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每天都失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王妃每天都失忆》作者:卿水令 文案: 将军府嫡女温晚亭,身患奇疾,每日晨起都失忆。 她原以为命运不过关上了一扇窗。 直到她顶着一颗宛如新生的脑袋,嫁进了楚王府…… #命运不止替我关上了窗,还把门合上顺便下了闩# 楚离原先觉得,此等怪病实在是婚后和谐生活的利器。 任何误会矛盾,一觉睡去,醒来后又是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直到后来,温晚亭错把侍卫当夫君,把政敌当恩人,把仇家当姐妹。 楚离:“……这是病,得治。” #王妃每天都失忆,所以每天被套路# #出来忽悠,迟早是要还的# *1V1,HE,SC *架空,全都空,勿考究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晚亭,楚离 ┃ 配角:下本预收《我家主子美强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以每天被套路 立意:在爱情中保持积极的沟通,对彼此的欣赏,互为盾甲,共建美好家园。 ================== 第一章 “所以小姐莫要惊慌,您只是又失忆了而已。” 温晚亭扪心自问,任谁听到这句“又失忆了”都是要慌一慌的。 她今日缓缓睁眼,望着映入眼帘极为陌生的青白色鲛绡团云帐,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原以为自己只是睡懵了,却没想到懵得如此彻底。待她再次睁眼,脑海中依旧空空如也,方才觉得有些不妙。 好在她这里稍有些动静,便有一位豆绿衣衫的圆脸丫鬟推门进来,规矩极其周正地跪在她床前两步开外的地方。 温晚亭有些纠结。 她隐约觉得自己是失忆了,可旁人失忆通常都要遮掩一番,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一位丫鬟。奈何她失忆失得有些彻底,连自己姓甚名甚都不知,又担心自己遮掩不过去,一时间有些两难。 房间里静了一瞬,这丫鬟似是早有准备,不等床上之人开口,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语速不紧不慢,间或还有稍许停顿让人消化思考。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话中主人公的身世背景、人际关系、丰功伟绩交代得清清楚楚。 温晚亭听得酣畅淋漓,隐隐还想抓把瓜子。 末了,那自称是“春铃”的丫鬟长吁一口气,做出了总结,语气轻描淡写中又带着些许意味深长:“所以小姐莫要惊慌,您只是又失忆了而已。” 这“又”字用的极是玄妙,普普通通的失忆桥段,有了这“又”字的衬托,立马变得非同凡响起来。 而事实上,温晚亭的失忆,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她本是谢大将军府中唯一的嫡女,奈何一年前落水,救上来后便得了一种怪病——每日晨起,从前的过往人事便一概不记得。 彼时,几位府医跪在她床头轮流诊脉,期间彼此悄无声息地用眼神沟通了一番,再由那领头的人将话斟酌再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温小姐磕到了脑袋。 磕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个与记忆相关的穴位。磕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好形成了个血块堵了这个穴位却又不致死。 温晚亭听罢,一时竟不知是该感叹自己时运不济还是吉人天相。 总之这个命运安排的血块,时至今日还牢牢堵在那个穴位上。 众人束手无策,将军府上下只能将此事瞒住,对外宣称温晚亭身体抱恙。仅有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才知晓此事,除却温将军夫妇并几位府医,便是她贴身伺候的两位丫鬟,眼前的春铃就是其一。 好在温晚亭虽然失忆,却不是那等伤春悲秋的性子。她当即抓住了春铃话中的一个重点,微微前倾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若是睡过去就会失忆,凭我从前的智慧,竟没有尝试过彻夜不眠吗?” “小姐早已试过了。”春铃似是料到会有此问,毕恭毕敬地再次福了福,俏生生答,“可小姐每到亥时若是还不入睡,便会头疼欲裂,直至昏厥,再次醒来时,便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温晚亭心中略有惆怅,但念及春铃一大清早便同她唾沫横飞地说了半晌,还是体恤周到地赏了她一锭银子。 得了赏赐自是开心,春铃笑弯了眉眼,谢恩时不由地多说了句:“小姐聪慧,每每醒来,听完前因后果必有此问,如今已是问了三百七十余回了。” 温晚亭:“……倒也不必数得如此清楚。” 俗话说得好,命运替人合上一扇窗,必要替那人把门也关上顺便下个闩。现如今命运安排了这一出,必然不允许她这病生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只见那上一秒还将“又失忆”说得如同“又吃了顿饭”一般轻描淡写的春铃,下一秒便隐有愁容:“原本府内上下将此事瞒得极好,可是……” 还有什么比每天失忆更令人忧愁的事? 温晚亭惊异之余,还不忘找了个极为稳当的床沿扶着,生怕自己听到后半句跌下床去,磕到这个已然不甚灵光的脑壳。 待稳妥之后,方才万分凝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春铃继续说下去。 春铃脸上愁容更甚,讨喜的小圆脸此刻拧成个皱巴巴的团子,竟让人瞧出些许悲壮的意味来:“可是,今日是小姐的及笄礼,原本只想做成个小宴。却不想,半个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来了……” 温晚亭大惊失色。 是了,比每天失忆更令人忧愁的,是每天失忆却还被人发现了。 好在温晚亭不过短短地慌了一瞬,便生出一股视死如归的泰然来。 听闻她失忆前,还干过将新科状元郎敲晕了卖到秦楼楚馆里的光辉事迹。只因那儿郎曾与一青楼女子相好,待大魁天下之时便嫌那女子不洁恐辱名声,负心不说更欲灭口。 彼时,她父亲温大将军听闻此事,略一沉吟:“你一女儿家,去那种烟花之地不太妥当。”说罢还揉了揉她的头,轻声一笑如春风拂面:“乖,以后这种事让小厮去办就行。” 温晚亭觉得有父如此,她还能成长为丫鬟口中璞玉浑金、敦厚良善的三好贵女,实在是她的教习夫子以一人之力,在端正她三观这件事上力挽狂澜。 片刻之间,春铃已为她换上银红镂金百蝶团花缎,正扶她坐在镜台前描妆。 温晚亭凝目望着玉台鸾镜中的这副眉眼。秀靥柔和如玉,星眸流转清透,一动未动时瞧着纯稚软糯,偏偏她性子飞扬,连同眼角眉梢间便带了三分明媚,如瑞雪初晴。 担得上“美人”二字。 可她这么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格,偏偏生了张如此良善娇柔的脸,实在令人扼腕,苍天不公,不公如斯。 眼见着春铃为她绾起一个飞仙髻,温晚亭似有所悟,问道:“父亲母亲既然知道我有疾,又只安排了个小宴,何故会有这么多人前来?” “奴婢也是听前厅的人说。”春铃手下不停,正握着一缕秀发左右比了比,“是因楚王殿下亲自带着圣上的赏赐前来,那些原本礼到为止的世家听说后,当即携了家眷纷纷赶过来,现如今前厅已是坐得满满当当。” 温晚亭想象了一下前厅乌压压的人头以及一张张她根本想不起来的脸,便想扶额,偏偏又倔强地生出一丝希冀:“父亲母亲对于此事,可有什么妙计?” “没。” 温晚亭万念俱灰。 出了房门,便有一位长得人高马壮,收拾得极为干练的丫鬟候着。虽着赫衣却是面目冷凝,一看便是会些拳脚的练家子。她抬手冲着温晚亭抱拳:“见过小姐。” 温晚亭冲她招手:“你就是夏霜吧?来,过来扶我一把,我的腿,它不听使唤地就想后退。” 夏霜:“……” 前往前厅的路上,春铃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和温晚亭交代那些世家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直说得温晚亭愁上加愁,不得已打断道:“春铃,纵使你此刻同我说得唾沫横飞,我亦无法将人名同脸相合起来,不若想想,届时我若认错了人,你该怎么慧心巧思又不动声色地替我补救一番?” 如此,愁上加愁的人便成了春铃。 见她闭口不言苦思冥想的样子,温晚亭深感欣慰。 及笄礼一系列仪程繁琐冗长,温晚亭在一跪再跪,行礼复行礼之后,终于听到一声“礼毕”。 她正头晕目眩地任由春铃和夏霜一人一边将自己搀扶起来,余光一瞥,却见四周命妇贵女呈包围之势向自己拢过来。动作之统一,行动之迅速,令她晕得七荤八素的灵台陡然清醒过来。 礼毕之后,按照惯例,各家便要上前同笄者互相客套一番。 若是平日里关系好的,此时便是真挚恳切地睁眼说一番瞎话,力求听者闻言后,面上羞涩难当,内心十分受用。若是平日里有些龃龉的,此时便是含蓄委婉且不容反驳地似褒实贬一番,但求听者闻言后,面上咬牙切齿,内心吐血三升。 无论如何,这才是今日及笄礼的重头戏。明日关于大将军府嫡女失忆的消息会不会传遍京城的屋角巷沿,便看此时她如何应对这群各怀心思的女子了。 温晚亭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瞧着甚是柔和乖巧,实则隐隐打量着各人衣着服饰,但求从中瞧出些象征着此人身份的端倪来。 眼风一瞥,却见左侧春铃额头细汗如雨,目如铜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眼风再一瞥,右侧夏霜虽然面目控制得当,但是浑身紧绷,拳心紧握,隐隐可见手背上青筋跳动。 温晚亭险些被她们这副狰狞的模样逗乐了,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生生屏住。 眼见右前方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将将行到跟前,还未等她开口,左侧便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将温晚亭轻轻一带。 “吾儿怎的脸色如此苍白,可有何不适?” 不必多想,眼前这位宛如天神下凡,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貌美妇人,定是她和蔼可亲的母亲。 “母亲,我……”温晚亭从善如流,当即垂下眼帘气若游丝。方才还站得绰约端正的身姿,立时有些摇摇欲坠,颇有些半死不活的意味来。 也不等她“我”出个所以然来,温夫人便将她往春铃夏霜那儿一递,目光中带着十足的关切:“先扶小姐下去休息罢。” 众人:……该配合你演出的我们,演视而不见。 这厢,温晚亭被搀扶着,绕过九曲十八弯的长廊,眼见四下无人,才松开了丫鬟们的手。 园内春光肆意,她长吁一口气,心中有些劫后余生般畅意,一笑间眸光潋滟:“此番多亏母亲助我,但凡我能承了母亲半分机智,都不至于将自己陷入那般境地。” 一旁的春铃刚想接话,却见夏霜速行两步拦在她俩跟前。十步开外的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位身着九蟒团云片金为缘的玄衣男子。 温晚亭脸上的笑意凝了凝,想要装病避过,又担心自己方才中气十足的话被他听了去。犹豫之间已是错过良机,那人端端立在她五尺开外的地方,冲她微微颔首:“行宫一别已是岁余,温小姐,近来可好?” 听这语气,竟还是个熟人? 温晚亭心下讶异之余,还不忘分析一二。这男子站着的距离便于交谈却也不显唐突,身后还带着两位小厮,显然不是寻常戏码中前来碰瓷的。语气带着几分熟稔,且一言点出二人最后分别的时间地点,极为隐晦地暗示了记挂之意,又不觉孟浪。 此番丝分缕解后,温晚亭得出了个结论,此人当是位知礼守节的王爷,不负他那丰姿神逸的相貌。 瞬息之间,她向身侧一个碧色身影递了个眼神,三人齐齐冲着那男子行了个万福大礼。春铃了悟,先道了句:“奴婢见过安王。” 原来是安王,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三弟,顾锦延。 温晚亭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臣女见过安王。” 顾锦延伸手虚抬:“那日你雪中受寒,身子尚未大好,不必行此大礼。” 他着重点出“雪中受寒”的那日,倒让温晚亭在低眉敛目间仔细回想了一番,春铃同她说过的与安王的那段交集。 若实打实算起来,安王其人,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依她这般跳脱的性子,见着安王这种将秉节持重刻在眉宇之间的皇亲国戚,都是绕道而走。偏偏一年前,当今圣上携了皇后,并一众一品大臣及家眷前往行宫赏雪。半途雪崩,她与丫鬟走散,是安王将她送至行宫。 从行宫回来,参加了一场女子小宴,她便落水磕到了脑袋,一直修身养息直至今日,尚未来得及与安王道谢。如今园林相逢,倒是避无可避。 温晚亭斟酌再三,搜肠刮肚,思索着如何将“我谢谢您”这短短四个字,说得文质彬彬情真意切一些。 待打好腹稿,她抵着那两道清风和日的目光,回道:“那日雪崩,承蒙安王救命之恩,臣女不甚感激,来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一二。” 安王闻言,目光微闪:“温小姐,准备如何报答?” 温晚亭方才不过是同他客气客气,报答之事自当由父母借着将军府的由头前去处理,她料想顾锦延这类高风亮节的君子应当不会挟恩图报,却未料到正撞到他枪口上。 她心念直转,想着该如何作答,却不料小径另一头传来了动静。 温晚亭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道今日这府中小园林可真是热闹。 还未见那人现身,耳畔已传来玉石之声,尾音微压,生生将这低沉寒冽的声线染上一丝凛然。 “温晚亭,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评论送20个红包,谢谢大家的支持。 下本预收,戳进作者专栏可见:《我家主子美强蠢》 穆芝身为一位平平无奇的绝世神医,治愈了楚王妃每日失忆的奇疾,获赠暗卫一枚。 初相见时,穆芝将那暗卫上下打量一番:“都会些什么?” 暗卫:“勘察、暗杀、传讯、守备。” 穆芝:“能不能有点阳间的技能?” 暗卫:“……请主子明示。” 穆芝沉吟:“比如……说书?”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为暗卫界的翘楚,才俊中的拔尖,有朝一日会坐在女子床头,给她念小黄书…… #暗卫可欺不可骑# #神医她大字不识还想看小黄书# 第二章 纵使这一声如冰泉击玉般悦耳,但是如此连名带姓的叫法,还是听得温晚亭眉头狠狠一跳。 听闻从前,她惹了些大祸被捅到温夫人处,请家法前便是如此叫法。纵然那三层牛皮拧成一股的鞭子从未落到过她身上,但此情此景听到这一声,依然让她生出一丝说话人隐有怒气的错觉来。 她带着些许疑惑偏了偏头,看着落花疏影间,走出个月白人影。 眉如墨画,目如朗星,月华暗纹的锦袍衬着八尺身姿,银丝腾云祥纹的玉带将劲腰一揽,清浅疏离的气韵中便染了覆立乾坤的凛然。 按照温晚亭胸无点墨的说法来讲,这是位狠人。 这位狠人前一刻才连名带姓地唤了她,此刻就已经长身玉立,站在她跟前一步之遥,一个旁人看来颇有些不清不白的位置上。 温晚亭倒吸一口凉气,都能闻到他身上玉竹白松的冽香。 偏偏他还没有男女大防的自觉,深如古潭的目光中似有云雨酝酿,将温晚亭由上至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你身上,何处不妥?”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伸手就探向她腕处。 电光火石间,温晚亭的脑海里刹那闪过一丝奇异的念头——这位堪可入画的狠人,才是前来碰瓷的吧? 奈何她明明后撤了一大步,却依旧在那人触手可及之处。那带有薄茧的指腹,现下正抵在她平稳有力的桡动脉上。 温晚亭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最后定在这只骨节分明的贼手上,默了默,琢磨着该怎么在不惊吓到顾锦延的情况下,令夏霜卸了这位登徒子的胳膊。 考虑到这位登徒子长得甚是合她眼缘,她可酌情让夏霜卸胳膊时下手轻柔些。 温晚亭这厢正颜厉色的气势刚刚酝酿出来,那厢一直作壁上观的顾锦延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锦延,见过楚王。” 温晚亭话到嘴边直接哽住,一口气不上不下,便顺其自然地打了个嗝。 实在不怪她惊异至此。即便她失忆失到姥姥家,她身侧那位移动的话本子依然在今晨,极为强势地将楚王的生平事迹一股脑地塞进她脑海里。 按照春铃的话来说,当今若有人不知楚王,恐为异端,怕是要被浸猪笼的。 温晚亭觉得她此话实在有些夸张,但抵不过她叙事之生动,描述之形象,将楚王此人在她仅有一日的记忆中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楚王,楚离,当朝唯一一位异性王。楚离父母战死沙场,先皇后是他名义上的姑母,念其年幼失恃失怙,便将他接进宫来,做了太子伴读。 先皇骤然大薨,当今圣上彼时还是位母族势弱的太子。 朝局动荡,险象环生,外有他族虎视眈眈,内有几位成年皇子各怀鬼胎。楚离以一己之力,持虎符点兵将,对外平乱,对内勤王,凭着铁血手段将太子扶上如今的皇位。 现今盛世长安,有泰半是他的功劳。 按照历史一惯的发展,此时他有些居功自傲也实属正常。偏偏他画风清奇,自王权稳固后就上移虎符,领了个封号,每日观花品茶,当起个闲赋在家的王爷来。 圣上免了他皇庭内院一应礼节,朝堂之上几乎不见他踪影。京城名门的镶金请柬雪花般地往楚王府里撒,也不知被他垫了哪处桌角。平日里可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藏得比深闺女子还深。 即便温晚亭能将楚离的过往生平如数家珍,却想不明白他与自己眼下这十分要命的姿势,究竟何解。因为想不明白,所以不免有些怔愣,这一愣,还愣得尤为认真,同眼前的楚离直勾勾对视了半晌。 一旁僵硬维持拱手姿势的顾锦延,在楚离周身磅礴的气场下显得实在不起眼,因此也无人注意到,此刻他脸上一贯谦和的表情都带了些许阴翳。 楚离自然没有功夫搭理顾锦延。他望着眼前将将到他胸口的女子,只觉得她安静的时候异常乖巧,半点看不出平日里上蹿下跳,一捅一个大娄子的模样。 六年前,他承了这丫头一个大恩。 显然她自己并不记得,却不妨碍楚离暗中报答。 未曾想她闯祸闯得连绵不绝,每每探子来报,她不是在伸张正义,就是在伸张正义的路上。偏偏行事手段还耿直得惨不忍睹,简直是以暴制暴界的翘楚。 他一边暗自疑惑温决这个老狐狸是怎么养出个如此单纯的女儿来,一边递了折子去皇上面前替她周旋一二。 这一周旋,便周旋了六年,连皇帝都知道他对这丫头有几分上心。 如今温晚亭已及笄,且近一年来鲜少惹出事端,估摸着是年纪渐长,性子日渐趋于安定。他便觉得此番相护已是接近尾声。 今日前来相贺,不仅是皇上的意思,更是他自己同这段恩情做个了结。 却不料繁花杏影处,她一改往昔的明媚飞扬,低眉敛目似普通大家闺秀般向面前之人盈盈一拜。 园林深景,才子佳人。 温晚亭如往日迥然不同的行事风格意欲何为,他略一思索便能明白,当即转身欲走,却听见她说“报答一二”。 报答? 雪崩之时,他从五尺深的雪层中将她救了出来,风饕雪虐中一路相护。顾念她名女儿家的名声,到了行宫便将昏昏沉沉的她交付给宫女照顾。 当时她烧得迷迷糊糊,被宫女扶走还不忘攒着他衣角,问他是何人。 现如今,她却同那个道貌岸然的顾锦延,说要报答一二? 古语有云,只有男人才真正懂得男人。 此话不假。 譬如,寻常女子看这顾锦延,就好比水中望月镜中观花,辗转反侧求而不得,还为他冠上个“顾玉郎”的称号。 而楚离看这顾锦延,便只是个斯文败类。 若他只是个于江山社稷无碍的斯文败类,楚离并不会太在意,偏偏此人背地里结党营私,扩充府兵,擅采私矿,简直是在皇帝的逆鳞上反复摩擦,在王权的底线处来回蹦跶。 而楚离那位皇帝表弟也不是泥捏的性子,屡次忍耐不下欲提刀削他,都被楚离死死摁住。擅动亲王牵涉甚广,需徐徐图之。 可如今,这顾锦延却顶了他的名头桃代李僵,话里话外,还隐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味在里头。 他胸口似有浓墨翻腾,几欲压抑却愈演愈烈,如此情绪实在令他陌生,待回过神来,人已行至温晚亭跟前。 思及此处,他眼神微抬,凉凉往顾锦延项颈处一瞥。 要不还是直接削了罢? 顾锦延被这携风带雪的眼神瞥得僵了僵,自诩持节得体的笑容当即有些挂不住。 他暗自思忖今日寻温晚亭叙旧叙得实在糟心。 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借着姻亲关系拉拢温将军势力,且传言中温将军府里,镇着一道可动摇朝堂根基的先帝遗诏。 平心而论,他私下不太中意温晚亭这般,徒有美貌却性子跳脱的女子。于他而言,女子还是温柔小意些的好。然而同他的大业相比,区区女子又何足挂齿,不过是允她正妃之位,娶来供在王府里便是。 可他想明明掐着点同温晚亭“偶遇”,却撞上昔日太.子.党的楚离。自己权衡利弊下留意了许久的王妃人选,现下正与楚离小手拉大手,眉来眼去。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一个不占,当下便拱手告辞,意欲回府同幕僚从长计议。 眼见身旁有人开溜,机灵如温晚亭,立马有了动作,紧随其后道:“臣女也先行告退。” 说罢扯了扯自己的手,没扯动。 她一头雾水地抬头,却感觉眼前之人周身气泽又沉了几分。 “你要同他一起走?”楚离将手一紧,定定望着她,语气低沉,“不可。” 温晚亭对这男女间拉拉扯扯的情趣一向不太理解,只觉得她今日份的好脾气即将用尽。 碍于楚离的身份,以及她连同两个丫鬟一起上阵都不能卸了他胳膊这个事实,温晚亭认命般地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同他解释。 “王爷您看,现下只有你我二人,男未娶,女未嫁。”她将自己被他包在掌心里的手腕略抬了抬,“你我这般,恐怕于理不合。” 如此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一番话,说得温晚亭通体舒畅。方才,同顾锦延那般委婉含蓄兜来绕去地说话实在不符合她一贯风格,幸亏只此一回,若是长此以往恐要憋出病来。 闻言,楚离目光深邃地望着她,终究是松了手,隐在宽展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摩挲着余温。 方才替她把脉时,才察觉她头部有经络淤堵,且脉象有异,不似寻常外伤。偏偏此等大事并无探子来报。她如何受此重伤尚未可知,另一边顾锦延又心怀叵测虎视眈眈。 若顾锦延当真对她有什么心思,放眼京城敢同安王抢人的寥寥无几。 所幸,他是这寥寥无几中的一位。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一心一意想着等她周全之后就抽身离开。现如今转念一想,他又为何护不了她一世? 于是,此局便豁然开朗。 “恩。”楚离略一沉吟,面上若有所思。 半晌,他目光如冰下暖流,缓缓淌过温晚亭周身,轻叹一声:“是该娶你了。” 温晚亭:“……?”他俩真的是在说同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我简直是在用生命赶进度。 楚离:我谢谢您嘞。 第三章 温晚亭今晨甫一睁眼,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好消息是,昨日楚离亲口允诺要娶她。 坏消息是,她压根记不起来楚离为何要娶她。 依着春铃的说法,是他俩在府内小园林中有一出命中注定般的偶遇。楚王柔情似水地喊了她的名字,二人便在杏雨梨云中站定,十指相扣,含情脉脉,无语凝噎。 她极为娇羞,同楚离说他们二人如此这般,于理不合。楚离心疼不已,当即允诺娶她为妻。 那可真是……见了鬼! 温晚亭这辈子都没想过,“娇羞”这种高难度的表情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照你这说法,我与楚王,是两情相悦?”未等春铃回答,温晚亭便一口否决,“我一个失忆了的人,有个劳什子的两情相悦。” 春铃煞有介事答:“一见钟情,不需要记忆。” 温晚亭:“……”忽悠,接着忽悠。 不是她妄自菲薄,京城世家如云,容貌姝丽者有之,才情绝艳者有之。其中倾慕楚离者,排着队能绕京城三圈。 而温晚亭,除了名字取得较为“温婉”,实则本人与这二字完全不沾边。雅人四好中,除了画艺尚可拿得出手以外,其余几项皆是平平。 她幼时被父母送进女学,在琴技、奕棋、书法这三项上,天资着实驽钝。即便她于丹青一艺上独占鳌头,却依然在每季一次的会考中,被一群名门淑女比得灰头土脸。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会有好结果,而正是因为努力过了,才对如此结果失望更甚,可不努力,又会有一种“或许我本可以”的遗憾。 人间太难了…… 当日,她矮矮小小的背影里,饱含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而这股沧桑,直至她晚饭少吃了两碗,才被她母亲发现。 有些事情,不问还好,沉淀沉淀或许就忘了。 可一旦被人问了,那滔天的委屈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春铃同她复述这段往事时曾说过,那是温晚亭自记事时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嚎啕大哭。 她一边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断断续续同温夫人说:“我以……以后……会更……更努力的!” 温夫人将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听她断断续续地讲前因后果说完,末了轻声一笑。 “乖儿,你实在不必同我保证什么,你甚至不必给我个交代。无论你的琴音能不能绕梁三日,你的绝句是不是押对了韵脚,你都是吾儿。你所作所为,一切努力,皆是给你自己一个交代。”温夫人取了块帕子,耐心地替她擦脸,“而别人的出众,亦是由背后的血泪所铸就。不要嫉妒,不要自卑,不要后悔。” 彼时温晚亭还不明白这番话是个什么意思,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幸,我与你父亲,都不是拘泥于此的人。”温夫人捏了捏她哭僵了的脸,再戳戳她红透了的鼻尖,“从未希望将你套进端庄贤淑的壳里,越活越没有自我。我只愿吾儿,能够长长久久,平安喜乐。” 温晚亭不哭了,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担忧道:“可是她们说,休妻里有一条,休的便是我这般女子。” “先别担心休妻这回事儿。”温夫人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顶,试图宽慰她,“万一压根没人娶你呢。” “……” 现如今年龄渐长,她已将此事看开,了悟到“努力”的结果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可眼下,她觉得自己不得不给楚离一个交代。 春铃的话,她想去相信都很难。若说她失忆前单方面仰慕楚离倒是很有可能,毕竟楚离的成长经历,在她听来完全就是“别人府的孩子”的升级版。 但介于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夏霜,也点头替春铃作证。 温晚亭从一开始的完全不信,变成了此刻的将信将疑。她甚至觉得楚离是被她逊顺恬静的外表给骗了。 历代青年才俊,折在美人手上的数不胜数,且越是国士无双的人才,往往折得越狠。 由此可见,才俊们对美人的认知有着共同的障碍。 而楚离身为才俊中的魁首,或许对于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领兵打仗的计谋诡道颇有心得,但是在相看女子方面实在有些眼拙。 纵然温晚亭单论外貌也是位清丽美人,却不料她外表有多么静如处女,内心就有多么动如脱兔,实在是寻常人所欣赏不来的反差美。 怕是楚离也欣赏不能。 所幸温晚亭尚有些良知,不欲将错就错,令楚离在她这儿碰壁,徒生一对怨偶。 是以,她务必要同楚离掰扯清楚,绝不能耽误了这位当朝栋梁。 掰扯前,温晚亭还不忘寻个小厮前往楚王府递个拜帖,自己则转身去了温夫人处告知一二。 温晚亭到时,温夫人正谢谢倚在海棠金丝引枕上,手中翻阅着一本册子,一目十行,看得漫不经心。 温晚亭清了清嗓子,将温夫人的视线从册子上引过来,开门见山道:“昨日,楚王殿下亲口允诺要娶我……” “吾儿少做这种美梦。”温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眼神悠悠一转又回到册子上,“这是我让管事整理出来的,品貌端正的寒门子弟名册。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拿主意,选个看得上眼的,招来做上门女婿罢。”说罢将册子往温晚亭处一递。 “这不妥吧。”温晚亭颤颤巍巍地接过,思路被带了过去,一时间倒忘了提楚离那档子事。 “有何不妥。”温夫人稍稍压低了声音,“昔日你外祖父也想招个上门女婿,这不就招到你爹了嘛。” “虽然这事儿被你祖父知晓后,追着你爹打了三条街,此事作罢,又是另说。” 末了还有些不放心,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知晓这事儿的人不多,你别同外人说。” 温晚亭尚在兀自震惊着。 她父亲,温决,当朝一品大将军,家中三代武将,簪缨世族,竟……竟想给普通书香门第出身的母亲,做上门女婿? 她缓了缓,还是没缓过来,呢喃道:“父亲他……果然很爱重您吧?” 温夫人闻言,浅笑着望向她,那张被岁月遗忘的脸庞,泛起了淡淡红晕,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夫妻恩爱的耀眼光芒来。 温晚亭:“……”好的,她懂了,她就不该问。 这一打岔,倒让她想起正事来。 “母亲,虽然你可能不信,但其实我也不信。”她顿了顿,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可我身边的两位丫鬟都能作证,昨日楚王亲口说,要娶我。” 不给温夫人开口的机会,她接着道:“这事儿我也觉得蹊跷,所以打算亲自去一趟楚王府,看看他同我是否有些误会。” “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贸贸然跑去楚王府上,恐怕有碍你名声。”温夫人不过犹豫了一瞬,话风一转,“左右你也没什么名声可言,此番早去早回。” 如此,温晚亭在被她母亲话里话外暗捅数刀的情况下,怅然若失地到了楚王府。 直到见到楚离时,她这一脸的表情都没来得及转换过来。 看在楚离眼中,便是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同他说:“你昨日……说要娶我……当真?” 他撇过脸,不忍看她。 原来嫁给他这件事,令她难受至此。 楚离暗自思忖,自皇上登基,他明面上将权柄上交,不问政事,令朝中奸佞放松戒备,实则身份由明转暗,充当皇帝藏在阴影处的利刃。可在旁人看来,他现下不过是一位手无实权的闲赋王爷。 在她心里,若论家世背景,或许世袭罔替的铁帽亲王顾锦延,才是上选。 温晚亭正在等他回答,却见他逃避似的将视线一转,心中便有些遗憾。 这果然只是个误会。 可惜的是,她曾真心实意地有过那么一丝期待。 今日相见,他长身玉立于窗前,神明清举,肃然绝尘,闻声后回眸相视,那刹那间的惊艳着实令人心动。 楚离他方方面面,都如此契合女子对于“少年英雄”的春闺一梦。 当下无言,静的仿佛连二人之间的空气都微微凝滞。 楚离在心中将顾锦延设下的每一步棋都复盘再复盘,依旧觉得自己直接娶了温晚亭,是最简洁有效的法子。 他当下便狠了狠心,周身清冷的威压如有实质一般横在二人之间:“我知你想说什么,可我今晨刚去求了皇上赐婚,现下圣旨应当到你府上了。” 他不顾面前之人大受打击的样子,也不准备给她开口的机会:“我绝不会退婚。即便此番是我强迫与你,我也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他眼神略过温晚亭急红了的眼眶,顿了顿,顾念面前这位终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心下略有不忍,便将语气放软道:“是我对你不住,日后你自会明白我的用意。等这阵子过去,你若实在不愿同我一处,我会寻个由头与你和离。” 他想了想,周全妥帖地补充道:“和离时,我自会担下一切过错,不叫你为难。” 说罢,他眼神定定望向温晚亭,无论她是扭头就走还是气急动手,他都准备全盘接下。 温晚亭可真的是急狠了。 她未料到自己一时没插上嘴,竟然被面前之人,从订婚到成婚再到和离,一条龙服务,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实,当楚离同她说完第一句话时,她极为震惊,一时没来得及管理好自己表情。待平复了一下心情,那股不易察觉的喜悦,才如嫩芽破土一般,在她心尖上“啵”的一声开出一朵花来。 可她这厢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情绪细品,那厢楚离却已端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将二人和离的理由都想妥了。 她急得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整张脸都红了。 “我为什么要同你和离?”温晚亭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话来。 楚离闻言一愣,但转眼就想明白了。 即便他愿意承担和离的一切责任,可对女子而言实在有损名声,她不愿也是情理之中。 楚离应道:“如此也好。” 温晚亭总觉得他们这番对话有些奇怪,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哪里奇怪,便将思绪一转:“既然你求了皇上圣旨,这婚事便如同板上钉钉,轻易不可作罢。有些事情,我得同你交代清楚。” 楚离示意她坐下,又亲自倒了杯甜茶,过手时探了探温度,方才递到她手中:“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真·跨频道交流 第四章 “楚王殿下,你我之间,不过一面之缘,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私底下,是个怎样的人吧?” 这个“一面之缘”,听得楚离眉头一挑。 也难怪她将顾锦延错认成雪天之中的救命恩人,原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楚离垂下眼帘,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叩桌面,暗自思索,若是此番直接告诉她,其实他们已有“三面之缘”了,会不会吓着她? 温晚亭这一问不过是一个铺垫,正准备顺着往下,将自己过去的光辉事迹深入浅出地同楚离交代一番,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届时无论是从旁人嘴里听说,还是她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楚离都不至于心中落差太大。 未曾想,对面那个人却接话了:“知道。” 楚离从果盘里挑了个核桃,单手捏碎,修长的五指细致地将核桃肉挑出来,再缓缓放到她掌心,声音醇如陈酒:“恪纯良善。” 温晚亭面上一红。 “嫉恶如仇。” 温晚亭不自然地咳了咳。 “耿介率直。” 温晚亭一把捏住他递核桃肉的手:“别……别说了。”再说她可真就信了。 她这几年干过的事儿,光是听春铃复述都听得她心惊肉跳。纵然春铃同她说,她那些所作所为都有其背后的深意。 但那得是多么难以琢磨的深意,才能让她把负心薄情的状元郎卖到窑子里,把强抢民女的小世子揍到卧床不起? 楚离显然知晓这些事,不然也不会用上“嫉恶如仇”这种微妙的词。 自然,她这些陈年往事也并非什么秘密,毕竟每一出都闹得鸡飞狗跳丝毫不带遮掩,为她如今一片狼藉的名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树立在名门望族心中那嚣张跋扈的形象熠熠生辉。 怪只怪当时太年轻…… 然而,当温晚亭听到楚离用着低沉的嗓音一词一顿,郑重其事地描述着他心目中的她时,一股莫名的酥麻感由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随着他的每一个字节,一阵阵发散。 温晚亭起初觉得,是因为楚离这个文化人说话一向比较好听,但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因为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个想法一出,连她自己都吓着了,当即有些慌张地想转移话题:“你确然对我有些了解,此前我母亲极为担心我的性子,还想给我找个上门女婿,倒是多虑了。” 楚离的视线正停留在温晚亭握着自己的手上,微微有些出神,闻言才将心思转过来。 他刚想说招上门女婿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却见面前女子神情有些闪躲。下一刻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展颜一笑,轻灵飞扬,双眸中流光逆转,光彩之中印刻着他的身影。 “楚离,能嫁给你,我很欢喜。” 楚离话到嘴边停住了。 她说她很欢喜,那么在她心里,自己应当是抵过了顾锦延的分量吧? 如此甚好。 早知道夸夸她就能令她如此开心,他方才就不该停。 楚离面上虽还是端得四平八稳的样子,紧绷的眼角眉梢却松泛开来,连同凌厉的气势中都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柔和。 “上门女婿虽好拿捏,但是品性为人无法知根知底,不合适。” 楚离混迹官场多年,此番睁眼说瞎话都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正经样。据说当今圣上不过得他三分真传,已然能唬得住文武百官。 温晚亭更是深以为然。但介于自己有一位想当上门女婿结果没当成的父亲,少不得出言维护一二:“话虽如此,但是,上门女婿也有上门女婿的好。” 楚离眉尾一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比如?” “他们不会纳通房小妾。” “我也不会。” “他们不会对夫人颐指气使。” “我也不会。” “他们不会动不动就要休妻和离。” 楚离刚想理所应当地接话,蓦地想起自己方才连同她和离的理由都想好了,当下将头微微撇开,声音一轻:“只要你不想,我便不会。” 像楚离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竟然能见他气势稍弱的样子,温晚亭觉得十分新奇。一时没忍住,就有些得寸进尺:“口说无凭,你得写下来。” 楚离哑然失笑,他这是被个小丫头摆了一道? 可他对于风花雪月之事确实不太上心,若是写几笔就能让温晚亭心安,他觉得此举无妨。 片刻过后,温晚亭双手捧着张玉理宣纸。那小心翼翼屏气凝神的模样,与新皇登基时在一旁捧着玉玺的小太监一般无二。 玉理宣纸上头是楚离苍劲有力的字迹,将方才说的每一条都罗列清晰。末了他横扫一眼,顿了顿,大手一挥,在落款处盖上了楚王私印。 温晚亭待墨迹干透了,又凑近吹了吹,逆着光照了照,才安心对折起来收进怀里。还在存放之处轻轻拍了两下,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声。 楚离抬头时,正撞见她如同餍足的小猫般眯着眼睛,心中一动:“不过,条约这种东西,素来是双方的。” 温晚亭一惊,甚至连带着哆嗦了一下。 她望着楚离那张俊逸的脸上,正挂着一幅意味声长的神情,连同他那浅彤色的唇角,都极为可疑地扬了扬。 温晚亭顿时觉得胸口那张纸有些滚烫。 但为人处世本就该有来有往,更何况他俩以后是夫妻。楚离这般清冷的性子,能将这种肉麻兮兮的承诺一丝不苟地写在纸上,她自然不能毫无表示。 温晚亭想通后,极为真诚地问道:“你想让我写些什么?” “但凡你要求的,我一概允诺了,此番你嫁给我,可还算是心甘情愿?” “那是自然。” “你与我已有婚约,日后若是外男蓄意接近?” “我自当退避,不叫你伤心。” “那,将来你若有了同我和离的念头?” “不和离不和离,这世间可再没有第二个你了。” 楚离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她记着承诺自己的事,方能在家中安心待嫁。 不料方才一问一答中,他抵着她眼中真挚无邪的光亮,耳边又传来她意味不明的话语,心中竟有些思绪不宁。像是万年无波无澜的湖面,忽然荡下一片落叶,泛起清浅无声的涟漪。 他复又轻咳一声稍作掩饰,将手中的紫玉狼毫递了过去:“口说无凭,温小姐,你得写下来。” * 温将军府内,太监总管正捧着绣有祥云瑞鹤的蚕丝黄陵,拖长着语调,拔亮了嗓子,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圣旨。 温夫人正行着礼,听到圣旨前半段将温晚亭夸得天花乱坠,心下十分茫然,又隐有一股担忧,生怕自家女儿被人冒名顶替做了些什么。 瞧瞧那些词,“恭谨端敏”、“静容婉柔”、“风姿雅悦”,到底哪个词同她女儿沾边? 待听到圣旨下半段,又将楚王猛夸了一番,温夫人心中略有所悟。 等到最后一句尤为洪亮的“择良辰完婚”,余音绕着将军府的横梁悠悠消散时,温夫人彻底明白了。 这是被赐婚了。 府中小厮送走了前来宣旨的太监。温决拿着圣旨左看右看,凤眼微眯。半晌,他对温夫人道:“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楚离这厮,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不得不防。” 温夫人悠哉悠哉地倚在金丝楠木椅上,闻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长满心眼又如何?楚王其人,在朝中翻云覆雨这么些年,你何曾见他向后宅女子出手过?” 此话不假。 圣上执掌大印三年以来,那些怀有异心的大臣一个接一个从朝堂核心中销声匿迹。无论是明面上唇枪舌战,还是暗地里尔虞我诈,楚离想要除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就连温决也暗自庆幸,先皇在世时,他未曾明确支持过某个皇子。现下也不必因为站错了队,被架在楚离的对立面上,如那帮老臣一般,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现在下一批整顿名单里。 自然,他不站队皇子,不过是因为他同先帝有些私人恩怨。此怨绵绵无绝期,想来先帝也未曾释怀,就连死了也要下一道遗诏,试图给温决添一添堵。 是以,先帝养的那一众儿子们,温决也不太看得上眼。甚至在他眼里,当时的三位皇子加起来,都不如彼时还是太子伴读的楚离,来的精明强干。 不过,纵然那楚离手段了得,他也确实从未对女子下手过。不仅如此,当朝女子倾慕楚离者数不胜数,却连一个关于楚离的桃色八卦都没有流露出来。 那些楚离的对家们,眼见调|教好的美人前赴后继地往楚离身边凑。燕瘦环肥,各有千秋,接近楚离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然而无功而返的结局却是毫无二致。 正当他们咬牙切齿无计可施之时,其中有个脑筋较为活络的,忽然福至心灵,给楚离安排了一溜清秀妖媚的小倌。 结局自然是成了整顿名单里加急处理的那一位,消失得无声无息,平时关系好的同僚们敬他是条汉子,还时不时把他的事迹提溜出来,当做对付楚离的反面教材来缅怀一番。 可温决此人七窍玲珑,思虑甚多。他让人将圣旨收好,又屏退了下人,坐到温夫人身边凑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小皇帝伙同楚离,明里暗里多次逼问先帝遗旨的事,我都未松口。现下赐婚,也不知是皇帝的主意还是楚离的意思,恐是对先帝遗旨犹不死心。” “你们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记得清楚。”温夫人若有所思,“先帝遗诏是三年前颁下的,而早在四五年前,你就在晚亭的住处四周,发现了楚王安排的暗卫。” 那十来个训练有素,身手矫捷的暗卫,躲过了将军府内军队退伍的一众家丁,十二个时辰守在温晚亭的住处四周,还是温决亲自前去看望温晚亭时才有所察觉。 温决暗中观察许久,本以为他们的主子另有所图,却不料每每温晚亭出门胡闹,他们也紧跟着撤出王府。 两人负责在温晚亭前头探路,两个人负责给温晚亭善后,四个人负责乔装成普通百姓在一旁起哄造势顺便就近保护,还有两个,则暗暗通风报信。 而这两个通风报信的,则是去了楚王府。 温决知晓此事后,沉默良久。难怪温晚亭每次为民伸冤的手法如此拙劣,竟然次次都成功了,在将军府的人赶到之前,还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谁能料到这是个团伙作案呢? 现下,温决同温夫人碰了碰视线,心中了然,叹了声:“是了,这二者的时间,对不上。” 楚离的所作所为确实难以捉摸,他略一沉吟:“罢了,不如明日借着成亲事宜,将楚离请来府上一叙,套套他的话。” 温夫人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上看这件事,实则有另外一番见解,但朝堂之事同儿女私情大有不同,倒是不太好贸然开口。 温决说罢,将温夫人的手握在掌心中拍了拍,示意她宽心:“若那楚离真是个狼心狗肺的,我自当提刀削了他,不叫我们晚晚受委屈。” 温夫人笑着轻推他一把:“别,届时另寻个法子去讨公道。” 她顿了顿,一脸真诚道:“主要是我怕你削不过他。” 第五章 翌日,朝堂之上,后宅之中,全都炸开了锅。 今晨,百官侯朝之时,朝堂上隐隐分为三派。 一派是朝堂新贵,对于当朝局势还不十分明了,只能隐隐感受到一股异于平常的热烈氛围,于是在各个犄角旮旯处三五成群,强势围观。 一派是楚离党,其中大多受过楚离恩惠,听闻赐婚一事各个炸毛,觉得他们英明神武的楚王殿下是被人下了绊子,意欲令其难堪。 其中有个性子刚烈的,昨日就递了折子进宫同皇上理论,而后不知听皇上说了什么,又一路掩泣地奔回府里,连今日早朝都告了假。 此情此景着实不太乐观,以至于他们那一处的气氛都比别处低上三分。 内心最为复杂的,莫过于楚离对家们。 他们日以继夜地盯着楚王府,生怕找不出楚离的把柄,就连楚王府的小厮出门采办,身后都跟着二三十位各家的探子。结果,究竟是哪位不知名的友军,神仙作法,将一向为人低调作风严谨的楚离,同全京城惹事惹得最为花样百出的温晚亭,点成一对? 幸福来得太突然! 可他们还未来得及幸福太久,一股忧虑又紧随其后。 单单是楚离一人就已不好对付,现下他又同当朝功勋在身手握实权的温决结了姻亲,即便日后温晚亭依旧上蹿下跳,可又有谁敢同时与这两家作对呢? 于是乎,他们那一派的氛围,时而热烈高涨,时而低沉无言。一旁围观的新贵们觉得他们大喜大悲的表情瞧着有些疯癫,暗自决定日后不可深交。 这种诡异的气氛,直至皇帝上朝后才得以压制。然而,当未及弱冠的小皇帝,端坐在飞龙团云的龙椅上,天威巍然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百官时,依然通过他们面目紧绷时隐隐跳动的颊肉,敏锐地察觉到朝堂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小皇帝顾锦琮内心一哂。 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意外?昨日楚离亲自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自己安心可靠的表哥被人下了蛊。 当时他是如何苦口婆心的规劝来着? “楚离,你同朕说一下,是朕的那群皇妹们不够娇俏可爱,还是京城中的名门淑女们不够温婉可意?嗯?” “你府里王妃之位空置多年,朕也未曾……好吧,朕是曾经催促过你,但你也不能如此……如此草率行事。” “你先前每每为了那温家女子来找朕,原来竟不是为了朕的江山稳固考虑的吗?原来竟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女子吗?你先前不是这么同朕说的啊?” “楚离啊,朕劝你再考虑考虑,毕竟……诶?你别走啊?不就是赐婚的圣旨吗?朕写,朕写就是了,你快回来。” 思及此处,顾锦琮肃穆凛然的脸色愈发沉静,周身威严的气势压得整座朝堂寂静无声。 众人只道圣上心绪不佳,连这无甚要事的早朝,都硬生生拖了两个时辰才结束,却不知顾锦琮只是因为昨日之事实在憋屈。 想到各位大臣下了朝还能将这惊天八卦聊上一聊,他却只能批个劳什子的折子,心中就越发憋屈,少不得要将这群国之栋梁为难一番,令自己好受些。 朝堂之上已是如此,后宅之中也好不到哪里去。 投湖投缳寻死觅活者有之,破口大骂因爱生恨者有之,就连温晚亭这里都不太平。 今晨,当她听到春铃绘声绘色地同她说,她是如何循循善诱令楚离亲口夸赞自己时,吓得瞌睡都醒了。 偏偏春铃语不惊人死不休,复又说到她是如何猝不及防地摸了把楚离的小手蓄意撩拨,温晚亭险些从床头跌下来。 饶是这样还没完,春铃似是怕她不信,还亲自取来一封保存得当的信笺,据说里头是她昨日诓着楚离亲笔写下的承诺。 温晚亭彻底刷新了她对自己的认知。 她今日听闻自己从前的事迹时,只觉得自己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骄纵小姐。待她听完自己对楚离的那些所作所为,觉得自己恐怕是大智若愚。 将过往种种连同昨日之事串在一起联想,她悟了。 她那般上蹿下跳的行径,不过是另辟蹊径博得了楚离的关注,再借由及笄礼之时互诉衷肠撺掇他请旨赐婚,又乘胜追击诓他亲笔允诺,给自己嫁入楚王府后的日子添了笔保障。 瞧瞧这一番操作猛如虎,她分明是于风花雪月之事上的个中能手啊! 果然,她失忆之后,对自己误解太深了…… 春铃见温晚亭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偏头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小姐-c-x-团队-对楚王殿下亦是十分用心,也亲笔留下了承诺,现在正收在楚王殿下那处。” 如此,倒还算有些良心。 温晚亭真心实意地担忧自己过去是个玩弄人心的女子,她倒情愿自己是个当街暴揍小世子的傻子。 这厢交代完后,春铃递上了厚厚一沓烫金滚边的宴帖。 听闻圣上赐婚后,温晚亭的在京城中的风头一时无二。 或是想瞧瞧她究竟怎堪与楚王相配,或是觉得平时同她疏于联络应多加走动,各家夫人小姐千思百转,那花样繁多的宴帖便纷至沓来。 温晚亭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被埋在一堆宴帖之中将将探出个脑袋,求助道:“从前,我都是如何应付这类宴帖的?” 春铃很是贴心道:“从前小姐几乎没收到过什么宴帖。” 好的,她懂了。 温晚亭思来想去,觉得她母亲应当较为擅长处理这类事,当即带着丫鬟捧着宴帖去了温夫人处。 她到时,温夫人正小口喝着碗桃胶炖燕窝,闻言抬了抬眼皮:“宴帖?” 温夫人将手中的瓷碗放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手,将宴帖随手翻了几个,待看清宴请者名讳后,便往桌上一扔:“你不想去,便不去。” 温晚亭失忆后,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放肆,她略有踌躇:“如此,会不会显得我们不给那些世家面子?” 温夫人笑出声来:“说得好像你从前给过他们面子似的。” 有理有据,温晚亭无法反驳。 她只觉得自己从前行事只求心里舒坦不顾名声后果,除了自己性格使然,还有可能是从温夫人此处耳濡目染。 现下有了温夫人首肯,温晚亭也不纠结,将宴帖留在这处,任由温夫人交由管事回帖,自己则带着春铃夏霜准备回她的小苑。 隔了一道拱门,温晚亭余光瞥见府里小厮领着一人从温决书房里出来。 那一眼看得并不真切,她只隐约觉得那人身形昂藏八尺,如骨器象牙切磋,如翠玉奇石琢磨,月白的衣袂翻飞,在阳光下折射出银丝游龙的晶亮,堪堪晃到了她眼。 她对这惊鸿一瞥的身影有了些许好奇,当下停了脚步,借着青藤枝丫的遮掩,定定往那厢望去。 待看清那人眉眼,温晚亭不由地心下感叹:原来长得好看的人,当真是会发光。 楚离这厢刚刚从温决的书房内出来。 其实若是依着官阶,应当是温决亲自上门拜见,可现下依着未来岳父同女婿的辈分,楚离此番亲自上门也说得过去。 温决方才在房中,同他东拉西扯,迂回了半晌,终究在添第三杯茶时,道出了此番目的:“小女顽劣,不知何处,入了楚王殿下青眼?” 楚离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将安王的动作,朝中的局势,此番成婚的利弊,同温决细细分析了一通。 温决全程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时而凝重时而纠结。末了,他摸了摸下巴,狭长的眼中闪烁着几分兴味:“楚王殿下,老臣好意提醒一句,今日这番对话,日后还是莫要让小女知晓。”否则怕是要追妻追断腿。 楚离心中不解,当下虽是应了,却就连被送出书房时,都还在疑惑。 不能让她知晓什么?安王动作还是朝中局势?为何不能让她知晓? 揣度女子心思这种事,显然是楚离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正中他的知识盲区,纵使他对朝堂诸事运筹帷幄,现下心中也有些茫然。 虽是茫然,但他步出书房时,依旧察觉到两道视线直愣愣地投在他身上。 如此不带遮掩,毫无技巧的盯梢,究竟是哪家自不量力的暗探? 楚离往视线源头处淡淡一瞥,本是携着股逼人的威压,意图警告一二,却在看清那人时,脚步一顿,连同周身凛若冰霜的寒意都蓦地一松。 温晚亭觉得自己被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关键是那人瞪完了之后,还自顾自愣了一下? 她用食指来回蹭了蹭鼻尖,当下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看到好看的事物就迈不开步子的习惯,简直成了印刻在身体里的本能,是除了“说话、写字”以外另一件不受失忆影响的习性。 也不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到底经历了什么,对“美”的执念如此之深。 这得改改,温晚亭方才没觉得什么,但现下却对那位记不起样貌的未婚夫有了些许愧疚。 她想想自己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答应了楚离,见到外男时会避嫌,那便不管那外男是不是长得如同谪仙一般风姿卓越,她都应当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她这般想着,便这般做了。当下脚尖一旋,金丝薄烟的裙裾携着风光华流转,扬起的青丝发梢都透着股跃然灵动,足下不停,健步如飞地往回走。 刚想上前的楚离:……? 作者有话要说:  楚·钢铁直男憨憨追妻火葬场预定·离 第六章 温晚亭走得目不斜视两脚生风,苦了春铃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后,边跑边喘,边喘边说:“小姐,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她复又急跑两步,再停下来喘两声:“您莫不是在避嫌?” 温晚亭一听,走得更是脚不沾地。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惹是生非后开溜的多了,她也微微惊讶于自己这双瞧着不甚纤细的腿,竟能迈出如此琐碎又急速的频率。 春铃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在原地瞧着那身影,试图最后挽留一把:“其实您与楚王殿下已然订婚了,整个京城无人不晓,当下说一两句话,也不打紧的。” 温晚亭一个急停没停稳,又往前趔趄了一步,才猛地回头:“那是楚王?你不早说?” 春铃这才想起来,自家主子每日都会清空的记忆,就如同那滚滚长江东逝水,留都留不住,压根就记不得楚离的样貌。 好在温晚亭并没有真的怪她,事实上她也明白自己生了这怪病实在怨不得谁。 她在脑中将楚离的模样细细回忆了一番,若说方才惊鸿一瞥,瞥得极为心虚内敛,那现下回忆时,则是忆得理直气壮。 从他玄青足履上的暗纹,到镶碧鎏金冠上的羊脂玉簪,一点一滴在心中刻画细腻,熨烫妥帖,方才喟叹一声:“早知是他,方才就多看两眼了。” 老天爷总喜欢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人来个惊喜,或者来个惊吓。 譬如温晚亭刚刚在抱憾未能将楚离看得更真切些,真切到将他每根头发丝散开的弧度都印刻在仅有一日的记忆中,老天爷就立马将人送到她跟前。 应验之快,令她脸上的表情在惊喜与惊吓中来回切换:“你怎么过来了?” 自从楚离被温决暗示过,女子的心思有多么千回百转,细腻敏感,且难以琢磨之后,他对待温晚亭提出的问题,都不由得往深里多想一步。 纵使多想一步也想得不是十分明白,但此情此景,他觉得应当依着温晚亭的话来说。 他郑重其事,连凝视的目光中都透着股谨慎:“我来让你多看两眼。” 温晚亭怀疑他在撩自己,奈何从他严肃正经的神色中找不出证据。 她从前觉得“娇羞”这种神情,对于她这种没有什么感情底蕴的女子来说,难度太大。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在“从善如流地多看两眼”和“赶紧找个地缝钻一钻”中举棋不定的模样,大概同“娇羞”沾上点边。 贴心如楚离,当下适时地开了口:“为何看见我就走?” 温晚亭觉得是时候坦白了,事实上,她对着楚离这张清俊风逸的脸,也实在扯不出慌来。 而关于她昨日为何不坦白,那十有八九是她忘了。毕竟和楚离这般面对面眼对眼地说话,实在很容易让人思绪逐渐趋于空白,更遑论她脑中本就没记得多少事。 就像此刻,她得把自己的注意力从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生拉硬扯回同他的对话上。 何其艰难。 温晚亭稳了稳心神,让胸中乱撞的小鹿暂且撞得井然有序些,方同楚离解释道:“其实我方才,并未认出是你。” 楚离设身处地思考了一下,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他从前参加皇室大宴,偶尔扫过一眼对面衣香鬓影的女席,亦不太能认清谁是谁。 他大概知晓温晚亭是失忆了,那于她而言,不过同他见过两面,一时认不出也实属正常。 显然,楚离不仅低估了温晚亭的失忆程度,也对他自己的相貌没什么数。 温晚亭说完那句话,就在等着楚离的反应,却发现他毫无反应,不由赞叹他作风实在沉稳炼达,自己于这方面不及他万分之一。 她试着更进一步同他解释:“实不相瞒,我其实,每天都失忆。”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心下其实有些后悔。 此类失忆之症实在刁钻古怪,闻所未闻。寻常人若是知晓此事,怕是会当她被邪物附了身,也因此将军府上下才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他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是异类?会不会因此心生厌恶?会不会后悔同她订了亲事? 或许,她应该把话说得委婉些,不该如此直白了当。 她错了,她其实不是有些后悔,她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楚离正在理解她话中的深意,此事乍一听确实有些离奇,但是细想一下也不难懂。大抵就是别人失个忆是百不一遇千载难逢,到了温晚亭处,这失忆失得定时定点,比一日三餐还规律。 不过比起这个病症,他显然有更关心的事:“所以,身子可会难受?” 温晚亭显然没料到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这个,顿时有些发懵,懵完后知后觉有些久违且陌生的酥暖。 她就好比是深海的一只蚌,怀揣着自己的秘密迟迟不敢浮出水面。直到有一天,她试着张开自己的蚌壳,将其中的柔软连同膈应她许久的物什给他看。 他不问为什么,不问是什么,他只问了句“硌着可会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倒是没什么难受的。不过除了这个,你就不想问问我别的么?” “听闻失忆通常伴有晕眩之症,你若没有那是最好,若是有切记同我说。”楚离自方才起就紧绷着的身形略略松了松,失忆通常不致死,但晕眩却极其容易出事,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 温晚亭顶着微红的眼角,雾汽未散的双眸中期冀与担忧交缠:“若是有,你当如何?” 楚离细细设想了一番,她此等病症若是再加上晕眩,无论在她身边安排了多少人都难以安心,还是放在自己眼跟前最为妥帖。 “那便将婚事提前,恐要委屈你,日以继夜地同我待在一处。” 温晚亭顿时惊喜得无以复加:“那我确然有点晕眩!” 楚离回想了一下方才她在前头步履如飞的模样,勾了勾唇角,轻声道:“胡闹。” 他这般清冷疏离的人,偶尔露出些许笑意,便如天光破晴般耀眼夺目。 温晚亭甚至从他低沉浑厚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来,当下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这病我治了一年都不见效,往日一直藏着掖着唯恐别人知晓,但现下我想了下,也并不是全无好处。” 她笑吟吟地望着楚离,眼角眉梢处都透着欢喜:“往后我每回醒来见到你,每回都会惊为天人,看得目不转睛。你我之间,就不会日久腻味,也不会有什么七年之痒。” 温晚亭适时打住,这才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就直奔七年之痒去了,若是再让她说上一会儿,恐怕连孩子的学堂都安排妥了。 楚离似是没注意到眼前眉飞色舞的人已经遥想到七年之后,只觉得她说得开心,连同她先前眉宇间的些许郁愁都全然消散,只余春晖明媚在她眼底晕染。 在楚离心中,她本就该是个与愁绪无关的女子,张牙舞爪是她,干净利落是她,光艳万丈亦是她。 他有意不去打断她的话,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等她停下了,才淡然开口:“如何为你治病,是我该费心的事,而不是你。” 楚离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口吻未免有些严厉,当即换了个温和些的语气:“从前你患疾时低调行事是对的,毕竟你这病太过容易被人拿捏。” 他想起温晚亭方才眼角那一抹赤红,联想到探子来报她近一年来出奇安分,想来是患病后不便出门,憋得难受了。 “而今你将成为我王府的人,若觉得此前太过憋屈,往后自可顺心为之。” 温晚亭在脑中将他的那番话过了一遭,粗略翻译了一下大概是“你随意,我罩你”。 若不是时机不允许,她现下就想将自己用红盖头蒙一蒙嫁进楚王府里。 这厢温晚亭还深陷在同楚离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中自我感动,那厢温夫人已然杀到了温决的书房。 温夫人就着温决的杯盏抿了口雪山寒翠,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一叙,这楚离可是个靠谱的?” 温决亲自给她添茶,脑中将方才楚离的话语回忆一番,斟酌道:“靠谱诚然是靠谱的,就是将来,他恐要吃些苦头。” 温夫人一听就知道有故事,当下双眉一扬,起了兴趣:“此话怎讲?” 温决便将楚离如何从安王动作说到朝堂局势,又从朝堂局势说到成婚利弊,一五一十地同温夫人复述了一遍。 诚然,楚离所说的每一条都言之有理,将现下的局势剖析得明明白白。 可他看得清这局势,却看不清这局势中的自己。 但凡是世家子女结亲,大多有利益与势力的牵扯在其中,若是楚离回回都因着王朝大义前去救场,他此刻的王府应当比皇上的后宫还热闹三分。 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有些人风流成性,为自己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都当作是“喜欢”,譬如先帝顾辰熙。 有些人木头桩子,为自己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却没意识到只是因为“喜欢”,譬如楚离。 温夫人闻言,嗔睨了他一眼:“你既然都明白,怎么也不提点他两句。” 温决理所应当道:“想当年我同你那会儿,几位兄长明里暗里卯足了劲提点我,又有什么用,不开窍就是不开窍,非得等到顾辰熙那小子差点将你迎到了东宫才茅塞顿开。” 遥想他当年自诩风流,却也于“情”之一字上走了不少弯路,而楚离比之他们那一代盖世之才,各方面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情感方面亦是迟钝得出类拔萃,连温决都自叹弗如。 “所以说,这种事儿,全靠个人去悟,旁人插不了手。”温决一双风流的凤眸微眯,笑得一脸和善,“若是悟得慢了,错过了大好机缘,便只当是他同我们晚晚,没有缘分罢。” 话虽如此,温决曾亲身证明,悟得慢些不要紧,追妻的时候追得比旁人更勤快刻苦些,也是能扭转乾坤的。 至于究竟是多勤快多刻苦,这其中的辛酸史简直不足为外人道,纵使温决一代武将,回忆起来都险些猛男落泪。 是以,他们这群做长辈的,并不打算掺和,且看楚离他如何铁树开花,枯枝生芽。 第七章 还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背靠当朝两座大山且一座比一座扎实,更令人高兴的事儿? 温晚亭现下听春铃诉说她从前仿佛“将军家的傻女儿”的种种事迹,都能听得四平八稳。 纵然她年少时怀揣着一颗为民除害的心,行事作风过于硬挺。但鉴于春铃一早便先将“你随意,我罩你”之事先同她说了,让她生出一股不是她不想迂回处事而是她压根不需要迂回的错觉来。 这种令他人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拿她怎样的感觉……诚然,有点爽。 甚至于,温晚亭还生出兴趣多问了句:“如此,你说我从前所作所为皆有深意,是何深意呢?” 春铃那说得眉飞色舞的神情当即一压,瞬时换上一副遥想当年的惆怅面容来。 情绪切换之自如,表情把控之专业,令温晚亭叹为观止。 是说当年,新帝顾锦琮登基仓促,朝堂局势混乱,人心动荡。那八方风雨,终是向着将军府席卷而来。 温晚亭彼时不过豆蔻年华,偶然间在温决书房的窗格外听到父母商谈。 大将军府从未卷入过皇权纷争,纵使温决手握重兵,却始终安分守己,本不该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却未料到先帝顾辰熙,驾崩之后神来一笔,给温将军府不声不响送了道遗诏。 送旨之人是跟随先帝多年的太监总管,且回宫路上便吞金而亡,随先帝而去。 当有心人细查先帝骤然薨逝的原因,意欲就此事作点文章时,阴差阳错从太监总管的徒弟口中,得知了先帝遗诏之事。 然而太监总管能贴身服侍先帝多年,口风自然是一等一的严谨,纵然那小徒弟偶然瞥见他将明黄龙纹的诏书塞进怀里匆忙离宫,却无人知晓,那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此消息不胫而走,大将军府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也不知那遗诏暗藏了些什么要命的玄机,即便是那等危急存亡的时刻,温决都未曾想过将它祭出以解燃眉之急。 他同温夫人商议的是,如何卸去手中泰半兵权,以宽帝心。 温晚亭扭头就去问了她的教习夫子,什么是“以宽帝心”以及如何才能“以宽帝心”。 彼时教习夫子卫以清,听闻她的问题后,眉头微蹙,怕解释不清便同她举了几个例子。 就比如说,当朝位高权重的名门世家,族内总有那么一些青年才俊,明明颖悟绝伦,偏视金钱权力如粪土,一生闲云野鹤,从未入仕。 并非他们不想入仕,而是他们不能入仕。这便是“以宽帝心”。 又比如说,一些外封府邸的亲王,整日花前月下品茶遛鸟,致力于除了朝政以外一切不正经的事。这也是“以宽帝心”。 可惜温晚亭并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青年才俊,亦不是自拥府邸的当朝亲王。但她自觉听懂了卫以清话中的深意,此番可以另辟蹊径。 需知这兵权该如何交回皇帝手中,此间弯弯绕绕颇有讲究。 若是平白无故直接冲进宫里双膝一跪,脑袋一磕,虎符一递,翌日新帝不仁苛待老臣的消息便会铺满京城。 不仅无法打消皇帝的疑虑,甚至会让他觉得你在搞他。 是以,须得寻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以“请罪”的名义将虎符上移,方是万全之策。 而这错处,“大”不至于大到动摇将军府根基,“小”又不可小到压根呈不到御前,此间的度如何把控才是个难处。 彼时的温晚亭也不知何来的自信,谁给的勇气,她觉得她可以。 此后,她得了空便带着春铃她们去长街上来回溜达,誓要与街头巷尾内巡查的兵马司抢饭碗,路见不平便搅得鸡犬不宁,从不考虑对方家世背景,手法千奇百怪且直白粗暴,简直是把那些世家的脸面扔在地上碾。 自然,那些世家们也很想把她扔在地上碾。 直至她父亲温决第五次替她进宫请罪时,同小皇帝之间顶着塑料君臣情,客客气气互相谦让了十几个来回,终是将怀里极为烫手的虎符交了上去,换来了大将军府至今安稳无虞。 此时温晚亭再度回首过往,才发现当时行为举止处处稚嫩莽撞,所幸歪打正着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她还未来得及发自肺腑地唏嘘一番自己年少轻狂,那厢夏霜却揣着张面色凝重的脸行至跟前。 “小姐,檀云那儿出事了。” 待听完来龙去脉,温晚亭有些庆幸自己方才未来得及唏嘘,因为她此番少不得又要出门稚嫩莽撞一番。 檀云,便是当初被那负心状元郎骗财又骗心的清倌。 温晚亭当时对付那状元郎的手段既高调又无礼,显然是她刻意为之,好歹她粗中有细,顾念到那状元郎仕途被毁恐要迁怒于檀云,便先一步将人从醉梦楼里赎出来,安顿在自己名下的香粉铺子里帮忙。 夏霜来报时,正是一伙人在香粉铺子里寻衅滋事,进门后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檀云见情形不妙,赶紧遣人知会温将军府。 等温晚亭到时,那铺子差不多被砸了泰半,香露混着脂粉在地上糊成姹紫嫣红的一堆,尖叫辱骂声此起彼伏,半扇门框摇摇欲坠,铺内伙计在漫天飞舞的琉璃瓦罐中边躲边喊,看热闹的人在门口围了三层。 这些都是闹剧必备场景,唯一令她看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两个身着平民服饰的百姓,同那些小厮打扮的打砸团伙,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现下温晚亭无心计较这些,她扶着春铃的手下了马车,蹙眉问道:“从前,我都如何说服这些寻衅滋事之人停手的?” 春铃正在撸袖口的手顿了顿:“说服?您从前,哪一次是靠说服的?” 也行…… 温晚亭递了个眼神,夏霜加入战局。 那两个负责打头阵的暗卫起初阻拦小厮阻得漫不经心,毕竟他们的职责只是勘察情况拖延时间,若动起真格的,这种三脚猫功夫的小厮,他们一拳能揍哭几十个。 如今温晚亭现身,他们才稍稍认真起来,一眨眼的功夫,那群小厮被一溜烟扔到了铺子门口。 这群闹事的显然是有组织有纪律,眼见打不过便开始撒泼。此时才是闹剧的高潮,门口看热闹的小板凳都已备好,前排连瓜子都磕上了。 那小厮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嚎:“这是家黑店呐!我家小姐,就是用了这家铺子的香粉,被毁了容貌!” 温晚亭在一旁端端立着,觉得他这一声,洪亮有余,情感不足,若是带上些沙哑与哽咽,应当更为逼真。 紧接着,排排趴的第二个小厮声嘶力竭:“如今我们不过来讨个说法,却叫人打了出来!” 温晚亭摇摇头,声音是到位了,但是趴的姿势太过挺拔,少了些抱屈含冤的萧瑟之感。 第三个小厮显然肩负大任,应当是这群人中的台柱子,神情姿势都比前两位熟练许多:“他们仗着东家是大将军府,竟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这脏水泼得明明白白。 其余演技不太过硬的小厮,负责躺在地上边打滚边哼哼,配合着那三位的戏份,哼的声音时响时弱,时高时低,也算是尽了力。 温晚亭见他们语焉不详,嚷得不清不楚,秉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精神,清了清嗓子:“说完了?说完了,便让你家主子出面,陪我去顺天府走一遭罢?” 瞧瞧她这和善的口吻,还带着些许商量的意味,真是岁月使人平和。 平和如她,眼见这群小厮愣了愣还想接着在地上打滚,当机立断让夏霜和春铃揪着他们的衣领往顺天府拎。 果不其然,拎了没两步,正主现身了。 不远处的街边停了辆宝马香车,那烟岚牡丹的绉纱被丫鬟掀起,走出一位女子。缕金海棠的羽缎罗裙逶迤拖地,鬓发斜插着紫玉千叶牡丹钗,月白细纱半遮面,只露了双眼角微挑的凤眼,此时正带着滔天怒火睨着不远处的温晚亭。 春铃将手中提溜着的小厮随意往边上一扔,凑近温晚亭身边,附耳轻声道:“小姐,马车上有左都御史的府印。” 左都御史府上仅有一女,唤作江玉仪。春铃今晨才说起过她,原本与那状元郎两家已是互换了庚帖,自出了那档子事儿,婚事便不了了之。 纵使温晚亭收拾那状元郎是出于好心,但无意间还是下了左都御史府的面子,同这江玉仪之间,也算是有些龃龉。 温晚亭听她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竟也有脸去找顺天府评理。” 隔着面纱都能察觉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温晚亭懵得真情实感:“不然呢?” 眼下这局势哪里是三言两语能掰扯清楚的,不交由顺天府处理,莫不是要她这个有记忆障碍之人表演个当场破案? 江玉仪气得声音都抖了:“好……好!也不必你我二人前往,我这便遣人将顺天府尹请来,且看他当着众人的面,还要如何偏袒你大将军府。” 温晚亭从善如流地应了,趁着等人的间隙,让春铃寻了檀云过来盘问。 那檀云虽是出自风尘,一举一动却是端庄知礼的模样,冲着温晚亭行了个大礼,恭敬敛目道:“是檀云无用,此番又给恩人添麻烦了。” 温晚亭摆摆手:“这哪能怪你,快起来,同我说说那香粉毁容究竟是怎么回事?” 檀云目露难色:“实不相瞒,那群小厮今日一到铺子,一言不发便开始砸东西,我也是方才从他嘴里听到香粉毁容一事。” 她略微思索,接着道:“可这铺子内的香粉,方子从未变更过,怎的就他家小姐出了岔子。” 乍一听倒像是江玉仪故意构陷,但她面纱下若当真是一张被毁容的脸,那代价未免过于惨痛,不符合这群世家小姐爱惜羽毛的本性。 此等毫无头绪的民事纠纷,实在超出了她这位昔日女纨绔的能力范畴,温晚亭只能摆出一副蹙眉深思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发着呆。 好在那顺天府尹听闻大将军府同左都御史府正在长街上干群架,当下惊得连轿辇都来不及备,策了匹马就往那里赶,一把老骨头险些被颠散。 他一边颠,一边在心中大骂,那温晚亭素来是个惹事的胚子,好好的小姐不当,天天去长街上作妖,连累他一把年纪日日胆战心惊,保心丸简直拿来当饭吃,头发都快愁没了。 现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年,他被愁秃的头发还没养回来,这便又开始了? 在天子脚下干群架? 就不能给他个面子跑远点干? 城外郊区,人烟稀少,最重要的是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考虑一下? 他在马上被颠来簸去之际,觉得自己休致事宜,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八章 当顺天府尹王自忠颤颤巍巍,一动三抖地翻身下马时,温晚亭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口气呼得重了些,将这位老态龙钟的府尹从马上惊下来。 王自忠下马后擦了擦额间豆大的汗滴,瞥了瞥左侧美目微瞠一脸无辜的温晚亭,再看了看右侧怒不可遏浑身都在冒火星的江玉仪。想到两位背后的家世背景都不好惹,只能狠狠地薅着自己的胡子发泄。 待胡子薅下来一撮,心情也略微平复了些,他方才沉着冷静地开口道:“二位请本官前来,所为何事,可否细说一二?” 他倒要看看两个黄毛丫头是怎么干上的。 江玉仪先一步开了口,说得又急又快,似是怕温晚亭抢在她前头。 实则温晚亭放空了的神思刚刚回位,她身为失了忆的当事人,对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充满疑惑,压根没打算开口。 一番问话,王自忠心中大约有了数。 半月前,江玉仪与闺中好友谢依芷相约吃茶,听她说起这家香粉铺子的粉质细腻,香味别致,当下便买了盒店内的招牌,凝脂玉肌膏。初初用时,只觉得面颊稍有发烫微痒,便以为是香膏起了效果。大约用了三日之后,才觉察出不对劲,停用之后却依然于事无补,脸上痒痛难忍,请了京中诸多大夫,都说未见过此等病症,无药可治。 眼看着王自忠略带探究的目光扫过她面上白纱,江玉仪咬了咬牙,将面纱掀开一个角,露出一个红肿斑驳的下颚。 肌肤上密密麻麻的脓包,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往外渗水,脓包以外的地方起了白屑,肉眼可见的干纹纵横交错。 只这一眼,便能让人认定,她当真不是故意找茬的,她名副其实是位受害者。 可若她是受害者,那此情此景,谁的嫌疑最大? 温晚亭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慌了一慌。 王自忠接过丫鬟交上来的凝脂玉肌膏,打开凑近看了看,复又闻了闻,就将其收进广袖之中。 “温小姐,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温晚亭轻叹一声,只能就着今日的记忆答道:“凝脂玉肌膏作为铺子里的独家招牌,卖了三年有余,一日能售出数十罐,也只有江小姐用出了问题。” “话虽如此。”王自忠两只捻了捻花白的胡须,直直盯着她,“你又如何证明,你店内不是刻意将一罐有问题的香膏,卖给了江小姐呢?” 通常店内陈列的,大多是展示用的样品,若是客官瞧上了哪个,自有店内伙计去库房内取个全新的,若真要动些手脚,也有足够的时间。 且凝脂玉肌膏用的是这家铺子的独有配方,寻常人做不出此等细腻的膏体,也配不出一模一样的香气,作不了假。 此事实在难以自证。 若春铃同温晚亭所说的过往不假,那即便刻意报复也该是江玉仪不动声色地给她穿点小鞋,与温晚亭而言却是没什么动机去主动害她。 可偏偏温晚亭不记得过往种种,一时拿不准自己同江玉仪之间有没有些春铃所不知晓的私人恩怨。 她甚至难以笃定,依着自己从前的秉性,会不会暗地里吩咐伙计干出这种事儿来。 她此时方知,失忆这种事情,可怕的不是记不清别人,而是记不清自己。 温晚亭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一股低落感隔开人群将她紧紧攥住,铺天盖地,难以挣扎。 她百口莫辩。 此时只能寄希望于这位顺天府尹能洞察秋毫断案如神,以及她父亲温决收到消息后能尽快前往顺天府将她捞上一捞,想必近年来他捞她也该捞出了些经验,应是熟能生巧。 王自忠见她低眉不语的模样,少不得要将她请去顺天府内盘问一番:“那便请温小姐……” 话音未落,铺子门口又一番人头攒动。 一群身着软甲的带刀府兵隔开百姓,将铺子四周围得严严实实。看热闹的众人瞥见他们手中寒光凛凛的刀刃,当即一哄而散。 眼看门口的府兵让出个口子,一位身着玉白广袖锦袍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皎如玉树,逸如临风,有着足以多情风流的相貌,眉眼中却蕴着霜雪万里般的寂然。 他看似闲庭漫步般施施而行,每一步却是踏在众人的心头之上,令人的胸腔都在随之共鸣,呼吸间被其左右。 神情浅淡而疏离,未曾蹙眉怒目,却是威压逼人。 温晚亭破天荒地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可分明她仅有一日的记忆中,不曾出现过此人如诗似画般的面容。 王自忠瞧着这架势,放眼昱朝,能自拥佩刀府兵,身着银蟒燕纹袍的,只此一位。 他深深作揖,姿态恭敬道:“老臣见过楚王殿下。” 一旁的江玉仪第一眼惊艳于楚离的相貌,下一息便折服于他的威势,端端行礼。 素来,相貌俊美者,令人遐想,而相貌俊美之极者,令人不敢遐想。 楚离自进门后,目光略过遍地狼藉,直直向温晚亭掠去。 待确认她无虞后,方才微微抬了抬手,神情泰然,语气从容道:“不必多礼,我今日顺路经过此地,见此处人声嘈杂,便来瞧上一瞧。” 王自忠:“……”瞧瞧这一本正经地说的是什么鬼话。 长街位于京城西南角,楚王府连同皇城都在东北角,也不知平日里深入简出的楚王今日是顺了哪门子路,顺到了专卖女子服饰首饰脂粉的长街上来。 自然,他也不好拆穿,只能毕恭毕敬地将方才的纠纷一五一十地禀告。 楚离听完若有所思地沉吟一番,四平八稳地开口道:“如此,便不打扰王大人破案了。” 他将目光从躬身恭送的王自忠身上挪开,悠悠瞥向一旁的温晚亭道:“走罢。” 温晚亭从方才就一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起初只是凭借着一股熟悉感,想试试多瞧瞧能不能回想起来什么。 并不能。 而后她听见王自忠请安,才知这位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顿时觉得自己多瞧几眼也无妨,瞧不了吃亏,瞧不了上当。 甚至越瞧心情越好,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她。 虽然她始终无法将面前这位走个路都能走出千军万马之势的王爷,同春□□中那个在纸上写着“黄土白骨不相负”还要盖个私印的深情男子联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这厢听闻他唤她,温晚亭当即轻巧地拎了裙裾准备随他离开。 脚才跨出去半步,便听到身边之人猛吸了一口气,吸气幅度之大,连带着那个敦实的身形都猛地一晃。 王自忠早就知晓楚离此行另有目的,却没料到是来截人的。 朝中早有传言,楚离同温晚亭的一场赐婚,乃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出阴谋。实则楚离本人心不甘情不愿,就是那被赶鸭子上架的鸭,被霸王硬上弓的弓。 纵然他们深入讨论了一番,觉得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人有那能耐强迫于楚离,但楚离或许可能大概有一丝心悦温晚亭这件事显然更令人难以置信,摸不到真相边缘的大伙只能更偏向于前者。 现如今王自忠瞧着斜穿整个京城截人截得襟怀坦荡的楚离,当真觉得,谣言杀他。 早知楚离如此看重他这位未过门的王妃,王自忠今日就该称病避祸,怎会像当下,要在“维护公正无私的官声还是公然同楚王作对”这个死亡问题中做抉择。 他眼风在楚离与温晚亭之间急急打了个转,斟酌着开口道:“王爷且慢,毕竟此案同温小姐有些关系,若是贸然将她带走了,恐怕不利于查案呐。” 他本想说温晚亭嫌疑重大,但碍于楚离此番就差将“护短”二字刻在脸上,恐拂了他面子,只得换成个委婉的说法。 楚离留意到温晚亭迈出一步后进退两难的样子,左看右看,终于找到一片合适的衣袂,两指轻捻,带了几分腕力一扯,将人捞到自己身旁。 温晚亭:不是我想走,是我的腿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此,便先从那盒香膏查起,我自会遣人前来协助查案。” 给王自忠指了个查案方向后,楚离不欲多言,亲自将温晚亭护送至她马车跟前,准备告辞。 温晚亭思绪繁杂,似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对方才楚离仅凭两指就能将自己“提走”的举止印象深刻,当下便有样学样,玉臂一伸,五指轻轻扯住了楚离的衣袂,果然见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视线顺着自己繁叶滚边的衣袂移到那只指若削葱的手上,匆匆一瞥便挪开,望向温晚亭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 照他从前的观察,温晚亭每次惹事后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回自己府中窝着,轻易不会被顺天府尹逮住现行。今日她溜得不够积极不说,怎的到了马车前还在犹豫不决? 实则,温晚亭是觉得,自己闯祸后,是被自家亲爹捞出来,还是被自己未来夫婿捞出来,这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亲爹永远是她的亲爹,夫婿却可能成为别人的夫婿。 寻常人听闻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弄花了别人的脸,还顺带着干了场群架,即便修养极好面上不显,心中总会有些不喜。 纵使春铃同她说起这楚离近几日来的迷惑行径,像是被她灌了十几缸迷魂汤一般令人捉摸不透,但稳妥起见,为了避免夫妻间嫌隙越生越大,有些误解得在一开始就解释清楚。 温晚亭自觉她这档子破事在水落石出前恐怕解释不清,但没关系,根据她从前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行事作风,此番她可以先摆出个忏悔的姿态来。 “方才多谢王爷相助,只是……”温晚亭似有为难地瞥了瞥一旁秀气精致的马车,“我府上马车,在来时的路上断了车轴。” 这本事她还是同楚离学的,满口胡诌时,逻不逻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光明磊落且理直气壮。 至于结实精致的马车如何在京都这平坦宽阔的大路上跑断了轴,别问,问就是豆腐渣做工说坏就坏。 第九章 楚离隔着一方琉璃案台,望着自己马车内金丝玄锦软榻上,一块接一块吃着栗子糕的女子,若有所思。 他本人并不重视口腹之欲,亦没有什么明显的喜好,当府内小厮询问车架内需要备些什么糕点茶品时,他便悉数按照温晚亭的喜好来布置,当时未料到还有派上用处的一天。 除此之外,王府内一应需要他拿主意但他又并不十分在意的事物,其实皆是比照着温晚亭的偏好来打点。 他原本不过是留意着她的安危,可三年来暗探日复一日地前来禀报,事无巨细唯恐有所错漏,倒让她的身影在脑海中越发鲜活生动。 他自认为是个寡淡的人,他的皇帝表弟顾锦琮曾断言,若不是先皇后对他有恩,死前将太子大业托付于他,恐怕他这副无欲无求的性子更适合遁入空门。 顾锦琮彼时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却见楚离同他那位整日想着出家的皇后谈论佛经时,一股方丈同庵主会见的既视感扑面而来,顿时脸色黑得惨绝人寰。 他原是想让楚离帮着劝劝皇后,并非让这二位引为知己相约剃度来着。 “朕听闻,我佛慈悲,普渡众人,二位先考虑考虑,渡一下朕,如何?” 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极度卑微。 楚离却是不以为意。 于他而言,人世无趣,但她有趣。 当温晚亭伸手去摸第五块栗子糕时,手边递来了一杯热茶。她望着那只比杯盏明瓷更为白皙的手,那修长匀称的五指,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说。 怪就怪她方才刚刚坐稳,悔不当初的神情还没摆出来,就被一盘精致小巧香味馥郁的糕点堵住了口。 楚离将栗子糕推到她跟前的姿势太过自然,她不便推拒,就这样吃了一个,两个,三个…… 真是美人误国,美食误事。 她此刻眼前有美人,手边有美食,还能记得起自己姓甚名甚,已实属心性坚韧,定力了得。 她急急止住了手,抿了一口热茶,将方才的甜腻冲淡了些,只余回甘无穷在唇齿间缭绕,通体舒畅令人忍不住想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好在她还记着,她此时的情景不该是这副惬意的模样。 楚离见她手捧杯盏,颔首敛目间,连方才吃到栗子糕的惊喜都在消弭,暗自揣度她突如其来的低落是为何。 同他算得上关系亲密的人本就不多,其中女子也不过他母亲同温晚亭两位,其余便是军中将领或是朝中同僚。 若是拿军中将领作比,他这般突出重围,将那人从敌方阵营中捞出来,那人却一言不发心绪不佳,那多半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颜面尽失,面子里子皆遭重创。 顺着这个逻辑来说,从前的温晚亭确实不会被这等小事难住,现如今失忆之后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等人来救,他捞人捞得利索,却未顾及她的想法,也难怪她此刻闷闷不乐。 想通了这层关窍,楚离试图挽救一下她那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其实,这事若放在从前,我必然不会替你出面。” 温晚亭闻言,垂首轻叹,神情更为黯然。 楚离:……? 温晚亭心道,他果然是生气了。 在她看来,楚离这番话的意思,明摆着就是在说,她从前小打小闹,丢的是她自己以及将军府的脸面,他自然不会插手,可今日因着二人的一纸婚约,她的一举一动已然同楚王府挂上钩,是以楚离才会出面替她周旋。 温晚亭想,他从前心悦她时,听闻她所作所为可能只觉得率直可爱,但如今即将夫妻一体,亲身经历了方觉得丢脸,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努力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姿态来,将眉目间自带的柔顺乖巧发挥到了极致:“此事是我不对,只听闻有人来砸铺子,未能查明原因就让手底下的人动起手来。” 思及此处,她抬眸飞快地瞥了眼楚离的神色,试图小小地挣扎一番:“但……但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动了手,我要是不让手底下的人出马,估计铺子被砸空了也不知道是何原因。” 眼见楚离面上表情意味不明,估摸着不像是动怒的样子,她继续道:“至于香膏毁容的事,你也知我记不起来,只能等破了案才能知晓,若是当真是我所为……” 温晚亭切身处地想了想,觉得女子毁容确实非同小可,自己若当真是因为年少无知而意气用事,此番致歉必要真心实意地弥补。 她郑重道:“我必登门致歉,寻遍天下名医为其治病,若无法痊愈,我便任由左都御史府处置。”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诚意十足,却未料半响不开口的楚离,淡淡回了两个字:“不可。” 温晚亭自知理亏在前,若他觉得尚且不足,那她也只能认了。 藏在袖袍中的五指轻轻捏紧又松开,她仍旧低眉顺目:“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楚离打量着她的神色,隐隐有些头疼。 他自坐进马车至今,不过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让温晚亭双眸中因栗子糕而起的隐隐欢喜一扫而空,第二句话让她一派沉静的脸色愈发黯淡。 他觉得情况有些棘手,比之昔日三十万大军压境还要棘手。 领兵打仗尚且心中有底,此时此刻面对温晚亭,他却毫无头绪。 楚离食指微蜷,不自觉地轻叩案台。 温晚亭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着他每一记敲打,突突得甚有节奏,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自己脑袋上悬而不决,左右晃荡。 温晚亭:我求你给个痛快。 “我怎能让你任由他们处置。”楚离终于开了口,“你将是我的王妃,即便你有错,也该是我们二人一同承担。” 温晚亭方知自己的想法过于浅表,她总认为自己还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将军府小姐,未考虑到即便是道歉,她也将同楚王府捆成一道。 她敲定了主意道:“恩,终究是我连累了楚王府,不如这样,在这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你我二人先不成婚,若当真有罪,便可由我一人承担。” 楚离捏了捏眉间,紧抿的唇角扯了扯,携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温晚亭,我想同你尽快成婚。” 他见她低垂的脑袋猛地一抬,杏眸中且惊且疑,便知她对自己方才的话误解甚深。 “你若无辜,我必替你讨回公道,你若有错,我愿同你一起承担。”他深深望着她,“你不必担心自己连累了楚王府,更不必担心自己连累了我。” 温晚亭料到他话到此处应有一段表白,却没料到是如此这般的表白。 她今晨刚看的话本子里头可不是这么写的。 通常身娇体弱的女主被牵扯进一番阴谋阳谋里头,男主或是深情款款地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只信你一人”,或是傲睨万物地说“若天下人与你为敌,我便与天下人为敌。” 倒是没见过哪位标新立异的男主说要带着女主一同上门道歉的。 显然,温晚亭不是那等身娇体弱的女主,楚离也并非那为情而活,舍我其谁的男主。 如此甚好。 她虽是失了忆,但于情爱一事上却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 她不求有个人爱她爱得不分对错,只求那个人在明辨是非的情况下也依然爱她。 温晚亭脸上藏不住事儿,楚离眼见她耷拉着的唇角缓缓抿起,又逐渐上扬,连带着眸中光华璀璨,动人心魄。 他说得又缓又沉:“我知道前几日同你说的话,你恐怕并不记得,但此刻我说的这句,你无论如何都要记下。” 楚离的神情专注且郑重,深沉凝视的目光将温晚亭笼住。她只觉得失神之间便融进那如雾似墨的眸色中,刹那间天地俱寂,只余他低抑沉沉的声音。 “一切身外之物,无论名声、权利、地位,乃至整个楚王府,都不及你重要。” 温晚亭的脑中如有烟花炸成一片,绚烂夺目,响彻灵台。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愣望着他,喃喃道:“那……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楚离轻声一笑,觉得她说完这句话呆了半晌,而后蓦地将脸一偏,耳尖微红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望着那张红霞铺满的侧颜,心说她其实不必道谢,若她能记得,便知他连这条命都是欠她的,她若想要,他也愿给。 她可是他的恩人啊。 温晚亭只觉得这密不透风车厢内的气温骤然升高,闷得她满头大汗,窘迫之余大脑又一片空白,找不到破解尴尬的话题,只能再次将手伸向那盘栗子糕。 楚离察觉她的意图,伸手将栗子糕往她那处推了推,恰逢温晚亭下手,带着薄汗微凉的指腹一个错手直接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二人的视线齐齐交汇在相叠的两只手上。 温晚亭:!!! 楚离:……? 温晚亭汗如雨下,额间青筋直跳,连呼吸都重了三分。 极度紧张之下,指间那只手的触感便更为清晰,骨节分明,温热细腻。 纵使她从前行事不羁,揍过男子的脸,折过男子的腿,但都抵不住眼下这阴差阳错的“一搭”令她心神巨震。 好在她不至于太过六神无主,尚且能在“赶紧收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和“摸都摸了所幸摸个遍”中摇摆一番。 楚离起初觉得她是不经意间碰了碰,若自己贸然抽手恐要令她尴尬,结果等了片刻也不见她将手挪开,一时间没能理解她此举的含义,当下也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 于是二人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两手相叠了半盏茶的功夫。 后来还是温晚亭手臂酸麻支撑不住,方才作罢。 温晚亭:手真酸心真慌,可我下次还敢。 等那染了自己体温的指间微微颤了颤,仿佛是轻轻摩挲了一下便离了手背,楚离略有了悟。 自己这是被揩了油。 他面上一派平静,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回衣袖,其实心中早已蔓延开一股微妙且难以言喻的情绪。 倒也并不排斥。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待马车行至大将军府,驾车的小厮将厚重的玄色金丝帘幕撩了起来。 自收回手后就寂然不动,仿佛老僧入定的温晚亭,立即有了动作。 她匆匆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抠住门框的手紧了紧,身形一定,又缩了回来。 “你方才说的,我会想法子记下。” 说罢,从车架上一跃而下,全程未曾看一眼楚离,头也不回地直直往府里奔。 楚离两指撩起侧帘,看着她跑得衣袂翻飞的模样,神色间雪化冰消,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暖色弥望。 温晚亭一边奔,一边想,自己这番脸红心跳的神情实在不像样,此等云娇雨怯绝非她的真性情,恐怕是什么失忆后遗症导致的,得赶紧回去缓一缓。 一边缓,一边倒真让她想出个法子来记事。 她让春铃取了本空白的册子过来,捏着笔杆子略一思索,落下爽利挺秀的柳体小字“嘉和三年,四月初二……” 温晚亭身为惹事的一把好手,自然也懂的吃一堑长一智,纵然从前都是她让别人吃亏居多,但如何在令自己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让他人吃更大的亏,这也是一门需要长年累月以往鉴来的学问。 她总结今日之事,吃亏就吃亏在她失忆之后,昔日过往皆由春铃在每日清晨复述。 十六年的经历,若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便是从金鸡破晓说到月明星稀都说不完,必是捡着要紧事儿来说,那其中遗漏了些什么温晚亭亦无从知晓。 而春铃虽是贴身丫鬟,却也不是时时刻刻紧随温晚亭左右,总有些不在跟前的场合,就好比今日马车里楚离同她二人…… 温晚亭笔尖一颤,正记到楚离说的那句“都不及你重要”。 她看着那撇出去八丈远的一横微微出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道自己也算是说到做到,此番写在了手记上,明日翻看便能知晓。 可写手记也有些不便,比如此刻,温晚亭就不知该如何描述她无心之下搭了那人的手,却是有意为之地搭了好久。 她琢磨着,既然是手记,理应如实地,细致地,从心地记录才是。 左右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第十章 长街之事终究还是闹到了朝堂之上。 此事若是往小了说,便是女儿家的玩闹,往大了说,便是将军府嫡女蓄意谋害。 原本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毕竟那群身居言路的文官们还不至于为了后宅女子之事进谏。 可偏偏常年深居简出的楚离横插一脚,领着府兵光明正大地当着顺天府尹的面截了人。 此等视戒律条例如无物的行径,狠狠踩了言官们的痛脚,而楚离的那群对家们望眼欲穿地等着他行差踏错,如今有这么个把柄递上来,自然顺势而为大做文章。 却未料到那些铆足了劲往楚离身上泼脏水的人中,出了个异类。 众人激忿填膺地同皇上说该罚他俸禄,那人就以头抢地说该抄他全家。 众人群情激昂地同皇上说该降他爵位,那人就撒泼打滚说该贬为贫民。 众人:这位小老弟怎么回事? 皇帝都险些被他气笑了,当即大手一挥,说此事待真相大白后再议。 再议再议,通常再也不会议了。 昔日有人仗着楚离不再上朝,启禀上奏,言及他功高震主,行事倨傲。彼时皇帝说“再议”时,那略一皱眉深不可测的神色,缓缓挥手间执掌乾坤的气势,同今日别无二样。 当时他们被这架势给唬住了,只以为皇帝顾念楚离是个功臣,不好明面上拿他怎样,暗地里肯定有所动作。 结果等楚王府的枫林红了三载,他们方知,这狗皇帝驴他们。 驴了一回还不够,眼下就要驴第二回了。 他们冲着那位小老弟怒目而视,都怪他! 左都御史江益,长街事件中江玉仪的父亲,方才上蹿下跳的那位小老弟,顶着四周如有实质的眼刀,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 他身旁还立着位同样垂着脑袋缩在边缘的温决,二人装怂装得不遑多让。 对于如何面不改色地避开文官的唾沫星子这件事,温决实在很有经验。温晚亭年幼时,少不得活泼好动了些,隔三差五惹些小麻烦,翌日上朝他便被文官揪着小辫子一通乱喷。 好在温晚亭虽然行事飞扬跋扈了些,可凡事都占了个“理”字,出发点亦是纯善,在身处弱势的百姓群中颇受好评。 是以,昨日长街出事,此等害人毁容的手段,他坚信并非是温晚亭的手笔。 待他同夫人一通交代后,出门捞人便捞得晚了些,前脚刚跨出府门,楚王府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口。他略一思索,默不作声地把脚收了回去。 隔着门缝,她看到自家女儿急冲冲地探出脑袋,顿了顿,又依依不舍地缩了回去,实在有股女大不中留的老父亲式心酸。 他也早已预料今日上朝,楚离便会被连番炮轰,不过遥想当年有人说他意图谋逆,字字诛心,也没能将他从楚王府里激出来辩上一辩。 现如今他不过是从顺天府尹处截走个人,于他而言恐怕连眼皮都不值得掀一掀。 旁人都以为楚离如今闲赋在家有些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意味在里头,但他亲眼瞧着楚离从太子伴读到如今当朝唯一异姓王,这其中小皇帝是何意图,他却看得分明。 楚王府的地位就如同大昱朝的边境,坚不可摧,无可撼动。 不管朝堂上闹得如何沸沸扬扬,楚王府上下丝毫不受影响,一门心思快马加鞭地打点着成亲事宜。 楚离说的“尽快成婚”,“快”到五日后便要迎亲。自“纳采”到“请期”,一系列流程快如流星赶月,连暗中窥伺的顾锦延都没逮着机会下手。 看热闹的群众只记得前几日,楚王府的聘礼络绎不绝地往将军府里搬,身着红衣的小厮扛着不计其数的囍字箱台,将京城的西南角与东北角连成一道流动的红绸。 众人还未来得及讨论出楚王府的聘礼总共多少台,没几日便迎来了八人合抬的丹凤朝阳绫罗花轿,其后缀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一路洋洋洒洒进了楚王府。 对于温晚亭而言,两眼一睁就要成亲这件事不可谓不刺激。 晨起,春铃一边替她上妆,一边要赶在喜婆进门前将过往给她交代得明明白白。温晚亭听得头昏脑胀,倒是能在她滔滔不绝的话语中逮着一两句重点。 “咱们未来姑爷,那可是仙姿玉质,放眼整个大昱朝最为风恬月朗的俊儿郎。” “最重要的是,他对小姐,极其爱重。” “自然,小姐您从前也是极喜欢他的,您把人家的小手也拉了,条约也签了,理所应当是要对人家负责的。” 温晚亭一时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风流小姐调戏良家公子的戏码。 她听得云里雾里就被塞进了花轿,待眼前福缘鸳鸯的喜帕掀开,已是身处红烛旖旎的房内。 眼前男子的清俊面容同艳丽的喜服交织成一股反差的绝美,如雪中赤莲,似月下红梅。 温晚亭一怔,脑海中似有急光闪过,她觉得自己见过他,但是细细回想却又无迹可寻。 楚离三指捻着盛有合卺酒的龙凤杯,交杯时垂下视线避开温晚亭的脸,紧绷的手臂似乎刻意维持着距离,连一片衣角都没挨到她。 温晚亭见他疏离拘谨的模样,联想到今晨春铃同自己说的那番话,心中一边唾弃从前的自己,一边又十分理解。 就冲着楚离这张惊为天人的脸,配上周身一丝不苟的红袍,连带着举手投足间清浅禁欲的气息…… 这谁顶得住! 她卑鄙,她无耻,她禽兽不如,她此刻近距离盯着他那张出尘脱俗的脸都想直接上手摸一摸。 她脑中还在天人交战,便听那人搁下杯盏,立在她三步开外道:“我去一下前厅,不知他们要闹腾到多晚,你若累了,先歇下罢。” 纵使温晚亭不重礼节,也知道新婚之夜断没有新娘先睡的道理,她觉得自己这位面如冠玉的夫君定是在同她客气。 她带着笑意体贴地回道:“王爷且去忙,我等你回来。” 楚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周身的气场越发默然,就连喜服的鲜红都未能将他沾染半分。 他似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却是一言不发地迈出房内。 温晚亭总有种自己在欺负老实人的感觉,这种感觉等楚离上床躺下后愈发明显。 她方才趁着楚离去了前厅,房内无人,将自己怀里揣着的手记掏出来看了看,那上头记得详细真切,确实字字走心,爱得深沉。 所以她才不明白,眼下二人中间还能躺下四五个人的距离是怎么回事儿? 小手是她主动牵的,条约是她主动提的,所以初夜也该是她主动上吗? 这么一想,逻辑还挺通顺。 温晚亭色胆包天地往他那儿挪了挪。 楚离原本绵长的呼吸窒了一瞬,长睫颤了颤。 温晚亭色令智昏地挨上了他的手臂。 楚离整个人如同拉满的长弓一般紧绷起来,气息微乱。 温晚亭利落的一个翻身,双腿分跨在他腰身旁,纤柔的手臂支起娇小的身子,撑在他身体两侧。 楚离倏地睁开双眼,猛地从床上直直坐起身来,昏暗中看不清神色,只见眸光泛着幽亮。 由于温晚亭先前是女上男下地支在他身前,此刻随着他突如其来的起身,一下子变成她贴在他怀里,跨坐在他腰腹之间。 这两个姿势真是羞耻得不分伯仲,饶是□□熏心的温晚亭,此刻都面如火烧,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她徒有一颗调戏良家公子的贼心,却没有将其付诸于实践的贼胆,此时正抖着手犹豫是该先解衣带还是先扯裤腰。 楚离重重喘了口气,此刻唇线紧抿,整个表情绷得滴水不漏,然而额间暴起的青筋和耳垂可疑的一抹红,还是泄露了他的心境。 被她紧贴着的部位似有火烧一般炙热滚烫,带着令他极为陌生的心悸和酥麻的异样。 烛光晃影中楚离呼吸稍重,所幸长久以来自制力极强,伸手想要将温晚亭从自己身上掀开,却在看清她身上穿的松松散散的红丝寝衣后猛地一顿。 温晚亭觉得自己身下有些异动,视线顺着楚离坚硬宽阔的胸膛一路往下,滑过小腹后顿住,有些懵懂又有些了悟:“你……” 下一刹那就被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楚离用锦被团着她往旁边一滚,似有些不放心,又将她团了三圈,裹得如粽子般严严实实,别说她现下晕着,就是醒着也难以挣脱开来。 他竭力调匀着呼吸,方才肌肤之亲的温热似乎还停留在胸口,搅得人不得安宁。 少女的身体每日都在变化,从前雪崩之时,他为给她取暖将她裹在怀里,虽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却也记得她身形纤瘦,弱得不堪一折。 现如今被她这么一闹,倒令他难以忽视方才怀里贴着的那一抹玲珑有致的婀娜身姿,以如此强势的方式,向他宣告着她的成长。 将将血气翻涌,此时强行自抑冷静下来,倒是有些微微的头疼。楚离捏了捏眉心,眼尾处猩红未褪。 阖眸沉静半晌,再睁眼时已是风平波息,带着一丝少见的茫然。 他有些许不解,比之温晚亭更具丰韵的女子也曾贴身而坐施展浑身解数,以他的定力尚且八风不动,却在方才有了片刻的起心动念。 楚离轻声喟叹,他明白,温晚亭同那些女子是不同的。 他知道那群女子接近的目的背后的势力,却从未对温晚亭这位恩人有所提防。 是他一时松懈,险些铸成大错。 若只是为了报恩,他大可顺了她的心思,可偏偏温晚亭身患奇疾,此刻头脑不清不楚,仅凭一日的记忆如何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就连同她的这份若有似无的心意,也将将只能维持一日。 谈何喜欢。 他拿不准她失忆前可有暗自心许的男子,亦无法确认明日过后她的一番衷情会付诸何人。 倘若她痊愈后记起一切却悔不当初,纵使他可以许她往后余生,却无法还给她一个曾经。 这么想着,心中倒是愈发沉静,他深深望了眼身侧那张热气未消的小脸,缓缓抬手,细致地替她理了理额间碎发。 “待你痊愈后……” 第十一章 温晚亭今早醒来时,浑身酸痛,颈肩处尤甚。 一床鸳鸯戏水的锦被全裹在她身上,团成个球形,身侧的床铺平整冰冷。 春铃一大早拦住王府其他丫鬟,独自一人进了内间,见到那颗球时兀自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闺阁情趣。 她也来不及深思,冲着那颗球老生常谈叭叭叭了许久,末了提了句楚离一大早就去了书房,还吩咐她们不准吵醒温晚亭。 裹成球形的温晚亭幽幽叹了口气,心中纳闷一位闲赋的王爷为何比国之栋梁还要勤勉。 叹完了气便开始发力,试图以一人之力挣脱这床锦被。 只见一颗球在床上左右来回急速翻滚,结果皆以失败告终,甚至团得愈发紧实圆润。 球生何其艰难。 立在一旁的春铃看不下去了,唤了夏霜进来,二人合力,大刀阔斧地将她从锦被里拆出来。 一边拆一边疑惑道:“平日里也没见您睡姿如此……新奇呀。” 温晚亭:…… 别问,问就是她也记不起来为何新婚之夜将自己睡成了个球。 春铃伺候她洗漱时,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语气中别有深意:“小……王妃,身子可还好?” 温晚亭从锦被中脱身,顿时一阵松泛,捏了捏肩,如实回答:“又酸又痛。” 春铃扬了扬眉,一脸“我很懂”的微笑,小声“啧啧”两声,转身去取活血化瘀的膏药。 温晚亭一言难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这又酸又痛的部位似乎有些奇怪。 她觉得是姿势的问题,一时间又十分好奇是个怎样称奇道绝的姿势能让肩颈酸痛。 温晚亭轻捶额头,这毛病生的,此刻想回忆些活色生香的场景都不行,血亏。 春铃已从外间进来,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瓶罐,左看右看有些拿不定主意,索性请示道:“王妃,王爷昨夜没有唤水,您看要不要先更衣沐浴再上药?” “没有唤水?” 那她这一身酸痛是哪来的? 新婚之夜夫妻二人在床上盖着被子畅谈人生理想给谈出来的? 春铃看着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即补充了句:“今早的元帕已经被喜婆收走了,说是没有问题。” 她怕温晚亭多想,将自己进王府后打听到的事儿都一股脑告诉了她。 “王妃放心,奴婢替您打听过了,老王爷与老王妃去得早,王爷身边清净得很,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许是……”她斟酌着用词,一张圆圆的小脸上面色纠结,“许是,不晓得那事之后,要唤水呢。” 温晚亭从脚指甲到头发丝都透露出“不相信”三个字。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一个深闺女子都知晓一二的事儿,他堂堂王爷怎会一无所知。 再者,有些事情就是印刻在身体里的本能,有没有通房丫鬟和晓事嬷嬷的区别,大概就在于做那事儿的时候,熟练与否。 所以昨夜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能让她被折腾得浑身酸痛,却没有唤水? 温晚亭顶着一脑门子黄色疑问,进了侧殿的一方碧水浴池。 听闻当今皇帝下令为楚离修缮楚王府时,恨不得将京城整个东北角都划给他,最后被言官们排着队触柱威胁,好说歹说给劝住了。纵使如此,其它毗邻的王府坐落在楚王府四周,瓜分着东北角其余地皮,挤成小小一团,规格却是连楚王府的后花园都不如。 也是因为如此,几位亲王恨得牙痒痒,尤其是从前离王位一步之遥的顾锦延,简直是在用生命同楚离作对。 碧水浴池中雾气缭绕,香汤盛着花瓣荡漾,春铃端着膏药进来时,险些没找到隐在水汽中的温晚亭。 她搀扶着温晚亭走出浴池,细心地替她拭干周身,在擦药时却犯了难。 温晚亭周身肤如凝脂,莹洁光滑,别说是动情后的淤青,就连个红印都没有。 显然温晚亭沐浴时也留意到了这一点,将里衣一披,心中更为茫然。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又酸又痛? 春铃身为她的陪嫁丫鬟,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懂一些,虽然没有实践经验,但好歹知识储备很是足够。 她试图给温晚亭分析:“王妃,奴婢听闻,男子头一回呢,通常各方面都不太尽如人意。” “这个各方面,就包括时长、次数、感受等等。” 温晚亭干啥啥不行,意会第一名,此时更是一点就通。 所以说,昨夜没有唤水,是楚离不希望府内丫鬟小厮知晓,他各个方面都不太行。 而她这一身没有痕迹的酸痛,恐怕是他昨晚操作不当导致的。 温晚亭深深觉得,这是个动摇她婚姻基石,影响她日后幸福的大事。 眼见四下无人,她将春铃招到身旁,附耳轻声道:“你,去寻些那方面的册子来。” 她顿了顿:“要生动全面些的。” 待收拾妥当后,温晚亭亲自端了盏汤羹,半路上逮了位小厮,直奔楚离的书房。 那小厮极是恭敬有礼,干练中还带了丝恰到好处的活泼,温晚亭问他什么都老实作答,回复得诚恳又周全,还能变着法儿地将楚离夸上一夸。 “平日里,王爷都在书房做什么呢?” “这小人不知,小人负责园内洒扫,书房都有专门伺候的人,旁人一般进不去。但王妃您不同,王爷早就吩咐过,这王府里的事儿皆由您做主,这王府里的地儿就没您不能去的。” “那王爷每日通常何时进书房,何时能忙完?” “王爷通常巳时进去,未时便出来了,不过王爷也不是日日忙于公事,王妃大可宽心。” 三言两语,将他家楚王卖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这大婚头一日清早就钻进书房里不见人影,果然事出反常。 温晚亭心下轻哼一声,即便他昨夜可能伤了些身为男人的自尊,但夫妻间的些许不和谐总得共同磨合。 况且这事儿他一人也磨合不了。 也不能让他找别人磨合去。 那避而不见总不是个好方法。 温晚亭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门扉,一把推开了清晖阁的门。 她顾念楚离的感受,特意放软了嗓音,冲书房正中央的人影腻腻唤了声:“夫君。” 那一身墨色劲装的男子被这一声惊得如遭雷劈,险些原地蹦起来,训练有素万年刻板的脸上愣是憋得白里透紫。 她将将向那人跨出一步,眼前黑影一晃,便见那人“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温晚亭:??? 她脚步狠狠一顿,没见识过这种套路,当下便呆了。 那男子恨不得将头都磕进地砖里:“小人暗卫甲队队长,见过王妃。” 哦,认错了人。 温晚亭掏出方帕子拭了拭额间惊出的细汗,不动声色地将跨出去的腿收了回来,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估摸着眼下是个比较清白的距离,方才试图挽救一下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我方才是想问,夫君……他在不在里头。” 地上的身影僵了僵,明显犹豫了一下:“嗯,王妃说得对。” 温晚亭:……更尴尬了。 就在两人一跪一立,尴尬得死去活来之时,门外响起一道晴朗的声音。 “温晚亭?” 她寻声望去,逆光中走来一位男子,肤白似雪,发黑如墨,风华绝代。 温晚亭见到他的瞬间,有一股声音在脑海中叫嚣着,身体如有感应一般微微颤栗。 她心知是他。 然而这回温晚亭吸取了教训,目光从他浅淡的眸色中挪开,瞥了瞥他胸前的团云蟒纹,试探道:“王爷?” 楚离微微颔首,视线越过地上跪得大气都不敢出的暗卫,示意温晚亭坐。 “方才王府尹来找我商讨案子,耽误了些功夫。” 他本想召来暗卫,问问当年温晚亭落水失忆之事的具体细节,结果半路被王自忠请去了前厅。 他视线回到温晚亭身上,目光一触即离:“找我何事?” 温晚亭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关于我的那个案子?查得如何了?” “香膏中确实加了东西,却连御医都认不出来是什么,我让他颁了告示,从民间寻些能人。” 念及她失忆之后思虑比以往稍重,脑袋一空就爱乱想,楚离怕她忧心,宽慰道:“我这里也送了些精通药理的人过去,总能查出些眉目来,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温晚亭料想此事急不得,也不纠结,当即话锋一转:“王爷,我来给你送羹汤。” 她从食盒中拿出一盏白瓷青釉的小碗,轻轻往他书案上一放。 陶瓷与木质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嗒”,温晚亭顺势身子前倾,将楚离困在一方楠木椅中。 “喝了我的汤,礼尚往来,是不是也该应我一件事儿?” 楚离看她靠近就忍不住眉头一跳,昨夜种种被他压在脑海深处,无人提及便不会想起,可此刻被她微微撩拨,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他呼吸缓重,微微后仰,整个人紧贴着椅背,同温晚亭拉开些距离,避开视线斜眼盯着那碗汤。 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中,带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气弱:“你说。” “王爷总不能一直这么连名带姓地唤我。”温晚亭伸手,覆上他座椅旁的把手,正好贴着他绷得死紧的小臂一侧。 她笑得一脸得逞的样子,挑了挑眉:“王妃、夫人、晚晚,你看哪个顺口些?” 偏她扶个把手也不好好扶,还有意无意用指腹轻轻摩挲,连带着圆润的指甲剐蹭着木椅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轻挠在他心尖上。 楚离心口微痒,偏偏面上凝得愈发肃穆,喉头一滚,沉沉挤出两个字。 “王妃。” 温晚亭心满意足,也知道见好就收,施施然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时还不忘替他把门合上。 书房内寂静无声,跪在地上的暗卫此刻恨不得融进角落的阴影里。 楚离望着桌上那碗汤微微出神,过了半晌,似是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人。 “方才王妃进来时,同你说了什么?” 暗卫身形一震,瞳孔剧烈地颤动,额间的密汗一层接一层。 这是什么死亡问题! 他自幼被王府收留栽培,绝不可对王爷扯谎,可若是直接说王妃唤了自己一声夫君,岂不是在王爷头顶上种草。 这是暗卫头一次回话迟疑,楚离等了片刻不见他回话,将视线从汤盏上挪开,幽幽瞥了他一眼。 这一瞥似是携了千钧之重,暗卫一咬牙,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王妃问了句,夫君在不在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暗卫甲队队长:王妃杀我QAQ 第十二章 楚离避人避得真心实意。 如小厮所说,他未时就能从书房出来。结果他前脚将将跨出清晖阁的门,一旁小厮就急不可耐地提醒道:“王爷,王妃说若您忙完了,她在临华殿等您。” 他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忙上一会儿。 当即便面不改色地旋身回了清辉阁,在里头看书练字下棋,估摸着天色尚早,又将众暗卫召来一对一地操练了一顿,硬生生拖到了申时才缓缓往临华殿走。 小厮只道自家王爷举手投足间皆是将门风范,瞧瞧这每一步都迈得扎实稳重。 实则楚离是因为避无可避,心情比这步子还沉重三分。 温晚亭就是他井然有序的人生中的一团乱麻,他面对她时,总是无法像对待旁人一般当机立断,干净利落。 扪心自问,他其实不知该如何同温晚亭如寻常夫妻般相处。 他自幼生长于西北边境,是昱朝与襄夷部落接壤之处,常年边角不断,父母领兵打仗一去就是月余,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等他能跑会跳后,大部分时光都是跟随将士在马背上度过。 待平定了襄夷,父母双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在束发之年携着两具灵棺班师回朝,而后便是夺权纷争。 身边总有人说他处世淡漠,可事实上他鲜少触及过真挚而浓烈的情感,便将淡漠习以为常。 他习惯有条不紊,习惯条理清晰,深知所谓的剑走偏锋兵行险着实则都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可温晚亭不是。 她的撩拨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她的心意更是若有似无,难以捉摸。 天色还未暗,临华殿却是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楚离抬手示意下人不要出声,放轻了步子进门,正看到花梨石大案后,女子明眸皓齿,神情专注,纤细的五指捏着笔,另一只手拂着广袖,正在一方展开的卷轴上轻涂慢抹。 玉理宣纸上的烛光突然摇晃得厉害,温晚亭秀眉微蹙,全神贯注地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将笔搁下揉了揉手腕,一抬眼便发现了立在近门处的楚离。 “王爷,你来,你过来。”温晚亭在见到他时目光一亮,脸上绽放出笑容来,急切地冲他招了招手。 楚离知道她画艺出众,极擅丹青,从前她作画的废稿不经意间流落出去,曾被大师评价有“画山似山而非山”之境。 他料想温晚亭此番叫他过去,是想让他夸夸她新画的得意之作。 可惜他堂堂楚王,猜女子心思就没猜对过。 温晚亭将他叫到跟前,如秋水映月般的双眸凝在他脸上,全神贯注,一寸一寸地打量。 楚离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眉骨间摩挲,又转而下移,在他眼眸上停留少许,再顺着鼻梁缓缓而下,在他唇线处左右巡回,末了沿着下颚拂过。 楚离很少被人如此细致地打量,毕竟放眼整个大昱朝,能站起身来同他对视的人都不多。 他此刻被温晚亭盯得浑身都不对劲,一想到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恩人,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冷声呵斥,便生生忍了下来,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我原以为画得总有四五分像了。”温晚亭一圈看完,撇了撇嘴,“此刻见了王爷才发现,远不及王爷的仙姿玉貌。” 温晚亭不是头一回夸他的脸了,纵使楚离先前对自己的容貌美丑不甚关注,听得多了还是有些隐隐在意。 他总觉得温晚亭每次见到自己就两眼放光饿狼扑食的模样,同自己这张脸脱不了干系。 楚离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卷轴,只见画上白衣翩翩的男子,相貌身形同他有□□分相似。凭她仅有一日的记忆,今日书房匆匆一面,能画成这样已是十分难得,若真要说哪里欠缺了些…… 楚离中肯道:“就是画得文弱了些。” 温晚亭:嗯?你今日在书房里可不就是这副任君采撷的小白脸样子,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她试图让楚离对他自己有些清晰点的认知:“私以为,这整幅画里,也就这文弱的气质,有一两分王爷的神韵。” 楚离当场愣在原地。 他,十三岁上阵杀敌,直取敌军首级,十六岁诛杀逆党,扶太子上位,近年来暗中布局休整,避居楚王府修身养性。 在外人眼里,竟是修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温晚亭见他沉如古井的面色生生裂开一条缝,流露出些许起伏的情绪,倒是比平日里那般无欲无求的谪仙模样看上去更为鲜活生动了些。 实则,她不记得,她那日在园中初见他时,曾震撼于他周身凛冽的气势,也不记得,他在长街上救她于水深火热之时,周遭人在他的威压之下战兢畏缩的姿态。 所以她理所当然不会知晓,楚离刻意放缓的声线,有意谦让的示弱,都仅仅只是在她面前如此。 好在楚离的表情只是失控了一瞬,下一刻便恢复成从前沉稳的模样,唤了门外小厮传膳。 他撩了衣摆,四平八稳地坐在案旁,刻意不去看身侧,正在吩咐丫鬟将画轴挂在他们寝殿内的温晚亭。 虽然眼神停在案桌的木纹上,耳边却传来温晚亭同丫鬟间细碎的话语。 楚离不动声色地听了半晌,忍了忍,没忍住:“一定要挂在正对着床头的位置?” 温晚亭扯了个大大的笑脸,重重点头:“恩!” 楚离:…… 一想到每日晚上入睡前,晨起睁眼时,都要看到这么一个弱柳扶风般的自己,楚离就觉得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其实温晚亭的目的很简单。 她今日从书房出来,就在王府内溜达了一圈,发现楚王府以楚离为俊美的典范,上行下效,连洒扫的小厮都长得眉清目秀,还有一众光凭衣着看不出身份的俊俏暗卫,随便提溜一个出来都是引人侧目的儿郎。 就拿今日她认错的暗卫来说,放到长街上也是能被一众女子拿香包砸到怀疑人生的英挺相貌。 而纵使春铃每日都同温晚亭描述一遍楚离生得如何金质玉相,才貌双绝,可在见到楚离本人之前,她实在觉得楚王府任何一位男子都担得上这几个词。 当然,在见到楚离之后,她便觉得是这几个词配不上他。 为了防止每日在美男群中抓瞎,温晚亭回房后便作了一幅楚离的画像,便于每日睡醒后认一认脸,以绝后患。 既然是要认脸,自然是哪里显眼挂哪里。 楚离眼见着小厮连同丫鬟,一个个脸上挂着热烈且积极的笑容,将画轴挂在了正对着床榻的白墙之上,为求清晰显眼,还特地挪了两盏烛台过去照着。 楚离在心中轻叹一声,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温晚亭站在不远处指挥着众人将画像左挪右挪,终于定了个满意的位置,方才欢欢喜喜地坐在楚离身旁同他一起用晚膳。 顾念她口味喜辣喜油,楚离早在前几日就吩咐人从蜀地找来几位有名的厨子,专程负责温晚亭的膳食,连带着两车地道的蜀地辛香料,一并运进了王府。 这一顿饭吃得温晚亭酣畅淋漓,且她有个不自觉地习惯,无论吃到什么她觉得好吃的,都喜欢往楚离碗里夹一筷子送去。 这是楚离自有记忆以来头一回被人夹菜,于他而言,这种被人投喂的感觉有些新奇。从前与父母一起用膳的机会都不多,到了军营里也都是自顾自吃饭,将士之间从来不会有什么替人夹菜这种肉麻兮兮的举动。 同小厮丫鬟毕恭毕敬地布菜不同,温晚亭夹什么都是一大筷子,且下手十分务实,一道菜只夹主菜,旁边用来荤素搭配的配菜完全不顾,很快楚离的碗里就隆起一座肉山。 他也没有制止温晚亭的意思,一碗肉山端得极其稳当,用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估摸着速度,每次都能匀出个口子给温晚亭塞下一筷子的菜。 在一旁侍奉的众人看来,这一顿饭吃得异常温馨感人。 搁下筷子,温晚亭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子,提出要去园子里消食。 楚离刚一颔首,就见一只白嫩纤细的手幽幽伸到他面前。 楚离:……? “是我挽着你,还是你牵着我?”温晚亭甚是贴心地给了他两个选项。 楚离自然是一个都不想选,他心下只愿把患病的温晚亭当做敬而重之的恩人看待,每每与她亲密接触,都觉得异样万分。 他不敢放任这股异样占据心头,便只想远离。 楚离看着温晚亭顿在半空中的纤纤玉手,脑中电光一闪,眨眼间替自己想好了几套周全的脱身说辞。 未曾想慢了一步。 温晚亭见他楞了一愣,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这两个选项实在有些考虑不周。 怎么就不能一边挽着一边牵着呢? 她这么想着,自然就这么做了,也不等楚离开口,左手往他臂弯处一挽,将右手塞进他温热干燥的掌心,整个半身微微倚在他边上,拖着他就往外走。 楚离的那套说辞卡在嘴边,彻底说不出话。 他整只右臂紧紧绷着,即便如此,那隔着衣料紧贴的柔软触感却依旧无比清晰,炙热发烫,掌心之中又包着她微凉的小手。 一热一冷,心尖酥麻,又是那股陌生的心悸。 温晚亭只觉得身侧之人浑身僵硬,险些就要同手同脚,不觉轻笑出来。 她一笑,胸口微微震动,楚离顿时绷得更紧了,额间隐隐有青筋跳动,整个脸色越发沉静肃然,只有耳垂在莹莹月光下泛着微红。 自温晚亭挽着他起,府里下人们就自觉低头数地砖,老管事蹑手蹑脚地从门边溜出去清场,现下整个花园中只余下他们二人。 温晚亭拉着他看树赏花,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枫叶林。四月的枫叶还是一片苍绿,树影绰绰,枝叶团簇。 当下世人爱好竹兰梅菊者偏多,她看着这占地足足一亩的枫叶林,想象着它到了秋季红得如火似荼的场景,心中微微有些讶异。 楚离瞧着这般清冷的性子,竟喜欢如此张扬热烈的树木。 她逛园子时终于不再挽着楚离,只是五指依旧扣着不愿松手,楚离觉得与之前半个人都贴着的姿势相比,牵个手实在不算什么。 他周身的肌肉这才缓缓放松下来,看着温晚亭在枫叶林中左右张望,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心念一动,开口道:“明日我去后院跑马练剑,要不要同去?” 可得让她见见自己舞刀弄枪的模样,要是能借此重塑一下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顺便让她重新作一副画,就更好了。 第十三章 翌日,温晚亭卯时就醒了。 毕竟她昨夜想着不能将楚离逼得太紧,万一在那事儿上逼出什么心理阴影来可就不太妙,于是一晚上同他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睡得极其安分,无意中替自己避免了一记手刀的命运。 现下她刚刚睡醒,顶着一颗宛如新生的脑袋,还有些懵。 失忆失得频繁了,连带着躯体都有些习惯,温晚亭此时面不改色心不慌。 她是一个成熟的失忆症患者了,该学会自己观察环境分辨情况了。 温晚亭的眼神慢慢悠悠,在装点得充满男子气息的寝殿内打量了一圈,留意到一副妙手丹青,画上男子清冽出尘,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尤其是那沉如幽潭的眼神,仿佛蕴着浮生万千,细看却又一无所有。 真是熟悉又陌生。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挪开视线,往旁边一瞥,便看到画上男子正端坐在白墙下的软榻之上,目光淡淡望着她。 温晚亭的表情忽然变得一言难尽。 不是,长得一副清冷无欲的模样,骨子里却自恋到在床头挂一副如此显眼的肖像画,两相结合,倒隐隐有些变态的意味在里头…… “变态”楚离昨日说要带她去后院跑马练剑,今日晨起便穿着妥当等她醒来。 他也有些好奇,温晚亭每日睡醒失忆时,都是个什么反应。 如今看来,倒是相当镇定自若,还有闲情逸致欣赏她自己昨日留下的画作。 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本册子,走到床边,将青罗帷帐撩起小小一道口子,递了进去。 昨夜临睡前,他看见温晚亭穿着寝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她本就身形单薄,被那轻飘飘的里衣丝缎一衬,楚离隔着若隐若现的帷帐,都能看清那副柳腰花态。 他喉头滚了滚,开口提醒:“夜里凉,早些就寝,明日再写罢。” 温晚亭自然不肯。 明日她还能记得个啥? 当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就快写完了,王爷困了先睡罢。” 楚离撩开帷帐,一个翻身下了床,顺手扯过自己的外袍将她兜头罩住。 温晚亭从袍子里急急探出个脑袋,两手将册子捂得严严实实:“王爷可别看,明日我醒了,把册子拿给我就行。” 她不说楚离还不好奇,这么一说,他眼神幽幽往册子上一顿:“好。” 此刻,温晚亭两三下翻完了昨晚的手记,顺手将它往檀丝枕底下一塞,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王爷,没看过罢?” 楚离立即回过头,大大方方地同她对视,神态自若,毫无破绽道:“没。” 温晚亭长长吁了口气,这手记里详细记载着她如何摸了楚离的手,如何揩了楚离的油,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她下次还想,然后还对楚离手背的肌肤进行了一通细致入微到没眼看的描写。 接下来好不容易连着几日正经的记录,结果最后翻到昨日,通篇都是什么“紧实的手臂”、“坚硬如铁”、“炙热的气息”这种瞄一眼都让人面红心跳的词。 她原本不相信自己是这样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但得益于她今天甫一睁眼便见过了楚离的相貌,顿时觉得自己从前面对他时还算是克制得体。 门外春铃已经来回踱了十八圈,今日楚离未曾早早离开,无人唤她进去伺候,她也不能贸然闯入,是以十分担心温晚亭醒来时发现自己失忆了会有些冒失的举动。 等她踱到第十九圈时,终于听到一道清越的女声,唤她进去更衣梳妆。 楚离端端坐在外间,他没有刻意收敛气势时,就如同一座威严的神像,肃穆凛然,杵在那头就令人不敢直视。 春铃从跨进殿门起便顶着一股莫大的压力,规矩周全地冲楚离行了礼,方才步履匆匆地进了内间。 温晚亭正在梳妆台前坐着,听到身后有声响,料想是春铃进来了,吩咐道:“今日收拾个干净利落的行头来,王爷说要带我去跑马练剑。” 她回头瞥了一眼,乍一看到春铃那张圆润和气的小脸紧张到变形,满头虚汗的模样,不由地发出一声拖长音的“咦”。 春铃一脸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苦笑。 她时时跟在温晚亭身后,见惯了楚离对自家小姐无奈且纵容的模样,方才冷不丁见识了一下他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态,顶着重如崇山的威压,紧张之余还有些讶异于这位王爷竟还有两幅面孔。 过后,便是十足的感慨,世人大多普通,却唯独希望在自己在心爱之人的眼里是特别的,王爷对王妃,终究是与众不同。 春铃嘴上絮絮叨叨地给温晚亭交代往事,手上小心翼翼地梳开青丝,盘成一个清爽的发髻,又给她选了套束袖的衣裳。 打扮妥当后,温晚亭扶着春铃的手出了内间。 楚离还是那个坐姿,还是那个神情,但在见到温晚亭的瞬间,周身的气质却有了变化。 温晚亭自然而然地伸手去牵他,五指相扣着往外走。 饶是楚离在心中反复建设,接受了牵手这一举动,却在察觉她食指在自己掌心薄茧处反复摩挲,拇指在自己手背上来回流连时,红了耳尖。 他低声轻呵:“别乱动。” 话一出口,又怕语气太过严厉吓着她,生生追了句:“好不好?” “不好。” “……” 温晚亭有恃无恐地一口回绝后,小动作更加起劲。 楚离偏过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底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容了她。 后院是一整片跑马场,小厮牵来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小马,唤作“追月”,身旁还跟着一匹高大健壮的枣红大马,唤作“逐夕”。 温晚亭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她要同楚离分骑两匹,当下面露犹豫:“我从前会骑马?” 楚离同温晚亭相处了这段时日,有了些心得,知道回答她的问题反应要迅速,开口要果断,绝不能给她留有余地钻空子。 他当即颔首,语气肯定:“你会。” “不,我觉得我不会。” 她又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会不会骑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骑,怎么骑。 骑马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你揽着我我拥着你,那还有什么意思。 得益于温晚亭每日失忆,以至于她对楚离这位外表清俊内心自恋的变态有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好奇,十分想借着骑马这种肉贴肉心贴心的运动来摸一摸对方的底细,看看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何慧眼独具地瞧上了他。 温晚亭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脸坚决地立在楚离身后,绝不自己上马。 最后自然是被楚离扶上了马背。 原本楚离没打算亲自搭手,他用眼神示意了立在一旁的春铃。 春铃正顶着一脸含蓄内敛的姨母笑,垂首恭立在温晚亭身后,却陡然察觉两道携风夹雪的目光。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接收到楚离眼神中的讯息,顿时了然他的意图。 可春铃是何人,温晚亭身边的一等大丫鬟,陪着自家主子去顺天府里遛过弯,在大理寺中喝过茶。 此时纵然被那铁马金戈中磨练而出的威压震得两股颤颤,却能坚决地站在自家主子的立场上,冲楚离福了福身子,垂首飞速倒退着出了跑马场,还不忘顺势带着身边一众小厮都退了出去。 温晚亭立在一旁,冲自己的小丫鬟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转身就把手递到了楚离跟前。 这举动真是似曾相识。 当楚离扯着缰绳,将身前的温晚亭圈在自己双臂之间时,觉得眼前的情景实在脱离了自己的预料。 他原本,不过是打算在温晚亭面前跑个马射个箭,好让她知晓自己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 他也记得暗卫曾说她擅长御马,怕她在一旁看得无趣,这才给她也备了一匹。 现下他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女子,横坐在马鞍上一寸一寸地偷偷往自己怀里挪,心下有些无奈。 “你再努力挤一挤。”他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就能成功地把我挤下马了。” 温晚亭“噗嗤”一笑,索性伸手环住他的腰,语气乖巧:“那我就这样,不动了。” 楚离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些好奇:“你每天都失忆,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何至于……” 何至于每次见到他,都对他动手动脚。 温晚亭将脸贴在他胸膛处,听着他加快的心跳声,心猿意马地回道:“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她如今美男在怀,满心满眼都是那劲瘦的腰身和紧实有力的胸腹,脑子险些都转不动,说话全凭本能。 未料楚离闻言,浑身一僵,周身气泽都低了几分,话语中的凌然寒气如有实质:“所以,只要是好看的男子,你都会这么对他们。” 逐夕同楚离一起上过大大小小的战场,颇有灵性,此刻察觉到主人周身气息凝重而危险,当即一个急停立在原地,四蹄紧绷,一动不动。 温晚亭埋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当真在思考她同其他美男的相处模式。 “不一样的。”她鼻翼间萦绕着他身上的冽香,满足地蹭了蹭,“这世上好看的男子这么多,唯独你不同。” “哪里不同?” 他原本并不在意他人眼中自身的形象,却莫名想要转变温晚亭对自己的看法,从前并不在乎男子间的较量,如今在这种问题上倒有了些许执着。 温晚亭抬头望着他,一脸的真挚诚恳:“你比他们都好看。” 对于她这种“盛世美颜能下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夸奖。 然而楚离眉头微蹙,唇线紧抿,修长的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逐夕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温晚亭死死抱紧他的腰都险些被甩下马去,被美色糊住的脑壳这才有了运作的迹象,方意识到有些不对。 她觉得,夫妻间,若还顾忌些什么面子里子的,就有些生分了,于是立马没皮没脸地认怂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她扭过脸避开往喉鼻处狂涌的劲风,“其实不是那个原因,你慢点,你听我说。” 楚离猛地一勒缰绳,逐夕在全速奔驰中骤然直立,马身回旋,原地站定。 “说。” 温晚亭被这急停甩得险些灵魂出窍,察觉出楚离语气中的低沉与危险,全然不似方才疏朗清浅的模样,当下正襟危坐,收敛起玩笑的神色。 “我的手记上写着,大概是你去长街上救我的那次,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很熟悉,虽然我依旧不记得你。” 她一双手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轻声喃喃:“同你成亲之后,每次见到你,我都有一股莫名的熟稔。” “就连我今晨看到那副你的画像,我的心中都觉得亲近。” 温晚亭感受着他蓄力矫劲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声音细软道:“你恐怕不知道一个失忆的人是何种感受。我就连每日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察觉到这话题聊得有些低落,立马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心情,复又明媚起来:“可我唯独见到你时,心中会有所触动。” 她细嫩的手指扯了扯楚离的衣襟,让他垂头看着自己。 视线相交时,他看到她含着笑意的眉眼,以及眼中透彻而直白的认真。 她一字一顿,落入楚离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楚离,我想我从前,应该是爱惨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楚王提问:失忆夫人总是对我动手动脚疯狂撩我还深情表白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十四章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震得楚离措手不及。 茫然、犹豫、震惊、惋惜,种种情绪揉汇成复杂的目光,凝刻在他浓黑的眼中。 温晚亭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叹,刚想抬头看他神色,却被一只炙热有力的手掌遮住了视线。 楚离无奈,抚上她的眉睫,唯恐见到她眸中澎湃汹涌的情感。 他与温晚亭的过往,不过是一人沉默相护,一人浑然不知,连交集都少有,实在担不起“爱惨了”这三个字。 他大可以矢口否认,令她认清现实,不再沉迷于她自己假想的情愫之中。 然而,因她这句话而生出的遗憾和希冀,交织成缭绕的藤蔓缠在心头,令他难以开口。 他昔日领兵打仗,为了以少胜多,常用些刁钻的战术,待回朝后,为了辅佐顾锦琮,铲除异己的手段也并非光明正大。 这些他都不以为意,却在当下,对着失忆的温晚亭沉默时,觉得自己卑劣。 掌心是她颤动的睫毛带来的微痒,他手指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而后便如无事发生一般挪开。 于他而言,“憧憬”一词,果然是通往万劫不复的一道捷径。 温晚亭眼前再见光亮时,入眼是他微阖眼帘,隐忍而沉默的神色。 哦嚯,楚离这表情要是两情相悦她能把头拧下来。 温晚亭挑了挑眉,自觉失策,本以为她同楚离之间该是个郎有情妾有意的话本,未料到却是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展开。 就冲他听完她真情告白后一脸晦暗不明的神情,她从前该有多眼瞎才会觉得他喜欢自己? 写个手记能不能真实靠谱些? 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只能拿食指蹭蹭鼻尖,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微微拉开些距离。 她自觉喜欢楚离的心不假,奈何郎心似铁,不过左右已经成了亲,她可以徐徐图之。 连逐夕都能感觉到二人之间异样的气氛,小心而平稳地踱着步子,连个响鼻都不敢打。 远处有人一路小跑着过来,行到跟前,瞥了眼马背上将背脊挺得笔直互不触碰的两人,疑惑了一瞬,开口道:“王爷,暗卫带了个女子回来,说是隐居深山的神医,或可知晓香膏里添了何物,现下正在前厅候着。” 楚离翻身下马,长腿劲腰,动作干净利落到赏心悦目。 温晚亭坐在马背上欣赏完他最后一片衣袂的翻飞,才有样学样,摸索着下了马。 却是正好错过楚离回身递向她的那只手。 他本欲搀扶温晚亭,只见她利落地一跃,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自从温晚亭得知他们两人或许并非两情相悦后,那颗出走已久的羞耻心终于归位,稍许能控制住自己总想伸向楚离的魔爪。 待到了前厅,温晚亭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女神医。 倒也不是她风姿多么出众卓越,而是她那一身打扮,在大气宽敞的前厅里尤为扎眼。 昱朝民风开化,男女同席都不算什么大事,温晚亭还是头一回看见有女子用一顶素白罗纱幕篱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隔着幕篱隐约可见里头人影虚缈,是个女子的身形。 远远望去如同一道凭空浮在室内飘飘然的白色帘帐。 得亏不是深更半夜见着,不然这谁受得住。 此等玄妙到常人难以理解的装束,实在很符合一位隐居深山的神医的身份。 温晚亭将视线从那道密不透风的帷帐上挪开,瞥见一旁还立着位白发苍颜的老伯。 那老伯看上去就是位老实巴交的百姓,此刻一边紧张地搓着手,一边目光热切激动地望着温晚亭,踟躇着不知该先福身还是先下跪。 “王妃……恩人呐……”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看就要下跪,温晚亭自不敢受,赶紧让小厮扶着他在一旁坐下。 他也只敢沾个椅子边,布满沟壑的脸上热泪盈眶,冲着温晚亭不断拱手:“恩人,小女那日多亏恩人相救,这份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温晚亭实在不好意思同这位耄耋老人说自己记不得他同他那位女儿,便耐心地听他说完,看看能不能同春铃向她复述的往事对上号。 还真能对上。 想当年她胆大心雄,曾当街暴揍过一位强抢民女的小世子,而那位被强抢未遂的民女,则是这位老伯的女儿。 彼时温晚亭刚刚从温夫人那儿接管了长街上的几处铺子,那日正准备去看看,却见街边一处人声鼎沸。 她凭着长年累月惹事的经验,以及周遭人等指指点点皱眉低语的神色,便知人堆里头应当有一出纠葛。 这一发现可把她激动坏了,连日来长街上风平浪静,她一天溜达三回都没赶上什么热闹,将军府的境况依旧举步维艰,她还指望自己这个惹是生非的小辈来“以宽帝心”。 温晚亭当即遣了春铃扎进人堆里打听,看看有没有她大展身手作天作地的机会。 春铃冲进去半晌,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地同温晚亭交代得清清楚楚。 人堆里围着的是平远侯家小世子与一位容貌清秀的姑娘。 这小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除了好色以外没啥大毛病,且口味非常专注一致,唯独偏爱那等冰清玉润的秀丽佳人。 这位姑娘今日是来长街上的秀坊里交付织品,换些银两,岂料正好被这位小世子撞见,一眼看上,便赖那姑娘蹭脏了他的衣裳,赔不起便要她以身相许抬进他府里。 这一出教科书式的强抢民女手段,险些把温晚亭气乐了。 她当时年幼,颇有些英雄情怀,自诩是行走的“正义”,“公理”的化身,“长街温青天”本人,当即便要带着春铃往里冲。 眼见她二人动了身,一旁不知何处冒出来几位义愤填膺的百姓,将人堆挤开了一条道,温晚亭顺着走进人堆中央,正看到那小世子拉扯着那姑娘的衣袖。 她生为将军府嫡女,自小练了些拳脚功夫,此等面黄肌瘦的豆芽菜一拳下去能揍哭十个,当即上前一把将那咸蹄子甩开,将泫然欲泣的女子护在身后。 那世子不防,被扯了个趔趄,当下皱眉不悦,一脸阴翳。 他正欲发作,转眼狠狠一瞪温晚亭,愣住了。 温晚亭沉默不语,身姿玉立时,那模样极具欺骗性,双眸清光含水,娇而不媚,如朝阳清露,一尘不染。 任凭谁都想不到,她这副堪怜小白花的模样却是个人间霸王花的性子。 小世子看得眼睛都不眨,这是什么照着他审美长的小仙女儿! 原本阴沉的脸色一变,撇嘴扯出个笑,一双微抖的手转而就要摸在温晚亭身上。 春铃也不是吃素的,袖管都撸好了只待拧断他胳膊,身旁簇拥着的百姓忽然看不下去了,人群中闪出个灰影,一记飞腿将那位豆芽菜一般的世子爷踹出三丈远。 温晚亭望着在空中飞出个弧度的身影,一惊,扭头就想看看是哪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结果那人已经隐在人堆里,一眼望去全是一副憨厚的平民脸。 那世子爷砸在地上一声闷响,还没来得及叫唤就晕了过去,跟在身边的小厮连忙跟过去连拖带拽地将他送回府,临走时放狠话的声音都在哆嗦。 惹完事儿的温晚亭神清气爽,当下便准备脚底抹油,赶在平远侯的人找来之前躲回府里里苟一苟。 当她携着春铃往回走时,正瞥见人群散去,那秀丽姑娘抹着泪花形单影只。 温晚亭自幼见到天姿绝色的美人就迈不开步子,且这“美人”的划分极其公正,一视同仁,不分男女。 如今她看到美丽女子梨花带雨,两腿连路都走不动。 温晚亭略略思忖,索性好人做到底,随后就把姑娘和她家人安排在自家的一处绣坊里住下,以免那小世子寻仇。 那日不过举手之劳,岂料时过境迁,会在楚王府里再遇。 那老伯抬起手背抹了抹通红湿润的眼眶,一度哽咽:“王妃与我而言便是活菩萨下凡,前几日听闻王妃遭人诬陷,急需找寻擅长药理之人以洗脱罪名,小人便想起自己多年前曾遇到一位神医。” 说罢,转身朝那幕篱女子抬了抬手。 “就是这位穆芝姑娘。” 那安静充当了半日背景布的女子终于有了些存在感,帷幕上下晃了晃,看得出是个点头的动作。 穆芝其实还有些恍惚。 半个时辰前,她还窝在自己深山老林的竹屋里头啃烧鸡。 正啃得满嘴流油时,眼前飘下个灰扑扑的人影,若不是早已确定这个世界中没有妖邪怪异,她险些以为是房梁上的灰尘成了精。 那人影礼貌抱拳时,视线在她未戴幕篱的脸上顿了顿,而后面无表情地红了双颊。 穆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羞涩给整懵了。 待到他从怀里摸出她当年为报王伯斗米之恩而留下的信物,问她是否识的此物时,她一时不察应了一声。 她甫一点头,下一刹那天旋地转,被那人扛在肩上一路连跑带飞地运进了王府。 若不是她的幕篱时刻不离身,现下能替她遮挡一二,众人就能看见她左手还捏着只油花花的鸡腿。 王伯的话纵然没错,但他们也确实仅限于“遇到过”。 这世上除了师父与她本人,没有旁人知晓那个山林深处的藏身之所。 现在有了,那个灰尘成精一般无孔不入的暗卫。 她低头瞥了眼鸡腿,复又抬头看了看众人,认命般地开口:“王伯与我有恩,既然是他来找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上一帮,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 楚离早已命人将香膏取来,温晚亭跟在一旁凑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神医身上除了药香,还混杂着些许别的香味,让人闻着挺有食欲。 那飘然的帷幕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连带着指尖都毫无血色,唯独指腹处泛着油亮,轻轻将香膏接过,拢进帷幕里。 里头传来膏盒盖子拧开的声音,紧接着默了默,而后穆芝笃定地开口:“这是加了鸦胆根。” 温晚亭一脸学渣式茫然,身旁的楚离却是目光沉了沉。 也难怪宫中御医连同许多民间大夫都不知晓此物。 鸦胆根只生长于襄夷寒山深处,他也是因为在边境处定居多年,战火暂歇时曾听人说起过,此物是襄夷部落中流传的一种易容术所需的药物,稀少珍贵,有市无价。 若是牵扯到襄夷,此局的目标便不仅仅是温晚亭。 他心中有些盘算,不动声色地接过香膏:“如此,神医可知此物的具体药效?” 那女子略一沉吟,头上的幕篱也跟着歪了歪,似在偏头思考。 “鸦胆根同其他药草按照一定比例调和,能制成改变容貌的药物,但这香膏里只加了过量的鸦胆根,易腐蚀,有剧毒。”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轻快:“若是有人想用这盒香膏陷害王妃,那他怕是失算了。那人恐怕只晓得鸦胆根的效用,却不清楚它的实际用法。” 她将两只手伸出帷幕,用苍白的指间蘸了些许香膏,抹在青筋可见的手背上。 等了半晌,手背既无红肿也未流脓。 温晚亭心中惊讶之余,微微有些了悟,便听穆芝肯定道:“鸦胆根在连根拔起后十二个时辰内使用,才会见效,过了这个时辰,根须发黑,便无用了。” 温晚亭听得激动不已,两眼放光。 她同自己手记中所写的细节一对,立即发现了这个案子的错漏,侧身一把握住了楚离的手。 “王爷,若当真如此,那江小姐说她连用了三日,却每日都感觉不适。” 后面的话她没以后说完,但二人都明白,三日时间早已超出了鸦胆根的时效,必是有人连日往香膏里添加新鲜的鸦胆根,才能导致江玉仪的面部溃烂至此。 楚离感觉到她捏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便覆掌上去轻拍安抚着。 他其实从未怀疑过她。 六年以来悉心相护,他自然了解她的秉性。 只是失忆了的她,有些与往日不同的惶恐,时常自我怀疑,又多思多虑。 当时情景之下,他若冲一个尚且不确定自我的人说他坚定地相信她,恐怕令她压力更大,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换个令她容易接受的说法来宽慰她。 此刻,她已然能确定自己的清白,如何能不激动。 而楚离比她想得更深一些。 那人若单单只是为了陷害温晚亭,为何偏偏选了鸦胆根这味只在襄夷境内才有的药物? 背后的目的,恐怕并不简单。 襄夷子民骁勇好战,不服大昱已久,楚离父母身先士卒换来襄夷割地百里安分数年。而鸦胆根在襄夷也算是稀有罕见,除非与襄夷部落交往甚密,否则难以得到。 既然打的是将襄夷牵扯进来的主意,那人的目的,并非是温晚亭,而是她背后的将军府,乃至与其结亲的楚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答:把小世子踹飞的灰影,真实身份是什么? 第十五章 楚离将穆芝安顿在府内住下,又同温晚亭交代了一番,便入了宫。 顾锦琮在勤政殿见了楚离,听他三言两语将设局之人的动机目的剖析了一番,而后面色微凝。 昔日二人共谋大事,楚离尚且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出世模样,而今见他如此神色,顾锦琮心中一沉,料定是有些更为严峻的事情,连忙屏退了左右一干人等。 只听楚离面露沉思,语气中少见的些许迟疑凝涩:“若是有位姑娘,她误以为同你之间是两情相悦,你当如何?” 顾锦琮:……就这? 就这档子情情爱爱的破事儿也值得当朝楚王端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顾锦琮顿时来劲了,连日批奏折的腰也不酸了手也不疼了,懒懒歪在龙椅上的身子“蹭”地坐得笔直端正。 他双目炯炯有神,嘴上骚话连篇:“哟,朕未料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楚表哥。” 话语间眉飞色舞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在文武百官面前端出的威仪赫然。 显然顾锦琮当皇帝当得违逆本性十分憋屈,压抑太过就容易爆发,此时便有些收不住:“能让姑娘误以为你喜欢她,这总得是你先对那姑娘做了些什么,且不能是泛于表面的行为,大抵是些深入内在的举止吧。” 表情管理已然失控的顾锦琮,还试图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啧啧啧,楚表哥,是朕小瞧你了,你这样,朕那位新过门的表嫂知否?” 楚离其人,纵然在情之一事上稍显苦手,但拿捏自己的皇帝表弟依然手到擒来。 他将手中的杯盏轻轻一搁,“嗒”的一声脆响,足以将顾锦琮后续的骚话堵在嗓子眼里:“皇后近日找我探讨佛经。” 顾锦琮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嘎”的一下没声了。 那位一个不留神便要落发为尼的皇后,是他的软肋。他将这软肋藏于自己层层伪装之下,护得周全严密,瞒住了后宫的莺莺燕燕,瞒住了朝廷的文武百官,却没能瞒住楚离。 顾锦琮实在是憋屈又委屈。 他这位表哥不知在战场上磨练了些什么玩意儿,整个人仿佛英年早衰,弱冠之年活的比朝中老臣还要死气沉沉。 好不容易楚离能有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情感类的问题同他探讨探讨,一时没控制住稍有得瑟,下一刻就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好在顾锦琮自幼就被打击习惯了,丝毫没有身为皇帝的君王包袱,焉了一瞬就满血复活,继续两眼放光:“其实这事儿吧,还是要看你怎么想。” 楚离挑了挑眉,是个勉强听听他能吹出什么花儿来的意思。 顾锦琮把身子从龙椅上往前挪了挪,前倾着循循善诱道:“你若是对那姑娘有些意思,那便收用了,若是无意,还是尽早说清楚的好。” 他顿了顿,上扬的嘴角流露着兴味盎然:“所以,究竟是哪家姑娘,能同你这般剪不断理还乱?” 楚离幽幽瞥了他一眼:“是你表嫂。” 顾锦琮愣住了,身为情场老手的他一时间没理清楚这其中关系,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所以说,是表嫂误会你俩是两情相悦?” 他一顿:“等等,你俩竟然不是两情相悦?” 顾锦琮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再到茫然,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顶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道:“那你当初逼着朕下旨求娶她?” 楚离一盏茶不紧不慢地泯了两口,龙椅上那位已经脑补了一出话本子,险些就要怀疑人生。 楚离将杯盏搁下,理了理宽大的绣袍,慢条斯理地将温晚亭的情况同顾锦琮说了一番。 待他说完,二人相顾无言。 顾锦琮未料到这其中曲折远比他脑补的更甚,真是王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平时若能将批奏折的时间留几分在看话本子上,也不至于当下措手不及。 而楚离沉默,则是顺着顾锦琮八竿子打不着的话语中,受到了些许启发,正在细细琢磨。 好在顾锦琮的性格粗中有细,这情景虽然始料未及,却也能给出个法子。 “诚然她每日失忆,却又能每日重新心悦于你,那你也该对自己有些信心,纵使她某日恢复了所有记忆,也能再次倾倒于你的风姿之下。” 楚离回想起每次温晚亭盯着自己的脸目不转睛的模样,未料到自己竟还有以色侍人的那天。 眼见他不置可否的模样,顾锦琮又试着解答另一个顾虑:“至于她从前有没有心悦的男子……” 顾锦琮剑眉微蹙,有些纠结:“你当初请旨赐婚,也未见有人出来阻上一阻,且她近年来的行为举止,实在不像是能有心上人的模样。” 其实他还说得较为委婉,何止是没有心上人,温晚亭这些年的举动简直是生怕有人会看上她一般,往名门淑女的反方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 楚离闻言略一思索,起身就要往殿外走。 顾锦琮急急喊住他:“诶?你等等,怎么这就走了?” 楚离快步流星间留给他一个背影:“回府里陪你表嫂。” 顾锦琮:“……”说好的“误以为”两情相悦呢? 楚离回到府里时,才知道安王顾锦延方才来过,彼时他不在府上,只得温晚亭以楚王妃的身份出面相迎。 据说顾锦延寻到先朝孤本,特来寻楚离一同品鉴,奈何二人时间相错,便转而关心了一下温晚亭近日案件进展,而后便礼貌告辞。 那汇报的小厮是个忠心向主的,早听闻那安王同自家王妃间还有出“英雄救美”的往事,自他踏进府门起就将“防火防盗防安王”的举措贯彻到底。 纵使他觉得自家王爷是天上地下旷古无两的好男儿,但鉴于顾锦延在一众女眷中“顾玉郎”的美名,最是招女子喜欢,而自家楚王这清冷的性子,到底是吃了些亏。 现下见自家主子不甚在意的模样,那小厮便暗搓搓补充了句:“安王与王妃,二人相谈甚欢。” 楚离日日闲赋在府上时不见这顾锦延前来拜访,结果他前脚出了楚王府,顾锦延紧跟着就上了门,甚至连拜帖都未来得及提前递上,未免太巧了些。 他迈往清晖阁的脚步一顿,一个利落的旋身去了玉麟殿寻温晚亭。 刚跨进殿门就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他止住脚步,抬眼细细打量了一圈殿内,回过味来。 墙上他那副肖像画不见了。 实则楚离今日出门后,温晚亭无意中听下人们提起,这幅画是她亲自为楚离作的。联想到白日她心潮澎湃的表白换来楚离一脸幽深莫测的表情,顿时看到这副画都有些不自在,连忙让丫鬟将它取了下来收好。 那画像日日挂着碍眼,此时骤然被取下了,且是在顾锦延来访之后,此举便顿时显得意味深长。 楚离不自觉地深思稍许,愈深思愈觉不妥,连带心里都隐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直到他发现温晚亭在给顾锦延作肖像画时,才彻底翻涌蔓延。 他惯于掩饰,此刻只将手轻轻搭在画卷上,阻止了温晚亭继续下笔,语气淡淡道:“画他作甚。” 温晚亭其实是想给关系近些的人画个群像,便于认脸。今日刚好见了顾锦延,便从他开始画起。 她未曾察觉有何不妥,不甚在意道:“今日恰好见了他,便想着画一幅,好歹是我的恩人,以后总不能路上相逢不相识。” 说罢,她扯了扯被楚离摁住的画卷,未料到那只手看上去只是轻飘飘的一搭,却愣是将底下的玉理纸压得纹丝不动。 她带着些许疑惑抬头,正对上楚离微阖的眼帘。 半遮的黑眸携着山雨欲来之势,唇角抿成一条凌厉的弧度,周身的气场如同万里冰封。 于温晚亭而言,这就是明晃晃的三个字“不高兴”。 她想不明白楚离为何进宫一趟回来脸都黑了,只能试着宽慰:“可是这次进宫不太顺心?” 楚离索性将画卷抽走,本想直接扔进香笼里焚了,又因是温晚亭的笔触颇有些下不去手,只能迅速卷了起来,随手塞到一个她垫着脚都够不到的书架隔层里。 温晚亭捏着还蘸着墨的笔,茫然地看完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等她反应过来开口询问时,始作俑者已经坐在那处喝茶了。 温晚亭将笔搁下,抬头瞥了瞥被塞进角落里卷轴,十分不解:“这副还没画完,你这是做什么?” 楚离收起画卷眼不见为净后,周身气泽都缓和了许多:“我的肖像画,你既然说了要挂在显眼的地方,怎么又收起来了?” 温晚亭小脸一红,磨磨蹭蹭去将压在床头的一幅卷轴抱了出来,小声嘀咕:“左右你也不喜欢它挂在那儿,那我便……” “喜欢,挂回去。” 楚离这句话是对着立在一旁低眉垂眼的下人们说的,温晚亭甚至可以看到他眼尾一抹若有似无的暖意。 世间最狠温柔刀,楚离这等山寒水冷的性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柔和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温晚亭此刻便有些飘然晕眩,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小厮毕恭毕敬地将楚离的肖像画挂回了原来的白墙,甚至换了两根更长更粗的烛火照着。 她紧盯着烛火摇曳下镀着暖光的楚离道:“我总觉得王爷本人,比之画像,更为英挺俊美些。” 如今楚离听到温晚亭如此直白的夸奖,已是面不红心不慌,甚至对于“英挺”二字还略略有些受用。 他颔首,唇角微微一牵,建议道:“那便再画一副,我就坐在此处让你描摹。” 以至于几个时辰后,温晚亭看着这副崭新的楚离品茶图,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初衷只是画一副群像。 她还没琢磨过来事态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楚离已然命人将画轴卷好,正正放在了温晚亭每晚安睡的床头边上。 温晚亭:其实我也没有这个意思…… 下人们见状,脸上的雀跃简直压抑不住,彼此间眼风刮得畅快淋漓。 看看咱们王爷和王妃,果然恩爱非常,送子观音可以尽快安排上了! 楚离回首间,发现温晚亭还在偷瞄那个放着顾锦延肖像的角落,沉声道:“他并非你的恩人。” 以防温晚亭总惦记着那副画,他试图岔开话题:“白日里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如今答复你。” 他顿了顿,掩唇轻咳了一声,清冷出尘的脸上隐约可见微红:“是。” 温晚亭果然没再想顾锦延那档子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是什么?什么是?哪些话?” 奈何楚离完全没有再给些提示的意思,顶着张冷静自持又飘了些红的脸,直到用晚膳。 温晚亭吃了口东坡肉,忽然福至心灵:“哦,你方才是在说我爱惨了你这件事啊。” 周围空气都静了。 下人们一口气吸进去憋了半天没敢呼出来,连楚离端碗的姿势都僵了僵。 他默了默,而后顶着四周诡秘的寂静,继续镇定自若地吃饭,甚至能抽出空来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可他还是小瞧了温晚亭在语不惊人死不休方面的造诣。 只见她略一思索,忽然将筷子一搁。 对她而言,能打断她吃饭的,那简直是比天塌下来还重要的大事。楚离顿时心生不妙。 只见她一脸肃穆,郑重其事道:“那王爷,你呢?你也爱……” 楚离:“咳咳咳咳……”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磕骚话小皇帝和尼姑小皇后这一对吖,我在想要不要写他俩的番外。 第十六章 一顿饭吃的惊心动魄。 楚离于感情一事上不过略有开窍,且还是强行拔苗助长型的,今日种种于他而言已然有些“奔放”,用膳时又被温晚亭那么一问,险些溃不成军,于是只能在晚膳后急急躲去书房内,连温晚亭邀他散步消食都婉拒了。 自然,他避去书房也不是全然无事。 白日在皇宫里耗了一阵,现下桌上堆满了散在各路的暗探递来的密报,批阅起来也不比奏折轻松。 他略一沉思,还是将手头之事暂且搁置,派人请了穆芝过来。 温晚亭身上的奇疾始终是个隐患,顾锦延再三接近试探,楚离始终担心他有所察觉,居心不良。 穆芝顶着幕篱,细细听完他所说的病症,脑中那本医书翻得“唰唰”作响,终于记起了些许关于此病症的记载。 此番她留了个心眼,不忘为自己争取一下:“医治此病我有七分把握,不过这得是另外的价钱。” 对楚离而言,没有比谈钱更容易的事情,当下便应了。 那白色的幕篱左右晃了晃,里头的穆芝将头摇成个拨浪鼓。 自从经历过被人从深山老林的屋子中一把提溜出来,扛麻袋一般扛进了王府,全程毫无招架之力,她便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有了极大的危机感。 她原以为,那些世外高人将自己活成个山顶洞人的模样是为了苟住,是以纵使那隐秘的竹屋距离她钟爱的烧鸡十万八千里远,她也忍了。 未料到逃避不仅可耻还没用,当那暗卫顶最正的脸下最狠的手时,她方才明白,没有权利地位家世背景的人命,在此处一文不值。 穆芝早就细细打算过,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又怕这条件开得太过唐突,只能试探着开口:“我一介平平无奇的神医,手无缚鸡之力又身怀绝世医术,这世道与我而言着实危险。” 她试图打量一下楚离的神色,奈何楚离在温晚亭以外的人面前,素来滴水不漏。 穆芝横竖没看出来啥,只能壮着胆子继续说:“我想要个身手极好的侍卫保护我,大概就和上次把我扛回王府的小灰差不多就成。” 穆芝也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左右是个灰蒙蒙的人形,便信手拈来取了个昵称“小灰”。 楚离在这等小事上从不纠结,培养一个暗卫纵使要耗费许多心血,但同温晚亭的安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那暗卫跟着穆芝,会比跟在他身边轻松得多,也算是个好去处。 若他没记错,将穆芝扛回府的暗卫,应当是甲队的队长,那日在书房中被温晚亭错认,承了她一句“夫君”的那位。 楚离当机立断,觉得这暗卫是得送走,且送得越远越好。 他食指微曲,有节奏地扣了扣花梨白石的案台,梁上不知何处角落飘下个灰衣人影。 穆芝讶然:原来这还是暗卫的标准出场方式…… 楚离冲着跪在地上的人影道:“等暗卫甲队的队长任务归来,告诉他今后随护穆芝姑娘身侧,奉她为主,与王府再无关系。” 那人影利落地应下,眨眼间又消失在屋内暗角。 穆芝甚至抬起头,往雕着青蛟腾云的房梁处仔细瞅了瞅,妄图能找出那暗卫的一片衣角来,结果一无所获。 待谈妥了报酬,楚离终于拉回正题上:“所以,此病如何医治?” 穆芝将游离在横梁上的视线收回,从容道:“最稳妥的法子还是要将那人请来,我亲自为她诊脉,方可根据病人的体质实情来开方子。” 楚离既然信了穆芝的医术,也未想过将温晚亭的事情瞒着她,当即为她安排明日候诊,还不忘嘱咐了一句此事不宜对外声张。 穆芝一听病患是温晚亭,当下有些心疼这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楚王妃。 先是身患奇疾劳其筋骨,再是身陷冤案苦其心志,这一番折腾,上天不是要降给她个大任,便是要降给她个男人。 思及此处,她瞥了瞥月光烛火相融间,楚离轩然而立的身姿,明亮处清如谪仙,晦暗处沉如修罗。 她出了书房时还在想,若是降下个楚离这般的男子,温晚亭应是不亏。 送走了穆芝,书房内静了静,待确定人已走远,才有暗卫自阴影里出来。 “主子,那位有口谕,说今日在宫中您走得匆忙,所以忘了问,王妃娘家那道先帝遗[cx独家]诏您准备如何处置?” “给他回话,让他不必忧心,王妃既已嫁入王府,遗诏之事自然能慢慢打探,只是需要些时……” 对话戛然而止,是楚离察觉到了书房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两三声随意散漫的敲门声响起,而后房门被推开,露出一张柔和秀丽的小脸。 “我消食走着走着就到了这儿,王爷准备何时同我回去就寝呀?” 此话说出口时,温晚亭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但听进别人的耳朵里,却品出些言外之意来。 暗卫悄无声息地退回角落,借着阴影遮掩住自己控制得极为艰辛的面部表情。 没想到自己王爷瞧着万事尽在掌握的模样,在那事儿方面却是王妃主动,不行,不能再想了,要有画面了。 楚离捏了捏眉头,颇有些无奈。 他实在拿这位看着软绵实则过于活泼的王妃毫无办法。 楚离试着哄道:“待我公事处理完了便回去,你若困了,先沐浴就寝罢。” 温晚亭垂首,似是在仔细思考他的建议。想到那方碧水池,盛一次水就够下人们忙活一阵,待楚离回来沐浴又要再烧一池的水,实在费时又费力。 她颇有些贴心道:“我还是等你回来一起罢。” 众暗卫:“!!!” 隐在角落里的暗卫身形晃了晃,匿在横梁上的那位险些跌下来。 一起?一起什么?一起沐浴还是一起就寝?还是一起先沐浴再就寝? 楚离“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风一般往门外走,经过温晚亭身侧时还不忘扯住她的衣袂将她一并带出来。 书房这种地方作为他处理公事的要地,四周明着暗着守了二三十位暗卫,实在不能让温晚亭久留,指不定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楚离的步子又快又稳,是他平时步行的速度,对温晚亭而言就有些吃力,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她伸手反握住他五指,气息微喘:“你……你急什么……” 楚离身形一僵,顿住了脚步。 近日来被温晚亭压制得厉害,言语上身体上都是,此刻楚离侧过脸,低头看着她额间薄汗气息微乱的模样,云淡风轻道:“你觉得,我在急什么?” 温晚亭将将捋顺的呼吸被他这句话惊得一窒,而后越发紊乱起来,连带着脸颊都染了些酡红。 而始作俑者却微微牵了牵唇角,在那张清冽出尘的脸上如同春风化雪。 温晚亭脸更红了,这素来一本正经的人,忽然耍起流氓来,实在很要命。 她咬了咬下唇,呻道:“这会儿子又如此油嘴滑舌,白日里在跑马场,怎的是那副表情。” 楚离任由她牵着手,甚至轻轻带了一把将她拢到身侧,方才放慢了脚步往寝殿走。 “那是因为……”他将视线往远处偏了偏,“从前你从未对我说过那般话。” 温晚亭头一回有了质疑:“这不可能罢。” 她同楚离细细分析道:“你瞧我现在这样,实则已经是收敛了许多。” “因着失忆的缘故,我也不知从前是如何同你相处,举手投足就难免束手束脚了些。”她怕楚离不信,还给他举了个例子,“若是换做从前,我如此喜欢你,恐怕能嚷嚷得整个京城都家喻户晓。” 就这么一副动手动脚的模样,也算是收敛了,若她从前当真有心悦的男子,大抵也不会藏着掖着。 想到此处,楚离轻声一笑。 回望温晚亭时,他脸上的笑意未褪,整个人在皎皎月辉下笑得如梦似幻,既荼蘼又纯澈。 温晚亭正看得愣神,只听他声音缱绻:“我当真未听你说过那些话。” 他缓缓凑近,垂首,将她印刻在双眸中,一只手似是无意般将她鬓间碎发笼到耳后,温热的指间就这么蹭过她的耳垂。 “因为从前,那些话,都是我对你说。” 温晚亭一双杏眸猛地瞪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从前究竟是什么红颜祸水,惊世妖姬,竟然能哄得楚离这样的人物,说出这种话来? 她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索性闭嘴托腮思考了一阵,而后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她一脸期待道:“那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要不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楚离一个趔趄。 他未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若早知温晚亭接受能力如此之强,思绪如此之发散,方才哄她相信二人两情相悦时,就该稍稍悠着点。 现如今骑虎难下,他抵着温晚亭两道炙热的目光,微微有些头疼。 月光静谧,庭院深深,二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温晚亭的视线从期待到疑惑,从疑惑到失落,最后整个人委屈起来,甚至松开了紧握着楚离的手。 夜风中甚至能听到她悠悠一声轻叹,哀怨无比。 楚离:“……” 他终究是拿她毫无办法。 在她五指相离之际,他猛地反手一握,喉头滚动,声音低沉:“我,心悦于你。” 温晚亭高兴地险些原地蹦起来。 她拍了拍胸口,稍稍安抚一下跳到嗓子眼的心脏,飞快地瞥他一眼,勾着压都压不住的唇角,道:“时辰不早了,走罢。”强装着镇定如常,却掩不住语气中的轻快飞扬。 话一出口,楚离心头一松,仿若有些什么在悄然间尘埃落定。 对于温晚亭而言,今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功地和楚离洗个鸳鸯浴。 楚离沐浴时,温晚亭正趴在案上奋笔疾书。 这一日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她也终于知晓了情爱中的人,那曲折婉转的心境。 她一路写得顺畅,记到一处,却有些犹豫。 她今日走近楚离书房时,隐约听见“先帝遗诏”、“嫁入王府”这几个字眼。里头的人显然极其警觉,及时止住了话头,纵使她耳力极佳,也未听到更多。 她今晨曾听春铃提过一嘴,说是将军府里镇着一道遗诏。至于遗诏的内容,温将军同温夫人一直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她便也未曾细究,跟在她身侧的春铃自然也无从知晓。 也不知这道遗诏,同楚王府有何关联。 她有些纠结,最后在手记上留下寥寥几个字。 “先帝遗诏或与楚王府有关,省亲时同母亲细说。” 楚离回来时,温晚亭已经倚在床沿边上,困得迷迷糊糊,怀里还抱着那本小册子。 他将她平放在床上,将锦被掖紧,视线落在她身旁的手记上,缓缓拿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呵,男人!出来忽悠,都是要还的! (我就想康康有木有人喜欢男主……) 第十七章 这一觉睡得酣甜。 温晚亭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听见身侧有个物什落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金丝牡丹的锦被里伸出一只手,将掉在床侧的小册子捡了起来。 原本撑着眼皮翻开第一页,结果越读越精神。 这是个什么甜到齁的狗血话本子,竟然还是用第一人称写的。 别说,还挺上头。 温晚亭看得有些入迷,瞅着这略微眼熟的字迹,还能稍稍分析一番。 这话本子起初几页的字里行间,都泛滥着一股恋爱的酸臭味,秉着先扬后抑先甜后苦的写作手法,这女主迟早要被虐得体无完肤。 温晚亭觉得自己剖析入理,不由得就想往后翻翻,看看女主后头是如何字字泣血,却发现这册子写了寥寥几页便没了下文。 到了末尾处还被水迹晕染,看不真切。 她看了看每页起始的年月日,再品了品这似曾相识的笔锋,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外头有个碧衣丫鬟听到动静后推门进来,行完了礼就如同说书先生一般向温晚亭一通交代。 听完,温晚亭恍然大悟,手上这本哪里是什么话本子,根本就是自己亲笔记录的手记。 这里头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男主,就是她现在的夫君,楚离。 而她…… 温晚亭扶额,一脸的悔不当初:“春铃啊,我瞧着你是个伶俐的,从前也不多劝着我干点儿正事儿,哪能一天天荒废在这儿女私情上呢?” 春铃早已习惯她每日晨起时各式各样的反应,此刻恭顺回道:“您失忆前倒是没有荒废在这儿女私情上时,可也没见您干啥正事儿呀。” 温晚亭:……这丫鬟迟早要完。 想到手记最后墨迹洇染,只朦胧看出个“先帝”字样,温晚亭思绪一转,有些好奇道:“我昨日用完晚膳后,做了些什么?” 春铃险些脱口而出,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秀恩爱吗? 然而顾念自家主子是个失忆的人,她不得不把这秀恩爱的细节再重复一遍,于她这位单身十八年的丫鬟而言,实在算得上是二次伤害。 温晚亭只觉得她话中描述的场景愈发旖旎,说话的语气也逐渐酸涩,连带着表情也趋于扭曲,还隐隐有些屈辱意味在里头。 她不得不截住话头,宽慰一下眼前面色哀怨的小丫鬟:“且放宽心,我将来定给你寻个情投意合的好儿郎,在你成婚后听你说个十七八遍你们二人伉俪情深的夫妻生活。” 没想到春铃一张圆滚滚的小脸立马涨得通红,连连摇头道:“那不成的,奴婢要一辈子跟在王妃身边伺候的。” 料想自己这病一时半会确实离不开她,温晚亭点头认同道:“有些道理。” 春铃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温晚亭接了下半句,“那我得将你嫁得近些。” 春铃:??? 主仆二人打趣了半晌,待梳妆妥帖,温晚亭才想起自己从晨起便未见到那位俊逸艳世的王爷。 □□叨着是否要寻他一同用早膳,门口便有位小厮恭敬求见。 原是楚离手头有些要事处理,忙得大清早的不见人影,顾及温晚亭茫然之中见不到他有所思虑,便吩咐下人,在王妃醒后将自己今日行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 温晚亭原以为是几句简洁明了的交代,未料到那小厮实在沉稳严谨,就连楚离中午是同哪位同僚在哪个酒楼用膳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末了,那汇报的小厮甚至还顿了顿,一板一眼道:“王爷还说,他午膳不饮酒,请王妃莫担心。” 温晚亭都听得惊住了。 不是,楚离这一副妻管严的模样怎的如此熟门熟路,男子在外饮酒实属正常,算得了什么大事能让他如此正经地让小厮一字不差地转告。 四周的下人们听到这句,连眼神都带有一股莫名的感慨,瞧着既心酸又欣慰,生生让温晚亭这位失忆症患者怀疑自我。 她立马将春铃招到身侧,郑重严肃地问她:“你说,我从前是不是管王爷管得很严?” 春铃不知她是何意,茫然地摇头。 “管得不严,只是……”春铃斟酌着用词,抬眼轻声道,“您从前,总爱同王爷在一块儿,一刻都不想分开。” 温晚亭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愈发难以置信。 她正兀自疑惑,不经意间瞥见了墙上那副画卷。 春铃见她目光在画作上流连,便顺势提醒她那画上之人便是楚离,好让她认个脸。 温晚亭起初是被画上翩然的男子吸引,结果细看之下发现每一处落笔都有些熟悉。 她料想这副肖像画十之八九是出自她的手,十分无奈道:“爱情果真使人盲目,若非如此,我怎会下笔画出个仙人来。” 春铃闻言不语,默然转身去榻上摸索了一会儿,又捧出个卷轴来:“您上回说,墙上那副不过画出王爷一两分神貌,于是王爷便坐在案边让您照着摹了这幅。” 就这仙姿俊逸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升的模样,不过是一两分神貌? 温晚亭惊疑不定,生怕眼下这幅画卷展开是位圣光普照的佛陀。 所幸不是,却也足够摄人心魄。 能将手握杯盏这一平平无奇的姿势,做得如此清光无限,温晚亭对楚离其人实在好奇。 “王爷他何时回府?” 春铃掩唇轻笑:“就知道王妃一刻也离不开王爷。” 温晚亭:……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想见见活的。 身前的小厮将楚离的行程一丝不苟地汇报完毕,领了位幕篱遮身的女子前来,说是为温晚亭号脉。 此人在手记中有所提及,因其所占篇幅仅次于楚离,令温晚亭印象深刻,总结来说便是位如同华佗再世的神医。 上回见穆芝,温晚亭一门心思全在案件进展上,此番再度相见,她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你们且去扶一扶穆姑娘,这番打扮也不知能不能看清路,将神医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穆芝一边侧身避过四周前来搀扶她的下人们,一边还要维持着神医风度同温晚亭解释:“无妨无妨,我习惯了。” 温晚亭这才稍稍心安,心想大抵世外高人皆是如此,在神经与神秘间维持着一股微妙的平衡。 她一边将手搭在一方浅刻平雕的素玉腕枕上,一边紧盯着那道灵活移动的白帘。 待穆芝走近,幕篱中伸出一只苍白寒凉的手,轻轻往温晚亭的脉搏处一搭,半晌,又伸向她发髻之下,按压几处,似有了悟地微微沉吟。 温晚亭既紧张又期待。 在今晨听春铃说完自己的病症,而将军府寻遍名医久治无果时,她其实隐约想要放弃。秉着“命运在此处将我击倒,我就在此处就地躺平”的精神,她觉得自己这般过下去也不成问题。 但当她见识过画上的楚离,却想不起真人是何等风姿时,她方才意识到不妥。 遥想自己残年暮景之时却难以忆起楚离风华正茂时的模样,她顿时觉得还能同这病症抗争一番。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记不住美人的脑袋留它何用。 穆芝隔着层叠的幕篱,都能察觉到两道炽热的目光紧盯着自己。 料想这位病患情绪稍许激动,她身为一名仁心仁术的神医,柔声宽慰道:“别怕,王妃此番并非什么顽疾。” 温晚亭微微心宽:“那是……” “是身中奇毒。” 温晚亭:什么玩意儿??? 患病与中毒到底有些不同,温晚亭第一反应是将春铃的话细细回忆一番,看看自己从前有没有狠狠得罪过别人。 还挺多…… 若是将那些有动机向她下手之人整合一番,大抵能理出本京城名门望族概览。 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眼下当务之急是自己的性命之忧。 自古奇毒皆有神医解,温晚亭只希望穆芝这个“神医”的头衔能货真价实些:“此毒可解?” “可解。”穆芝答得斩钉截铁,“只是此毒在你体内积聚已久,解毒之后即便不会再每日失忆,可服下解药之前的记忆能否想起,且要看您往后恢复得如何了。” 此事对温晚亭已是意外惊喜,还未来得及感谢犒赏,便听穆芝稍显为难道:“不过,解药中一味碧落花,极为稀少珍贵。听闻襄夷部落族长处,也不过存着一株,奉为至宝,以供续命之用。” 说是“稀少”,实则近年来公诸于世的也仅此一株,穆芝甚至觉得这是碧落花仅存于世的独苗。 如此,温晚亭便有些犯难,毕竟“碧落花”这名字,听着就不像是阳间盛产的玩意儿。 她正在思索集楚府和温府两家之力,能否在人世寻到这味稀世药草,一旁立着的王府老管事便有些蠢蠢欲动。 “碧落花,奴才记得王府库房中存有一些,皆是王爷从边关带回来的,不知需要几株入药?” 温晚亭和穆芝震惊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说好的稀有少见整个襄夷也不过族长得此一株,合着是因为全被楚离挖进了王府屯着? 她们二人相视一眼,互相都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含义。 穆芝:你家王爷到底是个什么狠人居然把碧落花薅到绝种? 温晚亭:别问了,我现在也挺慌的。 那厢穆芝先回过神来,冲管事抖着手比划道:“一株……一株足以。” 老管事转身就要去库房取碧落花,被温晚亭一把拦住:“且慢,这药草若当真如此珍贵,还是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 管家回想当日楚离让他清点边关处带回的物什时,看那几株碧落花的眼神同看杂草一般无二,随手一扔的模样就像是回京路上顺手摘了两朵花似的。 他觉得王爷并不会在意,毕竟再珍贵的草药,在王爷心中都抵不过王妃的份量。 不过王妃如何交代,他便如何做,当即便应了一声,作揖退下。 眼见困扰了自己十多年的病症,一朝得解,温晚亭尚且有些恍惚。 一旁的穆芝行了礼正待告退,温晚亭才想起还未赏她。 却见那幕篱左右晃了晃,传来一道平仄中暗含愉悦的声音,说楚离昨晚已然行了赏赐。 温晚亭顿时有些好奇,不由得多问了句:“王爷赏了些什么?” “赏了个男人。” 温晚亭柳躯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离:简单点,让我背锅的方式简单点…… 第十八章 前脚刚送走穆芝,就有个一身绯红,身姿秀挺的丫鬟,足下生风地往里走。 “王妃。”她立在三步开外,抱了抱拳,躬身利落道,“顺天府那里派人来传话,说檀云已然认罪了。” 温晚亭当即唤人备了马车,一路直奔顺天府。 她这厢刚刚从手记上得知自己一身清白,那厢檀云就认了罪,这其中微妙的时差,总令人觉得有些蹊跷。 再者她虽失忆,对檀云其人无甚印象,但从春铃的话中可知,她自被搭救以来,感怀在心,在铺子中兢兢业业地操持,是个沉稳良善的性子。 温晚亭先入为主,对檀云印象不错,但她也明白人有千面物有万象,究竟如何,还是要自己亲身前去交谈一二。 檀云已被收押牢内,温晚亭使了些钱财换来与她相谈一盏茶的功夫。 隔着木栏,牢中的女子一袭素白囚衣,乌发披散,双手环腿坐在草垛上,面颊深埋,看不清神色。 温晚亭走近,轻唤了声:“檀云。” 那女子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后,冲到木栏前,目带关切:“王妃,您怎么来了,这地方脏得很,且快快回去罢。” 那语气和神情不似做假,温晚亭心下疑惑更重,索性开门见山道:“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那檀云同温晚亭直直对视,一笑间眸中泪花晶莹:“是,是我所为。” 正因为她承认地如此坦荡直接,温晚亭更觉其中有所蹊跷,追问道:“那香膏里添加了何物?” “找了街边游医,买了个毁容的方子,我亦不知是何物。” 温晚亭又问了她为何加害于江玉仪,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为了状元郎那档子事儿。那檀云言语间,似是觉得正因江玉仪瞧上了那状元郎,意欲强嫁于他,才逼的状元郎不得不对自己下手,以绝后患。 略有牵强,却也说得通。 温晚亭默然同她对视,而后轻声喟叹:“你在骗我,檀云,你为何不与我说实话?” 那先前对答如流,言语坚定的女子猛地一愣,而后笑答:“檀云句句属实。” “你方才同我说那段话,纵然逻辑相符无需多辩。”温晚亭走近了一步,定定看着她,“可你神色平静,无怨无恨,倒像是在说着提前背下的说辞。” 她不给檀云辩驳的机会,放下一句重话:“你若还当我是恩人,便老实同我说。你当真以为,自己担下这个罪责,此事便同我毫无干系了么?” 檀云显然被这话戳中了心事,脸上笑意涩然,在温晚亭的几番逼问下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是温晚亭那日随楚离走后,檀云便日日关心着案情的进展,近日却听闻香膏中的成分未能查出,温晚亭少不得要背下这个黑锅。 她心中清楚,温晚亭从前十天半个月才来铺子一回,近年露面次数越发稀少,每回来也不过是向她问问铺子生意情况,何曾交代过那种害人的事儿。 可她纵使说破了嘴皮子,只因是铺子掌柜,当不了呈堂证词,亦无法替温晚亭洗脱。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没有线索的迹象,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里总有些闲言碎语说温晚亭即将被收押,檀云心急之下,终于决定前往顺天府担下所有罪责,以保温晚亭无虞。 她隔着木栏,冲温晚亭行了个大礼:“恩人,得您庇护多年,实在无以为报。檀云无用,明知王妃无辜,却无法为您澄清,只得用这个法子。” 温晚亭默了默,她记不清从前救下她的细节,此时此刻只能顺从本心道:“檀云,我想我从前救你,大抵不是为了图你如此这般地报答于我。” 那匍匐于地的身影愣了愣。 温晚亭接着道:“当时的情景,明知是那状元郎负了你,但因着你的身份你的地位,这世间与你而言便毫无公道可言。” 檀云猛地抬头,十指攥紧,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 她这等烟花巷柳的女子,本就命如草芥,在温晚亭现身相助之前,何曾妄想过“公道”二字。 自己散尽千金供他束脩的书生,蟾宫折桂之后只欲取她性命,四周看客指指点点,说她痴心妄想意欲高攀。在那等无望的时日中,她曾想过自妆楼一跃而下是否会轻松一些。 温晚亭就在那时来到她跟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勒马而立时,眼底的光亮似是朝阳明晖。 周遭人说那便是将军府嫡女,到底是武将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委实粗鲁不堪。 可檀云不觉得。 那干净利落的拳脚,飒爽傲然的身姿,是她期待却难以企及的模样。 状元郎被揍得鼻青脸肿,涕泪横流,被温晚亭身边的丫鬟压着当街冲她下跪谢罪的那一刻,她方知自己释然了。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公道”二字。 而此刻,面前锦衣华服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的爽利一如往昔,冲她放缓了声音道:“纵使我顶着将军府嫡女的身份,这世间也有太多事情令我无能为力,而我帮你,不过是在我能够有所作为之时,问心无愧。” 温晚亭缓缓撇开视线,凝视着暗牢窗栏中泛着微亮的浮尘,映在眼底成了清浅的斑驳。 她声音低缓:“从前,我还了你一个公道,现如今你私自替我揽罪,可有谁来还我一个公道?” 檀云掩面哽咽,最终泣不成声。 她方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让从前那个超逸不羁的女子,失意至此。 温晚亭自木栏间隙中递出一方帕子:“莫哭了,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且委屈你几日,我会尽快救你出来。” * 待楚离从聚香阁里出来,已是日正中天。 聚香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酒楼,而楚离来此,主要是便于谈事。酒楼中人声鼎沸,寻一处隔间低声秘谈,有了外头喧嚣掩饰,可避过众家耳目。 香膏之中添加的是襄夷特有的鸦胆根,楚离惯于敌方动一步而设十步,此番已是安排了襄夷那处的心腹着手准备布局。 小厮见自家主子现身,立即牵马而来。他跟随楚离已久,略知其脾性,也不必他开口询问,当下细致交代了温晚亭的病症以及檀云认罪一事。 在说到温晚亭身中奇毒之时,楚离勒马,垂首示意他细说。 小厮随侍马侧,细致慎重地交代:“神医诊脉,直言王妃中了襄夷孟婆草之毒,解药之中缺一味碧落花,王妃等您定夺。” “让管家取碧落花交由神医。”楚离微微蹙眉,额外交代道,“王府一切皆以王妃为主,往后不必再候着我吩咐。” 小厮头一回见到楚离如此冷凝的神色,当下俯首应声,擦了擦额间的细汗,转而说道:“那厢檀云认了罪,本是件好事,不知为何王妃执意要去牢里探望,说其中有些蹊跷。” 楚离略一沉吟:“顺天府尹如何说?” “说是疑点重重,檀云瞧着似是个顶罪的,但她执意揽过一切罪责,若就此结案……”那小厮微微抬眼,琢磨不透楚离此刻的神情,只能轻声道,“也并无不可。” 王府尹此番表态,便是不愿开罪楚离的意思,只等楚王府遣人说一声,此案便能就此了结,温晚亭不用受牢狱之灾,他自己也能向左都御史府有个交代。 楚离其实并无不可。 他处世之淡漠,无非是世间令他珍重之人太少,而其余浮生万态皆与他无关。 替罪之人只要不是温晚亭,换做是谁他都无意过问,手下之人自会查明真相来禀。 可他稍稍设想了一番温晚亭此时的心境,不由轻声一叹。 她此时,大抵会有些难过。 随侍在旁的小厮只听到自家王爷的一声轻叹,还未来得及请示,就见他回转了马身,打马往顺天府牢狱方向而去。 逐夕蹄下翻涌的滚滚红尘间,那小厮听到楚离渐行渐远的声音:“你且回府候着,我去接王妃。” 那厢温晚亭确然低落了一阵,这番沉闷的心境,直到出了顺天府的大门便戛然而止。 她远远瞧见一女子自香车上下来,身着水蓝烟纱裙,面遮月白软罗,挽着垂鬟分肖髻,足上一双南珠银丝花履踩得气势汹汹。 瞧瞧这怨气滔天的架势,似是冲着自己身侧那鸣冤鼓而来,必是寻王府尹报案拿人来的。 温晚亭悠然端着手,还甚为体贴地往一旁避了避:让我来瞧瞧,是谁要大祸临头。 她身后两位丫鬟到底没有“失忆壮人胆”的加持,骤然紧张起来。 夏霜悄然跨出两步挡在温晚亭侧方,一旁的春铃言简意赅地提醒道:“此人江家嫡女,被香膏毁了脸的便是她。王妃且小心着些。” 温晚亭:哦,是我自己。 话语间,江玉仪已行至跟前,那挑着兰花指的手就差戳上温晚亭的鼻尖。 她素来也是个炮仗脾气,但文官门第摆在那儿,注定她凡事只能动口不能动手,不如温晚亭发展得均衡周全。 此时即便怒极,也不过略指了指,便收手呵道:“你可是见过了檀云那丫头,她竟是为了状元郎那厮来毁我容貌!”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气得太狠,江玉仪刚说完一句便有些气短,只能抚着胸口大喘。 温晚亭逮着她换气的机会,正欲解释:“诚然……” “你可闭嘴吧!那日你救下檀云后怎么不给她洗洗脑子。状元郎前头虚情假意,欺瞒于我,后头忘恩负义,谋害于她。合该我与她二人联手将那状元郎套个麻袋揍得爹妈都不认识,怎的她却还要报复我?” 温晚亭被她一顿抢白,不由发自肺腑地羡慕她这利落的嘴皮子。一番话连说带喘,尚且能口若悬河连绵不绝,半分插嘴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江玉仪的父亲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指点江山,将同僚说得直磨后牙槽而丝毫不落下风的英姿。 这样一来,温晚亭便有些疑惑。若论行事作风,大家都是较为欠揍的主儿,怎的江玉仪就能这样全须全尾地站在她跟前,而自己先被下毒再被构陷,幕后主使就差将她吊在城门上三个月问她知错了没。 可见江玉仪纵然牙尖嘴利,可论起树敌之多,众怒之深,结梁之广,还是自己略胜一筹。 倒也不是很希望在这方面颇有建树…… 她一边听着江玉仪一气呵成气势若虹的怒斥,一边在心中敬佩地五体投地,甚至隐隐还想替她鼓掌。 若说江玉仪继承了文官世家一惯的口才,那温晚亭好歹也有一半书香门第的血脉。 她父亲温决,簪缨世家中最为儒雅的,她母亲何念瑾,书香门第中最能打的,两相结合成就了如今的温晚亭,同武将后人过招打不赢,同文官子女争辩吵不过。 好在她的教习夫子卫以清是位妙人,自打听说了这个情况,就同她说了个田忌赛马的故事。 彼时温晚亭不过一个总角女娃,听他说完一遍后,点头应道:“懂了,同别人赛马前,要先学会选马。” 卫以清:“……不是。” 他教了温晚亭这么些时日,对于这位女娃耿介笔直的思路有了些心得,当下寻了个一旁没有下人盯梢的档口。 坠着玲珑相思扣的白松折扇一展,替二人的谈话稍作遮掩:“我是说,你下回同人比试,遇到身手好的就同他辩论,遇到口才佳的就同他比武。” 温晚亭恍然大悟,小小年纪还知道举一反三:“若是遇到身手好又口才佳的呢?” 卫以清折扇一收,笑得清润风流:“跑。” 眼下温晚亭虽不记得这些,好歹身体还存着“君子动口我动手”的本能,左右也插不上嘴,便上前一把握住了江玉仪那双交叠相握端在身前的手。 江玉仪本还能滔滔不绝地叭叭半个时辰,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地噎到了。 趁着她咳得泪光盈盈的功夫,温晚亭将她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在自己掌心处一拢,诚恳道:“檀云此番行差踏错意欲替我顶罪,而我一身清白实在不必如此。待我将她从牢中救出,你那套麻袋的计策倒是可以安排一下。” 江玉仪一边咳,一边竭力想将手抽出来,奈何浑身上下只有嘴部肌肉最为发达的文官后代,实在不是温晚亭的对手。 她挣扎了半天未果,倒是在听到温晚亭的话后,疑惑地顿了顿。 嘴皮子利索的人,通常脑子转得也不慢,江玉仪当即明白了她话中含义,却又有些狐疑。 温晚亭少不得将之前发生的事同她细细详说,只隐去了自己的病症,末了还瞥了眼她面上的月白细纱:“我府里住着位神医,你若信得过,便随我回府让她给你诊治一二。” 江玉仪听她所言心中信了七分,容颜被毁终究是她心中一根刺,当下也不推辞。 温晚亭刚撩起王府马车的帘子预备回府,便见一男子自远处打马而来,瞧这方向竟还是冲着自己。 她顶着正午暖阳,望向那个抵着耀眼金芒而来的人影,胸口却如有感应一般“砰砰”直跳。 那人赤马白衣,行至跟前,片金为缘的衣袂翻飞,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墨发随风肆意,双眸深邃如渊,在熙攘的人群中凝视着她一人,执着而深沉。 他携光而来,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绝色,刹那间万籁俱寂。 “王妃,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状元郎不配拥有名字(哼) 第十九章 当温晚亭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同楚离共骑一匹马时,她觉得自己从前写的手记,实在是真情实感。 就在方才,楚离说来接她回府后,她的身体早于头脑一步,立刻向他伸出了双臂。 别说是楚离,就连她自己都当场愣了愣。 这是个什么该死的身体本能! 纵使面前之人十有八九是同她蜜里调油的夫君,但依着他的身份地位哪里是会大庭广众之下同她搂搂抱抱举高高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到楚离在马背上微微的怔愣。 抵着四周几十道目光,温晚亭艰难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离当场去世就差这双手的距离了。 而楚离见她伸出手后不上不下,杏眸低垂,平仄地牵了牵嘴角,笑得涩然时,终究于心不忍。 他知她脾性,绝不会接受旁人替罪,却未料到此事对她影响如此之大,就连此时冲他撒娇都带着些许委屈与惶然,全然不似平日里大胆娇俏。 他并不擅长哄人开怀,但此人若是温晚亭,眼下倒是有条捷径可走。 他犹记得温晚亭在手记中所写,对自己这副躯体如何垂涎三尺,通篇写得直白且露骨,生生逼得他将册子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反复数十次才将将看完。 他顶着滚烫的面颊和一头密汗,因窥见她对自己容貌的迷恋而触动了心神,又隐隐担忧她会转而倾心于他人的相貌。 不可以貌取人,只能以貌取他。 为此,他甚至换了一批相貌平平老实本分,一眼望去简直分不清谁是谁的小厮在临华殿伺候。 而眼下,倒是没有什么能比他“自身”更能令温晚亭开怀。 楚离略微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垂眸凝视着她脸上低落的神情,而后握着缰绳的双手一松,于马背上俯下身,环住那副柳腰,轻轻一提,将她抱到马鞍上,圈在双臂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少女柔软而有致的身躯顿时贴紧他的腰腹,楚离喉头滚了滚,稍稍将脸偏了偏,连呼吸都在不经意间放缓。 此刻,温晚亭眼前是他微微抬起遮着烈日的手掌,身侧是他护在腰间的小臂,鼻翼间萦绕着白松玉石的洌香。 她觉得,自己从前对楚离误解太深了。 他竟是这样一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举高高的王爷。 那依着手记所写,自己从前那般克制稳重,岂非伤了他这颗外冷内热的赤子之心? 这不行,她得改。 温晚亭当机立断,挺直腰身扬起脑袋,冲着楚离那刀刻玉铸般的下巴,轻轻嘬了一口。 嘬完还顶着张冒着热气的绯红小脸,满含期待地看着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是不是你想要的热烈爱情! 楚离握着缰绳的手捏得死紧,面上不过清冷地挑了挑眉,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习武之人,大多擅长预判他人动作。 当他察觉温晚亭软腰凝力,螓首微抬时,就知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可他却似全然无知般看着前方,只以余光凝视着她的丹唇落在自己唇角之下,一寸稍许的地方。 若是他想,温晚亭分明连半分衣角都挨不到他,可就在那个当下,他想的却是,若自己再稍稍低一低头…… 他尚在神思不属,那厢温晚亭受到楚离那一挑眉的鼓舞,觉得自己此举十分明智,这一嘬,定是嘬到了他的心坎里,当下便扬着嘴角,心满意足地倚在他怀里,随意寻了个话题:“方才我思虑不周,未曾提前知会神医一声,便将江小姐请回了府。” 楚离有些心不在焉:“无妨。” 温晚亭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颔首道:“也是,大不了再送她个男人。” 楚离骤然回神:“……你们上午,都聊了些什么?” * 到了王府,楚离亲自将温晚亭扶下马,冲着一旁福身行礼的江玉仪略略颔首,便自行前去书房处理公事。 待楚离走远后,江玉仪才缓缓起身,收敛起大家闺秀的仪态,冲温晚亭痛心疾首道:“楚王殿下,此等凤表龙姿的儿郎,怎的就娶了你呢!” 温晚亭立马一个西子捧心,蛾眉深锁道:“可不就是,品貌、官爵、才谋,他样样出众,老天爷却还要给他个仙女般貌美可人的王妃,合着好的全给他占了,实在是偏心太过!” 江玉仪:“……论脸皮厚,我真是自叹弗如。” 温晚亭一脸谦逊:“过奖,过奖。” 待穆芝给江玉仪开了方子,温晚亭前脚将她送走,将将坐稳,紧接着便听小厮来报,说远房的表小姐许月灵递了拜帖。 温晚亭一口茶水险些呛着。 这种时候,远不远房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称谓中带个“表”字的,十之八九都不是什么善茬。 左右也避不过,温晚亭回了她一个时辰后正厅相见,转而让春铃打听了一番这位表小姐的来历。 春铃出去溜达了一圈,不久后带着一箩筐新鲜热乎的八卦回来了。 她端着严肃凝重的神情向温晚亭细细交代,其中“青梅竹马”、“救命恩人”、“门不当户不对”、“有缘无分”这些词,足以听得温晚亭脑仁直突突。 末了,春铃言简意赅地概括道:“简而言之,外头曾盛传这位许小姐,才是王爷爱而不得的那抹白月光。” “真的吗?我不信。” 楚离何许人也,看上个药草能将它薅到绝种的人,爱而不得?不存在的。 温晚亭此刻一盏茶倒是端得四平八稳:“你若说,我家王爷是那许月灵爱而不得的白月光,我信。” 春铃礼貌微笑:快停止您那秀恩爱的行为! 即便被猝不及防地秀了一脸,春铃依旧是个忠心为主的小丫鬟,此番凑近道:“王妃,现如今王爷早已被您生米煮成熟饭,许小姐若想强抢有妇之夫,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如早日令她断了念想为好。” 温晚亭听罢一愣,转而缓缓拍了拍她的手背:“春铃啊,说话是门学问,你再学学,再好好学学。” 交谈间,小厮来禀,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温晚亭整顿仪容,携着春铃夏霜前去相见。 穿过花园,行过回廊,温晚亭步入前厅,见到一女子,身着蕊黄薄雾纱,头戴素银兰花钗,腕间一只细窄翡翠镯子,衬着那双冰肌玉骨的素手。 本也算是个素净幽雅的行头,然而立在温晚亭那身绣金海棠云烟锦的凤尾常服旁,顿时黯然失色。 楚离所言“王府一切以王妃为重”,素来不是句玩笑话。底下的忠仆们本就对这位性情直爽的女主子颇具好感,加之有王爷的授意,日常蜀锦绫罗,时新首饰,古玩字画,皆是流水般地往临华殿送。 那女子视线往温晚亭腰封上那颗鹅蛋大小的鸽血石上略过,而后不动声色地冲她盈盈一拜。 那散开的裙裾逶迤于地,衬得那副楚腰不堪一握,低眉顺目间婉转的声线如黄鹂鸣翠:“月灵,见过王妃。” 温晚亭亲自上前相扶,待她起身时方看清容貌。 鼻尖秀挺,眉目婉转,唇角携着三分笑意,瞧着是个温婉柔顺的美人。 若说温晚亭清丽纯稚的外貌是徒有其表,那许月灵的端庄婉约就是表里如一。 自落座到用茶,规矩丝毫不错,举止落落大方,同温晚亭相谈时恭敬知礼,皆是扯些家常,半点没带到楚离身上。 这模样瞧着实在不像是来搞事情的,以至于她同温晚亭提出自己想入京城的女学以便日后相看人家时,温晚亭险些顺口邀她来府中小住。 “那不如……”她话到嘴边,一个急转,“将女学附近的一处宅子收拾出来,供你日后小住。” 岂料许月灵缓缓起身,再拜:“怎可如此劳烦王妃,我已定好了城中客栈,只是我在京城并无其他亲友,恐要时常前来叨扰一二,愿王妃不嫌弃小女粗鄙。” 瞧瞧,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贴心可人,就这么个如水佳人,哪里有半分话本子里的恶毒女配的模样。 温晚亭十分感动,然后果断拒绝:“倒是我与王爷成婚不久,他缠我缠得紧,我今日不过出门一趟,他都眼巴巴地赶来接,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她凝视着许月灵脸上毫无破绽的淡然,接着道:“怕是近日都不得空,待哪日得了闲,我再请你来喝茶。” 许月灵挂着大方得体的淡淡笑意,行礼告退,自始至终神色并未有半分不虞。 待她走得远了,一旁的春铃才小声嘀咕道:“瞧着是个好的,只是……” “且防着点。”温晚亭揉了揉眉心,想去寻楚离聊聊他这位表妹。 官家小姐只身一人前往京城只为进女学,她家人竟毫无异议。 别院不住屈居于客栈,说是不想劳烦却又想要隔三差五拜访王府。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闻她同楚离蜜里调油,没有羞涩没有打趣,平静到毫无反应。 温晚亭:简单点,套路的方式简单点。 真是为难她这一根筋通到底的脑回路,为了揣摩许月灵的动机而生生劈出叉来,再如麻花一般拧出个妖娆的弧度,方能略略了悟这位许表妹的最终目的。 她自诩是个见到美人先晕三分的人,然而见到许月灵这般佳人,却是心头发憷。 旁人不过多长了几个心眼,而这许月灵,大抵是心眼上长了个人。 春铃迈着琐碎的小步跟在温晚亭身后,眼见着是去清晖阁的方向,不由担忧道:“王妃,您此番去找王爷,万一他当真与那许小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您……” “自然是要和离的。” 话音一落,身旁的春铃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温晚亭侧过身,细细宽慰她道:“不然呢?是要我同那许月灵在后宅中斗得头破血流,还是整日提心吊胆防着王爷将她抬进府里?” 她足下步子坚定,冲着春铃灿然一笑,眉眼中明艳飞扬如霞明玉映:“这人世大好时光,可不是用来为个男子要死要活的。” 她自认为这番话说得豁达透彻,未料到那小丫鬟依旧撇着嘴,圆滚滚的小脸皱成一团。 “您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春铃皱着眉,吸了吸鼻子,依旧一脸担忧,“可这和离讲究一个‘和’字,您可千万别同王爷动手啊,殴打皇亲国戚是重罪,老爷都救不了您的。” 温晚亭一个趔趄,气势全无:“……瞎操心什么,说得好像我们仨加起来能打得过他似的。在你心里,我是这样一个冲动鲁莽有勇无谋只会动粗的主子?” 她这分明是个反问的口吻,哪料春铃惊喜得无以复加:“您终于想起来您从前的模样了!” 温晚亭:……这丫鬟是该卖了。 待到了清晖阁门前,温晚亭抬手轻扣两声,而后推门,声音愈发轻柔道:“你那位青梅竹马有缘无分的表妹,预备如何处置?” 楚离将手头的笔搁下,他确实听闻今日许月灵来访,但不知同自己有何干系:“王妃做主即可。” 温晚亭一挑眉:“哟,果然是青梅竹马有缘无分?” 楚离:“……” 他缓缓起身走近,端倪着温晚亭带着三分娇嗔的神色,试探道:“你这是,在使小性子?” 眼见温晚亭努了努嘴,他语气逐渐肯定道:“希望我哄你。” 温晚亭险些绷不住自己的唇角,为防待会儿一时不察笑得过于灿烂,她将脸撇开:“倒也没有很希望你温言软语地哄上我半个时辰。” 楚离轻声一笑,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可爱。 哄上半个时辰确然有些难,但他愿意放软了声线同她解释。 他在心中斟酌,该如何让没有记忆的温晚亭明白,青梅竹马是他们,有缘无分是曾经的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离:晚晚,我与锦延孰美? 温晚亭:锦延是谁? 楚离莞尔。 第二十章 温晚亭原以为,楚离同许月灵的过往,怎么也该是个风月话本,却未料到是一出男默女泪的过往,将楚离身上“美强惨”三个字诠释得明明白白。 纵使现下楚离已然是大昱朝人人传颂的王爷,但他幼年失恃失怙自边关回京时,曾有过一段颇为艰难的岁月。 那时他未及弱冠,不足以承袭他父亲爵位,圣上择了其母族内一房远亲暂为照料,便是远在岭安的许府。 彼时许府的家主不过是一位六品员外郎,门庭落寞已久,眼见他携了圣上赏赐而来,不由眼馋。 而楚离虽是年幼,却也并非那等毫不知事的娇养公子。 他冷眼旁观许府以各种名头蚕食着宫内赐予他的金银玉帛,隐忍不发,只待及冠后另辟府邸。 可未曾想,人心不足蛇吞象,许府最后竟将主意打到他父亲以死换来的爵位上。 这世袭罔替的爵位,本该与许府毫无干系,那家主却恬不知耻地打着其父膝下子嗣单薄的名头,意欲将许府次子过继到楚离父亲名下,与楚离算作亲兄弟。 楚离不愿,便受到百般折磨。 与战场之上大开大合的正面交锋不同,后宅深院中,多的是让人苦不堪言又能避人耳目的伎俩。 寒冬腊月里,他手脚被缚,一身单衣,囚于柴房,断水绝粮三日,见许府家主提着丰盛菜肴前来诱他。 “你便签下这字,与我许府亲上加亲,自是不用受此折磨,可好?” 他咬破舌尖,以血润喉,凭着沙场上浴血磨砺出的一身孤勇,与这后宅阴私抵死顽抗。 而彼时的许月灵身为许府嫡女,对这种种视而不见,却在楚离被接往宫中得封楚王后,前来哭得梨花带雨,跪求楚离放过许府上下。 楚离那时正忙于为其表弟顾锦琮稳固帝位,尚且腾不出手来同许府清算过往,又念其未曾落井下石,便随口允了。 他这厢应得随意,全然不放在心上,可楚离的那群对家们并不这么想。 那时正逢局势动荡,楚离镇压的手段可谓是狠辣绝情,一群怀有异心的大臣被整得哭爹喊娘,却偶然得知许月灵眼眶微红地进了楚王府,还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女的,活的,楚王府,这三个词能连在一起都算是大昱朝的一则奇闻。 那群大臣在被极度打压之下趋于疯魔,竟不约而同地想去走许府的门路求楚离网开一面。 自此,楚离与那许月灵的过往被添油加醋地流传开来。 待楚离自百忙之中抽身,听小厮说起这档子事儿时,坊间他们俩的话本子都已经出了上中下三册了。 而他对此类流言蜚语素来不置一词,只择了个良辰吉日,将那群大臣们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朝中之人惯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见此情景,稍一琢磨便能猜到其中缘由,对待许府自然疏远。 现如今的许府,已是到了需要族内接济才得以过活的地步。 楚离说得平静淡然,仿佛在说着他人的故事,温晚亭却是听得心酸。 她曾听闻,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而楚离既是美人又是名将,也难怪老天爷早早就要痛下杀手。 她上前环抱着他的腰,双手顺着他坚实笔挺的背脊一路往下,来回轻抚:“往事不可追,我却是遗憾没能在你如此艰难的时刻遇到你。” 她对这件事仿佛十分在意,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暗哑哽咽,却还绞尽脑汁地宽慰道:“纵使从前诸多困苦委屈,可你如今已然是大昱朝最为风华绝代的儿郎,也算是苦尽甘来。” 仅是如此还不够,她料想此时应列举出个对比,才更具说服力。 “你看我,虽然过得还算顺遂,可我……”她比之楚离不足的地方实在太多,情急之下倒不知该挑着哪点来说,只能寻了个最为显而易见的。 “可我比你丑啊!” 被安抚的楚离:“……?” 他在边关长大,金戈铁马中磨练出的冷硬心肠,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躯体上,对于痛苦的忍耐力都极强,回京后那段日子即便艰难,心中也并未觉得委屈困苦。而唯一一次徘徊在鬼门关前,又有她挺身而出许他一线生机。 他从前觉得,自己从晓事起便处在厮杀之中,远离边关后又深陷夺爵阴私,这世间温情仿佛弃他于不顾,合该回之以淡漠决绝。 可当下,忽然有人因他的过往而心疼,因他的遭遇而难过,甚至不惜以女儿家最在意的容颜做筏以哄他开怀,这感觉实在新奇而美妙,令他沉溺又不舍。 楚离偏头凝视着她,眉眼间冰消雪化,乌墨般的眼眸印刻着她的身影,那方暗黑中便沁出暖色的光华。 温晚亭尚且在那愤愤不平:“那许月灵也是,从前既然袖手旁观,此时又何必眼巴巴寻来。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还能让给她不成。” 楚离忍着笑,替她整理稍显凌乱的鬓发,还不忘顺势应道:“嗯,王妃说的是。” 温晚亭其人,一旦将楚离置于心尖之上,便是十足的偏爱。她遥想弱冠之年的楚离,大抵也是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敢与天地相争的少年郎,只是遭逢种种变故,才成了现在这般清冷落穆的性子。 纵使他这张出尘绝艳的脸,无论搭上什么性子都能让人趋之若鹜,可温晚亭依旧为他的经历遭遇而痛惜。 “若是当年,我能有你这般年龄相仿又俊美无俦的表哥,我定是愿意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他,不叫他受半分委屈。” 这话从温晚亭口中说出来,楚离是信的,毕竟在她心里,“俊美”能顶半边天。 他语气似真似假,半眯眼眸,用低沉着嗓音悠悠回道:“若改日,你某位俊俏表哥来府上,旁击侧敲地想要见你,我恐怕没你这般大度。” 温晚亭听罢一愣,本想抬头看看他说这话时有几分认真,不料正对上他眼眸中交织的危险与笑意,诱人深入又令人沉沦。 她一把捂住脸:“你说话就说话,撩我做甚!” 楚离:“……” 第二十一章 而后几日,许月灵隔三差五便要寻个由头往楚王府里跑一回,或是陪温晚亭吟诗作对,或是陪她手谈一局,尽挑着温晚亭极不擅长的事物相比,且嘴上也不闲着,莲言莲语张口就来。 “王妃这韵脚便稍显下乘了,昔日王爷在我府上小住时曾同我说……” “王妃竟不擅对弈?犹记得王爷在我府上时……” 打压之余还连带挑拨,手段不见得高明,却胜在有用。 可她做梦都没有料到,这种攻心为上屡试不爽的伎俩,会败在温晚亭“每日失忆”的加持之下。 许月灵拜访的当日,温晚亭诚然会有些别扭膈应,可晚上一觉睡去,翌日手记一翻,又有一股“楚离爱惨了我”的迷之自信。 那厢许月灵眼见收效甚微,却是坚持不懈锲而不舍。 这厢温晚亭自有奇毒在身,可谓一夜回血百战不殆。 二人虽然互相摸不清对方底细,却皆不服输,彼此间你来我往,立志要将对方的脸皮摁在地上摩擦。 如此三翻四次下来,饶是温晚亭记忆无法连贯,但有了春铃在一旁周全提醒,加之手记辅佐,她隐隐反应过来,这许月灵似是憋着股气想要揭她短处令她难堪,顺势离间她与楚离二人。 如此,她又怎会坐以待毙。 秉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你舒坦”的精神,每回许月灵不怀好意地起了话头,温晚亭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一把新鲜热乎的狗粮堵上她的嘴。 “抚琴奏乐,吟诗赏雪,我原也以为王爷喜好这些,可如今成婚了才知晓,王爷他私底下,可并不好这口。”话语间还要略带羞涩地掩唇轻笑,方不辜负她金鸡破晓时就起床恶补的话本子。 看着许月灵恭顺谦和的笑容如风干石蜡般凝在脸上,温晚亭通体舒畅。 来啊,互相伤害啊! 二人就这样彼此折磨了月余,而后便再也不见她上门拜访。温晚亭日日闲在府里,翻看手记里所写与她斗智斗勇的事迹,总觉得过去的自己发挥得不尽如人意,甚至隐隐还想再将她招来一雪前耻。 凭心而论,若许月灵并非心怀有异,温晚亭其实十分欣赏她的才情。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又满腹经纶博通古今,在众多只了解女德的名门闺秀中,已然算得上是佼佼者。 她本不必同自己较劲。 与她互捅刀子的这几日,温晚亭甚至生出一丝惋惜与感慨。 恰逢老管事前来禀告府中事宜,温晚亭便多嘴问了一句:“近日来倒是不见许姑娘拜访?” 管事躬身回道:“许姑娘来过几回,被拦在门外了。” 唯恐温晚亭怪罪,他连忙解释道:“是王爷交代的,说是许姑娘影响了王妃歇息,日后再不准她跨进府门半步。” 楚离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留意到许月灵每回上门,当夜温晚亭便要在手记上洋洋洒洒写下许多,或是复盘今日的棋局,或是记下白日里的诗句。 眼见这整本手记中,许月灵所占篇幅隐隐快要越过自己去,他觉得不妥,隔日便让人将许月灵拒之门外。 而温晚亭却不是这般理解。 她细品了“影响王妃歇息”这几个字,再联想到许月灵来的那几日,自己白日里疲于应付,晚上自然倍感劳累睡得昏昏沉沉。 而楚离又是个追求爱得热烈奔放之人。 想来是自己这几日,在房中事上稍有疏忽,引起他不满,这才迂回表达心中的委屈。 温晚亭豁然开朗,她懂了,她明白了。 是夜,楚离沐浴更衣,前往寝殿,看到榻上那抹妖娆斜卧着的身影时,脚步迟疑地顿了顿。 温晚亭眼见他止步于床头五尺开外的地方,便用染着蔻丹的十指,缓缓撩开朦胧的银丝素绣帘帐。 顺势将纱衣之下,半遮半掩的玉腿撩至身前,香肩轻扭,用尽毕生的婉转娇柔,唤道:“王爷,来嘛。” 楚离:“……” 当晚,温晚亭在一记手刀之下,睡得很安详。 第二十二章 许月灵之事过去月余,便是温晚亭的生辰。 江玉仪为报答治脸之恩,趁着这良辰吉日给她送了份大礼——从牢里捞出来的檀云。 当温晚亭懒懒倚在美人榻上,得知江家小女不辞辛劳给她送了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时,当下拒绝得义正言辞:“别,我不好这口。” 一旁正报着礼单的春铃默了默,而后小声规劝:“王妃,那是檀云,替您进了大狱的那位。” 温晚亭:“……咳,我这便回帖道谢。” 将将提笔,那厢穆芝求见,说是解药之事有了进展。 温晚亭屏退左右,只余春铃夏霜在旁,眼见穆芝从幕篱中揣出个锦盒,双手呈到她面前。 她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接过,缓缓打开,瞥见里头的物什时,愣了愣。 原以为,这碧落花入药,炼制而成的怎么也该是颗金光闪闪仙气缭绕的灵丹妙药,却不料只是颗朴素无华的芝麻丸子。 温晚亭此刻就像是情窦初开却遭欺瞒的少女,一脸的难以置信还夹杂着些许嫌弃。 “就这?” 穆芝看着她面上表情一番翻天覆地斗转星移的变化,试探着回道:“不然呢?我再给您雕个花?” 温晚亭:“……” 她这才略微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便听穆芝同她细致解释道:“为了确保药效,此解药需一次服下,不可分次服用。” 温晚亭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她默然望着那拳头般大,通体漆黑,飘着异香的圆球,觉得这神医怕是在搞她。 这玩意儿一口吞下,岂不是直接噎死,当场去世? 她这般想着,便这般问了。 穆芝大抵未料到她会有此担忧,憋了一阵,缓缓吐出几个字。 “您倒是嚼一嚼呢?” 这药丸除了卖相非同一般外,后劲还很大。穆芝细心同她交代,此解药服下后,会昏睡十二个时辰,待苏醒后,便不会再每日失忆,而之前的记忆能否恢复,全凭天意。 她还着重强调,这十二个时辰中,人会完全昏死过去,无知无觉,故而需选个妥帖的时辰服药。 温晚亭会意:“我懂,自然是得在茶足饭饱之余服药,不至于在十二个时辰内将自己饿死过去。” 穆芝:“……不,您不懂。” 她又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一番这解药的利弊,而后才躬身告退,出了房门时还替这位王妃捏把汗,也不知她到底听明白了没,总觉得自己该挑个时辰再同楚王解释一遍才算稳妥。 她正欲寻个小厮领她拜见王爷,却被一女子拦住了去路。 那女子眼神在她遮身的幕篱上打量了一圈,而后规矩周正地冲她行了半礼,婉声道:“月灵此番携礼给王妃祝寿,见您方才从她寝殿内出来,不知王妃现下得不得空?” 穆芝料想温晚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立即吞了解药,便冲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又被那女子的纤纤玉手略微一拦。 “恕月灵失礼,方才走近时,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可是王妃身体欠妥?” 穆芝尚且记得楚离曾交代,替温晚亭治病之事不可张扬,当下便摇了摇头,含糊道:“王妃无恙,我此番是来替王妃请平安脉的。许是出门前捣腾过药材,因此染了气味。” 许月灵闻言不语,只含笑垂首,侧身放她离开,而视线随着她离去的方向微微一顿,目露深思。 随着温晚亭生辰渐近,各家送来的奇珍异宝堆积如山,而她最为期待的,却是楚离的贺礼。 其重视程度,体现在每日醒来“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的灵魂三问后,瞥了眼手记,便多出一问。 “王爷送我贺礼了没?” 直至生辰当日,楚离那处都毫无动静,温晚亭正木着张脸冲春铃絮叨:“往后你找夫婿,可得将招子放亮些。罢了,你也别找了,这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瞅瞅……” 话未说完,便有个小厮来请,挂着一脸讨喜的笑:“禀王妃,王爷传话,说马车已备好,待您收整妥当,可随时带您出府。” 温晚亭当下便扬起了嘴角,话风一转:“你瞅瞅我们王爷,偏要准备些与众不同的。要我说,以后你找夫婿,还是得找个王爷这般会疼人的。” 春铃一张小圆脸端得面无表情: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铺着鹅绒软垫,笼着银丝绉纱,四马同驱的香车在京城宽阔平整的大道上行得四平八稳,最终缓缓停在几处香粉布料铺子前。 温晚亭原以为是带她采买,岂料楚离眼神缓缓打量了一圈,道:“我问了你身边丫鬟,听闻你素来喜欢脂粉锦缎,步摇玉饰,但猜不准你到底喜欢哪类,便自作主张买了几处铺子,供你挑选。” 尽管楚离语气随意,眼神平静,淡泊得仿佛是出门买了把葱,但温晚亭依旧听得心惊胆战。 她瞅着这几家京城最为出名的老字号商铺,迟疑道:“买了几处……是指……哪几处?” 楚离撩起腾蛟锦织的帘子,伸手指给她看,那白玉般的指间每顿一顿,温晚亭的心尖就跟着震一震。 她今日方知,楚王府的家底丰厚殷实,殷实至此,相较之下,她娘家将军府,竟只算得上清贫世家。 温晚亭震惊之余,低声喃喃:“所幸春铃未同你说,我喜欢那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皇城。” 楚离自然是听到了,当下便认真思索道:“皇上自登基起便想着退位让贤,你若当真喜欢……” 温晚亭猛地窜起来捂住他的嘴。 且不论这事儿是不是大逆不道,温晚亭稍稍设想一番便觉不妥。 如若楚离当真坐上王位,自是白天日理万机,晚上日理万姬,而她温晚亭赔了夫君又折兵,寂寞深宫冷的昏暗未来仿佛都在隐隐冲她招手。 这种危险的苗头就该扼杀在摇篮里。 她当即俯身,压低了声线,凑近道:“我劝王爷尽早收起那颗蠢蠢欲动想开后宫的心。” 楚离:……? 一旁随侍的春铃,眼看着温晚亭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楚离怀中,皓腕自他颈间探过,而另一只手的纤细五指覆在他唇上,柔和秀丽的小脸缓缓靠近,二人额间几要相触。 而楚离却泰然自若地倚靠一侧,明明温晚亭周身皆是空门,他却没有蓄力反抗的意思,任由她只手搭在自己命脉之处,只眨了眨眼,眉目柔和地纵容着她的胡闹。 春铃眼风在这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自觉稍后应有一番不利于单身丫鬟身心健康的画面出现,便挂着欣慰的笑意退了出去,甚至贴心地将马车前的帷幕盖了个严实。 第二十三章 待他们从长街离开,身后已然随着三辆马车的女儿家玩意儿。倒也并非温晚亭花钱大手大脚,而是楚离买起东西来实在阔绰,但凡温晚亭视线在那物什上停留超过一息,他便买下,也从不问价钱。 此时温晚亭五指与他相扣,颇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他的手:“此番,劳王爷破费了。” “破费?”楚离偏头看着她,语气略有不解,“买这么些小物什,哪里算得上破费?” 温晚亭回头瞥了眼一匹万金的蜀锦,觉得自己痊愈之后,是该翻翻王府的账簿了。 他们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后在一处私塾前驻足。 那私塾提名“万春向晚”,温晚亭瞧着有趣,生了几分好奇,偏头打量。 楚离望着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目光悠远,似是忆起了往事,缓声同她解释道:“这是你父母在你七岁生辰那日,所建的学堂。” 当年温决夫妇带她游街,路遇孩童行乞。 温晚亭自是于心不忍给了银子,回头细想后却同温夫人道:“母亲,给他们的银子终有一日会花完,届时又得重新出来乞讨,可有什么别的法子帮帮他们?” 自然是有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温决夫妇转而建了处学堂,家境贫寒又勤奋刻苦的学子,可在此处听夫子讲课而不收束脩,只待功成名就后再回学堂授课,福泽后辈。 当初提名“万春向晚”,既有勉励书生潜心磨砺终会苦尽甘来的意味,同时也是在替他们的爱女温晚亭祈福。 而后,每一年她的生辰,皆有一座万春向晚堂建成,现已从京城蔓延至粟阳,共计十余处。 温晚亭闻言,长睫扑闪,眼眸晶亮,侧耳倾听着里头郎朗读书声。 听了半晌,一句没懂,却不妨碍她兀自感动。 而楚离未曾告诉她,第一座学堂建成之时,因仓促间招不到夫子,是他暗中遣人前去相助,也未曾让她知晓,每座学堂四周皆有他的人护卫,以免地痞无赖寻衅滋事。 他只冲着那沉浸在欢喜与感动中的女子,轻声道:“从今往后,每年你的生辰,便会有两座学堂建成。” 同他十指相扣的手猛地一紧,温晚亭回首望他,眼中霞光流转。 纵使不记得往年的生辰是如何度过,但今日对温晚亭而言,已是心满意足。 当晚间,楚离牵着她走在河畔边,看着远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温晚亭在那个刹那,觉得此生十分圆满。 他们顺着河畔而上,渐渐有花灯顺水漂荡,起初不过零星几只,越往上游便逐渐增多,直至灯火大炽,可与星月争辉。 “这是百姓在为你祈福。” 听闻楚离这句话时,温晚亭内心实在震惊到地动山摇,满脸透露出“我何德何能”的表情。 可楚离却牵了牵唇角,垂首郑重而认真地凝望着她。 他亲眼所见温晚亭失忆后,因记不清自己的过去而惶然迷茫,今日却是个最合适的时机,让她知晓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何模样。 他一一细数,仿佛早已烂熟于心:“你龆年之时为寒门学子开辟私塾,立善堂布粥施药,幼学之初替城郊百姓夺回富绅强征的农田,金钗之年因檀云之事彻查花楼内女子奴籍身贴,放良家子自由。此类种种,百姓们感怀在心,于你生辰之日,点花灯相贺。” 往事历历在目,他未曾在温晚亭过往的人生中现身,却一直默然相随,倾力相护。 温晚亭每听他诉说一件过往,周身的血液便随之沸腾雀跃,纵使她尚未恢复从前的记忆,心底却似有感应般喧嚣而上。 她本就该是这般女子。 楚离垂眸,感受着她周身气场的翻涌,乌黑的瞳孔似是孤寂的深渊,却倒映出花灯绚烂而温暖的光点。 他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坚定而深沉:“这万盏灯火皆是民心所向,温晚亭,他们以你为光。” 而我,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  陌上谁家少年郎,半世寂寥,一抹游魂,得幸相逢于微末,自此向光而生。——批语·楚离 第二十四章 临华殿内,金兽香炉中余韵袅袅,幔纱浮动。 温晚亭平躺于琉璃榻上,墨发披散,不施粉黛,肌肤如玉胜雪,双眸秋水含波。 楚离同穆芝、春铃三人皆默然围在她床头,一言不发。 气氛凝重而肃穆。 眼见温晚亭倚着软玉抱香枕,长睫低垂,眼帘半阖,空洞而涣散的视线在那三人身上瞥过,而后缓缓向楚离伸出了手。 那柔若无骨的玉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似是虚弱无力般缓缓垂下,楚离一步上前,将它拢进掌心。 “王爷……”温晚亭胸口起伏,眼眶微红,气若游丝道,“我想听你唤我一声晚晚,就一声,可好?” 楚离:“……晚晚。” 温晚亭颇为艰难地牵了牵唇角,气息奄奄:“从今往后,王爷万务珍重。” 楚离:“……好。” 温晚亭这才力竭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丹唇轻启,还欲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春铃忍不住了。 她猛地一个跨步,拦在床头那执手相看的二人之间。 “王妃,您就服用个解药而已,赶紧嚼吧嚼吧和水吞了,以免误了时辰。” 温晚亭:“哦。” 她原本有些犹豫,毕竟昏睡十二个时辰诚然有些风险,奈何生辰那日于她而言实在震撼太过。乃至于她回府后,同春铃细细复盘,才发现自己落水失忆后的人生仿若停摆,无非是如复一日的重复,直至同楚离相遇。 而现下,长街案件真凶尚在逍遥法外,落水那日对自己下毒之人还在暗中蛰伏,京城的百姓以花灯祈福盼她归来。 时日紧迫,她耽误不得。 服下解药,失去意识前,她还隐约听到楚离用沉稳而安抚的口吻说:“莫怕,我在。” 她当真安心下来,却未曾想会陡生变故。 翌日,襄夷进犯。 当凝着暗血的烽火令传至京城时,襄夷已在一日之内接连夺下边关两座城池,顾锦琮急召楚离进宫。 前来传旨的太监一催再催,急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楚离稍作沉思,先将所有佩刀府兵皆调来临华殿四周守卫,再传唤暗卫提高戒备,末了,他不动声色地向守在塌边的夏霜深深一瞥。 夏霜会意。 早一年前,她的身份还是楚王府暗卫乙队的队长。 楚王府暗卫,甲队主司勘察,乙队主司守备,丙队主司暗杀,丁队主司传讯。 而守在温晚亭四周的六名暗卫,其中两名出自乙队。 那日,温晚亭参加谢府女宴,不慎落水昏迷后,她因护卫不利,亲自携属下前来向楚离请罪。 彼时的楚离,听闻事件始末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周身寒彻逼人的威压,如有实质一般迫使她匍匐在地,整个人因紧张而难以抑制地颤抖,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她的咽喉,令她无法喘息。 正当她难以招架准备以死谢罪之时,有暗卫来报,说温小姐已然苏醒,应是无恙。 那压迫感骤然一松,她大口喘着气,仿若死里偷生。 经此一事,楚离觉得暗卫相护终究太过被动,不够周全稳妥,需要有一人,能在温晚亭近身处守备。 翌日,她便摇身一变,成了镖师家的小女儿,押运镖车时遭遇流寇,满门只余她一人幸存,孤苦无依,自愿卖身温将军府为婢。 楚离替她捏造身份时极为周全,镖局名称、运镖时间、家中人口、年龄身形,皆能一一对上,即便温决有心细查,也找不出一丝错漏来。 她如愿被送至温晚亭院内,因是近身伺候,不过月余,她便发现了温晚亭的异样。 习惯使然,她立即下笔写了封密信欲传至楚王府,却猛地记起自己被送往将军府前,楚离曾有过一番交代。 “自此往后,你便是温晚亭的丫鬟,奉她为主,忠诚不二,与楚王府再无瓜葛。” 她早已不再是无名无姓的暗卫。 温晚亭亲自为她赐名“夏霜”,待她亲厚,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同家养子春铃并无二致,甚至见她沉默寡言,还时常同她打趣与她说笑。 温晚亭,待她不薄。 而将军府上下将此等病症瞒得滴水不漏,自是经过了一番权衡,全然是为着温晚亭考虑。 她看了看案上墨迹未干的密信,顿了顿,而后抬手,置于烛火之上,焚烧殆尽,与之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她身为暗卫的那段过往。 那一日,她方才真正成为了“夏霜”。 而此刻,楚离临走时的一个眼神,带着嘱托与信任,却并无上下之分的威压。 夏霜会意,以身护在温晚亭床榻之前,抱拳恭送他离开。 眼见一切安排稳妥,楚离将掌心温热的素手轻轻笼回锦被之中,指尖相离之时,心中似有所感,跳空一拍,遍生不安。 那厢太监已磕得额间鲜血直流,恳切哀求他尽快移步御书房相商要事。 楚离回首凝望一眼,而后随太监出府。 待他同军机大臣拟定城防作战计策,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时,半路遇上了一身狼狈的府内小厮。 那小厮见到他便直直跪了下去,双膝的甲胄与青石砖重重相触,发出沉闷一声,在这空寂的长街上如一击重锤,砸得人心头震颤。 楚离方知,在他走后不久,楚王府大火,温晚亭与春铃不知所踪。 他蹙眉端坐于马背之上,沉默不语,听那小厮逐字逐句地汇报,纵使浑身寒彻而麻木,脑中却依旧清晰而飞速地抽丝剥茧,将每一缕线索相连。 原是楚离进宫后不久,临华殿相近的偏殿骤然走水,为防火势蔓延至正殿,不得已调离一部分小厮及府兵前去灭火,而其余人护送温晚亭去他处暂避。 一群手持刀械的黑衣人就在此时骤然发难,上百余人一拥而上,还配有弓.弩手暗中放矢,不计后果且目标明确,直直冲着被相护在中心的温晚亭而来。 纵使府兵同暗卫训练有素,却抵不过对方人数众多,一阵混乱过后,夏霜重伤昏迷,春铃与温晚亭却不知去向。 那个时辰,温晚亭应当尚在昏迷,无力自保。 在楚离沉缓的呼吸间,匿迹已久暴厉撕裂心中暗角,随着血液翻涌蔓延,掌心因极度克制而指尖相陷,沁出血色,印染缰绳,浑然不觉。 那小厮一身浴血,看着楚离双眸中凌然的杀意翻涌肆虐,不由地俯首,无法言语。 他感受到身前有黑影压下,那带着血气指骨分明的手自他身侧经过,抽出了他随身的佩刀。 他当即匍匐于地,屏气等待着最后那一记干净利落,却听到楚离策马而去的声音。马蹄踏在青石长街,急如雨落,那方向似是冲着安王府而去。 安王,顾锦延。 能豢养上百位手持刀械的高手,能熟知他离府进宫的行程,能煽动襄夷在此时起兵,整个京城除了顾锦延不做他想。 安王府似是早有预料,此时大门紧闭,阖府鸦雀无声。 而顾锦延不过一介富贵王爷,自是未曾经历过烽火连天处的析骨而炊,靴刀誓死。 是以他自然不会明白,这五间三启的府门在楚离面前形同虚设。 他横刀跃马而来,手起刀落间,门闩应声爆裂,府门大开,逐夕在尘土碎屑中长驱直入。 安王府的小厮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却见他墨发肆意,双眸深冷,周身杀意凌然,终是无一人敢靠近。 楚离面若寒霜,策马突围,掌间刀锋微转,寒光凌厉。 破空声起,顾锦延尚且未能反应,那刀尖已然抵在他咽喉一寸处。 楚离端坐于马上,垂首睥睨,神色冷厉,下手分明狠绝,偏偏唇角携了一抹绝然的笑意,令人遍体身寒。 他嗓音低沉,一字一顿。 “宵小鼠辈,尔等何敢。” 顾锦延骇然后撤一步,素来温润端方的脸上此时细汗密布,稳了稳心神,方才拱手道:“楚王殿下来得正巧,方才贵府走水,我见楚王妃同她身边丫鬟自偏门逃出而后昏迷不醒,便将人救回了府中。” 楚离不欲同他多言:“人在何处。” 顾锦延贵为亲王,从未被人如此对待,此刻面色微僵,却又迫于楚离威势不敢相抗。 “楚王妃正在偏厅休整。” 楚离二话不说,略过顾锦延,直奔偏厅。 推开雕花贴金的大门,主座之上,正是一脸闲适垂首抿茶的温晚亭。 一旁的春铃,在看清来人后,眼神匆匆一转,用低哑的声音提醒道:“王妃,那人便是楚王。” 温晚亭茫然松弛的神色骤然紧绷,连带端着杯盏的手都抖了抖,那眼神在他淬血的刀尖上一顿,一脸的警惕防备。 “站住!”她蹙眉紧盯着楚离,眼神似有慌张,却强撑出几分威胁的口吻,厉声道,“休要再靠近半步!” 手中的刀骤然落地,楚离脚步一顿,立在原处。 他熟知的温晚亭,鲜少有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 他习惯了温晚亭望向他时眼底有光,唇角带笑。习惯了她提起裙裾向自己飞奔而来,十指相扣。习惯了她对自己不加掩饰的真心与爱意。 此刻,面对这样一个眉眼陌生的温晚亭,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就如同有人将这世间甜美双手奉于他跟前,他踟蹰犹豫,挣扎徘徊,最终决定伸手接过。 那人却骤然将一切收回,同他说。 骗你的,你不配。 他喉头微滚,竭力稳着声线。 “晚晚,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稳住,别慌,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7.18入v,当日万字更新,v章24小时内所有2分留言都有红包,100%订阅会有抽奖活动,奖品让我细细琢磨一下。 感谢一路陪着我的小可爱们,此处应有一段肉麻兮兮的告白,但是想说的太多,等我以后更新在《碎碎念》里吧~ 最后,vb上更新了大女儿晚晚的人设图,有个小投票可以康康。 第二十五章 温晚亭缩在正在前行的马车一角, 后背紧贴着车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车厢斜对角,施施然端坐着的俊美男子。 她本意是提防那男子陡然暴起向自己下手, 奈何盯梢这个活儿着实不易。 温晚亭稍有松懈, 注意力便会转移到他那薄削的唇线, 英挺的鼻梁, 寒星映月般的双眸…… 如此, 盯梢之余,还需防着自己先向那男子下手,甚是艰难。 早在今日她悠悠转醒时, 只感到神清气爽, 如醍醐灌顶,将她的灵台冲刷得一片清明,清明得没有一丝记忆。 无妨,失个忆罢了。 不知为何,即便知晓了这一事实, 身体同内心都丝毫不见慌张, 温晚亭稍稍细想,便将这归功于自己稳重练达的性子。 可见失忆之人对自己总有些误解。 她茫然眨了眨眼, 目光在头顶纷繁富丽的云罗宝帐上顿了顿,而后悠悠打量起四周。 瞧着制式应是处偏殿, 可无论是身下的沉香阔床,梁上的夜明玉珠,还是那随风而动的天蚕春雨细纱帘, 皆是精致而富丽,彰显着其主人身份不凡。 依着温晚亭浅薄的想法,此地便是处处透露着一股“银子”的气息。 她视线转而落在床头对面的白墙之上, 脑中似有急光闪过。 她凝视许久,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沉思间,有个身着碧色纱衣,挽着双平髻的丫鬟推门而入,脸颊圆润,鼻尖小巧,唇红齿白。 本该是个娇憨可爱的样貌,然而那双眼眸却是幽深沉寂,与这讨喜和气的长相一搭,有股别样的违和感。 她一开口,这不相称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嗓音却嘶哑如刮锅挫锯:“王妃,您终于醒了。” 温晚亭料想这声“王妃”应是在唤自己,当下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那丫鬟却依旧跪着,状若关切,语气中却隐约带着些许试探:“王妃,您身子可有何处不妥?” 温晚亭闻言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将自己失忆之事告知与她。 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人有些蹊跷,能进到内间随侍的皆是身边的大丫鬟,而这女子单凭这副嗓音,应是不会被选来贴身伺候。 奈何她记忆全无,此番只能按兵不动,看她表演。 那丫鬟果然没有令她失望,当即一路膝行至她床头,神色哀切,言语间怨恨交加。 温晚亭忍耐着刺挠的声色,侧耳细细听了半晌,明白了。 言简意赅地概括来说,这是个将门恋爱脑狗皮膏药式倒贴女,同王府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心有所属郎心似铁男,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 这其中,“爱”与“情”说的是楚离同那许月灵,“恨”与“仇”才是楚离与她。 话说这楚离彼时求娶她,不过是为了将军府中一道至关重要的先帝遗诏,实则钟情于许府表小姐许月灵。而那许小姐听闻楚离不日成婚,自是心如刀割,自岭安孤身一人直奔京城,于王府求见。 温晚亭在这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重要角色,便是那棒打鸳鸯的棒,从中作梗的梗,横插一脚的脚。 她不仅不准许月灵同那楚离相见,甚至对她百般羞辱,而后将她拦于王府大门之外。 如此,便狠狠踩了楚离的痛脚,还不知死活地碾了碾。 就在昨日,楚离趁她熟睡之时,关门点火,意欲赐她个外焦里嫩的全尸。 所幸这位自称是“春铃”的丫鬟带她自偏门逃出,而后被当今安王顾锦延搭救,保全小命。 温晚亭听得一阵唏嘘。 “那位楚王……”她略微沉吟。 春铃垂首跪在一旁,眼神却微微抬起打量着她,期待着她听完这段过往后,同楚离不死不休的反应。 岂料温晚亭话风一转:“长得还挺好看吧?” 春铃:??? 她一时没跟上温晚亭的思路,震惊且疑惑地抬头望着她,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复又垂首。 温晚亭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何问题:“不然我怎会将这似锦年华喂给了他?” 春铃暗中咬牙,没料到温晚亭关注点如此奇特,只能耐着性子规劝:“王妃,楚王他如此对你,怎的你……” “诚然他渣得明明白白,而我从前怕是猪油蒙心竟同他纠缠,有这功夫也不知错过多少品貌甚佳的儿郎。自此先理一理嫁妆回将军府预备和离,他同那许小姐如何再与我无关。” 春铃似有不甘,还想再劝。 温晚亭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其中的探究生生将她接下来的话堵在嗓子眼里。 “不必多言,为我梳妆罢。” 温晚亭表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春铃替她绾发之际,她内心正在地动山摇:这丫鬟怎么回事明显就不对劲!她同我说的那段过往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听着倒像是话本子里抠出来的剧情!主要是她也没回答我那楚离是不是真的很好看!虽然我挺慌的但只要我面无表情旁人就看不出来! 一番心理建设过后,温晚亭表面愈发沉稳肃然。 那厢春铃同她说已唤人去备马车,先扶她去偏厅稍作休整。 温晚亭在一方楠木椅上坐稳,正接过春铃递来的杯盏,小抿一口,而后微微蹙眉。 她不喜这岩骨花香的清茶。 正待将杯盏搁下,便听见外头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偏厅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温晚亭偏了偏头,望向逆光处的人影。 眉目冷俊,墨发肆意,月白窄袖蝠纹的蟒袍一尘不染,衬得那自掌间蜿蜒而下的血迹愈发刺眼,周身杀意半褪,眼角猩红晕染,是个危险而诱人的男子。 春铃已然在一旁小声提醒,此人便是那位为了红颜不惜将她置于死地的楚王。 有道是,不怕反派心肠坏,就怕反派长得帅。 温晚亭此刻就隐隐有些动摇。 这小丫鬟说话似真似假,她同这楚离间也不知是不是另有隐情,总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冤枉了这位俊俏儿郎。 她本想同他扯个家常,看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结果眼前被一道银光晃过。 眼见他握着一柄刃如秋霜的阔刀向自己走来,那银亮的刀身上还凝着暗色的血迹,温晚亭瞬间就紧张了。 家不家常的一会儿再说,这厮莫不是嫌放火没将她烧死,现如今准备一刀送她上路? 她慌乱之余,还有些微微的纳罕,自己怎么说也是将军府嫡女,此人光天化日之下提刀来砍,未免太不给她面子。 好歹让她先逃半个时辰呢? 温晚亭身子微微后仰,直至避无可避,而手边杯盏、桌子、椅子、春铃,没一个是能当武器拿来防身的。 如此,便只能靠她自己。 “站住!”她气沉丹田,轻呵一声,虽然知道这一声大抵没什么用处,左右是强撑一波气势。 却未料到那人真的顿在原地,连同周身凛冽的气势都在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茫然与无措。 温晚亭目光同他交错的瞬间,胸口一闷,却还要强撑着:“休要再靠近半步。” 话一出口,她鼻尖蓦地一酸,眼眶滚烫,险些落下泪来。 心尖如有感应一般闷痛,仿佛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竭力稳住心绪,却听到金属落地声,不由得抬眼细看。 这一看令她更为茫然。 逆光中的人影,置身光晕却黯然失色,仿佛与这天地相隔,失意且寂寥,那神情看得她险些就要心软。 此情此景,仿佛她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 温晚亭:劳您大驾,持刀追杀我至此,还没杀着,辛苦您了。 她尚且对当前的情况一头雾水,却听那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微颤:“晚晚,我来接你回家。” 这是个什么情深似海无怨无悔的口吻! 她方才觉得自己但凡有些头脑都不会被个伪君子迷得七荤八素,现如今觉得她从前扛不住实属正常毕竟这演技着实深入人心。 她正欲开口婉拒,只见门口又来一人。 那男子一身水色祥云滚金袍,额间鬓发微湿,紧贴在稍显苍白的脸上,上扬的唇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冲她道:“马车已备好,楚王妃……” 话未说完,楚离足尖挑起地上的刀刃,一个利落的回转嵌进了木质的门框内,生生阻止了他的话头。 顾锦延看着那擦着自己鼻尖而过,此刻正在眼前晃荡的刀身,咬了咬牙槽,将那只刚刚跨进门槛的腿又收了回去。 温晚亭看着那二人间的暗流涌动,觉得眼下当是自己脚底抹油的最佳时机。 自今日晨起发生之事,于她而言实在过于复杂。 开局一颗新脑袋,过往全靠猜,就连身边伺候的丫鬟都不可轻信。 她迫切需要寻一个稳妥的安身之所,将这一切稍许捋一捋。 “既然马车到了。”她扶着春铃的手起身,冲着楚离及那蓝袍男子福了福,不等他们反应就足下生风地往外走,“我便先回将军府上暂住几日。” 她原本打算得□□无缝。 如若楚离同她果真有所嫌隙,那自己娘家自然是最为安全可靠的去处,如若他们二人间另有隐情,那借着楚王府走水之事回娘家小住也不会落人口舌。 然而此刻,她看了看马车斜对角目不转睛凝视着自己的楚离,再看了看被楚离一个眼神逼到马车外的春铃,一时有些发懵。 她稍许挪了挪身子,试图同这位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心有所属郎心似铁的王爷,进行一番沟通:“楚王殿下,您要同我一起去将军府?” 楚离颔首,顿了顿,回道:“不必如此称呼我。” 这声“楚王殿下”听得他微微蹙眉,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当初温晚亭为何对一个称呼如此在意,几字之差,亲密疏离,爱慕抵触,当真是天差地别的。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柔和,交织着些许希冀与怀念:“王爷、楚离、夫君,你看哪个顺口些?” 温晚亭木着张脸:你要求还挺高。 然而她琢磨不透此人在想什么,又恐将他惹怒,最主要的还是打不过他,便只能妥协。 她轻咳一声,换了个称呼:“王爷,您公务繁忙,实在不必同我回将军府耗着。” 楚离因那声“王爷”而将将缓和的唇角,又被那后半句给生生压了下去。 “公务不及你重要。” 楚离直直凝视着她的双眸,妄图在其中寻到一星半点的喜悦,却只见她蓦地撇开脸,目光逃避。 他呼吸一窒,又怕逼迫她太过,只能垂眸,凝视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胸口微闷。 温晚亭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安抚自己胸腔之中如同擂鼓的心跳。 就在方才他微微前倾之时,自己抵着他这张缓缓靠近的俊颜,已然是故作镇定,现下更是不能再聊了,一句心软,两句心动,再这么聊下去就得冰释前嫌相亲相爱了。 二人一个默然无言,一个刻意回避,相安无事地到了将军府。 门外已有小厮候着,一路领着他们去了温决的院落。 刚跨进府门时,温晚亭尚且有些担忧。 只听闻她父亲是位将军,却不知使的什么武器,身手又如何,待会儿若是当众揭露了楚离所做作为,引起他恼羞成怒,不知可否抵挡得住。 她正兀自盘算,那小厮已然引着他们穿过一道垂花门,正见一对男女在廊下闲谈,瞧着衣着装扮,应是她那记不清样貌的父亲与母亲。 温夫人身着一袭水芙色镶银常服,墨发以玉簪素绾,眉眼同温晚亭有七分相似,此刻正一派悠闲地懒懒斜倚在廊椅上。 而温决凤眸微挑,眉目含情,自成风流,昂藏七尺的翩然身姿,此刻却拿着一方巴掌大的绣帕,左右比划。 “夫人呐,你当真要我绣个鸭子?小鸭子还是大鸭子?花草鸳鸯这些可否?这、这实在是为难我。” 温夫人听罢,轻哼一声,腰身一抬,便要伸手拿回帕子:“罢了,那我便去为难为难旁人。” 温决闻言,避过那只玉手,一把将绣帕拢进怀里,笑道:“可我,就喜欢迎难而上。” 温晚亭看着这幕,一脸绝望:完逑了,我父亲竟然是个使绣花针的…… 那厢听闻脚步声渐近,温决抬眼,正见一对璧人走来,不由唤道:“是晚晚回来了。” 他复又定睛看了看那二人的姿势,中间的距离,面上的神情,顿时回首冲温夫人挑了挑眉:来了来了,吵架回门追妻一条龙来了。 温夫人冲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克制一下自己这眉飞色舞的面部神情,转而去牵温晚亭的手。 “吾儿,听闻王府走水,可有伤着?” 温晚亭摇了摇头,一旁跟随的春铃顺势向二人行礼,一开口将温夫人惊着了。 “你这嗓音?” 春铃垂首回道:“承蒙夫人关怀,王府大火,奴婢被烟尘倒了嗓子,不打紧的。” 温夫人视线在春铃隐在暗处的侧颜上顿了顿,而后神态自若地携着温晚亭往内间走:“我同晚晚说些体己话,你们且守在外头。” 温晚亭十分担忧她那捏着绣花针的父亲,一步三回头,最终凑近轻声道:“母亲,留父亲与那楚王独处可是不妥,那楚离待我或许并非真心,我怕他如若暴起……” “莫要担心。”温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如若楚离暴起,我们阖府上下都拿他无法。” 温晚亭:……更担心了。 待避过了众人,温夫人方才开口细询:“发生何事了?” 温晚亭面色凝重,刻意压低了声线:“母亲,你有所不知,我失忆了。” 温夫人:“哦。” 温晚亭:??? 温夫人挑着水葱似的指甲,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事儿呢,待你哪天不失忆了,再来同我说罢。” 温晚亭一头雾水:这年头失忆已经是个老少咸宜不值一提的常见疾病了? 温夫人见她震惊且疑惑的神情,不由地好奇:“春铃今日竟没同你说么?你本就每日失忆,我与你父亲早已知晓此事。” 温晚亭方知事有蹊跷,二人将这过往细细合计一番,皆觉得春铃此人有些可疑。 可春铃到底是将军府的家养子,轻易不会为外人所用,温夫人略一沉吟:“你且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待我改日将她寻来盘问一番。”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温夫人细品了方才她同楚离间生疏而诡异的气氛,问道:“你同楚离,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茬,温晚亭便有些沮丧,试想这世上有谁想被这样一个如花美男追着砍呢。 温夫人听她说完,当机立断回道:“假的。” 温晚亭一听,顿时觉得她同楚离间似乎尚有转机,当即一脸希冀地期待着下文。 “楚离其人……”温夫人一本正经道,“要杀你还需要放火这么麻烦?” 温晚亭:我这一腔真情到底是错付了…… 温夫人见她小脸一垮,当即笑得前俯后仰,待这银铃般的笑声绕梁三巡,方才细细同温晚亭说了些许往事。 自她身边那些身手绝佳的暗卫,说到宫中那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 温晚亭双眸中熠熠生辉:“那,他是如何真情实意地说服父亲将我嫁与他的?母亲你快同我仔细说说,好让我开心……不是,让我考量考量。” 温夫人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心想这话没法答。 楚离昔日是如何说服温决的,她最清楚不过,无非是什么朝堂稳固,庙胜之策。 此话一出,依着她女儿的性子,必是出门便要将和离书糊在楚离脸上。 不过无妨,她的女儿,她最是了解,此番且看她胡诌。 “晚晚,我同你说。”温夫人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眉目慈爱道,“你如此抓着过往不放,如何能着眼未来。楚离他即便从前不喜欢你,往后也可能喜欢你,而他纵使从前喜欢你,往后也可能不喜欢了。把握当下才是真。” 温晚亭当场就被忽悠瘸了,原本服用解药后一派清明的头脑此刻混成一碗豆腐乳。 她料想,这种乍一听茅塞顿开,细想一番又不知道在说啥的,恐怕就是过来人的大智慧吧。 温晚亭一脸的若有所思,在温夫人亲切的目送下出了房门。 而那厢,楚离正被温决请去书房品茶。 房门一关,温决便知这小子此情此景必是有求于自己,当下便开始装模作样地拿乔。 “昔日,王爷为了这江山社稷王朝大义求娶小女,此等舍身取义高风亮节的品性,老夫真是自叹弗如。”他品了口茶,抬眼望向楚离,笑道,“如今这朝堂稳固,局势清明,王爷此番是预备将小女还回将军府了” 楚离此时早已不是往日那个对情字一窍不通的钢铁王爷,听闻温决话语中略带揶揄,也不反驳。 他向后退开半步,两手抱拳于胸前,躬身道:“小婿先前愚钝,望岳丈海涵。” 楚离这一折腰,将温决惊得杯盏都没端稳,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 当朝楚王,承蒙新帝那句“这天下朕与你共拥”,在昱朝地位斐然,宫内免去一切繁文缛节,宫外即便是亲王也需向他俯首。 现如今向他行了半礼! 温决承了这一拜,内心被熨烫得十分服帖,当下也不去计较楚离昔日木鱼脑袋不开窍的一番言论。 原本,一个人若是在某些方面尤为完美无缺,必然在其他方面差得惊人,老天爷实在不曾偏袒于谁。瞧瞧这堪比天神的楚离,于情之一字上却像是先天不足似的,到了此时才幡然醒悟。 却也为时不晚。 温决在心中自顾自替他找好了理由,便亲自上前扶他起身,连语气都带着些许亲和:“王爷,这使不得使不得。可是同小女吵架了?无妨无妨,我来给你支个招。” 温决坐到楚离身旁,斟了盏茶,细致地同他说道:“这哄女子嘛,讲究三点技巧。” 眼看着楚离一脸的认真与求知,他清了清喉咙:“其一,需得没皮没脸。其二,需得投其所好,其三,需得没皮没脸地投其所好。” 说罢,慈爱地拍了拍楚离的手:“老夫将这毕生所学皆传授给你了,好好参悟,必有所成。” 楚离:“……” 当晚,楚离在温决特意为他辟出的书房中,传唤了一众暗卫。 檀木雕花的书案前,井然有序地跪着一排黑衣,听候发令。 楚离将眼下之事一一交代。 “且去给宫里传话,重兵把守安王府,安王顾锦延,不得离府半步。” 那暗卫得了令,斟酌了一番,回道:“擅自软禁亲王,可要寻个名目?” “自然。”楚离凝视着跳动的烛焰,双眸中火光摇曳,“就说,有人蓄意谋害王妃腹中子嗣,现禁足查案。” 暗卫得令,而后消失在屋内暗角。 楚离食指微蜷,轻缓地敲击着案面,细细思索。 若此番顾锦延为主谋,必有一人与他里应外合,方能知晓温晚亭服药的时辰。 王府中的小厮,每一位都经过细致的筛选,且跟随他多年,而温晚亭带来的陪嫁丫鬟,其一是家养子春铃,另一个便是自己派去的夏霜。 他心念一转,冲着另一位暗卫道:“将许月灵带到王府别院细审,看她是否知晓王府走水的实情。” 最后一位暗卫尚在俯首,等候调遣。 楚离揉了揉眉峰,轻道:“将临华殿内两张画像并榻上那本册子,一同带来给我。” 那暗卫一愣,当下跪地不起,回道:“禀主子,白日里偏殿走水,火势蔓延至临华殿,众人忙于应付黑衣人,待灭火之时,殿中已然只余下残垣断横了。” 他察觉到楚离此时心绪不佳,余下的话并未细说,那画卷并册子,怕是早已在那大火里烧成了灰烬。 楚离沉默了一阵,阖眼轻叹,转而道:“改日将穆姑娘请来。” 是夜,楚离随着丫鬟指引,前往温晚亭的住处。 待温晚亭沐浴熏香,推开镂空雕花的房门,撩开流云细纱的帘帐,看到榻上的那抹人影时,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迷糊进错了门。 并没有,此处正是她的闺房。 她复又理直气壮地走近,冲着榻上那人影挑眉道:“将军府已然给王爷辟了客房,劳王爷屈尊暂住罢。” 楚离的视线自她那垂挂在肩头的月白羽丝袍上略过,别过脸挪开视线,耳尖微红,轻声道:“你我是夫妻,自当同寝一处。” 他想着该投其所好,当下便起身向她走去,身上那松垮的寝衣极为要命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似露非露的隐现那坚实起伏的胸膛。 温晚亭状若无意地将那该看的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了个遍,顿时双颊腾起热气,眼神闪烁,气势全无:“这话也,也诚然有些道理,但是吧,这个同寝呢,它就……” 楚离眼看着她的视线飞速地在自己胸膛处飘过又移开,复又几不可察地瞥回来,当即稳了稳心神,伸手将衣带一扯。 耳畔传来温晚亭咽了咽唾沫的声响。 这个昔日在寒冬腊月里一身单衣尚且挺了五日的男子,此刻一脸真挚道:“晚晚,我畏寒。” 当温晚亭的后背抵着那滚烫而起伏的胸膛时,觉得自己怕是要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在同一棵树上吊两回。 如此,她对自己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甚至有些委屈:“我母亲同我说,你必然没有想要杀我的心,那你同许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先帝遗诏当真如此重要,值得你如此反复招惹我?” 楚离低沉而微缓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同许月灵当真毫无瓜葛。” 楚离将下颚抵在她发间,那浅淡的白檀香自他鼻翼充盈于肺腑,柔和而温暖,令人心安。 这实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他实在毫无睡意,正好能同温晚亭细细掰扯,分散一些自己集中于某处的注意力。 “先帝遗诏诚然重要,却是不值得我这么做,而你,晚晚,你值得。” 温晚亭抵着耳畔那道炙热的呼吸,和撩拨得心尖微痒的嗓音,内心的那一杆秤已然狠狠往楚离那边倾斜,只小声嘟囔道:“惯会花言巧语,欺我不记得往事。” 楚离默然,长臂将她圈过,往怀中拢得更紧一些。 没有她亲手所作的画像,没有她亲笔记录的手记,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信了自己的真心,不再质疑。 翌日,门房处来寻楚离,说是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神医前来拜访。 楚离约她在处理公事的书房内相见,穆芝推门而入时,正逢他就着烛火燃了封密信。 眼见她来了,楚离开门见山道:“穆姑娘,有何法子,可令王妃恢复服药前的记忆?” 穆芝闻言一愣,幕篱中那双柳眉紧蹙。 此事她实则早已询问过脑中的医书,却未曾得到过应答,如今楚离再度相询,她少不得再将脑中的医书调出来查阅一次。 那卷着边的书页“哗啦啦”一阵猛翻,从扉页到末尾,而后顿了顿,“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 穆芝眼见那医书一番操作猛如虎,结果翻了个寂寞,当下便有些慌了。 穆芝:……医书,醒醒,干活了。 脑中那本医书如同王八般一动不动。 她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抵着千钧重压,冲着面前静候她答复的男子回道:“此事全凭天命,若是当真记不起来,也……并无他法。” 楚离闻言,缓缓抬眸。 他本不过是习惯使然,在话语间直视对方以此判断其所言真伪,却不料未曾收敛住气势,将那平平无奇的神医震地后撤两步。 她抵着那凝重而磅礴的威压,慌乱之下抖着声线轻唤道:“景、景佑。” 临近的窗边当即传来刀剑出鞘的声响,不过两息,便有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自窗外翻身入内,长身玉立,护在穆芝身前。 四周有暗卫现身,将景佑同穆芝团团围住。 楚离缓缓打量着眼前曾随护他多年之人,玄色暗纹的束袖劲装,流云绞银的长靴,腰间坠着填有药草的香囊,随身多年的两把弯刀并未更换,却是配了新的刀鞘。 此刻,那双刀中的一柄反握,护在穆芝身前,另一柄,则直指他的心脉。 楚离挥了挥手示意四周暗卫退下,而后捏了捏眉心,声音中似有感慨:“景佑,是个好名字。” 景佑刀尖一颤,他从未料到自己换了新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旧主刀剑相向。而他这十几栽暗卫生涯中,见过楚离淡漠的神情,狠厉的手段,滔天的威势,却未曾见过他如此疲惫的神情。 而他身后,穆芝还在迫切地同脑中的医书沟通。 穆芝:神仙医书,你看看当下这情景,若是再不给点反应便是两尸两命,回头你上哪儿再去找个我这般貌美可爱清新而不做作的宿主? 脑中的医书抖了抖,而后不情不愿,慢慢悠悠地翻出张穴位图来,又在关键部位映出丹色的墨迹。 穆芝会意,自景佑身后探出个脑袋,小心翼翼道:“若是施针,或可见效。” 眼见四周暗卫得令退下,景佑也将弯刀回鞘,穆芝随意起了个话头,想缓和一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不过,记起往事也有弊端,王爷您可不曾趁着王妃每日失忆之时,欺瞒于她吧?” 楚离:“……” 穆芝:???还真有? 待楚离自书房出来,隔着一道景墙,正遇上在府内花园中散步的温家母女。 他本想改个时辰再同温晚亭细说这针灸之事,却隔着花海树影听到她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母亲,按照您同我说的过往,当初怎么没坚持招人入赘呢?” 楚离的脚步狠狠一顿。 心尖抽得生痛,他身形一晃,回首深深望了眼那抹倩色身影,转身离去。 他料想温晚亭还是后悔了,后悔同他成亲,后悔被卷入这些纷争。 后悔……心悦于他。 他孤身一人,行走于蜿蜒曲折的小径,而他此生亦是如此,不知来路与去处,而竭力渴求亦是徒劳。 他却偏偏,还想强求。 那厢温晚亭仍在嘟囔:“你若将那楚离招来入赘,我也不用顶着个失忆的脑袋,整日担惊受怕。” 温夫人适时让她认清现实:“将当朝楚王招来入赘?怎么,活着不好么?” 温晚亭:“……” 待她出了花园,正逢丫鬟来禀告,说楚离有事寻她。 她推开房门时,正看到楚离端坐在案边,垂眸敛目,唇线微抿,在明暗的烛火下显得孤寂而落寥。 此刻,他盯着指间一张叠得整齐方正的玉理宣纸,微微出神。 第二十六章 那样的楚离, 卸下了周身威仪,拭去了一切尖锐,放弃了手中利刃, 却没能拥有可以庇护的铠甲。 决然而脆弱。 温晚亭不忍看他深陷在此等情绪中难以自拔, 轻咳一声, 唤他回神。 她正待问楚离要不要同用午膳, 却见他指腹摩挲着那张玉理宣纸, 仔细而珍重,而后将其轻轻往温晚亭身前的案上一扣。 他声音低哑,长睫微垂:“这些, 可还作数?” 温晚亭带着疑惑, 小心翼翼地接过抖开,就着日光一条条看下去,直看得她面红耳赤,轻咬下唇。 这上头通篇是什么“避讳外男,以安君心。”“生死契阔, 白首不离。”之类肉麻兮兮的话语。 且这若是一封普普通通表明心迹的情书也就罢了, 偏偏还像个账本一般条理清晰地一条条罗列出来,这羞耻度立马翻了个倍。 温晚亭抵着这熟悉的字迹就觉得不妙, 深吸一口气看到最后,果不其然, 宣纸下角上龙飞凤舞地签着她温晚亭的大名。 她猛地用双手捂住通红滚烫的脸颊,而后微微分开两指,自缝隙里瞥了瞥端坐那头的楚离。 楚离凝视着她的双眸, 喉头微滚,带着些许压抑:“从前,你承诺我的, 可还作数?” “这都签上字了还能赖账?”温晚亭将捂着脸的手微微分开些,“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再给你画个押?” 温晚亭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只觉得他同昨日有些不同,而纵使她觉得自己从前性子过于热情似火了些,什么话都敢往纸上写,什么字都敢往上头签,但她也算是敢作敢当,不至于因为失忆而抵赖。 楚离却依旧眉头微蹙,略显苍白的唇角一抿:“那若是,没有这张纸呢?” 温晚亭觉得,若是没有这张纸,这些话她也就放在心里头想想。 自然,她心里想的,可比这纸上写的更为过分一些。 温晚亭微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她这一句回避问题的反问,似是彻底崩断了最后那一根弦。 楚离猛地起身上前,一手牵过她的柔荑般的五指,用力相嵌,紧紧相扣,另一只手自那不堪一握的后腰揽过,强硬地将她拢进怀里。 不够,还是不够。 即便二人身形已然贴得严丝合缝,却依旧难以满足,他俯身,将整个脸埋入她的颈弯,那声音沉得发闷:“若是没有这张纸,你是否会同我和离?是否会招他人入赘?” 他微凉的唇瓣蹭过她颈间敏感的皮肤,带出的气息却是炙热而紊乱:“晚晚,你是否会像从前对我那般对旁人?” 温晚亭:在做这种亲密又激烈的动作的时候能不能少说点,我此刻的脑子哪里是用来想这些文绉绉的? 她此时腰间是他有力紧箍着的小臂,鼻翼间萦绕着白松玉石的洌香,自上而下紧密相贴,隔着衣料甚至能感受到他逐渐加速的心跳。 自然,还能感受到一些别的。 如此,她在这么一个血脉贲张的情况下,还要分神去想楚离刚才究竟问了些什么,甚至隐隐有些担心若是答不上来,这亲密又激烈的动作还能不能有后续了。 她竭力稳了稳心神,却感觉到他抵在自己颈间微微颤动的长睫带着湿润,呼吸沉而急促,明明是个极其暧昧旖旎的姿势,却从其中品出些脆弱的意味来。 温晚亭料想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对他而言极为重要,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尽力试着安抚。 她不自觉地将手自他腰间环过,轻柔地抚过他的背脊,只感觉他身形一顿,喉头低咽,而后慢慢松弛下来。 她方才试着开口,回答他执着相询的问题:“私以为,你我夫妻二人的关系,应当不是靠着一张纸来维系的。也不该是依赖任何外物。两心相通之人,自是不会做那些令对方伤心难过的事。” 她微微侧过脸颊,与他相贴:“我想,我也不会。” 她声音含着笑意,轻蹭他脸颊,小声在他耳畔说:“毕竟,我如此喜欢你。” 拥着她的手猛地一紧,楚离自她颈间抬头,视线相触,幽深的眼底泛出细碎的光亮。 他唇角缓缓扬起,携着笑意,与她额间相抵,逐渐回温的掌心自腰间而上,捧过她的侧脸,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细致而珍重。 温晚亭双颊飞霞,一路飘红至圆润的耳垂,冲他暗示般眨了眨眼。 答题结束,赶紧干正事儿! 楚离会意,低声一笑,而后缓慢而虔诚,在她唇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浅吻。 温晚亭只觉得那星月凝晖般的眉眼在眼前缓缓贴近,她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眸,却感觉双唇之上落下个微凉的轻吻,一触即离。 她猛地睁眼,一时没忍住道:“这就完了?” 楚离一愣,而后轻笑出声。 他顶着泛红的耳尖,试图了解一下温晚亭的需求:“你,还想怎么?” 既然他诚心诚意地问了,温晚亭也不同他客气,细嫩的五指捏着他胸前衣襟慢慢将他拽到身前:“这事儿我也没什么经验,不过无妨,我们一同探讨探讨。” 这一探讨,便探讨了一炷香的功夫。 或是被抵在墙上,或是被压在案上,或是被抱在怀里。 待温晚亭双眸含水,气息紊乱地倚在楚离怀里轻喘时,觉得这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同样都是生手,怎的楚离几番下来已然学会了深入浅出,快进慢退,游离挑逗,而自己丢盔弃甲,防线崩溃,任人宰割? 此刻,她看到楚离微红的俊颜,清亮的双眸,用克制而隐含欢愉的口吻问她:“还需再继续探讨吗?” 她深深怀疑,楚离方才那番脆弱无助而又彷徨的形态,是在演她。 她轻咬下唇,轻哼一声,仍不服输:“你就这般坐着,不许乱动,让我来。” 楚离偏了偏头,低缓地“嗯”了一声,那模样瞧着甚至有几分乖顺。 温晚亭觉得自己这把能逆风翻盘。 温晚亭欺身而上。 温晚亭手脚并用。 温晚亭,败。 楚离含着笑意,轻抚着她的后背,等她将气息调匀。 定是今日的黄历不宜探讨一些亲密又激烈的动作,温晚亭采取战略性撤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方才,为何问我那些?” 楚离一顿,将脸撇过,轻咳一声:“是你说想招人入赘,不能怪我多虑。” 温晚亭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花园里同母亲打趣,当即面色一换,努力撑出个张牙舞爪恶狠狠的姿态来:“是,若不是碍于你身份地位,我早将你掳进府内,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怕不怕!” 楚离揉了揉她头顶翘起的绒发,悠悠回道:“求之不得。” 温晚亭一噎,没料到楚离还有这种特殊的癖好。 趁着她愣神之际,楚离将穆芝的针灸之法同她细说一番,而后征求了她的意愿。 温晚亭虽然觉得自己即便不记得从前种种,但当下楚离相伴,父母在侧,小日子已然很满足。 然而身边大丫鬟春铃似是个隐患,且听母亲提起自己还有个案子在身,既然往事与将来息息相关,那能记起一些也是好的。 她当下同意了这一疗法,与那神医约了半个时辰后房内相见,而楚离前去温决处,将温晚亭目前解毒进展一一告知。 当穆芝顶着幕篱,提着个方正的药箱,向温晚亭行礼后,一抬头便看到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立马抢先一步:“看得见,不会摔,不用扶,谢谢。” 温晚亭这才长吁一口气。 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吁完,便看到穆芝大手一挥,九根泛着银光的细针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 穆芝自觉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气势十足,然而下手时却犯了难。 她不会。 穆芝:宝贝医书,可有中医针灸速成法——从入门到成神,诸如此类的内容让我学习一下 医书:…… 温晚亭只见她两手拈着根银针,而后便顿在那里,要落不落的模样,不由唤了声:“神医?” 穆芝回神:“莫急,我先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番。” 温晚亭诧异之余,看到她走到屋内角落,一把撩起自己的衣袖,手上那根银针直挺挺插了进去。 而后在那儿自言自语道:“诶?不是这样啊?得捻进去?可这插都插了要如何拔.出.来……呀,带出肉丝儿来了。” 温晚亭:……忽然想要放弃治疗。 折腾了许久,脑袋上插满银针的温晚亭如同一只刺猬,抵着细密而酥麻的痛感,脑中逐渐有景象浮现。 鸳鸯红烛,囍字罗衾,隐忍和微红的眼角,以及…… 她还想继续,却感到头顶的痛感蓦地一轻,穆芝已然在那里整理着药箱:“针灸时间不可过长,若是有效,可改日再来。” 有效,自然是有效,且是立竿见影。 温晚亭遣了丫鬟将穆芝送出,而后去寻了楚离。 用晚膳时,还特意婉拒了温夫人的邀请,同楚离二人对坐桌前。 眼见面前的女子神色如常,却全程只顾用膳,连个视线都不曾给予他,全程一言不发,楚离便知不妙。 他亲自为她布菜,夹了一块川香走油肉放入她碗里,试图打开个话头:“今日针灸,可有不适。” “无。” 温晚亭将那块肉往碗的边缘处一塞,话语中没有丝毫起伏。 楚离开始细细回想,温晚亭每日失忆之时,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当行为惹她不快。 似是……没有? 二人间这尴尬而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至夜间。 楚离一如既往坐在榻上,等着温晚亭沐浴焚香归来就寝。 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楚离含着笑意望去,却瞥见一袭曼妙的红色身影。 温晚亭身着绛红牡丹烟笼纱衣,那行走间轻扭的腰际以及微颤的挺立丰满,在飘然间若隐若现,半湿的墨发拢在身前,清润的水滴自发梢滑落,砸在玉腿之上,再沿着那白玉凝脂般的肌肤,一路往下。 楚离耳尖红透,僵在原处,心中似有所感,喘息渐重。 温晚亭走近,一个旋身,横坐在他腿上,指尖挑开楚离身上那月白松散的寝衣,自他坚实的胸膛处画了个圈,而后一路抚下,在小腹及下反复游离。 她感觉到楚离浑身骤然紧绷,浑身炙热滚烫,手背隐隐有青筋乍现,于是心满意足地轻笑一声。 凑近他耳畔,将热气喷在他耳廓处,娇声道:“王爷且坐稳些,我这手刀也是许久不使了,不知准头如何。” 楚离:“……” 怎么忘了,还有这茬。 第二十七章 御书房内, 龙涎香混以佳楠木,从九螭夺珠的香鼎中袅绕而上。 身着一袭褚黄色九龙缂丝常服的顾锦琮,端坐于浮雕腾龙的宝座, 手边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一旁新调来的奉笔太监正细声汇报着。 素来朝廷要事皆有各位大臣禀奏, 而小太监此番低眉敛目间说的, 却是各位大臣后宅内院的那些家事。=初~雪~独~家~整~理= 俗称, 八卦。 他刚被调来近身伺候,便被委以此等重任,主要是对顾锦琮知之甚少, 只觉得自家皇上当真是勤勉而谨慎, 放眼朝政还不够,连这士族家中的风吹草动也要关心,实在是位兢兢业业的明君。 实则顾锦琮就是过于无聊。 身为帝王,他平日里话本子不能看,说书先生不能招。为了满足自己这一隐秘的爱好, 他甚至想出去后宫女子那儿, 借着给她们说书的由头,摸一摸话本子。 结果他这厢才念了个开篇, 那群女子便开始不老实,身上的衣裳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少一件一会儿少一件。 顾锦琮十分嫌弃:朕只想来看看你的话本子, 你却想睡朕,你们后宫之人心都脏! 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打着关心朝廷局势的幌子, 让身边小太监探一探朝中大臣们的后院,就地取材一番。 未曾想,还挺精彩。 “是说, 左都御史江大人,近期正在为其女择婿,然,同京城内适龄的儿郎相看一圈,竟无一满意,说是要寻个同楚王殿下一般无二的。” 顾锦琮:她做梦。 即便面上端得肃穆凛然,却不妨碍他在内心吐槽出一本史记来。 顾锦琮心道,这天下要是能有两位楚离这般,外可攻城掠地,内可镇守朝廷的惊世之才,他这当皇帝的还用得着累成这副狗样? 然而纵使如此,顾锦琮面上丝毫不显,崩着张瞧不出情绪高深莫测的脸,低沉地“嗯”了声。 那小太监福了福身,继续道:“另一则是说,楚王府走水,火势凶猛,索性未曾伤着人。楚王妃为安王所救,当日便回了将军府小住。” 顾锦琮依旧沉着眉眼凝视奏折,然而指间那支批阅奏折的笔却顿住了。 凭借着听了这么些年八卦的经验,他觉得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他那被楚离当成眼珠子一般护着的表嫂,被安王那厮给救了? 他心中“啧啧”两声,安王顾锦延,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怕是半截身子入土了。 如此,他便很好奇楚离的反应。 可那小太监,自说完这段后便恭敬垂首,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顾锦琮几回眼神示意他继续都无用,实在太没有眼力见。 他不得已,只能继续沉着嗓音:“嗯。” 那太监有反应了:“下一则是说,许府家的长女许月灵……” 顾锦琮:怎么就翻篇了?你上个故事说完了么你就翻篇?朕听个八卦怎的还要追连载的? 小皇帝不满了,生气了,要闹小情绪了。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那张肃然端方的脸上,阴沉一片,吓得那太监说话声愈发轻缓,最后几不可闻。 小太监不明白,不就是那许姑娘许久不寄家书回去了么,皇上这是在生什么气? 正在顾锦琮犹豫,是屈尊纡贵地亲自开口问一问,还是换个机灵些的小太监去打探一番,却收到了楚离暗卫求见的暗号。 他当机立断,将这小太监遣了出去,房门一关,室内就多了位跪在案前的暗卫。 “主子交代。”那暗卫双手结了个传讯特用的伽印,继续道:“重兵看守安王府,其间所有人一概不可外出。” 来了来了。 顾锦琮早有预料,他这表哥从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如此大张旗鼓地出手,恐怕那安王救下楚王妃之事,背后另有隐情。 他正想问问那暗卫,楚王妃回了娘家,楚离是何反应,可是独守空闺,长夜寂寞,孤枕难眠,睁眼到天明? 而他之所以如此感同身受,自是因为,自打中宫皇后转了性子,他真是尝遍了人间疾苦。 谁能想到,他每月十五留宿中宫,是就着那一声声庄严的诵经声入睡的呢。 翌日醒来,自觉灵魂都受到了升华,看这芸芸众生皆是苦,这如花美眷不过色相而已。 此等四大皆空的状态,直至下个月才有所好转,结果又逢十五,留宿中宫…… 原本只有自己,看得到吃不着,现如今楚离同自己惨得不分伯仲,他瞬间就平衡了。 正当他想开口问问楚离情况时,却听那暗卫继续说道:“主子说,擅自圈禁亲王的缘由,是有人妄图伤害王妃腹内子嗣,需留府待查。” 顾锦琮方才一脸欣慰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犹不死心:“那楚王妃如今回了娘家,楚王他……” 暗卫一板一眼地回道:“主子一同跟去了将军府,现与王妃同住。” 合着,顾锦琮和皇后同住皇宫却分隔两处,而楚离同那温晚亭,从王府到将军府,你追我赶的竟然只是种情趣?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真.他.娘的不相通。 顾锦琮悲愤之余,提笔在纸上留下龙飞凤舞地一行字,一折为二,让暗卫传于楚离。 那厢楚离收到密信时,正捏了捏日渐松泛的肩头。 那日,温晚亭想起了一记手刀之仇,铁了心要将楚离也劈晕过去一回。 奈何她许久不动武,实在手生,而楚离那身紧凑结实的肌肉,也不是放着好看的。 待她气沉山河,一声怒呵,手起掌落,直直砍向他肩颈处,而后二人对视了一眼。 温晚亭:“……” 楚离:“……”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这一击如同劈在一堵厚实的砖墙上,楚离不动如山,温晚亭缓缓收回了有些钝痛的手:“你、你别动,我换个角度。” 楚离从善如流地坐着:“好。” 又是一击。 眼看无甚效果,楚离好心指点道:“不如再往左挪三寸?” 温晚亭气急:“你倒是甚有经验。” 楚离以指腹蹭了蹭鼻尖,不说话了。 如此反复劈了几个来回,晕是没能晕过去,倒是隐隐有些推拿的意味在里头,直劈得肩头一阵松泛。 楚离见她手都红了,有些看不下去:“晚晚,夜深了,改日再劈罢?” 温晚亭气得当晚都没睡好觉,翌日清晨就起床梳妆,奔着她父亲练功的木头桩子去了。 楚离好整以暇地坐在树荫底下看着她斜劈侧砍,还时不时指点两句,换来她一记眼刀。 休整之余,温晚亭一边以帕子拭着额间的汗,还不忘冲树下某人放狠话:“王爷倒是悠闲得很,不若想想,该如何同我解释,大婚之夜赠我一记手刀之事?” 楚离面上依旧一派沉稳,因为凝视着温晚亭的缘故,整个人凛若寒霜的气质中晕染了些许柔和,瞧着便愈发卓异倜傥。 然而他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件事——温晚亭,只记起了一次手刀? 楚离面上依旧眉眼含笑地望着温晚亭,甚至隐隐牵了牵嘴角,心里已然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在同她解释时,将第二次手刀之事,一笔带过,以免再有隐患。 传递密信的暗卫便是在此时,悄然将手中宣纸就着飘然的落叶,一同落至楚离身侧的白于石案上。 楚离取过,展开。 “一切安排妥当,近来国事棘手,朕甚是忧心,夜不能寐……” 楚离将他这段苦水直直略过,看向下一段。 “然,皇后近日出逃三次,假死一回,诵经三千遍有余,而同朕说话一句也。朕自不同女子一般见识!” 楚离往日里听顾锦琮说起他与皇后,心中未有所动,如今再看,却是略有所感。 即便这通篇写着“为着后宫祥和”“念其中宫主位”云云,字里行间那股别扭的在意,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 他视线下移,继续往后。 “近日听闻楚表兄追妻有道,朕深表痛惋,男儿当志在四方,怎可为一女子所囿。朕虽不屑于此,然有恐表兄受人欺瞒玩弄,不若将这来龙去脉与朕细说,且为你参谋一二?” 楚离挑眉,料想他是想来取经,又碍于面子不愿直说,便这般迂回相问。 最后,另附一段小字。 “楚王妃并腹中贤侄安然否?朕为贤侄拟了几个小字,并一众封号,你且代为过目,待其日后足月,自可抓阄而定。” 楚离将信纸在掌中碾为齑粉,而后冲那隐在树影中的人低声道:“回他话,待他哪日不必再如此迂回相询,二人间的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他这厢回顾锦琮回得清晰明了,那厢对上温晚亭,却是依旧气弱。 此时用完午膳,青天白日,温晚亭屏退众人,转身就将他压在塌上。 修长细嫩的双腿分跨于他身侧,人却贴坐于他小腹往下,柔若无骨的双手同他十指相扣,紧紧按于头顶两旁,俯身间墨发披散,与其交织缠绕。 “当日,便是这般情景罢。”温晚亭缓缓垂首,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婉转而诱人,“王爷且说说,是带着什么心思,怀着何种心情,将我劈晕过去的?” 楚离喉头微滚,身体在她刻意的撩.拨下,滚烫而紧绷,□□。 温晚亭那日因是新婚,又尚在病中,行为举止带着几分谨慎,远不及如今身子大好时果断大胆。 而他那时已然起心动念,现如今更是极尽理智压抑,克制得近乎疯魔。 “那时,你尚未痊愈,记忆仅存一日。”他声线低缓而喑哑,眼尾洇出绯红一片,如强弩之末,已是到了极致,“我不知你从前可有心悦的男子,亦不愿乘人之危。是以,皆以手刀避过。” 如此迂回而复杂的情感,在温晚亭此处显然有些难以理解。 她偏头思考了一阵,疑惑道:“你这娶都娶了,还纠结这些个有的没的?” 她腰身微微动了动,听他在身下深吸了口气,而后问道:“你既不知我心中所属,却还求了圣上赐婚,竟不是想着,你得不到我的心也要得到我的人?” 楚离十指扣紧,忍得青筋暴起:“承蒙赐教,我现如今便是这般想了。” 温晚亭这才心满意足地丢给他一句“白日不可宣淫”,而后轻飘飘翻身下了床。 往外走了两步,蓦然反应过来。 “你说‘皆以手刀避过’。”她回首,杏眸怒瞠,“说明这手刀我挨了不止一回?” 楚离:“……” 温晚亭对这事儿显然耿耿于怀,但碍于这手劲实在不足以将楚离劈晕,只能另辟蹊径,每夜穿得愈发花里胡哨,将楚离狠狠撩拨一番,而后倒头就睡。 这一情况,直到她日渐恢复其它记忆时,方有所好转。 而当暗卫来禀,说许月灵终于松口,却要求与楚离见面一谈时,在一旁红袖添香的温晚亭凑近道:“许姑娘?我记得她,此番我想与你同去。” 第二十八章 见到许月灵时, 是在京郊一处幽静雅致的别院中。 她一袭蕊黄烟笼的素纹百水裙,衣料干净整洁,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皆没有伤痕, 只是面色苍白中透着些许灰败, 神色黯然。 显然审讯的暗卫并未对其动用□□上的刑法, 但逼供的法子成百上千, 精神上的压迫同样有效, 无非就是费些时日。 她目光散漫而滞缓,在推门而入的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看着他们身上同样花色的蜀锦料子, 广袖之下五指相交的双手, 而后逐渐凝聚在楚离淡漠而疏离的脸上。 她不再端着贤淑沉静的架子,开口轻唤,声色哀凄:“楚离,你可是在怨我,昔日未曾对你施以援手。” “不曾。”楚离答得干净利落, 半分惹人遐想的余地都不留。 而许月灵这连日来脑中所想的诸多解释, 自己的无奈,连同那无疾而终的情愫, 生生被截断在这毫无起伏的二字里。 她怔愣许久,自茫然无措到难以置信, 最后却是心有不甘。 她伸手直指温晚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质问:“那你又为何娶她?她抚琴对弈, 诗词歌赋,样样皆不如我,与你更是难堪相配, 为何你……” 忽然被点名的温晚亭,脑袋上缓缓打出个问号:嗯?青梅竹马也不叙叙旧?这么快就该我出场了? 既然如此,她广袖一拢,裙裾摇曳,一个错步间直直挡住了许月灵凝在楚离脸上的视线,也生生截住了话头。 “既然你指名道姓,将我贬得一文不值,那这问题,也合该由我来作答。”温晚亭上前一步,同她直直对视,目光沉稳而坚定,“私以为,这喜不喜欢,般不般配,杰出与否,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三件事。” 许月灵本是蹙眉听她说着,而后却是轻笑一声。 她笑温晚亭实在天真而单纯。 她目光幽深而平静,将自己往事缓缓道出,固执地想以自己的经历,反驳温晚亭的满口荒唐。 许月灵自幼所受教诲,皆是在反复告诉她,只有变得优秀,才能与这世间拔尖的儿郎相配,而只有拥有了足以与其般配的筹码,方能博得对方倾慕。 是以,她父母对其要求极为严苛,只因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又有兄长需要帮衬,急需借她攀上一门权重望崇的亲家,凭着姻亲关系袒护家中仕途。 她不负众望,自开蒙以来,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寻常女子并不擅长的四书五经她也刻苦钻研,自觉才情学思样样不输男儿,方能换来父母一句夸赞。 “月灵这孩子是个好的,定能寻一门好亲事,为家中分忧。” 如此,她便更为刻苦。 直至那日,父亲从京城接回一个孩子,说是远方表亲所留的孤儿,她碍着规矩,远远避在屏风后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那眉目如画,却面若寒霜的少年郎,便印刻在心头之上,挥之不去。 彼时的楚离,脸上分明稚气未脱,周身却已然有着杀伐决断的凌然。 碧玉年华的许月灵,也曾为那寒星般的双眸,怦然心动过。 可当她不经意间将这女儿家的小心思,向母亲透露稍许,却换来了一顿怒斥。 他们将她教养多年,是为了将她嫁与京城内的名门望族,为兄长铺平官途,而不是让她同这寄人篱下的孤儿暗生瓜葛。 那日母亲说话极为难听,一字一句如同狠厉的耳光直直抽打在她脸上,让她不再怀揣着那些虚无的美梦,也将心中那将将萌芽的少女情怀,斩得鲜血淋漓。 自此,她再也不会去别院中偷看楚离练剑,也不会在同他擦肩而过时不经意间抛下绣着闺名的丝绢。 她以为自己会就此出嫁,以一人之力换来母族荣耀,却等来了一道圣旨,连绵不绝的赏赐,还有楚离父死子承的爵位。 她心中抑制不住地开始期待。 若是楚离承袭了爵位,便位列三公九卿之上,自己同他之间,或许尚有一线机缘。 然而她此番学聪明了,不再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半分,只隐隐留意着父母间的谈话。 未料到她父母商议,却是要将幼弟过继到楚家,来日等楚离神不知鬼不觉地“病死”,便可继承爵位。 她看着楚离同自己家人周旋,亦知晓他在柴房内的挣扎抵抗。 她不忍,她难过,她心急如焚。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什么都不能做。 直至后来,楚离出逃,入宫,封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家中恐要大祸临头,只能将她推出去,要她同楚离谄媚讨好,委身求饶。 她料想自己此番求见会被诸多为难,百般羞辱。 因此,她挂着泫然欲泣的神情,见到他时哭得梨花带雨,盈盈一拜间,那几声哽咽与颤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知道这番柔弱的姿态,最是令人怜惜。 然而他自始至终,神色未动,仅回以一字。 “可。” 被送出楚王府时,她尚且有些恍惚。 楚离果真信守诺言,未曾对许府出手,可她却因父兄牵连,再无一人上门提亲。 如此,她并不放在心上。 只因坊间传言,楚离心悦于她。 他们二人之间,只因隔着昔日的仇怨,门庭的落差,才未能在一起。 她坚信着楚离待自己与众不同,日复一日,直至京城有消息传来,楚王不日大婚。 她大梦骤醒,近乎疯癫。 此时,有人来同她说,那不过是圣上赐婚,强迫于楚离,只因那温晚亭的府上,镇着一道先帝遗诏。 只要她接近温晚亭,打探到遗诏下落,便可还楚离自由。 她信以为真。 一路浑浑噩噩,从岭安至京城,终于在楚王府内,见到了那位楚离新娶的王妃。 亲眼所见,她又怎会看不出,温晚亭吃穿用度皆是上承,眉眼神情间皆是被偏爱的娇憨大胆,而府内小厮对她恭敬服帖。 这一点一滴,都表明着楚离对温晚亭爱护有加。 她不甘,她嫉妒,她甚至将自己擅长的每一项都与温晚亭作比,皆是完胜。 她便愈发不解。 温晚亭,她何德何能? 她的存在,就如同对自己往昔所作一切努力的嘲讽与不公。 可如今,那个样样比之自己不如的女子,却立在自己跟前,眉目耀眼,同自己说出那番话。 许月灵看着她,柳眉深锁,双眼噙泪,嘴中却挤出几丝笑声。 笑声愈响,泪滴愈急。 她字字泣血,声嘶力竭:“温晚亭!不是每个人都同你这般好命!一无是处却能有父母庇护,得夫君爱重!别仗着你那三分气运便在我眼前炫耀!你不配!” “嗯?”温晚亭听得十分疑惑,反问道,“我有父母庇护,夫君爱重,为何要藏着掖着?且这些又妨碍到你什么?” 温晚亭这一问,听得许月灵愈发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全完不复从前婉约可人的模样。 她如何能承认,她之所以难以容忍,无非是因为温晚亭如此轻而易举,而自己付诸于千万倍的努力却求而不得。 温晚亭却丝毫不退,认真反驳道:“且有一说一,我也并非你口中那般一无是处。” 许月灵闻言,舍了那一身温婉贤淑,此番将鄙夷与不屑写在了脸上。 温晚亭毫不在意,掰着指头同她细数:“我擅长骑射,亦精于丹青……” 掰了两根手指头,卡住了。 这就不太妙,那许月灵声称“抚琴对弈,诗词歌赋”皆是长处,那自己好歹也得掰出五根手指方能撑得住场面。 毕竟这狠话都说出口了,她身为一名已然及笄的成年人,也是要面子的。 犹豫之下,温晚亭瞥了瞥楚离,本想以眼神示意他赶紧救场,结果这一眼却让她有了启发:“还……恪纯良善,嫉恶如仇,耿介率直。” 如此,总算凑足了五根手指头。 楚离听她说起第一个词时,便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垂眸凝视着她,任由她和许月灵交涉,自己则站在她后侧方,一个随时能将她护在臂弯间的位置。 只见温晚亭甚有底气地晃了晃手:“我也勉强称得上是秀外慧中。” 许月灵:“……” 眼见她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些,温晚亭才收敛起那副打趣的神色,极为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 “昔日我母亲曾宽慰我,他人所得,亦是由背后的血泪所铸就。不要嫉妒,不要自卑,不要后悔。而今日我所拥有的一切,其中确然有着不为你所知的心酸,且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许月灵闻言,神色一动,垂下眼帘侧身避过了她的视线。 温晚亭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接着道:“许姑娘,昔日你来我府上同我斗法,我虽憋着股气与你比较,实则心中对你,十分钦佩。” 许月灵再度避开,心中不信温晚亭会当真赏识自己,只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且来套她话罢了。 温晚亭踱步,绕到她跟前,同她面对面道:“我曾想,你本不必与我为敌。” 她细细回想许月灵方才说的那段过往,言语诚恳道:“就如同,你本不必以自身做筏,成全你父亲兄长的野心与利益。” 许月灵却回身甩袖,厉声道:“你说得如此轻松,却不曾想过,我的婚姻大事皆有母亲操持,而母族荣辱与我息息相关。” 她这桃李年华,成于此,也囿于此,如同枷锁,明知沉重,却难以挣脱。 而温晚亭,却乐得当个开锁之人。 她当即上前,轻轻握住她冰凉而微颤的手,眉眼柔和道:“我自是想过了。你才学如此出众,若是能来我的万春向晚堂做女夫子,往后你的门生自会遍布大昱,有他们为你后盾,自是婚姻大事由你自己做主,而你自拥声望,亦不必全赖母族荣辱。” 她说得一气呵成,眼眸发亮,末了还顾忌许月灵的想法,缓声相询:“如此,可好?” 即便许月灵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对方计谋,内心深处却止不住颤动而喧叫。 比之将自己当做筹码待价而沽的父母,温晚亭显然更为懂她。 这女子,以这般赤忱的性子,洞穿她自负中的自卑,妥协中的挣扎,虚伪中的怯懦。 不指责,不谩骂,不鄙夷。 她如何能顶着这样一双透彻而明亮的双眸,同她说,“我替你想了个法子”。 许月灵猛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掌间抽出,而那尚且带着余温的手,轻颤着覆于自己面目之上。 低声的哽咽从其中传出,泪水自指缝滑落,终是泣不成声。 楚离此时方能放下戒备,偏头看着手中握着方帕子绕着圈不知所措的温晚亭,似是从中看到了从前那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怀揣着单纯的善意,便敢与这世间阴暗为敌。 待许月灵稍作平复,终究是将实情以告。 一切主使,正是安王,顾锦延。 只因楚王府上下铁桶一片,实在无法安插人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寻个能自由进出楚王府之人。 于是,他千方百计将许月灵自岭安诓来为他卖命,却不料未曾打探到遗诏下落,却是阴差阳错得知了温晚亭的病情。 而许月灵只知,自己将飘着异香的药味同顾锦延交代以后,他曾让自己凭着气味辨认了几味药材,而对于其间具体计划,却是一概不知。 即便如此,已然足够。 有了人证供词,便可下令搜查安王府,不怕翻不出些蛛丝马迹。 末了,那许月灵目光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提醒道:“王妃平日里,且小心留意谢府长女,谢依芷。” 温晚亭愣了愣,因是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凭着目前恢复的记忆中,并没有此人的音容。 第二十九章 温晚亭因是记忆尚未恢复完整, 对“谢依芷”此人隐约有些印象,却记不起音容,而楚离则不同。 在回府的马车上, 他将自己所知晓的, 细细同温晚亭说了说。 谢依芷此人, 诚然没有同温晚亭有过什么明面上的交集, 但温晚亭近年来的几次大事, 却都与她有着些许微妙的牵连。 一年前,温晚亭失足落水,是在谢依芷举办的谢府女宴之上。 一年后, 江玉仪前来温晚亭的脂粉铺子采买, 也是因着谢依芷的推荐。 此人从未直接现身参与,但巧合太多便显得可疑,依着楚离谨慎的性子,在长街案件之后便已暗中派人查探,如今顺藤摸瓜, 已然有些眉目, 但尚且不够。 温晚亭此时闲适地倚靠在他怀里,指尖把玩着他身前的盘扣, 纳闷道:“我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她又何必几番陷害于我?” 楚离觉得,这世上既然有无理可依的爱意,自然也会有毫无缘由的恶意, 人心的阴暗与险恶实在无法估量。 他刚想回答,温晚亭却两手一拍,自圆其说了。 “是嫉妒。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向我下手。” 楚离:“……” 温晚亭诚然是有点飘。 她从前只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稀松平常,同这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抵是自己天资稍许愚钝一些,相貌稍许寡淡了些,性子稍许张狂了些…… 但经过许月灵这一闹,倒是逆向增长了温晚亭的自信。 得亏她如此声嘶力竭地将温晚亭夸奖了一番,一番话说得直击人心响彻灵台,否则时至今日,温晚亭都不知自己有这般得天独厚的优势。 若不是需要从许月灵这里得到些许情报,温晚亭还能站在那儿听她咆哮式夸奖半个时辰。 眼见她上扬着嘴角,甚至颇为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楚离莞尔,挑眉打趣道:“如此,她嫉妒你什么?” 温晚亭闻言一愣,飘飘然悬在半空的心神,被这问题拉回了实地。 谢老爷官居右相,谢依芷是府中唯一嫡女,家世背景与自己不分伯仲。 谢依芷容貌姝丽,有倾城之姿,担着“京城第二美人”的头衔。 谢依芷才学出众,女学月考样样拔得头筹,同常年稳居末榜的自己,算得上是首尾呼应。 温晚亭垂首,将自己从自下而上打量了一番,而后稍作思索,转而看向楚离,恍然大悟。 “她嫉妒我有你。” 逻辑严密,合情合理。 楚离笑出声来,伸手将她重新摁回怀里,轻声道:“恩,你有我。” 回到府里,楚离需将许月灵画押的供词整理一番,而温晚亭则是被她母亲请去喝茶。 自回府后便在自己屋内静养身子的春铃,此番倒是现身跟在她后侧。 纵使这春铃自大火之后,行为颇为可疑,但温晚亭顾念多年情分,仍旧关心道:“身子可好些了?” “回主子的话。”春铃一开口,仍是那嘶哑难辨的嗓音,“已大好了,只是这嗓子怕是废了,承蒙主子不弃。” 温晚亭不语,只觉得春铃近日同自己越发生分了,竟是连“王妃”都不喊,改口唤“主子”了。 待到了温夫人处,正逢她身边大丫鬟素手洗茶。 这圣上赏赐的金瓜贡茶不过一两,价比万金,此时皆被温决一股脑送到了温夫人处,当做绣不出鸭子的赔礼。 期间母女二人闲谈,温夫人自是关心了一番温晚亭同楚离二人的近况。 “楚离,他很好。”一提起心上人,温晚亭两眼熠熠生辉,顶着张微红的小脸,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他什么都好,好到我将他带上街,都怕有人同我抢他。” 温夫人将一盏栗子糕推到她面前,笑道:“吾儿且放宽心,你看看这京城长街上的贵女们……” 温晚亭料想此处应有一番对比,而后彰显自己独一无二的魅力,此刻微微前倾着身子准备洗耳恭听。 “她们哪个打得过你。” 温晚亭:??? 温夫人说完,还觉得自己人群涵盖得不够全面,甚是妥帖地添了一句:“男的也未必打得过你。” 温晚亭:大可不必补充了…… 母女二人打趣的间隙,春铃一直默然立在一侧,悄无声息地抬眸,缓缓打量着温夫人房内四周。 梨花木妆台、紫檀书架、白玉磬、沉香塌…… 还未看仔细,便被温夫人一声轻唤打断。 “春铃,斟茶。” 她立马收敛起神态,毕恭毕敬地上前,将杯盏端至温夫人跟前,又转身接过一杯,放置于温晚亭手边。 温夫人留意着她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向她招了招手:“晚晚这丫头不老实,春铃你且过来,同我说说王府里的事儿。” 春铃依言过去,刚走近温夫人身侧,便察觉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劈面门而来。 她目光一凛,周身肌肉紧绷,一个矮身避过,后撤两步看向出手之人。 温夫人理了理镶金勾蕊的袖襟,面上挂着明艳动人的笑意,下手却是干净凌厉,一个闪身侧踢她膝盖后方腿窝之处。 春铃未料到她会骤然发难,此番又低估了她的身手,仓皇间一个后撤暴露了空门。 温夫人从容游走至她后方,擒住她手肘,以巧劲后拧将她摁在地上。 另一只手干净利落地“咔嗒”一声卸了她的下巴。 温晚亭全程捧着个杯盏,掀杯盖的手还顿住半空,只见眼前一阵香影缭乱,而后春铃就被母亲身边的大丫鬟以玄铁链五花大绑地捆得严严实实。 她素来知道自己母亲是书香门第中最能打的,却没料到功夫如此了得,此刻眼见她悠然接过丫鬟递来的绢帕细细擦拭着白嫩的玉手,怎么都看不出方才两招之内将春铃制服的模样。 所以,为什么要将春铃制服? 温夫人斜眼看了看呆愣着的温晚亭,轻笑一声,向身边人交代:“先将她带下去,看看口中可有藏着剧毒,清理干净再让她说话。” 温晚亭茫然得如同一名看热闹最外围的群众。 她原先以为,自己思绪稍慢一拍乃是因着失忆的缘故,此刻已然恢复,她这才知晓,自己可能是真的蠢。 温夫人又恢复了慵懒的姿态,柔若无骨地倚在坐塌上,垂首品了口茶的功夫,春铃又被人带了上来。 她一个趔趄跪在案前,转而就朝着温晚亭开始磕头:“主子救我,奴婢不知何处惹恼了夫人,主子救救奴婢。” 温夫人不给她糊弄自家傻女儿的机会,接话道:“既然你不知,此番我便让你明白。” “你近日夜探将军府七回,我念你是家养子,只当你一时蒙了心,为外人所用。” 此话一出口,跪在地上的春铃便止住了求饶声,直直盯着温夫人,上翻着的瞳孔透着狠毒,将一张圆润的小脸衬得几近扭曲。 温夫人丝毫未受影响,接着道:“可今日我唤你斟茶,却发现,你近身伺候晚晚十余载,竟一朝忘了她从不饮清茶。” 春铃一愣。 一旁的温晚亭却慢慢反应过来,将手中杯盏搁下。 那日在安王府,她也是这样为自己呈上一盏茶,只因记忆不全,纵使喝得自己直直皱眉,也未曾反应过来有何不妥。 直至回了将军府,同楚离用膳时,他常备一盏甜茶在自己手边,温晚亭方知,自己素来喜甜。 温夫人不顾其反应,继续道:“而刚才试你一试,察觉出你武功路数皆非将军府所出。” 春铃闻言,认命般地合上双眸。 温晚亭却渐渐反应过来,攥紧了拳心。春铃身为将军府家养子,拳脚功夫皆是由将军府调.教,母亲断不可能认错。 如此还不算完,温夫人翻来覆去看了看自己方才卸了她下颚时,触碰到她面容的那只手,道:“我曾听闻襄夷有一种易容术,以鸦胆根将原本容貌腐蚀得血肉模糊,再将绘制生动的人皮面具敷上,待血肉同那面具黏结,长在了一处,便是天衣无缝,即便是在近处,他人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温夫人抬眼,在她脸上缓缓扫过:“只一点,便是这嗓音,难以模仿。” 眼见一切暴露,“春铃”骤然暴起,向温夫人直冲过去,面目狰狞地嘶吼:“何念瑾!你欠我少主的迟早要还!终有一天我要以你满门血肉祭我少主亡魂!” 她终究未能近身就被两旁的丫鬟压了下去,温夫人身姿未动,饶有兴味地反问:“少主?是襄夷哪个部落的少主?” “春铃”沉默不语,再不肯多说一句。 一旁温晚亭却猛地起身,两手握拳,几步冲到她跟前。 她唇线紧抿,带着滔天的怒意,只手将“春铃”从地上拽起,迫使她同自己对视。 她声音不复往日明媚,凝涩之余带着些许颤动。 “若你是假的。”她五指捏得死紧,手背上细小的筋脉隐隐暴起,“那我的春铃,现在何处!” 那个陪在她身边十余载,与她情同姐妹的春铃,又被换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回收“鸦胆根”的伏笔,前头穆芝上门第一天就提及过,这是襄夷易容术需要的药物。 回收“甜茶”的伏笔,温晚亭第三章第一次去楚离府上,楚离曾探过温度后,递给她一杯甜茶。 回收“谢依芷”的伏笔,之前落水提过谢府,江玉仪曾说过是那次上街采买是和谢依芷一切,并且受她推荐才去买了温晚亭铺子里的香膏。 还有一些伏笔,之后会慢慢回收,查过大纲,大概还有几万字就完结啦~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和我说,尽量产粮,嘿嘿~ 第三十章 即便他们威逼利诱, 那扮作春铃的死士终究没有再开口透露半句。 温晚亭时刻担忧着春铃的安危,转而去找了楚离,只希望他那周密的暗卫情报网, 能够凭着这一两句话中的线索, 尽快找出被调换的春铃。 襄夷、少主、亡魂…… 楚离曾同她说, 襄夷由神女统领, 其下有各个大小部落, 部落内设有族长,而族长所出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 皆奉为少主。 可襄夷部落众多, 少主又不知男女,如此,便无异于大海捞针。 温夫人那处也曾细细回忆过往事,然而从前纵使年少风流,无意间欠了些许桃花债, 但也未曾闹出过什么人命官司, 更与襄夷那端无甚来往。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楚离那处有了线索。 原本, 若仅仅依靠这两句话来找人,实在费时费力, 但若是将楚王府大火,安王出手搭救温晚亭,春铃被调换这三件事联系在一处, 则能连成一条逻辑相符,环环相扣的线索。 顺藤摸瓜,便牵扯出一位女子, 安王顾锦延的生母,如贵妃。 昔日襄夷少主,随部落来访大昱,于宫中晚宴之上同先帝顾辰熙看对了眼,纳入宫中,荣宠万千,赐封号“如”,取“如意顺遂”之意。而先帝驾崩后月余,因忧思过度,随之而去。 虽不知这如贵妃同温夫人有何过节,但宫中搜查安王府的文书已然批了下来,此番掘地三尺总能有所获。 考虑到春铃极有可能在安王手中,为防他情急之下杀人灭口,还需妥善周全地布局。 到了那日,温晚亭跟随楚离,一同前往安王府。 王府四周围着三层佩刀侍卫,王府里头已有暗卫伺服便于控制场面。 一声令下,府门大开。 小厮丫鬟,金银玉器皆在,唯独顾锦延不见踪影。 楚离示意,暗卫开始分头寻找府内暗室地道。 却是在寝殿、书房、花园、后院中,找到四条通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地道。 若四个方向皆派人去追,分散人力之余,便极易跟丢。 这顾锦延心思缜密,每个地道内都有错杂的脚印,且大小不一,看似有男有女。而逃跑之余难免落下些细节,如玉佩流苏中的丝线,火折子落下的焦末,首饰上零碎的小物,却是每个地道中都能找到,真假难辨。 若是春铃当真在安王手上当做最后一道保命符,那待他成功逃出,春铃无用,必是要杀人灭口。 温晚亭自是不愿放弃,亲自点着火折子,一条条密道进去查探,楚离亲自护在她身侧,以防内有机关。 她整个人贴近地面,身上华美繁杂的锦衣凌乱地拖曳着,布满褶皱灰尘却无暇顾及。手中举着火折子,时而下蹲时而跪地,仔细查看着地道内每个角落和地上遗留的痕迹。 每一缕线索,都可能是春铃的一线生机。 “这里,王爷,是这里!” 温晚亭扯了扯楚离的衣摆,示意他看自己掌心处沾着尘土,指甲盖大小的一只金花钿。 楚离双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一边替她整理着衣容,一边替她细说。 温晚亭顶着脸上黑黢的灰尘,声音都有些发颤:“这只金花钿,其间坠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碧绿翠珠,是我在春铃十六岁生辰那日,亲自为她择的头面。” 这花钿小巧,半嵌在地道松软的泥地中,若非一寸一寸地搜寻,几乎难以发现,如此,便不像是顾锦延为了混淆视听而刻意留下的。 这地道通向南面,没有选择直通西北襄夷方向的地道,而是采取迂回的路径,也很符合顾锦延谨小慎微的性格。 楚离当即传唤暗卫,以密令相传,联动整个京城中四散各处的枢纽,直达南郊处截人。 他与温晚亭则率领侍卫,凭着追月与逐夕日行千里的脚程,自后包抄。 顾锦延自是插翅难逃,被围堵在一处荒野,四周是身着黑衣的暗卫,而纵使与其接应的襄夷族人随后赶到,却也只在包围圈外不敢妄动。 楚离同温晚亭赶到时,双方已然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 被围在中间的顾锦延披发左衽,紫金冠斜垂,衣襟微敞,雪白的衣袂染了泥灰,不复昔日温润端庄的模样,眼中的暗潮与野心翻涌不止,连带着身下的马驹都在焦躁地踱步。 “你放我走,我便放过你这小丫鬟,可好?”眼见正主来了,顾锦延以刀背,拍了拍马上尚且昏迷的春铃,而后将刀刃紧贴于她颈间动脉处。 温晚亭正想开口,一旁的侍卫统领却冲着楚离抱拳道:“王爷,安王殿下昔日统管兵部,手中或有我昱朝边境城防图,万不可因小失大放他离开。” 春铃事“小”,边境万民事“大”。 温晚亭喉头发紧,眼眶微红,却不能言。 保下春铃,则是陷边境万民于危难之中,愧对这四方百姓。 杀死安王,则亲自斩断春铃一线生机,愧对这十余载相伴相护的情分。 温晚亭难过的不是需要在其中做个抉择,而是她分明两者都想救,两者都不愿辜负,却少了那一丝底气和实力。 她射箭的力道和速度,都不足以在顾锦延下刀伤及春铃前就将他自马上射落。 而自己同富家子弟过招的经验,又不足以上阵杀敌守卫边关。 温晚亭几番哽咽,脑中不断做出设想又被打翻,却偏要强求个两全之策,直至感觉自己紧到颤抖的双手,被人以温热包裹。 楚离策马靠近,轻拍她的手背:“你要记得,你有我。” 是,她还有楚离,她有大昱最为骁勇善战,出征无数未尝败绩的王爷。 温晚亭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猛地反手握住楚离,温暖自他掌心传递,那一瞬间,像是拥有了铠甲,像是握紧了利刃。 她终究开口道:“我,凡夫俗子,明知力有不逮,却又心比天高。春铃我想救,百姓也不愿负。此事,将军府的温晚亭办不到,但是大昱朝的楚王夫妇,却可以。” 楚离早知她会是这个选择。 他在等的,无非是她一句信赖,赋予他与其人生相融的资格,自此方成一体。 一旁的侍卫统领闻言,愣了愣,十分不愉,只道这女子眼光着实短浅,此事安有双全法,一个丫鬟的生死,如何能同昱朝边境安稳相较而言。 他正欲反驳,却听一旁楚离缓缓开口。 “放安王离开。” 侍卫统领惊呼出声,不愿施令。 楚离垂首,看着他下跪间带着抗拒的身影,低沉道:“城防图是死,行兵打仗是活。” 侍卫统领紧咬牙关,默然以对。 楚离抬眸,看了看那紧握刀柄的顾锦延,及不远处蠢蠢欲动的襄夷族人,蓦然一笑。 极清极浅,极妖极狂。 “他犯我分毫,我便杀他百里,他伤我一民,我便诛他百族。” “有我在,无人能染指我大昱半点山河。” 不仅侍卫,就连顾锦延闻言,都被震慑地掌间微颤。 温晚亭与其五指相扣,心意相通,周身血液都在随之奔腾呐喊,喧嚣直上,眼底因情绪的剧烈翻涌而沁出泪来。 这才是真正的楚离,以杀止杀,不言善恶,不顾人道,不畏天道。 顾锦延终究逃出昱朝,而春铃被救回府中。 穆芝亲自过来为她把脉施针,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悠悠转醒。 原本浑圆丰润的小脸瘦成了鹅蛋,面上因血气不足而稍显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瞧着是受了不小的折磨。 她睁眼瞧见候在床头的温晚亭,当即哭出声来。 “王妃。”她一边哭得涕泪横流,一边还要挣扎着起来。 温晚亭赶紧上前将她摁住:“你且歇着,近日都不用你伺候,安心养身子,此番可是受委屈了?” 春铃止不住地点头,那模样瞧着令人心疼。温晚亭红着眼眶,一边用帕子替她擦着泪,一边轻拍她后背。 “您有所、所不知,这安、安王府……”她哭得直抽,“饭菜也太难吃了呜……” 众人:……合着是饿瘦的啊。 温晚亭默了默:是货真价实的春铃无疑了…… 那春铃在安王府虽然过得艰苦,却也没受什么皮肉伤,只因她为人素来机敏,无论顾锦延问她什么,都半真半假地作答,该求饶时求饶,该装傻时装傻。 而顾锦延尚且需要她为人质,眼见她乖觉,也未曾下过死手。 如此,倒是为自己博出了一条生路。 温晚亭从春铃房中出来后,急急将楚离拉到了书房内。 “城防图如何是好?可要赶紧禀明皇上早做打算?” 温晚亭觉得,自从自己病好之后,仿佛进入了人生新的阶段,遇到的问题不仅多而且难。 她不知老天爷为何突然开了眼要对自己下手。 她只是将脑袋治好了,又不是将脑袋换了,谁规定失忆之后就一定会变聪明的? 她此刻惴惴不安,如同一个刚学完三字经就要去考状元的学子。 楚离轻轻拍抚她的手背,缓声道:“别急,不打紧。” 后来,想起一切的温晚亭,再回想起这一幕,觉得当时的自己果真不够聪明。 楚离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却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急,为什么不打紧。 第三十一章 那一日, 温晚亭照常寻了穆芝前来针灸。 施针前她还在思索,过去的记忆几近完整,她想起了楚离同她五指相扣饭后消食的情景, 想起了自己在马背上轻嘬他下巴的模样, 也想起了他在皎皎月光之下说心悦自己。 或许, 这是穆芝最后一次前来施针…… 而事实上, 这果真是最后一次。 因为她猝不及防地, 记起了全部。 记起他在杏花树影下第一次同自己相见却允诺聘娶,记起他在成婚之前便想着和离,记起他书房之外听到的细碎言语, 记起被水渍晕染的手记…… 她怔愣了许久, 直至穆芝已理好了药箱,轻声唤她回神。 她方才起身,动作不稳,扶着门框跨了出去。 穆芝隔着层叠的幕篱,听到一声虚缈的轻叹。 “竟都是假的……” 温晚亭去找温夫人时, 正逢温决在她房中说事。 她直直往二人跟前坐下, 愁眉苦脸:“母亲,这世间越是俊美的儿郎, 越会骗人。” 温决夫妇对视一眼,年轻时以风流倜傥著称的温决轻咳一声。 温晚亭自顾自说道:“惯会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打动人心。” 温决正在给夫人剥荔枝的手一僵。 “嘴上又似抹了蜜一般甜。” 温决想了想昨夜动情时说的那些话, 顿时觉得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他起身就同夫人告辞,临走时还冲春铃递了个眼神。 温决挑了挑眉:什么情况? 春铃摇了摇头:不晓得。 二人眼神沟通,聊了个寂寞, 温决转身准备去找他那位贤婿谈谈。 房内,温晚亭沉默了一阵,忽然起了话头:“母亲, 我一直好奇,我们府上那道先帝遗诏,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温夫人就着丫鬟的手吃了颗荔枝,偏了偏头,目光悠远:“陈年往事罢了,我们这代的恩怨,本该与你无关。既然你想知晓,我便给你看看。” 温晚亭眼见母亲屏退了众人,自床头暗格内取出一道绣着腾龙祥云的蚕丝黄陵。 她展开细读,一直念到那盖着宝印的末尾,想哭,又想笑。 世间怕是无人能料到,他们步步为营,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不过是一道和离的诏书。 先帝顾辰熙,临死之前,想的不是江山社稷,皇权稳固,却是要她母亲何念瑾,同她父亲温决,和离。 温夫人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眼见这情景便是同先帝遗诏有关,也不再瞒她,索性将那段往事同她娓娓道来。 昔日,顾辰熙尚且是东宫太子,曾欲纳何念瑾为侧妃,遭其婉拒。 顾辰熙自是不虞,放下狠话,说他东宫欲纳之人,全天下无人敢聘。 未料何念瑾扭头就去摆了擂台比武招亲,无人敢聘便不求人聘,她此番招的,是入赘她何家的夫婿。 她敢做,自然有人敢应,温决便是这头铁儿郎中的一位。 他连赢十场,英姿飒爽地接下了何念瑾的绣球,回家就被温老爷用军棍打得卧床不起。 “瞧你这龟孙样,是怕了东宫那小儿不成!还入赘,你不要脸,老子要脸!”温老爷各种荤话脏话齐飞,将家中看上去最为娘们兮兮的温决骂了个狗血淋头。 隔日,那媒人携着百抬聘礼,上了何府的门。 温决终究没能如愿当个吃软饭的,为了能让何念瑾出嫁后依然过得自在,未曾入仕的他转而投了军营,博了一身功勋,自己另辟了府邸。 而顾辰熙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 他不明白,何家式微,做他侧妃已是高攀,何念瑾为何依旧不愿,难道还要许她正妃之位不成? 他分明同她说过,自己心悦于她,对太子妃并无情义。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只当何念瑾是在同自己赌气,而温决,便是乘虚而入的那个,借机夺走他心头之好。 顾辰熙私心认为,温决不过是温家不受重视的幼子,若他是嫡长子,担负起家族重任,便会做出和他一样的抉择。 他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他们幸福恩爱,看着他们的女儿出生,看着那女娃眉眼肖似何念瑾而唇瓣却似温决,那爱而不得的执着与疯狂在心底扎根蔓延,几成心魔。 他疯了一般要将何念瑾夺回来,还是太子时便想动手,却被温老爷手中兵权威慑,登上王位后依旧未曾放弃,却要顾忌百官的悠悠之口。 直至他相思成疾,病危之际,终于可以放肆一回。 他让身边最信任的太监,给温将军府送了道密诏。 若这遗诏公诸于世,何念瑾与温决就需奉旨和离。他在上头写得清楚明白,赐了何念瑾无数良田庄铺,却终身不得再嫁。 若这遗诏被温府压下,他那几个不安分的儿子为了争夺王位,必是明里暗里打探遗诏下落,温府将再无安宁之日,且新君登基,为防动摇皇权,必要将手握遗诏的温府除之而后快。 他要让何念瑾明白,一旦事关家族兴亡,任何人都会像他一样。 “可是先帝他不过是以己度人,到底还是低估了你父亲。”温夫人支手撑着头,眼中温情似海,“你父亲即便在最为艰难的时刻,都未曾想过舍弃我们母女,他只是牵着我的手问我,若他不是这一品大将军了,我会如何看他。” 温晚亭怔怔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耀眼的光,嘴角温暖的笑。 “我彼时回答他,那样的话,他便只是我一人的大将军了,甚好。” 温晚亭听得眼眶湿润,却见温夫人轻拍着她的手,劝道:“我虽不知你同楚离为何置气,但暂且忍一忍,他同你父亲不日便要出征襄夷,莫要让他战前分心。” 温晚亭后知后觉:“什么出征?” 她方从温夫人口中知晓,顾锦延手握城防图逃至襄夷,本就是皇帝同楚离商议好的计策,只为将计就计,彻底镇压襄夷。 此事,她却从未听楚离提及过。 他为先帝遗诏娶她在先,期间三番五次诓骗于她,而后为了做局不惜将她一并设计进去。 温晚亭听着她母亲与父亲的故事,再想了想自己与楚离,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顶着微红的眼眶,讷讷起身告辞,将春铃留在府中,自己牵着追月出了门。 她去寻了许久不见的教习夫子。那个教导她十余载,与她亦师亦友的,卫以清。 温晚亭心中实在憋闷,却无人能说,而卫以清大抵是她为数不多,值得信任又能口无遮掩的朋友。 昔日,她上蹿下跳,卫以清替她避人耳目,她惹是生非,卫以清替她出谋划策。 她年幼时只觉得这位夫子待自己极好,待年纪渐长方知,他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教导着自己。 若非温晚亭一朝身中奇毒,将军府上下因要将此事瞒住便再未请过卫以清上门,此刻他大抵摇着折扇,笑自己至今才勘破。 到了一方草庐前,温晚亭拍了两下木门,喊道:“夫子!喝酒!” 里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伴着一道清朗的人声:“近日教案繁忙,怕是……” 温晚亭:“我请!” 树干并排扎成的木门被人推开,露出卫以清那张泛着书卷气的脸:“走。” 到了饭馆雅间,眼见温晚亭闷头点了若干女儿红竹叶青,卫以清捏着扇柄的手顿了顿:“徒儿一年半载不见,酒量倒是渐长?” 结果并没有,温晚亭三杯下肚便开始激情发言。 “卫以清,我同你说!”温晚亭拍案而起,手指青天,“我今日便要休了楚离!” 卫以清一愣:“……这种事情,倒也不必同我说。” 温晚亭此时也顾不上他答了些什么,总之有人应和一声,她便能继续。 手中的杯盏重重一放,震掉了卫以清刚刚夹起的花生米,她压低声线,语气神秘道:“你可知,我府中有一道先帝遗诏!” 卫以清扶额:“……现在知道了。”总觉得这酒局是来错了。 温晚亭还要继续:“你可知这遗诏里头……” 卫以清一把将花生塞她嘴里,堵住了话头,再将四周门扉雕窗关得严严实实,方重新坐回她跟前,抹了把额间的密汗。 他看了眼鼓着腮帮子无神地嚼着花生的温晚亭,试图和她进行沟通:“且别说了,此等一不留神就要掉脑袋的事情,我可一点都不想知道。” 温晚亭讷讷点了点头,待嘴里的花生吃完,轻声道:“我不说。” 卫以清长吁一口气,正准备安生喝酒,却见对面的温晚亭忽然笑出声来。 “我不说!他们就不知道这是道和离的诏哈哈哈哈哈!” 卫以清:淦…… 几罐子酒喝完,卫以清看着她笑了歇,歇了笑,期间桌上的杯盏被震翻三次,一地花生,她还舞了个剑花,劈裂了房内的屏风,还险些将卫以清当场剃度。 待她终于闹不动了,趴在桌上半梦半醒间,听到卫以清忽近忽远的声音:“所以,究竟是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 温晚亭抵着心口一阵接一阵沉闷的钝痛,心想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大抵是自己不遭人喜欢,几番信任却接连被骗,是以有些难过罢了。 她嘟囔着回答,想盖过声音中的哽咽:“我羡慕我母亲,羡慕她,此生能有我父亲这般爱重。可我转念一想,我之所以会羡慕,大抵是因为我没有。” 她挣扎着从桌上起身,却又伏了下去,将头埋在自己臂弯之间,声音越发沉闷:“但做人阿,总要有自知之明,我母亲这般出众的女子,合该有如此姻缘,旁人羡慕不来的。我纵使知道自己不够好,却憧憬着有人能真心实意地喜欢这样一个我。而那人也不必十全十美,我可以与他互相扶持,互为盾甲。” 她顿了顿,忍住了哭腔,深吸一口气,却连呼吸都在发颤:“我曾经,当真是如此期待着……” 卫以清偏头凝视着她:“你这样埋着脸,就以为别人发现不了你在哭么?同我之间还需这般躲躲藏藏的?别哭湿了衣裳,回头又着凉。” 温晚亭缓缓起身,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脸上泪痕斑驳。 她胡乱抹了把脸:“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知道了,他不喜欢我而已。” 眼泪却是越抹越多,顺着脸颊滚落,她只能以手背遮着眼,抽泣声极低而压抑,似是极力克制了许久,终究抵不过,嚎啕大哭。 怎么会不难过。她喜欢楚离,喜欢到即便每日失忆,都能倾心于他三千遍,可如今回眸往事,才知他就连一步,都未曾向自己跨出过。 好在她将自己的难过藏得很好,除了卫以清无人知晓,如此便不会显得,自己的真心一文不值。 卫以清只能等她哭累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方起身去捡她落在一旁的披风。 那拈着披风的手还未挨上她半分,颈间就贴上了一个冰凉而锋利的物什。 卫以清身形一顿,看着这满屋子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觉得自己这酒局,当真是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以清:我才刚出场,为什么就要经历这些…… 第三十二章 卫以清两指一松, 那披风飘飘然落到温晚亭身上。 他脖子上架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弯刀,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都不敢动, 只能缓缓转着眼珠将四周打量了一圈。 这群黑衣人虽然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是那玄色的劲装之下却是个个前凸后翘, 腰细腿长。 “各位……姑娘?”卫以清觉得自己这弯腰的姿势不知要维持多久, 此刻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只能试图同她们商量。 “此番大驾,是杀人,还是灭口?” 寂静无声。 他心下略有了悟, 接着问道:“那不知, 是劫财,还是劫色?” 众暗卫:“……” 都不是,那就好说了。 卫以清顿时安下心来,语气蓦地一松,冲着提刀的那位道:“我这腰, 不太好。劳烦这位姑娘, 动一动?” 面前的暗卫有反应了:“呸,无耻!” 卫以清一愣:“……我是说, 您这刀,动一动, 您看我这个腰它……” 暗卫:“呸,谁要看你的腰!” 卫以清:“……”这到底是哪家培养出来的断句鬼才。 他终究没能如愿直起腰来,等楚离一脸霜色推开雅间的门, 便看到伏案而睡的温晚亭,及一旁弯腰弯得面如菜色的卫以清。 楚离几步上前,撩了衣摆坐下, 将熟睡的温晚亭轻轻拢进怀里,而后抬眼示意卫以清坐。 等了半晌,面前之人还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楚离复又瞥了眼。 紧接着便听到几声低呼伴着吸气声,最后是卫以清,温润中透着些许尴尬的声音。 “抽、抽筋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楚离对面坐下,卫以清一脸的心酸疲惫,偏偏还要顶着崇山之重的威压,回答一个又一个死亡问题。 “晚晚生性贪玩,此番劳烦卫夫子,代为照料。” 卫以清一时松懈,脱口而出:“王爷客气,这丫头怎么说也是我的……” “徒儿”两个字还未脱口,便感觉到一股凌冽的寒气直冲天灵盖,抬头一看楚离正眸光微凉地瞥着自己。 不妙! 卫以清脑中电光一闪,结合着方才暗卫那空前绝后的断句方式,他悟了。 “怎么说也是您的王妃。” 察觉到楚离收回了顿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卫以清擦了擦一头的密汗。 “晚晚极少饮酒,不知今日怎会醉酒至此?” 卫以清回之以明月清风般的笑容:因为你家王妃想休了你。 这种出口成灰的话,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只能在温晚亭那一番颠来倒去的话挑挑拣拣,选几句说出来不会当场去世的,同楚离细细交代。 末了,他看了看温晚亭侧颜未干的泪痕,以及长睫细垂的泪珠,默了默。 “王爷,恕卫某多嘴。”卫以清起身,抱拳一拜,“有误会便去化解,若喜欢便该表现,这世间,唯有真心,最坚韧也最脆弱,半点辜负不得。” 楚离颔首,放他离开。 待房内只余二人,楚离伸手轻轻拂过温晚亭的睡颜,指尖描摹她的唇角眉峰,而后轻轻,在那未干的泪痕上,印下一吻。 “晚晚,再信我一次。” * 翌日,温晚亭在临华殿中醒来,塌下守夜的,是昨晚收到传讯连夜收拾包袱赶到楚王府伺候的春铃。 她拍了拍稍显混沌的脑袋,想起件正事。 “春铃,备纸,研磨,我要写和离书。” 春铃吓得瞌睡都醒了,当即摆手:“没纸,没墨。” 她昨日收拾包袱出将军府时,老爷还苦口婆心地叮嘱她。 “春铃阿,你是我府里最为机灵的丫鬟,这王妃若是同王爷闹脾气,你且劝着点,我好不容易将她嫁了出去,就别再回来搅合我与夫人的小日子了啊……” 春铃临危受命,此番阻挠地真心实意,却架不住温晚亭自己从架子上寻了一沓宣纸,又亲自研了磨。 春铃在一旁急得啃手,眼见她玉手一挥,取了支狼毫,笔尖蘸墨,宣纸一捋,便要下笔。 结果顿住了。 春铃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一顿,而后听她豪气中带着些许疑惑,疑惑中又带了几分气弱:“这和离书……怎么写?” 春铃蓦地松了口气。 而温晚亭卡在这要紧关头,出师不利,此番咬着笔杆,左右下不了笔。 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正当她满屋子找话本子准备借鉴一番,那厢有小厮来请,说是楚离在王府内枫叶林处候她。 温晚亭当即将笔一摔:“也不必写了,当面掰扯清楚,也好断个干净。” 她令春铃收拾了一个最为周全体面的行头,扶着她的手,气势汹汹地往枫叶林走。 待到了那处,她一鼓作气的质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被楚离一句话给整懵了。 那绯红似火的枫叶中,男子长身玉立,白衣出尘。眉眼中带着执着与寂寥,仿佛携了霜雪独行万年,衬得这漫天嫣红绝美而凄婉。 他唇角分明带着笑,眼眸中的情绪却是浓稠而复杂。 “你既已记起所有往事,那你告诉我,我该唤你晚晚,还是该唤你……” “小枫。” 作者有话要说:  回收伏笔“枫叶林”,之前晚晚和楚离饭后消食见到楚王府有枫叶林,还讶异“楚离瞧着这般清冷的性子,竟喜欢如此张扬热烈的树木。”——他不是喜欢张扬热烈的树木,是喜欢张扬热烈的你呀。 回收伏笔“温晚亭”,取自“停车坐爱枫林晚”,首尾改字不改音。 下一章交代一下二人真正的初见,会甜到超速,伏笔还差最后一个,放到大结局啦~ 第三十三章 “小枫”这个名字, 在记忆中沉寂许久,如今骤然提起,还带着往日的余温, 如同泛黄的旧梦。 彼时, 楚离拼死一搏自许府逃出, 已是断水绝粮的第四日。 那日大雨倾盆, 他浑身湿透, 冰凉又无力,眼前白光一阵接一阵,可他不能停下, 许府察觉不对必然会派小厮来追。 他为避人耳目, 没有选择大道,只能在山间小道中迂回赶路。 下着雨的泥路本就湿滑,加之他自身已到极限,一个脚步不稳,跌落泥潭, 再难起身。 雨水渗进眼眶, 整个世界都迷蒙一片。 他心中强撑着一口气,竭力挣扎。 另一个声音却在心中响起, 缭绕于耳畔——放弃吧,人世皆苦难, 而今父母双亡,这世间再无牵挂,又何须坚持。 这声音由轻及响, 最后响彻心扉,振聋发聩。 楚离缓缓阖眼,伴随着这侵入人心的幻音, 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 十仞墙头之上,襄夷残军抵死顽抗,不惜劫持他母亲作为人质,要求父亲同他身后的十万大军弃刃卸甲。 他父亲迟疑了片刻。 也就是这片刻,他母亲竭力一挣,自墙头一跃而下,砸在他眼前。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甚至没有落下一滴泪。 那日,他斩杀了上千名敌军,在以人头论军功的兵营里,被誉为“楚少将”。 也是那日,大败襄夷的篝火宴后,他父亲立于新坟之前,祭了三杯清酒,一捧梨花,引颈自刎了。 这一抹,令他猝不及防,连同他心头因母亲之死而萌生的恨意与怨怼,都无处安放。 自此,他愈发不苟言笑,甚至察觉不到情绪的起伏,如同一枚空壳,在人世间徒留徘徊。 挣扎到此刻,他终究是累了。 正当他平静等待着最后一抹漆黑,那脑中挥之不去的念头却被一道清悦的女声打断。 那声音干净而甜美,似乎自带骄阳万丈,与他此处的晦暗格格不入。 “春铃快过来,我又捡到个人!” 那蓬勃的朝气与喜悦,令他抵触,也令他向往。 楚离甚至分神去想了想,她话语中的“又”字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分神,脑海中那道将他引入深渊的幻音,彻底消失无踪。 楚离强撑着微微睁眼,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拨开雨幕,揽住狂风,在自己身前撑起一把小小的纸伞。 这能遮得住什么。 楚离心中毫无波澜,却察觉到自她来后,雨势渐弱。 不远处有人迈着小碎步过来。 “小姐,这是你这个月捡到的第七个了。自从知道你心善,这些个流民乞丐都上赶着往我们马车跟前躺。” 听到被当做流民乞丐,楚离心中未有半分怒气,大抵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与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这个不一样。”面前的女子掏出一方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冲身旁的人解释道:“他是特别的……” 特别的什么? 楚离很想听到一个答案,却抵不住精疲力竭的困意,沉沉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是一处善堂,专为贫穷百姓施药布粥,待痊愈后回善堂做几日伙计,便可抵了药费粥钱。 他在善堂待了几日,心中同自己说是为了避过许府小厮,实则是隐隐有个念想,还想再见见那个女子,问问她,自己究竟何处特别。 一连等了五日,她都未曾出现,仿佛那个雨天中为自己撑伞的人影,不过是自己晕眩之际的遐想。 他离开善堂当日,曾向管事打听,只知东家唤作“小枫”,男女年纪皆是无可奉告。 而后他拜见皇后,接入东宫,成为太子顾锦琮的伴读。 这位太子表弟性子跳脱,时不时翻墙出走,满大街溜达,他为护其周全,不得已跟随左右。 那日长街之上,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 顾不得其他,他一手攥着顾锦琮小臂,寻声而去。 醉梦楼前,人头攒动。 他远远望去,一女子鲜衣怒马,手持长鞭,墨发间赤色的锦缎随风肆意,如同她脸上的笑容一般张扬而热烈。 一旁的清倌冲她俯身大拜:“不知恩公尊称?” 楚离屏气细听,那女子答:“姑娘客气,唤我小枫即可。” 这本该是他们二人的前缘,却只独占了他一人的记忆。 待他得封楚王,细查“小枫”此人意欲报恩,方知她真实身份是将军府嫡女温晚亭。 而他也终于明白,那日她口中所言“又捡到个人”,是因为她每日所救之人,少之几个,多之几十。 他不过是这芸芸众人中的一名。 而温晚亭,理所应当地,并不记得他。 现如今,他将这往事娓娓道来,踏着这一地枫叶,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晚晚,你怨我隐瞒,恨我欺骗,如此种种自是我错,皆可任由你处置。唯有一点……” 他展开双臂,清风自林间荡过,引起枫叶摇曳声动,仿佛与之相合。 “你若质疑我对你从头到尾皆是利用,我是万万不认的。” 楚离微微前倾,缓慢而轻柔地将她揽进怀里,而后渐渐收紧。 他俯身于她耳畔:“这一亩枫叶林,便是我对你所有的念想,也是唯一的别有用心。” 温晚亭闻言,心下轻叹。 败了,这该死的心动。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同春铃解释她气红了脸出去,羞红了脸回来这件事,楚离已然打横将她抱起,阔步往临华殿走。 温晚亭回神:“嗯?你这是想做什么?” 楚离俯首看她,勾了勾唇角,眸光潋滟:“我想,白日宣.淫。” 温晚亭横躺在榻上,衣带被挑开之时,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时什么意思,结果下一刻便被堵住了双唇。 这一吻与以往不同,从前他总是克制而自持,即便动情也依然进退有度,今日却是肆意而狂烈,反复地席卷与侵占,剥夺着她唇齿之间的空气,也令她沉醉失神。 她察觉到他炽热的掌心揉握着腰际,一路往上,时轻时重,她躲闪不及,被四处点火,几要崩溃。 他却放慢了动作,轻挑慢捻那敏感之处,时而两指揉捏,时而指尖刮蹭。 温晚亭被引得酥痒难耐,自二人交缠的唇舌间逸出一丝呻.吟,又被他尽数吞咽。 如此,他还不肯放过,另一只手探向下方,轻缓拨弄。 温晚亭全身骤然紧绷,双腿夹紧了那只放肆的手,却在它停下后又止不住摩挲。 楚离就在她忍受不住,呜咽之时,一路啄吻至她耳后,呼吸滚烫,声音低哑:“晚晚,给我……” 温晚亭此时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能凭着本能蹭着他的腰身,引来他呼吸微窒,喉头一滚,俯身而下。 起初微微有些疼痛与不适,而后逐渐被极乐的欢愉所替代。 楚离喜欢慢慢磨她,看她在身下眉目染情,浑身轻颤的模样,也喜欢听她娇软着嗓音咬唇呜咽。 房门外,老管事一边指着小厮们都站远些,一边吩咐近身伺候的去备水。 被使唤的小厮恭敬回道:“备好了,足足一缸热水。” 老管事一脚轻揣:“你个没眼力见的,咱们王爷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备一缸水怎么够?去,备十缸热水。” 小厮乐呵地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去了。 老管事轻咳一声,听了听房里的动静,又端着手站远了点。 他心想,这费心准备的十缸热水,可得全都用上啊。 房内从白日闹到了夜里,楚离念她初经人事,终究是收敛了些。 细心替她清洗擦拭,再换了套寝衣,楚离亲自端了晚膳,一口一口地喂她。 温晚亭此时困极,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吃了小半碗便想睡了。 楚离无法,只能再喂她些汤食物,拥着她躺下。 他替她理了理鬓间碎发,蹭了蹭她圆润的耳垂,趁着她半梦半醒间,轻声道:“晚晚,再过几日,我便要出征了。” 第三十四章 温晚亭睡醒时, 已是日上三竿。 昨日实在闹得太过,到后头几乎失去意识,如今醒来都觉得浑身酸软, 脑子浮浮沉沉。 她这才意识到, 同现下这浑身被碾过一般相比, 昔日那肩颈酸痛着实算不上什么。 正欲开口唤春铃进来伺候, 余光瞥了瞥空荡的床铺, 温晚亭猛地记起一件要紧事。 她如梦似醒间,曾听楚离说起,出征。 彼时还未来得及细细询问, 如今摸了摸身侧这平整冰凉的位置, 心中顿时一阵空落。 未曾同她道别,这便走了? 她一把掀开锦被,鞋履都未来得及穿,赤脚便冲了出去。 刚绕过屏风,身形一顿。 那坐塌之上, 楚离正手握白绸, 仔细地擦拭着随身那柄泛着寒光的佩剑。 眼见温晚亭醒了,他反手将剑回鞘, 两步走到她身侧,将她打横抱起往里间走。 “怎的光脚跑出来了?” 温晚亭本想策马出门看看来不来得及追上他大军的行程, 同他再说几句话。 现如今人就在眼前,反而想说的更多。 她揪着楚离的衣襟,脑袋靠在他肩头, 小声问道:“何日出征?” “三日后。”楚离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边,俯身准备替她穿鞋袜,奈何她两只小手抓得太紧, 便只能坐在她身旁充当着靠垫。 温晚亭沉吟一声,随后捏了捏他的手:“且安心去。” “昨日之事……”楚离轻咳一声,觉得出行前最要紧的,还是同她剖白心迹。 未料到温晚亭一把截住了话头,转过身来坐得端正笔直:“我会对你负责的!” 楚离:……? 眼见他身形一顿,温晚亭顶着水光盈盈的双眸,还不忘肯定一番他的表现。 “昨日,辛苦你了。” 楚离视线飘飘然往别处瞥了瞥:“倒也……算不上辛苦。” 温晚亭显然没留意到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自顾自接了话:“不辛苦吗?我分明觉得你后面几回都 已经……” 以吻封缄。 待她被吻得气息紊乱,楚离才放过她,附在她耳畔低沉道:“辛不辛苦,今夜再试一试便知晓了。” 三日后,碧空万里,天朗气清,楚离与温决在那一日,点兵出征襄夷。 温晚亭同温夫人待在各自府中,候着皇宫内每隔三日递来的一封捷报,以及打仗间隙送回的家书。 一晃三旬,才终于收到边境大胜的消息,以及襄夷部落签署的降书一份。 当日,温晚亭便交代小厮们将王府收整一番,等王爷归来,结果隔日晨起,便收到消息,说顾锦琮眼见大势已去,弃兵独自潜回大昱,于深夜摸进了将军府。 “听闻顾锦琮直闯了夫人寝殿,状若疯癫,直言要替已故的母妃报仇。”春铃一边跟随温晚亭步履不停地往外走,一边清晰迅速地交代,“现如今,伤势惨重。” 温晚亭关心则乱,以为这“伤势惨重”说的是她母亲,当下连马车也不坐了,唤来追月就往将军府赶。 下马后直奔温夫人所在的正厅,一把推开了门:“母亲伤势如何?” 厅内鸦雀无声。 温晚亭这才定神,看了看屋内情景。 主座之上,她母亲温夫人面色红润,神态悠然,一杯茶端得四平八稳,仔细一看,还有那闲情逸致细细描了眉。 上下来回打量几番,实在看不出“伤势惨重”的模样。 她略带迟疑,心想莫非是什么外表看不出的内伤,结果一旁府医出声了。 “回王妃的话。”他前跨一步,拱了拱手,“夫人这……这伤,并无大碍。不过是右手食指断了的指甲,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倒是安王殿下,伤得极重。” 温晚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旁府兵压着个人影。 从这袍角衣料,勉强可以看出是昔日安王的打扮,只是这肿成一条缝的双眼同这青紫交加的脸颊,令温晚亭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些动摇。 眼见温晚亭且惊且疑的目光,温夫人用指腹摩挲着稍短一截的指甲,懒懒道:“昨晚夜深了,也看不真切,哪知是安王殿下,一不留神下手便重了些。” 合着这顾锦延,七尺男儿夜闯将军府,被手无寸铁的温夫人揍得爹妈都不认识? “他图啥呢?”温晚亭表情复杂,“千里迢迢赶回来给您修个指甲?” 她这句话,显然刺激到了一旁被五花大绑的顾锦延。 只见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虽口齿有些不清不楚,却依旧咬牙切齿地控诉着温夫人昔日恶行。 倒是另一段往事。 世人皆知,他生母如贵妃深得先帝爱重,就连他也这般认为。 他父皇为他取名“锦延”,乃是“延续传承”之意,见字便知,这其中包含了多大的期待。 他母妃封号“如”,后宫之中唯一一位有封号的嫔妃,足以见得父皇待其特殊。 自幼,父皇在他母妃宫中逗留时间最长,众多皇子中对他的关怀最多,此类种种,令他们母子二人深陷帝王专情的美梦之中。 而到了梦醒时分,便显得格外残忍。 先帝病重之时,如贵妃前去侍疾。 隔着葳蕤烛光,先帝目光涣散而空洞,冲那执念中的人影唤了声。 “念瑾。” 如贵妃错愕之下,摔碎了玉碗。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过门槛时险些绊倒,被门外候着的皇后一把扶住。 扶她起身时,皇后凑近她耳畔,轻声道:“如,相似也。” 她一把推开皇后的手,惊慌失措地奔回自己宫中,而那句话,却如梦魇一般,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几日过后,她托人,临摹出一副何念瑾的画像。 展开画卷后,她忽然仰天大笑,而后跪地痛哭,撕心裂肺。 顾锦延赶到时,遍地都是撕得粉碎的宣纸,以及跌坐殿内,面目癫狂的如贵妃。 眼见他过来,如贵妃一把扑上前,死死捏住他双肩,声音沙哑带血:“是假的,都是假的!” “如,相似也!” “延,延续的是他对她的心意!” “何念瑾,都是何念瑾!” 顾锦延大骇,他从未见过母妃这般模样。 后来他才知晓,那画像上的女子,与他母妃,眉眼有七分相似。 他如何能不恨。 于他而言,若是没有何念瑾,这美梦便不会醒。 因此,当他知道先帝还留有最后一道遗诏之时,便如同抓住了最后一缕希望。 若是,这遗诏中写着改立他为太子,继承大统,便能说明,他父皇当真是爱他的。 温晚亭听到此处,再回忆了一番遗诏内容,觉得这对此刻的顾锦延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温夫人偏了偏头,回道:“这从头到尾听下来,我不过是在画像上露了个脸,到底算得上什么恶行,要你这么气势汹汹地前来断我指甲?” 她顿了顿:“我同先帝间唯一的交情,便是同在一家书院中念过书,而后他欲纳我为侧妃被我一口回绝。如此,你可不能因为他此刻黄土一抔也掘不了他的坟,便将气撒在我头上。” 四周下人们一副自己聋了也瞎了的样子。 谁想听将军府夫人怂恿当朝王爷去掘先帝的坟啊! 温晚亭听得一头汗,觉得这话题是不能再聊了,当机立断,将顾锦延送进了宫里,交由皇上处置。 待楚离凯旋归来后,温晚亭少不得将此事同他说了说。 一并提到的,还有谢家小姐。 自从顾锦延被软禁宫中,谢依芷再几番逼问下,也道出了实情,乃是受其指使。 温晚亭盘着他的墨发,忽然心生好奇:“你说,这谢依芷号称京城第二美人,那,第一是谁?” 楚离默了默,淡然道:“你母亲,温夫人。” 温晚亭:??? 作者有话要说:  温晚亭:蠢卿你出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文里就我最弱? 第三十五章 爆竹惊春, 除夕之夜,宫中大宴。 百官携着家眷,皆是锦衣华服, 三三两两彼此相贺。 原本此类宴席, 楚离甚少露面, 只是因温晚亭不知从何处听说, 皇城琼楼之上, 能看到整个京城漫天绚烂的烟花,这才应下了宫中的帖子。 而温晚亭到了冬日便有些嗜睡,今日更是从午时睡到了酉时, 坐上马车后又嫌硌得慌, 生生多铺了两层软垫,如此折腾了一番,二人这才抵着时辰进了宫。 听见门口候着的太监拔长了声调的宣报,众人顿时止住了寒暄,行礼相迎。 有入仕较晚的官员, 只听闻过楚王的事迹, 却未曾有幸得见其风姿,其中较为胆大的, 此刻趁着躬身之时悄悄抬眼打量。 只见烛火引着月光倾洒,一对璧人从光晕处款款行来。 男子眉眼清冷, 薄唇浅抿,九尺身姿挺拔而凌厉,举手投足间俊逸出尘, 目之所及自有一股威压,迫使人垂眸俯首。 而他一旁的女子,则与其截然不同。 红衣艳丽似火, 美目顾盼生辉,鼻尖秀挺,樱唇小巧,浅笑间别有一股灵动飞扬,仿佛自带万千光辉,令人目光忍不住相随左右。 “王爷。”温晚亭小声轻唤,悄悄用手探进他广袖中,微微勾了勾,“玉阶太长,且牵一牵。” 楚离闻言,当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打横抱起,神态自若地拾阶而上。 四周抽气声此起彼伏。 楚离那群亲信们更是险些背过气去。 这不是他们追随的那位杀伐决断不近人情的楚王罢? 那大庭广众之下牵牵抱抱气质温柔的人究竟是谁啊? 他们原以为,新的一年就要从一把狗粮中开始了,未料到狗粮这东西,总是一口接一口,接二连三,源源不断。 楚离夫妇刚刚落座,那厢一袭正装的帝后便到了。 顾锦琮特意放慢了步子,等着身材娇小的皇后跟在自己身侧。 眼见她盛装之下,粉面桃腮,比之往日清心寡欲的模样多了三分烟火气,而目光依旧空灵而透彻,两相反差倒显得别样动人。 顾锦琮心念一动,一把握住了她端在身前的手,隐在宽大的袖袍之下。 皇后一怔,而后面色通红,在他炙热的掌心中微微挣扎。 顾锦琮低声轻哄:“文武百官都看着呢,让朕牵一会儿,嗯?” 皇后不动了,满面绯色地垂首,单手盘着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 跪迎的众官员:谢谢,饱了,嗝。 不远处的琼楼脊梁之上,还隐着两个身影。 稍小的黑影不停地往一旁的人影边上凑,一边贴一边道:“你们暗卫,有没有帮主子取暖这项职责?” 稍大的黑影纹丝不动,连语气都没有起伏:“无。” 穆芝才不吃这一套,将他手臂一抬,一个翻身滚进他怀里:“那现在有了。” 景佑:“……” 纵使那张英气逼人的俊颜端得面无表情,但依旧提了些内力,将自身的体温升高,一边手臂轻压,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子时将近,帝后携百官登楼,第一声爆竹如同一个信号,而后震耳欲聋的爆竹夹杂着烟花升空的巨响,此起彼伏。 在这响彻天地的欢腾与漫天绚丽之中,温晚亭凑近楚离耳畔,一字一顿,附耳轻说了一句。 楚离猛地回首,而后怔愣许久,眼底刻着烟火星辉中的她,郑重而轻缓地,拥她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啦~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可以点一下文案那页右下角的评分哦,感激不尽~ Ps:我们下一本来一场20w字的相约你们觉得咋样~ (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希望能一直见到你们,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让一让,我要开始煽情肉麻了……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