※※※※※※※※※※※ 今天没了,明天见。 第12章 回礼 宋野枝最近对数学提起一点兴趣,赵欢与教他把函数转化成图形,数形结合的思想让他获得解密的成就感,再用成就感去堆砌学习的动力。 宋英军在摆弄鱼竿,说:“真不和我一起去?” “真的。”宋野枝看一眼窗外左摇右晃的树,低头翻数学书的页,说,“风大,您也别去了吧。” “我和易爷爷钓,你跟着去画画也行啊,别整天在家待,学傻了。” 宋野枝想,冰天雪地的去坐俩爷爷旁边画画,也并不显得很聪明。 “没有画具,之前的没带过来。” 说起这个,宋英军想起一事:“我听你易爷爷说小姑准备送你一套画具。” 小姑是说易槿,书也看不下去了,宋野枝软软地趴在桌上,腕间的银镯敲在木桌上叮当响。他叹一口气:“又来,上次小叔的礼还没回呢。” 宋英军一切准备好了,要出门,说:“送你就收着,那是人家疼你,图你那回礼吗?” 门一关,人走了。 宋野枝知道爷爷是嫌自己与易家生疏客套,这倒是老人家多虑了。细薄的指甲沿着银镯的纹路划了一遍,路过青色的血管,再往上,延伸到亚麻衬衣的走线。 他思考的是,人家疼我,所以到底该怎么疼回去呢? 脑子里想事,笔不自觉在纸上画起线条,线条不自觉形成面,面不自觉立体,渐渐现出一个人形轮廓。宋野枝及时停笔,又在那堆线条上开始画正弦函数和余弦函数的图像。 余弦函数没结尾就撂笔,宋野枝剥了颗巧克力含着,晃去卧室拿书。 一本李白合集,一本萨冈合集,一本诗经。书页舒展但泛黄,书脊干净但质软。三本都是旧书,规整地躺在抽屉里。 宋野枝把舌尖的巧克力卷到牙底咬碎,浓郁的香味瞬间溢满口腔和鼻间。他找了个空的硬盒,抽屉里的书被原封原样移到盒内。而后他在行李箱前蹲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最后一袋巧克力一并放入盒里。 “过来,帮我搅一下这个。” 易槿有两天的休假,在家做烘培。自己的兴趣爱好还使唤别人,易青巍问可不可以拒绝。 易槿:“你还可以不吃。” 易青巍走过去,问:“搅多久。” 易槿在旁边自调奶油,眼也不抬一下,喝住易青巍:“洗手,围裙,搅到我说停。” 挑了个不那么粉嫩的围裙,易青巍一脸平静地系上,熟练地开始搅拌。 “你这次记得放盐了吗。” 易槿:“……帮我加点儿。” 易青巍笑了笑,放了两勺。 易槿停下动作,顿两秒,问:“是不是有人敲门?” 易青巍放下搅拌器去开门,他以为是买菜回来的李姨,没想到是宋野枝,帽子围巾口罩戴全了,全靠那双眼睛认出他,怀里抱着个大盒子。 他把人拉进来,接过那有些重量的盒子和书包,转而去捂他的手,问:“这拿的啥?围巾都戴了,不戴手套?” “忘了。”宋野枝盯着他草绿色的围裙问,“小叔,你干嘛呢?” “帮你小姑做泡芙。” 易槿的奶油调好了,做起搅拌的任务,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来。 “小野?怎么来了,外面冷不冷啊?” 宋野枝脱下羽绒服,掸了掸少许落雪,说:“不冷,但是有小雪。”他瞧着新奇,扒过去看,“小姑,要我帮忙吗?” “快完了,等着吃就成。”易槿换了一只手搅拌,“宋叔是不是和我爸钓鱼去了?” 宋野枝点头:“我在家无聊,就把小叔落在我那的书给他送过来。” “他怎么还落书在你那了。” “小叔以前住的时候忘带回了。” “哦……是住过一段时间。” 易青巍在那拆盒子,完了笑出声来,捧着盒子来找人,举着那袋巧克力问:“还书就还书,这是啥?” 宋野枝:“专门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吃。”送都送了,还徒劳问,“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易青巍:“还行吧,不馋。” 宋野枝:“那你试试这个,试了就喜欢上了。” 易槿左手开始泛酸,右手酸劲儿还没过,没手可换了,召人:“易青巍,来。” 易青巍欲解围裙的手僵在半空,转道去剥巧克力的糖纸,塞了一颗进嘴里,听话地接过搅拌器。易槿手上沾了面粉,宋野枝紧接着也为易槿剥了一颗。 被易青巍看到了,苦力发话:“我还要一颗。” 宋野枝很喜欢吃巧克力,也从没有这么高频率往嘴里送过,这么个吃法还叫不馋啊? 宋野枝朝他嘴里送去一颗,食指蜷缩,小心翼翼避开他的嘴唇。 “是不是很好吃?” 他歪着身子问,眼睛亮晶晶的。 “不错。” 易青巍低着头,看不见。 一旁易槿的手空出来,拨开盒盖,巧克力袋安然立在一小摞书上。她认了一下袋上的一串英文,说:“小巍还在高中的时候,小姑娘就送他这当礼物,也是书加巧克力,连巧克力牌子都一样。不过小野这一套就是少了支钢笔,那姑娘送的钢笔……” 易青巍奇道:“多少年了,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易槿:“你第一次拿礼物回家,我当然记得。” “你记错了吧,我从不用钢笔。”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那时候,小野你不知道,你小叔那时候啊……” “行行行,姐,姐,打住打住。” 易青巍的记性没她姐好,哪个女孩儿记不清,哪本书也记不清,钢笔去哪儿了也记不清,只想着再搅两分钟就完事儿了。 易槿把奶油装好,交代道:“把拌好的面粉倒在这个里面,像我上次教你的一样,照样烤30分钟,然后加奶油。” 说完往外走,被易青巍叫住:“哎,你干嘛去。” “洗个澡然后化妆。”易槿折回来,“成品只准吃一半,剩下的我要带走。” 看样子是要去约会。 易青巍才知道休息日烘培并不是啥兴趣爱好,而是爱情的力量使然。转眼看宋野枝,他站在厨房门口盯着架子上书包出神,愁眉不展。 “咋了,看你书包不爽啊?” “小叔……”宋野枝隐隐叹了口气。 易青巍屏息等着:“嗯?” “要我帮忙吗?” 易青巍:“……” “来吧。”易青巍把手里的裱花袋递给他,“很简单。” 宋野枝攥着袋子,观察了一下裱花嘴:“嗯……” 他不知道自己拿裱花袋的姿势有多僵硬,像刚从土里拔出个萝卜不知从哪下嘴。 “我带着你。”易青巍说。 “裱花嘴,就是银色这个,朝下。”易青巍靠过来,站在他侧后方。他们右手叠右手,大手握小手。他收紧,他被迫跟着收紧,他放松,他被迫跟着放松,他移动,他被迫跟着移动。 宋野枝入学时期没有经历过被人手把手教写字,只看老师这样教过班上同学。他那时小,但隐约认为这种方式并不好,写出的字不是顶尖好,也不是吊尾烂,不上不下,没有灵魂。 不过,或许烘培和写字不能做类比。毕竟此时手下的泡芙,一个两个形状都很完美。 “哎!”易青巍短促地轻呼一声,左手从后面绕过宋野枝的腰,抵住了正往下滑的托盘。宋野枝随着他的动作,踉跄一步,又及时被圈住。 拿托盘的那只手臂顺势一收,易青巍把人虚虚箍在怀里,唯恐他被自己的动作碰摔了。 后背紧贴胸膛,宋野枝甚至能感知他的心跳,只是一下,非常短促,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 “好险,差点就要被揍。”易青巍松开他,两只手都松开。 宋野枝也跟着松一口气:“好险。” 不知他的险,险在何处。 易青巍说:“真的很简单,多做就好了,接下来交给你。” 宋野枝:“可以。” 在易青巍的指导下,宋野枝将泡芙安全地送入烤箱,出箱后挤入奶油,大功告成。易槿使唤易青巍,易青巍使唤宋野枝,他不仅不愧疚,还很欣慰,后继有人。 易青巍挑了个卖相最好的,一把抢过宋野枝手里最难看的:“吃这个。” 宋野枝提醒他:“好看的给小姑带走。” 易青巍才不管那些,往前递了些:“吃这个。” 宋野枝想说啥,没说成,被易青巍硬捏着下巴,把泡芙塞他嘴里了。嘴巴小,只吃得进一半。 他问道:“味道怎么样?” 易青巍的手没拿开,宋野枝口齿不清应着:“先放手……让我吃啊……” 他也想放开,但这样的宋野枝太可爱了,稳重清冷的气质没了,变成了七八岁揪着他袖口不放的小孩儿样。易青巍左手掐人下巴,右手去拿宋野枝嘴里咬着的泡芙,露在外面的一半被取下来,用里面的奶油糊了宋野枝一下巴,弄完就撒手跑了。 宋野枝想直呼他大名,又不太敢,只好叫:“小叔!” 一点气势都没有。 易青巍在梯上笑得更欢了。 宋野枝大步走过去,易青巍也不跑了,坐在台阶上捂着肚子说“下次不弄你了”。见宋野枝步子不停,就快到跟前,他立刻把那一半泡芙吃进自己嘴里,两手摊开说投降。 那是自己含过的,还糊过下巴,宋野枝愣了,这算什么投降方式。 “……”宋野枝找不到话说,“我下巴不同意。” 易青巍手长脚长,再加上宋野枝比他矮几阶,坐着一伸手,揩他下巴,一大半奶油转移到他手上。 “说吧,糊我哪儿?” 宋野枝脑子不清醒:“吃了吧,怪浪费的。” 易青巍:“……” 不等他站起来,宋野枝转身就跑。可怜孩子糊里糊涂变成被攻击的一方,被易青巍力压。跑了几个回合,弄得全脸上下都是奶油。 易槿打扮好,从房间出来,看厨房到客厅一路乱糟糟的,于是问他俩岁数加起来成年了没。进厨房看,托盘里,一半泡芙整齐干净完好无损,另一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她不知该夸该骂。 易槿提着打着蝴蝶结的糕点盒准备出门的时候,宋野枝正坐在餐桌旁,被易青巍盯着咽奶油。 第13章 新年 他从没费心给人挑过礼物,于是跟着导购员的引导往各列柜台走。得知他怀中盒子里刚好是要归还收礼人的书,导购员建议他包一支钢笔,刚好配对。 宋野枝一边回忆当时情形,一边从素描纸上拆下一截空白纸,自上而下写了一列字。 “1996年2月1日,赠予易青巍。” 再在角落添上俩委屈而端正的蝇头小楷。 “失败。” 兴许自己遇到的导购员和当年小叔的高中同学遇到的是同一位——他把纸条平整地贴在钢笔礼盒上,再将礼盒放进挂锁的箱子里,很无厘头地想。 箱子落锁,不知归处的情绪得到归处。 赵欢与的假期真的很无聊,总是三天两头背着书包往宋野枝家跑,偶尔还带上周也善。他们大多数时间在学习,少时候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碟片常常由周也善提供。 周也善和宋野枝在数学方面进步很大,像捧着一团乱糟糟的毛线,被人领着从一片凌乱中找到线头后,就自然而然跟着线走了。 易青巍为宋野枝在四中疏通了关系,也不是硬塞人,宋野枝开学得单独考试,测试水平。由此,宋野枝比周也善更努力一些。 赵欢与看他死钻数学的劲头,忧心忡忡,说:“小野,要不要也看一下英语和理科综合,我们学校这几科出卷也很难。” 周也善在旁边拍桌:“你英语考试不是翘了吗!刚好拿试卷来给他试试手。” 赵欢与凉凉地说:“正好,你化学不也翘了吗,明天也给带过来。” 宋野枝:“……” 等到两张试卷宋野枝都做完后。 周也善:“……” 赵欢与:“……” 宋野枝点了点赵欢与手中的练习册:“我可以继续做数学题了吗?” 赵欢与:“……做吧。” 而宋野枝再一次得见易青巍,已经是大半月后,除夕。 “爷爷,这样贴正吗?” 宋野枝站得很高,在给各个门屋贴对联,转头看宋英军,又忙着逗鸟去了。他无奈,重复道:“爷爷,这样贴正不正啊?” “啊,往左一点合适。” 声音年轻脆朗,还有笑的意味。 早上十一点就有来客,把梯子上的宋野枝吓了一跳,他呆呆的,问:“小叔……你没开车来啊?” 易青巍站在阳光里,仰着头看他:“进不来,停在巷口了。往左移一点,贴完赶紧下来。” 宋英军叫他进屋倒茶喝,易青巍推拒,说:“我爸叫我来接您过去吃午饭的,车就在巷口了,除夕夜也在我家过了。” 宋英军:“你家的阿姨不是放假了吗?这边儿老陶昨天就开始忙里忙外的,全部准备好了,叫你爸过来我家,还有小槿小焰,年在咱这儿过。” 宋野枝以为双方还要商量几回合,哪知易青巍不禁一点儿劝,当下应下来,说那马上回去接他们过来,爽朗的反应逗乐了宋英军。 “路上小心。”见易青巍眼神扫过来,宋野枝说。 “你也小心点儿,我看着都肉跳。”易青巍指了指他脚下的梯子。 再来时就很热闹了,两辆车,易伟功一家,沈建业一家,除了易焰一家去了妻子父母家过年,其余老小全齐了。 大人们都相互寒暄着进了屋,宋野枝却被易青巍抓来门口的车边站着,看他打开后备箱。 易青巍指着一个大口袋,看样子软绵绵的,问他:“猜这是什么?” 宋野枝想了一下,该不会是…… “那两件红袄子。” “这个呢?”易青巍指另一个。 “……小姑送我的画具。” 易青巍不乐意了:“是不是我爸泄露的?” 宋野枝乖乖点头。 易青巍:“……” “好,这个。”易青巍绕到前座,拿出一个长条盒子,深蓝色绒面,大小适中。 宋野枝盯着,半晌,他不确定,大可说不知道,却莫名想要说出口,错了也不在乎,他鼓足勇气。 “钢笔。” 易青巍没话说了,问:“这回是谁泄露的?” 猜对了。 宋野枝笑,露出小尖牙,说:“这回是心有灵犀。” 易青巍把礼盒塞到他怀里,说:“新年礼物,新的一年,学业有成。” 自从上回被压着吃了许多奶油,这次见面,宋野枝觉得易青巍变了。 他低头看着钢笔盒子,嘀咕道:“该不会是把高中同学送的翻出来送我了?” 易青巍听清了,大手掐着他肩膀,凑近叫他再说一遍。 宋野枝赶紧抬头,提高声量,一脸正经:“没有,新的一年我好好学习,不会辜负你的笔。” 确实是变了,更亲近,更随意,生动而鲜活,存在他的感官里。 易槿和符恪都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帮老陶的忙,三个老人拿零碎的吃食垫了肚子就提着鸟笼出门了,说晚饭前回来。宋野枝和赵欢与搬了小板凳和一袋蒜坐在院儿里,晒着太阳干活。 宋野枝大开着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听赵欢与说话,手上剥得倒挺认真。 “黄菊是6班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你知道我为啥不去考英语吗?就是她!我……” 宋野枝拦了她一下。 “丢反了,剥好的放红色袋子里。” 宋野枝给她拣出来放对位置。 赵欢与继续道:“我偏偏就考数学150,英语0分,气死她。” 易青巍双手插兜里踱步出来,整个家就他和沈家父子最清闲。 “你那样儿气得死谁啊?”他踢了踢袋子,“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二月的太阳不热,只晃眼睛,宋野枝没抬头,只说:“小姑叫我们剥蒜,说待会儿要用。” 易青巍:“一顿饭用一袋蒜呐?就知道瞎使唤人。” 厨房正敞开门散油烟味儿,易槿半挽着袖子站门口,说:“易青巍过来,还有一袋子葱,坐那儿一道给我剥了。” 宋野枝和赵欢与在背后闷笑。 符恪正在炖汤,外边动静听了个全,说:“青巍给我把沈乐皆也叫过来,我看他闲得慌。” 赵欢与举手:“舅妈我去叫!我哥在和舅舅看电视!” “那把你舅舅也叫过来。”符恪叫住她,“让他过来把这鸡处理了。” 老陶说:“我一会儿弄,别让他来多余脏手了。” 易槿笑着帮腔:“没事儿陶叔,我哥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能进会儿厨房。” 就这样,一家子劳动力都被俩女人使唤来使唤去,刷锅洗碗,杀鸡烧肉,剥蒜拣葱的,啥都没落下。 沈乐皆和易青巍把大圆桌从屋里抬到院儿中间,后边跟着抬椅子的宋野枝和赵欢与,沈锦云在两棵树之间拉彩灯。 年夜饭在天黑时摆上了。 宋野枝和赵欢与吃着吃着,阵地转移到客厅的电视机前,春晚上潘长江正在唱歌。 赵欢与只看到后面伴舞的人:“这个后空翻……腿好直哦......” 宋野枝:“你还要卤鸡翅吗?” 赵欢与点点头,宋野枝正准备起身,易青巍端着两个盘子进屋来,两盘卤鸡翅。 “躲里面来干嘛?”易青巍顺势坐到他俩中间。 赵欢与往右挪,腾出更多空间:“你不也进来了?” 她伸手去拿鸡翅,被易青巍绕开了,他说:“嫂子让你出去夹菜。” “我只想吃鸡翅。” 易青巍:“自己去,这是我和宋野枝的。” 赵欢与看他几秒,起身,气势十足,说:“好!小叔你想吃什么?” 易青巍迟疑地看她,但毫不客气:“糖醋排骨。” 赵欢与又问:“小野想吃什么?” 宋野枝:“我碗里的菜够……” 赵欢与:“选一个。” 宋野枝把“多了”俩字咽下去,说:“……鱼汤。” 赵欢与风风火火出门去,风风火火进门来,端着一碗鱼汤和一碗辣子鸡块,再没有其他的,又挤到俩人中间去。 易青巍隔着赵欢与从宋野枝碗里夹一块排骨放嘴里,觑她一眼,说:“幼稚死了。” ※※※※※※※※※※※※※※※※※※※※ 明天一定等新闻联播开始了再更。 第14章 红袄子 客厅的人渐渐多起来,最后大家都坐下来聚一起看春晚了。宋野枝和赵欢与坐地上,隔电视机最近。他往后看,环视一圈,问:“老陶叔呢?” 宋英军看了看表,说:“去收拾床铺和客房了。” 易伟功抬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问现在荧幕上的是谁。 赵欢与朗声:“牛群。” 沈建业说:“他右边儿那搭档呢?” “冯巩。”赵欢与张圆了眼睛,“姥爷,咱俩十六年了,我才知道您连冯巩都不认识!” 没等沈建业教训人,她自己先笑场了,盘着腿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突然坐直了身子,拍宋野枝的大腿,严肃道:“小野,我们的袄。” 宋野枝:“……” 客厅里闹极了,小品演到高潮,观众喝彩如雷,易槿和符恪聊天都要凑近了用手掌挡着说。一片烟雾缭绕中,只有易青巍看到宋野枝的卧室缓缓开了一道缝,看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和自己对上眼神,再无声地唤自己。 易青巍关上门,清净得和门外是两个世界。 “怎么了?” 宋野枝脱了外衣,露出红袄子,转身背对着易青巍,侧头说:“后面这腰间还有两颗纽子,我怎么也扣不上。小叔,你帮帮我。” 易青巍拉着扣子把他牵引到光亮处,不拉不要紧,一拉,底下白皙的皮肉一览无遗。 “你里面没穿件儿?” 宋野枝低着头在摆弄前边儿的纽扣,答:“啊,太紧了,里面儿再穿就穿不上外边儿的了。” 易青巍:“不扎人啊?” 宋野枝:“不扎。” 易青巍已经亲自上手试,指腹捻着内面的布料,指背蹭着滑腻温暖的肌肤,两相对比,差距更甚。 “这还叫不扎,成筛子了你是不还笑着问我需不需要滤面粉啊?” 先前是请他来扣纽的,现在二话不说开始给人解纽扣,说:“先找件贴身的穿上。” 宋野枝急了,忙抓紧他的手:“小叔,这扣子很难系的,真不怎么扎,穿上拍完照就脱了嘛。” 易青巍问:“这衣服是不是女款的,怎么这么紧?” “不是,那福娃本来就不大。”宋野枝把易青巍刚解开的给系上,“小叔,后面。” 宋野枝比赵欢与高几厘米,赵欢与穿应该正好。 易青巍扫了一眼紧紧束在衣服里的细腰,懒懒地笑着斥道:“赵欢与惯会折腾人。” 电视机里的赵忠祥在倒计时,镜头一转,是全国各地的华侨祝贺新年好,零点一到,鞭炮烟花响彻胡同巷。 “陶叔您站好,我来我来。” 宋野枝上前去调相机,把它放在花架上,也倒计时:“十、九、八……” 赵欢与激动得很,跳着叫他:“快快,快过来。” 数到五,宋野枝朝他们跑去。 1996年2月19日凌晨十二点零三分,宋野枝穿着红袄子,站在亮堂堂的灯下,站在响当当的炮竹声中,得到人生中第一张家族大合照。他跑向舒适而稳妥的生活圈,平静地被满足。 “我要和小姑一起睡!” 符恪摸了摸她的头:“宝贝儿,你也只能和小姑睡。” 八个房间,八张床。 北房的三间不变,其余沈建业和易伟功两个老人一人一间,沈锦云和符恪一间,沈乐皆和易青巍一间,易槿和赵欢与一间。 符恪安排好,敲定后便催大家去洗漱。赵欢与数学满分不是白考的,经济头脑讲究资源利用最大化,她建议:“哥和小叔可以选一人和小野睡,这样大家空间可以更宽敞。” 哦,除了宋野枝。 易青巍笑意盈盈,沈乐皆一言不发,宋野枝觉得如果自己再慢点儿表态,他也将一个晚上一言不发。 “小叔,和我睡。” 没有“请”字,也不妨碍祈使句的发挥。易青巍困得很,打了个哈欠就轻车熟路朝宋野枝的房间走去。 “大家晚安。” 主人很周到,领着大家挑盆挑毛巾,各种洗漱用具找周全了宋野枝才最后一个上床。房里的人为他留了灯,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关上门,易青巍果然已经把头埋在被子里不省人事了。 不仅为他留灯,还为他留出靠墙的一半床位。宋野枝关灯,钻进被窝,易青巍迷迷糊糊转醒了。 “红袄脱了?”他刚才真的睡着了,所以嗓子哑得很,比平时低沉几倍。 宋野枝侧躺着,和他面对面,小声说,怕把他扰得更清醒:“脱了的。” 易青巍偏偏不领情:“去把灯打开。” 宋野枝:“啊?” 易青巍:“去啊。” 话是这么说,他把头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些,声气更轻了,闷闷的:“我看看你离筛子还差多远,听话。” 宋野枝凑近了,不肯大声,又怕隔着被子听不见:“我看过了,好好的,也不痒。” “后背也看过了?我怕料不好……”易青巍困极,停顿半天,“……细皮嫩肉的再过敏了。” 真是折煞,折腾来折腾去别把人真的彻底折腾醒了。宋野枝麻利下床开灯,麻利脱睡衣,露后背,催道:“看看。” 易青巍天天五公里跑步锻炼出的毅力就在这儿体现作用,极强的意志力支撑他微微抬起点儿头,微微睁开点儿眼,入眼一片白,没有红疹也没有细疙瘩。 “嗯……”他倒回枕头,“合格。” 宋野枝重新钻进被子里,和先前一个姿势,盯了易青巍半晌,等远处那场烟花彻底灭声儿了,他才说,用更低更轻的声音说:“小叔晚安。” 昨晚睡得并不好,宋野枝记事后第一次和人同床而眠。易青巍睡觉很安静,早上睁眼时看他,还是昨晚闭眼前的姿势。但存在感太强,几不可闻的呼吸和心跳,都让宋野枝心惊胆战。 今天又没有起床气,真是奇怪。 但不知易青巍会不会有,所以宋野枝早早醒了,看了眼时间后,也不敢乱动。 易青巍下半张脸全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被子还浅浅擦着下眼睑,碎发和睫毛混在一起,分不清。 宋野枝像等待昨晚的烟花一样,等待日出。 不知多久,易青巍翻了个身,变成仰躺,鼻梁和下巴全部解放出来,宋野枝还是一动不动地默默观察他。 “宋野枝。” 他开口了,嗓子没打开,尾音轻得像没有。 “你还要盯着我看多久?” 宋野枝立马阖眼,想了想,易青巍的眼皮都没动过,他又慢慢睁开。这时,易青巍已经转过头来,看着他了。 眼睛在五官里可真重要,睁眼和闭眼,在一张脸上,大有不同。 “小叔,要起床吗?” 易青巍看着他不说话,宋野枝也不说。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 屋外有人起床了,宋野枝猜是爷爷和小姑,他分辨得出他们的脚步声。 易青巍突然伸过手来,摁在他的眉毛上,沿轮廓描了一遍,问:“你知道自己眉毛上还藏了一颗痣吗?浅浅的。” 宋野枝眼睛睁得更大,双眼皮折痕愈深。 “我爷爷说这叫草里藏珠,人会聪颖又幸运。” 易青巍淡淡地“哦”了一声,说:“老爷子安慰你呢,也信啊?” 宋野枝缩头,让开他的手,说:“起不起床啊,躺得我头疼。” 易青巍捏着他下巴把脸从被子里找出来,道:“醒了就自己穿衣呗,是谁盯着我看半天不知道动作啊?二傻子似的,还吓我一跳。” “我怕吵醒你。”宋野枝想了想,又问,“小叔,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起床气?” 易青巍好像又有些困了,重新闭上眼,说:“知道,很严重。我凶你了?” “嗯。” 易青巍不以为然:“又不见你害怕。” 宋野枝看他是要睡回笼觉的姿态,但听动静连赵欢与都起床了,他说:“小叔,起床吧。” 易青巍闷闷地说:“你先,我等会儿。” 宋野枝问:“等什么?” 易青巍闭着眼,准确地捂住宋野枝的嘴,这似乎能解释他刚才没睁过眼也知道宋野枝盯着他看的事,但又拿什么来解释他能准确地捂住他的嘴的事呢? “听话。” 宋野枝穿好衣服后,掀开一角窗帘,趴过去看,抿了抿嘴唇。 今天是阴天,没有日出。 ※※※※※※※※※※※※※※※※※※※※ 最近一段时间不能日更了,每逢双天更,二四六。(单机者:我通知我自己 第15章 张罗入学 想起大年初一那天,午饭过后,大人们排排而坐,各自手里都攥着双份红包。独留赵欢与和宋野枝站着,然后两个人从排首的易青巍、沈乐皆走到排尾的宋英军、易伟功。 一一拿走压岁钱,一一谢过,祝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健康平安。 宋野枝没见过这等世面,只觉隆重有趣,眼下都初十了,还记忆犹新。 赵欢与花钱一向大手大脚,何况摇身一变成富婆,现在就大包小包拎着来敲宋野枝家的门,顺手带上周也善。 宋野枝从繁冗里翻出似药的盒子,问:“这是什么?” 赵欢与在挑零食,百忙之中抬头看:“哦,钙。小叔让我带的,那还有牛奶。比我才小一岁,但和我差不多高,他说他有点儿担心。” 周也善在旁笑,拉近人,两人虚虚相贴,以手掌作尺,一比,宋野枝的头顶才到他的嘴唇。 他不正经道:“什么味儿的洗发露?好香啊。” 宋野枝推开他,说:“姜味。”又转向赵欢与,“你多高?” 赵欢与:“1米68。” 宋野枝:“5厘米也是高啊,怎么就和你差不离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显高嘛。”赵欢与眉一挑,掀起衣角露出腰线,“也可能是我腿长显高?来比比。” 周也善说了句人话:“个人差异嘛,你可能还不到发育的时候,别着急。”他凑近了些,专注宋野枝的下巴,“你看,胡茬也没长,声也没变,还早呢。” “我变过声了。” 周也善吓一跳,夸张道:“那你这音儿……没变之前是什么雌雄莫辨的样儿?” 宋野枝没理人,摸了摸下巴要去做题。 周也善拉住他:“干嘛,今天的活动是看电影。” 赵欢与上前一步,刚吃完零食,油腻腻的手拽开周也善的手:“干嘛,明天就开学了,你也做,开学有摸底测试。” 周也善做题前去洗了一道手,然后才晓得,赵欢与不看电影,是因为她寒假作业还没写完。 宋野枝被分配帮她抄写概念,不动脑,很轻松,他问:“你的英语做完了?” 赵欢与:“没打算做哦。” 宋野枝:“……” 赵欢与:“明天早上我来找你,一起吃完早餐然后一起出门。” 宋野枝:“好。” 赵欢与一拍脑袋:“今晚我在这儿睡,明天就不用跑来跑去瞎折腾了。” 宋野枝:“好。” 宋野枝埋头写得认真,安静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问:“小叔……什么时候给我找的学校啊?” “彼日冰嬉,尔谓不欲归,吾转而告之,不知其……” “啊!”周也善崩溃地大喊一声,抢走赵欢与笔下正在抄的文言文,“我来!我来帮你抄!行了吧!” 赵欢与耸了耸肩膀,呵呵地笑,转着笔放松手腕:“我也不知道小叔什么时候给舅舅打的电话,但应该是我说了之后没几天。” 她的舅舅,就是沈锦云了。 周也善作了个暂停的手势。 赵欢与作了个请的手势。 周也善:“你表哥的爸爸,是你舅舅。” “是。”赵欢与歪着身子,斜眼看他,“有什么问题?” 周也善:“那你表哥的小叔,为啥还是你小叔?不应该是小舅?” 赵欢与:“我哥叫什么我叫什么咯,又改不过来了。” 周也善点头,作了个继续的手势。 赵欢与嘬着吸管,一边看眼前的数学试卷一边说:“不过我舅当时还挺惊讶的,我小叔从来就不爱管家里事儿,这次竟然揽了,还揽了他最不屑做的。” 宋野枝这次猜到了,最不屑的,恐怕是裙带关系这一套。 “小叔中考的目标就是进四中,但他小学初中都是混不吝的样儿,初三才有了点儿紧迫感,开始立大志,不过佛脚再粗,也只进了实验。其实那时候他进四中就是我舅一句话的事儿,但他硬是没点这个头。” 赵欢与还补了个八卦:“他高中谈恋爱的对象就在四中。” 宋野枝目瞪口呆:“易爷爷……许早恋啊?” 赵欢与:“当然是瞒着啦。但我啥都知道,我哥和小叔聊啥都当着我面儿。” 宋野枝:“后来呢?” 周也善抢答:“毕业前必分手。” 答对了。 赵欢与:“追小叔的女孩儿没断过,小叔的女朋友也没断过——哦,这段时间应该断着。” 赵欢与看宋野枝情绪不高,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慌道:“你这个性质和小叔不一样的啊,你是转校,不是借读。明天好好考,还能是我们学校中上等呢。” 周也善问:“你小叔……不,你舅安排全面了吗……宋野枝是不是6班?” 赵欢与嘴下胡噜几声,酸奶没了:“当然,同校不同班有什么意义。”她撑着下巴,“便宜黄菊了,我们小野一去,她的英语年级第一就有人顶上了。” 周也善搭腔:“太好了,我正瞧英语课代表不顺眼,小野去,把她给我换下来。” 赵欢与惊道:“大哥,全班都知道她喜欢你呢!” 周也善:“那全班都知不知道她卡我作业贼严!” 赵欢与幸灾乐祸:“爱情的特权。” 周也善:“爱谁谁,我不要。” 赵欢与:“小野上任,给你友情的特权,独一份儿。”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周也善写至“见”字,手下一抖,竖弯钩划成直溜溜一捺,止不住,出了框界。 他皱着眉头说:“李兴成什么毛病啊,《琵琶行》不考还让我们抄。” 赵欢与接道:“老夏也不遑多让,居然出了本集合专题。” 仨人里就宋野枝把作业当回事儿,抄到重点时还不忘提起红笔勾注一番。 深夜来得悄无声息,大家都各自睡下后,宋野枝放下画笔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他用湿布擦手,站在画架前,端详这幅成品,尽量客观地去判断优劣。 正聚精会神,响起敲门声,惊得宋野枝身子一颤。走去开门,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搁笔。 赵欢与抱着枕头站门口,问:“小野,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宋野枝:“……” 宋野枝:“你说呢。” 不怪赵欢与,西房就她一个人睡。大半夜有**的流浪猫在叫春,一声一声就像婴儿在哭,听得人心里发毛。风声太大,像要破门而入,她给自己打了半个小时的气才下的床。 “我有点儿害怕。” 赵欢与裹着外衣蹲在桌前打座机电话,宋野枝在一边儿陪着她,结果没说两句话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宋野枝:“乐皆哥怎么说?” 赵欢与也把电话撂了:“我哥让我等着,来接我。” 沈乐皆来得很快,下车一看,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眼眶里的红血丝也可见是上一秒还在被窝里,下一秒就被硬拉出来。 赵欢与脆生生地叫哥,沈乐皆没应,让她快上车,走之前嘱咐道:“小野早点睡,明天早上——” 赵欢与及时接上:“七点。” 沈乐皆:“我们七点到这儿,接你一起走。” 宋野枝:“好,谢谢乐皆哥。” 赵欢与坐在车里招手:“明天留着肚子,今日无缘同寝,明日我们同餐!” 车已经发动了,沈乐皆剐了一眼她。 院里的灯亮了又熄,归于寂静。 宋野枝回到房间,没睡,去到画架前,握着毛笔犹豫不决。比起画,他是不擅字的。最终没有下笔,还是哪日请爷爷来添,比他好。 作礼送人,他企图臻至完美。 第二日,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宋野枝心下一片木然。 一些树,一些草,一些石雕,一些楼,一些西装,一些校服,一根旗杆,就是千篇一律的一个学校。 一个年级的学生都在教室里准备考试,只有宋野枝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听沈乐皆和黄菊聊天。 沙发对面的窗户外,已经有树枝探进来,宋野枝盯着抽出的那点儿芽走神,想,黄菊也不是太过一板一眼,又想,忘记带钢笔了。 沈乐皆先站起身来,同黄菊握最后一个手:“黄老师,俩孩子就麻烦您多费心了。” ※※※※※※※※※※※※※※※※※※※※ 周二见 第16章 接送 黄菊带宋野枝去考场,黑色锃亮的高跟鞋踏在光滑的地板上,突兀而规律地响。宽大干净的窗户内的学生们,像声控灯群,一个个闻声抬头,高跟鞋远去,又一个个低头。 “已经开考半小时了,可以吗?”黄菊脚步慢下来,与他并肩。 宋野枝说:“没关系。” 第一天早上考两科,语文和英语,中间有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但在十分钟内,那些个声控灯已经把新来的转学生谈论了一遍。赵欢与一个班一个班顺着问,在高二9班的教室找到了宋野枝。 宋野枝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手机若有所思。 赵欢与走过去,把矿泉水放在他脚边,问:“怎么了?” 宋野枝按了返回键,把手机重新放回书包,说:“小叔让我放学在校门口找他的车。” “嗯?要来接你啊?正常啊,第一天上学。”接着,赵欢与看了看手表,“他昨天夜班,十点多,他也该下班儿了。” 宋野枝拉合拉链的动作断了。 新学期不仅有转学生,转学生还提前交卷了,在大家还没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宋野枝脚步轻快,没声没息,但还是如来时那样,被迫接受了一番注目礼。 原来属性多样,不只是声控,宋野枝想。 宋野枝出了校门,抬着眼四处看,一边寻车,一边找易青巍留言里提的咖啡店。 “一杯拿铁,带走,谢谢。” 他刚报道,没有校服,白衣黑裤,妥帖又清爽,站在咖啡店前,引过路人侧目。 “您的咖啡。” “谢谢。” 宋野枝朝不远处的那辆黑色的车走去,伸手开副驾驶的门,竟然没锁。车内,驾驶座的座椅被放平,易青巍戴着墨镜,身上搭了条墨蓝色的毯子,正在补觉。 宋野枝停住了,站在车外,叫他:“小叔。” 见得不到回应,宋野枝上了车,关门,把热咖啡从包装袋里剥出来,插上吸管。再抬头,易青巍依旧睡得很安稳。 宋野枝看他几秒,放下了手里的咖啡。 他凑近了,食指微蜷,要去试易青巍的鼻息:“小叔,您别是猝死了吧?听说当医生确实很累。” 不等他探到,手腕就被人轻轻拽住。 易青巍问:“您不能盼我点儿好?” 宋野枝右手被握住,就用左手去替人摘墨镜,看人一脸疲惫,他说:“小叔,一会儿要补觉,喝了咖啡睡不着。” 被捏住手腕,就像被捏住命脉,声音也变得又轻又柔。 易青巍松开了他,调直座椅,去捧咖啡。吸管是白搭的,他揭开咖啡盖,两口就下去小半杯。直起身来才发现,校门口还清净得很。 易青巍问:“你习惯提前交卷?” 宋野枝没有提前交卷的习惯,但同样从没有人会早早在考场外候着他,所以也没养成让人久等的习惯。 但他不可说,只言:“这次英语题很简单,我已经检查过两遍了。” 咖啡喝了一半,话也说了几个来回,易青巍的瞌睡醒了不少。 “有没有见到班主任?” 宋野枝点头:“乐皆哥领我去见了。” “你乐皆哥还算靠谱。” “不等赵欢与啊?” 易青巍发动引擎,说:“她哥一会儿来接。” 宋野枝点点头,看向中间的半杯咖啡:“不喝了吗?” 易青巍摇头:“不喜欢喝,要不是怕疲劳驾驶……安全带。” 宋野枝手伸向侧后去摸索,几下之后没摸到,准备转身去看。易青巍却快他一步,身子朝他压过来。 “我来。” 宋野枝的五感一向聪敏,此时此刻尤其。宋野枝嗅到他颈侧的香味,隔着空气也感知到他脸颊的温热,看到他耳廓纤细交错的青色血管。一切都是浅浅的,淡淡的,要很近很近,才会发现。 清晰地,不可避免地。 宋野枝徐徐吸了一口气。 易青巍替他扣上安全带,问他怎么了。 宋野枝皱眉:“小叔,你喷香水了?” “狗鼻子?”易青巍说:“昨天喷的,现在早淡了。” “淡得刚刚好。” 宋野枝转过头,看着他。 果然,距离远了。香味没有,温热没有,青色脉络也没有,至多看得见右脸那一个小小的梨涡。 “去我家吗?陶叔一定早做好饭了。” “行。” 在等红绿灯,易青巍打了个哈欠,转过头和宋野枝说话时,眼里水光潋潋。 “感觉怎么样?” 宋野枝耸耸肩,说:“还好啊。” 易青巍“嘶”了一声,去捏他的耳朵,问:“一点儿开心劲儿没有呢?” “哪有……” 直到下车回家,宋野枝的左耳还通红,易青巍在后面瞧着,憋不住笑。 “我没用劲儿,这么疼啊?” 宋野枝揉了揉:“不争气。” 上了饭桌还没人问宋野枝的考试情况,他自己也不提,倒是说四中的绿化做的不错,楼道间挂满书画,草坪上雕像逼真,总的很有人文气息。 宋英军被他这姿态逗笑:“咋了,您是领导去视察呢?”转念问,“青巍是不四中毕业的来着?” 易青巍熬了通宵,刚又喝了咖啡,胃口并不是很好,正有一筷没一筷地夹菜。 “没有,差了几分,后来去的实验。” 唠这个,宋野枝就想起了赵欢与说他女朋友没断过的事儿。他替易青巍盛了一碗热汤,问:“小叔,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 话题跳跃太快,宋英军都没跟上。但易青巍几乎毫秒间就洞悉了赵欢与嘴巴没边儿的事实。 “什么现在有没有,大学四年都没有。” 宋野枝点点头,重新整筷吃饭:“那就是以前有。” “初中一个高中一个,平均分配。”易青巍懒懒笑着,“叔,可别告诉我爸啊。” 宋英军:“那我可保证不了。” 喝了热汤,刚夹的肉转眼就吃不下,易青巍夹给宋野枝,说:“这点儿别学你小叔,哪会儿有姑娘追你了,不喜欢要懂得拒绝。” 合着把早恋的锅甩给了“不懂得拒绝”。 宋野枝把肉夹回去:“小叔你多吃点儿。” 当下就学会了拒绝的精髓。 下午的数学三点开考,吃过饭也才一点不到。易青巍进了房间,脱了衣服,爬进宋野枝的被窝,还敞了一角,说:“进来一起睡,一会儿起床送你。” 宋野枝正整理书桌上的资料,瞥了他一眼,说:“你睡吧,我一般不午休。” 随后拿着《红楼梦》准备去书房,被易青巍叫住:“那你记得叫我。” “好。” 关了卧室的门,还听见易青巍说:“情情爱爱你看得懂吗?多看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 最后宋野枝没当人形闹钟,到了时间就收拾东西自己走了,到了巷口坐上出租车,二十分钟就到学校门口。回程时又提前交了卷儿,性质倒不同于英语,数学题不会做就是不会做,再待多久也做不出来。 来回三趟,宋野枝已经记熟了路,出了考场看天儿大亮着,就走路回家了。正好是下班晚高峰,脚比车轮也慢不了多少。 慢慢悠悠到了家,老陶叔正做饭,进到客厅,爷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京剧。他放下书包踱过去,问:“小叔还没醒呢?” 宋英军点头:“正好,去叫他起床吃饭,可能还得上晚班呢。” 宋野枝最不愿接这种扰人清梦的差事,自己也有起床气,就是能感同身受。 “小叔的起床气比我还严重,您去他不敢。” 宋英军奇道:“比你严重?那更得你去了。” 易青巍还是一贯的姿势,侧身蜷着,被子拉得老高,这次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宋野枝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才走近,蹲在床前,轻声喊:“小叔。” 他把被子往下压,带着寒气的食指拨开碎发,点在光洁的额头上,再喊:“小叔。” 手指下行,摸到眉骨,再到鼻梁,继续:“小叔啊。” 易青巍应该是醒了,只是不愿搭理他。 往下,是嘴唇,温软的。 宋野枝的食指突然撤了,他说:“小叔,我要迟到了。” 易青巍的睫毛颤了几下,接着睁开眼,眉目清明,不见睡意,只是声音依旧又低又哑:“得亏我是醒的,你这种叫法谁能醒啊?还迟到,现在都六点半了,你是赶不上新闻联播了吧。” 宋野枝攥着食指,差点儿把掌心都捂热了:“也算是吧。” 易青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要赖会儿床,依旧裹着被子跟宋野枝说话:“中午怎么不叫我?” 宋野枝说:“我打车去还要快些。” “数学难吗?” 宋野枝很诚实:“几何那块很简单,其他的好多不会做。” 易青巍替他担心:“这么偏科是怎么考全班前三的啊。” 宋野枝很无所谓:“排我前面的第一名第二名也偏科。” 易青巍:“……” “你今天还是夜班吗?” “嗯。” 陶国生的菜都上齐了,宋英军喊道:“来饭桌上聊行不行!” 因为赖床,时间变得很紧,易青巍吃完饭放下碗就到门口穿衣服,准备要走,宋英军在旁边说道:“看,赖吧,急急忙忙的。” 宋野枝扒着碗里的饭,默默抬着眼注视他,看了一会儿,问:“小叔,明天你还来接我吗?” 易青巍对着窗玻璃打领带,说:“怎么不来?” “走了啊,你们慢慢吃。” 宋英军:“路上开慢点儿,注意安全。” 谁知他去而复返,叫老陶:“陶叔,忘了说,今天的芙蓉蛋有点儿咸。” 第17章 冷吗,痒吗,疼吗 后来几个星期,易青巍只要排到夜班,就没着过自己家的门。早上下班去四中门口接人,接着就回胡同院儿。 宋英军心疼侄子,说宋野枝已经认路就别接了,夜班辛苦,下了班儿就直接来家里吃饭,能多睡会儿是一会儿。 易青巍不听,只道顺路。 宋英军说,在接送这件事儿上,宋野枝从小到大就没让人费过心,从来都是开学第一天领他认过路,之后就硬是不准大人再接送了。 易青巍笑,这么回事儿啊,他乐意让我接,那就更得接了。 他一如既往躺在驾驶座上守着四中门口,偶尔还替没空的沈乐皆捎上赵欢与。 四月一日,西方愚人节。 宋野枝、赵欢与、周也善随着人潮走出校门,数学课代表和纪律委员在宋野枝两边商量着下午整蛊老师的事儿,打算联合七班的班长一起,重制一张课表,把下午的课换成体育课,让老师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思考人生。 赵欢与手舞足蹈,周也善捧腹大笑,宋野枝夹他俩中间,谁发言就朝谁看,转来转去,像朵迎阳的向日葵。 易青巍在车中往外看,就是这么一个景儿。 俩人上了车,问他们刚才在聊什么,赵欢与又重述了一遍。 易青巍听完,提议:“还可以和你们楼上的十一班换一下班牌儿。” 赵欢与点头:“这个主意也挺好!” 接着发信息和周也善分享。 易青巍磨蹭着不开车,说:“我有礼物送你俩。” 宋野枝在副驾驶座歪了歪脑袋:“什么礼物?” 赵欢与不信:“得了,才聊完愚人节呢小叔。” 大家都饿着,易青巍没功夫故弄玄虚。只见他把掌心摊开,两把钥匙闪着金光。 宋野枝拨了拨:“什么啊?” 易青巍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房:“3栋6层1间,三室两厅,一厨两卫。” 赵欢与惊呼:“小叔你买的啊?” 易青巍那股炫耀劲儿没了:“租都费劲儿,还买。” “马上带你们过去看,以后中午就近去那儿休息,明年……不是,下学期你俩高三了,可能周末都在那儿常住。” 房不远,在医院和学校的中间点上,五六分钟的脚程。 房子在最高楼,客厅和卧室的采光很好,开放式厨房,主卧带卫生间。易青巍应该提前请过家政,屋里整洁敞亮,赵欢与开心得在粉色床上打滚。 “顶楼还有个花圃,房东说随便用。” 餐桌上随意摆着一幅画,装裱好的。宋野枝扫了一眼,光影处理得很好,结构上佳,只是色彩中规中矩,少了点灵气,但总归比庸俗之流出彩些。 “小叔,这画是你买的吗?” 易青巍走近来,又拿起端看一番:“不是,美院的同学送的。她抱怨毕设毫无头绪,倒是有空为我画一幅。” “送你的,当礼物送的吗?” “算是吧。”易青巍想起什么,“你那套画具记得吗?就我姐托我问她,她给你挑的。” 难怪很专业。 宋野枝看着画中的山,绿色的山,他几乎瞬时就知道了—— 青巍。 转念想起自己卧室那幅还未题字的画,真是白日见鬼。 易青巍用胳膊肘推他:“宋俊哥说四岁就让你学画画了,看这幅怎么样?” “非常好——”他放下画,“立意尤其好。” 说完宋野枝就转身走开,说饿了,建议出去吃一顿庆祝,他想吃大街那家店的鱼很久了。 都说文人相轻,同样是拿笔的,画画的艺术人似乎不存在呢,易青巍跟在他身后这样想。 愚人节这个下午,六班不仅换了班牌,把人也换了。一堆人被年级主任从他们自己给自己开设的体育课上赶回来,在周也善等人的怂恿下,六班去了十一班的教室,十一班去了七班的教室。 搞了个连环套。 各个科任老师才走上讲台翻开书,发现不对劲,自我怀疑老半天。底下一个人绷不住,笑出声,整个教室就全破了功,哄堂大笑。 三个班主任知道这事儿后哭笑不得,同学们也没供出领头是哪伙人,但法偏偏要责众,三个班主任向学校请愿承包了一个月的厕所清洁工作,三个班轮流进行。 第一天就从六班开始。 纪律委员带头划水,拿着扫把在宋野枝脚边瞎转。 “小野,你清明要回去吗?” 宋野枝抵住周也善乱晃的扫把,问:“回哪?” “赵欢与不说你家在广东那边儿吗。” 周也善不提,宋野枝都快忘了。 “不去,其实我家是北京的。” 周也善上下扫视一遍,直指他那173的个子,道:“不像啊。” 宋野枝:“……” 周也善嘻嘻地笑:“那会出去玩儿吗?踏青啥的。” “还没安排。” 周也善连水也不屑划了,一屁股坐在花坛边的木椅上,拄着扫把的棍儿,说:“我应该要跟着家里人去扫墓。” 宋野枝直起身来:“多磕几个响头,把几场大的考试都求一求。” 周也善看着他笑,知道他在还击身高的事儿,也不出声。 宋野枝补道:“黄菊真能忍。” 周也善嘴咧得更大了。 清明时节阳光和煦,早晨九点,宋野枝睁着眼趴在床上。 昨晚被子加厚,今早梦中转醒时,身上附了一层薄汗。他突然意识到,来到北边第三个月,每天洗澡的习惯已经不知不觉没了。 院里的翠凤凰在叽叽喳喳地叫,是有人来了。 易青巍转着车钥匙进了屋,跟宋英军问了声好,环顾客厅,问:“还没起呐?” 宋英军哼了一声,说:“你这小叔整天不教点儿好,这不,学你赖床。” 宋野枝可不乐意,他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床披件外衣出卧室:“我早醒了。” 易青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原先乱糟糟的一团反而被理顺不少,他催:“快点儿洗漱去,然后上车走了,你小姑都没你拖拉。” 易青巍和沈乐皆在放假前夕商量清明假期带俩孩子去山里玩儿。山上的饭庄酒店不去,只想图新鲜,去野炊,去露营。 易槿听了一耳朵,说正好,她也想带她朋友一起。凑了个六人行,易槿打算把易焰的那辆越野哄到手,开上山。 易槿开车,她的朋友坐副驾驶。是个姑娘,看起来比易槿小几岁,因为和其他人是初次见面,她有些拘谨,易槿介绍是“我大学同学,李乃域。” 赵欢与插了一嘴:“可姐姐,你看起来比我小姑小好几岁呢。” 李乃域看了易槿一眼,说:“其实大学里我是她学妹。” 赵欢与:“你也是学金融的嘛?” 李乃域点点头,赵欢与又问:“姐姐有没有男朋友啊?” 不等李乃域回答,赵欢与就被易槿拍了一巴掌:“去叫你哥快点儿!”回头警告,“自己玩儿去,别老缠着小李。” 进了山,越往深处开,气温越低。正在认植物的宋野枝和赵欢与关了窗,把注意力收回来听他们闲聊。 宋野枝和易青巍挨着坐。他之前紧贴着窗边看花,再加上易青巍霸道,所以留给他的只有小小一点儿空间。易青巍见他们不再讨论忍冬和钩吻的相似度,稍稍把腿收回来,多分出一点空间,让宋野枝坐正。 他掌心覆在宋野枝的手背,说:“冷不冷?后边儿有羽绒服。” 宋野枝摇头:“不冷。” 手确实不冰,指腹摩挲几下,易青巍问:“你涂护手霜了?” “昨天老陶叔给抹的,天儿太干了,他来这边儿手上老起皮,给自己抹多了就匀给我。”宋野枝自己揉了一把,“很明显吗?” 易青巍牵起他右手递给赵欢与,说:“来,摸摸,滑滑嫩嫩,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似的。” 闻言,宋野枝的手像鱼似的滑溜着挣走了。 一行人嬉嬉闹闹,没多久到了坐落在半山腰的饭庄,找个位置停好车,他们就把帐篷睡袋等必需品袋和准备野炊的食物分配给各个人的背包里,开始爬山。 赵欢与冲在队伍最前头,斗志昂扬的是她,后劲不足的也是她。宋野枝脸不红气不喘的,翻出牵引绳,让她拽着另一头,一前一后地走。 沈乐皆慢下来,站在树边等拉拉扯扯的那俩小朋友。他接过宋野枝手里的绳儿,说:“去前面吧,你背的东西也不轻,别到时候俩人都摔一个坑里了。” 易青巍站在不远处的高坡往下观望,喊道:“宋野枝!上来!” 宋野枝没几分钟就追上了易青巍,带点儿喘,问:“小叔,什么事儿啊?” 易青巍从背包侧边儿抽出一瓶药,把宋野枝拉近了,挡着他眼睛,全身上下喷了一通:“防蚊虫的。” 他摸了摸宋野枝的耳后:“晚了一步,这里被咬了,痒吗?” 宋野枝说:“没感觉。”多说一句,“你摸才痒。” 易青巍把药塞他背包里,让他记得时不时喷一喷。 下午四点的时候登顶,他们找了一块空地放置完东西,女生搭烧烤架,男生捡柴。 “小叔,看,这儿有一个大坑。” 易青巍放下两手的木头,闻声过去看,坑不大,但有点儿深,快有一人高。 坑没看几眼,他把宋野枝手里的柴接过来放到地上,搓了搓他的两只手。木头渣都被捋干净了,被树枝刮出的红痕自然就清晰可见。 血印子,不见出血。 “疼吗?” 不疼,微痒。 易青巍:“才这会儿功夫就搞了俩杠。” 宋野枝:“没注意……” 易青巍使劲按了按那两条印子周边的皮肤,嘱咐:“去找小姑要点儿水洗洗。”他指了指坑,“回来就负责给这地做个安全标记,别弄柴了。” 宋野枝垂眼,自始至终盯着他和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似是出神,迟钝地点头:“好。” ※※※※※※※※※※※※※※※※※※※※ 中秋假期日更。 第18章 疼也没关系 钻进睡袋时,衣服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宋野枝没管,整整齐齐躺下了,又振一下。宋野枝腾出手,把手机掏出来看,是两条短信。 易青巍弓腰进来帐篷里,看宋野枝已经躺好了,问:“冷吗?” 宋野枝摇头:“不冷。” 他视线重新移到手机屏幕。 “以后多和妈妈联系,好吗。” 宋野枝翻了个身,面露疑惑,再点开上一条。 “我和你爸爸三月份办了离婚。” ——为什么要分作两条发呢?宋野枝想。 ——这还是他来北京后,金玟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宋野枝又想。 ——他被判给宋俊了吧。 ——又或许他们法院都没上,大家心平气和坐下来协议,房子归谁,股份归谁,宋野枝归谁,一拍两散。 屏幕灭了,宋野枝按亮。又灭,再按亮。那行字被读烂了,读到他不认识“妈妈”两个字。 易青巍又问:“冷?” 宋野枝勾选两条信息,摁“删除”的按键。 「您确认要删除?」 宋野枝这时觉出些冷来,说:“现在有点。” “手一直发抖。”易青巍动了动,说,“过来,和我一个睡袋。” 宋野枝把手机丢在一边,爬过去和易青巍挤到一起。 “小叔,你今天有没有喷香水。” 易青巍说:“喷了也被烤肉味儿熏得差不多了。” 宋野枝求证,右手向上攀,像藤蔓在生长,轻轻勾住易青巍的脖颈,仰着脸,就这样凑了上去。 易青巍搭在宋野枝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紧,却没退没让,颈侧忽冷忽热,是宋野枝的气息。只是紧张一瞬间,易青巍的手劲松下来,但颈侧连至后脑的酥麻劲儿却消不了。 他捏宋野枝的后颈:“跟个小变态似的,闻什么呢?” “你很喜欢这个香吗?喷的总是它。” “好闻啊,你不也喜欢吗?”易青巍把他圈在胸前,紧紧搂着,警告道,“下次别突击我脖子这块儿,差点儿揍你。” 人的五感,嗅觉的记忆最长久。但宋野枝怕出纰漏,他要找到这种香,买下来,送给易青巍。 投其所好,也是他的心意。 宋野枝又伸手指在他颈侧挠了挠,轻柔的,不含调皮的意味,只像是闲来无事的作弄,他说:“那得习惯啊,脖子成软肋可怎么行?” “谁没事儿嗅我脖子?” “我?” “也就你。” 一旦得到温暖,就恢复知觉,痛意丝丝柔柔,漫无边际涌出来。 ——他们早就离婚了,金玟只是今天想起宋野枝来,告知一声。比宋俊好,宋俊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呢。 孙秀和他的孩子刚足月不久,第一次当父亲没合格,就抹去,用新的一次来上心。 分开好,大家就可以各自去寻找各自的快乐。 宋野枝还是忍不住,说白天喝了太多可乐,想尿尿。 “别走远,树林边儿上就行了。”易青巍抬身看了一眼,“穿上外套再出去。” “不用,马上就回来。” “三分钟不回来就揍你。” “五分钟。”宋野枝和他讨价还价。 柴火没灭,能燃一晚上,火光下,白天做的标志牌很显眼。两根一米多的木棍支着一块儿边角不齐的泡沫板儿,板上用稀黄泥写了几个大字: “此处大坑,请勿靠近。” 还在其中一根棍上系了红布,迎风看,跟迷你版红旗一样。 宋野枝立在木棍旁边,没解裤腰带,只对着树林做深呼吸。一个接一个,深呼吸越做越短,越做越急,呼出最后一口气,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流在脸面上,被风一吹,就失去热意。一旦逃出眼眶,冻上,滑落的速度就平缓了。 宋野枝从来不用手指和手背擦眼泪,越擦越脏。他用袖子,按在眼眶上,把将落不落的也吸干净。咳两声清好了嗓子,没有异样,他提脚离开。 好巧不巧,第一脚就踩在被水稀释的那一滩黄泥上,一滑,右脚失了力,宋野枝整个人往前扑,顺着坡滚进了树林里。 他当时就说,让赵欢与少往那掺点儿水。 易青巍找到人,已经是半小时以后的事儿了。 五分钟就是五分钟,五分钟过后不见人进来,易青巍便喊了几声,没听见回应,才起身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树林边儿上走了一圈,在坑旁边看到了那一长溜反光的泥。 易青巍立刻回帐篷拿上宋野枝的羽绒服,弯腰那一瞬间,铺开的羽绒服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条新留言。 边走边解锁,呈上来的不是新信息,而是——“您确定要删除吗?” 一片黑暗中,宋野枝满身泥泞不堪。额头处一阵热一阵凉,伸手去碰,沾得一指黏湿,两指一捻,立即干了,随后飘来淡淡的血腥味。他又嫌又怕,手往泥地上抹擦几下后,尝试站起来,右脚应该是崴伤了,着不了一点儿力。 抱着树干晕乎了片刻,他咬咬牙,手脚并用向上爬。 今天晚上有月亮,光却被棵棵参天的树接住了,漏不下来一分半点。不知爬了多长的路,突然被头顶的强光晃了眼睛,那一刻,宋野枝彻底懈了力,才觉精疲力竭,安心地仰躺下来,大喊: “小叔——!” 人被羽绒服裹着,紧紧抱在怀里,易青巍拣他头发上的叶和泥。 “冷不冷?” “现在不冷。” “怕不怕?” “现在不怕。” 这两个回答烫着了易青巍的心窝,他低叹一句:“这么乖啊。” 右臂从宋野枝的双膝下绕过,把人拦腰捞抱起来。宋野枝又圈上了他的颈,头又贴在他胸前。 “怕也没关系。”易青巍说,“小叔带你回去。” 走到帐篷前,柴火没灭,能燃一晚上。 夜会结束的,黑暗是有尽头的。 宋野枝想,亲人也是讲究缘分的,幸好宋俊和金玟及时醒悟,不再虚有其表互相捆绑,总算放他一马。 周也善拿着书走过来,把宋野枝的同桌洪景元赶走了,他慢慢坐下来。 “你脚怎么了?” 宋野枝在做老师课堂上留的题,眼也没抬地答:“爬山摔了。” 周也善凑近看,抚上他额角正结痂的伤,问:“怎么摔的,都破相了。” 其实左手伤的最重,往下滚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用手护着头,接着就是以左手护着右手。所以现在右手还能写字,左手只能垂着,抬起来都费劲儿。 “从坡上滚下去,滚着滚着被一棵树截住了。”宋野枝侧了侧头,“别摸了,别影响人家结痂。” 周也善乐了:“你还挺替人着想。” 上课铃响了,周也善没走,宋野枝看了他一眼。 周也善:“怎么了,我课本儿都带来了。洪景元坐我座位不行啊?” 宋野枝笑了笑:“行啊,洪景元都没意见。” 周也善奇怪:“你笑什么?” 宋野枝听了个八卦,趁黄菊还没进教室,他简略概括:“我替洪景元高兴。他喜欢李欣芮,但李欣芮喜欢你,现在你过来,让洪景元和李欣芮坐一起,成全了他。” 周也善伸长了腿,往后仰,背全靠在椅子上,说:“那你也替我高兴高兴,我不仅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 宋野枝问:“你有这么讨厌李欣芮吗?” 周也善:“我不讨厌她。洪景元喜欢李欣芮,我喜欢你。以后我都坐这儿,行不行?” 这时黄菊进来了,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宋野枝右手掩嘴,轻声回完最后一句话:“你坐这儿行,但把两种不一样的喜欢排一起不行。” 话音钻进周也善的耳朵里,热气钻进周也善的皮肤里,他看着宋野枝白皙的侧脸,没再搭腔。 黄菊火眼金睛,一眼发现位置的变动。但没挑宋野枝的茬,反而叫道:“周也善。” “到。” “你该坐在哪儿?” 周也善嬉皮笑脸的,说:“老师,宋野枝受伤了,我坐过来照顾他。” “还挺乐于助人,洪景元呢?照顾不了?” 周也善转头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洪景元,说:“他……他得问课代表题目,英语太差了也没法儿。” 黄菊叹了口气,警告地看周也善一眼,开始上课。 每天洗澡的习惯改了,倒养了个午休的习惯。 宋野枝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河边,河水慢慢涨上来,水面上有柳叶,向自己漂过来,在脚边划来划去。水漫过脚踝时,宋野枝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到易青巍坐在床尾,替自己擦药。 易青巍是宋野枝见过,擦药时下手最轻的医生。 宋野枝身上有不少擦伤和淤青,给扭伤的脚上完药,小腿和膝盖也擦了些,然后是腰腹。易青巍轻轻掀开被子,再掀开薄衣,棉签刚沾到皮肤,眼下的腰狠狠缩了一下。 易青巍以为是疼的,手下动作更轻。 最后想看看他额角的伤恢复怎么样,会不会留疤,一抬眼就见宋野枝睁着眼,眼神里锁着不浓不淡的睡意,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 “什么时候醒的?” 宋野枝想起点什么,朦胧睡眼清明起来,说:“下次别突击我腰这块儿,差点儿揍你。” 易青巍看着他的腰,点头,眼神平静,语气颇有威胁的意味:“等你伤好了的。” 他从不写日记,过去的日子过去了,他从不回头看——无事可纪念,回头没有意义。 负了一身伤,躺在床上,右脚和左手钻心的疼,膝盖和腰上蚂蚁爬似的痒。这份疼和这份痒是十几年来,宋野枝头一次在皮肉上遭的罪,要不了命,但压垮他对待逝去的时间的莫名其妙的冷硬。 那天晚上,宋野枝翻出学校奖的笔记本,简明扼要,写上了日记。 “宋俊和金玟离婚。” “不慎摔下山坡,一身伤。” “小叔……” 笔尖儿停下几秒,把“小叔”划掉。小叔有很多,易青巍只一个。再顿几秒,索性把那页纸撕了,重新写。 “他们离婚。” “摔下山坡。” “易青巍,于1996年4月4日,12个小时之内询问我四遍‘冷不冷’。树救我一命,他也救我一命。夜深,天黑,风寒,树林里有很多怪异声响,我确实不怕,疼是真疼——但是,疼也没关系。” 第19章 买琴 隔天去学校,下午上课前,座位上竖着一副拐杖,宋野枝看向教室后排的周也善。周也善一脸笑眯眯,说请笑纳。 宋野枝拿起来,目瞪口呆:“谢谢啊,真及时,再晚几天送,我都好了。” 周也善:“哪能啊,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好,不然我都不知道过节了给你送点儿啥礼物。” 赵欢与听见这话,相隔俩过道,都千里迢迢来送他一脚。 这节是班会课,班主任还没进教室门,就目睹赵欢与殴打周也善。 黄菊先入为主了,也不知道寒假里双方家长有没有给孩子做通思想工作,现在血腥暴力的场面她看着都像打情骂俏。 “都坐好了,上课铃当摆设吗?” “下个月五四青年节,学校有晚会,我希望我们班上的同学都踊跃报名,有才艺的呢,别藏着掖着,得积极表现自己。” 周也善象征性地举了一下手,发言:“老师,可以给大家表演倒立吗?” 黄菊:“这个项目可以留到下下个月的六一,看有没有机会。” 宋野枝再次感叹,黄老师真的很能忍啊。 周也善闲不住,问宋野枝会不会弹吉他。 宋野枝摇头。 周也善:“那你会什么?” “小提琴。” 周也善:“有多会?学了多久?” 黄菊拿着笔写了几个名字,扫视一圈,问:“还有同学吗?” 宋野枝:“六岁……十年了。” 周也善双手一拍,叫了一声好,再次象征性举手:“老师,宋野枝说他要报小提琴呢!” 话音刚落,赵欢与带头鼓掌。 这一唱一和的,又成功吸引了黄菊的注意力。 翠凤凰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灰白色的眼皮垂下来又拉上去,时不时用尖喙转头去啄自己的羽翅。它是很爱叫的,宋英军就看中它音色亮,唱起来热闹,但它面对宋野枝,从来不叫。 现时就是这样。 宋野枝又把鸟笼门打开了,它伸头试探了一会儿,才知道踱步走出笼子。出来后只顾着低头啄地,发出“嗒嗒”的声音。 宋野枝:“傻鸟。” 陶国生路过院子看见了,说:“怎么把鸟弄出来了?飞了我看你怎么交待。” 宋野枝“嘁”了一声,说:“要是知道飞走,当初就不用害我面壁了。”他转了转头,仰面告状,“陶叔你不知道吧,你没来的时候,我爷爷罚我在一月的天儿里站了半小时。” 陶国生:“哦,那还是北风救了你,往常都是两个钟头起底。” 宋英军闻声从里屋出来,捡起横躺在地上的拐杖,说:“脚好利索了?又给我开笼子。你小叔让你接电话。” 宋野枝慢慢悠悠站起来,往房间走,边走边说:“我看这翠凤凰就当小鸡散养吧,飞也不飞,往院儿里放还挺好看的。” 宋英军纳闷儿了:“谁准你起的这名儿啊,翠凤凰?难听死了。” 宋野枝:“哪只鸟不想当凤凰啊?我替它实现理想。” 易青巍轻咳了一声,现代科技处理过的声音像裹了一层薄塑料,从听筒里传过来,等有心人细细剔除那一点儿失真性。 “什么理想?” “没什么,小叔,找我什么事啊?” “赵欢与说,晚会表演你报了小提琴。” “那是周也善起哄,不算数的。”宋野枝说,“我正想着明天找黄老师把名字划掉。” 展现自我是一门苦差事,惹人注目,也惹人非议。他并不热衷于抛头露面大出风头的事,自然没有去忍受别人指手画脚的必要。 “我琴店都给你联系好了。” 即使不演出,也要去买琴的。 “4号那天我也刚好有空,可以去看现场。” 既然买了琴,上台演出,也不是一定不愿意。 易青巍:“再考虑一下?” 座机的电话线绕啊绕,被打了个结,再也绕不动。 宋野枝松手,问:“那你有没有空陪我去买琴?” 几天后,宋野枝和周也善顺着纸上的地址千辛万苦找到琴行时,证明易青巍是没空的。 琴行不大,有零星几个学生样的人在挑吉他,其中一个店员在给他们介绍。宋野枝和周也善走过去,跟着听了一会儿。 店小,但卖的都是好货,价格自然很高,那几个学生一直犹豫不决。看他们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宋野枝和周也善先去小提琴那块区域看了几眼。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问:“您好,请问是需要挑小提琴吗?” 宋野枝:“您好,我确实需要买小提琴。请问,王行赫先生在吗?” “先生?”那小姑娘想了想自己老板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儿,不太担得起“先生”的文雅,“老板今天刚好来了店里,说要等人,现在在那个房间。” 不等话音落,房间里的人掀帘而出,木质的圆珠子受了力,在空中摇摇晃晃,撞在一起,哗啦一片响,好不清脆,也算琴行里一种乐器了。 “你找我?” 王行赫发型普通,但宋野枝莫名觉得他是按照窦唯的样子剪的,又可能他自己也觉得普通,所以染成了栗色。好在他白,瘦,不矮,勉强驾驭住了不普通的发色。 “你好,我小叔让我来‘行立琴行’找王行赫。” “我就王行赫,你小叔是哪位?” “易青巍。” 王行赫睁圆了眼睛,愣了几秒,笑出来。一笑,不好相与的气质消失个尽儿,学生气全显露出来:“易青巍说的是你啊?” “我叫宋野枝。”宋野枝拉了拉周也善,“他叫周也善,我同学。” “我是易青巍高中同学,他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子?”王行赫招了招手,那小姑娘就去倒水了,“不同姓?” 宋野枝:“不是亲的。” 也不是表的。 “脚怎么了?”王行赫指了指他的拐杖。 “前不久摔的。” 王行赫给他俩递上水,说:“行,你先看看,喜欢哪把,我去给你叔回个电话,他让你来了给他信儿。” “好。” 人走了,周也善小口嘬着热水,站在宋野枝旁边一起看琴,说:“这人全程忍不住地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易青巍刚跟着老师查完病房,坐下来得空喝杯水,王行赫的电话就过来了。 “喂?他到你那儿了?” “易青巍,你他妈……”王行赫卡壳了。 易青巍:“我他妈怎么了?” “一口一句家里小朋友,说人要挑琴,说让我必须去店里亲自给人拿最好的。家里小朋友,我他妈以为是你女朋友,结果是你小侄子?” 易青巍:“看到了,不是小朋友吗?谁家女朋友叫小朋友,王行赫你是不有病吧。” “见你这样千叮咛万嘱咐的我还以为有情况。”王行赫哈哈地笑,“也是哦,女朋友就没见你这么上心了。” 易青巍懒得听他掰扯:“人到了就行,滚去伺候好。” 王行赫这次走出来,掀帘的动作幅度都小了些。 “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 宋野枝正弯腰摸琴弦,转头看他:“这儿……只有工厂琴吗?我想……有没有手工的?” 还真是个识货的。 王行赫让他们跟着自己进房间:“你叔前几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去给你找了一把。城里数一数二的制琴师,一年就出那么一两把琴。” 他打开琴盒:“怎么样?” 宋野枝端详了半天,周也善问他如何,他说,很好,比他原先那把都要好。 他轻轻合上琴盒,问:“这把琴多少钱?” 宋野枝是向宋英军要了卡来的,谁知王行赫摆摆手,说:“送你了。” 他还包上肩垫和松香这些配件,递给宋野枝,说:“过个一年半载需要维护抛光啥的,来找我。” 宋野枝从书包里拿出卡来,被王行赫推回去了。 “我和易青巍这么多年感情,拿钱就糟蹋了。”他指了指门口,“喏,看见那车了?你叔送我,我也眼不眨就收了。就一把琴,我这儿多得很,拿走拿走。” “上车,送你俩。” 周也善陪宋野枝并肩走在后面,小声说:“怎么不给我分配这么个小叔?” 想了想,又说:“怎么不给我分配这么个高中同学?” 宋野枝:“帮我拿一下琴,谢谢。” 周也善:“……” 宋野枝:“我系鞋带。” 周也善垂眼看他,自言自语:“算了吧,这个也不错。” 到了门口,车门才刚拉开,就听急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王行赫!” 王行赫看了看后视镜,下车来,揶揄道:“还真说来就来了。” 四月的天寒气未散,风迎面袭来,人也是一阵哆嗦。来人却光腿穿齐膝短裙,披了一件驼色风衣。 “易青巍女朋友在哪?” 宋野枝:“……” 周也善:“……” 王行赫拍了拍宋野枝的肩,又是那种知道宋野枝其实是易青巍侄子后的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易青巍家的小朋友,宋野枝。这位,小朋友的同学,周也善。” 又拍了拍那女生的肩:“这位,于施莹,我仨是高中同学。” 于施莹狐疑地看着王行赫,眼神在问“说好的女朋友”? “你好,易青巍是我小叔。” 出了洋相,于施莹半尴不尬地笑:“你好。” 王行赫:“行了,我送他俩回家,你……哪热哪待着去吧。” 于施莹把包丢进副驾驶座,说:“麻烦送我回家,谢谢。” 路上,王行赫还在调侃:“穿不惯高跟鞋和小短裙儿就别穿,走起路来七歪八扭不如不穿。” 于施莹问:“你见情敌穿大褂和裤衩去见啊?” 宋野枝和周也善在后座,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宋野枝看向窗外,街道上的树唰唰而过,他摸着兜里的手机背面,磨到微微发热,终于把头转回来,问:“姐姐,你是学画画的吗?” 于施莹转过头来看他,笑着说:“是呀,你怎么知道?” 宋野枝点了点头:“我小叔提起过你。” 于施莹眼睛亮了:“他提起过我什么?” 宋野枝:“他说那套画具是他托美院的同学买的。” 还有美院同学把毕设放一边,紧要的是先送他一幅画。 于施莹:“对对,原来是给你的呀?你也是学画画的?” 宋野枝:“是的,谢谢你,很专业,也很好用。” 王行赫插嘴道:“于施莹,我觉得你努力错了方向,不如去当易青巍的侄女儿。” “闭嘴好好开你的车!” 宋野枝重新看向窗外,这条路上的人行道没有树。 他一忍再忍,差点儿失礼问出口: 姐姐,画是你送的,香水也是吗? 第20章 “小叔,你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在忽冷忽热的四月感冒,是极容易的;在医院常驻的医生想感冒早点好得断根,是极不容易的。 办公室有几张办公桌,并在一起,组成很多办公位,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靠窗那一个,桌上杂乱,很多纸张横七竖八地摆,两盆绿色仙人掌待在一堆白色资料里,扎眼得很。 “谢谢。” “他应该马上过来了。” “好的,谢谢。”宋野枝微微点头,再次说。 他掐在饭点来,易青巍还在手术室。 手提着饭盒悬在空中,桌上找不到可落的干净地方。宋野枝转身,放在窗台处。回头看散一桌的资料,恐怕乱中有序?他规规整整理作一摞,搁在了桌头的资料架上。 养仙人掌的是细沙,刺是软的。 脚步声止在门口,易青巍的声音响起来:“这是哪家田螺小子?” 白大褂是能形成气场的,尤其披在打了领带的白色衬衣外,披在年轻挺拔的身骨上,更胜一筹。 有一种朝气蓬勃的威严感,吸引人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去辨,到底是意气风发的好,还是不怒自威的好。 “小叔,陶叔说,你病了,得吃点儿好的,不然总拖着好不了。” 其实宋野枝觉得菜没多好,好的是鱼汤,熬多久就被人在锅边守了多久。 易青巍把白大褂脱了坐下来,慢条斯理解开袖子的纽扣,一一打开饭盒盖子。宋野枝在旁边撑着下巴看他,威严脱去了,只剩朝气。 他语气凉凉:“小叔,难怪你感冒。” 易青巍把两支筷子垂直竖着,在桌上一敲,知道他什么意思:“行,请你去那边儿给我把外套拿来。” 他起身,易青巍低头看他的脚,问是不是好全了,又问额头呢,有没有留疤,再问琴挑得怎么样,练得还顺手吗。 问起来才知道,自己这几天确实忙狠了,对孩子不管不顾的。赶紧塞了一口肉沫茄子犒劳自己。 宋野枝和他邻座,看着他吃,易青巍分了一半鱼汤递给他。宋野枝摇头拒绝了,让他自个儿喝,再添一句,得喝完了。 “我看看额头那伤,会不会留疤。” 宋野枝把前面碎发掀起来,露出额头,凑过去。易青巍自己挡了光线,手指搁在脸上,把人的头拨过来转过去,看完了还用指腹按在那个明显比其他地方白一度的痕迹上,跟奖励它似的。 “还行。” 宋野枝缓缓把手放下来,甩两下头,把头发理匀顺了。 肢体接触确实可以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拉进,多一次触碰就多一分亲近,为下一次打下良好基础,由此更近、越来越近。 宋野枝反思,抵触接触,这是自己以前交际低效的主因。 “琴呢?” “琴是店里最好的,拿回来之后每天在练。” “很讨厌练琴的话就不练了,那个什么晚会我们也不去了。” 宋野枝下巴也不撑了,直起身来:“不讨厌啊。” “那为啥坐半天没个笑脸儿。整个人耷拉着。” 宋野枝对自己的低落毫无察觉,自然对低落的原因毫无头绪,他也跟着易青巍思考来龙去脉。直到这顿饭接近尾声也一无所获,只是快光底的饭盒催促他问出了想问的话。 “小叔,你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易青巍差点儿给呛住。 “谈什么?” “你不是不会拒绝人嘛,那么人家一表白二追求,就点点头开始谈恋爱了啊。” “嗯。”易青巍点头,“和谁谈。” “于施莹姐姐啊。” 易青巍正眼瞧他,想了一会儿,问:“我没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吧?” “啊,王行赫哥哥告诉的。”宋野枝说,“那天去店里,他们之前以为我是你女朋友……小叔,你慢点儿吃。” 易青巍终于给呛住了。 王行赫这人怎么什么都给孩子说? “然后于施莹姐姐就来店里了——穿着高跟鞋和短裙。” “她一画画的去琴行做什么?” 宋野枝想,自己也是画画的。 不过现在不重要。 “说是见情敌。”宋野枝给他推理,“她说的情敌呢,就是你的女朋友。既然你的女朋友,是她的情敌,那她不就喜欢你?” 于施莹、王行赫、易青巍同窗三年,是班上出了名的铁三角,大学几年没断过联系,到现在也依旧铁。他把于施莹当朋友,于施莹对他更是没表过“喜欢”的态,甚至大多数时候她和王行赫更亲近些。 王行赫一直是他俩之间的桥梁,是铁三角的螺丝钉,没有他,三角就是散架的。 宋野枝问:“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啊?——那......那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 宋野枝捂住他的耳朵:“于施莹姐姐表白前,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易青巍拉他坐好:“好,你也当不知道,也别告诉赵欢与,不然我就灭你俩的口。” 宋野枝:“哦……周也善也知道。” “赵欢与都没说,跟周也善说了?”易青巍奇道,“你和周也善现在这么好啊?” “不是,周也善那天和我一起的。”宋野枝想了想,“不过确实好,他很照顾我,还送我拐杖。” 易青巍暗里嫌他没出息,一副拐杖就被收买了? “明天还给我送饭吗?” 宋野枝已经在收拾空饭盒了:“怎么不来?” 周末很快结束,几天之后,青年节的晚会应期而来。 从早上开始,后台就热闹起来,下午更嘈杂。换衣的,化妆的,临场练习的,人挤人,不留意的话转背就撞上。 宋野枝从家里到学校,直接去了后台,赵欢与在那等他。 某一刻,后台莫名静了。在场的眼神都凝在来人处。赵欢与顺着看过去,在心里喊了一句“我的天”,上前把宋野枝拽到角落边上的座位。 她把宋野枝的领结摆正,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人浑身上下,连衣服褶皱也透着一股精致劲儿。换一身衣服,就是换一副骨头,温和的养眼变成凌厉的好看,直击人心。 她说,幸好没听你那穿校服的馊主意,谢谢周也善的审美,晚会完了就请他吃大餐。 宋野枝:“但校服确实比西装宽松。” 赵欢与:“……” 宋野枝的节目被安排在晚会开场,随着时间临近,观众席渐渐坐满了人。四个主持人已经在开始过最后一遍稿。 赵欢与往外边看了一眼,说:“我去看看小叔他们来了没,你在这儿等我啊。” 宋野枝要和她一起,被制止了。 “你穿着这一身就别到处晃了。” 赵欢与在第二排中央找到了易青巍,和王行赫,周也善居然也和他们坐在一起。 “小叔。”她招了招手,走近了惊呼,“二窦你今天怎么来了!” 前几年,王行赫对窦唯近乎痴迷,因此对音乐很上心,大学里组了乐队,他誓要成为第二个窦唯。赵欢与当时被他絮叨得受不了,给他取了个“二窦”的绰号,其他人都嫌难听,就她一人这样叫。 王行赫给她让出位置来,回:“来售后调研的。” “你怎么把头发弄成这个色儿了?” “好看吗?” 赵欢与还没评价,易青巍先拦住了:“好不好看你也弄不了。” “嘁。” 赵欢与坐下了,隔着两个人,对边上的周也善说:“你挑的那套衣服……”她竖起大拇指,“小野当时进后台,所有人那眼神,绝了。” 周也善知道,早在服装店更衣室外等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侃了一会儿,观众席的大灯“啪”的一下灭了,舞台灯光随即亮起。主持人走上台,抑扬顿挫背完主持稿,大家乏乏鼓了几阵掌,最后女主持人报幕: “接下来请欣赏,小提琴独奏曲——《爱的礼赞》。演奏者——高二年级6班,宋野枝。” 他的节目被安排作开场。 偌大的礼堂内,只剩一束光柱亮着,打在一身米白色西装的宋野枝身上。他缓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右手提弓,左手持琴,向舞台下鞠了一躬。 宋野枝出场时引起一片喧哗,鞠躬时观众们的情绪更是高涨,掌声雷动。 易青巍看着台上,手下的掌声也像是醒了。 他们来得早,挑了个全场最佳观赏位置。正对面,白色的他站在白色的灯光里,站得笔直,头微低,双眸藏在投下的阴影中,只有鼻梁和下巴显露,镀了一层白金。 赵欢与没说假话,易青巍想。 宋野枝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易青巍,全场热烈的掌声中有他一份。但他是冷静的,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冷静的。不像其他三个人,为他笑着,欢呼着。 宋野枝不顾,只看着他,确定那眼神中不止平静,还藏有零星的笑意和欣赏,他才持弓,开始今夜的第一支曲。 曲目是赵欢与定的,他也很乐意拉这一首。教了他快整整十年的小提琴老师,去年在她的40岁生日当天结婚,她的婚礼上,宋野枝和一众师兄师姐就为老师合奏这一曲,《爱的礼赞》,作新婚贺礼。 悠扬的琴声响起,清亮空灵,一缕缕清河,从古井里源源不断钻出来,流荡在厅内,淌进每个人的耳朵,牵扯他们的呼吸。宋野枝是爱琴的,声一响,他就全身心沉入进去,全神贯注地运弓,忘我地晃头摆腰。 也方便别人心无旁骛地观赏他。 练小提琴很难,自然,练小提琴的孩子是极苦的。易青巍剥离自我,看台上的人,想,也许别的小孩儿吃糖的时候,他在练琴;过家家的时候,他在练琴;听父母读童话的时候,他在练琴。 所以那天闲聊才得知,原来宋野枝不知道阿尔卑斯是硬糖;没读过海的女儿用嗓音换双腿,不懂跳格子的规则,就连那次玩大富翁,都是他自己一边读游戏说明一边听赵欢与教的。 小时候错过的,长大后不愿无济于事做弥补,也就听之任之,一直错过下去。 他也不为错过而难过,不嫌枯燥无味的练习无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锤炼,得以此刻全场过半的人起立为其鼓掌。 一曲毕,他优雅绅士地谢幕。 易青巍也缓缓起立,为他。台上的人是优雅的,同小提琴一样优雅,鸣唱时惊为天人,噤声时安静如斯。 就像现在,表演结束,未等得及下台,他就看向他们,忍不住扬起嘴角,笑得清凯爽朗。 初见他,易青巍说错失见证他成长很遗憾。那遗憾,是真而切的。 他们提前离席,去侧门等宋野枝拿上琴盒,然后去聚餐。 王行赫得先去把车开出停车场,停到校门口,他让赵欢与给他带路。 “二窦,什么脑子?” 王行赫:“来的时候没想着记路。” 赵欢与:“不,我要在这儿等小野。” 王行赫:“快点儿的。” 周也善站出来:“我去吧,正好我知道车停哪个车位了。” 王行赫跟在周也善后面,回头幽怨地看赵欢与。赵欢与瞧见了,追上去。 “哎呦得了,我仨一起,一起行吧?” 宋野枝被后台的人拉着聊了好一会儿,终于脱身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易青巍在侧门站着,什么也没做,两手插在兜里,望着后台的方向等人。 等到了他,他表演的兴奋劲儿明显还没下去,嘴上没有呈现出来,全在眼睛里。 “小叔,好吗?” 他问。 “好得很。” 宋野枝的锁骨发红,那么半天还没消下去,大拇指更红得厉害,光线差,不注意看就像见了血。 “疼不疼?” 他问。 “不疼。” ※※※※※※※※※※※※※※※※※※※※ 差点忘更,单机就是这点有些可怜。 第21章 送饭 宋野枝根本就是被下了咒——他放弃还礼这件事。他决定以后再也不送易青巍礼物,什么日子都不送,一份也不送。 但他每周五放学时,还是会绕路去商场,寻到香水柜台,一款一款的闻。如果找不到,他当长见识;找到了,就买回去锁箱子里。 这周五回家,他照样浑身香得熏人,野猫见了退避三舍,翠凤凰闻了在笼子里上窜下跳。走进客厅,也熏着易青巍了,宋野枝才明白翠凤凰不是为他叫的。 “小叔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晚班吗?” “是。想你来看你,不行?” “行。”宋野枝说,“但昨天中午不是才看过?” 易青巍让他站近点,问他是不是买香水,还失手喷了很多。 嗅觉是五感中记忆最长久的,短时间内也最容易麻木。他体会不到自己有多香,胡乱说是同桌喷的,失手的是同桌,沾他身上了。 “你同桌谁啊?小小年纪还挺讲究。” “洪……最近是周也善。” “周也善?”易青巍整个人懒懒地陷进沙发,一条长腿支在地上,目光落在天花板,说,“正好,看看桌上那套邮票。” 桌上有一个礼品袋,宋野枝走过去,没拆。 邮票? “我听赵欢与说周也善从小就有集邮的习惯,你拎去给他。他送你一套西装,你送他一套邮票,比其他东西诚心。” 那今天来这儿是专门送这个礼的。 宋野枝不知道该说啥,小叔自己应得的还礼没收到呢,就上赶着来替他还礼。 易青巍说他在沙发上躺会儿,让宋野枝一个小时后叫他,他去上班。 “不吃饭了?” “去医院食堂吃。” 宋野枝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从餐桌边抬了张椅子,坐到沙发边儿上,轻声说:“小叔,我给你按会儿头,解乏的。” 易青巍不知道宋野枝还会这个。 “我奶奶以前,经常头疼,我就去找书学过,又去找按摩店师傅问过。我一按,奶奶就说我的手比药灵——我已经很久没给人按过了,今天你来试试?” 易青巍闭上眼,说:“那就有劳了?” “小叔,明天想吃什么?陶叔给做,我给送。” 易青巍不禁笑起来:“我的感冒已经好完了。” “那就好啊。”宋野枝歪头去看他,人仍旧闭着眼,他仍旧看,“感冒好了肚子就不会饿了?” 他临时决定:“每个双休日,我都给你送饭,好不好?” 易青巍倏地睁眼,困意酝出红血丝,酿出他平时眼睛里难以得见的柔软的脆弱感。那脆弱对上宋野枝的一脸诚意,诚意其中掺些怜惜。 易青巍恍惚,自己恐怕是读错了。 “怎么呢?”他问。 宋野枝不答,只说:“好不好?” 哪个人会说不好。 宋野枝一直按,清凉的指尖按到发热,不顾手酸,也不遗余力地按。 双方谁也不叫停。 易青巍喜欢且享受,小孩儿一心为他,有力又不打紧的付出。 将睡未睡时,他想,宋野枝懂事了,不再跟他说“谢谢”的客套话。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是,5月中旬,期中考试的成绩快要出了。其实成绩在考完后对答案时就出了,不过没人敢细算,哪怕细算了,也犹在祈祷老师红笔留情,多给几分,多进几名。 宋野枝这次可以比上次月考高二十分左右,主因是这张数学试卷的几何题比例大一些。由此进前十的可能性也大一些。 以上是赵欢与和周也善共同分析的结果。 近六月的太阳有些不饶人的意思了。下午体育课上,老师让同学们自行组队练习排球,赵欢与和周也善抱着球坐在大树下躲凉。宋野枝一个人在太阳底下练垫球,脸晒得通红,额前碎发染了汗。 “过来——休息会儿——”赵欢与喊道。 宋野枝细细喘气,把球丢向树荫处,人也走过去。 周也善两腿叉开,直直抻着,他微眯着眼,时不时往球场外围看。见宋野枝越走越近,他歪着头说:“看那边。” 宋野枝没立刻坐下,接过赵欢与递来的水,一边拧盖一边看过去,远处有两个女孩子,很闲地左右晃悠。 没什么可看。 宋野枝:“看什么?” 他来了,周也善就不看其他了。 以下往上看他,以暗处往明处看他。他仰头喝水,喉结滚动,锁骨有薄汗,灰色T恤的领边被浸湿。 周也善似乎也有些渴,喉结不自觉一滚。 宋野枝喝完水,嘴角有水渍,汇向下巴,被他用手指一下子抹净,居高临下看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周也善收回腿,站起身,说,“我过去看看。” 宋野枝多看一眼,周也善正朝那俩女孩走去,他回过头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见人家长得好看?” “但……”宋野枝坐下了,“走出要去打架的姿势。” “不知道,耍酷?” “对了——” 矿泉水瓶被赵欢与放在地上滚来滚去,阳光折射下,变成一个五光十色的圆筒。滚远了,她正用腿扒回来,问:“什么?” “黄老师课间的时候找我进办公室,问我——” “什么?” 又滚远了,赵欢与还在伸长了腿去扒,不肯起身。宋野枝走过去截住瓶子,将它立在原地,走回来。 “问我你和周也善交往有没有什么异常。我问什么叫做异常。她说你们上学期谈恋爱,这学期是不是死灰复燃。” 周也善跟两个女孩站在一起,在说话,也不正经站,拿脚踢草,还适时转头看向宋野枝。 赵欢与纳闷了,黄菊整天想法还真多。 她拨了拨从发圈里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没事儿,不用管她。” 周也善顶着太阳走回来,后来用跑的,手里拿着一个浅绿色信封,他递给宋野枝,说是那两个女孩其中白色连衣裙的那位给的。 赵欢与笑得很坏:“合着你是去替人跑腿拿情书啊?” 周也善心情不算好,但坏得不明显,他两手插腰:“是啊,小野怎么谢我?” 还谢,宋野枝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类事儿,看着情书紧皱眉头。 “够好了。”周也善拿起挂在树干上的宋野枝的校服外套,信塞兜里了,“她们刚才在那儿盯你老半天儿,迟早过来找你。我过去,帮你挡一劫,够意思?” 那边的两个女孩还在朝这边张望,宋野枝一手拉一个,把他们带离球场。 他们边聊边走回教室,周也善约他们这周末去自己家看电影。 赵欢与:“周六还是周日?” 周也善看宋野枝。 宋野枝说:“我都可以。”补充一句,“但要午饭以后。” 赵欢与知道宋野枝周末给小叔送饭的事,但没想到现在还没结束。她说:“还在送啊?小叔终于暴露了他剥削阶级的丑陋面目。” “我自己要给送的。”宋野枝说,“陶叔做的比医院食堂做的好吃。” “送什么?”周也善问。 “送饭呐。”赵欢与说。 周也善嚷嚷:“给我也带一份!” 赵欢与作势要踹:“好的不学!” 宋野枝倒是答应了。 他就是这样,别人拜托的事绝不推脱,但要他主动为谁却是很稀罕。 稀罕才珍贵,稀罕才令人眼红。 周也善挨了踹,状似投降,说:“好好,带一次就够了,周末你来我家的时候带上,正好我妈加班,行吧?” 宋野枝点头:“可以的。” 他雷打不动连着两个周末到医院送饭,在办公室里的人那儿混了个脸熟。等到易青巍的时候,他已经送走两批去食堂吃饭的人。 “小叔,你今天又是最后一个吃饭的。” 易青巍刚洗完手,湿淋淋地摊开,等宋野枝给他递手巾:“这不还有你?” 宋野枝今天提了一个纸袋用来装饭盒,易青巍瞟了一眼,问:“怎么有三份饭?” “一会儿要去周也善家玩儿,答应他给他带的饭。” “给他带的什么?” “和我们一样。” 宋野枝打开盖子,易青巍扫了一眼,说:“不是,我和你不一样。” “哦,家里只有俩鸡蛋了,只够炒你那一个菜,陶叔就给我和周也善做了个胡萝卜炒肉。” “他知道自己将要吃到胡萝卜炒肉吗?” “不知道啊。” 易青巍把自己的盖子合上,说:“那给我换成胡萝卜炒肉。” 宋野枝莫名地看他一眼:“你不喜欢吃鸡蛋了?” 易青巍就坐着等他给自己换:“喜欢啊,但今天想吃点儿淡的,陶叔炒的鸡蛋总有点儿咸。” 他又在那捣腾筷子,戳得一般齐了才开始夹菜吃,问道:“看什么电影?” “不知道啊,我们看电影都是他找什么我们看什么。” “除了你俩还有谁?” “赵欢与啊。” 易青巍哼笑一声:“你仨也经营出个铁三角,铁三角这次考试能一起进前十吗?” “不知道啊……” 易青巍叹气:“有你知道的吗?” 宋野枝嘴里的饭菜咽下了才回嘴:“你问的问题有问题。” 养小孩儿太好玩儿了,以前指望着赵欢与逗闷取乐,现在多了个宋野枝。 “小宋,吃完饭我送你过去。”刚才又听人这样叫他,易青巍现在拿来打趣。 办公室的人都叫他小宋。 他突然意识到,所有人都叫他“小野”,连周也善也这样叫,就小叔从来没叫过。不过转念想,全须全尾,连名带姓的叫,也挺好,认真,完整。 “不用,你抓紧时间休息,我打车去。” “那下班去接你们。” “你知道周也善家在哪啊?” “哦……那你们自己回吧。饭盒放这儿,明天我给带过去,带俩空饭盒去人家里看电影还挺寒酸。” “你明天晚班啊?” “嗯。” “那留着肚子过来吃晚饭,陶叔买了螃蟹,现在还养盆里呢。” “行。” 第22章 两部 「如果有人给你这样的登机证,你会不会让他上飞机?」 精致灵动的女孩儿鼻架一副墨镜,小鹿般的眼睛盯着那张被淋湿,又被晾晒一年的皱巴巴的纸,不语。 「日子是今天,可惜弄湿了又不知道去哪儿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要不然给你换一张吧……你想上哪啊?」 「随便啊,你说去哪儿就去哪。」 电影结束在此刻。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电影出自哪位导演的手,宋野枝前几十分钟稀里糊涂地看,等影片色调终于亮起来,出现一个露脸的类似女主角的人物了,又忘记剧中哪段提过女主角的名儿。 “王靖雯。”周也善说。 赵欢与摇头:“人家早改了,王菲。” 宋野枝:“……我说角色名儿。” 赵欢与:“不知道。” 周也善:“不知道。” 白幕上跳出导演的名字,王家卫。 赵欢与:“王家卫拍的东西有点儿意思啊。” 因为看不懂。 周也善说,这部片拿了很多奖。 他们决定再看一遍。 第二遍,他们看懂了。大概就是一个警察失恋,后来爱上一个杀手;另一个警察失恋,后来爱上一个小卖店的姑娘。两个独立的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被导演任性地连接在一部电影里。 哦,姑娘叫阿菲。 梁朝伟正对着满屋子物件自言自语,他终于发现大玩偶被换成了加菲猫,破破烂烂的粉红色毛巾被换成了崭新的浅绿色,香皂新了,罐头鱼味道变了。 宋野枝盯着画面,有些走神。 脑海里一直回放阿菲听着吵闹的音乐做事,梁朝伟在柜台前专注看她的眼神。 深邃,缱绻,非你不可,勾你掉入他的世界。这眼神很难让人不心动。 可等人回过神去细细探察,又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一个难解的题。 隔天下午,见到易青巍时,宋野枝嘴里还哼着《加州梦》在逗鸟。半天不理人的翠凤凰见院儿里来人了,立刻开嗓叫了个欢儿。 “宋叔呢?出去逛也不带翠凤凰一起?” “和老陶叔去市场没回来。”宋野枝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往厨房走,回头问,“你来那么早?” “醒了就过来了。” 易青巍浅笑,也站到鸟笼前去,指节敲了敲木杆。 “昨天看什么电影了?” “《重庆森林》。”宋野枝放了饭盒回来,站在门槛上,只比易青巍矮一点点,略抬眼,饶有趣味地打量他眼睛,“你看过吗?” “没看过。” “那你得抽空看看,小叔,里面男主的眼睛和你好像。” “好看?”易青巍垂下眼睫,回视他。 好看。 但宋野枝没答出口,跳下门槛,走进客厅,说:“差不离吧。” 易青巍在背后嫌弃他夸人也不懂夸满,“差不离”是个什么说法。而宋野枝在客厅茶几前心不在焉地挑苹果,右手却摸了摸心脏,犯嘀咕。 昨天他们把电影看了整整三遍,赵欢与爱上了王菲,一直不停地念叨王菲跟窦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莫非……自己爱上了梁朝伟? 幸好,接着易青巍问期中考试的事让他心跳恢复了正常秩序。 “第九名。”宋野枝补充,“全班。” 易青巍走到他身旁,拿了一个苹果,宋野枝把手里的水果刀递上去。他没接,想了想,倒是把宋野枝手里削好的换过来了。 宋野枝也不介意,低头继续削。 易青巍坐在沙发上,心里掂量第九名这个位次。 “宋野枝。” 他乖乖应了。 “你喜不喜欢学习?还是更喜欢画画,或者小提琴。”易青巍像是和他闲聊。 宋野枝没有回答,他觉得没有喜欢不喜欢之谈。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易青巍通常是碰了沙发就没骨头的人,何况宋叔家这沙发的海绵实打实的软。他躺下,垫高了头,垂眼看脚边削苹果的人。 “喜欢画画就画画,去央美,喜欢音乐就学音乐,去央音。还觉得不够,就去国外。去看最好的。” 宋野枝先选容易选的:“我不去国外。” 一个苹果吃完了,另一个苹果削好了。 再抉择难的。 选来选去,选了良久,他说:“我好像没有喜欢的东西。” 画画和小提琴是记事就开始学的,没有感兴趣之说,更像是一种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必需品。 “其实不是叫你选择,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有没有自己想走的路。”易青巍嘴里嚼着东西,口齿却更清晰,因为语调比平时缓慢,“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 他为他指一个方向作参考。 “你有没有想过考第一名啊?” 宋野枝正咬第一口苹果,生生把牙收了回去,面上留了浅浅的牙印。 “没想过,也没考过。” 他不争强不好胜,没有力争上流的觉悟,现如今这点成绩全靠宋俊从小耳提面命,不准落人太后。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资源,身边全是精英。他优秀,总有人比他更优秀。 易青巍坐起身来,顺便叹了一口气,离宋野枝很近,随意把手搁他头顶上,把玩软发,轻捻慢揉。 易青巍给宋野枝一种,自己正在被诱哄的错觉。 “既然还没有想走的路,就朝绝不会错的路走。” “绝不会错?” “学习啊。”易青巍说,“嗯?你怎么想的?” 趁人在发愣,易青巍把他手里的苹果抢过来。 宋野枝迅速去夺:“我咬过了。” 易青巍手臂拦住他倾来的身子,嘴巴已经在吃了:“我也咬过了。” “给我留一半,我不要再削了。” “好——”扭回话头,“既然确定要走这条路,就得漂亮地走。对不对?” 易青巍难得正色。 宋野枝,人一生中肯定会遇到喜欢的东西,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等你遇到的时候,我希望你足够优秀,有足够资本去讨。现在什么也不做,到时候就晚了,你说呢。 言辞恳切,最后一句才带点笑。他是真的希望面前这个小鬼以后多些开心,少些苦。 什么最开心? 想要,就得到。 啃剩一半的苹果搁到宋野枝嘴边,易青巍等他咬下。 “我会的。”宋野枝说。 他神情郑重,向他许诺。 小孩儿这点儿尤其好,只要开了口点了头,就值得人无由来地相信他会坚守。 周也善家的书房没人用,被他改成了观影专用房。铺地毯摆沙发,特地换了厚重不透光的窗帘。偶尔会请同学朋友来,比如昨天;但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比如现在。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这般说话,一个诉断衷肠,另一个无动于衷。 其实周也善想要宋野枝看的,是这部戏,而不是文艺晦涩的男女爱情。 ——两个角儿,师兄弟,搭伙上台演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师兄演霸王,师弟扮虞姬,可惜霸王是假霸王,虞姬却是真虞姬。他爱惨了那男人,戏台上爱,戏台下更爱。 Leslie演得好,活脱脱一个为爱疯魔的程蝶衣跃然荧幕。 周也善存了心思,想让宋野枝知道,男人如何爱男人。 不过临时改了主意换了碟。 体育课那个下午周也善问送情书那女孩儿喜欢宋野枝什么,女孩儿娇俏又羞涩,反问他,喜欢需要什么理由?他回头去看蹲在太阳底下摆弄瓶子的宋野枝,若有所思。 需要理由的,只是他自己也还没寻到。 周六那天,他独自躺在电影房的地毯上等待赵欢与和宋野枝的到来,百无聊赖。《重庆森林》和《霸王别姬》,两张碟摆在手边,他想,如果宋野枝记得给他带饭,那么就放《重庆森林》,如果他忘了,就放《霸王别姬》。 开了门,赵欢与径自换了鞋进屋,宋野枝跟在后面,把饭盒递给他,说还热着,得马上吃,然后弯腰脱鞋,睁大眼睛问:“我穿哪双拖鞋啊?” 后来周也善把《霸王别姬》折断了,丢到垃圾桶里。 垃圾桶里零碎的碟片反射阳光,直直照进他眼睛。他默然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对不起。 纯粹美好的东西人人觊觎,他有幸近观。 又差点冒犯。 第23章 病和客 他的腰背永远端正而直挺,尤其走路时,衣角生风。周也善是他后座,偶尔做同桌,无论坐哪里,他的眼神都喜欢落在他身上,不由自主。他喜欢他沉静的睫毛和嘴角,从头到脚,那一身不故作姿态的少年感。他像泛着清香的植物,像最近湖上频繁活动的天鹅,存有天生的,隐秘的傲气。 他的双眼皮窄而细长,顺着眼尾延伸过去,轻微上挑,又谨慎地把弧度藏到眼尾尽头。 周也善初中起,早早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直到见着宋野枝了,他才知道自己可以更喜欢。 辞典里「一见钟情」的存在没有作假。 他的唇色很深,班上女孩子最近都开始打扮起来,结伴对镜描眉画唇。他的唇就像那些女孩子千挑万选,上手薄涂了一层口红的唇。 即使生病了,也如此。 宋野枝趁课间休息时候吞了两片感冒药,鼻塞不通气,脑袋昏昏沉沉,他耷拉眼皮趴在桌上,听周也善说他像朵焉巴的花儿。 赵欢与坐他前面,跨坐在椅子上,面对面,也学宋野枝趴着,平视他:“焉巴焉巴一朵儿小黄菊。” 周也善突然低了低头,以手作拳,掩在嘴边轻咳两声。 赵欢与眼珠滴溜溜转向他,问:“咋的,感冒病毒传播这么快啊?” 等滴溜溜转回来的时候,精神抖擞的黄菊就站她旁边。赵欢与稍稍直起身,要笑不笑的:“黄老师。” 黄菊没跟她计较,探手去试宋野枝的额头:“感觉怎么样?上节英语课就没怎么听进去吧?” 宋野枝:“有点儿晕。” 她放下手,感觉有点烫。 “去旁边北大医院看看?”黄菊说,“下午的假我也给你批了。病好了再来好好上课。” 一敲即定,她问哪位同学陪宋野枝一起去医院。赵欢与和周也善两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她。 “去一个就够了。” 周也善是陪护人员,受命来照顾人的。到了医院,反而是宋野枝一路解说,教他流程,发着烧还负责领他到挂号处、取药处、结账处,挨个认了全。 最后他俩坐在了输液室。 扎针很顺畅,一溜就进去了。护士调好了点滴速度,叮嘱道:“同学帮忙看着点,没了就叫人。” 周也善连忙点头:“好的,谢谢姐姐。” 前额头发蓬松地翘起,凌乱,是之前在教室趴在胳膊上,又一路迎风走来造成的。周也善早想帮他理顺,现在坐下来了,他朝他伸手,在头发上拨弄几下,末了还轻轻拍了拍。 又帮他拧开瓶盖,瓶子递到手上,说:“润润嘴唇和喉咙?” 宋野枝接过,道谢。 他历来不喜欢喝热水,生病了不得不喝,屏着气息连灌了几口。放下瓶子时,一件白大褂已经立在跟前。 视线上移,易青巍正皱眉看着他。 “小叔,你怎么来了。” 他毫不客气,来了就以掌试额温,问:“怎么搞的?” “不清楚……” “小方说看见你了,我还以为陪同学来的,结果她说被扎的是你。” 宋野枝作息规律,饮食健康,穿衣得当,没感冒的理由。他怀疑自己是被昨天那个的士师傅传染了,一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纸,声儿都咳哑了还跟宋野枝不停唠磕,硬从起点聊到终点。 周也善跟着叫了声叔叔好。 “你好。赵欢与呢?居然没来?” 周也善笑:“剪刀石头布输给我了。” 易青巍弯腰,把借来的热水袋塞到宋野枝输液的那只掌心里。药水很凉,部分病人输液的时候反映过手臂会刺痛,大多是血管被刺激到了。五六月的天儿里没人带暖宝宝,不然贴药瓶上更有用一些,热水袋都是问了一圈儿才拿到的。 他一边做这事一边开玩笑答道:“是不是马上有数学课?不然她耍赖都得跟着来。” 周也善惊讶地点头,还真是老夏的课。 “这次数学考多少分?” 宋野枝知道不是问自己,他的成绩易青巍了如指掌,他自然而然看向周也善。 周也善有点儿愣。 “98……” “还不错,回去听课吧。” 周也善不愣了,头摇成一拨浪鼓:“护士姐姐刚还让我没药了叫她呢!” “我带他去我办公室。”易青巍把杯子和书包都接到自己手上来,“没事儿,辛苦你了小周同志,数学课可缺不得,回去吧,放心。” 宋野枝坐在易青巍的桌前,两只手放两条大腿上,桌上摆着本闲书,打发时间。他没有看进去书,有人从门前经过他会抬头看,有时是易青巍,有时是其他人。门前清净的时候他就低头摆弄热水袋,粉红色的,他用食指轻磨它的边缘。 他的手臂并不疼。 易青巍大多数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只要一得闲就往办公室走,让宋野枝量体温,给杯子换热水。 第三次进来是十一点半,两手湿漉漉的,宋野枝从桌旁拿了擦手巾给他。易青巍在他身边站着擦手,没一会儿,宋野枝就被掐住下巴晃了晃。那双手的水珠擦干净了,还有湿气,又润又凉,激得他下巴发麻。 “这书一上午就没见你翻过页,干嘛呢?” 宋野枝把书合上,让他看封面,说:“一点儿营养也没,不如拿人民日报给我看。” 掐下巴的手移上去贴额头,皱眉说:“感觉还有点儿……” “给热的。”宋野枝忙不迭把桌上的体温计拿起来凑他眼前,“对不对?” “好,回家吃饭。” 他们办公室常常错开时间吃饭,往常易青巍都是最后吃的。 “不忙了?” “走吧,吃完饭有的忙。” 他们去街边店里打包了饭菜,回小区的路上,宋野枝说最近总觉得腿的骨头疼。 “一直吃钙了?” “有时候记得,有时候……” “最近长高不少,自己量过吗?” “176。” “长了两三厘米?不错。”过马路时,易青巍左手提袋,右手自然而然牵上宋野枝的手,“要记得吃钙,牛奶也要喝,争取过180这个坎儿,行吗?” “这可能不归我的主观意识管。” 马路过完,手又自然而然松开。 “主观能动性的作用还是不能忽视的。”易青巍说。 走到楼梯口,易青巍停了一下,扫了宋野枝一眼,问:“要不要我背你上去?” 宋野枝竟生出害怕的情绪,后退一步,本能拒绝:“我脚早好了。” 前段时间脚伤,最开始几天很严重,就是易青巍背他上楼。对于易青巍而言并不算什么,负重一百多斤一口气爬六楼也脸不红气不喘,殊不知背上的宋野枝却饱受煎熬。 他的手臂不熟练地环上易青巍的脖子,下巴生涩地在肩膀处寻找合适搁放的地方,腰腹和胸膛严丝合缝与他坚实宽阔的后背相贴。 他们无限靠近,身体距离逐渐趋于零,那时,易青巍的体温和味道笼罩他,包围他,莫名成为一股强劲的力量,安抚他,也袭击他。被满足感和被侵略感来源于同一个人,宋野枝第一次面临如此处境,困惑,且束手无策。 宋野枝趴在易青巍背上时会故意放缓呼吸,可心率却总是过快。他的心脏贴他那样近,不知有没有被察觉过。 但有什么办法,这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不难受了?”易青巍问。 宋野枝率先向前走,语调轻松:“我没那么弱。” 开门用的是宋野枝的钥匙,易青巍走在前,却站在门口定定等他。 他找出钥匙,插孔,还未转动,门竟然开了。宋野枝吓了一跳,猛地一退,踩到身后的易青巍。 身后的人轻扶着他的腰,闷闷地笑,应该是低头了,温热的气息吐在他后颈处,接着听到他说:“这是什么胆儿啊?” 从屋内开门的是和宋野枝有过一面之缘的姐姐,于施莹。他默默把脚收回来,站直了,向人问好。 易青巍先把他的书包和手中的袋子拿进屋里,他落在后面埋头换鞋。 于施莹第一次来,不清楚家里的布局和习惯,换下的高跟鞋就摆在玄关处。宋野枝弯腰,提起她的鞋,顺手也放进鞋柜。鞋柜里平日赵欢与放拖鞋的位置空落落的,宋野枝一愣,再一想,应该是于施莹穿上了。 她正在厨房煲汤,易青巍走去帮忙,盛了两碗抬过来。 “正好,打包的菜没带汤。”易青巍回头看宋野枝,“赶紧来吃饭。” 宋野枝慢吞吞走到餐桌前坐下,之前打包三人份的饭菜,他还以为那一份是给赵欢与的。 于施莹是个活泼健谈的姑娘,自进门起就没见她的嘴角放下来过。 “易青巍你就那样对我的画?” “我怎么了?” 于施莹指了指进门处的柜子。 “你就给我搁那儿?” “多好啊。”易青巍兀自拉椅坐下,“摆得端端正正,一进门就能看见,赵欢与还按时给你扫尘呢。” 于施莹没跟他多计较,坐下来,把两碗汤推到宋野枝面前,又把筷子递给他,说:“这个是姜汤,这个是鸡汤……” 易青巍把姜汤那一碗扒拉到自己手边。 “姜汤饭后喝。” 宋野枝说:“谢谢姐姐。” 对面俩人挨着坐的,宋野枝低头扒饭。于施莹和易青巍整筷方式相同,都喜欢垂直竖着,磕一磕桌面,让两支在手里同等齐了才肯夹菜。这么多年的相处,磨出一模一样的强迫症。 他再扒一口饭,抬眼看钟面,赵欢与什么时候回来啊。 吞咽米饭间,他又一次后知后觉——易青巍的钥匙给了于施莹。 第24章 关于闹脾气 原来于施莹不是做客,而是借住。她的姑姑高血压,入院观察治疗。表哥在上海工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先由她帮忙照料着。赵欢与和她关系好,不介意同睡一张床。再者,这房子目前对他们三个来说,只算个工作日午休的落脚地,于施莹的到来并无太多叨扰。 易青巍最近被调去急诊科,同时没有再值晚班,所以每天中午都回小区吃饭,反而是宋野枝缺了席。 “你刚才说他和周也善去干什么了?” 赵欢与把碗里的葱一截一截挑出来,脸上止不住地嫌弃。被易青巍敲了一筷子,警告,让她丢垃圾桶里,别扔桌上。 于施莹扯了张纸送到赵欢与手边。 “用纸垫着就行。” “谢谢施莹姐。”赵欢与然后才慢悠悠地回:“去周也善家了呀。” 易青巍哼笑一声:“怎么?周也善家住学校居民楼吗?” 做的什么舍近求远的事儿。 听语气觉出来点儿生气的意味,看表情又不像,琢磨不透。 赵欢与咬了口火腿,说:“周也善他哥带回来一箱子化学专业的书,周也善就邀请宋野枝去他家看看。” 宋野枝后来连着几天都没来,去周也善家看了快一个星期的化学书。易青巍问过两次,之后就再没管过。 到了周末,宋野枝照例去送饭,踏进办公室,第一眼发现桌上两盆仙人掌不见了,坐到椅子上,挂桌边的毛巾也不见了。 他正奇怪之际,小方姐姐指钩一碗牛肉面进来,看到人,惊道:“小宋你怎么还来这边儿?” “我怎么……” “你小叔前几天就去急诊科了呀,没告诉你吗?” 确实没告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 可不是有电话吗? 宋野枝提着饭盒在外面找了半圈儿,来到急诊科的咨询台,说是给易青巍送的饭,麻烦转交。 “易青巍?那个实习医生?”护士问。 “是。” 她抬手指了指,说上二楼走廊尽头右边儿,看看人在不在办公室。 宋野枝摇了摇头,借来纸笔,写上易青巍的名字,夹在饭盒盖儿上。 “能不能请您帮我给他?” 今天风大,天上的云飘得很快,天明了又暗,是太阳边上的云散开又聚拢。 宋野枝站在路边,面前来来往往停了几辆出租车,都被他摇头拒了,最后一位师傅脾气有点儿暴。 “不打车杵路边儿干嘛?咋的?便衣交警啊?” 宋野枝往人行道里边儿挪了挪。 顺着人行道走了近一个小时到家,才开院里的门,就见翠凤凰扑腾翅膀,探头探脑地飞过来。尖爪敲在石板上,沙沙地响。 他蹲下,把鸟捞在手心里,往鸟笼走。 “还真把你放出来?巷子野猫那么多,被咬死了怎么办。” 整顿好鸟,他决计整顿整顿自己。 拨了赵欢与家的座机,没几秒就接通。 “你怎么跟小叔说的啊?”他有气无力的。 “说什么?” “我中午不回小区吃饭的事儿。” “就说周也善找你去他家玩儿啊。” “五天你都这样说?” “没有,小叔就前两天问过嘛。” “我今天去送饭,小叔去了急诊科。” “是呀。”赵欢与想起来,“哦哦,你不知道,我忘记跟你说啦。” “小叔也忘记跟我说了。”电话线又被缠来绕去,宋野枝不确定道,“还是生气了?” 赵欢与回忆那天易青巍的话,是有点不乐意,但又不是明显的生气。她说:“不会,小叔这方面管得很松啦,去同学家玩儿是没问题的。”她嘟囔道,“才不像我哥。” 沈乐皆应该离她不远,因为这句话她声音放得很低。 挂了电话,宋野枝躺在沙发上,学以往易青巍一贯的姿势,半条腿支在地上,漫无目的滑来滑去,引得宋英军从卧室出来看他。 “什么惹谁生气了?” “小叔。” “谁惹的?” “我。”宋野枝补充,“好像。” 宋英军不怒反笑:“你还挺能耐,能让他生气。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宋野枝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就这周的中午都没回小区。” 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不小,但多了一个人就变得很挤。真是奇怪。 于施莹性格很好,只要她在,屋里气氛就很活跃,这一个多星期里,楼上的花圃她也会偶尔去打理几次。是宋野枝出了问题——于施莹和易青巍同时出现时,他的注意力就会不自觉落在他们身上,根本做不好自己的事。真是奇怪。 那次饭桌上因为听他们聊天儿听得心不在焉,吃进了芹菜,他跑去卫生间恶心很久,又刷了几遍牙才算完。 后来他就不想去小区吃午饭了,恰好周也善邀他研究大学化学课本,点点头就答应了。 “你刚才去,见着你小叔生气了?” “没有,没准备好,放下饭盒我就回来了。” 宋英军:“面儿都没见,你怎么知道他生气了?” 宋野枝又翻回来:“那就是没生气?” “算了。” 宋英军以去溜鸟结束这场毫无逻辑的谈话。 宋野枝还在身后喊:“把翠凤凰放院儿里得有人看着,猫可野了!” 第二天出门前,宋英军叫住他,说见不着人不准回来,被训了不准顶嘴。 宋野枝应说知道了。 但还不知道小叔训人什么样儿,赵欢与和周也善谈恋爱他都没训,自己和周也善学习还会被训了? 到了急诊科,远远地就见易青巍站在一楼咨询台处,倚着柜台在跟人聊天。 急诊科不是很忙吗? 被外面的太阳晒晕了,宋野枝此刻觉得自己是只兔子,而易青巍守着树。 “你订了哪家饭店?还可以每天送餐?” “什么?”易青巍反应一会儿,“昨天那个?是我小侄儿。” 护士捂着嘴,笑,说不好意思。扬了扬下巴,“你小侄儿还挺准时。” 易青巍回头,见宋野枝站在大门不远处,要进不进的样子。 “先走了。” 易青巍起身,朝他招了招手,往二楼去了。 急诊科的办公室小,两人共用。绿植还在,毛巾却换了。 “怎么只带了一份?” “我吃了来的。” 易青巍看他,给了个眼神,他拉椅子过来坐下。胳膊肘撑桌面儿,掌心撑下巴,饭送到了也不提回家的事儿,干坐着看易青巍吃。 他说:“急诊科好难找,我昨天转了大半圈儿才看见。” 没话找话。 易青巍把昨天的饭盒从抽屉里拿出来,已经洗干净了。 “拿上回去吧。” 宋野枝把饭盒翻了个面儿,问:“小叔,我写的你名儿的那纸片儿呢?” “你还要拿回去?” “你丢了?” “留着干什么?” 宋野枝垂眸点了点头。 “小叔,你怎么没说你转科室的事儿啊。” “没说吗?” 宋野枝睁大了眼睛:“没说,我昨天来了才知道。” 易青巍“嗯”了一声,“那就是忘了。” 宋野枝不说话了,盯着人看半晌,胳膊肘撤开,平放在桌上,屁股离了椅子,伸长脖子,拉近两双眼睛的距离。 “小叔,有没有生气?” 原本低顺的睫毛翩翩而起,易青巍抬眼望他。 “生什么气?” 他的疑问句通常不具备疑问语调。 反而是宋野枝在这场对视中首先受不住,泄了力,坐回椅子。 “就……这周……我都没去吃饭。” 易青巍重新拿起筷子:“嗯,几天没见,化学学的怎么样了?” “还……还行。” “还行就行,回去吧。打车,别走路,天儿太热了。” “小叔,明天中午吃什么?” “明天再说。” “不吃炒菜了,吃牛肉面吧?昨天小方姐买了,我闻着挺香。” “可以。” “那我走了?” “注意安全。” 宋野枝拿上饭盒,站起身,说:“饭盒我带回家洗,你以后别洗,吃完放着就行。” 宋野枝确认易青巍生气了,情绪淡淡,话也变少。但胜在还理人,没训人。 “宋野枝。” 易青巍叫住开门的他,尾音拖的长而重,外人几不可察的细节,宋野枝第一时间听出来了。 易青巍才记起在办公室存放了几天的书,把桌下脚边的小箱子拖出来,打开,是化学类科普书和大学化学基础。 “以后午休按时回,不准再乱跑。” 宋野枝失了神,低着头,看那几本书。 赵欢与,不是说,管的很松嘛。 ※※※※※※※※※※※※※※※※※※※※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说他想看看收到海星是啥样 第25章 诱 那一箱子书像一管强力有效的精神剂,注入能量,维持了宋野枝长久的愉悦心情。最近牵扯到易青巍的很多事都不合常理,但这一桩培根解释得很到位:知识就是力量。 距离高考还有26天,班级乃至学校的氛围变得很紧张。学校食堂和走廊,涌现越来越多书不离手的同学,其中高三备考生占多数,屈居第二的是最后一次月考马上来临的高二生。 化学老师讲题拖沓,课堂乏味,宋野枝和周也善大多数时候是自学,但最近宋野枝背离组织,开始认真听课。 “我发现李老师很注重讲细节。” 那些让他们错失满分的细节。 宋野枝建议:“你也听一下?” 周也善似懂非懂,合上教辅资料,看讲台上略微秃顶的老李。细致与否他没有捕捉到,催眠功力一如既往很厉害,十分钟不到,周也善的眼皮放弃抵抗,脑子一同劝自己,要不养一下精神认真听下一节数学课吧。 赵欢与没有午休,和于施莹躺床上聊了一中午的天儿,现在也困。眼皮忍不住下拉,脑子却兴奋得很,因为大家约了放学后去游泳馆。她撕下一张草稿纸,大卸八块,一个个搓弄成圆团儿,往周也善头上丢。 一个丢偏了,砸到宋野枝的后脑勺,犹都没犹豫,那人就朝她方向转过来,赵欢与指了指周也善。宋野枝歪了歪头,是抛来一个问号的意思。 「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游泳。」 潦草写下,赵欢与戳了戳同桌,同桌戳了戳相隔过道的旁桌,相隔过道的旁桌戳了戳前桌,戳来戳去,纸条安然无恙送到宋野枝手里。宋野枝戳了戳同桌,纸条展开在周也善眼前。 “去啊,去哪儿游?” 周也善还迷瞪着,忘了在上课。老李才讲完第一个实验题,就听周也善问去哪儿游。 把手里的试卷旋成筒柱状,往教室后门点了点,老李说:“去那儿。” 筒口一移,紧接着点名:“宋野枝,给大家讲讲第二题。” 赵欢与趴在桌上捂着嘴忍笑,忍得快断气。 阳光从头顶透明的玻璃上照进来,投进水里,游泳池里好像伏了一条笔直的铁银链子,闪闪发光。宋野枝坐在池边,泡在水里的小腿晃了晃,银链就起了波浪。 游泳馆下午五点开馆,宋野枝和赵欢与踩着点到了,现在还没什么人,他正等赵欢与换衣服。周也善最后没能来,第二天就要考试,他妈没批准。 赵欢与从女更衣室走出来,直接入了水,游向宋野枝,在他跟前停住,浮浮沉沉,说:“下来呀,趁小叔他们还没来,我俩先比个赛。” 宋野枝会游泳,但快一年没下过水,也不敢贸然。他说:“我先去浅水区待会儿。” 一个人玩儿没什么意思,赵欢与也跟着过去。 到了浅水区,赵欢与屈腿,水漫到脖子,压力让她的声音变成机械音:“我有个八卦跟你分享。” 宋野枝示意她开始。 “施莹姐喜欢小叔。” 宋野枝在她面前小范围游来游去,几个来回头发丝儿都没沾湿。 “周也善告诉你的?” 赵欢与从水里蹦起来,大掌一拍,溅了宋野枝一脸的水。 “不好意思……”赵欢与先表达歉意,后表达惊讶,“他怎么知道的!” “不是他?”宋野枝停了下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施莹姐今天中午跟我说的。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她笑,“待在小叔身边的人,很难有人不去喜欢他。” 很难有人不去喜欢他。 赵欢与不知道,她的一句话,在宋野枝心里扎了根,成为魔咒,忘了从哪天起,一日一日扰得他不得安宁。 游泳馆开始进来人。 赵欢与压低声音说:“施莹姐打算要表白了,所以你们早晚都会知道。提早跟你分享,我不太忍得住,谁想你们居然都揣着明白!” “小叔谈恋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他没头没尾说一句。 赵欢与想了想,没有具体的象,她说:“施莹姐成功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会在一起吗?”宋野枝问。 不合常理的事又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来了,普普通通一句话,竟使他思索再三才问出口来。害怕和怯懦的原因并不明朗,像之前自己的一切踌躇和躲闪一样,不知来路,又似乎隐隐有迹可循。 赵欢与也陷入思考,紧皱眉头说:“不知道,会吧……”她肯定道,“我希望他们在一起,施莹姐人很好,跟小叔做朋友的时候就很好,成了小婶婶那不更好……哎——” 她嘻嘻一笑:“他们来了。” 宋野枝并不知道于施莹也会来。 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来。 易青巍和于施莹同时坐在饭桌上已经让他分心吃进芹菜,若再同时出现在水池,他怕自己溺毙。 无由来的——也并不是无由来,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存在溺毙的隐患,他想马上站起来,上岸,去更衣室穿戴整齐,然后祝大家玩得开心,自己先行一步,回家复习考试。 但并没有可立足的理由让他这么做。 为什么于施莹不能靠近小叔? 他都无法说服他自己。 易青巍走到池边,蹲下来,向宋野枝勾了勾手指。 他下意识朝他游去。 易青巍等到他,伸手挠了挠他沾水的下巴,又抓一把他的头发,碎发被拨到后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怎么玩儿这么久了头发还干着?去深水区好好游。” 宋野枝往前蹭了蹭他的手,说:“你们先去换衣服吧。” 于施莹换了泳衣,还拿着一个黑白相间的游泳圈。她不会游的,今天是来学习。 赵欢与游进深水区,扶在池边,仰着头说:“施莹姐,下来,我教你。” 于施莹笑着,坐下来,伏在赵欢与耳边说了一句。赵欢与恍然大悟,笑着转过去大喊:“小叔!快来教施莹姐游泳!” 这一笑就多了一些意味。 宋野枝目睹全程,兴致缺缺,兀自爬上了池子,恢复下水前的坐姿。 医院实习那么忙,易青巍应该也没疏于锻炼。平日看不出名堂,衣服一脱,现出真身。手臂,胸,腰腹,腿,肌肉块块分明,恰到好处。 宋野枝着重瞧了瞧腹肌,四块还是六块?藏水底下,没看清。 深水区多是成年人和会水的人,只有一个游泳圈在上面飘着。 易青巍在前掌握游泳圈,拉着于施莹在水里游,让她先体验漂浮。他陪于施莹练了一会儿,一抬头,发现宋野枝就坐在池边出神地望他们。 “你先自己琢磨,我去看看宋野枝。” 易青巍游过去,仰着头看他。水浪一波一波推到他锁骨处,微微漾开,荡到别处去。 易青巍:“你干嘛来了?” 他捉住了宋野枝水下作乱的脚,虎口卡住脚腕儿,用了点儿劲儿。 他又问一遍:“来了也不玩儿,干嘛来啊?嗯?” 宋野枝挣不开,任他圈着。 “我歇会儿。” 易青巍心情好,一句话就被逗笑:“您老人家啊?浅水区泡会儿就泡累了?” 话音刚落,锁住脚腕的手往下一拉,宋野枝惊呼到一半没了声儿,嘴巴被淹没,全身入了水。 头发终于湿透了。 也呛了水。 他被狠狠吓一跳,喝进几口水,深水区触不到底,他慌了,在水里胡乱扑腾。 易青巍见状,也知道孩子被吓着了,连忙去捞。才沾着人的手,脖子就被紧紧搂着,腰也被两条长腿使劲缠上了。 露出水面,即使满脸是水,他也不敢松手去抹。易青巍一手扶着宋野枝的腰,一手去拨他头发,揩他脸上的水,仔细把眼睛周边抹净。 宋野枝睁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喘了几口气,也没想起兴师问罪,还死死扒着人不放。 “吓到我了。” 语调还算镇定。 易青巍忍不住笑出声,胸腔震动:“我的错我的错……” 他被托举着,比易青巍高过半个头。 居高临下的是他,可被攫住的也是他。 心脏搏动愈发有力,一如彼时趴在易青巍的背上,总像在催促他做些什么—— 宋野枝掬了一捧水泼到易青巍身上,挣脱开束缚逃远了。 易青巍不可避免也喝了点儿水,他张开双臂,浮于水面,懒洋洋地放狠话:“别让我抓到你。” 游泳馆七点半闭馆,他们玩到七点左右准备出馆吃饭,目的鲜明,直奔海鲜店。 宋野枝发现不仅那一箱化学书是精神剂,和小叔的肢体接触也是精神剂,它们带给他同样程度同样意义的愉悦感,他能分辨到。 男士为女士服务,易青巍和宋野枝埋头剥虾剥螃蟹,赵欢与和于施莹只负责送到嘴里。两位女士也体贴,把去腥洁手的水都摆到他们面前去,笑眯眯的:“辛苦了。” “别光剥,自己也吃。”易青巍对宋野枝说。 “剥完一起吃。” 易青巍把手里刚剥好的递到宋野枝的嘴边:“吃。” 他们挨着坐,宋野枝稍微侧头就叼进嘴里。 “哎——” 宋野枝把滞留在他手指上的壳也一并叼走,易青巍追上他离开的嘴,拨了拨下嘴唇,把虾壳弄下来。 “壳儿也吃,还真不挑食。” 赵欢与和于施莹都不给面子地大笑。 那天他们玩到很晚,吃完饭后去了广场。夜晚的时光最好消磨,广场上有许多小摊:有荧光圈套礼物的,有摆摊射气球的,有轮滑过桩拿奖励的。赵欢与对此类竞技活动兴趣极大,拉着宋野枝把每个项目疯玩了几轮。 宋野枝很有准头,套礼物和打气球都引来不少路人围观,赢得很多喝彩声。 轮滑不太行,滑轮桩在他脚下都是一排倒。而且练不了,滑得越久倒得越大片。 赵欢与为他鼓掌起哄:“保龄球潜力手!” 老板觉得小姑娘嘲得很到位,也跟着笑起来。 考虑到明天还有考试,易青巍在九点多时候叫停。 车上,赵欢与和宋野枝落于后座。赵欢与拍了拍于施莹的椅背,说:“施莹姐,往那儿翻翻,给我墨镜,我瞧瞧黑白色夜景是啥样儿。” 墨镜到手,谁知太大,她的鼻梁有点架不住,略微尴尬,她仰靠着看窗外,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前面的于施莹和易青巍正聊天,宋野枝看了看赵欢与,也一并闭眼,相靠而睡。 期间易青巍叫了两声名字,俩人都没应。赵欢与睡熟了,宋野枝不想张口。于施莹回头看他们一眼,轻笑着把聊天的音放低了。 声气一轻,氛围就暧昧不清。不过易青巍似乎没察觉,留于施莹一个人脸红心跳。 最先到于施莹家,车停了,安全带弹出,宋野枝迷迷糊糊的脑子渐渐变清明。 “易青巍。” 许久没开口的于施莹突如其来的慎重严肃的语气引得宋野枝睁眼,副驾驶座的人正在看易青巍,微微抬眼,静默着,却气势汹汹。 “你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不仅气势汹汹,还咄咄逼人。 “今年盛夏快到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整整五年?” “我……”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宋野枝顿悟:做决定,不必每一个都非要理由不可。还在泳池时,他真的该遵循内心,上岸回家。 于施莹吻上易青巍,迅猛而温柔,甚至透有一股决绝的姿态——在宋野枝看来。 宋野枝歪头靠在赵欢与的肩上,能看到易青巍的全部动作。 看他半阖眼皮,被吻时,下颌线条比平时更凌厉,更优雅。他任她亲吻,甚至轻轻眨眼,睫毛颤而又颤,归于平寂。 他身上,一切都是静的。 齿列静静地咬紧,被拉扯的衬衣静静地乱,由于惯性撑在副驾驶椅背上的手掌静静地摆放。指甲静静地透出粉润,薄唇静静地被沾湿。 静静地,看另一个人独自热烈。 “好了。”易青巍轻轻说,又轻轻退开,再轻轻地看狼狈的于施莹。 是,被强吻的是他,狼藉的却是她。 他说:“对不起。” 不等话音落,于施莹截过话头:“对不起什么?”她趋于崩溃,“你跟多少人说过对不起?” 她飞快擦掉眼角的泪,突然抓向易青巍的胸前的衬衫,说:“我不信。” 我不信你无动于衷。 手掌按在他的心脏,感知着缓慢有序的心跳,于施莹落下来不及擦的泪。暗恋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刻能让她如此直白深刻地认识到,从始至终,方寸大乱的都只是自己。 默默地注视着易青巍,一些谜团在宋野枝脑海里现出轮廓。 他很怕,一些东西早早地原形毕露。 可藏不住了。 再次闭上眼,全是易青巍接吻时冷硬的侧脸。 梁山伯是什么时候爱上祝英台的? 女扮男相时还是识破女儿身后? 真相恐怕只有他梁山伯知道。 于施莹自顾下了车,急急地跑走,应该是忍不住要大哭,但不想让人听到。易青巍也没有多留,看她进了楼道便启动车,走了。 光影交错中,宋野枝向左翻了个身,将左侧身体压在底下。车厢内又窄又静,他唯恐易青巍听到他快要擂破胸腔的心跳声。 宋野枝觉得自己当头闯了一场大祸。 否则,男人怎么会受男人诱惑,为男人心动。 ※※※※※※※※※※※※※※※※※※※※ 如果有人在追,下周四见哦。 第26章 下巴处的番茄酱 草不如视觉上那么软,耳后的皮肤不停被刺挠。紧密的云层从天空的一角翻涌出来,不断向宋野枝逼近,他屏住呼吸,生出被无边的白色覆灭的窒息感。 云漫过眼前的天空,他闭上眼睛。 宋野枝一般不在体育课上偷懒,今天居然就地平躺在草地上,闭着眼,很疲惫的样子。周也善在远处就盯着他看,走近了丢一个排球过去,停在宋野枝的手心边。 “你不练了?” 宋野枝环抱起手边的球,起身。 “练。” 体育也要期末测试,同学们都在抓紧练习。 平时的积极分子在今天有些消极怠工,垫球的时候分了心,球被垫偏,飞远了。一直滚到一条白裙下,宋野枝叹了一口气,跑了去追。 那个女生看看球,又看看远处跑来的宋野枝,犹豫几秒,提脚就踢。 “啊——”她尖叫,反应过来,又压低声音,语气急切,“我的鞋——” 还是被周围的同学听到了,大家都转眼来瞧,球和鞋划出两条不一样的抛物线,人群中响出稀稀拉拉的笑声。 宋野枝弯腰捡起徐徐滚来的球,再往前走几步,捡起一只小巧的白色球鞋。 他蹲下,把鞋放到女生踮起的左脚边,胳膊环着球,对女孩说“谢谢”,又说“对不起”。 窘迫的女孩子忍不住笑了:“对不起?” “啊……”宋野枝挠了挠耳后,“你的鞋……” “我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猛然,面前这条白裙变得有些眼熟,心思转了几圈,宋野枝尽想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总是穿裙子上体育课? 他决定装一回傻:“什么信?” “我送过信给你,我是13班的陈......” 肩被身后的人紧紧搂上来,周也善在他身侧喘着粗气,鼻尖有细密的汗。 “捡个球要捡一节课?走了——” 宋野枝被周也善搂着走了,走到一半,周也善凑过来,问:“哎——她那信你看了没?” “你热不热?”宋野枝用食指抵开他,“没看。” 那片绿荫是他们三个体育课的基地,赵欢与正坐在阴影中摆弄扇子看他们走近。 “施莹姐出国了,中午的飞机,飞走了。学校是早早申请好的,她跟我说,如果小叔答应她,她就留下来。那现在是失败了?什么时候表白的,我都没看见,她动作真迅速。” 赵欢与不停顿地说,宋野枝也不停顿地喝水。她说完了,他还在喝。 眼见大半瓶没了,周也善拦他:“给我留点儿,行吗?” 赵欢与微眯着眼,看前方,陷入不知名的低落。 周也善低头,问:“人家表白失败,你忧伤个什么劲儿?” 赵欢与摇头。 “施莹姐是最喜欢小叔的一个人了。她暗恋那么多年不说,就是觉得小叔对爱情不上心,人来了不拒绝,人走了也不挽留。她忍那么久不表心意,是怕小叔答应,更怕小叔不答应。她走了我难过,总觉得她失去了一些,小叔也失去了一些。” “他们是不是不会再见了?”赵欢与问道。 没人应,继续自言自语:“想见还是能见的,但一定都变了。” 周也善不是多愁善感的主儿,宋野枝也无甚表示,傻站着的他俩被赵欢与幽幽地盯着。 宋野枝碰了碰周也善。 周也善:“但……但他俩这一遭总要有个结果,好坏对半分,谁也别想多贪。现在得了个坏,也没什么可怨的。早点儿结束上一个,才能早点儿去遇下一个——万一施莹姐带回来个外国佬,生个混血儿,中国外国两个家,多美满,是不?” 赵欢与还是怏怏的,不说话。 宋野枝见势接道:“……放学我请你吃……肯德基?” 赵欢与点头:“好。” 周也善:“……” - “王行赫,于施莹的事儿是不是你撺掇的?” “什么事儿?” 多亏是在电话里,不然装蒜的王行赫早被踹了。 “什么事儿?给你时间,好好想想,再给我好好说道。” 易青巍语气闲散,没一点儿找麻烦的气势。 王行赫转移话题:“上班时间,领导准你拿着电话扯淡?” “午饭时间。” “哥,现在下午三点了。” “急诊科就这样。想好了吗?”易青巍问,“我在医院边儿上租房这事儿,你透给她的吧?” “怎么?你不愿帮?” “别往我头上扣帽子。以后别再在我跟前儿做这种事儿,烦人。” “我他妈还烦呢,她喜欢你就喜欢呗,还天天来找我搭桥建梁。一到正主面前就没声儿,到我这儿就敲锣打鼓的,烦人。” “行呗,您搭的桥顶好,给人送国外去了。” 王行赫点了支烟:“去国外是定好了的,不然她敢跟你摊牌?” 易青巍不愿提那天晚上的事儿,五年的朋友两三句话的功夫,说散就散了。他掺了些不耐:“总之别……” 王行赫哄大爷似的:“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烦过你这一回吧?” “嗯,就这样。” 王行赫叫住他:“哎,愚公他酒吧今天弄好了,下班了过去喝几杯,给他捧个场。” “累,不去,带个话,话到就行。” 他“啧”了一声,“人家缺你那句话吗?人家新店缺的是活人的气儿。”说起人气,王行赫笑了,“赵欢与那丫头最闹腾,那我叫上她。” 易青巍被他这股蠢劲逗笑了,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叹了口气,说:“这你得问问你骨头,撑不撑得住沈乐皆给掰折了。” “还有小野,带俩孩子来见见世面。” 易青巍顿一下,问:“还真活腻味了?” “他现在归你管?” “不然?”易青巍说,“归你?” “这不是请不动你吗,我就请乖乖听话的。再说,我们小于做的是正经娱乐的地方,不是什么牛鬼蛇神聚集地。” “拉倒,滚吧。” 王行赫还真敢于检验自己骨头硬不硬,早早开车来四中门口候着,下车给赵欢与发了信息,大致是“放学别走,门口找我”的内容。 信息刚显示发送成功,于恭的电话就打过来,问有没有约上易青巍。 “放心,肯定到,他家俩崽子都在我手上。” “俩?到来酒吧年纪的不就赵欢与一个吗?” “年前小侄儿从南方回来了。” 于恭应道:“哦哦,冒出来个小侄儿。来吧,我弟他今天也带同学,俩崽子不孤单。哎——能喝酒吗?” “能,赵欢与从小喝到大,但还是备点儿饮料吧,小野不知道喝不喝。” “行,接上就赶紧过来,吃点儿东西垫肚子。” “他们放学了——嗯可以,就这样。” 赵欢与校门口就朝他招手,走到跟前来,笑眯眯的,心情很好:“二窦你来干嘛啊?” 王行赫给开车门,说:“带你们去玩儿,上车。” “我们还得去吃肯德基呢。”赵欢与犹豫道,“去哪儿玩儿?” “出息,肯德基有酒吧刺激?” 二话没说,拉了宋野枝就往车上坐。 王行赫没说假话,酒吧是正经酒吧,没有灯红酒绿和亲嘴儿摸腿儿,只有抢眼的占了半壁的大酒柜。 店里光线暗,音响放的是舒缓的纯音乐,偶尔插几首清新的英文歌。老板是个有心思的人,除了唱台前放置了开放式的桌椅,其余三人五人,八人十人的大桌都被半遮半掩的装饰隔住了,隐私空间和公共空间界线暧昧,两边都留有余地。 整体感受,氛围相当不错。 下午时间,人还很少,他们从街对面的肯德基打包回来,十几个人围坐着吃。 晚了些,气氛渐渐热起来,鸡腿大都被撤了下去,开始上酒。就宋野枝和赵欢与还挨在一起啃鸡翅,吮手指。 “人在哪?” 听到了易青巍的声音。 随后脚步近了,探身进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捶王行赫几拳:“你他妈德性改不改?” 王行赫笑嘻嘻的,也在啃鸡翅,用沾了油渣的手去挡,易青巍就不捶了。 王行赫:“罚!自罚,好吧?” 说着咕噜咕噜喝下满一杯,满座欢呼,自此,气氛彻底起来,鸡翅也没地儿啃了。 小孩儿们在一众大人面前,领地意识还挺强,非嚷嚷着要自己玩儿。于恭随他们意,把几个同龄的都安排去隔壁了。 走之前,赵欢与被易青巍警告,别多喝,意思几口行了。接着就轮到宋野枝,被捏了捏脸:“尤其你,那点儿酒量。” 在座的都是高三在读,宋野枝和赵欢与就被大家当小弟小妹照顾着。于友又相当于东道主,水果零食时时刻刻招呼他俩吃,游戏也总拉他俩来玩儿。 赵欢与凑近和宋野枝说悄悄话:“我才知道于恭他弟叫于友,他家是不搞反了?” 宋野枝回说:“不算大问题,兄恭弟友也可以。” 赵欢与傻乐个不停。 大人们起身去洗手间,都得顺路来看一趟小朋友们玩成啥样儿。于友和一堆同学又不乐意了,扯着嗓子向隔壁喊:“干嘛呢?你们能不能专心点儿唠自己的磕!别老来蹭我们瓜子儿!” 没用,该来的还来。 后半场玩儿得越来越投入,音乐也早从轻音乐变成了摇滚类,不玩游戏的都端着酒杯去台前跟着主唱吼,玩游戏的……就玩游戏。 易青巍的警告在酒面前是没用的,而且高二两个代表玩不过高三的,全场被罚的最多的就他俩。不时有义气的人帮喝,但进他们肚子的也不少。 宋野枝这次稀里糊涂又输了。 易青巍从洗手间回来,听一帮小屁孩那间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过去,倚墙站着看。 宋野枝正被按着头往他脸上涂番茄酱,就下唇到下颌中间颌唇沟那块儿。他也认赌服输,乖乖地仰着头,微张嘴,忍着痒任人涂。 些许蹭到嘴唇上,还抿了抿尝味道。 大家都在兴头上,没功夫介意大人又来蹭瓜子儿的事儿。于友还往易青巍手里塞了张牌,说:“青巍哥!来!见者有份!” 剩下的一摞扑克牌往桌上一砸,豪气冲天:“小枝!点!” 宋野枝还没说话呢,一干人又闹起来。 易青巍抱着胳膊看戏。 宋野枝下巴上涂着番茄酱,也不影响发音,人闹了多久,他就默了多久,最后字正腔圆的:“黑桃三。” 于友说:“不用说花色,报点就行。” 宋野枝:“哦……那就三点。” “快快快!是谁!” “啊——不是我——” “也没我——” “姐姐我永远都和可爱的弟弟擦身而过!” 各个你看我我看你的,三点还没人跳出来。 赵欢与机敏,瞟了一眼自己小叔。 “你几点?” 明明只是过路,偏偏变成主场。易青巍弹了弹自己牌面,一张黑桃三赫然现在大家眼前。手一飞,扑克牌旋落到桌上。 “干嘛?怎么玩儿?” 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释。 “要把小野下巴上番茄酱弄干净了!” “不能用到手——” “不能用到脚——” 一阵爆笑:“你他妈闭嘴吧!” 那还能怎么办。 “用嘴?”易青巍问。 于友笑嘻嘻的:“青巍哥真聪明。” 易青巍躬腰,双手撑桌上:“你们尺度也这么大?” “哎呀!快了!还等着下一局呢!” “是不是玩不起?” “哎呦——” 易青巍抬手把宋野枝面前的半杯酒干了,抹了抹嘴角:“兔崽子们,个个焉儿坏。” 他用脚尖点了点赵欢与边上的沙发垫:“过去点儿。” 赵欢与让开一大半儿供易青巍发挥,好侄女儿就得这样当。 之后,一条膝盖屈在赵欢与和宋野枝之间,右手再撑在宋野枝耳边,身体下压,就这样挡去了大部分视线。 幸好宋野枝坐沙发边儿上,左手那一面不用费什么心思遮。 被震耳欲聋的笑闹声衬着,易青巍左手掐上宋野枝的下巴。 观众激动,因为观众看到的是亲吻的姿态,看不见易青巍的左手拇指顺着下巴上移,揩去一半番茄酱,再低头,用嘴去吮自己手指。 宋野枝眼眶都被熏红了,被酒烧出来的体温此刻也烧着易青巍。 他低语:“不是让你少喝点儿?” 宋野枝笑:“总是玩不过嘛。” 易青巍也笑,沉沉的,声音传到宋野枝耳朵里,像装了磁,过了电,钻到各路神经,泛起酥麻,绵绵不绝。 易青巍换食指,慢条斯理,准备如法炮制。 宋野枝醉眼朦胧,被压在他身下,不耐又埋怨:“小叔,你别作弊。” “嘘——” 易青巍专注地看着他的下巴,宋野枝专注地看着他。 突然,上半身绷紧了劲儿,起身,偏头凑了上去,唇往易青巍下巴处贴,探出鲜嫩的舌,轻轻一舔,离开时上下唇还用劲,温存似的嘬了一口。 喝了酒的人反应迟钝,动作迟缓。 缓缓地吻上,缓缓地舔,缓缓地嘬响,再缓缓地说:“这样才是对的。” 宋野枝不知道是喝了多少,眼神清亮,笑却是痴痴柔情的。 餍足的猫也这样一副嘴脸。 易青巍压着嗓子骂:“对个屁。” 他的食指再要动,宋野枝就僵持着不肯了,有着老师对着较劲的学生的无可奈何,说:“我们愿赌服输,好不好?” 无论如何,不准易青巍再用手指,还翻旧账:“你当时往我这儿抹奶油的时候就该让你帮我收拾干净。” 暧昧亲密的行为到了青葱少年嘴里,就不过是收拾干净而已。 才放嘴里含过的拇指,此刻横按在宋野枝的下唇上,临时充当界线,方便易青巍毫无顾忌,张唇,伸舌,一道一道,将身下这个人的下巴吮舐个干净。 易青巍起身,宋野枝的下巴不见番茄酱了,反而是他自己下巴上沾了点儿暗红。小朋友们看见都乐疯了,有激动的拿空酒瓶敲桌,声浪差点儿把新酒吧屋顶掀翻。 等他回去的时候,王行赫问他隔壁玩儿什么这么兴奋。 易青巍仰头又灌了一杯,嘴里酸酸甜甜的番茄味儿被冲淡了,他说:“一群小鬼瞎闹。” 其实该醉的是赵欢与,宋野枝的很多酒都被她抢过喝尽。 所以他此时可以无比清醒地站在洗手间的隔间里,不可自制地细细喘气。 唇鼻间留存淡淡的番茄酱的味道,浓厚的酒也盖不过,掩不住。宋野枝头靠门板,闭着眼,屏蔽一感,喉间味道愈演愈烈。 那时他没有闭眼,恨不得瞪圆了眼,看清易青巍每个表情。可惜离得太近了,他只看得到易青巍的眼睛。 半阖的眼,颤而又颤的睫毛。 那时身子是软的,拼尽力气咬紧牙关,守的不止是藏在齿间的呻吟,还有呼之欲出的情意。 喘息声渐渐沉寂,宋野枝睁开眼。卫生间内的吊灯在头顶摇摇晃晃,心脏在胸膛里也摇摇晃晃。 门外厅内的音乐到了高潮,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叹气。 但清晰听到了有什么断裂的声音—— 自此,宋野枝的人生被生生劈成两截。 前半截无欲无求,剩下另一截贪而无厌。 第27章 揭 月考成绩出来,本来赵欢与考得不错,可以借此得瑟一阵,但鉴于昨晚被送回家时满身酒气,她周末就被禁足了。 宋野枝全班第五名,比上次进步三个名次。按他的学习计划,到高三上学期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能拿第一名。 他的数学知识点已经完成第二遍完整的梳理,再在暑假期间加强语文的阅读理解板块的训练,其余科目保持水平,第一名应该不难。 他像做汇报一样把这情况说给易青巍听。 周六中午得以在正常时间吃饭休息,易青巍心情还不错,点点头。他对宋野枝的自我管理能力很放心,一般不多过问。 易青巍正用老陶做的肉沫茄子拌饭,期间抬头看了宋野枝一眼。 “怎么了?”他很敏锐。 易青巍嘴角噙点笑,点了点自己下巴,问:“你这儿怎么了?” 宋野枝用食指搓了搓,今天起床的时候照镜子就看到了,红的,很明显。 他垂眼看反光的桌面,不甚在意的模样:“不知道,忘了,昨天不小心撞哪儿了?” 易青巍嘴角的弧度还没平下去,笑意满满,浅淡地“哦”了一声。 那是他咬的。 昨晚易青巍掐着他下巴看他那醉酒的小混账样儿,说不上心情怎样,当时趁离开前收了舌头用牙磕的。 宋野枝说忘了,那应该是整桩事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没有心理负担。 “昨儿喝那么多,今天头不疼?” “啊……”宋野枝摸了摸头发,“疼,现在还昏昏沉沉的。” 按说饭菜的香味已经溢满了屋子,可宋野枝纵了纵鼻子,还是觉出不同来:“小叔,你换香水了?” 易青巍对他这狗鼻子见怪不怪:“嗯,怎么,总抓着我香水的味道不放做什么。” 味儿比上一瓶更沉了些,他猜这是中性香水和偏男性香水的区别。 宋野枝揉了揉鼻子,说:“视觉印象和嗅觉印象给我造成的冲击力度相同。” “以味取人?” 宋野枝:“被迫的。” “我逼你了?” 如果你没味儿,我怎么取。 宋野枝的头要点不点,全靠易青巍的眼神镇着。 - 易青巍来到急诊科,恰好是缺人手的这一阵,然后宋野枝中午就不带自己的饭来医院了。别说和易青巍同桌吃饭,有时就连见着人影都是运气。 见到人了就坐着等他吃完,把空饭盒带回家。见不到人就把饭盒放到办公桌上,磨蹭十几分钟再走。 回家路上,天气清爽就走路,炎热就打车。 回到家,跟翠凤凰聊聊天儿,看看闲书,磨一磨画和乐谱。有时被宋英军吩咐去撕一波院外围墙上的小广告,他常常也帮附近几家撕一下。最近去巷口打印店印一张“禁止贴小广告,违者罚款”的白纸黑字,醒目地贴电线杆上,威慑一下胆小的。 虽然没起太大作用。 因为第二天再去看时就被人撕了。 宋野枝又去打印了一张,赵欢与拟的文本。 “禁止贴小广告,违者罚款。禁止撕毁此纸,不然报警。” 这遭更惨,早上贴的,下午就被扒了。 然后只能随他们去了。赵欢与安慰道,撕小广告利于解压。 同时,周五下午的时间不再属于香水店——从宋野枝知道自己一直要找的那款香水是于施莹送易青巍的之后。 他去柜台时,导购员迎上来:“这个星期我们进了一批新货,可能有你要的。” 宋野枝摆头:“我今天来就是跟您说一声,以后都不来啦,谢谢。” - 夏至一过,太阳明显热辣起来,校园里的蝉声也愈发高昂,此起彼伏,一片嘹亮,更衬得学生们寡言少语。 到了夏天,全国普遍高温,中国北方的温带和南方的亚热带此时并没有气候差异,都在无情地升温,地区人民都正被无情地炙烤——哦,区别还是有的。 北京没有风。 空气是凝固的,干燥而憋闷的热令人心烦意乱。人干坐着不动,细细密密的汗也能争先恐后从皮肉里冒出来,无孔不出。 离高考不到一个星期,大部分高三学生已经回家自主复习。 作为准高三的学生,赵欢与对高考生一阵同情,并祈祷明年的全国大会上能出现“高考时间作出修改”的提议,顺利通过表决,定在十月……九月也可以。 下课铃敲响,没有了往日推桌拉椅的大动静,大家要么趴着,要么慢吞吞地站起来,绝望地走出教室门上厕所。 赵欢与在后面怂恿她的同桌:“你站起来。” “干嘛?”又黑又壮的时候同桌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听话地站起来。 “然后从讲台上跑下来,可能会凉快凉快。” “……什么?” “人造风。”她说,“记得,一定要超快!” 周也善趴在桌上听,笑得灿烂,跟着起哄:“大壮,试试嘛!” 大壮:“那我跑了你也跑一回,我试试是不是真的有风。” 赵欢与爽快地比了个“OK”的手势。 宋野枝默默叹了一口气。 大壮真的跑了,赵欢与头发丝儿飘起来一根,又落下去。 她站起来走向宋野枝,把他桌上的水瓶提放到地上,说:“小野,去不去买冰棍儿,你请我。” 大壮在旁边:“先跑了再去啊,让我试试。” 赵欢与:“要我跑还是要冰棍儿?” 大壮:“谢谢小野。” 周也善举了举手:“谢谢小野。” 宋野枝:“……不用客气。” 为了躲太阳走树荫下,赵欢与拉着他多绕了大半截的路。到了小卖部,冰柜里的东西畅销无比,才下午第一节 课,冰棍儿就只剩薄薄一层。 他们给每人各挑一根,再各拿一瓶冻过的水,抱在怀里慢悠悠地走回教室。 到教室,大壮看见他们,兴奋地坐直身子,两眼放光。倒是周也善,还是他们走之前那软骨的样儿。 宋野枝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周也善在翻他的素描本。他的心猛地一跳,只是一瞬,又立刻淡定下来。他在周也善手边放一根冰棍儿一瓶水,坐下了。 周也善说:“借你的草稿本算道题。” 宋野枝:“嗯。” 周也善撕开冰棍儿的包装袋,说谢谢。 宋野枝迅速转头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宋野枝摇头:“没什么,但你很少向我说谢谢。” “哦?”他的语调并没有什么起伏,“是吗?” 宋野枝察觉周也善的状态古怪,但无从问起。 第二节 还是数学课,老夏走进来,就算在办公室休息了一会儿,他前胸后背的衣料也满是汗湿的痕迹。 “判断这个是圆,或是椭圆,或是双曲线,并写出它的标准方程。” 宋野枝拿起笔,看了看光洁的桌面,反应过来,找周也善要草稿本。 周也善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手指捻了捻草稿本的扉页,似在琢磨什么,才将它推过来。 “你带了吗?要不要我重新给你一本?”宋野枝问。 “带了,刚才不想费力找而已。” 周也善一边写下方程,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宋野枝,你草稿本里画的那些,是易青巍吗?你小叔?” “y2=......”宋野枝的笔尖顿下了。 “是。” 这不是草稿本,而是小姑送他的那一摞素描本的其中一本。由冬至夏,他用完不止一本。 开始时画院子,画翠凤凰,画屋檐上偶作停留的白鸽,日子久了,渐渐的,他开始画人。 在沙发上小憩的易青巍,在病房里写病历本的易青巍,从办公室门口一掠而过的易青巍,躲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的易青巍,学校门口常常仰躺在车内驾驶座的易青巍,礼堂侧门低头等待的易青巍,酒吧卡座抱手看戏的易青巍。 背对他的易青巍,面向他的易青巍,蹙眉思考的易青巍,展颜轻笑的易青巍,站得笔直的易青巍,微微半蹲的易青巍。 白大褂的易青巍,长款大衣的易青巍,牛仔衣的易青巍,夹克外套的易青巍,衬衣配领带的易青巍。 全是他。 易青巍永远没有沉默的时候,他永远在言语。即使嘴巴闭着,眼睛也在朝宋野枝说话;眼睛闭着,体温也在朝他说话,体内缓缓流淌的血液,有序的呼吸,规律的心跳,都在朝他说话。 宋野枝的五感存在,他就存在。 鲜明且肆意,引他仰首注目。 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清晨,院子许久没有人住过,空气里弥漫着沉甸甸的潮朽的味道,闻的时间长了,头也沉甸甸的。百无聊赖时,他听到墙外鞋踏落叶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而后,门动。有人推门而进,他扭头去看。 满目是白雪,簌簌而下。隔着雪幕,他看到了——侧着身子,略微垂眸,立在雪中不紧不慢收伞的易青巍。 第一眼见他,是不真切的。 (x-3)2+(y-1)2=9,是圆。 停笔。 “画得很好,一眼就可以认出他。”周也善还在写。 宋野枝加写了一般式方程,说:“嗯,多花些时间仔细观察就可以做到。” 周也善冷笑着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狠狠地。 周也善庆幸宋野枝是同类,又恨其心有所属。 宋野枝的目光追随易青巍,一如周也善的目光追随他。 第28章 发出同床邀请 7月8日,距离1997年高考还有364天。 宋野枝昨晚睡得迟,窗帘忘记拉合,早上被洒到床上的阳光刺醒了。翻身看表,九点多,神志还在慢慢转醒,迷糊想着一年后的现在就轮到他坐在考场上。 瞌睡瞬时散了七八分。 “爷爷!” 宋英军就坐在客厅,说:“喊什么!醒了就起床!” “有没有馒头和白粥啊?”他爬起来,揉着眼睛倚在门边问。 “没有,自己买去。” 宋野枝利索地穿衣洗漱,刷了牙,草草抹一把脸就往外走。 “你们吃了没?” “早吃了,顾你自己。” 悠哉游哉吃完早饭已经十点多,他打着哈欠拿上书去背了会儿英语单词,单词背腻了又换数学公式,然后是语文古诗词。 宋英军看在眼里,跟陶国生聊了几句:“他最近对学习是不挺上心?” 老陶笑呵呵的:“可不,冲第一名去的。” “难怪我说呢?”宋英军抖了抖烟灰,“不声不响的,也不来跟我表个态誓个师。” 陶国生“哎呦”一声,说:“打娘胎里出来就这脾气,改不了咯。我都是打扫他房间时候看到的,贴了张纸在墙上,红笔加粗写着学习计划呢,最后一个目标就定的第一名。” 可不寻常。 宋英军眯着眼,思来想去,说了一句:“小巍的话他愿意听。” 宋野枝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把他们的话听了个全,书页翻开盖住了脸,上摇下晃,他拖长声音喊:“饿了——还得给小叔送饭——” 四中门口站了很多家长,天气很热,个个闷得满头大汗,应该是把孩子送进去就没离开过。宋野枝看了几眼,匆匆往医院那边去了。 今天科室意外清闲,易青巍坐在办公室翻阅病历本,听着“噔噔噔”的敲门声,他抬头,宋野枝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口。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下午要去买书。” “什么?” 宋野枝坐下了,给他拿出饭盒,说:“离第一名又要近一步。” 易青巍任他贫嘴。 “买什么书?” “买些试卷。”宋野枝说,“赵欢与也要买,让我给她带。” “她又支使人了?” “不是,还没解禁呢,乐皆哥不准她出门。” “期末压力别太大,考完了带你们去海边儿玩。” “哪个海?” “到时候想去哪个去哪个。” 赵欢与在准备今年十二月的数学竞赛,挺认真的。她是真的喜欢数学,上数学课时的背都要挺得直一些。平时嘻嘻哈哈一个人,到了做数学试卷和钻研数学难题的时候,只剩一本正经,一脸肃然。 易青巍催他去书店,让他最好两点之前赶回家,别在外面老晃荡,不然中暑晕在大街上可不好办。 宋野枝不为所动,趴在桌上看他:“那正好,来接你一起回家。” 易青巍也看他,伸手要去揉他的脸,被躲开,退而求其次捏住耳垂:“我真想……” 门被推开,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今天是周末?小宋怎么来了?” “今天高考放假啊小段。”易青巍答道。 “哦哦,忙傻了我都。”段成急急忙忙脱了白大褂,拿上钥匙往外走,“我吃饭去了啊。” 没走到门口,又回头满面春风地说:“我女朋友也给我送饭来了,食堂等我呢。” 后来宋野枝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确实有点儿晕,他眩转于段成最后那句话中的“也”字。 走到一个装修很新,极气派的书店门口,宋野枝想也没想就进去了。挑书的人没几个,寻不到管理员,他来到柜台,柜台前的人正低头看书。 “你好,请问高三数学试卷和竞赛资料在哪一块找?” “数学试卷?”老板重复了一句,压根没抬头,语气冷硬,“我这个书店不卖这东西。” 宋野枝在柜台前静静站了几秒钟,提步往里走了。他看看这个书店卖的是什么东西。 木质书架上大多是包装还没来得及拆的新书,书店不大,一路看过来,入眼的都是小众而晦涩的文学作品。再往里走,还有有关科普,有关哲学,有关社会。 然后,宋野枝的脚步就停在了社会类分区。 “男同性恋”这个词语,是十几年来,首次进入宋野枝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这样一本书被摆在书架上,淹没在众多书中,普通寻常,无心人一扫而过,有心人被一击而中。 宋野枝看了看时间,没有继续逛下去的必要。 手指滑上书脊,从拥挤的书海里抽出它,拿去柜台。书被平放到桌面,推到书店老板眼前。 “结账,谢谢。” 老板抬眼看了看书名:“四块五,需要袋子吗?” “不用,谢谢。” 老板终于正眼瞧他,面无表情:“建议你需要,而且回去之后尽量在私人空间阅读,尽量避免被同学和家长看到。” “为什么?” 一般人发问时会不受控制地皱眉,表示不解或恼火,但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没有这个坏习惯。一般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阅读这本书”,不是无知,就是无畏,但眼前这个少年…… 可以判他无知,也可以判他无畏。 这样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睛,像从未受过伤害,也像受过伤害后不惜对抗人群的执拗和淡然。 老板把书装进黑色袋子,递给他,表情有松动,语气有软化:“为什么?”他嘲弄地弯了下嘴角,“这个问题我也得好好想想。谢谢光临,慢走。” 宋野枝没有再追问,也确实毫无头绪,一脸茫然地走出书店,紧接着去下一个书店寻找他迈向第一名和赵欢与进入竞赛集训队的阶梯,其他都被抛之脑后。 盛夏来临,附赠暑假。 宋野枝和赵欢与在易青巍家的沙发上盘腿坐着,一人捧半个西瓜,刚从冰柜里扒拉出来的西瓜。再一人拿一个勺子,悠闲惬意。 这是暑假附赠的。 电视里正在报道今年的高考情况。年仅12岁的天才神童,在此次高考中以572的高分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接着播出对尹希及其父母同学的采访内容。 赵欢与含着西瓜,咽汁水:“我压力好大呀……” 易青巍从他们面前过,听了一耳朵,说:“你犯不着和他比,别为难自己。” 宋野枝捧场似的笑了笑,赵欢与看过来,他正经地低头挖西瓜:“小叔,你要不要来一口?” “等等!”赵欢与咋呼起来,“我忘了,我有一个劲爆的消息要和二窦分享!” 宋野枝问:“什么消息?” 赵欢与把西瓜摆茶几上,爬去另一边拨座机,说:“事关重大,小野你就做第三个知情者吧!” 宋野枝也挪过去一点,想和王行赫同时做第二知情者。 “二窦!我知道了一劲爆消息!” 赵欢与按了免提,王行赫在那头说话,和她差不多激动:“我也有一个要告诉你!我怀疑和你知道的一样!” 赵欢与说:“那好,我们一起说。三、二、一……” “窦唯和王菲结婚了!” “王菲和大窦结婚了!” 宋野枝:“……” 他又默默地挪了回去。 挂电话前,王行赫提了明天自驾去秦皇岛的事儿,赵欢与才知道他也跟着一起。 原本计划的是一放假就去海滩,但沈乐皆坚持说要看到成绩后再去,这关乎到此次出游质量,甚至关乎赵欢与是否参加此次出游。 然后赵欢与就不敢给英语老师交白卷了,所以破天荒地进了班级前二十。 而宋野枝出乎意料地,考了第一名,比计划提前了近三个月。 当概率小于二分之一的事件发生后,宋野枝第一时间找原因:莫非,陈丰考试期间拉肚子了? 陈丰就是长居第一宝座的那位。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的进步可喜可贺,决定了此次出游质量属上乘。 易青巍和沈乐皆结伴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沈乐皆还询问了周也善的情况,得知班上进步最大的就他仨人。 沈乐皆不语,易青巍但笑。 说起周也善……自从那次数学课后,周也善仿佛良心发现,去找洪景元换回了座位,也从此再没跟宋野枝主动讲过话。 宋野枝察觉到,但不明原因,也尚未去问。 人际关系的经营处理,他一向不擅长。 这趟旅游王行赫不是单人行,带了处了小半年的对象一起,杨徐静,也是个咋咋呼呼的北京姑娘。赵欢与和她第一次见面,虽然差几岁,但性格很像,两人相谈甚欢,相逢恨晚。 到了秦皇岛,下榻酒店,天已经擦黑。自驾游很磨练人,路上沈乐皆和王行赫换着开,最后大家都累得够呛。在酒店草草解决完晚餐就各自回房间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再放开了玩儿。 晚上,宋野枝和易青巍一个房间。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易青巍正趴在床上看书,走近一看,居然是医学文献。 房间是双人床,但宋野枝把擦头发的毛巾抛到自己床上,和易青巍趴到一边去,问:“小叔,你们不放假?” 易青巍抹去刚才砸到自己手背上的水珠,拿笔在资料中页作了标记,合上,说:“起来,给你把头发吹干。” 宋野枝扭着身子看他同样湿漉漉的发,说:“小叔,你的也没干。” “我们能一样吗?”易青巍睨他,“快点儿的。” 刚被抛到床上的毛巾现在又被拾起,攥在易青巍手里,给宋野枝还在滴水的头发吸净。 “不喜欢被热风对着吹就用毛巾多擦会儿。” 宋野枝任他摆布。 “你刚问我怎么不放假?” “对啊。” 易青巍换了电吹风,研究了一下按钮,开开关关。其实宋野枝不是不喜欢热风,是不喜欢噪音。 “宝贝儿,你要意识到,这世界上拥有寒暑长假的职业只有两个,在校学生和在校老师。” 不等被热浪攻击,宋野枝的耳根就先红了。 “哦。”他低着头说。 这个酒店的电吹风的噪音,可以忍受,他想。 吹得八分干,易青巍放下吹风机,再抓了两把他的头发,打量了一会儿,说:“头发长了,回去再带你去剪。” 宋野枝对着镜子看了看,问:“剪成啥样?” “剃个光头。”易青巍也在镜中看他,自己先笑了,“反正你头型好看,光头也好看。” 宋野枝没答话,踢着拖鞋去床上了,留易青巍在后面继续取笑人。 关灯拉帘,宋野枝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仍然侧身躺着,朝向易青巍。 “小叔,你要不要和我睡一张床?” “我为什么要和你睡一张床。”易青巍沾床就困,一张嘴就在敷衍人。 “你洗澡抹沐浴露了吗?” “我为什么要抹沐浴露。” “我抹了,柠檬味儿,你想闻一闻吗?” “我为……”易青巍叹了一口气,抬腿踢开一半被子,“过来。” 借着黑暗,宋野枝抿着星点笑意,爬到易青巍给他留的一半床位。 “能闻到吗?好闻吗?”宋野枝侧着身,蜷在他面前。 易青巍突然伸手,掌心松松捂住宋野枝的嘴,说:“好闻,睡觉。” 易青巍感受手下清浅的呼吸,对比此前第一天见时被罚站的不愿理睬人的宋野枝,心里好笑。 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大多是本质暴露—— 本质依然还是粘人精。 宋野枝安静地躺了很久,直到唇上的掌心的力渐渐松弛,最后慢慢滑落到枕边,指尖轻擦他的脸颊。 易青巍已经睡着了。 宋野枝的眼睛没有闭上过,现在还是睁着。隔得近了,就什么都看得清。 人和人的记忆是不能重合的。 一起走过一样的路,他记天上的蓝天白云,你记脚下的花草树木。 一起睡过同一场觉,他记梦中的魑魅魍魉,你记他的额头,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喉结,他的锁骨。记他的身体像连绵起伏的山丘,记他深色睡衣衣领处的线头蜷曲,蜷成彼时你心尖儿紧缩的那一点弧度。 ※※※※※※※※※※※※※※※※※※※※ 有在看文的小伙伴吱一声儿吗,对个暗号。 第29章 涉险救人 赵欢与架不起来的墨镜在宋野枝的鼻梁上大小正合适。其余人在打沙滩排球,就他一个人躺在沙滩椅上,透过墨黑的镜片,看墨黑的天,墨黑的海,墨黑的人。 易青巍一记绝杀后,王行赫在对面打了停赛的手势,一行人浩浩荡荡过来喝水补充能量。易青巍边走边扯背心,想撩起来透气,又顾及形象,半露不露的。 他们都去拧瓶盖了,唯独易青巍走到宋野枝面前。他低眉,手指轻轻一勾,把遮了宋野枝小半张脸的墨镜抬起来。 宋野枝索性偏头闭上眼睛,说:“太阳。” 手一放,墨镜归回原位,易青巍拿了手边桌上的水,说:“总感觉你在看我,打球的时候是,刚才走过来也是。” 宋野枝忙不迭点头:“是的,巴不得眼珠粘我小叔身上。海这么好看我不赏,人这么多我也都只看你一个。” 易青巍嫌弃地“啧”了一声,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反讽学得这么溜。 不是个好习惯。 等易青巍喝完水,旋紧瓶盖,在一边扇风纳凉的人就听宋野枝大叫着求饶,看过去,他被易青巍制住,动弹不得。易青巍挠他腰上的痒痒肉,宋野枝也扑腾不起来,像条摆尾求水的鱼,直认错。 赵欢与走近了些去观摩,做棵快乐的墙头草,谁说话好听就帮谁一把。 - “王行赫,找一下小杨,跟她借个发圈儿。” “你能别胡乱捣腾人家吗?”王行赫斜着眼睛看他们。 日头正烈,海滩上的人群赤裸裸地接受暴晒。涂完防晒,宋野枝坐在椅子上,易青巍站他后面拨弄他的头发,弄着弄着发现真的可以扎,他打算把宋野枝上半部分长的扎起来,清爽凉快,还显俊秀。 易青巍掀了掀眼皮:“不然我来捣腾你?” 赵欢与从远处跑过来,身上湿了一半,不知道是汗还是海水。 “我哥问你们谁要和他一起玩儿冲浪!” “让他等会儿我。”手里几缕头发垂落下去,易青巍又勉强抓拢来,“赵欢与,有没有多余的发圈儿?” 赵欢与扒了扒手腕:“有啊,你去吧,我来。” 易青巍指了指她的手腕:“给我就行。” 赵欢与“嘁”了一声。 个儿高的都去冲浪了,个儿矮的就泡在浅海里玩。 海比游泳池好,水是活水,浪潮翻涌,涨来又退去。虽说总被它推攘着,但莫名觉得自由。 “我们一会儿去潜水吧?看起来好专业。”赵欢与说。 宋野枝上次潜水还是在初中,海不好,水浑,什么都看不清,没潜几米耳朵就开始疼,体验不怎么好。 他往潜水区那边张望,说:“那得挑个好教练。” 身旁一群小朋友突然尖叫,原来是一个大浪正朝他们拍来。大家都不躲,直挺挺等着被浪打,过后一边噗噗地吐水,一边兴奋地大笑。 一个彩虹色的球漂到宋野枝面前,他捡到手里,像练排球时一般打出去。小男孩接到了,甜甜地说“谢谢哥哥”。 宋野枝游到赵欢与面前,歪头看她,看了好一会儿,问:“防晒霜是不是不管用啊?我怎么觉得……你已经黑了一个度。” “防晒……”赵欢与摸摸自己的脸,崩溃地大叫,“啊!我根本就没抹!妈呀!沈乐皆跟我借就没再还回来!” 宋野枝拍她的肩:“也……也不是太明显。” 赵欢与气冲冲出了海水,去沙滩上,宋野枝在后面叫她,现在再抹也晚了呀。 她回头,说:“那去潜水。” 赵欢与正挑潜水服,听教练讲平衡耳压的方法,注意到宋野枝傻愣愣站着不动,她戳了戳他的手臂,问,看什么呢。 宋野枝皱着眉,说:“彩虹球和小男孩不见了。” “彩虹球?” “等等,先别潜了。”赵欢与正疑惑不解,就被宋野枝拉着往刚才的海滩跑,准确地说,离刚才的海滩还远一些。 宋野枝拉她站定,指了指远处海里一个模糊的黑点,问:“是不是一个小孩儿?” 赵欢与用手掌挡了挡太阳,眯着眼,说,她还看到了彩虹球。 宋野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冲海里大声喊,嗓子都劈了:“喂——别捡了——回来!” 距离太远,话刚脱口就被卷入到巨大的浪潮声中,毫无效果。 宋野枝一边脱上衣,一边脱鞋,赤脚向海跑去:“赵欢与!快去叫人来!” 赵欢与跟着在身后喊:“小野你干嘛!等等——要去也是我去,我水性比你好。” 几句话的功夫,那个方向的圆点已经越来越远,若隐若现。 “还得体力好。我也是从小游到大的,你快去快回,我游近点儿去叫他,没事儿。” 他还回头笑了笑,像在安慰她。 说完,一头扎进水里,游远了。 宋野枝以为没有童年阴影这回事,可是他错了。原来那份恐惧感扎根在脑部深层,如影随形,一触即发。才十岁出头时,他也被困在空空荡荡的海上,四周除了海还是海,无边无际,再也逃不出似的。 此时的他只能顶着压力往前游,死盯着愈发清晰的那个点,想快点,再快点。 每靠近一些,他就喊一声:“喂——看这儿——” 等小男孩儿终于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宋野枝的嗓子已经哑了,口里鼻间全是咸腥的海味。那男孩套着橙色的可爱的充气游泳衣,手死死地扒住球,被蓝色包围中的唯一彩色,像扒着一棵救命稻草。 看见宋野枝,小男孩迟钝地望了一会儿,等人真的离自己越来越近,才放声大哭起来。 “嘘——是不是没有力气了?”宋野枝去拉他的手。 他只知道哭,恐惧极了,只是追一个球,回过神来时却像误入了另一个空间,只剩自己一个人,怎么也望不到头。 宋野枝耐心地哄:“再哭就更没有力气了,来,哥哥拉着你游回去,很近的,没关系,不哭了,好不好?球呢?你带上你的球,我们慢慢游,好不好?” “很近”这个言论完全算哄骗了,回程时,宋野枝相当于拖着几十斤在游,不时还要说些话去稳定小孩情绪。游过几米,一个浪推过来,又回到原处。四肢泛起酸麻,渐渐变得沉重,宋野枝想,要是换赵欢与,说不定得和小孩儿一块漂着哭了等人救。 最后,宋野枝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撑,麻木机械地重复动作,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往前挪动半分。不知多久,在眼睛勉强能看到海滩的虚影时,他先看到了易青巍。 他和王行赫穿着救生衣,笔直站在快艇上,也是小小一个点,而宋野枝一眼就认出他,甚至好像能看到他冷肃的脸色和紧蹙的眉。 快艇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易青巍等不及靠近,一跃入海。 他向自己游来。 宋野枝不清楚,小男孩看到自己时是不是像他此刻看到易青巍。 他全力松懈下来,看着在海里起伏的易青巍,欲哭的冲动不管不顾涌上来,如同翻腾的浪。但委实找不到由头,又在顷刻之间被压实,沉下去。 王行赫拖小男孩儿,易青巍拖他。 易青巍冷着一张脸,直掉冰碴,听人叫“小叔”也只是不清不淡瞟他一眼,不言不语继续架着他往快艇游。 临近海滩,快艇停了。俩男人直接把手边的人抱起来往地面走。小男孩儿乖乖挂在王行赫身上啜泣抹眼泪,宋野枝则不停挣扎,“哎——”地叫:“我还有力!” 挣不动,他为他圈了一个坚固的笼子。 小男孩儿的妈妈看到儿子时直接跪在沙上,趴成软弱的一团。爸爸跑过去接人,一个劲儿鞠躬,红着眼眶说谢谢。 王行赫扶住他往下弯的腰,潇洒地抹了抹脸上的水,笑着指易青巍怀里:“得谢的是这位呢!” 大家目光集中过来,宋野枝急得连拍易青巍的手臂,又低又急:“小叔!” 易青巍松了劲。 才落地,腿一软,跪下了,和小男孩儿妈妈一个水平线。他缓了缓,顺便把阿姨扶起来,劝道:“小弟弟一点儿事儿没有呢,就是有点儿被吓到。” 赵欢与在旁边大喊:“我是非常,很,极其,被吓到!说跳就跳,一句话也不听人说完!” 宋野枝悄悄瞄了眼易青巍的脸色,他们正被小男孩父母拽着邀请晚上一起吃饭的事儿。他假意扶着腰,声音不大不小:“确实有点儿累,我先回酒店洗个澡躺一会儿。” 说完,拉着赵欢与往酒店走。 不过几步,被易青巍叫住。 “宋野枝。” “洗了澡别睡,等着我。”他说。 宋野枝清了清嗓子,咳一声,应道:“哦。” 回房间的途中。 “你怎么把小叔他们叫来了?不是有救生员吗?” “救生员一个人影儿找不见!”赵欢与生气道,“而且我第一反应也是找我哥他们。”她幽幽地盯着他,还撇嘴,“你真的吓死人了。” 宋野枝笑她:“你当时不也抢着下嘛?还说我。” “你上我才跟你抢,放我一个人我才没那胆儿!”赵欢与紧着拍胸口,不住地想宋野枝义无反顾往海里跑的模样,“小野果然很野,还帅。” 宋野枝揉着手腕,眼眸在太阳下聚着光,叹一口气:“……这次真要被训了。” 答应是这么答应,但当易青巍打开房间门时,一眼就看到宋野枝在床上躺着,睡熟了的模样。他站在床前等了几秒,先去浴室简单冲了个澡。 宋野枝悄悄睁开眼睛,思考了一下,决定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这样就不用费劲伪装,还大大降低露馅的概率。 差点儿真的把自己闷睡着时,他听见浴室的水声停了。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动静,接着,腿上一冰,湿湿凉凉的液体倒上来,易青巍的手指也覆上来,顺着肌肉缓而重地按。 易青巍在为他按摩,放松高强度运动后僵硬酸痛的肌肉。小腿,大腿,肩背,手臂,一处不放过。 在海水里被堵回去的情绪,现在又四面八方漫出来,更汹涌,裹携着疼痛。 “还酸吗?疼不疼?”易青巍问道。 刚进门时就看出来他在装睡。 可人还是不搭不理,易青巍一条腿跪到床上去,压在他小腿上,伸手把人的脸从被子里捞出来。触感湿润,易青巍以为是自己手上未干的精油,定睛一看,才知道宋野枝默默流了满脸的泪。 哭什么呢。 一直端着架子的易青巍瞬间软下来,语气也变柔,居高临下地捧着宋野枝的脸,眼神专注,为他拭泪。 “怎么还哭了?”易青巍低声问,“现在才觉出点儿怕来?” 其实怕的人是他。 “你知不知道赵欢与哭着来找我们的时候……算了。别哭了,还是说,怪我凶你了?” 宋野枝哽咽,泄出点声来。听了他的话,拨浪鼓似的摇头,伸手要抱。 易青巍弯腰去依就他,低身,半跪着任他搂紧脖子。夏季的衣料薄,刚贴近,衣领处就被宋野枝的泪浸湿了,渗进皮肤的纹理中去。 “宝贝儿,你今天表现很棒,是个爷们儿样子。”他轻掐宋野枝的后颈,“但以后不许了。” “救人可以,但不能把自己也置身于不安全之中,行不行?” 宋野枝还在使劲摇头。 “摇头是怎么个意思?”他问。 “还哭这么凶?你刚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再哭,眼睛就别想见人了,晚上还安排了篝火宴呢。”易青巍一下一下拍他的背,说道。 易青巍能觉察出他的情绪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但也想不出其他缘由。放在宋野枝身上,流眼泪可不是小事,遑论是现下这种不绝的眼泪。 像得到了什么而哭,又像失去了什么而泣。 易青巍没有定论。 期间,宋野枝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有水珠,就这副样子看着易青巍,坚毅而果敢。他想向他提一句忠告:可以对我好,但不要对我这么好。 而这份坚毅和果敢是飘在天上的的东西,凭空而生,没有根基,不牢固,才冒出一点来就被不自觉流出的眼泪淹塌了。 他又重新埋进那个肩膀。 宋野枝想永远待在这个怀抱里。 他现下思绪混乱,只颠三倒四不停地想,想来想去只重复那几句话: 我什么都不求。 得不到也没关系。 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篝火宴宋野枝没去成,下午时候发起了低烧,吃过药后就捂在被子里出汗。易青巍赴宴前先去餐厅端来一碗粥,嘱咐他等凉了些再起床喝。 天未黑尽,赵欢与颇有良心,抬了一碗肉来到房间看宋野枝喝粥。 “要吃这个烤鱼吗?”她手指拈起一小撮想递到宋野枝嘴边,半道失手,掉床上了。 “嗯……”宋野枝淡定地看了一眼,“没事。” 正好,还有一张床。 他坐起身来,竖起枕头垫在背后,一口喝粥一口吃肉。 “你还把小叔的墨镜带来了?” 赵欢与低头,把挂在领口的墨镜摘下来:“忘记还他了。” 宋野枝扯纸擦手,把墨镜拿过来,自己戴上。 “你能看到我在看你吗?” 赵欢与奇怪,歪头歪脑打量半天,摇头。 “乌漆麻黑的。” “我就说嘛。”保险起见,宋野枝又给赵欢与戴上,说,“看我。” 赵欢与:“在看了,能吗?” 宋野枝摇头。 赵欢与说:“挺好的,像我智力未发育阶段玩儿的游戏,重温童年乐趣。” 确实有乐趣。 如果没有这两片薄薄的镜片相隔遮掩,宋野枝的视线怎么敢肆无忌惮地追着他不放,等他看过来时,怎么敢不知规避,直白而炽烈,同他对视。 ※※※※※※※※※※※※※※※※※※※※ 宋野枝:我真的不爱哭的。 第30章 他们所爱 “我最近老做梦,烦死了。” “梦见什么了?” “昨晚在梦里我喝酒,也玩儿游戏,视野到处乱晃。”她仰着头,“总出现天空。” 在秦皇岛救的小男孩是本地人,父母在海滩边做生意,之后一行人的三日游都宿在酒店,食在他家饭馆。最后他们临走时被赠送很多东西,其中是几棵光秃秃的木枝,据说,插在土里,种久了会开出花。 此时宋野枝和赵欢与正蹲在院子里,为木枝刨坑。 宋野枝评价:“你做的这梦,有点闲情逸致。” 赵欢与比宋野枝不怕脏,挽好袖子就徒手扒土,她说:“不喜欢做梦。” “怎么呢?”宋野枝把铁锹放一边,准备给木枝立到坑里去,“我觉得挺好的,一个人有两个世界,能过两种生活呢。” “也对哦。”赵欢与也扒好一个坑,“我之前看过一篇科普文,说人一晚上可以做几千个梦,但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个。” “你信吗?” 赵欢与摇头:“不怎么信。” “我也是。”宋野枝附和。 “那你信这木棍真能开花儿吗?” 他俩正把土往坑里推,将两棵木枝稳住了,再拍两下,土平了,紧实了。 宋野枝摊开沾满泥的手,在木枝上划拉几下,说:“信吧?应该能。”他接着问,“你拿回家的那几支种上了吗?” “那几支啊……” 赵欢与短促地笑一声,从鼻腔里浅浅哼出来。 “没有,我哥送人了。” “啊?” “给他女朋友吧。”赵欢与耸肩,起身去洗手,“不清楚。” 宋野枝还不知道乐皆哥也会有女朋友。他盯着赵欢与的背影,在原地呆呆地蹲了一会儿,也站起来,去找浇水壶了。 艳阳高照的天,暑气侵入管道,流出的水是温热的。手被沾湿,感受到温度,赵欢与立刻拧关了水龙头。 这么热,她想用冰水洗,能不能接一盆放到冰柜里冻一会儿? 只是这么想,她站在院里的水龙头前,不动。 沈乐皆因为她的任性,生过很多次气。 最近一次是昨天晚上。 那时刚从秦皇岛回来,才进家门,沈乐皆接到电话,没说几句就往卧室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接着就要再出门。 赵欢与问:“哥,你急急忙忙哪儿去啊?” “和朋友吃饭。”他往外走,不忘交代,“妈妈七点多应该能回家,饿了就叫阿姨做点儿吃的。” 赵欢与追出去,倚在门边:“你开车去啊?先把后备箱那些东西卸了……” “没事,回来再卸。”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你好好吃饭。” “你慢点儿开。”赵欢与在后面小声嘀咕,“什么饭局嘛,一口气也不歇啊。” 直到符恪打电话来询问,赵欢与才知道,不是朋友的饭局,是女朋友的约会。 符恪临时出差,没有回家。 她也没有好好吃饭。 晚间档的电视剧大多很无聊,赵欢与调到更无聊的戏剧频道,两眼定定地看着荧幕,格外认真。 门响,沈乐皆回来了,赵欢与适时打了个哈欠,眼里全是水汽。她下了沙发,赤脚走近,说:“钥匙。” 沈乐皆顺手把钥匙递给她,犹疑地打量。 “车钥匙。” “你怎么了?”沈乐皆问。 “我要拿我的大白,今天晚上和它一起睡。” 沈乐皆摸出车钥匙也递过去,想着:所以是缺觉,现在心情不好了? “穿好鞋。”他说。 沈乐皆这一天累得够呛,打算赶紧洗个囫囵澡,赶紧去休息。不过,打算是这么打算,现下又站在门边不动,等赵欢与回来。 “沈乐皆!” 他听见赵欢与大喊。 刚才只是心情不好,这下才是真正发脾气了。 沈乐皆寻到车库边去,车内的灯开着,赵欢与抱着玩偶斜坐在车的后座。昏暗的灯能力有限,但他还是看清了,刚才那个哈欠带来的水汽还未从她眼睛里散去。 “木枝呢?”她问,“可以开花的木枝呢?” “送给朋友了。”沈乐皆没想到赵欢与在意这个。 “一支也没留。” 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她偏偏要多说一句废话。 “她看着新奇,向我要了,全给她了。” 赵欢与猛地垂眼,静了一会儿,点了点白熊的鼻子,低着头问:“她有没有问你要这个?木枝和大白被我摆在一起,大白也很好看。” 他可以哄好发脾气的赵欢与,但她突然温顺下来,沈乐皆却觉得失控。 “没有。” “如果她也问你要了,你会不会给?” “她没有问我要。” “会不会给?” “不会,那是你的所有物。”沈乐皆说,“如果你回程路上说你喜欢那几根木枝,我也会回绝。” 赵欢与点了点头,紧紧环着玩偶下了车。沈乐皆松了一口气,落在后面锁车。回头时,见赵欢与把白熊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大白陪了赵欢与十几年,就连外出三四天的旅游,她也带着它。 沈乐皆追上去,拽住赵欢与的胳膊:“你干什么?” 掌心里的胳膊没有一丝力气,胳膊的主人也是,垂首不语。 “赵欢与!”沈乐皆厉声喝她,“你今年几岁了?” “我没说过喜欢,你就看不出我喜欢吗?” 水汽散不去,甚至聚集起来,要汇成泪珠,就挂在眼角,摇摇欲坠。她不想在他面前哭,不想让他知道,这件小事竟然能令她哭。 赵欢与避过脸去。 “我也没说过喜欢大白。”她抬起头直视他,泪一定是落了,如今眼眶很干净。 后来沈乐皆一边去垃圾桶里捞大白,一边批评她幼稚又冲动,任性得要死。 赵欢与想回嘴:有哪个人没有任性的时候? 可她忍住了,因为她突然问自己:那又有哪个人会爱上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哥哥呢? 她没有向宋野枝道出全部,昨晚的梦里,成年的她喝着酒一直对沈乐皆说对不起,童年的她被沈乐皆哄着玩睡前游戏。但不论是成年或童年,她总是想哭,等眼泪要流出来,她又连忙抬头,在梦里处处顾及沈乐皆,怕他看到眼泪不开心。 她重新拧开水龙头。 不是冰水也没关系,总能洗得干净手。 宋野枝拎着水壶站赵欢与身后,目睹她一开一关,心不在焉。 他问:“怎么了?” “太阳好大,水都被烤热了。” 宋野枝放下水壶进屋去,出来时端了小半盆的冰块儿。他挤到赵欢与身前去,汩汩温水淌进盆里,堆积起来,像一条条极细的河流嵌进冰山。 “给它三十秒就好啦。”宋野枝说,“不要因为小事不开心。” 她呆住了。 天知道,赵欢与现在有多讨厌宋俊这个叔。 “我没有不开心。”赵欢与将手泡进冰冰凉凉的铁盆里,抿着嘴笑。 明明就有。 宋野枝不再说什么:“好吧。想要出去玩儿吗?” 赵欢与摇头。 漂浮在水面的冰块渐渐变小,等它们完全消失,赵欢与的手将暴露在太阳光下,无所遁形。 她突然说:“好想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 宋野枝:“你还有秘密?” 赵欢与:“你没有吗?” 宋野枝:“有的。” 赵欢与:“那,有没有要告诉我的冲动?” 宋野枝:“有吧。我们交换。” 赵欢与:“那我说了哦。” 宋野枝点头。 “我……”赵欢与又仰着头,天空都一样,梦里和现实都是一个样,“我好讨厌甘婷艺。” “到你了。”赵欢与说。 “我……我感觉,周也善好像在讨厌我。” 赵欢与差点儿把盆掀了:“怎么可能!” “我……我的感觉而已。” “周也善不可能讨厌你,除非他亲口说!不然你的感觉不靠谱!” “……你会对甘婷艺亲口说讨厌她的话吗?”宋野枝说,“还有,甘婷艺是谁啊?” “沈乐皆的女朋友。” “为什么会讨厌她?是不是悄悄欺负你了。” “因为她令人讨厌。” 好有道理哦,宋野枝点头。 赵欢与把手拿出来,盆内下了一场小雨。她使劲甩了甩手,往屋里走去,一边问:“你怎么会认为周也善讨厌你?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他讨厌我也不会讨厌你啊!” 冰块全化成了水,宋野枝的食指伸进盆里,验收降温成果,很成功。 “最后几个星期他很少和我说话。”宋野枝回忆,“能感觉出来的,他对我的疏离很明显。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主动去问他原因吗?” “等等啊。”屋内的赵欢与回答他。 他便站在外面划拉着水等她,等了半晌,她开口说话,却不是对宋野枝说。 “周也善,在干嘛?来小野家吃西瓜。” 宋野枝吓了一跳,赶紧跑进屋去看,赵欢与正抱着座机讲电话。 赵欢与对他摆摆手,接着说:“你家也有西瓜?哦,正好小野家没有,带俩过来,就这样,一会儿见。” “他……” 赵欢与替宋野枝说完:“他会过来的,放心,居然在家看电视,也太无聊了。” 没过一会儿,座机响起来。 宋野枝和赵欢与在搭简易的猫窝,最近巷子里出现了一堆小猫,应该是哪只野猫生的崽。 猫妈妈管生不管养,幼猫还小,见人就奶声奶气地叫,碰到好心的能有几口吃食,碰到无良的就会被捉弄。多几次应该就不敢朝人叫了,宋野枝想赶在此之前给流浪猫做个家,有个睡觉吃饭的地方。 赵欢与正研究框架,就快完了,腾不出手,催宋野枝去接电话。 “赵欢与!出租车司机居然不进巷子了!出来和我抬东西,赶紧的!我要化了!” “因为最近两天巷尾封路维修。”宋野枝解释原因。 “小……嗯,我就……在巷口,慢慢来也没事。”周也善说。 宋野枝走到巷口去,赵欢与说的是俩,但周也善买的是一箱。 周也善问:“''重吗?” 一个塑料箱子,他们一人抬一边,力平均作用到两个人的手上。宋野枝倒是想说不重,但真的很重。 “有点。” 一阵无言。 到了院子里,两人汗流浃背。宋野枝想立马冲个澡。夏天,每天洗澡的习惯又被捡了回来。 “搬那么多来干嘛?”赵欢与惊呼。 周也善:“吃啊。” 他们先抱了两个放冰柜里,冰镇一会儿再吃。 衣服被汗浸湿了大半,宋野枝换了一件干爽的背心,提拉着拖鞋从屋里出来,被周也善一直盯着看。他扯了扯衣角,问:“……你……要不要也换一件?” 周也善点头:“好啊。” 宋野枝回身去卧室给他找衣服,生怕他又刻意蹦出一句“谢谢”。直到在卧室里看他换上了,也没等到,宋野枝松了一口气。 “有点儿小。” “还有一件更宽松的。” 周也善拦住他:“不用了,这样也可以。” 他本意是想退到书桌前让全身入镜子,谁知一晃眼,看到桌上的书。周也善反复捋了两遍书名,还是很诧异,宋野枝没有半点避嫌之意,将有关于同性恋的书明目张胆摆在书桌上。 宋野枝注意到周也善的状态不对,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有一点醒悟,是因为知道自己喜欢男生,所以疏远吗? 宋野枝想把书收起来。 周也善按住不动:“你喜欢的,就是你小叔吗?” 宋野枝没有说话。 周也善自顾自地问:“打算跟他说吗?” “我劝你……”他草草翻了几页手边的书,“别说。” 这口吻有些耳熟,现出书店老板的影子。 宋野枝在后面开口:“在我没有变得和他一样好之前,我不会说。” “是永远别说,不管你变得有多好。” 宋野枝抬眼,周也善太认真,慎之又慎,让人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这本书没有告诉你?” 书中有提到同性恋是中国的少数群体,也提到这些人总被社会误解,宋野枝不以为意。这本书确实全篇在解读同性恋,从许多同性恋者的口中还原同性恋,但他翻了两三遍,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这本科普书并不全面。 “你可以说,但要悄悄说,悄悄说完还要做好永远决裂的准备。”周也善轻笑,有顽劣的痕迹,“这条路就是这么难走。” “我不怕难。” “那是因为你不知难。”周也善说,“何况他是你小叔。” “我也只顾虑他是我的小叔。”宋野枝说。 有那么一刹那,周也善觉得宋野枝不是喜欢同性,而是他喜欢的易青巍恰好是同性。 宋野枝见周也善不再说话,懊恼自己为这层关系又添一层隔阂。 他说:“对不起,这些天,如果你是因为我喜欢男生而不能接受的话,我……” “不是。”周也善说,“没什么不能接受,我也喜欢男生。” 宋野枝睁圆了眼睛。 “那你不想理我是为……” “失恋了。” “小野!钉子你放哪儿了!”赵欢与在院子里喊。 周也善继续说:“就门外,客厅门口,第一次见你。打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相处越多,就越喜欢。”他看着宋野枝的眼睛,一字一句,“没敢说,让其他人抢了先。” 宋野枝被迫直面他的情绪,原来人们表达喜欢时的姿态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似性,都期望将对方和自己捆绑在一起,共尝苦果。 这样的周也善让他想起那日车内,面对易青巍的于施莹。 宋野枝错开眼神,离开卧室,逃似的。 ※※※※※※※※※※※※※※※※※※※※ 宋野枝必备的,仅有的,哄人攻略单句:想要出去玩儿吗? 第31章 酸 薄被卷成一团堆在床尾,宋野枝趴在床中央,正熟睡。他不肯拉合窗帘,纯白色枕巾就被折成长条,随意搭眼睛上遮光。两条手臂伸展开,藏到枕头底下,随身听搁在枕边。和黑色耳机线缠绕在一起的,是到枕头边缘又露出的手腕和掌心。 易青巍把手中那杯酸梅汁放到桌上,静了几秒,再走去床边。 他的脸上有一道被细线压出的红痕,易青巍探出食指抚上去,有细腻的凹槽的触感。顺着缓缓往上,痕迹消失在耳边。 易青巍不知他是否有醒,也不知耳机内是否有歌。 他停了一会儿,伸指把宋野枝右耳的耳塞拨下来,微微弯颈,塞入自己耳朵。 有歌,是清亮而缠绵的女声在唱粤语,他刚好听到一句: 「从堕入深沟/完全不想悔疚/我决意沉迷下去/放眼迎以后」 易青巍一靠近,宋野枝便醒了,枕巾严严实实盖在脸上,他开口唤人,嗓子未醒,黏黏腻腻:“小叔。” 易青巍再伸手,给随身听摁了停止键,把宋野枝左耳的耳塞一并拿出来。乱糟糟的线理不顺了,就像床尾的薄被一样,一团乱,松松软软,被易青巍提到随身听边儿上堆着去了。 他拿起枕巾,露出宋野枝的面目,说:“不是让你回来了别睡,等我带你去理发店?” 在秦皇岛答应过他一起去剪发。 夏天太热了,不仅嗓子黏腻,眼皮也黏腻。宋野枝眼睛掀开一条缝,看易青巍的表情,又合上。 “躺着等你,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他攥着身下的凉席滚了个圈,把自己裹成蚕蛹,贴到墙边去,说,“小叔你累吗?休息会儿我们再去。” 易青巍轻轻巧巧一拨,人又原封原样滚回来,二话没说,手直往背心没遮住的那半截腰去。才碰到,宋野枝的瞌睡立刻吓没了。 “起起起,马上起床!” “赵欢与和周也善呢?中午的时候不是还说在这儿玩儿?” 易青巍收回手,站直了,看着他弓腰铺凉席,叠被子。 “赵欢与被乐皆哥叫回去了,说她天天不着家,赵欢与走,周也善也跟着回家了。” 易青巍侧着身子,扫了一眼客厅:“门口那一箱西瓜,陶叔叫人搬来的?” “啊……”宋野枝直了直身子,“周也善前几天买来的。” “还挺有心,抬这么满一箱来,也不嫌热。” 宋野枝没接这个话头。 “把这个喝了。”易青巍点了点酸梅汁,说完往客厅去了。 宋野枝歪头看了两眼:“小叔,这是你没喝完的?” 易青巍点头:“怎么了。”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宋野枝跪/在床上,双手握着床沿,伸颈要去含杯面中央的吸管。易青巍折回来,一手插裤兜,一手推杯迁就宋野枝,后来干脆拿在手中,喂哺的姿势。 看他被酸得皱眉,易青巍抿着唇笑,让他自己拿着,说:“茶几上还有三杯。” 宋野枝“啊”了一声,“那你还让我喝这杯!” “太酸了嘛。”易青巍觉出不对来,睨他:“嫌我?” 宋野枝被盯得紧张兮兮,不知摆哪种表情才不会露出端倪,只好愣愣地摇头。 易青巍又要走,再次被宋野枝的话拴住脚,只听他问:“这不是算那个,间接接吻吗?” 易青巍忍无可忍,才刚转身,就见人缩到床角去。他倾过去把杯子夺了,眼神压迫:“再给我嫌东嫌西?” 宋野枝笑得没心没肺,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把杯子握回自己手里:“没有没有。”说完后,舌尖探出来,咬住吸管,以自我证明,响亮地喝下去小半杯。 到了理发店,是既矮又旧的一个门店,但招牌很鲜艳,店内装修也很时尚,饶是白天也灯火明亮。将近饭点,并没有什么人剪发,见客人来了,在转椅上看杂志的年轻人迎上来:“两位都剪发?” 易青巍跟在宋野枝后面,发话:“给他剪,没有理发的老师傅在?” “那先来这边儿给您洗头。”小年轻回答,“今天不在,但他的学徒在,手艺也不差。” 宋野枝被领着去帘后,易青巍环顾四周,在靠门口的皮椅坐下了,顺手拿起旁边被翻折的杂志。瞧一眼封面,是一个袒胸露乳的红发女郎。他轻轻“啧”了一声,撩开封面开始看里面的内容。 小年轻只负责把他安置到洗发的地方,然后朝里间喊:“小李,有客人!” 不一会儿,宋野枝就被另一个人接手了。 小年轻从帘后出来,自己的杂志被易青巍拿在手里看了,他挠了挠头,又去柜子里抽出一本。 “这个温度,烫吗?” “不烫。” “不合适您跟我说。” “好的。” “力度呢,重吗?” “不重。” 宋野枝被这个小李细致的服务态度逼出一股紧张感。 “洗完了要不要按一下头?” 宋野枝连忙摇头:“不用,谢谢。” 封面火辣,内容倒是平淡无奇,无非是男亲女爱,家长里短,没有出格的场面。易青巍一目十行,草草看完三篇,而后抬头看了一眼布帘,捻着书页问:“平时洗头也这么慢吗?” 平时不这样,小年轻也不解,起身去看,低声问:“好了没啊?洗这么久?” 小李淡淡地答:“催什么,好了。” 宋野枝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坐在镜前。小李把毛巾搭在他头上揉了揉,问:“想要剪成什么样?” 宋野枝在镜中看向易青巍,他还在低头看书。他收回目光,打量自己,说:“都可以。” 小李把毛巾丢在一边,手指扶上宋野枝的鬓角,一同在镜中打量他,说:“那就任我剪了?你生得这么好,哪种发型都会好看的。” 易青巍皱了皱眉,眼神飘向站在宋野枝椅后的小李。 宋野枝:“……谢谢。” “你还在上学吗?” “是的。” “高中?” “嗯,高二。” “平时辛苦吗?” “还好。” “在哪个学校啊?” “四中。” “四中?顶尖的学校啊,压力大不大?” “也……还好。” 小李笑着夸他:“不仅有脸蛋儿,还聪明,会交女朋友吗?” “啪”的一下,易青巍把杂志合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来,皮鞋鞋跟在水泥地面敲出有力的一声。他站起身,走到宋野枝旁边,歪头看了看,说:“后脑勺这块儿,再给他推短一点儿。” 小李偏头看他:“您和他是一起的?” 易青巍皮笑肉不笑:“是的。前额也再短点儿,打薄。” “好。”小李的话匣子渐渐关上。 之后易青巍一直在旁边站着,宋野枝说:“小叔,边儿上有椅子。” “不用。” 最后剪完了,小李给宋野枝解开理发围裙,拿着海绵,说:“我给你清一下碎发?” “谢谢。”宋野枝说。 小李弯腰去扫宋野枝后颈,似乎碎发顽固,他往宋野枝脖颈吹气,再要往深处去时,被易青巍钳住手臂。 “我来。”他的声音还算轻松,眼神却沉沉地看小李。 宋野枝毫无知觉,只顾欣赏新发型,耸了耸肩膀:“小叔,右边儿还有点儿刺挠。” 小李讪讪而尴尬地笑,松开了海绵。 走出理发店,宋野枝说觉得自己轻了不少,易青巍嘲他夸张:“哦,那所有理发店改名儿叫减肥所好了。” 宋野枝走在他右侧,脚步轻快,摸了一把头,新发扎手,他转头问他:“好看吗?” 易青巍莫名觉得他此刻有些傻气,说:“不是说嘛,生得这么好,哪种发型都好。” 这是刚才小李的话,宋野枝听了,问:“小叔,你和这店很熟吗?这个理发师也太热情了。” “让你不舒服了吗?” 宋野枝缩了缩脖子:“一点点。” “让人不舒服的热情就不是好的热情。我和这个店也不熟,看到是理发店就进了。” 宋野枝好奇:“我还以为你认识老板呢,那你还要亲自领着我?我自己来就好了嘛。” 宋野枝还没说完呢,易青巍眼神就看着他不动,气势渐渐变得熟悉。 他识相地摆手:“真的没有嫌你陪我来的意思。” 见易青巍要朝自己伸手,宋野枝往前跑,回头叫屈:“每次都误解我!” 易青巍望他背影,想起那个小李的眼神和语气,还有最后往宋野枝衣领里钻的动作,一阵厌烦反感。 他懒懒地跟在宋野枝后面,想:是很招人喜欢,又乖又蠢,被欺负了还一个劲儿跟人说谢谢。 夕阳弥留天际,日光染红白色的云和灰色的马路,把影子越拉越长。宋野枝跑开一段路,回头来等他,等得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路程并不长,他们并肩而行,慢慢悠悠地朝家走,直到最后一缕余晖落尽。 到了家门口,院里,陶国生和宋英军早已经回来,在忙着张罗晚饭。 易青巍停在门口那个用木头做的猫窝前,里面没有猫,有食物和水,还有旧而干净的棉布。他一看就知道是哪些人的杰作。 他问:“那么多猫真的肯挤一个窝吗?” 宋野枝蹲下去,探头往木房子里观察,回答:“好像很少有猫会睡在里面,大多是吃完东西就走了。” 他的头就在易青巍手边,易青巍伸出两根指头蹭了蹭,心道:好乖。嘴上却挑剔:“钉子钉得歪歪扭扭,窝里还有木屑。” 宋野枝把木屑捡出来,点头:“还好猫没有洁癖和强迫症。” 易青巍用手指把他的头撇开了。 饭后,他们坐在院里的树下贪凉。只有易青巍蹲在院角,打算用剩下的木材再捣腾一个窝。 “外面那些钉子真的钉得太难看了。”易青巍说。 宋野枝躺在躺椅上,上摇下晃,感受着似有若无的风,半闭着眼,去看易青巍的背影。思绪漫天遍野地跑,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也不是没有中心点,思来想去全是绕着视野里这个人。 宋英军的扇子停下来,侧着耳朵,问:“是不是铃声响?” 宋野枝:“嗯。”然后喊,“小叔,你电话响了。” 易青巍:“进去帮我看看,不是医院的事儿就不管。” 得令,宋野枝提拉着拖鞋去屋里拿电话,然后传话:“是窦哥!” 窦哥就是王行赫,易青巍说:“你接,问他啥事儿。” “哦。” 没两分钟,宋野枝又喊:“窦哥又考虑了一下,说电话里讲不合适,得当面谈!” 易青巍丢了木材:“你问他,是不是有病。” “这句就算了吧。” 宋野枝趴在床上挂断电话,发现屏幕上还有新信息的提示,而发信人是“宋俊哥”。宋俊已经半年多没找过自己,居然和小叔有联系。 宋野枝点开了这条信息。 「好,他好就好,辛苦你了呀小巍。」 宋俊不止发了这一条,以往还有许多条,内容繁杂,却有规律:询问宋野枝近况——感慨——道谢,偶尔还有嘱托。 这算怎么回事呢。 宋野枝猛地丢开手机,翻身坐起,怔愣半晌,去了洗手间。 他在洗漱台前站了很久,洗了几次手,搓了几遍脸,久到易青巍来敲门,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宋野枝拉开门,易青巍还在门边。迎上他关切的眼神,宋野枝开始道歉。 “小叔,对不起。我刚才,翻了你的手机。” 易青巍抬起手,拇指擦去被宋野枝遗忘在锁骨的水滴:“对不起什么,翻就翻了,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看了我爸给你发的短信。” 指腹被沾湿了,易青巍垂下手,默默捻了捻,他张口竟也想道歉,但并没有道歉的由头。 “爸爸很关心你的。” “嗯。”宋野枝点头,竟扯出一丝笑。 易青巍顿时明白自己为何想道歉,因为现在的宋野枝看起来,太难过,太难过了。 “怎么了?在想什么?” 宋野枝摇了摇头,说困了。 在床上,他握着手机想了许久,最后还是点开收件人,勾选宋俊,开始编辑文字。 「我下个星期会去同学介绍的画室,学习一个暑期。」 发送。 继续编辑。 「以后我会定时向您汇报近况。」 发送。 继续编辑。 「但请您不要再打扰小叔。」 结束此次联络。 宋野枝的手不可自控地发软。 他此刻对宋俊的感觉可称得上憎恶,同儿子没有一丝联系,却去儿子身边的人面前表演父爱。 厌恶之余,他更多在害怕,害怕易青巍对他的好,是被那一条条短信所驱动。 他不愿意,一分一毫也不愿意。 手机还握在手里,易青巍敲了敲门,宋野枝立马把手机压到枕头下,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易青巍知道他没睡着,他立在床边,出声:“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和你睡一张床?” “会很热。”微微颤抖的眼皮睁开一条缝,他又抿嘴,补充道:“还好有空调。” 易青巍偏过头去,咬住嘴唇,默不作声笑了一下。 他们各盖一床夏凉被,宋野枝睡在靠墙那一边,灯未关,易青巍向右侧着身子躺,眼睛未闭,不是很认真地注视,眼神却实实在在每分每秒都落在宋野枝的脸上。 宋野枝翻了个身,面向白墙,背对他。 半晌,胡同里的猫叫狗吠都静下去,长巷里只剩这一间灯亮。易青巍将宋野枝腰窝处的被子掖到胳肢窝,手伸出了,最后没收回,顺势搭在宋野枝单薄的肩上。 “有没有睡着啊。”他问。 就在易青巍以为等不到回答时,听到宋野枝也在问他:“小叔,你是不是知道他们两个离婚,宋俊又生了个儿子的事。” “我知道。” 宋野枝没声了。 “宋俊哥做的事不对,得由他自己付出代价,你不要因为这事想太多。”他笨拙地安慰人,“爸爸妈妈离婚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分开只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之一,你也……” 宋野枝又翻过身来,隔着两床被子,头抵在易青巍的胸口处,声音沉闷:“我早就不稀罕他们爱我了。” 头顶的发有几缕贴到易青巍的嘴唇上,软香的。他低了低头,似有若无吻上去,心下因他一句话一片酸涩。 “嗯……”宋野枝从鼻腔里逼出这么一声,又说,“困了。” “我去关灯,睡吧。” 灯灭那一刻,宋野枝轻轻眨了一下眼,泪划过鼻梁,落到枕巾里去了。 他咳了一下。 近来眼泪也太浅了些。 ※※※※※※※※※※※※※※※※※※※※ “跪/在/床/上。” 万万没想到,这四字也能星号。 第32章 艾滋 乌云密布,闷雷滚滚,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要来了。宋野枝越过画板看向窗外,提着画笔心不在焉。 不知道今天的午饭还可不可以送。 瞄了一眼腕间的表,他撂了笔开始收东西。 旁边的人同他打招呼:“宋野枝,今天走这么早?外面要下雨了呀。” 宋野枝笑笑:“有事儿要回家,打车应该还来得及。” 出了画室的楼,周身立即被潮湿的热浪裹住。宋野枝皱了皱眉,小跑到路边去打车。 陶国生见他回来了,还惊讶:“今天回来那么早?” “趁没下雨就先回来,别因为雨耽搁了。”宋野枝从巷口走到家门口几分钟的路程都出了汗,“要下雨了还这么热。” 宋英军在客厅里听到他的声,跟着出来问:“看样子是大暴雨,这天儿还给小巍送饭吗?” “送啊。”也就在家待一顿饭的功夫,宋野枝一样去换了背心和裤衩,叉着腰和宋英军一起站在门口看天,“下了能不能凉快几天?” 陶国生在厨房接话:“得更热。” 宋英军说:“吃完饭看看雨势,大的话就别去了,让他在医院食堂凑合吃。” 宋野枝追在他后面问:“天儿太热小叔不让送,要下大雨你不让送,我想为人民做贡献怎么这么难呢?” 饭后,乌云还在集合,风势渐大,不见雨点,宋野枝手忙脚乱装饭盒,换了衣服后就出门:“我走了啊。” 宋英军让他慢点儿跑:“注意安全,让师傅开慢点儿。” “知道了。”宋野枝挥了挥手中的伞,跑得没影了。 到了医院,天色更暗,雨还未来。宋野枝一边走一边抬头望:憋闷这么久下来的雨得多暴啊。 宋野枝去到办公室,里面果然没人。他放下饭盒,坐到转椅上,闲闲待了十多分钟。他起身去窗边,想着,要不等雨来,下完了再走。 正在这时,门外乍起一阵喧闹,宋野枝以为是送来的病人情况危急。因为送饭的缘故,他围观过几场阵仗极大的急救,生死时速,从死神手里抢人命。 走到门边去看,没有看见病人,倒是一群白大褂围在一起。一个年老严肃的医生风风火火上楼去,气势十足,其余几个护士和年轻医生惊慌失措跟在后面,竟还有抹眼泪的。 他眼尖,看到了和易青巍同一个办公室的段成。段成也看到了扒在门边的他,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表情也没有,急匆匆地跟着白大褂队伍上楼去了。 就是这一眼,让宋野枝莫名心慌。回头望了望易青巍空空如也的座位,他咬咬牙,跟了上去。 原来他们是去手术室。 手术室那层楼更乱,一个男人穿着工地服,戴着安全帽,浑身是泥,跪在地上说对不起。没有人站在他面前,都冷面立在旁边,死死盯着他。 不知他在向谁说对不起。 宋野枝看了一圈,这里没有易青巍。 头发花白的那个医生神态更严厉了,声沉而洪亮:“让开!” 他点了三个人,快速说:“你们几个跟我进去换人,其他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挡在这儿浪费时间!” 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站出来,紧跟着凑上去:“主任!我也想去!” 被唤主任的那个医生脚步没停,手把他挥开,吼道:“去什么去!小崽子一个,让开!”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气氛瞬间冷清下来,只有跪在地上那个男人声气微弱,仍在重复说对不起。 段成忍不住,冷声冷气地说:“你对不起的不是现在在外面的我们。” 宋野枝站在楼梯口,忐忑不安。他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段成:“这,发生了什么啊?” 之前在楼下抹眼泪的年轻护士眼圈红红:“不久前送来一个骨折患者,只是小手术,梁医生就带着几个实习生进去了,但是……但是刚才那个人才说了实话,病人有艾滋病,主任立马带着人去换人了。” 宋野枝喉间一紧,转头看向段成。 段成小声说:“你小叔……也在里面。” 话音刚落,手术室的门重新打开,出来了几个实习生,宋野枝慌张看过去——那里也没有易青巍。 他冲上去,近距离看,那几个人的手还在发抖。 “易青巍呢?”他问。 段成随之站到他的身边,也同样在问:“小易呢?” 其中一个人缓过神来,双手握成拳状,想控制住发抖,无济于事,开了口,声音也在抖:“小易……小易的手套没开始多久就被骨刺划破了,他说……现在出来……出来也没用,他说他得做完这一台,主任,主任拗不过他……”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这将是他能做的最后一台手术,职业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或许,不止职业生涯。 轰隆一声,响雷炸破天空,整层楼的窗户颤栗不停。狂风席卷豆大的雨点过境,狠厉,不留情,砸得天地摇摇欲坠。 宋野枝丢了魂,四顾茫然。 气氛死寂,那一分钟里,没有任何人再说话。 刺眼的红色手术灯安稳亮着,玻璃窗不安稳地摇晃,宋野枝低着头,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围的人站得不紧密,从缝隙中,地上跪着的那个人同他失神的眼睛对上。 那个男人脸一苦,双腿颤颤巍巍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宋野枝,趴在地上哭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他的错啊,他糊里糊涂得了这个病之后,去……不管是去村里,还是去镇上的医务所看病,没一个会收他,一个都没有。今天从那么高的架子上摔下来,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流血不肯帮,我没办法了,我怕……我不敢说啊……对不起,不是他的错啊……” 护士在旁带着哭腔质问:“我们强调过不能隐瞒病史,问了你不下三次!” 得病,没有他的错。 医生不愿收,没有医生的错。 你毫无尊严跪在这里哭喊,没有你的错。 宋野枝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蹲下,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把软泥似的人提起来,钉在墙上。 “那是谁的错?”几个字是从嗓子里撕裂出来的,他轻轻问。 拳头再进一寸,死死抵住面前的人的喉咙,宋野枝被浓重的无力感缚住,动弹不得,手上的劲却越使越重,短钝平整的指甲嵌进自己的肉里,血珠争先恐后冒出来。 他的眼神从未这么狠,又脆弱,苍白地重复:“那是谁的错?” - “宋野枝。” 有人在叫他。 宋野枝盯着地面的眼珠动了动,焦聚之后抬头,易青巍的口罩还挂在脸颊一侧,低着头看他。宋野枝呆呆的,视线移到易青巍的手上,易青巍的手指像被他的目光烫到,不自觉一蜷。 他蹲下来,平视宋野枝,无奈道:“老喜欢发呆。” “你的手术做完了?” “做完了。” 一出来就看见你跟条小狗似的,缩在角落蹲着等我。 眼睛好红,又像只兔子。 宋野枝突然扑向他,死死抱住他。易青巍好笑,两条手臂回拥他,让他紧紧实实贴在自己怀里,嘴上却在说:“刚做完手术,很脏。” 宋野枝只抱他,不说话。 手术室外的人都走光了。当时那个男人看医生出来,腿哆哆嗦嗦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要跪,被段成钳住胳膊,扶走了。 “睡着了?”易青巍微摆身体晃他,要分开去看他的脸。 被宋野枝急急压住,说:“不脏,再脏也要抱。” “不嫌?” “不嫌,你怎样我都不嫌。”顿住继续说,“抱完还要给你吹手上的伤口,疼不疼?” “嗯……”易青巍说,“倒是可以再抱一会儿,但手上没有伤口给你吹。” 宋野枝差点儿惊叫出声,猛地挣开易青巍,立即去拉他的手。 左手,右手,都捧在手心里,每一丝纹路都摸遍。 宋野枝抬头,眼里浮有泪光:“真的没有。” 易青巍喉头一动:“没骗你。” 泪存在眼眶里,也是为他流了。 易青巍笑着摇头:“反而你……”他挑起宋野枝的食指,上面有干涸的血痂凝滞,“这是怎么回事?” 有惊无险,悲极生喜,宋野枝比易青巍还像重获一次新生。 “差点儿把人给揍了。”他甩甩手,不甚在意。 “能耐啊,你揍的是自己吧。我看别人没啥事,你倒给我伤痕累累。” 宋野枝摊开手:“没有累累啊,就俩。” 一手一道,平均分配。 “也不能耐啊。”宋野枝垂着头说,“我愿意为你打架。” 何止为你打架。 易青巍牵他去清洗伤口,听了这话,转头看他,而后故作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天,我太感动了。” 宋野枝则在他后面求助:“我好像……我刚才求遍了各路神仙,现在需要去哪里还愿?” 易青巍突然不走了。 他转过身,弓着腰背去拥宋野枝,重新抱住他。这一种抱,像一次托付。累极之后倒在宋野枝青涩稚嫩的怀里,得到安慰。 “宋野枝,你怎么这么招人疼。” 他的头紧贴宋野枝的颈窝,是叹,是问。 - 后来易青巍好端端地坐在办公室开始吃饭,宋野枝的腿肚还在发软,时不时微微抽筋。 他不安地问:“如果,手术中手套被划破了,肉也被划破了,该怎么处理?有办法吗?” 没有办法。 易青巍夹了一块鸡肉赞道好香,说:“别瞎想,有了这次,就不会有下次了。” 宋野枝不吃他这套,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到底该怎么办?” 易青巍凑近说:“今天的事,回去之后谁都不能说,只能你一个人知道。爷爷不能说,陶叔不能说,赵欢与不能说,易槿姑姑和易爷爷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我知道。” “你保证。” “我保证。” 易青巍点头:“我信你。” 宋野枝:“你还没说,该怎么办?” 易青巍:“……” 宋野枝回去的时候,路过一排病房,不经意一眼,看见其中一间,那个在手术室外跪到手术结束的男人正弯腰为病床上的人调整枕头。 他停住脚,垂眸看食指上的创可贴。 易青巍没说准,那个男人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段成和其他医生硬生生把宋野枝拽开后,那个男人软软倒在地上,咳得天昏地暗,再起来时,脖子一圈红得骇人。 宋野枝眨了几下眼,握一下拳,下了个决心。等他再抬头,想推门而进时,整个人都愣了。 病床上的人神志还不是很清醒,头上也缠了纱布,脸上摔得五颜六色。但照顾他的那个男人毫不在意,坐在床边取下安全帽擦汗,目不转睛看着病床上的人,亲了亲他扎管的手背,又起身去隔着纱布亲他额头。 嘴里在念叨什么,宋野枝听不清。 又是一颗闷雷,炸在宋野枝脑子里,回到家,躺上床,还在嗡嗡作响。 ※※※※※※※※※※※※※※※※※※※※ 把海星从100干到200是哪位朋友啊!站出来!我谢谢您! 第33章 难 暑假过半,沈乐皆对赵欢与的管制越来越松懈,她今天终于能溜出来一趟,到胡同蹭饭。 饭后,俩人瘫在沙发上望天花板。 赵欢与在一旁,光脚点了点宋野枝的小腿,问:“小野,你今天不给小叔送饭啦?” “这几天都没送,也没去画室,也没练琴,也没学习……”宋野枝慢吞吞地说,“夏乏。” 宋英军路过,听了一耳朵,笑着说风凉话打趣孙子:“哎呦,不是风雨无阻嘛?” 宋野枝顺着竿子爬:“这几天没风没雨的,没动力。” 赵欢与一骨碌翻坐直,兴冲冲地说:“今天去呗,我和你一起。” 说做就做,她手脚麻利,开饭盒,装饭菜,不忘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得美死小叔了。” 宋野枝旁观,不自觉就想到病房外看到的某一幕。 他挠头:“我在家等你?” “一起嘛,我不认识路。反正待家里也无聊。”赵欢与问,“你在家有事儿干?” 宋野枝只好摇头。 下了车,两人并肩走进医院。到了楼梯口,宋野枝“哎”了一声:“等等,走这边楼梯上。” 赵欢与被他拉去右边,眼神还留在左边:“那边儿不能走啊?” 宋野枝:“这边……近一点儿。” 上了二楼正对开水房,那个男人提着保温瓶掀开蓝色布帘迎面走出来。 这么多天了,他身上还是那一套衣服。 两个人打了照面,都僵住了。宋野枝反应过来,率先撇开头,那个男人见状,一脸尴尬地加速走开。 什么运气,刻意避开了病房,结果在开水房遇着! 赵欢与懵懵懂懂在旁边问:“你和那个人认识啊?他刚才好像还想和你说话。” 宋野枝原地站着等那个男人走远,想了想说:“也不算认识,倒是说过两句……” 话音未落,开水房传来两声尖锐的笑声。 “当时梁医生问他和床上那个什么关系,他说是工友。笑死我了,工友会嘴亲嘴?” “真的亲了?” “真的!亲眼看到的!我去给那床换药,一推门就是他正弯腰去……哎呀……”声音停顿下来,打了个激灵,“别叫我想了!恶心死了。” 赵欢与听不出什么来,只觉得两个女人在背后嚼人舌根子,一点儿也不体面。她想拉宋野枝走,才发现他目光僵直,盯着那块蓝色布帘,如遭重创。 开水房内的女人们还没完,掐着嗓子说:“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居然还活在我们身边啊!” 不知情的,还当她是在谈论什么异能怪物。 “我真是不懂,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怎么忍得住面对面和另一个老爷们儿谈情说爱的?还做那事儿,我纳闷儿,男人和男人怎么做?是不是做完之后一起捡地上鸡皮疙瘩……?”捂住嘴又笑两声,“可能一边做一边说‘亲爱的先等等,我去吐一下’。” “你不知道,同性恋就是男人和男人搞,女人和女人搞。这种关系很变态的!专门求刺激。而且工地上没女人,又寂寞,能咋办?” 她们一唱一和:“只能和男人?” 其中一人装出干呕的声音:“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真受不了了。” “小野。”赵欢与蓦地抓紧宋野枝的手,一摸才知道,像从寒冬腊月的天儿里捞出来的,她使劲攥着,说,“我们走。” 宋野枝一言一行变得很迟钝,推出另一只手上的饭盒,唇色全无,要笑不笑,十分惨淡。 “我……小……小叔的办公室就是直走,右边最后一间,我去上厕所,然后……楼下等你。” ——“我劝你,别说。” ——“是永远别说,不管你变得有多好。” ——“需要袋子吗?” ——“建议你需要,而且回去之后尽量在私人空间阅读,尽量避免被同学和家长看到。” ——“你可以说,但要悄悄说,悄悄说完还要做好永远决裂的准备。” 宋野枝径直下楼去,走到太阳底下去。 他确实由内而外,止不住发冷。 书店老板一定听过这样的论调,周也善是不是也或多或少受过这样的侮辱,所以他们警惕,畏缩。 以前的他,当真是没见识,人与人,竟真的能生出如此荒唐而可怖的恶意。 今天尚是在听别人论别人,若是别人论自己……宋野枝闭了闭眼,别人倒是没什么所谓,他不在乎。可若小叔知道了,他的态度该是什么样? 太阳烤人,冷汗褪去,身体的温度渐渐升起来。 没什么怎么样,他永远不说,小叔便永远不知道,便永远不必陷入两难的境地。 就这样? 就这样吧。 赵欢与慌慌张张跑下楼,看到门口静站的宋野枝,心才慢慢从嗓子眼往肚子滑。 “小野。”她说,“好啦,回家吧。” 宋野枝落后她一两步,问:“小叔在办公室吗?” “在的。” “他有没有说什么。” “我说我一个人来的,忙着回去吃西瓜。” “欢与。”宋野枝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问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 赵欢与回头看他,宋野枝骨架不大,长高了一些,就更显瘦。身材单薄,此时看她的眼神也单薄,仿佛她再多说一些话,他就要碎了。 赵欢与挽住他的胳膊,说:“那天在酒吧玩游戏,你看到了小叔的牌面,是不是?我俩那个角度就是能把小叔的牌看得清清楚楚。你的“黑桃三”一出口,我还奇怪呢。等肚子里的酒全排干净了,我就知道了,啊!”她笑开了,“原来小野喜欢小叔,像……像我舅舅和舅妈之间的喜欢一样。” “你不要听她们的,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还他妈分什么三六九等高低贵贱?”赵欢与横眉竖眼地骂脏话,“我呸!这么揣测践踏人的真心,不知道算谁恶心呢。” 宋野枝眼眶爬满血丝:“我那么明显吗。” 赵欢与摇头,又点头。不知道的时候不明显,知道了之后,你看他的眼神,每一眼,都是遥望爱人而不得,笔直,坚韧,而绵软的情意。 赵欢与看到宋野枝的眼圈变红,她自己的眼泪也唰地漫满眼眶,模糊了视线。她停下来,转身抱住宋野枝,头埋在他的肩膀,好一会儿,有哭腔溢出来,委屈极了:“小野……她们根本不值得被爱。” 宋野枝抬手,捧着赵欢与的后脑勺,差点儿把眼泪笑出来:“你替我哭了?” 赵欢与呜呜哭得更大声,哭得宋野枝的整片胸腔随她颤动。 她说:“我好讨厌听她们那样说话……你不要听。” 无知,自大,妄下定义,判人死刑,面对与自己不同的,浑身上下是无厘头而可笑的优越感。 宋野枝仰了仰头,喉结滚动,鼻音浓重:“你别哭啊,我本来忍得住。” “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怎么那么难啊。”她幽幽怨道。 两个人站在树下,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剪碎,变成金黄色的星星落在他们的头顶和眼睫。 “像打一场仗。”宋野枝说。 “那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有没有纸巾,我的眼泪好像要流出来了。” 赵欢与抬起头来看,睫毛被泪沾湿了,显得厚重。看到他的泪聚到下巴处,赵欢与更难过,哭声绵绵,她掂了掂脚,举高手臂,将自己的袖子递上去,苦苦地说:“没带纸,今天新换的长袖防晒衣,我来帮你擦。” 旁边走过三三两两的路人,一直在探头探脑瞧他们。 赵欢与涕泪中有笑:“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俩在谈恋爱,深陷情网不能自拔。” 宋野枝眼睛还被她的袖子捂着,点头:“吵了很厉害的一架,然后又和好的情侣。” 赵欢与接着编:“男朋友先道的歉。” “女朋友等了很久。” 这一回合她却不接了,看着宋野枝说道:“如果你喜欢的是我就好了。” 如果,我喜欢的也是你,就好了。 我们就都不那么难了。 宋野枝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啊。” 赵欢与抹了一把眼睛:“你挺行,还脚踏两只船。” 宋野枝埋头低声说:“欢与,我现在觉得,刚才的都是小事。” 赵欢与狠狠地回,眼神凶悍:“本来就不该放在心上!别让我再听到那种话,不然,见一个我打一个。” “细胳膊细腿儿的,怎么打啊?” 赵欢与敛了气焰,回头瞪他:“你不和我一起啊?” 宋野枝笑而露齿:“一起。” - 段成端着保温瓶站在窗边,身旁的人一言不发,他试探着开口:“就是这么个情况,等我出来时,已经看不见人了。” 易青巍的后槽牙紧了又松。 这么些天不肯来医院,来了,又不肯见我,这也就罢了,为什么可怜兮兮站在大街上抹眼泪。 “他不来,我还以为,是前几天艾滋病那事儿吓着他了。”易青巍哑着嗓子说。 段成摇头:“他……他当时唯独怕的,是你有事。” “他听完那些话,才走的?” “你也知道那俩人的情况,在医生护士之间都传开了。当时她们俩在背后说,说完了,我才听到小宋在外边儿。等水接满回来,才知道你连他面儿都没见着。”段成手举酸了,找了个桌面放下后,问,“你要不要下去看看,或者回家了问问,俩小孩儿到底哭什么呀?是不是被吓着了?” 人已经走了,易青巍还盯着他们站过的那个位置不放,脸色冷峻,目光沉沉。 第34章 我真不喜欢你了 王行赫要结婚了,新娘是杨徐静。这就是他不肯电话讲,非要当面说的事情。的确值得当面说,今年他们不满23岁,竟有人开始筹划婚姻。 “什么时候?” 王行赫的脸上实在看不到准新郎的兴奋劲儿,估计已经自我消化得差不多了。 “婚期还在定,国庆?” 咖啡店的天花板装潢是金灿灿的富贵色,易青巍头靠软绵绵的椅背,看半天,找出一处蛛网。 “怎么就突然要结婚?”易青巍不解。 “倒不是我们两个人想结,主要是她家和我家想结。”王行赫嘴角提起来,不愿放下去,当在讲别人的笑话,“恋爱也是她家和我家想谈。” “她喜欢你吗?”易青巍自问自答,“喜欢的吧,见过几次,对你很体贴。” “多吃几顿饭,多上几次床,就会喜欢上。她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呢?” 两个人看着不同处思考同一件事,一场谈话懒懒散散。 “我?”王行赫临时揣摩自己,没几秒有了答案,“喜欢,但没到结婚的程度,结婚太重了。” 易青巍撩起眼皮扫他一眼:“喜欢就结呗,管什么是不是你家她家的,结了不合适,不也还能离吗,活人还能被一张证给憋死。” 王行赫纠正:“两张。” 然后自觉把长腿收回来,打着哈哈,气氛活了起来,王行赫说:“到时候带上你侄子侄女儿来。” 易青巍横他一眼:“干嘛?” “干嘛干嘛,赵欢与得来吧?赵欢与都来了,小野不得来啊?”王行赫脑子转来转去,“于施莹也来。” 最后一个名字,是王行赫的故意挑衅,易青巍毫不在意,挑眉道:“行,来,愿来就来。” 下一秒,易青巍看向窗外,一愣,随后笑起来。从嗓子眼哼出的轻薄的笑声,肩膀随之耸动。他的脸上常常挂着笑,纵然历来只是一种表情而非心情,但此刻的,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王行赫顺着他的视线投过去,说曹操曹操到——街对面那不是小侄子和他那同学嘛! “你别躲我了。”周也善在后面追他,“我真不喜欢你了!” 宋野枝听见他的话,脚步慢下来,再往前两步,干脆停住,回头,干巴巴站着,不知道如何回话。 周也善的声音低下来,再说一遍:“你别躲我了。” 宋野枝也低声细语:“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别呀。”周也善说,“我之前喜欢你,是图你好看,性格好玩儿,现在你有喜欢的人了,我就不会继续喜欢你了呀。” 宋野枝想了想,问:“可以吗。” 某一刹那,他神思恍惚,注意力没有集中在这场对峙中。 如果不能喜欢,就可以轻松、轻易地停止喜欢吗。 宋野枝的眼睛清澈干净,瞳孔呈纯正的黑色。每每同他对视,周也善就会由胸腔深处开始警示长鸣,暗自酝酿一场战栗。现下亦然,他纯稚无邪地向他发问,像寂静森林中第一次遭遇人类的动物。 周也善慌里慌张移开目光,佯装仰头叹气,轻松地笑:“可以啊,花了我两个晚上说服自己呢。” 宋野枝想不明白,但很羡慕周也善的收放自如。 周也善接着问:“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作业看电影吧?和以前一样。” 得到宋野枝的点头,周也善笑起来。看到周也善笑,宋野枝也笑起来。 一条马路的距离,依旧看得清他脸颊两边微小的括弧,易青巍一动不动观摩完这场街边冰释前嫌的戏码。 “他俩聊什么呢?”王行赫也凑热闹,哈哈地笑,“还真是小年轻,脸色就是六月的天儿,两秒阴转晴啊?” 他还指望易青巍附和两句,转头一看,迅速自吞笑声。 ——旁边这位是晴转阴。 王行赫底下踢他一脚:“咋了你?” 易青巍摇头,说:“去问问他俩来这边儿为什么事儿,帮忙给办了。” 王行赫一边起身一边问:“嘿,你侄子我侄子?” 他笑笑,给他一拳:“我拜托您老人家,行吧?” 王行赫反而不走了:“你怎么回事啊今儿?不像你啊易叔叔。” 放往常早就上赶着拦人去了,现在端端正正缩在一边儿看这么久,最后还支使别人去。 “我也懵呢,半拉月没见着人了,故意避着我。”易青巍说,“不知道哪惹他了,等他愿意来找我了再说吧。” 王行赫听完,奇了,什么时候轮得到易青巍来迁就人?蓄足了气再要继续问,这人果然没了耐心,差点儿又送他一拳:“你能不能利索去?” 易青巍的原意是想让王行赫穿过马路,去到对面,问问两个小朋友,问完带他们去做事,做完回来汇报情况,然后自己回医院,王行赫回店里。 谁知道下一分钟就听王行赫在咖啡馆门外扯着嗓子喊:“小野!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再下一分钟,把人领到座上来了。 易青巍看着三人来到自己面前排排站,缓缓放下二郎腿,敛着眉目想先给王行赫两脚。 他扫过一眼,点了点自己旁边的椅子,朝宋野枝说:“愣着干什么?坐啊。” 宋野枝听话地坐到他身边来。 易青巍堵在心窝的闷气就此消了一半。 周也善在对面坐下,一一叫人。易青巍应了,而后接着问:“你们俩来这边儿干什么?” 王行赫抢答:“说是来买书……买什么书啊?这边儿书店没几个,跑那么远来。” 易青巍转眼看宋野枝。 他接收到目光,挠了挠头,回:“一本数学资料,有些……难买。” 易青巍多看了他几秒:“叫什么?我帮你们问问。” 周也善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问到了,就是特地来买的。” 易青巍低头看表:“现在去?” 宋野枝跟着瞄了一眼,刚过一点,离易青巍上班还有段时间。看着桌上孤零零两杯咖啡,宋野枝就这么问出来了:“小叔,你吃过饭了没?” 王行赫一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他才在我跟前儿挑食堂毛病,不是盐多就是糖少,说胃口被送的饭养刁了。” 王行赫临场胡诌的本领见长,易青巍捏了捏掌,倒没半分要拆台的意思,静坐着听宋野枝怎么答。 “啊……”宋野枝手不自觉又搭上后颈,“最近老在画室磨画……” 易青巍圈起他的手腕拿下来:“别挠了,要买书就快去买,买完早点儿回家。” 椅子没坐热和,两个人就被赶着一前一后站起来要走了,易青巍嘱咐:“注意安全。”状似自然又添一句,“宋野枝,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宋野枝讷讷地应好。 等人走了,王行赫说:“我看着挺乖啊,不像闹脾气的样儿啊。” 一刻钟不到,王行赫就在易青巍这儿存了两笔账。 “我胃口养刁了?” 王行赫腾地站起来拿上包,撂下一句“店里现在没人看呢”,贼兮兮笑着跑了。 - 一通电话,让易青巍一顿好等。铃声响起来时,易青巍已经下班回到家,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他瞥了一眼号码,慢悠悠擦干了身子,按了接通。 “喂,小叔。” “嗯。”他说,“不是让你到家了就给我打吗?” 宋野枝没用座机,趴在卧室的床上,手机紧贴耳朵:“到家的时候忘了,后来怕你太忙,算着等你到家。” 也算是到家了再打嘛。 “资料买到了?” “买到了。” 其实不是复习资料,是周也善好奇宋野枝在哪买的那本有关同性恋的书,左缠右缠磨着宋野枝带他去见识那家书店。 “赵欢与有没有去找你玩儿?” “前天才来过。” “画室的氛围轻松吗?同龄人多不多?” “轻松,大家都好有才。”宋野枝声气亮起来,“画室里的人,几岁到几十岁的都有。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叔叔,天天窝在画室里,听说考了好多次央美,分数够不上,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就是不服输。” “和自己死磕。” “嗯,希望他明年能金榜题名。” “明年也有你,放假这些天好好学习了吗?” “学了呀,赵欢与来了就闹着给我补数学。” 易青巍低笑,又问:“琴呢?有练吗?” “也练了呀,爷爷天天念叨着我练。” 在急诊楼奔波了一天,躺上床,疲惫和懒散才有空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催得易青巍声线低哑,锁着睡意同宋野枝聊家常。 “你窦哥要结婚了。” “啊?”宋野枝吓一跳,“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 “和上次去野营那个杨徐静姐姐。”易青巍闭着眼睛,算了一下,莫名又觉得23岁结婚并不算早,“10月份带你们去他们的婚宴,到时候才刚开学不久,痛痛快快玩儿一次就要开始备考了。” 宋野枝“哦”了一声,不接他的话茬,反而问:“小叔,你有想过结婚的事儿吗?” 易青巍昏沉的脑子硬是给笑清醒了,他说:“宋野枝,我爹都没催我。” “窦哥最不像能结婚的都结了,我就好奇,你。” “你窦哥是谈了一年恋爱结的婚,那我,就后年吧。” 听筒那边儿没声儿了。要聊的聊完了,剩一句“你这些天怎么不肯来医院”,还有一句“那天在楼下和赵欢与哭什么”,梗在喉咙处,问不出口。 怕戳着他伤心处,又怕他憋闷在心里不好过。 左右为难。 “困了?”他来回掂量,最后只问这样一句。 宋野枝说:“有一点。” “那洗漱一下去睡。” “好,那小叔……”宋野枝拖长声音,而后放低,问,“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啊?” 静了一会儿,听易青巍回:“问问陶叔肯不肯做糖醋排骨。” 宋野枝麻溜地替陶国生答了:“肯啊!” ※※※※※※※※※※※※※※※※※※※※ 周日奉上,周二见哦。 第35章 出走和秘密 夜晚的天是清亮水润的,云是湿的,像一团在蓝色浅海里泅泳的一角纸巾。纸巾轻轻地荡,缓缓地舒展,露出在浅海里同道流浪的玉盘。 已过午夜十二点,宋野枝悄悄溜到院子里,两掌交叉垫在脑后躺在躺椅上。 那夜,易青巍抱着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刚踏上最后一个斜坡,就有飘摇的火光在不远处虚晃。他被温热牢固的怀抱保护着,抬眼一望,漫天星光,满月当空,和跳跃的灯火交相辉映,一时间分不清哪位明亮更甚。 那一晚,他爱上了月亮。 月亮再一次被云层遮掩后,宋野枝也要起身去睡了。他蹑手蹑脚,路过鸟笼,悄声跟翠凤凰打招呼:“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 “啊?是我吵到你了?” 翠凤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宋野枝伸出食指去捋它头上的毛,接着说:“那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宋野枝已经潜伏到房间门口,正小心翼翼扣下门把手开门,突然,客厅的座机刺啦啦响起来。他最经不住一惊一乍的东西,浑身一抖,抚着胸口暗呼“我的天”。 两个老年人睡眠浅,听见动静,两间房都开了灯,宋野枝也连忙打开客厅的灯,喊道:“你们别起来,我来接了。” 深夜还有电话,让宋野枝不安,他过去接起:“喂?” “小野?” 是沈乐皆。 “是我,乐皆哥。” “赵欢与今天有没有来找过你?” “欢与?没有啊。” 沈乐皆语气严厉:“你说实话。” “真的没有!”宋野枝急忙问,“她怎么了?” 沈乐皆缓缓提了一口气,满是倦怠:“没事……抱歉扰到你们睡觉了,去睡吧。” 虽说有人接了电话,陶国生和宋英军还是披着外衣各自从房里出来,眯着睡眼问:“怎么回事儿?” 宋野枝叫住沈乐皆:“乐皆哥,这样回去怎么睡得着啊?您说吧,赵欢与怎么了?” “她……下午跟我怄气,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 赵欢与是一生气就摔门出走的德性,沈乐皆见怪不怪。他对她也有气,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还不让人知道燃点在哪,在他看来自然而然就成了无理取闹。 他想着她无非是去易青巍或者宋野枝家,到了晚上总归放心不下,问了易青巍家,说没见着人,待要去问宋野枝家,易青巍说才刚和小野通过电话,没听说在他家。 出门找了一圈,沈乐皆才晓得,赵欢与这次是玩真的。 离家出走可不是小事,宋英军接过电话来,问清楚了情况,说得找,三更半夜的,小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 陶国生和宋野枝在一旁听着,都跑房里去备外出的衣服了。 宋英军:“你先报警,我们一起找。” 沈乐皆:“别麻烦您了……” 宋英军:“什么麻烦不麻烦!小孩儿不见了哪个大人睡得着。老了,出不了什么力,但跟着你们一起找至少得个心安。” 谁知道那头易青巍也在,说:“宋叔,那你们慢慢走出胡同口来,我开车来接你们。” 宋英军挂了电话,看宋野枝慌里慌张穿上鞋就要往外跑,他拦道:“跑哪儿去啊,等会儿再不见一个。你小叔马上开车来接。”摸了摸宋野枝的衣裳,又说,“夜里凉,去换件厚点儿的衣服。” 宋野枝听话地去了,两秒钟从衣柜里扯了件长袖帽衫套上,出来干站着等。 “爷爷,陶叔,要不你们还是在家等吧,大半夜的哪经得住折腾。” 陶国生和宋英军都穿戴好了,宋英军问:“你还安排上我俩了?” 他们锁好门往外走,瞅见宋野枝六神无主的样儿,宋英军揉住后颈开始开导孙子:“别慌,啊,那丫头机灵,找不着也是她故意让人找不着,出不了啥事儿。” 可宋野枝听不进去:“您才说三更半夜小姑娘家一个人在外边儿危险……” “……”宋英军说,“我是让你别太担心。” 易青巍很快来了,闪着车灯靠边停住,三人上了车,宋野枝被赶去前座。 易青巍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焉巴着脸儿,样子比上次生病时还可怜。易青巍跟宋叔和陶叔说话,腾不出嘴来安慰他,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宋野枝叫了声“小叔”,易青巍又看他一眼,低声柔柔说:“没事儿的。” 车开一段停一段,然后人下车沿路在大街小巷找。 宋野枝专往漆黑的角落钻,一边寻一边想: 她能去哪儿啊。 前天才有说有笑地跟人说改天见,怎么今天就不辞而别了呢。 连我也不联系。 到了后半夜,三辆车在一个点汇合,大家都是一脸倦容,毫无收获。 凌晨六点,天色已明,符恪招呼着一行人去粥店吃点东西垫肚子。等所有人都坐下来,宋野枝才听说了赵欢与出走的情形。 她没和家里任何一个人有过语言冲突,当时沈乐皆跟沈锦云和符恪提了一嘴王行赫要结婚的事,她还一脸兴致勃勃在旁边插话。后来话题引到沈乐皆成家的事儿上,大家聊着聊着她就莫名静下来了,没多坐一会儿就默默要出门。 沈乐皆瞧见了,问:“你要去哪儿?” 赵欢与冷着脸,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 然后关上门走了。 宋野枝在一旁听完,后背冒出层层冷汗。 昨天晚上,他问小叔什么时候结婚,得到吊儿郎当的回答说“后年”。他知道是插科打诨的话,但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知道了王行赫订婚的消息,他才意识到:啊,易青巍是迟早会结婚生子的。 赵欢与…… 她…… 宋野枝僵在原地,手中的汤匙无知无觉滞在半空。一旁的易青巍立马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低低地问:“怎么了?胃难受?” 宋野枝回过神来,看着易青巍,又看看沈乐皆,心里像闷了几吨棉花,他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事。” 他识破了别人的秘密,却让自己坐立难安。赵欢与在沈乐皆面前表现出的所有喜怒哀乐,一帧一帧在脑海里划过。 最后画面定格,她趴在自己胸口哭哭啼啼地问:“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怎么那么难啊。” 赵欢与,医院门口那场泪,有几滴是为你自己而流的呢。 此时此刻咽下的粥,像沙石,堵在胸口,硌得他想哭。 - 整整四天四夜过去,没有赵欢与丝毫消息。沈家几乎在全城贴遍了寻人启事,地方台滚动播放寻人信息,却毫无起色。 赵欢与此次出逃很成功,石沉大海,不见回响。 在赵欢与离开的第二晚开始,沈家开始请人挨个查所有旅店宾馆。温润如沈锦云也动了气:找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下午两点,宋野枝趁饭后午睡片刻,梦境诡异,怎么也醒不来,最后靠一阵手机铃声拉了出来。 他睡眼惺忪去看手机,下一秒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宋野枝举着手机冲到屋外去,宋英军和陶国生坐在院子里休息,问他怎么了。 他猛地停住,抹了把脸,彻底清醒了,又神游似的回房去。 「小野,我今天看到了新闻。我很好,叫他们撤了吧,开学了我会回去。」 宋野枝走到卫生间去关上门,思来想去觉得不保险,又跑到院里去:“爷爷我到胡同口去买根冰棍儿。” 发来短信的是个陌生号码,宋野枝跑到巷尾的墙边靠着,拨通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宋野枝说:“您好,我找刚才用您手机发讯息的女孩儿,请问她还在吗?” “在的在的,我给她,你等着啊。” “好,谢谢您。” 宋野枝换了只手拿手机,把手心的汗全蹭T恤上。 噼里啪啦一段杂音过后,赵欢与接起了电话。 “喂。” “喂,欢与。” 两个人都没了下文,半天无言。 宋野枝先开口,嗓子涩得很:“你背了我的号码啊?” “你们的我都能背。” “你这些天……你现在在哪?走的时候带够钱了吗?” 赵欢与左手拿手机,右手抹眼泪,声音听不出端倪:“小野,你们别找我,到时间了我自己会回去的。” “我没跟他们说你联系我的事儿。”宋野枝抠着身后的墙壁,“出去这么久,你到底还有没有钱,够不够用。” 赵欢与顾不得眼睛了,转而捂紧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泄出声就再也忍不住。 宋野枝接着说:“你告诉我你在哪,我不跟他们说。我去找你,看看你。” 挂了电话,宋野枝马不停蹄跑到胡同口小店去买冰棍儿,回家的时候满头大汗,陶国生见了让他赶紧用毛巾擦干,还问:“天儿有这么热吗?” 几口胡乱塞完冰棍,宋野枝锁上卧室门,把床底下的箱子拉出来,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盒子。他径直取了卡放兜里,想着万一那地方没银行,又折回去数了一叠现金。 “爷爷,我出去找赵欢与了。” 宋英军说:“你小叔他们已经请了人在找,你去顶什么用,再说,这么热的天,到处跑,弄中暑了怎么搞?” “我待不住。”宋野枝看了一眼表,“我晚饭时候回来。”跑到门口又补充,“你们晚点儿做饭!七八点天儿黑尽了就差不多了!” 宋英军懒得搭理他了,连晚饭时间也要被安排。 宋野枝急吼吼去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师傅!密云县,谢谢。” 第36章 及时止损? “就这儿吧?” 车在一个路口停了,往前一小段路是一家小饭馆,路烂,车多,店的招牌被风沙糊得黄旧。招牌下面,赵欢与抬了条塑料凳垂头坐着,无精打采。 宋野枝付完钱下车,赵欢与已经朝这边看了一会儿。 他走到她面前,真正的相顾无言。 端详一会儿,他说:“才几天啊,黑了这么多。” 哭过的眼睛藏不住,过了两个小时还是很明显。 赵欢与说:“天天在太阳底下跑。” 她从家里出来,身上就带了两顿饭钱,不能去小叔家,也不能去小野家。 她的状态太糟糕了,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步。 心一横,上了大巴车来到郊区,不认识路,也没钱,千辛万苦找到一家小饭馆,以劳动换食宿。做不来服务员的活,就洗碗,偶尔给跑腿送饭。 “舅舅还说等找到你了要好好收拾你。”宋野枝盯着她手上的创可贴,问,“是不是把人的碗摔了?” 赵欢与翘了翘食指:“碎了仨。” 跟店主家告别,宋野枝带她打车去宾馆开了房间。赵欢与全程低着头撕黄色创可贴的边角,宋野枝问什么答什么,他多是在打探这几天有没有受委屈。 到了房里,赵欢与狠了心,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跑出来?” 宋野枝在开房的时候问前台要了创可贴,卡通的,可爱的。他牵起赵欢与的手指,边角被她扯得起了毛边,他一边撕开新的创可贴,一边说:“你自己试着拆,我不知道伤口在哪。” “小野,你为什么不问我。问我,为了什么跑出来,为什么宁愿吃油盐那么重的饭菜,睡蚊虫那么多的席子,后颈被太阳晒得脱皮,也不愿意回家。” 眼泪一串串砸下来。 珍珠项链断了线的景况是十分惨烈的。 赵欢与坐在床上,宋野枝蹲在她面前。他仰着头,伸直了手去帮她拭泪:“没关系,没关系的,因为什么都没关系。” 赵欢与从床边滑下来,缩起来抱住宋野枝。两个人一同蹲着,依偎成一团。 她崩溃地大哭:“有关系的……有关系的,你肯定想不到,他们肯定想不到,每个人都不知道……” 离医院那次才隔了不久,宋野枝不知道赵欢与的心路历程因何而变,那日娇声娇气委屈的控诉,变成今日绝望的自我怀疑。 他紧紧拥住她,企图通过有形的力量支撑她。 “欢与,爱哪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呢。”他原话奉回。 赵欢与的肺腑瞬时被掏空了,意识到面前是宋野枝,又像是被填满了。 “你知道……你知道?”赵欢与无意识地细细颤抖,“他们也知道了?” 宋野枝按住她的肩膀:“他们不知道,只有我,我胡乱猜的。猜错是最好,猜对……也没什么大不了。” 赵欢与顾不上哭了,满脸惊诧:“小野,你怎么知道的。” 宋野枝耸耸肩:“和你心有灵犀。” 赵欢与怔愣地看他。她不用再一个人捂着秘密腐烂,来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和她一起分担苦难了。 她还在抽泣,说:“哭得我的头好痛。” 宋野枝用开水烫了毛巾,拧干,搭她额头上,担心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赵欢与敷着毛巾仰躺在床上,像被一条白毛巾镇压了。剩一对眼珠随宋野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忙上忙下,仔细看了许久,她突然说:“都太可怜了。” 宋野枝倒了两杯热水,问:“我们吗?” “我们两个。” “也有一些幸运。”宋野枝思虑良久,这样说。 赵欢与又变得呆呆的。 头顶上的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后。 她说:“是。”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 “我从初三就意识到自己喜欢他。但我,我历来把对他的这份感情视作洪水猛兽,视作我没心没肺,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唯一的劫难。” 宋野枝给她换了一条毛巾,冒起腾腾热气。 他说:“也一定得到过很多快乐。” “越到后面,痛苦越比快乐多。” “快乐本来就难得。” “我不要他那份快乐,回去以后再也不喜欢他。”赵欢与看似决绝地说。 宋野枝就在这时明白了。 周也善撒了谎,赵欢与撒了谎,及时止损这个词用于感情,也在撒谎。 - 宋野枝下车时风尘仆仆,他在巷口整理好了表情和仪容才往家门口走。院里的灯是灭的,推门进去,正房的几盏灯也没开。他叫了几声,没人应,开灯,看到墙上挂的钟,已经十一点多了。 “糟了糟了。” 宋野枝赶紧去卧室的枕头底下找手机,已经没电了。顺手抠出电池来,想了一下,跳到客厅去拨座机。 爷爷的手机关机了。 再拨小叔的。 响了一声,立刻被接起,易青巍气喘吁吁:“喂?宋野枝?” “小叔。” 在听到宋野枝的答复后,喘气声停了,易青巍狠狠舒了几口气,把电话挂了。 “宋叔,咱回去吧,他在家了。” 宋野枝之前走得急,忘带手机,地方又偏僻,进去容易出来难。好险拦到一辆出租车,还在半路抛了锚,堪堪等了好久,才搭上好心人的顺风车。他以为最晚不过是九点,谁知道折腾半天已经近凌晨十二点。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早早地去大院门口候着。 车直接停到家门口,宋英军气孙子平时看着有分有寸,实则半点儿不靠谱,一下车就呵斥:“看看现在几点了!干什么去了你!” 三堂会审,宋野枝抬眼瞄三位的脸色,爷爷怒容,陶叔愁容,小叔……冷若冰霜。 “找赵欢与去了。” 宋英军差点儿气岔气:“还给我满嘴跑火车!找得那么忘我啊!看不到天黑吗!不知道肚饿吗!给我说实话!” 宋野枝撇嘴:“真的是去找她了。” 易青巍在旁边冷眼看他的手规规矩矩背在身后。 没说谎。 他问了一句:“宋野枝,你知道赵欢与在哪?” “知道。”宋野枝毫不迟疑。 “你知道?”宋英军说,“你去找她了?” 宋野枝点头:“我走之前,说了的呀。” 跟他玩文字游戏,还理直气壮,宋英军打了他后背一巴掌:“给我进来说!” 宋野枝一边跟在宋英军屁股后面一边说:“我知道她在哪,但不会告诉你们的,她一个人待着舒坦,就待到她自己想回来那天。” 宋英军没踏进正房的门槛,搁半道在院里找他的木棍。 宋野枝从小到大倒是被拿着木棍吓过两三次,但实实在在打身上是没有过的。他有预感今天确实得挨上几下,得个教训。 他低头认错:“对不起爷爷,今天……让您担心了。” 宋英军问:“赵欢与那丫头在哪?” 宋野枝不语。 “你现在不说,到时候你沈伯伯来问,你乐皆哥来问,警察来问,你又要我怎么说?” “我是我,您是您,您什么都不用说。” 陶国生:“小野!” 易青巍上前拽了他一把,拉到身后护着,把宋英军举着的棍子硬生生劝下去。 “宋叔,知道俩孩子都没事就好。也担惊受怕这些天了,今天晚上就算了,您先去睡觉,我来和他说。” 宋英军瞪着宋野枝说:“真是把他惯得……什么都不懂了!” 易青巍把宋英军劝回房间后,从宋野枝面前走过,眼风没扫他一下,倒是衣角,怒气冲冲撞他手指上了。 “你跟我出来。” 小叔跟上次在秦皇岛是一个模式。但上次自己好歹是做好人好事见义勇为,还有个赵欢与在一旁和稀泥,今天孤军奋战,宋野枝有点儿发怵。 易青巍把他叫到院中墙角,把他上下打量一遍,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总不能说车塞半路了。 宋野枝挑着说:“没带手机,不知道时间。” “吃过饭了?” 宋野枝点头:“吃了。”接着说,“小叔,我错了。” 错倒是认得挺快。 “错哪儿了。” “让你们大晚上还为我担心奔波,错了。” “这个错你已经跟爷爷认过了。” 想再跟你认一遍。 宋野枝没说话。 “不打算说赵欢与的事,是不是?” 宋野枝硬着头皮说:“不打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 “今天要是没回来晚,打算继续瞒下去,是不是?” 确实是这样想的,宋野枝点头。 “觉得自己很义气,是不是?” “觉得自己很英雄,是不是?” 易青巍此时有多怒,彼时就有多怕。 “赵欢与的账我先不跟你算,我只想问你,你在做英雄的同时,能不能先向家里人保证你的安全?像上次在秦皇岛一样,你不管不顾去救小孩,如果快艇慢一点,如果快艇不来,你宋野枝就淹死在那海里了!” 易青巍声音低,语气却极重:“宋野枝,今天,如果你再晚四十分钟给我打电话,我就要报警了。赵欢与还好,是离家出走,你这个叫什么,叫无故失踪。我在想我家小孩是被抢被偷被蒙被骗还是又傻愣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知道自己忘带手机,知道自己没有时间,能不能知道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备行程。嗯?” “你倒是吃了饭了,爷爷和陶叔一晚上没吃,车上咽了个鸡蛋就摆摆手说吃不下了。幸好你今天是回来了,你是全须全尾站到我面前来了,如果你真出了事,你要爷爷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易青巍问,“我怎么跟你爸爸妈妈交代!” 宋野枝全程认认真真在听,认认真真在默默内疚悔过。他想,以后该成熟稳重一些,学一下周全处事,不再让所亲所爱操不必要的心。 小叔说的他都认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听到最后这样一句。 自己最怕的事实被承认了,最希望是多虑的猜想被应验了。有一种尘埃落定,不必费力挣扎的徒劳感。 你不需要向他们交代。 有什么可交代的? 凭什么要向他们交代? 你如此顾我,真是全因他们吗? “交代?” 宋野枝茫然抬头,问了这两个字。 之后的脑子是短暂的白花花一片,只喃喃开口,朝易青巍说了一句:“对不起。” ※※※※※※※※※※※※※※※※※※※※ 激情存稿中,争取11月能日更。 第37章 哄 这天晚上,宋野枝前脚到家,赵欢与后脚就回来了。她一个人在宾馆左右待不踏实,再一想,小野回去之后一定得被为难,所以紧跟着也走了。 符恪睡了,给在外的沈锦云和沈乐皆留着灯,却等来了赵欢与。 符恪性格强势,行事雷厉风行,唯一赵欢与这个从小养到大的丫头能抠出她一点儿温柔性子来。 门没来得及合上,赵欢与站在玄关处,怯生生的,同时藏着一股别扭劲,叫她:“舅妈。” 听见声音,符恪连忙从沙发里探出身来瞧,遥遥看了几眼,走过去,两步路的时间就酿了一眶眼泪。 她说:“跟谁生气就找谁算账去,拉上你舅妈跟着苦巴巴受这几天罪是算哪门子本事?” 赵欢与嘴一扁,一头扎她怀里去:“以后不会了嘛。” “你舅舅还把这事儿通知你妈了。” “她怎么说?” 她紧紧抱着舅妈没松手,符恪应该刚做完脸部护理没多久,赵欢与闻到有清新的芦荟水的味道。她用自己的脸蹭了蹭符恪的脸,沾染好闻的气味。 符恪嘴下不留情:“她能怎么说?说你肯定丢不了,还夸你翅膀**,说些什么离家出走是小孩儿长大的必经之路的鬼话。说真的,可能全世界也就沈锦里这一个妈把翅膀**四个字当褒义词。”符恪低头瞅她,“和你一样,不让人省心。” 赵欢与吐舌,咯咯笑起来。 夜里十一点多,沈乐皆身心俱疲从外边回到家。玄关处和客厅都有灯,他以为符恪还没睡,一边换鞋一边报告情况:“妈,我回来了。还是没什么消息。” 钥匙丢到木柜上的粉红色盒子里,引起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赵欢与坏习惯很多,其中,粗枝大叶丢三落四这一个尤其让人头疼。她给自己买了个铁盒子放在玄关柜上,钥匙一回家就丢里面,还号召全家人一起和她养这个习惯。沈锦云和沈乐皆有那么一两次忘记了,被她视察发现,能在耳边叨叨两三天。 沈乐皆想着,多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眼害他差点踩着拖鞋绊一跤——盒里安静躺着一串挂有美猴王的钥匙。 “她回来了?”沈乐皆一边喊着一边往客厅走。 客厅没人,他转头,赵欢与的卧室门紧紧闭着,有黄色的光从底缝里透出来。 “大喊大叫干嘛?”符恪拧开卧室门,穿着睡衣,“回来了,刚进房间呢。你爸呢?” “半道被单位叫走了。” “行,你也赶紧洗洗睡,有话明天再说。” “嗯,妈您睡吧。” 沈乐皆坐到沙发上,拨了沈锦云的电话。 “爸,赵欢与回来了。” “回来了?什么时候?刚刚才来的?自己好端端回来的?” “自己回来的,是不是好端端的不知道,在自己房间里,我刚回来,面儿还没见着。” 想的时候不觉有异,说出来就发现这个哥哥当得好委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锦云说,“你今天晚上别去烦她,让她好好休息,具体什么情况明天再问,知道吗?” 就是你们给惯的。 沈乐皆模棱两可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他起身去赵欢与房间门口,看了看符恪的卧室门,低声说:“赵欢与,开门。” 赵欢与从他进门起就贴在门边上听动静,此刻反而悄悄走开,离了有一段距离后,冲着门口说:“舅妈都说了有话明天说。” 沈乐皆没等她说完,拧了下门锁,无果,返回去玄关处拿钥匙。 等真见着面的时候,赵欢与不咋呼了,沈乐皆心也软了一大半。 “好好穿上鞋。” 沈乐皆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赵欢与就不自觉背着手站他面前。 “手上的创可贴怎么回事?” “碎瓷片不小心割到手。” “割”字听得沈乐皆心惊肉跳。 他低头在抽屉里翻碘酒和棉签,说:“过来。” 赵欢与不动。 “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赵欢与走过去,直愣愣杵那儿,像根竹竿似的。 “手。” 他拨一下,她动一下。 沈乐皆捏了捏伤口周边,她忍着没叫疼,把创可贴慢慢撕下来,他问:“不知道伤口不能碰水?” 不是碰水,是泡水,还泡的是洗碗水。 “你作这一通是为什么?谁惹你了不能直说,要跑出去给自己找苦吃?” 赵欢与没听出他非要问出答案的决心,偏偏要吭声:“什么也不为。” “什么也不为。”他不怎么容易生得起气来了,平静地回嘴,“当我是傻子,还是当自己神经病?” “我是神经病。” 碘酒淋到伤口处没觉出痛来,只冒出密密麻麻的痒意,赵欢与缩了缩手,沈乐皆以为她疼,轻轻按住手腕说:“别动。好了,马上就好了。” 她果真不动了。 傻傻地盯着沈乐皆的侧脸,比他还专心致志。 她屈服地想:那就再喜欢你一年。 接着对自己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一年以后我远走高飞,飞进花花世界,就不信了,还能真没天理到只看得上你一个人。 - 在家装了一天乖,赵欢与又蹦哒起来,说要去报夏令营。谁知宋野枝在旁听了也点头,他也想去。 总之两位都不太愿意待在家面对另外两位。 这两个人,离家出走和知情不报的账搁在一边不和他们算,安生一会儿又开始闹腾。宋英军说,夏令营没有,密云倒可以再去一趟。 说完就开始着手打包送过去。 他们就稀里糊涂上了车,过上了自食其力的暑假乡村生活。 还得兼顾赶作业。 宋英军办事效率极高,等易青巍忙完回来想找人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走了一对又来一对,易青巍和沈乐皆轮流轰炸,宋英军耳朵被缠得起茧。 他问:“要不要也送你们去锻炼一下?” 易青巍和沈乐皆同时停了一瞬,接着说:“您还真送走了?” 宋英军摊开报纸,头都未点一下,敷衍地说:“怎么到如今还不信呢,昨天晚上连夜去的。” “您……送去哪了?” “几十年前还是个小村子,现在不知道了,可能是个镇了?” “您……那地儿啥样儿都不知道就往那送啊?”易青巍说,“我打他们电话都无法接通,您给我个地址,我过去看看呗。” “手机被我没收了。”墙上挂钟时针已经转到九,宋英军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你今天没班?” “反正……也迟到了。” 宋英军斜斜看了他们一眼:“该去忙就去忙,我安排的地儿和人都靠谱得很。临开学了再让你们去接,行不行?” 易青巍想起前天晚上墙角处宋野枝失魂落魄的模样,等到开学,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他魂儿找回来。 他摸不准。 再见到宋野枝,是大半个月后。 傍晚,天黑尽了,他兴许是听见门口有驱车的动静,拉亮了门口的灯,走出来,逆着光,看不清脸,只有清瘦的轮廓。盛夏的天,穿的是宽松的长衣长裤,拖的是黑色布鞋。 树下的小院子有篱笆围着,宋野枝扒着木杆,认出了车,有些懵,傻傻的,对驾驶座上的人说:“我都准备睡了。” 直到看完他走近,易青巍才熄了火,拔钥匙开门下车,说:“是吗,那得打搅你们一晚了。” 灯是昏黄色的灯,有种模糊的温柔感。 隔着围栏,相视而立。 易青巍问:“还在生气吗,到跟前了也不放我进去。” 宋野枝恍若梦中初醒,蹲下|身去开木头做的插销。一蹲下去,就一点儿光都看不见了,他笨手笨脚地摸索,易青巍便一声不吭地等他。 宋野枝嘟囔:“爷爷之前跟我说的是明天来接我们。” “宋叔下午才给我们地址,交代了说明天准时来。但我等不及。”他说,“你乐皆哥没来,是我忘了约。” 这些话放在以往,易青巍是不会说出来的。现在不知害臊地直白抖落,是想着,多少能哄住几分。 这处农家小屋很老旧,只有宋野枝和赵欢与两个人住,主人家的新房还要往前一段路。他们这十多天虽然有房主和邻里照应,但主要是靠自己,门边的竹筐里还有下午从地里刚摘出的青椒。 赵欢与已经睡了,剩宋野枝房里的灯亮着。轻手轻脚走进去,光秃秃的水泥地,灰扑扑的墙面,各处贴有几大张花花绿绿的明星海报,凑近去摸,底下的壁是松垮掉灰的,凹凸不平。 海报全为了遮丑用,但海报本身也不是很好看,更丑得引人注目。 易青巍打量房子的空隙,宋野枝已经打好水,在烧。烧水也没有正经的水壶,得抬宽而浅的双耳锅。 宋野枝守在主屋的火炉旁,没开灯,借的是自己房间的光。打在锅面的光摇曳几下,瞬间黑灭,是易青巍走了过来。 “烧水干嘛?我吃了晚饭来的。”易青巍同他一起蹲下来,轻声说。 宋野枝摇头:“你不是要在这儿睡吗,烧给你洗漱用的。” 易青巍:“……” 这么热的天儿,还给烧热水洗漱,是瞧不起他,还是瞧不起温度。他起身把锅端下来,发现火炉里的火奄奄一息。 宋野枝尴尬地说:“它每天晚上到这个点就会死。” 易青巍点头,但还是忍不住笑,不得已以手作拳掩在唇边假装咳了好几声,说:“没事儿,反正明天用不着它了。” 他环顾四周,又问:“有多余的房间吗?” 宋野枝也跟着他看了一圈。 “有一间。但没有被子,没打扫过。” 易青巍的眼神落到宋野枝的房间。 “我刚才看了眼你的房间,床还挺大的。”易青巍想起什么,顿一下,故作为难地皱眉,“就是没空调,怕你嫌热。” 宋野枝马上接道:“有……有风扇。” - “这里好玩儿吗?” “好玩儿啊。”宋野枝关了灯上床来,说,“除了吃得很凑合,因为只能自己做。其他的都好好,我和欢与每天都起得很早去看日出,晚上又爬到房顶上看星星。天和地都好宽广,我们能在外面玩儿一整天,累了就去蹭饭。而且这里睡觉很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在外面一野就是一整天,难怪黑了。”夜色如水,易青巍也变得很温柔,“还想来吗?” “想啊。” “那以后每个暑假都来。”工作之后就没有暑假了,譬如他自己,他立马更正,“哦,每个夏天都来。”他调侃他,“叫宋叔在这儿给你修个度假村。” “那你呢?” 宋野枝想问,你陪不陪我来。 易青巍:“修,给你度假村门口修个火车站。” “……” 他无心引导,他们之间就不能继续聊。 安静了好一会儿,易青巍问:“这里的这些日出好看吗?” “好看。” “和我带你一起看的那次比。” “和你看的那次最好看。”宋野枝认真地说。 “这么多天,一次都比不过?” “比不过。” 易青巍知道宋野枝不会生气到不理人的地步。 宋野枝对自己有朦胧而紧密的依赖感,易青巍能感觉到的。他通常会倚仗着这份偏爱,随心随性地和宋野枝相处。包括今晚不辞辛苦披星戴月地赶来,也是隐隐清楚,自己不可能被辜负。 他们面对面侧躺着,易青巍用被子把宋野枝缠裹了一圈,拖过来,贴近自己。 “怪我凶你了,是不是。”他低低地问,紧接着低低地认错,“对不起,我做得不对。我改,以后不会再这样,好不好?” 宋野枝被易青巍捆去身前,听他的耳语。 身体不自由,心却得有归宿。 “没关系。” 宋野枝在意的不是这个,易青巍不知道,也没关系。 ※※※※※※※※※※※※※※※※※※※※ 我也没出息,他们基本没有隔章仇呜呜呜。 一周了,向七天以来一直看文留评投星打赏推文的朋友喊话:多!谢!(抱拳 第38章 为你造幻境 半夜,易青巍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扰醒了,睡意正浓,他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等了半天得不到回应,差点儿又睡过去。易青巍强撑着掀开眼皮,发现宋野枝一直用腿蹭被子。 “这是怎么了啊宝贝儿。”易青巍一边问一边坐起身来,弯腰去捞他的腿,偏偏宋野枝还睡得很熟,全无意识。 裤腿被蹭到膝盖处堆着,易青巍想给他拉下来,一摸,触到小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包。仔仔细细摸了一圈,蚊子包又大又多,一个包鼓起来就是一个小饼块,不均匀侵占了小腿,赶紧去看另一条,一模一样的惨。 易青巍算是知道了宋野枝为啥大夏天还裹着长衣长裤。 “这儿的蚊子这么毒呢。” 气都给他气清醒了。 易青巍知道他痒,但不敢用指甲挠,怕挠破了皮更难办。他用指腹轻轻地揉按,一道一道顺下来,一个包一个包去安慰。揉完一条,换另一条,循环往复。 蝉鸣一夜。 等困意重新来袭,易青巍把枕头丢到床尾,躺过去,手上一边揉,一边睡着了。 - 抽出交缠在一起的手脚,宋野枝慢慢挪到床尾去,跪趴在枕头边,细细看了那人半晌,才轻轻下床去洗漱。 清晨空气湿润,猫狗都未开始活动,四下安静。宋野枝蹲在后门台阶上刷牙,突然听赵欢与一声惊叫,一口牙膏沫顺着喉口溜下去了。 “……” 他端着牙缸去前门找人,探出一个头,看到沈乐皆正站在院子里,宋野枝定了一下,马上收回脚原路返回。路过睡房时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赵欢与那一嗓子也没把易青巍叫醒,还安安稳稳团在床上。 直到牙刷得差不多了,宋野枝才慢悠悠踱去后门台阶。 等他洗漱完毕返回,院里的两位还没掰扯完,床上的那位正盘腿坐在床上醒神。 宋野枝拿着牙刷和毛巾安排人:“小叔,牙刷和毛巾都是新的,我和欢与来的时候备多了。但牙缸只有两个……” 易青巍弱不禁风地倒回去,瘫在被子上,声音含糊不清:“宋野枝,你不会还要问我是用你的还是用赵欢与的吧?” 宋野枝:“不是……你还可以用碗。” 易青巍差点把自己闷窒息,心猜宋野枝是不是担心自己起床气没地儿撒啊。 他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起来,接过宋野枝手里的牙刷,说:“没关系,我还是喜欢用你的。” 宋野枝是个跟屁虫,在一旁守着易青巍洗漱,但两个人都没意识到,很从容自在。 “赵欢与鬼叫那一声是你乐皆哥来了?” 宋野枝点头:“现在还在前院。” 易青巍低头一瞥,话题就歪了:“把裤腿卷起来我看看,被咬成什么样了。” 昨天没有光,天很黑,只从触觉上知道状况惨烈。 宋野枝不明所以:“啊?” 易青巍问:“啊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痒得蹭了我一晚上?” 宋野枝的嘴惊成一个圆:“真的假的……”他今天早晨起来正奇怪呢,逮住机会就问,“小叔,所以就把你蹭到床尾去了吗?” 在床尾,把他的双腿圈在怀里过了一晚上。 “……倒也不是。” 易青巍被反将一军,面无表情对天刷牙。 赵欢与来找宋野枝商量早餐怎么吃,走到门口又被吓得一哆嗦。 “小叔……你又是啥时候来的啊……” 本来吃完早餐就该启程回家,但易青巍一直磨磨蹭蹭,最后到了吃午饭的点,干脆说吃完午饭再走。吃完午饭呢,又大有一副要吃晚饭的架势。 赵欢与一直跟在易青巍屁股后面催:“走不走啊走不走啊走不走啊早点儿回去吧早点儿回去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小说打游戏了……” 易青巍在磨刀石上练镰刀,一本正经打算去体验一下割草。他余光瞅见宋野枝也在一旁站着,说:“车就在那儿,自己去开呗,留一辆给我就行。” “切。” 赵欢与一甩胳膊又去求她哥,沈乐皆虽然同样是一副无聊死了的样子,但也老神在在躺在床上看掉皮的旧书,见赵欢与来,也不接话,把车钥匙掏出来放她面前桌上了。 赵欢与茫然望向宋野枝:他们俩是中了什么邪。 不过十分钟,宋野枝正蹲在院子前的小水沟边拣石头玩儿,赵欢与竟凑过来平静地劝道:“小野,我觉得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石头也挺好玩儿啊,咱晚点儿再走吧。” 宋野枝茫然望向赵欢与:你又是中的哪路邪。 晚上八点,夜幕落下,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了。路过广场,易青巍突然把车停路边了。 “怎么了?” “我去找个公厕。” “小叔,再几分钟就到家了。” “人有三急懂不懂。”易青巍下了车,又倚着车窗说,“坐那么久了,也出来透会儿气?我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沈乐皆的车跟着打着双闪停靠路边,赵欢与探出头来问:“小叔去哪儿了?” “去上厕所了。” 沈乐皆熄了火,咳了一声,远远的,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成功说出来,一言不发走了。赵欢与尴尬得头皮发麻:不会找借口就坐着让我来啊! 宋野枝目送沈乐皆走远,看向赵欢与。她迅速收了无语的表情,苦恼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去看看?” 宋野枝说:“我和你去吧。” 赵欢与连忙摆手:“不不不,你在这儿看着车,我去就行。” 两个人很快没影儿了,留宋野枝一个人和两辆空车干瞪眼。 叫他等,他果真就乖乖地等。什么事也不做,坐在花坛边的白瓷砖上,仰头看星星。 看着看着,一束礼花在宋野枝脑后炸破夜空,哗啦作响。他转过头去,烟花离他极其近,是在广场上放出的,灿烂如火,恍若白昼。 还没完,一炮接着一炮,粉粉绿绿,蓝蓝紫紫,五颜六色在天空中布了个景。 美,美得像幻境。 礼炮持续不久,渐渐稀疏下来,就在这空隙中,他听见赵欢与、沈乐皆、易青巍,甚至爷爷和陶叔在一齐叫他的名字。宋野枝的心咚咚当当地乱跳,拾阶而上,把广场看了个全貌。 广场摆了一圈地面礼花,不断蹿出一人高的焰火,富丽堂皇,像个宫殿。他们站在中央,围着一个两层蛋糕,插满了蜡烛,火焰一跳一跳,同周边的礼花争辉。 他刚才旁观的幻境,竟是有人挖空心思为他造的。 赵欢与带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广场上看热闹的小孩儿也跟着调调唱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易青巍大喊:“宋野枝!” 他们一起接:“生日快乐——!” 宋野枝慢腾腾走过去,看着爷爷说:“我从来不过生日的。” 他眼睛里住了两簇火,比谁的都亮,宋英军知道,那是他含着的泪拥起来的。 “你小叔问的我,硬要给你折腾这么一出。” 易青巍走来贴着他,捧着脸仔细瞧:“高高兴兴的,我可不是来惹你眼泪的。” 宋野枝扭不开脸,嘴硬道:“烟熏的。” 赵欢与把寿星帽给他稳稳当当戴上。 “我们寿星的许愿环节!”她小声说,“要好好许。” 宋野枝只看过别人许愿,但他做不来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心无旁骛的模样,像在演电视剧。他认认真真盯着蜡烛沉默了一会儿,舒了一口气,吹灭了。 分蛋糕就是见者有份,赵欢与跑了全场,见人就送,还善始善终,嘱咐道吃了还有,没了再来拿。 笑啊,闹啊,怎么也不够,尽情一整晚。 最后,总算是倦了疲了,摆得费心思,收得费手脚。把垃圾一一扛到桶里去,大家打道回府,全部就近回胡同院里歇下了。 “好像一场梦啊。”他说。 易青巍没理他,趁他泡脚时给他的蚊子包擦药。 “其他地方有没有?” 宋野枝直起腰掀衣服,露出肚皮。 “怎么连这儿都遭了咬?” “第一晚没经验,坦着肚子睡的。” 易青巍似笑非笑,问他:“刚才许了什么愿?” “能说吗?”宋野枝真诚地问,很有和他分享的欲望。 反而引得易青巍摇头:“不说,说了就不灵了。” 易青巍手下未停,心思活泛。 宋野枝的生日,他借光也许了个愿。 他希望,眼前这个小孩儿,能在自己的庇护下,完整地长大。 由衷地,恳挚地,要以自己的心头血滋养他。 药擦完了,宋野枝走路两条腿都得分老开,手还要照顾着衣服不贴肚子。易青巍让他上床躺着得了,收拾完回来,见他把两条腿搭床架上晾干。 “你这姿势硌尾椎骨吗?”易青巍好奇。 “有点儿。” 易青巍抓了宋野枝平日用的枕头,塞他屁股底下去。 “我有点儿嫌弃。” 宋野枝弱弱地反抗,被易青巍拍了一掌。 “怎么从来不过生日?” 宋野枝说的每句话他都留意着。 “不重要啊。”宋野枝理所当然道,“小的时候还过过几年,但大家都越来越忙,就没去在意了。我也不想过,没什么意义。” “瞎说。”易青巍上床,把他挤到里侧去,“本来要给你过农历的,但谁叫你没事儿干要往村里跑,错过了。那就退而求其次,给你过一个阳历的。”他叹气,“白瞎了七月初七这么个好日子,七夕那天是不继续傻兮兮跑山上喂蚊子呢?” “对啊,小叔,你七夕节怎么过的?” “怎么过,医院里陪病历过的。” 药风干得差不多,易青巍把宋野枝睡裤的裤腿给捋下去,说:“我觉得有意义,再忙也要过。以后我们每年都过,七夕这天,牛郎织女过桥相会这事儿也要给你让道,排你生日后边儿去。” 他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掏出一条项链,在手心里展开,一头银色的羊落出来,在空中轻晃。易青巍叫他贴近自己,郑重地为他扣到脖颈上,语气正经了一些:“宋野枝,十七岁了。” 十七岁这年,宋野枝的生日愿望许了也没记挂在心上。虽然算是谨慎对待了,但也只是像在考场上对待一道选择题一样,尽心尽力保证它毫无差错,然后做完就忘。 他许: “好,那我就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祝我,祝我们。” 那时,岁月尚安稳可人,简单得很,一眼望得到头。 ※※※※※※※※※※※※※※※※※※※※ “以后我们每年都过。” 第39章 宋野枝 夏天来时势不可挡,走时猝不及防。一场大雨把天上高挂的太阳浇凉了,试图用鸣叫声毁天灭地的众蝉销声匿迹了。此后,再吹的风就是属于秋天了。 “夏天走了。” 周也善敷衍地捅她胳膊肘:“是,快去送送。” 赵欢与缓慢地翻了一个白眼:“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无论怎么听都有一丝欠揍的气息。” “谁说不欠揍?” “小野啊,如果他说我就会……”赵欢与端起架子来,点头称赞,“嗯——同道中人——” 周也善噗嗤笑,直点头附和:“是是是。” 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国庆节过后是秋季运动会,秋季运动会过后是圣诞和元旦,圣诞和元旦过后就是寒假! 大家翻烂日历算好了日子,把假期掰成两半过,翘首以盼。 但回到现实中,班上征集男子五千米长跑名单时很尴尬,黄菊在教室里巡回三遍无人应答,最后宋野枝举起手来:“老师,我去。” 之后放学他都会在操场跑道上跑一遍,周也善和赵欢与通常坐在一旁等他,一起出校门。 落日西斜,直照在脸上,周也善压低帽檐,恰逢宋野枝气喘吁吁小跑过来,他又紧接着仰脸眯着眼去看。 赵欢与对他这类多此一举的傻子行径无话可说。 周也善递水给他:“拉伸会儿走了。” “行。”宋野枝边走边擦汗,“你不打算练练你的百米吗?” “现在还早,临开赛了再说吧。” 赵欢与“切”了一声。 周也善来劲了:“干嘛?我本来就是被拉去凑人头的。你怎么不练练你的跳远啊?” 赵欢与原地蹦了两下:“练什么,随随便便拿第一好吗。” 周也善平声平调:“哟,了不起。” 再多拌两句嘴,宋野枝已经收拾好东西要走了。 周也善:“放假你们去哪儿玩儿?” “家里躺着最舒服。”赵欢与叹气,“这么个假,能玩儿啥呀。” 往常周也善是紧扒着宋野枝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不觉远了,站去赵欢与旁边。 现在,他隔着她看他,等他回答。 宋野枝浑然不觉,只说赵欢与好大的口气:“果然是刚从暑假过来的人。” 三个人摇头晃脑走到校门口,再一起多走一条街就各回各家了。 赵欢与的目光突然晃到一个人,扯宋野枝胳膊:“看看,那人有点儿眼熟。” 易青巍坐在小吃摊上,面前的碗空了,矮桌上还有几根竹签,正跟老板侃得高兴。显然是坐很久了。 “也不说今天要来接我们……” “这是相信我们眼神好——这不相信对了嘛。”赵欢与毫不在意,一拍肩膀迎上去:“小叔!这儿呢!” “面真好,下回还来啊。” “您慢走,啊,回见!” “回见回见。”易青巍右手挥手,左手揽人,走到人行道上去。 “叔叔好。”周也善打招呼道。 “好,送你啊。” “不……” “装啥腼腆啊!”赵欢与拽了一把,周也善住嘴顺着势就上了车。 易青巍知道最近宋野枝在练长跑,正倒车出车位的空隙问道:“每天都这么晚?” 周也善无缝接话:“不是,赵欢与不磨蹭的话得早个半小时。” 易青巍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嘻嘻哈哈的俩人,跟着笑了两下。 周也善家不顺路,但不远,没笑几个回合就到了。 “麻烦您了叔叔。” “客气。” 周也善灿烂一笑,状似随意趴在副驾驶窗边停了一瞬,对宋野枝说:“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平时的结束语可没有这一句。 赵欢与立马问:“啥事儿啊?” 宋野枝没做声,一脸疑惑看着周也善,等来他的一记揉头。 “走了啊,你们注意安全,再次谢谢您,叔叔!” 回程路上,红灯,只有指节敲打方向盘的声儿。 “周也善,是这名儿吗?” 赵欢与一人独占后座,横倒下去,气沉丹田,低声道:“这都快一年了,小叔,还没在您跟前混得个全名儿啊。” 绿灯通行,挂了档,易青巍说:“宋野枝,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宋野枝就这一点好,心越慌,面上越没表情,他僵着一张脸问:“哪里?” 然而易青巍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像是随口一说,后边儿的车喇叭一按就抛之脑后了。 车都开到商场门口了,赵欢与才发现不对劲:“干嘛啊这是?” “带你们挑身正经衣服。” “窦哥婚期定了?”宋野枝敏锐,一猜即中。 “对,十月中旬。” 赵欢与下了车,就是一片迎风起舞的叶。 叶子转着圈儿问:“具体几号啊?可千万别是周末。”叶子脚下踉跄几步,跌进商场门,继续道,“又有得玩儿了。” 易青巍在身后学沈乐皆:“玩玩玩,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儿别的东西?''” 赵欢与伶牙俐齿:“生活这么苦,还不准我自食其力抠搜点儿甜的尝?” 易青巍:“不知道的以为沈乐皆怎么虐待你呢。” 她轻飘飘地回:“多着呢,罪状第一条就是浪费我光阴。”她话锋一转,说,“还得穿礼服去?也太给二窦面子了吧!” 赵欢与当着王行赫的面儿可从不这样埋汰人,他俩的相处方式是心知肚明的虚假的互相吹捧。 “大家都这样穿,你随便穿的话,就太高调了。” 宋野枝提了一件白衬衫打量:“小叔,你伴郎衣服选好了没?” “喜欢这件?”易青巍接过来看,“伴郎衣服可不是伴郎自己挑,新郎让穿什么就穿什么。” 赵欢与当即拆他台:“最后还不是紧着你们来。” 王行赫的伴郎团,不是发小就是同学,伴郎和伴郎不一定都认识,但都跟赵欢与挺熟。她爱玩儿,王行赫也爱带着她玩儿,譬如他大学时瞎组的乐队的那些演出,一场没落下过的人,也只找得出赵欢与一个。 一谈这事,易青巍赞叹:“真是奇了,到时候还得麻烦您串个伴郎团引荐人的场。” 给个梯子赵欢与就能顺着爬上天:“小易你别担心,包我身上,小事一桩。” 逛男士区就是走个过场,宋野枝选了一件白色衬衣就要走人,易青巍跟在后面给他挑了一个领结和一对袖扣。 “别那么随便,你要顶着这身行头去给他拉小提琴的。”易青巍说。 “嗯?”宋野枝转头,“窦哥没和我说过。” “托我转述。”易青巍拦住宋野枝要去结账的脚,“先去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他有没有指定拉什么?” “看你心情。快去。” 不多会儿,更衣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宋野枝在招手叫易青巍进去。 易青巍看了赵欢与一眼。 “看我干嘛,难道要我去啊?”赵欢与睁大眼睛。 易青巍顿时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敛着眉头进去了。 更衣室空间密闭逼仄,齿间弹出的音节,鼻间漾出的呼吸,都被困在四壁荡来荡去,逃不出去。 宋野枝有些后悔。 “我系不了领结,也没戴过袖扣。”更重要的是,“今天穿的是校裤,配衬衣,我都不好意思走出去。” 易青巍站在他身后,已经开始着手为他戴领结,笑道:“脱了,我出去给你拿条合适的来。” 宋野枝手搭在腰间,不动了,为难地说:“等你出去我再脱。” 领结系上了,正整理衣领。 易青巍哼笑,不同了,露出一丝痞:“你现在脱我也不介意,你介意?” “小叔,你别打趣我。”宋野枝无力地抗议。 “看着,教你戴袖扣。” 戴就罢了,易青巍的目光在宋野枝腕间和胸前来回扫视,还是垂着眼皮问了出来:“我之前给你戴上的项链,你解了?” 宋野枝用没被束住的那只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脖子,说:“这几天跑步不方便。” 左手戴好了,易青巍把他右手抓下来:“认真看。” “哦。” 赵欢与嘴上嫌弃王行赫面子大,行动上不见得,她那么一个对规矩礼节不耐烦,对形象不在意的人,直到天黑,才勉强挑到一条满意的裙子。 在易青巍和宋野枝眼里,条条一个模,件件一个样,但都没怎么发言,任劳任怨陪着逛。 坐回到车上,赵欢与意犹未尽:“明天再去另一家看看。” “嗯,得仔细挑,这次挑好了,沿用到你哥结婚,到时候省得费第二遍心思。” 这话说出来,宋野枝捏了一把汗,但赵欢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偷练了一身本事,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我和二窦是深厚的革命友谊,不能比。沈乐皆结婚,别说挑礼服,我去都不会去。” 她说:“你们仨,二窦在我心里排第一,你可以争个第二,我哥垫底。” 易青巍掌着方向盘要疯:“还整个排名榜念给我听,您选妃呢?” - 上班做白衣天使,下班当黑衣司机,这一天充实到易青巍回家倒沙发上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被从楼上下来的易伟功看见了,他说教儿子:“那精力用不完,医院里就累够呛,下班了还到处玩儿,这么晚才给我着家。” “没玩儿,为人民服务去了。”易青巍撑着胳膊起来,要去洗澡,“赵欢与那丫头又不做人事儿,光在商场里打转都当我徒步几公里了。” 还是宋野枝省事儿,眼睛一扫,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出结果。 易青巍一进卧室就脱光了衣物,赤身裸体去浴室。 宋野枝换了条西裤从更衣室出来,那是他第二次看他穿正装。更成熟了,介乎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像树上的青果儿,要落不落,搏得人心脏蠢蠢欲动。眼睛里一有他,心跳的节奏就理不清,稀巴烂,一团糟。 当时他不自觉去看赵欢与,是想寻求同类—— 宋野枝的皮囊和气质都是上乘,再有情感加持,倾服于他朦胧暧昧而富有张力的魅力,是正常的,对不对? 可惜赵欢与的心思很好看穿,她也在惊叹:真好。 易青巍却不得了,叹完真好,还恬不知耻地想,是我的,就更好了。 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易青巍叹气的声音混在轻薄的水声中,隐匿不见。 是不是打趣——宋野枝,我好像有些分不清了。 ※※※※※※※※※※※※※※※※※※※※ 时不时犯头疼,情绪也莫名很低,凑巧看到有留言希望我坚持写下去。(是不是看起来很像会坑的样子。)我会写好这个故事滴,11月天天见哈,在此谢过! 第40章 婚宴 十月十八号,王杨两家大摆宴席,宾客们如约而至。 易青巍可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易槿,他压低声音问:“姐,你怎么没说你要来?” 他把易槿往座位上引,发现易槿还带了个伴儿,一身白裙,清纯素丽,有些眼熟,再一想,是清明节那次见过的女孩儿,好像姓李。 易槿放慢脚步,朝后伸出胳膊,让李乃域跟上自己,也低低地回话:“你以为我想凑你们这帮小屁孩儿的热闹?他爸,王总给我发的贴。” “行,你们坐这儿,差不多也要开始了。” 入场的人越来越多,赵欢与和宋野枝似乎还没到。易青巍转来转去找了一会儿,偷空去角落拨电话。 “沈乐皆,还不来?” “等等,我得临时去接个人。” “谁?” “甘婷艺。” “是谁,你那女朋友?”易青巍不大搭理这些事,只是脑子里留过印象。 “嗯。” “这种场合你带她……行吧,管你接谁,把他俩准时送到就行了。” “他俩自己去了,刚走没多久。” 易青巍无话可说:“指望不上你办事儿。” “赵欢与冲着要走,拦不住。” “那你也早些到,路上注意安全。” 易焰结婚的时候,他还小,可以安心当弟弟,稳稳当当坐在座位上看人忙上忙下。轮到王行赫了,得陪着脚不沾地,昏头转向。把宾客招待到位,婚礼流程再三确定好之后,终于得空松口气。 宋野枝的视线一直追着他跑,见他闲下来,立马站起来向他招手。 “小叔,坐这儿吗?” 易青巍好笑:“留都给我留了,还问我。” “我怕伴郎有规定的地方坐。” “哪儿那么多规矩。”易青巍远远就发现他今天不一样,上手摸他的头,“什么呀,还抹发胶了?” 宋野枝轻轻缩肩,易青巍便克制地收回了手。 “刚才赵欢与拉着我去化妆间玩儿,他们给我搞的。”他撅了撅嘴,“还涂了唇膏。” 易青巍凑近端详:“唇膏怎么还有颜色?” “那就是口红吧。”宋野枝拿不准,“很红吗?” 易青巍摇头:“要很近才看得出。” 还算有分寸。 宋野枝又撅嘴:“还有香味。” 易青巍一向没坐相,此时手搭在宋野枝的椅背上,垂着眼皮,视线向下,落在对面那人的唇上。 这样一来,就看不准眼神的内容了。 “这个我可给你辨不出了。”他低声说。 这张桌子安排的大多是宋野枝和赵欢与的同龄人,但宋野枝都不认识。 易青巍问:“赵欢与去哪儿玩儿了,我去找她回来?” 宋野枝率先站起来:“我和你去。” 同行在走廊上,易青巍歪着头看他:“这一身真好看,我眼光真好。” 宋野枝只得点头附和。 易青巍嫌热,把外套脱了搭手臂上,宋野枝很有眼力见:“小叔,我帮你拿?”突然一瞟,看到了什么,眼睛惊喜地亮起来,“小叔,和我一样的袖扣!” 话音刚落,就被台阶绊了一下。 “哎——”易青巍低着身子去扶,外套滑落在地,宋野枝不轻不重撞他身上。 “再激动也得看路吧?疼不疼?” 宋野枝揉了揉下巴,把外套捡起来抱在怀里,手臂伸出来和易青巍并在一起,真心实意地做复读机:“你眼光真好。” 于恭的声音在身后的走廊口响起:“哎——正找你们俩呢!” 宋野枝被拉去二楼展台谈小提琴表演的事儿,易青巍就在下边儿一楼站着看。 于恭从他身边走过,又倒回来,点他胸口:“哎呦我的兄弟啊,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易青巍低头去看,实打实愣住,随之轻笑出声,食指去缓缓地划:“不小心蹭到的。” 于恭也不问是谁的杰作,易青巍的桃花向来是长旺不衰的,恨恨捶他一拳:“一会儿上台前记得换了。” 司仪在台上讲话,易青巍陪宋野枝站在台下一方角落候场。 易青巍在后面做小动作,拍了拍他的腰,宋野枝立即把耳朵侧过来:“怎么了?” 易青巍低了低下巴:“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宋野枝茫然去看他胸口,看清后倏而吸了一口气:“我?” 那一团红色,隐隐约约认得出一个唇印。 宋野枝抿了抿嘴唇,憋着笑:“那我嘴巴上是不是没有了?我忍了那么久没舔嘴唇就是想着待会儿还有表演呢。” 易青巍知道他在故意气人,握着他的后颈,说:“我再给你涂上?要不要?” “好的,那么我们现在就请王行赫先生的两位朋友为大家表演一段合奏,为我们今天这一对新人献上祝福。” 现场的灯光打过来,后颈的手掌松了劲儿,移到肩膀处,轻轻拍两下:“去吧。” 宋野枝在大家的掌声中鞠躬,一边上二楼去,一边想——“两位?合奏?” 全场灯光暗下来,只两束光柱亮着。他拿着小提琴就位,回头,看到易青巍端正挺拔坐在一楼的三角钢琴前。 易青巍稍稍侧头,抬眼看他,对视的一刹那,他对他轻笑,点头,致意,钢琴前奏就滑了出来。 宋野枝一动不动盯着他,看呆了——也不是呆,他的眼神里有东西在源源涌动,旁人看不懂,自身未察觉。 易青巍右手按琴,抬高左臂,遥遥相望,手指朝着他,轻盈地一点。 这么一下。 像圣洁的祭司传达神谕。 宋野枝三魂六魄归了位,回了神。他屏息凝神,执弓以待。等钢琴一个音节落完,小提琴悠然响起,插进去,混在一道,贴在一起,无缝衔接。 宋野枝之前准备了几天的曲作废了,易青巍一点消息没透露给他。 宋野枝面上镇定自若,内里却心潮澎湃,有坚硬而细软的羽毛在心口搔弄——这曲子他从小到大练过无数遍,与人合奏却是第一次。 《梁祝》 易青巍,他怎么敢选这一曲? 梁祝相爱,彩蝶双双久徘徊—— 英台抗婚,指望与君同命结同心—— 梁祝化蝶,翩翩花丛来,天长地久不分开。 钢琴尾音完结,小提琴随之缓缓结束。静了,留有余韵,所有人还沉浸着未醒。 宋野枝克制自己不去看他,埋头鞠躬。一滴泪砸在黑木地板上,他上前一步,皮鞋把水迹牢牢踩在脚底。 宋野枝站在台上,灯光刺眼,周围黑压压一片,《梁祝》奏完那一秒的寂静,是全世界只剩他们一双人。后来掌声雷动,把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易青巍从一楼上来,翩翩然和他握手:“合作愉快。” 两个相同的袖扣框在一个景里,就是一对。随着灯光移动,这个闪完那个亮,好比刚才两把琴交互而鸣。 宋野枝生出死而无憾的心情。 司仪出声拦住两人下台的脚步:“听王行赫先生说,他这位朋友演奏钢琴可是可遇不可求,不知道易青巍先生能不能再为大家独奏一曲呢?” 他攥着宋野枝的手腕,摆了摆手婉拒:“只奏这一曲。” 司仪应该是受了新郎官的委托,不依不饶,易青巍认命似的接过话筒来,临发言坏笑了一下,看得王行赫眉头一跳。 “这次就到这儿,大家没听够的话,下次,王行赫先生下次结婚我们还来,还为他奏《梁祝》,届时还请大家捧场。” 满座哄堂大笑。 场下,易青巍夸他:“化蝶那一段拉得最好,情绪很足。” 曲毕握手时,他看到他发红的眼圈了。 宋野枝依旧在缓神,他答:“我最擅长拉的是抗婚那一节,老师也说,师哥师姐拉那一段没人能超过我。” 易青巍习惯夸他:“这么棒啊?” 台上进入下一个环节了,宋野枝还在浑身发热。 “小叔,要是我不会拉这个曲子,今天怎么下台啊?” 易青巍不甚在意:“赌嘛,我当时想,如果你不会,那就当我多送王行赫一曲独奏。”他的肩膀靠过来,笑,“赌赢了。” 宋野枝含着喜糖,神游天外。刚才,他在想,他反反复复练那么多年,花费那么多精力,磨出那么多茧,就是为了等,等这一天,能与他同台和一曲。 “小叔。” 听到人唤他,易青巍立刻转头去应,迎上一双眼,眼睛里藏了许多话,欲语还休,灵动得让人心惊。 “嗯?” 他不自觉放柔声音,注视他,作出倾听的姿态。 可惜宋野枝霎时醒了,低头一掩,再抬眼,眼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也好紧张,腿还是软的,手心都是汗。” 易青巍转而注视他的手,搭在膝盖上,软弱无力,微微发抖。沿着宋野枝光洁的手腕滑下去,易青巍的手指一根一根相继落进他的掌心。 润的,果然有汗。 手指没有停,长驱直入,坚定而温柔地将虚握的拳打开。 宋野枝的手就这样在易青巍的攻势下伸展开来。 他感到痒,热,还有不属于自己的脉搏,不经意收拢——五指扣上了五指。 易青巍仍然在看,全神贯注,好似匠人认真地完成一件工艺品,没有结束的意思。愈收愈紧,指间没有空隙了,手指按上宋野枝的手背,缓缓用力——掌心贴上了掌心。 他们紧密地,合在一起。 易青巍不知所谓地笑,无名指不停摩挲宋野枝的掌关节,那一块圆润小巧的骨头。 “紧张什么?拉得那么好。”他说。 “你太瘦了。”他紧接着低叹。 他送他进入一个又一个美幻的梦境,宋野枝真害怕哪一刻分不清虚与实,自毁乔装,赤裸裸明艳艳地,把自己捧到他面前去。 “小叔,我什么时候能再和你奏一曲?” 易青巍注意力全被手上吸引,漫不经心地答:“等你能给我抬一架斯坦威放家里的时候吧。” 赵欢与拨开人群跋山涉水地终于走到他俩身边了,远远地就开始招手:“你们两个好好看!也好好听!” 两只手艰涩地撤开。 易青巍见赵欢与来了,交代她别再到处野:“我去酒店房间换件衣服。” 赵欢与大手一挥:“行,去吧。” 等易青巍走后,她用肩去撞宋野枝:“干嘛?美得找不到北了哦。” 宋野枝摇头:“差点儿露馅。” “露什么馅?” 他又不说话了。 赵欢与装了一晚上的高兴,到了宋野枝身边不用装,反而变得真正有些高兴。 她说:“场地布置主打白色,所以显得地毯尤其红,红得轰轰烈烈。你们从台上走下来时,我好像是来参加你们婚礼的。” 宋野枝不知道,还有人替他做他也不敢做的梦。 另一边,于恭临时找了件新的衬衣给易青巍,他换上后就要去为兄弟挡酒了。袖扣被拆下来,又在另一件被系上,沾了口红的衬衣被扔在床上。 易青巍关门之际,动作顿了几秒,在思虑。 最后门没关上,他进屋去拨座机到前台:“您好,888房间今明两天不需要保洁,服务员勿扰,谢谢。” 现场,表演结束后,台上的司仪开始和底下来宾们激情互动,完成游戏,气氛热烈活跃。 弹琴的人不在了,钢琴就被冷落在一旁。 宋野枝坐在高|潮迭起的人群中,与昏暗角落里的钢琴相视,看得出神。 他也想成为他手下的一架钢琴。 他一按,他就响。 他不按,他就守望。 第41章 软 “我是不是生病了。” “你不是。” “我有,我吃坏东西了。” “你没有。” “可我总想吐。” 宋野枝蹲在男士卫生间门口和易青巍聊:“因为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你能不能帮我拨一下120。” 他站起来,易青巍拉住他的手,问:“你干嘛去啊?” “嗯……”宋野枝说,“我去给你找救护车。” “好。谢谢,谢谢你。” 认真极了。 宋野枝走开两步又折回来:“要不我们一起去。” 他第一次见易青巍喝醉,放他一个人在这儿他不放心,万一他去喝马桶里的水可怎么办。 易青巍闭了闭眼睛,没有再睁开:“你别和我说话了,我一说话……”宋野枝等了很久,等到怀疑易青巍睡着了,才听他接着艰难地说完最后三个字,“就想吐。” 宋野枝看看他,犹豫不过两秒,重新蹲到他面前去,试图交流:“窦哥不是给大家开了两层房间吗,你的在哪?” “888。”易青巍说,“我的衬衣还在888。” 扶到半路,把易青巍颠得直呼马上要吐出来,只好原路返回,去卫生间马桶前蹲着。 宋野枝用一次性纸杯在洗手台接了水,说:“吐吧,吐完用这个漱口。” “好难受,救护车什么时候来?” “就快了。” “我不能闭眼。” “为什么?” “很晕。” “好,我们睁着。” “我想闭眼。” “为什么?” “晕晕的,像失重。从地球到月球,只要一秒钟。” “……” “你会吗?” “我不会。” “你学一学,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好。” “你想吗?” “想什么?” “和我一起,月球上,宇宙中。” “想。” 明明是醉人醉语,宋野枝偏偏应得很专注。 “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再好不过了。” “宋野枝。” “嗯?”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啊?” “你快些长大吧。”易青巍看着他,一眨不眨,这样说。 酒精烧及耳根,白中透粉,易青巍说话的内容无厘头,语气幼稚,透着不合时宜的慎重。 “怎么呢?” 易青巍摇摇头,不肯答,说:“你答应我就好了。” “我现在还不算长大吗?”宋野枝歪着头问他。 “不够。” “什么样子才够啊?” 易青巍不看他了,盯着马桶,愁眉不展。 半晌,他说:“我也不知道。” 宋野枝撑着下巴笑他:“小叔,你现在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哦。” 易青巍不听他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拜托你,好不好。” 宋野枝伸手,一下一下地为他顺背,答应道:“好。” 这个姿势和很久以前某个场景重合,当时,易青巍为了让他留在北京,和宋俊周旋,耗了一顿饭的时间。 手下的动作愈轻,回想起这些事,他的心愈不安分起来。 趁他晃神,易青巍接过宋野枝手里的水,喝了半杯。 他叫道:“哎——不能咽下去——” 来找人的王行赫眼睁睁看他喝了这水,他以为是从马桶里舀出来的,但很是无所谓:“没事儿,明天起来就忘了,醉了不记事儿的。” 宋野枝还是解释道:“不是马桶——我从水龙头接的。” “没差。”王行赫进来扶人,“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醉成这样。你是不是也醉了?陪一个醉鬼聊这么半天?” 宋野枝:“还挺好玩儿的。” “可惜没来得及拿摄像机。”他又说。 “你小叔酒品最好,喝醉不闹只睡觉。”王行赫说,“来小野,我蹲下来,你把他弄我背上来。” 背到房间后放到床上,易青巍已经闭着眼不省人事了。 “小野,今天晚上可能是回不去了,打点不出人送你们,也不放心你们单独走。我再给你重新开一间,你早点儿休息行吗?” 宋野枝要说什么,还没出口,王行赫先接上了:“要不——就和你小叔一间,房间够大,你也方便照顾一下这醉鬼,可以吗?” 宋野枝不说了,点头:“可以的。” 宋野枝在房里转了一圈,打开窗户散酒气,多看了两眼夜景。听见动静回头,发现易青巍醒了,正努力翻身要坐起来。 翻不起来还好,翻起来就该摔地上了。 宋野枝三两步跑过去,及时作了人肉垫子。 易青巍压着宋野枝的手臂,他半跪着,把易青巍拽到怀里来,问:“怎么了?” “让我矮一点。” 对不起,真听不懂。 易青巍接着说:“你别走,让我这样睡。” 宋野枝果真僵直着不动。 “太高,轻飘飘的,好像浮在天上,掉不下来。”易青巍说,“但我刚才掉下来了,不怎么疼。” 宋野枝:“……” 坚持了一会儿,他的腿麻了又醒,醒了又麻,建议:“睡沙发吧,沙发矮。” 易青巍可能躺久了,也觉出身下硌人,睁眼看他:“好。” 宋野枝扶着软成泥的易青巍去小客厅,心想,恐怕挪沙发过来将就他还要容易些。 沙发窄,宋野枝把茶几抬过去拼在一起,长度短了一些,但能确保易青巍不会再掉下来。 “口渴。” 宋野枝记得床头柜有矿泉水,他放开他的手:“我马上去拿。” 从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里抽出矿泉水,宋野枝凑近研究,看有没有可能找到解酒药。一近,一排小字就很显眼了:安全套、女士专用精油、男士专用精油、持久药丸……宋野枝轻“啧”了一声,握着矿泉水起身就走。 他没住过几次酒店,但在秦皇岛时就不见这些东西,显然这家不是什么正经酒店。 几分钟的功夫,要水喝的人又睡着了,叫他也不见动静。 安静下来,宋野枝后知后觉两处指关节和手肘有火辣辣的疼痛感,低头去看,应该是刚才擦破了皮没注意。疼倒没啥,看到组织液混着血丝流出来有些恶心,宋野枝立刻瘫着两只手去卫生间用水冲洗。 凌晨十二点有钟声,从窗外飘进来,一声一声响得很稳重。 宋野枝没有睡意,还好有事做,趴在沙发边,莹润的食指点在躺着的那人的额头上,下行,到眉骨,再到鼻梁,再到人中。这次没有停,指腹缓缓停在他的唇珠上。 这粒唇珠嵌在薄唇上,契合极了。深浅都生动,动静都诱人。 他没料到易青巍会醒,他迷迷糊糊地问:“水呢?” 宋野枝没有动,指腹抵在唇上,易青巍一说话,手下就能感受到柔软的弹性,很分明。 他在吻他的手指,对不对。 “小叔,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易青巍头偏到一边去,两人的唯一的联结消散了。 他说:“我没醉。” “醉了,是不会记事的,对不对?” 他重申:“我没醉。” 没人接话,空气静下来。他看着他,眼神有了聚焦点,心却没有。一片纷杂,很多念头呼啸而过,抓不牢,钻不深。 一呼一吸间全是醇香的酒味,静得足够久,险些要陷进去。 宋野枝半蹲着,离得很近,说话很轻,是呢喃,是耳语,是信徒虔诚地做祷告。 “易青巍,看看我。” 信徒得不到主的回应,未必会生气,但会试图自食其力。 右手抚上他的侧脸,游移,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掌控后颈。宋野枝彻底跪下来,寻到易青巍垂在半空的手,扣紧,略微挺直了腰,吻上去。 相触,是很短暂的一个瞬间。 软,是惊天动地的软。 宋野枝缓缓启唇,更轻更柔地含住了那颗挺立漂亮的珠,更重更无情地压下去。 爱和欲望是并存的。 夜深。 高空中风从大开的窗里卷进来。 楼下街道上的货车喇叭长鸣。 远处在建大楼的探射灯乱扫而过。 宋野枝不敢呼吸。 近乎缺氧时,白牙咬上绯红的下唇,一下,随即放过他。 他最终把头埋到了易青巍的颈间,长久的,拥得很紧,显得很脆弱。 通过吻,通过拥抱,易青巍把高温渡给他了。 心中郁热,手脚冰凉。宋野枝的胸腔荡着一阵一阵的痒,像一层一层海浪打来,经久不去。 他泡在海里,害着寒颤。 “不管醉没醉,明天之后,都不要记得。” “但你一定是醉的。”宋野枝自言自语,“抱着门框不撒手出丑,喝了卫生间的生水,还有——这件事……哪个更糟糕?” 他笑一笑,自己答。 “被我喜欢,最糟糕。” “所以不要记得,我不会给你难堪。” 爱和欲望是共进的。 他情难自禁,也悬崖勒马。 气息是湿的,心脏也是湿的,在滴滴答答地淌水。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是一条笔直的射线,因为尽头未知。人类标上刻度,有了年月日,时分秒。 由此,时间变得可控了一些。 但也有失控的时候——宋野枝想起赵欢与前些日子提到过的1999年世界末日的言论。 时间变成一条线段。 但何必等到1999年,就下一秒吧。 他和他相拥,世界灭亡,让一切指向隽永和不可改变。 宋野枝绝望地想。 第42章 告白 易青巍最近变了,无论吃饭,还是上班,做什么事,脑海里多多少少都会有宋野枝的影子在晃悠,全是他不慌不忙,轻声细语的模样。这是一个转换器,一层保护膜,全因他,易青巍看待和对待世界的方式温和平静许多。 带易青巍实习的院长刚在小会上点名表扬,易青巍耐心见涨,这对以后的工作生活大有裨益。 但回到家,扛不住有这么个姐姐,再耐的心遇上她,都得消磨殆尽。 “去不去?” “不去。” 易青巍还没说什么呢,易槿拿起小沙发上的抱枕就要丢过去:“还真请不动您了?” 他稳稳接住,又丢回去,抱枕在空中翻了个儿,端端正正落到沙发上。 “我不想去,对这些事儿没兴趣,别逼我。” “合着我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啊?去吃个饭聊聊天儿怎么了,人家李叔这么大年纪了,还厚着脸皮对你这个小辈三请四催的。” “对啊。”易青巍在床上翻了个身,摆摆手,“让他别这么做了,不值当。” 易槿拿他没辙,态度软下来:“去,又不是让你和那些人应酬,是李叔他孙子,李源这孩子次次念叨你这个叔叔,就喜欢和你玩儿。”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和他玩儿。” “你嫌人家什么?性格也乖,年纪也和小野还有欢儿他们差不多,他做什么了让你不喜欢?” “能比吗?”易青巍嘀咕,“别是个人就拿来和宋野枝还有赵欢与比,他啥也没做,但我又不是闲的,无亲无故的,凭什么浪费我时间陪他玩儿?你自己生意伙伴自己搞定。” 他思索一下,问:“姐,你知道多利吗?刚成功的克隆羊,您努把力,接触一下这技术,克隆一个我出来,就不用守我卧室门口求我了。” 易槿要被他气疯:“你还知道你姐在求你啊?” “不敢,求也没用,我下午还有约,不可能放人鸽子。” “哟,别人的约赴那么爽快。”易槿干脆在沙发上坐下了,“怎么不看看亲姐姐我?” 易青巍一看这架势,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卫生间走,要去打理一下出门:“您慢慢待吧,我马上就滚。” “这玩意儿是啥?你还肯往卧室摆这个?”易槿从沙发角上拿起一只紫色小熊,布料粗糙,做工不精细,歪鼻子歪眼的,质量低劣,送小女生玩儿,超过五岁的都会嫌弃。 易青巍回头看了一眼,笑出声儿:“你不觉得眼熟吗?” 易槿以为易青巍要像小时候一样开始说“长得像你”的话。 “这是宋野枝送我的。” 易槿不信。 “真的,从王行赫婚礼上顺手拿来就说送我。” “我在婚礼上怎么没见到这么丑的东西。” “门口摆的花篮上插的。” “……” 看到易槿一言难尽的样儿,易青巍又很开心地笑起来:“没事儿,放心,孩子我已经打过了。” 那次宿醉后醒来,头疼欲裂,手边放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易青巍拿起来看,一阵无语,差点儿给丑精神了。 放手就要丢,被从门外进来的宋野枝喝住了:“哎——小叔,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别这么对它。” 易青巍再次低头打量那紫熊,问:“昨天晚上醉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脑子这么不清醒。” 宋野枝坦荡荡,假装听不懂弦外音:“你啊。” “你从哪儿弄来的?” 易青巍不信是花钱买来的,搁哪个店卖哪个店倒闭。 宋野枝往门边挪了几步:“迎宾花篮上扯下来。” 易青巍抄起熊作势吓他,宋野枝早有准备,溜到门边跑了,跑之前还喊:“十月底不是你生日嘛!我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他想起来就止不住笑,一边笑一边换外套,不知道安慰易槿还是安慰自己:“看久了还挺可爱的。” 易槿也忍着笑,略略翻了个白眼:“也就小野,要是换个人你得和人绝交。”她拿在手里摆弄,“别说别人了,就是换成欢儿或者乐儿,敢送这个给你,就得在自己和这熊之间选一个待垃圾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扭头观察易槿的表情,穿衣服的动作慢下来。 “有那么夸张吗。”易青巍系好纽扣,过来抢熊,“别老揉它,禁不住,给揉散架了。” “你下午什么约?” 易青巍把熊搁到窗户边,晒到阳光。 “宋野枝和赵欢与学校运动会,答应他们了要去看。” “我还说是哪家姑娘,原来又是小野和欢儿的事儿。” 离和李家约的时间还早,易槿在沙发上放松下来,和他闲聊,拖着他不让出门。 “还说李源无亲无故呢,你和小野又有什么亲什么故,这孩子一来你就一直疼着。” 这次,抚熊的动作直接停下来。 易青巍从小到大没瞒过易槿任何事,没有必要,也瞒不过。 “等等。”易槿突然说。 易青巍回身看她。 易槿皱着眉,这是她想事情时一贯的表情。 易青巍安静地等。 “李源那小子也读的四中,小野他们运动会是班级还是年级还是校级?” “校级。” “那不正好,一起去吃个饭,吃完饭就和李源一起去学校。”易槿怕他拒绝,马上说,“就这一次,下次我就说你出家了,云游四海了,找不着人了。” “……”易青巍最后把熊摆正,“走吧。” - 开幕式结束,运动员进场检录。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宋野枝在找易青巍,与此同时,体育委员在找他。 “宋野枝,快!”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递给体委:“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会儿。” “放心,加油哦!”体育委员是个矮矮的女生,凭可爱当选的,有竞技活动时她只负责运动员们的后勤工作。 宋野枝不死心,一边跨下楼梯,一边往四周的看台上扫视。跑了两步,突然折返,拿过体育委员手里的红色班旗,径直往看台最高处去。 然后,洋洋洒洒的“高三六班”四字飘在全场最显眼的位置。 体委没想到宋野枝同学的班级荣誉感这么强,惊叹一声“哇”,两手一举,为他更卖力地鼓劲加油。 天空阴沉,不一会儿飘起了小雨。无人喊停,有雨加持,让运动会添一分壮阔:看,就算下雨了我们也不放弃。 男子五千米的枪一响,看台上的同学都开始为各自班级的参赛者呐喊助威。渐渐的,喝彩的阵势变了,有更激动更热情的声音穿插进来,接着,一片传染一片,不过几秒,完全成了全场狂欢地起哄。 易青巍和李源好不容易从堵死的车潮中赶来,就迎上了四中学子如此激昂澎湃的场面。 易青巍闲闲叉腰看热闹,随众往跑道上张望。跑道内圈的足球场上,有一个穿白裙的女生也在随着男运动员们一起跑。不同的是,她只跟着其中一个男孩儿。他快,她就快。他慢,她也慢。 赛场上,两个人毫无眼神和话语的交流,但就是像磁铁一样,死死地黏在一块。 李源个儿矮,掂半天脚才搞懂了整个情况。 他漫长枯燥的学生时代里,陪跑这等浪漫而嚣张的示爱行为,是从未出现过的。 李源多看了几眼,突然兴奋地说:“我认识这个学长!他是个转学生,上学期期末考了全校第一,照片现在还贴在荣誉墙!” 说完,李源马上发现易青巍不对劲。只见他紧绷着脸,神情并不明朗。 他小声问:“易叔叔,你怎么了?” 易青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气质发生转变,泄露出几分刻薄来。 他说:“没什么。这样太危险了。” 果然,下一秒,广播响起,是年级主任拖长的声音,警告道:“请跑道内场上的女同学停止陪跑,远离赛道。” 女生充耳不闻,没有回应。 观众的呼声更疯狂。 宋野枝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同学的后脑勺,语气平稳,说:“你别跟着我了。” 主任再次拿起话筒:“再说一遍,最后一遍,那位穿白裙子的女生,停止陪跑,远离赛道!停止陪跑,远离赛道!” 宋野枝甩甩头,开始加速。 身旁的女生也随之加速。 全场失控地尖叫。 五千米,宋野枝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女生跟不上,用力过猛,头重脚轻,摔倒在赛道旁的绿茵地里。 宋野枝的脚步停了。 他原地缓冲几步,倒回去几米,蹲下去询问人的情况:“能站起来吗?” 说着,把女孩儿掀至大腿处的裙摆下拉,随手脱了自己的运动外套递给她,说:“系着,暂时遮一下吧。” 她接过衣服,没动,余光瞥见有几位老师和校医室的医生正往这边走,她迅速问:“你记得我吗?” 女孩摔得不严重,膝盖擦破了点儿皮,宋野枝看人没什么大碍,才说:“记得。”想了想,他又说,“裙子真的不适合运动的时候穿。” “我是13班的陈涵宇。”她笑着,“我知道,但我给你送信时穿这一身,你那次给我捡鞋我也穿这一身,今天,我怕换了衣服你就没有印象了。” 宋野枝的语调不似方才轻松:“陈涵宇,是吗,你不该这么做的。” ※※※※※※※※※※※※※※※※※※※※ 李源:从第五章 的中考升学宴开始,终于约到您了易叔叔!! 第43章 他的青春 宋野枝和陈涵宇被请去了办公室,赵欢与和周也善还有陈涵宇的朋友站在门外等。 “这是谁想的主意?”周也善的肩靠在墙上,脚尖不规矩地点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爽和不耐。 赵欢与拉了他一下,对他摇头,示意让他闭嘴。 周也善不爽地抿了抿嘴,把一句“妈的”吞下肚去,抱着胳膊不再出声。 宋野枝很快出来,陈涵宇的朋友马上凑上去问:“陈涵宇呢?老师说什么?” 周也善上前伸手把她和宋野枝隔开,指着办公室说:“要人就进去找老师,别烦他,行?” 说完拽着宋野枝下楼。 估计从没哪位男生对她这么不客气过,那女生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冲着他们的背影愤怒地大喊:“不是为了你她能这样吗?我就说,陈涵宇猪油蒙了心为了你什么都不管不顾,结果倒好,没人领情!” 听到这话,忍到现在的赵欢与不乐意了,矿泉水瓶一砸,上楼去,站那女生面前。 “喜欢宋野枝的人多了去了,陈涵宇排队了吗?”她哼笑一声,“不谈其他,我倒还挺欣赏她这几分勇敢,但是,您哪位?” 宋野枝现下心情很差,准备了近一个月的五千米被搅得一团糟。若易青巍来了,让他白跑一趟看一场闹剧,若易青巍没来...... 若他没来。 “没什么大事,她写完一份检讨就能走。我可以离开了吗?”宋野枝淡淡地问。 “要我家宋野枝领你什么情?”赵欢与问她。 得不到回答。 她往旁边走几步,提脚,踹开办公室的门,黄菊和另外几位老师齐刷刷转头看她们。赵欢与一脸正经,看那人脸上有怯意,她礼貌微笑:“老师,这位同学好像为陈涵宇同学很不平。” 趁各位都还处在惊愕中,赵欢与拍拍屁股溜下楼去了。 回到运动场,宋野枝赶紧找体育委员要回手机。 当事人返到现场,又是一阵骚动,大家的眼珠都黏他身上,个个都朝身边好友使眼色,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宋野枝低头专注手机,快一个小时过去,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消息。他再次拨通电话。 这次,有人接起。 “喂,小叔。” “嗯。” “我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之前正值易青巍半道下车,和李源在排成长龙的车群里穿梭。错过开幕式无所谓,但他想赶上比赛发令枪响那一刻。 “手机调成静音,没注意。”他却说。 易青巍那边很安静,像是在车上。宋野枝突然不敢问,是不是正往学校来的车。 “小叔,你别来了,运动会取消了。” “怎么呢。”发问很平,没有震惊或疑惑,是脱口而出的,像早有预料,更像事不关己。 空气猛地潮闷起来,罩住人们的口鼻,使呼吸变艰难。 宋野枝盯着湿漉漉的地面,停留太久,引得看他的人也一同去探究地面。 他过于平静:“因为下雨了。” - 李源是个尽职尽责的小跟班,一边走一边在易青巍身后试探道:“易叔叔,我们真要现在走吗?” “你可以留下。” 李源连忙摇头:“我和你一起。” 刚说完,易青巍又毫无预兆停下。 “怎么了?” “你们学校的光荣榜在哪?” “什么?” “哦,荣誉墙。你不是说,你们学校有荣誉墙吗。” 李源想不通,怎么又要去参观荣誉墙了? 易青巍被领到那一墙照片前,凝视着,神情认真。 红底背景,蓝色校服,排在榜首的那张脸比很多人白上许多,灯光打得对,把他的好骨相拍出来了。大家或多或少都笑着,唯宋野枝象征性略提嘴角,眼神平静。 很端正。 雨小,细如发丝,但易青巍入了迷似的,一直站到衣领被雨沾湿,凝作水珠悬着,恍然未觉。 后来搭上出租车,易青巍的电话响起来。才说了两句话,他神色淡然地挂断,之后就看着黑灭的手机屏幕发呆。 李源继续不解,也是为了和他搭话:“运动会才刚开始——” “我说了,你可以回去。” “可为什么走呀?” 易青巍侧头去看窗外,自问:“……因为下雨了?” “你不是专门来看你侄子比赛的嘛?我们也没看到啊。” 话好多。 “你知道赛道上被陪跑告白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吗?”易青巍问。 李源:“知道啊!宋野枝!我都说了嘛,你刚才站的位置,就是他的照……” “宋野枝,他,就是我侄子。” 李源瞠目。 “所以,不走还等着老师请我去办公室喝茶吗?” 李源咋舌。 是这样吗? 李源是被身边的人宠着长大的,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更不懂揣摩人心思,但直觉告诉他,易青巍心情不佳。但这句玩笑话丢出来,又让李源拿不准了。 “真走啊?” “李源。”易青巍有些忍无可忍。 李源马上噤声,他就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易叔叔,前面那条街口新开了一家麦当劳。” “我们吃过饭了。” “可以吃冰淇淋。” “有雨。” “我们有雨伞!”李源转而拍了拍座位旁裹成一团的塑料,“还有雨衣!” 这些雨具是易青巍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买的。那时他们刚赶到学校,雨恰巧开始下。 当时,李源在一旁看他结账。 “为什么买三件雨衣两把雨伞啊?” “因为还有三个人要用。”易青巍不想同他废话,然后说了句废话。 “雨伞一把就够了。”李源把另一把放回货架,“我们可以两个人撑一把,伞不方便拿。” 那时李源没有追问那三位分别是谁。没想到,没过多久,在学校之外的地方,把他们全遇着了。 离开田径场,赵欢与提议去吃麦当劳,她上个周末在学校附近一家办了卡。 周也善知道她想安慰接二连三遇到破事的宋野枝,他低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顿肯德基就能好?” 赵欢与:“所以是去麦当劳啊!” 周也善:“......” 宋野枝看着他们笑:“走啊。” 那段路不远,出校门十五分钟就到。直走,过马路,十字路口左转,进入一条长巷子,巷子尽头是另一个街口,街口第三家,就是麦当劳店铺。因为是新开的,赵欢与一边走,一边向他们导路。 但是,他们最后没能走出那条巷子。 巷子尽头也没有街口,只有易青巍,和一个陌生男孩。易青巍左手为那个男孩撑伞,右手提着一个包装袋,麦当劳的标志,里面是两杯饮料。 是李源最先出声。 他吃完冰淇淋,不明白易青巍为什么突然不走了。抬头看,发现对面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男生穿着运动衣混搭其他款式的衣服,另一个女孩穿着四中校服。隔着有一段距离,他认出了宋野枝,挥着手大声打招呼:“哎!学长!” 宋野枝早就看到了他们,不过面色茫然。 李源看见宋野枝转身望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路,似乎是想原路返回,被身旁的男生揽住肩膀,拦住了。 周也善问他:“怎么了?要去哪?” 宋野枝懵懂地摇头。 周也善看着他,这几十秒间,眼前这个人与周边世界是断开联系的。 “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男孩是谁。 不知道他怎么认识自己。 不知道小叔怎么出现在这儿。 不知道小叔怎么和他在一起。 不知道,易青巍为什么没来运动会现场。 哦,这个他知道。是他叫他不要来了,然后他说好。 “我有点冷。”宋野枝说。 他的外套给了陈涵宇,没有要回来。 周也善立刻脱了自己的给他穿上,雨不大,他们没带伞,一路淋着过来的。 赵欢与向对面两个人招了招手:“你们也来吃麦当劳?”她走近,眼神看向李源,“你好,我们有见过吗?你刚才管小野叫什么?学长?” 雨依然在下,伞依旧撑着。 撑出两个世界,一个干燥,一个湿冷。 易青巍看着周也善搭在宋野枝肩上的手,皱眉。周也善揽得很紧,企图为宋野枝留住体温,效果甚微,他全身紧绷,在以肉眼可见地发抖。 李源说自己是四中高一的学生,接着问他们要不要走到屋檐下去躲雨,他想起什么,转头说:“易叔叔,早知道我们就不应该把雨衣丢......” 易青巍没让李源说下去,他问赵欢与:“你们下雨天跑出来那么远干什么?” “远吗?”赵欢与伸手指点了点他手里的麦当劳袋子,淡淡地说,“雨不大,跑出来吃这个。小叔,你呢,离四中这么近,也不进来看看我们。” 小叔? 听到这个称呼,李源猛然看赵欢与有些眼熟,应该在某次饭局上见过。 李源说:“我们才......” 赵欢与的笑也淡了:“我问你了?” 话头两次都被截断,李源看看易青巍,再看看赵欢与他们三个,终于觉出几人之间的气氛古怪。 身后,周也善在给宋野枝搓手哈气,问:“怎么突然冷成这样?” 易青巍往赵欢与身后看了几眼,递出饮料:“把这个给他,暖暖手。”他又把左臂推出去,“还有伞。” 赵欢与去看宋野枝。 宋野枝摇头。 “他不要。”赵欢与说。 “宋野枝。”易青巍叫他的名字。 宋野枝这才走上前来,与赵欢与并肩,手握成拳藏在略长的袖子里,直面他:“真的不用了,谢谢小叔。” “谢谢”一出口,易青巍的脸顿时冷下来,比深秋风雨刺人。 宋野枝知道李源一直盯着自己看,他把眼神转向他,稍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接着就笑了:“小叔,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他抬头看天,被面前的伞遮了视线,就改为看伞。伞是纯色,没有花纹,看了半天,毫无头绪,陷入新一轮的愁苦。 默然站了好一会儿,宋野枝说:“走吧,一会儿雨下大了,就难走了。” 说完,他自顾向前去,擦肩而过之际,他欲言又止。 易青巍察觉到了,但没动,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他愣住,随后摇头,这次摇得很彻底。 没事。 北京的天从未有过的湿重,沉甸甸的,雾蒙蒙的,让人喘不过气,让人看不清远处。在这样一个感官被干扰,失去判察能力的白日里,有些事情就此沉没了。 道分两边时,有没有人回头。 话出唇齿后,有没有谁生悔。 有人在意,但无人再提起过。 第44章 他的镣铐 冬天来了,不能再在院中树下躺着赏月。 房间内没有灯,宋野枝坐在书桌前,冷冰冰的月亮越过缝隙,抵到他的下巴上。他合上书,大开窗帘,斜着肩膀,往天上瞧。 月亮是会变的,它如今远远躲在天上,泛着苍白和缥缈虚无。今夜没有风,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云遮月,他唰地一下闭上窗帘。 胡同里有车驶来,车轮,引擎,这些动静让院子里的翠凤凰欢欣鼓舞唱起来。 窗帘再次被打开,一根食指虚虚担着一角。 引擎停,车灯灭,院子的门开了,易青巍走了进来。这个冬天,他又穿上了那件铁灰色的及膝的大衣。 宋野枝听到客厅里宋英军问人有没有吃过饭。 “吃了,宋叔,他呢?”易青巍问。 “屋里呢。” 宋野枝离开椅子,爬到床上。 “灯怎么熄着,他吃过饭了?” “没,今天在家看了一天的书,现在应该是睡着了。” “我去看看他。” “行,也该叫他起来吃饭,一会儿菜搁凉了。” 易青巍打开灯,床上的人醒着,面向白墙的脸转过来,看着他。 “没睡?” 宋野枝把脚边的被子踢开,翻身坐起来,低着头跪在床沿寻拖鞋。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易青巍目光跟着他移动,嘴里不自觉接话:“是吗。” 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床边,手臂垂直撑着床板,漂亮的锁骨线条凸出来,延至单薄的肩膀。 听到易青巍的话,宋野枝歪了歪头。 “一个多月?” 四十三天。 易青巍片刻失语,后来指了指他的脚:“穿上袜子,出来吃饭。” 宋野枝抬眼追看他的背影,埋头,不自在地蜷了一下脚趾。 宋英军和易伟功这个月要去一趟海南,明天启程,参加战友的葬礼。易青巍今晚来,是接宋野枝回自己家。他们的归期不定,少则十多天,多则一个月,宋英军就把他寄养在易家了。 宋野枝有一下没一下扒着碗里的饭:“陶叔也要去?” 陶国生说:“要去的,你爷爷一个人去那么远可不方便。” 宋野枝喜欢和易青巍待一块儿,宋英军知道,所以这次没和孙子商量,心想来了接走不过几分钟的事,谁知一个笑脸都没讨到。宋英军后知后觉地征询意见:“行吗?这段时间你在易爷爷家住。”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顾夹菜,说:“我能照顾自己。” 孙子的性格宋英军知道,独立,明事理,但敏感。他历来都尊重孩子的意愿,不强迫,只引导。宋英军说:“放你一个人在家,我的心可得时时刻刻悬着。” 他们三人坐在沙发前看电视,宋野枝一人在餐桌上。这时,易青巍将腿一收,站起朝宋野枝走来,轻巧拉开一张椅子,和宋野枝面对面坐下了。 “你不愿意去?”他问道。 眼睛里的情绪很干净。 自上次在长巷里分开后,易青巍中午不再回学校附近那间出租房,宋野枝周末去送饭被他拒了,他的车也没在四中门口出现过。宋野枝不去问他为什么,孤零零地,安静地,按部就班地,度过这一个多月。 宋野枝弯颈,保持吃饭的姿势。眼皮却抬起来,折出两道深深的痕,很用力,企图看透什么。 “小叔,你愿意我来吗?”宋野枝神情温顺,内容尖锐。 一旁的宋英军一听这话才晓得宋野枝这是和他小叔闹脾气了,难怪这些天没见俩人有什么联系,亏他刚才还担心孙子是怨自己丢他一个人待在北京。他和陶国生对视一眼,端着茶杯各自回房了。 易青巍错开视线:“我?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就是这样。 宋野枝感觉得到,月亮在变,易青巍看他的眼神也在变。多了几分犹疑,几分愁惑,飘忽不定中,隐隐还有踌躇不前的烦躁感。这些,宋野枝都读清楚了,却想不通,他自问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没有人会信任不安稳,没有人会不计后果靠近动荡。 但宋野枝说:“是没什么,你愿意我就愿意。” 一锤定音。 任易青巍的眼神飘向何处,宋野枝始终只看他。 一些东西被轻易击碎了。 易青巍回视他,眼神里复杂的东西不疾不徐,在融化。 “好啊。” 他静静地看了宋野枝几秒,才接着说:“吃完就去给爷爷道别,然后跟我走。” 今年的雪来得迟,或是没雪。一月了,只有单调的风,单调的低温。 车窗摇至最低,宋野枝把围巾拉上鼻梁,坐在后座,趴在右方的窗沿。他眯着眼睛看车外后视镜中渐行渐远的行人,车,树。忽而偏头,右耳压进两只手臂圈成的小窝里,看驾驶位上的人。 “宋野枝,别吹感冒了。” 默了一会儿,宋野枝直起腰来关窗,他说:“我没有行李,没有衣服穿。” 用了“行李”二字,就像他们要去多远的地方一样,只有两个人,一辆车,像某部电影里主角不管生前身后事的逃亡,去天涯海角,双宿**,不问今朝。 宋野枝及时抿住嘴继续看向窗外,掩不下笑意。 “明天早上我来给你收拾,要拿些什么东西,回去之后列个单儿。” “好哦。” 易青巍专心注视周围车况,却问:“笑什么?” “什么?” “你刚才笑了。” “没有。” “没有?” “没。” “绝对笑了。” “真的没有。” “宋野枝。” “嗯?” “嗯?”易青巍学他,加重语气。 “好嘛,小小的,笑了一下。”他笑开了。 易青巍在前头没说话了,左手肘搭在车窗边沿,指腹抵着嘴角,喉结一滚,几不可闻的笑声清浅地露了出来。 到了斑马线,易青巍停车让行,一群刚补完课的学生嘻嘻哈哈推推嚷嚷过马路。 夜灯乱舞闪烁,青春的脸庞张张朴素,也张张靓丽。 他突然想起那天跑道上的女孩儿。她不够幸运,需在宋野枝身后苦苦追逐才能靠近。而自己得了便宜,可以借着小叔的名义陪伴左右来爱他。 “宋野枝,想吃杏仁茶吗。” “一点点。” “那我们绕路去买了再回。” “好啊。” 宋野枝的脸上还挂着满满的笑,像破冰的湖面,只要给它一点儿风,它还你涟漪不绝。 但女孩儿也足够幸运,可以鸣鼓喧啰摇旗呐喊去肆声说喜欢。 而自己不行。 是女孩儿让易青巍惊醒,原来从宋野枝的第一声“小叔”开始,他就被安排进了死胡同,成为有口难言的困兽。也是女孩儿让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早已远去,宋野枝的却是浩荡伊始。 不可兼得,两难全,易青巍这些天为之烦闷困扰。 他的内心失了秩序,乱了阵脚。他挑不出好看得体的姿态来面对宋野枝。 不过,现在,他懂了。 这是他能看到宋野枝笑,该受的苦。 易青巍又在车内后视镜瞟一眼他的面容,也淡淡笑了。 他愿意戴着镣铐,在宋野枝的身边跳舞。 -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起晚了。站在卫生间里挤牙膏,易青巍在他身后问:“你是不是又轻声轻气地叫我起床?” 宋野枝说:“我没有,昨晚忘记定闹钟了。” 易青巍上下扫了一眼宋野枝,看他穿着自己高中时那套睡衣,目光停在裤脚处,他说:“你长高了。” 低头,顺便揉了一把头发,宋野枝承认:“胖了。” 易青巍含着满嘴牙膏沫,无声说了一句:“胖个屁。” 急急忙忙吃早餐,宋野枝敷衍地喝了几口粥,抓上书包要走。易青巍递了个剥好的鸡蛋过去拦他:“吃了,我开车送你去。不差这几分钟。” 上车扣上安全带,易青巍才发现:“你没有校服。” “嗯,我打电话请周也善帮我带了一件。” “周也善?什么时候?” 宋野枝看他一眼:“刚起床的时候,怎么了?”他解释道,“校服是每个人都有两套的。” “哦,我知道。” - 上午第二节 课下,有个大课间,休息时间充裕。宋野枝站在走廊上透气,教室在三楼,操场上人群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周也善伸着懒腰从座位上走出来,问:“看什么?” 宋野枝没答。 周也善也不介意,顺着他的方向寻过去,是绿茵茵的足球场,有几个人在上面踢半场。其中橙色球鞋那位跑得飞快,停下来时,看清面目,很眼熟。 “他叫李源。”周也善在旁边为他解说。 宋野枝侧过脸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周也善耸两下肩膀:“只许他知道你的名字?”想起那日的情景,他替宋野枝颇为不爽,“还学长,嘁。” 周也善知道这号人,足球校队里的新生力量,到了高三他退了队,还听之前队员谈起过。谁知道李源还能和易青巍扯上关系。 “你还放不下那天的事儿。”周也善断言。 “不重要。”宋野枝淡淡地说。 周也善笑他:“还真是一副不重要的样儿。”他说,“易青巍不是……啧,不是一直挺把你放在心上的吗,你没问过他运动会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周也善总时不时想起自己桌上落了灰的那套邮票。 “怎么问?” 怎么问都是满腹牢骚无理取闹小题大做的姿态,他才不屑。 “就搁那儿不管了?” “就搁那儿不管了。”宋野枝还调侃起他来,“替我操这份心做什么。” “要不是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谁管你。”周也善正经地说,“我觉得你可以去问,总归是个疙瘩,放着不理是不可能消的,会发霉变质。” 宋野枝不说话。 “妈的。”周也善小声说,“被喜欢的人都是大爷。谁放鸽子不得挨顿骂?这倒好,还小心翼翼护上了。” 宋野枝被他逗笑了:“你干嘛啊?我真没事儿。” 周也善被他的笑晃了眼睛,火气撒腿跑得没影儿。也对,感情这场仗,谁先动心,谁更炽热,谁就永远落人一步,输人一局。 扪心自问,要是宋野枝想当他大爷,他也会甘之如饴捧着人家。 可宋野枝不稀罕。 人呢,各自有各自的劫数。 赵欢与从卫生间回来,凑上去拍他俩的肩,问:“想好中午吃啥没?” “咦。”赵欢与手掌在周也善肩上多停一会儿,奇怪道,“周也善,你校服怎么是湿的?” 闻言,宋野枝不笑了,看向他。 周也善朝着宋野枝,一脸支支吾吾。 而宋野枝撑着自己身上这套临时借的校服,心下了然。 “问你啊?傻啦?”赵欢与说。 “周也善......”宋野枝叫他。 周也善只好抢在他要说的话之前出声,苦笑道:“昨天刚洗,今天早上烘了一会儿,还是没干。” 他对宋野枝说:“换作是赵欢与,我也会把干的那件给她,你别......” 你别多想。 你别有心理负担。 你别...... 算了。 “就这样,怎么了,我心甘情愿对你好。” 站在中间的赵欢与倒吸一口凉气,原地凌乱。 ※※※※※※※※※※※※※※※※※※※※ 小叔吃醋,但没生小野和那小姑娘的气,小叔不是这种青红不分的人。如果是易青巍的同龄人追求宋野枝,那小叔肯定是不屑的,都不值当挂心上。但偏偏是少男少女,他这个表面家长只能可怜兮兮缩回去荣誉墙看照片。(这也是我取标题为他的青春的缘故)评论真的很重要,看了留言我才知道原来大部分朋友对小野和小叔的感情这么乐观啊!!年龄和身份是他们的矛盾,客观的,不是想躲就能轻松躲的。斑马线后面一截是我临发布前添的,也是读了评论后反应过来,我之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写得过于隐晦了。第一次体会到,留评,真的,极其重要,朋友们一定想啥说啥。我会综合自己的想法来斟酌,初心我坚守,不足我改进。鞠躬!(不知不觉就三百字小作文了.. 第45章 越界 三月是数学竞赛的决赛,赵欢与通过了选拔,得去参加集训,整个寒假都不能回家。 临走,她抓住周也善盘问。 “什么时候的事儿?”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周也善在整理书包,头也不抬:“干嘛,当时不问,隔那么久又想起来了。” “得给我时间消化一下。” “消化什么?” “你喜欢……” “还不是怪你。” 赵欢与自感无辜:“我?” 周也善又粲然一笑:“真谢谢你。” 赵欢与心想:坠入爱河的周也善脑子真他妈失常。 宋野枝早在门口等他们,周也善把书包甩上后背,推着她往外走:“喜欢上小野不奇怪吧。” 宋野枝在远处,两手揣上衣兜里,低着头,时不时晃一晃转个圈,无聊又专注地等人。赵欢与趁他张望时朝他招手,然后和周也善一同笑着迎上去。 “这倒是。”她低声对旁边满脸灿烂的人表示赞同。 - 高考也就转眼几个月的事儿了,班里大多数人在学校附近报了补习班,所以大家的寒假又聚在一起,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上课而已。 天气越来越冷了,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白气。周也善在路边买了两个烤红薯,塞一个到宋野枝手里。 “我今天中午能不能和你回去吃饭?我妈出差了没人做饭。”周也善啃手里的红薯,含糊问道。 宋野枝听出周也善语气中的小心翼翼,他干脆地点头答应:“可以啊。” “易青巍在不在?”这句倒说得很清晰。 “不在。” 他很久没去过那个房子了。 周也善私底下都叫易青巍的名字,宋野枝没纠正,因为他在周也善面前,也从未管易青巍叫过小叔。 但后来的午饭是在街边的小吃店解决的,之后宋野枝领周也善到出租房里午休,正好空出赵欢与的屋来容他睡。 宋野枝拿出杯子,准备倒热水,就见周也善从赵欢与房间出来,嫌弃地喊:“什么啊?赵欢与还喜欢粉红色的床?一堆猫猫狗狗在上面,我不睡。” 也不可能睡易青巍的床。 “那你要和我睡吗?”宋野枝从白茫茫的热气中抬眼,淡定地反问。 周也善呆了几秒,挠头折回去:“粉红色就粉红色吧。” 因为下午有测试,宋野枝睡得比平时早些。两点的闹钟响起来,却睁不开眼。 白日里短短几十分钟,足够他做一个梦。极美,已知是虚幻,也轻易不肯醒过来。 周也善起床后简单洗了一把脸,循着闹铃声打开门,走进宋野枝的卧室。 柔软的头发,睫毛,挺翘的鼻尖,嘴唇,精巧的下巴,躺在床上闭着眼的宋野枝。 情|欲来得迅猛而汹涌,几乎要把周也善掀倒在地。而地面,是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在云端。 宋野枝浑身无力,意识模糊,感觉有人趴在自己身前,颈间一片湿痒,伴随轻微的疼痛感,他挣脱梦境,睁开眼睛。 “周也善。”他看清人,弄清状况,冷静强硬地叫他名字。 周也善两手撑床,虚虚跨坐在宋野枝身上。他抬起头,视线停在宋野枝的颈侧,似在欣赏,过了几秒,若无其事地笑:“你醒了?” 宋野枝手指微动几下,在蓄力,拳头砸到脸上去,沉闷的一声响,周也善从床上摔下来。 这一觉睡得过于沉,宋野枝头昏脑胀,手脚发软,勉强从床上爬起,没有多余的话和表情,咬着牙径直去了卫生间。 周也善捂着鼻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起身跟去。宋野枝正站在镜子前,仰着颈,看那个新鲜的吻痕,粉色紫色掺在一起,那么一块,不大,很碍眼。他寒着脸,拿沾水的毛巾使劲擦了数下,然后拉合衣领,掠过周也善去客厅拿包走人。 开门之际,听见周也善在身后说:“你硬|了,是不是?” 宋野枝转过身,看他。周也善倚着墙,也看他,笑着,很无所谓。 如今,他浑身散发着破罐子破摔的丧气。 宋野枝低了低头,不再给他目光。 “周也善,你越界了。” 砰的一下,大门合闭。 走在冷风中,混沌的脑子被拍打得更混沌。一路拖着脚步走到补习班大门,他驻足,转身看了一眼来路,没有周也善的身影。又抬高视线,望向不远处那座医院大楼。 他至今未寻到易青巍和他之间的差错出在何处,双方也都默契地粉饰太平。但在宋野枝看来,很多事情正朝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如轰鸣而过的火车错轨,不明前路。 周也善终于忍不住出了格。 而宋野枝呢,又何尝不想。 却不得不兀自压抑倾诉的欲望,独吞甜蜜与痛苦。 小叔,我被梦魇住了。 梦里全是你。 - 下班回家,李姨在厨房忙活,后倾身子向外喊:“回来啦?”喜滋滋的,“这段时间都回这么早,真好,汤马上好了,今天晚上咱吃炖猪蹄啊。” 易青巍弯腰脱鞋,应:“早吗,还去了一趟宋叔家帮宋野枝拿书呢。”瞟一眼楼上的客房房门,接着问,“姨,宋野枝回来了没?” 李姨顿一下,握着汤勺走出来,放低声音说:“回来啦,但我看着孩子心情不怎么好,问他怎么了,闷头闷脑说没事,把自己锁屋里。” 没等李姨说完,易青巍脱了外套马上往楼上走,步子越走越缓重,半道停了,一脸苦思地又下来,说:“吃饭再去叫他。” 李姨举着勺子指他一下,笑笑回厨房去了。 易青巍知道笑他什么,笑他笨拙,多虑,不果断,失去和宋野枝亲密交流的技巧,和勇气。 盛满汤的大瓷碗搁到玻璃餐桌上,房门应声而开,宋野枝现身,乖巧地下楼来。 易青巍一边摆碗筷一边看他:“学习累不累?紧张吗?” “不累啊。” 宋野枝去厨房接菜盘子,一一摆上。 李姨卸了围裙,擦擦手:“小槿呢?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 易青巍张罗道:“姨快坐下吃吧,我姐吃饭的地儿多着呢。”递筷子去宋野枝手里,等他快要碰到时收回一节,“冷吗?在家里还穿那么高的领儿。” 衣领紧,宋野枝不适地活动两下脖子,再伸手松了松,才说:“随手拿上穿的。” 易青巍多看他一眼,点头。 “嗯,吃吧。” 傍晚,易青巍早早上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几轮,最后乒乓哐当地下床,开门,又返回去从桌上抱了一摞书,来到宋野枝的门前。 敲门,无人应,六下过后,他自发拧锁开门。 房间里没人,易青巍放下书,去走廊探身往楼下瞧,浴室的灯亮着。 他气定神闲坐到桌前等,没几分钟,宋野枝的脚步声响起来,传到耳朵里,有水,湿沥沥的。 宋野枝一开门,第一眼看到正前方,大开着腿坐在转椅上的易青巍。而易青巍呢,第一眼看到他凝吊着水珠的发梢,掉落,滚动,划过脖颈。 他的白,是莹润健康的白,在灯光下亮得出奇,好看极了。也正是那白,衬得睡衣掩不住的那个吻痕可怖。 易青巍看着,凝视着,吻痕和伤痕很像,直直朝他眼睛刺过来,害他一起疼。 “谁弄的?”易青巍问。 万籁俱寂。 “过来。” 易青巍站起来,宋野枝走过去。 大掌掐上他的脖子,没有用力,只是指腹贴到那块去,抚摸,粉紫色的纹理随他的动作牵扯,任其宰割。 易青巍按紧了,遮全了,问:“谁弄的?” “说话。宋野枝。” 易青巍甚至在思考,一个正常的长辈遭遇此事,正常的反应该是怎样。 他思考无果。 因为,他不正常啊。 喉咙干涩,嗓子喑哑,易青巍不动声色地发狠:“男的女的?” 宋野枝终于肯抬头,两双眼睛相遇,两双都认真,眶内一同泛起雾气。他来不及想易青巍如何扯到性别之上的,他要顾着判断易青巍有没有嫌恶,有没有感到不齿。可泪太满了,这么近,还是看不清。 他沉默地承受,听他审判。 “男的。”易青巍替他说。 “谁。”他说,“宋野枝,别装聋作哑。” 宋野枝用耳朵辨出来了,有恨意。 “周也善。”宋野枝声气颤抖。 易青巍松开他,绕开他走出门去。 宋野枝软软坐到地上。 一声巨响,门重新被踹开。 李姨听见声音,吓得够呛,急急忙忙上楼来。站在门口,不敢走近:“小巍,怎么了呀?”看到坐在地上不声不响红着眼睛的宋野枝,她说,“小孩儿犯错了要好好教的呀,不能发脾气骂的呀。” 易青巍屈一条腿,蹲在宋野枝面前,看着他,他说:“没事儿李姨,我问他几句话就走。他没犯错。” 等李姨蹙着眉头去楼下了,易青巍捡起他垂在地面的手腕,抬高,轻轻拢在掌心。端详着,珍重地,如对待某样珍宝。 宋野枝戴着一个运动手环,深绿色,印有日文。 戴很久了,易青巍很早就注意过。一看就是尚在高中的男孩子喜欢的款式,洋溢着青春,活力,蓬勃逼人的朝气。 “周也善送的?” “是。”宋野枝有浓重的鼻音。 他洗澡也不肯摘。 “你记不记得,我送过你一个银镯。” 宋野枝当然记得,一清二楚,去年,临近除夕时,宋俊要来带他走的前一天。 “嗯,它在哪?”易青巍问。 宋野枝摇头:“不在这儿。” 想起他一直以来,光洁,空无一物的脖颈——生日项链也不在这儿。 易青巍再次松开他。 果然只有几句话,问完,易青巍两手捧起他的脸,纤长细腻的手指为他拭净干涸的泪痕。 四处流连,无比留恋。 宋野枝落过两滴泪。 “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易青巍站起来,离去的背影萧索仓促。 “算了。明天宋叔回来,放学直接回家去吧,你的东西我会早早送过去。” 第46章 抓得住么 桌上有易青巍刚搬来的书,不少,摞起来有一人膝盖那么高。补习班的课程进入全面复习阶段,宋野枝昨晚才提说请易青巍去一趟胡同院儿,拿一些去年的旧课本,今天就全摆在眼前了。 掠过一本本复习册往下数,截到一本新崭崭的,在一众老旧蓬松的书页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 确实很新。宋野枝一共只翻开过两次,都是满心困惑走进去,云里雾里走出来,毫无起色。 他自己都忘了后来把书藏在房间里哪个角落,今日被撞见——也好,省得那块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巨石日日夜夜悬于头顶,让他时刻惦记,提心吊胆,不给人痛快。 宋野枝分析不出如今局面到了哪个地步,是否还可以挽回。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在乎。 他站起来,把高耸的书堆推倒,挑出那一本攥在手里。 “同性恋”三个字明艳艳的,钉在书面上,遮是可以遮一下,但扒不下来,若要铁了心去剥它,就得连皮带肉往下剐。字没了,痕迹还在,永远消不了。 宋野枝来到易青巍的卧室门口,门紧紧闭着。他敲,没回应。 “我和周也善之间什么也没有。”宋野枝径直对着那扇门说。 “但我喜欢男生是真的。” 门里没有动静。 宋野枝又说了一遍,最后一遍,声音响亮,字句铿锵:“我现在喜欢的人就是男的。” 说完又盯着门看,害怕它下一秒就打开,赶紧转脸跑回房间,关门关灯。 他贴在门后缓神。 巨石终于落地,宋野枝没被砸得稀烂,反而如释重负了一番,劫后余生。 第二天宋野枝起得很早,免得和易青巍碰面。他怕他追问,也怕他生气,更怕他不置一词。 谁知有人比他更早。 天未大亮,宋野枝远远就看见周也善在补习班楼下干站着,是等人的样子。这个躲不过去,他硬着头皮往前走。 “和我试试。”周也善在宋野枝经过之际这样说。 宋野枝吓了一跳,神色讶异地看他:“你在说什么?” “试一试和我在一起。”周也善两手插兜,还真敢说,直白明了,“谈恋爱。” 周也善疯了,宋野枝狐疑地看他一眼,无言以对,忽视他自顾自地往楼道里走。 周也善追上来,锲而不舍:“和我试试。” “不可能。” “为什么?” 好像说不明白这件事,就不会放他走。宋野枝停在台阶上,问:“你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他想了想,强调,“喜欢得不得了。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我说试试,试试喜欢我,我也不差。” “不是差和好的问题。” “是时间问题,他比我更早遇到你。你给我机会,和我在一起时喜欢他也没关系,如果到最后还是忘不了的话,我会放你走。” “......”宋野枝无法理解,“周也善,你没有必要这样。” “宋野枝,至少我敢这样。要么和我在一起,要么去跟易青巍说你喜欢他,别磨磨唧唧一个人在背后伤春悲秋,你敢选吗?” 听到这话,宋野枝给了他一个正眼。 “我现在什么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他,凭什么去打扰他。”他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已经在脑海里过了千百遍。 一些有力的承诺,一些实质的保护,一些稳定维持关系的因素。很可惜,17岁的宋野枝一样都不具备。 他想要天时地利,想要势均力敌,想要易青巍拒绝他时,除了不爱,再无其余借口可找。 宋野枝又接:“不过,我也说,是时间问题。” 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这场无声无息的爱慕中,宋野枝唯一想通,唯一坚定的是,他要羽翼丰满,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去爱易青巍。他想做那人雪中的炭火,或锦上的鲜花,总之不愿摇尾乞怜爱,不愿让喜欢的人进退两难。 冬日早晨第一缕阳光投进来,楼梯上的少年明亮耀眼,光彩夺目。 这时,周也善才忽然懂了,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宋野枝——他从未迷失自我,理智清醒,自持隐忍,爱得恰如其分。 “你要等多久?”周也善问。 “我说了算吗。”宋野枝也问。 “你肯等多久?” “可能,要比我预想的数字也都多一些。” 周也善微微抬眼,望他。他始终无法避免被宋野枝吸引,始终着迷于他骨子里头这份腼腆的骄和傲。 真令人难过,每个人都爱而不得。 - 夜晚。 男生。 楼下舞池里,无数只手搂着无数支细腰,无数个胯贴着无数颗丰臀,摇来荡去,群魔乱舞。这个酒吧有两副面孔,凌晨钟声就是一个分界点。易青巍两指夹着杯口,再往嘴里灌了一杯,眼眸垂着,看一楼台上弹键盘的男生。 左手摸出电话,挨个儿拨了几通。等了一会儿,来的只有沈乐皆。人还未落座,易青巍先把空酒杯敲在桌面,替他满上。 “明天没班?” “没。”易青巍再要说话,腹中胸前全是翻涌的酒气,闭嘴缓了缓,摇头,开口,“跟同事换班了。” 沈乐皆坐下了,没有要喝酒的意思,抱着手臂问他:“换班?什么事儿能让你换班?” 将酒杯往前推一寸。 “喝。” “我只是来看你是怎么回事儿。”沈乐皆瘫着个脸。 “行。”易青巍挑眉,手腕一转,把长臂收回来,仰头自己干了,“看完您就回吧。” 三首曲目演唱完,换了个乐队上来,键盘手也换了,胡子拉碴,膘肥体壮。易青巍撇开目光,不再瞧了,回头,撞上沈乐皆的眼睛。 “看什么?”他并非询问,而是对沈乐皆的打量表达不满。 “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 “有事。” “没事。” “你告诉我。” “啧,烦。”易青巍撑着扶手站起来,钥匙隔空丢到沈乐皆的怀里,“你开,送我。” 喝完酒的身体很热,易青巍却把自己裹得很紧,很完全。藏在臃肿硕大的羽绒服里,乏力地窝在后座,头靠车窗,昏昏欲睡。 “我们高中时是什么样的?”他声气微弱。 “怎么了?”沈乐皆瞟一眼车内后视镜,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易青巍因死命抓紧衣领而泛白的手指。 “想回去。”他轻轻地说,闭上眼睛,已然在憧憬。 “男孩喜欢上男孩是什么样的?”易青巍再次发问。 “什么意思?” 易青巍的眼珠缓慢转向驾驶座,身子也徐徐撑起来凑上前去。不耐到极致就是平和,他庄重地说:“沈乐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在我问出第一句之后,用第二个问句来反弹我。”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沈乐皆固执得很。 易青巍放弃了,软趴趴恢复原样:“字面意思。男孩喜欢上男孩的结果是什么。” “你替谁问的?” 宋野枝吧。 也好像是自己。 可自己已划不进意气风发的男孩的队列中去了。 “没事。” “结果?你不如说下场。” 易青巍半躺着,绷紧了胸腹笑起来:“至于那么惨吗?” “你……” 沈乐皆没再说下去。 此后的一路,他们的对话就终结在这一个“你”上。各怀心事,沉默无言。 “咔哒——” 钥匙转动。 “啪——” 灯打开。 客厅的电视荧幕亮着,只有画面闪动,静音。过长的毛毯垂到地板上,有人蜷在沙发里,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 毛毯拉得盖住鼻梁,平直地露出眼睛,宋野枝默然看他。 “等你。” 易青巍的头在此刻昏沉起来,热气烘至每一根神经和血管。 “我记得昨天说过让你回家。”易青巍状似平静地说。 “说过。”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解决问题。” 易青巍垂颈,捋了一把头发,从额头到后脑勺。宋野枝缩了一下脚,让出空位来,然后他顺势坐下了。 “小叔,你身上有酒味。” “关于你说你喜欢男生的事儿,我不会跟别人说。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现在就解决了。” 易青巍自认为自己现下处于半投降的状态,虽然不知敌方是何物。 “我不担心这个。我的问题是,小叔,你怎么想这件事,怎么想我的。”他是有些不敢听的,但必须要听到。 宋野枝坐起来了,几缕头发微翘,有种凌乱的俏皮感。被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易青巍捻了捻手指,想抽烟。 香烟是高中时期因为好奇而碰过的小玩意儿,仅仅是碰过,没有瘾。 从小到大,极少有事物能让他上瘾。 “你是,还想来讨要几句我的点评?”易青巍啼笑皆非,他近乎脱力,后颈仰倒在坚硬的沙发靠背,“那是你的事,我没什么好说。” 说了也不会好听。 他突然侧头,问宋野枝:“他知道你喜欢他吗——那个人。” “不知道。” “有多喜欢?” “很喜欢。”宋野枝的声音不自觉变软了,涉甜。 “要喜欢多久?” “最久是多久?一辈子吧。” 一辈子。 “宋野枝,你才十七岁。” “是啊。”他垂下头,有些沮丧,“但我猜七十岁的我也会喜欢他。” 电视剧用了黑白滤镜,倒映在眼中的亮光就熄灭了。易青巍愣愣的,木着脸地移开眼,不再看他。 “北京有几处地方,一些公园,一些男厕,经常有警察去逮人。碰到男人和男人私会,就两个都押到局子里去。拷着手,抱着头,蹲一排,任打任骂。” 易青巍的喉结滚了又滚,满嘴是话,说不出了。 “我知道,我不怕。”是宋野枝接上,小声的,“但是那些人当中很多有妻有儿,很多互相扒光了衣服到最后都不晓得对方叫什么名字。我……小叔,我和那部分人不一样的。我的喜欢会很真,很久的。” 喉结不滚了,被酸涩感牢牢拴捆。 易青巍认了。 就算宋野枝喜欢另一个男孩,就算宋野枝的青春会被另一个男孩占有。 他这么美好,是值得随心所欲享有一切的吧。 而自己呢,的确束手无策。 “那,等高考完再处理你们这份感情,好吗。”他只能说。 你们。 宋野枝暗自咀嚼这两个字。 “宋野枝,以后,再乖一点好不好。” 易青巍伸长手,手指勾住宋野枝的后颈,将他按到胸前,下巴轻蹭他的头顶。 这一刻,他们相互依靠着,有温存,转瞬即逝的。 易青巍的双臂围着他收拢,环住。 很紧,很完全。 请他赠自己一个拥抱。 他望着虚空。 怀里的这副身体那么轻,那么小,仿若无物,他易青巍抓得住么。 ※※※※※※※※※※※※※※※※※※※※ 这章的最后一行字敲出来,我苦闷了一个下午。分不清为谁了,目前为止,也的确写了个人人求而不得的事儿。 第47章 一些东西 易槿近几天忙得昏天暗地。 最近经济不稳定,国外的环境尤其动荡,国内也受牵连,易槿的外贸公司遭受影响巨大。昨天晚上没能合眼,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今天忙到下午两点得以喘口气。易槿回家路上胡塞几口面食,到了家爬楼的力气都没有,直往客房的床上扑,一觉睡到午夜,半梦半醒间觉出点儿饿来,起床觅食。 门才拉开一条缝,客厅沙发上两个人的谈话就炸在耳边。 宋野枝说他不怕喜欢男生。说他的喜欢可以很真,很久。 易槿顶着通宵的脑袋,神志不清。脖子转了一圈,黑暗之中,蒙头蒙脑左右前后看了看,才掂量清楚事情轻重。 同性恋? 易槿狠狠抓了一下头发,暗骂一句,怔愣着。 原地站了半天,等门外的两个人都没了声音,她提着气把门没声没响地关上。摔进床里,按亮手机,翻开通讯录,再也睡不着,也忘了肚饿这回事。 第二天,晨光微曦,宋野枝比李姨起得早,占领厨房和餐厅。 易槿在凌晨三四点睡了个回笼觉,六七点一头鸡窝地从客房走出来,到厨房找水喝。 “小野,起这么早,不是九点上课吗?” 宋野枝回头叫人:“小姑。” “睡不着就起床了。”他问道,“小姑,你想吃小米粥配鸡蛋还是面包配培根。”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易槿多看了几眼,奇道:“还有热牛奶和蜂蜜水?” 宋野枝多调了几杯,点头:“小叔昨天晚上喝酒了,早上喝这些应该能好受些。” “小巍?”易槿的脑子这才变清明,昨晚的记忆涌进来。 宋野枝停下,转头不确定地问她:“是会好些吧?我也是听说的。” 易槿看着宋野枝精心调试甜度的模样,再看看那排任人挑选的玻璃杯,笑了笑,忧虑全堆在眼角的细纹里。 “是的。”她说。 不一会儿,易青巍下楼来,低着头,两手忙系纽扣。他昨天是打算在酒吧里待一整晚的,被沈乐皆搅和了。今天早上醒来,即使说过换班,想了想,还是决定撑着起床去上班。 易槿和宋野枝坐在餐桌上,正一边聊天一边吃早餐,听见声音了,双双回头去看。 “收拾好了过来吃早餐。”易槿说。 “没胃口。” “小米粥,蜂蜜水,治宿醉的——你也没醉,滚过来吃完再走。”易槿说完一连串话,眼也没抬。 易青巍的眼神给了一旁咬着叉子不吱声的宋野枝,走过去。 “为什么我是粥,你们是肉。” “好意思问为什么。晃晃你那胃,哗啦啦一片响,全是酒精,吃什么肉?”易槿说,“小野特意给你熬的,闭嘴吃,吃了再喝杯热的。” 对面两个人手中的刀叉叮叮当当,易青巍也执着调羹撞瓷碗,餐桌上很是热闹。粥煮得软糯粘稠,入口即化,易青巍多盛了一碗。 “小叔。” “嗯?” “我不想去上补习班了。” 易青巍看他:“为什么?” 面对周也善,不管接近与否,光是打个照面,也足够让宋野枝尴尬且不自在了。 “我可以自己学好的。” 易青巍见宋野枝说不出理由,便接着说:“回去和宋叔商量一下。” “……我也不想回家。” 轮到易青巍无话。 他不似刚才追问为什么,怕问了之后宋野枝就不留了。 易青巍说:“行,过完寒假再回去。” 宋野枝眼睛亮了亮:“中午我继续到医院去给你送饭。”声音低了点,情绪没低,“可以吗?” 易青巍弯着头,不停喝粥:“好啊。” 易槿默不作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作为局外人,缓缓咽下最末一口醇香的牛奶,呼出一口气。 她确定了一些东西。 - 宋野枝从来是不爱笑的,但因为易青巍脸上常常有笑,那么他也觉得笑很好。宋野枝从来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但因为易青巍人缘不错,那么他也觉得交际很好。 就像此时,段成从办公室出来碰上他,马上招手:“小宋,这段时间来得这么勤呀?” 宋野枝:“放假了,空闲时间多。” 段成往他手里瞧:“今天小易吃什么?” “回锅肉,炝冬笋,要不要尝一尝?”宋野枝说着,把其中一个饭盒捧给他。 说话间,段成已经将白大褂的一排纽扣好。 “我吃过啦。”他拍他的肩,跟他说悄悄话,“你小叔在抽屉里藏了巧克力,一会儿走的时候一颗也别给他留。” 宋野枝笑起来。 走之前,段成不忘叮嘱:“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哦!” 笑和交际并不是不好,只是宋野枝不必需。易青巍潜移默化改变他,那改变后的宋野枝所得到的欢愉就是额外的,附加的,是遇到易青巍的运气赠予的。 他细数着,琢磨着,又多一个正当理由去喜欢他。 没有雪,没有雨,没有风,这个冬天是凝固的,干冷。 宋野枝含着巧克力站到窗边,窗户上有冰霜,他哈着气写字。 “青”字的下半部分他划了飘逸的一竖,占满半扇窗的长度。 “写那么嚣张做什么。” 易青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宋野枝一抖,第一个反应是要把字擦了。但看都看到了,再多余做就是欲盖弥彰。 他搓了搓食指,若无其事回到椅子上:“小叔,你真的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吃饭的。” 闻言,易青巍披着大褂向他作一揖:“久等。” 宋野枝闲闲掀开饭盒的盖子,问:“又看金庸了是不是。” 易青巍走近,问:“偷我巧克力吃了是不是。” 宋野枝闭紧了嘴,而后嘬尖薄唇,张开浅浅一条缝说:“你怎么知道?” 易青巍笑忍俊不禁,掐他下巴。 “不关你嘴的事儿,纸你丢桌上了。”实在过于可爱,他又说一句,“傻子。” 宋野枝也笑,眼睛也成浅浅一条缝。 “今天有没有什么计划?” “做了一早上的作业。” “对,寒假作业完了吗,马上开学了。” “放假没多久就写完了。” 宋野枝开饭盒时,没控好力,汁水弹到衣领上。他低头去看,完全浸透了,没有拯救的机会。 “完了,爷爷看到又要唠叨我。” “爷爷看到?你今天就回家?” “明天回,不过今天应该要在胡同睡。”宋野枝说,“下午爷爷和易爷爷约着去冬钓,非要带上我,让我去给他们画画。去年就想拉我,今年没躲过。” “自从放假就没出去玩儿过?” “没有。” 离了赵欢与,宋野枝的发条就没人拧。 “那怪不得宋叔,谁遇着了都想拉你。” 易青巍想了想。 “你是不是和周也善吵架了?” 宋野枝精神一振,问:“为什么?” 那就是了。 易青巍顿时很奇怪,或者说,他一直很奇怪,很难以相信,天天待眼皮子底下的宋野枝,居然喜欢上了他名儿都没听过的人。 “你不约喜欢的人出去玩儿吗?” 他问了出来。 宋野枝呆了。 “不应该是想和他天天待一块儿吗?怎么都窝在家里。”易青巍埋着头一直夹菜,看似注意力全在于吃。 “……想啊。” 所以我鼓足勇气说不回家。 所以我自告奋勇来每天送饭。 听到他这话,易青巍又摇头:“算了,不行,学习要紧,好吗?” 宋野枝:“……好。” 宋野枝走后没多久,段成进来。 “小宋回了?” “嗯,刚走。” “他之前没来的那几月怎么了,最近又续上了。” 段成说的是从陈涵宇到周也善那些日子,让易青巍心烦意乱,身处沼泽的两个月。 “寒假有时间。” “哦。” 听到这个回答,段成也才想起自己刚刚问过宋野枝同样的问题。 他好笑:“小侄子来一次,你的照片就得干净好一阵。” 易青巍抬头,不解:“什么意思?” 医院里每一个科的医生都有简介和照片,包括实习生,全安置在玻璃框内,摆在楼道口。 段成碰到过一次。 那天中午,走廊上空无一人。他从四楼下来,阶梯夹缝中,看见宋野枝站在照片墙前。全神贯注盯了一会儿,他拨长衣袖,去擦斑驳的透明玻璃窗。 然后,一整面,只有易青巍的那一张证件照变得崭新如初。 有过那一次,段成每天路过都会留意一下。 始终如此。 唯独宋野枝缺席的那些天沾过渍,蒙过灰。 “我刚才帮你看了,又变亮啦!”段成跟着穷开心。 易青巍没顾得住理他,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一堆蓝湛湛的职员照,人来人往,也没见能引得几个人驻足。 易青巍无声站着,恍惚间,一刹那,像站在四中操场上,天空飘雨,红艳艳的光荣榜上,宋野枝不苟言笑的脸,框在红底背景里,悠远宁静地与他对视。 痒,甜,不安,一切,种种,从心底开始漾起来,路过胸膛,路过喉咙,他闻到香味,看到美丽的可能。 相同的举动,相同的傻。 宋野枝。 易青巍在心底叫这个名字。 他望向自己时,眼里是有光的吧。 他靠拢自己时,是没有缝隙的吧。 以往的疑虑化作泡沫,险险即破,要现出真章。 脑海中呼啸而过的念想,易青巍感受到了,拦截到了。 狂跳不止,无比忐忑。 他擒住了一些东西。 ※※※※※※※※※※※※※※※※※※※※ 今天才发现45章有两个词被屏蔽了,我跑去加上分隔线了。(还是说朋友们看的时候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第48章 改不了了 连日来的第一个好天,太阳高升,气温回暖,人和动物都从蜷居的窝里走出来,迎春。 寒假结束,宋野枝趁易青巍去上班,一个人扛着行李箱回家了。 陶国生正在收拾门口的猫窝,把垫在里面的棉被换出来晒太阳。看到宋野枝从巷口拖拉着行李箱走来,他手把木架,直起一点身子,问:“怎么不说一声,陶叔和爷爷去接你啊!” 宋野枝加快脚步,小跑着近了,说:“没多少东西,省得您和爷爷多余走一趟。陶叔,我爷爷哪儿去了?这才一会儿功夫。” “去遛弯儿了。要吃饺子吗?” “才刚吃了早餐呀陶叔。” 宋野枝把箱子搬进客厅后没再管,急忙换了衣服和鞋往外跳,争着把打扫猫窝的活儿干了。陶国生乐得清闲,转身看到行李箱立在门口,眼里又有了活儿。 “小野,这些天有没有留着要洗的脏衣服?” 门外的宋野枝没听到,他抖擞棉被,在漫天的猫毛中搭到朝阳的晾绳上去。 陶国生把箱子放平,滑开拉链。衣服没几件,全是书本沉甸甸地坠着,把轻巧的另一边掀起来,一些凌乱的书本散在眼前——蹲在摊开的行李箱前的陶国生,傻眼了。 宋野枝眯着眼睛捻开和睫毛缠在一起的猫毛,走进客厅,看见摆在明面上的那本书,和陶国生面面相觑。 并未持续太久。 陶国生两掌拄着膝盖徐徐站起来,埋着头轻咳一声,干立着没有动作,又蹲下去,把衣服拣出来,抱去卫生间,头也没回,闷声安排说:“先把东西拿出来分好类。” 宋野枝挠了挠后颈,耷拉着肩看陶叔的背影。 东西多,但种类少,除了衣服就是书。他一股脑倒在桌上,一本本摞起来摆整齐,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宋野枝攥了攥衣角,把手心里的汗擦干,挪步去找陶叔。 陶国生正往洗衣机内蓄水,两个人一坐一站,一内一外。 谁都没有开口。 空间狭窄,水流过塑料管,滴入桶的声音被放大,格外明显。 直到水的高度慢慢升起来,陶国生站起,朝里面放衣服。 “我……你从出生到如今,陶叔一直陪在你身边对不对?”陶国生背对他,突然说。 宋野枝没说话。 “小野,那本书,是你的?” “是,去年买的。”他很坦荡。 “你告诉陶叔,怎么回事儿?” 陶国生转过身,两个人都低着头。他扶着洗衣机在矮凳上坐下,伸长手,去牵宋野枝不知不觉攥得死紧的拳头。 一老一少,连在一起,颤颤巍巍。 “没事儿,你跟陶叔说。一个人悄悄跑去买书,肯定你也怕弄不明白,对不对?跟我说,咱俩……管它是什么事儿,咱俩给它弄清楚了。” “我当时碰巧买的,没想着……”宋野枝缓了口气,“我如今弄明白了的,陶叔。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 一记大锤,抡圆了挥向陶国生,砸得他胸口闷痛,晕头转向。 “不是……你……你喜欢谁?”陶国生在脑子里搜人,“周也善,是不是?” “不是。” “那是谁?” “一个同学,您不认识。” “不可能。”陶国生斩钉截铁地说,“你喜欢的人,我们不可能不认识。” 宋野枝沉默以对。 陶国生认定了是周也善,他说:“你现在还小,青春期,性格都没定型,何况性取向。感情复杂得很,可能,可能你们天天待一块儿,年轻男孩子一冲动,图一时新鲜,把喜欢认错了。周也善那孩子……” “易青巍。”后背的汗密密麻麻渗出来,宋野枝说,“陶叔,我喜欢的,是易青巍。不是冲动,也不是图新鲜。” 到底还是少年,最忍受不得被错怪,藏着一股别扭固执的劲儿,非要把是非曲直掰清楚。 我爱的是他,不是旁人。 我对他是爱,不是其他。 陶国生的嘴半张不闭,就此僵住。 易青巍。 如果是易青巍,倒不怕什么,小巍不会胡来。 但是,独留我家小野怎么办啊。 陶国生从兜里抽出一叠纸巾,给宋野枝的手心擦汗。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 陶国生念叨着这两句,不知是安慰谁。 他暗自在心里斟字酌句,酝酿着接下来这件事要如何说,才算好。 “小野,我来你家,快三十年了。那个时候,小宋俊才十岁出头。” 陶国生无端说起自己,宋野枝抬了头,看他。 “那年,事情很多,我父亲病重……啊,你们这群小辈应该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你爷爷的老师。那年很多人遭了秧,我父亲病得下不了床也逃不过。当时,那些人蛮横得很,听不进话,怎么求也没用,非得要把老爷子拉出去批斗一轮才罢休。” “后来,是你爷爷站出来,说,我替老师。” 陶国生的父亲教了大半辈子的书,有过很多学生,但只有一个宋英军,从人群里冒出来,大声说,我替我的老师。 “所以,你爷爷战场上完完整整地下来了,却因为当年他替我父亲扛下的那场祸,腿脚年纪轻轻就落下伤病。他的腿当场断了一条,养伤的时候不得不四处奔波,后来就治不好了。” “我那时二十……二十四岁,是家里独子,父亲躲过批斗,也没能熬几个月,去了。我料理完后事,了无牵挂,找到宋哥……其实他治伤的日子我该在的,该守着好好照料的,但我能力有限,害他跛了脚。我找到他,铁了心要补偿他,前途事业全不要,就想安安稳稳待在你家照顾你们一辈子。” 陶国生笑笑:“不过这么些年,与其说我补偿他,不如说是他和你奶奶夫妻俩一直当我亲弟弟对我好。” “按理说,二十四岁,应该是个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年龄了。但当年,我真的以为我是爱上宋哥了。他有血性,有学识,是个英雄,何况,救的是我父亲——” “可你看看现在,陶叔连孙子都有了,小陶勋都开始上小学了。无怨无悔是真的,想报答一辈子是真的,但那感情不是爱,只是太突然,太陌生,让人分辨不清。回头想想,不过是钦佩和仰慕而已。” “小野,你懂我跟你说这个的意思吗?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被时间推上正轨的。” 年代久远,故事沉重,宋野枝消化了几秒。 时间,掌控一切,能赋予你,也能硬夺你。陶国生现如今能平平淡淡讲出这件事,就是被它消磨了。 他点了点头。 无非是说,年少情愫会蒙骗人,不必固执当真。 可是,但是。 宋野枝吃力地露了个笑,耸了耸肩膀:“我没有非要得到他的回应不可。” “您不用太担心,我……真的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他补充。 陶国生摇头:“我担心,担心你这倔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你小叔啊……我担心我们家小野,要真喜欢上这么个人,要受苦的。” “陶叔……” 门外一声脆响,瓷碗碎成了渣,四处飞溅。 宋英军刚从外面回来,两手发软,才在古玩市场淘的小物件从指间滑落,转眼成了空。 “老陶,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陶国生急忙站起来,矮凳翻倒。 “宋哥!” “哪个小叔!什么喜欢!啊!你们在说什么鬼东西!” 宋英军涨红了脸,粗着脖子问:“宋野枝,你来说,来客厅,我听你说。” 天已黑尽,胡同里各家各户开始起灶做饭,油的呲啦声一起,香味四散。 “小野,来喝点儿水。”陶国生把声音放得够低,还是被客厅的宋英军听见了。 “不准他喝。” 宋野枝在院中央跪得笔直,朝陶国生摇了摇头。 “给我跪!跪到想明白为止。再有一句糊涂话让我听到,都甭想起来!” 听见这话,宋野枝暗自转了转发麻的脚腕,屏着呼吸,挺直脖颈。 颠勺炒菜的声音停了许久,换成了刷碗洗筷。一切动静,在院里听来都很清晰。 陶国生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守着里边儿那位,看着外边儿这位。 “陶叔。”宋野枝哑着嗓子说,“您去劝我爷爷吃点儿饭吧。” 太阳当空,西斜,挂上月亮。整整八个小时,宋英军和他,僵持不下。 宋英军从房里出来,两手拄着拐棍,立在客厅门口。 “我叫你想的,想得如何了。” “想好了。” “说。” “不可能。” 手里的拐棍掷出去,准准砸到宋野枝的头上。他不闪不避,闭着眼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陶国生跑去挡在宋野枝身前,捧着他的头,扒拉开头发看伤势:“好好说,他听得进去的,对不对,小野,你也好好跟爷爷说!” 宋英军佝偻着腰问他:“吃饭,你还想着要我吃饭?你这样……宋野枝,你知道易青巍是谁吗?” “小叔。” “他是你能喜欢的人吗!” 宋野枝始终垂着头。 “我就不信。宋野枝,我再问你一遍……”宋英军说,“……你能改吗?” 最后这一句,声气弱下来,听得宋野枝心脏泛起酸软。 “爷爷。”宋野枝哀哀地叫人。 顿了片刻之后,他竟苦苦地笑了,柔情万千。 他说:“改不了了。” ※※※※※※※※※※※※※※※※※※※※ 看了陈寅恪先生的纪录片,文|革时期学生刘节替其挨批斗。当时想写个长篇出来的,结果没有产出。(我之前点开注意到海星数量很参差的时候,都会默默给自己塞几颗,把尾数补成0。后来意识到是个无底洞就停止了此种行为。依稀记得在1281停滞了很长时间,我就天天盯着看,直到有个朋友把它添成了1380,我叹:同道中人!感激!是的,数字记得很清楚,因为实在被折磨良久。今天看着2000,神清气爽,谢谢补成整数的朋友!既豪又...又很有想法! 第49章 永远占有 想好了。 不可能。 小叔。 改不了了。 夜风刮过,向上缭绕的烟雾改变轨迹,往面上扑来。易青巍半眯着眼侧过脸,把明明灭灭的烟头在胡同的砖墙上摁熄。 改不了了。 他有些想笑。 易青巍下班匆匆赶来,得到了答案,就是得到阳光和恩露,沉寂多日的土壤里冒出一朵小花儿,裹着那点儿雀跃,战战兢兢地盛开。 易青巍没忍住,弯了弯唇角和眉眼。 墙的另一边,宋英军的暴喝还在耳畔,有个可怜正跪着领罚。思及此,香烟残留的苦味又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折磨人。 他低头晃了晃烟盒,原地徘徊几步,准备再点一支。 易青巍借着冬风和烟草,开始想,开始谋划,开始回忆少时学的棋局,该怎样铺,要如何做,宋叔才肯把宋野枝给他。 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老人牵着小孙子走来。小孩儿抱着老人的手臂蹦蹦跳跳,一脸兴奋地说明天幼儿园要开学了,他可以见到他的朋友了。 他注意到正在点烟的易青巍,嘟圆了嘴巴新奇地张望。 燃起的烟夹在指间,易青巍把它藏到身后,避开孩子的视线。 等他们走远了,烟已经被风吸了大半截,白色灰烬扑扑而落。 小孩却突然跑回来,抱着两个大梨,奋力奔向向易青巍,东倒西歪,看着总怕他会被自己绊倒。 “哥哥,送你两个大鸭梨。我姥姥让我跟你说,要少抽烟,没什么门是年轻人过不去的!” 小孩儿说完,把梨塞他怀里,塞完就溜,原路跑回,跑得张牙舞爪,为顺利完成姥姥布置的任务激动不已。 易青巍抬眼,老人在不远处驻足,接上孙子,继续往家走。 他低头,伸脚,把地上的烟头全推到路灯杆子后面去。 年轻。 幡然醒悟。 年轻的不是他,是宋野枝。 他一腔赤诚地坦白:“但我喜欢男生是真的。” 他无畏无惧地宣告:“易青巍,我喜欢他。” 面对他,易青巍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仓皇无措,无法应对的滋味。像经历一场暴雨,宋野枝是池中一枝荷花,摇曳着等他颉取。 令易青巍没想到的是自己——若真让他得到,他就想永远占有。 但怎么可能呢? 宋野枝那么年轻,年轻的心,年轻的骨头,年轻的眼睛。他的后半生那么长,无数可能,无限精彩。 同处漩涡,总需有一个人清醒,清醒地忍受爱,和苦痛。 念头一旦拟定,便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如野草疯长,生怕人反悔。 天冷,蚊虫稀少,白色路灯下,只有两只小虫相贴取暖。风起,它们就散了,其中一只围着灯罩胡乱扑棱,渐渐不见了。 烦恼如烟丝,两者都无穷无尽。易青巍不停在心里琢磨事情,烟的作用只在于此。 方才来得急,忘带外套。 明天有两台手术。 月底得去上海交流学习。 宋野枝。 吞吐过急,被呛到,易青巍立即捂着嘴蹲下了,头埋臂间,力掩咳嗽。 嗓子眼的痒意过去了,这人依旧一动不动,再没站起来过。 - 两个一晚没睡的人在家门口碰见,四个黑眼圈相对而视。 易青巍身上有浓重的烟味,又有早晨空气中特有的冷冽的清新香味。 易槿闻到两者混合的味道,皱眉:“你做什么去了?” 易青巍垂着头,答非所问,侧着身子要进门去:“你去上班?” “你等会儿。”易槿拉住他,“我有事儿跟你说。” 易青巍揉了揉冻僵的脸,求道:“我回家就是为了洗个热水澡,马上要去医院的。” 易槿把包和钥匙丢到柜子上,抱着手臂,下巴一扬:“去洗啊,今天我送你,我们在车上聊。” 易青巍速战速决,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换上羽绒服喝了碗热汤,坐上了易槿的车。易槿抓了一把他的头发,而后把他赶下去,盯着用吹风机烘干才罢休。 “你这样能去上班吗?” “怎么不能。” “知道有早班还不睡,去哪儿疯了?” 易青巍瞟了眼后视镜:“别倒了,快抵着坎儿了。”他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的,“您找我什么事儿啊?” “我问你。”路遇红灯,车停稳了,易槿才说出来,“小野的事。” “他有什么事儿?” “小野是不是喜欢你?” “他跟你说的?”易槿的问话似乎在意料之中,易青巍没有异样,自然而然地回问。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易槿急了,捶了他的肩膀一拳:“你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早就觉得他一遇到你就整个人不对劲,那天晚上听到你们聊,我才反应过来。”易槿说,“这么看来,我猜对了?” “你还偷听我们说话?”易青巍笑着,故意打岔。 然后自言自语:“一遇见我就不对劲?我怎么没发现……” 易槿转头朝他飞了记眼刀,警告:“我说了,收起你那吊儿郎当的样。” 易青巍充耳不闻,坐直了点身子,伸出手指在雾蒙蒙玻璃窗上划拉。羽绒服宽大,衣袖过长,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食指。易槿在一旁看着弟弟,这样的他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 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宋”字挂在车窗上。 易青巍端详了几秒自己的作品,说:“他昨天被宋叔罚跪,跪了一天一夜,一句软话没说过。姐,知道宋野枝喜欢我……我真的好开心。” 易青巍出生时,易槿十一岁,他是她带大的。 她木着脸看他一眼,想骂人。 “你开心个屁,我看你是难过得要死。” “当时那么冷,地板那么硬,我想进去抱他,哄他,但一定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宋野枝的膝盖肯定肿了,得疼好些天。”易青巍说。 最坏的情况就是现在这样。 两厢情愿。 “你别害他。”易槿沉声说。 易青巍突然垮了。 自知之明是一回事,被旁人点破成为另一回事。包裹的保护膜被精准刺破,里面浑浑噩噩的人就痛醒了。方才逞强扮欢的易青巍,像瞬时被吸干水分的一株植物,精神迅速萎靡下去。 “也别害你自己。”易槿语气滞重。 车停在医院门口,他摸索着打开车门,被绊了一下,踉跄几步。 “你听到我说了的没?”易槿在车内,问他。 对,该是这样,暂且放人自由。 “听到了。” 易青巍的声音很轻,很远,像是一出口就碎了,后来被风重新拼凑整齐,飘送过来的。 易槿心里不好过,升上车窗,趴在方向盘上,独自静了好一阵。 天光大亮,日头正盛,往常鸟鸣猫叫的院子在今天异常安静。易槿踩着高跟鞋,脚腕都提着劲儿,轻轻推开院门,正房客厅的门紧闭着。 她前去叩门:“宋叔?我,小槿。” 陶国生开门,打过招呼,礼貌地请人进屋,他面色憔悴,眼袋耷拉在脸上,笑着说:“宋哥和小野昨晚都没休息好,都待在房里补觉呢。” 易槿接过陶国生手里的茶壶和水杯:“没事儿陶叔,我自己来。” 她坐在沙发上,问:“陶叔,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小野?” 两个人的眼神一碰上,陶国生就知道了易槿此行的目的。 “行。”他缓缓点头。 陶国生走回自己的房间,期间回头,叫住正要敲门的易槿,说:“小槿,他俩都是好孩子。” 她看着陶国生和蔼而疲惫的目光,霎时间神思恍惚。 太像了。 相似的话语,一模一样的神态。 “我知道的。”易槿说。 宋野枝并未睡觉,而是坐在床上,背靠床头,两腿直直放着,上面搭了条毯子。 他早早听到动静,在等她。一进门,就紧紧看着她。 “小姑。”他乖巧地叫人。 易槿在床沿坐下,把刚才倒的热水递给他。 “痛不痛?”她问。 房间内充满刺鼻的药味,宋野枝是源头。易槿慢慢掀开毛毯,底下,宋野枝宽松的棉裤挽至大腿,双膝裸着,肿得不成样子,与细白的两条小腿形成鲜明对比。上了药,更不能看,什么颜色都有,就是两个被糟蹋了的调色盘。 易槿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中午擦过药了没?” “陶叔刚刚给我擦过。”看易槿眉眼间全是心疼,宋野枝笑得像个没事人,好来安慰她。 “小野。”易槿探身去摸他的头,拇指不住摩挲他的鬓角,轻柔地,温和淑气的那一面全显现出来,她说,“换个人吧。” 宋野枝笑不动了,怔怔的。 他猛然想到什么,不管不顾把裤脚往下拉,跳下床,两腿一折,摔到地上。淋漓的汗几秒间布满额头,他咽下惨叫,咬着牙,暴出青筋,爬起来,向院外跑去。 “小野!”易槿追了出来。 宋野枝在门口慢下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在巷子里走,一块一块仔细摸过去,他在院墙拐角处停住了。 就在那儿,那一团黑乎乎的,乱七八糟的,无数烟头烙出来的印迹。宋野枝费力地蹲下去,超出承受能力的疼,激出生理性泪水。 地面,烟蒂和火柴梗被清理过,但残留的细灰还隐隐约约看得见。 小叔来过,待了很久,抽了很多烟。 他就困惑,昨晚时不时响起的划燃火柴的声音,断断续续陪他一夜。 跟来的易槿一同陪他蹲下,没有出声。 “小姑,他让你来跟我说的?”宋野枝的手指轻捻慢磨地面的灰,“他怎么不自己说。” “不是。”易槿说,“这话……是我作为长辈,为你们好,说出口的。” “小姑。”宋野枝埋着头,声音低了几度,近乎耳语。 “如果是你,你能换吗。要你放弃李乃域姐姐,换的了么。” 第50章 出国 「现在在哪?」 「你随意拦一下,别太用力。我们当初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但现在还是过上了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日子呀,不要过于担心。」 「炖了排骨,一会儿带去公司,贝儿等我。」 「真的,没那么糟,会好的。」 易槿给李乃域备注的昵称是小李儿,今天她的话格外多,短信一条接一条,停不下来。李乃域最多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易槿的回复,电话就来了。 “还在忙?”李乃域问。 “没呢,刚从宋叔家出来,就是小野的爷爷。”易槿刚上车,风衣在刚才蹲下时拖到地上弄脏了,她开了免提,空出两手脱衣服丢到后座。 “怎么样嘛?” 易槿想了一下,还是不可思议,说:“那小兔崽子,居然知道我俩的事儿?” 李乃域应该在试汤,被呛着咳了几声。 “我家里人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小野他就见过你几次?他就知道了?” “他很细腻嘛。”李乃域夸道,接着说,“知道也好,可以给他一些勇气。” “他不需要。”易槿心情复杂,好气好笑,“我试了,架势很足的。”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啦,只要两个人都够坚定,就有路,走得下去。” 道理是如此说,易槿在中间拦这一遭,就是为了探他们情深情浅。 若浅,两边立马消匿了心思最好,窗户纸尚未捅破,可以相安无事共处下去。若深,只怕往后的难处更多,遇到的哪会只是她这样不痛不痒的规劝。 “但是,李儿,我怕,小野和小巍,他们不懂事……刚极易折。”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再说,我也没见你折过呀。”李乃域调笑她,“没多少人刚得过您吧易总。” 易槿切换听筒,把手机贴耳边:“全靠你够软,救了我。” 李乃域噤了声,憋出一句:“锅熟了——哦,不是,排骨熟了。” 易槿无声地笑,默了一会儿,笑容淡了,说:“李儿,其实我家里人也不是全都不知道。我妈妈她早就看出来了。她一直清楚。记不记得有一次,妈妈生病,你去看望她。后来,妈妈躺在病床上,说……夸我们来着,说我俩都是好孩子。” 那时,李乃域还是大三,易槿已经毕业工作几年。后来辞职,她和她开始着手创立外贸公司,为未来共同打拼。 “我今天总是时不时想起她。” “妈妈那时候还劝我收敛点儿脾气,得哄着你,不然把你气走了,我只得剩孤单一人了。”谈起母亲,易槿露出小女儿的娇嗔来,“烦死了。” 李乃域在那头静静地听完,说:“易总,好想看到你啊。” 在人前易槿鲜少败过,但李乃域的柔情她也鲜少能招架得住,她崩溃道:“李乃域——你也好烦啊!” 李乃域在那边开朗地笑起来。 之后,两个人多聊了些细碎的话,才挂断手机。 易槿撑着额头坐在车里,再次回归默然。 车窗被人敲两下,是个戴着雷锋帽的大爷,在外边儿呵斥:“谁啊这是?这儿不让停车没看字儿啊?” 等窗降下来,大爷一愣,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来,递给易槿,说:“姑娘……” 易槿接过,低了低头:“抱歉啊,马上挪。” 之后,大爷重新把两手揣兜里,缩着脖子望车兴叹。 我也没说啥重话吧,这孩子咋还哭了呢。 - 在沿海城市生活久了,北京干燥的气候就变得蛮横。宋俊刚下飞机没多久,一擤鼻涕,带出来些血丝。鼻炎恶化,他窝着火的心里多添一层怨气。 到了胡同口,车门甩得震天响。路过垃圾桶,大把卫生纸狠狠往里砸,弹出来几团滚到路边,宋俊头也没回,满身煞气朝家走。 “垃圾,没丢进去。”宋野枝站在便利店门口,目睹全程。 宋俊回过身来,定睛一看,逮到罪魁祸首,怒目圆睁,作势要开始骂人。宋英军紧跟着从便利店里掀帘而出,看到儿子,不咸不淡:“来得还挺快。” 把手里大包小包拿给宋俊提着,宋英军负手在背走在前头。宋野枝在后面僵直着两腿靠墙慢慢挪动,宋俊看在眼里,问并肩而行的宋英军:“爸,您打他了?” “没有,跪的。” “跪能跪成这样?” “从头天中午跪到第二天早上。”宋英军说,“最后还是我先松的口。” 宋俊惊愕:“还治不了他了?” 到了家,宋英军整理买来的东西,宋俊就插腰站院里,一腔怒气地等宋野枝。看宋野枝皱眉忍疼提脚过门槛,宋俊一想他受伤的缘由,心下多数是难言的尴尬和冲天的怒气。 “宋野枝,我当初就该板上钉钉地把你带走。”他说,“哪等你有机会做出这档子破事!” 宋野枝不知道宋俊会来,但看爷爷的反应,应该是他叫来的,因为自己的破事。 “我怎么了?”宋野枝问。 “你好意思问我?” “我怎么了?” 他执迷不悔,全然不知错。 宋俊最看不得宋野枝这副样子,破口骂道:“你问老子,老子问谁?传出去,别家个个得笑掉大牙!宋俊家生了个好儿子,好的不学,无师自通去搞……” 他停住,不肯再说,不知在顾忌什么。怕脏了口,还是污了耳。 “同性恋。”宋野枝就替他说。 宋俊听了,激得他面目狰狞,两眼一抹黑,差点儿要原地厥过去。 “你真是……” 他被打断,“嘭”地两声,一个土豆甩到宋俊背上,滑落掉地。 宋英军冷着脸:“捡起来。” 宋俊今年四十好几,年纪不小了,疼得呲牙咧嘴,同时没有脸面,但还是听话地蹲下去。 “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来对你儿子哇哇乱叫。刚才那番话……”宋英军叹了口气,问,“我只教会你怎么当儿子,没教好如何做父亲,是不是?” “宋俊家生了个好儿子。”宋英军重复宋俊的话,好笑地摇头,尽是失望,“宋俊,你不是又生了另一个吗?” “看小野做什么!” 宋英军突然的厉声让宋俊的头乖乖扭回来,听他继续呵斥:“你真把你爸当傻子瞒!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吗?还当着我的面给小野充老子,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个做爸爸的样子吗!”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摆摆手,“把小野出国的事办好了,你就赶紧回你的广东去,少在我面前晃了,还我个清净。” 出国。 宋英军真找到了治宋野枝的好办法,一听这两个字,几天以来一直认罚任骂油盐不进的他终于急了眼慌了神。 “出国?” “对,出国去。想去哪个国家你先挑,我和你爸都觉得合适再定。” “我不去!”宋野枝顾不上疼了,连忙凑到宋英军跟前去,他张皇无措,慌不择路,好像认为隔近了,人与人之间就可以更精准地互通情绪,话语就可以变得更具穿透力,“爷爷,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 “由得你?”宋俊说。 “给你一天,考虑周全些,只用给我一个地名,其余的不要再多余说。”宋英军转身,要回房。 宋野枝站在院里,窒息的无力感冲上来,导致他半个字节的音都发不出,全数堵在胸口,卡在嗓子眼。 和一年前没有不同,他又变回那列被人铺排轨道,锯失车轮和笛声的火车。 可是,这次不说,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但说,有用吗? 战栗感从神经里,血液里,层层叠叠冒出来,不休不止。 “爷爷,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您要我改,我没有错,怎么改。现在您要我走,无非是拿距离和时间逼我。” 宋英军遥遥看着爱孙。 “是,小野,你没错。但这个世界,不是种种都得判个对错。你今年,十八岁未满,我是你爷爷,我才不愿意让你往后几十年,一辈子,都被烂人指着鼻子骂怪物。” “像刚才宋俊那样吗?” 宋野枝完全昏了头,他把人类的表皮全剥离干净了,独剩真真正正的自己,裸露着血肉和他们对峙。 他说:“任他们来,我不在意。” 宋俊要说话,被宋英军瞪了回去。 “你不在意,你问过易青巍在不在意吗?他肯吗?被你这个小辈,小男孩,这样喜欢着,他情愿吗?”宋英军停了一下,语气和神色变得愁苦,“这次去海南参加的葬礼,算是喜丧。但终究是死,能喜到哪里去呢?你要是真的铁了心在我面前日日气我,我不知道这副身子骨能撑多久。” 宋野枝不作声了。 句句要害,狠戳软肋,他着实治疗了自己良久。 微风舞树枝,朦胧的黄光下,阴影移到宋野枝的脸颊。 暮光已至,他想知道,还有没有事物供人以希望。 “送我走,去多久?”宋野枝问。 宋英军等来这一句,心下稳了半数。 “至少读完大学。” “然后呢。” “想清楚这件事为止。” “怎么才算想清楚。” “不要再让我听到说,你还喜欢你小叔这句话。” “如果,想不清楚呢。” “那你就永远别回来。” 宋野枝的喉咙暗自发痒。 “我……我可以出去走走吗?”他问。 “拖着你这双腿,你想去干嘛?”宋俊问。 “去,好好想。”宋英军允了。 宋野枝就这样走了,走入暗橙色的夕阳景中,身影比四周光秃秃的街景荒颓。 他是去赴刑场,去求一个结果。 ※※※※※※※※※※※※※※※※※※※※ 看着日益短小的存稿,我心十分惶恐,忐忑,不安。 第51章 末路与归途 出租车最多能停在小区门口,再往里就不准进了。他下了车,一路上并不顺利,磕磕绊绊,冷汗涔涔,好在宋野枝的意志力是弹簧塑的。 越走越疼,越疼越能忍。 斜坡长,一截全是新春开的花。 宋野枝分心去想,以后他住的房子,要带前院,一年四季都种花,供过路的人赏。 楼栋近在眼前,二层左侧的房间亮着灯。 宋野枝按门铃,是李姨开的。 “小野?哎哟快进来,这么冷的天儿,吃饭没啊?” 宋野枝摇头:“李姨,我找小叔。” “在家呢。”李姨让开身子,指了指楼上。 “麻烦您帮我叫他一下。” “先进来呀,多冷啊。” “我在这儿等他。” “我知道,我去给你叫,你进来坐着等。” 宋野枝的脚在门前钉着,不为所动,只道:“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现在小孩儿的脾气,一个胜一个倔。 “好好我去叫,你站柱子那儿去,挡风。” 宋野枝站直了,整理头发和衣领,下一秒,风卷过来,再次乱了。他转了转眼睛,动了一步,移到圆柱旁去。 易青巍来得很快,在家也披着外套,站到玄关处,眼眶和嘴唇红得异常。 他握着门把手,看着宋野枝,说:“进来。” “你感冒了?”宋野枝首先问。 “进来。”他重复道,声调一低,更显沙哑。 宋野枝两手拢紧衣袖,吸了吸鼻子。 “哦。” 宋野枝慢吞吞走去客厅沙发,易青巍垂眸观察他走路的姿势。很正常,膝盖没有受伤的迹象。 “上楼,去我房间等我。” 易青巍找热水吃退烧药。 “啊?” “你不是有事儿跟我说吗。”易青巍一直看他。 “对,但是……” “在这儿说?” 李姨及时地摆手:“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买点儿菜。” 宋野枝叫住她:“没事儿李姨,我们去房间聊。” 他背对易青巍,面对眼前这两层楼梯,如临大敌,悄悄深吸一口气,憋在胸口,正欲抬脚——身体失重,天旋地转,易青巍从身后把他横抱起来。 “伤了就伤了,装什么?”他说。 没有变,还是像从前一样对他说话。 宋野枝瞄了一眼身后,李姨已经不见了。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塌下来,臣服在这个怀抱里。深冬中,汲取温度。 方才长得难以跨越的梯子,瞬时变短了。 快要到尽头。 “小叔。”他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易青巍用手指推开门,微抬下巴。 “你小姑告诉我的。” 弯腰,把人搁到床上。宋野枝攀着他的脖子没放手,说:“我没有换衣服。” 历来,易青巍无法接受除了睡衣及穿着睡衣的人以外的任何东西上床。 他果然顿了一下,然后说:“没事。” 宋野枝松开他,张开双臂后倒,最大面积沾在床里。 灯光刺目,他不躲不闪。 “不是小姑告诉你的,倒是你告诉小姑的吧。那天夜里的确很冷,墙外也没有个避风的地方,所以你感冒了,小叔。” 想起来,比胡同里的流浪猫还可怜呢。 易青巍的心跳在爬升。 宋野枝总让他出乎意料。 不懂迂回婉转为何物,直白,直白得令人心醉。 “宋野枝。”他唤他。 不比那夜在墙外由欣喜变成慌乱沮丧,历经情绪巨浪,此时,人出现在易青巍的眼前,那么其余俗事便全数成了虚幻,唯剩他真实。 易青巍反而镇定下来。 可惜宋野枝没他想得胆大包天,只敢告知,不敢等他表态。他急急把话头截过,说另一件事。 “爷爷说,送我出国。” 他怔住。 一句话,把易青巍拽回现实世界。纷扰俗杂依旧围绕他,从没消失过,轰鸣着,声势浩大。 出国。 宋叔对宋野枝当真上心,完全不等其他人反应,杀伐决断,抹杀一切孙子被伤害的可能。 桌上有烟盒,易青巍走过去,把它丢进抽屉里。转而拿起书架上的地球仪,缓缓抬高,轻巧一拨,注视着,入了神。 旋转几圈,堪堪停下。 “哪个国家?”易青巍问。 “你认为呢。”宋野枝说。 “美国?留学首选。” 固定两个点,伸出手指,将两者连接。中间是纯净的蓝色,浩瀚的太平洋,没有边际。 1:50000000。 比例尺,数字过于长,易青巍失去想象力,他贴在弧面上的两指在宋野枝看不见的地方委顿下来。 宋野枝:“你也是这样想的?” “或者俄罗斯?近些。但是纬度太高,太冷了,而且,没什么好学。” 易青巍更像在自言自语。 “你也是这样想的?”他执拗地要答案。 “这确实是目前最妥帖的方式。”放下地球仪,易青巍这样回他。 “什么方式?” “出去看一圈并不是坏事。” “让我不再喜欢你的方式吗?” “让你认清自己的方式。” “我现在就很清楚。” 不够,易青巍想。 你要去见更美更宽阔的世界,去遇更好更优秀的人。 我原地等你。 若迷失,就迷失了。能重逢的,会再重逢。 “你怎么确定。”易青巍刁钻地问。 宋野枝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和他做无济于事的争论了。 “你也是这样想的。”第三遍。他何时成了喋喋不休,追根究底,惹人讨厌的懵懂孩子,“想把我丢出去,得个安宁。” “不是丢,没有任何人……” “我走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也可以吗?”他说。 不是不回来了,而是回不来了。 宋英军说,出去,直到不喜欢他为止。当时他有预感,自己恐怕是要客死他乡,埋尸异国了。 宋野枝不常常想永远的事。如果用它修饰爱,显得不牢靠,如果用它修饰离别,倒能让人真真切切体会一番悲恸。 爱别离、求不得,此情此景,两样占齐了,宋野枝生出一种无名的痛快来。 他可能会长久地,不明尽头地喜欢他,能怎么办。 这是没办法的事。 宋野枝在对他起誓,易青巍不知其中原委,却以为他在赌气。 “你乖一点。” 易青巍走近,想伸手摸摸他。宋野枝唰地坐起来,撞到易青巍坚硬的腹部,外套的拉链在他额头印出一道红痕。他伸手去捂住,起身往外走。 “我带你下去。”易青巍拦他。 宋野枝视若无睹,径直出门。 刚搭上扶手被拉住,易青巍的手很烫,宋野枝没有挣脱。看着空荡荡,一阶复一阶的楼梯,他问:“我都说只在门外说就好了,为什么偏要拉我进来?现在又要我自己走出去。” 下半句话有哭腔。 易青巍探身去仔细瞧他,离得极近。近到宋野枝浓密的睫毛清晰可数,在空中翻飞,节奏很乱,惹得观赏的人胸腔紧跟着变拥挤。 “我怎么听来,你这句话有其他意思。” “没有。” 睫毛不再扇动,宋野枝睁大眼睛,抬眼,定定地望他。 易青巍也看他,两道眼神相撞,两颗心莫名平静下来。他抬手,捻了捻宋野枝柔软的耳垂,复而轻揉后颈,然后紧紧拥住。 “没有任何人想把你丢掉。”他只需微颔首,就可以吻到他的发,“你随时可以依靠我,我永远值得你依靠。从前是,往后是。” 他也同他讲永远。 易青巍的外套留在卧室,身上穿的是细线毛衣。 暖烘烘的胸膛,笃定的誓言,和“永远”二字无异,轻易让人心生懈怠。 怀里没有光亮,世界是黑茫茫的一片,辽阔无垠。 “可不可以,别让我走,我不想。” 宋野枝还是说出了这话,用祈使句。 “可能,不行。”易青巍说,“决定好哪个国家,哪天走,告诉我,我去送你。” 睁眼。 白光乍现,大梦初醒。 宋野枝的手依旧环着他的腰,紧握最后一下,他离开了。 被人哄骗着吃糖,舔到最后,是刀尖。鲜血淋漓,满腔是讨厌的铁锈味。 宋野枝一言不发要下楼,没有怒怨,他只感到难堪。 “我抱你下去。” 这一次,宋野枝躲开他的手。 “小叔,不能送到尽头的话,开始就不必麻烦啦。” 易青巍听懂了。他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 宋野枝转头,专注自己的路。膝盖的伤变得无足轻重,他顺畅地下楼。到了大门口,他想,走出来,其实不会太难,对不对。 - 晚九点,宋野枝步履蹒跚回到家。 宋英军和宋俊还有陶国生正襟危坐等了许久的人,一见他,立刻离了座,三个人异口同声:“怎么这么晚?” 光影交错,宋野枝的表情晦暗不明。 “爷爷,抱抱我。”他小声求道。 宋英军慌慌张张抛开拐杖,疾步走到他面前:“怎么了?啊?怎么了这是?” 爷爷急急把孙子紧紧抱住。 他们两个人都极需这一个拥抱。 宋野枝一靠上来,宋英军的半个肩头顿时湿了。 “爷爷,想好了,去英国。” 嘴巴张开,声音就藏不住。默泪成抽泣,抽泣成嚎啕大哭。不过分秒,宋野枝哭得喘不过气,整个人脱了力,软得站不稳,全凭宋英军使劲撑着。 “怎么了?跟爷爷说。啊?因为出国的事儿?咱先不提了它了行不行?”十几年,宋英军没见过宋野枝这副样子,心疼得要死,“等你想去咱再去,好不好?不哭,别哭,跟爷爷说。” “爷爷,疼。” “哪疼?爷爷给看看。” “膝盖。” 三人凑上去检查,他的膝盖肿得裤子已经提不上去了。宋俊跑去找剪刀,把布裁开,伤恶化得不能看。 宋俊在一旁看着宋英军上药,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是傻子,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宋野枝一定是去找过易青巍。但宋俊惊讶自己竟不怎么动得起怒,他好像有些能理解宋野枝对易青巍的感情了,似乎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寻常、肤浅、幼稚。 宋野枝用右臂蒙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哭,胸口起伏,全身都在轻颤。开始时死忍着声气,咬破了嘴唇,血泪掺在一起。 “爷爷,真的好疼。” 他的伤口就在那里敞着,他总不停地说这一句。处理伤口的手劲,无论大还是小,并无区别。 宋俊上一次见宋野枝如此,是他三岁时被送去托儿所。 分别时,宋野枝被老师箍在掌中,隔着铁栏,朝他张着五指,一开一合,要他抱。 最后什么都没抓住。 看宋俊上了车,宋野枝才悟出事实,吐了嘴里的棒棒糖开始大哭大叫,涕泪横流,爸爸不要丢下我,爸爸别不要枝枝,爸爸带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爸爸。 听得人心碎。 他那个时候,也是现在这一副撕心裂肺,伤心欲绝的模样。 托儿所里没有洪水猛兽,他只怕宋俊一去不回。 被人放弃,行至末路,不知归途。 ※※※※※※※※※※※※※※※※※※※※ 昨天有哭的朋友,今天请接过我递的纸。 第52章 前 蓝白相间的地图平铺在木桌上,左下角有星点浅淡的粉色痕迹,是西瓜汁,去年夏天聚在一起嬉闹时不慎留下的。硬壳纸上,一根修长的手指款款划行,在两个红点之间反复流连。 “你去了这里。”她问,“那我去哪儿?” “你就留在这儿。” 赵欢与披头散发,翘着二郎腿躺在宋野枝的床上。 她比赛结束,回到学校,才知道宋野枝请假一周了。赵欢与直追他家。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从早晨待到下午。 听他这样说,她摇了摇头。 “要离开的,离远一点。”赵欢与俏皮地转头,看向坐在书桌前的宋野枝,“要不我和你一起走。” 宋野枝放下笔,说:“我是不得不走。” “我也不得不走。”食指遮按北京,大拇指下滑,她犹豫,“广东吧,中山大学。” “竞赛刚拿了一等,你去清华应该不悬。” “他和甘婷艺定下来了,千禧年之前肯定能完婚。” 屋子寂静下来,无人再应声。 “千禧年呀,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躺久了,头晕,赵欢与伸个懒腰,长吁短叹,去望窗外雾蒙蒙的天。 说出这句话的语气老态龙钟。 宋野枝幼时被安排和太爷那一辈的人围坐一个火炉,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死期,谁都希望自己死在一个好的季节——“春天呀,转眼就到了。” 他们大多是这样感慨。 “去跟周也善道个别吧。”赵欢与又说。 “道过了,昨天去学校办手续的时候。” “他也挺惨的。”赵欢与不厚道地笑,但笑得不真,不落声响。 宋野枝没有否认,因为她用的是“也”。 “他什么反应?” “呆呆的。” 赵欢与又笑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她愁眉不展。 赵欢与说:“好奇怪,放眼望去,我们前面的路,有时四通八达,有时日暮穷途。” 人生一向如此吗。 宋野枝说:“走一步算一步。”他肯定道,“下脚走一走吧,也许不能只望。” “你就是在去找新的路。”她说。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野,我舍不得你。” “每个假期都可以来找我玩儿,让我爷爷带上你。” “好。” 她看着他乌紫的膝盖,喃喃劝道:“以后可别再受伤了。” 傍晚来得很快,轻而易举消磨了一天。 赵欢与光着脚在房间里找书包,四处翻了个底朝天。两手插腰中场休息,一拍脑袋:“我好像压根没带来,留教室里了。” “要不要吃完饭再走。”宋野枝站起来说。 赵欢与没答好,也没答不好,只看着他。 “明天我到机场送你。”她憋出几个字。 宋野枝低头,地面没什么可看。又转眼瞧墙壁,墙壁没什么可看。 “别来。”他说。 赵欢与没说什么,只垂下眼皮点头,蹲身穿鞋。 黑色的帆布鞋,白色鞋带被打了死结。她不胜其烦地扯,宋野枝则不厌其烦地等。她的动作愈显烦躁。 末了,他陪她蹲下去,两颗头挨在一起。宋野枝伸手把鞋带接替过来,井井有条地解开,再漂亮地系上。一滴泪滑到他的手背上,蓦地一烫,倏而转凉。 “对不起。”赵欢与抽噎着,立马帮他擦去。 哪知擦不尽,越抹越大片。 “没关系。”他工整地回道。 等两只鞋都系好,她起身,摸着门把手,叫他。 “宋野枝,再见。” “好,再见。” “重来。” “赵欢与,再见。” “抱一抱。” “好。” 他们哭了又笑,如刚咽下的蓝莓味汽水一般,甜过又涩。 - 门锁被人旋开,门内的谈话声乍停。 一串钥匙先从外面飞进玄关柜子上的铁盒里,才见人跨进来。赵欢与关上门,脱鞋,顿了一下,没松鞋带,左蹭右蹭,坐着硬生生把脚拔出来。 她路过客厅回房间,摆手:“你们继续啊。” 易青巍抱着一堆白花花的资料,坐在沙发上,夹着笔悠悠转:“您走得够久啊这一趟。” 赵欢与认真看了他一眼,然后敷衍笑道:“是哦。” 沈乐皆说厨房还有汤菜,如果想吃,他可以去热。 临关门,赵欢与说:“不用,才从小野家吃了来的。” “砰——” 闭门,上锁。 沈乐皆对赵欢与这个样子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但她对易青巍也这样就不正常。易青巍比他受她敬爱。 “你看看你的排班,哪天比较空,饭局我来组。”沈乐皆接着说正事。 易青巍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这个机构还算靠谱,我一个学长当时也是在这家咨询。” 赵欢与从房里探出头来:“你们在聊什么?” 沈乐皆回头看她:“你能不能别光脚穿鞋,把袜子套上。” “天儿已经不冷了。”她说。 “但也不热,穿上。”沈乐皆说,“小野要出国——你不是刚从他那儿回来吗?” 她走了出来,捡起桌上散落的纸翻阅。 “我知道。我是在问,你们在聊什么。” “你小叔在帮他看学校。” 易青巍问她:“你比赛怎么样?” 赵欢与盘腿坐下,头也不抬,晃了晃食指。 在沈乐皆看来,太过臭屁。 “第一名就说第一名,摆个手指头出来干嘛?” “要你管。”赵欢与白他一眼。 她大声把纸上的字念出来,一长排,前几个全是美国的大学,手写备注了州市,甚至还有距离。赵欢与寥寥读了几个,就不再看了,用它在脸边扇风。 “这是你们看的学校?”她问。 “对。”沈乐皆说,“你也看看,提点意见。” “嗯……”赵欢与点头,“可是小野已经决定好去伦敦了,资料和申请宋爷爷都帮他办好了。” 她再若无其事抛一颗巨雷:“明天走。” “明天?”沈乐皆放下纸,“这么急?” “小野想早点儿离开。”她意有所指,说给有心人听。 只有沈乐皆蒙在鼓里,奇怪道:“我一直想不通,好好的怎么要出国啊?还火急火燎的。” “出国多好啊,天高海阔任鸟飞。”她说,“我都想出。” “你拉倒吧,别到时候毕业本儿都拿不下来。” “你别总小瞧人。” “是你从没正视自己。” “我和你能好好聊天吗?” “是我不想吗?” “至少刚才是你先的。” “先干嘛?” “找茬。” “我那不叫找茬,我实话实说。” “哦,那就让我出国去啊,看看事实是啥。” “可以,赵欢与,还学会用激将法了。” 兄妹俩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坐在一旁的易青巍捧着一堆废纸,陷入迷茫。 这是宋野枝脱离自己的第一步。 而以后还会有许多步。 易青巍端起桌上的茶狠灌一口。茶凉了,渗进唇齿间,极苦,他久久等,不见回甘。 “茶不是你这么喝的。”沈乐皆看见了,多说这一句。 易青巍将那些打印出来的资料一张一张归类,整理好,恢复它们最初的模样。 “几点的飞机。”易青巍手上没停,“他有说吗?” “他不要别人去送。” “几点。” 赵欢与并未沉默太久。 “晚上,九点。” 易青巍攥着那一沓厚重的纸,扬了扬,说:“那我先回去了。” 匆匆来,匆匆去,没等沈乐皆说什么,门已经关上了。 赵欢与瘫倒在沙发上,叹气。 “你看小叔的样儿,像是开心吗?”她问沈乐皆。 “什么?” “既然没有人开心,为什么还要让他非走不可。”她小声嘟囔,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毛毯里。 他平静地坐入车内,被刮了一阵冷风,才意识到车门未关。拉上车门,要启动车,才发现面前这沓纸碍手碍脚。易青巍下车,找了个垃圾桶,一股脑投进去。 其中几张纸,腾空而起,在空气中兜兜转转,落到桶外去了。 漆黑的夜,漆黑的大地,它们躺在上面,贴得平稳严实,像几块白色伤疤。 至此,他正式从某人的舞台退场,好像,再也没有能为宋野枝做的事了。 垃圾桶旁,易青巍抽完一支烟。 - “嗒嗒嗒”三下,赵欢与一听就知道是易青巍敲的门。 轻,脆,有规律。 她拿了沙发上掉落的车钥匙,一开门就递上去。 “给你。” 易青巍却问:“你哥呢?” “洗澡去了。”赵欢与问,“你还有事儿找他?” “我找你。”易青巍转身就走,“出来几步,问你点儿东西。” 神神秘秘的,赵欢与满心好奇跟过去:“什么东西?” 站到一地灌木丛前,易青巍不自觉折断一截树枝,他及时收手,把断掉的那一小段努力拼回去。 “你今天算是最后一次见宋野枝了。” “对。”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叫我好好学习。” “还有。” “大黄怀孕了,平时得格外关注它。” “还有。” “得经常去找宋爷爷聊天。” “……” “关于我的。”他说。 赵欢与没再答,抬眼看他。 易青巍回视她,等她的话。 “没有。” “一句也没有?” “没有。” 又有些想抽烟。 但他不承认这是烟瘾。 “行,回去吧,早点睡。” “小叔。”赵欢与叫他。 易青巍回过身,在期待着什么。 “你的车钥匙。” 他顿了顿,接过,走了。 赵欢与却没动,盯着易青巍的背影。 他们说了很多话。 天南地北,不着边际。 其中有几时。 他说:欢与,不对的。如果可以,能靠近的要尽量去够,能得到的就尽量抓紧。 他还说:喜欢一个人,是战争开始,是自己和自己打架,困斗。上了战场,本就是视死如归,手无寸铁,怎么能不受伤。除非没有爱。 易青巍的车渐远,沈乐皆身披浴衣出来找人。 两者的影子都变得模糊。 还差一句。 不过,不要过于害怕,伤也无妨。 第53章 别 那天,当真没有一个人送他。 吃过晚饭,没有人说话。 宋野枝开始收拾碗筷,端到碗池里去。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他拧开水龙头,放水,挽起袖子,一个个碗,一支支筷,仔仔细细洗干净。 拉上行李箱的手还在滴水,湿淋淋淌下去,将铁灰色的箱包染成深黑。 宋英军还要抬脚走,被宋野枝一句话拦在门槛里。 “爷爷,陶叔,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在家好好的,我走啦。” 他挥挥手,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深处,长巷尽头。 晚间高峰,车水马龙。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雨咧。”出租车司机突然说。 听到这话,一直埋着头的宋野枝抬起脸来。细如牛毛的雨落到窗上,司机开了雨刷,拿上干毛巾去擦车外的后视镜。 车窗摇下,雨景壮阔。 车流停滞不前,道道车灯乱横,角度不一,捣破黑夜。雨丝跳进灯光的地盘,此方世界更添混乱。 红白光影里,雨的真身变了样。 “像雪一样。”宋野枝说。 司机也去看,没看出名堂,但还是接了话。 “正说呢,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居然没有下雪。” “不下雪是稀罕事吗?”他问。 “少见呀,北京几乎年年下。” “哦。”宋野枝重新低下头。 “你不是北京人啊?”司机乐呵呵的,“我听你有北京腔呢。” “只在这里待过一年。” 从冬天,待到另一个冬天,然后在春天时离开。 “那你是哪儿人?” 宋野枝想来想去,笑笑:“我也不知道。” 司机指了指后面的行李,问:“那你要去哪儿呢?” “伦敦。” “啊!我说呢……正开学没多久。”车群松动,可以挪移,“留学好啊,读完了回来建设祖国。” 宋野枝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到了机场,司机下车帮他搬行李。两个行李箱,一个躺在后备箱,一个躺在后座,他费力地提下来,不忘夸道:“现在的小孩儿真是越来越独立了。” 宋野枝向他道谢。 司机爽朗地笑:“祝你一路顺风,学成归来。” 宋野枝拒绝相送,就是因为不想听到这类祝词。而司机一路上都在渲染离别远行的气氛,下车后达至巅峰。 他只好再道一次谢。 宋野枝没有立即进入安检区,或许因为排的队伍过于长,或许因为距起飞的时间过于早,总之他没有进去,而是把自己安置在大厅的角落里。 坐下后,膝盖有一丝裂开的疼。 他环顾四周,完整地看完一圈。大多数人是结伴同行,在聊天;少数人是落单的,在看书,打盹,吃泡面。 宋野枝没有书,没有泡面,也没有困意。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好望着地面,干巴巴地端坐。 这一晚奔波太多,起坐频繁,如今安静下来,感觉到膝盖处结的痂越裂越大,泛痒泛疼。润润的,不知道是不是流血了。 宋野枝没继续坐下去,从背包里拿出两片纱布,去了卫生间。 膝盖没有流血,是他的错觉,但确实裂开了。以防万一,宋野枝还是给两个膝盖贴上纱布。 大厅的灯很多,光亮充足。宋野枝从卫生间出来,看向自己之前的座位,那里有人,侧身而立,站得笔直,两手揣在大衣兜里,微微低头,打量行李。 宋野枝被晃了眼睛,有一刻的梦幻感。 他忽然明白自己傻傻等在大厅的缘由。 也忽然明白,原来神明偶尔是会显灵的。 易青巍似乎完全不知他内心的震动,察觉宋野枝走近,他只是歪了歪身子,然后点着箱子低声说:“你这样做,行李会丢的。” 宋野枝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雨势早就转大,而眼前的人丁点未淋湿。 宋野枝接着问:“你之前在哪?” 易青巍也问他:“到了那边的住宿办好了吗?” 宋野枝垂下眼,不答。 “有没有室友?” “你之前站在哪?我为什么没找到。” “如果是一个人住的话,睡前一定要锁好门窗,平时医药包也要备好,晚上尽量不要出门,人身安全最重要。” 宋野枝气馁,在内心秩序被摧毁之前,他得离易青巍远一些。 易青巍抓住他拖行李杆的手:“我刚才在大厅门口。”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你不想要别人送你。” 宋野枝说不出话,沉默着。 “刚才我说的,你都要记住。平时注意作息和吃饭,尤其保重身体,一人在外,生病了会很可怜。国外学习模式不比国内,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别太紧张,不要平白给自己压力,我希望你过得轻松愉快些。”易青巍絮絮叨叨,变了个人。 他埋着头,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别将近。 “我也希望。”宋野枝说。 “你对我说这么多。小叔,你会想我吗?” 宋野枝眼里有细碎璀璨的光,清澈明朗。易青巍看着,觉得像钩子,像狡黠漂亮的小恶魔引诱人走向自我覆灭。 “会。” “那我呢,我可以想你吗。” 星火燎原,雨难浇熄,易青巍猜他们的理智全都所剩无几。 “可以。” 宋野枝笑了笑,仰着脖子舒了口气。 够了,到这里就够了。 还要奢求什么呢,不必多贪。 可宋野枝还是忍不住,多求了一个相拥。 一年多,他长高不少,至少在拥抱时,下巴抵到易青巍的肩膀。 如果身体能成为传播情感的介质就好了,我抱着你,紧贴着你,你就能明白我有多爱你,就不会再对我说“让你认清自己”这种无根无据的混蛋话。 “小叔,是不是,如果我保证不喜欢你了,我就可以不用走。” 他轻轻这样问,在蛊惑着谁。 “是。”易青巍的语调变得僵硬。 “但是没有用。”他的手从易青巍的掌心里逃脱出来,紧握拉杆,端出马上转头远走的架势,“你们送我走也没有用,多远,多久,我还是会说,会承认,我喜欢你。” 还有比这更好听的话吗。 没有了。 此后几年,易青巍再没听到过。 宋野枝背影孤绝,两只手被箱子占着,任泪爬满巴掌大的脸,惹得很多人投以注视。 易青巍几步追上去,接过行李箱,陪他站到值机的长队里。他抽出纸巾要为他擦眼泪,宋野枝躲开了,拿袖子胡乱抹几下,将头扭到一边去。 他被宋野枝的举动逗得抿唇默笑,对着他的后脑勺,半是无可奈何。 大手把宋野枝的脸捧回来,看那人儿鼻尖泛红,泪眼涟涟。 易青巍欲言又止。 他想嘱咐,宋野枝,别忘了我。 未免也太自私自利,无理霸道。现今的他,不具资格。 话儿拐了弯,最后他说:“宋野枝,别再为我掉眼泪了。” 雨彻底停了。 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常升起,万物未改变。 “好。” 宋野枝应完就提步走了,再多说一个字,就是不知羞耻。 跨过那道门,站在安检台上,宋野枝面无表情,看易青巍逐渐被人潮淹没。 他将他归还回去了。 之后,时间失去衡量尺度,过得飞快。 宋野枝跟着众人,走过廊桥,登上机舱,要了一杯热水。他喝得很急,一口水含在嘴里,滚过喉咙,一路火辣辣地烧下去。 宋野枝自诩没用,刚刚答应过他的事,转眼就失守。 空姐递来一包纸,宋野枝捂着脸接过,道谢后,多余解释一句:“是因为被烫到了。” 空姐笑得很善解人意:“没关系的。” 起飞,身体失重。 宋野枝的青春,在这阵巨大的,令人不适的,避无可避的轰鸣声中,就此终结。 短暂的拥有,漫长的失去,相逢无期。 - 厅内空旷,易青巍险些寻不到出口。 他一边走一边在兜内掏火柴盒,拿到手里摇了摇,不经意一瞥,余光扫着了两个熟人。 宋英军和陶国生站在正厅门口,满目惆怅。 他们也来偷偷送他。 易青巍把齿间未点燃的烟取下,揣到包里。远远的,宋英军一直看他。 近了,宋英军说:“少抽些烟。” “最近才抽得多了些,以后会好点儿。” 宋英军敲敲手下的拐棍,率先转身:“小巍,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宋英军和陶国生观望了他们告别的全过程。其间,见了易青巍那一抹无奈的笑,宋英军开始惊疑不定。 无奈,是没有对策,束手就擒的无奈。 没有爱,哪来的无奈。 他一直以为,宋野枝是一头热,不曾想,原来,两情相悦。 在车上,宋英军问:“小巍,你说,这件事,我做得对吗。” 易青巍没想太久,真心实意地回答:“让他出去多多经历,是好的。” “你怪宋叔吗。” 易青巍笑起来:“不存在的事儿。” 直送至家门口,宋英军和陶国生要开车门下车。 易青巍开口了,挑明道:“宋叔,我今天放他走,是狠了心要等他的。到时,您也别太过责怪我。” 他不是逃兵,而是负隅顽抗的俘虏。 北京一夜骤雨。 是第一场雨,也是最后一场雨。 分解,支离,在伦敦缠缠绵绵下了六年。 第54章 非典 窗帘在两年前被换成双层,纯黑色,厚重地垂着,阻绝一切光源。在室内,昼夜无甚分别。饶是如此,他依然会在每个凌晨的四五点醒来,难以二次入眠。只好睁着眼睛,摸着昏暗,时而回忆梦境,时而回忆从前。 梦,多数是好的,由从前衍生。 易槿一直以为弟弟的睡眠状况有了好转,常常在自己出门上班前才敲门叫人起床。而易青巍往往已经端坐在书桌前很久,旋灭台灯,慵懒应一句“好”。 2003年,3月,北京城杨柳飘絮。 易青巍手持一杯咖啡,脚下生风,疾步走进急诊部。来往的人看见他,停下打招呼。 “易医生好。” 他点头,微微笑:“早上好。” 护士小刘快速追上去,一边跟他的脚步一边汇报:“易医生,前天送来的26号房病人高烧还没退,两天两夜了。” “上一次量体温是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前。” “多少度。” “40。” 易青巍抬腕看表,到了办公室,灌了几口咖啡,取了白大褂,利索穿上。 他一面走一面低头整理纽扣和铭牌,问道:“胸片。” “肺部有阴影。” “呼吸。” “有喘憋现象。” “马上再量一次体温。” “好。” “等等。” 小刘马上停步回头,看他。 “记得戴好口罩。”以示意,易青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小刘脸有些红,因为这不是易医生第一次提醒她了。做医护这行,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把一生赔进去。有时是病人的,有时是自己的。 “好的,我以后一定记得。” “辛苦了。” 易青巍来到病房,病床上的患者还未醒,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脸色发紫,睡梦中呼吸声极大,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不得上下。在一旁照看的家属看到医生来了,立即起身,一开口,着急不已:“医生,她这是普通感冒吗?用的什么药?怎么一直不见好转?” “您别太紧张。”易青巍神情轻松,与他聊家常一般,“你们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吗?” “您怎么知道?对,我们是广东人,做生意的,前几天刚把货运到这边来,我老婆就倒下了。” 小刘接话:“那边儿人的腔调很容易听出来的,对吧,易医生?” 一副身影不适时浮现脑海,太熟悉了,每轮白天加黑夜,不知要折磨他多少遍。 他笑了笑,点头,说对。 又问了几句情况,易青巍大步从病房里出来,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严肃。 “再给她试其他药,用抗生素,要最好最先进的。照顾那个病人的所有人员必须戴上口罩,包括家属。”他对小刘说,“之后很有可能会有相同症状的病患入院,同样的做法。” “易医生,这……” “疑似非典。” 小刘惊恐万状,忙不迭去办了。 易青巍争分夺秒,跑回电脑前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广州肺炎”“非典治疗”等词条,信息零散,毫无借鉴性。 预感不祥,疑虑重重,极度的不安在易青巍心里蔓延开来。 他层层上报,从主任到院长,开了个小小的紧急会议。 “确实有所传闻,南方那边得的这种怪病,传染性超强。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我们这边没有获得准确消息的渠道。而且,北京这边,各大医院各自为政,互不相通,也不知道其他医院有没有接收到类似病患。”主任一五一十叙述眼下的情况。 “我看过中央电视台前段时间发布报道,非典型性肺炎的病原体是衣原体,虽然容易反复,但还是可治可控的。”一位医生这样说。 “衣原体?”沉默良久的易青巍发话了,“常规药在那个病人身上全部失效,刚才又用了抗生素,如果还是毫无起色,那么,我想,即使是中央发布的,衣原体和疫情可控这些个结论也值得商榷。” 此话一出,在座的每一个人头皮一麻,鸡皮疙瘩叠叠冒起。 第二天,病患确诊非典,所有无防护接触过那位病者的医务人员全部被隔离。 同日下午,此院的非典隔离病区开始建立。 旦夕之间,非典爆发,中|国疾病预防体系完全失灵。北京这个日益国际化大都市,被肆虐的病毒全方位袭倒,不堪一击。 一辆辆急救车穿梭在城市街道中,长笛四起,盘旋在北京城上空,如柄柄利剑,刺穿安宁祥和的表面。 无色硝烟,人心惶惶。 - 2003年,4月,伦敦市阴雨连绵。 “Look!” “Look at me!” “Look at me, please.” 吉姆不断晃动自己的一头红发,像一杆交通灯立在实验室里。 “宋。”他转换语言,用蹩脚的中文吸引那人注意力,“噢,天呐,不可思议,中|国居然发生这样的事。” 站在离心机前全神贯注的人,在关闭机器按钮的间隙抬眼看了一下吉姆,复而低头取出离心试管。把样品存置好,宋野枝慢条斯理摘下手套,脱下白大褂,从吉姆身边经过。 “中|国怎么了?”他拧水洗手,漫不经心。 见他终于搭理自己,老早就做好出发准备的吉姆立刻问:“我们中午吃什么?” “给你做火锅。” “欧耶,我爱中餐,我爱火锅。” “中|国发生了什么?” 高大壮实的吉姆抬臂举着笔记本电脑,一边阅读一边往实验室外走,紧紧巴巴翻译道:“世界卫生组织召集9个国家,11个顶尖实验室,试图找到这个新型病毒的病因,并将此次在中|国流行的病症命名为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ARS。” “什么时候的事?” 吉姆凑近,瞧了一会儿:“三月。” 一句话,吉姆译了三分钟。宋野枝在旁好脾气地忍到句号完结,接过电脑,一目十行快速浏览起来。 非典。 病毒。 广东。 传染。 北京。 他啪地一下合上电脑,加快脚步,说:“先回家。” 吉姆心心念念的中|国火锅泡汤了。宋野枝回到公寓后,茶饭不思,已经坐在电脑前查了一个下午的资料。天色渐黑,吉姆端着今天的第二桶泡面站到宋野枝身后,静静地吃,以气味凸显存在感。 吉姆瞟到宋野枝的电脑屏幕上,满页都是关于非典疫情的详细报道。 几个小时以来,宋野枝随时像一张拉满的弓,分秒警戒着。吉姆最后一口面嗦到一半,转椅上的宋野枝突然松懈下来。 箭已离弦,独留弓在原地萎靡,失措。 他缩在宽大的软椅里,呆呆地望着屏幕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见状,吉姆递去一根巧克力棒,代替宋野枝放在齿间细细啃咬的手指。 “怎么了?” 宋野枝没接,倒是松了口,哑声说:“我要回去。” 这四个字,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像吹响了久违的冲锋号角。 他马上起身收拾行李,胡乱塞进几件衣服,又返回去订国际机票。过程中,他思绪大乱,唯刚才阅读到的某一句报道很鲜明,钉在脑海里,挥散不去—— 「北大医院因非典疫情过于惨重,多数医务人员被感染,丧失救治能力,现已闭院,建院以来史上第一次停止接诊。」 “What?”吉姆也慌了,围着宋野枝团团转,“回去?你要回哪里去?” “中|国。”他又明确道,“北京。” “北京?那个疫情重灾区?”吉姆难得唤他全名,“宋野枝,现在的局势,想从那个地方跑出来都难,然后,你想闯进去?你是想当逆行者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逆行是要遭殃的!” 宋野枝嘴巴不解释,眼睛不离电脑,请求道:“吉姆,麻烦帮我拨一下赵欢与的电话。” 吉姆拿着电话来回踱步,说:“不通。” “往下翻,爷爷。” 半晌。 “不通。” “再往下。”他顿了顿,做出抉择,“易。” “还是不通。” 吉姆及时提醒他:“现在中|国是休息时间。” 爷爷和赵欢与在睡觉时手机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是正常的,可易青巍——易青巍就算那年尚是实习医生,也24小时保持手机畅通,随时待命。 宋野枝咬着牙,红着眼,骂了一句。 最近的航班是晚上十二点,他丢弃笨重的行李箱,翻箱倒柜找齐证件,挎上背包,夺门而出。 就这么走了? 吉姆世界观临近崩塌,在身后大喊:“你还有实验项目!” 宋野枝留了一句话:“我会给老师发邮件。” 而后,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你好,一张到北京的直达机票。” “北京?”工作人员重复确认。 北京沦陷疫情的新闻,已经在国际媒体各大头条轮流滚动几天了。 “是的,北京。” 坚定且沉稳。 兵荒马乱的一阵急赶过后,宋野枝顺利坐在候机室,反而逐渐趋于平静。 一切已办理妥善,现下能做的只有等待。 碰巧,这么久了,他最擅长的事就是等待。 未知的,无尽的等待。 窗外的雨未停,淅淅沥沥。 同样的雨,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候机厅。 宋野枝眨了眨眼,场景重叠,好像回到了过去。而这苦闷孤独的六年呢,若梦若幻。 月亮,是同一轮月亮。夜色,是同一场夜色。仿佛他还留在北京,从未出逃,从未被驱逐。 可是,几千个日夜囤积的思念和不甘那么真,有烙印,有证明,烫在时间刻度上。 2231天。 12300公里。 宋野枝踏上寥寥几人的机舱,乘坐去往高危地域的飞机,不顾生死,去会不知生死的故人。 时年,24岁。 万丈高空上,他眉头不解,抱着手臂缩在座位里发呆。亦如某一年,手术室门前的金属椅上,那个忐忑不安,又不得已强制自己镇定的男孩。 小叔,你千万千万,平安无事。 ※※※※※※※※※※※※※※※※※※※※ 事实为北大人民医院闭院,配合剧情改为北大医院。(最近几天开始忙了,得一直到12月底才能喘口气。不过!我就算熬大夜也要让11月份日更的flag长立不倒。再次感谢一直看文留评投海星投玉佩的朋友!为啥一直说感谢呢,因为真的很感谢哈哈哈哈哈。码字习惯不好,懒懒散散的。也常常在自我肯定和自我怀疑之间反复横跳,一般写一万字删五千字这种。追连载应该蛮不容易的,所以你们肯留言和投喂真的给我莫大鼓励,多谢啦。鞠个标准躬 第55章 相见 他赶上了北京的落日。 黄色余晖,红色袖章,白色口罩,蓝色消毒桶,红白封锁线。滔天的醋味,刺鼻的84消毒水。空无一人的地铁,门可罗雀的长安街,药店门口的长龙,街上低头捂嘴疾行的路人。 阔别六年,尽是萧条。 宋野枝下了车,取了口罩,走入胡同。 胡同很静,家家闭户。 不远处,猫窝还在那儿,看起来是新木,才换过不久。有几只猫在那附近绕圈,宋野枝看了,猛地有一点失落。都换了面貌,他一只也不认识。 院门没关,翠凤凰高挂屋檐下,羽毛不及以前鲜亮了。但见了宋野枝站门外,还是蠢蠢的,歪头歪脑打量来人。大约半分钟,竟放嗓高声叫了起来,极其嘹亮。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宋野枝底气不足,被吓得后退一步,屏息敛声立去墙壁边。 宋英军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鸟,问道:“您无缘无故唱什么呢?” 伦敦天气不好,宋英军腿脚不好,两者相克。再加上国际航班耗人气血,宋英军去一次便是受一次罪。 他们上一次相见,是一年前的事了。 宋野枝拿出手机长按开机键,几个未接来电提醒争相跳出来,一一点开。 第一个,欢与。 第二个,欢与。 第三个,爷爷。 第四个,爷爷。 第五个,爷爷。 他不死心,还要往下看,直按翻页键,屏幕不断显示【加载已完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欢与,我回来了。」 编辑文字,点击发送。 踌躇几秒,他拨通了宋英军的电话,没嘟几声就有人接起。 “喂?”宋英军心情很好。 “喂,爷爷。” 宋英军不知在客厅还是卧室,传来纸张哗啦的声音,应该是去看他制作的伦敦和北京两地时间差的表了。 宋英军:“起床了?” 宋野枝:“爷爷,非典这么严重,昨天打电话您怎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担不必要的心嘛,我们都好好的。” “您和陶叔有没有注意些?” “你放心。我们除了买菜都不出门的。你吃早餐了没有?” “爷爷——” “嗯?” “您有没有他的消息。我联系不上他了。”指尖紧捏着手机外壳,泛白。 易青巍这人,算是个忌讳。他们爷孙俩,默契达成共识,这么久以来,从未敞亮谈起过。 但宋野枝一出口,宋英军就明了,偏偏要装傻多问一句:“谁?” 他不答了,低声说:“爷爷,让我见他一面吧。” 宋英军反应很快,意识到什么,严声问:“你现在在哪?” “云石胡同,14户,门外。” 宋英军马上推开窗,往外看:“小野——” 宋野枝握着手机往左跨一步,站到大门中间,没有抬头。 “爷爷,就一眼。让我看他一眼,看他是好是坏。” 黄昏弥留,春风凛冽,揉乱他一头短发。 心爱的东西丢了,他不会向家长讨要,只希冀家长放手,让他去找。 光线昏暗,不明朗。 宋英军从房里看他的模样,灰色连帽衫,发白的牛仔裤,两手空空。像十七八岁时,放了学,刚回家的少年。 他有些害怕。 宋野枝的这几年,比他以前的任何阶段都上进努力。本科结束后拿到免研直博的名额,主动结交新友,不再抵触扩宽朋友圈,尝试和人建立亲密关系。忙忙碌碌,兢兢业业,焕然一新,日日如常。 宋英军还以为,宋野枝变好了。这个一直让他引以为傲的孙子一夜之间愈合伤口,成熟懂事,在处理舍离之时游刃有余。 可现在……若是非典不来,宋英军想象不出,宋野枝还要伪装和吞忍多久。 少年人的情意炽烈属实很常见,但绵长至此,淳浓至此,似乎已然延到生命每一丝纹路里去,要割离就是要剥骨夺皮的模样,他没遇过,且难以置信。 宋英军作为最亲近的旁观者,恐惧极了。 春去秋来已经轮过六遍了,不牢靠的东西早该被碾散,泯然世间了。却有坚韧的,不可摧的,在激荡而无聊的岁月长河中,安然自若。 - 小汤山,临时搭建的非典定点医院,隔离病区内。 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被装进了密不透风的面罩和厚重的隔离服里,全体统一,失去个体的独立性。在这里,他们成为轮轴转的,不可或缺的救命机器。 “38床,甲强龙由原先的500毫升降到250毫升。” 富有磁性的男声透过面罩传出来,更显低缓沉稳,极易安抚人心。 “好的,易医生。” 面罩的橡胶味浓烈,时刻冲袭鼻间。易青巍能明显感觉到全身在出汗,不知是虚是热。 “情绪怎么样。”他问道。 “很不稳定,有自杀倾向。” “告诉他,见到曙光了。我们都在陪他战斗,坚持下去就能活。” 一批尸体送去火化点,又有新的病人推进来。 易青巍准备上前去接,被护士拦了下来。 “易医生,你该去休息,不能再继续工作了。连续熬了两个大夜,铁打的身子也会倒。” 一边听护士劝,易青巍一边跨着大步跟着推车走,应道:“嗯,诊完最后一批。” 护士是接了指令来的,势必要把人劝回:“人手确实紧张,但要是倒了一个,就相当于没了十……” 即将左转,就要消失在直直的长廊上,惯性过大,推车磕到墙角。一瞬,易青巍心脏刺痛,他顿住脚。 似有所感,愈发强烈。 易青巍转身,回头,看向隔离区外的玻璃门。 那个人站在那儿,恍如静止,不知观察了自己多久。 他的脸还是巴掌大小,一个口罩就差不多遮全了。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目光死死锁着易青巍,在他身上永久生了根。 易青巍定住了,思维,身体,时间,一切停滞。又觉得水在流动,花在绽放,树在长高,万物振臂欢呼。 太远了。 太长了。 遥遥而立,像他夜夜痴想的梦境一样。 宋野枝等了很久,没想到,最后可以等到他的转身。他笑了,缓缓地咧开嘴。戴着口罩,不见全貌,只眼眉弯弯,笑意盈盈。 不。 比梦还要好。 易青巍走过去。 一步。 两步。 跑起来,奔向他。 三层隔离衣,双层面罩,全副武装的易青巍把手抵到透明玻璃上。另一边,隔着这道十厘米厚的隔离门,宋野枝轻轻地,缓缓地,弯颈,将额头贴上去。 一头温驯,乖顺的小兽,兜兜转转,落回旧港湾。 霎时冰凉,霎时滚烫。 谁在抚慰谁,谁在为谁舔舐伤口。 更近了,眼神缠在一起,裹着胶着,寸步不让,拧出一滩水。 “我去北大医院,医院像一栋衰败废弃的烂尾楼,里面的人告诉我没有易青巍这个人。我跑去你家,找易爷爷和小姑。” “以前你教过我,有需要就找你,找不到你就上你家。小姑不在家,易爷爷说你早就调去301了。我接着赶去301,他们说,易医生确实在我们医院工作,但他前几天已经自愿申请,通过选拔,去了小汤山。” “我问他们,小汤山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们回答,集中非典病人的地方,可能疫情得到控制之后回来,可能永远回不来。进去的医生护士,都得提前交代好后事,免得悄声牺牲了,只言片语都留不下。” “小叔,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我跟爷爷保证,只看一眼。可是看完你,又想你看看我。这么久,一点记性也不长,还是贪。但你别怪我,好不好,不是我的错。” 宋野枝在说,易青巍也在说。 “宋野枝……2000年,我想,宋野枝今年就该回来了。2001年,我从年头盼到年尾,每天下班绕路去云石胡同看一遍。宋叔叫我别期待了,说你指定已经死了心。我不信。” “可我又凭什么信呢,你一个字,一个声,一个影儿我都看不见。” “2002年,睡眠开始出了问题。心理医生叫我尝试找源头,我都不好意思说。但我也是个麻烦精,抵触药类,抵触酒,宁愿睁眼一宿到天明。做医生好累,没人送饭,胃也坏掉了。挨了你易槿小姑和易焰叔叔好多骂,还和你乐皆哥哥打了一架。” “2003年了,我还在等。一边原谅你,不管多晚多迟,我易青巍等得起。一边恨你,若心里真的没了我,我的等又起什么用。” “以这样一个毫无指望,得过且过的姿态,我好像是放弃了自己,但坚持着你。” “宋野枝,我以为你真的不会来了。你怎么才来。” 喋喋不休,不知疲倦,对视着,颤抖着,沦为一对疯子。 口罩和面罩那么多层,除了自己,谁能听得清?也正因听不清,他们掏空心肺全诉出来了,诉给自己,诉给天地。对方不知道,无所谓重不重要。 宋野枝,怎么办啊,第一面,我又害你流泪。 看他近在咫尺,湿重的睫毛刷刷擦过玻璃,直接挠到他掌上,他筋骨里,他神经深层。 他真的,好想抱抱他啊。 好想听他叫小叔时的声音。 好想和他一起吃饭。 好想看他两颗小尖牙。 好想摸他软蓬蓬的黑发。 易青巍细细描摹他的眉眼,笑了。 在这个恐慌,混乱,人人自危的春天,千万里,他为他来了。 宋野枝,1996年的那片雪花,依旧被困在你的眼睛里。 ※※※※※※※※※※※※※※※※※※※※ 第二章 。1996年,门外相对而立,宋野枝第一次抬眼看易青巍,有雪花落进他的眼睛。 第56章 生病 后来,是易青巍先离开的。 像以前每一次打电话,说完再见,宋野枝总要让易青巍先按挂断键。 易青巍向宋野枝先是摇头,后是挥手,宋野枝领会得到他的意思,却没有动作。 连带易青巍也没有了动作。 不过,只是几秒而已。易青巍静默着多看了几眼他,立即转身走了。决绝得很,毫无拖泥带水的作派。 走廊很长,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见易青巍一面,又可以续自己几年的命。也像戴上了铁链脚镣,引自己一步三回头。既格外满足,又怅然若失。 宋野枝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 此时不过晚上十点,街道上的行人和车很少,只亮着几盏孤零零的灯。北京的这个春天很荒凉,夜晚和伦敦没什么两样。 宋野枝是很听话的。 去了英国之后,除非必要,他当真从没在晚上出过门。吉姆之前嘲他胆小,要拿自己给他做榜样,晚上大摇大摆去空荡荡的街头晃,结果屁滚尿流跑回来,哆哆嗦嗦地说目睹了一场持枪抢劫。 兜里手机振动,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赵欢与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你不是回来了吗?现在在哪?” 她听起来很冷,牙齿直打颤,宋野枝反问:“你在哪?” “胡同口。” 宋野枝失笑:“我没在家,你快先进去坐着。” “爷爷知道你回来吗?我就是怕露馅,先打电话通个气儿。” “真变聪明了。”宋野枝说,“爷爷知道,进去吧。” “所以你在哪?” 宋野枝从医院走出来一段路,好歹拦到了车,他说:“准备去小叔家。” “小野,小叔在小汤山。” “嗯……我刚从小汤山出来。” 赵欢与沉默一会,嘀咕道:“你丫还真是为他回来的。”她接着问,“那你还去小叔家干嘛?” “之前去家里找小叔,易爷爷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我不放心,过去看看。” “那我来找你。” “你在家等我。” “我不。” 宋野枝笑了:“行,来。” 宋野枝先到,站在门口的石柱边等了几分钟。 细跟高跟鞋敲在石砖上,清脆动听。白色亚麻衬衣,黑色高腰纱纺阔腿裤,现出盈盈一握的细腰,赵欢与从转角处走出来,黑发红唇,身姿窈窕,步态婀娜。 一见人来了,用眼神迎接,两个人都笑着,唯独赵欢与眼里有一层水雾,微光流转,漂亮极了。 她双肩一塌,倒去宋野枝的肩膀,眼眶越来越热。 “又再见了呀,宋野枝。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一副学生样儿,一路上过来肯定有被叫成同学是不是?” 自见到彼此以后,他们的嘴角就没下去过。 宋野枝佯装思考,道:“我想了想,我本来就还是学生。” “嘁。” “为什么打扮这么美来找我?”他接过她手里的皮质手包,替她拿着。 赵欢与:“什么这么美!日常工作装!刚从小姑公司里打工回来,累死了。” 赵欢与大学毕业后定居广东,去年年尾非典的苗头刚在广东部分地区冒出来,沈乐皆就连夜赶去广州,把她揪回北京安生待着。没闲几天,被易槿盯上,抓去当苦力。 李姨听到了交谈声,疑惑地打开门,看清面目,大惊大喜:“小野!欢与!” 赶紧敞开了门,侧身招他们进来:“快进来快进来,哎哟,李姨多少年没见你们了呀。” 两个人言笑晏晏,一起鞠躬打招呼。期间,宋野枝偷偷回头悄声问:“眼泪擦干净了?” 赵欢与抬起头来,在背后推他一把:“就没哭好不好。” “李姨,您怎么在家也戴口罩?” 闻言,喜色转为愁容,李姨拉着宋野枝求助:“老爷子晚上时候发起烧来,那仨孩子的手机都关机,我一个也打不通。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这么乱,我怕去医院反而给染上非典,但不去的话,如果真是非典,那不是造孽耽误治疗嘛!” 李姨说着说着有了哭腔。 赵欢与刚从易槿公司回来,易槿今天下午飞美国去谈合同了,现在肯定还没落地。 “李姨您别着急,我们来了,我们处理。” 他们俩急急跑上楼去房间,易伟功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灰败虚弱。他年纪大了,生起病来,无论大小,风险极高。 宋野枝转头对赵欢与说:“欢与,去问问李姨,易爷爷近期有没有出过门,有没有吃过退烧药。” 他凑上前去,蹲在床前叫人,伸手探额温:“易爷爷,身体有没有哪个地方疼?” 易伟功睁开眼睛,看到他,动了动嘴唇,脸上的皱纹堆出一个笑容:“小野,什么时候回来的?”接着摇摇头,想抬手推开他,却没什么力气,“好孩子,离爷爷远些,别传染给你了。” 看到易伟功,宋野枝就想起宋英军。离开这么些年,爷爷是不是也有卧病在床,儿孙不在身侧的时候。 他心里难受,声音柔下来,去安慰,像对待小朋友:“不怕啊,爷爷,咱没定是不是非典呢。您记不记得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现在感觉怎么样?” 赵欢与早脱了鞋,噔噔抬着杯热水跑来,说:“吃过,但是最后几颗,现在家里没药了。易爷爷前段时间非典闹起来之后就没出门了。” 非典有潜伏期,而且药店不出售退烧药,得拿着处方去医院,还很大概率会被隔离。 宋野枝看一眼时间,拿了主意:“再等一晚上,烧还不退,就去医院。” 之后向宋英军通电话报备情况,宋野枝就留了下来,在床前陪了一夜。 定时用棉签沾水润唇,定时替换敷在额头的毛巾,定时测量体温,定时用温水擦拭身体。 赵欢与哈欠连天,一同陪着,因为这次合同的事,她已经熬了小半月的夜。后半夜,她撑不住倒在房间的沙发上睡着了。 易伟功时不时要和宋野枝说说话,聊聊天,眼瞧小辈为自己忙上忙下,他既内疚心疼,又止不住高兴。 “小野,你来这一趟,还走吗?” 宋野枝抬来一个矮凳坐在床边,两手趴在床上。他点点头,末了,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当年走那么快,都没来和易爷爷打个招呼。”易伟功笑着嗔怪。 “所以一回来就来看您啦。” “见着你小叔了?” “见了。”宋野枝没有再看易伟功,睫毛忽闪,“穿着厚厚的隔离服,戴面罩,还有护目镜,感觉也没看到啥。” 易伟功被他逗乐了,咳了两声。 “我想以前,你小叔就指着你疼,你也值得,拼了命跑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消息。你今天那找人的架势,要是你小叔看见了,美了他了。” 易伟功余有笑意,却开始叹气。 “我家小巍啊,和他妈妈一样。他妈妈也是医生,在工作位上心梗,没人及时发现,救不回来,连你易焰叔叔结婚都没看到。” “这一次,他沉着脸来告诉我决定要去小汤山,就像他高三时跟我说要学医的时候一样,总怕我拦他。我没有,我两次都没有。我说,儿子,你去,尽管放心去!这是荣誉,不是精兵强将国家还不一定敢让你上第一线呢,爸在家好好等你,别挂念家里。他当即跪下,给我磕了个头,走了。砰砰那两声响,我忘不了。你小叔的骨头,是硬的。” 房间里只留着床头柜上一盏小台灯,易伟功脸上满是骄傲,有泪从褶皱丛生的眼角滑出。 “小野,我后来真怕,每天都在怕,怕他像他妈妈,也不回来了。他没结婚,没个一儿半女,孤身一人来,孤身一人走,我做爸爸的,光是想想,都得疼死了。” 他转头看向宋野枝,发现孩子也在悄悄用手掌抹眼泪。易伟功把手臂抬起来,粗糙干瘦的指头去擦他的脸,失笑,慈祥而和蔼。 “还是小孩儿。怪易爷爷,跟你说这些,害小野掉金豆儿了。你也疼你小叔,是不是?” 宋野枝点头了,很用力。 “你们这样好,我就高兴。”易伟功仰了仰脖子瞧赵欢与,“小野,帮她把毛毯盖严实了,天儿还冷着呢。” 他凝望天花板,继续说话。人老了,会孤独。膝下儿女全在忙各自的事,不再特意空出时间听他唠叨了。 “你们四个呀,和和睦睦长大了,还都这么优秀,我们老的看着就得意。你和欢与还不急,乐皆去年也成了家,就剩你小叔。我每次跟他提这事儿,他都敷衍我。我知道,小巍从小对恋爱就没什么心思。上次把他逼急了,他告诉我说,爱情在他那儿不是必需,不是离了就活不了。” “我一寻思,这话说得也对。但我就是希望他能找个好女孩儿,年轻时,两个人互相照顾,老了,两个人互相搀扶。再生个儿育个女,一家人美美满满。生命中那么多烦心事,有个家,多好啊。但他每次都拿你小姑来搪塞我,说姐姐不结,弟弟也不忙。你小姑也是,忙得我连人影儿也逮不住。两个人都让我气够呛。” “小野……”易伟功拍他的手,“小野?” 宋野枝没挨过打,但现在的脑子应该就像是被人闷了一棍子。抽痛,发懵。他回过神,把落寞掩去了,傻傻的:“我刚才想了想您说的画面,很好,很幸福。小叔……他也很好,该拥有这样的幸福的。” 易伟功哈哈大笑:“对,你小叔还没你拎得清。” “他呀,亲近的人的话都多少听得进去。你帮爷爷说说他,劝劝他,让他开窍。你呢,我替你爷爷烦你了啊,你也要张罗上,大小伙子了。” 易伟功闭了闭眼,舔了舔嘴唇,宋野枝马上把浸了水的棉签递上去。他眼珠浑浊,面色暗黄,哑声补了一句:“如果他能回来的话。” 棉签一抖,掉到床单上。 宋野枝捡起来,攥在手里,断了。细木的茬尖使劲刺着手心,他对易伟功说,对自己说:“能的,能的。” ※※※※※※※※※※※※※※※※※※※※ 话说怎么有朋友确定小叔非典会没事 第57章 像雾一样 宋英军担心老友,一晚上没睡个安稳觉,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院门被推开,他立刻披衣下床。宋野枝进门来,满身寒气,揉揉熬红的眼睛,笑说:“易爷爷的烧退啦,没事了。” 宋英军抚胸直叹菩萨保佑。 宋野枝看着爷爷,放在从前,他老人家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一旦上了年纪,人的精神和身体退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也会减弱,向虚无的天命靠近。 宋英军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捂着孙子进屋:“赶快去补觉。” 宋野枝干脆抱住爷爷,像只大型犬挂着撒娇:“别再让您着凉了。” 一直走到卧室门口,宋野枝忽然问:“爷爷,您说,我能留下来吗?” 宋英军根本想不清楚。他被宋野枝的感情震慑着,而自己不愿孙子走难路的想法也难以动摇,两方拉锯,不知成全哪位,没有胜者。 “先好好睡一觉。” 宋野枝应着“好”,却站着未动,呆了几秒,大力晃了晃头,推门而入,钻到被窝里去了。 即使这张床常年没人睡,陶国生还是会把被套床单定期清洗晾晒。宋野枝扑进去,闻到阳光和清香的甜橘的味道。 没变,一直在用这个牌子的洗衣粉。 他全身放松下来,眼睛疲惫到极点,不由自主合拢。 “我长大了,变强了,够得上传统意义上的优秀了,可以保护你了。小叔,要不要试一下,喜欢我。” 易青巍站在风雨中,太阳暴烈,万束光芒从他身后射来,插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他背着光,使面容模糊,宋野枝一颗心扑通狂跳,与凶猛逼人的太阳对峙,紧盯着易青巍不放,等一个回答。 场景一晃,太阳和雨都不见了。易青巍出现在一个幽闭的房间里,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长身玉立。他笑起来,招手,引宋野枝向自己走来,却突然弯身,黑红色的血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将大半房间染红了。 宋野枝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枕边的手机不停在响,他捂着胸口喘着气去拿,先看一眼时间,下午六点不到。 他睡了十多个小时。 赵欢与还没下班就开始约人,说要和宋野枝一起吃火锅。 宋野枝心有余悸,在床上跪着,拱成一座桥,把头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冷汗全被蹭干净。 他问:“什么时候下班,我去接你。” “同学,你有车吗?”赵欢与反问。 “好像没有。” “哦,那就乖乖在家等我来接你吧。” 他笑了,被子里的声音很沉,很重,但清朗。 “谁也别接谁,咱直接奔店里去吧。” 赵欢与等不及下班,没有老总镇守公司,李乃域又很温柔,她去说了一声就得以提前溜出来。 宋野枝在客厅门口穿鞋,宋英军便立在一边看他。 “关于你留不留的事——” 觉已经睡醒,可事还是理不清。 宋野枝低着头:“爷爷,那就再等我陪欢与吃完这顿饭吧。” 锅里的红汤咕噜咕噜冒泡翻滚,赵欢与趁人没来,拿着湿纸巾卸口红。 包厢门开了,宋野枝跟着服务员走进来。一件黑色长款风衣,底下配休闲格子西裤,脚踩硬皮马丁靴。抵不住姣好的身材比例,穿搭规矩寻常,也衬得他很脱俗,芝兰玉树。外显温润,内藏倜傥,真是一股子英伦绅士风。 赵欢与愣了,口红晕在嘴角没空擦,问:“为什么打扮这么帅来和我吃火锅?” 宋野枝脱下风衣,顺手拿上赵欢与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一同挂到贴墙的衣钩上,拉椅落座在她对面。 “帅吗。我从伦敦空着手来,什么东西都没带,这一身是刚穿着睡衣现去服装店挑的。” 赵欢与啧啧感叹,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点菜期间,赵欢与要了两瓶可乐,被宋野枝拦住,换成一杯牛奶。 “什么东西?火锅配牛奶?” “这几年汉堡配可乐吃腻了,看到麦当劳和可乐几字儿都生理性想吐,而且碰不得辣了。”宋野枝悲壮地看着面前可怖的红汤。 “你早说,我点鸳鸯锅。”赵欢与两肘支在桌上,捧着脸,也说,“我到广州养了这几年也不太能扛得住北京的辣,不过待这儿小半年给补回来了,你也可……”她的声音低落下来,“算了,不说这个。” 宋野枝好笑问道:“我也什么?” 赵欢与用新筷在锅里划,等毛肚烫熟。 她还是说了:“你可以留在北京吗?等非典过了,我打算立马回广州。但如果你留,我也留。” 这个问题,谁都在问他。 唯赵欢与问得最精准正确。 可以吗?而非想吗,要吗。 “再等等。”宋野枝说。 多少年了,他还在原地打转,遇着了那个人,境地还是举步维艰。 “等什么?”赵欢与咬着筷子,“等小叔从小汤山出来吗?宋爷爷准吗?他出来之后呢?” “小野,栽他身上六七年,够意思了。汉堡可乐都能腻了,你还能栽一辈子?” 宋野枝撇撇嘴:“可能他是米饭?” “屁话。” “你文明点儿。”宋野枝用汤勺,替她把毛肚盛到碗里去,“你别盯着我,你戒干净了吗。” “我?我男朋友都换了好几波了。” 2000年,沈乐皆和甘婷艺定下婚期,通知赵欢与,她以学业为借口推诿,他二话没说,将日期延后。沈乐皆说,哥哥结婚,没有妹妹不临现场的道理。好像他的婚礼是为赵欢与办的,她不见证,他的爱情就没有意义。 一直耗到02年,赵欢与服输。 “沈乐皆存心在逼我,逼我看他吻新娘,逼我看他度蜜月,逼我死心。”赵欢与点头,“我就只好做个好人,如他的愿。” 宋野枝听完,问:“乐皆哥知道?” “19岁生日那天,我告诉他了。他当时的表情——让我觉得,他不需要我说,他都知道。只是有一点儿讶异,讶异我居然敢坦白。” 他们最不缺勇气,可少年人的勇气,换来的多是头破血流和无疾而终。 “小野,我有些明白了。路,是四通八达的,但抵不过人非要在暗无天日里摸黑求东西。别铁了心当傻|逼,偶尔考虑一下弃暗投明吧。” 宋野枝举着白牛奶,和她的黑可乐碰了一杯。 后来他们就不聊扫兴的人与物了,他们聊粤语,聊广东早茶,聊伦敦地铁,聊华尔街金融,聊化学高分子。聊到可乐牛奶撤下桌,换上酒。 宋野枝的酒量一直不差,在英国,经过那么多个夜晚历练,更上一层楼。他把赵欢与送回她的小公寓,安顿好,自己散着步回了胡同。 远远的,自家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走近,看着陌生的脸,问:“请问,您找谁?” “我等宋野枝。” 他眨眨眼:“我就是。” 那人多看了他几秒,易医生说指着胡同里最靓的男孩儿给,那面前这位确实是。他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黄皮信封,双手递来:“您好,我是顺通快递员。这是小汤山医院易青巍,易医生托我给您送来的。他嘱咐必须本人签收,所以我只能一直等您,叨扰了。” 宋野枝接过,信封很轻很薄,光溜溜的,他怀疑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您——”他语无伦次,“您等等,我去屋里拿钱给您。” 隔离病区,应该是未携现金进去的。 快递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特殊时期,我们顺通快递不收费。” “啊。”宋野枝攥紧信封,深深鞠一躬,“多谢,辛苦您。” “不用不用。”快递员连连摆手,道完再见,跑了。 宋野枝甚至没来得及和宋英军打招呼,着急忙慌回到卧室,锁紧门。掂着信封认真看了几遍,没找到只言片语,才放心轻轻拆开封口。 一小张白色纸片飘了出来,捞空了,落到地上。 他蹲下去捡,手指没来得及触到地,眼睛先将白纸黑字看尽了。 「宋野枝,别再来找我。」 「别等我。」 分作两行写。 首字未对齐。 凌乱,潦草,笔锋坚决。 仿佛是一瞬,又似乎是很久,宋野枝浑身失了力气,没能站起来。 那一夜,直至六点才天明。 七点,天地一片寂静,空中腾起大雾。太阳升起,城市苏醒,雾就淡薄许多。但有顽固不散的,盘踞在东面高山的峰顶,远远看去,上是辽阔蓝天和旭日,下是高耸群山和大地,唯中间那一层,白雾缭绕,像一个仙境。 阳光发烫,空气湿润。 过分美了,宋野枝久久眺望。 他想,易青巍就像一层雾,他的薄薄一层雾。 近在咫尺,引他伸出手,触手不能及,又迫使他收回。 雾离太阳那样近,很危险——但还是那样近。太阳被雾勾引,雾不自知,诱出一场潮湿,一场相互交缠的妄想,一场共同破碎的欲望。 再久些,雾稀薄到透明,太阳隐匿。 无人收拾。 权当一场荒唐梦。 借着一窗天光,宋野枝打开床底下积灰的箱子。白色纸条被平整地放进去,和一堆七零八碎的物品挤在一块儿。 他有轻微分类癖,春季的衣服要挨着搁置,春季衣服里颜色相同的要挨着搁置,颜色相同里款式相同的要挨着搁置。 而今,两支钢笔,一幅未完成的画,一件红色袄子,一对袖扣,银镯,项链,香水瓶,日记本,两张字条——每一样,聚在一起,千差万别,互不相干。 他细细抚遍它们,然后上锁。银锁垂下,碰上木箱,咔哒一声响,是暮秋的大树最后一片枯叶,是末冬的屋檐最后一茬冰棱,坠地。 所有人都在求宋野枝不要再爱易青巍了。 包括易青巍自己。 第58章 “给我他的地址。” 同一个凌晨。 “你38床那位怎么样了?” “好歹没闹了。” “50毫升了还闹?算是情况好的了。” 非典病人被隔离,如同被监禁,生死未卜,与社会脱节。既需医身,又要医心。病患靠医生排解,而医生无处排解。 易青巍不打算继续答,只问:“有没有烟?” “没有。” 梁超宇弯腰,拧开水龙头,扑了一脸水,醒神。易青巍正摘下面罩,对镜整理头发。男卫生间里空旷,说话有回声。 “你寄了什么?” 易青巍不太提得起精神聊天,只想快些补觉,他懒懒地说:“几个字。” “寄给谁?” 易青巍斜他一眼,问:“打听这么细做什么?” 小汤山医院现在的医护人员是从全国各地的军医院里挑来的,易青巍在其中算年龄小的,梁超宇把他当自己家中的小弟看。大家从前不相识,一夕之间成为了一同站在生死线边缘的战友,很容易熟悉起来。 梁超宇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情况,揶揄道:“够浪漫的。” 易青巍靠着墙,扑哧笑出来,没个正形。 提起他,易青巍总归有些开心,沉寂的湖泊里不可多得的一缕活水。 “浪漫吗?我叫他别等我了。” 梁超宇洗手的动作慢下来,语塞。 他做了几十年医生,楞头青的时候被资历深的护着,等他升到主任位置来了,也同样,抢险救援的第一线从不让没有结过婚恋过爱的小年轻上。梁超宇打心眼儿里欣赏易青巍,因为听人说他是自愿申请来的。 “现在治愈率越来越高了,情况越来越好,我们死不了。” 易青巍低着头,用鞋跟磨地砖上的水渍:“前段时间,老向还跟着我们一起给病人插管儿,没几天,轮到他躺病床上来等我给他插管儿。我不敢打包票,万一哪天我真没熬过来——反正得先撂句话给他,不然,耽误他一分,我都有罪过。” “出去之后人跑了怎么办?”梁超宇问。 “我能出去,他就跑不了。”易青巍回。 “可说不准,姑娘做什么的?” 刚才的笑意没散完,现在更浓。 “人家是个男孩儿。” 四五十岁的老古董被冲击了,目瞪口呆:“靠。”他想起什么来,激动地问,“就前天来找你那个!” 易青巍看了看门外:“您小点儿声。” “我就瞧着不对劲,我就说,兄弟情看起来怎么跟我和我媳妇儿一样。” 易青巍转移话题:“那你给嫂子寄的什么?” “我身上啥东西都没有,我怎么寄。我请他们,要是路过广州那地儿,到花店里买束玫瑰送家里去。” 梁超宇现时笑得就像一朵花儿。 易青巍也“靠”了一声。 他摆摆手,不等梁超宇就先提脚走了,不过没几步就停了,转头,有些爱护,有些得瑟,说:“他也是广东那片儿长大的。” 梁超宇想也没想,接道:“我们广东仔好啊,个个盘靓条顺。” 后来的日子,局势果真变好了。有了超权力的干预,新闻台每日准时播报疫情详况,从小汤山传出来的好消息越来越多,走出来的康复者也越来越多。笼罩在北京城上空的沉沉乌云渐渐散去,人心渐渐得到安抚。 花是鲜的,含着露水,捧在臂弯里清香扑面。锦旗是新的,镶着金边,挂满铁栏杆,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塑料包装纸的边缘过于锋利,刺着下巴,易青巍一边与人握手鞠躬,一边将它们滑至腹前。 看到喧嚷热闹,喜笑颜开的人群,像是重见天日,重回人间,浓郁的烟火味儿。 易焰和易槿站在外围,远远的,倚着车门,淡笑着等他。 英雄们的歌颂礼落幕,人差不多散尽了,易青巍走过来。 他瞅见易焰和易槿一人手持一把花,更头疼,连忙先把自己满怀的那一堆塞过去,念:“辛苦了辛苦了。”然后空着手溜进车里后座。 易槿坐副驾驶,扣上安全带,往后看,易青巍霸占后座,半躺着。 “累吗?” “还成。” “过来。” 易青巍抬眼看易槿在那摊着的手心,说:“姐,我已经快三十岁了。” 易槿不耐烦:“快点儿。” 易青巍撑起身子,让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易槿揉了一把他的头,趁人挨的近,低声问:“你刚才心不在焉,仰着脖子想找谁呢?” 易焰把花安置在后备箱,上了车,掌着方向盘问:“想去哪儿庆祝?” 易青巍缩回座位,说:“回家。” “李姨不在,快定。你嫂子接伍儿放学去了,我们回家接上爸爸一起。”易焰说。 易青巍扭头:“现在才几点啊。你们定,我要回家先洗个澡,还有事儿没做。” “什么事儿?” “大事。” 易青巍的情绪不好,再多问几句他就闭着眼装虚弱,易焰拿他没办法。 易槿在一旁瞧他这样儿,掀了掀唇角,和易焰聊起天来:“要说爸爸这一回,多亏了小野和欢与。” 后座“砰”的一声,是某人的头不慎撞到车窗。 “爸爸怎么了?”易焰问。 “爸爸前两周发了次烧,我飞美国了。运气好,碰上小野和欢与去家里,俩孩子在床边守了一夜。听爸爸说,天亮了才走的。哎呦,我事后回家,老爷子拉着我夸了他俩整整一下午。尤其小野,忙来忙去一夜没合眼。” “小野回来了?”易焰惊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槿瞟了一眼车内后视镜,说:“听到闹非典特地回来的。” 易焰叹,宋叔肯定乐死了,这样好,这样有心的孩子能找出几个。 他说:“对,也不知道以后准备留哪儿发展,哪天有时间把他们都叫家里来,一起吃顿饭。” 易槿没来得及说什么,易青巍发话,哑声哑气:“哥,您能不能专心开车,油门踩深些,开快点儿。” - 路上,易青巍从家里出来,一身正装,手提一盒费列罗。他在街口徘徊几步,走进一家花店。 “您好,有预定吗?” “没有。” “好的,那请问您有心仪的花品吗?” 易青巍扫了一下眼前满架的花,没考虑太久,他说:“玫瑰。” 店员递上册子来请他挑包装样式,易青巍摇了摇头:“谢谢,不用包装。” “好的,请问您要多少朵?” “一枝。” “一枝?”店员确定道。 “嗯,一枝。”易青巍赶时间,已经弯腰自发挑选,花枝最长,花瓣最艳,他满意地抽出来,“这一枝,谢谢。” 易青巍结账之后,借了花店的柜台,亲手为玫瑰修刺,剪枝,将费列罗包装盒的丝带解开,再巧妙地将玫瑰系上去。 店员是个小女生,目睹全程,看着易青巍聚精会神,不紧不慢地为爱人准备礼物,优雅而矜贵。少女心的粉红色泡泡全冒出来,她问:“您是去约会吗?” 最后一步,易青巍把结拨正。 他笑:“去赔罪的。” 店员忍不住,很热切:“祝您顺利!” 易青巍拾上精美的,焕然一新的盒子,微抿笑意,礼貌地点头:“谢谢。” 到云石胡同时,天已擦黑。 易青巍看着不远处那扇门,那个院子,那几棵大树,莫名紧张起来。他在胡同口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墙头跳下一只黄猫,走到易青巍鞋边,尾巴竖起来,绕上他的小腿,叫道:“喵——” “三黄,今天没带猫粮过来。”易青巍低着头说。 “喵——” “你有没有见到那个哥哥?”易青巍想了想,说,“一定见过了,你妈妈以前睡的小房子还是我和他一起做的,有没有说谢谢?” “喵——” “好,我去了。” 院门一如既往半掩着,易青巍推开。院中无人,客厅的灯亮着,翠凤凰也被移去屋里了,他走上前,叩门。 陶国生打开门,看到他,一脸惊讶:“小巍?” 宋英军听到动静,也出来看。 “陶叔,宋叔。”易青巍不兜圈子,单刀直入,“我找宋野枝。” 宋英军看看陶国生,陶国生看看宋英军,两人面露尴尬难色。 宋英军清了清嗓子,问:“你不知道?小野早就走了。” “走了?” 陶国生说:“是的,早就回英国去了。” 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困他。易青巍忽然有些难受,因为宋野枝一定是难受着走的。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不止一个错。 三黄不知道什么时候踮着步子悄悄跟进来了,绕着易青巍的鞋转几圈,坐下了。易青巍垂着头,蹲下去,手上的盒子没有放处,他搁在怀里。 “宋叔,喂完它我再走吧?”他仰着头问。 宋英军叹了一口气,陶国生去拿猫粮。 满满一袋,刚开封不久。 “宋野枝有没有喂过它?” 那年大黄生了五个崽,如果宋野枝见了它们,肯定也最喜欢三黄。 认生,不爱叫,黏人。 宋英军指了指他手里:“这就是他买的。” 易青巍看了看包装袋上夸张的英文艺术体。 最早那一批流浪猫是吃不惯猫粮的,人吃什么它们吃什么。后来的小崽们就被宠得娇气了,只肯吃猫粮。易青巍猜,宋野枝当时一定站在超市货架前焦头烂额,他对猫粮没有研究,也一向最怕做选择题,便只知道拿价格最贵的。 三黄显然是不饿的,给了面子嚼下几颗,就不肯再吃了。 易青巍沿着猫的脊背梳下去,毛发柔顺平滑,他想,宋野枝不会还一只一只抓来洗了澡吧?也许一面洗,一面和它们聊天,洗完之后,哄它们到木架上排排坐,陪它们一起晒太阳,晾干。 他会经常这样幻想他,如何做事,如何说话,过怎样的日子。已经很熟练了。由一门生疏的技能,变成本能,成本只需一些时间,一些荒芜的,无趣的,没有宋野枝在身旁的时间。 易槿,赵欢与,宋英军……每个人和宋野枝都没有断过联系,每个人都有宋野枝的消息。唯独易青巍,他不主动询问,也无人主动告知。 宋野枝在他的世界里生生消失六年。 他生生忍受着。 “宋叔,能不能,给我他的地址。” 他说了出来。 好似荒漠中行至千里的人,乞求一口清水。 ※※※※※※※※※※※※※※※※※※※※ 莫哭莫气莫难过,这不!来了么! 第59章 跟我回去 午夜十二点。 吉姆听到敲门声。 他和宋野枝的交际圈几乎是重合的,他们的朋友不多,能这么晚登门造访的更少。他怕自己听错了,于是坐着没动。 间隔一会儿,又是三声。 冷静的,有礼的。 吉姆跑去开门,跑到一半又换成走,放轻动作。 一个亚洲男人。 个子很高,入眼就是宽大的肩膀,将身上的西装稳妥地撑起来了,又在精窄的腰间堪堪收住。五官立体,棱角分明,眼睛尤其深邃漂亮,但是目光很凌厉。 并不如他的敲门声温柔。 他看起来很累,眼眶猩红,结合穿着,可能是刚出席完一场耗人的盛宴。手上有一盒巧克力,盒上有一朵玫瑰,枯蔫的。 “您好,请问您是?” 易青巍本想说英语,没想到面前这个陌生的红发的英国男人有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或许称不上纯正,腔调里有部分咬字和发音,让易青巍听来很熟悉。 他的普通话,是宋野枝教的。 毫秒间,他下此定义。 “你好,我是易青巍,我找宋野枝。” 吉姆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看过这个姓,那天在宋野枝手机通讯录的最末尾一行。 “他已经睡了。” 易青巍低头看了看表,说:“我知道,我想我可以去叫醒他。” 吉姆欠身请他进屋,为难道:“不过他的起床气很大,您要小心。” 听到这话,易青巍停住脚步,不再走,定定地看向吉姆。 吉姆“哦”了一声,为他指路:“他的房间,走廊右转。” 易青巍不动,说:“您忘了介绍您自己。” “啊!是的。”吉姆与他握手,尝试叫对他的名字,“易青巍你好,我是Jim。” 易青巍盯着他,没有接话。 吉姆只好继续补充:“今年26岁。” “……” 吉姆隐隐感觉到什么,抛出面前这个人想要的答案:“是宋的室友。” 果然,他问:“室友?” 吉姆点头,紧接着摇头:“不止室友,我还是他的同学,他最好的朋友。我和他认识五年,已经同居两年了。” 易青巍皱着眉纠正:“合租。” 吉姆还没学到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从善如流应道:“合租。” 宋野枝睡眠浅,所以挑了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隔音最好,最清静。 门锁缓慢地拧开,有人轻轻走进来。门敞着,带来一片白亮的光。宋野枝立即醒了,他面对墙,在床上蜷着,和薄被纠缠成一团。 “Jim, knock at the door before coming in , please.” 闻言,易青巍在木门上轻敲三下。 此时,宋野枝已经僵住了。 “Sorry.”他实在该为此道歉。 黑暗中,宋野枝猛地睁眼。可即使睁开眼了,他还是怀疑自己正被困在双重梦境中。 易青巍把门合上,落锁。 “开灯吗。” 没人回答。 “宋野枝,连话也不愿和我说了。” 易青巍走动起来,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又问:“你还爱吃费列罗吗?” 他径直把灯打开,宋野枝已经坐起来,惊惶地望着他。 从玄关到宋野枝的房间,易青巍一路在观察这套房子,企图从各个角落搜寻他生活的气息。 易青巍有些嫉妒。 从吉姆打开门那一秒,就开始嫉妒。 两年。这人和宋野枝,在餐厅那张不大的棕色餐桌上,安稳地吃了那么多顿饭。 而他那年待在自己身边时,是流离不定的。宋野枝家,易青巍家,赵欢与家,医院食堂,急诊部办公室,四中旁的出租屋,他们辗转于各处饭桌。 也没有拥有过每天都能见面的年月。 还好,现在他在他眼前,坐在光亮里。好像更白了,脸部线条更清晰利落,高中时候的婴儿肥变得不明显,是长大了。 宋野枝彻底清醒,也迷糊着,在消化一觉睡醒易青巍就站在自己床前的魔幻事实。 “你活着出来了。”他喃喃道。 易青巍:“出来你就走了。” 宋野枝:“你让我走的。” 易青巍:“然后呢,什么时候走的。” 他问得很轻,不是质询,像寒暄近况。也因此让宋野枝很平静,没有被人再一次推远的困恼,只是在规矩地回忆。 “快递员来过,第二天。” 易青巍点头。 很听话。 “现在博士在读,是不是。” 宋野枝:“毕业了。” 易青巍重复:“博士毕业了。” “我以为你本科毕业就会回来,三年前。”他又说。 这么一句话,把离别的六年横空拉出来,摆在他们面前,一清二白,筑成一堵硕大的高墙,谁也别想躲开。 宋野枝:“回去做什么。” 易青巍:“这里有东西拴住你了。” 宋野枝:“没有。” 易青巍:“你在怨我。” 宋野枝:“不是。” 易青巍:“你应该怨的。” 宋野枝:“我没有过。” 易青巍:“那为什么,好像,想无限期地在这里待下去。” 从进门起,宋野枝未问易青巍千里迢迢不舍昼夜飞来伦敦的原因,他只想听易青巍不断说话,听他不停问自己问题。他变得很被动。 情绪被易青巍引导着,渐渐失控。 这是被动的代价。 “三年前回去,三年后就不会收到那张来自你的字条了吗。”宋野枝问。 对了,有不甘,有委屈,才是对的。 易青巍走到床边,凑近,夺走宋野枝怀里被子。他们之间无物相隔,宋野枝也没有外物保护,只剩易青巍了。 “宋野枝,当时,会不会怕?怕我死在里面。”他问。 宋野枝愣住:“……怕。” 易伟功害怕,宋野枝也在害怕。做实验时,吃饭时,睡觉时,总念着要看手机,唯恐有突如其来的电话和短信,出现他的死讯。有多怕呢。就算人好端端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字,他的声音也是颤的。 “我也怕。”易青巍说。 “那么,想一想,为什么我只交代给你一个人送去那两句话。” 宋野枝郑重其事地思考,一板一眼地作答:“因为我最喜欢你。” 天呐。 易青巍心脏忽地软了,胸腔软了,骨头软了,魂魄软了,脑子里漫天烟花礼炮,噼里啪啦。他整个人都被宋野枝捏在掌心里,挣不脱了。 他笑出来,低低地。弓着背,抬起眼,望进那两颗葡萄般的黑瞳,带些狠。 “跟我回去。” 宋野枝不说话。 “想不想回去。”易青巍又问。 “不想。”宋野枝说。 易青巍:“原因。” 宋野枝:“没有。” “好。”他接得很快。 宋野枝眨眨眼:“你好像是想让我回去的。” 易青巍很坦然:“很想。”他扯松领带,“我记得我说过,是让你出来转玩一圈,没有让你直线出走的意思。” “国际航班的餐,是不是很难吃。”宋野枝突然问。 易青巍真的笑了,仰着头,盛着光,打了场胜仗,志得意满。 易青巍那年沦作赌徒,布的局太大,筹码太多,等待开注的时间久远而煎熬。他越来越难以支撑,反复质疑自我,预备满盘皆输。 后来,在隔离病区内,和宋野枝的眼神撞上那一刻——那么严实的防护措施,那么多个医生,那么多件一模一样的隔离服,六年,宋野枝一眼认出他。 谢天谢地,他赢了。 凌晨一点,宋野枝穿着睡衣在厨房煮面,易青巍倚在门口守着他,在身后看他,望而动衷。他的喉间酸酸涨涨,酥|痒的感受在心里漾来荡去,妄图得到更多,却又觉得满足,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成为那个手足无措的易青巍。 “煮什么面。” “西红柿鸡蛋面。” “只会这个?” 宋野枝停下切西红柿的刀:“这个最快。那你想吃的是什么?我都可以做。我现在很厉害了。”他补充。 “我就吃这个。” 宋野枝又转过头去忙碌。 “从刚才到现在,你一声都没叫过我。” “叫什么。” “你该叫什么。” “小叔。” 锅里的热气冒上来,宋野枝有些不情愿。 “宋野枝。” “嗯?” “你真的有在好好长大。” 没有辜负任何。 所以我不遗憾,一见到这样的你,诚觉种种都值得。 宋野枝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小声嘟囔:“是吗。” 一个锅烧油,一个锅煮水,宋野枝不紧不慢地管理着它们。易青巍没看够,他已经端着面从他身前走过,抬去小餐厅的木桌上了。 易青巍亦步亦趋跟过去,拉开椅子,坐在那碗香喷喷金灿灿的鸡蛋面的位置前。 “Jim吃过你煮的面吗?”他问。 宋野枝:“当然,都是我在做饭。” 易青巍:“他有说谢谢吗?” 宋野枝:“每天都在说。Thanks、My sweetie、I love you so much...Jim他的性格很……” 易青巍打断他:“你饿吗?” “好的。”宋野枝把话补全了,然后摇头,“不饿。” 易青巍换个问法儿:“饱吗。” 宋野枝:“也不算。” 易青巍起身,去厨房多拿了副碗筷,夹出一小碗面,递给宋野枝:“和我一起吃。” 高定西服,棉麻睡衣,面对面端坐同一张简陋的桌,筷对筷分享同一碗清寡的面。 寒碜,古怪,不和谐。 两个人捧着各自的碗,埋头,暗自抿唇,捋平嘴角,藏掖同一种笑。 ※※※※※※※※※※※※※※※※※※※※ 小野认出了小叔的敲门声,你能凭敲门声认出你对象吗。哦不是,你有对象吗 第60章 铺开 宋野枝双筷并着在碗里画圈圈,把面卷起来才慢吞吞往嘴里送。他小时候不爱吃面,拖延时间都用这招。 一个大圆碗,易青巍七八口就吃完了,挑了半天,只剩汤汤水水在摇晃。才细细嚼了第三筷的宋野枝愣了,挂在半空中的面落回去,双手把自己的小碗推去易青巍面前,问:“要不要再煮一碗?” 易青巍接过来,重新整筷:“不了,再吃会胃疼。”他抬眼问,“宋野枝,这些是从哪学的?” “我以前就会。” “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没吃到过。” 说话间,小碗也快见底了。 “你吃到过的。”宋野枝小声地,“每次带去医院的饭,只要是排骨汤,鱼汤,番茄炒蛋,肉沫茄子,都是我做的。我当时还不够好,只会这四样。” 吃面的动作停了。 宋野枝却还在说,隐忍地担忧:“胃怎么会疼?” 易青巍垂着眼,攥紧木筷,浑身血液热腾腾的,热流翻滚,蹿向喉咙眼眶,冲向指尖发梢,势不可挡。他认出这陌生且凶狠的感受的意味,这种意味深厚且沉重,顺便承载了这些年无口宣泄的感情,拧成巨大的一股,不断堆积、累高。 让二十九岁的男人羞愧而幸福。 他不敢和宋野枝对视,耷拉着眼神,静等这股劲缓过去。 “宋野枝,你的手臂怎么回事。”面含在嘴里,吐字不清,借机遮掩浓重脆弱的鼻音。 宋野枝吃面时把宽松的袖子挽起来,有一条细长的划痕,不深,呈棕色,结了痂。有一小截自然脱落,露出粉白的新肉。 他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伸手指摸了摸浅疤,说:“走之前在胡同口遇到两只猫打架,都掉泥坑里了,就哄它们洗了个澡。我没经验,它们脾气又太暴,开头不太融洽。” 宋野枝说起来很轻快,转了转手臂,像乳臭未干的小兵把伤痕当勋章在数。 “这里也有一条。不过后来陶叔来帮我,它们就乖了,除了洗完之后和我们一样讨厌吹风机,到处在院儿里躲那机鸣声。” 易青巍蹭地站起来,宋野枝不明所以地看他。 他扯了一张纸,一边擦嘴一边径直朝卧室走去,气势汹汹。软纸被捏成团,轻飘飘落进垃圾桶里。 房间不大,易青巍一眼瞧到行李箱,在衣柜顶上,略一踮脚拽下来,打开,丢在地面。勾开衣柜门,衣服挂得很整齐,他拢紧一排衣架,一摞提出来,抛到床上。 宋野枝跟过来,站在门口,问他:“小叔,你做什么?” 做什么? 不明显吗,他的迫切,他的失智,他的冲动和鲁莽。这一晚太美了,生怕它裂开,生怕它跑掉,他要牢牢地握紧,落实——马上,一秒也不想再多等。 “打包,现在,跟我回去。”他嘴里说话,手上未停。耐心地一件件剥下来,卷好,放进行李箱。 宋野枝跑过去,拉他的手臂。力量悬殊,他索性挡在衣柜门前。 “我不回去。” 易青巍慢下来,最后停住。往下一掷,行李箱又满一分。 “原因。” “没有。” 易青巍看着他,说:“宋野枝,这一次,这两个字可混不过去。” “我就是不想回去,要什么原因。” “要的,否则你留不下来。” “你让我走的时候,我可没找你要原因。” “现在找,想要什么都给你。” 宋野枝眨了眨眼,错开交汇的视线,不吭声。 “说不出来。”易青巍问,“Jim是你男朋友?” 宋野枝又惊又怒,看他,眼睛火亮,急急驳斥:“不是。” “哦。”易青巍点头,“那就是其他人。” “什……” 他看到易青巍眼里有稀疏的笑意,知道自己被耍了,重新闷气地扭开头。 “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说出来,我就不逼你。” 良久失言。 “宋野枝。”易青巍缓下来。 “嗯?” 两个人的声音都轻轻的,既脆,又哑,质感丰富。 “当年给你擦干眼泪登的机,上去之后有没有再哭。” “没有。” “离开我的这些年,有没有夜夜好觉。” “有的。” “学没学会抽烟。” “会了。” 易青巍低头,捏他修长的手指,没多少肉,一碰就是骨头,像新春里的竹节一样。他把他的手牵起来,指腹摩挲指腹,放到唇边,在嗅,也像在轻吻。 “白的,香的。”易青巍似笑非笑地问,“你刚才说了几个谎?宋野枝,我发现你现在撒谎都不摸后颈了。” 热气全喷到宋野枝的手心里去,连着耳根开始发烫。他转了转,把手缩回来。太痒了,完全止不住,他背在身后,死命地捻紧。 “在伦敦,有没有过喜欢的人?男孩儿,女孩儿。” “没有。” 这句是真话。 “尽宅化学实验室里去了?” “也不是。” “这么久,这么多,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这句也是。 “我呢。” 易青巍说:“还喜不喜欢我。” 他不答了。 易青巍伸出一只手,让宋野枝的脸转回来。宋野枝的眼睛往下瞟,他又轻掐他的下巴扬起来,非要人盯着自己才满意。 “说。这个问题比原因那一个简单多了。” 宋野枝看着那双眼睛,想起了很多人。 “很紧要吗。” 易青巍笑了。 “你见过用新鲜玫瑰花装饰礼物盒的商家吗?”易青巍让他看柜子上的巧克力,又说,“那是我亲自去店里挑的,新的,鲜的,那一堆花里,就它一枝最完美。最好的蕊,最好的瓣,我一看就爱上,觉得它简直是照着你长的。” “宋野枝,这样说你懂不懂?” 他完全愣了,易青巍却不给他大脑喘息的机会。 “六年前我同意你走,是不想你局限在那一圈小天地,想要你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不然,等你长大以后碰到更好的,你才后悔早早栽我这么凑合的一个人身上,那时候就晚了。” “宋野枝,这样说你懂不懂?” “好像……” “还肯不肯?多远,多久,还是会说,会承认,喜欢我。”宋野枝那时在机场对他说的,跨越时空,易青巍原话奉回。 他亮出底牌,孤注一掷。赌徒一无所有了。 “宋野枝,你还肯不肯?”他再次问。 宋野枝深吸一口气:“可我不喜欢了。” “什么?” “你。我不喜欢你了。” 易青巍松开他。 “再说一遍。” 宋野枝笑着,有些凄然。他摇摇头,乞求:“小叔,算了。” 易青巍出奇冷静,盯着他看,点头,长臂越过他,从柜子里随手扯出一件长衣,说:“闻,这是什么味道。” 宋野枝不说话。 他替他答,又冷,又多情。 “布伦海姆花束——我22岁时用的香水。宋野枝,7年过去了。从哪时开始找的?找了多久找到的?你又用完了多少瓶?嗯?” 易青巍刚才一打开衣柜,香味扑面而来,越闻越熟悉,电光火石间他记起来了。潘梅利根的香水,他早就没再用了。 一瞬间,宋野枝眼里全是泪,秘密被发现,被揭穿,他为自己难堪。 易青巍丢开衣服,揽紧他。耳鬓厮磨,残忍而温柔地下咒:“宋野枝,不喜欢我,你还能喜欢谁。” “易青巍,我不能和你待在一起的。爷爷不允许,小姑不允许,易爷爷不允许,所有人都不允许。待久了,你也会不允许的。你已经推开我两次了。” 宋野枝努力睁大眼睛,他这六年里,想易青巍想得再厉害,也是从未掉过眼泪的。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到衰老病弱的宋英军,憔悴无奈的易槿,还有怏怏躺在床上,祈愿易青巍妻儿双全的易伟功。 易青巍。 这是宋野枝第一次唤他名字。 嘭的一下,易青巍心头巨震。最真切地体会到宋野枝长成了一个风华青年,与自己平起平坐。年龄的桎梏,身份的枷锁,全卸下,他和他是清清白白的两个人了。 “我承认,六年的时间白费,我毫无长进,还是喜欢你。但是……但是,算了吧。”听来,磕磕巴巴,宋野枝更像是在劝自己。 六年的时间白费,我毫无长进,还是喜欢你。 易青巍只听得见这一句。 宋野枝靠在衣柜的木门上,易青巍双手轻捧他的脸,打量他,柔情似水。 湿润的睫毛,闪亮的眼,泛红的腮。 易青巍的右掌随自己的目光游荡,下颌,耳缘,颈弯。手覆上宋野枝的后脑,禁锢住,眼神覆上宋野枝的唇峰,禁锢住。 易青巍一弯颈,一低头,吻了上去。 干燥的,绵软的,他静了几秒,没有浅尝轧止的意思,缓缓探出舌尖,灵巧地去描摹宋野枝漂亮精致的唇线,一舔,一舐,他的舌面摸清他的唇纹。 这下湿了。 身下的人第一次遭遇这等事,立马没了骨头,全身发软。易青巍笑着,手臂钳紧了宋野枝的腰,膝盖顶开宋野枝的双腿,抵在门上,腰弯得更深了。 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全靠易青巍举力托着。 舌头不满于此,伸进一寸,两瓣唇被分开,宋野枝并着齿列,不放行。易青巍笑得孟浪,嘬了两口他的下唇,然后轻轻咬住。 “宝贝儿,让我进去。舌头伸出来,别躲我。” 那两眶泪,终于被逼了下来。 尝着咸,蘸着涩,易青巍撬开宋野枝的齿间。湿软的腔内,舌尖和舌尖相遇,像浪潮试探沙滩,时进时退,耐心逗弄。绕着打了个转儿,最终缠在一起,水声滋滋,缠绵不休。 宋野枝的手臂无知无觉攀上易青巍的脖颈,而易青巍则强硬地不断收紧他的腰,两个人的胸腹严丝合缝紧贴在一起。 在这恋恋不舍的吻中,这涟涟不绝的泪中,易青巍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宋野枝难以自制地趴在易青巍肩头喘气。易青巍的手在他的腰窝来回游走,然后爬上来,宋野枝被他钳着下巴抬起头。易青巍眼里盈满笑,快要溢出来。他去吻他的额头,眉心,鼻梁,眼角,耳垂,脸颊,下巴,绕完一圈,回到唇上,既柔又重地碾磨。 “还哭。”他贴着他的唇说话。 “怪谁。” 易青巍离开他的嘴,额头相抵,呼吸交缠,气息滚烫。 “我喜欢看你哭。” “你说过,让我别再为你掉眼泪了。” “我说错了,我要说的是,宋野枝,只为我掉眼泪吧。” 易青巍把他抱进怀里,严实地圈着,牙齿又去咬他的颈侧。宋野枝受了疼,过了电一般地颤,咬着刚才易青巍咬过的唇,抓紧易青巍的背。 他的西装彻底皱了。 而他又在喘气。 “怪我一见到你就没脑子。不回就不回吧。”易青巍收回牙齿,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红通通的牙印,“宋野枝,在这儿乖乖等我。” 宋野枝,你和我完不了。 千丝万缕随你斩,断得尽吗。 第61章 收拢 吉姆被敲门声吵醒,他裹着被子滚了一圈,伸出一只手掀开窗帘瞧窗外,一片漆黑,再看看钟面——凌晨三点。吉姆闭回眼睛,打了个哈欠,拖拖拉拉地下床去开门。 宋野枝站在门口,一身睡衣,精神抖擞,怀抱一盒巧克力,先道歉:“对不起,这么晚……这么早把你叫醒。” “没关系。”吉姆揉了揉眼,“这不是易送给你的礼物吗?”他哈欠不停,“如果打算丢给我处理,不必这么紧急。” 宋野枝摇了摇头,甚至把盒子圈得更紧。 吉姆说:“你最好有大事找我哦。” 宋野枝问:“你知道怎么把玫瑰救活吗?”他说,“我打算上网查的,但是我们已经一个月没交网费了。” “嗯……”吉姆撑着门框,一脸荒谬地看他,“你……宋,现在凌晨三点,九点我们还要去实验室,你把我叫醒,就为了问这个?” 事觉蹊跷,吉姆出了房间,在家里晃了一圈,问:“易呢?” “走了。” “……” 吉姆二脸荒谬:“他,午夜十二点,把你叫醒,就为了送这个?” 宋野枝把盒子放到桌上,将玫瑰解下来,说:“你快说,我感觉它撑不住了。” “它迟早会枯萎的。” “多活一分钟也好啊,你会吗?你有养花的朋友吗?” “我的朋友不是和你的朋友差不多吗。” “哦。”宋野枝有些失落,盯着躺在桌面的玫瑰,垂头丧气,“放冰箱冷冻层会不会好一点。” 吉姆变得聪明一点:“一朵玫瑰花,有这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朵玫瑰。” 吉姆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你毕业那天,我们家门口的垃圾箱里全是别人送你的花,不少玫瑰。”他说。 宋野枝赶紧拦住他:“它真的很完美,你过来看,每一片花瓣,无暇的。” 他坐下了下来,但不吃这套。吉姆的脑子只有在火锅面前才会被宋野枝带着跑偏。 “易青巍是谁啊?” 宋野枝一惊:“你知道他的名字?” 吉姆确切了不寻常:“他告诉我的。他把你吵醒,你不但没生气,还给他煮了碗面。” 宋野枝说:“他是我小叔。” 吉姆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小叔送你玫瑰吗?” 这句话问倒宋野枝了,因为他自己也昏沉,被大奖砸中脑袋,不敢认领。 “好像是喜欢我。” “……” 吉姆诚实地告知自己的所观所感:“你也不像是不喜欢他的样子。” “我喜欢他啊。”宋野枝很坦然,“16岁就喜欢他。”他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掰着指头数,看向花,喃喃自语,“八年了。那时候他可一个字没透露过,但今晚看起来,好像……和我一样,喜欢得要命。” 宋野枝的脑子突然安静下来,小叔——确实,真的从始至终没一次听他表过“不喜欢”的态。 完蛋,他更厘不清了。 对于男人喜欢男人,吉姆见多了。对于情侣长相厮守,吉姆见多了。但是互相喜欢还能不清不楚异国数年,异国数年完了还能依旧喜欢的,吉姆没见过。 他双手抓着头发,感觉全身在起鸡皮疙瘩。 “那他走了算怎么回事儿?” 越问,越是一团糊。 “我和他,没希望的。” 可他亲了他。 但亲了也不能怎么样。 宋野枝耳朵又烫起来:“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有办法。”吉姆抱着脑袋,艳羡且自怜地出谋划策。 “什么!” “制成标本。” 宋野枝推开桌子跑向杂物储藏室,吉姆踹着拖鞋噼里啪啦跟过去,两个人把所需的化学药品、容器、材料合力全搬出来。 围着一朵奄奄一息的玫瑰,鼓捣到天亮。 - 易槿今年四十岁,自过了三十五岁的关卡起,她就很少回独栋住了。李乃域在公司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她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那儿。 但易槿近两天没去公司,也没回公寓,一直待在家里。易青巍从小汤山回来的那天,捯饬一会儿要出门,说是办事,结果接近晚饭时,急匆匆回家一趟,留了句“我今天不回”的话之后就跑得不见人影。 四十多个小时了,杳无音信。 她誓要蹲到易青巍现身。 早晨,易槿还没洗漱,端着水杯在沙发上醒睡意。门被人在外面用钥匙拧开,她赶紧翻身跪起来看。易青巍身上西装皱巴着,眼圈青黑,下巴冒出胡茬,疲惫不堪地推门进来。 易槿瞧了一眼楼上,光脚走过去,把易青巍推出去,合上大门。 易青巍一碰便晃悠,站不稳,扶着柱子,气若游丝:“姐,你干嘛?” 易槿怕吵醒易伟功睡觉,特意出来说,放开了声音问:“易青巍,我是要问你干嘛。” 他快三天没得一个好觉睡过,光是坐在飞机上的时间,也超过24小时了,时差极其混乱。不过此时听易槿这么生气,他强打起精神,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我怎么啦?” 他只在姐姐面前用这招,嬉皮笑脸,装傻充愣。 “你去哪儿了?手机打不通,人也找不着。”易槿上手摸他的兜,搜他的身,“我看你这手机也没啥用,砸了算了。” 易青巍笑笑,干脆一把抱住易槿。他知道她担心坏了,他道歉:“手机没电了,也没找到充电的东西。姐,我去英国了。” 易槿没穿鞋,连易青巍肩膀都未及。但他就伏在她的肩头,闷闷地说话。 “你疯了。” “我疯了。”易青巍也说。 “跑去英国做什么?” “去英国,还能做什么。” 易槿使劲捶他的背一拳:“我知道你去做什么,我是问你为什么去!” 易青巍假意咳了一串:“那您问得不清不楚的,不能怪我。” “小野回去了?” “嗯,我去胡同里找他,他早就回英国了。” “不应该啊。” “应该。我之前,还困在小汤山,我叫他别等我了。” “你活该。”易槿又去揉自己捶过的地方,“你去找他,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我了。” 易槿顿了一下,细想:“那为啥还什么也不顾地跑回来,就为着你。” “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除了迁就着还能咋办。”易青巍不愿意再和亲姐分享自己的感情历程,问,“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睡觉?回程没买着直达,在俄罗斯转机,把我整得半死。” 易槿退开一步,瞪他:“还睡觉,等会儿爸爸起床,得再轰你一轮。” 易青巍一清二楚:“哥哥回来,还有第三轮。所以让我眯一会儿,偷得几分钟是几分钟。” 易槿还恨恨的:“我们仨干坐着等你一晚上,没良心的。” 易青巍委屈:“我说了不回的嘛。” 易槿白她一眼,要放人时,反而被他拖住。 “怎么了?” “等我睡一觉,晚上补那顿庆功饭。” “行。” “叫上宋叔和陶叔,哥哥嫂子一家,还有表哥表嫂一家。” 易槿头大:“这么大阵仗?” 易青巍笑:“这一遭,好歹大家都算死里逃生。” “可以,我一会儿去看看地方,在哪儿吃。” “咱家。” “李姨还没回来。” “我做。” “你吃还行,能做个屁。” 易青巍无端想起宋野枝说自己擅厨。他柔柔地笑起来:“那你帮我。” “我帮不了。” 易青巍不依:“反正得在家里吃。” “行行行。”易槿想起什么,“小欢与来不了,非典一解禁,就回广州去了。” “动作这么快?” “对,跟那边儿有啥吸着她似的。其余人都能齐全。” 易青巍点头:“好。” 扶着易槿的肩进门,易青巍状似随意地问:“我在医院这些天,爸爸身体怎么样?” “就那一回高烧,其他时候都好得很。” 完了,他又想起宋野枝来。这一次易青巍不挥了,索性让他安稳在自己脑子里待着。 “我没盯着的这几顿,爸爸的药有在吃吗?” 易槿觉出些不对劲,扭头看他,但看不出什么名堂:“一直吃的呀,遵您医嘱。” “行。” 到了房间,易青巍放开她,招招手,说:“我先去睡了,帮我在爸爸那儿打会儿掩护。” 易槿要走,易青巍扯她衣角。 “啧,还有啥。” “姐,把乃域姐姐也叫上吧。” 易槿刚皱上的眉头僵住了,没舒开:“你居然记得她的名字。” “王行赫婚礼那次写过,就记住了。” “叫她做什么。”易槿直直盯着他问。 “她还没来我们家吃过饭吧。”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摇摇头,弥补说,“算了,这次不合适,下次,我们下次家庭聚会一定要带上她。” 易槿默声。 易青巍看着那个眼神,有些心疼姐姐,笑着拉近一截,轻声说:“这么凶干什么,没事儿的。” 易槿转了转眼珠,不知为什么泪就在眼睛里噙着。这件事,她从没奢望着能从家人身上寻求力量。 但她得到了。 她低了低头,掩饰潮湿的哭意:“你去这一趟,小野还跟你说了不少事儿。” “……” 易青巍惊异,问:“宋野枝,那二傻子也知道?整天儿傻愣着——他居然也知道?” 易槿:“……” 不知道谁愣。 她最愣。 ※※※※※※※※※※※※※※※※※※※※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滴存稿已没有。也好,接下来同悲共喜吧咱就。 第62章 出柜 身体倦怠至极,精神却持续亢奋。 这种状态易青巍习以为常,应付得驾轻就熟。 光线过于亮,他合上窗帘,戴上眼罩。总有细小的声音侵扰思维,他蒙上枕头,戴上耳塞。 毫无效果,也无碍。 装备齐全的他陷在柔软的大床里,潜入孤静的世界,闭上眼睛,开始想念宋野枝。 他从不强制自己入睡。 临入眠前,他想,难的时候要来了,好的日子也近了。 楼下渐渐开始热闹起来时,是下午五点。易焰一家最先到达,沈锦云家紧随其后,沈乐皆携着甘婷艺开车绕路,接上宋英军和陶国生一道来。 易青巍和易槿在厨房研究菜品,一人捧着厚厚的食谱,另一人抬着笔记本电脑,苦思良久,其间对视一眼,两姐弟点点头,异口同声建议:“还是给酒店打电话吧。” 之后分工合作,易青巍给客厅众人添茶续果,易槿联系酒店经理订餐送菜。 自前几年沈建业脑溢血去世后,易伟功和宋英军聚得越来越频繁,每次都如久别重逢一般,加上陶国生,三个话篓子碰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其余小辈就成了背景板。 易青巍倒茶倒了一半,被拎到书房,听了易焰的一通训。出来后,路过客厅,他连椅带人将电视机前的易恩伍抬起来,搁到沙发背后,说:“离电视机远点儿,别才上初一就整副眼镜儿戴上。” 易恩伍刚摆脱小学生的身份,站在青春期的当口,想显得叛逆些,但在易青巍面前他硬气不起来,只得点头说:“好的小叔。” 沈乐皆坐在沙发上围观这叔侄俩,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易青巍坐下来。 “你前几天去哪儿了?” 易青巍问:“我姐找你了?” 沈乐皆看了一眼那边侃得开心的三个女人,说:“找了,我们这一圈儿都找了一遍,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我去找宋野枝了。” 沈乐皆至今不知内情,他疑惑道:“小野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就是去看看。” 易青巍想了想,叮嘱道:“一会儿你别说话,也什么都别做。” 沈乐皆奇怪:“我说什么话?” 门铃按响,是送餐的到了,该摆桌吃饭了。 易青巍起身去开门,留了一句:“记着就行。” 菜一盘一盘端上桌,易青巍按住易伟功和宋英军递到嘴边的酒杯,指了指碗,说:“您和宋叔先吃点儿饭菜再喝。”还不忘强调,“浅酌。” 易青巍先用公筷替他们备了菜,再去招待座上的其他人。 放在以前,这档子事都是由易焰或易槿来做的,如今易青巍自然而然地接了手。 易伟功笑着感叹:“我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 宋英军看着易青巍周到成熟的姿态:“对,长大了。” “我听说小野又回去了?干嘛呀?留身边儿不好吗?我看小野那孩子可不像喜欢往外跑的。” 宋英军从鼻腔中舒了一口气,尽显老态。 “我也在想……”他改了话头,“但这次,确实是他自己提出要走的。” “你肯定是没留,只要你说一嘴,他肯定不会走了。” 宋英军摇了摇头,提起酒敬了易伟功一口:“儿孙自有儿孙福咯。” 酒酣耳热,酒足饭饱,即将罢筷之际,易青巍一手握酒瓶,一手端酒杯,从头走到尾,说着吉祥话和祝福语敬了所有人一杯。最后,他回到自己位置,站在长桌边上,说:“今天请大家来,是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说的。” 易槿的筷子僵在半空。她看到易青巍仰首挺胸,眼中无限舒畅的模样,加上早上那番问话,她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小巍!”她急急地严声叫他。 易青巍给了易槿一道目光,笑了,安抚她,却不做理会,继续说:“这件事,不大,不小,但应该让大家知晓。我等了很久,有幸在最近几天得到了机会。” 易槿蹭地蹿起来,唤他大名:“易青巍!” 席间,已经完全静下来了,唯易恩伍还在埋头顾吃。 易伟功一抬手:“小槿,怎么了,让弟弟说呀。” 易槿不知该把易青巍拖出去还是该蒙易伟功的耳朵,她急了:“爸——” 他脱了口,不疾不徐说:“我喜欢宋野枝,喜欢很多年了。” 易恩伍不明白,这事儿有什么可值得说,他晃晃筷子,说:“我也喜欢小野哥哥。” 林欣手忙脚乱捂住儿子的嘴。 因为过于荒诞,大家或惊或疑,并未完全参透易青巍话中的含义。 易青巍一笑,说:“对,他讨很多人喜欢。但我的喜欢,是想和他结婚,和他白头,和他共度余生的喜欢。” 易伟功手里的木筷瞬间断了。 “什么意思?” 易青巍知道易伟功的这个问句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于是他也只是无意义地重复道:“我喜欢宋野枝,喜欢很多年了。” 易伟功年轻时候当兵,见过这种事。两个小伙子是受尽了鄙夷和辱骂的,连最基础的人际关系都维持不下去。所以他们初初被发现时,试图对抗过人群,要争平等和尊重。结局,被五花大绑,在空地的泥水坑里跪着,在众人的逼迫下表演亲嘴。经历了这场社会性死亡,他们不知去向。 当时有一部分人理智尚存,即使不懂同性恋到底是否穷凶恶极,但为人的良知促使他们中立,没有参与暴力。在那个大环境下,沉默已算得上善良。 时代在变好,人类的劣根性却不一定会变好。 轮到自己头上时,更不敢侥幸。 易伟功看了一眼身旁的好友,宋英军望着易青巍,无惊无怒,一脸怆然。 他站起来,朝儿子走过去。 “易青巍,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爸,我清楚。” 易伟功二话没说,抡圆了手臂,掼了易青巍一耳光。啪的一声,亮堂堂,炸疼每个人的耳膜。 脸颊一侧火辣辣地烧,耳朵嗡鸣一阵,他说起话来,脑中像覆了一层塑料膜。 “爸,我清楚。” 易伟功看着他,点头,退后一步,抬腿要踹,朝他的腹部去。 “老子看你是半点也不清楚。” 易青巍没躲,甚至没绷紧腹肌,结结实实接下这一脚。 沈乐皆反应过来,立刻离了座位,被甘婷艺及时拽住。他突然明白易青巍方才叫他什么都别做的意思,他挪开妻子的手,冲了出去,结果未到跟前,又被易焰和易槿双双架住,紧紧拦了。 一个哥,一个姐,立在易青巍身后,瞪着眼,咬着牙,默睹弟弟晃晃悠悠,站也难站稳。 剧痛让易青巍失声,跪到了地上。 他弯着腰,停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接着说:“爸,我清楚。” 易伟功不再问了,蓄足力,又是一脚,满满当当,朝他的胸口去。 易青巍滑出去一段距离,仰面半躺,张着嘴缓气。 麻了几秒,开始闷疼,然后痛感逐渐变尖锐。喉咙里出现铁锈味,咳嗽的力气也搜刮不出来,易青巍勉强侧了一下|身,光滑的瓷砖上,手肘和膝盖把自己支起来。他慢慢尝试着爬起,徐徐走来,重新站到易伟功面前。 “爸,我喜欢他,但他不知道,我也没谱他愿不愿意。我今天跟大家说出口,不是来求认同的,是求——” 他尽力不抬手捂胸口,撑着说完,气势犹在。 “您训我,我受着。但过了今天,无论今后怎样,任何人,一句不好听的话也别对宋野枝说。” 三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不让人省心的脾气。大胆,倔强,但不论做出的事再出格,易伟功也未曾碰过他们一根手指头。 “你让我好意思说什么?说对不起?让自己儿子祸害他!” 易青巍咧嘴笑起来,口中有血:“您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 易伟功再是狠狠一巴掌。每一下,都是当过兵的人狠了心的力气。这一次,易青巍没扛住,身子失了衡,头撞到客厅拐角的石柱,弹回易焰身上,眼睫半掩,在哥哥的怀里呕出一口血。 林欣蒙着易恩伍眼睛的手一抖,指头发软,易恩伍就在妈妈指缝间瞧见了,抖成筛子的嘴唇再也闭不住,尖叫着哭了出来,一直喊:“小叔——小叔——呜呜呜呜呜爸爸你快救救小叔——” 易槿咬紧了腮帮,一言不发地擦净两滴眼泪,几步上前,把半昏迷状态的易青巍扶起来,叫上沈乐皆,将人抬上车,送医院去了。 门大大敞开,苍老的易伟功孤身站着,看车远去。他心气郁结,无端喘起气来,咳嗽不止。 几个儿媳马上拥上来,倒茶,抚背,拿药。 易伟功颤着声气,对来为他拍背的宋英军说:“大军,我对不起你——你放心,我能看住他,能治住他,绝不让他动小野半个——” 宋英军只是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他既无奈,又好笑:“老易,早在六年前,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尽了。” 一旁,沈锦云拿出随身带的手帕,递给易焰,让他擦一擦衣服上的血。 斑驳,鲜红。 在场的每个人都莫名被悲戚的氛围攫住。 宋英军看着手帕上的脏迹,说:“没办法了,拆不开,散不了。” 一丝悲叹,一丝释然。 易伟功怔愣。六年。拆不开。散不了。 不是一时意起,情根早种下了,渊源深厚。他又反应过来是易青巍和宋野枝这样的人,倒也——也说得通,该是他们做得出的事。 ※※※※※※※※※※※※※※※※※※※※ 更新时间从一天的开头改成一天的结尾!(裸更人的卑微 第63章 不能晚了 易青巍张了张嘴:“别告诉宋野枝...” 接着道:“别去301...” “想不想吐?” “头晕得厉害吗?” “呼吸时候胸口疼不疼?” 沈乐皆开车,易青巍横躺在后座,上半身倚在易槿怀里。他视线涣散,很晕,带点困意,口齿不清交待出这两句话,再做不出其他回应。 “易青巍!”驾驶位上的沈乐皆时刻注意身后的情况,大喊他的名字。 易槿捻起袖子擦弟弟唇上的血,又拨开他的头发,去找刚才被撞到的地方。手一直抖,血染得更大片,位置也没找准。 她放弃了,转而专心抱紧易青巍。 “没事,没事。到医院就好了。”她不断安慰。 另一头,易焰将满是血迹的白手帕揣进自己兜里。他蹲下来,在父亲的膝头。 “爸,您别生气。” 沈锦云也说:“舅舅,刚才宋叔说得对。这些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 “福……有没有,另论。就算有,这种福,是苦的。”易伟功目哀气愁。 易伟功盯着自己的衣袖,老式衬衣,缺了一颗纽扣。这件衣服是妻子给他做的,三十岁,第一件,缝缝补补,他穿了几十年。 现在一群半大孩子围着自己,他从未有哪刻像此时一样,强烈地渴望亡妻犹在世。易伟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是该去说服,还是该被说服。如果小婉还在的话,就简单多了,她说什么,他都听她的,照做。 符恪低身,找了半天,弯腰捡起那颗在刚才绽线甩脱的纽扣。林欣有眼力见,立即找来针线盒递上去。 符恪一同蹲下来,在易焰的旁边。 她年纪不小了,眼睛不似年轻时水灵,做不来穿针引线的活儿,捣了半天,没有进展。 沈锦云站她旁边接过手来:“我来,戴着眼镜儿呢。” 符恪笑笑:“老了。” 她转头来和两个老的聊天:“舅舅,宋叔,我没见过男生喜欢男生的事儿。但我想了想,既然都是爱,就应该和男女没什么两样......” 沈锦云把穿好的针线给符恪。她接过,请易伟功将袖子放心交给她。 “在舅妈还没嫁进易家时,我还叫她婉姨。我那时候小,好奇,问婉姨,要找什么样的人做丈夫。她说,她最喜欢勇敢正直的,后来,果不其然,那么多个人上门提亲,她就只相中了您。我刚才,看着小巍,就想起我婉姨。她该高兴了,她的儿子,也是勇敢的。” 符恪补了一句:“多巧,她儿子喜欢的人,也是勇敢的。” 几句话的功夫,将扣子定牢了。 一刀剪断余线,符恪舒了口气,笑着说:“好了,规规整整的,又可以再管几十年。” 易焰开口接道:“爸,我和小槿刚才没拦您,就是想看看小巍的决心,也让您看看。” 其实都是多余看,话一出口,一切都分明了。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事儿,您和宋叔担心什么,我明白。怕他们受人诟病,怕他们的路会因此不平坦。我也怕。但是,我一直很清楚一点,我、小槿、宋俊哥,包括沈哥还有嫂子,我们这么努力,就是希望我们的家人,能靠自己的意愿生活。” “小巍的第二句‘我清楚’说出来,我就想,只要孩子们能得到幸福,得到快乐,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而且,小巍和小野足够好,他们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我们相信他们,好不好?其余的,您和宋叔放心,我们易家和宋家,还没沦落到要在别人口舌里讨饭吃的地步。” “真的,只要他们敢一往无前,我们就都能做他们的后盾。” 沈锦云、符恪、林欣等人都在其后连连点头。一群人里,数甘婷艺年纪最轻,听了这几番话,眼眶一热,拥着符恪小声啜泣起来。 病房屋顶低矮,像要坠下来,压弯人的脊梁。还好一旁有挂满吊水瓶的铁架戳着,充当参照物,丈量高度。 “易青巍?” 他转了转眼珠,看向坐在床边,一脸严肃的易槿。意识回笼,渐渐清明。 “姐。”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没有。 身体里住了两个装修队,一个在脑子,一个在胸腹。偶尔拉锯子,偶尔敲大锤,疼得很热闹。 “还好。” 易槿嘴角一沉,人才醒就兴师问罪:“除了去年,你什么时候胃出血又瞒我了?” 哦,进医院,一检查,新旧毛病全暴露了。 “都好了。”他说。 “上次得过之后我是不是给你下了死令?” “不......是在那之前,就有过一次了……” 易槿无言以对,气闷好一会儿。 “你太冲动了。”她说。 “迟早要说的。” “可以找到更温吞的方法。” “姐,我不想再等了。” “至少不必到躺在医院里的地步。” “这是我预设的最好的结果。” 易槿头一偏,不想再理他。 “这样一来,也许你和乃域姐的路也要好走些。” “屁,你抢了先,我再来一回,躺这儿的就该是爸爸了。” 易青巍笑:“那不好意思了。”他仰头看了看瓶儿,又低眉看了看手背的针管,“这几瓶,要全输完?” “连这你也等不了?” 易槿只是冷嘲,却说准易青巍的心思了,他乖乖闭上嘴。 易槿:“住院,一个星期起底。” 不可能。 他忍不住:“我觉得......” 沈乐皆提着盒饭,推门进来。 易青巍警觉:“现在几点了?” “你躺了一天。” 易槿的眼神镇压他要掀被子的手,易青巍看了一眼沈乐皆。沈乐皆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自顾开始解袋拿饭。 “爸爸怎么样?”他问。 “在家。”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什么都没说。”易青巍掂量,“那也算是好事。” “吊完这瓶水,我回去看看爸爸吧。” “回去再讨一顿打?”易槿说,“你消停会儿。” “要去。” “我怕这次来不及送你到医院。” “其实,爸爸那一耳光下来,我就知道不算太坏……要是爸爸真的想不通,可能得当场把我赶出家门,断绝关系了。” “你还挺明白。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这一个星期就别想出医院门。” “姐......” “没用。” “我走之前叫宋野枝等我,这次,我不能再晚了。”他说。 - 易伟功一个人在家,他抬来笔记本,放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坐好,戴上老花镜,勾腰伸手去键盘上一下一下敲字。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回:“小李,帮我来看看,这网页怎么又打不开了?” 易青巍没换鞋,走近,弯下腰来帮他瞧电脑,吓易伟功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医生说没什么事儿,我就出来了。” 易青巍手指一点,屏幕上的小圆圈转了一会儿,浏览页弹了出来。他看着横框里“男同性恋”的搜索词条,尽量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轻咳一声:“好了。” 易伟功假装不慌不忙地把笔记本合上。 一父一子坐在一起,半晌无言。 “到底是真的没事儿还是忙着出来要干点啥?” “来见您。”易青巍如实说,“然后去找宋野枝。” 易伟功觑他一眼:“现在还疼么?” 易青巍揉了揉小腹,笑:“不疼。” “你妈妈知道,肯定该怪我了。但我得给你宋叔一个交代,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等旁人来训。” 易青巍摇头:“不疼的,我该受的。” “你之前说......” “嗯。”易青巍坐得端正,等父亲的下文。 “你说爱情在你那儿并不必要。” “对。” 他历来是这样认为的。 “那这次算什么?”易伟功问。 易青巍顿了一下,他一直把爱情和宋野枝分开了。爱情是世俗的,宋野枝是他的。 他没有在易伟功面前谈论自己爱人的经验,莫名有些孩童气的羞赧。 “宋野枝不一样。”他说,“爸爸,他对我来说,并不只占爱情,还要更多些,更广些。” 说来奇怪,易青巍才知道,七情六欲可以揉做一处,捆起来,丢出去,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小野出国,是因为喜欢你被你宋叔发现了?” “是。” “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人家的?” “在......在他走之前。” 易伟功不掩惊讶:“你肯?” 易青巍苦笑:“是。” 易伟功没说话,琢磨着,爱让人反常。 他看了看易青巍没换的鞋,知道他等不及。他慢慢起身,摆手赶人:“选了他,你就不能改了。以后再换,我是不认的。” 易青巍捏紧的拳头暗自松下来,不禁露了笑:“这么简单?” “简单?” “不......也不......” “去吧。” 易青巍马上起来往房间走去拿证件。 易伟功想起什么,斥道:“那什么互联网上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别看,也别叫小野看到。” 易青巍踏上楼梯,语气比脚步轻快,说:“谁有空理他们啊。” “你,别急,注意点儿安全。” “好。” 易伟功虽站起来了,却也觉得无处可去。又重新坐下,看易青巍下楼跟他道别,还算矜持,但难掩开心。 易青巍说是出门,走向宽阔的天地,易伟功看着,却像是儿子寻到了归处,往宿命奔去了。 为人父母,最不愿和儿女作对,斗来斗去,多是妥协。易伟功独自坐着,回顾一生,终于一切圆满,没有缺憾了。 ※※※※※※※※※※※※※※※※※※※※ 嚯,低估了自己,我还能熬熬。 第64章 情 这条街,自来到伦敦,他每天至少要走两遍。平日里低着头也晓得路过的店是开是关,闭着眼也知道脚下的砖是红是绿。小广场上常驻的白鸽也面熟,翅膀有黑羽的那一只尤其亲近人类。 不过,再陈旧的路,也走得出新意。 例如,现时凌晨三点,它的面貌变得陌生。 实验室新来的博士生一个疏忽,弄错了数据,害怕拖累整组的进度,准备通宵达旦进行矫正。宋野枝注意到了,留下来帮他梳理查阅。两个人埋头忙了一整晚,收尾时,近三点,好歹还可以回家休息几个小时。 墨色浸透了天,流到地面的城市里来。细高的路灯忽明忽暗,不如没有。光线不充足,角落暗处许多东西就成了匍匐的怪物。 寂静的昏暗中,宋野枝睁大眼睛观四路,竖起耳朵听八方,生怕巧遇持枪醉汉和半夜不睡觉的流浪狗。他上衣穿的是简单的短T,两手只得垂在外面,安全感又减少一些。 一路提防着,安稳来到楼下,他略松一口气。气未舒尽,接着听到阵阵急促下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宋野枝退到一边,低着头让人先走。 黑影迅速掠过他,冲进夜色,是宋野枝来时的方向。 宋野枝抬眸扫了一眼,黑色的衣服和夜色下的街道相混,连大概轮廓也难以捕捉。他回过头,不再看,抬脚准备踏上阶梯时,却听见那人又回来了。速度渐慢,他察觉到,正朝自己来。 什么啊...... 宋野枝背对着他,辨不准,来者是否不善。他攥紧手机,没想好,该不该跑。 “宋野枝。” 低沉的男声响起来,宋野枝脑袋嗡的一下,又是一句:什么啊...... 他转过身,易青巍站在他面前,微微喘气。 从他离开的那个凌晨,到今天这个凌晨,相隔不过是四天而已。 那时易青巍叫宋野枝等他,宋野枝以为,这一次又要,等很久很久。 “为什么都是在凌晨见到你。”他说。 其实不是问句,只是不由自主喃喃说出了口。 总像在做梦。 “怪我,想早些来到你面前,就忘了管是不是合时宜。”易青巍说。 宋野枝意识到自己这短短几天建设的心理防线不稳固,难以抵抗他,便没有接话,扭头往楼上走。发现易青巍没有跟上来,他又停下,在高处回身等他。 易青巍一直在看他,见他果然乖乖驻足的模样,笑了笑,随即提脚跟过去。 三楼,宋野枝找出钥匙,轻手轻脚打开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易青巍跟进来,砰地一下关门,啪地一下开灯。 宋野枝回头瞧他。 易青巍还在止不住地笑:“怎么了?Jim是醒的。” 话落,吉姆适时打开房间门,说:“是的,但是马上要睡了,祝你们晚安哟!” “晚安。”易青巍点头应道。 宋野枝去到厨房,找出烧水壶,接水。易青巍清楚他的习惯,知道这水只可能是烧给自己的。 易青巍:“我也不喜欢喝热水。” 宋野枝:“我知道,暖一暖。” 开了灯他才发现,易青巍的嘴唇有些苍白,脸色很差,并不好看。 几分钟后,宋野枝执着地为他端来,易青巍怕杯子不隔热,只好立即拿过。虚虚抿了一口,趁他不注意,撂到桌上不再管。 而后,他像领导视察似的转到宋野枝的卧室。首先打开衣柜,嗅了一会儿,易青巍说:“没有香水味儿了。” 宋野枝在关窗户,拉窗帘,闻声回头。 “对,我换了。” 宋野枝似乎在传达他不再喜欢他的决心。 易青巍不甚在意,若无其事:“哦。” “我刚才一进门,Jim拉我去看了你连夜做的玫瑰标本,很漂亮。”他夸道。 宋野枝:“……” 在两个人同时静默的一瞬间,灯灭了。 宋野枝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一派镇定:“这里的供电一向这样。” 轮到易青巍不说话了。 他平息下来,不断靠近。 宋野枝一退再退,身子碰到门,他拐了个弯,鞋跟抵到墙。 易青巍顺势伸臂,门悠悠合闭,咔哒的一声。 “刚才在楼下被吓到了,是不是。” “你刚才,是要去找我吗。”宋野枝问。 “是,太晚了,不安全。” 其实易青巍注意力全然不在他说的话上,只盯着宋野枝的脸,借弥散在空气里的光,看得入迷。他动了,两手虚握上宋野枝的腰,脚向前进,手向后延,抓紧,贴近,收拢。 他把他圈在怀里,头却搁到他的肩膀上。 保护着,也依赖着。 手机夹在两人腹间,自带的电筒未关,却一丝光也露不出来了。 “宋野枝,你也抱抱我,好不好。” 易青巍听起来累极了。 宋野枝将手挣脱出来,听话地环上易青巍的脖子。火热的气息引他战栗,耳后和颈边敏感的皮肤燃起来,叫嚣着,致使宋野枝将他搂得更紧,不放松。 手里的手机也得了自由,白光乍泄,瞄准宋野枝的脸,刺得他闭着眼睛缩了缩头,躲到易青巍正面来。 眼皮才撩起,唇上一凉,是易青巍吻了上来。 他蜻蜓点水般,轻轻地,绵绵地嘬吻。 像猛兽首次捕到心心念念的猎物,难舍地,珍重地,细细品尝。 两个人的唇瓣都是凉凉的,润润的,明明是六月,却有春天的味道。 “有没有想我。”易青巍低声问。 宋野枝不答。 易青巍应该是笑了,嘴角有弧度。随后,多亲了几下,舌头闯进来,方才的柔情立马变了味儿。裹着情,携着意,在进攻,在逼迫。他将他的舌尖诱到自己这边来,不紧不慢地舔-弄。 易青巍掐在宋野枝腰上的手缓缓下移,愈发过分,宋野枝扭着身子,为了躲他的手,站得直些,抬高了屁股。正合了易青巍的意,他就着这高度徐徐施力,把人压向自己。鞋尖再碎碎两步向前,他们的身下紧贴在一起,运动裤被迫与西裤相磨,无处可逃。 “看来是想的。”易青巍哑着嗓子,替他说。 凌晨温度低,两个人身体很烫,手很冰。 易青巍牵起宋野枝的手,搁在自己脸上。他一根根指头捏过去,不时拉到唇边来吻,宋野枝的手就这样被他捂热了。 宋野枝的头靠在易青巍的胸口,说起话来,两人感受着同种频率的振动。 “小叔。” “嗯?” “你现在……做的这些,算是什么啊。” “在追求你。” “是想要一起恋爱,成为情侣的意思吗?” “不止。还想要和你住同一个房子,睡同一张床,一起起床,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上班,一起回家。” 宋野枝想了想:“可我没有答应你。” “对啊,答应一下吧。” “可你已经,亲我,两次。”宋野枝一顿一顿地,把这句话弹出来。 “对不起,我忍不住。” 宋野枝倏地抬头,易青巍手疾眼快,把手掌垫在墙上。 “干嘛?想脑震荡啊?”刚说出这三个字,易青巍的头就条件反射地有些晕。 宋野枝转了转头,把易青巍的手拿下来,在自己掌心里慢慢揉着,将细腻白皙的手背上的墙壁灰渍全抹干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说喜欢我,突然说,要和我在一起。”宋野枝看着他的手,低低地说。 他想要,明白一些。 不清不楚,来路不明,会担心捉不住,会患得患失。他不想成为那样可怜可悲的人。 “突然吗。宋野枝,我都算不清等了你多久。” 右手被宋野枝抓着,易青巍就用左手比划。 “打定主意等你的时候你这么高,现在你这么高。” 宋野枝故意不看他:“真的假的。” “要不要让我再亲一次。”他哄他,嘴唇又黏到他的颈侧去,“亲完,我告诉你。” 易青巍说浑话,想看他红脸,等他恼羞成怒。 谁知宋野枝双手捧着他的脸,一踮脚,唇贴唇。不够,还学易青巍的样子,启唇,濡湿的舌尖伸出来,在他的齿间柔软地游走。 易青巍受宠若惊,随即浅浅地回应,纵容宋野枝作乱。未过十秒,反客为主,手掌按住他的后脑,抵回墙上,更凶狠,更放肆,要做一个称职老师。 才悉心擦净的手背,再次脏了。 宋野枝的脚渐渐踮不起来,易青巍加强唇舌的攻势。他挤进宋野枝的腿间,双手托到他的臀线,掐着大开的两条大腿,轻松一提,把他抱起来。 宋野枝背抵墙,长腿无师自通地缠紧易青巍的腰,居高临下地亲他。 “那时我多高?”他问他,声音很低,很薄。 你刚才说,你喜欢上我时,我多高。 “17岁时,你多高?天天跑医院给我送饭时,你多高?和我同台奏梁祝时,你多高?也许更早,给你过生日时,你多高?新年带你试衣服时,你多高?胡同院儿里,第一次见你和翠凤凰站在一起时,你多高?” “但你一直不回来。” 易青巍不停去蹭宋野枝薄薄的唇,每多说一句,声音愈低一度。 宋野枝离开他的唇,咬他的下巴。 热泪就流到易青巍的嘴里。 他既疼又痒,去吻宋野枝的眼睛。 嫩,滑,湿润,温热。 “别哭,宝贝,别哭。” “小叔......”他唤他。 “嗯?” “小叔。” 两臂环紧,他也将头埋到他的颈窝里去。 第65章 意 凌晨六点,宋野枝惊醒。 一室静谧。 未等他去寻人,一只温暖的大手已经摸上来了,轻抚他的额头。 “做噩梦了?” 他们都侧着身子,面对面躺在床上,共用一个枕头。易青巍一只手枕着脑袋,一只手去拨弄宋野枝的软发。 “小叔。”宋野枝缓缓闭回眼睛,轻轻地叫他。 易青巍放下两只手,去揽他,压过后背一节一节的骨头,停在腰上。 “嗯。” “你没有睡觉么。” “我又不用早起去实验室。” 宋野枝笑出来,闷哑地:“那你在干嘛。” 易青巍也笑:“等你醒来啊。” 他低头看了几眼宋野枝,突然亲一下他的鼻梁,唇黏在他脸上,没再离开。 “再睡会儿,八点叫你。” 宋野枝摇头,头发和衣服磨出沙沙的声音,缩进被子里。 从肋骨往下,到胯骨,中间有一段优美的凹弧。易青巍掐紧他的腰,和虎口完美契合。 他问:“是不是胖了。” 他一碰,宋野枝的腰不自觉收得更紧,易青巍的手不依不饶追上来,握得毫无缝隙。 “有一段时间,要嘴里时时刻刻嚼着东西才能好受些。”宋野枝说。 易青巍的心脏跳得更重一点。 他说的这种症状,是不得要领,抓心挠肺,无法缓解的焦虑,是病。易青巍清楚得很,易青巍感同身受。 “但我也在锻炼。”他顿了顿,“可是整天待在实验室里,没那么多空闲。” “以前一摸全是骨头,现在有些肉了,温温软软的,很舒服。”易青巍去拉宋野枝的手,“你也来试试?” 宋野枝向后躲他,但腿和腰都被压着,逃不到多远去。半厘米,被易青巍抓回来。 “我试什么呀,我天天摸得到。” “天天摸得到啊?” 宋野枝去探易青巍的腰,想去掐他的肉,碰到硬邦邦的腹肌,无招,索性也搂住他,静止着,没有其他动作了。 深灰色的被套包裹着他们,底下的温度升起来,暖烘烘的,热腾腾的。两颗心就被这种热,一起熨平了。 这么短暂的几分钟,他们默契地没有出声。狭窄的宇宙,狭窄的天地,狭窄的房间,狭窄的床,被禁锢于此方,两个人丢掉很多东西,只留住躯干,四肢,心跳,呼吸,纠缠着,拥抱彼此。 “刚才梦到什么了?”他低下头,眼睛去找宋野枝的脸。 宋野枝沉默了一会儿,从被子里冒出头,抬起脸来,忽然和他算账:“你之前叫我别等你了。” “你还留着那张纸吗。” “没了,撕碎丢了。” “你肯定不会丢,找出来我看看。” “丢了。” “真的?” “真的。” 易青巍手臂支起来,要翻身下床:“好,宋野枝,我找到的话你就惨了。” 宋野枝把他拽回来。 “好啦,我去拿。” “我帮你开灯。” “不要开。”宋野枝站在床尾,回头,有些凶,“你也不要看。” 易青巍忍着笑,算是应了。 他下床,书柜前蹲着摸索一阵后,手指夹着一小张平展的白纸回来。打开灯,两手捧着,站到床边,摊开在易青巍面前。 “看嘛。有什么好看的。” 易青巍盘腿坐在床上,长臂一勾,把他拉来怀里。两臂从腋下穿过,他从后环抱他,将宋野枝手里的字条接过来,认认真真地说:“看第二行。” 「别等我」 耳后,颈侧,腋窝,腰。一个姿势,易青巍把宋野枝的敏-感点占满了,他在心底发着抖,皮肤表面全是细碎的电流。 “在看。”宋野枝说。 “我当时,写的是——‘等我’。后来,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我怕我死了,你真能等我一辈子。我就又在前面加了个‘别’字,所以,两行是没对齐的。”他吻他白嫩的耳垂,“我想,死了就死了,不用拖累你。如果没死,出来之后要第一时间找到你,一定害你难过了,要立即说对不起。” 易青巍说:“我来请罪了,原谅我,好不好。” 宋野枝听完,愣愣的,圆润的指甲盖去划那两行字,不住地捋平那张纸。半晌没说话,然后转过来,跪着抱住他。 他意识到,他们的苦是连在一起的。一个被折磨,另一个就逃不过。易青巍受的,是难言的那一份。 宋野枝感觉出痛,他很小声:“别说那个字,你要永远平平安安的。” “我也藏了一张你写给我的字条。”易青巍说。 宋野枝想了想,直起腰来,十分确定:“我没有给你写过字条。” “有的,我也把它放我卧室的书柜上,下次你去,我给你看。” 下次去。 宋野枝垮下来,膝盖折起,懒懒的,恹恹的,坐在床面。 “小叔,我还能去你家吗。” “怎么不能去。” “小姑知道我喜欢你。” 听到这四个字,易青巍就很难忍住笑意,他点头:“嗯。” “那我还怎么去。” “是么。”易青巍说,“她也知道我喜欢你。” “我哥也知道。” “我爸也知道。” “宋叔也知道。” “陶叔也知道。” “沈乐皆也知道。” “沈乐皆他爸他妈也知道。” “连易恩伍都知道。” 完了。宋野枝呆在那儿,彻底死机。 易青巍笑出声,爬近来瞧他:“吓着了?” 他两腿叉开,跪在两边,虚虚骑在宋野枝腰上,俯身去亲他的下唇。 “他们只知道我喜欢你,其余的我一概没说。” “你那天走,就是办这个事儿去了。” “对啊。” “易爷爷有没有骂你?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大家都很喜欢你,都护着你,易恩伍还要和我抢你。” “真的?” “真的,后来我替你回绝他了。” 宋野枝也笑起来:“什么啊,我不是问这个。” “真的,都夸我眼光好。” 易青巍越亲越用力,慢慢伏下去,把宋野枝压在身下,按倒在床上。 宋野枝尚存理智,拍他的肩,含糊不清地喊:“纸!把我的纸压皱了!” 易青巍略抬身,给他留出一点空间来,叹了一口气:“那是我的纸。” 宋野枝从他身下钻出来:“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下床去,走到书柜边,末了转头来看他,“你躺回去,别看我。” “怎么?让亲不让看啊?” 宋野枝不答了,趁易青巍说话的功夫,用身子挡着,要把纸条放回去。 易青巍站起来,稍一伸头,就把宋野枝面前的箱子,还有箱子里的情形看了个全。 他探头找了半天拖鞋,没见着,就光着脚走到宋野枝身边去,在他面前蹲下来。 宋野枝把箱子掩在身后,像只护食的小动物。 “白搭,我都看见了。”易青巍说。 “你当没看见吧,好丢人。” 易青巍闷头笑。 “小叔。” “好,对不起。”易青巍两只手去揉弄他的脸,“对不起,我太开心了。” 易青巍把箱子抬来床上,两个人围着看它。 “小叔,箱子很脏的。” “没事儿,不脏。” “你的洁癖呢?” “看完就把床单换了。” 宋野枝点头,反正自己要去上班,只能易青巍换。 “项链和手镯怎么从来不戴。” “我怕它们戴久了会变色,我舍不得。” “不管,买给你就戴着。”说完,易青巍想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去瞟那人的手腕和脖颈,又道,“别人送的就别戴了。” “这两支钢笔是怎么回事?” “一支是你送我的。” “我知道,另一支呢?”易青巍已经把它们拆开。 “你记得我那次去你家还书吗?”他补充细节信息,“还带了巧克力,你和小姑在做泡芙。” “记得。” “钢笔是我在路上买的,结果没能送出手。小姑聊你高中的事儿,我的礼物和喜欢你的那女孩儿撞了。” 另一边,易青巍搜罗出另一张纸条,念出来,边念边笑:“1996年2月1日,赠予易青巍——失败。” 有些羞耻,宋野枝去捂易青巍的嘴巴,够不着,就转而蒙自己的耳朵。 念完,他反而正经了,叫道:“宋野枝。” “嗯?” 易青巍勾着宋野枝的衣领,拉过来,在唇上浅浅嘬了响亮的一口。 “你太可爱了。” 可爱得让人想说脏话。 “我可以看日记吗?” “不了吧。” “看看嘛。” “小叔。” “好好,不看。” 物件不多,很杂,一一拿起来,把两个人扯进年久的岁月,溺着出不来。 天边,朝阳把云染得红透了,这厢,宋野枝的脸红透了,嘴也红透了。还剩最后一样,压在箱底,易青巍小心翼翼把它请出来。 一幅画,淡彩手绘。 天空有雪,院中有枯木,地面些许覆雪的落叶,两扇棕色木门敞着。一个男人站在门里,眉目温润,身穿灰色大衣,手中是一柄黑色长伞。那人的腰直挺,背微躬,姿态从容,任衣摆和围巾随风翻飞。衣物沾了星点莹白的雪,黑伞半拢。 身后,院外,天边,是一座座绵延巍峨的山,灰色基调里唯一鲜亮而柔和的绿色。 北京的冬天没有翠绿的风景。 宋野枝画的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山。 “这本来也是打算送你的,小叔。” “后来呢。” “我又晚了一步,于施莹姐姐送了你一幅。” 易青巍手抚画,随宋野枝勾勒的线条起伏,目光和心绪都沉静下来。 “那时候,其实我一进门,你就抬头悄悄看我了,对不对。” “看了。” “什么时候画的?” “第一个学期,临开学那几天。” “宋野枝,那一眼你就有了心思。” “我不知道。” 他说。 “但我忘不了,一提笔,永远是那一幕。” 易青巍的手臂捂着眼睛,笑着,软软倒下去,轻薄的绒被接住他,也是软软的。像夏天正飘着的云,也像冬天已落地的雪。 “宋野枝,上来。”他仰躺着。 “干嘛?” “抱。”易青巍做了口型,没有发出声音。 易青巍忘了胸口有伤,有点疼,但他面不改色,眼眸轻垂,一直望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含着笑,痴痴的。 宋野枝被盯得不好意思,又问:“干嘛?” “我也不知道。” 他说。 “亲亲我吧。” ※※※※※※※※※※※※※※※※※※※※ 57章,本来要提醒,高亮“分作两行写,首字未对齐。”……后来不知道为啥当时没留作话,好像是忘了? 第66章 无聊日常 清凉的指尖在瘦削的锁骨上跳舞。 “困吗。”易青巍问。 “你困吗。”宋野枝问。 “我不困。” “我也不困。” 时间到了,吉姆已经起床,在客厅走动起来。 “给你提个建议。” “什么?” “请个假吧,留下来。觉也没怎么睡,累不累?” 这个凌晨没有荒废。他们一直在絮絮地聊天,站着,坐着,躺着,嘴里时时刻刻有话。期间,宋野枝不得不睡觉时,易青巍就在一旁睁着眼看他。 这一个小时的觉也没睡好,全是梦,梦里全是易青巍。不过,好的是,醒来之后,人从梦中跑出来,待在了现实里。 宋野枝听了易青巍的建议,也没立即回话,就只看他。 他又发现一件好事,他可以不必避讳地和他对视了,带着直白,热烈,隽永的爱意。以前怕他发觉,现在怕他发觉不了。 易青巍笑他:“真的在考虑?” 宋野枝也笑他:“你的这个建议好像一个小孩子。” “我请假的话,教授和同事都会很头疼。” 这种话,宋野枝只会对易青巍说。如果人类有尾巴,此时他的必然是难得骄矜地正扬起来,对着易青巍轻摆慢摇,是将自己打理得很好的优秀学生在讨表扬。 易青巍果然奖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让他藏起来的羊头项链,亮出来,压过去,一下圈在宋野枝的细颈上,扣紧。 易青巍吻一下项链,轻着声气说:“不许摘了,腻了跟我说,再给你买其他的。” 然后拍拍宋野枝的屁股,恢复音量:“再不起床就来不及了。” “你呢?” “我。”易青巍说,“我在家等你啊。” 宋野枝笑了。 易青巍从没这么仔细看过一个人笑。他抿着嘴唇,捧出了那一颗小巧的唇珠,下巴变得更尖,牵起脸颊边轻微的括弧。眼睛弯弯,眼尾处上下睫毛碰在一起,漂亮的卧蚕变得更明显。 无声的,生动的。 太可爱了。所有情意,愉悦,满足,都在那张脸上,都在那个笑里。饱足的,传达给易青巍,拽着他一起感受。 “宋野枝。” “嗯?” 要不要带我一起去上班。 好险,差点脱口而出。 他暗嘲自己,易青巍,你到底还有没有救? “要不要我去接你下班。”他这样说。 “像以前接我下课一样?” “对,要么?” “好啊。” 宋野枝又笑起来,咧开嘴,露出小尖牙。 伦敦很少见到太阳,偏偏今天有。 宋野枝去草草冲了个澡,头发半干,站在衣柜前挑衣服。一件一件选出,借着衣柜门的遮挡,一件一件脱下。 “小叔,你再多睡一会儿。” “嗯。” 易青巍直直躺在床上,两臂交叉,垫在脑后,垂下视线,遮了一部分正面窗户打来的阳光。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扇门下,那双匀称修长的小腿。 “睡醒之后冰箱有吃的,热一下就好。” “嗯。” “如果想吃更好的,楼下有餐厅。” “嗯。” 宋野枝换完了,褪下的睡衣都丢到床上,搭在易青巍的脚边。他向床头走来,蹲下,翻找出门要带的东西。 “拖鞋、牙刷、还有浴衣,都有新的,就在卫生间,我都给你拿出来了。” “嗯。” 易青巍的眼睛跟着他走,躺姿没变,头却偏过来了。他近在眼前。 宋野枝也歪过头来看他:“你是不是只会说嗯了。” “嗯。” 宋野枝笑着朝他扬下巴:“那我走啦。” “嗯。” 两个人都这样说,两个人都没动。 易青巍看着他,在等他。 下一秒,宋野枝伸出右手关上卧室门,左手攀上易青巍的后颈,向前俯身,单膝跪在地上,把自己送上去。 他只作简单的吻别,奈何易青巍不是这样想。 易青巍交叉在一起的手也分开,腾出一只来支撑身体,另一只覆在宋野枝的脑后,不准他逃。越吻越深,宋野枝的腰被迫挺直,五指抵着易青巍的胸口,徐徐收紧,攥住衣领。 氧气殆尽,宋野枝嘤咛一声,易青巍放过他。收回舌尖,亲了亲嘴角。 “小叔,我真走了。” 额头轻贴额头,转了转。 易青巍咬他一口:“好了,乖乖的,晚上见。” 吉姆和宋野枝一同走了,剩易青巍一个人,房子归为寂然。 他从包里翻出一口袋的药,一粒一粒按种类和用量挑出来,积了一掌心。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等水转凉的时间,他在房子里逛,如参观展厅。 屋子整洁干净,窗户也一尘不染,应该有定期请家政工。客厅只有一条长沙发,摆着零散的布制矮凳,底下是毛茸茸的地毯。四处时不时有掉落的书,易青巍捡起来看,全是论文期刊。 最后来到书房,有一个大书柜。没什么书,全是奖杯和相框。 易青巍放下水,将奖杯拿下来看。 一些是宋野枝的,一些是吉姆的。 还有相框。 一部分是毕业照,一部分是聚餐时的合影,一部分是得奖后的留念。还有宋野枝的单人照,实验室里,演讲台上,球场上,社区,救助站...... 全部记载了他走过的路。 宋野枝以前不是爱拍照的人。 易青巍看了很久,最后把它们全部归回原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 其实他对待宋野枝也是这样。 他总怕太用力的话,会把极致的,易碎的,来之不易的快乐和幸福吓跑。 - 从研究所出来,天空是粉紫色的,夜晚临近。 门口的路灯下站了一个英俊的亚洲男人,面容陌生,气质温雅,是在等人。引得下班的男男女女频频回头张望,一会儿打量他,一会儿在自己同事里找人,看看这位到底是哪家的。 宋野枝顺着人潮出来,然后脱离人潮,跑向易青巍。 易青巍把挽在手臂上的外套拿下来,他临出门前从衣柜里挑了带来的,要给宋野枝穿上。 “晚上风大。” 宋野枝听话地张开手臂,等他为自己整理。 他嘴里向他秃噜,一连串不带喘气:“我出来得好急,不小心把试管弄脏了,又得返回去洗一遍,不然我一定是第一个看见你的人。” 易青巍一直低着头,听了一会儿。纽扣一颗颗系好了,他却还不肯抬头。 他盯着他长袖下的手指,问了出来:“要不要牵手。” “好啊。”宋野枝眨了眨眼,点一下头,答应完,又连着点了几下。 十指相扣上,就有眼尖且好事的人上来聊天。问今天的工作是否顺利,问稍后的晚餐打算,绕来绕去,终于到达目的地:“宋,这位是?” 宋野枝没有答,看向易青巍,悄悄地用口型求助。 怎么说啊。 易青巍心里好笑,向来人绅士地点头,说:“你好,我是他的爱人。” 这话一出,身后的一堆耳朵马上获取信息,惊呼起来,还有喜欢起哄的,在吹哨鼓掌。 一阵电流窜过,从脚底到头顶,宋野枝的脸热得不得了,再大的风也不顶用。 易青巍故意放慢脚步,他们俩落在人群身后。 “害羞什么?” “没哦。” 易青巍拿指腹磨他圆润的指甲:“我说错了?” “也不是。” 他看他愈来愈红的耳朵,说:“那下次该你来说。” “那我也用爱人这个称呼,好吗?”他天真而烂漫地寻求认可。 “好啊。”易青巍说,“还可以试试其他的。” “什么?” “男朋友?”尾调微扬,他好像在征询他的意见。 宋野枝脸皮薄得不去看他了,而易青巍还在继续说。 “老公?” 可能真的被风吹傻了吧,宋野枝应了一声:“哎。” 走在前面的同事时不时八卦地回头看这对情侣,巧不巧,撞上历来温润有礼,成熟稳重的Dr.Song正被他的爱人揽着肩膀,掐着后颈教训。 因为吉姆在家,易青巍不同意宋野枝提议的在家做饭,于是他们找了个餐厅,吃了牛排。餐厅里也坐了很多情侣,他和他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对。 交谈笑语,刀叉相撞,还有小提琴的悠扬声。 餐厅划出了一小块圆台,有艺人在上面表演。 宋野枝时不时抬眼去望,易青巍注意到。 “长得比我好看吗?” 宋野枝笑着摇头:“拉得有我好听吗?” 易青巍总算有所体会:“我们好幼稚。” 切下一小块牛肉,宋野枝说:“我只是觉得好像缺了一架钢琴。” 易青巍将他盘里的牛肉叉过来,点头:“对,没有什么能比钢琴更配小提琴。” 宋野枝又朝他傻傻地笑。 后来,出了餐厅,易青巍拉他坐上红色的双层巴士,几乎没有人。 宋野枝问他要去哪儿,易青巍说看司机心情吧。 “转完一圈我们回家睡觉好吗?” “困了?” “现在还没有。” 他们并排而坐,挨紧。易青巍摊开掌心,搭在大腿上,宋野枝动了动,挎上他的手臂,把拳头放上去。 他捂住了。 他们隔得很近,像两株植物,挤在一个盆栽里,长在了一起。 巴士来到泰晤士河,路过大教堂,路过塔桥,路过伦敦眼,路过大本钟。 “要不要下去?”易青巍低低地问。 宋野枝歪倒在他肩上,摇头。 夜很凉,易青巍很暖,他不想离开。他甚至要巴士不停站,永远开下去。他和他就永远不挪动,永远分不开。 上层的视野开阔,看地面一串串灯亮起,像另一条璀璨的河。 “冷吗?” “你冷吗?” “我不冷。” “我有点儿。”宋野枝抱住他的手臂。 易青巍替他拉上外套的帽子,没有动。宋野枝鼻尖泛红,眼眶盈水。被风撩得半眯着眼,温良无害,好乖。 “宝宝。”易青巍唤他。 “小叔。”宋野枝应他。 宋野枝的拳头慢慢展开,成掌,指头一根一根填满易青巍指间的缝隙。然后易青巍的手突然将他握得很用力,是缓缓覆身来吻他。 很轻,很浅,一触即离,和一个心跳无差别,一样的短暂。 鼻尖抵着鼻尖,气息互扰。闭上眼,有明明灭灭的光。 巴士不停歇,风也未停留。 伦敦的夜景好漂亮。 ※※※※※※※※※※※※※※※※※※※※ 好漂酿。 第67章 让我 飞机撞进云层里,拉起遮光板,外面是大朵大朵的白色。不远处就是太阳,不及在地面观望时宏伟,很简单的一轮橙黄色的落日,显得虚弱。光在似棉的云上铺开,渲染出金灿灿的一片。 宋野枝那么喜欢云和天空,遇过这样的景象吗,看到的时候有让他睁大眼睛惊叹吗,易青巍想。 可惜没有相机,易青巍又想。 “易先生,您需要毯子吗?” “谢谢,不用。” 在北京和伦敦之间直飞往返的航班很少,易青巍在七月份往伦敦跑了三次,已经在空乘那里混到了脸熟。 宋野枝和接机的人站在一起,大多数人都举着版式张扬的牌子,用夸张的颜料涂写名字和迎语。他想了想自己下次也这样高调地来接易青巍的场景,可能在他那儿得归为整蛊一类吧。 他笑了笑。 易青巍过了海关,从通道走出来,越过弯弯绕绕的栏杆,宋野枝一直盯着他。 近了,易青巍注意到他手里的电脑包。 “直接从研究所过来的?” “对。”宋野枝点头,对他弯起眼睛。 易青巍低了点身子,提过包,顺便捞起他的手。 “不是让你乖乖在家等就行了吗。” 易青巍没有认真问罪,宋野枝也没有认真回答。 他胡扯道:“我也想,但顺路就来了。” 手也不牵了,易青巍仗着高,一路揉捏着他的后颈出了机场。 到了家楼下,他们下车,先去超市里逛了一圈。宋野枝的主站区是生鲜区,毕竟他主管厨房,这时宋野枝说什么是什么。到了零食区,他就失去话语权,每拿一样都得过易青巍的眼,毕竟易青巍主管他。 控糖,控盐,控垃圾食品。 “控来控去就没有零嘴可以吃了。” 易青巍给他拿了几瓶罐头。 宋野枝不满意。 “想吃硬的。” 易青巍扫了他一眼,宋野枝的眼睛正盯着蚕豆和薯片不放。易青巍的喉结滚了滚,莫名咬着牙笑一下,又勉强为那人多丢进几包膨化食品。 易青巍在前,掌着手推车往收银台的方向走,宋野枝跟在后面念叨,再加一点这个吧,再添一下那个吧。 全被他自动屏蔽了。 两个人提了四个大袋子爬了几楼,停在家门口,宋野枝费力地找钥匙。 易青巍:“敲门吧。” “没人在家啊,吉姆这个周末去他妈妈那儿了。” 看他从电脑包隐蔽的夹层里翻出薄薄一片银钥,开了门,易青巍一边弯腰将袋子往家里运,一边说:“宋野枝,我早就想说了,你的钥匙好简陋。学一学赵欢与,挂些花哨的小物件儿上去,显眼,也好携带。” “简陋才好携带。”宋野枝反驳。 易青巍瞬间被说服:“好像也对。” 他又说:“总之挂点东西嘛,孤零零的好可怜。” 宋野枝问:“小叔,你的很豪华吗?” “比你的好点儿。” “你还真用挂件儿了?” “没有。” “我看看。” “不给。” “小叔,看看嘛,我学习一下。” 最后一袋东西进了屋,宋野枝要来搜他的兜,易青巍用鞋尖把门踢关上,顺势一搂,把人按在门板上。怀里的人双臂环上他的腰,就不动了。 宋野枝的头埋在易青巍的胸口,默了一会儿,底下手指灵活,钻进他的兜里,摸着的也是寡淡的一片金属。 “半斤对八两。”他说。 “宋野枝,你就是想来讨我抱。”易青巍说。 他摇头,摇得不管不顾,像宠物在蹭人。宋野枝抬起头,发丝凌乱,他说:“还要讨其他的。” “想我了。” 快十天没见了。 他向来坦诚,点头:“想了。” 说完,仰着脸,嘴也没闭上,微张着。 亲到最后,气氛渐渐紧张,宋野枝要把手从易青巍的裤袋里让出来,却被他笑着抓住手腕,禁止撤退。 等到起灶做饭时已经晚上七点多,厨房里需要开灯才能有些光亮了。 宋野枝将袋子里的东西分类,放进冰箱,易青巍要插手,被他拦了。易青巍就端着水杯在旁边看,时不时过来喂他一口。 他在案板前提刀备料,易青巍就在碗池前洗菜。他站在灶前炒菜,易青巍就替他系围裙。然后手搭着他的腰间不走了,紧接着头也靠到颈边来。 宋野枝的腰,易青巍的两臂由后向前箍一圈,还能摸到自个儿手肘后面去。 锅里正煎鸡蛋,油声滋啦。 “我今天在天上也看到了荷包蛋。”易青巍想起来,跟他说。 “航班的餐变了?” 易青巍说:“不是。我在机舱里,看到太阳,在正中央,被一群云围着,当时就觉得好像荷包蛋啊。” 宋野枝被逗乐了,扬起头向后仰,倒在易青巍坚实的胸膛,哈哈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声音清脆快乐。 易青巍被他感染了,一边想笑,一边也有点儿恼,去咬宋野枝的脖子:“有什么好笑的。” 宋野枝拧小了火,笑得没什么力气,直摆手,摆完就去捂小腹,说肚子好酸。 易青巍伸手要去帮他揉,又被他跳着躲开,还不忘要给鸡蛋翻面。 “真的很像嘛。”易青巍说。 “好好。” “不许笑了。” “好好好。” “还笑。” “不行,我不行,再给我几分钟啊。” 一会儿闹开,一会儿又拥在一起。一会儿斗嘴,一会儿又笑到一处。原本就不大的厨房变得更挤,为了油烟味不散到客厅,他们关上门,笑闹声也一同跑不出去,在窄小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困着,存着,不消只长。 吃过饭,易青巍趁宋野枝洗澡的时候把锅碗刷干净了,宋野枝看着空空如也的池呆了几秒,转去冰箱拿水果。 等两人都洗漱完了,一同躺在床上。宋野枝端着果盘,易青巍端着笔记本。 宋野枝叉去一块苹果,问:“明天几点的飞机啊?” 易青巍眼睛不离电脑,打开嘴,真等宋野枝送到齿边。 “下午六点,可以一起吃饭。” 易青巍每一次来,最多只能待两天。留宿一晚,吃三顿饭。 宋野枝反应过来:“我们这算异国恋吧?” 易青巍咬着苹果,转头瞧他一眼:“听起来你还挺美。” 宋野枝抿着嘴笑,问:“还差多少写完?” 易青巍:“一点儿,困吗?” “不困。”他说,“我之前,选的是学医,后来爷爷以为我是为了你,就没允许我填。不然,现在这报告,我也能替你写,然后你睡觉。” 易青巍:“以为?所以不是因为我吗。” “……倒确实是。” 他摸了一把他的头:“差不多完了,宝贝,先睡。” 无论多少次,易青巍这样叫他,他都有些受不住。手臂一软,趴在他肚子上,轻轻地说:“没关系,我等你一起。” “爷爷昨天打电话给我。” “宋叔还是我爸?” “宋叔。”宋野枝这样叫。 引得易青巍笑:“说什么?” “说要给我寄卤羊肉过来。” 宋野枝告诉易青巍,是想说卤羊肉在伦敦也能买,寄来寄去,麻烦不说,邮费都比羊肉贵了。 谁知易青巍回:“嗯,下次叫我,我带过来。” 宋野枝:“……” 行吧。 “还有卤牛肉。” “好。” “卤鸭肉。” “行。” “卤鸡肉。” 说着说着就开始不着边儿,易青巍察觉出来,拍了一掌他的屁股:“再卤个你,要不要。” 宋野枝扭了一下,直起腰来:“欢与有没有和你联系啊。” “最近没有。” “她也没理我。” “忙吧,受了非典的影响,最近要忙着把入境游救活。” “好吧。乐皆哥呢?” “时不时就能见到,怎么了?” “他和那个,甘婷艺嫂子还好么?” 易青巍觉得宋野枝可能是无聊了,他也陪着无聊地回:“应该吧,回头替你问候一下他们的感情生活。” “还……还是别了吧。”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易青巍邮件发送成功后,查了些东西,有几分钟没听到宋野枝的声音了,再看腹前的人,已经睡着了。他轻托着宋野枝的脸,放到枕头上,搁稳笔记本,拧灭床头小灯,摸黑在他脸上亲了几口。 睡得不实,宋野枝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声音软软的:“小叔......抱着我睡。” “怎么抱?” “手......”他困极了,脑子转不快,话也连贯不起来,顿了半天才继续道,“放腰上。” 易青巍也不弄他了,手指拣开聚在他睫毛上的一缕碎发,说:“好了,抱好了。” “小叔晚安。” “宝宝晚安。” 宋野枝“嗯”了一声,伸长手,闭眼摸索着,挂上易青巍的脖子,拉过来亲了一口下巴,安稳地闭眼睡去。 半夜,宋野枝被憋醒,睡前水果吃得太多。他一寸一寸将手脚抽出来,末了,僵滞一会儿,观察易青巍的动静,才轻轻下床,一踮一踮走去卫生间。 回来时,打算如法炮制钻回去,还搓了搓手,聚起热度,怕把易青巍凉醒。脱鞋时不小心碰到床头的电脑,易青巍之前忘记关机,一触即亮。 害怕刺到床上的人,宋野枝连忙凑近去用手挡光,网页停在英文界面,他瞥了一眼,是伦敦市各个医院的资料,还有详尽的录取和申请的条件。想做什么? 见了第一面以后,易青巍再没说过想要宋野枝回国的话。 残存的睡意瞬时跑光。 宋野枝关了电脑,重新爬回易青巍的怀里。 他愈发清醒,始终睡不着。 宋野枝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翻看和吉姆,和同事,和教授的聊天短信,一条一条看了个遍。这段时间,宋野枝一直在和他们讨论如何能加进项目的进度,任务再繁重也没关系,宋野枝能全把它们承下来。 得些心安。 可还是不够快啊。 怎么办。 他睁着眼,看易青巍的睡颜,含着情,脉脉地。 结果等来伦敦的夜雨,很细,很小,很温柔,落在窗台上。 每当下雨,他就会格外思念他。 即使此时他抱着他,也无法例外。 宋野枝的手指顺着手臂的线条滑下去,搭上易青巍的手腕。他轻轻圈住,牵来自己脸颊边,耳边。 稳健的,有序的。 黑暗中,摒弃杂质,他虔诚地聆听他的脉搏。 小叔,再等等我,好不好。 在原地,让我朝你去。 ※※※※※※※※※※※※※※※※※※※※ 天儿冷了,一个人睡觉的朋友,钻被窝前睡衣多套几件。 第68章 见面礼 北京时间,2003.8.3,13:23。 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 卧室里,床上的衣服七零八落,地上的塑料袋被风揉得脆响。易青巍双手叉腰,站在一边,凝视空了大半的衣柜。 4号是七夕,是宋野枝的生日。易青巍瞒着人订了机票,没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作为惊喜,他想穿得好看些。不愿过分隆重,但要足够精致,挑得他愁眉不展。 他寻思了一会儿,能不能打电话给宋野枝,问问明天打算穿什么,他依着他配套搭得了。 易青巍马上转身找手机,拿到手里,才反应过来伦敦正是凌晨。 手机抛回枕边,在房间里转了转,他把塑料袋卷进垃圾桶,半路注意到窗台目光呆滞的紫色小熊,一道带上,放至阳台,让它见见太阳。 手机嗡嗡振起来,有人致电。 易青巍有些不愿去看,医院那边他是跟同事调好了班的,总怕这时候出差错和意外。他跪去床上瞟屏幕,是陌生号码,他松了一口气。 “您好,请问是易先生吗?” “是的,您哪位。” “您的钢琴我们送到门口了,敲门没人应啊,您在家吗?” “钢琴。我没买钢琴。”易青巍说。 “是另一位易先生买的,他下了单,说了地址,让我们务必送到家。” 另一位易先生?易焰? 易青巍已经有一架钢琴摆楼下偏厅里了,一年碰一次都难得,他不知道,他哥平白无故又添一台做什么。 “行,麻烦等一下,我下楼给您开门。” 门外停着一辆小卡车,几个人穿着蓝色工服,把钢琴从货厢里往外运。钢琴也不见真身,被棉布包得严严实实。 “您看一下,哪儿方便放?” 易青巍侧着身子让他们先进门,他想了一下:“客厅?” 为首的那个男人说:“易先生说,请我们到时候问问您,可不可以放卧室。” “卧室?我卧室?” “这钢琴是您弹吗?” “是吧......” “那就是您卧室,他是送给您的。” “行,先搬上去吧。” 棉布和钢琴套一层层卸下来,易青巍才认出来,一架斯坦威。 ——他这哥哥出手,也算是阔绰。 “您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走了。” “好,没事儿,谢谢,辛苦了。” 等人走完,易青巍清理完残碎的垃圾渣,洗干净手,才来房间。挪开椅子,站在钢琴前。饰面的纹路很罕见,独特又漂亮,棕色的木材,不显暗沉,只要沾得一点亮,流光溢彩。边边角角,无一处不透出华贵的美,雍容大气。 指头碰上去,触觉像上好的羊脂玉。 易青巍见识过的好东西不少了,此时也被勾得手痒。坐下来试音色,手指落下,第一声,沉重的呜鸣,既清,又纯,像被澄澈的水迎面泼了一勺,激得他头皮发麻。 音比貌美。 易青巍跳去床上,拨电话给易焰。 “哥,钢琴到了,我刚才只试了一下,无论哪一项,都太完美了。” 易焰被埋在文件堆里,昏昏沉沉:“钢什么琴?” 易青巍无语几秒:“难不成是爸买的?他和宋叔游山玩水去了还想着我呢?” 易焰说:“你问问呗,他那个想让儿子当个钢琴演奏家的梦想是不还没破灭呢。” 楼下有细碎的声音,易青巍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手机还搁在耳边说话:“行,不过不太像爸爸的风格,这个钢琴太......” 他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正对楼下大门。 易焰还在那边等易青巍的下文,却突然被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 这边,易青巍看见宋野枝站在楼下,轻轻合上门,背着手,一身清爽利落,抬起洁净的脸朝自己笑。 上一次,很久前,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目睹他离开。现在,毫无预兆地迎接他回来。 易青巍顿时僵在那里,握着手机,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摆,胸腔里涌来充盈的情绪,也不知该往何处排遣。 手肘搭上雕栏扶手,小臂软软地垂在外面。他要开口,发现无话可说,不自觉笑出来,脸低下去,手指虚抵着额头,掩在臂弯里。 弓背,肩膀抖动,连连摇头,笑声开怀。 宋野枝,好一个易先生。 宋野枝一直在看他,也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糯白的齿,陪着不断地笑。 易青巍没起身,以半趴在栏杆上的姿势抬眼看他,又瞬时抿着笑将头转开。摸了一下下巴,捂了一下脸,挠了一把头发,才伸手指了指,问他。 “手里是什么?” 宋野枝晃了晃袋子,扬起来给他看:“烤鸭,路过的时候太香,就买了。你吃午饭了吗?” “没吃。你先上来。” “烤鸭呢?” “丢那儿。你先上来。” “我的拖鞋还在吗。” 没有第三遍。 易青巍舔了舔上颚,提步下楼。 到了跟前,不等宋野枝说什么,易青巍将人扛起来。脱了一半的鞋晃晃悠悠落地了,易青巍屈膝捡起来,一手箍人,一手勾鞋,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宋野枝去抓他的腰:“小叔......硌得我难受。” 进门,反锁。两只鞋丢在墙角,宋野枝被抛去床面,弹簧把他托起来,又被俯身上来的易青巍压回去。 宋野枝没和他对抗,不挣扎,乖乖地回抱住他,问:“小叔,你这满床的衣服是什么,去走秀吗?” “累不累?” 宋野枝摇头:“不累,飞机上睡得可好了。” “小乖,哪儿来的钥匙?” “那年的寒假,我没还。”宋野枝说,“还好你家的锁没换。” “不然?” 宋野枝笑得看不见眼睛:“不然还要麻烦你下来给我开门。” 易青巍掐他的脸,说:“进来了不也一直站那儿,就等我去抱你上来呢,是不是?” “不是......” 易青巍开始回答他的问题:“我订了机票,飞伦敦,下午走,到时候你一个人待这儿吧。” 宋野枝的手脚都圈紧他:“我比你先,我赢了。” “钢琴是什么?” “见面礼。” “易先生?”他歪头,嗅宋野枝的脖颈,问得漫不经心。 “好吗?”宋野枝问钢琴。 “好。”易青巍说易先生。 “让我看看。” “还非要放我卧室。” “衬。” “宋野枝,这么急着要冠我的姓啊。” “我又不傻,说宋先生肯定会露馅。” 太痒了,宋野枝不准他再亲那一块儿。 “你不傻。没人比你傻了。”易青巍说,“回来做什么?” “赵欢与说,过几天同学会,大家都得去。” “高中?” 宋野枝揪他的衣领:“我小学初中大学......也没在这儿读啊。” “几天?” “不清楚。” “没带行李?” 宋野枝刚从胡同院儿里转了一趟才过来的。 他还在骗他:“没有。” “假又变得好请了?” 有点酸。 ——易青巍去伦敦几次,也没能得过宋野枝请假作陪的待遇。宋野枝闻到了,细细地笑起来,让他们的胸口黏在一块。 他捧起易青巍的脸,去找他的唇:“醋了。” “宝宝,哪儿来那么多钱?”易青巍浅浅地,在他唇上轻蹭。 宋野枝说:“我没什么花销,这几年的工资和奖金存下来,我也很有钱的。” “现在呢?还吃得起饭吗?” “这不刚买来烤鸭么?” “我也学会弹钢琴了。”宋野枝忽然说,话题转得很急。 易青巍果然停下来,认真地盯他:“什么时候?” “也是这几年。”宋野枝说,“大一时候每天都去蹭理论课,第二个学期以后,开始正经上手练,每个星期都会去琴行,直到现在老师那边的学费还没缴清呢。” “小叔,你还记得,你那一句,要一台斯坦威,换和你合奏一曲的话吗?”宋野枝有点紧张,唯恐他忘了。 “记得。”易青巍说。 “合奏,我可以站在你旁边运琴弓,也可以和你并肩而坐按琴键了。” 宋野枝的眼睛总在看他,无比诚挚。 易青巍想起来,沈乐皆问过他,他们相爱时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 沈乐皆又问他,宋野枝爱你时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呢。 人性广阔,难以捉摸。大善者多半掺杂小恶,奸邪者偶尔施人恩惠,倾慕者有嫉怨,嫌恶者有恻隐,无一而足。 唯宋野枝,宋野枝的爱,纯粹,充沛,热烈,坚决,一览无遗。 他爱他时,很好,好到易青巍时不时会想,自己何德何能。 一手掌臀,一手揽腰,易青巍猛地把他抱起来,等宋野枝挂牢了,他把手挪去后颈,逼人和自己接吻。 他在房间里走动,抱着他的礼物,朝他的礼物去。易青巍最后把宋野枝放去未合盖的钢琴上。 崭新的琴,发亮的黑白键,高音区数根短而细的弦被同时重重敲响。像晴天一个惊雷,像高亢的尖叫,像嘶声力竭的笑。 他们说不明言不清的情意,钢琴替他们喊了出来。 气势磅礴,贯长虹,吞山河。 有余音,还在袅袅地微鸣,两个人的心也跟着止不住地颤。 “宋野枝,想合哪一首?” 易青巍的腰被缠得更紧了。 身体是能成为传播情感的介质的。如果彼此相爱的话。 他们那么近,那么用力,心意相通,悲喜互明。他们一起守着同一簇火,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簇火。 他恍然觉得自己像河里扎根的一尾草,被溺水的人找到。他庆幸自己生长得够稳实,他能救他的命,他被需要着,他感到满足。 “梁祝。”宋野枝说。 易青巍笑了。 当年一曲,不过几分钟而已,竟使人惦记到今天。 他在耳边问:“宋野枝,这次,你是来向我讨什么的。” 宋野枝不说话。 他们在房间里拥抱,亲吻,如两只交颈的天鹅。 ※※※※※※※※※※※※※※※※※※※※ 接下来的情况就是,网站和链接什么的我一直整不明白,咱就微博见吧。1号写出来就发,可能晚饭后!总之朋友们想起来了就早点点来找我玩。 第69章 归国 他喜欢他的皮,也爱他的骨。 易青巍躺着,宋野枝趴在他的身上。胸贴胸,腹叠腹,腿压腿。 宋野枝的手藏在枕头下面,易青巍的手游走在他身上。 从锁骨,到肩胛。再向下划,此时,宋野枝的蝴蝶骨是隐没的。不过,这两块骨头,也有振翅欲飞的时候。 后半程,浴缸的水凉了,他抱他来床上。宋野枝背对他跪坐着,一手撑在床面,一手抓紧他的手腕,仰颈,挺腰。 就这样,他将蝴蝶骨献到他眼前。 然后是脊梁,一节一节硬实圆润的骨头,一串串摸下来,像滑腻的细沙下埋了白色珍珠。 然后到达尾椎,最后一颗。 他每一处都施着力,宋野枝毫无反应,唯独到这里时,身上的人忽然全身瑟缩一下,同时从喉咙里挤出一捧气。 声带无振动,也就没有发出声音。 易青巍明知故问,使着坏地轻声问:“怎么了?” 宋野枝没有回答。 他没有力气说话了,正在攒。 易青巍笑了一下,宋野枝的腹下就空了一瞬,胸口被带着一起震。 门外,楼下传来开锁关门的声音,宋野枝睁开眼睛。 易青巍说:“李姨来做晚饭了。” 天色不明亮了,已经六七点。 果然,不一会儿,脚步踏在楼梯上,停在门口,有人敲门。 李姨说:“小巍在吧?我开始做饭了哦?” 宋野枝要起身,被易青巍按回来。 易青巍要说话,又被宋野枝捂住嘴。 他用气声说:“不要告诉李姨我在这儿。” 李姨看着玄关有鞋才来问人的,她多敲几下,叫:“小巍?” 易青巍没应宋野枝的话,攥着他的手指,朝门外说:“李姨,在呢,刚才在睡觉。” 也确实在睡觉。 宋野枝耳朵有些热,倒回他胸前。 “哦哦好。”李姨说,“我看地上那烤鸭咋回事儿啊,晚上要吃吗?” 易青巍笑着低眉去瞟宋野枝的表情,说:“啊,那个是有人送来的,一会儿我给提上来。” 李姨:“这年头了,还有人专往别个家里送烤鸭啊,真有意思。”她一边嘟囔着一边下楼去了。 易青巍不知在乐什么,用脸去拱宋野枝埋着的头。宋野枝撇开不想理他,被咬了一口。 “想吃什么?” “水。” 做完那事儿之后,宋野枝极度渴水,之前已经喝光一瓶,空荡荡的矿泉水瓶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易青巍拿来新的,为他拧开,站在床边伸手,把他拉起来。 易青巍摸他泛红的眼皮,问:“哭太多了,是不是?” 宋野枝说:“是汗。” 易青巍迁就地点头,故作敷衍地一直“嗯”。 再逗他多说几句,看人的体力恢复,精神慢慢好起来了,易青巍才关门下楼去。 宋野枝独自在床上躺着,窗外是灰蒙蒙的,房间里很安静,也很黑。他爬下床,光脚悄悄溜出门,在走廊处往下看,客厅没有人。他下了几级楼梯,蹲着,从扶手之间宽大的缝隙去看厨房。 只见易青巍系着围裙站在灶前,李姨在旁边指点。他一派镇定,反而是李姨这个旁观者替他手忙脚乱干着急。 宋野枝笑了笑,没有动,原地抱膝蹲着盯了好一会儿。 易青巍本来是往楼上自己房间的位置瞟,看见门开着,视线再一移,发现了楼梯口处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宋野枝。 他和易青巍的眼神碰上了,眼睛一弯。 第一眼像只可怜的小狗,笑起来又变成狡黠矜贵的猫,易青巍想。 他没顾上锅里的菜,李姨见他心不在焉,终于有理由自己接过手来。易青巍就只能站身后当学生,他背着李姨的目光对宋野枝招手。 “这个啊,最大的功夫是注意火候。”李姨教他。 易青巍点完头,再抬眼,人不见了,房间门依然开着,亮起了白灯。 他抿着唇,对着满室油烟浅浅笑了。 “李姨,那您先炒着,我出门去买点儿东西。” 李姨头也没回,随口接话:“这么晚了,买啥呀,不急的话等天儿大亮了再去嘛,不然不安全。” “小玩意儿,但今晚得用。”易青巍已经在换鞋了,他说,“您做好了早点儿回去,我回来就吃。” 今年李姨的小儿子得高考,她就不在易家住了。在学校门口租了房就近照顾孩子起居,跟当年她家大姑娘高考时的做法一样。 “行嘞。”李姨说,“那小巍早点儿回啊,饭菜凉了对胃不好。” 易青巍走时,锁是用钥匙拧上的,没有声响。不过是多此一举,他哪怕是砸门,此刻的宋野枝也难察觉半分。 房间阳台的落地窗没关,衣柜门大开着,风闯进来,横在柜中的铁管上仅剩几个衣架,正悠悠扬扬地摆。 宋野枝捧一叠齐整的衣服呆站着,对着其中一件随风晃荡的白衬衣发愣。 普普通通一件白衬衣,实在不稀奇。可当胸前那团口红印转到宋野枝眼睛里来时,他有些想哭。 明明该笑的。 小叔好幼稚。 但它以安静,孤独的姿态挂在这里六七年,而他一无所知。 只粗略想想,就很可怜。 宋野枝盯着它看了很久,把手里的衣服摆到下层去放好。站起身来,解了身上的浴袍,换上它——这件在1996年王行赫婚礼上,不慎沾了自己口红,然后被易青巍脱下,藏存到2003年的白衬衣。 一颗一颗纽扣系紧,他向窗边的穿衣镜走去。 一瞟眼,又瞥到一个眼熟的旧东西。 他将紫色小熊养护得过分好了,当年的深紫变成浅紫,不知被洗过多少遍。丑,也丑得神采奕奕。 宋野枝甚至没来得及靠近它,泪就淌了出来。 眼睛很干,他不适合再哭。 人类感情那么复杂,表达方式却很匮乏。 除了泪与笑,他还能怎么做呢,还有什么能比这两种表情更明确呢。 易青巍来得很快,小区离药店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 李姨已经走了,留了一桌香喷喷的热菜。 宋野枝坐在床上,听到易青巍的脚步声,把脸埋进小熊毛绒绒的腹部,胡乱蹭了几下,把泪痕擦得无踪迹。等易青巍抵达门口,他两指夹着一张字条,朝来人笑。 字条,熊,衬衣。几秒间,易青巍一一注意到。 一不留神,被扒了个光,一条底裤不剩,他开始有些理解伦敦初见,宋野枝的香水被自己发现时的心情。 他先发制人,牵引话题,问:“能这么坐,后面不疼了?” 宋野枝把他淡淡的羞窘全收眼底,笑得更开怀,他说:“小叔,你当时不是说把它丢了么?” 易青巍走过去,扑到床上,搂住人的腰,头靠宋野枝的肩膀上,药盒捏手里,自说自话:“药现在给你擦好不好?” “易青巍。”他清脆地朗读字条的内容,问,“我写的这仨字好看么?” 易青巍知道混不过去,亲了他一口,学宋野枝的音调,说:“好看。” 那年他为午休地的事儿跟宋野枝置气,宋野枝周末为他送饭,从骨科绕到急诊科,到办公室跟前了,知道易青巍的气没消,怂着不敢进,给饭盒贴了易青巍的名儿请护士姐姐帮忙送去。 易青巍收到时,无奈又好笑。开饭盒,白纸落到地上,他捡起来,认真打量几眼,鬼使神差规整折好,放进了胸左的口袋。 日子再久一点,宋野枝在王行赫婚礼上捡了只毛绒小熊丢给他,他没过几天就到裁缝店,请人给小熊做了条拉链,把这仨字存进它的身体里。 追溯起来,都很寻常。 “小叔,我给你的东西太少了。”宋野枝的侧脸去蹭他的耳朵。 闻言,易青巍正经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要说什么,半道改了话:“刚才一个人偷偷哭了?” “很明显吗?” 易青巍去吻他的眼皮,说:“比我走的时候更红一些,为什么哭呢小乖。”他继续吻他秀挺的鼻梁,郑重地低语,“宋野枝,你给我的足够多了。” “我和欢与的同学会在十二月,圣诞节。”宋野枝突然说不相干的事。 现在八月。 “我的实验项目在昨天结束了。” 他马不停蹄地赶来。 “中科院几个月前向我抛来橄榄枝。” 他一直在思虑。 “你出现在伦敦的第二天,我接受了。” ——同学会是假的,迫不及待要见你是真的。 易青巍定住了。 夏夜,天色无墨,呈清澈透亮的宝石蓝。月圆云疏,星河璀璨,算一幅人间极景。易青巍买完药归家时抬头看了一眼,心中惦记着,到了楼上要叫宋野枝一同站阳台来赏。 此刻,这人明眸皓齿朝他笑,亮得令易青巍失神。不知道刚才所见的夜空,往宋野枝这双眼睛里落了几颗星星。 ※※※※※※※※※※※※※※※※※※※※ 接下来,两天分成三章写的光景不复存在! 第70章 洗尘宴 当年没有饯别酒,今日好歹设个洗尘宴。 赵欢与远在广州时,举着电话这样对宋野枝说。 次日,她回来了,出现在大院门口,领着个男的。 那男人剃寸头,不高,不白,背心配短裤,穿得松松垮垮,衣服遮不住的部位肌肉块块结实。他长得硬朗端正,眼睛和脸都没什么表情,右胳膊被赵欢与挎着,左手边照料着一个大号黑色行李箱。 他们两个人全部身家就这么点东西。 宋野枝从医院接了下班的易青巍回来,在自家门口见着这一幕,才弄明白,这是谁给谁洗尘。 王行赫受邀赶来后,冷清了几年的院子容纳人次首度达到五。 他历来不是会鞠躬握手说欢迎你好的主儿,站在门口,朝坐在沙发上和赵欢与一起打电动的霍达扬了个下巴,问:“这哥们儿谁?” 宋野枝和易青巍在厨房准备食材。超市去得晚,没赶上新鲜的好菜,只能在矮个里拔将军,挑出不那么蔫的几根带回家。 宋野枝一边择菜一边注意着客厅的情况,手里差点儿拨弄得只剩光秃秃的菜心。 易青巍在一旁瞧着好笑,把厨房门关上,原地倚着,挡了他的视线,嘴里却说:“你出去玩儿吧,厨房交给我。” 赵欢与听见王行赫的声音,欣喜地转头,从沙发上跳起来,舞着手柄叫:“二窦!来了!” 游戏里赵欢与的角色死了,霍达默默操控着自己的小人和她同归于尽,才抬起头来,看让赵欢与惊喜若狂的二窦。 王行赫笑容很淡,不及赵欢与激动。只挑了挑眉,又无声问一遍。 赵欢与拍了拍霍达的肩:“我男朋友,霍达。霍去病的霍,豁达的达。” 霍达说:“未婚夫。” 赵欢与愣了一下,才连连点头:“也对,要结婚了。”她又介绍,“这是我哥,王行赫。” “你好。”霍达惜字如金。 王行赫也说:“你好。”他抓住赵欢与乱晃的手,捡过手柄,眼尾扫了一下霍达,对他说,“再开一局。” “小野和你小叔哪儿去了?” “厨房呢。” “那两口子。” 赵欢与说:“徐静姐呢?不是允许你带家属了吗?” 他们退出了刚才的协作模式,王行赫挑了另一个对战游戏。他脑手灵敏,轻松操纵着将霍达那一方杀得掉了半框血,懒懒地回:“不是我家属了,去年离了。” “什么......”赵欢与盯着屏幕的眼睛转向王行赫,“我怎么都不知道。” “也不是什么值得奔走相告的事儿啊,你叔我都没说呢。” 赵欢与回忆,她第一次见杨徐静是那年暑假秦皇岛自驾游。 “我当时还和她聊得挺好的,我俩性子像,很合得来。”她问,“是好聚好散吗?” 王行赫摸了一把头发,黑发。自没有演出后,自没有专程为他跑演出现场的女孩后,他就慢慢把头发留黑了。 王行赫说:“我也后来才知道,不像。” 霍达看了他一眼。 K.O的音效响起,游戏结束。按键停在“再来一次”的选项框,王行赫按了“确定”,说:“换小欢与来。” 人多,宋野枝决定吃火锅。 易青巍:“缺点儿什么?” 宋野枝:“底料,其余你想吃什么就捎什么。” 易青巍:“好,你待家里和他们玩儿几局。” 宋野枝问:“这次是说真的?” 多小的仇都能记着,易青巍掐他的脸:“真的。” 易青巍走到客厅,换鞋,厮杀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得空问他要出门做什么。 “买菜喂你们。” “辛苦了辛苦了。” 易青巍未出院门,宋野枝就甩着滴水的手从厨房跟出来,路过沙发时遇到一模一样不上心的询问句。 “忘了叫小叔买生抽。”他说。 “二窦不行啊,小野赶紧过来接档。” 宋野枝只说去门口递个话,但是,去了,自然也没有再返回。 生鲜超市离胡同两条街,他们挨得很近,走在一起。 长巷子的路在跨世纪那年翻修了,铺上整齐无缺的青石板。雨雪天不泥泞,艳阳天也不扬尘,四季洁净。 “饿么?”易青巍说着,捏了捏他的手指。 宋野枝看着街边的牛肉粉面店,提议说:“要不我们吃饱了再去管他们吧。” 易青巍笑:“学坏了啊,宋老师。” 九月的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实验室的事务刚上手,宋野枝就被安排去给本科生上课,代一位女老师孕产假的班。 他的课排在每个星期周二和周四的晚上,易青巍每次去接人下课,和他一同走在路上,总能听到三五成群的学生向宋野枝打招呼:宋老师好,宋老师再见。 易青巍学到了,回到家里私底下时不时也会跟着这样叫。 初时这人会红着耳尖捂他的嘴,后来慢慢地也懂回击:易医生,何必这么见外。 此刻宋野枝浅浅地笑,笑得忧心忡忡。 “怎么了宋老师?” “小叔,你觉得霍达好吗?” 易青巍一向是懒得管这类事的,但宋野枝为赵欢与担心,他便只好掺和一下:“成不了。” “啊?” “宋野枝,你知不知道霍达总看你?” “嗯?” “眼神总往你身上瞟,但没有恶意,我就没明说。” “他是不是介意我们俩的关系啊?” 路窄,有摩托车不停按喇叭。易青巍侧斜着身子,把宋野枝牵到自己身后,嘴上逗他:“我们俩什么关系?” 宋野枝随即意识到,如果霍达是那样的人,赵欢与就不可能与他有来往。 他垂眼,顺势扣紧易青巍的手指,揣进外衣兜里。 少年时,宋野枝和赵欢与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对抗世界,争夺自由。后来,他磕磕绊绊求仁得仁,却独留赵欢与在泥坑里。宋野枝想拉她一同上来,可惜绳子被沈乐皆独占。 她的生死由他决断。 但沈乐皆有了甘婷艺。算来算去,得不到个活法。 “总之不对劲儿,我看这人顶多是她哥们儿。不知道这丫头唱哪一出,可能是让沈哥他们催急了。”易青巍说。 未等宋野枝接话,想曹操曹操到。 巷口,沈乐皆打开副驾驶的门,从出租车上下来。 宋野枝停步,转头问:“小叔,你叫的?” “对啊,自家妹妹回来了,沈乐皆肯定要到啊,人多热闹嘛。” 完了。 “霍达,我未婚夫。” 今天晚上,赵欢与第三次介绍他,这一次很精确。 沈乐皆扶着门框,甚至没给她身边的人半个眼神,笑着问:“未婚夫?谁定的?” 赵欢与也笑,比他明媚,对着霍达。 “我的哥哥,沈乐皆。” 第71章 弃 2003.5.29,广州。 “沈锦里。” “嗯?” “这次回来待多久?” 赵欢与和她妈妈躺在一张床上。 天气没有完全热起来,沈锦里为她俩搭上一条薄毯。她抓住妈妈停在自己眼前的手指,漂亮的寇丹甲,赵欢与又问:“做美甲会不会疼啊?” 沈锦里问:“你剪指甲疼不疼?蠢嘞。”她半坐着靠在床头,手臂虚环着赵欢与的肩膀,指尖翘起来,和睫毛的弧度同等优雅,她问,“好看么?” 赵欢与撇开头:“还行吧。” “小鬼。” “待几天?” “看你好好的就行了,明天走。” “下一站去哪?” “瑞士。” “待多久?” “没定呢,看签证。” 赵欢与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来,埋怨道:“非典过了才摸着回来看我,要我真染了,这时候我尸体早臭了。”她随即严谨地纠正,“哦,非典尸体一般没等凉就烧干净了。沈锦里,你真是我亲妈吗?” 沈锦里十九岁生下赵欢与,现在看来却也才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肌肤、身段,和眼神,尚存浓厚的少女气息。 沈锦里敲她额头,将女儿搂得更紧:“不是,垃圾桶捡的你。” 赵欢与哈哈地笑,脸一蹭再蹭,埋进沈锦里的小腹,闷声闷气地说:“那太好了。” 沈锦里忍着痒,抚她黑缎似的发:“生你的时候,你一直不愿意出来,医生操刀剖我,伤口缝得也没什么技术,留了一条好丑的疤。能祛,但我不想,这是你送给我的痕迹。”她撩起来一点衣服,俏皮地问,“要不要看看它?” “我看过。” 那时候她还小,不到十岁,沈锦里难得来见她一面。晚上,沈锦里带她睡觉,她假意闭着眼,等妈妈睡着了,又爬起来,新奇地把美丽陌生的沈锦里打量了个遍。 然后看见了肚子上那条疤,曲曲折折,狰狞可怖,像一条蜈蚣。她吓哭了,哭声很小很细,床上熟睡的沈锦里没听见,沈乐皆却马上开门闯进来看她。 他一直在外面守着。 沈乐皆立即把她抱出来,按在怀里,在客厅走来走去,轻拍着背低哄。 “鱼儿,先不哭,跟哥哥说怎么了?” 赵欢与蒙着眼睛趴他肩头,不说话。 “有没有睡着啊刚才?做噩梦了醒了?好了,不哭,那今天晚上还是来和哥哥睡。” 六岁之前的赵欢与夜间都是由沈乐皆照顾的,上了小学之后才听了符恪的话,分出另一个卧室来,让她独立。 沈乐皆以为赵欢与会惧生,害怕出状况,所以全家人睡下后,唯独他默然留意房间里的动静。哄了几分钟,才发现方向哄偏了,赵欢与不是怕沈锦里,是怕沈锦里疼。 赵欢与想起来就又笑了,笑着笑着,沈锦里腹前宽松的亚麻衫就湿了。 “今天是沈乐皆的周年结婚纪念日来着。”她说。 沈锦里奇怪:“人家纪念日还记得挺清楚,不是一直不待见嘛?” “他是我哥,能不待见到哪儿去。” “我说呢,小时候那么好,长大了人家就处处能惹着你。高中那会儿离家出走也是因为你哥,对不对?” “妈妈,但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 最后还是被胁着在他的婚礼上笑,为他设宴待客,为他挡酒,为他说祝词。 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啊。 水过于多,终于浸透衣料,凝成珠,滴掉到沈锦里的疤痕上。她坦着一片凉意去抬赵欢与的脸,全是泪,眼睛是湿的,却没有难,不见苦。 痛得司空见惯。 沈锦里凑近了,抵着她,长袖不停去抹她的脸:“怎么了?怎么了?突然哭什么?” 慢慢的,动作停下来。要说母女连心,她说:“赵欢与,你不会吧。” “沈锦里,我真是亲生的啊?” 沈锦里看着女儿的笑,也咧开嘴,泪猛地涌向眼眶:“完了,真的是。” 她不想让赵欢与看到自己的泪,也不想看到赵欢与的泪,复拥住她,让她的头安安稳稳搁在自己的肚子上。 “欢与欢与,乐皆乐皆,我当时就说名儿不能这么取。”沈锦里仰着头说,“你舅舅非说兄妹的名儿得有联结,寓意好。好,好在哪儿。好成一对情侣名。” 她想继续说什么,空咽了一口气,闭了嘴。 床很大,母女两个依在一处,只占那么一角。 时间很快,窗外飞快暗下来。时间也慢,她们默默无语待在一起一整夜。 “沾不得。别求了。” 沈锦里一晚上未闭眼,天际破晓时,她这样对赵欢与说。 深远的,低沉的,婉转而哀艳。 这句话,这道声音,并非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从她的前半生出来,从她腹前那条蜿蜒的疤出来。 沾不得情爱。 也别妄求圆满。 这两句话长了对翅膀,不断往赵欢与脑子里扑腾,总是响,反复闹,难消停,在她直面沈乐皆时尤其尖利。 逼她给自己绑上结,缚上网。 沈乐皆许久没见过她这样笑了。 她是很难蓄起长发的女孩儿,长度每每过肩就要进一次理发店。好在脸型精巧,百搭,长发温柔,短发飒爽。毫不费力一个笑,能把各据千秋的两种气质揉在一路。 自从初二的某个清晨赵欢与第一次拒绝沈乐皆为她梳头扎辫起,他的鱼儿就不再做黏人撒娇的小姑娘了。 他清楚的。 所以,此时此刻,这种笑为“未婚夫”这个名号增几分可信度。 霍达感受到敌意,之前在王行赫身上已经领会过一次的那种敌意。他看到的东西和赵欢与之前口述给自己听的截然不同,事实完全脱离预期。盯着沈乐皆,他的眼底多几分玩味。 霍达接赵欢与的话,和她一起叫人:“哥哥,你好。” 气氛在沈乐皆那一方变得剑拔弩张。 王行赫靠在沙发上,朝门口扭头,瞟沈乐皆一下,扯了扯嘴角,说:“小欢与,过来继续。”接着意有所指,“人来了就自己找位置坐,杵门口干什么?等着八抬大轿去接呢?” 虽说一起长大,但王行赫和沈乐皆一向不亲近,几句话就能不对付。 赵欢与弯起眼睛,去挽沈乐皆的胳膊,手指贴合肌肤,手腕并着手腕。 她缓和道:“好啦哥哥,霍达已经见过妈妈了。在沈锦里那儿都能过关的人,你放心。”她笑魇如花,“哥,全聚一块儿可不容易,陪我们玩儿几局?” 她上一次离自己这样近,是多远的事了? 沈乐皆望着那两汪眼波,无从忆起。 宋野枝站在易青巍身旁,由惊讶转为不安,而后表情慢慢沉静下来。随着赵欢与的一颦一笑,他直至滞然。 他看懂了,赵欢与不争了,不要了。丢盔弃甲,息事宁人。不似年轻时大张旗鼓,她的放弃在默默而有度地进行,不知排演过多少场,她今天正熟练地掌控局面。 易青巍捏紧他的手,说:“教教我,底料怎么弄。” 宋野枝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易青巍闭门上锁。他揉了揉宋野枝的脸,让他回神。 “宋野枝,你知道赵欢与怎么回事。”易青巍低声说。 今天所有人都不对劲。 宋野枝看着他的眼睛。纸上的字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他在胸腔里酿话,也是一字一句拼凑组合。 “她喜欢乐皆哥——很多年。” “今天,好像坚持不下去了。” 易青巍失语。 “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宋野枝缓缓抱住易青巍,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小叔,你什么话也不要说。” 易青巍突然记起那年树荫下相拥而泣的两个少年,还有那年医院办公室窗前目睹一切的自己。 他的手指摩挲宋野枝的后颈,轻轻地,他说:“不奇怪。听起来很难。” ※※※※※※※※※※※※※※※※※※※※ 我也不清楚,事情是如何发展成一周一更的,先原地道七百个歉!不过,周更倒也沾得上稳定更新的边儿.....(危险发言。)12月过了就好了,再预支个几百抱歉。 第72章 终成眷属 赵欢与和霍达挨得很近,他们的大腿虚贴在一起,眼睛一同盯着荧幕。游戏人物遭受攻击,赵欢与不自觉向后倒,霍达会微倾身子接她,让她倚着自己的手臂。 他的表情不多,动作幅度不大,安静地陪赵欢与笑,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密。 作为哥哥,是应该与妹妹的男朋友攀谈几句。可到头来,在外八面玲珑的沈厅,现时半句话也难卡出。沈乐皆清楚,就算起了话头,内容也难以维续。他沉着气,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浆糊,根本找不到正常逻辑和正常情绪的存在。 他看了一眼王行赫。 王行赫和霍达从性格方面来说是一路人,气场相似。 赵欢与历来和这类男孩子相处得很好。 王行赫接收到他的眼神,不作回应,但在低头间隙还是扫了一眼霍达。 易青巍从邻居家借来烧烤架,正把冰箱里的蔬菜和肉类往院子里运。 赵欢与见状拍了拍霍达的腿,霍达立即把手柄让给她,然后站起身来,帮易青巍搭把手:“哥,我来吧,放烧烤架旁边就行了吗?” 赵欢与在沙发上喊:“你傻了呀,我小叔!” 易青巍并未和他客气,将手里的东西分出去一半。 “你是广州本地人吗?”易青巍在摆弄钢炭时,问他。 “不是,在广州上大学,毕业之后就留那儿了。” “和欢与同校?” “也同院系。” “行,你也北京的?” “不算,老家是四川,不过来北京读的初中和高中。” “哪个学校啊?” “实验。” 易青巍笑了一下:“师大附属实验?” “对的。” “哪级?” “和她是同一届的。” 她指赵欢与。 易青巍将烧得通红的钢炭夹进槽里,问:“你认识周也善吗?我听赵欢与说他高考也去了中大,他俩大学里应该也走挺近。” 霍达眨了眨眼:“认识。” “熟吗?” 正逢宋野枝端着调好的酱汁从客厅里跨出来,两人都抬眼去看。宋野枝朝霍达笑了笑,递过去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料,说:“你一起烤吗?” 霍达点头。 “如果觉得无聊也可以继续去打游戏,我们两个可以的。” “没关系。”霍达说。 “谢谢。” 宋野枝绕到易青巍旁边,把另一碗放进他的手心,凑近小声问:“小叔,在厨房里等你半天不见来拿,没有酱汁在瞎烤什么呢?” 见宋野枝情绪好转大半,易青巍也噙了点儿笑,压低嗓子说:“瞎烤?宋野枝你是不是欠收拾。” 他们两个站在桌边为羊肉和排骨刷酱,霍达在架前负责翻面儿。 “和小霍多聊了几句。”这一句的音量正常,易青巍没刻意躲人。 宋野枝抬头,和霍达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到一起。霍达眼里的好奇与探究没来得及撤退,被他捉了个准。 被审视打量了一番,宋野枝心底却没多少介意。他历来对少言寡语,不善交际的人有好感,霍达属于这种人。 宋野枝若无其事地给台阶:“要不要给你们拿点儿饮料?家里有可乐和橙汁儿。” 赵欢与掂着个勺跳出来,问:“小野,汤咕噜咕噜煮开了,接下来咋办?” 宋野枝低下目光,取掉塑料手套,回道:“我把火和锅挪出来吧。” “嘿!” 王行赫抬着一锅热气缭绕的红汤往外走,路过赵欢与,在她耳边吓人。 她又是一跳,蹦出门槛,没定稳,歪歪倒倒,嘴巴还不饶人:“哎——二窦你能不能好了!” 沈乐皆赶其后,一手提炉子,一手扶住她,拉回来。 “站好。” “哦。” 他把她的手腕握红了。 六个人围一个圆桌绰绰有余,还能留出一个空位放酒水架。 易青巍没吃多少,俨然一副东道主的姿态,全程照看着往烧烤架上添肉,往锅里下菜。王行赫揶揄他,平时哥们儿聚会可没见他这位爷会主动捡差事。 易青巍下完一盘土豆,动了动公筷,敲锅边,作势向王行赫递去:“来来来,您愿意您请。” 王行赫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还得辛苦您多表现。” 赵欢与捂着笑盯宋野枝的表情,抱着胳膊看戏。 不过其余人的注意力也不在吃,后半截,饮料撤下去,大家都倒上酒,举杯相敬,抿了几口。 气氛变热,侃天侃地的气势也出来了。 王行赫拉着霍达划拳罚酒,霍达未推诿,顺着他的意陪着喊了几个回合。哪能玩得过这从小浑到大的公子哥,划一局就输一杯。 赵欢与急了,拦王行赫:“别欺负人家,我和你来。” 王行赫挡开她:“让!和你玩儿没意思,或者叫你哥来。” 霍达整张脸喝红了,吐了一串酒嗝,眼神尚清明,说:“没事儿,我来。” 桌上狼藉一片,摆满剩菜和骨头,还有四溅的凝固的油汁。桌面中央,锅里剩了浅浅一层汤在翻腾。 宋野枝双掌一合,夹击蚊子,可惜让它溜走了。他起身关了火,撑着下巴观摩一会儿,对易青巍说:“要不要去煮点儿酒酿圆子,当夜宵。” 易青巍和他讲悄悄话:“你当他们是猪啊?” “什么啊,解酒。” “不煮。”易青巍在桌下抓紧他的手,揉捏指头,“醉了就打包送走,不伺候他们。” 赵欢与今天晚上很乖,一滴酒没沾。大伙儿聊天时不再跟沈乐皆呛声,同样的,也不再接沈乐皆的话茬。 沈乐皆和王行赫不温不火玩了几局,闲无趣,撂了手,到一边自己端着酒杯喝起来。 赵欢与是打定主意不多余过问他的,但见他越喝越难停下的那股野劲儿,忍不住从半凉的锅里盛出一碗粉碎的土豆和软烂的菜叶,搁到她哥面前,挤开酒杯。 沈乐皆看她。 “别喝太多。” 说完,赵欢与没有要等他回话的意思,照旧侧过身去围观霍达的战况。 “我的筷子脏了。”他说。 赵欢与没吭声,伸手从酒水架上捞一柄调羹,回头扔他碗里去了。 一连动作行云流水。 沈乐皆要笑,没有笑出来。 最后倒了两个人,赵欢与看着趴在桌上醉如泥不知人事的王行赫,朝霍达竖了个大拇指。 易青巍从厨房里出来检查战果,指了指沈乐皆和王行赫,建议:“我把客房整理一下,让他两个在这儿将就一夜。你没喝酒,就把我车开走,送小霍回去。” 有人安排,赵欢与就照做:“行。” 霍达主动说:“我俩把客房扫出来再走吧。” 易青巍甩了甩满是泡沫的手,笑着看了一眼赵欢与,是向她夸了霍达。 他一扬下巴,说:“也行。” 赵欢与要去客厅拿包,被沈乐皆牵住手。 “送我回家。”他说。 赵欢与垂眸看他,没有回答。 沈乐皆头晕得厉害,世界天旋地转。 “我要回家。”他又说。 “哪个家啊?”对视半晌,赵欢与这样问。 “什么?”他很不解。 “说地址。” “我俩的家啊。”沈乐皆说,“你才离开多久啊。” 他攥得很用力,但两个人脸上都云淡风轻。明湖无风,暗潮汹涌。 赵欢与歪了一下头,很认真地望他,又突然皱眉,似乎被什么蛰到心尖。她绽了一个笑,笑得不屑,挣开他,去厨房找易青巍。 “小叔,车钥匙给我,我还是先让他俩各回各家。” 哥哥,你口中要的那个家,早没了。 霍达坐在副驾驶,头也有点儿犯晕,赵欢与降下车窗。 “这样好点儿?” “嗯,谢谢。” 今天晚上异常累,她的语调努力保持轻松,还是难免泄露倦态。打了转向灯,她看着后视镜,轻声说:“多少年了,道谢的臭习惯还改不了呢?” 霍达浅浅地笑,算是回应她。 他想起什么,说:“我在他们家客厅看到一枝玫瑰花的标本,被透明的薄玻璃罩起来的。” “小野弄的。”赵欢与说,“小叔送他的,他想留下来。” “嗯,真好,真漂亮。”他继续说,“花是,人也是。” 赵欢与抽空瞧霍达的表情,她这次是真笑了,又憋闷着,转去看路。 到沈乐皆家时,晚上十点,房子里的灯却是熄的,漆黑一片。 赵欢与探身去后座翻沈乐皆的口袋,拿出手机解锁,点至通讯录,找甘婷艺的号码。 备注存得规规矩矩,干巴巴三个字,甘婷艺。 她的哥哥,真的不会爱人。 “喂?” “喂,嫂子,我赵欢与。” “咦,欢与……” 赵欢与不想多废话,马上说:“我哥今天在小野家喝醉了,我送他回来,现在在家门口,可能得麻烦你起床开门,我们帮你把他弄进去。” “家门口?”甘婷艺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哦哦,我今天……我今天晚上也在外边儿吃饭呢,我现在就赶回去啊,着急吗?” “不着急,慢慢来吧。” 手机掂在手里,赵欢与转玩几下,重新打开通讯录,找自己的号码。 一条条按下去,字母已经到“Z”,始终没见到。 把我删了? 这么狠? 赵欢与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沈乐皆的号码。 振动三下,来电显示跳出来,铃声也响起来。 来电显示,Z。 刚才繁杂的通讯录中,最后一个。 来电铃声,赵欢与初中时的录音:哥,接下电话呗。 两者都很单调——甚至冷清。 霍达旁观她从头到尾的一串操作,再看她此时愣头傻脑的样儿,掩面笑出声来。 “你哥哥对你感情还是很深的,是爱你这个妹妹的,而且唯一。” 赵欢与摁断铃声。 “我不要这种感情,也不缺这种爱。”她冷声说。 甘婷艺来得很快,一敲车窗,赵欢与就下了车。 她开车门,说:“我哥在后座。” “咦,小王也在啊?” “嗯,我们一块儿聚的。” “那把小王也搁这儿吧,他家里也没个人照看。”甘婷艺要把包先放去驾驶座,瞥见霍达,“欢与,这是?” “我对象。” 霍达正解安全带,扣开车门,才不咸不淡打了招呼。 王行赫和沈乐皆一拽就醒,有意识,只是晕,全身脱力。霍达背了两趟,甘婷艺让他把这两个人一同安置在主卧的床上。 赵欢与:“啊?那你睡客卧?” 甘婷艺不在意:“嗯,凑合一晚上嘛,照顾一下醉酒的。” 霍达正把王行赫搬去房间,他说:“欢与,再要一个枕头。” 甘婷艺连忙临时去客卧补了一个。 人安全送到,赵欢与和霍达没多待半分钟。 半夜,王行赫头疼欲裂,起床找水。一脚下去,把沈乐皆踩醒了。 沈乐皆懵了半天神,哑声哑气地说:“你他妈看着点儿。” 王行赫开了灯,缓了一会儿,看清沈乐皆的脸,新仇旧恨都涌上来了。 “沈乐皆,我操-你妈。” “你又发什么病。” “又?”王行赫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拖下床,“老子这些年哪次正经找过你麻烦?你他妈要不喜欢她你早说!你他妈玩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你早说!你跑去和别人领证,她现在也放弃了,到最后老子忍你让你这么些年算什么卵事啊?” 沈乐皆任他拽,冷静地看他发飙。 “你还真喜欢她。” 王行赫一拳砸他脸上。 “要我说,小欢与就一点,瞎。” “对。” 王行赫一脚踹他肚子上。 “对你妈。老子就是看你也喜欢她才没上赶着掺合,结果你他妈...你今天敢说一句你不喜欢赵欢与?结果我也瞎,没看全,你沈乐皆他妈是个怂蛋。” 沈乐皆躺在地上,鼻腔的血渗出来一些,但大部分是回流进咽喉。他咽了几口,没说话,神情萎靡。 王行赫气不打一处来,但沈乐皆是一坨棉花,不生气也不还手。 “操!” 他使劲捶一拳桌子,去卫生间洗脸了。 卫生间里水流声停了一刻钟,王行赫突然冲回来,握着一个塑料漱口杯,眼神咬着沈乐皆,然后臂一抡,狠狠砸去他脸边。紧接着,像疯了一样,打开房子里所有的门和灯。 寻遍了。 甘婷艺不在。 甘婷艺居住的痕迹也不在。 他喘着粗气重新站到死鱼一样的沈乐皆面前,看了一会儿,笑出来。弯了腰,跪到地上,撑着地板。 “沈乐皆,你他妈活该。” 闻此言,沈乐皆也笑了。平躺着,屈起双膝,捂着腹部。两个人越笑越大声,停不下来。 持续很久,到了某一个节点,就失去声音了。 窗户大开,消散酒气,窗帘却被风卷出去,布料打在铝制框上蹭出声响。 沈乐皆越笑越痛,吐出一口气,头一转,看向满眼模糊的窗外。 风推风,云撞云,游戏人间千万年。它们该见惯了,有情人,难成眷属。 ※※※※※※※※※※※※※※※※※※※※ 好,哥哥妹妹告一段落。 第73章 家属 十一月初,气温骤降,全市提前供暖。早间新闻结束,开始播送天气预报,北方强降雨来袭,或有雨夹雪。 宋野枝从厨房出来,路过客厅,听了一耳朵,停下来把音量调高,站着等了一会儿。轮到海南时,全国城市已经放完一遍。 28摄氏度,紫外线强,不宜室外活动。出行需打伞,防中暑。 真行。 他把手里的盘碟摆上餐桌后,去推卧室的门,撩一角窗帘,开半截窗户,透过窄缝静悄悄瞧了外面几分钟,分明只有雨。 宋野枝踱去床边,乱揉一通被子:“小叔小叔。” 易青巍在床上蜷成一团,首尾难辨,听见他说话,身子先条件反射动了一下,默了几秒,声音赶在后面:“嗯…” “五分钟早过去了啊。” “嗯......” 宋野枝伸手,几根指头去轻挠他的下巴,和逗猫弄狗一个手法,问:“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凉润的触感把困意激退不少,易青巍不肯睁眼,抓住宋野枝的指尖,压在脸颊下,手顺着往上摸,像藤蔓,缓缓依缠他的胳膊:“两三点,吵没吵醒你?” 宋野枝嫌热,往后退。 “我有感觉到,醒了几秒,不是还握你手了么。” 攀依的架子位移了,易青巍的手臂慢腾腾倒向床沿,敲两下:“宋野枝,站过来点儿嘛。” “粥要凉了。” “有事儿说,你来给我解释一下。” 看易青巍闭着眼,他原地踏了两步:“来了。” 易青巍气笑了,好歹张开了眼睛,垂在床边的手臂一拽一揽,宋野枝踉跄几步靠近,膝盖贴紧床沿,手掌撑在枕边。 人到跟前,他仰着头抬眼看他,又反悔,得寸进尺。 “累么?再进来躺会儿?” 宋野枝作势要走,易青巍立刻将自己的手腕送到他眼皮底下,转了两下,道:“真是正经事儿,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易青巍常年晒不到太阳,将皮肤养得透白,手更金贵,沾着点儿颜色极其扎眼。紫色的吻痕印在腕骨侧,显着一股艳丽漂亮的劲。 宋野枝看见了,笑道:“咦,成了。” “她们问我手腕是烫着了还是被人掐了。” “谁啊?” “昨天手术,那个小张护士给我拉手套时问的我,我也懵,回答说是狗牙磕的。”易青巍把他拉低,单手环上他的脖颈,“你是不是小狗?什么时候偷摸弄的?” “你昨天午睡。”宋野枝索性趴在他身上,指腹摸他下巴上的新胡茬,“不是磕的,不是小狗。” 易青巍盯着他的嘴唇,低声讨:“我知道,我一教你就会......再给我吸一个,这会儿我有空监工。” 宋野枝眼珠滴溜溜转一圈,对上他的眼睛:“吸哪儿啊?” 他嘴上这么说,脚下已经准备好要退。易青巍不必多看也知道宋野枝心里打什么算盘,圈着腰死活不让走,一翻身,骑到他身上。 跟按了开关似的,床头柜的手机猛地响起。 是宋英军。 宋英军和易伟功夏天约上几个老友组团去哈尔滨游玩,在那儿小住了几个月。谁知极北的冬天来得快,刚入十月就得披棉袄,他们一商量,撂下组织飞去海南过冬了。 “小野,接这么快啊?吃了没啊?” “还没,等小叔一起吃,但他老赖床。” 宋野枝当着正主告状,被掐了脸。 “小巍也在啊?你们约着搁外边儿一起吃呢啊?” “爷爷,几月不见,你东北口音还挺地道。”宋野枝说,“没在外边儿,我们在家呢,熬小米粥,配巷口的肉包和烧卖。” 这么一听就是在胡同这个家了。 话一出口,易青巍要下床的动作停了。 果然,宋英军那边反应过来:“小巍这些天和你住一起啊?” 易青巍看着宋野枝垂首卷玩牛仔裤的线头,他漫不经心,坦坦荡荡:“对,李姨前段时间又请假了。” 宋英军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两个家里就剩俩孩子,凑一块儿住,省心省事。 “那你们商量一下什么时候来海南过年啊,安排好,我们在这边儿等你俩呢。” “离新年还两三个月呢爷爷。” “早点儿来,这边暖和。” “我看天气预报,28度不是暖和了,您和陶叔还有易爷爷得注意,白天太阳烈一定要少出门,别弄中暑了……” 见话题稳定,宋野枝开始日常啰嗦,易青巍放心地去刷牙洗脸了。 过了一会儿易青巍端着粥和馒头进卧室,宋野枝反而躺下了,电话打完了,靠在床头按手机。 “坐好,这姿势对眼睛和骨骼都不好。” 宋野枝听话地坐正,手指不停编辑短信。 “聊什么呢?” “同学会的事儿。”宋野枝抬脸,粲然地笑,“小叔,他们让带家属一起。” “你答应了?” “我有家属啊。” “宝贝儿,真敢啊?” 两个人的声音都温柔下来。 宋野枝说:“你不要怕,他们人都很好的。” 下午,易青巍在医院办公室收到一封无署名的信。薄薄的牛皮纸,轻巧挑开,他抽出一张边缘旧黄的塑封照片。 十几岁的男孩,面容清冷,穿着冰刀鞋立在一株冬梅下,蓬松的羽绒服将他捧着。望镜头的眼神极沉静,不愉悦,缺些活泼气息。那双眼睛被雪天浸湿了,也被雪天照亮了,银白的景被清晰地映在他透澈的两只黑色瞳孔里。 易青巍垂首盯着相片目不转睛,用脚带上办公室的门,手指一转,翻至背面。 「摄于1996年2月」 「赠于2003年10月」 「祝易青巍生日快乐」 「并,与宋野枝天长地久,无尽时」 读完,易青巍咬着嘴唇笑了。赵欢与的字迹是典型的理科女孩子,字体小,字形规矩,无笔锋,横竖撇捺能省则省,风格独特。 不过这次倒不像平时乱泼墨,看得出,她写得十分拘谨仔细。 他反复品了几遍,拨赵欢与的手机号。没通,人工语音提示号码已注销,是空号。这时易青巍才注意到右下角一串数字,是国际号码。 半信半疑输入并接通,赵欢与快乐的尖叫就从听筒里传出来。 “啊——小叔你来得好巧!我看到鲸鱼了!” 京味浓,后鼻音重,可易青巍还是拿不准:“金鱼?” “鲸!”她挑头去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鲸啊?”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赵欢与兴奋地给他转述,“哦他也不知道!不重要!我的天!五米多高的水柱啊——!” 易青巍听到了霍达的声音。 “赵欢与,你在哪?” “船上!我和霍达来泰国了!” 易青巍听她继续问:“照片今天才收到?” “刚刚看到。” 赵欢与笑:“怎么样,这礼好吧?” 易青巍也跟着笑:“还不错。”没完,下一句,“还有吗?” “您真贪——独此一张,绝版。” “行,什么时候回来?” “圣诞节前一定回。” “最好是。上个周末宋野枝拉我逛超市,买了一车圣诞节的装饰品,又去店里定了几套圣诞服,十二月中旬能做好。” “那我十二月初回来。”她转头询问霍达,“能吧?”得了肯定,于是向易青巍保证,“能。” “年底事儿那么多,还有闲心到处玩儿。” “不是啊,我和霍达领了证,在进行蜜月旅行,旅行期不定,计划要逛完地球。” 易青巍不笑了,喉咙收紧,语气严肃:“赵欢与,你和霍达?玩真的?” “小叔,一直是真的啊。” 不过几秒,易青巍电脑界面登陆的邮箱弹出新邮件,来自赵欢与的账号,点开,两张照片映入眼帘。一张结婚证,一张自拍,霍达执镜,只占了一双眼睛的位置,剩下的是赵欢与正在专心致志抓拍鲸鱼时满当的侧影。 配字:也向宋先生问好。 霍达和她连邮箱账号也共用了。 易青巍沉默,不发只言片语。 赵欢与有些心虚,好在距离远,隔着电话线抖着胆子叫人:“小叔?” “刚领的?” “……前天。” 电话突然断开,海上信号不稳定,再拨过去就是“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 易青巍瘫在椅子里,仰着头,抬高照片。 这几行字,走笔慎重的程度——这妮子当年高考都不及此认真吧。 静静看了一会儿,他掂起手机将那串新号码存入通讯录。然后点开邮箱,勾选联系人,转发。 第74章 圣诞快乐 圣诞节这天,等了一个白日,还是没能看到雪。 大陆的洋节氛围并不浓厚,只有少数人在高喊“Merry Christmas”。走完两条街,遇到一棵暗绿色的圣诞树,身挂稀落的彩灯。天空阴沉,勉强是白亮的,眼前的玻璃灯就显得不那么暖和。宋野枝蹭了蹭衣领,下巴尖儿藏进围巾里,拉拢了大衣。 风不小,是该听话穿上羽绒服的。 未进校门,听到混在风声中有两句模糊的“宋老师”。宋野枝驻足转头去看,是班上的几个男生,班长和自己的课代表也在其列,临近晚课的时间,他们一样正在往教室去。 今天晚上是这个学期最后一次课,不作讲,只答疑,所以宋野枝没带教案。谁想他的学生们更潇洒,一个个两手空空,缩头缩脑走近来朝他傻笑。 宋野枝数了下人头,六个。 他边走边问:“你们一个宿舍的?” 一群人连连点头。 “刚在外面吃完饭回来吗?” 几人点头几人摇头,顿两秒,几人摇头几人点头。没对好供,大家都放声贼兮兮地笑起来。 宋野枝知道年轻孩子们最爱凑节日的热闹,他没多问,把话题转到期末考试和课本复习上。 ——他们就都不笑了。 一路聊到教室,抬眼一看,大家今天来得异常早,一个班只缺他们七个人。一眼过后,座位上的人全体起立,跟在宋野枝身后的那几个争先恐后从他们鼓鼓囊囊的衣服里掏出礼物,一顿手忙脚乱。 两个正方体礼盒送到宋野枝手里,一捧皱皱巴巴的花随后而来。 班长傻气地挠头:“我们拿着礼物看到您,躲您都来不及呢,高景深按都按不住硬说要和您一起走,我们只好把礼物都藏衣服里了。” “老师别嫌弃!” “小宋不准嫌弃!” 实在不应该,但宋野枝眼眶一定红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礼物咧嘴笑,试图遮一遮。 班长气如洪钟,大喊:“一、二、三——” 全体同学背齐了手,仰着脖子,浩浩荡荡:“祝宋老师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新年快乐——元宵快乐——” 宋野枝站在讲台上,一个鞠躬应他们一句祝福。连鞠四躬,大家的声音都停了,全盯着他一个人看。心里满满是话,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宋野枝在众目期待下又含着泪和笑,默默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鸦雀无声的教室再次爆起一场笑闹。 等他们渐渐静下来,宋野枝才开口,不复讲课时从容,带些局促:“我是第一次当老师......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有人机灵地立刻接话:“明年教师节我们继续去实验室听您讲课!” “宋老师等我们!” 甚至有人开始说:“教师节快乐啊宋老师!” 他从学生时代走来,青春的气息没散干净,依然残留,是热的,和他们的撞在了一起。要说呢,人与人之间,得永远为真诚二字动容。献出者,被献出者,靠它联结,靠它对话,靠它拥有同种细碎而短暂的感动,无一例外。 “小朋友们,希望你们也快乐啊。”他笑着说。 第二节 课正式答疑,宋野枝在讲台边安静坐着,看大家埋头自习,等有困难的同学自行来提问,他小声为其解答。 有疑问的同学很少,他百无聊赖,正襟危坐。兜里的手机震动一下,宋野枝心里惦记着事儿,摸出来看了一眼。 「下班了。小乖,校门口找我。」 「我还得一节课。」 「我先去接上赵欢与,到时刚好。」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小时之前,踩着点来的。」 十二月初时,赵欢与和霍达没有如期归来。她找时间短行程满的借口,延长待在泰国的日子。但宋野枝猜到,她是在躲符恪和沈锦云的追问,能拖一天是一天。 「好哦。」 他接着噼里啪啦打字,迫不及待想跟易青巍复述他的圣诞节,措一会儿辞,还是想当面说,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换成「等会儿我。」 “宋老师。” 宋野枝回过神,侧过头:“嗯?” “这道题,实验数据我算了很多遍,都和答案不沾边,您能帮我看看吗?” 来提问的就是宋野枝上了一个周的课后物色的课代表,高景深。 外向的人更容易被看到,所以宋野枝面对人群时,总会下意识地将目光多分给内敛的人。高景深就是一个内向寡言男孩儿,那天却参与了课代表竞选,然后宋野枝敲定了他。 题确实有难度,宋野枝根据高景深的能力详细了知识点,拓宽了知识面,尽量让他能举一反三。耐心讲完,已经临近下课。 高景深道过谢,没走,趁大家忙着收拾课本,他说:“谢谢宋老师。宋老师,祝您幸福。” 声音小得差些听不见。 人人只道快乐,他张口是幸福。 宋野枝好笑:“祝我圣诞幸福吗?” 高景深点头:“不止圣诞,祝您以后都幸福,祝您和……” 高景深在考虑是否有直白的必要,但在他脱口前,宋野枝先懂了。 易青巍常常来接他,他们举止不会过于亲密,同样的,也从不避讳。无心人不会关注,然而落到有心人眼里,恐怕一看就知。 高景深看到宋野枝的眼神,他知道宋野枝懂了。 高景深有些慌张,先表明自己的立场,连连摇头:“我……我不……我不是……” 我不是对同性恋戴有色眼睛的人。 等说出口,他发觉这话的意思在往另一条路上拐,立刻改口:“不是,我是……”他莫名镇定下来,又重复一遍,道,“我是。” 老师,我是同性恋。 下课铃响,同学们涌上来和宋野枝道别,高景深落荒而逃。他的视线随高景深的背影追出去,直至不见。 “宋老师,您下学期真的不上课了吗?” “讲座或者选修也行呀!” “那我们是不是最后一次见您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宋野枝拣着简单的答完了,反问:“你们在这间教室还有课吗?” “有呀,明天在这儿上概率论。” 宋野枝站在讲台上,直到将最后一个同学送走。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叠便利贴,撕下一张,拿了课桌上一支黑笔,拔盖儿,上纸。 几秒钟,几个字,将纸牢牢粘到黑板旁的白墙上,关灯,锁门,走人。 「也祝你幸福。」 这句话兀自留在黑暗中,等待太阳升起,黎明到来,请有心人一览。 走出教学楼,风停了,天空在落雪。 宋野枝脚步更迅疾。 他先看到车,赵欢与坐在后座,趴在窗边朝他招手。她的动作引得身旁的霍达也往外看,两人一起对他笑。 易青巍没有待在车里,他早早出来,站在第一颗路灯下。大片大片的雪花盛着昏黄色的光往下飘,悠悠荡荡,止步于他的衣襟。 他也在看他,眉眼藏在背光的阴影处。 最简单平凡不过的一场景,许是风恰当,雪及时,光晓人意,一切的一切,细枝末节,宋野枝能完完整整地记一辈子。 他看着不远处的爱人与挚友,环抱着刚收到的礼物,唯有笑,只剩笑了。 短短一晚,到目前为止,他又多了好多必须要与易青巍分享的话。 思绪千千万,宋野枝想到一个小时后的同学会,接着延到几天后的元旦,复而伸到海南的新年。再远些,就离开了具象的景,变成抽象的情,熨热,发烫,欣欣向荣。 生命里处处是盼头。 梦,也从未见得能赶上这等好。 他把礼物全渡给易青巍。 “借花献佛。小叔,先祝你圣诞快乐。” ※※※※※※※※※※※※※※※※※※※※ 四舍五入带他们一起跨年了!小朋友们,希望你们2020快乐,多点如意,少些糟心,最重要,平安健康。[还有就是一枝计划在一月初入个v成吗 第75章 你敢么 周也善本不想这么早到的。 准确些说,他本来是不想到的。 说是高中同学会,其实是高中班干会,愿意来的就是这么些人。毕业了,大家各奔东西后,大多是读书时在班里担过一官半职的人才对重聚有执念。 他们读书时做老师与同学、同学与同学之间的桥梁,为班级上心的事多了,与这个集体的关系自然更紧密,感情更特殊。于是毕业后又做老师与同学、同学与同学之间的粘合剂,把天涯海角的人都召回来,凑出六七年前的光景。 班长联系他时,他是没有明确点头的。后来赵欢与为这事打来电话,周也善多问一句宋野枝的近况,才知道,这个人回国了。 赵欢与最后问他去不去,他说,那就去吧,刚好能把圣诞的相亲拒了。 班长是牵头人,一切由他安排,租了个小别墅,搞成Home party的形式。周也善一早起床,坐立不安,熬到下午一些,眼看时针走过“3”,他驱车来了。 到的人不多,班长一见他就调侃,唯一没给准话的人还来这么勤快? 周也善视线扫遍所有人,淡淡笑笑。 “不是让你们带家属吗?你那位呢?” 周也善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敢带,倒怕你们不敢见。” “有什么不敢,三头六臂啊?” “开玩笑,影儿还没呢。这不,晚上被家里排了顿相亲饭,被你们搅黄了。” 班长捶他一拳:“你什么德性我不清楚,还不谢谢我们救了你。” 有了伴儿的都带来了,所以人不少,房子里热闹。女人一桌麻将,男人一副牌。周也善加进扑克局,兴致缺缺玩了几把。 时不时抬手看表,这终于等到天黑了,班长接到电话为人指路。 “这趟是谁啊?” “心委和化学课代表。”班长说,“还和以前一样,俩人都没啥方向感。” 这一局是周也善坐庄,牌不知怎么的被他发岔了,没及时拣出来,得重洗。另一边,麻将桌上有人糊了牌,也在重洗。 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不堪,重重包围,周也善坐在其中,还是听到了玄关处微弱的门铃声。 有人早早候在门边,开了门,人走了进来。 他和他都穿大衣,一黑一灰,未系扣,款式相近,布料相同,衣摆都垂落在小腿处。颈间同为纯色的羊绒围巾,只有脚下有区别,一双高帮帆布鞋,一双牛皮短靴。 站在一起,相配,令人忽略性别,俨然一对养眼璧人。 何况他还主动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的另一半,易青巍。” 周也善盯着宋野枝,听来这样一句话,于是眼睛把他从头到尾滤一遍。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掌控时间的神,可能会被眼前这人气死吧。 这么久了,宋野枝,这么久了,你一点儿没变啊。 易青巍笑着欠腰,与人握手,说的话听不清,可他的许多动作全藏着宋野枝七八分的神韵,连嘴角的弧度也如出一辙。 周也善只是坐着,从人群的缝隙里看他们。他想,这两个人,谁学的谁? 宋野枝的话一出口,正玩儿着的人俱是一震,撇下麻将和扑克,围过去打量人。满意极了,开始说一些“真的假的”“这么猛”“菊儿和老李什么时候到?”“老李的好苗子被您给拔了”类似的话。 大家都很闹腾,唯独周也善不好事。 他们居然修成了正果——他一个人坐在长长的,空空的沙发里,守着凌乱的一堆纸片,又想,谁靠的谁? 人渐渐齐了,桌上的菜也齐了。 一张圆桌,一张长桌,他们五个人冲长桌上的烤鱼去了,坐成一排,占了长边的一半位置。 “你怎么也来了?”周也善挨着霍达坐下,趁还在拆碗筷,小声和他咬耳朵,“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一起出现在一个聚会上,我看到你的那瞬间差点儿没弄清party性质。” 霍达在底下伸出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着光。 周也善睁圆了眼睛,比刚才还震惊,筷子一点霍达的身旁:“你和她?” 霍达:“嗯。” 周也善看了他几秒,皱着眉想了想,有点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喜欢男的。” 霍达默了默,张嘴:“啊?” 周也善:“真的,我的雷达从没失灵——哦,年轻时候失灵过一次,不过不重要,但在你这儿错了我真没想过。” 霍达看起来并不怎么介意他的话,状似从容地顺着往下聊:“我做了什么?你的雷达都根据啥探的啊?” 周也善:“只是感觉。啧,大学有段时间我真以为你喜欢我——后来又不像了。” 赵欢与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等来这句,她隔着霍达打他:“脸大不大啊周也善!” 宋野枝和易青巍一同侧头看他们,周也善错开眼神,收敛了些表情,说:“知道人家不是我才说出来的!”他举酒,“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好吧?” 易青巍坐正了,宋野枝的视线还停在那儿,后来勉强收回来了,依然会偶尔转头看去那边,颇有些心不在焉。 易青巍正替他备菜,瞧见他这副样子,把挑出来的芹菜和他手边的鱼肉调了位置,宋野枝浑然不知,扭着头抬着眼睛傻愣愣往嘴里送。 他拦住筷子,用身子挡了宋野枝的视线,挑眉:“还看。” 宋野枝立马端正身体,捧起碗扒饭。 吃了几口宋野枝才反应过来,低着头凑近,靠着易青巍的胳膊悄悄说:“我不是看周也善。” 易青巍没理他,垂着眼剔碗里的鱼刺。宋野枝把他的碗慢慢拉向自己,企图把他的注意力也拉过来,易青巍不吃这套,起身重新去锅里加。 宋野枝又将剔干净的肉赶紧送到他眼皮底下:“来,吃鱼。” 这才斜着眼瞟了宋野枝一下,哼了一声,起筷夹了他推过来的鱼。宋野枝笑起来,不再管那方的动静,后半程专心吃东西,时不时碰一碰手臂,请易青巍帮他添菜。 饭局没散完,偏厅的麻将和扑克还有桌游就已经搭起场子了。 易青巍和宋野枝刚罢筷,一同被拉过去充数。 一家人不能上一张桌。一人打牌,另一人就只能站在身后指挥,所以这儿一圈旁观者全是桌上坐着的人的伴侣。 这个现象在易青巍看来,很有意思。 宋野枝不会打麻将,易青巍便替他上了桌。码牌时,一片笑闹声里,余光有他的身影,易青巍模糊参透了宋野枝口中“另一半”的含义。 二楼是歌房,不愿意打牌和玩游戏的人都去里面喝酒唱歌了。 周也善什么都没做,就靠在二楼的走廊,看一楼的热闹。 班长协调好各方,见他落单,上来聊天儿。等靠近贴一起了,宋野枝在易青巍身旁懵懂学牌的模样闯进他的视野。 班长也就起了话头,指了指人,说:“课代表这个伴儿,不止是男朋友,我记得还是他长辈。” 他作为班长,在家长会时接待家长,见过易青巍,他印象深刻。 周也善没接话。 “你说这……” 周也善也不看宋野枝了,脸转过来,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嘶”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什么,班长的肩被人一拍,赵欢与挤进他们中间。 她说:“班长,舌头长,是要破财的。” 他才想起来这仨人的关系铁,只怪今天他们三个都不怎么热络地凑一块儿,让人忘了。 班长连忙说:“你们知道的,我没有恶意的......” 赵欢与点头:“得,知道,玩儿你的去吧。” 周也善又站回原来的方向,说:“你家霍达呢?” “露台上接电话。” 他们笑笑,没再说话。 一楼,易青巍点了别人的炮,手指挠了一下额头,仰着侧脸朝宋野枝说了一句什么,桌上桌下的人皆在起哄,个个涨红了脸。那两个人也在笑,直视对方。宋野枝多些不好意思,耳根一样红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找出几张现金,递去易青巍手心。 赵欢与看一下周也善:“甘心么?” 摇头。 是没有答案的意思。 真能靠一个是或否断言吗。 三言两语,怎么讲彻底。 赵欢与问:“如果当时小野和你在一起了,你今天敢把他带到大家面前来吗?” 周也善看着她,绷了半晌的弦,而后猛地一松,嘲道:“什么意思,他易青巍就一定敢吗?” 赵欢与摇头:“易青巍敢不敢没关系,重要的是小野敢。”她说,“而且——易青巍确实敢。他们在家里是公开的。” 一阵惊呼,楼下易青巍手气好,糊了牌,清一色。大把钱从四面送过来,他又悉数交到宋野枝手中。 “甘心么?”赵欢与又问。 周也善没再摇头。 赵欢与笑了,搭上他的肩膀。 “要是以前,换我,我也不敢。” 多久以前呢。 18岁以前。 ※※※※※※※※※※※※※※※※※※※※ 菊儿是黄菊,老李是化学老师! 第76章 我也爱你 宋野枝去露台找卫生间时,遇到霍达在吸烟。 露台无灯,火红色的星点在浓黑的夜里很渺茫,如果不是闻到烟味,宋野枝不知道那儿还站着人。 “怎么不进去一起玩儿?” 霍达没答这句话,晃了晃烟盒:“来一根?” “我不会抽烟。”宋野枝说,“你也少抽,对身体不好。” “谢谢。” 宋野枝转身要走,霍达叫住他:“宋野枝。” 他停了脚:“嗯?” “聊会儿?” 他是来寻厕所的。 但巧的是,对他,宋野枝也有话想问,他说:“好啊。” 霍达咬着烟,离开倚靠着的墙,把露台上的玻璃门合紧,厅里的笑声小很多,几乎没有了。他犹豫几秒,两指拿下烟,开了卫生间的门,烟头丢进便池,冲走了。 回来后,没了烟,霍达的手不知往哪儿摆。他看了一眼宋野枝,学他用手抵着裤缝,脚尖贴墙。他们两人并肩站着,面对夜色,别墅的露台外是一丛丛茂密的绿植。 “前头,吃饭时候,你老看我。” 霍达先把宋野枝想问的话抛了出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冒昧而仓促地接住。成年人的相处好像都讲究体面,适当在话里藏个弯儿,话外盖块布,烘出心照不宣的结果,皆大欢喜。 宋野枝明理,但没什么机会用。他现在猜,霍达也是。 “霍达,你是不是......喜欢周也善啊?” 于是他就这样问了出来。虽是问,可他却已经看了个八|九不离十。霍达待人一向轻松从容,唯独今天见了周也善,变得拘谨矜持,用了十二分的心,像——像高中时的赵欢与在做喜欢的数学题。 宋野枝说:“问得无礼,但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知道欢与和你......不过有关你私事,我觉得,还是当面问你本人更妥当,你介意的话,可以不回答,我道歉。” 霍达一仰头,笑了出来,笑宋野枝不负他所望。 “不无礼,也无不妥当。我是喜欢他,只有小与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宋野枝知道赵欢与放不下沈乐皆,但看到霍达的出现,他总归是欣慰的,他以为赵欢与好歹算在尝试。 宋野枝在风中眯着眼睛,云厚,光薄,小树林里什么都看不见,差一点,连小树林也看不见。 “多大了,还是玩这种把戏。” 霍达歪头:“她以前......?” 宋野枝:“嗯,高中的时候。幼稚死了。” “那可能这次不一样。”霍达说,“这次是我求她帮忙的。” “大一,我和小与一个部门,我和他认识,是因为......” 宋野枝在认真地听,霍达却不愿意再讲了。他及时刹车,故事不新鲜,俗不可耐。无非是情愫生,不敢言。 “我听说过你和你小叔的一些事,我很羡慕。”霍达这时已经不看宋野枝了,他对着空无的大地说,“那朵玫瑰,你很喜欢,你就真能把它留下来。我做不到,我是只会眼睁睁看它枯萎,然后抱着它哭的人。” 所以他任凭周也善往前走,自己跟在后面踩影子。等以后周也善走远了,影子也踩不到了,这段路就到头了。 “我们去泰国不是旅游,是去看我妈妈了。她身体不好,在暖和的地方养了一些日子了。”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小与近期想去南极,我就和她去看看。这样一辈子也挺好,我俩就扶着走吧。遇到了喜欢的,更好,遇不到,也不紧要。” 霍达很早就清楚自己不正常,一个人也不敢告诉。是喜欢上了周也善,被赵欢与看破后,他渐渐听了些宋野枝和易青巍的事,才知道,原来这件事是可以被人知道的。 周也善喜欢宋野枝,可自己不如宋野枝。 前半年妈妈身体垮了,就更晚了。他把前半生过得乱七八糟,靠后半生理顺。 “我要是,我要是能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霍达低声说。 身后的灯亮起来,是易青巍过来寻人。 “找你们半天,局差不多散了,走了。” 易青巍想牵宋野枝,朝人伸出手才意识到在霍达面前显得腻歪,他又握成拳,走近了,挨着肩膀问:“你俩不冷啊?” 霍达摇头:“不冷。” 宋野枝跟着摇头:“不冷。” 易青巍看了宋野枝一眼,宋野枝笑嘻嘻地把手绕到身后搂了一把他的腰。 大家告别时约了下次见的时间,说是十年后,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一定到。 有人挑毛病:“别光你到啊,你今天的老公老婆也得到。” 另一人接了梗,揽着老公说:“这个说不准,到时候可能要换了。” 宋野枝找了一圈周也善,班长说他先走了。 和来时一样,是霍达开车。把宋野枝和易青巍送到胡同口,才接着送赵欢与。 易青巍关了车门,跟副驾驶座上赵欢与说话,罕见地露了点小叔的气势:“你们现在住一块儿吗?” 赵欢与和霍达互相看,是该回答住还是没住啊? 宋野枝挎上易青巍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走了一段,回头招手:“你们路上慢点儿,到家电话。” 易青巍任他黏着进了门,他侧身笑着说:“我问问怎么了?你着急拉我做什么?” 宋野枝放了手,脱鞋卸外套,万忙中正经给他提建议:“这种问题还是不要问。” 易青巍怀里还帮他捧着那堆礼物,看着他忙上忙下:“那我问问,你和霍达聊什么了?那手冻得,是在外边儿站了多久啊?” “一会儿跟你说。” “那你现在做什么?” 宋野枝嘴里念念有词:“我先洗个澡,你再洗个澡,然后拆礼盒,躺床上了我们再慢慢说。今天存了好多话要跟你说啊。” “礼盒不用拆了。” 宋野枝顿住:“为什么?” 易青巍把花放桌上,掂着两个礼盒,说:“苹果味儿,熏我一路了。” 宋野枝笑了:“两个都是苹果啊?” 易青巍:“应该是吧?一个没这么香。你学生送礼,还送双份啊。” 宋野枝从易青巍手里拿走一个,留下一个,说:“那另一个一定是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易青巍看宋野枝拿着苹果往浴室走,问:“你怎么......你边洗边吃吗。” “哦哦哦。”宋野枝又返回来放他手里,瞥钟面,离十二点还有一个多小时,“等我洗完出来一起吃。” 易青巍从后面环住他,宽松的衣服被勒紧,胸前现出一条条褶皱。他拥着他向前走:“这样啊,一起洗完一起吃吧。” 易青巍将宋野枝抱出浴室,放到床上,拽了床头的浴巾来擦他身上的水。宋野枝扭着腰,披着浴巾趴到他身上去。 易青巍将宋野枝背上的浴巾往上拉,蒙住他的后脑,把发丝上欲滴的水珠吸净。 易青巍:“要擦干。” 宋野枝:“一会儿再擦。” 易青巍:“累了?” 宋野枝:“嗯。” 易青巍一边说,一边揉他的湿发。 宋野枝在他胸前,闭着眼,静默着,无话。湿漉漉,汗涔涔。像夏天离开冰柜的冰淇淋,像岸边脱水的鱼,像天上积满雨的云。 总像是要融化在他怀里。 也像要为房间起雨。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下次不要在浴室了,真的很累。” 一句话把易青巍的满腔的柔情搅乱了,他放声笑起来,翻身压住宋野枝:“我喜欢在浴室。” 宋野枝抬了抬眼皮,红色浴巾盖住脸:“不要再说这个话题。” 像躺着的新娘,覆着红盖头。 易青巍俯身,隔布轻轻吻至他的鼻梁,下移,到柔软的嘴唇。 宋野枝慢慢把浴巾抽出,腰上施力,略一起身,也吻了一下易青巍。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易青巍又问。 “那个苹果真是他们送给你的。我的学生知道你,还祝我幸福。” “我也祝你幸福。” “我当时差点儿哭了。” “没出息。” “那种环境就是很容易让人哭。他们拿着礼物,所有人都在紧张又兴奋地看我,我感受到了,他们是真的爱我。” “我也爱你。” 宋野枝眨了眨眼:“啊?” 易青巍:“我说我爱你。” 他看着他的表情,指腹去摸他的眼皮:“你看,又要哭了。” 宋野枝吸了吸鼻子:“因为这个哭不丢人,对不对?” “对。” “我也没哭啊。” “行。” “还有话。” “说,我听着呢。” 宋野枝:“校门外路灯下的你好好看。” 易青巍的喉结一动,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生的,这么招人爱。 “嗯。”他应。 “还有,霍达和欢与,不是真的。” “这个我知道。” 耷拉的眼睛亮起来:“你怎么知道?” “赵欢与早就跟我招了。”易青巍说,“而且我说过,霍达和她成不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次是谁跟你说的呢?” “霍达。” 易青巍说:“是不是有点儿糟心。” 宋野枝承认:“有点儿。” 所以才没跟你讨论。 易青巍没说,反问:“还跟霍达聊什么了?” “其余的不能说了,得霍达愿意才能告诉你。”宋野枝两臂挂紧他的颈与背,好像是在撒娇,“睡觉,好困了。” 易青巍捏了他一爪:“我懒得搭理你俩。” 灯灭,夜深。 后来宋野枝又说了一句易青巍听不懂的话。 小叔,其实我的勇气也不够用。但因为是你,我才敢摸着黑试一试。 易青巍听得迷糊,拱他的脖子要问个究竟:“什么?” 宋野枝的笑里满是困意:“没什么,谢谢你爱我。” ※※※※※※※※※※※※※※※※※※※※ 谢谢谢谢谢谢大家! 第77章 又新年 飞机脱离浓雾,跃过厚重的云层。机舱外的云并不柔和,有棱有角,极目望去,是一座座嶙峋的白色冰川。 云上是个大晴天,不似地面时的阴沉,阳光照在脸上有热度,烤人。 宋野枝后倾,拉了拉旁边的人,叫他一起看天边,问:“小叔,你的荷包蛋呢?” 易青巍也一同想起之前在伦敦公寓厨房里,俩人莫名笑成一团的那个下午。他嘴角已经压不住了,语气倒还是凉的:“我看你就像个荷包蛋。” 云朵背叛太阳,它身边一缕白色也没有,伶仃一个圆球。 宋野枝:“那你看它现在像啥啊。” 从北京到三亚,四五个小时的航程,宋野枝刚才浅浅睡了一觉,现下醒来是无聊了。易青巍放下手里的资料,专心接话聊天。 “像颗黄色灯泡。” 宋野枝点头,说个数:“80瓦。” 太阳指着靠窗的位置晒,易青巍用手掌在他脸前遮了遮,问:“热吗?” “不热,是暖。” “三亚今天多少度?” “也是20多度。”宋野枝摸了摸易青巍的夹克,“反正下飞机就得脱。”转而捻了捻自己的裤子,“我就说嘛,只披一件羽绒服盖到小腿就行了,非让我摞两条裤子穿上,到时候还得去换衣室。” “我怕你冷,不怕麻烦。” 宋野枝历来不喜欢被既厚又多的衣服捆着,除开伦敦那几年冬天得些自由,其余时候都处在宋英军和易青巍的管制下。 宋野枝:“那你为什么只穿一条?” 易青巍抓着他的手问了些别的:“赵欢与跟你说她什么时候到三亚?” 宋野枝果然就乖了:“我们之前登机,她已经在排安检了,曼谷到三亚也就两三个小时,比我们早。” “带霍达吗?” “她没说,我没问。但听起来是一个人。” 今年过年,沈家也往三亚飞。 易槿早些年趁国家政策往海南岛倾斜,在三亚买了块地。发展几年不见苗头,她没了投资的心思,干脆盖了栋房子,以供冬季避寒。 易焰一家在一月初早早过去了,陶叔的妻儿在广东,挨着海南,也去三亚一起过。现在,大家都只等赵欢与和他俩了。 阵仗大,人比1996那年齐,只是沈老爷子走了。 宋野枝问:“乐皆哥和霍达见面会不会打起来?” 易青巍顺着他这荒唐想法问:“打起来你拉谁。” “我拉霍达,你拉乐皆哥。” 易青巍乐了:“他俩为啥会打起来?” 宋野枝说:“那天我看乐皆哥遇了霍达心情就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全程黑着脸,难得一见。 “沈乐皆不会。霍达和赵欢与打起来的可能都比这个大。” 沈乐皆近几年位置越升越高,心思也越来越重,见他真心实意地笑已然很难,更别提不顾脸面地动怒。 02年沈乐皆看不过易青巍状态消颓,揍了人一顿。他把易青巍揍清醒了,算是拉他一把。可现在反过来,易青巍却帮不了他。 帮什么呢——沈乐皆不在谷底,他正往人生的巅峰爬。但为什么在他身上还是一点儿活泛气味儿找不到呢—— 宋野枝问:“对哦,沈叔他们一直催欢与找对象,带回来了为什么乐皆哥还不高兴?”他低着头玩儿纽扣,“我看霍达挺好的啊。” 易青巍掠过他看着窗外,笑了一下:“这得问他自己了。” 底下的云千变万化,从冰川幻作雪原,始终无边无际。过了一会儿,云散开些许,飞过浩瀚的海,岛也不远了。 后半程,易青巍找来纸笔,陪宋野枝玩儿着五子棋消磨时间,直至落地。 自进了一月,宋英军和易伟功就守在海南开始打电话挨家挨户地催,一家家都陆续响应号召,先来住上,为新年预热。倒是年纪最小那几个孩子一直忙,没假期,一拖再拖,好歹在腊月二十八这天结伴来了。 新拖鞋,新被子,还有年轻人爱的零嘴儿,前些日子从商场购进,积了小半月的灰,今儿终于备上了。 房子修得气派,远远就数得有小四层。近了更喜庆,前院儿挂了灯笼,朝路的门檐和窗户贴满了春联和红福。 易青巍开了院门,见易恩伍和一同龄男孩儿蹲在院里,埋头在一排花盆前琢磨什么。 易青巍叫他:“易恩伍,多大了还玩儿泥巴呢?” 俩人闻声回头,另一男孩儿先站起来,眼睛一亮,叫易青巍身后的人:“小野叔叔!” “小勋?” 宋野枝得有四五年没见陶勋了,上一次,还是刚到伦敦没多久,陶国生和宋英军带着他去英国看他。那年他还是六七岁的小不点儿,一晃眼,成了小少年。 “还有伍儿,长大不少啊小伙儿们。” 易槿听见院里的动静,从二楼探出身来:“哟,两位终于来了。快点儿进来,大家都在一楼坐着呢。”她招了招手,“伍儿和勋儿帮叔叔提东西。” 易恩伍和陶勋差不多大,但性格稍微比陶勋稳重点儿,脏兮兮的手藏身后:“小叔,小野哥哥。” 易青巍没真让他们提,巧的是他俩也没有要提的意思,一蹦三尺高,跑去前头扯着嗓子通风报信了。 易青巍在后面拉着宋野枝问:“陶叔的孙子叫你叔叔了,那得叫我什么啊?” 宋野枝率先按住易青巍的两只手,才敢开口,笑得无辜:“婶婶吧。” 屋里的人正围坐一桌分吃酒酿圆子,俩小孩忽地蹿进来,两张嘴一起喊着什么,一来二去听不全。紧接着宋野枝笑着空手进来了,易青巍落在后面。 两个人怎么还一前一后呢。 跟一圈儿人打完招呼,说完客气话,气儿没歇匀,易青巍和宋野枝就被按在椅子上端起了碗。 易伟功大手一挥,说:“二楼往上都是小套间,每层都有给你俩留着的呢,看看,选几楼啊?” 宋野枝看易青巍。 易青巍:“我俩住一套啊?” 沈乐皆在对面抓着筷子白他一眼。 宋英军去后院给翠凤凰喂水喂食了,刚开后门遇到这句话,他一边拿着毛巾擦手,一边走近了接道:“那怎么呢,那小野和我住。” 宋野枝回头,腰板挺直了:“爷爷!来了!” “算是给你俩盼来了,都放多久的假啊?” 宋野枝:“不出意外是初七,小叔这儿特殊。” 易伟功站起来给宋英军让出座位来,嘴上没停:“别管小巍,我怀疑今年乖乖回家过年都是因为有你,往年他连年夜饭都在医院吃。不管他,就算他提前回去上班了,小野也在这儿多陪我们玩儿几天,咱再一道回家。” 宋野枝连连点头,没来得及应话呢,赵欢与从二楼下来。 易青巍问:“最爱的酒酿圆子也不吃,在楼上忙什么呢?” 最后三阶赵欢与搭着扶手用跳的,看得沈乐皆眼皮也跟着跳。 她跑过来揉宋野枝和易青巍的肩膀:“被小姑使唤去给您两位整理房间了。” 宋野枝:“那小姑呢?我刚才看她在二楼了。” 赵欢与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对面的沈乐皆递来一碗半满的圆子,她也接到手里了,整筷说:“和乃域姐姐在找枕套吧好像,我听见你们声儿,完成了给我分配的任务就赶紧溜下楼来了。” 乃域姐姐。 易青巍和宋野枝一同捉到这个关键词,对视一眼,双双及时埋头,假装挑找碗里的糯米团儿,遮嘴边别样的笑意去了。 李乃域和易槿下楼时,大家已经吃完一回合了。 符恪起身去要给她们再做一锅,易槿拦了:“没事儿,待会儿等吃晚饭。” 符恪说道:“这东西不是图饱,是图好吃。你问问乃域嘴馋不馋,想吃我就去煮,很快的。那圈儿里肯定还有要的,不单给你俩开火。” 赵欢与马上举手:“舅妈,我!” 易恩伍和陶勋把院里的花儿折腾完了,在门口有样学样儿:“我们我们!” 易伟功见易青巍和宋野枝没跟李乃域说话,给新来的两个人介绍道,这是小槿的大学时候的好朋友。 谁想易青巍和宋野枝都点头,说,早在几年前就一起去露营过了。 易伟功问:“嗯?哪年啊?” 李乃域笑着说:“96年,四月份左右。” 易伟功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难怪不说话,都用眼神认过了。行,早早认识就好。” 李乃域当年的青涩褪完了,变得成熟,柔和的气质倒是随着年龄沉淀,愈发浓了。她在易青巍旁边拉椅坐下,带着笑朝两人挑一下眉,又多几分俏丽。 除夕夜在这坐满一大家子人的房子里提前驻下了。 厨房里备好了各种肉食和素材,配料是切好的,在碟盘里垒得整整齐齐。平时没时间没机会颠锅炒菜的人,今天都去灶前露了一手。一人献一盘,拼拼凑凑摆满了一楼客厅中央的大圆桌。 宋野枝趁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提来一摞纸杯绕着圆桌倒饮料。轮到易伟功和宋英军,他哄着把白酒撤了,换上橙汁。 领悟到两位老人的不情不愿,宋野枝体贴地给出选择题:“还是说想喝可乐或者牛奶?” 易伟功和宋英军的眼睛跟着酒瓶走,手里握紧了装着橙汁的纸杯。 临开席,宋英军接了一个电话,没什么好声气。 “你愿意来就来。” “一个人来。” “行,那就别来了。” 统共就三句话,然后面无表情地挂断了。 宋野枝站在桌边擦不慎洒出的汁渍,听得完全。 恰巧易青巍端着盛满汤的大碗从厨房出来,放到宋野枝的手边。他轻轻说:“好了,不能再干净了,和我去洗个手吃饭。” 请人装修一楼时,易槿和李乃域都忙得不能现场盯,厨房就出了纰漏——灶台过矮,油烟机是杂牌。 每个戴着围裙出来的人,要么捂着额头,要么扶着腰。等一切就绪,一一落座了,大家身上都沾了点儿油烟味。 好在,人人都臭的话,就相当于不臭。 林欣前院儿后院儿找了一遍易恩伍和陶勋,后来见他俩慢悠悠地从楼上走下来。 “易恩伍,刚才不是跟你俩说吃饭了吗,你俩去哪儿了?” 陶勋手一摊:“去洗手了呀。” 陶国生:“得洗那么长时间吗?” 易恩伍伸出手指头:“我们去四楼洗的。” 他俩一说话就站着不动,得嘴上争明白了脚才能走。 易焰招手:“行行行,快过来坐着吃饭。” 赵欢与咬着筷子:“你俩傻呀,爬那么高就为洗个手。” 易恩伍放下准备踏出的脚,站定,继续说:“因为我们去一楼,排的队太——长了,乐皆哥哥叫我们去二楼。我们去二楼,二楼也在排队,好——难挤进去。我们去三楼,小叔在和小野哥哥说话,他让我们去的四楼——我们最后就去四楼了。” 陶勋点头:“对!” 当时宋野枝和易青巍确实只是说话,但在大家笑声里,宋野枝还是闹了个红脸。 挑座位,易槿特地坐来易青巍旁边,替他盛了半碗汤。 “你必须先喝汤,再吃饭。” 易青巍试图拒绝,易槿扫一眼宋野枝,再瞟一下易青巍的胃。 易青巍:“好的。” 三亚的天气只能穿一件短袖,易槿指了指易青巍胸前的项链:“你一个属虎的,戴个羊头做什么?” 另一边的宋野枝耳根更红了。 易青巍把不小心晃悠出来的项链藏回去,贴紧肌肤,末了,拍了拍:“捡人家不要的戴。” 易槿问出口了才算出宋野枝的生肖,她连“哦”几声,说:“有的捡就不错了。” 对面,易恩伍吃饭很快,不再用林欣央着求着吃菜,他几口迅速扒完小半碗饭,就捧着空碗去报告吃完了。 易焰问:“今天吃饭这么乖?” 因为陶勋让他吃快点儿,他有事要和他商讨。 “嗯!” “行,自己去玩儿吧。” 易恩伍跟陶勋跑到后院,不够保险,进到院墙角落的小屋里面,锁门。 易恩伍捂着手电筒的光,问:“什么事儿啊?” 陶勋说:“刚才在洗手间,你看到青巍叔叔牵小野叔叔的手了吗?” 易恩伍:“啊?看到了啊。” 陶勋觉得易恩伍不该这么淡定,他强调:“他们是——这么牵的啊!”他把自己的左手右手十指相扣,做示范,重演情境,“我爸爸妈妈都没这样牵过手!” 易恩伍回想:“我爸爸妈妈这样牵过。” “……”陶勋有点累了。 他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这——不是重点。”然而,他又猛地一震,“不对,这就是重点,只有爸爸妈妈才会这——样牵手啊!”他的左右手再次胶着在一起。 易恩伍好像知道了陶勋在介意什么:“小叔和小野哥哥就是相互喜欢啊,像爸爸妈妈相互喜欢一样,所以他们可以这——样牵手。” “啊?” 陶勋哑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事吗?” “是……” 易恩伍想回去了,他刚刚甚至没来得及啃猪蹄。 想了想,易恩伍又转身对好朋友科普新知识:“不仅男生可以喜欢男生,女生也可以喜欢女生,你以后不要这么惊讶。” “啊?” “小姑和乃域姐姐也是相互喜欢,她们在一起好久好久了——比我俩在这世上活得还要久。” 易恩伍说完了,问:“你刚刚有没有吃我妈妈做的猪蹄?” 陶勋咽了咽口水:“没有......我光想着吃饭了。” “我也是,走吧。”易恩伍嘱咐说,“我小姑和乃域姐姐的事儿你千万不能说,因为我爷爷跟我爸爸聊天儿的时候就不让我爸爸告诉任何人,但是被我偷偷听到了。” “好,我一定不说。” ※※※※※※※※※※※※※※※※※※※※ 之后一般在20:20更。 第78章 照样选二层 大年三十晚上,灯火亮了一夜,通宵达旦。第二日,正月初一的早晨就格外清净,直等太阳爬到天空正中,开始往西边斜落,一楼宴客厅才零零散散有了人气。 小孩儿不爱睡觉,易恩伍和陶勋是整栋房子里起最早的俩人。院里院外无所事事晃荡了一下午,等来易伟功几个年纪大的发号施令:去把他们都叫醒,该起床吃晚饭了。 陶勋去街上找来了俩小喇叭,跟易恩伍一人一个,挂脖子上,从一楼到四楼,上窜下跳,没跑几趟来回,惹了众怒。睡眼惺忪起床下楼的人,个个得他俩而揉打之。 三楼门口,赵欢与头没梳脸未洗,把易恩伍抓在怀里:“你俩这喇叭里录的啥东西!” 陶勋在一旁解救他:“易爷爷让我们叫你们起床来着!” “废话,那我能去揪易爷爷的领子吗!” 那倒是。 陶勋又接道:“没事儿欢与姐姐,还有人没醒呢!” 赵欢与成功被策反,仨人齐心合力到二楼扰易青巍去了。 一楼餐厅,李乃域在备晚上的菜,宋野枝找了另一块砧板在旁边切柠檬片。 李乃域知道他要泡柠檬水,说:“小野,这边儿没买蜂蜜。” 宋野枝:“啊对,不过昨天我看柜子里存的有冰糖和红糖,这俩都行。泡给大家喝点儿,熬通宵该难受了。” 李乃域低着头笑:“行的。” 宋野枝把柠檬片一一装杯子里,问:“乃域姐,你和小姑的糖多点儿少点儿?” “你小姑的少点儿,我和大家一样就成。” 说话间,易青巍从二楼出来了。莫名消停了好一会儿的易恩伍和陶勋,现时被他一手拎一个,提着下楼来。 陶勋挂在易青巍左臂上假惺惺地嚎啕求饶认错,易恩伍在右手,顽强地扭着脖子朝后看,嘴里大声控诉:“姐姐这个——大叛徒——!” 临阵脱逃的赵欢与早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趴在楼梯扶手上,向底下正憋笑看热闹的宋野枝总结:“这俩人的胆儿啊——我叹为观止。一会儿你记得给他俩颁奖状。” 易青巍要把这两只猴子送去后院进行教育,路过宋野枝身边,讨道:“那我也该得一张。” 易恩伍听出来了,他们被当战利品邀功了。他伸出手,勉强隔空捂住陶勋的嘴,让他别喊了,得降低存在感。 晚饭上得早,桌席在五点多就开了。宋俊也来得巧,人刚坐齐,他就敲门了。 地址是易焰昨天在电话里告诉宋俊的,但如今易焰看到人也傻眼了——他不知道宋俊哥手里牵的这小男孩儿是打哪儿来的。 今天这顿饭,易青巍没能挨着宋野枝坐。宋野枝被俩小孩儿缠着不放,易恩伍和陶勋喜欢他,申请做他的左右护法。 他马上起身朝宋野枝走过去。 宋野枝不脆弱,是易青巍脆弱。这个时候他要站在他身边才心安。 前几天,宋英军在饭桌上接那个电话时,宋野枝站得不近,听不见听筒里的内容。但脑子不受控制,把他们的对话补全了。 他一听就清楚,是宋俊打来的。 ——今年过年我们去和你们一起过吧。 ——带着孩子和孙秀。 ——那孩子呢,总得见见自己爷爷。 满座僵寂,唯独宋野枝动了。他只看了一眼,复而低头,把刚才不慎滑落的猪蹄重新夹起,送到陶勋的碗里去。 他记性好,许多事想忘,忘不掉。 只见过孙秀一面,就记得门口那小孩儿的眼睛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记得,自己六岁以后,再没得过宋俊那样哄抱和拉手。 海南气温这么高,宋俊也不嫌热呀。 他低着眼睛,一直想,一直想,直到易青巍把手指覆到他手背上被烫红的那一块儿,纷杂的念头才有了截面,倏地断了。 宋野枝也记起来当天易青巍牵他进洗手间,不放心地围着他不停唠叨的样子。他看着猪蹄汤还油亮亮地沾在自己手上闪光,被易青巍一点一点抹走,变成两个人的手一起闪油光。 宋野枝笑了笑,小声说:“没事儿。” 易恩伍和陶勋仰着脸看宋野枝和易青巍,再直视宋俊和宋俊手边的男孩儿。什么都不懂,但知道宋野枝是因为门口两个人才不对劲,他俩眼神就渐渐变了,跟小门神似的分两边杵着,易槿叫给宋俊叔叔挪一挪座位也纹丝不动。 宋俊带着小儿子坐去宋英军旁边。 新年新气象,大家只静一瞬,马上又吆喝起来,气氛由死至活,重新热烈。 宋英军什么都不说,笑也从来没落下过,抢在宋俊开口说话前把自己的橙汁递给小孩儿,说:“小朋友,喝不喝橙汁儿?” 宋俊干笑一声:“爸,孩子叫宋聆语。” 宋英军的杯子就此悬在半空,贴不近桌面了。 当时宋野枝出生,宋俊就给孩子取宋聆语,宋英军没纳,嫌柔。 宋英军端着杯子,笑得一声,不能再客套生疏:“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呢?” 宋俊也只能陪着笑。 易伟功伸手把杯子接过了,按在宋聆语碗边,跟小孩儿说话:“长得真白净,几岁了呀?” 宋聆语表情怯怯的,声音倒响亮:“八岁。” 在座的都没把焦点往宋俊那儿放了,几人撮成小团地边吃边聊。 赵欢与没扒饭,攥着空筷子往宋家父子那儿直勾勾盯着,沈乐皆也在盯她:“先吃饭。” 赵欢与不动。这些天来第一次没听他的话。 尽管沈乐皆不知其中内情,但眼瞅当前情况,也瞬时猜了个大概。他好声好气继续说道理:“小野都没怎么样。好好吃饭,别搭理是最好的,别让小野难堪。” 宋野枝如常地坐在斜对面,嘴里含着饭细细嚼,歪头去听陶勋和易恩伍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小笑话。碗不像平时放桌上,而是端在手里,缩着肩,因为身旁添了张易青巍的椅子,空间变窄了。 赵欢与急急眨了几下眼,把眼眶里的水雾挤散,一低头,说:“......我不要那么多红烧肉!” “……” 沈乐皆勤勤恳恳放进去的,又勤勤恳恳夹出来。 夜幕披下来,餐快吃尽了。 吃饱的人在席间道一声,就撤下桌去各玩儿各的。 宋俊这边放下筷子,在桌布下两手交握,和宋英军打着商量:“爸,我在想,聆儿能不能和您去北京待这个寒假?我和他妈都没时间管。” 宋英军:“请阿姨吧,得把孩子照顾好,我帮你们出这个钱。” 宋俊摆手:“请什么呀,阿姨我不放心,搁您那儿我能少操点儿心。” 宋英军:“我这边儿,得开春了,三四月才能回北京。” 宋俊一抻脖:“不打紧啊爸,那他就跟您在三亚待,您什么时候去北京,什么时候带着他就行。” 宋英军:“我无所谓,什么都你安排,问没问孩子愿不愿意?” 宋俊偏身看宋聆语,没发话,只用眼神示意。在家里教好了才来的,宋聆语立即点头应:“愿意。” 宋英军笑了笑,终于点头,说:“行,那就丢这儿,帮你看段时间。” 宋俊满脸褶子堆一起,推一下宋聆语:“聆儿,该说什么?” 宋聆语坐着,半鞠躬,头差点儿磕碗里:“谢谢爷爷。” 宋英军一抬手,接住这个躬,没让他鞠下去,纠正道:“孩子,别叫爷爷,是宋爷爷。” 一句话,把宋俊脸上的褶子捋直了,笑容拽碎了。 孩子的事,宋俊以前年年说,宋英军年年不答应。他今天来这一趟,是算准了宋英军当着大家伙,不会和自己闹得难看。 果然和和睦睦一晚上,让孩子和爷爷待一起培养感情的事儿也顺利定下了。 但宋俊铺设好的算盘,最终还是被宋英军打岔了。 这张桌上只剩易青巍、沈乐皆、赵欢与死皮赖脸坐着,他们非得听听宋俊想干什么。结果等来宋英军这一句,仨人对视一下,转去瞧一眼宋俊,俱埋头捂脸,使劲儿压,好赖忍住了笑。 后来,宋俊急匆匆离开,真豁出脸狠了心把宋聆语留下了。 易青巍起身去后院找宋野枝,他正和翠凤凰说话,易恩伍和陶勋弯着腰插着手学翠凤凰走路。 易青巍撵他们去客厅玩,易恩伍拒绝。 “我和你小野哥哥说说话。” “你们怎么那么多话要和小野哥哥说?” “谁还说了?” 陶勋说:“那个宋俊叔。” 他不正经叫,多加一句——“那个”。 把易青巍逗笑了:“听话,你们去带客厅里的小朋友玩儿。” 易恩伍出生后没机会见过宋俊,他学陶勋:“跟着那个宋俊叔来的小朋友吗?” 易青巍:“对。” 易恩伍一撇嘴,没直接说不喜欢:“他能自己玩儿。” 陶勋:“对。” 易青巍也不费口舌了,一手拎一个丢出去。 宋野枝没插手,蹲在鸟笼旁边捧着下巴笑。等易青巍关上后门回来了,矮下-身子,和他挨一排。巨大的阴影覆下来,翠凤凰被他吓得崴脚,慌乱站直,捋了捋羽毛,缓了缓,高声唱起来。 宋野枝戳一下它的头,将它放到掌心里送回笼子:“小叔,你发没发现,翠凤凰这鸟儿,见你就爱叫。” 易青巍实话实说:“不是,它见谁都爱叫,只见你不叫。” “有一次叫过。” “哪次,记这么清楚。” 易青巍说他记得清楚,他就假装卡壳,顿一下,说:“去年飞回来,去小汤山见你那次。和它整六年不见。” 噢——那次啊——那翠凤凰和他一样可怜。 易青巍索性伸长腿,坐在地上,说:“坐着,别待会儿起身晕我怀里了。” 易青巍老在意他蹲久了起身会头晕的事儿。 宋野枝:“我真不会晕——不过晕你怀里也是我赚到。” “小乖。” “嗯?” “宋俊哥跟你说什么了?” 宋野枝后倒,坐下了。 “说对不起。” “你说什么了呢。” “我说我今年八月就二十五岁了,不用跟我道歉了。他一瞬间,轻松好多。”宋野枝双膝屈起,两臂环紧,头搁上去,侧着脸看易青巍,“有轻松,是不是说明之前有内疚。” “你没收下这道歉啊。” “没,他道他的。” “嗯,他道他的。” “你说,他没带孙秀来,是不喜欢还是太喜欢?”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易青巍作势从裤兜里掏手机,说:“那我问问。” 宋野枝笑着扑过来拦他:“哎——” 易青巍早就想抱抱他了。 ——掏手机的手臂变了道,转而去捞宋野枝的腰,按来腿上,圈进怀里。浸在夜风中的皮肤一刹那起了热,宋野枝没停顿,背倚紧人的大腿,手指顺势勾着易青巍颈间的银链向下拉,让他来吻自己。 宋野枝受了欺负,受了委屈,但他从不怨出口,全凭易青巍疼他,爱他,知他冷热,时时刻刻小心托举他。 天光好,来日长。 亏得他让天光变好,来日变长。 宋野枝今晚过于乖,易青巍动情,情烈。扰得身下的人心脏砰砰乱跳,手脚腰腹直发软。 “宝宝,过几天,回北京,我们去看房子。你畏高,我们照样选二层——给我一个家吧,好不好。好不好?” 吻尽。 易青巍贴着他的嘴唇,这样说。 ※※※※※※※※※※※※※※※※※※※※ 我——我爱年上。[泪] 第79章 大悟 初四,易青巍一人先回北京。 宋野枝被他们一留再留,到了初七,不得不走。来时轻便,去时反而被塞了许多零碎玩意儿,凑出满满当当一个行李箱。 人都站在大院门外送宋野枝,唯宋聆语扒在厅内门框探脑望他。等大家把话说完了,宋聆语盯着宋野枝手中行李箱的轮子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要去深圳?” 易恩伍倚着宋野枝,朝里面的人摇头:“不去深圳,小野哥哥去北京。” 这几天,宋野枝一直好奇宋俊和孙秀的教育模式是个什么样,养出一个既卑又傲的人来。在易恩伍和陶勋这两个半大哥哥跟前,宋聆语娇蛮,浑身是刺。到了宋野枝和宋英军等人面前,他又异常乖,近乎可怜。 看着那个叫自己哥哥的小孩儿,宋野枝没能说出话。 宋聆语被他们看得不自在,扭头向屋里跑。 临了,宋英军在旁开口:“小野,我得四月再回北京了,你和小巍在那边儿,两个人照顾好自己。” 宋野枝:“四月?易爷爷之前说......说你们立春了就回。” “宋俊开学才能来接宋聆语,我就待这儿。带着一孩子,就不跑来跑去了。”宋英军抬手,“你记得——算了,也没事儿,到时候我会在这边儿常常打电话督促着你俩,你去吧。” 宋野枝一愣:“您得照顾他,到开学。” 他一抬眼,二楼阳台冒出个头,宋聆语两臂担着铁栏,踮脚,往下看。 宋英军:“小野。” 宋野枝回过神,低着头:“爷爷,北京天气好了我打电话告诉您,元宵和立春挨得近,您别不来。”声音更小,“别顾我,我什么都不想,怎样都没关系的。” “不可能。就算你说没关系,我也——哎,总之是不回了。”宋英军推他,“好了,再多说该误机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工作,听见没?” 宋野枝点头,人人道过别,走了。 他步子大,走得快,易槿在后面追,喊道:“小野,回去了记得请阿姨打扫那栋房子,那么久没人住,别攒灰尘!” 宋野枝驻足转身,应:“好,小姑。” 易槿追出老远,见他在前头停下了,她继续走,近到身前,替人整理衣襟,说:“去了之后啊,请阿姨打扫的时候,也帮着做点儿,特别是你小叔书房,你仔细点儿整理,嗯?” “好。” “还有,咱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日子,不跟其余闲人多计较,知不知道?” “小姑,我知道的。” “行,去吧,路上慢着点儿。” 易青巍提前回家的这几天,一个人做足资料,把北京各处售楼部扫荡个遍,筛出几个可圈可点的地儿,等宋野枝回来后,铺开一桌,两个人一起细挑细选滤一道。 看中一个刚竣工的楼盘,周围没有学校和商区,绿化好,面积广,房型大多是复式楼,分布散,入住少。宋野枝最钟意一点,家家户前都拓了一个私人小花园。 后来,去实地看过,是半毛坯房,被易青巍否了。 他考虑的是带装修的,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可以立即打包入住的那一类。 宋野枝犹豫:“挑得出装修风格合您意的么?” 易青巍不慌不忙:“多看看,慢慢来。” “小叔,你不像慢慢来的样儿啊,我们自己装修挺好呀。” 易青巍半耍赖半扯理地混道:“装修费时费力。要不我们定下这一套,再去挑一套精修房,先将就住进去——装修的事儿我们之后再好好琢磨。” 宋野枝沉吟半晌:“小叔,我俩没那么多闲钱。” “......” 宋野枝没追问下去,心里倒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复式楼。再被领着去看其他的,就全是毛病。 二月初,房子的进度暂时停滞。恰好这天易青巍要在医院值班,留到午夜十二点,宋野枝一个人随意对付完午饭,便抠出时间去办易槿吩咐的事儿了。 房子不脏,只是大,家政阿姨带来的工具都没怎么用上。 “先生,书房您自己弄是吗?” 宋野枝正发短信给易青巍,问问这边儿有没有他需要的资料。 “对对,书房我一会儿去弄,辛苦您了。” 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音,易青巍应该是上了手术台。宋野枝去易青巍的卧室转了几圈,滚了一遍床,摸了几轮钢琴,才慢悠悠晃去书房。 映入眼帘是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桌,桌面上,烟盒和火柴盒在一堆文件里极其扎眼。 宋野枝一一撬开俩盒子,里面的烟和火柴都所剩无几。他拉开最底下的柜子,打算把烟藏深些,结果,柜子里已经堆满了红彤彤的纸质烟盒——空的、未开封的,全被易青巍囤到一处了。 “啧。” 宋野枝反而不着急去藏了,就势盘腿坐在地上,划燃火柴,点了一支。他平时看别人指间的烟头都冒火星,而现下自己手中的是黑乎乎的,飘出淡缈的烟,不清楚有没有彻底燃起来。 福至心灵,宋野枝再划一根火柴,烟蒂送到唇边,一边吸一边点。 一口烟猛灌进来,矮柜砰一下关了,被撞得震天响。宋野枝按着柜门咳嗽不止,呛个半死。 等到宋野枝喝了几杯水,缓过来开始正经打理书房的时候,已近黄昏。 那个医院专属塑料袋,宋野枝最初并未注意。挂去墙上,没勾稳,从里面滑出病历单,他瞄过一眼,原地懵了。白纸,黑字,署了易青巍的名。 胃出血、轻微脑震荡、软组织挫伤。 六月入院,七月初第一次返院复诊,七月末第二次复诊。 一口烟的味道,一升水也消不尽。苦涩从喉咙里重新翻出来,宋野枝喉结一动,咽了几度。一番徒劳功,苦,愈演愈烈。 这时,易青巍发来短信,问他去那边儿家里做什么,还问他晚饭吃什么。 宋野枝不顾一地鸡毛,抱着病历单去易青巍的卧室了。趴到床上,脸埋进他的枕头。第一波窒息感袭来,宋野枝感觉到冷。脱了鞋和外套,盖上他的被子,握着手机,拨了他的电话。 “喂。” 宋野枝声音闷闷的,易青巍失笑:“在床上呢?” “对啊。”他说,“你的床。” “还没回啊?” “还没,等家政阿姨搞完才能走。” “躺我床上去干嘛?” “暖和。” “记得脱了衣服躺,别感冒了。” “脱了的。”宋野枝一五一十地说。 “想没想好一会儿吃什么。” “我要来和你一起吃。”宋野枝今天格外黏糊。 “我接着七点有台手术,你现在跟阿姨打声招呼,赶紧过来。”易青巍嘟囔,“我姐咋不使唤我,就瞧上你了,真行。” 宋野枝懒懒地笑,把被子裹得更紧,胸前的病历单也攥得更紧:“那我不来了,再躺会儿。这床,好神奇,空了这么久,还有你的味道。” 他听起来就快要睡着了。 多嘱咐几句,易青巍被叫走,电话就挂断了。 宋野枝闭着眼睛,静静待了半个小时。 地板失光,天黑了。 宋野枝又拨宋英军的电话。 “喂,爷爷。” 宋英军他们那边儿天儿还大亮,正张罗晚饭,问宋野枝和易青巍吃了没。 宋野枝这次没话家常,只问:“爷爷,小叔知不知道宋聆语要和您回北京的事儿?” 宋英军先说:“小野,我说了,我不可能带他回北京。” 宋野枝倔道:“爷爷,小叔知不知道啊?” 宋英军才听到重点:“哦,小巍啊……”他回忆着,“知道啊,你爸——宋俊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他在。” 宋野枝睁开眼,眼前也呈一片黑。落地窗紧闭,窗帘也拉得严实。时间是空荡的,空间是旷阔的,耳边唯一的声响,是阿姨在楼下摆弄瓷杯。 “好,爷爷,先这样。” 再默几分钟,宋野枝蓄满了力气,再次拨了一个电话。很快,手机一震,提示已接通,他却没开口。 那边等了几秒:“喂,小野?” “十五之前,您去三亚,把宋聆语接走。” 宋俊早备好了许多道理,宋聆语出生时就备好了,等着要和宋野枝讲。前些天在三亚,宋野枝面对他,一点情绪不外露,一句质疑没脱口。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他那时暗叹:好,这就好。 现在这一出,猝不及防。 宋俊可说的情太多了,太多了,混在他的脑子,酿几时了,但宋野枝从未表现过的冷漠与强势,导致他一句也没能理出来。 “小野......他也算是你弟弟啊,毕竟——” 输了。宋俊才说了半截就后悔,输了,宋野枝还什么都没怪,他就先把自己做的破事烂事摊开了,揽全了。 宋野枝蓦地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了。 宋俊现在让他认宋聆语做弟弟。孙秀,那年,找到教室门口,抱着大肚子,让他认她做妈妈。 真像啊,这半道出轨凑成的夫妻两人,疯到一路了。 宋野枝:“嗯,十五之前。到时,您不去,那么,就换我去了。” 挂断。 有些累,有些轻松。 病历被他揉皱了,他的人生却被一些东西熨平了,服帖了,伸展开了。 历来,空气中那些细小的,硌人的,密密麻麻的疙瘩,碾磨作尘,沾着湿水,升腾的,坠下的,不知所踪了。 易青巍失约,凌晨两点才摸黑到家。 携着一身寒气,易青巍先去浴室草草冲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捂暖了,他才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到宋野枝手边。 宋野枝动了动:“来了?” “被我吵醒了?” 宋野枝缩进他怀里:“一直没睡实。” “怎么呢,睡晚了?”易青巍问了,又捂他的嘴,“好了,不说,趁着困意继续睡吧宝。” 宋野枝还是说了,被手掌挡着,没听清。易青巍实在好奇,松开,让他再重复一遍。 “我还是喜欢,那套复式。”宋野枝说。 想起自己小时候坐在晚饭的桌上,遇着爱的那道菜,困极了,打着盹儿也得咽干净,易青巍倏而笑了:“好,好。” “宋聆语不来了。”宋野枝忽然说,“不管他来,或不来,小叔,我们的家都得慢慢造,得全挑好的、喜欢的,往里搬放。我们不要将就,我们只要那个,好不好。” 宋野枝头抵着他的颈窝,抱着他的腰,捆得很紧。 “好。”易青巍顿了很久,说。 他刚从浴室里出来,水擦干了,身体依旧是润的。宋野枝拥着他,像拥着一团雾。那日山顶上,太阳底下,经久不散的雾。 满足与充实,在黑暗里,暖烘烘的黑暗里,忽地胀满了宋野枝的短窄的心口。 漫长的,短暂的,这几秒,宋野枝神思恍惚。他好想,无比想,成为掌管世界的神灵,让时间出差错,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听着易青巍蓬勃的心跳,感受他轻微起伏的胸膛,摸他后背坚硬的骨头,又反悔—— 算了,没关系,继续过下去吧。 他要和他一起变老。 “小叔,明天我有假,中午在医院等我,我们吃排骨汤。” 第80章 她的婚礼 立春时,宋野枝到三亚把宋英军和陶国生一家接回北京,剩沈家和易家一起过元宵,在这栋房子里吃最后一顿晚饭。 赵欢与辞了广州的工作,游手好闲,偷了几个月的懒。符恪一向惯她,沈锦云不得不唠叨两句敲人警钟,让她落实一下在北京的岗。 易槿和李乃域年后没回过公司,当了小半月的甩手掌柜,向赵欢与探出橄榄枝:“小欢与,来我这儿,业务去年也做熟了是不是,表现还挺好。” 赵欢与贪闲图乐,含糊道:“年后再看吧。” 殊不知,早已处在年后了。 初四上班,十五又从北京赶来过节的沈乐皆刚入门口,听见这话,问:“看什么?” “逼我就业。” 沈乐皆低头换鞋:“就什么业,安生休息,什么时候有劲儿了,再什么时候琢磨这档事儿,不晚。” 赵欢与浪荡一圈,最后还是归在北京,整日待自己眼皮子底下,沈乐皆求之不得。 “听沈厅的。” 赵欢与朝众人弹一下舌,起身去端菜盛饭了。 沈锦云没胡子,只瞪眼:“安生休息,下半辈子你养她得了。” 沈乐皆一笑,符恪攘丈夫一把:“有什么不行。”转头对儿子说,“我也出一份力。” 饭桌上氛围好,符恪试探几下,盘问起霍达的个人情况和家庭背景。易槿垂着头只吃饭不说话,唯恐引火烧身。沈乐皆就更安静了,菜没夹几筷,饭含嘴里也不见嚼。 “听起来都不错,你和他发展到哪步了?” 今天宋野枝和易青巍不在,少了帮腔的和插科打诨的,符恪指望着能问出几个踏实答案来。 赵欢与确实没法儿了,坦白:“红本儿,拿了。” 符恪和沈锦云猛地一放碗,可惜气势卡半截,被突然吭声的沈乐皆堵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不知道,没打算。” “我帮你们打算,我来给你俩办。” 沈乐皆气定神闲坐在赵欢与对面,太远了。 他在她的目光下,开始认真吃饭。不过三秒,赵欢与一同低头,数碗里的米粒,刚才理亏和瑟缩的样儿烟消云散,成了厚冰湖面下,一颗无言沉底的石子。 那么重,沉下去,就没有再能浮上来的理了。 “好,前两年哥哥的婚礼我也操持不少,算还我的情。”赵欢与面朝碗,笑着说。 十几年的执念,不知所以地崩出裂痕,赵欢与勾出浅笑时,破了。 在座的人不知道这俩人一来一往的,怎么就把婚礼的事儿定下了。赵欢与抬头安抚符恪和沈锦云,说:“没事儿,舅舅舅妈,我妈知道,她见了霍达就给拍板儿了,说可嫁。” 之后,赵欢与起了头,草草论起来,婚礼该如何办。 符恪和沈锦云娶过一次儿媳妇,有了经验,老练不少,讲得头头是道。但娶媳妇儿和嫁闺女总归不一样,赵欢与问沈乐皆:“哥,到时候走红毯,是舅舅牵我,还是你牵我。” 沈乐皆不说话。 沈锦云争道:“得我牵。我这辈子就只有一次牵着闺女托付到女婿手里的机会,你哥他想牵就自己生,来得及。” 赵欢与笑成月牙眼:“行,舅舅牵,明里暗里还催生了。” 请哪方客,做哪款婚纱,选哪套婚房。 赵欢与一一问清楚,倒没了沈乐皆的事儿,大家七嘴八舌献策,把礼的流程都说齐全了。 笑得脸酸,赵欢与任由他们继续热烈地谈,信马由缰地想,自己先退桌去洗脸了。 她上三楼,自己套间里的洗手间。 用习惯了,就换不了。 洗手池的瓷面过滑,赵欢与手心撑了几次,撑不住。她弯着腰,脸埋进水里去。水柱打进池里的声音在耳边持续炸开,放大几百倍,她暂时从失去呼吸、视觉、听感的这一段里,这无比贫瘠,无比喧闹的一段里,获取到宁静。 有人从背后搂她,拉出她,拧闭水龙头。 “你在干什么。” 赵欢与再次打滑,磕着手肘,一秒浮起红印。以指做梳,她把额前的湿发捋到脑后去,不看人,只盯镜中的自己,懒懒地:“我说了,洗脸啊。你呢,你干什么。” 沈乐皆不看镜,就看她,不借介质地看她。 “太久,我来找你。” “我饱了,收桌的时候别留我的碗。” 赵欢与说完,沈乐皆定定的。 她转头,轻轻问:“还不走?” 不断有水珠流过她的脸颊,沈乐皆的眼神却是静态的,问:“你怎么不笑了。” “水,凉的,冻着了。” “我来单独找你商讨,刚才说漏一项。” “什么?” “日子,你想定哪天?” 霍达喜欢哪天,我定哪天。 这是赵欢与喉口的话。 “哥,我到底,是靠什么撑着,喜欢你那么多年的啊。是我的罪,还是你的罪啊?” 这是赵欢与心口的话。挤赢了,就问了出来。 沈乐皆蹙眉。刚才,饭桌上的全程,就一直隐隐蹙着,没平展过。 赵欢与的食指摸上他的眉心,水珠从指间过到他眉间,走岔了路,流去鼻梁侧边,路过唇角,像泪。 “这儿,什么时候有的纹?”赵欢与仰脖,抬下巴,歪着脑,问。 “老了,今年就三十了。”沈乐皆声音柔柔的,掺着沙,哑哑的,很脆弱。 听到这条声音,说这句话,今天第一次,热潮一样的泪,涌进赵欢与的眼眶。 手指缓缓划,手臂垂下来,揽上了后颈。 赵欢与抱紧了沈乐皆。 像妹妹拥着哥哥,也像情人倚靠情人。 触觉才被惊动,嗅觉未传到神经末梢,赵欢与就记起了沈乐皆的味道。从小到大她缩他怀里嗅这个味道,他独有的,她爱惨了。很多年没能离这么近,她还以为她忘了。 “哥,大白死了。那年,我去北京,参加你的婚礼,室友看它脏,把它丢进洗衣机,搅成一堆棉絮,拍成一张照片,编辑成一条彩信,发给我。”赵欢与说,“其实它不脏,是太旧了。我平时,连手洗都不敢用力。” “你当时就为这个哭的。” “你看见我哭了?” “看见了,吻完新娘,看见了。” “哦,那不是,那时候,我在想......” “想什么?” 他搂上她的腰,抓紧,固牢,像一截铁。 “想,我到底,是靠什么撑着,喜欢你那么多年的。” 还没想明白,就是还喜欢。 她的湿,染他的衣襟,成深色。 赵欢与想不通,沈乐皆也不替她想。就真成了一个问题,没有答案,不解之谜。 赵欢与又想:“哥哥,如果我早些,不是19岁,是14岁,就敢坦诚说爱你,坦诚这爱,是和常人不同的爱,扭曲的爱,变态的爱。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赵欢与极慢地说着话,蚂蚁啃食米粒一般的慢。 那时我们年少,轻狂合理,是吹满勇气的气球,没来得及被系上绳子,少顾虑,不懂忧愁,是不是真能头破血流地斗天斗地? “日子,定十月吧。鱼儿,你最爱秋天。” 又多一个有问号,不见句号的题。 “好。”赵欢与疲惫地闭上眼睛,“谢谢哥哥。” “待在我身边,怎样都可以。就这样,待完下半生。怎样都可以。”沈乐皆说。 热气喷薄在耳廓,赵欢与想,或许,八成,是在求吧。 楼下的桌,就快散了。 “爸,我和乃域,都没结婚的打算。合计着,以我俩的名义,去领养一孩子。”易槿拽住李乃域正捡盘的手,说。 李乃域呆了,孩子的事儿合计过,但面对面跟长辈商量的事儿没合计过! 易槿说这话题,不唐突,赵欢与和沈乐皆挑起来的氛围还余有热气,正合适。不够合适,引人耳目的是——她强调,以她和李乃域的名义。 “了解过吗?手续麻烦吗?”易伟功问。 易伟功答得快,且轻松,易槿看在眼里,不知道他错听了哪句话。疑归疑,傻子才追问,她顺着点头:“在托人打听了。” 易伟功淡然摆手:“那么大人了,你们就自己忙活吧,我不瞎操心了。” 沈锦云懵着,也得说:“小槿,真有麻烦就找找我和你哥,替你看看。” 易伟功笑,胡子不短,难免翘起来。他没料到,之前“一切圆满,再无缺憾”的话,可真是说早了。 第81章 向南 赵欢与越来越喜欢凝着虚空发呆。 符恪和沈锦云出门去,她就把自己反锁在卧室,搬来椅子坐窗边,一看一下午。等符恪和沈锦云回家了,她又将自己放出去,陪他们吃饭闲聊。 一天一天过下来,形态大多是如此。 日子久了,在客厅里和几个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偶尔瞟到窗户,她会忍不住打寒噤,一激灵。 窗有框,有时像眶。 外面世界投进来的亮光是眼瞳。 不知是她望它,还是它望她。 自从赵欢与舍弃自己的小公寓,回到家里住后,沈乐皆就来得愈发勤快。他经常来和赵欢与说话,关于婚礼的筹备,关于新房的装修。婚房,是他作为哥哥为妹妹置办的,连带装修和家具也全权负责。 历来,他爱把赵欢与的事儿都揽他一人身上。 沈乐皆吹毛求疵的性子露出来了,总喜欢为某一处的某一细节深抠半天,赵欢与被磨得不耐烦,就笑他,哥哥好像在办自己的婚礼。 听到她说这种话,沈乐皆一般就此妥协,于是闭嘴。但沈乐皆也不走,有段时间甚至小住过,后来是被沈锦云撵回的。 不见儿子想儿子,见多儿子嫌儿子。沈锦云问沈乐皆怎么老把甘婷艺扔家里,沈乐皆从善如流地答,那明天领来坐坐。 符恪把他的不在乎和无所谓看在眼里,分析道:“这俩人,还是散,过两年生个孩子,就能粘得紧些了。” 沈乐皆饭不吃了,单手成拳,手背指节杵着太阳穴,疲累道:“前些年催婚,婚结了,就开始催孩子,孩子生了得催什么?没完没了了。” 看他要生气,符恪转头,祸及池鱼,问赵欢与:“你和小霍也是。礼都要成了,不见他来家里看看长辈。” “他妈妈身体不太行,现在去美国治疗了,身边儿离不了人,他走不开,过些天能来。” 沈锦云点头,表示理解:“对,他家就他一个,他得辛苦点儿。那按理你该去看望看望。” 赵欢与:“我也这么说,但他......” 沈乐皆:“婚礼就是下个月,怎么,他结婚也卡点?” 水量不合适,米煮得硬,吃得人心浮气躁,火气不小。 沈锦云回头料理沈乐皆:“人,本来就是没完没了地活。孩子生了催什么,我们就催孙子结婚,再催孙子生孩子,行不行?” “行,您开心。”沈乐皆按了按眉毛,说,“您和我妈那边儿客人的名单拟好了吗?” 沈锦云说:“天天叫我拟,还拟什么,用你那年的那份儿不就得了。” 沈乐皆看了看赵欢与,他重新摆弄好筷子,笑了一下:“是,您查查,有漏的跟我说,再补。” - 家里没有人,赵欢与有些喘不过气,她出了门,没有目的地。和很多年前一样,晃着神儿往胡同院儿去了。 碰到宋野枝的车停在大门口,宋英军和陶国生下了车,驾驶座上的人继续往前开,绕出去找车位。 他们都没注意到巷口有她。 十月了,没有风,不冷,但赵欢与习惯抱着臂,靠着墙,等宋野枝回来,要和他一起进门。 宋野枝勾着车钥匙走来,看着她,上下扫一眼,笑说:“你一个人来呢?” 赵欢与站直了,点头:“你们呢,去哪儿了?” “爷爷不舒服,刚从医院检查回来。” “怎么样,去小叔医院看的?” “嗯。血压高,肾和肝不好,就是老人家上了年纪都有的毛病。” “得好好养,好好吃药。” 赵欢与走到院儿里,跟宋英军和陶国生道过好,一纵鼻子:“你们大白天的,爷仨喝酒了?” 宋英军说她是狗鼻子,指了指角落的几个小罐子:“桂花酒,你陶叔酿的。” 赵欢与仰头,看院里的树:“难怪呢,我说今年这桂花树光秃秃的。” 宋野枝笑:“全打下来酿酒了。” 宋英军背身给自己倒茶的功夫,赵欢与已经拣来小杯子,蹲在罐子前舀上酒了。 “大白天儿的喝啊?” “我尝尝味道,还没喝过自家桂花酿的酒呢,您来点儿不?” 这次不用宋野枝苦口婆心,宋英军自觉拒绝:“这东西我暂时得戒了。”随后摇头,似笑似叹:“还是小孩儿,下个星期就要结婚了,小姑娘成为大姑娘。也就一眨眼的事儿,岁月不饶我咯。” “都安排好了吗?”宋野枝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问道。 “我哥在弄。” 宋野枝:“婚纱呢,挑的时候叫上我,陪你去。” “也是我哥弄好了。” 不止如此,沈乐皆连婚礼当天霍达接亲的车辆都打点好了。这场婚礼,他是总策划师,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知情的人,无一不说沈家哥哥的好——新娘照顾得周全,新郎的事儿也包圆,恐怕亲兄亲父也难做到如此地步。 霍家真真儿找了个好人家。 赵欢与想起那日婚纱店里,他替她选新娘服。幕布落下,幕布掀开,她一件一件换,他一刻一刻等。从天亮试至天黑,店中的婚纱穿过大半,他站在更衣室前认真地左右为难,确实难挑,每一条都很美。 哥哥好像在办自己的婚礼。 是某一刹那,赵欢与看着他,像看新郎。那一刹那过后,她知羞,顾耻。 “欢与?” 她再次无知无觉地走神了:“嗯?” “婚礼过后,你是不是真要和霍达去南极度蜜月?” 赵欢与咯咯笑:“他还跟你聊这个呐?” 宋野枝挠头:“他无意说,但我记住了。” 赵欢与摆首:“应该不会这么急,他妈妈情况不好,他不能走。” 宋野枝:“那他现在——” “我哥带着他,也就忙婚礼这档子事儿。” 尝完浅浅一杯,宋野枝在考虑晚上多叫些人来聚会吃饭,酒味儿正好了。赵欢与的手机恰巧响起来,是沈乐皆,来找她要她的宾客名单。 “你在哪?” “不在家。” “我知道,所以问你在哪?” “小野家。” “我过来找你。” 赵欢与立马拦:“哎——别来,名单今天是最后期限是吧,我在电话里给你。” 沈乐皆沉默几秒,说:“行,你现在说。” 赵欢与:“......” 沈乐皆:“说啊,我等着。” 赵欢与:“......好像没有。” 沈乐皆把电话挂了。 宋野枝问:“同学也不请几个啊?” 赵欢与:“不请。” 宋野枝知道婚礼的性质,也觉得这样最好,没再多说。 不醉,只累。赵欢与趴在桌上,睁大眼睛去看斜上方,四合院的砖瓦垒出来的天空。有扑腾翅膀的声音,可不见影儿,应该在脑后方,她懒得去看。 冬天要来了,它们都在往南飞。 浑身无力,隐约地发痒,她的魂体,是真的变成一只鸟,混入其中,逃走了。 “小野。” “嗯?” “我想要你院儿里那株花儿。” “哪株?” “那年去秦皇岛,带来的那几根木棍儿,你把它们种活啦。” “对,但现在依然是棍儿,花只在春夏开,纯白色,特好看。” 赵欢与笑:“那就更方便了。” “小野。” 宋野枝和她一同趴着:“总叫我,一杯不至于吧?” “怎么能呢。” “嗯,那这次是什么事儿呢?” “记得想我。” “啊?” “见不到我的日子,记得想我。”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在冰凉的石桌上,有人替她塞入毛绒绒的桌垫,睡在广袤的天地间,有人替她披上轻薄的毯。 她真的没有醉,只是累,所以睡着也没有梦。 或许有,只是她忘了。 2005.10.18,赵欢与女士与霍达先生,大婚。 凌晨天将亮,伴郎需和新郎去新娘家里接亲。 新郎不见了。 顺着找到新娘家中。 新娘也不见了。 酒席摆得整齐盛大,宾客还未上座,正好,不必上了。 紧锣密鼓准备了小半年的婚礼,即将诞生。可惜未见人世,就偃旗歇鼓,无声无息地死了。 沈乐皆在冷清的两层大厅穿梭,协调人事,道歉退桌。和经理将账算清楚后,空空如也的楼里借出一个角落予他,他坐着,拿出厚厚一本宾客花名册。 之前是这一本,一一打着电话请人来,现在也是这一本,一一打着电话请人回。未来的要道足歉,已来的要订好酒店。幸好这是倒霉丧气事,各位都顾主人家的心情,为主人家考虑,替主人家难堪,所以很好说话,很好解决。 很顺利,四个小时,沈乐皆把五个月的心血收拾完毕。 王行赫问过经理,被带来二楼大厅,极目而视,找了好半天,才看到沈乐皆所坐的桌。 “查出行记录了吗?”王行赫问。 “还没。” “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 “两个人一起走的?” “不知道。” “沈乐皆,我好奇。” 沈乐皆不看他,兀自垂头,也不接话,盯着手指出神。 “沈家兄妹悖德乱伦,沈家女儿女婿双双逃婚。”王行赫问,“哪一个,你更能受得住?”他恍然大悟似的,“哦!你现在没得选了——虽然,明明有过有得选的时候。” 沈乐皆知道了,王行赫这一趟,是想来茬架挨揍的。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动,被钉在了椅子上。他今天早上,按了太多电话键盘,现在手指很痛,痛得出奇。沈乐皆的前半生,沈乐皆身体的热度和筋骨里的气力,都被这痛,抽丝剥茧一样地,噬尽了。 霍达走飞机,他要去美国。 赵欢与走火车,她往南,不知道要去哪儿。 火车路长,够她想清楚——应该能吧。若不能,那继续换下一列好了。 车厢里人不多,很多空座位。她一个人缩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怀里搂着两根裹泥的木枝——这是她全部行李。 风景从平原隆成群山,赵欢与昏昏欲睡。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安静的交通工具。 车厢密闭,流动的风从哪儿来。 听说饭点会有餐车路过。 去找妈妈吧。 睡意全无,赵欢与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锃亮的鞋尖借着火车的力悠然自在地点。 她伸手关了头顶的空调。 北京城的2005,百无聊赖的秋天啊。 ※※※※※※※※※※※※※※※※※※※※ 卡,到了卡文重灾区。这章可能会修,修一般是补。也可能不修,原样。(是的您看完我说了一句废话。) 第82章 温水泡茶,味淡,沈乐皆端着,没喝几口,杯冷了。水迟迟烧不开,他干坐着等。易青巍进门来时,壶刚巧叫。 婚房的地段由赵欢与挑,户型由沈乐皆定。她要跟着宋野枝买同一个小区,方便日后串门。俩房子离得近,互望着坐落,打开阳台门能看见对方家檐尖。两家人请的同一个设计师,但沈乐皆这边的进度快一些,他赶赵欢与的婚期。 易青巍倚在门口,不进,问他:“坐多久了?新屋味儿没散干净,别待太长时间。” 沈乐皆:“不至于,差不多就行了。” 易青巍看他手法是有模有样的熟练,觉得稀奇:“一个人喝上茶了。” 沈乐皆:“常陪人喝,喝惯了。” 易青巍和他分了沙发:“找了吗。” 沈乐皆摇茶叶罐,给他沏一杯。 “火车,直达票。白查,随便哪个站都能下。” “两张?” “一张。” “宽心吧,好歹是一个人走的。” “怎么走都是走,没区别。” “和霍达捆着走,你乐意?” 沈乐皆反问:“我有什么不乐意,和霍达走还好,路上有人帮忙照看她。” 说起来,火车她还是第一次坐,买的硬座,不知道车上挤不挤。 易青巍鞋踩柔软的地毯,脚底不踏实,觉得既轻又虚。他低下头,不打算听嘴硬的无用话。 沈乐皆扬了点声:“小野呢?” “听说婚礼取消,我们就半路改道去医院了。” “医院?” “宋叔血压高,有点儿危险。前几天就该住院观察,但宋叔说得参加完欢与的婚礼。等拖拖拉拉办好手续,宋野枝留医院了,我来看看你。” “小野知道赵欢与要走的事儿吗。”沈乐皆问。 “知不知道的......”易青巍盯着沈乐皆的表情,往后倒,靠在沙发上,“怎么,你能怨上他?” 沈乐皆:“不是。” 唇贴杯沿,略略抿一口,易青巍咂摸茶香,说:“丢了谁就去找谁,别在我跟前摆谱。” “沾点他的边儿你就急。”沈乐皆笑笑,说,“我疯了,怪他头上去。我也就想知道一下,她走之前,跟小野说了些什么。” 开始时,在装修风格上,赵欢与和沈乐皆分歧不小,争了好一段时间。他建议低奢极简,她要活泼温馨。易青巍看着客厅沙发旁的立式落地灯,灯身是铁艺雕的,灯罩是卡通画的。 这两个人,好像都没赢。 也都没让对方输。 “去把她找回来,话说开。”易青巍想着,就对他讲出来了。 “什么话?” “什么话,你继续搂着。你他妈下次看见霍达,去照照镜子,仔细瞧瞧自己用的什么眼神——哦,没下次了,见不着了。” 沈乐皆“啧”了一声,易青巍这语气,还真是和王行赫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主儿。 “其实她走,是怪我。怪我说错话,要她一辈子留我身边。她和霍达回来的这一趟,变乖好多,我没看透她想法,掉以轻心,吐露龌龊心思,把她逼走了。” 各方各面,在沈乐皆脑海里过一遍。 他说:“找回来,我指不出路给她走,不是更招她恨么。” “怎么指不出了。说开,难和压力,欢与扛得住。” 沈乐皆:“我扛不住。我身边儿太重了,放她出去,她轻松些。” 官场上,沈乐皆和易焰至今拒不站队,京城圈里对沈易两家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了。家里边,沈锦云和符恪待赵欢与,从小是当亲生闺女养大的,哪能受得住这个。易青巍看着他,替他想,进不得,退不能。 “但总得找着人吧。” “我过几天,给姑姑通个信儿。她只想离我远点,不会胡乱走。” “……你他妈别笑了。”易青巍低声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易青巍站起来拉他:“晚饭在我家吃,以后也少一个人哭兮兮喝茶。” 沈乐皆按住他的手:“我今天在这儿吃。” 易青巍环视一圈,说:“你真疯了。” “厨房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早为他们买齐了。” “那你是不是还得睡这儿,住这儿,从此不走了?” “只今儿个,就当给新屋开开灶。”沈乐皆摸出电话,“我让小野来接你?” 易青巍点头:“行,连撵人也这么弯弯绕绕了。” 走到门口,易青巍折返几步,记起件事情:“赵欢与是不有一同学搭上你的线,请你办事儿了?” 沈乐皆想了想:“是有一个,不过这阵子事多,没空理。” “行,别理了,方便再使使绊子。” “怎么?” “小事儿,就这样,我走了。” “你得说,我才知道这绊子使到啥程度啊。” 易青巍抓着门不耐烦,说:“就上次去他们高中同学聚会,这人面儿上挺和谐友善,背后说得老难听,被人传我耳朵里来了。” “说你和小野?” “啊,就这档子破事儿。” 沈乐皆笑:“那俩崽子也挺傻,还特地嘱咐我,这忙一定得给人上心帮了。” 易青巍也笑:“是,他俩老不信人能这么坏。你嘴紧点儿,别跟宋野枝说。” “知道,悄摸的,让他继续蠢下去。” 易青巍本来要走,后来抵着门,睨沈乐皆:“这会儿你话又多了。” 易青巍从沈乐皆那儿离开,直奔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灯已经点上了。宋英军闭着眼躺床上,宋野枝陪在床边翻书。 听见门响,宋野枝转头看,眼睛一亮:“小叔!” 易青巍:“宋叔睡着的?” 宋野枝点头:“吃了晚饭,睡好一会儿了。” 陶国生提着水壶从走廊另一边走来,易青巍瞟见,朝宋野枝招手:“走,带你喝羊肉汤。” 到了店里,挑角落坐好,易青巍用清水把碗筷粗略擦一遍,期间时不时看一眼宋野枝。 “怎么了?” 易青巍把筷子递去对面,问:“你前几天从卡里取的那笔钱,是不是给赵欢与了?” 买下房子后,他们的钱都存一张卡上。前些天宋野枝说想要取点钱出来,金额不小,见他没要说的意思,易青巍也就没多问。今天接到沈乐皆的电话,易青巍看宋野枝的表情,几秒钟把来龙去脉理清了。 “赵欢与要逃,之前是不也跟你通过气儿了?” 宋野枝一五一十说:“欢与一个星期前来找我,她没说——但也差不多是说了,我猜出来了。钱我划她卡里去了,也不知道她打算先去哪儿,多备着点儿,总归方便。” “先去哪儿?你还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了。” “霍达说她一直想去南极,也想世界各地逛一逛。”宋野枝说,“小叔,我怕我跟你说,就等于是跟乐皆哥说,所以使劲瞒着。这几天没个人商量这事儿,慌慌的,都没睡好觉。” 易青巍:“我看你睡挺好,精神抖擞的一天天。” 再把盛好的汤送去,易青巍语气软道:“吃好了,给你乐皆哥打个电话。” 宋野枝笑:“好。” 沈乐皆从小到大,唯红烧肉这道菜最拿手。今天做砸了,鲜少做一个人的量,没估对糖,放少了。裹着米饭,搁在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和下午的茶一样。 宋野枝打来电话,他正准备往垃圾桶里倒干净。 “乐皆哥。” 宋野枝的声音听起来有内疚,下一句就得是对不起,可沈乐皆不是叫他来道歉的。 他问:“小野,宋叔情况怎么样?” 宋野枝看着易青巍:“稳定下来了,再观察。” “行,那就好。” “乐皆哥。” “嗯,小野。我就想问问,赵欢与走之前,跟你说了哪些话。” “她没跟我说她要走的事儿,是那天的最后一句,她让我记得想她。我猜到了。” “其余就没什么话了么。” “没了,一直寻常般聊天。”宋野枝慢腾腾地补一句,“但她那天来胡同里,管我在院里挖了两株花,带走了。” “花?” 宋野枝深吸气,说:“对,就那年从秦皇岛回来,没能从你手里拿到的花。” 后来红烧肉没丢成,他咽完了,星点汁儿,泡饭吃干净了。 她是陪着他长大的,一天没落过。 1995年末,赵欢与离家出走,往易青巍家去,三天。1996年夏,赵欢与再次出走,往密云去,七天。1997年夏,考入广州中山大学,离开整一年。1999年起,再没回过家。2002年12月,他亲自往广州将人带回。只待到2003年5月,下一回,便是同年9月带着霍达来了。 沈乐皆独坐黑暗中,捋了一路,不知道这一次,她会什么时候回。 良久,月爬树梢。 他站起身,穿整齐衣服,定在玄关处,回头将毫无生气的、阴森森冷冰冰的客厅览于眼底,从内兜里拿出钥匙,抛去空中,听它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合闭门,未作停留地走了。 - 年初,假期才结束,易青巍被派去上海学习,一走就得半个月。 爷仨关紧了门,围在暖炉边,垫着薄毯嗑瓜子,聊闲天。 宋英军问:“你俩啥时候搬新房子进去住啊?” 宋野枝专心致志剥瓜籽,搁一个小碗里存着。他说:“小叔定,我也不知道,家具还没买全,我还能赖着您好些日子。” “哪是你赖我,是我赖您。”宋英军抓着头发回想:“房是啥时候买的来着?” “去年......”宋野枝惊道,“一年了,去年元宵前定的。” “去年——”宋英军皱着脸费力地忆,说,“你们从三亚回来就买上了。” “嗯......对的。” “你小叔提的。” “嗯。” “行,到时候你们要摆席吗?” 宋野枝愣了:“什么席?” 宋英军:“搬迁宴。” 宋野枝摇头:“易爷爷一家,我们一家,再加上沈叔叔一家,聚着吃顿饭就够了呀。” 陶国生听了几句,懂了宋英军隐晦的心思,一旁自顾自地笑起来。宋英军被宋野枝堵得没话说,陶国生替他张嘴,问:“小野,中国这社会,男生和男生,能找到地儿申请合法关系吗?咱不求扯证了,就是法律承认的、保护的关系,能么?” 宋野枝暗地琢磨,爷爷和陶叔真敢想,他这当事人都没做过这种梦。 他说:“应该不行......” 宋英军把宋野枝的瓜籽抢了,一把蒙嘴里:“那我们能等到这么一天吗?” 宋野枝将碗拉过来,贴着手腕边,继续一颗一颗剥。 “能的,爷爷。”他说道。 窗户附着湿雾,窗外一片白。下了雪,出了太阳,光全打到窗户上来,衬得屋里极亮堂。薄毯捂出了汗,宋野枝把它挪去宋英军腿上。 雪花一直在外面的世界里模糊不清地飘,三个人无所事事,也就一直看它漫无目的坠落,时而盼它更大,时而盼它停。 宋野枝小时候,听符恪说自己是早上十一点出生的。自那起,每天他都会惦记十一点的到来。后来越活越久,越不精细,十一点就渐渐失去意义。那段可笑幼稚的仪式感,只持续了短暂的年月。 直到2006年2月18日,他一生中的每一个十一点,被烙上多一层难磨灭的印记。 周六早上,他多跑了一趟实验室。回家路上,应宋英军的叮咛,到街口挑青菜,顺手请人多切一块白豆腐。 多耽误那么一会儿功夫,推开院门,宋英军倒在地上,嘴里不断有呕吐物喷出,陶国生趴在他身边拨急救。 禁搬移,唤醒意识,防止秽物阻塞呼吸,急救车什么时候能到。 宋野枝出奇镇定,情绪空白,跪在宋英军身边,一边唤人,一边伸手指进口腔将呕吐物清干净。脑子和肌肉处高度紧张,机械式地处理眼前危情。 摊着手,脱了力,坐在重症监护室外,他脑子失灵似的,依然不断重复那四个念头,不断重复宋英军失控躺在雪地里的画面。 脑干出血,出血量不乐观,考虑患者年龄因素,不宜手术,建议保守治疗。 宋野枝抹一把脸,冷静道:“陶叔,劳烦您守着,我马上回家拿卡。” 陶国生马上叫住他,扳正他的肩膀:“把魂捡回来,陶叔在呢,没事儿,啊。” “好。” “跟你小叔说一声,他撑着你。” 宋野枝眼神落到陶国生身后,红色字母标的病房号。他摇头:“小叔过几天就回来,现在跟他说,不顶用,让他干着急。您别说,我捱得过。” 家里,宋野枝立在宋英军的床边叠棉衣,装去医院。 他无端想起去世十余年的奶奶,这些年已经很少梦到她了。那段日子奶奶重病,昏迷在ICU病房,宋英军特地带着宋野枝回家,给她拿平日最爱穿的裙子和鞋,再急急忙忙地瘸腿倚杖赶回医院,每天都趁她难得清醒的那一时半会儿给人换上。 爷爷奶奶都爱美,最讲究体面。 眼皮泛痒,宋野枝的嗓子猛地一紧,泪滑下来,打在手中衣服的白色纽扣上,不见了。 ※※※※※※※※※※※※※※※※※※※※ 短横线那儿剥开的,第二章 字数倒多不少,干脆两章并一起了。 第83章 重症室里不允许闲人陪护,有家属在病房外的地板上平铺几张报纸或纸壳,躺上去,蜷身裹衣,就这样对付一整晚。宋野枝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夜深寒重,他们偶尔会猛地一颤,被冻醒,接着伸出指头拉拢外套,叹气挠头,继续闭眼补眠。 之前在医院也遇过这种景象,他通常是匆匆而过的路人。如今成了一道的,他坐着,他们躺着,相互守着过了一宿。 凌晨,头疼不减,天马上要亮了,宋野枝就着冰水吞了药。 宋俊携孙秀现身,宋聆语跟在后面扯孙秀的衣角。他们站在楼梯口,宋野枝一搁水瓶就瞧见。药片梗在喉间,他重新拧盖,大力灌了几口水,将阻塞感囫囵顺下去了。 “陶叔给你打电话了?”宋野枝说话,牙打颤,口腔麻,被水冻的,吐字也一串子冰碴气。 宋俊答:“是,连夜赶来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宋野枝抬手看表,起身:“你可以等医生来了问医生。你们来了就你们看着吧,换我下楼吃个早饭。”他擦过宋俊的肩,“行吗?” 问归问,宋野枝丝毫没有要他首肯的意思,迅速掠过人。宋俊点头,一个“行”字只来得及远远落在宋野枝脚后跟。 大多数人没醒,一路上世界是静的。医院外的早点摊热气氤氲,人声鼎沸。 宋野枝愈走近,分裂感愈甚。 天也没醒,是雾霾灰蓝,这片天底下的人吃饭走路,全靠车灯,路灯,还有矮窄店里的昏黄灯泡供点儿亮光。 宋野枝停在一家包子店前,要吃烧卖和豆腐脑。人多,队是横着排的,把店门口围个半圆,水泄不通。他站最边上,包子店老板的脸藏在一摞摞蒸笼后面,一直敷衍点头,宋野枝不知道自己这单到底有没有点上。 宋野枝不想再重复开口,只默默地等。蒸气燎眼,他偏头盯着侧前方脏乱的玻璃门放空。 慢慢来,人总该会散尽的。 医院门口常年有出租车停候,一颗颗红色尾灯从身后映上身前的门,随人行道上走过的人影而明灭。闪动的频率过高时,像一面故障的广告牌。 “豆腐脑甜的咸的?” 等了半天没回音,老板指他,身边的人不耐烦等,拐手肘碰他,宋野枝回了神。 宋野枝要说话,一只手轻轻扶上他的肩,隔开紧挨着他的人。离得很近,自己几乎被虚揽在那个人怀里。 他抬眼看来人,话没了。 易青巍问:“你吃还是陶叔吃?” 宋野枝先答了他:“我吃。” “咸的。”易青巍对老板说,“然后再来一份和他一样的,谢谢。” 人头攒动中,易青巍目光柔静。 “陶叔吃过了?” 宋野枝摇头:“陶叔被我劝回家了,不能两个人干耗着。” “现在上头没人?” “我爸他们来了,刚来。” 易青巍借着大衣的遮掩,隐蔽地去抚宋野枝的手,最后牵上,指指相扣。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指腹摩挲他的眼下,问:“多久没睡了?” “爷爷倒下后就没睡着过。” “我刚回到家,爸爸就跟我说了。” 宋野枝说:“易爷爷昨晚来过,还有小姑和易焰叔,说今天晚上来替我。”他歪头,“累不累?” 易青巍反问:“你累不累?” 宋野枝没有动作,脸依偎他的手心,睁着眼睛,扑闪地看他。 “吃完早餐,我带你回家睡觉。” 宋野枝很无力:“我睡不着。” 易青巍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心脏揪着疼。幸好天境浑噩,他顾忌不了太多,撤下手,把人拥紧,贴着耳边说:“会的。” 没去宋家胡同,没去易家独栋,易青巍驱车往他俩的小窝。宋野枝不专心,停车了才惊道,这儿? 易青巍为他开车门:“这儿。” 烧卖和豆腐脑凉了,易青巍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回头找人,宋野枝躺在沙发上,外套丢在地上。 “去床上。” 宋野枝摇头:“我今天太脏了。”他使劲往里挪,空出一个位置,对易青巍说,“你不嫌弃的话。” 易青巍从卧室抱出毯子,和宋野枝挤到一起。 宋野枝:“我们睡醒之后再吃,好吗。” “好。” 宋野枝闭着眼睛,眼皮不停轻颤。一直以来,易青巍都用此辨认他是否在装睡。易青巍看了好一会儿,吻了上去,亲他合紧的眼。 宋野枝一吸气,小鬼遇符一样,定住了。 他的手脚用力纠缠易青巍,他坦白:“我现在不太好。” “指什么。” “我现在,一点儿活人气息沾不上。” 易青巍笼罩他,他就安心堕入黑暗。 宋野枝说:“小叔,爷爷这次熬不过来了。” “你会想关于死亡的事情吗?”易青巍问道。 “奶奶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时时刻刻在想。” “想清楚过吗?” “怎样算清楚?” “我妈妈去世,那时候我比你的十五六岁小,我开始明白死亡这回事。做了医生之后,更是没逃开。有些病人会陪我很久,可最后还是会走。” “每个人都会死。”宋野枝说。 “是。”易青巍说,“生命就平等在这处,每个人都会结束,会消失。” 宋野枝清楚了:“我不害怕死亡,我怕离别。” 离别尚轻,死亡是诀别。 生者可怜。 而易青巍没说出口,存在于人类社会的这两样东西,区分它们,似乎并无意义。 睫毛扫唇,宋野枝睁眼看他两段锁骨。 气氛被拉扯成轻飘飘的哀痛。 “那你又要说,每个人都会离别。我想想也是,生离或死别,总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对不对?” 易青巍依旧没说话。 有一股淡淡的羞窘浮上来,是自我被击穿的红,染透易青巍的耳根和脖颈。他自认为比常人经历得多,淡然处过大悲大喜,到头来临时剖析一番,也还是世间一俗物。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易青巍低声说,无根据地笃定。 “好好睡一觉,打起精神,陪爷爷熬过这一程。如果结果真的不算好,不要哭,轻松些送老人家走,好吗?”易青巍又说。 他听到了。 都听到了,再低也听到了。 宋野枝探舌尖,舐他喉结和下巴。仰高了,拉近了,舔他嘴唇。 不带情-欲的吻,灵魂慰问灵魂。 “我们活到七十七,托人料理后事,要海葬。” “七十七?你功高德厚,万一长命百岁。” 醒来,时间仿佛停滞。闭眼是墨色天,睁眼也是墨色天。 易青巍在毯子底下捆着他,身上是凉的,他刚从厨房回来。 他解他惑:“下午六点。” 宋野枝迷迷糊糊的:“爷爷醒了?不过应该是我做梦。” 易青巍瞟一眼手机,说:“是梦,没消息。” “我现在起床去医院,也许刚好赶上梦成真。”宋野枝举臂打气,不慎捅了易青巍一胳膊,正中小腹。 气泄出来,成了笑,易青巍说:“我吃不了的那几个烧卖得你负责。” 他们整装去医院,病房前剩宋俊一个人。宋聆语年纪小,撑不住,孙秀下午时带他去附近酒店开房休息了。 宋野枝和易青巍并肩朝他走来,这还是宋俊头一次真切认识到这俩孩子是一对的事实。 易青巍率先说:“宋俊哥,见过李医生了吗?” “见过了,但还是不准家属进去探视。”宋俊一顿,“你认识主治医师?” “我——在这儿工作。” “哎——”宋俊一拍手,“我糊涂了。” 宋野枝偏视白墙,这腔论调他听得心烦。 他说:“您回吧,待会儿陶叔也要来,人够了。” 宋俊问:“陶叔带饭来吗?” 宋野枝早比他高,眼皮垂着,冷冷的:“带给你吗?” 宋俊被他看得不自在,说:“之前没人在这儿看着,我也不敢去吃饭。” “孙秀呢?” “酒店——” “那就回酒店吃,比陶叔做了再送来,快得多。” 易青巍捏了捏宋野枝的手腕,走开去送宋俊。 出了医院,宋俊分他一支烟。易青巍没接,宋俊诧异:“还没学会?” “不是,戒了。” 宋俊勉强一笑:“年轻人自律性强,孩子他妈也叫我戒,没法儿,戒不了。” 易青巍说:“如今了,金玟姐还管着您这档子事儿?” 孩子是宋聆语,不是宋野枝。孩子他妈是孙秀,不是金玟。 言,是有意失的。所以把宋俊问得楞头楞脑,易青巍也故意不知有不妥,没收回。 十几分钟的脚程,宋俊嫌冷,要打车。 易青巍:“那我开车送您。” “多麻烦。” “不麻烦,您在这儿等几分钟,我把车开出来。” 当然得一起,两个人又返回,去医院停车场。 “你和小野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非典后,他回来找我,我恰巧活着,就抓住没放。” 宋俊点头,几秒,又问:“真在一起了?” 易青巍失笑:“真在一起了。” “你家那边儿容他么?” “我挨了我爸一顿打,他还怕的是您家容不下我们。” 宋俊说“他”,易青巍说“我们”。 立场不同,想的自然不同。 有车经过,易青巍站去外道,将宋俊护在里面。他一扫眼看到宋俊鬓边生的一撮白发。宋俊老了,父亲也往耄耋之年迈了。 易青巍有些心软,说:“到时我和宋野枝搬家,请您赏面多去坐坐。” 宋俊自嘲道:“那得多糟小野的心。” 易青巍说:“不至于,您有空就来。” 快要到目的地,宋俊斟酌道:“小巍,李医生和你熟,那还要请你跟他说,麻烦他多费心——” 至此,易青巍的语气淡了些:“宋俊哥,不论熟不熟,都会不遗余力地治病救人的。” 宋俊才知不该跟医生说这种话,忙道:“你知道的,哥不是这个意思。” 易青巍笑笑:“我知道,但我确实是这个意思。您到了。” 陶国生晚上确是提了汤饭来的,三个人或多或少吃下零星半点,一起待到晚上十点,好说歹说,陶国生又被宋野枝赶回去了。 过了十二点,宋野枝反被易青巍赶。 黑眼圈一夜就能折腾出来,往后十天半月抹不掉。易青巍按他的脸颊,用他劝陶叔的话还给他:“没必要两个人干耗。” 宋野枝坐得笔直,能刚好透过门上窄小的玻璃,看里面的情况。宋英军毫无生气躺在病床上,氧气罩遮了大半边的脸,密密麻麻的线从被子底下伸出来,连接复杂的仪器。 他昨天一个人在这儿时,没合眼,就是看着仪器上的数据度过长夜。 “我能留这儿,就一定要留这儿。无论什么事儿,第一个知道,得些心安。” “不舍昼夜陪君子。” 宋野枝难得有笑,拨了拨他额前的发。 昏迷三四天,次日清晨七点,宋英军短暂清醒。 重症监护室里的机器尖利地响,宋野枝从座位上蹿起来,被易青巍按住。地上横躺的人们都窸窸窣窣地醒了,起身用朦胧睡眼看前方何事。 医生护士涌进病房,易青巍说:“没事。” 宋野枝看他。 他重复:“没事。” 等了很久,李医生走出来。宋野枝和易青巍早早站在门口候人,医生朝易青巍点头,对宋野枝说道:“可以进去了和爷爷说说话了,不过得注意时间,老人家精神很差。” 胸口积存的气呼出来,差点带出眼泪。 “谢谢。”宋野枝弯腰,“谢谢。” 宋英军全身浮肿,手背淤青。宋野枝想握他的手,怕他疼,虚虚碰着,偷他的体温。宋英军的眼皮是半闭的,无力地耷拉,剩一对眼珠,随着宋野枝转。 他站来床边,宋英军开口说话。 声音小极了,宋野枝凑去听,宋英军缓缓攒力气,说了三四遍。 第五遍宋野枝听清了,宋英军问:“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他看着宋野枝,又说:“别哭,擦不到。” 不管是什么,宋野枝努力往下咽,狠狠抽了两口气,咬碎牙忍住了泪。易青巍在门外,看他背对自己面对病床,傻愣愣站着,耸了两下肩膀,就知道这人没绷住,哭了。 他转身跟人借纸。 宋野枝说:“我有好好睡觉,做了好多梦,梦到以前您带我玩儿。平时想不起来的事儿,全变成梦来叫我记了。” “医生说您情况好,心态好,抢救及时,求生意识强,恢复好了得再活几十年。” 宋英军模糊“嗯”了一句,应他的话。 待了不到十分钟,宋野枝出来了。宋俊提着满满两手口袋,全是早点。宋聆语缩他身侧,小手挎着宋俊的手腕,他们和易青巍站着,殷切地等。 宋俊急问:“爷爷跟你说什么?” 宋野枝说:“小叔,叫你们进去。” 宋俊:“有我?” “嗯。” 宋俊要带着宋聆语一起进,被护士拦了,已超过探视人数。 “他很乖的,不吵不闹不说话。”宋俊辩道。 护士铁面。 易青巍说:“您带他进吧,我陪宋野枝待会儿。” 宋俊:“哎——” 护士左右为难,最后嘱咐几句,让仨人进了。 他们进去,门刚合上,宋野枝绞紧两只手,指节攥得青白,坐在椅上,埋着头。后来渐渐脱了力,徐徐蹲去地上。空旷的走廊,除了时有吸气声,再无其他动静。 宋英军对宋俊,本来有话说。看到宋聆语,话变了。 他看宋聆语,宋聆语也天真地看他。 “他的宋,是宋俊的宋——” “无关宋野枝——” “也无关我——” “我真丢下小野走了,小巍,替我看好。” 到了后期,宋英军开始吐字费力,护士查表,叫停。将人全部驱走后,宋英军再次陷入昏迷。 之后,再未苏醒过。 重症监护室内的第五日,宋英军呼吸骤停两次,有并发症,多器官衰竭,向家属下病危通知书。 第六天,第二次病危。 第七天,一个白日,两次病危。 第八天下午,夕阳将暗,宋英军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血泼一般红烈烈的天。 那厢黑幕欲落,这厢白布已遮。 丙戌年,庚寅月,丙戌日,酉时,时辰尽。 宋英军的葬礼,宋俊一手经办。 白纸白灯笼,停尸七天。火化,头七后入葬。吊唁人,送葬者,泱泱,挤满云石胡同,来往不绝。 宋野枝听好多遍,请节哀。 直至六月,冬去夏来,还有老者迢迢赶来北京,被子孙搀扶,跪去碑前,说番体己话。宋野枝负手站墓园树下默然地等,躲这不饶人的艳阳天。 不似下葬那日的天气,滂沱大雨。 那一趟后,溅一身黄泥点。泡了洗,洗了泡,整一天,没洗净。挂院里晒了几日,黄色晕在黑色西服上,干时像一幅抽象画,好看。宋野枝一件件折好,压去箱底。 易青巍下班早,宋野枝把人安置好了,独身回家,见他在厨房淘米。 “怎么样?” 宋野枝脱鞋换衣,说:“是个好人。” 易青巍骂他傻,问:“我是说,有没有订饭馆请人吃饭,有没有带去酒店安排住处。” 宋野枝想了想,说:“真是个好人,我就把他们送去云石胡同住了。老爷爷和陶叔认识,两个人高兴坏了,一顿叙旧。” 易青巍把饭煮上,说:“收拾客房也费不少力。” “陶叔——说他无聊,哪边儿的房都扫得干干净净。” “那好,离小陶勋来也没几天了。” “他打电话说要来我们这儿住。” “别,拒了。”易青巍完成任务,一身轻松,甩甩手来抱宋野枝,“汤交给你了。” “饿吗?” “不饿。” 沙发上一倒,宋野枝叹:“那让我休息会儿。为什么拒?” “陶勋来住,易恩伍也一定来。来了就安生不了,养俩娃。” “他们都很乖的。” “我嫂子,易恩伍走哪盯哪。儿子放我家,我们成她监督对象,一天八电话,监督我们监督易恩伍写作业。到时候啥事儿别做,当接线员算了。” “夸张了。” “那你这次试试。” “啊——”宋野枝思虑半晌,“那你拒一下。” 易青巍拍他的脸:“坏人我做了?” “有天赋。” “给我点儿好处。” 宋野枝咬他虎口。 “脸大。” 汤没让宋野枝做,易青巍上阵,听宋野枝指挥。 西红柿鸡蛋汤,简单,快速,营养。 放荤油,打仨鸡蛋,搅匀,等油热。小火,煎鸡蛋。鸡蛋多,得一拨一拨煎,至金黄,缓慢加水。水也得一点一点加,沿锅壁细细淌,第一波汤煮成奶白色,再加第二碗清水。 “怎么停了?” 宋野枝揉了揉眼:“忘记洗菜了。” “我去洗。” “我呢。” “你待这儿,继续加水啊。这点儿汤够喝么?” 宋野枝呆呆的,挽起袖子,听话点头。 汤很成功,鲜,不腥。宋野枝不饿,早早撂碗,易青巍把锅底舀净,一滴不剩。 宋野枝躲去书房看书,易青巍洗完碗去找他。 “有水。” 宋野枝靠着椅背坐,易青巍站他身后捧他的脸。听到这句话,易青巍乖乖撤了手指,用干燥的手背去擦宋野枝脸上那片湿漉漉的痕迹。 “你看的什么?” 宋野枝恹恹的,两指一折,露出封面,扫一眼,答道:“世说新语。” “谁推你看的。” “前几天路过一个二手书的地摊,买了一堆,没注意看。” “合着你没注意看啊?我说怎么搬了三箱到家来,是一堆么?把人搬空了吧?” “那天太阳大,是个老奶奶守摊儿,我就全买了。”宋野枝说。 “不叫我来帮你搬。” 宋野枝抬眼瞧他,说:“出运费请人的。” 得,又多照顾一劳动力,拉动国家经济发展有宋野枝不可没的一份功劳。 他说:“我可以挑一本过来和你一起看吗?” 宋野枝失笑:“来呗。” 宋野枝坐桌前,易青巍坐桌边。学他翘二郎腿,脚尖碰脚尖。两盏落地灯的位置摆得巧,黑影是两条鱼,嘴对嘴,亲一块儿。 易青巍只为来陪人,翻了几页三国演义,兴致缺缺。捞起书桌上正经的医学资料,入迷了。反观宋野枝,世说新语没读几句,直勾勾看着木地板上的影儿,也入迷了。 宋野枝的书掉地上,闷重一下响。 吓易青巍一跳。 宋野枝起身,跨坐去易青巍腿上。 又吓易青巍一跳。 资料散一桌,手掌臀,脚一踮,臂一搂,腿心贴腹中。 易青巍握他的腰,问:“今天晚上怎么了?” “今天来的那个老爷爷,是爷爷的同学。他朝爷爷鞠的躬,我都数着,扶人起来,我都还了。路上,他跟我说了好多关于爷爷的事儿。” “都是些什么事儿?” 太多了。 “好人好事儿。” “就为这个?” “鸡蛋汤是爷爷教的。但我忘了,要不要放葱。想去客厅拨电话号码问,就一毫秒,我才想起来爷爷不在了,我拨去哪儿啊,我问谁啊。”宋野枝臂环易青巍的脖颈,下巴搁他肩膀上,喏喏地说,失了神,“我居然把它忘了......这也能忘...以后怎么办啊。” 易青巍抚他的背:“今天汤很好喝,是不放葱的。” 他接着说:“明天再做一次放葱的,我帮你尝,哪个更好喝,我替你记着,哪天去看爷爷,然后咱告诉他。” 宋野枝轻巧啄他的唇,闭着眼,用食指,沿着那人锁骨的路,想要勾出银链。易青巍吻得狠,两手控着他的腰臀,前后摆,上下磨。害他几次失手,圆润的指甲在那处往往复复,刮出几条红痕。 椅子高,宋野枝绷紧了脚尖才触得到地,控制权转移,易青巍放过他,动作变得温柔。 “谢谢你救我。”宋野枝软软倒去他颈边,沉默很久,说。 “什么时候的事儿?刚才吗?刚才的话,不用谢。” “要谢的,谢谢。” 宋英军土葬后没多久,翠凤凰开始不吃不喝,撑不过几天,死在笼子里。姿势很狼狈,两只翅膀折了一样,撇去两边。小小的头藏在羽毛里,看不见灰白色眼皮是否有覆上。 是易青巍拿着铁锹,带上宋野枝,找了地方去埋的。平平整整盖上薄土,易青巍返去寻店家买纸钱。兜里没有打火机,又再多跑一趟。 “不知道万物通不通,死去的鸟能收到纸钱么?”易青巍问。 宋野枝知道他想逗自己说话,也就说了。 “等会儿,那我把纸钱折成蚯蚓和毛毛虫,它爱吃。” 不伦不类的纸条排一排,围着一个简陋的小坟堆。两个人灰头土脸笑起来。 这世间,一个人总要寄托点什么在另一个人身上,宋野枝猜想。 掉进茫茫人海,找不到浮木可怎么活。 有没有一生只靠自己就游到尽头的? 宋野枝不信。 哪怕只寄托短暂的一刻,也算得上美妙的救赎。 何况,我就选他当我余生途中唯一一根木头。 救过一次,就是无数次。 易青巍吻他发烫耳侧,珍惜而郑重:“行,得收下。” 连带宋叔那份也收下。 那天病房里,宋英军最后几个字,是对易青巍说的。 谢谢你,待他好。 宋英军开始喘气,“好”字迟迟说不清,难发准音。易青巍懂了,连点头,又忙摇头。 怎么能是您谢我,我心甘情愿,该我谢您。 来不及说,护士撵人。 说了,宋英军也难听到。 这是易青巍的悔。 ※※※※※※※※※※※※※※※※※※※※ 一天7k,像初中时候的周日晚上赶周记,爽。榜单任务好像完不成了,也挺爽。最后两个小时打算去吃个饭,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祝各位除夕好,新年好,初五好,各家平安。 第84章 重庆行(1) 春秋不明朗,夏冬暴烈。 07年冬天不冷,显得夏天格外长。 七月下旬,易青巍出差重庆,宋野枝有几天短假,陪他一起,当旅行。这一趟,碰巧遇上了阴雨连绵的天,出了火车站,齐闯进漫天蒙蒙的雾。 易青巍低头拿着地图研究路线,宋野枝走在前面领路。他略抬胳膊,虚空里掂了掂,自顾自地说,重庆空气湿润,分子密集,闷而重,潮得像海,如果跑快点儿,说不定能浮起来,飞出去。 易青巍深呼吸,过几轮,开口回:“头上套了个塑料膜。” 宋野枝回身看他,真去瞧他的头。 反应过来,笑了笑。面朝易青巍,倒退着走,伸出一只手,掌翻成拳,故弄玄虚的样子,宋野枝的声音大了些,说:“我拧一拧,能哗啦啦滴水,信吗?” 没走出站口时,人依旧密密麻麻布在一块儿。挨得近的路人转头看他的脸,以为宋野枝是个大学生,搭话道:“你咋子,暑假来我们这里旅游啊?” 他的声调转折多,起伏不小。 宋野枝发现重庆话和普通话的语言系统相差不大,不难听懂。不同的是,简简单单一句话,重庆人塞满了情绪脱口,生动极了。 宋野枝爱听。 他眉开眼笑:“来工作。” 那男人不高,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提麻布口袋,背上还驼了旅行包,压弯背,拱出一座小山。 宋野枝说:“我帮您提一件。” 那男人摆头:“咋会用得着,没得事,谢谢你哈。” “你从哪儿来哦?听到像北京人。”那男人问。 “是北京的,几句话就能听出来啊?” “明显嘛,北京话烫嘴巴,说得快,尾音老是儿儿儿的。圆滚滚的,跟珠子差不多。” 来这儿之前没想着做旅游攻略,宋野枝和他聊得好,短短一路,行程就被这男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解放碑有时间可以去逛逛,景——看习惯了,没什么景,无非就是山山水水,寻常得很。但是重庆味道好的吃食多,火锅,串串,烤脑花,小面——哪条街哪条道的老字号,都被男人点出来好一通介绍。 易青巍将纸折几折,塞到内兜里,走到宋野枝身边。 比朋友亲密。 那人问:“兄弟伙一起来的啊?” 宋野枝旋身,侧头看易青巍,脚尖转了半个圆儿,单腿吃着力,半边身子歪斜,衣物倾贴衣物,总之要挨在一起。他的嘴角没放下来,和眼尾扬得一样高。 他们习以为常,却有旁观者警觉。 朗朗乾坤,情意他藏不住,细枝末节处,处处是把柄。 也就是瞧了这一下对视,那男人惊愕,惶恐,眼珠上下飞,眼神没着落。牙缝咬紧,话往喉咙吞。嘴上不再聊了,手下行李箱的车轱辘逃得飞快,逃离这段短暂而怪异的际遇,混回浩浩荡荡的人群。 离开得匆忙——不过不突兀。此境的三个人都知晓原因。 “很明显吗?”宋野枝问。 易青巍又低头看他,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笑笑:“那有什么办法。” 不怎么无奈,倒好像很得意。 宋野枝比不上易青巍高,但仰高了脖子一样能睨他,易青巍坦坦然,任其盯视。没几秒,宋野枝自个儿嗤笑出声。 “嘁。” 在底下勾了勾他的手指,易青巍回握得紧。 宋野枝眼睛里柔静不变,继续开口:“还说要请我吃脑花来着。” “什么脑花。” “烤脑花,很好吃。” 易青巍:“你吃过?” 宋野枝摇头:“他刚才告诉我的,打包票。” 重庆人说起话来真的很有趣,心肠也热乎。男人走远之后也许还会借人潮缝隙来回头望他们,人海交错,宋野枝找不到他的背影,最后挥了挥手,喃喃道再见。 ——随便向谁。 雾散,日头正盛。 车站外的一小片广场是小吃摊聚集地,讲究些的小贩会布置红棚和塑料凳,简易些的就是手推车挂上大喇叭随地移动。腾腾热气冒出来,成为雾的伪劣替代品。地上的人们热火朝天,和天上的太阳争辉。 一个摊位竖着白底红字的牌子,歪歪斜斜“烙锅”俩大字。宋野枝的目光在那停留得久些,他没见过这种吃法。 “饿了?” “不饿——这个也没吃过。” “先去酒店放行李,出来带你找。” 出了小吃摊的圈,再往外围走,是出租车聚集地。 出租车师傅全国各地一个样,能从始侃到终。尤其遇到外地人,更有的聊,师傅讲渝城的历史,从20世纪起。 宋野枝转头观望纷掠而过的窗外物。这是一个灰扑扑的城市,不脏,是陈旧,有沉甸甸的厚重感。易青巍坐在他身边,一句一句应前头师傅的话,没过几分钟,年龄几何,婚否,工资几何,房否,都一一交待清了。 宋野枝悄悄抿着嘴笑,他猜小叔的心情很好,所以愿意答的话很多。 车行至拐角,路过一个中学,师傅说这是全市最好的高中,里面全是重庆的栋梁,清北复交的预备役。 学生们没放假,恰是放学节点,鱼贯而出。 校服只有单调的两种颜色,一件件混在一起,就在太阳底下透出斑斓的神采。 宋野枝眯了眯眼,蓦地想起11年前的夏天,他为易青巍送饭,路过作为高考考点的四中。记忆躁动,翘首以盼的中年男人,焦躁不安的年轻女人,滚下前额的粗汗,翕动的鼻翼,淋漓的毛孔,宽大翠绿的树叶,热辣辣明晃晃的阳光。当时,就是那一刻,他想过,他以为过,来年七月,小叔一定也会这副模样吧,为自己守在四中门口——或许同样不能免俗,学他们,带花来。 只是最后宋野枝没能参加高考,易青巍也没能站在考点前捧着鲜花等他。 车速不慢,宋野枝下巴搁去窗沿,眼珠子不舍地转,追他们好远。 下了车,酒店在对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斑马线上。 奇怪。 易青巍缓下脚步等他,宋野枝注意力在车辆上,没有回头。但车群都乖乖停在红灯前,有什么可看?易青巍等了一会儿,矮身捞起他的手,攥在掌心。指腹掐他的指甲,细致地磨。 “挨我近些。” 宋野枝没有挣脱,抬眼看他:“很近啊。” 易青巍问:“那刚才为什么落我后面。” 宋野枝带他低头看地面,脚尖踮了踮,复而仰脸笑:“刚才踩你的影子去了。” 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蜿蜒曲折,嵌进拥挤的居民区,道两边,人们纷纷腾出一楼房子作商铺,成了一个小型菜市场。 从街口进,走到尽头,有一家王记小面。 烙锅和烤脑花被推后,来时路上,司机师傅极力推荐酒店附近的王记面馆,说它在老重庆人的圈里是响当当的招牌。 宋野枝和易青巍放下行李后,寻到这儿来,刚巧遇到卡车运货,他们只能停在街口让车。 手边有个水果摊,一对父子斜斜垮垮坐在电动车上,怀里抱着个绿西瓜等妈妈在摊前挑石榴。 小孩儿年龄小,等得无聊,哭闹起来。 男人一手照顾西瓜,一手将儿子悬拎在空中,哄他:“起飞咯——” 小孩儿立即脆朗朗地笑,手舞足蹈胡乱扒:“起飞——” 西瓜咚一下掉了,碎满地,父子僵脸噤声。 女人闻声回头,怔一会儿,瞪圆眼睛,恨恨地飙声骂:“我飞你妈个巴子!” 宋野枝单手捂脸,收不住,把头藏去易青巍肩后,谁知这人的肩膀也抖个不停。 两人憋笑憋得好辛苦。 早过了饭点,面馆里仍坐着稀稀落落的人。 “您几位?” “两位。” 馆子不大,一共八张木桌,店的装修不新不亮堂,实在符合“老”的风范。易青巍和宋野枝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一个男生过来点单,高中生模样,应该是老板的儿子。 “吃啥子?” 扫了一遍泛黄卷边儿的菜单,易青巍说:“能请你推荐推荐吗,招牌面是什么?” 男生眉毛一挑,轻狂得很:“没招牌,道道是招牌,看您口味。” 宋野枝好笑,指了指:“豌杂小面?” “大小?” “大。” 纸一撂,他往窗口喊:“妈,两碗豌杂,大。” “好嘞。” 点完单,男孩儿自己抬了一碗炸土豆,坐在他们前桌吃。 等面期间没什么可做。 “你不上课?”易青巍问。 男孩儿眼皮都懒得抬:“早放假了。” 宋野枝说:“我们过来时,还看到有学生。” “哦——你说那个,全市就那一所学校上课。”他不屑道,“校长不做人,光造孽。” 窗口内正煮面的女人听见这话,举着勺探头骂:“还老子的洋芋来,我看苦兮兮做东西给你吃才是造孽。” 男孩儿眉一蹙,要回嘴,店里晃进来一人,挺拔的个子挡了门口的光,带来大片阴影。他瞬时没了不耐烦的样儿,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榆哥,来了!” 被唤榆哥的人没什么表情,长腿一勾,塑料椅拖到脚边,坐去男孩儿旁边,抢了那碗黄澄澄的土豆,支棱着筷子在里面乱戳。他问:“钱进,我在你那儿是不是没名字?再叫哥,揍你。” “裘榆裘榆。” “小榆,今天吃啥?”女人抬两碗面路过,放至易青巍和宋野枝面前,又笑得殷切,说,“慢吃。” 闻声,裘榆瞟了一眼对面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目光移开,说:“姨,我今天不吃,来找钱进说事情的。” “行呗,你们聊,聊完钱进滚来洗碗。” 钱进不乐意,嚷:“袁儿请我去给他家看店!马上四点了!刻不容缓!十万火急啊妈妈!” 没见过男人与男人这样亲昵。 用湿巾擦干净一个勺,递去另一只手里。 一双筷伸进另一个碗,挑出辣子。 手肘贴手肘,吃过几口,轻言细语交换感受。 “味道怎么样?” “麻麻辣辣,好吃。” “记下这家。” “好的。”他把下巴抬起来,嘴里还叼着面,点了点头。 脚上有同款鞋,年纪更轻的男人在底下悠悠然晃脚尖,偶尔会撞到另一位。 裘榆全程赤裸裸地打量、观察,直到宋野枝抬眼和他对视,接着,易青巍也看过去。不如前者温和,他更锐利,带警示。 默然对峙几秒,裘榆不慌不忙提了提嘴角,懒懒撤回视线。已经过了很久,他接钱进的话:“袁木是不是也没名字?” 钱进:“……有。” 裘榆拍了拍他的脸,起身:“那就别再叫袁儿这两个字。走了。” 钱进:“找我啥事儿,没说呢?” “现在没了。” 离开得很快。 再看到裘榆这个男生,是在街口的水果店。来时宋野枝注意到苹果品相很好,惦记着吃面回来买,到了摊前,见裘榆抱着手臂大敞着腿坐在店里的老板椅上,像位爷。 有客人想买西瓜,在和他砍价。 “少点嘛。” “卖千种人万种人都这个价。” 裘榆没料到能再遇到这两个人,收了腿起身,扯了墙上的塑料袋走向他们:“买什么?” “苹果,怎么卖?”宋野枝问。 红色塑料袋在手中兜满了风,裘榆传给宋野枝,说:“先拣。” 宋野枝征询易青巍的意见:“买多少?” 易青巍想了想:“三斤。” 宋野枝:“……不说斤数,说个数。” “哦——”易青巍笑,“六个六个。” 裘榆在旁冷不丁地开口:“你们俩是一对儿?” 今天第二个。 易青巍生出厌烦,只冷下脸,不显不露,偏了偏头:“有事?” 那确实是一对。 得到答案的裘榆没有再看他们,隐隐有烦躁,不冲谁,没出口发作。那位客最终买了,他转身抽刀,去帮她切瓜。 走前撂话:“拣好了就走吧,请你们吃的。” 宋野枝弯腰挑苹果,小声说:“你别生气呀。” “不生气,只是一个接一个的这样,烦。” “哇,这个苹果好漂亮。”宋野枝说,“这没什么的,他们都没有攻击性的恶意,对不对。” 易青巍站在宋野枝身侧,伸手捏了捏他那截白皙的后颈,说:“对。” 他们没客气,甚至拿了八个。 “谢了。”易青巍朝店里喊。 “谢啦!”宋野枝复读。 裘榆没有回头。 易青巍和宋野枝走去路口等红绿灯,半路听到钱进在身后不远处的店里咋咋呼呼。 “榆哥,你怎么跑袁儿家来了!” 没人回答。 一声惨叫。 第85章 重庆行(2) “楼下有小孩儿在放鞭炮。” 列车从北京出发,抵达重庆,需一天一夜。夜里宿在火车卧铺,侧躺着,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调动感官,清晰地直面车轮轧过铁轨的颗粒感。身体随车体细微颤动,听偶尔的鸣笛,和规律的机械相撞。 宋野枝睡得沉,以为自己还在火车包厢中那张窄小的床上。他规矩极了,不敢翻身,听到易青巍说话,迷糊应了一声:“嗯...” 意识逐渐从梦里挣出来,开始想为什么有楼下,耳边还带稚嫩的尖叫嬉闹。 易青巍合帘,从窗边回来,压去床上,附着宋野枝的后背搂他的腰。手指向下,摸索怀里人睡裤的裤绳,发现根本未系上。沿一圈细腰划半圈的圆,指腹抵到后腰线,轻轻一勾一扯,褪去大半。 宋野枝闭着眼,去抓身后的手。 棉絮陷落,暴露一个圆坑,是充当了易青巍手肘的支撑点。他起身一瞬,再回来时,将宋野枝箍得更紧更用力。 触到一手湿凉,宋野枝缩了缩肩,彻底醒了。 “哪儿来的?”困意锁着嗓子,既低又哑,还在耍懒。 易青巍没出声,独留热烫的呼吸缠宋野枝的后颈。被子底下的手窸窸窣窣捣弄半晌,最后移上来,掐着下巴,迫人扭头,要和他接吻。 易青巍自顾自地说:“宝宝,外面要下雨了。” 宋野枝脸颊沾了几指滑液,语句在喉间碎了,声音断断续续:“那,解...放碑......” 易青巍笑了,问:“天黑尽了再去,好不好。” 掌心按着的腿最终滑去小臂虚挂着,宋野枝失神地张嘴,没说出“好”,递上了舌尖。 雨,是银丝一样的雨,微润柔腻落到天地间,让鞭炮炸得更响亮了。 第一条商业街落地解放碑,景象繁荣,夜幕下被一盏盏灯缀得五光十色。天起细雨,多数人撑伞,少数人戴帽。整条街上穿雨衣的只有宋野枝和易青巍两个人,往前走,多一个被父母牵着的三岁小孩。 宋野枝望着酸辣粉的招牌咽口水。 易青巍稀奇:“饿成这样?” 宋野枝说:“看见这仨字就控制不住,我没法,要不古有望梅止渴呢?” 酸辣粉的店没有座位,窄小的门面只站两个人在台前,一人收银,一人打包。饶是这样,长队仍拐着弯儿排到路中心。 宋野枝点单,加了两碗玫瑰冰粉。 易青巍问:“玫瑰冰粉是什么?” “等会儿解辣的。” 幸好明智,穿了雨衣,两只手将将够用。 易青巍跟在宋野枝身后追问:“哪有玫瑰?” 找到一家亮堂堂的珠宝店,屋檐前有几条长长的矮阶,空出道中央,两边坐满了嗦粉的人,仔细瞧碗盒,同一家。 宋野枝扬扬下巴,易青巍顺着他的意思,坐去最低一层的楼梯上。 没吃几口,易青巍被辣子呛到,顶着红彤彤的眼睛和嘴唇凑过去问宋野枝,好不好吃。 宋野枝斟酌几秒:“这个我也做不出来。” 下午吃完豌杂小面后,回到酒店,休息前,宋野枝上网浏览许久,研究半晌,也说,小面的味道我做不来。 易青巍沉默,说:“宋野枝你别逗我行吗。” “咋了呀?” “我是不是不小心把我家小保姆带出来了。” 有两个小孩扛着冰糖葫芦过来吆喝,一个一个挨着撒娇。宋野枝买了两串,递一串给易青巍。 “来,你的玫瑰。” 他爱酸酸甜甜的味道,除了巧克力就是冰糖葫芦。以前,易青巍还接他放学的时候,心情好的话会给捎一串。他的指腹捻着纤细的竹签奉上来,像捻花枝——连姿态也变多情。 好像一枝红色玫瑰啊,宋野枝每一次都在心里这样心动。 他歪头看易青巍。 听易青巍补充:“还兼职了我的小出纳。” 时间愈迟,人群愈密集起来,南方的夜晚好缤纷。 地摊上在摆卖手工绣制的香包,手工串制的珠链。都不值钱,都很精致。宋野枝蹲着看了好一会儿,挑了两样付钱,再想找易青巍,发现他不见了。 有那么几秒的惶惑,心跳乱序,砰砰地稳不住。 可长街再长,一踮脚就能看到尽头。人潮摩肩接踵,汹涌归汹涌,谁真能丢得了。宋野枝面无表情,暗笑自己可怜,27的年岁虚长。 师傅是手艺人,刻刀走笔流畅有力,易青巍立于店口默默观摩几转,转眼照顾对面地摊前的人。 宋野枝已经站起来了,捏着两个香囊,四顾茫然。 “宋野——” “枝”字含在口中未成形,他的视线立马循声追过来。眼瞳里映着各处的光,沉沉地发亮。易青巍向他招了招手,他的脚步立即朝这儿来了。 还是那条小狗。 易青巍笑眯眯地等他,结果胳膊隐蔽地挨了一掌,宋野枝凶巴巴:“你别——你不要乱跑。” 又变成猫。 察觉到宋野枝的手心有濡湿的汗,易青巍敛了嬉皮的神色,握着他的手腕,贴到自己脸颊边:“好嘛,好嘛,我错了。我一直有在看着你。” 项链完工,老师傅打断他们:“哎。” 宋野枝吓一跳,手掌收成拳,慌慌张张地撤开。易青巍不依,又反手抓住。 这反应让老板起了调笑的心思:“哦哟,有啥子嘛,我见得多了。” 羊头背后原本是光滑的平面,现在多了一个字,刻上了草书的“枝”。 易青巍见他埋着头半天不说话,犹犹豫豫:“是不是有点儿土啊?” “啊。”宋野枝指他的行为。 “但我确实最喜欢枝字。”原来易青巍是说他的名字。 差点又挨一拳。 解放碑下的空地,有歌声。并不高档的音响和话筒,传出的声音失真,掺杂呲啦的电流。倒是传得很远,拥挤的街道莫名变悠旷。 有人卖唱,有人停留。 唱的人很认真,听的人却不甚投入。是真正的旁观者在看戏,背手塌肩,大多数膝盖还曲着,脚尖撇得很开,拿出随时要离开的态度去鉴赏。 易青巍和宋野枝驻足在圈外,一棵大树下,隔得不远不近。 “你听过这首歌吗?”易青巍问。 “你快乐。” 易青巍低颈:“什么。” “——所以我快乐。” “哦~”那边的唱者抒情,抒得忘我,话筒以奇异的姿势转给围观的人。没一句接上,剩孤零零的伴奏在响。 灯光波及不到的角落,只有宋野枝在唱,唱给易青巍听。 “天晓得,既然说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地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唱者回神。她一定才刚从夜市脱身,从酒场下桌。情歌缠绵至死,她却撕心裂肺,接混了词。 王菲无怨,她哀婉。 “你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我的天灰了——” “天晓得,天晓得。”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进入易青巍的鼻腔,再刺激他的神经。或许不是味道,而是不知名的物体,化作不知名的形态,被他不知名的感官感知。 无论哪样,总之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下午。回忆开头的刹那,一般没有具体的物像,只有抽象的感觉。它证明他们存在过,又给易青巍一种错觉,一种,他们已在这时间往复的封闭空间里,历经数次轮回的错觉。 一样的夏天,同一个的王菲。 宋野枝躺在卧室的凉席上,光盛,窗帘根本挡不住,那他就是躺在阳光里。宋野枝睡得很沉,随身听的黑色耳机里在放《执迷不悔》,一碰就醒,醒了就乖乖地叫小叔。 那天他喂他喝酸梅汁,看他跪在床沿吮自己手中玫红色的水。 涩甜的味穿越这十年,于此刻重新返上易青巍的舌根。 宋野枝还在小声哼,细声唱,用响指打节拍。 易青巍望他,望得骨头痒,想渡给他一起尝。 雨衣是深蓝色,易青巍单手为他戴上帽子,就拽着帽沿拉到自己跟前来。 凌晨十二点整,解放碑钟响。三声,在天际形成浪,一波一波推来耳畔。 今天这条街头,有没有人为此而来? 反正宋野枝是。 “也许有很多人正在看我们。”宋野枝说。 透进雨衣,易青巍手指抵到他的后颈,更近了,嘴唇轻触嘴唇。 “也许有很多人正在接吻。”易青巍回答。 希望天地再伟阔些,这对恋人再渺小些。 像此时有大树庇佑,往后也能自享其乐,不必应付风雨。 第86章 好坏参半 后备箱装了几箱水果和粮油,宋野枝只能把车驶进胡同长巷。刚入几步,一条黑猫跳下围墙,无视庞然的机器怪物,慢条斯理穿过路中间,跃去另一个瓦檐。宋野枝脚踩刹车,轻敲方向盘耐心等它。 流浪猫的数量似乎变多了。 陶勋在寒假期间打篮球把左腿摔断了,在北京多待了一段时间,至今没去学校。篮球是某天上午约着易恩伍一起去露天球场打的——易恩伍比他好,落个小指骨折。 宋野枝严重怀疑他们把球打成架了。但男孩子青春期脾气硬,死活撬不出实话。 陶勋听熟了宋野枝汽车的引擎,倏地从躺椅上翻起来。拐杖只当是杵在腋窝底下的装饰品,他全靠单腿蹦,两三下跳到门口。 “啊?小野叔,怎么又弄这么多东西来?” “又?多?小崽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费。” 陶勋瘸着腿还想帮忙,被宋野枝扒开了。 “陶叔呢?” “例行午睡。” “大冷天儿的,你怎么来院儿里躺上了。” “我在屋里打乒乓球,爷爷嫌我扰觉,把我轰出来了。” 正屏着气提米提油,笑得泄劲,宋野枝腰一软差点儿把袋子砸地上。有些幸灾乐祸,接着同病相怜。 你爷爷倒真是在我爷爷身上学到好东西了。 “你一人儿打啥乒乓球?”宋野枝问。 “左右手对打,8:3。”陶勋说,“腿不行了,但生命不息,运动不止。” 宋野枝打听:“伍儿没来给你解闷儿啊?患难兄弟呢。” “周末会来。不过没解闷这回事儿,他那闷葫芦样子,来了还得指望我伺候他开心。” 宋野枝搬进搬出三四趟,陶勋蹦去给他倒水,端个茶杯坐在门槛上候着。 视线扫到陶勋胳膊边的拐杖,再定睛看,宋野枝乐了。 他用食指点了点:“陶叔给你从储物间找出来的?” 陶勋点头:“啊!灰尘老厚一层,搞我坐地上洗了一下午。” 拐杖也变老了。 时间从上面淌过,把新木原本的鹅黄色沉淀成深褐。淌过,没留住把拐杖当清明节礼物送你的恣意少年,顺便带走了穿梭几个过道替你揍人出气的野蛮少女。 他们都不在他的身边了,流落回各自的路途上。宋野枝随即否定自己,又或许不是流落。 搬完,放置好,宋野枝拍手掸灰,和陶勋一同坐去门槛上。 他摸出手机,跟陶勋商量着说:“咱给你欢与姐姐打个电话。” “她最近去哪儿啊?” 宋野枝一边拨号一边说:“上个月说在筹备去南极,要找船,问问她找到没。” 两个人盯着手机动静。 “我以后也想像她一样,全世界遍地野。”陶勋开始眯着眼睛畅想。 “您把全国弄清楚就不错了。” 陶勋来兴趣了:“你和易叔叔暑假去的重庆好玩儿吗?” “好吃。”宋野枝真心实意。 “那等我长大再带你去一次。” “怎样你才算长大啊?”宋野枝问他。 “等我大学毕业......”陶勋改口,“不对,高中毕业就行,我去兼职攒钱,大家伙都带上,租个私人别墅,待重庆一个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睡足再盘两圈麻将。” 宋野枝听了,不禁咋舌:“不得了,托你的福,我们这把年纪了还能过上这等好日子。” 春风料峭,后劲凛冽,裹成一团,正面猛扑过来,陶勋要张嘴说话,接个正着,一口气背过去,咳半死。缓缓活过来,发现宋野枝手里一直“嘟——”的电话自动挂断了。 他凑过去看:“没人接通啊?” 宋野枝摇摇头:“是无法接通。” 陶勋看小野叔无名失落,不似平常。 他赶紧想:“南极能有信号吗?” “也是。” 易槿的电话打过来时,宋野枝和陶勋正一块儿浏览网页,在讨论要不要给二灰和三黄做绝育手术。 易槿在国外,她请宋野枝办事,明天陪李乃域带易一打疫苗。 “那要不我们明天就给猫猫绝育,一道。”陶勋在旁边插话。 “这个可以。”宋野枝点头,他也热衷把事情集中做。 “到时候叫上易恩伍呗?” “怎么呢?” “他不得对自己小堂弟上上心啊?”陶勋抠手指,“顺便来帮我抓猫。” 陶国生听到院里有声音,披着薄棉袄出来看。宋野枝和陶勋并肩坐在门槛上,俩人曲着长腿,抱着膝盖,可怜又可爱。 他留宋野枝吃晚饭,让宋野枝给易青巍打电话,一并叫来,甚至马上转身去厨房择菜。 宋野枝赶忙拦了:“陶叔您别忙,我下午去所里,有事儿。小叔这段时间也忙,今晚指不定又得到凌晨。我只是偷闲过来看看您和小勋,再喝口水就走。” 他喝不惯茶,涩口。陶勋殷勤给宋野枝换上一杯水,冰的,差点把他牙齿冻掉。 “我倒成酒了?”陶勋解析宋野枝的表情。 “我想喝杯热的。” 陶勋怔怔的:“小野叔,你以前被逼着才肯喝。” 冰水过喉,入胸腔,又引一阵寒颤。 “改了。”宋野枝想了想,说,“好早就改了。” 陶勋低头,遮住没有笑容的脸,心想,小野叔现在这么乖,宋爷爷该好高兴了。 因为易青巍晚上没按时回家,餐桌上只有宋野枝一个人。 今天的蛋炒饭没有味道,宋野枝慢慢吞吞,可有可无地嚼咽,过了一会儿,餐盘里仍剩大半,已然完全冷了。 他去厨房回锅热了一次,加很多辣椒。 吃两三口饭,喝一两升水。半盘蛋炒饭再次凉了,宋野枝撑得吃不下。他坐在椅子上消食,颈靠椅背,眼看天花板,感觉要把自己也搁凉了,易青巍还不回来。 门口碎了一盆花,正中央,是从天而降。炸裂的声音过于凄厉,宋野枝惊得站起来。他揉了揉胃,走出去看。 拉椅、扶杆、开门,碰哪哪有静电。春天穿不得毛衣,一路上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打得欢快。他边走边盯手指,要变成皮卡丘了是不是。 复式楼前的花圃,被宋野枝分为两半。一边种草莓,一边养花——卧室的阳台上也养花,放的是宋野枝最爱的。花,那年和赵欢与一起从秦皇岛带回来,也是和赵欢与一起从胡同院儿里移栽到新家来。她分走两株,留他三株。 碎在面前的便是这三株。 宋野枝站在一地残花烂泥中,抬头看二楼阳台。 陶勋白天提过一嘴今日有大风预警,是他没放在心上。 但好端端的被大风卷落下来也实在太离谱。 今晚终于有事情可做。 宋野枝找来新的花盆,跪在地上把泥与花捧起来,点滴不放过:这世上似乎物物皆脆弱,易毁。你呢,能把你救活吗。 易青巍凌晨回到家,拧锁关门,沙发旁边的小台灯昏昏亮着。他一身浓重的消毒液的味道,是洗得太干净了。鼻腔却总尝到隐淡血腥味,是永远洗不干净了。 宋野枝侧趴在沙发上,手指蜷缩,落在脸边。他知道给自己盖件外套,外套是易青巍的。人睡得很熟,呼吸均匀,易青巍跪在地毯上望他许久,下巴就垫在他手边。这么近,可以开始感知温度,源源不断输向他。 血,心脏,焦躁的因子,最终平静下来。 易青巍扯走领带,解开皮带,上楼拿睡衣去浴室冲洗换装,下楼来抱宋野枝。 一抱就醒。 “今天晚上你没有打电话回来。”宋野枝睡眼紧闭,声音闷哑。明显没清醒,话脱口而出,怕是睡前就在肠肚里千回百转。 易青巍没说话,低眼看他。 “你看看我嘛。”他开口。 宋野枝听话地睁眼,抬起胳膊,掌心摸了摸易青巍的侧脸:“听起来你比我委屈。” 易青巍依然没说话,视线锁着宋野枝的眼睛。看他说话,眼神又移去他的嘴唇。舔了舔嘴巴,凑去亲他。 舌头湿软,舔得宋野枝腰热,扭着身子想喘气。易青巍用了点力,手腕箍近后颈,他动不了了,嘤咛一声。易青巍右掌游走,拇指轻按他的喉结。宋野枝吞咽唾液,喉结滚动,在易青巍手下,像是另一条鲜活生命。 “是不是一直在等?”易青巍贴着他的脸颊,问。 宋野枝眨眨眼,左手环住他的颈子,右手摸他的眉骨,他的鼻梁,最后两指掐他的下巴。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宋野枝问,“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很累?” 沙发原本就宽不到哪儿去,易青巍躺外侧,后背还留出一半空地,前胸死贴宋野枝,挤得他额头冒细汗。 易青巍伸出指腹,帮他揩净。 这种距离太好,令人着迷,毫无缝隙。宋野枝一说话,带动自己的胸腔也随着颤,黏作一体,让他的骨头也毫无缝隙。 “今天好忙,很累。宋野枝,我有些胃疼。” 宋野枝皱了皱眉,把手绕出来,往手心哈几口热气,烫乎乎捂去易青巍的胃部。这个胃,宋野枝每天费心费力,养了好几年,比什么都金贵。 “忙得晚饭都没吃?” “从医院出来,在路上才吃的。” “我去倒热水,你吃药,顺便用热瓶暖一暖。”宋野枝反复动作,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说,“我该去给你送晚饭的。” 易青巍抓住他不放手,反而笑了。 “又不疼了。” 终于搂着人去二楼卧室睡觉了。 后半夜,宋野枝做梦。 梦到自己登机,机舱外的天是墨蓝,机舱内无灯。临起飞,无故的恐惧攀升,漫过胸腹淹没喉咙。他急匆匆挣离拴成死结的安全带,请求下机,乘务员没拦,笑眯眯为他开门。宋野枝如释重负走出去,门外是高空,万丈深的血盆大口。 飞机早就在飞了。 失重感迫他清醒,适应黑暗后,发现枕边没有人。手臂一探,一半床是空的,心跟着空一截。 冷汗附全身,风吹,异常冷。 阳台门没合严,留一段空隙,是关门的人粗心大意。黑夜里有火光,接着是风把烟味送进来。易青巍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丢了火柴梗,烟夹在指间,缓缓吸一口,更浓的香烟涌进卧室。 不呛人,有些苦。 宋野枝趴到床脚,扒着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距宋野枝上一次撞见易青巍半夜起床抽烟,已经很久远了。他抽烟的姿势依旧是这样,没变,一只手插裤兜里,一只手夹烟。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一口,手肘固定,唯独撇开手腕,像朵花沉重垂吊在枝茎上,懒懒地,离眼睛很远。 吞吐是慢悠悠的,他会追寻空中飘烟的轨迹,耐心看烟散尽。微微低头,吸下一口。 他不会让烟燃到尽头,总是留下两三口。按灭烟头,动作也不利落,左蹭蹭,右拧拧,把黑色的灰抹干净,露出烟身下黄色烟草,才会接第二支。 但宋野枝没有让他再划第二支。 宋野枝看着看着,发现他的背影比烟味苦。外面的夜晚太大了,他一个人孤寂伶仃。 他要去抱抱他。 “小叔,你说过,再抽烟会带上我。”宋野枝怀里抱着被子站在他身后,声线不清亮。 被子太长了,拖曳到地上——啧,宋野枝赤着脚。 易青巍收了手里的烟和火柴,捏成一团塞到睡裤口袋里。伸出一只手臂,拦腰把宋野枝提起来,让他站到自己拖鞋上。 “不穿鞋?” 宋野枝埋头,脚趾动了动,说:“你不也没穿袜子。” 易青巍说:“半夜起床偷摸抽烟,还能记得把袜子规整穿上的是什么人啊?是不还得梳梳头发洗洗脸。” 宋野枝沉默了几秒,没把头抬起来,要推开他。 易青巍没动,手臂还结结实实捆着人。 宋野枝也用手臂对付他,曲起手臂撑他胸前,隔开距离,手肘用力。 易青巍松开他。 宋野枝这才看了他一眼。 易青巍紧接着去拉他的手:“我不该......我马上去睡觉。” 宋野枝拖着蓬松鼓胀的被子坐去竹藤编的长秋千上,易青巍亦步亦趋跟着走。最后蹲在他身前,手心捧着被子底下的脚。 “生气也回房间再收拾我。该着凉了。” 其实易青巍的手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宋野枝被冰得心颤,但他不躲。再冷,两人贴在一起就能变热。 “我不生气。小叔,只是不要总是一个人。”宋野枝说,“要我说几遍,你才肯记住。” 非典是春夏交接时结束的。非典结束了,医生的生活没有结束,甚至更加艰难。 之后的那年,易青巍状态非常差。白天如常工作生活,到了晚上变得吃力。闭上眼睛,进入浅层睡眠,就看到尸体成堆,整整齐齐摞着,像仓库货架上任人摆弄的货物。一具具瞑着目,泛着死气。 更令他崩溃的是,这并非胡思乱想的梦,而是亲历的现实。 有人上一秒还乖乖吃药,笑着说谢谢医生,转头就病发,死亡。后来就不是人了,成为可怖的,亟待摧毁的传染源。 医生们曾自发组团去心理咨询室,易青巍去过一次。听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又兜了些不愿吞服的药回来。 易青巍无法和心理医生或药物建立信任依赖的关系,他对此很疲累。好像只能自己熬治自己。 同年冬天,宋易两家去海南躲寒,留他们两个人一起居住在云石胡同。那段时间救了他。宋野枝躺在他身边,他爱上睡觉。 某天早上,宋野枝在院中角落发现脏扑扑的烟头,不止一个。他没有吭声,默默捡干净。只是往后睡眠有意放浅,常注意易青巍白日的心情和夜里的动静。 过了很久,易青巍第一次被逮个正着。 “小叔,可以抽,但不要一个人。和我说说话。” 和我说说话。 那时候宋野枝这样说,好像生病的是他,急需易青巍来做救世主的也是他。 “好,以后带上你。” 那时候易青巍这样承诺。 后来他再没碰过烟了。 宋野枝分了大半被子,铺去旁边的空位,就等易青巍坐。 易青巍蹲着,没再把宋野枝的脚放在手心,而是搂去怀里,钻进衣服,贴着腹部的皮肉。 温温的热。 秋千把手上放着烟盒和火柴盒,易青巍各抽一根,点燃了,递去宋野枝嘴边。 “会不会?” 宋野枝伸颈去够,含到唇间,吸了一口。 “吞下去,再呼出来。”易青巍说。 犹记得那次尝试,险些把喉咙呛破。宋野枝顿了顿,干巴巴启唇吐了出来。 “带上我的意思是,我陪着你,不是说我也要抽。”宋野枝手指悄悄挠了挠肚皮,说。 易青巍垂首,环着他的腿小声笑起来。宋野枝踢他一脚,他笑得更肆无忌惮。 易青巍坐到秋千上,和沙发上一样,把宋野枝挤得缩成一团。 “上午的时候抬来六个伤者,车祸。伤得太严重了,血量浸透床,滴了满走廊。”易青巍说,“货车侧翻,撞压轿车,轿车里一家四口,全死了。货车司机重伤,想要命就得截肢,两条腿没了。下了手术台,他的家属反而不依,闹,叫主刀医生还腿。” “货车司机的主刀医生不是我,比我年轻两岁。被家属提刀砍了,一刀左边肩膀,一刀右边手腕。”易青巍说,“后来他的主刀医生是我。” “今天我身上沾了好多血,有些是病人的,更多是小成的。后来去下面的办公室,好多医生护士都在围着抹眼泪,没等下班,就收到两封拟好的辞职报告申请书等我签字。” “小枝,你猜我签没签?”易青巍问他。 宋野枝抱他,抱得很紧。 “签了。”他说。 易青巍轻笑:“没签。我十二点多离开医院,去停车场拿车,被她们半路拦截,两个人又哭哭啼啼地把辞职书给要回去了。后来请她们吃了宵夜,她们说吃完宵夜就好了。” 宋野枝仰着头,扑扑地眨眼,企图把泪逼回去。 青烟直指白月,坦荡勇敢,风一吹,如群群义士,决绝地赴往月亮。 易青巍的手半握成拳,用指节去接宋野枝眼角的泪。 宋野枝不好意思地张嘴,鼻音浓重:“哎呀。” “我今天也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宋野枝说。 眼睛涩疼得厉害,有一滴破了坝,剩下的就决堤。一串串从眼角滑下来,月光染亮,像一条条粼粼的河。 “我下午去学校,看到门口有家长跪在大门口,拿着纸壳写的诉状,在那儿哭。她儿子在学校跳楼自杀,有抑郁诊断书,说抑郁是学校害的。” “我往前多走一两步,就看到名字,是我教过的学生。” 高景深。 他是个腼腆的男孩儿,喜欢的也是男孩儿。 他在圣诞节祝我幸福,我还回赠过。 易青巍不厌其烦为他揩泪。一滴下来,他擦净一滴。一串下来,他擦净一串。 高景深妈妈那简陋的纸壳上,用鲜艳的水彩,将八个大字描了一道又一道。 “同性无罪,歧视大罪。” 春天好荒凉。让人一个接一个,前扑后继成为殉道者。 后来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易青巍脚掌点地,轻摇秋千。万物寂静,他也异常温柔。 宋野枝说:“这个秋千买得好不好?” 易青巍承认:“好。” 宋野枝抬手去捉空中的柳絮。 夜幕下的柳絮好像没有白日里遇到的烦人。 却是捉了把空气,手想放下来,被易青巍擎住。 宋野枝的手指修长,骨感,握在手里,触感似玉。茧比前些年薄了,他慢慢地很少练小提琴。 易青巍带着他的手,高举着,挡住月亮。 “好像一枚戒指。”易青巍说。 宋野枝跟着偏头,同角度去看。圆月的中心被一根指头覆盖,只露出轮廓,皎洁的月光晕染,一圈附在宋野枝的无名指上,就是一颗闪光的银戒。 “明天我要和乃域姐带易一去打预防针,午饭你尽量按时吃,我回来再给你准备晚饭。”宋野枝突然说。 易青巍募然笑起来,手臂无力,和他十指相扣后从空中落下来,掉进绵软的被子。 “笑什么?”宋野枝歪头看他。 易青巍摇头,问:“为什么又叫你。” “为什么不叫我。”宋野枝也问。 “你最好使唤。” “你这个小舅最自在。” 宋野枝坐直,问他:“小叔,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和小姑们一样,也去领养一个孩子。” “是不是看易一好乖好可爱。”易青巍说,“但是,养孩子可不像养小猫小狗噢,你愿意吗?” 宋野枝想了想:“现在没准备好,我说以后。” 易青巍摩挲他的无名指,不断圈量。 他低声说:“好,再等等。” 他们赏了很久的月,吹了很久的风,天际隐隐泛灰,才回房睡觉。 宋野枝阖眼,眼皮微肿,涩涩的,没有困意。每句话每件事,都在心里过一遍。甚至追溯到重庆那趟旅行,车站外那个男人之前的热情和善良,之后的惊惶和如避洪水猛兽的疾步;面馆里那个男生的打量,无谓,似有若无的轻嘲,和临走前的一袋苹果。 这个世界好坏参半。 不过相爱的人相拥而眠,打算把坏的都忘掉,都丢弃在这个春夜。 宋野枝忍不住睁眼,只能看到易青巍胸前的睡衣。盯得两只眼珠快要斗在一起,他赶紧重新闭眼,心下念念有词。 好奇怪,我连你衣服的褶皱也爱。 ——所以是他给予他能力,原谅一切,并热忱地接近这个世界。 ※※※※※※※※※※※※※※※※※※※※ ! 第87章 5月12日 宋野枝好爱他闭眼时的样子。 小叔皮肤白,因为他大多时候早出晚归,捂在医院大楼里,碰不见太阳。闭着眼的时候,眼皮更透出一股沉默脆弱的白,层下布满青红色脉络,细窄,晶莹,不规则延展。像冬天里,荒山中,枯树身上,方向懵懂,野蛮生长的野枝。 他为他的眼皮作过画。 百千个早起的清晨看过百千遍,纹丝边角在脑子里印得很清晰,于是在某个无聊午后信手画出来。 真的只有条条蜿蜒的细线,描在广阔的苍白画纸上。 易青巍路过,看不懂,问他这是什么。宋野枝亦真亦假地反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右眼眼皮上的血管们长这样?他还用手指挑引出一段相较平稳的线条,说,这个除外,这是你双眼皮儿的痕。 易青巍拣起来瞧,半晌:“你当我傻。” “信不信嘛,由你。” 彼时的宋野枝两指一翻,纸覆在桌上,伸个懒腰,起身睡觉去了。 那天确确实实是把画放在这张不常用的桌子上了,现在找不着了——书房里乱七八糟,宋野枝翻寻无果。 “宋野枝。”易青巍在卧室,一睁眼就找人。 宋野枝停下动作,支起耳朵应:“咋啦?” “哪儿呢?”易青巍慢吞吞起床穿衣。 “书房——”宋野枝走出来,“小叔,你看见我画儿了吗?” 易青巍不回话,也不问问是哪幅,拽着裤头走进卫生间,为另一件事紧急:“能烦您来帮我打领带吗?我今天好像又要迟到。” 他在镜前刮胡子,宋野枝捧条纯色领带站去身后。 宋野枝拍他双肩:“低。” 易青巍分开两脚,半扎马步,矮了一小截,镜子里出现宋野枝一张脸。 他笑:“面对面怎么系的,还没学会?” 宋野枝垂着眼专心致志,手里忙活,嘴上很坦然:“没有,你之前教得那么敷衍——哪天有空再练。” 快要成结。 易青巍扯一张湿巾擦下巴,丢了剃刀,反手托臀把人背起来,出了卧室,下楼向餐桌走去,一边说:“先把我给你写的麻将公式练练嘛,大家约了15号去家里。” 天气闷热,太阳亮得出奇。 午休的同事们陆续回来了,吃饱喝足催生困意,偌大实验室没有人说话。宋野枝在电脑前输入新数据,属于枯燥乏味却不得不做的差事。好在这活儿经得起一心二用,眼睛不自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空隙里挑出那几个,成一串号码。 想打一个电话,问易青巍今天是否有按时吃午饭。 窗前有一个简陋的篮球场,一棵篮球框竖在一棵树下,听说是供工作人员闲暇时活动僵骨。大多时候是摆设,此刻是一个学生在用。 实验室里空调温度低,甚至感觉到冷,于是窗外男同学的淋漓汗和喘息就有些失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像。倒是篮球撞击地面,篮球抖扬灰尘,让宋野枝有更真实的不适感。 砸,砸得宋野枝一阵头晕。他起身去窗边,斟酌着能不能与精力旺盛的青春期男孩打个商量。 他站定脚了,脑内依然还眩着。宋野枝拍了拍额头,莫非刚才在食堂吃错菜。 不等宋野枝开口,那男孩自行停下运球的手。很突然,篮球失人托管,悠悠滚进草丛里。他则扶腰四处张望,最后定睛于高楼上方。 疑惑,迷茫。 ——和实验室里众多人同一种表情。 他们回归同一个世界。 有人注意到桌上半管试剂,试探着说出结论。 地震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省汶川市发生8级地震,多地有明显震感。 震波的传播速度比信息快很多,宋野枝接到易青巍的来电,已经下午四点。 他叫宋野枝在研究所等他,没说完,立即改口,或者宋野枝到医院找他。易青巍一个人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最后才定。回家,咱俩现在一起往家走。 总之他要见他一面。 宋野枝握手机在耳畔,默默听他安排。身边越来越多人开始讨论这场天灾,他穿梭人流间,不安感愈放愈大,膨胀着沉重,再往下坠,不见底。 这种不安很熟悉,宋野枝记得。不过已经过了很多年,又显得陌生。日子顺逸,他没想过会重来一遍。 宋野枝抵家时,易青巍正拉着小型行李箱,在衣柜间里收拾衣服。宋野枝拉开门,他们看见对方,都没有出声。 宋野枝垂首,把易青巍的箱子接到自己手里。衣服一件件拿出来,重新折,折得更整齐,更小巧。 往常他出差,历来是宋野枝来为他整理行李。易青巍不擅长归纳,24寸行李箱两套衣服就塞满,谁看了不着急? 易青巍空着手小心翼翼跟在他脚边,看他忙前忙后。想离他近点,又怕碍他做事。宋野枝从进门起,牙咬得死紧,眼睛在沉默中越来越红,易青巍没由来地有些怕。 “我也要去。”宋野枝没头没尾地说,说完开始折自己的衣服。 易青巍拦他,握他的手。宋野枝挣扎,挣不过,顺势被圈在怀里。 外面那么热,他们怎么那么凉。 “你要去哪儿。”易青巍小声问。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去四川。” “我也去四川。” “这次不像以前,不能带你。” “不用带,我自己去,分开走。” “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也没有。” “不止我一个人去。” “也不多我一个。” 两个人异常强硬,刀来剑往,一句不让。 “多,多。”易青巍率先塌下来,语调温软,“你跑这一趟做什么?研究所没事儿了?还有,过几天去家里吃饭,你代我陪爸爸。我姐那边,易一他周末是不是也要麻烦你接送?也许我周末就能回来,能和你一起料理易一。你不要挂记我。” “小叔,你就让我去。”语言匮乏,宋野枝如今忘记劝服的技巧,只知表明目的,“你就让我去,让我跟着你。”宋野枝求他。 他拦不了,不能拦,那就让他陪着他一起去。这样也奢侈吗? 摇头,再摇头。 易青巍说:“各路去支援的人很多,我们只是第一梯队之一。我保证,医生在其列,安全系数排最前面。别担心,也别想多余的事情。” 宋野枝铁了心,他放弃和易青巍交流,松开了手。 易青巍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腰间。 “这次我带队,只给大家一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必须走,你必须留下。宋野枝,你去了什么也做不了。” 宋野枝把行李箱交到他手里。 “嗯,你走。至于其他的,你管不了。” “宋野枝。” “我能做的很多,你去救人,我也去救人。我去挖石刨土,去送食送水,去搬砖挑瓦,做什么不是做。我就是要去,我去看着你,去陪着你。我更想问我留在这儿做什么,和五年前一样苦巴巴地耗着等你吗?”宋野枝最终喉咙喑哑,崩溃地控诉,“数来数去谁都需要我,就你不要我!” 泪不是泪,是清亮纯粹的水,是混着盐粒的无色血,是他爱他的产物,是此间不存在无伤无痛的爱的有力证据。 “''谁不要你。”易青巍追上前,去抓他,搂他,“这么委屈,谁不要你?好,去,那么想去。但你15号之后去。大震后有余震,专业搜救都很难下场,也就轮不到你去挖石刨土。后面肯定会有更多人组织志愿者进汶川,到时候你跟着他们,好吗?” 易青巍追问:“好不好?” 宋野枝吸了吸发红的鼻子,用潮湿的眼瞪他,说:“看,说周末能回来和我一起照看易一肯定是假的,你又骗我。” “要送你礼物是真的。” 易青巍认真地看着他笑,只是笑。一次长久庄重的凝视,久到两颗心酥软,相溶。 宋野枝被柔情迷惑,听易青巍在柔情中开口:“如果我这次出了门没能再回来——或下次,或下下次,我死了,只剩你一个人。宋野枝,你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努力生活。我不会不要你,我永远爱你,你知道的。” 教诲年轻的爱人尊重生命,坦然地面对死亡——尤其是自己的死亡,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没有人不疑死惧死。 ——应该是没有的吧? 红手印按在请愿书上,遗言散会后就写好,封存到私人箱柜里,等自己回来亲手撕毁,或别人帮忙拆开。此一去,只这两种结局。无非是这两种结局。 但由此又能牵连出更多结果。 谁叫人生错综复杂。 宋野枝懵懵的表情很可爱,听话点头的样子更乖。 他后知后觉认为易青巍狠,也残忍,却又莫名能抠出几丝易碎的感觉,迫使宋野枝抱他紧些,再紧些,怕他真的脱他手而去,找不回来了。 ※※※※※※※※※※※※※※※※※※※※ 失策。三章没能解决结局,我也没能解决三章。最后一个flag,这周一定可以。(应该可以吧 第88章 5月13日 学校广场上停了几辆医疗车,十几个医务人员坐镇。学生站满场地,在排队献血,竖为几条长龙,折到路边的人行道上。 血要送到灾区,救人性命。队伍里多是青春年轻的脸庞,一个个老早就挽高袖子,裸着单条胳膊前后左右转着圈聊天。一半愁眉,一半兴冲冲。 电话在口袋里振动,桌子做介质,声响巨大,发出骇人的嗡鸣。黄色橡胶管已经捆上手臂,扎紧,医生放开他的手。 “同学,你要先接吗?” 排在身后的几个学生认得宋野枝,听到这称呼,三三两两笑出来。 宋野枝侧一**子,手机撤离桌箱面,他摇头:“先抽吧。” 没能靠咖啡因吊住眼皮,褐色液体喝进嘴里,在肠胃里被搅成硬泥。宋野枝浑身上下,从脑门到脚尖,没一块地方舒服,他低敛眉目,沉默着看暗红的血经过透明细管,淌进玻璃瓶。 站起身离开座位,针眼小得找不见,等冒出血珠,宋野枝才重新将棉签按上去,听医生流程式嘱咐,按紧啊,别着急拿开。 宋野枝贴着衣服缓慢把手机夹出来。右臂涌来一阵一阵的无力,乏软,他猜是心理作用。 陌生号码,三个未接。 宋野枝准备回拨,第四个电话打进来。 看起来是个大事件。 屏幕上,绿色图案跃动。频率高,紊乱,没有规律。来电像是莽徒奔逃,闯到自家门前,想破门而入。看得脑仁疼,眼皮直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不适感强烈。 宋野枝按了接听。 “请问是易先生的爱人吗?” 世事多数难预料,多数不赐先兆。 “哪位易先生?” 广场熙攘吵闹,宋野枝的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抱歉。是易青巍先生,1974年生人,现是北京301医院骨科主任医师,于5.12日赴汶川支援。” “我们按照他所留的紧急联系人的联系方式拨此号码,打扰您,请问您是否能联系到易先生的爱人——”那边正一个字一个字指认姓名,说,“宋野枝女士?” “我就是宋野枝。” 不是女士。 她停顿几秒,伪装作信号中断,几秒后人声重启。 “请问您是易青巍先生的爱人吗?” “我是。” 易医生于今日凌晨四点陪运危重病人,所随车辆在山间遇到余震引发的山体滑坡。发出救援信号不到十分钟,全车失联。搜救队伍最终在山底挖出车体残骸,和......和三名医护人员,两名病患,一名司机……当场确认,六人均,均已无生命特征。非常遗憾,深感悲痛,将这个消息告知您。 请节哀,她说,易医生是我们人民的英雄。 那边正轻微哽咽,传到这边的耳朵里,听来是干呕。 “喂——” “喂——宋先生,您还在听吗?” 人群乍起一串喧哗。 血珠一颗一颗连成线,在那条乏软失力的手臂上流出一汩刺艳艳的血色河。 宋野枝举目,和他们对望。人人看向他的胳膊,每张脸布满惊诧。 就这样,易医生成为了我们人民的英雄。 5月13号有一个炎热的午后,初露夏天的端倪。宋野枝站在二楼,才是二楼,过往的行人已经小得像流窜的蚁。 树荫下有老人在吸烟,身材枯瘦,眼神涣散。烟头弹到草丛里,冒起黑烟,那人一激灵,眼睛才开始像睁开了一样,跳起来朝浓烟下的绿草狠踹。 “小野,他……遗体是否运回,是否举办葬礼,哪种方式安葬,全由你决定。” 手机放在手边,摁了免提,音质差得多。易槿的声音糅合呲啦的杂音,很难听清。比如,遗体,葬礼,安葬的字眼,宋野枝的大脑处理半晌,用了好些时间。 于是空出一段沉默。 “小姑,我要先去看他一眼。” 一些衣服丢进洗衣机,一些衣服丢进行李箱。宋野枝合上箱子。 生者就是这样可怜,宋野枝到现在也不信他死了。是真的不信,必须见一面。找到他,见一面,要醒着受开膛破肚的刑。 易青巍昨天还在跟自己说话,拥抱,亲吻,可回忆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成为模糊的前半生。 电话没有挂断。 这通电话满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才听见易槿说:“我和你一起。” 易槿化了妆,比往常要好看,唯独眼睛缺少情绪。她的眼睛一贯会说话,嬉笑怒骂全在里面,现在看不见了。等宋野枝走入她的视线,她垮塌的肩颈才稍稍直立起来。 她朝他转过脸来,眉轻蹙着,宋野枝看到疼痛。 飞机上,他们坐一排。易槿闭着眼,小寐,挽着宋野枝的手臂。 “妈妈走了以后,我的性格才开始变得细腻些。因为家里只剩我一个女人,他还小,我怕他得不到末微处的照顾。”易槿说话,话里有困意,像梦语。 “小巍高考填志愿那年,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同意。当天夜里,我悄悄去寺庙许愿。小野,我们妈妈是信佛的。我跪在佛像前,把愿望说给妈妈,也说给佛祖。我想——我说的是,要保佑小弟,拿我的任何一样东西换。寿元,运气,快乐,健康,可以通通拿去,换他平安顺利。你知道的,妈妈是医生,全家都清楚医生的苦。我不怕他受苦,我怕他受伤害。” 易槿睁开眼睛,眨了眨。 飞机在爬升。 “可今天——今天——是不是我当初心不够诚?” 宋野枝没有说话,伸手把易槿眼角的泪擦了。小姑疲态尽显,他让她靠来自己肩上。他今年29岁将满,成长为被人依靠的角色。 等易槿呼吸变均匀,宋野枝把手心汗湿的纸团揣进兜里。 他突然想起,十二年了,他和小叔只同乘过一次飞机。 2003年末冬,他们一起去海南。 那时候很快乐,是相聚。 其余,好像次次是分离。 有人接机,他们得驾车进汶川,途中换过很多辆车。 结构清晰,分工有序,每一辆车只负责完成自己的工作。宋野枝和易槿被交接,辗转,天黑时似乎终于要到达目的地。 是似乎,因为宋野枝没问。他不想再说话,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得到请节哀的回应。爷爷去世那年也是人人如此,现在复一轮。车况颠簸,听得要吐。 车的速度慢下来,车内也渐渐没有人再说话。 宋野枝在车里,看到殡仪馆的字样,有些恍惚。那些人说会带他们去见易青巍,而易青巍在这儿。 空旷的房间,宋野枝手脚僵直。 “请问,易青巍在哪儿?”易槿问。 “2号冰棺。”有人答。 2号冰棺。 这四个大字是钉子,一颗一颗锤进宋野枝的太阳穴。 像白天树荫下吸烟的老头,失火的草丛惊活干瘪懒倦的身体。直到这一刻,宋野枝才蓦地痛醒了。 他想离开。 可小叔就在这儿啊,他还能去哪儿? 他们从密麻的柜子里把易青巍拉出来,他躺在透明棺里,躺在众人面前。静默的,阖着眼。 有人痛哭。 宋野枝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小姑。 宋野枝双脚动了,脚尖重新转回来,朝易青巍走去。 和以往没有不同,易青巍在哪儿,宋野枝就是要往哪儿去的。 死了,真的像睡着了。 易青巍被打理得很好。头发,眉毛,和眼睫落满白霜,嘴唇失去颜色,表情淡然平静。 “眼泪不要落到他的棺上,不吉利的。死者在那边会不安。”有人这样提醒。 宋野枝抬眼看了看出声的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眼泪。 “他——”宋野枝张嘴说话,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 嘶哑的。 “他——” 异调的。 有没有人听到,他最后有说什么吗?就是他死前那一刻,咽气前那一秒,有没有说什么啊? “他——” 宋野枝问不出话来。 易槿早被人扶了出去,宋野枝依然站着。 像另类一具尸体,冻在此间。 站了很久,久到其余人意识到自己该出去,为他留个隐蔽空间。 于是只剩宋野枝一个人。 手触上冰棺,呆滞数秒。 刚才,有人说,如果眼泪落到你的棺上,你在那边会不安。小叔,那边是哪边?你丢我一个人站在这儿,一个人跑去哪儿?小叔,我刚才好丢脸。一直一直说不出话,他们一直一直盯着我看。小叔,我的喉咙里有飞蛾,现在也很痒。 小叔,昨天我说了,叫你等我的。 宋野枝弯腰,深深地,贴易青巍更近。珍重一吻,吻到自己的泪。 这里太冷了,宋野枝永远直不起身来了。 易青巍真的死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一切没有变化,宋野枝要开始过没有他的生活。 冰棺能把手指割破。越痛越攥,越攥越用力,但什么也留不住。 他后悔点头,后悔放他一人走。 ※※※※※※※※※※※※※※※※※※※※ 又失策,我没能解决三章,但三章好像能解决结局。还有一章,一会儿发。有话吗?最后一次,想多看看朋友们说话,不知道得行不得行 第89章 完结 他的爱人变成一捧骨灰,由他经手,一点一点洒去海里。 那天海风很大,呼啸着把他卷走。宋野枝徒劳握紧手,怎么抓也抓不住。 回到家,家里只剩他一个人。门口摆着两双拖鞋,一黑一白。宋野枝没急着进门,扶着柱子盯得眼干,下雨了。 吉姆发来邮件,说看国内新闻,看到易青巍的讣告。中 国出了大事,大家都在缅怀不幸逝世的同胞,缅怀为民牺牲的烈士,接着黑白色的遗像一张张列出来。 其中一人英气过人,明眸皓齿,笑着。 这是吉姆认识的易青巍,他大骇。 宋野枝回他,是的,昨天葬了。 吉姆没有再回复。 宋野枝说,没关系的。 和吉姆聊完,道别,宋野枝去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一通。没有人拍背,没有人倒水,吐完之后自己爬起来洗脸漱口,湿淋淋地去开电视。 打开就是新闻频道的界面,音量骤大,吓他一跳。 确实,整天在报道汶川大地震的事。正采访受灾的百姓,拦到一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说他全家都死了,老婆没挖出来,儿子女儿没找到。他挠挠头,说不找了,这里没吃没住,得走了,这么多天,找不到了。找到也是没了。 记者失语,镜头停住,望许久男人摇晃的背影。记者缓过神来,开始总结播报,没说几个字就哭了,泣不成句。 没有看到易青巍,他不再看,走开了。不过没有关,留电视机自顾自地说话。 宋野枝忘了管阳台的洗衣机,他都忘了是什么时候按开始键的。水漏完了,洗衣机还在运作。他的衣服和易青巍的衣服皱巴巴缠在一起,转不动了。 洗衣机呜呜地哀嚎,像是要坏了。衣服也在哀嚎。它们被困在这一圈狭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挣,如何挣,就是挣不动半分。 宋野枝看着看着,忽然捂住眼睛,颤抖着哭了出来。 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 日子历来像水,匆匆流走,偶尔有迹,多数无痕。 这无聊的说法在宋野枝这儿失效了。 通常让水出逃的口堵死了,他如今度过的时间是石头。这石头一样的日子是摞起来的,日复一日积叠,无法打发。硬邦邦,死气沉沉,直冲冲高耸着。 要把他压去地底下。 要捅破他的天。 把心脏硌成一片单薄的膜。 6月份,宋野枝异常嗜睡。 一天24小时,他睡足24小时。有一次,睡去的时候是中午,醒来时也是中午,地板上的太阳光一模一样。挂断易焰的电话,定睛看日期,才知道日历已经又翻新一天。 没办法,睡觉成为他见他的唯一途径。 7月中旬,陶勋放假,来北京了。他到那栋复式楼去陪宋野枝,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宋野枝每天要抽很多烟。 宋野枝说,这个别学我。 陶勋战战兢兢观察了宋野枝几天。他小野叔一点不消极萎靡,还和以前一样理智温柔。认真吃饭,照常上班。只是话变少了,少得可怜。 陶勋在宋野枝身边,什么家务也不用做。可能需要扫扫陈尘,浇浇园花,有时得在宋野枝下班回来前在浴缸里放好热水。 小野叔热爱泡澡,泡完澡的那晚上就必定看不到他再抽烟。他还有倒香水泡澡的习惯,平时却不见擦喷。陶勋发觉香水通常和沐浴用品一起摆在浴缸前,用得很快,几天一次空瓶。 七月末的一天,宋野枝起晚了,在卫生间洗漱,陶勋先去楼下餐厅吃早饭。 他听到宋野枝稀松平常地说:“吸完烟马上刷牙,嘴里有一种面包的味道。你有没有这样过?” 之后就没有声响了。 不像打电话,陶勋急忙跑上去,宋野枝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镜子前,含着一嘴牙膏沫失神。 陶勋很少见宋野枝这种失了魂,没有神采的样子,他有些怕。他隐隐知道了,烟是易叔叔的烟,香水是易叔叔的香水,话是说给易叔叔听的话。 吃完饭后,宋野枝就不让陶勋和自己待一起了,把人哄回了云石胡同。 当天半夜有烟花,就炸在落地窗前。 轰地爆裂,接着淅淅沥沥地散落。一场彩色雨,一场视听宴。 宋野枝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眼泪无知无觉掉出来,钻入枕头。 分明就是17岁那年,广场上夏夜的景。 烟火燃烬,小区里群车的警报呜哇呜哇叫起来,此起彼伏。 他回归俗世,并起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六月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过去,宋野枝到后期变得难以入睡,常常一两个小时就转醒。没有梦了,这可怎么行。 吃药。 服了过量的药,被送去医院洗胃。 真的只是意外。他不会轻易死,他对易青巍点过头。努力生活,努力照顾好自己。 白昼短,而夜漫漫。 后来他学聪明,用酒代替药。喝得脑袋发昏,时效更久。虽然依旧没有梦,但也足够,他珍惜大脑不具意识的时刻。 无光的房间里,宋野枝单手端酒杯,单手弹琴。一曲梁祝,弹至化蝶,他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全身出了一场大汗。 一个人弹琴,出奇辛苦。 酒杯碎在地上,他也随之软软倒去地板。 云聚云散,从窗角看,月亮阴了又晴,圆了又缺。 月光照来脸上,宋野枝一动不动。神经性耳鸣袭击他,愈发高昂尖锐,像要起飞。 起飞的是它们,宋野枝还被搁置在没有温度的地面。 眼睛完好,就去痴痴地看月亮。 月如水,像爱人的眼睛。 小叔,我想你。 八月四号,雨水丰沛,阴天更缠绵。 宋野枝调休一天,早上被易恩伍的电话吵醒,说他和陶勋弄到了几张奥运会开幕式的门票,要请宋野枝带他们一起去。不巧,他8号不能请假,有不能缺席的实验和总结会。 宋野枝头重脚轻,喉咙发痒。挂断电话,先下床抽了一支烟。烟灰缸端来得不及时,落了满身烟灰。 反正脏了,就再点一支。 火柴没划燃,听见易青巍叫他。 “宋野枝。” 他浑身战栗,没有动作。 “不理人了?” 宋野枝望着虚空,愣愣地,他感觉再努力,再努力,自己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易青巍,我有多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到下午,有一通陌生号码打进来。那天以后,宋野枝看到陌生号码会心悸。可现在不是以前,他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他接通,对方是一家珠宝店。 “您好,易先生1月在我店定制了两枚男戒,预约在8月1号取。现已超时三天,他本人号码显示已注销,请问宋先生您能否择日来代取?” “易先生……” “是的,易青巍先生留了您的号码作备用,并表明了您与他的伴侣关系。如果您也不便来拿的话,我们将取消订单。” “您说地址,我……我七号来。” 宋野枝甚至舍不得按挂断键,生怕这也是可笑的幻觉。 细长的烟,烧出雪白的灰段,宋野枝将它搭在杯沿,食指一点烟身,烟灰抖入清水中。 唰。 轻促的一声,火星死在水里。 与划燃火柴的那一瞬间十分相像。 熄与燃以同一种形式呈现到宋野枝面前,给予他微妙的安慰感。生与死是不是也同理,是不是其实也根本没区别。 八月七号。 一个起,一个末,一个始,一个终。说破天去,都只是端点而已。 想到这里,他的心陡然松垮下来,像被满吨的水洗过一遍,轻盈极了。 这天仍不见太阳,但世界有变好,明亮几度,鲜艳几度。 宋野枝没有开车,提着一个木箱步行。路途中收到几条生日祝福,他耐心地一一回复后。 赵欢与的手机依然拨不通,宋野枝改为短信。 「在哪儿?到南极了吗?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的房子我一直有请阿姨打扫,我走之后就让伍儿接班了。欢与,来不及了,我不能等你来了。回来之后别赖账,把家政钱还给小孩儿。」 一切做完,彻底将其关机。 易青巍选的那家店很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去的。宋野枝走得比平时慢,呼与吸比平时频繁。想多待一会,想多体验一些,反正街上的新奇玩意儿比以前多几番,反正时间还早。 早晨出发,中午才抵达目的地。 是一间精致典雅的店,艺术气息浓重。展览柜上摆放的定制品经物主同意,均有铭牌写明所有人的姓名、制作人姓名和制作日期。 宋野枝看到戒指,款式极简。 “这一枚表面刻的是部分血管的纹路,按您的尺寸制作。这一枚表面刻的是部分骨头的轮廓,按易先生的尺寸制作。” 将戒指盒递与宋野枝,店员重新打开一个更大的平盒。 “这里面分别是易先生当初拿来的两张手绘纸,按他的要求,要在取戒指时原样交还,您打开检查一下,看看是否有污迹或破损。” 一张是宋野枝那张不翼而飞血管图,另一张,是落了易青巍字迹的画。 「他的脊背」 “您……如果不方便的话……您可以只取走属于您的那一枚。” 客人望着那幅画,眼神恸切,久久凝视而无话。店员只以为他们之间感情发生变故,如此建议一样符合店内规矩。 是宋野枝失态,抱歉道:“不好意思。要拿走,他交代过我,一定要帮他一起取回。”宋野枝打开手中的木箱,“箱子还带对了,您不用再把稿纸装回平盒。” “好的,您慢走。祝您和您先生……”店员措辞。 宋野枝微微笑了:“祝我们什么?” “百年好合,情比天长。” 他笑得更好看了。 店员想,他今天穿得也格外好看,像是要去赴情人的约。 宋野枝在花店与饭馆之间徘徊,先入了花店。 人在自杀前还需要吃饭吗? 宋野枝不清楚。 总之他需要玫瑰。 即使手提箱里已经有了一朵不朽的。 挑完花枝,在花柜边角看到一捆绳,宋野枝说:“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段绳子?” 花店老板爽朗:“这绳子是刚才拉枝和做吊花剩下的,您全拿去都行!” “谢谢。”宋野枝把绳子装进箱子,花拿在手里,“您把绳子和花结一下账。” “绳子送你的!” 宋野枝只买一枝玫瑰,觉得很不好意思。绳子都比花贵了。 老板挥挥手让他快走,叫他不要耽误约会。 宋野枝呆了一刹那,随后好笑地点头,的确是约会。他毁诺了,换来的约会。 七夕节气氛浓厚,街上有很多捧花的人,宋野枝和大多数的他们走在截然相反的方向上。他们走入市中心的酒店和商场,他走向海和夕阳。 他们还有今世,而他只能求来生。 海边悬崖险峻陡峭,宋野枝站去正中央,风声猎猎。 这辈子,宋野枝还是第一次经受这么狂狠的风。如薄刃,刮在脸上,比初见易青巍的那个雪天要疼。 夕阳悬在天边,海面铺满金光。海浪起伏,极晀远方,屏蔽听觉,分不清如今到底置身于天上的云,还是地上的岸。 木箱打开来,取出绳子,再放入两块石头,再合上就提不动了。里面东西很多,难免打架,石头碰到银镯,银链,装着标本玫瑰的玻璃瓶,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绳子长得太多,宋野枝拣了一块尖石,耐心地磨断。将及成人手臂,一头拴紧木箱,一头系上手腕。 太阳落去一半,还剩一半。 宋野枝盘腿坐,挺直腰,反手,摸上自己的后背。由上往下,反反复复去捋那根脊骨。 我的脊背。 宋野枝笑出来。 很久之后抬头,太阳沉没,天际还残余亮光。 宋野枝从前胸的口袋摸出一张照片,抚了又抚,看了再看,最后和玫瑰一同撕成碎片,悠悠飘散,送去风里。 他站起身,提着木箱挪步到崖壁边,面朝大海。 足够高,高得令恐惧感无用,显他迫切。 昨晚求你来我梦里,你没有来。 这次呢,这次一定要遇到啊。 太阳明天还会升起。 我还想要再见到你。 我晚了。真有下一程,你要等我。 他纵身一跃。 薄得像片飘叶。穿风,破浪,坠入幽深的蓝色中。 浪花绽开的时候有声音,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尤为轻渺。 一跃。 抵达时间尽头。 尤为盛大,热烈。 我也永远爱你。 ———————————— 易槿和易焰去家里收拾遗物,已经八月中旬。 宋野枝没有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随身物。 他把他们两人的东西全带走了。 易槿一个人在他们的卧室里静静地待了很久,易焰沉默着等她。直至天黑尽了,不得不走。 易槿关门前,差些站不稳,易焰眼疾手快扶住她。掐得她疼,但难消猝然涌来胸腔的这股大痛。易槿的视线摇摇晃晃,落到房间角落的那架钢琴上。 琴面上的玻璃烟缸内,躺着干干净净两枚烟蒂。 ※※※※※※※※※※※※※※※※※※※※ 有番外,三四篇。有朋友说平行世界的番外,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了。把他们留在这儿吧。有朋友说易槿和李乃域的番外,也也也不写了。以后打算写小姑家儿子(们)的故事,所以在一枝里不赘述了。微博会放些零碎的小小小番外。那么就这样了。从开文到现在,非常感谢一直在留言的那些朋友,我真的有在评论里汲取到力量。追我的连载很痛苦,会改,一定改。抱歉,十分抱歉,感谢,十分感谢。咱们互伴的这一段就到此结束啦!今天晚安,往后有缘再会。 第90章 番外 2003年 遗书 回顾前半生,其实我没有多余的话要说。这一生过得好顺遂,在你们的庇佑下,我长成自己满意的样子,一路无灾无坎,无悔无憾。 不知道我刚才离开之后,留爸爸一个人在家,您有没有难过。我的下跪和磕头,还不了您对我十万分之一的恩情。我清楚。 怪我冲动,不懂瞻顾,不知考虑,院长话没说完就蹿起身第一个报名。等到肃穆地摁下红手印,坐在这儿开始写遗书了,才后知后觉自己接下来要经历什么。 我要舍弃您,舍弃哥哥,舍弃姐姐,舍弃我的生命。但是,爸爸,世事两难全。妈妈亲自教我,我没忘。实话说,回家跟您道别时,我很忐忑。怕您不让我走,也怕我走之后再回不来,因此没敢向您瞎许平安回家的诺。您当时沉默着看我,欲哭欲笑,我猜,是和我站到同一边了。等半晌,您开口夸我,夸我是精英中的精英。神情好骄傲。所以说,做您的儿子好幸福,走大运。如果有轮回—— 我是不是封建了。但您肯定是相信的,当年妈妈去世前,您说要和她做两世夫妻,我听见了的。 奇了怪了,今天格外想念妈妈。脑子里总是她的笑,她的唠叨。她那时还年轻。说大学毕业以后最好留在学校里当老师,说夏天多喝水,说空腹不能灌牛奶,说打完篮球不准凉水洗澡。 也异常想我姐。 想我哥。 今天来不及了,没能和哥哥姐姐见一面。你们真的好忙,好好算,我们快一个月没一起吃饭了。不过,我走了之后,哥哥姐姐要常回家,陪爸爸。免得我不在,他老人家耳根子清净。一清净,就容易寂寞。 没有我,少个弟弟烦你们,你们会不会也寂寞啊?允许寂寞,但不能伤心。 完了,我说不出更多了。 只是想,你们真的不要伤心,不要为我流太多眼泪。 说起为我流眼泪,我记起来,这辈子,遗憾好像是有,可惜不能再补救。 姐,我昨天晚上还在梦到宋野枝。 他到底想不想回来。 会不会回来。 哪天回来。 我的葬礼不能不办,这样的话,他总会为我的葬礼来一趟吧?那他肯定会哭,到时候,还请你站去他身边哄哄他,给他擦一擦眼泪。 但应该擦不净。这人哭起来不管不顾,很难办。 那就抱一抱他。抱紧一点,抱久些。等他哭完这一场,带他一起好好生活。把你以前教我的,都再教一遍给他。 这封遗书不能传阅,尤其禁止落去宋野枝手里。 人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不见,这样兴许会更容易被忘记。 海葬,从简,不要刻意记我忌日。 我爱你们。 会一直爱着。 2003年 春天 易青巍 ※※※※※※※※※※※※※※※※※※※※ 其实我像期待宋野枝忘了我一样,期待你们不记得我存在过,没有创伤和疤痕地继续生活。后面那么多年,路那么长,不必辛苦带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