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将军的小竹马》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偏执将军的小竹马 作者:岩城太瘦生 功高盖主、权倾朝野的建威大将军李重山,年少时曾流落淮阳,在淮阳郡江府做马奴。 他是从江府逃走的。旁人都说是江府不识贵人,只让他做一个马奴,惹恼了他,他才逃走。 只有李重山自己知道,他不是马奴,他是江府小公子江逝水的好朋友。这话是小公子牵着他的手,亲口告诉他的。 可也是他离开江府的那天,小公子和新朋友在湖心亭赏雪对诗。 撒盐柳絮,他一句也接不上,唯有眼中心中腹中,一腔烈火灼灼。 后来淮阳大雪,江小公子上书求朝廷赈灾,李重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要把干干净净的世家小公子扯下神坛,让他白净的脸颊沾染脏污。 【第一章 有排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重山,江逝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眼中心中,一腔烈火 立意:值得追逐的爱情应该平等而自由 第一章 满山雪 今年的天气很是古怪,自入冬来,久久未曾落雪。 钦天监有几个文官上奏天听,说是武将乱国,刀剑干政,故此不曾下雪。底下幕僚为了讨巧,不等李重山发话,就把几个文官下狱杖杀。 至于皇帝,皇帝过了年才六岁。宫里太傅不敢教,他连长一些的话都说不利索,总是笑着看向李重山,喊一声“相父”。 说来也怪,几个文官的死尸被拖到乱葬岗的那个下午,南面飘来一片阴云,整个皇城仿佛瞬间入夜,而后黑云翻滚—— 下雪了。 雪一直下到夜里,华灯初上,李重山从御书房离开,小皇帝在两个太监的陪伴下,将他送至门前:“相父慢走。” 李重山头也不回,扶了扶腰间所佩长剑的剑柄,大步走下石阶。锦靴踏污积雪。 轿辇早已在宫殿前等候,八个亲卫抬得稳当,后边还有十来个侍卫跟随。 建威大将军李重山功高盖主,处处僭越,朝中无人不知,无人敢言。 * 冠盖如日,宫灯如星,日落星转,都在建威大将军府。 轿辇一路回到将军府门前,走过重门,在院门前停下。 身后亲卫自行退下,李重山独自回房。才推开门,就有一股浓郁的安神香气味迎面扑来。房里不似寻常王侯人家,点着好几个炭盆,安神香里开窍醒神的冰片分量又极重,闻起来冷冷的。 他用冷水草草洗漱过,打开床榻前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莲花模样的玉盒。玉盒里装着几颗鲜红的丹药。李重山捏起一颗,丢进嘴里,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吹了灯,房里冷得像雪洞,李重山平躺在床上。 他十五岁入伍,征战南北,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爬上如今的位置。与他同时参军的人,除了死人,活下来的多少都有些毛病,或雨夜腿疼,或夜里梦魇,身上或心里的都有。 李重山也一样,他夜间难眠。但他又有一个心魔,夜夜引他入梦。 那人穿着一身石榴红的披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蹄在雪地里扬起白尘,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勒马停驻,他骑马骑得那样快,回过头,却是一副似水柔和的眉眼。 他抱怨道:“李山,这匹马好野,我让它停它都不听,你没训好,我要去告诉你师傅,除非——” 那人一笑,淡如烟波的眉眼霎时鲜活起来:“你同我赛一场。” 建威大将军李重山本名李山,入伍之前,在淮阳江府做过十年马奴。 江府是淮阳大族,江小公子江逝水,模样性情样样都好,府里人都喜欢他,都宠着他。那时李重山就在江府做马奴,所以他也算是府里人。 他也喜欢。 李重山睡不久,外头打更的声音才响了三声,他就醒了。 屋子里还是冷的,他就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没有变过。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梦中人的模样,却只被满眼的鲜红迷了眼。 他翻了个身,从床榻里的暗格里拿出一条石榴红的发带。同色的披风与发带,都是江小公子的。发带很长,被人握在掌中久久摩挲,已然有些褪色起毛。 李重山将发带在手中捋过一遍,用它蒙住自己的双眼。像是江小公子跨坐着,低下头时,发带正好覆在他眼前。 他没忍住,闷哼了两声。 * 迟来的初雪一连下了十几日,百姓一开始的欣喜,渐渐变作忧虑。直到大雪将屋宅压垮,瑞雪变作一场灾祸。 李重山虽然权势遮天,却不太在乎这些事情。 各个州郡灾情告急的折子一封一封递上来,堆在御书房里,连翻也没有被翻开。他靠在椅背上,架着脚,扬了扬下巴,随便点了几个人去赈灾。 年仅六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双手垂在身侧,乖顺无比:“就听相父的。” 底下人领命下去,小太监们低着头上前,将堆叠在案上的奏章放进简陋的竹筐里。如送来时一般送走。 跪在桌前的小太监十四五岁的年纪,约莫是头一回当值。正当他搬起一叠奏章时,李重山坐得有些累了,稍稍往后靠了靠,便换了只脚架着。那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手上动作不稳,一叠奏章就歪向一边,哗啦一声,散落在李重山脚下。 这回小太监是真被吓着了,忙不迭跪下请罪,整个人都在抖,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完整。 原本李重山今日心情不错。昨日夜里他睡到了四更,比往日的三更久一些。他刚要开口,却隐约看见堆在脚边的奏章里,有他熟悉的字迹。 他双手按着扶手,身体稍向前倾,定睛再看——一个“江”字。其余的,都被其它折子掩住了。 他伸出手,将多余的东西拨开,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封奏章彻彻底底地显露在他面前。 ——淮阳江氏江逝水奏。 李重山又想起夜里的梦。江小公子在雪地里回头看他,顾盼神飞。原来他已经继任江家家主,还能上折子了。 小太监仍跪在地上求饶,久久不曾听他开口,愈发胆颤。 良久,李重山摩挲着奏章,淡淡道:“赏银百两。” 求饶的声音登时停住,小太监愣住了。倘不是他,这封折子就该被收下去烧了,李重山也就看不见了,所以李重山赏他。 他反应过来,刚要磕头谢恩,却又听李重山开了口,仍是那样的语气:“一双手用不好,拖下去剁了。” 把江逝水的折子跌了,所以李重山罚他。 接连的大悲大喜,砸得小太监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侍卫拖着他,仿佛拖着一块死肉。 很快就有新的太监顶上去,继续做事。殿中愈发安静,他们对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而李重山按在奏章上的拇指,不自觉地滑到“江逝水”三个字上。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 今冬大雪,各个郡县的情况都不是很好,有能力的世家大族,早已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江氏乃淮阳大族,肩负着淮阳郡百姓的生死。江府也早在城门外设立粥棚,只是余粮不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才继任家主没多久的江逝水还太年轻,实在是没法子,同邻郡的陈家、崔家商议过,一同给朝廷上了折子,求朝廷赈灾。 出乎他的意料,朝廷很快就派人来了,先送来一些粮食,还说建威大将军所带的人马就在后面。 那时江逝水坐在堂前,手里捧着茶盏,听见这个名号,有一瞬的失神。但他很快就定了定心神,抿了一口茶水,让人把来者带下去休息。 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一眼就看出他的不适:“小公子不想见他?” 江逝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站起身:“今天还没有去粥棚看看,你老与我一同去看看。” 他每日都会去城外粥棚走走。 这日风雪正盛,他与老管家从粥棚里走出来,往远离城门的方向走。 老管家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提防着自己的话被别人听见:“小公子,咱们剩下的粮食可不多了。” “还能撑几天?” “咬咬牙,两三天吧。” 江逝水道:“足够了,朝廷那边的人说,建威大将军再有两天就到了。” 他不知道,城门不远处,风雪尽头,李重山就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他,目光炙热。 李重山日夜兼程赶过来了,无须再有两天。 马车就停在雪地上,李重山盯着他的身影瞧了许久,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良久,他才想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那条石榴红的发带,蒙在眼前。 江逝水没穿石榴红的衣裳,他穿得寡淡,仿佛与白茫茫一片化在一处。李重山透过发带看他,才觉得心里舒坦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坏了,先开的几个预收都在电脑里,所以只能先写这个现想的。没有电脑,码字不是很快。尝试了一下没有写过的风格,应该很快完结,希望小可爱们喜欢~ 【高亮排雷】攻(李重山)大疯批,对他的部分行为胖胖生持百分百的批判态度,结局同床异梦 感谢咕咕咕的1个地雷! 第一章 梅疏生 雪落如玉碎,风雪那边,江逝水的身影并不清楚。 而李重山坐在马车里,红颜色的发带缠绕在眼前。透过发带,天地万物于他都是鲜红的,自不消说江逝水。仿佛仍是从前那个披着石榴红大氅的小公子,走在李重山前边,每走一步就扬起脚边的碎雪。要不了多久,发现李重山没跟上来,就要回头催他。 生怕江逝水等等就要喊他过去,李重山放下马车帘子,示意队伍可以继续行进。 马匹还没走出几步,他又掀开帘子,伸出一只手,让车队停下。吩咐人将马匹牵过来,他下了马车,正要翻身上马,却看见亲卫的神色有些不对。 他问:“怎么?” 亲卫欲言又止,实在是不敢开口,最后还是李重山自己明白了。他竟忘了,他覆在眼前的发带还未除去。 李重山将发带解下来,转头望见素衣的江逝水要走了,匆匆将东西往怀里一塞,翻身上马,就要去赶。 江逝水与府里的老管家在粥棚外走了一圈,盘算了一下余下的粮食还够支撑几日,就要回去。 老管家年事已高,耳背听不清楚。只有江逝水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才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就被人从身后揽住腰。他原本生得瘦弱,那人抓他,就跟捏小猫小兔的后颈似的,直接就要被提起来。 马匹长嘶,江逝水也没绷住,惊叫一声,一抬手,狠狠地给了那人一拳。那人松开手,江逝水踉跄了两步,差点儿摔在地上,所幸被老管家扶住了。 老管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抬起头,这才看清楚骑在马上的人是谁。他松开按在腰上的手。 跟在李重山身后的亲卫小跑上前,都扶着腰间刀剑,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剑柄,只等李重山摆摆手,就把人拿下。但李重山似乎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只是碰了碰被打的半边脸。 江逝水虽然清瘦,但是情急之下,那一拳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就打在他的下颌上。 李重山捂着半边脸,牙齿划破了口腔,有淡淡的血腥味。江逝水仍是仰着头看他,他便朝他笑了一下。 他自己看不见。他笑的时候,只有另半边脸的唇角勾起,因为背对着光,更显得阴森诡谲。 日光从李重山身后照来,他原本就高大,再骑在马上,阴影就把江逝水整个都罩起来了。 江逝水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又觉得李重山笑得古怪,便后退一步,试图逃开。 而李重山仿佛并不在意,眼见着江逝水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慌张害怕,变作如今的平静漠然,也没有任何表现。不论江逝水如何,他的目光总是随着江逝水,紧紧地将他锁住:“小公子,好久不见。” * 早先从驿站传来的消息是建威大将军的队伍还在路上,却不想他们提早过来了。朝廷带来的赈灾粮食也进了城,暂时放在江府的粮库里。 亲卫从随行的大夫那里拿来涂抹的药物。江逝水也让人去取了药,毕竟人是他打的,而今还是在淮阳的地界上。淮阳郡守闻讯也匆匆赶来。 李重山坐在粥棚里,随手将一罐药膏推到江逝水面前。 他表现得太过明显。他的目光一刻不离江逝水,眼中燃着一股火,几乎使他的眼睛在发光。火光过盛,已经变作幽幽的青色。 江逝水被郡守暗中推了一把。他太年轻,许多事情不太明白,都要郡守指点,这回也一样。郡守年过半百,年轻时就在淮阳任职,对李重山曾在江府做家奴的事情也知晓几分。但他想得简单,他以为是李重山一时得志,要在江家人面前炫耀,所以要江逝水给他上药。 不过是上个药,也没有别的什么。 江逝水也是这么想的,他拿起药罐,打开盖子,用干净的帕子沾了一点,抹在李重山被打伤的脸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神色淡然,动作也很简单。李重山却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抚,只在他的手下安安分分的。 抹好了药,叫风一吹,冷冰冰的。 李重山要看看粥棚与灾民,郡守与江逝水作陪。 他背着手,只扫了一眼别的东西,就放慢脚步,侧了侧脸。郡守再次会意,把江逝水往前一推,他便走到李重山身边去。郡守再朝撑伞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伞便被递到了江逝水面前。 李重山似是随口道:“我记得,我同江小公子,也是在这样的雪天遇见的。” 江逝水没有回答,离他远远的,撑着的伞,只在李重山头顶,他自己倒有半边身子是在外面的。素衣之上,凝了一层霜雪,清冷冷的。 他不说话,李重山自顾自道:“那时也是这样的粥棚……” 话才说了一本,忽然听闻哗啦一声响,江逝水的伞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翻。他道了一声失陪,转身就去捡伞。冬日风大,吹得油布伞一路跑,江逝水也一路追过去,不要别人帮忙。 李重山眯着眼睛,看着他跑出去老远。方才风来时,江逝水刻意将伞往后倾,又松了手。他不想听他说话。 * 不想听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二人确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遇见的。 江氏是淮阳望族,每年冬天都会在城外设置粥棚,救济百姓。李重山当时还是个小乞丐,抱着个破碗,在粥棚外等待施舍。他那时生得矮小,淹没在人堆里,被人推来搡去。底下空气不畅,他只觉着头脑发昏。 眼前一阵发黑的时候,他听见有个男孩子急得带了哭腔:“你们要把他给憋死了,他要死了……” 偏偏人群里吵杂一片,没人听他说话。最后还是江府的家丁过来,让人群散开。 小乞丐躺在雪地里,目光涣散。而后有个穿着红衣裳的男孩子跑过来,凑到他眼前:“你还好吗?” 他的眼里有了神。 当时的江家家主,也就是江逝水的父亲,让人把乞丐带下去,又让人给他舀了一碗满满的米粥。小乞丐缓过来之后,捧起碗,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看见江小公子随父亲登上马车,要离开了。 他丢下碗就去追,偏偏赶车的人没有察觉,他也一句话都没说,就那样默默地跟着跑,一路跟到江府门前。途中摔了几下,疼得没有知觉。 最后还是江小公子发现了他,他板着脸道:“你怎么不喊一声呀?”他转过头,又对赶车的车夫道:“他追了一路,你怎么也没发现呀?” 江老爷再差人拿了一些吃的,要让他走。小乞丐没接,只是看着江小公子的衣角。 江小公子对父亲说:“爹,他连人堆都挤不进去,这些东西给了他,他还没出江府,就会被抢走的。” “逝水以为呢?” “把他留下来吧。”江小公子看了一眼车夫,“他跟了一路你都没发现,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还是把他交给你吧。” 车夫并不把这小娃娃刻意板起脸的训斥放在心上,笑着问道:“等他长大了,也给小公子做马夫?” 江小公子哼了一声,转身躲到父亲身后。 不过是多一个马奴的事情,江老爷也没有反对,就让这个小乞丐留下来了。 * 江逝水把伞捡回来,雪也停了。 他将油布伞抱在怀里,也不再站在李重山身边。 时近傍晚,郡守问底下人驿馆收拾好了没有,李重山听见这话,偏了偏头,只道:“江府甚好。” 郡守看向江逝水,江逝水也没法子,只好点头应了。 建威大将军的车队也入了城,两个人坐在马车里,离得远远的。江逝水还抱着他的伞,神色淡淡。 李重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府把西边最好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住,用过晚饭,江逝水便告辞了。底下人在房里点上安神香,李重山拿出随身带着的玉盒,里边装着满满一盒的红色丹药。 但他不想这么快就寝,收好东西,要出去走走。 屏退亲卫。江府这么些年都没有变过,还是那样的格局布置,他与江小公子一起玩闹过的地方。 江小公子只有一个兄长,与他差了十岁,玩不到一块儿。自然是同岁的马奴与他玩得好,两个人一起爬过假山,折过梅花,在马场里疯跑。 李重山不自觉勾起唇角,踱着步子,就横跨整个江府,到了东边的一个院子外。 廊前,一个小丫鬟端着木托盘要进去。 李重山的目光落在托盘上,皱了皱眉,那是一碗乌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而丫鬟要进的院子,就是从前江小公子住的院子。 他喊住丫鬟:“这是江小公子的药?” 丫鬟并不知道他是谁,赶着进去,只应了一句:“不是。” 李重山跟在她身后进去。 院子里积雪未扫。一个裹着狐裘的男人,坐在廊前。而江逝水背对着院门口,坐在走廊的阑干上,懒懒地倚在柱子上,是李重山一整日都没有见过的松快姿态。 那药不是江逝水的,便是那个男人的了。 那个人李重山也认得,同是清贵世家,江家世交,梅家的二公子梅疏生。 梅疏生正如他的名字,书生模样,清俊秀逸,别有风骨。江逝水头一回见他的时候,才十来岁,和李重山在外边打了滚,浑身脏兮兮的。一见到干干净净的漂亮公子,江逝水瞬间臊红了脸。 此后江小公子洗干净脸,认认真真地跟着先生念书,做完功课才出去玩儿。 李重山离开江府那天,江小公子正和这位新朋友,在亭子里赏雪对诗。 原来如此,李重山明白了,难怪江逝水今日对他没有好脸,连站在一块儿都不愿意。难怪要让他住在西边的院子,原来是东边的院子已然住了个人。 李重山双眼猩红,一时气血上涌,呼吸都变得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还没修好,码字不是很方便 【再次排雷】李重山纯种疯批,他自己手最脏 感谢哈哈哈哈哈哈的1个地雷! 第一章 虎狼心 这回没有蒙上发带,李重山眼前的景象却也是鲜红的。 他看不见别的东西,眼里只有江逝水,朝他快步走去。梅疏生看见他,轻声对江逝水说了一句什么,江逝水便回过头看他。 看见来人之后,江逝水原本懒散的姿态没有了,理了理衣裳,也敛起神色,就要起身行礼。他自以为礼数周全,实则疏离又戒备。 李重山见他这副模样,自是更加恼火。他站在江逝水面前,眼神晦暗。 江逝水俯身作揖,唤了一声将军。坐在一边的梅疏生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坐在木轮椅上,平举双手:“恕臣不能……” 李重山并不听他说话,紧盯着眼前的人,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江逝水语气平淡:“梅世兄来江府拜访,臣留他小住几日。” “你的院子,他怎么在你的院子里?” “将军误会了,此处不是臣的住所。” 李重山不明白,他怎么会不记得江府的格局?只听他继续道:“此处只是臣年少时的住处。如今臣住在主院,将军一路过来,想来也看见了。” 不等他说话,江逝水又道:“将军可是对院子不满意?若是要换,臣即刻吩咐他们去办。” 暮色四合时,梅疏生带来的东西被随意丢在院子里,李重山的亲卫将他们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换上去。他们的动作很快,没有一点儿说话声,只有东西搬起又落下的声音。 底下人整理东西的时候,三个人就在廊下看着,谁也没有开口。直到亲卫来回禀,说东西都搬完了,李重山面上才有了些笑意,看向江逝水时,他却转头去望天。 “天色不早,将军早些休息,臣等告退。” 他说完这话,便走到梅疏生身后,双手扶住木轮椅,将人带走。 李重山不曾看见,他只看见江逝水走了。江府的丫鬟小厮们,一人拿起一些丢在院子里的东西,跟在江逝水身后,随他离开。 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 江逝水推着梅疏生的轮椅,走出院门,便吩咐人去备马车。 他垂眸看向梅疏生:“他原本要两日后才到,我没想到他会今天过来。别院还没收拾好……” “不要紧,我先去住着,慢慢收拾。” “也好。”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建威大将军李重山,已非当年的马奴李山。虽然淮阳远离皇城,但建威大将军残暴之名,已然传遍各处,他二人自然知晓。江逝水一直知道他不太喜欢梅疏生,今日这样一闹,便更要把人暂时送到别院去。 梅疏生来江府,倒也不是江逝水说的那样来拜访。淮阳天气暖和,他是来养病的,养腿上的病。 他往上拽了拽盖在腿上的绒毯,轻声提点江逝水:“他分明不喜欢你那副模样。不论是为自保,还是为淮阳百姓,你要当心。” “我知道。” “若无要紧的事情,也不要到别院来看我。” “我知道。” 江逝水语气平淡,只是握在轮椅上的手抓紧了。 马车已在偏门外等候,江逝水将人送上马车,乘着月色,马车轮子在雪地里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梅疏生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千万当心。” 目送马车离开,江逝水一转头,看见建威大将军带来的人已经接替了江府的护院,在围墙外巡逻。 他拢了拢身上衣裳,准备回去。 * 夜深,李重山睡在江逝水从前的房里,躺在他从前睡过的榻上。 但是这间房里,没有一点儿江逝水的气息。 把房里的东西换过一遍之后,底下人又在各处熏了安神香。平素他不闻着安神香就无法入睡,今日却只觉得这种味道让人心烦。 有无数个夜里,都是江小公子躺在这张床上,李重山在外边敲窗户,听见小公子哼唧着应了一声,就翻窗进来。他在上床之前把脏衣裳脱下来,洗脸洗手,然后爬上榻,盖着被子和小公子说话。 两个人说些闲话,说明天要去哪里玩儿。说着说着,就挨在一起睡着了。 那时江逝水的房里也没有熏香,睡梦里的李重山却总是嗅见一种甜面粉的香气,属于粉团子的香气。这就是江逝水的气息。 而在梅疏生头一回来江府之后,这种香气就变了。 他教会江小公子,体体面面的世家公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江逝水也学得很快,开始拾起经卷与笔墨。此后李重山夜里再来寻他,他就不是躺在床上困得哼唧,而是坐在案前看书写字。 夜里江逝水念书,李重山就坐在一边。他不会伺候笔墨,只是坐着看。江逝水要教他,他也不肯学,只是坐着,如同被罚静坐。 粉团子的香气混了一半的墨汁气味。江逝水与梅疏生都说有墨香,李重山只觉得难闻。 如今连混了墨汁臭气的味道都没有了,闻惯了的安神香让他觉得厌烦。 李重山翻身坐起,从榻前拿出那个莲花玉盒,往手心里倒了几颗红色药丸,仰头咽下。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十指微张,掩在面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干脆站起身。 * 主院里早熄了灯,只有檐下灯笼发着幽微的光。 江逝水睡眠浅,窗外传来的响动将他吵醒,他掀开帐子望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就倒回去睡了。 回笼觉总是睡得格外沉一些。江逝水再醒来时,是被手指上传来的触觉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恍惚看见有个人坐在榻前。那人捧着他的右手,正捏着他的手指,好玩似的,一根一根捏过去。 江逝水愣了一瞬,刚要喊出声,就被那人捂住嘴。 随后那人抽了口气,江逝水咬他了。他捏住江逝水的后颈,咬牙道:“是我。” 江逝水自然知道是谁。正是因为知道是谁,他才咬住不松口。而李重山按在他后颈上的手收紧了。若不是他,若是旁人,早被他掐死了。 僵持了一会儿,江逝水松了口,一贯的冷淡语气:“原来是李将军。臣原以为是盗贼宵小,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李将军深夜入我房中,可是有事?” 黑暗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李重山握在他脖颈上的手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嗓音沙哑,是站在窗外的时候被冷风吹的,又有点求怜悯的意思:“我睡不着。” 江逝水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顿了顿:“我去请府里的大夫来,给将军开一副安眠的汤药。” 说完,江逝水就要下床,李重山按住他,嗓子愈发低哑:“吃过药了,就是睡不着。”江逝水没有说话,他趁机继续道:“我总是睡不着,这几年一直这样。” “我很想你,你今天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说着这话,他放在江逝水脖子上的手换到了肩上,他把人按进怀里,动作不敢用力,生怕把人惊醒。 李重山的手在虚空中握紧:“我想像小时候一样,和你挨在一起睡,但是你院子里的人不许,我想翻窗户进来。我在窗户外面站了很久,我不知道你房里还有没有别人。” 别人。李重山说的不是守夜伺候的丫鬟小厮,而是梅疏生。 想到他,李重山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我不是有意把梅公子赶走的,我睡不着,我想睡你的房间……” 却不想听见“梅公子”,原本一直很安静的江逝水忽然从他怀里挣脱,使劲把他推开:“我去找大夫。” 他逃似的跳下床榻,连外裳也没披,才走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李重山把他摆在榻前的砚台摔了。 这下外边人都被惊动了,丫鬟小厮们要进来看看,却被李重山带来的亲卫拦下。他们站在石阶上,守着门,不肯放人进去,江府的仆从与他们对峙着,朝里边唤了一声。 外面点起蜡烛,灯火通明,房里还是黑的,连人影也看不见。 李重山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把人往自己这里拽了一把,厉声质问道:“你喜欢他?” 江逝水偏过头,没有回答。 “他喜欢你?他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他能有多喜欢你?他喜欢的分量有多重?就算他一辈子都喜欢你,也比不上我喜欢你一天的分量!” 铺天盖地的潮涌,几乎要将江逝水吞没。 李重山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直视自己眼中那团火焰:“我做错了什么?” 李重山下手没有轻重,掐得他面上两道红痕。江逝水竭力保持平静:“李重山,你参军三年,班师回朝、晋升加封的时候,我求爹和兄长让我去皇城看你,他们不准。正巧梅世兄要去皇城探亲,我就去求梅世兄,他也不肯。我自己偷跑出去,骑了七天的马去皇城找你。” “我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皇城下了初雪。我一进城,就看见你了。那时你在做什么呢?你记得吗?” 李重山忽然觉得手脚僵硬,喉头哽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在做什么?他当时在路上遇见梅疏生,四下无人,他让人把梅疏生的手脚打断,丢在雪地里。 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江逝水知道他有多阴暗恶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根本不后悔做了这件事,他是后悔让江逝水看见,老疯批 感谢无声的2瓶营养液! 第一章 民为重 外间灯火通明,唯有屋内还是暗的。 江逝水看过来的目光清明透彻:“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李重山站在黑暗中,没有回答,只有牙齿磕碰的声音。他很害怕。他双手扶着江逝水的肩,不想让他离开。 沉默许久,李重山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 倘若知道,就该把事情再做得隐秘一些。 江逝水自小同他一起长大,哪里会听不出这层意思。他轻笑一声,推开按在肩上的手:“时候不早了,将军早些休息。将军夜间难眠,想要这个院子,臣便将这个院子留给将军。”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李重山再找不到留下他的借口,眼看着江逝水出去之后,将房门关上,呼吸急了两下,如坠冰窟。 他哪里是想要这个院子? 而江逝水推门出去时,府里仆役与李重山带来的士兵还在院子里对峙。 听见开门的声音,两边人都看向他。老管家推开士兵们手里的刀剑,走上台阶:“公子?” 江逝水轻轻地摇了摇头,安慰他道:“没事,收拾收拾,我们搬去别的院子住。” “是。” 老管家很快就吩咐下去,丫鬟小厮们连忙收拾东西,要跟着江逝水走。走得急,天又晚了,只带了一些眼下就要用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江逝水见他们差不多都收拾好了,领着一行人要走。李重山手底下那群士兵,不知道该不该拦,看看对方,最后都将目光投向副将。 那副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快步上前,在院门前将人拦下:“江公子请留步。” 江逝水由老管家扶着,披着外衣,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何事?” 副将只知李将军待这位江公子不同,否则怎么能夜里潜到人家院子里来,如今就这样让人走了,恐怕李重山事后怪罪。但他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嚅了嚅唇:“将军他……” “他在房里。他说夜间失眠,我这个院子位置好,我便出来了。” 说这话时,江逝水神色坦荡。见他不肯让路,又转回身,朝房里做了个揖,朗声道:“臣告退。” 房里没有动静,但他说的那样大声,李重山一定听见了。副将再没有理由拦路,侧身让开了。 榻上还有余温,李重山再没有吃药,和衣卧着,就这样过了一夜。 * 翌日,江逝水洗漱完毕,照例要去看看城外粥棚。还没走到府门前,他便看见李重山的副将正指挥一群士兵,将几个红木大箱子装车。 副将转头看见他,抱拳行礼:“江公子。” 江逝水应了一声,老管家扶着他要走,那副将也跟上来:“江公子,在下吴易,昨夜得罪了,望公子宽恕。” “不妨事。”江逝水点点头,“你去忙吧。” 吴易仿佛非要在他面前为李重山争几分面子,跟在他身边:“公子可是要去看城外的灾民?将军一早就过去了。” 见他不语,吴易又道:“将军看过灾民,就转道去了桐文巷。” 梅疏生就住在桐文巷的别院里。 江逝水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吴易见他这副模样,以为他爱听这个,便继续道:“听说那位梅公子是公子的世兄,他腿脚不便,将军特意去看他。这些药材也是给梅公子预备的。” 话音刚落,江逝水就上了马车,急急地吩咐了一句:“去桐文巷。” 他坐在车里,捧着暖炉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当日在皇城的情形,重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天夜里,他在城门前下了马,询问守城的士兵,新晋的建威将军的府邸在何处。士兵们给他指了方向,又问江逝水是建威将军的谁。 江逝水笑了笑,没有回答。 已是深夜,还下着雪,路上鲜有行人。他牵着马,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前边有几个喝了酒的士兵,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刚要过去,就看见那群人扛起一个人,把他往路边一抛。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站在街口,一群士兵做完这件事情,就上前复命:“李将军,都办妥了。” 那人应了一声:“我请兄弟们喝酒。” 满天风雪,江逝水这才认出那人是谁。 又有人问:“他和将军有什么过节?” “因为他。”那人顿了顿,低声道,“喜欢的人同我疏远了。” 众人笑道:“如今将军获封建威将军,哪家的姑娘还敢疏远将军?” 他们很快就走远了,江逝水此来,原是为了贺李重山晋升之喜,却不防撞见这件事。他躲在马匹边上,待人走后,便跑过去把雪地里的人拉出来。 那人已然有些神志不清,江逝水拉他的时候,他口中小声地喊疼。江逝水才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便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是梅疏生。他的四肢向怪异的方向屈折。江逝水望了望四周,没有别人,梅疏生的小厮不在,梅府的马车也不在。他将人扶上马,带去医馆。 他至今仍不知道梅疏生是如何一个人在大街上的,又是如何遇见李重山的。梅疏生一向温厚,也不曾向他提过。 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这对梅疏生来说,是无妄之灾。 马车里,老管家宽厚的手掌覆在江逝水的手上:“公子?” 江逝水恍然回神,兀自定了定心神:“我没事。” * 马车很快就在桐文巷前停下,江逝水跳下马车,急急地推开门进去。 江府的别院有很多,为了躲开李重山,江逝水刻意挑了个最隐蔽的地方给梅疏生,过来的时候还让人绕了路,却不想只躲了一晚上。 他没想到李重山会亲自来淮阳,还提早过来了。 想到李重山从前做过的事情,他有些着急,穿过走廊,径直闯入堂前,直到梅疏生压低声音唤了一声:“逝水。” 他这才回神,见梅疏生安然无恙,暗中松了口气。 梅疏生与李重山两人都坐在堂前说话。李重山面上虽是笑着的,在看见江逝水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之后,面上笑意不改,手却扣紧了桌角,指尖泛白。 江逝水生怕他对梅疏生做什么似的。 而江逝水自觉失态,也收敛了神色,在梅疏生身边坐下。 三个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赈灾的事情,假模假样的。过了一会儿,就陷入沉默。 李重山对梅疏生道:“你休息,我同逝水去看看灾民。” 江逝水不愿意让他在梅疏生这儿久留,也点头称是。 梅疏生笑着道:“慢走。”他有意提点江逝水:“逝水,以民为重,万不可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了。” 最后他二人一同离开,一路无话,走到宅院门前时,正好吴易赶着装满药材的马车过来。他跳下马车,刻意道:“将军,药材都拿来了。” 李重山颔首:“送进去。”他又看向江逝水,江逝水神色淡淡,仿佛没有听见。他只好有意放缓了语气,道:“有一些好药材,对梅疏生的腿有用,我就让人拿过来了。” 江逝水作揖:“那我就替世兄谢过李将军。” 李重山抿了抿唇,又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孟神医,让他给梅疏生看看。” “多谢将军。” 他总是这副模样,李重山也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 他伸手勾住江逝水的衣袖,愈发低了声调:“逝水,我当时喝醉了,被嫉妒冲昏了头。我已经知道错了,能补偿的我都做了,你别生气了。” 江逝水在原地站定,吐出一口浊气。 他当然知道,依李重山的性子,他是绝不会知道错的,他不过是后悔事情没做得更隐秘些,还留下后面的麻烦。 可是他也不能说。 方才在堂中,讲起赈灾的事情,梅疏生暗中提点他,不要惹恼李重山。惹恼了他,不单是江逝水自己,淮阳城的百姓都不好过。 江逝水自己何尝不知?如今李重山还有耐心,才陪他闹一闹。等过了头,事情便不是这样的了。 年少时候那一点简单的心思,江逝水实在不愿意用它来算计。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等把这位李将军安安稳稳地送走,淮阳城一切都恢复之前的模样,那就好了。 于是江逝水回过头,朝他很别扭地笑了一下。李重山却欣喜若狂,有力的手臂按住他的肩,一把把他抱进怀里。 江逝水不太自在,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便把头别到一边去。李重山比他高一些,蹭了蹭他的鬓角,在他身上丢了魂魄一般,低声唤道:“小公子。” “我带你去骑马,我驯了许多马,都带过来了,你肯定喜欢。还有两件宫里的披风,你喜欢的红颜色的,给你穿。” “只要小公子愿意,我永远是小公子的马奴。” 作者有话要说:  逝水:你看我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吗jpg. 小可爱们喜欢这篇文的话就加个收藏吧~胖胖生哭着说 感谢居味火锅的1个地雷! 感谢地狱小王子的66瓶营养液!感谢朔方黎明的30瓶营养液!感谢居味火锅的18瓶营养液!感谢骆之、Mia的10瓶营养液!感谢an的9瓶营养液! 第一章 难始终 淮阳城三个城门外都搭了粥棚,也用茅草搭起许多临时住所,灾民们都被安置在这里。 正午时分,粥棚炉灶里开了火,开始煮粥。灾民们捧着粥碗,早早地就在外边排队等候。 江逝水引李重山在城外看了一圈,走得离灾民远一些了,才试探着看向他,轻声道:“将军,江府所剩的粮食已经不多。我前几日与隔壁州郡的陈府、崔府通了信,想来他们那儿的粮食也所剩无几,途中还要耗费些时日,将军带来的……” 一路行来,李重山总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不曾挪开片刻。此时也是如此。 那样炙热的眼神,看得江逝水有些不舒服。想来李重山根本没有在听,他也就住了口。他往边上挪了挪,沉下脸色,再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将军。” 李重山这才回过神,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眼中带笑:“我带你去马场骑马。” 说完这话,他就把江逝水拽走了。江逝水一句话也来不及再讲,只能朝老管家摆了摆手,让他不用担心,也不用跟上来。 江府在淮阳城外有马场。从前李重山还是江府的马奴时,就跟着师傅在马场里驯马。江小公子骑的第一匹马,就是他驯的。也是他牵着缰绳,护着江小公子走了一路。 只是今冬大雪,百姓都没有粮食,遑论马匹。 灾民涌到淮阳城外时,曾经闯入马场,与马匹争食草料。江逝水知道之后,便吩咐只留下运粮的马匹,其余马匹宰杀殆尽,就连江逝水自己的坐骑也不曾幸免。 所以现今的马场里冷清清的。 李重山站在马厩外,看向江逝水:“我从前给你的那匹小红也没了?” “小红”就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那是李重山做马奴时,驯得最好的一匹马。原本野性难改的一匹小马,被他驯得温顺乖巧。驯好之后,就给了江逝水。 就是前几日,江逝水连这匹马也没有留下。 要说实话,李重山肯定会不高兴。于是他斟酌着道:“它年岁大了,去年就病死了。” 李重山忽然笑了一声,抬起手,手掌贴着他的侧脸:“一匹马而已,杀了就杀了,你何苦为了它骗我?也怪我,要是我早些来,就不用杀它。” 江逝水说不出话。 原来李重山一直都派人盯着淮阳,江逝水有什么事情,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脸颊被北风吹得有些冷,李重山手心温热,捂在他的脸上就变得滚烫。他再用拇指按了按江逝水的唇角:“你别这样不高兴。”他抬头望了望天:“你陪我到太阳下山,我就让他们带着粮食去隔壁州郡。” 江逝水点点头:“那好。” 将他的小尾巴准准地抓在手里,李重山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 * 马场简陋的屋檐下并排摆着两张圈椅,高案隔开,上边摆着茶水点心。马厩被重新打扫过,李重山的手下人正将带来的马匹牵进马场。 事情办妥之后,副将吴易上前回禀:“将军,都办好了。” 李重山微微颔首,转头朝江逝水扬了扬下巴:“去挑一匹。” 江逝水起身要走,却又被他踩住衣摆。李重山让人拿了件石榴红的披风过来,给他披上。 握惯了刀枪的手,这时帮他系着衣带,手茧时不时擦过他的下巴。江逝水有一瞬失神。 他很快就回了神,退开半步,转身去看马。他心不在此,也没有仔细看,随便指了一匹。 吴易要上前牵马,却被李重山抬手屏退。他亲自上前,解开缰绳,牵着马走到江逝水身边。 早上才下了雪,马场里积雪覆盖,一眼望不到边。 李重山将江逝水扶上马背,自己却没有要骑马的意思,只是牵着缰绳,带着江逝水闲逛。他比江逝水还要熟悉这里。 江逝水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而后发现李重山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稍稍放松一些,望着天边落日,若有所思。 日光给石榴红的披风涂抹上更艳丽的颜色,李重山看着他,看见他拉着缰绳的修长的双手,又看见他抹了胭脂似的双唇,恍惚被迷了眼。仿佛从前一般,要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转过头,胭红的嘴唇微张,便喊他一声。然后说时候不早了,要一起回家去。 李重山心思微动,拽着缰绳后退半步,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江逝水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就要跳下去,最后被李重山拉住了腰带。 他低声提醒道:“陈家、崔家的粮食还够吗?” * 翌日,江逝水果然看见李重山的手下将粮食装车,运往隔壁州郡。 又过了几日,江府的余粮也吃完了,江逝水去找李重山。原以为没那么容易,却不料这回李重山很是干脆,同他说定了明日一早就开仓取粮,粥棚绝不会熄火。 有了这句话,江逝水便放下心,起身作揖道谢,却听见李重山淡淡道:“月底就启程回京。” 江逝水下意识抬眼看他,蹙了蹙眉。不知是真是假,却是一副听不大懂的模样,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要告退。李重山坐在他面前,沉吟着不开口,右手食指贴在茶盏上,划了两下。 仍是不明白的懵懂样子,江逝水作揖告辞。 从院子里出来,正巧碰见一个背着药箱与斗笠的白须老翁。 江逝水侧开半步向他作揖,老翁亦是俯身行礼:“老夫孟叶朴。” 孟叶朴是当世有名的神医,他从前在战场上救人,战事结束之后,就在建威大将军府上做事。江逝水也有所耳闻。 问了声好,孟叶朴又道:“将军让我来淮阳为江小公子的世兄看看腿疾,老夫初来此处,先为将军请过脉,再与江小公子同去。” 李重山好像是提过这么一句,江逝水也不便推辞,只能点头应了,然后在外边等着。 孟叶朴推门进去,见了礼,放下药箱:“就算将军不召,老夫也是要来的。”他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葫芦:“老夫计算着时日,将军的安神丹应该用完了。” 李重山将莲花形状的玉盒拿给他,孟叶朴接了,正要往里边填补新的药丸,却看见玉盒里静静地盛着十来颗殷红的药丸。 “这?”孟叶朴掐指算了算时日,惊道,“将军来淮阳之后,就不再用药了?” 李重山点头:“当天晚上用了几颗。” “请让老夫为将军把脉。” 吴易搬了个小板凳过来,孟叶朴掀袍坐下,手搭在李重山的左手上,半眯着眼睛,细细诊脉。 不多时,他睁开眼睛,面有喜色:“不错不错,将军可是寻到了什么良方?” 李重山不答,唇角却有淡淡的笑意。吴易抢道:“您老有所不知,这间房原本是江小公子的房间。” 孟叶朴往门外望了一眼,江逝水的身影正好投在窗纸上,清瘦又挺拔,像一竿青竹。他捋着胡须,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吴易又道:“对了,将军前几日还骑马了,您老看看要不要紧。” 听闻此言,孟叶朴面色一凝,作出严肃的模样:“怎么又骑马了?不是说好这几年都不要骑马的吗?” 李重山仍是不语,又是吴易代答:“那日是陪江小公子骑马。” 孟叶朴无奈道:“老夫再看看腿。”隔着衣料,他探了探李重山的腿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骨头歪了怎么办?” 这回倒是李重山自己开了口:“我心里有数。” 他看着门外清瘦的身影,眼里藏不住的欲念。 * 没多久,孟叶朴就从房里出来了。江逝水还在檐下等着,望着天边出神。 孟叶朴喊了一声:“江小公子?” 江逝水回头:“老神医。” “走吧,去看看那位病人。” “好,马车已经备好。” 江逝水抬起手,引他走出院落。孟叶朴打量了他好几回,最后笑着道:“江小公子性子软。” 他假装没听清,只道:“梅世兄前些年被人打断了手脚,请了几位名医看过,双手算是保住了,但是脚筋被挑断了,还要请孟神医多费心。” 说到正事,孟叶朴也正经起来:“这可有些难办。” 马车停在府门前,江逝水扶着他上了马车,又吩咐老管家去准备诊金与谢礼。 人到底是李重山喊来的,给大夫的诊金,给李重山的谢礼,自然要提早准备好。 只是可惜,脚筋断了,就连孟叶朴也无能为力。 他为难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对不住。” 梅疏生倒也不失望,温笑道:“有劳您老跑这一趟,我送送您老。” 他摇着轮椅,也不要人推,将人送到门前。 江逝水送人回府,替他安置好住处,付了诊金。回到自己房里,到底心中不安,独自一人从偏门出去,去了桐文巷。 他去时已是午后,梅疏生吃过饭,在院子的梧桐树下晒太阳,才捧起药碗,听见脚步声,偏头看去:“你怎么又过来了?” “我……”江逝水说不出口。害怕他难过?怕他想不开?亦或是因为他的腿是李重山害的,所以要过来看看? 他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搬了把椅子,两个人并排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逝水小声道:“他月底就要回京了,到时候兄长就可以搬回去住了。” “好。”梅疏生停了停,“你是怎么想的?” “他回去之后,一切如常。” “往后呢?” “往后……往后我与兄长一同护佑淮阳平安。”江逝水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着天,“旁人都说他阴晴难定,残暴不仁。其实几年前那场胜仗,与如今的雷霆肃杀,也算是为朝廷续上了百年的寿数。百年之后,我与兄长埋入黄土,便再也管不着这些事情了。” 沉默良久,梅疏生最后问道:“你喜欢他吗?” “我爱他年少英武,稍有莽撞也是不当之勇。” “而今呢?” 江逝水轻叹道:“兄长,这世上原本少有善始善终的事情。” 话音方落,老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公子,那吴易带了一群人,闯进公子的院子,说是奉李将军的命令。” “他们要什么?” “他们要帮公子收拾进京的行李!” 作者有话要说:  不顺心意就会犯病·歇斯底里·疯批症·患者:李重山 为了督促更新,胖胖生决定固定一个更新时间,中午十二点 如果十二点没更,那就是那天没有了(不过这几天应该都会更的) 感谢青九妩的1个手榴弹! 感谢居味火锅、咕咕咕的1个地雷! 感谢kiki、朔方黎明的10瓶营养液!感谢再撩我可动心了、哈哈哈一二三的9瓶营养液!感谢看不到的黎明的3瓶营养液!感谢sandlewood的2瓶营养液! 第一章 额上伤 知道事关重大,老管家从来不敢怠慢近来住在府里的人,江逝水走后,他便让人把诊金送到孟叶朴那边。又亲自带着谢礼,去了李重山的院子。 他捧着匣子,站在阶下。副将吴易从里边推门出来:“将军问,江小公子怎么自己不来?” 江逝水去桐文巷找梅疏生,是从偏门出去的,没要马车,也没让人跟着。老管家并不知晓,只道:“公子在外边跑了一趟,有些乏了,此刻正在房中小睡。既然将军不愿面见老奴,那就等公子醒了,老奴再请公子过来。” 话音未落,面前的门一声轻响,李重山出来了。 今日天气这样好,江逝水还赖在房里午睡。李重山那么点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心思,都表现在微微勾起的唇角上。他拂袖走下台阶。 老管家连忙跟上去,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后来看他去的方向是江逝水的院子,便明白了。 院门前,他试图劝阻:“将军留步,公子才睡下不久,恐怕仪容不整,还是让老奴……” 李重山的脚步顿了顿。老管家还没来得及抹一把额上的冷汗,却见他屏退随从,独自一人迈着步子进去了。 他理了理衣襟,快步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叩了叩门,轻声唤道:“逝水?” 里边没有回应,他再喊了两声,便推开门。 江逝水不在,房里干干净净的,只是凳子上的软垫歪了半分。 老管家一愣,只觉不妙,往后退了半步,看见李重山的目光登时冷了下来。虽然不是看他,却让他觉得冰冷刺骨。 案上摆着一个铜瓶。冬日用铜瓶插花做摆设,是清贵人家的风雅。 偏偏那里边插的是两枝梅花。江逝水心绪烦乱的时候,将瓶中梅花折下来,一瓣一瓣、一节一节地拆开,花瓣花枝还堆在案上,没有清理。 这些东西,如今落在李重山眼里,就变作他同梅疏生相思相亲的证据。 李重山脸色铁青,咬紧的后槽牙在耳后勾勒出线条,显露出无法克制的暴怒。他一个箭步上前,将铜瓶打翻在地。犹觉不足,继而将整张桌案掀翻。 梅花落了一地,被李重山的锦靴碾碎。 而后李重山让人把守门的士兵传来,守门的士兵只知道江逝水从偏门出去。不消再说,李重山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原本他想亲自去捉,抬眼时却看见老管家摸着墙根,要悄悄溜去报信。 老管家跑出来时,只听见李重山吩咐道:“帮江小公子收拾东西,今晚就回京。” * 老管家一路赶到桐文巷,果然在此处找到了江逝水。 他把江逝水拉上马车。马车一路疾驰,老管家把事情都说了一遍。 江逝水岂能不知李重山想把他也带回皇城?上午李重山说“月底启程回京”,意思就是要把他也带走。但是江逝水假意不明白,糊弄过去了。 原以为只要这样装听不懂就可以混过去,却不想还是出了变故。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逝水跳下马车,直往自己的院落奔去。 从没执行过帮人收拾行李的命令,一群军士不知从何下手,便将江逝水房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交由李重山定夺。 这一翻,便翻出太多太多的东西。 印梅花的信纸、染梅香的香囊,还有江逝水这些年与梅疏生来往酬唱的诗笺。 李重山双目赤红,将这些东西全都扫到地上,同脏污的梅花混在一处。 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吴易自作主张,派人去喊孟叶朴孟神医过来。 所有的东西都乱作一团,只有那个插花的铜瓶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地上。李重山看不顺眼,一抬脚就把它踢走。 正好这时江逝水从院外匆匆赶来,才走到门前,那个铜瓶就砸在他的额头上。 江逝水连站也站不稳,被赶上来的老管家扶住。眼前还是黑的,耳边嗡嗡作响,江逝水试着用指尖碰了碰额头,也不知道厉不厉害,就是闷闷的疼。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点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落在眼眶上,流进眼里。他还想碰,老管家急忙按住他的手,用干净的帕子帮他擦拭。 李重山还站在屋子里,背着双手,冷眼看着,不曾挪动半步。 而后吴易派去喊孟叶朴的人回来了,正好让孟叶朴给江逝水看看。李重山仍是一言不发,带着人走了,经过他身边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血珠滴在江逝水的衣襟上。 * 江逝水的房间被砸了,老管家怕他看着难受,连忙给他换了间干净屋子。而孟叶朴坐在江逝水面前,正往他的伤口上撒药粉。 他却只是靠着软枕发呆,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直到孟叶朴帮他包好伤口。 孟叶朴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张了张口,大约是想帮李重山说话,但是不等他开口,老管家就把他请出去了。 门扇响了两声,老管家送走他,重新回到江逝水身边,洗好巾子,帮他擦脸擦手。 江逝水恹恹的,没有什么精神,只是看了一眼,就随他去了。 一时间默默无言,老人家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慈爱又温厚。江逝水眼眶一红,但很快就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没事,您老放心。” 话不多,老管家只是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帮他把被子掖好。 江逝水合上双眼,很快就睡着了。 晚些时候,老管家帮他把饭菜端进来,他披衣坐起,喝了半碗米粥,有了点精神。他放下粥碗,思忖道:“派个人去桐文巷走一趟,悄悄地去,告诉兄长,收拾收拾东西,先回家躲一阵,马上就走。” 今日李重山发了那样大的一通火,江逝水听老管家说了前因后果,大约也能猜到一些,再不让梅疏生跑,只怕下回被砸破脑袋的就不只是自己了。 他抿了抿唇,又道:“我精神不济,粥棚那边,有劳您老多多留心。” 老管家点头应了。 “我早晨同李……李将军说过了,他会开仓放粮,粥棚不会歇火。他应当不会食言,倘若、因为我的缘故……” 他想了想,一只手扶着桌案就要站起来:“还是我去向他赔罪。” 老管家连忙要扶住他,还没等站起来,外边就传来敲门声。老管家朝门扇那边望了一眼,辨不清楚来人,便问:“是谁?” “将军让我来问问,小公子用好了晚饭没有。”是吴易的声音。 老管家看了一眼江逝水,他的额头上还缠着白布,伤口裂开,血迹洇出,看着怪渗人的。才喝了半碗米粥,脸色也不好,惨白惨白的。 于是他回道:“公子还没用好,用过了饭,伤口还要换药。将军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老奴即可。” 吴易也觉得李重山这样折腾人有些过火,传话的声音小了许多:“将军是让江小公子快一些。回京的车队都已经预备好了,就在门口等着,只……只等江小公子了。”吴易安慰他道:“江小公子不必担心,马车都铺着毯子靠枕,手炉大氅都预备好了,孟神医也跟着我们走,不会怠慢江小公子的。” 江逝水微怔。李重山是一定要把他带回皇城了。 他一时忘了额上的伤口,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缓慢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要出门去看看。 老管家拉住他,朝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公子还是去床上躺着吧。老奴去说,就说公子额上的伤还是不好,吃过饭又昏过去了,先这样拖几日。”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那他会直接让人把我抬上马车,在路上治病,到时我连动都动不了。” 他自小与李重山一起长大,李重山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些。偏执又蛮横。 说完,他便径自向外走去。 老管家随手从衣桁上搂起一件衣裳,快步追上去:“公子要去,也得穿好衣裳再去,外边还在下雪。” 江逝水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屋子里点着炭盆,不是很冷,他也只是披着外裳起来吃饭。可是老管家拿的那件披风,是上回在马场骑马时,李重山给他披上的那一件。 他不想穿这件。他抬手便将披风扯下来,丢在地上,和李重山把他的东西丢在地上一样,然后大步离开。 吴易还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要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撑起纸伞:“马车里暖和,也有点心,小公子快些过去吧。” 夜幕四合,江逝水望了望天,没有走到伞下。他走进雪里。 江府门前灯火通明,车队已经准备完毕,士兵们举着火把,照亮夜行的道路。马车就停在江府正对面,不用江逝水多走一步路。 似是有所感应,江逝水才走到门前,对面马车里的人就掀开了帘子。 马车里果真很暖和,江逝水才走近,就觉着有阵阵暖气朝他扑来。他只穿着雪白的中衣,面色也被冻得雪白。 反正不用他整理行李,李重山自有准备。 李重山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上来。” 江逝水掐了掐手心,只道:“听闻将军今日回京,臣特来相送。” 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反正是辩不过他的,这一点李重山一直都清楚。而江逝水见他这副模样,自知转圜余地甚少,扯了扯衣袖,索性在这雪地上跪下了。 恭送将军的话还没出口,李重山就下了马车,直接将他拦腰抱起。 江逝水哪里想得到他还会有这样的土匪行径?当下便惊叫出声,捶打着李重山宽厚的后背。李重山没有任何反应。 不消吩咐,吴易便把江府的人都赶回去,任凭里边的人拍门。 被塞进马车时,江逝水的嗓子都喊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真是胖胖生写过的最狗的攻了,角色行为不代表胖胖生立场(抠jio) 第一章 乱军起 哪里想得到李重山还会当街掳人? 江府仆从都被堵在正门里,老管家在里边拍门哀求,却无人应答。吴易亲自守门,回头看了一眼,好心提醒道:“你别这样。将军脾气差,万一惹恼了将军,恐怕……”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但是老管家哪里管得了这些?他只知道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公子被带走了。 “吴副将,吴副将。”老管家哀声道,“小公子身上还有伤,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就算要去,也让老奴跟着去,好不好?” 吴易再看了他一眼。马车还没走远,他却扶了一下腰间佩刀,带着人要离开。 老管家赶忙追上去,终于在长街街尾追上了马车。他不要命似的,猛地往前一扑,跪在马车前,车夫骂了一声,连忙勒马停下。 他往前挪了两步:“求将军开恩。” 隔着厚重的马车帘子,李重山把江逝水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只穿了一身单衣,李重山便拿了一件红色的披风把他裹起来。 方才闹了一阵,江逝水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他垂着眼睛,蔫蔫地坐着,却并不靠着李重山。挣扎的时候,额头上包扎伤口的白布散开了,伤口也裂开了,正往下淌血。不过落在披风上,也就看不见了。 听见外面传来老管家的声音,他恍惚回过神,抬头时,正好撞进李重山的眼中。 李重山双眸漆黑,如古井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却要将他溺死。江逝水再眨了眨眼睛,额头上的血珠正巧落在眼角,活像是一颗血泪。方才喊哑了嗓子,再要开口,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外边人正要将老管家拖下去,最后还是李重山发了话:“让他上来。” 老管家将衣上的灰尘碎雪都拍干净,才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车,在外边坐下。他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面无血色的江逝水,心疼极了。在李重山眼前,又不敢同他说话,更不敢上前帮他擦拭伤口。 江逝水也望着他,想同前几回一样,宽慰他一句“我没事”,可是也说不出口,只有很快落下的一滴眼泪。反倒有些难为情,被长辈看见这样难堪的情形。 马车重新驶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逝水伤口的鲜血渐渐凝住,他估摸着路程,大约是要出城了。 一时间混混沌沌的,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淮阳大雪未停,灾民不安,他却要跟着李重山去皇城,实是屈辱无奈。 李重山的手掌覆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他粗糙的指腹划过江逝水的脸颊,到了下巴,最后按在他的脖子上。 “逝水,我也很难过。但是梅疏生是后来的,我才是先来的。” 李重山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收紧了。江逝水的脖颈白皙又纤细,只要他想,他现在就能掐断江逝水的脖子。 可他舍不得,潜藏在阴冷血脉下的一腔爱意都给了江逝水,杀了江逝水,等于斩杀他自己这一生全部温情。 李重山松开手,帮他抹去面上血迹:“很疼吗?” 江逝水没有回答。他又道:“马上就出淮阳城了,到下一个驿馆,就让孟叶朴给你包扎。马上就出淮阳城了。” 李重山看着他的脸,忽然凑近,冰冷的双唇在他的眼角印了一下。江逝水一哆嗦,却也无处可躲,胸口起伏着,惊恐地看着他。李重山只将他抱得更紧,攥住他的手,在他的指尖也印上一吻。江逝水想把手收回来,却挣不脱。 最后李重山捏了捏他的食指,小狗磨牙似的,在他的指节上轻轻咬了一下。 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一副坦荡模样。对,李重山心中所想,就是这样,怪让人厌恶的,但就是这样。 马车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再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这是已经到了城门前,马上就要出城了。 江逝水垂着眸,却不想城门一开,外边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喊道:“快关城门!关城门!” 吵嚷了一阵,吴易很快就来回禀:“将军,太宁城一众流民集结造反。” 太宁城在淮阳北边,也是江逝水常常提起的,世家陈氏的所在。 “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不过要等清理完毕才能上路,今晚恐怕是出不了淮阳了。” 出不了淮阳。李重山阴沉着脸,没有法子,最后只能让车队掉头向回。 他碰了碰江逝水的脸:“这下该你高兴了。” 江逝水却哑声问道:“那些流民大约都是饥民,将军既然带了粮食过来,早几日就装车送去了,为何太宁还会造反?” 太宁为何造反?李重山自嘲地笑了一声,自然是因为他没让人送粮去太宁。 他一开始想用粮食逼迫江逝水同他回京,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被江逝水与梅疏生的情深义重气得不轻。所以他干脆放弃了那个弯弯绕绕的计划,要直接将人掳回去。 却不想太宁灾民因为没有粮食反了,这下无论怎么算计,都暂时回不去了。 实是自作自受。 李重山偏头吻他的鬓角:“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着急。” * 回到江府已是深夜,江逝水被带回李重山的房间,处理好伤口就睡下了。 他实在是困极累极,顾不得其他事情,一觉睡到次日傍晚。老管家守在他身边,见他醒来,连忙把他扶起来,把几个软枕摆好。 江逝水病歪歪地靠在榻上,还想说话,就被老管家堵回去:“有什么事情,公子等等再问吧。来,先擦擦脸。” 洗漱完毕,吃了点东西,便有人将煎好的药端来。老管家端着药碗,用瓷勺一下一下地搅弄着。热气氤氲,江逝水闻着汤药的味道,一时喘不过气,将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老管家帮他拍背顺气,等他好一些了,又要让人送些东西过来。江逝水摆摆手,只是倚在软枕上,长舒了一口气。 最后他只喝了点温水,说话声音小小的:“现在外边怎么样了?” 老管家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可江逝水见他这样,也就知道情况恐怕不是很好。 “您老说吧,我也好有准备。” “太宁的流民一路南下,说要取建威将军的项上人头,清君侧。不过李将军这回过来,也带了军队,所以不用担心。” “我记得,府里剩余的粮食昨日就吃完了,今日早晨可有开仓放粮?” “这……”老管家别开脸,不敢看他。 江逝水顿觉不妙,撑着床榻坐直起来:“出什么事了?” “昨日夜里李将军就吩咐了关闭城门,不准放人通行,所以……” “所以灾民都被挡在城外了?” “是,说是害怕乱民趁机混入城中。”老管家抹了抹眼睛,“咱们的人也出不去。郡守说,不如从城墙上丢几袋粮食下去,让城外灾民自己做。李将军说不行,粮食必被乱民抢去,反倒补给叛军。” “那就让他们活活饿死在城外?” “李将军说,饿两三天不要紧,在外打仗的时候,光靠吃草也活得下来。” 江逝水怔然。老管家宽慰道:“等料理了叛军,就会开城门放粮的,小公子也已经尽力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他攥紧衣袖:“大不了、我随他回京就是了,还有什么事情?” “李将军说,想是天意不准小公子离开淮阳,所以他得昭告了天地,再把小公子风风光光地娶回皇城。裁缝铺的老师傅已经被吴易找过去了。” 江逝水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李小狗磨牙(×) 李疯狗扑人(√) 感谢l的1个地雷! 感谢叫什么的3瓶营养液! 第一章 叛军至 江逝水病得厉害,喝下去的半口温水都吐得干干净净。老管家帮他拍着背,连声长叹。 他躺回榻上,推开老管家递过来的茶杯。老管家没办法,只能帮他扯好被子:“那公子再睡一会儿,等晚些时候,老奴让他们做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 江逝水眨了眨眼睛,实在是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老管家却忽然在榻前跪下了。 他口气坚定:“老奴答应过老爷和大公子,一定会护小公子周全的。小公子放心,老奴就算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人把小公子带走的。” 江逝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小公子休息吧。” 说完这话,老管家就收拾好东西,慢慢退走。 门扇吱嘎一声,却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仿佛是老管家在门前站住了。果不其然,江逝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但是声音很低,他听不清。 门外,李重山拂去肩上积雪:“逝水怎么样?” 与前些日子的小心伺候不同,老管家浑浊的眼睛直盯着他,正色道:“吐了一回,不单没吃没喝,药也没吃,才睡下了。将军若是无事,还是不要进去了。” 老人家反手将门扇带上,门神似的立在门前,不让李重山进去。 李重山哪里会理他?把人推开,就径直推门进去。榻上的江逝水听见脚步声,赶忙闭上眼睛,不想同他纠缠。 脚步刻意放轻了,但在安静的房间里仍旧格外清晰。江逝水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忍不住往回缩了缩。 李重山忽然笑出声来,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装睡。也不戳穿,仗着江逝水装睡,不敢乱动,在他身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重山一直没有什么动作,江逝水几乎以为他已经走了,想要翻个身,却被人按住了。 李重山握住他的右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两手相扣。江逝水不太喜欢这样,假意哼了一声,要把手收回来。不料李重山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条长布,将他二人的手缠在一起了。 而后李重山和衣在他身边躺下,怕冻着江逝水,也就没有与他同盖一床被子。除了紧扣着江逝水的手,另一只手臂也搭在他身上。 倘若江逝水趁他睡着时睁眼看看,就能看见缠在手上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的发带。他还没束冠的时候用的,丢过好几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重山收起来了。 * 房里又是一天没有动静,老管家害怕江逝水被悄无声息地弄死,,吓得使劲在院外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最后被孟叶朴拉走了。 “江小公子病着,睡久一些是正常的。” “那……”老管家拽着人往外走了两步,压低声音,“他怎么不出来?他怎么也睡这么久?” “将军夜间难眠,要靠安神丹与凝神香才能入睡,同江小公子在一块儿时候,好像会好一些。将军在外征战不易,难得安眠,你就让他多睡一会儿。” 老管家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他在外征战,难道没有军功授爵吗?他不容易,就要来糟践我们小公子?这是哪里的道理?” 孟叶朴往他身后望了一眼,低声提醒道:“你小心点。” 回头望去,李重山正走出房门,神清气爽。他吩咐孟叶朴:“去给逝水换药。” 经过老管家身边时,他无意间清了清嗓子,被老管家视作挑衅。老管家捏了捏拳头,走进房里。 睡了这样久,江逝水才算有了些精神。他抱着被子坐在榻上,见管家进来,为了不让他担心,便扯了扯嘴角,摸着肚子,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有点饿了。” 老管家连忙吩咐人拿些吃的来。江逝水要接过粥碗时,老管家看见他手腕上被发带绑出来的红痕,登时怒火中烧,差点将米粥打翻。 江逝水疑惑道:“怎么了?” 他冷静下来,少有地摸了摸江逝水的发顶:“小公子别怕。” “我不怕,我好多了。”江逝水含了一口米粥,摇摇头,“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城外的灾民,就在城墙上看看。” 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是去看一看,心里有个底,总是好的。 * 阴云倾颓,很快又将有一场大雪。 江逝水病了两日,城外的灾民也被关在城外,饿了两日。他裹着银灰色的披风,快步登上城楼。李重山就在他身边,身后还跟着吴易与几个亲卫。 从城楼看去,粥棚显得格外渺小。粥棚早已熄了火,但还能作为遮蔽风雪的住所。几十个灾民挤在一起取暖,嘴里含着草根,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偶尔有人支撑着站起身,不死心地在石块临时垒砌的灶台上翻找,想要找出一点吃的东西。 江逝水站在城楼上,却也只能看着。 恐怕太宁乱民已经混入灾民之中,所以不能放粮,更不能开城门。李重山此举,并不是全无道理。 他别过头,李重山正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便帮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正当这时,粥棚里有个灾民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城楼上有人,他再定睛一看,就喊了起来:“江逝水在那儿!他在城楼上!” 这一声引得粥棚里的人都往城楼上看去,饿了两日,他们都眼冒青光,猛地把江逝水吓了一跳。 世族江家的家主江逝水,在城楼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粥棚外的地方。原本躲在其他地方的灾民一拥而上,都聚集在城门前。 底下乱成一片,有跪下恳求的,也有破口大骂的。 “赈灾的时候江小公子可说了,江府不会不管我们的,如今怎的?江小公子连着两天躲着不见人,江府的粮食呢?江府这就不管我们了?” 不知他们是哪里来的力气,城楼这样高,他们的声音还传得这样远。江逝水别开目光,他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是他食言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李重山牵起他的手,要把他带走。他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却看见城楼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她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声音太小。 “江小公子再开开恩吧,再派一顿粥吧,孩子都两天没吃的了。” 江逝水摸了摸衣袖,没有能吃的东西。他解开身上的大氅,想要丢下去给他们,又怕引得其他人来抢,反倒害了他们。 正犹豫的时候,城楼下有个青年人大声喊道:“小公子将衣裳丢下来吧,我帮忙看着,不会让别人抢走的。” 江逝水见他肤色黝黑,身形高大,想来是常年做农活的,力气不小。旁人都饿得没有精神,唯独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江逝水放下心,将大氅团成一团,从城楼上抛下去。城楼很高,大氅在半空中就撑开了,像一只银色的蝴蝶。 那青年人跳起来,将大氅接住,帮那妇人把孩子裹好。朝这里看来的不善的目光,都被青年人沉着脸吓回去了。 这是江逝水眼下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李重山却不是很高兴,解下披风给江逝水披上,一揽他的腰,就把人带走了。 “下不为例。” * 回去之后,江逝水去江家祠堂待了一会儿。 从案上拣起三炷香,在祖宗牌位前上过香,江逝水把草蒲团往前拖了拖,盘腿坐在上边。 最新的牌位,上边描字的金漆还是亮的。两个牌位,分别是江逝水的兄长和父亲的。 江家小公子,自小被家里娇宠长大。如今回头再看,他自认为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些太不识轻重。 好比父亲与兄长好几回跟他说过,李重山心思重,他都恍若未闻;好比李重山从军三年,加封晋爵,那时兄长仍在病中,想留他在身边,他却自以为不要紧,还是从家里偷跑出去,去找李重山。 结果就在皇城遇见了被折断了手脚的梅疏生。 兄长病逝前,让他多照顾梅疏生。不久之后,父亲也因为悲痛过世,临走时,让他照顾好淮阳百姓。 家主的位置由他来坐,兄长和父亲的吩咐,他一个都没有做到,反倒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江逝水坐在牌位前出神,忽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同样上了香,然后在他身边跪下。 老管家扯了扯他的衣袖,帮他把右手手腕上的红痕遮盖住:“小公子别怕,老奴会帮小公子解决的。” 江逝水朝他笑了笑,而后握住他的手:“等灾情稳定了再说吧。这几日劳烦您老把府里仆从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再准备些银子。” 此刻老管家却格外固执:“小公子,老奴……”江逝水拍了拍他的手背,朝他摇头,又看向面前的牌位。 主仆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很快就入了夜。 外边隐约传来通传警戒的声音:“叛军已至!叛军已至!” 坐久了腿有点麻,江逝水起身,也要出去看看。老管家拦他,他道:“城外是百姓,城内也是百姓,我如何坐视不理?” 他也忧心。害怕叛军凶残,一旦攻城,不论成功与否,淮阳城都会死伤无数。但等站到城楼上时,他忽然不知道该忧心什么了。 城楼上的士兵举着火把。叛军的武器并不精良,甚至还有些粗劣。站在正中的那个青年人,正是今日在城楼下,接下他的大氅的那个人。 那人看见江逝水过来,笑着朝他抱了个拳。 李重山猛地举起弓箭。 作者有话要说:  哦嚯 感谢真腐君大人、青九妩的1个地雷! 感谢lilin的34瓶营养液!感谢Old王诶的1瓶营养液! 第一章 叛乱平 叛军头子名叫周进,今年才十八岁。太宁城的佃农出身,小时候在族学念过几年书,也在武馆练过武,跟着镖局走过镖。 今年冬天大雪,太宁城与淮阳城一样,依靠世家放粮,支撑了一段时间。但是太宁城更难捱一些,因为地势险峻,山石堆积,耕地不多,存粮也就不多。在朝廷的赈灾粮食到来之前,城中百姓就已经饿了两三日。 好容易盼到朝廷的人来了,却不想李重山竟把粮食都囤在淮阳城中,不肯拿出一分,就连淮阳百姓也在挨饿。百姓积怨已深,周进便趁势揭竿而起,集结了一众百姓,收缴官府粮库武库,收容灾民妇孺,自号为起义军,要斩权奸,清君侧。 这个“权奸”,指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李重山就在离太宁城不远的淮阳,他们便一路杀了过来。 暮色四合,狂风乍起。周进骑在一匹驽马上,位于正中,神色肃穆。跟在他身后的,是服制不一的士兵,手里的武器也不尽相同,甚至还有农具。 城楼之上与城楼之下,火光摇晃,将他们的面容映得赤红。 江逝水小跑着登上城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周进还记得他,抬眼向他看去,行了个礼。这意味着倘若攻城成功,他不会为难江逝水。但江逝水心里明白,与武器精良的守城士兵相比,这场战争——或许对征战多年李重山来说根本不算是战争,而是玩闹——他们必输无疑。 他不敢再看那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能收回目光。 李重山也收回了自己阴沉的目光,举起弓箭,对准周进。 铜箭头先对准了周进的脑袋,李重山完全可以在这时放箭,但是他看了一眼江逝水,铜箭头就往边上偏了偏。松开手时,箭矢朝着周进的左肩而去。 他暂时不想要这人的性命,他想把这人吓得滚下马背,让他在江逝水面前出丑。 但是周进不躲也不闪,就那样挺直着腰背,骑在马上,沉着冷静。在箭矢飞到他面前的瞬间,用长刀打落箭矢。 也是铜箭头斜插进地面的时候,周进举起长刀,喊了一声“杀”。喊得太大声,他的面容都是扭曲的。 他身后的士兵如潮水一般,黑压压地涌上来,撞在礁石上,撞在城墙上,撞得粉身碎骨,又重新融成一体。 他们准备用一早就备好的云梯钩锁登楼,也试图用粗壮的圆木撞开城门。圆木是他们不远万里,从太宁扛过来的,因为李重山早几天让人把淮阳城附近的林子烧了。 城楼下叫喊震天,势要斩权奸;城楼上却没有什么反应。李重山双手扶在城楼上,只是冷眼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攀上城楼,已经有第一个士兵爬上来了。 李重山一摆手,他身后的军士也开始有了动作。石块临时垒成的十个炉灶开始烧柴,热气扑面,灶台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盛着的小麦发出噼啪声响,浓郁的香气乘着西风飘到城楼下。 这些人这几个月吃的都是白水似的稀粥,更有喝白水充饥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香气? 第一个登上城楼的士兵,才闻了一下,便觉得饥肠辘辘。只恍惚了一瞬,脚下就踩了空,惨叫着从城楼上跌下去。 江逝水下意识往那边走了半步,被李重山拉住了。李重山拉着他后退两步,然后握住他的双手,帮他呵了呵手。 城楼下的士兵们个个腿软,仿佛有千万只米虫挠着他们的心肺,从他们的口鼻中钻出来。越是想要上来,就越是上不来。 他们都不再喊了,只顾得上吞咽口水。安静的瞬间,只有小麦在铁锅里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周进骑在马上,再次举起长刀:“杀!” 这回他们的士气明显低迷了不少,而小麦香气飘得很远,将那些原本该在淮阳城外的灾民吸引回来了。 拟定今夜攻城,周进害怕伤及无辜,早先过来劝走了他们。 此刻两日没有吃过正经东西的灾民互相搀扶着回来了,无头苍蝇似的撞进攻城的士兵中。 登楼又坠楼。 等到下面乱得差不多了,李重山抬手,冷冷道:“放箭。” 放箭,放箭——江逝水双目圆睁、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也不管那些人会不会听他的,他往前扑去,大声喊道:“不许!不许放箭!” 李重山抱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几千几百支箭矢,如鸦群一般,从他眼前飞过去了。甚至还有一只,从他的鼻尖擦过。 随之响起的,是城楼下辨不清是叛军还是无辜百姓的哀叫。 李重山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拖走了。 * 老管家在后边追赶,可惜年老体衰,赶不上李重山。又有军士出来阻拦,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逝水被李重山带走。 父亲临终前托付给江逝水的淮阳百姓,就是江逝水的半条命。 门扇被关上,李重山把他拖进房中,丢在榻上。江逝水摔在锦被上,只磕了一下脑袋,很快就坐起来了。 而李重山将榻前的蜡烛点起来,看着江逝水,仿佛看见什么稀奇事一般,忽然轻笑出声:“你哭了?” 江逝水自知多说无用,没有理他,理好衣裳要走,却又被他推到榻上。 这回碰到额头上的伤口,江逝水眼前发花,而后又转阴。李重山身形高大,俯身靠近的时候,一片阴影将他笼住。 江逝水的鲜血与眼泪,对李重山来说,从来都是良药。 他的双臂撑在江逝水身边,将他围堵在怀里,又帮他吹了吹伤口,语气带了点笑:“吓坏了?” 江逝水伸手摸了摸伤口,摸到满手的血,就像是城门口晕开的鲜红。他看着李重山微微勾起的唇角,淡淡道:“你骗我。” 李重山一脸坦然:“打仗就是这样的。” 江逝水攥住他的衣领,双眼发红,以目光将他逼退,半坐起来,平视着他:“你说清剿了叛军,就能开城门放粮的!你说粥棚不会歇火的!” “嗯。”李重山站起身,无辜地举起双手,“明日就开城门放粮。” 如果还有灾民能活着来的话。 正如李重山所说,打仗就是这样的,能用几个炉灶、几袋小麦与几百支箭解决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多费力气? 但江逝水恨他把无辜百姓都算计进来了。 所谓的叛军头子周进攻城时,都知道先把他们劝走,偏偏是朝廷的建威大将军把他们算计了。 江逝水松开手要走,又被李重山拉住了:“外边还乱得很,太晚了,睡吧。” 他哪里还睡得着? “我出去一趟……” “淮阳城中还有百姓,也要吃粮。”李重山朝他笑,露出尖利的犬牙。 掩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江逝水走到他身边。 院外有人久久不愿离去。老管家握紧双拳,每次想进去看看,就会被守在院门口的士兵拦下来。 许久也没见房里吹灯,老管家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安慰自己,小公子机警,一定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夜里风冷,两个士兵也看不下去,劝他回去,他应了一声,佝偻着背转身离去。 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府里绕了半圈,最后走到了江家祖祠外。他不敢进去,只是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小公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二人之间,近似爷孙的亲情远胜过主仆恩情。 这些年来,他将江府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旁人都道他老当益壮,如今他却无能到连小公子都保护不了。 夜里太冷,老管家眼眶中的老泪很快就被风吹冷了。 他最后揉了把眼睛,扶着腿站起来,重新挺直脊背。 * 房间里点着银炭,帷帐半垂,外边的烛光照进帐中。 江逝水穿着兔毛内衬的雪白中衣,睁着双眼,躺在榻上出神。李重山与他同盖一床锦被,盯着他的侧脸瞧了许久,最后从枕下抽出叠得整齐的红色发带。 他将发带散开,握住江逝水放在被子下的手,摆弄一个木偶似的,把他的手拿出来。 李重山刚想把发带缠在他的手上,但是见他神色淡淡,不是很高兴的模样,便松了手。他把主意打到了江逝水身上其他地方。 发带被覆在江逝水眼前,江逝水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透过红色布料去看。 他年少时是很喜欢这个颜色的,像火焰一样茂盛。 现在不喜欢了,现在他觉得这个颜色像是城门口的血流成河。 李重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横在他的腰上,挨着他躺着,偶尔用指节蹭一蹭他的侧脸。 他终于把小公子抱在怀里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重山问:“外面蜡烛亮不亮?要不要吹了?” “不用。” “还是吹了好。” 说着他就暂时松开江逝水,下了榻。 房间陷入黑暗,显得愈发安静。李重山掀开被子,重新在他身边躺下:“我在皇城的时候,一个人睡不着,也是这样躺着,眼前蒙着你的发带,然后……” 他握住江逝水的手,往自己这里带了带。 被烫到了手一样,江逝水猛地把手收回来。然后—— 半边身子探到床外,哇地一声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李狗又开始要发疯了 感谢居味火锅、猫吃鱼的1个地雷! 感谢Mia、rainbow的10瓶营养液! 第一章 恩情薄 这几天江逝水原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汤药倒是喝了不少。此时要吐,吐出来的也全都是汤药,味道不怎么好闻。 李重山抱着他的腰,帮他拍背顺气,双眼在黑暗中隐隐泛着水光。 他还有些委屈,毕竟江逝水是和他躺在一块儿才吐的。从前他们躺一块儿,江逝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反应,即使是生病的时候。江逝水生病时,也只是抓着他的手说胡话,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一件事—— 江逝水好像没有小时候那样喜欢他了。 这时江逝水抹了抹唇角,直起身来,怕他恼怒,还特意向他解释:“或许是刚才在城门口见了血,不是很好受。我去喊人。” 说完,他就绕开李重山,从榻尾爬下去了。动作倒是很快,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点起蜡烛,眼底一片清明。留了一支在榻前小案上,他自己端起另一支要出去。 李重山坐在榻前,回过神时,看见江逝水赤着脚踩在地上。他拽着江逝水的手臂,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又从他手中接过烛台,放回案上,朗声朝外边喊了一声“来人”。 两个士兵进来时,床榻前的帷帐垂下半边,李重山就坐在江逝水身后,用被子把他裹起来,双手环在他的腰上,脑袋也靠在他的肩上。他肩宽手长,看起来就像是把江逝水整个儿都包在怀里了,占有欲十足的动作。 他们不敢多看,只瞥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专心清理东西。 大约是并不在意,江逝水十分坦然:“对不住,麻烦你们了。” 两个士兵下意识要抬头,反应过来之后,又连忙低下头。生怕吓着江逝水,同他说话还刻意放轻了声音:“小公子客气了。” 话音刚落,李重山就把半边帷帐放下了。 他不痛快,两个士兵也察觉到了,加快手上的动作,很快就收拾好东西离开。 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李重山暗中看了江逝水一眼,只看见他苍白的侧脸与唇色。他像一只大狗,把脑袋埋在江逝水的肩窝里。 他蹭开江逝水的衣领,冰冷的双唇贴在江逝水温热的脖颈上:“逝水,你的心意没变吧?” 相似的话,梅疏生也问过他。如今李重山再问,江逝水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唇角眼眸都弯起来。李重山怎么会以为他二人之间,还是年少时候的情分?他这个人的心,到底怎么长的? 江逝水笑得眼角泛红,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李重山抱着他,用犬牙磨了磨他颈后突出的骨头:“你别动了。” *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将城门口堆积成山的尸首尽数掩埋,白茫茫大地重归寂静。 江逝水起得早,与李重山一同吃了早饭,就要带着老管家出去一趟。李重山没有拦他,让他去了。 才走出院子,就撞见吴易带着一行士兵,各自扛着竹竿油布、柴火铁锅,还有几袋白米。 看见他来,吴易便道:“小公子,将军让我们去城外施粥。” 江逝水轻笑一声,温声道:“不用了,没有百姓会来了。” 吴易一噎,又道:“其实……”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头:“其实昨天夜里,将军就让人把粮食装车,送到隔壁郡县去了。” 江逝水交握的手放在身前:“那等我回来,再替几个世家,向将军谢恩。” 说完这话,他就领着老管家走了。老管家看他脚步虚浮,伸出手扶住他。他的手按在老管家的胳膊上,握得很紧。 没走多远,又有几个士兵推着一个囚犯过来了。 那人在冬日里穿着单衣,赤着双足,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每走一步就叮当乱响。他蓬头垢面,面上糊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江逝水开始还没认出他来。 等他走近了,江逝水看见他的眼睛,才认出他来。 周进,那个叛军头子。他的眼里满是疲倦,在看见江逝水之后,才有了些神采。 江逝水朝他笑了一下,两人便已擦肩而过。 他心里清楚,打了败仗的事情,并不能怪在周进身上。他能有站起来与建威大将军对抗的勇气,就已经是天底下的独一份了,要怪只能怪他年纪尚小,经历过的事还太少。李重山正值盛势,虽然脾性古怪,但是行军打仗已有数年,心机谋算都是一流。 他下意识要揉眉心,却被老管家按住手。他额头上还有伤。 江逝水收回手,低声道:“让江府小厮都随我出城,劳烦您老亲自去桐文巷走一趟。” * 江逝水带着江府小厮,在城外给枉死的淮阳百姓收尸。 昨日夜里,李重山也有吩咐人去清理。主要是把叛军尸首都收拢起来,挑了几具死相恐怖的,送往各个郡县,悬诸城门示众。至于百姓的尸首,原本要丢去城外乱葬岗,但是当时天太冷,底下人就把他们堆在角落里,任大雪覆盖。 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的棺材,只能用席子代替。不清楚他们的名姓,也不能立墓碑,只能挨在一起安葬。让他们入土为安,是如今江逝水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在城外时,他留意看了一眼,没有看见那时他在城楼上丢下去的那件大氅。 这说明那母子二人不在这里,或许还活着。 他稍感宽慰。而后老管家快步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小公子。” 江逝水往他身后看去。一个小厮跟在老管家身后,手里推着木轮椅。梅疏生坐在木轮椅上,朝他投来淡然平静的目光。 早先江逝水就要让他走,紧接着周进起义,淮阳封城,他就走不了了。如今一解封,江逝水就要送他走。 “兄长。” 梅疏生看着他额上还洇出血的伤口:“真要让我走?你一个人应付得来?” “兄长临走时托我照顾世兄,如今情状,还是请世兄先回家修养几日。若是往后我还在淮阳城,再请世兄过来吧。” 江逝水不愿多说,转头对老管家道:“把马车赶过来。” 他出城来,乘的是马车。而梅疏生出来,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说是散步,也只带了一个小厮。如今用江逝水的马车来送他正好。 帮着将木轮椅搬上马车,梅疏生掀开车帘,垂眸看他:“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江逝水往后退了几步,抬手示意车夫,马车便驶动起来。 老管家扶住他:“小公子……” 江逝水知道他要说什么,只道:“我如何走得了?” 这日回去,李重山就问起梅疏生,江逝水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梅世兄原本是出来散步的,路过城门,见我在外边,就过来同我说了两句话。后来青乐的信使来了,说梅家主病了,梅世兄便要回去。他赶得急,恐怕临时调用耽搁时间,所以用了我的马车。” 李重山哪里不知道他在撒谎?也不戳穿,只是笑着朝他招招手,话家常一般道:“今天厨房做了道新菜,你过来尝尝。” *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天气转暖,淮阳百姓逐渐恢复生息。 江府的门窗廊柱上挂起了红绸,李重山手下那些士兵也喜眉笑眼的。要办喜事了,建威大将军李重山与江家小公子江逝水。 前半个月江逝水就和李重山分房睡了,原因是婚前不能见面。结果才分开的那天夜里,李重山就来敲他房间的窗户。江逝水侧开身子让他进来,两个人又夜夜挨在一起睡,只是换了个地方。 意识到江逝水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他之后,李重山有点害怕,稍微收敛了脾气,没在他面前做那些杀人放火的事情,也没再拿百姓的事情威胁他。反正人已经快娶到手了。 江逝水总是那样淡淡的,只要不危及旁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就随他去了。 他定下了献祭的决心。 这天夜里,江逝水坐在案前翻书,等着李重山过来。等着等着,他就撑着头睡着了,小睡起来,李重山还是没来。 他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李重山今晚是不会过来了。他想了想,披上外衣出了门。 * 江家祠堂就设在江府里。老管家假托江逝水的名义,约李重山今晚在祠堂里见。 祠堂两边都点着蜡烛,老管家站在江家历代先祖的牌位边,一如他侍奉在几位家主身边。 而后李重山进来了,老管家深吸一口气,恳求道:“李将军,顾念着江家从前对将军的恩情,求将军放过小公子吧。” 李重山在门前站住,两边对峙,他冷笑道:“江家对我有何恩情?” “当日将军年幼,在街上流浪,是江家……” “不是江家,是逝水。”李重山纠正道,“是逝水对我有恩。” “将军既知小公子对将军有恩,那就请将军放过小公子,别再折辱他了。” “如何是折辱?我娶了他,接他去皇城,一辈子对他……” “天下岂有男子嫁人的道理?” 李重山冷冷地瞧着他:“本将军说有就有。明日朝廷就颁律令,准许男子嫁人,如此你可满意了?” 老管家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李重山不欲多说,转身要走。 老管家深吸一口气,快步追上去,想也不想,就在他面前跪下:“江家不曾对不起将军,我是江府老人,也是看着你与小公子一起长大的。将军心善,如今江家只剩下小公子一个人了,你放过他。当着老爷与大公子的牌位,求你念着江家对你的好,别再折辱他了。” 李重山冷冷道:“我方才说过了,待我好的是逝水,不是江家。你的老爷与大公子,就因为我喜欢逝水,要把我从他身边打发走,弄来个梅疏生,把我的屋子烧了,我那些年藏起来的逝水的东西,一样不留,还打发我去前线。是他们欠我的,逝水原本就是我的,只是被他们耽搁了许多年。” 话音刚落,祠堂的半边门就被人推开,两个人转头看去,江逝水披着衣裳站在外边:“你们在说什么?” 他走到老管家面前,俯身要把他扶起来:“地上冷,您老都一把年纪了,跪在地上做什么?” 他扶住老管家的手,摸见他的衣袖里,有一截短短的、锋利的刀刃。他一怔,随后无力地哀求道:“您老别这样。” 第一章 真与假 祠堂里,江逝水跪在老管家面前,衣袖掩着,以手包住锋利的刀刃。 今日夜里李重山没来他房里,他便披衣出来闲走。走到祠堂附近时,他看见祠堂的门掩着,里面烛光摇晃,仿佛有人。走近之后,便听见李重山的声音。 他听见李重山说起从前的事情,都是他先前不知道的。他怔了怔,而后眼见着老管家要同他吵起来,便连忙推门进去。 原以为只是老管家约李重山出来说两句话,谈不拢,顶多也就是吵两句,却不料他竟在老管家的袖中摸到了匕首。他猛地看向老管家,原来他还想着要行刺,如果与李重山谈不妥,他就直接让李重山死在淮阳,这样江逝水就不用被带走了。 江逝水摸到匕首的时候,手脚都软了。不是他胆小,他是害怕老管家会出事。 老管家年岁大了,就算李重山没带侍卫,仅凭一把匕首,就是给他一柄长刀,他也近不了李重山的身,更别提刺杀了。 况且不论成败,老管家都保不住这条命。 江逝水握着刀刃,以眼神相逼,想把匕首拿过来。 老管家不甘心,抬手抚了抚江逝水的鬓角,浑浊的眼中全是对小辈疼惜。他不是昏了头,才想要刺杀李重山,相反的,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虽年老,却没有被江府的家务琐事磨去血性。倘若他再有血性一些,在头一回看见江逝水手腕上被绳子磨出来的红痕时,他就应该提刀去找李重山报仇。没有一个爷爷能看着孙儿被欺侮,却因为惧怕对方的权势而无动于衷。 他自然知道刺杀很难成功,所以他花费了一个月时间来谋划这件事情。最锋利的匕首与最烈性的毒药,只要被它划破血肉,不出片刻就会气绝身亡。 这时江逝水抓着匕首,怕伤着他,老管家只好暂时歇了心思,朝他点了点头。 江逝水这才松开手。他把老管家扶起来,转头对李重山道:“对不住,是我没有把事情跟老人家说清楚,我代他向将军赔个不是。” 李重山就那样看着他,为表诚意,江逝水俯身给他做了个深揖。 等了一会儿,李重山没有说话,江逝水便让老管家回去,语气坚决。 心中还惦记着未完成的刺杀大业,但老管家也没有法子,只能缓缓地退下去。他壮着胆子抬眼看去,见江逝水的双眼紧盯着他,一定要看着他走。 老管家只好歇了心思,转身离开。 他走之后,江逝水才松了口气。 李重山看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江逝水实话实说:“你晚上没过来,我就出来看看。” 不知道李重山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一下,手掌按在江逝水的腰上,把他带出祠堂。他回身关门时,牌位前的长明灯还亮着,映着牌位上金漆描画的小楷字。李重山看着从前江老爷与大公子的牌位,眸色一暗,说不出的阴森。 他收敛了神色,回过身,看向江逝水:“回去罢。” 江逝水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他一路都没有开口,而李重山在等他说些什么。 * 假山嶙峋,上边爬满藤蔓。江逝水从边上走过时,被垂下来的枝叶打了一下肩头。他被吓了一跳,恍惚回神,看向李重山:“管家那边我会跟他解释的,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好。”现在的情势,李重山自然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惹他不痛快。 江逝水不自觉摸了摸耳垂,小心地问道:“我不是有意偷听将军说话,方才在祠堂里,将军说爹和哥哥……把你的房子烧了,可是确有其事?” 李重山看向他:“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 江逝水记得,马奴李山离开淮阳之前,他所住的马场里的小木屋确实起过火,那场火把整个屋子都烧没了。所幸李重山那时不在里边,只是起火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地要进去拿东西,江逝水拦也拦不住他。后来问他是什么东西那么要紧,他也不说。 “我喜欢你好几年,跟在你后边捡你的东西,全部都藏在那里。你每次来马场找我,在我那儿午睡,下午起来,都会少一条发带、一个丝络,我骗你说是老鼠叼走的,其实是我偷走的。” 李重山侧过身,用脚别住他的脚:“后来马场的小夏告密,你爹你哥就知道了。”他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几道鞭伤:“云泥之别,我原不该肖想。你哥说,就算你喜欢男人,那个人也绝不能是我。” 江逝水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梅疏生来江府长住,就在你的院子里,你整日都陪着他。” 江逝水总觉得自己年少时太不知轻重。那时他同李重山还是好朋友,结果好朋友的屋子才被烧了,他就跑去和梅疏生玩儿,确实不太厚道。 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耳垂,别开目光。 之后的事情不消说,他也自己知道了。那年冬天,他和梅疏生在亭子里赏雪赋诗,李重山就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后来他看见李重山要走,便问了一句:“你去哪里呀?” 李重山已经站在亭子外边了,大雪落满肩头。他语气如常:“外面有敲铜钵的声音,我去给小公子买两块糖吃。” 江逝水知道他耳力好,便道:“好,那你早去早回。”这时他又想起另一个人,便吩咐道:“多买一点。”他笑嘻嘻地看着梅疏生:“等会儿梅世兄也吃。” 这便是李重山离开江府的情形,江逝水没有察觉出丝毫不对劲,等到夜里也没等来他的糖。 他去问父亲,父亲才说,李重山体格好,被朝廷派来征兵的将军挑走了。 江逝水难过了很久,也埋怨李重山不跟他说一声就走了。 但是几个月后,江逝水还是求了兄长很久,带他去一趟西北的军营。 他到的时候,大军正与西北戎狄结束了一场大战,营帐里弥漫着血腥气,百来个士兵排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串血淋淋的左耳。这是他们的战功,用来加官进爵的。 江逝水忍着难受走近,一眼就看见站在队伍里的李重山。他面上还沾着鲜血与沙土,江逝水撇下兄长,快步上前,搂住他的脖子。 怕吓着他,李重山直接把那串珍贵的耳朵往边上一丢,抹干净手,唤了一声:“小公子。” 在军营里只待了半天,兄长就把江逝水带走了。 他在营帐中睡午觉,一觉醒来,脑袋上的发带就不见了,只有李重山在榻边。 他摸着头发:“难道这里也有老鼠?” “应该有吧。” 李重山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如今他剩下的最后一件宝贝。 也正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条早已起了毛的发带。 * 月光疏疏落落地照在江逝水面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要走,却被李重山握着手腕捉回来。 李重山扣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头边,把他堵在自己与假山之间。李重山低头要碰碰他的唇角,被他扭头躲开了。 不知为何,江逝水却道:“你以后别拿政事当儿戏了。” 说完这话他就要走,李重山不肯松手,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传来巡逻士兵说话的声音,李重山才悠悠地收回手。 甫一挣开,江逝水一挥衣袖,就匆匆跑走。 李重山要追上去,才走到假山前边,就碰到那几个巡逻士兵,他们纷纷站定作揖:“将军。” 李重山少见地笑了一下。 他走之后,几个士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将军今日心情不错啊。” 自然是不错。他在江逝水面前使了一些小手段。 李重山耳力好,从一开始在祠堂里与老管家说话时,他听见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就知道江逝水在外面了。 他说的那些事情,也不全是真的。 大公子是烧了他的屋子,不过是在盛怒之下,任哪位兄长都没法忍受一个毒蛇似的男人,躲在阴影里,觊觎自己的弟弟;而他去征战,也不是被逼着去的,江老爷曾经询问过他的意见,也曾托旁人照顾他。否则大公子后来也不会带江逝水去找他。 江府的人本心都很好,尤其是江逝水。一听见李重山受过的委屈,整个人都软和了不少。 阴云闭月,李重山在门前站定,叩了叩门,低声道:“逝水,我睡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本大人、陛下的1个地雷! 感谢Lilin的10瓶营养液!感谢安塞斯塔小蝙蝠的1瓶营养液! 第一章 大喜日 翌日一早,江逝水就去找老管家。 他把匕首用布包起来,又用木匣子装好,埋在后院里。与老管家约好,两人以后都不再提这件事。 老管家还想再劝劝他:“小公子,老奴贱命不足惜,还是……” 江逝水坚决地盖上泥土:“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远的不说,就算您老得手了,那又如何?他的手下人一定会追查到底,您老是江家的管家,江家脱不了干系。您老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要顾念着江家。再者,他若是要我陪葬,到时又该怎么办?您老还能把我从坟里挖出来?” 他站起来,往地上踩了两脚:“反正这件事情没有好处,我知道您老关心我,其实江家败落……” 老管家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胡话呢?” 江逝水没有把那话说完,只道:“您老要是怕我受委屈,就跟着我去皇城吧。”他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然后握住老管家的手:“此去皇城,我不敢多带人,怕连累了他们。我又不经事,还要您老多多提点。” 老管家思忖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老奴明白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拉着他回了房间,两个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最后江逝水目送他离开。回暖的春风拂过鬓角,他拢着手站在檐下,看着老管家的身影在重门那边消失不见。 老管家经历过江府最鼎盛的时候,彼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至如今,江府早已衰败下去了。 江逝水没说完的那句话就是:“其实江家败落是迟早的事前。” 世家三代以为盛,三代以为衰,到江逝水这代,兄长早逝,竟只剩下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他有时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尽心竭力为江府谋划,有时又像是个局外人一般,总觉得一栋高楼在他面前渐渐地塌了。 正出神时,李重山的副将吴易走到他面前,抱了个拳:“小公子,将军让公子过去试试喜服。” 江逝水点头应了,随吴易过去。 途中看见叛军首领周进,他带着手铐脚镣,沿着墙根散步。李重山没有杀他,说是要把他也带回皇城,作为进献给皇帝的礼品,所以他被允许偶尔出来放风。 到底还年轻,周进被那些手段磋磨得有些呆了,一看见江逝水,就迅速低下头去。 江逝水脚步一顿,似是不经意地对吴易提了一句:“他总是这样脏兮兮的,身上养虱子,弄得整个江府都是,什么时候把他弄干净一点。” 吴易道:“我找机会回禀将军。” “好。”江逝水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吴易把他带到门外,他一个人推门进去,唤了一声:“将军。” 李重山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两套喜服。见他来了,李重山便指了指右边那套:“试试。” 江逝水点头应了,抱起衣裳,转去屏风后边。 这是淮阳城中最好的几个老裁缝赶制出来的衣裳,比照了最时兴的花样,也参考了宫里的纹样。为显庄重,喜服一向是玄色间红的,但是应李重山的命令,江逝水的衣裳做成了正红的。就像他从前常穿的石榴红披风。 屏风后边,江逝水将解下来的腰带与衣裳搭在衣桁上。 他背对着外边,套上喜服,低头系上系带。李重山脚步无声,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屏风那边看着他。看见他低头时垂落在肩头两边的乌发,还有隐约露出来的白皙的脖颈。 他不自觉用拇指摩挲着食指第一个指节。过了一会儿,他有意推了一下摆在旁边的花瓶,动静不小,把江逝水吓了一跳。他匆匆系上衣带,刚要转头看看,目光却撞进李重山深色的衣襟里。 李重山很是喜欢他这样慌里慌张的模样,不似平常那样冷淡。他从身后抱住江逝水,勾住他系得很紧的衣带:“错了。” 方才江逝水一紧张,把两处带子绑错了。李重山帮他把衣带解开,重新系好。 他靠得很近,微凉的呼吸就打在江逝水的颈边,指腹隔着衣料擦过他的皮肤。江逝水的感觉不是很好。 李重山问:“可还合身?” 江逝水点点头,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李重山神色一凝,却也没有说什么,松开手,却问道:“来的时候看见周进了?” “是。” 李重山捋了把他的头发,捏着他的发尾:“他如今不怎么好看罢?” 江逝水顿了顿,小声应道:“是。” 谁也不知道,李重山要留着周进,并不是为了皇帝,或是彰显自己的武力。他只是还记着那日城楼上,周进对江逝水行过礼。 他要周进在江逝水面前出丑,他要江逝水看见,只有他李重山才是天底下最好的。 * 去皇城之前,江逝水把江府的一切事务都打理好。 他让老管家把府里仆从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另外从他的私房里拿了银子,十两银子一份,装了百来个荷包,最后把所有人都喊到院子里。愿意回家的便让他们拿一份路费回家,愿意留下的,便留在江府继续伺候新的家主。 新的家主是江逝水的远亲叔叔江阔。江家本脉人丁不兴,而今只剩下江逝水一个人。江逝水也要走了,自然要把这个家主的位置让给旁人。 他仔细地审查过所有远亲男子,最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挑中了这位常年在田垄间耕作的远亲叔叔。他让老管家亲自去乡下一趟,把这位叔叔请来。 一时间,或有羡慕嫉恨新家主的,或有恶意揣测的,说是江逝水不愿意放权,所以挑了个老实本分、好把握的。 江阔一开始也惴惴不安,生怕入了套,直到他来到江府,同自己这位远亲侄子、年轻的江府家主见了面。 他身形瘦削,眼底还有淡淡的乌青,分明是常年操劳所致。 江逝水神色微倦,见他来了,才打起精神,起身作揖,唤了一声叔叔。江阔忙道不敢,也向他行礼。 闲叙两句,江阔小心翼翼地问起选中自己的原因,江逝水抿了口茶,笑着解释道:“世道飘摇,我等世家能够守成,已是难得。我福薄命浅,担不起这样的大任,叔叔忠厚,是可以长久传家之人。” 鼎盛世家,莫不以外谋为上。不意他是这样想的,江阔有些诧异,只听江逝水又道:“叔叔放心,待我走后,叔叔便是江家唯一一个家主,我绝不插手江家事务。”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口,日后我若在建威大将军面前行差踏错,也绝不会牵连到江家。这是他最放心的局面。 “不过倘若叔叔有事找我,我义不容辞。” 江阔连忙起身行礼:“家主费心了。” 江逝水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家里还有些铺子,明日我让几个掌柜过来拜见叔叔。今日我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叔叔。” 他打开一个木匣子,那里边是一些田契,还有一本孩童启蒙的书册。 “这些年我在乡下置办了一些田地,也办了族学。耕读为传家之本,后代子孙立身之地,请叔叔务必费心,不可懈怠。” “我知道。”江阔接过沉甸甸的木匣,暗自惊叹这位年轻家主的远见。 * 很快就到了大婚那日。前一天夜里,老管家与江阔一起在江逝水面前哭了,最后还是江逝水把两个长辈哄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床去睡的,只觉得混混沌沌的,没过多久,就被人喊起来了。 老管家总觉得他年纪小,还把他当从前的小孩子看。江逝水自己也没有想过成亲这种事情,被一群侍女按到镜前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 更衣梳洗花了许久,日头渐起的时候,他被簇拥着到堂前拜别长辈。 江阔体谅他,并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把他父亲的牌位请到了主位上。 而后墙外传来喜乐的声音,门童前来通报:“家主,小公子,李将军已经到了。” 江阔站起身,温声对江逝水道:“我背你出去?” “不必。”江逝水缓了口气,“我亦是男子,走出去就好,叔叔送送我。” 于是江阔陪着他出去,身后还跟着一众仆从。他们面上的表情都不是很高兴,在看见门前的李重山之后,更是不悦。又不敢直接表露出来,只能笑得愈发艰难。 接亲的阵仗很大,李重山穿着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 一如当年的卑贱马奴,来接江府小公子出府游玩。他终于把干干净净的小公子拽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狗尾巴都翘上天了,呵 感谢Old王诶的2瓶营养液!感谢在2020-10-22 22:43:31~2020-10-23 16:4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ld王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三更时 仿佛李重山从一开始就不是来赈灾的,而是来迎娶江府小公子的,只是带了一些粮食作为见面礼。 江府正门大开,李重山手下那群士兵,今日也穿得鲜艳,喜眉笑眼地等在外边。 唯独他们是真笑着的,旁的人,不论是江家的奴仆,还是边上围观的百姓,都扯着嘴角,耷拉着眼角。就算是吴易拿着布袋子,往人群里撒铜钱,蹲下来捡铜钱的小孩子们也不怎么说笑,只是低头默默地捡着。 李重山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盯着江府门里。人还没有娶到手,他自然不放心的。 不敢让他久等,江逝水很快就出来了。江阔与老管家陪在他身边,江家一众仆从都跟在他身后,簇拥着他出来。 他近来更清减了一些,眼见着喜服的袖口又宽了一截。喜服厚重板正,正红的颜色更衬得他面白,不过是苍白的。 见他出来,李重山便翻身下马。在江逝水跨过门槛之前,握住他的手,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江阔与老管家下意识要阻拦,手伸到一半,又讪讪地缩回去。江逝水倒是淡然,不惊也不喜,任他牵着走下门前石阶。 吴易牵来一匹骏马,在石阶前停下,笑着对江逝水说了一句什么话。喜乐太闹,江逝水没有听清。 不过李重山扶他上马时,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倒是听得清楚。李重山说:“小公子,请上马。” 这句话是他做马奴时常说的。如今再说,身份权势都与那时截然不同了。 江逝水假意不曾听见,拽紧缰绳,在马背上坐稳。 待李重山也上了马,接到亲的队伍便重新行进起来。这回他们是要直接回皇城的,所以直接往淮阳城门走去。 李重山有手下千百个士兵,江逝水却只带了一个老管家。 他请吴易给老管家准备了一辆马车,就跟在两人的马匹后边。这时老管家正掀开帘子,担忧地朝前边张望。江逝水回头看去,朝他笑了一下,让他不用担心。 他转回头时,目光扫过街边。 围观的百姓站在街道两边,都没有说话。江逝水任江家家主多年,虽然年轻,但对淮阳百姓却是没的说。从这回雪灾便可窥见一二,让淮阳郡守为难的事情,总是他出面。建威大将军凶名在外,如今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小公子要落到他手里,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磋磨死。他们都觉得惋惜,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此时默默相送。 江逝水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身着喜服的两人并辔而行,队伍很快就出了淮阳城。喜乐声停,李重山对他道:“到前面的驿站就可以坐马车了。” 江逝水恍惚回神,应了一声。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淮阳城城楼。城楼正中斑驳的石匾,两个大字古朴厚重。这时他才注意到,队伍的最后边跟着一辆简陋的囚车。 李重山留意着他的目光,淡淡道:“顺便把叛军首领押解进京,你要是觉得不吉利,可以让他们单独押送。” 叛军首领就是周进。李重山注意着他的反应,江逝水只是摇摇头:“不必了,就这样吧。” 他收回目光,走出不远,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土丘上闪过银色的光,就像是银灰色的缎面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 江逝水忽然想起冬日里,他在城楼上丢给那对母子的那件大氅,心头一震。这时候离得远,又不能走近了看,他只好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 见他出神,李重山强硬地握住他的手,生生把他的思绪拽到自己这边来。 * 正午时分,一行人抵达淮阳南边的第一个驿站。 大小官员亲自迎接,在驿站中吃了午饭,稍作休整。独自一人时,江逝水在房中换上常服,用帕子包起一个馒头,避开旁人去了后院。 运送周进的囚车就在后院。为求稳妥,若无特殊情况,他们不会把人放出来,所以这一路上他都要待在囚车里。 而一路走来,江逝水没看见他们给周进送过吃的,就连一碗水也没有。 当然他也不是专程给周进送东西去的,被李重山知道了,恐怕又要生事。但江逝水有一件事情一定要问问他。 他去时,周进正靠在栏杆边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来了,也懒得睁眼。从前江逝水向吴易提过一句,说他养虱子,所以底下人打扫得还算勤快,囚车也不是很脏。 江逝水走近,小声喊了一声:“周进。” 他猛地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依旧清明:“江小公子。” 江逝水从袖中拿出馒头递给他:“你吃吧。” 周进却没有接,注意看着四周:“小公子放心,他们不会叫我饿死的,等晚上我就有东西吃了。要是只为了送个馒头,江小公子也不必冒险过来。” “我有事情问你。”江逝水把馒头放在囚车上,“那天我在城楼上,把大氅给了一对母子,他们……” 周进接话道:“死了。” 江逝水闻言,整个人瞬间都僵住了。他在帮无辜枉死的淮阳百姓收尸时,没有看见那件大氅,后来也不曾见到,所以他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还活着。 其实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下场。但在别人明确地告诉他之前,江逝水还是忍不住会把这件事情想得圆满一些,他一直沉湎在自己的幻想当中。 只听周进继续道:“小公子走后他们就死了。那孩子是饿死的,那个女人不是,她是伤口溃烂死的,她想把自己的血割给孩子喝。我把他们连同小公子的大氅一起,埋在淮阳城外的一个土丘上,出城时才经过那里。” 原来真是那个土丘,江逝水低着头不敢看他,把馒头往他那里推,周进还是没有动。 沉默良久,江逝水揉了揉眼睛,转身要走,周进问:“小公子就打算这样和建威大将军过一辈子吗?” 江逝水的脚步顿了顿,他神色恍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周进还要开口,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人。 李重山背着双手站在树影里,双眼紧盯着这边,神色阴鸷。他的眼神仿佛化作刀剑的实形,一刀一刀剜下周进的皮肉,要将他凌迟处死。 周进浑身一颤,刚要提醒江逝水,李重山就往边上跨了一步,站在围墙后边,江逝水回头时没有看见。 接下来几日,周进都活在恐慌之中。那日李重山的脸色阴沉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李重山要杀他,根本不用亲自动手,随口吩咐一声就行。所以他格外注意自己的饮食,连夜里睡觉也时时醒来,生怕自己在睡梦中被杀死。 他不知道,起初李重山并没有非要置他于死地。 让他在江逝水面前出丑,远比杀了他来得好。他愈是狼狈,便衬得李重山愈好,让江逝水看着,他才知道谁是好的。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问江逝水那句话。 “小公子就打算这样和建威大将军过一辈子吗?” * 北上数日,这日傍晚,在城外一处偏僻的驿馆落了脚。 一路舟车劳顿,江逝水恹恹的,下了马车就回房间,和衣往床上一倒。 老管家端来热水,浸湿帕子,帮他擦脸:“小公子受苦了。这段路是荒凉一些,不过晚饭可以不用吃干粮了,老奴已经吩咐他们去熬粥了。” 江逝水打起精神,伸了个懒腰,觉着自己未免太过娇气,便坐起来,笑着宽慰他:“我没事,就是总坐马车,怪闷的。不过想想他们骑马的,这几天肯定磨得腿都疼了。” 老管家也很配合地笑。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老管家去开门,一个没见过的陌生男人端着吃食站在外边,应该是驿馆里的人。 老管家道了声谢,接过东西,然后将门扇掩上。 “小公子起来吃点东西吧,早点睡,明天还……”他将碗碟从木托盘中取出来,一一摆在桌上,端起粥碗时,不知摸见了什么东西,动作与话一下子都停住了,“小公子。” 他压低声音,从碗底拿出一张小纸条,拿到江逝水面前。 江逝水不明就里,打开纸条一看,那纸上只有很简单的四个字—— 三更东门。 笔迹是他熟悉的,梅疏生的笔迹。 他捏着纸条,一时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在发懵,石头一般僵住了。 不等他同老管家说些什么,门外便再次传来脚步声,江逝水下意识就把纸条往嘴里塞,咽不下去,他便跳下床,端起粥碗,给自己灌下一大口热粥。 所以李重山进来时,他正捂着脸伏在案上咳嗽,厉害得仿佛要把心肺咳出来。 李重山一言不发,缓步上前,动作温和地帮他拍背。 作者有话要说:  水水快跑!run!!! 感谢青九妩的1个地雷! 感谢七画红的30瓶营养液!感谢●●的20瓶营养液!感谢Old王诶的1瓶营养液! 第一章 水东流 江逝水用衣袖掩着口鼻,闷闷地咳了两声。李重山站在他身后,慢慢地帮他拍着背,低头看见他通红的眼角。 他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到江逝水唇边。 江逝水就着他的手抿了两口,才好了一些。刚生咽下一张字条,嗓子还是哑的:“多谢。” 李重山在他身边坐下,端起粥碗,手掌贴着碗壁。用勺子搅动一下米粥,热气升腾:“这样急。” “饿了。”江逝水不动声色,笑着摸摸肚子,“在马车上就饿了,想吃点热的。” “我和他们都是随便对付两口就行,忘了你体弱,明天让他们带上东西,给你煮粥。” “不用麻烦,我跟着你们一起吃就行。” 再说了两句话,李重山便将放凉的粥放到他面前,又拿起竹筷,给他夹了两筷子小菜。 江逝水果真是饿了,捧着碗认真喝粥,连话也没怎么说。连吃了两碗,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他吃饱了,李重山还是慢悠悠地夹菜吃:“再过几天就能到了,到时候先在京郊的行宫住一晚上,等他们都整理好了,你再换上喜服去将军府。” 江逝水很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重山继续道:“将军府里没有别人,你过去之后就和在江府一样,我让他们把府里的账本和钥匙都交给你。” 江逝水仍是没有开口。沉默许久,直到李重山也放下碗筷,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李重山。 李重山擦了嘴,就顺手把他的帕子塞进怀里。 他一伸长臂,揽住江逝水的腰,往回一带,把人锢得紧紧的。隔着衣料,江逝水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李重山自然知道,只是不管,没脸没皮地凑过去,冰冷的双唇在他颈上颊上游走,落下一个个细细碎碎的吻。 江逝水扭了扭身子,无奈躲不开,只能轻声提醒道:“不太合规矩。” 偏偏李重山不似常人,想的事情也很不一样:“那就让他们布置一下,今晚在这里洞房。” 被他这话吓住了,江逝水怔了怔,然后轻轻地把他推开:“我不要。两个男人原本就不合礼数,还是在这种荒郊野外,名不正言不顺,等去了皇城,旁人会笑话我。” 李重山轻笑出声:“他们怎么敢笑话你?” 这样问着,他却也停下了动作,只是仍抱着江逝水,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喃喃念道:“逝水,我好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他把脸贴在江逝水的颈边,说话时,气息就擦过他的脖子,像毒蛇的信子:“在这里洞房也好。我不做建威大将军了,把他们都打发走,就和你留在这里。” 他紧接着又道:“可是如果我不是建威大将军,我一开始就没办法把你带出淮阳,更别提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江逝水不语,却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他鬓角的头发。 片刻的温存难得有了回应,李重山心中早已欣喜若狂。他按捺住不轨的欲念,放轻动作,再往江逝水那边靠了靠,江逝水的手心都覆在他的鬓角上,顺着他的头发摸了两下,像抚摩一头收敛了獠牙的狼。 * 李重山走后,老管家端着木托盘进来收拾东西。他跪坐在案前,将碗碟放好。 他抬起头,江逝水还坐在他面前,右手手心抵在案角,正出神。 老管家问:“小公子是不是……心软了?” 他原想说心动,但是转念一想,这样的罪名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大了,所以改了口。 江逝水回过神:“没有。”他起身走到榻边,倒在被褥上:“您老今晚也早点睡,不用来找我,我自己过去。” 老管家叹了口气,上前帮他把床榻里的被子拉出来,抖落好给他盖上:“小公子也好好睡一觉。” 在他看来,如今江逝水已经将淮阳与江府都安置好了,他同淮阳、同江府也没有干系了,不怕李重山迁怒,也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之前是势单力孤,没有办法,如今梅疏生肯拉他一把,他自然要紧紧地抓住这个机会。等到真进了皇城,再要想走,就不容易了。 江逝水拽着被子点了点头:“好。” 军营中击柝报时,李重山手下那些士兵也保留了这样的习惯,他们每回打更,都会把江逝水惊醒。他还能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 天色渐暗,江逝水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陷在梦魇中出不来。 雪地里四肢弯折的梅疏生、淮阳城外枉死百姓的冤魂,还有土丘上裹着银灰大氅的那对母子,不断出现在他眼前,在他眼前蒙上一重黑影。 他张了张口,无声地惊叫一声,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摆了两下,猛地从榻上坐起来。 冷汗湿透衣裳,江逝水怔怔地坐在榻上,举起自己的右手。他想起今天傍晚,他还用这只手碰过李重山的头发。而今在黑暗中再看,仿佛这只手上沾满了温热的鲜血。 他掀开被子要下床,不妨被绊了一下,直接扑倒在地。所幸动静不大,没有引来别人。他爬起来,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枝竹簪,用尖利的那头狠狠地扎向自己的手心。 钻心的疼痛让他回神,他跌坐在地上。 李重山只是稍微在你面前服个软、示个弱,你就心软得不行。他心道,江逝水,别这么贱。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江逝水从地上爬起来,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裳,用帕子包好伤口。 此处驿馆不大,楼房都是木制的二层小楼,江逝水的房间就在二层。他推开门,还没走出去,就瞧见木梯那边隐隐透出一丝烛火光亮。 木板隔开蜡烛,两个士兵守在楼梯上。 “小公子睡了吧?” “早就睡了,小公子夜里从来不喊人,咱们在这里呆一夜就好了。” “小公子既然不喊人,还让咱们在这里做什么?” “还不是……”说话那人撇了撇嘴,“将军常惹他不高兴,怕他跑。特别是这里,荒郊野岭的,四面都是山,真要跑了,也不好找。” “小公子人挺好的,就是遇见了将军。将军的脾气是真怪。” “不过小公子哪里会逃跑?他太金贵了,那样瘦,看起来就弱,吃要吃热的,睡要睡软的。他跑不了。” 江逝水轻手轻脚地退回房间。早该想到李重山会派人看着他,他得另想办法出去了。 他推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不算很高,要有绳子,还是能拽着绳子爬下去的。将榻上的布衾扯做布条,自窗口垂下去,还差一截。 江逝水想了想,随手拽了一件衣裳过来。 他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怕摔下去,又怕被人发现,手心里都是汗。正在空中晃荡的时候,准三更了,忽然传来吵闹声,吓得他手上一滑,直接落到地上。 可算是出来了。吵嚷的是西边,西边是李重山住的地方,此时已然亮起火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无暇顾及,转身便往相反的反向跑。 驿馆东门早有人等候,老管家也在。 “梅公子让我在此等候,小公子请上马。” 夜间的空气湿湿冷冷的,江逝水吸了吸鼻子,湿润的空气沉沉地压着他的心肺。 * 驿馆西边灯火通明,听见打斗声音,吴易领着人闯进去时,李重山穿戴整齐,坐在榻上,双手沾满鲜血。 吴易连忙吩咐道:“快,去找孟神医。” “不用。”李重山随手抓过一块巾子,抹去手上脏污,原来不是他的血。他看了一眼地上连成一条逃跑路线的血迹,“顺着血迹去追,不要打草惊蛇。” 吴易回头,点了几个手脚麻利、功夫上乘的士兵去追。 李重山把手擦干净,将巾子往地上一丢,便站了起来。吴易等人侧开身子,给他让开路,才走到门前,便又有人来回禀。 “将军,周进被人劫走了。” “去领五十军棍。” 撂下这句话,李重山再没说什么,快步向院外走去。吴易追上去:“将军,今晚的刺客和周进肯定是一伙的。周进造反,背后必定有某个世家公卿暗中支持,否则短短几日,他一个农夫,如何闹出这样大的阵仗。” 吴易环顾四周:“原本驿馆里的人都不见了,他们肯定也是刺客的同党。将军现在要去哪里?我让他们早做准备,周边地形图与军令……” 李重山脚步不停:“去看看逝水。” 吴易一愣:“啊?” “动静不小,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吵醒了。” “将军要是担心小公子,怎么不让小公子住近一些?也省得麻烦。” “住得近了反倒置他于险境,如今逝水是我的人,那刺客要杀我,自然也会想要杀他,他怎么能同我住在一块?” 吴易抽了抽嘴角:“将军您真是这么想的?” 正巧这时到了小楼外。李重山拨了一伍人在此处看守,两个人守在木梯上,三个人在楼下换防,不会引人注意,也足够了。 见他进来,几个士兵都起身行礼:“将军,小公子在楼上。” 李重山颔首,还要给自己找个借口:“遭了刺客,原本那间房睡不了了,过来找逝水。” 几个士兵不敢说话,他理了理衣襟,登上楼梯。推开房门时,冷风迎面吹来。 李重山脚步一顿,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冷静地查探。榻上被褥早已凉了,窗户是开着的,江逝水是从窗子跑的。他走到窗边,拽起还悬在墙边的布绳,一节一节拽上来。 这样高,江逝水也跑得了。不知道有没有摔着。 直至摸见最后一截布绳,李重山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他将布绳扯成碎片,甩在地上,转身一脚把桌案踢翻:“来人!” 吴易等人听见动静,拿来蜡烛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看。 借着烛光可以看见,地上的布片里,有正红的料子,是江逝水的喜服。 江逝水跑的时候,还差一截绳子,于是他把喜服拧成绳子。 他把成亲的喜服拧成逃跑的绳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青九妩的1个地雷! 感谢咕咕咕、顾北城sky的10瓶营养液!感谢无声的5瓶营养液!感谢新鲜干果的3瓶营养液!感谢在2020-10-24 17:42:02~2020-10-25 17:2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九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咕、顾北城sky 10瓶;无声 5瓶;新鲜干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小瀛洲 从月落到日升,江逝水逃了一夜。 日出时,他们抵达一个偏僻的小镇。在一家简陋的客栈门前下了马,引路的人把累坏了的马匹交给相熟的伙计,又要了点吃的,便引着他与老管家进了门。进门之后就将门掩上,他指了指角落里的胡梯,对江逝水道:“小公子上楼去吧,楼上有人在等小公子。” 江逝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应了:“好。” 胡梯阴暗窄小,他再嘱咐了老管家几句话,就扶着墙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 客栈二层一条长走廊,两边许多房间。江逝水还没来得及问一问,便听见嘎吱一声,有个人从最末一间房探出脑袋:“小公子?” 是梅疏生的小厮,照顾他许多年了,江逝水也认得他。 看见认识的人,江逝水这才松了口气。小厮打开门,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才侧身让他进来。 房里也不是很亮,案上摆着一个小铜香炉,梅疏生正坐在案前压香灰。抬眼见江逝水来了,温笑道:“你看,时间正好。” 江逝水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看见梅疏生的面容在昏暗中格外温柔。江逝水瘫坐在他身边,长舒了一口气:“兄长,我饿死了。” 梅疏生看了一眼小厮,小厮便退出去了。他再摸了摸江逝水的头发,一路行来,他的发上还沾着晨露,冰冷冷的。 “苦了你了。” 江逝水苦笑,不愿意多说,一歪身子,就倒在地上不愿意起来了。 这一夜逃跑,可真是累坏他了。他从来没在马背上待过这么长时间,下了马还觉得地面是晃的。 直到小厮拿了吃的过来,江逝水才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吃东西。梅疏生帮他舀了一碗汤羹:“慢点吃,吃好了就去好好睡一觉。” 江逝水捧着碗,抬起头:“可是……” “不要紧,先得在这儿躲几天才能走。等你睡醒了,我再跟你说正事。” “好。”看着梅疏生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自然而然地放下心,低下头,继续专心吃东西。他确实是饿坏了。 * 房里点了凝神香,在客栈粗陋的被褥上,这些天来,江逝水头一回睡得这样安稳。 没有做梦,也不用担心睁开眼睛就看见李重山坐在旁边看着他,用那种发着绿光、好像是看所有物的眼神。 这一觉睡到下午,他睁开眼睛,还赖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隔着帐子,梅疏生的声音悠悠传来:“要是醒了就起来吧。” 被褥上最天然的阳光香气十分好闻,江逝水把脸埋进被子里,伸了个懒腰,过了好一会儿,才肯爬起来。他掀开帐子,梅疏生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用小铜勺往香炉中添香。 梅疏生问:“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我还不饿。”江逝水披上衣裳,在他身边坐下,“兄长,我想知道……” “建威大将军喜怒无常,肆意把玩朝政,天下人无不憎恶,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梅疏生将香炉推到他面前,他垂着头,面上一片阴影,看不出表情,“当然,我与他也有私仇。你要说我有私心,我确实有。” 他说的是李重山指使人把他的手脚打断这件事。他不曾在江逝水面前提过,不代表他不记得,也不代表他不想着报仇。 “我与几个世家公子,这几年一直在暗中谋划。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怕你为难。前些日子周进造反,我也在暗中帮了他一把,他才能顺风顺水地到淮阳城外。你看,我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头上,就连你也想不到。” 江逝水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摇了摇头:“兄长不要这样说。”他抿了抿唇,犹豫道:“兄长,昨日夜里,也是……” “是。”梅疏生仍是那样温和地笑,“驿馆我早几日就打点好了,昨夜有义士行刺,才给了你与周进逃出来的机会。”他叹惋道:“只可惜行刺没有成功,他没有回来。” 江逝水惊道:“那周进也没有回来。” “你睡着的时候他过来了,就在隔壁。” “那就好。” “从前问你,以后该怎么办,你说李重山雷霆肃杀,给朝廷续上了百年的寿数,就是这样,你在淮阳终老也无不可。如今你再回不去淮阳,我再问你,你以后该怎么办?” 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情,江逝水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梅疏生反手握住他的手:“要不了多久,李重山的人就会搜到这里。他若执意要找你,恐怕你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 “兄长的意思是?” “明日便有船经过此处,南下去小瀛洲。小瀛洲虽然还未开化,但是民风淳朴,温饱不愁。隔着海,你不用害怕李重山会找过来。” 江逝水迟疑了一会儿:“我再想想。” “也好,你自己选,兄长不勉强你。要是有更好的去处,兄长也送你去。” 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厉声喝道:“闪开闪开,封城了,封城了!” 梅疏生有些惊愕,江逝水登时面色惨白,猛地站起身,将临街的窗子推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他们的动作竟这样快,连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找到了。 * 发现江逝水逃跑的那个晚上,李重山一边踢翻桌案,一边让吴易传令下去,整肃启程,在最近的勾承郡落脚。 勾承郡守连夜整装迎接建威大将军,恭恭敬敬地请大将军在自己府中下榻。这一行人就像是行军来的,早已配好了武器,整装待发。李重山犹是,他神色阴沉,目光阴鸷地盯着前方,叫人胆寒,扶在佩刀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仿佛随时都会拔刀出鞘。 开了正门,李重山大步跨过门槛,在正堂坐下。郡守大人侍立一旁,还没来得及说些客套话,那边就有人将羊皮的舆图捧上来。 那舆图上以驿馆为中心,用朱砂笔画了一个圈。圈起的地方,就是日出时最快的千里良驹能到的地方。在来勾承郡的路上,李重山就派人去封锁各个关口城门。 他用手指点着桌案,逃不了,逃不了。 勾承郡守不太明白这是在做什么,悄悄去问吴易:“这是要打仗了吗?又有叛军造反了?” 吴易好心提醒他:“别问别管,更别往将军面前凑。” 勾承郡守连连点头,朝他感激地笑了笑。但是很快的,他身后传来李重山冷淡的声音:“给青乐的探子传信,让他们看看姓梅的在不在。” * 开春回暖,临江的城镇早生蚊虫。小客栈的门大开着,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小伙计坐在门前台阶上,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衣袖,驱赶小虫。 两个士兵与本镇衙门的衙役从街头走来,挨家挨户仔细搜查,每一处缝隙都不肯放过。那小伙计见了,也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袖。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他面前,相识的衙役用刀柄拍了拍他的背:“你怕什么?又不是来抓你的。” 小伙计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小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吓傻了,几位官爷见谅。” 几个人不在意地笑了笑,大步跨进店中,领头的士兵似是随口问道:“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小伙计跟在后边陪笑道:“是啊。咱们家靠江吃江,要有大船过来,才有生意做。今天没船来,就没生意做,都闲了一天了。” 士兵点点头:“原来如此,没客人正好。都是替上边办事,你多担待。” “官爷请便,请便。” 于是士兵让人将客栈的前后门都锁上,才开始慢慢地搜查。从一楼至二楼,再到长走廊上的最后一间房。房间已经被整理过了,榻上也换了干净的被褥,看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 把这里也搜了一遍,那领头的要走时,忽然回过头,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小伙计一顿,很快笑着解释道:“这后边靠着江,虫子多,就烧香料熏了熏。” 领头的点点头,又带着人去看了看后院。临走时最后问了一句:“你这儿没有地窖什么的吧?” “没有。”小伙计看了一眼他的脚下,“后边就是江,一挖地窖,不就渗水了吗?” 领头的往后看了一眼,隐约还能听见江水东流的声音。他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殊不知他所站立的地方,脚下就是个小暗室。用造船的法子铺就墙面与地面,施工时花了好多的心思,才没让江水流进来。里边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张桌案与几个软垫,简陋得很。 梅疏生坐在黑暗中,认真地听着地上的动静,直到上边重新传来小伙计吹口哨的声音。他的语气仍旧平静:“人走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他掩着脸,说话有些闷闷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快就……” 话没说完,梅疏生就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 他的动作很快,却抱得很紧,又在小厮点起蜡烛的时候,松开了手。江逝水想借着烛光看看他,他却别开了目光:“你和周进还是要尽快离开。” “那兄长呢?” “你全身而退了,兄长才能放心。” * 周进会凫水,等入了夜,就能悄无声息地从客栈后边的江流游走。 梅疏生曾邀他一同共襄大计,他拒绝了,说自己还太年轻,不知道如何谋划。等过几年,在外边游历得久一些了,或许才能懂。梅疏生也不强求,给了他一个假的户籍,再给了他一些盘缠,就放他走了。江逝水跑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东西,最后给了他一颗并不起眼的小珠子。 “交白崔家家主颇有侠义之气,他认得我的东西,要是落难,拿着东西去找他,他会照拂。” 周进将东西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再向两人抱了个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再见。” 说完这话,他就跟着客栈伙计走了。 害怕晚上还会有官兵搜查,江逝水也没敢再睡在客栈房间里,把被褥铺在暗室里,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上。他裹着被子,抬头透过地面石板的缝隙,望向月色暗淡的夜空。 正出神时,原本睡在他身边的梅疏生也坐起来了,他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江逝水没有回答,指了指老管家与梅疏生的小厮那边:“他们倒是睡得很香,兄长的人还打鼾。” 梅疏生学着他的模样仰头看着,看了一会儿:“从前也和你这样,彻夜守得梅花开。”他不自觉伸手拥住江逝水,而后觉着失态,又添了一句:“你这回去小瀛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他按着江逝水的肩,把他放倒在褥子上,最后帮他盖好被子:“明日一早就要走,快睡罢。” * 翌日天刚擦亮,江逝水便被喊醒。他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短衣,在南下船只经停客栈的片刻,被偷运上船,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和梅疏生说。 在远处看着他平安上了船,梅疏生才让小厮推他回去。时候还早,又在封城,街道上格外安静,主仆两人也一路无话。 没走出几步,吵杂的马蹄声就打乱了这份安宁。两人转头看去,建威大将军李重山带着大队人马已经赶到,他们从东边来,马蹄踏碎一地晨光。 李重山身边跟着的士兵一指不远处的客栈,回禀道:“将军,就是那家。那家用的香料不对,伙计说是驱赶蚊虫的,可是我闻过孟神医所用的凝神香,气味相似。” 李重山骑在马上,看了一眼偏僻破旧的小客栈,又将目光转向梅疏生。 小厮下意识护在梅疏生身前,却不想梅疏生拿起挂在木轮椅后边的拐杖,支撑着站起来了。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李将军。” 李重山不曾下马,睨了他一眼:“逝水呢?” “臣不知……” “我问你逝水人呢?” 话音未落,李重山腰间的刀已然出鞘,架在梅疏生的颈上。他发乱未梳,两夜未眠,熬得双眼通红,看起来就像是杀红了眼。 梅疏生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拐杖上,他也不曾晃动一下:“将军何曾听闻‘君子不夺人所好’。” 李重山嗤笑道:“逝水同你又不曾……” “逝水房中那些诗笺书信,将军难道不曾看过?” “你住口!”刀刃往前推了几分,李重山额上青筋暴起,“那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人,你就算喜欢他喜欢上一辈子,也比不过我喜欢他一天的分量!他人呢?” “我送他走了。”梅疏生平静地看着他,嘴角笑意淡淡,“起码我的喜欢比你坦荡高尚得多。” 日出,李重山庞大且肮脏的心思,曝露在日光下。他一刀斩断梅疏生的拐杖。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恼羞成怒,胖胖生今天更得真多~ 感谢在2020-10-25 17:29:29~2020-10-26 20:5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声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语不闻 早晨的江面有雾,江逝水却趴在窗边看得起劲。老管家坐在他身边,面上带着可见的喜色,轻声道:“那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全是一片白的,看也看不清楚。” 为求稳妥,他们躲在船只最下层的货舱里躲着。 江逝水笑着道:“我在这里,看什么都是好的。” 不是李重山怀里的一方天地,就算睡在暗室里,也甘之若饴。 老管家亦是笑了:“小瀛洲风景更好,等到了小瀛洲,再置办个庄子,老奴还帮着管家,等有了钱,就给小公子娶……” 话音未落,不知是否撞到了什么,船只嘭的一声停住了。这条船一路南下,中途不会停歇,就算封城,这种小地方管得不严,船主与当地衙门又是认识的,请他们通融放行应该不成问题。 如今忽然中途停船,肯定是出事了。 江逝水朝老管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轻脚地过去检查船舱门,确认门是关好的。几个大红木箱子堆在一起,里边装的都是些布匹,有两个木箱是中空的,老管家把那两个箱子打开,要让他躲进去。 四周都静悄悄的,连水鸟的声音都不曾听闻,安静得有些古怪。 江逝水朝他摆摆手,往回退了两步,方才退开,舱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木门撞在墙上,哐的一声巨响,江逝水被这声响震得头脑一懵。 李重山挎着刀站在门前,因为背着光,更显得他面色阴沉,目光冰冷,只有紧紧咬合的下颌线显示出他还压抑着怒火。 他身形高大,几乎将舱门前的光线全部挡开,江逝水站在阴影里,脸色煞白,就连唇色都是苍白的。他手脚发麻,挪不开步子,仿佛被钉在原地,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前面,眼中无光。 李重山往里走了两步,江逝水暗中掐着手心站稳,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胆怯。 不用吩咐,两个士兵就上前来,左右架着老管家的手,要把他拖出去。老管家自然是挣不脱的,只有朝李重山大喊道:“你不许动他!不许动他!” 李重山恍若未闻,赤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江逝水。 老管家更怕他会对江逝水做什么,便喊得更大声:“李山,你背主忘恩!你不得好死!不许动他!不许!” 同样害怕他把李重山惹恼,两个士兵只能加快动作把他带出去,不防备老管家挣扎的时候,脑袋磕在门框上。 江逝水下意识要过去看看,还没走出半步,就被李重山捏住了胳膊。底下人出去时,很识趣地关上了门。 李重山与手下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唯有老管家的咒骂声。而后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直至舱门关上,就完全听不见了。 这种时候,江逝水反倒开始胡思乱想。原来这木门的隔音效果这样好,早知道躲在这里的时候也不用刻意放轻声音说话了。 李重山抓着他的手忽然收紧,他这才回过神。四目相对时,江逝水看见他的眼睛是赤红的,不是怒火中烧的那种,是遍布血丝的。 仿佛害怕被他看穿什么,李重山的手捏得更紧,另一只手也高高举起。他是习武之人,打人可疼,江逝水下意识闭上眼睛躲闪了一下,预料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李重山竟把手扶在他的后脑上,搓了搓他的头发,把他抱进怀里。 他竟然还安慰江逝水:“没事了,没事了。” 江逝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李重山抱够了,又扶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没事的,梅疏生已经被我抓住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被梅疏生绑走的。 江逝水试图解释,小声道:“我是自己……” 李重山注意到他手掌上用白布包裹的伤口,小心地捧起他的手:“受伤了,怎么弄的?” “是我自己用竹簪子……” 江逝水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帮江逝水吹了吹伤口:“你不肯跟他们走,他们就弄伤你了。” “不是,是我自己……” “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李重山根本不听他说了什么,江逝水只觉得无力。既然他不听,江逝水也懒得说了。 他不说,李重山便继续自说自话。李重山按着他的肩,让他在大木箱子上坐下,自己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面检查他的伤势,一面道:“刚才抓住梅疏生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什么吗?”李重山顿了顿,忽然笑出声,抬起头看着他:“他说他喜欢你。” 江逝水蹙眉看他,他却低下头,笑得更厉害了:“好笑吧?他怎么会这样想?他是不是以为从前那个婚约还作数?那个婚约是谁订的?之前听你爹玩笑的时候提起过。好像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要是你是个姑娘家,梅家就要聘你,可惜你不是。梅疏生真可笑。” 他把江逝水身上大概看了一遍,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便重新捧起他的手:“上过药了没有?孟叶朴还在路上,等他过来了再让他给你看看。” 李重山将他的双手拢在手里,极其珍视:“把你弄丢了,我吓得两个晚上没睡,可算是找回来了。” 他一抬头,看见江逝水正看自己,便伸出手要捂住他的眼睛:“两天晚上没睡,不好看,你别看。”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正色道:“将军的话说完了吗?我也有话想说。” 李重山瞬间正经了神色,直起身子,只听江逝水道:“我是自己从窗户逃走的,与旁人无关,是我不想和将军……”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顿,字字清晰,李重山没理由假装听不懂。于是没等江逝水说到最要命的地方,他就按住江逝的后颈,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把,封住他的双唇,让他把话都咽回去,再没机会说出口。 唇齿磕碰有淡淡的血腥味,江逝水的双手被他钳得死死的,就算提脚想要把他踹开,换来的也只有一声闷哼和更加深入的回应。 分开时,两个人嘴角都沾着血,不像是亲吻过,倒像是撕咬过对方。 江逝水仍是不肯住口:“我不喜欢……” 于是李重山再次含住他的唇珠。良久,他才抬起头,用拇指抹去江逝水嘴角的血迹,似是询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开口。 江逝水彻底灰了心,靠在墙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头顶的船板。 李重山双手撑在他身边,将他围在怀里,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低声道:“别说傻话。” * 船只掉头向回,又一次在小镇的码头停靠。 江逝水被李重山牵下船,他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梅疏生。 注意到他的目光,李重山捏了捏他的手指,江逝水转头看他,他也不说话,等着江逝水自己开口来问。 “梅世兄呢?” “我哪里敢动他?光是把他打一顿,你就记恨了我这么些年。放他回去了,你若不放心他,过几日可以往青乐写信。” 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江逝水也没办法再问。 原本要在此处驿馆落脚,但是李重山不肯。他问过江逝水之前住在哪里,就带着一行人去了客栈。小伙计早已逃跑,只留下一个空客栈。 经过后院时,李重山忽然对江逝水道:“逝水,我给你变个把戏。” 他用脚后跟在地面上顿了两下,最后在一处停下脚步。从底下人手里接过一柄长戟,将一端插进地面缝隙里,李重山握着铜柄稍一用力,便将石板撬动起来,一声巨响,石板塌下去了。 李重山将长戟丢给吴易,拍了拍手,似是随口问道:“这里怎么有个密室?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 江逝水仿佛想到了什么,赶忙低头看去。只是密室昏暗,灰尘飞散,一时间也看不出底下有没有人。李重山揽着他的腰,要把他带走:“我骗你的,下面没人,走吧。” 江逝水不信,转头看他,想从他云淡风轻的表情中找出一点端倪:“梅世兄是不是在下边?” “没有,真没有,我让人送他回家了。”李重山见他还是不信,只好派了几个人下去,把石板搬开,“你看,真的没有,我只是给你变个戏法。” 虽然亲眼见着了,江逝水还是将信将疑。李重山委屈道:“我没你想的那么残忍,我人挺好的。” 仍旧是长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李重山一进门,便深吸了一口气:“凝神香的味道,逝水夜里也要靠这个助眠?” 江逝水没有回答。 “我去淮阳之前也用过,和安神丸一起。和你一起睡之后就不用了,孟叶朴也觉得奇怪。往后就不用了,都不用了。” 江逝水还不是很想说话,但是李重山就那样看着他,让他不得不点了点头:“嗯。” 证明了自己对江逝水还是不可或缺的,李重山终于满意了。 * 午饭前,孟叶朴孟神医也被人接到了客栈。他先帮江逝水包扎右手的伤口:“这是谁扎的?弄得这么狠。” 江逝水扯着嘴角笑了笑,没再说是自己弄的,反正会被李重山推翻。果真是李重山替他回答:“被人绑走的时候弄伤的。” 或许是吧,就算是吧。 “这几日不要碰水,有什么事情就请人帮忙。”孟叶朴不知道内情,帮江逝水系好白布,嘱咐事项时,几乎是明示地看了一眼李重山。 而后孟叶朴转向李重山:“将军是骑马过来的,为求稳妥,还是让老夫看看将军的腿。” 隔着衣裳,孟叶朴手法娴熟地敲了敲他的腿骨。江逝水总是淡淡的,一句话也不问,孟叶朴便自顾自道:“将军这腿伤了有几年了吧?老夫记得是征讨戎狄那年,中了一箭,从马背上摔下来才摔伤的。摔得惨烈,偏偏又拖了好几天才得治,所以这些年骑马的时候都会隐隐作痛。现在好了,现在都不用出征了。” 江逝水恍若未闻,起身要走,就被李重山拉住衣袖。 他眨了眨眼睛:“我也有腿疾。” 像是展示,又像是攀比,和梅疏生相比。 你看,我也有腿疾,我也很惨。 * 建威大将军的队伍继续北上。旁人都说江逝水是被心怀不轨的人绑走,可奇怪的是,对江逝水的看护并没有加强,反倒放松了一些。 李重山不认为他还有逃跑的力气,也不认为还有人会帮他。放松护卫可以让江逝水高兴一些,他也可以常和江逝水待在一处。 江逝水给青乐梅家写了信,梅家家主与梅疏生都给他回了信,信上都说无事,让他不用担心。他只好稍稍放下心来。 此后一路无事,顺利抵达皇城。 不用李重山亲自吩咐,建威将军府早已准备好一切,就连门前两尊石狮子都挂上了红绸。皇城百姓也是头一回见到一向肃穆阴冷的建威将军府如此喜庆。 抵达皇城时,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 吃过晚饭,吴易将新制好的喜服送到江逝水房里。那时李重山也在,江逝水随口问了一句:“不是已经有喜服了吗?为什么要重做?” 吴易刚要解释,李重山就抬起头。江逝水这样问,就表示那时将喜服拧作布绳,并非他本意,他只是随手拿了件衣裳,他不是有意的。 李重山只觉得当时踹的桌案都白费力气了,发的脾气也都白费了。他高高兴兴地捏了捏江逝水的脸:“你好看,京城裁缝的手艺好,给你多穿两身漂亮衣裳。” 吴易不敢再看,放下衣裳就走了。 灯下对坐,真切地就像是寻常人家。李重山捉住他放在案上的手,一根一根的拨弄他的手指,最后扣住他的手:“明日就定下来了,天下人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你怕我凶,怕我对百姓不好,往后我都改。”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我人挺好的 感谢在2020-10-26 20:57:56~2020-10-27 22:5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居味火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鲸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大婚日 一夜无眠,李重山就在身侧,江逝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睁着眼睛,在床榻上干熬。 天色微明时,李重山便醒了。察觉到他起身,江逝水便立即闭上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被看穿了,李重山俯身碰了一下他的眼尾,低声道:“我也没睡。” 他欢喜得睡不着。 江逝水眼睫一颤,到底没有睁眼。只听李重山又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回去一趟,吉时到了过来接你。” 说完这话,李重山还不肯走,一定要江逝水应一声。江逝水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李重山又吻了吻他另一边的眼角,然后翻身下榻,落地时险些左脚绊了右脚,动静有点大,活像个毛头小子。 他走之后,江逝水也抱着被子坐起来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只听见驿馆外马蹄声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而后门外响起敲门声,江逝水应了一声,老管家端着热水推门进来,点起案上的蜡烛。 天还没亮,伺候的人得了李重山的吩咐,要让江逝水多睡一会儿,不敢早早进来打扰。 借着烛光看见他眼底淡淡的乌青,老管家轻叹道:“老奴就知道小公子睡不好,既然睡不着就起来吃点东西吧,今天一天还有的折腾呢。” 他操持过江逝水父亲的婚事,也见过寻常人家夫妻办礼,想来将军府的排场只会更大。 江逝水就着他端进来的热水洗漱,然后就披着衣裳,坐在案前发呆。老管家拿了些点心给他吃,他也只吃了一两口就不再动。 再说了两句,他听不进去,老管家也不再劝,只是小心地拿出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要他打开。 江逝水掀开一瞧,那里边是一本画册,还有一罐膏药。 他还没反应过来,老管家就别开脸:“小公子也别笑话老奴老不知羞,这些事情原本不该是我来教,只是老爷与大公子不在了,小公子身边又只有老奴一个人,偏偏又是……” 偏偏又是被人强抢去的。老管家说不出口,轻叹一声:“老奴只是不愿意看小公子身上再带伤了。” 他指的是上回在淮阳江府,他看见的江逝水手腕上被绳子勒出来的红痕。 “他就是个疯子,小公子同他说不清楚的。事已至此,小公子就先顺着他些,别再弄伤自己了。其余的事情,往后再想办法。老爷与大公子在天有灵,必定不会怪罪。” 他是一片好心,江逝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点点头,没有把东西还给他。老管家不好意思再留,同他说了两句话,就匆匆离开。 房中又只剩下江逝水一个人,与老管家说了几句话,他反倒平静许多。他拿了块点心来吃,一边随手翻开画册。 那画册连用纸都是上好的,烛光昏黄,映得工笔勾绘的场景格外细腻。 江逝水一噎,被点心呛得直咳嗽。 * 天亮时,伺候的人在外边敲门,要给江逝水梳洗更衣。 江逝水把那些东西塞进自己的行李里,就让他们进来。 伺候的人除了将军府的仆从,竟还有宫里来的宫人嬷嬷。吴易说,这是小皇帝对将军的看重。但江逝水只在他们眼里看到害怕与恐慌,他们的动作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江逝水不快,引火上身。 江逝水换上喜服,坐在镜前,任由他们打扮自己。 他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小公子?小公子?” “啊?”他回过神,“怎么了?” 一个小侍女怯怯地回禀道:“将军到了。” “好。”外边吹吹打打的声音已经响了好一阵,他出神出得厉害,竟然没有听见。 他提着衣摆要站起身,却被小侍女拦住:“没有人来背小公子出去吗?小公子就这样出去……恐怕将军会怪罪。” “不要紧,我是男子,不用人背,在淮阳也是我自己走出去的。” “这……” “走吧,再不走误了吉时,他才更生气。” 江逝水环顾四周,那时在淮阳,围着他的人还都是他认得的人,就算父亲与兄长过世,也还有远亲叔叔陪着。如今就只剩下老管家一个人,老管家还站在最外边。 他不自觉叹了口气,一行人连忙跪下请罪:“可是哪里不顺心意?请小公子恕罪。” “没有,你们做得很好,等事情了了,自去领赏钱。” 也不枉他们担惊受怕走这一遭。 一行人叩头谢恩,江逝水笑着朝老管家招了招手,要他过来。与那时在淮阳不同,不必许多人簇拥,只有老管家上前,陪着他出去了。 李重山就在外面等着,他骑在马上,神色淡淡,身后跟着排列整齐的士兵,除了不带兵器,与行军时没有两样。不像是来接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江逝水出来时,他们全体低头抱拳,喊了一声“小公子”,声振屋瓦。江逝水被吓得脚步一顿,没敢抬头,只想快点走到马匹那边。 才迈过门槛,李重山就握住他的手,低声提醒道:“他们在喊你。” 江逝水没法,只好小幅度地点点头:“不必多礼。” 一行人不肯起身,又行了个礼,比方才那声还要大声:“夫人。” 江逝水滞了滞,不是很喜欢的模样。李重山瞧见,回头眼刀一扫,便没人再敢这样喊他了。李重山把他扶上马,两人便如同离开淮阳时那样,并肩进入皇城。 入城之后,路边的百姓就变多了。吴易一边往人群里撒铜钱,一边扫过众人的脸。他们原本是不想来的,只是出城接亲时,李重山见路两边没有人,就让手下人挨家挨户地去叫门,把人都喊出来。又让吴易撒了铜钱,下了命令让他们笑。所以他们的面上都挂着别扭的笑容。 荒唐极了,会被载入史册,被后人戏称为“铜钱买笑”的荒唐事。 江逝水骑在马上看得清楚。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觉得对不住皇城的百姓。转头时看见跟在后边的那些士兵,他们注意到江逝水的目光,都回看过去,朝他笑了一下。 他们倒是没心没肺的,李重山不觉得有什么,他手下那群士兵也不觉得有什么。果然是李重山带出来的,简直和他的狗脾气一模一样。 江逝水也朝他们笑了笑。 转回头时,发现李重山正看自己,毫不掩饰的欲念。他没由来地想起老管家给他的那本画册上的场景,暗暗地往远离李重山的方向挪了挪。他蹙着眉,思索着躲避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7 22:58:24~2020-10-29 22:2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欣子 10瓶;小星球 8瓶;平生一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大婚夜 礼数并不繁琐,李重山无父无母,不用祭拜高堂。 在建威将军府正堂拜了天地就算是礼成。李重山也不打算留下来招待宾客,把所有的事情都留给吴易处置,便牵着江逝水要回房。 忽然不远处传来内侍尖声尖气的通报:“皇上驾到。” 所有人立即停下手边的事情,在原地站定,提起衣摆,下跪俯身。唯独李重山站立不动,还握着江逝水的手,不肯让他跪。 江逝水转头看他,有些错愕。 各个郡县由郡守与世家共治,再由皇帝统领。江逝水没有见过皇帝,只知道他是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是被建威大将军硬推上龙椅的。他知道李重山大权独揽,只手遮天,可没想到他竟然连表面功夫也不做。 正出着神,小皇帝已经在三个小太监的陪同下到来。他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走上前,喊了一声:“亚父。” 就差给李重山行礼了。 他又看向江逝水,看了半晌,不知道该喊他什么。江逝水道了自己的姓名,他便道:“逝水哥哥。” 乱了乱了,辈分彻底乱了。 李重山冷着脸,看向小皇帝身后的三个太监。皇帝身边的人都是他点的,他外出赈灾数月,今日再看,却是多了一个生脸。 那个小太监也才七八岁的模样,就站在皇帝的右手边,靠得最近。李重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就将他看得腿软。 他意有所指:“底下人办事不仔细,把这样的太监送上来,把陛下带坏了。” 气氛很快就冷了下来,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更像是摔在地上的,小皇帝竟也被吓得往江逝水那边靠。 江逝水思忖着,看了看四周,抬手让一个捧着花生的小兵上前,抓起一把往空中一抛,一握拳就将几颗花生握在手里。他将手小太监面前:“你猜猜有几颗。”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答道:“奴才愚钝,是不是三颗?” “嗯,猜中了,是三颗。”虽然这样说,但江逝水也没有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只是把一盘子花生都拿给他,“这些都赏给你,你拿去玩儿吧。” 小太监接了东西不敢动,直到李重山冷声道:“下去。” 难见的情形,有人从建威大将军手下死里逃生了。 * 入夜,宫里派来的老嬷嬷不愿在将军府多待,尽快走完撒红帐、合卺酒的仪式,就带着人飞快地退走了。 只留下李重山与江逝水并排坐在榻上。李重山再跋扈,也是头一回成亲,不知道该说什么。房中一对花烛就这么静静地燃着,偶尔炸开烛花,将人吓一跳。 过了一会儿,李重山忽然道:“有两颗。” 江逝水不明白:“什么?” 他从身下被褥上拿出两颗花生:“白天你问那个太监,你手里有几颗花生,我看的很清楚,只有两颗。” 江逝水抿了抿唇:“多谢将军没有当众拆穿我。” 李重山丢开花生,扶住他的脸:“那我也要讨赏。” 目光接触时,江逝水有些胆怯,很快就躲开了,犹豫着问道:“一定要吗?” 李重山不答,他便明白了。江逝水想了想,最后抬起右手,张口咬住自己的手背。李重山拨了一下他的嘴唇:“这是做什么?” “从管家给我的书上看,好像会很疼。要是真的很疼的话,我想咬住什么东西会好一点。” 不知道这是他从哪里想来的傻话,偏偏江逝水说这话时,认真得很。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泛着水光。 李重山刻意忽略他眼眸深处的试探与防备,用指节碰了碰他的脸,放轻声音:“不会很疼的。” “我知道,我会忍着的。” 江逝水愈发咬紧自己的手背。 “你不用咬着手。” “我觉得我这样好一点。将军放心,我会忍住的。” 李重山想把他的手救出来,江逝水傻愣愣的不肯。僵持半晌,最后竟是李重山退让了。他拍了一下江逝水的腰:“今天不弄,睡罢。” 江逝水如释重负地松开手,对上李重山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李重山无奈地揉乱他的头发:“小傻子。” 他不是小傻子,他已经学会使用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了。 但他也忘记了,照李重山的性子,怎么会长久地忍让?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这么快就让李狗得手(太平淡了,要加点猛料) 感谢在2020-10-29 22:23:53~2020-10-31 10: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哇啊啊啊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梦呓语 榻前帷帐垂落,纵使有遮挡,应当彻夜亮着的两支红烛依旧亮得晃眼。两个人虽然同睡一张床榻,同盖一床锦被,却如同划定了楚河汉界,静静地平躺着,连目光碰撞都不曾有。 江逝水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要面对着墙睡,却忽然被李重山捉住了手。李重山的手掌微烫,把他吓得一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李重山应该说话作数,他这样宽慰自己。 可是李重山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他翻身坐起,把江逝水拉到自己这边。江逝水身上都是僵的,连呼吸都凝住了。 他回过神,就要把手背往嘴里塞,这回被李重山按住了:“不用这样。” 江逝水有点怕了:“你……” 李重山从枕下拿出那条红颜色的发带,手指穿过他鬓角的乌发,要把他的头发挽起来。江逝水躲了一下,李重山耐着性子、放轻声音哄他:“我不动你,你就像小时候一样,帮我一下。” 知道躲不过去,江逝水也没办法。李重山也不把他的头发挽起来了,却用发带蒙住他的双眼,自己又靠上去,同他面对着面。隔着石榴红的发带,描摹江逝水眼中情态,有点羞恼,还有点防备。 他二人小的时候在江府就时常黏在一起。十来岁的时候,两个人对这档子事儿一知半解的时候,也曾凑在一起探讨过,就在马奴李重山的小木屋里。后来江逝水就难为情不肯了,还躲了他几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逝水眼前的发带才被解下来。他眼角微红,仿佛也有些动念,李重山捧起他的脸,啄了他一口。 * 翌日,天色破晓,李重山早早地就醒了,他一整晚都精神得很,一翻身就把还在睡的江逝水抱进怀里。 寻常男人都不会在新婚之夜什么都不做,然后安稳睡着。 一开始江逝水也没敢睡,生怕他有什么动作,后来实在是熬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他在睡梦里也防备着,背对着李重山睡,在他靠过来的时候,试图往里边躲。 李重山从身后抱着他,把他的双手拢住。 隔着中衣布料,江逝水单薄的脊背贴着他的胸口,李重山几乎能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声渐渐重合。在他心中燃烧许多年的烈火,在江逝水面前被驯服,变作绕在江逝水身边飞舞的萤火虫。 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江逝水睡得并不安稳,他仿佛是做了噩梦,蹙着眉说梦话,喊了两声“兄长”。 李重山已经习惯了,抬手把他眉间抚平,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他,让他安心睡觉。 在淮阳时,他二人就时常在一张床榻上睡。要成婚前,那些礼法规矩也没能挡住李重山,李重山还总是在夜里摸去江逝水房里。他一直知道,江逝水偶尔会做梦,在梦里喊兄长。 李重山虽然吃味他梦见其他人,但是转念一想,江家大公子是他的亲生兄长,又已经过世了,也就没有那么恼火了。他反倒有些心疼江逝水。倘若不是江大公子去得早,这几年江家的重担也不至于落在他身上。做家主这些年,他瘦了这么多。 不过现在好了,已经把人娶回来了,江逝水现在不喜欢没关系,等以后慢慢地相处,他还能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总归是自己得到了他,他还有一辈子同江逝水慢慢磋磨、细细纠缠。 两个人挨得近,又是早晨,李重山心底还是有些躁的,舍不得把江逝水弄醒,也不想看见他醒来之后眼底的戒备,李重山再吻了吻他后颈上突起的那一小块骨头,就掀开被子下了榻。 他推门出去时,跟着江逝水进京的老管家立即就从院子外走了出来,一副生怕他对江逝水做了什么的模样。 李重山冷笑一声,走出院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睡着了,别进去。” 真是古怪,他与江逝水分明已经办过礼了,可是这个自诩长辈的老管家,还是像防着白眼狼一样防着他。 他不明白,他又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有,江逝水不也已经是他的了吗? * 江逝水醒来时,李重山已经不见了。 听见有动静,老管家连忙在外面敲了敲门,轻声问道:“小公子起来了吗?” “嗯,起来了。” “那老奴伺候小公子洗漱。” 没一会儿,老管家就端着热水进来了。他面容疲倦,想来是一夜不曾安睡。江逝水起身洗漱,对上老管家担忧的目光,忍不住笑了:“您老放心,我没事。” 就是手有点酸。 老管家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放下心:“李将军一早就出去了。” “嗯。”想是他昨日夜里不曾尽兴,心里还憋着火,所以一早出去找些事情做。这样也好,江逝水心想,睡着的时候,自己好像又躲过一劫了。 默了一会儿,江逝水看了看四周,小声问道:“兄长给我们回信了吗?” 他说的兄长自然不是指江大公子,而是梅疏生。自从那回逃跑被抓回来之后,李重山说是把梅疏生送回去了,但江逝水总归是不放心。所幸李重山并不限制他的通信,所以他总是在给青乐写信,在收到梅疏生与梅家家主的书信时,他才会稍微放心一些。 老管家摇摇头:“还没有。” “算算日子——”江逝水掰着手指算了算,“大概这几天就能到了。” “其实……”老管家靠近他,“那些书信总是吴易拿过来的,小公子这样轻信,是不是……” “措辞和笔迹都是对的,等在皇城安置下来,我再托驿站送信。” “小公子心里还有防备就好。” 已将淮阳城托付给了别人,江逝水牵挂的人,就只剩下眼前这位长辈和梅疏生了。 等他穿戴整齐,老管家问:“不如老奴把早饭端到房里来,小公子就在房里用饭吧?” 江逝水摇了摇头:“他没把我锁在房里,难道我还要把自己关起来不成?吃过饭,您老陪我在将军府走一走。”他从老管家面前走过,握住他的手:“此处虽然不比江府,只有我们两个人,但也该活得明白些。” 他这么说,老管家也振作起精神,陪着他出去了。 才推开门,就有一个望风的小兵从院墙那边跑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夫人起了……”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别他娘的乱喊,昨天接亲就因为这个差点没接到人。” 那人也不在乎,继续喊道:“小公子起了,上茶!上热水!上早饭!快!” “当兵的就是这样……”老管家抱怨着,看向江逝水,想要宽慰他两句,却看见他勾着唇角,隐约有些笑意。 * 除了在厨房里做事的厨娘,在建威将军府跑上跑下伺候的人,几乎都是李重山手下的士兵。 江逝水被安排坐在正厅里,一列的士兵各自捧着茶水点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沉默了一会儿,江逝水轻声问道:“请问我可以开始吃早饭了吗?还是你们要等将军回来?” 听见这话,一行人才像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各自有了动作,纷纷把东西摆在他面前。 年纪尚小、模样清秀的小兵帮他把碗筷摆好:“小公子慢用,我们都是粗人,不太注意吃食,要是有吃不惯的就喊我们撤掉。” 江逝水见他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好在一众士兵的注目礼下,夹起一个虾饺。他们的目光随虾饺转动,江逝水被他们盯得手一抖,一行人又连忙收回目光。 他放下筷子:“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一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那个小兵出来说了话:“小公子见谅,我们是怕侍奉不周,惹得小公子生气,小公子就不留在将军府,不要将军了。” 江逝水失笑:“怎么?你们还怕他找不到夫人?” 那人小声嘀咕道:“那是自然,将军凶名远传,哪里有人犯傻,愿意给他做夫人?”他反应过来,连忙道:“我不是说小公子。其实将军人还是很好的,朝政之事我不明白,但若不是有将军在,戎狄早就攻进皇城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们胡乱编排?” 江逝水仍是笑着的,却已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正说着话,李重山就回来了。一群人严肃地向他抱拳行礼,喊了一声将军,江逝水也跟着站起来作揖。 新婚第二日,李重山看起来心情不错,没等江逝水俯身,就握住他的手。 “在吃早饭?” “嗯,将军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两个人这样坐着,如此寒暄,竟也有了些般配的感觉。 底下人另拿了一副碗筷来,江逝水亲自摆好,给他布菜。 李重山尝过碗里的菜,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给他,语气冷硬:“你的梅世兄回你的信。” 察觉到他不快,江逝水也就不在他面前拆信,收进怀里,准备回去再看。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怪我总给兄长写信,兄长才总是回信。” 兄长。听见这个称呼,李重山按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一个足以让他暴怒杀人、光是想想就觉得怒火难遏的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想到江逝水早晨还在说的那句梦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 感谢在2020-10-31 10:57:27~2020-11-01 10: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小歪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章 吞吃尽 皇帝年岁尚小,所以在用过早饭之后,建威大将军会入宫与陛下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六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扣手晃脚。李重山坐在一边,随便翻翻奏折,有要紧的事情,他说一句,小皇帝就说:“都听亚父的。”他再说一句,小皇帝又说:“亚父所言极是。”最后传天子口谕下去。 今日江逝水也在,看见这样的情形,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行事,李重山被骂权奸,着实不冤。 小皇帝被身后的太监劝着端正坐好,他干坐了一会儿,重复着那两句话,实在是无聊极了,便滴溜着漆黑的眼珠,四处张望。 他看向江逝水时,江逝水也正巧看向他,朝他友好地眨了眨眼。 小皇帝还记得他,正要做出回应,李重山就将手里的折子丢回案上。他很畏惧李重山,见李重山这样,连忙低眉垂首,双手放在膝上,端正坐好。 但是这回,李重山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看向江逝水。 他心想,糟了,亚父看起来这样凶,大约是要把逝水哥哥吓坏了。 江逝水也有些紧张,抿了抿唇角,轻声解释道:“陛下还是孩子心性,怪我引得陛下不专心。” 李重山笑了一声,却问:“喜欢小孩子?” 江逝水顿了顿,最后还是点头应了:“嗯。” “那今日先到这里,你和他去御花园走走。” 不曾想是这样的发展,小皇帝显然有些惊喜,但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他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然后对李重山道:“亚父,我先去了。” 行过礼,江逝水也要跟着他离开。小皇帝只要远离了李重山,就活泼不少,悄悄地拉下半步,拉住江逝水的手。 身后的李重山淡淡道:“臣借陛下印玺一用。” 小皇帝尚不明白印玺代表着什么,一心想着和江逝水出去玩儿,一摆手就答应了。江逝水放心不下,回头想问一句,但是被小皇帝拉走了。 李重山从案上如山的折子里挑出一封,用朱砂笔在清剿世家逆贼的折子上做了批复,最后盖上皇帝的印玺。 * 小皇帝并不是先皇的孩子。先皇的儿子早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在与李重山的争斗中一一落败。李重山为了方便掌控,从皇室宗亲里选了一个年纪最小、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孩子。为防他的父亲干政,李重山在将他扶上皇位之后,就把他的父母全部圈禁起来。 进宫之后,迫于建威大将军的权势,伺候的人嘴里喊着陛下万岁,实际上并不敢亲近他。 他总是那样一副天真模样,不怎么机灵,更不像是一个皇帝。 他拉着江逝水去御花园玩儿,两个人一路上说些闲话。 江逝水这才发现,小皇帝虽然六岁了,却连长一些的话都说不好。教导的太傅碍于李重山,根本不会好好教他,旁人更不会在他面前大声说话。小皇帝说的最顺口的,就是“亚父说的有理”。要说其他的,就有些磕绊。 他不曾做错什么,却生生被养成这样。江逝水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疼。 小皇帝听见他叹气,仰着头,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逝水哥哥怎么了?” 江逝水摇了摇头,朝他笑了笑:“没有,陛下想玩什么?我陪陛下玩儿。” “之前看见天上飞着些有颜色的鸟儿,不知道那是什么。” “陛下说的应该是风筝,臣回去给陛下做一个,明日再带进宫。” 江逝水想了想,“或许陛下想玩捉迷藏吗?臣小的时候常和家里人玩这个。” 捉迷藏人多些才好,江逝水有意让他点几个人,却不想小皇帝皱着小脸,对着随侍的太监们道:“朕知道你们都不愿意陪朕玩儿。”他抬手指了指站在最边上的小太监:“燕郎,你来。” 原来他也不是全然不懂这宫里的人情世故。 他颇得意地对江逝水道:“燕郎是我带回来的,只有他才听我的话。” 那小太监此时也上了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江逝水昨日才见过他,用一盘花生替他解了困。 他弯腰行礼:“奴才是陛下从马苑里带回来的,面相鄙陋,污了江小公子的眼。” 他原本是在马苑里打扫的,李重山出去赈灾的时候,小皇帝壮着胆子享受了一下皇帝的权力,把燕郎调到自己身边做内侍。 这也是昨日李重山发怒的原因,他开始自作主张了。 不过小皇帝要燕郎,倒不是因为他如何好,只是因为路过马苑时,站在那儿的就是他。换了别的雀儿鸟儿,也是一样的。 旁的人都是李重山挑出来的,没有燕郎对他恭敬谦卑。 江逝水也不在意,笑着摸摸他的脸:“那我们来玩儿。” 他用帕子蒙住眼睛,在原地转了几圈,摸索着开始找人。 李重山从御书房出来,太监引他去江逝水在的地方,没等靠近,他就听见一阵笑声。 江逝水蒙着眼,从柳树荫那边转出来,一边摸索,一边问:“在哪里呀?” 他今日分明穿得素净,却像一团烈火,闯进李重山的眼里。 就像他小时候,真真切切地穿着石榴红的衣裳,他和一群小厮,在江府也是玩这样的游戏。最后新加入的马奴李重山站在他面前,动也不动,任他抓住了。那时江逝水认认真真地摸遍李重山的脸,思忖着说出他的名字,然后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里。 李重山看他,总是带着一重石榴红的颜色,明艳又张扬。 那头儿,小皇帝还没看见他,只是围在江逝水身边。跑得热了,竟解开皇帝的礼服,丢在地上,给太监们着急忙慌地捡起来了。他脱了龙袍,李重山再看他,竟觉得顺眼许多。 等江逝水把小皇帝抱在怀里,笑着喊了一声“抓到啦”的时候,李重山忽然明白,为什么在外征战,那些老兵总是在夜里念着要回家。 * 次日一早,江逝水就带着风筝进了宫,两个小孩子跟着他跑,李重山仍旧是远远地看着,面上难得有了笑意。 倘若就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只是始终有一根刺扎在李重山心里—— 江逝水的梦话,他在梦里喊的兄长。 他在之前还可以说江逝水喊的是他亲生兄长,直到前些日子听见他也这样喊梅疏生,这个称呼变得扎耳,仿佛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旖旎情思。 这日江逝水带容淳出宫玩儿——容淳是小皇帝的名字。有一回江逝水要出宫时,他抱着江逝水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这个名字。 李重山在将军府里处理些事情,及至午后,吴易前来回禀:“将军,事情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不日就可以彻底清剿反贼。” 李重山却问:“逝水去了哪里?” 吴易会意:“属下去问问。” 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小公子和陛下不过是在各处走了走,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小公子途中去了一趟驿站,写了封信,送到青乐的,已经拦下来了。” 说完,他就拿出那封信,放到李重山面前。李重山倒是没有顾忌,拆开就看,看了两三遍,便将信纸倒扣压在案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江逝水还是在梅疏生面前轻松得多,书信匆匆写就,倒像是不经意间写了许多真心话。 * 这天夜里,李重山洗漱完毕,披着衣裳,带着一身水气回到房里。他进去时,江逝水看起来心情不错,正背对着门前,跪在榻上铺床。 李重山上前,从榻前拿起那个莲花形状的玉盒。江逝水扭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今晚要吃安神丹吗?” 他打开玉盒的动作一顿,指尖拨弄了一下里边略显暗红的丹药,最终还是把盒子盖上了。 江逝水不记得,他早就不吃安神丹了。玉盒里装着的是其他的药,李重山早些天就让人准备的。已经打开了,但是对上江逝水的眼睛,他还是舍不得用药。 他放下东西,从身后抱住江逝水,不顾他已经僵住了,只是凑在他的颈边细嗅。察觉到打在耳边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江逝水定下心神,小声问道:“我怕疼,能不能……” 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个月总是这样,江逝水推说怕疼,李重山还没怎么动他,他要么就咬着手背,要么就红着眼睛要哭。每每都是李重山退让。 这回仍是李重山退让了,他问道:“今天去哪儿了?” 江逝水连忙抓住转移话题的机会,从他怀里挣出来,说些蹩脚的玩笑话,独独不提自己去了驿站。李重山心里憋着火,又不能在他面前发,最后吹了蜡烛,两个人如往常一般,各自占着半边床榻,各自睡下。 李重山哪里睡得着?他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描摹江逝水的身形,仿佛要将他吞吃殆尽。江逝水浑然不觉,他在外边跑了一天,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等他睡熟了,李重山才抱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江逝水又开始说梦话了。 “兄长。” 李重山下意识拍拍他的背,安抚他,却不想这回江逝水陷得深,他喊了一句:“住手!” 他从梦里惊醒过来,把李重山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推开。李重山顺势闭上眼睛,没有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江逝水坐在黑暗里缓了许久,然后从榻尾摸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披上衣裳出去了。 没多久,李重山也坐起来了,他还想不明白那句“住手”是什么意思,但是江逝水夜里出去,他得跟着。 李重山把整个将军府都交给江逝水处置,江逝水问过他的意思,最后整理出一个偏僻的房间,供奉着他父亲与亲生兄长的牌位。他从梦中惊醒,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想着去父亲和兄长的牌位前待一会儿。 他先上了香,然后在草蒲团上盘腿坐下。他在牌位前说的话,李重山站在门前听不清楚,只是隐约听见他提起梅疏生,仍旧是称兄长,说起他的腿还是没好。 电光石火之间,李重山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么些天,江逝水梦里的人一直都是梅疏生。 而他自己在江逝水的梦里也不是全无踪迹可寻。今晚那句“住手”就是对他喊的,因为是他让人把梅疏生的双腿打断了。 一时间,李重山只觉得气血上涌,什么也没办法想,他的心脏胀得快要炸开了。 他猛地推开门,江逝水回头,还没看清楚,就被紧抓着手腕拽起来了。 江逝水被他猛地一推,腰背狠狠地撞在供案上,他眼前一花,看清楚来人之后,眼底有些惊惧:“怎……怎么了?” 见他这副模样,李重山不语,只是挥手将案上烛台贡品全部扫落,抱着他的腰,把他放在供案上。李重山双眼赤红,周身满是暴戾的气息。他掐住江逝水的下巴:“你不是喜欢孩子吗?不如我们生一个。” 既然江逝水怕他,他是恶人,他在江逝水心里一直都是恶人,那就让他继续作恶好了。 江逝水瑟缩向后,很快又被李重山狠狠地拽回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个牌位,使劲地推开李重山的手,红着眼睛,软下声音,哆嗦着哀求道:“李重山,别、别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让他生!让他生!(没有生子,是李狗发疯) 明天入v,入v之后就日万到完结,还有三四天就完结啦~晚上0:00有一更~小可爱们不用养肥,快点开动啦~ 下本开《身陷四个徒弟的修罗场》,喜欢的小可爱们可以收藏一下~ 求问修仙大能,重生之后怎么教徒弟? 匿名用户:谢邀,人在御剑,刚刚落地。 先说一下自己的情况,两个徒弟,一个正道之光,另一个半路入魔。 重生后定的教学目标很简单,教导正道之光,掰正入魔的混账。 掰着掰着,我好像发现有哪里不对,就……忽然发现前世的两个徒弟也狗狗祟祟地跟过来了。 所以我现在有徒弟×2(少年型号)×2(青年型号) 四个徒弟整天争风吃醋,教不了,脑壳痛。 这和提问有什么关系?我是想说—— 不要收徒!快逃!!! 评论: 正道之光:请师尊安,仙盟大会已经准备完毕,烦请师尊检查 入魔的混账:师尊,教里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开始扫黑除恶了 未来的正道之光:师尊早,我今天新学了一套剑法,乖巧等夸 绝不入魔:师尊,我感觉体内的魔气又开始乱窜了,我好难受,嘤嘤嘤 第21章 蛇信子 供案上的蜡烛被李重山扫落在地, 摔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熄灭。月光斜斜地透过窗子,照在案上两个牌位,还有江逝水身上。 月光清冷,江逝水也白得很, 李重山将他压在案上, 有一瞬间的晃神。他把月亮按在身前了。 但是江逝水并不好受, 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父亲与兄长的牌位。在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家里人面前, 他像曾经被摆放在这里的祭品一样,以一种古怪的姿态, 被摆放在李重山面前,耻辱至极。 他试图逃跑,但李重山把他卡得死死的,让他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只能垂下眼眸, 不再看那两个牌位,却始终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死死地挡住李重山要再寻上来的手,下意识摇着头,声色颤抖:“李重山,李重山,算我求你了, 别在这里……不要在这里……” 李重山恍若未闻,握住他的手腕,很轻松地把他的手抓到自己面前, 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指尖。指尖传来冰冷潮湿的触觉,像毒蛇的信子缠绕上前, 江逝水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被缠得越来越紧。 他夜里出门闲走,只在雪白的中衣外边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裳。那件衣裳随着他的挣扎, 早已落在他所在的桌案上,铺得平平整整,衣摆垂落,系带点地。 简直就像是在打架,江逝水在发抖,胸口上下起伏,通红的双眼恨恨地瞪着李重山。 李重山并不在意,俯下身,碰了一下他的眼角,想看看他眼角的红颜色是不是胭脂染就的。他早就想这样做了。江逝水气恼的时候眼睛是红的,难受的时候是,说自己怕疼的时候也是。 对了,他总说自己怕疼。李重山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轻一些,你别怕疼了。” 他欺身上前时,江逝水奋力伸到身后的手也摸到了什么东西,或许是香炉花瓶什么的,他一时间也顾不上,一把抄起那个东西,就朝李重山砸去。 静默的一瞬,两个人仿佛一同陷入无声的地狱。李重山被砸了一下,身形却一晃也不晃,仍是那样稳稳地站在江逝水面前,双眼紧盯着江逝水,他身形高大,将他身后的月光挡去大半。江逝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回看过去,看见他的侧脸被木刺划破了。 木刺。江逝水恍然,看向自己拿在手里的“武器”—— 他稍有动作,手里拦腰断裂的木质牌位便有一半掉落在地。他举起手里的半截牌位,再仰头看了看供案上。 他在慌乱之中,用父亲的牌位,砸了李重山的脑袋,才让他停下动作。 江逝水心道,原本父亲早看出李重山心术不正,才要把他送去参军,把他遣得远远的。只是父亲替他谋划了一时,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他长久。临了,还要用自己的牌位为他做最后一击。 李重山显然也想到了江老爷有意把他从江逝水身边打发走这件事,又想起老管家常说的那句话,什么江家待你不薄,你为何非要欺主犯上。他倒不觉得羞愧,他又没有什么地方做错,起码没有大错,他只是喜欢江逝水而已。 他伸手把试图逃走的江逝水抱回来,然后把高处的另一个牌位也打落。 江逝水扭过头,眼睁睁看着兄长的牌位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才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眼泪倏地滑落,他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却疯了似的对李重山又捶又打。 李重山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扣住江逝水的双手,压过他的头顶。这些事情他做来认真得很,没有一点不耐烦。 不管江逝水怎么闹,他要做的事情今晚一定要做成。 * 更深露重,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重山用还算干净的外裳把江逝水裹起来,抱回房间。 江逝水没有力气动弹,算是安静下来,垂着眼眸窝在他怀里,像是要睡着了。 房里还是他们离开时那样,没有点灯,床榻上有些乱。李重山直接把他放在榻上,他觉着这样不是很干净,但也没有力气开口提醒。 他靠在榻边,不太舒服地闭了闭眼睛。衣襟垂落,眼角的红色蔓延到脸颊,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他尚不自知,这副模样落在李重山眼里,又是别样的景致。 李重山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拿起放在榻前的莲花玉盒,从里边拣了两颗丸药。江逝水不曾注意,直到他捏着丹药的手指凑到自己唇边,要把丸药送进去。他猛地坐直了,眼前李重山的面容在黑暗中并不清晰,他用不太清醒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玉盒里装着的丸药一早就不是安神丸了。而今晚,他见李重山摆弄这个盒子,还自作聪明地问了他一句。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江逝水一抬手,将整个玉盒都打翻。随着丸药散落四处,一股异香也在房中散开。 李重山拿着手里仅剩的两颗丸药,不依不饶地,一定要喂给他。他胡乱扑腾了有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被李重山按着后脑,垂着眼,看着李重山把一颗暗红的丸药推进他口中。 帷帐垂下半边,被夜风吹起,拂过时怪痒的。 这天夜里,李重山问的最多一句话是:“做梦梦见的那个人是谁?你在梦里喊谁‘兄长’?” 江逝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重山便问:“是不是梅疏生?” 对这个问题,李重山一定要一个回答。 但是无论哪个回答,好像都不能使他满意。江逝水摇头否认,他不高兴,说他撒谎;江逝水点头,他便更不高兴。 最后江逝水索性仰起头,盯着床帐,打定主意咬紧牙不开口。 就是这样,李重山也不高兴,神色一暗,低头时显露出凶狠的模样,一定要他开口说话。于是想了些混账话来引他开口:“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容淳和那个小太监到底不是亲生的,你给我生一个,往后袭我的爵。” 把江逝水惹得闭上眼睛不理他、浑身发颤的时候,他又后悔了。用湿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脸颊边:“小傻子,怎么连玩笑话也听不出来?” 他也不再追究开始的那个问题,江逝水梦话里喊的“兄长”到底是谁,他已经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最好解决办法—— 他也哄着江逝水喊自己兄长。 但等他用尽手段、骗来一声轻之又轻的兄长时,已经是无比幽深的黑夜了。 仿佛天地都陷入沉睡,他在天地都噤声的时候缠着江逝水胡乱搅闹。 李重山十分顺心。而在昏过去的前一刻,江逝水觉着眼前被蒙了一重红纱,他看见的东西,床帐被褥都变作正红的颜色。 原来这些天李重山的退让都是假象,真正无处可退的一直都是江逝水。他想,原来今晚是要补上大婚之夜的,都是欠他的,欠李重山的。 * 暮色昏昏,江逝水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潮湿黏腻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着他,留下一道一道湿重的痕迹。昏过去时隐约看见的榻上地下一片狼藉,早已被收拾好,看不出一点痕迹。被褥换了干净的,他也被换上了干净衣裳。若不是身上各处还泛着被人打过一顿的酸疼,脖颈上被李重山咬了一口的感觉依旧特别清晰,他几乎要以为昨天夜里就是一场噩梦,他不过是在午后睡了一觉。 江逝水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还有酸涩的感觉。原来昨天夜里他还很没出息地哭了,还哭到眼泪都流尽了。 他一开始的猜测果然没错,这种事情真的很疼,光咬着手背远远不够。 不过能延迟一阵子才受罪,也算不错了。 他懒得动弹,怕把李重山招来,自己现在应付不来,索性躺在榻上,胡乱想着一些事情。而后门扇响了一声,李重山端着木托盘进来了。 “醒了怎么不喊人?”他在榻边坐下,用手指拨开江逝水散在额前的长发。 江逝水闭了闭眼睛,不是很想看见他的模样。李重山用拇指按了按他的眼角:“不用藏了,这里,一副恨死我的样子。”他倒不在意:“还是和平常一样好看,红红的,我早就想看看了,原来真的不是抹了胭脂。” 他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不想想昨天做了什么事情,今天又跟没事人似的,没皮没脸地凑过来同他说话。 江逝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头躲开,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想来也是,一整晚又哭又叫的,不把嗓子喊坏才怪。 李重山轻笑一声,从木托盘里拿起一瓶玫瑰露,用小铜勺舀了两勺,兑在温水里,慢慢地喂给他喝。 两个人都不像昨天那样失态。李重山不后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唯独害怕江逝水恨他,为长远计,才厚着脸皮、耷拉着尾巴要求和。而江逝水思忖着自己如今势单力薄,就算跟他吵闹,也闹不出个结果,要惹恼了李重山,还是自己受罪。 所以两人克制着各自的心思,竟也有几分波澜之后的平静。 江逝水喝了半碗就把他的手推开,清了清嗓子。李重山端着玉碗,看了一眼淡琥珀色的花蜜水,鬼使神差地低头抿了一口。 “甜的,你再喝两口。”李重山重又把碗递到他唇边,“孟叶朴说要让你喝完。” 江逝水没办法,把碗接过去,仰头饮尽了,就放在托盘上,神情与动作都淡淡的。直到李重山勾住他的衣带,他几乎是在片刻间就回忆起那种死死地掩着人的口鼻、令人窒息的潮湿感觉,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隔着衣裳,李重山的手顺着他的脊柱滑下去,最后轻点一下:“孟叶朴让我给你上药,你转过去。” 他知道江逝水生得白,昨天夜里没点蜡烛,看得不是很清楚,今日再看,他确实是白得像玉像雪,日光照着,像要化了似的。在他自己看不见的身后,撞在供案上留下的一道青紫,被掐出来的痕迹,还有咬得深的牙印,更衬得他白,又显得他可怜。 江逝水不知,只觉得疼。 李重山剜了大块药膏,按在他的后颈上,用食指指腹慢慢地抹开。 “孟叶朴骂我了,说我不该这样下狠手。” 他微微倾身上前,想要看看江逝水的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让江逝水消气,所以句句不离旁人,拿旁人做遮掩。 察觉到他在看,江逝水将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往边上一拨,就遮住了半边脸。 李重山继续给他上药:“你那个管家也骂我了,说我是疯狗,气得要厥过去了,我就让人先把他送回房去了。” 听见这话,江逝水神色微动,李重山又道:“让孟叶朴去看了,也开了药,不要紧。他年纪这么大了,火气还这么旺。” 他垂下眼睫,只听李重山继续道:“皇帝和那个小太监早晨来看你,他们等到中午,你没醒,就打发他们先回去了。” 江逝水终于有了些反应,抿了抿唇角,声色还是哑的:“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自然是实话实说。” 他猛地回过头:“你……” 小皇帝今年才多大,江逝水当然不想让他知道这种不堪的事情。 终于见他有了点生气,李重山笑了笑,按住他的肩,继续帮他上药:“我跟他们说,你昨天夜里起来散步,不当心受凉,所以病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李重山有意问他:“你以为我是怎么说的?逝水哥哥喜欢小孩子,所以想自己也……”他贴近江逝水身后,长臂一揽,五指张开,覆在他的腰背上画圈:“所以现在怀上了吗?” 原以为他的疯病今天就好了,不想还是这样,江逝水不曾言语,怕激得他又发疯。 上好了药,李重山帮江逝水把衣裳拉上去,淡淡道:“梅疏生喜欢你。”江逝水不作声,李重山扣着他的肩:“你也喜欢他,你们早就定了娃娃亲,但是我把你们拆散了。你在梦里也喊他,你喊他‘兄长’,还喊了‘住手’,是让我住手吗?” 江逝水回头看去,目光清明,如古井无波。李重山原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此时却莫名有些心虚。 他问:“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是。我们已经成亲了,你总是在梦里喊别人,我不高兴,我很嫉妒。”李重山捏着他的下巴,“你只能看着我。” 江逝水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转念一想,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索性闭口不言。 李重山手上愈发用力,想要撬开他的牙关:“你说话。” “我不知道我在梦里喊了什么,不过我也梦到过你。” “让我住手,让我别打断梅疏生的手脚。” “是。兄长临终前把梅世兄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他,我没有做好兄长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害得梅世兄断了手脚,我后悔死了。如果那天我不是愣在原地,而是大喊一声‘住手’,他会不会少挨几下?或者你会不会看在我的份上,至少把他送去医馆?而不是我一个人带着他,在雪夜里、在关门的医馆前边四处乱撞,生生把他给耽误了。” 他闭了闭眼睛,双目重又变得清亮起来,看着李重山,要说的话最后都变成一句:“我后悔死了。” 所以上天惩罚他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这件事情,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出“住手”两个字。最后让他夜半惊醒之时,才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他没有喊,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当时为什么会对李重山还心存幻想,连喊都喊不出来?他不知道,年少时候很复杂的心绪已经离他很远了。 说实话,他一直认为自己亏欠梅疏生甚多,也一直在尽力弥补。倘若梅疏生早点说喜欢他,说不准江逝水真会同他订亲。 可惜梅疏生是真君子,他知道江逝水对他无意,也知道若是他开口,江逝水不会不应。可他不愿意这样强迫江逝水,从来也不曾让他知道。也是这样深藏得不敢显露的感情,最后给了李重山得手的机会。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比李重山高尚,他对江逝水的喜欢,也比李重山的坦荡得多。 而此时李重山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反倒有些欣喜。 因为江逝水的话里,有内疚亏欠,有追悔莫及,偏偏没有似海深情,就连一点儿苗头都没有。江逝水原来是不喜欢的,自己吃了这么久的醋,竟然是不存在的,他简直想笑出声来。 他忍住笑,抚了抚江逝水的鬓角:“逝水,对不起。”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语气平静:“可是将军不喜欢我说梦话,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李重山表情一滞,不大明白他的话,江逝水继续道:“请将军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在你面前说梦话了。” 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李重山扯着嘴角笑了:“你夜里睡得香得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梦话,哪里能说……” 江逝水笃定地看着他:“以后都不会说了。” 对上他的目光,李重山没由来地有些心慌,他握住江逝水的手,慌张地低下头,亲吻他冰凉的指尖,低低地唤了一声:“逝水,我错了,昨天晚上是我错了。” * 原来是一句梦话引起的灾祸,江逝水便索性从源头将它斩断。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当天夜里,李重山果真没听见他说梦话。等李重山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发现江逝水根本就没合眼。 只有不合眼,就不会入睡,不会入梦,更不会说梦话。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可他越是不说出口,李重山就越知道他心里在想,无时不刻不在后悔。 李重山也开始后悔了,比吃醋还难受的古怪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滚。 天色破晓时,李重山抱住江逝水:“睡一会儿,说梦话没关系的,你睡一会儿。”江逝水没有反应,李重山便伸手捂住他的双眼:“你睡吧,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睫羽一下一下地轻轻扫过他的手心,表示江逝水根本没有合眼,李重山只觉得是鞭子抽在手心。 过了一会儿,李重山以为他睡着了,小心地要收回手,生怕吵醒他,但江逝水在他把手拿开的一瞬间,就转头看向他。在黑暗里仍旧清澈似水的眼眸。昨天夜里,在江逝水昏过去之前,也是这一双眼眸,含着眼泪看着他。李重山觉得心悸。 直至天光大亮,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江逝水虽然困极,却绝不在李重山面前表现出一点儿想睡觉的意思来,若无其事地下榻,穿衣洗漱,去用早饭。 他也不似小孩子似的,与李重山冷战赌气。李重山说话,他还是会应;李重山给他夹菜,他也会吃。旁的人都看不出一点儿不对。 李重山放缓语气,问道:“今日要不要进宫?陛下昨天就来过了,很惦记你。” 江逝水放下碗筷:“我今日不去,劳将军代我向陛下请罪。” “好。”李重山在心中宽慰自己,他还是要留下来补觉的,赌气而已,不要紧。 * 这日李重山也没有进宫议事。他斜斜地靠在凭几上,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过了一会儿,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吴易回来了。他抱拳行礼:“将军。” 李重山看过了信,便将蜡烛点起来,一面问道:“逝水在做什么?” “小公子先在张大爷那儿待了一会儿。” 江逝水带过来的那位老管家姓张,他年纪大,所以都喊他一声张大爷。李重山笑了一下,自己房里不好睡,偏要跑到别人房里。 只听吴易又道:“不过小公子也没待多久,然后主仆两个就去西边的院子了。” 西边的院子,就是江逝水问过他,特意收拾出来,供奉父亲与兄长的牌位的地方。 李重山道:“都收拾干净了吧?过几日请国寺和尚做法事的事情说了没有?” 知道江逝水会生气,昨日李重山就让人把那里收拾干净了,还派人去寺院里走了一趟,重新做了一个江逝水父亲的牌位,今天早晨就摆上去了。他还与寺院方丈约定了日子,让他们准备准备,过几天来将军府做法事。 但是吴易小心地答道:“小公子说不用麻烦了,放在家里反倒容易磕了碰了,还是他直接把牌位送到寺院里好,所以小公子带着人出门了。” 磕了碰了,说的可不就是他二人吗? 李重山心中烦闷,换了件事情问他:“几个暗中谋反的世家都查清楚了没有?” 吴易点头:“都查清楚了,已经部署下去,随时可以收网。” “好。”他翻开案上书卷,从里边拿出一封信,站起身,“去城外庄子看看。” 将军府在皇城外也有几处田庄,是李重山一开始晋爵的封赏。此刻要去,吴易不用多问,也知道是哪个庄子。 马车从建威将军府的偏门驶出,除了车夫与吴易,便只有两个侍卫随行,十分简便。马车外表朴素,毫不起眼,但若是仔细看看,便能发现,拉车的马匹是战场上作战的良马。 驶过长街时,江逝水正从国寺里出来。 吴易连忙别过头,低声向马车里回禀:“将军,小公子也在。” 李重山掀开帘子去看,只看见江逝水带着老管家,正和一个和尚站在寺院门口说话,眼眶红红的,好像是才哭过。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这边。 吴易急忙吩咐车夫一声:“还不快走?” 战马矫健,很快就出了城门,来到山坡下的一处田庄里。并不在田地或屋舍间停留,马车一路往山间偏僻的地方驶去。山间一般荒无人烟,只有猎户秋季上山打猎,以一个小破庙作为临时歇脚的地方。 而此时,那处破庙间竟隐隐有白烟升起,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李重山下了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扫了一眼赶车的车夫:“下去领罚。” 罪名自然是赶车走错了路。 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吴易与两个侍卫陪着李重山进了破庙。守在此处的几个士兵与太医早就听见马车的声音,都候在门前,俯身行礼:“将军。” 李重山微微颔首,然后走进庙里。 寺庙背光,有些昏暗,却也十分整洁。正对面祭台上的观音像已十分残破,底下摆着一张桌案,有个人就跪坐在案前,也跪坐在观音座下。 右手边放着几个木柜,分做许多小格,是药房藏药的药柜。而左手边架着一个丹炉,底下柴火烧得正旺,散着药香,这也就是破庙里白烟的由来。 见李重山来了,观音座下那人便直起身子。李重山一摆手,吴易便拿着纸笔上了前,将上好的笔墨在他面前摆好,李重山道:“逝水又给你写信了,你给他回一封。” 李重山侧了侧身,从门前放了一些光亮进来,才能够看清楚里边那人的面容。 是梅疏生。青乐梅家的梅公子,江逝水的梅世兄。 李重山一直在骗江逝水,说自己派人把他送回去了,可是李重山怎么可能把他送回去?且不说他是反贼,联合世家公子,苦心经营多年,暗中资助周进,多次安排行刺,李重山还要从他身上挖出其他事情。就论私仇,李重山也一直将他视为最大的敌人,怨憎他到了骨子里。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江逝水就不会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也就不必有后边这样多的事端。 庙里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字迹。吴易点起蜡烛,放在梅疏生手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梅疏生早在那回江逝水在进京路上逃跑,被抓回来之后,就被囚车从另一条路送上了京,用的还是周进坐过的囚车。 李重山想从他身上挖出他经营的其他事情,却并不把人关进朝廷天牢,反倒私设牢狱,把人关进田庄的寺庙里。方才在外边见到的几个人,士兵就是行刑人,对犯人用刑的,太医就是在犯人将死之时,吊着他们的一口气,让他们不要这么快就死了。所以,虽然梅疏生现在看着还挺干净,其实衣裳下溃烂的皮肉无处不在隐隐作痛。 那些太医还有其他用处。把人关进来的时候,李重山特意嘱咐了,不能动手——不能动梅疏生的手。因为江逝水会给他写信,要他留着手给江逝水回信。这些太医的另一个用处,便是给梅疏生保养双手。 当然还有一件。在李重山根据刺客的踪迹找到他们大部分的人员名册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从梅疏生那里知道什么。他觉着梅疏生待在这里,好像也很无趣,在一次从他这里拿走要给江逝水的回信之后,他让人运了一个丹炉进来。 那些太医就是提供药方,教他炼丹的。一开始柴火用的是梅疏生自己的木轮椅,将木轮椅烧干净了,才用附近山上的树枝。 至于他炼制的丹药—— 这时梅疏生已经写好书信,由吴易交给李重山。李重山看过一遍,没有问题,便收了起来。 他再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盒,让吴易拿过去。吴易把东西放在梅疏生面前,梅疏生打开玉盒的瞬间,面色就沉了下来。 “你的药炼得还差一些,这是孟叶朴的药。逝水一开始不大高兴,把整盒都打翻了,这盒给你看看,往后照着这个来。” 李重山只瞥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梅疏生忽然暴起,抓起玉盒,朝他砸去。没有砸中,玉盒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梅疏生很快就被两个士兵按住。他知道这药意味着什么,但是被关在此处,许久不曾开口,一开口便是野兽一般的哀叫。 “你别碰他!你不许碰他!” 他双腿已废,又没有轮椅可坐,被按在地上,只能挣扎着往前爬。 李重山猛然转身向回,快走几步上前,锦靴踩在他的脸上:“逝水是我亲自娶进将军府的,你同他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说给梅疏生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逝水不喜欢你,他一直都不喜欢你。” 梅疏生口中满是鲜血,还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他啐了一口血沫,说话声音虽轻,却也坚定:“他说他不喜欢我,可他也没说他喜欢将军吧?” 李重山加重了脚下的力气,情绪游离在暴怒的边缘。梅疏生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笑了一声,了然道:“起码他会惦念我。但他恨你,你完了。” 最后李重山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梅疏生咳出最后一口血。 他身后高台上,观音低眉垂眸,隐身在黑暗之中,一手托着玉净瓶,一手捻着杨柳枝,慈悲怜悯。李重山快步走到日光下,净空如洗。 * 李重山没有在庄子上多待,出去的时候,等候在外面的车夫就已经换了一个。 他坐在马车里,揉了揉鼻梁,想起梅疏生那句“完了”,一挥拳头,砸在马车车厢壁上,生生将木板打出一道裂缝。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府。” 但是这天,江逝水把父亲与兄长的牌位都送去国寺,用自己的钱供奉起长明灯,他在国寺待了许久,还在寺里吃了一顿斋饭,傍晚时分才回去。 与李重山一同用晚饭,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李重山看着他把自己夹给他的菜慢慢地吃下去,十分满意。 他试图以此证明,江逝水不是恨他的。江逝水可能会不像年少时候那样喜欢他,但是永远都不会恨他,永远不会。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给了李重山重重的一巴掌。 到了今天夜里,江逝水仍然是不肯闭眼入睡。他铺好了床,吹了蜡烛,帮李重山把枕头摆好,但是自己不肯入睡,时刻谨记着李重山不喜欢听他说梦话这件事情。 他一连两夜都这样,李重山有些慌了,温声哄劝,威逼利诱都没有用,最后江逝水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道:“那我闭上眼睛,不睡着就是了。” 李重山一滞,然后细细碎碎地吻他的眼角:“你睡吧,我不欺负你了,说梦话也没事的,你睡啊。” 最后没办法,李重山只好睡到隔壁房间去。 天刚擦亮时,李重山估摸着他睡着了,想要过去看看,却不想江逝水如今对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在他才到门前时,就睁开眼睛看着他。 李重山原以为江逝水是在跟他置气,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在江逝水知道自己的梦话是这场灾祸的起源之后,他就无法在他面前就安然入睡了。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说梦话,再惹李重山生气呢。 李重山让孟叶朴熬了些安眠的汤药,把自己从前用过的宁神香和安神丹给江逝水用,江逝水也不拒绝,全盘接受,只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江逝水仍是睡不着。因为夜里难眠,江逝水也很快就消瘦下去。 每当李重山在夜里看着他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江逝水慢慢地抽去了。他这条命原本是江逝水给的,如今江逝水要把他曾经给予的鲜活,一点一点,都收回去。 李重山真有些后悔了,起码那天夜里,不该在江逝水父亲与兄长的牌位前,起码不该下那么重的手,江逝水都半死过去,他还不肯松手。他还用了药,对他说那些混账话。 他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细节没写出来,比如李狗第一回 把逝水抱出来的时候,逝水脸上应该沾了点脏东西,对,就是那个桌子它很脏,灰尘蹭到逝水脸上了 第22章 恶奴职 接下来一段日子, 李重山都没能和江逝水睡在一块儿。只要他一靠近,略有动作,江逝水不论睡得多好,都会下意识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眼见着他日渐消瘦, 最后连孟叶朴也婉言劝他暂时先别靠近江逝水。李重山没法子, 只能暂时搬去书房。 书房里重又燃起宁神香。 渐渐地入了夏。比照着前代皇帝的旧例, 每年夏天, 皇帝应该携文武百官与后宫众妃前往北边山上的行宫避暑。前些年皇帝年纪太小,不宜舟车劳顿, 这个规矩便在建威大将军的提议下暂时免了。今年建威大将军再上疏,奏请恢复旧例,请皇帝移驾行宫。 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种事情。朝中百官虽然怀疑,但也不敢单站出来说话。最后如往常一般,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点点头:“亚父所言极是。” 这件事情就这样被定下来。 下了朝,容淳就迫不及待地从龙椅上滑下来,身边的小太监燕郎扶了他一把。他站稳之后,就小跑着去了后殿。 后殿也有几个小太监在伺候,其中一个正给江逝水打扇,剩下的见皇帝来了, 便上前要给他宽衣。而江逝水撑着头,倚着软枕正睡着,微风吹动他垂在耳边的一缕乌发, 他睡得正好。 这时李重山也到了后殿,他用眼神遏止住要凑到江逝水身边的容淳, 让他不要吵醒江逝水,却不想他一来,江逝水就睁开眼睛了。 原是李重山把他吵醒了, 与容淳无关。 李重山站在原地,在他横行多年、无所顾忌的皇宫里,头一回有了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见江逝水醒了,容淳也不要小太监给他换衣裳了,拖着解到一半的礼服,就走到江逝水面前:“逝水哥哥脱,他们手笨。” 同江逝水待久了,他在江逝水面前,才像个寻常孩子,也会撒娇。 朝服厚重,大人穿久了都觉得闷。江逝水坐直起来,帮他将朝服上繁复的系带解开。容淳站在他面前,侧举起双臂,同他说些闲话:“方才亚父说,今年夏天要去行宫玩儿,逝水哥哥也去吗?” 江逝水只是看了一眼李重山,李重山便顺势坐到他身边,还替他回答:“去,逝水也去。” “那就好。” 帮他脱下礼服,江逝水转头从铜盆里捞起巾子,拧干了给他擦脸。容淳向来天真,看不出他二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只去过一次行宫,上次和镇南小王叔一起去的。那儿有一个马苑,到时候逝水哥哥教我骑马。” 江逝水笑了笑,随口问道:“你怎么不让燕郎教你?他不就是从马苑出来的吗?” 站在一边捧着衣裳的小太监赶忙弯腰行礼:“奴才卑贱,马术低劣,自然教不得陛下。” “看吧。”容淳撇了撇嘴,“他又教不了……” 话音刚落,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李重山的心肺。他低声斥了一声:“皇帝未免太过狂妄。” 容淳还是怕他怕得厉害,听见他这样说,吓得浑身一哆嗦,直往江逝水那里看。而江逝水扭头看去,透过李重山咬得很紧的下颌线,好像看出了什么。 他自己也是从马场出来的马奴,当然不喜欢旁人这样轻贱。 要说起来,他还是马奴的时候,江逝水也曾这样冷待过他。江逝水小的时候,还不太懂得世家大族里的门第尊卑之分,父亲兄长也不怎么管束他,所以他总是和马奴李重山在一块玩儿;后来梅疏生来了,他那时十分羡慕这样的世家公子作风,所以总是和梅疏生待在一块儿,对马奴李重山反倒冷淡许多。 如今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江逝水以为,这句话里,多少有说给他听的地方。 李重山面色铁青,久久不语。旁边伺候的太监自以为会意,连忙让人拿了戒尺来,双手奉到他面前。 容淳一看见那柄戒尺,吓得脸都白了,也顾不上什么帝王仪态,直接扑到江逝水怀里,带着哭腔唤了一声:“逝水哥哥。” 江逝水也抱住他,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一边看向李重山,把手心递到他面前,正色道:“陛下童言无忌,倘若有冒犯将军的地方,请将军责罚。” 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愈发清晰,李重山无力解释,他原本就没想用戒尺,也没怪江逝水,都是旁人胡乱揣测,才引得江逝水误会。 他从那太监手里接过戒尺,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戒尺重重地扇在那太监的脸上。太监连忙跪下请罪,李重山站起身,照着他的心窝踹了一脚,太监直接摔到对面墙上。 “混账东西,你们又知道了,你们也配拿戒尺,指使人责打陛下。来人。” 外边的侍卫闻声入殿,李重山一摆手,让他们把殿中所有的太监都拉下去,换一批新的。 他调整好表情,再看向江逝水,想向他澄清这只是一个误会,他没有怪容淳的意思,更没有怪他的意思。但是江逝水已经无暇顾及他,他怀里抱着容淳,捂着他的眼睛与耳朵,还把燕郎也拉到自己这边,也掩住他的眼睛。他没让两个小孩子看见太监们被拖下去的场景,也没让他们听见太监们的求饶哀嚎声。 江逝水好像没有一点怨恨他的意思,李重山却再也无法解释。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力地握成拳。他在江逝水面前,像是一个恶魔,又像是一个罪人。 * 让钦天监的几个官员定下一个吉日,建威大将军亲自整肃队伍,护送皇帝前往行宫。 江逝水与容淳同坐一辆马车,容淳窝在他怀里,捏着他的手指玩儿。今日早起动身,两个人都有些困,靠在一起,懒懒地说些闲话。燕郎原本要跟着马车步行,也被江逝水喊上来了。他坐在边上,仍旧是那样拘谨谦恭的模样。 不知道容淳对江逝水说到什么,他朝燕郎招了招手,要他上前。容淳问道:“你会骑马吗?” 燕郎垂首答话:“奴才马术拙劣。” 容淳晃了晃脚:“那就是会了。等我也学会了,我们就来比赛。” 他仍是低着头的谦卑模样:“奴才自然不及陛下。” “还没比你就这样说,真没意思。” 容淳看着他,一时兴起,抬起脚,用鞋尖戳了戳他。江逝水看见,连忙按住他的腿:“做什么呢?怎么能这样欺负燕郎呢?” 做了坏事,小皇帝倒还是一脸纯良:“我就是想看看他怎么样才会生气。逝水哥哥不喜欢的话,那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那还不快向燕郎道歉?” “哦,对不住。” 燕郎没有一点生气,立即跪伏在地上:“陛下言重了。无论陛下对奴才做什么,都是奴才应受的。” 江逝水有些无奈,小皇帝在宫里养着,知道李重山安排的人得罪不起,逮着一个燕郎就使劲欺负,偏偏燕郎性子绵软,由他任性。 他叹了口气,让燕郎起来,又捏了捏小皇帝的脸,正色道:“以后不能这样。” “知道了。”容淳看了看四周,“亚父不在,逝水哥哥今天要教我念书吗?” 碍于建威大将军的权势,太傅不会认真教导小皇帝,江逝水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偶尔会偷偷地教他识字念书。 他从袖中拿出一册童蒙识字书卷,放在膝上:“来吧。燕郎也过来。” * 傍晚时分抵达行宫,稍作休整,就入了夜。容淳心心念念的骑马只能推到明天。 李重山部署好行宫的防备,匆匆洗了个冷水澡,就抱着枕头被褥,敲响江逝水的房门。所幸江逝水才睡下不久,听见敲门声,他重又点起蜡烛,端着烛台来开门,昏黄的烛光映出他苍白瘦削的面容,披散在肩上的乌发与雪白的中衣更显得他白。他垂着眼睛,困倦又脆弱。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李重山伸出一只脚,抵住门扇。 他堵在门前,被别人看见也不太好,况且倘若建威大将军非要进来,他也挡不住。江逝水思忖片刻,就侧开身子,让他进来了。 关上房门,将烛台放在案上,江逝水一言不发,要从他手里把被褥接过来。其实这间房里什么都有,李重山没必要自己带过来。 但这回李重山显然是做好了克制的功课才过来的。他抿了抿唇,用了个很蹩脚的借口:“他们不知道我们分开睡,太晚了,没地方了。” 江逝水很配合地点点头,伸出手,要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建威大将军肯纡尊降贵想出这个借口,他怎么敢不顺着台阶下?看似是让他选,其实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还不是李重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倘若他不肯,则更显得李重山对他情深似海,是自己太不识好歹。这么些天,江逝水已经想明白了,就这样吧,如果逃不了,那就这样吧。几年,几十年,总归很短的。 李重山却不把东西给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到榻前,将被褥丢上去,自己铺床。 他原本就会做这些事情,还很利索。指尖触到熟悉的温度,却有些失神。他顿了顿,又道:“我不在行宫久留,明天就走。” 那时江逝水正借着烛光,仰着头,专心地研究帐子上的绣花。听见这话,也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见他收拾好了,才吹了灯。 尽管江逝水尽力保持平静,但李重山察觉得到,越靠近自己,江逝水就越害怕,抖得越厉害。 想来也是那天晚上留下的阴影。李重山把他吓得浑身发颤,又在他逃出半步的时候,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拖回来,不遗余力地把他哄好。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江逝水慢慢地爬上床榻,在里边的位置上躺好,盖好被子,不留一点缝隙。 照理来说,如今身份地位都变了,该是他睡在外边,伺候李重山夜里的事情。但是从前在江府,他二人就是这样睡的,到现在依旧是李重山占据着外侧的位置。他不提要换,江逝水也假装不知道。 他背对着李重山侧躺,一躺下来就不自觉是蜷起来的姿态,保护自己的防御姿态。 李重山伸出手,小心地勾了一下他散在枕上的头发,却把他吓得又是一抖。李重山心里钝钝的疼。 江逝水定了定心神,回头看他:“将军有什么事?” “我……”李重山指了指他的枕头下,嗓音低哑,“逝水,我在你枕头下边放了一把匕首,要是晚上有什么事情,你把它拿出来。” 没有太大的反应,江逝水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转回去睡了。 房里静静地燃着安神的香料,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江逝水已经能在没有李重山的地方安然入睡了,有李重山在的话,可能还需要努努力。 他把自己整个都埋进锦被里,深吸一口气。 困就睡罢,折腾自己算怎么回事,又不会伤到李重山分毫。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还是独自挣扎到了后半夜。最后他索性把被子扯过头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乎快把自己闷死时,他身边的人伸出手,把他盖过头顶的被子扯下来,很轻地捋了一下他的头发,像风拂过。 * 江逝水再醒来时,已经是日头高起的时候了。 李重山早已经离开,门外的容淳小声地问守在外面的人:“逝水哥哥还没醒?” 传来的是吴易的声音:“小公子晚上睡得迟,陛下先去和燕郎玩儿吧。” 顿了一会儿,容淳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好吧。” 江逝水难得地赖了一会儿床,睡足了才起来。老管家年纪大,江逝水没有让他跟过来,伺候的都是将军府的人,由吴易管着。 “将军还有些要事,一早就回京了。走时让我一定照顾好小公子,小公子有什么事情,就吩咐我。” “好。”江逝水顿了顿,忽然道,“吴易。” “小公子请吩咐。” 江逝水端起茶盏,却不沾唇,只是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瓷盖:“李重山是不是去处决叛贼了?” 吴易一噎,没敢开口。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这些年梅疏生不知怎么联系了一群的世家公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私下动作,给建威大将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李重山也派人暗中查探了好几年,前些日子刚刚全部查清。梅疏生作为头目,自然是死罪难逃。若不是顾忌着江逝水,李重山直接批了死刑就是,绝不会费尽周折,提起什么夏日避暑的旧例,把江逝水先从皇城支开。 江逝水见吴易躲闪,也不再为难他,他也不过是为李重山做事。 “我只是之前看到他批过的几封折子。” 他自己上的折子,他自己批复,还挺不错。 江逝水放下茶盏:“我去陛下那里。” 说完,他就站起身往外走。 茶水还是满的。吴易低头看见热气,才发觉他没有碰过茶。但是江逝水拿着瓷盖磕碰茶盏的时候,他的思绪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间,便将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都表露出来。 江逝水毕竟做过几年的江家家主,他一点也不傻,反倒对某些事情简直是洞若观火。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从梅疏生的某一封信开始,还是从看见李重山批复的折子开始?没人知道。 容淳一心想着骑马,所以江逝水去马苑寻他。还没走近,就听见小孩子的说话声。 两个人站在一匹小马驹前,容淳百无聊赖地摸着马匹的鬃毛,燕郎紧张地盯着他,随时准备拉住马匹的缰绳,生怕那畜生不知礼数,冲撞了陛下。却不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陛下看,才是最没有礼数的那个。 余光瞥见江逝水过来了,容淳才笑了。他小跑过去:“逝水哥哥,快教我骑马。” * 李重山的动作很快,没有几日,处决死刑犯的名单就全都整理出来了。 朝野震动,而梅疏生的名字位于最首。 行宫离得远,又是李重山自己安排的人在伺候。他想,等江逝水收到消息,梅疏生早已人头落地,不必担心。 他留在江逝水身边的吴易,送回来的消息也确实如此。行刑的前几日,江逝水都在行宫的马苑里教陛下骑马。容淳想骑马,但是胆子小,马一哈气他都怕,学了好几日也没能学会,江逝水不嫌烦,一遍一遍地教他。 也是在处决的前一日,江逝水还在马苑里教他骑马。傍晚时分,容淳搭着他的手滑下马背:“饿了,不骑了,明天再来。” 今日江逝水格外有兴致,他捏了捏容淳的手:“哥哥去骑两圈,你在这里等等好不好?” 他总是顾忌着君臣之礼,很少用这样亲昵的语气说话,容淳腾地红了脸,捏着衣带,点了点头。 于是江逝水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苑里的人提醒他,这是匹烈马,要不还是换一匹。江逝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翻身上马,偏头看回去。夕阳余晖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朦胧的光晕:“我又不是没骑过。” 说完,他一夹马腹,马匹箭似的飞出去。他身上被风吹动、猎猎作响的素衣,被夕阳染成世间最浓烈的鲜红。 * 这天晚上,跑瘫了一匹马的报信人以建威大将军属下的身份喊开城门,直奔建威将军府。 李重山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深夜,只听得头一句话,他就猛地站起来了。那句话是—— “小公子坠马了。” 一桶冷水毫无征兆地浇下来,李重山脑中眼前皆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什么,手脚发着麻,一面下意识往外走,一面道:“备马。” “将军稍等一等,吴副将托我……” 李重山压根没听见这话,只是要往外走。报信人拦不住,只能扑通一声跪下,把吴易吩咐他的话都喊了出来:“吴副将说,小公子早已知晓将军要处决叛贼,恐怕小公子是有意要引开将军,助叛贼余孽营救梅疏生,望将军三思。行宫里太医众多,照料得过来,等处决了叛贼,将军再去行宫探望小公子不迟。” 李重山脚步一顿,似乎是终于对什么东西妥协了,哑着嗓子道:“他要救便让他救,问我做什么?” 底下人的动作很快,城门早已大开,建威大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往行宫。 他一开始原以为行宫离得远,他才能放心;如今行宫这样远,李重山追悔莫及。 身为马奴,竟然让小公子坠了马,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他失职,他是那种值得小公子把他捆起来、用马鞭抽一顿的恶奴。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快完结了,就不固定更新时间了,写了就发,应该还有两三章~ 感谢在2020-11-02 21:29:16~2020-11-03 19:2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蝉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温旧梦 那时江逝水骑着那匹烈马, 不往回扯一下缰绳,只是挥舞着马鞭,催它向前。 伺候的一群人看着,都暗地里为他捏了把汗。而后见他稳稳当当地跑了一圈, 才稍微放下心来。沉下心来看这时的江逝水, 他们才发现这位江小公子, 并不像平时那样温和到有些弱气。他点漆一般的眸子, 凝起目光望向前方,柔韧得像内里燃着一团烈火, 火焰的外化,就是他微乱的长发,还有他在空中飞动的衣袖,张扬得好像浴火的凤凰。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在他们都离得最远、看不清楚的地方,那只披着金光的凤凰像是被射日箭击中一般,从天际边坠落下来。 他落到地上的时候,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一点重量。一只浴火失败、飞不起来的笨鸟。 而后便是手忙脚乱的场面。 所幸随行的太医很多,李重山还把孟叶朴留在这里, 以备不时之需。所以虽然江逝水摔得重,情况也不算太糟。 他一落地就昏了。从一行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扶到轿辇上,到把他放在床榻上, 他都没有醒来。没有知觉也好,这样不会太疼。 孟叶朴把他全身上下都检查过一遍, 发现他摔断了左腿,其余都是皮外伤。帮他包扎好伤口,又给他灌了一碗苦药, 他还是没有醒来,反倒昏昏沉沉地发起热。 深夜时,李重山已经动身的消息也传到了行宫里,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重山把江逝水看得极重,江逝水要是没了,李重山也得死。而且在他死之前,他们这群人都得跟着陪葬。 整个行宫都笼罩在阴云之中,他们只能更加小心地伺候,希望江逝水不要出事。 天色蒙亮的时候,守门的士兵便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的马蹄声,随着漫天飞扬的尘土,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破重围,使烟尘消散,如神祇降临。待守门士兵反应过来,李重山便已经策马进了行宫。 那时孟叶朴与所有太医都守在江逝水房里,守了一整夜。一是担心江逝水的伤势,二是倘若李重山过来时有人不在,只怕会被怪罪,所以他们谁都不肯下去休息。 听见马匹的嘶鸣声,他们都连忙站起身,走到外面。 李重山在阶前下了马,落地时微微一顿,右腿下意识向前弯折,险些跪在地上。他闷哼一声,手扶在马鞍上,借了把力。赶了一夜的路,马匹也受不了,腿肚子抽搐着,就倒了下去。李重山重新站稳,快步走上石阶。 门前站着的一干人等不敢挡路,纷纷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满室药香,外用的、内服的,治伤的、宁神的,全都给江逝水用上了。隔着帷帐,李重山在外间站住了。他连呼吸都凝住了,他怕自己一身戾气,冲撞了江逝水干干净净的魂魄。 他收敛了气息,抬手掀开帐子,走到榻前。 江逝水双眼紧闭,平躺在床榻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整个人就像是雪做的,掀开被子就要化了。 或许是腿上的旧伤支撑不住,李重山不自觉弯了弯右腿膝盖,就在榻前单膝跪下了。他将手伸到被子里,握住江逝水的手,捂住残存的一丝热气。 冰凉的液体落在锦被上,晕开上边的暗纹。 * 江逝水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将军,囚犯被劫,梅疏生被人救走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些不满。 江逝水在心中偷笑,也算是自己死得其所——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死了,听到这话的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魂魄。 但是吴易说完这话,久久也没有人回应。他又不敢窥看,只能低着头就下去了。 江逝水只觉得有人碰了碰他的手指,蜻蜓点水一般的小心。那人说:“现在高兴了?” 李重山好像还没有发现他已经醒了,只是那样随口问他一句,并不在乎他会不会回复。 而江逝水却有些烦恼。原来他没有死成。 按照他的设想,他应该在这一次坠马中摔成重伤,以此把李重山喊来行宫,调他离开皇城,好让梅世兄的属下来把梅疏生救走。倘若他的运气足够好,支撑到李重山来看他,他就可以在李重山到来的时候回光返照、悠悠醒转。他会用最后一丝力气,握住李重山的手,恳求他放梅疏生一条生路。他那时都要死了,李重山应该会看在将死之人的面子上,赏给他一个面子。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梅疏生得救了,他解脱了,这也是他这回不带老管家过来的原因。要他在老管家面前死去,他舍不得;要老管家亲眼看着他死去,也相当于要了老管家的命,他做不出。 可惜的是,计划只成功了一半。 他蹙眉,李重山的手指便追着上来,抚平他的眉间,又贪恋地在他的眉眼之间流连。最后江逝水被他弄得有点烦,干脆直接睁开了眼睛。 他甫一睁开眼,就对上李重山的双眼。李重山仿佛是许久没有合眼了,眼里都是红血丝,看着怪骇人的。一对上目光,李重山就愣住了。 “将军?”江逝水挪开目光,望向他身后的摆设。 李重山点了一下头:“要喊孟叶朴过来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江逝水试着动了动双手,刚要试试双脚,李重山就坐起来,把他的左腿按住:“左腿断了,才接上,这几天不能动。” “嗯。”于是江逝水动了动右脚。 沉默了一会儿,李重山没把孟叶朴喊进来,反而重新在江逝水身边躺下。 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抿了抿唇角,问道:“将军怎么也躺在这里?” 李重山扭头看着他,神情不似作假:“我的腿也坏了,右腿膝盖,孟叶朴让我在这里休养。” 孟叶朴肯定是让他休养的,但是在哪里,应该没有做出明确的规定。 江逝水望着帐子,心想着,这几个月肯定都要跟李重山待在一块儿了。李重山看出他不太高兴,但是又想赖在这里不走,便转移了话题:“等你好了,我再教你骑马。” 以为他在试探自己,江逝水只是点了点头,不露破绽:“好。” 今天李重山的脾气格外好,他摸了摸江逝水散在枕头上的头发:“那匹马太烈了,你也敢骑。” “我又不是没有骑过烈马。” “你从前骑的烈马,都是我驯好的。” 江逝水还不太习惯他这样,卑微迁就,就像从前那个马奴一样,在小公子面前没有一点儿脾气。他没有再搭话,只是道:“让孟神医进来吧,我有点头疼。” 他自己倒不曾注意,他的语气与从前那个娇纵的小公子也没有差别。 * 反贼首领梅疏生被劫走之后,皇城加强了守卫,再没有出过差错。 没有人知道他被劫去了哪里,会不会有一天重新回来,掀起风浪。江逝水也不知道,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答应兄长会做到的事情,这一阵子他都在专心养伤。 李重山和他一起,两个人各自伤了腿,平时就架着脚躺在一张床榻上,等着开饭和吃药,偶尔扶着对方出去散步。主要是李重山扶着他,他不敢让江逝水来扶自己,是怕他扶不动自己,也是察觉到江逝水在碰到他的时候还会发抖,藏在衣裳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小兔受惊似的。 他觉得这样很好,江逝水却有些煎熬。李重山不愿意叫他难受,可也舍不得离开他,所以只能这样折中。 在行宫里待了几个月,养好伤,就已经入秋了。 腿好得差不多时,江逝水去马苑走了一趟。 建威大将军没法回京,只能在行宫里代处朝政,小皇帝自然也不能回去。这几个月容淳日日去看江逝水,陪着他说话,但江逝水因为腿伤没法动弹,他年幼好动,只好去找别人玩耍。 料到容淳会整日待在马苑骑马,江逝水过去时,容淳果然在里面骑马,不过不是别人跟着他,是燕郎牵着马。 容淳骑在马上,不安地抓着马鬃毛,表面上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脚也不好好放着,一晃一晃的,每一下都踢在燕郎深色的衣裳上,留下浅浅的灰痕。容淳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地包容他,所以一直在试探他的底线。而燕郎从来都不计较,只是默默地尽自己的责任,把小皇帝护得好好的。 容淳一扬下巴,指向远处,笑嘻嘻地对燕郎道:“我记得,你当时就在那里铲马粪,是不是?” 燕郎也看了一眼:“是,承蒙陛下关心,这点小事还记在心上。” “过去看看。” 燕郎牵着马,朝那边走了没两步,容淳就掩住鼻子,嫌弃道:“太臭啦,不去了。” “是。” “是什么?” “确实很臭。”燕郎垂眸。 江逝水在他们身后,无奈地问了一句:“陛下又在欺负燕郎吗?” 容淳瞪了一眼燕郎,示意他不准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然后试图拽着马鬃毛,让它调头。试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燕郎暗中扯了一下缰绳,才让它转回去。 那匹小马驹载着容淳,哒哒地跑到江逝水面前。 “逝水哥哥,我学会骑马了。”紧接着,他要从马背上下来,还得燕郎抱他。 江逝水叹了口气:“好吧,就算是学会了。” 他还想带着容淳在马苑里兜一圈,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个士兵过来了。 “陛下,晚膳已经备好,请陛下移驾。” 认出这个士兵是李重山身边的人,容淳没有多说什么,就要跟着走。江逝水从燕郎手里接过缰绳:“你跟着去吧,我帮你把马送回去。” 燕郎道了声谢,就小跑着追上容淳。 那匹小马驹不高,小小的,很是乖巧,江逝水摸它的脑袋时,它就会舒服到呼出一长串的热气。马厩就在不远处,打扫得很干净。他提起衣摆,把小马牵进去,给它找了个草料最多的位置。 卸下马鞍,才拴好缰绳,江逝水便听见身后的草料堆里传来古怪的声响,他回过头,看见顶上的草料被人从后面搬开,好像是幻觉,那个马奴,就好像是只出现在他眼里的幻觉。 李重山穿着一身方便做事的粗布短打,蓝颜色的,最普通的衣裳。因为他身形高大,手脚处还有些短。 活脱脱就是从前江府里马奴的装扮。 江逝水往后退了半步,不防备撞在小马驹的背上,把小马吓了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的手扶在马背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稳,好几次开口想要说话,都发不出声音。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转身要走,李重山忽然开了口:“小公子。” 江逝水脚步微顿,但还是很快就调整好心情,才抬脚要走,李重山就放下草料,站到他身后:“前阵子惊了小公子的畜生,我已经重新驯好了,小公子要去看看吗?” 江逝水不答,往前走了一步,便被李重山拉住了手:“小公子不肯原谅,那畜生大概是要被打死的,我也要跟着受罚,求小公子垂怜,过去看看吧。” 纠缠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着去了。江逝水说是为了马命,好好的一匹马,被打死怪可惜的。 李重山驯马的手艺是跟着江府里的老师傅学的,很是不错。今日江逝水再见那匹烈马,它在李重山面前已经温顺地像一只绵羊了。 “小公子,请上马。” 这也是马奴李重山从前常说的一句话。 他搭着江逝水的手,把他稳稳地扶上马背,然后牵着马匹,慢慢地绕着马苑走。 金乌西坠,江逝水衣上的颜色也被收去。 正是怀念旧日的时候,他却想起建威大将军李重山,他喜欢看自己穿红色。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素衣,把问题就这样问出了口:“我要再穿红颜色的衣裳吗?” 李重山并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公子穿什么都好看。” 好吧,他入戏太深。江逝水讪讪地收回目光,下意识要自己抓住缰绳,李重山拍开他的手:“小公子大病初愈,还是这样慢慢走比较好。” “嗯。” 天色渐暗,马苑尽头处,一个木屋静静地伫立着,正等着人到来。 从前在江府也有这么一个木屋,就是马奴李重山的房子。他不和其他奴仆住在一起,他自己给自己搭了屋子。不同于其他的下人房,脏乱得不成样子,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他每天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因为江小公子会过来找他玩儿,甚至在他的床铺上午睡。江小公子随口说,喜欢他被褥上阳光的味道,他就每天都把被子拿出去晒。 他一定要把江小公子留在身边,不论用什么手段。 这时,李重山道:“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等江逝水回答,他就向江逝水伸出了手。江逝水搭着他的手臂,翻身下马。 建威大将军能把他娶回将军府,马奴也一样能把江小公子迎回自己的木屋。 屋子的布置也和从前的那座一模一样,前后用布帘子隔开,前边是一张木桌和几个椅子,后面就是一张床榻。全是李重山自己做的。 他请小公子在有软垫上的椅子上坐下。他不会做女红,垫子是花钱请丫鬟做的。 李重山给他倒水,是山上的野蜂蜜水。江逝水捧着粗陶碗喝了两口,就放下碗,问了他一句:“你不喝吗?” 李重山摇头,却端起他的碗,抿了一口:“太甜了。” 江逝水撑着头,回想了一下,如果是几年前的小公子,这时候会说什么话。 他会对马奴李重山说什么呢?大约会抱怨父亲不让自己骑马出去玩儿,讨厌兄长总是让自己念书。可是这些话题,已经不再适合提起了,他已经没有父亲和兄长了。 还会说什么呢?还会和李重山说明天要去哪里玩儿,明天想骑哪匹马,今晚要不要一起睡,顺便说悄悄话。这些事情,他如今也说不出口了。 李重山一心想回到过去,可要是一件一件事情细细追究,好像已经回不去了。 他出了会儿神,李重山已经在问他要不要在这里睡一会儿了。 江逝水点了点头,李重山便将他引到布帘子后边的床榻前。他抽出江逝水的腰带,帮他将头发整理好。 被褥上仍旧是很浓的太阳晒过的味道,江逝水扯着被子闻了一下,很满意:“挺香的。” “小公子睡吧,过会儿我喊小公子起来。” “好。” 虽然江逝水睡得靠里,但李重山还是不敢上床。他就坐在角落里,指尖像羽毛似的扫过江逝水的头发,偶尔不小心扯动,江逝水咂咂嘴,他就知道该停手一会儿。江小公子从前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摸他的头发,他说小公子的头发很软,摸起来很舒服。 待江逝水睡熟了,他就偷偷把江逝水放在床头的发带收进怀里。江逝水醒来问他,他就说是老鼠抢走了。江逝水还没见过老鼠会抢东西,一定要他在下次老鼠来的时候,把自己喊醒,让他也看看老鼠抢劫。 李重山漆黑的眼珠凝视着榻上的人,认真到虔诚。 但江逝水也没让他看太久。他很快就醒了:“你在看什么?” 李重山凑近了看他,两个人的鼻尖都快贴在一块儿了。他显然有些动念,已经忍耐太久,目光灼灼,声音都有些低沉:“小公子昨天说,今天可以做那件事情的。” 江逝水知道是哪件事情,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作。 他下意识把双手合拢,高举过头顶:“是这样吗?”他已经做到自己认为的最好,却仿佛看见李重山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渐渐地熄灭了。 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有李重山记得,把双手按过头顶的动作,就是他二人的头一回,李重山把他压在供案上的那个动作。 而江逝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眼泪就自己流出来了。他仿佛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很疼,疼到半死的那种。 原来他从来不曾忘记。那天晚上的欢愉只是一个人的狂欢,也可以称作单方面的发泄。 冰凉的眼泪落在江逝水面上,江逝水抹了把脸,李重山的眼泪和自己的混在一起了:“你怎么了?” 你哭什么?你又不疼。 李重山抱住他,嗓音像受伤濒死的野兽一样嘶哑,也语无伦次:“逝水,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3 19:26:45~2020-11-03 23:1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君 10瓶;爱吃火锅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狗脾气 外间的烛光昏黄, 布帘半遮半掩,隐约勾勒出江逝水的侧脸。 布帘遮光,将照过来的烛光遮挡去了一半,床榻也被分割成两边, 一边是烛光照着的地方, 另一边是漆黑的。 江逝水就坐在烛光所照见的那半边, 黑暗中一双手, 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李重山紧紧地抿着唇,目不转睛, 仿佛正做什么要紧的事情。 蜡烛炸开烛花,把江逝水吓一跳,他挺了一下腰,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被李重山按住。而后有一只灰白的飞蛾循着光,从窗户缝隙里飞进来,扑进火里,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抬起又落下。 李重山心道不是时候,竭力保持平静,低头碰了一下江逝水的脖颈:“我去打水给小公子洗漱。” 他动作轻缓地把江逝水放在被子上。江逝水还有些失神, 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没有说话。 脚步声离开又靠近, 江逝水懒得动弹,随他摆弄。 李重山单膝跪在榻前, 拿着巾子帮他擦脸,轻轻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眼。他温声征求江逝水的同意:“今晚小公子就在这里休息,好不好?”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 仿佛是拒绝,又翻过身背对着他,更像是倦了,不想理他。 大约是默许,但李重山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便帮他把被子盖好。李重山把水端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外边的蜡烛也熄灭了,他带着一身的水汽,在江逝水身后躺下。 他没敢问江逝水,方才那样舒不舒服,更不敢触碰江逝水,就连目光的描摹都是很小心的。 * 一夜无话,江逝水很早就醒了,绕开还睡着的李重山,独自下了床榻,披上衣裳。 屋外有一口水井,他打了水,坐在井口,就着冷水洗漱。 木屋正对着马苑,附近又是大片林场,这时天还没亮,林子里起了雾,远远看去,恍若人间仙境。 江逝水站起身,不经意间将手边的发带拂落井中,他自己不曾注意,只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进雾里。 大雾里辨不清方向,不知从哪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容淳骑着小马驹靠近:“逝水哥哥。” “陛下在这里做什么?”江逝水看了看四周,还没发现他在哪里。 容淳翻身下马,拉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燕郎呢?没陪着陛下一起来?” “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时小马驹呼出一长串热气,江逝水问:“陛下一个人在这里骑马?” “嗯。”容淳牵着他要走,江逝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也不问一声就跟着走了。 “陛下不用燕郎陪着骑马了?” “我本来就会。” “哦?” “亚父不在皇城的时候,镇南王叔来看我。他只教了朕半天,朕就会了。”容淳仰着头,说这话时,还有些孩子气的炫耀与得意,“我只花了半天就学会了,所以我跟燕郎比,肯定是我厉害。” 江逝水适时说了句好话:“陛下天资过人,自然学什么都快。” 容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亚父不会喜欢我学得这么快的,对吗?” 江逝水一顿,不忍心告诉他:“……是。” 两人到了马厩里,容淳把小马驹拴好,伸手要去解开一匹高大的马。江逝水忙道:“陛下年纪还小,等长大了再骑这匹马吧。” 容淳仰着头看他:“我可以长大吗?” 江逝水摸摸他的头发,笃定道:“可以,有逝水在,陛下一定会万岁万万岁的。”他把这个小孩子抱起来,放在马背上:“现在陛下也可以骑这匹马,逝水带着陛下走一圈吧。陛下想去哪里?” 容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丘:“上次和镇南王叔在这里,我问王叔,那座山后边是什么。王叔说,等我学会骑马了,就自己过去看看。可是现在我会骑了,他们还是不让我过去。” “那今天我陪陛下过去看看。” “好。”容淳环顾四周,指着马厩里的几十匹骏马,“它们也没看过,带它们一起看看吧。” 于是两个人把马厩里马匹脖子上的缰绳都解开了。然而这些马匹都被驯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人牵,不肯离开马厩半步。 最后江逝水没办法,只能翻身上马,带着容淳先走:“看它们会不会跟上来。” 向山丘行进,那座山分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永远无法到达。不知走了多久,容淳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抚掌大笑道:“好啊,它们跟上来了。” 江逝水亦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几十个黑的红的小点儿,正朝这里移动。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笑出声来。容淳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它们追上来。” 江逝水挥了一下马鞭,马蹄扬起山林间的尘土,将林中浓雾向两边推开。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没能翻过那座山。 日出时,金光遍洒,浓雾渐渐散去,他们在山坡上停住,那群马匹已经追上来了。 骏马站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一同看了一场日出。 容淳弯着嘴角,自嘲地想道,每回皇帝出行,人前人后簇拥着走,虽然不是人人都向着他,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他是第一次被马围着出行,也是第一个被马围着出行的皇帝。 起码此时此刻,他身边的,都是喜欢他的。 他往后靠了靠,倒在江逝水怀里。他抬眼看了看江逝水,瞧见他望向远处的眼里都是光亮,铺满碎金。 “逝水哥哥,你很喜欢亚父吗?” 江逝水顿了顿,脸上笑意犹存:“你怎么这样问?” “应该是很喜欢才会留在亚父身边吧。”容淳把自己的小手覆在他抓紧缰绳的手背上,“亚父好像很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高兴过。所以你应该很喜欢亚父,才会强忍着不高兴,留在他身边。” “我不喜欢。”江逝水抿了抿唇角,目光向下看去,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他。” 容淳歪了歪脑袋,眼神怀疑:“真的吗?” “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有之后的几年都很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现在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那当然是为了——”江逝水捏了捏他的脸,玩笑道,“在你被他罚的时候,替你求情啊。” 想到这一点,容淳有点害怕地暂时闭上嘴。他一直很怕李重山,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江逝水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自然是因为,他逃跑失败了。 他在来皇城的路上就试过逃跑,无奈被抓回来了,还连累了梅疏生;前几个月他也试过以死遁逃,只可惜也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江逝水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要回去了,行宫那边找不到陛下会出事的。” “嗯。” “下次再带陛下过来吧,还没有看到山那边是什么呢。” 容淳却忽然咯咯地笑了,江逝水佯装正色道:“陛下又做什么坏事了?” “我骗人了。”容淳倚在他怀里,笑得乐不可支,“我骗了逝水。其实镇南王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我到山顶看过了,山那边还是山,山那边还是山,一直都是山。” 他笑得眼角有泪:“我当时就愣住了,但是镇南王叔安慰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江逝水顺着他的话,轻声附和道:“是啊,这都是陛下的疆土。” 容淳止住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然后我就像刚才那样笑了,镇南王叔却哭了。他抱着我哭了好久,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最后我们约定,五年之后——”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阴森:“他会带着军队,从南边来找我。” 铲除权奸,肃清朝野。 江逝水闻言,不自觉拉紧了缰绳,身下的马匹停下,被扯得疼了,前蹄不住地擦地。他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子方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连忙问道:“这件事情陛下跟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镇南王叔不让我跟任何人说。”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以后也不要跟别人……” “但是逝水和别人不一样,逝水不喜欢亚父,逝水不想和亚父待在一块儿。”容淳扭头看他,眨了眨眼睛,“所以逝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亚父吧?” 才六岁的孩子眼中依旧黑白分明,那么点儿阴沉的心思与计较,都是在宫里吃了苦,自己慢慢练出来的。也可以说,是李重山一手栽培。 江逝水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嗯,我不会告诉他的。” 李重山根本就不在乎谁是皇帝,要是让他知道容淳与镇南王有这样的打算,只怕第二天就会有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出去。皇室如今没有权势,就是人多,再找一个一岁的、两岁的小孩子做皇帝,对李重山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逝水再等五年,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和谁在一块儿,就和谁在一块儿。” 江逝水心中烦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随口应着。 容淳虽然心思重,到底还是小孩子,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李重山是坏人,他们应该把坏人打倒,这样他就能像寻常小孩子一样生活,江逝水也能高兴一些。他的愿望也很简单,却偏偏说得正经:“逝水,朕的镇南王叔今年才二十岁,英俊非凡。他来宫里的时候,好多宫女都红着脸偷偷看他哦。” 江逝水没有听见,驱马向前,将初生的朝阳抛在身后。 * 原路返回马苑,行宫里已经翻了天,所有人都出来找人,看见山坡上他二人骑着马回来了,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一众人等迎上前,其余人去各处报信:“找到了,找到了,快去回禀将军。” 他二人回来的场景格外奇异。江逝水搂着容淳同乘一骑,身边却跟着各种的骏马,仿佛是他二人出行的仪仗。 在马苑里停下,江逝水翻身下马,把容淳也抱下来。他见守在这里的人众多,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一干人也没敢说,为了找你们两个,整个行宫都快被翻过来了,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把被放出来的马匹赶回去,去准备热水巾子,茶水点心,还要去请太医给陛下诊平安脉。 江逝水与容淳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笑了。 而后燕郎红着眼睛,推开众人,跑到他们面前。他平素是最知礼数的,句句奴才不离口,这时候却看着容淳不开口,因为跑得太快,胸腔剧烈起伏。 容淳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脸:“做什么?把你的眼睛收一下,你还想教训我?” 话音未落,燕郎就垂眸跪下:“奴才不敢。” 而后李重山也到了,众人都往两边退开,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马苑里寂寂无声,那些马匹都识相地闭上了嘴。 江逝水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李重山在离他十来步的距离停住,他目光凶狠,紧咬着后槽牙,在下颌处崩出很紧的线,两个拳头握得很紧。没有人怀疑他正在暴怒之中,都悄悄往后退了退,生怕自己被拿去开刀。 李重山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快步上前,双手按住他的肩,把他上下看了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之后,才开了口:“你去哪里了?” 这一句话,好像是隔了几十年才开口的哑巴说出来的话,沙哑又干涩,听得人心尖发颤。 江逝水解释道:“陛下说想骑马去山那边看看,我也想过去看看,就带着陛下过去了。” 李重山看向容淳,容淳便往江逝水那里靠,还要抓住他的衣袖。李重山道:“陛下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有伺候的宫人上前,把容淳请下去。 他再看向江逝水,耐着性子道:“下回出去,先派人告诉我一声。” “我知道了。”江逝水点点头,看见他右手手腕上不知缠着什么东西,掀开他的衣袖,那是一条被水浸湿的发带。 他嚅了嚅唇,轻声道:“你的发带掉在井里了,我以为……” 以为他跳井自尽了。 若不是江逝水自以为足够了解他,否则他真以为李重山这副模样,是要哭了。 江逝水没由来地觉得他二人这样很可笑,自己好笑,李重山也好笑。他抬高了手,难得地摸了摸李重山的发顶:“你回去把冠子戴上吧,现在这样怪怪的。” 他一醒来就发现江逝水不见了,哪里有时间梳洗。现在听见江逝水这样说,也不恼火,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或狼或犬,都收起獠牙,在他颈边蹭蹭脸,使劲摇晃着代表顺从的尾巴。 * 镇南王名叫容怀,年方二十,接替父亲的爵位,镇守南疆。 他与小皇帝容淳定下约定的第二年冬天,他进京述职,江逝水才与他见了一面。 那日江逝水带着容淳与燕郎去折梅花。容淳抬手攀住枝叶,摇落梅花上的碎雪,他力气小,摇了两下没有晃动。有个人握着他的手,帮他把花枝子折下来了。 眼前的花枝被拿开,容淳才看清楚来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王叔!” 来人一身云纹素衣,就像是从南边飞来的白鹤,身上还带着崎岖山岭独有的云烟。他含笑望着容淳:“陛下都这么大了。” 容淳匆匆应了一句,扭头喊道:“逝水哥哥,你快过来!” 江逝水抛下怀里的梅花,从梅林那头跑过来,脚边扬起碎雪:“怎么了?是不是摔了?” 看见还有别人在之后,他就停下了脚步。容淳拉着容怀上前,江逝水站在梅树下作揖,花影疏疏落落,映在他的衣上,是再精巧的绣娘也绣不出的暗纹。 见过礼,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直到容淳扯着容怀的衣袖,要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容怀脸色大变:“陛下怎么能……” “没关系的,逝水哥哥又没有告诉别人。” 想是南边发兵那件事,江逝水朝他点了点头,这件事情,自己确实没有告诉过别人。凭李重山在皇城里安排的耳目与眼线,只要他把这件事情说给任何一个人听过,李重山转眼就会知道。照他的性子,容淳活不到现在,容怀亦是。 容怀稍稍缓了神色,朝江逝水做了个深揖。 梅林深处花影愈深,重重叠叠,如晚霞云彩。江逝水拂开横在眼前的花枝,容怀回过神,问道:“倘若江小公子有心,可愿与我……” 江逝水面不改色:“我不把那件事情告诉……李重山,不代表我要襄助王爷,我只是为了保全陛下和燕郎。” “我知道。”容怀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也没有要江小公子以身犯险的意思。可是那位不会让陛下活到成年的,如今陛下势单力薄,只怕……” 容淳一天一天地长大,有了主见,若不是江逝水护着他,李重山早已经开始物色新的皇帝人选了。 江逝水淡淡道:“我不会给人下毒,也偷不了军防图。但是不论哪方落败,我都会护着陛下和燕郎,别的事情我做不了。” 见他这样固执,容怀也放弃了拉拢他的念头,再诚心诚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多谢江小公子这些年来照护陛下。江小公子这些年的苦心,容怀也都知道,他日事成,容怀自当厚礼重谢。” “不必了。” 江逝水摆手,心想,要是容怀的事成了,李重山肯定得死。就李重山那个死也不肯撒手的狗脾气,他死之前,肯定得把自己杀了陪葬。 所以容怀的厚礼重谢,他肯定是用不着了。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只要容淳与燕郎安稳,他自己死不死倒无所谓。 只是和李重山一起死,来年史书上,就写他二人是一对权奸,一个外把军权,一个内谄皇帝,拖累他的名声,便宜李重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狗:老婆不愿意帮别人杀我=老婆爱我 第25章 金乌坠 重花影深深, 江逝水与镇南王容怀隔着横斜的梅花枝子站着,默默无言。 红瓣与白雪落满肩,江逝水拢着手,低头笑的时候, 将肩上的积雪抖落:“那就劳烦王爷带着陛下在这儿玩吧, 天不早了, 我要先回将军那里去了。” “好, 江小公子慢走。” 他向容淳作揖:“臣告退。” 相处一年多,熟悉之后, 他在私下就很少对容淳行礼。今日这样,或许是因为镇南王叔在这里,容淳想道。 江逝水一面往外走,一面随手折些花枝子抱在怀里。 建威将军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宫道上, 李重山已经处理完今天的政事,没有派人去催促,就坐在马车里等他。 马车里点着炉子,很是暖和。但是没等他坐稳,李重山就拉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一把, 要把他的手捂在自己的双手里:“手这样凉。” 江逝水没理会他,使劲抽回自己的手,专心地看着怀里的梅花, 把枯萎颓败的花朵择去。 马车缓缓驶动,李重山看了一眼他怀里的花:“今天这样高兴?” 目光没有挪动, 江逝水问:“摆在哪里好?进门那边,还是靠窗那边?” 停了一会儿,仿佛李重山在认真考虑, 他最后给出答案:“靠窗。” 江逝水嘴上说:“那听你的。” 江逝水心里说,混蛋,你终于要死了,哈哈。 * 镇南王只在皇城待了一个冬天就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容淳每天都在等待,等待五年之约的到来。 第三年的时候,跟着江逝水从淮阳来皇城的老管家逝去了,无病无灾,是在梦里去的。江逝水安安静静地给他操办了丧事,把他的牌位放在国寺供奉,和自家父亲和兄长的放在一处。这时,江逝水需要挂念的人又少了一个,这回去国寺,他与看守的和尚悄悄说好了,等自己死了,也让和尚给他做一个牌位,放在一起,和尚没有答应,只说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终于到了第四年,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容淳心心念念的镇南王叔就会兴兵北上,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他。 但变故也是在这年冬天发生的。 腊月天寒干冷,某天下着雪的夜里,燕郎拿着腰牌出了宫,骑着快马,一路到了建威将军府门前。已是深夜,府里人等早已睡下,他一边拍门,就像是在府衙门前击鼓鸣冤,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江公子”。 他如今已是少年,身形高挑却瘦削,眉眼微垂又深沉,声音还是少年人独有的沙哑的嗓子。他在容淳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样子,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他仿佛生来就不会高声说话,今日忽然就会了。 门一开,燕郎就像鸟儿似的冲进内院。府里人还没认出他,也来不及把他拉下去,就惊动了江逝水。 江逝水在房里喊了一声“住手”,披着一件外裳,举着烛台,匆匆走到他面前:“慢慢说,怎么了?” 蜡烛将燕郎面上糊成一片的眼泪照得格外清晰,江逝水便把蜡烛挪开了一些。燕郎吸了口气,带着哭腔道:“陛下病了,正喊江小公子。” “好了好了,我这就进宫。”江逝水叹了口气,用衣袖帮他擦擦脸,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是什么病?请太医去看了没有?要不要紧?” “是……痘疫。” 江逝水一惊,端着烛台的手松开了,蜡烛摔在雪地上,没有声响。烛光瞬间消失,他的面容也瞬间冷了下来。 “备马,进宫。” 李重山给他披上大氅,他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两步,大氅就滑了下来。他太瘦了,瘦到肩膀都撑不住衣裳了。 * 皇帝寝宫灯火通明,太医宫人一言不发,各自端着东西进进出出,气氛凝重。 江逝水被挡在殿门前,孟叶朴道:“痘疫太容易传染,染上就是要命的,你还是不要进去了,老夫的医术你还是信得过的吧?” “我小的时候得过了。”江逝水一边焦急地往殿中张望,一边撩起衣袖,把手臂内侧几颗小痘的痕迹给他看。他得这病的时候并不严重,再加上家人细心看护,所以只留下了这么一点儿痕迹。 孟叶朴递给他一块白布,侧开身子:“那你就进去看看吧。” 江逝水进去时,有一个略瘦的身影也要跟着他进去,被孟叶朴抓住了。他抓住燕郎的胳膊:“你小时候也得过?” 燕郎正色道:“我没得过,但我不怕。” 他执意如此,最后还是让他也进去了。 李重山站在殿外,吩咐孟叶朴:“好好治。” 孟叶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就提着药箱进去了。 在殿中伺候的人都被换成了得过痘疫的人,为求稳妥,他们也都在面上蒙了一层白布。江逝水进去时,容淳就躺在床榻上,整个人都陷在锦被里。 分明江逝水前几日才见过他,那时候还好好的,才只一夜,他就瘦了这样多。他长大之后,面白更显清冷,如今再看,他的唇色已经是苍白的了,却又因为高烧,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孟叶朴在榻前坐下,给他诊脉,又闻了闻他才吃过的药,摇了摇头:“得换一个方子。” 燕郎转头就拿来纸笔,江逝水问道:“这药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但是宫里太医只敢用温吞的药慢慢治,怕用重药,治坏了他们就要被治罪。如今这病来势汹汹,再用温吞的药就来不及了。” 这话说完,他就提起笔,一面询问燕郎一些细节,一面捋着胡须,细细地斟酌。燕郎心中焦急,又不敢催促。 江逝水坐到榻边,取下容淳额上的巾子,给他换了一条重新浸过水的。容淳烧得厉害,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口里喃喃地说梦话,一会儿喊江逝水,一会儿喊燕郎。 好半晌,孟叶朴终于写好了药方,让人拿下去照着方子抓药来煎。 燕郎跪在榻前,凝视容淳许久,又抬眼看向江逝水:“公子,都是奴才照顾不周,才让陛下……” 江逝水也心里没底,又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只能拧干一块巾子递给他,打断他的话:“你有失职的地方,等陛下好了,我一定会追究。现在你先把眼泪擦一擦,把手洗干净,再过来伺候。” 燕郎红着眼睛应了,转头去洗脸洗手,然后从宫人手里接过铜盆:“我来。” 宫人捧着东西,脚步无声地进来出去。李重山也进来过几趟,每次都是来催江逝水去偏殿睡一会儿,江逝水每次都拒绝了:“我在这里待着就行。将军没有得过痘疫,还是小心些好,朝政还须将军处理。” 再说下去,他恐怕就要生气了。李重山知道他的性子,将要说的话都咽回去,没有再劝,在他身边坐下。 江逝水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便随他去了。 从前江逝水得这病时,李重山也是爬窗户进去看他的,李重山不怕痘疫,李重山什么都不怕。但江逝水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 江逝水连着几日没怎么合眼,守在床边看护容淳。自己生病时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额头上总是要换巾子。 李重山还有政事要处置,不能时时守在江逝水身边。 这天傍晚,容淳的情况忽然好转,烧退下去了,人也清醒过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容淳晚上还多喝了半碗粥,然后他说人这么多,看着眼花,让他们都下去休息,等明天再来。 宫人们自然是高兴,当然也不敢懈怠,都留在外边伺候。殿里只剩下江逝水与燕郎两个人守候。 容淳躺在榻上,小小地唤了一声:“燕郎。” 燕郎抹了把通红的眼睛,在榻前跪下:“奴才在。” “哭什么?没出息。”容淳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去书房,把朕的印玺拿来。” “奴才不去,等陛下好了……”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容淳掀开被子,慢慢地抬起脚,无力地踢了一下他的肩膀,“滚去拿朕的印玺。” 燕郎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容淳定定地看着他:“那朕不让你做总管太监了。”这个威胁好像不怎么管用,他再用脚尖点了点燕郎的肩:“你再这样不听话,就不要你了,把你赶回马苑,让你铲马粪。” 这回燕郎有动作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不情不愿地从窗户翻出去了。 江逝水直觉不太对,给他换了一块巾子擦脸:“陛下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要不还是让孟神医过来……” 容淳朝他笑了笑,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容淳还是个天真的小孩子,笑起来有些傻。 没过多久,燕郎就跑着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东西,鼓鼓囊囊的。 他将东西放在容淳面前,容淳掀开锦缎,里边的东西正是皇帝的印玺。想来李重山不在书房,他才能够把这个东西拿来。 容淳看了一眼,又吩咐道:“拿纸笔来。” “是。” 在榻前摆好桌案与纸笔,燕郎跪在一边研墨,容淳歪着身子,提笔写字。 江逝水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想开口问问,容淳就朝他摇了摇头:“逝水哥哥看着,我这个办法……肯定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办法。” 他还在病中,写了两张纸,就已经耗费尽所有的力气,歪歪地倒在枕头上。那两张纸摊开放在桌上,燕郎小心地将墨迹吹干。过了一会儿,他回禀道:“陛下,都好了。” 容淳的面上已然泛起高烧的红晕,他又发烧了。江逝水想要喊孟叶朴进来,被燕郎拉住了:“陛下有旨意。” 江逝水不大明白,但还是跟着燕郎要在榻前跪下。容淳却道:“逝水可以不用跪。” 他顿了顿:“亚父总是用这个印玺盖奏折,这个就是皇帝的印玺,但是朕还没有用过,朕今天就要用了,朕要下朕的第一道旨意。” 他说着,燕郎就把印玺与印泥都放在他的手边。他双手握住玉雕的青龙,艰难地抱起印玺,在印泥上沾了沾,还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才将印玺重重地盖在写好的其中一张纸上。 “朕要封江逝水做成国公。”其实他还不大明白国公爵是怎么一回事,要封给他这个爵位,只有一个原因。 容淳朝江逝水笑了笑:“逝水放心,朕特意查过了,这个爵位比建威大将军高一级,这样……” 这样,他的逝水哥哥就不会再被坏人欺负了。 案上的笔骨碌碌地滚到桌边,一声轻响,摔在地上。江逝水愣在原地,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 容淳拿起那张圣旨,在他面前挥了挥:“逝水,你接旨啊。” 江逝水跪下,双手接过小皇帝此生批出的第一张圣旨,泣不成声:“臣……接旨。” “不是让你不用跪了吗?起来吧。” 容淳转头看了一眼燕郎,再次抱起印玺,在另一张纸上盖下同样的印章。生怕印得不清楚就不作数,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印玺上,动作很大。 但他一拂袖,就把这张纸扫出去。纸张蝴蝶似的往空中一冲,就猛地坠落下来。 他对燕郎道:“你这几年伺候得不好,就罚你回马苑去,继续铲马粪。” 燕郎拽着他的衣袖,使劲摇头:“奴才不去。”他忽然想起什么:“陛下说过要让奴才做总领太监的,陛下说过的。” “你还想伺候新皇帝?你想得美。” “那奴才守着陛下,奴才守着陛下。” “不要。”容淳推开他的手,也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我不要你守着了。”他再也不理燕郎的哭求,只是看向江逝水,征求他的意见:“逝水,这是最聪明的法子吗?” 江逝水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是,陛下的法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法子。” 把燕郎赶出宫,就不用在宫里这些事情里打转了。这是容淳欺负他这么多年,最后欺负他的一回,也是一次深谋远虑的补偿。 得到江逝水的认可,他就盖好被子,翻身朝里,要就寝了。 把东西都收拾好,江逝水连忙把孟叶朴喊进来。容淳这次非不让人诊脉,说自己要睡了,不要别人来打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最后是江逝水把他抱在怀里,他才安静下来。 孟叶朴闭着眼诊脉,面色凝重,最终没敢把“回光返照”四个字说出口。 宝宁九年,幼帝崩,谥号殇。远在南疆的镇南王容怀等不到冬天过去,即刻动身北上。 那年在山坡上,江逝水许诺给陛下的万岁万万岁终究没有实现。容淳也永远等不到第五年的冬天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胖胖生不行了,缓一缓(捂心脏)明天大结局 感谢在2020-11-04 17:51:26~2020-11-04 22: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ld王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望神仙 容淳是因为痘疫死的, 所以丧礼一切从简,要尽快出殡。 他病重时,是江逝水和燕郎守在榻边,而今长眠于棺中, 仍旧是这两人守在他的灵前。 停灵的第三日, 江逝水垂着头, 跪在殿中。他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 一想起容淳就哭,偏偏这宫中到处都是容淳的影子。 跪在他身边的燕郎也一言不发, 紧紧地抿着唇,双眼黑而无神,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 天色渐暗,殿中几百支蜡烛的烛焰摇晃, 打在白布上的影子,也跟着跳跃晃动,晃得人眼晕。 江逝水忽然觉得有什么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他恍惚转过头去,对上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他几乎要以为是容淳死而复生了。 燕郎见他发怔,也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小公子。” 他回过神,才发现这人并不是容淳,这是李重山挑选出来的新皇帝。或许容家人的眼睛都是这样的。 新皇帝今年也才三岁, 穿着灰白的小狐裘,眨巴着眼睛, 好奇地望着他。但是江逝水跪的位置,抬眼就能看见容淳的棺椁。他站起身,跪得久了, 双腿没了知觉,只能慢慢地挪到门前。 见他出来,外边的吴易连忙上前:“小公子。” 他扶着门站稳:“有个孩子闯进来了,你去把他抱出来。” 他绝口不称那孩子为皇帝,这还是在容淳的灵前。容淳这样小心眼,哪里受得了自己和别人用同一个称呼? 吴易应了一声就要进去,经过江逝水身边时,江逝水忽然道:“让李重山不要把人往我这里送,我不想管。” 吴易脚步一顿,又点头应了。李重山原本是想找个孩子替代容淳,好让江逝水高兴些,起码这孩子能劝着江逝水吃点东西,或是去睡一觉,却不想江逝水已经不太喜欢孩子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吴易已经把新皇帝哄着抱走了。 燕郎还跪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江逝水想起容淳临走时,一定要打发他走,让他离皇宫远远的。燕郎肯定不想走,说不定还想着要给容淳守陵。江逝水下定决心,等容淳出了殡,就把燕郎送走。 皇帝寝宫已经被彻底清扫过一遍,熏了艾草。 江逝水独自去了偏殿。容淳夜里就寝,不要别人守夜,只要燕郎。夜里要喝水、要吃东西,全都折腾燕郎,所以燕郎一直都睡在偏殿,很少回自己的屋子。 殿里没有点灯,江逝水在黑暗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摸索着点起蜡烛。他看见正中摆着个小箱子。这个箱子原本放在床下,给偏殿熏艾的时候,有宫人要把箱子挪开,被燕郎冷着脸制止了。里边装着的,应该是他的宝贝。 但这时箱子开着,江逝水看了一眼,只看见箱子底下放着几张纸。 纸张被裁作奇怪的形状,江逝水拿起一张,才发现将纸撑开,就是一顶纸做的冕旒,皇帝的冕旒。除了这个,还有宫中大太监常戴的帽子,一些没有盖上印玺的圣旨。 风将烛火吹灭,在宫中无数个无聊的夜里,容淳就在这个没有点灯的偏殿里,披着被单,戴着纸冕旒,要燕郎配合他出演皇帝册封官员的戏码。他随心所欲地赐给燕郎官位,又把他贬下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整整五年。 江逝水的庇护固然要紧,但他二人才是紧紧地缠在一起依附生长的。 难怪他临死前,颁赐给江逝水他的第一个圣旨,他与燕郎的动作这样熟练,像是排练了成千上百次。他们早就说好了,总有一天要在这些圣旨上盖下印玺。 容淳在白日里是受牵制的傀儡皇帝,在夜里,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这一生只有这一个臣子。唯有他在跪拜叩首时,不论起落升贬,都对小皇帝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陛下就是燕郎的太阳。 * 江逝水把那些制作精巧的纸张小心地放回去,偏过头,怕自己的眼泪弄脏了这些干干净净的东西。 他将箱子盖上,忽然又听见外边传来吵嚷声。他推门出去,喊住一个宫人。 “有人给将军下毒。”那人只说了一句就跑了。 不知怎的,江逝水忽然想起燕郎。他匆匆赶到李重山所在的另一处偏殿。 他站在殿门前看着,殿中气氛凝重,李重山坐在正中案前,手边淌着一滩茶水,杯盏已经倒了,骨碌碌地滚到江逝水面前。 孟叶朴手拿银针,试了试茶水,银针果然变黑了。他心有余悸道:“得亏将军及时吐出来了,这毒可真是……” 李重山看向江逝水:“你怎么来了?回去休息吧,没有大事。” 李重山要让他走,不是没有缘由的。话音刚落,吴易就带着两个士兵,押着燕郎过来了。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低着头,没有一点表情。 江逝水扑上前抱住他,把围着他的人都推开:“放手,放手。” 直到看到他,燕郎的眼里才有了些光亮:“我以为小公子去找新皇帝了。” “没有,没有。”江逝水含着眼泪,认真地看着他,解释道,“我去帮你收拾东西了,陛下要发丧,我们得跟着去。” 燕郎道:“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说的是放在偏殿的那个箱子,江逝水抹了抹他的眼睛,点点头:“我看见了,会帮你带上的。”他回过身,没有犹豫,向李重山跪下了,定定地看着他:“算在我的身上,是我管教不严。” 燕郎站在他身后,垂眸看见静静地躺在地上的茶盏,再看了一眼李重山,眼中再没有波澜。他失败了。 江逝水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道:“没事的,别怕。” 燕郎把自己的手从江逝水手心里抽出来,江逝水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他朝江逝水摇了摇头,转身就跑,像一只真正的燕儿似的,挥舞着翅羽,突破重围逃走了。 江逝水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要去追他,走到石阶前,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宫中瓷器,都有专门的瓷窑,底下写有年月窑名。而躺在地上的那个茶盏,碗底一片空白,根本不是宫里的东西。痘疫在常在冬春时节传播,今年入冬,皇城郊外只有两三例,发现之处,就被府衙安置好了,病人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早已销毁。如此防范,痘疫如何流传到宫里,又偏偏是容淳染上了。 他心中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倘若有个位高权重的人,暗中让人留下了病人的东西,放进皇帝的寝宫呢?可是寻常人哪里做得到这样的事情? 燕郎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茶盏被销毁之前,将它留了下来,并用它给李重山下毒。无奈李重山警惕,还记得这个茶盏的模样,逃过一劫。 江逝水看向坐在正中的李重山。还没来得及问他,李重山原本并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变得惊慌,他站起来,带翻了桌案,冲上前想要拉住江逝水,还喊了一句什么,但是江逝水已经听不见了。 在想明白一切之后,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五感封闭,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混沌。 江逝水往后倒去,滚下石阶。 * 江逝水磕破脑袋,昏睡了好几天。 醒来时,是在将军府,孟叶朴正给他诊脉。他猛地把手收回来,支撑着发软的身子,要起身下地:“容淳呢?燕郎呢?” 孟叶朴收回手:“先帝前两日就出殡了,葬在皇陵里。” “那燕郎呢?” “将军原本是要处死他的,后来开了恩,让他自己选死法。他就抱着个木箱子,蹲在先帝脚边,一同被葬入……” 江逝水怔然,跌坐在榻上,久久说不出话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都不在了,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了。他张了张口,最后咬着牙问道:“那李重山呢?” “镇南王容怀造反,将军带兵镇压去了,临走的时候让我照顾好小公子。小公子不用担心,昨日才传来前线大捷的消息,将军很快就能回来了。” 江逝水忽然笑了,他俯下身捂着肚子,笑着笑着,呕出一口鲜血。 * 身子养得好些了,趁着李重山还没回来,江逝水躲开看守,溜出将军府,拿着容淳临终前给他的第一道圣旨,去找了当朝丞相。 “先皇临终前赐我国公之位,建威大将军李重山残暴不仁,替先帝铲除权奸,是我等为臣的本分。” 他瘦得厉害,一双眼睛却亮得不寻常,盯得丞相心里有些发憷。他一边随口应付着江逝水,一边派人去将军府喊人。没多久,将军府的人就到了。 江逝水躲到屏风后边,丞相悄悄给他们指明地方。 后来他又找机会去找了朝廷里的几位重臣,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情形。 一直到建威大将军大败叛军,活捉镇南王容怀,率军凯旋。 李重山离开皇城的时候,江逝水还在昏迷,他也没办法向他解释。后来在前线听说江逝水不是很好,他便难以安心。速战速决,大破敌军之后,把收拾战场的后续安排下去,他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先回了皇城。 他倒是问心无愧,只想着跟江逝水解释一下,江逝水就会明白的。朝政本来就是这样的,他不杀容淳,容淳就会杀他。日子拖得越久,他冒的险就越大,他不想死,容淳就得死。他能容忍容淳长到十岁,还能容忍他和容怀勾结,直到他们约定的第五年的最后时限,已经是看在江逝水的面子上了。反正容家的孩子有那么多,再找一个相似的也不是难事。 日夜赶路,抵达皇城时,已经是傍晚了。 李重山在将军府门前下了马,摘下头盔丢给旁人,就要去看江逝水。 听说江逝水想要逃跑,他就特意吩咐人要把他看好。如今江逝水住在一座小楼里,日夜都有人看守着小楼,孟叶朴陪着他,出门都有人陪着。 士兵进去通报将军回来的消息时,江逝水正和孟叶朴说话。 “您老要是做出了假死药,千万不要忘记给我一颗。” 孟叶朴沉下脸,佯怒道:“小公子不要说笑。”他看向那个通传的士兵:“什么事?” 士兵抱拳:“将军回来了。” 孟叶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江逝水,只瞧这一眼,江逝水便恼了。他将面前的茶盏往边上一推,起身就走,走上楼梯,要回自己房间。 孟叶朴不敢打扰他,带着那士兵出去:“去跟将军说,小公子不太高兴,叫他别招惹小公子。” 那士兵领命下去,小跑着去找将军。李重山也正要往小楼去,便在路上遇见了。那士兵又抱拳:“将军,孟神医说……” 屋瓦从空中落下来,砸在李重山面前,摔得粉碎。他在原地停下脚步,跟随的士兵纷纷拿起武器,围在他身边。 李重山抬起头。江逝水只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屋顶。他赤着脚,走动时将屋瓦踢落。方才落在李重山面前的瓦片,也是他踢下来的。 他临风站着,雪白的单衣与乌黑的长发纠缠在一处。他沉着脸,斜斜地睨了一眼李重山。 李重山望着他,仿佛望着神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4 22:27:05~2020-11-05 14: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蝙蝠侠的哥谭市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死相缠 有人小心地碰了碰江逝水的脸, 咯咯地笑:“逝水哥哥快起来教我骑马吧。” 江逝水只听声音就知道他是谁,却不敢睁开眼睛,怕自己睁开眼睛看不见人,徒增失望。 容淳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扑到他怀里:“逝水哥哥为什么在装睡?” 温温热热的触感传过来, 他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江逝水缓之又缓地睁开眼睛, 重又对上容淳天真的眼睛, 只觉得喉咙哽塞,眼眶发酸。 他挨得更近:“逝水哥哥要哭了?” “不……没有……”江逝水摇头, 把他抱进怀里,“逝水只是做了个梦。” 容淳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背。 到底是小孩子,耐不住寂寞, 没多久就又试探着问他,要不要出去骑马。 江逝水点点头:“走吧,出去骑马,燕郎呢?” “他去马厩牵马了。” 正说着话,燕郎也到了,他总是那样低着头, 看不清脸,轻声细语地说话:“王爷,都办好了。” 容淳扬了扬下巴:“嗯, 那走吧。” 马苑里只有他们,江逝水带着容淳骑了一圈, 燕郎也骑着马,在后边跟着。 有一件事情江逝水总想不明白,他小声问道:“陛下, 燕郎方才怎么叫你‘王爷’?” 容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逝水哥哥还没睡醒吗?” “出了什么事情?” “之前我和王叔定下了五年之约,王叔率军北上,大败李重山,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前了。我年纪小,又没有学过帝王之道,就把皇位让给王叔了。” 江逝水心中一惊,最后却勾起唇角笑了:“原来如此,真是太好了。” 他一夹马腹,马匹便加快速度。和煦的风迎面吹来,他看见马苑的角落里伫立着一座木屋,他扯了扯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却使不上力气。 他身子一歪,便摔了下去。 * 他再醒来时,身下却是摇摇晃晃,他正伏在某个人的膝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疏生抚了抚他的鬓角:“没事了,人走了。” 江逝水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久久不能回神:“兄长?” “嗯,你吓傻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透过窗子看去,河岸上的追兵就停在了河岸上。他回过头:“兄长,这是?” “你要去小瀛洲,兄长陪你一起去。” * 这下江逝水明白了,他这是在做梦,不过这个梦也太长了些,没完没了,还十分离奇。 好比那晚李重山把他按在两个牌位前,他刚拿起父亲的牌位,给了李重山一下,父亲就出现在李重山身后,抡起拐杖也给了他一下,直接把李重山给放倒了。还有造反成功的周进,或是刺杀成功的老管家,又或是一开始就把他和李重山分开的兄长。 凡此种种,对他来说都是最完满不过的结局。 一路行来,他竟有这么多可以扭转进程的转折点,可他却仍旧一步步地、走到了最差的结果。 他做的最后一个梦,是在江府门前。是他与李重山初见的那天,那时李重山还是个小乞丐,一路跟着江府的马车,到了江府的门前。江逝水求父亲收留他,还说让他给赶车的车夫做徒弟,以后做马奴。 正是这个时候,他耳边传来父亲的问话:“逝水说该怎么办?” 江逝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手,一咬牙,上前一步,狠狠地把李重山推下台阶:“臭死了,不要你了。” * 说完这句话,他就醒了。 他躺在水晶棺里,李重山抱着他,闭着眼睛,吻了吻他的眼角,喃喃唤了一声:“逝水。” 江逝水没有动作。他想起来了,建威大将军大破叛军,活捉镇南王容怀,他回京那日,自己从窗户爬上屋顶。其实他那时候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身上热,想吹吹风,正好屋顶上风大。 他刚爬上屋顶,就看见李重山回来了,他恨极了李重山,所以踢了几块瓦片下去,想要把他砸得脑袋开花,只可惜没有砸中。 然后李重山疯了似的,让他别跳。别跳,李重山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就一定要做,所以他跳下去了。 到底是孟叶朴医术高明,把他救回来了。但孟叶朴见他这样难受,于心不忍,悄悄给他塞了一颗假死药。 这也是江逝水做的梦格外长的原因。假死五日,他做了五日的梦。 如果棺材停在将军府,孟叶朴会找机会把他救出来;江逝水认得国寺的和尚,如果停灵在寺里,和尚们会救他出来。 只可惜他们都算错了。 李重山没把他送去国寺,也没想把他埋起来。这个疯子让人造了个水晶棺,好保他尸身不腐,每天夜里都抱着他,像他还活着那样。 江逝水笑了一声,抬起僵硬的手,摸了摸李重山的脸。李重山握住他的手,睁开眼睛,见他醒了,也不管他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直接把他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要将他契进血肉之中。 不论是马奴,还是建威大将军,江逝水都逃不出,死也逃不出这两个疯子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胖胖生顶锅盖溜走) 【预收古耽文《身陷四个徒弟的修罗场》he!和这本不是一个风格的!喜欢的小可爱们可以收藏一下~】 求问修仙大能,重生之后怎么教徒弟? 匿名用户:谢邀,人在御剑,刚刚落地。 先说一下自己的情况,两个徒弟,一个正道之光,另一个半路入魔。 重生后定的教学目标很简单,教导正道之光,掰正入魔的混账。 掰着掰着,我好像发现有哪里不对,就……忽然发现前世的两个徒弟也狗狗祟祟地跟过来了。 所以我现在有徒弟×2(少年型号)×2(青年型号) 四个徒弟整天争风吃醋,教不了,脑壳痛。 这和提问有什么关系?我是想说—— 不要收徒!快逃!!! 评论: 正道之光:请师尊安,仙盟大会已经准备完毕,烦请师尊检查 入魔的混账:师尊,教里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开始扫黑除恶了 未来的正道之光:师尊早,我今天新学了一套剑法,乖巧等夸 绝不入魔:师尊,我感觉体内的魔气又开始乱窜了,我好难受,嘤嘤嘤 【推荐一下基友的现耽文:春觉冬暄《被绿茶男友套路后》,和我这本也不是一个风格的!】 有一天亲姐姐给钢铁直男贺知从发了个链接,让他好好看,别被绿茶骗了。贺知从没看,把这事忘了。 没过多久,贺知从在网吧认识了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子长得好看,游戏操作厉害,打游戏时不小心碰倒贺知从的杯子,温和有礼地说抱歉。 贺知从看上对方的游戏水平,说没事,然后顺道加了好友,打算有空拉一起玩。 似乎是因为歉意,男生同意了。 然后贺知从就得知男生的名字,开始和对方时不时打游戏,再到约出来玩,吃饭,同居,谈恋爱……? 等等,这个发展是不是哪里不对。 贺知从某天刷朋友圈,忽然想起姐姐给他发的链接,点开去看“辨认绿茶的方法”,里面写着: 1.绿茶会以“意外”事件找机会认识你,做你感兴趣的事,获取你的联系方式。 ……他和江间亭好像就是这样认识的。 2.绿茶会温顺体贴脾气好,经常温柔地说话,原谅你在各种事情上的失误。 ……江间亭好像也差不多。 3.绿茶会说“你这么好,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以此来增加你的自信,表达自己的崇拜。 ……江间亭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4.绿茶会在合适的时机引诱你做暧昧的事情。特别是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下雨天为高发时间) ……他的初吻好像也是这么丢的。 这时姐姐发来微信:[哦对了,突然想起来,上次发你的那个鉴绿茶方法看了没?] 贺知从:…… 看是看了,但是可能……有那么一点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