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沙洲》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玫瑰沙洲》作者:商遥 清贵毒舌教授x甜系筑梦少女 年龄差7岁/慢热/暗恋/甜文 文案: 01. 顾连洲,雾城大学建筑系最年轻的副教授。光风霁月、隽秀斯文,鼻梁上挂着幅银边眼镜,眼底无限清淡禁欲。 然而好好一帅哥,偏偏长了张嘴: “你这别墅怎么画的像新农村厕所?” “你的建筑如果着火,是不是只有跳楼这一种逃生方法?” “图纸,是我撕还是你自己撕?” 大五,司玫有幸蹭了节顾教授的课。 顾连洲拿起图纸,眉头竟没皱,反笑了,挑起疏淡的眉眼看她。 她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 却听见他冷冷,“你还有喜欢的其他专业吗?” 司玫:“?” “……还是转专业吧,你学不了建筑。” 02. 后来,司玫凭借雾城城市地标的设计,成为年度新锐建筑师,一时风头无两,媒体采访蜂拥而至。 有媒体问:“司女士,请问你在职业生涯中,遇到过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司玫想了想,“……我的先生。” 在一旁等夫人夸的顾教授:??? * 将我此生最真诚热烈的爱都献给你,与无与伦比的建筑艺术。 * Tips: 1.年龄差7岁,1v1, 2.师生关系存续期无感情线,中后期转职场 3.作者非建筑行业从业者,部分设定来源网络资料,如有bug,感谢温柔指正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玫,顾连洲 ┃ 配角:下本写《语白》求收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贵毒舌教授x甜系筑梦少女 立意:献给挚爱的建筑艺术。 第1章 “……顾老师。…… 三月,雾城大学老校区。 梅雨初霁,空气清冷湿润,天空碧蓝如洗,宛如透明纯净的方糖,不见一点杂质。 司玫背着只黑色绘图纸筒,挤进了土建院的大厅。 正是上第一节 课前的时间,人流密集涌动。她没着急跟上楼梯,走到大厅边缘,打开手机。 是遥遥呀:【小姐姐,周二下午的《高层建筑设计》~】 是遥遥呀:【地点在建院,二区203,一下午四节课连堂,你帮我答个到交个图,课间趁老师不在,溜走就行的!】 时间地点都没错。 司玫收紧掌心的背带,上了二楼。 203是靠南边的第二间圆桌教室,午后日光艳烈,室内明晃晃亮堂堂的,稀稀落落几个人聚在前排的圆桌边讨论图纸。 她进去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嗳,你是不是走错班了?” 司玫稍愣片刻,回头。 是个男生。 寸板理着干脆利落,一身蓝灰拼色的薄绒卫衣,束脚长裤,学生气十足。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饶是一张帅气的脸,眼底也惊起一阵波澜。 显然是女孩转过来的模样让他意外。 皮肤白净,鹅蛋脸,柳叶眉,不太标准的桃花眼轻微上扬,薄厚适中的唇瓣抿成一线。 是张冷氛围感十足的脸,但她一笑,窄双眼皮堆起,两颊漩起梨涡,莫名让人感到一股清冽的甜。 其实司玫的笑只是出于习惯和礼貌性,“没走错,我替你们班同学交个作业。” 这是代课美化后的说法。 骆钧迟疑,连哦了两声,语气热情起来,“哎,那你什么专业的啊?” “也是建筑学。” 他眼睛一亮,“学妹?” 司玫:“是学姐,我大五了。” 年轻的男生笑意一凝,霎得噤声,兴许几分失落。 很微妙,与此同时教室的喧闹也销声匿迹了。 司玫对陌生人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注意力顺着这无名的寂静游走,最终停在门口。 银丝边眼镜,白衬衣黑裤,右臂挂着件外套,男人步履匆匆,与金色的光束一同走了进来。 薄薄的流光沿着乌发,落到纯粹的黑白色调之间,中性色的单调、凛冽,被温暖的光芒消弭。 视线再跟着人影到讲台上。 男人丢开外套,轻轻解开了衬衣的袖口,露出一节紧实干净的手臂,推开笔记本,扶了扶眼镜抬头。 司玫神思霎得一顿,脑海里闪过了个词。 丰神俊朗。 - 三十分钟后。 司玫听了大半节课的高层建筑核心筒设计,同时被身旁的学弟科普了讲台上站着的人。 ——顾连洲,目前雾大建筑系最年轻的教授,上学期从海大调过来的。 她心念,难怪之前没听过,也没见过。 “他本科也是雾大的,在英国AA建筑联盟学院读的硕士,出了好几个普利兹克奖得主的那个学校。” “……毕业后,在英国BIZ国际事务所的两年,已经主持过亚欧不少公建的设计了,在白人主导的行业环境做到主持建筑师的位置,真·牛逼得一批。” 司玫看着讲台。 男人持着话筒,低头,手指闲搭在书上。 他讲的东西并无新意,却没由来让人能听下去。 见漂亮学姐没吱声,骆均喝了口水润嗓子,继续小声解释。 “嗳,学姐,你知道吗,他在巴院读完博回来,本来在海大聘任当教师的。但前两年他接了雾城美术馆新馆的项目……顾老师跟老院长久别重逢,昔日师生合作,工程一落地,老院长就把他挖回来了。” “说到这儿,学姐,你别看我们专业教室人稀稀落落的,上学期开的中国古建筑赏析的大公选课,300人的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 “……可是那学期他的课挂科率太高,女生们都开玩笑说,私下看看顾老师照片就行了,千万不能再把绩点和前程赔进去。” 此刻顾连洲在演版,男人信手捏了只粉笔,转身。 手端得平稳流畅,黑板泛着微青,利落干脆的几笔线条,横斜交错,勾出空间布局。 线条,建筑师的基本功,很扎实。 司玫想。 “学姐?”骆钧又叫一声。 她一声“嗯”,终于回了神,发现学弟正直直看着自己。 骆钧一笑,“那个,学姐,我能不能加你微信?” 原来长篇大论,都只为最后一句的铺垫。 叮铃铃—— 下课铃声在这时响了。 “先讲到这儿,休息。”粉笔撞到桌棱上,男人音色疏淡,“交图,下节课评。” 学生抱着各自的图纸陆续起身。 椅子腿和瓷砖地面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响动,教室里吵闹起来。 司玫没直接拒绝,装作男生的话被铃声吞没了,站了起来,往讲台走。 骆钧张了张口,用正常的音量,“哎,学……” “我去交图了。” 司玫赶忙站到交图的队伍最后,抬头望了一两米外。 只见男人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注意力对面电脑屏幕的建模软件上。偶尔撂下眼帘,看一眼学生放到旁边的图,不说优劣。 教室浮着课间应有的噪音,有点吵。 神游的片刻功夫,司玫已走到讲台跟前,放下两张图纸。 顾连洲并未在意,右手虎口靠着只墨绿色的凌美钢笔,停顿片刻,在开始在白纸上勾线稿。 ——应该是没听到骆钧说了一半的“学姐”的。 司玫暗自舒了口气,转过身就要离开。 钢笔撂到纸上,发出金属闷闷的响声。 “李知遥。” “李知遥。” “李知遥同学?” 最后一声,带着点不耐烦的愠怒。 司玫发觉教室一刹归复平静,许多束好奇、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她赶忙掉头。 顾连洲还坐在那儿,南窗透进来的天光一半洒在肩上,不知何时,他将眼镜摘了撂在桌边。 黝黑眼底清明一片,看了过来。 这目光虽然落在阳光里,却像窥探出她心虚似的。 司玫不容犹豫,忙走过去,“……老师。” 男人看她一眼,没讲话。 伸手把她刚交两张图拿起来了,低头逡巡几眼,“你是不是大四的?” 司玫大脑当机一秒。 她完全乱了,“老师,我……” “大四的学生了,图画成这样,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世界的参差。” 顾连洲把图纸往桌上一丢,动作轻得没有重量,直接抬头看她,“设计初期的图底关系、形体生成,还有基本形和功能划分的内在逻辑呢?” “且不说拿CAD随便画个平面搪塞我。” 话讲一半,他屈指,关节在桌上连敲三下。 透过两张薄纸敲金属台面,说不清那声音是沉闷还是清脆,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司玫往前挪了一小步,低眉,瞅向他摁着图纸。 中间陷出聚集的褶皱,依稀可见他手下的力度。 图上指北针、比例尺、标高标注,还有图名,这些最基础的都没画。 “还有没有喜欢的其他专业?” 侧前方传来一句没有来由的话,司玫愕然地抬头。 顾连洲原封不动放回两张图纸。 他伸手捞过眼镜挂到鼻梁上,掀起眼皮瞅她一眼,好像见她是个女生,才把口吻放得温和。 “转专业。” “我不教对建筑学毫无敬畏之心的人。” - 别人代课赚钱,她代课找骂,司玫直接Ptsd,发誓下次再也不接这种事。 回到宿舍,身心俱疲。 宿舍原本有四个人的,目前只有岑露在,她坐着抄绘太和殿草图,为二战复习中国古建史。 至于另外两个人舍友,已经决定从建筑天坑跳出去了,结伴去了外地实习。 岑露从书前抬起头,“回来啦?” “嗯,回了。”司玫笑笑,去旁边接了杯水,咕咚咕咚,消火。 “你春招找到单位了吗?” 司玫卸下托特包,眸底迟了一刻,“还在投简历,应该快了吧。” “真好啊,你马上要毕业走人了,”岑露转了一下针管笔,“你专业绩点高,找工作肯定比我这个混子容易多,现在行业内卷啊,卷的就是我这种半瓶子水咣当的。” 司玫笑:“别啊,我今天刚被骂。” “怎么?” “今天不是替一学妹代课,被老师骂了一顿,”司玫摁了下嗓子,“咳咳……转专业吧,我从来不教对建筑学毫无敬畏之心的人!” 岑露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狂啊,谁啊,建院老师确实一贯的威名远扬,可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头一份。 司玫笑说是新来的。 他们已经高年级了,课几乎快上完,肯定不会遇到。 阿弥陀佛,感谢菩萨保命保平安。 随便聊了会儿,岑露塞上耳塞继续复习。 宿舍本身就是半私人半公共的空间。 司玫懂尺度,能跟人聊起来,却不是缠人粘人的性格,喝完水也静下来,打开没做完的方案图。 半小时过去,她按下Ctrl+S暂存。 一记电话打了过来,是系主任,也是她的班主任邹春雨。 她看了眼舍友正在学习,走到阳台闭门,才接了电话。 “喂,邹老师。” “司玫,乡建的图出怎么样了?” “在收尾了,预计后天……” 邹春雨顿了一下,“行,本来想说不着急的,那就后天给我吧,银行卡号还是之前那个?” “甲方钱还没到位吗?”司玫道,“老师,我也不太急,等中旬结算了再……” 邹春雨打断,笑着说:“不至于,千把块钱把学生给苛责跑了,就得不偿失了,我还等着你报我的研究生呢。” 司玫沉默了一会儿,“邹老师,我还是不读研了。” 邹春雨沉吟,“因为你妈妈?” “……也是一方面,”司玫舒了口气,声音调起几分轻跃,“建筑学科本身就偏向实践,投入实际工程也是学习。” 邹春雨花了几秒钟接受,开玩笑道:“看来雾大建院这两年学术实践两位一体贯彻落实不到位,有空中楼阁的学院派弊病。” 怕老师这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明知道是玩笑,司玫还是赶忙解释自己没这意思。 “晓得了,”邹春雨笑,“给你打电话是还有件事。” “您说?” “研究院在做一个城市设计的竞赛项目,你有没有兴趣?” - 次日,天气阴沉。 司玫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八点到达建筑系办公室外面,外廊的玻璃窗上刮出细细的银丝。 邹春雨说早上要来建院办事,所以让司玫在这儿等,再带她去研究院。 轰隆隆,轰隆隆。 天边顿时两道春雷,一通不巧的电话打了过来。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邹老师?” “司玫,你到了?城东暴雨,二环线高架有车祸,堵了,我估计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司玫:“您没事吧?” “我没事儿,就是车堵路了。”邹春雨道,“我叫人去教研室接你了,你等会儿跟着他去研究院就行,而且这个项目也是他牵头,他叫……” 哗—— 窗外的暴雨也倾盆而下了。 耳畔只剩忙音,雨声噼里啪啦的,一片脚步声闯了进来。 司玫转动几乎粘在地上的双脚,回头。 男人停在几步之外。 一身深灰大衣考究,额前湿发微微垂,没戴眼镜,不及昨日的矜贵斯文。 却显得禁欲,且混着一股子纵欲的微妙颓痞。 一口冷气倒冲上天灵盖。 司玫张了张口,“……顾、顾老师。” 顾连洲懒懒用指纹解了门锁,斜看她一眼,笑了,“怎么,来转专业的?” 第2章 “过来。”…… 说罢,顾连洲长腿迈开,兀自踱到教研室门口,用指纹开了门进去。 门没关上,里面泼洒出几许似水的白炽灯光。 “还不进来?” “我没让人罚站的习惯。” 司玫才发觉自己半边袖子被侧窗吹进来的风雨淋湿,黏答答的。 舒了口气,她硬着头皮进去。 顾连洲靠着外窗坐,浅绿色的百叶窗外芭蕉与风雨乱摇。 男人双肩平直,手里端着本全英文的书,眉目格外沉静。 “顾老师,谢谢您。” 昨天再怎么尴尬,面子还得过去,“我是来等人的,应该不会打扰您太久。” 顾连洲没抬头,声音起得平淡,“嗯”了一声。 司玫滚了滚喉咙,又多窥了眼他,虽然旁近接待区有长沙发,但她没有妄自过去。 顾连洲翻书页的间隙,抬眸看她一眼,“如果你觉得在门口堵着不麻烦,可以一直站着。” 她语凝。 喉咙处如堵了一口热砂,烫得人哑然,她忙退到沙发那边坐下了。 顾连洲又翻了页书,余光瞥见那女学生安静地偏坐一隅。 双手搭膝上,正襟危坐的模样倒乖得很,想如今在幼儿园的小孩儿也比不外如是。 除却在专业学习上的敷衍了事,勉强算她是半个听话的学生。 当然,听话在他这儿从不算褒义的形容。 两个人就这么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坐着,静默无言。 两分钟过去。 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顾连洲目光短暂地离开书页,懒懒扫向亮起的屏,邹春雨发来一串电话号码。 他从抽屉里捞出蓝牙耳机,顺势摁了拨通。 而对司玫来说,刚过去的两分钟,是一万两千毫秒,每一个时间单位都是在煎熬。 直到她手机响划破寂静。 肯定是,来接她的老师联系她了! 逃离社死现场的机会! “顾老师,”司玫立马站起来,“我出去接个电话!” 还没等到回应,她捧着手机,直往外头跑。 顾连洲合上书,眼底咂摸出几分疑味。 另一头,风雨卷席的外走廊。 司玫好半天才找到个阻挡风雨声的角落,清嗓,“喂,您好。” 一秒,两秒,三秒。 对面一片安静,又或许夹杂着与她耳畔频率类似的暴雨声。 白噪音哗啦啦地流泻。 “喂?” “您好?” 是暴雨引起的信号差吗? 满格,不应该啊。 “喂,你好。”男声打破电流滋滋声,温和淳厚,“是……司玫同学?” 她松了口气,忙不迭笑着应声:“是的,老师您好。我是司玫,我已经在教研室门口等您了,敢问您贵姓呢?” “免贵姓顾。” 声音咂在雨里,没有任何电磁的修饰,格外清晰而……接近。 仿佛还有两道重叠。 司玫如堕冰窖,心里升起毛毛的不敢承认的猜测。 架不住那声音就在身后,她硬着头皮转身。 只见顾连洲挺拔地站在门口,手臂上挽着大衣,提着雨伞,一副准备走的模样,直直看向她。 “李知遥,哦不,司玫同学。” 他轻轻笑了一下,“怎么,你还有两个名字?” - 十五分钟后。 司玫搭顾连洲的顺风车去了建筑与规划研究院。 他上午还有课,将她留下来后,什么也没过问,简单地介绍了她姓甚名谁,就自己走了。 所里城市规划项目的目前有三个人,两女一男。 顾连洲新到雾大一年,还没有接收研究生,三个学生也是别组导师的门生。 男生叫黎峰,研二的,性格随和外向,说要先领着司玫在所里转一圈儿,了解情况。 司玫婉辞,“不用了师兄,今天上午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啊?”黎峰一怔,“那……我这儿有个分析图出好了,你把汇报的PPT先做了?” 做汇报PPT,是设计这一环里,最轻松没难度的事了。 黎峰也是见顾连洲什么也没吩咐,估摸不清老师的意思,不敢将重要的工作丢给她。 司玫自然清楚。 现在的她宛如一只误入了狮子领地的麋鹿,即便领地的主人暂时不在,她内心还是七上八下,即便顾连洲现在走了,但她清楚这事儿没完。 很快,黎峰拷来了已经出好的技术图纸、分析图,还有设计意向图。 司玫坐到了安排好的电脑前,点开PowerPoint,对照提纲依次往下做。 窗外的雨沥沥地落。 她的心情随着雨落的频率逐渐平静,工位前鼠标点击声清脆利落。 待她抬起头,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跳走了两个小时。 下课的铃声在雨声里被稀释了,显得缥缈、轻盈,使人神思也飘得远。 遥远的地方,人流涌动,走出教学楼,踩出一地的喧嚣。 一个激灵。 ……下课了? 那不是顾连洲要过来了? 司玫紧了紧喉咙,端起旁边的水囫囵吞了一口,继续做PPT。 正巧,这时候邹春雨发来一条讯息。 邹老师:【司玫,你到了吧?】 方才乘上顾连洲车过来的十来分钟,她一直在纠结怎么开口解释,亦或在沉默之中等对方的质问。 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了,车却刹在这幢老楼前。 现在坐到工位上,她竟还没想起知会邹老师。 她忙回:【已经到了,邹老师,】 邹老师:【行,现在雨小了,我估计等会儿就能过来。】 司玫得以安心,抬眸看向窗外舒缓眼睛。 而她抬眸的时候,又看到了工作室西南一隅的艺术装置。 她进来时,第一眼就被它吸引到了。 标准几何体的合集,通过穿插,切割,拼接等凑在一起。 通透的材质,清晰地坦露出结构骨骼,营造出外露的空间形式,充斥着理学至上的美。 如逢清晨,从窗外滤入金光,光影必然清绝,分明是现代化的材料,却让人想起古埃及时期阿布辛贝尔大神庙的虔诚与神秘感。 “学妹,吃吗?”黎峰捧着一盒樱桃过来,抬头,“你在看那个‘透明城市’?” 司玫仰头道了句谢谢,“……什么透明城市?” “就那个艺术装置。”黎峰说,“这个是顾老师在巴特莱特时做的材质模型,3D打印的,上个月从伦敦空运回来。” “学妹,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我们院3D打印实验室也刚开,钥匙在我这儿呢,下次带你去看看。” 旁边的学姐白过来一眼,骂黎峰不务正业,对司玫说:“你别理他啊,这人猴精着呢。” 司玫一笑,两颊漩出梨涡,睫毛也在眼睑下扑闪两下。 这时,工作室玄关处传来动静。 大家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抬头望过去,尤其司玫,还如鲠在喉。 先进来的是邹春雨。 大家齐齐问好,司玫从屏幕后冒出头,也叫了声“邹老师”。 邹春雨笑着跟其他人点了点头,朝着她走过来。 “项目有人跟你说过了吧,开始上手了?” “先,”司玫顿了下。 顾连洲跟在后面,单手抄着几摞文件,碰上了门,往这边儿看了一眼。 “先帮忙排个PPT。”她说。 “邹老师。” 顾连洲踱了过来。 司玫随之神经一提,抬头,恰好对上了顾连洲。 他就在她的桌旁站着,带着寒意的黑色大衣重重地垂下来,没有戴眼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在乳白色的木桌上敲了两下,顾连洲才继续道:“邹老师,有点事儿,要跟你说一下。” 邹春雨一愣,笑着拍了拍司玫肩膀,跟着他去办公室了。 办公隔间的格栅帘没有怎么拉。 在外面,清楚看到两个人在桌子前后对话。 这会儿时间,司玫完全没耐心了。 半天,只多做出两页PPT。 约莫十来分钟,门拉开发出响动。 邹春雨出来了,司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终究还是按捺住心性,定定坐在椅子里。 “去教务有点事,你们先做,”邹春雨说,“关于绿建节能的问题,我下午三点多再过来。” 众人连连抬头道“老师再见”。 司玫也跟了一句。 看样子,邹老师神态无异,应该问题不大吧? 还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顾连洲应该没讨论关于她代课的事,以及她的去留吧。 工作室恢复宁静。 司玫看了眼办公室内的情况,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屏幕上。 黎峰伸着脖子瞅了眼她。 站起身,向新来的学妹的工位走去。 黎峰笑道:“哎,学妹,你做怎么样了?” “嗯?”她回过神,抬头,“差不多了,还有一个总结没写。” “总结我来做吧。你等会发给我。” “好。” 黎峰却没走,单臂撑在她桌面上,有些将她围住的架势。 她愣了下,“还有事?” “学妹,”黎峰屈指在桌上敲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你QQ多少啊,不加下好友,你怎么发给我啊?” 旁边学姐斜过来一眼,发出一阵忍不住的噗噗笑声。 简直在说:油腻死了,还有完没完了。 就在这时。 “司玫——” 心里原本已经消失的鼎又骤然压了下来。 司玫循声望去,只见顾连洲半推开玻璃门的状态,鼻梁上不知何时重新挂上了眼镜,眼底冷淡。 “过来。” 第3章 少女与春山 明明只是叫她的。 然而男人长立在空间的一端,却教整个室内阒静,只剩春雨敲击玻璃窗的沙沙。 黎峰连忙抬手掩去唇上未收住的笑,灰溜溜地回自己的位置;一旁偷笑的学姐也赶忙噤声,低头赶图。 至于当事人司玫—— 她抬眸再看向办公室时,只见玻璃门随惯性内外晃动,余音阵阵。 站在门口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定定神,赶忙抬脚过去。 说是老师的私人办公室,实质上是在室内东南角用轻质隔墙板分割出来的空间。 雾大的建筑与规划研究院,坐落在旧建院楼上,而顾连洲的工作室是由一间报告厅改造的,地面上仍保留着复古的水磨石,墙面也是粗糙涂料的质地,靠外的这一面是通透的玻璃隔断。 司玫蹑手蹑脚进去。 发觉里面和外面的装潢风格几乎无差别,线条平直刚硬,浓浓的前苏联式工业残余的风格。 但又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工业风。 更准确地讲,这些粗糙的、朴拙的东西,像来自工业工厂。 让人想起包豪斯,又想起安迪·沃霍尔的艺术工厂。 再怎么联想丰富,最终的注意力还是落到黑色办公桌后。 几盆绿萝葱葱郁郁,除却他的笔记本,侧边还放着外接的台曲面显示仪。 大衣搭在了椅背上,顾连洲只着了件白衬衫,领口敞了枚扣子,手臂揽着份文件夹,偶尔抬手推一下眼镜。 道不清是专心,还是漫不经心。 亦或说,这人清冷矜贵、斯文隽秀的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当然,前提是他不说话。 “顾——” 她刚说了一个字。 “你先坐着吧。” 顾连洲果不其然打断了,他并不算温柔地将文件夹往桌上一丢,以目光示意她身后的沙发,然后从人体工程学座椅上坐直。 伸手挪了下显示仪位置,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跳跃。 机械键盘,噪音不小。 时间过得好慢,司玫没手表,虽然攥着手机,但压根不敢看。 不知过去多久。 窗外的雨几乎停了,空气变得静谧。她透过半降的百叶窗回望,学长学姐正凑在一起讲话,没两分钟,黎峰走过来敲响隔门。 “顾老师,你中午吃什么?我们要去食堂了,要不要帮你带?” “不用,你们去吧。” 黎峰又对司玫笑,“那学妹你呢?要不要帮忙带些啥?” 司玫礼貌地跟着同样的回复,“我不用了,等会儿自己去就好,谢谢学长。” 她心里却郁卒着。 好家伙,原来现在已经中午了,顾连洲晾她这么久,分明在立下马威。 黎峰尴尬离开。 许是已经适应了紧张兮兮的氛围,司玫大喇喇摁亮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四十。 顺便翻了翻通讯软件里的兼职群消息,家教,发传单,代课。 ……又是代课。 拇指往上一滑,划掉! “司玫。” “在!”她立马倒扣手机。 这会儿,桌上笔记本的后盖已经盖上了。 顾连洲往后靠回椅背,抬眸看过来,下颌清晰凌厉,“现在,你说下你情况吧。” 司玫站起来,扣着胶皮手机壳,“顾老师,我昨天在您课上……” “不是这个,”他打断,“绩点、竞赛,还有软件使用情况。” 她怔忡住两秒。 “平均绩点3.83,拿过两次国奖,大二做过大创,大三做过霍普杯二等奖;软件的话,Adobe系列,天正,Sketchup,Rhino,但Revit不太熟练……” “作品集有吗?”顾连洲打断。 “有的。” 他看了她一眼,没讲话。 司玫滚了滚喉咙,说了句“您稍等”,立马跑到外面翻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沓A3纸张装订的集子,双手抱回来,放他桌前。 “顾老师,给您。” 讲话时,少女还有轻微的喘。 顾连洲“嗯”了一声,单手轻而易举地拖过来了上百张铜版纸。 间隙,司玫屏息凝神。 却见他随便翻了翻,不知有没有仔细看,又转瞬合上了。 “还行。” 唔,那就好—— 胸腔里的一口气尚未纾完,顾连洲漫不经心笑了两声。 “自己的图画得还行,给人代课的图化成那样?” 司玫大脑空了两秒,赶忙解释:“顾老师,我只是去帮忙答个道交个图。” 顾连洲轻笑,“哦,忘了,代画作业得另加钱。” 脸上一阵一阵的热,司玫羞愧地低下了头。 确实,她也没少干代画工图的事。 “我本人并不喜欢投机取巧的人。” 顾连洲正色,把厚重的作品集丢到桌上,闷闷沉沉的一声响,拖着她砰砰的心跳下沉。 跟着,他又说了许多。 譬如从任务书看,业务水平也不过尔尔:大二做的展览建筑方案逻辑违和;大三做的高层设计地缘性考虑不足;大四上的城市设计很一般,拿到A+的评分甚至让他质疑她这届学生的素质水平。 “既然系主任让你过来的,我得给她面子,那就留这儿吧。” 那就留这儿吧。 看邹老师的面子,留下来,像一个可有无可的摆件。 倒也不是,外面那件“透明城市”的艺术装置,还是得他厚爱,从英国空运回来的。 “行了,吃饭去吧。” “下午要来就来,不来的话也行,工作室目前也不是特别缺人手。” 她捏着手机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司玫还是勉强笑了笑,咬紧后槽牙,体面地跟道了句“老师再见”,抱着作品集快步跑去外面。 时间卡得刚好。 她回到工位上坐下,低下头,双手交叠紧勒着作品集不松。 手背上,才迟迟落下一滴滚烫的水。 - 顾连洲接了通电话。 在那女生出去后,趴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的时间。 他按下百叶帘的自动按钮,视线的阻碍撤开,抬起眼皮懒懒看了眼外面。 少女慢吞吞地收着东西,又倏地坐了下去,双肘趴到了桌面上,耸动着肩膀。 自问评价得够中肯够客气,还没见这女学生专业技能如何,道在委屈掉眼泪这件事上施展才能了。 轻飘飘的几句把学生骂哭,到底该说他能耐,还是她? “顾教授?” “……在听。”顾连洲敛眸,回过神往回踱了几步,“你继续讲。” 对方讲的事,关于本次城市设计竞赛的项目。 场地基址就在雾城,顾连洲手头上虽然有些数字资料的,但还是想去实地看一眼。 对方负责考察接待的人,今天给出答案,说有去实地调研的机会。只不过时间紧迫,因为晚点有市领导考察,必须在下午三点之前结束。 什么时候到下午三点?他问。 对方答,现在。 “好,我现在就来。” 顾连洲不作迟疑,将鼻梁上的眼镜一摘,丢到桌上。 顺手捞起大衣往胳膊上一挂,转头推开了门,目光与脚步却同时一滞。 最靠里面的工位,偌大显示屏越衬得少女肩背纤薄。 肩头的骨骼跟着低低的啜泣声耸动,两弯春山,被淋漓的雨浸透。 顾连洲不由冷气倒吸得头疼。 还在哭。这人,有完没完? - 司玫揪了一节纸巾,擤了几次鼻涕,鼻尖开始泛红。 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心里当然知道在社会上别总拿小孩子委屈的那一套,让别人轻轻说两句,眼帘就兜不住泪水。 可是就是忍不住。 说她代课有错当然无可厚非。 但是顾连洲那样风轻云淡将她的作品集丢到桌上,就像她丢一张轻飘飘的纸。 饶是她自诩乐观,这么多年什么都过来了,可他把她最珍视的东西批评得一无是处,怎么可能不被伤到? 他出身的起点就高过太多人了。 世界最顶级的建筑院校出身,什么最新的技术与设计手法没有见过,她照着大师范本的因循守旧做出来的东西,在他看来可能重复而无意义。 亦或不提学历上的参差,他还多出自己不少年龄和阅历呢! 这么想,是不是顾连洲欺负人? 肯定是!更何况他那么挑剔严苛一个人,吓得人人都避开他的课,综而观之,肯定都是他的问题。 司玫思绪乱飞之间,后知后觉自己哭得太不值当。 她吸吸鼻子,又抬手胡乱擦拭眼角的眼泪,把作品集收回包里,心里开始盘算去食堂吃哪家黄焖鸡。 “司玫。”东南角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在!老师,我还在!” 司玫抬头几乎是应激,起立的同时胡乱用手背蹭着泪水,声音瓮声瓮气,毕竟刚刚在心里编排了他几桩罪状。 顾连洲已经站在门口了,刚套上的大衣,下摆轻微晃动。 转过来看了眼她,脸颊湿润,眼尾发红,鼻涕眼泪混一起难以分辨,倒是没哭了。 他忍了忍快到嘴边的嫌弃,“跟我出去一趟。” 刚刚不是还让她走? 司玫愣了一下。 也不顾眼泪还没擦干,立马拎起包跟上,“……好的!” 第4章 建筑师的自我修…… 下楼,雨已经停了。 茂密的红叶李伸出树丛,粉色花瓣沾着雨水下坠,落在树下的黑色沃尔沃上。 司玫用手机黑屏检查了一遍自己,还好眼眶已经收住了眼泪了。 舒了口气,她走到后排,拉开门。 “把我当司机了?” 顾连洲稍回了一下头。 听起来凶,口吻却远没刚才那么严肃。 又或者,比起她刚刚挨骂的程度,这句话几乎没什么杀伤力。 司玫抿了抿唇,走到前面,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顾连洲等她系好安全带,便松了离合,车起步,平稳地滑了出去。 司玫试着搭话:“顾老师……我们去哪呀?” “雾城钢铁厂,老厂子,五十几年的历史了。” “是这次城市设计的基地?” 顾连洲微顿,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少女脸是素净的,才衬得鼻尖略带着红,一双眼还算灿亮,多出几分释然坚毅。 “你看竞赛任务书了?”他随口问。 司玫轻轻“嗯”了一声,笑,“黎峰学长上午让我做了业态分析的PPT,我就顺带看了一下。” “你认人倒是快。” 她尴尬地笑了笑,没讲话。 没等到反应,顾连洲挑了下眼。 看到后视镜里,女孩的眼弯成了月牙。 饱满湿润的唇瓣微扬,面颊上露出一双不深不浅的梨涡。 倒是喜欢笑,即便刚在还在落泪。 不过她笑起来的模样,确实比一脸的迂气胆怯让人舒服。 顾连洲没注意行车,车前轮压进一凼水坑,即便是通过性好的SUV,车身还是抖擞了一下。 他收紧了扶着方向盘的手,目视前方。 约莫十二点多,二人抵达钢铁厂。 天空又开始飘小雨,给眼前蒙上一层高斯模糊,料峭的春风吹人微凉。 司玫小声问了句到了吗,顾连洲却说:“先等等。” 说完,他单手摁开了安全带活扣,提起手机跟人打了个电话。 司玫副驾驶上呆头呆脑地愣了两秒,才有样学样地解开了安全带,默默低头刷着手机。 不一会儿,一个姓王的向导过来了,顾连洲这叫让她下车。 “顾教授吧?”王向导笑脸相迎,“这位是?” 目光落到身后的小姑娘身上,几分拿捏不定的暧昧。 “司工。”顾连洲道。 在建筑行当里,某工是出于对工程师的敬称。 第一次被这么叫,司玫有点受宠若惊,绽出个笑,“您好,王先生。” 王向导立马神色肃然,夸了她年轻有为。 “那多的就不说了,时间要紧,我现在领你们进去。” “好,麻烦您了。”司玫笑。 虽说是三人行,主要是顾连洲和王向导在交流。 不过比起闷在办公室对着电脑,户外考察确实让人心神松弛,司玫也不管自己是个跟班了。 而里往前走了两步,大厂门口的位置,雨点加大了。 雨水打落在周围的钢铁厂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空气里混着铁锈的气味。 顾连洲转回来,丢了车钥匙,“车里有伞,你去拿。” 跟班·司玫:“……好。” 遂折回拿伞。 司玫来得时候就注意到伞丢在后座上了,所以找得顺利。 不出三分钟,她举着只硕大的抗风长柄伞小跑回去。 少女亦步亦趋,跑到厂区门口附近,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她以为顾连洲和王向导会往前边走边聊的,却没想到二人还在厂区门口等她。 整个画面泛着浅浅的高级灰调子。 男人挺拔而舒朗,凭立在破损斑驳的蓝色铁门外,他身上的黑色大衣湿了,带着细绒的料子因此变得更黑,细雨纷纷中,他依然沉静优雅,没有一点狼狈。 反观对面的王向导,套着件黑色羽绒马甲,五官与身高庸碌,无论同对面的男人讲什么,都带着些许谄媚的意思,更何况他给他递烟。 顾连洲低头笑了笑,将烟接过来,就着金属打火机点燃了。 香烟夹在指尖,任由风吹雨淋,直到火星快被浇灭了,他才往唇边一靠。 一股一股地吞吐出浅灰色的烟。 侧脸模糊在濛濛烟云里,半晌才露出高眉深目的轮廓,以及挂着淡笑的唇角。 直到他看了过来。 司玫喉咙一紧,立刻加快步小跑过去,“顾老师……王先生。” 靠近之后,香烟残余的味道呛到鼻腔里,让她刚才看到的画面顿失美感,她忍不住抬手蹭了一下鼻尖。 王向导笑,“司工回来了,那咱们继续吧。” 顾连洲“嗯”了一声,将烟头揿灭在旁边高垒的黏土红砖上,转瞬丢到垃圾桶。 不知道顾连洲确切的身高,司玫168的个子,给比她高一点的王向导打伞可以,但跟在他后面高举长柄伞就很勉强了。 顾连洲忽然一停,回头,“你自己打着就行。” 司玫吓一跳,点头。哦。 随后,王向导引着他们往里面走。 司玫一手拄着伞,一手勉强地打开手机录音。 据王向导说,他算是厂里的最后一波子弟了。 自从工厂改制,很多他这个年纪的人读书读研,都离开了,厂区家属院的住民大多是五十岁往上走的退休职工。 而后,他带着他们在生产车间转了转。 哪里烧结,哪里炼铁炼钢,还有哪里轧钢。 顾连洲大多时间倾听,偶尔点头附和。 等对方完全讲完了,最后才发表自己的意见。 从现状看,工厂中央是轧钢车间是规模最大的,还保留着原来的痕迹最完整。 厂区改造,应该是把原有的单一功能多元化,可考虑中央区改做城市客厅,复合办公、生活、交往与娱乐的功能,作为片区中心激活多元的业态。 王向导又递了根烟,笑起来,“对对对,厂里也是这个意思。” 顾连洲笑笑,没接,回头,语气淡下来几分,“司玫。” 她大脑里还在高速运转,回忆他讲的话呢。 瞬间意识回笼,举着伞小跑过去,“顾老师。” 顾连洲让她拍照,“桁架、钢架,连系梁,还有顶棚的结构都拍一下。” “哦,好!” 司玫应声。 立马切换了举着雨伞姿势,别捏地退出录音,找拍照的按钮,一时有点手忙脚乱。 防风的长柄伞本就厚重,有点恹恹欲倒的架势。 这时,一只有力的掌握住了伞柄的上段。 虎口卡住伞柄,皮肤很白但不羸弱,指节修长而充满力量感。 司玫楞了一下,抬头,对上顾连洲的眼睛。 没讲话,赶忙低头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 - 钢铁厂基地概况的调研采风,在下午两点四十结束。 王向导送他们出来,端得是满面春风,句句都是好听的客套话,顾连洲在社会上浸淫过,讲话也不虚的,处理这些人情世故游刃有余。 “那就感谢您了,顾教授。” “我谢您抽空给我们方便才对。” 又几巡话,王向导约莫也有急事,送他们出来工厂生产区,就走了。 顾连洲摁了车钥匙,示廓灯闪了两下,准备喊司玫上车。 司玫抿了抿唇,看了眼旁边的饭馆:“顾老师,您、不饿吗?” 出来得匆忙,还把吃饭的事儿给忘了。 顾连洲只好带着她去吃饭。 钢铁厂有东北人援建的历史,生活区沿街的道子上,东北菜馆多得出奇,他领着她随便进了一家。 顾连洲提起筷子,随便吃了几口,就拿出ipad办公。 司玫是真的饿了,看着桌上几个还剩不少的菜盘,愣一点也没矜持含糊,扫荡了个差不多。 十来分钟后。 司玫擦了擦嘴,“顾老师,我好了。” 顾连洲垂眼,盘子几乎全空了,他眉头挑了一下,没作声说她,只招手喊老板埋单。 她的手藏在桌子下互相扣了扣:尴尬了。 出去之后,司玫自然地上了副驾驶。 顾连洲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跟她吩咐今天下回去要整理场地图片,还有哪些现场元素需要提取处理出来。 虽然中午才说过,她来不来都行,走了也无所谓。 好吧,现在使唤起她,算是打脸了。 司玫吧嗒吧嗒摁手机,“嗯,您继续。” “差不多了,就这些。” 顾连洲打转向灯,经由匝道上跨江大桥。 窗外的景色变换很快。 日暮时分的城市,终于彻底放晴。 几点亮亮的金光藏在西天的云朵里,向这座城洒下一层温暖的雾水,裹住远山与建筑的集合。 司玫心情放松,转头看向窗外。 他们在过江,江水亦从他们身下淌过。 江水波光粼粼,又湍急汹涌。 茂密的芦苇随风摇晃而不折,将急流分成了两股,定睛才看清楚,原来芦苇的依托,是它们扎根的一渚沙洲。 司玫盯着江心的沙洲轻微出神。 忽而发现,自己脸的倒影也映在玻璃上,微妙地沙洲重合了。她伸出食指,在那个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上半身因动作而移动了。 故而她倒影的位置也变了,指尖停顿时,却点到了她身后的,另一张世间难寻出如此清隽矜贵的侧脸。 侧影浸沐在暮色暖光里,莫名感到一刹的温柔。 ……他好像也没那么凶。 就这么,她唤了出来,“顾老师。” “嗯?”顾连洲看后视镜。 司玫回过神,反应极快道,“那个,我、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她抿了抿唇,嗫嚅道:“我知道我代课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我正式地向您道歉。但是……还是想问您,您上午没有和邹老师讲吧?” 顾连洲明显愣了一下。 这学生心思弯弯绕绕一下午,哭完之后,又在想什么? 行驶过大桥的最后一段,他缓缓道:“……你担心这?” 司玫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也没有奢求在您这儿有多好的印象分。可是邹老师是我班主任,从大一就开始照拂我了,我不希望让她失望,所以……” “哦,那你倒提醒我了。”他轻笑一声。 “啊?” “你的情况,回去就跟邹老师说。” 唉,别……别啊! 司玫心脏猛地抽了一下,余光小心翼翼地瞥过去。 却发现顾连洲双手慵懒地搭在方向盘上,端得一副散漫放松,唇边带笑。 司玫也笑了,顿时没那么怕他,犹豫片刻,“……顾老师,我还能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 他懒懒地反诘:“我说不能,你就不问了?” 司玫又笑,又觉得问题有点敏感,正色:“那我问了……顾老师,您应该不会……找李知遥同学的事吧?我们能不能当这事儿翻篇了?” 车里好不容易活泛起来的空气分子,一瞬消失。 “司玫同学,”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像气极反笑,“你作为建筑师终身责任制的自我修养倒是很好啊。” “……啊?” “人家楼盖楼完了,要管安全责任。” 顾连洲顿了下,对上后视镜里明澄澄的眼,“你代个课,还管售后的?” 第5章 办公室私会 当晚回去已经十一点多了。 司玫随便冲洗只花了十来分钟,便出来了,按照旧例去阳台给妈妈打电话。 最近梅雨季,不知道妈妈的腰痛严不严重。 黄美茹笑说家里最近一切都好,“黏黏,安心读书就行了,不用记挂我。” “我不记挂您记挂谁呢?”司玫捧着手机笑,“妈妈,反正大五基本没课也没事,我回去看看您吧?” “哎,你上学期不是说,要帮老师做事?” 司玫赶忙抬手掩唇。 但话说出去已经于事无补,她沉吟了一小会儿,只好承认,“妈妈,我其实……放弃推免名额了。” 黄美茹:“什么?你,你好端端的……” “妈妈,我还是决定工作了,”司玫长舒一口气,就事论事和母亲说理,努力使声音扬起来,说其实雾大建筑学在业内很受认可的,本科毕业干两三年,不比研究生差。 黄美茹将信将疑:“黏黏,你如果想继续深造,妈妈是支持你的,你千万不要因为妈妈有所顾虑。” 司玫眼眶微热,“妈妈,真的没有……室友要睡了,我就先挂了呀。” 她狠下心摁掉下挂断,转身,无力地靠到了阳台门。 抬眸望去窗外暗沉的夜幕,静静等待心跳平息。 黄美茹是去年刚做的微创手术。 后续用药理疗,样样需要用钱,其实她倒不是读不起研究生,算上学院的补贴、奖学金,也能支撑下去。 但左右考量,她还是决定放弃了,唯一的妈妈就是她的软肋和顾忌。 缓了片刻,司玫的心情终于恢复平和,转身进去,做今天工作的收尾——整理拍摄的厂区现状照片。 鼠标滚轮滚动,她目光跟着草览。 这时,宿舍熄灯,视线骤然陷入黑暗,光标停在了最后一张。 钢架堆叠错落,顶棚斜搭破损,厂房宛如一只沉睡的工业巨兽。 烟灰濛濛,懋懋山水与荒凉工业对峙,是种古朴与赛博朋克的混搭,而男人立在画面三门之二的焦点处,斜风细雨,背影清俊出尘。 司玫有点陷进去,直到岑露在床上小声询问:“司玫,你还不睡吗?” “……就来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关机之前按下Ctrl+V,将这张照片私藏。 - 梅雨季暂歇,东方的薄雾里藏着一圆淡淡的红日。 是晴朗更迭阴霾的一周。 周一,不到八点钟,司玫就到工作室了。 先拉了电闸下来,捧着电热水壶去烧水,又拿喷壶给置物架上的绿萝洒水。 最后,再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幕,推开玻璃窗,迎春风进来。 司玫又哼着只不成曲的小调,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下意识抬眸看向西南角那个“透明城市”。 薄薄的晨光透过来,暖黄的水磨石地砖上,一块块空灵的光斑。 这时,前方正门传来一声咯吱。 她呛了一声,忙噤声,往下压头,寻找计算机的开机键。 顾连洲脚步微顿,扫了眼最靠里的液晶屏后面。 不成调的歌没了,人也跟着没了? 周二,气温持续升高,工作室有几分躁动。 原因是院长解教授在礼堂开关于建筑解构主义的讲座,大家都心驰神往。 黎峰:“顾老师,反正今天一下午我们也搞不完,你就让我们去呗?” 程媛元,也就是坐在司玫旁边的学姐,也随声附和。 顾连洲笑了笑,踱步过来,越过身后带过一阵淡淡的风,司玫偏过头时,他已经站到黎峰的电脑后了,他语气温和,“你这不是快做完了?” 黎峰:“……没呢,差得远。” “差得远你还不继续做?” “我……”黎峰抓心挠肝。 见状,程媛元也赶忙打开赶地形模型的进度。 司玫由始至终专注在屏幕上,又是一阵微风略过去,她余光才瞥见了他的衣边。 周三,解老师讲座的第二场。 黎峰和程媛元约好了,一起去劝谏,“顾老师,昨天我们累死累活,把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了,你今天就让我们去吧!” 顾连洲从电脑前抬起头,“……那把司玫喊进来,开会,分第二阶段任务。” 众人叫苦不迭。 司玫推门进来,只见学长学姐愁容满面,顾连洲端着MacBook调整文件,也知道什么情况了。 跟着,项目组开始汇报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情况。她坐在最末,手里捏着只笔认认真真地记,然而半天都没分配到她。 十五分钟后,散会。司玫一头雾水,跟着其他人的背后一起出去,顾连洲站了起来,“司玫,你等会儿跟我去趟礼堂。” “啊?” “啊什么啊,你让他们都听见吗?” 他刚拎起西装外套,利落地套上来,笔挺而熨帖,转身看了她一眼。 她别开眼神:“……哦。” 片刻后,司玫出去拿自己的背包,程媛元小声问她去哪。 顾连洲从里间办公室出来,“司玫,下午跟我去趟现场。” 她笑了笑,没解释,跟学姐道了声再见,赶忙去追已经拉开门的顾连洲。 下了楼,他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停在建筑的前方的小广场,司玫碎步跑过去,直接上了副驾驶。 礼堂里这里不远,约莫五分钟就到了。 顾连洲带着她从教师甬道进的,她跟在男人身后,“顾老师,您带我来……” “项目上目前没给你安排事,不然你下午在工作室摸鱼?” 她呛了一口,“顾老师,我不摸鱼的。” 他没搭理她。 面迎过来了一个规划的老师,他与对方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才略略向后偏头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带你出来长见识,总行?” 她忍不住笑了下,嗫嚅道:“可是你不让师兄师姐他们来,自己却过来了。” 顾连洲脚步一停。 差点撞上去,司玫伸手扶了一下旁边的墙壁,靠阻力刹车。 只见他转过来,笑了,语气慢慢的,“怎么,你还要跟他们告军令状?” 报告在下午三点开始了。 司玫身旁落空,才意识到顾连洲过来没听报告那么简单,要知道他博士是在巴特莱特毕业的,什么时下新兴建筑理论没有听过? 侧方的音响里咚咚两声试音。 容纳千余人的大礼堂瞬间安静了,但又算不上安静,她听到后排的小声议论。 “这主持好帅。” “什么主持啊,是开场致辞,建院的顾连洲副教授。” “我去,这么年轻?不到三十吧?有没有女朋友?” “喂喂喂,打住啊,你想什么呢!” …… 司玫愣了一下。 连忙收回耳朵,把注意力投向舞台。 顾连洲拿着话筒,站在聚光灯下,“最后,再一次感谢我的恩师解教授,给我机会做开场的致辞,那下面我就把话筒还给解教授了,请他开始今天的‘中国传统建筑的现代化及解构主义在其中的运用’第二讲。” 顿时掌声雷动。 司玫也抬起双手鼓掌,与众人泯然。 没多久,顾连洲从侧方的走道过来,旁近议论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屏息声。 她小声地叫了声“顾老师”。 他轻嗯了一声,在她旁边坐下。 春日初暖,近乎千人的集会礼堂中,闷得人有些许燥热。 偷偷地、轻轻地,她摸了一下耳背。 - 周四,司玫又是在清晨第一个来。 同寻常一样,烧水,浇花,开窗通风,只是今天的太阳不如前几日好。 等待电脑开机的时间,司玫坐在位子上,看着地面上“透明城市”的,透明的影子。 “学妹,又来这么早?”程媛元进来时,手里还拿着只包子。 她回过神,“学姐来得也挺早呀。” 今天工作室格外自由散漫,大家做着做着,开始摸鱼。 存好一张PSD的文件,司玫才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十点了,顾连洲还没来。 “顾老师今天不来?” 程媛元从电脑后抬起头,“嗯?啊,他上午去规划局了,怎么了?” 司玫:“没事,给他看图而已。” 转眼中午,日影偏移。 午后的太阳烈了一点,水磨石地砖上落着细碎的几何光斑。 司玫本来趴在桌子上休息的,听见前门的玻璃门咯吱了一声,她微微抬起了头。 顾连洲走进来得很静,过去推了一下黎峰,交代了什么,便进自己办公室了。 她舒了口气,合上眼睛继续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了,大家都已经起来,程媛元看她醒了,“学妹,吃莲雾吗?” 说着,就塞过来一只红彤彤的灯笼状的果子。 司玫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道谢。 “谢什么,顾老师带回来的。”程媛元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洗洗。” 她一愣,已经被拉到走廊端头的洗手池了。 这才听程媛元说,顾老师有家人在广州,所以寄了热带水果过来,这个季节在雾城可买不到莲雾。 “他去年秋天刚来雾大,给我们分了车厘子,每人两斤呢” “其实,顾老师人还不错的,你觉得呢?” 司玫看了眼掌心的水果,笑了一下,附和。 回到工作室,大家已经恢复正常的运作。 司玫想着昨天的图还没有给顾连洲看过,先放下了水果,望了眼办公室,拷了一份文件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给他看图。 另一边。 顾连洲在跟母亲回话,说寄过来的东西收到了,但以后就不要再寄了。 顾雅庭:【雾城这个季节还吃不到呢,又不是都给你的,记得回头捎些给你外公。】 顾连洲舒了口气,回:【晓得了。】 这时门口的玻璃被一阵轻轻地击响。 抬起头一看,女生一手捧着个游戏本,推门稍显艰涩,他起身过去搭了把手。 司玫一愣,抬眸,“谢谢顾老师。” 顾连洲已经走回到座位上了,他抓过桌上的防蓝光眼镜,“看图?” 她“嗯”了一声,把电脑放到他桌上。 顾连洲扫了一眼大概,握着鼠标微调模型角度 她拇指在掌心扣了一下,“顾老师,您觉得有什么……”问题。 “三维规划。”他直接打断了,“前两天,规划局发布了新的三维规划,这个得大改,南边有一条新的市政路要考虑进去。” 司玫愣住。 那不是……都白做了? “这个不是你的问题,改动不大。”顾连洲抬头看她两手空空,从抽屉里翻出纸笔,“我说你记,回去改。” 她点了点头,拿起他放在桌上白纸。 以及,压在上面的钢笔,凌美,墨绿色的。 在上周《高层建筑设计》的课上,顾连洲自用的那只。 她拔开笔盖,默默握紧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您说。” 顾连洲点开网站内页,截了张规划图发到打印机上,“一、南侧文娱区和……” 嗡嗡,手机震了起来。 司玫捏着钢笔,抬眸,“您先接吧?” 他垂眸看了一眼,按了接通。 来电的是谈易阳,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耳畔立马大喇喇的一句,“喂,三哥!” 声音直接震到脑仁里。 顾连洲看了眼司玫,起身走到窗户边去了。 三哥。 叫……顾连洲的吗? 不是有意偷听,是那边声音委实太大太浮夸了。 司玫悄悄抬起眼,南窗过曝的日光落下来,衬衫近似透明的乳白,低下头,却又看到这只钢笔。 “顾教授,有那么忙?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 考虑到身后还有人,顾连洲笑了笑,声音不算大,“还真是。” 谈易阳骂骂咧咧起来。 留学去的是英国也不是法国,怎么凡尔赛一套一套的。 “你差不多得了,我不是听你跟我耍嘴皮子的,挂了。” 谈易阳:“哎哎,给个准话啊!来吗?” 顾连洲逐渐没耐心,“嗯,挂了。” 他略略偏头,余光瞥向眼侧后。 倒坐得住,捏着钢笔也不动,发呆? “哎哎,等下,你那边声音怎么那么小,”谈易阳忽然惊觉,语调一转,“该不是,咱们顾教授在办公室跟女学生私会吧?” 第6章 “司玫,讲话。…… 城市道路两侧霓虹如织,顺着晚风高调飞行。 快十二点钟了,顾连洲喝得不多,只两杯白兰地,但车是开不了了。 “才几点,你要回去?”谈易阳搂着个年轻女孩,“啧啧啧,为人师表啊,当老师也有宵禁的啊?” 宵你个头啊,明天还有正事。 顾连洲啐了他一声,拿出了手机准备在代价软件上找人,上方滴得蹦进来条消息。 司玫:【顾老师,南侧照您说的改了之后,建筑日照又有问题了,要改。】 他看了眼时间,三分钟前。 代课那事儿,让他以为她做事约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从最近一周来看,这位司玫同学勤勤恳恳,甚至认真过了头。 顾连洲想了想,回:【那就把屋顶花园去掉。】 司玫:【那样比例都变了,不会很丑吗?】 嗖的一下,她又秒撤回了。 司玫:【顾老师,这么晚您还没睡?】 顾连洲忍不住嗤笑一声。 忽然觉得有趣,第一句才是发自心声,第二局唯唯诺诺,迫不得已才跟他打起腔来。 顾连洲:【杨白劳?】 司玫:【?】 顾连洲:【还没到交图的时候,我不至于苛责你们通宵赶进度,下周再说吧。】 司玫:【好的。】 顾连洲刚退出通讯软件,上方消息条又发过来一条,好像她是去查了什么,【顾老师,我没说您黄世仁的意思!】 又跟着:【晚安,[月亮/]】 “呦,还是真女学生!怪不得我们顾教授成天在学校沉迷学术了。”谈易阳忽然凑过来,笑。 顾连洲:“……滚,少淫者见淫。” - 【晚安,[月亮/]】 发完消息,司玫轻轻合上笔记本的后盖。 悄悄爬上床,心里却忍止不住回想着,那个到底方案怎么改,没多久困意卷席,眼皮重重地耷了下来,沉睡过去。 梦境的一开始,是一间老旧的办公室。 青绿色的吊扇在顶上旋转,桌上的纸被吹得翘起来了边儿,旁边堆着尺规,针管笔落在地上。 她走进门去,低头看桌上的图纸。 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黏黏。 司玫一愣。 忽然就想起来了,这里是小时候,爸爸来她来过的规划院办公室。 爸爸一手抱着她,一手指着图纸上的建筑给她看。 黏黏,看到了吗?这是爸爸设计的,即将落成在江口三角洲,最显眼的地方。 她抱着爸爸的胳膊,那这个房子什么时候盖好呀,您能带我进去玩吗? 可以啊,不过要买门票。爸爸说。 爸爸设计的,也不能随便进去吗? 爸爸笑了,伸手来刮她还看不出轮廓的鼻梁,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埋下头靠到爸爸的怀抱里躲开,半晌,冒出头来,语调稚气,却说了句正经无比的话,“爸爸,我想像你一样,做一个厉害的建筑师。” 黏黏,过来。 又是一声呼唤。 是爸爸,肯定是爸爸!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爸爸了! 司玫立马回过头,门口一道刺眼的光闪过,与此同时醒了过来。 心脏狂跳,仿佛为了抵抗下一秒钟的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死死盯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床帘。 缓了缓,抬手触摸眼角,却触了一手热腾腾的泪。 - 头天晚上睡得并不好,但次日早晨七点多被岑露去图书馆的动静吵醒,司玫还是决定起来,去工作室把模型改了。 然而今天周末,她愣是在门外等了一两个小时,才等到程媛元过来开工作室的门。 “学妹,你昨天走那么晚,今天怎么又过来了?” “出了点问题,要改一下。”司玫莞尔一笑,“学姐也是?” 程媛元推开门,叹了口气,自嘲道:“对啊,刚好我们俩可以作伴了。” 一上午,两个女孩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司玫在上午十点多钟,就把模型改好了,没好意思说她其实还接了套CAD制图的外快。 程媛元靠在椅背上,突然打开话匣子,“司玫,你知道吗……” 司玫吓得鼠标抖了一下,立马缩小CAD界面,转过头,“学姐怎么了?” 程媛元看了她一眼,“你在做别的作业吗?” 她笑了笑,全然没在意,继续道:“上周你刚来的时候,我对你第一印象不太好来着……挺漂亮的一个女生,但长相偏冷了,满脸写着生人勿进,以为你是清冷孤傲那一挂的,不好相处。” 司玫神经一愣,还好她后面跟着“不过”。 “不过,是我以貌取人了。相处下来,发现你就是一个假酷女孩,”说着,程媛元转过头看她一眼,“你一笑,酒窝就出来了,表面看着很冷,其实是软软甜甜那一挂的,还挺可爱。” “呃,谢谢学姐。” 司玫脸上热热的,不禁干咳了两声,被人当面评价还挺尴尬的。 啊这,软软甜甜是什么形容? 怎么不说QQ弹弹还能拉丝? 程媛元:“而且至于你能力大家也有目共睹,挺佩服你的,前两天顾老师给我们开会,还说你了。” 她好像捕捉到了什么,“……顾老师,说我什么?” 总不能复述低情商:几个人里就司玫审美还凑合点。 程媛元立马高情商:“他说你是我们几个里审美最好!” …… 大抵是熟了,司玫就这么跟程媛元闲聊了一整天。 从办公室秘辛到明星八卦、再到护肤心得。 不知不觉,傍晚到了。 工作室开着白炽灯,司玫浑然未觉窗外云涛将至,天上一片紫灰即将吞噬晚霞。 程媛元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大半了,关了电脑,决定明天继续做,“司玫,你不走吗?明天有什么事再做吧,看样子又快下雨了。” 司玫看了眼窗外,“你先走吧,等会儿我锁门,我还差一点儿就画完了。” “那行,我把我伞留给你吧!”程媛元十分慷慨。 悄悄的,学姐掩上门走了,她看了眼桌上的晴雨伞,淡淡笑了笑,重新埋下头绘图。 沉入专注里,时间流逝得很快。 丝毫没有意识中,天就完全黑了,亮堂堂的工作室里,少女端坐在电脑前,室内阵阵缓和的鼠标与键盘声。 忽而,天上一声惊雷。 司玫吓得坐在耸了一下,鼠标都脱了手,她恢复镇静后望向窗外,哗啦啦的暴雨就开始下了。 而且窗户也没关,骤风吹鼓,桌上的蓝图稿纸猎猎作响。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司玫又扭头看向西南角的那座“透明城市”,碎叶翩飞,沾着雨水往里面闯,不少直接贴了上去。 弄脏了。 她立马站起来,绕到艺术装置之后,往窗外探身,迎上一片狂风大作,暴雨飘摇。她缓了缓,手刚伸出去。 天边霎时雷鸣电闪,斜劈下来。 工作室霎时陷入黑暗,跟着是一声扑通倒地和忍痛的长吁。 - 雾城的梅雨季,总与雷电相伴。 顾连洲上午来的外公家,那时还晴空万里无云,依然抵不住现在窗外暴雨成帘。 顾仲言拨了拨茶末,“连洲,在雾大教学还上顺利?” “还行。”顾连洲笑笑,愣了一下,“学生不闹,顶多没什么敬畏心,交个作业左右开弓,恨不得抄我头上了。” 顾仲言:“怎么说?” 顾连洲放下茶盏,讲了上学期一事。一混不吝的男学生,不知道在哪里买的案例照抄,好巧不巧,抄的就是他十年前发校园论坛上的图。 “您说,这可不是抄我头上?” “还真是,现在学生够胆大的。” 笑归笑过,顾仲言末了又叹息,“从前我们这行,涌进来的人多,都冲着发财升官的,也好混;现在地产建筑退烧,大浪淘金,才看得清大多数人都是沙子,现在的人啊,抱着最初的热忱搞设计的人越来越少了。” 见外公忧心忡忡,顾连洲笑了:“我这不是跟您开玩笑吗?” 顿了顿,“还是有几个出彩的学生的,最近我遇到个……” “嗯?” “没什么。”他又否决了,“建筑理论知道不少,逻辑思路呆板,动手动力太差,就软件用得还行。” 顾仲言笑起来,反诘:“要样样都好了,还要老师做什么?” “您说得是。” “哦,对了。”顾仲言拨了拨茶,“你和老解做的美术馆新馆落成了,上回路过那儿,我看了眼,顺便进去看了,形式大于功能了,虚头巴脑的,你还要锻炼。” 顾连洲:“是,我这,还得跟解老师学。” 做这一行是看年纪和资历的,顶个错也没什么。 答完,他看了眼窗外夜雨,“外公,也不早了……” 顾仲言掌抚大腿,也看往外面,“雨大路滑,你还回去做什么?这儿两层楼住不下你?还有啊,予诗明天的飞机过来,你们兄妹俩也有一年没见了,正好一起吃饭。” 顾连洲笑了下,也行,周日下午才回学校开教学评议会。 刚准备答应,搁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 顾仲言道了句去接吧。 顾连洲拿起来看了眼来电人,跟外公递了个致歉的眼神,疾步走到私宅外廊,接通了。 “喂?” 春雨密集、潮湿、静谧,四水归堂的咚咚雨落。 对方却迟迟没有讲话。 不对。 顾连洲看了眼屏幕,“司玫,讲话。” 第7章 樱花雨 外公的住处离城市不远,但从西郊到雾大,顾连洲开车过去也花了四十来分钟。 车隐在夜里不见影子,两盏车灯闪了闪,照亮空中欹斜的雨。 他甩上车门,边找智能锁钥匙,边往漆黑一片的大楼走,带起一片片涟漪。 顾连洲问:“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在一楼大厅。”司玫打着手电,环顾四周,“靠近咖啡机的地方。” “知道了,你在那呆着别乱动。” 声音很稳,但语速却比平常快些,情绪似乎被嘈杂的大雨倾盆盖住了。 司玫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讲话,用手电照亮右膝盖上方,一道五六公分长的口子绽在皮肉上,半凝未凝的暗红色血痂子,触目惊心。 刚撞上那座玻璃装置,人立马呆愣住了,才感觉到腿上绵延出迟到的痛楚。 温热的液体往外渗,她试着往下摸了一把,冷气倒吸,一手的血。 拖着只“残肢”,从二楼勉强走到大厅,以为能直接撑着出去的,结果大门因电力故障而锁住了。 由是,她才坐到了楼梯旁。反正已经足够狼狈,也不嫌弃地上脏。 其实不看伤口还好的。 而她多看一眼,烧热的灼痛感又爬了上来,引她得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不时仰头,让鼻腔喉咙的痛楚倒灌回去。 大厅外传来的窸窣脚步。忽然,昏暗的室外连廊有一束光在靠近,听见吧嗒一声,门轴合页大开。 疼痛的刺激让人的视听都格外敏感,司玫立马往门口望去,只见顾连洲已三两步踱了过来,立在了她的面前。 应急灯的光线近乎于无,男人一身尘仆仆的风衣,颀长影子拉在地上。 下颚紧绷地看着她,没有镜片的阻隔,一双黝黑至深的眸,聚着微跃动的燃光。 她滚了滚喉咙,伸手抓着栏杆准备起身,“顾……” 胳膊忽然被抓住,隔着衣物,紧实精壮的小臂担着她半边身子,直接把她捞了起来。 与之具来的,还有涌入鼻息的湿润与微暖。 顾连洲看了她一眼,“你也是能耐。” 摔了一跤也罢,她是怎么做到在工作室呆着,身上也搞了个半湿的。 “顾老师,对不起这么晚还麻烦您过来。”司玫抿唇,犹豫了片刻,“而且我还把您模型给弄……阿嚏……” 她赶忙低头捂住口鼻。 忽而,肩膀盖上了温暖的重量。 司玫错愕地抬起头,男人清隽的身影已走到了门口,然后停步,似乎等她。 她侧头,肩膀上的是件熨帖考究的风衣,略微湿润,却带着比她热好几度的,令人贪恋的体温。 “……谢谢顾老师。” “走了。”顾连洲淡淡。 因腿上有伤,司玫走得慢吞吞,走出大厅看到车就停在雨棚旁,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打着伞小心翼翼地过去,上车后,系好安全带,司玫偷窥了眼顾连洲。 内饰灯光散落下来。 他侧脸表情很淡,衬衣领口微张,露出一点皮肤。 他外套,在她身上。 司玫悄悄地低下头,拢了拢风衣,莫名觉得他所在的位置似会发光发热,她偏过了头,目光投向窗外,数黑夜里淅沥沥的透明细丝。 平复了一会儿,等那莫名错乱的燥热降下去。 司玫转回来,“顾老师,对不起……我把您模型弄碎了。” 顾连洲看向内后视镜,“电话里说过了,现在又说一遍,你把我叫过来,就是说对不起的?” “我是觉得道歉当面说更正式一些。” “然后呢?” 她一愣,“什么?” “你要是诚心道歉,还不如说说怎么赔钱。” 司玫方才确实认真想过这个问题,“顾老师,您要是不嫌弃我在您这儿干活的杯水车薪,我就把……” 顾连洲鼻尖轻嗤一声,快听不下去了。 这学生有多在乎钱,第一次见就在代课。这回腿上的伤口血流不止,狰狞得骇人,竟也还在盘算赔他多少钱合适? “打住,你也知道是杯水车薪,千把块钱去救火,别再把自己烧着了。”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顿了顿,“还不至于讹诈你那点工钱。” 意思是,算了? 生怕顾连洲反悔似的,司玫砸吧砸吧嘴,不吱声了。 雨打车窗,车轮划过水凼。 窗外的景色里宿舍区的原来越远,司玫才反应过来,“顾老师……我们这是去哪?” “打破伤风,不讹你钱,至少得负责工伤。” 她心里热了一下,“……哦。” 又爬了个坡,没两分钟,校医院到了。 挂号,看诊,缴费,打针,周末晚上人不多,顾连洲勉强纡尊帮人跑了腿,很快回到诊室,递了缴费单子。 顺便和医生聊了两句伤情。 小姑娘没有伤筋动骨,可是伤口也不浅,确实有打破伤风的必要,在他去缴费的时间已经做过消毒处理了。 做完皮试,没问题就可以打针。 “谢谢医生。”顾连洲说。 医生笑笑:“没事,应该的。”便又出去忙别的事,招手让护士进来。 顾连洲这才看向旁边的蓝色分诊床。 司玫坐在上面,右腿无力地耷着,牛仔裤的口子被剪得更开,皮开肉绽的伤口糊了层药水。 她轻轻叫了他一声,额尖遍是细汗,约莫是因为方才处理伤口忍痛。 “要不要开止痛药?” 说完了,顾连洲才发觉自己这句没由来。 司玫回过神,愣了一下,赶忙摇头,心虚地佝下头。 ——看着顾连洲和医生讲话,刚刚居然想到了护着她长大、总陪她去医院的另一个人。 这时,护士推门来做皮试了。 室内又是安静的二十分钟,两两相对,顾连洲在旁边端着手机没讲话,直到走廊尽头才传来人的步伐声。 护士推门走过来,将她手腕翻过来一看,“哎,没过敏,可以打针了。” “谢谢姐姐。” 护士捏着注射器,托掉了她肩上的风衣,又将里面的套头卫衣捋上去。 一堆衣料堆在小臂上,左右不好下手,护士皱眉,“我看,你还是把这半边袖子脱了吧。” “哦,好。” 司玫开始拉扯卫衣,忽然意识到不对,迟钝地抬起头。 对面空荡荡。 等她的人已经去了外面。 - 打完针出来已经快十点。 司玫在捞起旁边已完全冷掉的风衣外套,一瘸一拐地出去。 遥遥望见大厅外廊昏黄的照明灯下,人影幢幢。 她轻轻叫了声:“顾老师。” “打完了?” 顾连洲回过头时,手里还夹着只星火,但很快就摁到旁边的灭烟器上去了,避着人似的。 他点了点头,“那走了。” “今天真的谢谢您了,”她舒了口气,递过去他的风衣外套,“还有,您的衣服。” 顾连洲却没接,“别谢了,也别道歉了,你没在我工作室搞出教学事故,我就谢天谢地了。” “走了,送你回去。” 外面雨已经完全停了,甚至不带一丝风烟。 司玫舒了口气,重新披上这件宽大的风衣,拖着“残肢”跟上。 上车后,顾连洲把一小袋药丢了过来,消炎抑菌的,祛疤生肌的,还有盒临时止痛的,最后还复述了一遍药剂用量。 司玫惊讶,“好的,记住了。” 他横过来一眼,“你这是什么语气。” “就是,有点惊讶。” 他没讲话,也就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我之前对您有点误解,”她顿了顿,继续道,“听说您在AA学院,还和普利兹克奖的得主打过交道,多多少少带了层滤镜,还以为……” “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顾连洲抢答,“我修仙吗?” 她一愣,忙否认,“没有,只是没想到您……” “生活自理能力还行,不像是个废人。” 司玫低下头,忍不住笑了笑。 腿上的痛感似乎也因欢乐多巴胺的分泌而减轻了些。 这时,狭小的车里忽然咕咕一声。 司玫忙伸手捂住肚子,这也太尴尬了吧。 在工作室时,她本想的是八点钟帮别人画完图,回宿舍路上顺道去食堂吃宵夜。 哪知道发生意外,至今滴水未进。 “没吃晚饭?”顾连洲偏头看她一眼。 她硬着头皮,“……嗯。” 顾连洲长长舒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嫌弃她事多,把车停在了南区干道入口的抄手店。 反正已经送到这儿,不如送佛送到西。 司玫慢吞吞跟在他后面,“……顾老师,你怎么知道这家抄手好吃的,我也打算等会儿再过来的。” “等会儿?等我把车开你们宿舍楼下,你再走过来?”他顿了顿,看了眼她使不上力的右腿。 司玫:“……” 顾连洲跟老板叫了两份抄手。 上回在钢铁厂那次,顾连洲口味挑剔,几乎就没动筷子。今天这么晚了,却在这家店单点了份餐,或许是对店家的另类褒奖。 不过权当做陪,他尝了一口,说这家店的味道现在不如原来,就把筷子放下了。 因为不早了,司玫也只是垫了个肚子。 坐在靠门的位置,外面不断有风吹进来,但这不妨碍她从心道胃都是热烘烘的,腿上的伤痛似乎也消减了不少。 趁坐着的时间,顾连洲询问她手上工作的当下进度。 “你把模型改完了?” “……上午就改了。”她放下筷子,“本来打算晚点发给您看的,后来停电了,就忘了。” 顾连洲捕捉到重点,“上午都做完了,你下午还在工作室呆着?” 她一噎,“我……我自习画图,我觉得,在工作室自习氛围特别好,比较安静。” “自习?”顾连洲笑了声,“大五了,还有哪个老师布置大作业,代老师?” 司玫一愣,学院什么时候有个代老师了。 就听见他说,“……替人代画作业吧。” 咳咳咳,她直接呛了口汤。 “行了,”顾连洲正色,“既然事情都做差不多了,你明天把文件交接给黎峰。” “那……那我呢?” “在宿舍呆着吧。” “也行,”司玫想了想,认真道,“我舍友考研的考研,实习的实习,我在宿舍画图,也不会打扰别人。” 顾连洲语凝,抬眸看了她一眼。 倒很有当设计院社畜的潜质,看她腿脚不便,让她暂时休息,自己反倒赶着往上。 吃完饭,已经接近十点。 顾连洲驾车,从南区主道的入口进去,驶入南区宿舍,两边是筒状路灯,微弱的荧光藏在沿途初绽的樱花道上。 很快,到了。 司玫这次是真的脱下风衣放还到副驾驶座位上,步履蹒跚地下了车,微笑着跟顾连洲招手:“顾老师,今天……” “今天真的谢谢我,第三遍了。” 顾连洲双手叠搭在方向盘上,向她看过来。 来来往往,奔波了一晚上,眼下轻微的倦色。 她笑了笑,“那,顾老师再见。” “嗯,再见。”顾连洲淡淡。 碰上车门,司玫转身,慢慢向宿舍铁门走。 迎面一树风摇的樱花雨,思绪里,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她蓦然回望一眼。 第8章 一点光亮 往后三天,司玫都在宿舍办公。 校园网奇差无比,随便几G的工程文件也要传输半天,导致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养伤的第四天,见伤口已经结痂,能自由行动了,司玫还是决定回工作室,同学长学姐他们交流方案更方便些。 不过宿舍里老建院楼太远,需要搭乘校内公交过去。 次日,司玫特地早起赶班车,期望能找一个位置,可上车时行动迟缓,不得已,还是买了站票。 无可奈何,她半靠在栏杆上,半边重心到靠到左腿上。 也罢,就十分钟的车程,捱一捱就过去。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学姐?” 她回头,只见是个男生,面相很是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他穿着黑色三道杠的运动卫衣,抱着只同品牌的书包坐在椅子上。 司玫:“你是?” “骆钧啊,前几周在《高层建筑设计》课上见过的,你忘了?”骆钧笑了,看到她悬着的右腿,“学姐,你不方便吗……要不要你坐?” 司玫恍然想起来他,笑着打了招呼。 右腿实在悬得难受,想了想,还是没客气推诿,扶着扶杆慢慢走到他让的位子上。 她抬起头,“谢谢你啊。” “没事,小事儿嘛,”骆钧扶着她的后椅背,围过来放松聊天的架势,问起她腿怎么了。 司玫尴尬解释:“一个意外,受了点小伤,过两天就好。” 骆钧笑了笑,没追问,继续攀谈起别的话题,比如她哪站下车,要不要帮忙搀扶什么的。 司玫一向难以承受异性的过分殷勤,略觉得尴尬,却不得不含笑应一两句。 毕竟坐了别人让的位置,总不能得了便宜,却给人冷脸吧。 骆钧属于外向活跃的性格,丝毫不察她的疏淡。 在那回课上偶遇后,他心存侥幸,去过很多次建院专教,却都没再遇上过她。 今天在公交上遇到的意外之喜,显然让他上头了。 “对了,学姐,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呢?” 这时,车停了下来。 骆钧一愣,看向窗外,“哎呦,我到了。” 司玫终于松了口气。 - 几日后。 晨光划破薄雾的早上,风摇绿树,满树铃铛沙沙作响。 司玫拎着喷壶,给自己桌上的绿萝喷水,程媛元悄悄走到她后面,“哎,司玫!” 吓了一跳,司玫扭过头,捂着胸口,“……媛元姐,怎么了?” 程媛元笑了起来,满脸都写着两个字,八卦。 “快交代,今天早晨送你下校车的男生是怎么回事?男朋友吧!” 如若不是坐在椅子上,司玫疑心自己会踉跄倒地。 她先抬头看了眼办公室,抿了抿唇,“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我都看到啦,”程媛元道,“他都护送你来工作室两回了。” 司玫扶额,“那是一个学弟,我们只是刚好顺路。” “哪有那么多刚好,‘刚好’都是蓄意为之的。” 司玫叹了口气,省略掉了在顾连洲课上偶遇骆钧的前因,只说是他看自己腿脚不方便,便帮她占了两次座位。 这两天他正好也来这附近,他们一同在老建院站台下了车而已。 程媛元煞有介事地嗯嗯两声,还是得出结论:“他摆明了想追你嘛。” 她拍了怕司玫,“我看他长得还不错,你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司玫抓过鼠标,目光摆正到屏幕上,“我图还没画完。” 程媛元撑着桌子,低低地笑起来。 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这学妹明明长着一张不缺男朋友的脸,对感情方面的事未免也太迟钝了。 这时,里间办公室门的合页咯吱一声。 黎峰垂头丧气出来,低着嗓子冲程媛元咳了一声,“别聊了,顾老师喊你。” 司玫喉咙也跟着一紧。 头压低了点降低存在感,目光却忍不住微抬,望了眼里面。 十来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再一次打开。 程媛元默不作声走过来,喊黎峰和其他人一起去吃饭,又转过来,“司玫,你吃什么?我帮你带。” “都行,就一楼右边的盖浇饭吧。”后一句,司玫压小了声音,“……你又要改方案了吗?” 程媛元一声长叹。 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正小声地吐槽着,忽然抿上了唇,干咳两声,“那个,司玫,那我去帮你买饭了。” 司玫略怔两秒,转过头。 顾连洲出来,经过模型区时,几个人依次叫他两声,他轻微颔首而过。 最后走到她面前,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你进度怎样了?” 她回头翻U盘,“正准备去给您看的。” 顾连洲打断,“就在这儿看吧。” 她愣了一下,才想到许是迁就自己的腿不方便才出来的。 司玫点头应好,默默把文件拖进Photoshop,点开了总平填色图,还有她之前修改的模型。 然后缩回双手放上膝盖。 无以言说的忐忑,心里那根无形线绷得很紧,静静等候审判。 忽而,身畔温热靠近。 她用余光微瞥,顾连洲不知何时站起来了,小臂上袖口微着,悬在她肩旁,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男人单手下沉,骨节分明的指搭在鼠标上,时而滚动滑轮,时而轻轻拖拉,切换模型的视图。 声响,短促而清脆。 “你这儿不对吧。” 右耳上空划过一缕难以捕捉的暖流。 她回过神,赶忙看向屏幕,“嗯,哪里?” 顾连洲垂眸,舒了口气,将键盘拖了过来,手指哒哒在键盘上跃动。 一连选中好几个错的组件,按了快捷键,重新打组,操作行云流水。 “在模型里看着没事,进渲染器不分清图层组件,你打算怎么渲图?” 司玫脸上热了一下。 确实,她逻辑思维并不算特别好,偶尔会有错图层。 自己做东西的时候,经常建模不行就后期来凑,加点配景掩盖建模里的错误。 “……我之前一般都是拿后期直接P。” 她嗫嚅,小心地偏头。 幸有折叠度极好的轮廓,高眉深目。 她鲜少见男人这样白,却不失英气,鼻梁上挂着银丝眼镜,眼镜腿压着鬓角的乌发,有一种封锁与克制的禁忌。 “哦,那你偷懒还挺有理的?”他忽然轻笑一声。 信手摘了眼镜,往后靠回椅子,双手将眼镜叠起,往桌上一丢。 司玫回过神,眨了眨眼,“那我……” “模型直接发给黎峰吧,”顾连洲顿了顿,“还要我再演示一遍怎么打组吗?” 她抿了抿唇,摇头。 倒也不是不会,就是逻辑性差,经常做着做着就忘了。 顾连洲嗯了一声,伸手把文件拿了过来,放到她面前,开始讲这个项目最后的收尾工作。 只等几块模型节点的效果图渲出来,还需要做一个漫游的展示视频。 “Premiere会吗?” “只会简单的字幕和剪切。” 以为会被说,顾连洲却道:“行,差不多也够用了。” 他又把刚才的模型打开,拖拽几个景观节点,亲自挑视角和构图保存,开始跟她讲剪辑的镜头顺序。司玫认认真真做笔记。 这时候,他手边电话震动起来。 “你先看这个案例吧,我等会儿再说。”顾连洲说着,捞起手机,走到窗户边去了。 司玫乖巧地点了点头。 低头,翻阅开项目图集,指尖轻轻地划过,午间日光灿亮,落在她指尖点到的地方。 主持建筑师:顾连洲 还是,忍不住抬眸一眼。 男人凭立窗边,栾树叶子沙沙作响,摇乱一树静谧的天光,悄悄地在她心里响,闪过一瞬停在当下此时的荒谬想法。 - 阳春三月,春风十里。 月底,终于完全驱散阴霾,研究院老楼下的灌丛嫩芽一片,葱葱郁郁。 钢铁厂改建的公开竞标竞赛项目,悉数完成并提交,恒低气压了一周的工作室终于得以释放。 万象更新,司玫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做这个项目的钱也即将到手,她却有点莫名提不起劲。 在工作室的最后一天,她默默地呆在工位上,整理电脑文件。 把水杯雨伞都收回包里,不知不觉又看向窗边。 自从那天后,“透明城市”就损了一个角,顾连洲也没移位置,有些光斑,被分解成了破碎的光束,零零落落。 程媛元敲着键盘,抬头,“对了,司玫,你是不是这个项目忙完就走了?” 司玫回过神,“……嗯。” “啊?那岂不是,你明天就不来了?”程媛元喃喃自语,“有点可惜啊,顾老师今天也不在,不然大家还能一起吃个饭。” “其实也还好啊,”司玫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安慰谁,“都在一个学校,我六月才毕业,大家还能常见。” 程媛元笑:“那也是,回头有空约你!” 五点多钟,远处的钟楼传来撞钟的声音。 司玫看了眼电脑右下角,已经到下课下班的时间了,她到底还是关了电脑,背上背包站了起来,笑道:“学长学姐,那我今天就先走啦!麻烦你们替我跟顾老师说声再见!” 程媛元和黎峰异口同声:“好的,学妹再见,有时间再来啊。” 她笑笑,“有机会一定!” 许是因为有人离开了,工作室躁动起来。 不少人开始摸鱼,丢了鼠标,开始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用餐间隙的吵闹直到天黑下来才平息。 顾连洲下午跟解院长去了邻市考察项目,七点多钟才下高速。 他本准备直接开车回去,想了想,还是调头回雾大,去工作室看一眼。 推门进来,头顶白炽灯明晃晃。 城市设计的项目完了,但别的项目还在跟,人也不少,他抬眸看了眼最里头的位置,已经空了。 程媛元第一个发现他,“哎,顾老师,我们还以为您今天不回来了!” 顾连洲回神,笑,“……项目完了,不得请你们吃饭?” 黎峰过来,十分兴奋:“那吃烧烤吧!” 别的组的也来插话,“顾老师,我们能蹭点吗?” 顾连洲顿了顿,“随便点吧。” “欧耶!” “顾老师万岁!” 顾连洲吵得脑仁疼,直接让黎峰负责,转身去自己办公室取了东西,还是转头回去。 他在不在这儿无所谓,只要钱到位,总能成全慷慨大方的美名。 - 四月,新的开始。司玫的生活重回正轨。 除了春招投简历,她最近忙着做毕业设计,偶尔闲暇,继续替别人代一两节课,当然决不会再带建筑学的课了。 索性人忙得连轴转。 即使生活中遗失了什么,也没太在意。 城市设计的项目结束后,她和程媛元加了好友,两个人在偶尔熬夜画图的时候,会互相吐槽或勉励两句。 程媛元跟她提过不少研究院最近的八卦。 老师们在忙复试招学生了:保研上来的研究生有哪些人;设计院里谁谁和谁谁在一起了。 还有某个以温润斯文示人的学长,在背地里其实玩得很开,有一回在外面约炮,同一间酒店包房里,愣约了三个,没让三个人撞上也是技艺高超。 司玫感觉世界观遭受到了强烈冲击,霎时瞳孔地震。 程媛元笑着说她涉世未深,太单纯了,多听听就好。 又过了段时日。 程媛元也有点反常,伤春悲秋起来,问她:【学妹,你和那个学弟怎么样了?】 司玫摸不着头脑:【什么学弟?】 程媛元:【追你的那个学弟呀。】 司玫汗颜,她早把这事儿给忘了。天天忙着上课,哪有心情关心这些。 程媛元终于不再转弯抹角:【司玫,其实有人在追我……】 司玫:【那你喜欢他吗?喜欢就在一起吧!】 程媛元纠结不已,说哪里有那么简单,如果无法长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岂不是朋友都做不了。 程媛元:【司玫,你肯定没喜欢过别人,也没谈过恋爱吧,你想得太简单了。】 就算没谈过恋爱,她也是看偶像剧长大的。 等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黎峰? - 约莫又是忙碌的一周。 司玫手头上,毕业设计遇到了问题,她和邹春雨在微信上联系沟通过,三言两语讲不清,邹春雨让她去找她当面交流。 司玫并不是没来过老师办公室的,这一次却有点紧张。 抱着只厚重的游戏本,扣响了门,目光下意识在室内寻找着什么。 没找到,没由来的几分失落,才走向邹老师的位置。 “邹老师。”司玫轻声道。 邹春雨回头,“哎,司玫过来了,看方案了?” 她点头,甜甜一笑,把电脑放到桌上,“对这个城市空间的处理,上次您说缺乏与周边环境的呼应,我改过之后……” 邹春雨暂时搁下了手头的事,认真地听了一遍,略忖一二,从旁边拉了张纸过来,给她画草图解释,做出指导意见。 “其实你这么想,大方向是对的,比你之前的想法还是成熟很多的,现在就是深入下去的,继续做就好了。” 司玫松了口气,笑:“谢谢邹老师了!” “不谢不谢,”邹春雨道,侧头跟旁边的老师开起玩笑,“看来去顾连洲那儿是真锻炼人啊。” 满耳朵都是办公室老师们在哄堂大笑。 “可不是,我带的一学生,还跟我打听,顾连洲有没有推免生名额,想读他的研。” “……女学生吧?” “哈哈哈,别说了,留点面子。” 司玫在一旁很是尴尬。 等老师们说过几巡话,安静下来了,她才和邹春雨道别。 走出办公室,手机忽然响了。 司玫拿出手机,霎然一怔,仿佛在最近苍白无趣的生活里找到了一点光亮。 程媛元:【司玫,我跟你讲实话吧,其实黎峰追我,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这周末我过生日,一起来吃顿饭吧?还有,顾老师可能也会来的嗷~】 第9章 ASTON M…… 吃饭的地方在滨江一家餐吧。 通透的窗映着少女的脸颊,她望向外面,悬索桥的轮廓灯向江面洒下光辉的碎片。 光芒又反过来,印入少女闪亮的眼里。 司玫在这儿已经呆了快两个小时。 她是第一次来音乐餐吧,头一个小时跟着学姐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儿,无处不新鲜好奇。 而后面的一个小时,众人齐聚划拳饮酒,或玩着桌游,她靠着玻璃窗,数着江上的渔船,怅然地盘算什么时候能回学校去。 “司玫,你打扮得真好看啊,还有一双腿又长又直的,平时就该穿裙子的……”程媛元满面春风,指了指对面,“对面的派对,有个男生想要你联系方式哎,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呃,还是不要了。” 说着,程媛元突然一个踉跄。 司玫忙上前扶住她,她干呕了两声,撑着桌子对着旁边的垃圾桶吐起来了。 黎峰逆着人群过来,把程媛元拉到怀里,帮她擦嘴,责备的语气温和得初期,“唉,喝了几杯?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前明明是欢喜冤家的俩人,如今变得亲密无间。 司玫没谈过恋爱的,心想谈恋爱这么腻味的吗? 她在旁边目睹,一时有些尴尬。 把程媛元扶好,黎峰才转过来说,等会大家准备转移到桌游店玩UNO,邀请她一起和旁边派对的人联谊。 司玫轻轻啊了一声。 “学妹,你要回去吗?现在不早了。” 她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没关系,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就好了。” 黎峰有点难办,“今天是顾老师请客,虽然他没来,但他让我顾好大家安全,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去,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他交代?” 给……顾连洲交代? 司玫顿了一下,“没关系的。” 见她失落,黎峰道:“这样吧,我送你到地铁站,你到学校再给我发个消息?” 司玫抬头,“那学姐呢?” 黎峰指了指那波凑在一块的人,“大家都在,会帮忙照看的。” “那好吧……“ 电梯前厅铺着浅色的大理石,头顶射灯明亮。 由昏暗的餐吧走出来,黎峰不由留意了一眼司玫。 她化妆了,还穿了条裙子,平心而论,很漂亮。 但奇怪的是,她似是为谁打扮而来,今晚却一直兴致缺缺,独自枯坐在窗边发呆,并不怎么搭理对搭讪的男生。 哎,想那么多干嘛! 她可能性格就如此,在人群里反而放不开吧。 黎峰打住思绪,抬头,见电梯来了,“唉,学妹,到了!” 司玫一笑,“好。” - 顾连洲觉得自己是疯了,才被谈易阳那混球骗过来谈这画大饼的项目。 没当面给对方冷脸,客套之后才走,已经属给足了面子。 谈易阳追出来,将他拉到走廊上,“哎哎,顾三,顾老师,顾教授,钱的问题,我们可以再商量嘛!” 顾连洲无语凝噎,顿了片刻,“这是钱的问题?” “你就挂个名,又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七位数呢!”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顾连洲撇下他的胳膊,反诘。 谈易阳倒吸了口气。 都是些地产运作中稀松平常的小事,挂个名,又不劳神费力,就不懂了,顾连洲搞什么啊? 他一抬眸,“嘶,哎!顾连洲!你别走啊!” - 叮,电梯下降到12楼。 轿厢的门缓缓打开。 “顾连洲!你别走啊!” 靠在按钮一侧的司玫倏地抬起了头。 黎峰突然惊奇,“……顾、顾老师。” 男人已经走了进来,淡淡的薄酒味涌进来,轿厢叮得一声严丝合缝地关上。 古井无波了一整晚,心池里像突然投进颗石头,她忙往旁边退了两步,小声地叫了声顾老师。 看到她,顾连洲也是一怔,“谢谢。” 黎峰笑,“顾老师?你怎么也在这儿?” 顾连洲偏向男生,没直接回答,“程媛元过生日,你们也定在这儿?” “对啊,在23楼,还没散呢,我们,”黎峰笑呵呵的,忽然想到什么,“正好,顾老师,你回教师公寓吗?顺带带司玫回去吧,媛元他们还在上面。” 黎峰又转过来,“司玫,你说呢?” 司玫一迟,“啊?行的。” 她很快挪开了目光,但眼前还有视觉暂存的轮廓:白衬衣,微张的领口,还有男人不达眼底的倦意与疏懒。 许是阔别良久,今日竟觉得今晚的他有些陌生,全然不似平时为人师表的肃然。 顾连洲偏头看她一眼,“……行吧。” 黎峰舒气,“那就麻烦顾老师了!” 说完,他随便按了个楼层出去,跟他们道别再见。 轿厢里的人跟着骤减。 司玫莫名地紧张,双手交叉搭在裙摆上,望向合金折叠门上的倒影,也道了句麻烦老师。 捎个学生,举手之劳的事,更何况早不是第一次捎她。 顾连洲淡淡应了一声。 慢慢地,他发觉轿厢中劣质酒精的气味减淡了,便问:“你没喝酒?” 司玫一愣,“嗯,不会喝,就没有喝。” 顾连洲轻笑,也不知在笑谁,“推酒这么简单,早知道推了局,跟你们小朋友一块。” ……小朋友吗? 司玫笑了笑,不再说话,偷偷看向对面的倒影。 今晚应该是应酬吧,他身上带着并不难闻的酒气,却没上脸,面色依然清冷,目光没有镜片的遮蔽,清澈而有神。 忽而,他视线偏了一下。 二人短暂地目光交接,她旋即偏开,低头看手机。 顾连洲坦荡,问心无愧,倒没有避开。 他多看了眼镜面里的女孩,后知后觉她今晚的特别。 寻常做项目,在工作室时总是纯色卫衣搭牛仔裤。 今天却化了淡妆,齐肩发柔顺地披下来,乌发是纯度极高的黑,越发衬出耳下坠着的珍珠闪闪发亮。一身淡鹅黄色的连衣裙,也衬少女瓷白的肤色,方领,掐腰,裙摆刚过膝盖,宛如初绽山茶之秾丽。 “伤好了吗?”顾连洲道。 想到这儿,便这么问了。其实还想问伤口留疤了没,但身份不恰当,还是算了。 司玫:“好、好了。” 这时,一楼到了。 她下意识准备往外走。 顾连洲一把拉回这傻学生,“你干嘛,哪去?” 伸缩门即将关闭,她险些被夹住,又被拉了回来。 “看到一楼就想出去啊,”顾连洲继续道,“去负一楼地库,取车。” 她回过神,“哦,可是您喝酒了。” 负一层到了。 顾连洲舒了口气,“我不能找代驾吗?” 虽然没正经带过她专业课,他也是服了这傻学生不会转弯的满头迂气。 他走在前面引路,找车,一边拿出手机找代驾,今天开错了车,就俩座,看来找完代驾还得叫滴滴。 司玫灰溜溜跟在后面,犹豫要不要说。 其实,她会开车来着。 边走边想,她抬头环顾四周,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他们是不是迷路了,该不是误入了什么VIP停车场? 纵然对车标的认识匮乏,司玫还是认出了周围一圈的豪车,路虎揽胜、奔驰大G、保时捷卡宴,最惹眼的那部,是靠角落的那辆铁灰色阿斯顿马丁DBS。 没记错的话,顾连洲的车是辆沃尔沃SUV? 不对,指不定他知道地下停车场的某个近道? 司玫遏制住胡思乱想,小跑着追上去,“那个,顾老师,其实……我会开车。” 顾连洲脚步一顿,转头。 少女从包里翻出证件,“我是C1的照,手动挡也可以开。” 许是微醺催眠神经的理智,顾连洲一愣,竟按灭了手机。 见状,司玫继续解释:“顾老师,其实我车技还行,您如果放心的话……” “你该不会,除了代课还代驾吧?” 顾连洲打断,极认真的语气,眼底浮起几分笑。 她一瞬脸颊涨红,“没没没,我没有的,顾老师!” 她的驾照是高考结束后拿的,每逢过年,若舅舅喝多了,她就会被叫去开车。一来二去,驾龄也有四五年了,即便车技算不顶好,但上路绝对没有大问题!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无比正式地举起了右手,“真的,顾老师,您可以放心!” 地库光线很浑,类似穿透浓雾月光的朦胧。 顾连洲看了一眼她,少女双眸炯炯的,只恨不把“信我”二字写在瞳孔里。 大概酒劲上来了,竟感觉这迂傻学生,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那走吧。” 他轻笑一声,转头去取车。 司玫低头失笑,有种大获全胜般的畅快,小声“哎”了一声,轻快地跟上。 这时,角落某处的车灯闪烁。 男人没回头,扬起手臂往后一掷她赶忙上前接住车钥匙,一看车标,登时愣住了。 好家伙。 ASTON MARTIN。 第10章 “黏黏。” 阿斯顿马丁是老牌的英式豪车。 司玫猜测,这可能和顾连洲曾在英留学有关。好巧不巧,她对车了解不多,除了鼎鼎大名的玛莎和法拉,就记得阿斯顿马丁了。 跑车不是她这个贫民窟少女该考虑的问题,但矫情的文艺病作怪,这不影响她钟意马丁的锋芒内敛、优雅从容。 某种程度上,文艺就是对标小众的。相较玛莎法拉浮夸的大众审美,马丁简直宛如打着温莎结,端着晨报的英伦绅士。 于是,就很容易想到,人与车的微妙的契合。 司玫舒了口气,透过内视镜看了眼顾连洲,他在讲电话,降下了车窗。 手肘压着卷起的袖口,搭在窗框上,眉目沉静,却有点载浮载沉的疲倦。此人也是这样,一副极其正统的皮相,高眉深目,丰神俊朗,矜贵从容。 谈易阳在电话里嚷:“顾教授,你特么就这么撂下我啊,太不厚道了!” “我既然能坐到这个点儿,已经够给你面子了,”顾连洲皱眉,语气稍冲,“你揽的事,你自己推掉。” 见车半天没动,他偏头看过来。 司玫才回神,忙低头看向中控台,许多不熟悉的按钮,她一时手足无措。 “按这个挂挡。”他指向档位键。 司玫看到眼前骨节分明的手,一怔,乖乖听话去按,“谢谢,顾老师。” 谈易阳那头:“哎呦我草,你还真特么……冲女学生下手?” 顾连洲有点烦了,面不改色,“你还有完没完?” 直接挂了电话。 - 司玫这种平头小老百姓,什么时候接触过跑车。 虽然闭上窗户,车内隔音做得不错,但踩油门还是依稀能听见引擎轰鸣声,在车外听到是什么效果她更不敢想,好在车都绕着她走。 ——勉强认为不是自己扰民,是阿斯顿马丁的钞能力。 驶离车流量大的沿江大道,握着方向盘的手稍稍放松,她跟着导航拐入支道。 两侧灯光连成丝带,向后飘摇。 不知为何,从餐吧出来后,她心情就出奇得好。 可能因为没想到今晚自己能开超跑,可能因为这条支路的江景,可能因为……她看了内后视镜。 顾连洲合上了眼睛,领口松了两枚扣子,几分靡靡的特质。 都说人在信任的氛围里,才会小憩时,不带防备与攻击性。 “司玫。”他突然说。 “啊?”她吓了一跳,忙直视前方。 顾连洲睁开眼,看向中控台的车速,“你们宿舍几点关门?” “十、十一点半。” “30码,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到?” 司玫深呛一口,赶忙加大马力,声浪绝尘,把速度提上了60。 顾连洲看了她的反应。 不过确实承认,刚才的车速确实舒服,他身上的疲惫已褪去不少,他降下了窗,放微热的春风进来。 夹道是花期最末的红叶李,低下头,膝上落下一朵白色的瓣。 他朝着江岸对面望去,苁蓉的山林里隐着只欲飞的赤色折纸,才确定了这条路似曾相识,前几年实地考察时,在这个视角取过鸟瞰图。 司玫也看向了江对岸。 支流汇入大江的三角洲上,有两座建筑遥相对峙,一座是仿古阁楼式的,红瓦覆盖顶,掩于黛色的林中,在如墨的天际泛着典雅、古朴的微光。 另一座则在对面不远,全然现代风格,宛如几折纸,通透的玻璃材质与粗粝的偏岩石表面,形成轻与重、虚与实的照应。 不知不觉,车速又降到了30码。 “司玫……” 她回过神,缓了缓鼻头的微堵,“顾老师,我这就加……” 他打断,“想下车看?” 司玫迟了一刹,“可以吗?” 顾连洲也忽然浮起了点故地重游的意思,“只要你后面开快点,赶得回宿舍。” “谢谢顾老师!”少女粲然一笑。 眼底好像带着闪闪发亮的光。 他淡淡“嗯”了一声。 能有心留意生活里的建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专业敏感性。 第一次见面,说她对建筑毫无敬畏之心,如今看来显得太重,也难免她当时会哭。 车靠边停驻,二人下车。 新修的支路,夜晚人车皆罕至。 司玫走在前面,双手抱着裸露的胳膊肘取暖,她几个碎步跑到沿江的绿道,远眺对岸,夜幕下被萤火之光点亮的建筑,心里觉得热热的。 看着那儿,就好像父亲还在一样。 她笑着回头,“顾老师,您知道吗……” 顾连洲拎着只灰色外套过来,甩上车门。 他迎着风,江风猎猎压着碎发往后倒,阔额上藏着美人尖,七分英气里藏着三分浪浮。 “知道什么?”他说,自如地递来衣服,“冷就穿上。” “……谢谢。” 司玫轻轻拿过来,套上前,无意扫到内标的Giorgio Armani。 顾连洲踱到江畔,身旁是一盏昏黄的景观路灯,背后是幽深的夜空,她顿了顿,想说的话,又咽进了喉咙。 “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想看看这两幢建筑。” 一座是美术馆新馆,一座是90年代末建的美术馆老馆。 山顶有一座宋代的孤塔,两座建筑虽然风格不同,但都对基址原有的环境做出了回应。 他随口问:“具体怎么说?” 司玫一愣。 出来随便看看,怎么都有种跟着他调研的感觉? 不过骨子里向来不愿意被人看轻,她舒了口气,缓缓地讲老馆的形式复古;讲新馆的形式创新,甚至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拿时兴的建筑理论往上套。 一不留神,就翻了车。 顾连洲追问:“你读过新地域主义的书?” “……读过,一点。” 呃,就翻开两页的那种。 “你对其中的哪个建筑师印象最深?” “阿尔瓦罗·西扎?”司玫窘迫,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或者阿尔瓦·阿尔托?” 怎么能张冠李戴到这种程度,外国人人名眼盲? 顾连洲微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转而极认真地逗她,“那你说说,阿尔瓦·阿尔托的哪个案例?” “他的……”司玫张了张口,“啊……我错了,是阿尔瓦罗·西扎!” 她赶忙捂了下口,可话都说出去了,还能怎么办,无非又被讽刺两句不学无术、毫无敬畏之心。 然而他没有。 顾连洲有种恶作剧成功的畅快,低笑两声。 她略怔,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 唇角下两点浅浅的梨涡,少女眉眼下弯,引起了眼睫上的一阵蝴蝶翅膀的呼啸。 顾连洲忙凝神,眨了眨眼,视线投向江面。 跟着,话题稍歇。 “顾老师……”她忽然叫他。 “嗯。”他应了一声。 司玫并未因他的冷淡气馁,并且她平时遭遇任何苦难,也从未彻底被打败过。 “顾老师,新馆是您和解老师合作设计的,我知道。”她说。 “不过,新地域主义这块儿的理论,我是真的不熟,但是或许能和您聊聊解构主义。”她一顿,“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顾连洲微顿,转过头。 她坐在椅子上,风抚动浅鹅黄色的裙,双手撑着木质长椅上,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等候指示模样。 他笑了:“那你倒说?” 司玫一笑,好啊。 她觉得新馆的新地域主义的探索和表达,是从外观与材质中最容易捕捉到的东西。 但是以匍匐的姿态隐于林间的折纸,打碎后延伸的形体,更像是在探索形式上的解构主义。 “当然,我是瞎说的,如果我说错了……” 顾连洲敛眸:“你说得对。” “……是吗?”她一愣,涌上一股欣喜,“我并没有在案例材料里看到过关于解构主义的解读,我还以为……” “作家也不知道,文章被出题人拿去,要做怎样的阅读理解,不是么?” 司玫仰头,“那个,顾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连洲向下瞥她一眼,失笑,“小……” 小朋友有很多问题啊。 小朋友?险些失语让人一刹清醒。 “有什么问题上车再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司玫笑意一收,“哦,好!” 顾连洲神色淡淡,“你先去吧。” 她默默跟在后面,拉开了驾驶员的位置,刚钻进去,坐在副驾驶的人忽然道了句“抱歉,我去抽支烟。” 他碰门又出去了。 一株红叶李下,树影盖在男人乌黑的发间,他低下头,骤起的江风鼓乱他的衬衣领口,指隙星火跳跃。 因为他面风而站,轻烟与视线逆行而飘散,她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这时候,司玫的电话响了,是妈妈。 她忙收回目光,接通。 却不知道,顾连洲看她很是清晰。 少女斜靠在窗边,鹅黄色的裙衫透过滤色车窗玻璃,提着手机,不知道在讲什么,又漾起梨涡,明媚而温暖地笑着。 有种从方寸之外的打乱。 冷静下来,或许需要用一支烟的时间。 一阵江风吹来,冷锋过境的凛冽将人吹清醒。 顾连洲囫囵揿灭烟蒂,踱步走过去,绕车到副驾,带着寒气进来。 司玫听电话太过投入,被身侧的动静吓了一跳。 “喂,妈妈,那不讲啦,”她忙对着手机低声,瞥看了眼身侧的人,“我,我现在要睡了。” 黄美茹:“也好,那晚安了,黏黏。” 她放下手机,松了口气,终于系好安全带,按下了档位键,偏头询问,“顾老师,那我开车了?” 顾连洲合眼“嗯”了一声。 心尖有种痒痒的好奇,是哪两个字? ——Nian Nian。 第11章 为人师表 司玫是在宿舍锁门前五分钟飞奔回来的,裙衫还上今晚剩余的风,少女哼着只轻快的小调,悄悄碰上了房门。 “司玫,你可算回来啦!” 刚转头,人声吓了她一跳! 岑露还没睡,刚放下电吹风,看她满面春风的,不禁戏言:“看来今天聚餐情况不错,见到心仪的学长了?” 司玫失笑,矢口否认:“哪有什么学长啊……学长和学姐在一块了。” “难得见你画一次妆,还打扮这么好看,”岑露顿了顿,“哦,我知道了,肯定是被帅气小哥哥搭讪了吧!我说你也该谈恋爱了,趁大学还没毕业,赶紧抓住青春的尾巴呀。” 司玫眨了眨眼,忙道自己去社交场合化妆只是出于社交的基本礼仪,“而且……我没想谈恋爱。” 当下唯一的目标,是落实工作。 岑露爬着床梯,“好吧好吧,就当是我瞎想了,那我先睡啦。” 司玫笑着回了她句晚安,拿着卸妆水和棉片拐进卫生间。 灯光明亮,银辉温和地洒落,她的发梢泛着薄光。 对着镜面,司玫看到自己眸中尚未消退的潋滟,也轻微地愣了两秒。 今晚确实是开心的,大概是因为恰巧路过了父亲生前设计的建筑吧? 脑海中又浮起美术馆的印象,它就静静地伫立烟渺的山林中,像一位临江赋兴的诗人。 建筑师会老,会死去,但好的建筑会一直和后来的人站在一起,经历更漫长悠久的时间,甚至化为石头,变成历史的一部分,永不腐朽。 她淡淡又怅然地一笑。 低头,对着化妆棉倾倒卸妆水。 - 往后几天,司玫把重心放春招的事情上,开始给北上广深的各大设计院遍投简历。 等待回复需要时间。 想起了周末是妈妈的生日,招聘肯定也没进展,她决定回家一趟。 她家在雾城西郊的Q市,离主市中心五十多公里的一座县级市,大巴车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小城北面有山,山麓一条蜿蜒静淌的香水河,水质清澈,周围植着茂盛的水杉林。 沿河一带风景秀丽,河岸的白沙细软,还记得小时候,她没少在这儿垒过房子,不过近几年河道整饬,已经不许人下去盘沙。 对面的北山上,倒起出不少私宅、民宿,发展起近郊旅游的住宿产业。 此外,还听说北山上建私人宅院的,多是些雾城里有身份地位的人,退休后厌倦了主城区的喧嚣,特地跑到Q市养老。 司玫将从窗外收回目光,不一会儿,已经到了Q市的客运站。 她托着小行李箱出站,一眼就看到了黄美茹,扬起笑脸,小跑过去:“妈妈……” 黄美茹去年在腰上动过手术,走路总不大利落,但今天来汽车客运站来接女儿,却精神抖擞的,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人风华。 她把女儿揽进了怀里,“黏黏,可回来啦,准备呆多久啊?” “毕业的学期没课了,我可以在家陪您几天。”司玫笑嘻嘻的,“最起码,生日先陪您过了!” 黄美茹皱眉:“你工作找好了?” “哎呀,您还愁我找不到工作吗?这两天周末呀,HR又不上班,我周一回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母女俩有说有笑一同回家。 中午,司玫陪着黄美茹摘菜、炒菜,即便家里只有她们两个,过得也其乐融融、和和美美的。 午后,司玫洗完碗,又给黄美茹看了她坐大巴跨江回来时,路过雾城美术馆的照片——一种另类的仪式感,就好像父亲还在。 黄美茹端着手机沉默了片刻,又释然一笑,“……好了,黏黏,我下午还要去居委会上班。” 司玫撇了撇嘴,只好暂时放走母亲。 屋里空下来,只剩她一个,司玫百无聊赖,开始自己找事做。 在厨房擦洗一通,又去卫生间将自己换洗下来的床品丢到洗衣机里搅了,去阳台上晾干。 窗外的太阳艳烈,市郊空气薄薄的一层,清澈干净。 她站在窗台,深吸了一口气,往藤条吊椅上一缩,又默默打开相册,拇指抚着照片慢划。 日色明媚灿烂,山林苍翠欲滴,仿古建筑敦厚端庄地伫立着,古朴、宁静、稚拙。 而它不远的对面—— 新馆从茂密的林间,冒出的一个尖,以后来者的姿态,谦卑而低调地匍匐。 司玫默默垂眸,几分失神。 - 顾连洲这段时间,有点忙得焦头烂额。 一面是学校对外的项目合作需要谈,一面要招收他的第一届研究生。 也不知道现在的学生,怎么上学上得情商为负,大半夜给他发消息或邮件,吵得人不能安宁。 这周五,终于定下来两个男生,汇给了邹春雨。 下午,建筑学系办公室。 邹春雨查收完,手中抄着好几份材料,为学院来年的培养方案忙得风风火火。 无意,顾连洲看了眼她桌上的今年申报本校推免的材料,疑惑三点四几的绩点,怎么也能报上? “学生可能还有竞赛加分项。”邹春雨解释着,拿起来一看,“哦,你说这孩子啊?他算运气好了,刚好卡最后一位上了。我们班刚好有一个绩点高的,没参加推免……” 她一顿,“司玫,你还记得吧?” “……她不是总帮你做项目?不读研?” 邹春雨鼠标拖拉报表,几分无可奈何,“嗯,我确实想让她跟我读研,劝过也没办法。她母亲身体不好,估计是想早点工作、经济独立吧……唉,挺静得下心一孩子,可惜了。” “话说回来,”邹春雨忽然想到什么,从电脑前抬头,“你还跟她有点渊源。” 顾连洲偏头,却没说话。 只闻邹春雨笑了笑,“你不知道吧?美术馆老馆,她父亲曾是设计者之一。” 顾连洲一怔。 恍然想几日前,昏暗暗的春夜,江风扬起来少女的裙摆,她转过头来对他笑,却又怯怯缩回目光,欲言又止。 - 次日,周末。 顾连洲差点忘记了与外公有约。 陆予诗已经回国小半个月了,今天专程过来吃饭的,所以叫他无论如何也过去一趟,表兄妹俩阔别,难得聚齐,在长辈膝下承欢。 因为周末交通阻塞,顾连洲开车到西郊来,还是晚了点,抵达时已近中午。 他停了车取道进门,先看到外公在院子里修剪花枝,笑着去打招呼:“外公什么时候有闲情逸致侍弄花草了,哪儿弄的月季?” 陆予诗听力灵敏,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进院子,“什么月季,这是香槟玫瑰!保加利亚的国花!我给外公带的!” 顾连洲顿了一下,“呦,大小姐回来得比我想象中早啊。” “哎,你什么意思?” 在国外混文凭混得顺利呗。 陆予诗柳眉倒竖:“外公,你快管管我三哥,他又讽刺我!” 顾仲言唯恐平日里院子太安静,在一旁但笑不语,专心致志地修剪花枝,看兄妹俩吵还来不及。 陆予诗偃旗息鼓,只有凶巴巴瞪向顾连洲一眼,“嘴欠不欠啊你。活该你快三十了还单身!” “十三岁早恋被发现,在全家人面前读检讨很光荣?” “喂,我都二十二了,好吗!” 顾连洲收声,懒得再理她。 顾仲言这时才笑着拉开兄妹俩讲和,“行了行了,好不容易过来,吵什么吵,吃饭。” 陆予诗冲他轻哼一声,挽着长辈,“外公我们走!” 中午的几个菜,张嫂使出了看家本领,干煸山菇、板栗烧鸡、捞汁西葫芦几样,让陆予诗噤了声,安静下来,埋头苦干,最后的藕粉桂花糕也是由她包圆,让张嫂等了好半天。 顾连洲和外公则先下了饭桌。 坐在客厅,闲聊起近期土地新政,对建筑行业前沿的几个南方城市的影响。 “这一头,你父亲应该有的急了。” 顾连洲倒了杯水,神色淡淡:“他急他的,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顾仲言笑:“现在整个市场的重心都在南移,项目涉及区域广,在建筑地产的圈子里,你早晚能跟他碰上。我说你什么好?你也就这头随他了,性格倔得很。” 顾仲言委实觉得风水轮流转的好笑。 当初他也对连岩颇有微词,便提出婚后生孩子要跟顾姓的条件劝退。连岩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婚后一年有了顾连洲。 再往后,则是房地产的黄金年代,连岩一举成名,对顾雅庭日益好,却从不提给顾连洲改姓亦或再生一个的事,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几十年。 他放下对女婿的成见,但外孙却打小跟女婿不对付。 若说顾连洲最像连岩的地方,莫过于一身离经叛道。 记得他初一,不知和他父亲又闹什么矛盾,十二岁的少年背着包离家出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从广州到几百公里的雾城投奔顾仲言。 顾仲言吓了个半死,一面接下外孙劝他回家,一面打电话质问他们怎么当的爹妈。 然而调解未果,顾连洲在雾城一呆就是四年。 直到读高二那年,连岩让他把学籍转回广州参加高考。 顾连洲没给他这个机会,立马在雾城报名了考试,考中雾城大学的建筑系,那年他只有十六岁。 “呦,我三哥厉害呀,”陆予诗擦着嘴,从餐厅横插一句进来,“我十三岁早恋,你十二岁离家出走,你比我好到哪儿去?” 顾连洲瞥她一眼。 嗯,可十六岁时,他在雾大被校花学姐追求的时候,她好像还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幼稚早恋? “三哥,你……”陆予诗语凝,忙跟外公求助,“外公,你必须得管管他了。他像什么话啊,未成年的时候就跟学姐谈恋爱,明年三十岁,指不定要对他的学生下手了,这还得了?你配得上为人师表吗!” 顾仲言抚掌而笑,坐山观虎斗。 顾连洲无语看她一眼。 陆予诗转向外公,“外公,您看我三哥,被我说中了,心虚了!” 顾仲言笑笑,站了起来说自己花还没修完,剩下的时间还是留给他们兄妹俩叙旧。 陆予诗哎了一声,想留住外公,可外公已走到院子里去。 她暗叫糟糕,今天过来的正经事还没说。 顾连洲和他这个表妹,无丝毫叙旧的打算,掉头去书房翻资料。 他打开防尘柜,厚重的文件夹堆得整齐,“199x年雾城美术馆建设项目”的标题映入眼帘,微微一怔。 陆予诗推门侧进半身,谄媚:“三哥,我能求你办件事吗,就是我……” 顾连洲冷冷截断:“不能。” 第12章 延迟的甜意 在家呆着的第二天早上,司玫收到了面试短信。 靠在椅子上愣了三秒钟,才一跃而起,冲出卧室,“妈妈,有公司回复我消息了!” 厨房里,黄美茹正炸香椿卷,油滋滋地跳着响。 闻声,她单手撑着灶台,回头,忍着轻微的腹痛,“真的?上海的事务所啊?我们家黏黏真棒,那赶紧买回去的票呀。” 司玫笑了笑,从餐桌上抽了张纸巾,过来帮妈妈擦汗:“不急的,人家说周二呢,我先陪您过完生日。” “……那好吧,”黄美茹咳嗽两声,“你快出去吧,屋里油盐呛。” 司玫撸起袖子,“我帮您!” “你又不会炸,等会儿把我包的都弄散了,快出去。”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那好吧。 次日,便是黄美茹的生日,不过她今天值班,一早上去了居委会。 司玫早早起床开始张罗,去附近的超市买菜,最后又绕道十字街端头的老蛋糕店。 老板娘是老街坊,转头去橱柜里拿蛋糕,又笑着迎来,“黏黏来了?今年要毕业了吧?这下终于好了,你妈妈也快退休了,苦尽甘来,后面都是享福的日子了。” 她抿唇笑了笑,接过预订的蛋糕,“谢谢阿姨。” 又同老板娘告别。 走出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轻轻把蛋糕放到一旁花池的边缘,拿出手机来,是妈妈的来电。 正是上班忙碌的时间,妈妈很少给她打电话的。 或许亲缘相系的缘故,司玫心尖忽然涌起一股无名忧忡,舒了口气,摁下接通,“喂……” 那头却是居委会的陈阿姨,语调急促:“喂,是司玫吗?你在不在家?赶紧回家拿社保卡,到市一医院来!” - 本打算今天回主城区的。 但顾连洲驾车从香水桥下来,驶到十字街,却见柏油路畔卷起扬尘,香樟树下灰蒙蒙,少女站在站台旁,艰涩地腾出一只手拦车。 他稳稳地驶过去,降下车窗。 她似乎先因停下的车而疑惑,继而也不畏生人危险,蹒跚地向他跑过来。 距车还有一两米时,司玫定睛识出了车型与车牌,微顿不到一秒,加快了步子,隔着车窗望进去。 真的是顾连洲,黑色衬衣,微张的袖口被单臂搭在方向盘上,投来目光沉静。 没心情去深究为何今日会在此相遇,司玫努力控制声线中的颤抖去请求,但显然无济于事,“顾老师,您……” “上车,”顾连洲先声,“这儿不能久停。” 他利落开了门锁,将视线收回,直视前方。 司玫深吸了口气,恍若于无望深渊中给予救赎,拉开了车门。 他推动档位杆,斜睨她满手的杂物,示意她丢到后座。 危情时下,司玫也不再客套,越过中控,将一塑料袋的日用全丢了过去,唯独留下蛋糕盒,小心翼翼捧在怀中,才系上安全带。 车辆绝尘,顾连洲听着她的指引,拐进后街巷口,应是她家的小区。 一路上,她囫囵地解释情况,刚刚接到母亲单位打来的电话,说她工作时腹部严重绞痛,现在已经被送往市一医院,初诊是急性阑尾炎,其实母亲前几天就有轻微症状了,可不当回事,现在情形严重,有穿孔的风险。 他眉眼抬向内视镜。 少女面色清寂,眼尾微红,拖下两弯渐干的泪痕,揪着安全带的指节泛白,但语气上已回复几分不符年纪的镇定。 前情讲完,刚好到达。 踩下脚刹,顾连洲偏头对她匆匆一句,“我在楼下等你,速去。” 司玫与他对视一眼,飞速地说了句谢谢,不做犹豫,推门下车。 仅两三分钟过去。 少女下楼如携风而来,提着托特包钻进车里,顾连洲很快启动倒车,从狭窄的小巷子驶出,到达主路后,立马将速度飙到限速的边缘。 两旁的香樟幻化成青绿色的绸带,向后飘扬。 司玫紧抱着包,望向窗外出神,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的蛋糕……” “我放后面去了。”顾连洲道。 头往后一偏,舒了口气。 蛋糕纸盒果然稳稳地搁在中间,扎在顶端的塑料丝带,轻微晃动。 “顾老师,我今天……”司玫收回目光,几乎忍着泪意,笃定道,“我真的谢谢您。” 身畔的人对诚挚的感激并未反应。 下颌微动一下,“……到了,下车。” 司玫转向窗外,又回头望他一眼。 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立马拉开把手,直奔外科手术室。 窗外身影消隐于转角,这时,值班亭的一个保安走过来,敲了敲窗户,“先生,这儿不能停车。” 顾连洲回过神,“打扰了,这就挪。” 目光由窗外转向后座,满堆的日用还有一方小小的蛋糕盒。 - 司玫在手术室外守到了中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护理不可掉以轻心,头三天需在医院观察,出院后恢复期的饮食亦应从流食开始,忌讳辛辣生冷。 “谢谢医生。” 听完交代,司玫给医生深深鞠了个躬,火急火燎地跟着护士去病房。 全麻的手术,黄美茹还没醒过来,陪护在床边的,是居委会的陈阿姨。 司玫轻轻走过去,由衷跟陈阿姨道谢,耽误她上班时间了,让她先回去上班,后面就由自己留守。 “那行,”陈阿姨拍了拍她的手,“我就先走了。” “阿姨我送您。” 陈阿姨摆手:“不用,你在这儿守着你妈妈就行了。” 司玫还是执意,送阿姨走到了电梯厅。 回到病房后,才搬过椅子坐到了黄美茹的床畔,伸手拨平她额稍的头发,指尖又抚到她眼角的周围。 这一刻真正地放松下来,近乎释然地,唇边溢出笑意。 同时眼眶愈热,她垂眸眨了眨眼睛,洒下几滴温热的液体。 约莫下午三点多,黄美茹身上的麻药终于退去,被下手指翕动。 司玫欣然不已,跑到床边时母亲已然睁开了眼,看到女儿守在身畔,温和而坚强地道:“黏黏……” “妈妈,您醒啦。”司玫细细鼻子,“我去摁铃,找主治医师过来。” 不一会儿,医生敲门进来,询问一边黄美茹术后体感,记录备案,又转头叮嘱司玫,排气之前不能喝水吃东西,切记。 司玫答应点头,又送医生出去。 黄美茹:“黏黏,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出院了吗?” 司玫回过头,“您放心就好,医院待几天就好了,我陪着您。” “那你……面试怎么办?” 司玫在一旁倒水。 滚烫的热水从茶瓶里倒出来,烫弯了薄薄的塑料杯。 “……没关系的,春招实习单位多,还有其他几个单位回复我呢。” 黄美茹还是放心不下,“黏黏,明天我能出院吗?” “不能!”司玫转身,端着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您就按照医嘱来,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出院了,我再接您回家!” 黄美茹叹息。 “您叹气做什么?” “……没什么。” 司玫轻轻托住黄美茹的手,浅浅一笑:“妈妈,您真的别想那么多,健健康康的就好了。我会好好找工作的,等以后,我还要带您去环游世界,去看卢浮宫、朗香教堂,还要去看我将来设计落成的建筑。” 司玫对外人显得内敛慢热,但一贯对家里人嘴甜。 黄美茹被哄得笑逐颜开,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忽而想起些什么,问她忙到现在,吃饭了没。 司玫一怔,还真忘了。 “去吃饭。” “我去吃饭了,您怎么办?” “下楼一趟,几分钟不就回来了,”黄美茹说,“再说还有护士呢。” 司玫掖了掖被角,笑,“好。” 刚走到外廊,司玫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她提起手机,顾连洲的名字闪在屏幕上,她隔着蒙了一层灰雾的玻璃向下望,那辆黑色沃尔沃停驻于场地一角。 过去三四个小时了,他居然,还在?! 司玫按下了接通,加快步伐,“喂,顾老师,您怎么还没走?” 听声音,她的情绪似已平复下来,甚至透着几分不解与无辜。 顾连洲扶着方向盘的手稍松,“我车后座丢了一席的东西,你让我往哪走?” “下来。” 一记不耐烦的冷鞭催促,声音几乎又回复到初遇时的平淡。 她忙踏进电梯,“您稍等,我马上就下来了!” 三分钟后,司玫走出大厅,往停车场小跑。 然而刚才在楼上还看到沃尔沃停在西南角,现在却见是辆奥迪,正在往里倒车。 车呢,人呢? 她提起手机准备拨电话。 “小姑娘,过来。” 站在停车场亭门口的保安忽然向她招手。 她惊讶地指向自己,保安点头,就是叫她。 司玫这才迷迷糊糊走过去,保安从值班亭出来,一手是满塑料袋的日用杂货,一手是包装完好的蛋糕盒子,递过来,“小姑娘,这都是你的东西吧?” 司玫忙不迭点头,赶忙接过来,“谢谢您,是我的。” 保安摆手,“不谢,刚才有位先生留这儿的,你拿到了就好。” 先生? 司玫迷糊地回了病房。 黄美茹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吃饭了吗?” 司玫抬头,转作笑脸,“……啊?妈妈,您今天过生日,我就把蛋糕拿回来了,您现在的肠胃不能吃,但是还可以许愿呀,等会儿我把它吃掉就行了。” 邻床打针的护士听了,转头过来,笑夸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好福气。 司玫讪讪而笑,给妈妈唱完生日歌吹完蜡烛,又切了一小块蛋糕分给护士姐姐。 等妈妈睡过去了,她捧着剩下的一块,坐到飘窗边,望向楼下,车辆进进出出,往来更迭。 一勺乳白的奶油慢滑入口中,她尝到一股绵绵、延迟的甜意。 可仍是想不通。 如果有事要走,早丢保安室不就行了。 在楼下呆那么久,不是多此一举? 第13章 调研 为了照顾黄美茹的术后恢复,司玫四月底才返校。 之前谈好上海的那家面试自然告吹,主要责任在于自己没信守时间承诺,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又开始辗转于双选会投递简历。 好巧不巧,还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又撞上了五一休假。 等待回复的空档,邹春雨有了一件事情找她。 雾大的建筑与规划研究院和政府有个某扶贫乡建的项目合作,即将启动对周边某城镇的土地可开发资源考察,为后期土地规划做准备。 这一行由邹春雨带队,约莫十几个学生同行,政府和学校的车费与餐补,一天一百。 启程前两天的下午,司玫去打印店打表。 几百来张调查表,捧在手里厚厚的一沓,还残余着油墨打印的余温。 她对着桌子磕齐,缓缓往包袋里放,生怕弄出一丁点折痕。 “哎,司玫学姐?” 骆钧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男生身上一件宽大的白T,眼底带着微青的倦意,手里举着张A2大小的高光相纸,声音倒精神洪亮。 司玫转头,慢慢拉上背包拉链,微微一笑,“是你,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男生爽朗一笑,双手把纸张卷成个圈,纸张的下边缘在他怀中震荡,字迹一点点被卷进去。 课程名称:高层建筑设计 指导老师:顾连洲 学生:骆钧 吧嗒,骆钧从旁边的桌上抓过一只黄色皮筋掼上去。 “学姐,你也来打东西的?” 她微迟一刻,收回目光,“嗯,我已经打完了,正准备走。” “巧啊,你去东苑?”骆钧回笑,“那一块儿吧!” 从打印店出来,太阳辐射强烈,行道香樟茂密,树干上藏着的蝉,低调地吟诵初夏的预兆。 起初,司玫走在阴翳的外侧。 骆钧却绕行到她的侧边,“学姐你靠里走,外边太阳晒。” “……谢谢。” 骆钧捧着图纸,不以为意,“学姐,我有段时间没在学校看到你了,还以为你已经去上班了!” 她失笑,“还没去,还在等面试通知。” “唉,羡慕你快毕业了,我还有得熬!” 骆钧愤愤,开始控诉起专业课程不要太满。 瞧,他手里还拿着等会儿要交的成图呢,《高层建筑设计》这课绵延了小半个学期,磨得人死去活来,可算终结了。 说着,他愈发觉得凑巧。 今天遇到了学姐,打的图也是是他们第一次见时上的课程,一路上不愁没有话题讲。 “幸亏你早上过这门课了,跟我不是一届的。能想象吗?起初我概念稿被顾连洲打回重做七八次!”骆钧扬手拍了拍图,“为出这张破图,我直接熬了三个通宵,60多个小时没睡了,就特么离谱。” 司玫忍俊不禁。 通宵赶图的经历,建筑学系学生无一例外,几乎都经历过,调侃起这个,自然感同身受。 但除外,好似还有点什么,让她挺想笑的。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站台附近。 骆钧抬眸,只见他要坐的校车班次迎面而来,赶忙收住口中的绘声绘色,“学姐,我车来了,我先走一步啊。” “好,拜拜。” 男生个高腿长,往前几步就赶上车了。在门口排队时,不忘回头跟她招手道别,脸上笑容热情不减。 司玫失笑,也轻轻招了招手。 很快,校车启动,从她肩侧划过。 低头长舒了口气,司玫揪着背包背带,心中尚未放下找工作的事,脑中混混沌沌,温吞地踩着水泥地上,堆叠落错的树影。 笃笃—— 身后两声鸣笛。 司玫脚步一驻,回过了头,冷气登时窜上了天灵盖。 行道树下,一辆黑色的,沃尔沃。 - 顾连洲当过学生,当学生时也没少议论过学院里的老学究。 角色调换后,他当然清楚自己背后也没少学生的议论,就是没料有朝一日,能当面听跟傻子一样的俩人,讨论得绘声绘色,浑然未知他在后面。 当然此刻,只剩下一个傻子了。 少女穿着淡米色T恤,水洗蓝色的牛仔裤,一头长发在天热之后束成了马尾,轻轻摇晃着。 半边侧脸落于在阴翳,半边侧脸在太阳下发亮,双手拘谨,犹豫再三,还是温吞吞地走了过来。 司玫隔着车窗,“……顾老师,好久不见。” 她惶恐极了,上一次事后,她只在微信上和顾连洲道过谢。 返校非但没当面道谢,今天反倒因为是她在背后议论人,被抓了个正着,可不是尴尬到家了? “去哪?”顾连洲隔着车窗问她。 “去……找邹老师。” “上来,顺路。” 司玫犹豫了一霎。 快要到课间人流量大的时间,迅速拉开车门上了后座。 这回,顾连洲没说什么,启动车子。 看上去,他是刚下课的样子,鼻梁上的眼镜尚未摘掉。 衬衣挽起露出手腕关节那一片冷白的皮肤,抬手拨开送风叶时,小臂有肌肉线条的牵拉,手掌在出风口试了一下,懒懒搭回方向盘。 幽幽地,她对面吹来的凉风,减去了几分暑意。 司玫意觉,抬眸看向他的后脊。 “顾老师,”她说,“上次,您送我去医院,我还没专程跟您道过谢……” 跟着又补充了些医院的后续,老生常谈的致谢。 顾连洲似听非听,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更像听会般的例行公事,末了,轻轻“嗯”一句,像是答应,又像安抚。 直到司玫将话题进行到端头,再无话可说,几分尴尬地收紧了怀中背包。 顾连洲扫向后视镜,“工作定了?” “……啊?还、还在找。” “你去年秋招的时候在干嘛?” 当时在确定推免的事情,后来又摇摆不定,秋招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单位,就暂时搁置了。 沉默了片刻,司玫觉得说出来不好,索性憋着。 “……投了哪些?”顾连洲说。 “城聿、创誉、还有中建X局雾城分公司……” 顾连洲眉头皱了一下,打断,“创誉你也投,接的都是产业化小项目,完全走量的,没什么创新性,你当你是本三的学生,去当画图女工?”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没,”司玫一噎,忙解释,“我就是……想就在雾城发展,所以给很多本地的事务所都投了。” 当下妈妈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她没有离家太远的心思。 顾连洲看了少女眉眼低垂,不咸不淡道:“……TEK筑方呢?” TEK是目前雾城最有名气的新锐工作室了,整体规模不大,但涉及项目广泛,小而精巧,在业内有极好的名望和口碑。 她倒是想去啊,可惜…… “……TEK去年秋招时来过学校,人招得差不多了,春招没听说要人。” 顾连洲沉吟片刻,“……你问了?” “问了,我还加了他们的人事。” “什么时候?” “就上周。” “我没听说。”他淡淡一句。 言外之意,他不可能有问题,肯定是她的问题。 司玫疑惑不已,低头点进TEK人事的微信,温习了一遍对方的回复,确实明确拒绝她了呀。 她拇指停在聊天框,发呆,“那我、再去问问……” “刚才那男生叫什么?”顾连洲话锋跟着方向盘突然一转,像是要打断她。 她问:“哪、哪个?” 打断显然成功了。 司稍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连洲问的骆钧。 所以上车前她和骆钧的讲话,全被他听到了?她没说他坏话的话吧! “他……不是您班上的学生?”司玫选择装傻。 “我学生海了去了。” “就、我帮忙……代课的时候偶然认识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也无所谓,记得脸了,”顾连洲截断,“出图出了60个小时?行,我等会儿就去收图,好好看看。” 嘶……60个小时,这么细节,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司玫牙关一阵酸意,羞愧地抬手轻掩眉。 巧得是,顾连洲在此刻抬起了眸。 内后视镜里,明明与她对视了一眼,但少女转瞬就把眼睛一掩,偏头瞅向窗外,双手紧地抱着怀里的包。 她五官本就生得冷,眉宇疏懒淡薄,一股子倔强到底的劲儿。 此举就更像要彻底划清阶级界限,衬得他们两个学生是无产阶级同志,联合起来对抗他的霸权。 他收回目光,另起话题给台阶下,“你来给邹春雨送东西的?” 司玫:“嗯,周末去Z镇下乡的调研表,邹老师让我……” “你也去?” “对,”她一愣,“……您说‘也’?” 第14章 “顾老师,您能…… 考察小组是在两日后出发的。 一辆17座的中型巴士,师生算上司机统共10来人,座位绰绰有余。 司玫点完名,把签到表递还给了顾连洲,才退到他后面一排坐下。 坐她旁边的女生叫孙子桐,是邻班的,两人之前就打过交道,因而从茫茫不相识的人里抱团。 “司玫,”隔着厚厚的座背,孙子桐悄悄瞥了眼前排的男人,又改作小声凑过来,“原来……你负责我们这组啊,你之前就认识顾老师?” 她报名时,还请过缨做负责人,本以为顾老师的研究生还没到校,而她又是中高年级的学生,可以担当此任。 没成想,负责人成了从邹老师那换组过来的司玫。 司玫哑然一笑,压低音量,“我也是……刚认识不久。” 而且,也是刚刚才得知,她莫名其妙就被安排成了这组的负责人。 “哦,这样,”孙子桐只好当自己运气背,尴尬地转移话题,“那个,你能拉上窗帘吗?早晨太阳挺晒的,我打算在车上睡会儿。” 司玫的位置靠窗。 她微顿,应了一声好,站起半身扯开了收束于窗畔的蓝色窗帘。 而顾连洲坐在她的正前方。 窗帘散下来,阳光透过尼龙编织材质的缝隙,光线被打碎,在他乌黑的发顶上洒下亮金的颜色。 从薄雾里生长出来的清晨日光,近乎水的特质,澄澈纯净。 顾连洲暂时放下手中的表,向后侧头,从半边玻璃里看到少女半起身的倒影。 二人似是透过朦胧的镜影对视,她滚了滚喉咙,忙不迭松手,坐回原位,靠着头枕闭眼。 窗帘只拉上了半边。 少女半边脸,还大喇喇地曝光在阳光之下,光影跟着汽车而摇动,少女眼皮紧闭,右眼下的睫毛因光线刺激而翕动。 没作声。 顾连洲扬手,把他前半边的窗帘也拉上。 上午九点多,众人到达了雾城百十公里外的县城中心。 沿着国道深入叠峦,山路弯弯绕绕,并不好走,十一点,终于抵达此行目的地——Z镇。 Z镇地处群山中间的一块山谷,共辖二十几个村子。 村落棋布分散,大多远离镇中心,坐落于山间水边,风景美则美矣,奈何道不通,之所以穷,正是因除了山水还是山水。 下车后,邹春雨和顾连洲先去镇政府见了响应的领导,交接本次考察事宜。 而后,组织两个组开了个小会,分配未来三天的任务:两组各分配的十个村落,依着地图的远近依序走访调查,每日餐饮住宿会由村落相关负责任配合接待。 最后一天大家重新再到镇区中心集合,返程。 散会,两组人又团聚到一处。 邹春雨带着她的组员们到树荫下继续讨论具体考察了路线,司玫和孙子桐一起往顾连洲那边儿走。 一共六个人,五个学生,三男两女,再加一个老师。 司玫望了望周遭几人,暂时离开孙子桐一下,走到顾连洲旁边,道声人齐了。 大家在学校时,许是都听过顾连洲的威名在外,此刻都挺拘着,等他吩咐下午的具体安排。 “几点了?”他却说。 一旁的男生:“呃,十一点半。” 顾连洲:“你们想中午吃点什么?” 三个男生面面相觑,“顾老师,您这是请我们吃饭?” 顾连洲:“不然,组织你们下河捞鱼?” “哎哎!那就是烤鱼吧,我刚刚在大巴上就看到个烤鱼店!” “顾老师慷慨啊,谢谢顾老师!” “烤鱼,烤鱼!” 孙子桐挽上司玫,眨眨眼,“哎,顾老师人还挺好的嘛。” 司玫笑了笑,不说话。 他对学生确实慷慨。 可真正忙起来了,使起唤人也趁手得很,毕竟吃人嘴短。司玫在工作室待过的那小半个月,深有体会。 就这么,在另一组极其艳羡的注视下,顾连洲引着五个人出了镇政府的院子,往镇心的商业街走去了。 最终,还真找了家邻水的农家乐吃烤鱼。 正值夏初鱼肥,鱼是从河里现捞的,露天的场子,葡萄藤爬满竹架,正好乘荫。 一度让人怀疑,他们不是出来调研,而是休假。 一顿饭收买人心,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午餐在中午一点多结束了,顾连洲直接在饭桌上分配今天下午的任务,六人三组,每组各赴一个村。 因为今天的时间有限,优先去小镇周围的几个村落,保持通讯畅通,晚上六点到招待所汇合,总结今日情况。 “王家坝村,哪两个?” 两男生积极举手,“我俩!” “田蕃村?” “我吧。”孙子桐扯了扯司玫。 哪知最后一个男生抢先道:“我也行!” 空气凝固。 最后可选的杨家村,离得最远,显然遭嫌弃,烫手山芋丢给顾连洲的意思。 “合着我一个人去呗,饭白请了?” 顾连洲笑了,手提钢笔,在地图上划拉两下。 - 最终,秉持着不光吃饭,还有吃苦也要敢为人先的精神,顾连洲把剩下的落单男生拉上,去了最远的村子。 司玫和孙子桐自然一组,抱着小沓调查表,乘镇里的公交去了田蕃村。 先是去村委会交接,了解基本生产情况,再跟着负责任走访。 司玫主要拿笔记,如遇什么古塔古庙,亦或堰塘河流,孙子桐拿起相机拍摄。 田蕃村虽然离镇近,但村子的农田域辐射面积不小,往山麓的方向延展,听村主任说那边是连绵的油菜花田,前不久与扶贫办在研讨发展产业旅游,问她们要不要去看看。 司玫与孙子桐交换眼神,欣然应允。 负责人不知到哪搞了辆电三轮,骑车带他们过去采风,田埂间的水泥失修,坑坑洼洼,一路颠簸。 下午四五点钟,她俩结束调研,才回到镇上。 以为时间管理尚可,回来得不算晚,可是到招待所外濒河的一带一看,大部分人都回来了。 小镇依山傍水,河水静流,闪耀着粼粼水光。 太阳不骄不躁地抚动堤岸上杨柳的绿色,学生们三两成团,唯见几个男生在哼哧哼哧干活,搬弄烤架。 同组一个男生过来,“明明去的最近的村,你们俩怎么才回啊?” 司玫抱着几张纸,转身,“顾老师呢?” 男生往后一指,“在跟邹老师谈话呢。” 司玫垫脚一望,确实看到两个人在河畔讲话。 她跟孙子桐打了商量,还是等会儿再把材料递过去。 正在这时,河畔的人转过来身,朝她招手。 司玫一怔,拉着孙子桐抱着资料过去。 “你们俩数蚂蚁去了?”顾连洲随便翻了翻几张表,“就这吗?” 孙子桐:“我们还拍了点照片,去了趟靠山麓那边的油菜花田。” 邹春雨极目远眺,确实有明黄黄的一片花海,惊叹她们两个女孩子那么远,怎么过去的。 接着,又说不该两个女孩子同行,跟村委会里那些老油条打交道起来吃亏,明天出去得重新调换小组。 具体怎么换,看你们顾老师安排吧。 司玫抠了一下手指,抬眸。 顾连洲没说话。 傍晚,天幕降下来。 大家一起在招待所外的院子吃饭,因是第一天工作不繁重,而且学生们从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来到山里,天性解放使然,异常兴奋。 一直闹腾八.九点,才各自散场回房间。 孙子桐累了,先收拾东西出去洗澡。 老招待所的条件简陋,房间没有独卫,只有走廊端头的两间浴室,一男一女,还得排队。 在乡间田埂奔波劳累一天,司玫也出了身汗,只好先在房间呆着,推开了窗户,乡间墨蓝色的夜晚静谧,送了阵清凉的风进来。 这时,摆在床头充电的手机震了两下。 顾连洲:【明天进山的三个村子,龚家畈最远,你们谁去?@全体成员】 三个男生正在大群里聊王者开黑,却在这儿寂静无声。 ……替他们尴尬。 以及顾连洲,发消息没人回的尴尬。 司玫叹气:【顾老师,我去。】 顾连洲:【可以。@孙子桐,那你明天和李华一起去薛庄,回复收到。】 司玫:【顾老师,那我跟谁一组呀?】 她手机画面一闪,突然变成了来电的界面,“下楼到院子里,有点事交代。” 她回道:“我就来了。” 拉开门,忽觉夜凉。 司玫又转回去拎了件蓝灰色的薄外套搭上,扶着栏杆脚步笃笃下楼。 乡镇的夜晚远比城市漆黑。 天上那轮皎洁的月,白光雾蒙蒙的,却分外动人。 顾连洲就在梯口,昏黄的吸顶灯下。 微松的黑色T恤,深灰长裤,有别于平时一丝不苟的装束,整个人看上去柔软松弛许多。 司玫微怔,放慢脚步,缓缓下楼,“……顾老师。” “你明天跟我一组,”他手拿着平板和几张调查表,往院心的石桌走,“过来。” 她一哽,默默跟上,坐到他对面。 顾连洲随便抓了张纸垫着,才把平板搁上去,揪着她问了问她们俩下午的情况,又对照今天收集的调查表,交代她做一个汇总表格,格式他说她记。 其实询问她和孙子桐的进展无可厚非,可又交代事情做,这…… 司玫斗胆,决定自我争取一下,“这事儿,您干嘛……又找我?” “你不是我负责人吗?”顾连洲拿着pencil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而且就你闲着,还在群里回消息。” “我?”司玫噎住。 这,这不是妥妥的怀璧其罪?合着她也该打游戏去! 来不及叫苦,顾连洲将纸笔往她跟前一丢。 大抵她就是个听差遣的劳苦命,叹了口气,默默拿了起来。 顾连洲就着院子里的微光,翻阅今天几个组的成果,语意流畅,不疾不徐,重点和共性却抓得快很准,不时问她几个问题。 司玫只能专心致志做一件事,他一问问题,她就思维打岔,笔记错字横生,只好急急忙忙划掉,不一会儿功夫,白纸上晕开了好几个墨团。 “顾老师,您能不能慢点。” 少女捏着凌美,堪堪抬头,一缎月白的光,滑在她仰起的面颊上,最明亮是一双盈盈的眼。 顾连洲稍怔,敛回了眸。 没直接回好与不好,反问,“看得清吗?” 大晚上的,写字看得清吗? 她迟疑片刻:“……还行。” 眼帘前忽然洒来一捧光,将她的眼前照得清晰明亮。 是他把平板支起来了,掉转了方向,手电的光正好落在她笔下。 初夏,支起耳朵才听到虫鸣阵阵,而她微向上侧头。 黑色的圆领后,越发衬得人肤色冷白,喉结掩在阴影里,上下滚动着,郎朗的音色在耳畔有些缥缈。 “记啊,还愣着?” 她恍然回过神,忙捏紧了手中的钢笔,压低头速记。 风淡得近似无,长发顺着侧耳垂落,耳背后,一阵难以言喻的燥热。 第15章 心跳的骤风(入…… 次日清晨,风烟具净,天幕如被水洗过一样湛蓝。 近处,水泥地面被炭笔铺了一层浅灰的调子,半干半湿的状态;远处,山尖的绿色被雨水浇得通透。 显然,昨夜有场寂静无声的雨。 七点多,司玫跟顾连洲开了辆桑塔纳从镇上出发了。 她敢打赌,如果其他人知道和顾连洲一块去最远的村子,可以借到车代步,此刻坐在驾驶员位上的人绝对不是自己。 没错,驾驶员的位置。 仅5m宽的狭窄乡道,地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尘土与水泥渣齐飞。 因地处山区,弯道连续不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不敢有丝毫的分神。 寻常是她搭他的顺风车居多,这次倒好,被顾连洲以抓司机的名义拎去开车。 司玫疑心,一开始让他知道自己会开车,就是个十足错误的决定。 行驶到一段相对直的道路上,她稍作放松,透过内视镜扫过去一眼。 此刻,顾连洲倒悠闲,靠在副驾驶降下了窗,迎着山风进来。 他胳膊微抵窗口,放任额前鬓角的碎发悉数后扬,露出的前额光洁。 很懒的状态,整个人都松弛而散漫的。 带着寻常严整相处时相悖的慵懒特质,兴许还有几分轻荡与玩性,世家公子哥的那种。 连驾座都是五百万顶配的阿斯顿·马丁,而非一辆五万的桑塔纳。 是出来踏青的,而非调研。 路过风,他说山风挺凉不是? 遇到松鼠,他问她之前有没有见过,刚才从路边儿的云杉树下嗖地窜过去了。 行经尚未拆除的民居,他又说:停车,司玫,拿手机拍个样式。 最后路过云。 云层堆叠,极其纯净的日光从缝隙里泻出,他指了指窗外,“瞧见没,云隙光。” 这句话在两个人长久沉默后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司玫神经高度紧张,一个愣神,赶紧打方向,等过了弯道,她才匆匆扫一眼窗外,“……在哪儿?” 顾连洲:“……过了。” 尴尬、不安,滚了滚喉咙。 她开车也是这样,不能有丝毫分神,何况是在狭窄的乡道上。 “看见防护栏和绿化缓冲带没?”他指着前面。 司玫又稍作迟,“……看、看见了。” “所以,你打算往哪儿撞?” 啊? 司玫喉咙一紧,还没反应过来。 顾连洲敲了一下窗框,“……算了,你还是在前面停车吧。” 这才琢磨出几分调侃的意味来。 不过让她别再开下去,比什么都强,司玫悬吊于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缓缓靠边停车。 二人位置调换。 或许因为脱离了驾驶员视角,或许顾连洲开得比她平稳,又或许她终于体察到了平时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有多惬意。她能理解,顾连洲为什么一早上让她开车,自己则靠在一边啥也不干了。 ——奈何她的车技不足以走山路,顾连洲嫌弃她一通,这会儿还是得自己上。 同他相识的一两个月,司玫已经了悟与他相处,就要做好随时被diss的准备,并且习得刀枪不入(放厚脸皮)的要义。 譬如此刻,就算刚被赶下来,她也面不改色、处变不惊,默默看向窗外。 拢起耳边被风吹起的碎发,静静地路过外面,苍翠寂静的山谷、袅袅初升的炊烟。 车子转道,他们路过了林海,风吹树叶,海波温柔。 从这片丛林阴翳中出去,又忽然迎来大亮的天光。 司玫手扶窗框,抬头向上一眼。 天空蔚蓝,云朵是混杂着浅紫或鹅黄的白,不知太阳藏在哪里,云隙间,漏出束束透明的光束。 顾连洲看了内视镜,“……现在,瞧见没?” “看到了。” 司玫粲然一笑,拿出手机卡在窗口,点开相机。 他扶着方向盘的手稍松。 仪表盘上的速度降了下去,让她与光邂逅的时间,再慢一点。 - 上午九点多,二人顺利抵达了龚家畈村。 照先例,他们先去村委会了解了下情况,再跟着村里的向导去了几个现场节点考察。 农田、林区、水渠、溪流,一上午忙下来,就近的区域基本上都去过了。 中午,向导邀请他们回村子里吃饭,在村心的农家饭庄。 桌上都是在城市里难品尝到的山珍,农家土灶烧出来别有风味,饭桌上的氛围却不容恭维。 顾连洲见多了基层钻公账空子的,借招待客人为由,招徕酒肉朋友,宴请这么一桌。 “顾教授,我这杯敬你啊,年轻有为,感谢你们设计院对我们乡村建设的重视和帮助啊……” “不敢当,应该的,”顾连洲笑笑,应付还是得应付,“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喝酒就不必了,下午还有几个地方没去呢,要开车。” 村支书一怔,笑了,“哎,这位……这位没驾照吗?” 司玫刚出学校,以为酒局与自己无关,正默默吃饭呢,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抬起了头。 村支书正端着杯对着她,眼尾褶皱成花。 世俗的客套与热情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司工。” 身旁的男人忽然解释道。 关于她的称呼,一如上次在钢铁厂,很带有很正式的职业尊重,不容亵渎。 司玫微愣,偏头看向的身边的人。 “她不会开车,也不会喝酒,都没法代我。”顾连洲说,“今天是来做基层工作,下午还有正事,烦请您谅解了,日后项目推进,要有机会过来,再跟您喝不迟?” 纯属是客套的话,所谓来日方长几乎等于不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 在席间,他算面孔年轻的小辈,心情好是给这些年长者面子。 但以他的身份,若懒得斡旋,大可以不留情面,吃完就走人,甚至举报到纪检那里去。 村支书脸色稍僵,笑着叫服务员送点果汁。 饭局上你来我往的对酌稍作收敛,饭局正常地进行下去,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从饭庄出来,在车上系好安全带,司玫的神经还紧绷,头脑嗡嗡作响。 大抵明白了邹老师昨天说两个女孩子在一组吃亏,有何深意。 往好听了讲是民风粗犷,往难听了说,是赤.裸裸地仗着酒桌陋习,欺负涉世未深的女孩子。 哗,车门忽然地拉开,灌进来一股热风。 顾连洲坐了进来,正低头拉扯安全带,点了火。 她嗫嚅道:“顾老师,刚才谢谢您了。” 他睨她一眼,将车驶了出去,只道将来进这一行,应酬还多。 - 下午日光甚烈,他们深入后山一带。 林田、堰塘等不足为奇,顾连洲连车都没让司玫下去,就让她坐车上拍了拍照片。 主要目标是水库附近的明代白塔——方才在酒桌上听那群人侃大山也不是一无所获,如果真能找到,白塔的人文历史价值不低,便很有做旅游开发的噱头。 一路问,一路走,沿着村民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旧水库所在。 这项水利工程已废置了,青枝横斜掩映,但山涧的水潺流不绝,哗啦啦地打在石岩上,顺着细溪,水库化成了一汪浅滩。 “走吧,下去看看。”顾连洲解开了安全带。 司玫垮上携带的纸笔,点头。 下车,她照旧跟在顾连洲后面拍水库的照片,东西张望,忽然看到旁边的山涧石崖上装着钢铁装置,似是涡轮,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顾老师,那个是什么?” 顾连洲回头,还以为她找到了白塔,定睛一看。 就是一废置的小型水力发电机,现在的学生到底是多没有见识? 他语气算不上凶,最多有点嫌弃,说完就转过了身,沿着前方的小路继续前行。 司玫哑然一笑,迅速地拍下一张,她从没见过的所谓“水利发电机”。 抬手摸了一下微烫的耳垂,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手机的拍摄功能却一直没关。 捕捉林隙摇晃的日影,捕捉空气里风的波纹,捕捉林间高高低低的鸟鸣,却都簌簌归于他,落在他的肩膀上。 “司玫,过来。” 悬在拍照键上的拇指一停。 司玫恍然回过了神,她在准备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 她晃了晃脑袋,小跑过去,“顾老师,怎么了……” “在那儿。” 他回过头,微抬下颌,指向冒出坡地的塔尖。 “上去看看。” 她舒了口气,“好。” 往前几步,即是人们踩出来的小径。 昨晚下过雨的缘故,土壤松软湿润,有些粘滑,司玫扶着丛间的枝干向上攀,绕了几个弯弯,二人赶了上去。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白石塔,约莫两米多高,保存完好,比例匀称均衡,塔身圆润。 司玫在青草地上刮了刮泥巴,快步走到他旁边,“顾老师……” 顾连洲却转了身,下颌稍绷,说这座古塔虽然保存完整,但规模太小,有没有名人典故加持,没什么价值可言。 他神色淡淡,仿若早已见多了这样的事,“行了,走吧。” 司玫低低“哦”了一句,在自己的本子上划掉此项,难免有几分败兴与失望,无功折返。 还来不及惋惜,眼前的男人竟已转弯消于几丛筠竹之后。 他未免效率也太高了,就没点情绪波动的? 司玫连忙胡乱拍了几张白塔的照片,加紧脚步追赶。 转了两个弯,终于看到顾连洲的身影,他已经站到坡地下方的乡道上去了。 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跟丢。 司玫扬了扬手中的草稿,意在请他稍等,“顾老师,您等我一下……” 顾连洲回望落在后面的女生,舒了口气。 感情在傻学生眼里,自己像是不负责任到,把她丢荒山野岭的人? 确定他听到了,司玫冲他淡淡一笑。 一手捧着夹纸板,一手揪着小径两旁的枝干,目不转睛地看着脚下,步履蹒跚而小心,土壤松软泥泞,上坡容易下坡难,放慢了步子总不会错。 唔,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急坡。 司玫拉住右侧的云杉,踩向垫在下面的石块。 谁料一记落空,脚底一滑,上半身直接倾了出去,惊呼都堵在了嗓子里。 她的第一反应只是去抱紧了手里的资料,而非维持平衡。 下一秒,司玫却感到侧胸一重,被人揽住了。 她跌进的怀抱清新温暖,略带琥珀木质味道,而非想象之中潮湿粘腻的土腥。 迟迟抬头,毫无征兆地撞上一双深褐的眸,才意识到她被男人接在了怀里。 吐息交织,以从未如此靠近的距离,她怔怔看向被自己赞誉了无数次的“丰神俊朗”的容颜。 那一刹,心里好像有只蝴蝶开始振翅。 骤风将至。 第16章 勇敢得惊世骇俗…… 顾连洲将她接住揽入怀中, 拥抱的动作,持续了或许还不到一秒。 指腹碰到的触感绵软,即便将她松开了, 转过身,依然有几分淡淡的余温残余。 完全不能想象, 这与她那一把伶仃的瘦骨相称。 司玫被他放下来,就是瞬间的事。 她喉咙里如含了口热砂,只顾抱紧了怀中的稿纸。 不知方才是否因为木质垫板硌到了胸, 清醒之后,右胸一侧带着微灼的隐痛。 但是看到顾连洲已经领先, 往停在不远处的桑塔纳走了,她只是在轻轻触了一下那个部位,加快了步伐跟上。 “顾老师, ”司玫拉开车门,“刚才……”谢谢您。 顾连洲转过来,眼底有几分她不敢确定的微烫, 旋即便转开目光,启动车子, “刚才差点连人带文件全掉泥巴里,你还要我表扬吗?” “没, 没有。”司玫磕巴道, 低头看了眼调查表。 完完整整, 没有一丝褶皱, 而且一尘不染。 视野再往下挪,倒是裤边沾上了一点点泥巴的点子,她抿唇,又看了眼他。 他的深灰裤管也沾上了泥, 半干的黄色,慢慢地结成浅色的痂。 这回想起方才他抱起自己的姿势,猜出大概率是她不小心蹭上去了脚底泥水。 透过后视镜,顾连洲神色没有波澜的清淡。 她就早得出结论,承认了他不讲话时的风光霁月、清隽斯文。 但此时,她好像是淋了泥水,浇脏了一处雪域。 莫名回想起之前复习时,背过的一个单词。 Stain,斑点。 也有玷污的意思,她对他的。 ……打住,她到底在想什么? 司玫长舒了一口气,将视野投向空旷的窗外,等待心底不知名某处,一场骤风过境,缓慢平息。 约莫十来分钟,车子使出了这段幽密深处的林翳。 太阳拨开浓阴,露出了下午三四点钟正绚烂刺目的骄阳。 顾连洲反而倒抬手,将挡光板抬了上去。 他让自己被太阳照见,以至驱散阴私神识里,不该出现的恶劣与卑鄙。 返程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秋水溪。 溪流沿着狭长的地形,贯穿整个村的边际,约呈西北-东南的流势。 顾连洲将车停在河流中段,放司玫下来拍照。 此后,两人的交流一直不多。 两岸杨柳低垂,郁郁青青,他们沿着河堤修筑最完整的一段往前走了走, 确实,河道构建生态绿道的价值不俗,他如是盖棺定论,马马虎虎收工。 下午五点多,二人终于回到了镇上。 今天外出调研,终于宣告结束,顾连洲将司玫放到招待所门口,“你先回去吧,我去还车。” “好……顾老师再见。” 司玫拉开车门下来,回头看眼绝尘而去的车。 没再往深处想了,她抿了抿唇,捧着文件走进脑腾腾的招待所院子。 孙子桐正坐在石凳上,和李华他们整理东西,抬眸看到她,热情地招手:“司玫,你回来了!” 又探望一眼她身后,“……顾老师呢?他没跟你一起?” “他、去镇政府有点事,等会就回。” 司玫笑了笑,觉得还是不说借车的事比较好。 “这样啊……” 孙子桐笑意微黯淡,顿了顿,又过来拉上她的胳膊,“哎,你们今天怎么样?遇到什么好玩的了吗?” 司玫勉强一笑,草草讲了找白塔时的虎头蛇尾。 末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边,委婉道自己得先上楼换身衣服,不便再陪他们聊。 - 哗—— 花洒的水压很足,水雾跟着淋漓的热水一起喷射出来,袅袅上升。 司玫闭着眼睛,双手穿入头发,抹匀绵软的泡沫。 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放松却茫然的状态,明明想让大脑放空,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起了几小时前的那一刹拥抱。 算了算了,别想了。 司玫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仰头冲洗泡沫,又去旁边摁下一泵沐浴露,囫囵往身上揩,哼着首歌转移注意。 无意碰到了右胸。 嘶,还有余痛—— 迷蒙地睁眼,往下看,在一片雪肤上,一点微红的印记,格外怵目惊心。 当时是怎么抱着木纸板的? 能硌出来这么深的印子? 五分钟后,司玫洗完了澡,用浴巾缴着湿发出来,身上也换成了套净衣物,踱回房间。 刚好孙子桐上楼来,喊她下去,快开饭了。 她笑着应了声,“……我吹个头发,马上就来。” 孙子桐比了个OK,踩着楼梯板噔噔噔下去了。 招待所配备的电吹风陈旧,嗡嗡嗡的声音拂在耳畔,使人有些没来由的烦躁。 司玫随便把头发吹了个半干,将长线一搅,捞起手机准备下去。 这时,刚好进来一通电话。 号码眼熟,却没有备注,司玫迟疑地摁下接听:“喂,您好?” “你好,请问是雾大的司玫同学吗?” “是的,请问您是……” “是这样的,我是TEK筑方的人事。” 她太阳穴猛地抽了一下,听觉暂时失灵了两秒。 ……才恍恍惚惚地听到:是的,今年TEK的春招放宽了两个名额,看了她的简历与作品集后,经过综合评定,觉得她的条件符合他们招聘人才的要求。 如果有时间,请她在五一假期后,去TEK筑方工作室进行一次面试。 司玫喜出望外,“我有的,我有时间,您安排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去!” …… “司玫——”孙子桐站在一楼院子里大喊,“你怎么还不下来呀!吃饭啦!” 司玫刚和人事挂了电话,笑着跑到走廊上,“来啦!” - 远处,犹是浅青的麦浪被夕阳抹上了一片金色的染料。 晚风宛如透明的河,在人与人之间静静地流淌。 初夏的傍晚,连虫声都是低低的,静谧、平和,显示出一种温与凉之间适中的温柔。 十来个学生,刚好在院子里支起一桌。 在Z镇的第二天,大家累得筋疲力尽,再没精力再去搞什么河滩BBQ,晚餐就是招待所厨房的供应。 司玫坐在孙子桐旁边,张望一圈儿,“邹老师……和顾老师怎么不在?” 孙子桐夹了一筷子笋丝,笑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刚刚不是说顾老师就来回……” “哦,是这样的。” 李华今天回来得早,负责了跟厨房订餐,他清楚情况:“顾老师不是去镇政府了吗?后来邹老师也过去了,估计跟镇里领导有饭局吧,晚饭就没让我订他们的。” 司玫没说话,垂下头扒拉两口米饭。 孙子桐追问:“那他们大概啥时候回来?” 李华:“嘁,这我哪知道啊?” 一顿饭,从天际微暗吃到院子里点起聊胜于无的灯。 灯泡黄澄澄的,仅照亮它周围的一小圈儿。 约莫是在这儿呆了第二天,镇子又小,不少学生熟悉之后跑到镇上的商业街闲逛。 也有人不出去的,三三两两在院子的大槐树下纳凉。 吃完饭,孙子桐问司玫要不要也出去转转,听说街上有小吃、冰棍儿什么的。 司玫望了眼空落落的院门,婉拒了,“我还要上去刷鞋、洗衣服,你们记得早点回来,招待所九点半要关大门的。” 其实上楼洗衣服刷鞋,只是十分钟的事。 司玫处理完下午的残局,时间也还不晚。她独自窝回房间,靠在床头扒拉手机,一张张看起今天的照片,建文档分类。 麦田、溪流、水库,还有白塔。 ……白塔没什么价值,但她说不出理由的,不太想删掉。 拇指往后划拉的好几张,全是不同角度的白塔,最后一张朦朦胧胧,甚至有个顾连洲恍恍然的背影。 想了想,司玫还是建了个文件夹,全丢进去。 然后,又想起这次调研后,要去TEK面试。 最后的机会了……她要抓住,好好准备。 正想着,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现在在学校好吗。 她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都好的……不过妈妈,我现在没在学校呢。我跟邹老师出来了,有一个乡村建设和规划相关的调研。” “你怎么又出去了?”黄美茹语气稍重,“工作找得如何了?” 想到这儿,她笑了一下,虽然八字没一撇,却莫名觉得自己这次肯定行,便同母亲讲了,“……今天刚收到了TEK的面试,我觉得我应该能进。” 黄美茹一愣,“你之前不是说,这个单位春招不招了?” “是呀,我也以为不招了,但后来……”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有个老师跟我说还在招,我就抱着试试的想法,又问了下HR,结果今天就给我回电话,让我五一结束去面试。” 那就好,那就好。 黄美茹连连念叨两遍,“妈妈相信你,等你好消息。” 脸颊轻微的发烫,她抬手轻轻揉了揉,低眉,唇边晕开一抹淡笑。 司玫转而,又问了问黄美茹,上次去医院复查的情况,答案是一切都好。母女二人捧着电话聊了小十来分钟,才最终挂断。 司玫站在窗口,手机停留在微信通话的页面。 而落在妈妈正下方的联系人,是顾老师。 她舒了口气,转过身,将手机放到床头充电。 床头柜上,丢着张A4大小的木质垫板,寥寥几张调查表散在上面,旁边还压着一只墨绿色的钢笔。 他的钢笔,还在她这儿。 她将钢笔拿起,在手中摩挲片刻。 还是拿出了手机,在聊天框里发过去:【顾老师,您和邹老师回来了吗?】 顾连洲:【回来了,有事?】 ……是秒回。 所以,应该已经坐在车上了,百无聊赖地捧着手机的时候,回了她消息? 盯着屏幕里的消息,直到屏幕黯下去。 司玫看到了一个唇角微勾的少女,正对着自己淡笑。 恍然回过神,她忙到枕头边拿出自己的梳子,梳理自己稍显凌乱的头发。 对着镜子抚平翘起的呆毛,又去套袜子,换上干净的帆布鞋。 又在房间里坐了小几分钟,她再不想等了。 抄起桌上的钢笔,司玫长舒口气,推开房门走出外廊,扶着铁艺栏杆,向楼下张望。 然,天幕黑黑。 只见一朦胧盏灯下,一双绰绰的人影。 司玫下意识往后一缩,闪回扶杆中间的墙后,然出于好奇,还是偷偷偏出一点脑袋偷看。 男人还是今天出门时的打扮,唯有碎发有几分被晚风拂乱的慵懒、散漫。 而他对面,是一个勇敢无畏的少女。 勇敢到什么程度呢? 称得上惊世骇俗。 譬如她堵着他的去路,“……顾老师,我喜欢你。” 第17章 一声绵长,一声…… 顾连洲被眼前女孩拦下之后, 又瞥向二楼一眼。 方才分明的人影,眨眼的功夫,竟隐匿得无影无踪了。 他目光锁于那堵掉漆皮的墙边几秒, 才看到那儿有灰蒙蒙的影子探出来。 眼神低怯。 “……顾老师?”孙子桐心跳如鼓,见面前的男人尚未反应, 又斗胆重复道,“顾老师,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我……” 顾连洲微顿, 将目光收回到眼前人身上。 似是认真回想过姓名,最终还是因为无果而作罢, “孙……孙同学是吗?” 男人声线微沉,使孙子桐脸颊不由一热,心中却同时燃起了淡淡的不详预兆。 ——被喜欢的人称呼, 却被这样生疏冷淡地称呼。 她眼眶已经微润,错愕地抬起头。 顾连洲平淡地看着她,声音同样:“你喜欢我什么?” “……就, ”她嗫嚅道,“还记得您是去年来雾大的。我当时上过您的中国建筑史赏析, 很是醉心于您的学识广博、谦逊严谨,还有讲课的幽默风趣, 对您印象很深……一直念念不忘, 有在关注您, 这次来乡建调研, 也是因为……” “你看到的我,只是你美化过的冰山一角,你确定了解我吗,就擅自说出喜欢?” 顾连洲并不怎么礼貌地打断, “学生缺乏经济基础和社会阅历,很容易因为学识落差和部分物质因素,对教师产生崇拜心理,但那大概率不是喜欢,仅仅是处于动物本能的慕强心理,你能明白吗?” 孙子桐怔住了,“顾老师……” “你6月份毕业?” “我……是。” 他声线稍松,半笑的轻松语气,“不确定,你是不是专门选在毕业前跟我说的。但还是由衷谢谢你给我留了饭碗,不至于在学校闹得人尽皆知,以致失业的地步。” “……那就先祝你毕业顺利吧,很多事情,等你步入社会自然明白。” 孙子桐咬了咬嘴唇,埋下头,几乎快要哭出来。 对面她最仰慕的人啊,把少女心事都归咎于慕强和迷恋,就这么轻飘飘地否定了她最热恋真诚的全部。 甚至在他的组里,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明白了,顾老师,我对您产生了困扰。” 少女双肩缓缓地塌陷下去,微顿了片刻,她又挽回道,“那……我下个月做毕业设计答辩之前,能找您请教些问题吗?就……像普通师生……” 出于体面大度,她笃定顾连洲不会拒绝。 然而,顾连洲下一句却接得很快,“还是不必了。” “解院长邹老师的水平也很高,而且他们乐于跟学生交流……至于刚才你说我对学术的态度,就说错了,我不大度,只带自己的学生,抱歉。” “以上,还有问题?” 这是他最后一句。 孙子桐脸上霎得冷热交替。 幸而夜浓,才没有明显露出满脸的难堪,她又低下了头,手指蜷进掌心,带着哭腔说了声“没了”,立马转过了身,冲向与外廊相接的楼梯。 顾连洲却淡淡抬眉,又往二楼扫了一眼。 - 薄薄的预制楼板传来震颤与咚咚上楼的声响。 司玫从嘈杂声中分辨出几声的心跳,转过头,就见孙子桐出了楼梯间,小跑过来。 她默不作声地将钢笔塞进兜里。 “孙子桐,你没……”没事吧? “我没事!”孙子桐抬起双泛红的眼,又迅速避开她,“……我没什么事!” 说完,她从她身旁擦肩,跟着就是“哐”的一声碰门。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 下一秒,她就隔着墙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嘤嘤哭声。 她一时进退两难。 毕竟和孙子桐只是点头之交,开门去安慰显得唐突,可是她就这么在门口空站着,等她情绪复原,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顾老师:【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她低头摸了摸兜里的钢笔,拇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动。 然而消息还没发出去,对方又跟过来一条:【还是昨天的位置,下楼说。】 司玫一愣,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他的话好像是指令,尤其在大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指一条路,让她有选择可以照做。 昏黄的吊灯在长廊上洒下一捧一捧伞状的光。 少女身影轻轻,掠过墙上连续的格窗,扶着栏杆转向楼梯的通道。 顾连洲眸光在夜里微微敛住,才低下头。 ……还真是她,在那里躲着。 听进去多少?以她的立场又会怎么想? 心头涌现一线不该有的疑虑,但他转瞬强压了下去。 半分钟后,司玫下到一楼。 院子已经很静了,刺槐迎着夜风轻摇,也没有一点的声响。 顾连洲果然还坐在昨天的位置。 月光凉凉的,他身上的黑色衬衣也带着几分疏离偏冷的质地,截角袖口被捋上去了一点,露出的腕骨白皙,有种分明的凛冽。 或许与刚才听到他那段话直观的感受有关。 她走过去,“……顾老师,您找我?” 顾连洲已静了下来,面上佯得波澜不惊,看她一眼,看向对面的石凳,“不是你刚才找我有事吗?……先坐吧。” 坐下来聊,对应促膝长谈的意图。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已经有点欲盖弥彰。 他另起一句:“工作签了吗?” “……还没,”司玫一怔,笑意雀跃起来,“不过还要谢谢您提醒我,我后来又收到TEK的面试邀请了,时间就定在回去之后。” 少女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乌发散落在肩上,衬得月下冷白的肤。 迎面一阵风,推过来几缕香橙味的微甜,她眨了眨眼睛,唇角有酒,眼底有笑。 顾连洲对她说的毫无意外,却在抬头看她时怔冷一下。 将目光收回于手机的屏幕,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读着条已阅的邮件。 才淡淡问:“你作品集还是之前那个?” “呃,我之前请教过一次邹老师,稍作了修改。她说没问题了,我就没再改动。” 他还是低着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没吭声。 司玫想了想,“您要不要看看?” 不说话等于没拒绝。她便笑着翻出PDF递过去,顾连洲没说什么,只把她的手机拿过去了,预览。 因为两人是面对面的位置,司玫视角倒转,不得不起身绕到他身侧站着。 恨不得两只耳朵支起来,屏住呼吸,连一缕夜风的声音也不敢放过。 她还是挺忐忑的。 目睹他云淡风轻拒绝别人,本是与己无关的事情,心里却说不出的古怪。 就好像之前在工作室时,目睹他对着别人的阶段性成果发脾气,而她在后面托着自己的作业排队,小心翼翼,又怕被迁怒。 而且他刚才分明说过,只给他的学生看图,现在却…… 言行不一的顾连洲,很让人容易误解自己是特殊与例外。 “最后这个设计是什么?”他突然出声,回头。 游离、过火的思绪,司玫有点慌,磕巴一声,“是……毕业设计。上个月毕业设计做完,我就顺便放进去了。” 顾连洲又往后翻了两页。 无论是鸟瞰、还是分析,都太熟悉了。 同样是科技产业园的项目,梯形地块,产业定位相近,而且从风格上,有种……在看自己方案的感觉。 “又做的产业园选题?有完整图纸吗?” “有的。” 还不及多想“又”字,司玫拿回手机,在云盘里找到文件,递了过去。 少女的手指凉凉的,细细的,无意撞到他无名指上。顾连洲喉结微动,大喇喇拿了过去,低头开始看她的设计选题。 大方向相似,好在内容并非照搬照抄。 譬如在空间结构、建筑形式、流线组织等具体内容上,她做了自己的尝试,还算言之有物。 安静的几秒钟,谁都没有说话。 手机长时间没有触碰,屏幕熄灭。 顾连洲才回过神来,“司玫。” 转头准备把手机还回去。 “……在。” 声音是从侧耳后传来的。 “你站这儿干嘛,还等着我评图?” “……您不是打算给我评图吗?” “……” 顾连洲忍不住笑了,饶有趣味地“嗯”了一声,“你让我怎么评呢?骂自己吗?” 言外之意,不就是她照着他的手法在做方案。 司玫有种被剥开心思的羞耻感,脸颊热起来。 却听他继续说:“……不过,产业园区的概念也就那些。什么生态绿色、交流科技的,有文脉的挖一挖文脉硬套个传承的概念,再加个地铁TOD导向,差不多齐活,应付个毕业设计够了。” 不知是嫌弃,还是开解她,末了又加上一句:“一套下来,也就那个剧场设计,有点意思。” 司玫眼神一亮,“那个户外剧场……其实是我大一下时被废掉一个阶段性方案。” 他看她一眼,没打断。 她眉眼弯弯,继续道:“当时是解老师带我那门课……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当想学扎哈的手法,就选了幅康定斯基的抽象画,来解构场地的点线面元素。做这个,只顾自己开心了,结果解老师看完眉头一皱,他给我打了B……大学唯一的B!我直接傻眼了。” 说完,少女面颊依然挂着笑,唇角下两枚浅浅的梨涡,晚风有了宿醉的感觉。 顾连洲笑,敛眸,“初稿还在吗?” “当时是手绘的,就拍了张照片。”她笑意微敛,从相册里调出来,“……喏,您看,是这个。” 顾连洲拿过来,沉吟片刻,“……确实不该是B。” “是吧,我就说嘛……” 他半笑的语调,“你要是在我这儿,得拿C。” 方才还洋洋得意,以为是自己怀才不遇,这冷水说泼就泼下来了。 司玫抿了抿唇,拿定了顾连洲不会对她怎样,小声嘀咕,“那还好您不是我老师了。” ……还好他不是她的老师。 顾连洲顿了顿,啧了一声,“你诚心想让我给你批两个红叉才甘心?” “您批也不算数啊,”她仗着他今晚的纵容,“……邹老师带我的毕业设计。” “有没有纸笔?” 他目光一收,没搭她不需要批红的腔。好像铁了心了,今天晚上非得在她毕设里挑点刺来。 这还,动真格的了? 司玫这时才想兜里有支凌美,她最初找他,也是为了还笔来着。她拿了出来,连带还掉出了张折叠成方块的调研表。 顾连洲没说话,直接把纸拿过来展开,将她手中的笔也抽了过来。 今晚俨然难以逃脱,被他评图支配的恐惧。 司玫喉咙一紧,噤了声。 他抬眸瞧她一眼,示意她重新调出手机里的地形图,只好照做。 顾连洲一改寻常慵懒,将微掀的袖口扣好,仿若为绘图而做的仪式感。 继而将钢笔往指间一夹,拔开笔杆套到尾端,双手展开调研表的背面,EF的细尖渗出墨水落到纸上。 时而抬眸看一两眼手机,长抖线交接处利落干净。 寥寥几笔,把基地和周边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在某个景观节点上画圈,回头,“过来评图。” “……” 很想说,就算有问题,她也不打算改了,没几天就毕设答辩了。 没办法,司玫还是硬着头皮,凑过去听他讲。 从空间组织结构,到功能分区、景观节点的布置。 再往深入了,考虑空间之间、空间与景观之间的交互渗透,还有她这几个节点串联起来的逻辑联系,是否严缜。 目前的形式在建筑未来性的挖掘够不够深?是否读过类型学的书,有没有考虑过建筑将作为怎样的人类活动发生的容器。 司玫本来打定了,绝对不改图的主意。 他给自己一连串的提问,大部分确实都有考虑,可就未来性这块,确实问得她莫名心虚。 洋洋洒洒,掰扯半个小时才算完。 顾连洲将钢笔一合,压上稿纸,抬眸看过去,竟发现身侧的少女直接傻了,嗫嚅半天,“谢谢老师,那……我再看看。” 看她真被糊住,神情恳切,顾连洲有些许想笑。 但还是正色,“你什么时候答辩?” “……7号。” “今天几号?” “2号。” “你也知道还剩五天?” “可您不是说,在未来性这块……”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这傻学生了是迂气过剩,还是太过真诚,顿了顿:“我不问,答辩现场还有别的老师吗?” 恍恍然的,捕捉到了重点,“……您不问?” “哦,原来在你们学生眼里,我就那么爱多管闲事、为难人?” 她一笑,“没没,您是治学严谨。” 顾连洲轻咳一声:“你到时候把TOD导向这块就行了讲清楚,扬长避短。” “哦……好。” “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了。” 不过,起初不是他主动看图她的作品集吗? 她没打算问他问题来着。 “没别的事儿……” 顾连洲看了眼时间,“那今天就先到这儿。” 他站起了来。 “顾老师再见。” 司玫忽然反应那支凌美还在自己手里,忙低声,“顾老师,那个……您的钢笔。” “……你先拿着吧。” 他已经转身,背影隐没在楼梯口那盏黄澄澄的光下。 后知后觉,这晚信马由缰讲到哪是哪儿的对话,是他的抚慰。 庭院阒静,白色刺槐悄悄地降落。 司玫的耳边和心里,一声绵长、一声短促的,初夏蝉鸣。 第18章 心事无处遁形…… 调研结束重返雾城, 五一假期只剩下一个尾巴。 做项目时经常天南地北地走,去过的地方很多,建筑师的假期是用来休息的, 而非去人山人海的景点打卡。 这几天,顾连洲都在市中心的平层住。 他跟政府那边远程交付了文件, 将MacBook后盖一合,后背放回到柔软的椅背,搭在桌上的手腕抬起, 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了一下。 几天了,柔软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残余。 顿时觉得有点热, 他起身打开空调。 陆予诗的电话是这时候打过来的,声音谄媚:“嘿嘿,三哥, 节日快乐啊……” “有事直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哥……还是上回在外公家的事儿,你就帮我找个实习呗, 我不挑的,朝九晚五、双休、不加班, 事务所业内100强就OK。” ……这是不挑? 顾连洲一记白眼,直接把电话挂了。 手机里却开始了新一轮的消息轰炸。 顾连洲本打算去洗澡了, 被吵得不行, 把谈易阳的电话推给了她:【你问他去。】 走后门运作谈易阳擅长, 反正他干不出把混子往名企里塞, 占用职位资源的事。 陆予诗:【三哥不愧建筑界吴彦祖!笔芯,我这就去联系易阳哥!】 顾连洲:【?】 陆予诗:【怎么了?我夸你呀!】 夸吗?确定不是在骂人。 顾连洲懒得跟她较真,拎着衣物去了浴室。 晚上十点多,谈易阳也打电话过来了, 说已经帮陆予诗安排妥了。 顾连洲准备挂断,“那就谢了。” “哎等下啊!”谈易阳笑,“上回是拉你去谈那个泡沫项目是我不对,这回帮你安排予诗妹妹,你就当那事儿翻篇了呗?顾教授,今天晚上出来喝一杯。场子里都朋友,没外人的。” 顾连洲笑了:“……谈总把我当小姑娘记仇?最近有点忙而已,哪儿啊,我请。” 谈易阳也笑了,就说嘛,俩人十几年的交情,他报个地名。 顾连洲又换了身衣服,去地库取车。 想了想,还是开了DBS的锁,他人却根本进不去——座位拉得太靠前了,留着上次别人开过的痕迹。 到那家清吧时已经快转钟。 谈易阳从卡座起来,拨开人流,一把往他肩膀上耷,说他叫人一阵好等啊,然后直接开了瓶路易十三,笑嘻嘻斟酒,“顾连洲,我问你个事儿。” 顾连洲端起玻璃杯,笑了,“……谈总要问就问,犹犹豫豫这什么意思。” “也是刚才才听的事儿。”谈易阳胳膊肘搭上吧台,意味深长地笑了,“想向顾教授求证一下。” 顾连洲对卖关子不感冒,斜睨了他一眼。 谈易阳直说了:“嗐,我帮予诗妹妹开后门进我参股的TEK嘛,听说了顾教授之前就亲自塞了个人进去……” 顾连洲有点急:“你听谁说的?” 谈易阳愣住,转瞬大笑起来,勾上他肩膀:“……还真是,够离经叛道的。顾教授放心,没多少人知道这事儿,维护女学生自尊心嘛,我怎么也是股东,帮你处理好。” 顾连洲不知何时点了支烟,“别弄乱七八糟的……该怎么面试就怎么面。” “这我就不答应了,我可不敢怠慢,万一哪天要改口叫嫂子……” 他吐过来缕烟,“滚。” 谈易阳却笑得更乐。 骂归骂,没否认啊。还真他妈离经叛道。 - 重返雾城后的第二天。 司玫按时到达了TEK人事的办公室外。 为了与国际化事务所的气质相衬,她特地选了简约利落的穿搭。 白色翻领衬衫,经典款的直通长裤,努力贴合某些成熟建筑师对色彩克制谨慎的特性,给人以理智、逻辑性强的印象。 她正捧着简历、作品集在外面等。 玻璃门被哐得一声推开,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孩走了出来,柠檬黄无袖缎光抹胸,开叉阔腿裤,额上推着一幅香槟金的墨镜。 很张扬随性的打扮,跟她完全两个极端。 司玫不由开始自我怀疑,TEK主创崇尚理性构建、钟情黑白灰高级色的传闻的真伪。 “下一个,司玫。” 司玫回过神,收紧掌中的文件,推门进去。 有点惊讶的是,面试官只有一个,正是之前在电话里与她对接的HR,叫杰西卡。 就着简历和作品集,杰西卡提了几个专业问题,不过问得不太自然,她低头看了看几次桌面——似乎是主创事先拟好的面试问题。 面试不到十分钟结束,她被告知回去等通知。 只是问问题,没有任何实操性质的考核,弄得司玫心底犯嘀咕。当天晚上七点多,她正在食堂吃饭,面试通过的邮件发了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能去注册报到。 司玫捧着手机,再三确定消息是真的。 她松了口气,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报喜,母女俩聊了四十来分钟才挂断。 微信的通讯记录停在那儿。 周围静下来,欣喜好像被冲淡了些。她握着手机往下划,却觉得还有一个电话要打,可踌躇半天,只敢发过去一条微信。 怕他不会回,又怕自己一直盯着显得耿耿于怀。 司玫将手机一丢,去洗澡,随后洗衣、收拾书架,愣拖延到睡觉之前重新拿起来,看到消息闪烁,点进去后心口蓦然雀跃。 他早就回了,回的是:【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次日,司玫去TEK报道。 直接是在学校时常见的白T恤牛仔裤的搭配,没再像昨天那么讲究。 事务所在大楼的108层,300多米,可以鸟瞰整个城市的肌理。 设计部占整个平层空间的大头,主创提倡设计自由,其次才是人事、策划等辅助空间,足以见得TEK对设计生产力的重视。 司玫跟杰西卡办完种种流程手续,半个上午过去了,才被带到设计一组报道。 一组的主持建筑师叫王恪欣,她将司玫从杰西卡那儿接过来,又对另一桌上的女孩招手,“陆予诗,你也来一下。” 司玫微愣,顺着视线望过去。 女孩从电脑后冒出了头,一声香芋紫的吊带衫,色彩从饱和度上看比昨天低调不少,“王工,我在!” 跟着,就撂下鼠标跑过来。 “给大家介绍一下,”王恪欣道,“我们组两个新实习生,司玫,陆予诗。” 工位上的人三三两两抬头示意,各忙各的事了,之后波澜平息。 剩余空置的工位只剩下陆予诗身旁的那个,默认是司玫的工位。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回去。 陆予诗默默打开暂停的植物大战僵尸,悠哉悠哉地问,“小姐姐……你叫啥来着?” “司玫。”她瞥过去一眼,“司空的司,玫瑰的玫。” 啊这,第一天来就摸鱼。 而女孩懒洋洋挂上耳机,转头笑了笑,“我叫陆予诗,室内设计方向的。” 这时,电脑右下角的消息闪烁。 不再管别人摸不摸鱼,司玫回过神点开,原来这周毕业答辩分组和教室确定的通知。 司玫,第三组。 答辩时间:5月7日上午。 答辩教师:解旭、王芳……还有,顾连洲。 转眼到中午。 午餐是公司的统一订餐,司玫刚来手中事少,被派遣和某男同事一起去领餐,正好撞见陆予诗下楼。 她热心问了句她去哪,马上就吃饭了。 对方却懒懒,说不在公司,去对面国广商场转转。 司玫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轿厢关闭的时候,陆予诗好像看着她皱了一下眉,不算友善。 下午三点多,陆予诗才姗姗回到办公室,推过来一盒马卡龙,“司玫,你吃吗?” 司玫深谙有时候接收示好也是改善关系的途径,微笑着接受了。 二人持续无话。 陆予诗转眼回到自己电脑桌前,勤勤恳恳杀僵尸。 这时,王恪欣忽然过来,“小陆,这儿有份书店装潢的案子,你来TEK也有几天了,应该大概熟悉工作流程了吧?你先把模型建起来。” 说完,拍了拍她,走掉了。 陆予诗愣住,看着自己桌面上的植物大战僵尸,陷入沉思,犹豫之后不得不像旁边求助,“司玫,你有软件安装包吗?你能不能帮我……安装软件?” 司玫笑笑:“……是Sketchup,还是3Ds Max?” “3Ds Max!谢谢!” 十来分钟后。 陆予诗直接从后面抱住她,“之前的软件都是我哥帮我装的!这回来公司没装好,失策了!爱你!太谢谢你了,司玫!” 司玫到吸了口冷气,上回被撞的右胸淤青微消。被女孩双手箍住,绵绵麻麻的痛。 陆予诗这才意识到手感软得不对劲,忙松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 陆予诗双击启动建模与绘图软件,冷不丁道,“司玫,你知道吗?其实面试那天我记得你,你在我后面一个……说来惭愧,对你第一印象不太好。” 因为她那天打扮得太沉闷了,先入为主地想到了她哥。 她心想搞建筑的,怎么都以黑白灰为圭臬,看起来太死板无趣了。 至于带甜品给她示好,纯属是听家里人的话。妈妈告诫她在外面要与人为善。 司玫尴尬地笑了笑。 “不过人不可貌相,其实人你还是挺好的。我认你这个朋友啦,” 陆予诗道,“明天中午我给你带易式蛋挞吧,超好吃,国广的队都排可长了。” “不麻烦了。” 陆予诗摆摆手,“没事啊,我找黄牛。” ……好吧,是她肤浅了。 司玫清了清嗓子,“予诗,我能这样喊你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不来上班。” “为、为什么?”陆予诗一怔,欢天喜地地去翻日历,“明天也不是周末啊!” 司玫不由轻勾唇角,“……我明天要回趟学校,毕业答辩。” - 台历上5月7号这天,一早被司玫用马克笔圈了圆。 当天早上,她不到七点就醒了。 隔着遮光床帘,依稀看到明晃晃的天光,左右没几分钟能睡,她索性从下床。令人惊讶的是,岑露竟已经坐在下面化妆了。 “你今天这么正式的吗?” “当然了,大学时期就这一次毕业答辩啊,而且大概率是专业课老师们见最后一面了,我能不拿出精气神来?” 司玫一怔,似乎觉得她的话在理,又或许被“最后一面”触动到了。 她端着牙缸推开门,迅速洗漱,而后也急急忙忙地坐到桌前拍了两边水乳,翻箱倒柜,把自己一年都用不了几次的化妆品找出来。 粉底、描眉,偏粉调的大地色眼影,眼线睫毛来不及处理,最后只点匀口红提气色。 岑露偏头看她一眼,叹气:“你底子真好了啊,随便画画都这么好看。” “你也很好看呀。” 司玫失笑,检查了三四遍书包,查看看今天的图册、U盘是否带齐,将包垮起来,和室友说先走一步。 到答辩的专教时,离上课铃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是步行上得楼,这会儿便靠在墙边,抚着胸口缓缓舒气。 不知今天上午参加毕业答辩的其他人,是不是同她一样,怀着一种隐隐的期待,对即将到来的毕业,对大学时代的结束。 但可能,她和别人的期待有点不一样。 短短这几天,心里总有一处微痒。 临了昨天晚上,最后一遍复盘汇报的PPT时,她无端想起不久前乡间的夏夜,昏黄灯光下渐行渐远的影子。 心事就此暴露,像一节飘在水上的浮木。 她的第一反应是往下摁,可浮力却让木头载浮载沉,水中荡开波纹,心事愈发无处遁形。 空间里响起了哒哒的脚步。 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人影顺着光走过来,眼前晃晃的,所谓“无处遁形”,这一刻却变成有形。 司玫下意识绷紧了后脊,上半身从墙面离开,站得笔直,又揪平衣服下摆的褶皱,“顾老师。” “司玫同学,”顾连洲走过来,眼底轻微促狭,“来得挺早?” 第19章 还在你那儿 从他口中说出来得早, 好像也是种表扬。 司玫有种类似幼儿园排排坐、吃果果式的小朋友的开心。 顾连洲淡淡收回目光,开了专教的门进去。 司玫在原地怔了两秒,也快步跟上。 她找到了个靠近讲台的位置放下背包, 温吞吞地把打印好的作品集拿出来。 抬头,窥看男人肃立在讲台上调试投影音响的动作。 袖口挽起来了半截, 右手握着只鼠标轻点,手腕关节清晰分明,却带着力量感。 片刻, 他开启眼镜盒,信手将眼镜往鼻梁上一挂。镜片薄薄的, 遮不住深褐瞳孔里的光芒。 这时,前门咯吱一声。 解院长和其他的几个老师边走边聊,走了进来。 顾连洲倏地从电脑屏幕前抬眸。 第一眼是正前方的席下, 少女微抬着头,两人视线短暂对接了一秒,她旋即又将脑袋埋下去。 顿了顿, 她转身过去接迎其他老师。 司玫此刻心跳乱撞。 ——有种偷看却被当事人发现的忐忑、不安,还有很奇怪的窃喜与甜蜜。 她感觉耳背后热极了, 只好再把头压低一点,拿出平板地预览今天的PPT。 时而若无其事地抬手, 捋顺额前散下的碎发。 不一会儿, 答辩学生们陆陆续续进来, 有人和老师关系不错, 凑到讲台附近去叙旧。 司玫的另两个在外实习的舍友今天也回来了,其中一人恰好和她同是这几个答辩老师。 舍友径直走过来,坐到司玫旁边寒暄好久不见,两人要么互相看看毕业设计, 要么聊起毕业工作、生活日常,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舍友打量她一眼,冷不丁道:“司玫,你是不是赶在毕业前脱单了?” “啊?”司玫一呛,“怎么这么问,没有啊。” “化妆提气色倒还是其次因素,”舍友端详她两秒,笑了,“我们有几个月没见了吧,感觉特别明显。你现在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的,明明就是很招桃花的状态,就算没脱单也离脱单不远了。” 司玫讪讪笑了笑。 无疑扫了眼台上,她觉得现在就很好,一点不想要桃花。 答辩在八点半正式开始。 舍友是第一组,没过多久就上去了,过程磕巴,但最终结果还是顺利的,她下讲台收起背包,拍了拍司玫,就先走了。 司玫却排在第三组,一上午还有的等。 她翻了好几遍的PPT,内容烂熟于心,又在绘图板上随便捡了张白纸,写写画画,复盘思路。 坐的位置靠南窗,太阳光亮堂堂的,外面一树枝丫伸展,浓密的树叶闪着粼光,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不知不觉,司玫便沿着窗台,开始画外面的校园小景。 树、人、单车、街道,几幢教学楼自然围合出的小广场。 不久,下课铃响。 解院长叫停答辩,提出休息十分钟,拿着水杯去走廊端头的开水房接水。 教室浮起薄薄的,浅浅的声音,小而不闹。 有学生起身伸展,也有人去相识的老师攀谈,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司玫不敢。 她只是埋头,捏着钢笔在捡来的纸片上,继续窗外那棵树的速写。 这时,绘图板上两记敲击木板的沉声。 手上动作一顿,愕然抬起头。 只见顾连洲单手垂在桌前,他不知何时摘了眼镜,一双眼低下来,眸光清淡明亮。 她眼底掀起波澜,又迅速压下去,小声道:“……顾老师。” 他语气轻松,“看来都准备好了,搁这儿画画呢?” “……差不多了。”司玫缩了缩脖子,“您还要看吗?” “不看。” 他轻笑,略带浪浮,“我提前看算什么?有没有贿资,我都不能给你放水。” 这话说的,好像在他什么都没跟她讲过一样。 司玫头脑里嗡嗡响了两声,竟想起某些高校教授以权谋私,给女学生行使学术便宜的丑闻。 就很……离谱。她怎么能想到哪儿去…… 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这时一个男生过来,“哎,顾老师……” 顾连洲看了眼缩成鹌鹑似的少女,笑了笑,转身应了男生的话,离开了。 没多久,答辩继续。 司玫原本排在第三组最后一个,但在前面的学生谦让(推诿)之下,被安排成了第一个。 虽然顺序调换,汇报过程进展得很顺利。 尤其在TOD地铁导向这一块儿,她又弥补了一套矩阵分析图,参考上次顾连洲给的意见,在这方面讲得相对深入。 老师问答的环节,也确实多针对此方面。 四五个老师渐次提问,司玫准备充足,回答得条理清晰有条不紊,但悬着的心一直没落下。 原因是坐在最右边的人。 顾连洲静坐一隅,桌上摊着笔记本,提着只笔在纸上勾画,不时推起鼻梁上的眼镜,一直没吭声。 直到最后解院长提醒,他才缓缓抬起头,将笔往桌上一撂,目光沉静,不痛不痒地问:“怎么想到做产业园区这个选题?” 司玫沉默一霎,也反问自己,却想到个很荒唐的答案。 但还是正色,清了清嗓,从目前国家鼓励科技创新的大政策入手,结合目前国内的科创前景,答了一堆有的没的。 “可以了,”解院长打断,看向顾连洲,似是询问,“下一个同学吧,上午时间紧。” 顾连洲笑笑,“……行。” 低头不知道在答辩单上写了什么,又抬头:“司玫同学,等会儿答辩完先别走。” 她从座椅上起身,几分错愕。 “等答辩结束,还要麻烦你帮个忙,”他看了一眼桌边高高垒起的作品集,“等会儿交上来的作品集抱办公室去。” 就跟之前在工作室时使唤她一样的语气。 司玫微怔,抱着文件深鞠一躬,“好……” 又逡巡了一眼在座的其他老师,认认真真地向所有人致谢。 原以为答辩结束,有些事情就走到了终点,有些人就再也见不着了。 她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莫名几分雀跃,好像从上帝那里又偷来了一段时间。 司玫埋头,把刚才画了一半的速写画完了,抬头假意听其他同学的毕设分享。 顾连洲问得有一搭没一搭,他还真如自己说,哪里那么喜欢为难学生,几个人下来,问的问题都不尖锐。 他坐在那儿,一副懒懒的样子。 但那种慵懒又带着点散漫、亦或傲慢,懒得去批评学生们捏泥巴玩儿似的方案。 打个比方,他平时接触都是异形建筑的参数化结构,而他们这群人做出来的,最多深入到范斯沃斯住宅那几根柱的程度。 司玫不禁怀疑自己耗尽心力做的方案,在他眼里也幼稚得可以。 想到这个比喻,她轻轻一笑。 低下头,笔尖抵在白纸上,晕出一团墨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用线条把将室外的透视延伸到室内。 厚厚的深蓝色遮光窗帘,专教里一贯参差不齐的桌子,桌子上扔着废纸、针管笔、丁字尺,水彩颜料和洗笔筒堆满犄角旮旯。 充实而混乱,而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画面。 男人坐在那儿。 钢笔拉出的线条硬挺干脆,与他熨帖衬衣的质感如出一辙。 再一不留神,画完了。 叮铃铃。 午间的下课铃响了。 司玫回过神来,抬眸,讲台上只剩下正在做答辩的最后一个男生。 赶时间,老师们象征性地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宣告上午的答辩结束。 顾连洲顺带把那男生也留下了,抬眸对她吆喝,“司玫,过来抱作业。” 她起身,屁颠屁颠跑过去,和剩下的那个男生四六分了作业,跟在老师后面出去,乘电梯去五楼的办公室。 解院长他们似乎中午还有事,走到办公室时只有顾连洲和王老师。 王老师打头,拿钥匙开门。 司玫捧着七八份作品集,双臂悬着,轻微颤抖,顾连洲看了她一眼,新手捞起上面两本。 她愕然一愣,办公室打开,他率先进去,她这才跟上。 王老师回头,吩咐他们作品集靠窗放就好:“行啦,那今天就谢谢你们,中午要不一起吃个饭?我和顾老师请你们去教工食堂。” 男生乐呵呵地挠头,“老师你太客气了,吃饭就不用了,我中午还……约了人。” 王老师笑:“女朋友?” 男生笑而不语。 顾连洲正在翻一旁的作品集,手指落在扉页上,微顿。 等另一个人的答案。 少女嗫嚅道:“……我和舍友一起,她在等我。” “那好,那快去吃饭吧,等会儿食堂人多。” “好,王老师再见,顾老师再见。” 两个学生异口同声。 跟着就是砰得一声,门碰上了。 像结束的宣言。 - 又是一下午的毕业答辩。 顾连洲深感国内高等教育对学生太过宽容,即便是项目刚起了个头的完成度,他还得硬着头皮评,评完不算,还要给学生打个看得过去的分数,将其拖拖拉拉,送到毕业的档口了。 这年头收到份深入的、认真做下去的方案,不要太难。 窗框里的夕阳,像一幅画,在西山晕开昏昏的一线。 回到办公室,顾连洲理了理收上来的毕业生作品集,最后又翻开一遍最上面的这本《科技产业园设计》的封皮,才把这册塞到下面,按学号编码排列,丢进存档的仓库,锁门。 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拉开右侧的抽屉,稿纸整齐,上面压三四支钢笔。 伸手扒拉两下,半天没找到那只墨绿色的凌美,顾连洲后知后觉地一怔。 算了,当送人了也无可厚非。 这时,邹春雨一通电话打过来,“顾老师,你走了吗?” “……还没,什么事?” “有学生说,今天走之前答辩教室投影设备没关,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 他答应下来。 锁了办公室门,又往专教去。 何止投影没关,电灯风扇都一并还在运作。 他蹙眉,喉结滚了滚,迈开腿走到门口,把设备全关了,又顺手拉下电闸。 吊扇转速缓缓降低。 式微的风卷起绘图板上的纸絮,窗外的晚风又推波助澜,一张小纸片落到他的跟前。 顾连洲一怔,弯腰拾起,是张描绘今天答辩场景的速写。 抬眸又望纸片飞过来的方向,不用细想,就反应过来谁曾在那里坐过。 他将纸片抄起,转身碰门,踱出教学楼取车,若无其事地抓了安全带系上。 半晌,车却没开。 顾连洲又解了安全带,将车窗降下来一点,露出缝隙。 望着对面被暮色染黄的树冠,就着一线夕阳和微醺的晚风,燃了支烟,看着眼前的万物光辉黯淡下去。 一只手在窗边悬着,星火在烟雾里明灭。 舒了口气,捞起手机发消息有急促,“我钢笔是不是还在你那儿?” 太阳落山了。 但现在远不该结束。 第20章 “……还拿个什…… 答辩结束的下午, 司玫回宿舍收拾东西。 大五下后,宿舍四人难得聚齐一次,大家一边收拾一边聊。 知道这大概率是毕业前宿舍几人最后一次聚得整齐, 但或许因为司玫并无特别交心的朋友,表现些许淡薄,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十点多爬上床,看到微信上的红点,那一瞬司玫感到清醒过来, 就像缺氧的鱼投回清透的水里。 是顾连洲的一条消息。 不是平时使唤她时公事公办的文字,而是语音…… 她默默插上耳机, 点开。 “我钢笔是不是还在你那儿?” 男声清朗温沉,或许藏着一点点的急。 司玫抬手抚了一下心脏,跳得莽撞。 可是距收到这条消息, 已过去三四个小时。 她不禁懊恼收到得太迟,捋了捋鬓边碎发,忙低头回复:【是的, 顾老师。今天去答辩我忘记带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再给您?】 本来对回复速度没有寄予太大期待的。 仅两三分钟, 对方回:【周末吧,具体时间再议。】 司玫指尖如飞:【好的。】 顾老师:【明天去公司?】 司玫:【是。】 顾老师:【不早了。】 她一怔, 不知是不是错觉, 感到脸颊轻微发烫。 犹豫一会儿, 斗胆回复:【是的, 我正准备睡了,顾老师您也早点休息呀!晚安[月亮/]】 期待又害怕对方的回复。 期待的是好奇他怎么回,害怕的是回复会让自己失望。 她长舒了口气,索性把手机往旁边一扣, 拉起被子把自己蒙住,闷了一头的热气。 十分钟后,好奇战胜忐忑,她从潮热的被子里冒头,又把手机捞了过来。 屏幕上简短的几个字:【嗯,睡好。】 她笑了笑,闭上眼。 那夜果真无梦打扰。 - 次日,气温骤降几度,大雨瓢泼。 司玫撑着把瘦伞,仅从地铁出站口走到办公大楼下两百多米的距离,膝盖以下的裤腿几乎湿透。 “哎,等等!”陆予诗在她后脚走进电梯轿厢,“……司玫,早啊!” 她提着两盒热烘烘的甜品,“刚好今天下雨人少,我上午自己去买的,上去分你一盒!” 司玫一怔,后知后觉小姑娘真的很认真地把她划入朋友的范围。 她微微一笑,道了声谢谢。 到108层,出电梯时,陆予诗又将她胳膊一拉。司玫有种重回高中时代,女生之间上厕所去食堂都要手挽手的错乱。 谁知一语成谶。 往后几天依然这样,陆予诗偶然发现工作餐还不错,中午也不去国广了,就在工位上和司玫一起吃饭。去茶水间亦或上厕所,也总拉着她。 “我在英国读的书,起初打算读建筑的,但实在是太难了,后来就转了室内设计。”陆予诗说,“对了,玫玫,你是雾城本地人吗?” 司玫听到“英国读书”时微微出神,很快反应过来:“应该算是本地人吧,不过我住在西郊,Q市。” 陆予诗眼神一亮,“这么巧,我外公也在Q市住,日后有机会,我喊你一起去玩呀!” 不好拂小公主的面子,司玫失笑道,“好啊,阿嚏——” 她忙抬手,轻轻掩住鼻腔。 “玫玫,你感冒了?” “……不严重,估计是早上吹到凉风了,抗两天就好了。”司玫摇头,“对了,予诗……” “怎么了?” 她还是决心澄清了一下:“其实我不叫玫玫,你这么叫我,我感觉挺别扭……” 低低“啊”了一声,陆予诗眸中的光彩黯淡几分。 司玫知道陆予诗本性单纯,她这话有点伤人,又死马当作活马医的补救,“……我小名不叫玫玫,但……你可以叫我‘黏黏’。” 陆予诗音色一亮,“好啊,哪个‘nian’,年华的年吗?” “不是,”司玫摇摇头,“黏贴的黏。” “……这,好奇怪啊!”陆予诗喃喃,又开怀一笑,拉紧她胳膊,“黏黏!那我这么叫你啦!” - 转眼周五,黑云如盖,压了城市一头,风雨欲来的架势。 司玫坐在工位上干咳两声,继续对着电脑深化方案。一开始以为感冒会慢慢痊愈,现在看来,是自己太过盲目。 轻轻晃了晃头,司玫只感觉头脑愈来愈重,四肢乏力,手指搭在键盘上按快捷键,全凭肌肉的记忆。偶尔摁错了,便张着双眼盯屏幕几秒,反应过来,又摁Ctrl+Z撤销。 右下角,微信图标闪了闪。 陆予诗:【黏黏,我看王工这个会要开到下班了,没完没了的,好无聊。】 看了眼白炽灯通明的会议室,司玫回:【开会还玩手机啊?】 陆予诗:【给你知会一声啊,王工还在开会,到五点你就下班吧,赶紧去医院挂水。】 大抵人生病时的防线最弱,最后一句让人心里热热的。 她回:【有时间就去。】 陆予诗:【没时间也要去!】 这时,对面的会议室传来动静。 司玫仰头,隔着朦胧的玻璃依稀看清,坐在最后面的小公主慌慌张张地起立。 ——开会玩手机被抓现行了。 无奈地笑了笑,司玫把聊天框关掉,刚点开Photoshop的界面,右下角的图标又闪了起来。疑惑点开,弹窗上方的名字让她陡然握着鼠标的右手陡然一震。 顾老师:【你今天回学校?】 蹭了下阻塞的鼻尖,精神忽然好转几分,她忙轻敲键盘:【下班后回的,我今天去办公室找您吗?】 顾老师:【我今天不在学校。】 赶在她情绪降落前,对面快跟上一句,【下午在沿江会展中心,我过来找你。】 司玫愣了一下:【好。】 也就是说,可以搭顾连洲的顺风车回去。 这就意味着狭小车厢里相处的时间,只有他们两个。 心中仿佛有一只气球在吹鼓,缓缓上升,顶着她的心肺,有种呼之欲出的欣喜与不安。 司玫舒了口气,回头翻包检查,那只钢笔一直被放在里面,还是最初完好无损的模样。 终于熬到五点多。 对面会议室的白炽灯依旧明亮,王恪欣在工作群里发消息,称书店装潢的项目会议还没开完,手头上没要紧事的,大家可以自行下班了。 司玫关了电脑,拎起包快步走向电梯厅。 头脑依旧昏沉,她步伐有些慢,好赖还是追上了下班大流的第一趟电梯下去。 轿厢狭小,空气浑浊不畅,人们摩肩接踵。 挨着高壮的西装男,酸腐的汗水凑进鼻腔,司玫往角落挪了挪,单手抓着扶手勉强站住,不久,鼻子完全塞住。 这时托特包里的手机响了。第一反应就是他的来电。 司玫艰涩地从包里拿出手机,好在终于到达底层,罐头里的沙丁鱼尽数倾倒出去,堵了半天的鼻子贯通,也闻到了大厅里带着湿热、汗水、以及空调新风混杂的气味。 ……够呛。 反应过来该去接电话时,铃声去停了。 抬手将碎发全捋到脑后以清醒,司玫又揉了揉鼻头,使自己声音听起来翁声没那么重,复拨过去。 单手抬着手机,强撑精神往外走。 “嘟”声在耳畔响了一秒,对方就接了,男声一如往昔的温沉:“喂?” “喂,顾老师,”司玫吸了吸鼻子,“我下来了,您在哪儿……” 耳畔空寂两秒。 跟着,是来自现实与通话中双重声音的打断,“……你声音怎么了?” 司玫脚步一停,霎时粘在光洁的大理石瓷砖上。 愕然回头,却见顾连洲就站在她身后的一米之外。 参加会展的原因,他的装束比平时还要体面正式些。 浅灰衬衣熨帖,领口系着亚麻青色的温莎结,二者相得益彰。深灰的西装外套则挂在手臂上。 明亮堂皇的大厅,他俊朗体面。 而她只是平常一天里最平常的打扮,没有化妆,一脸病容怏怏。 一瞬的自惭形秽。 “顾老师……” 她望他一眼,声音微哑。 顾连洲踱过来,淡淡看她一眼。 眼睛带着病态的湿润,鼻尖显然是被纸巾摩擦过的红,披在肩上的长发微乱。 他声音平稳,“……感冒了?” “嗯,有点……”司玫含糊一声,转而不想多说话似的逃避,低下头,“您钢笔……” 顾连洲低头看她,少女拉开托特包的拉链,手伸到隔层里翻找,嗓子痒痒,又空咳了两声,过了两三分钟,她抬起一双盈盈的眸。 “顾老师……”病中的声音自带哭腔,瓮声瓮气的,“我把钢笔忘上面了……咳,您稍微等我一下,我现在去拿。” 步履却一个趄趔。 那一刹,司玫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半边身子挂过去了,耳畔嗡鸣,眼前黑压压一片,张了张口,嗓子如被糊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好有一副微凉而紧实的手臂担住了她免于跌倒。 拉近的距离,风让男人身上清冽的气味靠近,她知觉恍惚恢复,刚准备张口,额上贴来一只宽大的掌。 才听见他带着训斥意味的声音,“……烧成这样,还拿个什么。” 第21章 “黏着你的黏呀…… “你确定你吃药了?” 坐上车的第十分钟, 经过交通大十字路口时,顾连洲又一次很自然地把手背贴到了她额头。 男人手背的皮肤干燥微凉,降服燥热, 莫名让人舒心。 司玫只是脊背僵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想舒口气,鼻腔却发出粘膜堵塞的哄哄声,并不斯文。 “……我真的吃了。”她小声嘟囔说。 顾连洲撤开手背, 又往自己额头上一贴。以他的手为媒介,有种两个人交换体温的暧昧。 对面交通指示灯由红转绿, 凝滞的行车重新开始流动。 他放下手,闲散地搭到档位上,偏头过来扫她一眼, 压了压心底的急躁,“……你怕不是吃错药了?” 哪有这样的人,烧到这种程度都浑然未觉的。 司玫却有点晕乎乎地想:啊, 难怪觉得他手凉,原来是自己在发热。 下午在公司时, 她有好几次晕得快栽到桌子上,都凭着打工人坚强的意志撑过去了。 现在经顾连洲有点凶巴巴的断言, 她许是烧糊涂了, 有种仗着他关心与纵容的错觉, 也觉得自己病弱到不行。 窗外点亮的街灯回闪, 愈发晃得人眼冒金星,她不再讲话,索性合上眸小憩。 到医院时,她是被顾连洲喊醒的。 在中储箱的手腕被他无情地推开, 用胳膊肘搡她。 她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车顶点亮了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而他的脸色冷峻,委实算不上温和。 “到医院了。” 她掀起眼皮,只“嗯”一声,仿佛用尽了力气。 缓了缓,等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一点,她轻轻晃头,手抓着安全带扣,按得没什么章法,半天也没摁开。 她怎么一点力气也没…… 于是仰起头来,脸颊带着病态的红,笑了下,“顾老师,您,” 话还没讲完,一团人影笼罩住视线,挡住了她身前的阅读灯光。 潮热的呼吸,暖烘烘地扑到她耳畔。她霎时脸颊更热。 狭窄的空间一声清脆,顾连洲才从她侧上方离开。 司玫是完全呆滞的状态,眼眶微痛,痴痴地看着他那张肃然的脸,兀自笑了。 ——无端想到了滑稽的假象:是不是顾连洲一直这么面无表情地冷冷看她,她就能退烧了。 “笑什么?”顾连洲看了眼傻学生,“下车。” 她乖乖一声,“……喔。” 医院已经下班,晚饭的时间,大厅里人迹寥寥。 司玫在一旁的长椅上坐着,脸颊贴着冰凉凉的铁艺扶手,望着站在急诊挂号前颀长的声音,静静等待。 她忽然想起来了很模糊的往事。 那时候约莫六七岁,也是因为发了高烧,父亲抱她来看病,她也是这样,趴在铁艺座椅上物理降温。 流感季节儿科外的小朋友真多,她就趴着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胳膊下压的铁皮扶手都热了。 顾连洲手里拿着几张单子走了过来,“挂完号了,去急诊室。” 还是近乎命令的口吻,但他拿着医疗发.票比在专业课上拿着图纸,还要迷人一点,这一刻的他是那么真实、触手可及,带着可以亲近的烟火气。 司玫默不作声,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急诊室就在一楼,穿过走廊的第二间。坐诊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医生,司玫乖乖坐好,把最近的症状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起因是前几天的暴雨,吹风受寒后她开始打喷嚏,但没怎么重视;拖着拖着,情况愈见严重,头痛、乏力、食欲不振,而且肠胃反酸,这才开始吃药。 目前药已经吃了两天。 聊完正好五分钟,取出水银温度计一看。 她以为自己低烧呢。呀,怎么39.8呢? 司玫怯怯地转头一眼,就跟小时候看病无比依赖父亲一样。 顾连洲正站在她身后,极其无语地看了她一样,仿佛在回她的腹诽:自己身体没一点数?39度了还低烧。 她又舒了口气,像个被批评的小孩,又转回来。 见状,老医生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问:“近期……有没有性.生活啊?” 当头棒喝! “啊?”司玫直接被问懵了,脸颊红透,“没、没有啊。” 她男朋友都没有的人,跟谁有性.生活去呀! 一旁的年轻女医生笑,改问她吃的什么药。 她攥紧小手如实回答。这才晓得她在药店开的药在上个月,就因为对肠胃刺激作用过激,而就被召回了。 他说她什么来着……怕不是吃错药了?还真是。 司玫尴尬地捋了捋鬓边的碎发。 “你先去查个血常规吧。”老医生说。 司玫回神,刚准备抬手,顾连洲先她一步接过单子,“谢谢医生。” 又低眉看她,极嫌弃的一句,“走了。” - 查完血常规回来,医生一看,很快下了病毒性感冒的诊断,把药开好,打发司玫饭后去观察室挂水。 来得匆忙,晚餐是在医院对面便利店将就的一顿。司玫觉得速食便当还不错,觉得将就的人自然是顾连洲。 回到输液室已经七点多。 司玫坐的位置靠窗,接近室外浓郁的夜色,厚重的云幕覆压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 嘶,一口冷气倒灌。 针戳破手背的皮肤,短暂的刺痛让她错了错下颌,转移注意力彻底没用,还是把头扭了回来。 护士姐姐有条不紊地用胶带固定输液管,将药瓶一挂,“……还有两瓶啊,快打完了叫我。” “谢谢姐姐。”她道。 凭立在旁边的顾连洲睨她一眼,才在她身畔坐下。 冰凉凉的药剂输入身体,此时的司玫清醒了一点,“顾老师……今天,我又麻烦您了。” 他单手拿着手机,“不麻烦,你麻烦我也不差这一次。” 她滚了滚喉咙,空着的右手也把手机拿了出来。 贪吃蛇、消消乐,总有打发时间的事做,然而剩余电量似乎不大乐观。 “帮你借个移动电源吗?”顾连洲斜她一眼。 “不用了,”司玫把屏幕摁熄,端坐,“我看电视就好。麻烦您这么多次了,也不少这一次。” 呦,生病倒生出一身傲骨出来了? “行,”顾连洲抬眸绿油油的动画布景,笑了,转过看来她,“……小朋友吗,玛卡巴卡?” “我、我童心未泯。”司玫脸颊一热。 他又低笑了一声,很淡的一句:“……行,小朋友看吧。” 司玫转头,不语。 体温好像又上升了几度…… 不过《花园宝宝》这题材对她而言委实无趣了点,偷听后排小女孩模仿动画片都更有意思。 第一瓶药性不烈,打得也快,一集放完,透明药剂差不多见底,她抿了抿唇,准备喊旁边的护士,在一旁专注玩手机的顾连洲却先她走到护士台去了。 她又抿了抿唇,闭嘴。 护士拔掉原来的,替上棕黄色的药剂,顺手拨慢了点滴,“这个药性很凉啊,打快了,手跟胳膊容易痛,我让你男朋友去开水房接热水了。” “啊,男……” 一句话还没利索,顾连洲拎着只水带进来。 护士回头,对她笑了笑,“那我就走了,不打扰你们。” 司玫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那刚才在诊断室,医生问她有没有性.生活,所以误以为的对象是……是顾连洲吗? 热血翻涌,脸皮快要裹不住红了。 而顾连洲已走了回来,递了热水袋过来。 司玫声音似蜜蜂那般小,也不顾他听没听见,翁翁地道了句“谢谢顾老师”,便把热水袋放到正在输液的左手下面。 然后,专心致志地,继续看纯真、无邪的——玛卡巴卡。 顾连洲随口问:“在事务所还适应?” “……都,还好的。” “接收项目了?” “还没有,最近都是打打杂,跟主持做一些零碎的事。” “王恪欣。” 司玫吸了吸鼻子:“……您认识?” 顾连洲递过来张纸巾。 认识啊。大学同学。 “谢谢,”司玫擦着鼻涕,吃惊地抬起头,“王工年纪看上去比您要……” “我十六岁读的大学。” 我的天。 她之前也想过……顾连洲是巴特莱特的博士。 英国硕博读下来仅须四年,他年纪轻轻有如此成就,必然是在国外的那几年,从教育体制上偷了时间,原来他在本科时就先普通人了两年。 顾连洲淡淡“很惊讶?” “……那,您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从AA硕士毕业了。”简直不敢相信,她二十二岁,才本科毕业! 他却捕捉到别的,“你今年二十二?” “现在二十二,生日在秋天。”司玫嗫嚅片刻,“那您?” “二十九。”后半句,夏天过三十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司玫又是一愣,他这么年轻。 顾连洲又看向她一眼:“你就没有发现,之前在工作室,就你“您您您”,直接把人往四十岁上叫。” “那,你……您看行吗?” 说完,司玫自己都笑了,这时呼吸道突然发痒,她忙转身猛地咳嗽。 咳,咳咳,快把肺都咳出来了。 “……行了,随你怎么叫。” 顾连洲蹙眉,轻轻拍她的后背,这架势仿若他又为难她了似的。 缓了好半天,少女终于止住咳嗽。 顾连洲伸手探了探她掌下的热水囊袋,凉了,又叫她坐好。约莫半分钟后,他将水袋垫到她手下,同时将输液管绕一圈压下去,加速回温。 “谢谢您。” 顾连洲很嫌弃地瞅她一眼。 司玫笑了笑。 还真是,由她怎么叫呀。是因为今天晚上生病了,她才有许多许多,被偏爱被放纵的特权吗? 不知何时,窗外惊起风雨澜声,吧嗒吧嗒的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近似火芯在柴薪里燃烧炸裂的响动。 很舒适的白噪音,两个人都没有在讲话,静静地谛听自然的声音,而司玫……觉得这声音催人眼皮子打架。 “困了就睡吧,我帮你看着药。” 顾连洲这句话起效的速度堪比药剂,她轻轻合上了眼。 见她睡过去,顾连洲抬手,把点滴调得更慢了点。 静默一霎,望向少女静谧、安详的睡颜。观察室的灯光下,她的肤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白。她的脸色委实不怎么好看,眼下轻微黛青,睫毛下一层颤动的薄影,使人有种想理顺她鬓边碎发的,有种易碎的美感。 顾连洲自然什么也没做,移开目光。 正在这时,肩上却倏地一沉,小脑袋不轻不重地歪了过来,少女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搭到他腰上,往他怀里靠,“黏黏,要抱抱……” 顾连洲笑了,嗯,行。 抬手,缓缓搭到少女肩上,“哪个Nian?” 她又往他怀里凑了下,笑了,“黏着你的黏呀。” 第22章 “我好像……喜…… 雨后初霁, 月朗星稀。 车轮碾破水凼的波纹,水中一闪一闪,全是月光的碎片。 迎着光隐约看到宿舍铁门, 司玫揪着安全带默数剩下的时间。 或许只有一分钟,车停下来了。 她偏过头, “顾老师,那我就走……”了。 话还没说完,温热的手掌又贴上了额头。 司玫如同被点了穴道, 一下子僵住,定定看向身畔的人。 顾连洲面色并无波澜, 淡淡地看着她,似乎是在认真感知手背的温度,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是轻轻的, 顿了片刻,“烧退了,回去吧。” 端得一副成年人使唤小孩儿的语气。 可他们明明年龄上也没有差太多, 司玫本能地想抗争这种身份的错落感。 咂摸半天,她终究没说什么, “谢谢顾老师关心,我走了。” “去吧。” 拉开车门前, 司玫忽然想到, 又回头, “那支凌美, 我明天再……” “你明天不去医院打针吗?”顾连洲沉默了一两秒,“而且我周末去外地出差。回头再说,我还能怕你跑了?” 她一愣,笑了。 他斜她一眼, “笑什么?病好了,精神了?” 犹豫了一下,司玫还是诚实交代:“我还以为您要说,那只钢笔也没多少钱,就先算了……” “是没多少钱,但我在你们眼里,不是向来锱铢必较吗?” 他从她那处敛眸,喉结微动。 即便是送人,也没有送旧笔的道理。 “没有啊。” 司玫吸了吸鼻子,笑:“……您在我们眼里向来大方阔绰的。” 在外面上了几天班,小朋友也学会恭维这套了。 心里想归想,顾连洲看她一眼,面上没什么波动,催她赶紧回去,车里抽纸盒已经空了,可没纸巾再给她擦鼻涕。 “那顾老师,晚安。”司玫抿唇,悄悄用晚安替换了再见。 “……嗯。” 碰得一声,车门碰上了。 黑越越的校园小径上,两道澄澈明亮的车灯里,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他堪堪收回目光,掉头。 - 司玫回到宿舍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随便洗了个澡,尽量放轻动静,但脚步带着忍不住的咳嗽声,还是把岑露吵醒了。 “……司玫,你才下班回来了,这么晚?” 隔着床帘,她声音懒懒的,很清楚能读出被打扰到的暗示。 司玫忍着浓重的鼻音回道:“我去了趟医院才回来,不好意思啊。” “你感冒了?”岑露声音一顿,例行公事的语气,“那你注意休息啊。” 司玫温和地应了两句,用温水服完胶囊,便抓着扶杆上床躺下,拉扯被子盖好。 不久前在医院时,她第二次往顾连洲肩膀上靠,还真的小睡了二十分钟,所以现在还不算困,只是睁眼看着漆黑的床帘,放空发愣。 翻了个侧身,司玫继续在APP上搜罗房租信息。 屏幕强光刺激之下,愈发感到眼睛涨得难受,索性将手机一丢,闭上了眼。 意识半清醒半朦胧,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 她迷迷糊糊的,眼前似有白光,光线的形状类似医院的观察室里的灯管,长长一条,灿亮极了。 浑身酸软无力,燥热与滚烫从内而外地翻涌。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身畔有一座温润的冷玉,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司玫寻求降温似的,张开双臂抱了上去,额头也往上抵蹭,却发现这枚玉兼备石头的坚硬与温水的柔软。 直到手轻抚着她后背上,温柔地将她整个人环住。她一愣,想开睁眼,视线里漏进来几点光亮,却被另一只手掌捂住了眉目。 她仰起头,“你是谁呀?” 他起初不语,渐渐又低下头,在少女发顶落下一吻,声音带着笑,“黏黏,你说我是谁?或者……你希望我是谁?” “你是谁?” 好脾气的她鲜少有这么着急的语气。 很显然,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个名字呼之欲出了,但没有确定之前,她仍怀着一线希望,伸手去掰开遮挡视线的手。 像是出于对她纵容,眼前的阻碍轻轻一掰,就掉了。 世界骤然天光大亮,所有隐秘心事曝光于刺眼的光明之下,司玫目光一霎冻结。 哪里有什么冷玉? 她此刻是被男人环在臂圈中,背靠他硬朗温热的胸膛。 他深深褐眸,似笑非笑地垂下来。 手懒懒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又顺着瘦削的侧肩滑下,与她指隙紧扣,“黏黏,想被老师揉揉头,还想牵老师的手? ” 这一声质问里,司玫骤然醒来。 - 新的一周,TEK筑方建筑事务所。 上午,司玫把刚做完的图纸发给同事,悄悄拿出手机给程媛元发消息:【学姐,有个事儿想找你帮忙。】 程媛元:【什么事?】 【帮我还一个东西,】司玫拉开抽屉,拍了张钢笔的照片,【媛元姐,我估计今天晚上七点回学校,到时候去研究生宿舍找你。】 程媛元:【不麻烦,举手之劳嘛![呲牙/]】 关掉对话框,司玫稍稍缓了口气,低头又看了眼桌上这支墨绿色的钢笔。 昨天无稽的梦让思绪彻底混乱。 近日以来,与他相关的时间似乎都被裱上了鲜艳的花儿。这一刻幡然清醒,原来当时无端涌起的窃喜、欣悦、不安、忐忑,都有迹可循。 当自欺无法自欺,当否认无法否认,当潜意识战胜理智,出现在梦里。 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了。 ——最不该喜欢的人。 当晚下班,司玫按约好的时间去了研究生宿舍楼。 有段时间没见,两人不免在走廊上寒暄几句,程媛元说起了上次某约炮学长的结局,是被两个女生联合挂校园墙上社死了,不要太大快人心。 司玫却望着久违的校园夜景,朝建院楼的方向微微出神。 “司玫,你在听吗?” “……在呢。”她转回头。 程媛元一笑,“哎,还有件事啊!前段时间有个女学生给顾老师表白了……” “媛元姐,”司玫打断,“我想起来宿舍还有事,就先走了,钢笔你记得回头捎给顾老师啊!” 程媛元“哦哦”两声,看了眼手里的凌美,眼前的少女已经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司玫宛如幽魂逃离,回到宿舍后有气无力地坐在桌前,什么也没干,连岑露喊了她两声,直到走过来拍她,她才转回头,“……岑露,怎么了?” “我跟你说租房子的事呢,”岑露手机递过来,“这是租房信息……你看看行不行?可以的话,我们这周末去看房。” 司玫眨眨眼,也不知想了没想,“好……周末再说吧。” 但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 次日是周二,司玫比平常晚醒了五分钟,胡乱地梳头洗漱,冲去地铁站,可到公司还是晚了,险些打卡失败。 周三,金色的日光强烈,已经有了初夏的毒辣。 司玫则被安排了新的任务,跟着方案组团队去某施工现场沟通图纸。 偏偏事出突然,她穿的白色连衣裙、板鞋,在尘土飞扬,黄沙漫天的工地奔波了一整天。 头顶的安全帽焖了一头的汗,白裙子沾了不少灰,回到宿舍后换掉衣服,脱鞋,脚后跟两个血淋淋的水泡。 司玫不是喜欢处处向别人倾诉的性格,这么多年自己受的委屈,也大多自我消化了,没怎么跟妈妈说过。 洗完澡,她一个人端了板凳,在浴室泡脚。 微信工作群里,被Cue到今天辛苦了,暴走三万步。 她客套地回了回,心里门儿清,只流于言语上的关心,是最无用,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既然以人的身份活着,就得服从丛林法则。 凡事也有例外。 陆予诗敲她小窗:【去外场好玩吗?累不累啊,看你们现场返图,灰太大了吧。】 司玫:【……还行吧。】 陆予诗:【你脚磨破了?我这儿有个泰国的药膏,明天带给你。】 司玫微愣:【好,谢谢。】 陆予诗:【不客气,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他们在群里发的运动步数,在哪里看的呀?】 司玫今天第一次很自然地笑了。 心念,小公主在国外呆了太久,连微信运动怎么开通都不知道的。她给陆予诗口述了一遍,疑心她没找到按钮,又掉头去微信运动截图。 而刚点进去。 微信步数33221,排名第一。 程媛元、黎峰、……顾连洲等人赞了您的微信步数。 鬼使神差的,拇指又往上滑了几页,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找到他。 周一,只有3451步。 大抵从建院大楼到综合楼上课,两个来回的距离。 周二,5798步,多了点。 这一天,他应该是多去了一趟学校礼堂,听说这段时间正在召开雾城市建筑学高校教学研讨会。 周三,12982步,步数多得有点出奇。 他今天是不是也出学校了,在外面谈新的项目。 …… 原来,她告诫自己离他远一点,才过去短短三天。 可为什么,她还是好想知道,他每天上过哪些课,见过那些人,又在做些什么。 还有,顾老师。 钢笔你收到了吗?我大概……不会再去找你了。 滴咚,消息提示音唤回意识。 司玫后知后觉眼前蒙蒙的水汽,定神缓了缓,才看清是陆予诗已打开的答谢。 - 又两日过去,周五。 云霭盘桓在城市的上空,司玫站在玻璃幕墙边发呆,咖啡机发出轻微的噪音。 陆予诗推开茶水间的门进来,“黏黏,你干嘛呢?” “……没什么。” 司玫回过神笑了笑,转身取了两个杯子,摁下按钮,半分钟后,递过去一杯。 陆予诗抿了一口,“谢谢,真香。……哎,我看你最近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有吗?” “没有吗?第二次看到你在茶水间发呆了。” 陆予诗越过她往玻璃窗外看,除了江水还是江水,只觉得无趣。 却不知道,司玫看的是江心那一渚沙洲。 “黏黏,我把你当成我回国后交的第一个朋友,”陆予诗看向她,静静道,“你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完全可以跟我说,我绝对是个合格树洞。” 司玫一刹犹豫,定定看了她一眼。 值得倾诉的朋友吗? 两人在茶水间相对无话片刻。 陆予诗敛眸,准备出去,“好吧,原来你没把我当朋友,是我自作多情了。” 司玫急了,近乎抓住流逝于指缝的流沙,“等一下,予诗。” 她自我封闭得太久,差点忘了自己也是需要交际、需要朋友、需要与人交流倾诉的。 陆予诗回头。 她沉吟半晌,终于自我剖白,轻轻缓缓的。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第23章 “通个宵很难?…… “喜欢就去追啊!” 陆予诗捧着水果拼盘, 一手用钢叉递过来一块西瓜,“黏黏,喏。” “……谢谢。” 将深埋于心了好几日的烦恼倾诉给别人, 确实刹那间的快.感,司玫现在又有点后悔了自己病急乱投医了, 和陆予诗讲了之后,事态就不由她控制了。 下了班直接被陆予诗拐回了她公寓,并且被她敦促着, 深刻探讨“喜欢一个人,是不是该主动出击”的问题。 “反正我觉得喜欢就要追, 而且你又白又高又瘦的,还长得这么好看,那人要是不喜欢你, 铁定眼睛有毛病吧?” “……可是我这个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陆予诗一愣,语气降下来几个调, “……对方,该不会有女朋友, 或者结婚了?” 司玫口中还含着一瓣香橙,这下连呛了好几口果汁。 陆予诗拍抚她的后背, 神色十分肃然, 指教她这样做就不对了, 天下好男人千千万, 有对象的沾染不得,干什么都不能当三! “……没有没有,他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结婚。” “那有什么问题?既然没对象, 男未婚女未嫁的,冲不就完事了?” 司玫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可她同他有难以跨越的现实阻碍。 “异地?” “……也不算完全异地,偶尔会见面。” 司玫并不想和陆予诗透露太多真实信息。 陆予诗知道暗恋隐晦,也不追问,只就事论事,笑着安慰她:“能见面还不好说嘛?这都是小问题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喜欢他,他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他喜欢你吗?”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的?”陆予诗吃吃笑了,又正色,“黏黏,你现在完全不用患得患失,考虑毕业、异地什么的,你应该专心做一件事情。” 司玫抬眸:“……什么?” 去主动联系他,在晨光里、正午时、暮光里,对他说早安、午安、晚安。 去他面前不时出现,刷存在感,记得要得像电影女主角,打扮得漂漂亮亮。 去了解他喜欢的,无意透露与他意趣的相投。 “最后的最后,等他喜欢上你,他就输了。” 陆予诗揽住司玫,颇有势在必得的意气。 她垂眸笑了笑。 这霸占着内心幽微处好久的怅然,终于降下去了几分。 但是很快,又有新的怅然上来:何时凡事容易,能如把话说出口这么简单…… - 上周末,顾连洲去了趟海城,出席了建筑学会和海城大学合办的某业内竞赛,评选、评图颁奖,绵延两天才落幕。 闭幕礼结束,他本准备直飞雾城,但海大的旧识、同学等挽留,他又在海城多停半天。 听说滨海美术馆正在开某钢笔品牌的巡回展,便顺道去看了眼。 直到周二下午,他终于落地雾城,而本校的公务已堆积成山。 中午又被解院长临时叫去大礼堂,在各高校建筑学教学研讨会上,囫囵挤出个发言。 周三则给低年级学生带队,搞古建筑的认识实习。 这晚十点多才回到寓所,顾连洲冲凉后换上套家居服从浴室出来,身上未干的水吸附着纯棉的衣料,隐约显现男人胸膛的轮廓。 丢在床头的手机,忽然一震。 他还在用浴巾揉短发,几步过去捞起来一看,见是条很无聊的Montblanc发来的钢笔订购信息,又把手机撂下。 拉开客厅的窗,初夏的暖风徐徐,他立在窗边,烟草是着风劲儿,在跳跃的火焰里点燃的。 青色烟雾在他周围浮浮落落,顾连洲没留意,烟灰在木地板上落下一小撮。 抽完这支烟,他才转回室内。 心里闷闷骂了句,去他妈的,重新捞起手机,点开了微信的界面,拇指当即摁了行话出来。 正准备按发送,屏幕一黑,没电了。 顾连洲这才回过神,忍不住笑了。 还好没法,没几天就毕业典礼了,他什么时候定性差成这样? 周四,周五,敲木鱼撞钟般无趣的日常,依然上课、上课。 估计是初入职工作繁忙,司玫也没有联系他说“还钢笔”的事。 既然她不急,他也不急。 反正东西在她那里一天,他总有找她的理由。 意识到事情不对,已是周六。 顾连洲上午去了工作室盯项目进度,本准备简单过问一下就走的,程媛元却从工位上站了起来,“顾老师,我想起来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他从门口转头,“什么?” 程媛元从工位上绕出来,捧过来一只钢笔,递到他面前,“顾老师,这是司玫托我还给你的,忙忘记了,今天才想起来。” 顾连洲迟疑了一下,拿过来。凌美燃油灰,其实际上偏墨绿的颜色,笔盖尖上处有一处磨损,确实是他的那只。 他先“嗯”了一声,捕捉到语言漏洞,“……今天才想起来?” “对,司玫在这周周一就给我了。” “周一?行,知道了。” 程媛元点点头,回到工位。 顾连洲脚步因此一转,从门口又绕回办公室,将钢笔丢回抽屉,也没着急离开,而是将后背靠回椅背。 略忖片刻,又拿起手机出来,以查看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消息。 这时,办公室房门被咚咚敲响。程媛元抱着一沓未拆封的文件进来。 他把手机倒扣到桌上,“怎么了?” “是上周收发室的信件。” “放这儿吧。” “哎,好嘞。” 程媛元应了声,往桌子上挪。 吧嗒一声,最上面的两件文件应声落地,压在下面的那张是份复古牛皮纸质地的信封。 顾连洲本没在意,目光也落在电脑转移注意。却听到程媛元低笑了一声,把东西捡起来,“哎呀,我怎么把这个也拿进来了,这个是给学妹的。” “……学妹”他楞了一下。 “司玫呀,”程媛元谈到八卦就兴奋,“您知道的吧?就……有个大四的学弟在追她,好像叫骆钧。” 顾连洲大脑嗡了一声。 身旁的人兴致不减,继续絮絮叨叨:“估计骆钧是看学妹快毕业了,抓紧最后的时间,给她递情书。不过,他消息也忒不灵通了吧,学妹都走好久了,还把情书投这我们这儿来,真是的……我正好今天晚上回宿舍,顺便给司玫送过去……” 不知道程媛元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 顾连洲回过神来,他手边只有那一沓看着嫌人的文件了,他手指在黑木桌面上点了一轮,啧声。 所以不吭不响,就把钢笔给他还回来。 小朋友这是几个意思? 他起身走了出去,“程媛元,把司玫的文件给我。” 程媛元愕然抬了眸,“啊?” “你最近很闲,手头第一阶段的方案做完了吗?跑本科宿舍去送东西?”他擅自把她桌子上的牛皮纸文件拿起来了,“明天早上八点,我要看到你的最新进展……至于这东西,让她自己来拿。” 程媛元心里只有卧槽,欲哭无泪,“哎哎,不是,顾老师,明天早上八点?” 他捏着文件回头,“怎么,通个宵很难?” - 因为昨天和陆予诗聊得太晚回去不便,司玫直接宿在了她公寓的次卧。 周六,阳光明媚,日照三竿。 司玫昨天失眠半宿,但潜意识里记得和岑露约好了周末看租房,八点多,她一个激灵,囫囵从床上坐起身。 陆予诗还在主卧酣睡,她洗漱完,还是去冒昧地敲了门与主人道别。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啊,你这就走了?今天周末,我还想喊你一块儿去逛街,搭几套斩男裙子呢!”陆予诗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 “谢谢你昨天的开导……我已经没想那么多了。逛街的话,下次再陪你。” 今天还要和大学舍友看房子,实在没空。 陆予诗啧了一声,她公寓次卧还空着呢,早说啊,她们俩也能合租的。 可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司玫不可能临时变卦,她只好口头上埋怨两句,从人走到玄关,“那你路上小心点,恋爱有进展了记得跟我说!天下好男人千千万的,你也别太卑微,再不济,下回把我哥介绍给你啊,他超帅的!” “……予诗,你别开我玩笑。” 司玫脸颊一热,回头,“我走了,你不用送了。” 陆予诗挥手:“好嘞,拜拜!” 地铁站离小区只有300米的距离。 司玫上车后运气很好地找到了座椅,她将耳机一塞,靠着侧边的车厢,目光放空。 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像泉水一样,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予诗说,要在他的面前出现。 可是把钢笔还回去,她已经……没有理由接近他了。 少女失落地垂下头,收束在脑后的低马尾,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肩上,像快枯萎的叶子。 这时,耳机响了一声,掌心手机的屏幕也亮了。 心跳霎时漏进地铁空洞声里。 程媛元:【学妹,你今天有空吗?顾老师找你。】 第24章 并且他也一样 关于在建筑与规划研究院的记忆, 还停留在两个多月前。 初夏,山墙上郁郁青青的爬藤植物,迎着风轻摇, 司玫站在楼下,心情也跟着载浮载沉。 她站楼下发了个消息, 程媛元问到底有什么事。 她却神神秘秘的,发来一个偷笑,让她来了直接去找顾连洲:【再多的我就不好透露啦, 还在画图呢,先不聊了哈~!】 无奈地关掉聊天界面。 三分钟后, 司玫上了楼,敲门。 周末的工作室处于半空状态,没多少人, 程媛元从电脑后抬起头跟她笑了笑,“哎,司玫你来了?随便坐啊, 我就不招待你了。” “好的……” 司玫一笑,回头望向里面, 发现办公室空无一人。 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松了松,却又止不住有点失落。 “学姐, 顾老师呢?” “啊, 他不在吗?” 程媛元皱了皱眉, 又说顾连洲可能开会去, 不过应该很快就回,“你先去倒点水喝吧,纸杯还在原来的位置。” 司玫笑了笑,顺带帮程媛元也带了一杯, 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最近有新的项目忙?” “谢谢,”程媛元端起水杯,“也不是吧,是今天突然忙起来了。嗐,不知道顾……咳,抽什么风……” 司玫笑了笑。 方才忍住的是顾连洲吧。 空等也是无聊。 司玫提出帮程媛元作图,程媛元大喜过望,给她开了旁边的电脑,拷过去文件。 “还好今天有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不然真得通宵了,爱你啊!” 司玫打开文件,神色讪讪。 “唉,司玫,”有人分担任务了,程媛元轻松不少,眉飞色舞道,“想了想,我还是给你剧透一下吧!” “什么?” “今天……顾老师要给你东西,别太惊讶啊。” 正在这时。 咯吱,沉沉的玻璃前门发出声响,一道熟悉的人影推门而入。 司玫迟了一刹,忙起身,“顾老师。” - 顾连洲正扶着耳畔的手机。 少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通话声,穿了过来。 顺着看过去,她今天一身克莱因蓝的连衣裙,衬得皮肤很白,轻微卷曲的长发散在肩头,双手拘谨地织在腹前,整个人有种新古典主义油画般的质感。 “……喂,三哥?” 他回过神,看她一眼,“在听,你说。” 司玫从工位后绕出来,走到他附近,又低低地叫了声“顾老师”。 他轻轻“嗯”一声,“跟我进来。” 转头走向办公室。 侧头发现程媛元还在给她使眼色。 抿了抿唇,司玫默默跟上。 时节由暮春入夏,气温升得很快。 顾连洲今天穿着偏休闲的纯白衬衫,领口大喇喇地张开两颗扣子,袖口揽于在胳肘之上,露出紧实的小臂。 有种跨越两个季节的疏离与隔世,仿佛他们已很久没见。 片刻,走去办公室没。 开着的窗口宛如画框,背后是则是风烟具净的蓝天,与黄花满枝的栾树横斜。 顾连洲坐在中心,手里仍端着手机,画面宛如清爽、自然、和煦的荷兰风俗油画。 司玫坐在木椅上,双手搭膝。 局促,紧张,比第一次来这里更甚。 “司玫。”他突然叫她一声。 她闻声抬头,只见顾连洲把听筒拿远了,指了指置物架,“……之前做雾城钢铁厂工业园区的改造方案。” 叫她拿一下的意思。 司玫愣着点了下头。好。 这个方案最终是她和黎峰去学校打印店打,她自然知道存档位置,在左边柜子的上第二格。 顾连洲还在听电话,拿钢笔在纸上记东西,忍不住看去一眼。 阳光照进来,裙摆在漆黑的立柜前轻轻摇曳,少女踮起足尖,脚踝的皮肤微微发白。 “先说到这儿,其他的发邮箱。” 他敛眸,挂了电话,起身,“司玫同学……” 司玫的食指已触到了方案集下端。 再努力踮起来一点点,屈指插.到书缝勾住,往外拉,背后突然靠近的温度,以及与从胸腔里传出的嗓音。 她一下子错乱,倏地转身然后背撞上书架,哐哐两声 书簌簌地落。 顾连洲双手扶住少女的肩,往旁边一带。 司玫缓过来后背吃痛,电光石火间睁开眼,几本书已咂在她脚边的软毯。这才发现她的双肘被完全地摁住了,整个人被抵在书架前。 仰头,男人幽深的褐眸恰好垂下来睇凝着她。 她离他这么近,这么近…… 近得能看清他微隆的眉骨,甚至硬挺鼻梁的走势,微热的吐息伪装成热风,一缕一缕扑在自己的脸上。 心跳霎时绕成一团乱麻。 司玫别过脸,向侧下方向低头,却隐约瞥到他喉结下方一枚的浅痣,随呼吸浮动着,极具引诱、浮浪的性征。 顾连洲回过神,松手。 转身走到玻璃隔断那边,拉开百叶窗帘之前,暗自摩挲了一下指腹。 神经似乎还记得,少女胳膊上柔软、细腻、温热的手感,低眉瞅见她一张仓皇无辜的脸,自己调动起几分荒唐的热。 司玫反应过来,蹲下来慢吞吞地拾书,同样等脸上的热晕散去,才站起来,“顾老师……书。” 顾连洲已转过身,淡淡睨过来,戏侃的语气有点不自然,“司玫同学……我什么时候能指望你干成件事儿?” 她才发现他起身,先是去拉了阻断工作室的百叶窗。 ——在办公室搞出不小动静,任谁都会多想,打破暧昧之余,他第一反应顾及是她的名声。 “我……” 正在嗫嚅,顾连洲直接抄过她手里那三四本厚书。 与她擦肩而过,轻轻松松把书放回去。 “……那也是您先过来的,”司玫转身跟对他,“不然我就自己把方案拿下来了。” 顾连洲捧着作品集坐回椅子上,抬眸,“谢谢你,但我没让你把整个书架上的书全拿下来。” ……她没声了。 他翻开一页,望向直立面前的少女,“我也没让你罚站。” “……我就不坐了,那个,媛元姐就让我今天过来找您,还不知道什么事儿?” 本在桌前书写的,他忽而抬起了头,钢笔架在指间。 司玫不由看向他的右手,笔身漆黑典雅,MONTBLANC……价格保守估计对等几十只Lamy。 她莫名感到心尖微微的酸楚:对她而言再三考虑才会消费的Lamy,在他这里只是最朴素不过的工具。 顾连洲毫无意外地另起话题,语气若无其事,“钢笔让程媛元带过来的,我已经收了。” “嗯,这周比较忙,怕没机会见您,所以就找了媛元姐。”她也毫无意外地被牵着走。 又感到难以自圆其说,低头,“……但是,对不起,我忘记跟您说这事儿了。” 少女的声音,也低下去了,像淋着湿漉漉的水。 顾连洲以余光看她,这一声似带着叹息与抚慰,“还站着啊。” 她抿唇,后退几步,坐下。 却听见他很随性的一句:“没空来,那你今天不是来见我的?” 声音轻得像飞絮。 却是,彻底的、精准的,会心一击。 ……她是来见他的。 一路过来的忧喜参半,忐忑、酸涩、怅然反复涌动。 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顾连洲看她一眼,“……你先坐。” 司玫闷闷地嗯了一声。 低头,手背贴上脸颊,不可思议的滚烫,心脏也跳得节奏紊乱。 片刻,顾连洲挂了电话,整了整桌上的文件。 牛皮信封夹在中间尤其刺眼,他无意又扫了眼司玫,恰巧她也堪堪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适才涌起的暧昧浪涛,又有起势。 司玫眨了眨眼睛,长舒口气,终于再度想起今日的正题。 “顾老师,那个,但您好像还没说,今天找我什么事……” 顿了顿,“媛元姐说,你有什么东西要给……” 顾连洲打断:“没有。” “啊?”可她还没问完。 “……回头邮给你吧,”他又补了句很相悖的话,“你留个地址。” 顾连洲舒了口浊气,伸手拉开下方的抽屉,拿出支笔与墨水,边灌墨边让她过来。 司玫觉得他有种魔力,让她言听计从。 走过去,他将笔递了过来。 不是方才那只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万宝龙,而是……他拿来给她讲毕设的,平易近人的凌美。 稍愣了一下,她按住心跳,默默拉过张A4白纸。 低头,一笔一划都写得认真。 刚写出街道名称,就听见他问:“你搬出去了?” ——他在看,跟着她的笔迹。 司玫稍顿,继续埋着头写,“是,学校说毕业生要在7月5号前搬出宿舍,所以就和舍友合租了。” 他嗯了一声,不再讲话。 办公室静静的。 午后金色的阳光,与沙沙的笔尖摩擦声混合在一起。 司玫伏在桌前,热血向上涌。 不急促,但正是因为这种缓慢,才让人有种难磨的感觉,余光瞥见他搭在桌上的手腕一次,脸就再热一分。 十来个字,司玫仿佛写了半个世纪。 终于,还是不得不把纸推过去,仰起热扑扑的脸,“顾老师,我写好了。” 却正对上一双微沉的褐眸,陷入极一种陌生的状态。 他平时总是疏懒散漫的,这霎的目光里却藏着缱绻的风,让她的灵魂与心事,在他的构建里,一丝.不挂地停泊。 就像他知道她喜欢他。 并且他也一样。 第25章 “等会儿就不是…… “我去!他都那样看你了, 肯定也喜欢你呀!” “救命救命,我觉得我要见证爱情了!” “予诗,你小声点啊……”司玫轻轻掩了一下听筒, 又起身掩住木门,怕吵到正在隔壁复习的岑露。 “嘿嘿, ”陆予诗低笑两声,声音也跟着压低了,“黏黏, 你明天毕业典礼是吗?” “……嗯。” “那会见到他吧?” 司玫不那么确定,“应该, 会吧。” “不是应该,是绝对!我敢保证,如果他喜欢你, 在最后无论如何都会去见你的。”陆予诗又顿了顿,“搞不好,他会跟你表白!” “予诗, 你……” 司玫脸颊发烫,她这一句像是要制止朋友的话, 可她却只说了一半。 她觉得不可能的事,却同样期待这件不可能的事发生。 陆予诗说:“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我赌你毕业典礼后必脱单!” 司玫吃吃笑了下, ……“那万一没呢?” “没脱单, 我把我哥介绍给你!没脱也得给我脱!” 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司玫被再一次逗乐了, 忍不出发出两声轻笑, 仰到了床上陷进柔软的被褥。 念在时间已经不早,司玫明天还要早起,两人后续没聊太久,互道了晚安。 - 翌日清晨, 天空蔚蓝,艳阳高挂。 空气里带动着恰到好处的微风,尚无明显的热意。 早上七点多起床,司玫起床洗漱,画了一个淡妆。 岑露也收拾好了,两个人一块儿搭车去学校,到学校后又按照班群的通知,去专教集合。 废纸、模型材料、马克笔乱丢的教室,脏乱了整整五年,只有两个时间最干净:大一开学第一天,和大五的最后一天。 大部分在外地实习、工作的同学都赶了回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话叙旧,气氛热烈得像节日。 这样嘈嘈切切的场景很是神似,三十号人齐到这个班的第一天,弹指间啊,大学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极热闹的背后,总少不了一句两句来日天涯海角、再难相聚的叹惋。 司玫也和四个舍友聚齐,聊起近状。 舍友道:“还好司玫和岑露还在一块儿呢。” 另一人附和:“是啊是啊,回头我们回雾城来玩,还有你俩能接风。” 司玫与岑露对视一笑。 和谐融洽的氛围里,毫不迟疑地同意。 这会儿,班长和团支书在给服装租赁的老板打电话。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班长站上讲台,“哎哎,男生们下去领学士服啊!最后一天服务咱们班女同学了,积极一点,搞快搞快!” 几分钟后,班长带领着男生们上来按照尺码分发学士服,又一声吆喝,“女同学在专教换,男生跟我去走廊。” 最后,又吩咐大家换完衣服去楼下拍完集体照,就可以去校园里打卡拍照留念了,“大家记得九点钟一刻去大礼堂楼下集合,参加毕业典礼啊!” 毕竟,第一次大学毕业嘛…… 这会儿,司玫没空想其他的了,只是很兴奋,跟着全班二三十号人一起下楼。 烈日头已经上来了,室外的太阳亮得刺眼。 班长提议,大家就在他们建院大楼的大厅拍照,刚好能以大厅里红铁构筑的“建筑与规划学院”,为背景。 大家纷纷列队,司玫则舍友们被推着往C位走。 这时一旁的剪刀楼梯走下来了几个人,人们最先听到解院长的声音,望过去。 后续,才听到女生堆里传来的窃窃私语: “哎哎,看后面那个人,顾连洲知道吗?他去年来咱们学校的。” “草,我们学院什么时候有这么帅的老师了?” “没被他教过也太可惜了叭。……我不想毕业,我觉得我还能再肝一年!” 他的名字,反而让人心虚,脸热热的。 舍友扯扯司玫袖子,“哎,司玫,那个老师是给我们那一波毕业答辩的吧,好帅,你快看,我当时就觉得他好帅了!” 她轻轻笑着应一声,瞥去一眼,只一眼却又让人失神。 就跟初见那天一样,熨帖的白衬衣与黑色西裤,正扶着楼梯下来,楼梯间光线偏暗,他那个人站在那里,却像镀了一层薄光。 偏头听解院长讲话,偶尔笑两声,清隽舒朗。 但她好像又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譬如有时候他身上有带着点散漫轻荡,并非表面上一成不变的斯文矜贵。 “解院长!” “解院长好!” …… 学生问好声此起彼伏。 司玫侧身在舍友身后,混在人声也离跟了一句。 他们班学生黑压压一片,而她穿着泯然众人的学士服,司玫便明目张胆地望向他,心里却依然有种偷窥的隐秘与紧张。 班长向来会来事,他几步过去,跟两位老师问好。 又笑着给院长介绍他们班的情况,问院长能不能帮他们班拍个集体照,好沾沾院长的喜气。 解院长欣然:“这有什么不行,是我沾你们年轻人的朝气!” “我来吧。” 在一旁的顾连洲忽然道。 班长愣住。 顾连洲回头,又看了眼那群黑压压的学生。 逡巡片刻,瞅到了缩在里面的少女。她下巴搁在别人的肩膀上,略歪头,学士帽上的流苏散在肩头,一脸稚气,目光直率地看过来。 却在看到他的一刹,扶着别人的肩膀,怯怯往后一缩。 像只,仓鼠。 “顾老师?” 顾连洲失笑,回过神:“嗯……让院长跟你们一块照相吧,我帮你们拍。” “那太好了,谢谢啊,顾老师!” 他接过手机,淡淡:“不谢。” 另一边。 “哎,司玫,刚刚顾老师在往我们这边儿吧?他最后还笑了下哎。”舍友疯狂扯司玫的袖子。 司玫鼓起腮帮子,又手背蹭了蹭脸,“我……不知道。” - 在大厅拍完照,顾连洲就和解院长走了,约莫是还要忙今天毕业典礼的诸事。 建筑1班的人也作鸟兽散。 司玫她们宿舍一行四人作伴,去湖边、山塔、水杉林、长石阶等几个地方,挨个打了遍卡。 不知不觉,已经快九点,踩着绿草茵茵,她们慢慢往大礼堂回。 “讲真,我觉得我真的还能再在建筑学这破专业熬一年——如果顾连洲带我。” “我也是我也是……被他骂方案撕图纸我都愿意!!” 岑露笑了:“哈哈,那我有机会,我考本校研!努力继续当他的学生!” 一舍友偏头:“哈哈,司玫,你怎么想?” “啊?我……我就算了。不读了。” 越是心虚,越不敢跟着人云亦云地起哄。 尤其,只有她和顾连洲打过交道,司玫格外不敢在背后说道他。 ——有个比喻很难听,却很贴切:她与顾连洲的交际不为她们熟知,有种近似“偷.情”羞耻感。 舍友们不甚在意,乐呵呵地翻过这篇,又往彩妆、护肤、以及选秀Pick谁出道上聊。 司玫是一个几乎与娱乐断绝的人,听三个人讲的时间居多。 偶尔神游,思绪跟着飘远。 想起昨晚和陆予诗最后那通电话。 如果他喜欢你,在最后无论如何都会去见你的。 搞不好,他会跟你表白呢? 她现在心里挺微妙的。 说见,算见过的,人群里那样匆匆一瞥,也足够让她心里的小鹿乱撞,不知归途。 但是这可以用偶遇解释,后半句听上去更像是无稽之谈。 走到附近图书馆附近。 学生来来往往,她们四个人穿着学士服,引人注目。 这时,身侧突然有人叫了声,“司玫学姐——” 四人皆是愣住了,顺着声音偏头,只见是骆钧从图书馆前的广场小跑了过来,跟她招手。 三个室友面面相觑。 咿呀咿呀几声,看来她们眼里都没看错,毕业回来这趟见司玫,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温软下来好多,有种脱单的预兆。 看,桃花这不就来了? 骆钧是很简约运动系的打扮,宽松的白T,齐膝的五分工装裤,单肩上还挂着只背包。 大男生很礼貌,看了看周围,“学姐你们好啊。” “你好你好。” “你有事找司玫啊?那我们先走了,先走了!” “对对对,司玫,我们先去大礼堂了,你快点来啊。” 三个人,一个拖着一个,溜得飞快。 司玫头皮紧绷,尴尬极了,抬眸,“……骆钧,你有事吗?” “司玫学姐你着急去礼堂?就,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介意我陪你走过去吗?” 想着时间所剩无几,司玫堪堪答应。 “有什么事,你捡重点讲吧,我毕业典礼马上就开始了。” 骆钧低低“啊”了一声。 他本还想酝酿的,又怕耽误她的时间,犹豫了片刻,抬起一双真诚的眼睛,“学姐,就……你收到我给你的信件了吗?” “什、什么?” 司玫目光一凝,完全一无所知的反应。 “你没收到吗?” 骆钧却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躲着我。” 没,只是已经去工作了,所以鲜少回学校,对学校的很多事都不清楚。 司玫如是解释,又顿了顿,“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骆钧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心理斗争。 忽然停步,望了眼旁边人迹罕至的林荫小道,“司玫学姐,我们能去那边说吗,那条小路凉快点,而且……离礼堂近。” 司玫感觉她好像能猜到男生的后话了。 但走在主干道上,拒绝好像也是间难为情的事。她勉强答应下来。 林荫浓密,水泥地上的碎金摇晃。 身后的主干道上,传来叮铃的自行车声,鸟雀在树林间上下跳动。 “那我就直说了,学姐……其实我之前给你寄了本《贝聿铭全集》。不知道你住哪个宿舍,所以寄到你之前去过的工作室了,以为你会收到。” “扉页里夹着、我的表白信,司玫学姐,我喜欢……”骆钧情绪有点激动起来,上前一步扼住少女的右手。 司玫眼底一空,完全怔住,丧失了挣扎的本能。 不是因为面前热烈表白的男生,而是他身后不远…… 茂密的泡桐树,微凉的风。 日光在翠绿的枝丫闪烁,男人白衣黑裤,鼻梁上一副银丝眼镜,却很清晰地感知到他注视着她,像要把她看穿。 “顾老师……”她喃喃。 骆钧如被劈中,霎时噤了声,僵着脖子回头,“顾、顾老师好。” 顾连洲步伐如风,已疾步走到跟前,没理会男生的问候。 径直走到她面前,往下瞥一眼,直接拉断了男生掐在她手腕的手,定定看着她,“不喜欢,不会拒绝吗?” “顾老师,我……” 她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 眼里只有他,耳边除了风,还是风。 直到不远处图书馆的钟楼,传来咚咚撞钟的声音,播报九点整。 来不及反应,手腕被他反手一捉,问她还愣着干嘛,不打算去参加毕业典礼了还是怎样。 她就这么被他牵走。 物理意义上的,牵着走。 他矜贵修长、骨节分明,拿着Montblanc钢笔的右手,此时此刻正环在她手腕上。 骨骼相抵,皮肤相触,她几乎足以感觉得到指尖血流的滚动、喷涌。 短短他拉着她往前走的几步,是时间暂停的虚空,她脑海亦是一片虚空。 片刻,才又听到风、听到鸟鸣、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手腕往回稍缩,“顾老师,我是学生,我们……” “师生吗?”顾连洲回头,“等会儿就不是了。” 第26章 金色的撩动 顾连洲终还是没有拉着她走完这条林荫道。 往前走了不远的几步, 他便松开了少女细细的手腕,敦促她走快点,毕业典礼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 不久前谈易阳说他什么来着, 离经叛道? 不怎么贴且,但也不能说完全的错。 顾连洲扪心自问, 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大不在乎旁人怎么编排自己。 但她还是涉世未深的女学生,即便马上要脱离身份的桎梏, 他枉顾一切,在校园里拉她一把, 也是极其荒唐的一件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校园小径上现在没什么人。 司玫跟在男人侧后,默默握了握右手腕。 皮肤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余温, 亦或是她自己的体温作祟,人整个人像是在烧着了。 林荫道上,凉风习习。 她加快步伐跟上男人的背影。 没多久便走出了这条小道, 初升的太阳明亮刺眼,两个人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司玫才把脸皮上的热与心底的幽微压下去一点。 但喊他的时候,心跳还是乱撞, “顾老师……” “那个男生叫骆钧?” 顾连洲本走在前面, 忽然偏了一下头, 像是在等她般, 放慢了点步调。 “是,他是大四的,您带过他的……” “不记得。”他淡淡说,“但就拿本书、拿封信这么追女生, 也属实穷酸又没品。” “……啊?” “我说他动手动脚,你既然不喜欢,你不知道拒绝的?” 他一字一句,摆足了封建大家长式般的不屑与傲慢。 又好像真的是她的父兄,语重心长地教育她择偶前要擦亮眼睛。 是啊。 顾连洲本人英俊富有,才华横溢,唯一的缺点傲慢与毒舌,在钟情的人眼里也是十分可爱。 他若是以自己为标准,当然不可能看上别人了。 司玫……也一样。 她走在靠香樟树影的一畔,轻微地低着头,宽大的学士服随步伐摆动,像在发呆。 他说:“司玫?” “嗯?”她回过神,“……我、我当时就是愣住了。” 他轻笑一声,“第一次听人表白,愣住了?” “当然不是!”矢口否认,又压了压脑袋,“是因为……”还是忍住了后半句,因为看到了他。 顾连洲愣了一下。 却捕捉到其他的,笑了,“哦,你是说听少了。” 司玫一时没转过来,“什么?” “还得多听几次表白。” 多听几次表白。 听,谁给她表白…… 司玫的心情起起伏伏,宛如坐过山车。 在高处与低谷间来回跌宕,完全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了。 好在这时,二人已经走到了大礼堂的石阶下。 “司玫,快来呀,清点人数了——” 岑露排在他们班队伍最末,向她招手催促。 司玫望向身畔的男人,“那顾老师我就先走了……” 转头的时候,学士帽一侧的流苏低垂四散,有几根金色的线,缠上了少女耳后微乱的发丝。 他暗自搓了搓指腹,淡淡颔首,“去吧。” - 大礼堂内。 全校两千多的毕业生齐聚一堂,鼎沸的人声快要闲翻屋顶。 他们建院的座位安排在左侧的前中排,前面正对着今天出席的嘉宾。大学五年才见一次的校长、校办领导,还有几位名誉院士,以及教师代表。 司玫伸了伸脖子张望。 毕业典礼刚开始。 男女主持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发言,没什么含金量,台下闹哄哄的,并没有多少人听。 舍友们显然也不以为意。 都人过来八卦: “司玫,刚刚那个学弟是去给你表白的吧!怎么样!” “别让我失望,我刚刚还打赌,压了五毛,你今天肯定要脱单的。” “……司玫?” 她回过神,眨眨眼,回道:我拒绝了。 三人大失所望,摇了摇头,专注于今天的毕业典礼。 跟着,校领导、教师代表等人的发言。 前方的人头攒动,司玫可算是看到了,顾连洲在那一排的端头,他起了身,为解院长让道路。 经过刚才那一遭,司玫的心情仍旧没法完全的平复。 尤其他还在自己眼前不远处。 她不知该如何抉择了,究竟是希望他离她远一点,还是贪恋这此刻他还在自己眼前。 解院长正在台上讲话。 司玫的手机里跳进消息。 陆予诗:【怎样,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司玫见身畔的舍友们都在专注听会,悄悄地回:【……见到了。】 陆予诗:【我就说有戏!】 司玫:【但是刚才,遇到了件很尴尬很社死的事情。】 她把被他目睹,其他人向自己表白的经过说了一遍。 屏幕上方,闪烁着“正在输入中”。 但司玫还没有等到,身旁的岑露顶了顶她的胳膊,十分激动:“司玫,到我们学院了,马上要拨穗了!” 她迟迟“哦”了一声,将手机放进携带的方包里。 沿着座位出去,正好排成了一列队。经过走廊时,不少男生大喇喇地跟解院长招手示好,气氛热闹极了。 司玫知道他就在解院长旁边,极心虚地目视前方。 别过头不看才奇怪,她又转过来。 不少人也在跟他打招呼。 他流露出平日少见的亲和,快跟他们班男主打成一片了。 又或许,只要他想,他就能在人群中游刃有余。 有女生经过时跟着问:“顾老师,你等会儿给我们拨穗吗?” “解院长还坐在这儿呢,你这话不该问呐。” “哈哈,那祝你早日升职了,顾老师!” 大家嘻嘻哈哈,都笑了。 其实都清楚是玩笑话,拨穗的人必须是德高望重的领导或院士。 但那个女学生问顾连洲这句,意味就不一样了,多少带着几分调侃、套近乎、亦或……近似调情的感觉。 司玫在一旁,喉咙痒痒的,无名的酸意。 抬手拢着耳边的鬓发,以掩饰挪开目光的不自然,顾连洲却定定地看过来一眼。 …… 他的眼神很短。 短暂得,司玫还没确定,她已经不经意间站上了舞台。 列好了队。 工作人员们协助颁发毕业证,解院长和校长等人都上了台,从一头往另一头挪动。 司玫站的位置靠另一头,在她上来位置的反方向,因而在最后,是解院长拨的穗。 最后,从另一头下来。 舍友们喊她去舞台下面,写着“我们毕业了”的巨幅海报上签字,又是一番拍照留影。 过了小几十分钟,司玫终于从礼堂后面绕回座位,没着急去拿手机出来看,而是先翻开了毕业证书。 ……她真的,正式毕业了。 又悄悄抬头,看了眼前面。 土木系的男生列队,正在往前走,阻挡了走廊的视线,寻觅无果。 司玫这才把毕业证书放进包里,打开手机。 陆予诗:【啊这……重点是,他拉你手了哎!】 司玫舒了口气,抱歉地说自己刚才拨穗去了,现在才回:【确实拉了一下下,可后来他对我讲的话,又很模糊……像个兄长的关心。】 陆予诗:【哎,倒也是。正常人见有情敌,不得立马A过去,直接表白了!】 陆予诗:【他不对劲!】 陆予诗:【黏黏糊糊、磨磨唧唧,养鱼呢吧?算了算了,别追了,回头我把我哥介绍给你!~】 司玫失笑,刚在聊天框里打出“不用”俩字,上方弹出的新的消息。 顾连洲:【拍完照了么?你来趟外厅。】 司玫一愣,懵了,去问陆予诗的意见。 陆予诗:【靠,那还不快去!】 - 司玫背着包,从礼堂出来。 外厅没什么人,也比热浪滚滚的里面凉快多了,风夹杂着香樟树的味道,幽幽地往里吹。 她挎了挎背包,却没见到人。 学士服穿在身上发闷,人也紧张得有几分口干舌燥,司玫便去自动贩售机买了瓶水,手机准备询问,走廊端头传来了脚步声。 熟悉的人影。 司玫攥着矿泉水瓶过去,“顾老师,您找我……” 走进一看,才看到他手上抄着本厚厚的书,侧边写着:贝聿铭全集。 顾连洲瞥了眼旁边的休息长椅。 她了然,跟着他走过去,他才把书往桌上一放,推到她面前。 “……这是?” “不认识字?” “哦,我的意思是,”司玫迟疑了一下,拿起来,“这个是……” 顾连洲说:“之前不知道谁寄工作室去了,顺手就拆了。” 既然骆钧方才把话都说透了,他还不至于贪穷学生的一本作品集,索性取来给她。 司玫端着这本厚厚的大师作品集。 确实……可以拒绝表白,却没法拒绝这本书。还有,她怎么没想到以借书为理由,去找顾连洲呢! 顾连洲双臂端在桌上,有几分疏懒。 不就是一本贝聿铭的书,至于这么如数家珍? 他淡淡:“哦对,情书也还办公室,你要么?回头让程媛元给你送过去。” 她合上书页,呛了声:“这个,您刚才都看到了,我是拒绝的,就……不要了!” “那书还留着?” “总不能糟蹋书啊,而且贝老是我最喜欢的现代主义大师了,尤其他卢浮宫的设计……” 顾连洲漫不经心:“哦?这本书,我好像有英文原版。” “真的?那,我回头能找您借吗?” “……都在工作室的书柜里堆着,平时也没人看。”他依旧淡淡。 放在书架上蒙尘,多可惜啊。 那、她可以借来看吗! 少女精巧的下巴,同声线一齐微抬。 顾连洲似乎认真想了下,不太友善的语气告诫,弄出褶子找她的事儿。 她释然一笑,跟他道谢,又像极力证明自己也是爱书的人,翻开手里这本厚书,也只是用手指轻轻提着,没用手压中线。 顾连洲在她对面,幽幽地看向垂头的少女。学士帽外下来半截,金色的流苏摇摇晃晃,从左边坠了下来。 她读得倒是专心致志,几分不耐烦,抬手将流苏收束合拢,信手就挂在右边。 他笑了笑,摩挲了一下指尖。 这时一通电话打进来,是海城那边的朋友,顾连洲舒了口气,默默起身走远几步。 司玫回过神,抬头。 他走后,目光全被牵引走,自己反倒没心思读书了。 男人立门厅前,背影逆着盛夏的光,清隽又颀长。 片刻,他转身踱回来的时候,脚步却有点急。 司玫合上书,放进包里,立刻站起身,“顾老师,您……要走了?” “有点事。”顾连洲目光还是逡巡到了她右侧的流苏。 司玫没有勇气,去逾矩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只好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她抿了抿唇,“那、顾老师再……” 话说了一半。 男人忽然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眼前就是他的喉结、微隆起的胸膛的肌肉都如此清晰,能感觉到他散发的热量,与吞吐出来的清新的呼吸。 金色的穗被撩动。 司玫心脏完全乱掉,仰头,正对上了他的眼睛,深褐色,明亮而澄澈,他也极其专注地看着她,先是澄澄的眼,而后视线下移几寸,划过少女秀挺的鼻尖,与……唇。 偏粉唇釉,镜面通透水润的质地,略带一股香甜的果香。 短暂的停顿与沉默。 司玫嗓音微颤:“顾……” “好了,你回去吧。” 顾连洲指腹合拢收回,转瞬回头,朝礼堂大门走去。 司玫在原地愣着,抬手摸了一下帽沿。 - 五分钟后,回到礼堂。 陆予诗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怎么样,怎么样!他跟你表白了吗?” 室内人声嘈杂,就像她无法恢复的狂乱的心跳一样。 司玫用手掩着话筒,“……没有,但是他给我拨了穗。” 低头看她的样子,却不像拨穗,而是像……给她掀头纱。 第27章 “太阳落山之后…… 司玫参加毕业典礼只请了一天的假。 次日, 她又成了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准时准点上班打卡,打开电脑, 打开绘图软件,简称“三打”。 入职至今有一个多月余, 司玫已经基本上习惯了事务所的工作日常和节奏。 她最近在辅助主创做一个商业中心的收尾,忙完这阵子,稍歇几天, 大概率可以接触更多类型的公建设计。 忙活了半个小时后,陆予诗奉行朝九晚五的准侧, 才姗姗来迟,她将包往工位上一压,笑盈盈地凑过来, 拦住她的胳膊,“黏黏,你昨天毕业典礼上的事儿, 不给我细讲讲吗?他给你拨穗了,然后呢?” 司玫脸颊一热。 摇头, 没有……就没有然后了啊。 陆予诗笑着啧啧两声,也打开电脑, 不复追问。 两个女孩性格大相径庭, 但不爱窥探旁人隐私、穷追不舍, 维系恰到好处的社交界限这点, 倒是很相似。 一上午过去,临近中午,事务所主创把设计一、二组的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简要汇报各项目进展。 乙方讲问题向来单刀直入, 不像甲方那般蜿蜒迂回,不到半个小时便汇报完毕,散会,没占用一点儿午休时间。 “司玫,”王恪欣在会议桌的端头,收拢手中的稿纸,“你留一下。” “……嗯,好。” 司玫飞速地陆予诗了发微信,说午餐不用等自己,又快步转头回去,“恪欣姐,什么事?” 王恪欣递过来一沓资料:“这个,等你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再看吧,到时候需要你辅助龚工他们,做一套投标方案,下去可以拉个群了。” 她认真点头:“嗯,好的。” “那就没事了,吃饭去吧。” “好的,恪欣姐再见!” 刚走出去,陆予诗正端两捧精致的木质餐盒进来,原来她今天自己点了某家高级餐厅的私房。 “司玫,我今天请你吃好的呀!” 司玫愣了一下,也不好回绝:“……那就谢谢了,你下回别再点。” “哎,那有什么?都是朋友嘛。”陆予诗笑笑,“吃饭时间了,你在看什么?” “嗯?”司玫愣了一下,把资料理整齐放到一边,“恪欣姐发了一个北方的项目任务书下来了,我在看一些同类型的案例。” “你后面要做方案了?” “……嗯。” “不错不错,恭喜!” 但是当下,更紧要的事,是不是干饭嘛? 陆予诗催促她快尝尝,顺道问她口味怎样。 “好吃。” 司玫尝了一口虾仁,很庆幸……在忙忙碌碌、疏于人际交往的大学末尾,抓到了友谊的尾巴。 但心里又忍不住燃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心情。 终于呀,她入职之后将要正式接触一套完整的项目方案了。 不过,吃完饭,她还有当下要紧的事——要把手头上的事情忙完。 午休时间,司玫没有去休息室小憩,也没趴桌子上休息,对着电脑努力赶进度。 下午两点半,办公室恢复正常的运作,清脆的键盘敲击声起起落落,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噪音,模型桌那边不时传来几声关于方案的急躁争辩。 不知不觉,日光斗转,渐渐隐没落入西山,团成一线暖橘的光。 司玫从座位上起来,站在床边伸了伸僵硬的脖子,鸟瞰着随东而逝的江水,而江面上的那渚沙洲静静地伫立,也染上了一层暖色的调子,江风吹动芦苇,摇摇晃晃。 ……发呆的片刻,精神和注意力恢复了点。 她无端抿平了唇,趁没人在意,悄悄把手机摄像头贴到通透的玻璃幕墙上,镜头虚晃,对了半天才聚焦。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司玫,下班了,你不走吗?” “啊?”司玫慌张地点下拍摄,迅速转身,“……我手头的商业中心,后天就要交稿了,今天还是得加班。” “啊,这么辛苦!”陆予诗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那好吧,我就先走了啊。” 司玫轻轻嗯了声,笑着挥手拜拜。 舒展好僵直的腰身,司玫舒了口气,回到座位上,拿起手机点份外卖,以勉励自己继续出图。 但是这会儿,留在办公室的都是今晚要加班、甚至通宵的同事,他们都不急于这一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着图纸,更多人抬起头来讲话聊天。 司玫想起来什么,重新打开相机。 令人无限惊喜的是,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居然没糊,构图比她原先卡的位置还要好些。 江水金光粼粼,沙洲漂浮于水中,日光烘托出温柔的橘子汽水色调。 少女私心荡漾……司玫鬼使神差地,点进了朋友圈,将这张照片搭了句极矫情的文案发出去。 然后,她捧着手机,劝自己冷静,不要总刷新……所以隔三分钟刷新一次。 她忽然能够理解追星女孩发博艾特爱豆,被爱豆翻牌的心情了。 然而过了十个刷新的周期,外卖到了。 点赞和评论的,只有寥寥几个同学…… 外卖送足以慰藉患得患失的少女。 司玫舒了口气,放宽心,吃完晚餐后,破釜沉舟般地把手机一丢,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出方案图。 一忙就到晚上九点多,天已经黑透,几小时前的落日早已不知所踪。 司玫想到今明两天还有时间,并不想在公司熬夜到太晚,堪堪关了电脑,提着托特包赶地铁回去。 乘上车,她又翻了一遍朋友圈。 忙了一整天,只剩倦怠与瞌睡,即便是站着,司玫也倾身靠在扶杆上,头昏沉沉地低下去,将睡将醒的。 就在这时她握在掌心的手机一震响起声提示音,猛得将她弄清醒。 司玫心跳猛得回缩,无比期待地拿起来一看,无比失望的垃圾短信: ……您有新的快递送到xx驿站,请注意签收。 - 客厅无灯,只有卧室的门缝里,漏出一点点的灯光。 司玫快十点才到家,在玄关换鞋,岑露推开房门,正端着只马克杯出来,惊讶地看过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 “社畜啊,有什么办法?”司玫笑笑,“你还在学习?” “我倒杯水温水就睡了。” 司玫笑着嗯了一声,“好的,那我马上洗澡!” 岑露睡眠很轻,又在忙着备考,司玫自然而然想着,多迁就些她的作息时间。 岑露也笑了笑,捧着杯子回去,“那晚安了。” 司玫冲澡飞得很快。 怕电吹风吹头发的声音扰民,又怕如果不吹头发会头痛,司玫索性没有洗头,想着明天早上起来再洗不迟。 她在浴室洗漱、护肤,十一点钟,便轻手轻脚地出来,返回自己的房间,也准备休息。 这时,她搁在电脑桌上充电的手机忽然响铃。 而她又刚走到房间门口,加快步子小跑过去,老房子的瓷砖起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夜里不安分的老鼠。 司玫赶紧去拔了电源,压低声音接电话。 牙缝里,还裹着口冷气,大晚上的,不知道岑露睡了没,又是手机振铃、又是底板声的…… “请问是司玫?” 她沿着唇,“……我是,有事吗?” “这两天电商购物节,速递箱本来就不够用,你快递都在驿站的箱子里放一天了,还来不来拿啊?” “啊,我……我快递?” 还以为那个下午那个短信是发错了。 她最近本没买任何东西的。但驿站方不听解释啊,她赶忙压低声音道歉,问他明天早上六点五十去取行不行。 “你六点五十上班?八点半开门啊。” “可是我……” “你现在就下来吧,今天取货的人多,现在还没关。” “……那好吧,麻烦您了。” 司玫头皮发麻,无可奈何地披了件薄衫。 为了一个根本不是她的邮件,还得出门一趟,保不齐又要搞出一阵响动。 还好快递驿站离她住的单元不远,下楼走了百十米,就到了。 驿站的卷帘门降了一半,白炽灯还没关,门口站着位大叔。她忙去拿身份码取货,又给人道歉,解释自己下班太晚实在没空,给他们添了麻烦。 这大叔只是脾气躁,心却善,没再说什么,反催她天色太晚了,赶紧回去。 如此折腾一通,终于到家。 瓦楞纸箱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司玫捧着箱子从电梯厅走回来,竟还觉得有点手酸。 真的是她的快递吗?谁会给她寄这么重的东西。 就着台灯的微光,给纸箱掀了个个儿。 司玫找到封条,大脑明明白白地嗡了一声。 收件人:司玫 寄件人:顾连洲 - 也不顾仓促得弄出响动,司玫抓过手机点开微信。 朋友圈上方有个极勾人的红点,她迟了一下,没冲动地点开与他的对话框,还是到了朋友圈里去—— 四小时前。 司玫:【落日与沙洲陪我。[图片]】 一分钟前。 顾连洲:【太阳落山之后呢?】 第28章 在雾里爱与被爱…… 【顾老师, 这么晚了,您还没睡么?】 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司玫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被褥卷着发丝,热烘烘地扑在脸上。 她猜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 隐秘的少女心事在心里怀着如同揣着一只小鹿,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主动给喜欢的异性发消息,是一件多忐忑的冒险啊,尤其这个人还曾是她的老师。 夹杂在被褥缝隙中的手机震了起来。 司玫瞬间起身, 扯了被子,冒出头呼出一股燥热的吐息。 对方的消息直接出现在眼前。 顾老师:收到了?】 少女展颜一笑, 屏幕里映出两弯酒窝的倒影:【都收到了,谢谢您。】 她方才用钥匙串将胶带划开瓦楞纸箱,里面琳琅满目的大师作品集。 司玫开心得像个小孩儿, 就像顾连洲把世界上最缤纷的糖果,一股脑儿堆到她面前。 从白色建筑为代表的密斯到后主义的文丘里,再到东方建筑师王澍、安藤忠雄等, 厚敦敦的一箱子,难怪她搬上来时那么重。 另一边, 顾连洲想得却是—— 他那儿书多得是,毛头小子送了本《贝聿铭全集》就开心成那样, 至于? 司玫:【不过, 顾老师, 我最近有些忙, 看得慢,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还给您。】 他回:【我现在也不在雾城。】 司玫:【?】 顾连洲:【没人催着你。东西程媛元寄的,你记得谢她一声。】 ……啊? 司玫心头的热度降下去几分。 也是,他现在人不在雾城, 东西肯定是媛元姐寄她的。顾连洲最多挂了名,报销运费。 但如果没有他亲自许诺,媛元姐又怎么可能擅作主张呢? 她眨了眨眼睛,盯着屏幕又笑了一下。 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 顾连洲坐在沙发上,后知后觉地自己干得什么蠢事,解释显得得欲盖弥彰。 不过也没所谓,他向来不该对这傻学生有太高的预估。 司玫:【您出差了?】 顾连洲:【今天加班?】 两个人的消息一前一后。 顾连洲:【在海城要呆几天。】 这回司玫的字多,落在了后面:【做一个商业中心的案子,马上收尾,这几天都要加班。】 又跟上一句:【[小猫眼巴巴.jpg]所以……顾老师,海城能看海吗?】 ……话题跳跃得够快? 顾连洲往后仰回座椅,翻开相册拨找照片。 这时房间门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击声。 他忙走到客房的玄关,只见谈易阳头发还滴着水,眉目里一扫平日的散漫,“顾三,徐慕盈在医院,她说徐老的情况恶化了,怎、怎么办……” 顾连洲太阳穴猛得抽跳,抄上房卡和手机,“……我们现在过去。” 谈易阳吞了一口水,虽有踌躇,但这种紧要关头孰重孰轻,他拎得清楚,不可能因为徐慕盈,说出辞见危在旦夕的恩师的混账话。 他们俩到的时候,徐慕盈正在急诊室门外。 她双手抵着眼眶低泣,抬起寻求救赎与宽慰的目光,眼底发红,“易阳哥……” 顾连洲从后轻推了一把谈易阳侧肩,对年轻女人轻轻颔首。 谈易阳抿唇,走过去几步,轻轻环住她的后背,“……你别怕,我跟顾三都陪着你呢,徐老师不会有事的。” 徐慕盈怔了一下,彻底放下防备,抵在他肩头哭泣。 三个人轮番夜守,手术一直进行到凌晨四点。 手术门开的时候,正好是顾连洲正在窗边,想翻出只烟来抽,却又因想起在医院而把烟草撅断了,听到移动床的轱辘声,他直接上前推醒了谈易阳,靠在他肩膀上的女人才醒。 好在手术成功,三人悬着的心一齐放下。 顾连洲和谈易阳没来海城前,徐慕盈已熬了一个通宵,这会儿有点扛不住了,顾连洲便让谈易阳陪着人,他去跟床,前前后后地办病房手续。 一整夜没睡,顾连洲已然没了困意,站在外廊吹风清醒。 海城的天要比雾城亮得早些,东方的天空是让水稀释的墨色。 院区外的棕榈树显现略微的青,远处湿湿的海风混入混沌的黎明,大海隐隐约约的,潮水涌动。 猛得,顾连洲心尖被似被绵绵的针刺了一下。 他忙拿出手机,刚摁了两屏幕亮,转瞬又灭。靠,没电了。 - 雾城,次日清晨。 阴云宛如浓稠的酱裹在天上,大气带着蒸笼般的闷意。 司玫早晨醒来,脑袋略沉,去卫生间洗漱完才完全睁开眼——昨天睡得太晚,至今还是很困。 对着镜子拍化妆水,她逐渐清醒过来。 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戛然而止的对话,还有一夜的难眠与辗转反侧。 “能不能看到海”含着她向分寸之外的试探。 他在那之后一句话也没回,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算是对她的回避……还是有发生了什么事情? 岑露在厨房烤吐司:“司玫,你昨天熬夜了?” “我吵到你了吗?”她拍水动作一停。 岑露端着牛奶和吐司走出来,“呃,其实还好、还好。” 赶班车的紧要关头,司玫没有多余时间和舍友打哑谜。 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抓上手机立马出门,生死时速,赶在九点前到办公大楼。 她推开事务所的门进来,陆予诗正撑着下巴在电脑上摸鱼,“哎,你怎么才来?黏黏,今天黑眼圈好重。昨天加班到几点啊?” “其实加班还好,我是昨天有点失眠了。”司玫小跑到工位,卸下背包。 等待电脑开启的时间,她又看了微信界面,聊天记录还是止步于昨晚的零点。 他该不会真的,在出差时发生了意外,可是深夜里人在酒店又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司玫不知该如何继续想象,又怕无稽的想象,会将自己仅存的希望击败。 她叹了口气,轻轻打出两字:【早安。】 陆予诗偏头:“你干嘛呢?” “……咳,没什么。” “怎么,和喜欢的人聊天?” “没有,工作了。” 司玫忙把手机压好,抬手拢了拢鬓发,握着鼠标开始今天的事。 这一回,她没有少女的小确幸与从时间缝隙里扣出的甜蜜,只剩落寞与空虚。 一个人静静地想、静静地消化,并不想和陆予诗讲。 玻璃幕墙外,厚厚的云层挨在建筑旁。 雨是在人没有发现的时候开始下的。江水浩渺生烟,远山藏在白蒙蒙的水汽里,雾城成为名副其实的雾中之城。 十点钟,司玫去给打印机加纸,顺带外出一趟,去茶水间接水。 等咖啡豆研磨的时间里,她再度拿出手机,屏幕终于闪了起来,司玫心跳蒙得一撞。 顾老师:【[图片.jpg],早。】 照片里,绿油油的棕榈,澄澈的日光,海与天交一于色。 昨夜没有晚安,但是有一句迟到很久的“早安”。 终于收到了他的消息,司玫的心情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欣喜。 现在的状态像瓶过夜汽水,微小的气泡毫无波澜地炸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玫顿了片刻:【顾老师,早。】 他回得倒快,直接过来一条语音,男人音色淳厚而快如急雨:“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曼妥思掉进汽水里。 在她心里引起一场小的爆炸。 司玫滚了滚喉咙,悄悄掩饰:【其实发完消息,没有多久我就自己睡着了。大概十二点多。】 顾连洲看到这行字,却恨文字能藏起太多情绪。 他喉结动了一下,手臂搭在扶手上,又摁下录音键:“昨晚、有点事。” 而她依旧吝啬地发来文字:【现在解决了吗?】 “解决了。” 【那就好。】 “司玫……” 她心跳漏掉一拍,混入窗外淋漓的雨里。 不可置信地,又点开重新听了一次,原本沉下去的心情骤然升了起来。 胸腔里的气息往上顶,往上顶,托着她的灵魂上升,男人的嗓音粗重又急促了起来,“司玫”两个字叫得好轻,往后欲言又止,好像还藏着句别的话。 就在这时,语音自动播放。 他道出尘埃落定的一句,“司玫,我下周一回雾城有事找你。” 司玫怔住,慢吞吞地打字:【什么事?】 “当面跟你讲。” 她心跳加速:【可……我周一要上班,恐怕会很晚。】 “有多晚,我过来接你。” 无论她发什么过去,顾连洲都是一味的语音回复,透露出的语调却充满了他强硬又不可拒绝的紧逼。 最后一句,她简直浑身的毛孔都想要叫嚣。 - 司玫从茶水间出来,给陆予诗捎带了杯咖啡。 她是专程缓和了一会儿,等心跳平复的。 “这么久呢?”陆予诗尝了一口,“手艺渐长。” 司玫笑笑,撩起裙边坐下,点开Photoshop继续赶图,方才看得人头昏眼花的色环,此刻也变得赏心悦目了。 陆予诗小声:“嘿,磨咖啡是假,在那边偷偷聊天?” 司玫脸颊微热,握着鼠标,没否认。 陆予诗失笑。 就说嘛,怎么会有人磨了个咖啡就容光焕发的? 王恪欣站在会议室门口,龚工、小李、还有司玫,过来开个会。 司玫忙清了清嗓,利落地起身,跟同事们一起拥进办公室,今天没有汇报手头上的工作,主要讨论下一个四合院改造的项目。 王恪欣拿着只记号笔,在稿纸上勾画:“商业中心今天截稿吧?” 司玫:“……明天下午。” “你手头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预计,明天早上可以出完。” 王恪欣皱眉,把马克笔一丢,“你今天通个宵吧,一口气做完。” 抓紧把商业中心了结,明天上午跟她去趟北京接洽这项目,飞机上补觉,下周一回。 可是明天周五了呀,那她的双休不是变相加班? 王恪欣笑着劝解,食宿全部报销,就当去北京玩一圈儿,有何不可的,就这么说定了,散会,毫无商榷的余地。 打工人司玫只好答应,又问一句:“那周一是什么时候……” 王恪欣有点问烦了,“周一上午就回了,下午给你放一下午带薪假。” 司玫抿了抿唇,“谢谢恪欣姐……” 现在忙一点,就意味着有大把的时间去见他? 而且六月底是学期期末了,雾大开始放暑假,他应该也是不忙的。 散了会,司玫回到工位干劲更足,中午婉拒了陆予诗去国广逛街。能争一分钟是一分钟,她内心抗拒通宵的,想加快进度做完。 调好渲染器的参数,等画面渲染的间隙,司玫吃饭、接水,稍得休息。 她还是站在茶水间,窗外的雨下得更大,充沛而富足,雨水茫茫浸润整座城市。 左思右想,司玫按捺不住心中泛起的雀跃,点开通讯录,拇指搭他名字上,很想告诉他这件事…… 用声音而非文字。 事实上,她确实这么做了。 司玫喉咙紧着望向窗外,淋漓的雨声,心跳,还有一声绵长带一分期待的听筒盲音。 半分钟过去,耳畔依然是嘟嘟—— 她望着雨帘,心跳的频率降了下去。 就在她释然,准备挂断电话,听筒忽然接通。 女声娇滴婉转:“喂,你找三哥吗?他,” 呼吸倏地一滞。 像是逃避与退缩,司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上大理石流理台,手机啪得应声落地。 腰椎上的疼痛感袭来,沿着神经直冲大脑皮层,痛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雾。 恍然间醍醐灌顶,原来自己自始至终什么也没看清,只是在幻想的迷雾里爱与被爱。 第29章 用吻告诉她(二…… 术后第二天的午后, 徐鸿醒了过来。 浑浊的瞳孔,迎上窗边的墙光,隐约辨出等在一旁的年轻人, 迷迷糊糊地叫他。 顾连洲放下手里的杂志,走到床边“徐老师, 您醒了,我帮您叫医生?” 徐鸿轻轻摆摆手,“上午盈盈在的时候, 医生来看过了。是没想到,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连洲, 你陪我聊聊吧?” 顾连洲轻微咬合了下颌,叮嘱他注重身体,少说些。 徐鸿笑:“……有些话, 我必须同你讲。连洲,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这一趟。” 顾连洲在倒热水, 眼里微光收了一下,随即回复清明, “您喝水吗?” “连洲,你听说我说。” 徐鸿摆摆手, 语速很慢, 思维却极其清晰, 说起从前在规划院家属大院儿, 他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日子。“十来年前,你们都还是孩子,萝卜头丁点大的娃娃,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顾连洲开玩笑订正:“十来年前, 我也有一米八了……谈易阳最矮,他萝卜头差不多。” 徐鸿失笑,心知他在转移话题,便单刀直入了,“连洲,到现在你们三个,只有你沉得下去,在建筑这行继续走。我是最欣赏你。这次病复发来势汹汹……我原本大有预感要交代在这儿了。人在直面死亡之前有无限的恐惧,总觉得这也没完成,那也没见证。” “我的意思很明显了,再问你一次,你对盈盈……” 顾连洲笑了下,清嗓,语意十分郑重:“徐老师,我跟徐慕盈没可能。感情这事儿,旁的人说什么都没用,况且她也看不上我啊,您清楚的。” 徐鸿沉吟片刻,叹气,“……就非得是谈易阳?行,是我老糊涂了,也罢。” 下午五点多,顾连洲回了酒店,顺手给谈易阳打了电话,催他赶紧去徐老师面前表态道歉。 这厮比第一天过来时,躲着人姑娘的态度好一点,顾连洲就没再骂他。 晚上再去医院时,顾连洲站在门口看到两个人靠在一起小憩,旁观者清,猜测谈易阳注定要在海城多留几日。 他心念正好,当晚把机票往前改签了一天。 改签通知发过来不久,上方的简讯又滴闪了一下,他只看到了Montblanc的开头。 顾连洲猜测,是定制的东西估计要到了,若碰上下周相见的日子……他轻笑一声,也挺讨巧不是? 次日,徐老师情况已经基本稳定,这两天许多旧友和学生前来探望。 徐慕盈在病房忙得里里外外,谈易阳偶尔帮衬,话少,有人误解他是徐老师女婿了,他也不反驳。 这天,是顾连洲在海城呆得最后一天。 徐慕盈安顿好了医院的事,张罗请他们吃饭,到了结账时,谈易阳请缨去埋单。徐慕盈不争不抢,坐在原位气定神闲地喝茶。 顾连洲旁观看戏的语气:“你跟谈易阳现在算怎么回事?” “……就那样,三哥你怎么也跟着八卦了,问东问西的,感觉你都不像你了。”徐慕盈一手捏着细烟,一手举着干红,笑了,“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顾连洲饶有趣味,“怎么讲?” 她吐出口烟圈,在他身旁假意嗅了嗅,仿佛空气中充斥着香水味,下了断定,“你有女人了。” 他挑眉看她一眼:“你考虑以后跨界转行吗?” “什么意思?” “墨镜一带,天桥低下看面相,收益很可观。” 徐慕盈暗骂一声,“你才瞎子看相!我平时玩的那叫塔罗。哎,等等,你的意思是我说中了?” 顾连洲没吭声,从醒酒器里匀了点红酒。 没多久,谈易阳埋完单进来。 话题因此终止,三人出了饭斋搭车回酒店。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今晚顾连洲冲完凉,给外公回了个电话,告知徐老师的情况——他们之前一同在规划院共事。 指针指向转钟,顾连洲在考虑,自己这几天忙得连轴转,是否要给小朋友发条消息。 他翻出一两张海城沿海的街景,大拇指划拉了上去,等了十来分钟,对面始终没有回复。 或许已经睡了?顾连洲没想太多,放下手机。 翌日,流亭机场。 顾连洲正在取登机牌,手机震动不止,他拿起来一看,徐慕盈的电话。 “喂?徐老师又……” “不是,我爸没事。”徐慕盈急切道,“三哥,有件事儿真的才想起来,你千万别埋汰我。就那天,你手机搁我这儿充电,我接了你一电话……” 顾连洲太阳穴嗡了一声。 广播里传来催促的通知,他疾步赶往登机口,边调出通讯记录: 前天,司玫,通话时间三秒。 大脑里卷起一场风暴,零散的碎片重新组合。他又点进未读的简讯,头皮拉紧。 还真他妈是……定制的Montblanc于昨晚被拒收。 - 六月尾巴,北方天气干燥,日光烤灼大地,雾霾给天际笼罩了一层青灰色的纱。 司玫这次来帝都体验感很差。 首先是她来的前一晚几乎是通了个宵出图。没有休息两个小时,她又去赶早九点的航班。 落地北京,随即着王恪欣去与当地设计院对接,下午则是在原场地调研、测绘,顶着夏日骄阳,人出了一身的汗水。直到晚上七八点,她的状态已经逼近人体极限。快48个小时没有睡觉。 最难受是周一返程当天。 前几天的熬夜透支身体,司玫生理期提前了两天,正撞上转机,舟车劳顿。雾城在阴绵绵的下雨中,飞机毫无意外地误点。 接近中午,一行人终于安全落地。 王恪欣直接回公司,司玫也跟了回去改测绘的四合院,快五点改完图,她才去跟王恪欣告假,提前几十分钟下班休息。 一起从北京回来的小李喊她:“司玫,你手机行不行啊?要不我跟你一起走,我也马上下班了。” 司玫正拉着背包,轻笑一声与她道谢,“好呀。” 事情还要从她极不想回忆的上周讲起。 那天她把手机摔坏,又急着出差,等不到手机修好,司玫便把手机卡放入了之前的旧手机。 上网功能是有的,但内存条爆满,所以当下只能打打电话,日常移动支付功能用起来很困难卡顿。在北京时,从矿泉水、轨道交通,到一餐临时的饭、甚至卫生巾,都是她找小李帮的忙。 下班后,两人一起去地铁站,小李在入站口帮司玫买了临时车票,她们才就此分别。 司玫在外面的苍蝇馆子敷衍了一顿晚餐,回到小区,将近六点钟。 雨暂时地停了,但还没有完全清朗,地上湿漉漉的水洼里倒影着阴绵的日暮,西天是夹杂着泥土尘埃的暖灰色。 回到住处,舍友的房门紧闭,屋子里是静悄悄的。 司玫抿了抿干燥的嘴皮,便也回到房间,躺上床休息。 她用柔软被子裹住自己,像蛹一般严丝合缝,却感不到分毫温暖。 腹部阵阵抽痛,几乎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少女蜷在转角,无助地弯成一把弓。 她咬牙忍痛,目光呆滞地望着窗框之外,那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看它完全暗下去,最终变成虚无空洞的黑色。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司玫,你在吗?”木门被咚咚敲响了。 “……在!”司玫猛得回过神,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忙不迭掀起被子下床,推开门旁的主灯,又拉开门。 岑露拿浴巾绞着湿发,见她面色苍白黯淡,眼眶还湿湿的,小声问道:“司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来姨妈了,有点肚子疼。”司玫摇了摇头,勉强调动面部肌肉一笑,“你有事吗?” 岑露:“我的电吹风坏掉了,能借你的用一下吗?” 司玫应好,缓步转回室内把东西取出来给她。 “谢啦!” “不谢……岑露,你能借我点现金吗?” “怎么了?” 司玫觉得自己再这么疼下去不是个办法。 她想下去买点布洛芬,还有夜用的姨妈巾,但她的手机实在太卡顿了,打开扫码要五分钟。 岑露跑回自己房间翻找,但事与愿违,只找到了十块钱现金,“夜用卫生巾我有的,可以借你点。” 司玫唔了一声,“没事,我还是自己去买吧。我去买点药。” 其实她的手机也不是完全不能用,最多排队扫码时,在收银台站得久一点儿,还可能再挨几个白眼。 司玫直接套着睡裙,踩着拖鞋下去了,便利店就在小区外侧沿街的商铺,两三分钟的路程便到了。 常用牌子的卫生用品和止痛药很快找到,却见收银台哪儿挤着几个人,司玫又折回货架后等等,顺手挑了个明天早饭吃的饭团。 等人都散了,司玫捧着手里几样东西过去,低头解锁手机。 她并没有太在意这一刻身后的自动感应门开了,一股潮湿的热风涌了进来。 服务员微笑:“您好,一共是54.3元。” “不好意思,我手机有点卡。”司玫感觉到了身后来人的热意,脊背僵了一下,只好往一旁口香糖的位置靠近,“……要不你先给后面的人结账?” 收银员感谢她的理解,笑着抬头对上后面一位顾客。 一条干净紧致但不失力量感的手臂先越过来,在收银台上放下一杯热可可与一盒香烟。 “您好,一共……” “算上她的一起付。” 男人音色沉静而冷冽,像乍暖还寒时,料峭的林下风。 司玫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倏地侧转了头,见到数日不见的他时,心脏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揪住,强忍好久的酸涩宛如弹簧一样反弹起来。 顾连洲穿着件深灰色的衬衣。 额前塌落几缕黑发,高眉深目,垂下来看她的目光深邃而坚毅,似乎在窥探她的心事与灵魂。 这时,收银员忽然道:“你们的东西要放一个袋子里吗?” “不要了,谢谢!” 司玫立马扭头过去,胡乱起抓起自己买的三四样东西捧到怀里,转身欲夺门而出。 地上水洼深浅不一,路旁光线黯淡,她捧着一堆东西,走得委实不算快。 “司玫,”顾连洲三两步就追上来,直接把她手腕握住,把那些东西全丢进塑料里,直直地看向她,“你跑什么?” 司玫原地怔住,昂头看着他。 小区的路灯不怎么亮,他眼中有未抵底部的燃光,燎原之势。 炽热地望她,燃烧神智,她差点就要缴械。但司玫知道不能再在他面前一败涂地,她绷紧神色,“您松开。” “有些事儿要跟你说,去那边儿聊吧。” 顾连洲只是微松开了力度,依然环着她的手腕,牵着她去的方向,是几米外路边临时车位上的沃尔沃XC90,车灯还点着,很亮。 亮得能将她的心事几乎大白于光芒之中。 所有卑鄙的、腌臜的、禁忌的。 “顾老师,请您松手。” 他攥着她纹丝不动,甚至更紧。 司玫直接爆发:“顾连洲!你这样算什么?” “你批判别人动手动脚,你自己为什么又做同样粗鄙无耻的事情?” 还有他教她的,若不喜欢,就要拒绝的。 司玫咽下了后半句,因为自己无法否认“喜欢”。 顾连洲转过身,这还是第一次从她这儿,听到她叫他全名。 只见眼前的她眼尾微红,少女把笑容弄丢了,还原出她清冷系相貌的本色,倔强、清冷、疏离。 她忍着眼眶的热意,声音柔却坚忍:“顾老师,我还没忘记廉耻心和道德感,所以我在很努力克制与隐忍自己了。” “我可以直接一个人默默消化默默放弃,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把我的穗又拨起来;您明明有……一而再再而三越界,我们这样不清不楚,到底算什么……唔。” 随后一声化作了嘤咛。 顾连洲拉过她的手腕,往自己胸膛一扣,捏起她的下巴。 到底算什么,用吻告诉她。 第30章 “顾老师……您…… 司玫登时大脑一片空白, 愣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去推。 男性力量的绝对碾压之下,她的力量只是以卵击石, 反抗不成,却被他完全圈进了滚烫的胸膛。 两个人的嘴唇都是干燥的, 翘起的硬皮相贴,近乎一点即燃的柴薪。似乎是觉得这个吻太过艰涩,顾连洲略张开口, 在她的唇瓣上一吮。 司玫心一横,直接咬了下去。 霎时, 两个人的口腔里都溢出了血腥味。她立刻将他推开。 顾连洲愣住,蹭了一下唇角,透明的津泽里混着血丝。 他神色无波, 因为明白她的挣扎与清醒,更理解她的酸涩与恐惧。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被推到这个节点,顾连洲登时思绪也有些混乱, 该交代清楚的事情很多,得一桩一桩地说。 他定了定神, 走到她跟前,目光如炬, “明白了?我们算什么, 这是回答。” 司玫脑子里嗡了一声, 抬眸, 他唇角还有她犯下的伤。 吧嗒。 她的眼帘上滑下来一滴水,夜空也落了滴泪。 顾连洲看了眼天,拇指轻轻摁到她眼尾,哄小孩般的语气, “下雨了,去车里说。” 说完,他取过她手里的东西,再度拉起她的手腕,二人停在车前。 他先帮她拉开了车门,自己才从另一边开车门上来。 车门砰得撞上,两侧车窗都没有关,清新空气的对流,带进来一阵阵夜雨的湿润。 顾连洲不知摁了哪里,车顶的内饰灯打开。 司玫才瞧见,好像就是他绕车上来的片刻,窗外的雨点已如黄豆大小。他身上的衬衫被打湿了,深灰色变得更深,像一团晕不开的浓墨。 顾连洲见她睡裙单薄,取出塑料袋里的热可可给她,“冷不冷?” 她一怔,心尖不由软化了一角。 这是方才在便利店,他专程为她买的? 司玫接了过来,缓缓贴到小腹上,温热的液体抚平了腹部的坠痛。 但她并不看他的脸,口头依然冷淡,“谢谢,您有什么话还是尽快说吧,我要回去了。” 车里很安静,窗外风雨声噼里啪啦的,打在繁茂的叶子上,像星火在柴火堆里炸裂。 顾连洲问:“现在雨这么大,你怎么回去?” “我们那个单元离得近,我三分钟就走回去了。” “淋雨回去,然后烧到快成40度,明天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去给资本家打工?” 她抿了抿唇,撇下热可可,就想去拉车门。 顾连洲嘶了一声,一急,越过中控,抓住她的手,“烧糊涂了,还是我抱你去医院。” 司玫脸颊一臊,同时气恼又委屈,立马抽回手,急冲冲地就说出来:“……您这么对女学生讲话?您的恋人知道吗?” 她是来听他到底有何解释的,而非被他轻慢地臊着。 本想把她眼泪哄回去的,顾连洲显然失败了。 稍作正色,先下了结论:“司玫……刚才我很清楚地告诉了你,我们之间算什么。我没有恋人,但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是。” 司玫愣住了,没有讲话。 她回避一切的这几天里,自己构筑出的假想建筑开始动摇了。 “那天,你接了徐慕盈的电话是吗?” 他开始从头讲起,这次去海城是为了探望一位他极其敬重的长辈。 老人家心脏一贯不好,这次是动个大手术,而他膝下儿女单薄,顾连洲小时候在规划局家属院没少被人照看,自然而然就过去了,能帮则帮。 至于接电话的,正老人家的独女。 司玫依然低着头,扣了一下裙边的勾线蕾丝装饰,不吭不响。 他说得未免太合情合理了,她忍不住往歪处想。 那,这么说来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了。 即便现在没关系,谁知道那位徐小姐是不是对他芳心暗许呢? 顾连洲跟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继续道:“我和发小一起去的海城。徐老病危,徐慕盈最开始打的电话也是给那发小,而不是我。” “盯手术熬了一宿……早晨手机直接没电了。冲了小会儿,给你发完消息,我就去休息了,但手机搁她旁边的柜子上充电。” ……那天早上,所以他一直没休息,给她发完大海的照片与早安,才去休息。 司玫终于把头偏了回来,脉脉地看他一眼,“我知道了。” 顾连洲说,“今天星期一。”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记得,周一。 他当初跟她说好了,今天要约着见一面。 经历接电话那桩事,司玫一直像个逃兵回避他们的问题,以为逃避可以解决一切,以为当初的约定也就此作罢了,但阴差阳错之下,他们今天还是见了一面。 但相见的开场,她那么狼狈、局促、滑稽。 甚至现在也是,略微发皱的旧睡裙,拖鞋刚才在错乱逃避他时,淌了一脚的雨水,头发凌乱披散,散发着电吹风不小心吹焦糊的气味。 “司玫。”他突然说,“把你前面的储物箱拉开。” 她回过神来,从善如流。 储物箱很干净,没有灰尘。 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只白色的袋子。 他继续指示,“拿出来。” 司玫“嗯”了一声,把手中的热可可放到座椅一边,轻微佝身,取了出来。 她这才看清楚上面Montblanc的商标和白色六角星。 顾连洲觉得口干,拿过她旁边的热可可,发现已经凉了,便再无禁忌地打开,喝下一两口。 他说:“打开看看。” 司玫心跳乱撞,抬眸怯怯地看他:“……这,送给我的?” “嗯,不然?” 她还是犹豫,怕接受了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彻底盖章了。 “我收下这个……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原本有。” 她心脏紧缩一下。 顾连洲又笑,自嘲道:“但是让你拒收过一次了,你就当是个普通礼物吧,不然我怕我送不出去。” “……什么普通礼物?” 他沉吟片刻,“毕业礼物,毕业快乐。” 以师长身份的最后祝福。 司玫舒了口气,忐忑地将礼盒取出来。 礼盒是纯黑的,LOGO印在中间,十分均衡的构图。 她深深地舒了口气就当做足心里建设,然后把磁扣打开。 他送她一只钢笔并不算意外的事情,但她第一眼看到了笔尖,还是毫无预兆地被击中了心口。 司玫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指尖微颤。 灯光里,金尖闪烁着通透的光泽,而它上面,篆刻着一朵闪闪发亮的玫瑰。 司玫沉默两秒,立马把盒子盖上。 她是连买支300块的Lamy都会犹豫一个星期的人,而怎么敢去接收价格是前者几十倍的Montblanc,更何况这个款式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款式,她更也不敢想象其具体价格。 “顾老师,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 她转过头,把东西收好往回递。 顾连洲伸出只手将她动作压住,目光直白地看过来,“如果是求爱的赠予呢?” “……啊?” “说当普通礼物给你,你不要,”他笑了,手臂压着她的胳膊更近,靠过来一点,凑到她跟前,“所以只好勉为其难求爱。” 司玫的脸骤然热了起来,周而复始,二人又回到了最初被她回避掉的话题。 她别过脸,看窗外渐渐平和下来的夜雨,唇瓣紧闭,避而不答。 但很多事情是无法掩饰的,比如内饰灯光下,少女耳骨上充血的红, 顾连洲轻笑了一声,上半身直接越过中控,一手捧过少女的后脑勺,她刚回过神来,他已对着两瓣唇瓣细细密密地吻了下去。 他吻得很轻,只是嘴皮的相互触碰。 司玫倏然僵住上半身,眼睛还睁着,下意识想推他,却无意尝到了男人的唇瓣上,带着可可的味道,她像是在吃一颗香甜可口的糖果。 温柔、美好、甜蜜。 像是因为刚才的粗鲁与强硬,向她弥补道歉,让她将这一次……视作初吻的圆满。 膝盖上的礼品盒早已歪到一边,司玫的手渐渐使不上力气了,双目也慢慢合住,只剩睫毛轻轻颤抖。 小手搭到了他肩膀上,从推搡他,彻底变成了欲拒还迎。 片刻之后,顾连洲松开她。 司玫却低着头,感觉自己整个脸颊热腾腾快要烧起来,伸手揪住他胸前衬衣。 他笑了笑,也没有撤开上半身,笼罩在她上方,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微乱的发顶,“司玫,我起初没打算让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至少要在你毕业三个月之后。我是被人批判‘离经叛道’活到快三十岁的,所以也无所谓因为你,被老家伙再批判一次。但是你……” 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很小的一句:“我也不怕这些。” 顾连洲一愣,郎朗笑了两声,胸腔之中有种把所有污浊沉闷排净的释然与舒畅。 心想她怎么老是低着头,便伸手想去抬小姑娘的下巴来瞧瞧。 哪知少女头压得更低,扎扎实实地往他胸前一埋,“顾老师,您现在……能不能先别看我?” 她的声音又哑又弱,热腾腾的气流隔着薄衬衣,全扑到他硬朗的胸膛上,“……我感觉,我的脸快红透了。” 第31章 完全的另一种姿…… 风雨寂静之后, 夜里弥漫绢丝一样的水汽,车前灯映照出朦朦胧胧的影。 再往前是车行道的断头,最后一段走到单元楼门口的路, 顾连洲下车陪她走,他拉着她, 亦成为了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的手臂压着她的脉搏,两个人皮肤贴在一起。 司玫的心跳还是好快,她静静盯着前路水洼里反光的碎片, 一声不吭。 顾连洲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多大了人了走路不看路, 我要是不拉着,你是不是还要走沟里去?” “……顾老师。”她僵了一下,偏头看他, 面颊又猝然被添了把火。 他看她的模样只想笑。 往日明眸善睐、灵动乖巧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被他拉着时,像点了什么封印穴位, 呆愣愣的,动不动就脸红。 即便现在天黑, 他也能察觉到——她手心骤热得很明显。 槭树荫荫,他的衬衣上深一块浅一块的光斑。 还有他英俊的脸上。 “好点了没?” 她愣了一下, 方意识到他问的是自己生理期痛, “好、好多了。” 靠近他, 男人的身上暖烘烘的治愈感, 比布洛芬还管用,她也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就不怎么痛了。 “那么,现在就到你了。” “到、到我什么?” “兴师问罪, ”顾连洲偏头,深深眼眶里竟真有点厉色,“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对外界信息装聋作哑,自己一个人窝着臆想三四天,司玫同学编出这么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还真是能耐……” 司玫赶忙解释:“不是的,我、我手机坏了,又因为要去北京,所以就把卡放到旧手机里了……刚才您也看到,它卡的程度像2G网。” “手机怎么坏的?” “……摔的,外屏坏了,点不动了。” 顾连洲回想她是从什么开始时候失联的,“接徐慕盈电话那天摔的?” 司玫:“……” 他对她这说不出话的反应很满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换了。” 之前在Z镇拍照时,从她那部手机像素来看,像是是两三年前的款式,该换了。 其实换个屏还能用啊。 但她讪讪没讲话,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怕说什么,都像暗示她对他有所图谋。 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年轻、英俊、富有。 符合后面那条准则的男人,世间有很多,但她喜欢的顾连洲只有一个。 顾连洲瞥她,“你这是什么反应,我又没说给你买。” “……我也没那么想。” 他促狭一笑,语调懒懒的,“反正钢笔你也不要,直接倒卖了,换完手机还能剩点闲钱。” “我,我要啊。”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一遍,“我要的。” 她心里已经将这支笔当成了信物与见证,感情价值已经远超商品价值。 更何况,是个建筑学生,都对万宝龙的定制钢笔无法抵抗的,况且她是真的喜欢。 顾连洲低笑了两声,“哦,那我明天还是得寄部手机给你。” “顾老师,我真的不用!我……” 他收回目光,“行,随你。” 他知道,她不是童话书里,一味索求霓岚、养分的骄纵玫瑰。她是是从荆棘地理长出来的,枝干笔挺、花叶繁茂,从来都是用自己的力量去对抗世界的刺。 他自然能给她所有的庇佑,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三四分钟的路程,两个人走得很慢,但路总有终点。 转眼已到单元楼下,门厅里明灯晃晃。 司玫酝酿今晚的道别:“顾老师……那我走了,晚安。” 顾连洲嗯了一声,只拍了拍她的后背,“嗯,回去吧。” 说完,他松开了她。 司玫轻微鼓起了腮帮子,转身往电梯厅走。 步履走得很慢,没听到身后人离开的声音,她总想回头看,确定自己今晚经历的是否只是一场幻梦。 走到电梯厅转角,司玫刚转头。 垂在身侧的手被他擒住,密不透风的拥抱覆了上来,让她感觉到他无比确切的存在。 他却嗓音懒懒的,羽毛挠痒似的往心上落: “半天还不上去,想跟老师走?” - 五分钟后。 司玫从电梯轿厢出来,脸颊毫无意外的红。 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跑回自己的卧室,门一锁,便扑到床上缠着被子打滚。 拿钥匙开了门。 岑露在客厅剪指甲:“司玫,你买个东西怎么过去这么久才回来?” “刚才……”她清嗓,收敛了神色,“刚才下雨了,我在店里避了会儿雨。” 岑露笑笑,不知道还以为她谈恋爱刚回的,出去一趟气色好多了。 司玫噤了声,跑去卫生间冲洗自己脚上的泥泞,让水流得哗啦啦的,没回话。 她现在胸腔里的惊喜还没散,想用被子闷着尖叫,想在床上打滚。 她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多想喊一嗓子昭告天下啊! ……她却不能这么做。 刚脱离校园一周,自己不用再面对同学老师,不怕闲言碎语,可是她不能他在学校,背负和学生谈恋爱的名声。 只能找私人倾诉。 岑露?她俩相处了五年,关系都没到互诉心事的地步。 媛元姐?更不行了,她与顾连洲认识,肯定聊两句就露馅。 洗漱之后,司玫回到房间,终于想到有一个人可以说! 她掀开笔记本电脑大费周折,也要把微信登上,戳进朋友的对话框,敲出句话来:【予诗,我今天……脱单了。】 - “……天,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剧情啊!”陆予诗震惊了一上午。 午休时间,她非拉着司玫去国广逛街买衣服,美其名曰谈恋爱了就该好好打扮一下,不然周末怎么约会? 司玫被推着换了一套又一套裙子,心想芭比娃娃换装也没她这么忙。 “予诗,我手机支付不了,不试了……我不买的。” 况且国广商场是各种高端牌的集合,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 “怕什么,你身上这件就不错,而且不贵,我送你。”陆予诗笑笑,招呼导购姐姐埋单。 司玫抢不过她,只好记上这一笔,以后有机会再回礼。而陆予诗口中的“不贵”相当于她半个月的工资,着实让人肉痛。 下午回公司上班,司玫还是换回了旧衣服。 浅蓝色翻领衬衫,搭着褶皱白色长裙,中规中矩的学生气打扮。 陆予诗叹息,说她偏冷的长相很有记忆点,而且高、白、痩三条全占了,穿衣风格怎么像个学生甜妹,她应该有点新的突破。 其实刚才试过那件露背的黑裙就很不错,又冷又欲。 司玫讪讪:“……那个不太日常。” 而且她一个工资根本不够,不吃不喝俩月,才能还礼回去。 “怎么不日常了,可以穿给你男朋友看啊。”陆予诗啧了一声,“哎,不过可惜了……我看你从北京回来后,情绪那么低,还以为没戏了。我真准备把我哥介绍给你呢。现在你既然和情哥哥成了……到底还是我哥不配,没那个福分!” 司玫忍着喉咙里的笑,“你为什么总……想着把你哥介绍给我。” “我喜欢和跟漂亮小姐姐为伍,但总不能自己娶你?我本人还是喜欢男人的。”陆予诗耸耸肩,“而且他也是搞这行的呀,可帅了,建筑界吴彦祖,想着你们会有点共同语言吧。” ……建筑界吴彦祖。 司玫快因小公主的言论笑疯了。 “你不会跟你哥也说过,建筑界吴彦祖这话吧?” “说过啊,但他白了我一眼。” 司玫掩着唇低笑了半晌,“或许你知道,吴彦祖就是学建筑的,半道去当演员……他可能觉得你在骂他。” 陆予诗正在喝水,呛出一句卧槽。 - 周五,宅邸院子里格外热闹。 陆予诗回国时带回来的那几株香槟玫瑰,已长得分外茂盛,爬满了一面山墙,金粉的花夹杂在绿叶里,跟着夜风微晃。 这天是顾仲言过寿,除了在美国读博士后的大表姐,其余家人都来了,包括定居在广州的三姨和三姨父,也就是顾连洲的父母。 陆予诗扬起个笑脸,走进去打招呼,“我三哥呢?” 顾雅庭跟小外甥女笑笑,“没跟你一起过来?” 连岩在一旁,背着手修剪花枝,俨然懒得再管他这个儿子。 顾连洲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他看到几个人在院子的花墙下促膝闲聊,先跟顾雅庭道了妈,转而叫陆予诗,“外公呢?” 就……父子俩无视对方的模样出奇一致。 谁见了不说一声父慈子孝? 陆予诗尴尬地笑笑,拉过顾连洲,“三哥你可来啦!在里面,咱们祝寿去!” 顾连洲“嗯”了一声,由她拉着进去。 里面,陆母随张嫂在厨房看汤,陆父正在和顾仲言下棋。 陆予诗把她爸赶走,顾仲言笑,说他到这个岁数了,侍花弄草,小辈承欢膝下就觉得很知足了,倒也没什么别的心愿。 陆予诗俏皮道:“哪能呢?您还要活个百二十岁,我哥的心要操呢!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谁受得了他那臭脾气啊?” 顾仲言乐不可支,也看向顾连洲:“予诗,说到点子上了。” 顾连洲白了眼小表妹,还没开口讲话,陆予诗往外公身边一凑,“外公,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又乖又漂亮,本来打算介绍给我哥的,啧啧,可惜啊,就这两天妹子脱单了,我哥没福分咯。” 赶在顾连洲扬手揪她头发之前,陆予诗立马跳了起来,跑到厨房去粘她母亲。 哎,就是打不着。 “连洲,”顾仲言笑,却把他喊下,“你坐着。” 顾连洲收敛辞色,“……外公。” “今天予诗算是说我心坎上了,没记错……你八月份的生日?”顾仲言顿了顿,“我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讲究顺其自然,我不催你,但你也该把有些事放在心上了,但顺其自然,也该找个女孩先试试啊。” 顾连洲跟着笑,嗯嗯嗯地点头。 “瞧你敷衍的,说正经事呢,”顾仲言不悦,清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住规划局家属院的时候,对门程工的女儿,小你两岁那个,这两天刚回雾城,你抽空跟人家见……” 他呛了声,“外公,您什么时候也这么世俗了?” 老爷子急眼了,“我不世俗,能有你妈?你爸妈不世俗,能有你?” 顾连洲赶忙笑着去劝,“您别急啊,回头再把血压气高了。但程叔叔女儿我还真见不了。回头把正经对象带回来给您看。” 顾仲言怔住了,感觉他这个生日算是圆满了。 “多大年纪?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跟予诗差不多……”顾连洲神思飘了一点,笑笑,“就这几天的事,所以还要您等段时间。” “年纪这么小,她是做什么的?” “……也是这行。” “那不是才毕业?” “嗯。” 顾仲言眉头微蹙,额头上抬起一排褶子,“你在雾大的学生不成?” “只是小几岁而已,我心里有数,我是您看着大的,再出格也不至于干出违背道德的事。”顾连洲道,“但请您先瞒着吧,连岩那个脾气知道了……” 顾仲言反笑起来,“没遗传他脾气,你能干出跟学生谈恋爱的事?行行行,我不说,就我一个人知道,我更乐呢。” 祖孙二人就差击掌为盟了。 顾仲言小声问:“哎,你有人姑娘照片没?” 顾连洲愣了下,失笑。 好像还真有,他没出息了一回,在毕业典礼当天,找她班长要了那张集体合影。 她一身黑色学士服,学士帽呆得板正,怕镜头似的,神经绷得紧紧,笑也不笑。 这时,陆予诗一声长呵,捧着手机从厨房跑了出来,“外公外公,也给你看看,刚我妈也说她超好看的!” 顾仲言轻咳了一声,转身,“看什么?” “我新交的朋友,就本来打算介绍给三哥的那个妹子!”陆予诗回头,无比悲悯地瞅向旁边的顾连洲,“不过现在没你事儿,她有男朋友了,看你怪可怜,勉强准许你也过来看看吧。” 顾连洲先关了手机相册的页面,嗤她一声,懒得理她。 顾仲言眼前一亮,评价这确实是个有灵气的小姑娘。 陆予诗心满意足,转过头来,却发现顾连洲神色冷淡地低头玩手机,“三哥?你不看?” 顾连洲:“……” 她顽劣劲儿上来,直接横冲直撞过来,把屏幕往他眼前一怼,“不行,你必须给我看,给我夸!” 眼前虚晃一下,顾连洲大脑空掉了。 先是看到那张熟悉的清冷无害的脸,然后才看清,掐腰黑裙衬出细腰与肩膀上白得亮眼的皮肤。 ——完全另一种冷艳妩媚的姿态。 第32章 她的世界自转加…… 陆予诗寻思着顾连洲怎么还愣神, 她轻咳一声,“咳,三哥?” “……尚可。” 他回过神, 将目光挪开,吐出幽幽的一句。 陆予诗噗嗤嗤地低笑。 尚可才怪, 分明盯着照片时眼睛都亮了几分,就口嫌体正直吧! 她默默将手机收好,“难得有人能入三哥的眼, 你放心,她如果分手了, 我就通知你哦。” 顾连洲白她一眼。 …… 顾连洲虽然和连岩关系淡淡,但与顾雅庭关系颇为和睦融洽,晚饭后, 顾连洲同母亲在客厅小坐,半年多没见,母子俩叙了会儿话。 顾仲言过寿这晚, 宅邸里的热闹堪比团年。 院子里的爬藤静谧地结籽,清凉的山风抚动初盛的叶。 不知不觉天已经晚了。 好在宅邸里空房间多, 众人皆在此留宿。 顾连洲住在二楼最东头的那间房。 他洗完澡空闲下来,才去问谈易阳, 没事把陆予诗塞到设计部去干嘛。 “予诗妹妹不是学室内设计的吗, 总要让她有自我实现的价值感吧?养一个闲人, TEK还不至于破产。”谈易阳一头雾水, 愣没明白自己这事办得有问题。 顾连洲听了,呵呵两声,谢谢他谈大善人。 心里却烦极了,陆予诗还在微信找他要照片, 说回头帮他相亲。 ……小丫头片子说得还很好听,要是人分手了,他就是备选的正序第一位。 - 周五这天下班,司玫去售后店里,终于把换屏的手机拿了回来,重新登上微信。 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跟顾连洲说以后可以微信联系而不是短信了,但陆予诗的99+消息直接顶在最上面,让人移不开目光。 点进去,是陆予诗刷屏的图片。 香水河的烟波浩渺,河岸吃草的水牛,山林浓阴。 最后一张,是爬满墙的金粉色玫瑰花,像在一个私宅院子里。 陆予诗:【我这周去Q市了,我外公过生日,他院子里的玫瑰拍给你康康!】 陆予诗:【对了,还有这张,上次试衣服时拍的,忘发给你了。我还是觉得这黑裙子好看。[图片]】 司玫:【谢谢啦,我拿到手机了,:D】 陆予诗:【可算等到你回消息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照片发你男朋友看看,不用太感谢我!】 指尖放大照片一看,司玫顿时脸红心跳起来。 三分之一的侧面照,腰际的剪刀口、光洁的裸背,在这个角度若隐若现的。 虽然和顾连洲的关系已经打了个转儿,但司玫仍戒不掉“尊师重道”的习惯。 喜欢他,就像皈依某种信仰,侍奉神明一样,不可亵渎。 顾连洲的电话,正在稍后打过来。 她惊了一下,赶忙去掩紧房门,很小声的音量:“顾老师,我的手机修好了,您以后给我发消息就行。” 她本来准备挂掉,转战微信,对方却迟迟没讲话,也不知他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司玫狐疑,冒着被舍友发现的风险,还是小声问了一句:“顾老师?” 顾连洲沉吟了片刻,“好,我知道了。” 她舒了口气,“……那我挂了。” “先别。” “嗯?” 那边低低的笑声,逗她玩的语气,“有几天没听声音了……再叫声顾老师,听个响动。” 她脸霎时涨红。 - 确定关系那天之后,两个人都很忙。 顾连洲在学校堆积了许多学期末杂事,司玫则是接手了四合院改造的项目,下周一他们小组要拿出四个概念方案来,整日在办公桌面朝方案,周末恐需加班。 昨天晚上顾连洲打电话过来,是来确定她的行程的,二人得到的结论毫无意外,是……找个地方办公。 次日早晨,司玫换上前几天买的新裙子。鹅黄色与浅绿交杂的碎花裙,朦胧的笔触如同莫奈的花园。 她站在小区外的路边,好整以暇,翘首以盼。唯一的违和之处,是她背后的黑色电脑包。 引擎声划破街区宁静的清晨。 司玫揪着背带的手一紧,扭过头,对面一辆铁灰色的DBS滑了过来。 脑子嗡了一声,车已经停到她身旁了。 顾连洲降下车窗,侧过脸,笑着跟她说了句过来。 司玫能感觉到周遭晨练的大爷、读补习班的小朋友齐齐看了过来。她忙小跑,拉开副驾驶的门钻进去。 顾连洲偏头看了她一眼。 让她把电脑包卸下放后面去。 用来绘图的高配游戏本,外加电源适配器和包本身快十斤重。 少女胳膊细细的两条,坐着使力有些艰涩。 顾连洲舒了口气,利落解开了安全带扣。 侧身过去,单臂将尼龙背带一拎,小臂肌肉在她眼前拉伸舒张了几下,她的电脑包就被稳妥地放过去了。 “谢谢顾老师。” 她呆愣愣的话还没完,唇瓣被碰了一下,浮光掠影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顾连洲已然坐正,若无其事道:“系安全带。” 她正襟危坐,“哦。” 最后车停市中心某高档小区的地库。司玫万万没有想到,顾连洲说带她去安静适合办公的地方,竟是他家。 上了28层,进门。 顾连洲从玄关柜找出双尚未剪标的女士拖鞋,自己则先进去,拉开冰箱拿水。 司玫换好鞋,绕过隔断,整体装潢的风格映入眼帘。 跟她想象的冷硬、纤尘不染完全不一样,他的家丰富而有温度。 复古吊灯,有设计感的流线型沙发,绿植,摆满模型的置物架。茶几上堆着几本书。 背景墙前,有一盏落地灯,灯罩却是文艺复兴时代地球仪的外壳,缓缓转动着,光影透过山峦大海的地形流动。 小朋友名副其实,像个小朋友。 顾连洲回头,就见她盯着那盏台灯看。 他轻笑一声,把汽水递过去,“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司玫抿出个笑,略显局促,“那……我们开始吧。” 顾连洲忍了一路,最终还是不禁笑了。从她上车伊始的强装淡定,一直到现在。 他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你第一次上我课,也是这表情,一身正气,慨当以慷。” 豁出去的模样,就好像他能把她怎么样似的。 按到当下的情景确实有点相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尤其还是在他的私人领地,他确实有把她怎么样的能力,小朋友紧张在所难免。 正因如此,顾连洲怕她拘束,笑过之后,便正色,不再逗她了。 旋即,引着她去书房做正经事,自己正好也有点琐事的收尾。 因为建筑师的桌面上向来会堆很多纸笔,顾连洲的整体书柜很长,两个人并肩,只是用电脑,绰绰有余。 顾连洲没坐太久,就了结了手头的事。 准确地说,是为了陪她,而没事找出来的事。 他起身去喝水的时候,司玫刚拉起第二个方案的体块模型。 她不由分心了,想回头张望一眼他出去干嘛,而很快,他捧着本建筑杂志进来,略扫了眼她建模软件的界面。 “民居改造项目?” 她抖擞一下,“……嗯。” “嗯,好好做。” 他走了,往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传来沙沙的翻页声。 司玫松了口气,心却静不下来。 继续摁着键盘快捷键、鼠标滴滴地点,脑子乱乱的。 ……她还没有完全接受关系转变后的真实感。顾连洲过来看她一下,那种被老师盯着做方案的感觉,太强烈了。 不知不觉中,身后翻书的声音衰微。司玫小心翼翼地转头。 男人拿着书的手撇到了一旁的小茶几上,双目轻合。 有一锻柔和的光亮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窝偏深,骨骼上浅浅的阴影。 司玫心里的包袱卸下一半,建模效率快了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将基本模块单元拉完。 她动了动僵硬的后颈,转头,发现他还闭着眼睛,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面目沉静而慵懒。 她双肘撑在桌上,静静地看他。 这是她之前只能偷偷做的事情,现如今有了光明正大的名义。 她的老师、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现在的恋人了。 但是好像离得有点远…… 司玫眨了眨眼,深深吸了口气,挪开椅子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旁,半伏下身子。 男人的模样顿时更加清晰深刻了。 司玫忍不住在心里重复,第一次见他时就下的结论:丰神俊朗,郎艳独绝。 赞扬他的高眉深目,赞美他的笔直挺拔的鼻梁,赞美他丰润的唇。 他的唇…… 司玫狡黠一笑,双手轻轻扶着沙发扶手,附身,往他嘴唇上蜻蜓点水的一碰。 这时,男人忽发出一声笑。司玫脊椎一麻,大惊,立马往后撤退。 然而他宽大的手掌更快一步,在纤细的腰间一揽,往下一带,少女便完全跌了下来,跪于他腿间的沙发。 电器运作嗡嗡,单人沙发承受住两个人,发出轻微的咯吱。 她的世界自转加速……温柔的眩晕里,他在细细密密地吻她。 第33章 话与沉默 他的嘴皮轻轻擦过她的。 司玫闭上眼睛, 喉咙里满溢的声音,都是心跳乱撞的吟咏。 空调吹到耳畔的风有点凉,电脑排气扇在响着。她偷偷睁开眼睛, 日光溶解于薄如蝉翼的轻纱,光线笼罩住两个人。 一个瞬间, 胜似一个世纪。 顾连洲吻了片刻,轻轻地松开她。 唇瓣上的温柔忽而撤离。司玫羞怯,两条胳膊立马就搭到他肩膀上, 头抵住右肩,脸热腾腾地贴了上去。 他垂眸只看到小朋友压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脑袋, 发丝在日光下显得微黄,毛茸茸的。 眉梢轻挑,散漫的笑就从胸腔里溢出, “又怎么了?” 发泄般揪住他衬衣肩部的布料。 “您装睡——”软成棉花的控诉。 顾连洲不置可否。 但他要是不装睡,就她那个分心的程度,简简单单的几个基础模型, 都能让她拉到今天天黑。 照这个速度,先不论房子能不能盖得起来, 他问她一句:“真当我铁面无私,今天叫你过来, 是给你看方案的?” “那不然是什么……” “假公济私。” 顾连洲清朗一笑, 嗓音压到她耳朵边上去。 假的什么公, 济的什么私, 不言而喻了。 司玫感觉热意卷土重来,从耳后往脸颊上刮,比与他亲吻后更甚。 她羞得往他肩窝里钻,半天一声不吭。 忽然后颈一重, “我看看小朋友脸还红吗?” 她微讶地“啊”了声,但脖颈已经被他手掌一扶,不轻不重地提了起来,瞬间四目相对。 司玫跪坐于他腿间,脸上的燥热瞬间往天灵盖上涌动。 她上半身因紧张而绷直僵住,比他还要高出几十公分,二人身高差反转。 绯红在少女的脸颊和耳骨、脖颈连成一片,还有……锁骨下一片粉白的皮肤,与碎花衣料里的隆起轮廓。 顾连洲屈居下方,仰视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他逐渐感觉到不对劲,尤其她好像浑然未知她膝盖顶在他大腿附近,那里…… 司玫不知道自己的脸红到何种程度,只觉得顾连洲有点怪。 他眼皮往下撂,淡笑,“还行,脸红褪下去了。” 说完,他松开她腰上的手。 没了束缚,司玫也麻溜地起来,弯腰整理裙摆上的褶皱。 顾连洲怕牵扯出异样,坐在沙发上纹丝未动。 只心想她到底有多无意识,先是跪坐在他跟前,又是穿着件大方领口的连衣裙,在他眼前弯腰。 今天是第一次带她过来,他没往那方面想。 两个人转变关系还没几天,她还跟小孩儿似的烂漫心性,自己要是仗着虚长的年岁与阅历下了手,那不真成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顾连洲淡淡:“模块拉完了?” 她在旁边娇憨点头,“您要……看看么?” 委实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保留着学生的谨慎与自觉。 顾连洲舒了口气。看,也不是不行。 但最紧要的是他卡在这个姿势很久,背略僵。 顿了顿,他使唤她去外面再拿瓶水来。 司玫迷糊,哦了一声,踩着拖鞋跑出去。 顾连洲双臂撑着沙发佝身起来,在抽屉里翻出盒没抽完的薄荷爆珠。 司玫握着瓶冰泉水到门口,看到他背后烟雾缭绕,他轻微偏头露出立体的侧颜,“……我抽支烟,你先在外面等会儿,我把电脑拿出去,在客厅看。” 去更宽敞明亮,把心中鬼祟全驱走的场所。 - 顾连洲是几分钟后出来的,鼻梁上还多了副眼镜。 司玫一见他,弯唇笑了笑,露出两点浅浅的梨涡,顾连洲跟他点了个头,捧着电脑放到桌上。 他让她出书房开始,司玫就一头雾水的。 她这会儿有点讨好谄媚,蹲到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手指往笔记本的触控板上一搭,把模型转了几圈,汲汲皇皇地划拉给他看自己主要负责的方案。 无比期待他的评价,作为恋人,比当学生时还要期待他的肯定。 因为他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格罗皮乌斯[1]。 顾连洲看了几眼方案,却笑了,把蹲在地上的她大喇喇地拉回沙发坐。 她一怔,“您笑什么啊?” 他偏头,收了几分笑,“想听真话假话?” “当学生时,我就知道我们做的方案在老师们眼里,1+1的数学题似的。老师们为了教学顺利都和和气气的,从不为难我们,交了设计作业就给过,按照正态分布给个差不多的分。想学东西,想进步,我肯定是想听真话的。” 司玫双手撑在沙发上,顿了顿,“可是作为……恋人,咳,我自然想听点好听的。” 顾连洲反笑:“我还没说呢,你先委屈起来了?” “没有啊,我是就事论事,您可以先讲真话,”她嗫嚅,有点无赖地腆着红脸,“再、假话夸我几句。” 顾连洲时说:“行,但事先纠正一点。” “什么?”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作业,还没到1+1那种程度。” 她一怔,得意笑了,“那您之前看我作品集,还说我……” “1+2差不多。” “……”还是十以内的加法运算。 司玫抿了抿唇,“那我也先说好了,无论您有什么意见,我也只会奉行设计圈的八字箴言。” 顾连洲看她一眼,“什么箴言?” “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她狡黠一笑,当时在Z镇,他给她看作品集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嘶了声,“哪儿学的歪门邪说?” “不是歪门邪说,王澍[2]说的呢!” “合着我现在跟学生说点意见,还得先去拿个Pritzker?” 顾连洲手撑到她另一侧,附身凑到人眼前。 温热的吐息扑在她眼帘上,这人空带着副银丝框眼镜,却愣没在他眼中看到丝毫禁欲肃然,反倒是淡淡的轻佻、浮浪与促狭。 司玫心尖狂颤,往后背后贴上了沙发软靠。 “拿个奖也不是不可以呀,”她强撑着答道。 “哦,是吗?”他威逼更低。 眼见要压下来了,司玫赶忙双手在胸前一挡,“没,没有,但做恋人就、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了……” 恋人二字颇教人受用。 顾连洲见小朋友眼底慌张的眸光,轻笑了声,从她身上撤开。本来也只是逗逗她,不然在这种状态下,刚压下去的火,保不齐又要窜起来。 话题七聊八聊的,不知道怎么就跑偏到这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司玫正色:“顾老师,咳,您刚刚说给我看模型来着。” 顾连洲几分矜骄,往沙发上一靠,“不看了,有的人坚决不改,有什么好看的。” 司玫失笑,起身把笔记本后盖合上,忽然想到了什么,“顾老师?” 他从手里屏幕前抬头,“说不看就不看,设计费也没见分我钱。” 她笑了笑,“不是的。我忽然想起来件事……” 顾连洲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讲。 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司玫有点忐忑。 少许踌躇后,才轻轻地问出来:五月初在Z镇那晚,他还帮她看了毕业答辩的方案,但前一刻,他却在以吝啬小气自居,回绝孙子桐的请求。 顾连洲倒吸口冷气,问她到底听了多少。 她小声道:“差不多都听完了……我那时候想,孙子桐可真胆大,学生怎么能觊觎老师呢?” 他轻呵一声,“你不觊觎?” 好几次有隐约的逾越,都被她压下去了。 她学生时向来规规矩矩,万万不敢承认自己动了背离公序良俗的心。 “我是后来才……哎,怎么又被您带跑偏了。” 顾连洲看她随便给个钩子就咬,双肩止不住地抖。 司玫正色,言归正传了,他也收敛辞色,问,听着呢。 “我想问的是,您那时候给我看图……就已经是‘假公济私’了吗?” “不然大夏天的,陪你喂蚊子?” 虽然早有暗搓搓的猜测,但得到他本人确定这一刹,司玫还是怔住了。 心里绵绵的,有粘软的糖浆往外渗。 她好像占到了便宜,自己对感情多迟钝一天,他的喜欢就比她多一天。 - 中午,午餐是点的附近某家星级餐厅的外卖。 司玫和顾连洲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上午,她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在他存在的维度,专注认真地做事。 午饭后,她重振旗鼓,说今天想把模型全部拉完,明天好好休息。 顾连洲深表怀疑,坚持让她去书房——烟味已经散尽了。 他自己则在客厅看杂志,亦或忙别的事情,不让小朋友分心。 傍晚,微红的霞光弥漫进来。 司玫结束了所有任务,将电脑后盖合上,顾连洲敲门问她结束了没,有时间的话出去吃晚饭。 她忙不迭把电脑塞回包里,拎起出去。 地库里,沃尔沃和DBS并排停着,但他按的车钥匙还是DBS。 上车前,司玫忍不问道:“顾老师,一般情况下,大家看到女生……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坐在别人跑车上,是不是影响不太好啊?” 今天早上,她在小区门口被那么多人盯着看,太不自在了。 言外之意,他们开那辆低调点的沃尔沃去吃饭行吗。 哪知顾连洲笑了,把车钥匙往她手里一塞。 不想坐副驾驶,你去开得了。 司玫:…… 没办法,硬着头皮,她第二次被他安排上了DBS的座驾,听凭他的指引,去预定的餐厅。 想起之前被他“胁迫”着开车走山路,她扶着方向盘,“顾老师,您不喜欢开车吗?” 顾连洲原本看着窗外的,太阳穴跳了一下,目光慢慢地挪到她脸上。 他还没张口,司玫忽然反应过来有歧义,脸骤然热了,忙不迭打断,请他当自己什么也没问。 顾连洲失笑两声,愈加发现小朋友惯会给他找乐子,“倒也不是,得看是什么车,” 他专挑她害怕的讲,看她紧张了,又将话轻轻放下,“之前在英国参加过一个业余车队……” 每学年的Bank Holiday,他懒得过洋节,会跟几个亚裔朋友去跑车,跑多了。 回国之后,他开车完全就是代步,偶尔还要给某些人充当司机,自然而然兴趣下降了。 给某些人充当司机…… 司玫:直接报她身份证号好了。 晚饭后,顾连洲放了她一马,改自己开车了。 坐在副驾驶不要太.安逸,司玫望着窗外飞闪的光影,心想,她下次一定躲远点,不然又被他抓住,迟早改名成“司机”,连姓都不用改啦! 顾连洲驶上跨江大桥,“我今天才发现你话这么多?” 好像是有点。 她讪讪而笑,挺直了腰板,将头扭到窗边,眼前骤然映入波光斑斓的江面,她看了半天,终于找到朦朦胧胧的沙洲。 顾连洲降低了点车速,“在看什么?” 少女急急慌慌,将脸板正:“没、没什么——” 内视镜里瞥来一双深目,将笑未笑的情绪。 司玫生怕心事被发现,整个人顿时像上了发条,将头一低,又陷入无声。 不过,她才不贪心呢。 ——今天一天跟他讲的话,比之前说过话的总和还要多。 而且呀,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无论是许多许多的话,还是许多许多的沉默。 第34章 “聊完了?”(…… 七月, 热意渐浓。 雾城是深绿与烟灰混合出的颜色。 盛夏季节是如火如荼的,植物绿得干脆,雨大得干脆。晴朗时, 匍匐在山峦上的植被绿意盎然;暴雨时分,灰色的云雾绕在城市之境, 万物呈现出热腾腾的鼎沸。 同样热烈的,还有手头上的项目。 司玫跟团队去了北京一趟,给甲方做一草项目的汇报。来去匆匆, 一天之内就结束了,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雾城, 开展做下阶段的工作。 忙归忙,想念还是会在闲暇的时间缝隙闪现。 早上刚到公司,捧着咖啡给电脑开机时;中午看到对面桌的办公室情侣打情骂俏时;下午跑项目外场, 一个人坐在地铁上时。 每晚两人闲聊的几句,是一天结束最惬意的慰藉。 她对顾连洲的感情还是带着丁点儿从低处往上看的仰慕,从来不在语言轻佻。 两个人聊的话题很散, 时兴的建筑评论,雾城艺术新展, 抑或她在项目里遇到瓶颈,一改当初的不让他看图的态度, “伏低做小”, 向他求教。 一般这时候, 顾连洲就要用“虚心接受, 坚决不改”先臊她一遍再说。 但是……见面总是很难。 司玫之前觉得夸大其词,现在相信某乎上,“和建筑师谈恋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的高赞答案了。 终于盼到周五放假,她提着包下楼, 空气好似都新鲜一截。 黑色的沃尔沃从茂密的树池后驶了出来,司玫一眼就望到了,小跑过去拉开车门,顾连洲坐在驾驶位上,今天穿的是件深灰色T恤,很平易近人的打扮,眉目干净。 她抿唇笑了一下,钻进来,“顾老师……好久不见。” 然后少女呆呆地低头,系安全带。 好久不见……这样的寒暄多见于老友而少见于情人,什么脑回路,见面第一句能说出这句话。 顾连洲单臂搭在方向盘上,不由耸了两下肩,轻笑。 司玫见车纹丝未动,歪头。 您笑什么呀? 顾连洲把她那边的冷气拨小了点,顺势手往她额头一敲,“你再叫一次试试?”早先在没毕业时,他就跟她说过要改口了。 她抬手捂着额,忙改正,“你,你……” 顾连洲这才作罢,缓缓给油。 车子在柏油路上缓缓驶了出去,在前方路口掉头回来,又一次路过了滨江中心门口,正是下班的时间,人三三两两的往外出。 他从右后视镜瞥了眼大门,立刻换挡加速。 司玫以为后面有什么,也窗外一瞥。 果然看到女孩的影子在大门口一闪而过,她还疑心是不是看错,一低头,陆予诗的微信就发了过来:【黏黏,今天你男朋友来接你?刚刚看到辆沃尔沃过去,副驾上的人好像你啊!】 司玫莞尔一笑:【嗯……可能就是我吧。】 陆予诗:【哈哈哈哈,不错子!你们好好约会去吧,下次碰见了你可得好好介绍呀!我蹦迪去了!】 顾连洲余光看到她在笑,“怎么了?” 司玫把手机反过来,“没什么……一个朋友,在TEK认识的新朋友。” 顾连洲停顿了一下,嗯了声,继续开车。 他预想过,司玫跟陆予诗大概是见过面的,俩人性格相错十万八千里,最多点头之交,而事实上俩人能处成朋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当然她们俩能处好,不是坏事。 但如果戳破这一层,陆予诗那大咧咧个性,她绝对大喇喇张扬出去,事情最棘手在连岩那老顽固那儿。 可以预想,连岩不是他亲自通知的,而是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老家伙即便没异议也会跟他闹一番,最后委屈得还是司玫。父子俩不对付了快三十年,顾连洲熟悉他脾性得很。 所以他想好过段时间先领司玫去见外公,再去想应付老顽固的事。 至于她跟陆予诗的事……同样容后再说。 见他半晌未出声,司玫笑意微凝,默默收起手机。 也是,他属行业内的翘楚,大抵不会对自己平凡无奇的朋友圈子好奇…… - 七月中旬,雾城进入闷热的雷雨季,雾城的雾,成了大蒸笼里的水雾。 司玫更忙了,开始跟着团队开始做方案深入,从形体推敲重塑,到建筑细部完善,图纸改了一版又一版。 陆予诗感叹:“啊,还好我没读建筑,你们现在这个工作强度也太可怕了。哎对了,你这样,平时恋爱怎么谈啊?一直见不着。” 司玫回答的时候,站在打印机旁,“……他最近也忙,出差了。” 他出差是昨天的事,一早上搭上了去巴黎的飞机,参加法国建筑学院金奖的颁奖礼,约莫要在国外停留三四天。 “其实人充实起来,忙得分身乏术了,还好的。”司玫解释。 陆予诗撇嘴:“那我就不一样了,我要是谈恋爱,时时刻刻都想着他,时时刻刻要跟他黏一起。” 司玫垂眸笑了笑,不好意思讲,她的白天都给了工作;晚上回到住处,也会不受控制地……想他,很想。 - 转眼周末,手头工作告一段落。 司玫决定回家一趟,顾连洲离开了,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像话,耽于恋爱近一个月,和妈妈总是电话联系。 黄美茹事先知道女儿回来,张罗了一桌子好菜。 司玫推开门,先是被香喷喷的菜香吸引,抬眸瞅见厨房忙碌的背影,快步走过去抱住的黄美茹的腰,“妈妈,我回来啦!您做的可乐鸡翅呀!让我尝尝……” 黄美茹扭头拍了一下她的手:“刚回来,手脏兮兮的!洗手去!” 她嬉皮笑脸,唔了一声,钻到卫生间去。 晚饭后,母女俩坐一块儿聊天。 对面的电视放映着节目,不过背景音完全只起热闹的作用。 司玫去洗了串葡萄,坐在沙发前一颗颗剥,偶尔递给黄美茹,黄美茹笑着摇头回绝。 她把葡萄丢回自己嘴里,又剥一颗,“妈妈,您就尝一下呗。” “好好好,”黄美茹失笑,无可奈何,“多大人了,还撒娇。” 她理所应当: “我在您面前一直都是小孩呀。” “也不小了。” 黄美茹轻咳一声,拉过她的手,司玫迷惑地凑过去。 只见妈妈慈眉善目,声音压得低低的:黏黏啊,有没有在单位遇到单身的适龄小伙子? 咳,咳咳。 一颗葡萄囫囵地吞进喉咙,司玫猛呛,拍着胸口喘息。 待恢复过来,她下意识就立刻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就没有,吃东西别急啊。”黄美茹轻拍女儿的后背。 司玫惊甫未定,“妈妈,您别想那么远,我现在只想好好上班,早点成为像爸爸那样……”或者与他比肩,能独当一面的程度。 她顿了顿,“成为像爸爸那样,能独立主持项目的建筑师。” 黄美茹摇头叹气。 “好好,我不催你了……但你也得稍微留意一点了,妈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希望你过得健康幸福快乐。” “条件特别好的,差距特别大的,咱们这种家庭也攀不上,最重要是找一个对你好、值得托付,而且你都二十四了……” 司玫似听非听的,有点惘然,思绪飘远。 黄美茹在她眼前晃了下手,“黏黏,听到了吗? “啊?”她回过神,笑,“我哪儿二十四了,您又说虚岁!” 黄美茹笑:“好好好,黏黏才二十二。” 末了,她拎着换洗衣物转进浴室,催促女儿好不容易休息了,也早点睡。 她低头看着手机:“……知道了,妈妈。” 洗完澡,司玫吹干头发,趴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睡裤顺着两节晃动的小腿下滑,落到膝盖处,她捧着手机,玩消消乐打发时间。 手机嗡得震起来,屏幕上“顾连洲”三个字。 她吓得立马按下挂断,点开微信。 司玫:【顾老师,我回家了……接电话不太方便。您有事吗?】 顾连洲:【回去看妈妈?】 司玫:【嗯。】 顾连洲:【没什么事。】 顾连洲:【刚到巴黎。】 对话框连闪过来好几张照片。 法国的天气很好,天空碧蓝。波光粼粼的塞纳河、通透明亮的卢浮宫金字塔、人来人往的蓬皮杜艺术中心,还有许多不知名巴洛克风格的广场与街道。 都是她在书见过的风景啊。 他在亲身遍历。 司玫拇指搭在键盘上半晌,露出一个延迟的淡笑:【谢谢顾老师,今晚做梦素材有了!】 过完双休,司玫跟妈妈道别,重返雾城。 四合院的方案也进展到第三阶段了,如果甲方没有新的意见和异议,图纸很快就能交付施工图公司。 事与愿违,甲方偏偏有很多异议,司玫连加了两个晚班改方案。 第三天,她难得六点钟下了早班到家,把赶图这几天积攒下来的尘垢,洗了个干净,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 ——真的没有夸张,建筑师忙的时候,吃饭洗漱都是以秒计时。 洗完澡后,司玫把下班时买的西瓜切了,分了一半送给岑露。 两个人在客厅,对着电视闲聊了片刻,话题艰涩,终各自回房。 拍了两边水乳,躺到床上。 没记错的话,颁奖礼就是今天?司玫打开手机刷新,推送建筑新闻的公众号。 嗡得一声,顾连洲电话打来。 司玫鼓着腮帮子,前去检查门是否关好,然后整个人钻进被子里,按下接通,很小声:“喂,顾老师。” ……太想他的声音了,真的不忍心挂断。 那边儿,饶舌的法文交杂,有点吵。 顾连洲声音略急,但听得出语调是上扬的,“司玫……” “您获奖了,是吗?” “嗯。” 项目是他之前在北欧做的一个小型书店。 犹记得贝聿铭、王澍拿普利兹克奖之前,也拿过法国建筑学院金奖,大概就是受国际认可的起步? 司玫抿了抿唇,“……真好啊,恭喜您。” “恭喜我,你搬出贝聿铭、王澍什么意思?” 她轻轻一笑,“说明,您离普利兹克不远了。” 顾连洲一贯情绪淡淡,但作品得到认可,再淡泊也不可能全无波澜,他轻笑她:现在学生不得了了,自己眼高手低得很,却要求老师挣功名。 司玫似是憋了一会儿,低喃:“我是盼着您好呀。” 仰慕他的优秀,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变得跟他一样好。 顾连洲知道她与人合租,不便通话,所以声音压得很哑。 跟小猫叫似的,莫名挠人心热,就挺不该了,他的不该。 他靠在幽暗的道子里,前面一撮白灰的光影,躲着外面的嘈杂。 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有点类似看重物欲与虚荣的小时候,拿了奖杯的第一件事是跟在意的人炫耀,采访一个还没接。 感谢司玫同学的高看。 他辞色稍正,说了正经事:因为拿了破水奖,媒体采访缠上来了,估计还要再晚回去两天,挺烦。 还要,晚几天。 司玫哑然一刹,“您这口吻,颁奖礼在凡尔赛宫?” 顾连洲回过味儿来,“嘶,找打呢?” 她笑了,“唉,打不着。” “……回来收拾你。” 这句话着实让司玫怵了一下。 怎么个……收拾法。 - 翌日下班时间,从甲方那里开完会回来的崔工,给项目组带来好消息:方案定了,不改了! 顿时,小办公桌上众人欢呼。 司玫也舒了口气,终于! 因为方案拖拉,阴翳了好几天的心情顿时灿亮。 周五,所有方案图交付,她手头的项目彻底终结,瞬间一身轻松,整个下午都是空闲的。 因没什么室内设计业务,一直都很闲的陆予诗问她要不要去逛街,上次看的黑裙子还在呢,换季打折,别提多便宜了。 “你还能穿给你男朋友看看!” 司玫因为男朋友三个字动心了一秒,也只是一秒,还是说算了,忙了一个星期,今天想早点回去休息。 “下次吧。” “……好吧好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予诗怏怏,无可奈何,改约别人。 终于捱到五点钟,打卡下班。 司玫走到电梯厅,轿厢门将关未关时,她以为自己赶不上了,不料有好心人按了开门键。 她赶忙跑进去,一面跟人道谢,一面抬头,熟悉的脸让她瞬间怔住。 骆钧:“学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谢。” 司玫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与他礼貌地寒暄了几句,才晓得他在楼上的一家事务所毕业实习。 她从来没觉得几十秒钟过的这么慢,好在电梯终于到达底端,她如释重负,跟他道了再见,提包匆匆出去。 “学姐,等下……”骆钧却跟上:“我们能聊聊吗?就耽误你一小会儿。” 最不想面对的事还是发生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司玫堪堪答应。 两个人去的地方不远,就在裙房商场的某家广式甜水店。 司玫点了份杨枝甘露,捏着小勺搅了一下西米。 骆钧鼓足勇气,先开口:“学姐,所以上次在学校的时候,你给我的意思是……拒绝了吗?没可能了?” 司玫脑子里嗡了一声,沉默片刻:“首先谢谢你的青睐和喜欢,《贝聿铭全集》我后来也收到了,我很喜欢。你是一个很阳光活泼的男生,性格也很好,” 但是,还是不得说俗套的但是,“但是我们还是不太合适。书的话,我已经拆封,就不还你了。今天这餐我请你……” 骆钧夺声:“你接受不了姐弟恋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更偏向同龄或年长一点的。” “顾连洲是吗?”他看向她,“毕业典礼那天他拉着你……所以你们在一起了?” 那天的事,完完全全被他看在眼里,司玫心知事已至此,肯定瞒不住,只好低头挖了一勺芒果。 “好吧。是他的话……我无话可说。我好像除了年轻几岁,没有什么能比上他。” “不过学姐,我还年轻就有的是资本,到他这个年纪,未必会比他混得差。祝福你们吧……只是现在。” 司玫被男生赤诚的话一触,仰头,笑了笑:“年轻人前途无量,你肯定也会有你的一番天地,你也会遇到更好的人。” 骆钧端起核桃露一饮而尽,语气略冲:“遇不遇得上,那谁知道呢?再说吧,我去结账了!” 哎,等等!司玫忽然想起什么,站了起来。 男生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她很是局促,刚拒绝过别人,如今却又要请求,至于她和顾连洲的事情…… 话还没讲完,骆钧了然,凛然保证:“学姐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但是应该好好保护你的人是他,他要是让你蒙受非议,我肯定……” “骆钧,谢谢你。” 司玫绽出真诚的微笑,嘴角之下两点又乖又甜的梨涡。 她又冲笑他了,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如出一辙,那么令人心动。 心动与酸涩参半,骆钧轻微低头,可她是却为了维护顾连洲那个斯文败类笑的,多久讽刺,而且那天也是她和顾连洲的初见! 骆钧怅惘了片刻,再抬头,眼前已空无一人。 再往前看,那纤柔的影子已走到收银台了,他赶忙过去阻拦,“学姐,说好了我埋单的,你怎么……” 司玫回头,同时按下指纹认证:“不用不用,我已经扫了!我请你,就算还作品集的钱。” “你别啊!”男生个子高大,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她的手臂,对着收银员急冲冲道,“你扫我的。” 这时,啪得一声清脆。霎时空气凝固。 司玫修好没用到半个月的手机,再次坠地,屏幕裂得粉碎。 “学姐……”骆钧弯腰捡了起来,“学姐,这样吧,我赔你一部新的,旁边就是手机门店。” 司玫脑子里嗡嗡作响,追悔莫及:刚才就该答应陆予诗买裙子去的,手机也不会又摔坏了,所以她是注定要破财! “学姐……“ 她把手机夺了回来,手指戳了两下,一动不动。 又是外屏坏死。 司玫抬眸看他,决绝道:“不用了麻烦你了。我这手机已经用了三年了,正好打算换。今天先这样吧……再见。” 说完,她加快步伐向大门走去,实在不想与他牵扯,耗下去。 骆钧却紧随其后,AJ摩擦地面发出急躁的滋滋声,他追到路边,“哎,学姐,你……” 声音倏地降了下去。 司玫同样的,脚步一住,目光滞滞地看向正前方。 男人靠着辆银灰色的DBS,青灰色的烟雾寸缕飘散,露出张俊美无俦的脸。顾连洲挑眉,笑,“聊完了?” 第35章 呼吸、心跳、与…… “顾老师……” 司玫声音若漂浮在燥热的空气里。 心情复杂, 惊讶、仓皇,还有连绵数日,终得纾解的想念。 他真的好像一个神祇, 在她想他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 顾连洲眉宇淡淡, 对她“嗯”了一声,手轻轻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类似一种主权的宣判。 继而目光越到几步之外的男生身上, “骆钧,是吧?” 骆钧眼睛干涩, 把头往边上一偏,没吱声。 全当不认识他似的。 “没记错的话,我指导毕业实习的花名册里有你?” “……那又怎么样, ”骆钧吞吐了一下,“你难道还要公报私仇,不给我过了?” 顾连洲轻笑了一声。 那倒不至于, 毕业实习混过去容易,有个申请有个章就行, 即便实习答辩不来,他也犯不着挂学生的课, 为难自己的教学绩效。 就是想提醒他一句, “你交的申请材料不齐, 申请表没我的签字。前两天邹老师还翻出来问我怎么回事。你要是想过这门课, 最好还是用点心,毕业实习是60个小时敷衍不完的。” “这个月11号之前我还在学校,记得重新打表找我签字,逾期不候。” 骆钧原以为他会为难自己, 但顾连洲语气干巴巴,不带任何情绪的公事公办,反倒教他的不满无处发泄,如拳头打在棉花上般无力。 司玫在顾连洲身畔愣愣站着,还在想他怎么从巴黎回来的问题。 忽而右手被只温热的掌抄了起来,她回过神,已被顾连洲拉到了副驾驶门口,他甚至主动帮她拉开了门,“走了。” 她恍恍惚惚坐进去。 顾连洲绕车半周,在挡风玻璃槽里拿出张纸,“得,回国第一天,就拿了张罚单。” 违规停车…… 看来,他真的在这里停了一会儿啊。 他一副了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刚才无事发生,随即插入车钥匙,打开空调,按动档位键启动。 窗外,行道的绿影一帧帧后退,唤醒司玫的神识。 她偏头看过去,“顾老师,您不是说今晚落地吗?怎么现在……” 他下颌线微动,握着方向盘掉头,汇入车流,“看到有票,改签了。” 司玫心想,饶是见他被异性缠着,自己也会不开心。 相较之下,顾连洲此有点淡漠,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倒像是—— 她很小声地问:“顾老师,您改签回来,开DBS来等我下班,是……给我惊喜的?” “惊喜吗?”顾连洲板着脸,“够惊吓的。” 司玫沉低头一笑,末了,从后视镜看他,“……我想您了。” 他不在的这一周。 顾连洲手心收紧了方向盘,并未作答。 不过,他不需要作答,她已然领会到了。 过了会儿,顾连洲道:“你电话怎么又打不通了?” “嗯?”司玫哑然,“屏幕……又碎了。” 她露出冰碎纹路般的屏幕,温吞吞地复述了一遍刚才事情的始末,像是自证清白。 司玫悄悄观察他的脸色,他不出意外的无波无澜,反倒戏谑:“抢买单抢赢了,那它也算死得其所,寿终正寝。换了吧。” “我是打算换了。” “有看中的吗?” 司玫一怔,“我打算回去先上网看看测评和案例……” 他扶着方向盘,冷不丁,“我给你推荐个。” “真的不用了,我回头自己……” 顾连洲笑,“记得你那小区楼下那小铺子吗?” 她直接给问懵了,“什么……” “旧手机换个盆。” 旧、旧手机换盆? 司玫顿了好一会儿,唇角将扬而未扬,想笑又忍笑。 亏她惶恐不已,生顾连洲又给她寄什么贵重的东西,他竟然让她拿旧手机换盆换剪子! 车走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起。 顾连洲百无禁忌地看了过来,清隽的脸上有几分波澜。他眉头舒展开了,面部肌肉有轻微向上的走势,眼底促狭而轻荡,笑她。 这一路上,傻学生未免将他想得太过小心眼。 好歹长了她七岁的年纪,他还能揣着一肚子气给她甩脸色不成? 司玫抿唇淡笑,“……还以为您在生气,原来是我肤浅了。” 顾连洲轻嗤一声,刚好红灯转绿,他又重新驶出去,汇入车流。 现在正值周五下班的晚高峰,往前开了不远一点,再贵的跑车终难逃堵在匝道上的命运。 谁也没有说话,车里静静的。 冷风往外吹,司玫揣着光洁的双臂,有点冷。 顾连洲看她一眼,解开自己的安全带,附身过去用手试出风口温度,将风调小。 顺势将她面前的储物箱拉开,拿出只白色的盒子往她手里一塞,“上回你说要修,就没寄给你,现在就拿着吧。” 他随即撤回,重新系好安全带。 司玫低头,自己手里捧着件未开封的新款iPhone。 她僵了一下,拉开储物箱,“顾老师,我不要……” 车流动了起来。 “司玫,”顾连洲踩下油门,目不斜视,“你现在把卡装上,过两天自己再去捣鼓个什么手机,我不管,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人,没有移动通信工具几乎等于失联。你非要拿着个2G网似的破手机,让公司联系不上你 ,我也联系不上你,才满意?” 司玫嗫嚅:“可是,我……我激活之后,这个怎么办?” “不想用就丢了。” “……” 这不就是变相的,让她接受吗? 手机让人给摔了,作为恋人,顾连洲自然见不得骆钧借此纠纷缠上来。 他本身就有些许不悦,司玫不好在他情绪当头拒接,沉默了片刻,她只好拆了包装,取出SIM卡替换。 “那我下个月发了工资,给您转……” 他斜睨过来,“随你。” 往后,二人一路无话。 路况还是堵着,车辆将走将停。 司玫第一次用ios系统,她摸索得也很慢,当屏幕上亮起了语音录入,她尴尬地侧头,看了眼身旁男人紧绷的辞色,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叫“Hi,Siri”。 车里,一人一机地对话 两三分钟还没完。 诚然对她过分的划清界限与执拗不满,但听见她跟着智能助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有时念急了还嘴瓢,顾连洲莫名被逗乐。 听见闷笑,司玫将手机拿离开一点,才看到屏幕下方写着可以先跳跃语音设置的提醒。 ……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是有多傻啊。 一个人对着手机嘟嘟囔囔。 她迅速摁了跳过,进入主页。 身畔安静了,顾连洲睨一眼,不做声,车内再度恢复生疏、空旷的安静。 上了混凝土构筑出的高架丛林,拥堵终于情况有所减缓。 淡红色的晚霞压着天际逐渐下沉,像一层薄薄的纱,轻轻地笼罩在遥远的山峦、建筑上,丛间有鸟群斜飞。 这一霎,安静宁和。 让司玫感到思念的灵魂归壳,她悄然地抬起头来,余光看身畔的人,面色一贯白皙,衬托出眼底明显的黛青。但,他就这么确切而真实的存在于她的身边。 顿时什么慌乱的情绪都没有了,只剩平和、安宁。 ——同他在一起。 一日之中的暮色落霞变幻最快,落日压到了山头那边。 天际剩下一丁点儿梦幻的紫,铁灰色的跑车循着微光的方向,下了高架去。 司玫恍恍然,发现这条路很熟悉,但去向不太对。 ……这好像是,回雾大方向的路。 倏地,沿途灯光点亮,前路视野宽敞起来。 顾连洲解释:“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看奖杯吗?放雾大公寓了。” 她确实说过。 可是,可是……算了,没有可是。 她也有半个月没见过他了。即便有点晚,潜意识里,总想同他多呆一会。 六点多钟,他们从雾大教师公寓的门进去了。 超跑在静谧的校园路上相当的拉风。即便在假期时段人迹稀罕的篮球场上,也吸引来了零星的注视。 车又转了几个弯,在某幢公寓楼下停了。 因小区的年头早,停车位建设在地上,顾连洲单手扶着方向盘倒库,另一只手急不可耐,穿到中间解安全带的活扣。 车位摆正,停稳,挡风玻璃前夹竹桃枝丫乱颤。 前灯熄灭,眼前骤然黯淡。 司玫舒了口气,也低下了头,去找安全带的活扣。 这时,一双手忽而过来握住她的肩,往椅背上一摁,撞得她背部吃痛,她的心跳随之猛撞一声,少女仰起头。 在幽暗里,只对上微燃的眼一秒。 他的吻急促而粗鲁地压了下来,撬开唇齿,从她口腔中攫走呼吸。 一方狭小的天地,万籁俱寂。 喘息声、心跳、与窗外的蝉鸣。 第36章 “黏黏,睡觉了…… 司玫上半身微向左偏, 安全带勒得她肩胛骨生疼。 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舌头探了进来,柔软温热,又充满不容拒绝的力量, 卷着她的舌尖,往下顶。 她怕陷落下坠一般, 手亦向上环住他,快喘不过来气。 忽而,他握着她右肩的手松开了, 沿腰往上,覆盖了上去, 用力一握,又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疼。 因这多重感官的叠加,越发拽着人意识不断下沉, 司玫想靠他更近,自己仿若也有所图谋。 在狭窄逼仄的车里,酿出什么程度的逾矩都不为过。 顾连洲感觉到彼此温度的变化, 更清晰意识到自己该停下来,但骨子里的劣性却不想停, 继续放纵自我,于深喉处吻她。 直到窗外, 传来篮球从地面回弹, 与远远人声: “靠, 阿斯顿马丁!” “我们学校什么时候还有这种豪车了?车牌号都这么靓?” “该不是哪个老师的?” “不是吧, 老师怎么可能开超跑?” 司玫轻呜一声,双手绵软软地推他肩膀。 顾连洲松开,手臂护着她往怀里揽,她却整个人往操作台下躲, 抬起一双仓皇潋滟的眸,“顾老师……有人!” 他轻笑,重新把她捞进怀里,顺手把示廓灯打开。 窗外的声音消弭,渐行渐远: “草,车里有人啊,尴尬。” “溜了,溜了!” “没人,走了。”顾连洲摸摸她的发顶。 司玫抵在他胸前片刻,抬起头。 他问:“刚才吓到你了?” 指的是粗重的舌吻,还是手覆盖在她的…… 司玫的脸一下子燥起来,垂眸,“还、还好。” 顾连洲抬起她的下巴,“玫玫,你好本领,知道吗?” 她声若蚊呐,“什么?” 竟然还一脸的无辜、无知。 她让他丢人丢到,跟个愣头青成情敌,还不是好本事? 顾连洲松开她,整理衣摆:“等会儿把人联系方式删了,听到没有?” 司玫后知后觉所指之人是骆钧,她略忖,忽而泠泠地笑了,边解安全带活扣边问,“顾老师,我可以理解成……您吃醋了?” 顾连洲差点讲脏话,还好在嘴边拐了弯,黑脸:“下车,去吃饭。” 司玫低低一笑,心中笃定且认定:顾老师肯定是吃醋了。 但是顾老师吃醋的样子,并没有吓到她。 顾连洲按下钥匙锁车,自如地拉着她往单元楼走。 天还没完全黑透,司玫心中惴惴不安,怕在路上遇到别的老师,好在一路上安然,并没有发生意外。 走到电梯门厅,等轿厢下来时,司玫勾着他的手,“顾老师……” 他向身畔低头,“嗯?” “我忘记告诉您了。” 顾连洲挑了下眉,“什么?” “我不叫玫玫。”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的小名叫,黏黏。黏是……” 叮得一声,电梯恰好到了。 顾连洲将她手一拉,走进去按了按钮,转过头,对着她促狭一笑,“黏着我的黏?” 司玫面颊一热。 您怎么……知道,好多人以为是年华的年。 他淡淡:“猜的。” 电梯门关闭,轿厢缓缓上升。 很快到了楼层,顾连洲开门,带她进来。屋里没有备女鞋,于是翻出双自己的棉拖,空调制冷效率很快,并不热。 购入了这套旧房,是顾连洲为了在雾大上课的方便, 七八十平的两室一厅,七层,南北通透,能俯瞰校园里的人工湖。 房子的空间格局,按照他的喜好重新装过一次。 只有主卧有一张床,次卧则布置成了类似个人工作室的书房,满柜的书、建筑模型、收藏的钢笔也占了两行柜架。证书和奖杯之类琳琅满目,放在置物架最上端。 房子不大,他带她一眼就介绍完了。 顾连洲让先她去次卧,也就是书房找奖杯,自己则去厨房拿水。 走回来,只见司玫坐在靠南窗的沙发上,她把奖杯捧在手里掂量,跟小孩儿玩玩具似的,转了好几个圈。 顾连洲将冰泉水拧松,往她手边一搁。 她抬眸笑着说了声谢谢,继续低头盯着金色的铭牌上,找他的名字,专注得像个小学生。 顾连洲半靠在她对面的沙发扶手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还没倒时差,便忍不住点了支烟提神。 不过手指挂着细烟,让烟雾向下风口飘走,悠悠地避开她。 “……获奖评审词,我还记得呢!” 司玫仰起头来,他拿奖的那天晚上,她翻着公众号看了不下十遍。 顾连洲稍往后靠,看着她笑,不赞一词。 哪料她清了清嗓子,邀功似的,就背起来了:“顾用独特的空间构成与丰富亲和的地域性材料,重新定义了后现代主义建筑与时代环境矛盾的辩证。他以空间秩序和对材料的感知力,在城市小尺度建筑中寻求历史与延续,点燃了……” 顾连洲听得蹙眉,“打住。我这两天,听这些所谓的定义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回来清净点,你这又是干嘛?” 司玫笑了笑,继续背:“点燃了……唔。” 他附身,捏住她的下巴,往唇上一堵。 并惩罚性地吮吸一下,威胁道:“……你再点燃个试试?” 就不怕把他给点燃了? 司玫似乎读出了潜台词。 顿时红晕上脸,声也不吭。 这时,顾连洲的手机刚好响了,他转身出去,再度进来时,是喊她出去吃饭。 司玫走出去,迷糊他是什么时候点的餐,待走到餐桌上,看到熟悉的菜式,瞬间食指大动。 这家外卖她也常点,大学时代和同学们做方案,每当晚上在专教熬夜,宵夜必定点这一家。卫生干净分量足,最重要的是营业到深夜。 顾连洲评价她,好养活,一顿外卖就打发了。 但没说,他读大学时也点的这家,没正经教过她的课,赶图时的外卖倒是一脉相承。 吃完晚饭,两个人都有事做。 更忙的人是顾连洲,毕竟刚拿了个“水奖”回来,邮箱里满溢的采访与讲座邀请;至于司玫的事就算不上事了——靠在沙发上研究新手机,顺带把之前的软件下载回来。 他没去书房,而是搬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 让她轻轻一抬头,就能看到。 司玫想到小时候,爸爸把图纸摊在宽阔的餐桌上改图,而妈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不时起来给爸爸倒水,数落她玩积木的动静打扰人。 她撇着嘴向爸爸哭,爸爸就抱着她哄,但最后也会去抱一下妈妈。 司玫明白了同样的道理。 喜欢一个人,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要呆在让他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四下静默的独处,时间静静流逝的声音,都是美妙的。 顾连洲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变成了十点。 着实有点熬不下去了,他把笔记本一合,丢在桌上,伸手捞过茶几上的马克杯,空了,忍不住暗自呔一声。 “您要喝水吗?” 司玫站了起来,“我去厨房拿……” 他拉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拽,少女整齐地跌坐在他腿间。 他双手环环住柔软的细腰,低头正好靠到她肩,从胸腔中轻舒了口气,“不用了,你让我抱会儿。” 回邮件回得,差点忘了今晚还要送她回去。 就抱一会儿,顾连洲是给自己最后的期限。 司玫后背僵硬,起初完全不敢动,片刻后,才稍偏头看他。 顾连洲工作时会戴上眼镜,薄薄的镜片挂在鼻梁上,自带淡漠疏离之感。而此时的他额稍发丝下垂,双目合着,眼底疲惫的黛青与睫毛的阴影连成一片。 “顾老师,”她轻声问,“您有多久没休息了?” “中午下的飞机。” 那么从机场回市内,又取车去公司楼下等她。 再加上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满打满算,岂不是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 司玫说:“不然,您去床上睡?” 他将她手一抓,“你陪我?” 他睡了,让她自己一个人回去不成?顾连洲撑着倦意睁开眼,松了她腰上的束缚,“行了,我……”先送你回去。 “您要我陪吗?”司玫红着脸,又抓住他正撤开的手。 顾连洲后背一僵,迟了一刹,笑了。 - 说这句话的代价就是后来,后来…… 顾连洲拎着她去独立卫生间洗澡了,换洗衣服是一件浅蓝色的衬衣。 ——他只在这边放了两套家居服,一套洗了,一套自己要穿,只能让她将就穿衬衣了。 给她介绍完浴室怎么用,他转身走出卧室,“你洗吧,我还有些邮件要回。” 司玫连叮嘱他别太忙的话都忘了,眼睁睁看着他掩上门,呆了片刻,才打开花洒。 十来分钟后,她套着他的衬衣出来。 衣服长度在大腿根的位置,她趴在卧室门口冒出个头,喊他的声音降了几个分贝。 顾连洲抬眸草草扫过她一眼,神色似乎并无波澜,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后盖,转身去阳台收另一条干的浴巾。 见状,司玫赶忙钻回被子里,把空荡荡的下半身遮住。 可心里却更燥热了。 身上带着与他相同味道的冷质木香,穿着他的衬衫,同时躺在他的被子里,她完全被他的气味所包围,如同被他抱在怀里。 顾连洲拿着换洗衣物进来,她假装玩手机,没抬头,淡淡看她一眼,拉开浴室的门。 水声淅沥沥,把空间里其他的噪音都稀释了。 司玫长舒了口气,把手机一丢,整个人溜进去,抱着被子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怕把床品弄乱了,她真的想打几个滚。 顾连洲没过多久就从浴室里出来了。 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额前几绺低垂的湿发,眉目恢复了清明,缓缓走过来。司玫低头握着手机,有点慌,谁知他只是拉开了床头的抽屉,拿出电吹风吹头发。 暖风呜呜作响。 司玫看向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撑起T恤,隐约有肌肉的轮廓。 纯棉质地的衣服,赋予他一种与平时不一样的亲切感。 机械风声一停,男人拔了插销,缠绕电线,把电吹风往抽屉里放。 司玫忙不迭收回目光,煞有介事地看着手机,也不知看什么。这时,通讯软件里跳出来几条消息——好像骆钧发来道歉的。 “在看什么?”他掀开被子往床上一坐,她身边立刻下陷出一个窝。 司玫捧着手机,“没,没什么!” 顾连洲洗完澡后精神许多,怎么可能没看出,小朋友眼里肯定是有什么。 他将她手腕一抓,夺了手机过来,没看,直接丢床头去,环着她的胳膊压下来,提着空调被盖好她,“睡觉。” 司玫唔唔了两声,从被子里冒出鼻眼。 顾连洲已把灯拉了,手臂环着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带。 柔软的腰肢环在手中,不可否认她吸引自己的,远比他已得到的要多。但顾连洲清楚,于慢吞吞的她而言,真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现在最多抱在怀里,满足精神的慰藉;至于其他的,忍着。 司玫悄悄看他的脸。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这么近地看过他了,夜深如墨,他皮肤的冷白也好清晰。还有,他的高眉深目太优越了,鼻梁也好直,睫毛长得让人嫉妒。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而她多幸运呀,拥有他这个恋人。 少女胳膊撑着凑上去,轻轻贴了一下男人的嘴皮,“顾老师,你真好看啊……我喜欢你。” 灵越又清脆的声音。 叫得顾连洲眼皮一跳,扣着她的手臂收紧。 司玫勒得有点呼吸不上来,眨眨眼。 依然脆生生地说,顾老师,您怎么…… 男人覆压地吻下来,吞住她未尽的话。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热热的呼吸直往脸上扑。粗粝的触感逆行而上,穿过衣料缝隙,彻底毫无阻隔地覆盖。他直白地抵了过来,让她感受。 司玫霎时心跳七上八下,几乎快从嗓子口跳出去。 须臾,顾连洲利落地松开。 看向她脸,眼底是未灭的星火。 她揪着被子边,“顾老师……” 他往后挪了一点,低头吻住她眼,声音微哑,语气克制又隐忍:“……黏黏,睡觉了。” 翌日清晨,天光明媚,窗外传来山雀啾啾的鸣叫。 司玫迷蒙地张开眼,身畔空荡,她踩着拖鞋走出卧室,才见顾连洲坐在昨天晚上的位置,笔记本电脑摊在跟前,手边一杯冰咖啡。一晚上过去,又恢复成无所不能、神采奕奕的他。 她揪着衬衣下摆,“顾老师……” “醒了?”他从电脑前抬起头,“卫生间第二个抽屉里有未开封的牙刷。” 然后继续低头办公。 司玫讲话前还在忧虑,该如何面对他,显然他根本没当回事。 她低低“哦”了一声,转身跑去洗漱,又兀自跑去阳台收烘干的衣物,躲进卧室穿戴整齐。 转头,拔掉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看时间,跳出来消息让她一惊。 岑露:【十一点了,你怎么还没回啊?】 岑露:【你人没事吧?】 司玫:【公司团建通宵,今天不回了。】 岑露:【那好吧,我把门反锁了啊。】 司玫满头雾水,她什么时候发这条消息了?梦里? 还有,记得临睡前骆钧发消息找她,她现在连聊天框都找不到了。 屋里只有她和顾连洲两个,总不可能有幽灵? 司玫失笑,捏着手机走出去,“顾老师,您是不是……” “衣服换完了?”他将电脑后盖一合,站起来。 “换、换好了。” 顾连洲将车钥匙一拾,走过来攥住她的手,“换好就走了。” 司玫迟钝,处于不明所以中,惊呼两声要拿包,他才稍等她片刻。 暑期校园的清晨树荫静谧,鸟鸣啾啾,沿路都是栾树开出细碎的黄花,稠密轻摇。 顾连洲拉着她上了车,迅速往校门外驶去,省得小朋友胆战心惊,只敢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车驶出校门到主路上,司玫回望过往车辆,松了口气,才问要带她去哪? 他扶着方向盘,“理工大学,十点多有一个讲座。” “讲……座?” “不然你以为我早上在干嘛?” 六点多就起来整理资料,糊弄个PPT出来。 这就是没研究生的坏处,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跟前确实有个傻学生吧,早晨还在小声讲梦话,他舍不得叫醒,更舍不得用。 司玫揪住安全带,小声问:“我……讲什么梦话了?” 没有说一些奇奇怪怪的,出丑的话吧? 顾连洲望她一眼,也没什么。 无非又对他表白了两句,附加一句黏黏要抱抱。 司玫面颊一烫,绝不承认自己那么黏糊,她向来自诩独立的,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她脑袋往外一偏,嘴巴开合,“您骗我。” 顾连洲淡淡,啧巴一声。 小朋友清醒的时候,确实不好骗了。 - 九点半,二人到了理工大学东门外。 然而顾连洲此刻,带着小朋友在沿街的苍蝇铺子里吃早饭。他一贯挑剔,打算随便垫了两口,司玫倒是来者不拒,低头小口小口地咬着抄手面皮,像仓鼠进食般,反倒让看的人也有食欲。 一不留神,他比寻常多吃了两个。 没多久,电话开始响起来。 顾连洲把筷子一搁,听筒里是理工大的负责接待人,询问他的位置。 “不急,我这儿还有点堵,你十分钟后再来东门接就行了。” “好的好的,那请问顾教授一行几个人,我好安排。” “两个,”顾连洲低头看了眼对面埋头苦干的人,“……我和我学生,不用费周折了。” 挂了电话。 司玫舀起最后一只抄手,吞下去,冲他莞尔一笑。 今天保证当好他的爱徒,收发东西,放PPT,干什么都行,随便使唤。 “爱徒俩字,用得讲究。”顾连洲轻笑一声,丢给她张纸巾。 “我……” 她抿唇一笑,随便一说的,怎么正中下怀? 九点四十,顾连洲带着司玫,在东门口等候。 理工大校方出了三四个人接待,热情万分地迎了上来。司玫在后面兢兢业业地帮他提包而已,也相当受宠若惊,不时还要被接待搭两句话,她一个轻微社恐简直要把二十多年的词库挖空。 讲座地点在理工大学建院的一个阶梯教室。 到了地方,该校建筑系主任已在走廊等候,殷勤地迎上来寒暄。顾连洲到底多出她太多社会经验,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处之泰然,不时奉还回去几句好话,哄得对方系主任笑逐颜开。 她跟在他身后,毫无存在感。 没多久,一个男生过来问她是不是顾教授的学生,喊她进去调试投影。司玫哦了一声,拎着包忙不迭进去。 “顾教授,我们理工大能邀请到您……” 顾连洲已有点倦了,似听非听,官腔打得马马虎虎,笑着点点头。 末了,余光微向后偏,竟不知道身后傻学生什么时候一溜烟不见的,他抬眸往阶梯教室里面看,子母门虚掩着,她孑然站在讲台旁,听人家话的,背影怪伶仃。 系主任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立刻道:“顾教授,您的学生拿着文件先进去了。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也进……” “好。” 顾连洲答得干脆,大步流星朝她而去。 第37章 “黏黏,上课不…… 司玫正在包里翻找U盘, 已翻了三个夹层。 刚才还在跟他说,要凭他使唤的,结果半天一无所获, 焦头烂额,旁边理工大的同学跟着着急。 司玫有点懊恼, 坐车过来的时候,光顾着问他第一年招的研究生是男生还是女生了,关于今天讲座, 她可能就知道个主题。 就在她最手足无措的时候,后肩被人一拍。 她转身, 正迎上了顾连洲。 他衬衣挺括熨帖,银色边眼镜挂在挺直的鼻梁上,眼底清明舒朗, “找什么呢?” “……U盘。” 司玫眼神有点飘,低头,生怕让旁人看出些什么。 顾连洲从衣兜里翻出, 公事公办的语气,“在我这儿。你先别忙活了, 等会儿去后排坐着,找理工大新媒体的, 要几张场照, 学院要登发。” 她堪堪点头, “哦。” 刚好胖乎乎的系主任又追过来和顾连洲攀谈。 司玫舒了口气, 跟着理工大的人去后面了。 因为已经放暑假,留校学生并不多,这场讲座同样对社会开放的,三百人的阶梯教室坐得满满的, 还有极个别人晚的,搬来胶板凳坐在走廊上听。 司玫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 身畔,负责摄影小姐姐支好三脚架,大喇喇坐了过来,露出个笑脸:“同学,你是顾教授研究生?” 司玫愣了一下,总感觉顾连洲在讲台上看她,只是点头,没讲话。 摄影小姐姐眼神一亮,“那你们学校建筑学研究生好考?他的研究生好考吗?” 她开始瞎诌:“……我、我是保研的,不清楚。” 小姐姐皱眉,“那他有女朋友吗?” …… 教室的另一端。 顾连洲捏着话筒,掀过一页PPT,目光游移,落到最后一排。这个方案,两年前用都英文汇报过一遍了,这会儿闭着眼睛讲也不在话下。 注意力落在她身上,发现她在走神。 当初跑来给人代《高层建筑设计》那堂课,她也是跟旁边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奇怪属性,特别招人来讲话。 亏他知道她是个踏实、认真的人,不然还真以为她是个上课不听,混日子等毕业的学生。 不知道她跟旁边女生说了什么,脸猝然红。 旁边女生无趣地走了,结果又有个举着相机的男生凑过来。 “……当今社会经济进程,对城市现代化的影响,” 顾连洲嗓音一顿,“左列最后一排的女同学。” 司玫的胳膊肘被搭讪的男生一撞。 完蛋,咱俩讲话被你导师看见了,他喊你呢。 她回过神,全教室三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聚过来,她心跳霎时上去了,掌心发热,撑着桌子起立,“顾老师……” 顾连洲走下讲台几步,下颌微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刚刚讲哪儿了?” “经济发展,” 她磕巴一声,声音从嗓子里出来都是颤的,“社会经济发展对我国城市现代化的影响,是有两面性的。” 全场静默,都等着顾连洲反应呢。 他看她一眼,笑了,“坐下吧。” 折回讲台。 司玫这才坐下来,掌心全是虚汗。 男生凑过来,投以深表同情的目光,当顾老师学生不容易吧? 何止当他学生不容易,当女朋友也…… 她轻轻点了点头,死也不要搭理别人的话了! …… 投影仪最后一页写着“感谢聆听”,讲座历时一百分钟,全场掌声雷动。 司玫也跟在人群里鼓掌,这时她第一次完整听完他的课。 平心而论,真的比初印象里“照本宣科”的《高层建筑设计》有意思多了,他从不对建筑的艺术、技术两面性厚此薄彼,不时引经据典,结合时事、艺术、宗教、文化,理论讲得深入浅出。 最后的问答互动时间。 他站在讲台上被围得死死,女生尤其多。司玫则捧着笔记被挤在后面,踮起脚尖,才看到他衣边的一点影儿。 “顾教授,您是怎么看待国内时下‘山水建筑’的概念的?” “顾教授,您在雾大带研究生,主要是什么方向啊?” “您,能留个联系方式吗?我想回头……” “私人联系方式不太方便,”顾连洲将讲稿一合,在桌上怼了两下,“雾大官网有我的邮箱,有问题可以发过去——司玫过来。” 周围的一圈儿顿时愣住了。 面面相觑,回头,缓缓让出个道儿来。 司玫终以艰涩挤进来,跟旁边人礼貌笑笑。 顾连洲将文稿、笔记本全部收拢,在桌上磕了两下,彷若无人地跟她聊天,问她重点记了没,照片找新媒体要了没。 她对着笔记本上的诸项比对,“……都弄好了,照片也发您邮箱了。” 两人默契极了,气氛熟稔融洽,旁边的人一时都不知怎么插话进去。 这会儿,系主任在外围喊了一声,专程来找顾连洲致谢。顾连洲拍了她肩膀,悠悠一声“有什么事儿问她吧”,便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司玫被一圈儿女生围着,头都快大了。 她能解答什么学术问题?果不其然,问的都是—— 同学,你能不能透露一下顾老师的联系方式啊? 顾老师今年多少岁? 他结婚了吗,他有女朋友吗? 司玫严守底线,不该回答的,一个字都不说。 然,女生们穷追不舍,她寡不敌众。 “说不定以后咱们还同门师兄妹。” “你就说一下他手机号嘛,又没什么。” “就是就是。” 司玫憋得脸快红透,闷出一句:“……他女朋友不让。” 啊?他有女朋友了? 人群中唏嘘一片,霎时作鸟兽散。 很快,偌大教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司玫舒了口气,方才被吊起来的那么醋意,渐渐消散,别人都会走的,只有她能等到他回来。 头顶,电风扇咯吱咯吱地响,司玫手撑在椅子上,双腿前后交替晃动,低头检查着文件夹。 过了小几分钟,前门咯吱一声推开,只进来顾连洲一个人,鼻梁上的眼镜摘了,目光清明深刻,背后是澄澈似水的日光。 她倏地站起身,捧着文件笑跑过去,灿灿一笑,“嘿,顾老师,我们……”走吧。 顾连洲笑了声,反手将她腰一掐,毫无防备地压往后桌,“黏黏,上我课不听讲?” 吓得脊柱一僵,司玫余光掠到旁边。 明晃晃的天光从缝隙里漏入视野,又很快被压下来人影吞没。 她感觉天旋地转,嘴里咕哝两声,门、门没关上啊! 第38章 小孩子的秘密…… 中午, 系主任说什么都要留顾连洲吃饭。 他显然知道顾连洲幼年在广州生活的背景,说学校东门外商业综合体,有家广式餐厅口味地道一绝。 顾连洲反倒偏头, 问司玫。 她其实对清淡的南方菜不甚感冒,但他这么问她, 她愈发讪讪,只说都行。 顾连洲看了眼她,转而对系主任:“承蒙您费心, 还是找家当地菜吧,我早年确实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 但祖籍跟胃,还是在雾城。” 系主任“哎呀”一声,直呼没做清楚功课, 打起乡情牌来。 …… 这一餐近下午两点才散。 司玫全程紧绷绷的,直到顾连洲升起车窗,屏蔽外界的一切喧嚣嘈杂、人情世故。 他看了向内后视镜里, 她如被点了穴位,一动不动的。 “幸而你不是我学生, ”他按下档位键,“听不听讲我不管, 但讲话扰乱纪律的, 平时成绩直接扣一半。” 司玫揪着安全带, 轻笑, “……可我不是您学生。” 他嗯了声,双手放松地扶着方向盘。 记得刚才她一句“他女朋友不让”,立场很是坚决鲜明。 司玫脸颊滚滚地红起来。 他当时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听到的。 顾连洲不语, 操作台上的手机响了。司玫帮他拿下来,找储物箱里的耳麦,他瞥她一眼,示意她接。 她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他懒散望她一眼,态度却很坚决,“接就是了。” 司玫唔一声,按下接听,听筒里吊儿郎当的男声,“喂,咱们三哥到哪儿了……” “喂,”司玫硬着头皮,“顾老师在开车……” “卧槽,”那男声忽然离远,“一女的!肯定顾连洲那女学生!” 女声夹进来,“喂,你小声点,别把小嫂子吓到了。” 窸窸窣窣,抢夺电话的声音。 女声掌握了主动权,声音放大了:“喂,小嫂子啊,我是上次那个……” 顾连洲瞥见她战战兢兢,忍不住笑,腾出只手直接把手机拎过来。 “在路上了,估计还有半个小时,你们俩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他看向她,“再吓着人,把我手机也摔了。” - 徐慕盈这周本来就要来雾城出差。 因为顾连洲捞了所谓“水奖”的事,在圈子里铺天盖地地传,她推迟了返程时间,说什么也要跟某法国建筑学院金奖得主会一面。 对了,还得带家属啊。 徐慕盈煞有介事,强调一定要当面跟小嫂子解释清楚。 定的地方,在沿江CBD某家清吧。下午,场子里人烟稀少,寥寥的人在吧台间谈笑。 谈易阳入的有股份,徐慕盈心安理得地自己请客,却挂他的账,直接找酒保开了三瓶黑桃A白金,囫囵地倾倒,酒渍直往杯外溢。 遥遥地,看到门口绰绰两道人影。 顾连洲在前,后面拉着个小姑娘,短衬衫、牛仔裤,真真学生气十足,谈易阳戏谑顾教授这不是老牛吃嫩草是什么? 徐慕盈白他一眼,酒水一撂,招手,“三哥!” 三哥。 司玫兀自一顿,这是她第二次听见有人这么叫他了。 侧眸悄悄望顾连洲的神色,室内暗暗的,看不真切的松弛。 顾连洲以为她觉得不适应这场合,低头凑到她耳畔,“之前说过的,俩发小,挺好相处的。” 她低低嗯了一声。 他拉着她过去,一一介绍。 司玫是半小时前才知道顾连洲要带她见朋友,虽然没防备,但当下也没露怯,大大方方地叫两个人。 徐慕盈笑,挽着她胳膊去卡座,“小嫂子,你叫我盈盈就行,哎哎,过来,我必须给你解释一下上回的事儿啊。” 她缓缓点头,“盈盈姐。” 之后便是又听了遍解释。司玫堪堪点头,说自己知道的。 徐慕盈慨叹没有误会就好,不然她毁一桩姻亲,三哥好不容易谈一回恋爱,她再给搅弄黄了!她又拉着司玫在场子里转了转,溜达回卡座。 清吧里光线黯淡,幽幽的灯光流动,两个人男人对坐闲聊。 顾连洲放松地靠着椅背,抬起明眸,对她招了招手。 司玫抿唇,缓缓坐到他旁边去,“顾老师……” 在陌生环境里,只要坐到他身边了,落空的安全感便重归原位。 谈易阳笑笑,斜向顾连洲,“亏我念叨了这么久,今天可算见到真人了——你没教啊,还叫什么老师,叫三哥啊。” 顾连洲在行辈里确实排老三,但三哥这混号,是少年时在规划院家属院胡天胡地、当孩子王时留的“诨名”罪证。久之,就被那群人用到了现在。 司玫目光一凝,嗓音糊在喉咙里。 “人爱叫什么叫什么,就你事多!” 徐慕盈啐谈易阳俗人,推了两杯酒过来,“三哥,小嫂子。” 顾连洲因开车,而回绝了。 “那小嫂子得喝了吧?多少尝一口?” 顾连洲问:“你会吗?不然就算……” “可以,试一下。” “之前喝过?” 她咧开个笑,“喝过啤的,两罐,没醉。” 顾连洲也不阻拦她了。 司玫小小抿了一口,水果与奶油复合的香甜,口感绵软。 徐慕盈笑,劝她再多喝两口,“开了三瓶呢,你这一口才五百,今天谈总埋单,不得好好敲诈他一笔?” 咳,咳咳,一口才五百? 她猛呛几口。 顾连洲拍拍她后背,不能喝别勉强,她低低嗯了声,将酒杯放下。 见状,徐慕盈知分寸,不再劝了,举杯自己喝。 而后,今日的局,主题还是集中在顾连洲身上。 他们聊所谓法国建筑学院金奖这“水奖”;聊不喜欢巴黎混乱的治安;聊从前留英,拿护照游历欧盟成员国,去法国滑雪,可惜英国脱欧之后,护照就不行了。 司玫百无聊赖,有意无意会看两眼桌上印着黑桃A标记的白金色酒瓶。 间隙,看到她神思游荡,顾连洲轻轻覆住她的手。 …… 约莫六七点,换场子吃饭。 徐慕盈晚上的飞机,所以饭局没有拖延太久。 在外转场一天,再加上整四十多个小时没回家了,散场后,顾连洲开车送她回。 盛夏晴朗的夜空,能看到不少星星。司玫头抵座椅,望着窗外出神,思考光年之外,怎么有的星星明亮,有的星星黯淡。 “头晕?” “还好,”她摇头,笑道,“我的酒量没您想的那么差。” 他眉梢稍动,没说什么。 八点多,车开到了小区面。跑车动静太大,就没开进去扰民。 司玫舒了口气,解开安全带。 无论如何,和顾连洲呆在一起的这24小时,大体上是开心快乐的。 “顾老师……” “嗯?” 少女撑着中间内饰扶手附身过去,轻轻啄了他一下,“顾老师,晚安。” 红着脸缩回去,扭头便拉车门。 顾连洲愣了一下,捉住她另一只手。 她心脏咚了两声,转回来,“顾老师……” 车顶灯微黄,落在他眼睛里。 看上去,很温暖。 顾连洲问:“不喜欢这种场合?” “……没有。我觉得挺开心的。开心您带我认识您的朋友。” 分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开心。 他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捞进怀里。司玫眼前一黑,贴上了温热硬朗的胸膛,继而一枚吻轻轻落上了她的发顶,声音飘在耳畔,“……今天谈易阳他们约我是临时的。下次回会提前跟你说的,如果还没好准备,跟我说。”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笑了笑,“顾老师……我真的没有不开心。” “我之前读过一本心理学的书。书里说将对方带入自己的交际圈,是建立亲密关系的一个重要阶段,这是一种坦然、毫无保留的领地展示,告诉对方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她顿了顿,目光灿亮:“我今天,就好像离真实的您更近了一点。” 顾连洲微怔,心口被揉了一把。 记忆里似乎闪回某次,她似乎也提过她的“朋友”。 难怪他表现得兴致缺缺,她就没吱声了。 他松开她,笑,“那你什么时候带我见你的朋友?” “真的?” “嗯……过段时间。” 至少把陆予诗这桩事先解决了。 司玫笑得有点勉强。 待到他主动提及这件事,自己却有点畏缩。原来一颗黯淡的星,是羞于在明亮的恒星前闪烁的。 “好。那下次……我跟她说,那我走了。” 顾连洲解安全带,“我送你。” “这儿不能停车,您不怕贴罚单?” 他车钥匙一拔,语气里混了点慵懒的晚风。 “贴啊,让他贴去。” 下车,顾连洲自如地攥着她的手。 来过几次,他早把小区里的路摸得熟熟的,没几分钟,二人晃到楼下,她松了手欲转身,“顾老师,我到了。” 手却被用力拽了回去,“司玫。” 她转过头,顾连洲的脸沐在黯淡的夜色里。 他眼里映着明确而如炬的目光,定定看着她:“我也觉得,有些人喜欢用多出来的阅历与年岁说教,是傲慢又自大的。但我好歹大你七岁,很多你遇到过的、没遇到的、抑或想不通的事,没必要自己闷着,大可以告诉我,你明白吗?” 司玫眼底微涩,被看出来了吗? 即便她自诩在父亲早亡后便快速地成熟了,可他毕竟多出来自己七年。她心底的幽微在他眼里,恐早已一丝.不挂,清清楚楚。 “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你可以问我。” 她声音小小的:“……我知道了。” 顾连洲上前把她抱入怀中。 她靠在他肩窝,宽厚的温暖让人觉得好多了,她轻轻笑了笑,“但是,小孩子应该有自己的秘密……” 他一笑,轻拍她的后背,“尊重你的秘密。” 飘摇树影下,二人相拥片刻。 不久,皮肤相贴的地方生出一层薄薄的汗,两个人相似的气味交织混合。 司玫嗡嗡两声,从他怀里冒出个头,真的该回去了。 顾连洲松手,把小朋友的脸抬起来,认真她的眼眶,怎么还有点湿了? 她眨眨眼:“太热了!出的汗。” “行行行,你快回去吧。” “您先走。” “我看你上去。” 这时,手机响了,顾连洲一看手机,想必是催他挪车的。 司玫垫脚又啄了下他侧脸,笑逐颜开,“顾老师,您还是快去吧,不然驾照分要扣完了!我走啦,晚安!” 顾连洲抬手蹭了一下,望了眼她背影,笑着转身。 - 踱回单元楼大厅,顶部吊灯明亮。 司玫脚步轻快,不时回头张望门庭外,看男人渐行渐远,渐隐于夜色的背影,才转回头。 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两米之外,她脚步霎地僵住。 “……岑露。” 第39章 只是月亮不开心…… 客厅顶端装着只毫无设计感的方形顶灯, 光线苍白地落下来。 公共空间是没装空调的,潮热的空气几乎拧得出水。 两个人都坐在餐桌畔,司玫推过去半只西瓜。 岑露推辞, 轻声问:“你……脱单了?” “嗯。”声如蚊呐。 “没看错的话,你男朋友是、顾连洲?” 司玫脑海里嗡了一声。 岑露笑笑, 把那半只西瓜捧过来。 嗐,没事没事,她只是觉得太过离奇, 尤其顾连洲压根就没教过他们这届,她却这么突然跟他在一块了。 司玫讪讪, 倒很诚实:“……你还记得大五下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吗?我帮一个学妹代了节设计课。” “哦哦!让你转专业那个,毒舌老师?” “嗯,后来去雾大设计院做兼职, 也是……”也是他。 岑露干笑,说这不就是缘分嘛,“你放心, 我天天忙着考研复习呢,又不会在外面乱说。” 司玫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 - 这个八月,远比顾连洲原本想象中忙。 所谓水奖在国内还是有认可度的, 校方和媒体的采访讲座排满了他上半个月的行程。小朋友那边好像也忙, 这段时间二人见面少, 电话联系居多。 顾连洲这个月底三十, 他还真干不出跟人打整晚电话的事,两人往往几句日常,便互道晚安。 这晚,他回邮件推辞了周五的某高峰论坛邀请。 想起好像两天没听见她声儿了, 从桌上拿起手机,嘟嘟两声,接通了。 熟悉清越的声音透进来,却略带困意,“顾老师,有事吗?” 他一瞬猜出来了,“这周,我逮你第几次加班了?” 资本家到底一个月给她多少好处,让她这么勤勉,十一点还在公司。 年纪轻轻身体还要不要了。 她一怔,低笑:“我没在公司了,现在小区楼下,马上就回去了。” 比他猜得早几分钟下班,小朋友还挺骄傲。 “顾老师,您真双标。” 司玫抿唇,忍不住说,“之前给您打工的时候,您还教育我们通宵不算事儿,人可以没有,图必须交。” 顾连洲差点气笑。 在工作室恐吓他们那群懒癌拖延症的话而已,她倒会抓自己把柄。 “我什么时候让你通过宵?” “啊,好像还真没。” “这周五还加班吗?” “不加了。但是……周五公司组织团建,去大厦屋顶花园开Party。” 他要是招她来,以小朋友的脑回路,肯定二话不说就来了,也不会在意旁人说她刚入职就没集体意识的闲话。 他笑了笑,“那就好好玩儿去。” - 周五早晨,司玫换上了和陆予诗逛街买的那条碎花裙。昂贵的衣装总能给人底气。 然而手滑,背后拉链卡入布料,她不得不向岑露求助,“你能帮我弄一下吗?” “好啊,”岑露笑笑,过来松拉链,看到水洗标上的LOGO,“……你这还裙子挺好看的。” 司玫因这突然的夸赞一愣,这明明不是她第一次穿这条裙子。 她表面还是客套,“谢谢。” 上午九点到公司,办公室人心都是散漫的。 陆予诗看到她,眼前一亮,说难得见她画全妆,平日上班总素面朝天的,未免太暴殄天物这份皮相。 司玫讪讪,“我平时早上只想多睡五分钟。” “每天能看到赏心悦目的漂亮妹妹,谁上班不会更有动力?” 陆予诗啧声,招手喊她过来,一凑近,开始嫌弃了,“咦,收回我刚才的话,你眼线是怎么画的?快逗成蚯蚓了,你见你男朋友也这么化妆?” 陆予诗开始在她耳边叨叨,非要帮她重画。 司玫推辞,真不用,上午还有工作呢,晚上再说。 “正好,我晚上帮你重新画个全妆!” 司玫笑笑,“那就先谢谢你啦。” 下午四五点,还没完全到下班时间,陆予诗拉着司玫就往补妆间占位置。司玫哭笑不得,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陆予诗随身带着化妆包,桌上一摊,彩妆、工具一样俱全。她帮她卸妆重画,恨不得精致到每一个毛孔。 约莫过去半小时,她把司玫的头摆正,对向镜子。 唉,怎么还不如你自己随手画的呢,大概长得好看的人不需要过多修饰?司玫还没讲话,陆予诗先摇头自我否认,用粉扑沾她眼皮上的亮片。 司玫失笑,“不用了,你画得也很好……” 她们在墙转角的隔间,从门口看有视野的隐蔽和阻碍。 司玫话没讲完,一阵嘈杂的对话逐渐靠近。 “哎,听说你们一组,春招招的两个实习生很漂亮,我还没见过。” “嗐,也就拿春招的噱头骗骗你们了,我们组人早就招满了,大概率找关系进来的。” “关系户?能到TEK来,那关系得多硬啊?” 是啊,尤其靠里的那个女孩,入职到现在就没穿过重样的衣服,没拎过重样的包。 大概率某总工、某总监的情人? 空气死寂,凝滞。 司玫望向对面,陆予诗将手中的眉笔一撅,绕出强墙角。司玫忙不迭跟着出去。 两个年轻女人在镜面前僵住,对视一眼,把唇釉塞回包里,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站住!”陆予诗呵住她们。 在背后议论人,撞上了就跑算什么胆色? 她后台到底多硬,就不想听听再走? “疯了吧?谁说你了。” “有病,我们走吧。” 两人目光飘忽,相互拉扯。 陆予诗往门口一堵,手臂一拦,“就说你们俩,还跑!” “有胆说没胆承认?说到关系户就是小蜜情人,不知道是说你们经验丰富还是缺乏想象力?” “是,我就是关系户啊,怎么了?不过瞧你们就这种天天钻研关系户是谁的小蜜情人的本事,也活该投胎没投过我。” - 这一遭,陆予诗彻底没心情参加这个破派对。 司玫只与她相熟,自然也没待下去的意思。 末了,两人按时下班,陆予诗愤愤未消,叫司玫去逛街。 当晚她报复性消费,刷爆两张卡,返程的路上还在嘟嘟囔囔,吐槽那俩人什么东西。 走出商场,她又拉住司玫,“不过我刚刚怼她们,我说的是我自己,要是有什么话冒犯到你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司玫笑着点了头,她入职以来自问一直兢兢业业,无可指摘,只当是空穴来风,并没有想太多。 不过她是由衷敬佩陆予诗那一顿回怼,搁嘴笨的自己,三句说不出一句是非。 去取车的时候,陆予诗挽住她,“黏黏,你今天不然不回去了,去我家睡吧?我还是好气,非得有个人听我嘚吧才舒坦!” 司玫点头笑了笑,好,不过……她得和室友打个电话。 “你和你男朋友打个电话也可以,不好意思啦,我今天要把你拐去我床上了!” 司玫脸猝然一热,“……你说什么?” “你们在一起差不多两个月了哎,还没……吗?”陆予诗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哈哈,也是,你一个星期里有六天都在加班,哪有时间过性.生活啊?” 这……这也太直白开放了。 正襟危坐于副驾上,凉风缓缓吹到脸上,司玫脸燥到不行,愣一路都没好意思吭声。 陆予诗的公寓离公司很近。 不出十分钟就到了,她招呼她先喝点水,自己则抱着睡衣先去洗澡。 “你不用管我,去吧。” 陆予诗:“哈哈,我也不打扰你和男朋友打电话,溜了。” 脸上又添了把火。 司玫喉咙一紧,忙找插头,给手机充了会儿电,打电话。 不过不是打给顾连洲,而是给岑露。 “我今天晚上不回,要住在……” 话还没完,那头声音便传来声音:“哦哦,住顾连洲家吗?去吧去吧,那我就锁门了。” 这时,浴室里传来高呼。 陆予诗说浴巾忘拿了,请她帮忙。 “就来!” 司玫匆匆挂了电话。 …… 两人身量相当,卸妆洗漱后,司玫套上了陆予诗的睡衣,两个女生挤在一张床上睡。 她孤零零走了好久,一度觉得“朋友”这个词离自己很远。然而,她们凑在一起夜话交换秘密,让人真实地感觉友情的微妙。 “予诗,今天下午你真的吓到我了。” “怼人那阵?” “嗯。” 司玫顿了顿,笑,“但我……折服于你的坦坦荡荡。” 陆予诗挑眉,嘻嘻哈哈:“但我也没说错啊,有些机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伸手就能够到,何必舍近求远?依靠家里人也没什么不好,我又不是不拿工资!” 司玫笑了笑,忽然想到点别的,并没说认可与否。 - 夜深了,身旁的女孩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 而司玫感觉很困,眼皮子在上下打架,却左右睡不着,心口好像堵着什么重石。 搁在床头的手机震动。 用胳膊撑起半身,眯着眼看屏幕上的光,继而拉开被子,蹑手蹑脚跑出卧室。 “喂,顾老师……” 躲在幽暗静谧的夜里接通电话,她浮躁、荒唐又戏剧化的一天,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药剂。 他好像反倒因为她接听而不满,兴师问罪:“几点了还没睡?” 她看了眼时间,笑了,“……两点半了,您不是也没睡吗?” 顾连洲岂知她反将一军。 他啧声,最近经朋友介绍接了横向课题,钱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对设计几乎没约束。 “你顾老师忙着挣钱,能一样?” 司玫低笑,这话说的,好像她从前熬夜画过的图,不是为了工作。 但他与她的“挣钱”恐怕不一样……有新的荣誉加持,他现在的设计费肯定水涨船高了,六位数?不,七位数。 笑意逐渐凝固,司玫没说出为自己辩解的那句腹诽,只道:“那、您也要注意早点休息啊。” “今晚过玩得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 “那说说今天玩儿什么了?” “……” 真的如他所说,多出七年的阅历来,她在他面前,永远藏不住情绪,心事一览无余。 顾连洲甚至比她更清楚自己,是开心、是难过、是怅惘。 司玫舒了口气:“真瞒不住您。其实我没去派对,而是和朋友逛街去了,我们喝了奶茶买了衣服,玩得很开心。只是我今天在她家休息,她已经睡了,声音不能大……” 她勉强笑了笑,柔软地控诉:“您不能因为这个,就觉得我不开心呀。” 城市的另一边。 顾连洲扣上了电脑后盖,慢慢踱到落地窗边,后半夜的月亮弯弯,躲到深灰的浓云后面。 他扶着手机,“黏黏。” 少女声音微跃:“嗯?” 倒希望是他的错觉。 ——只是月亮不开心。 第40章 万箭攒心 中午结束某山地自然美术馆大项目初期Concept的研讨。 司玫被项目总工留下, 交代具体案例收集的方向,迟了三五分钟才抱着笔记本出去。 杜子雯哗地得从椅子上起立,“司玫。” 司玫带上门:“有事吗?” “周末, 我和小敏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司玫收紧手臂,“呃, 其实我没怎么在意,解释清楚就好了……没事的话,我先吃饭去了。” 还要同组合作新项目, 她也不想闹太僵。 “哎等等,司玫, 我想问你,小陆呢?” “她……”司玫微顿,瞒下陆予诗出去旅游的事, “她身体不太舒服,跟恪欣姐请了一周假。” 杜子雯思索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什么, 说是送给她和陆予诗的,一人一份, 再请她代为转达歉意。 司玫嗯了一声,拎回座位, 给陆予诗发消息:【你要吗, 不要我扔了?】 陆予诗:【打发叫花子呢, 扔了扔了, 膈应谁呢!】 陆予诗:【不聊了,我冲浪去了!拜!】 司玫摇头失笑,无声地把礼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小李过来,“司玫, 去吃午饭吗?” 她微微笑,抓着手机正要起来,消息震动。 顾连洲:【吃午饭了吗?下楼,B2入口。】 - 炎夏酷暑,地库里中的空气混着的机油,令人轻微眩晕作呕。 因心有企盼,司玫全然不在意空气污浊,小跑出电梯间。 正对面一辆车牌熟悉的沃尔沃,大灯亮得耀眼,她舒了口气,小跑过去,拉开副驾的门,前排空空如也,心头一惊。 后排低低的闷笑,“这儿呢。” 司玫一怔,视线略向后。 才看到男人坐在驾驶后排,眼镜挂在鼻梁上,衬衣考究熨帖,领口微微敞开,他将手中的蓝皮文件一合,幽幽地看向她。 她低低一笑,立刻关门走到后面,利落地拉开门,将裙摆一裹坐下,“顾老师,您怎么来了?” “上午在附近有个项目评审,” 顾连洲将眼镜摘了,目光清明,“……顺便来看眼某人。” 少女明眸善睐,神色生动。看来年轻人情绪来去都快,她已然没了周末晚电话的怏怏状态。 真是这么个借口来看她的?顾连洲也说不清,或许想念的作祟。 司玫双手织于膝前,低头,眼尾弯出弧度。 突然出现的惊喜最浪漫了,两个人几天没见,中午这一会儿独处的时间,每一秒都让她心里乐得咕嘟咕嘟冒泡。 “您吃了吗?”她小声问。 “还没,这附近你比我熟。” “那您可问对了,”她咧开个笑,“今天我请您吃好了。裙房商场三楼的周记……” 她仰起头回忆,神态跟高中生背“之乎者也”似的。 看得让人很想残忍打断,顾连洲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懒懒笑一声,手臂往车窗上一摁。 他精致的眉眼、睫毛、呼吸声都凑到自己眼前,而她被圈在狭窄的车角,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同时无处遁逃。 司玫口中的念念骤停,呆住了。 “先吃你。” 微凉的唇瓣贴下来,由轻柔,渐深入,能感觉到他吻下来的重量。 一手牢牢桎梏在腰上,一手隔着衣服在背后逡巡,颈椎发麻,人有软下来的趋势。 窗外,行驶的车辆喇叭低鸣,来往行人的闲聊。 ……好像还听到有人聊TEK的项目,糟了。 顾连洲知道这吻再深入下去会坏事,很快松开她。 她倏地低头躲进他怀里,顾老师,外面有我们公司的人! 他顿时笑得肩膀耸到不行,伸手将她往怀中扣紧,再多给点安全感。 瞧把小朋友吓的。 等外面安静了,她微微从他怀里冒头,小心翼翼看向往窗外,“唔,人好像走了……” 合着刚才接吻一直分心? 顾连洲轻笑一声,扳回她下巴,惩罚性般,又重重吻下去。 她逐渐喘不过气,呜呜咽咽。他也不知哪儿来的恶趣味,非听见声儿了才作罢。 …… 饭,顾连洲自然不可能让小朋友请他。 考虑到中午休息时间紧,他直接领她去了楼上的某家餐厅。 里面装潢别致,客座稀少。 司玫拿到菜单,标价很清楚地解释环境幽寂的原因,她点菜有点畏缩。顾连洲直接捞了过来,行云流水地点完,将菜单丢到一边去,“你这办事的效率,还说中午时间紧呢?” 她低头,讪讪笑了笑。 饭桌上边吃边聊,话题总归是正经的。 顾连洲今天过来看她一眼,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明天要出差看场地,约莫周末才回雾城。 她仰起头,笑:“您说的那个横向课题吗?” “嗯,一整个村子的规划,功能涵盖各方各面,文娱、旅游、活动中心,还有些乡土文脉的东西要挖。” 顾连洲讲得很放松。 真,完全不用考虑钱不钱的问题,这比做商业化建筑有意思多了。 从前期分析、形式功能,再到层层深入的细节推敲,话语权交到建筑师手中。一草、二草,或许不必那么快上电脑绘图,而是拿着勾线笔慢慢推敲,类似学院派、研究性的模式,从最大程度还原设计的初心。 光听着,就让人心潮澎湃啊。 司玫抿唇笑了笑,低头将汤匙放回罗宋汤里。 顾连洲放下刀叉,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一个旅游度假村的自然博物馆。” 还好,听起来不是那么充满铜臭味的商业化项目。 “挺好。” “所以,我过两天也要出差一趟。” “什么时候回?” “周五或者周六,具体时间还没确定,”这顿西餐吃得司玫也兴致缺缺,她放下餐具,“怎么了,顾……” “拿着。” 他的手推过来,继而挪开。 下面是一枚钥匙,泛着金属银光。 她愣住了,“这个、是……” “我家钥匙,市里那套。” 她的心情瞬间被根透明细线牵了起来,一点一点上升、高悬。 少女脸颊从内而外,热意一层层地往外涌,说话磕巴起来,“您,您,这是……” 顾连洲笑了笑。 这周日喊她陪他过生日,总不过分? 只不过因为出差回来得晚,估计没空去接她,才事先拿把钥匙给她。 末了,他盯向小朋友飘忽的眼,语气慢条斯理,“不然你以为,因为什么?” 没,没什么! 司玫慌慌张张低头,拿起纸擦嘴作掩饰,“我、我预祝您生日快乐呀!” 顾连洲听得头疼,瞪她一眼。 请她把“您”戒了先,年龄马上要三起头,再被小朋友这么叫着,自己真有种引诱小女生的负罪感。 司玫吃吃地笑,“……本来不就是这样嘛?” 他轻呵,桌下双腿不轻不重地夹了她一下,目光促狭,“你怕是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引诱’。” - 钱钟书先生说,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 自此,司玫很是相信这句话了。跟顾连洲见了一面,通身仿若重获了不竭的动力。她兢兢业业地上班,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还有……数着日子。 转眼20号,去邻市大茅村调研的前一天晚上。 她在卧室收拾行李,换洗衣物、个人洗护用品,工作用的纸笔,分门别类,极有条理地塞进背包不同隔层。 还有剩余的空间,她想到了什么她起身拉开衣柜,里面悬挂的逶迤黑色长裙。 ——上周发工资,手上富余,在陪陆予诗逛街时就没忍住,趁换季打折买到了最后一件……还是想,穿给他看。 咚咚咚,敲门声响。 来不及折叠裙子,司玫往床上一丢,前去开门。 岑露立在门口,“司玫,你这是?” “出差,要去邻市调研两天。有什么事吗?”司玫转头,“你要不你进来坐吧,里面空调凉快点?” 岑露瞥了眼里面,无意看到床上那条黑裙,决绝,“不用了。我的话很短,就是……我不想跟你合租了。” …… 次日,路走了一半,穿行于山上,幽凉的山风往里管。 一行五个人,一个男实习生开车。崔工坐在驾驶员后标准的老板位,杜子雯在副驾,回头殷勤地陪崔工聊天。 司玫一贯做事多话少,坐在靠在商务车的后座,目光透过墨色的窗,还在想昨晚的事。 司玫,我们俩关系一直算不上特别好,但大学五年的舍友,我也不至于在背后搞一些阴损缺德的事,所以就实话实说了。 读书的时候就没你学习好,现在又看着你上班、规律生活,还有……谈恋爱,很搞我复习心态的。所以想终止合租了。 你就当我玻璃心、小心眼,自我意识过剩。 咱们好聚好散,把房子转租出去,再各自另找住处,你看行吗? 当时司玫直接懵住了,出差公务当前,只说等她回去再议。 如今思绪在天光之下,她延迟地察觉到女生之间的幽微心思。 大学开学第一天,岑露是第一个跟她打招呼的,那时两人关系还说过得去。但她的心思不在社交恋爱、追星八卦上,后来因行程不一,饭也很少约了,二人关系止步于点头之交。 唯一矛盾,好像是大二那年她拒绝过班长的表白。 司玫当时一头扎在大创竞赛里,对许多事都不以为意,譬如岑露跟班长暧昧过。 直到一两个月后,另一个舍友问她是否和岑露有矛盾,她才后知后觉,岑露在宿舍好几次不搭理她,或许是对她无言的抗争与冷暴力。 再往后,宿舍生活恢复正常,她几乎把这事忘了。 如今回想起来,对方一定没忘吧,终止合租大概是积怨爆发的表征。 司玫自问注意保持社交距离,进退有度,属实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但这世上确实存在天生不对盘的人,既然做不了朋友,还没到交恶的地步,那她们就如她所说的,好聚好散吧。 下午五六点,司玫跟团队一行人到了镇上。 镇区位于山中,山明水秀,绿树葱茏。 崔工跟甲方通气,说今天时间已晚,容团队休整,明天去实地具体了解情况。 他们住在镇上的一家旅店,司玫和杜子雯合住一个标间,两个人相处起来有些别扭,但于表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司玫,你洗澡吗?” “……你先去,我不急。” “那好。” 卫生间的门碰上,传出淅沥的水声。 司玫默默收回张望的目光,坐到床边给顾连洲发微信,汇报她今天的情况。又或许心里有点烦……跟他讲话,心情一定能好点的吧? 果然弹框里蹦出字来,让她淡淡一笑:【住哪儿?】 司玫:【当地镇上,比之前跟您去Z镇的招待所好点,有独卫呢。】 顾连洲:【那时候怎么不跟我抱怨条件不好?】 司玫笑:【我抱怨了,又有什么用?】 顾连洲:【带你来我的标间。】 顾连洲:【去他妈的大学教授,不当了。】 嗯,他回绝别人的时候说自己还要学校的饭碗呢,但到自己这儿……司玫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浑的脏话,好像又拨开了他灵魂的一点。 他又一连发过来好多照片。 白色的瀑布飞湍,青色的炊烟人家,茫茫四野,还有乡野的角落,零碎的木材、枝藤、瓦砾、釉砖。 顾连洲:【好看吗?】 司玫:【好看。】 她也很喜欢最原始极致的乡土材料,营造出亲和、自然、有温度的建筑氛围感。 顾连洲:【约莫有了点关于表皮的想法。】 司玫在床上翻了个身,笑:【您打算用这些当地材料?】 顾连洲:【你知道表皮材质混合拼接的施工吗?】 顾连洲:【用旧于新,将旧材料按照色彩标号拼贴,做出表皮的纹理变化。】 顾连洲:【想尝试造一幢从环境里自然生长出来的房子,仿佛生来在那儿,已经存在了很久,记录村落演变的时间与历史感,而没人去纠结它到底是新的还是旧。】 若人人大谈情怀,建筑师恐怕要在商业化的市场里饿得没饭吃。 若无人再谈情怀,则是建筑将死。 司玫望着屏幕无端地出神,赞叹于他背离千万人而坚守的理想主义,又或许因为自己正陷于无可奈何的境地。 她舒了口气:【听上去真好呀。】 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顾连洲胳膊搭在藤椅扶手上,等了半晌才看到藏着情绪的短短几字。 他洋洋洒洒的倾诉欲敛住,忍不住去想她说话的语气。 顾连洲:【司玫,在外面遇到什么棘手的事,要跟我说。】 她秒回:【好。】 - 上午集体出动了解村落的祠堂、宗族文化,中午在村心的某家农家饭庄吃饭;下午,司玫则与杜子雯下午一起去后庙测绘。 第二天,山峦笼罩了一层阴灰的云雾。 崔工和委托方约在镇上交涉,四个实习生被在村里做设计意向的社会调查。两个男生典型的内敛理工男,而且都有对象,司玫不得不又和杜子雯一起,穿梭于巷尾田间。 眼看天要下雨,她们商量好分头行动加快效率。 然而正中午,司玫捧着文件往约好的村头赶。 前一秒太阳艳烈,下一秒风云突变,山雨倾盆,还好附近的嬢嬢好心,收留她在农舍避雨。 即使如此,她身上也湿了大半,山风一吹,直打喷嚏。 司玫跟杜子雯打电话,打不通。 又给另一个男生打,亦然。 嬢嬢拿了条干毛巾来,给她擦脸,“小姑娘,山里下雨信号不好哩,你等这阵儿暴雨过去再说吧。” 她笑着道了声谢谢,温和地哎了一声。 但手机剩下30%的电量,她危机意识深重。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雨声渐稀,信号也恢复满格,她正准备再给团队的人打电话,聊天框闪出条消息,一个大学舍友发了微信过来:【你和岑露怎么回事啊?闹矛盾了?】 舍友:【我怎么看到了她在跳蚤市场群,挂房屋转租的广告呢?】 司玫迟疑片刻,回复:【我毕业后就退群了,没怎么注意。不过,我们确实准备分开住。】 舍友:【[图片]】 一张聊天截图。 字字刺眼,宛如万箭攒心,往她怀中射来。 岑露:【因为同住舍友合不来,决定转租,月底之前即可搬入。】 路人:【咋合不来?】 岑露:【我考研,她上班,作息不一致。而且她太吵,每天和男朋友打电话声音超大还不算完,睡觉还打呼,我已经失眠两天了。】 路人:【草,那还要考研,那心态不得崩了?】 岑露:【对啊,而且我是真的挺膈应。明明之前还挺朴素一女生,现在搭上一挺有钱男朋友,手机换了最新款iPhone,衣服今天Chloé明天Armani的,具体怎么回事……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 司玫扶手机,字句开始零落旋转,她手止不住地微颤。 舍友:【司玫?你看了吗?】 舍友:【你们……是不是闹什么矛盾了?】 意识回笼。 司玫觉得大脑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爆炸。 先是空旷虚无、然后烟雾腾腾,从灼热的痛感胸口往四肢百骸蔓延。 司玫呼吸急促,抬手蹭了下微热的眼眶,回复:【谢谢你,我知道了。】 第41章 落日与沙洲 风雨如晦, 破损的水泥地上,泥泞的车辙错落。 司玫乘乡村巴士独自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 崔工看到她狼狈走进大厅, 语气焦急,问她怎么脱离队伍了。 她还没开口, 杜子雯先迎上来:“我们三个还以为你已经回了呢,所以就先一起坐车走了。哎,你终于回来了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司玫面无表情, 定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转向领导:“对不起,崔工, 让你们担心了。我有点拖进度,下午淋了雨头有点晕……晚饭没什么胃口,想先上去休息。” 崔工见她面色怏怏的, 不好说什么,让她注意身体。 杜子雯很心虚把她一个人撂下, 扬声:“司玫,要不要我帮你带点吃的东西上去?” “不用了, 不劳费心。” 司玫一个人上楼。 推开主灯, 从抽屉里翻出充电器怼上插口, 深吸一口气, 点进舍友分享的入群二维码,申请进群,仅两秒,审核通过。 管理员A:【欢迎新成员~】 后面连绵一排的欢迎求爆照。 司玫面色淡淡, 理都没理,没迟疑,直接把人圈了出来。 司玫:【@岑露大学五年,我扪心自问确实是不大爱在宿舍讲话,但没在哪里记恨、排挤过你。你说要考研,我没少给你资料参考,又说考研心态失衡想退租,我甚至是理解你的,怀疑是不是早起晚归打扰到你了。是不是我太平和太好相处了,你就觉得我没脾气好欺负?前天跟我说干不出阴损缺德的事,转头就来公共群里抹黑我?】 司玫本不想闹到公共群的地步,但岑露这般过分地诋毁她,她还真做不到隐忍吞声,私下对峙。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是妈妈教她的品德。但让人欺负到头上,不是宽容,是懦弱。 她这刷屏的一长段出来,群里欢快的气氛瞬间凝固了,阻断了刷屏的“欢迎”。 人本性好吃瓜八卦,似乎都在等被圈的人讲话。 死寂,死寂。 群里如一滩秋水般,没有分毫波澜。 司玫舒了口气,正准备继续敲字。 屏幕里闪了大排字出来。 岑露:【……哦,你看到了啊。那我就真实话实说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很不待见你那股白莲装劲儿了,操什么独立自强、无心恋爱的清高人设啊。结果刚毕业就跟老师勾搭到一起去,你不是一样虚荣拜金靠男人,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还不准别人说了?之前浑身上下杂牌子加起来不到500,现在动辄上千上万的大牌在身了,想到你那些钱怎么来的,我就觉得恶心。】 “老师”的字眼,猛抓住了她心尖最脆弱、柔软的地方。 可事情发展到她不得不面对的档口,司玫深吸了口气,唯有硬着头皮面对。 【第一,我从来没有操人设,你窝在宿舍看韩剧点外卖,和我去学习参加竞赛,都是个人的选择,没有高下之分,你自己不思进取,却又见不得别人的努力,非归咎于操人设,那我无话可说。】 【第二,我行的端做得正,大学的成绩是我自己努力的,身上穿的衣服是我毕业后一分分挣的。】 【第三,至于我和我男朋友……我本来不想在群里说的。既然你自己都没指名道姓,相信你的质控也很心虚吧?我们清白干净,从来没有逾越过红线。】 【请你不要‘你即世界’,‘以你度人’。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污蔑别人,往往证明出肮脏的只有你自己……也不用发跳蚤市场说月底了,我这周末回去就搬。】 【另外补一句,我觉得你说得对。拜金虚荣的人是应该向钱看齐,麻烦你把欠我的水电费交了。】 司玫几乎手指颤抖着敲完最后一个行,错别字都没检查,发送,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退群。 她仰躺在床上,感到无力又疲惫,未几,潜在群里的另一个舍友发来消息截图。 【什么瓜啊这是?】 【指路今天下午的聊天记录,搜“转租”。】 【哎,懂了懂了,这不就是一绿茶嫉妒心强,见不得舍友成绩好工资高,趁群里没人谁是就蓄意抹黑,结果被反锤吗?】 【可不是,有些女生嫉妒心强得也太可怕了吧,见不得别人好就出言诋毁?】 【所以只有我想知道,当事人npy是我们哪个学校男老师?】 司玫鼓着腮帮子,浊气闷闷地排出胸腔。 长篇大论一片,彻底把这五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抖落出去了。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跟人吵架,也不知道自己算赢算输。 看样子,结局似乎还不赖? 但她委实说不上开心。 ……如果对峙的话里,没牵扯到顾连洲就好了。 他是清风、是霁月,是诗里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还这么弱,这么小,低微在尘埃里的一株草,只想给他看自己身上清晨的第一滴晶莹的露水,而非俗世里的被忽视、被践踏后的满身泥泞。 这时,舍友又敲小窗:【司玫,毕业的时候不是有个学弟追你吗?你怎么又跟老师在一起了,能……冒昧问句,是谁吗?】 司玫抬手抹去眼角的浑浊:【对不起,我现在不想牵扯他进来的。】 舍友沉默了一会儿,发来大笑的表情:【好的好的我理解你!但你们结婚可千万记得请我啊,那时候可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结婚……好遥远啊,她能够吗,优秀到与他相配。 司玫吸了吸鼻子,失笑:【好。】 - 回到雾城已是星期六的下午。 司玫给陆予诗知会了自己租房出了问题,没找到新住处,可能要去投奔她两天,陆予诗慷慨答应。 不过,当下她没空回去搬行李,因为回来后,大家又去要公司开会,崔工指着PPT做下阶段的工作安排。 伤风感冒,应当是因为那场山雨,趁着心理状态最弱的时候攻破了身体的防线。 司玫并没有因和舍友撕破脸而多难受,更重要的是别的、别的积压已久的倦意、疲惫。 会上,她昏昏沉沉熬到了四点,崔工看她脸色煞白,喊了她一声。 “嗯?”她恍神,撑住下巴,“……我在。” 崔工看了眼座下困怏怏的四个人,叹息:“算了,散会了。出差占了大家一天工作日,大家下周二再来上班,到时候再说。” 俩男生对视一眼,高呼“好耶”,利落地捧着笔记本出去。 司玫紧绷的神情亦稍松,抬手摸了摸微烫的额头,看时间。 杜子雯跟在她后面出去,“……司玫,你没事吧?” 她上周看到司玫丢她的东西了,气不过,所以才在村子里撂下她走的。 至今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悔和后怕,不是怕她出意外,是怕她跟陆予诗一样有什么隐藏的背景,得罪她,很可能又隐藏得罪了什么人。 尤其刚才正是崔工看她脸色不好,才宣布散会的。 司玫真受够了应付同事的弯弯绕绕。 她猛地回头,“你能不能别跟我了。是,我是丢了你给的东西,你不是也把我撂村子里了吗?我没后台,你也没得罪人。把这个项目合作做完,我们就别同组了,行吗?” 杜子雯在原地愣住。 司玫倦极了,撑着眼皮囫囵地看时间,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明天,明天。 她将东西胡乱塞回包里,无意又翻出那枚泛着淡淡银辉的钥匙。心里此刻只有一个直白坚定的想法:快去医院看病,她不想明天见他时,还是这个鬼样子。 赶到医院时,还没到下班时间。 司玫量了体温,37.5度低烧。为了快点退烧,她央求着医生给她开了针肌肉注射,拿着其他的口服药到住处时,身上的热意已经褪去七七八八,但四肢依然残留着绵软的感觉。 屋子里毫无意外的空荡荡。 司玫回到自己房间,无力、瘫软地倒在床上,完全起不来半分收拾行李去陆予诗那儿的心思。 更何况陆予诗还在回雾城的飞机上。 ——即便她事先跟她说了公寓门锁密码,可主人不在,她不想做冒昧无礼的打扰。 得出结论:还是得在这儿住一晚。 为了让快点好起来,司玫拖着沉沉的身体又去厨房煮了碗挂面。她捧着碗孤零零坐在桌前,筷子挑起几根,咀嚼、咽下,吃了几口,实在食不甘味,转头又全倒进垃圾桶。 不想动,不想洗碗,就丢进水池。 她返回餐桌边坐下,胳膊撑着桌案,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暮色静静地一层层加深。 微黄、浅粉,继而是浓郁的红与紫,黄昏是一天中最容易感受时间流逝的片刻,她一整颗心好像也跟着太阳落到西山之后。 落日与沙洲陪我。 可今天太阳陷落,没有沙洲陪我。 脑子尽然是混乱而毫无逻辑的短句,司玫的眼皮沉沉往下耷,困。 这时,合金防盗门传来两声咚咚的响,她倏地惊醒。 力气很重,闷沉,急促,好像她再不去开门,他就要敲破个窟窿来了。 肯定不是岑露。 ……房东太太吗? 司玫缓缓站起身,往玄关而去,手扶门把,合页咯吱一声,刚打开个门缝。 外头的人急不可耐,扶着门把往外一拉。 屋里没开灯,晦暗如她的心事。 外廊的光大喇喇地映照进来,连着颀长人影的轮廓,完全而完整地映入她眼底。 还原给她朝思暮想的,顾连洲。 第42章 “先爱自己,再…… 顾连洲目光是一段段地落下来的。 如果有温度, 那定是灼烧的火,落在她的皮肤上一寸寸烧,锦绣成灰。 “司玫, 我在你心里到底多没有担当和责任感,到这个时候了, 你还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吗? 扑通一声,少女张开双臂直直扑进了怀抱。 她环住了他的腰,少女小小的头颅抵在左胸的位置, 他心脏听到一段隐隐的低泣。 “黏黏……” 顾连洲脊背略略一僵,心霎时软了, 带上房门,轻抚她的后背,隐约地, 感受到她身上轻微的发热。 “顾老师,”司玫收紧双手的力度,忍不住贴他的胸膛更近, “……我,我想你了。” 她诚实地说出了当下的想法。 不想告诉他自己这几天的狼狈、难堪, 只是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 还想被他抱在怀里…… 她不贪心, 最简单的事情就能将她疗愈。 顾连洲抱着她的片刻, 手探到她腋窝附近, 微热的触感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旋即松开她,半身压下来。 司玫错愕地仰头,不由心神乱撞,眼眶含着几点未落的泪光。 却见他的唇停在眼前, 顾连洲只是以额头抵住她片刻,神情恢复厉色,“你发烧了?” 司玫喉咙一紧,别开脸擦拭,小声道:“……只有一点点低烧,应该已经退了。” 他的手在空中一顿,“去医院了吗?” 她笑,一双梨涡极具有欺骗性,“去了,打针了,药也吃了。” 自己去了医院看病……也比起上次也就强了一丁点,还等着人夸是怎么着? 顾连洲没好气。 司玫低笑一声,挠了挠头。 抬眸见他依旧肃然的神色,与额角的微汗,才反应过来没有机械通风的客厅,对于他这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有多热。 “顾老师,去卧室吧……里面有空调。” 顾连洲比她的意识还晚,迟迟嗯了一声。 脱下外套,扯开温莎结,搭到椅背上,又顺势解开领口袖口,迎面看到了少女卧室的全貌。 书桌、椅子、衣柜、小双人床是一整套着粉色的床品,桌上摆着几盆碧绿清透的盆栽,是从乏善可陈里生长出来的生机勃勃。 司玫让他随便坐,椅子或床都行。 她则去抽屉里翻遥控器,把温度调得低,最关心不是自己伤风未愈,而是体谅他的炎热。 “顾老师,这个温度可以吗?” 她回头,手腕被他倏地一拉,整个人落到床上。 顾连洲定定地看着她,现在说调温度,等会儿又要去倒水,他在乎的是这些细枝末节吗? 不过想与她面对面,敲开她那烂漫又倔强的小脑瓜子看看,她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他将她手腕捏紧,“别忙活了,躲不掉的,交代吧。” 司玫目光一抬,“交代、什么?” “交代你这几天遇到的事儿,一件件一桩桩,从头开始说。” “我、我没遇到什么事儿呀,”她嗫嚅,笑着转移话题,“顾老师,您跟我说说您吧,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您明天才会……” 岂知她的慌不择路,是往枪口上撞。 顾连洲看她还没一点坦白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真动了敲打她两下的体罚的念头。 落实到实处,只有咬牙切齿道:“今年建院有个女学生刚毕业就跟老师搞到一起去,在群里快传疯了,我还不回来?我背上师德沦丧不够,难道还要再背一道始乱终弃?” 司玫霎时愣住了,大脑白茫茫一片。 思绪碎成一页页的白纸絮,顿时组织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已经尽力把损失降到最低,特地开了小号进群怼的……结果还是暴露隐私,牵扯他进去了吗? 半晌,她眸光黯然,低头,“对不起,我把您牵扯……” 这是重点吗? 他深吸口气,“司玫,你觉得我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 司玫一愣,抬头。 “……那个群传播不良校园信息,已经解散了,人忘性大,估计过两天就没什么人记得了。” 不知何时,顾连洲从衣服里找出支烟,点燃了,指间青烟一缕缕往上飘,他看过来,“但你记着,打一开始我就跟你说清楚了,我这人连离经叛道都是坦坦荡荡的,要怕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还至于跟你在一起吗?” 他眼底有她从来见过的寒霜凛冽,语气更重一层,“……我一个大你七八岁的男人,让一个小姑娘护着,真光荣至致。比你多活多少年,见过的用过的手段不比你知道的多……再怎么样也是我护着你,你犯得着这么用尽心机瞒我?” 合着这两个多月,他在她这儿,愣没给一丁点儿安全感和责任感。 若这么想,她把他们的关系放在什么位置?见不得光的情人? 白炽灯光刺痛地往眼眶里投,司玫怔忡着,头脑接受信息很迟缓。 顾连洲依然等她的话,捏在指尖的烟一口没也抽,烟飘,灰落到瓷砖地板上。 “顾老师,我没有……” 他语气稍稍放缓,依旧没好气,“没有什么?” 司玫的声线里是强忍的哽咽,与踌躇,“我以为这件事只是我和舍友的纠纷……我没有故意瞒您这件事的意思。” 听不得她哽。 顾连洲目光柔和下来,徒手将手揿灭,一把揽她入怀,轻轻拍抚她的后背,“那跟你舍友的事情,又绵延多久了?我也跟你说过的,有什么事别犯轴自己闷着,找我倾诉或者想办法,就那么难吗?” “可我不想……” 她揪住他的衬衣,湿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淌出来,“我不想凡事都靠着您。” 顾连洲舒了口气,撩开她额前的发,“……你傻不傻,有几个凡事?你靠着我什么了?” 论干净磊落,他几乎找不到比她更甚的人。 “答辩、钢笔、手机……” “答辩的毕设不是你自己做的?我帮你什么了?至于钢笔、手机那些小物件……别人给女朋友送的包早都十几二十万了,我送你这点小东西,很难接受吗?” “……可是您能拿出的小东西,对我来说并不是。” 顾连洲霎时一顿。 司玫双眼湿漉漉的,却带着如炬的坚定,“……顾老师,我本来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除了喜欢你之外,并没有别的物欲。” “您给我看了巴黎旅行的照片,带我去见了您的朋友,还有尝那个好贵的香槟,我应该是满心欢喜,被您接纳,被您融入您的生活圈。可这同样让我意识到,我喜欢的是一个不对等的人,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去羡慕……” 羡慕他身边的一切。 哪怕只是一阵握不住的清风,天上皎洁的明月,或手中的凌美钢笔…… 越羡慕,她越自惭形秽,她的贫瘠、匮乏、荒芜。 她已经困顿如斯了,难道还要把不堪狼狈、仓皇落败都袒露他看吗? 只怪她现在太年轻了,年轻得除了一腔赤诚与过分要强的自尊,一无所有。 她对他的精神与物质的赠予,都无以为报,只有给他更盲从、更卑微的爱。 “顾老师,我之前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是第一个,我可能还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人。所以我,我只想给你……” 顾连洲倏地将她重新摁回怀里。 温热柔软的人让他有确切的实体感,胸口却被捅了个血淋淋的窟窿,连着经脉往外扯着疼,只有把她扣得更紧密,才能堵住伤口,“司玫,你如果觉得爱有前提,那我的爱也太过廉价了。” 他说的是……爱? 司玫闻声抬头,眼尾泪水脱了线的往下坠,咂到他手背上。 顾连洲定定看着她,那目光滚烫,似乎要看进她的灵魂。 继而后颈被他扶住了,微凉而干燥的唇贴了上来,像一阵风,刮过她轻颤的眼皮。 她感觉到才知道,滚烫的不止是他的目光。 因为是他,司玫的抗争总是全无力气。 他吻得愈发深,微苦的舌尖压住她,她越发感到自己身体有种被他控制的宿命感,变那么柔软,生来想向他迎合。 顾连洲扣住她的后脑,一刻也没有止息地深吻,抱着她顺着床沿步步退,直到脊背抵住床头板,他抬手推掉明亮的主灯。 …… 屋子里只有黑暗,狭仄。 窗帘拉得严严,但住的楼层矮,还是能听到夏夜初升,小区绿道里过往的人声嘈杂、喧嚣,与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顾连洲垂着眸看她,是昏夜里的,一双格外漆亮的眸。 在她最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低头吻走她微苦的眼泪,逐渐忘却温柔的疼痛。 …… 司玫的脑海里,被另一种空洞虚无所替代。 意识从云端回笼,她被他重新捞进怀里。 男人的怀抱很温暖,她蜷在他的臂圈里,能听到充满力量的心跳声,像一种无声的誓言。他又拨开她粘在鬓边的头发,低下头,细细密密吻她的眼睛。 片刻,顾连洲声音沉下来,埋到她耳边,像缱绻晚风那么轻柔与温和。 “黏黏,如果不知道怎么爱人,那就先爱自己,再来爱我。” 第43章 故技重施 司玫扯紧了被子的边角, 只露一双眼睛,在幽暗里闪着微光。 他抽出只手臂,手背又蹭了一下她的额头, 感受片刻,她的体温已经正常了。 然后笑着挑眉问她, 捂得这么严实,不怕热? 司玫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 刚才确实热,她从未经历过那样的体温上升, 整个人像深陷于燥热的沙漠中,浑身的水分被烤灼得近乎蒸发, 当然现在……已经不热了。 可她尚不着寸缕……说什么也要把自己遮严实。 司玫小幅度摇头,“不热呀。” 顾连洲轻笑一声。 但他是真的热,往下扯了点被子。窗缝里漏进来一点儿路灯的微光, 他迟迟地意识到,这床被套是皮粉色的,上面还印着草莓的图案。 ……小朋友床单挺幼稚的, 但人不是。 皮肤在夜里也白得发亮;胸是真的软,腰也细, 他一把就握住了。 满脑子想起刚才,顾连洲喉咙没由来地燥……又不能拉她再来一次, 手痒得很, 只能想想抽烟。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顾老师?” “嗯。”他回过神, 指腹摩挲, 拨开她眼前的碎发,继续刚才的命题:“黏黏,长久的爱向来不是因为讨好与悲悯。尤其越取悦、越在乎,就越卑微、越薄弱。所以, 你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提升自己,取悦自己而别人,你明白吗?” 她低低“嗯”了一声。 “我希望,我看到的是真实的你,而不是你想让我看到的,你的样子。” 顾连洲道:“你给自己定位的所谓不堪,是轻得不能再轻的事了。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些就看轻你?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在我这儿,爱是没有前提的。” 他知道在这段关系里,目前存在的不对等,诸如年龄、阅历还很多……他怕自己给她的太多,又怕给她的不够。 但到现在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给她说清楚了。 司玫双手乖乖地枕在耳下,似懂非懂,仰头看着他唇瓣的开合。 满脑子都是,他讲得真好,嘴巴好看,声音也好听,像太阳缓缓从薄雾里初升的晴朗干净。 顾连洲发现她开始发呆,屈指,弹她额头,“听进去没?” 她回神,咧开个吃吃的笑,“我知道,我知道了。王尔德说过的,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他又敲她一记。 光知道这么清楚有什么用,遇上事,人还是糊涂得很,凡事都防备着他,一个字都不透露。 要不是他听说了些许事情的支节,她是不是要以后也不打算告诉他? 司玫尴尬地笑了笑,避而不谈,反问他一个老师怎么会关注到群里吵架的腌臜事。 顾连洲白她一眼,学校里的风声动传得飞快,也就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聊天记录的记录截图在学校论坛挂了13个小时的热门。 正经评价事情始末的没多少,都在琢磨那个所谓当事人的男朋友是谁,后来楼里插进来不少广告或麦片的,他借此找版主匿名删帖。 司玫忧忡,啊,聊天记录都发论坛上去了! 那她凶悍得像个泼妇的样子,岂不是全被他看到了? 顾连洲笑了,如是评价:“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还真不丢人。” 小朋友平时看着挺不能当事儿,但事实上比他想象中独立勇敢多了。 司玫还是觉得太难为情。 扯被子,捂脸。 顾连洲嗤嗤地笑,剥开被子边,“大夏天的你就不热。” 她往下枕头下面缩,“……空调开着呢,不热。” “起来,”他非伸手去捞她,“那也得先洗澡再睡。” 司玫一怔,其实她也想半天这个问题了。 可是她现在没有穿衣服啊! “顾老师,你先去,”她露出眼睛,嗫嚅道,“左边是热水,我的沐浴露放在立柜的顶格,浴巾在阳台上挂着,蓝色的……” 顾连洲笑了下,行。 他掀开被子起来,幽暗斑驳的光影落在喷张的背肌上,捞起衬衣一套,男人背部隐约的肌肉纹理瞬间被藏住。 就……穿衣服和不穿衣服,完全判若两人。司玫今天才知道,原来清秀如画和饥渴如兽,是可以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的特质。 司玫等顾连洲出去了,她才坐直起来,打开灯。 蹑手蹑脚地起来,走到到衣柜边翻出一套卡通睡衣。反正那套粉色床品已经幼稚到家了,她心里反没那么多纠结,直接往身上套,然后发现自己胸口……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红。 初经人事后,她的身体饱满、荒糜、陌生,同样让人脸红。 她皮肤薄,是磕碰后极容易留痕迹的体质。 之前在Z镇也是撞了下,左胸的淤青花了一个星期才消下去。原来做这种事也会这样,小说不是骗人的啊…… 唯一遗憾的是,明天不能穿那条露背的黑裙了。 司玫的想法四处乱飘。 一会儿回忆刚才令人脸红心跳的吉光片羽;一会儿考虑明天穿什么约会;一会儿又想,她真的好喜欢他呀! 她双手撑着柔软的床垫,小腿交替摆动着,不时低头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顾连洲很快冲凉回来,上半身赤膊,水珠顺着肌肉的纹理下滑,发梢微湿,眸光炯然。 司玫脸红了一下,别开脸。 他自然如常,随即把浴巾递过来,催促她去洗漱,眸光稍稍暗了一下,“还疼吗?” 她羞怯拽过浴巾,“没、没有,我去洗澡了!” 结果起身太快,双腿的行动到底受到了点影响。 就这么趑趄,跌到他胸膛上,他顺手将她腰身一锢,低笑,“慌的呀,往哪儿跑?” 她贴着他温热坚硬的胸膛。 耳畔,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想到一句土味加倍的话……她想霸占在他心上。 当然,说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 翌日清晨。 暖金色的日光破开薄雾,如银丝细缕,散落树隙。 鸟鸣啾啾,小区绿地里已有很多晨练的行人。 顾连洲有点轻微择床,但抱着她睡的这夜很安稳,早上六点多睡醒,是生物钟使然。 他轻轻起来的时候,床上的人侧躺,双眸合着,呼吸很小声,碎碎的胎发落在嘴边上,让人忍不住想扒拉两下。不忍惊动这奶猫,他只是在床畔多看了她几分钟。 坐了会儿,她还是睡得很沉。 难以想她这几天休息得到底多不好,今天怕不是要睡到日上三竿? 顾连洲无奈,低头将她唇边的碎发刮走,拎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走到客厅,终于……点上了肖想一晚上的事后烟。 手机刚解开飞行模式,满框的消息毫无意外地闯到眼前。 亲戚朋友,合作过的熟人或不熟的人,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同学。 清一色的生日快乐,就因为最近有那么点风光,社交圈子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精彩纷呈。 现在这个社会嘛,情分,向来因时因势而变。顾连洲见多了,挑着关系还行的回两句。 谈易阳:【祝顾教授松柏常青,用沐春风,一树梨花压海棠!】 顾连洲:【……】 陆予诗:【祝三哥生日快乐!新的一岁越来越帅哈,另外早点找到嫂子!】 顾连洲:【谢谢。】 陆予诗:【咦,你居然回我了!原来你还有世俗的欲望啊?】 顾连洲:【……】 最后是顾雅庭。顾连洲对母亲与外公,向来有足够恭敬与耐心。 他没在消息框里回,而是走到厨房,掩门,拨了通电话回去,很快接通了。 “喂,妈。” “连洲?”顾雅庭迟疑了一下,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打今天起你可就三十了,记得吃长寿面。” 顾连洲嗯了声,“这会儿刚起,我记着呢。但今天最重要的,还是辛苦您生养我不是?” 顾雅庭怔了片刻,察觉今天儿子心情很是不错,“行,那你要不要跟你爸讲两句?” 顾连洲语气立刻变了:“不,话不投机。” “你们俩也真是,两个人都倔死。还有你,十几岁时跟他犟就算了,现在都三十而立了。”顾雅庭顿了顿,“话说到这儿,你别当我逼你,我就例行问一句,最近有没有……” “有。” “啊?” 顾雅庭显然没料到这一层答案,但很快适应了这喜悦,问题接连往外抛。 在一起多久了,女方多大年纪,什么时候领回家看看。 “两个多月……她还小,二十二岁,刚毕业,雾大的。” 顾雅庭怔住了,跟外公刚听到时一样的惊讶反应,“你这……有点不厚道啊?” 顾连洲轻笑一声,“我要真不厚道,就不会跟您说了。” “那、我跟你爸说了。” “……随便。要见的话跟我说声,我再问她得不得空再安排;对了,我不回广州。老头子要是真想看,烦请他过来。” …… “顾老师——” 电话刚挂,他隔着门板听见声急促的呼唤。 顾连洲收了手机,疾步往回踱,按下门把手一推。 晨光静谧地落在少女侧颜上,白皙的皮肤上有层浅浅的绒毛,她双手蜷在胸口,眼皮依旧合着,乖巧又圣洁。 还怕她因找不着他而失落,谁知这人……分明还在酣睡。 顾连洲神色恢复清明,想着别再出去了,坐椅子上等小朋友醒。 刚转身,背后一声软软的呢喃:“顾老师……” 又转回去,少女眼下的阴影跟着睫毛一起轻微翕动。 顾连洲挑了下眉梢,在床边坐下。 “……顾老师,黏黏要抱。” 司玫努力无意识地“呓语”。 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听。 起初,寂静一片。 她狐疑,再接再厉地叫了声要抱抱…… 功夫不负,脚步声在靠近,她身旁的床垫开始下陷。 热度在靠近了,还有呼吸好像、也在靠近。 司玫暗自窃喜计谋的按部就班。 忽而,胳膊上臂教人扶住,男性的气息缓缓下压,应该是来抱她的。 少女的耐心总是难以按捺,她抿唇一笑,睁开眼睛,双手环住他的窄腰就往下勾,故技重施,凑到他唇边,“顾老师,生日快……唔、嗯。” 却见男人顺势捉住她的手反压下来,睁着眼深吻她。 眼中深不达底的哂笑。 第44章 “三哥……”…… 作为给小朋友使诈的惩罚, 顾连洲硬生生摁着她在床上,吻了五分钟。 清晨清寂,窗外鸟鸣轻快, 夏天渐渐拉长的日光却带着窥探到人心最深处的鼓噪。 尤其是他没有闭眼,目光直白地落下来, 好像掌握着这枚吻的全局,烙得她皮肤发热。 司玫迷蒙地看到他的样子,更不敢和他对视, 很快落败闭眼,却醒觉这一轮是她输了, 她睫毛的颤抖,低吟的喘息,与面颊的酡红, 全被他看得清楚。 片刻后,他把她松开。 她躺在床上,双目水光潋滟, 脸也热乎乎的,伸手就拉起被子挡他的目光。 不是他说, 她睡觉时会讲梦话求抱抱的? 她装得不像? 顾连洲扯开一点点被子边,“幼不幼稚?” 她冒出个头, 糯糯道:“……我是跟您学的呀。” “还‘您’?” 他啧声, 不轻不重地拍打她。 “你, 是我跟你学的。” 司玫忙不迭躲开, 边更正边笑,少女音色清润:“我装睡幼稚,顾老师装睡不幼稚啦?” “学人最幼稚。” 司玫张了张口,语凝。 哦, 那我就不跟你不说了啊。 她刚翻过身,两条胳膊教人一抄,直接被他从被子里拉了起来。 顾连洲眉梢微扬,垂眸看着她:“……说什么?” 他眼底的光辉熠熠,坦然得让人很难以抵挡。 司玫抿唇,清嗓正式道:“顾老师……祝你二十九岁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顾连洲沉吟,板着脸纠正,是三十。 司玫怔了片刻,转瞬眉眼唇角具弯成月牙。 那次她问他今年多少岁,他明明说是今年二十九,弄得她以为是过完生日二十九! 司玫笑问:“是因为和我在一起,顾老师有年龄焦虑吗?” 顾连洲胡乱揉一把她头发,“起床。” - 昨晚,两个人就对今天的安排达成一致了。 正值雾城夏天最热的时候,而且他们刚出差回来,都没丝毫出门约会的意愿,索性决定直奔顾连洲家宅一天。 事情还要从昨天夜话讲起,顾连洲问她往后的打算。 司玫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说自己先去朋友暂住几天,合适的房子需要慢慢找,实在找不到的话,也有可能和朋友合租。 他很克制地……白了她一眼:“话说的,好像明天就流落街头了。” 她嘻嘻一笑:“但顾老师不会让我流落街头的吧?” “倒也是。” 玩笑话归玩笑话,事实上司玫打心底里是不想找他帮忙的。 跟着,她作客观理性的分析,给他说新朋友人不错,性格平易近人,而且住的地段离公司很近。 他似听非听,末了,微抬眉眼。 就陆予诗那个自理能力…… “日常相处和睦,并不代表合租之后能朝夕相处好,你就这么笃信下一个舍友?” “她人真的挺好,下次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说但要等开学季过去。 司玫笑逐颜开,不过明天她还是会好好陪他过生日的。 现在将时间拨正。 起床后,司玫换了身短袖衬衫搭过膝的棉麻伞裙,整体干净简约,把胸口该遮住的都遮好了。 顾连洲明知故问为什么不穿,她红着脸推开他。他一把攥回她的手,两人一齐下楼。 回去之前,司玫有下厨的意思,顾连洲暂且没记挂她合租的芥蒂,陪她去超市逛了一趟,回到公寓时已近中午 顾连洲摁指纹锁开门。司玫发现上次来时穿的拖鞋还在门口放着,像在等她来。 她浅浅一笑,正要佝身换鞋。 “司玫——” “嗯?” 脚步刚踏进玄关,她的右手让身后人一擒。 只见顾连洲神情贯注,像展开一朵花一样展开她的手掌,捉住她的大拇指,向门锁荧屏按了下去。 ……片刻。 滴咚,指纹录入成功的提示。 他反手牵住她,“行,进去吧。” 语气轻松得跟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司玫心头发痒,像被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挠了下。 其实昨晚,她或多或少接收到他未表达的意思了……他大概想问她是否要搬过来。 他无条件的信赖与尊重她的独立并不矛盾,录指纹实打实让她感动了一刹。 进来之后,司玫在玄关慢慢换鞋,顾连洲拎着两塑料袋的东西放上流理台,转身往里屋走,背影宽阔清隽。 她趿拉着拖鞋跟过去,“顾老师……” 而卧室门没关,男人刚把衬衣褪到胳膊肘上,正午阳光通透,照出了背肌的光影,他的肌肉也是斯文的,匀称紧实,恰到好处,而靠近右肩的位置有道怵目惊心的抓痕,比夜晚时看得清楚多了。 作为始作俑者,司玫双脚黏在地上,脑海里闪过情潮浮动的画面。 顾连洲取出件家居服,转头,“怎么?” 换、换衣服怎么不关门? 她立刻转身靠上门板,发出哐哐两声。 在自己家还需要时时刻刻都关门,歪理? 顾连洲低头将家居服一套,踱到她面前,“你过来干嘛?” 她仍闭着眼:“就、来问问你怎么用厨房,我中午打算煮面。” 他将她遮在眼前的手拉下来。 司玫迟了一下才松手,顾连洲此刻已经穿戴整齐了。浅灰色的棉质T恤,分明是柔软的衣料材质,在他身上,却有带着种秀场限定的冷淡高级感。 “我去洗个澡,你中午吃什么?” 司玫回过神,“……都行。” 她又立刻改口,少点外卖,她还打算给他下面呢——虽然她手艺可能差了点,但还是要营造生日仪式感的。 顾连洲眸光略暗,让她有点疑惑。 他似乎要说什么,到嘴边却是句随性的,“……那你在厨房折腾吧。”说完,掉头走回卧室。 司玫看着他走远,告诫自己该心无旁骛了,然后低头拆开塑料袋,翻找食材。 不料,指尖戳到一个流光硬纸盒,上面大喇喇的写着Durex Air。 她,她没买这个啊! 这时,眼前闯入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入塑料袋,窸窸窣窣,捡走了它。 顾连洲讲话时的气流热乎乎扑上她后颈,带着哑笑。 “哦……这个不放厨房。” - 午后,司玫成功用一碗葱油面,让顾连洲知道了,她说自己厨艺不好,真不是自谦。 他的评价倒出奇得温和:他想起了在留学时吃过的英国菜。 ……嗯,全世界最难吃的英国菜。 司玫后知后觉,追着他打。 他将她双手一捉,摁在书房的门板上,低头落下一枚温和的吻,正色道:“你看会儿书去。” “您有事要忙吗?” “有个文件到了deadline,要给,挺快的。” 司玫点了点,问他书架上的书是不是都可以看。 顾连洲推开笔记本后盖,故作思忖的模样,她笑了笑,“……顾老师,难道有我见不得的东西?” 比如情书、表白信之类,她不相信顾连洲没收过。 他促狭一笑,“……有是有些,晚上一块儿看?” “?” 日韩的,港台的,还是欧美的。 她指的是情书啊!司玫呛了声,随便抽出本建筑理论的书,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顾连洲看她笑了声,继续修改文件。 两个人相对无言。时间安静下来。 键盘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时间杂一两声书页翻动的动静。低头有墨香,抬眸是他的背影。 这时,茶几上的手机嗡了两声,惊动了司玫。 她第一反应关了震动,抬眸看到没打扰到顾连洲,才低头看消息。 陆予诗:【黏黏,我旅游回来了,你今天来我家吗?】 陆予诗:【我反正也没事,要不现在过去帮你搬行李?】 司玫又抬了一下头:【今天……恐怕不行。】 陆予诗:【啊!我差点忘了你好不容易休假,今天要陪男朋友的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拜拜!】 司玫心虚地回:【→ →】 但好像……适得其反,欲盖弥彰了。 陆予诗发来坏笑的表情:【注意措施啊~】 司玫嗓子像被热砂滚了一下,强忍着才没咳出来,赶忙撂了手机,继续看书。 …… 顾连洲改个小文件,不过十几分钟的事。 他吁了口气,抬手扣上电脑后盖。转头见她还在专心致志读书,便没着急喊,顺手捞过正在闪烁的手机。 陆予诗:【三哥,我出去玩还给你带了生日礼物,你现在在家吗?我给你带过去。】 顾连洲:【不在。】 陆予诗:【啊,那你跟易阳哥在外面玩儿吗?带我一个呗!】 顾连洲:【不带。】 陆予诗:【……哎,你这人!】 消息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弹。 他却没了耐心,把手机一压,“司玫。” 她同时从书本前抬头,“顾老师……” “怎么?” “您先说吧。” 顾连洲将眼镜摘下,露出清明通透的眸子,想了想,还是没酝酿好怎么跟她租房子这事,“你先说吧。” “您忙完了?”司玫咦了一声,笑着,扬起手里的牛皮信封,“这里有封信,写着顾连洲同学收……” 顾连洲怔了片刻。乍地没想起来,而后又在心里闷着骂了声脏话。 司玫立刻察觉到他眉宇里流露出的一丝局促,就要起身逃跑,他几步过来将她双手一捉,轻而易举地拿地过来,单手插入衣兜翻打火机。 没差了呀,肯定是别人给他写的情书! 少女灵眸一转,趁机他不注意重新抢回来,转身就拆了信封。 她笑意收不住,照着第一行就开始念,“顾连洲同学,你好呀!博尔赫斯曾经说过,爱上一个人,就好像……” 顾连洲追过去,将少女纤腰挽回来,堵了她一下,轻荡地哄着,“黏黏,别念行吗?你顾老师不做学生好多年了。” 她舔下唇,才反应过来刚才被吻过。 仰头,望见是他储着一汪深褐色泉水的瞳孔,她眨了眨眼,一字一句:“……顾连洲、同学,你好呀。” “司玫?” “您就让我看一下吧……” “你的尊师重道呢?” 没得商量,顾连洲将她手里的信件抽走,直接揉作一团丢垃圾桶里。 她哼了声,反正也记住开头了:“顾连洲同学,你好,博尔赫斯说……唔。” 顾连洲将她压回沙发,“司玫同学想体罚是吗?” “顾老师,顾老师,我错了……”她慌了,手挡在胸前一点都不顶用,脑子不知是怎么想的,又呜咽着求饶,“三哥,我错了……” 他眼波动了动。 胸腔里闷出两声低笑,温温柔柔地她吻下来,威胁的语气换成了诱哄:乖,再喊声三哥。 - 司玫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抽的什么风,才对着他喊了三哥。 很快,后果就完全超出她能控制的范围了。 从沙发、到书桌,最后他抱着她回到主卧的床上,天光白日变成日暮西沉,完整的三次。 夕阳变成稀释过的浆果色,同样染上他鼻尖上的汗。 司玫抱着他脖颈,呼吸一下下地加深,他凑她耳边,非要再喊一声听听,不然的话…… 她还在愕然呢,发茬蹭到了腿隙。 从未有过的头皮发麻,整个人如被抛入云端,她才明白他说的不然——是重新定义中午说的“下面”。 司玫真的受不住了,手穿入他的头发,“三哥,三哥……” 他松口,摁住她的腰。 目光利落而促狭地望过来,重新覆压上去,“黏黏,来跟我住吧。” 第45章 “我爱你!”…… 周二, 模型打印室。 司玫在电脑里调整好模型参数,将薄PVC板装入打印机。 按下按钮,机器开始嗡嗡运作, 附和着夏日的燥热。 她收拢几块打印好的地形垫板,正往纸箱里轻放, 门咚咚响了两声。 陆予诗推门而入,脸上挂着的饶有趣味的笑。 “予诗,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帮你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陆予诗笑, 走到她旁边分拣,“黏黏, 你是不是得给我好好交代一下,上周说好了搬来跟我住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我已经找到房子了。” “这么快, 真的假的?” 陆予诗显然不太信,看房租房效率哪有那么高? 而且她的公寓在离公司最近且环境最好的小区,司玫找的房子怎么也不可能超过她。 唯有一个解释的理由。 她低低笑, “依我看……你是不是和你男朋友同居了?” 司玫抿唇,头往下低。 陆予诗将她肩膀一勾, 百无禁忌地笑着。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她十分理解同居的嘛。 “不过……你千万记得做好措施。” “啊?” 司玫仓皇地抬头, 讲话期期艾艾起来。 试图掩盖, 却欲盖弥彰:其实他工作忙起来, 是不常回那处房子的, 空着也是空着,喊她过去住着而已! 她自我安慰没说假话……最近顾连洲确实在雾大那边,忙开学事宜呢。 陆予诗听得思绪有点混乱。 她之前一直以为,司玫的男朋友是某个研究生学长, 听现在的描述,人已经工作了,而且还有不止一处房产……要知道心思单纯的学生,在浸淫社会多年的成年男人眼里,宛如白纸一样容易掌控。 她不免忧虑:“黏黏,你男朋友到底什么人啊,社会上的男人心思很深的,你得注意安全,知道吗。” 司玫心里微热,“予诗,谢谢你关心我。不过,我清楚他工作性质,他不是坏人。” “坏人又不把‘坏人’两个字写脸上。” 陆予诗顿了下,“唉,算了,我不说了,感情的事冷暖自知,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吧。” 司玫笑了笑。但她真的不用害怕。 因为最开始,他不顾身份悬殊和她在一起,就是他最大的把柄了。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司玫,你模型打印完了吗?”杜子雯推门,语气骤然殷勤,“……小陆你也在啊,我来帮你们搬吧?” 司玫轻微张口,还没说话。 陆予诗拉住她,笑容张扬,“好啊,小杜,那麻烦你搬一下这两箱模型材料?我中午和司玫要去国广吃饭,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麻烦你让让啊。” 她抬手,露出宝珀腕表,镶钻的,亮得晃眼。 司玫在一旁,表示忍笑好难。 …… 不过中午,司玫只是单纯陪陆予诗吃饭。 当前手头有新项目,她早早就回了办公室组装模型零件。 四十分钟过去,基础地形全部粘好。 她搓了搓凝固在手上的U胶,无可奈何,转头去洗手间清理。 水流淌过白瓷面盆,哗啦啦的,有奚落的对话揉碎在里面。 “小敏,我打听到陆予诗了,她妈是雾城土地局处长级的干部,她爸经商,身价这个数。” “……我去,真的?”另外一人深吸口气,“哦,那难怪有人愿意给大小姐做跟班丫鬟了。自己能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巴结人有一套。” “是啊,我们组自然博物馆的项目,表皮的设计本来是我做的,上午崔工又说给她了……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 ……分明是自己方案不成熟,崔工才把方案移交过来。 司玫后槽牙不自觉咬紧,身正不怕影子斜,正要回头驳斥,一个严厉的声音横插进来:“杜子雯,方敏,你们俩明天是想去大厦保洁部报道吗?这么喜欢在卫生间聊天?工作时间还不去上班?” “恪、恪欣姐。” “……组长。” 两个人声音含糊,灰溜溜地往外走。 当她们看到司玫站在外面的洗手池边,又吓了一跳,赶忙互相推搡。 王恪欣才从里面走出。 “恪欣姐……” “司玫,”她笑了笑,打开旁边的水龙头,“你……虽然是今年最后一个招进来的,但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你不用理别人的闲言碎语。” “谢谢你,恪欣姐……” 王恪欣抽了张纸巾擦手,微笑,“不用谢,我正好还有事找你。你知道TEK在筹备海城分公司吗?” 她一怔,“上午听崔工说了两句,怎么了?” “今年年末挂牌,总工让我带点人过去,你有没有兴趣,从助理建筑师做起,年薪30万起,遇到大项目奖金另说。” - 仅仅是助理建筑师的职位,30万的底薪,奖金另算。 司玫可以想象去海城的工作强度,比起现在只会多不会少。 但面对红彤彤的钞票,人很难不心动啊。 那天王恪欣这么问她,她本来想说的“算了”,转到嘴边变成了“再考虑考虑”。 这晚,顾连洲被学校的事绊住了,事先打电话说不回,司玫一个人在家。 她将速食盒饭放进微波炉,背靠流理台,先给妈妈拨了通电话,询问她经年的腰伤,还有上次阑尾炎手术对日常生活有什么影响。 “没有什么问题,我一切都好。” 黄美茹笑着说,“黏黏你呢?最近工作顺利不顺利,同事都还好相处吗?” 她笑了,“我也都好呢,改天回去看您!” “你把工作做好,不用常回来。那妈妈上次跟你说的,要留心身边的……” “妈妈,”司玫赶忙打住,“您别催这个了,我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女孩子家的,这也是打算啊。” 她语意含糊:“再说吧……我知道您一切都好就行了,我还要加班画图呢,妈妈晚安!” “行行行,你别画图画太久,周末了,记得早点休息。” “知道了!” 司玫放下手机。 听到妈妈一切都好,才算解开了第一桩挂念的事。 至于另外一桩,过几天再说吧…… 应付了晚餐,洗完澡,司玫捧着笔记本电脑去了书房,继续白天的进度。 自然博物馆的项目目前在二草阶段,基本形体已经大体确定,她主要负责的表皮参数化设计,也要尽快跟上。 马克杯里的温水冒出袅袅白眼,屏幕上荧光闪烁。 司玫撑着下巴,一遍一遍调整试错。 充实的时间流逝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困倦的哈欠中断了思绪,她拎着杯子出去。 书房漏出来几点微光,依稀照出沙发边熟悉的人影。 “忙完了?司玫同学。” 声音不知是关心还是戏谑。 司玫立刻推开客厅主灯。 顾连洲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白衣黑裤,眉目如画,抬眸望着她。 “你、你不是不回吗?” “我不回,能知道你给资本家加班到这点儿还不睡觉?” 他开完会推了两个安排,才挤出时间回来一趟。 这两天忙得颠三倒四,也没存别的心,就是回来看她一眼。谁知她还在挑灯埋头苦干,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站在行业前辈的角度,顾连洲做项目最忙的时候,也有过几天不睡觉的情况;但作为恋人,看到她不珍惜身体,搞得他是真想体罚学生。 而司玫心思单纯,只觉得高兴,还有点不真实的恍惚,傻傻看着他笑。 惊喜就是见到,本以为不会见到的人。 顾连洲看她傻得冒泡,实在不忍再说重话,眉头稍舒,拿走她的水杯去续水,很快递回来一杯满的,“我洗澡去了,再给你半个小时,弄没弄完都要睡觉,听到没有?” 她捧住水杯咕嘟喝了一大口,甜甜一笑,“我一定完成任务,谢谢顾老师!” 少女转头,活蹦乱跳地跑回书房。 顾连洲看她背影一眼……抄着衣物去浴室。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司玫花了二十分钟思索他回来了这件事,注意力飞散,紧迫的最后十分钟,才慌张地给模型起了个头。 顾连洲相当守时,到点了直接过来扣她电脑后盖。 三十分钟到了,睡觉。 她趴在键盘上,仓皇抬头。 求求了,再给十分钟吧! 没门。 他一贯公正不阿,一手拉起她胳膊搭到他后颈上,转瞬将她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隔壁主卧,把她掷到床上。 床垫柔软,有缓冲的作用。司玫在床垫上弹了两下,回神时顾连洲已关了灯。 卧室陷入黑暗,她身旁下陷出一个窝的感觉特别明显。 很快,男人的手臂搭了上来,环住她的腰身往怀里收。 她额头抵住了他的胸口,肌肉紧实,温热而坚硬。 只是这么被他抱着,她心跳频率却渐次加快,双人体温的叠加,多多少少加剧了升温,让人不由心猿意马。 夜静悄悄。 司玫仰头凑了一下,“顾老师?” 她丝毫没在意,她轻柔的呼吸会抚到他喉结上。 顾连洲喉咙微痒,但闭着眼,“嗯。” “你今天,是回来看我的吗?” “……不然回来帮你画图。” 那就是回来看她的! 司玫如是确认,莞尔一笑,又凑上去吻向他的侧脸,睫毛眨动,忽闪如蝴蝶振翅。 顾连洲暗自舒了口气,稍抬眼皮,发现她在自己怀里笑。 之前觉得,她笑起来那双酒窝挺甜,现在觉得……挺傻;然而他没发现,此刻自己也跟着笑了声,更傻。 “可是,顾老师……” “说。” 司玫往上挪了挪,努力与他平视,“你能再给我十分钟吗?” 她本以为会发生点什么的,然而没有,那还不如去画图啊…… 顾连洲啧了一声,抬起搭在她腰上的手,“你看见我手没?” 她一愣,“啊?” “它即将打你身上。” 啪得一声,隔着被子给她来了一下。 拍屁股上。 司玫夸张地嗷了声,手攀着他的肩,双眼水盈盈地望着,人畜无害的表情。 顾连洲淡淡,看什么,头一次知道他会体罚学生? 上次他说体罚的时候…… 她脸颊猝然一热,低头靠进他怀里。但成年的游戏是交互的,向来不会被一个人完全掌控,她无意识的贴近,让顾连洲有点理智失守。 他舒了口气,“黏黏,睡觉……” 她却冒出头,胳膊撑起上半身,双眸里一本正经的神色。 顾老师,你就真的不能再宽限我几分钟吗,我肯定一点之前回来睡觉。 “……” 合着这人躺在他身边,心里却还在惦记方案?谈恋爱谈到这凄凉地步,他还真头一次。 顾连洲一记白眼,扯她躺下来,“想得美,睡觉。” “顾老师,我不困的。” “我求求您了,我周一要交方案。” “……你就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吧。” …… 能想象什么心情吗? 女朋友头一次跟自己撒娇,是因为不想跟他睡觉,而是想去画图? 顾连洲忍无可忍:“明天我帮你画行不行?” “……真的?” 司玫微怔。 没几秒。 她笑得乐开了花,像只八爪鱼缠了上来,牢牢抱住他,尖叫:“啊啊啊,顾老师,我爱你!我最爱你了!” 第46章 庸俗,幼稚 司玫后知后觉到和顾连洲住在一起的好处。 当你的爱人不止是你的爱人, 还是能倾听你的朋友、引导你的老师、照顾理解你的兄长,她仿佛无往不利。 “建筑体量过大,可以在表皮设计上进行分段, 从视觉上,拉长、或缩短建筑。” “堆叠错层也一样, 能削弱体量感。” “你想好怎么用表皮体现地域性特点了吗?……当地有芭蕉产业的话,表皮材质选自然材料还是复合铜板?自然材料吧,造价便宜, 而且也好吹嘘设计概念。” 顾连洲站在她对面,手里的纤维笔头在白纸上, 勾出形体草图,行云流水。 司玫双脚带着露趾凉拖前后晃动着,手里捧杯鲜榨的西瓜汁。 低头抿了一口, 双目凝滞若有所思,像在认真参考他刚才提出来的建议。 顾连洲吁了口气,将笔一撂, “照这个思路做去吧。” 周末时间还帮学生看方案,自己一分钱设计费拿不到。这么无私奉献、舍己为人, 他觉得今天自己的职业生涯,简直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光时刻。 “谢谢你, 顾老师。” 司玫笑笑, 不过她还是决定用本地的一种民族图腾, 只是从材质上听取他的意见。 顾连洲淡淡:“……也行。” 她抓过蓝牙鼠标, 边建模拖界面边说:“顾老师,我现在觉得……和您住在一起还挺好的,总体而言利大于弊的,我还能跟着您学很多知识, 而且是随时随地。” 就好似她在他那里存了一笔巨款,她尽情挥霍,总也用不光。[1] 顾连洲眉骨往上一抬,合上杂志,笑了,“随时随地?” “……啊?” …… 事情是怎么顺理成章发生的,已经很难解释了。 司玫汗津津的双臂撑在黑漆木桌上,神识微晃。 她对面,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还停在建模界面,她昨天起的头。 他让她知道,跟着学很多知识,随时随地,还有另一种含义。 光天白日,明亮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窗帘进来,她撑着办公用的桌子,眼前还有未完成的模型。 这种感觉,像是对理智寻衅。她的意识近乎爆炸,忍不住回头叫他快点,“顾老师……” 他掐住她的腰,贴下来从背后吻她,哑声笑着:“黏黏,课还没讲完。” 两个人的状态处于极大的反差中。 她有多仓皇落败,他就有多矜贵优雅。 稍后,他从建模逻辑开始,向她发难。 司玫同学,老师课还没讲完,你就想结束了? Rhino建模是跟哪个不入流的网课学的?也太烂了。 ……来,我们从推拉工具重新讲起。 顿时,她视线里的按钮与工具栏全炸开了,像吹散的蒲公英漫无目的地旋转。 最犯规的是他每讲完一个,动作与嗓音一齐加重,压着她问讲得够不够……深入浅出。总在她即将临界的时候,骤然抽身,慢条斯理地磨她。 直至最后,他才再度贴到她耳边,哑声问听懂了没,没懂再讲一遍。 电脑屏幕的光亮骤然没了,黑漆的屏幕成了面清晰的镜子,司玫一清二楚地看到自己现在濒死的状态,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混乱而含糊地求饶:“……明白了,顾老师。” 他笑了声。 捧着她沉下来,一下一下,终于给了她去。 ……最后两条腿完全没力气,她被他捞回怀里,像只树懒抱他。 由是,司玫才明白自己错得太彻底。 顾连洲哪儿止教她专业知识啊,他现在教她的,可太多了。 …… 但不得不说,顾连洲的工作效率真的很高。 浪费了半个上午,司玫以为自己做不完了,他却将她笔记本捞过来,说了帮她改图的,为师者要做好表率,总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变成了司玫口述,他帮她建模,一个钟头多一点就结束战斗了。 司玫看他建模技巧眼花缭乱,顿生崇拜之情。 他:“刚才跟你讲了,没听?” 她脸颊红如酱色。 讲、讲了吗?可是那种情况下,她能听懂才怪。 顾连洲逗了她句,有机会下次巩固。 也没说清,是下次手把手带她建模,还是下次…… 司玫扎头在电脑屏幕前,“您、您出去吧,还有点收尾我自己做!” 她是真的怕了。 - 几日后上班,周二进行方案汇报。 司玫得到了好消息,崔工让她继续深入最后一个方案的模型,次日再给他看时再进行微调。 她捧着笔记本,笑着,明白! 这个项目的规模与可发挥的空间,都比上次四合院改造要大。 虽然是崔工牵头,带着他们四个实习生和助理做方案,事实上每个人都被赋予了着手设计,而非单纯画图的权利。 司玫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自己参与设计的建筑落成的那天。 自己开心的同时,她还给顾连洲说了一声。 他回得云淡风轻,他要连这点商业判断都没,这副教授就不用当了。 顾连洲:【不谢我?】 司玫:【谢,必须谢的!等这个项目结束,我请您吃饭吧!雾城人均消费1000以下的餐厅,您随便挑!】 毕竟骨子里,还是不想欠着顾连洲太多,她豪横地请他吃一顿贵料,就算另类交租了。 顾连洲:【你一个月多少钱够你这么挥霍?】 司玫:【顾老师,您不能这么打击我的积极性,就这一次嘛,让我感受一下经济独立的成就感。】 顾连洲:…… 他深深觉得,现在学生都被消费主义洗脑了,改天还得给她讲点经济学知识。 “司玫,吃饭啦!”小李拿了两份餐。 司玫站起来去取,又递给陆予诗一份,回到桌前,边拆筷子边问:【对了,顾老师,您现在吃了吗?】 没两秒,顾连洲发过来张照片。 红色条幅写着:建筑节能与绿建技术研讨会,听上去就很无聊。 她笑笑,也回了张照片给他。 今天丰盛的午饭:响油秋葵、菌菇炒肉、脆皮叉烧,旁边还搭一杯酸奶,尽数体现干饭人的高傲。 顾连洲:【欠收拾?】 司玫:【反正隔着网线,打不着:D】 顾连洲:【有出息了,下次当面惹我试试?】 ……司玫想了一下后果。 不寒而栗。 这时,办公间的门响了。 王恪欣站在门口,“司玫,你吃完饭来一下我办公室。” “哦……好!” - 新学期开始后的琐事,直至九月底才算接近尾声。 不经意间,工作室外面那株栾树的黄色碎花谢尽,满窗苍绿色的叶子。 顾连洲现在新招了两个研究生,能帮衬着做点事。 但那俩男生总归用得不顺手,远不如自家学生,他后来又想,要是真把她来读自己的研究生,那不还得再等三年? 这么一想,顾连洲觉得他门下的两个男生,没那么无可原谅了。 一男生敲门,“顾老师,东西我放你桌上了。” 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 顾连洲嗯了一声,“行,知道了。” 男生退门而出。 他拿着手机走到窗边,“外公?” “喂,连洲啊。你上回说有正经女朋友,别不是糊我?照片也没给我看呐。人什么时候给我带来?” 顾连洲失笑:“照片您看过了。” “胡说,那天晚上就予诗给我看了个女娃娃的照片。” “要我说,就是她呢?” 顾仲言一怔,“那个女孩儿啊,是生得很好,看着就像内秀有修养的人。” 可她和予诗又认识,是怎么回事。 顾连洲压低声,解释了一道当初还没跟人在一块,单纯欣赏,把她介绍去TEK了,凑巧和陆予诗撞上的。 可人自尊心强着呢,让她知道了个中缘由,总归不好。 顾仲言沉默了会儿,反诘他这算单纯欣赏吗。这不是在人没毕业的时候,就未雨绸缪了? “我说不过您,反正人读书的时候我没逾矩。” “别净说这些没用的,你倒是把人带回来?” “顾老师……” 咚咚的敲门声。 顾连洲转头,跟外公说了句有空一定,挂掉电话,“什么事?” 男生说给他看模型。 顾连洲嗯了声,跟着他到外面的模型区去。 初秋天气,外面的空调已不需要再开了。窗帘卡在窗口飘荡,他听着男生的话,目光游移,落在那件玻璃装置上,金光被玻璃分解得细细碎碎。 ……算了,还不如撞日。 “模型先这样吧。下周再说。” “啊?” 顾连洲转身回办公室,“下周一再说,今儿放假,都玩儿去吧。” 宽敞的工作室里,先是一片不敢置信的沉默与死寂。 而后群魔乱舞,尖叫爆发。 “啊啊啊——” “顾老师万岁!” “啊啊啊,顾老师,我爱你!” 请注意,说“我爱你”的,他妈是个穿着花衬衫留着文青胡子的男生。 顾连洲听得头皮发麻,帮改模型就爱他,给放个假也爱他,建筑学学生的爱都这么廉价的? 他忍了片刻这尖叫。 无情打断:你们要谁再说个爱字,今儿别休息了,滚回宿舍通宵画图去。 众人皆噤声,私下里偷偷地笑,低头默默关电脑收拾东西。 忽然人群中又爆发了一浪新的惊呼。 顾连洲走到门口时,略微回头,余光大概看清楚,黎峰从办公桌下拿出了一捧小的玫瑰花束,递到隔壁程媛元桌子上去了。 现在的学生真是……庸俗,幼稚。 - 那天司玫被王恪欣找,是为了上报去海城的名单,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而她那太忙,压根忘了这回事。这个周末,她打算回西郊跟妈妈商量一下;至于顾连洲,听说他周末挺忙的……回来再说也不迟。 司玫作了一下午图,没留心手机的信息。 下班后提着手包乘电梯下楼,轿厢打开,手机才堪堪有了信号,两条消息闯了进来。 一个小时前。 顾连洲:【今天加班吗?晚上带你去见个人。】 五分钟前。 顾连洲:【黏黏,下来。】 他不是说今晚要加班的吗? 司玫心跳一滞,忍不住踮脚眺望大厅外面。 熟悉的沃尔沃就停在路边,她立刻加快脚步出去,走到副驾驶跟前,没来得及拉门,深色的车窗缓缓下降。顾连洲单臂搭在方向盘上,领口微张,下颏清晰精致,偏头看了过来,一如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 “顾老师,你今天怎么突然……” 他神色淡淡,“后座有你东西。” 什么、东西? 司玫又是一愣,狐疑地走到后面来开门。 馥郁芬芳的气息撞了个满怀,一大簇玫瑰艳绝秾丽,热烈而奔放的红色,争先恐后。 全扑到她的眼里。 第47章 玫瑰到了花期 司玫捧着超大的一束红玫瑰, 雾灰色的巴黎纸衬出花色的娇艳,花瓣沾着水珠,清透晶莹, “顾老师,今天您怎么突然想到……” “……路过个花店, 刚好打折。”他给车子点火,滴滴的提示音响了,“你安全带系了吗?” 他倾身过来暂时拿起花束, 方便她系好,“要不然, 放后面?” “……也行。”司玫点头。 虽然还想看几眼,但99朵玫瑰实在太大一捧,完全挡住她的视线。 汽车沿着城市干道一路向西, 渐行渐远。 司玫揪着安全带,又看了眼后视镜里的花束,花店的LOGO印在纸上。 她很好奇地在地图APP里搜了一下, 忍不住低笑。 花店在城市的反方向,他是怎么顺路路过的? 这时, 顾连洲拨动转向灯,“今天回Q市, 怎么不跟我说声?” “我怕您在学校太忙了, 就没有……可是今天不是刚好, 您也过去吗?” 他抬眸瞥她一眼, 似是强忍着情绪,连发三问。 “要不是我来找你,你恐怕就要自己坐大巴回去了?” “然后到了家再知会我一声,又是这一套先斩后奏的做法。” “司玫, 合着让我送你回去这么小件事儿,你也犯得着敏感、在乎?” 她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可自己这次真没有,她只是觉得他太忙了,而且又不是多大点事,自己能解决,就没必要去打扰他。 “司玫同学,”顾连洲目又斜过来一眼,“这事儿你找朋友才算麻烦。但我是你什么人,这在我这儿永远不算麻烦,你明白吗?” ……在他这里,她永远都不算麻烦。 似乎很久前,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高中住校,她弄丢了几百块的生活费后,用饭卡里仅存的100块苦苦撑完了一周。 妈妈知道骂了她一顿。不是因为把钱弄丢了,而是她非故作成熟自己顶着。妈妈说,她是这世上永远不会怪她的人。 司玫低头默默笑了一下。 他体会照顾她所有的心思细腻,与他有关的每一桩小事都让她心动。 雾城主城离Q市很近,到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天际纯净,薄纱一样的云层里混合着夕阳的金线。 过了香水桥,顾连洲凭着记忆开到十字街的巷口,他问她再往里怎么走。 “顾老师,要不您停小区外面,我自己回去了。” “都送家门口了,不请我上去喝杯茶吗?” 啊?什么喝茶? 怎么,小学的时候老师没家访过。 司玫愣住了,这……是要见家长的意思吗? 可她真的还没做好准备,让妈妈知道她谈恋爱的事情,尤其,还是和大学老师在一起! “下、下次吧,顾老师。” 顾连洲忍不住想笑。小朋友没听出他开玩笑呢? 他敛住神色,“行了,回去吧。” 司玫松了口气,解安全带,“那我走了,顾老师……” “后面花拿走。” 她迟疑了一下,“……好。” 司玫推开门,顾连洲也跟着下去,拉开后门,将玫瑰花塞到她怀里一塞。 又连人带花一起捞进了胸膛。 她感觉到他力度很紧,与他身上特有的清淡气味,甚至盖过了花香。 这拥抱让人理智沦丧,冒着被街坊四邻发现的风险,司玫亦深深地在他怀中呼吸,沉沦。 过了几秒,顾连洲先释放了她,揉了下她毛茸茸的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真想让我上去坐坐。” “……才、才没有!” 她眸光微动,红着脸,垫脚吻了下他的侧脸,“我走了,顾老师,再见!” 亲完,少女捧着花,转身就往小区巷口跑。 然而,轻快的脚步和脸上的笑意一齐凝住了。 拎着菜走在人行道上的黄美茹,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眼前。 - 狭小的厨房里,点着一盏白色的节能灯。 这冷白的光感,与方才日暮黄昏的暖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美茹靠着案板切着土豆丝,发出笃笃的声响,司玫在一旁沉默地剥青豆,不时透过门缝,看顾连洲客厅在干嘛。 “妈妈,今天晚上怎么……都是素菜?” “想吃肉冰箱里有,你自己做。” 七点钟开饭,餐桌上摆着醋溜土豆丝、玉米青豆、烧芋头几个素菜,但最后黄美茹还是把下午煨的瓦罐排骨端出来了。司玫压根不敢动,饿着肚子,双目在桌上逡巡。 黄美茹先给女儿夹了筷子肉,“你先吃你的。” 而后看向顾连洲,“顾老师,是吗?” “阿姨,您叫我名字就行。” “您怎么也是黏……司玫的老师,”黄美茹道,“叫名字失礼。顾老师,吃饭吧。” 刚才还调侃司玫不让他家访。 现在倒一语成谶,自己先一步成了审查对象。 “阿姨,我没教过黏黏,不算她老师。” “我清楚我身份横在这儿,这段关系免不了惹人非议……今天见面也挺突兀的。但您放心,我好歹长她几岁,既然决定和她在一块,就肯定会护她周全。” “再者,我打算这周带黏黏见下我外公——他也住Q市。” 顾连洲性格里隐匿着不愿置于被动的性格,索性开门见山。 他决非占领知识、阅历的高地,利用学生的崇拜滤镜来引诱她,他在认真地盘算他们有可能的未来。 司玫夹着排骨的筷子一顿。 所以,他这周来Q市,说带她见个人,是带她见他的外公吗…… 黄美茹定定看了顾连洲一眼,沉吟片刻,也拿起筷子说吃饭吧。 他从善如流,提箸,不时说夸两句土豆丝切得好,青豆也新鲜。 饭后,是顾连洲收的碗筷。 司玫跟黄美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满脑子在想,他一个扬言“建筑师把时间耗在厨房是对生命浪费”的人,能不能把碗洗好。 好在顾连洲没多久就出来了,袖口挂在胳膊肘上,手上沾着点水。 她滚了滚喉咙,抽了张纸给他,他却拍拍她的肩膀,回去。 黄美茹一直看着女儿同年轻男人的互动,忍着没讲话。 顾连洲神色俨然自若,把该尽的礼数都尽到,不过今天事先告诉了外公会来Q市,恐怕还是要先走一步。 总而言之,在表面上干净体面,没让黄美茹主动提逐客令。 司玫不大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听他还要去他外公哪儿,怕妈妈继续对顾连洲盘问,她立马站了起来,“顾老师,你既然还要去外公家,那就赶紧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女儿外向,恨铁不成钢啊。 黄美茹诚然希望女儿长大后,有个值得依赖的人托付。顾连洲出身、模样、物质条件,都可以说优越,甚至选不出错来,正因太优越了,优越到不真实,她才怕傻女儿吃亏。 …… 宁静的夜晚,母女俩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黄美茹:“黏黏,你跟妈妈说实话,你和顾连洲到底怎么在一块的,是不是他故意招你?” 司玫揪着薄被,“……没有啊,就是、顾老师说的那样。” “这还不是没招你?你现在像被他灌迷魂药一样。” 她往后躲了躲,笑,“爸爸不是之前也说了嘛,爱情是不讲道理的。” 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确定,她喜欢是他,他的灵魂,而非形容他的,比如意气风发、风趣幽默、英俊富有的词语。 黄美茹一怔,恼了,“你爸说……你哪儿看的?” 司玫有点小得意:“就那个床头笔记本里夹的情书,我小学时候就全看过了!” “黏黏,你怎么随便翻东西?” “……又没有上锁。” …… 这晚,司玫和黄美茹聊了好久,话题不限于她和……顾连洲的事。 说她小学的顽劣调皮,捉虫子还把男生吓哭了;又说到初中,小丫头在父亲去世后就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也不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了;高中以后,她性格更自我封闭,什么事情都自己忍着扛着,饭卡丢了宁可在学校饿肚子,也不跟家里说。 聊到这儿,司玫赶忙纠正:丢的是钱,饭卡还在呢。 再后来,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争气地考上了雾城地区最好的大学里最好的专业,扬言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建筑师,结果半道上被人拐走。 司玫又小声纠正:成为建筑师……和他在一起不矛盾啊。 “妈妈,您那时候阑尾炎犯了,还是我在路上碰到顾老师了,他送我回家拿证件,又送我去医院的。” “……那不是五月份的事?” 司玫点头,“嗯,怎么了?” 黄美茹:“那你还说,他没在读书的时候招你?” 司玫彻底无话。 - 次日,清晨。 拉开窗户,晨风从香水河上吹来,带着微凉的草木清新。司玫拆开玫瑰花束,取出十来支插入花瓶,低头嗅了嗅花香的味道。 黄美茹要去居委会值班,正站在玄关换鞋,“尽弄鲜花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司玫笑笑,“妈妈,我把花瓶放你梳妆台上了。”妈妈要是不喜欢玫瑰,她又怎么会起名叫司玫。 黄美茹局促了一下,提上矮跟鞋,嚷着随便吧,上班要迟到了——权当默许了今天顾连洲来找她。 昨天聊了半宿,见识了女儿的死心塌地,她也不好再说什么,自然希望顾连洲说到做到,好好对待司玫。 早晨九点多,沃尔沃停在了楼下。 雾城秋天暑气消退得慢,司玫还有机会穿裙子,她换了那身温婉如油画的米黄底碎花裙。 她从幽暗的楼道走入光明,顾连洲则是站在光明里守护与等待她的人。 微风,泡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他站在树下,斑驳的光影在他的白衬衣上印出细碎的阴影。 司玫踩着玛丽安鞋小跑过去,仰头,“顾老师,早啊……” 他扼住她的手腕,抱了一下,正大光明的,然后低头看她的脸。 她眨眨眼,“怎么了?” “……谈恋爱不告诉家长,看你昨天挨打挨批评没。” 司玫嘶了声,又拿他没分毫办法。 顾连洲笑着,勾着她的手上车,去附近的早市吃完早饭。 车沿着桥过了香水河。缓缓地往山脚走,她恍然响起,自己今天也算是去……见家长的,她惴惴不安地坐在他副驾驶上,对着镜子检查妆容。 顾连洲透过后视镜瞥她,“……你下回别化妆了。” “为什么?” “无效化妆。” “……” 夸一句天生丽质不精修饰更美不好吗? Q市很小,车没开三分钟,司玫还没看清自己眼睫毛刷得怎样,就到了地方。 车停在院子外面,筠竹掩映,低矮的院墙围合。 顾连洲拉着她进去,里面的这幢宅子是典型的现代主义风格,三层楼高,线条简明大气,以灰白调为主,庭院亦设计得精致考究,一草一木,都充满意趣。 顾连洲问:“好看吗?” “……好看。” “我外公自己设计的。” 司玫一愣:“他老人家……” “之前是雾城规划院的。”院长。顾连洲怕她想多,就收住了后俩字。 他拉着她踏入正厅,隔着琳琅满目的博古架,隐约能看见有人的身影。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家走了出来,眉目清明,精神矍铄,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连洲,你今天可算把人带跟前来了。” 在旁备茶的张嫂也附和:“顾先生,老先生盼今天都盼好久。” 顾连洲笑了笑,拉着司玫,“黏黏,叫外公。” 她愣愣的,当即……就叫了。 顾仲言笑着哎了声,众人转到客厅坐下。 司玫有点局促,但顾连洲挨着她坐下,手在沙发后面护着,他在。 顾仲言道:“司玫,是个好名字,姓氏也很特别……对了,你家就在Q市住?” “嗯,在香水河边上,左岸春天小区。” 顾仲言笑,说离得这么近,以后有空可以多来他这儿玩。 司玫斗胆:“您是说……顾老师来陪您来少了吗?” 顾仲言一怔,看向顾连洲。 可不是,小辈里就他最忙,来得亦最少。 得,他这算是着了俩人的道。 顾连洲笑:“明白了,下回得多带司玫回来陪您聊天?” 顾仲言抚掌而笑,众人皆笑。 过了会儿,他忽而道:“哦,我想起来了!司这个姓,我之前听说过。……连洲,你回国后做了美术馆新馆,巧得很,对面美术馆老馆的主创设计师,叫司鸿铭。” 司玫笑意微僵,“他……是我的父亲。” 顾连洲扶着她的腰,收紧了一下手臂。 照这么说,顾三和她父亲,还有一段翁婿美谈了。 顾仲言却来了兴致,斟茶,问她父亲现在哪里高就?现在四五十岁了,应该是是建筑师职业生涯里最如日中天的时候。 “外公,聊远了。”顾连洲打断。 “我父亲去世了。” 最沉重的生死,用最轻的语气说出来。 三人皆是沉默。 顾仲言率先开口,叹息一声,“……好孩子。”以后有他,他没了还有顾连洲带着她呢。 “顾老师……他已经帮我很多了。”司玫笑了下,“但您别说不吉利的话啊。” 顾仲言一怔,大笑了起来:“倒也是,我还等着四代同堂。” ……啊? 话题是怎么突然转到这儿来的? 司玫从方才的沮丧里抽离,瞬间张皇无措起来,求助似的看向顾连洲。 他失笑,看着她的脸色宛如焯水虾皮,一点点变红。 最终他还是心软了。 他拉她起来,“外公,我先带司玫去院子里看花儿去。” 顾仲言笑着答好,花开得正艳。 司玫连忙回头匆匆道别:“那外公……我们出去了。” 司玫跟着他挺拔清隽的背影,取道游廊。 穿堂的清风抚到脸上,吹散少女羞赧的温热,她轻声问:“……顾老师,什么花?” 顾连洲没回答,拉着她,穿过最后两面借景的的片墙。 初秋的太阳,赋予画面温柔的暖调,一整面的花墙,青绿的花枝随风轻摇,香槟玫瑰在日光里,清丽、寂静又皎洁。 “玫瑰,”他反扣住她的手,“昨天的时候还都是花苞。” “巧吗?你一来,花期就到了。” 第48章 “顾连洲,你不…… “顾老师……” 司玫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 连廊里只有幽凉的风,没人。 她放任自我的心事,抱他。 刚才他那句打断…… 谢谢他早就知道她的心事, 却没有发问;而是静静地等她自己过了这个坎。 顾连洲抬手搂住少女伶仃的骨骼,轻轻地拍她。 让她在他的怀中失落地徜徉, 他做兜着她的船。 “顾老师,”司玫埋在他怀里缓了缓,仰头, “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说好吗,关于我父亲。” 他笑着嗯了声, 抬手摁掉她眼睑处的微润,“还哭鼻子,妆花了。” 她吸吸鼻子, “……反正是无效化妆。” “本来就不好看,妆花了还更丑。” 司玫一怔,嗯? 顾连洲忙不迭哄她, 好看,好看。 黏黏不好看, 怎么能勾得顾老师师德沦丧、色令智昏,非跟她在一块儿, 不是? 司玫破涕为笑。 吃完午饭, 顾仲言中午去休息。 顾连洲从地下室搬了两张大绘图桌上来, 还有椅子, 画板,笔,水桶,颜料。 司玫惊呆了, 这是准备画画吗? 有何不可呢? 花墙上开得挺好,正好写生。顾连洲拿着羊毛刷裱纸。 司玫都快忘了自己还有画画这门手艺,水彩是建筑入门时的基础审美课程。 要不然,怎么说建筑师是最文艺、浪漫的职业呢?有些的建筑师,在艺术、历史,宗教、音乐都有所涉猎,尤其还能画出两笔。比不上专业画者,但糊弄外行绝对够了。 两个人坐在葡萄架下面看对面的玫瑰 ,等裱的纸阴干。 山风清凉,日光灿烂,时间静谧。 司玫盯着花墙若有所思说:“光影和颜色,一直跟着时间在变呢。我忽然想到了莫奈的三十多副《鲁昂大教堂》,在不同的时间段,清晨、正午、日暮;阴天、晴天、雨天,呈现出不同的光影色调和意境……好美。” 和现在一样,他们坐在一起,太阳光移动造成色温变化的每一个瞬间,她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喜欢印象派的画?” 司玫笑了一下:“……不瞒您说,我小时候特想当画家。” 顾连洲等她下文。 “后来我妈说当画家的,都饿得吃不起饭。” “看来建筑学耽误了个当代画家?” 她立马慌了,真不敢当。自己就是看看名家的画可以,动手画完全不行了! “顾老师,我已经三年没碰过了水彩了,您等会儿别笑话我!” 光说不顶事,怎么也得画出来看看? 说着,他就回头,把刚才放在窗台上阴干的水彩纸拿出来了,将画板往她面前的绘图桌上一架,丢过来一把不同型号的勾线笔;自己则拿着另一张画板,开始起形。 没给她一点转圜的余地。 司玫:?就这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无可奈何,她沾了点柠檬黄与草绿混合,渲染出画面色调,开始画画,但在室外颜色沉积得快,没多久她就丧失耐心了,画出什么样算什么样。 一不留神,印象派画成了抽象派,无可挽救。 司玫往侧方向伸了伸脖子,好想看看他画得怎样啊。 傍晚,暮色如醉,张嫂从走过来喊他们吃饭。 顾连洲刚好斜睨发现了偷窥的她,他起身往站到她眼前,拉着她起来,往屋里走,“吃饭。” 司玫忽觉他心里有鬼,立刻挣他的手,并且一挣就开。 她沿着走廊掉头回去,暖色的光芒落在画板上……而她落在他的画里。 - 司玫十足地感受到,这一整天来,顾连洲对她的纵容与迁就。 晚饭的时候,他又说,就这么看花太没劲了,等会儿剪几朵下来让张嫂包一下花束,咱们带走。 “顾老师……长得好好的,您干嘛辣手摧花?”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顾仲言在一旁笑。 ……而她彻底被反驳了。 七点多饭毕。 跟外公道别,顾连洲把下午她画的花,和他画的她,一并找了画框装裱,丢到后座,说回去可以放在书房。 并且他真辣手摧花去了,用绘图纸包的,背面还有马克笔勾勒的平面草图。 ……建筑师的精妙手法加持,竟然与花店包得大差不差。 他把花往她怀里一塞,“走了。” 司玫忍俊不禁。 八点,车子终于驶上了回雾城主城区的路,沿途街灯连绵。 她轻轻降下车窗,让清爽的夜风抚在脸上,捧着一束花,望着窗外的灯、树与天空。今夜的雾城天气真好,难得一遇的晴朗夜空,能看到依稀的星星,思绪也飘往天上。 “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 “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1] 不知不觉,已经返回市内。 顾连洲开上引桥,偏头看后方车,只见少女把花捧在胸前,微光照亮她柔和的侧脸轮廓与奶油色玫瑰,像维米尔油画里的少女。 眼睫偶尔低垂,像花被露水所累。 他喉结滚动,默默收紧了掌中的方向盘。 天上是银河,地下是银光粼粼的江水,将月亮和星星都倒影都碾成碎片。 司玫是恍然间才发现,车走到跨江大桥上了,江风有些冷,她升起玻璃窗。 顾连洲问:“冷吗?” “……还好,”她收紧手臂里的花,笑了下,“顾老师,今天谢谢您了。” “嗯?” “谢谢您送的画,还有玫瑰。” 还有不动声色的安慰。 顾连洲轻轻嗯了一声,下了大桥转弯,驾入一条车流稀少的辅路。 这条路是……司玫怔了一下,“顾老师,我们……” “走到这儿了,去看一眼。” 同样是和他一起看美术馆,这一次,她居然有些局促和不安。 就好像……将他介绍给父亲一样。 几分钟后,车靠路边停下。 顾连洲先下了车帮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向她伸手。司玫微迟,把花束留在车上,将她手交托给他,“谢谢。” 而刚出去,迎面就是凛冽的江风。 司玫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长发水藻招摇一般往后飘。顾连洲拿出车里的西装外套,往她肩膀上一罩,温和的手掌将她的手裹住。 两个人沿着绿道,缓缓往前走了几步。 故地重游,司玫的心情很微妙。 夜色清澈如水,一老一新,两幢建筑静静地对峙。一座是她父亲的遗作,而另一座则是现在陪着她的人的作品。 “顾老师,其实第一次来这儿,我就有点忍不住想跟您说了……这是我父亲设计的作品。可又想,我跟您说这个干嘛?好像是想要借我父亲的成就,离您更近些似的,所以就一直没跟您说。” 后来跟他在一块儿,她也一直执拗于此。 直至今天她明白了他说的爱没有前提,是什么意思,爱就是接纳一个人的全部,包括背阴、残缺的部分。 司玫转头,跟他笑了笑,终于对他坦诚,从头讲起。 小时候崇拜父亲,父亲带她去香水河岸挖沙子垒城堡,陪她堆积木,会修很多东西,几乎简直无所不能。 父亲还带她去过许多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去香港,她看到了中银大厦[2],于是就扬言,说自己长大了也当建筑师。 父亲说好啊,还答应每年生日都带她去看一次建筑。妈妈说他太纵容她了,可他说这是建筑调研。 “不过,我父亲很忙,承诺比兑现多,根本没带我出去几次,我那时候深深怀疑他心疼钱,只是骗我开心。” 说到这儿,她眸底闪烁晶莹的东西,笑了一下,“我和父亲最后的一个约定,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去看贝老设计的苏博,这次绝对不会食言了。可是……” 顾连洲心尖被揪了一下,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他帮她把所有凉风全抵挡了,只给她温暖。 司玫整个人,有种灵魂回归、神智复苏,回到暖春的感觉。 她缓缓抬手,也环住他的后背,瓮声道:“……他生病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走的,现在也没兑现。” 顾连洲她的眼下,“黏黏……” 他不是没经历过至亲离去的痛,叙事者有多风平浪静,这苦痛就有多刻骨铭心。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庆幸她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剖白,还是该心疼她也曾是被捧在心尖上的公主,却在这十年磨平了少女娇纵的脾气。 她头往他胸膛里猛扎了一下,像是揩掉眼泪。 又从他怀里抬头,露出笑脸,“其实我还好……已经过去十年了,人总要往前走的。” 无非,父亲变成星星了。 在天上,给她照人间的道儿。 “……哎,怎么回事,本来好好讲的事,”司玫吸吸鼻子,低喃,“我怎么把气氛弄凝重了。” “你也知道,”顾连洲蹭了下她鼻尖,“妆面彻底没了。” 她眨眨眼:“丑吗?” “好看。” 司玫眼底还带着泪,却噗嗤笑了出来。 很好,顾老师这次是坐实了对女学生见色起意,从此斯文扫地。 “您知道吗,今天外公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 说他若对她不好,就让她去学校举报。 这次算她抓到他花言巧语骗女学生的把柄了 顾连洲一笑,“你光听见有什么用,你录音了?” 司玫一怔,没录。她立刻把手机拿出来,对在二人之间,“顾老师,……” 尾音没有完全下落,顾连洲将她重新扣进胸口,“司玫,我爱你。” 她脑海里嗡了一声。 呼吸与心跳挤在一起,抱得太紧了,胸腔喘不过气。 片刻,顾连洲松开,笑着拢了拢她肩上的外套,“录到了吧?江边冷,回去吧……” 司玫却倏地仰着头,踮起脚尖,勾着他往下沉,肩头的外套彻底滑落下去,送上来一枚湿咸苦涩的亲吻。 回到家的时候,连灯都没有开。 冷白的月光透过整片的落地玻璃,落在瓷砖地板上,香槟玫瑰从茶几上滚落,有片朵花瓣震落在绰绰人影里。 她的意识也像花瓣坠落一样地溶解。 司玫弓起身子,在黑夜里捧着他的脸颊,以感受他的存在。 顾连洲悯世的目光像沉下来的今夜,微干的唇划过鬓发、鼻尖、耳朵,引着得她灵魂颤栗,最后再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最孤傲矜贵的人,对她做出最顶礼膜拜的事情。 最后一刹,他收紧拥抱她的手臂,将她往云端送去。 司玫眼前是茫茫的一片,却偏执着地从浑浊中拉出理智,勾他的脖颈下来,用断续的轻吟告诉他,“顾老师……” ——我也爱你。 …… 在客厅的第一次,只是情之所至。 而后,顾连洲才抱她回到卧室的主战场,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司玫倦得只想躺床上直接睡了,顾连洲作为肇事者,负责到底,抱她去浴室清理污秽。 她之前对共浴无比抗拒,而今天是真累到了,她一声不吭,任由他拿着花洒冲洗,擦干,套上睡裙。 陷入干净清爽的被褥里,司玫感觉整个人都舒展惬意,困意消散 她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顾连洲刚关上灯躺下,少女靠到他胸口,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仰头:“顾老师,我忽然觉得……你真好。” 他怔了下,笑,“活儿好?” “……你讨厌。” 司玫羞得闷进枕头里。 顾连洲把她扳回来,话说清楚,到底讨厌还是喜欢。 她像只无处遁逃的兔子,被他拎起了耳朵,怯怯抬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睛。 ……喜欢,喜欢他。 “但是顾老师,”司玫小声问,“你喜欢我哪里?” 顾连洲沉吟了片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笑,“读过《会饮篇》吗?” 司玫顿时了然,音调升起来一点,“你说是苏格拉底的……” 爱是残缺而非完美。 爱是一种映照,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自己。 她也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未来想成为的样子。 司玫眸光中仍有迟疑,“……可为什么是我?” 他反诘的语速流利:“为什么不是你?” 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人还少吗? 活到三十岁了,难道人不清自己的判断。 司玫低低笑了一下,“那你是什么时候……” 她记得自己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是患得患失,属实说不清到底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 所以今天晚上不陪她聊尽兴,交代清楚,就不用睡觉了? 顾连洲望着窗帘缝隙间漏出的微光,搂着她慢慢地回忆。 她在办公室因为挨了顿骂而落泪的时候;她拄着把伞在钢铁厂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时候;他们在美术馆对面聊解构主义的时候;还有去Z镇调研,她跌到他怀里,他无意触碰到…… 到底是哪一个瞬间触动的阀门,谁知道呢? 司玫:“等等,调研那次!” 她掀开被子,隔着睡衣,手覆上自己右胸副乳的位置,所以那次,那次…… 顾连洲低头看她,声音轻荡:“后来证实,确实挺软,还白,也不……”小。 她赶忙打断:“流氓……” “怎么,第一天知道?” 司玫喉咙烧了一下,言归正传。 “顾老师,你刚刚说那么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司玫,谁给你的自信,”顾连洲掀起眼皮,“让你觉得给我第一印象很好?” 交上来的图那个鬼样子,上一半还逃课了。 “对了,你是不是上课还跟人讲话来着,旁边……”他顿了顿,没好气,“骆钧是吧?” 司玫咯咯咯地笑不停。 还好自己表现得差,才让顾老师对她印象这么深刻。 缓了缓,她正色道:“但是顾老师……我对你好像是一见钟情。” 顾连洲怔了一下。 她低低一笑,“嗯,我也落入肤浅和俗套了……当时觉得顾老师长得好好看,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冒出个词儿,丰神俊朗。” 第一天上课明明被他骂得那么不留情面,她却三观跟着五官走了…… 大概她还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感觉? “斯德哥尔摩?” “不是地名啊,就指……” 她解释的话还没完,顾连洲笑了。 下回想试S.M的花样就直说。 司玫一噎,急眼了,“顾老师……” “行了,逗你玩呢。” 他哪儿舍得? 况且他早发现了,她皮肤真薄得很,揉一把就红。 第二次把话题拽回正道的,是总拎着她跑偏的顾连洲。 他舒了口气,“司玫,跟你讲一句话,只说一次。” “……你说。” “真正的建筑师是理想主义者,而理想主义者是这世界的盐。” “知道我为什么进高校吗?” 司玫还在理解上一句话,迟钝地摇了摇头,黑眸黝亮专注地看着他。 “虽然中国现在沿袭梁思成带回来的宾夕法尼亚那套建筑教育体制,当下跟国际上有些脱轨,但高校还是行业内相对干净的地方。” “现在社会更迭得太快了,到现在已经高度现代化、城市化,你会发现有些‘现代化’是很片面的,很多东西从中失去了。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建筑,需要什么样的生活?[3]这才是当代建筑师应该思考的问题,而非又做所谓的''标新立异,去配合地产商圈钱。” 所以他没去任何一个明星事务所做主创,也不在乎七位数的佣金;就留在高校这块净土,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东西。 司玫沉吟了一会儿,“顾老师……” “嗯?” 她抿了抿唇,仰起头:“我父亲也跟我讲过,起初我不懂,他就让我背着……越是时代变革的时候,建筑师不能屈服,因为他们肩负着,整个时代的责任[4]。” 顾连洲眸光迟了,低头吻她的眼睛。 嗯,叔叔说得很对。 “司玫,所以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她缓缓睁开眼,眉宇轻颤:“做什么?” 他吁了口气,“做这个世界的盐。[5]” - 头天晚上,两个人聊到深夜不知几点。 顾连洲跟司玫说了自己明年的打算,依托雾大设计院,开事务所,主要接收感兴趣的委托项目,或是乡建、或改造、或城市设计,探索研究型的项目。 司玫听他描绘的蓝图,心驰神往,摇摆不定起来……因为她后知后觉,好像还有王恪欣问她要不要外派那件事,她还没跟顾连洲说。 但后来,她感觉已经没必要说了。 次日,日上三竿,窗帘缝隙里有一道细长的光亮,在司玫脸上游移。 直到光线落在她眼皮上,眼球不安地滚了滚,她终于缓缓睁眼。 迎面,顾连洲撑着胳膊,低头看她,“醒了?” 她笑了一下,“顾……咳,顾老师……” 怎么回事,她嗓子完全哑了。 紧绷,沙哑,像下过沙子一样。 但回想起昨天晚上……又是哭,又是床笫之欢,又是聊到了深夜,嗓子不才怪了。 顾连洲顿时就笑了,可他声音还是轻轻郎朗,“昨天晚上……也没听你叫多大声呢?” 司玫干咳清清嗓子,“你、咳,流氓!” 顾连洲笑意不止,还是请她别讲话了,先起床。 她定定看他一眼,嗓子又吭了一声。 达成共识,掀开被子起床,去卫生间刷牙洗漱。 她走出客厅,看到一片狼藉,脸上轻微的发臊。 沙发遍布褶皱,杂志掉地上了,那捧香槟玫瑰也是,花瓣倒是碎了不少下来,一盒开封的Durex Air大喇喇地放在茶几上。 “你早上想吃什么,”顾连洲站在玄关,已然换上了熨帖的衬衣,扣着袖口,偏头,“清淡的,粥行吗?” 司玫又紧了紧喉咙,发声有点难,只好点头。 顾连洲真觉得,她跟有嘴巴里憋着很多话似的,笑:“要不要带润喉含片?” 她又点头。 “小哑巴了,今儿?”顾连洲走过来揉她头发,“成,我出去趟,那你等会儿我。” 司玫笑,艰涩地说了句:“……好。” 可别讲话了。 他听得跟手指刮黑板似的。 她急眼,他却将门一碰,扬长而去。 顾连洲走后,司玫低头笑了笑,找了只发圈把头发盘起来,决定自己整理一下客厅的狼藉。 书放回原位,玫瑰花捡起来,插.入花瓶。 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王恪欣:“喂,司玫,我上周跟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明天我就要上报名单了。” “恪欣……恪欣姐,我应该、不去了,我……” 王恪欣一怔:“你声音怎么回事?” 她有点心虚,“……感冒。” “好吧好吧,你先别说话了。那具体了明天来公司再说,我还是希望你在考虑一下。” “好,恪欣姐,再见……” “好好好,再见再见。” 司玫吁了口气,真的费劲。 嗓子倒了之后也太费劲了……交流都成了基本的问题。早知道昨天晚上就不聊到那么晚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玄关传来了门铃声响。 恍然响起,起来前两天楼下贴了检查天然气的公告,司玫又是一阵头疼,干咳了两声清嗓,小跑过去,只开了个小小的门缝,哑声道:“请问、是检查……” “顾连洲,你不是人!” 陆予诗气死了,声音却特洪亮,她大力推开门,“你他妈穷疯了,追女人你剪我玫瑰花干……”嘛? 门大开,眼前穿着吊带睡裙的年轻女人。 直接让她人傻了。 第49章 “呜呜……都怪…… “司玫?” 陆予诗退出去一步, 再确认了一眼门牌号,“你怎么在……我哥家?” 她声音上扬,一脸不可置信。 “予、予诗……”顾连洲, 她哥? 司玫大脑一片空白,眼中的波光凝固, 几乎和陆予诗是同样的反应。 或者说她现在的处境更加难堪。 背后的客厅杂乱,身上的吊带睡裙松松垮垮,嗓音也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任谁都能看出她经历过什么。 陆予诗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打了一拳,嗡嗡作响。 她缓了好一会儿, 才把自己知道的和眼前看到的结合起来,得出了出人意料又逻辑自洽的结论,“所以你之前说和喜欢的人有很大鸿沟, 指的是师生关系;你同居的男朋友就是我三哥;然后你就是我……三嫂?” 她低头暗语了句,我去,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司玫过了最震惊的那几秒, 缓慢地接受“陆予诗的哥哥=顾连洲”这件事。 所以她来找顾连洲,自己现在应该干嘛? 司玫紧了紧嗓子, 硬着头皮问她要不要先进来坐。 “……好,”陆予诗进门动作机械, 迟钝地察觉到什么, “哎, 你的嗓子?” 司玫背着她打开鞋柜, 磕巴:“……有点上火,感冒了。” 没有多想,陆予诗继续往里走,玫瑰插在透明花樽里, 放在茶几上。 好家伙,这画面再一次提醒她事实——昨天顾连洲去外公家把她的花给折了,去哄她素昧谋面的“三嫂”开心。 当然,现在素昧谋面几个字可以划掉。 这是什么人间喜剧啊! 司玫回卧室找了件薄衫披上,掩盖胸口若隐若现的痕迹,只能侥幸地想,陆予诗没注意到她。 她又去厨房拿了两瓶冰泉水,放到桌上,“……予诗。”先喝水吧。 不便讲话,她发音能省则省。 “谢谢,”陆予诗目光游离,“那个,我哥人呢,他什么时候回?” “他去买早点了,应该、十分钟。” “……哦。” 二人隔着茶几坐在两端的单人沙发上,均是沉默。 司玫拧开了瓶盖,低头默默小啜一口,也开始在心中复盘那些蛛丝马迹。 “那个,司玫……” 在这种情况下,陆予诗自问实在叫不出“黏黏”。 司玫应到:“咳、在。” “呃,你嗓子不舒服的话……咱们俩可以发消息聊。” 陆予诗从包里翻出手机,手指在键盘上跳动:【就,顾连洲是我哥这事,你之前知道吗?】 她实在太惊讶了。 完全无法想象朋友背着她,和她哥谈恋爱、同居。 自己前两天还不着调,戏侃什么来着? ……做好措施。 她提醒她朋友!和她哥!做好措施! 陆予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她目光向下,正好看到了茶几下有东西反光。好奇地佝身,捞了出来。 一盒开封的…… 杜蕾斯极薄。 啊啊啊草! 直接他妈手脏了!不能要了! 这客厅是还没清扫过的战场吧! 另一边。 司玫捧着手机在聊天框编辑,解释自己也刚知道的话。却听见陆予诗闷闷骂了句草。她抬眸问:“予诗……咳,怎么了?” 声音很沙哑。 所以昨天晚上,得叫多大声? 陆予诗整个人的三观都被大浪拍翻在沙滩上。 她如坐针毡,满脑子都是她哥和她朋友……在一起的黄色废料,草草草。 “我没事了,我现在不找我哥了。” 她倏地拎着包起立逃离现场,“司玫,我们改天再聊吧,先走一步!” 司玫完全不知道陆予诗为什么前一秒还说要好好谈,下一秒就落跑遁走。 她愕然地站了起来,跟着她的脚步送到玄关,急忙解释:“予、予诗,我真的,没有瞒着你这件事,你不要生气……我也是刚刚才,咳……” “回头再说吧!你先让我静静!” 陆予诗砰得关上门,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 司玫立在原地,她的心也像挖空了一块。 无奈往回走,她脑子乱糟糟的,叹了口气,拿起沙发上的抱枕继续收拾。 倏地,带出来枕头后面的一盒措施,清脆地咂到地板上,包装盒还泛着高调的彩色流光。 等等,予诗刚才就坐这儿吧? ……她也想静静! - 顾连洲在药店买润喉糖时,给司玫发了条消息问她想要什么口味。 等了三十秒没回复,他随便拿了一个,取道回去。 电梯厅,他摁下按钮静候。 叮得一声响,金属轿厢门大开,刚抬眸准备进去。 陆予诗瞪大双眼,整个人都往后缩了一节,“三、三哥?” 救命,要不要这么修罗! 顾连洲看到她先是一怔。 陆予诗来找他的?可是司玫一个人在上面…… 一股凉意蹿上天灵盖,他很快判断出,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你给我出来。”顾连洲拎住她胳膊。 陆予诗哎呦了一声,干嘛干嘛,她本来就是要出来,她自己又不是没有脚! 顾连洲将拉她走到门厅角落,“你来干嘛?” 他最担心她跟司玫说什么不该说的。 陆予诗偏头,理直气壮:“找你呗,谁让你把我花剪了?” 顺便来看看,她所谓的小嫂子到底有多不懂事,胆敢剪她的花;结果,她魂都快吓飞了! “……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啊。” 陆予诗眼皮上翻,煞有介事道:“总之我现在对你很失望,堂堂人类灵魂工程师,师德败坏,斯文扫地,干出勾引学生的事?你在我这儿,已经不是建筑界吴彦祖了,你不配……” 她语气义正辞严,余光却在偷瞄顾连洲的脸色,应该没生气。 陆予诗立马脚底抹油,“我代表三姨父深深谴责你,我走了!” 顾连洲冷嘶一声,慢了一步,没抓住小丫头片子,她已经溜出门厅。 无可奈何,转身搭乘电梯上楼。 摁开指纹门锁,开门声音在静悄悄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他面色平静地进来,事实上,情绪藏在皮相下,被一根细线提着,往高处拉。 ……他不知道她们对峙之后,她知道了多少。 客厅已大致收罗整洁,但放眼望去,不见人影。 顾连洲把早餐放桌上,往主卧走。果然,只见少女留出一个背影,她披着件白色的薄衫坐在床畔,窗户开着,清风吹得衣袂轻轻浮起。 司玫已坐着冷静十分钟了。 她捧着手机,翻出了几个月前的聊天记录。陆予诗说她外公住在Q市,还给她发过那面花墙的照片……和记忆力昨天看到的,真的对上号了。 头疼,眼睛也疼。 她一面复盘,一面揣测方才陆予诗摔门而出是什么意思。 ……她也是刚知道,真的没有故意隐瞒欺骗她,也是真的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顾连洲屈指扣门:“司玫?” 她回过神,只见顾连洲长立于门口,眉目疏淡,她唇瓣开合几下,话却都卡在嗓子里。 他看她一眼,“你先别说话,出来吃饭,然后吃药了。” “……哦。”司玫裹着睡裙起来。 顾连洲绕过开放厨房的流理台,拿了两双筷子过来。 餐桌上,摆着新鲜的小米粥、汤包,白色蒸气与香味一起袅袅上升。 司玫不知道怎么开启话题,她低着脑袋,默默搅动清粥。 顾连洲坐在她旁边,没动筷子,“司玫。” 她沙哑地吭声,“嗯。” “你别讲话了,”他舒了口气,“你吃,听我说就行。你刚刚和陆予诗碰面了,是吗?是,她是我表妹。” 顾连洲索性全部袒露他早知道她们认识,但一直没说破。 司玫怔了一下,“你刚刚、上来时遇到她了?” 她的反应好像更在乎陆予诗,而非他瞒着她的原因。 顾连洲轻轻嗯了一声。你先听我解释。 没告诉你,一开始是考虑到陆予诗性格不稳,会大喇喇在家里张扬,他搞师生.恋。旁人知道没什么,但连岩向来跟我不对付,肯定会有异议,所以决定晚点跟你说。 司玫迟钝地接收信息,跑题一问:“……连岩是谁?” “我爸,我随母姓。” 顾连洲又把话题拽回来,“我本来打算带你见完外公,再找机会慢慢说。但是还有另一件事,” 他顿了顿,胳膊肘搭到桌上,似乎踌躇了一会儿,“……陆予诗是我找人塞进TEK的。” “今年春招不招人。” “俩关系户吧。” “背景够硬的。” ……公司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司玫醍醐灌顶。 明白了,所以她也是被他托关系弄进去的。 顾连洲继续解释,他本意只是出于照拂,以她的能力进TEK绰绰有余,去其他庸碌的设计院真的可惜了。 但是到后来,他们在一起后,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公司里的传言,或许早已给司玫打过预防针。 她听完,大抵能理解顾连洲这么做是出于对她自尊心的维护,她情绪竟没有太大波动。心里挂念着的事,反而是另外一桩事……她眉心愈蹙愈紧,眼角犯酸。 汤包太烫了,小米粥也食之无味。 “我知道了,”司玫放下筷子,鼻子酸酸的,“但是,” 顾连洲太阳穴跳了一下,心跳慌张地漏掉一拍,下沉。 他忙把委屈的她拉到怀里,轻拍后背,“黏黏……” “……咳,你别抱我。” 司玫努力挣他的怀抱,晶莹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拖着沙哑的哭腔,“……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个朋友,刚刚却把她气走了,呜呜……都怪你。” 第50章 “……腰是不是…… 司玫没有夸大其词。 她的整个学生时代, 都被单调乏味笼罩着。 起初她并不觉得自己孤独,只以为是自己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也无所谓世间人情往来, 总是各负各的轭,各赶各的路。 但借诗来形容她现在的心理, 那便是——她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她不曾见过光明。 “予诗……她真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司玫眼泪像破碎的玻璃,湿哒哒地往下浸。 顾连洲肩头越来越湿, 他拍了拍她的头,又有点哭笑不得。 他抽了纸巾, 靠近她眼角,“多大点事儿?” “您、您不明白,”她哽咽推开他, 抬头,“我大学五年真的很枯燥无聊。” 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更不知道校园恋爱是什么。 日常除了学习, 就是竞赛、兼职;遇到什么委屈,牙打碎了, 也不会跟妈妈说,只往自己肚子里咽。 顾连洲无端地心疼。 只记得初见时, 她有一双梨涡和一双爱笑的眼, 却从没听她提起遭过的苦难、委屈。 她揉了揉眼角, 沙哑的声音时断时续, “但是予诗……她是我第一次去尝试,倾吐情绪的对象。” “什么情绪?”以后也都能跟他说。 顾连洲低头拆润喉糖的包装。 但是现在真的不需要再说了,嗓子已经哑成这样。 司玫眸光一怔,眼睛眨了眨, 记忆回闪。 “予诗,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什么情绪……这不是重点。”她急促地咳来了一下,“重点是……唔。” 唇缝里塞来一枚凉凉的糖。 津泽化开,她尝到微酸的话梅味。 顾连洲丢下糖纸,看着她,“黏黏,我知道你的有些情绪,跟同性朋友讲好过跟我讲,但只要你愿意说,我也能听。” “感情不是一方迁就、一方施予,你把她当朋友,她肯定也是。现在重点的,是你先别说话了,先把嗓子养好,改天把她喊出来,你再跟她好好说,明白吗?” “……知道了。” 她小声嘟囔,舌尖刮了刮口腔里的津泽,神情依然低迷。 顾连洲失笑,又把她捞到怀里,跟哄猫似的,半开玩笑道。 何至于为这么点小事儿,愁眉苦脸……她是你小姑子呢。 退一步讲,实在不行我帮你治她。 司玫脸颊倏地一热,仰头:什么、什么小姑子啊。 他若无其事地低头吻了她一下,尝到口她唇腔里的清凉,反诘道:我表妹不是你小姑子? - 下周,是国庆前的最后一周。 司玫去公司后,先找王恪欣正式解释了一遍不去海城的事,转身投入方案项目。 ——陆予诗请假了,一连两天都没来,她也没机会与她当面聊聊。 直到长假前的最后一天,司玫和崔工他们在多媒体室开完会,她正好撞上陆予诗衣着低调,从对面的人事办公室出来。 她立住:“予诗……” “司玫,”陆予诗似乎也迟疑了一下,收紧手里的包,“……你今天快下班了吗,我们还是谈谈吧。” “就快了,你等我一下!” 司玫转头去往自己工位走。 她事先通过手机给陆予诗解释过了自己真的没故意隐瞒,陆予诗一直没怎么回应。 而今天终于碰面,她还主动提出谈谈,司玫心中既紧张又期待。 她将未完成的文件拷进移动硬盘,塞进托特包里,转头:“予诗,我们去哪儿,楼下的商场还是国广……” “这些东西都给你吧。” 陆予诗抱过来一只瓦楞纸箱,放到她桌上。 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司玫一眼只看清了堆在上层的降噪耳机,静电容键盘,护颈枕,马克笔…… “你这是?” “我辞职了,其实公司里有些人说得对,我是没什么能力,还占用职位资源。” 司玫一怔。 她自己何尝不是……因为特殊原因进来的,不那么光明磊落。 陆予诗忙解释:“那个……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我当初来这儿上班,是应付我妈的催促。可是这三个月,我确实没贡献出什么个人价值,所以决定别再自欺欺人。” 别人可能不清楚局面,可她们俩都已经心知肚明,她们俩进TEK的所谓“后台”,一模一样。 陆予诗继续道:“你、你做的还是挺好的,我听说组长还打算带你去海城拓展业务?” 言外之意,她现在触手可及的机会,是她努力与实力的印证。 司玫沉吟片刻:“……可是我不打算去了。” “啊?为什么,多好的机会啊,该不是因为我哥?”陆予诗说完,立马噤声,看了一下旁边。 似乎有些话不好在公司讲,她提议下楼找一家咖啡厅,司玫从善如流。 一家意式咖啡厅,正值用餐时间,店里的人并不多,暗香浮动。 司玫解释,她留在雾城,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想离家近一点,周末随时可以回家看妈妈。 至于顾连洲……她没有说太多。 “这样啊……那也是,阿姨身体不好的话。” 两人沉默相对。 陆予诗捏着细勺搅动卡布奇诺,先开门山道:“司玫,对不起啊,这两天一直没有回你消息。其实你给我发的消息我看了,我没生气,就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突然之间朋友变嫂子了,太难面对了。” 司玫差点被冰拿铁呛到。 她何尝不是,迟钝好半天才接受朋友变成男朋友妹妹这件事。 但是,嫂子这称呼也太过头了吧。 “你没有生气就好,予诗。”司玫缓缓道。 “嗐,我怎么会生气,我没那么小心眼吧?” 司玫笑:“那你就当我想多了!” 二人基本的氛围感终于自然轻快起来。 司玫想了想,嗫嚅道:“但是予诗,你还是叫我的名字……或者黏黏吧。” “嗯?咋了,我刚刚不就是叫你名字吗?” 陆予诗一顿,笑了起来,“……哦哦哦,你说我叫你那声,嫂子?” 司玫如同被惊雷劈中。 陆予诗立刻知道自己说中,她将咖啡撂下,起身转到司玫的沙发那边,抱住了她的胳膊,久违地贴了上来。 “既然你不喜欢听,那……那我就这么叫你啦,三嫂——” 声音拖得极长。 又重复几遍。 三嫂,三嫂,三嫂。 “予诗,你别这么……” 司玫脸颊发烫,快被她压倒在沙发扶手上了, 救命,好想逃。 陆予诗的笑声,似乎引起了店里其他顾客的不满,有人频频回看。 司玫搡了搡她,低声提醒在公共场合这样不好。 陆予诗敛笑,松开她,比了个手势:“OKOK,黏黏,我现在以闺蜜的身份喊你,总可以了吧?” “……好。” 顺耳多了。 她的手臂却又勾了上来,“那么,我再以闺蜜的身份问你个问题吧……” “……什么?” 司玫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声音压低,意味深长道:“嘿嘿,你不用不好意思啊,你们那天晚上……我哥腰是不是不行?我听说这个梗很久了……哎!痛痛痛——” 还没讲完,陆予诗感到头皮发麻,痛得快被掀起来了,“谁揪我头发?” 司玫吓一跳,跟着她一齐回头,傻眼了。 不知道顾连洲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站在她们俩后面,面色如染寒霜。 他先看了眼她,然后白了眼陆予诗:“你脑子不太行?有病?” 顿了顿,“司玫,走了。” “三、三哥?”陆予诗捂着后脑,又惊又痛,灵机一动,放大声音:“你腰不好是我听易阳哥说的!他说你大学的时候画图画到腰肌劳损……我没造谣!” 多少年前的陈年烂谷子事,在公共场合讲话那么大声,是什么居心? 顾连洲理都没理会,抓着司玫手腕就往外走。 司玫踉踉跄跄,不时回头张望朋友,又转回来:“顾老师……” 他面如玄铁,凛凛的寒气逼人。 陆予诗叉腰,站在原地高喊: “三哥?你别生气啊!我又没说你不行的意思!” “你们这就走啦?” “啊……三哥三嫂再见!” 顺利反将一军。 活该!谁让你拽我大几万做的头发的! - 出了电梯到地库,顾连洲的脸还阴沉着。 司玫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呢,还是该……忍住不笑。 搞建筑的人图画多了腰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尤其学生时代还需要用绘图板手绘的时候,同学们经常玩“腰不好”的梗。 她大三的时候,也因为赶了一周竞赛图,颈椎压迫神经进过医院。 绕过走道,角落里停着那辆久违的Aston Martin,让人想起了另一个略带轻狂、浮浪的……顾连洲。 今天又开这辆车。 司玫心头小小地惊诧了一下,上车,她小声道:“顾老师,那个,我和予诗已经……” 顾连洲插.入车钥匙,目不斜视:“你这朋友不要也罢,就把她当小姑子使唤,挺好。” 第51章 生日愿望 风从窗外灌进来。 司玫撩起杂乱的碎发往耳后挂, 不时偏头……看顾连洲两眼。 西边的暮色泛着浅金色的光晕,映出男人侧脸线条的走势。 眉骨高耸,眼眶深, 鼻梁笔直,微凸的唇珠连到流畅硬朗的下颌线一带。 都过去十分钟了, 还这么绷着吗? ……司玫抿唇偷笑,侧身躲着他,低头看震动的手机。 陆予诗:【哦呵, 顾连洲这意思,他是想挑拨我们关系咯?】 陆予诗:【他怕是不知道, 我为你们在一起做出了多少努力?】 陆予诗:【OK,黏黏,请你转告他, 从这一刻开始,我跟他断绝兄妹关系,他也就是个随便使唤的, 闺蜜的男人。】 司玫忍笑好辛苦:【……予诗,这么说过了吧?】 陆予诗:【你不说?那我自己说了。】 走到了交通路口, 正好泊车。 听到手机响了,顾连洲拿起来看一眼, 拇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丢回操作台。 司玫看得一愣一愣。 陆予诗都拿出等同的口吻来反讽, 他怎么没半点反应呢? 不, 还是有反应。 下一刻,顾连洲转头,手臂横到了她面前,“司玫, 把你手机给我。” 司玫往椅背上缩,“……干、干嘛?” 他又睨她一眼,搞搞清楚她应该跟他站在一个阵营,而不是不相关的小姑子。 仗着手臂长,顾连洲直接从她夺走手机,按了两下,赶在交通绿灯亮之前,丢回她怀里,“行了,你小姑子说要跟我断绝亲缘关系,你也没加她的必要。” 这,这什么歪理? 某些人自诩年长她七八岁,怎么幼稚起来像七八岁的小孩。 司玫一怔,捂着嘴笑,赶忙打开微信,把陆予诗从黑名单放出来。 车子下了立交桥,沉沉的暮色降落到层叠的建筑和远山后面。 司玫看着沿途指示,发觉顾连洲并非回市中心的平层公寓,走的是去雾大的路。 他没解释,她就默认了他只是回去拿东西,等会儿就掉头回去,便没有多问原因。 六点多,车子驶入校区大门,顾连洲果然把车停在了设计研究院楼下,他说自己去验收个方案,很快回。 司玫张望窗外,应是刚下课不久,行人往来,甚至还有人往车里望。 毕竟是在古朴稚拙、学术氛围浓厚的老校,阿斯顿马丁太显眼了。 她眨眨眼:“那我、坐这儿等你吗?” 要不把车开到个隐蔽点的地方? 顾连洲却笑了,单手解开安全带活扣,“你要是想上去?也行。” 司玫傻眼了,她连连摆手: “啊?不了,不了不了!” “我、我在车里玩手机等您,您快去吧!” “千万别耽误正事!” 瞧把傻学生吓的? 顾连洲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拉过来落下一吻,拍拍脑袋,“行了,我走了,等会儿就下来。” 很快,他推门而出,将门碰上。 司玫抚着胸口,可算松了口气,发现窗户没关,她又立马升起来,力求与窗外的一切阻绝。 她可千万别遇到什么熟人、老师!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迟钝而熟悉的人声透过隔音玻璃,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 “芜湖,终于放国庆假了!可以休息了!”程媛元挎着背包跳下最后一阶阶梯,“哎,你看……这什么牌子啊,我们设计研究院啥时候有人开过超跑了!” “阿斯顿马丁,”黎峰抓住她,“哎,你声音小点,里面好像还有人,走了走了。” 司玫整个人缩在操作台后面,还好两个人越来越远,她撑着座椅缓缓起身,对面的门却开了,她猛地抬头,“顾老师,你吓死我了……” 顾连洲进来看到小朋友钻在座位下面才是被吓到了。 走的时候人还在车上,回来就跑车底了? 司玫坐好,惊甫未定:“我刚刚看到媛元姐和黎峰学长了……差点被发现,顾老师……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今天不走。” “……啊?” 他不紧不慢系上安全带,清嗓,偏头过来,“不是有些人说,没谈过校园恋爱吗?” 司玫愣住了,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校园……恋爱?” 对啊。她不是说大学生活匮乏枯燥,连校园恋爱都没体验过吗? 明天就放国庆长假了,现在学校没什么人,他不介意陪她浪费一个晚上。 不容她作出反应,顾连洲已然把车开到教工食堂门口。 现在不是就餐高峰,大厅里零星几个人,都很眼生,像是别的学院的老师。 顾连洲直接拉着她的手,去窗口吃饭。 迎面一个三十上下的男老师跟他们点了点头,问他怎么国庆放假还没走,司玫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郑老师不也还在学校?” 顾连洲却语气轻松,又拉了她一把,“这是我女朋友。” 司玫错愕,瞪大了双眼。他收紧手中的力度,“不过我头一次带她来食堂,带她转一会儿,还先失陪了。” “好,顾老师回见。” 五分钟后,司玫端着餐盘坐下,依旧茶饭不思:“顾老师,您怎么能……” 顾连洲淡淡地说,刚才那老师是理学院的数学科研天才,什么都好,就是俩缺点,一是情商低且迟钝,二是脸盲。 司玫迟疑,真的? 真的不会被发现、拆穿? “拆穿就拆穿。怎么,跟我在一起埋汰人了?”他不轻不重打下她脑袋,“还不吃饭,等会儿凉了。” 可吃饭就吃饭,又打她脑袋干嘛? 她本来就够笨了。 “……不埋汰,”司玫揉了揉脑袋,笑了,“可是顾老师,您这才不叫大学生校园恋爱,哪有男朋友对女朋友这样的?说句难听的,您这么独.裁霸道地管我…… 她顿了顿,“太爹味了。” 好家伙,前有“您”字不绝于口,现在又说他爹味了。他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大的女儿? 顾连洲在桌子蹭了下她的小腿,没好气道:“司玫同学,你是不是觉得师生还不够刺激啊?那今天……” 男人的腿刮着她一点点往上,体温散发着荷尔蒙 她眼神一慌,忙双腿后撤,埋头,“顾老师,吃、吃饭……” 要命了,这哪儿是她想象的校园恋爱啊? ……这不是师生恋偷情嘛! - 从教工食堂出来,顾连洲先把车开回了楼下,再陪她在校园散步——这次是真·纯情恋爱了。 司玫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在路上遇见谁,直到天色越来越晚,夜幕将天空全部笼罩,她才放下警惕,主动追上侧前方的男人,厚着脸去勾他胳膊。 “顾老师……您都不等等我?”她吃力地抓住他的手。 “刚才有人说,要跟我保持距离?” 话虽这么说,顾连洲却反手将她往自己身侧一拽,十指扣得更紧。 她笑了,死也不认。有人,有人是谁呀? 他白她一眼:哦,那就没人,小狗说的。 司玫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噫,顾老师,你什么时候这么幼稚了?” 顾连洲晏然自若,清嗓:“陪幼稚的小朋友谈恋爱,我勉为其难,不介意边幼稚点。” 司玫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指着前面的小超市,那顾老师介不介意再陪她吃点垃圾食品。 当五分钟后,她拿着一只草莓味的碎冰冰出来时,顾连洲真有一刹带女儿的错觉。 走到湖边,二人依长椅坐下。 司玫握着两端,吧嗒一声,将碎冰冰掰成两半,递过来一个,“顾老师这个是你的啦!” 他显然不太相信,现在大学生谈恋爱会吃这玩儿。 司玫好劝歹劝,尝一下嘛,说好了陪她温故校园恋爱,不吃怎么行。 他依然态度坚决,不吃小孩儿吃的玩意。 “不吃拉倒!” 她哼了声,扭头……没几分钟,就快乐地把两只都解决啦,双唇湿漉漉的,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镜面水光。 顾连洲敛眸,戏言说她早就想一个人解决了吧。 她才不容自己被诬陷:“我才没有呢,我问您吃不吃,您现在又……唔。” 感到腰肢被人一收,往他怀里拉,柔软的唇瓣随即压下来。 湖面吹来的风抚到耳畔,带动发丝撩动,痒痒的,他在唇上舔吮的力度慢慢加深,淡淡的草莓味在唇齿间推拉,司玫没一会儿就有了微醺醉意,主动地勾上他的脖子。 他却在这时松开,低到她耳边:“我就尝这一口。” 司玫把头放在他肩膀上,呜咽一声。 迷迷糊糊之中,她倏地起来,“顾老师,对面好像有人在看我们……唔。” “那就继续接吻。”他捂住她的眼睛,又含住她的嘴唇。 这样在湖边耳鬓厮磨,一耽搁就是半个小时。 但是轧球场聊天,去图书馆后的小天文台看星星,别人谈恋爱走过地方,他一处都没给她落下。 雾城实在太大,九点多司玫申请返程。 路上,夜空澄澈,天上挂着一弯皎洁的月牙,微凉的拂面而来。 黏黏所谓的第一桩心愿,校园恋爱到此圆满结束。 司玫怔了住,有第一桩就还有第二桩咯? 顾连洲没直接说,反问她国庆的事情不多了吧。 “还有一丢丢,”司玫歪头,“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在公司加班做完的,结果遇到了予诗,只好带回来……” 他打断:“行了,别提你小姑子,我听着烦。” 她一怔,低头吃吃地笑,安啦,不就是个玩笑话嘛。 顾连洲挑眉,“哦,所以我要是不在,你打算怎么回答?” “什么、怎么答?” “……你说呢?” 他腰行不行? 脑海中涌现那些颠簸、苦捱、又欢愉的片段。其实日常频率规律的话还好,最怕是两个人各自忙碌,小别之后的极致放纵……他像永远不知足一样。 救、救命。 司玫脸刷得一下热起来,天很黑,要问顾连洲怎么知道……她掌心的汗水出卖了自己的心思。 他笑了笑,看她这样也知道答案了。 言归正传,顾连洲轻咳两声,问她今明两天能不能把手头的事情忙完。 司玫恢复过来,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他这么问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只听他轻声道:“哦,还好我机票晚买了两天。” 司玫一怔,大脑飞速运转,追忆自己说过的话,立马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抬起头,“我们,去哪儿?” “苏州。”他说。 少女司玫十二岁时的生日愿望。 第52章 绝对的掌控 他们在国庆长假的第三天到达了苏州。 旅游黄金周游客流量爆炸, 但这丝毫不影响司玫欢畅的心情,下了飞机,直奔住处放行李。 顾连洲定的地方是他朋友开的民宿酒店。 一幢附带院落的小洋楼, 地理位置极好,却在市中心闹中取静。 建筑体量不大, 总建筑面积两百多平,庭院精致小巧,泗水归堂、流水带、太湖石, 将园林造景手法用到极致。 室内则是偏中西交融的复古风,颇有20世纪初的小资情调。 进门是被博古架隔断的起居室, 从楼梯取道转折,二楼有餐厅与影音娱乐室。 三楼则是一个大的主卧与阳台,淡芥末绿的墙纸, 复古的铜床,自然主义风格的布艺沙发放在靠阳台的一边。 司玫觉得,给她一部DV, 她简直能在这儿拍部文艺电影! “司玫,”顾连洲喊她, “你东西放完了?” 她在阳台转了一圈,又绕回来, “收完了……顾老师, 这边老城区的房子都不算高, 我站在外面就能看好远, 高高低低的民居!” 行外人可能理解不了,建筑师看到城市肌理的兴奋。 这楼原本是一百多年的老洋房,他一个朋友盘下周边好几套老房子,做高端民宿酒店时, 他还参与了翻新改建的设计。 顾连洲就是看中特殊的建筑师情怀,才起来把住处定在这。 他轻笑了声,黏黏,有个地方视野更好。 司玫疑惑。 他拉着她,上楼——再往上,就是屋顶。 屋顶平层阳台的区域只有窄窄的几十公分宽。 但他拉着她,她好像就没那么害怕了。 身后,是铺着沙黄色瓦砾的屋顶,呈现出一种被风雨捶打过后的岁月颜色。 秋日午后的阳光,也是金色的,巷里间老房子挨得紧密,一颗巨大的合欢树从房子夹缝中生长出来,阳光漏过枝叶藤条,瓦片上承接着斑驳的影子。 其实也就约莫十米的高度。 但周围的老洋房高度相近,顾连洲拉着她,沿着屋顶慢慢往上走,两个人坐在到屋脊上,到达视野最佳处,极目眺望到更远的地方。 老城低调亲和的城市肌理,向远处蔓延。 高度上升,逐渐次生出现代化的纹理与城市天际线。 司玫兴奋极了,将手机上举拍照,从旧的角度去看新城,有种独特而微妙的韵味。 顾连洲提醒别摔着,她笑嘻嘻,“不会的!” 然后找准角度,对着拍出一张城市新旧对比的照片,又转过头,对着他:“顾老师……” 顾连洲靠着瓦砾晒太阳,懒懒地一句,干嘛? 她收好手机,摇头。 从屋顶下来,是十几分钟后了。 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带着小朋友“上房揭瓦”,顾连洲出了一身汗,翻出衣物去洗澡。 司玫趴在外面的床上,预约明天参观苏博的票,然后翻旅游攻略,看今天晚上去平江路探店的安排。 十分钟后,顾连洲从浴室出来。 灰蓝色的绸质衬衣,深灰色的长裤,都极具垂感,额前湿发低垂,在肩膀胸膛淌出些水渍。 她很少见他有这样的打扮,比起白衣黑裤的刻板严肃,除了矜贵优雅,或许还有些斯文败类的特质。 “去洗澡,等会儿出去吃饭。”他拍了她一下,“你苏博的门票约了吗?” “……约、约了!” 司玫回过神,喉咙一紧,赶忙起来小跑到行李箱边。 最上面有一条雾蓝色的长裙,正好与他的衬衣相同色系,她舒了口气,悄悄拿出来。 ——在异地他乡,丝毫不用估计别人的目光,她可以和他穿情侣装出街! 晚上去平江路,苏州的一条历史老街,水路并行,河街相邻。 沿街遍布老字号的商业,苏式小吃琳琅满目,司玫晚上特地留了肚子,去尝蟹壳黄、醉蟹,吃累了便再去买一份的饮品,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歇脚,看老街灯火、来往旅人、与静静流淌的河水。 “顾老师,”她看到了桌上放着的塔罗,“我帮您占卜吧!” 顾连洲挑了下眉,觉得今天晚上的她格外活跃。 他思绪不禁飘远了点,想十二岁之前的小朋友,没有遭受生活的磨难,应当也是这般无忧无虑,明媚灵动。但这不影响他无情拒绝:“不占。” 司玫蹙眉,抓住他一只手,央求:“顾老师,我小学就会玩塔罗了,您信我一下嘛,事业、身体健康、人际和爱情什么都可以。” 顾连洲:“……” 上述哪一项的情况,她不清楚了? 司玫才不听,就当他答应了,开始洗牌发牌,又找了三只空杯子做指引物,“您选一组就好啦。” 顾连洲忍住没翻白眼,放下茶杯,落在了最右手边。 她两靥漩起烂漫的梨涡,默认他选最右边那组了,又自娱自乐地翻开牌面,口中念念:什么圣杯十、宝剑骑士…… 顾连洲:“……” 忽然,她一声低叫:“呀,你这个牌!” 变幻的灯光,在少女忧心忡忡的小脸上流动。 他挑眉,就看着她表演。 身畔少女软绵绵的胸脯倏地压到他胳膊上,她啄一下他的侧脸,如醉如笑:“牌里说……顾老师,我超喜欢你。” 神经里的引线,几乎一点即燃。 他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锁死在卡座的角落,堵住叽叽喳喳了一整晚的小嘴。 外玻璃窗上,印出一只宽大的掌印。 小朋友是真不知道,最撩人,莫过于无意识流露出的烂漫,她今晚比在床上时还活跃。 …… 过了片刻,顾连洲松开,抵着她的额头。 司玫靠着墙,节节败退的姿态,只剩喘息了,抬眸怯怯地看他,眨眼。 他轻笑了声,上半身撤退,“该回去了吧?” “该,该回去了。” 她干咳一声,低头扯平裙衫的褶皱。 顾连洲去埋单,之后二人携手走出清吧,打算再转一圈,打道回府。 而沿着石板路没走多远,忽然被叫住,“哎哎,小姐姐。” 回头,一个朋克系工装打扮,手拿单反的女生追上来。 司玫迟疑是不是喊自己。 朋克女生点头,又看了眼司玫身旁的男人,笑着解释:“我刚刚拍街景,拍到张这个……” 她把相机拿过来。 在清吧外的视角,灯红酒绿的光影带着迷幻色彩,有种陌路电影的质感。 穿着雾蓝色长裙的少女,被男人抵住在玻璃窗上,她的背影充满克制又炽热的矛盾,羞赧地迎合他的吻。 - 司玫没有想到,她是以这种奇幻的方式,收获了和顾连洲的第一张合影。 坐在回去的的士上,她在屏幕上划拉照片,放大,缩小,又放大,又缩小。 下了车,他们还得往里弄里走一段。 顾连洲拉了她一把,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闪了过去,语气平淡,“看一路了,想发朋友圈就发呗。” 司玫把手机一收,摇头,“没……才没有。” 即便脑海确实闪过一瞬……就这么发出去震颤朋友圈,谁的消息也不回,今晚抱着他倒头就睡的幻想。 顾连洲挑了下眉,没说话,拉着她继续往前。 里巷有些深,拐进去还要走几百米。 沿路,盏盏明黄的灯照亮前路。 “顾老师……我有点走不动了。”她忽然道。 她穿的皮鞋有点磨脚,而且闹了一晚上,两条腿都快走断。 顾连洲脚步一停,“上来。” “啊?” 她只是随口抱怨。 “……我背你。小朋友不是走不动道了吗?” 司玫低低地笑了出来,在旁边找了块石头站上去,双臂往他肩膀上一搭。 顾连洲扶着她的腿,少女很轻,一掂就上去了。 司玫低头,能感觉到男人紧实后背的力量与温热,身上初秋的凉意也被驱散。 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被无所不能的人托着。 从前是父亲,现在是他。 她呼吸凑到他的耳边,落下一吻:“顾老师,谢谢你。” 谢谢他记得自己随口说的“没有过校园恋爱”。 谢谢他带她来苏州,弥补十二岁时的生日愿望。 谢谢他今天不惜也变幼稚,陪她当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朋友。 ——当成年人有足够的耐心与体贴,用少年最简单赤诚的方式去爱她,她怎么能不被打动呢? 顾连洲怔了一下,没有讲话。 他只是想弥补给她一个应有的少女时代,烂漫,自由。 她舒了口气,缓缓道:“顾老师,你知道吗……” 顾连洲:“知道什么?” 她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正在酝酿情绪呢,别打岔。 他淡笑了声,请讲。 司玫在脑中又措辞一遍,正色道:“顾老师,我感觉我在你面前特别容易开心,也特别幼稚。谢谢你一直这么包容我,把我当成小朋友……” 顾连洲一怔,笑了。 她可不是幼稚吗,睡觉要抱抱。 去医院打针,要看玛卡巴卡。 明明自己不会,刚才还非拖着他玩塔罗。 他这三连问,弄得司玫情绪全无。 哎了声,又拍了拍他的后背,顾老师,您能不能正经一点,她还没讲完呢! 他将她往上托了托,“但是黏黏,你错了,我可没一直把你当小朋友看。” 司玫疑惑地“嗯”了一声,趴在他的肩膀侧头。 顾连洲偏头,余光扫过她的眼,“……譬如,今天晚上做.爱的时候?” - 回去的第一件事,又是洗澡。 顾连洲胳膊上挂着浴巾,笑着问小朋友要不要一起。这种时候,还操着刚才的口吻,莫名禁忌。 司玫避开他促狭的笑意,坐在沙发上:不要…… 他笑了声,也不强求,转身去浴室,空间里响彻淅沥沥的水声。 其实不答应和他一起,除了不太好意思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次出游,她带了那条黑裙。 若再不抓住十月初没完全降低的温度,她就要等到明年才能穿了。 顾连洲这次冲凉很快,就出来了。 司玫抬眸看他一眼,将浴巾把黑裙裹好,立马溜进浴室。 他敛眸,正好手机里进了新的工作邮件,便没说什么。 研究生放假了还在做事,他不好打击人积极性,索性一边等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 刚放下手机,浴室门也咯吱了一声。 他抬眸望向门口,眼前顿时有些恍惚…… 细细的黑色细带挂在她光洁的肩膀上,长裙裁剪熨帖裹住玲珑的身段,衬得她前胸的皮肤像月色一般白。 司玫拎着裙摆,“三哥……” 顾连洲冷气倒吸,起来擒住她纤细的手腕,直接拉到了自己腿上。更……血脉喷张的是,这裙子后面是完全光裸的背。 …… 前戏没多少,就直入主题,她眉头蹙起,小声地嘤咛了句痛。 两个人的衣服也还保持着严整,作情潮翻涌的掩饰,黑裙的裙摆很大,完全足够挡住他们,顾连洲坐在沙发上,她……坐在他身上。 司玫很难形容这感觉,她在上方颠簸,所处的位置仿佛是掌控者。 而大脑意识浮浮沉沉,只有牢牢地抚着他的肩膀,一头茂密藻发和黑色的裙摆混为一体,跟着频率起伏张弛。 直至最后,他抱着她的腰压回床的主战场,在俯冲里升上云霄。 至暗时刻,他火光跃动的眼含笑看着她,他才是绝对的掌控。 第53章 个儿高的顶着…… 次日, 天上一场霖霖的秋雨。 司玫迷蒙醒过来,秋意显然更浓了,南窗上沾被昨夜风雨打落的梧桐叶。 怎么这么冷? 喔, 她好像把脚伸到外面去了。 抖擞一下,司玫卷着被子转身, 将脚趾挂到身边人的小腿上,她整个人也往他怀里缩,“顾老师……好冷。” 顾连洲替她拢紧被子, 然后另一条长腿覆盖上来,像缠麻花一样缠住她的短腿。 “睡觉不老实?” “……我有吗?” 司玫仰头一笑, 被子里的小手更加不老实,沿着男人紧实的腰腹往下游移。 事实上,和顾连洲有了实质关系后, 她对他的认知,就从师长变成了有欲望的正常男人。 而且她还发现有些事一旦食髓知味,男女没有本质的差别。仗着等会儿还要去苏博, 顾连洲不会拿她怎样,司玫轻轻用手蹭了两下, 马上溜之大吉。 “犯事了还想跑?” 顾连洲一手将她擒住。 …… 然后,当事人司玫就开始后悔了。 余下的时间不足以做完整的一次, 他就牵引着她的手。 虽然早就对他有“切身体会”, 可司玫一直没有正视过那处。在这个秋雨绵绵的清晨, 屋里呈现一种柔和的黯淡, 她被他逼着看了个清楚。 只一眼,那狰狞把司玫吓坏了,慌得就要脱手。 顾连洲却将她手按回去,谁惹的事谁收拾。 …… 胡天胡地浪费掉了半个上午。 司玫去浴室清理外加换衣服时, 对自己无知的挑衅深感悔恨。毫无意外,战况以她的惨败结束。她的手上,身上,最重要的是衣服上都弄脏了。 司玫怀疑这条Armani的裙子,穿了一次就要面临报废。 顾连洲悠哉悠哉,靠在门口看她,评价:死得其所。 司玫:“……赔钱。”她半个月工资呢。 他笑得浮浪:“多少钱都行,下次多再买几条?” “……” 且将清晨的插曲搁置,今天还有正经的行程。 早上在路边阿婆的摊子上吃完小馄饨,二人打车前往苏博。 十点多钟,秋雨绵绵还在下。 灰的屋檐,白的墙,假山片墙,水中微妙的倒影和涟漪,均与梦中的模样如出一辙。司玫不着急进去,先在门口拍了好多张。 顾连洲:“照你这个速度,今天下午还能去别的地方?” 她收好手机,挽上他胳膊,“不拍就是了,走走,进去啦。” 遂拿出身份证验票,进入大厅。 司玫早在大一时就抄绘了两遍贝聿铭先生的作品集,她对建筑的总平面图了如指掌,根本用不上地图或导游。 正在自吹自擂,刚好有位游客过来,问卫生间的位置。 司玫滔滔不绝的嘴巴闭上了,看向顾连洲,直眨巴眼睛。 他挑了挑眉,笑了。 他当然知道在哪,可更想看司玫同学是怎么“了如指掌”的。 司玫只好靠自己,掀起眼皮细细想了想,在心中确定一遍东南西北,指引:“沿着这条路到头,左拐就是。” 路人道谢,转身而去。 顾连洲:“两遍抄绘没白抄。” “……那您说的,”司玫虽然有点心虚了,“大一的时候,院长说建筑学生出门连楼梯和厕所都找不到,丢人。” ——业内的老梗了,建筑学学生学得再烂,也能第一个把厕所给找到。 走马观花地看完内展,他们又去外面。 造园艺术才是苏博的精髓,今日恰巧烟雨蒙蒙,轻雨滴答落在池水、石料、屋檐上,发出层次不一的滴答,人置身其中,仿若从苏州回到姑苏。 游客看展品,建筑师看材料质感和结构形式。 听说具体施工时,屋顶灰瓦的材质选深灰而非黑色,是为了产生同苏式传统民居一样效果。 到江南的烟雨时节,灰色的材质被打湿,颜色加重,焕发出微妙的变化。 司玫从南拍到北,从院落小景拍到片墙窗洞,还有那几面假太湖石墙。 两个人共用一把伞,一直是顾连洲帮她打着,最后沿着中央的水池,在雨中散步。 她忽而想起好久之前的某个雨天,她举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压根够不着,而现在他却为她撑着伞。 司玫向身侧仰头,“顾老师,我能冒昧地问你有多高吗?” 顾连洲怔了一下,“合着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多高?” “我,我眼睛又不是测距仪,这哪能看出来?” “……司玫同学,承认尺度感差不丢人。” 司玫不服。 建筑师诚然应该具备对空间尺度的敏感性,可是大家都是一米多的人,能找什么参照?她最多估计出他一米八几。 他悠悠:“刚才出来那个展厅的进深8000(mm),开间9600(mm)。” “您记得平面图,那肯定知道尺寸了。” “哦,那要我报下你身高、三围吗?” 司玫瞪大双眼,只听顾连洲道:“嗯,我一乍是195(mm),身高168,三围大概89、62、8……” 她赶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别说了别说了,本来是问他身高,怎么祸到她头上来了? 顾连洲收声而笑,倏地将伞降下来,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 伞面传来清脆的雨声,他低下头看她,云淡风轻地说道,身高187;至于另一个,她今天早上好像刚用手量过? 司玫:流、流氓! 他也不否认,将她手一抄。 走了,吃饭去。 …… 中午吃饭的地点,顾连洲知道的一家带苏式酒楼,菜式鲜香精美;下午则按照计划,继续游历附近苏式园林。 雨渐歇,重檐落下来的水,打芭蕉叶的静谧清脆。园林精巧,司玫穿行其中,不时躲到太湖石垒成的洞里,不时在片墙后,隔着取景的窗洞,拍水景、拍草木……还有偷拍顾连洲。 晚上原计划是去观前街吃好吃的,顺带买些能带回去的特产。 但是司玫的热情好像在上午透支了,随便逛了逛,她提议先回去。 的士上,古城的街景斑斓。 她低头翻看今天经行之处、苏博、狮子林、拙政园、留园…… 不由叹,她大一的时候临摹《建筑环境表现与技法》的荷风四面亭,今天也见到了。 顾连洲覆上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 司玫脑袋里嗡了一声,还好内后视镜里司机在认真开车,舒了口气,也回抱住他。 他声音从温厚的胸腔里传来,“黏黏,你十三岁生日愿望,想去哪儿?” 她怔了一下,“……法国,卢浮宫。” 顾连洲笑了,问她那时候是不是只知道贝聿铭啊? 司玫努了努唇,仰头反诘,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挑了下眉,继续问:“十四岁呢?” 她得意:“水之教堂。” 不错,知道入门级的安藤忠雄了。[1] “十五岁。” “包豪斯校舍。” 知道建筑教育家格罗皮乌斯了。[2] “十六岁。” “流水别墅。” 赖特。[3] “十七岁。” “圣家族教堂。” 高迪。[4] “十八岁。” “朗香教堂。” 柯布西耶。[5] 十九岁、二十岁……十年来,少女司玫错过的所有心愿。 未来的日子,他会带她去吗?她不在意这个答案,因为她原本准备在二十三岁这年放弃许愿,却出现了一个人去替她实现了一桩心愿,她已经知足。 顾连洲低头,最后一问是即将到来的生日:“二十三岁呢?” 司玫仰头对上他的高眉深目,里面藏着揉碎的温柔。 她想抓紧时间想个地名,好未来讹他一次出境旅游,奈何脑子空空。 半晌,憋出一句:“……我想、跟您在一起。” 他迟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纠正,你。 她忙躲开,笑,“我真的不知道了……再说了,刚才说了那么多,您每个地方都会带我去吗?” 他把她拽回来,“为什么不?” 司玫心口鹿撞。 - 出租车再度停到巷口。 今天下过雨,不甚平整的地上深浅不一的水洼,司玫仰头撒了个娇,要背。 撒娇这件事就跟做.爱一样,有一就有二,而且她还越来越熟稔了。 顾连洲无可奈何,轻微弯腰,背她着走了短短的几百米路。 上楼之后,他看她今天晚上精神不振,又下去买了杯热牛奶。 司玫靠在沙发上玩手机,顾连洲再次确定了一遍她今晚没问题。 她摇摇头,“我真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那我先去洗澡,你把牛奶喝了。” “好的!”司玫超乖巧。 门一声咯吱碰上。 司玫吁了口气,其实她真没什么事,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不想动,靠沙发玩手机续命就好了。 她拇指划了划照片,拼凑出了九宫格,发发旅游风景照总没什么错。 出于想暗搓搓秀恩爱的私心,司玫在里面夹杂了一张他们的合影。 真·合影。那张照片颇负意境与情调,玻璃外是雅致的庭院,玻璃上映着他们俩坐在咖啡厅的倒影。对桌的绿萝葱茏,掩盖住他们一大半上身,看不到面目。 三、二、一。 发送。 不一会儿,下面一排的赞与评论。 陆予诗抢占沙发,只字不提顾连洲,嚷着她千万记得给自己带东西! 司玫私聊她:【带啦!】 陆予诗:【嘿嘿,给三嫂笔芯!】 司玫:【???】 这时,左上方又跳出个红点。 司玫退出去,程媛元发过来一串惊叹号:【!!!学妹你脱单啦?你是和男朋友一起出去玩?】 司玫抬眸看了眼灯光黄澄澄的浴室,抿唇笑了一下:【……嗯。媛元姐,我还给你带了一把团扇。】 程媛元:【啊,谢谢!另外,也恭喜你啊!】 司玫:【……谢谢:D】 司玫跟两个朋友切换着聊了半天,才想起桌子上的牛奶。 她举着玻璃杯仰头,顾连洲已拎着浴巾出来,浴袍胸口半掩,额前低垂的湿发还在滴水。 她痴笑了下,站起身,“顾老师……” 与此同时,腿间一股暖流滑落。司玫骤然明白,这恐怕正式她今天后半程精神不振的罪魁祸首。 顾连洲走过来,用手探玻璃杯壁,“都凉了才喝?好了,你洗澡去吧……” “那个,”司玫拽住他的袖子,羞赧道,“顾老师,我好像……来姨妈了。” 他怔住。 印象里她经期不算稳定,每个月都会推迟三四天,照这么算,这个月好像就是月头。 “疼不疼?”顾连洲越过她看了眼沙发,沾上点红色。 “……还、还好。就是、我为了装裙子,就没带姨妈巾,想着有意外,来了再买……” 他拍了拍她,让她先去洗漱。 进巷口的地方有家便利店,他现在去。 司玫堪堪点头,蹑手蹑脚地去行李箱翻出睡衣,钻进浴室。 顾连洲听到里面水声响起,转身下楼。他回来已是十分钟后了,拆了包夜用,敲门,给她放到了门口。 片刻,她冒出个头,冲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又溜进去。 顾连洲委实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害羞的,失笑一声,也打开手机翻消息,小朋友发的朋友圈在最前面,他点进去看完今天的每一张照片……尤其最后一张,他们在一起的倒影。 摁了个赞下去。 “顾老师,我好啦……”司玫换好家居服出来。 顾连洲将手机一搁,起身过去,顺势拉了灯,手掌环在她的小腹处,在身后拥着她躺下。 有一说一,痛经每次都是在发现月经来了之后。 司玫怔了一下,属实感到缓解不少,转过来对上他的眼睛,啄了一下,“顾老师……你真好。” “好吗?”顾连洲抬眼皮,浮浪一笑,“……好也不能银枪浴血啊。” 她迟钝了两秒,艾艾期期,话说不清楚,只有推了他的胸膛。 空气里浮动着他朗朗的笑声。 他任由司玫跟他闹起来,片刻,倏地将她手臂一收,放到下面让她感受,威胁道:“别闹啊。” 想起早上,她慌了一下,不动了。 顾连洲这种时候还想就禽兽了,他单纯逗她。又将手掌覆盖到她的小腹上,摘着她额前一缕一缕的碎头发,“刚才发朋友圈儿呢?” 暗戳戳秀恩爱被发现,她有点害羞,“您,看到啦?” 他挑起来一缕,笑着看她的眼睛,落下来的目光微烫,“嗯,怎么不发昨天那个?” 司玫:“啊?我、那个不好吧?” “那昨天翻来覆去地看,是什么意思?” “我就随便,看看啊……” “想发就发,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顾连洲倏地低头吻了她一下,司玫倏地胸口涨热,耳畔也是热热的风。 嗡鸣了片刻,才听清后半句。 ——他比她高多了。 - 半小时后。 少女在怀里发出轻徐、平稳的呼吸。 顾连洲将自己手机拿过来,翻出他们昨天被抓拍到的照片,破天荒地在朋友圈“诈尸”了一下:【在苏州。[图片]】 第54章 正文完结(大修…… 顾连洲基本不发朋友圈。 旁人乍眼一看还以为他被盗号了。 霓虹与绿植掩映, 玻璃倒影出灯红酒绿,男女在一方小窗里热烈拥吻,怎么看都像矫情的非主流网图。 但是带着好奇心点开放大, 草。 男人压着少女在窗后热吻,露出开的额头被霓虹碎片照亮。 ……分明是顾教授本人。 然而顾教授本人发完, 就搂着小女朋友睡了。 看到他这条朋友圈的人,却彻底失眠,生怕这条动态眨眼就会被删掉, 急忙转头截图发给别人。 夭寿啦,建院最出名的高岭之花! 顾教授这是公开恋情的意思吗?之前怎么没听说一点风声? 另外, 这女主人公又是谁? ——这晚,雾大的猹彻夜在瓜田乱窜。 …… 次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 光线穿过树隙, 喜鹊站在合欢树枝上,鸣声上下,光随影动。 顾连洲先醒, 他轻微侧身看她。 少女的发丝泛着微黄,睫毛轻颤, 整个人蜷成小猫状,依偎在他怀中熟睡。 嘴角在不经意间轻勾, 顾连洲没忍心喊她起来, 而是翻身拿手机, 看看小懒猫留还有多长时间睡觉。 数通未接来电闯入眼帘。 五通连岩的, 一通谈易阳,一通邹春雨,还有一通解院长。 打开微信,顾连洲按照聊天框顺序往下点。 第一个人。 连岩:【电话为什么不接?】 连岩:【顾连洲, 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寡廉鲜耻的儿子?】 连岩:【活了三十岁,就活出这么个能耐,诱骗女大学生?】 顾连洲:…… 老顽固的反应跟他想得如出一辙,他直接没搭理。 往下,第二个人。 谈易阳:【三哥不愧是我三哥,敢作敢当,公开搞这么高调,风范不减当年啊。】 谈易阳:【不回我呢?现在才十点啊,就睡了啊?】 谈易阳:【好嘞,我懂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撤了。】 顾连洲回:【你可以从我列表滚了。】 和陆予诗在黑名单做邻居吧。 第三个人。 邹春雨:【我之前就听说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我以为你和司玫都不是那样的人,就没相信。但现在……】 邹春雨:【顾老师,你真的和司玫在一起了?】 到这儿,顾连洲心情稍有波澜。 毕竟邹春雨是他同事,还是引荐司玫给他认识的人的老师,站在她的角度都会难以接受。 他正色,将事情前后简单地交代一遍。 司玫还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在一起是他先招的她,帮她摘得干干净净。 邹春雨很快回复:【好吧,虽然从道德上讲我一时难以接受,但你既然说是毕业后在一起,也是认真的,就好好对待她,建院一年也出不了几个好苗子,你别把人前程给耽误了。】 顾连洲:【明白。】 第四个人。 解院长:【校园论坛热帖分享-破案啦!之前跳蚤市场群女主人公的NPY居然是建院新晋的高岭之花!】 解院长:【连洲,你怎么回事??】 解院长:【看到了消息,立刻回电给我解释清楚!】 鼻息一凉。 最多以为朋友圈里会发生小幅度地震,谁知地震引发了场大海啸……闹学校去了。 顾连洲侧眸,深深看了眼还在酣睡的她,掀了被子起身,往阳台外走。 真如自己昨天所说,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外面的非议和诋毁再沸反盈天,他都替她挡住,不让她听到半点儿。 …… 昨天逛苏博加上来今天姨妈,司玫太累了。 在睡与醒的边界,她意识模糊,如往常一样往前伸手探了探,找寻她的依靠于温暖,然而手臂倏地扑空。 她的心也空了,抖擞的精神瞬间灌入,睁开了眼睛。 房间空无一人,身旁的床褥轻微下陷,摸了摸,还有余温。 他去哪了? 司玫手臂撑半边身子,跪坐于床上,“顾老师?” 阳台的门被推开,灿亮和煦。 顾连洲从晨光里走出来,肩上散落着淡淡的金辉,“睡醒了?” 在敏感的生理期,醒来第一眼看到他,满胸腔都充盈与满足。 司玫笑些点头,嗯。 他舒展眉梢,走到床畔端起她的下巴落下一吻,拍她的肩膀轻哄,“学校有点事,要跟解院长打了个电话。乖,你先去洗漱。” 她超乖:“好!” 她碰上浴室门,里面传来淅沥水声。 顾连洲舒了口气,拿着未挂的电话又踱到阳台上,半掩着门,听解院长痛心疾首地骂他。 不反对他谈恋爱,可找什么人不好,偏找本校的学生。 不是跟您说了,毕业才在一起的吗? 毕业就在一起了?那说白了,人还在读书的时候你就觊觎呗?传出去太难听了! 可是没办法,谁又让顾连洲从海大过来时,带了好些篇第一作者署名的论文。 前段时间又拿了个受认可的奖,他在国内建筑圈炙手可热。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带给学校的利益只会多不会少,学院动是不敢大动他的。 解院长沉声:“连洲,这事儿你最好是能圆满收场,成一段佳话。对得起我豁得下老脸,帮你去学校说情。” 顾连洲隔窗望了眼里面,她的影子在磨砂玻璃后忙碌。 圆满肯定是圆满,到时候还要您证个婚呢。 解院长啐他,什么好事都让他捡了,怒挂电话。 他这个学生在学术上什么都好,就叛逆起来让又爱又恨,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 …… 回雾城的飞机在下午两点。 上午要收拾行李,还需要提前两个小时到机场,现在的时间已经有点紧迫了。 司玫从浴室出来,忙着收罗要带回去的特产,没什么空看手机,给顾连洲了一些时间,联系熟人控制论坛里流言与毁谤的传播。 办完退租手续又吃了早饭,终于乘坐的士出发去机场。 路上,司机跟着车载广播哼小调。 顾连洲滑动论坛页面,确定情况已经控制住,拉到最后,目光停在了输入框。 一不留神,输了几行字。 又一不留神,跟帖了。 他喉咙紧了一下,“司玫……” “嗯?”她还在专注于清点礼盒,“怎么了?” “你拿的什么?” 她笑靥如花,当然是给妈妈,还有予诗、媛元姐带的礼物。 顾连洲:“……” 算了,早晚会看见。 然而上飞机,她直接补觉了。 下午三点半落地雾城国际机场,辗转坐车回家,她一路仍是如此盘点东西。 到家,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卧室,“顾老师,我去分类收拾下一下!”活力满满,一点不像来姨妈第一天。 顾连洲:“……” 他嗓子里堵着欲言又止。 刚好有一通电话打了过来,是解院长。 他说跟学校上面打过保证了,但是十一收假后,该有的处罚他一样不能少。 这票玩儿玩的有点大,还影响学院声誉,顾连洲当然接受,写检讨都行。 结果解院长上来就给他安排一课题研究——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吁了口气,转身去书房开电脑接收文件。 至于自己家迟钝的小朋友什么时候发现?要是他收完文件,她还没看到论坛,他就要直接拿手机怼她脸上了。 就在这时,尖叫从卧室传来。 地板上拖鞋哒哒的响动,司玫扶着门口及时刹住脚,“顾老师……” 声音像含着一束缥缈的风。 顾连洲带下电脑后盖,转头。 看到她惶惶的脸色,立刻明了了,起身走过去,却仍笑问:“怎么?” 她抬眸望着他,吞吐:“您、您怎么把那张照片发出去了?” 刚才收拾行李,程媛元把朋友圈的截图和论坛帖子一并发过来,她直接人傻了。 “哦,原来司玫同学没断网?” 顾连洲微热的目光低垂,脉脉的笑意。 距离他发这条朋友圈,已经过去十八个小时了,他在论坛回帖子也过去五个小时。 司玫迟钝地接收到,她是最后一个迟到瓜的猹。 关键是,这瓜还是关于她自己的! “帖子看了吗?” “还、还没。” 她刚才就看了顾连洲发的那张朋友圈,以她男朋友的身份,以公开恋情的名义。 顾连洲喉结微动,“看去。” “……哦。” 其实她心里挺害怕面对的,然而点进那帖子,意料中夹枪带棒的批判与诋毁,统统没有;有的只是礼貌的羡慕与祝福。 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的照片……那次他说带她体验所谓的“校园恋爱”,逆着秋风在暖橘色的风光下接吻,画面朦胧而唯美。 司玫知道她现在看到的,都是顾连洲让她看到的。 他把她护在怀里,把卑劣的风、寒冷的雨全抵挡在外了。 “我要不要,”司玫停顿时抬眸看她,已然有点鼻塞,“跟帖回点什么啊?” “想回就回,不回拉到。”顾连洲语意随性。 又道,回个大家好,她就是师母本人,也行。 司玫的脸唰得一下臊红。 什么……师母啊! 她把头压得更低,拇指慌乱地滑动屏幕,眼睛快钻到手机屏幕里去了。 划到底,最新一条的回复是—— 【别瞎起哄了,你们师母害羞。】 ID实名。 顾连洲-副教授-建筑与规划学院。 迷幻、眩晕,她好像被梦里的棉花糖砸中了。 原本看到他在朋友的那条,就足够震撼了,可他现在几乎是当着社交圈儿的全部人……宣告他们在一起。 这么大动静,他得承担多少非议啊。 司玫昂起头来,红着脸,眼眶也像让火熏了,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看着她笑。 还真害羞了? “顾老师,您没必要……” 没必要这样。 顾连洲笑意收敛,长臂将她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抚在她背上,力气带着七分理性和克制,还有三分是自私与占有,想把她揉进胸膛。 语气却是浮浪的,凑到她耳边:“我跟你说了,什么事都有个儿高的顶着,我们无可指摘,就该正大光明而非躲躲藏藏地在一起。” “……可是我毕业了没什么,您肯定要被学校问责的呀。” “罚就罚,我顾连洲谈个恋爱还搞地下,也太憋屈了。” “那也可以再等半年的,现在真的……” “不用等半年,你值得。” 顾连洲说完,怀中少女的后脊僵了一下。 继而感到肩上微湿,房子也不漏雨,却有吧嗒吧嗒的雨往下砸。 他松开怀抱,抬起她下巴,小朋友果然眼眶红红。 他却轻笑,“你哭什么,我被院长骂了顿还没哭呢?” “您被院长骂了?” 司玫语气一紧,又改口,“活该被骂,谁让您把动静闹这么大!” “哦,那我回头找人删贴。” “哎……先别。”她扎进他怀里。 “嗯?” 司玫揪着他的衣服小声道。 ……她还没保存那张湖畔接吻的照片。 chapter 55 在论坛高调公开一时爽,顾教授现在自食恶果了。 罚了半年的津贴,还在解院长关照下,“主动”接了新的课题,不然也不会这个秋高气爽的周末,和小朋友在家里相对。一个人坐科研课题,一个人做方案收尾。 司玫把东西发给总工,关掉万恶的绘图软件,直呼大功告成,然顾连洲还在纠可行性报告里的谬误,抬头看她一眼。 她掩唇笑了笑,“我做完了。” “玩儿去。” 他头也不抬,打发小孩的语气。 司玫知道闲人碍了忙人眼,低笑两声,转身溜到厨房,在水龙头清晰一颗颗草莓,沥干水放进果盘里,转身回到书房,走到他旁边递了一颗最殷红、饱满、圆润的,顾连洲象征性地吃了一颗,推了推眼镜,继续看报告。 “您不吃啦?” “好吧,那我给您续点温水。” 小朋友端着他手边马克杯,起步。 顾连洲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掼,把她手腕一攥,再稍用力一拉,她就坐在了他腿上。司玫慌张地侧头,他声音逼近耳背,“故意的是不是?” “故、故意什么?” 他一声轻笑,拨开她后颈的乌发,微凉的唇瓣贴了下来。酥麻潮湿的轻吻只是余热,旋即发了狠似的重吮她,落在敏感带上,司玫头皮发麻抵在地上的脚趾不由蜷起。 …… 事后,她哭诉他不是忙工作吗? 顾连洲神清气爽,美其名曰充点电。 司玫羞红脸,整理好衣服从他腿上起来,钻到卫生间污秽清理,顺带扭头检查自己脖子上的草莓。 几日后,顾连洲去丹东那边看项目。 给她消息:【黏黏,还要吃草莓吗?我邮几斤回去?】 十月下旬,司玫参与的自然博物馆项目交付,因为她和王恪欣说过自己有年末离职的打算,所以手头没有进长周期的大项目,日常工作相对清闲。 但是顾连洲就不一样了,期中方案评图,要出论文,还要完成之前自己接的横向,忙得分.身乏术。 两个人一周能见两面都算稀奇。 十一月初,雾城开始明显的气温下降,寒气一重重地加重。 陆予诗发来在普吉岛度假的碧海蓝天,让抱着热水杯取暖的司玫羡慕。 司玫:【那你度假结束呢,有什么打算?工作呢?】 陆予诗:【别急嘛,我现在是gap year,明年会去好好读个研究生的。你还真是我三嫂啊,比我哥还关心我。】 司玫:…… 陆予诗:【你在公司都还好吧?有没有嘴碎的说你?等我回国了帮你撑场子!】 司玫:【一切都好。】 前段时间确实被议论过,小公主“陆予诗”离职后她没依靠了,看还怎么舞。 转头,顾连洲就开了新换的路虎揽胜,专程在公司团建聚餐的时候来接她。 第二天,公司的人在她桌前围了一圈儿,问她和那个“路虎”的关系。 头天晚上,他教她回答哥哥,省得有人真说她给他当情人、小蜜。作为回报,她当然是叫了他一晚上的哥哥。 不过次日,司玫还是大大方方承认了接她的是男朋友。 她没有依靠他的资源和便利,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好了,不必为了顾及别人的眼光,把他身份都给否了。 陆予诗:【那就行,咳咳,三嫂?你啥时候能给我吹一下枕边风,让他把我加回来?】 司玫一怔,笑了。 就玩梗问了句腰好不好,顾连洲这气能生俩月啊? 男人幼稚起来,她真鞭长莫及。 可是没办法。 司玫发过去个摊手的表情:【你三哥出差去了,等他回来我帮你问问。】 - 十一月中旬,冷空气南下。 一场大雨让城市陷入迷雾,天气预报说海拔高的城郊自然公园还下雪了。 关掉雪景图片,打工人司玫投入工作。 顾连洲出差回来快一周了,他就当晚回来跟她睡了一觉,纯睡觉。 他第二天又因为学校的事情回去了,俩人同城谈出异地恋的效果。 而这个周五,她和领导赶巧来雾大谈绿建评估的项目,谈完项目直接下班不用回公司。 司玫没有事先告诉顾连洲。 建筑师圈子就这么大,有点名气的基本都相互认识,崔工自然认识顾连洲,便问她时不时还要等男朋友。 司玫讪讪,“……我,等会儿去找他。” “行,那我就先走了。” 司玫礼貌挥手道别,挎好背包笑了笑,转身往建院走。 沿途桂花芬芳,鸟鸣啾啾,就连坠落的秋叶,也因马上要见到他而可爱。 然而这时,身后响起了两声喇叭笃笃。 司玫满心欢喜回头,却见……是辆红色的帕萨特,邹春雨扶着方向盘,面色深沉地坐在车里。 她事先不是没有想过,如何面对邹老师。 可是真正遇到她,司玫原先在脑海里打的草稿,好像被橡皮擦抹掉了一样,该慌还是慌。 上了车,司玫攥紧手腕。 邹春雨舒了口气,先是委婉地客套了几句,问她今天过来是不是谈项目绿建评估委托的事情。 她错愕抬头,“您怎么知道……” “我这学期开始接管绿建研究所了。” “恭、恭喜。” “唉,”沉吟片刻,邹春雨叹息,“司玫,你和顾连洲在一起了?” 果然还是逃不掉。 司玫:“嗯。” “什么时候的事?” “我毕业后一周。” 说是毕业后在一起的。 成年人心知肚明,毕业之前两个人肯定都有克制的感觉,这满打满算也很久了。 邹春雨承认现实:“好吧。顾连洲从能力、资源上很强,跟他在一起确实能带来很多帮助。但是司玫,你千万记得女孩子要依靠自己,依附于别人。读书的时候,我就看得出你是我们班最用心、最沉得下去,你的路还长,还远,明白吗?” “我明白。” 这时下课铃响了,飞鸟从白色钟楼掠过。 “那我不留你了,还得接我儿子去,”邹春雨舒了口气,笑,“不耽误你找他了。” 司玫羞赧又灿然一笑,推门下车。 开学的时候她帮顾连洲调整过课表,记得很清楚,他今天下午在哪栋楼哪间教室,给高年级上城市设计。 司玫没学生卡坐巴士了,只好扫了辆电动车在雾城大学的陡坡上上下下,终于到到达目的地,果然看到了他新买的路虎驻在火红的栾树掩映下。 她收紧风衣,噔噔噔上楼。 教室在最南边的位置,后门没关,依稀能听见里面清朗的评图声和学生细微的一轮,她蹑手蹑脚从后面的缝隙进去,直接坐在最后一排。 教室内,两边墙上挂满了成图。 有摸鱼的学生在后面打游戏,也有认真跟着顾连洲沿着图一路走,一路听评的。 “你建筑群体块生成的逻辑概念挺有意思啊。” 身旁的男生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解释,他瞥过来一眼:“雾城公墓都没你这整齐。” 下一张。 顾连洲凝视了这成图半晌,“……这个图是哪位同学出的?哦,王同学。” “看来王同学家很有钱,你对地形的处理,就是直接铲平了?以后出去做设计,但凡遇到坡地地形就铲了,哎,反正你家里有钱,就是玩儿。” 再下一张。 “你的图我就不评了吧,也给你个60及格分。但顾老师有一个请求,以后在雾城设计界可否不提及为师姓名?” 顿时,教室里绷不住了。 隐隐的低笑,因为某一个人的绷不住,而变成了哄堂大笑。 司玫用手背掩了下唇,低头,吃吃的笑混入大众里。 也只有坐在她前面的电竞选手一脸茫然,面面相觑,继续打游戏。 最高级的幽默,是给别人逗笑了,自己全然波澜不惊的。 顾连洲可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想骂人,又怕现在学生承受能力太差,才骂得这么委婉,搁过去的脾气,直接撕图纸问候了。 教室里的笑声降落,他推了下眼镜继续往下张图。 越过被围着的人,懒懒望了眼教室后排的电竞选手特等席,目光凝了一瞬。 司玫撑着下巴,笑着冲他眨眨眼。 她今天可是有认真地听他的课,一句话也没和别人讲。 顾连洲把手中伸缩教鞭一合,“你们今天是不是听我评图了?” 围在他附近的学生皆怔。 有一说一,大家喜欢听笑话,没人喜欢挨骂。 建筑学的课向来来去自由,评完图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还没挨过骂的,此刻,竟然没一人反驳。 顾连洲转身往讲台走,将电脑后盖合上。 “后面几张图水平都差不多,差不多能及格,明天直接去系统查成绩吧……下课,最后一排的女同学,过帮我把图收一下。” 司玫低笑着起身,沿墙帮他取下长尾夹。 教室里的学生偏头往后看,似乎有人认出来她,不敢确定,边嘘声边前后推搡着往外,出去了,还透着半掩的门往里望。 这是不是传中的师母啊? 顾连洲摘了眼镜丢桌上,疾步过去把门碰死。 司玫端着一捧成图望讲台上一放,走到门口,“顾老师……” 他倏地转身,掐住她的腰往墙角一摁。 她冷冷地感到后背轻微的,他吻覆压下来,手掌拨开风衣的开襟,隔着打底衫握住。 缓缓上升的呼吸与嘤咛,化解了刚才的钝痛,她在一点点变软。 顾连洲倏地将她松开,一手攥住她,一手拎着那沓成图下楼,毫不客气地把图仍车的后备箱里,安全带都没系,直接点火换挡,往教师公寓疾驰而去。 进门,他直接把她扣在玄关柜,窸窸窣窣的皮带金属扣解开的声音急不可待。 司玫抱着他,后颈往柜子上贴,脖子上扎扎的触感,感情到位时前戏不需太久,他扶着自己挺身而入,没有措施的一次。 她慌了,在迷乱的情绪中推搡他。 顾连洲忙退出,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卧室,在抽屉里翻出东西套上。 …… 司玫十指穿入他的短发,无论多少次,还是难以抵抗他放低身段的取悦。 情之所至,喉咙里忍不住的低吟,快到临界顾连洲松口,重新覆压下来,凭情.潮汹涌之势,与她一起到顶。 …… 事后,顾连洲久违地点了只烟,手悬在床外,另外一只手臂搂着她,环到额头上捋散她打湿的碎发,问她怎么过来了。 司玫解释了一遍原委。 他笑了,捏了下她的脸:“你今儿表现不错。” 司玫以为他说自己刚才弄湿床单的失控,脸红,埋头,“……流氓。” “我说上课,听我骂人听得认真,你以为什么?” 顾连洲把她小脑袋揪起,讲话时鼻腔里仍有袅袅的烟飘出来。 司玫撑着他的胸膛起来,去夺。 别抽了,抽烟有什么的好。 顾连洲挑眉看了她一眼,小朋友开始管人了? “行,听你的。”他直接碾灭,让她先去洗澡清理一下。 ——他有自知之明,共浴不太可能。 司玫哦了一声,捡起风衣披上遮羞,到柜子前取出衣物溜进浴室。 白雾热腾腾的将整个人洗得舒展开了,她脑子里还是嗡嗡的,回想刚才自己那次……前所未有的潮动以及他甘心屈居人下的取悦。 外面,顾连洲刚把床单换干净。 坐在床畔,手里把玩着一只黑色绒盒。这次定制的东西来得比他想象中快,本来打算在她半个月后的生日时给她的,结果现在…… 搁自己手上,也是搁着,不如现在? 但是生日的时候,是不是更好些? “顾老师……” 淋浴间忽然传来她的呼喊。 顾连洲回神,将绒盒往抽屉里一塞,起身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没拿浴巾。” 他在外面也没找着她的,只好取了自己的过去。 敲了敲门,他只打开个门缝,将手抬进去,倏地门大开,她迅速地把他拉了进去,碰门。 袅袅的水汽里,她依然不着寸缕,目光含羞而潋滟。 “顾老师,那个、我……” 吞吐,说不清。 顾连洲强忍腹下,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太重了,不舒服。 她红脸摇了摇头,余光瞥到他下面已经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声如蚊呐地嗡了句,我想试试……那个。 哪个?还是没说清楚。 司玫拉着他往盥洗抬一推,扯开他家居服裤子的系带,直愣愣蹲下去,笨拙而生涩的,以容器的形状将他容纳。 谈不上有章法和技巧,顾连洲却神经紧绷如弓,冷气倒吸,容忍了她幼稚的片刻,伸手拉她起来,摁在盥洗台上,对着明亮通透的镜子。 …… 司玫只是想帮他试一下的,澡彻底白洗了。而且,两人顺理成章地实现了第一次共浴。 彻底结束已经七八点钟,司玫肚子快饿扁了。 顾连洲对着穿衣镜整理外套,慢条斯理道:“刚才没吃够?” 她脸上臊红,随手拿了只枕头砸过去。 顾连洲穿戴好,将枕头放回原位。 拉她起来,走了,带她吃好吃的去。 下楼,顾连洲启动座驾,司玫也系好安全带,说想去吃食堂的抄手。 他斜瞥过来,“你那点出息,出去吃好的不行吗?” “您这周没事了?不待学校了?” “你顾老师又不是国家总理,日理万机的。” “那太好了!我们俩好久没一块过过周末了。” 顾连洲驶出校园,问她想怎么过。 她嗫嚅了片刻,想逛街、吃东西、看电影,干点这个年龄该干的事。忙到拿时间全去挣钱了,没时间花也太可悲了。 说完这句凡尔赛的,司玫意识到……话怎么这么耳熟? 哦,顾连洲也讲过的。 他果然斜过来一眼,笑她。 司玫转移话题:“对了,您还说明年要办事务所,还办吗?” 看情形,顾连洲这半年被解院长折腾得够呛了,按照他们之前说过的计划,今年年末就要开始找房子了。 “知道你顾老师忙,还不来帮手?” “会不会不好啊?”司玫咂摸一下,把之前笑谈讲了,“之前我和予诗在公司被人讲闲话,说肯定是某工某总的情人,才来TEK的。我要是真去找投奔您了,那不就坐实了我是顾总的情人?” 小朋友跟自己相处久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刺挠人的功力见长。 顾连洲没好气,“哦,你去TEK不是顾总帮你找的吗?” “但是我已经证明我自己了,前两个月恪欣姐还挖我去海城分公司呢,这说明我能力是足够的。” “海城?”他声调扬起。 她还打算跟他异地?那岂不是吵架都不方便? 司玫磕巴一声,“对啊。TEK拓展业务嘛。” 顾连洲收紧方向盘,过江。 夜色凉凉如水,灯火如鸿,江涛里有一片一片月光的影子,司玫靠着椅背往窗外,心中默数:一、二……数到三十秒的时候,就会路过那渚沙洲了。 “司玫。” 她转回来,“嗯?” 顾连洲透过内后视镜看她一眼,沉声,“……把你前面的储物箱打开。” 司玫一怔,边笑边拉开,“您又要送我什么东西了?” 车在减速带上颠簸一下。 一只精致的绒盒落到了她的脚边,司玫心口猛得张驰,小心翼翼地低头捡起来,打开。 昏黄的阅读灯洒下来。戒指躺在里面,中央镶嵌着不夸张的小钻,指环的内生长出一朵几何简化的玫瑰。 第三十秒。 车经行到江心,那渚沙洲的位置。 顾连洲放缓了车速,“谁说你情人了,过来给当老板娘。” [正文完结] 第55章 番外(01) 耙耳朵 【01.美丽的童话】 顾连洲, 雾城大学建筑系最年轻的副教授。 光风霁月、隽秀斯文,鼻梁上挂着幅银边眼镜,眼底无限清淡禁欲, 在建院火了很久了。但前段时间,在校园论坛高调认爱的帖子, 让他在全校范围又火了一把。 校园论坛但凡举行什么线上的评选活动,顾连洲必然会被Cue上榜,动辄引起腥风血雨: 【这届校草评选不够看啊, 还不如顾连洲长得帅。】 【这履历也很一般嘛,人建院顾教授27岁拿到副教授职称的。】 【这秀恩爱贴算什么?看完顾教授之前那个ss恋的贴, 我已经百毒不侵了。】 当然也有不好的影响。 校园论坛是匿名的,里面动辄吵架,还吵得很凶, 难免牵扯到他和司玫的隐私,顾连洲现在开始后悔了,找认识的管理员把带有他们名字的帖子全删了, 并且见新发一个就删一个。 只留了那个认爱的贴。 随着一届届学生毕业,当年具体怎么回事已变得扑朔迷离。 很久后, 有人看到顾教授携夫人和爱女在学校花园里遛弯,便把粉妆玉砌的小朋友拐到一旁, 试图用拍瓶AD钙奶诱骗她讲讲父母爱情。 小朋友长长的睫毛扎巴扎巴, 小酒窝跟着吮吸的动作若隐若现, 歪脑袋想了想, 眯起笑眼:“嗯……爸爸只说,是个美丽的童话。” 【02.耙耳朵】 家里多出小朋友,还是好多年后的事情。 现在,将时间扭转回顾教授在论坛认爱后不久。 司玫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如此重的虚荣心, 以及占有欲。 没有哪一个女孩不会被真诚的公开而感动,也没有一个女孩不会因为男朋友被异性关注而吃醋。 最近,她帮顾连洲处理邮箱,发现垃圾信件特别多。 有交流学术的:【顾教授,听了您上次讲的逻辑学在建筑学中的应用,我感慨特别深,不知道能不能单独找个时间向您讨教一下?】 有想送东西的:【顾教授,上次在您的课上,我捡到一只钢笔,以为是您的,就放到您办公室的左边抽屉里的。】 最可怕是开门见山,表达仰慕之情的:【顾教授,你好。我是xx级的xxx,自从我第一次在逸夫楼见到你……】 简直不忍直视、不堪入目!不忍卒读! 明明知道他是有女朋友,还跟着往上贴,司玫一边翻邮件,一边和他吐槽。 顾连洲悠哉悠哉放下作品集,将翘着的腿放下来,笑,“我有个办法。” 她回头:“什么?” “以后我对外直接留你的邮箱,”他语重心长,“耙耳朵的名声,你顾老师还承受得起。” ……耙耳朵,本地话里怕老婆的意思。 那时候还没求婚呢。 那时少女的脸还薄如蝉翼,司玫脸霎时就热了,磕磕巴巴:“那……你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