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俦情》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天道俦情 作者:瓐孍 文案: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之处,热烈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永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张衾,死同一口椁。 神爱的是世人,而我非神,故此只爱你一个人 你说此情不断,谐子终老;而今良辰安在,身死魂消。 戕人害命的魑魅魍魉、妖精鬼魅,分明我才是妖,为何伤人至深的是你? 方今才知,你原是世人所说的极恶之人。可我,依然爱你。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江湖恩怨虐恋情深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锦俦,玉淙浅┃配角:普灵上尊,良煦,杨巅峰,杨高峰┃其它:天君 一句话简介:我命中有你,你命中有我 立意:挚爱,痛恨,追悔,生离死别 第1章 天君生病了 旁人飞升,皆是苦修得道,待功德圆满,这才能渡过天劫,上了九重高天。羽化之时,万众瞩目,祥瑞千条,普天同庆。 南锦俦却与众不同,他是踩着千万凡人的尸身上天的。以芸芸众生的鲜血、无数黎明的性命,以累累白骨铺就了一条飞升之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 故此,尽管他终于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上了九重仙境,得天君赐予神格,获封神籍,受万民朝拜,但还是难免给寰宇诸仙鄙夷,人人不齿,人人唾弃。 于是,他虽有了神祇,却只能当个招灾引祸的瘟神,呜呼哀哉。 大名鼎鼎的仙道三耻,他便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第一耻。 “南锦上仙,别来无恙。” 自从坐上瘟神这个宝座,又得了仙道三耻之一的殊荣,诸仙皆是避之唯恐不及,都怕挨他太近,一不小心沾上晦气。 是以,南锦俦一听有人跟自己打招呼,且还是这样彬彬有礼的招呼,他心里甜丝丝的,美滋滋的,先是愕然一愣,跟着脸庞一动,竭力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一切准备妥当,这才抬眸。 只见香华元君一步一摇,步摇生辉,衣袂飘飘的从桥头那边缓步而来。 毕竟已许久无人问津了,忽见美人款款行至,南锦俦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忙满面堆欢的迎了上去,作揖道:“多日未见,元君风采依旧。” 香华笑语嫣然,涂着胭脂的两坨面颊色泽莹润,娇艳无双:“上仙谬赞。听闻上仙下界多日,看来今天才刚上来罢,不知可寻到了那物事?” 南锦俦闻言,心头蓦地攀上一阵失落:“还是一无所获。” 香华宽慰他:“上仙不必焦虑,我相信假以时日,总能得偿所愿。” “但愿吧。”南锦俦惆怅片刻,忽然眼珠一转,瞧她一脸欲言又止的形容,已知她无端来寻自己铁定不是只为闲聊,多半身有要事,于是左手一引,做出个请的姿势:“鹊桥风凉,烦请元君赏个脸,移步至寒舍一叙。待小可沏壶热酒,再详谈不迟。” 香华不太会劝人,无视他那一脸苦闷:“恭敬不如从命。” 南锦俦的殿设在鹊桥之东,没几步就到了,只是殿前云雾氤氲,门可罗雀,一派萧索形容,委实寒碜。 “元君见笑。” 香华东张西望片刻,奇道:“怎地一个人也没有?” 南锦俦苦笑:“时至今日,谁敢同我共居一殿?我也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就没招仙娥,怠慢之处,多多包涵。” 香华忽然驻足,回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那群夫人到哪里去了?” 南锦俦:“……” 香华所说的夫人,此夫人非彼夫人。 大家都晓得,南锦上仙虽生得人模狗样,迷倒九重仙境中不少仙姑仙娥,可他却对那堆貌美如花的仙子们不感兴趣,只因他是一只如假包换的,活生生的断袖。 当初尚未飞升,还只是个凡人时,他一心只求得道,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沾温香软玉,旁人都以为他不近女色,是个谦谦君子。 但他飞升之后,却到处走街串巷,若看上了哪个美男子,说什么都要纳进殿来,一饱艳福。愿意的当然你侬我侬皆大欢喜,抗拒的,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无论坑蒙还是拐骗,实在无计可施便直接将人一棍子敲晕,扛回殿中,喂以一种能令其从抗拒变成不抗拒的恶心药物,待药效过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大家这才发觉,敢情这油头粉面的上仙竟是一只衣冠禽兽。 南锦俦闻言无语片刻,轻轻一咳,才道:“都散尽了,而今我殿中空无一人。” 香华大觉诧异,诧异完了拍拍他肩:“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决定从良,必当痛改前非,我支持你。” 南锦俦抖了抖衣袖,八风不动:“元君怕是误会了,小可只是觉着那些个庸脂俗粉忒没颜色,玩起来也无甚情趣,这才将他们全部赶了出去而已。” 香华:“……” 她觉得倘若继续从这个话头上聊下去,自己多半连隔夜饭都得吐出来,想象那个画面,实在忒丢人现眼,只好默默地住了口,踱步入殿。 往案前一座,南锦俦已斟好了酒,递到面前。 那酒热气腾腾,蒸蒸往上,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送入笔端,沁人心脾。香华轻轻一嗅,竟觉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忍不住一嗅再嗅。 南锦俦瞪大了眼,出言提点:“元君,这酒是用来喝的。” “……”香华端起月光杯盏,送到口边,启唇一抿,脸上忽然腾起一股异样之色。 南锦俦见状微笑:“元君是根正苗红的神祇,生在九重天上,喝的是琼浆玉液,又不食人间烟火,瞧来并未尝过凡间的金波。” “这便是酒么?”香华喃喃自语,盯着盏中那无色之物:“瞧上去跟寻常清水没什么不同,却不知竟有这般美妙滋味,上仙……嗯?” 抬眼去觑南锦俦,只见他目瞪口呆的杵在那里,嘴边浅笑僵在了脸上,目光茫然,表情却在神游物外。 香华眯了眯眼睛,往他面前挥了挥手。 “上仙?” 南锦俦这才回神:“啊?” “你怎么了?” 南锦俦眼神迷离:“没事,只是忽然想起一个故人。” 抬头望了望窗外,隔着云端,他似乎看见了一张面容,一张久违了很久的脸,一个许多年没见了又时时刻刻烙在心头的人。 “当年我请他喝酒,他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香华纳闷:“是你的红颜知己?还是你的哪位夫人?” “不是。”南锦俦摇了摇头,竭力抑制自己不去想从前的种种回忆,勉强笑道:“神仙苦修得道,食琼浆饮玉露,只为增益修行。但凡人的七情六欲,远胜神佛,这人间的诸般情感,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皆在酒中。” 香华听得有些困惑,良久才道:“曾听长恒那小子言道,酒能解忧,若是饮得醉了,可去万苦千愁,人称一醉方休,不知是真是假?” 她口中的“长恒那小子”说的是九重天上司雷放电的长恒真君,而她自己却负责行云布雨,大家同为仙僚,但因她们两个的差职特殊,需靠二人同时配合方能施雨,遂交情颇深。 南锦俦道:“苦由心生,有心必有愁;心既仍在,愁便难消,岂是小小一杯酒水能化解得了。纵然一醉方休,总归是要醒的。醉时人事不知,确实无忧无愁,可一旦醒来,万事却半分不变,该忧的仍然心忧,该愁的还是要愁,不过是酒客们的暂避之法罢了。” 见香华一口复一口,似乎格外喜爱这酒水滋味,顿了顿又续道:“非但如此,酒若喝得多了,非但伤身,也易误事。元君浅尝小酌即可,千万莫要贪杯,以免喝醉之后耽误正事。倘若当真喜欢,稍后小可收拾两壶桃花醉,元君捎回去慢慢品尝就是。” 香华犹似醍醐灌顶似的,连忙搁下杯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我来找你,确有要事相商。”她双手拢袖,一本正经:“听闻上仙殿中豢了一只灵宠,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南锦俦摇头摇得干净利落斩钉截铁,丝毫不带犹豫。 香华一笑:“上仙也忒不给面子了,不过区区一只灵宠而已,又有什么不方便的。” 南锦俦喟然一叹:“非是小可有心藏着掖着不给,实在是连我也许久没见到我家那小不点了。我今日辰时方才上天,殿中各个角落都已仔细搜过,却不见小不点的下落,方才在鹊桥,我也是在寻它。唉,本来是下界去找东西,结果东西没找到,回天又弄丢了一件。” 他还真想过从凡间招两只小妖精来为自己看门打杂,但因为自己是个瘟神,未免连累人家,最终未成。而今下界一趟,却因无人照料,也不知道他从小养到大的那只小不点到底是给人拐跑了还是自己在外面走丢了,真是悔不当初。 “……”香华很想纠正他,灵宠跟一般“东西”还是有些区别的,到底作罢,说道:“你当真自上天后一直未曾看到?” 南锦俦回忆一番,如实道:“千真万确,没找到。还烦请元君帮我留心留心,倘若碰上了小不点,且与我知会一声,感激不尽。” 他那头灵宠是只五彩斑斓的叫不上名儿的毒蛇,从凡间捎上来的,深得他的喜爱,如今丢了,颇为着急。 “嗯,没找到才正常。”香华云淡风轻的小酌一口清酒:“也不用留心了,再找也找不到的。” “……”南锦俦大急,为了体面,佯装淡定:“此话怎讲?” “你家那小不点早就给人用来果腹了。” 南锦俦嚯得站起,大怒:“岂有此理,是谁干的!虽只是一只灵宠,好歹也是有主之物,凭什么无缘无故杀我的小不点!” 香华睨他一眼,挑眉:“你好像很不服?”一顿之下,发觉自己明知故问了,又道:“可是大家都说杀的好。” 南锦俦:“……” “你也这么认为?” 他摸了摸下巴,重新坐回原位,不禁困惑,难道九重天什么时候多了条不能养蛇的规矩?他怎么不知道。 “嗯。”香华诚实的点头:“你家小不点忒顽皮,昨日悄悄溜出殿去,竟然偷吃了三只蟠桃。” 南锦俦气愤愤的:“不过三只蟠桃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天规天条里也没说灵宠不能吃蟠桃,大不了等我归天后双倍赔偿不就行了,至于拿一只灵宠开刀吗?” “它不仅偷吃蟠桃,还溜进长恒的院子,一口咬死了逐月。” “……” 逐月是长恒养的一头小鸹,同为灵宠,长恒宰了小不点给自家的报仇,似乎无可厚非。 但南锦俦素来护短,帮亲不帮理,香华跟长恒是一伙的,于是立即射出一道不太友善的目光:“所以,你们两个便是杀我灵宠的真凶?” 香华感受到了凉意,无辜的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急什么。” 南锦俦鼻腔一哼,也不答话,只静候下文,看她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咬死逐月之后,你家小不点还在继续闹腾,不知怎么钻进了普灵上尊的炼丹炉子里去了,那时炉子正燃着三昧真火。它钻进去就受不了了,在炉子里乱撞,结果将整只火炉都撞了个底朝天,最后仍没能幸免于难,给三昧真火烤得焦黄里嫩。” “……” 香华继续语出惊人:“普灵见到这副情状,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归天,觉得不能浪费,便宰了只芦花鸡,并着你家那焦黄里嫩的小不点,一起丢进镬里炖了锅龙凤汤,大饱口福,今早才将将喝完。” “……” 南锦俦嘴角抽搐,万料不到事情的始末居然是这样,真是欲哭无泪。他与普灵交情匪浅,曾经还是凡人是便蒙其受了不少恩惠,上天后又向其讨过诸多好处,总不能因为一头灵宠就跟人家撕破脸皮,忒不厚道。 香华的话依然还没说完,她滔滔不绝:“你知道普灵炼的那炉丹做什么用吗?” 南锦俦思忖须臾,才道:“她殿中童子无数,若是寻常药物,轻易不会自己动手,她既动了怒,还大开杀戒,这次炼的必是灵丹妙药。” 香华一脸严肃:“这次倒让你说中了。普天之下,怕是再没其他什么药物比这次这一炉来得要紧。” 她郑重其事,南锦俦不禁好奇:“那这炉仙丹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给天君用的。” 南锦俦大骇:“天君?天君龙体有恙?我下界时他还是生龙活虎的,健硕得很,怎地没几天竟要服药了?他得了什么病?” 香华闻言俏脸一红,似乎不便出口,但见到南锦俦那热切的眼神,实在忍不住想说,于是左右望了望,确定没人,才道:“你附耳过来。” 南锦俦依言附耳过去。 香华在他耳畔低声细语了几句,南锦俦听完,目瞪口呆。 “当真是这样?”他不可置信。 香华白了他一眼:“天君患疾,谁敢做伪?何况这种事哪能作假,他不要面子的吗。” 忽然将脸一板,威言警告:“还有,兹事体大。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普灵知。可千万要对外保密,不能嘴碎再让旁人晓得了,否则……咳咳,否则后果自负。” 南锦俦郑重点头:“这是自然。” 他心头憋笑憋得走火入魔,却又不得不做出严正之色,脸上最终挤成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香华总算放心,道:“虽说你家灵宠闯出来的这许多祸端都已让它自食其果,也就不再计较你的罪了,可是天君没了灵丹,这病自然无法可治,需重头再炼一炉,不免多费手脚。” 南锦俦立即表态:“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香华一听,面漏奇异之色。虽然她竭力压制让自己看起来平淡无波,但还是没藏住,表情比适才南锦俦更为古怪。 她在奇怪些什么,南锦俦当然心知肚明。 香华怪的是,他当年初上九重天那段时光,他非常热切乐于助人,帮月老牵红线、助床头婆婆扶小孩、替注生娘娘送子……然而,结果往往都是越帮越忙,红线越牵越乱、小孩越扶越哭、送子越送越容易难产……不亦乐乎。 总之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那无数桩前车之鉴,普灵当然不会搬起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再喊他去帮忙。 香华意味深长的道:“普灵殿不缺人手,炼丹一节无需你来相助,不过……” 她拖了半晌,没不过出个所以然来。 南锦俦不耐了:“不过什么?” “但是……”香华磨磨唧唧:“但是眼下要重新开炉,还缺一味不可多得的药引子。之前那一炉普灵上尊已用尽了药殿的所有库存,九重天上是没剩的了,需劳烦上仙下界去撷些回来,以便使用。” “……” 敢情这是要他跑腿打杂干苦力呵…… 但灵宠犯事儿,自己毕竟是罪魁祸首,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况且天君那个病……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干活为妙。 他一脸苦相,香华瞧得发慌,道:“上仙不必忧心,缺的那味药引只是一株草药,想来并不难采。” “那这味药引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不知道。” “……” 第2章 鄙人要下九重天 送走香华,南锦俦坐在原位呆愣半晌,将案上残酒收拾了,踱回内殿。 香华告辞之时说,那药引子的长相名讳只普灵才知,她不过是来传达信息,但普灵今日事忙,抽不开身,要他明日再去普灵殿一趟。 来到殿中,南锦俦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幅画。 往桌上一摊,慢慢展开,画里真容逐渐显露。 一副水墨,勾勒出一个男人。 画中人一身青布麻衣,干净朴素。他面庞羸瘦,骨相凌冽,怀抱一捆山参,站在山巅仰望苍穹。他长着一对涵烟长眉,一双瑞凤美眸。目光悠远似海,沉寂缥缈如渊。 他长发如瀑,迎风飞扬,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只是眉眼之间忧行于色,兼之面相太过妖冶,一股戾气油然而生。 指腹缓缓摩挲画面,南锦俦不由自主的逸出薄烟一叹。许多尘封在心闸内的记忆似潮水般汹涌而出,顷刻澎湃心坎,胸腔里犹如塞进一块大岩,堵得令人窒息。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你到底在哪……”似喃喃自问,梦中呓语。 “原想将你深藏于胸,不去回忆,也不忘记,却又忍不住想起。当初将小不点从凡间带上天来,只因它同你往年长得有三分相似,我便日日睹物思人,但它终究不是你……” 说不清是恨是怨,又或只是单薄的思念。他就站在那里,泥塑木雕般,一直望着肖像,从如日中天的正午,望至残夕入山的审牌,再到蟾宫当头的月夜。 翌日,卯末,南锦俦便拾掇拾掇,到了普灵殿。 他平日是不到日上三竿绝不离榻,这次破天荒的早起,只因普灵殿一向是人满为患。 令他错愕的时候,尽管他起了个大早,但还有人比他更早,隔着老远便见普灵殿前白花花的大群广众,那边人头攒动,排了两道似长龙般绵延百米的队伍。 都是来找普灵领仙丹的。 虽说大家都是神仙了,除多了些修为和阳寿,与凡胎其实没什么两样。头疼脑热,疑难杂症,一样不少,且因仙体凡胎有别,同为风寒,治起来却不凡人更为棘手,发作时也分外折磨。 如此一来,普灵作为九重天第一药神,当然炙手可热,简直比天君还有面子,殿前无一日不是宾客盈门,领两颗跌打丸都要排上几个时辰。 “哎哎哎干什么你,想插队是不是,我先来的,站后面去,懂不懂规矩……”一位尖嘴猴腮的仙僚见南锦俦大步流星往前走,连忙拉住。他在这里已等了不少时候,早就等得心烦气躁,打算将满腹怨气撒在南锦俦这不长眼的小子身上。 南锦俦不着痕迹的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抱拳:“仙友误会,小可今日来造访普灵上尊,是有要紧事。” “废话,谁找普灵不是有要紧事的?” “……” 南锦俦瞪了他一眼,那厮头顶没几朵祥云,估计是新来的,不知道自己的鼎鼎大名,否则要是让他晓得了自己拦住的是一尊瘟神,不知要作何感想。别的神仙都远远避开了,他倒一而再的拉他袖子,果然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一看就混得不怎么样。 正要温言几句,忽见一童子从殿中出来,径直走道南锦俦面前,揖了一礼:“上尊有请上仙移驾殿中相会,请随我来。” 南锦俦居高临下的瞥了那新来的一眼,随小童拂袖而去。 他与普灵是老相识了,当年尚未登天时便已有交集,九重天上最熟的便是她。 派发丹药,配方抓量这些活计有童子分工即可,普灵平日一贯都是在炼丹。 一见南锦俦到来,她淡淡一蔑,娇声道:“你终于舍得归天了,我只道你眷恋红尘,流连忘返,要在凡间呆到天荒地老。” 南锦俦哈哈一笑:“我这不是惦记着你这位老相好嘛,还是得上来看一看才能放心。” 普灵莞尔:“你是来看我的?不见得罢,我觉着还是看药引子的意思更多。” 南锦俦敛了笑容,往凳子上矮身一坐,朝正火急火燎的炼丹炉一指:“不是说还缺药材么,怎么这就起始炼了?” 普灵手中捯饬着一堆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玩意,本来该专注炼丹,却毫不吝啬的赏了他一记白眼:“药引子待丹成出坦时再添进去即可,我要先将其余药材熔了,再放进垗中提精。诸般工序繁复得很,非一时三刻便能成的。待用到那味药引子时,少说也该数日之后了,你此时下界去寻,尽可来得及。” 她将手中物事扔在一旁,从怀中掏摸半天,总算掏出一张卷轴,张开了递与南锦俦。 “那药引子唤做壮阳兰,长这个模样,瞧仔细了,可别弄错。” 虽称之为兰,但图中那圆棍状的、酷似男人某处不可描述之物的东西,却没半分空谷幽兰的影子,那奇奇怪怪的形状,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入非非。南锦俦乍见之下,吓了一跳。 南锦俦:“……嗯,模样是记住了,但长得如此……如此奇特之物,我在凡界待了这许多年,怎么从来没见过?非但没见过,简直闻所未闻,想来稀罕得很了。” 他想说的其实是,这玩意生得奇形怪状,倘若给凡人瞧见了,估计会一脚将它踏扁,因为如果让他看到了铁定会这么做的。 普灵像看到了白痴:“这还用说?要是不稀罕,何敢劳你的大驾。便是因壮阳兰万金难求,这才请你帮忙。” 帮忙是客气的说法,关键是他灵宠惹出来的祸端,理当由他来赔。 普灵接着又说了一句大实话:“当然,叫你下凡,主要是大家都挺忙的,抽不出空。我思来想去,偌大的天宫就属你最闲,整天无所事事,这项艰巨的任务只好由你一肩挑了。” 南锦俦:“……” “这壮阳兰是凡间东北大荒中的特产,旁的地方没有。你此番下界,只需一路往北去寻。” 见南锦俦苦着脸,普灵拍拍他肩:“不必忧心,我会给你安排两个苦力给你打下手。” 南锦俦双眼一亮。 令他眼睛更亮的是,普灵接下来的话。 “而且,我还听闻,东北大荒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过不多时,他与普灵双双驾临八重天。 九重天之下,还有八重天境,都是凡人在里面修行,待得道之后,再渡天劫,只消扛得过去,才能攀上最高的九重仙境,便算真正的羽化登仙。 八重天之下却没什么人,只因除九重仙境之外,只有第八重天灵气充裕,对修行裨益良多,而八重天之下同凡尘俗世已没什么两样,遂人迹罕至,时至今日,早已成了大荒,鲜有人在。 八重天由数位神祇执掌,领袖群雄,授以凡人修仙之法,都是些九重天的小仙,犯了不轻不重的天规戒律,天君一道圣旨下来,削了神籍,贬去八重天传教授业,一边管理凡人们的修行,一边重新历劫。 当年南锦俦初上天宫到处帮忙反而弄巧成拙被各方神祇联袂弹劾,便险些遭谪,总算天君对他青睐有加,暗中护短,才幸免于难。 九重仙境素有规矩,但凡八重天的弟子修到了玄幽境的,都要在自家师尊、或是九重天的仙家带领之下踏入凡尘历练,以阔见识,增长修为。 普灵的意思是,壮阳兰这种东西,九重天一向稀罕,此番特意前去采摘,不如趁此良久多捎些东西回来,以充药库空缺。 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普灵建议从那堆凡人中挑两个年轻力壮的、又刚好不多不少修至玄幽境的毛头小子陪同南锦俦一齐下界,人手一足,不但能帮忙采摘运货,还能节省许多时辰,顺道历练一程,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南锦俦觉着,此法甚妥。想当年他还是个凡人,在八重天修行之时,也是有过类似经历的,最后的结果真是精彩绝伦。 而今掌管八重天的是东玉真人,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怎地被落魄至此。听闻上头有神祇到来,喜不自胜,召集了八千弟子及所有长老在殿前恭候。 为了彰显身为上界神祇的威严风范,普灵出门前特地换了身行头,一改轻纱薄面的装束,而今头顶梳着近两尺许的高发髻,簪满步摇金钗,身上批着一套环佩玲琅的华服,长裙曳地足有三米,一派雍容端庄。 她往台上那么一站,话都不必说一句,即令台下人正襟危坐,不敢坑声。南锦俦立在旁边,莫瞧身量高了不少,却无甚作用,众弟子愣是没正眼瞧过。 南锦俦郁闷片刻,想搏得一点存在感,正要上前说话,普灵立即将他一推,悄声道:“你要上去自我介绍吗?倘若大家晓得了你瘟神的大名,谁还敢同你一道下界?” 南锦俦:“……” 虽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她言之有理,只好虚心请教:“那我要怎么说?他们都认识你,我也不好冒充……” 东玉真人声若龙钟,正在跟弟子们引荐,听他马上就要将自己的名讳公之于众了,南锦俦连忙大咳一声,使了个眼色。东玉会意,话头一绕,只说这是九重天的两位仙长,要去凤凰镇办一桩大事,然后叫出所有玄幽境的年轻人,让他俩自己上前挑选。 他倒是兜转得快,一脸的老奸巨猾,南锦俦投去赞赏一笑。 普灵举步上前,在数千玄幽境弟子之中粗略一览。众弟子屏息凝神,一动不动,面上期待之色溢于言表。只是普灵秀眉微蹙,竟似没一个满意的。 “这一届的玄幽弟子,比往年要逊色不少。”她这句十分中肯的意见叫人听了很不是滋味。 南锦俦也是从玄幽过来的,当初也面临过此种处境。眼见那群年轻人听了普灵之言个个垂头丧气,知道心已大受打击,于心不忍,随意点了其中两个面目颇有异样的:“你,还有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稍后随我一同下界。” 那俩玄幽小伙喜出望外,兴高采烈的去了。 普灵微微一怔,不怀好意的望了南锦俦一眼。 过不多时,南锦俦领着两个年轻人到了天门之前。 普灵将一个包袱塞给两位年轻人:“此去北荒路途遥远,恐有变故,这是一些我亲手调制的金创伤药和解毒丸……” 既出自普灵之手,绝非凡品。南锦俦瞧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呢?我怎么没有?” 普灵不去理他,继续对两位年轻人谆谆告诫,叮嘱完了才漫不经心道:“谁人不知南锦上仙仙术卓然,修为高深,哪用得着这些,我是怕两个年轻人有甚闪失,万一一不小心栽在你手里可就不好了。” 南锦俦:“……” 普灵忽然正色道:“还有,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此行前往东北是为天君办事,切勿因为旁的私情而误了正事。” 闻言,南锦俦也变了颜色:“普灵,这九重天上,你是最明白我的,我心中所思所想,你也应当了如指掌。这件事情,请恕我不能从命。” 普灵早料到他会这般回答,叹了口气:“又何必如此执着,时至今日,他已转世无数个轮回,你们之间的缘分,早已尽了。你念念不忘这许多年,竟然仍不能释怀。” 南锦俦半晌无言,摸了摸自己胸口,良久才道:“我只是不太明白,当年他为何就那样去了,只言片语也没留,又为何要害我至斯!” 他语气晦涩,听不出是悲是怒。 “难道你还在恨他吗?” 南锦俦咬着牙齿:“我当然恨,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人,问个明明白白!” 普灵有些困惑:“你只是想问个明白吗?问明白之后,又待如何?” 他双拳已捏出细汗,森然道:“杀了他,我再自刎相殉!” 旁边两个年轻人听得胆战心惊,普灵却只管摇头:“可惜,你这番心愿怕是永不能偿了……” 末了,她挥挥手:“行了,早去早回。祝你三人此行一帆风顺,满载而归。” 第3章 有镇凤凰 本该是普灵为他们三人践行的,但说到后来,她却给南锦俦那几句噎到了,还没将他们三人送走便怒气冲冲的折回九重天。 南锦俦原地呆了好些时候,手掌按在胸前,只觉麻木不仁,有些东西似乎要从心口跳出来,却又无从跳起。 旁边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试着唤了声:“仙长?您……您没事吧?” 南锦俦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无碍,咱们这就出发。” 正要召来法器,忽闻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可是南锦上仙?” 陌生的声音。 回头一瞟,只见天门前立着一人。那人白衣缁发,面容清癯,气质出尘,站在云雾缭绕中,犹似雪中寒梅。他手中掂着一只折扇,上书越人之歌,一步一摇间更显仙风道骨。 南锦俦仔细打量一番,发觉是个素未谋面的,于是抱拳揖了一礼:“不敢当,正是区区鄙人,不知仙友唤我何事?” 那仙友走近身来,温文尔雅,笑若春风:“小可良煦,听闻上仙今日要去东北采办,正巧也要前往大荒查探一桩案子,左右同路,不如你我结伴而行,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南锦俦听了他的大名,“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是兔儿真君,失敬失敬!”他最喜热闹,当然人越多越好,寒暄了几句,喜道:“此行有真君关照,正是求之不得。” 忽然往旁一瞥:“咦?这两位相貌如此相似,莫非是孪生兄弟?” 那两个年轻人不论五官眉眼,身量胖瘦,均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若非孪生,说什么也不相信。南锦俦先前一眼相中他俩,即因好奇之故。 两个年轻人互相瞅了一眼。 “不是。” “谁跟他是兄弟。” 良煦:“……” 南锦俦:“……那你们俩怎地生得……咳如此相似?” 他两个再次互瞅一眼,一个鄙夷,一个不削。 “他嫉妒我的美貌,用诡计将脸化成了同我一样的。” “他太自恋,非逼着我将脸化成同他一样的。” 两张嘴不约而同的说出了自己的缘由。 南锦俦只听得莫名其妙,指着皮色较黄的那个,问道:“你叫什么?” 他从容不迫:“杨巅峰。” “……”南锦俦又问肤白水滑的:“你呢?” 他显得有些局促:“杨……杨高峰。” 南锦俦默然半晌,将心中想法如实道出:“你们的双亲真是人才。” 羊癫疯? 羊羔疯? “高峰?巅峰?”兔儿真君折扇一摇,语重心长道:“名儿倒颇威风,只可惜你们这副斯斯文文的形容,委实撑不起这名儿的气势。你们既都姓杨,就不要在旁人面前扯谎。这俗话说得好,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应当相亲相爱才是,知道吗。” 杨巅峰澄清道:“真君误会了,我同他非亲非故,当真不是兄弟。” 南锦俦奇道:“那你们何以长着同一张脸?” 杨巅峰正要说明,杨高峰却道:“回禀上仙,此……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不如以后再说。” 良煦不耐烦了:“无碍,拣关键的,长话短说即可。” 南锦俦望望天色,道:“罢了,瞧他们的形容,多半是不愿说的,本仙也不逼迫。时辰不早了,还是赶路要紧,走罢。” 杨巅峰如释重负:“非是我们有心欺瞒,只是此事实不足与人道,不便之处还请两位仙长见谅。” 良煦不高兴了:“行行行,不过,虽然你们不是兄弟,但你二人皆在八重天修行,那就是同门了,师兄弟之间还是要相亲相爱。好了,你们记在心里就好,不必多言,我最讨厌有人反驳我的话。” 杨巅峰:“……” 杨高峰:“……” “我说南锦,旁人代步的都是随身法器,你这个是什么玩意?” 望着身下那张破破烂烂的篾席,良煦不禁陷入沉思,连折扇都忘了摇。 南锦俦负手而立,在前头掌舵:“让仙友见笑了,其实以前我也是用剑的,只是我时常犯困,御剑赶路的话,脚下能站的地方忒有限,一旦打起瞌睡,不小心便一头栽了下去,栽了五六回我就长出记性了,干脆弃剑不用,换了这么一张席子,你们看,这样是不是方便很多。”说着摸摸竹篾,沾沾自喜。 “……”良煦无言以对,只道:“嗯没错,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诸如此类的法器多了去了,你怎不整张毛毡或是貂毯来用,岂不更舒服?弄这么一张竹席,你看,这里有个洞,这里也断了两条篾片,你躺在上面睡觉,万一扎到屁股怎么办?” 南锦俦颓然道:“我当然用过,只是我常爱东奔西跑,那些软绵绵的东西都中看不中用,更经受不起风吹日晒,用不了几天就得报废。这竹篾做的席子就不一样了,就说眼下这一张,莫瞧他其貌不扬,可却载着我走过大江南北,跋涉万里沧海,功劳不小,而今还能保持这番模样,着实耐用。” 一听此言,良煦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已对这貌不惊人的竹篾刮目相看:“听你这么说,我也有点心动了,倘若你有空,劳烦也帮我去整一张来用用。”他倒是自来熟,毫不客气。 “好说好说。” 这厢说完了,他便话锋一转,朝坐在边缘的那个年轻人招手:“你们两个跑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人吗,到这边来。” 杨家双峰依言坐在他身畔。 人虽过来了,良煦却缄默不言,只是目光炯炯的在他二人身上扫来扫去,有些玩味和考究的意思,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南锦俦回头一瞥,只见他眼中忽然流露出似笑非笑且居心叵测的神情,大骇警告:“你要干什么,他们此番历练,我可是负责他二人安全的,你切勿乱来。” 良煦不去理他,问杨高峰:“你知道我是谁么?” 杨巅峰哪里知道?可若干脆摇头,未免不敬,只好敷衍道:“您是九重天上德高望重的仙长。” 他口中那个德高望重,真是怎么听怎么假,但良煦却十分受用,以一种孺子可教也的目光望他:“小公子说话真是叫人听着高兴,可你晓得我虚号若何,身居何职么?”说着神秘一笑,只是这一笑却让南锦俦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杨高峰卡住了,只好摇头。 良煦昂首道:“我是九重天上掌管凡世姻缘的神仙。” 南锦俦嘴角抽搐,仍忍着一语不发。 杨巅峰奇道:“不对啊,众所周知,掌管姻缘的仙长是月老上尊,何时换成仙长你……唔” 南锦俦一把捂住他的嘴,拉了过来,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对你无甚好处。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要什么事都刨根问底,言多必失知道吗。” 杨巅峰一脸愕然,还没愕够,良煦又将他从南锦俦怀中一把拉了出去:“哈哈,这有什么,本座一向都是光明磊落,况且我管辖的职司虽然特殊,但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必遮遮掩掩?巅峰高峰,此中玄机你们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杨高峰满怀期待:“那弟子愿闻其详。” 南锦俦捂住了脸。 良煦道:“执掌姻缘的确实是月老没错,但他所管辖的范围只限于男人同女人之间,而男人及男人之间却不由他管,这龙阳断袖的姻缘是由区区不才本仙君一手操持的。凡间的诸多余桃公子们互相倾心,要永结良缘时,便需来我观中烧香拜谒,方能得一个成全,倘若去供那月老,他可管不着这档子事。” 杨巅峰:“……” 杨高峰:“……” 良煦眉飞色舞的道:“依我看,你两个也是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见三生石上早已定下缘分,不如到了凡间由我主媒证婚,撮合着将婚事办了,日后双宿双飞,永结同心,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杨巅峰已吓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杨高峰还稍存理智,难为情的道:“多谢仙长的厚意,只是,弟子谨受清规戒律,一心专注修行,实无旁的杂念,也没那个心思。” 良煦不依不饶:“成了魂也可以继续修行呐,两个人一起双修,将来一齐得道,一齐羽化,岂非一桩美谈?” 杨高峰眉毛跳得厉害,瞥了身旁的杨巅峰一眼,道:“可,可弟子并不喜欢他这样的。” 良煦还没说话,杨巅峰却不乐意了,大声道:“什么叫不喜欢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怎么了?我修为比你高,道行也远胜于你,难道还配不上你吗?你若不喜欢我这样的,何必大费周章,将脸也做得同我一模一样?你分明就是看上我,爱极了我!” 杨高峰气得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冷笑道:“呵,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不是……咳,要不是某些原因,谁愿意顶着你这张脸苟活于世。我每回照镜子,看到这你这张脸就想吐!” “休要抗辩!”杨巅峰大怒,转头对良煦道:“仙长,莫听他胡说,他就是爱同我闹别扭耍性子,过些时候就好了,到了凡间,烦请你出面赐婚……” “住口!”杨高峰大喝,额上青筋显现:“你敢再说一句,信不信我踹你下去!” 杨巅峰冷笑:“就凭你?有那个能耐?” 眼见二人说僵了就要揎拳动手,南锦俦赶紧站出来当和事佬:“且住,你两个若要切磋本事,还是待到了凡间再说,我这小小一张篾笫可腾不出那么大地方。” 转眼去瞥良煦,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始作俑者竟面带微笑,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表情,叫看了就有气。 “你是不是闲得慌?要真无所事事,不如同我说说,你这一趟去东北有何贵干?” 提到正事,良煦立即敛了笑意:“实不相瞒,我这趟是要去降妖。” 旁边目眦欲裂的两个年轻人听闻降妖二字,也将芥蒂抛至一旁,抖擞精神,洗耳恭听。 果然。 南锦俦就知事情没那么简单,只听良煦续道:“前一阵子,我发觉东北一带有些异样,有片地方香火一如既往的繁盛,但供奉的功德却都不翼而飞,用通幽法一算,大约是给邪祟盗了去。” 南锦俦嗯了一声。 凡人修行,以勤修不辍以进修为,也有些其他捷径,譬如服用灵丹妙药。再如修炼妖法邪术等,虽然难获善终,但这种伤天害理的手段一样能够增长修为。 可飞升为神就不一样了,按部就班的苦修已很难有所长进,只有凡人的供奉及香火才能快速提升修为。像普灵、香华、长恒、天君等众仙,深受凡人爱戴,信徒宫观也是极多,遂修为便愈发高深莫测;如兔儿真君及南锦俦之类,却没几个凡人拥戴,香火也就十分冷清。 兔儿真君掌管断袖姻缘,天下断袖何其稀罕,自不必说。南锦俦身为九重天上第一位瘟神,更应望尘莫及才是。 不过,不知为何,他自飞升之日起,便察觉凡间属于自己的香火与供奉仍源源不断,滔滔不绝。虽不能同天君普灵等众仙相提并论,但跟意料之中却不可同日而语,他着实讶了一把,只是他一心寻人,不问世事,也没去深究。 况且…… 南锦俦摸了摸心口,长叹一声。 “本来嘛,盗香火供奉事小,我也懒得去计较。”良煦说得兴高采烈,并未发觉南锦俦身有异样,直言道:“可是那方的凡人所求的祈愿中却说东北闹了邪祟,有不少人死于非命,我自然得去瞧瞧。” 南锦俦问道:“但降妖除魔这种事并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你怎不将此事上报天君?再说,既有邪祟闹事,该地方的平安神将都干什么去了?依我看,你应当奏他们一本才是。” 他想说的其实是,你看你,文质彬彬弱不禁风,一看就是直接从没修炼过的凡人直接上天的,万一降妖除魔不成反被妖魔鬼怪给降了,见你生得眉清目秀,把你绑回去做压寨夫人,一世英明不就毁于一旦了吗。但这话太不给人面子,只好忍着不说。 羽化登仙这种事,凡人若是造化通天,不必修行,死后亦可直接升天,普灵便是如此。以南锦俦的毒辣眼光来看,良煦多半也是这样。 良煦挠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才想先去查个究竟,然后再据实上奏天君。” 南锦俦:“邪祟出没之处究竟是什么地方?偌大的东北,咱几个总不能大海捞针罢。” “是深山中的一座城镇,叫凤凰镇。” 第4章 两座神庙 南锦俦垂目不语。 凤凰镇这个地方,他可没听过。 良煦道:“咱们此行,直捣凤凰镇即可。” 南锦俦摇头:“我时日有限,得去为天君采集药引子,不能与你一道,到了凤凰镇咱们便分道扬镳。” 良煦忽然狡黠一笑:“可是据我所知,凤凰镇有你想要的东西。” 南锦俦大震:“怎么?莫非凤凰镇盛产药引子?” “药引子?”良煦皱眉:“这我可不知道,我说的是那东西是你多年来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之物。估计临行前普灵也同你说过罢,那东西一向稀罕,难得一遇,巧好凤凰镇便有一只,你怎可错失良机?” “既然如此,那这凤凰镇我是非去不可。”南锦俦不假思索便改变了主意,坚定得很:“那依你的意思,盗你供奉的邪祟便是那玩意?” 良煦摇头:“这倒不见得,你要找的那玩意虽然也是邪祟,但它可没有盗取神祇香火的本事,我看这凤凰镇上的邪祟应当不止一只。” 他突然贼兮兮的道:“对了,你要的药引子又是什么玩意儿?天君到底得了什么病,居然要你亲自下界来采?” 南锦俦面色立即古怪起来,咳了一声:“这个是天君的私事,有损他的威严,实在不方便告知于你,见谅。” 良煦好奇心起,哪肯罢休?缠着他问个没完没了,居然威胁他:“你若不同我说,待会到了凤凰镇我便将你要找的那玩意一刀宰了,叫你白跑一趟。” 南锦俦苦着脸,不得不屈服:“行吧,我可以同你说,但你必须保证,绝不将此事泄于旁人,否则要遭天打雷劈。” 良煦急不可待:“我像是那种乱嚼舌根的人吗?行了答应你就是,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呵呵,你岂止像,你根本就是嘴巴把不住门的。 南锦俦腹诽了几句,才附耳道:“天君得的是阳痿之症,所以要找壮阳兰来治。” 良煦:“……” “咳咳……果然有损威严……咳咳。”良煦捂嘴咳了几声,向两个年轻人招手:“此番咱们就去凤凰镇驱邪,这可是一次大好机会,届时你俩好好表现。” 他们俩是头回下界,十分积极,竟催南锦俦加快脚程。 南锦俦笑着摇头,作为前辈,他当然晓得年轻人们的热切之情。得了些修为便想一展雄风,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依照良煦的指示,两日之后的酉时,一行人便抵达了目的地。 南锦俦收了篾笫,四人降下云头,在镇口落足。 甫一下地,四人都被凤凰镇的景色为之一惊。 虽是个镇,但从郊外一眼望过去,那方高楼威宇,斗拱飞檐,鳞次栉比,只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根本望不到边,说是一座富饶的小城亦不遑多让。一面大河从镇东横向镇西,余晖之下波光粼粼,犹似渡了一层金边,无数璀璨华美的晶石嵌于水波荡漾之中,美不胜收。 良煦大感惊奇:“想不到这深山大荒之中,竟有如此繁硕之地。” 杨巅峰道:“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有妖怪作祟的样子。” 杨高峰嗤笑:“就你那眼神,只怕妖怪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杨巅峰冷然道:“说得好像你能看出来一样。” 南锦俦生怕他两个又要动手,赶紧插口:“巅峰说得不错,这里乍一看确实是风平浪静,非但没半点邪气,反而钟灵毓秀。不过表面越平静,就说明背后的妖怪隐藏的越深,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忽然不远处有人大叫:“快看,是仙人!有仙人到了!” 四人瞥人去觑,只见大道上数十人正往这边奔来,大约是适才落下云端时被他们瞧见了,仙人从天而降,这些没见识的凡人不免要大惊小怪一番。 良煦酷喜热闹,正要满面堆欢的迎上去,南锦俦却觉着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为妙,以免打草惊蛇,还没动手那邪祟便闻风而逃了,捏了个瞬行诀,往他们三人头上一罩,将他三人连同自己送到镇上一间茅厕里头,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行头。 良煦临水自照,对颌下一对长须意见颇深,严重影响了他原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貌,南锦俦哼了一声,哪去理他?昂首挺胸径直往前。 才走没几步,忽然咦了一声,调转方向,拐进另一条巷子。 眼下他们四人身处之地是较为偏僻的镇西,周遭房舍不多,这个时辰道上也没什么人,小衢却错综得很,稍不注意就得迷失方向,良煦和杨巅峰师兄弟不知他发现了什么,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四人来到一座庙前,那庙不知已荒废了多少年,历经无数风吹雨打太阳晒,竟还颤巍巍的立在一片断井颓垣中,坚定的撑着没塌,着实不易。 庙门上虽尚挂着牌匾,但金漆已脱落殆尽,走进庙内,只见正中间台上塑着一尊神像,蛛丝遍布,全身蒙尘,看不出是谁,但台前灵牌上却清清楚楚书着“功高福禄上境南锦仙君之神位”几个大字。 “……” 良煦笑道:“原来是你的观。” 南锦俦不置可否,但心头却有些困惑,他而今的品阶是货真价实的上仙,但灵牌上写的却是仙君二字,一般只有如杨巅峰师兄弟这种入了仙门但尚未得道的修真之人才会被称为仙君,也就是说,这座庙宇,该是他还没飞升时便已修建,可他当年在八重天修行之时,从未踏足过凤凰镇一步,这座宫观也不该存在。 待伸袖拂去神像上的灰尘,看清它本来面目时,他却犹似瞬间遭了天打五雷轰,双目圆睁,动弹不得。 多年无人打理,神像也是残破不堪,又足还断了半截,但许是头颅的位置太高,一般人够不着,尚且完好,长在上面的一张脸也还五官分明,清晰可辨。 那张脸清羸瘦弱,小巧玲珑,但高鼻深目,骨相分明,一对涵烟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瑞凤沉眸深邃若渊,气质虽然柔和,但整体看来格外妖冶,若非头戴束髻高冠,身着男子装饰,单看面容,实在难辨雌雄。 那副面容,和南锦俦金殿中水墨丹青中的人,可以完完整整的重叠在一起,八九不离十。 “这,这不是你呀?”良煦没看他神色,不知异样,只打量着神像:“不过这人瞧上去邪气得很,似乎并非是九重天的哪位神祇,但为何竖着你的灵位,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也想知道。 南锦俦只觉神台恍惚,找不着一丝清明。那个人,分明是他无疑,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他的塑像,难道,千百年前,他曾来过这里?他的塑像之前,何以立着自己的灵牌? 一切成谜,找不到答案。 杨巅峰师兄弟二人在庙前庙后巡视一圈,没发觉旁的异样。 他们没发现异样,良煦却发觉了。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经他一言点醒,南锦俦忙压下心头诸般情绪:“没事,咱们去别处瞧瞧。” 良煦却不肯放过他:“这个人是你的旧相识,对不对。别急着否认,察言观色这种事我可十分在行,你刚才那副表情,分明就是认识这神像的主人,快从实招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好不容易抑下去的许多回忆又被他三言两语勾了起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牙不下了。南锦俦无可奈何,只能道:“不是何方神圣,不过一只蛇妖罢了。”顿了一顿,补偿一句:“他是我命中的劫。” 正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妖风邪气平地拔起,从巷口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枝烂叶,风中的诡异气息冲得人头晕目眩。 南锦俦将杨巅峰二人护在身后,大喝:“有邪祟经过,快追!”寻魔诀一起,掌中拍出一记灵光,追踪那股妖风而去。南锦俦二话不说,在前领路。良煦也不及问别的,带着杨巅峰二人自后追来。 这股妖风突如其来,毫无预兆,没追出多远便又失了踪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寻魔诀在一道岔路口旁闪了几下便即散开,已无法再探。 南锦俦东张西望,这里只是一条较别处更宽敞的幽径,道旁房舍渐渐多起来,再往前行半里,便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了。 此时天色已晚,望出去一片朦胧,街上也没几个人,虽有邪气蹿过,却没惊动什么人。 “这里又有一间庙。” 良煦奔进左首一条弄里,一座宫观赫然出现在四人眼前。 同之前那座不同,眼前这间庙装潢豪华,富丽堂皇,门额上“兔儿神社”四个渡金大篆格外醒目,叫人眼前一亮。走进庙内,供桌上鸡鸭果蔬琳琅满目,坦中插满了线香,居中而设的神像也刷得焕然如新,比起之前那座寒酸到令人发指的破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更惊喜的是,庙里居然有人正在参拜上香。 既然有人,便不宜直接冒冒失失闯进去,南锦俦捏个隐身诀,顺带将杨巅峰师兄弟二人也一同隐了。他知玄幽境的弟子修为有限,连隐身术这种低级仙法也是不会,非亲手相助不可。 一切准备就绪,这才大摇大摆的走进庙去。 庙中供奉的神祇自然便是身旁这位兔儿真君了。良煦心花怒放,四处参观,不住口的对这尊神像评头论足,一会褒奖这脸果真有自己五分神韵,一会大贬此地的工匠,将他的衣服雕得这般寒碜,还五颜六色的,忒过低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幸亏大家都隐去了身形,不然叫凡人听了委实要吓一大跳。 他忘乎所以,自顾自的欣赏,直接无视蒲团上跪着的人。 那是个貌美如花体态丰腴的小美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憨态可掬,拜得十分虔诚,口中念念有词:“信女阿紫,在此祈求兔儿真君,保佑家父能早日康复。只消家父平安,小女子做什么都愿意……” 她拜完即转身出殿。 南锦俦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时杨巅峰过来道:“仙长。” 南锦俦瞥他:“你发现了什么?” 他点头:“她眉心有道黑气。” 这次杨高峰出奇的没有反驳他的话,还附和:“我也看见了,这姑娘一脸短命相。” 这时良煦已参观完毕,在后头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三人回头,只见他杵在香坦之前,不知在捯饬些什么。 “你们看。”他往神像旁一指。 南锦俦看到,先前那阿紫插在坦中的几柱线香正丝丝缕缕燃着烟气,但散开的烟气徐徐上升,却没直接融入神像,而是盘旋在四周,既未飘远亦未散开。 良煦吸了两口,什么都没吸到,大奇:“香火为何不能吸收?这分明是我的供奉?” 肉眼凡胎是看不出端倪的,这一节杨巅峰师兄弟没有发觉,南锦俦却瞧了个分明,道:“难怪你收不到供奉,亲自显灵都不行,何况身在九重天上。”但他粗略一觑,还揣摩不出个所以然来,忽道:“暂且不管这个,适才我见那阿紫身上有些古怪,只怕要出人命,咱们跟上去瞧瞧。” 良煦居然没有意见,道了声好,四人便鱼步出庙,尾随在阿紫身后,方才拐了个弯,走上大街,街边蓦地撞出一人,正巧碰在良煦身上,兔儿真君也没嫌弃,反手扶了他一把,道:“当心。” 当心完毕,突然瞪大了眼睛。 南锦俦也是愕然回顾,不可思议。 只杨巅峰师兄弟二人年纪轻轻无甚见识,反应迟钝,看到两位仙长目露异色,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哪里不对。 不待他们缓解过来,撞过来的人先大惊小怪,指着良煦语无伦次:“妖……妖妖怪……啊啊蛇……蛇……别杀我……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良煦:“……” 他还倒是南锦俦给他换的这身装扮太不得体,将人家吓到了,望望自身,还好没有问题。 他没问题,是那撞过来的凡人有问题。 只见他口角流涎,蓬头垢面,双目涣散,脸上是一种见鬼般的扭曲表情,瞧着颇为骇人。 杨高峰皱眉嫌恶:“这是个疯子。” 南锦俦道:“我们几个都隐了身,按理说凡人是看不到我们的,即使身子相碰,也会穿透而过,但他非但撞到良煦,明显也能看到我们。” 两个年轻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色由平淡逐渐变成讶异,再自讶异化为不可思议。那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最后,良煦说出原因:“阴阳眼。” 南锦俦点头:“不错 就是阴阳眼,这种眼睛我阿娘就有,我也有。” 阴阳眼便是能贯穿阴阳,能见寻常肉眼所不能见的许多灵异之物,譬如鬼神。有些凡人体质特殊,与生俱来便有这么一双眼,并不稀奇,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凡人看来便是长着这么一对眸子,所以即使他们四人都隐了身,在他面前却无所遁形。 走在前面的阿紫听到动静,倒转回来,将那阴阳眼扶起,摇了摇头,唉声叹气:“草根儿,你又出来乱跑了,乖,跟我回去吧。”她当然没看到草根儿见到的东西,连面前站着四只活生生的神仙也一无所知。 良煦摸着下巴:“怎么才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小姑娘脸上黑气便又重了这许多?” 南锦俦道:“我猜的果然不错。”随即跟在后头。 那草根儿虽天生神眼,但神志错乱,即使对着他们胡言乱语,旁人也不会在意,倒没出什么麻烦。 阿紫扶着草根儿,要把他搀回家中,但草根儿却不肯配合,双足乱踢,一路拖拖拉拉,阿紫明显力不从心。南锦俦看不下去了,略施小法,令那草根儿无力挣扎。待他老实下来,阿紫这才能安安稳稳扶着了人,快步往东。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见了,也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有两个壮汉上来帮忙扶人,旁边的乡亲父老都在感慨。 “哎,看来草根儿这病是好不了了。多好的人呐,可惜……” “真可怜,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这样了……” 第5章 怎么回事 草根家住镇东的两间瓦舍之中,阿紫和两名壮汉将他送到家里,屋中抢出一个垂髫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岁年纪,看上去比阿紫要稚嫩些许,身上穿着破破烂烂打着补丁的麻服,大喊大叫:“哥哥,你去哪里了?” 阿紫道:“草绳儿,我们在兔儿庙把你哥哥接回来的,你要看好他别再让他到处乱跑了……” 草绳红着眼眶,点头称谢,将草根扶回屋去了。 阿紫告别两名壮汉,这才转身回家。 良煦正要跟在她后头,忽见南锦俦一动不动的愣在原地,双目直勾勾盯着草根家的木门,不知在想些什么,拉他衣袖:“还不走,看啥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南锦俦道:“刚才听草绳唤他哥哥,让我想起了我义兄。” 良煦来了兴趣:“你有兄长?在九重天吗?” 南锦俦摇头:“不在,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良煦了然:“原来你是凡心未泯,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神仙,还斩不断凡尘俗世中的牵绊,混成这样也是……咳咳,先别想那么多,阿紫走远了。” 阿紫家住镇北,偏远,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将将抵达,此时天已落幕,月上梢头,苍穹中繁星点点。 四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她家中,方一进门,一股强烈的药气扑面而来,阿紫奔进院中,点亮烛火。只见房内密密麻麻摆满了柜子,里面装的都是晒干的药材,看来这是一间药铺。 杨高峰小心翼翼的道:“咱们半夜三更,偷溜进人家黄花闺女的家中,不太好吧。” 南锦俦:“……” 良煦:“……” 杨巅峰又开始了:“那你要是介意,滚出去也行。” 南锦俦心中咯噔一声,抢在杨高峰发怒之前岔开话题:“我们看两眼,确定没问题就出去。” 良煦在一堆草药中翻箱倒柜,忽然捡到宝似的拿出一样东西,在南锦俦眼前晃:“这不就是你此行的任务吗。” 南锦俦瞥眼望去,他手中之物果然便是一株晒干了的壮阳兰,大喜:“不曾想这里居然有,快找找还有没有多的,我一并收购回去!”但四人七手八脚翻了半天,只寻到有限的几株。南锦俦也不客气,全部纳入了乾坤袋里,留了两枚碎银在柜台上,一厢情愿的把买卖做了,也懒得去同阿紫吱一声。 穿过另一间房,只见阿紫坐在榻前,眉间忧形于色,正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南锦俦看得分明,榻上躺着一名耄耋老人,燕窝深陷,瘦骨嶙峋,头发花白,面上已无丝毫血色。 良煦皱眉:“想必这就是阿紫她爹了,瞧这模样有些不对劲。” 南锦俦道:“魂魄有损。”两指搭上他脉搏,仙力注入,在老人体内游走片刻,随即收回。 “三魂不见了七魄,看来是回天乏术了。”他一转身,又咦了一声。 良煦知他有了新发现:“怎么了?” “你们看。”南锦俦一朝阿紫一指:“适才她面上黑气笼罩,现在居然都消退殆尽了。” 三人围过去一看,只见阿紫印堂一片白皙,娇艳俏丽,哪有半分黑气? “莫非这里的邪祟知道我们到来,逃之夭夭了?”杨高峰猜测。 南锦俦沉思半晌,不明所以,只道:“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松警惕,以免让那东西有可乘之机。要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出事,我老脸还往哪里搁。” 各人均感诧异,但这确实是一桩好事,看来阿紫今晚暂且无恙了。 确定了这一节,大家一致认为此地不宜久留,悄悄退出房去。但天色已晚,务必要找个地方落脚,抓了一个过路人打听,原来镇北有间客栈,叫望江楼。 四人依照那人的指示,快步寻去,幸好赶在打烊之前找到了地方,此时街上已空无一人,店伴呵欠连天,十分不耐。南锦俦分明看见好几张桌子都积了灰,他却说已经客满,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打尖,显然是生意清淡太久,要狠狠敲诈一笔。南锦俦也不去计较那许多,塞了一锭白银给他,要他赶紧收拾两间上房。店伴得了银子,精神为之一振,欢天喜地的去了,又叫来另一位小二过来伺候。 这小二倒是恭敬乖顺得很,端了四碗面上来,笑脸相迎:“几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是来历不凡的高人,驾临鄙店,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 他未必就看出了他们几个是来历不凡的高人,当南锦俦却佯装当真,笑道:“小弟真是好眼力,实话跟你说了罢,我们几个都是在洞天福地里修行之人,下山历练来着,但见贵镇颇有邪气,想来最近很不太平,遂特意过来驱魔除祟的。” 他大惊失色,万料不到居然蒙对了,瞬间变得磕磕巴巴:“这……这这,原来是四位仙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赎罪则个,小的这就是禀报掌柜……” “且慢。”南锦俦拉住他:“无需惊动掌柜他老人家,你只要将近来发生的一切怪异之事如实同我们说了,本君便记你一笔大功,届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自己享用得了,何必让掌柜来分一杯羹?”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三双古怪的眼睛都盯着他看,他竟仍然脸不红心不跳的把话说完了,干净利索,毫不含糊,活像凡间那种一夜发财的暴发户。 小二心想有理,这便舌灿莲花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说起这古怪的事情,咱凤凰镇可是年年都有,只是今年格外多了些,就说最近几个月吧,就有好些人无端受害,第一个是住在那边的草根儿……” “草根儿?”四人异口同声呼了出来。 “是啊?怎么了?”小二呆了一下:“原来各位仙君也识得他?” “是我们问你,不是你问我们。”杨巅峰很讨厌自己听故事的时候被打岔,也不管这个岔是自己人先打起来的,就要拿旁人出气:“你不用管我们认不认识草根儿。你且说他何以变成了而今这副形容?” 杨高峰瞪他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爱听就听,不爱听躲远点。” 南锦俦两手各拍饭桌,示意他们两个免开尊口,问小二:“可是据我诊断,草根儿只是神智错乱,身上并未沾上多少邪气,不像是被妖怪害的。” 小二有些懵:“这我可不知道,反正他以前是很正常的,同寻常汉子无异,还特别能干,家中一个幼弟全是他一手拉扯大的。”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变成了现今这个模样?” “事情得从上个月说起……” 上个月某一天,草根儿在山上砍柴,那天本来晴空万里,但正午时分忽然乌云压顶,黑雷滚滚,狂风暴雨骤然而至。他未携雨具,大约是躲在山洞中避雨,第二日雨止之后,他却迟迟不归,草绳儿便和两个街坊一同上山去寻,在一片坟地里找到了他。 那片坟地是凤凰镇的群葬之所,所有死者最终都会被抬到那里去埋。众人发觉草根儿是从一面斜坡滑到坟地里的,摔在坟前不省人事,身上倒也没有受伤,但有一座坟却被天雷劈开了,连棺材都劈得四分五裂。那是一座新坟,里面的尸首也不翼而飞,镇民四处搜寻,不见尸首踪迹,只好将空棺封椁埋好,并请人做过法事,之后也就未在意这桩事了。 可草根儿醒来之后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六亲不认,神志不清,终日胡言乱语。 上个月倒是只有草根儿一人遇害,一连十多天以来都是相安无事的,大家只道雷雨劈坟只是天灾,与凶煞无关,岂料这个月的头一天,意外便发生了。 是镇西富白员外的千金,前一日还是笑逐颜开的大家闺秀,第二日便成了个半身不遂的活死人,终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白员外请了镇上最有名的大夫入府诊治,得出的结果是小姐脉象平稳,如盘走珠,并无病患,自然也就无能为力,白小姐在榻上苟延了三天人就去了。 离奇的是,白小姐出事的那天,同她有婚约的陈家公子也得了同她一般无二的症状,他二人几乎同时逝世。 镇上有人猜测,多半是有人觊觎白小姐的美貌,暗中倾心已久,但佳人已名花有主,那人求而不得,便设诡计将张小姐同她的未婚夫一齐害死…… 杨巅峰师兄弟二人听得直翻白眼,显然不敢苟同那些凡夫俗子自作聪明得出的荒谬结论 南锦俦也是若有所思,问道:“那陈公子家境如何?” 小二撇了撇嘴:“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那陈公子是个读书人,孤家寡人一个,本来是要考取功名来着,但屡次落榜,倘若不死,估计也没什么出息。两家这桩姻亲是定的娃娃亲,那时白家的情况同陈家没什么两样,后来白员外被地主家的千金看中,入赘地主家,当了上门女婿,这才飞黄腾达的。” “这就对了。”良煦哧溜一声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真是毫不顾忌他偏偏佳公子的形象:“依我看,这两人的死因,多半是你梦寐以求的那玩意的杰作。” 这话当然是对南锦俦而言。 南锦俦也是默然不语。 杨巅峰急了:“两位仙长,你们就别打哑谜了,这镇上害人的究竟是什么妖怪?” 杨高峰这次居然也支持他,催促道:“对呀,快告诉我们罢!” 良煦本想冲口而出,满足两个年轻人的好奇心,但瞥见南锦俦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形容,登时没了兴致,摇了摇头:“算了,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咱们将它揪出来,你们一瞧即知。” 师兄弟二人只好闭嘴。 小二等他们说完,这才继续接口:“除了陈公子和白小姐以外,镇上还有不少人都遭了毒手。就在他们俩入土的第五日,一对新婚夫妇无缘无故失踪了。” 南锦俦问道:“不是死了?” 小二摇头:“失踪的是李家二姑娘,和杨家大公子,这俩人在本地算是小康,家境都蛮殷实,可谓门当户对,两家定亲不久便举行婚礼,哪知就在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新娘竟一同消失不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前几日,也有一对新婚夫妻离奇失踪,跟李姑娘与杨公子的情况如出一辙,都是在新婚当夜两人一齐莫名消失。 但新婚夫妇失踪并不是最近几个月才有的,这种事好几年前就有发生过,但不甚频繁,也不是每一桩婚事都会出事,有时接连好几次都平安无恙,实不知是何缘故。 小二事无巨细的将事情都和盘托出,南锦俦摸出一锭元宝赏了给他,说是自己四人远道而来,命他准备几桶热水抬去房间,待会接风洗尘。 那店小二是个好八卦的,还想问他们打算如何处理,南锦俦哼了一声,挑眉:“我们要找人假扮新婚夫妻来引蛇出洞,待那背地里作祟的妖精出来害人时将之擒住。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不如这新郎就由你来扮,倘若果真成功,你便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人人都对你感激涕零,真是风光无限。而且事成之后,我们重重有赏,正好可以大赚一笔。” 他谄媚的笑僵在脸上,连忙推辞,乖乖的准备热水去了。 良煦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南锦俦道:“不过此事凶险得很,稍有不慎不免丢了性命,所以不能让镇民涉险,万一有所疏忽,后果不堪设想。”顿了顿,续道:“可若不叫镇民帮忙,我们却又去哪里寻找人手?” 良煦笑道:“上仙不必忧心,就算不找人帮忙,我们人手也是够用的。新郎有,新娘也有。”说着将目光投向正大快朵颐的师兄弟二人。 杨巅峰:“……?” 杨高峰:“……” 南锦俦十分赞同:“果然是妙计。” “不行!”杨高峰要哭了:“仙长,万万不可!” 南锦俦道:“有什么不行?不过是装装样子,毁不了你的清白声誉,又不是真的叫你们去洞房花烛。而且事急从权,只好将就一下,不然你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杨高峰语塞,但仍坚持:“不管怎么样,我也不想同他……干这事。” 他口中的“他”当然是指杨巅峰了。 “同我共事怎么了?委屈你了是吗?”杨巅峰闻言,立时就不乐意了:“哼,你越是不愿,我便越要跟你作对。仙长不用理他,有什么安排只管吩咐,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一定遵从,他若干不从……哼哼,那可由不得他!哼,我就是不遂他的意!” 南锦俦:“……那行,就这么办。” 杨高峰无语。 不过,这一招要求天衣无缝,需谨小慎微,不过出半分纰漏和差池,倘若叫那东西看出什么不对劲,非但无济于事,还容易弄巧成拙。 良煦道:“上仙不必操劳,既已有了主意,其余事宜交给我来解决,担保滴水不漏,我先带他们两个出去整治一番,你就先上楼洗漱,等我们的好消息。”说完领着师兄弟二人出店去了。 第6章 当年淙浅 南锦俦呆坐半晌,咀嚼适才店小二的那一番话,心头疑云大起。 不知为何,他自踏入这凤凰镇以来,胸腔里总有种莫名的悸动和熟稔之感,但他可以断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正是因此,才大皱眉头。 但他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了半天,也不知这古怪从何而来,也懒得去琢磨了,叫小二领路带他上楼。 此时房中已备妥热水,他除了袍子,二话不说跳进桶去。 热气袅袅,熏香氤氲。南锦俦窝在桶中,只觉夜深人静,忽然想起一人。 是他漫漫仙途中最刻骨铭心的人。 那时,他尚未入道修行,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同阿娘住在故乡天尽头,娘俩相依为命,还有个待他极好的哥哥。 也就是他义兄,他因嘴馋想吃蜂蛹,上树去烧蜂窝,可非但没有烧成,反而被蛰了满头大包。于是哥哥准备了一桶消炎祛毒的药浴,将他泡在桶里,帮他擦拭身子,抚平伤痛。 同样的萧索寒夜,同样的更深露重,同样的时辰,不同的人。 时至今日,早已物是人非。 南锦俦藏在水下的手紧握成拳。 “玉淙浅!” 低低的唤了一声,也不知是恨盈胸臆还是悔不当初。 正泡得惬意,窗棂蓦地吱嘎一声,一股冷嗖嗖阴森森的凉风吹了进来,霎时烛火齐灭。 这股冷风跟白天在那座破庙前遇到的别无二致,妖气弥漫,诡异得很,吹在身上令人不寒而栗,似乎连骨头都结上一层冰霜。 不同的是,这次的风里,携了一丝杀气。 南锦俦双眸一凌,目中灵光大盛,已开了法眼。 但见妖风邪气中,有道如鬼似魅的影子在窗外林间飘来荡去,速度实在太快,即使他开了法眼也瞧不清楚它的形貌。 “何方邪祟,安敢近神!” 怒喝一声,抬手便是一记灵刀势如破竹般砍了出去。他受邪气侵体,已知此祟妖力深厚,非同小可,是以一上来便使了三成功力,但一记灵刀击出,却如石沉大海,什么都没砍中,窗外黑影仍如鬼似魅般飘飘荡荡。 “有点本事。”南锦俦虽惊不乱,扬手招来外袍,随意往身上一披,随即跃出浴桶,掌中已捏来仙诀:“本君没来寻你,你倒先送上门来找我的晦气,那就别怪我了。” 忽然外面传进一个声音。 “南锦俦,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唤他的名讳!” 这声音不男不女,忽远忽近,似近在咫尺,又似来自亘古,暗夜中听来尤其的凄厉骇人,在脑中徐徐漾开,久久不能平静。 这么一扰,他心口一震,有瞬间失神,也就是这失神的片刻,杀气自背脊外汹涌而至。南锦俦不遑多想,反手一掌拍出,就听砰的一声,击中一物,霎时金芒大盛,室内瞬间亮如白昼,但顷刻间又黑了下去。 南锦俦乘机转身,这时适才因灵力碰撞而激起的光亮已全然泯灭,屋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法眼锐利,清晰的看到一团妖气蹿入桌底,先前一掌击中之物,自然便是它了。 一看到那妖气,那股难以言喻的熟稔之感犹如排山倒海似的泳上心头。南锦俦脱口呼出:“阿浅!是你吗?”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是个女子之声。 不是阿浅。 一刹那的柔情霎时沉入谷底,南锦俦目露寒光:“装神弄鬼!”又是一掌击出,这次他下了重手,这一掌已使上了九成仙力。 那妖物适才同他针尖对麦芒般过了一招,自知不敌,第二回 已不敢硬碰硬的接,从桌底纵上窗台,飞跃而出,钻进丛林中去了。南锦俦那一掌没有击中目标,却听轰的一声巨响,将屋顶掀塌了半边,瓦璧木椽直飞上天。 南锦俦无暇顾及其他,召来法器,从窗口御剑飞出,直追那妖物而去。 那团妖气修为不如对手,但奔行速度却是奇速。南锦俦全力施展,居然始终追赶不上,双方一直相隔十数丈的距离。 南锦俦仔细观望,要瞧清那妖物是何模样,但她裹在邪气之中,法眼竟不能透视而过,自然也就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但她适才那句“南锦俦,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唤他名讳?”这句话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从她语气中听来,分明识得自己,且清楚自己和阿浅之间的关系及恩怨,然而到底是谁? 他见过的妖魔鬼怪不胜枚举,识得他的也不少,但既认识他且同时也认识玉淙浅的却没几个,那有限的数人中,却似乎并无女子。 虽然已时过境迁,无数个春秋过去,但跟玉淙浅有关的一切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关于这些过往,便如陈年佳酿,岁月只会让它变得益发香醇浓郁,绝不会淡忘一丝一缕。 他一心二用,心不在焉,非但没能追上前面那团妖气,反而相去越远,竟给甩开了数丈。南锦俦暗道不妙,立即抖擞精神,竭尽全力,将双方距离拉近些许。 他已打定主意,即使追不上,也不能让她逃了,自己修为深湛,体内灵力无穷无尽,即使耗也能将她耗到精疲力竭,今夜的遭遇跟阿浅有关,无论如何也要探个究竟。 但他的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前头那团邪不往深山里逃,却忽然调头,冲进了街区。这附近的屋舍密密层层,星罗棋布,它若浑水摸鱼藏在凡人堆里头,那可棘手得很。南锦俦暗道不好,要趁着在它冲进人堆前将它拦下,偏偏追不上,到头只见它往镇东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一钻,就此没了踪迹。 南锦俦晓得今夜多半是要无功而返了,像这种道行颇深的妖,千变万化,最擅长躲躲藏藏,极难揪起原形。虽说现在深夜,镇民都已安睡,万籁俱寂,更容易捕捉风吹草动,要日它原形毕露不是没有办法,但势必惊动一干凡人,倘若不能一举擒获,届时人多口杂,更不方便行事。 他站在街心巡视一圈,环顾四周,苍茫黑夜中连蛇虫鼠蚁的声音都听不到,静得十分诡异。他跺了跺脚,有些气急败坏,只得悻悻而归。 他捉妖心切,不知已出来了近个把时辰,待原路折回客店时,良煦那边也都准备妥当。 “你到哪里去了?半天不见人。” 见他回来,特意等在门前的良煦打着呵欠过来问候,他往他身上嗅了嗅。 “怎么这么重的妖气?额,还有股奇奇怪怪的香气……啊,这不是女人用的吗?莫非你……” 南锦俦白他一眼,将那贴得格外近的脸推开:“不是女人,是女妖。”于是将适才的境况简略说了。 良煦大觉意外:“你是说,那妖怪居然主动找上门来?” 南锦俦点头:“我正在冲凉,她忽然冒出来搞突袭。” 良煦摸着下巴,玩味一笑:“莫非那女妖看上你了?特意在你洗澡的时候偷窥?” “……”南锦俦正往口中送茶,险些呛到:“你想多了,她一上来便动杀手,明显是想取我性命。” 良煦有条不紊的分析:“看来我们初来之时,形迹便已暴露,那女妖已知道我们的到来,所以才掐得如此精准,趁你落单且无甚防备之时动手。依我看,她到未必是你的相识,只是晓得我们此番来意便是收她,所以她先下手为强。” 南锦俦摇头:“可是她似乎认识我义兄,事情决计没你想得那般简单,很可能……”很可能是一场阴谋。 但他没说完,忽然发现了不对劲,东张西望片刻,问道:“他们师兄弟二人呢?” 良煦贼兮兮一笑:“这个你放心,他们俩我已安顿妥当,明早会过来会和,我们先在这里歇一晚,养精蓄锐,明天可有的忙了。” 南锦俦有些担心:“他们住在哪里?这对师兄弟初出茅庐,没什么经验,别出意外才好。” 良煦叫他放心:“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不远,我已交代过了,若遇异状,不要鲁莽行事,立即放信号示警,不会有意外的,先去安歇。” 说完便施施然上楼了,南锦俦也无话可说,转身回房。 他合衣而窝,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胸中那股熟稔之感尤其的强烈,玉淙浅那妖冶的眉眼和颀长的身姿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浮现,一会儿是被掏出胸腔的血淋淋的人心,下一刻又是他满面血污沉痛悲戚的脸……让他辗转反侧。 这一夜,注定是不能平静的,他做了一场梦。 梦中,是他尚未飞升,还在八重天修行的那段时光,是多年前的回忆重现。 玉淙浅被他用四条长链锁在八重天的无望涯前,两条穿透他的肩胛骨,金色的血液昭示着他妖魔的身份,将漆黑的铁链染得璀璨无比,唯美而凄凉,他遍体鳞伤,全身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蜷在血泊之中,半死不活。 他看见自己身披酱紫貂绒大氅,从远处缓缓走来,目光阴鸷,散发着滔天的恨意。 他在他面前蹲下,一把揪起他凌乱的长发,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你应该被碎尸万段!” 他全身都是被鞭挞的痕迹,那些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他满嘴鲜血,奄奄一息:“你杀了我罢。” “你以为我不想?”他看见自己脸上浮起狞笑:“我恨不得抽你的筋,饮你的血,将你挫骨扬灰!” 他在哀痛中道:“但我怎么能让你轻轻松松的死,我要用天下最残忍的酷刑来折磨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末了,他却哭了,涕泗横流。 “可就算将你剁碎了拿去喂狗,那又怎样。改变不了事实,枉死的人终究救不回来,于事无补……” 那与千百年前的回忆别无二致的噩梦到此为止,南锦俦从梦中惊醒。 这不是梦,是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实,如浮光掠影,真真切切。 此时仍是深夜,夜凉如水,但他已是汗流浃背,湿透了亵服。 “阿浅……” 由于这场梦,他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去,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辰,直到第二天良煦将他摇醒。 “你这是怎么了,衾褥滚了一地,你居然还踢被子!”他像见鬼般的,嚎叫起来。 南锦俦困眼惺忪,懒洋洋的道:“一大清早你就来鬼吼鬼叫,扰人清梦,太缺德了。”说着呵欠连天。 良煦往窗外一指:“大清早?你瞅瞅现在是什么时辰,都快正午了。还真看不出,你居然这么能睡。” 南锦俦:“……” 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快步下楼,胡乱用了早饭,南锦俦问道:“真是不好意思,耽误这许多时辰,不过今天应该还来得及准备,怎么不见他们师兄弟二人?你不是说……” “是啊,一切都准备好了,不必劳烦上仙操心。”良煦拿腔拿调的调侃他:“你眼下只需换套装束,改头换面一番即可。”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叠布匹。 南锦俦接过来一觑,是一套男子劲装,奇道:“这是何意?” 良煦抿了口茶:“要委屈一下上仙换上这身衣服。” 南锦俦翻了一下:“你这是要我扮小斯?” “先别说那么多了,赶紧去换吧。”良煦将扇子往掌心一敲,推他进屋:“总之都是按照你的计划安排的,担保你满意。麻利些,不然他们师兄弟两个该等急了。” 南锦俦无语:“既要乔庄,适才就应直接搁我床头,我拿起来就穿了,何须多此一举?”飞步上楼,迅速换了。 良煦一盏茶没喝完,他便已改装完毕。 “够快的。” 回头一瞥,只见南锦俦原本儒服博冠的模样焕然一新,而今一身缁黑,双手各套束袖护腕,将他高挑的身衬得格外英姿勃发,端的是飒爽严酷,冷峻肃杀,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刚厉的威严,叫人望而生畏。 良煦眼睛一亮:“不愧是上位之仙,不管穿什么都是这么中看。” 南锦俦瞄他一眼,只见他换上的是一身喜庆的大红袍子,奇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你要假扮新郎?” 他答非所问:“你瞧,我这身如何?” “不错。” 他笑得合不拢嘴:“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想那女妖见到我这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容,估计不必动手,使一条美人计即可将她降服,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南锦俦:“……” “走罢,边走边聊。” 第7章 新婚 良煦道:“要将一出昏礼演得逼真,那么各项步骤都不能少,首先便是花轿迎亲。” 南锦俦道:“人都凑齐了?” “我雇了好几个壮实的汉子帮忙台轿子,又各在镇东镇西安排了两家姻戚,都是本地淳朴老实的农家乡民,只消给足银两,自然能配合咱们演戏。稍后先将空花轿从镇西抬往镇东,将新娘接到新郎家来,乐队酒宴各路人马都已枕戈待旦,即刻就可出发。” 手脚倒是利索,凡间举行婚礼,少说也要花个两三天的时间才准备各项琐事,他倒是干净利落得很,还如此有条不紊,南锦俦不禁揶揄:“这事你干得很熟练,该不会是经常显灵,亲自给凡人作媒证婚吧。” “那是。”良煦得意洋洋:“亲民如我,当然要经常下界体察民情,感受人间疾苦。” 南锦俦嘴角抽搐,你这分明是享受人间至乐…… “那我们俩呢?” “你就混在迎亲队伍里头,充当一名轿夫,护送队伍顺利迎亲。”良煦照实分解:“虽说那妖物都是在洞房花烛之夜才来掳人,但难保白天不会出什么意外。上仙修为精深,仙法卓然,自然要负责凡人们和新娘的安全。” 南锦俦哭笑不得:“敢情你是让我去跑腿,行,这没问题,那你作甚?” “我当然是司仪呀,整桩婚事都由我来主持,忙得很,抽不开身去陪你。” 南锦俦:“……我不需要你陪,你忙你的罢。” 新郎家在镇西,依照凡俗的规矩礼仪,稍后花轿要从这边抬往镇东新娘家迎亲,只见几间小院子里张灯结彩,炮响连天,一派喜气洋洋,且座无虚席,热闹非常,果真似模似样。 南锦俦不禁佩服,短短几个时辰,成效就如此显著,忍不住瞄了一眼正在那边招呼宾客的良煦一眼。 待见到那披红挂彩,胸戴红花的新郎时,他双目放光。 扮演新郎的居然是杨巅峰那小子,小家伙那张尤带稚气的脸上携了两分期待,三分兴奋,四分紧张,一分羞赧,颇有种烟视媚行的韵味。新郎倌的袍子往身上一罩,果真是玉树临风,叫人自愧不如。 “仙长,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他捂住了脸:“太难为情了……” 南锦俦将他的手从脸上掰开:“你是今天的新郎,放轻松自在一点,别给人瞧出破绽。” 他脸上浮现一抹酡红,看来这未经人事的小家伙很是腼腆。 谢媒之礼昨天晚上已经喝过,一套繁文缛节之后,迎亲队便出发了。 杨巅峰骑着高头大马,跟在望娘盘之后,他后面则是花轿,南锦俦站在帷幕之前。他倒不必亲自动手去抬轿子,良煦专门安排了轿夫,是四个虎背熊腰的壮丁,体格肥硕有余,匀称不足,南锦俦在他们中间,尤其显得身材修长挺拔,琼林玉树。 虽是作伪,但整个队伍浩浩荡荡,人数着实不少。从正午出发,直到申末才到新娘家中。 傧相搀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走出房来,自然是杨高峰了,南锦俦心痒难耐,很想揭开红盖头悄悄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和妆容,但在大众广廷之下,此举与登徒子无异,只好作罢。 瞥眼间,只见杨巅峰翻身下马,揭开花轿的帷幕,只待新娘入轿。 老妇端来米饭,舀了一勺喂进红盖头之下,寓意是虽然闺女出嫁,仍不忘养育之恩。那老妇唱的角儿是新娘子的母亲,喂罢米饭,又抱着杨巅峰装模作样的大哭一场,哭得声泪俱下。纵然知道这只不过是良煦安排下的好戏,但那老妇演技精湛,看得叫人揪心无比。 南锦俦颇不耐烦,凡间的这些规矩也忒过繁琐,很多姑娘嫁到如意郎君,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但还得装出一副依依不舍楚楚可怜的形容,累煞人也。 按照凤凰镇的习俗,新娘应由家中同辈亲戚背上花轿。这家人养有一双儿女,那长子从屋中出来,正要伏身去背新娘上轿,杨巅峰忽然叫住:“且慢。” 那长子愕然抬头,只见杨巅峰快步过去,将新娘从他背上挪下来,一把抱在自己怀中,道:“既是我的新娘,怎能让旁人染指?当然该我亲自动手。” 南锦俦:“……” 杨高峰:“……” 众人:“……” 各人尽皆目瞪口呆,他却还不满足,打横抱起了新娘,动作却稳当当慢悠悠的,似乎觉着片刻时间太过短暂,要乘机多抱一会儿,终于在众人的偷笑中将新娘塞进了花轿。 一行人又吹锣打鼓的沿原路折回,几乎无甚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轿子里多了个人,四名轿夫不能像来时那样般轻松如意了,需多废些力气。 因已入了傍晚,归途中南锦俦全神贯注,只怕那妖物在这个时候突起发难,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整个过程平安无比,顺遂无比,花轿抬得四平八稳,别是妖物作祟,连轿子都没颠一下,新娘稳稳当当的抬到了夫家。杨巅峰手执牵红,将杨高峰扶出花轿,引入堂中。 接下来就该拜堂了,众人还要继续辛苦一些时辰。拿人钱财,又是替自己消灾,良煦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银两,即使戏份量多,诸人仍是兴高采烈,毫无怨言,仿佛这场婚礼并非作假,而是确有其事。 良煦这个司仪办得十分娴熟,他嗓门清澈,悦耳动听,那句“一拜高堂”喊得尤其响亮,喊完之后,可以明显看出新娘和新郎的身子颤了一颤,但最终还是拜了。一拜既成,二拜三拜也都少不了,只得僵着身子继续拜。这众人的见证恭祝之下,新娘终于被送进了洞房,该轮到大家喝喜酒了。 南锦俦本来也想跟着去守着洞房,良煦连忙拉住:“你要干什么?闹洞房的时辰还没到,难道你想去揩新娘子的油?” “……”南锦俦无语片刻,一把拍开他的手:“我是去为新娘子看门保家的。” 良煦道:“有傧相在那边照料,不会出什么事的,赶紧坐下来喝喜酒才是正经,来来来,这边还有个空位子,马上就开席了。我跟你说,这凤凰镇的特产不胜枚举,样样都是好东西,连九重天都没有,你肯定没偿过,趁今日这个良机大饱口福……” “你就不担心新娘出事?” 良煦低声道:“今日是他们夫妻俩共结连理的大喜日子,能出什么事?哈哈,说笑的,我打听过了,那妖怪都是在新婚夫妻洞房之后,所有人都睡了的后半夜动手,只要洞房里还有旁人,她就没有机会,否则必定闹出动静。而且,这对新人也该自己长长经验了,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用不着你寸步不离。” 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南锦俦赞同了,正好已空腹一天,桌上珍馐又都是色香味俱全,颇惹人流馋涎,只好不再多言,拿起筷子吃饭。 “对了,药引子的事我也顺着探了一下。”他在他耳边悄咪咪的道:“本来凤凰镇盛产壮阳兰,前阵子山上还是采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不知何故,突然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了。” 南锦俦皱眉:“看来我的推断确实无误,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那女妖就是冲我来的,她知我此行所为何事,便特地盗走所有壮阳兰。这样一来,只消得不到东西,我就不会离开,她总有机会下手。” 良煦一脸探究:“我真想知道,你同她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她如此大费周章。” “我也想知道。” 他忽然诡谲一笑:“该不会是你从前流连花丛,欠下的风流债……” 南锦俦正在吧啦米饭,险些卡住:“你想多了,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他似乎信了:“嗯,众所周知,南锦上仙是一只活生生的断袖,一向只对男人感兴趣。” “……”南锦俦纠正他:“大错特错,我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眼下只对壮阳兰感兴趣。行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先吃饭。” 良煦却还没有忙完,他离开桌边,居中一站,朗声唱道:“古今美缘流古芳,更有邓汉之绝唱,你情我意修同枕,携手并肩度苍茫,有请亲朋催新郎。” 意思就是喊新郎出来招呼客人,为了演得逼真,杨巅峰还得端着杯子挨桌敬酒,分发喜糖,顺便收获祝福,身为嘉宾,自然也有南锦俦的一份,他二话不说踹入怀中,由衷道了句:“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祝你们小两口早……咳,早修正果,白头偕老。” 他本来是想说早生贵子,但断袖之间是生不出贵子的,只好临时篡改一句,勉强也说得过去。 杨巅峰全程窘得不亦乐乎,也没放在心上。众人推推搡搡,一眨眼又挤到另一桌去了。 他之前同那女妖交手数合,大约已能估摸出她的底细,实非泛泛之辈,倘若有心劫掠,要想避开一干凡人掳走新娘并非难事。他实在忧心杨高峰的处境,如那女妖突然来犯,以其玄幽境的修为,怎能抵挡得住?随意狼吞虎咽几口便扔下碗筷,直奔新房而去。 辗转半天,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位置,还没靠近就听到杨高峰不耐烦的声音远远传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这都多久了,还没完事吗?” 傧相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宽慰他:“娘子莫急,新郎倌正忙着招呼客人,你先把盖头盖上,这个要你夫君亲手来揭的,提前取下会不吉利的……” “怎么那么多穷讲究。”杨高峰大约是妥协了,勉为其难的重新盖上盖头:“这破玩意就是费事,吃口饭也不方便。” 傧相和和气气的道:“我来喂你。” …… 南锦俦很想放声一笑,费劲忍了。他一语不发,默默在窗前站定。任由他们在屋里倒腾,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宁定。 他在琢磨昨晚那店小二的话。 没过多久,杨巅峰从外面进来,一眼便瞧见如木桩般钉在门外的南锦俦,忙不迭过来打招呼:“上仙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罢。” 南锦俦赶紧摇头示意他不可多说,眼下众人欢聚一堂,难保那妖精没混这里面,要提防隔墙有耳,低声道:“我们的目标尚未现身,目前还不能乱套,一切得按部就班的来。你先进去陪新娘,我在门外守着。” 他也知兹事体大,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并不拖沓,一点头,转身进屋。 他一进房,傧相很识趣的退了出来,就听杨巅峰道:“外面忙得热火朝天,你倒是舒服,在这里无所事事的嗑瓜子。” 杨高峰没好气:“呵,我是舒服,可舒服了。先前叫你装新娘你死活不干,现在倒来说风凉话。快点给我把这玩意揭了,我要吃饭!” 南锦俦听得不禁蹙眉,说那么大声,生怕妖怪听不见似的。抬眼从窗口一望,只见杨巅峰拿起扇子,将杨高峰头上的红盖头掀开,露出下面浓妆艳抹的容颜。 此时的杨高峰,头戴凤冠紫钗金步摇,身披大红霞帔。眉若远山含黛,眼中秋波莹莹。脸上抹满腮红水粉,唇上染着鲜红如血的胭脂,端的是千娇百媚,妖冶无双,颇有闺中俏佳人的神韵。尤其是此刻脸上的三分薄怒、两分娇嗔,更增风华,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猿意马。 南锦俦在外一瞅,也不由得眼前一亮。而盛妆之下的杨高峰,同记忆里那个人居然有些形似,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都许给你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杨巅峰端来一碟桂花糕递在新娘手中。他倒也没有动怒,反而有些调戏的意思。 杨高峰貌似噎了一下:“谁稀罕这些玩意儿,你知不知道,那花轿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弄得人又是头晕又犯恶心,我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忒折磨人。” 杨巅峰闻言一愣,没想到自己的新娘居然受此磨难。倘若换在平时,他定要反唇相讥几句,但想到杨高峰竟因此难受了一整天,居然一直没吭声,心中多半也软了,切切关照:“那现在好点了没,还晕吗?” “唔……坐了大半天,没事了。” 杨巅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不过咱们的戏还没有唱完,需再委屈一下。” 杨高峰不以为意:“都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还有什么事?” 杨巅峰嘻嘻一笑:“你忘了,新婚夫妻都要饮交杯酒的。”说着端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 “哦。”杨高峰竟没抗拒,很配合的接了过来,哧溜一声饮得干净利落。 南锦俦瞧得分明,心中竟涌入一种艳羡的情绪。还没看够,良煦的声音猛然响起。 “人家小两口恩爱甜蜜,你在这里偷窥不太好吧。” 他轻声细语,没让屋里的人听到。南锦俦耸肩,无所谓道:“他们自己不关窗户,可怨不得我,再说了,不是还要闹新房吗?” 良煦翻了翻眼皮:“闹什么新房,人家夫妻俩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当然是趁着良辰洞房,谁那么不长眼来打搅人家夫妻两个的美事?” 忽听杨巅峰的声音在耳边道:“仙长,合卺酒已经喝了,接下来好像没有什么要演的了罢。” 他用的是传音入密,嘴巴不动,纯以元神同人交涉,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南锦俦心里一动,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练成了这等高深秘术。想当年他在这个阶段时,尚无如此修为。 良煦也用依葫芦画瓢回他:“怎么没有?洞房花烛呢?那些街坊邻里都要挤过来闹新房,我全给你打发了,就是为了给你们多争取一点时间,你们还不赶紧熄灯?” 杨高峰的声音也掺和了进口,他很惶恐:“不是罢,当真要洞房?这不是假戏真做吗?” 良煦很自然的道:“那妖怪到现在还没现身,说不定就是在等你们洞房,要在你们□□快活塞上天的时候掳人。倘若你们就到此为止,那么岂不是前功尽弃?辛苦绸缪的一场戏就都白搭了。” 杨高峰:“……” 良煦在外头憋着笑,替他们掩上了窗,拉起南锦俦。 “他们要开始了,这个时候不适合蹲墙根。走,再去喝两杯。” “你不是说……” “你是真傻还是装模作样?”他忽然探究一问。 南锦俦无辜的道:“真不知道,你为何故意要他们洞房?”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语出惊人:“他们师兄弟两个明显都对另一个有意思,我这是成全一段佳话,何乐而不为。何况我本来就是掌管断袖姻缘的,怎么做也是分内之事。说起来,如果不是这一趟凤凰镇之行,他们俩未必这么快就能……嘻嘻,归根结底,还得感谢那女妖精才是。” 南锦俦无话可说了。 第8章 食梦貘 街坊邻里还在外头三五成群的行酒令,南锦俦嫌太聒噪,搬了张桌子去厨房,同良煦共饮了三杯,想着洞房也该洞得差不多了,又转回新房去守夜。 新房内漆黑一片,已没了声响,小两口大约已就寝了。南锦俦站在门外,打起精神,知道那妖物即刻就会动手,哪知侯了一夜,竟无半分风吹草动,直至黎明破晓,第一道曙光从山间映照而出,朝阳攀过柳梢,也没侯到那女妖的到来。 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南锦俦望着旭日东升,越想越觉着不对劲,难道昨晚他同良煦离开的那一时半刻,小两口已遭了毒手?慌不迭冲进新房,掀开帐帷,只见两人安安稳稳的窝在榻上,酣睡正香,一股旖旎缱绻之情满溢榻前。 确定他们俩平安无恙后,南锦俦脸颊不由自主的烫了起来,连忙退出。 在院中找到良煦,他昨晚估计也在同一干街坊邻里行酒令,一堆人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南锦俦将他独个拎入厢房,一杯茶水下水兜头泼下,他总算朦朦胧胧的醒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要办正事的,就你这副德行,人家将你绑去大卸八块了恐怕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夜未眠,尽职尽责,费心费力,可这厮却睡得又香又甜,不禁微微有气。 良煦见他神情严峻,被吓到了,再也顾不得惺忪,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站了起来:“怎么?出什么事?那小两口被女妖掳了去吗?” 南锦俦鼻腔一哼:“若真给掳了,我还站在这里同你说这许多。” 他如释重负,重新趴回桌子:“没事就好,那女妖呢?捉到了没?” “托你的福,昨晚一夜顺遂,别说女妖,女人也没来一个。” 良煦本来是想松一口气,但方才松到一半,就僵住了。 “那咱们这场戏不是白唱了?焦头烂额地忙活半天,结果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总算说到要点,南锦俦坐了下来:“莫非这中间某个环节出了纰漏,叫那女妖瞧出了破绽?” 良煦的头摇得斩钉截铁:“绝无可能,我仔仔细细敲定过了,每个小细节都有顾及到的,即使叫人查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到哪里不对劲。况且就算有纰漏,也得看过了才知道,那女妖根本没来,瞧都没瞧过,何来破绽之说?” 这话言之有理,南锦俦原也是这样想的,可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 “那为何会失策?难道我们推算有误?” 良煦猜测:“估计她一早便知道这是我们安排的计划,毕竟她之前同你交过手,知镇上已来了九重天的人,就是为除她而来,又怎敢贸然行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南锦俦左思右想,忽道:“先前那店小二说,镇上曾有许多新婚夫妻在洞房之夜离奇失踪,他说的只是许多,并不是全部。也就是说,还有一部分同我们这回一样,并未被那女妖看上,这绝非侥幸,其中必有缘故。” 良煦也表示赞同:“这么说,那我们还得去查一查,那遇害的一批和没遇害的一批,中间到底有什么区别,遇害的一批究竟什么地方开罪了那女妖,才得入她法眼,不过……” 他欲言又止。 南锦俦当然晓得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的是,不过除此之外,遇害的也不仅仅是新婚夫妻,有些成家多年的和没成家的也惨遭毒手,而且情况大相径庭,有人失踪、生死未卜,有的直接一命呜呼。这些案子中,除了他们都是活着的凡人以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男女老少应有尽有,也就无法判定那女妖的喜好。 良煦掐指算道:“草根儿那回事不像是邪祟所为,排除在外,至于白千金和陈公子……”他望向南锦俦。 “是食梦貘。” 食梦貘,是妖魔道中一种低阶怪兽,喜食凡人之梦,尤其是噩梦。 但它虽是妖兽,能耐却着实有限,倘若凡人不给,他也无计可施。所以他在同类中颇讲道理,食梦之前,会先以各种手段诱导,让对方心甘情愿将梦献祭于他。得了允可,他才能进入凡人的梦中狼吞虎咽。 当然,倘若仅是食梦,至多不过叫人昏睡两天,不至于睡得死气沉沉,连命也给睡丢了。之所以被食梦之人尽皆死去,只因凡人们一旦做起了美梦,在梦中万事如意,享受过后,便不愿醒来面对现实里一切困厄,都会主动去求他,将这个梦一直延续下去。 食梦貘懂得礼尚往来,为表谢意,他的确能让人完完整整的做一场美梦,人世间所有未能随心遂愿的一切遗憾,都能在梦中得到圆满,只不过代价就是凡尘俗世里的命。 由于食梦貘肉质鲜嫩,味道着实不错,且还能助长修为。最重要的是,他本领不佳,极易捕捉,深得各处洞天福地的修真者们的青睐,时至今日,已变得极其稀罕。南锦俦上天入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竟才遇到这么一只。 他云淡风轻的道:“他们俩确实是食梦貘所害无疑,可以确信。” 良煦点头,随即又道:“那李家的二姑娘和杨家的大公子呢?这又作何解释?食梦貘食人梦魇,但对凡人的躯壳可没半点兴趣。” 南锦俦:“所以,我推测,这凤凰镇上的邪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就目前知道的,食梦貘,以及前天晚上袭击我的女妖,就已经亮相了两个,背地里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妖魔鬼怪。” 良煦很是惊诧:“区区一方小镇,竟能得这许多邪祟的青睐,难不成这是片龙脉?” 所谓龙脉,就是指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在龙脉中修行,可事半功倍,别说妖邪觊觎,就连修真之人也是梦寐以求,多有邪祟出没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南锦俦却矢口否认:“不是,来时我已瞧过,方圆百里都是普通的大荒,虽然依山傍水,但灵源稀缺,并不适合修行。” 良煦蹙眉:“这就捉摸不透了。” 南锦俦思忖半晌,想起一事:“对了,你可还记得之前在兔儿庙前遇到的阿紫?” 良煦当然记得,却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怎么,那小姑娘有问题?” 南锦俦尚未作答,就听脚步稀碎,杨巅峰的声音响在身后:“两位仙长。” 回头一瞥,就见小两口已褪下大红喜服,穿着来时的灰铠袍子,奔进院来。 南锦俦仔细打量,新郎杨巅峰仍是一如既往的器宇轩昂,英姿勃勃,举手投足之间较往日还多了几分男子汉的气魄。新娘杨高峰就不一样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面红耳赤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几道红印子。昨晚的洞房又多激烈,可想而知。 他咳了一声,佯装什么都没看到,淡定说了声:“早。” 良煦却似乎不甚淡定:“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昨晚辛苦了一夜,应当好生休息才是,不然会精神不好。再说,我们也不需要请安。” 杨巅峰:“……” 杨高峰:“……” 他两个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目光复杂的眉来眼去。杨巅峰是颇含笑意,杨高峰却有些嗔怒神情,还不断伸手抚摸自己脖子,似乎被弄痛了。也不知他们两个昨夜是如何新房斗趣的,一夜过去,变化多端。 南锦俦忙岔开话题:“虽然忙了一宿,但结果却不尽人意,还得继续辛苦几天。” 杨巅峰如蒙大赦,道:“昨晚……咳,一天劳累下来,晚上都疲了,本来是想通宵不眠来着,但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也没见到什么邪祟,不知二位仙长可有收获?” 南锦俦摇头:“我守了一夜,也没守出个所以然来。” 良煦又将折扇拿出来摇,摆出了一贯的风流形象:“看来引蛇出洞这招不顶用,需换一条更高明的计策。” 南锦俦瞄他一眼:“你有什么好主意?” “这个……”他语塞:“额,暂时还没有。不过,眼下我们还没有其他线索,无从寻起,那女妖的事情先放一旁。既然晓得了这是镇上有只食梦貘,要不先去将它捉来,否则他若望风而遁,又得大废手脚。” 杨巅峰小两口讶然:“食梦貘?这里有食梦貘吗?” 良煦简明扼要的将适才的推论说了,他们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很想立刻动身。 毕竟是初露头角的年轻人,不太敢招惹厉害的妖魔鬼怪,但食梦貘本事不济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交给他们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南锦俦笑道:“你们两个倒是积极。” 杨巅峰道:“仙长,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食梦貘是和模样,不如就派我二人去将他收拾了,顺道开开眼界。现在修真界里,能亲眼目睹食梦貘一回已是罕见罕闻,若亲手逮到一只,日后传到八重天,脸上也有光,便不负到此一游了。” 杨高峰也出奇的没驳他,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是啊仙长,就让我们俩一齐去罢,虽说我师兄弟俩……” “是夫妻俩。”良煦打岔道:“天地高堂都拜过了,昨晚也洞房了,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有刚媒妁之言,名正言顺的夫妻。” “……”杨高峰忸怩道:“那只是逢场作戏,不能当真。” 杨巅峰忍着脸红心跳,低着头道:“咳咳……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那个……捉拿食梦貘的事就交给我们俩,仙长觉着可行?” 哪知良煦又冒出一句:“嗯,可行,当然可行。正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虽说你们尚且欠缺独当一面的本事,还只是半吊子,但两个半吊子组合起来不多不少刚好一吊子,你们去罢。” 南锦俦郑重其事的补充一句:“一定要留活口,千万不能伤他性命,我留着尚有用处。” 良煦问道:“难道你也想让他帮你塑一场美梦?” 南锦俦不去理他,叮嘱那俩师兄弟:“切记。” 杨巅峰点头,正要起身,杨高峰却愣了一下:“去哪儿捉?” 良煦笑道:“你夫君会带路的。” 杨高峰双手捂脸,飞奔出屋,杨巅峰匆匆忙忙丢下一句“等我们的好消息”,也快步跟上。 等他们都走了个无影无踪,南锦俦才问了一句:“你知道食梦貘的下落?” 良煦撇嘴:“你可别小瞧我,我虽未经修炼便直接白日飞升了,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种人尽皆知的常识我还是懂的。食梦貘最喜藏身在坟堆之中,那晚店小二说天雷劈坏一座新坟,但棺材里却没了尸首,想必那座坟是食梦貘曾经的栖身之所,尸首自然是被他扔掉的。” 顿了一顿,续道:“根据我的推断,那晚天雷劈坟的事情也并不是所谓的天灾。应当是食梦貘的天劫,他渡劫之时,原形毕露,恰好草根儿看见了他的真面目,这才吓得六神无主,神智错乱,以致最终成了这副形容。” 南锦俦赞道:“你倒是会抽丝剥茧。” 他哈哈一笑:“上仙谬赞。” “你既能断出食梦貘的藏身之处,那么不妨再断一断那袭击我的女妖此时身在何方。” 他脸上一蔫:“线索太少,无从断起,我又不知道那女妖精是什么变的,你好歹同她过了两招,怎没瞧出她的底细。” “她有备而来,隐在邪气之中,我的法眼看不透。” 那夜乍见之下,南锦俦也甚感惊诧,他为了寻找食梦貘,已修出了火眼金睛,竟仍没能第一时间看出那女妖的原身,便知是个劲敌。 “说到这里……”良煦平素都是一副大大咧咧臭不要脸的形容,此刻眉心蓦地攀上一股忧色:“那女妖明显是冲你而来,但不知何故,我心头总有种很奇异的不详之感,似乎是在告诉我立即离开这个地方,否则一定会后悔……反正说不上来,就是堵得慌。” 他这话说的,委实将南锦俦骇到了:“你也有种古怪的感觉?我从踏足这凤凰镇起便已有了。” “……”良煦愕然:“这……这似乎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你住口!”南锦俦大声吼了一句,肃然道:“瞎说八道。” 良煦赶紧赔笑:“随口一说,何必当真。” 南锦俦当然不去同他计较,俨然道:“话说回来,你我既都有了不祥之感,看来这凤凰镇的凶险远在意料之外。” “对了。”良煦想起适才因被杨家小两口突如其来而打断的话头:“适才你说到阿紫,那小丫头怎么了?” 南锦俦道:“你可否看到,当日我们一行四人在兔儿庙初遇阿紫,她面上尚无黑气,当她敬完了香起身出庙之时,印堂才开始发黑,且十分明显,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可是她回家之后,那黑气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可千万别说,那是我们眼花看错了的。” 良煦回想片刻,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神仙修行也有回光返照之时,凡人自然也有,这应当不算稀奇。” 南锦俦搁下茶杯:“事情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今日我要去查一件事,倘若果真不出所料,真相便即大白,那妖物的藏身之所也当能寻到。” 良煦一脸不可置信,南锦俦再不理他,起身出门:“去白府。” 白府就是白员外的府邸,他是凤凰镇的地主富贾,家财万贯,威风八面。 南锦俦声称二人是来自八重天的修行之人,见此地妖气冲天,知有恶魔作祟,掐指一算,算到白府有人遇险,特来为民除害。门口守卫将信将疑,这年头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多了去了,这小白脸一副养尊处优、油头粉面的模样,只怕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居然不肯去通报,南锦俦板起脸色,略施小法,让他跪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另一个守卫终于信了,急忙奔进内堂,将白员外拎了出来。 第9章 被反杀了 那老头子穿金戴银,但面黄肌瘦,一脸憔悴,倒像是个久病缠身的垂垂濒死之人,多半是一心疼爱的闺女惨遭横祸,劳心劳神,悲怆过度所致。 良煦见了颇以为悯,南锦俦却冷着脸色,佯装没看到他那副病入膏肓的形容,心不甘情不愿的抱了抱歉:“白员外,你好。” “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哎呦!”他杵着拐杖,慢悠悠颤巍巍的踱出府来,嗓门沙哑:“仙君有所不知,小女她……哎,请仙君移步入府,待老夫备一壶薄酒,再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如实禀报仙君,望仙君千万要替老夫出这口恶气呀……以慰老夫的丧女之痛!”说着流下泪来。 良煦瞧得恻隐之心大发,南锦俦却无动于衷,道:“入府倒不必,本君只问几句话。” 白员外赶快信誓旦旦的保证:“仙君有话,但说无妨,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最好,就怕有心人知情不报,昧着良心,故意瞒着糗事不说。”南锦俦明嘲暗讽一番,也不给他辩白的机会,才道:“不知令千金同陈家公子的婚约,员外可还信守?” 他面色有一瞬间的变化,但立即恢复如初,喟然道:“人都去了,哪还在乎什么婚约不婚约的。” 南锦俦冷笑:“只怕就算人没去,也未必就在乎。好,我再问你,令千金出事之前的三日之内,都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你都原原本本告知于我,这是关键之处,务必从实招来,倘若有半点欺瞒,我便束手无策了,届事员外只有自求多福。” 良煦听得很不是味,扯他袖子,传音道:“你跟白员外有仇是不是,就这副态度,人家肯说才有鬼了。” 南锦俦充耳不闻,就听白员外道:“那几日,小女成天也只深居闺阁,甚少外出。女儿家不喜抛头露面,应当没有招来什么邪祟的……” 南锦俦忍无可忍了,肃然道:“白员外,兹事体大,你若不说实情,此事可就难办了。若那恶魔不除,前几日害的是令千金,再过几日说不定就轮到您老人家了。我且问你,令千金可曾去过镇东的兔儿神庙?” 老头子没料到他问的只是这个,认真思索一番,摇头道:“没有,小女近几月确实从未去庙里烧香拜佛。仙君,老夫可是句句属实啊,你要相信我。”南锦俦刚才恐吓了一句,他也有点发怵,急了。 这一句他面上没有作伪及躲闪之色,南锦俦知道属实,抱拳道:“嗯,我们想了解的都已知悉,多有叨扰,这就告辞。” 白员外呆了一下,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就这样?”要待出言挽留,南锦俦拉起良煦,瞬步行去,已远离白府。 “我说你何必同一介凡夫斤斤计较。”良煦看不惯了:“你刚才那副神情,那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同白员外有夺妻之恨。” 南锦俦也不太高兴:“难道你没看出来?先前店小二就说,白千金同陈公子本来就是一门娃娃亲,后来这姓白的糟老头子发达了,就想将婚约作废,估计背后没少为难陈公子。这人能有今天,什么事干不出来,你还当他是什么良善之辈?” 见良煦闷不吭声,他续道:“白千金是白府的掌上明珠,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如意的,要求食梦貘赐梦?当然是因为她同陈公子情投意合,两厢情愿,一心想结为夫妇,苦于这糟老头子再三阻挠,这才出此下策,宁愿丢了尘世的性命不要,只求在幻梦中与意中人长相厮守。” 良煦一拍扇子,恍然大悟:“你说得对,定是这个道理!” 南锦俦鄙夷他:“亏你身为姻神,竟没能参破其中秘辛。” 良煦强词夺理:“我怎么知道那姓白的如此老奸巨猾,他一大把年纪了,看上去还是蛮和蔼可亲的。哎,人不可貌相,果真是亘古不变的至理……本仙竟也会蠢到如此丢人现眼的一天……” “走罢。”南锦俦一甩袍袖:“白千金跟陈公子的死因已然明了,与袭击我的那女妖无关,连同草根儿一并排除在外,都不必再理会了。除了这几人,最近遇害的还有李二姑娘和杨大公子。依那店小二所述,这俩人本是新婚夫妇,洞房之夜突然失踪,我们先去李家打听一下具体情况。” 良煦抹了把汗,追悔莫及:“其实之前那场戏还是操之过急了,我们应当提前先跑一趟,将来龙去脉探听清楚了再演不迟,也就不必白忙活一场。” 南锦俦道:“也不算白忙活,总还是有些收获的,起码可以确定,这桩案子,里面还有许多未曾料到的玄机。” 李家住在镇西,家中以采桑养蚕为营生,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日子也十分滋润。房前密密麻麻摆满了簸箕,其中置满桑叶,无数白蚕在里面蠕蠕而动,大快朵颐。 一般的蚕,在这个季节都已沉睡,但李家自有妙计,令它们即使在寒冬腊月也能踊跃吐丝,纺织丝绸,养家糊口,真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 但南锦俦却没兴趣探究其中诀窍,不知为何,他一看见这些成群成堆的蛇虫鼠蚁就头皮发麻,很不舒服,有种想吐的作呕之感,连忙避开眼睛,不敢再瞧。 距李二姑娘失踪已有段时日,由于生死未卜,也不好举办丧礼,但一家人都死气沉沉,各自低头垂目忙着手头活计,有生人到来也不晓得。 此时虽已是深秋,但眼下烈阳高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是李家门前却阴风阵阵,沁骨透冷,只道旁枯树上两只寒鸦呱呱而鸣。纵有仙体,良煦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才几月,怎地这般冷了?” 南锦俦却目光骤然一凌:“这李家大院有些不对劲。” 良煦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以为意:“不是李家大院不对劲,是这整座凤凰镇都不对劲,没一点正常的。” 南锦俦懒得同他多言,径直走到一名老妪身旁,作揖道:“敢问这位可是李大娘?” 那老缊身形佝偻,弓腰驼背,发髻斑白,少说也有六旬的年纪了,闻声抬头,一张遍布褶皱。但只看了南锦俦一眼,竟不答话,一眼过后,继续埋头梳理蚕茧去了。 除她之外,另一边还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老翁,大约不过花甲之年,同白府员外应当差不多,却是瘦骨嶙峋,朝这边望了一眼,复又再度低下头去,旁边还有个垂髫小童,也是一语不发。 那小童白白胖胖,玉雪玲珑。良煦见他可爱,坐过去一把抱了起来,捏捏脸颊便即放下,从怀中摸出一把喜糖搁在他掌心,笑问:“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童见到喜糖,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里乍现亮色,朝良煦嘻嘻一笑,拿起一枚喜糖,剥开糖衣便丢进嘴里,答他:“小李子。” 南锦俦正要放大嗓门再问一遍,忽听吱嘎一声,门扉敞开,一名红装素裹的女子莲步而出。 那女子生着一张瓜子脸蛋,肤白貌美,长相艳丽,身段尤其窈窕,唇上蔻丹也是鲜殷无比,似刚涂上去的鲜血,身上穿着一袭大红长裙,说不出的妖娆动人。 她在两个不速之客的脸上扫了一圈,面无表情:“几位是?” 南锦俦又作揖:“在下是路过此地的修行之人,途进贵宝镇,听闻镇上妖邪作祟,已戕害不少人命,故此……” “所以你们是来斩妖除魔?”那女子不待他说完,便冷冰冰的截住他话头:“我看你们长得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爷,只怕连缚鸡之力都没有,有甚本事斩妖除魔?” 她一脸蔑视,半分没将二人放在眼里。 南锦俦晓得又该显真功夫了,只是他还没开始,良煦已抢先一步。 “姑娘且看好了。”说着啪的一声,手中折扇合了起来,转了一圈又刷得张开,扇面上的越人歌已变成一副美人图,图中所绘的女子红装素裹,姿态蹁跹的站在枯树之下,正是面前这位。 虽是个小把戏,但在凡人看来已经非常的了不起了。但那女子亲眼目睹这神奇的一幕,眼睛里却无惊诧之色,只点头道:“原来果真是两位仙君到了,小女子李瑧瑧,有眼不识泰山,望请赎罪则个。”说着伏低身子,敛祍一礼。 良煦将折扇一合,再打开时,扇上画面已恢复成越人歌:“李姑娘不必多礼。” 李瑧瑧走到老妪面前,推了推她:“阿娘,有客人到了,且先别忙,招呼客人要紧。”又望了望那边的老翁:“阿爹,您也别忙了。” 她阿爹阿娘这才直起身子,走到南锦俦面前:“两位仙君远道而来,请进寒舍小坐片刻。” 良煦本想直言相询,南锦俦却抢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李瑧瑧将手一引:“请。” 随着他们进屋,南锦俦用传音入密之法在良煦耳边道:“待会他们请你喝茶,装装样子就行,千万不要吞入腹中。” 良煦一头雾水:“怎么了?你以为她们会下毒?” “嗯。” “……”良煦愕然:“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太小人之心了罢。” “小心驶得万年船。”南锦俦郑重其事:“总之别喝就是,如果请你吃东西也尽量推脱。” 他默然半晌,勉为其难道:“行罢,看你玩什么花样。” “……”南锦俦无语片刻,才道:“不是我玩花样,是他们有问题。” 良煦还想说什么,但李家人领他们两个进了内堂,已没有时间再解释,只好揣着满腹疑团。 李老招呼他们在案前坐了,李母斟了两杯茶,李瑧瑧则端了一碟糕饼过来,道:“乡下鄙陋,粗茶淡水,两位仙君多多担待。” 其实茶香四溢,糕点也是这个季节盛行的桂花糕,小巧精致。昨晚喜宴上吃的是大鱼大肉,却没有甜品。多年未尝五谷杂粮,良煦激动不能自己,就要伸手去拿,竟没看见南锦俦递给他的眼色。 不得已,南锦俦只好咳了一声,佯装喝茶,送到嘴边时杯子一偏,满杯热茶全泼在他身上,良煦被烫到了,跳起身来,大呼小叫:“啊哟!” 南锦俦也装模作样的叫:“啊哟,手滑了,我不是故意的。” 李瑧瑧忙掏出手帕去替他揩拭,但良煦今日着的是一身皓白大衣,这一杯浓茶下去,也将他身上染上了颜色。他最重衣着装时,瞪了南锦俦一眼,只顾着郁闷了,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尝糕点? 南锦俦道:“李大伯,我们今日叨扰府上,主要是为了令嫒失踪一事而来。” 那李翁似乎心事重重,并没听到,愣了半天才道:“啊,你说这事啊。哎,是珍珍命苦。” 南锦俦接着道:“依在下看来,令嫒失踪之事多有蹊跷,定是妖邪所为,说不定是无意间从外头惹上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才有致使后面的祸端。不知令嫒在出事当天之前,都去过哪些地方。” “你问我珍珍那些天都去过哪里?”李老面现为难之色,沉思半晌,摇头:“老了,年纪大了,又过去了这么多天,我……我实在想不起来……” 这时候在一旁的李瑧瑧插口道:“这个我还记得,那几天珍珍新婚在即,大家都忙着筹备出嫁的诸般事宜。我一直陪着珍珍在一处,所以她的行踪我都了如指掌。就那几天,她去过裁缝店、珠宝店、首饰铺子……”说了一大串,都是购物之地。 这些地方铜臭味太重,自然不可能惹上什么邪祟,南锦俦不由自主蹙起眉毛:“除此之外,再没去过其他地方?那她可有去过未婚夫家中?” 李瑧瑧摇头:“凤凰镇有习俗,女子出嫁前三日,都不能同未婚夫见面的,我看她看得得很劳,寸步不离,她并未去过。” 南锦俦微一沉吟,正要再问几句,忽然觉眼睛迷糊,头脑也开始晕眩,大骇。 明明没喝茶,怎地也着了道儿? 瞥眼去觑良煦,只见他也是双目呆滞,半开半阖,似乎下一刻就要昏倒。南锦俦顾不得其他,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掐,他吃痛,皱眉呼了一声,但有气无力,却也惊觉中计,想要撑持起身,居然站不起来,挣扎之下,竟咚得一声软瘫下去,只吓得魂飞魄散。 他方才将将咚完,这边南锦俦也跟着咚的一声,趴倒在桌,只觉臂软筋酥,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 李家人见状,毫无波澜,李瑧瑧嗤的一声娇笑:“我道有多大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姑娘略施小计便中了招,就这样还想降妖除魔。” 良煦人已瘫倒,总算还尚且留着些神智,她一字一句尽皆入耳,试着张嘴,竟然口不能言,发不出半点声息。 李瑧瑧哈哈大笑,探手到南锦俦丹田处一摸,面露喜色:“果然修行多年,仙根深厚若斯。我正愁没有上好的灵源,不想你们竟主动送上门来,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将你们的修为汲了,为我提供灵源,修炼仙法。” 见到良煦分明已经载到,却兀自瞪着眼睛,咦了一声:“中了十香迷魂散,你居然还没晕厥,看来果真有点本事。你心里肯定很奇怪,明明糕点没吃,茶也没喝,怎么就中计了。也罢,我将让你死个明白。其实,茶中确实被我下了毒,只不过这种毒并非一定要喝下去才会生效,你只是闻了少许,一样有效,嘻嘻。”说着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不过你也无需担心,我与你无冤无仇,绝不坑害你们性命。我只是想借些灵力,又怕你们吝啬不给,所以才出此下策。等我汲完仙力,我会抹去你们到此一游的所有记忆,然后自会放你们走路。招呼不周,还望仙君多多包涵。” 言罢,她嚯得站起,道:“将他们两个抬进香舍。”这竟是命令的口吻。 李翁和李母立即动手,一人一个,将良煦和南锦俦提了起来,直拎入后院。 莫瞧这两人老态龙钟,力气竟大得出奇,提着活人也走得飞快,哪有半点先前的步履蹒跚? 拎着良煦的是李母,这时他已看清,李母双目无神,浑浊不堪,脸上更无半分生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也是透骨冰凉,分明已死去多时,哪里还是个活人? 见到这幅诡异情景,只惊得毛骨悚然,汗流浃背。苦于受制于人,半点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哪里还有力气抵抗?这十香迷魂散,果真了得。眼角余光瞥到南锦俦,只见他双目紧闭,呼吸细微,看来中毒已深,今日真要大祸临头了。 第10章 李家瑧瑧 两个傀儡跟在李瑧瑧后头,随着她七荤八素的拐进一间偏房。一进那屋子,良煦就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似腐肉的味道,中人欲呕。他险些吐了出来,总算忍住了。 李瑧瑧道:“将他们放在这里面。” 良煦只觉身子被打横抱起,跟着被放进了一口棺材里,四面都是刷着红漆的木璧。他仰天而窝,刚好看见李瑧瑧站在棺前,笑吟吟的瞅着自己,于是使上力气,竭力瞪了她一眼。 李瑧瑧道:“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打算同你们为难,可你们偏偏不知好歹,要替那小贱人打抱不平,这就是你们自寻死路了,可怨不得我。” 良煦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小贱人是谁,但见她闭着眼睛,双掌交合,嘴里念念有词,掌心浮现一股黑气。良煦晓得她正在潜运妖法,要夺自己修为,可是十香迷魂散忒过厉害,连传音入密之法也使不上了,只能干着急。 挣扎片刻,发现只是徒劳。良煦心中喟然一叹,认命的闭了眼。 哪知刚把眼睛闭上,就听李瑧瑧啊哟一声惊呼,跟着领口一紧,身体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给人抓着衣领提出棺外。 他知事情有变,立即睁眼,见提着自己的竟是南锦俦,诧异万分。再看另一边,李瑧瑧已倒在了地上,一条以仙力凝成的绳索将她捆得结结实实,总算嘴里尚能发声,在地上尖叫:“你……你居然……你……岂有此理!” 南锦俦冷笑:“我堂堂上位之神,岂能中你这半人半妖的诡计!”说着掰开良煦下颌,将一枚褐色药丸丢入他口中。 良煦只觉一股从喉咙暖气涌入丹田,十香迷魂散的剧毒顷刻之间泄得干干净净,一开口就问:“你怎么没有中毒?” 南锦俦篾他一眼,答非所问:“叫你平素凡事多留个心眼,不听上仙言,可吃苦头了罢。” 良煦一窘,讪讪一笑,回头打量屋中陈设。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竟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圆屋,屋子里横七竖八排了十多具棺材,正中间放着一张高台,上面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符文,台上搁满瓦坦,坦中插着无数香支,徐徐燃烧,青烟袅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专门用来修炼妖法的祭坛。 南锦俦目光如炬,盯着李瑧瑧:“说,李姑娘和杨公子失踪一事,是不是同你有关!你将他们俩怎么样了!” 李瑧瑧身不由主,却咬牙切齿,一脸惊艳的面容此刻已扭曲变形,说不出的凶恶难看,她叫道:“休得在我面前提那个小贱人!弄脏了我耳朵,我要你们拿命来偿!啊啊啊啊……放开我,你凭什么绑我!”她想爬起身来,但那绳索上灌满仙力,她既遭了绑缚,如何还能挣脱? 南锦俦皱眉:“听闻李家有两位姑娘,看来你是长女。说罢,为何要害你妹妹和父母?” “呸!你少在这里自作聪明!”她厉声大叫:“谁是他们家长女?我才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捆我!” 南锦俦两条眉毛皱得更厉害了:“你说得对,我确实对你们家的事一无所知。你若肯如实招来,我或许能酌情饶你一命。” 李瑧瑧本来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边滚边吼,听到他说这一句,忽然静了下来,片刻之后,纵声狂笑:“饶我一命?啊哈哈哈哈哈哈……无需相饶,你现在就动手将我杀了罢……哈哈哈哈……!” 良煦看不下去了:“莫不是同那草根儿一样,这人也是个疯子?” 哪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将李瑧瑧刺激了,她双目吐出,神情可怖的道:“对,我是个疯子,一直都是。是……是他们逼我的,他们将我逼成这副形容,活该死于非命,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更怨不得我!” 南锦俦四平八稳的道:“本君看得出来,你原非大奸大恶之辈,可是而今为修妖法,不惜草菅人命,草菅的还是你父母的性命,却又是缘何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本君劝你还是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字不差的说个明白,以免难获善终。” “我不需要善终!”她怒急,语无伦次了:“我只要他们死,大不了魂飞魄散,你动手啊,谁怕了你来,今日落到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既敢杀人,就不怕遭天谴!天道对我不公,我便逆天而行;人间待我不仁,我便杀尽世人!” 她嘴里叫嚣的厉害,让人听了不自觉毛骨悚然,可脸上却已泪痕斑驳,椎心泣血:“可是,我没想过要害他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害了他……” 南锦俦思索着她口中的那个“他”是何方神圣,就听良煦叫了声:“不好!” 李瑧瑧蓦地眼放异色,幽冥般的瞳孔中有深紫流光闪烁,身子就此僵窝不动了。 南锦俦但觉耳畔冷风吹过,忙将双指并拢,在眼前一抹,开了法眼。只见李瑧瑧居然灵魂出窍,抛下了肉身,飞上半空,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二人。 看到这里,南锦俦和良煦均大吃一惊。 一介凡人,同神仙妖魔皆不可相提并论,一旦灵魂出窍,若非有千年修为,极难归位。而即使她修为深厚,在全是受缚、法力不能施展之下,也不可能说出窍就如此迅速的出窍了,除非…… 她根本就是死人! 身死之后,因不甘心,魂魄又重新钻进肉身,摆脱了阴阳之隔的界限,所以才能如此随心所欲,随进随出,无需凝聚法力。 且不说她弑父戮母这种滔天罪行,单凭这死后拒入地府,强行延寿一条,就已经违反了三界法度,便算今天幸免于难,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李瑧瑧凌空虚步,双掌迎头劈了下来,要将南锦俦和良煦二人立时砍个血溅当场。二人略一斜身,轻轻松松避了开去。南锦俦冷笑声中,一记灵光顺势击出,正中李瑧瑧眉心。她以魂魄之体受此一击,倍感难堪,一头栽到了适才良煦躺过的那口棺材里。 她发出凄厉的啸叫:“亡魂丧尸,听吾号令!都给我起来,将他们两个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随着她一声令下,屋中的七八具棺椁的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只摇了三摇,接着砰砰之声大作,此起彼伏,棺盖飞烈,六具尸首从棺中纵跃而出,四具扑向良煦,四具扑向南锦俦。 这六具死尸四男四女,都穿着大红吉服,且每一对的做工款式大同小异,看来竟是三双夫妇。 这三队尸首同一般的僵尸不同,身上并无多少尸气,但魔气却非常浓郁。看来李瑧瑧在房里摆这么多死尸,就是为了吸取他们身上的尸气修炼妖法。而得她妖法滋润的死尸也逐渐魔化。她们双方相辅相成,威力尤其强盛。 六具死尸连同李父李母,总共八具僵尸联合围攻。良煦踢飞一只,再扔了道除魔咒上去,但那僵尸颤了一下,竟未受损,利爪呼啸,继续涌上来缠斗。他骇然:“怎么打不死?” 南锦俦无语:“他们原本就是死人,再打也还是死人,早就死过了,怎能再死?” “……”良煦麻了:“打倒了立马又挺起来,封穴定身都没用,这不是要打个没完没了?” 这些死尸本身虽威力不小,但也奈何不得他二人,但关键是无法遏制住他们的行动,双拳都忙着对付,也不及施展杀手锏将他们轰个粉身碎骨。南锦俦随手拍飞一只,指点迷津:“他们只是兵刃,只消将使用兵刃之人擒住,兵刃无人使唤,自然不能再动。” 良煦心领神会:“好,你牵制他们,我来收拾李瑧瑧。” 在这个当口,南锦俦却想起一事,高声道:“且慢,还是你来牵制他们,李瑧瑧交给我为妙。” 良煦愕然:“为何,她只不过是个修炼了几天妖法的凡人,我还对付不了?” 南锦俦却不再多言,矮身蹿出战圈,避开数丈。他这一远盾,围攻他的四只僵尸便重新选择目标,都朝距离较近的良煦扑去。 李瑧瑧站在高台,手舞足蹈,念咒驱使僵尸作战,见情况不妙,发出刺耳的命令:“你们两个过来,将他拖下去!” 收到命令的两只僵尸立即抛弃对手,转身来掐南锦俦,但死尸四肢僵硬,行动迟缓,纵有魔气相助,终究不能同活人相比,手脚还是不够快捷。他们尚未近身,南锦俦已欺到李瑧瑧身旁,台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使上了两成功力。他知良煦此人一贯风流,不管是男人女人,只消模样不差,都很怜香惜玉。这李瑧瑧生得这般貌美,一旦不敌,很有可能施展媚术蛊惑,他可未必把持得住。但南锦俦却不同,他做断袖做得非常合格彻底,对女色自可免疫。 莫瞧李瑧瑧一副狰狞可怖凶神恶煞的表情,她终究只是个凡人,修为着实有限,远逊于那晚袭击他的那只女妖,就这么两成力的一掌,她竟不敢硬接,只闪身相避。 她一心二用,既要操纵僵尸搏斗良煦,又一应付南锦俦的连环进攻,不过将将过了三个回合,已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而且,她一与南锦俦过招,手中法诀不免散乱,下面八具僵尸的行动也就相应递减,良煦一人敌众,渐占上风。李瑧瑧立觉不妙,涌身跃下祭台,想要溜之大吉。 南锦俦哪能容她逃脱?她这一溜,刚好将背后破绽卖了出来,南锦俦仙诀一捏,立时便又将她束缚,这次的绳索是困灵线,专为捆绑魂魄而用,叫她再也不能忽施妖术。 果真如南锦俦所言,李瑧瑧受制,八具僵尸失了召唤,尽皆僵立不动,良煦吁出一口长气,朝他感谢一笑:“还真多亏了你,这八具死尸都已被炼成了不化骨,倘若一味地跟他们死缠烂打,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李瑧瑧第二回 战败,大怒:“今日老娘认栽了,你们给我一个痛快的罢!”她目眦欲裂,瞪着南锦俦,眼中毫无惧意,倒是颇有胆魄的姑娘。 南锦俦稳操胜券,也不着急,慢条斯理的道:“你早已死了不知道多少时候,现在还要痛快,是想魂飞魄散?” 经此一役,李瑧瑧已是披头散发,再不复先前的美貌,她听了南锦俦之言,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哀怨之情,笑够了才道:“我早已将这些置之度外,你当我怕?这人间虽好,可也不是人人都想再来。”说着继续狂笑 南锦俦问道:“你还是想清楚再说,我若如你所愿,那么你将化为虚无,从此世间再无李瑧瑧。难道你就毫无牵念?毫无遗憾?你既甘愿沦为不人不妖,总是事出有因,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走上而今这步田地?” 李瑧瑧的笑声戛然而止,就此静了下来,垂头闭目,一语不发,只死死咬住下唇。那般用力,若非魂魄之体,只怕已鲜血淋漓。 南锦俦等了片刻,没有回答,只好续道:“你为何如此憎恨你双亲?将他们害死不算,还令其炼成僵尸?” 一听到双亲,李瑧瑧面上总算多了表情,却全是狠毒怨愤之色:“因为他们该死!这两个老不死,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后就该遭此罪孽。我只道报应不爽,难解我心头之恨!” 良煦听她字字句句都是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拿起扇子指她:“这你就过分了,纵容你双亲有什么负你之处,对你终归有养育之恩,此恩重于泰山,不求你尽孝以报,也不该如此丧尽天良!”他一向和蔼,从来不同旁人恶语相向,这次委实给气到了,脾气终于上来,南锦俦没忍住瞥了他一眼,表示难得。 李瑧瑧竟没发怒,她抬头望天,但只看到一片黑不溜秋的屋顶,沉声喃喃:“你说的极是,我丧尽天良,不配为人……”喃到这里,已梨花带雨。 南锦俦心生怜悯之意,温声道:“还是招了吧,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纵然今生罪大恶极,也不至没有来世。”顿了一顿,又道:“你说的不错,人间很美,却并非人人都想来走上一遭,我也曾想过让自己从此身归虚无,但执念未消,才苟活至今。你若不将心愿了了,又怎能瞑目?” 良煦听得一愣,意味深长的瞄他一眼。 南锦俦当然发觉了他的异样目光,不去理他,只盯着李瑧瑧,她似乎被说动了,啜泣一声,悠悠的道:“我死不足惜,可他是无辜,他曾是良善之人,不该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两位仙长,小女子在此恳求二位,盼能救他一命。” 良煦兴致勃勃:“你说的是谁?” 李瑧瑧目光一瞥,望向祭坛之后。南锦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犄角旮旯里竟还藏着一口棺材,外表同寻常棺椁无异,只是被一层结界护在里面,适才初进屋来,匆匆忙忙中竟没察觉。 良煦警惕起来:“当心有诈。” 南锦俦却翻了个白眼:“该防备的时间你大大咧咧,该放心的时候才来谨小慎微,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这道结界威力甚强,大约李瑧瑧花了不少力气才布置出来的,却不知棺材中究竟是何方神圣,令她这么宝贝。 结界虽强,又怎抵挡得住南锦俦?施法破除,推开棺椁,只见里面躺着一具死尸,同样身着大红吉服,身上却无半分妖风邪气,只是一具寻常男尸,这人身量寻常,相貌寻常,一切都很寻常,平平无奇。 唯有一点,那就是,他胸腔里有一颗心还在怦然而跳,一摸脸颊,竟尚有些许微弱余温,但躯壳中并无魂魄,气息已闭,确确实实是个死人。 李瑧瑧带着哭腔:“仙长,劳烦你二位出手救他性命……” 南锦俦虽然很不想打击她,但还是说了实话:“他已死去多时,魂魄多半已入了阴曹地府,恕我无能为力。你挖活人之心给他换上,也是无济于事的。” 李瑧瑧满面失望,其实,她既入了修行之道,又怎会不知他已经无力回天,只是她强行欺骗自己,他还没有死,仍有一线生机。就为了这自己妄想的一线生机,她修炼妖法,走火入魔,不惜一切代价,致自己成为天理不容的恶魔,不过那都是镜花水月,是她自己幻想的假象。她怎没有执着,她因执念而疯魔。 南锦俦还想追问李二姑娘遇害的诸般情由,却见李瑧瑧的魂魄逐渐模糊,缓缓消散。 “不好,她想自我了断!” 忙上前阻止,但明显已然迟了。李瑧瑧在捆缚之中,虽不能施展法力,但要了结自己,只需将苦修得来的元丹连同三魂七魄一齐震碎即可。她适才听南锦俦一言,已死了心,生无可恋,就将自己的魂魄打散。 而魂魄散了,就意味着,她将彻底从世上消失,寰宇六道,泱泱三千世界,从此再无李瑧瑧,世间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第11章 魂玉过往 李瑧瑧魂魄散尽,留下一枚菱形碧玉,那玉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是一只魂玉。 魂玉是所有修行之人体内都有的东西,不论人神仙凡,妖魔鬼怪,只消身上有了道行,魂玉自生。同元丹一样,都是非常要紧之物,只有身死道消方好显先,而一旦显现,也就证明这个人的一生已到此为止。 而魂玉之内,则是人的一生,拿着魂玉能看到其主生前的所有记忆。 南锦俦握着魂玉,凝神静气,闭上双眼,李瑧瑧的记忆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灵台之上,如浮光掠影。 他看到了,慈幼局内,春水旁,池塘边,七八个小姑娘在柳荫下追逐嬉戏,天真烂漫。她们都穿着打着补丁的布衣,破破烂烂,却也干干净净。 她们围成一个圈子,中间放着几枚糖果,正在瓜分。瓜分的方式是猜丁壳,一个接一个的来。第一个小姑娘用布赢了另一个小姑娘的石头,拿走两枚糖果,喜滋滋的走开了。输了的小姑娘也没泄气,又同另一个小姑娘继续,这一次她出的剪刀,可是对方却出了石头,她又输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一脸挫败,一败涂地,输到了最后,大家都拿走了属于自己的糖果,地上已空空如也,她是第一个开始的,却什么都没得到。 但她不能哭,因为初时得到糖果的时候,就计算过了,不管怎么分都不够平均,所以最后才商量用猜丁壳的方式,输到最后的人一无所有,很不幸,她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于是,大家都尝到了鲜美甘甜的糖果,叽叽咯咯的笑开了花。她却闷闷不乐,蹲在一边,捡起地上的石头丢进池塘里,惊走群鱼。 她头上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充满灵气,鼓起小脸憋着嘴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不多时,一对年轻男女从旁走来,慢慢靠近。她们亲密无间,恩爱如胶,是一对夫妇。那少妇的目光在所有小姑娘身上都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孑孓的她身上,眼睛一亮,在丈夫耳畔低声咕哝了一句。 男子靠过去,拉住那个小姑娘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米饴,温声道:“你想吃糖,我这里有。” 小丫头双眼放光,可她终究是个矜持的小姑娘没有直接伸手去拿,只用疑惑的眼睛望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叔。 大叔和蔼可亲的道:“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家中有吃不完的糖,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它们就都是你的,没有人会跟你抢,想吃多少有多少,从此再也不必为它发愁。”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 可男人却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跟我走了之后,你要管我叫爹,那位夫人便是你娘,从今往后,我们是一家人。” 小姑娘犹豫了,踟蹰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男人喜道:“那我为你起个名字,叫瑧瑧,怎么样?” 南锦俦看到这里,睁开双眼。 魂玉在他手中,那些画面只有他一人能看到,良煦忙问:“看到了什么内幕?” 南锦俦道:“原来李瑧瑧并非李家二老的亲生骨肉,只凭这一点,我大约也能料到后头发生了些什么。” 良煦头脑简单,只惊讶于他的第一句,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难怪她能下此毒手,原来竟然并无至亲血缘。但她毕竟是李家二老抚养长大的,养父母的恩情同意深重,她……哎,让我瞅瞅。”一把抢过魂玉捏在手里,闭了眼睛用心感应。 南锦俦也不着急,在一旁默默相侯。哪知他这一感应,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睁眼。 这时良煦面上神情已不复先前的嚣浮轻巧,变得极其复杂,颇有些多愁善感的苦闷形容。 他叹道:“我竟万没料到,李瑧瑧的身世居然如此悲惨,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讲述起他自魂玉中的所见所闻。 原来李母同李翁成婚未久,便不意诊出身患痼疾,终生无法怀孕。总算他们两个情深意切,翁家待她又极度宽厚,传宗接代的观念较轻,只能道一句天意弄人,也没难为她。但夫妻两个总盼能养个一男半女,即便不是亲生,也无所谓,于是就到慈幼局里,挑选一个孤儿来领养。 李瑧瑧自幼伶仃,也不知生身父母是何人,是否亡故,她自幼便在慈幼局中长大。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让二老瞧见了她,且看中了她,将她带回李家,告诉她,她叫李瑧瑧。 自此,李瑧瑧再也无需孤苦伶仃,在孤儿堆里寻糖吃。李翁曾答应过,只消跟着他走,跟他姓,叫他阿爹,就会有食之无尽取之不竭的糖,李翁信守承诺,她果真如愿以偿了。聪明伶俐的她很会讨父母的喜欢,也讨全家人的喜欢,于是,她成了二老膝下的小公主,受尽万千宠爱于一身,她自己尝过孤苦无依的日子,并非同其他孩童那般得了甜头就恃宠而骄,旁人待她好,她会待旁人更好,即使滴水之恩也于涌泉以报。二老视她情如骨肉,让她体验到天伦之乐,她也还以二老无数笑颜。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承欢父母膝下,可是天不遂人愿,这场美梦只持续了一年多。有一天,她阿娘得了重病,大夫药石枉顾,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关键时刻祖母找到一位神医,据说是哪处洞天福地的仙君,一见李母就她身患何疾,开了一张奇特的药方,说只需按照药方所言,抓来良药煎了服下即可痊愈。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夸大其词,胡吹乱侃,但无可奈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依言抓药煎好后喂给李母服了,哪知汤药方才入口,李母便坐了起来,才知那神医果真所言非虚,他开出来的那张方子当真药到病除,一家人皆大欢喜,感恩戴德。 可那挨千刀的神医的这一剂药,非但治好了李母的病,也将她那无法生育的恶疾一同治好了,没过多久,李母便已怀上。 自此,全家人的注意都从李瑧瑧转移到了李母……准确的说,是李母腹中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的胎儿身上,对李瑧瑧的关怀大不如前,李母甚至开始拿她做丫鬟使唤,挺着大肚子吃了睡、睡了吃,整日无所事事,烦闷之时,竟拿李瑧瑧出气。 大家出去忙活,她在家中养胎,照顾伺候她的重任就落到李瑧瑧身上。汤炖浓了,水温烫了,粥熬稠了……都要指责。 李瑧瑧虽然从小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可她并没受过诸如此类的委屈,那段时日,她只觉煎熬如沸。 不过,她想到自己不久后就可以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做自己的玩伴,还是很喜不自胜,每当受到不应该受到的责备时,她都在心里说服自己,是自己做的不好,慢慢的,她就习惯了,从前养父母待她的好,都已成为过去,她也不再奢求。年纪大一些就逐渐明白,即使待她再好,终究是个同李家毫无关系的外人,当然不能同血浓于水的亲闺女相提并论。 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数月之后,李瑧瑧熬的安胎药出了问题,不知何故被掺杂了堕胎药的成分进去,李母饮下之后,胎儿与性命都险些不保,总算大夫请得及时,救了回来,可分娩之时却吃了许多本不必吃的苦头,生下女儿之后,李母旧病复发,更感染风寒,好几个月都不能下榻,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亲闺女李珍珍也是自诞生起便体弱多病,瘦骨嶙峋。 闹到这步田地,皆因李瑧瑧熬的那碗安胎药之故,才引起这许多后遗症。全家大怒,查究之下,发觉安胎药的药方并无问题,乱子出在药渣之中,只道这些时日以来,冷落了她,她便怀恨在心,就起了歹心,往药材里添了几味堕胎药,存心戕害李家的亲生骨肉,这还了得?李翁怒不可遏,当晚就要将李瑧瑧赶出家门。 李瑧瑧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药材是她抓的,汤药是她熬的,从头到尾没有旁人代劳,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百口莫辩。她只能跪在地下苦苦哀求,可是李翁无动于衷,坚决认为是她下此毒手。直至她磕破了头,祖母瞧着于心不忍,说了两句好话,才让她留了下来。 但她说的只是李瑧瑧一介幼女,离开李家便无依无靠,无处可去,流落在外面只有死路一条……等诸如此类,并非相信她是无辜的。 从那日起,她脸上再未展现过笑容,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已然死了。 李家二老对她心有隔阂,叫她害人精,每日只给她吃残羹冷炙,也不让她有片刻清闲,所有能干的不能干的活计都要她干,只有这样才能果腹。 原本属于她的,都给了李珍珍。 她一开始无比期待这个妹妹能早点降生,来做自己的玩伴,自己也会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姊姊,但一切都变了。望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她心头已没有什么波动。 李珍珍牙牙学语时,叫的第一个名字却竟然是她,稚嫩的嗓音唤她姊姊。 李珍珍原本十分黏她,可她已不能报以笑靥,十分排斥妹妹的依赖,于是逐渐疏远,两姊妹之间也就没多少情谊了。 李珍珍长到及笄那年,她在外头结识了一个男人,叫杨润白,家中做小本生意,算得上富裕。他们一见钟情,郎情妾意,曾在无数个夜间瓜田李下。杨公子曾对她许诺,总有一天,他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不过,当她提议要互许鸳盟时,杨公子却说出他父母私自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且提亲在即,他是个孝子,且父母命不久矣,这是二老唯一的遗愿,就是想看着他娶妻,他本有意退婚,可不得不妥协,顺从父母的意思,这场露水情缘只得到此为止。李瑧瑧惨然一笑,暗到天意弄人,是自己一世命苦。 回到家中,却听见二老在商量,总算给闺女寻到了一门好亲事,盘算着嫁妆等诸般事宜,也没放在心上,只随口对李珍珍道了句恭喜,也没问她的未婚夫是谁。第三日,媒婆带着好几口大红箱子来到李家,李母收下了。 再过三日,当她将目光投向厨房窗口,望到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男人是杨润白,她彻底崩溃。 她呆若木鸡,犹似泥塑木雕般愣在当场,良久不能回神,直到花轿行出很远,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拔步急追,但因太过急促,在路边一绊,跌得鲜血淋漓,她并不在乎,只想追上迎亲队伍,可是脚踝崴得厉害,痛彻心扉,无论如何站不起来,只能目睹花轿渐行渐远。她声嘶力竭的喊着杨润白,却被沸反盈天的唢呐掩盖,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回头。她扑在沙尘漫天中,绝望的哭。 只是,杨润白和李珍珍当日并未拜堂。 李珍珍被花轿抬去杨家途中,突然昏迷,大夫诊出的病因是,被虫豕所蛰,身中剧毒,那毒性非同小可,无药可治,如若静窝不动,还能苟延七日之命。 事已至此,大婚只得作罢,李杨两家已乱得不知所谓。李母忽然想起当年仅凭一张药方便治好自己多年的顽疾的那位仙君,庆幸当年诚心相谢,特意问得仙居何处,计较一番,还好路程不愿,七日时光足够从凤凰镇到仙君府上走一个来回。李翁立即快马加鞭,赶往仙府,去请神医。 他们自管忙得不亦乐乎,李瑧瑧自幼便对这个有名无实的妹子无甚感情,她危在旦夕,她倒无关紧要,却在晚间去了杨家看望那个差点成为旁人夫君的心上人。 杨润白见到它来,喜出望外。他们之前相识,却并非完全相知,李瑧瑧对自己的身世深以为耻,一直隐瞒,故此杨润白对她只是一知半解,直至那日,才完完全全敞开心扉,交根交底。她说出他的新婚妻子就是自己妹妹,还问他,如果李珍珍救不回来,不如就娶了自己。 她动了杀心。 倘若杨润白点头说愿意,那么她会返回李家,趁李翁请到仙君之前,将李珍珍扼死。那大夫说的明白,静窝不动,能苟延七日,一旦挪动四肢,立即丧命。她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李珍珍简直轻而易举,这是天赐良机,她怎能放过? 杨润白又怎不明白她的心思?虽知她说的正是两全其美的妙计。只消李珍珍一死,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迎娶李瑧瑧,毕竟她还有着李家长女的名分,李家人也不能置喙什么。可为免她铸下大错,杨润白思虑再三,最终摇头。他说李珍珍是个好姑娘,深得他父母喜爱,不该如此短命,他求她,千万不要做傻事,倘若果真害了李珍珍,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李瑧瑧火冒三丈,但他最后那句话说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她想着即使日后形同陌路,也好过反目成仇,于是放过了李瑧瑧一命。 可是,她放过李珍珍,命运却不肯放过她。 五日之后,李翁同那位仙君如期而至,仙君走到李珍珍床前,一番望闻问切,冥思苦想半日,摇头,说那蛰伤李二姑娘的毒虫乃是有了道行的妖邪,非同小可,他也无能为力。 李母苦苦哀求,让他再想想办法。仙君沉吟片刻,果真说出了一个办法。 她说,李珍珍所中之毒非常特殊,唯有九曲玲珑心能解。 这九曲玲珑心,是指一种非常特殊的人心,心生九窍,食之能包治百病、化解万毒。这种心妖魔道中是没有的,唯有有限的凡人与生俱来便具此心。 仙君一眼就看出来,李瑧瑧便有着这么一颗心。 他说完实情便即离去,至于该怎么做,他让李家人自己定夺。 那一天,是李瑧瑧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也是她活在世上度过的最后一天。 李家人将她捆了起来,拿刀剜开她胸口,活生生的取出了那颗九曲玲珑心。 李珍珍最终得以续命,可她死不瞑目。 第12章 哪里有问题 看到这里,良煦收了神识,睁开双目。 南锦俦忙凑上去:“怎么样?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良煦惊骇莫名:“估计还是出乎了你的意料,这李瑧瑧,居然有一颗九曲玲珑心,难怪区区一个凡人竟能修出这般高强的妖法,这要是走上正道,勤修苦练一段时日,和愁不能飞升?” “九曲玲珑心?”南锦俦也是圆睁双眼:“这倒确实始料未及了……”说着往自己胸口摸了一把。 良煦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小动作,讶然:“怎么了,难不成你也有一颗九曲玲珑心?” “以前有。”南锦俦涩然一笑:“至于而今……”他将手按上良煦胸膛,里面有一颗火热滚烫,正在缓缓跳动的心,他道:“真让人羡慕。” “而今没有了吗?”良煦也往他胸前一摸,果然毫无声响,空空如也。 “你的心你?你的心哪里去了?” 南锦俦苦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然是给旁人挖了去。” 良煦好奇心起:“是谁偷走了你的心?” 南锦俦却不肯答他了:“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你还看不看了,不看给我。”说着抢过魂玉,从他刚才停止的画面再接着看。 只见李瑧瑧的魂魄飘荡在凤凰镇上,强烈的恨让她煞气滔天,她不甘心,她要报仇!她要雪恨! 可是她一介孤魂野鬼,马上就要被拘下阴曹地府了。她在黑暗中游荡了半天,拘魂鬼就寻到了她,她慌不择路,逃进镇东的兔儿神庙。那是神祇之所,拘魂鬼不能靠近,总算躲过了一劫。可是黑白无常虽不得进庙,却守在门口,她无法逃走。 她无计可施,只好跪在蒲团上,求兔儿真君保佑,庇护她千万不要让拘魂鬼勾了去。 哪知她刚磕完头,兔儿真君的神像便发出一阵鲜血般的红光,直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待强光散去,一个男人站在了她面前。 那人生得一般,五官一般,相貌一般,平平无奇,放在凡人堆里便找不出来那种,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像是一位新郎。 李瑧瑧只道兔儿真君显灵,可着劲儿求他保佑。 男人将她搀起,问她:“我既收了你的香火,便该全你心愿,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他牵了李瑧瑧的手,钻进了神像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之后的情景却没法看到了,画面一片昏暗,再清晰之时,男人已牵着李瑧瑧从神像中显身而出,他告诉她:“去罢,今后再无人能伤害于你。” 此时的李瑧瑧与之前已完全不同,身上妖气冲天,怨愤更冲天,叫人看了便心胆俱裂。 她一语不发,走出兔儿神庙,外面的拘魂鬼已不知去向。她径直走到一片荒郊,在荆棘堆里找到一具女尸,是她自己的尸身。 原来李家害死她之后,为免惹人怀疑,竟偷偷将她的尸体丢进荒郊野外,这里时常有狼群出没,尸首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毁尸灭迹,届时所有蛛丝马迹都会泯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任何人都查不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它将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没有人能为她昭雪申冤。 既然无人,那她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她已从那男人手中得了修炼妖术之法,将魂魄重新融入躯壳,操控肉身行动,死而复生。 她踱步回家,此时月黑风高,全家人都已安憩,她如一阵阴风般穿入二老的房中,吸走他们的魂魄,以妖术将二老炼成可供自己驱使的傀儡,替自己报仇雪恨。 还有李珍珍,那个抢了她心上人,强迫她以命换命、害她死于非命的罪魁祸首,她又怎能放过? 害死二老,她立即闯入李珍珍的房间,本想如法炮制,但李珍珍项颈里戴着一枚开过光的勾玉,有辟邪之效,只因这么一枚勾玉,她近不得身,李珍珍才保住一命。 她虽愤愤不平 ,却也无可奈何。翌日,杨家听闻李珍珍都仙君相救,重病痊愈,想着尽早将这桩未成的婚事办了。这件事本已传得人尽皆知,早闹成了笑话,当然是越快越好。 李瑧瑧操纵二老的尸身,借他们之口退婚,说这是杨家招来的灾,李珍珍在李家长大,一直平平安安,顺风顺水,怎料刚同杨家扯上关系便惨遭横祸。 哪知李珍珍坚决反对,竟当众拿匕首对着自己脖颈,说如若不能嫁于杨润白为妻,她便当场自刎、一死了之。 李瑧瑧求之不得,但当着许多人的面,她不能把事情做的太过,毕竟左邻右舍都晓得,李珍珍可是二老的掌上明珠,她若将其逼上绝路,难免惹人怀疑,节外生枝,扯出许多麻烦。要是给修行之人晓得了,过来查探,即知是要女鬼作祟。她修为尚浅,未必能够应付,权宜之计,只好让二老点头。 可是,明日李珍珍就要同杨润白再度拜堂。李珍珍有勾玉护身,李瑧瑧拿她无计可施,但杨润白这个凡夫俗子可没有,她便下定决心,活着有缘无分,那么就一起死罢。作一对鬼夫妻,也总比亲眼看着意中人与旁人同床共枕、如胶似漆。哪怕给杨润白知道真相,嫌恶于她,也好过天人永隔。 况且她已得道,修了炼制傀儡之术,杨润白一死,就沦为孤魂野鬼,她自有办法令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新婚之夜,李珍珍正想同杨润白饮交杯酒,就觉一阵阴风飘进屋里,黑气铺天盖地的卷了进来,烛火齐灭,就听杨润白尖叫一声,待她摸索着点燃灯烛,只见新房里桌翻椅倒,一片狼藉,杨润白已不知去向。 李瑧瑧将杨润白掳回李家,一双眼含着泪花,问他:“李珍珍要你饮交杯酒时,你满眼的欢喜,你同她才相识几日,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吗?” 杨润白早吓得面如土色,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李瑧瑧只道他有愧于心,难以启齿,又道:“你同她拜堂之时,可曾有片刻想起过我?你们喜结连理了,那我呢?我将命填了给你们,又有谁记得我?先有你负我满腔真心,后有李珍珍夺我九曲玲珑心,敢情我生来便是给旁人做嫁衣的。我若成全了你二人,却又有来成全我?” 她吼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哑了,杨润白总算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可他开口第一句竟是,瑧瑧,你冷静一点,且先放我回去,你妹妹还在等着我。 他还说,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定局,命中注定他们没有缘分,要认命。 李瑧瑧却冷笑几声:“成定局了么?倒不见得。从前,我便是太过认命,失去了一切。而今的我已不再为人,从今往后,谁也不能主宰我的命运。生杀予夺,是死是活,全在于我。是李珍珍欠了我,是你负我。” 言罢,她抬手之间已将杨润白的魂魄抽离肉身。 但她所修妖法只在炼制凡人躯壳,鬼魂如何安置却一窍不通。她留不住杨润白的三魂七魄,只得任其飘零在外。她将杨润白炼制成李家二老一般的傀儡,供她驱策,唯命是从,对她千依百顺,再也不会弃她而去。 不过,李瑧瑧只是劫走了杨润白,但第二日,镇上却传出新郎新娘双双失踪的消息,李珍珍竟也不知去向。李瑧瑧稍觉意外,随即寻思,多半是她目睹杨润白新婚之夜给妖怪掳了,只道丈夫已含恨归天,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觅了个隐蔽处所自尽了而已,也没细究,只管和心上人意乱情迷,颠鸾倒凤的温存。 只是,死人到底是死人,终究不能同活着相提并论。李瑧瑧整天面对一具无神无识无魂魄的行尸走肉,虽事事如意,总是找不回之前活着的那份情谊,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意料中的那般欢喜。 她当然晓得,只因今非昔比,眼下的他们,只是两个死人。 连魂魄都没有的杨润白,已不再是彼时视她如珍宝又弃她如敝履的意中人,只是一具死尸。 她想着,还是设法将他救回来,自己到底难偿夙愿,又何必白白赔了他一条性命? 但杀一人何其容易,要令一个人死而复生却难如登天。她有能耐取人性命,却没能耐还。杨润白的魂魄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她又上哪里去寻?既失了魂魄,这个人是怎么也救不活的了。 她只得去坟地里挖坟盗尸来研习妖术,大增功力,将苦修得来的法力灌入杨润白躯壳之内,保他尸身不腐,或许有朝一日有转圜之机。 她这一生到此为止。 良煦从入定中醒来,看尽旁人一生中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仿佛自己也在凡尘俗世里走了一遭,心里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纵观李瑧瑧这一辈子,若非当初跟随李翁而至,没入住李家,今日许是另一方光景,但就如杨润白所言,事已至此,一起都是命中注定。 她已自散魂魄,再没什么好处置的了。二人翻遍李府,确认再无一个活口,便从灶下取来火种,一把火将李家烧了个干干净净,从此有关李家的所有恩怨情仇、安恨纠葛,都同几座宅子一起沦为灰烬,烟消云散。 良煦唏嘘半晌,无不感慨,感慨完了方才想起一桩大事:“杨润白的尸身是找到了,但李珍珍究竟缘何失踪,去了哪里,还是未解之谜。而且李瑧瑧所害之人的数目也仅限这姓李的一家子,她显然不是那个令凤凰镇许多新婚夫妻离奇失踪的幕后真凶,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南锦俦摇头晃脑的背着手:“事情已这般明显,你竟还没揣摩明白,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倘若这个事情传了出去,忒折我九重天威风。” 良煦懵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瞧出端倪了?” “不是端倪。”南锦俦有条不紊的道:“是我已知悉那将凤凰镇搞得乌烟瘴气、将李瑧瑧,以及你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邪祟究竟藏身何处,目下咱两个就去将他揪出来示众。” 他一脸的不能置信。 南锦俦一甩袍袖:“走吧,去兔儿神庙。” 良煦脸上迷茫一阵,忽然一敲扇子,终于露出了茅塞顿开的表情。 南锦俦正要赏他一记赞许的目光,忽然天际有道灵虹飞驰而至,眨眼闪到了他眼前。 灵虹消散,里头是一股仙气,仙气旋转片刻,凝成几个大字。 字日:高峰受擒,烦请二位仙君速至兔儿神庙相助。落款处是杨巅峰的大名。 这是八重天的送灵符,是八重天每个修行之人都必练的术法之一,便是以远距离传送消息之用。南锦俦面色一变:“不好,他们两个有危险,需得赶快援救!” 良煦眉目凝重:“果然是那兔儿神庙有问题。” 之前初来乍到时,他们几个见到兔儿神像无法吸收香火,南锦俦便有了猜测,若非阿紫出现印堂发黑的情状,或许此时早已窥破玄机。 妖魔鬼怪肆虐人间,倘若太过猖狂,直接无法无天的杀人害命,极易惹人注目,招来各处洞天福地的修行之人,不免有杀身之祸,即使侥幸逃了,但手上血债太多,也要受天劫之难,总之是步步艰危,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为免万劫不复,许多修为有限的妖魔不得不低调行事,用装神弄鬼的法子混淆视听,用妖术瞒过凡夫俗子的眼睛,诱导他们主动献出供奉,收为己用。 这栖息在凤凰镇上的邪祟便是如此,他附身在兔儿神庙之上,当人们上香祈愿时,正好香火对他而燃,只消他在良煦显灵之前替信徒们达成所愿,那么这些香火便归他所有,他以神祇的香火之力修行正是名正言顺,非但躲过天道之劫,修炼妖法还能事半功倍。有这诸般好处,何乐而不为? 信徒们来兔儿庙烧香祈愿,他受了香火供奉,自当赐予信徒们心想事成。故此,那些遇害的凤凰镇居民,应当都来过兔儿神庙烧香拜神。他们身上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在神像前祷告祈愿。 阿紫之父,曾因抓错药而误伤了人,他束手无策之下,只得来兔儿庙求神拜佛,盼那人痊愈,自己就可安然无恙。但神像中的邪祟估计太贪,嫌香火太少,于是先治好了那人,跟着就来索取他的命,收去了他的部分,连同他供奉的些许香火,都是让那邪祟救人而付出代价。 至于为何不立即将他的三魂七魄一并收走,估计是因如此迅速的死法过于不同寻常,也易惹人猜忌,于是先吊着他一口气,营造出一种他是死于重病而不是死于非命的假象。当初南锦俦匆匆一瞥,也确实没看出来阿紫之父是为邪祟所害。 救人一命,以阿紫之父来赔,一命换一命,旁人也不能说什么,那些许香火,便算是额外的利息,这样也说得过去,同样可以躲过天劫。 阿紫见父亲病危,便也去兔儿神烧香求神,当她上完香,那妖邪便要取她魂魄,故此印堂发黑,但那邪祟随阿紫回到家中,发现她阿爹已回天乏术。既然难以挽救,那妖邪便不能无端杀人,于是阿紫逃过一劫,脸上黑气自然消退。 再到李珍珍的失踪,她显然不是因为新婚之夜丈夫遇害接受不了而选择轻生这般简单。估计是在拜堂之前,她便去过兔儿庙敬香,保佑他们夫妻俩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等诸如此类的祈求,所以,当李瑧瑧质问杨润白时,他才说事已至此,要她放他回去,勉强也算和李珍珍永结同心了。 而李瑧瑧将他魂魄抽离之后,李珍珍便即失踪。那妖邪曾答应李瑧瑧祝她心想事成,它自然不能出尔反尔帮李珍珍找李瑧瑧夺回杨润白的尸身,于是便用另一个法子,抓了杨润白魂魄,让他同李珍珍二人相聚,同样达到了其要求。 当然,这些都是南锦俦的一面之词,虽种种迹象都已表明,这个说法也有理有据,但毕竟无凭无据,还是得亲眼证实之后才能确信无疑。 二人风驰电掣,赶到兔儿神庙时,但见庙中仍是一如既往地青烟腾腾,香火鼎盛。虽说他并无那般能耐,令所有信徒皆如愿以偿,而如愿以偿的都献祭了魂魄,于旁人而言非但毫不灵验,且这根本就是一座凶神恶煞,敬它拜它只会有祸无福,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热情,许多人烧香拜佛,也知其并非万能,只求个好彩头罢了。 第13章 兔儿结界 一进神庙,就听砰得一声,庙门已轰然关闭,却不知是什么动的手。良煦转身去扒,哪知两扇铁门关得严丝合缝,牢牢合在一起,无论如何动摇不得。 南锦俦知已入了龙潭虎穴。那邪祟既有本事不费吹灰之力掳走杨高峰,可见修为强盛,以杨巅峰的玄幽之境,在他手下估计撑不过两招,他本可一举将他师兄弟二人一并擒了,让杨巅峰没有机会放出送灵符求援。但他却只抓了杨高峰一人,分明是故意放水,让杨巅峰传送消息,引他二人前来,那邪祟便在庙中布下天罗地网,要来个瓮中捉鳖,果真有些手段。 但理清了这一层,南锦俦也只是冷笑数声。他闯荡凡尘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宵小又有何惧? 肉眼粗粗一瞥,庙中看似并无异常。南锦俦将法眼一开,颇觉惊异。 之前来时,那神像只是略显古怪,大约是那邪祟用了障眼之法掩盖,此时大家交手在即,他竟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神像上邪气森森,鬼气纵横,妖风缠绕,哪有半分庄严法相的形容? 良煦转了一圈,道:“后门也关得死死的,打不开,除了两扇门及这神像,别的没发现哪里有问题。”他一撸袖子:“待我将这神像砸了,叫那邪祟无所遁形。” “且慢。”南锦俦制止了他:“哪有自己砸自己神像的道理?” “那,你来代劳?” “这神像里头是一对硬邦邦的泥石,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良煦默然。 南锦俦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恐怕我们在踏进来那一刻便已入了圈套,这神像已并非凤凰镇上兔儿庙中那座。” 良煦听得一头雾水。 “你站开。”南锦俦将他往外一推,掌中已凝聚了八成仙力,蓦地一掌推出,正中门扉,就听砰的一声震天巨响,庙内霎时飞沙走石,狂风炮响。哐啷一声,两扇门哐啷应掌而倒。 良煦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吸进了好几口尘土,呸呸而吐,见皓白如雪的衣摆已裹上泥灰,摇身一变,换了套衣袍,佯装出从容不迫的形容。 南锦俦跳出庙去,外头的景象已与之前入庙时千差万别,不再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竟是一方寸草不生的峡谷,只见四面斜坡,怪岩嶙峋,陡峭险峻。 妖邪变化多端,均擅长幻术,这些倒还不足为奇,比这诡异百倍的场景也曾会过,遂只愕然片刻。 良煦却是少见多怪,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不住口的大呼小叫,这景色如何如何别致、天色怎样怎样奇异、住在这里的妖邪口味又是多么多么独特等云云,不亦乐乎。 不过,他说的这些南锦俦情也深以为然。这地方分明是一道结界造出来的幻境,应是那邪祟知他们终会前来,特意设在兔儿庙的庙门口,他们一迈进兔儿庙的门槛便已入界。 这结界内的邪气非常沉重,遮天蔽日,头顶苍穹暗淡无光,一片混沌。南锦俦自有感知,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方结界之内,而等着他们的重重危机同样如是。 但他望了半天,极目远眺,只见黑云滚滚,阴霾缭绕,谷外旷野苍茫,只有一大片秃顶枯木,枝枝杈杈的长在那边,满目萧索,却不见有什么人影,了无生气,当然也藏不住东西。 良煦顺着他目光一望,不解:“你觉得那片地方好看?” 南锦俦摇头:“我是在找那邪祟的藏身之所,他既将我们引入此处,必有埋伏,咱两个每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若稍有疏虞,只怕中了诡计,先看清楚为妙。” “但那边一望无垠,死气沉沉,咱们隔这么远能看出什么玄机来?”良煦拿扇子敲他肩膀:“要看就看身后,这奇景才是真的好看。” 南锦俦猛然醒悟,所谓关心则乱,他一来就忒过紧张,只顾着目视前方,忘了眼下是身陷囹圄的处境,四面八方都有风险,不禁哑然失笑。 身后的这间兔儿神庙,同凤凰镇上那间别无二致,庙后却是一座擎天山峰,高耸入云。从庙前仰望,也只能看到半山麓,估摸着也不过整座山峰的三成高度,再往上的部分都裹在云蒸霞蔚之中,黑沉沉阴森森的望不到尽头,山巅不知已插入云霄之上多少,难以计量。南锦俦一生中见过不少崇山峻岭,但如这般高的峦嶂却是从所未睹,当然惊得舌桥不下。 更叫人舌桥不下的是,这山峦上虽植株茂密,不逊于凤凰镇外的大荒,但皆是清一色的灰蒙蒙一片,乌漆嘛黑,并无半分绿色,尤其显得诡谲可怖,且半截山麓的半山腰,似有屋宇在林间若隐若现,更有点点灯火星烛在那边闪闪烁烁。那火光跳跃活泼,却散发出妖艳的血红之色,叫人看了触目惊心。 南锦俦将手一扬:“看来那家伙就躲在这山上,他逃不掉了,事不宜迟,咱们上。” 良煦却有踟蹰之意:“这山长成这副模,谁又晓得他躲在哪个犄角旮旯,仅限你我二人,漫山遍野的搜,也不知要搜到何年何月。这一时半会就想揪出他来,却又谈何容易。” 南锦俦却胸有成竹:“他既将我二人引到这里,自然要出来动手,我们见机行事便了。况且已到了人家门前,我们不直捣黄龙、先发制人,难道你就站在这里坐以待毙?将脖子伸过去让他砍?” “可是……”他眉毛拧成了一团:“我自打进了这鬼地方,这心里头便愈加忐忑,那不安之感越来越重。咱们干脆也别上山了,既然他要动手,就在这里等他过来。能以逸待劳,何必浪费力气去寻?” 南锦俦万料不到他竟临时怯场,颇以为耻,鄙夷他:“你若当真怕得厉害,便一个人在此处等着,我先上山。那师兄弟二人还在对方手中,他们俩是我捎带出来的,倘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我张老脸可没地儿搁。” 一听要将自己孤零零的丢在此处,良煦立即敛了怯意,做好脸色,一本正经道:“咱们同进同退,公患难关,我当然不能让你一人独自涉险,还是咱两个一同上山,也好照应。” 他一腔孤勇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南锦俦不去细究,拍拍他肩:“在九重天享够了清福,也该叫你栽些跟头,否则不知道人间疾苦。你不擅战,只管跟在我身后,随机应变便了。” 他召来篾席,正要御笫而行,哪知竹篾做的席子抖了两抖,竟尔不听使唤。南锦俦一呆,加了三成仙力,这次竹篾竟连抖也懒得抖了,啪的一声摔在地下,纹丝不动。 “怎么会这样?为何不能御物?” 良煦抽出长剑:“我来试试。”说着将手中剑扔了出去,一试之间,长剑哐当一声坠地,也御不起来。 “……” 南锦俦抬眼望天:“看来这地方限制御物,你我身陷对方设下的结界之内,手脚施展不开,看来只有徒步登山了。” 想来也无可厚非,倘若这结界毫无用处,那邪祟何必大费周折引他们进来?这无法御物便是第一层禁制,如若斗法,这结界是那邪祟所布,他在这里自然得心应手,随心所欲,但外来之人却缚手缚脚。 这下连南锦俦也觉棘手了,他原先料想对方既然不敢现身同自己正面交锋,必是自知不敌,所以才玩弄这许多鬼蜮伎俩,但眼下看来,那妖物既有布置如此结界的能耐,修为自有独到之处,十分的把握便只剩七八分了。 这怪山上道路崎岖,竟比从兔儿庙前望到的远为难行,兼之光亮晦暗,模糊不清,开了法眼也不能及远。总算南锦俦常年流连凡尘,走遍夜路,倒还能够应付。但良煦这自来便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就难为了。 他步履蹒跚的跟在南锦俦身后,亦步亦趋,一步一回头,就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觊觎他一般。他一边防备身后,一边还得留意足下,一心二用,更显吃力,没走两步便绊上一跤。他自个儿摔跤倒也罢了,竟还得劳烦南锦俦转身去扶,这一扶不打紧,却连累得两个人都险些一头栽下去,莫瞧良煦看上去瘦骨嶙峋,整个人挂在旁人身上时,分量委实不轻。 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近半个时辰过去也没能攀上多远,忽听刺啦一声,良煦抓得忒过用力,南锦俦的护腕给他不留意扒拉下来,里头的宽袍大袖也给撕去半截,呜呼哀哉。 南锦俦为自己这身新衣哀默片刻,来不及肉痛,还得尽量让自己的蔑视之色不流露得那么明显,以免打击了他。 良哭丧着脸,要说抱歉,南锦俦挥手免了,继续勇往直前。 总算磕磕绊绊的行了一段距离,他两个觅路攀行,总算摸索着走上了蜿蜒曲折的山道,前方是山麓中的一大片深谷,那血红般的灯光已越来越近,不再如初时那般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从枝繁叶茂中朦朦胧胧的传过来,似乎在给他们指路,要他们顺着光亮出行去,有惊喜在那边恭候。 南锦俦顿了脚步,知前方必有凶险,正要调匀一番内息,忽听林中飘飘渺渺的传出一串声音。 “幽冥当道,百鬼夜行;穷途末路,万恶缠身;无形无相,未己渡人;命不在天,地狱无门……” 这声音尖锐刺耳,黑暗中不知传自何处,忽远忽近,非男非女,阴森诡异已极。凄凄切切的听来,竟一直回荡在耳中,庞璇于灵台之内,只刺得人头晕目眩。又多听了几句,似乎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尽管战栗,可困意已袭了上来,顿感精疲力尽,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在这里躺一觉再说。 南锦俦在凡间游历时,曾听过许多迷魂蛊魄的妖法邪咒,一觉有异,立即闭了耳识,并未中计。 但良煦却没如此警觉,他初听心觉奇异,便想听个仔细,结果越听越迷糊,终于听得昏昏欲睡,两只眼睛已几乎睁不开了,就要一头歪倒。南锦俦大骇,他这一歪,估摸不准还能不能醒来,赶紧封住他双耳,但他已听了这许久,神志大受损伤,双目半开半阖,已入了昏迷之境。 南锦俦别无他法,暗道一声:“得罪。”在他臂膀上用力一掐。良煦痛彻心扉,啊哟一声大叫,总算醒了过来。 “你干什么!”他吃痛大怒:“动手动脚的。” “……”被他劈头盖脸凶了一回,南锦俦颇觉委屈,但知道他是身陷险境而不自知,不去计较,只那迷咒还在断断续续的吟唱,道:“你赶紧封了耳识,不要听这妖咒,若再中了对方诡计,我可分身乏术。” 良煦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忙闭双耳。 南锦俦朝散发血红光芒处一指:“声音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咱去瞅瞅。” 他只迈出一步,就听那咏唱之声越来越小了,似乎唱咒之人晓得奈何他们不得,生怕他们找他晦气,边唱边逃之夭夭一般。 南锦俦顿了顿,就听咏唱妖咒的声音虽越来越弱,但却又有窸窸窣窣之声自不远处渐行渐近,片刻之间,两道红影从林间如鬼似魅般游了过来。 那是两个穿着大红喜服的一男一女,男俊女靓,似极一对新婚夫妇,身量颇高。那女人手中提着一只灯笼,散发出刺眼的幽幽红光。 他们径直行到南锦俦身前,女人伏了伏身子,发出娇嫩的声音:“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家主人命我二人前来迎接贵宾。” 这女人一张鹅蛋脸,唇红齿白,长得十分貌美,良煦大生好感,上前作揖:“新娘子客气,我两个是冒昧误闯贵府的不速之客,望主人家不要责怪才是。” “……”南锦俦无语片刻,当着那一男一女的面,不好说话,只得以传音入密道:“你用得着对那个死人这么文绉绉的。” 他也传音而答:“死人?” “看他们脚下。” 良煦依言垂目,只见那二人双足均离地三尺,凌虚浮在空中,分明不是活人,难怪站在面前竟这般高。他真是无地自容,竟连这点常识也得靠旁人提点方才察觉。 南锦俦忍不住挤兑他一句:“他们从那边出来之时便是优哉游哉的飘过来的,你竟没有看到。似你这般,估计那邪祟都到你眼前,那还不知道要找的就是他。” 良煦无言以对,只好说出心中疑惑:“但离地三尺凌空而行的不是鬼魂么?但这二人并非……” 他说的没错,这二人并非鬼魂,乃是两具被操控的死尸。 南锦俦据理分析:“非鬼魂之身而离地三尺,我估计他们的躯壳中尚有魂魄未散,但应该是残缺之状,要么三魂不全,要么七魄不齐,因而才会如此。”分析完了便道:“先不论他们是人是鬼是有没有魂魄,那邪祟既派他们来接,我们就随着过去,看他能玩什么花样。许久没这么刺激过了,我倒是迫不及待想会会他。”说着摩拳擦掌。 两具死尸在前领路,二人不疾不徐跟在后头缓步而行,暗自提防,但一路顺风,并无异样。 只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又增加了。 七荤八素拐过那片林子,两幢茅屋在山角之旁显现,屋前点了几盏油灯,一对新婚夫妻正在对饮交杯,窃窃私语,却只闻杯盏相碰之声,他们嘴皮子在动,却没发出只言片语,看起来尤其滑稽。 南锦俦一眼便看出那对男女同前头领路的双一般,都是被操纵的傀儡,看了一眼便罢。前面两具死尸只管飘飘荡荡的前行,目不斜视。又九曲十八弯的转过两个山坳,路边出现一间草棚,里头传出古怪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响,似桌椅摇晃闹出来的动静。 茅棚里有光亮透出,南锦俦正要踮起脚尖观望,良煦却一把捂住他眼睛:“非礼勿视!” 南锦俦抓开他手,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道:“人家正行着鱼水之欢,你却来偷窥,当心长针眼?” 南锦俦:“……” 他真是始料未及,想不到人都死了,躯壳都已僵硬,竟还能闺阁斗趣,且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力胜九牛、生龙活虎,许多壮汉都需自愧不如。 他认真估摸了一下,大约连自己也得甘拜下风…… 两具死尸将他们领入一条窄弄,两旁都是悬崖峭壁,人在这里转折不便,倘若有人从外面忽施偷袭,那将不易抵挡,南锦俦潜运神功,只待有一丝风吹草动,立即便掀了这两堵山璧,哪知从头走到尾,仍安然无恙,波澜不惊。 但他却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反而防备得更紧了。他晓得,暴风雨来临的前兆都是风平浪静,越是安静往往后果就越严重。 可转了半天,从窄弄里再次走上山道,又自山道踏上一条石阶,也不见那邪祟动手。 那石阶从山上曲曲折折的蜿蜒垂下,不知尽头,但旁边的岔道却有很多,每条岔道的通向一座座茅棚,每一栋茅棚里皆有血光乍盛乍微,想来在那血光之中,也有一双或者很多双男女耳鬓厮磨、颠鸾倒凤。 南锦俦一张脸慢慢涨红了,不禁起疑,猜想那邪祟莫非是想以此乱他和良煦的心神,用这种卑劣之法来取胜。试想一下,他们斗法斗得天翻地覆之时,那邪祟忽然命令这些死尸脱掉喜服在他们面前干那勾当……这副场景,仅仅臆想片刻便觉匪夷所思。但于对方而言,确不失为一条妙计,只要尚有羞耻之心的,都不免中计。 两具死尸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南锦俦本以为要走到长阶尽头,但他们只上了数十丈,便折而向左,走上另一条岔道,那岔道的彼岸是一幢雕梁画栋的高楼。 那栋楼翼角兽脊,足足有四层,矗在一堆破破烂烂的茅棚之中,如鹤立鸡群,格外招摇醒目。先前上山时南锦俦便留意到了,此刻死尸既然领着他们前往那里,看来这结界的主人就在楼中。动手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那楼前也站着一双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女,垂手而立,分候左右,都是死人。领路的两尸将客人带到门前,提着灯笼的新娘道:“贵客临门,敞扉相迎。” 守门的两尸作来一揖,各挥双手,朱漆色的大门缓缓向两旁分开,只见里头红光肃杀,一股冷嗖嗖的阴风从门内刮了出来,叫人不由自主的畏而却步。 楼里,又有一名身着红服、做新娘装扮的女人从黑暗中走出,伏下腰:“请。” 南锦俦同良煦面面相觑,均知已骑虎难下 不进也不成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依然是南锦俦当先打头,良煦紧随其后。 南锦俦一路默念,一,二,三……想看身后那两扇大门会在第几声关闭,拿知从一念到十,仍好端端的开着,并没有要将他们困在楼中的意思。 还没估摸出个所以然来,良煦便悄咪咪的传音:“哪儿来的这么多新娘子?” “很明显,看来凤凰镇上离奇失踪的新娘都给那家伙掳到了这里。”南锦俦恨铁不成钢的答他:“新娘子们所求的心愿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夫君待她一心一意、夫妻两个如胶似漆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等这一类。那家伙又不是你,当然没有能耐保证人人皆心想事成。于是他便将人一并掳到此处。这结界是他所设,只消他在,便永世不散,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祈愿便算兑现了。再者,就是天君也难谕人心之变,他又怎能保佑那些夫妻永结同心?既然活人难以掌握,那就让他们变成死人。他将这些死人炼成傀儡,这样一来,变不变心,便全在他一念之间。” 良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应人念而至,所作所为全是那些凡人咎由自取,难怪凤凰镇上没半点怨煞之气。” 南锦俦又道:“凤凰镇上失踪的新婚夫妻并无结界中所见的这许多,估计不止是凤凰镇,他还在其他不为人知的地方干过这种事。只因北荒不如南域,山穷水竭,更无多少庙堂,否则哪容得他如此无法无天。偌大的凤凰镇,也不过就你有一座兔儿庙而已。” 他以为自己说的是事实,哪知良煦矢口否认:“不,除了我那间被鸠占鹊巢的兔儿庙,镇西你也有一座的,虽然破败了些,无人问津,但好歹还算是座庙。” “……”提及那座不知从何说起的庙,南锦俦一时间思潮起伏,不知那庙究竟是何人所造,还有那座玉淙浅的神像,缘何会出现在他庙中。但此时此刻的处境不容他心不在焉,忙收摄心神。 这高楼的第一层是间大殿,新娘将他们俩引入殿里,居中驻足,素手一扬,点燃烛火,原本黑漆漆的一团立时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变得忽明忽暗。 新娘唤道:“有客至,还不出来招呼?” 红烛摇曳中,又一个死新娘从殿中踱步而出,满身的大红袍子,喜气洋洋。这结界中什么都缺,唯独这样装扮的新娘子不胜枚举,南锦俦已见惯不惊了,本来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哪知这一瞥却挪不开目光了。 “李珍珍!” “李珍珍!” 南锦俦及良煦异口同声的叫人出来。 他们都在李瑧瑧的魂玉中见过李珍珍的模样,眼前这个从殿中走出来的新娘子杏眼桃腮,涂脂抹粉,同李瑧瑧魂玉中的那个娇滴滴小姑娘一般无二,不是李珍珍却又是谁? 虽说他二人都已料到李珍珍多半给那邪祟掳到了此处,也知终能寻到,但这么毫无预兆的忽然现身,南锦俦乍见之下大吃一惊,谁知良煦也是脱口而出。 旁边的新娘子却不管他们说什么,唤来李珍珍便交代了一句:“好生伺候贵客,不得怠慢。”便匆匆离开。李珍珍僵硬的回了一句“是”,对他们二人的尖叫置若罔闻,仿佛他们喊的并不是她、她其实并非李珍珍一般。 看来她已完全死透,三魂七魄皆不由自主,全给那邪祟操纵在手了,其命令之外的一切言行举止皆不理会,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毫无反应。这种情况,估计没得救了。 第14章 兄台 李珍珍朝他们拜了个万福,脆生生的道:“二位请落座,奴婢这就来温酒。”说着往案前一跽,端出盛满清水的小斝,将酒壶置于斝中。一套动作生硬笨拙,险些将斝打翻,看来那邪祟的妖法也不过如此,尚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操纵死尸温酒做不到天衣无缝。南锦俦见状脸上面无表情,但心头却不免一喜,这样看来,他们的胜算有多了几成,精神为之一振。 方才落座片刻,李珍珍便将酒壶从斝中取出,斟在杯中。那酒色泽鲜红,盛在琉璃盏内,更衬得妖冶诡异,同新鲜的人血别无二致,只是没有血腥气,反倒醇香扑鼻,仿佛果真是上等的佳酿,只是其貌不扬而已。 其实,若是由一个凡夫俗子来斟这酒非但不会其貌不扬,南锦俦还会谬赞一句此杯中物塞过九重高天的琼浆玉液,放心大胆的尽情畅饮,但此时却不敢”碰杯。他不敢,良煦自然更不敢,虽说露了满脸的馋想,丢人现眼。伸出去的手又慢吞吞的缩了回来,更丢人现眼。总算旁边只有一个死人,颜面未失。 李珍珍只负责把酒斟满,也不去理会他们喝是不喝,斟好了便哑声道了一句:“寒舍鄙陋,唯有两壶浊酒,贵客请慢用。招待不周之处,望包涵。”假惺惺的说完,便站起来候在一旁。 她一起身,霎时阴风阵阵,殿中一走出两个新娘子,手中各负托盘,盘中装满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糕点,七手八脚的摆摊上桌,摆完了将李珍珍的话重复一遍,侧手退到了李珍珍身后。 这两个新娘子一来,南锦俦便嗅到一股强烈刺鼻的尸气直冲鼻端,看来这二人已死去多时,若非那妖邪作法相护,只怕已然化脓流油,心想让这种东西来伺候,分明就是来恶心人的,就算有食欲也给薰没了。 良煦见她们监视在侧,传音道:“现在咱们该如何是好?那邪祟一直没有显身。要不要揪一只僵尸过来,严刑逼供,问处他的下落,还是直接上楼去搜?” “等。”南锦俦云淡风轻的回了他:“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怕他不肯来见你?切勿急躁,来人家府上做客,就要自重身份,需具身为客人的态度。当不速之客已经很失礼了,怎能强闯民宅?” 他无话可说了,只好住口。 “咦,两位怎不动筷?”万籁俱寂中,殿中传出一个风清月朗的声音,话未落,已人随声至:“是这些粗茶淡饭不和口味,还是这群奴才没伺候好两位贵宾?” 他人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说完这句,已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南锦俦对面。他的口音风清月朗,人更风清月朗,烛光下就见他眉眼秀气,气宇轩昂,只一张脸惨白如纸,颇不相衬。 南锦俦骤感重压,之前那些新娘子出现,往往都吹出一股阴风,但这人却是来无影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了,看来…… “兄台言重了。”他站起来作揖:“新娘子服侍得很好,面面俱到,只是小可近来胃口欠佳,失礼之处,还望担待。” 对面的兄台莞尔一笑,是那种装模作样、怎么看怎么假的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兄台不必拘礼。” 他同南锦俦寒暄了一句,将目光转向良煦:“那这位高贤……” 良煦忙道:“主人家见谅,鄙人来时已用过晚膳,实在不宜再用,否则靡费了这些珍馐,未免可惜,哈哈。” 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理由,却让对面的兄台不高兴了,阴恻恻的冷笑:“是吗?那可真是不巧。既然这许多饼饵难入二位法眼,那在下就让奴婢将这些撤了,咱们只管饮酒,今日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说着举起酒杯。 他真是一厢情愿。但南锦俦却知他越是逼迫,这酒便越有问题,正琢磨着怎么想个两全之策,既能推脱不喝,又让他不会恼羞成怒,找不到理由发作。 倒不是南锦俦怂,只因杨巅峰师兄弟二人尚在他手中,一旦动手,不免投鼠忌器。他若不敌,拿师兄弟二人的性命威胁,那就不好处理。 他这厢尚未筹出妙策,良煦已道:“主人见谅,小可不胜酒力,一直是滴酒不沾,饮一滴便不省人事了。这等佳酿,还是请主人自斟吧,以免糟蹋了琼浆。” 这话说的,南锦俦估计他自个儿都不相信,更遑论旁人。 果然,良煦一说完,对面那兄台果真恼了,将杯子往桌上一砸:“兔儿真君一向千杯不醉,今日却当真小可的面睁眼说瞎话,莫非是不想给我面子?” “……”良煦故作淡定,违心道:“兄台切勿动怒,这个,小弟绝无扫你雅兴驳你颜面的意思,实在是……额,那个千杯不醉什么的都是外界空穴来风的谣言,小弟哪敢欺瞒兄台。”他觉得自己自称小弟,已给足了对方面子,那厮可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 南锦俦默默地看着他瞎三话四,也不戳穿。 可对面那兄台却挑了眉毛:“你说这么多,全是扯谎。若是旁的借口,那也罢了,可你却说自己一杯倒,呵呵,你也不先看清楚这是什么酒。” 良煦闻言愕然,瞩目去觑那杯中物,见其殷红如血,却要比血稀薄得多,盛在琉璃盏里晶莹剔透。人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只见过以葡萄酿制的酒、以及状元红同女儿红是这般颜色,却也有许多区别,长得一模一样的倒从所未见,于是只好请教。 “小弟不谙此道,不知这是何种佳酿。” 见他果真有诚心讨教之意,那兄台总算消了怒气,和蔼笑道:“上君真是健忘,这是您故乡的特产,胭脂醉。” 胭脂醉? 不知道的一听这个大名多半要想入非非,良煦也果然想入非非了,但他想的却是,似乎那兄台所说属实,他故乡好像确有其物。 但沧海桑田,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醉心于 连自己故乡的大名都已逐渐遗忘,更莫提什么特产了。 “哦?当真?” 兄台眉宇含笑:“千真万确,我知终有一日真君会来此处,特意从你的故乡捎带而来,多年珍藏,只为今天能与真君共饮。”他只同良煦客套,竟将南锦俦视若无睹晾在一旁,不去搭理。 但他这个话却是十分奇怪,他怎知有朝一日良煦要来此处?又怎知人家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良煦讶然道:“在下故乡是在横岚国小龠城,听兄台的意思,似乎也是横岚中人?” 兄台道:“正是。” 良煦大喜:“那可真是太好了,虽说咱们是第一天萍水相逢,但竟有如此缘分,在下有一事相求,望兄台能允可。” 兄台不置可否,只似笑非笑的瞅他,仍不去理会南锦俦。 但他不应,良煦便没法启齿,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干瞪着。那兄台坐不住了,只得含糊其辞:“真君有话,但说无妨,您的吩咐我自是得听。至于相求,就愧不敢当了。” 良煦学乖了,不上他当,不依不饶:“你得先允了,若不答应,望便不说。” 那兄台动了动嘴皮子,似乎是想说,既然如此,那你免开尊口,但他显然也不想立即就大动干戈,还想废话几句,只得点头:“只消小可力所能及,自当而为,何谈允不允可的。” 良煦大喜:“是这样,此番我等叨扰贵宝地,是因找寻药材而来……”他睁眼说瞎话:“跟随我们俩一同前来的那两个年轻人,听说是无意开罪了阁下,为兄台擒了去。在下不才,想斗胆为那两个少年人求个情,盼兄台莫同他们一般见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有甚失礼之处,其实也在所难免,望兄台也不于计较,将他二人放了罢。” 南锦俦已暗中捏妥了法诀,全神戒备,只消对方稍露不善之意,立即突起出手,先声夺人。 哪知兄台只是微微一笑,从善如流的道:“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只是小事一桩。我同那二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自不会伤他们性命。将之请到寒舍,为的不过是想引君上前来而已。眼下君上已至,我也确实该放入了。” 良煦万没料到他竟这么好说话,而且还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大实话,猝不及防,正要大喜称谢,却听他拖着嗓子道:“不过……” 良煦眉毛一跳,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耐着性子问:“兄台有什么条件?” 兄台依然亲切的笑:“真君不必紧张,我这个条件于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我知君上怀念故土,这胭脂醉珍藏这许多年,便是特意为真君准备的。横岚国早已不复存在,天上地下寰宇之内仅此一壶,今日之后怕是再也喝不到了。而且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望君上肯赏脸小酌几杯。” 良煦犹豫了。 他望像那只酒壶。胭脂醉是小龠城某家坊子的独家产品,酿酒秘方早已失传,他当然信天上地下独此一份,可谁知道这人有没有在里面动过手脚,万一喝出问题了怎么办? 他不禁瞥了眼南锦俦,露出奸笑的表情。寻思着杨巅峰那俩小子同自己非亲非故,又不是自己带来的,出了事也无需自己负责,如果夭折在此,要给八重天交代的是身旁这位,自己何必为了两个区区毛头小子赔上一条老命? 南锦俦窥破了他的心思,传音入密:“他说的不错,这酒看上去果真是佳品,人家既然有此美意,盛情难却,你又何必推辞?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罢。” 良煦脸色一黑,也传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么不喝?” “他邀请的是你,已将我视若无睹了,我就是有心替你入地狱也拉不下这个脸。又许是他念着你是同乡,故此特地关照。又或者他认为你长得貌美,所以对你格外执着。” “……” 南锦俦宽慰他:“你放心,我来时普灵曾塞给我许多灵丹妙药。普灵手中出炉的仙丹,具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有起死回生之效。就算这是鸩酒也没关系,你尽管喝,我担保你死不了。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普灵吗。” 良煦还没发表意见,对面的兄台却先笑道:“真君不肯举杯,莫非是担心这酒中被我掺了毒药?” 诚然他一语中的,良煦就是担心这个,但却不能直说,只好故作无辜:“额,兄台说哪里话来,在下岂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想说的当然是“”以我君子之心度你小人之腹,你还冤了?”正常的就该这么说,但费劲忍住了,换成一句不正常的。 “呵……”兄台笑的玩味,哪里肯信?但他却不说破,默默地端起酒盏就往口中送,仰天将满杯红酒一饮而尽,将空杯高高举起,示意酒中无毒。 这倒是出乎意料,他自己既已先饮,已证明酒中确实无毒,否则他岂非自寻死路?良煦端着酒杯,慢慢送向唇边,那兄台直勾勾的望着,似乎生怕他不小心洒了一两滴。良煦索性一闭眼,学着他的形容,仰天一饮而尽。 佳酿入口,只觉说不出的窖香浓郁,唇齿留芳,绵长回甘。伴随着一股久违的熟稔之味,一齐滑入五脏六腑,沁人心脾,忍不住再斟一杯。 对面的兄台见状大喜,嘴角慢慢咧开,见良煦一杯又一杯,满壶胭脂醉霎时就要见底,欣喜若狂,拍桌狂笑:“真君果然豪气干云,这才是千杯不醉的兔儿神!” 南锦俦大感烦忧,他不过是要良煦装装样子便罢,哪知他竟一杯上瘾,唯恐他酒醉之后难堪重用。但这胭脂醉果然如那兄台所言,并不醉人,良煦一气呵成饮尽满壶,仍脸不红心不跳。一双眼睛澄澈得很,清明得很,没半点醺醺然的颜色,令人钦佩。 他望着对面那不知是鬼是妖还是怪的玩意儿:“我已如兄台所言,饮尽了这一壶,那么就请你高抬贵手,将人放了罢。” 那兄台也十分干脆,对身后站着的一排新娘子道:“快去将那位仙君请到宴上来。” 那新娘也不应声,转身步入黑暗之中,过不多时,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悠远处传了出来。 “你们这群僵尸,死了还不得安宁,赶紧将老子放了,否则……哼哼!” 正是杨高峰的声音。 新娘子将杨高峰带到那兄台面前便即退下,杨高峰身上并无绑缚,可是一离开死尸的搀扶便身子一软,就地歪倒。他一见南锦俦同良煦到了,原来满面晦气的脸上立时浮现一层油光,仿佛见到了未来的再生父母,喜不自胜,但一瞥见那兄台,还没喜上片刻的脸复又阴沉了下去。 但他却不敢对那些死尸般破口大骂,软瘫在地,萎靡不堪,闷不吭声。显然是吃过了对方的苦头,知道厉害,怂了。 见了他这副狼狈形容,良煦坐不住了,流露出关怀备至的表情:“高峰,你怎么了?” 杨高峰有气无力的道:“我浑身筋骨酸软,给……给封住了法力。” 良煦正要发作,对面的兄台却比他恼得更快,冲那边的新娘子大吼:“岂有此理,本座叫你们好生招呼这位仙君,不得冒犯,你们竟敢擅自做主,将仙君折磨成这样,这回本座绝不姑息!” 他一副怒不可遏凶神恶煞的做派,仿佛当真是奴婢违背他了的意思,杨高峰受了委屈都是那些新娘子干的,跟他其实无关。 但南锦俦和良煦却都抽了抽嘴巴,皆觉这厮演戏的本事果真登峰造极,这么一身好技艺,不去凡间做优伶委实可惜了。 那排新娘子颤巍巍的跪拜在地,惧溢于表。都已是死人,竟也屈服于他的淫威。 一般这种场合,看破不说破方是上策。但良煦亲眼看到杨高峰的惨状,大动恻隐,决意为他打抱不平,于是冷笑:“兄台真是一点也不护短,你不姑息,莫非是想再把这些死人挨个杀一回?” 那兄台脸有尴尬之色,居然赔笑:“却不知要如何,真君方能息怒?”也不用良煦提点,挥手解了杨高峰身上的封术印记,使其恢复法力。杨高峰骤得自由,一个鲤鱼打挺翻将起身,朝那兄台顶门当头便是一掌。 他这一掌积蓄了这几个时辰忍受的窝囊之气,乃倾尽了全力的一击,本该所向披靡、勇不可当才是。哪知双方修为相距尚远,他手掌按到那兄台百合穴三尺外的地方便受到阻力。无论杨高峰如何用力也再按不下去半寸,一时间进退两难,僵在原地。那兄台却对他不置一眼,只管抓了糕饼来细嚼慢咽。 良煦向他招手:“高峰不得无礼,这是本君的同乡,快过来。” 杨高峰面有意外之色,依言过去,那兄台竟不阻拦,待他过去了才道:“真君这下该满意了罢。” 良煦皱眉:“还有一个呢?” 兄台一愣:“什么还有一个?” “别装傻充愣。”良煦不耐烦道:“我是让你将他们师兄弟二人全都放了,何以你只放他一人?” 那兄台委委屈屈的道:“真君明鉴,我只请了这一位仙君到寒舍,哪来的还有一个?” 杨高峰闻言,惊愕非小,问良煦:“怎么,杨巅峰也被他抓了?” 岂知他愕,良煦却比他更愕:“你二人不是在一处么?难道你竟不知?” 他摇头:“我们俩在坟地里捉到食梦貘,这家伙便忽施偷袭,卷起一股邪风将我掳到此处。但当时他确实只掳了我,杨巅峰却幸免于难了,并未一同被掳。” 南锦俦寻思,他所述多半是实情。那兄台掳走杨高峰,故意留杨巅峰给自己同良煦传递消息,然而他过于着急,没等他们赶到,便率先进了这结界,随后才让对方擒住,故此杨高峰才一无所知。 南锦俦觉得自己这个推断合情合理,良煦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急了,质问道:“你就别装蒜了,还是赶快放入为妙。这酒也喝了,大家又是同乡,客气了这么半天,千万不要逼我们动手。” 哪知他急,那兄台却更急,闻言嚯得一声站起,激动不能自已,大声抗辩:“仙君此言差矣,若我当真将他们二人一并擒了,既肯释放一人,当然也肯将他们一齐放了。我不放入,只因已无人可放,我满心赤忱,没想到你竟不信。我虽有意引你前来,但只需一人便够,何必抓他们两个?” 他一脸气急败坏,倒似当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他那副表情不像作伪,良煦吃不准了,传音问南锦俦:“你说他到底是不是装的?” 南锦俦道:“你这样问能有什么结果,管他装没装,捆起来严刑拷打,他自是非放不可。”他虽见对方脸色大异寻常,但坚信杨巅峰确是在他手中。 “你有把握大获全胜?”良煦嗤之以鼻:“这可是人家的地盘,而且,倘若你说对了,万一他用杨巅峰要挟又该如何?” 南锦俦冷笑:“你放心,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那边兄台并不知道他们在交头接耳,仍在据理力争:“倘若我果有歹心,早就用他们做人质逼你们自缚,又何必……啊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高呼一声,如适才杨高峰一般歪了下去,翻倒在地。 良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南锦俦已然站起,走到那兄台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你不用再说废话,就直截了当的告诉我,到底放不放人?” “枉你身为上位之神,竟暗箭伤人,卑劣无耻!”兄台大怒,龇牙咧嘴,挣扎着想要站起,但不知为何总算爬不起来:“有本事,同我光明正大的打一架!” “真是过奖了。不过你区区邪祟,也敢讲光明正大?”南锦俦讽刺:“兵不厌诈,对付非常之人就得用非常手段。你以杨高峰二人引我们过来,难道便是君子所为?我只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有本事。” 良煦过来一瞧,只见那兄台身上并无异状,不禁困惑,问南锦俦:“你是怎么制服他的?怎没见你出手?” 南锦俦羊羊得意:“要是连你都看见了,还能出奇制胜?” 原来适才那兄台一直将重心放在良煦身上,对旁人都视而不见,也对南锦俦视而不见,这恰恰给了他机会。 他藏手于桌,暗自结出封法咒印,趁那兄台同良煦争得热火朝天之际,徒起出手,从桌底迅速打出咒印,正中对方丹田气海。这咒印他凝结许久,用了九乘仙力,威力不可小觑。那兄台疏于防范,毫没察觉,竟让他一击便中,法力立时被封了个干干净净,登时全身酸软,再无抵御之能。 南锦俦道:“这是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峰,我为你报了这个仇。” 杨高峰喜上眉梢:“多谢仙长。” “放开我!”那兄台大叫:“你们在我府邸胡来,当心有来无回!赶紧将我放了,不予你们计较!” “好说,放你也不是不行。”南锦俦开始谈条件:“适才你有筹码在手便同我们讨价还价,眼下风水轮流转,你落在了我手里,我也要效仿一下。” “你想怎么样?” “我可以放你,但你先得将杨巅峰带回来,确保他安然无虞。” 兄台疾言厉色道:“说了这里没什么羊癫疯,我将只抓了他一人,你就是将我就地处决,我也交不出这个人!” 第15章 青蛇 他这副形容,南锦俦也估摸不准了。良煦道:“我看他当真并未扣押巅峰。” 那兄台听到他的话,面色略有缓和,欣慰道:“还是真君明察秋毫,不冤枉好人。” 南锦俦冷笑一声:“你若算为好人,天下还有几个恶人?” 兄台愕然:“你什么意思?这些死人都是自己送上门来求我保佑的。这些凡夫俗子,一个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他们自寻死路,却又怪得了谁?” 他这显然是冥顽不灵了,虽说善恶之别实难分辨,但他这分明是为恶尚不自重、自省、自警,已无药可救了。 南锦俦懒得同他唇枪舌战,寒声道:“你既是如此执迷不悟,那本神只好就地正法了。”说着手中法诀一掐,正是诛杀之术。 良煦往他掌心一拍,按灭法诀:“且慢。” 南锦俦眼睛一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良煦道:“他好歹与我出自同国,而今故国覆灭,就剩我与他二人,难免惺惺相惜。瞧在我面上,你就手下留情,暂且饶他一回。” “你想包庇他?”南锦俦挑眉:“倘若给人传了出去,在天君面前参你一本,弹劾你徇私枉法,你认为后果将会如何?” “此事就咱在场的几个人晓得,只要你不出卖我,天君怎能得知?”良煦揉着眉心,不吃这一套:“我只是说暂且,可没说要袒护,只是有些事情没探清楚,先审明白了再处决不迟。” 他蹲下身子,同那兄台平视:“咱们唠叨半天,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知缘何,只消良煦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这兄台便也和颜悦色得很,他笑道:“在下姓江名宁字沉寂,早已仰慕真君多时,今日有幸观瞻真君风采,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他还要源源不绝的拍下去,良煦挥手打住:“你真是言过其实了,江公子,我相信杨巅峰失踪非你所为,但这确实是因你而起,他在凤凰镇兔儿庙前失踪,不知你可知其下落?” “这个我……”江沉寂几乎脱口而出,但忽然瞄了眼旁边的南锦俦,似乎想起了什么,闭目思忖片刻,这才摇头:“这个我不得而知。” 南锦俦当然瞧出他在扯谎,鼻腔一哼:“你以为你瞒着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本君修行多年,恰好修成了一门吐真之法,倒还从未使过,一直想寻人练练手来着,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你若坚决不肯说,本君今日便拿你小试牛刀,如真问出了与你眼下所言迥然有异的结果,那么……”他故意拖长声调,其实,不论江沉寂是否欺瞒,都难逃一劫。将死之人什么都不惧,遂他也不知该用什么来威胁。那么半天,没那么出个所以然来。 江沉寂也有自知之明,做出一副任凭处置的表情,森然道:“那又怎样?不管你问出什么我最终都是一死,你当我贪生怕死?” 南锦俦蓦地计上心来,笑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当然也不怕死。但我想说的是,原本你如从实招来,或可给你一个痛快,叫你舒舒服服的上路。可如你方才所说都是虚言,那你想干干脆脆的死可就不行了,在你死之前,我自会叫你吃点苦头,尝尝我的狠辣手段,哼哼……你若自恃傲骨,那就试试。”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听者却毛骨悚然。良煦吓了一跳。 那兄台当然不敢试,只咧开嘴发出诡笑:“南锦上仙,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们二人此番来者不善,以为我当真便这么轻易就受制于人么?你们也太小瞧我了。” 南锦俦还没琢磨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只见他整个人逐渐如青烟般缓缓消散,立时醒悟。 “这不是你本体!” 即将散干净的兄台在笑声中答了一句:“一只木偶罢了,何足为奇?南锦上仙,今日你坏我好事,便自求多福罢,嘻嘻……”还没嘻完便听不到声音了,就剩一个被雕得人模狗样的木偶落在地上。 良煦愣在当场,捡过木偶一瞧,依稀可见是江沉寂的面孔。南锦俦道:“这家伙似乎对你各位熟稔,你从前当真没同他会过面?” 良煦认真思索半晌,无奈的将手一摊:“我天天显灵,每日要见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记得那许多?也许曾几何时见过他,但没印象了,总之绝非熟络之人。” 南锦俦摸着下巴琢磨:“可我见他对你印象倒是蛮深,你两个话也投机,这么聊得来,莫非……” 良煦瞪他一眼。 就听南锦俦笑眯眯的道:“莫非我之前一语中的,他果真是见你生得貌美,对你动了心?” “……”良煦八风不动,拿起空杯佯装饮了口酒,来掩饰自己的无语,半晌才道:“本君风流倜傥,以我的风采,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果真如此,那可得赶紧找到巅峰,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我担心晚节不保。” 南锦俦:“……” 杨高峰:“……” 南锦俦大手一挥,抓了一只新娘子,本想从这些死人口中逼出他们主子的下落。但那位兄台估计是料到了他会有此一招。他一动手,殿中这些死尸身上的傀儡术立即解除,噗通之声此起彼落,新娘们应声而倒,尽皆化成了灰烟,散了个无影无踪。 南锦俦抓了个空,大怒:“我今日拆了这座楼,看你出不出来!”说着就要施法。 良煦赶忙阻止:“你何必气成这样?这楼暂时还拆不得。如巅峰果然藏在楼上,定然身不由主,你这一拆,几层高楼塌将下来,岂非害死了他?你千万不能冲动。” 他说的有道理,南锦俦思虑再三,决定不能贸然行事:“上楼去瞧瞧,说什么也要将他搜出来。” 三人分头寻遍殿中各个角落,一无所获,于是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南锦俦将杨高峰一拉:“你跟着我,以免走失,又给对方擒住。” 杨高峰朝良煦一指:“那真君……” “不必理他。”南锦俦意味深长瞥了前面的兔儿真君一眼,在杨高峰耳畔悄声道:“他在这儿很受待见,不会出什么事的,那位姓江的兄台很欢迎他。” 杨高峰一头雾水。 上了二楼,绕过回廊,两扇门出现在眼前。 这两道门长得一模一样,都刷红漆,妖艳夺目,且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气息,似乎当真便是涂的人血,只是时日久了,不够新鲜骇人。 两道门相邻而设,乍一看无甚区别,仔细看更无差别,南锦俦便道:“你先一步上楼,这个也由你先来,喜欢哪扇任意拣,你挑完了剩下的是我的。” 良煦无语片刻,也不客气,随手推开一道,闪身而进,送出来一句:“我去也,上仙多多保重。”跟着大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南锦俦趁他进门时探头往里面瞟了一眼,隐约看见里头同一般房舍无异,总算放心,推开了右首另一扇门,嘱咐杨高峰:“这楼里危机重重,如遇险境,不可慌乱,切记不可离我两丈之外。” 杨高峰郑重点头,深以为然,又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脸庞即将贴在南锦俦背脊。 “……”南锦俦将他近在咫尺的脸推开:“但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免我……以免待会动手之际误伤了你。”他本也想效仿良煦,说以免晚节不保,想了想这种话说出来后果很严重,作罢。 南锦俦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也。” 但不过片刻,他就追悔莫及了。 第一道门后确实只是普通的一间偏殿,摸索半个时辰,没发觉什么蹊跷,只有一道后门,于是从后门出去,结果门后是下楼的木梯,于是只好顺着木梯下楼,这一下,就到了这座楼的后院,院中假山池塘、青石小径,错综复杂,目不暇接。 待他找了半天路,回头招呼高峰,谁去理他?不闻应声,回头一瞥,哪里还有杨高峰的踪迹?想按原路折回去寻,但他竟连自己是从哪条路过来的已找不到了,更遑论找人? 胡乱转了好些时辰,又是传音又是大叫,皆一无所获,反而越转路越多,越找不到天南地北。 一阵头晕目眩,他只好放弃了拯救杨高峰的打算,决定先拯救自己。 但这结界内不能用御物上天之法,他便要用毁天灭地的术法将这些假山园林炸成灰烬,竟发觉这院中的一切物事都坚硬得紧,原非凡世中的俗物可比,炸了半天,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显著成效。无奈之下,抛弃了这个法子,换了个听天由命的策略。 捡起一粒鹅暖石,随手化成一枚玲珑骰,六面分别有东南西北左右四字,往头上一抛,心里默念几句:“天君在上,指点小神往生之路。”张开五指,掌心之中,只见骰子刻着“东”字的一面仰□□上。 正巧,他此刻所在之处,东边刚好是一条较为宽敞的青阶小径,道旁开遍曼殊沙华。红霞似锦、灼灼其华,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从这里瞄过去竟还看不见尽头,有种一望无垠曲径通幽的高深之感。南锦俦在心里赞了一句天君果然英明,毫不犹豫的往东而去。 走了半个时辰,仍是一片茂盛的彼岸赤华,这些传闻中开在九重天最高处以及阴曹地府最深处的奇卉,同那朱漆大门及诡异的大红灯笼一般,似都在血中浸染过一样,美艳悲凉,黑暗中看来尤其阴森可怖。 南锦俦东张西望,蓦地跺脚,犹豫了。 走到这个地步,真是进退两难。若继续往前,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说不定尽头就是一堆土墙,走了大半天徒劳无功。可若此刻原路倒退回去,那么前头的这半个时辰就前功尽弃,算白跑一趟了。 他正犹豫得不知所以,岂料就听轰隆一声,足底的两块青石分别朝两旁疾速后缩,漏出石下一口大洞。 南锦俦猝不及防,竟一头栽了下去。原来这两块青石上装有机关,他适才这么一跺脚居然跺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的踩在了机关上头,碰巧打开了这口大洞,正是误打误撞。 南锦俦但觉身子不断下沉,但他虽惊不乱,捏了个飞鸿咒,稳当当的、轻轻巧巧的落在洞底。 这洞底漆黑一片,但南锦俦开法眼,视物无碍,就见四面徒璧,空空如也,无甚可欣赏之处,只左边有一条甬道,弯弯曲曲的不知通往何处。他顺着进去没走两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两扇大门。 同样的朱漆之色,与之前高楼中首次撞见的颇为相似,只是这两道门上皆各多了两个字,分别是“生门”、“死门”两个大篆,却是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璀璨之色,与一片血红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个玩意倒并不新奇,许多妖魔鬼怪害人,遭神祇们逮捕,便以各种阴谋诡计将对手困于一隅,并在陷阱中安排类似的玩意,一般来说,入生门者,得绝处逢生;进了死门,那将有死无生了。 南锦俦也曾会过这般情景,但以往那些鬼蜮伎俩中,宵小根本不会在两扇门上提字。 法眼看不透门后的情景,南锦俦本想推开生门,但想了想,这是个非常之地,遇事不能以正常之法应对。那江沉寂也不可能特地写两个字告诉他哪里能进哪里不能进。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他故意在死门上写个生字,就是故意引他自取灭亡,所以,今日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他将伸到半途的手折了个弯,推开死门。 一步踏进,身后的门便消失无踪,看来这是一道结界,推了门便是打开结界,人一进入,结界便散。 南锦俦本也不求走出这道门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也确定江沉寂不会这么轻易便放他走路,况且杨高峰师兄弟二人不知身在何方,是否无恙,即使送他出去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当然,倘若有消息可以确定他二人此刻已給生吞活剥了,他也就只好灰溜溜的走为上计,回九重天多叫几个帮手下来,将这里一锅端了。 门后的景致同门外截然不同,放眼望去,一派钟灵毓秀,水光山色,只苍穹之顶仍是灰蒙蒙黑压压的模样,但目之所及亮堂得多,不再是外头那一派的晦暗阴森。 足边溪流潺湲,哗啦有声,彼岸对面竟又有一座大楼,同先前江沉寂所居之处格外相似,只门庭外姹紫嫣红开遍,颇为雅致。 不过,这次南锦俦却嗅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妖气,非江沉寂所有,而是与之前在客栈,他晚间沐浴时,那只突如其来的女妖身上如出一辙。仅闻妖气,便知其强悍之处远在江沉寂之上。 南锦俦肃了脸色,一个箭步闪身到了对面,抬手将门边看守的两个新娘子点倒,一脚踢开大门,闯了进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捷无伦、迅速无比。 他冷着目光,冲进楼中,就见是一座陈设精致秀气的大殿,正要施法毁楼,就听一个清列股寒的女子声音道:“说了我这里不欢迎你,以后休得再来。你今日胆敢闯殿,嫌命长了?” 听这声音,南锦俦便已肯定此女正是那日有过半面之缘的女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之感又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叫人忒不舒坦。但她恶狠狠的骂完,却不出来见人。 她语气可谓非常恶劣了,似乎有动手杀人的意思。可南锦俦候了片刻,始终不见有人出来。不禁困惑,她在同谁说话? 他知这女妖绝非善类,不肯出殿,自是想引他进去,要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 于眼下而言,一举将这座高楼夷为平地方为上策,万万不能进殿,否则于己无益。但南锦俦心有困惑,他一直想弄清楚这女妖带给他的那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起,能不开罪便尽量容忍,万一真如良煦所说,是个曾有纠葛但自己忘了的故人怎么办? 将手一负,缓步入殿。这殿外虽有两个看门的,殿内却空无一人。他适才听到那女妖的声音似乎传自殿后某处,顺着路过去,竟又转入了后院。 这院子花团锦簇,落英缤纷,确是女子所居的后花园,中间有方莲池,虽外头已是深秋,但塘中芙蕖正盛,有个女子正在池中浣纱,但她浣纱之余,还顺带沐浴,上身一丝没挂,露出一截窈窕纤细的背影,似极池中最清丽的一株出水芙蓉。 但南锦俦对她毫无兴趣,淡淡瞥了一眼便不再觑。他倒并非是觉着非礼勿视,而是院中那一株株同男人小腹之下某处不可描述的物事长得极其相似的草株,彻底引去了他的心神。 只见池塘对面的木兰花树之下,千百只壮阳兰密密匝匝的挤在那处,白花花明晃晃的一大片,倘若尽皆采撷,估计能装满三只乾坤袋,拿回九重天,普灵千年之内都不再缺这味药引子了。 只不过,这种长相古怪的奇花异草,平常外头长着一株,也足矣有碍观瞻,如今这许多挨挨挤挤的堆在一处,更让人不忍直视,尤其是微风拂过地皮,无数只壮阳兰摇头晃脑,画面简直令人大开眼界。若叫普灵这种女神仙瞧了,不免脸红心跳,那女妖身临此处,竟还能安之若素的沐浴浣纱,委实叫人佩服。 闻见身后脚步之声,那女妖仍背对着他,也不回头,只冷冰冰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扰我计划,休怪……咦?”似乎发觉了不对劲,忙从莲叶间抬起眼里,一见闯入殿中的不速之客竟是南锦俦,脸色变得分外莫测,先是从莹润换成苍白、再由苍白沉到乌青,精彩纷呈,煞是好看。 惊诧片刻,她已收拾好了表情,脸上多了愤恨之色:“原来是你!” 南锦俦恍然大悟,敢情她适才是听到自己闯殿的动静,同自己说话来着,只是认错了人,便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虽说私闯人家的民宅忒也失礼,但反正已开罪过了,也不去顾及你的感受许多。 之前与她交手,她有备而至,藏在邪气当真,南锦俦没瞧出其底细,此时法眼之下,已看穿了她的原形,分明是一只道行颇深的青蛇。 想起青蛇,他心潮顷刻间又乱成了一团,想起了玉淙浅。 就见那女妖腰肢一扭,从池中游上岸来,下身果然拖着一条青色的蛇尾,妖娆动人、妩媚奔流。 “你来得正好,我还想着倘若再过一时三刻,你仍不来,我就要去寻你了,不料你竟来得这么适时。” 南锦俦没忙着先发制人,问她:“我与你素未谋面,你又来寻我作甚?上回在客栈,你也是无端袭我,我竟不知何时得罪了阁下?” “素未谋面?”青蛇冷笑:“嗯,你说得对,我降生之时,你恰好离开,确实从来没有见过我。”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南锦俦听出了弦外之音,奇道:“听你这意思,莫非曾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你见过我?” 她冷笑得更厉害了:“堂堂南锦上仙,宫庙遍布五湖四海,神座肖像不计其数,谁人没有见过?” “……”南锦俦噎了一下。他当然晓得她是在冷嘲热讽,但为了理清前因后果,暂时不能惹怒她,只好忍气吞声:“那么不知在下究竟做了什么,你竟甘冒遭天界追捕之险,也要害我?” 他已算十分客气,但一提到这里,青蛇便竖起眉毛,显然怒得严重:“只因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所以,你死有余辜。” 南锦俦迷惑得也十分严重:“不知此言从何说起?我既从未见过你,又怎谈得上招惹?” 她眉毛竖够,转而上挑:“你若只是招惹了我,谁又来同你斤斤计较?” 南锦俦不耐烦了:“那你就说我到底开罪了谁,我既然未曾招惹过你。你又何以跑来多管闲事,同我过不去?” 她更不耐烦,咬牙切齿:“哼,你致使我家破人亡,竟还不自知。不愧位居上仙之尊,真是贵人多忘事。” “……”南锦俦无言以对,如她所言非虚,自己当真有此作为,决不能忘,但竭力回思这么多年的过往,却可断定绝无如此建树。 他回忆半天,苦思无果,瞥眼去觑那女妖,忽见她面上泪光莹莹、梨花带雨,一副委屈形容的盯着自己,倒像是被他辜负的红颜一般,颇感手足无措。 她将脸一别,高深道:“你见了我面目,又看过我原身,竟仍未想起。南锦俦,你可还有半分良心?” 这话含糊其辞,南锦俦越听越是大惑不解。他怎么就没良心了?又如何害得她家破人亡了?倘若确有其事,他怎能没有半点印象? 而且,她一通话莫名其妙,若是良煦在此,定认为自己同她曾有露水情缘,之后自己始乱终弃,见异思迁,将她负了,才酿出这等后果…… 南锦俦想到这里,没敢继续再胡思乱想下去。这种事是绝无可能的,太荒谬了。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觉得若非是她把事情弄错,那么一定便是有人栽赃嫁祸。 那女妖目露寒光:“时至今日,你还在装傻充愣!我问你,你这些年上天入地走南闯北,到底是在寻谁?你来此处,除了要替天君老儿采这恶心玩意,还要找食梦貘,你究竟想作甚?” 南锦俦认为,她那最后一句实在反了,这种话应该让他来问才是。但她前头那几句却着实将他骇了一把,没忍住脱口而出:“你识的阿浅?你可知他在那里?” 他喜上眉梢。 这些年孜孜不倦的在凡间流浪奔波,只是为了探寻玉淙浅的下落,可一直遍寻无获,眼下竟从旁人口中听到久违故人的音讯,怎不欣喜若狂? 可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女妖精好不容易收住的泪又奇奇怪怪的淌了下来。 “我也想知道,而今他在那里……” 她掏出帕子,一边揩脸一边抽泣,还得一边答他,正是忙得不可开交。 忽然朝他一指,森然道:“这都是拜你所赐,今日你休想活着走出此处!我要将你的元神抽出来祭我阿爹的在天之灵!”蛇尾在水中一拍,砰的一声,水流飞溅,巨浪如排山倒海般扑了过去。 南锦俦尚在思忖她口中的“阿爹”是几个意思,就觉寒气扑面,被凝成蛇状的巨浪已冲至眼前,快捷无伦。别说招架,闪跃趋避也已不及,危急中随意捏了个护身宝诀,生生受了这一击。 巨蟒乘风破浪般扑在他身上,总算他捏的这个护身宝诀抵消了大半力道,只胸前给震得隐隐作痛,浑身虽已淋漓湿透,总算对方仓促中的一招只用了三成功力,他倒未受内伤。 第16章 反败为胜 南锦俦给水浪冲的倒退输步,捂住胸口,总算撑着没倒,却已感到气闷窒息,忙运力相抗,这才好转。 那女妖显然没料到他竟不加抗御,一愣之间,又见他没因自己愣神爆起还击,更愣,也就没乘胜追击:“你怎么不还手?” 南锦俦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心不在焉,没来得及。眼珠子一转,慎言道:“你若是阿浅的故人,我自然不能伤你。” “闭嘴!”南锦俦认为自己说的蛮体面,不想她听了不喜反怒:“凭你也配如此称呼他!别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心慈手软。我等这一天已不知等了多少年,今日必定叫你命丧当场!” 她又要出手,南锦俦忙道:“且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南锦俦咳了一声:“恕我委实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才令你恨我至厮,倘若今日无辛,折在这里,那也是命该如此,但我不想死得这么糊涂,遂请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一五一十的告知于我,让我死个明白。” 他当然不会这样就怂了,不过是佯装示弱,要从她口中探听阿浅的消息罢了。这只蛇妖一看就是那种非常刚烈的性子,可杀不可辱,吃软不吃硬。就是将她打败擒住严刑拷打,也未必能撬出什么东西,说不定弄巧成拙,越撬她嘴越严,只好曲线救国。 谁知她听了恳求,也不能满足他的期盼,就听她森然道:“我原想,你若尚有半分良知未泯,我或可留你一丝残魂转世。但你居然把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可见毫无悔意,既是这样,你就该被千刀万剐!”蛇尾游曳中,青影疾掠,一掌便朝南锦俦面上拍去。这一招她蓄力已久,决意一掌将他的三魂七魄的拍出躯壳。 南锦俦已知委曲求全是不顶用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她擒住,封了法力,再以迷魂术引她吐露真言。见她掌下竟毫不留情,怒气上冲,也是有模有样的一掌迎上。 那青蛇妖虽修为精深,但南锦俦之前与其交手,已知比起自己尚要略逊一筹,自恃法力在她之上,这才以硬碰硬,倘若她敢强接,非败不可。 青蛇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竟不避让,掌势更加猛了。 双掌相抵,南锦俦只觉对方掌力如惊涛骇浪般袭入脏腑,忙催力相抗,将其掌上力道统统逼退回去。他已用上了九成功力,青蛇如何抵挡得住?给迫得退了一步。 她出的是左掌,与南锦俦僵持不下,但右掌空闲在外,两指并拢,念起法诀,竟然一心二用,一掌抵抗南锦俦的功力,一掌掐诀相助。 若单论左掌之力,南锦俦自是稳操胜券,过不多时便能将她掌力尽数逼回,她非受内伤不可,但这尚且需些时辰,片刻之间却还无法办到。她原来是早有预谋,先用左掌部分力道牵制了他,余下的精力却用在右掌之上,有了这片刻时辰,足以蓄够力气,以右掌之力出奇制胜。 南锦俦右手也是闲着,但仙力都灌在左手,右臂虽然空虚,却无力可使,形同虚设,见青蛇右手召出了三柄利刃,刷刷数声,破空而来。 利刃未至,寒光先到,声势惊人。若给刺中,非死即伤残,南锦俦哪敢用身子去受?总算他左掌之力鼎盛,收发自如,立即撤了逼去对方面门的仙力,斜身相避。三道利刃从脸颊旁边飞过,险些擦破破相。 只这么一招,他竟落了下风。 南锦俦虽修为稍胜,但青蛇不与他比拼功力,只以法术遥遥过招相斗。这种蛇蝎女妖变化多端,最擅斗法,若非拳拳到肉,他说不定要露败相。何况此地是江沉寂设下的结界,腾云驾雾之术无法施展,周遭邪气袭体,缚手缚脚,处处掣肘。可青蛇同属邪魔一派,当然不受限制,诸般手段层出不穷,操纵自如。此消彼长之下,南锦俦竟愈加左支右绌。 他二人功力皆深,瞬息间拆了数十招,流光溢彩、仙力嘭飞,这后花园宝娜能经受得住?霎时树倒花折,面目全非。总算南锦俦顾及壮阳兰的安危,不敢肆意妄为,这座高楼尚未倒塌。 但这样一来,他败势便又更显一层,遮拦多还击少,且战且退,要离壮阳兰远些,以免殃及池鱼,日后没法带回药引子上九重天,普灵炼不出仙丹,更不能与天君交代。 青蛇窥破了他的想法,暂时住了手,奸笑:“早就晓得你此番因壮阳兰下界,我便将方圆千里的壮阳兰都除了个遍特意留了这许多,种在院中,就为了等你前来。” 她一消停,南锦俦求之不得,赶紧趁机暗中调匀体内因一番激斗致乱的内息,面上敷衍道:“你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高深莫测。恕我愚昧,属实没几句能听明白的,盼能解惑。还有,你又怎知我要下界来寻此物?” 蛇妖昂起下巴,得意洋洋:“我当然有我的办法知道,哼,我既要找你报仇,当然对你分外关照,你的一言一行所去何地我都了如指掌。” 南锦俦寻思,妖魔不论再如何厉害,都决计难上九重高天,多半是天宫中那群爱嚼舌根听八卦的闲徒走漏风声,将消息传到下界,给这蛇妖听去了。此事虽巧,不过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真正的机密是无人得知的,却也不足为奇。 南锦俦道:“你口口声声言之凿凿的说要报仇,杀我而后快,却不知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青蛇适才与他斗法,已知他身处结界之内,施展有限,已有恃无恐,不再着急杀人泄恨。而且刚才恼怒半天,也恼够了,此刻总算冷静下来,道:“也罢,左右你今日是插翅难逃,我便同你说了。我且问你,人世间,最深的仇,该算何仇?” 南锦俦不解:“没那么严重罢……就算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开罪过你,那也不至于……” 一听他这么说,青蛇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厉声道:“你我之间,隔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纵是南锦俦一贯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而临危不乱,此刻也是听得呆若木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好半天,半信半疑:“不可能,我虽收过不少妖魔鬼怪,但甚少作下杀孽,更是从未杀过什么蛇妖……” 提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之前本已想起的人,住嘴了。 青蛇见他那副形容,还道他已想起,含泪道:“你确实从未亲手杀人,可我阿爹因你而故。我自幼无母,同阿爹相依为命没几天,他便……这都是你害的,所以你欠我阿爹一条命,早就该偿了。我却让你赊到今日方才来取,已给足了你便宜。你还是乖乖受死,少吃点折磨……” 南锦俦却道:“你阿爹姓甚名谁?” 青蛇默默地将他瞧着,眸中寒芒已能让莲池冰冻三尺。 见她不答,南锦俦道:“是阿浅吗?我生平所遇的蛇妖之中,只与他有过……有过牵连。” 青蛇愠怒:“你还敢提我阿爹名讳!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别叫得这么亲热!” “……”玉淙浅是南锦俦这辈子长在心中最根深蒂固的刺,本来万分惆怅,闻言却半信半疑了,斜眼相睨:“阿浅一生未婚,哪有什么子女?你该不会是冒充的罢……”可是她同玉淙浅都是青蛇所化,仔细看,也能发觉他二人的眉眼也有三分相似。只是玉淙浅是男她是女,雌雄有别,乍见之下不能第一时间看出蹊跷。 青蛇无语片刻,但她甚厌被人怀疑,纠正道:“我是阿爹膝下唯一的闺女,货真价实,你休得质疑。哼,我们妖魔之辈,又非凡夫俗子,生儿育女尚要男女同合,无需□□亦能生子,你懂什么。” 这个南锦俦还真不晓得,不过他仍然不信。若单已变幻之术化形,只消修为到了自也能够,造人创物之技也不是是什么稀奇的术法。以当年玉淙浅的道行,也有这个能耐,于是他便道:“你自称是阿浅之女,倒也有几分可信,不过……多半没什么血缘关系,不是亲生的。” 青蛇恼羞成怒,大喝:“我当然是阿爹的至亲血脉,你休得造谣!正因如此,我才发誓,此生必定要为阿爹报仇,否则枉为人子!” 她那副气急败坏的形容,确是不似作伪,眼中滔天的恨意也是装不出来的,南锦俦将信将疑:“那你同我说说,阿浅他……咳,一个大男人,如何能在没有女子相助的情况下……咳生下了你……” 青蛇俏练一红,啐他一口:“真是恬不知耻,这种话也能问得出来。” 南锦俦立即紧张起来,忙道:“那你可有母亲?” 青蛇摇头:“我说过,阿爹一生未娶,我何来母亲?” “那你岂不是阿浅的私生女……”南锦俦本来是咕哝了一声,但想到玉淙浅虽有这么个活生生的女儿,总算从未背着自己婚配,一颗心安安稳稳的放了下去。 晓得了这桩大事,南锦俦再看女妖,只觉说不出的亲切,笑道:“原先没看出来,你用阿浅当真长得甚像,敢问姑娘芳名?” 青蛇收拾好复杂心思,拾回冷笑:“你不需要知道我到底姓甚名谁,你只需将命交了给我就行。” 南锦俦已不再打算同她计较,道:“我同你阿爹交情匪浅,当年他还是我义兄,算起来……” 青蛇却已不允许他再多置一词,将右掌对准了那堆壮阳兰,似要作法毁去。 南锦俦大骇,抢身掠过莲池,准备护住方圆千里仅剩的那堆壮阳兰:“这是我所需之物,要带回九重天去,你想干什么?” 青蛇站在塘前,哪容得了他靠近?素袖一扬,将他逼了回去,奸笑道:“我当然晓得这是你所需之物,所以我才大费周章从外头携进来。你若想让这许多恶心玩意安然无恙,那有何难?只需依我一桩事,我便将这里所有壮阳兰悉数奉上。不过你无须忧心,我不会强人所难,要你去做什么能力范围之外的,这个事情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南锦俦早料到有这一节:“你要我当场自散魂魄,死在你面前,是吗?” 青蛇咯咯娇笑,笑够了才道:“你可真是聪明绝顶,我当然是希望你能自己了断,不过这委实太暴虐了,我的恻隐之心一向深重,倘若你果然这样做,万一我看不下去,说不定就要反悔了。” 南锦俦一听,面有喜色:“那敢问你要我做什么事?只消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青蛇抿唇轻笑:“容易得紧,虽说你自散魂魄我是看不下去的,不过嘛,你所是自散法力修为,这于性命无虞,我倒是看得下去的。不如你就按我说的做,将修为都散了罢,嘻嘻。” “……”南锦俦哑口无言,这确实只是举手之劳。但不论是散魂魄还是散法力,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踟蹰了。 青蛇既不着急,也不逼迫,淡淡的道:“怎么?这么一点点轻而易举便可办成小事,难道你竟然不肯?贪生怕死至厮,天下比你强的男人有那许多,也不知阿爹当初怎地就看上了你。” “……”南锦俦语塞。 青蛇召了长剑在手,往后一比:“你既不肯自散修为,那这些恶心玩意留着也是无用,我一剑劈了了事。”说着挥剑一削,剑气纵横之处,飞沙走石。她长剑之下,无一株壮阳兰能够幸免于难,尽皆化为齑粉,不复存在。 南锦俦却也不甚肉痛,普灵给的时间很充裕,即使附近再难寻到,但飞天遁地之法于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大不了转场去千里之外再寻便是,若果真苦寻不到,至多给天君大罚一遭,比起自散修为,他还是宁愿受天惩一罚。 青蛇毁了满园壮阳兰,见他竟面不改色,微觉失望。她费尽心思将这些壮阳兰采撷入园,本想涌以胁迫对方,哪知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禁恼羞成怒,寒声道:“这些恶心玩意你无所谓,那我便给你抓个人来,看你在不在乎!” 南锦俦立时有了一种不详之感:“你想干什么!”。情急之下,无所顾忌,召出了多年未曾使用的法器七悯长渊宝剑,倾尽全身仙力灌注于剑,但见利刃撕裂天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而去。 七悯长渊剑去得虽快,但青蛇更快。她见利刃来势汹汹,正是南锦俦的一招杀手锏,威力非同凡响,自己绝难抵挡,危殆中从旁抓出一人,横在身前,只待长渊剑到,以这人的血肉之躯受此一击。 那人给她擒在手中沦为挡箭牌,叫了一声:“上仙救我!” 这声音如此熟悉,南锦俦大吃一惊,连忙收势。但七悯长渊剑何等神兵?去得何等快捷?他既祭出法器,便是不遗余力。他突然撤招,仙力逆流,反击自身,利剑是收回来了,但只感丹田一滞,五脏翻腾过来,喉间腥甜已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 青蛇手中牵制之人面目清秀,稚嫩的脸庞满是惊慌,不是杨巅峰却又是何人? 适才七悯长渊距他前胸已不逾尺,险些让他沦为剑下亡魂,眼下死里逃生,却也吓得六神无主。 青蛇得意洋洋,掐住了杨巅峰脖颈:“想不到南锦上仙竟肯为这小子自伤气海,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忽然眼神一凌:“为这不相干的小子,你尚可牺牲至此。我阿爹为你倾其所有、身死魂消,你却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南锦俦听懵了,大急:“你说什么?阿浅已身死魂消了吗?你胡说!”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明明…… 青蛇冷笑:“你而今做出这副形容,不知道的还道你同我阿爹多么情同手足,恩深义重。可旁人不知你的恶毒心思,我却是晓得的清清楚楚。你寻我阿爹,不过是想再用这七悯长渊剑杀他一次,你够狠!” 她错了。 南锦俦确实曾有过这种想法,找到玉淙浅,以七悯长渊剑贯穿他的胸膛,夺回自己那颗九曲玲珑心。可而今扪心自问,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终究是要先将他寻到再说。 “你说阿浅已身死魂消,此话当真?” “少废话!”青蛇已是怒不可遏:“从今往后,休再提起我阿爹之名,我说过,你不配如此唤他!” 她将杨巅峰往前一推:“我人质在手,劝你还是乖乖自我了结为妙,省的我多费手脚。只消你自散修为,我便放这小子一条活路,否则,你死,他也得死,你两个一齐祭我阿爹亡魂!” 她手上卯足了劲,只掐得杨巅峰一张脸涨成绛紫之色。南锦俦情却难以决断,青蛇适才一番言辞,分明另有他所不知道的玄机,玉淙浅,何以身死魂消?他务必要将事情探个水落石出,但她不给机会,便十分棘手。任他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善策。 眼下也没有时间让他寻找机会,青蛇步步紧逼:“死到临头还在想东想西,你我之间仇深似海,不要妄想我能放过你,我数三声,你若再不自散修为,我便将这小子一掌毙了,一!” 杨巅峰听在耳中,眼里出现绝望之色,目光殷切的望着南锦俦。但南锦俦眉毛深蹙,掌心已捏出了冷汗,却没做出决定。 杨巅峰与他才相识数日,非亲非故,交情当然没到能让他为其豁出性命一命抵一命的田地。可他们师兄弟二人都是他带出来的,他理所应当要护其周全。何况这事完全是他同青蛇之间的恩恩怨怨,旁人一概无辜,他又怎能牵扯旁人赔命?再者,无论被挟持的人是谁,当着他的面,绝不允许有人惨遭迫害,因己为图苟活而丧命。 倘若今日他保全了自己,亲眼目睹杨巅峰死在妖魔手中,他会一辈子愧疚在心,寝食难安,身为神祇,也无颜再居于九重高天之上了,更不配为神。 “二!” 时刻间不容发,南锦俦正要说“就依你所言,我自散修为便是”,但青蛇大约已料到南锦俦绝不会因为杨巅峰妥协,目眦欲裂,第三声也不再数,只嗤了一声:“早就知道南锦俦上仙铁石心肠,连弑兄之举也干得出来,何况只是见死不救而已。罢了,今日算我失策。”说着将杨巅峰整个人往前一抛,摔在南锦俦脚下,横窝当场,不知死活。 “巅峰!” 南锦俦大呼小叫。他处事素来泰然自若,此刻也不免慌了手脚,顾不得大敌当前,不假思索便蹲下身子,伸手去探杨巅峰鼻息,万幸尚有余息,一时并未气绝。 南锦俦大喜,忙将二指按于他脉上,体内仙力源源不断的送了过去。 杨巅峰得神力滋润,立时睁了眼睛。看来青蛇手下留情,估摸了轻重,他才没给一掷而死。 南锦俦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倍感自责:“先不要说话,我助你平息静气。” 他见南锦俦竟耗费神力挽救自己,感激涕零,正要出言叩谢,忽然双睁双眼,叫道:“上仙当心!” 不过,为时已晚了。就听噗的一声,利刃已从南锦俦背脊刺入肉里,再从前胸飞出躯壳,带起大片殷红,溅了他满身。 青蛇突袭成功,声音惨厉:“这是你罪有应得,是报应!你该死!” 喉间鲜血再也咽不下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南锦俦只感剧痛攻心,天旋地转,险些就要支持不住。但他还想问出关于玉淙浅的谜团,总算没有晕去,只是左手捂住伤口,右手支在地下,大汗淋漓,已站不起身。 青蛇得手之后,知南锦俦受此致命一击,非死不可。目下大仇已报,喜不自胜,仰天哈哈大笑。 杨巅峰得神力相住,身上伤患已愈,他扶着南锦俦,切切关怀:“上仙,你怎么样?” 青蛇得意至极:“他怎么样?当然是离死不远了。” 杨巅峰哪去理她?只负起南锦俦身躯,喃喃自责:“上仙又何必这样……就算你弃我而去,弟子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都是弟子无用,才累得您如此……” 南锦俦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他这个马后炮而今获救了,居然得寸进尺,来说什么风凉话。 青蛇站在那处,冷眼旁观:“适才你在我手中时,南锦俦并未舍身救你,虽说到底还是他为你疗伤保命,但终究不是同我交涉的,我本该连你一并宰了,不过,今日我成功报仇雪恨,心情好,就放你一马。但我讨厌旁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你们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再慢慢交代遗言不迟。” 杨巅峰本想将南锦俦搀扶起来,但他伤得太重,稍微挪动身子便会牵扯到伤处,只痛得目眦欲裂。杨巅峰无计可施,听到青蛇在那边滔滔不绝的说些恶毒之词,闻言抬起头来,咬牙切齿:“你害死南锦上仙,今日我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说罢,捡起先前掉落一旁的七悯长渊宝剑,使开八重天九十九路除魔剑法,一顿猛攻。 这门剑法乃先辈所创,是八重天的独门绝技,威力不容小觑。杨巅峰毕竟功力尚浅,如何是青蛇这种千年老妖之敌?按理说应两招即败,但他瞬息间刺出三十六记,居然将青蛇迫退一步。 原来他一心要为南锦俦报仇,居然只攻不守,将对方诸般花里胡哨的妖法均视若无睹,只求伤敌,却完全不顾及自身安危,要与她拼个同归于尽。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他斗起狠来,居然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威力,连青蛇也惊了一把。 但他二人实力相差委实太远,杨巅峰出其不意递了数剑,时刻稍久,立时不支,翻翻滚滚没拆几招,青蛇一掌正中他前胸,如断线纸鸢般给掀飞十几丈,摔在莲池之畔,再也爬不起来。 青蛇一举连败二人,悠然自得,转身走向莲池,一脚踏在杨巅峰脸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你不知好歹,自寻死路,这可怪不得我。” 她殷唇微启,正要吸取杨巅峰魂魄,忽觉背心一凉,跟着手足僵硬,竟动弹不得了。 她大骇之下,知已中了定身之术,急忙潜运灵力,想挣脱束缚,南锦俦却从她身后转了过来。 青蛇吓得花容失色,震惊不能自已:“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南锦俦脸色苍白,歪歪斜斜的踱着步子。虽仍是左手护胸,但血迹已无。 第17章 当年遗失玲珑心 原来适才青蛇见他中招受伤,放松了警惕,又因杨巅峰之举从他身上转移了注意。他强忍着没有晕去,趁机掏出普灵塞给他的一枚仙丹服了。普灵所炼之丹皆是药中极品,只此一枚,便足以救他性命,且还能恢复一成法力。青蛇适才掀飞杨巅峰时转了个身,刚好背对着他,一切动作都未瞧见。南锦俦伤势稍稳,立即乘此良机,使出仅剩的些许力气,将她定在原处。 杨巅峰给青蛇掀了一跤,所幸受伤不重,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见南锦俦摇摇晃晃又要昏倒,忙去相扶。 青蛇竭力冲破桎梏,但南锦俦所用的定身之法非同一般,她被定住之后法力也不能施展,试了数回,竟都无济于事,索性闭了眼睛。 “若非是我疏忽,你早已气绝身亡。” 虽然斗法输给一只女妖十分丢脸,但南锦俦却不得不承认:“可你之前赢我乃是用计,我不过是有样学样,大家半斤八两,都胜之不武,就当平局如何。” 青蛇哪去与他计较胜负?只道:“棋差一着,再说这些作甚。你杀了我罢,阿爹因你而死,今日我也一样。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是我父女俩命中的劫。我无话可说,只恨苍天无眼、天道不公。” 南锦俦当然不会动手,先将适才因运用仙力而错乱的内息调匀,这才苦口婆心的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知我实情?你阿爹身死魂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总得说个明白。” 青蛇却宁死不屈,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是害我阿爹的元凶,休想我能叫你称心如意。你越是求之不得,我便越守口如瓶,总之是要同你作对到底。想套我的话,劝你省点心思。” 杨巅峰适才给她击败,他年轻气盛,颇以为耻,眼下逮着机会,踏上一步,抢在南锦俦前面,笑得贼眉鼠眼:“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妖精不仅骨头硬,连嘴巴也这么硬。可是你这样冥顽不灵,就不怕吃苦头么?唔,小爷生平可见过不少酷刑,许多妖魔鬼怪落在我手中,小爷便以诸般毒辣手段招呼,恁他再如何穷凶极恶,也不得不跪地求饶,你想试试?” 青蛇瞪他一眼:“手下败将,何足道哉?有什么把戏尽管放马过来,本姑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杨巅峰挑起她一截秀美纤细的下巴,奸笑道:“听说貌美的女人惜颜胜过惜命,却不知是真是假。我瞧你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不如今日就拿你来做个试验。” 此言一出,青蛇果然肩膀一缩,有了惧意。 杨巅峰看得分明,趁热打铁:“你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女人小爷就会怜香惜玉、心慈手软。我要先将你这小巧玲珑的鼻子割去,再用刀在你脸上划个丑字,破掉面相,然后将你整张面皮都撕下来,用仙法将你的头颅变成一堆腐肉,届时七窍流血、五官生蛆,面目全非,叫你一辈子不敢出去见人……” 南锦俦听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忍着什么都不说。 他还没有说完,青蛇已不由自主的想象出了那副德行,终于承受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大吼:“住口!别说了。我服,我妥协,你们想知道什么赶紧问罢,我什么都说!你快给我闭嘴!” 杨巅峰依言闭嘴,朝南锦绣做了个眼色。南锦俦竖起大拇指赞赏一笑,对青蛇道:“我要问的事你已知悉,就不赘述了,但我希望你可以原原本本实话实说。” 青蛇极不情愿,但杨巅峰适才的话犹在耳畔,只好老老实实的交代:“阿爹已故去几千年了,他身死之时,正是你当年羽化飞升之日。” 她语出惊人,南锦俦想起自己当年登仙之时的光景。 这是几千年前的往事了,那时他同杨巅峰师兄弟一样,尚在八重天修行,功德圆满之际,不意受了重伤,是因玉淙浅而伤。 凡人飞升,都要先渡天劫。他为渡劫,前三日都在养精蓄锐,做最后的准备,以免丧生于天威之下。可他重伤之余,竟然在修行中出了岔子,半夜走火入魔,渡劫前夕便陷入昏迷,未待他醒来,天劫便如期而至。 他身具九曲玲珑心,生来便有仙骨,飞升的天劫也远较旁人为重,要受足九九八十一道雷霆方可圆满。 但玉淙浅竟趁他昏迷之际,将他那颗珍贵至极的九曲玲珑心盗了去。他失了心窍,非但修为大损,且身负重伤,因此无力扛下那九九八十一道雷霆之劫。 所谓天劫,是命中注定的劫难,必须有人相承方才消停,如若正主逃避,将会酿成无穷祸端,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南锦俦身处南荒黎国的金明城内,那本是一处得龙脉滋养的福地,但他既失心窍,又受重伤,如何支持得住? 他支持不住,便殃及了金明城的百万黎民。他还记得当夜白电当空,霹雳捭阖,似有毁天灭地之力,摧枯拉朽,整座大城便给九九八十一道天劫夷为平地。可他却幸存下来,最终得道登仙,上了九重高天,自此再无玉淙浅的任何音讯。 由于他那颗九曲玲珑至今尚未寻回,他便无法吸取凡间信徒们供奉的香火之力,修为进境甚缓,登天这许多年,至今仍只得个上仙之位。也因他飞升时赔了千万黎明的性命,以无数凡人的血躯扑成了这条飞升之路,于是他顺理成章的当上了降灾之神,也就是凡人口中常说的瘟神。 别的神祇得道,都能福泽万民,唯他一人,不但不当年能泽披苍生,反踩着苍生之命才能爬上天宫,委实汗颜。 他当然晓得,如若当初玉淙浅并未盗心而去,而今的他绝非是眼下这副光景。 可是,玉淙浅盗取九曲玲珑心,不过是为了以此神心施展脱胎换骨之术,以期能够凭借此术而转世为人重获新生。南锦俦也曾亲口允诺,定要助他得偿夙愿。但这个诺言,并不是非用他心不可。 即使要用,也可以稍微多等几个时辰,待他登仙之后,一切大功告成,用不上九曲玲珑心了,届时再双手奉上又有何难?又何必急在那一时三刻。 何况,南锦俦早已想到万全之策,能让他成功转世,只消他羽化登仙,自有能耐助他心想事成。可他偏偏就等不了,因为心急,要无数凡人为他付出代价。 正因玉淙浅先一步盗心而去,以致酿成后头的诸多祸端。但罪魁祸首已不知去向,这些孽债最终都归咎在南锦俦头上,让他如何不恨? 当年他险些在天劫下灰飞烟灭之际便发了誓,若有朝一日寻到了玉淙浅的下落,定要他血债血偿,夺回自己失去之物,再用七悯长渊剑手刃了他,了却这段因果。 但青蛇眼下却说,玉淙浅早已身死魂消,他飞升之时便已陨落,南锦俦觉得荒谬至极。 他煞费苦心的盗走九曲玲珑心,应已转世为人才是,怎会身死魂消?九九八十一道天劫是自己同金明城的无数黎民受的,一道不少。他藏在暗中,该当安然无恙,怎么会…… 南锦俦思绪霎时乱成了一团,思忖许久,仍不能置信,瞪着青蛇:“你胆敢在我面前扯谎!” 青蛇嗤之以鼻,一脸不屑:“你这副形容,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你莫不是觉着自己憎恨这许多年,只不过是空恨一场,恼羞成怒罢?” 她一语中的,刚好说进南锦俦心坎里了,南锦俦还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这些年他上天入地,翻遍世上任何地界,没放过一处犄角旮旯,为何苦寻不到?始终不知玉淙浅的下落? 原来,他早已不在了。世间已无此人,即使他翻了天覆了地,依然是徒劳无功。 默然许久,他闭上眼:“他怎么会死呢,八十一道天劫,尽皆应在金明城中,他难道是受了波及……” 他还在喃喃,青蛇忽然冷笑一声:“八十一道天劫?哈哈哈哈哈……南锦上仙,你是什么人,不仅身怀旁人梦寐以求的九曲玲珑宝心,与生俱来就具上佳仙骨,无需修行便有玄幽境的修为。你如此得天独厚,受上苍这般垂怜,当真以为区区八十一道天劫就能飞升了么?我是该说愚蠢还是天真?” 南锦俦如遭雷劈,呆若木鸡。 她是什么意思? 青蛇解惑道:“旁人羽化飞升,少说也要历经百余道雷霆之劫方能圆满。而你生来就具旁人不具备的优势,倘若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让你渡过了,怎能公平?你可知,当年你飞升的天劫,足足有雷霆万钧,笼统三万八千八十一道。”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不过是从凡人飞升而已,竟要历如此众多的天劫,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怕是从凡人抵达一般小仙、小仙修至上仙、再从上仙修至神尊所要受的一切劫难并算一处,也不及这许多。 南锦俦失声苦笑,他何德何能,承蒙上天如此眷顾? 杨巅峰深觉荒唐,怒喝:“你休要信口胡诌,上仙自己所历的劫,自己怎会不知,你不要妖言惑众!” 青蛇眼皮一翻:“哼,三万八千道天劫都让我阿爹受了,他不过只历了九牛一毛,当然不知。” 杨巅峰还要据理力争,南锦俦示意他免开尊口,问青蛇:“我不相信阿浅不在了,你空口无凭,却有什么证据?” 青蛇本不欲理他,但一见他双目发红,如痴如狂似疯是癫的形容,吓了一跳,老老实实的道:“若非如此,我两个无冤无仇,我何必与你为难?” 她言之有理,可南锦俦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仍然摇头:“当年他尚只是魂魄之体,如何有能耐替我扛那三万八千道天劫?而且……而且,既是我的劫,何以我自己却不得知?他不是连夜遁走了吗……” 青蛇咬牙道:“你也晓得当初阿爹只剩魂魄了么?正因如此,所以他才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你以为他为何盗走你心窍,你以为人人都觊觎你那颗九曲玲珑心吗?你曾同他处过不少日子,他如真有此意,你能苟活至今?” 她咄咄逼人,一连串的问题竹筒倒豆子般抖了出来。南锦俦只听得头皮发麻,剧烈喘息,闷得胸口大痛,蹲了下去:“那他究竟为何……为何挖我心窍……” 青蛇别过脸去:“为什么,你当真有脸问出这种话来。他当然是为替你渡劫,你身为凡人之时,享尽尊荣,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修行途中,得道远较旁人深厚,要历经的磨难自然也更坎坷,所以你的天劫有三万之余。这般劫难,别说那时你只是肉躯凡胎,纵然是而今的你,去应彼时的劫,也必死无葬身之地,飞升绝无可能。” 如若事实当真如此,那么她所说当然不错。身为上位之神,天劫的力量他深知其威。 “天劫降临之时,你尚在昏迷。阿爹遥望苍穹,看见了那三万余道的雷霆,知你一旦迎劫,必死无疑。他不忍心见到你死,于是选择用灰飞烟灭给你换来仙途顺遂。你的天劫之所以异于常人,太半是因九曲玲珑心之故。他便将你心窍挖出,用它将你的天劫引去东海,他就在东海之滨散尽了魂魄,将那三万余道天劫尽数化解……” 她的话还没说完,但南锦俦已料到之后的事情了。 虽说因他有一颗九曲玲珑宝心,以致天劫分外沉重,但那三万八千八十一道劫却也并非是全部因这心窍而至。他本身修为,便催生出八十一道。阿浅以玲珑心引去的劫,皆是因此心而生。心在何处,劫便随至,所以阿浅才能用这颗心助他渡劫。但玉淙浅自己也担心单以魂魄之体,无法抵抗,终是会死于雷霆之下,不愿连累金明城中百姓,也不想让他知悉是自己以命换命才使他成功渡过天劫,以免心生愧疚,于登仙无异,所以他才带着心窍以最快的脚程赶到东海,远离金明城,最终在东海之滨彻底消亡。 不过,虽然三万余劫玉淙浅替他受了,可余下那八十一道却非南锦俦亲自承担不可,却不想仅仅是这八十一道,他便抵挡不住,仍累死许多无辜。 区区八十一道劫,已历得千难万险,其余那三万余道威力如何,可想而知。阿浅如非散尽魂魄,如何抵它得过? 倘若无此一举,三万八千八十一道雷霆降在金明城,以南锦俦彼时那些修为,非但神魂俱灭,多半整个黎国也难抗天威,给夷为平地,届时受牵连的,就不仅仅只是区区一座金明城了,将要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南锦俦身为祸端之因,别说无法飞升,只怕而今身死道消的人便是他。 南锦俦想起那一年,阿浅以魂魄之体,躺在冰榻之上,气若游丝。自己就坐在他身旁,安慰他道:“再等我两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坚持住,一定要等我。” 他嘴角漾开一笑,苍白的面容仍不失妖冶之色,他说:“两日之后,你就要白日飞升,飞入九重天宫之上了。而我,从此沦为凡人,你我从此就天地两隔,仙凡殊途。我们从来都非一个世界的人,从前不是,今后也不是。” 南锦俦当然深知这一点,但他却道:“纵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转世之后,我还是能找得到你。且放宽心,莫想太多。” 他的魂体在晦沉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可是,投胎转世之后,我将彻底将你遗忘,今生种种,已同来世无关。即使你寻到了我,我也不再记得,说不定,我俩重逢之时,我已有心上人了……” 南锦俦莞尔一笑:“你且试试,我定然在你遇见心上人之前将你寻到,让你没有这个机会。而且,你若成了凡人,命格便定在了九重天上。我去求月老,不让他给你牵红线,你还想背着我看上旁人,这叫白日做梦。” 白日做梦。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当年的曩昔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南锦俦已说不清而今该如何表述眼下的心境。青蛇说出这桩秘幸,他只对三万天劫感到骇然,阿浅已魂飞魄散这一节却并无太多惊异。原来曾几何时,某时某刻,他也想到过这般结果。只是正如青蛇所说,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于是强迫自己忘记这样的猜测。他告诉自己,阿浅盗走九曲玲珑心,是为以此施行转生之术,然后脱胎换骨,重生为人。是他害己至斯,是他为一己之私,以至金明城毁,黎民惨亡、自己数千年难得香火。 青蛇见他突然坐倒在地,手捂前胸,全身抽搐,还倒他伤势加重,禁受不起,幸灾乐祸道:“早就说了,这是你咎由自取。若非是你的存在,我阿爹何至于没得好死。他因你倾其一切,你竟不知好歹,恨他这许多年,还想杀他而后快。似你这般猪狗不如之辈,也配居于上位之神?” 南锦俦心如刀绞,分明伤的是前胸,嗓子却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尽管已知答案,他仍心有怨愤。 青蛇虽已为父报仇,却无快意,想起玉淙浅,也是秀眉深锁:“你那天劫突如其来,事先并无特异先兆,谁也不知竟有三万八千之多。雷霆从天而降,他即使将你唤醒,一时之间又能有何良策?那是唯一的法子,他别无选择。大约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是魂飞魄散,又何必让你知晓?” 她顿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难看了起来:“哼,你若是晓得阿爹为你牺牲这许多,应当高兴得很罢。旁人替你渡劫替你死,你自可高枕无忧的做你的上仙。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所以,我立誓非杀你不可!” 她这委实有些强词夺理了,既知玉淙浅之死南锦俦并不知情,所谓不知者无罪,这可怨不得旁人。 何况,倘若玉淙浅当时将南锦俦叫醒,让他见到那夜苍穹中的雷霆,他当真会阻止阿浅以身犯险吗? 彼时的他,得道飞升是他人生中最要紧的头等大事,不能耽误于任何私情。若他阻止阿浅,那么三万八千余道天劫就得由他亲自承受,他如受了,历劫必败,最终也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他多年的苦心孤诣,历经无数风风雨雨,都将化为泡影。 那时八重天正面临天塌地陷的濒危之险,他并不只是一个怀揣满腔轻狂的热血少年,肩上还背负了深重的担子。唯有他得道飞升,方能救万人于水火。这里面,有他同窗修道百余年的挚友、以及倾尽全力将他培育成才寄予厚望的师尊,他们都在等着他。他当真能为阿浅放弃那些该拯救的人、偿还的恩? 他当然做不到。 阿浅也晓得他做不到,故此,最后没有将他唤醒。 可是,一切都已发生,阿浅的魂魄已经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挽回,现在追究这些都已毫无意义。 他双手捂面,捶膺泣血。 青蛇见他那般似极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微生恻隐,忽道:“罢了,反正你也命不久矣,我便再告知你一桩事。这些年你心心念念寻我阿爹,除了杀他来告慰当年因受天劫牵连枉自送命的金明城之人,应当还想夺回你那颗九曲玲珑心罢。” 南锦俦此时心力交瘁,满脑子都是与玉淙浅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哪里听得到她的说话?只纹丝不动的蹲在那处。 杨巅峰担心他想不开,过去拉他:“上仙,事已至此,悔……悔之晚矣,还请节哀,看开一些。” 南锦俦渐渐抬起了头,神情恍惚片刻,才依稀想起来青蛇正同自己说话,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青蛇本打算扭过头赏他一句“好话不说第二遍”,但一瞧他神情,于心不忍,只得将适才所言复述一回。 南锦俦一听,竟无太大反应,苦笑道:“既有那般毁天灭地的劫难,一颗心窍又如何能保得住?定然也随阿浅一齐消亡了罢。” 今日之前,他确实执着在此,可如今…… 哪知青蛇竟然摇头:“如果我同你说,你那颗宝贝心窍并未被毁,至今仍存得好好的,你是不是要欣喜若狂?” 南锦俦猛的抬头,不可置信。 青蛇冷笑:“你是不是在想,这又怎么可能,九曲玲珑心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但离开躯壳之后的脆弱得很,浩浩天威之下,如何能够幸存至今?” 她一语中的,南锦俦正是这么想的,将她狐疑一望。 青蛇再道:“按理来说确实如此,其实,他只需将你那颗心塞入自己胸口,自可借其神力转世,在天劫到来之前便重生为人,这样一来,心窍便属于他了,再非你南锦俦之物,天劫也不会落在他身上。既圆了多年的夙愿,也能避免伤及无辜。再者,就算时辰紧迫,不及施展转世之术,他只需将九曲玲珑远这烫手山芋远丢开,天劫自会追寻心窍而去,他同样能够明哲保身。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携了心窍奔赴东海,只因东海之上曾有妖族先辈布下的护海结界,当年线组前辈触犯天规,逃至东海,这结界为的是抵御九重天的天罚而设,后来那位先辈不幸离世,这结界却未消散,正好可以借其之力对抗天劫。且东海之旁便是大荒,人迹罕至,选在那处也是为了避免牵连旁人。” 南锦俦听到这里,胸腔里霎时揪了起来。 青蛇道:“阿爹不愿心窍有损,只得将三魂七魄一次散个干净,以数千年苦修而得的妖魂之力,加上东海结界,这才将三万八十道天劫尽数抵消。他既散尽魂魄,自也再无投胎转世之机,就此消弭殆尽。至于你那颗心,阿爹已将它沉入东海,藏在那海渊最深之处。九曲玲珑心乃神物,虽难抗天劫,但东海那等贫瘠之地也没什么了得之辈能近其身,故此方能存留至今。我前些日子路过东海,想起阿爹便在海滨身亡,顺道过去瞧了一眼,玲珑心仍好端端的放在海底。” 听罢一切,南锦俦并无喜色。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这些年念兹在兹的便是找寻玉淙浅的踪迹,找到后剜其心窍,取其性命。而今真相大白,斯人已逝,心窍也在东海之底,随时可以取出,他多年的心结和执念都已得了结果,他应当喜不自胜才是,可胸腔里空空荡荡,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有股难以言喻的痛楚,使他喘不上气,感到无比难过。 第18章 疑点重重 一时间头痛欲裂,南锦俦揉着眉心,竟连胸前创伤也没什么感觉了,似已麻木、不药而愈。 青蛇哪去理会他伤患如何?一番话说完,又打击他:“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虽然心窍仍在,但那神物离开原体这许多年,早已修出灵智,说不准没几日便要能化成人形,将来也要得道飞升。你想将起收回,再为己用,也不见得能够得逞。就算你有本事取出,可已活不过一时三刻,来不及了,哈……” 南锦俦缄默许久,并未放在心上,却问了同心窍不相干的。 “你阿爹……他临终之时,可曾留下遗言?” 青蛇止笑摇头,神情哀恸。 他竟只言片语也没留。南锦俦微感失望,但今日令人心如刀绞的事情太多了,仅此一节不足为悲,他忽道:“我与你阿爹相识甚早,他既有你这么个女儿,我为何从未见过?天劫将临之际,你并不在他身旁,又如何得知这许多秘幸?” 青蛇道:“阿爹对我一向疼惜,他有何心事,从来不会隐瞒于我。当年我刚降生,为照顾我的安危,阿爹便在我身上施了灵犀之术。只消有了此术,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能感应得到,我也能随时瞧见他的境况。他如何走向丧生之路,我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 “原来如此。”南锦俦点头,颇有艳羡之色:“你阿爹待你这般好,你确实该为他尽一尽孝,为他报仇雪恨。”想当年,阿浅也待他很好的,情同骨肉,可是后来怎么就骨肉相残了? 哪知青蛇听了非但毫无喜色,反而戾气大增:“难道阿爹便亏待了你吗?之所以未对你施灵犀之术,只因此法功用有限,若非施术之人同被施之人是至亲血缘,此法便无效用。你同阿爹虽有兄弟之名,但你们两个哪有半点关联?可是即便如此,阿爹待你也不薄,他为你,放弃了转世为人,以至于不得好死,你还要他怎样?是不是要将身上的肉都一块块剃下来给你吃了,你才心满意足?” “你言重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锦俦引咎难当:“只是我没料到,他竟肯为我如此,我不值他这样……” “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青蛇鼻腔一哼:“可阿爹偏偏就是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便是如此固执,南锦俦,你才是他运中的劫。人家好端端的在山中修行,偏生遇到了你,自此一步步走向深渊。可你竟毫不自知,你不配他如此相待!” 南锦俦无言以对,她问道:“你这副形容,是在自责还是在后悔?” 南锦俦不去理她。 青蛇脸色缓和下来:“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同你说,但瞧你而今这般形容,倒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既是这样,有些事情还是让你知道为妙,否则一直瞒下去,你一直不知情,阿爹真是死不瞑目。” 南锦俦心神一动:“你想说什么?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青蛇讥笑:“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的很,倘若全数告知于你,我只怕你就算并未受伤,也无颜苟活于世,羞愤自杀。” 杨巅峰大感不妙,南锦俦已成了这副德行,哪还有半分来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觉得还是不要让她继续添油加醋为好,以免他当真做出什么傻事来。它动了这半天嘴皮子,比之前动刀动枪可厉害多了。 忙大喝一声:“你住嘴!”转而同南锦俦道:“上仙,这结界内危机四伏,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你又身受重伤。我们还是先去寻良煦真君会和,找到高峰,离开此地。有什么话,待离开此地再说不迟。” 南锦俦这时哪顾及那许多?一把将他搡到一边:“不行,眼下若是不说,只怕再没机会。你不必理会,我定护你周全便是,且让她细细说来,我一定要将事情理个清楚……” 杨巅峰只好住口。 青蛇道:“那我便成全你。你可知,阿爹当时所以选择奔赴东海,除了东海邻近大荒,少有生灵,以及要借海上结界之力抗衡天劫以外,还有什么缘由?” 南锦俦沉思片刻,想起一桩事来:“莫非是因东海常年冰封之故?阿浅晓得,仅凭结界之力,仍无法保证玲珑心能够无恙,所以他将心窍沉在那冰海之下,天劫就算攻破结界,也未必能击穿那深不可测的冰海,这才能确保心窍不受损害?” 青蛇道:“正是,你倒也不蠢。” 可南锦俦疑惑了:“可是要想以冰海之力躲避天劫,便不能将之损毁。当时阿浅只是魂魄,身无多少法力,连天劫也未必能击破的冰海,他又怎能做到不破海而沉心窍?” 青蛇眼眶一热:“因为东海是他当年亲自冰封起来的。” 南锦俦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他早有耳闻,东海曾一夕之间给人冰封,海上妖气冲天,却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哪知竟是阿浅的手笔。 他尚未缓过神来,青蛇再道:“当年阿爹将苦修多年得来的元丹沉入东海之底,以致东海一夜冰封,万里雪飘。后来他本想收回元丹,却见多年过去,冰海成了两岸黎民交集来往的捷径,正因海面冰封,无需再乘船摆渡,亦可策马过海,方便了许多凡人,日日都有许多人在海上来来往往。阿爹若收回元丹,冰海便将重化为水,势必造成许多凡人葬身海底。他想着既能造福一方,便未收回元丹。如若不然,有元丹在身,他何至于最终肉身粉碎、灵魂破灭,死于天劫?” 南锦俦牙关紧咬,已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能问道:“那……那他为何要将元丹沉入东海?他难道不知元丹是他一生修为之果,一旦丢失,哪还有法力可用?” 青蛇道:“这些事都说来话长了,若你今日不死,自可前往东海,设法将元丹取出,所有的事情都能够看个明明白白。其实,你历劫的那一年,东海附近已没有什么人烟,阿爹的元丹已没有了用武之地,再放在海底更无意义,大可一举收回,恢复法力,自能安然无恙的扛过天劫。但他却想用元丹之力护你心窍,所以至今元丹仍在海底。若非有阿爹元丹相护,你那颗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九曲玲珑心,哪里还能留存至今,他到死都还想着你……” 她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忽然发觉了不对劲,上下打量南锦俦,像见鬼一般。 “这么大半天了,你怎么还没死?” “……”南锦俦不去理她,暗暗思索她适才这番话有几分可信。思索半晌,发觉毫无破绽,十分可信。 杨巅峰替他答:“恁你那点小伎俩,上仙岂能中计?” 青蛇瞪他一眼,满脸轻蔑之色,显然毫没将他放在眼里,只盯着南锦俦,片刻恍然:“啊,你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居然逃过一死!”她暴跳如雷,没想到自己竟然再次失手。 南锦俦喟然长叹,叹完了从丹田中调出仙力,裹住胸前的剑伤。普灵的丹药神乎其神,果真药到病除,不过就这么短短数息,已愈合了大半。可是他身体上的伤楚虽然好转,心中之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这步田地,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面上尽是迷茫。 杨巅峰看出了他的尴尬,不厌其烦的提点:“上仙,此事日后我们再慢慢详查,目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寻到兔儿真君。” 南锦俦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袍袖挥处,解了青蛇身上的束缚。 青蛇甫获自己,大出意料之外,不禁一呆:“你这是要放我走路?我可警告你,你今日不杀我以绝后患,他日我必卷土重来,再找你报仇!”她发觉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好容易获释,居然还提醒对方不要放虎归山,有一种扇自己两个耳刮子的想法。 南锦俦勉力笑道:“你既是阿浅之女,这个……唔,勉强也算我的后辈,我自不来同你计较,你且去罢。” 青蛇沉吟片刻,意味深长的望了他一眼,朝西方一指:“你要找的人在那边,一直向西即可。”说着法诀一显,人已在里许之外,远远传来几句:“阿爹的冰封之术你没有办法化解,待此间之事一了,立即前赴东海,我助你破冰取心。” 目望她离去的方向,南锦俦怔在原地,心头思绪万千,直到杨巅峰拉了拉他衣袖,这才回神。 “不必忧心,我无碍,咱们就依她的指点,先去找良煦会合。” 二人顺着青蛇所指的路径,又绕回南锦俦先前来时的那片迷宫似的后花园。 南锦俦没如之前那样无头苍蝇般乱闯乱撞,依从青蛇之言,径直向东。说来也奇,有时前方明明已无路可走,却总能碰见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有时前方高墙堵路,往墙上一撞,立即走上阳光大道,看来这结界之中还布有许多迷阵,专以困敌之用。 南锦俦猜想,青蛇对此处机密了如指掌,没准早已同那江沉寂暗中勾结,只为取自己性命。若非这样,以那江沉寂的本事,只怕还没有能耐布下这等连他都束手无策的结界,只有与青蛇联手,合二人之力,方有如斯本领。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再次来到一座高楼之前。这幢楼与青蛇那处又有不同,却也没有太大区别,就六层之上还多了第七层,更高了一层。瞧上去愈加气势磅礴,威风雄伟,压人心迫。 南锦俦一眼便瞧出这座楼阁的不同寻常,大约是因青蛇是个女子,她居住的府邸多颇为雅致,十分养眼,但目前这幢,则是阴森瘆人,二人皆不由自主察到一股危机。 楼前大门紧掩,南锦俦正要施法破门而入,杨巅峰忽然“咦”了一声,朝门前一指:“那是何物?” 只见门前倒着四名新娘,一动不动。南锦俦上去检视一番,确实是四只死尸,但身上的傀儡术已然解除,只是四具普通女尸。 这四人应是江沉寂安排在这里戍守大门,却不知为何被破了妖术。南锦俦心头起疑,一时之间琢磨不透,一脚踹开大门,急奔而入,杨巅峰紧随其后。 方才步上二楼,回廊下蓦地转出一人,险些迎面撞上。 南锦俦急忙后跃,看清来人,大喜:“你怎么在这里?没出什么事罢?” 来人轻袍缓带,儒服博冠,面目清癯不是兔儿真君又是何人? 他右手握扇,左手搂着一人。他迎面撞上了人,哎哟一声,后退一步,看清来人正是南锦俦,松了口气,笑道:“上仙总算到了,我这厢无碍。” 南锦俦不太放心,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我适才碰到那日在客店袭击我的女妖了,现已解决。你这边呢,情况如何?你手上这人是谁?” 良煦浑不在意他的经历,道:“我进了那扇门,碰见一群鬼魂,是受那江沉寂操纵的人魂,酣畅淋漓的打了场胜战,那些傀儡逃进后院,我一路追去,岂知那后院道路曲折,绕得人晕头转向,绕到一处水榭,便见这小子失魂落魄似的往柱子上磕,像是想不开,上去阻拦,原来是中了幻术。我将他一棍子敲晕,扛着又在院中乱转,碰巧走进这栋楼的后院,从后门到了此处。” 杨巅峰一听那人竟是师弟,一怔之间,连忙从良煦手中将人接过。只见杨高峰双目紧阖,呼吸平稳,只是沉睡,并无大碍,这才放下了心。 南锦俦觉着哪里不对,但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既说不上来,只有抛开了暂且不去想它,道:“幸好你到得及时,总算没让高峰英年早逝。这江沉寂修为不怎么样,不敢同我等正面交锋,这迷心摄神的本事倒是颇有几分手段,一切小心为上。” 杨巅峰忽道:“上仙,而今我与高峰均已无大碍,但高峰昏迷不醒,极易发生意外,您也受伤不轻,那江沉寂的手段又防不胜防。咱们不如暂且退去,养足精神,再来除此大患。” 南锦俦尚未开口,良煦便道:“我们身处对方结界之内,法力施展有限,本来便难破界,上仙既已受伤,真气必定难调,我方无人能解除江沉寂设下的结界。” 杨巅峰急了:“上仙一人之力虽然难办,但若合我们三人之力,一齐联手,未必不能破除。” 良煦蹙眉:“我知你心系高峰的安危,但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这结界牢不可破,不是一时半刻能化解得了。若我们三人一齐动手,无人护发,那江沉寂忽然乘机突袭,我们岂非全军覆没、一败涂地?所以万事绝不能鲁莽,还是三思而行。” 杨巅峰道:“那依真君的意思,咱们眼下如何是好?” 良煦沉吟片刻,忽道:“以术法造出来的结界,如同阵法一般,纵是再固若金汤,也总有法力稀薄之处,那便是界眼,界眼所在之处,结界的力量非常薄弱,只消我们寻到这结界的界眼,从界眼处施法,自可轻易出界,神不知鬼不觉,谅那江沉寂也无作祟的机会。” 杨巅峰忧上眉梢:“可结界的界眼是最要紧之处,定然藏在最隐蔽之地,江沉寂岂能让人轻易寻到?只怕我们还没寻到界眼,便中了他暗算。” 良煦伸手入怀,不断怀中掏摸。但他掏了半天没掏出什么东西来。南锦俦还道他是在掏心掏肺掏肠胃,正要拦阻,他却拿出一大张羊皮纸来:“适才我在那楼阁中翻箱倒柜,寻到一张舆图。我揣摩许久,发觉正是这结界的布阵之法,各处楼阁道路、园林迷阵,都撰得清清楚楚,我也是依着纸上图形走到这里,不知能否从这里头找出结眼所在的。” 二人凑上去一觑,只见羊皮纸上弯弯曲曲画满了线条,粗细不匀,长短有别。线条与线条之间更有许多密密麻麻的符号极其文字,瞧模样确实是结界中各处位置的注解,只是不甚详实。 南锦俦与良辰皆非深谙造界布阵之辈,只是略懂粗浅皮毛。南锦俦还是凡人之时可以,一心只求精尽道行,无暇苦修这门技艺,上天之后忙着找寻玉淙浅的踪迹,更加没去钻研。至于良煦,飞升之前并未入过深山修行,死后方才直接得道,成仙后尽职尽责,忙着给各地的断袖们牵线搭桥排忧解难,别说造界,连修为也荒废了许久,自然更加朽木难雕。 正因如此,他手中分明已有指路牌,直接去寻界眼便是,又怎会歪打正着回到这里? 良煦道:“这图纸应是那江沉寂布置结界时所用,他只要自己能看明白明白就行,并未详实批注。故此才这样高深莫测,晦涩难懂。” 南锦俦却蓦地一拍双手,将图纸卷了起来,笑道:“你猜的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仍将咱们要找的地方琢磨出来了。咱们这就下楼,我来引路。” 良煦有些怀疑:“你当真看出来了?确认不错?” “八九不离十。”南锦俦胸有成竹:“其实那江沉寂本身的造界之艺十分有限。图中记载的东西也很浅显,这结界之所以如此了得,完全是因为集结了多人的法力,能源充沛,并非技艺有多高超,姓江的也不过如此。”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这结界能做的如此牢靠,太半都是青蛇的杰作,江沉寂不过尔尔而已,出力甚微。 不过,他二人合力布下的结界,其强悍之处却又高过二人本身修为。否则南锦俦既能胜过青蛇,却又无法破解她所设下的结界。只是这结界法力虽强,根基却不甚稳妥,容易给人找出破绽,似南锦俦这等微懂鸡毛蒜皮的半吊子竟也能凭一张纸便已窥破。 良煦半信半疑,颇不以为意。只因他自个儿对此一窍不通,只觉艰深晦涩无比,他一直自以为是的觉得,南锦俦这方面的造诣应当也蛮有限,否则刚开始入这结界之时,找不着人,怎也束手无策?他便先入为主了,自己既无法参透,他同自己半斤八两,自当也是一样,却不料竟然误判了人家,委实汗颜。 南锦俦从他的表情中看透了他的心思,将卷起的图纸张开,口讲指划:“你们瞧,整张纸上的图形都是清一色的水墨,黑不溜秋的,唯有这三个地方颜色迥异。为何别的位置都用黑墨,偏偏这三处异于寻常?只因这三个地方必是要紧之处……” 他有条不紊的剖析,颇有点石墨无声空磨响、满瓶未满半瓶摇的意思。不过虽说有些地方听来煞是古怪,忒过牵强,但良煦竟然出奇的信了,频频点头已表赞同,最终将图纸合在掌中一拍:“果然言之有理。” 杨巅峰将师弟往背上一负:“那事不宜迟,咋们这就过去。” 南锦俦正要点头示可,良煦将图纸往他掌中一塞:“唔,你们两个先走一步,我突然想起来尚有一桩大事未了,需回去办妥再来。” 他这话十分怪异,突如其来,旁人均始料未及,皆是一愣。 南锦俦不解:“眼下离开此地才最要紧,旁的事情过后再说。” 良煦显得有些焦躁:“这是我的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还是立即带着巅峰走罢,我去去就回,绝不耽搁,定能赶得上你们。” 他越是莫名其妙,南锦俦的疑心便愈重:“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何必瞒着不肯相告?” 良煦一脸为难,终是道:“是这样,先前救人心切,我只顾着扛高峰了,却忘记我那宝贝法器红线匣落在院中,需得寻回。” 南锦俦道:“这红线匣对江沉寂而言并无多大用处,取之无用,估计也不会有起什么邪念,暂时遗失也能找得回来,日后你大可放心来拾。” 良煦十分焦虑:“可这虽对旁人无用,却是我吃饭的家伙,若当真丢了,找不回来,我拿什么给人家牵线搭桥?再者,这匣子里的红线千丝万缕,一条条一根根却分得有条不紊,一旦绞在一起,天下姻缘将会大乱,一发不可收拾。我身为掌管一方姻缘的神仙,不能如此玩忽职守,非将匣子追回不可,你们都别拦着我,赶快去寻界眼为妙,我稍后便到。” 杨巅峰不肯放弃,还要不厌其烦的劝,南锦俦将他袖子一扯,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先去寻宝,找回红线匣后,千万不要久留,立即来同我们回合。万事当心,知道吗。” 良煦面露喜色,一点头,转身上楼。 既然他们俩决定好了,杨巅峰也无话可说,正要顺着图纸指的路径去寻界眼,南锦俦忽然传音:“别上当,跟着他走。”说着随在良煦身后,也觅径上楼。 杨巅峰愕然片刻,大惑不解。随即追上,传音问道:“上仙何以如此?” 南锦俦一边偷偷摸摸的观察前面良煦的动静,一边答道:“良煦不对劲,你没瞧出来么?” 杨巅峰还真没瞧出来:“哪里不对劲了?” 南锦俦有点恨铁不成钢,碍于不能给良煦发觉他们跟踪,遂放了他一马,不予教训,解惑道:“一是这舆图,江沉寂并不在之前那栋楼里,他怎能如此要紧之物搁在那处,等着良煦去取?二老,红线匣是何物?良煦爱惜如命,怎丢得如此草率?就算真的丢了,我们明明可以一同去帮他找,何必非要分头行动?” 杨巅峰不以为意:“可这些事情虽有古怪,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古怪。可能江沉寂丢三落四,不意将舆图遗留在那楼里,忘了取走,侥幸让真君拾得了,也说得过去。至于不慎丢了东西,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凭这两条便怀疑真君,似乎也不足为证?” 南锦俦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仅以这两条,确实不能因此便怀疑他。但是你别忘了,楼前那四具死尸为何倒在那里?身上妖术也都给人解了,却是怎么回事?依我看,这多半是良煦所为,他是从大门一路闯上楼的,可他却说是从后院转上来的,那么前门的情况又怎么说?他话中的纰漏才是我质疑他的根本原因。” 杨巅峰总算信了,却更加不解:“真君何以这样?难道他也给江沉寂下了迷魂术,变成了傀儡,故意拿这舆图将我们往陷阱里引?” 南锦俦却不这么认为:“他身上并无邪气,未必是受制于人,我瞧他是自己故意的。要想探明缘由,跟着他就能找到答案。” 第19章 神魔同心 他二人屏息凝神,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良煦走得十分匆忙,火急火燎往楼上急奔,竟未发觉身后有人尾随。 他奔上三楼,推开廊下一间暖舍。这间房却与众不同,大门并非诡异的血红之色,同一般木璧无异,看上去比其余房间正常许多。他进房之后,立即反手关上房门,将身后二人隔在了外头。 南锦俦正要使个穿墙之术入之,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另一边有商珠窗,悄无声息的跃了过去,蹲在窗下,往里张望。 只见房中陈设糜丽奢华,富丽堂皇,满室的珠光宝气,亮堂堂金灿灿的,晃得人眼花缭乱。 室中一人背着双手,不断来回在房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眉宇间愁绪满溢,显得十分忧心。 那人黑裘紫貂,尊贵华美,正是江沉寂。一见良煦进来,忧变成喜,迎了上去:“怎么样?人送走了没有?” 良煦面无表情:“依照你的话,我让他们去寻界眼了。” 江沉寂吁出一口长气:“总算将这瘟神送走了,若他一直在这里逗留,早晚会找到了我,届时当真是大难临头……”忽然将良煦的手一拉:“多谢你替我掩饰。” 良煦神情奇异,有三分欠仄,三分愧疚,三分担忧,及一分喜悦,问他:“就算打发了南锦俦,他一回天,在天君跟前一报,天兵天将转眼即致,届时你将如何?” 江沉寂摇头:“我也不知。”但随即笑道:“不过今日我已将满腔心思都倾诉于你,死而无憾,不必为我烦忧。” 良煦不依:“那怎么行?你原不该走到这步田地,都是因我至此。你若让天兵拿上九重天去,哪能还得善终?我不能眼睁睁见你死于天罚之下。” 江沉寂听得格外高兴,抿嘴一笑:“难道你还能包庇我? 良煦却笑不出来,左思右想,道:“不如你眼下就随我回天,赶在南锦俦将此事上报天君之前自首投案。天君一向慈悲为怀,定可从轻发落,我也会替你求情,相信能够免除一死。而且,据我所知,天君患有隐疾,急需壮阳兰炼药医治。南锦俦正是为此而来,但他尚未寻到,你若能拿出若干壮阳兰,献上天宫,便算立了一功,功过相抵,又可减消许多苦头……” 南锦俦八风不动的在外窃听,颇以为耻,不想良煦竟有这般歹心,蓄意抢功,但也并未动怒。虽说这是天君下旨交付于他的重任,若不能按时完成,必有谴责,但后果也不甚严重,顶多给天君狗血淋头谩骂一通。于是他还能忍住不发作,继续蹲着墙根。 但他却想不通,良煦竟能为江沉寂做出如此行径,他两个的交情什么时候发展到如此深厚的程度了?虽说他们俩是同乡,但明显并非故知。 他这厢尚在疑惑之中,屋内江沉寂却打断了良煦的说话,仍是笑意岸然:“你有这个念头,我心已足矣。我苦苦相候这许多年,并非要求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只是想让你晓得,这世上除了他,还有一个人能为你出生入死。我希望你明白我的一片心意,盼着你能记得我。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他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含情脉脉的凝视良煦,恨不得将他揉化了塞进怀里。 这传情的眼神,南锦俦一眼便瞧了出来。敢情这厮是对良煦有意思,一直芳心暗许。难怪先前饮酒之时对自己颇有敌意,对良煦却客气得很,原来如此,真叫人意想不到。反观良煦的神色,竟也毫没抗拒,看来这二人居然是你情我愿、郎情妾意…… 屋中,良煦听了他的说话,感动肺腑,水花盈满眼眶,怔怔的竟似要落下泪来,但他涵养甚佳,憋了半天,居然忍着没哭,涩然道:“你又何苦这样,倘若这次我并未来此,而是寻人代劳,你不是白费心思?满腔热情也如落花流水般付诸东流了。” 江沉寂面上攀过一丝心有余悸之色,但转瞬即逝,仍喜不自胜,将良煦往怀中一捞:“假如你不来,我总能再想别的办法引你前来,你我终究还是能重逢的。” 良煦靠在人家胸膛之上,依偎温存,言辞也轻微起来:“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江沉寂将下巴抵在他头顶:“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多等个三年五载又有何妨?我只怕你就算到来,也纵使相逢应不识。幸好,你并未让我失望。” 良煦想起先前乍见之时,自己确实纵使相逢应不识了。他还再三提点,自己仍然稀里糊涂,懊恼不已:“一开始你特意来见我,我却没能忆起,当真是愚不可及,我实在过意不去。” 江沉寂释然一笑:“毕竟时隔多年,你没认出来也是人之常情,我当然不来怪你。我本想第一时间就对你说,可是当时南锦俦在场,玉玲珑又警告我不能坏了她的事,我不好直说。” 良煦道:“之后我与他失散了,你怎不早点现身?” 江沉寂道:“唉,也是我忒过庸碌,拿那青蛇没甚办法。她要害南锦俦,本与我也不相干,就怕你同他一处,要受连累。这结界中布满她的神识,你们的行踪她都了如指掌。我若在别的地方与你相会,别说南锦俦不能放过我,让青蛇若晓得了她计划受扰,不免秋后算账。所以我在她的机关上动了些手脚,想让你们来我这里。此处是我独居之所,她也管不着这么远。不料那南锦俦竟先你一步去了青蛇那处,给缠得脱不开身。他们闹得天翻地覆,正是求之不得,总算让你我单独碰了头,这才有充足的时机详述一切。” 南锦俦在外听得分明,筹思片刻,已然醒悟。 他口中的玉玲珑,当然便是青蛇。 依屋中二人的谈话来看,原来江沉寂同良煦早已相识,估计是当年二人都还只是凡人之时,江沉寂心仪良煦而良煦尚不自知。良煦飞升之后,天人两隔,江沉寂只得苦度相思,寿终正寝之后因不甘心而拒入轮回,流浪凡间,经百年修行而成妖邪。他故意侵袭兔儿真君的庙堂,盗其香火,窃其功德,再他管辖之地胡作非为,只为引得心上人下凡,前来相见,将一腔情意倾诉以告。 他在凤凰镇上邂逅青蛇,青蛇得知良煦与南锦俦同行,双方同仇敌忾,便沆瀣一气、勾结起来。二妖没有把握直接斗法能够取胜,于是联手布下这方结界,并用杨巅峰师兄弟将南锦俦两个诓入界中,然后一网打尽。 二妖虽同流合污,但志不同道不合。青蛇一心刺杀南锦俦为父报仇,并不关心旁人死活。在她看来,倘若良煦执意要多管闲事,掺和一脚,她便将之一同杀了。江沉寂所以挖空心思要引良煦前来,只为同意中人互诉衷肠,怎能允可她对良煦动手?二妖在目的上产生分歧,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玉淙浅是修行数千年的蛇妖,青蛇身为其女,自然深受其益,与生俱来便有相当修为。她根正苗红,是血统纯正之妖,又经千年修行,法力当然深厚。而江沉寂却是魔由心生,半路出家,才修炼了区区百余年而已,怎能是她对手?一战即败。 失了帮手的战友,江沉寂哪敢同南锦俦正面交锋?于是处心积虑的要将他与良煦分开,他擒来杨高峰,本意是要威胁南锦俦离去,哪料竟然失败,而巅峰却给青蛇捆去了。之后杨高峰同南锦俦失散,落到江沉寂手中,却见南锦俦已打发了青蛇,救出杨巅峰,接下来要寻他晦气,自知难敌,良煦便将杨高峰击晕,带着去见南锦俦,一番胡说八道,意图将他骗退。 而后院中的两扇生死之门,估计是青蛇所设,一扇门后是她的住处,另一扇则是江沉寂。她在通往自家府邸的那扇门上写了个生字,死字则扔给江沉寂,就是想将南锦俦引到自家门前,她负责以逸待劳就好。后来二人闹翻,江沉寂唯恐良煦也随南锦俦一同,走进青蛇那处,于是便将两扇门上的字颠倒过来,谁知他二人在楼里便背道而驰。南锦俦自作聪明,最终仍没能避免自投罗网之祸。而他踏过死门之后,良煦后来才从生门进入,到了这里。 良煦忽然将江沉寂一把推开,肃然道:“南锦俦素来精明,我又不擅胡诌,也不知我诓他那时有无露出马脚,只怕忽悠不了多时,我们还是赶紧升天,谋求生路要紧。” 江沉寂只是摇头苦笑:“不必多此一举了,我害死那许多凡人,最近天罚频频示警,看来不久将至,我命运如何已昭然若揭,终究是不得善终,若此刻上天,天君将此事一查,只怕立即就要将我处已极刑。” 良煦一张脸已皱得不成样子,手中折扇不断敲打掌心,苦无善策:“那可怎么办……” 江沉寂死到临头,却十分冷静,毫不在意。分明他才是将死之人,竟还出言安慰良煦:“不必多虑,我当初既然敢做,如今必然敢当。我做出那个决定之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的我,唯一的夙愿已了,再没什么挂心的了,即使立即魂飞魄散也死而无憾。” 良煦并不私心,坚持要带他上天觐见天君:“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虽然此时上九重天是九死一生,但好歹有一线生机,你怎可自暴自弃?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消你有悔意,在天君跟前诚心忏悔,说不定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我并无悔意。”江沉寂蓦地将他打断,言之凿凿的强调自己的心意:“今生今世,我所做的一切,绝不后悔!倘若给我机会从头再来一趟,我仍是这般!” 顿了半晌,他低下头,轻声细语,却又坚如磐石:“我便是这样无可救药,死不悔改!” 良煦本来默然了,但一下到他的安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热泪盈眶的望着他:“你如此固执,怎有活路?若心系于我,要你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我宁可咱俩从不相识。相较知心,我更盼你好好活着。” 他后悔了,恨死之前那个急于追根究底的自己。如若他发现香火有失,无此一行,从未抵达过凤凰镇,那么他将永远不知这些往事,也不至现今这般提心吊胆。 江沉寂平静道:“可我不一样,我只想与你知心知彼。生死不论,存亡不计。” 良煦焦躁道:“你这样只会将自己往绝路上逼,我也要为你愧疚一辈子,这一世都将寝食难安。” 江沉寂心平气和的道:“这大可不必,我心仪你是我自己的事,于你无关,你无需引咎自责,从前如何过活的,今后一如既往便是,只需在心头给我留些位置,莫忘了我就行。” 良煦还待再说,江沉寂忙道“打住,此事到此为止,不管灰飞烟灭还是魂飞魄散,一切顺应天命就好。我们相聚的时辰也不多了,此刻就不要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来,陪我饮几杯。” 他两个便旁若无人的温酒对桌去了,也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头,只聊些当年故国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之流。南锦俦趴在窗台上,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越听越头皮发麻,更没听出什么重要线索,只好暂时放矮身子。 杨巅峰传音入密:“上仙,真君与魔为伍,且还是这等罪恶滔天的,这不是犯了九重天仙规神律的大忌吗?倘若给旁的仙家知悉,以讹传讹,传到天君耳中,那可不得了。” 南锦俦将他讶异一望:“你对九重天的规矩倒熟悉得很,我却不知哪条天规戒律有说,神仙不能同邪魔一同对饮畅聊、举杯遣怀?” “……”杨巅峰语塞,却还不知死活的道:“难道上仙要包庇真君,将此事瞒下来?” 南锦俦瞧着这不开窍且没眼力见的小子颇不顺眼,不耐烦了:“良煦平日待你不薄,他又亲自为你夫妻俩个主媒证亲操办婚事,莫非你要恩将仇报将他卖了?再说,人家又没干什么出格僭越之举,哪有那么严重?” 他可着劲为良煦辩解开脱,但事实证明,一个人要是心里发黑,旁人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洗不白的。良煦很快便身体力行的向他证明,他兔儿真君确实干的来出格越矩之举。 只见屋里二人将将饮尽一壶,良煦同江沉寂双双红了面皮,竟已喝得酩酊大醉。 南锦俦一觑,吃惊匪浅。这一路上,良煦不少展示他的酒量。那江沉寂主动提议饮酒作乐,又珍藏了许多佳酿,酒量也应当不差,岂料几杯入腹,竟都不成人样了。若非是酒性太烈,便是给江沉寂暗中动了手脚。但江沉寂面红耳赤醉醺醺的模样,比起良煦还要真实几分,尤其是他趴在案上张牙舞爪、语无伦次,且还吐着酸水的德行,任谁都看得出他确实醉得厉害。 良煦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扶他,语无伦次:“你看你,这么不听话,叫你别喝那许多,偏要喝,醉成这副德行……五魁首六六六……” 江沉寂已不知今夕何夕,打着嗝站起来:“对对对,咱们未分胜负,继续喝,来来来再干一杯……呕呕呕……” 二人颠三倒四的靠上矮榻,良煦手脚并用的先爬了上去,回头来拉江沉寂,岂止拉到一半,臂软筋酥,没了力气,江沉寂往下一倒,不偏不倚压在他身上。良煦啊哟一声,江沉寂嘻嘻而笑,醉里吐真言:“阿煦,咱们能像而今这样饮酒作乐的时间不多了。” 良煦迷迷糊糊的回:“是啊,不多了,你马上就要……被雷劈……” 江沉寂道:“所以,我趁着现在还有点时间,我要完完整整的拥有你,不然日后就没机会了……你……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嘛……唔。”他也不管良煦到底给不给,在他身上一路摸索,总算摸到了唇边,又道:“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太喜欢你了,我忍不住……”说着噘嘴就吻。 良煦当然愿给,毫没犹豫的回敬过去。 杨巅峰在外瞧着,目瞪口呆,却十分兴味盎然,往里面探头探脑。南锦俦一把捂住他双眼:“非礼勿视!” 屋中的画面不忍直视,过不多时,传出一阵令人如坐针毡的怪异动静,持续良久,可见江沉寂体格强健、颇有本事,良煦也是能者多劳,给按在榻上折磨许久,竟还也还有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里头再无声响,南锦俦才放开杨巅峰,小心翼翼往里偷窥,只见二人耳鬓厮磨的横在榻上,衾褥凌乱,一派浪迹,两人却藏在下头酣睡淋漓。看来捯饬这么大半天,都已精疲力竭,竟睡得满室旖旎。 南锦俦仔细观望,将杨巅峰一推:“他们都昏迷了,正事天赐良机,你快乘机拿条绳子进去将他们两个都捆起来。” 杨巅峰正要得令,忽然灵机一动:“此事非常冒险,稍有疏忽,万一将他们俩惊醒了,非但捆不了人,我反而要给他们捆了。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确保万无一失?” “……”此地羞于启齿,南锦俦本不想说,但杨巅峰居然学精明了,殷切望着,只好如实来答:“你瞅,他们两个都脱了个精光,我……咳,那啥,不太会处理这种情况,还是你去。无需担忧,他们烂醉如泥,又剧烈运动了这许久,早就睡得死死的,你动静不要拿太大,他们醒不了。有我在外给你掠阵,不会出什么事的,去罢,我为你保驾护航。”说着双拳一竖,给他打气。 杨巅峰一听他那第一句,脸色刷的白了,头颅摇得如拨浪鼓,坚决不去。南锦俦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从窗口往里一掷,恰好投在榻前,传音鼓励:“你已是洞过房的人了,甚有经验,这项尊荣的重任只好交托于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千万别让我失望。” 杨巅峰无可奈何,只得妥协。南锦俦不敢去看,转过了头,耳听窸窸窣窣之声不绝,杨巅峰七手八脚先给江沉寂套上衣袍,放置一旁,再去收拾良煦。这二人当真是酩酊大醉,杨巅峰下手没轻没重,将他们俩翻来覆去的胡乱折腾,居然仍混睡不醒。南锦俦听得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就听杨巅峰呼出一口长气,叫道:“一切已打点妥当,上仙进来瞧瞧罢。” 终于有惊无险的捣鼓完了。 南锦俦翻身进房,只见江沉寂同良煦都给胡乱套了件袍子,两条长绳在分别二人身上绕了数十扎,绑得严严实实。那麻绳勒得甚紧,他两个仍鼾声雷动、此起彼伏,毫没察觉,令人叹服。 南锦俦掐出缚仙诀,仍在那两条麻绳之上,以免二人醒来挣脱。他知普通凡物困不住这二位,只有以仙法对付,方能约束得住。 杨巅峰已不知如何是好,问道:“眼下人赃俱获,要怎生安置他们,是就地正法还是押解回天,请上仙定夺。” 这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南锦俦横他一眼:“良煦是天君钦定的神祇,我又不是司法天神,怎有资格正法?再说,他只不过是伙同故人将了我一军,此事可大可小,我当然不去与他计较?更不至惊动天宫,你切勿小题大做,害了人家。” 杨巅峰讷讷的:“可是真君明知江沉寂获罪匪浅,仍袒护这魔头。还算计上仙,知法犯法,应当罪加一等。如果上仙不报与天君,也是包庇。而且宣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万一让有心之人晓得,传了出去……后果很严重的。” 南锦俦挑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若压下此事,当没看见,不免贻害无穷。不过幸好,目睹此事经由的只你一个,为避免后患,我是不是应该将你杀了灭口……唔,这样一来,世间再没旁人知晓此事,我便可高枕无忧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巅峰吓得肝胆俱裂,白了颜色,退避三舍。 南锦俦拍他肩膀:“莫怕莫怕,虽说我有此心,但眼下还没到这步田地,我暂时不会拿你怎样。”见他益发惊惧,南锦俦觉着唬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咱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倘若此刻杀人犯罪的并非江沉寂,而是高峰;为其担惊受怕的并非良煦,而是你,推己及人,你是不是也要想方设法的维护于他?” 杨巅峰望了眼晕在一旁的高峰,无言以对,默默地低下头。 南锦俦蓦地想起阿浅,立即愁上心头,似是对杨巅峰说,也似喃喃自语:“人人都有难处,要想自己为难之时得到旁人的宽容,首先自个儿便得能够体谅旁人,何必拘玉那许多条条框框?天条戒律这些东西,不过就是立来专门同人作对的罢了。” 杨巅峰却道:“难道就让凤凰镇上那许多人白白送命?那些人都是无辜之辈。他们俩与天争命,怎能让旁人为他们惨遭连累?” 南锦俦也大觉为难,他话是那样说,十分好听,但江沉寂要怎生发落却颇为棘手。 “我说的是良煦,他掺和这事儿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至于这姓江的……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他太过分了,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否则就无法无天了。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代价才算合适,兹事体大,我也不好妄下定论。” 摸着下巴考虑半天无果,南锦俦还是决定先离开这破地方再说。 之前没明白良煦调虎离山的用意,南锦俦不敢确定那舆图上的界眼是否属实,但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真。他二人既要狼狈为奸,当然是喜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于南锦俦这座瘟神,也盼着走得越远越好。只因这结界的构造也有青蛇之力,她若不来相助,仅恁江沉寂一人之力也无法轻易破除,便使用舆图来施行诡计。若想将南锦俦送走,当然不可能弄虚作假,那舆图中的一切指标都该正常无误。 想通这一节,南锦俦放下了心,打算捎带着两个罪犯一齐上路。但杨巅峰要背负杨高峰,分身乏术,只好由南锦俦亲自动手,双手各抓二人衣领,提了起来。 第20章 鬼隐 岂知方才迈出一步,便听江沉寂大叫:“南锦俦,是你这厮!” 他的叫声突如其来,又近在咫尺,听在耳中分外尖锐,南锦俦吓了一跳,抓着他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松了,听得啊哟一声。 瞥眼一觑,就见江沉寂摔在地下,目眦欲裂,双目圆瞪。但他四肢受束,手脚被捆,身不由主,试着挣扎,发现只是徒劳,便干瞪着眼。 他没瞪片刻,转而瞄向右方仍给南锦俦提在手中的良煦,大急:“阿煦,你怎么样?快醒醒,大事不妙!” 见良煦毫无反应,他又昂首挺胸登向南锦俦:“你将良煦如何了?我警告你,你若胆敢动他,我……” “你待怎样?”南锦俦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眼下你人在我手中,生杀予夺全在于我,还能威胁得了我?”顿了一顿,续道:“你都已自身难保,怎还在意旁人的死活?” 江沉寂无话可说,只得认命:“今日我是栽了,你想怎样?你杀我可以,但良煦无辜,你千万不要为难他。” 南锦俦佯装出不敢苟同的形容:“他怎么就无辜了?他明知你干了些什么好事,隐瞒天宫不说,竟还徇私包庇,伙同你一齐胡作非为,按律当与你同罪,所以你们俩现在是一丘之貉,要受神罚天谴,谁也别想心存侥幸。” 九重天上那些规矩教条列出来一一大箩筐,除了那铁面无私职司掌刑的护发天神倒背如流,没几个能记得住那许多,便是天君自己也未必能够,南锦俦就更不必说,他若知悉按律该如何处置,哪里还去苦恼?这么说完全只为恐吓,给江沉寂一记下马威,日他晓得何为天高地厚。 果然,尽管他虚张声势,还是将江沉寂唬住了,脸色立即变得惨白,怯惧显然,惊慌更显然,失措了:“那该怎么办……”望向沉睡中的良煦,似要落泪:“不行,他不能死……我好容易才盼到今日,我不想害死阿煦……” 分明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看来是到伤心之处了,竟然灟萦于睫。 不过,他泫了半天,却欲哭无泪。 只因他有自知之明,良煦能有此番结果,全是受他牵扯所至。 明白了这一层,江沉寂立即转过头,他适才那满面的桀骜不驯皆已散得无影无踪,换成一副柔弱不能自理、无助不能挺背的德行,巴巴的望着南锦俦,也不敢直接呼名道姓了,是用求恳的语气:“上仙,此事因我一人作孽而起,均无兔儿真君无关。你与他同为仙僚,盼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一切罪责倾在我一人身上即可,所有责罚都由我来承担,他是无辜的……” 南锦俦做出欠扁的假笑:“他是无辜的,那些冤死的亡灵难道便不无辜?凤凰镇上的新婚夫妻难道便不无辜?不要跟我提什么是他们自个儿送上门来之类的,人家只是用香火功德来供奉你,可没说愿意拿命来换,你手上沾染的血债是洗不净的,想狡辩,乘早给我死心。” 江沉寂给他劈头盖脸怼了一通,也不气恼,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活该偿命,万死难辞其咎。可是阿煦,他的双手干干净净,从未沾过血腥,你开法眼一下瞧便知,只消上仙能想办法保阿煦无虞,我怎样都行,不论何种刑法一概任凭处置!” 杨巅峰在旁边看着热闹,插口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就听江沉寂被捆在身后的一只手抓传出拳头紧捏之声,估计是给他那句风凉话气到了,若是换在别处,早已暴起动手,只是攸关良煦的生死存亡,他无暇发作,当着南锦俦的面,也不敢发作。 南锦俦瞪了杨巅峰一眼,示意自己正在办大事,让他不要多口,妨碍他办事,见江沉寂居然给忽悠成了,计已成效,立即趁水和泥:“其实,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但我首先得知悉你同良煦之间有何牵连过往,理清了前因后果,才能判定你与他是否情有可原,若当真如你所说,他无甚恶业,或是只有一些小过,那么天君自然会网开一面。” 江沉寂使劲的点了一回头,娓娓道来。 原来良煦未成仙之前,竟是富贾之子,家中世代经营布匹生意,家主是家财万贯的巨擘富商。 他们家一脉单传,良父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子,只盼望子成龙,待良煦授冠之后,让他继承家业。 当时良家非但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家,也是书香门第,更是时常赈灾布施的积善之家,远近闻名,深得方圆数十里各方街坊的赞誉,一世美名。 正因良家世代积德如此,终于在良煦这一辈积出了一个天之骄子。故此他一出生便有仙缘,他自打娘胎出来那天,惹得三百多只瑞风不远万里从洞天福地里赶来,绕着良家大门前的柏香梁飞了三日,正是有凤来仪的祥兆,预示着将来他必是九重高天的司职神祇。有凤来仪这桩美谈传得沸沸扬扬,良家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旁人提起,都免不了要夸上一句:“良家世代行善积德,终于有了福报,这大公子今后必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诚然,良煦寿终正寝之后,也确实如世人所说那般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但当时大家都不晓得。 正因良家太富裕了,良煦自幼便锦衣玉食,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昨日无忧,今日无愁的优渥日子。他从出世起便活在光芒万丈的荣华富贵之中,在金钱堆里过活,过的太舒坦了,什么事都无需操心,于是百无聊赖之下,他将无处安放的心思转向了烟花柳巷、勾栏瓦肆。 他有许多狐朋狗友,都是一堆同他一般的纨绔子弟,子弟们听说勾栏瓦肆里颇有意趣,拉帮结伙的前去找乐子。良煦由此接触到了许多在勾栏里接客的娈童面首,亲眼目睹了他们接客时房中调情,觉得忒有意思,自己也想一饱艳福,也寻了个美人去闺阁斗趣,哪知一尝之下,不知餍足,竟然就此沉沦,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对那些娇俏红颜再没兴趣,只对阳刚健硕的断袖有兴趣。 起初他瞒着双亲,夜夜在勾栏里纸醉金迷,乐不思蜀。不久之后,此事传了出去,人人都晓得良家公子竟然是个断袖,呜呼哀哉。 这件事毫无疑问的传入了良父耳中,他极重子嗣,极其厌恶龙阳之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爱子自己将自己毁了,否则良家必有绝后之险,要纠正爱子的兴趣。 可是一夜促膝长谈之后,他发现为时已晚了,将良煦放在天井打了几百个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哪料这不争气的儿子仍死不悔改,伤疤一好,居然找了个面首回到良府,养在后花园里。那面首生得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尤其是那一副躯壳,旁人同他挨着一站,便忍不住相形见绌。人家都说堂堂七尺男儿,那面首的身良,少说也有九尺。更有人听说,他身上某处不可描述之处长着的某个不可描述的物件,似乎已近一尺之长,骇人听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两个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日日不成样子。 良父晓得了,趁一日良煦外出,将那面首拖出府邸,拽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偷偷解决了,良煦回府之后发觉自己千挑万选苦觅多时的绝代美人竟然残遭阿爹毒手,怒从心上起,要去寻良父理论,哪知急怒攻心,竟然就此一病不起。 病了大半个月,总算痊愈。哪知良父老谋深算,趁他患病期间,令郎中给他开了一副阴阳和合散,在他意乱情迷不能自已之时,高价找了个相貌姣好的处女送到他榻上,意图让他痛改前非,做回铁铮铮的汉子。结果良煦虽□□焚身,竟碰也不碰那姑娘,任那姑娘使尽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般技艺,竟都引诱不得。良煦直忍到药效散去,忍得分外辛苦,那姑娘的身子依然干干净净。 这事给良父晓得了,痛心疾首的跪在列祖列宗的灵堂之前,说孙儿不孝,竟让良家从此断了香火,无法传宗接代。 良煦病愈,心痒难耐,又跑去花街柳巷厮混。他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将人带回良府,只好整日价在外头寻欢作乐。良父绝不允可他如此沉沦下去,遣人将他擒拿回府,关进柴房禁足。 良煦在瓦肆里有一个相好,叫白甄,是个经常接客的娈童,与他情深意切,得知他给禁足,夤夜潜入良府,摸到柴房外,点了把火,想要乘着混乱之际带着良煦溜之大吉,不料良父老奸巨猾,早料到他不肯乖乖就范,已有防备。 暗中监视的人将他们这对狗男男抓了个现行,见良煦死不悔改,良父再也忍无可忍,打折他的双腿,囚于房中,再也不能出去鬼混。 良煦觉得自己分外委屈,男人同女人互许鸳盟便是情,情深之处,交口称誉;却为何男人同男人之间两情相悦,便为世俗所不容?他想不通,常说娶妻生子,莫非娶妻便是只为生子? 他心灰意冷,本想一死了之,当晚就在梁上悬了一条白绫要自缢。哪料将死未死之际,白绫被人一刀刺啦一声割为两截,他摔在一人怀里。 发现自己并未死成,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要瞧是谁救了自己,哪知望出去,房中空空如也,除了自个儿并无一人。 但他明显感觉得到自己是给人搂在怀中的,伸手去推,恰好摸上一方胸膛,只是摸得到看不到,有实无形。 他吓了一跳,知道是见鬼,试探问道:“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不闻应声。 他又问:“是来救我的吗?” 这次有了,搂着他那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人道:“正是。” 是个男人的声音,哑着嗓子,良煦只觉颇为熟稔,似曾相识,但又似乎从未听过,一时半刻想不起来究竟是谁,问他:“为何要救我。” 对方却答非所问:“不要说那么多了,我们先离开此地,再做计较。” 良煦却已无求生之念,古井无波的道:“多谢兄台的美意,只是我已生无可恋,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那个声音问他:“只因伯父不许你近男色?还是怨他狠心打折你双腿,毁了你的下半辈子?” 良煦告诉他:“是我不学无术,不忠不孝,愧对阿爹以及列祖列宗,无颜苟活于世,只好以死相谢。”他竟对良父打断自己双腿这桩欠妥之事浑没在意,委实难得。 这番措辞实在叫人无话可说,抱着他的人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不管怎么说,你总得报了伯父对你的养育之恩,只要伯父尚还健在,你便不能有寻死觅活的轻生念头,否则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岂非更加不忠不孝、枉自为人?” 良煦痛苦失声:“可我即使不死,也无法在阿爹身边尽孝。从小到大,我便只会给他添堵,累他费心费力,日夜操劳。可如我承欢于膝下,势必要娶妻生子,我是个断袖,已有了心尖上的人,我做不到……”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话听在旁人耳中,非但生不起同情怜悯之心,反而令人忍俊不禁。 看不见的人又是好一顿闷不吭声,良久才问:“你的心上人,是白甄那小子?” 良煦大奇,忘了悲痛:“你怎知晓?” 他避而不答:“你那心尖上的人还在等你,你若想见他,再……咳,再续前缘,便得鲜保住性命,日后方能重逢。人家都在想方设法让你活着,可若你自个儿不好生爱惜,旁人也无能为力,你千万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苦心。你阿爹断你双腿,也并非是想毁你终生,就算你不为他想,也得为白甄考虑,你曾经答应了要为人家赎身,诺言还没兑现,怎能出尔反尔,叫人家空欢喜一场?” 良煦沉吟半晌,改变了主意:“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是白甄请你前来相救在下?” 那兄台仍然不肯说,谦道:“贱名不足挂齿,将来相公自然知晓,咱们还是先离开良煦府为妙。” 良府自然是不能再待了,有良。这尊大佛坐镇,良煦直如牢犯无异,要想过好日子,只能出府。 良煦道:“不知兄台究竟何方人……额,或者说,你,你是不是人?” “从前是人,而今不是了。” 良煦也没深究:“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暂时没有。” “……”良煦哑然:“你就抱着我这样走出去?这未免太招摇了,只怕还没跨出良府大门我阿爹便闻风而来。” 那兄台也很着急:“那怎么办?凡人看不见我,所以来时我是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从前门走进来的,眼下要带着你这个包袱,肯定不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虽这么说,但并无嫌良煦是个累赘的意思,他道:“你既是奇人异士,应当神通广大才是,要避开众人耳目将我悄悄送出府去难道不是轻而易举?怎会束手无策?” 那兄台悲哀道:“我不过一只无主孤魂罢了,连野鬼都算不上,哪有什么神通法力……咦,我有办法了!” 良煦好奇:“是什么妙计?” “效仿白甄,故技重施。” 过不多时,良府家丁丫鬟奔走相告,老爷房中走水,连着厨房及账房也一同走火。奴婢们尖叫连天,仆役焦头烂额,纷纷打水救火,良府顷刻间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火头势大,蔓延了好几间厢房,府中人手已颇紧张,一个丫头过来将看守良煦房门的两个家丁已一齐喊去过去帮忙,书房附近已无人把守。 纵火行凶的自然那兄台的杰作,良煦爬上案台,从窗纸上往外张望,只见天井里空空荡荡,看来所有人都去拯救他那深陷火困的阿爹了。 身边响起兄台的声音:“你爬那样高做甚,当心!” 这一惊一乍的,良煦吓了一跳,啊哟一声,手臂没能撑住,上身失衡,仰天便倒。 方才倒了一半,已跌入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却另有一副饱含温暖的声音,关切道:“叫你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交给我就好,你竟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忒不令人省心。” “……”良煦本想说自己好端端的在看热闹,是他突然来访,才受惊摔倒,他才是罪魁祸首,但想了一想,自己何时柔弱不能自理致斯?真是丢人现眼,失手摔倒总比受惊吓倒体面多了,只好缄口不言,在心里腹诽。 腹诽完了,佯装感激:“幸好兄台来得及时,在下感激不尽。不知纵火之事是否是兄台所为,可有伤着家父?” 那个将他搂在怀里却看不见的人冷静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外面火势虽凶,却伤不着令尊。眼下外头的人都救火去了,后院无人,我们赶紧乘机走为上计。” 说走就走,良煦便那样给一个隐形人抱着蹑手蹑脚的摸出书房,一路轻轻松松来到后院,再从拱门顺风顺水的走出后门,一切都畅通无阻。若叫旁人见了,就会目睹良煦身子蜷成一种古怪的姿势,凌空漂浮着移动,迅速异常,分外诡异。 出了良府,良煦不敢逗留,问道:“大恩不言谢,还得再劳烦兄台几个时辰,将我送至……额。”话到口边,他就语塞了。先前一门心思只想着离开良府,但走出良府的大门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却没深思熟虑过。平素与他一同斗鸡走狗的那堆纨绔子弟都靠不住,他能活蹦乱跳之时,大家臭味相投,交往甚密,自从折了下肢,竟无一人登门探望,自然是不想帮着他开罪良父,唯恐惹火上身,影响两家交情。 他常去之处不是勾栏便是瓦舍,这些地方鱼龙混杂,却也并非上佳的藏身之所。何况阿爹曾在那处逮到过他一回,得知他逃逸在外,定然第一时间便去那边拿人,去勾栏躲避显非善策。 天下之大,却没他良煦的容身之所。 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看不见的兄台提议:“良府财大气粗,若找你不到,自会张贴告示,花重金开悬赏令寻人,良兄既然决意要离开,那还是走得越远越好,等伯父消了气,想出了万全之策,再回来不迟。” 良煦叹道:“可我已不知接下来能去哪里,又该去哪里。” 那兄台开始替他排忧解难:“我也不知该当何去何从,但我曾听闻,此去向东千余里外,有一古城,日有阳城,相传这是一处世外桃源,城中民风淳朴,朴实热客,且城池所在之地极其隐蔽,鲜有人知,正是绝佳的避难之所。左右我们都无处可去,不如结伴前往。” 良煦却想起一人:“但我需先去见一个故人,只有见着他无恙,我才能放心。” 看不见的兄台有些着急:“我们马上就要被通城悬赏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越早启程越好,越少人知道我们的去向便越有利,现在去见白甄不是时候,非但容易暴露行踪,搞不好还连累了他?” 良煦大骇:“你怎知我要见的是白甄?” 那边默然半晌,闷声道:“如此危急关头,能令你如此紧张的,除了他并无旁人。我知你思念心切,但万事还是要顾及后果,若因此给你阿爹揪回良府,前功尽弃不说,今后还想逃离,可就难上加难。就算这些都无所谓,那你也得为白甄想上一想,千万不要害了人家,还望三思。” 顿了一顿,生怕良煦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特地解惑:“你仔细想想,你第一次捎带入府的那个……那位公子,东窗事发之时,伯父遣人将他梆到荒郊悄悄杀了。他之所以死于非命,可说是拜你所赐,这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这教训有一次也就够了,千万不要再让白甄重蹈覆辙,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退一万步,即使伯父心慈手软不再杀人,为了得知你我的行踪,也会将他关起来严刑逼供,就算侥幸不死,可你累得人家吃那许多苦头,心里也过意不去罢。” 他字字珠玑、头头是道,良煦被吓到了,纠结半晌,总算消了去私会白甄的打算,不过,他还是耐不住苦熬相思,咬牙道:“可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我想在临走之时再看他一眼,只此一眼,绝不与他碰面,也不令旁人察觉,如此他便不知我行踪,阿爹自也不会与他为难。兄台,你好人做到底,烦请再帮我一趟,在下感激不尽!” 他目光坚定,那兄台当然拗不过他,踟蹰多时,终是点头:“好罢,我便成全了你。但咋们先得约法三章,首先,见到白甄,你只能在暗中探视,不可现身;其次,我只给你小半刻钟的时辰,确保他无恙立即离开;最后,路上一切事宜你都不能再固执,需听由我的吩咐。做得到我便送你过去,否则我只好将你一棒敲昏,强行带着上路。” 良煦自然依从。 白甄是怡红院现今娈童中的头牌,身价昂贵,但此处有断袖之癖的纨绔子弟不胜枚举,是以平日里的他都在待客,应接不暇,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怡红院前任头牌娈童并不是他,而是良煦带回府最终给他阿爹暗杀处死的那个面首,人称寂公子。良煦初到怡红院时,他被一眼相中,于是良煦便花重金给他赎身。他这么一走,才轮到白甄坐这个头牌。哪知寂公子命贱,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后来良煦再度踏足怡红院,便看上了白甄。 他初闻那寂公子的死讯,只是义愤填膺,恨阿爹阻挠他过活,并不觉有多伤心欲绝,可见那寂公子虽有一副好皮囊,却不得他真心相待。但白甄则与常人不同,他只是日日夜夜都与其同在一处,片刻不能分离这才如意。给幽禁的期间,朝思暮想的也是白甄。之后白甄冒险前去良府救他脱困不成反陷险境,良父本想也将他暗中毙了,正是良煦苦言求情以死相逼,白甄才侥幸捡回一条命,被放出良府。 良煦想到自己没了下肢,从此成了半身不遂的残废,这辈子算是毁了,别说再见白甄,就连踏出房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绝望之下,身心俱疲,万念俱灰,才要悬梁自尽。 第21章 白甄 那兄台知怡红院不论白昼夜晚,都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也就不必特意挨到晚间了。他若直接抱着良煦前去,这怪异的景象尤其引人注目,他将良煦安置在一座鲜有人至的破屋中,不知从何处顺来了一只轮椅,将良煦放在上头,又偷到一副面具,让他戴在脸上,掩盖本来面目,最后将他那身锦衣华服换成一件寻常布衣,再让他用那套锦衣雇了一名乞丐来做帮手,命其换上锦衣,将良煦推入怡红院。 那老鸨十分敛财,也十分惜财,尽管生意忙得焦头烂额,却不肯多请主事帮忙打理,里里外外都有她一个人操持,客人若是太多,便忙不过来,一会招呼这位金主、一会招待那位财主,经常容易把人忽略,从前良煦便给怠慢过一回,对此颇有微词。但目下他却盼着那鸨母不要多予理会,好方便行事。 果然,那老鸨见他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觉着并非是什么有财之士,只随意寒暄了一句便忙着问候其余贵宾去了,并没多加留意。 良煦推开那些庸脂俗粉的帕子,让乞丐径直将他推到白甄日常接客的房前,里头空无一人。他并不失望,相反,白甄必不接客,他心里只觉说不出的快美难言。心想他同自己两情相悦,曾互许鸳盟,他或许已为自己金盆洗手。 不过,很快他便大失所望了。 他叫那乞丐将他推到白甄休憩之处,徘徊窗外,就听见白甄的声音从里面飘飘荡荡的传了出来。 “听说他给良老爷子打断双腿,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可说已是废物一个,我还去寻他作甚?哼,上次我本想着他还有些用处,冒险溜进良宅,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险些将自个儿栽了进去,倘若这次再去,良老头子怎能饶我?依我看,这良煦就是个丧门神,谁跟他谁倒霉。那姓寂的同他去了这许久,至今不知所踪,多半是死了,我可不想最后落得个他那般的下场。” 语气不耐,满是厌弃。 良煦脑中轰的一声,似给五雷轰顶。 令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在里面道:“虽然你话糙理不糙,但他毕竟是良家唯一的独子,始终是下一任家主,良老爷子迟早要将那丰厚的家产交在他手中。你何不趁他现今孤立无援之时施些及时雨,让他对你俯首帖耳、千依百顺,那么日后良家的家产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届时便再无需像眼下这样糟蹋委屈自己。可是你如现在抽身,前功尽弃不说,只怕将来也要追悔莫及。” 良煦更纳罕了,什么叫前功尽弃?糟蹋委屈又从何说起?为什么“日后良家的家产都是白甄的囊中之物”? 莫非…… 一条可怕的想法不由自主在脑中呈现。 但他不敢相信,他曾信誓旦旦的保证终有一日要为白甄赎身,他也曾欣喜若狂的说要等他,他怎能如此算计自己? 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不相信白甄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原来刻意接近他,都是为了所谓的良家的丰厚家产…… 屋子里,白甄嗤之以鼻:“得了,他若还有用处,良老爷子何至于下那么重的手?别说继承家业,他能苟活已是上辈子稍了高香。况且即使他有机会继承家业,那我也得有命享才是,良老头子肯放过我一次,尚且是因他儿子以死求情,他可未必还能放过我第二次。我若再去,一旦给他发觉,必死无疑。没捞到油水也就罢了,如因赔了性命,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不必多言此事就此作罢。” 另一个人无奈道:“好罢,既然你执意放弃,那我也无话可说。对了,昨天你接的那位客人……” 话说到这里,二人再没提及良煦。 他悄咪咪的隐在窗外,默不作声。白甄爱钱如命,他虽早有耳闻,但同他在一处时却甚少提及黄白之物。而今听来,他事事为财。心中百感交集,只觉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 只直耳畔想起那个看不见的兄台的声音:“良公子,咱们走罢。” 良煦思潮起伏,听而不闻。 他又道:“这种烟花之地,还有什么留恋的?白甄此人,一向贪污纳垢,品行本就不端,他能干出这种事并不稀奇。你千万不要因为他的几句话便萎靡不振,他不值得你为他劳心伤神。” 良煦终于开口:“我只是觉得太突然、太意外了,我接受不了。” 兄台轻声细语:“可这便是事实,咱们都无力左右。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远离良府。今后再莫他这姓白的来往了,权当从未与他相识便了。没有了他,你仍需改变自己的命运,将来总会遇到值得托付倾心相待之人。” 良煦觉着他言之成理,令乞丐将自己推出怡红院,从兜里掏出不少银两,叫他帮忙雇一辆马车。那乞丐年纪尚幼,却十分狡猾,见良煦双腿不便,也懒得去雇什么马车了,拿了银两撒腿就跑。 良煦大惊失色,险些从轮椅上跌下,那兄台一直跟在他身侧,旁人瞧不见他,他却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道:“公子不必惊慌,他跑不了。” 那乞丐跑出一段距离,竟不忘回头张望,见良煦果然无力追来,得意洋洋一笑,哪知还没笑完,整个身子忽然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疾往前扑,摔在良煦跟前,只跌得鼻青脸肿,大呼小叫,半天爬不起来。 良煦知是那看不见的兄台出了手,做好表情,乘机威吓:“快去将马车雇来,不要再有什么不该动的歪心思。若再卷钱跑路,哼,叫你晓得本少爷的毒辣手段。” 小乞丐六神无主,哪敢违拗?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快步而去。那看不见的兄台没有说话,大约也跟着去了,一路监视,防他再逃。 良煦没等太久,小乞丐便与车夫牵着马车过来。良煦赏了他一锭碎银,打发了事。小乞丐感恩戴德,兴高采烈的去了。轿夫将良煦抱进车厢,挥鞭在马臀上一击,扬长而去。 良煦坐在车上,不多时便靠在厢壁上沉沉睡去。他做了个梦,梦中,白甄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近在咫尺,说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流落风尘,终日以乞讨谋生,从叫花堆里长到十五岁,之后给某家某户的某为少爷捡回府邸,那少爷是个断袖,深喜龙阳,更喜他那般样貌,便捡他回府做为暖房的面首。 白甄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虽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变只斑鸠也好,总算不用再做那日夜行乞的寒鸦。 可天不遂人愿,他还没高兴几天。那喜新厌旧的少爷便找了个相貌更胜一筹、床笫之欢的情趣与技艺也更胜于他的小白脸,彻底将他抛在一旁。那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此前大约也是落魄之人,由于落魄得久了,心态异于常人,见到比自己更落魄,总喜欢以欺辱为乐。那个比他更落魄的当然便是白甄,于是时常针对,日夜排挤。白甄颇有傲气,不堪受辱,还手了一回。恰巧给小少爷撞见了,以为他仗势欺压小白脸,这人时运不济,放个屁还能砸到脚后跟。白甄有满腹委屈,理直气壮,但小少爷偏袒人家,真是百口莫辩,终于给扫地出门。 他无一技之长,只得重操旧业,再度行乞,不过这次没乞多久,他便邂逅了怡红院的老鸨,见他面容姣好,便带回怡红院接客。虽说这种活计忒无节操,但只要能糊口,节操什么的都是浮云,于是便接客接到了今日。 直至良煦去了怡红院,与他相逢,他以为遇到了命中的贵人,等着他来为自己赎身,救自己脱离苦海。 良煦本想立即就去找老鸨商量,但囊中羞涩,带来的银两都已见底,那老鸨见钱眼开,没见到钱概不赊账,于是叫他放心,明日定然带足银两来拿卖身契。白甄满腔希冀,想到自己即将获得自由,高兴得彻夜未眠,谁第二日得到的是良煦被禁足的消息。 他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时日久了,良煦将他抛之脑后,那么重获自由的想法不免就此泡汤,整日在房中茶饭不思、坐立难安,也不出去接见客人。 老鸨敲门去催,他便发起脾气,将酒盏茶壶往门外一摔,乒乒乓乓碎了满地。 梦境疏忽一换,白甄不见了。良煦看见自己被关在屋中,不得外出,晚间横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却有只手在抚摸自己的脸,一摩一挲,既贴心又暖和,以为是白甄,于是一把抓住,也不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被他握住那只手猛的抽出他掌心。 他愣了片刻,睁开眼睛。 梦中他方才睁眼,梦外的他也一惊而醒,只听马蹄声响,颠簸摇晃,左右两方车窗、四面都是板壁,想起了此时是在赶往有阳城的路上,大约已走出横岚国的国境。车厢内空无所有,只他一人而已。 掀开帘子往外一觑,只见空山鸟语,余晖夕下,天色已晚。 他蹙了眉头,咕哝一声:“这荒郊野外的,也不知有无地方落脚。” 耳畔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必忧心,就算没地方落脚,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正是那看不见的兄台。 良煦骇到了:“原来你竟没走。” 一声轻笑响过,兄台言道:“既是结伴同行,你我当然是在一处。” 声音响在左边,良煦不禁伸出手去,他知对方就在身边,只是目之所及,看不见,却想触摸一番,真真切切感受一下他的存在。 原来走到今日,竟还有人傍身。 只是,不是他那意中人。 “又在想那白甄?”兄台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变得有些急躁:“这厮天性凉薄,唯利是图,他愿同你来往,不过是冲着你良家财产而去,你若是个穷小子,他决计不会看你一眼,又何必对他念念不忘?” 被揭穿心思,良煦尴尬了一下,连忙掩饰,摇头违心道:“我没有想他。” 那兄台哪里肯信?道:“睁眼说瞎话,你连做梦都在想,当我不知道么?” 良煦讶然:“你怎知晓?” 兄台语出惊人:“你睡着的时候,一点也不安分,手舞足蹈的,嘴里不住口的喊着白甄的名字,少说也有十多次罢。若非我将你按住,说不定你要滚下车去。” “……”良煦无地自容的捂住脸,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了进去。 兄台揶揄:“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非你整天牵肠挂肚的想他,怎会连梦中也全是这个人?”他一顿,遽然问道:“你当真对那个人如此恋恋不舍?须知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棵摇钱树罢了。” 良煦当然心知肚明,只是白甄突然原形毕露,一时怅然,不知身在何方,更不愿相信那与自己同床共衾了许多时光的枕边人竟是别有用心,不知如何接受。或者说,不愿接受。 可是转念一想,白甄那具看似冰清玉洁实则肮脏不堪的身子,与其同床共枕又不止是他,还有许多人,都与那具身体一齐同床共枕过。想到他与旁人在一处时,也如应付自己那般,柔情似水、温情脉脉,良煦便觉心口塞滞,堵得他喘不过气来,胸腔里愤恨满溢却又无处宣泄。 在白甄眼中,他与旁人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他肯不惜天价为他赎身,旁人却只愿与他春宵一度而已。如若他无法为其买回自由、改变流落风尘的命运,并给予下半辈子丰衣足食的保障,那么他或许连道旁草芥都不如。 怡红院中,白甄之言,犹在耳边,历历于目。 良煦仰天望着厢顶,只觉万念俱灰:“我离了良府,便再无亲无故。而今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身边那个看不见的兄台接话道:“莫非你还要为了那姓白的贱人寻死觅活?天下好男人多如牛毛,不差他一人。” 良煦沮丧摇头:“可你怎知倾心一人却终究错付该是如何痛心?又怎知求而不得又是如何一番心境?只恨生而为人,命途悲苦,难得成全。” 他自幼生在金山银山,不知人间疾苦,本想自己已是最可怜不幸之人,吐露这番凄怆之言,任谁听了都要喟叹同情,无言以对。但那兄台一听,传出一声苦笑,涩然道:“我怎不知?不就是求而不得么,世人皆有贪嗔痴,万事古难得周全,谁又过得圆圆满满了?良公子,你自诩命苦,却不知天下可怜之人数不胜数。你生在大户人家,自幼被人喊少爷。从小衣食无忧,娇生惯养,享尽了荣华富贵,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了。” 良煦闻言,想起之前那个替他们雇马车的乞丐,若有所思,默不作声。 那兄台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有许多人,还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我见过一人,他从娘胎里出来便带有恶疾,父母穷困,无钱看病,可是那婴儿的病情非”常严重,片刻耽误不得,双亲为给婴儿医治,卖掉两间茅房,倾家荡产,这才凑够银两,总算将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是病好之后,一家三口便无家可归,只得流落街头,行乞谋生。哪知后来那孩子旧病复发,双亲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去给孩子治病了,他阿爹只好半夜摸进富贾家中银库,想去借点不义之财,最终给人发觉,活活乱棍打死,孩儿他娘痛失丈夫,又无力救治孩儿,最后抱着孩子和丈夫的尸首,挥刀自尽,你可知那孩儿后来如何?” 他这个故事说的煞有介事,很快便令良煦从对白甄的悲恸难过中走了出来,他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来此有问,呆住。 那婴儿后来结果如何当然不知,问道:“多半是不治而亡。哎,夭折了也好,一出生便遭此横祸,已示命运多舛,哪怕上天垂怜,给人救活,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还不知怎样才能熬得下去。这辈子来这世间看了两眼,大约是不甚满意,便又去了。” “你倒是真会说笑。”话是这样说着,但那兄台的口中却无半分笑意,更多是苍凉之意:“那婴儿并没有夭殇,之前为他开药诊治的大夫曾信誓旦旦的同他阿爹阿娘有过保证,说已完全康复,今后再无后患,他还有个美誉,说是药到病除,万无一失。后来听闻他旧疾复发,仍同之之前那打娘胎中带出来的恶疾一般无二,疑心大起,觉着不该如此。他向来自负,更对自己的医术信心满满,外面人都称他一声神医,坚决认为自己既已断定痊愈,便无失手的道理。而今婴儿的旧疾复发属实,他不得不再为他诊治一回,以免砸了招牌。否则这件事传了出去,必定打损神医这个美誉。” 他再度治好了良煦的病痛,欢天喜地的高兴了好一阵子。哪知他方才笑了数声,竟决定将那婴儿杀了。只因他觉着,世上有多少人都是上苍注定的,那婴儿本是将死之人,也没人出钱请他医治,他所以相救,不过是因为保全自己的招牌,既然美誉留住了,这婴儿当然还是得死。 这该死的庸医,利欲熏心,也不想想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的,旁人若知他分文不收便出手救人,只会更加交口称赞。而且,既然那婴儿有福被他救活,说明命不该绝,他竟残忍至斯,已不配担任神医圣手之名。 不过,虽说那庸医居心不良,但那婴儿终是命不该绝。正当那大夫要一把掐死那小鬼头,怡红院的老鸨前来抓一副堕胎药,撞见了这一幕,见那婴儿生的肥肥美美、白白胖胖,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分明是个美人胚子。既是美人,于她而言便是一堆金山银山,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立即出钱买回院中,悉心栽培,呵护备至,养育成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好几年。 接下来无需兄台多言,良煦便也能猜到个十之八九,道:“他长大之后,必定也要成为娈童,出去接客,以此报答鸨母的养育之恩。” 他说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问道:“不过,这位小公子是否在接客时不堪给人欺辱,最终还是难逃夭折之命?” 那兄台沉默了好些时候,摇头:“夭折是实,但并非是不堪受辱,只是接客没几天便给人杀了。” 良煦怔怔的望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在那里,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不知此时是怎样一副神情。 兄台被他看发怵了:“你……你能看得见我?” 良煦摇头,答非所问:“你说的这个人,莫非便是你?” “……”兄台哑然失笑:“想什么呢,一个故事罢了?那小公子怎能是我?” 良煦松了口气:“不是就好,倘若你的身世如此悲苦,那真是不胜唏嘘。” 兄台没再说话,车厢里万籁俱寂,只有外头寒鸦鼓噪之声时有时无。良煦左右望望,兄台不说话,他便产生一种其实这车里只有他形单影只一个人的感觉,不禁落寞,想着再找些话头继续聊,想了半天,觉着适才那个话头其实也很不错,便道:“不过,既然那小公子并非是你,却不知你的身世又是如何?我听你的口音,应当与我年龄相仿,怎地年纪轻轻便身故了?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觉你的声音很是熟悉,似曾相识……” “公子想多了。”兄台立即打断他的说话:“我此前同公子素未谋面,你我不曾见过。” “我只不过随口一说,你何必这么着急。”良煦玩味一笑:“我只不过是说你的口音熟悉,也没说你我何时见过。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又何奇之有?你这样说,可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既已不打自招了,说明我们此前确实是见过的。” 兄台:“……” 良煦道:“许是从前在什么地方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只因萍水相逢,我也没什么印象了。” 兄台顺着台阶下来:“嗯,正是如此。” 良煦挑眉:“既然是这样,那你又何必来到良府,助我脱困?一路下来又不厌其烦的诸多照拂,却又为何?不过是匆匆之间偶然一会,哪值得让你如此厚待?” 兄台这才晓得钻进了他的圈套,深悔适才不该发声,于是决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良煦等了片刻,没得回音,以为他已离去,慌了手脚:“你走了吗?”伸手一摸,指尖却碰到了人,心中大慰,软声道:“是我不好,口不择言,你若不想说那就罢了,就当我没问过。” 他满脸失望之色,兄台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道:“非是我有意隐瞒不说,只因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暂时不便相告,这件事公子将来自会知晓,不必挂心,我们还是好生商量一下到了有阳城后该当如何安置。” 可是他们终究没能风调雨顺的抵达有阳城,就在当晚,一行三人日夜兼程,还是没走出这片崇山峻岭,于是便决意在荒山将就一宿,堪堪睡到半夜,就听一声马嘶,跟着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兵刃互击之声。良煦一惊而醒,掀开车帘,登时给眼前的景象吓得肝胆俱裂。 只见篝火堆旁,五名黑衣壮汉舞刀弄枪,吆喝相斗,却不见对手,只有一把悬在空中不断翻腾飞旋的长剑。那剑并无人使,被五个壮汉围在垓心,却能自动招架敌人如狂风暴雨般的招式,时而在左,疏忽在右,灵活游走,舞出阵阵寒芒。刀光剑影之中,一道银练穿梭纵横。 那五个壮汉武艺高强,非比寻常,但恁他们用尽手段,竭尽全力,始终不能将那道银练击落,匪夷所思。 战圈尺许之外,还窝着两具死尸,其中一人同那五个壮汉一般,黑衣黑帽黑面罩,只脖颈一截是白的,只是其上有条深可见骨的血痕,正往外汩汩流血,触目惊心,正是一记剑伤,也是这条血沟要了他性命。而旁边那具,自然便是车夫,也已尸横就地。 良煦长到这把年纪,从未出过横岚国半步,此番离家出走,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岂料一出故国,便逢此险境,已骇得心惊肉跳,哪分辨得出是什么境况? 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晓得正同五个蒙面人打得难分难解的那把长剑正被那隐在暗中不为人见的兄台握在手中,抵御强敌。有心上前助战,自己却又手无缚鸡之力,无能为力,只好站在车上静观其变。 第22章 无名氏 良煦站在旁边看热闹,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探出,精准无误的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立时反应过来有人趁他聚精会神观战时忽施暗算,反手想要挣扎。岂料还没有所动作,胸前便是一痛,原来给拿住了穴位。他立即手足僵硬,全身动弹不得,只牙关还能开合,张嘴咬上了偷袭之人的手掌,倾尽全力,那人“啊哟”一声,吃痛大叫,一脚踹在他臀上,良煦也“啊哟”一声,一个筋斗翻下马车。 那边正与恶霸斗得如火如荼的兄台自然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况,大为急躁。那突袭之人跃下马车,站到良煦身前,边甩手边骂骂咧咧,往良煦腰板里一踢:“敢咬你大爷,小白脸活腻了!” 这时良煦看得清明,偷袭他的人与那五个蒙面人装束一般,看来皆是同伙,只是他却并未用黑罩遮脸,约莫是个四旬有余的中年人,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形容,怒极之下,吹胡子瞪眼,更显得凶神恶煞,心头叫苦不迭。那中年人抓住他的衣领,提起跨上了旁边的高头大马,高声嘱咐身后诸人:“财主到手,不必再与妖邪纠缠,咱们撤。” 五个黑衣人答了一声“是”,立即收了兵刃想要撤退,哪知他们快,看不见的兄台更快,那中年人翻身上马时便已抛下对手,持剑追去。黑暗中只见一把闪着凛凛寒光的银剑在夜中飞驰,犹似生了双翼,五个黑衣人也分别上马,紧随其后。但那中年人所乘马匹则是良驹,奔行迅速,追风逐月,身后五人一魂越追双方相距却越远。 良煦给平放于马鞍,背脊朝上面朝下,只见地皮飞速向后移动,身子颠簸起伏,只震得头晕眼花,不多时便沉沉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置身于一间灰蒙蒙阴恻恻的木屋之中,全身受缚,口中还被塞了一张抹布。那中年人坐在上首,拿帕子擦着刀面血迹,见他睁眼,发出狞笑:“你这小白脸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这位小少爷,今儿你落在本寨主手中,算你运气不佳。” 良煦就是再没见过世面,却也晓得自己是遇上山匪行劫了。心中却想自己何止是运气不佳,简直流年不利,近日来发生的一切事宜接非如意,诸日不顺,不免气馁。 那寨主见状皱眉:“女用不着做出这幅死样活气的形容,本寨主一不伤天二不害命,劫也只是劫财,只消拿了钱财,自然放你走路。此处正是横岚国境的边疆,不受任何势力管辖,何况天高皇帝远,你即使回去报官人家也未必肯管,遂并不惧你秋后算账。本寨主言出如山,说放人就定然放人。” 良煦眨眼相答,意思是我既落入你手,身上车上所有银两自也尽归你的囊中,何以却又不放过他? 估计他们从前审人时也是走的同今日相似的流程,被劫持之人也历经过良煦而今的处境,寨中人均已司空见惯。遂他一眨眼,那寨主便立即心领神会,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公子爷器宇不凡,有大家风范。你的一条命价值千金,区区数十两白银怎么能够?” 良煦心头大急,有心以忽悠之言蒙混过关,慌称自己不过是乡下一个无名小卒,一贫如洗,拿不出更多钱财,苦于嘴里塞了抹布,有口难言。那寨主早料到他只要一张嘴便有诡计,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蛮横道:“稍后我准备纸笔,解开你手上束缚,让你写出籍贯,以及一封求救信,本寨主派人送去你的故居,等你家中人带着银两来将你赎回。这段时辰,便委屈公子爷在寒舍歇息几天。” 良煦大怒,不断挣扎,要待出言斥责,却是难吐只言片语。寨主一声令下,叫左右将他带了下去。良煦给人扛在肩上,扔进另一间狭窄潮湿的草屋。屋中空空荡荡,,些微杂物,并无别样陈设,只窗棂上的一张黄纸有些奇异。良煦四肢被缚,双腿又无法使唤,不能行走,只得匍匐前行,慢慢往前爬,缓缓靠近窗边,要瞧瞧那黄纸是什么物什。屋外轻风微拂,将那纸吹得飘起,只见纸上以朱砂墨笔绘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线路条纹,勾勒成许多古怪文字,依稀能辨出正是对付妖魔鬼怪的一类符纸。 良煦顷刻醒悟,原来那些山贼之前拦截之时,那兄台曾持剑与之动手。那些人虽穷凶极恶,究竟只是凡人,也知邪祟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为免给他悄无声息的救走良煦,特地贴上符纸辟邪驱鬼,让他不敢靠近。 良煦凝思片刻,觉着这个猜测最是合情合理,应当准确无误。由衷认为,那兄台虽对他一路诸多帮衬,施以援手,却都是在力所能及之内。但他一介孤魂野鬼,万万不能靠近这些除魔辟邪的法器,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结果。他们二人非亲非故,人家何必为了他甘帽大险?那兄台当然是不会来了。 想通此节,良煦便开始踟蹰。他是良家唯一的独子,阿爹虽严,得知他有性命之忧,终会前来相救,可这样一来,他势必重回良府。这一回去,这辈子都会困在府中,再没机会获得自由。阿爹逐渐年迈,一心逼他娶妻生子。他既有龙阳之好,于旁人而言,此乃一种怪病,却又无药可治,如此便不可能达成父亲所愿,也就无法尽孝。他枉为人子。 他又想,此前放在心尖上的人,甚至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做人也算是庸碌无能至极。他一个酒囊饭袋,懦弱平庸,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于是决意稍后乱写一通,让那窝毛贼将自己一刀砍了便罢。 可他胡思乱想半天,晚间时分,却觉一股冷嗖嗖的凉风从门缝里飘进屋中,跟着房门外响起噼里啪啦一阵怪声,火花四溅中,有人发出惨叫,犹似鬼哭狼嚎。 良煦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人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那人来的很急,瞬息间便蹿到身前,不料足下一个趔趄,居然就地摔倒。 那人蓬头垢面,横在地上剧烈喘息,良挪动身子靠近,只见他穿了身寻常布衣,但一副面相却是骇人听闻。 就见他五官端正,只是整张脸面目全非,似是灼烧之后留下来的痕迹,怪异可怖,直如僵尸无异。 良煦乍一看,给这恐怖惊悚的一幕吓得心中一突,小鹿乱撞,总算没说出“你怎么长这样”等诸如此类的话来,而是望闻问切:“你是什么人?来此地作甚?缘何做成这番模样?” 你人奄奄一息,还是强撑着一口力气抬头,嘴角咧出一个笑来:“外头已安全了,赶紧走罢……咳咳咳……”一句话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看来受伤不轻。 一听他的口音,良煦如雷贯耳。 这不是那兄台又是何人? 他呆了须臾,连忙伸手相扶,急道:“怎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他闻言也是一愕,忽然反应过来,将脸捂住,语无伦次的大呼小叫:“不,不是我……这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良煦语塞片刻,将他双手掰开。他眼下精疲力竭,没什么力气,居然一掰就开,良煦抚慰他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怎么突然能看见你了,你不是一直隐在暗处么?” 兄台犹如醍醐灌顶,道:“对,对,隐身,我怎么会忘了隐身呢……我可不能让人看见我这副德行。”说着就要捏诀施展隐身术,良煦立即阻止,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疯疯癫癫的,是不是伤到了头部?”要去摸他脑袋查探有无受伤,兄台被他一吼,似乎大梦初醒,没再那么激动,但仍避不让摸,嗓子哽咽:“我这个样子,有何面目出去见人?” 良煦瞧着他那副尊荣,其实心头也由衷感到恶心,有点惨不忍睹的意思。他整张脸都让奇奇怪怪的疤痕覆盖住了,再看不出本来颜色。那疤痕似灼烧之后所留下来的痕迹,也似被狗啃过了一样,总之就是说不出的丑恶难看,任谁瞧了一眼便永不再想瞧第二眼。 当然,这些实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人家原本便因此苦不堪言,若再说话打击,不免使事情雪上加霜,说不定他会产生死了一了百了的念头。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绝不可做出恩将仇报这种勾当。 思忖半晌,想起平日里在说书先生那处听来的话本中似乎便有类似的桥段,一般主人公遇到面容有损自卑颓丧之人时,怎么安慰来着? 良煦清了清嗓子,摸他肩膀:“不必沮丧,这世间人面兽心之辈不胜枚举、表里人模狗样,内里五毒俱全的衣冠禽兽也不计其数,人家在人前人后都还好端端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说什么不敢见人?” 兄台只是摇头,也不作声,良煦续道:“倘若这样便不能见人,天下相貌难看之人有那许多,人人都如此想法,那都不要活了。”顿了一顿,鼓励他:“而且,咱们都是男人,身为男子汉,皮相什么的都无关紧要,只消有一身本事,谁也不能小觑了你。” 哪知兄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涩然道:“你与生俱来便有一副好皮囊,你又没毁过容破过相,怎能明了我心中的痛楚?” 这当然是实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良煦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挤出几个辞来:“我是没有过这般经历,但我也晓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你已死过一回,俗世繁华,皆若浮云,应当已看淡了一切,又何必将这些放在心上?” 他总结道:“若换作是我,毁容破相,太半还是看得开的。” “那我问你。”兄台不敢苟同他的言辞,驳他:“倘若白甄并非图谋不轨,你与他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但有一天你忽然惨遭横祸,这张俊脸成了我现今这副样子,你又当如何?” 良煦本来还在认真臆想,倘若果真如他所说,白甄不曾对自己别有所图,该是怎样一番光景,但想入非非半天,晓得终是妄想,也就索性不去想了,这才忽然醒悟了兄台的弦外之音,惊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心上人嫌弃你这现今这幅模样?故而才令你为此烦恼?” 他那张丑到惊天地泣鬼神的面容显出古怪神情,摇头道:“我虽将他放在心上,他却心仪旁人。我未破相时他便别有所钟,目下成了这副德行,当然更加难入其眼,你说他是否会嫌弃?” 不想他竟还有求之不得的苦楚,良煦默默的同情了一把,设身处地的将自己幻想成他的心上人,而后突然见到他这个模样,委实有些不愿跟他亲近的意思,但眼下的光景,根本不能说出实话,只好违心道:“倘若你那心上人也如你待他一般,倾心于你,那么自然不会在乎你的相貌。两个人互相倾心,只因情投意合,同相貌美丑无关。而今你却说他心有所属,追究这些毫无意义。” 他说完这番话,心头也颇震惊,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弥天大谎。 兄台也瞧出了他在扯谎,可是旁人遭遇此事,一般都是看破不说破,他却偏要揭穿,森然道:“胡说,你当初看上白甄,还不是因为他长着一张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倘若他是个歪瓜裂枣丑八怪,你还能将他放在心上?” “……”良煦扪心自问,当初一眼相中白甄,便是因他那张脸十分对味自己的喜好,如果他的尊荣如同兄台这般,他估计会视若无睹,更不必提什么放不放在心上了。 他愕然了。 适才怎么说来着? 前一刻他还在说,两个人互相倾心同相貌无关,那么他缘何又因皮相方才能看上白甄? 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喜爱白甄,爱的是他那张脸,只是欢喜他有一副好皮囊,并非真正的故剑情深。自己为他寻死觅活,自甘堕落,却也不曾有过撕心裂肺。 为何? 只因他从未有过什么醉心倾慕之念,对白甄更没什么情愫而言。白甄此人,同他以往寻过的其余面首及娈童并无不同。只是他初尝情之滋味,懵懵懂懂,恍惚迷惘,将被背叛欺骗的愤愤不平与痛心伤情混淆在一起了,一直纠缠不清,而今终于开窍,豁然贯通。 理清头绪,良煦登觉身轻如燕,这些天来一直哽在心头的淤塞之感已消散在九霄云外。 他笑道:“你说得对,我之所以从一众娈童里挑中白甄,只因他艳冠群雄,所以我对他其实并无别样之情。这得多亏了你,我才晓得自己的心意,这厢不胜感激。”说着抱拳一拜。 兄台愣然相顾,伸手来扶,不明所以:“恕我没听懂公子爷的意思……” 良煦道:“不明白便罢了,你只需要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为白甄伤神劳心,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日后若有机会重逢,也只相视一笑,再无旁的牵连。” 兄台狐疑的望着他,丑脸上写着三个大字,不相信。他亲眼目睹他为那白甄颓唐沉沦,不可自拔,怎地三言两语便判若两人? 良煦并未感到奇怪,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连他自己也觉恍若重生,依然笑道:“你若不相信,我们不妨便来打个赌。若我今后再想着白甄,任凭你的处置;若我说到做到,你便不能再妄自菲薄,光明正大的以真面目示人。” 一提到“真面目”三字,兄台便又黯了脸色,垂头丧气的道:“我每次临水自照,望见自己这副德行,都要作呕,恨不能拿刀将这张面皮撕了下来。我本有机会对意中人人表明心思,可我钟情那人是位英俊潇洒的郎君,他厌烦丑陋,喜爱面容姣好之辈,我又哪里敢去……” 原来他也是只断袖。 良煦没听清要点,却抓住了这个意外,瞬间产生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热血立即沸腾,只觉与这兄台相见恨晚,肃然道:“兄台,从横岚国走到此处,承蒙你不弃,一路虚受诸多关照,而今为我身负重伤,这笔恩情,我无以为报,唯有同你患难与共,方能聊表谢意。” 兄台听出了他下定决心的语气,忘了自己正在自暴自弃,赫然抬头,惊道:“你想干什么?” 良煦一本正经的拍他肩头,伸手将他别在腰间的匕首取下。那兄台伤得严重,要待阻止,已然不及,只见良煦将明晃晃的刀刃对准了左边脸颊。他利刃贴肤,仍是爽朗的笑:“你说我生来有一副好皮囊,不知你心头之苦,我倒想尝尝,究竟是何种苦楚,才令你悲恸万分。” 他右臂一划,手下毫没留力,一刀下去,鲜红喷溅,他那吹弹可破犹如凝脂般的脸颊上登时涌现一条血痕,从颧骨处延到下颌,血流如注,触目惊心。 良煦是他阿爹膝下唯一的独子,从小到大都如掌上明珠一般,关怀备至,呵护也备至,生怕他磕着碰着,别说血光之灾,便是落根头发也要望闻问切半天,何曾吃过什么苦? 这么一刀过来,只疼得他龇牙咧嘴,将匕首扔这一旁,捂着脸颊。那兄台连忙掏出帕子,提他裹伤。但那匕首削铁如泥,锋锐无比,是这窝山贼的大当家从别处搜刮而来的利刃,良煦又用力过猛,这一刀委实深不可测,又哪里止得住血? 兄台伤及魂魄,已无力行走,但见此惨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嚯得站起,奔出房去,片刻间便已折回,手中已多了许多瓶瓶罐罐,挨着替良煦上药,止血缓流。因伤口位置特殊,不好包扎,只得用帕子将药剂按住,直至鲜血凝固,不再外涌。 这堆山匪打家劫舍,经年刀口舔血,时常受伤,屋中所备良药都是上品。 良煦不过用了半瓶,已疼痛大减,他朝兄台一望,只见他眉头紧锁,满面担忧,于是展颜一笑,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叫他放心,道:“你尊容尽毁,我也破了相貌,这也勉强可算患难与共了。你说我与生俱来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愁苦为何物,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谁又不曾忧萦于怀?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痛,我也感同身受了,可我觉着这无足轻重,还是可以笑得出来,过得下去。我养尊处优惯了,而今脸上附着这条疤痕,又断了双腿,历经这许多磨难,尚且能够忍受,你又为何自轻自贱?” 这本是肺腑之言,良煦只道那兄台听了定会感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哪知他听了之后默然须臾,忽然火冒三丈,怒道:“你疯了是么?这样任性妄为,随随便便伤害自己,是活腻了吗?我不辞辛劳从山脚追到这里,又因你给那堆山贼砍得半死不活,就是想确保你能安然无恙。这下倒好,我为你扫荡了一切敌人,你竟还来自戕,你想置我于何地?” 他大吼大叫,将药罐子往地下一摔,清脆声响,瓷片碎了满地,将良煦吓了一跳。 兄台本是魂魄之身,无呼无吸,但这次给他气得不轻,竟然喘得尤其厉害,胸膛也起伏得厉害。 他劈头盖脸的一顿将良煦吼得瞠目结舌,但他愣了半晌,却并不恼怒,反而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只因这兄台生龙活虎的模样着实叫人看得舒坦,总算不再愁眉苦脸怏怏不乐了。既有力气教训他,当然无碍。 兄台见他嘴角边似笑非笑,眼睛一瞪:“笑什么笑,你看你现今这个样子,别说亲爹都不认识,拿面镜子给你照照只怕自己都要吓一大跳。” 良煦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咱们两个一人一鬼,皆无家可归,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唔,至于你的恩情,目前在下身无分文,实在不知如何答谢,待日后有了机会,再涌泉相报。” 兄台鼻腔一哼,睁眼说瞎话:“是我自个儿喜欢多管闲事,些许微劳,不足挂齿,你不必谢我。” “对了。”良煦忽然想起一桩非常要紧的大事:“我与兄台一路结伴而行,相识已久,却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上次匆匆一询,你避而不答,这次说什么也要据实相告。” 兄台不耐道:“我无名无姓,无可奉告。” 第23章 害命 原来无名氏是一只游荡在人间道上孤魂野鬼,他为人时含冤而死,尸身尚未断气之时便给火化了,可说是给烈焰焚身、活活烧死。身死之前,面容便给烧成这般形状。人死之后,其魂魄便是人身死前最后半刻钟的模样,他那一脸疤痕便是因此而来。 他虽已寿终正寝,但心中执念未平,死不瞑目,不甘心这辈子就这般庸庸碌碌的过了,也不去投胎转世,只游荡在凡尘俗世里。他初遇良煦时并未死去多时,三魂七魄中没有法力,更无修为,故此肉眼凡胎并不能瞧见他的踪迹,他自己也没办法显露真容,因此有神无形,只能摸得着却看不见。 而良身有仙骨,注定是要羽化登仙的,身上灵气于一般妖魔鬼怪而言自是大补。无名氏与他处得久了,受其仙力滋润,大受裨益,修为与日俱增,与身怀武艺的凡人动手,竟能以一敌五。却不意良煦终究还是给劫掠上山。他疾步去追,但修为有限,不及奔马迅速,终是没能追上。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那窝山贼笼统有数十人,人多势众恁他当时身上那些修为,不论斗智还是斗力都无法救出良煦,逼不得已之下,只好吸尽了马车旁两具尸首的鲜血。 虽说死人之血,但于邪祟而已仍是大补,得了人血滋润,他法力有所增长,于是上得山去,暗中又将一人的元气鲜血都汲了个干干净净,登时修为大涨,已能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寨子一锅端了,也算是除恶务尽,为民造福。但他却不晓得,杀了人之后,手上沾了血腥,身上自然也要背负血债,运簿上平添了数十笔罪孽,于将来有损无益。但他救人心切,即使晓得了这一点,也未必会顾忌那许多。 虽说以他此时法力,对付这些凡人绰绰有余,但那大当家未雨绸缪,在囚禁良煦的屋子外头贴满符篆,这是得道高人所赐,威力非同凡响,便是有百年道行修为高深之妖也靠近不得,他一只小鬼,怎能破符? 以他而今的能耐,其实无论如何也拿门前的三张黄纸无计可施的,但他拼着魂飞魄散之险,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推开了大门,终于救出良煦。 只消他靠近良煦三尺之内,必得其仙气滋润,一身重伤飞速愈合,这才免受灰飞烟灭之祸。 他一恢复法力,便奔屋外,牵了一匹白马,将良煦抱起来放上马鞍,二人纵马驰骋,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第三日正午抵达有阳城。 此城果如无名氏所言,规模不大,但地处偏僻,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城民们见了二人的丑恶相貌,也不以为奇,反而夹道欢呼、倒屣而迎。 因有阳城土地贫瘠,居民们并不富庶,又鲜有人至,城中并无客栈能够打尖,倒于一般乡村小镇差不多,只是人众房舍更多。 二人当晚就在一对小夫妻家中借宿一晚,那对小夫妻成婚不久,家中二老均已过世,小两口和和美美,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更羡煞旁人的是,那小娘子竟然已经有喜,肚子高高鼓起,只怕不久便要临盆。 这倒叫那两个断袖有些无地自容了,人家夫妻两个恩爱甜蜜,还能诞下子嗣,享受天伦之乐,这是任何一对断袖求之不得的。 二人自称是从外地流浪至此,见贵宝地风调雨顺,要作长久之计,那对小夫妻立即捐赠了不少银两,相助二人建房造屋,良煦感激不尽。 来的路上他们便商量好了,新房自然要盖,但有阳城地处深山老林之中,不缺木材,而无名氏自修为大涨之后,也有了力气,建房子这桩大事便轻而易举。小夫妻馈赠的银两已足够聘请木匠师傅帮忙出谋划策。城中无主荒地不计其数,无名氏挑拣了一处看着舒坦的地皮,便着手动工,不出十日,两间茅屋便相继面世。 无名氏力大无穷,去山中伐了许多擎天大木抗了回来。他一人一日干的活计,可抵十人十日之功。城中老弱妇孺居多,皆道这小伙子能干,壮丁们对他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一同上山伐木打猎,相处融洽。 无名氏将砍来的木材大部分送给了那对小夫妻当柴烧,剩下的拿去换了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等之类家具,一切置办妥当,便推着良煦入住新居。两间茅棚,二人一人分得一间。旁边用栅栏围了个院子,种些桃花果蔬,只是深秋时节,百木凋零,桃树都是一片枯枝烂叶,无花可赏,只好栽种些时令的金菊月桂。二人白日忙碌,晚间便在花圃里对月浅酌,摆棋博弈,日子舒心惬意,逍遥自在,快活似过神仙,令人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住处安置妥当,无需再忧心了。接下来无名氏便开始设法替良煦医治双腿,晚间泡足时不意提及一句,说是一直不能行走,将有诸多不便。良煦那夜多喝了两杯,听了这话,一脚将水盆踢飞,怒从心上起,只道他忽然嫌弃自己没有双腿,拖累了他。且万事不能自理,都需旁人伺候,只道他终于产生厌倦。 无名氏无语片刻,声称自己绝没那般想法,还竖指立誓,倘若自己有半句虚言,厌烦了他,他日必定五雷轰顶,天打雷劈。良煦只顾大动肝火发脾气,一个字也没听得进去,他还想起身出屋,却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一个筋斗翻倒在地,满地狼藉。 无名氏忙来相扶,喝道:“你发什么酒疯!” 良煦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喝得更大声:“你既厌烦了我,就不要管我!”他只顾着自己胡言乱语,却忘了数日之前,人家如何为他保驾护航,一路相护,真是忘恩负义。 无名氏气急败坏。 倒不是因良煦不知好歹,只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言,他便恼羞成怒,这样误解自己,心头苦不堪言,只觉满腹委屈,无处宣泄,索性当真不再理他,拾起木盆,转身出了草屋,任他在里头自生自灭。 他站在后院月桂树下,抬头望天。但黑夜的苍穹晦暗无月,只有疏星点点,没过多久,连些微星辰也给遮没了,看来近日必定有雨。他在树下悄立良久,心中思潮起伏,暗流涌动。 果然不出他所料,翌日清晨起来,便噼里啪啦的下起了瓢泼大雨。无名氏其实彻夜未眠,只因心事重重,并未发觉,直到公鸡打鸣,这才晓得原来天已亮了。 他身为亡魂,其实可以辟谷,不必进食,但身在人间,还是对五谷杂粮割舍不下,一日三餐仍不可少,于是去厨下准备了三菜一汤,端进良煦房中。 哪知一进屋,便见房内空无一人,良煦竟不知去向。 他心头突的一跳,想起昨晚那桩闹剧,后背一凉,将饭菜往案前一搁,转身出门,只见檐下泥泞里坑坑洼洼,一排掌印向东而去。他撑了罢纸伞,顺着手迹冒雨前行,在一顶凉亭里找到了良煦,只见他搂着坎肩披风,坐在亭下观雨,奔近一瞧,还好身上只有些尘土,并未淋湿,轻轻吐了口气。看来他是昨晚打翻木盆之后不久便手足并用爬到此处,彻夜未归。 手持纸伞,走进亭去。良煦偏头望他,歉意尽显,软声道:“昨晚……我……真是喝多了,疯疯癫癫的,瞎说胡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听他这么说,无名氏却倍感轻松,笑道:“只消你不要想太多,莫误会了我就好。” 良煦羞愧难当,双手捂面:“不过就多喝了两杯而已,我也不知怎地便胡说八道起来了……”虽说他宿醉一夜,但自己干了些什么好事却还依稀有点印象。想起自己那副德行,真是汗颜。 无名氏并不在意,将纸伞放在地下,过去慰问:“晚间更深露重,又下了大雨,你彻夜未归,当心染了风寒。”一探他前额,幸好正常,没发烧发热。 他放下了心,又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怨的,只得坦然接受,我能体谅你。” 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开垦伐木、盖房造屋,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在操持。良煦只能端坐轮椅,想去搭把手却力不从心,颇为自责。愤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这件事在心头积郁已久,昨晚才在一通脾气里发泄出来。 无名氏与他相识日长,深知他秉性,一番思索,便恍然大悟,安慰道:“不就是一双腿么?莫非你忘了,我是幽魂,身有法力,自会想办法替你医治,总有一日你可以堂堂正正站起来的,我保证!” 他一本正经,信誓旦旦,果真让良煦看到了一丝曙光,激动不能自已,要拉着手说些感恩戴德之言,但忽然想到,诸如此类的话之前已经说过,自己非但没能做到,反而冲人家发脾气,真是不该,现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无名氏让他手撑纸伞,自己将他负在背上,缓步踱回茅屋。纸伞就那么一把,他本来谆谆交代,叫良煦顾好自己就行,他身娇体弱,千万不能淋雨,否则必有大病。 按理来说,纸伞既给了良煦去用,无名氏自己必受雨淋,哪知他慢悠悠稳当当的走着,身上却没半点濡湿,抬头一望,梅花点点的纸伞撑在头上,刚好将他遮在下头,不禁一呆,呆完了喝道:“你干什么?我是鬼魂,就算不遮也不要紧,你可得保重才是!” 良煦道:“你别把我想都弱不禁风似的,我虽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但幼时顽劣贪污,可没少淋雨,你何必紧张?” 无名氏将他负在背上,只觉说不出的舒心安逸,本来并不着急回屋,想着雨中漫步何其妙哉?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喜悦,这下倒好,他总不能置良煦于不顾,快步回到家中,替他除下湿漉漉的外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将案上尚且温热的鸡汤递了给他。良煦本想先吃饭再喝汤,无名氏不许,掰开他的嘴,将满满一大钵鸡汤强行灌了给他,这才罢休。 良煦哭笑不得,但他深以自己的无理取闹为悔,决意从此之后,对良煦千依百顺,不再有半点违拗。二人吃饱喝足,无名氏正要收拾碗筷,良煦忽然灵机一动,道:“且慢?” 无名氏手一停:“饭菜不够么?还没吃饱?” “酒足饭饱。”良煦摇头笑道:“我是在想,你我同道而来,比邻而居,日日形影不离,你对我也是照料得无微不至。但我们两个之前对外宣称非亲非故,你却同我寸步不离,亲密无间,这有些异于寻常,难免落人口舌,影响你的清誉名声,终归不妥。” 无名氏闻言眼神一黯,低下头去,闷声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一同来此,你在这里无亲无故,只有我一个相熟之人。若我疏远了你,你又能依靠谁来照料?” 良煦再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之间除了恩情之外,并无别样关系,一直走得太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额,相中了我,这样委实不太妥当。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咱们可以义结金兰,拜个把子,结为异姓兄弟,这样咱俩住在一起也是……嗯,名正言顺,旁人也不容置喙?” 无名氏眯着眼睛将他一望,敏锐道:“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 他一语中的,前几日他上山忙活,良煦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嚼他们的舌根子,虽然不过是乡间农妇之间闲话家常的只言片语,也并非什么难入耳的言论,但他却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上,深觉不妥,才来同无名氏商榷。 但此时却不能实话实说,否则若将无名氏激怒,他身为冤死的厉鬼,若继续追问那嚼舌根之人,说不定会去寻人家的晦气,良煦只好矢口否认:“这倒没有,我只是苦想一夜,想到了这桩大事。” 无名氏信了,却仍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不答允。” 良煦愕然,他本想无名氏对待自己这般体贴入微,二人这些天来可说是相依为命,必是将自己视为生死患难之交,这个提议两全其美,既全了挚友之义,也避免旁人说三道四,并无其他什么冲突,何乐而不为?哪知无名氏居然一口回绝,他大惑不解。 他张嘴想问缘由,无名氏却抢先将他堵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就是问了,我也不会同你讲。旁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我不愿干的事,不愿说的话,谁也不能勉强。这件事就这么作罢了,今后无须再提。”说着端着碗筷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良煦只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他这样不悦。思忖许久,不得其果。 这日之后,无名氏便没再如何理会他了,似是将这天的话记在了心头,特意与他保持距离,一日三餐按时送到良煦房中,自己却不坐下来同饮,待良煦用罢饭菜,便来拾掇碗碟。他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去砍柴,便是相助左邻右舍锄地务农,再背些五谷杂粮回来。他劳累一天,晚上回来也不再同良煦饮酒作乐。 他这转变突如其来,良煦措手不及,颇不习惯。夜深人静之时,只觉怅然若失。 不过,没得几日,城中忽然流出许多居民离奇死亡的传闻,死者都是三旬以上五旬以下的壮汉,据说死相惨绝人寰,无一例外,都是血肉尽去,变成了皮包骨头的干尸。 这般古怪的死法,大家都晓得多半是城里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日之间便有数人遇害,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人尽皆知。 其实,这只不过是妖魔鬼怪为增进法力修炼妖术所走的蹊径,只消是个修行之人,一眼便能看穿。许多妖魔鬼怪修为不济,又因懈怠懒惰,修行也不济,便走上旁门左道,汲取凡人的血肉及阳气修炼法术。一人的精血阳气可抵得过数日苦修之功,杀人越多,修为进益越快,这些遇害之人显然都是给邪祟吸尽了血肉阳气,才变成一具具干尸。 城民们担惊受怕,晚上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外出,但这完全无法躲避邪祟的屠戮,遇害之人越来越多,事情也越闹越大,许多人商量着用钱消灾,重金请来大师办一场法事,除妖驱邪。 但法事虽然办了,却于事无补,该死之人还是得死,该遇害的还是不能幸免。第二天清晨便有人发觉,那个被请来做法事的大师居然暴毙而亡,一样同其余遇害之人一般,给吸干精血,剩一堆黑漆漆的皮包骨。 良煦因外出不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已不知死了多少人,他越想越觉不对劲,当晚趁无名氏送来饭菜时问道:“城中莫名死人的事,你可有听闻?” 他原本不敢断定,但无名氏听了他的话,居然直截了当来了一句:“你所料分毫不差,那些人正是我杀的。” 良煦就是这般猜测的,但总还存着一些侥幸,此刻听他亲口承认,怒发冲冠:“杀人害命这种事是万万干不得的,你就不怕遭天谴报应么?” 哪知无名氏只是冷笑一声:“此前,我原也是个心存良善之人,可是上天却从未眷顾过我,让我不得好死,时至今日,我还会惧怕那许多?” 良煦却开始着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你难道不知,一旦这样干了,还能获得什么善终?” “为什么?”无名氏微微挑眉,挑完了才道:“自然是为了给你治好双腿,给你行走自如重新站起的机会。” 原来无名氏自那夜同良煦发生争论之后,便开始想方设法的要让良煦恢复行走之力,但冥思苦想数日,并无妙计,唯有将修为迅速提了上去,再以法力替他将断骨续上。但良煦双腿断折已久,要想重续,便须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力方能办到,要修至这般境界,至少也得再苦修数百年,那时良煦早已不在人世,什么接骨续腿,真是谈何说起? 要想在短期内快速增进修为,只有吸食凡人的精血魂魄炼为己用,只此一条。 他深知手上一旦沾染血债,日后必遭天谴,十有八九要丧身于雷霆之下,这样做无异是自取灭亡,别说投胎转世再生为人,只怕连魂魄都保不住,但要让良煦双腿恢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良煦听他说完因由,本来已七窍生烟,要待出言斥责,却又想到他所以如此全是为了自己,又怎忍心怪罪于他?如此算来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那些壮汉可说是因己而死,一时间痛心疾首,深感内疚,无话可说。 无名氏却不以为然,扶住他肩,喜道:“还差最后一人,只消再吸取一人的精血元阳,便能大功告成,届时我施法将你治好,你马上就可以痊愈如初了……” 良煦挣开他手,正色道:“我虽希望能够下地行走,但并非想过要损人利己,如若当真无药可治,我也认命。无论如何,都绝不能以牺牲旁人性命的法子来换我双腿安康,否则即使我终能复原,也要悔恨终生,一辈子都愧疚难安。”他按住他手,一本正经的道:“我晓得你都是为了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一定不能再继续了,倘若愈演愈烈,势必不可收场。听我的,立即收手,在酿成大错之前,或许还能……” 他本想说,酿成大错之前悬崖勒马,或许还能挽回,但无名氏适才说的明白,只差最后一人大功便即告成,现下才决意住手,为时已晚。话到口变,他已无法再说。 果然,无名氏苦笑一声:“已经迟了,这个术法必须要凑足百人,我已杀了九十九人,罪业已然造下,即使立即罢休,那也来不及了。而且,现今只差一人就能毕其功于一役,倘若住手不干,那便是半途而废,我仍是难免天罚,你的双腿也再不能复原,岂非前功尽弃?” 良煦还想劝慰几句,无名氏伸指在他肩头一点,已封住了他肩井穴,良煦立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得睁大双眼。无名氏将他打横一抱,放在榻上,自己坐在榻边,柔声道:“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去抓个人来,马上就可以为你施法医治。”说着摇身一变,人已不知去向。 良煦大急,有心劝阻,但苦于身不由主,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干着急。他竭力抬起双臂,想要挣脱束缚,但直至大汗淋漓,身子仍不能挪动分毫,忽听大门吱嘎一声,跟着脚步声响,良煦一听即知,正是无名氏回来了。 他只道他终于功成身退,立即便要过来为自己治伤,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是悲是愁,但内心深处,也知欢喜多过忧虑。试问,十数年来,谁又为他付出至斯? 良煦平素虽粗心大意,一路走来,经此许多变故,也知无名氏对自己并非是什么道义之情,而是有别样情愫在里头。他早已了然于胸,只是对方一味缄口,只字不提,他也就装傻乔呆,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可是面临人家的真心实意,他又怎能视而不见,每回受他照料,心头只觉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腿伤是否能够痊愈,双足是否能够站起,都已无关紧要,就因这么一双腿,酿出诸多祸事,如若能够,他宁愿永世残废,只盼无名氏安然无恙,日后即使有天谴,也当报应在他身上,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忧,是悲是愁。 良煦正等着他来给自己解开穴道,但无名氏良久无所动静,只听有人□□,不断咳嗽,良煦听得心头一紧。 莫非他出了什么意外? 想偏头瞧个明白,苦于穴道受困,全身动弹不得,只能望到一顶帷帐。 又候片刻,闻到脚步声靠近,两根苍白的手指从旁伸来,在他肩头一拂,受封的穴道霎时获解,良煦立即坐起身来,望向榻前,只见无名氏手捂前胸,歪在榻边,全身不住颤抖,面色憔悴、十分难看,唇边更有鲜血残留。 见他如此,良煦便知自己所料无误,惊道:“你怎地受了伤的?发生了何事?” 无名氏气喘吁吁。他本是孤魂野鬼之身,并无呼吸,后来有了法力,重塑了肉身,才能显得与常人无异,感常人之所感,伤常人之所伤,除了多了些法力,同凡人并无两样,一旦受伤,肉身便岌岌可危,有溃散之险,若是好容易修出来的躯壳就此毁于一旦,势必打回初时那般,有神无形。 第24章 报应 原来无名氏干的那些勾搭给良煦知晓,担心夜长梦多,不等将原先汲取来的元阳炼化,青天白日的便去寻人来杀。恰巧有一修真之人路过此处,发觉了戾气,知有妖邪作祟,忙过来降妖,正撞见无名氏行凶,立时亮出除魔之剑。无名氏与他斗法,修为不如对方高深,法力也不济,败下阵来,胸前中了一记重手,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逃了回来。 良煦听了经过,忧从中来,依他口述推算,那修真的道士修为高深莫测,法力不容小觑,早晚能寻到这里,届时无名氏哪里还能幸免于难?他虽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满手血债,终究要受报应,却不知这劫难来的这么快法。 无名氏却安慰他不必多虑,他在来时的路上已将最后一人的精血元阳炼化,大法已成,立时就可以为他治疗痼疾。良煦要待推拒,他却说自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地就是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眼下复原在即,万万耽搁不得。那道士亲眼见到他杀人,必定要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一定要在那道士赶到之前施法,否则先前的所有努力统统付诸东流,就彻底功亏一篑了, 良煦踟蹰再三,无名氏却不容置疑的一掌击在他后颈天柱穴上,将他放倒,重新安置在榻上,一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他本要立即就为良煦施法治疗,忽然想起一事,将目光放到他脸上那到触目惊心的疤痕上来…… 他出手快捷无比,良煦只觉眼前一黑,跟着天旋地转,双目闭了下去。浑然不觉过去了多少时辰,再昏昏沉沉的醒过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余晖从窗间影影绰绰的投在地下,令人懒洋洋的无甚力气。 良煦仍是横在榻上,无名氏却晕在一旁,不省人事,只身上有些若有若无的白气缓缓外散,那是正从他体内泄出来的灵气。良煦叫了两声,不闻答应,心下一惊,揭开被衾,翻身下榻,穿了鞋子过去相扶,扶到一半,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站着身子的,这一骇真是非同小可,忙低头去瞧,只见两条腿亭亭玉立,站得笔直,来不及去理会无名氏,当场愕然片刻,试着提起右足,只觉弯曲灵活、伸缩如意,畅通无阻。向左迈出两步,居然步履稳健,浑身上下受用无比,没半点痛楚。 再瞧无名氏这副形容,良煦纵是再迟钝,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他虽旧疴痊愈,心头却并无欢喜之情,满腹都是无名氏先前所说,那路过此地的道士既然插手此事,必定要赶尽杀绝,不除掉无名氏决计不肯罢休离去,而无名氏本来便已不敌,而今元气打损,法力约莫也没剩下几成,若给道士寻到,哪里还能逃脱?这区区两间草屋,又如何藏得住人? 良煦本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立即扶起无名氏,正要外去雇马,哪知他一番动作,却将无名氏吵醒,一见良煦竟然能够直立行走,真是喜形于色,自己灵气消散也不去理会,只是露出了安心落意的笑。 良煦却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见他在此紧急关头居然还有心情去笑,气往上冲,斥了一句。无名氏却道:“只消能治好了你,旁的事情皆无足轻重。” 良煦对他话着之意不敢苟同,十分愤恨他竟肯为了自己毫不顾惜自己,不过听他这么说,当然也感动莫名,只是眼下处境遑急,不容多耽时辰,道:“难道性命攸关的大事也无关紧要吗?倘若丢了性命,留着一双腿又有何用?那道士转瞬即至,纵使我双足健全,也没法拯救你于危难。眼下当务之急,是趁他尚未到了之际赶紧溜之大吉,以免你栽在他手中。” 无名氏却摇头:“没有用的,那道士嫉恶如仇,说什么都不会放过我。他法力高强,瞬行千里,又与我交过手,知我身上魔气,就算你快马加鞭先行个三天三夜,他也能循着我身上魔气赶到。况且我眼下魂魄正在溃散,急需静养,如现在逃跑,路上颠簸,我无法调息,不待道士追到便会魂飞魄散了。” 良煦焦躁万分:“那现在该怎么办……” 到了这步田地,无名氏只好泄露天机。 他告知良煦,良家世代积德行善,福报都聚在他一人身上,故此与生俱来便身怀仙根,有朝一日注定会飞上九重天宫,羽化登仙。为今之计只有按兵不动,一切都如平常一般。 但他们俩务必形影不离,无名氏需借他仙骨中散出来的灵气疗伤复元,只消良煦不离他百步之外,不出多时,一身的垂危重伤便会康复如初。良煦大惊失色之际,心想自己一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怎配荣获仙缘?但想死马当作活马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好依言而行。他又想起无名氏曾说凡间壮汉的精血可供妖魔鬼怪增长法力,于是划破手腕,放了一大碗血,抬到无名氏面前。 无名氏见状自然大怒,良煦不待他发作便道:“你已为我付出那许多,可纵观这些时日,我却没能为你做过什么,一直耿耿于怀,寝食难安,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你上次从山贼窝里将我救出,我曾说总有一天会偿还你的恩情,做人应当言而有信才对得住天地良心。” 见无名氏动了嘴皮,他忙抢着道:“不要再说太多,你既说我身具仙根,那么我与你而言便是大补之物,你将我身上的元气精血都吸了过去,恢复法力,待那道士寻到之时,才有自保的本事。而且我血已放出,若你不要,我便只好倒了,为免浪费,你还是喝了为妙。” 他言之有理,无名氏无以对,只好端起碗来将满当当的一碗鲜血一饮而尽,随后盘膝而坐,闭眼调息。 他这一用功,直花了七八个时辰,直从酉时静坐到隔日辰时。良煦彻夜未眠,一直形影不离的守在旁边为其护发。他虽困倦,但怕一个不慎睡去,那道士便来为难,始终不敢闭目,提心吊胆了一整晚。 无名氏静养期间神游物外,于外界一切事物皆无所知,但一醒来便见良煦靠在榻边,昏昏欲睡,一脸疲惫,随手捏个诀使他彻底睡去。 他则出屋打探外头的情形,以他先前的推测,本想多半已挨不过昨晚,但时至此时,一切都没动静,那道士竟没追来,事情颇为蹊跷,中间定有别情。 同左邻右舍打听,不问不知道,一问则生奇,原来昨晚酉时之末,大约是自己与道士斗法惨败,逃回家中之时,竟又有一个壮汉为邪祟残害,那道士摆坦除魔,却不料那妖怪狡猾得紧,附身在凡人身上,以此要挟,倘若道士胆敢动手,他便立时摄了这凡人的魂魄。那道士之所以多管闲事,为的便是急苍生于灾罹、护百姓于灾厄、除作祟之妖邪,又怎能不顾及凡人的性命?只好放他走路。那妖邪劫持了人质,立时遁走,倒也一言九鼎,只消道士肯退一步,他便将人质安然释放。道士待确定那人质无碍,才想追去,这时对方却已逃得远了,一番变故折腾下来,时辰便悄没声的过了。 这真是出乎意料,无名氏寻思自己昨日只杀了一人,不料竟有两人相继遇害,那么第二人便是城中其余妖物所杀。这厮不偏不倚,好巧不巧的挑在这个特殊的时辰,将那道士引了过去,恰好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依左邻右舍之言,似乎大家一致认为那另一只妖与自己其实是同一人,就连那道士也没发觉城中邪祟不止一只,看来是天意如此。他从没想过要嫁祸于人,但此时既有旁人莫名顶罪,只怨他自己命该如此,可怪不得旁人。 他觉着如此没什么不妥,有旁人背锅顶罪,正是求之不得,他便可安安心心在屋中静养。那道士若将那妖邪收服,自会主动离去,自己便高枕无忧了。 可是他却高兴得太早了,第二日正午街坊邻里以及那仗剑除妖的道士气势汹汹的抢上门来,口口声声称他妖孽,挤在门前,人人都破口大骂,放出一把火烧了两间屋子。 无名氏尚且不明所以,便给那道士一通法诀束缚住了,收入法器之中,择日炼化。 良煦忙从屋中出来,想要救人,但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从修真之辈将无名氏夺回?因他与无名氏亲近受其殃及,一出屋便给铺天盖地的谩骂炸得狗血淋头。 但那道士一见到良煦,如遭雷击,犹似看见了什么稀世之宝,一语道破他身具仙根,将来必成大器。 良煦不为所动,对外说无名氏之所以大开杀戒,全身被自己授意,为了治疗双腿才如此不择手段。自己方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无名氏实属无辜,就算并非无辜,至多也就是个帮凶,罪不至死。 旁人半信半疑,但那道士当然铁定不信,他知良煦既生有仙根,必非奸佞之辈,却缘何要袒护那恶鬼? 原来有阳城中确定有另一只邪祟,常年躲在暗中,见无名氏大开杀戒,心痒难耐,但生怕有道行高深之人闻风而来,一直没敢出来,待无名氏杀到第百人时,仍一帆风顺,终于按捺不住,也出来作祟。哪知刚一现身便给那道士察觉,大动干戈一场,自知不敌,于是又悄无声息的藏匿起来,再也不敢露面。 那道士搜寻数日无果,后来与无名氏一家来往密切又住得邻近的城民发现良煦竟能够行走自如,此事古怪至极。须知无名氏曾在城中寻访明医为他诊治,都说无药可治,怎么忽然之间便好了?又想起他们俩未来之前,城中从未有过妖邪害人之事,怎地他们一来,就接连死了这么多人?结合种种蛛丝马迹,大家便都猜测,这两个不速之客一定有问题,于是将实情报于道士,他一听便知因果,立时带着人来了。 这件事已没法妥善收场,良煦虽拼死相护,但他一个凡人,力气委实有限,那道士随便轻轻念个法咒,他便晕了过去,他这么一晕,无名氏便顺理成章的给那道士收了。但他见这恶鬼竟能得良煦这准神仙庇护,看来仙缘不浅,好奇心起,一时竟未打散他的魂魄,要仔细端详一番,他有何过人之处。 良煦醒来之时,无名氏已影踪不见。大家都晓得他同恶鬼一家,算得是帮凶,幸亏道士澄清此事乃是恶鬼单独作祟,他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但城中居民也不容他再在本城待下去了,将他赶了出去。 良煦听有人说无名氏到底还是给道士除了,大哭一场,悲愤不能自已,可撕心裂肺之后,唯余心灰意冷,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漫无目的的转了几圈,不知该当何去何从. 他想过回去良煦,阿爹多半也已消了气,他若回去,太半还能继续当自己的良家少爷,但他终究是无法尽孝了,也不能令阿爹的晚年称心如意。哀莫大于心死,他万念俱灰,忽然想起,那个肯为自己倾尽所有之人早已不在,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要一死了之。 正当他站在万丈深涯之上准备往下跳时,那道士竟然到来,一把拉住了他,一番劝慰之后,说有事相求。 虽然无名氏有这番下场,都是拜他所赐,良煦初时也对此人咬牙切齿,一心想与他同归于尽,为无名氏报仇雪恨。冷静下来之后,也知是无名氏作祟在先,他才除魔在后。即使并无此人,无名氏也难得好果。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劫,怨不得旁人。其实追根究底,所有事情都是因己而起,倘若世上并无良煦,又怎酿成这诸多祸事? 道士所求之事委实令良煦大吃一惊。原来他收服无名氏之后,以为城中就此能够太平,便扬长而去。哪知他这一走,那藏在暗中的邪祟便出来兴风作浪,肆无忌惮,顷刻间害死了不少城民。那道士御剑飞行,在空中遥遥望见来路戾气冲天,心中起疑,明明恶鬼已被自己降服,怎仍有煞气?立即折回一探究竟。 他这一返回,那邪祟当然无所遁形,二人再度交手,那道士修行多年,早已得道,法眼一开,原来是只山怪,决意将之打回原形。那山怪不甘心引颈就戮,知自己再也插翅难逃,于是将心一横,要同他拼个玉石俱焚,将自己的元丹炸了开去。元丹爆裂之威非同凡响,就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不可小觑。他这么一炸,立时满城风雨,妖气翳云,那遮天蔽日的妖气之中尽是剧毒,凡人吸气入肺,立即中毒,乘中千余人受其荼毒,一时间有阳城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山怪炸了元丹,神魂俱灭,就连那道士也身受重伤,无力救人脱离苦海,忽然想到良煦,他身具仙根,自能拯救城中民众,于是前来相求。 良煦本来挥手拒绝,无名氏之死,有阳城中的民众也都有份,他可以做到虚怀若谷,不予计较,但胸襟却也没有如此宽大为怀,自己正悲恸难过,还能大发慈悲地去济世救人。 道士明知此事难于上青天,但他怜悯众生惯了,以扶危济困为己任,厚着脸皮千恳万求。良煦给他缠得烦了,随口一问,自己虽有仙缘,目下却还只是区区一介凡夫,怎有本事救苦救难? 道士告诉他,因他身具仙骨,全是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是解毒良药,一滴鲜血便可拯救一人。 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实则骇人听闻,一滴血救一人,那要尽数解救千余人众,岂非要放干体内血液? 道士说完,等待他的答复,他并不强求逼迫,让良煦自去考虑,倘若坚决不肯,他也无话可说。 良煦最终还是点了头,告诉他,明日一早,让中毒受害的城民前往护城河畔,每人舀一瓢河水饮了,剧毒自解。那道士心有所悟,点了点头,转身告辞。 他回去将良煦之言转达给大众城民,诸人也不想想之前是如何为难逼迫良煦的,便争先恐后涌到了护城河之滨,就见河水殷红,鲜艳如血,也不多想,鞠水自饮,没过多久,所有身中山怪剧毒之人都已无恙。 那道士潜入水中,将良煦的尸首打捞上岸,火化之后,将骨灰收殓入坦,携在身上带回自己修炼的洞天福地,然后葬入山峰之间。他在峰前守了一日,当天午夜,天降异像,一道雷霆落于埋葬良煦骨灰坦的两座高峰之上,雷霆过后,金芒万丈,一个人影从山间升上云端,天外飞仙。 至于无名氏,原先是给道士困于葫芦之内,想要将他炼为清水,消弭于无形。但良煦羽化当晚,山脉方圆千里之内都有仙气澎湃,那宝葫芦的灵力给仙气一冲,竟令里头的恶鬼破宝而出。那道士看在眼里,只是捻须沉吟,却没追赶。 这个所谓的无名氏其实便是江沉寂了,他也是当年良煦第一个带回良府的面首,也是怡红院众娈童中的第一个头牌。他给良父派人暗杀,一时未死,却被抛在荒山野岭 ,一张脸给山中饿狼啃得面目全非,受惊过度而死。他身死之后,魂魄出窍,化为孤魂,跟随良煦而去。 他逃出那道士的葫芦,隐姓埋名,藏于魔界,潜心苦修多年。之后来到凤凰镇上,见到良煦的神像,思君心切,便盗他香火,窃其功德,又借他之名不断戕害各处的新婚夫妻,只盼意中人察觉异样,终于下界盘查,然后二人便能重逢。他打着如意算盘,不意邂逅青蛇,二人各怀鬼胎,同流合污。 二人一言不合,起了内讧,这才让南锦俦各个击破。 当年江沉寂成了鬼魂,始终未曾对良煦吐露真实身份。良煦并不晓得他原是自己的故知,待得二人独处之时,江沉寂才将所有来龙去脉悉数奉告。良煦满腹愧疚,这才决意违背天条,袒护于他。 江沉寂义愤填膺,觉着自己身世悲惨,为人时便已十分不幸,死而化为厉鬼,也要遭受天谴,不久雷劫便至,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就算南锦俦不将他拿上天宫,也已命不久矣,其实无须多此一举。他生平所求已趋圆满,但盼能与良煦多聚一刻是一刻,除此之外,更无旁的什么夙愿。 南锦俦思虑再三,从他眉心取了一丝灵气出来,掐指推算一番,算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解开他同良煦的束缚,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江沉寂呆若木鸡,没想到这看似铁面无私的南锦上仙居然这么好说话,一时只觉恍然如梦,恍完了才磕头叩谢,感激涕零,就差掏心掏肺来聊表心意了。 说完叫杨巅峰将高峰负在背上,道:“你将结界打开,放我等出界。三日之后,我来收拾残局。” 江沉寂喜不自胜,捏诀撤了结界。南锦俦二话不说,带同杨巅峰师兄弟二人出了结界,回到凤凰镇上。 杨巅峰十分不解,问道:“上仙,你为何这么轻易便放过了他?你这样做,日后怎能同天君交代?” 南锦俦边走边道:“无需交代,他犯下的罪造下的孽,都原原本本记在账上的,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作茧自缚,用不着旁人动手。” “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他不守信约,将真君蛊惑了,乘机逃走,你也去何处寻他?”杨巅峰好奇心重,要扛着杨高峰,一边还能腾出闲暇来关心这些。 南锦俦道:“江沉寂在数百年前便屠戮了百余人众,身上早有血债,加上凤凰镇上这许多给他害死的新婚夫妻,双手也不知沾了多少鲜血,这么多条人命背在身上,只怕他所受的天谴比我当年飞升的三万余道天劫更有过之,没有人能救得了他。适才我已推算出来,他的天谴在三日之后就要降临。左右他已只能再活三天,又何必急着将他正法?宽限几天也何妨。权当是卖给良煦的人情。” 杨巅峰听得暗暗点头,点完了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当如何?是先回去,三日后来接真君,还是就在镇上等他?” 南锦俦也很苦恼:“当然不能立即回去,我们忙活半天,只是解决了良煦的问题,天君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现在回天,说不定真要“归天”了……” 杨巅峰回想之前青蛇院中那许多奇形怪状的状阳兰,叹了口气:“本来之前有机会的,可惜了……” 南锦俦道:“凤凰镇附近是没指望了,咱们去旁的地方找找。” 他正要召出竹席,身后一个声音道:“不用找了,我手边就有。” 二人回头一觑,只见兔儿庙前,一女子亭亭玉立,身姿妖娆,风采动人,披着一席淡绿轻纱、曳地长裙,说不出的明艳动人,正是青蛇,在朝南锦俦招手。 南锦俦遥见是她,大喜,又瞥见她怀抱一只乾坤带,喜上加喜,忙奔了过去:“是你呀,玉姑娘。” 青蛇一张俏脸仍是冷冰冰阴沉沉的形容,不苟言笑:“阿爹给我起名玲珑,管我叫玉玲珑就好。”将乾坤袋往他怀中一丢:“这是你要的东西,我还留了这许多,应当够你用的。” 南锦俦大觉意外,神识放入乾坤袋一扫,果见里头是慢慢的一袋壮阳兰,欣喜若狂,忙收入怀中,笑问:“你怎会将它给我?”之前不是要死要活要同归于尽为父报仇来着? 玉玲珑古井无波的道:“只因我在这里已恭候多时,要立即带你去取阿爹的元丹,不想多耽搁时辰。你若去别的地方找,也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左右我拿这恶心的玩意儿也无用处,送了给你,你便即刻随我前往东海,省了我的时辰,也省了你的力气。” 南锦俦点头:“这倒是个法子,正好我也急着查明这些往事的来龙去脉,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 杨巅峰却道:“上仙,此去东海路途遥远,我想先回八重天,安顿好高峰再说。” 从凤凰镇赶往东海,确实要途径八重天,瞧高峰那副鼾声如雷此起彼伏的形容,睡得正香,一时半会多半醒不过来,先将他安顿在八重天也好,确保稳妥。 青蛇直接无视了杨巅峰,伸手召来一朵流云,踩了上去,径直向东。南锦俦祭出竹席,载着杨巅峰二人负重前行。 第25章 东海 其实,腾云驾雾本是神仙的拿手本领,但这种直接依赖术法召来的流云体态不佳,容易飞散,赶路不仅脚程缓慢,还十分耗力,一般没哪个神仙愿意使用,只仙法卓然功力深厚之辈,方才行云流水。而妖魔鬼怪之流却大多不屑于行剑御物,认为腾云驾雾才有排面,遂一般邪祟赶路都是昂首挺胸的站在云端,一派潇洒自在。可是这样赶路必定不能持久,不然要去的地方还没赶到,法力已不堪重用,但青蛇一路行云,灵力居然长久不衰,且越行越快,足见其修为深厚,异常了得。 南锦俦一见她,便想起玉淙浅来,一时间又五味杂陈了,最后望向青蛇,心中猜测阿浅为何会想着给自己添一个闺女? 这么一想,嘴上便问了出来:“玲珑,阿浅为何生下了你?” 玉玲珑回头瞪了他一眼:“生儿育女,人所共历之,还能为何?” “……”南锦俦语塞片刻,才道:“可是你阿爹此前从未与我提过他有这个打算。况且凡人生儿育女是为传宗接代,延续后嗣,妖魔道却不兴这个。你阿爹他是货真价实的妖精,怎么会……” 青蛇冷哼一声,语气不善:“还不是为了你。当年阿爹失手害死了你的那个好兄弟,你一直怪责于他,后来他发觉事有蹊跷,想去查个明白,但当时他给你锁在八重天,身不由主,便以精血造出了我,让我去查明一切。为的是让你看清真相,也还自己一个清白。”忽然低眉垂目,声调哀切:“阿爹他将一生都倾注在你身上,就连我的出世,也是因你而起。阿爹,你真是愚不可及,这样最终又得到了什么?”竟是在替自己父亲哀悼不值。 她说的这桩事南锦俦自然还记得,当年南锦俦曾同玉淙浅共闯江湖,期间曾杀了他的一个同门师弟,掏出了他的心窍,将其吞噬。那师弟与南锦俦同窗修行数栽,情深义笃,犹如手足。 他得知此讯,怒不可遏,将玉淙浅囚禁起来,施以酷刑,痛加折磨。那时他当真对他恨之入骨,只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玉淙浅禁受不住,求南锦俦一刀将他杀了,为他师弟报仇。南锦俦恨极了他,还大放厥词,说绝不会让他轻轻松松的死,要让他生不如死,以告慰师弟的在天之灵。 可这桩往事,当年看来却并无什么异样。南锦俦亲眼所见,玉淙浅也承认了,甘愿受死,但眼下青蛇却说此事另有蹊跷,玉淙浅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便造出青蛇相助,那她最后查到了什么? 南锦俦冥思苦想,半晌无果,将心中疑团问了出来,青蛇为替父申冤,并不隐瞒,如实道来:“当初阿爹身子抱恙,急需人心疗养。但他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愿因一己之私滥杀无辜,本想潜夜外出找寻,事有凑巧,刚好在暗中撞见你那师弟绑架了一位姑娘,正在为她宽衣解带、似欲图谋不轨,阿爹本着救人之心,从背后一把掏出了你那师弟的心窍,这才保住女姑娘的清白,放她走路。” 南锦俦那同窗的师弟唤作净无暇,是他师尊当年亲赐的名,寓意非凡,而净无暇也没辜负师傅的一片良苦用心,数年以来洁身自爱,身上从不沾半点尘埃,手上也绝没染过半寸污秽。他怎能相信青蛇的一面之词?心头只觉荒谬,摇头道:“这不可能,我与无暇一同修行的时日不短,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绝不可能干出这种勾当,你休想诽谤于他!”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太冲,青蛇性子原本便暴躁易恼,他这么一说,立即横眉怒目,冷笑道:“只能说你愚不可及,终没看透你那好师弟的真面目罢了。就算是下界俗世里的凡夫俗子,都还晓得何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南锦上仙是天宫中得道的正神,竟修得一塌糊涂。” 她好一通贬损,贬完了才道:“阿爹在那之前同净无暇素未谋面,亦不知他是何方神圣,我更是从没见过此人,何须诽谤?” 南锦俦依稀记得当年他身在搂月山中历练,玉淙浅一路并肩同行,二人惩奸伐恶,除暴安良,倒也逍遥自在。那日山中有怪兽作祟,南锦俦与之交手,居然不敌,而玉淙浅那时已失了内丹,身无法力,只得放出元神作战。 妖魔鬼怪的元神除了有些法力,其余同凡人的魂魄皆别无二致,十分脆弱,也分外要紧,一旦有了什么闪失,后果严重的地步不可估量。玉淙浅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虽击退了怪兽,但元神震荡得厉害,终于病倒。 但他只是将魔兽暂时击退,并未除之。南锦俦孤掌难鸣,更加不是对手了,只好传讯给八重天,请求援助。 他师傅派出了数十名弟子出山相助,净无暇便在其中。同南锦俦会合之时,玉淙浅已昏迷不醒,被他安置在山下农舍之中,故此并未见过。玉淙浅醒来之时,外出寻心,就在屋外对面瞧见了净无暇干那勾当,立即出手,一招掏心。 后来他便给南锦俦捆了带上八重天,本是要交由师尊发落,但南锦俦恨极了他,决意亲自处置,首先便拿专门对付妖邪的锁魔链将他四肢都缚住,叫他无可遁逃,再痛加折磨。 玉淙浅给他整治得死去活来,苦于净无暇死时他身旁并无别人,无法证明事情的始末。他百口莫辩,本想自散元神一了百了,却又忽然听到黑暗中有人说话,是南锦俦的另外两个同门,藏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商量着什。他被囚禁之处非常隐蔽,那两人并不知他在这里,就听见他们说净无暇色迷心窍,不肯配合他们,活该枉死。又说他一死,少了个帮手,除掉南锦俦便更加渺茫了云云。总而言之,字字句句都是对南锦俦不利的。 玉淙浅虽有苦难言,但他不容旁人戕害南锦俦,有心探个明白,但身不由主,于是取出精血,造出了玉玲珑,让她去将此事查明。妖魔的精血与旁人不同,乃是精与血的混合之物,玉玲珑确实是他的亲生骨肉,他若非无计可施,也不愿出此下策。 玉淙浅是修行了数千年的妖,修为高深,玉玲珑一诞世便有他身上的部分修为,最后不辱使命,总算将此事查明了。 原来南锦俦自拜入八重天后,深得师尊厚爱,对他寄予厚望,有心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所有法术的倾囊相授。他那些同门没得如此待遇,个个都嫉妒得如痴如狂,想方设法的要将他除之后快,净无暇当然也是这般想法。此前搂月山一行,他们便想借助那怪兽之力将南锦俦除了,还准备好了一件神器,可杀人与无形。他们的计划是,趁南锦俦同那怪兽斗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时,由他身旁最亲近之人以此神器忽施突袭,他势必非死不可。净无暇同南锦俦的关系最为密切,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大家便将凶器交了给他,谁知他却临时色心起,没同大家入山降妖,反而同山下的一个民女颠鸾倒凤起来,最后给妖魔掏了心窍,真是死不足惜。 玉玲珑查明真相,回来报于父亲。玉淙浅听了大怒,觉着自己并没杀错好人,更犯不着为了这些宵小自毁元神。何况这些人都是南锦俦的同门,南锦俦自然无所防范,极易遭人背后捅刀,他要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知给他,让他防范于未然,便弃了自杀的念头。 理清来龙去脉,青蛇所以能够降生,主要是因她阿爹要盼她来查明这桩事,这事只与南锦俦有关,故此,她说自己的出生也源自于他,也说得过去。 南锦俦始料未及,审视青蛇片刻,想起当年和自己同修的那许多师兄弟,后来也确实联手加害自己,最终未遂,料来青蛇所言多半属实,但不管怎么说,净无暇确是死于玉淙浅之手,这是铁定的事实,但转念一想,如果当年阿浅并未杀他,净无暇藏得那般深沉,想要算计自己,简直轻而易举,自己太半已丧生于他的暗算之下,哪里活的到今天? 想到当年自己那般折磨于他,真是悔不当初。 玉玲珑瞥到他一脸愧疚自责的形容,嗤之以鼻:“假惺惺。” 南锦俦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难过至极,他从前认为阿浅盗了自己的九曲玲珑心,一直怀恨在心,誓要杀他雪恨,并夺回心窍,这才甘心,谁知随着往事件件揭开,自己竟欠了他这许多,又岂是一颗九曲玲珑能抵得上的? 他摇头晃脑,竭力抛开这些纷乱的思绪,一瞥眼,见到了杨高峰双目紧阖,安安逸逸的窝在杨巅峰怀中,杨巅峰低眉垂目,正含情脉脉的瞧着他,心中一动,问道:“巅峰,有桩事我奇怪了很久,一直想问你来着,只因涉及你的隐衷,一直难以启齿,今天我忍不住了,非问不可,就不知你肯不肯如实相告。” 他这不问而问,杨巅峰当然也听懂了弦外之音,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上仙想问的是,我与高峰并非孪生兄弟,却为何相貌一样。” 南锦俦道:“正是。”看来杨巅峰是准备说了,不禁两眼放光,满怀期待。 青蛇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也将目光转了过来,有心瞧个热闹。 杨巅峰仰天思量半晌,才道:“我本是天逐国太子,身在帝皇之家,我母亲正是皇后。父皇后宫佳丽三千,日日都在勾心斗角的争宠,母后给贵妃害死。我为替母报仇,从外头学了一身仙法,作法害死了贵妃,父皇大怒,下令将我斩首。高峰是我的贴身侍卫,为保我活命,将我捆了起来,请了一位高人,将他改头换面,把面容换得跟我我一模一样,准备替我去受刑。总算丞相最后找到证据,揭发了贵妃当年谋害母后的种种罪行,又与许多大臣求情,父皇这才息怒,饶了他的性命,但一张脸却变不回来了,一直是现今这个模样。后来天逐国灭,举国皆亡,因我们俩身怀异术,才得幸免于难。我从小便喜爱修行,见复国已然无望,只好带着高峰上八重头求仙问道。” 事情已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光,他挑挑拣拣的说着自己的一生,却是轻描淡写,已不将这些陈年往事放在心上、饮以为恨。 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已到了八重天,南锦俦停了竹席,杨巅峰负起高峰,同他告辞,便即御剑上天。 他这一走,就剩南锦俦与青蛇二人了,相对无话。 其实南锦俦有许多疑团想要咨询,但玉玲珑一与他照面便面若冰霜,只道:“稍后到了东海,将阿爹的元丹取出一瞧,什么事都明白了。” 南锦俦又问:“你之前口口声声要替父报仇,而今怎么背道而驰改变主意了,不但不杀我,还领我去取你阿爹的元丹?” 青蛇心直口快:“只因先前你本可将我除了,永绝后患,不过你并没有那么做,可见你对阿爹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只消你有半分愧色,阿爹就不算白白为你赔了性命。况且我经过深思熟虑,也想通了,阿爹之死,就是想你能够活命,不至于丧生于天劫之下,我若将你杀了,便是违背了他的心意,九泉之下,想必阿爹也不愿我这么做。” 二人日夜兼程,数日抵达东海。 青蛇果然所言非虚,南锦俦在云端之上便遥遥望见,那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东海已今非昔比,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白茫茫的一片,直绵延到海天尽头。人还没到,寒气已扑面而来,透骨冰凉,丝丝入肺。 二人降在东海之滨,青蛇朝冰面一指:“阿爹的元丹,以及你那颗心窍,都在海底。” 南锦俦闭嘴双眼,放开神识,穿过冰面潜入海底,只见万丈冰层之下,一颗蓝色的圆形冰珠并着一只人心,静悄悄的沉在那里。冰珠内妖气滚滚,正散着幽幽蓝茫,释放出源源不绝的寒冰之力,却没波及到它旁边的心脏,那心脏表明裹着一层冰霜,却还在突突而跳,十分鲜活。 南锦俦的神识一来,立起感应,胸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震荡。他晓得,那便是自己的九曲玲珑心了。 收回神识,南锦俦只觉头晕目眩。神识离体,原本就耗仙力,又受海下寒冰之气侵蚀,险些动摇根基。 青蛇早知他会看到什么,不予理会,径自捏出法诀,划开冰海,破出一条道来,直通海底深渊。她与玉淙浅一脉相承,阿爹所有的本事,她也会个几成。二人同源同总,血脉至亲,元丹当然不会阻碍她施展法力。 青蛇开好了路,道:“你自个儿下去拿罢,取到之后,阿爹的元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一件遗物,你要妥帖保管,我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 南锦俦连忙拉住:“怎么这就走了,怎不随我一同下去?” 青蛇挑眉:“难道你担心我趁你深入海底之时突然关闭通道,将你活埋海下?” 南锦俦摇头:“不是,我是想着,万一你阿爹怨恨于我,不让我碰他元丹。” 他临时畏缩,青蛇大感意外:“倘若是这样,阿爹当年便不会为你扛下三万余道天劫了。也罢,阿爹的元丹搁在你这里我也不太放心,就随你走一趟。” 二人直奔海底,来到元丹之旁,南锦俦竟没理会自己的心窍,当先一把抓向那颗冰珠,哪知微有接近,立觉掌心刺痛,满往后缩,只见手掌已给冻成青紫之色,不听使唤,寒气顺着手掌疾速上升,若漫到胸口,便有性命之忧,忙运仙力相抗。这是妖魔元丹自卫之力,若非南锦俦仙法卓然,只这么一抓,顷刻间便要死于非命。 青蛇不去理他,口中念念有词,随手一召,那冰珠晃了两晃,居然飞到她手中,安安静静的躺着。 南锦俦刚想去拿,青蛇道:“且先别忙,我要施法令它稳定下来,不再排斥外人,这才给你。施展这个术法要些时辰,你先取回心窍罢。” 南锦俦使出召唤之术,要待拿回心窍,哪知九曲玲珑心受其感应,居然抵触他的仙力,不肯回到主人体内,看来青蛇说的不错,这心窍离体多年,已修出了自己的神智,并不听从他的指令。南锦俦加大力度,那心窍忽然一振,从他们来时的那条通道飞了出去,霎时不见踪影。 青蛇见南锦俦眼睁睁望着心窍逃走,却岿然不动,奇道:“怎不去追?” 南锦俦惆怅道:“罢了,它已不再是我身上的一部分 ,走就走了。即使没有它在,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 “可他是你身上的一块肉啊,你怎能割舍得下?” “……”南锦俦无语片刻,不再理会它,问道:“好了没有?” “行了。”青蛇将冰珠放在他掌心:“现在试试。” 南锦俦适才吓了一跳,生怕一个疏忽又重蹈覆辙,小心翼翼的接过,并无异样,看来青蛇施过法后,元丹已不再排斥外力,忙紧紧握住,闭了双眼。 天地变换,翻江倒海,情景已不在东海之底,却是身处一片崇山峻岭之中。 此时天昏地暗,正是三更半夜。他看到一个人首蛇身的妖精隐在林间,那妖长着一只青色蛇尾,上身□□,全是发出熠熠生辉,散着莹莹白茫,瞧不清面目,十分诡异。他盘踞在树上,眼光时不时往树下大道的一头瞧去,在等着什么人。 南锦俦心头奇怪,虽都是蛇妖,但他似乎并未见过这个,不知同玉淙浅有何关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妖精等的人终于从道路那头缓步而来。 南锦俦仔细去看,大惊失色,只见来者布衣青衫,是个男人。那人长身玉立,身材高挑,一副面目分外妖娆,涵烟眉入鬓、瑞风眼流波,不是玉淙浅又是何人? 他虽相貌姣好,但此时却垂头丧气,一副颓废形容,不知有什么心事。 藏在暗中的蛇妖见到他来,喜形于色,立即卷起一股妖风邪气,将玉淙浅裹了起来,却没伤他。 玉淙浅大骇,想要施展功夫对抗,哪知法诀掐到一半,身上却无灵力可用,他一愣之间,大喝一声:“何方妖孽!” 蛇妖在外头悠然自得,声音缥缈:“我听说你是水月天的弟子,因历练之时丹田破碎,一身修道行毁于一旦,再也不能修行,不知是真是假。” 玉淙浅一听此言,沮丧更甚,但脸上毫无惧色,语气仍然高昂:“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蛇妖单刀直入:“如果并无此事,那留着你也无用,我一口将你吃了;如果属实,咱们不妨做一笔交易。” 玉淙浅竭力想要摆脱他的钳制,三试无果,只得妥协:“什么交易?” 蛇妖道:“你将脸上的皮撕了给我,我为你修复破损的丹田。” 玉淙浅本是水月天的子弟,因历练之时元丹炸裂,致使丹田损毁,一身修为散得涓滴不剩,再也无法进修,因此给山门赶了出来。他眼下就盼着丹田能够恢复如初,但他十分机警,面临这样的诱惑,仍然防备:“当真?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蛇妖哼了一声,不以为意:“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咱们倘若交换,谁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仔细考虑一下,确认要换的话,我们就约法三章,你那张皮一旦给了我,便再不能反悔,我要怎样使用你也不得过问,今后酿出了什么祸事都怪不得我。” 他一本正经,不似作伪,玉淙浅心动了,却还有所顾虑:“我若将皮送了给你,我岂不是成了个没脸没皮的浴血怪物?” “……”蛇妖无语片刻,道:“放心,你将皮撕了给我,我会施法让你立刻死肌重生,再长出一张完完整整的脸来,只消耽搁你半晌时辰,绝无后患。” 玉淙浅终究没能抵受得住,点了头。 待他们俩完成了这笔交易,南锦俦才恍然大悟。 原来真正的玉淙浅另有其人,便是水月天那个丹田损坏的弟子,后来玉玲珑她阿爹与他做了这笔交易,这才成了他认识那个阿浅。 似他这般根正苗红的妖,修行过了百年便能化形,第一回 化成的形容便是今后一生的形容。妖魔变化多端,但无论怎么变,除了原形之外,第一回化成的模样就是其真面目,故此,一般妖魔化形都慎之又慎,只因一旦化成,今后难以改变,玉淙浅大约就是当年化形之际忒过潦草,化得并不如意,但以变幻之术化出来的形容极易给人揭穿,这才想要通过与凡人交易进而改头换面。 依照南锦俦的记忆,这个真正的玉淙浅因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兄长。当年他阿娘有两任丈夫,第一任没几年便患病去世,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便是玉淙浅了。他身死之后,阿娘一直未曾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将玉淙浅养育成人。后来一个水月天的仙君途径阿娘之家,将他收为门下嫡传弟子。阿娘望子成龙,便准了他去,哪知这一去便遭逢不测,辛辛苦苦修出来的丹田一朝化为乌有,发肤也给妖魔夺了去。 此处过后,情景立时一转。 南锦俦已置身于一座高峰之巅,周遭云封雾锁,阴霾遮天,苍穹里电闪雷鸣,霹雳压顶而至。他看见玉淙浅站在断涯之旁,周身妖气肆虐,雷霆一道又一道的劈在他身上,原来正在渡劫。 妖魔鬼怪渡劫与凡人飞升又有不同,只因妖属异类,修炼成人乃逆天而行,天劫也远胜凡人。 待渡到第一百三十六劫之际,玉淙浅支撑不住,原形毕露,蛇尾露了出来,啊哟一声,歪了下去,正逢第一百三十七道雷霆已从天而降,他却已不及抵挡,看来这一道雷要硬生生栽在他身上了。似他这种妖魔,皮糙肉厚,但天威浩荡,摧枯拉朽,劈在身上也要令他皮开肉绽。 玉淙浅吓得花容失色,南锦俦也大惊失色,忘了眼下是身处阿浅元丹的回顾之内,忙过去伸手相护,哪知竟有人比他更快,斜刺里钻出一人,扑在玉淙浅身上,适逢雷霆落下,不偏不倚击在那人背上,就听一阵似琉璃碎裂之声响过,汇聚在苍穹中的乌云逐渐散去,似火烈日显露而出,这一劫竟如此过了。 南锦俦一番端详,看清了将玉淙浅护在身下之人的相貌,忘了这回顾之中的人都是幻影,听不见自己说话,脱口大叫:“阿娘!” 第26章 过往 替玉淙浅抗下最后一道天劫之人是个中年妇女,正是南锦俦在凡世中的生身之母。 在南锦俦的记忆中,他只知阿娘原本姓玉,生于梨花村,是个普通的乡间民女,嫁的丈夫在儿子分娩不久便忽患恶疾暴毙而亡,又家道中落,亲戚们都不愿帮衬,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将一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幼子养育成人,真是难于上青天,但一个人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还是将玉淙浅拉扯大了。 后来玉淙浅拜入水月天修行,南母便只得孤苦伶仃的,不知是哪一年的半夜,在荒郊野外被一个喝醉了酒的壮汉当场侵犯,直到禁受不住,晕了过去,待日后再醒来时,身边已空无一人。由于事发之时是在深夜,她也没看清那人的相貌,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月余之后,她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她本想不要这个孩子,可是玉淙浅不在,又想有个人能够陪伴自己,踟蹰再三,终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十月怀胎,将南锦俦生了下来,母子俩相依为命。 而南锦俦降生之日,真正的玉淙浅卸甲归田了,却是拖着满身伤痕回来的。 他丹田损毁,水月天没设法助他恢复,反而卸磨杀驴,将他赶出山门,他也颇也骨气,既然被扫地出门了,也就不再回去,一个人在外散修,闯荡江湖。 不日撞见大妖杀人害命,他路见不平,决意仗义除魔,结果除魔未遂,反给那大妖一掌伤了元神,回天乏术。 他将死之余,挂怀家中母亲,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梨花村,刚跨进门,还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便已咽气。南母和南锦俦酉时末才从地里回来,见到儿子的尸首,哭得呼天抢地,最后将儿子埋到他父亲坟前,真正的玉淙浅这一生便到此为止,这时南锦俦已有十五岁了。 这一年南母已近五十高龄,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悲伤过度,积郁成疾,大病了一场,南锦俦没日没夜的候在床前照料。 可悲惨的是,南锦俦夜间给母亲熬药之时,不慎给毒蛇嗜中,立时疼痛难当,呼吸困难。南母的病刚有所好转,没想到儿子便又遭了大难。 这时家中银两已尽数用来给南母抓药了,再也无钱去看大夫,南母问了南锦俦是给何种毒蛇所咬,南锦俦如实说了,原来是一种喜居于荒山的过山风毒蛇,一旦给这种蛇咬了,活不过一天半日,南母大急,无可奈何之下去同邻居借钱,但邻居却说这种毒蛇出没之处,附近必有解药,是一种白叶红筋开蓝花的草药,只消能找到,洗干净熬药服了便好。 南母心急如焚,苦于借不到钱,无计可施,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上山去采草药,恰逢蛇妖渡劫,她一间蛇妖那张同自己已故儿子一模一样的相貌,惊得呆了,以为儿子并没有死,仍好端端的活着,就在自己面前。但她还没呆够,眼见天雷便要落在玉淙浅身上,一时间就忘了家中次子还在等着她回去救命,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 她只顾着护儿子平安,直接将那触目惊心的一条蛇尾视而不见。 区区肉躯凡胎,哪有能耐受天劫一击?南母本来必死无疑,但许是命不该绝,又许是意志顽强,只呕了一大口血,居然未死。她明明已见到那一截蛇尾,非但不惧,还伸手去摸他的脸,喊他阿浅。即使她心知肚明,她的阿浅早已不在人世。 至此,南母便得了疯病,将蛇妖视为自己的第一个亲生儿子。 直至此时,那个将元丹沉入东海,替南锦俦承受天劫的玉淙浅才真正与他有了交集。 玉淙浅成功历劫,大喜过望,却听南母一直称自己儿子,疑云大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告诉她自己是在深山老林修炼的妖怪,并非是她儿子,南母已然疯魔,哪里肯听?竟骂他是不肖子,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居然不认亲娘。玉淙浅无奈之下,只好勉为其难的喊了声娘。南母一听,心花怒放。 玉淙浅又问她何以来此,南母这才想起来自己上山是干什么的,如梦初醒,一边拉着他拨开草丛,一边说他弟弟身患重病,急需草药救命。玉淙浅在山中修炼,知道在自己洞府门口便有这么一味草药,于是回去取了来,跟随南母回到家中,将草药煎熬成汤,喂给南锦俦服了,这才解除过山风之毒,救回他一条命。 南锦俦给过山风咬中左腿,初时痛不欲生,后来竟然全身瘫痪,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待觉提起来几分精神时,睁开双目,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玉淙浅,那张同他兄长一模一样的面容。 其实,仔细看来,还是能轻易看出此玉淙浅非彼玉淙浅的。他这一生只见过兄长一回,且还是一具死尸。因玉淙浅虽有修为,终究还是个凡人,以凡人之躯走南闯北,饱经风霜,容颜已十分沧桑,面容黝黑,满脸虬髯,兼之经常与妖搏命,体型非常魁梧,看上去就是一个彪型大汉。 但后来这个玉淙浅就不一样了,虽说都是同样的涵烟长眉、斜飞辱鬓,亦是同样的瑞凤美目,但他身材纤长,似女子般妖娆风华,眼瞳也是有别于凡人的紫青之色,更增深邃,似乎能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了进去。叫人望之生凛,过目不忘,看了一辉便忍不住再看第二回 。 南母见爱儿终于得救,喜形于色,给南锦俦说这是他哥哥,是他从外头带来灵丹妙药,这才救了他一条小命,兄弟俩今后要情同手足,互相扶持等云云。 南锦俦乍见玉淙浅,本来颇有好感,听阿娘这样一说,立时转为厌憎。因他觉着南母分明亲眼目睹玉淙浅凉透了的尸身,最后也是二人一齐动手挖掘坟墓,将人埋入黄土之中,阿娘怎会突然神志不清?定是这妖怪冒充自己兄长,要来害人。 他心头这样想,当然就不待见玉淙浅,南母见状,十分不悦,将他重重训斥了一顿,尽是数落他的不该,说兄弟俩应当和睦才是,不得对兄长不敬,南锦俦非但没能受教,反而更加排斥玉淙浅了。 南锦俦将他拉到埋葬玉淙浅的土堆之前,说出真正的玉淙浅已然死了,叫他不要冒充一个死人。玉淙浅这才想起当年和水月天的那个小子做换皮交易的往事,他将实情悉数告知,并决意暂留南家,与他一同照料南母,已报答她替自己扛下天劫之恩,南锦俦将信将疑。 玉淙浅一来,务农耕田等诸般琐事当然就由他来忙活,南母也就不用早出晚归了,在家中调理身子。玉淙浅做事牢靠,又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旁人需干十天的量,他不出一日便能办成。他年轻力壮,又将南母照料得无微不至,深得她的喜欢。 南锦俦身怀九曲玲珑心,此心虽是神物,但开窍甚迟,尽管南锦俦已在贫困之家长到十五岁,心智仍不如同龄之辈,性子跳脱急躁,彪悍顽劣,一有清闲,被要找事。挖蜂窝掏鸟蛋、偷鸡摸狗等诸如此类之事不胜枚举,闯了祸都是玉淙浅来收拾。 玉淙浅承欢于南母膝下,竭力尽孝,三人共享天伦之乐。 只是,没过多久,一位八重天的仙君途径此地,看出南锦俦身怀异样,造化不凡,说要给他个机会,瞧一无仙缘。 南母当然反对,玉淙浅便是前车之鉴,就是因为求仙问道,才致使他年纪轻轻便夭折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南锦俦步此后尘。但南锦俦却不以为然,他觉着做凡人无甚出息,听说自己竟有仙缘,两眼放光,满心向往,但又放心不下母亲,也不愿违拗母亲的意思,不禁左右为难。 那仙君告诉他,八重天挑拣弟子非常严格,需通过门规试炼方能入门。此去向西三千里,有一道天梯,那是从凡间通往八重天的唯一途径。凡人想上天,唯有爬梯而行,天梯再过几天就会开放,若他能在两个月之内爬上天梯,抵达天门之前,就算过关,便能进入八重天修行,说完给了他一张舆图,径自去了。 自此之后,南锦俦也疯魔了,日日夜夜对着那张地图钻研路径,心驰神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八重高天,但实在割舍不下母亲,一再犹豫,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眼看时间越来越少,整日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玉淙浅看在眼里,一个夜晚,趁南母熟睡之后,溜进他房间,告诉他自己可以三天之内就送他到八重天,让他安心修行,自己定然照顾好母亲,叫他放心。 南锦俦虽起初对他颇有敌意,也知他并非自己兄长,但亲眼目睹他与阿娘在一处时母慈子孝的情景,听他这么说,真是喜出望外。玉淙浅再三保证,一定会将母亲照料得妥妥当当,万无一失,他只管踏踏实实的潜心修炼,不必有后顾之忧,等他修行有成,便回来探望阿娘。 南锦俦只听得心驰神摇,一再警告他如果没照料好母亲,回来唯他是问,玉淙浅笑着答应,带起水壶干粮,提了包袱,便携着他上了云端,即刻起初,一路腾云驾雾,不过一夜,便到了天梯所在。这天梯是九重天上诸神留下的遗迹,神圣不可侵犯,妖魔鬼怪是万万碰不得的,一旦沾上了上面的仙气,非伤筋动骨不可。他仍是腾着流云,飞上了八重天天门之前,与南锦俦告别之后,就即回去。 南锦俦记得,他在八重天修行了两载便法力大成,到了照灵境界,回乡探望母亲,但千里迢迢来到家中,只见到一堆断井颓垣,整个梨花村也成了一地废墟。他大惊失色,扒开一堆断璧碎瓦,在下面挖出了一具骸骨,正是阿娘的尸首,而玉淙浅却已不见踪影。 他当然记得,那年玉淙浅将他送上八重天之前曾信誓旦旦的答应过他,要照顾好母亲,不会容她有半点伞失,然而……自此,他对玉淙浅恨之入骨。 南锦俦睁开眼睛,表情复杂。 青蛇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想起当年恨事,玉淙浅的脸色不甚好看:“看到你阿爹出尔反尔,明明说好了要照顾好阿娘,等我回来再一家人团聚,哪知他竟然……我回来之时,只得到阿娘的死讯。这也罢了,阿娘逝世,他好歹也要将她尸首埋葬,入土为安才是,怎能如此……唉。” 青蛇当然晓得此中缘由,道:“怎么,你对阿爹不满么?非上他不守信约,实在是……总之这件事另有别情,你再往下看,自知因果。” 南锦俦再度握紧元丹,依言回顾,待看到接下来的情景时,忽然心头大震。 原来玉淙浅将他送到八重天后,立即回到家中,迎来的就是南母一通质问,为何南锦俦忽然不见了。玉淙浅据实以告,南母大发雷霆,摔了不少锅碗瓢盆,哪知她这一气,怒火攻心,竟又病倒了。 但这个病非常奇怪,玉淙浅已点石成金之术得了些银两,去请了郎中到家中来为母亲诊治,那大夫的医术远近闻名,竟断不出南锦所患是何病症,只说她呼吸细微,已命不久矣,他要做的便是准备棺木,料理后事,节哀顺变。 玉淙浅骇然,他虽修炼多年,可是妖魔鬼怪的法力对济世救人之道毫无裨益,不能为南母治病,他又不谙岐黄,只看得出阿娘这个病有些蹊跷,不同寻常,却无力回天。 他四处找寻大夫,这些庸医断出来的结果皆不约而同,都诊不出南母的病症,与此同时,有一位邻里家中也有人得了相同的病症。他过去一瞧,情况当真同南母一模一样,这家邻里平素对南家多有照拂,他有心相助,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知一回到家中,南母竟然双腿一瞪,一命呜呼了。 玉淙浅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只觉自己已魂飞天外,在榻前候了几个时辰,不知如何是好。 他并非真正的玉淙浅,但南母将她视若亲生,关怀备至,虽说都是因为他那同玉淙浅极其神似的外貌,无此外貌未必有这样的待遇,可毕竟也是真心实意,就算没答允南锦俦,也非救回阿娘的命不可。 他开了法眼,竟看出南母只是惨遭横祸枉死,并非寿终正寝,还有阳寿未尽。于是去了阴曹地府,在黄泉路上从阴差手中夺回了南母的魂魄。 妖魔越界,干扰阴差执法,实乃大忌,为天规条律所不容。他才将南母的魂魄从奈何桥上带回,放到体内,天兵天将便已下界,将他押入无间地狱,要受冰封之刑。 南锦俦从八重天回来之时,他已身在无间地狱,至于南母,即使给救了回来,也是孤苦伶仃,亲子义子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生悲苦,大起大落,没享几天福报,最后便郁郁而终。 但南锦俦同玉淙浅的缘分并没有到此而止。 无间地狱这个地方,是战神刑天用来镇压那些犯了天规的妖邪之处,但世间妖魔不计其数,单凭战神一人之力,如何镇压得住?于是天君颁下旨意,九重天上各路上神应劫陨落之际,须将自己的法器填入无间地狱,一来相助战神镇妖,二来,本神陨落,法器便成了无主之物,搁在天宫也无用武之地,不如放入无间地狱,各处洞天福地的有道之士尽可前去取来使用,也算是造福苍生。 既是上位之神的法器,无一例外,都是稀世奇珍,人人皆梦寐以求,前赴后继的仆向无间地狱。当然了,神器都是有灵性的,有自择新主的习性,这些法器在九重天待得久了,见多识广,没几个看得上凡夫俗子,于是有道之士们的梦寐以求就变成了求之不得,一个个都空手而归。久而久之,妄想拿到神器平添虎翼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当然了,天君此举的本意原是要赐福下界苍生,倘若将神器放下界却不让人拿,未免多此一举。于是再颁一道天旨,令神器们不得妄自尊大,只消遇到稍微有点机缘的凡人,便将终生托付于人,同新主一齐再登仙界。 后来有个不晓得来历的凡人统计了一番,发现只有修为到了照灵之境,方有几率获得神器的认可,只因历来从无间地狱中取到神器之人都是照灵以上,玄幽之下便空无一人,至今没有先例。 第27章 来时 可巧,南锦俦那时的修为境界刚好便在照灵。他回乡探望阿娘,不想只得到噩耗,于是回到八重高天,他师傅便携他以及一干同门前往无间地狱碰碰运气,看能否取到一把神器。 当然了,南锦俦确实不虚此行,得了一件神兵,且还是当年战神从大荒中披荆斩棘所用的霖渊宝剑。他站在冰湖上默念仙诀,冰层地下镇压着妖魔的霖渊剑立受感应,飞出冰面,盘旋九天。南锦俦还没来得及高兴片刻,冰湖上忽然地动山摇,跟着峰崩峦裂,冰山坍塌,冰湖凹陷,一只蛇妖破冰而出,正是受霖渊剑镇压之妖,也正是玉淙浅。 原来玉淙浅给天兵天将押到无间地狱之后,玉淙浅竭力挣扎,不甘受罚,天兵便祭出了霖渊宝剑来,这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威力非凡,玉淙浅怎能挣脱得出?霖渊被南锦俦召出之后,他身上重压立除,立即飞出冰湖,逃出无间地狱,他那时之顾着逃跑了,没注意到南锦俦,将霖渊宝剑也一齐夺了去。 南锦俦一见是他,想起阿娘之死,跟着想起他出尔反尔,满口答应的事,居然没能做到,登时火冒三丈,而今竟然还来抢自己的神兵,当真是七窍生烟。他可没想到玉淙浅实是身不由主,只道他也觊觎宝剑,在此潜伏多时,只待宝剑出世,立即出其不意的夺剑跑路。见玉淙浅往东而去,他也紧随其后,但修为不济,方才迈出一步便不见了玉淙浅的踪影,竟没能追赶得上。 这趟他们一行数人尽都空手而归,除南锦俦之外,他那些同门没一个有福分能召出神兵,至于他那老当益壮的师尊,百年前便试过一回,今儿再试一回,仍然无果。 一行人无精打采的回到八重天,南锦俦越想越是气恼,同师尊谏言,让八重天发出通缉令,务必抓到玉淙浅不可。 他闭关数月,修为又有了进益,决意下界再去历练一番,顺带找寻玉淙浅的下落,一刀将他杀了,然后夺回属于自己的神兵。 他来到一座城池,听闻城中有采花大盗出没,只消稍有颜色的姑娘都惨遭荼毒,怨声载道,许多坚贞的女子给毁了清白,觉得无颜见人,便悬梁自尽,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南锦俦下界就是为扶危济困来着,既然撞见了不平之事,那么非管不可,一番打探,发觉城中有颜色的姑娘十之八九都已被采过了。只因那厮神出鬼没,神通广大,不论大家如何防备,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得逞,现今唯剩李家千金还保持着完璧之身。不过,那采花贼都是一晚临幸一人,一连数百夜都是这样,约莫今晚就会前往李家。 南锦俦估计又是妖魔鬼怪作祟,一干凡人当然拿他束手无策,看来要靠自己了。他计划着将李千金悄无声息地安顿在别处,自己变换成千金的模样,去李府守株待兔,等那采花大盗送上门来,一掌毙之。 但他抵达李府之时已是酉时末了,待从偌大的府邸中找到李千金的闺房,已近戌尾,也不知是否赶得上。 他找到李千金闺房时,里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彼时他还是个凡人,没开法眼,望不到屋中情形,但隐约觉着冷气森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思忖半天,没思忖出个所以然来,径直推门入房。 哪知他一进去,便觉手足一软,给什么东西缚住了,尖叫一声,立时摔倒。他一愕之间,已然醒悟,多半是早有义士在自己之前便想到了守株待兔之计,将李千金挪到了别处,蹲在屋中等采花大盗前来,哪知采花大盗还没来,先等到自己,将他给当成采花大盗捉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惊喜的,更惊喜的还在后头。 他一倒地,屋中即刻亮起灯烛,待看清里面假扮李千金的人,南锦俦瞠目结舌。 开门大吉,不是玉淙浅又是何人? 原来玉淙浅逃出无间地狱,一路北下,来到此处,一日在破庙中借宿,忽有黑衣人闯入,他正要起身查看,岂料门外又涌进来一波人,不问青红皂白便说他是什么采花大盗,跟着拿出绳索将他绑缚起来,说是要当场把他阉了,叫他再也不能恃着“凶器”祸害良家少女,真是莫名其妙,活天冤枉。 玉淙浅还在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那些凡人便开始着手为他宽衣解带,手中明晃晃的剪刀就往他小腹下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靠了过去。他这一吓真是魂飞天外,立即使出瞬行之术,逃之夭夭。 可是给人平白无故的冤枉这么一遭,他愤愤不平,决意理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城中一番明查暗访,终于晓得了因由,决意揪出那个险些害得他身残志坚的罪魁祸首。 他想起之前在破庙里借宿,忽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料想那便是将全城闹得鸡犬不宁的采花大盗,采花,给人发现了踪迹,追捕到此,恰好自己在这里借宿,给人一番误会,成了他的替罪羊。 这件事就发生在南锦俦到了的前一日,玉淙浅也想到了同他一般的办法,假扮李千金,引蛇出洞,结果蛇没引出来,却引来了南锦俦。 南锦俦给他擒住,立时想起霖渊剑以及阿娘之死,怒不可遏,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斥责,什么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不知好歹等诸如此类的云云都往他头上扣。面目狰狞,失态至极。 南母已然故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死而复生,南锦俦晓得即使将玉淙浅千刀万剐,阿娘是回不来了,只得一直唾骂,听过的没听过的,一切污言秽语统统往玉淙浅头上砸,直骂到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再也骂不出来。 他骂得唾沫横飞,玉淙浅只是默默听着,一直缄不作声,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待他住了口,才一字一句的述说原委:“非是我有意出尔反尔,只因我实有苦衷,那日我犯了天规,给天兵天将押去了无间地狱,镇了不少时日,待我出来,阿娘已经不在了,只怕连魂魄都已投胎转世,再也救不活的。” 南锦俦不理三七二十一,也不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更不问他究竟犯了什么大罪,要被镇在无间地狱,他只知既答应了自己的,竟然没能办到,只此一节,便是大错特错,又是好一阵怒骂,还说他既令阿娘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他也将不得好死。 那时他当然尚且不知,自己这一番过激之词竟在后来一语成谶。 他两个只管纠缠不清,却叫那采花大盗有了可乘之机,最后逃得无影无踪。南锦俦将阿娘的事情放在了一边,又开始向玉淙浅讨要霖渊剑,哪知玉淙浅居然占着不给。 这就有些强取豪夺的意思了,南锦俦是霖渊剑选中的新主,这剑名正言顺是他所有之物,旁人怎能霸占? 玉淙浅却道,依照天规,他是要在无间地狱里镇上千年之久方才能够解脱,刑期未满便擅自离开,算是畏罪潜逃,战神决计不会放过他。霖渊剑祥瑞千条,具有掩藏气息的神效,只消持剑在手,刑天便无法探知自己的行踪,正好方便自己跑路,若神兵离手,刑天立即便会追捕而至,他万万不愿再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遂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剑还他。除非能想出个万全之策,让他即使没有霖渊,亦能躲避刑天的追踪。 南锦俦当然想不出万全之策,玉淙浅便持着霖渊,誓不放手。南锦俦气急,据理力争,说他没有理由霸着旁人的兵刃。他言之有理,玉淙浅也无言以对。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剑就让玉淙浅拿着,但自己却要充当南锦俦的奴仆,随他一同浪迹天涯,任劳任怨,唯主子的命令是从,不得违逆。玉淙浅只求能持霖渊在手,旁的一切好说,欣然答应。 第28章 缘由 这个主要自然是南锦俦提出来的,他可没想当真要拿一件神兵去换区区一只蛇妖的效忠,他是以此为借口,将玉淙浅栓在身旁,以免他溜之大吉。只消二人同在一处,他自然能找到机会夺回神兵。 于是乎,他们两个便一齐行走江湖,浪迹天涯。 不过,南锦俦忽然发觉了异样。 这时玉淙浅元丹中的情景忽然一变,只见月黑风高之夜,一间客栈中,自己忽从榻上起身,穿了一身黑衣,戴上黑色面罩,悄无声息的出了屋子,跟着玉淙浅也从隔间的房内飘了出来,一语不发,如鬼似魅的跟在自己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客栈,走街串巷,越走附近道路便越偏僻,南锦俦拐进一家农舍,破门而入,只见榻上窝着一男一女,他站在榻边,目光阴鸷,透出一股狠厉乖张之色。他站了片刻,举起利刃,将熟睡中的二人杀了,用仙法将他们躯壳中的鲜血汲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快步出门。 玉淙浅躲在暗中,一切都看在眼里,待南锦俦走后,进了屋子,查看二人伤势,所幸魂魄尚未离窍,倒还有救。 施法为二人抚平伤患,玉淙浅便也回到客栈,法眼一开,只见南锦俦坐在床上,正抱着葫芦仰天狂饮。那葫芦是他适才取出用以装盛那一男一女的鲜血之物,而今喝的自然就是人血了。 南锦俦冷眼旁观,心中疑云大起,他可不见得自己何时干过这般歪门邪道的行径。瞥眼去望自己,只见此时的南锦俦满脸乖戾狠厉的气息,而门外的玉淙浅泥塑木雕般站着,面容上时虑时忧,蹙眉不安,可始终没推门进去。 南锦俦饮完鲜血,用功半个时辰,这才倒在榻上沉沉睡去。玉淙浅趁他睡着,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屋去,矮身往他身旁一蹲,咕哝了一句:“你怎会变得这样?”咕哝完了居然伸手去抚摸南锦俦的眉眼,但伸到半途,又退了回来,可方才腿回,又想去摸,这样畏畏缩缩的伸了退,退了再伸,循环往复。 他在榻前守了一夜,直至黎明破晓,曙光乍见,南锦俦轻轻嘤的一声,睁开眼睛,他才骤然离去,南锦俦惺惺忪忪,竟没察觉。 他一起床,就去敲隔壁玉淙浅的门,此时玉淙浅刚躺上榻去,佯装熟睡,不予理会。南锦俦等候片刻,不闻应声,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见玉淙浅酣睡正浓,不去吵他,似昨晚玉淙浅那般,放低身子在榻前一蹲,笑眯眯的十分喜欢,忽见玉淙浅被褥一角没盖到身子,替他掖了一掖,复又继续蹲下。 他蹲在那处,直勾勾的盯着玉淙浅看,只因对方还在熟睡,看得肆无忌惮。可看了不到片刻,他竟伸出手指,想去摸玉淙浅的眉眼,伸到半途又想起了什么,缩了回来。 “……”南锦俦作壁上观,觉着有点不忍直视。回顾往昔,自己似乎确实有过这么一番。可是当时他只道玉淙浅睡着了,但而今才知,原来他是醒着的,自己这些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不禁脸红心跳,无地自容。 但他却不晓得,玉淙浅昨晚彻夜未眠,躺在榻上没多久便入睡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全没瞧见。 白日的南锦俦一如既往,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没半点古怪行径,没半分异样。 可一到晚上就奇了,这一夜同昨晚一般,子时初,他见自己又偷偷摸摸的溜出房来,玉淙浅一路跟随,来到另一间农舍,拿出葫芦,正准备杀人取血,跟在后面的玉淙浅忽然出手,长袖挥处,将他迷晕,扛着带回客栈,安置在榻,一夜相守。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南锦俦不禁迷惘,自己何时有过这些行为,怎么毫无印象?竭力思索,却半点也想不起来,奇栽怪也。 认真琢磨一番,想起许多凡夫俗子与生俱来便患有神游迷症,夜间熟睡之后,会在梦中翻身下床,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干完了就会回到床上,次日醒来,自己什么都不见得,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虽说他而今已是有道之士,早已脱离凡体,按理不该再有这般症状,但事实如此,不由得他不信。 其实他的情形同凡人的神游之症虽大同小异,却尚有不同之处。譬如凡人神游,许多人都是闭眼而游,即使睁眼,也完全同闭眼一般,目光呆滞,看不见物什,如行尸走肉,所做之事也都只是些鸡毛蒜皮。但他神游之际非但睁着眼睛,双目中还透出阴狠之色,蹑手蹑脚,潜夜杀人取血,修炼邪术,完全是变了个人。 第六日头上,玉淙浅辞别南锦俦,说他身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须回家一趟,南锦俦十分好奇,问他是什么事,玉淙浅并不吐露,只语气坚定,说兹事体大,非去不可,南锦俦无可奈何,便放了他去,待玉淙浅一启程,他立即跟在后面,想去一探究竟,可偏偏修为不济,跟随不上,顷刻间没了玉淙浅的影子。 玉淙浅并非回到当年修炼的洞府,他是去了妖魔界中,去雪山中拜访一位高人,是他们妖魔界的先辈,估计与他是旧相识了,他一开口就问:“我想请问前辈,可否晓得一躯二魂之说?”跟着便同那前辈侃侃而谈起来。 南锦俦在旁聆听,越听越觉惊心动魄。 原来他所以会在夜间出现异样,只因一躯双魂。 就是一副躯壳之内,竟栖息了两个魂魄。这两个魂魄相生相克,性情秉性截然相反,倘若主魂善骨天成,那么另一个魂魄便定然恶从心生。但虽是两个魂魄,却并依而存,同生共死。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只消其中一个魂魄丧生,另一个也不能幸免于难。 因主魂诞生在前,一直不知躯壳中还有邪魂,故此南锦俦对邪魂掌控肉身之时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所记忆,但邪魂应主魂而生,却晓得主魂的一切。 玉淙浅发觉有异之时,其实并不知怎么回事,经数日观察,便看出了南锦俦具有一躯双魂的命格,特来此请教前辈,瞧有无解决之法。 依他的说法,南锦俦未曾上八重天修行之前,他躯壳内只有一个主魂,从来没出现过此种情形,哪知修行数栽,躯壳内居然生出第二个魂魄,且还是个邪魂。白昼时分,主魂元气旺盛,将邪魂压制了,便能掌控肉身,可这邪魂日趋强盛,夜间就能反压主魂,操纵躯壳,吸取人血修炼妖法。主魂邪魂所习法术截然不同,主魂不能施展邪魂所修之术,邪魂无法左右主魂之功,两者互不侵犯,但若邪魂一直成长,终有一日会将主魂彻底压迫,再也不能出世,永掌肉身,这样一来,南锦俦非大杀四方,堕仙为魔不可。 玉淙浅又说,既然南锦俦身上起初只有一魂,并未生出第二个魂魄,那么日后也不会平白无故就诞出个邪魂来,定是人为所制,但他没上过八重天,不知南锦俦这些年历经过什么事,更不知他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仇家对头,当然参详不出其中原故。 那位妖魔道中的前辈听了他的叙述,捻须沉吟良久,只说双魂既是共生,便无法铲除,否则连累主魂,将危及南锦俦的性命,为今之计,只有紧紧盯住其人,尽力阻止邪魂出世,一到晚间,就施法令其沉睡,叫它不能出来作祟,只消不让其增长法力,日后主魂终能将其压下,邪魂的法力得不到增幅,就会不进反退,消弭于无形,不足为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玉淙浅也只得无功而返,回去后依前辈所说的照办,见机行事,一连数日都守到子时,待邪魂一出,立即将南锦俦迷晕了送回房中。 可日复一日,终不免有所疏忽。玉淙浅那晚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正闹腹泻,忍到午夜之初,忍无可忍,一头钻进了茅厕,待他出恭回来,南锦俦的邪魂早已得手。他多日未曾饮血,早已饥渴难耐,那夜竟一口气屠了数十个男男女女,匪夷所思。 玉淙浅一时半刻无法令这许多人一齐死而复生,只得将他们的尸首挪到僻静之所,吐出元丹,相助他们稳定魂魄,以元丹之力将他们损失的生气尽数填补回来。 他虽不谙岐黄,不会医治什么疑难杂症,但这些人是死于刀剑,且毙命不久,魂魄尚未离体,他可直接用灵力挽回,无须药石。不过,要令死人起死回生,所需灵力不可估量。玉淙浅修为虽较一般妖魔为深,终究有限,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方才能够,南锦俦翌日便说要收拾包袱北下,他只好将元丹留在此处,有空再回来取。 数日之后,二人流浪流到搂月山,听山下居民说最近山中闹不太平,死了不少人,似有怪兽出没,于是决意暂住几天,举正义之刃斩妖除魔。 南锦俦不晓得身体里还有个对他虎视眈眈的邪魂,一心念念不忘霖渊剑,心想正好利用那怪兽做借口,将剑讨回。他对玉淙浅说,那怪兽厉害得紧,自己不是对手,非要神兵相助才能降服。 玉淙浅眼珠子一转,同他提议,既然他不是对手,那就不必劳烦了,自己替他去将那怪兽擒了来,也就无须动用神兵,说着就要动身。其时他没了元丹,功力大损,身上已不剩多少法力,别说擒那怪兽,能自保不给怪兽擒了已算万幸。南锦俦却不知他的底细,只道他天不怕地不怕,果然有本事拿到怪兽,喜出望外,立即携手入山。 其实玉淙浅只是想试探他,想着自己如说独自前往山中寻找怪兽的踪迹,他是否会为自己担忧,哪知南锦俦直肠子一根筋,竟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不禁愤愤不平,找到怪兽后,也不动手,就让南锦俦打头阵,有心叫他吃点苦头,待南锦俦左支右绌支持不住之时,再放元神相救,哪知用力过猛,没拿捏好分寸,虽将怪兽驱逐走了,但元神过于震荡,竟然挂彩。 南锦俦将他背回山下农舍,由于受伤的是元神,药石罔顾,只得靠他自个儿调息静养,慢慢恢复。 玉淙浅暂时没了作战之力,可怪兽尚未除去,待自己一走,势必卷土重来,届时漫山遍野的民众哪里还有活路?有心要除恶务尽,于是传召八重天求援,请师傅派人下界相助。幸而此地距八重天不远,不过几个时辰,援兵已至,正是净无暇一干人等。 等大家都到了,已是右时之末,南锦俦想着趁那怪兽逃窜不久,赶紧带着人马连夜前去剿灭,否则他逃得远了,真不知如何找寻,大家商榷一番,都表示赞同,就该这么办。 哪知大家出发在即,南锦俦忽觉头晕目眩,落后数丈,竟尔跟不上阵,身子一晃,竟然昏倒。但他没昏上须臾,又慢悠悠稳当当的站了起来。他一起身,表情立换,嘴角冷笑,目光凌厉,一脸阴狠凶戾之色。原来今夜玉淙浅昏迷,邪魂乘机压制了主魂,占据躯壳。 以往邪魂每回出世,都有人从背后偷袭,妨碍他修炼妖。他虽并未亲眼目睹是何人坏他好事,但一直形影不离的唯玉淙浅一人,仔细一想就知真相。他一直怀恨在心,这日玉淙浅受伤昏迷,正是天赐良机,决意悄无声息的去将那蛇妖毙了,日后便再无人同自己作对。 他此时躯壳已为邪魂掌控,所思所想同白昼时截然相反,心头想着该怎生让玉淙浅多吃些苦头再将他弄死,叫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并付出代价…… 哪知他刚步入安置玉淙浅的农舍,榻上的人却生龙活虎的睁着眼睛,正在等他前来。原来他早料到南锦俦邪魂对自己深恶痛绝,眼下自己受伤,没招架之力,他定要前来找自己的晦气,于是早早醒了,要与他秉烛夜谈,说几句心里话。 玉淙浅昏迷中无法调息,元神非但复元,反而愈加不稳,此时一脸病态的靠在榻上,似乎已手无缚鸡之力,随时可能断气,南锦俦见状,说不出的大喜,终是忌惮他法力精深,若还有留了几分,自己怎是对手?于是就站在门前,抽出刀刃,朝他掷去。 这本是试探虚实的一招,威力平平,只消稍有些力气,一侧头就能避开,哪知玉淙浅眼见利刃破空而至,竟然无暇闪避,就听嚓的一声,血光乍现,利刃在他颊旁留了一道长痕,跟着插在了墙上,深入数寸,触目惊心。 南锦俦见状,知他此时已无还手之力,真是喜出望外,瞬步挨了过去,从墙上拔出利刃,反手架在了玉淙浅脖颈中,目露寒光,得意洋洋的笑:“你一直与我作对,今日却落到我手中,可有什么话说?不过你孤家寡人一个应当也无需留什么遗言了罢,哈哈哈哈……” 第29章 邪魂 玉淙浅虚弱无力,目光深沉的将他一望,气息奄奄的道:“你杀我不要紧,我是蛇妖,妖生来是罪,你即使将我杀了也不算滥杀无辜。可是,你若手上再沾血债,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我劝你不要让自己走上绝路。” 南锦俦嗤之以鼻:“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同我说教,你就说你,分明是只货真价实的妖怪,偏偏要装神仙来济世救人。倘若一开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赔上性命?”说着桀骜一笑,狂傲道:“哼,不要同我讲什么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消我有了无上之力,便再没人能掌控我的命运,天也不能奈我如何!” 玉淙浅苦口婆心的道:“你这叫痴心妄想,我也曾如你一般年少轻狂,逆天而行,可你知我付出了多少代价?天君判我在无间地狱受刑一千年,你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给镇压在地狱之中,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我为何要抢你的霖渊剑,就是不想再给镇回地狱之中,永世不得解脱。时至今日,我也对那个地方心有余悸,难道你想尝尝那滋味吗?” 南锦俦虽然妄自尊大,但也给他说的心里发怵,一番颤抖,但他身为邪魂,只知作恶,旁的一概无所顾忌,只怵了须臾,仍然露出瘆人的冷笑:“你说那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放过了你,好苟延残喘。不怕通你说,我的目的是要称霸八重天,神挡杀神,魔阻屠魔。你竟敢妨碍于我,今日休想活命!” 邪魂果真是邪魂,冥顽不灵。玉淙浅无话可说了,只是泪眼朦胧的凝视着他,嘴里喃喃:“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该是这样的……” 南锦俦邪魂缠身,本来不欲再童他多说什么废话,要待手起刀落将他了解,但不知为何,利刃起处,手臂居然剧烈的发起颤来,无论如何也砍不出去。 他大骇,自己身为邪魂,应当杀伐果决才是,怎地关键时刻居然下不了手? 但他没迟疑片刻,便重又举起刀来,仍决意一刀将玉淙浅斩为两截,叫他日后再也无法同自己作对,杀气森然中,忽听外头传出窸窸窣窣之声,似乎有人靠近,忙收了兵刃,屏息凝神,蹑手蹑脚的踱出屋去,要瞧来者何人。 来者自然便是净无暇了。 八重天来的那一干人已联袂入山找寻怪兽的踪迹,但净无暇色迷心窍,竟看上山脚下的一名村女,想要一饱艳福,又见南锦俦鬼鬼祟祟的掉了队,举止有异,心下起疑,便没急着前往,而是悄悄那姑娘人敲晕,决意带到隐僻之所,忽施无礼,完事之后再去追踪南锦俦看他在捣什么鬼。却不料另一个同门发现队伍中人数有变,发觉有两人不见,尾随净无暇而来,将他一切动作都瞧这眼里,却没阻止,而是商量着怎样将南锦俦诓上山去,不然计划有变,这场筹谋不免成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来他同净无暇是一丘之貉,都想着要害南锦俦。 他们放言高论,恰好给南锦俦撞了个正着,一听这两个平素看起来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竟是如此当面笑呵呵背后捅刀子之辈,还要这种卑劣之法暗害自己,不禁怒从心上起,决意先下手为强。 虽说净无暇等人要害的是主魂,可不论主副,都是南锦俦,倘若主魂给他们害死,栖息在躯壳中的邪魂也活不成,他怎容得旁人算计?他正准备出手,另一人却已说完了话,独自离去,叫净无暇尽快完事,带着南锦俦与大伙儿会合。 那净无暇虽是个衣冠禽兽,但修为着实不怎么样,那人一去,他单枪匹马,又只关心与那姑娘缠绵悱恻的温存,毫无防备,南锦俦暗中一记重手过去,他哼得没哼一声便断了气。 哪知他方才得手,背心穴道一麻,人便晕了过去,原来玉淙浅适才也听到有人靠近,见南锦俦目露杀气,知他不怀好意,于是强撑起身子跟了出来。由于身弱体虚,步履维艰,行得慢了,待他赶到,从背后将南锦俦点晕时,净无暇已死于非命,玉淙浅并未听到他与那个同门商量谋杀南锦俦的云云。 他见地上多了具尸体,素不相识,但见净无暇身上有灵气外散,料到是修行之辈,有心要趁他亡命未久之时将之救活,但他身无元丹,法力有限,实在无能为力,不过,有道之士的心窍倒能助他稳固元神,只消将他心窍挖来食之,身子便能立即痊愈。 但他虽是妖魔之流,可一生都在深山老林里修炼,鲜少涉足尘世,从未沾过血腥,更莫提生吞人心,遂一再踟蹰,犹豫再三,直到天色大明方才下定决心,手起爪落,将净无暇的心窍从他尸身中挖了出来,三下五除二便狼吞入腹。待将整颗心都食用尽了,一转身,正对上南锦俦一双不可思议的目光。 其时朝阳初升,旭日东来,他方才从昏迷中醒来,掌控肉身的已是主魂,而主魂对夜间邪魂之举一无所知。 这才产生一系列误会,玉淙浅给他擒到了八重天上,每到子时,邪魂便会出来对他痛加□□,要先让他吃尽苦头,最后再杀。 跟着是玉玲珑的出世。 南锦俦忽生疑惑,这元丹中回顾的情形同先前青蛇所说颇有不同,睁开眼跟玉玲珑说了,她也大觉诧异,思忖片刻,才道她只不过是当年听阿爹提了只言片语,其中详情并未尽知,想来这乃玉淙浅生平恨事,不愿同闺女多说,徒增烦恼。而玉玲珑自作聪明,自己胡乱猜测,竟然搅错了。 玉淙浅能逃离八重天,也是得她闺女相助。他叫她下界一趟,前往他放置元丹的那做城中,瞧那些给南锦俦榨干鲜血的凡人是否已经无恙,倘若没事了,就将自己元丹取来,让自己恢复法力,届时自能挣脱束缚。事关父亲生死,玉玲珑不敢耽搁,立时来到玉淙浅第一回 发觉邪魂的那方凡城,玉淙浅所指的地方,也不管旁边一堆凡人尚且还是死尸,将元丹取了就走,送上八重天,拿到玉淙浅面前。他们蛇妖一脉极擅变化,玉玲珑那时得了她阿爹的不少修为,上天入地,神出鬼没,来往之处又都十分荒僻,竟然没人察觉。 玉淙浅得了元丹,立即重获自己,他本想立即下界,却听八重天出了甚大事故,似乎与南锦俦有关,于是暂留片刻,暗中探听,原来是南锦俦的一干同门也发觉了邪魂杀人害命之事,并从下界取到若干证据,竟然异口同声的将他检举到师尊面前,更编造出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说他身为有道之士,竟行妖邪之举,修旁门左道,不配求仙,要求将他踢出八重天去,以免有损仙道清誉。 但南锦俦每回邪魂作祟之前,玉淙浅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也将残局收拾得妥妥帖帖,不露痕迹,没半点破绽,他们所搜集的证据统统是作伪而来,不足为凭。 而且,不知为何,南锦俦回到八重天后,邪魂的法力居然与日俱增,胜过了主魂,即使在白昼之时已能掌控肉身,大约是玉淙浅受囚,再无人制约于他,就趁这段时日大肆修为,后来居上,超越了主魂,于自己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抓出他们口里那许多莫须有罪名以及假证据的破绽,大加揉杂,声称自己并无此举,却是诸位同门见他处处都得师门重视,嫉贤妒能,特地编造这许多罪状来故意栽赃诽谤。 他口才颇佳,能说会道,又揪出对方证据作伪的事实,据理力争,兼之他师傅似乎也确实非常偏心,竟让他扭转乾坤。诸多同门构陷未成,反坐实了中伤同门,捏造无辜,诋毁旁人清誉的罪名,个个惨受酷刑,今后再也不敢同南锦俦为难。 他师尊听说南锦俦身有邪魂,施术将他主魂召出,告知他处置之法,原来只需取到一件神兵,就可借其无穷威力将邪魂斩除,并且不伤主魂,这件神兵不偏不倚正是霖渊。此剑乃战神所有,极具灵性,晓得何人该斩何人不该,用天来解决邪魂作祟之事,正当合适。 第30章 大结局 南锦俦其实一直不知自己身上竟还有另一个共生魂魄,听师傅说完来龙去脉,只惊得不能自已,又听说要想妥善处置身上这个邪魂,非用霖渊剑不可,这剑就在玉淙浅身上,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他将神兵夺回。 他师傅还言道,事已至此,他手中既沾过鲜血,背负了人命,迟早有一日要受天谴,别说飞升,能否活过百年已是未知。这虽是邪魂惹出来的祸端,但都是南锦俦之手所为,既是一躯双魂,邪魂若给斩去,便非主魂承担不可。 要想不受天谴,只有去下界积德行善,用功德去赎往昔的罪孽,最好是封住修为,以肉身凡胎下界,历一场劫,否则事事依赖修为,罪孽未必能够抵消。 玉淙浅乍一听十分困顿,南锦俦生出邪魂之后,没夜杀人他都跟随在旁,遭过毒手之人也最终都给救活,怎么他手中仍有血债?后来玉玲珑将实情告知,原来她取元丹时那些凡人尚未复活,元丹一去,自然个个都城了腐尸。追根究底,此乃邪魂造下的恶业,自然算在南锦俦头上。 这就令他叫苦不迭了,别说霖渊剑在玉淙浅手中,他未必肯给,就说封了修为,以凡人之躯下界历劫积德,事事只能听天由命,极易以失败告终,一旦没历得过,自己苦修这许多年,岂非前功尽弃? 玉淙浅一直在暗中默默偷听,心中一番纠结,取出霖渊剑,放在门口,就此转身扬长而去。 南锦俦至今记得,他确实曾在门口拾得霖渊剑,知玉淙浅已离开,就此一去不回,杳无音信,他还为此惆怅许久。 师傅以霖渊剑之力除去了他体内的邪魂,虽主魂并未因此丧生,可也受到波及,需闭关调养数载,方能复元。在这闭关期间,那霖渊剑却不知给谁盗了去。后来他将将出关,正赶上他师傅功德圆满,历劫飞升,居然拿出霖渊剑抵挡,原来是不是他借了去。不过,虽有霖渊剑相助,他师傅的仙缘终究还是有限,没能扛过最后一劫,在雷霆下灰飞烟灭。 这些都是南锦俦至今记忆犹新的过往,却非玉淙浅所知。 他下了八重天之后,径直去了东海,将元丹沉入海底,彻底封住了法力,跟着重入凡间,拜了一位药铺的大夫为师,苦修岐黄,出师之后,他云游四方,利用医术济世救民,每当旁人问其高姓大名,他竟声称自己姓南字辉名锦俦,在八重天修行,下凡历练来着。 南锦俦恍然大悟。 原来玉淙浅是在替他为邪魂赎罪,他想起在凤凰镇上见到的那做破庙,以及庙中的神像,分明是玉淙浅,可神台上却是自己的名讳。看来便是因玉淙浅也曾到过凤凰镇,悬壶济世,镇民们感激他的恩德,便照着他的相貌塑了一尊神像,建一座庙宇,来供奉参拜。 而他所以能够在数年之间便功德圆满,羽化飞升,大约也同这些脱不了干系。玉淙浅为他赎完前罪,并未立即收手,而是继续云游,又给他积了不少功德,这些功德令他修为大涨,这才能迅速修至通天境界。 南锦俦特地下界去寻访过他的下落,除妖时不慎受伤,碰巧玉淙浅也在那处,更巧的是,二人又再度重逢了。 可他受伤甚重,玉淙浅无力施救,只能用偏方保他一月性命无碍,需得在一个月之内设法医治。 他想到的法子是将南锦俦送上八重天,自有同门为他疗伤,可彼时他元丹已经沉在东海,本想前去取回,却见东海已给冰封,许多凡人在海上来来往往,倘若召出元丹,东海冰解,势必要令许多凡人葬生海底,只得放弃。 没了法子,他只好雇一匹骏马,负上南锦俦,快马加鞭的赶往天梯所在,凡人要上八重天,此乃唯一的途径,他此时于凡人无异,也需行此路径。 天梯一年中只会出现两个月的时间,他抵达之时,已即将关闭,不得不背起南锦俦,竭力攀爬,终于在天梯消失的最后一刻,将他推到天门,但他自个儿终究慢了一步,下半身还搁在台阶之上,天梯一关,他便从八重天上摔下凡间,只跌得粉身碎骨,连魂魄也散了出来。 不过他总算命不该绝,就在魂魄将消未消之际,战神寻到了人,将他携回无间地狱,重新镇压。虽说给困在湖底,但也得无间地狱的神力滋补,保得魂魄不散,又过一段时日,受创的魂魄已彻底康复。 玉淙浅感激战神相救之恩,并没想过再次逃跑,决意将刑期受足,以免致使刑天失职,遭天君责难。但不久后通过心灵感应察觉闺女遇险,他身为亲生父亲,不得不设法相救。他本想恳求刑天施以援手,但刑天却解开他冰封之困,放他自己出去解决,玉淙浅大喜过望,寻到闺女所在,原来这时玉玲珑正当化形,要受天劫,但她娇滴滴脆生生的一个姑娘,只怕经受不起,玉淙浅明知以自己魂魄之身万万不能沾上天劫,否则又当大损,但女儿罹难在即,也顾不得那许多,当下拿身躯替她扛了。 给一番天打雷劈,他顺理成章的躺了。玉玲珑化了人形,将阿爹收进法器之中,保住魂魄,却不知该以何种方法救治。 玉淙浅的魂魄一再受伤,已残破不堪,再也无法复元了,唯有两个法子,一是取回元丹,二是轮回投胎,转世为人。 他选择第二项。 他是妖类,要想转世成人,需得一颗九曲玲珑心,食之即可。玉玲珑带着他入凡尘俗世相寻,但玲珑心没寻到,却寻到了南锦俦。 是在一片荒山之上,玉玲珑将他的魂魄放出来透气,自己去到另一边捕猎去了,恰好南锦俦也在附近,嗅到故人气息,顺着气息找到玉淙浅,将他带到了黎国疗养。他给玉淙浅背上八重天时,一直昏迷不醒,并不知是他救了自己,玉淙浅也是三缄其口,没告知他实情,只说自己魂魄受损,只有转生为人,方能活命。南锦俦距离渡劫飞升已不逾数日,叫他再耐心等候几天,只要他成功飞升,便用无上神力助他转世,玉淙浅欣然接受了。 可他们迎来的,是三万八千八十一到晴天霹雳,南锦俦是万万渡不过的,玉淙浅便替他扛了三万道。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只是命该如此,他没得上苍眷顾,魂魄终于散在了东海。 一起恩怨过往尽皆到此为止。 玉淙浅的元丹熠熠生辉,里面记录了玉淙浅的一生,此时却已再无情景。南锦俦看完了,感慨良多,仿佛又重新从头到尾活了一次。 既已理清所有陈年旧事,一切的未解之谜都已得了答案,本文也到此完结。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