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是我第二人格》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暴君是我第二人格 作者:枭药 文案: 穿越后,苏昭昭记忆全失,还成了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小可怜。 突然一天,脑海里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像她的第二人格。 第二人格又酷又拽,给自己取名周沛天,还声称自己是有灾星恶名的当今皇子,极其中二。 嘴上看不起她弱小又单薄。 却每每在她遇到困难时出声为她出谋划策。 可正当苏昭昭渐渐对周沛天产生依赖。 一夜之间,她意外恢复记忆,脑海里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 世人口中,开元帝周沛天诛兄弑父,杀人如麻,阴晴不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但只有周沛天最近身的内侍知道。 每到夜间,开元帝睡梦中总会低声呓语。 说的最多的只有两句。 “昭昭。” “你究竟在哪……” *1V1,治愈系小甜文~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昭昭 ┃ 配角:周沛天 ┃ 其它:治愈、甜文 一句话简介:人格分裂治愈后,中二皇子黑化了 立意:温馨治愈,热爱生活 第1章 初逢 见鬼了? 西威边境,正逢二月。 立春后的薄阳将屋内照的亮亮堂堂,屋顶上一冬的积雪化成了凛冽的新泉,从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在青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昭姐儿,你可在院里?李家相看的人都到了。” “上好的亲事,姐儿赶紧过去,可别叫李家夫人与李三郎等急了!” 被呼喊的苏昭昭就站在房后的夹道里,她躲着屋檐流下的冰水,小心翼翼的捂着嘴,星子似的眸子眨呀眨,亮的喜人。 “这是又跑哪儿了,真是个不安分的……” 屋内被推开又合上,听着刘婶呼唤的声音渐渐远去,苏昭昭松了一口气。 她撇嘴做了一个鬼脸:“呸!这么好的亲事,你自个怎么不去?” 苏家伯父不过总旗,来相看的李家可是城中百户,正是苏家的顶头上司。 单说门户,倒当真不算委屈苏昭昭这个父母俱亡、寄人篱下的孤女。 可两家离得这么近,李百户的家里苏昭昭怎么会不知道? 婆婆的规矩比天都大,家里分明有下人,可非叫娶进门的媳妇们事必躬亲,亲自伺候丈夫公婆。 李家的媳妇,天不亮起来做饭烧火、天黑了还要暖被打扇,过得比卖身的奴婢都要惨,那李三郎有个嫂子就是寒冬腊月里拿井水洗被面衣裳,一场风寒下来,活活病死的。 连苏家的婆子们冬日里浣洗都得去灶上兑两瓢热水!堂堂百户家的媳妇,居然因为洗衣裳冻得病死。 知道的这是明媒正娶的媳妇,不知道以为折磨杀父仇人。 这样的福分,她苏昭昭可不敢要! 苏昭昭一面想着,脚下走的飞快,出了门绕到墙后,迎面就是一堵剥落的砖墙。 墙前挡着一棵半枯老松,树后的不显眼处,是一个半人高的小塌洞,钻过这小洞,就有一条担水送柴走出的土路直通后院。 苏昭昭的父母还在时,她来伯父家玩耍发现了这个洞,可那时她还小,这洞的大小正好,现在十三,长了一头,再想钻就太憋屈了。 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些。 为了不蹭脏衣裳,苏昭昭把碍事的夹袄脱下来在怀里拢住,低头弯腰,正要硬着头皮往过爬时—— 【啧。】 她的耳边忽的传来这一声十分嫌弃的啧! 听着是个年轻少年一般的男人,而且近的要命,近的活像是就在她脑子里响起来的! 苏昭昭吓了一跳,往上一蹦正好磕着了头,往上一蹦正好磕着了头,又疼的她“呀”了一声。 她顾不得生疼的脑门,以为被发现了,赶忙转着身子四处瞧。 立春时节,旁处都已是春暖花开,可这西威边境的天气仍旧透着阴沉,这墙根后本就偏僻,四面瞧去,天地潇潇,寒风肃肃,鸟儿都没一只。 “见鬼了。” 她不该说这话的,不说还好,一说起鬼这个字眼,苏昭昭在冷风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还挺怕鬼的。 别瞎想,肯定是听错了! 苏昭昭吸着冷气连连摇头,不敢多待,捂着头蹲下身,或许是心下慌乱,竟没觉着多难就顺利钻过了狭窄的塌洞。 好在这次没什么不该有的动静了,苏昭昭也顾不得别的,怕被人发现,拍拍满头满身的灰,顺着洞后的小路,连忙往屋子后面的园子里跑。 西威地广人稀,地不值钱,苏伯父这样的总旗官,已能买的下两进宽敞宅院,后头还带了个不大不小的园子。 不过养那些花草池鱼太费钱,伯娘才不舍得,池子都填了,树中间的空地都开成了菜地,只最中间的空地上还留了角亭石桌待客。 苏昭昭早就打听清楚了,李夫人自然在主屋由大伯娘招待。 成人的男丁不会在女人屋里久留,所以留意留了两个堂兄苏虎苏熊在家,专门陪同辈的李三郎说话。 果然,刚进园子几步,苏昭昭就在苏家兄弟中间,瞧一个穿着长袍的陌生人影。 苏昭昭调整了一下呼吸,放慢了脚步慢慢往前,一面走,一面借着没被发现的时候飞快的打量这李三郎—— 约莫十六七岁,面色发白,瘦且单薄。 不知是冷还是尴尬,李三郎看起来面色局促、坐立不安,夹在身材壮实的苏虎苏熊中间,几乎显出几分怯懦。 果然和听说的一样,这个李大郎,是个不怎么出门,性子腼腆的“读书人。” “哎,疯丫头来了!” 小堂哥苏熊第一个发现了苏昭昭,他向来是个讨嫌的,一见面就挤眉弄眼:“怎么,来瞧你日后的男人……哎!” 话没说完,就被大哥苏虎拉了一把,拦下了后面的话头。 不过话到了这地步,是个人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苏昭昭绷着嘴角不看同岁的苏熊,只对大堂哥苏虎开口:“大哥,我想和李家哥哥说两句话。” 边地粗人,没那许多讲究,未婚男女,钻在荒僻无人处,私下相约当然不成,但青天白日里,当着家里人的面大大方方说几句话,是很寻常的事。 李三郎站起来,又想看她,又不太敢。 飞快的一眼觑过,十三的的姑娘家身量未大开,但也已初见窈窕,头梳双髻,脸颊圆润,脸上还透着些孩子气,可一双眸子却黑白分明,格外的清亮灵动。 只一眼,李三郎发白的脸就窘得通红。 苏熊嘿嘿笑着,瞧着还想说几句自觉有趣的难听话,被沉稳些的苏虎一把拉起,对苏昭昭闷声点头:“成。” 临去前,又提醒似的看李三郎一眼:“我们就在前头等着。” 这是警告李三郎,别以为孤男寡女,想趁着这空挡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苏熊嘲笑:“怕什么,他还未必能打得过疯丫头,真要动手动脚还不知道是……哎呦!” 苏虎一巴掌把他的嘴欠拍了回去。 虽然轻重不同,兄弟两个却都并不掩饰对李三郎的轻视。 西威不同于旁的地方,这是边境,近有鬼面戎人凶狠残暴、动辄劫掠,外有敌国南越针锋相对、时有冲突。 这里的年轻人之间比的刀枪骑射,拼的是血性勇武,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们是瞧不起的,更莫提李三郎又是这般的绵软孱弱。 李三郎连连摇头,急的都结巴了:“是,我自…自然不会……” 这人是一个遇强则弱的性子。 苏昭昭的大脑给了她这样的判断。 她的心里其实仍旧空荡荡的没底,但面上却一点没露,格外的冷静。 等人走远,苏昭昭顺手从石桌下头掏出一块结结实实的正方青砖,早有准备的放到了石桌边缘。 李三郎羞涩疑惑的目光里,苏昭昭一手握砖,一手作刀猛地挥下—— “啪”的一声,青砖干脆利落的断成了两截! 李三郎红起来的脸忽然一白! 苏昭昭扬了下巴,开门见山:“我可不打算和你成亲。” 李三郎的脸色又一变。 不待他开口,苏昭昭又一句快过一句:“我知道,这门亲事由不得我作主,可我提早告诉你,咱们的亲事要是成了,你娘怎么欺负我,夜里关起门,我就全从你身上找回来!” “你也听着苏熊叫我疯丫头了是不是?” 苏昭昭摆了摆掌:“别怪我没提早说,我疯起来,力大无比、六亲不认!” “不管是谁欺负我,反正我只找你一个,把你揍得鼻青脸肿,门都不敢出!” “你要是去找你娘告状,让她给你报仇也行。” “反正只要你还得回家,我也总能报回来。” “只要你不怕传了出去,叫大伙都知道李三郎是个被媳妇按着打的可怜虫。” 李三郎的面色已经从震惊变成了惊惧。 他当然怕!这个岁数的少年人,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原本因为文弱叫人轻视,若再叫人知道他还会因为被媳妇打了,还为此找亲娘告状,只怕这辈子都不用出门了! 他刚刚的心动丢到了九霄云外,看苏昭昭的眼神简直是看母老虎,连忙解释:“不是我非要娶你,这事我也由不得我作主!我的亲事我娘说了算!” 苏昭昭眨眨眼睛:“你如果说服不了你娘,可以去找李老太太嘛,就说你娘要给你找一个好欺负的孤女当媳妇,你祖母会替你作主的。” 李三郎只是摇头:“我娘知道了要生气的。” 苏昭昭一歪头,露出天真的微笑:“那你就好好想想,是让你娘和你生一回气,还是叫我揍你一辈子。” 李三郎叫这句话吓得一个激灵,再一抬头,苏昭昭早已撂下他,干脆利落的转身回去了。 ——————————— 在李三郎看不见的背后,昂首阔步离开的苏昭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来,这门亲事八成是成不了吧?她咬着嘴唇暗暗思量。 毕竟李家虐待儿媳是有传统的,李家老太太从前欺负李夫人,现在的李夫人又磋磨李家嫂子。 但是只要老太太还在,李夫人就算能把儿媳妇折腾得病死,往上在婆婆跟前,也照样得低头。 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这样了。 “一种不健康的嫉妒和代偿心理……” 苏昭昭低低的念叨了一句,不过只说了一半,她就像是背书背了一半就想不起后面的学童,无声的张口又合上,露出了犹豫又迷茫的神情。 不过这种情况,苏昭昭从小到大也早已习惯了。 苏熊之所以叫她“疯丫头,”其实并不是因为吓唬李三郎时说的会发疯打人。 而是苏昭昭自从懂事,就总是会毫无来由的说出类似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道是谁教给她的,甚至许多时候,连她自个都说不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就也干脆将这些抛到脑后,回到眼下,带了几分担忧的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这李三郎能不能靠得住。” “这小子胆子这么小,不会因为怕娘生气就真的不敢说了吧?” “可是除了这样,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在这时,苏昭昭耳边又听到了刚刚的少年声音,低低的,又带着点高高在上:【自然有。】 苏昭昭瞪大眼睛,石头似的僵在原地。 这一次,没有给苏昭昭安慰自己是听错的机会。 她的汗毛炸起,尽管一点不想听见,可在这四下无人的荒地。 那道懒懒的,似乎有些百无聊赖似的声音,仍是无比清晰的响在了她的脑子里—— 【你有这样的力气,杀了他,亲事自然成不了。】 第2章 人格 吾名沛天,乃大黎皇子。 【你有这样的力气,杀了他,亲事自然成不了。】 有这样“本事”的苏昭昭吓的腿都软了! 有……有鬼! 居然是真的有鬼! 要不是身体已经被得吓僵硬,她简直要哭出声来。 为什么?她的日子已经过得够惨了!一桩要命的亲事还没摆脱呢,为什么还要被男鬼缠上?老天就只找她一个人欺负不成? 苏昭昭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为自己的悲惨大声哭泣。 刚才听到的声音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再响起时,就失了方才的慵懒,带起几分不可思议:【男鬼?】 苏昭昭一个激灵,露出一个比哭还艰难的笑,声音颤抖:“不是是……鬼、不是,这位大哥,您是有什么遗愿吗?还是在下面缺东西缺钱?” 万事开口难,索性开口了,苏昭昭拖起双脚,一点点往前移动着,声音也渐渐正常起来:“您也看见了,我就是个处境艰难的孤女,什么都干不了!” 说着,苏昭昭也想起男鬼刚才说她“有这样的力气。” 怕男鬼误会,苏昭昭一边挪,一边又连忙解释:“我也没什么本事!刚才断砖就是骗那个李三郎的!” 对方听了,倒是暂且放下了男鬼这个称呼,不容置喙的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方才看过,青砖是真的,没作手脚。】 苏昭昭努力的笑着:“是,砖确实是真的,不过不是我用手刀砍断的,是在桌子上磕断的……” 她伸手比划着:“就是在手掌落下来的时候,把砖稍微抬起来一点往石桌上磕,不用什么力气就能断。” “您要是不信,我找块砖头,再给您表演一次!” 男鬼听完之后,便立即明白了她的解释。 虽没有叫她再表演,这鬼却拿她当初取乐的伶人似的,懒懒垂问:【倒也有趣,从哪儿学的?】 苏昭昭还在往前一点点的挪步子,声音干巴巴的:“没,没和谁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天生就知道好多东西……” 生而知之。这话听着就像是吹嘘或者骗人,但这男鬼却竟压根没有追究这一茬。 他好像从苏昭昭的紧张看出了什么,顿了一瞬,忽然戳穿了她:【你在往日光下走。】 被发现了!苏昭昭的心都差点跳出来! 叫鬼缠上了怎么办?最简单的,可不就是去太阳底下晒晒么? 她现在就疑心是因为这园子里太阴了才会撞见鬼,说不定她去太阳底下晒晒,阳气一冲,鬼怪就自个退散了呢? 谁知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你以为我是鬼物,想要借日光叫我死?】男鬼的口气凉下来,冷厉里又带着讥讽,听着就叫人害怕。 树下的阴影只剩几步,太阳光就近在眼前! 苏昭昭一咬牙,壮胆似的大声叫道:“你本来就是死的!” 说罢,猛的往前迈一大步! ——————————— 冷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春日的薄阳洒在身上,竟也带来几分叫人安心的暖意。 苏昭昭在这一片静谧里慢慢睁眼,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冷笑—— 【呵。】 完蛋了,被鬼缠上,想要绝地反杀结果没杀成还叫鬼发现了怎么办? “啊,鬼是见不得太阳的吗?” 苏昭昭欲哭无泪,抽动着嘴角,硬生生把自个泼出去的水兜了回来:“瞧我,怎么不知不觉的就走到日头底下了,实在是太不当心了!” 【是吗?】男鬼声音凉凉的,显然没有这么被她轻易迷惑。 苏昭昭讪讪,没骨气的软了膝盖:“不过就算晒了太阳您都没事,可见您一定是一位十分厉害的鬼王!” 男鬼幽幽的笑了一声:【我如果当真是鬼王,方才绝不会叫你活着走出这一步。】 苏昭昭心尖一颤,却也同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最重要的东西。 她硬是顶着这刺骨的杀意里小心试探:“您,您不是鬼,或许,其实是活人?” 男鬼没有出声,但既然没有否认,苏昭昭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默认的意味。 她猛地回头,又原地转了一圈,周围一切都无比正常。 苏昭昭捂着心口松一口气,她是当真害怕自个一回头,就看见诸如黑发白脸的男鬼怪趴在她背后之类的可怕场景。 那她一定会被活活吓死! 发现不是鬼之后,苏昭昭发软的膝盖也终于站稳了:“可是不是鬼,那这是怎么回事?您这是在哪儿呢?” 【你问我?】 【这幻象倒也有趣……】 这个问题似乎也问住了少年男鬼,短暂的停顿后,嘲讽一笑:【许是我终于疯了,要不然,就是你疯了。】 一说起“疯了”这两个字,苏昭昭不知怎的,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是自己发疯幻听的可能,然后猛然发现,的确! 这突然出现的男鬼声音,并不是之前以为的从身后传来,甚至她都并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一直直接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而是自己里脑子里出现了第二个人的声音,并且还是个有自己思维的男人? 这不就是人格分裂吗? 心有余悸的苏昭昭彻底放了心! 所以在大伯家里寄人篱下的环境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加上李三郎的事儿一闹,让她潜意识里分裂出一个男性人格来寻求依靠…… 这似乎也很合理? 因果逻辑理顺了,苏昭昭一拍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不是疯,是人格分裂!” “你是我的第二人格,是我自己需要你,找你来的!” 【你找我来?】 男鬼意味不明的重复一遍,停顿一会儿,又问:【第二人格是什么?】 “对啊,第二人格就是……就是……”苏昭昭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可她张张口,又合上,来回几次,却半晌也没能接着往下说出来。 她的老毛病了又犯了,她仿佛天生就知道许多世人都不知道的事物与道理,可当真有人追问细究,叫她好好分辨时,她一细想,却又像是陷入一片混沌,再是努力,在旁人听来也都是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胡话。 就像现在,饶是对方颇有耐心的等了半晌,脑子里一团乱麻的苏昭昭,也只能给出几句磕磕绊绊的解释,还夹杂着许多压根听不懂的古怪句词。 说到最后,甚至苏昭昭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的有点乱?那个,大概意思就是说……” 【你是说,我不是人,不过是你臆想出来的玩意。】 “欸?对!” 没料到自己说的这么乱,对方都能这么快就能抓住重点,苏昭昭十分惊喜,连连点头之后,才慢一步的意识到对方似乎、显得,不是那么高兴? 事实上,是很不高兴,那语气怎么说呢,如果声音有温度,估计她现在已经被冻死了。 苏昭昭反应过来,连忙安慰:“啊,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啊……” 【好,不生气。】 少年声再响起时,竟然当真平静了下来,甚至还诡异的露出几分温和:【你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他是当真不生气,眼前这一切不过是虚妄幻象,他醒来之后都未必会记得这一切。 而如果不是幻象,这小姑娘是当真存在,那莫说这小丫头自个的性命了,一旨谕令诛其满门都一点不冤。 与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苏昭昭一点没察觉到这句问话的危险,老老实实回答:“我叫苏昭昭,现在住在我大伯父家里。” 回答之后,苏昭昭还兴趣勃勃的追问起了更详细的情况:“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对了,你有名字吗?” “第二人格”默默的记下了苏昭昭三个字。 或许是因身处幻象之中,他觉得他今日宽和的都不像自己了,竟然还当真回答了这问题:【吾名沛天,乃大黎皇子。】 苏昭昭一愣,“大理”是什么?这不是陈国吗? 大理皇子?这是她第二人格的人格设定?这个设定…… 苏昭昭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再开口时,神色就显得格外复杂:“可真中二啊!” 第二人格:【???】 第3章 皇子 有人行了巫蛊厌胜之术。 不知道为什么,在苏昭昭说出中二的感想,觉着自个这个人格实在是不太可靠之后,第二人格就消失不见了。 她立在原地等了半天,又打了几声招呼,脑子里都是安安静静, 之后她甚至原地转圈,仰天对地的又叫了好几遍这位大理皇子的名字—— 好像是……什么天?段天? 没把第二人格叫来,倒是叫来了守在园子口的堂哥苏虎。 “昭昭?” 大堂哥苏虎看着她,目光有些疑惑。 “她好像在叫老天。” 苏熊也从后头钻出来,跟着她方才的动作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看向了她:“喂,你找什么东西呢?” 显然,他们两个都看到苏昭昭刚才的怪异行为。 苏昭昭闻言,也立即明白了大堂哥苏虎看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 估计在大堂哥眼里,她转来转去的样子像个傻子一样。 苏昭昭立即回神:“没什么,我谁也没找!” “与李家三郎的话说完了?” 苏虎倒也没多追究,他摇摇头:“刘婶子还四处寻你,我与她说你一会儿就出来。” 苏虎也是刚刚见了寻人的下人才知道,他这堂妹竟是自个偷偷跑来这儿的。 不过苏虎又不知道苏昭昭方才对李三郎说了些什么,还只当是堂妹听说了李家来相看,想要自个先来瞧瞧李三郎这个人,他一向厚道,就帮着遮掩了,这会儿才来叫人。 李家来相看媳妇,自然是要看到人的。 苏昭昭倒是并不意外,她谢过大堂哥,拍拍衣裳往外去。 看着苏昭昭走了,苏虎正要叫上再回园子里招呼李三郎,结果一回头—— 苏熊还在转着圈子,学着昭昭的动作看天看地。 好脾气的苏虎都受不了自己这个人厌狗嫌的弟弟:“别看了,跟我回去。” “我才不去招呼那个弱书生,大哥你自个去!” “你又想去哪儿撒野?” “我去寻五郎,叫他回去问问他娘,看看相中了疯丫头没有!” 李家五郎是李三郎的亲弟弟,今年才刚十一,与苏熊拜了同一个武师傅,这两个小子臭味相投,很能玩到一起去。 苏虎有些怀疑:“你为什么这么操心李家与昭昭的事成不成?” 苏熊闻言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最后瞧了一眼天上,仍是什么都没发现,也不回答,撂下一句“我去了!”就飞快跑开。 他身子虽然胖,跑起来倒快,甚至还追上了慢悠悠出来的苏昭昭。 他看见昭昭,就嘿嘿一笑,故意赶上去,冲着人的肩膀使劲一撞。 没提防的苏昭昭被撞得一个踉跄。 她正要生气,园子口等着的刘婶就瞧见了这动静,苏熊趁机作个鬼脸,大摇大摆的跑开。 “昭姐儿,真是可算瞧见了!” 刘婶一把抓住她。 “明知道李家等着相看,怎么还跑园子来。” 刘婶显然不满苏昭昭的四处乱跑,不过怕主人家等急了,也顾不得多说,拽着人一路小跑,风一样的刮到正屋口,就高声招呼:“昭姐儿来了!” 说完,不等苏昭昭气喘匀乎,就一把把人塞了进去。 屋内炕火烧的旺旺的,炕上的方桌摆着满满的茶点果子,都是苏昭昭的伯娘袁氏昨日废了不少银钱特意备好的。 袁氏穿着过年的新衣裳坐在下首,热的满脸通红,听见动静,转过头,先瞪了她一眼,一转脸,就和对面的夫人笑的满脸热情:“夫人瞧瞧,这就是我那侄女儿昭姐儿,刚十三。” “昭姐儿,过来,给李夫人请安。” 大伯娘是正经的西威出身,西威女子,婀娜温婉一点不沾,大多都是袁氏这般,身材敦实,声音洪亮,即便这般,都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质。 相较之下,对面李家夫人的身量就显得单薄许多,穿着一身对襟的暗色蝠纹绸布衫,头上一丝不苟的梳着螺髻,鎏金簪子、足金镯子戴在身上,侧身坐着,瞧着格外富贵端庄。 李夫人看着苏昭昭,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目光在她灰扑扑的裙角,和有些松开的发髻上着重停留了一会,满是审视的意味。 袁氏对这审视的结果毫不在意,她端起茶杯来饮茶,也顺带遮住脸上的敷衍。 袁氏是苏家长媳,长嫂如母,自过门就周全这一大家子,都干惯了。 就像父母双亡后借住来的苏昭昭,于她也就是日常琐粹的一种,说不上照顾,也不至于刁难。 如同这次和李三郎的亲事,她不会为了巴结主动将侄女儿推进火坑里,但李家既然找上了门,她也不会冒着得罪上峰的风险,出面为她拒绝圆全。 苏昭昭对自个伯娘的行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不是这样,她也不至于自个去找李三郎那厢使力气。 “真是好孩子。” 李夫人看了半晌,终于满意似的收回目光。 她也没说成还是不成,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最后掏出一包纸包的粽子糖来塞给苏昭昭:“拿着甜甜嘴。” 一旁袁氏险些没忍住脸上的神色。 早就听说这位百户夫人抠门,可这是来相看人家姑娘!不论瞧没瞧上,见面礼总得准备一份像样的。 粽子糖,当串门哄孩子呢?也真好意思! 这样买牲口似的审视打量,包括最后给一包糖的打压,无一不证明着李夫人作为婆婆会何等难缠。 但苏昭昭却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还算平静。 除了已经找李三郎谈过话之外—— 她还在想刚突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第二人格。 这经历太过奇异了,她惊叹之余,还为这奇遇隐隐觉着激动。 苏昭昭心不在焉的收下糖,心中还在思量着,她的第二人格什么时候才会再出现? 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里第一次真正的泛起波澜。 苏昭昭对此满是期盼。 ——————————————— * 在苏昭昭寻找着自己的第二人格时,大黎皇子周沛天睁开眼睛,正看着窗外。 窗外露出一角的琉璃碧瓦,窗棱上镂空雕着瑞草丹墀,转过身,地上金砖盈盈似水,毯上麒麟献瑞的铜熏炉里还正冒着细香,丝丝缕缕,飘向房梁上的符文与八卦镜。 隐隐的,还能听到前殿里僧人们木鱼钟磬、唱诵经文的嗡嗡梵音。 这是大黎皇宫,他仍在自己的寝殿内。 周沛天微微垂眸,回想起自己最后听到的话语。 甜脆清朗,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说他“真中二啊……” 周沛天不知道“中二”是什么。 但莫名的,他觉着受到了冒犯,这一次,甚至比方才被称作臆想之物都来得更强些。 他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 守在帘外的宫人们察觉到了内殿动静,一个个流水般,低头缩脑的悄步进来,果真看见皇子殿下已立于榻前。 十六岁的殿下乌发黑眸,头插玉簪,发丝鸦羽一般的既黑且密,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分明是玉人一般人品相貌,但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冷冽的雾气般,叫人胆寒。 宫人们一个个连忙匍匐跪地,只贴身服侍的总管太监魏宁海上前,叫了一句:“殿下。” 周沛天一字未言,地上魏宁海偷觑他面色,连忙解释:“方才殿下睡下了,奴婢们不敢惊扰,这才退在外间候着。” 睡了? 周沛天低头一瞧—— 案上摆着他抄了一半的佛经,笔杆滚在一旁,最后一笔的墨痕长长的撇了出去,的确像是抄到一半时就径直睡去,做了一场荒唐无稽的春秋大梦一般。 “胡说八道。” 但周沛天面色幽深,毫不动摇。 他方才经历的情境,诡异无稽却清晰异常,绝非梦境。 “是。” 魏宁海一颤,不敢反驳,瞧着他猩红的眼眶,神色越发小心起来:“殿下…可是头疾又犯了?” 这话一出,殿内胆小的宫人便忍不住一抖。 殿下伴灾星降世,自出生便有头疾,这是满宫侍从都知道的事儿。 前些年倒还好,年幼的小殿下聪慧伶俐,乖巧懂事,便是伺候时出了错,殿下都多有宽让,是位极好伺候的主子。 可自从三年前,殿下大病一场,醒来之后,就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这静平宫上下,每一个人伺候的,都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唯恐一个疏忽,便惹来杀身之祸。 周沛天当真觉着自个额角在一跳跳的疼,只不过细究起来,与头疾的干系不大,更多倒是因为那苏昭昭说的“中二”一说。 他站起来,想要追究,但一张口,又发现自个什么都说不出来。 且不说这个苏昭昭是否当真存在。 方才问她家居何处,却只说了住在大伯父的家里,单单一个名字,难不成叫他大动干戈,举国将所有的“苏昭昭”都搜寻出来不成? 传了出去,他怕是就真的疯了。 想到疯,周沛天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面色幽幽的笑了一声。 这一笑,只把一旁的魏宁海吓的膝盖一软。 就在魏宁海险些跪下的前一刻,周沛天开了口:“宣陈锋来。” “是。” 魏宁海回过神,连忙应诺,擦着冷汗退出殿外,丁点不耽搁的叫人去请陈将军, 殿下虽自小就被圣旨困在这静平宫,但主子到底是周氏仅存的血脉,宫里宫外,仍有不知多少人惦记着, 譬如这殿下所说的陈锋陈将军,曾经点过征西将军,统领过千军万马,杀人无数的主儿,如今都甘愿为了殿下做一个小小的静平宫卫军统领,护卫殿下周全。 “殿下。” 一刻钟后,身着轻甲的陈锋便跪在了周沛天面前。 虽然名声在外,但陈将军本人却长得颇为亲切,圆脸弯眼,见面三分笑,若非腰挎长刀,简直像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但等周沛天开口,他的和气笑意便瞬间不见了。 周沛天面带思量,说得慢条斯理: “去查查,这静平宫中,可有人行了巫蛊厌胜之术。” 第4章 担忧 我心里发慌,我好怕。 “去查查,这静平宫中,可有人行了巫蛊厌胜之术。” 这话中的分量,即便已陈锋的老道周全,听到的一瞬间,都忍不住湿了后辈。 他上前一步,身上气质瞬间变得凛然:“殿下现下如何,身上可好?” 宫内宫外,想要杀殿下的人一直不少,只是以往都是些刺杀毒害,直接冲着殿下动手的。 没料到,如今竟还冒出了这等邪祟手段。 殿下生有头疾,不比常人,对手想来就是因此才故意使这等下作手段,实在可恨! 陈将军握着刀柄的手心一紧,生意人似的和气亲切一丝不剩,如同珍藏的利刃都如脱去生锈的刀鞘,刀剑光芒闪过,杀意凛然。 相比陈锋的激动,周沛天就显得平淡得多:“无碍。” 但陈锋并不放心,他在在静平宫护卫多年,怎会不知道殿下的行事脾性? 宫人只知道如今的殿下变得喜怒无常,常有服侍的宫人动辄得咎,甚至失踪殒命。 但其实,殿下轻视的不知是旁人的生死,自三年前的打击之后,他连自个的性命也不当一回事。 此刻说的这般轻巧,未必不是大题小做。 陈锋慎重追问:“那殿下是看见了什么邪祟?” “邪祟……” 周沛天低低重复一遍,想想苏昭昭那一连串言语:“也说不上,不过是遇到了一桩怪事。” “嗡——” 说话间,前殿今日的诵经祈福结束,唱经声转了一个弯儿,缓缓平息下来,跟着是钟磬敲响,声音四散出去,又一圈圈的荡回来,只叫人心神俱宁。 但在这样荡涤心神的梵音里,周沛天眸光低沉,面上却是明显的阴沉与厌烦。 倒是陈锋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殿下,术业有专攻,正巧常法大师就在前殿,不如请大师来看看?” 常法大师乃是国安寺方丈主持,佛法高深,盛京上下都十分尊崇。 皇上下了旨,命他每年都要来给殿下祈福讲经,已是静平宫的常客,刚刚传来的动静,就是由常法大师为首的十几个僧人弄出来的。 — “大师这边儿请。” 总管太监魏宁海,客客气气的把常法大师请进门槛,心下却在暗暗疑惑,殿下自打十三岁时上犯了一场大病,性情大变之后,不是对陛下请来的这些和尚也很不待见吗? 今日怎的转了性子,没叫他们闭嘴不说,竟然还宣常法大师过来讲经? 不过纳闷归纳闷,魏宁海却一点没有留下探听的意思,甚至将大师送进去之后,就忙不迭关上殿门,远远的往后退到了台阶下头,唯恐多听着一个字。 他之所以能在总管太监的位子上,太太平平的活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十分忍得住好奇。 寝殿内,常法大师已年过花甲,却如几年前一样,精神矍铄,慈眉善目。 “见过皇子,不知殿下想听哪卷经文?” 周沛天眼眸半阖,面容冷漠。 常法大师抬起头,看向案后许久未见过的周沛天,面容慈悲:“数年未见,老衲年年为殿下默经祈福,只不知殿下可还安好?” 这一句话,却叫周沛天陡然阴沉。 他眉目猩红,勾唇冷笑:“祈福?你们年年在前殿念个没完,是祈愿我头疾痊愈,还是在镇压我这个灾星?” 宫里的确有传言,说殿下是灾星转世,陛下把这个儿子关在静平宫里,又在殿里放了布下这许多法器符咒,包括常法大师每年过来念经,都是为了镇压灾星,消除杀孽的。 这话问的诛心,连陈锋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他倒相信常法大师的佛心,只是派大师过来的陛下是什么意思,这个还当真没谁能说得清楚。 常法大师苍老的眼眸里仍旧满是慈悲澄澈:“不论旁人如何,老衲日日诵经,祈福的都是殿下静心安神,贵体无恙。” 眼看殿下身上的戾气渐重,再这么下去大师只怕性命都要不保。 一旁陈锋连忙插了口:“大师,请您过来,并不为了讲经,是想问问,这静平宫中,可有什么邪祟作乱?” “阿弥陀佛。” 常法大师念了一句佛:“殿下缘法深厚,百邪不侵,如何会有邪祟?” 陈锋还要追问,常法大师疑惑之余,看向周沛天苍白的面色,便又开口:“殿下若有灾虑难消,可来国安寺中,我佛慈悲,定会护佑殿下平安喜乐……” 陈锋有些无奈。 常法大师在殿下年岁还小时,就一厢情愿,总想劝殿下抛下俗世、落发出家,怎的直到现在,这打算还未放下? 虽说常法大师是好心,可殿下乃周氏皇子,注定生来便肩负重责,哪里能因为些许灾祸危险,就撂下一切不管,出家当和尚的道理! 果然,周沛天冷声打断:“都是废物。” 他已经不是从前对常法满心信赖的无知孩童,一开始,便也没有指望常法能瞧出自己的离魂怪事。 别说现在什么都瞧不出了,若是常法当真有本事,十几个僧人在前殿镇守祈福,他就不会出现魂魄离体、附身到旁人身上的诡异事。 “殿下……” 大师还想再说些什么。 周沛天坐起身,扬声开口:“魏宁海。” “吩咐下去,往后不必往前殿送膳。” 魏公公躲在门外,没有听到殿内的对话,一进来便听到这吩咐,不禁一惊。 常法大师每年来祈福十天,这才过了三日! 瞧着常法大师眉毛都白了,少说得有六七十了吧? 大师是奉了圣旨来的,外头原本就传说殿下是转世灾星,若是再把常法大师饿出个好歹,传出去,只怕越发要说殿下不敬佛祖、不孝不义? “殿下,大师年事已高……”魏宁海不知道方才情形,因此这会儿还敢迟疑一句,似乎期盼主子能改念。 周沛天已靠回椅背,幽幽冷笑:“得道高僧,怎么会饿死?” 魏宁海没敢再继续劝谏,殿下现在,哪里还是能听人劝的? 他一介奴婢,能劝说一句,都已是靠着十二分的忠心了。 好在常法大师虽然诧异,倒也并没有恼怒, 被赶出去后,瞧见陈锋像是面有愧色,还安慰了一句:“将军不必忧心,出家人,辟谷几日也是修行。” 陈锋仍是躬身拱手致歉:“大师别急,好在殿下只说了不送膳食,汤水是茶房里就有的,大师暂且忍忍,待日后出宫,在下再与大师好好赔罪。” “对了,横竖也没力气了,大师们的那个经,就千万别再念了!” 不吃饭一时半刻的还死不了,再唱经惹恼了殿下可就不一定。 陈锋亲自将大师送出垂拱门,回过身,瞧见殿下身边的总管内监魏宁海还在门外候着,便上前一步,笑呵呵拱手:“魏公公有礼。” 魏宁海对这位笑面将军一点不敢怠慢,深深躬身:“将军折煞小人!” 他原以为客套之后就没事了,但陈锋却仍立在原地,笑的和气:“公公当差辛苦,我陪公公回住处歇歇。” 魏宁海莫名:“小人还当着差……” 陈将军笑呵呵的:“殿下定会谅解。” 在陈锋的坚持里,魏宁海心口一突,既惊且惧:“小、小人可能进去与殿下回禀?” 陈将军只笑着做了个轻便的手势,却仍旧立在原地,仿佛打算就这么立着,亲自等他从殿里出来。 他这样当然是为了殿下刚才的吩咐—— 若论巫蛊厌胜,前殿那些新来的僧人自然要查,不过魏宁海这个贴身服侍之人,才是第一个要摸清楚的。 魏宁海到底也没再回去找主子告状求情,一是不敢,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如果陈将军当真发觉了什么,他再是求情也无用! 这么想明白后,魏宁海就抱着必死之心返出来,随着陈将军去了自个住的廊庑里。 好在,陈锋将魏宁海的住处里里外外的瞧了一圈之后,就也什么都没说的去了,过了几日,甚至还特意上门等着,给他送了一盒茶叶,说是上次叨扰的赔礼。 自那之后,魏宁海又担惊受怕的等了好几日,发现自个是当真从陈锋这个笑面虎手下逃过一劫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而到了这时,前殿每年十日的祈福都已到了结束之期。 好在常法大师像是当真佛法高深! 别的年轻弟子都饿的没精打采,话都说不出来,唯独一把年纪的常法大师竟然面色如常,还能每日端坐默经,直到十日祈福结束! 眼看着常法大师与十几个僧人拿着赏下来的金箔财物,平安的回了国安寺,陈锋一面放下了一桩心事,一面却更加肃然。 他已经将静平宫上下都筛了一遍,连藏得颇深的内奸都摸出来两个,可不论巫蛊之物还是主使,却是都是丁点进展都无。 — 只周沛天听到陈锋的禀报,知道不是有人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后,便不甚上心。 他这几日里,没有再出现离魂附身的离奇怪事。 仿佛之前离魂附身、遭遇的一幕,当真是就是他的黄粱一梦。 当然,周沛天明知这一切绝非做梦,那更有可能的,他所见的一切都是他的幻像—— 他这些年头疼到极处时,眼前除了发黑,有时也能瞧见些斑驳陆离、叫人恶心的奇异光影。 或许是他当真疯了,这一次才见的格外不同。 不过这原本也是迟早的事,只要能在彻底疯癫之前让该死的人死尽,周沛天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还能清醒几天。 但就在周沛天已经放下时,就在常法大师离开的当日,正在殿外练箭的他,忽然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眩晕。 再睁眼,周沛天看到了一汪漾漾的清水。 视角往上,清水盛在陈旧的木盆中。 水中模糊的映出一张双颊莹润,还带了几分娇憨的女儿面。 虽然细算起来,周沛天是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但这熟悉的感觉却叫他瞬间确定了,这脸定然就是上次的苏昭昭。 【又是你。】周沛天开口。 ————————————— * 周沛天开口时,苏昭昭正坐在水盆前拧帕子洗脸。 感觉到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的第二人格再次出现,她简直是喜出望外:“啊,你又来了!” “你上次怎么走了?” “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是在我的身体里吗?” “我找了你好久,差点以为你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呢!” 周沛天:【我也没料到,竟还有第二次。】 且还是这般条理清晰。 清晰到,不像幻象。 苏昭昭眉眼弯弯,仍旧难掩激动:“还好你又回来了。” 她这几天差点以为自己上次是发了癔症! 她倒是并不怕自己疯了,可是同样是有病,人格分裂可要比幻想癔症好多了—— 起码第二人格还可以陪她! “昭姐儿?你是在和谁说话?” 苏昭昭话没说完,窗户外就忽的传来了一声疑问。 苏昭昭的话头猛地一滞,先扬声回答:“没事,我洗了手就去!” “成,我那还一堆事,就先回了,昭姐儿你快着点,可别再去旁的地儿耽搁!” “知道了。” 苏昭昭答应了,看着人离开,又压低声音:“是刘婶,你知道吧?她又过来叫我去正屋,说是大伯娘有话要跟我说。” 不必等第二人格回答,她自个一个,就迫不及待似的继续倾诉:“伯娘和我又没旁的事好说,肯定是上次李家来相看的事有结果了!” 苏昭昭黑亮的剪水眸在水纹中一颤一颤:“也不知道李三郎和他奶奶说了没有,万一没成,真的要我嫁过去呢?” 她水中的面色分明还算平静,但传给周沛天的声语却怯怯哀哀,活像他当真是自己了不得的亲人与依靠: “怎么办,我心里发慌,我好怕。” 第5章 共情 苏昭昭更像个疯子。 【你说这些,是想要我如何?】 听着苏昭昭的哀切哭诉,再一次附身的周沛天忽然笑了。 若不是幻象,那这个苏昭昭,当他是什么人?作这幅可怜模样,是想要他这个恶名在外的灾星皇子,温言细语、对她温言抚慰? 还是她觉着,不知使什么手段召了自己来,自己便该为她所用? 苏昭昭一顿,就也跟着笑:“是哦,我干嘛这样吓自己啦。” 苏昭昭压根没有听出自己第二人格的本意。 事实上,她原本也没想过要自己的“第二人格”为自己做什么。 自从上次第二人格消失,她等待这么久,终于几天的担忧一股脑说出来,就已经有一种放下了重担似的轻松。 “肯定是个好结果。” “就算不是,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苏昭昭擦干净手脸,没再耽搁,这样自我鼓励着,便放下帕子径直出了门。 周沛天在这期间仍旧没有回答。 上次来去仓促,旧事重演,这一次,他有了更多的余力审视这一切。 等到了正屋门外,苏昭昭为了振奋精神,用力的拍了拍自个面颊。 她这一拍不要紧,猝不及防之下,就听到脑中的第二人格忽然吸了一口气。 苏昭昭一歪头,小小声问:“你怎么了?” 周沛天:【你拍自己脸,我能感觉到。】 周沛天的声音有些阴沉。 方才苏昭昭的动作,像是有人在他的面上来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掌掴,倒也不疼,但这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显然也并不会叫人高兴。 “哎?真的吗?” 苏昭昭面带诧异,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接着抬起来,瞧那模样,倒像是想再给自个一巴掌试试? 周沛天立即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苏昭昭!】 苏昭昭让脑子里的呵斥吓得一个激灵,正巧帘子掀起,叫屋里的大伯母袁氏瞧见了,一眯眼,立即催促起来:“冷了就赶紧进来。” 苏昭昭顾不上试验第二人格的话,赶忙进门放下布帘。 “出门怎么不知道加一件衣裳?这时候冻出个好歹,添多少麻烦?”袁氏语速飞快。 苏昭昭这会儿也一点没自作多情,认为袁氏是面冷心热,怕她受冻。 袁氏没那么多慈心,她大娘这话,当真就是怕她生病会给家里添麻烦,而已。 果然,等苏昭昭答应,袁氏就一点不耽搁的继续道:“李家来人给了话,三郎的亲事,由李家老太太作主定了自个娘家的姑娘,趁早知会你一声,免得日后误会。” “这样吗,我知道了。” 苏昭昭答应着,平静得看不出喜怒。 但她在心里突然高声欢呼了一声:“亲事没成,好耶!” 【聒噪!】 她的欢呼其实并没有真正说出口来,但第二人格忽的出了声。 苏昭昭又吓一跳,回过神,连忙遮掩的低下头。 炕上的袁氏自然不知侄女儿内心,见她低头,又怕她年岁小不知好歹,被拒了心里不舒服,再闹出什么事来。 这么一多想,袁氏难得的安抚道:“你也不用可惜,过两天,我与你大伯在军中留意个老实和气的好人家,旁的不说,起码不是在那等回到家里提手就打的孬种。” 苏昭昭愣愣的眨眨眼,才不太甘愿似的点头应是。 袁氏见状,对这个侄女儿的关心便也消了大半,一摆手:“行了,没事就回去学学针线。” “好的!” 苏昭昭操心着自己的第二人格,回过神立即答应,匆匆的转身出去。 “你还在吧?” 出门之后,没了袁氏的打扰,苏昭昭便立即捂着嘴,小声说出自己的心声:“这也太可笑了,是不是。” 困在苏昭昭体内的周沛天第一次幽幽赞同:【的确荒谬。】 他的话语淡淡的,不知是在说苏昭昭,还是在说眼前的这一切。 但苏昭昭说的显然和他不是一回事:“是吧是吧,大伯娘对好丈夫的要求居然只是不打媳妇,这也太荒唐了!” 她先撇撇嘴,但想到李家的事儿没成,又忍不住脚步轻快的笑起来:“哎呀先不说以后,眼下有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呀!最后给李三郎定了老太太的娘家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也不知这位未来的李三嫂知道不知道李家是个火坑……” “不过这位未来的李嫂子有老太太做靠山,或许不会和前头几位嫂子一样被欺负。” 说着,苏昭昭又低头合掌,小声祈盼:“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要能从此停止李家婆媳相残的恶性循环就最好了,阿弥陀佛!” 苏昭昭的这一番话怪里怪气又啰嗦至极,按理说,附身的周沛天该是会听得聒噪不耐的。 但很奇怪的,周沛天却在这啰嗦里毫无道理的陷入进了莫名的情绪—— 像是浑身抛下负累,浑身都浸润在清润的温水里,又像是身躯化为云气,飘飘然旋转升腾…… 愉悦非常。 沉浸片刻后,周沛天猛然明悟。 这是苏昭昭眼下的心情,他在苏昭昭的体内,她高兴,他亦欢欣。 何其可笑,他龙血凤髓、生来尊贵,但出生至今,却是因苏昭昭才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纯粹的喜悦。 【这是哪儿?你大伯的家在何处?】周沛天突然道。 苏昭昭是第一次在第二人格的声音里听到了郑重的意思,怎么说呢,之前的第二人格给她的感觉飘得很,压根没把她这个主人格当个人看。 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把她看在眼里似的。 “你不知道吗?” “我还以为第二人格是一直在我脑子里,我的所有经历,咱们两个人格都会清楚呢。” 苏昭昭挠挠头,一点防备没有的环顾一圈,在院中空地指向远方城墙回答:“这是西威的边境,你看见飘着的旗子没有?” 被困在旁人体内,周沛天也只能看到苏昭昭的眼中所见,因此只要苏昭昭不看,周沛天也不会瞧见什么城墙王旗。 直到现在,在苏昭昭很是不错的目力下,周沛天才第一次越过院墙,瞧见天地茫茫,在城头那泛旧的黑旗上,瞧见了一个古体的“陈”字。 陈王之地,再加上这周遭的萧瑟景象,周沛天立时明白:【西威……镇西王。】 他之前只听这苏昭昭说的是大黎官话,没料到,却偏偏是西威。 “对呀,城墙外头就有鬼面戎人。”苏昭昭道。 说起戎人时,苏昭昭欢喜的表情一顿,露出几分低落的神色。 不过只片刻,她便摇摇头,越过戎人的继续道:“镇西陈王?我只知道陈王哎。” 周沛天:【你还知道什么?】 苏昭昭想一想:“除了鬼面戎人之外,境外还有一个南越,和我们陈国是敌国。” 听到这,周沛天立即明白了苏昭昭的误会从何而来。 她不知大黎,只将这西威陈国当作了天下。 周沛天现在还共情在苏昭昭的情绪里。 他发现苏昭昭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但整个人仍旧积极且愉悦。 这份愉悦,让他的说明比预料中平静的多:【镇西陈王,是大黎先帝亲封的一等王爵,这西威九城的十万边军,便是先帝插在边地的一把利剑,剑锋直指戎越,一旦起事,陈王便会是先帝账下手握利剑的将军。】 只可惜,高祖中年患病,性情大变,几近癫狂。 也正是因为先帝驾崩突然,禅位过于仓促,陈王才会在当今帝王继位时,质疑父皇的帝位正统。 至此,圣旨不过西沙关,陈王拥兵自重,甚至敢明目张胆说西威乃是先周臣土,不必遵大黎朝纲。 周沛天没有说出更多内情,但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就足够让苏昭昭惊叹:“哇,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不是你的什么第二人格。】 周沛天:【我说的这些,你出去问问,就知道句句是真。】 【若按你所说,我是由你而来,怎么会知道你不清楚的东西?】 他原以为,话已说得这般清楚,苏昭昭必然能明白。 苏昭昭想了想,认真解释:“这些东西,有可能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过,自己不记得,但是潜意识里知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 说着,不等周沛天冷笑,苏昭昭又补充道:“而且我好像记得,有的第二人格就是知道许多主人格压根不会、不知道东西,说不出原因,大脑真的很神奇啊!” 苏昭昭由衷的感叹完,又问:“你说你不是我的人格,那你是谁呢?” 周沛天原本以为是自己疯了,但这会儿听了苏昭昭的长篇大论之后,才发现苏昭昭似乎比他更像个疯子。 他道:【我是大黎皇子。】 “啊……” 苏昭昭张着嘴,迟迟没有说出话来。 虽然不知道这些概念都是从哪儿来的,但她脑子里就是隐隐的清楚,分裂出的人格,不论男女老少,都会有自己的设定,人格之间应该互相尊重。 可是皇子这个设定,她要怎么才能当成真的? 她不笑应该就算尊重了吧! 纠结半晌之后,为难的苏昭昭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好吧,嗯……不说这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段…沛天?” 大理皇子这个设定太中二了,她上次听见光替他、更是替自己觉着尴尬来着,都没能好好记下名字。 周沛天:【……你为什么觉着我姓段?】 “大理皇子……” 苏昭昭还没说完,就瞧见迎面过来一个灶上的婆子,她连忙闭了口假装专心走路,但她体内的周沛天却不受影响的听到了后半句—— “大理皇子当然是姓段的吧,对哦,他为什么不叫段誉?” 周沛天看出这苏昭昭完全没有相信他的话了。 这样的冥顽不灵,愚蠢冒犯,周沛天心下不是不恼的。 但在苏昭昭的愉悦里,却连震怒暴躁似乎也隔了一层,以至于他还能问出:【段誉又是谁?】 “段誉?” 苏昭昭苦苦思索半晌,从混沌的记忆里寻出模糊的答案:“好像,是故事里的人,他也是皇子?” 说到这,她才忽的回过神:“咦?我刚才没有说话呀?” “所以我在心里说话,你也能听得见?” 说完,苏昭昭也想起之前在正屋时似乎也有这样的事。 她像是找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找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兴致勃勃的试验起来。 最后发现了并不是她所有的心思第二人格都能听到,只有与第二人格有关,或者她比较强烈,真的想要告诉对方的心声,才能在不出声的情况的让第二人格听见。 “也对,人的心里有那么多念头,要是所有的你都能听到的话,那该多麻烦呀!” 周沛天闻言设想了一番苏昭昭描述的场景,苏昭昭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零碎念头,他都不得不听—— 连自己生死都不在意的人,一时竟也有些庆幸! 苏昭昭确定之后,眸光更亮:“哇,好厉害!我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呀!段……沛天?” “这样叫你名字太生疏了,你叫我昭昭就好,我也可以叫你的昵称吗?这样听起来比较亲近。” 周沛天没有拒绝。 不说直呼名讳的冒犯,既然这苏昭昭身在西威,鞭长莫及,周沛天这三字,落在有心人耳里,也是平添麻烦。 对苏昭昭来说,没有拒绝,就是同意。 她认真的思索片刻后,一拍手:“叫段段怎么样?听起来就很厉害!” 周段段:…… 第6章 皇后 您还有颜面踏足静平宫? 苏昭昭十分满意。 她叫昭昭,第二人格叫段段,一听就知道是一个人。 更重要的,是很符合第二人格大理皇子的人设,对方肯定会喜欢! 不过这么说起来,她的第二人格为什么会这么中二啊,难道她自己其实也是一个中二的人? 苏昭昭暗暗脸红的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听到第二人格的反驳。 苏昭昭满意决定:“好啦,那你就是同意了!” 试验过在心里说话后,苏昭昭从无人处走出来,脚步轻快的往回走:“对了段段,在没有人的时候,我还是出声和你交流吧。” “不然总是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不利于心理恢复,那样你就没法消失了。” 苏昭昭的脑子还是不知从何处来的判断,这样告诉她。 但她的第二人格好像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消失?】 苏昭昭连忙解释:“也不是叫消失,嗯怎么说呢……” “你其实是我的一部分,之所以突然出现,因为我遇到危险,自己承受不了了,才会分裂出你这个人格寻求帮助。” “可是,人格分裂这个事,应该是不太好的,说明我的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 “也不是立马就让你消失啦,如果正常的话,我慢慢调整,控制自己,或许就可以让你和我融为一体,不再单独出现了。” 所以这个苏昭昭,仍是是当他是臆想出来的玩意儿。 且这苏昭昭甚至认为,她可以控制他的魂魄,从都城到西威,决定他何时出现附身,何时离开回去。 周沛天的语气阴郁森然:【若不在西威,我倒想看看,你割了舌头的模样,是不是更讨人喜欢些。】 苏昭昭闻言一顿,摸了摸脖子上竖气的汗毛,有些胆怯:“段段,你别这样,感觉有点吓人。” 她不单单是嘴上这样说,原本欢喜愉悦的心情也随之转变。 放在周沛天的身上,就像是舒适宜人的温泉里忽的泼进了一瓢冰渣,原本隔了一层了阴郁开始鲜明。 他的声音更冷:【知道怕,就不该招我过来。】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苏昭昭一顿:“原来,你不喜欢我,不想出来的吗?” 这时,她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屋前的小窄院。 她一个人住在家里的最西边的倒座房里,不大,但苏昭昭还算喜欢,因为四方的宅子,她正好守着最边儿的角落,没什么人来打扰,很安静。 她的屋子门窗朝北,一到午后便显得有些昏暗。 但苏昭昭此刻,却忽然懒得开窗让天光透进来,昏暗暗的屋子里,她索性门都不进,就坐在门槛上,低头看向门下压石上裂出的缝隙。 苏昭昭眉眼都低落的垂了下来,不过还是答应了:“对不起,我会尽量控制自己不找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因为我也弄不清楚,倒是是怎么叫你出现的。” 前面还好,可听到最后一句,周沛天却想起苏昭昭拍自己的那一巴掌。 这一切不是幻象,若按着这苏昭昭的说法,是她自有些奇异之处,遇到危险麻烦时,就忍不住会找他来。 且附身之时,这苏昭昭身上挨的打、受的伤都是会让他感同身受,岂不是就代表着这附身一日不破,凡是有人与这苏昭昭动手,便都是动在了他的身上? 方才那妇人说的话他还记着。 苏昭昭控制不住时,或许就是这苏昭昭已经被家里嫁了人,正在被军汉丈夫欺辱责打。 再有甚者,遇上这苏昭昭生死一线甚至丢了性命呢? 若是等到这种时刻苏昭昭才找了他来,阻拦不及,他在附身时苏昭昭死了,他会如何? 周沛天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太长,但若死在这个满嘴疯话的苏昭昭身上—— 那简直就是笑话。 【够了,你若遇上什么麻烦,及早请我现身。】 苏昭昭闻言一愣,听出这话中的关怀,低垂的嘴角又也弯起来。 她笑眯眯的乖乖点头:“知道了,谢谢段段。” 该说的都已说罢,周沛天原本已经决定再也不与这苏昭昭多言,但一阵沉默之后,他却还是又一次出了声:【什么是傲娇?】 苏昭昭吃了一惊,心虚装傻:“啊?什么?” 她刚才是在心里偷偷转了一些,段段嘴上说这么厉害,其实是个傲娇的之类的念头来着。 可她没想和对方说啊,难道是念头太强烈,让段段听到了? 【你刚刚在心里偷偷说我原来是个傲娇。】 周沛天疑惑里又带着些敏锐的杀气:【还有什么口嫌体正直,这都是什么东西?】 苏昭昭一时语塞,她现在发现自己第二人格的脾气不是太好了,起码不是那种听到傲娇的评价后会大方一笑的人。 “嗯,这个嘛……” 不想让段段生气的苏昭昭目光躲闪,只能一口咬定:“你或许是听错了……啊,不早了,你肯定想回去了!” 话音刚落,苏昭昭便猛地眨了眨眼。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之后开口又叫了半天段段的名字,结果也证实了她的预感—— 在她真心想着要第二人格离开的时候,段段就真的又不见了。 ———————————————— & 周沛天在听到苏昭昭说出“回去”两字之后。 下一刻,他便在一片嘈杂中睁开了眼睛—— “殿下醒了!”“叫太医……” “快去禀报娘娘!” 他这一次醒来的动静远比上一次大的多,除了殿内以魏宁海为首的宫人,侧殿还有候着的臣仆太医,听闻他醒来的消息,都一个个浪头似的涌过来。 周沛天倒是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上次附身苏昭昭时恰好在榻上,被魏宁海误以为是睡着,自然不会惹来什么麻烦,但这一次—— 在“去”西威前,他恰巧正在院内习武。 若是还与上次一般,那落在他人眼里,就是他正练着拳脚,突然便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这般情形,服侍的宫人们大呼小叫,闹得满宫沸沸扬扬自然也在正常不过。 “都滚出去。” 周沛天皱着眉头,露出忍耐不住的戾气。 回来之后,在苏昭昭身上感受到的惬意愉快就立马不见了。 方才遮盖隔绝他痛苦情绪的薄纱彻底消失,相较之下,不论是隐隐刺痛的头疾,还是眼前的拥挤嘈杂,都瞬间强烈起来,来势汹汹,叫从前对此还算习惯的他,越发难以忍受。 魏宁海偷偷觑着周沛天面色,瞧着主子露出明显的忍耐神情,便轻手轻脚上前,打开放在桌上的锦盒。 锦盒里,是太医开的平气丸,殿下身边常备着,太医们嘱咐过,每逢头疾发作、心慌憋闷时,便服两粒缓解。 其实除了吃平气丸,太医们还有针灸的法子可以缓解一二的,但三年前殿下性情大变,再不肯让太医施针,就连平气丸都时常厌烦不肯用。 瞧着这一次殿下伸手拿了药丸,魏宁海多少松一口气,连忙上前倒水服侍。 分明是该吞服的药丸,周沛天却像是尝不出苦,在口中一下下的嚼碎。 平气丸是他自小就吃的方子,太医们千斟万酌,根据他的反应前前后后改了十几次丹方。 但其实,他的头疾最要命时钻心刺骨,恨不得将这颗头颅都割了去,这种时候,这平气丸除了添堵没有任何作用。 但或许是眼下的头疼还不算太厉害,嚼下两粒药丸后,周沛天便觉额角的刺疼当真平缓了许多。 眼前清静下来,周沛天抬头瞧瞧天色,问一句:“我睡了多久?” 魏宁海连忙上前:“约有两刻钟功夫。” 周沛天垂眸算了算,从他过去看着苏昭昭知道了李家亲事结果再回来,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久。 看来他“附身”和睡觉的时间是一样的,“来去”之间,倒并没有多耽搁。 “殿下。” 直到这时,守在殿外护卫的陈锋方才进殿。 他抱拳见礼,面上还带着担忧:“太医说您身子无恙,只是昏迷不醒,可是与上次的怪事有关?” 周沛天拧紧眉心,未曾否认。 陈锋神情便越发严肃起来:“殿下,静平宫内外,绝无巫蛊痕迹,可要再往外查查?” 静平宫再往外,便是帝后妃嫔,宫禁深深。 陈锋行事稳重周全,因他曾任过征西将军,总会叫旁人总以为他更擅护卫杀敌,甚至战场征伐。 但很少有人知道,陈锋出身镇抚司,本家功夫,其实是刑讯审问,暗探私查。 “不必。”周沛天也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头。 不提惊动多不多,他之前以为自己所谓的魂魄离体不过幻象,如今既然已知道不是,那只凭着巫蛊,未必就能让他离魂附身去千里之外的西威。 世间还从未听闻过这样的邪术。 只怕,当真是那苏昭昭有什么不自知的神异之处。 周沛天面无表情,还是少年便已有不怒自威之势:“我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陈锋正色:“是。” “你去寻些……精通招魂镇魂之术的能人异士带来见我。” “啊?” 准备了半晌的陈锋一愣,他的殿下这是要干什么,起兴致要看变戏法? “不是招摇撞骗,要当真有本事的。” 在皇子身边当差以来,陈锋第一次觉着摸不着头脑,他瞪大眼睛,原本还想多问几句,可一看主子那脸色,就又生生憋了回去。 不是招摇撞骗,而是当真会招魂镇魂的?这种人他当真能寻着吗?陈锋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 周沛天才不管这些,说罢干脆摆手,示意人退下。 陈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了门,声名在外的“笑面将军,”满面都是迷惘苦色。 —— 魏宁海与满面迷惘的陈将军擦身而过,还未来得及开口,殿外便有宫人通传—— “皇后驾到。” 听到这唱礼,周沛天原本平缓了许多的面色,猛然阴沉起来。 察觉到主子身上的戾气,魏宁海苦着脸跪下,他知道主子这几年极不愿见皇后娘娘,可皇子晕倒这么大的事儿,他就是想瞒也不可能啊! 说话间,伴着一阵衣裙窸窣的细碎声响,周皇后也在女官们的搀扶下款款进殿。 “天儿……” 眼前的女人身着宫装,容貌与周沛天足有七分相似,不施粉黛异不掩姿容昳丽,一开口,那脆弱的声音便叫人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以皇后之尊来说,周皇后的穿戴的已经足够轻简,除了防寒的狐裘,浑身上下甚至连一件有分量的首饰都无。 但即便如此,她仍连行走站立都很艰难。 仿佛诅咒一般,周氏一脉,就少有全然康健的。 周沛天的外祖父、英明神武的先帝中年得了疯癫之疾,子孙亡尽,唯一留下的周皇后也是从小体弱多病,生下周沛天之后,就越发孱弱,整日缠绵病榻。 融融春光下,她却脆弱的像是一朵即将融化的晶莹雪花。 周皇后在女官的搀扶下行至榻前,面白似雪,眉间的担忧溢于言表,几成实质。 她抬起手,那纤细且毫无血色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周沛天,却又在即将触碰的一刹那猛地缩回。 “天儿。” 分明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她的举动言语却显得格外犹豫,甚至称得上畏怯: “我听说你晕倒了,是头疾发作吗?可厉害?” 但面对周皇后虚弱的关怀与问候,周沛天那与生母七分的相似的面上,却满是森然的戾气。 他注视着她,冷漠又阴鸷:“您还有颜面踏足静平宫?” 第7章 断指 我会杀人,你要不要试试?…… “您还有颜面踏足静平宫?” 这一句话像一支利箭插进心房,周皇后单薄的身躯猛然一颤,羸弱的身躯仿佛一支即将折断的雨后残荷。 周皇后此刻宁愿自己就这么倒下,但周沛天却偏偏上前扶住了她。 周皇后紧紧拉住周沛天,她的手心冰凉苍白,即便已出了十分的力道,手指仍旧软弱无力,只套甲边缘在周沛天手背印出浅浅的痕迹。 这搀扶似乎给了周皇后某种希冀。 她眸光动容,毫无血色唇瓣嗫嚅着,似乎又带着求肯:“若我死了……” 周沛天猛然松手。 他低头靠近周皇后耳侧,轻缓的话语中满是刺骨寒气:“死?” “现在要死,您也说得太轻松了些,母后得长长久久的活着。” 闻言,周皇后的脸色已经白的吓人,但她在女官的搀扶下,竟又摇摇的站直了身子,颤声应了一字:“好。” 周皇后不再看自己的儿子,她转过身,向一旁的魏宁海问起了皇子近日的起居、昏迷的缘故。 得知周沛天醒来后,还没叫太医们进来诊脉,她甚至在一旁坐下,中气不足的声音显出十分坚持:“叫太医进来请脉,总要知道知道病症,才好对症开方。” 周皇后说完,不待儿子开口,便盯着他颤抖道:“你既要看我受尽苦楚,那你自己,总不能死在我的前头。” 这一次,周沛天没有讥讽,也没有拒绝,只是冰冷的沉默。 伴着这一道口谕,刚刚退出去的太医们重新进殿见礼,依次为皇子请了脉象。 但请脉之后,太医们面面相觑的商议半晌,给出的结果是殿下身子无恙,至于晕倒,或许仍是因为头疾,但也不能确定。 比起有明确的缘故,这不明不白的晕倒,显然更叫人不安。 在周皇后的焦急催促下,太医们一个个的面色凝重,说到最后,也只是请殿下好好将养,勿忧勿燥,先前的养身方平气丸也不可断…… 一番陈词滥调,叫周沛天越听,面色越是阴郁。 但周皇后却仿佛比周沛天本人还要失望。 她眉梢紧蹙,急得惨白的面颊都泛起一抹潮红:“这老一套说了十几年,到底何时才能见好?” 太医们一个个跪地告罪,自陈学艺不精,有愧娘娘大恩。 周皇后却并没有迁怒太医,她强撑病体忍下焦急,先抚慰,后勉励,最后又郑重的将皇子托付。 她脆弱的目光满含希冀,分明自己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却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心心念念,期盼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头疾痊愈,百病全消。 这一番慈母之心,只让几位太医看得动容且惭愧,一面恨自己没有回春妙手,能让皇子药到病除,一面又都在心底觉着皇子果然如传言一般,太过无情不孝,一位老太医临去时,甚至忍不住湿了眼眶。 周沛天幽幽冷笑:“母后演技越发精湛了。” 周皇后痛苦的闭眼,又睁开,解释道:“你的头疾,总归要托付给这些人,我……咳咳!” 她还要说话,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周皇后原本就体弱,尤其生下周沛天后,每逢换季,还都会在原有的病症上再添咳疾,是实实在在纸糊的身子。 服侍的女官们连忙围上来拍背喂水,其中一个身着蜜合薄衫,头戴鹅黄绒花的年少宫女显得格外焦急,因皇后咳的厉害,还自贴身的香囊里拿出嗅壶,请皇后醒神,以免昏倒。 一派忙乱中,周沛天的脸色却漠然至极,片刻之后,甚至不耐摆手。 魏宁海低着头上前,按殿下的意思开始送客。 周皇后咳的满面潮红,不及开口,倒是一旁那头戴黄花的宫女难掩盖义愤一般,忽的开口:“娘娘一片慈心,殿下身为人子,怎能如此不孝?” “侍琴!”周皇后好容易喘过气,一把拉住这宫女,还想阻拦。 但周沛天已然转身落座,眸光沉沉的落在宫女面上。 “侍琴,听你这名字,是擅琴艺?”周沛天缓缓开口。 周皇后示意这宫女上前:“侍琴擅月琴,还泡得一手好茶,母后气滞不宁时,多亏了她的琴声茶艺,才能缓解许多。” 周沛天懒懒道:“倒生了一双巧手,伸出来我瞧瞧。” 跪地请罪的侍琴闻言一愣,偷偷抬眼,只见皇子腰束琥珀透犀,头戴宝塔青玉冠,斜斜倚在扶手,即便眉梢透着阴鸷,仍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反而更添几分叫人心颤的危险不羁。 瞧着这样的皇子对自己伸出手,侍琴心跳都猛地一滞,她受惊一般咬唇垂首,娇娇怯怯将自己双手举起。 几息之后,侍琴便察觉到殿下当真将她的手指交叠,握在手心,面上更是红似朝霞一般。 殿下出身尊贵,青春正茂,可惜性情暴戾,因此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侍琴恍惚间想起女官私下的议论,心下一动,鬼使神差般便动了动手指,在殿下的手中似有似无的挠了挠—— 下一刻,她便感到一阵剧痛! 一道温热鲜血溅起,有什么东西从她手上跌落,在云纹羊毛地衣上闷闷的跳动几下,滚落散开。 是几根葱白的手指。 周沛天放下匕首。 他的手上一丝血迹都未曾沾染,声音也仍旧不急不缓:“瞧,你现在没用了,你猜娘娘的慈心,还会不会待你一如从前?” 面白如纸的侍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惊疼之中,不等回答,便已晕了过去。 一片凝滞之中,第一个开口的,却是弱不禁风的皇后娘娘。 周皇后没有为此责问周沛天,甚至闭眼又睁开之后,便已然可以对剩余女官轻声吩咐:“去叫人来,带侍琴回去。” 周沛天一声冷笑,像是对此毫不意外。 魏宁海瞧出主子的意思,又一次上前恭送周皇后回宫。 临去前,周皇后上前几步,看向周沛天,强撑病体开口:“陛下已经开始让黎天睿领兵,你这个哥哥一向妒恨你,一定要防备着些。” “我知道,你是周氏皇子,不是那些野种能比。” 周皇后看出了儿子面上的不屑,摆脱女官们上前,眼角泛红,虚弱苍白的面上又露出畏惧与恨意:“黎天睿便罢了,可他背后是陛下,天儿,你万万小心你父皇,他天性狡诈狠毒,又忌惮先帝,定然不会放过你。” 说着,她的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若不是他当初骗我,母后也不会……” 周沛天能够看出周皇后的关怀与悔恨都是出自真心。 但也正是这真心,却让他方才已经平缓的头痛猛地剧烈起来。 他按着额心,露出痛苦与暴躁的神色:“够了,滚。” 周皇后无措的停下来,她还想说什么,但摇摇欲坠的身体便不允许她再多留,剩下的女官们如追逐明月的流萤一般围上来,扶着皇后避开还贴着符咒的殿门,登上辇车离去了。 ————————————— & 陈国西威,苏家大伯的倒座屋内,苏昭昭也在苦大仇深的看着手里的碎布头。 “昭姐儿啊,你年纪不小了。” “连双鞋都不会做,出了门可怎么办呢?” 说这话的,是屋里一个穿着洗的褪色棉布旧裙,头扎蓝布包巾的半老仆妇。 “难得你伯娘叫你好好做针线,咱慢慢来,等你学会做鞋,李婆婆把灶上的手艺也都交给你。” 说话的李婆婆,原先是苏昭昭的娘亲出嫁时带过来的厨娘,做得一手好饭菜,苏昭昭的父母不幸殒命后,便辗转跟着苏昭昭一道来了苏大伯家里。 当然,虽然人是跟着苏昭昭过来的,但袁氏肯定不会养着人专伺候苏昭昭,因看重人一手好厨艺,便派去了去了苏府的大厨房里干活,理论上说其实已和苏昭昭没什么干系。 只是李婆婆念旧,总是放不下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家孩子。 这次伯母袁氏打着学本事的名头,给苏昭昭送来布料,叫她自个做衣裳鞋袜,李婆婆听说了,便主动领了这个差事,打算趁着这机会,好好叫苏昭昭学些姑娘家的正经本事。 只是苏昭昭听了这话,却如临大敌:“李婆婆你太看得起我了,你吃饭的手艺,我哪能学得会呀!” “学得会学得会,咱们昭姐儿打小就聪明,婆婆还不知道吗,熊哥儿上了半年学,一本《三字经》还背得丢三落四,昭姐儿你在饭桌上听一遍,就背的一点不打磕儿!” 苏昭昭偷偷的叹气,她早说了,《三字经》她不是听一遍就会,而是早在苏熊背之前,她脑子里自己就会冒出后头的句子了。 她是天生就会背! 可惜没人相信罢了…… 苏昭昭愁眉苦脸的搅着浆糊,等得李婆婆有事被人叫出去,便立即撂下了手里的东西,抬手晃脑的舒展起了筋骨。 做鞋的步骤其实她学会了,她这几天已经给自己做了两双鞋,鞋底纳得厚厚的,舒服又软乎,鞋面用细麻编成,还是系带的,简单轻便,磨坏了还好更换,等天儿再暖和一点就可以穿。 只是李婆婆却说麻鞋不像话,非逼着她重做成不实用的翘头软绣鞋,苏昭昭这才不肯上心。 “这种事也太浪费时间了!” 苏昭昭愁眉苦脸:“又累又无聊,还得听李婆婆说教,要是段段这时候能来陪陪我就好了,可惜段段都不知道躲在哪儿,叫了好几次也不……哎?” “哎?段段!是你吗?” 因为还不知道让第二人格出现的确切方法,这段时间里,苏昭昭也试探性的叫过好几次段段的名字,却都没有反应。 但这一次,或许苏昭昭是愿望迫切,足够“虔诚,”说出这话之后,便立即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苏昭昭又惊又喜:“真的是你!” 周沛天自上次回去之后,其实也有预感,他上次的昏迷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或许用不了多久,一睁眼就会又成了这劳什子的“第二人格。” 因为这个,他这几日都鲜少出殿,空闲时都屏退闲人,尽量待在书房寝殿,免得再像上次习武时突然倒下一般,平添麻烦。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来的这般快。 周沛天想了想,这个时辰,他来之前就正在午歇,身体只是睡着耽搁片刻,倒是并不妨事。 【是你叫我来的?】 脑中的回应证实了苏昭昭的感觉,她连连点头:“我都没有想到,这次只是随口说想你出来,结果你真的出来了!” 听了这话,再加上前两次离去的情形,尽管不愿承认,周沛天仍旧有七成确定了,他的“附身”似乎当真是由这个小丫头主导的。 【在你眼里,我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句话的语气格外冷厉,苏昭昭的激动的神色一顿,莫名的有些委屈:“是你上次说,我遇到麻烦,可以请你来帮忙的。” 【什么麻烦?】难道她那大伯母这么快给她又定了亲事?周沛天暗想。 苏昭昭挠挠头,虽然也猜到了接下来这话大概率不会让自己的第二人格高兴。 但这一时半刻的,她也确实找不出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来。 没办法,心虚的苏昭昭笑得格外甜,讨好似的抬起手上的浆糊与布条:“你会做鞋吗?” 周沛天:…… 气到极致,周沛天的声音竟反而如周皇后一样轻柔起来,湿湿冷冷,倒像是毒蛇吐出的信: 【我会杀人,你要不要试试?】 第8章 苏熊 动手,我教你杀他。 【我会杀人,你要不要试试?】 周沛天的这一句话,如果落在静平宫臣仆的耳里,怕是都要吓得魂飞魄散,满地求饶了。 但苏昭昭好像天生少一根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段你还会杀人呀,你可真厉害!” 周沛天:【……】 在不能立时杀人的情形下,说什么都只是笑话。 欲爆的火山压回薄薄的岩层。 只剩暴风雨来临前的危险平静。 好在苏昭昭也发现自己第二人格的恼怒,并且跟着想起自己第二人格是一位“皇子,”脾气是很大的。 她收敛了笑,立刻开始认错:“对不起别生气嘛,做鞋底真是太难了,你看,我手指头都扎红了。” 说着,她还举起自个通红的手指,证明似的按了按。 做针线活儿被扎了就是这样,面上看不出来,不挨不碰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用力按就能感觉到明显的疼。 苏昭昭按了一下,又按一下,哎,别说,按得多了还有点上瘾。 【住手!】 在她要按第三次时,第二人格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声音暴躁的开了口。 “哦哦,我按自己你也可以感觉得到是不是,我忘了。” 苏昭昭也没有自虐的毛病,段段一说就立即停了手,解释道:“是李婆婆给我送来的,特意来教我的。” 说着,苏昭昭叹一口气:“她说我年纪大了,特意叫我嫁人前学点本事,李婆婆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可是……” 她在炕上站起来,面对泛黄漏风的窗纸抬头挺胸,掐着腰一挥右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这一句话实在是说得意气风发,连附身的周沛天都跟着感受到一股猛烈又勃然的生机。 仿佛立身飒飒林野,迎面春风吹来,山花烂漫,草长莺飞。 事实上,苏昭昭这个草芥一般的孤女,心里却时时都是这样积极向上、明丽愉悦的。 周沛天感受着这自己从未有过的爽朗元气,沉浸享受之余,心底却又生出一股隐秘的不平似的,令他下意识反驳:【你能有什么鸿鹄之志,草芥庶民,不过曳尾涂中之乐。】 这苏昭昭便如同那只在泥水里打滚的王八,境地堪忧,偏偏能自得其乐。 苏昭昭没听懂似的一歪头,一连串的问起来:“什么是曳尾涂中?这话是不是有典故的?出自哪里啊?” 周沛天果真不假思索的仔细解释这段典故,说完之后,猛地回过神,震惊于自己的“贴心,”一时竟怔怔无言。 苏昭昭听了解释之后,倒也明白了,第二人格是在嘲讽是她王八。 但苏昭昭压根没往心里去! 她认认真真的记住这小知识,甚至还显得很是高兴:“这么偏僻的典故我都想起来了,有段段你提醒我,我很快就能想起来更多了!” 她觉着自个原本就知道这些旧籍典故,第二人格的解释说明,只是帮她想起来。 【你读过书?】 苏昭昭摇头:“应该没有吧,他们不让我读书,我还不会写字呢。” 【你不识字、不读书,从何处想起?】 苏昭昭理直气壮:“我识字的,只是不会写。”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好多东西,我都是天生就就知道的,只是现在不记得了而已,迟早总会想起来。” “你看,段段你知道曳尾涂中,不就代表我早就知道吗?只是潜意识用你这个第二人格想起来告诉我而已。” 周沛天生生在这话里绕了一圈,才回过神来。 堂堂皇子,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这苏昭昭只怕当真是个疯癫之辈,若不然,怎么会这般疯言疯语,胡搅蛮缠? 苏昭昭一点没感觉到自己第二人格的愤怒之情,她从窗纸的窟窿里瞧到什么,有些意外的跪坐回去,面上带着期盼。 果然,没一会儿,李婆婆就隔着窗子招呼她:“昭姐儿,灶上有事,我得赶紧去瞧瞧。” 苏昭昭高兴的答应一声,等了一会儿,高兴的一声欢呼::“呀,李婆婆走了,不做了!” 她从炕上跳起来,一面穿鞋,一面把黑黝的辫子绕圈缠起,绑成一个不碍事的小髻:“圈在屋里好几天了,得出去跑跑练练了。” 做鞋子于她就是一项普通的生活技能,学会就够了,没必要态熟练。 可身体是自己的,不论日后做什么,锻炼身体这事儿都不能停。 这个道理,苏昭昭好像天生就清楚。 “今天天气好,咱们去园子里吧,等以后走了,这儿的景色可就看不到了。” 她父母双亡、借住在伯父家里,能怎么走,走去哪? 这话说得蹊跷,但恼怒之下周沛天却一点儿没有细细追问的意思。 说白了,一介小小孤女,除了有些不自知的邪术,算个什么呢? 若不是因为离魂附身的异事,这等存在终其一生都进不到他的眼前。 这等东西,实在不需他屈尊降贵,再多理一个字。 出门的苏昭昭没有在意第二人格的沉默,她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熟门熟路的又去了被大伯娘当成菜园的小园子。 西威地处西疆,回暖都来的晚一些,虽已立春,却还不到播种之时。 这个时辰,按理说,除了她,该没人大中午的往这硬邦邦的菜园子闲逛的。 不料她才刚进园子,就瞧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熟悉的圆墩墩身影,正拿着一根木棍在草丛里指指戳戳,挖什么东西似的。 这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大伯家的小儿子,这个家里最讨人厌的小堂哥苏熊。 “疯丫头?怎么这么巧,你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宝贝!” 刚才还在草丛里挖土的苏熊,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她,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招呼她过去。 苏昭昭一个顿步,转身就往回走。 “哎哎,别走啊!” 但苏熊已经发现了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苏熊这人,一向就是个拿讨嫌当有趣的,苏昭昭越是不理,他就越是要拦在人面前想着法子挑衅:“我娘不是要你好好学针线吗?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了?” 苏昭昭绕了几圈没绕过去,没好气道:“你当我是你吗?整天偷跑逃学?” 苏熊朝她做个鬼脸:“你就是想逃学也没学给你上,你现在怎么的不说,开春就要去学文习武了?” 这说是苏昭昭七岁时的事,那是她的父母还建在,年节苏家一大家子相聚时,长辈们说起了苏熊要送去城里唯一的学堂开蒙认字,年幼的苏昭昭就突然语出惊人,问起那她是什么时候去上学?是明年开春吗? 没错,苏昭昭的牛心古怪是自小就有的,譬如上学,她便一直以为女孩子也应该和男孩儿一样,长到了岁数就要一块送去学堂学文习武的。 这话叫当时的苏家人都哈哈大笑,苏熊更是拿这件事笑话了她好几年,一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但苏昭昭并不羞恼,她甚至露出高人一等的模样:“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许女孩子上学,难道是什么很骄傲的事儿不成?只能说明西威这地方偏僻落后罢了。” 苏熊如七岁时的苏家人一般哈哈大笑:“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地方像你说的,女人能去读书习武,考功名求前途的?” “你见过这样的地儿吗?” “你说啊,说不出来了吧,切!死鸭子嘴硬!” 苏昭昭没有再开口,乍一看,像是真的被说中了似的。 但与苏昭昭一体同心的周沛天却诧异的察觉到,并非如此。 不知是谁给的底气,这孤女的心坚稳的如同高山磐石,倔强到莫说这个苏熊了,他甚至觉着哪怕是天子亲至申斥,说破了天去,这苏昭昭都能坚信她说的是对的,错的都是旁人—— 活像是她当真就在哪儿亲眼见过似的! 苏昭昭没有发觉自己第二人格的疑惑,其实她从小就也想过,这些谁都没听过的念头,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又从哪儿钻出来的? 不过想了半天,脑子里也是混混沌沌一团,没想出个结果,她就也索性不想了。 那时候,她最后定下的结论,就是她生来就不同凡响—— 自然和这些凡人不一样! 这么一想,她就自信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不过这些都是苏昭昭七岁时的事了,十三岁的她,不会再像七岁时涨红着脸和人坚持分辨。 父母不在之后,她学会了在表面收敛起自己的离经叛道,不与人争嘴上长短。 嘲笑别人这个事,必得被笑的那方尴尬窘迫、或是恼羞成怒才有意义的,若是如苏昭昭这般一丝动摇都没有,那再恶劣的人也没法笑的下去。 苏熊现在就笑不下去了,迎着苏昭昭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他脸上的得意讥讽,也渐渐变成了尴尬没趣。 他抹抹鼻子,不甘心的喝道:“古里古怪,怪不得李三郎瞧不上你,真是白费我力气!” 听了这话,正欲离去的苏昭昭脚步就忽的一顿。 她从这话里猜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苏熊,一字字开口:“所以,李夫人突然想起来上门相我,是你掺和的?” 苏熊大大方方点头:“那可不,我和李家五郎可是打小玩大的!知道他哥哥要寻媳妇,我特地托五郎与她娘介绍了你!” 苏昭昭猛地吸一口气,她之前就奇怪过,大伯家里并没主动拿她讨好上司。 平白无故的,李家人怎么就想起了她这个没来多久,甚至名声还不太好的孤女? 谁能想得到,她这一场的担心受怕,源头竟然在压根不相干的在苏熊这儿? 苏熊甚至还一脸邀功:“我可是脸都不要了,昧着良心把你夸得亲娘都不认!” “李家多好的亲事啊,吃穿不愁,离得近,那李三郎又是个废物,肯定欺负不了你!” “谁知道人没瞧上!” “瞧瞧,错过了李家,等你嫁给军汉,想吃口荤腥都馋死你!” “哎说起这个,你那天到底和李三郎说了什么,怎么让他死活不肯娶你?连五郎都问不出来……” 苏熊这个没数的还在一句句的跳上跳下,一点没发现对面的同岁堂妹正在不停深呼吸,努力压制着情绪。 她的情绪浓烈且火热,点点滴滴都汇成一个响亮无比的念头—— 想打人。 狠狠的,打到人桃花烂漫、悔不当初的那种打人。 苏昭昭攥紧了小拳头。 打架,她不怕,更别提她和苏熊同年出生,从小就是压着他打大的,就算这小子近两年越长越胖,重量上压制她,她咬咬牙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可问题是,苏熊这小子从去年开始,就跟着师傅磨身子学拳脚了,她却没有,这么贸然动手,就指不定是谁打谁。 【打。】 决意沉默的周沛天却忽然出声。 他还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附身苏昭昭,就是在李家人来相看的时候。 按着苏昭昭的说法,是因为她那时太过担忧,想要找人帮忙依靠,才召来了他。 所以归根到底,要不是这个苏熊,根本就不会有他离魂附身之事。 【动手,我教你杀他。】 第9章 互换 不是别人,是她的第二人格。…… 【动手,我教你杀他。】 苏昭昭虽然听到了第二人格的这句话,也听出对方的语气阴戾漠然,乍一听很像那么回事。 但苏昭昭也一点没放在心上。 段段一直都是这么中……不是,厉害的,动不动就割舌头啊杀人的,她早就习惯了。 她虽然也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但神智却还清晰。 她在心里解释:“苏熊跟着城里的武师傅学了两年,我恐怕打不过他,咱们先走,等一会儿找个机会……” 【不必麻烦,先动手,之后听我的。】 周沛天又一次开了口。 他自然知道这苏昭昭年小力弱,又手无寸铁,直接动手毫无胜算。 但他自小到大,见过的刺客手段数不胜数,却更明白,想让人死,却并非一定要靠刀剑拳脚。 人有三十六命穴,从眉心枕骨,到华盖巨阙,只要能寻到一次出手的机会,刺客一击即亡。 陈锋早在十几年前,就将伏诛的刺客尸首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要如何当心这些要命手段。 久病而良医,被人杀得的多了,也自然知道该如何杀人。 只要苏昭昭在他的教导下找准位置,就算她力气小些,多来几次,对方便是侥幸不死,这辈子也废了。 苏昭昭虽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是第二人格这话却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分明年纪也不大,却森然又可靠,仿佛是天生的主宰者,叫人忍不住的信服。 听了这话,控制半天的苏昭昭立即忍不住了。 “好!” 她面颊通红,在心底狠狠的应了一声。 之后,她忽的抽泣一声,捂着脸又往后跑了两步。 周沛天:【?!!】 苏昭昭清楚的听见了段段的吸气声,她甚至都能从这一口气里听出不敢置信的怒火。 但是苏昭昭一点没有动摇,她又跑了几步,果然听到了身后紧跟上来的脚步声。 “苏昭昭,你居然哭了?” 和苏昭昭预料的一样,苏熊这个讨厌鬼怎么肯放过这种热闹? 他不但一把拽住了苏昭昭不让走,还试图拉开苏昭昭捂脸的双手,要看清楚她哭起来模样。 苏昭昭大声抽泣,一边蹲下来紧紧捂脸,直到苏熊也跟着趴到了地上—— 她猛然跳起来! “啊啊疼!苏昭昭你个骗子,你给我放手!” 瞬息之间,被制住的苏熊跪在地上,破口大骂。 苏熊的胳膊被反剪在背后,稍微一动就疼的连连吸气,只能挣扎着保持这十分别扭的姿势,疼的五官都拧巴到了一起。 “是你太蠢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么好骗?” 苏昭昭笑嘻嘻的,骂完苏熊,又忽的说了一句:“我很棒吧?是不是有勇有谋!” 这句话得意里带着三分小女孩儿的娇嗔。 即便没有说明,脑海中的周沛天也立即听出,这句话,苏昭昭是说给他的。 他甚至从这近乎撒娇般的语调里,听出苏昭昭此刻是真的想要他的承认与夸赞。 不遵指令,自作主张,静平宫若有这样的臣属,别说夸赞了,多半都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有勇有谋?】 周沛天冷冷反问。 苏昭昭的情绪一丝丝涌上来,欢喜期盼,纯粹浓烈。 在这样的情绪里,周沛天说罢之后,莫名停了片刻—— 【也勉强称得上。】 周沛天的声调平的一丝起伏都无。 他这话也不算违心,最起码,这苏昭昭在揣测人心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只除了在看他这个“第二人格”时格外蠢钝! 苏昭昭听到这句肯定,面上的笑意更浓,双眸弯起,明媚温软。 这么一分神,苏熊便又挣扎了几下。 虽然已经制服了苏熊,但人非死物,这样按着人也是需要时刻留心。 周沛天发现了,冷声提醒 :【用力,先把胳膊掰断。】 他不说还好,听到“掰断,”这个词,原本正在用力的苏昭昭反而迟疑起来,手下不自觉的一松,立即被苏熊发觉了破绽,顺势一趴,从她手下挣脱了出来。 “你有病啊!”苏熊退后一步揉着自己肩头,气得脸都歪了。 他显然是不服气的,但吃了刚才的教训又有些迟疑,就在这时,他瞧见了脚下还有些僵硬的东西。 那是他一个人时从草丛里拉出来的,一条冻僵的菜花蛇。 苏昭昭刚过来时,苏熊就想招呼她过来看,可惜对方没有上当。 看见这个,苏熊的目光一动,弯腰捡起,一把扔到了苏昭昭面前。 【怎么回事?】 眼睁睁看着她放人的周沛天才刚刚开口,就随着苏昭昭的目光一块瞧见了对方扔来的长条—— 一条蛇罢了。 周沛天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忽然感觉头皮一炸,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 愣了一瞬,他便也立时明白,这畏惧也是苏昭昭的。 苏昭昭当然畏惧。 所有人都有命门要害,她的命门就是怕蛇。 分明没有被咬过,但这个仿佛也是天生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她这辈子看的第一眼,她就怕。 怕极了! 这一瞬间,她想要扭头就跑,也想要捂着嘴大叫出声,可事实上,她浑身却都僵的和石头一样,连眼皮都不带动的,只有脑子里在疯狂尖叫: “是蛇啊蛇蛇蛇啊啊!拿走拿走啊呜呜呜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没有开口,这尖锐凄厉的叫声,便只纠缠缠环绕在了脑子里,第二人格一个人的耳边! 静平宫从未有人敢大声吵嚷,从未受过这个的周沛天,一瞬间都竟这噪音震得人都怔了。 苏昭昭叫了半晌,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段段对她说了话,但这种情况下,她压根都顾不上分辨第二人格到底说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略微冷静了一点的苏昭昭,终于有理智听到自己脑海的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声音。 自从出现以来,就一直又酷又拽,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第二人格段段,正在失态的对她大声叫喊: 【闭嘴!】 【只是一条蛇!我给你拿走!你闭嘴!】 “好你拿走啊啊啊啊啊快点拿呜呜呜呜——” 仿佛一句承诺,伴着这一句的答应,苏昭昭慢一步的回过神,发现了眼前的不对。 她分明不敢动,但是从看见蛇之后,她畏惧团起的腰杆突然挺拔展开了,她的脚抬起来,像是要往前走,可又不适应似的迈得太大,连带身子都跟着晃了晃。 这些都不是她主动做出的动作。 【怎么回事?】 苏昭昭惊慌开口,但紧接着,她发现自个这句话也没有真的说出来,因为喉咙嘴唇都压根没动,就像是空空的在脑子里响了响。 “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也几乎同时开了口,声音嗓子还是她的,可是调子却低低的,又熟悉又陌生。 十足的怪异。 但听出这语调的苏昭昭却瞬间冷静了。 【段段,是你呀!】 苏昭昭彻底放了心—— 不是别人,是她的第二人格。 第10章 执拗 接下来的,让我自己来。…… 失去了身体控制权的苏昭昭并不紧张。 在她的心里,段段是她人格分裂出的另一半,苏昭昭是她,段段也是她。 既然有了第二人格,那么人格互换,轮流控制身体也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段段是要帮她捉蛇,所以出现控制身体,她是主人格,之后自然还能换回来。 从看到蛇的惊恐中脱离出来,苏昭昭十分新鲜的感受着这一切。 她依然也可以说话,可以看、可以听—— 当然,现在控制眼睛的段段,所以她能看到的一切也不由自己控制,段段看什么,她就看什么。 这也无所谓,这一片菜园子,她就差数清楚有几棵树几根草了,段段随便看什么都行,只要别看—— 【蛇啊啊啊啊啊——】脑海中的苏昭昭又一次大叫! 眼睛猛地闭上,一片黑暗里,苏昭昭在脑海里听见了段段恼火的声音:【闭嘴!只是一条蛇!】 苏昭昭抽气:【我当然知道是蛇,不是蛇,我还不怕呢……】 【你是老鼠吗?】眼睛又一次睁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喊了!我踢走了!】 【呜呜,段段谢谢你。】 【闭嘴!】 — 苏熊扔了蛇也不跑,就在一边儿甩着胳膊,龇牙咧嘴的笑。 西威的初春,连蛇都是刚从寒洞爬出晒着太阳,身子都还僵着呢。 更别提是菜园子里,掏出来的也就是无毒的菜花蛇,就算不冻僵也没什么大事。 可苏昭昭这个从小就怕蛇如命的,哪里会顾得上这些? 苏熊就等着苏昭昭连哭带叫认输,求他帮忙。 他都打算好到时要如何笑话,如何报仇了! 刚开始,也的确与他预料中的一样,他这个同岁的堂妹僵在原地,吓得动都不会动。 但片刻之后,还在幸灾乐祸的苏熊就开始觉着不对劲了—— 他刚刚还吓了个半死的堂妹,突然提线木偶似的抽动一下,接着不在意那菜花蛇,反而一下下的举起手心、手臂,而后歪头,握拳又张开…… 分明就是几个极简单的寻常动作,但偏偏那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又迟钝又违和,一点不像苏昭昭,倒像是……什么精怪鬼魂第一次占了人身? 苏熊一个激灵,扯着嗓子高喊:“苏昭昭!少在这装神弄鬼,你骗不了我!” 这个岁数的半大后生,嗓子少有好听的,大声喊叫起来就越发嘶哑刺耳,“苏昭昭”微微皱眉,对他睨视一眼。 在那眼神下,苏熊仿佛是地上碍事的泥土尘埃,亦或周遭扰人的爬虫飞蚁,连眉目间的嫌恶杀意,都透着一股高不可攀的漫不经心。 西威里最厉害的贵人也没有这样的威势,苏熊膝盖一软,回过神又涨红了脸:“疯丫头,你什么意思?” 但“苏昭昭”这次已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她的目光转到地上的菜花蛇—— 她居然敢盯着蛇看? 苏熊愈发吃惊,好在紧接着,便又放心的看到“苏昭昭”仍是害怕的,她看一眼,赶紧扭开,过一会儿又看,疯了一样难为自己。 僵持着拉扯几次后,“苏昭昭”终于拧紧眉心,不堪忍受似的一脚将蛇踢飞了去—— 就是那么巧,正正的踢到了苏熊脸上。 “苏昭昭!” 苏熊气急败坏扯下蛇,哇哇叫着冲了上来。 虽然方才在苏昭昭手上吃了个亏,但苏熊认定那是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被骗罢了,他一点不觉着当真动起手来,会输给自个同岁的堂妹。 但接下来的发展,熟悉得像是过去重演。 苏熊信心满满冲上来的,继而膝盖一软,天翻地覆,又一次倒在了硬邦邦的地上—— 这一回甚至都上一次结束的更快些,毕竟这一次的苏昭昭都没有使计,她简直像是真的鬼魅。 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不可思议。 【哇,段段你好厉害!】 苏昭昭忍不住惊叹:【我可以学会吗?】 由周沛天控制的面色仿佛凝着冰霜,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别有深意道:“等我找着你这身体,让你好好学。” 当然,前提是那时候的苏昭昭还能活着。 地上的苏熊听到了“苏昭昭”莫名其妙的话,但他没来得及奇怪,熟悉的痛便也又一次传来,不过这一次要厉害的多,疼的他连呼叫都说不出口,黝黑的脸都生生白了起来。 【等等!】 刚才还在感叹段段厉害的苏昭昭,注意到了已经渗出冷汗的苏熊,忍不住的在脑海中开了口:【再这么下去他的胳膊真的要断了。】 她听见段段冷笑了一声,仿佛她说了一句无用的废话。 苏昭昭猛地察觉到,她的第二人格是真的想把熊哥儿的胳膊折断,说不定还是真的想杀人的。 【段段……】 苏昭昭有了些隐隐的心悸,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第二人格,与自己认知中的似乎不太一样。 她欲言又止,话中都添了些不自觉的小心:【苏熊的确是活该,可是,那个李三郎的亲事最后不是也没成么,倒也罪不至此……】 周沛天何时是听人劝的? 之所以这么多废话之后苏熊的胳膊还没断。 是因为周沛天发现,在苏昭昭说出【等等】两个字后,她的手便好像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一般,不肯顺他的意再往下施力了! 周沛天又尝试几次,发现这右手非但不听话,反而越来越无力,不得不暂且松了力道。 分明已然掌控了身体,却还是这般受制于人。 这样的结果自然不能叫周沛天满意,他身上戾气更重:“妇人之仁!” 但脑海中的苏昭昭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段段最终还是松手了,所以,应该也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杀人的人吧? 苏昭昭努力说服自己,段段是她分裂出的人格,也是她的一部分,应该没有那么冷漠的,就像是刚才,段段不是还帮她踢走了蛇吗? 至于刚才的事,也的确是苏熊这小子太过分,连她自己都气得不轻,何况脾气本来不好的段段! 这么一想,苏昭昭又放松下来。 她放低声音,安抚自己的第二人格:【别生气嘛。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怪我心太软了还不……】 她的话还没完,地上终于能喘气的苏熊就插了进来:“咳——你,你这个克死自个爹娘的瘟神煞星……” 这话一出,还在劝说苏昭昭瞬间沉默。 苏熊却还没完,他脸色发黑,继续骂道:“你个疯子,我看你是疯了!你真疯了!” 这一句,又成功的叫周沛天满面暴戾。 “咔嚓——” “啊————” 这一次,再没什么阻力出现,宁静的午后,骨头折断的脆响,显得格外清晰。 —————— 【唉……】 让出了身体的苏昭昭在心中轻轻的,缓缓的,吸了一口气。 她原本只是让苏熊结结实实的挨一顿揍,好好长个教训的。 但这一次,苏昭昭都一点没有觉着段段出手太狠。 自作孽,不可活。 苏熊这小子,纯属活该。 但在苏熊的眼里,“苏昭昭”的神情却仍旧是淡漠至极,她一手在前,一手背后,垂目上前一步,瞧那模样,仿佛立时杀了他也只不过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地上的苏熊一声呜咽,惊惶之下,竟生生忍着疼双腿蹬地往后爬了半丈远。 【段段啊!】 苏昭昭见状一声叹息:【咱们可能要惹麻烦了。】 【打他一顿没事,可把人儿子胳膊打断了,大伯娘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周沛天压根没搭理这话头。 堂堂周氏皇子,伤一个区区的百旗之子,还要一本正经的担忧后果,简直是笑话。 好在苏昭昭天生就想得开,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会做一些无用的事儿上浪费时间。 担忧几句之后,她便也摇摇头,索性道:【算了,打也打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我去找人来帮忙吧。】 话音刚落,周沛天便觉身上一软,仿佛从他手里拿走一本书、一杯茶一样自然,手上一轻,便丢下了这具身躯。 回来的苏昭昭立在原地眨眨眼:“哎?这样就回来了?” 惊讶之后,她也没太当回事:“换回来也好啦,不然段段你肯定不愿意找人救他。” 说着,苏昭昭又发现了不远处右臂扭曲,却还在挣扎着往后躲的苏熊:“别爬了,你那胳膊都成什么样了,还乱动,是想以后当个残废啊?” 分明是嘲讽,但这熟悉的语气神态,却让刚被伤害了的苏熊见到亲人一样失声痛哭:“昭昭,你刚惹来不干净的东西了!” 苏昭昭噗嗤一乐,一半为苏熊这幅模样,一半就是因为脑子里,段段被称说“不干净”之后暴怒回应:【你回去,我杀了他。】 “闭嘴吧,这满院子里就数你最不干净!” 苏昭昭一心二用,一面笑话苏熊,一边在心里安抚自个中二的皇子人格:“冷静冷静,掰断了这小子胳膊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真再杀了他,咱们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大伯娘肯定会杀了我给她儿子偿命!” 周沛天不耐:【不必理会这些,杀了他,我带你离开此地。】 “咱们想的一样哎,我早就想离开这地方了。” 苏昭昭先附和,之后又摇着头耐心解释:“可是我早就打听过了,这种情形我一个人孤身逃亡不可能的,你别着急,咱们再等一阵子,等商队……” 周沛天没有耐性听她说完:【你只管回来,我掌控身体离开此地,自然能找到臣属,护送你来都城见我。】 方才发现自己能够掌控身体的一瞬间,周沛天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 苏昭昭对他影响这么大,但凡她不是生在西威,早在附身之初,周沛天就必然要派陈锋亲自将人押进静平宫来。 偏偏西威这地儿与旁处不同,怕泄漏风声反而惹人注意,周沛天才没有贸然派人来寻。 可如今,他既能掌控苏昭昭的身体,事情便又不同。 京畿内外,盯着静平宫的各方势力一个个都长着狗鼻子,但没人会在意苏昭昭一个西威孤女。 这里是西威,虽是陈王封地,但也正是因此,并不缺忠于先帝的臣属将领。 他是先帝外孙,周氏仅存的承嗣血脉。 只要叫这苏昭昭安心将身体交出来,他说不得这一次就能将这事办下,之后只需要在静平宫等着人自己送上门。 为了叫苏昭昭放心,周沛天甚至忍耐道:【罢了,你有这本事也算与我有缘,只要你听话,进宫之后,我也不追究你多次冒犯,往后总不会叫你没了着落。】 这样的宽厚仁德,便是放在三年前也格外难得了。 “啊?啊哈哈哈……” 可惜听了这话的苏昭昭干笑着,表情又忍不住的怪异起来。 【苏昭昭。】周沛天立即明白她笑什么,声音阴冷至极:【你还不信我?】 苏昭昭听出第二人格的语气不对了,她立马收起笑容,满脸认真:“段段你别误会,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她还要继续说什么,身后却忽的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昭昭,你们……熊哥儿?” “熊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是正好路过的大堂哥苏虎大步跑来。 “哥!救救我!”见到亲人的苏熊哭得涕泗横流。 苏昭昭轻松的神情一顿,即便早有准备,这时也难免露出一丝犹豫。 周沛天感觉到了她的动摇。 他勾唇冷笑,语气却诱惑似的轻缓起来:【回来吧,原本就不是你伤的人,为什么要代我受过?】 可苏昭昭听了这话,咬咬下唇,却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周沛天感觉到了熟悉的晕眩,这一次离开前,他听到了苏昭昭稚嫩却执着的低语: “段段,今天谢谢你帮我,接下来的,让我自己来。” 第11章 亲人 哪个是你的一家人? “接下来的,让我自己来。” 苏昭昭说完之后,便毫不意外的感觉到自己第二人格消失不见。 经过段段这三次的出现与离开,她对如何控制人格,也有了些隐隐的领悟。 她是主人格,段段是她为自己分裂出的副人格,会因为她迫切的需要而出现,也会因为她的意愿而消失。 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会是什么皇子?段段居然还那么当真…… 想起第二人格那中二的人设,即便是眼下的情形,苏昭昭也忍不住的好笑摇头。 “疼疼疼!”苏熊的大声吵嚷惊醒了苏昭昭的出神。 苏熊那折断的右手,是一眼就能瞧得出的。 果然,看到自个的幼弟伤成这样之后,向来稳重的苏虎面色也是一变。 他因妻子临盆在即,特意中间回来瞧一趟,隔着墙听见了苏熊的动静,与平常胡闹都不太一样。 原本只是以防万一进来看看,谁知道竟当真出了事。 “别吵了,也别乱动,我带你回去找大夫。”苏虎将苏熊小心抱起来,满面焦急。 苏熊疼的脸都拧巴在了一起。 “就是苏昭昭干的。” 饶是如此,这小子也不忘立即告状:“大哥,你赶快把疯丫头关起来,她疯了,她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苏虎的脚步一顿,对苏昭昭开口道:“是你伤的熊哥儿?” 苏昭昭攥紧手,没有反驳。 苏虎是苏家的长子长孙,为人厚道,是个从小就会看顾弟妹的好哥哥。 苏昭昭的父母双亡,借住到大伯家里后,这位大堂兄也是家里少有的,会关心她的亲人。 但是现在,他的目光里也带着明显的怒气与嫌恶:“跟我回去!” 苏昭昭想想自己的段段,低了头,沉默跟上。 ———————————— 苏虎没有耽搁,一路上走得又快又稳,先将不停哀嚎的苏熊送到了正屋。 袁氏操持着这么大一家子,上上下下的几十口人,单是算计一日日的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就已是忙不完的琐事。 因此在没有看到小儿子的伤势时,还显得很不耐烦:“多大个人了,一个个的就会给我找事。” “伤着哪儿了?胳膊?昭姐儿没事?” “呸,没出息!” “多大点事还请大夫,大夫不要银子的?” 袁氏的念叨,在见到苏熊扭曲反折的手臂时戛然而止。 她变了脸色,连忙让苏虎拿银子军中找了丈夫,嘱咐一定要让丈夫亲自把将军中最擅接骨的大夫接来。 直到最后接骨时,小儿子的哀嚎惨叫满身冷汗,终于将坚韧的西威妇人心疼的得红了眼眶。 “都是你家的好侄女儿!”袁氏又气又恨,只对着自个丈夫竖起了眉毛。 刚刚送走了大夫的苏大伯正在看药方。 天麻虎骨,都是颇贵的药材,心疼之下,苏大伯就回的心不在焉:“熊哥儿你还不知道,定然是他先找事,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浑把昭昭逼成这样。” 苏熊大声叫:“我什么都没干,是苏昭昭她疯了!” 屋里苏虎张张口,平静下来之后,面上也露出几分犹豫, 他方才光顾着弟弟,的确没有追究苏熊是干了什么,惹来昭昭这么重的狠手,也忘了问两人打成这样,昭昭一个姑娘家,年纪还小些,是不是也受了伤。 不过看着苏熊绑得严严实实的胳膊,苏虎刚刚生出的关心便也淡了。 能跑能跳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苏熊的德性,满家人都知道,当娘的怎么会不清楚,这话袁氏还真没法儿反驳。 她洗着帕子擦儿子脑门上的冷汗,擦着擦着,又恨其不争的戳起苏熊脑门:“还是个爷们,地上爬的时候就招猫逗狗的叫人教训,这会儿这么大了还是连个姑娘家都打不过?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种的东西!” 越说越气,袁氏一扔帕子站了起来:“我倒要叫她来问问,什么深仇大恨,值得把自家兄弟伤成这样!” 苏虎闻言要去叫人,苏大伯悠悠的摇头:“得了,问能怎么着,老四就留了个这么个丫头,你总不能卖了,也不能把她胳膊折了出气。” 炕上的苏熊终于寻到了空给自己辩解:“不怪我……是那个苏昭昭不对劲,她疯了……也不是,她鬼上身……” “我呸!”袁氏哪里会信,啐一声:“你怎的不说她是瘟神成精,把你的胳膊克折的?” 原是恼话,可说出口,袁氏又有几分当真:“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当真带着晦气?” “老四媳妇活着时候就说这丫头是生来带煞的,那可是她亲娘,还能冤枉自家孩子?” “这瘟神,克死了爹娘不算,现下又来祸害咱们了。” 苏大伯才不在意什么相克的胡说,提起老四媳妇,倒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着啊,既是她动的手,熊哥儿的药钱,就从她娘的嫁妆里出!” 老四夫妻去的早,留下的屋舍田产是苏家基业,老四没了自然要收回来,倒是面上的那些浮财,尤其是苏昭昭娘亲留下的嫁妆,按理说该给苏昭昭这个女儿,嫁人的时候带出门去。 “进不了李百户的门,横竖是嫁个军汉,带着嫁妆也是白便宜了他,都留着熊哥儿罢了!” 苏大伯一挥手定了下来,他老早就觉着这钱给了侄女儿太过可惜,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如今既是她动了手,正巧一口气留下,伤筋动骨一百天,熊哥儿日后治伤休养,难道不该赔些银子吗? 至于苏昭昭?一个姑娘家,能把她养大了送出门就该知足了。 “简直是钻钱眼里!熊哥儿都这样了,还只想着那点子嫁妆!”袁氏又骂一句,埋怨之后也没反驳。 一旁苏虎觉着有些不妥:“爹娘,都是一家人,这样……” “你倒是好人了?” 袁氏挑眉:“才过年,一家子的春衣还没做,李家办事又得送礼,处处都是抛费,怎么着,她苏昭昭是不吃不穿?” 如果这些还说服不了苏虎的话,那袁氏的下一句就瞬时叫苏虎沉默:“你媳妇的肚皮一日大过一日了,你倒是分清楚,哪个是你的一家人?” 在苏虎的默认中,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么商量一遭,袁氏倒是息了叫苏昭昭进来教训的念头,只是嫌恶的吩咐下去:“叫人回去吧,送一袋子粮食让她老实待着。” 接着又对苏大伯催促道:“你也别拖了,赶紧着寻个人家把她嫁出去,别再克亡了咱们家。” 苏大伯:“别着急,养这么大的姑娘,也不能白扔了。” 在苏虎的沉默里,苏大伯与袁氏一句句说起了家里琐事。 苏熊仍在炕上的一声声的嚷嚷胳膊疼,时不时又说着什么“疯了”“鬼上身,”的话头,满屋里压根没一个人搭理他。 …… 刘婶拉着苏昭昭回倒座房时,路过窗前,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家人间,模糊不清的琐碎热闹。 苏昭昭扭头看正屋的灯火:“大伯不叫我进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那大伯娘有没有说要关我多久?” “没说。” 刘婶不太客气:“都成这样了,还能在院儿里有吃有喝的,姐儿还想怎么着呢!” 苏昭昭低头算日子。 现在已是二月,等天气更暖和些,三四月之间,从都城来去往南越的商队就会陆陆续续,路过这里。 暂时倒是也不用太着急…… “姐儿咱们快着点,给你锁了院子还有活儿要干呢!”刘婶催促道。 西威这地方,倒春寒厉害,一到早晚寒气也扎人的很。 刘婶紧了紧薄袄,像是在骂老天,偏偏一开口,却是对着苏昭昭:“遭瘟的玩意,整日就不叫人好过。” 苏昭昭闻声回神,歪头开口:“还好我脾气好,要是换了旁人,刘婶你这会儿就不用想着干活了。” “姐儿说什么呢?”刘婶心虚。 苏昭昭回忆着第二人格出现时的细节举动,抬头看着刘婶,忽的一笑,声音都也像换了个人似的:“你看,要是你也与熊哥儿一样,可不是想干活都不成了?” 一阵冷风吹过,刘婶猛地一个激灵。 再抬头时,苏昭昭已经恢复往日的模样,蹦蹦跳跳的当前去了。 第12章 曾经 孤家寡人,成大事者原该如此。…… “哗——” 静平宫内,一桶清水泼向殿外齐整的地砖。 砖缝中凝固的血迹化开,顺着水流蜿蜒流出,不待扩大,便被粗使宫人手脚麻利的擦起拧净。 路过此处的宫女内监皆刻意绕过这一片血迹,偶有瞧见的,也是心有余悸的低着头,避之不及的匆匆躲开。 鸦雀无声中,偏有一个刚来的小子胆大包天,不光敢看,还敢扯着前头老人打听:“哥哥,这儿就是今早杖毙那倒霉蛋的地儿?” 前头前辈吓了一跳,没好气道:“什么倒霉蛋,那是刺客同党,死有余辜,殿下赏他全尸已是恩典了!” “真的吗?” 小内监却压低声音:“小的来前就听说,这静平宫里的宫人,隔一阵子总要杖毙几个叛徒刺客,哥哥告咱们一句明白话,这些人怕不是犯了什么忌讳?还是咱们宫里这位主子,当真是灾星……” “快给我闭嘴!” 前辈浑身一抖,恨不得把这小子的嘴缝上:“什么话都敢说,你嫌活得长了也别拉上我!” “哥哥别恼,咱们就是纳闷,皇宫里头,哪来那许多歹人刺客……” 这样的猜疑,其实在宫中已经流传许久。 满皇宫里,谁都知道静平宫里的宫人换的最勤快,犯错被退被罚都是命好的,甚至还有前一日还一处当差,第二日莫名其妙不见踪迹,连个交代都无! 时候长了,私下里便有说殿下灾星转世,嗜好杀人饮血,那些倒霉的宫人,就是遇上殿下凶性大发丢了性命,只不过宫里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才按了个刺客同党的名头罢了。 若不然,怎的旁的宫里都没事,独静平宫里这许多忌讳呢? 前辈内监嘴角抿得紧紧,这样的疑惑,他未必没有,可在这宫里,这话是能说出来的吗? “刺客就是刺客,殿下是什么身份,还会冤枉奴婢不成?别磨蹭了,你第一日来,耽搁了差事不好看。” 前辈内监撒开手,顺势往前赶了几步,便十分自然的与这小子拉出疏远的距离。 前辈暗念晦气,瞧着满脸精明,还以为总算来了个明白人,谁知又是个没脑子的,还是离远些,免得哪日迷了心窍,作出什么要命事来再把自个扯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远远去了,方才立在廊后的卫军统领陈锋,方才不急不缓的绕了出来。 他审讯归来,路上瞧着梨花开的正好,停下赏了几眼,没料到还听了这么一场闲话。 不过那个年纪大些公公,倒是个聪明的,想必能在这静平宫长长久久的当差。 陈锋理理刀鞘,继续动步往内殿走,路上遇见宫人,还会笑呵呵的打个招呼,单看外表,谁也不会相信今早那个倒霉蛋,就是他亲自押出来,下令当众杖毙。 事实上,这静平宫里筛出去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经过他的手,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这其中,真正的刺客暗探其实不算多,大部分是被人收买哄骗,有意无意的给逆贼刺客大开方便之门,成了这实际上的“同党。” 也是怪了,偌大的皇宫,多少积年的人精子?可唯有往静平宫送来的宫人们,聪明本分的格外少见。 送走了一批,补进来的还是一个样儿,活像是有人特意把宫人里这嘴碎蠢笨,眼皮子浅的挑出来,就专给静平宫里备着一般! 陈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一路胡乱思量着,便也到了殿前,陈锋收敛心神,朝着迎上来的魏宁海露出一个笑眯眯的模样:“公公辛苦。” 魏宁海一看见陈锋就发虚害怕,将人领进内殿就一点不耽搁的躲到了外头守门, 殿内的鎏金博山炉里燃起丝丝缕缕的安神冷香,案后的周沛天合上炉盖,用一方素白的丝绢擦拭手指。 他半夜遇刺沾时染了血迹,沐浴后发丝还未干透,此刻只用玄色绸带简单束起,剩下一半随意披在背后,鸦羽一般的既黑且密,越发衬出了他的面无血色,唇色惨白。 多病公子不束冠发,燕居调香,原本该是再慵懒闲适不过的一幕。 但许是是粘腻的血腥气还未散尽,放在周沛天的身上,却只觉其漠然似雪,反而更添阴骘。 陈锋正了面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不该亲自出手,若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这是在说昨夜的刺客,那刺客出手之前便被发现,当时分明已有护卫拼死抵挡,周沛天却仍然亲自冒险杀敌,也是因此,才沾染了半身血迹。 “你也来拦我?”周沛天的神情阴郁森然。 陈锋一顿,也? 难不成除了他,这静平宫里还有这么大胆的? 疑惑之余,陈锋倒也没硬来:“几个蟊贼,何苦脏了殿下的手?” 这也是实话,殿下天性喜洁,轻易不愿沾染这些血腥污秽。 其实此时还是好多了,殿下不过是嫌恶污秽,有必要时,便是剥皮点灯也不过寻常。 放到年幼的小殿下,不单手白,胆子还小!莫说杀人了,他教导武艺时带死囚过来试手,殿下那手都还直打颤! 直到现在,陈锋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殿下时的情景。 唇红齿白,眸若点漆的年幼皇子,即便顶着灾星降世、先帝转生的虚幻名头,但在他眼里,仍旧不过是个聪慧至极,却被头疾与身世折磨的稚嫩孩童罢了。 那时的陈锋不是不失望的,他年少成名,身负先帝大恩,来静平宫当这卫军统领,除却尽忠报恩,自也是有一番抱负的。 小殿下聪慧仁德,若能顺顺当当的继位,必然是一位优秀的守成之君。 但偏偏殿下是姓周的!当今的天下,这样的性子,能在当今陛下的手下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时的陈锋也压根没有更多的指望,只想着护殿下长大出宫,为先帝留下这一丝血脉,便安心卸甲归乡。 直至三年前,刚刚十三的殿下被自幼信重孺慕的乳母投毒,险些不治,九死一生能起身后,便坚持要独自去地牢向乳母问个清楚。 为了以防万一,陈锋亲自守在地牢门口,清楚听到牢内传来一句嘶喊:“殿下的亲娘都下过手,殿下何必强求奴婢一个奶娘!” 陈锋闻言一惊,正想避讳退让,便紧跟着听到了枷锁沉沉坠地的余音—— 枷锁自然是套在乳母脖子上的,是殿下亲手结果了她。 殿下的确聪慧,虽是第一次动手杀人,下手却干脆利落,剑口精准至极。 那时陈锋守在门口,看着长剑拖地,身染鲜血的年幼皇子面无表情的跨过门槛,恍惚中,竟好像从那瘦弱单薄的身躯上看到了昔日在沙场浴血奋战的先帝。 因为自那之后,殿下仿佛一夜成人,稚嫩的幼苗抽出枝干,长出荆棘,直面四面的血雨腥风。 也从此才有资格,领受先帝遗泽,真正担负起周氏这个已然陨落的旧日王朝。 宫人眼里,殿下是性情大变,喜怒无常。 但在陈锋眼中,那个需要保护照料的稚嫩皇子,直到这时,才真正蜕变为他真心臣服的少年君王。 陈锋并没有追究那一句嘶喊的内情,他并不在意孝顺的殿下,为何自那之后对皇后娘娘冷漠至极—— 他甚至对此乐见其成。 娘娘虽也姓周,但天性多病怯懦,并不能继先帝意志,受周氏荣养遗泽至今,唯一的回报也就是生下了殿下。 既然已经无用—— 母子离心算什么? 孤家寡人。 成大事者原该如此。 — “刺客什么来路?”周沛天的突然开口打断了陈锋的出神。 陈锋利落开口:“大皇子黎天睿。” 宫内宫外,想要杀殿下的人一直不少,但有本事当真动手的并不多,说起来,这大皇子黎天睿是第一次。 不过也对,大皇子比殿下大了不少,如今也快二十,皇上从三年前便开始对其委以重任,走到现在手上有了些势力,以往没法干的事儿自然也能开始干了。 周沛天皱眉扔下丝绢:“他不是随军离京了?” 陈锋不客气的笑:“在他眼里,区区南越,哪里能及行刺殿下要紧?” “一条在君父膝下摇尾乞怜的狗罢了,他没有这胆子。” 周沛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不屑:“没有他主子示意,黎天睿不敢擅自动手。” 陈锋闻言一顿,想想大皇子的行事,却也不得不赞同:“看来,也是咱们陛下越发着急了。” 如果说,陛下先前的对静平宫的忌惮,只是因为殿下姓周,近几年的着急,自然就是为了殿下本身。 因着这缘故,陈锋戒备之余,又难免欣慰。 周沛天突然道:“这是今年第几个刺客?” 陈锋:“算个昨夜这两个,正好七个。” “万寿节也快到了。”周沛天忽的提起了一桩不相干的事。 陈锋:“是,就在下月。” 万寿,自然便是当今陛下的生辰。 周沛天阴戾垂眸:“七个不顺,去把塞进来的探子找两个出来,凑够九个脑袋,给父皇添一道寿礼。” 陈锋闻言,想想陛下在万寿节上收到这寿礼的场景,双目一眯,忍不住又露出和气至极的笑脸来:“殿下英明,我这就去定一口好箱子。” 说罢,陈锋想起一桩事,为难道:“殿下恕罪,您吩咐寻的能人异士……还没有眉目。” 陈锋也觉无奈,他这阵子还当真见了不少江湖术士、僧人道婆,可惜大多都是江湖骗子之流。 譬如前天,底下还送来一个颇有名气,说是能唤鬼上身,十分灵验的天师,结果试了半天,却是个会说腹语,且能模仿十几种人声惟妙惟肖的“能人。” 陈锋失望之后,一番威逼利诱,将人留下听用了。 这本事其实也很难得,只是离殿下要找的“真本事,”还是压根不沾。 提起这事,周沛天的脸色显而易见的更难看。 他令陈锋寻这样的能人,自然是为了破解苏昭昭那厢动辄移魂附身的诡异情形。可事实上,自从上次他伤了苏熊之后,到现在已经有十几日都没有再附身去过西威。 这原本该是件好事,但是周沛天丁点不觉舒心,反而隐隐有了些久等不至的阴郁。 周沛天忽的按了按额角。 自从附身苏昭昭后,他的头疾原本略好了些,这几日不知怎的,又严重起来。 周沛天嘴角下压,靠在椅背,露出忍痛的暴戾神色:“这事还不着急,你回去慢慢查探。” 这么明显的反应,以陈锋的敏锐,自然是发现了:“殿下,可是头疾扰人?” 如今的殿下处处都好,只这头疾,终究是个潜藏祸患, 陈锋想唤人召医,周沛天却已赶了人,幽冷的眼尾垂下,已是十分的暴躁不耐。 无奈,陈锋也只得拱手应是,他缓缓后退一步,还在心里想着等出去告诉魏宁海公公,多留意这殿下情形,若是头疾当真要紧时能第一时间发现。 结果还没等陈锋转身,便已瞧见靠在椅背的殿下身子一软,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锋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想要叫人,到了近前才发现不对, 殿下双目微闭,神情安详,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瞧着不像是被头疾击垮,似乎是……睡了? 第13章 烤鸽 皇子殿下不该被这种人冒犯的。…… 周沛天当然不是当真在圈椅上睡着,而是如前几次一般,又一次出现在了苏昭昭身上。 上一刻还在折磨周沛天的阵阵刺痛立时不见,眼前换成熟悉的些许眩晕。 瞬间之间,周沛天便立即从熟悉的征兆里明白发生了什么。 上次被苏昭昭赶回去时,他震怒之余,又觉他折了苏熊的胳膊,面对苏家的报复教训,这孤女必然忍不了太久。 谁知道分明先前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大惊小怪叫他出现帮忙,如今当真有了事,却反而十几日不见消息,直到现下才冒了出来—— 实在是不知所谓! 还没等周沛天动怒,一睁眼,便迎上了铺面而来的熏人烟气。 不同于博山炉里的暗香冷冽,眼前烧起来烟气,烟火缭绕、灰迹飞扬,是堂堂皇子从未受过的污秽狼狈。 “段段你瞧!” 隔着烟雾,是一团插在树枝上,焦黑的看不出什么东西的玩意猛地戳在鼻前,伴着苏昭昭兴致勃勃的话语: “我请你吃烤鸽子!” —————————— & 苏昭昭熟门熟路的叫了自己的第二人格出来,面上还是难掩的欢喜与期待。 因为这一阵子都不能出去,她连着吃了半个月的粥,实在是腻得狠了。 从前天开始,她在小院子里设了最简单的陷进,就是用树枝支起编好的篮子,地上撒一把黍米,树枝上系绳子,人躲在屋子里,一有鸟雀进去,就拽绳子,够快的话就可以把鸟儿扣在篮子下面。 昨天可能是天气不好,废了半天力气一只麻雀都没出现。 苏昭昭原本都以为这办法不成了,今早临时起意又试一回,结果居然真的捉住了一只灰鸽子。 鸽子可比麻雀身上的肉多多了! 她举起刚刚烤好的鸽子肉,兴致勃勃: “我早上捉到了鸽子,已经收拾好了。” “马上就能请你吃烤鸽子了哦,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说着,她又想起什么:“对了,我吃东西你可以尝到味道吗?要不要试试?” “或许可以啊!” 苏昭昭猜测着,第二人格出现时,她连指头被扎的疼痛段段都能感同身受,那味觉呢?能够一起尝到也是很有可能。 这么一想,苏昭昭吹着手指撕下一条肉丝,迫不及待的就要入口。 【住手!】 偏偏脑子里传来了第二人格严厉的制止声。 周沛天等待了这许久的愤怒还没来得及爆发,就先被这黑乎乎的东西打断—— 能不能尝到味道且先不提,只他现在附身在苏昭昭的身上,就绝不能坐视苏昭昭吃下这所谓的“烤鸽!” 苏昭昭顿了顿,有些猜到了对方的心思,无辜的拍拍手:“就是看起来黑了点,可是这样才能烤熟,里面还是很香的!” 她听到自己的第二人格重重的呼吸了几次,最后在她的坚持下松口道:【……你可以试试别的东西。】 苏昭昭闻言放下烤肉,目光落向一旁的红泥茶炉,不高的炉上又放着一不大的陶锅。 她的小院里没有灶火,这十几日里,这茶炉陶锅就是她的厨房,现下锅里就在熬着粥状的东西,去看时正巧咕嘟一声,冒开几个泡。 这就是熟了。 苏昭昭方才烧火烤鸽子时就已沾了一手烟灰,见状直接伸手,从地上抓起几把泥土来盖灭炭火。 茶炉太小,不能烧柴,她的炭不多了,要省着点用。 【嘶——】 可她在做这个动作时,又清晰的听到脑中段段格外响亮的,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就是很嫌弃的,好像她做了什么看不下去的过分之举一样。 苏昭昭顿了顿,没有理他,继续将陶锅端下来放到一边儿,也嫌弃道:“这是黍米粥,你想试这个吗?” 【你呈来些正经吃食!】 周沛天声音加重,他方才就被强制转移的怒气成倍爆发。 用膳时候为什么要用手去抓土? 什么黍米粥,能熬成灰扑扑的颜色? 苏昭昭:“不瞒你说,我这儿只有这个,厨房不让我去吃饭了,这个东西我吃了十几天。” “好难吃啊,刘婶给我送来的肯定是陈粮,有一股坏了的味儿!” 周沛天一顿,不必问,便也立即明白了—— 苏昭昭原本就是借住在伯父家的孤女,境遇堪忧,如今又伤了苏熊,只是克扣餐食,这惩罚算是十分平常的。 “话说,你真的不吃吗?我好不容易捉到一只鸽子换口味来着……”苏昭昭又忍不住问。 【不吃,扔远些!】段段的语气果断至极。 苏昭昭闻言,虽然十分可惜,却也配合的把烤鸽放到了一边:“算了,你这么不想吃,那我就等你走了一个人吃好了。” 她的神色轻松,即便是抱怨黍米难吃,也是一种闲散惬意的模样。 没有愤懑不平,更没有向他这个罪魁祸首的迁怒求助。 【你没旁的事儿吗?】 苏昭昭愉悦的笑笑:“没有呀,就是想请你吃鸽子,既然你不喜欢,要不你先回去,等我吃完了再叫你来?” 周沛天简直有些无法理解,这个苏昭昭,按她的说法,她召出自己这个可以掌控的第二人格出来,不就是用来帮助倚靠,像是上次赶蛇伤人一样,应对这些麻烦事? 上次在要面对苏家的责难时,苏昭昭却将他送走就已经很奇怪了。 现在饿了十几天没有找他抱怨求助,直到今日突然召他出现,却不是为了帮忙求助,而是单纯要请他来吃鸽子? 她拿他当成什么? 生来尊贵的周氏皇子,从没有暗自揣测旁人心思的习惯。 他径直质问:【你为什么不留下我去应对你伯父一家?】 苏昭昭:“啊?哦,我伤了苏熊,他们肯定没什么好脸色,当然不能叫你留下了。” 虽然提起来还是有些尴尬似的,但苏昭昭仍是认真的承认了自己第二人格的设定:“你是皇子嘛,皇子殿下不该被这种人冒犯的。” 周沛天猛然一滞。 苏昭昭说这话,心情平静又积极,仿佛只是在说起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平常的毫无波澜。 半晌,周沛天忽然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啊?” 苏昭昭有些莫名:“我是苏昭昭?” 周沛天:【……】 “哎呦,我在灶下就瞧见这儿冒的烟,想着也只有这一个地儿,果真是昭姐儿你点的!” 不等两人说的更多,屋外便忽的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苏昭昭闻声抬头,眼前是一个穿着洗的褪色棉布旧裙,手提竹篮的半老仆妇。 苏昭昭便笑起来,叫了一声:“李婆婆。” 第14章 教养 你操心的不少。 这个称呼有些耳熟,过耳不忘的周沛天略微回想,便也记起苏昭昭上次的鞋底子,似乎就是这个李婆婆送来叫做的。 李婆婆一进来,瞧见苏昭昭的模样就叫起来:“哎呦,姐儿啊,瞧瞧你这满手的灰,眼瞅着要嫁人,怎么还和小娃娃时一样,整日里蹭得满身灰四处惹祸!” 苏昭昭摊着手,难得的十分乖巧,一点不反驳不说,心里竟还生出一股不好意思般的情绪, 这个苏昭昭,原来竟还知道丢人惭愧? 周沛天简直都有些惊讶了。 “快进来打水洗洗!”说着,李婆婆就放下竹篮,去水缸旁拿瓢舀水。 李婆婆的面貌老了些,可将苏昭昭拽回屋里后,那唠叨的声调还如曾经一模一样:“姐儿你大了,也该懂事了,怎的还把熊哥儿的胳膊打折了?也难怪你大伯生气。” “你伯娘不是个好惹的,你得听话些。” “忍一忍,往后就好了……” “等往后嫁了人……” 来来回回,都是认命忍耐的老一套。 苏昭昭心底自然不会认同这话,但自父母去世后,她已不复幼时的任性。 知道李婆婆这话都是单纯的好意,苏昭昭便都乖巧答应, “怪我,又说这些没用的。” 倒是李婆婆说着自个停了下来,将提进来的竹篮放下:“这一坛子里是腌好的瓜条,还有几条小糟鱼,光喝粥哪成呢,配着好歹算是一顿。” “姐儿你收好了,我也是寻空偷偷过来,不好叫旁人瞧见,这就得走。” 苏昭昭站起来:“我送婆婆。” 李婆婆按住她,可到底不放心,几步的功夫又忍不住唠叨:“现在不是从前,你是在旁人家里,不是你娘,嘴上骂你骂得再狠,回头也总是心疼……” 一说起苏昭昭的娘,李婆婆便有些忍不住了,又一次红着眼絮絮的念叨起来: “可怜你娘,我看着她长大,才刚嫁人没过几天好日子,生了你,偏落下一身病……” “她的命苦啊……” “姐儿你懂事,得体谅些,别怨恨你娘……” 苏昭昭安静的听着。 又这么说了半晌,眼看着要耽搁灶上的活计,李婆婆才抹抹眼泪,忙不迭匆匆离去。 直到看着李婆婆离开。苏昭昭转身回屋, 她去盆中沉默的洗了手。 苏昭昭洗得十分认真,从手心到手背,还将轮换着将指尖捏在一起,在另一手的掌心里转来转去,好清洗出指甲里的土尘。 洗过一遍,再换清水来第二回 、第三回。 整个过程中一改先前的聒噪,安静的没说一个字。 周沛天也很平静,尤其是等他看见苏昭昭将手脸都洗干净后,才伸手去拿篮子里的腌菜糟鱼之后,就更觉满意。 苏昭昭把肉菜在炕头小案摆好,立在原处中间还愣愣出了一阵神,才突然开口:“段段你想吃这个吗?这个腌瓜条很爽口的。” 她向来积极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起来。 像是万里晴空沾染了一块乌云,便显得分外碍眼。 周沛天感受到了这变化。 他有些猜到是为了什么,因此开口之时,带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恶意:【想你娘了?】 苏昭昭顿了顿,坦然点头:“嗯,这个瓜条我娘很喜欢,从小吃到大,若是她活着,吃着这个一定高兴。” 她提起自己的亡母时,并不算悲恸,甚至方才的乌云都褪去多半,只是一阵惋惜似的怅然。 周沛天再一次感受这苏昭昭身上的违和。 这个苏昭昭,出身平平,寄人篱下,不曾读书明理,言语行事都有些疯癫,但奇怪的是,不论发生再大的变故,虽也会惧忧哀伤,却都只如深井之上泛起几丝涟漪—— 她的心底总有一股无缘故的、荣辱不惊的坦然与底气。 周沛天沉默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复杂:【你父母教养你想必很用心。】 不是用心教养出的孩子,不会有这样不卑不亢的君子之范。 这苏昭昭既然从未上学,又无有德行的长辈,想必就是父母教得仔细。 苏昭昭闻言却是一愣:“啊,没有哎,我爹行商,不怎么回家,偶尔回来,也不太搭理我。” “他不太喜欢我,不过我也不喜欢我爹。” “他这个人,当丈夫不成,当爹更不行了,唉……” 说着,她在自己的第二人格面前毫不掩饰的连连摇头,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这样离经叛道的大逆言语,若是叫旁人听了,必然会指责训斥,骂她不孝。 但苏昭昭对自己的第二人格却很有信心,果然,段段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骂她,反而笑了一声—— 就是笑的有点怪怪的,讥讽似的,还有点冷:【怎么,你爹也想杀了你?】 “那倒不至于。” 苏昭昭先是摇头,回过神又惊讶:“什么意思,也?难道你爹想杀你吗!” 第二人格没有反驳。 苏昭昭气愤不已:“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虎毒不食子啊!你是皇子,那你爹就是皇帝了,他为什么要杀你?” 段段像是来了谈兴:【他拿了我外祖父的东西,又不想给我,现下外祖父已逝,我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杀了我,便不必给了。】 “那肯定是很要紧的东西,连皇帝都舍不得还。” 苏昭昭皱着眉头,再联系一下段段的皇子身份,不必多问,已经脑补出一桩,弱势皇子借助妻家势力登上皇位,一转眼翻脸不认人,连自个的儿子都不肯定放过的宫廷权谋大戏了。 段段上次才帮过她,现在苏昭昭当然也想为对方做些什么。 苏昭昭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习惯手上干点什么,这会儿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在壶里灌了水放在还有些余温的茶炉上暖着,做完了这个,思考了半晌的她才继续道:“那你外祖父家里还有别人吗?舅舅什么的?他们能不能帮你?” 【都死了,一个不剩。】 “怪不得……” 苏昭昭微微吸一口气:“这么说起来,你爹是靠你娘和外祖父的势力当了皇帝,这是最强赘婿啊!” 这个形容不知道是哪里戳到了对方,苏昭昭说罢之后,就听见段段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简直笑的停不下来。 苏昭昭被笑的有些莫名,半晌,才担忧道:“你别笑了!你爹可是皇帝,你要当心啊!” 苏昭昭虽然一直觉着第二人格这个皇子设定中二,但这个设定既然已经存在了,这一切,对段段来说就是真实存在的。 她对第二人格的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人格的设定会不会继续变化发展,万一过一阵子,段段又补充设定,被他父皇伤害了呢?段段可是她唯一的朋友! “他现在还想杀你吗?你有没有反抗的办法?” 在苏昭昭的担忧里,周沛天却仿佛更有趣了,他又笑了一阵方才回答:【如今,他已杀不了我了。】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段段,你占据优势以后,要先下手为强,先把你父亲杀了才行。” 杀父弑君,这样惊心动魄的话,却被苏昭昭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周沛天顿了顿,第一次发觉,这孤女的奇异之处,不仅仅是能让他离魂附身。 他回过神,也畅快似的笑了一声:【你说的很对。】 相较之下,原本就把段段当作自己第二人格的苏昭昭,就一点没觉得对方的答应有什么问题。 她听到段段答应,放心之后,又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你母亲,她还好吗?你父皇是不是也会伤害她?” 【你操心的不少。】 段段方才还轻快的声音,忽然冷得刺人。 第15章 相配 瘟神,灾星,还是挺配的。…… 【你操心的不少。】 这阴戾的回应又叫苏昭昭一顿—— 明明聊得很开心来着,怎么又突然生气了? 段段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性格太别扭了,简直叫人摸不着头绪。 苏昭昭本想问他为什么不高兴,第二人格就不想多说自己一般,径直问起了她:【你娘呢?】 这一次,苏昭昭仔细的想了好久:“我娘对我还是很好的,她只是……” 苏昭昭的娘亲在生她时难产,鬼门关里挣扎了两天才好容易生下来,虽说捡回一条命,之后身上却一直不太利索。 苏昭昭甚至还偷偷听李婆婆说过,就是因为娘亲生产时落了病根,所以她爹行商回来时,宁愿出去找暗娼子,也不肯进娘亲的房。 苏昭昭的娘是个没脾气的,自觉理亏,并不敢和丈夫理论,只能自个偷偷流泪。 身上稀稀拉拉的不痛快,心里也不舒服,这样的日子久了,除了埋怨自个命苦之后,对苏昭昭照顾之余,也常常会责怪她这个“罪魁祸首。” “要不是因为你出生时那般磨人,怎么会让亲娘沦落到这一步?” “你是不是天生来克娘的冤孽?” “你怎的不能争些气!” …… 这般又哭又骂的话,苏昭昭是从小听大的。 当然,娘亲大多数时候,说完了都会后悔,会抱着她道歉,给她做吃做穿,只是维持不了多久,同样的事就又一次次重来。 “我还是很喜欢我娘的啦,不过这样,应该也算不上教养用心吧?”苏昭昭最后这般说道。 段段的声音仍然很冷:【你不怨吗?】 苏昭昭想了想:“还好,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嘛,从来也没往心里去。” 其实,生而知之的苏昭昭在很久之前,就能冷静的跳出来这份感情,在心内清楚的告诉自个“我没有任何错,”“娘亲这无理由的迁怒是不对的。” 当时都是如此了,更别提,娘亲如今都已经不在。 在这个地方,哪怕是不甚合格的父母,也是她唯一的倚靠,没有了,便也代表着无人遮蔽,任人欺凌。 也正是因为这生而知之,直到如今,苏昭昭对娘亲的同情体谅,也远远多过埋怨。 “娘不能怪命,不敢怪爹,没法子,只能怪到我头上。” “她其实也不想这样啦,只是没办法解决这个困境。” “我也没办法……” “她只是一个不够坚强的普通人,而已。” 周沛天突然问:【你娘是什么病症?】 “嗯?”苏昭昭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太医署还有几个有些本事的,或许有医治的法子。】 这话应该是关心她,苏昭昭正要道谢,就听见段段又补充了一句: 【自然,知道了也没用,药医不死人,你娘已经死了。】 这一句就不像关心了,反而像是拿旁人亡母来开玩笑的无趣小人。 不过苏昭昭没有误会,她也算习惯段段的傲娇别扭了。 “是妇人病,不要命,但是很折腾人的那种。” 苏昭昭说着低了头:“就是因为太磨人了,娘一直想治好,后听说外地来了一位良医,央我爹带她出城去看病,才在路上遇到戎人,双双丧命。” 苏昭昭瘟神的说法就是从这儿而来。 出生时只是私下生气才埋怨一句,等到前年她父母因为看病途中遇难,这克父克母的煞星名头更是坐定了。 听了苏昭昭这一番解释,周沛天沉默一阵,也开了口道:【那你倒是与我有些像,我生而不祥,被称作灾星。】 若是在大黎宫中,遇见周沛天说自个是灾星,哪一个敢当真?估计非但不敢答应,还恨不得爹娘没生耳朵,压根没听着这要命的话。 也只有苏昭昭这个不知道自个这“人格”的来历,不但不怕,还理所当然的点头:“你是我的人格嘛,设定有点像,很正常的。” “哈哈,我是瘟神,你是灾星,听起来还挺配的。” 这样的不敬之言,按理说周沛天是该动怒的,但许是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第四回 附身,周沛天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一般,居然心情颇为平静。 他甚至只是不满似的冷笑:“我出生当日,城中血流成河,天地变,山陵崩,天有灾星降地,火烧皇宫。” 言下之意,是你这个“瘟神”算什么? 苏昭昭果然一愣,被吓住了似的瞪大了眼睛:“灾星降地,火烧皇宫……” 这模样乍一瞧来,与静平宫中那些畏惧灾星之名,强忍惊慌的宫人也无什么不同。 周沛天声音透出阴郁:“你……” “是真的有彗星一起降生?” 苏昭昭打断他,瞪大眼睛给出了自己的感想: “哇,好酷!” 周沛天:【……】 ———————— 说了这么半天,苏昭昭自觉他们两个人格之间的了解越发深入了,关系也又亲近不少。 明证之一,就是段段最终也跟着她一道儿尝了桌上的脆腌瓜条。 苏昭昭的猜测没有错,第二人格真的可以和她一起感受到味觉。 果然还是李婆婆的手艺,清脆爽口,口余咸香,不必就粥也能吃下半碗! 用段段那个傲娇的话来说,是:【也有些野趣。】 苏昭昭得到鼓励似的,又把李婆婆一道送来的小糟鱼也端到面前:“再尝尝这个吧?这个只是闻起来有些怪,其实吃起来很香的!” 【拿开,不许吃。】 第二人格的拒绝都是这么随意又淡然,真的像是一个皇子,颐指气使,高高在上。 苏昭昭眨眨眼睛,在心里预想了一下,如果自己不顾对方的拒绝,飞快的咬一口—— 段段肯定会特别生气吧? 【你在想什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段段突然质问起来。 “咳咳,没想什么呀!” 想到对方的坏脾气,苏昭昭咳嗽一声,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听话的把碟子挪远了些,可惜的放下筷子:“那我烤的鸽子你肯定也不让我吃了?” 这简直都不用说,在段段眼里,她的烤鸽子好像都不配叫做食物。 苏昭昭叹了一口气:“那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提起这个,即便已经隔了多半月的功夫,但想到上一次被苏昭昭赶走的情景,他的心下也立时满是阴郁。 但偏偏眼下的情形,他又不得不尽力压下话中的不满:【苏昭昭,你好好听着,我大黎皇子的身份并非玩笑,你若不信,换我来现身,只需半日,你自然就明白。】 他的声音冷峻肃然,又带着上位者的威势,令人忍不住敬服。 “哦……” 但苏昭昭的眼里,却总忍不住看向一旁黑乎乎的糟鱼烤肉。 吃了开胃的腌瓜条,感觉更饿了。 甚至于,周沛天还未说完,便再一次感受到了属于离开前的熟悉晕眩。 在离开前,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苏昭昭的心声—— 她在想:“好饿,不想理他了,想吃肉。” 【!!!】 第16章 赌气 咱们都冷静一下好了! 重在静平宫睁开眼后,周沛天一时间还没能回过神来。 苏昭昭竟敢他赶回来,并且只是只为了几块黑臭的烤鸽糟鱼? 甚至都没等他把话说完! 这种事放在堂堂皇子身上实在是太过荒唐。 荒唐到极处,连满腔的阴郁怒气都凝滞了一般,只叫周沛天一瞬间停在了原地。 而等他终于坐起身,还没来得及作出下一步反应时,眼前便又是一黑—— 苏昭昭又将他召了回去。 —————————————— * 召唤第二人格回来时,苏昭昭正在一口口的喝水,同时道歉:“啊,对不起,刚才不小心让你回去了!” 她这个道歉真诚又无谓,随意的就好像不小心挂断了朋友的电话。 周沛天甚至敏锐的发现桌子上的糟鱼少了两条—— 没错,苏昭昭趁着第二人格掉线的功夫自个先吃了几条糟鱼。 有烤肉和糟鱼配着,连发旧的黍米粥都显得不怎么难吃了! 苏昭昭找回上次的话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嘿嘿,我没注意听。” 吃饱了的苏昭昭满意的擦嘴。 但她的第二人格却像是真的生了气,话语中的戾气已经溢于言表:【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苏昭昭略微有些躲闪与歉意,仍是分辨:“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那么啰嗦,我觉着都要饿死了……” 【放心,我日后会叫你知道,饿死是什么滋味。】 这一句话说的平静且冷漠,但一点不像玩笑,那话中的阴戾与杀意叫人汗毛直竖,苏昭昭一点不怀疑自己的第二人格是真心想饿死她! 苏昭昭一个激灵,回过神,也反而有了些情绪:“就这么一点小事,你至于这么狠吗?” “大家是在一起的两个人格,同气连枝,应该互相照应,我还是主人格呢,你脾气怎么就这么大?” 说完之后,她听见段段在她脑子里笑了。 显然不是真的笑,倒像是气到了极处,反而狠狠的冷笑出声,让苏昭昭觉得自己都不用等到日后,下一刻就会死在自己第二人格的手里! 这一声冷笑听得苏昭昭心间发颤,但对方实在是太过分,苏昭昭咬咬牙,觉得自己不能再退让了:“你再这样,我以后不找你出来了!” “我信不信,我以后分裂出一个更厉害的人格来,以后再也不找你,我们两个一起孤立你!” 【你接着说,还想干什么?】 这一次,段段的声音里连怒气都没有了,听起来轻柔又和气,简直像是知心姐姐。 可不知为什么,苏昭昭发现,这样的段段其实更吓人了,比之前生气的时候要可怕得多! 不,不用怕,她才是主人格,没有她的同意,段段都不能出现,更不能掌控身体。 段段只是一个中二!他再厉害吓人,也伤害不了她! 苏昭昭在心里努力的安慰自己,但即便如此,她张着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发现自己接下来的话怎么也不敢继续说出口了。 她一半心怯,一半也为自己的退让发恼,最终恨恨一跺脚,赌气道:“好,我以后都不找你,咱们都冷静一下好了!” 说完之后,刚才感受到的沉重压力才瞬间一空—— 第二人格不见了。 —————————————— * 这一次,周沛天已经彻底回过神。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猛然起身,一掌重重拍在案头。 殿内陈锋还没有走,他确定周沛天只是单纯的睡着之后,仍旧不太放心在内殿护卫,刚才正瞧着魏宁海轻手轻脚的,在放遮光的竹帘。 周沛天这一拍,把原本就小心翼翼的魏宁海膝盖一软,吓得咚的一声滑到了地上。 陈锋也忍不住惊疑的四面都瞧了一圈。 他一直在外护驾,分明什么事都没有,怎的睡了一觉,就让殿下气成这样? “殿……殿下!”魏宁海吓得脸都白了。 眼看着主子的向自己瞧来,魏宁海害怕得脑子都不会动了一般,先前准备的话头脱出而出:“贺喜殿下!”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知道不对,可出口的话又实在收不回去,没奈何,魏宁海只得硬着头皮,硬是将原本的话头继续说完。 他的恭喜当然是有缘故的。 这么多年来,周沛天的头疾发作不分时候,药石无医,不论白天黑夜,只要犯起来,不论疼成什么样,都只能煎熬着等着过去。 十几年这么折腾下来,再好的睡性都要被折腾没,殿下之前别说白日打盹了,便不犯病时,也常常整夜难眠。 魏宁海私底下一直觉着,自个主子这喜怒无常的脾性,一半是为了头疾,还有一半就是因睡不着觉闹的! 可如今,殿下已是两次在书案前便忍不住睡下。 这不是头疾已经好转的征兆? 殿下的头疾,叫多少人日日夜夜记挂在心,如今有所好转,自然是一件值得满宫欢喜的大好事。 这话原本是一点没错,可谁能料到,殿下这打盹醒来之后,非但没觉着舒服精神,脸色反而越发吓人? 魏宁海的面色发苦,觉着自个下一刻脑袋就要不保。 好在一旁陈锋也主动开口,将话头接了过去:“ 是,殿下睡前,头疾像是还疼的厉害,现下似乎已然无碍了?” 周沛天闻言一顿,微微垂了眼角。 他在附身苏昭昭前,额角还是阵阵刺痛难忍,附身之时,共情在苏昭昭的欢喜愉悦里自不必不说,可此刻已经回来,额角却仍旧平静的像是压根没有犯病。 此刻想来,类似的情形,上几次附身时似乎也是有的,只是前几次他头疾不算十分要紧,不如这一次这般明显罢了。 “你说的不错,的确是一桩喜事。”周沛天阴阴开口。 说是这么说,可魏宁海偷偷觑了一眼,发现主子的面色幽幽,看起来阴森可怖,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陈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关心道:“不知殿下头疾是因什么缘故有所好转,也不知这突然睡下有无妨碍……” “殿下,若不然还是宣太医来瞧瞧?” “陈锋。” 周沛天打断了对方的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无缘无故的魂魄离体、还能附身到千里之外的苏昭昭,这事就已经足够神异。 没想到,苏昭昭的神异之处,比他原本料想的,还要多得多。 自然,苏昭昭再神异,也不代表她方才的大逆冒犯就可以轻易宽恕! 周沛天的面上满是凛冽的阴鸷戾气:“旁的事都放下,给我去寻有镇魂之术的能人异士,京畿没有,就再往外查!不计出身,不计代价,三日之内,我要见着消息!”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没有镇魂之术,他下次也只能被苏昭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受尽辱没都无计可施。 就算方才苏昭昭赶人之前,说了以后都不找他,相互冷静。 但身为周氏皇子,若是只将性命放在旁人的身上,他早已活不到今日! 陈锋闻言却是一愣,面色格外小心:“殿下……方才还说,此事慢慢查探,不必着急?” “我记得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周沛天的眼尾猩红,面上满是叫人心寒的冷意:“怎么?觉着我也与先帝一般开始疯癫了?” 先帝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英明神武,权略善战,群臣敬服,万民敬仰。 若不是中年突发疯疾,只怕如今早已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而先帝最初一次犯病,便是某一日突然下旨斩了一位旧日功臣,只半日后,却又仿佛不记得此事一般,对这事勃然大怒,震惊莫名,之后更是痛哭流涕,去冠素服,亲自为其送葬。 只是人死如灯灭,死后再大的哀荣,也不能让人转死复生。 其实真论起来,君主错斩功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更叫人心惊的,是这样莫名枉死的人,并不是第一个。 先帝的病症自那之后越来越厉害,臣属奴婢,后宫妃嫔,癫狂至极时,甚至连阻拦的太子都成了先帝的剑下亡魂—— 直至人心惶惶,逆臣谋反,几乎杀尽了周氏宗族,只剩一位自幼多病,在外养胎的庶出公主。 紧要关头,先帝恢复清明,在最后一刻诛灭叛贼,召回仅剩的女儿,禅位于婿,这才叫殿下的父亲成了当今皇帝,避免大黎沦为乱世。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面对殿下的反复,陈锋怎能不担忧畏惧? 此刻试探被周沛天戳穿,陈锋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多问殿下该改主意的理由,守着臣属的本分利落应了一声是,紧跟着便听到周沛天突然开口:“我要去西威。” “西威?” 陈锋显然有些惊讶:“陛下只怕不会同意……” “他当然不会同意。” 周沛天冷笑:“我若什么都等他同意,此刻就该待在静平宫等死。” 这话立时说服了陈锋。 的确,皇帝已将殿下在这静平宫中困了十六年,且时时刻刻都想要殿下的性命。 如今殿下已成人,大军南征,正是该困龙挣飞,一鸣惊人之时。 无论殿下是何打算,这第一步,总是要先离开这静平宫! 而这般说来,殿下离宫之后,这普天之下,也的确没有比西威更合适的地方。 陈锋的脊背慢慢挺直,眉宇间甚至露出将军临阵之时的期待之意:“殿下要何时走,如何走?” 周沛天缓缓站起,轻描淡写:“万寿节。” 陈锋赞同:“万寿节人手杂乱,严进宽出,的确是出宫的好时机。” 周沛天面色幽幽:“几颗头颅如何够用?万寿当日,能让他听到不喜的儿子离宫出京,再不在宫中碍眼,也算我身为人子的孝心。” 殿下在行孝这事上,一向是颇有想法的。 陈锋笑眯眯应是。 分明是在说着这般要紧的事,周沛天的心下,却忍不住又想到了苏昭昭。 苏昭昭的分量,比他以为的还要重上不少,他既然迟早要去见镇西陈王一回,那为了苏昭昭提前些,也不算什么。 周沛天缓缓握紧了桌案。 等他到了西威,定然要将这苏昭昭押在自己脚下—— 他倒要看看,当着他的面,这苏昭昭还敢不敢这般胆大妄为! 第17章 和好 【你怎么不穿衣裳!】 咚—— “嘶——” “啊……好疼!” 西威苏宅最角的倒座房前,跌倒的苏昭昭吸着冷气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哀叫连连。 【你又在干什么?】 脑中忽然出现低沉恼怒的男声。 这声音让苏昭昭的声音戛然而止,连正要揉腿的右手在半空尴尬的画了个圈,佯作无事收了回来—— 像是在大街上摔倒,顾不得疼,发觉路人都在看自己,就先考虑旁人的目光,假装正常一样。 只不过她在乎的不是旁人的视线,而是自个的人格。 这一次,苏昭昭当真没想主动找第二人格出来。 她还清楚地记着,自个上次信誓旦旦说着要冷静一下,再也不找第二人格的话呢。 这才隔了多久?三四天吧?就算脾气再好,也没有这么快就和好示弱的。 苏昭昭想了想,她刚才摔到的时候,失重惊慌里,不自觉的想要抓住些什么—— 人的思想,的确是很难控制。 更别提,大部分时候,人都是越和自己说别想什么,这东西就反而越是要冒出来。 估计就是这一摔,又把段段叫了出来。 虽然听到了段段的质问,但苏昭昭抿抿嘴并没有回应,还打算权当自个没听见,也没有不小心叫人出来,就这样把人送走,继续赌气。 但人格分裂就是这一点不好,即便苏昭昭没有开口,周沛天也瞬间从眼前的景象,和身体的疼痛处上看出了什么。 他冷笑一声,了然开口:【你在偷偷学我制服苏熊的手段。】 他猜得一点没错。 苏昭昭坚持锻炼的概念是打小就有的,现在屋前空地就这么点,每天就只能在原地蹦跳做操,想跑动几步都不成。 或许是憋屈的很了,她今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念头,用几根长柴火扎成粗略的人桩,在上头比比划划一阵后,想起之前段段把苏熊那小子放倒时的干脆利落,就忍不住学着想重现一次试试。 谁知道没学成,反而把自个摔得不轻。 现在被第二人格戳破,苏昭昭仰起头,有些气恼的分辨:“你就是我的副人格,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练我自己的本事,怎么能算偷学!” 眼看这苏昭昭仍是这般冥顽不灵,周沛天却一点不觉意外。 他的声音毫无波动,甚至压根没有多说的打算,只是转而问起了另一桩事:【你这几天里,是第一次找我?】 “什么意思?” 苏昭昭一愣,回过神便强调:“当然是第一次了,这才也是不小心罢了,谁还会想一直找你吗?” 【那你这次找我,有没有什么与从前不一样的?】周沛天又追问。 周沛天的询问自然是有缘故的。 上次被苏昭昭气得够呛之后,他给了陈锋三日之期,让他去寻有镇魂之术的能人异士。 但许是当真有本事的高人实在是太少,三日之后,陈锋没找来高人,只收罗来了一些“异宝”交差。 现在他腰间垂着千年古玉,荷包里装着已故大天师留下的符篆,壁上挂着斩过妖魔的百年铜钱剑,就差把国安寺的佛祖金身搬来到殿里了。 按陈锋的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有来历的,他还派了人在外继续查探,之后还会陆续送来。 挨着试试,总会有一半个灵验的。 也算勉强交差。 苏昭昭自然不知道第二人格问这个的缘故。 只不过听着段段的语气仍然是那么高高在上,明明是在问别人事,都透着一股屈尊降贵的感觉。 苏昭昭便也学他,把下巴仰到天上:“没有!想找你就找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说完之后,第二人格便沉默了下来。 虽然段段没有开口,但苏昭昭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沉默里感受到了对方的失望与阴郁。 是因为她的态度太不好吗? 哼,活该,谁让段段他脾气那么坏的! 苏昭昭拧着眉梢眨眨眼睛。 但刚才没有一鼓作气赶人走,错过了时机,现在再赶人,就总觉着没那个气势。 最开始的生气平静下去,她就又开始想,段段都已经主动开了口,以“皇子殿下”的傲娇脾气来说,算不算是主动退让了一步呢? 这么一着,苏昭昭不禁又有些犹豫。 唔,算了,谁让她是主人格,又是这么善良和气呢?宽宏大量一点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段段是她的第二人格,等于也是她自己嘛。 自己和自己和解,不算丢人! 片刻之后,苏昭昭又用这样的想法说服了自己。 想通了的苏昭昭是很果断的,她把下巴收回来,又开口:“段段,上次的事儿,我已经放下了,你还在生气吗?” 第二人格没有理会。 苏昭昭等了一会儿,又主动道:“别这么小气,我们两个是分不开的一个人,总这么内讧也不成呀,我觉得咱们还是和好吧,你的意思呢?” 苏昭昭说完之后,就很有把握的等着,她觉着自己都这么有诚意了,于情于理,段段都不该再耍脾气。 果然,几息功夫,脑海中便有了回应:【和好,也不是不成,你需答应我几件事。】 周沛天声音平静。 附身这么多次,他也想清楚了,这苏昭昭旁的再荒唐,一句“分不开”说的却不错,既然暂且分不开,他倒不如先顺着这孤女的话,等他到了西威将人捉到自己面前,自然就是另一番局面。 “行呀,什么事?” 苏昭昭坐下来揉着自己小腿,心下偷偷想,果然是段段,这个时候还是这么傲娇。 【往后,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要找我。】周沛天道。 每次附身,他自己的身体都要直接睡着,眼看着万寿在即,他还有大事要办,自然不能再让苏昭昭随意召唤。 苏昭昭疑惑:“为什么?我们不是要和好了吗?没要紧的事儿,想要找你聊天也不行吗?” 周沛天缓缓的呼吸了一下:【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干,想聊天,就每隔三天找我一次,时间选在……】 他想了想,给了一个通常情况下都没什么妨碍的时间段:【子时前后。】 这次送来的镇魂“异宝”显然都没任何用处,三日之后,正好能再试陈锋陆续寻来的其它异物。 再一者,他的头疾,也需定期附身在苏昭昭身上缓解,三日来一次,算是比较合适的时间。 周沛天打算得很妥当。 “子时啊,好晚……” 苏昭昭感慨着,有心想问一句“你一个人格有什么自己的事?” 但开口前,她又突然想到,如果两个分裂的人格,动不动就交流说话的话,确实是不利于人格分裂的治疗恢复,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 三天才聊一次,而且在半夜,像是做梦一样,这样奇奇怪怪的要求,难道是为了让她人格分裂的情况慢慢缓解痊愈? 也对,段段的脾气再坏,也是她的潜意识的一部分,提出的要求肯定也是为了她好的! 这么一想,苏昭昭就答应的格外断然:“好!” 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反而让被气习惯的周沛天有些意外。 他顿了一瞬,又补充一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开口,你就需立即送我回去。】 “都听你的!”苏昭昭继续点头。 周沛天越发狐疑,试探道:【现在送我回去。】 苏昭昭笑呵呵的:“好呀!” “段段你慢走,三天以后见!” 话音刚落,熟悉的眩晕一闪,周沛天果然重新出现在了静平宫。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的分别这样的和谐友好。 回归的周沛天惊诧之余,倒也未曾多想。 这个苏昭昭,言语行事都是近乎疯癫,无迹可寻,偶尔听话了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 就这样,又是三日后,子时刚到,特意未曾睡下的周沛天,就不出意外的眼前一黑。 虽然这熟悉的一幕,证明了陈锋这次搜罗来的镇魂异宝也全都是废物。 但能这样一刻不差的准时,却又叫周沛天有些满意。 这个苏昭昭,若是一直都能这么守时听话,等他到了西威,或许能让苏昭昭日后的活得舒服些。 周沛天才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在苏昭昭的身体里睁开眼之后,在清亮的月光之下,便清楚的看到了眼前情境。 ———————————— * 在他看清的同时,苏宅倒座房内,苏昭昭的脑海中,突然响起第二人格又惊又气的声音—— 【你怎么不穿衣裳!】 第18章 惊喜 你会从天而降教训我吗?…… 【你怎么不穿衣裳!】 大半夜的,苏昭昭愣是让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等回过神后,即便知道这声音并不是从耳中传过来的,苏昭昭也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耳朵:“你干什么啊,吓我一跳。” 说着,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伸展一下手脚:“什么没穿衣裳?我这不是穿着衣服呢吗?” 子时这个时间实在是太熬人了,西威偏僻,连天都仿佛黑的早些,放在平常时候,苏昭昭早已睡了一觉了。 可是为了赴第二人格的约,苏昭昭今夜洗漱妥当之后,也不敢躺进被窝里,怕一不小心睡觉,她是坐在原处,一直等到街上响起三更的声响才叫了人。 西威倒春寒的大半夜里,寒气也是厉害的很,又不能钻被窝,苏昭昭肩膀上披着脱下的夹棉薄袄不说,里头还有一身长袖长裤的棉布中衣呢。 谁知道段段就有这么大的反应? 但第二人格却好像不同意她的说法,又在脑中质问:【你这也叫穿了衣服?】 周沛天这话也是有道理的,他附身而来一睁眼,目光就自然跟着苏昭昭落在她的手腕与腿脚之间。 棉布的衣裳洗得多了,难免会磨的透薄些,弯起时能影影绰绰的看到肌肤膝盖,更别提—— 苏昭昭还未着鞋袜,赤着双足。 在月光与火光的映照下,苏昭昭赤=裸的双足=交叠,比葱根般的手指更显得细腻白皙,纤细修长。 伸展开时,脚趾整整齐齐的挨在一起,光莹红润,又露出一截骨骼分明的脚裸—— 白的刺眼。 要知道,在时下的礼教里,女子的双足,是极私密之处。 譬如大黎宫中,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宫女可以挽起衣袖,敞开衣襟,露出脖颈手臂,甚至可以在束腰外只披一层通透的轻纱,隐隐露出胸前风光。 但即便是粗使的宫娥,也不可能随意褪去鞋袜,在人前露出双足,略微有些身份的,更是会将双足严严实实的盖在罗裙之下,行动间只偶尔露出绣鞋一角。 这一幕,实在是过于暧昧,简直在春宫图中才能见着,说是没穿衣裳,也的确不算是胡说。 ——————— 苏昭昭低头瞧瞧自己,胳膊腿都盖得好好的,除了原本就露在外头脸手,也就是多了一双脚而已。 苏昭昭从小就不习惯在睡觉时穿袜子,觉着累赘不舒服,今天要熬夜等人,就在炕头拢了一个小小的火盆。 第二人格出现时,她就披着外头的衣裳,把脚伸在小火盆前,一面取暖,一面瞧着明灭的炭火发呆等待。 这怎么能叫不穿衣裳,这样的装扮,就算段段的设定是个男人,苏昭昭也觉得没有一点问题。 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人格呐!都在一个身体里待着,衣食住行、沐浴洗漱,想要完全不看见也不可能啊! 一想到这儿,苏昭昭更加理直气壮:“怎么不能叫?你要这样说,我这就真的脱干净,让你看看什么叫没穿衣服!” 苏昭昭还当真不是玩笑,等了这么久,真的有点困了,既然第二人格来了,她就打算脱了衣裳钻进被子里,一边儿躺着一边聊。 【你?】 周沛天又是一声呵斥,但偏偏,这是苏昭昭的眼睛,苏昭昭的身体,想要避嫌躲闪都不成。 但很快的,习惯了苏昭昭行事的皇子殿下也平静了下来,当真就这样沉默的等着苏昭昭将最后一层中衣都脱下,飞快的钻了被窝里去。 好在人给自己脱衣裳的时候,正常时候都是不太会仔细观察自己身体的,再加上夜里天冷,苏昭昭的脱衣的动作都是格外麻利。 最后落在眼里的身体,只是骨肉亭匀的小腿膝盖一闪而过,更多的反而是移动旋转的被褥铺盖,最终定格在了屋内昏暗影绰的房梁旧窗。 倒是苏昭昭,抖开被子猛地躺下,除了头之外一根手指头都没露出来,一半因为被窝冰冷,一半是躺下后被覆盖的舒服,忍不住的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才又开口:“段段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好奇怪哦,刚才我穿着中衣你那么惊慌,现在真的不穿衣服,怎么反而无所谓了?” 片刻后,她听到脑子里的段段冷笑道:【你身为女子,既然敢在我面前衣衫不整、宽衣解带,如此大胆,我又有什么可慌的?】 苏昭昭愣了愣,回过神,忍不住弯起嘴角:“哈哈,你的意思,不是因为我脱了衣服,就要对我负责吧?” 周沛天方才也的确想明白了,这苏昭昭于他有如此奇异之处,原本也不可能放任她再如寻常女子一般成亲嫁人。 等他到了西威,寻着了人,苏昭昭若还有命在,此生也只能活在他的□□遮蔽之下。 既如此,穿不穿衣裳,的确也没什么妨碍。 苏昭昭说完,不等段段回答,便忍不住弯起嘴角:“自己对自己负责还行,那你现在多大呀,结婚娶妻了吗?” 【十六,未曾。】 第二人格先回答,之后又用一种高不可攀的嫌弃语气冷声嘲讽道:【你胃口不小。】 不提周沛天从来没有大婚娶妻的打算,只说这苏昭昭的出身行事,屡次不敬,能留下一条性命,养她一世,已是格外的宽和优容,哪里配谈其它? 被嫌弃的苏昭昭却毫不在意,她继续忍着笑一本正经:“对哦,你是皇子,光有妻子还不够,那你有过女人吗,相好的宫女妃子什么?有过的话,我也绝对不能和你好哦!” 周沛天微微拧眉,他虽然已有十六岁,但还当真从未有过女人。 倒不为别的,最大的缘故,就是太过危险了, 禁宫深深,于他原本就是危机四伏,宫女侍从,甚至自小亲近的乳母,都有可能是潜伏已久的刺客,对他刀剑相向,更何况男女床笫之间,这样危险的情景时机? 自然,若是他实在有意,有陈锋与周皇后在,倒也不是找不着完全妥当的女人,不过是多费一些周折。 但以他的脾性,怎么可能为了些许女色,冒着风险这般大费周章? 苏昭昭问完之后,见段段沉默着,好像真的在考虑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了,眉眼弯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一个都没有?段段你看起来这么厉害,其实是这么纯情吗?” 【苏昭昭。】段段声音低沉,威胁一般叫她的名字。 苏昭昭笑得打嗝:“对哈哈,对不起,我没有笑话你哈哈……” 在苏昭昭的笑声里,第二人格也冷笑起来,让人胆颤:【无妨,你接着笑下去,是不给你的日后留活路。】 苏昭昭捂住嘴,深呼吸两次,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别这样,咱们不是和好了吗?” 说完,她又忍不住弯起嘴角调笑:“而且,你要怎么不让我活啊,你会从天而降,出现在西威教训我吗?” 第二人格的声音冷冽幽凉:【能知道呢,或许你说的一点没错。】 可是,我正打算离开西威呐! 苏昭昭原本想这样说,张口在嘴边儿转了一圈后,又收了回去。 算啦,段段已经很不高兴了,她再这么说像是抬杠似的。 而且离开西威这事,是她从小就有的想法,在她的潜意识里的确是太重要了,他们上次还为怎么离开这事吵了一回呢,她先瞒着这个计划,等过一阵成功,直接给段段一个惊喜! 这么一想,苏昭昭暗自偷笑,不再反驳,反而催促道:“那你可要快一点出现啊!” 片刻之后,回答她的,是第二人格的一声冷哼。 【呵,不知死活。】 —————————— 第19章 宝物 【你说什么?!】 “昭,昭姐儿,你这阵子……炭火用的有些多了。” 倒座房前夹道里,刘婶在苏昭昭面前皱着脸,一脸想说什么,又不太敢的复杂表情。 苏昭昭不说话,就这样立在台阶上,微微垂眸,回忆着段段威胁她时的感觉,面色阴冷,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刘婶很快败下阵来,她的目光躲闪着,又诺诺说了几句听不太清的话头,便撂下手里的东西,被鬼赶着似的匆匆逃了去。 当然,在刘婶眼里,她估计和鬼也差不了什么! 看着刘婶走远,苏昭昭就忍不住露出了调皮的笑,低头去看地上送来的东西—— 半袋子粮食,一打开袋子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米香,一看就是新粮。 一筐子木炭,这几日已经暖和了不少,要是以前,肯定不会再给她送这么多,这次筐里堆得满满的不说,还都是整块的好炭。 这都是段段的功劳—— 当然,苏熊那个小子,也在中间出了一把力。 苏昭昭忍不住的感慨。 这是前两日晚上的事儿了。 那天晚上又是和段段约好三天出现一次的日子,苏昭昭和段段正聊着天时,苏熊这小子领着刘婶突然冲进来,叫嚣着要找着她被鬼附身的证据。 其实细说起来,苏熊一直都没放弃过找苏昭昭的麻烦,躺在床上养伤的一个月,就一直在不停念叨苏昭昭鬼上身,见天儿扒着父母,让他们去找驱鬼的和尚道士,把苏大伯与袁氏都烦的够呛。 只不过压根没什么人信他,都觉着这是熊哥儿长这么大,又学了拳脚,却被自个堂妹打了,抹不开脸找的借口。 但最近苏熊的伤好了不少,已经能吊着胳膊与从前一般四处乱跑,就越发不安分起来。 他吃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再直接找苏昭昭,就常常远远的,偷偷打探苏昭昭的倒座屋,几次之后,还当真发现了苏昭昭半夜不睡觉,屋里点着火盆,还时不时传来说笑声。 大半夜里,不睡觉,自个在屋子里一个人又说又笑—— 老实说,这一幕乍听着,还真有些吓人。 尤其是守门的婆子也证实了这个说法,甚至还补充了也不是夜夜如此,三天一次,规律的很。 苏昭昭那时候还有些担心,但好在李婆婆后来又为她打听了,说是袁氏和苏大伯都不肯信这流言,甚至还训斥了苏熊并几个传闲话的婆子,叫家里人都不许胡说。 苏昭昭琢磨一阵,倒也明白了,大伯与伯娘也未必是好心。 之所以不追究,除了担心影响苏家名声之外,更多还是为了现在考量。 旁的不提,一个疯疯癫癫的姑娘,还怎么嫁的出去?别说收聘礼了,贴着银子都未必有人要,还当真要大伯家里养一辈子不成? 但有人不信,当然,就有人信。 最终,刘婶收下了苏熊的好处,算好了时辰日子,答应了一道儿过来。 苏熊不好半夜进堂妹的房只守在门口,就叫刘婶端着一碗黑狗血,进来之后,就要泼到苏昭昭身上赶鬼驱邪。 苏昭昭被撞门的动静吓了一跳,但惊讶之后,就也很快的平静了下来。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苏昭昭了! 和段段和好之后,就不用再一个人琢磨上次段段是怎么制服苏熊。 这几次召唤第二人格,苏昭昭都没忘记央求段段附身,慢慢带着她,教了好几手类似上次一招制敌的招式。 等到了白天,她没别的事儿干,就对着屋前的老树一次次的练习这几招,重复了几百次,树桩子都被她磨掉一层皮。 直到现在,她甚至不用动脑,一抬手,胳膊和腿就仿佛自己有意识一样,一脚把刘婶踹在地,腥臭的黑狗血也一滴不剩,全都浇在了刘婶自个身上。 守在门口的苏熊见状,只和苏昭昭对视了一眼,就吓得哇得一声扭头逃了。 苏昭昭见状,怕刘婶这一把年纪,当真把一条命丢在今天也没敢让震怒的段段掌控身体,自己学着段段的口气三言两语,就也把刘婶吓得脸色发白,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从今天送来的东西看,显然是那一晚上的余威犹存。 苏昭昭带着稻米和木炭脚步轻快的回了屋,配着腌瓜条和小糟鱼吃过米饭之后,没有干别的,先躺下来睡了一觉,为晚上的熬夜做好准备。 没错,两个人格三天约一回,今天晚上又是约好的时候了。 有所期待的时候,连等待的时间都过的很快,月升日落,转眼之间,就是夜幕深深。 苏昭昭精神抖擞的起来收拾洗漱妥当。 虽然最近已经不太冷了,但炭火既然已经送来了,伯父家里的东西,不用白不用,苏昭昭的火盆照点不误,甚至还因为炭火充足,点的更旺了些。 三更的梆子一响,她准时的叫来了第二人格。 “段段,晚上好!”苏昭昭元气十足。 片刻之后,脑中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就是有些含糊,不像交谈,类似自言自语一般:【陈峰…这次找…宝物……都是废物。】 苏昭昭疑惑歪头:“你在说什么?什么废物?” 【与你无干。】段段又开了口,语气还是那样拽得很。 苏昭昭习以为常的摇摇头,原本想要就这样盖被子躺下,可今天火盆烧的太旺,有些热了,想了想,就去找了一件因为很舒服,所以穿旧之后又被她当成了睡衣的半臂衫, 之后,苏昭昭十分自然的脱掉长袖的中衣,换上了这件旧半臂。 认识这么久,约了这么多次,就如同苏昭昭习惯段段的坏脾气一样,周沛天现在也很习惯昭昭的随性无稽。 看着苏昭昭换了衣服之后还在晃来晃去,周沛天也习以为常的径直要求她:【把衣带系上。】 “可我都要睡觉了啊,不系也行的吧。” 苏昭昭一边埋怨,一边还是听话的低头系衣带,又忍不撇嘴:“你好封建哦。” 【什么封建,你又在信口胡言。】 苏昭昭张张口,好像有许多东西涌在了喉间,但真要开口时,却捋不出哪怕一句清晰通顺的话。 这种类似提笔忘字的开口忘词,苏昭昭从小到大,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但这一次,却又有些不同,封建这两个字,仿佛与之前那些混沌的言语都全然不同。 她感觉自己像是发现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像是只隔着一层轻纱就能看清全貌,但这一层纱,却用尽办法,都找不到能够掀起的一角。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不单苏昭昭自己难受,连附身出现的周周沛天都明显感受到一股压抑与憋闷。 这种情绪,周沛天自个倒是十分熟悉,但放在苏昭昭的身上,就显得格外少见奇怪。 她该是一直平和愉悦,甚至憨傻一般陶然乐天的。 周沛天在这异常的情绪里低声开口,话音里带着不自觉的焦躁:【你又发什么疯。】 “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东西,都怎么都想不起来。” 苏昭昭的指甲都陷在手心,眉梢紧紧的拧成一团。 【够了,别想了。】周沛天沉声开口。 【既然记不起,可见不是什么要紧事!】 被打断的苏昭昭咬咬下唇,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嗯,好……你说的对。” 虽然这样答应着,但她的眉心还是紧紧皱着,显然还有些不甘。 为了让她彻底放下这事,周沛天少见主动开了口关怀:【上次苏熊与那个婆子回去,可有再找你麻烦?】 苏昭昭回过神:“没有啊,他们两个本来就是自作主张过来的,都怕成那样了怎么肯定不敢再来了啊。” “你不知道,今天刘婶给我送的东西都比之前好得多了……” 苏昭昭解释几句,之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问他:“对了,你昨天在忙什么?” 【没什么,父皇派来一个烦人的老和尚,念经做法,虚耗了半日光阴。】 周沛天回答了她,之后又问:【为什么问这个?】 “我也怕你担心嘛,所以昨天晚上本来想提前叫你来,告诉你我没事的,谁知道叫了半天,你也没出现。” 想起昨天晚上多次召唤都没反应,苏昭昭还略有些奇怪:“是因为约好了三天出现一次,所以其它时候,就算我找你,你也不会出现吗?” 【自然不是,你……】 第二人格不假思索的否认了,之后,便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苏昭昭脑中的声音猛然郑重起来: 【你说什么?!】 第20章 失控 让你永远待在我的脑子里。 【你说什么?!】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周沛天迟了几息功夫,才忽然意识到,苏昭昭刚才的话意味着什么。 苏昭昭昨天试图找他附身,却不知被什么阻碍,他昨日一整天都毫无察觉。 周沛天的面色郑重起来。 昨天让他耗费了一日光阴的老和尚,自然是又被圣旨派来的国安寺大师常法。 是因为常法诵经做法? 不,不应当,他第一次附身时,就是在常法诵经祈福的时候。 若这老和尚当真有这份本事,同样是做法诵经,他一开头就不会在苏昭昭身上附身。 紧接着,周沛天又猛然想起,也并不是全然相同。 昨日来做法诵经的常法,除了他与几个僧人之外,还带了国安寺的镇寺之宝——佛骨的真身舍利。 之前诵经祈福的圣旨,是因为他的父皇黎宗,忌惮极了先帝的威名,连带着,对他这个姓周的儿子,也是十分防备。 暂且杀不了他,便用这貌似慈爱的手段,接着国安寺每年一次的祈福,为他按上一个需要被时刻镇压的疯癫名头。 要知道,即便黎宗已经继位十几年,朝堂内外,仍旧不乏或忠心、或别有用心之人,打着他周氏皇子的名头,意图逼当今帝王禅位还周。 但有先帝中年疯迷的前车之鉴,听到身为周氏血脉的皇子,小小年纪便已有疯癫之兆,即便有当真效忠前朝的,难免也要多顾及几分。 但昨日,却并不是每年一次的惯例祈福。 而是陈锋四处找寻安神镇魂之物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宫中借机大肆张扬,又命国安寺来为他做法安神。 佛骨舍利,也是常法听闻此事之后,为他特意请至静平宫。 也正是因为这缘故,魏宁海昨日与他禀报国安寺的镇寺之宝时,他对这佛骨舍利的来历渊源毫不在意,甚至都未曾再召见常法,便连人带佛骨一并赶到了前殿,做法结束之后,便也一并出了宫。 若是昨日阻碍苏昭昭的当真是这舍利,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 * 等了半晌之后,苏昭昭忍不住开了口:“段段?你还在吧,怎么不说话?” 第二人格沉默太久了,要不是能感受到对方存在,她都要以为段段又掉线了。 等她又叫几次之后,脑中的段段才终于出了声,却不是回应,而是一句干脆简洁的吩咐:【现在送我回去。】 苏昭昭一愣:“嗯?” 段段又道:【先送我回去,明晚子时再找我来。】 “不是说好三天约一回的吗?这是怎么了啊?” 苏昭昭更加疑惑,但段段却仍旧只是催促,丝毫没有解释的意图。 苏昭昭有些不满,只是坚持:“你得和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第二人格停顿片刻,才给了解释:【你方才说,昨晚想叫我来没有成功,我现在要回去,查清楚缘故。】 苏昭昭听完就笑起来:“就是这个呀?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 经过了这么多次的尝试,苏昭昭对段段出现和消失的方法和条件也很熟练了——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只要她打心底里迫切的需要第二人格出现,段段就会来,反之,她只要认为只靠自己也可以,不需要段段时,对方就会沉寂不见。 说白了,就是两个字,唯心。 苏昭昭也觉得很正常,第二人格嘛,原本就是她自己分裂出来,为了她自己存在的,自然也会因为她的意愿出现或消失。 也正是因为这个,昨天没有成功叫出第二人格时,苏昭昭并不太在意,昨天晚上想起段段时,她已经很困了,加上又是随便想了想要见段段,并没有十分迫切。 刚才她问段段昨晚在干什么的话,其实只是配合人设,随便找一个话题聊天。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昨晚只是召唤的意愿不强,所以才会失败。 段段显得这么一本正经,苏昭昭还觉着有些好笑:“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失败呢?” 段段只是她分裂出的人格,是她的潜意识,所谓的“回去”之后,要怎么查清楚原因? 第二人格又是一个几不可觉的停顿,道:【我不知道。】 段段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在意,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些冷峻凛然: 【明晚子时再找我来,如果明天我没有出现,就还按之前的三日之约。】 这样说话的段段,有一种莫名的森然与威严,让人心尖儿颤颤的,忍不住想要低头臣服。 苏昭昭偷偷的撇嘴,点点头:“好吧。” 说完之后,就在心里熟练的默默想:段段又犯中二了,不陪他玩了,太半夜的,不如早早睡觉…… 没等这心理暗示想完,第二人格就已经从她的脑中消失不见。 ———————————— 因为睡得早,第二日天还没亮,苏昭昭就已经神清气爽的睁开了双眼。 她对昨晚的事毫不在意,起床之后,先按多年的习惯打一套西威小孩子都会的套路拳脚,再把段段这几次教她的招式依次练习到没力气,之后洗漱熬粥,略微休息收拾一下就已经到了中午。 午后李婆婆又抽空来看她,给她送了些寒食要吃的冷食,问了李婆婆城里的商队还没出现,就放下心来,陪着李婆婆聊了些旧日往事…… 这样琐碎而充实的忙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险些要睡着时,苏昭昭又记起昨天段段的要求。 她在炕头坐起身来,打着哈欠,不甚在意的想着要第二人格出现。 约莫一盏茶时间之后,脑海中一片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昭昭愣了愣,揉揉脸,一改刚才的随意,全神贯注的召唤第二人格—— 又失败了。 苏昭昭坐在原地沉默一阵,仍然没有放弃,又努力尝试了几次。 之后,她甚至起身披上衣裳,走出屋子,闭上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摸索前行,这种类似失明的体验会加重她的恐惧与心慌,让她想要寻求帮助的想法更加迫切。 但结果无一例外,脑中仍是一派静默,她的第二人格依然没有出现。 折腾了这么半晌,再回屋的苏昭昭已经显得有些狼狈。 原本对召唤失败并不在意的苏昭昭,第一次对段段上次离去前说的话开始重视起来。 她紧了紧衣裳,静静的在屋里点起火盆,看着跃动的火光,做了几次深呼吸。 “没关系,我自己就可以。” “副人格也是我自己,我不需要依赖第二人格。” “太晚了,要好好休息,所有事情明天再说。” …… 她闭上眼睛,把这些话轻轻的重复了许多遍。 即便如此,窗外的晨曦渐渐亮起时,苏昭昭仍觉昏昏沉沉,连眼底都透出的明显的青色。 之后两天,苏昭昭的行为作息虽然,但不论白天晚上,她都隐隐的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约好的第三天的晚上,一到子时,她就一刻不停,召唤起了第二人格。 段段说的没错,三日一次的约定时间里,她很轻易的叫出了第二人格。 但以前都会主动打招呼的苏昭昭,第一次有些异常的沉默了。 半晌,还是第二人格主动开了口:【苏昭昭?】 “段段。”苏昭昭轻声答应了。 【你前两日叫我了吗?】段段的声音有些迫不及待。 “叫了,试过好多次,你都没有出现。” 【是吗?果然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段段的声音有些轻快。 苏昭昭没有缘故的恼怒起来:“为什么?明明之前,只要我需要,你就会出现的!” 【时移事易,有些变化也是应当。】 苏昭昭的感觉并没有错,对周沛天来说,万寿在即,他又在出宫之前,寻到了克制苏昭昭的佛骨舍利,可以说诸事顺利,心情自然不错。 眼看着不用太久,就能来西威将人掌握在自己手里,再想想自己的头疾还需借苏昭昭平复。 再开口时,周沛天阴鸷的话语里竟也透出一丝温柔:【你也不必担心,下一次的子时,我依然会出现。】 第二人格分明是安抚她,但不知为什么,苏昭昭却敏锐的察觉到些许不安。 不论是前两日的召唤失败,还是现在段段不甚寻常的态度,都让苏昭昭有一种危险的失控感。 差点就让她觉得段段并不是她分裂出的第二人格,简直像是……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 怎么可能! 苏昭昭咬着下唇摇摇头,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 段段当然是她的第二人格!人格分裂这件事,原本就是危险的!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感受到苏昭昭的复杂情绪,周沛天又一次开了口,冷冽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疑惑:【你之前说过,有第二人格并不是什么好事,是患了心疾,你还说,会想办法慢慢让我消失,让病痊愈。】 “我现在不想!”苏昭昭打断他。 说到这儿,苏昭昭又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微微眯起眼睛,突然道:“你知道吗?我可以让你永远不消失,一直待在我的脑子里。” —————— 第21章 顺利 我就是……太舍不得你了。…… “我可以让你永远待在我的脑子里。” 像是为了印证乐极生悲这句旧话,苏昭昭的这句话一出,脑中的两个人格之间的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即便是第一次离魂附身时,都能举重若轻的周氏皇子,第一次因一介孤女生出紧张之情。 周沛天沉默着,思考着,更是全心感受着苏昭昭说这话时的情绪—— 她的心境一如既往的广阔浩瀚,如星空、如瀚海,虽亦有起伏波动,但对这广阔而言,却只是极小的波澜,更加令人难以窥探。 忍受另一个人的声音一直待在自己的脑子里,永远都不让人走? 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十分不可思议,放在常人身上绝无可能, 但以苏昭昭那天马行空的行事—— 谁知道她下一刻会干什么! 但好在,说出这话的苏昭昭没过多久,就又眨眨眼,慢慢说服自己走出这一时的冲动。 “我不应该这样……” “你是我的潜意识,暂时不出现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可能,真是是我的潜意识不愿意让病情再加重了。” 苏昭昭的冲动平复,开始理智的分析自己的内心:“虽然知道你是我的第二人格,但我其实还是拿你当作唯一的同伴与倚靠了,所以发现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掌控你之后,有些失控。” “我不想让你消失,我就是……太舍不得你了。” 这样温馨缠绵,乍一听来,简直像是表白一般,极易惹人误解的话。 却附身的周沛天听了之后,心下却越发凛然。 何其可笑,分明在附身之前,他还诸事顺利,眼看就能将苏昭昭这奇异存押在膝下,随心掌控。 但只一盏茶的功夫,时移世易,竟就换成了他受制于苏昭昭。 是他轻敌了,分明早已知道这孤女的奇异之处,不止是能令他移魂附身,但这段日子里的相处,竟让他忘了这一点。 苏昭昭自然不知道段段的想法,说完之后,她又想到什么似的笑:“不过仔细一想,其实我也做不到困你一辈子。” 她继续道:“就算清醒的时候可以一直想着不让你走,等睡着了肯定就忘了!再说,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待着,只要一直在我脑子里大喊大叫,我撑不了几天肯定就认怂了呀。” 以周沛天的聪慧,早在苏昭昭开口之前就已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于他来说,苏昭昭困他几日,与困他一生的结果也并无什么不同。 不提万寿节就在眼前,即便这苏昭昭只能撑一天,也代表着静平宫中,他的身躯会无知无觉的昏迷整整一日。 他的父皇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到那时,即便苏昭昭肯放他回去,他也未必还有活的身躯附身。 听到这儿,周沛天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幽幽,阴鸷漠然至极:【苏昭昭,我其实不愿杀你。】 若苏昭昭当真执意至此,他唯一的活路,便是如苏昭昭所说的大喊大叫一般,毫无仪态、用尽手段,逼得苏昭昭在天亮之前退让放手—— 那他们两人之间,就只剩你死我活的局面。 他在宫中都能活到今日,不会轻易折在苏昭昭的手中。 但凡他能活着回去,苏昭昭必然要死。 “嗯?怎么突然说这个?” 苏昭昭一点没有意识到段段这话的危险,还在歪头疑惑:“你当然不会想杀我啦,我其实也不会伤害你的,咱们其实就是一个人,我的心病还没那么严重呢!” 不过说完之后,她又郑重起来:“可是段段,我改主意了,你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就算心病一辈子都不好,我也不想让你彻底消失。” 她的神情认真且执拗。 但第二人格没有回应,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苏昭昭明白对方的意思,垂下头,有些犹豫:“段段,你这次离开之后,下一次约好的时间,我还能再把你叫出来吗?” 自然是不能的,同样的险地,周沛天怎么可能让自己遇上两次? 更莫提,万寿节的谋算在即,之后出宫离京,乔装潜行,路上更没了随意昏迷的时机。 就算没有没有今日的事,周沛天的打算,也是要随着带着常法送来的佛骨舍利,暂且忍耐头疾,在真正见到苏昭昭之前,都不会再让苏昭昭随意召他附身。 周沛天不屑撒谎,只说出一句事实:【我会来找你。】 他当然会找苏昭昭,来西威找她。 苏昭昭没有意识到这问答之间的区别,听到这回答之后,便当真放下心来。 “也对,只要我不让你消失的意愿足够强烈,你一定可以经常出现的。”苏昭昭一拍手,说得格外自信。 直到现在,她都仍旧认定,第二人格这几天的沉寂,是因为她自己潜意识的心理变化。 说完之后,苏昭昭从炕头跳下来,想起了正是:“你之前教我的几招我都练熟了,今天晚上,可以再教我一招新的吗?” 今晚的段段十分好说话,不用她千磨万恳,就干脆的出现掌控身体,像之前一样,用慢动作教了她一招扭断人脖颈的狠戾杀招。 不知道是不是苏昭昭的错觉,她总觉着段段今晚还格外耐心,一步步的拆分演示,都教的格外仔细。 “我好像记住了,换我来试试?”让出了身体的苏昭昭这样说着,就也十分熟练的又掌控回了自己的身体。 只试了两次,苏昭昭的动作就也得到了第二人格的认可。 招式教完,差不多就也到了要分开睡觉的时候。 苏昭昭重新回去躺下来:“段段晚安,咱们下次再约吧。” 虽然这样说着,但或许是前两天召唤失败带来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散去,这一次,苏昭昭没能立即送走第二人格。 她又做几次深呼吸,给自个做了一盏茶的心理暗示,才成功说服自己让段段消失。 这么折腾一遭,就实在是很晚了,好容易睡着,再睁开眼时,日头都已经爬到了半空。 ———————— 但起身之后,苏昭昭还未洗漱,就在苏宅往来的仆妇口中,听到了她等待许久重要消息—— 外头已经有商队进了城。 苏昭昭雀跃不已。 而刚刚得到这个好消息没多久,苏熊就又出现在了她的小屋前:“明儿一家子都要去祭祖,连熊哥儿都去了,你要是也想去祭拜四叔四婶,我去和娘说……” 隔了这么久,苏熊的胳膊都好了大半,这几日是祭祀行青的日子,苏虎这是特意借着扫墓进香机会,告诉苏昭昭她伤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在商队到来的同时,她也可以出门了。 简直顺利的不可思议。 第22章 仲卿 “祁大哥!” 寒食春过半,花浓鸟复娇。 直到清明时节,西威才终于有了些许春意。 干枯的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的嫩芽,离去一冬的鸟雀重新归来落巢,连家中的婆子们都比冬日里活泛许多,相互之间大声的招呼说笑,隔着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难得的热闹里,站在堂屋外头的苏昭昭,心神有一大半去留意了隔墙的笑声,对面前苏虎的劝说,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昭姐儿,你当真不与大伙一道?四叔四婶的坟……” 苏昭昭闻言抬头,客气而坚决的打断了堂兄苏虎:“不用,爹娘是在城外被戎人杀的,尸首也没找着,那坟里就埋了几件衣裳,我出去买点瓜果,在屋前后烧点纸也是一样。” “那也成,今天外头人多,你当心些,早些回来,别拖到天黑。”苏熊叮嘱道。 苏昭昭点头答应。 苏虎原本就要走了,转了一半的身,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苏熊那小子是干了什么,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苏昭昭回得简洁:“他拿蛇吓我,说我疯了,是克死爹娘的瘟神煞星。” “这小子!” 苏虎怒喝一声:“他再这样,你来告诉大哥,大哥替你教训他。” 苏昭昭又抬眸看他一眼,目光通透又平静。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虎面色一滞,便有些尴尬似的,几次欲言又止,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苏昭昭也无意与他多说,正巧身后袁氏带着苏熊往外走,她瞧了瞧,随口问:“伯父怎的不在?” 苏虎松一口气:“最近军中有事,操练的紧,我过了晌午,也得一道儿回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连过节的假都不许回来?最近也不是戎人活动的时候啊…… 没等苏昭昭多想,出来的苏熊已在拉着袁氏大叫:“娘,我不要和苏昭昭一道出门,她邪性的很,上次她还……” 苏昭昭闻言,隔过堂兄,眸光幽幽的看了这小子一眼—— 吓得苏熊将剩下的话头猛然噎了回去。 苏虎明显的叹了一口气,最后从怀中掏出一角碎银:“出门买些零嘴吃。” 说完,也不等苏昭昭回应,就硬把银子塞到她手里,就转身去迎苏熊与袁氏。 母子三人挨到一块,袁氏就高声冷笑:“全家就你是个好人!” 这是看到苏虎给她塞银子了。 之后便是苏虎低声与袁氏解释,苏熊又高声告状,被母亲兄长训斥教训…… 几人就这样热热闹闹,又旁若无人的从苏昭昭的身旁走过。 大伯一家子就是如此,即便打闹冲突,但只要聚在一处,就总有一种和谐的氛围。 但是现在,被撂在原地的苏昭昭却顾不上艳羡,她看看手上发黑的银角,心中忍不住泛起犹疑。 “大哥为了好像很……愧疚?好像干了什么错事没脸见我一样?” 苏昭昭抓紧时间回自己屋里,一边儿换上出门的衣裳,一边儿喃喃自语:“是因为大伯娘罚我?不对,他弟弟胳膊都断了,关了我两个月应该不至于惭愧。” “……那就是为了别的事,是大伯伯娘两个打算干什么,让大堂哥知道了?” “别是又给我定了比李家还坑的亲事?” “总不会是把我卖了吧!” 说到这儿,苏昭昭弯了弯嘴角,面上瞧着是笑,心下却忍不住发沉,手上都不自觉的加快了速度。 用亲事的名义把她卖了,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她的父母双亡,按照这里的规矩,同族的伯父是有她的“所有权”的。 这事儿到现在之所以没有发生,不是因为大伯的良心,其实只是因为没人拿出来值得的价钱。 若是寻常的姑娘家,遇上这种境遇,说不得就认了。 但苏昭昭天生不同,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和其它人不一样,仿佛她那混沌的记忆里种着一颗不安分的种子。 叫她不肯这般轻易屈服认命。 收拾妥当之后,算算时间,家里人该是都出门了,苏昭昭便也转身顺着小道出了门。 她准备了这么久,当然不是为了闲逛的,她出门之后,便是脚下匆匆,一刻不停的朝着城中最大的客栈行去。 天气回暖,从东边来的商队渐渐多了起来,西威平日里没太多生人,只每年商队来回的这几个月时,各处的生意才最是热闹。 苏昭昭的运气不错,她原本是想去客栈挨着打听,只在路上卖羊汤炊饼的小摊上,便意外瞧见了要寻的人。 她立在原地分辨了一下,确定就是祁仲卿,便几步奔上去,很是高兴的叫了一声:“祁大哥!” 回头的是一个不到二十,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一身天青色的细布衫,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看就是一位忠直可靠的淳厚人。 瞧见苏昭昭后,他明显愣了一会儿,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一遭,才也笑起来:“哟,这不是大小姐吗?两年不见,长高不少,怎的瘦这许多?” 说着,祁仲卿让出榫条凳请苏昭昭坐下,跟店家又要了一碗羊汤:“多加些肉!” 这熟悉又亲近的态度,立时让苏昭昭发沉的心境轻松不少。 她笑了笑,坐下之后,祁仲卿便隔着一臂的距离将竹筷递给她:“大小姐是出来过节踏青?” 苏昭昭:“不是,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祁仲卿惊讶之后又笑:“这可担不起,大小姐于我既是恩人又是贵人,我正想着过了晌午就去府上,给您送银子去呐!” 这话是有缘故的。 祁仲卿虽然祖籍西威,但打小就跟着娘在南越长大,长到十五六岁时,便被继父送到了苏四,也就是苏昭昭的父亲手下当伙计,叫他跟着商队学学本事,过两年好赚些本钱回来自立门户。 不料祁仲卿第一次出门不服水土,才刚到西威,便上吐下泻,虚得起身都不能。 苏父看在和祁仲卿继父还算相熟的份上,给他请了大夫开了几服药,见反反复复的总不见好,便再不肯为了一个伙计耽搁了生意,只把人留在家里,便领着商队自行去了。 苏昭昭的娘自个还整日的怨天尤人,祁仲卿与她无亲无故,又病成这个模样,自然也没有多留心在意。 那时苏昭昭才八九岁,偶然在家里闲逛,便隔着窗子,看见面色蜡黄的少年祁仲卿靠在床柱,颤颤巍巍端着送来的药碗,一口口咬着牙咽药汁,好容易咽下半碗,一扭头全吐了出来,那模样,简直病的都有出气没进气了。 可就算这样,祁仲卿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却还是伸着手去够一边的药碗,想要继续喝剩下的半碗药汁。 苏昭昭看到这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来:“你这样不行,再这么吐下去要死的!” 说完,她一把夺走药碗,跑去冲了一碗盐水、一碗甜水,一点不嫌弃的要喂他。 那时的祁仲卿的确是就差最后一口气了,一来无法反抗,二来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由她摆布。 谁能知道,这样胡闹的法子竟然当真有用! 一碗盐水喝进去后,祁仲卿没有再吐,身上也似乎有了些力气—— 简直比使不少银子讨来的汤药都神妙些! 有了这样好的开始,祁仲卿之后就当真听从苏昭昭的嘱咐,靠着煮沸之后,略加了些盐糖的热水,直到能忍住不吐之前,都不肯再多喝一口药。 也是少年人的底子在,在苏昭昭的照顾下,祁仲卿就这么慢慢恢复了起来。 死里逃生之后,祁仲卿便打算把他贴身藏着两颗大南珠送给她报恩。 南越临海,向来产好珠,祁仲卿机缘巧合得着这三颗上好的,原本是打算跟着商队到大黎出手,中间被撂在西威为了治病花去一颗,剩下的他都索性都来报恩。 不过苏昭昭没要,非但没要,得知祁仲卿的打算之后,还收拾了收拾自个的压岁银子和项圈银锁什么的,凑在一块儿给了祁仲卿,说是让他再跟着旁的商队继续走,这些钱算是她也投了一笔,赚着之后回来再分给她。 祁仲卿是一位信人,虽只是一句口头约定,没有任何凭证,但苏昭昭敢说,他就当真认了下来,将卖出南珠的银子算作一人一半。 之后几年间,祁仲卿跟着商队摸出了些门路,又拿着这银子当作本钱再转几圈,加起来也有三百多的银子。 他刚说打算去找苏昭昭送银子,说的就是这一桩事。 苏昭昭听了,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也忍不住笑道:“怎么,我的天使投资又有回报啦?” 祁仲卿闻言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劝阻:“大小姐私下玩笑便罢了,在外头还是不要乱说。” 天使这词,时下用来形容帝王派来的钦差使者,苏昭昭拿来形容自己,真论起来,是僭越的大罪,要杀头的。 苏昭昭也是一愣,祁仲卿见状,面带了然,又关心道:“两年不见,大小姐的前尘旧事可都想起来了?” 几年前的苏昭昭比现在活的更肆意些,在祁仲卿面前,自然也说过她生而知之,脑子里有许多不太记得的东西这样的话。 她曾提过,自己每过一阵子,就会想起些新东西,什么时候彻彻底底的都想起来了,她就会彻底明白。 这会儿苏昭昭闻言,忍不住垂眸抿嘴—— 这两年间,她脑子里的确又冒出了不少东西,可或许是知道的仍不够多,模模糊糊,非但没有解惑,迷惑反而更多。 这就算了,几个月前,她的脑子里甚至还冒出一个第二人格。 只怕她心里的病,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要更严重了! 苏昭昭摇摇头,放下这些心思,继续开口:“你去我家里找不到人的,我父母都亡故了,现在我借住在伯父家里。” 祁仲卿叫这消息震的一惊,还未细问。 苏昭昭已继续道:“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我要离开西威。” 第23章 入v通知~ “我要再想想。” “这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祁仲卿先问了苏昭昭父母离世的详情缘故,惋惜之余,便也立即明白了她这话的缘故。 他亦是自小在继父家中长大的,自然知道寄人篱下、尤其是寄居的长辈并不亲近容人时,是什么滋味。 祁仲卿的神色郑重起来,沉思道:“大小姐想去哪?” “去府城!” 苏昭昭不容置疑道:“我要去天下最热闹、最太平繁华的地儿。” 虽然说不出缘故,但苏昭昭脑子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概念,越是热闹繁华的大城市,就越是开明先进,比起偏僻狭隘的西威,环境也会更适合她这种孤身一个的女人生存。 府城可是陈王住着的地儿,据她所知,就是最符合这要求的地方。 祁仲卿便笑:“其实,要说天下最太平繁华之处,不是府城,而是大黎都城,盛京。” 苏昭昭便顿了顿,重复道:“大黎?” 祁仲卿一点不奇怪苏昭昭的疑惑,事实上,时下的人,一辈子不知外头的事儿才是正常。 他和气解释:“大小姐不知道,其实,这西威陈王只是个小国,还不如南越,在陈国后头,还有大黎才是大朝气象,这整个西威,原本都是……” “是大黎给镇西陈王的封国。”苏昭昭忽然接口。 第二人格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此刻在脑中清晰无比的浮现出来。 祁仲卿惊讶之后又赞叹:“原来大小姐早就知道了,果然是不同旁人。” 苏昭昭抬头,祁仲卿长于南越,语调还带着越国的口音,大黎二字由他说出来,更容易听出“黎”字的音调不同:“大黎?是黎民的黎吗?” “是。” “也是怪了,在西威,不论这儿、还是旁处,都少见有人提起黎朝,竟还不如南越人说得多。”祁仲卿摇头。 苏昭昭又想到了什么:“我知道大黎,是不是因为你在我家里养病的时候告诉过我?” 祁仲卿一愣,回忆半晌有些迟疑:“这,许是提过?这么多年,实在是不太记得了。” 隔了这么久,当时在苏家里的两个人,一个虚弱,一个年幼,说过些什么,当真没人能记这么清楚。 苏昭昭低头沉思,虽然祁大哥的话证实了之前段段的说法,但她当然不会认为段段就当真是什么大黎的皇子。 家里跑商的人多,应该是祁大哥,或者她爹在什么时候提过大黎,被她的潜意识记了下来…… 这么想着,苏昭昭就也没有细究其中的渊源,只又提起正事来:“那你是不是还要往东去都城盛京?带我一起吧,我不会碍事的。” 虽然苏昭昭的要求很是突兀,但祁仲卿并没有轻视劝阻,相识多年,他早知道这位旧日东家的独女,说话行事都不同寻常,极有主张。 他只是有些为难道:“不瞒你说,这一趟,我不打算再往东去,计划着折些价钱,把手上的货物都出手,之后就回南越去。” “为什么?” 祁仲卿说着左右瞧瞧,压低了声音:“大黎皇子亲自领军出征,已经快到西威,两国要打仗了!” 大黎皇子这四个字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的,让苏昭昭连打仗这么大的事都顾不得,只震惊重复:“大黎皇子?” 她急迫的继续问:“大黎皇子多大?叫什么?” 祁仲卿愣了一阵儿:“大皇子,好像就是姓黎的,叫什么我还当真不清楚,年纪……听说已经有妻有子的,该是有些岁数了。” 听到这儿,苏昭昭方才松了一口气。 段段的分明是不比她大多少的少年,名字姓氏都对不上,而且也没有成婚,更不会有儿子。 也是,段段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大黎皇子! 就是凑巧而已,让她吓了一跳。 苏昭昭不再多想第二人格,只皱了眉头:“怎么突然就要打仗了?” 祖籍大黎,却在南越长大的祁仲卿显得毫不意外:“挨这么近,不打才是怪事,要不是大黎老皇帝死的早,说不得几十年前就没南越朝廷了。” “可惜了,若不然真成一家才天下太平。” 叹息之后,祁仲卿看着苏昭昭的神色,想了想,又道:“大小姐只是想找一处繁华地方过日子,也不必非去盛都。” 苏昭昭抬头:“你是说……” 祁仲卿:“要不然,大小姐先与我一道儿回南越?” “京城居,大不易,盛京固然好,但要安身,只靠这手上的三百多银子,也未必够,不如与我回南越去,还能有个照应。” 乍一听着,祁仲卿说的也有些道理, 但苏昭昭却面带犹豫。 她是很早之前就想要离开伯父家里,但她愿意去从未听过的大黎盛都,也从未考虑过早就听闻的南越。 她毕竟是陈国……或者说是黎国人,南越于她是异国,风土人情,甚至说话的口音都全然陌生。 半晌,苏昭昭才终于出了口:“我要再想想。” 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这样轻易决定,等到下次子时,再和段段商量看看。 她这样想。 第24章 三合一v章更新~ 大黎盛京, 静平宫内殿。 周沛天身着月白底的石青起花八团袍,头上只一根莹润的羊脂玉宽发簪,身子清隽欣长, 不必多加配饰, 只是随意立在供奉的木案前, 便已令人不敢直视, 贵气难言。 案上的水晶塔里,供奉的是国安寺的镇寺之宝佛骨舍利,佛骨装在琉璃盅内,摆在高台, 以藏红花奉养祈拜。 阵阵檀香之中, 皇子殿下沉默无言,伫立许久, 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 便显得格外虔诚。 可进来的魏宁海却清楚, 他伺候的这位殿下,早在许多年前,就与仁善虔诚毫不相干了。 “殿下。”魏宁海收敛心神,恭恭敬敬的将漆盘内的瓷瓶呈上。 瓶中装的自然就是宫中常备的平气丸。 原本这多半月里,殿下的头疾都痊愈一般,从不犯病了, 最近这几日不知怎的, 却反复起来,又吃起了这平气丸。 周沛天神色阴沉拿起瓷瓶, 忽然对身旁的正奉茶的魏宁海开了口:“明日就是万寿节。” 这话说的莫名,魏宁海有些心惊,小心应了一句是。 周沛天幽幽道:“再不去把消息传给你背后的主子, 就迟了。” 周沛天这话说的轻描淡写,落在魏宁海耳中,却叫他如遭雷劈一般手心一颤,温热的茶汤立时顺着手背浸湿了袖口。 刚泡的热茶,魏宁海被烫得不轻。 但魏总管此刻却压根顾不得这些,他的面如土色,冷汗涔涔:“殿……下,殿下明鉴,小人从没有做过背叛主子的事! ” 周沛天低眉看他,星眸之中似乎毫无温度,冷的令人心颤:“你的主子原也不是我,倒也不必与我分辨。” “小人从没有背叛殿下!求殿下……” 魏宁海跪伏于地,虽还在分辨求肯,但面容惨白,身若抖筛,已是胆虚了。 魏宁海没料到,殿下竟早已清楚他的来历。 魏宁海十岁就进了静平宫了,那时,的确有宫中的少监总管给魏宁海留了一条路子,提点他,若是在二皇子宫里发现了什么隐秘,顺着这路子传出来,自有你的好。 魏宁海那时才第一次知道,能伺候陛下的少监爷爷偷偷认他这个干孙子,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运气好。 但魏宁海那时就没打算挣这份前途,他天生胆子小,不敢干。 再往后,他在静平宫里受人前辈排挤欺负,大冬日失足跌进了冰池子没人肯理,是当时的小殿下瞧见了,吩咐将他拽上来,又给他赏了热汤热药。 自那之后,便是机缘巧合,殿下随手指了殿内洒扫的他一步登天、贴身服侍。 即便当时的小殿下已是脾气大变、喜怒无常,即便他升任静平宫总管太监之后,各路说不出来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对他威逼利诱,诸多勾引。 魏宁海也决意将少监爷爷的话忘烂在肚子,装傻充愣,只当自个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贴身内监,在主子身旁安心服侍。 但那又如何?谁会相信他一个阉人也会知恩? 魏宁海心下惶然,他的来路不干净是实打实的,这些东西,此刻说出来,也并不会有人在意。 静平宫里的宫人砍韭菜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 他魏宁海又算个什么? 渐渐的,魏宁海求肯的声音也低下来,面上已满是绝望。 “魏总管这话说的实在没错。” 说话间,木槅扇外的陈锋出现了周沛天身旁。 看到这笑面虎陈将军,魏宁海便忍不住想起之前那些刺客与叛徒下场,一时连眸光都涣散了。 陈将军笑呵呵的在魏宁海面前蹲下:“原以为,公公多年本本分分,按兵不动,是要等有朝一日办一桩大事。可如今,这么大的一桩消息摆在公公眼前,再不冒头,殿下就要出宫了,公公还是视而不见,就实在是叫人看不懂了。” 许是在镇抚司养出的毛病,陈锋的行事,不将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就总觉得不能完全放心,他客客气气的把魏宁海扶起来,又继续问:“殿下面前,公公不如有话直说,也顺道为在下解惑?” 在陈锋的和气笑容里,魏宁海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又转向周沛天,挣扎叩头:“求殿下看在小人忠心服侍多年,给小人一个痛快!” 若是静平宫旁的宫人遇到这种情形,这会儿只怕宁愿去求陈锋这个笑面虎心软,也不会寄希望于恶名在外的灾星皇子。 但许是因为曾经被年幼的小殿下救过,魏宁海此刻忍不住祈求的,却仍然是周沛天。 谁都没料到,周沛天竟当真开了口:“去把我有意离宫的消息,给父皇送出去。” 魏宁海怔愣抬头,还以为主子是在说反话,但等他看清周沛天面上神情,多年贴身服侍的经验又让他立即作出了判断。 他一咬牙,伏下-身去,重重的磕在金砖:“殿下说什么,小人便听什么。” 等到魏宁海退下,殿内陈锋方才笑眯眯道:“可要等魏公公回来就动手?明日要送的九颗脑袋虽说已备好了,咱们再加一颗倒也不妨事。” 这多的一颗头颅,自然就是魏宁海的。 “十个摆着不好看,先留着他性命,日后或许有用。”周沛天道。 陈锋便笑:“殿下近些日子仁德了许多。” 周沛天却皱着眉头,抬手服下一粒平气丸,又抬头看一眼案上的佛骨舍利,面上是说不出喜怒的深沉复杂。 陈锋见状,忍不住疑惑:“殿下费不少力气,从国安寺里请回这佛骨,怎么还反叫头疾加重了?” 分明没有佛骨前,头疾都许久不犯了,这怎么还越折腾越回去? 听了这话,周沛天的面色更沉。 若按与苏昭昭三日一次的约定算,他已经失约了三回。 他的头疾是靠苏昭昭才得了缓解,现在有佛骨舍利镇魂,不能移魂附身,自然会重新复发。 但这种缘故太过无稽,对谁都无从说起,周沛天只是冷声吩咐:“舍利事关重大,你守好了,明日等佛塔雕好,亲手交来给我。” 也是因为事关重大,静平宫内与常法大师仔细打听了供奉舍利的讲究,琉璃水晶,红花佛塔,一样都不敢少了,唯恐会有妨碍。 但明日就要出宫,自然没了再这般供奉的条件。 最终的法子,是找来巧手工匠,用檀木雕成供奉的佛塔,手掌大小,内里中空,佛骨舍利用黄绸与藏红花包好放在最中,合起之后,就严丝合缝,又全无痕迹。 再已上好的琉璃水晶系带装饰,不论挂在腰间,还是收在怀中,都十分便宜。 因为周沛天的要求高,为了结实稳妥,工匠日夜赶工,也到明早才能做成。 陈锋正色应了。 说起明日来,陈锋又满面担忧:“殿下的谋算,实在太过冒险了。” 周沛天方才故意让魏宁海将消息传出去,自然是有目的的。 当今陛下忌惮周氏,得到消息之后,绝不会坐视殿下这个周氏皇子离京做大,说不得,还会趁此机会,派出亲信手下,要了殿下的性命。 万寿节本就杂乱,再耗费大量禁卫兵力拦截对付静平宫,自身防备就必然疏忽。 而周沛天的谋算,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届时,周氏留在宫中的后手,亦会借此机会,刺杀他的父皇黎宗。 陈锋建议:“若不然,趁陛下还未发觉,殿下今夜便先行出宫,明日留属下演一出空城计。” “你以为父皇登基,当真只因为他驸了周氏公主?” 周沛天冷笑:“黎宗天性多疑,没有最大的饵,他不会贸然出手。” 这最大的饵,自然便是他自己。 “其实,若殿下不此大冒,顺利出宫,也可待日后……”陈锋婉转劝谏。 周沛天的声音漠然且冷冽:“我既为周氏之后,便不能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 其实,陈锋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 先帝固然英明神武,遗泽颇多,但成王败寇,世人本性,终究是畏强欺弱。 西威陈王虽口口声声是周氏家臣,朝中也有不少文武官员动辄不忘先帝。 但今时不同往日,当真面对在陛下的威压之下逃出的周氏皇子时,这些周氏旧臣,又到底能有几分正视忠心? 唯一的办法,便是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便是杀不成陛下,也必得重伤帝王,惹来朝政动荡。 如此,殿下归来之时,才会是万民期待,群臣拜服,周氏重复,江山一统。 “殿下英明。” 陈锋便微微叹气,虽然敬服与殿下的谋略气魄,可一想到明日要面对的凶险,还是担心不免主君的安危。 刀剑无眼,将在阵前,哪里会有全身而退的? 是死是伤,又有谁能说得准? 殿下果然还是这般,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看出了陈锋的心思,周沛天放下瓷瓶,张口之前,竟又莫名想到直到还冥顽不灵,只当他是第二人格的苏昭昭。 仿佛积年的坚冰裂出一条几不可见的缝隙,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放心。” 周沛天沉声开口:“我便是要死,也不会是现在。” 他迟早会死,但在他死之前,还有许多人要先死在他的前头,以及…… 西威的苏昭昭,他要亲眼见到人,让她悔不当初。 一句话,又令不知内情的陈锋胸怀激荡。 不畏生死才对! 如此,方才称得上先帝血脉,周氏子孙! “是!” 陈锋手握刀柄,屈膝低头:“属下必然拼死护卫!” ———————————— 万寿佳节,普天同庆。 没了宵禁,盛京彻夜灯火通明,整座都城,都如一只在夜幕中闪烁的明灯,夜半时分,隐隐还有绚烂烟火。 即便远在盛京城外,也能感受到城中喧嚷热闹—— 像是压根无人知道,被这万民庆贺万岁的帝王,在这一日的禁宫之中,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异变。 京郊的一处隐蔽庄子内,周沛天赤着上身,跪坐于屋中的木案前,隔着鸦羽般的发丝,下颌上滚落一颗汗珠,更衬出面无血色,唇色惨白—— 在烛光之下,他正由大夫为他上药裹伤。 周沛天自幼被头疾折磨,身形原本就偏于白皙单薄,但腰背之间,也仍旧挺秀,丝毫不显孱弱,抛却胸前见之心惊的刀伤箭伤,简直像个君子如玉的世家公子。 但即便是这般狼狈的时候,仍旧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火烛的微光斜斜的洒在周沛天身上,倒活像是生来尊贵的皇子湛湛闪光,令暗室生辉。 只是若能看清他面上的阴鸷冷厉,这样的错觉便立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宫中的消息如何?” 忍耐着蚀骨的刺疼,刚刚将伤处包扎妥当,周沛天便问起了宫中情形。 自宫中拼杀出来,虽然中了两刀一箭,伤的极重,但最终,也的确如周沛天昨日所说一般—— 他不会死。 事实上,比起自己,周沛天更关心的,还是他的父皇,此刻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也中了一箭的陈锋自屋外行来,将刚刚飞鸽传来的密信呈了上来:“陛下未死,但伤了肺腑,加上中毒,如今还不能起身。” 没能彻底要了陛下的性命有些可惜,但这样的结果也早在意料之中。 能令陛下伤重不起,其实就已算是成功了大半。 周沛天微微垂眸,并不细看,只随口问:“怎么中的毒?” 黎宗天性谨慎狡诈,身旁被护的密不透风,明知不可为,他们便并没有安排下毒。 陈锋沉默了一阵:“皇后娘娘听说了殿下离宫的事,得知陛下要下杀手,为救殿下,万寿宴上,娘娘亲手祝了毒酒。” 周沛天闻言一愣,猛然抬头,像是未曾听清,又像是不肯相信。 “皇后……现下如何?” 半晌,周沛天终于开了口。 问出下一句时,周沛天的嗓音是他自己都未觉的嘶哑:“是死是活?” 陈锋低下了头去:“不知,暂且还没有娘娘的消息,不过咱们在此处未曾听闻大丧,想来……” 说着说着,陈锋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万寿当日,宫中怎么可能为皇后之死敲响丧钟? 更莫提,皇后娘娘到底姓周,陛下便是当真报仇,也必然是在私下里动手,皇后本就多年卧床,少显人前,说不得娘娘尸骨已腐,宫中都还能天下太平。 他们远在天边,更无从知道。 陈锋停下话头,周沛天也未曾开口。 半晌,屋内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爆开一声轻响。 “殿下,”陈锋又小意开口,似要劝慰。 周沛天却按着桌案缓缓起了身。 他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周皇后三字一般,面无表情转了话头:“备好马车,现在动身。” 陈锋一惊:“殿下伤得这么重,还是先……” “不能等。” 周沛天的眸光猩红的打断了他,冷静又阴戾,如暗潮涌动的冥河:“追兵很快回来,不能耽搁,伤在路上养……” 一面说着,一面已走了出去。 但周沛天的挺秀的身姿只维持了几息,他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清洗包扎流血受疼又是一场折磨,能支撑到现在都已很不容易。 伤势只叫他走出两步,才刚到门口,人便已沉沉的倒了下去。 “殿下!” 陈锋的呼喊像是隔了很远,但他的清醒又出乎意料的快。 周沛天觉得,他的眼前甚至还没来得及彻底黑下去,只一个恍惚,便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也是一派静谧夜色,但不论是是吹来的凉风,还是寂然的夜幕,都宣告着与熙攘都城的全然不同。 “段段?” 紧跟着,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清朗女音。 这声音低低的,又带着不可思议似的疑惑与试探。 而这熟悉的声音与情境,也立即让周沛天证实了,方才的恍惚并不是他的错觉—— 分明檀木佛塔内的佛骨舍利,还与脱下的衣饰一般,就在几步之内放着。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附身到了苏昭昭的身上。 ———————————— * 月上中天,夜幕沉沉,这个时辰,正常人早该睡过一觉了。 但偏偏苏昭昭没有,在苏昭昭的身体内睁开眼后,周沛天便看到了一派移动中的昏暗夜景,视角很低,像是蹲在地上移动,寂静中只偶尔响起细碎的窸窣动静,透着一股鬼祟。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 苏昭昭非但没睡,反而还在这三更半夜不知在偷摸干什么。 “段段?我还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呢。” 苏昭昭的声音也是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 说话时,她也没有停止移动,只是躬着身子,小步往前赶着了几步,打开一扇简易的木门钻了进去。 这地方低矮逼仄,说是屋子都勉强了些,不过是用泥草堆出来的棚屋,靠着泥墙,一层层的堆着些柴火与杂物,像是柴房。 但进来之后,苏昭昭却终于放心了似的,她拍拍手心,找出一块略平整些的树干坐下来,之后舒展开手脚,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的心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愉悦,还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浅浅欢喜,并不浓烈。 但这心情,于分别了这么久,被头疾折磨,又刚刚经历过万寿之变故的周沛天来说,却如横穿干枯沙漠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清泉。 甘甜冷冽,潺潺不绝,从干裂的唇舌直入肺腑,滋润枯竭的骨肉,放松疲惫的精神,舒服的叫人想要眯起眼睛,怅然叹息。 难得的寂静里,苏昭昭竟也没有开口,她仰起头,穿过透光的屋顶,静静看着自缝隙之中穿进的月光。 第二人格没有出声。 莹莹月光下,苏昭昭也没有追问第二人格这段日子的消失,她休息片刻之后,便轻轻晃动着脚尖,低低的哼起一支不知来历的小调。 这小调怪异却温柔,悲悯婉转,却并不自伤,哀叹之后又隐隐透出向上的元气。 如越冬之后的春芽,生机勃然。 【这是什么曲子?】 半晌,仍旧是沉默的第二人格主动开了口。 苏昭昭回过神:“我也不知道,最近几天刚刚想起来的,好听吧?” 她原本以为,以段段那傲娇的脾性,最好的夸赞,也就是和上次一样,夸一句“也有几分野趣。” 但没想到,段段这一次的回应却淡然干脆:【好听。】 苏昭昭一愣,之后笑起来,闲聊一般:“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的平静令周沛天既诧异又熨帖。 虽然是他故意借佛骨镇魂,但现在的他,却也实在没有精力应对什么追问质疑。 【忙着从我父皇手中逃出来。】周沛天只简单道。 苏昭昭微微“哇”了一声,像是惊叹他人设里日渐丰富。 “你为什么不太高兴?是不顺利吗?”苏昭昭又问。 她能够发现段段不太寻常的低落, 脑海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才听见第二人格道:【母后为我毒杀父皇,未成,现在生死不知。】 段段的语气低沉阴郁,提起为自己而陷入危险的母亲时,也并不单单是纯粹的担忧或自责,仿佛有掺杂着许多旁的东西,十分复杂。 苏昭昭想起段段上次提起母后时的反应,自然猜到对方的这部分设定,肯定也有很复杂的内情。 但既然对方没说,苏昭昭就也尊重的没有主动多问。 她只是道:“那你最后成功逃出来了吗?” 【成功了。】 “真好!” 苏昭昭真心的感叹,之后看看天色,也开口道:“你这么厉害,我也要加油了!” 说完,不等段段反应,苏昭昭就也站起身, 她像是早有准备,低头从稻草间找出一方不小的酒坛。 苏昭昭打开酒坛,内里流出的却不是像是酒,反而飘散出一股油腻的味道—— 坛里装的是菜油。 苏昭昭谨慎的将菜油倒在最易燃起的稻草与木柴上,最后慢慢后退到门口,把菜油浇出一条绳一样的线。 酒坛倒空,随手扔到,苏昭昭退在门口,确认全身上下都没差池,便从怀中逃出了封好的火折—— 她想纵火。 这么明摆着结果,周沛天自然能看得出来。 但周沛天对此毫无反应,他平静的仿佛苏昭昭只是干了一件吃饭喝水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对刚刚刺杀了君父,从禁宫逃出的皇子来说,烧一个苏宅,也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 莫说纵火了,就算他附身时,遇见苏昭昭凶性大发,持刀杀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亲自出手帮她诛尽这苏宅满门。 火折落下,最初只是细小的一缕火苗,继而飞快的跳跃扩大,眨眼间,低矮的柴房便已燃成一把炙热的火球,将四周照的灿若白日。 苏昭昭原本还等着第二人格问她自己的举动,但段段却压根没有,他只是等着火势渐渐大起来之后,提醒她该往后躲一些。 火光下的苏昭昭回过神,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微微的弧度。 果然,最懂自己、支持自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的第二人格! 苏昭昭转身后退,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太多人,顺着昏暗的壁角,狸猫一般,脚步轻快的向堂屋的方向走去。 柴房本就都是易燃之物,又有菜油助势,等到苏昭昭顺利躲到堂屋附近时,这么大的动静,早已将大半个苏宅都惊动起来。 苏昭昭躲在僻静黑暗之处,没等一盏茶功夫,便听见了刘婶那惊惶至极的大叫与拍门禀报声。 军中不知有什么动静,从清明至今就一直操练不停,大伯父与堂哥苏虎最近几日都住在军营,没有回家。 这么大的事儿,家里唯一顶事的也只剩一个大伯母袁氏。 好在西威的当家主母,并不是那等只会躲在屋里退让的怯懦妇人,片刻之后,苏昭昭便也不出意外的,看见身形健硕的大伯母披着一身褙子冲出房门,风风火火向柴房方向冲去。 隔着老远,还能听见伯母袁氏又惊又怒的叫喊: “柴火不值什么,先把旁边畜生棚里的驴和牛拉出来!” “人呢?都天杀的睡死了?给我敲锣!” “打水,救火!” 吵嚷的声响渐渐远去,堂屋附近又渐渐安静下来。 确认前后都再没有人之后,苏昭昭自阴影中走出,进屋关门,爬上炕头、搬箱、撬锁,一系列动作顺畅一气呵成。 即便在做这样的事儿,苏昭昭只是动作尽可能的麻利,面上坦然至极,不见一点胆怯心虚。 她还记着祁大哥说过的话,京城居,大不易,单单靠她投在祁大哥商队里的银子,要去都城谋生,还远远不够。 即便现在还去不了盛京都城,可南越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 苏昭昭总觉得,自己迟早会去这天下繁华的地儿转转。 要独自谋生,钱财这东西,多少也不嫌多。 家贼难防的古话是有道理的。 即便是苏昭昭这个并不被伯父当作真正一家人的侄女儿,也能清楚的知道,大伯娘习惯将家底银子都收在什么地方。 压在最角落处的大梨木箱,最外头除了算盘秤盘,就只是些编好的铜钱与碎银,更贵重的,都另有更稳妥的地方安置。 譬如角落处,有一方錾着喜上眉梢图案的精巧小匣,苏昭昭就熟悉至极—— 那是当初她娘亲陪嫁过来,压箱底的宝贝。 苏昭昭并不限于只拿娘亲的嫁妆。 她的父亲苏四于家中虽不合格,但行商却颇有些手段,这么多年下来,积蓄颇丰,除了钱财,还有置下的屋舍田产。 在父母死后,这些东西同她一样,都合理合法的落在了大伯父的手里。 合的是陈国、或者说大黎朝的礼法,但并不是苏昭昭心里的。 在苏昭昭的概念中,父母留下的遗产,在没有祖辈的情形下,她才应该是第一继承人,这和她是男丁还是女儿没有任何相干。 这些都算起来,她就算把这一口箱子都搬走,也远远不够的。 更别提,里头光是铜钱就有十来斤,她不可能带上这么重的累赘出门逃家。 苏昭昭只能在她能够带走的东西里,先捡银票这些轻便的装上,两锭金元宝塞进袖口,用碎银子把腰上挂着的荷包香囊都塞满。 只是塞满,不至于鼓囊起来惹人注目。 首饰头面里,只要最值钱的珍珠红宝、绿松石之类,能扣的扣出来,抠不出就直接掰折剪断。 剩下的,只挑纯金的,金子够软,不论什么花样手工全都不管,一点不可惜的用秤砣砸扁,压成纯纯的一团,方便携带。 娘亲的喜上眉梢小木匣,苏昭昭是最后打开的。 内里东西,苏昭昭都十分熟悉,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只结结实实的赤金石榴镯。 这是是苏昭昭的娘陪嫁里,最贵重的首饰。 娘亲曾对着年幼的苏昭昭说过,等她出嫁时,就把这只镯子传给她,石榴多籽,希望你别像娘这么命苦,往后能顺顺当当的生儿育女,多子多福。 苏昭昭甚至还清楚的记着,那时的她对娘亲的祝福浑身抗拒,一面大声说着“我才不要,娘你就不能给你盼点好事吗,”一面扭头就跑了出去。 想到从前,苏昭昭垂着眼眸,轻轻笑了笑,把镯子拿起来,试着套在自己手腕上。 镯口宽大,显得手腕越发纤细,随随便便就会滑落下来。 还不是苏昭昭现在能戴的尺寸,她拿手绢把镯子包起,单独塞在怀里。 做完这些,苏昭昭便站起身,干脆的从炕上跳了下来。 她显然是谋划了许久了,在袖口衣摆处都留了暗袋,能随身带着的都随身携带,搜罗了这么一圈,出门时,也只是在身后背了一条系好的小包袱,整个人还是双手空空,十分利落。 周沛天附身在苏昭昭体内,像看什么有趣的玩意一般,默不作声的完了她这一番忙忙碌碌。 直到她出了堂屋,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借者夜色与火情的掩护,顺着老松翻过院墙之后。 周沛天才忽的开了口:【你要去哪?】 纵火且罢了,一时半日或许还不会被发现,可将钱财翻找成这番模样,苏昭昭自然不能再在伯父家里待的下去。 直到现在,恢复了精神了周沛天便又注意到,苏昭昭今日的打扮也很有些不同。 苏昭昭今天的确收拾的很利索。 她拆了辫子,用布带在头上扎了男子的利落发髻,一身簇新的烟栗绸布短衫,裤腿都紧紧扎在皂色短靴。 这是西威少年常见的打扮,都是她这些日子亲手给自个做的,服帖合身,不会像是穿了旁人的衣裳。 苏昭昭如今十三,因为打小就知道要锻炼身体,年前才抽了一截,只个子长得快,曲线倒还不大显。 加上她早有打算,坚持不修眉毛,又几年不带耳饰,耳洞长得瞧不见了,换上这么一身,再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丁点不显女态,任谁看都是个干净利落,又俊俏至极的白面后生。 将虽然已扑灭了火,却还是一派忙乱的苏家抛在脑后,苏昭昭迎着隐隐透出一丝天光的城门,头也不回,越行越快,越跑越高—— 像是一只挣脱樊笼的囚鸟,即便前途不明,但只奔向自由的一刹那,就已足够她闪闪发光、雀跃欢喜。 她在跑动之中爽朗回答:“去南越!” 苏昭昭这三字回的简单,却让脑海中第二人格震惊至极。 【为什么要去南越?】 【你要怎么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提早与我说!】 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苏昭昭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垂下眼眸,低低开口:“我是想问你的,可你在哪儿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周沛天的话头戛然而止。 “决定之前,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试过好多次。” “我没能叫出你来,可现实已经不能拖了。” “后来我就想,这可能是潜意识在提醒我,让我不要逃避,认清现实。” “你只是我的第二人格,是我的朋友,可是说到底,我才是自己的主人格呀。” “我不能真的把你当成一个人来靠望,往后的事儿,我得学会独立面对。” 这一句句,让周沛天的心情莫名发沉。 但说到最后,苏昭昭的语气反而渐渐轻松起来。 她擦擦额角的汗水,又抿唇微笑:“我想的没错,你看,我现在我都没有指望你了,你不就自己出现了吗?” 【你这次是怎么叫出我的?】 提起这事来,周沛天又忍不住道。 周沛天暗自思量,他在静平宫中时,便已经试过,只要将佛骨舍利放在内殿,苏昭昭便无法召唤他。 他出宫之时,分明随身带着佛骨舍利,一整日都无妨碍,怎么此刻就突然又到了西威? 是因为他上药之时佛塔离了身?还是…… 周沛天又想到最大的可能—— 来之前,他受伤昏迷,神智不清。 周沛天试图从苏昭昭的回答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但没想到,苏昭昭的反应却仿佛比他还要奇怪莫名。 她奇怪侧头:“你不知道吗?我没有叫你呀。” 【什么?】 周沛天:【怎么可能?】 城门前已经已有一支收拾妥当的商队,正在做着最后的打点,只等当家一声令下,便可启程出发。 商队当前,当前立着一身着布衣,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 在周沛天的眼里,这男人平平无奇,丝毫不值得在意,但苏昭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之后,却毫不迟疑的向其迎了上去。 “就是这样呀。” 苏昭昭信步向前,这才又回答了脑中的第二人格:“这一次,明明是你自己主动出来的,我太忙了,都没顾得上想起你!” “大……昭兄弟!”男人看见了苏昭昭,一顿之后,笑着她招手。 苏昭昭便也抬手回应。 她不再理会脑内的第二人格,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格外信任倚靠的亲人,言语亲热,言笑晏晏—— “祁大哥!” 第25章 变故 【这人是谁?】 第二人格声音的满是戒备与恼怒, 声调都猛地高了起来。 苏昭昭和祁仲卿打过招呼,难免还要再闲聊几句,自然顾不上再和脑中的声音解释说话。 这么被耽搁几句话, 第二人格便已在脑中又质问了一次。 段段的脾气太差了, 只是被无视了一会儿, 语气就立马更差起来, 山雨欲来一样的阴沉。 苏昭昭无奈的叹息,借着低头整衣裳的动作,小声且飞快的回了一句:“这是祁大哥,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我这次就是跟着他去南越。” 不解释还好, 再提起南越,脑子里的段段反而越发生气了似的—— 【什么南越?】 【你在西威, 就算要走, 为什么不去大黎?】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是这个姓祁的吗!】 “你等等, 我一会儿再和你说。” 整衣裳也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苏昭昭也不能老是低着头,等段段说这些话时,她已经抬了头没法儿开口回答了。 原本两个人格在一个脑子里,专心的话也是可以在心里交流的。 可是再之后,祁大哥已经拉着苏昭昭介绍给手下人, 又是记人又是客气, 自然也没法儿再分心干别的。 祁仲卿所在的商队规模不小,足够五六十口人, 驼货物的牲口也有二三十匹。 只不过这些并不都是祁仲卿一个人的,而是相熟又同乡的三家商队凑在一起。 祁仲卿从南越带珍珠与海里的干货到大黎,再从大黎收药材好茶回去, 这些东西都算省力,不费太多人,因此手下只七八个伙计跟着。 苏昭昭装成少年模样,怕声音露出破绽,回答也是尽量低沉简单。 好在苏昭昭的模样讨喜,即便神色紧绷,也不觉孤高,更像是半大少年第一次出门的腼腆。 大伙儿只当她是祁仲卿远亲家里的弟弟,都对她还算客气,一个个打过招呼也没有用太长时间。 没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苏昭昭才刚松一口气,但紧接着,脑子里第二人格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南越与大黎多次交手、世代敌国。】 【大黎的大军已在路上,不出半个月,就要兵临越国城下!】 【你现在去南越,日后是想尝尝当亡国奴是什么滋味?】 苏昭昭抿着嘴,在心中毫不客气的反驳: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南越亡国! 后面一句,苏昭昭虽然没有想和第二人格说,但许是吐槽的意愿太强,周沛天依然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对黎国这么有信心,你是真当自己是大黎皇子了啊!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周沛天声音阴沉,语气一句重过一句。 南越势弱已久,之所以能撑到今日,全因先帝去的早,十万精锐边军以陈王为首,都有名无实,并不遵他父皇黎宗的圣旨。 说白了,运气好罢了! 但先帝驾崩至今也不过十六年,旧部人心还在,他身负周氏血脉,手握先帝遗诏,等他到了西威,陈王出兵,南越亡朝亦只是早晚! 可这其中渊源,别说周沛天一时说不分明,便是他能说清楚,苏昭昭的固执,也只会当他是什么“人格设定,”一个字也不会当真! 【便是目不识丁的庶民都知人离乡贱,你身为黎民,这时去南越又能落下什么好?】 身为天降灾星,来历不凡的周氏皇子,周沛天何时这样苦口婆心的啰嗦不停过? 但凡换个旁人,这样不知好歹的,只怕现下早已没有命在了。 但作为第一个享受到这般殊荣的苏昭昭,却丁点儿不觉着荣幸。 她正与祁大哥商队里的汉子们待在一处,一块儿排队出城,在脑海里段段的训斥下,张张口欲言又止,露出憋气忍耐的神色。 祁仲卿扭头,发觉了苏昭昭的模样,只当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样挤在男人堆里自然不会舒服。 “昭兄弟,你也不用看货,先去前头松快些,等会儿咱们到了城门口,你再过来就是了。”祁仲卿照顾道。 【这姓祁的说去南越,你就去?】 【苏昭昭,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苏昭昭没有这样娇气,可她现在也顾不得客气,匆匆道了谢,扭头躲开两步。 等离人远了些,苏昭昭便把头巾扯下来围住口鼻,飞快开口:“你以为我很想去南越吗?都告诉你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我!” “就是因为两国打仗,祁大哥在南越长大,没法去大黎只能回家去!” “要不然,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去那个都城盛京的的路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比起南越,周沛天当然更希望苏昭昭自己送到他的手里:【你应当再等等。】 再等等,就不需要什么祁仲卿。 “等?我怎么等?” “等着给人当后娘去吗!” 苏昭昭的眉梢竖起,也有些生起气来。 段段说得这些,她又何尝没有担心过? 但凡她能等得下去,苏昭昭也未必会选择南越异国。 但事实是,还在她犹豫的时候,隔壁李百户家里,已经找了媒人来给她提亲。 不是上次的李三郎,苏昭昭见过的李三郎早在上个月就已经成了亲,李家这次上门,是想让苏昭昭给李三郎当嫂子的—— 就是那个在寒冬腊月里被李夫人吩咐用冰水洗被褥,一场风寒活活病死的大嫂,还留下了一个没出周岁的儿子。 病死的儿媳还尸骨未寒,李夫人就已经相中了苏昭昭去填这个缺。 直到那时,苏昭昭明白李家上次,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原来李夫人早有打算,看不上她配初婚的李家三郎,想让她过去给李大郎当继室、养儿子! 而除了气愤之外,更让苏昭昭心寒的,是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媒人带着大雁直接上门提亲。 这说明,两家人在这之前,私下里就通了气,已经谈妥当了。 大伯和伯母已经答应了李家——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 如果没有这件事,苏宅的那一把火,苏昭昭不会放得那样果断。 如果不是因为水火无情,怕控制不了伤到人命,她原本的打算,要烧的远远不止一个小小的柴房。 ——— 听完苏昭昭的解释,周沛天一时沉默下来。 他突然又想起在苏家的柴房里,苏昭昭对他的疑问—— “我是想问你的,可你在哪儿呢?” “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试过好多次。” “可现实不能等了。” 他刚才听到时,还以为苏昭昭这几日找他,也不过是与之前一般,就是为了一些吃肉做鞋,说笑聊天…… 都是些不值一提、只会浪费他时间的小事。 难怪,这一次莫名附身,苏昭昭对他的态度,与从前相差那么多。 半晌,苏昭昭的脑中方才又响起声音:【我不知道,只短短几日,你身上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往后……】周沛天开口说了两字,却又忽然停下。 他想说他已经出宫,不必如万寿节前一般处处小心,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出现帮她。 他想说自己已经在来西威的路上,等真正相见之后,有他在,就不会再让苏昭昭如现在一般,只一个百旗伯父,就能逼得她背井离乡。 只是这些话,现在说来未免无力,以周沛天的行事,不如等当真见到人之后,将虚浮的言语放在实处。 离开西威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想,一个苏昭昭,终究能抓到他的眼前。 唯一要顾忌的,是如今边关不宁,这苏昭昭跟着这姓祁的出去,未必安全。 陈锋是个稳妥的,此刻应当已经带着他的身体离开了京郊。 只不过若要赶上苏昭昭,等他醒来之后,或许要更快些…… 皇子殿下不会道歉,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少有的示弱退让。 好在苏昭昭也并没有真的怪他。 第二人格就是自己的另一部分,谁能真的怪自己呢? 她说完之后,深深的呼吸几次,便也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嗯,你最近也很忙嘛。” 苏昭昭甚至还为自己的人格解释了起来。 她相信自己的潜意识不会害自己。 就像这一次,她不就摆脱了对人格的依赖吗? “而且你看,其实靠我自己,也可以解决的!” 苏昭昭说着转过身,往家里的方向看去:“伯娘现在应该发现自己的箱子空了吧?” “不知道他们现在会是个什么表情,真想看看啊。”苏昭昭弯起眼睛,有些可惜似的摇头。 但刚说到这儿,苏昭昭又突然发现,在她来的方向,冒起了丝丝缕缕的黑烟。 最开始,苏昭昭还以为,那是她在伯父家里的放的火,没有完全扑灭,又复燃起来了。 但很快的,她自己就也否认了这个猜测。 那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甚至隐隐的,许多人喧闹吵嚷似的声响,其中还混杂着钟声。 便是整个苏家都烧起来,也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苏昭昭直起身来,先往祁大哥的方向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猛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仿佛大地都在震动一般,余音不绝,连耳朵里都像是有什么不停在震。 祁仲卿惊慌的东张西望,看见苏昭昭后,张口喊了什么,看起来像是在叫她过去。 【往后退。】 一派混乱中,只脑海中,第二人格的声音格外的严肃凛然。 紧接着,城门口正排队出城的商队也传来嗡嗡的吵嚷声响,满是惊慌无措。 “关门!” “大人有令!” “戎人来了!关门封城!” 第26章 【二合一】 (一) 细算起来, 西威守边抗敌已近百年光阴,民风剽悍,又与戎人积怨已久—— 生在西威的, 谁家里没几个人亲朋被鬼面戎杀过? 因此听闻敌袭, 周遭的西威人虽也震惊慌乱, 倒还不至于谈虎色变、惊恐无状。 以至于退后到角落的苏昭昭, 还能在一派嘈杂之中听出几句或惊或怒的吵嚷—— “我的刀呢!敢进来砍死这些鬼戎!” “戎人!鬼面戎人来了!” “那些军汉都干什么吃了?千户大人知不知道,怎的还不派兵来!” “他们进不来!” “怎么回事!戎人怎么敢攻城?” 因为情绪激动,心跳加速,苏昭昭面上也有些泛红, 听了这话, 也忍不住诺诺自语:“是啊,戎人怎么敢攻城……” 戎人放牧为生, 逐草而居, 虽然都叫戎人, 但其实他们也分了许多部落派系,大的一部便有上万人,小的一家子在一起,几十人便凑成一块的都有。 这样的出身,注定他们长于骑射奔袭,野草一般难以除尽—— 可他们却并不略地攻城! 以往的戎人, 都只在城外肆虐伤人, 便如同苏昭昭的爹娘,就是在出城求医的路上, 遇到了零散戎人才意外丧命。 从未见他们进过城来! 这时候,祁仲卿也终于跑到了苏昭昭的面前,一把攥住了她。 “昭……快过来, 别乱跑。” 他已经吓得惊慌失色,声音颤抖,但却还在努力安慰:“别,别怕,大伙儿都在一处,肯定没事。” 祁大哥说的是他们五六十口人的商队,三家凑到一处原本就是为了抵抗风险,也请了七八个护卫,现下都抽出刀来,当前而立,呼喊着让商队众人也找出武器,一圈圈围成一团。 几个胆小的先跑了,可人倒是好跑,可挤在一处,连个掉头的空隙都没有,舍不得这些货物的,仗着护卫都在,都还在尽力收拢着这些车马货物。 几十号汉子凑在一处,乍一看着,的确很有些威势。 但到了这个时候,不必段段说,在西威长大的苏昭昭自个就能看出,除了那几个持刀的护卫还有几分模样,剩下的东家伙计之流,即便手上拿着武器,看来也都透着胆怯虚浮,许多连握刀的姿势都太不对。 比起西威百姓的悍勇来,包括祁大哥在内的越人都显得弱势了些,就更莫提对抗更加凶残的戎人。 苏昭昭被祁仲卿拉着往前,声音也有些发涩:“祁大哥,戎人若冲进来,大伙儿抵抗不住的。” “戎人不会攻城,说不得……必定……进不来!”祁仲卿面色泛白。 这几十号人之所以能撑到现在还未散,大半靠的也就是这样的侥幸。 【自欺欺人,愚昧至极。】 但与此用时,脑海中的第二人格却忽然出了声。 苏昭昭垂眸,就听见段段又开了口:【既敢攻城,必有内鬼。】 段段的语气不慌不忙,好像这样吓人的变故与他也并不算什么,但平淡里又威严断然,让人不自禁想要信服。 苏昭昭咬唇:“你说,城会破?” 【你没听见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么?】 苏昭昭抬头四顾,便也立时意识到,段段说的是对的,虽然被四周人群哭喊吵嚷遮盖了大半,但只要留神,便也能发现,城外的动静也渐渐大起来,甚至隐隐还有爆=炸似的声响—— 最重要的,是城墙的兵卒呼喊了这么久,但大开的城门,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关上。 苏昭昭的停下往前的脚步,她咬牙抬头:“城门拦不住的!祁大哥,叫上你的人,咱们往城东跑吧!” 祁仲卿既惊又畏,一时也停在了当下,面露犹疑。 【你该走了。】 脑海里段段的声音阴沉起来,似乎很不满她对祁仲卿的邀请。 苏昭昭张张口,她转身往后退几步,想想祁大哥带她离家的情分,又忍不住转身劝了一句:“戎人只为烧杀劫掠,不会久留,与城门离得越近越危险!” 【苏昭昭,你是想陪这个姓祁的一起死?】段段的声音越发阴鸷骇人。 的确是不能再等了,苏昭昭深吸一口气,看祁大哥还在迟疑,一咬牙,伸手拽住了对方的手腕,一道往回跑了起来。 祁仲卿被她拉着,跟着跑了几十步,又忽的想到了什么似的,扯在她慢了下来:“等,先等等……还有人……” 段段这次话都不说了,只一声冷笑。 没等祁仲卿的话说完,城门处又传来一道怪异且刺耳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重物掉落的轰响—— 那是半边城门轰然倒下的声音。 在城门砸起的阵阵烟尘之中,整个西威城,都似乎随之静默了一瞬,但紧跟着,就是更加混乱的惊叫与呼喊。 伴着野狼一般的呼呵声,豁然打开的城门后,出现了第一个骑在马上的戎人,个头不高,却敦实粗壮,刺青彩绘盖了满面,背着弓箭,带着弯刀,头发弯弯曲曲的,披散着扎了许多小辫,本有些好笑的装扮,却因着浑身的凶悍之气只觉的望而生畏。 尤其是,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在他身后,出现的鬼面戎人越来越多,面上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都是些凶猛吓人的图样,在凶残扭曲的神态里,个个如同罗刹恶鬼。 鬼面戎人冲进来了。 祁仲卿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这一次,不必苏昭昭催促,就已经反客为主,迈开大步,拉着她往前奔去。 而在她们身后,便是陆续逃命惨叫的西威百姓,其中也包括祁大哥所在的商队众人。 其实商队人多,又都是手持武器的精壮汉子,若是在护卫的指挥下团结一心,严阵以待,戎人只为了抢杀就走,审时度势,也未必敢与他们硬碰硬。 只要能坚持到军所军士反应过来,说不得,还当真可以人货两全。 但事实上,遇上了凶悍的戎人,在第一个被戎人斩于马下的人出现时, 这一群乌合之众,也立即散的如受惊的鸟雀一般快。 “军中肯定也有消息了,军所在东边,只要朝着援军来的方向,戎人不敢多追!” 危急时刻,苏昭昭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十几天前,她的大伯父就因为军中着紧,连清明的祭祀都顾不得回来,这几天,大堂哥苏虎也整日的在军中住下了。 戎人们都是在过冬前会频繁犯边,抢粮抢人为了度过漫漫寒冬,现在春暖花开,原本不是操练杀敌的时候,想来,肯定是军中也早发现戎人的不对了。 估计是没有料到,鬼面戎竟然这么嚣张,敢径直攻城。 苏昭昭年纪虽小,但她自小就在城中跑来跑去,锻炼的多,又熟悉路径,展开双腿,甚至比身旁的祁仲卿还要快些。 但是人得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马? 冲进来的戎人仿佛源源不断,即便有不少被堵在城门的货物财宝所吸引,但仍然有不少向着逃命的黎人追来。 首当其冲的是打扮富贵的商队老板与年轻女人,前者杀掉劫财,后者则是为了抢回去充做女奴,受尽屈辱折磨。 但即便不是自己的目光,凡是追上的,鬼面戎人也会不会放过,路过之时,便在马上挥刀一砍,看着人悲鸣着倒在血泊之中,就兴奋的哈哈大笑,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荣耀。 苏昭昭余光扫过,心脏都仿佛停了一瞬,心下发凉的同时,又觉血气上涌。 但她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带着祁仲卿接连转弯,拐进小巷。 在大道上对上居高临下的戎人,就等于把脑袋送给别人砍,唯有跑到狭窄的街巷里,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但许是运道不好,在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仍然迎面撞上了两个迷失了方向的戎人。 这两个鬼面戎一大一小,极其相像,像是父子,小的那个似乎与苏昭昭的岁数差不太多,背上带着鼓鼓的包裹,刚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头脸上都溅着鲜红的血迹,显然是已搜罗了不少财物。 即便如此,看见苏昭昭与祁仲卿时,这两人仍旧举起弯刀,呼喝着便向她们冲来。 【把身体让出来!】 早在发现这两人瞬间,脑海里的段段就已对她开了口。 想起第二人格上次掌控身体,收拾苏熊的干脆利落,苏昭昭原本就要答应。 可就在戎人朝她冲上来的一瞬间,苏昭昭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让出自己的身体。 她和祁仲卿站在一块,成年的戎人便首先选择了祁仲卿,把看起来更单薄的苏昭昭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你在干什么!快点来不及了!】 脑中段段的声音急促起来,但看着那个似乎并不比自己高的戎人少年,苏昭昭却咬咬牙,就这么当真凭着一腔意气,改了主意。 她瞪大眼睛,迎着砍来的刀锋,毫不抵抗,反而只后退着哭叫起来:“别杀我!” 苏昭昭今日虽是一身男子装扮,但一开口,声音仍是少女的清脆甜润—— 她甚至还刻意掐了点嗓子,露出几分嗲气。 戎人少年果然一愣,握着弯刀,戒备上前,又仔细瞧了瞧白嫩嫩的苏昭昭。 今早出门时苏昭昭还自得自个的装扮毫无破绽,这会儿就有些后悔自己这男人装的太像。 仓促间,苏昭昭只能在后退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面嘤嘤哭泣,顺手揉乱发髻,露出几缕小姑娘特有的短额发。 果然,看到这样的苏昭昭,小戎人便忽的咧嘴笑了。 他扭过头,朝那成年的戎人说了句什么,成年戎人也回了一句听不懂的语言。 再回头时,小戎人便收了刀尖,只乍开双手,捉一只鸡仔似的朝着她走来—— 是在街上掠夺女人时的姿势。 段段可能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也安静下来。 看着朝自己越走越近的小戎人,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昭昭只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她呼吸艰难,张着口大声喘-息,整个身子忍不住的微微颤抖,连眼角都涨的红通通,整个人都是怕极了的模样。 这样绝非作伪的表现,却让那小戎人越发激动。 等人走到近前时,苏昭昭甚至吓傻了一般,主动伸手去揽对方脖颈。 小戎人毫无戒备,甚至又发出狼一样的低低嚎叫。 到了这个时候,苏昭昭反而冷静下来,她在小戎人要扛起她时,顺势暴起,紧紧咬牙,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 直到便感受到了从手臂下传来的“嘎嘣”声响,清脆的像是在地里扭断了一只成熟多汁的菜瓜。 这是两人上次子时相约时,苏昭昭从第二人格手里学会的,从背后扭断人脖颈的狠戾杀招。 只是在今日之前,谁都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在第一次杀人的刺激下,苏昭昭脑子里都是空荡荡,像是什么都没想,却又纷纷扰扰的,闪过许多看不清的存在。 直到怀里沉重腥臭的尸首往下滑去,苏昭昭才猛然回神。 她扔掉怀中这越来越重的戎人,想要往后躲得更远些,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胃里也一阵阵的抽疼恶心,像是有谁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吐一样难受。 这一对戎人可能真的是父子,这边小戎人才倒下,一旁的成年戎人就再顾不得追祁仲卿,冲着这边发出一声悲厉的哀嚎—— 鬼面戎人是真的很爱学狼嚎。 眼看着成年戎人也要像自己冲过来了。 苏昭昭飞快的捡起小戎人掉落的弯刀,而后当机立断——换上段段掌控身体! 【段段,接下来靠你了!】 让出身体掌控权的苏昭昭,缩在脑中大声鼓励道! —————————— (二) 饶是已周沛天的高高在上、处变不惊,在代替苏昭昭站在这动乱的小巷时,也有些控制不住的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不接着逞强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回去干什么?出来,再把这人也杀了。” 周沛天冷笑着嘲讽脑子的“主人格,”因为是在用苏昭昭的嗓子,声音有种怪异的低沉,听起来更气愤了。 【我办不到,我手软了,还恶心,站不起来!】苏昭昭在脑海中,一点惭愧都没有大声拒绝。 苏昭昭发现放弃身体的掌控权之后,她就感觉舒服多了,连拧断人脖子的惊悚也隔了一层一般,对她几乎没了影响。 因此冷静下来的苏昭昭,回的更加理直气壮:【而且就算没有这些我也做不到啊,你看看这个鬼面戎,他足有两个我那么厚!】 周沛天简直被气笑了:“你知道打不过,早就该老实把身体让出来!” 苏昭昭这身体本就年小力弱,要是刚才就把身体让出来的话,他还可以趁敌不备,先出手杀了这个成年戎人,剩下的就不足为虑。 现在呢?现在苏昭昭先杀了小的,搞出杀子之仇,倒把这厉害的丢给了他? 这且罢了!她还把这身体搞的心慌气短,脚软手乏! 周沛天微微垂眸,面无表情的看着搂着儿子哀嚎的鬼面戎人,静静等着他哭完。 乍一看,是英姿飒爽,不肯偷袭的高人之风—— 其实是在等着体力恢复,顺带偷偷活动着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有些抽筋的手臂。 越活动越气,周沛天又忍不住恨恨道:“原本你直接换我出来就完了,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你又不可能永远都在!】 苏昭昭当然也有自己的理由:【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消失了,我不得趁着有你兜底的时候好好磨练自己吗!】 听她说起这个,周沛天立时无言以对。 是他失约在先,自己挖下的坑,现在就得老实吃下自己种下的苦果。 “死!死!死!” 地上的成年戎人终于确定了儿子已经死透了,竟然说出了声调怪异的大黎官话,嘶喊着站起身,双目赤红,格外吓人。 苏昭昭就有点吓到了:【段段,你能打得过吗?】 【你应该跑的比我快,要不然叫上祁大哥,咱们跑吧?】 “给我闭嘴!” 周沛天紧紧仰身闪过向他冲来的刀锋,一面怒斥着,一个转身,已飞起一脚,顺势将戎人踢了一个踉跄。 【嘶……啊……】脑海中的苏昭昭疼的吸了一口冷气。 真的很疼,段段踢的这一记又狠又重。 戎人怎么样她不知道,反正她已经感觉到了右腿又酸又疼,肌肉肯定拉伤了,估计晚一点整条小腿也会泛起青黑。 周沛天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苏昭昭的身体比起深宫中的女人来说已是难得的健壮,但对他来说还过于单薄,即便由他来对敌,该受的疼苦也是一样不少。 “该!”周沛天恨恨训斥。 横竖这是苏昭昭的身体,等他那厢清醒过来回去,这些恢复的疼痛也是苏昭昭自个来受。 就很该让她好好叫一叫,往后才能长记性! 但是这一声之后,苏昭昭就也回过神,忍住了呼痛的声音。 段段正在危险之中受着同样的疼痛,她帮不上忙就算了,总不能再大呼小叫的添乱。 可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苏昭昭也发现,再这之后,段段就不再用拳脚还击,更多靠灵活的身法闪避,惊险之时,甚至毫无形象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看来狼狈了不少,但没有受伤,也没有攻击,苏昭昭却再没有感受到伤敌人一千、自损八百的痛苦。 “呜—呜—呜——” 就在这时,从城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浑厚悠长的声响,像是号角,两短一长,像是在传达什么信号。 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回来的祁仲卿喜出望外:“是戎人撤退的号角!” “一定是军所的援军过来了!” 的确是撤退之号,双目激红的戎人的动作有些迟疑,但一瞬之后,却还是咬着牙像苏昭昭冲了过来。 他仍旧决定在离去之前,解决苏昭昭这个杀子仇人。 【段段小心。】 此刻的戎人几乎连人性都看不出了,禽兽一般癫狂,脑海中的苏昭昭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声。 周沛天没有回应,他神情平淡,指顾从容,但躲闪之间,先前一直无用的弯刀却已悄然竖起。 果然,段段越是淡定,戎人就越是急怒,怒火攻心之下,难免露出破绽—— 终于错身之间,段段手上的弯刀寒光一闪,在脖颈要害划出好看的弧度,鲜红的血珠洒落,鬼面戎人雄壮的身体便也轰得一声倒了下来。 直到倒地,这戎人脖颈间的鲜血才汩汩涌出,很快浸湿了一大片土地看来很有些震撼。 脑海中的苏昭昭松了一口气,危机逝去,才在这一幕里慢一步的意识到,就在刚才,她“亲手”杀了两个人。 “现在知道怕了?” 发觉心情突然的艰涩,周沛天冷笑着,却将视线从尸首身上离开,扔了弯刀。 “大小姐,你受伤了?” 一直插不上手的祁仲卿这时才跑过来,看见苏昭昭右臂上的血迹,便想伸手仔细查看。 周沛天怎么可能让他接触自己,毫不客气的一甩手,分明用苏昭昭的身体比祁仲卿矮了半个头,但一眼扫过,却也满是傲视睥睨—— 直将祁仲卿看的一顿,愣愣不敢靠近。 【你别这么凶祁大哥啊……】 苏昭昭回过神,低低道。 周沛天的面容阴戾,在心中冷冷道:既然跟着这好大哥出来,刚才怎的不让他帮你杀人? 苏昭昭有些心虚,讨好道:【祁大哥是个普通越人嘛,哪里能有段段……不,小殿下您厉害啊?】 她大声的夸赞:【同样的身体,换一个人格差别就是天上地下,什么时候我也能像殿下您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还是苏昭昭第一次承认他的身份,称他为殿下。 虽然明知苏昭昭只是在巴结敷衍,但由周沛天控制的面色还是不自觉松快了起来。 他还要在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觉身上一软。 再抬起头时,便已经十分顺畅的,换成了重新掌控了身体的苏昭昭。 段段对祁大哥的意见太大了,还是换她来吧…… 苏昭昭这么想着,恢复亲热的神态,先微笑着对祁仲卿开了口:“祁大哥放心,我没事。” 紧跟着,她又在脑海中一刻不停的安抚段段:“殿下您辛苦了,换我来您先好好歇着!” 周沛天在她的脑海中冷哼一声。 祁仲卿也让她的判若两人弄懵了,也没敢再继续上前,只干干的笑笑:“啊,没,没事就好……” 一时间,还未真正的谋面的两个男人,却诡异又奇妙的想到了一处—— 这苏昭昭,怎的变起来,这般快? 第27章 梦境 祁仲卿是趁着成年戎人关心小戎人的时候, 趁机跑出了巷子。 等出了巷口,一扭头,才戎人与苏昭昭都没有出来。 发现之后, 祁仲卿犹豫再三, 方才咬牙, 从另一边的方向偷偷折了回来。 他自然是对付不了戎人的, 但大小姐是她的救命恩人,今日又是由他才来了这城门口。 即便当真……他总得回去给大小姐好好收尸送葬。 祁仲卿抱着这样的心思,心惊胆战的回来,迎面就看见了苏昭昭大发神威, 几下将凶残至极的鬼面戎人倒地割喉。 原本就让这一幕吓了一跳, 再被“苏昭昭”的睥睨眼神一慑,即便这会儿苏昭昭好声好气与他解释, 祁仲卿也莫名的有些不敢冒犯。 他立在两具尸体之间手足无措的愣了一会儿, 半晌, 才回过神,小心道:“鬼面戎这会儿应该已经撤走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苏昭昭愣了愣:“祁大哥你说呢?” 祁仲卿这才回过神,也对,大小姐虽自小就不同寻常,但到底才是个第一次离家的小姑娘家, 这种事儿, 自然还是该他出来善后。 “虽然已经退兵,但以防万一, 咱们还是多等一阵子,瞧见了兵士再出去。”祁仲卿道。 苏昭昭赞同点头。 “只这两个戎人……” 祁仲卿又看向地上的两具尸首:“一会儿等军所的人来了,大小姐你……” “我不要!” 苏昭昭立即明白了祁祁仲卿在说什么。 西威的规矩, 不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只要杀了戎人,都可以拿头颅去官府里领赏。 杀的多了,军中说不得还会给个官职,邀你从军立功。 当然若是本来就已从军,除了赏银外,还能另计一份军功。 苏昭昭飞快摇头,不说她这戎人的死多半都是靠了段段,她还没忘记自个是夜半放火逃出来的! “我大伯与堂兄都在军中,闹大了让谁发现是我,那我后半辈子都完了。” “祁大哥你想要的话,这两个脑袋都送给你。” 苏昭昭说的格外大方,但祁仲卿视线扫过死不瞑目的鬼面戎,一个激灵之后,也十分客气的推拒了这份“厚礼。” “不了不了,既这样,咱们就也不多等了,去大街上,瞧瞧若是太平了,就寻一处客栈先请大小姐安置,免得运道不好,再撞见了家里人。” 苏昭昭答应了,一面把散开的头发重新绑好,一面又道:“我爹早不在了,祁大哥你也别这么客气,直接叫我名字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昭昭说完这话之后,仿佛听到脑子里的段段又冷哼了一声—— 反正苏昭昭假装没听见。 祁仲卿想想:“也好,在外面大小姐是男儿打扮,我往后就叫你昭兄弟。” “好。” 说定了这个,两人便动身往巷外走。 一走动开,苏昭昭的步子就明显的有些不对劲,瘸了一般,一摇一晃的。 祁仲卿:“昭兄弟,你这腿……是怎么了?” 苏昭昭尴尬的笑笑,其实自从刚才她换下段段自己出现,对腿上的撞伤感受得就更清晰了。 段段这一脚踢的是真厉害,一走起来,从大腿都膝盖都被拉扯似的,一跳跳的疼。 苏昭昭提着脚尖:“刚才踢人,有些撞着了。” 祁仲卿想想那凶残至极的戎人,也是心有余悸。 “疼的厉害?还能不能走动得了?” 祁仲卿面带担忧,说着,他又关心道:“说不得伤了筋骨,当心折得更厉害,若不然……我先背你回去?” 【不许。】 没等苏昭昭开口,脑中的段段就忽然严厉拒绝。 苏昭昭这次没法儿装听不见了,可她有些犹豫似的,小小声埋怨:“确实挺疼的……” 【疼也不许让这个姓祁的背!】 段段的语气不容置疑,说着,又安慰似的补充一句:【我有分寸,没伤着筋骨,多走走,活血化瘀,还好得更快些。】 段段都这么说了,没法子,苏昭昭也只能苦着脸拒绝了祁大哥的好意。 到底男女有别,祁仲卿一向体贴,倒也没有坚持,只是叫苏昭昭在原地等着,之后就近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客栈,才回来搀着苏昭昭上楼安置下来—— 好在段段没有古板到连搀扶都不肯,要不然,苏昭昭真得问问他谁才是大姑娘。 鬼面戎人已经退去,但祁仲卿还需回去城门口,看看商队里还剩了几个人,多少货物,顺带还要打听现在城中情形,商定往后要怎么打算。 这些事儿麻烦琐碎,苏昭昭腿脚不便,又不敢在城中随意冒头,便没有多事,只安心在房间内待着等消息。 “段段,今天多亏你在,要不然我肯定凶多吉少了。” 简单的洗漱之后,苏昭昭在房间的床头坐下来,这才顾得上好好和自己的第二人格说话。 对面她的感激,段段一如既往的,表现的十分高傲自矜:【你知道就罢了。】 【我才几日不在,你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当真是个不安生的。】 “是啊,刚才要没有,我该怎么办啊……” 苏昭昭也赞同的叹息点头,说着的同时,还在一下下揉着自己的右手腕。 她伤到的不光是右腿,其实浑身都有些酸疼,就连段段最后隔断戎人喉咙那一招,看似轻而易举、潇洒随意,其实用到的力气也是一点不小,以至于现在她的手腕也开始明显酸痛起来。 原本以为自己锻炼的很不错,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差的太远。 想到这儿,苏昭昭忍不住感叹着:“往后我得更加把劲儿,直到能自己独立,不麻烦你才成。”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苏昭昭就发现刚才心情还不错的段段好像又不高兴了。 他似有似无的冷笑一声,没有开口,但连沉默里都带着莫名的寒气。 但苏昭昭现在没什么精力再安抚自己的傲娇人格了。 她昨天晚上忙着放火,几乎就等于一夜未睡,一大早逃家出城,就又遇到了戎人攻城。 接连的危险与变故,现在安定下来,困倦与疲乏就也都加倍的涌了上来。 “你这次什么时候走?”苏昭昭打着哈欠往床里靠着躺下去。 周沛天闻言一顿,这一次的附身,如果真是因为昏迷的原因,那在他的身体醒过来前,估计都要一直待在苏昭昭的身体里。 半晌之后,他才低声开了口:【还不清楚,暂且不会走。】 听了这话,苏昭昭就也想起什么,奇怪道:“对了,这次我都没有想你,你怎么自己出现了?” “而且现在我想着让你回去,你也没有消失,好奇怪啊……” 脑海中的第二人格没有回答,苏昭昭自个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缘故,就也困得放下了这事: “算了,估计你是知道我遇到危险,就是特意出现帮我呢。” “段段…你可能不是我的第二人格……” 脑海中的周沛天听见这话猛地一顿。 他当然不是什么第二人格。 他的真实身份,早与苏昭昭说了多少遍。 难不成,这冥顽不灵的苏昭昭今日才终于明白了? 但紧接着,苏昭昭接下来的话就打破了他的猜测。 “你是救人于水火,是在关键时刻才会现身的大英雄!” “你是蝙蝠侠,是小蜘蛛,是…是LronMan……” 没等周沛天问明白这些又是什么胡言乱语,苏昭昭就又是一个大大哈欠,沉沉的垂下了眼皮。 她连衣裳靴子都顾不得脱,就这样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苏昭昭闭上了眼,周沛天的眼前便也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他的心智原本还很清明,但是很快的,就也随着苏昭昭的呼吸,一并陷入了她的困倦了—— 仿佛他也困极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苏昭昭固然经历了半日的大起大落,但刚刚谋逆父皇,从皇宫受伤拼杀出的他,这一日又何尝过的轻松? 在苏昭昭的睡意之中,他仿佛陷入了柔软的云端,又仿佛躺在飘荡舟船—— 在一片洁白清透之间,摇摇晃晃,舒适惬意。 他难得的睡的很沉,不是全然的无觉死寂。 睡梦中,周沛天又似乎看见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奇异光影。 他从前头疾犯的厉害时,也偶尔能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幻象。 不同的是,这些奇异的光影乱象由他自己看见时,叫人刺疼难忍,头晕恶心,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癫狂疯迷。 但在苏昭昭的体内,这些一闪而过,却又混沌不清的光影画面却没有任何疼痛,有的只是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像是一场模糊却绚烂的梦境。 第28章 府城 梦境之中, 连时间都显得格外飘忽。 唯一可惜的是,这梦境缤纷却模糊,只知道深沉绚烂, 但无论如何, 也看不清真正的实情。 周沛天分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甚至直到他睁开眼睛时, 一时之间都很难从方才的混沌乱象之中回过神。 “殿下醒了?” 摇晃之中,陈锋的声音都仿佛隔了很远。 事实上,周沛天是生生被呛醒的,睁开眼时, 面前的陈峰正有些手忙脚乱的用帕子擦拭洒出来的药汁。 发现周沛天醒来之后, 陈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恕罪, 属下实在不擅服侍, 早知如此, 就该把魏总管也一并带出来。” 在陈锋的声音里,周沛天终于彻底清明过来。 他环顾四周,看出是在马车上,便也从眼前这一幕里猜到了眼下情形。 他在昏迷之前就已吩咐了陈锋立即动身,陈锋分得清轻重,不会因他昏迷多耽搁, 他们现在自然是已在去西威的路上。 周沛天咳嗽几声, 声音低沉嘶哑:“到哪儿了?可有追兵?” “殿下放心,按殿下的吩咐, 咱们一出宫就分了五路,现在都没见追兵,想来, 是咱们陛下中毒未醒,连手下人的鼻子也不灵了。” 陈峰先回罢了最要紧的事,才又解释:“离开京郊已有半日。出庄子不久,殿下开始发热,随行的太医瞧了,说耽搁下去怕出差池,方才停下,煎了一副药。” 的确,周沛天身上的伤,可要比苏昭昭身上的小打小闹厉害得多。 回来之后,刀伤箭口的尖锐刺疼,发热的无力恶心,连带着胸口的晕眩难受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刚从苏昭昭身上回来,自幼相伴的头疾没有再冒出来让他雪上加霜。 “这药撒了不少,殿下稍等,外有熬的还有,我再为殿下端一碗来。”陈锋说着就要起身, 周沛天却忽的想到什么,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 出宫之后,装着佛骨舍利的檀木塔就一直挂在这里。 “殿下是找这个?” 陈锋见状,伸手从靠枕后拿出佛塔:“按殿下吩咐,一路都没离身。” 周沛天伸手将佛塔接过,沉思片刻,仍旧将它悬回腰间。 接着,他垂头从陈锋手上接过洒了一半的药汁,一口将剩下的喝下:“不必再喝了,既然路上还算太平,我昏迷几次也不妨事。” 陈锋闻言,明显的愣在了当地,显然是没搞懂皇子这话的意思。 路上还算太平,就要少吃半碗药,好让自个再晕两回? 这是什么道理! 但周沛天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他匆匆咽下汤药,即便有太医劝了许久,也不够又吃下一碗清粥之后,便催促陈锋立即上路,尽早赶去西威。 陈锋再不解,在皇子的坚持之下也只能听从,马车重新行驶起来。 在颠簸之中,身上的伤痛也越发难忍起来,渐渐的,周沛天的神智也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仿佛下一刻就撑不住又会晕倒了。 但晕倒之前,周沛天还在模模糊糊的思量着,佛塔仍在,若是这次昏迷之后,还—— 没等周沛天想完,便是一场熟悉的晕眩,紧接着,眼前一亮,再次看到了苏昭昭所在的房间。 —————————————— * 确认自己又附身之后,周沛天心下越发复杂。 果然,常法送来的佛骨舍利,虽可镇魂,却只能在他康健清明之时才有用。 他若是昏迷,便没了效力。 这苏昭昭于他,仿佛有什么难言的吸引,只要没了身躯意志的拉扯,甚至不需苏昭昭召唤,魂魄都会主动飞来附身,上赶着去当什么第二人格。 “段段,你回来了。” 周沛天出现时,苏昭昭也已睡醒了。 她还在客栈房间中,正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愣愣的,似在发呆。 直到周沛天出现,她才察觉到什么,慢慢开了口。 【你在干什么?】 苏昭昭的模样还有些怔愣:“我刚才睡着,好像……梦见了好多东西。” 【嗯。】 周沛天毫不意外,他附身在苏昭昭体内,他能看见的东西,苏昭昭也一样的看见也很正常。 “你也看见了?” 苏昭昭有些惊喜:“那你看见了什么?还记不记得是什么?” 【乱糟糟一片,走马灯一般,看不分明。】 苏昭昭闻言,便有些失望似的垂下头:“你也是这样啊……” “其实,从你出现以后,我脑子里已经又冒出好多东西了,可惜都和刚才的梦一样。总是就隔那么一层纸,怎么也戳不破。” “可是,那些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哎。” “好多场面都不像是梦,像是我以前真的见过一样!” “段段你知道吗?我刚才好像还看见了……我娘?” 周沛天沉默。 苏昭昭知道他误会了,立即摇着头解释:“不,不是我这个娘,是另一个……” 她又挠着头,奇怪的开口:“好奇怪啊,你相信吗?我觉着,我好像还有另一个娘!” 【为什么不信?】 周沛天冷冷开口:【我第一次知道母后试图杀我时,也巴不得自个还另有一位亲娘。】 苏昭昭一愣:“这,为什么……” 周沛天这一次又沉默了许久。 半晌,就在苏昭昭以为他不会回应时,脑海中才忽的响起了冷冽的声音: 【她说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是有鬼了迷心窍,诱她去杀自己拼下性命生下的、才刚满月的亲儿子。】 周沛天说起这话时,声音满是冷厉的嘲讽,像是在说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显然,这么无稽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苏昭昭听了之后,却又隐隐的像是抓住了什么:“或许……是真的呢,你母后,她……” 苏昭昭结结巴巴的张口、又合上,刚刚冒出来的念头与方才的梦境混杂在一处,越发混乱起来,仿佛一大团杂乱无序的线团。 苏昭昭几次欲言又止,却连一根线头都找不出来。 【够了。】 苏昭昭还在努力的回忆,但她的第二人格却已经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 【别白费力气。】 对方并不将一个毫无缘故的梦当一回事:【幻象梦境罢了,原本就该看不清,记不住。】 苏昭昭抿抿唇,也有些被自己的第二人格说服了:“你说也有道理。” 说完,她也站起身,重新整理了自己带出的财物,摸出一角泛黑的碎银:“好饿,祁大哥还没回来,我下去买些吃的吧。” 现在天边已经露出暮色,算起来,她已睡了多半日,又有近一天都没好好吃饭,的确是饿得不轻。 今早才被戎人破了城,经过这般大乱,店家也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饭菜,只一些冷冰冰的烧饼小菜,剩下的除了酒水,就只能冲些现成的酥油茶。 孤身在外,苏昭昭当然不敢喝酒,要了酥油茶,就在门口等着的功夫,便撞见一位发间苍白的老人,进来打听他的女儿。 据这老人说,他的女儿已嫁为人妇,夫妻和睦,每日一早,都要来这城门口支摊卖吃食、赚些银子度日,只今日戎人进城,夫妻两个就直到现在也不见消息。 老人已不知问过了多少人,嗓音都已发哑,还在努力描述着女儿女婿的身形相貌。 “没有见,今早乱起来时,我店里收留了两个逃进来的男人,都已回家去了。” 店家耐性听完,面容复杂的给老人送了一碗水,将人送了出去。 等老人佝偻的身形走远,店家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店内一客人也听了全程,跟着道:“一日都过去了,能回去的早回去了,这会儿还没信儿的,唉……” “女婿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女儿就算活着,也是落在戎人手里,不如死了痛快。” “瞧瞧这外头,做下多少孽!” “呸!天杀的戎人!” 苏昭昭这事,方才意识到什么。 她原本就是就近住的客栈,此处就是城中受戎人肆虐最厉害的地方。 在这里出门四顾,简直户户戴孝,家家悲声。 苏昭昭原本是饿得很了,但在这一番凄凉之中,胃里却仿佛梗着一块石头,却对什么都没了胃口。 她端着送来的凉饼热茶,走到角落处,低着头,一动不动。 许久,苏昭昭方才低低的开了口:“你要真的是皇子就好了,以后就可以消灭这些没有人性的鬼面戎人,让大家都能过太平日子。” 片刻,脑海中也想起低沉的声音,平淡而有力,仿佛承诺: 【会的。】 【但凡我活着,终会有这么一日。】 “昭兄弟!你在这儿。” 苏昭昭还未回答,身后便忽的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是出去了一日的祁仲卿正巧回来,落座之后,顾不得多说,先仰头喝了一大碗水。 “祁大哥。” 苏昭昭又给他续上一碗温水:“商队的人可找着了,情形怎么样?” 祁仲卿满面叹息:“别提了,货物丢的七零八落倒了罢了,跟着我打南越来的,就剩下两个齐全的,还有两个没找着,剩下的……唉,出来时都是好好,真不知道回去怎么和他们家里人交代。” 苏昭昭沉默一会儿,也只能安慰:“再等等,或许那两个伙计还好好的,听着消息就回来了。” 祁仲卿也点头祈愿了一回,之后又道:“还有一桩事,刚听的消息,戎人不消停,城门封了,不许人再出边。” 说完,祁仲卿也苦笑着摇头:“别说不许出了,就是许出,就剩这么几个人,我也是不敢的。” 西威之所以只有现在才有商队出没,除了气候之外,就是因为商路要经过一段戎人出没的路径,而一年之中,也只有春暖花开之时,戎人休养生息,是最太平的时候。 饶是如此,如苏昭昭今早见着的一般,还是三家商队并在一处,请了护卫,就是以防万一,人多势众些,也好防范路上危险。 现在不知为什么,鬼面戎春日就敢攻城,商队又七零八落,祁仲卿自然不敢再走。 “那……” 闻言,苏昭昭不禁皱了眉头。 不能走,难不成要再在这城中困下去? 她可是放火逃家出来的,耽搁的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再被谁发现。 好在祁仲卿也知道苏昭昭的顾虑,又道:“昭兄弟放心,这儿离戎人太近了,我也不敢再待。” “边出不得了,咱们只能往东走。” 苏昭昭疑惑:“往东,那是去哪?” 听到这儿,附身的周沛天便忽的心头一动。 往东走,最好的去处便只剩了一处,正是他现在要去的目的地—— 镇西陈王府所在的府城。 果然,下一刻,祁仲卿便也继续道: “去府城!” 第29章 皇子 “嘟嘟——驾!” “哎!车都歪了, 你往这儿走……” “这马看人下菜的!一见是我就又不听话了!” 府城外的官道上,忙活了半晌的苏昭昭又气又累,撒手喘了一口气。 苏昭昭离家至今, 已有多半个月功夫, 出门在外, 总不如再家时处处妥当。 一路风尘仆仆, 现在的她,出门时簇新的衣裳十几日未脱,都已揉的不成样子,好在原本就是烟栗色的料子, 耐脏, 再滚上一层尘土也不大能瞧出来。 只是她原本干净白皙的面色却是明显的暗了一个色度,面颊也越发清减几分, 配着她灵动清澈的黑亮双眸, 洒脱之余, 更添了满满的少年元气。 祁仲卿见状哈哈笑着,挽起袖子,自个去拉回道旁吃草的老马—— 果然,老马见是旧主,不甘愿的最后卷起几口嫩草,便也匆匆走回了正道上。 甚至路过苏昭昭时, 还格外凑巧的冲她打了个响鼻, 像极了嘲讽! 苏昭昭受这一番挑衅,也忍不住竖起眉毛来, 趁着没人在意,偷偷冲它威胁一句:“你再这样,我就换第二人格出来, 让他好好教训你!” 这话当然是玩笑。 别说以段段的傲娇脾气,就算掌控身体,也决计不会为了帮她出气,就干赶车驯马这种粗活。 只最近这段日子里,段段已经出现的越来越少,而且毫无规律了。 从她在大伯家里放火时开始,段段她压根没有召唤的时候,无缘无故的,自个冒出来好几次,往后就没有自己再出现。 不过段段倒是特意和她说过,说他之后不会彻底消失,还承诺往后对苏昭昭的召唤,若是合适的时机,他都会现身。 苏昭昭自然分不清什么是“合适的时候,”但自那往后,她再想起自个的第二人格,就简直像是在抓奖了—— 段段有时候就会突然出来,但有时候又全无消息。 以至于到现在,连苏昭昭说说不准她的第二人格,什么时候会忽然冒出现。 但自打出城之后,苏昭昭其实也不太能顾得上段段了。 即便满身风尘,也难掩她此刻的眉目开阔,神采飞扬。 离开伯父家里就已足够让她高兴,等到出了城,看见这天地茫茫—— 就更让人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但眼界,连心境都宽阔起来! 当然,如果在欣赏这样苍茫美景的同时,不用忍受脚上磨出茧泡的疼痛就更好了。 苏昭昭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面在心中欣喜,一面又拧着眉头,默默忍耐。 “昭兄弟你不用逞强,累了就车边儿坐会儿,你身量轻,也不怕将马累着。” 祁大哥一如既然的和气贴心,一看她走动间的步子有些踉跄,就立即明白了缘故。 一匹老马,要拉着祁大哥在戎人劫掠之下剩下的货物,连带出门必不可少的锅碗粮食,各色行李,既没地方,也没力气再多拉一个人。 出门这么多天,苏昭昭都是跟着祁仲卿与仅剩的伙计一路步行,只在最开始磨破了水泡,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让老马多累了一日。 苏昭昭只摇头坚持:“磨破的茧子都长好了,再多走走,往后就没事了。” 既然决定了出门离家,总不能连这么点苦都吃不了。 “没事,祁大哥,咱们随便说些话,就忘了。”苏昭昭道。 祁仲卿见状便也点头:“也成,无事,咱们已经瞧见了官道,用不了多久,就也该到府城了。” 苏昭昭闻言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诧:“啊,这么快的吗?咱们这才……走了有十几天?” 她们出发之前,收拾准备,还要把几个死在戎人手上的活计后事操办妥当,就足足用了三四天。 这么算起来,用走的十几天就能到,的确比苏昭昭预料中的要快得多。 祁仲卿便笑:“早说了陈国不大,府城又在最中间,咱们只走了一半的路,路上又一点没耽搁,自然要快些。” 说着,祁仲卿也有些叹息:“两国打起仗来,到府城安顿了,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回家,这一趟出门,肯定是要蚀本了的!” “唉,从戎人的地盘走,实在太危险了,什么时候,能出西威府城直接回南越去就好了!”祁仲卿又道。 “府城也能到南越吗?我还以为只有守方那一条路才能……” 话没说完,苏昭昭自个就也意识到了不对。 东黎南越,都是大国,相邻的两个大国,除非地形刁钻了极处,只那么一丁点儿土地相互接壤。 否则,天下这么大,两国之间,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路能走的道理? 果然,祁仲卿也解释道:“怎么会呢?从府城往南走,那才是一派坦途,骑马一日就能进了越国边城!” “两边都是仇人,不敢乱走罢了,咱们这等跑商的,不管那一边儿抓住,都得当成探子抓起来,哪个敢去?” “哎,赶紧打完了罢,南越皇上索性认输了!还能少死些人。” 苏昭昭闻言便笑:“怎的是南越的皇上认输呢?祁大哥在南越长了这么多年,底子里还是大黎人啊!” “唉,哪儿那么多讲究呢,也就是朝堂上那些贵人的事。” 祁仲卿便咂嘴摇头,左右瞧瞧,又低声开口:“南越的这些百姓,哪个想打?怎么着不是活呢?” “黎人越人都是一族,又不会和戎人一样,见人就杀,黎人还是越人,无非换个名头的事。” “要是大黎输了,就还当越人,要是南越输了,往后换成大黎,生意还是一样做,这商队不也是一样的跑?” “说不得,不用再往戎人的地界儿绕,还更太平些!” 苏昭昭听了半晌,脑中便莫名的冒出一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祁仲卿一愣,夸赞道:“昭兄弟这话说的真好。” 苏昭昭回过神,连忙干笑着否认:“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可能是离家之后,心境也开阔的原因,她最近想起的这些细节琐碎,也越来越多了。 两人边走边说,最后祁仲卿那仅剩的伙计也忍不住跟上来接了话头。 左右四下无人,三个人聊的热闹起来,甚至大胆的议论了一番这次打仗哪边会赢。 苏昭昭与祁大哥都都觉大黎武风昌盛,胜算更多。 南越伙计虽然不得不承认大黎的镇西陈王厉害,但又说老陈王年纪太大,未必还能上的去马,没有陈王,越人也未必会输! 这么乱七八糟的乱扯一通,等离府城越来越近,官道上出现了旁人,这种话就不敢乱说了,祁仲卿看看时辰,建议大家加把劲儿,最好能在天黑前进城。 在祁仲卿的催促下,连老马都得得的加快了步子,就更莫提多年行商的祁大哥与活计,赶这么点路,一点不算什么。 好在苏昭昭多年坚持锻炼之下,韧性还算不错,咬咬牙,没有拖了后腿,果真在日头偏西时,便也远远的看见了府城的城墙。 看见目标之后,脚步就好像也更轻快了些,但等真的行到城门口,才发现门外聚着不少如她们一般要进城的人。 城门还开着,但此刻并不许人进城,甚至有士卒持着□□将人往路边驱赶,不许闲杂人等在官道上停留。 “这是干什么呢?”苏昭昭疑惑。 “有贵人要进城。”祁仲卿对这种情形像是已有经验。 “什么贵人?” 不等她们上前打听,靠的更近些后,周遭人嘈杂的议论便也给了她答案—— “是大黎皇子!” “叫黎天睿。” “多久没见大黎来人了……” “啧,大黎又如何?他大黎的皇子,也得客客气气,自个进城来拜见咱们陈王!” “哎来了——” “都是好马…好大的气派!” 是祁大哥曾经提过的,大黎皇子来府城见陈王了? 苏昭昭的心头一动,腿脚的酸乏疼痛都顾不得,立即顺着众人的方向垫着脚回头看去—— 确实来了,几十骑高头健马,伴着齐整的马蹄声响,扬起灰尘荡荡停在城门前,一个个气势都格外嚣张。 正中一人,白马金鞍,一身胡服骑装,被众人簇拥着,应当就是大黎皇子。 苏昭昭的目力不错,隔着荡起的灰尘,也能看出这大黎皇子浓眉深目,堂堂仪表,约有二三十的模样,到了城门前后,抬手制止护卫们纵马扬灰的行径,微微弯着嘴角,神色宽和,似乎是一副爱民如子的温和模样。 但苏昭昭的位置,正好瞧见这皇子垂眸,从她所在的围观百姓之中扫过。 苏昭昭天生对旁人的心理和情绪十分敏锐,因此一眼便能瞧出,这大黎皇子的眼神中,分明满是目下无尘的鄙夷嫌恶。 在这眼神的对照下,他方才的彬彬有礼,便显得十分虚伪刻意。 苏昭昭因为“大黎皇子”这四个字而忍不住关注这人,但看到之后,却不知为什么,莫名的觉着有些失望。 “大黎皇子”就是这样的吗? 要是段段是真人,风姿仪态,一定要比他强得多! 苏昭昭偷偷的撇嘴,忽然这般想。 就在她刚刚想完的下一刻,她的脑海中,便也立时想起了熟悉的声音: 【黎天睿?】 段段的语气似乎对这黎天睿十分厌恶。 苏昭昭回过神,有些惊喜的捂着嘴低头回答:“嗯,他好像就是叫这个。” “怎么样,见到真正的大黎皇子,是什么心情?” 但段段却仿佛连多提这皇子一句都不屑的模样,只对苏昭昭继续开口:【你到府城了?】 第30章 渡江 【你已经到府城了。】 苏昭昭闻言点头:“是呀, 刚到城门外你就出来了。” “没想到府城与守方城离得这么近,我之前还以为要走好久!” “西威真的不大啊……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苏昭昭捂着口鼻,用低微而含糊的声音与对方分享自己的心情见闻。 【的确……】 周沛天也在脑中低低开口附和, 声音沉沉的。 苏昭昭闻言, 却有些奇怪似的, 往后退远几步:【段段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 怎么这么累?】 说是累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段段的语气,好像被什么赶着似的, 除了累, 还有些隐隐……着急? 苏昭昭很是关心:“段段,你最近都在忙什么?还好吗?算起来, 你已经有五天没出现了哎!” 第二人格回的很简单:【无事, 我父皇醒了, 派了追兵来,路上不甚太平,需碰到合适的时机才能过来。】 原来段段上次从皇宫逃出来的设定还有后续?真的是十分符合逻辑了。 苏昭昭感叹之余,仔细想想,又有些担心—— 就算这些东西只是段段的实时更新的补充设定,可脑子里的东西谁能说得清! 万一她自个儿在潜意识里脑子一抽, 再中二起来, 真的设定段段就这么死在他那渣爹父皇手里呢? 那段段岂不是真的就“死”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苏昭昭竟忍不住的吸一口气:“你说的合适时机就是指这个?那你现在还好吗?现在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了吗?” 好在对方的回答看起来还算安全:【无事, 已经到荆江渡口,暂且休息一阵,等入夜换船渡江。】 周沛天回的简洁, 也就是因为在休息等待,暂且还算安全,他才会放心把佛塔交给陈锋。 也是凑巧,周沛天才刚刚闭上眼,苏昭昭便刚好叫了他来。 这就是多半月来,他附身出现的越来越少的缘故。 有了险些把人丢到南越的前车之鉴,周沛天自然不可能再和之前在宫中一般,放心的守着佛骨舍利,亲自来寻西威寻人—— 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这个苏昭昭着实不是个安安分分的待在一处,只等着他来找的性子。 可除刚刚出宫时,受伤发热最厉害的那两日,他昏迷了两回,之后服了两回药,等他的发热下去之后,就再没有昏迷过。 没有昏迷,便不会在主动附身苏昭昭。 今时不同往日,逃亡路上,也并不可能放弃佛骨,让苏昭昭随意召唤。 思来想去,唯一的解决之法,也就是如眼下一般,遇到合适的时机时,便将装着佛骨舍利的佛塔暂且交由陈锋保管,告诉陈锋无事便罢了,遇上了什么要紧情形时,而他还未醒,便立即将佛塔放回他的身上。 这法子算是处处周全。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时机全无规律,只有佛骨离身之时,还恰好逢上苏昭昭召唤,他才会出现附身。 这一次,已算是运气好。 苏昭昭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第二人格出现的背后,还要有这么多的麻烦,她还在天马行空的继续开口:“荆江远吗?江景好不好看?换成船之后会安全吗?追兵不会和你水战吧?你会游泳鳬水吗?” “啊怎么办,我不会游泳,你肯定也不会……” 【安全,不会水战。】 周沛天再开口时,就带了些忍不住的笑:【放心,我会水。】 苏昭昭:“你怎么会会水?对哦,这么说起来,我其实也没有下过水,说不定,其实我也会游泳呢?” 【无妨,下次把你扔水里,会不会水,一试便知。】 虽然第二人格说的一本正经,但苏昭昭听出了段段这话里的调笑意思。 她挑起眉毛,笑眯眯的反击:“好呀,下次等你在的时候我就去跳河,我要是不会水,一呛水,就换你出来救命。” 周沛天果然一顿,这就是附身在旁人身上的坏处了,受制于人,即便是堂堂皇子,在苏昭昭这孤女身上,也天然弱人一头。 “哈哈,开玩笑啦,谁让你不信我!” 苏昭昭说罢,见第二人格沉默,就也狡黠一笑。 “我都说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肯定不是白日梦,最近想起来的东西越多,我就越觉得,这些一定都是真的!” “比段段你都真!” 相处这么久,周沛天也早已习惯苏昭昭的种种“冒犯,”这会儿竟也丁点儿不以为意,闻言,还懒懒问:【你最近又想起了什么?】 “想起好多!” 苏昭昭左右看看,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地方:“我昨天还梦见读书时的日子了!” “我觉得我肯定是真的上过学的,我之前还想起过一个祝英台的故事,是男装女主去书院求学。” “但是不是,我现在觉得不需要那样,我上学的地方,女孩子也不用偷偷摸摸,就是光明正大,大大方方的和男孩子一起上学。” “我学的很好,老师很喜欢我,我还有很多朋友。” “虽然具体的东西还很模糊,但是那种开心的感觉已经很清楚了。” “真的很棒啊……” 感受苏昭昭心中涌起的,浓烈纯粹的欢喜与期待之情,附身的周沛天忍不住的沉浸了片刻。 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这么想读书吗?】 “当然想了!” 苏昭昭回的不假思索:“等以后安定下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识字读书。” “每次想到我居然还不会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的好学之心。】 【等日后相见,我给你寻来当世大儒,只要你想,能叫你学一辈子。】 又听见段段这么高高在上、信口开河的话了,苏昭昭偷偷的弯起嘴角:“那我得提前谢谢殿下,不知道殿下您什么时候能过来见到我呀?” 段皇子显然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不屑分辨似的,冷冷转了话头:【你到府城之后,在何处落脚?】 “啊,我不知道哎,问这个干什么?”苏昭昭挠头。 自然是为了知道在具体的落脚之处,可以直接寻人,周沛天默默想。 毕竟再往后走,他让苏昭昭附身机会只会越来越少,运气不好,说不得等他到了西威府城,都不会再出现一次。 若是这样,等他到了府城,还需在城中再多费力气找她,不如提早打听清楚省力。 在第二人格的催促下,苏昭昭没办法,也只好去找了祁大哥,问起进城之后的住处。 祁仲卿仔细解释:“天色不早,先就近在喜来客栈落脚。” “客栈少住几日不算什么,可咱们这次还不知要停留多久,一直在客栈花销就太多了些,不如租一处屋舍划算。” “西边儿和南边儿,我都知道几处往外赁屋子的,都不错,只是不知道现下空着没有,等咱们安顿下来,我明日一早就去打听。” 苏昭昭乖乖的点头,稍微后退几步,小声叫起了段段:“你听到了,现下定不下来。” 段段的语气好像有些不满:【你出门时不是带了银子,去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等着。】 “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你可真是浪费!”苏昭昭咂舌。 第二人格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能老实听话。】 苏昭昭:“我为什么听你的话?” “要听也是听祁大哥呀!” “祁大哥多好,又可靠,又这么照顾我。” “现在想想,能遇见祁大哥,简直是我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事儿!” 前头便罢了,只这最后一句,却叫周沛天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憋气至极。 他堂堂周氏皇子的附身,于苏昭昭来说的分量,都还不如这区区行商? 【是吗?】 段段话里的阴沉让苏昭昭敏锐的停了口,她打着哈哈,一转神,正听见祁大哥与伙计担忧的对话:“城门快关了,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进的了城。” “唉难说,说不得又得在外头受一夜罪!” 苏昭昭闻言抬头,果然,天色沉沉,连太阳都已经落的看不见了。 虽然最近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但在城外野地里,靠着车马席地而卧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苏昭昭皱皱眉,偷偷埋怨:“都怪刚才那个什么黎天睿,要不是他,说不定现在都已经进城了。” “要是今天进不了,等下次再看见了,一定要偷偷啐他一口!” 苏昭昭说的这话,当然只是赌气玩笑,但脑子里的段段却好像当了真,口气突然严肃起来:【黎天睿我自会替你教训,你离他远些!这人心胸狭隘,最……】 脑中的声音被什么打断似的戛然而止。 苏昭昭一愣:“段段?” “哎,怎么连话都不说完就不见了……” ———————————— * “殿下。” 荆江之畔,陈锋一面开口,同时将雕工精巧的佛塔,呈于刚刚睁开眼睛的周沛天面前。 周沛天一瞬间似乎还有些没有回神,停了一瞬之后,方才伸手将佛塔收下,慢慢开口:“什么事?” “船到了。” 陈锋禀报,畅然笑道:“江水滔滔,只需一夜,追兵便是长着狗鼻子,也跟不上了。” 周沛天站起身,果然,江面之上,船来的比预料中的还要早些。 不过早些动身也好,之前父皇醒过来,他们已因赶来的追兵耽搁了不少时日。 一夜渡江之后,快马加鞭,最多六七日功夫,便能到西威府城。 一念及此,周沛天的心情也平静许多:“走罢。” 第31章 初见 春日里天儿亮的早, 天早已大亮,日头才姗姗来迟,隔着东边的城楼映下一片没有多少温度的璀璨光亮来。 早在天色刚刚亮起时, 苏昭昭就耳听着两边的鸡鸣狗吠起了床, 等到日头透过窗棂照进来, 四处就都已是早起的热闹人声, 幼儿啼哭的声响,夫妻拌嘴的琐碎,还有早起支摊迎客的招呼吆喝声,便都已隔着窗子朝苏昭昭四面八方的围了过来。 苏昭昭在这热闹里也忍不住的弯起嘴角。 祁大哥实在是能干的很, 只用了两天, 就在城西的葫芦巷上赁到了一处十分合适的小院。 这里原本是一家卖熟水的铺子,熟水这东西, 只有夏日最热的时候, 添上冰生意才最好, 冬日沸得滚滚的也还凑合,剩下春秋两季就差了许多,生意只够勉强不蚀本的。 因着这缘故,这屋主在春秋时节就不费力气,索性不开张,留下屋舍空着也是空着, 便顺道做起了短租的生意, 价钱格外合适。 临街的铺子,原就是屋前做生意, 屋后住人,将前头的铺子用木槅扇一合,前后住上三个人一点都没问题! 不过苏昭昭到底是个姑娘家, 不好和两个男人家挤在一间屋子里,祁仲卿问过之后,又在为她把与铺子相接的空屋也赁了下来。 这原是屋主拿来存放煎煮熟水材料的地儿,小的很,除了铺里存放的瓶罐,只放得一张木榻便已经转不开身,只能用来洗漱睡觉,白日里用膳说话,就都要去祁大哥的屋里。 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这些花果药材存放起来需要干净通风,住起来还算敞亮了。 但苏昭昭已经十分满意了,街上住的都是商户,她喜欢一出门就是满满的市井风光、鲜活人气—— 更何况,落脚的屋子小一些算什么?好容易来了府城,谁会见天的窝在屋子里! “祁大哥,早啊!” 苏昭昭兴致勃勃的绕出房门,迎面看见这熟悉的身影,就很是高兴的招呼起来。 “昭兄弟,快来瞧瞧这是谁!” 祁祁仲卿站在院子里,拍着身旁人,也是十分很开心的模样。 苏昭昭背着包袱上前,也顺着祁大哥的方向看去,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男人,看着的确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却记不起……啊对了! 苏昭昭猛然想起来:“之前出城是见过的,后来戎人……” 这是祁大哥从南越带来伙计里的一个,就在她放火离家的那一日,祁大哥还为他们相互介绍过,之后戎人进城,死的死、散的散,就再没了消息。 没想到还能在府城里遇着。 “当时我跟着李老板的护卫往外跑,出了城也没敢回来,跟着一路来了府城,谁知道那般巧,一出门就正撞见了!” 那伙计也是眉开眼笑,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过后,说起来又有些心虚似的,对着祁仲卿红了脸:“东家,不是我贪生怕死,只顾着自个儿逃命,你也知道,那时候太乱了,我吓破了胆子……” 危急关头,撂下大伙儿,只自个跟着护卫逃了出来,这行径细论起来,不那么地道。 “别说这个,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但祁仲卿却没有丁点儿责怪的意思,他叹息着,拍了拍对方肩膀:“要是东来和小喜也能像你一样机灵,知道跟着护卫们跑,也不会……” 东来与小喜,自然便是运气不好,死在了戎人手上的那两个同行的伙计。 说到最后,祁仲卿的眼眶泛红,连声音都忍不住哽咽起来。 提起这事儿,气氛都立时沉寂下来,苏昭昭沉默着,转身去找屋主要了一对大茶碗,又提了一壶温水。 等到苏昭昭回来时,祁大哥的情绪便已经平复了许多,看见苏昭昭送水过来,道谢之后,仍旧如往日一般,满是和气照顾的问她:“一大早的就要出门?晌午要不要给你留膳?” 苏昭昭便解释道:“今天十五,打算去汤肆里好好洗洗。” 府城不愧是西威的“都城,”比起苏昭昭长大的小地方,不知热闹繁华了多少倍。 这也是苏昭昭这几天,将最热闹的地方都逛过之后的惊喜发现—— 府城里竟然有开公共大浴池的汤肆!并且不止一家! 难怪同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过来,祁大哥没两日身上就瞧着那么干净。 她原以为是祁大哥自个讲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苏昭昭第一次在大街上遇上时都震惊了,上去打听了一下,就差点叫招呼的活计拉进去参观! 还好苏昭昭刚进了门,就也在来来往往的男人里,回过了神,生生止住了步子,叫住活计问他们这里可有女子的沐浴之处。 这府城大部分汤肆都是不接待女客的—— 苏昭昭不死心的多问了两家,才终于打听到城东有一家较为僻静、价钱也高了不少的汤肆,平日里也是只接男客。 但是每月的初五、十五、二五都会空出来,这三日里只许女客人来,当日店里是老板娘出来,抬水招呼的,都是特意请来的妇人,格外的贴心妥当。 要知道,经过这一路的风尘,她却只是在客栈时用热水擦洗了一番罢了,头发更是全靠头油与篦子梳! 苏昭昭都只能强迫自己忘掉洗头这回事。 难得府城有这样的条件,一个月又只有三日,好容易等到了十五,苏昭昭当然不肯错过。 祁仲卿闻言一愣,与苏昭昭问清楚了情形,才了然点头,嘱咐她诸事小心,早去早回,路上记着先买几个灌浆馒头垫着。 这还不算,苏昭昭都走了两步,祁大哥还又叫住她,问她有没有带上换洗的衣服—— 祁大哥可能觉着是他既然带了她离家出门,便对她有一份责任,这一路上,都像极了啰嗦却可靠的亲近兄长。 苏昭昭一点没有不耐烦,事实上,她其实十分喜欢这种亲人似的记挂关怀。 她认认真真的一句句答应了,转身出门之后,才加快脚步,飞快的朝着先前打听好的汤肆行去—— 公共的大汤池,当然是越早去,池子和水才越干净。 好在苏昭昭起得早,即便出门时略微耽搁了一阵儿,也几乎是赶着汤肆开门的时辰到了门口。 虽然苏昭昭还是一身少年打扮,但早上还没人,与老板娘解释证明之后,就也很顺利的被放了进去。 汤肆比苏昭昭预想中的还要好,收拾的很干净,热水换的及时,浴盆之外,还有隔壁就是灶火间的恒温大浴池。 剩下的发梳澡豆、水瓢瓜瓤的小东西更不必提,甚至还有简易甚至洗完之后涂抹润体的香膏都有—— 当然,价钱也是很可观。 苏昭昭在揩背娘子的推荐下,一时冲动,放弃皂荚,用了据说能洗的更干净、且香味儿很好闻的桂花澡豆,又用了一套的桂花香膏,临出门时,又要了一碗汤面下肚。 只小半日功夫,就在里头丢进去她半个月的房钱。 但刚才还忍不住后悔心疼苏昭昭,一到洗干净出门,就立时觉得这钱花的很值了—— 她通透的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迎着融融的春风,苏昭昭恍惚间,几乎觉着自己飘然欲仙! 她眯着眼睛舒服的叹了一气,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人格,忍不住尝试的召唤了一下—— 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自从来到府城,段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么舒服的感觉,段段居然不在,还实在是有些可惜—— 花了她不少银子呢!段段还真是没福气! 不过苏昭昭现在,对自己第二人的神出鬼没也算习惯了,试了试叫不出来之后,就也放下了这事,抬手低头,在出门前,给自个戴上了帷帽。 身上洗干净了,自然不能再穿之前的脏衣裳,都是女客,为免误会,苏昭昭也换了一件窄袖的水碧单衣,下头是一条素色布裙。 头发一时干不透,没法编发挽髻,披头散发的又不像话,汤肆也特意为客人准备了简易的帷帽,只要将湿润的头发松松系起,戴上就能出门。 这都是已经包在花出去的银子里了,苏昭昭当然不会不要。 难得的好时光,苏昭昭也不急着回去,想了想,便带着帷帽晃晃悠悠的拐了个弯,打算绕个圈子,从朱雀大街上绕路回葫芦巷。 朱雀街便是府城最气派的大街,最宽敞的地方,能容四驾马车并行,行到尽头,就是镇西陈王的府邸。 陈王的府邸自然不是能随意靠近的,苏昭昭也无意去看,只朱雀街的前半截都已经足够繁华,这附近的富豪权贵多,街边开的也不是葫芦巷那样的小摊贩,酒楼客栈、当铺戏院,都是格外气派的高楼门面。 当然是消费不起的,但是苏昭昭很乐意去瞧个热闹。 果然,正是人多的时候,苏昭昭刚到朱雀街,就瞧见了有当街杂耍舞得正热闹。 她扶着帷帽,抬头跟着一个踩高跷的杂耍往上瞧,无意间,就看见背后酒楼的二层围栏前立着几个男人。 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因为当前那个男人,穿着很是华贵的深色绸缎,胸前还用金线绣了大大的兽头,头上金冠格外亮,迎着阳光,正好晃着了苏昭昭的眼睛! 苏昭昭嫌弃的眨眨眼,一顿之后,又看清了这男人的脸—— 是那个皇子黎天睿! 认清之后,吓了一跳的苏昭昭不禁又多瞧了这皇子几眼。 这个黎天睿站在高处,正在低头瞧着街上,那模样,一动不动,格外的专心致志。 他总不至于是看杂耍看得这么认真吧? 苏昭昭很是怀疑,也顾不得看高跷了,只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方搜寻,几息之后,她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了一个路过的白衣少年身上。 好奇怪,虽然没有根据,但是苏昭昭就是莫名的觉着,能让黎天睿这个皇子这么郑重盯着的,一定就是这个少年—— 他的身形颀长清瘦,像是累了很久一样,眼底带着青色,他长得很极白,这青色就更加明显。 但即便是这样的疲惫憔悴,也丝毫不妨碍少年的萧萧肃肃,清举冷冽。 他长得极好看,是苏昭昭从未见过的好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分明是一袭全无纹饰素色衣袍,但在他身上,即便是黎天睿的锦衣华服,也立时被衬托成了立在珠玉旁的瓦石。 行动间,他的腰间悬着的配饰微微晃动着,从苏昭昭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一方手掌大小、精巧至极木雕佛塔。 第32章 火花 苏昭昭隔着帷帽, 愣愣的盯着这白衣少年,一动不动, 分明素昧平生, 但这少年身上, 却仿佛有什么说不出东西在不停的吸引她, 让苏昭昭的目光久久停留, 一刻都不能移开。 街边杂耍的壮汉鼓着腮帮,吹出了一道长长的火龙,引得围观众人不自禁的后退躲闪,继而又是一阵叫好, 不自觉拥挤上前, 如同被火龙控制,不停起伏的波浪。 躲闪后退的人群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少年似乎很不喜欢这样吵嚷的氛围, 他停步背手, 站定等待, 虽然身姿疏朗如青青修竹,但苏昭昭也分明看见,他的眉梢紧紧拧起,俊逸昳丽的面容,满是森然与不耐。 或许是苏昭昭的目光太用力了,少年停顿的这一瞬, 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一个侧眸,便冲着苏昭昭突然看过来。 少年的反应过于敏锐, 苏昭昭压根来不及躲闪,在众人的视线都被杂耍吐火牢牢吸引时,只她一个的方向与大伙完全相反, 实在太容易被发现, 隔着薄薄一层帷帽,苏昭昭便这样猝不及防的,与少年的目光直直的撞在了一处。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苏昭昭觉着自个的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的抬头,轻轻的顶了她一下。 她的心脏被这东西顶得突然收缩,停滞了一瞬,接着才慢慢放缓,重新雀跃的跳动起来,越跳越轻,越跳越快。 苏昭昭发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如果现在摸一摸,一定已经热得烫手—— 苏昭昭深深吸气,肩膀躲闪着往后退让。 好在她带着帷帽,虽然只是一层薄薄的轻纱,但也给了她不少安全感,能让她的目光,仍旧大胆的盯着少年好看至极的五官面容。 这么好看的人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了,抓紧时间最后再看一眼,等看得这个少年不高兴了,她立马就走! 苏昭昭打好了这样的主意,下一刻,便不出意料的看见这少年直直的冲她走了过来。 苏昭昭犹豫地退了一步,少年身后,一个身着劲装,腰挎长刀的青年便已忽的逼到了她的面前。 “这位姑娘,认识我们?” 护卫似的这人眯眯眼,弯弯唇,看似笑的格外和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审视,一手还紧紧握着刀柄,一看就是并不好惹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昭昭有些紧张的抿抿唇,她张张口,正要说话,余光便忽的瞧见有什么东西,从酒楼二层的方向掉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道逼人的热浪,将那吐出火龙的加大了成一股硕大的火圈,猛然泛向了周围! “当心!”笑脸护卫立即抽刀护在少年身前。 少年却并不惊慌,甚至都并没有狼狈后退。 他当机立断,顺势转身褪下素色外衫,在苏昭昭的面前猛一扬手,原本轻薄柔软的外衫,在他手上,却如同生出了筋骨,在半空迎向飞溅而来的火苗,包裹击飞,格外有力。 事出突然,直到衣衫落在地上,缓缓燃烧起来,苏昭昭才猛地回过神来。 或许是无意,但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挡在苏昭昭的面前,直面火龙。 这一幕,却难免的,让苏昭昭生出了一种被保护的错觉。 不过很快的,苏昭昭便也立时从这错觉里走出,跟着吵嚷的人群连连后退,意识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伴着泛蓝色的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隐隐的,却格外醇厚的酒香。 这砸下来的东西是一坛子烈酒。 这酒还故意一般砸在了杂耍人吐出的火光里,生生的把将火炸成了一片! 再想到这烈酒砸下来的方向,苏昭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头看去—— 围观的众人仓惶惊叫,连跑带躲。 吐火的捂着脸连连哀嚎,赤-裸的半个身子都是触目惊心的烧伤水泡;踩着高跷的猛地跌倒在地,抱着膝盖满头冷汗,满地打滚;还有许多被四溅的火烧烧到衣裳头发的,都是手忙脚乱,哭泣喊叫。 但在这一派乱象之中,楼上那个什么“大黎皇子”竟还举起酒杯,得意的拍手示意。 这个什么黎天睿是有病吗? 怎么没人一脚把他从楼上踹下来! 苏昭昭又怕又气,但面对这种位于最顶端的统治阶级,却连怒色都不敢有,只能在心里狠狠诅咒大骂。 她有心向方才挡在她面前的少年道谢,但转身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少年周围已被十几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壮士簇拥着,似在护卫。 楼上的黎天睿,与楼下的少年。 一上一下,已是明摆着的对峙之势。 那个什么皇子黎天睿砸酒下来并不是无缘无语,针对的就是这个少年? 苏昭昭立时明白了。 但看明白之后,她想要道谢的脚步便也立时停了下来。 胆小的当然不止苏昭昭一个,不论有没有受伤的,看见这样情形,一个个也没一个敢多言的,从第一个聪明的偷偷跑掉开始,原本的格外热闹的人群,立时越来越少了起来。 那少年看起来就满身贵气,身边跟着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笑面虎,周围还散着这么多护卫—— 更重要的,是能和黎天睿这个皇子旗鼓相当的对峙起来,身份肯定也不简单! 神仙打架,她这个连池鱼都算不上的小小孤女,最好还是赶紧跑远点,少惹点麻烦才是明智的。 这么想着,苏昭昭的道歉也只是在心里闪过,又衷心的祝愿了一下少年能旗开得胜,好好的把黎天睿教训一番。 之后,又耽搁了好久的她。就连被火星烧焦的裙角都顾不得管,扶着跌落的帷帽,追着四散的人群,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拐角。 ———————————— “周沛天,你还敢来西威?” 直到街上清静下来,黎天睿方才握着木栏,居高临下的开了口。 他看向周沛天这个同父弟弟的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恶毒与仇恨。 “你自己逃出来便罢了,竟还敢与那贱人合谋毒害父皇!” 周沛天面无表情,他原本是连话都不屑回的,但听到“贱人”二字之后,眸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冰冷的阴鸷:“怎么,没有守在父皇跟前替下毒酒,你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的孝心倒是可鉴日月,可惜,在你的父皇眼里,你也不过是一条好用的狗罢了。” 周沛天这话自然是有缘故的。 皇长子,这名号现在听起来气派,但其实,曾经的黎天睿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婢生子。 黎宗并不将这个不体面的儿子放在眼里。 大黎还是周家天下的时,为了尚周氏公主,那时的黎宗黎将军,甚至都不肯承认这个儿子,直到之后称帝,才将人重接了回来。 即便是如今黎宗登基,在周氏旧臣的坚持下,宗祠玉牒之上,不论嫡子还是长子,记下也仍旧是他周沛天,而非出生更早,年纪更大的黎天睿。 闻言,被戳中了痛处的黎天睿面色铁青:“周沛天,你好大的胆!” 这时,守在周沛天身旁的陈锋低声劝谏:“殿下,还是先去见陈王要紧。” “这是西威,只要收服陈王,一个黎天睿什么都不是。” 周沛天闻言垂眸,眼角自气急败坏的黎天睿身上一扫而过,之后在已经空荡的街上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刚才带着帷帽的身影,这才甩手转身,在众人护卫之下大步离去。 —— 半晌,看着周沛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酒楼上的黎天睿才慢慢松开已在木栏上握出血痕的手心,狠狠的将另一手上的酒杯惯碎在地。 “殿下息怒。”黎天睿身后的亲信侍卫低头开口。 黎天睿接过帕子,用力的团在手里擦拭手心,片刻,忽然道:“你方才说,周沛天进城之后,要找谁?” 背后的侍卫立即道:“找一个名为祁仲卿的南越行商,说是一行三人,连他在内带了两个伙计,五日前,在喜来客栈停留过,现下应当还在城中。” “有名有姓,又连行迹这般清楚,想来,不出今日,必定也能将人找到了。” 亲信侍卫说着,又有些可惜道:“可惜殿下赶着出城,若不然,咱们既已提前知道了消息,将人捉来好好审问,或许还能设下计谋,以此胁迫二殿下。” 黎天睿犹豫了一瞬,面上便已露出扭曲的神情:“那个疯子,天生的孽畜灾星,君父都敢弑,还有什么人能胁迫得了他?” 侍卫:“殿下的意思是?” 黎天睿狠戾的笑:“不论周沛天找这三人为了什么,他既想找,就不能如了他的愿!” “赶在周沛天之前将这三个人找出来,杀干净!” “是。” 第33章 丢失 耽搁了这么久, 等苏昭昭回到葫芦巷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边坠着一道嫣红绚烂的晚霞, 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 “昭……大小姐?” 她才刚进巷口, 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苏昭昭把帷帽掀开, 也笑着应了一声:“祁大哥。” “巧了, 我正想着去寻你。” 祁仲卿说着,目光又落在她的被火苗燎过的裙角:“这是怎么了?” “去朱雀街看杂耍,有个喷火的失手,不小心碰着了。”怕祁大哥担心, 苏昭昭没有说太多。 饶是这样, 祁仲卿也摇着头劝了几句,叫她往后小心, 这种杂耍都别凑得太近云云…… 苏昭昭连连答应, 又问对方找她干什么。 祁仲卿这才想到了正事:“我刚与屋主商量好了, 他家女儿上个月出嫁,屋子还空着,他答应借我一晚,你收拾收拾,今儿晚上过去睡。” 苏昭昭疑惑:“我不是有住处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地方?” 祁仲卿又道:“小于刚回来, 说起一起出来的兄弟们, 总要祭拜祭拜,他们两个已经出去买酒了, 估计要闹到半夜。你出去睡一晚,省得你不方便。” 小于自然就是那个今早刚刚找回来的伙计,苏昭昭闻言, 自然明白祁大哥这是在关心她。 苏昭昭感激的开口:“这也太麻烦了,我哪里有那么讲究。” “你不知道,那个小于,一喝多闹起来,人憎狗嫌的,你那屋子与我们就隔了一扇门,他非得拉着你出来灌酒,到时候闹的都不好看。”祁仲卿只是摆手。 听祁大哥这么说,加上已经与屋主开了口,苏昭昭便也没再推辞。 她先谢过祁大哥,之后听到两个伙计出去买酒不在屋里,她便先回屋,抓紧时间梳起头发,换回了少年打扮。 除了方便行动,不暴露身份之外,更要紧的,是她从苏宅里带出来的全部身家,都还缝在这身衣裳里呢,放到哪儿都不妥当,还是穿在自个身上最放心。 换好了衣裳之后,苏昭昭便也抱着自个的行礼包袱去屋主女儿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屋主女儿的床榻家什都陪嫁出去了,只靠着墙用两只条凳搭一块板子,就是苏昭昭今晚的住处。 大致收拾好床铺,天色便也渐渐沉了下来。 两个伙计回来之后,铺子里三个人果然就又说又哭的闹了起来,苏昭昭过去给逝世的伙计上了香,略微吃了些饭菜,便也安静的回了她借住的屋子里。 寂静之中,苏昭昭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又想起今天遇见的,挡在她面前挥去流火,穿白衣、坠佛塔少年,辗转半晌,都仍旧难以平静。 她又试着叫了好几回段段,想要把这段经历分享给自己的第二人格,与她说一说自己的心情。 但段段可能还在逃亡的路上,这几次,也都如前几天一样的没有回应。 半晌,苏昭昭失望的放弃了召唤,拍拍自己当作枕头的包袱,开始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昭昭终于合上了眼睛,但可能是换了地方的缘故,她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睡梦之中都是紧紧蹙眉,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魇—— “走水……走水了!” 直到她被越来越响的惊叫与呼喊声惊醒。 苏昭昭瞪大眼睛,一个挺身从木板上蹦起来,很快的,便也从窗外透进来的火光,与屋主那惊惶的叫喊声中回过神来—— 不是做梦,是真的着火了! 不明缘由的,苏昭昭的心里泛起一股担忧不安,心都跳的擂鼓一般,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苏昭昭剧烈的喘-息着,立即起身。 她在外头一直都是和衣而睡,这时只要穿上鞋子,便能立时出门。 而等到了门口,眼前的情景便也立即验证了她莫名的不安—— 着火的是临街的铺子。 是祁大哥他们的住处! 苏昭昭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会着火?祁大哥的性子最是稳妥仔细,不该出这样的意外! 是酒喝多了,才不当心碰倒了火烛? 她攥紧了手心,在火光之中四处找寻祁大哥的身影。 没有,不单祁大哥,包括两个伙计都一个不见,眼看着火光越来越大,他们却没一个跑出来的,全都待在屋子里! 苏昭昭的心中越来越急,从嘴唇到手心都在忍不住的颤抖。 就算是意外,这火着起来也总有一个过程,屋子就这么点大,前后都通着着,正常人几步就能逃出来! 除非……是祁大哥酒喝多了,醉的厉害,醉得都没力气再往外跑! 眼看着火光燃得越来越大,苏昭昭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在刺疼的血腥气里强制让自己恢复了冷静与行动力。 她飞快的跑起来,绕着铺子前后跑了一圈,确定这火是从临街的铺子里着起来的,现在屋里临街的一面火光已窜上了房梁,但靠里的一面,没有完全烧过来,火势明显的少了很多。 而离着火点最远的,自然就是她原先住着的,最靠里的小屋。 苏昭昭紧紧咬着嘴唇,一把抢过屋主端来的水盆,将帕子浸湿,系在口鼻下头,又多湿了几块塞在怀里备用,最后将火盆抬起,将自己全身泼透。 之后她便再不犹豫,在屋主的呼喊声中,抬脚踹开最里的窗扇,捂着口鼻,从小屋窗户翻进了火烟滚滚的商铺内。 火灾之中,威胁最大的不是火,是烟雾,很多死在火情中的人,都是死于窒息。 要捂住口鼻,要贴紧地面,找到祁大哥之后立马原处离开。 危机之中,苏昭昭的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冒出了这样的意识。 这坚决至极的判断,让苏昭昭毫不怀疑的尽量伏低身子,在着火的屋中以近乎匍匐的姿势在屋中焦急的搜寻。 她的运气很不错,才刚刚走出几步,便在门槛处发现了祁大哥的趴着的身影—— 像是也发现了着火,原本想从这里逃出来,却在门口就昏倒在了地上。 苏昭昭松了一口气,连忙滚爬过去,一把将人翻过来。 果然,祁大哥昏迷不醒的闭着眼睛,脸色青白,嘴唇都几乎毫无血色。 “祁大哥!” 苏昭昭不敢耽搁,一面叫着,一面用力的拍脸、拽耳朵,使劲儿摇晃对方身子。 祁大哥一个成年男人,分量不轻,只靠她当然没有带人离开火场的力气,最好的,还是能把人叫醒,只要扶着他回到窗口,就能叫外头的屋主帮忙。 苏昭昭这么想着,见这些手段都叫不醒人,便扭头四顾着,甚至打算找些尖锐的东西把祁大哥扎起来。 但她的目光才刚刚从祁大哥的面上移开,下一刻,便被针刺到了一般,猛然一缩。 祁仲卿的胸膛上,赫然存在一道大大的伤口,从伤口之中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染得通红。 她刚才怎么会没有发现呢?祁大哥身下的血,分明已经多到吓人。 人流了这么血,怎么还能活呢? 苏昭昭的目光没有焦距的再向前看—— 屋里飘散着肉被烤熟焦臭味道,那个今日才找来的伙计小于,甚至已然尸首分离,被砍下来的脑袋就滚落在苏昭昭眼前。 他已经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还不可置信一般大大睁着。 死不瞑目。 苏昭昭愣愣的僵在的当地,分明置身火场,但她的脑海中却走马灯一般,飞快的闪过各种熟悉的画面—— 这一次,她想起的一切都是清晰的,如同终于有人揭开了最后一层轻纱,让她第一次看清帷幕下的真相。 一瞬间,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幕都是假象,或许她只要重新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她还没醒来的一场噩梦。 对了,段段呢?段段在哪里? 求求了,段段你快出来,告诉我,这都是假的。 苏昭昭如同捉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祈祷。 但她的脑海除了凌乱的记忆之外,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该有的声音。 渐渐焦灼的热浪,让苏昭昭额角刚刚浇湿的发丝都飞舞跳动,她的呼吸也渐渐的困难起来,仿佛下一刻,这无处不在的火光,便也会舔-舐到她的身上,将她也永远的留在这里来。 这样清晰的窒息与焦热,怎么会是做梦? 恍惚中,是手下祁仲卿微弱的动作唤醒了苏昭昭。 苏昭昭惶然低头,看到的便是祁大哥睁开的眼睛。 “祁大哥!”苏昭昭的声音哽咽嘶哑。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狼狈至极。 苏昭昭四肢颤抖,却还在试图将人扶起来:“祁大哥……你等等,我这就救你出去!” “黎……黎天睿。” 祁仲卿的声音在爆裂的火光之中,低的几不可闻。 “什么?” 但苏昭昭仍然听到了,她趴下来,靠近祁仲卿的唇畔:“黎天睿,派人,杀我。” “他们说……三个人,一个不漏,小于,替了你……昭昭,你……当心……” “黎天睿?那个皇子?” 苏昭昭惊诧莫名:“他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不知道……” 很快的,苏昭昭反应过来,跪坐起来摇头:“咳咳,不,现在不说这个了,祁大哥你抓紧我,火快着过来了,咱们先出去,咳我……” 但祁仲卿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忽的紧紧攥住了苏昭昭的手腕。 苏昭昭的动作猛然一僵,这一次,不需她贴近,也听到了祁仲卿最后的关怀与照顾: “快,快跑……” 回光返照,最后的嘶喊之后,紧握她手腕的力气便忽的一松,方才还温软的人,如同一瞬间化为了千钧重石,自她怀中滑落,重重的砸在地上。 祁大哥死了。 —————————————— * 与此同时,自陈王府往城西来的周沛天,刚行到半路,便远远的,看见了黑暗之中,格外明显的火光。 他仿佛意识了到了不对,瞬息之后,便立即想起什么,猛然拽下腰间佛塔远远扔下。 …… 他依旧好好的骑在马上,并没有任何事发生。 “殿下?” 紧随其后的陈锋满面疑惑,之后看到红光,也有些诧异:“走水了?” “这个方向,好像殿下要找的祁仲卿,就是在那边的葫芦巷。” “快!” 周沛天的面上仿佛凝着沉沉的黑云,甩开马鞭,催马急行。 分明没有任何事发生,但急速的颠簸之中,周沛天的心中,却忽的被一股巨大的不安淹没。 他像是错过了什么。 而因这错过,他会丢了很重要的存在。 第34章 七巧 开元二年, 盛京皇宫。 “王桂花,东头,第三列!” “李雅芝!”“是。” “西面, 贴墙第一列站着!” 才过寅时不久, 宫务府的西大门外就挤挤挨挨的站了一大片的人。 回廊下头, 立着几个衣着体面、有些年纪的年长宫人, 都是老神在在,或面无表情、或要笑不笑的盯着院子里的一群小丫头。 这是在给新进宫的宫女们分派差事与去处。 虽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宫女,规矩还没学熟的,可是新帝登基, 施雷霆手段, 宫中割韭菜似的换了一拨人。 宫中四处缺人,实在是等不得了, 不得已, 只能先匆匆分到各处去, 好赖顶上一阵儿。 都是十几到二十之间的新宫女,今年才采选进来,学了三个月宫规,还有些懵懂,在冷风里缩着脖子,听着上头的嬷嬷点到了名字, 就出来答应一声, 按着吩咐站到被分好的那一列去。 一群由人挑捡的鹌鹑似的。 苏昭昭立在这一群“鹌鹑”里,心下冷静至极, 只面上低着头,作出一幅胆怯紧张的模样,背地里却已在慢慢思量着日后打算。 “甄七巧。” “甄七巧!” 直到第二次被叫, 苏昭昭猛然回过神,赶忙上前一步,低着脑袋应了一声“是!” 点名的嬷嬷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迟钝,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脸上剜了一眼,好在还各处都等着领人,倒没真的难为她什么,只狠狠瞪她一眼之后,就叫她上前站到了最左边的队伍里。 苏昭昭低着头没敢说话,只偷偷的掐了掐自个手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之后,就又一遭的告诫了自己一次—— 自己现在现在的名字叫甄七巧、甄七巧! 可一定得记住了! 若是被人发现了是冒名顶替,就别说什么日后的打算,只会白白丢了一条命去! 没错,苏昭昭当然不是甄七巧,她在南越辗转许久才寻到机会,代替旁人入的宫。 南越亡国,归降大黎,为表顺服,自然也会采选女子来服侍刚刚登基的开元帝王。 便是离盛京更近些的黎人,也未必都愿意让女儿离开家人父母,进宫当伺候人的宫女,更何况千里之外的南越? 若只是辛苦倒罢了,可越人们不知从何处听闻,这位新登基的大黎开元帝暴虐荒淫,杀人如麻,喜好剥人皮、食人肉。 还说为什么盛京的黎帝,却要千里迢迢来南越采选宫女?就是因为大黎成百上千的宫女进去,都不够开元帝一个人杀的! 传言越说越是吓人,凡是心疼女儿的,都舍不得将自家女儿送进这个吃人的地界,遇到采选的人来,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各显神通能躲的躲,能避的避。 真正的甄七巧就是运气不好,没躲过去,叫选上了。 不过这姑娘却也是个幸运的,她的爹娘是真心的心疼闺女,愿意为女儿冒险,甚至不惜为此想出了偷梁换柱的主意来。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户籍原本就杂乱,盛京又远在千里之外。 花钱找个“闺女”来,顶了甄七巧的名儿,等到大黎的采选使带着人一上船,她们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寻个好人家将姑娘一嫁—— 日久天长,可不就这么瞒过去了? 这种欺君的大罪,人选原本也不是容易找的,但好在,她们遇上了苏昭昭。 两边一拍即合,苏昭昭就这般成功的来到她听闻已久的大黎盛京—— 以南越甄七巧的身份,成了大黎皇宫中的一名新晋宫女。 新进宫的宫女,都是要关在掖庭从走路说话开始,一点点学宫规,苏昭昭原本以为,她离出门还要等许久,却没想到她们这一批竟是分的这么快。 这才过了三个月,连门往哪边开都还搞清楚,就已经要分派去处了。 不过快些也好,越早能出来,她的仇,便也能越早报。 苏昭昭微微垂眸,紧紧攥着手心掩盖下眼中的神色。 半晌,她才微微抬了眼皮,静静打量起这几列排好的长队。 正中最靠前的几列,人数最少的,那都是这批宫女里某一方面比较出挑的,比如有家传的手艺,刺绣厨艺,天资精湛,亦或者读书认字的,还有身后有后台的,大多都是大黎人,南越过来的一个不见。 这种,都是往司衣司制,甚至宫务府这等好地方去的,“甄七巧”没有天赋和手艺,还是越人,自然分不到这样的好地方。 靠着最西头的那几个,人不多,也是特意挑出来的,黎越都有,都是容貌端正,颜值长在平均线以上的,显然是特意挑出来有用。 或许,是要备着给那个暴君开元帝侍寝? 苏昭昭进宫自有打算,自然不愿意沾染到这一列里头。 好在她的底子虽然算是不错,但这三年来东奔西走,辗转谋生,身体很受了些亏待,看起来容色憔悴,这三月远远没有补起来。 而那一列里都是已然长开,娉娉袅袅,正当时的,倒是也落不到她的头上,也算是因祸得福。 再留神看一看她待的这一行,平平无奇,不算太差,却没什么很突出的特点,想来,不是往浣洗洒扫这样的杂役送,就是会分到哪位主子的宫中,当然,一开始干的,也同样是粗活杂役。 相较之下,显然是前者更苦一点。 譬如洒扫各处宫道,这差事需日日早起,夜深就得起来干活,秋扫落叶、冬除深雪,是个最苦最累的差事。 但苏昭昭心底里,却反而有些愿意这苦差落到自个头上。 她当然不是蠢得自讨苦吃,她看中的,是这个差事的活动范围是宫人中最广的,可以四处走动,不论打探消息,还是寻机会干什么,都更方便些。 至于其中的苦累…… 苏昭昭微微垂下了眼眸,眼前猛然闪过祁大哥临死前的模样,手心便忍不住攥的更紧。 这三年来的生活,早已让她知道,身上的操劳辛苦虽然难熬,却终有尽头。 更痛苦的,其实是自己心底里、无处不在,无法摆脱的折磨。 就这般安静的站了小半个时辰,院门口的“鹌鹑”们终于被挑拣完毕,苏昭昭所在的这一列就有一个老太监走了过来。 老太监一眼扫过这一列十二个人,还算和气的开口招呼道:“咱家是康宁宫里的,姓陈,你们好福气,能伺候太后娘娘。” “且跟着走罢,先认认道儿,到了地儿再教你们规矩!” 康宁宫,太后宫里。 这地方不算顶好,却对刚进宫的新人却也算十分不错了,旁人都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气,面带欣喜,只有苏昭昭在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 不过只转瞬功夫,苏昭昭便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事情哪里会有那么顺利?分去太后的宫里,照样可以想办法继续她的打算。 老太监走的不紧不慢,苏昭昭跟在十二人的队伍中间,可以清楚的听到陈太监时不时的叮嘱敲打: “你们出来的地儿,是宫务府,记住这条路,日后要有福气传话领东西,这条道是常走的!” “浣洗局、医药局、宫正司,这几条道日后再认。” “都记着,这道门出去,就是前朝了,你们这种小宫女,只能在后宫待着,胆敢踩出去一根脚指头,小心你们的脑袋!” “这边儿是当今陛下的住处,没有差事牌子,不得随意靠近!” “这两边儿,都是给后宫娘娘预备的地方。” “后宫后位空悬,除了承乾宫里住了一位叶娘娘,剩下的都空着。” 或许是瞧着陈太监的态度还算和气,听到这儿时,终于有一个活泼些的宫女忍不住开了口:“陛下富有四海,怎的这后宫里,只有一位娘娘?” 陈太监笑了一声,朝着东边虚空一拱手,恭恭敬敬:“咱们陛下圣明,忙于朝政,都顾不得后宫享乐。” 听着这话,几个南越出身的小宫女便忍不住的面面相觑。 她们离家时,在南越听到这位开元帝的说法,可不是这样。 都是这是一位只会杀人的暴君呢! 旁的不提,只南越受降时,她们越人的皇族,可是被大黎诛得干干净净,一个没留。 加上从前南越朝廷上的世家贵人们,那砍脑袋的三道口,哪一天不掉下几百个脑袋。 杀得刽子手的手都软了—— 这可都是这位大黎开元帝的手笔! 但在盛京皇宫里,这些话自然都是不敢说的,谨慎些的都是闭口多听少说,有的却已经怀疑起的从前听闻过的传言,忍不住又与陈太监问得更多。 见众人都或多或少的说了话,苏昭昭也格外自然的开了口:“敢问公公,西面那一处宫殿是做什么的?瞧着好像比旁处都高了不少,很是气派呢。” 陈太监看了一眼:“那是静平宫,陛下登基之前的住处,现下关着一个罪人。” 苏昭昭便故意露出一丝惊讶:“罪人怎的能住进陛下从前的宫里?” 陈太监便摆摆手:“原也是宫中皇子,现下已废为庶人,不必多提。” 苏昭昭抿抿唇,还想再确认两句,前后的宫女们已忍不住低低开口: “皇子?” “不是陛下的,是前头的,宫中现下,还没有皇子公主。” “宫里只一位娘娘……” “那叶娘娘必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眼看着越说越不像话,和气的陈太监也不禁严肃了面色: “成了,都把嘴闭上!” “你们记着,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受不得吵嚷,往后当差,也不许多嘴多舌!” 都是新进宫的宫女,再怎么活泛,终究是有限,见陈太监厉害起来,便都噤若寒蝉一般低头应诺,不敢再继续多说。 队伍继续在宫道上安静往前,行至尽头,即将转弯时,沉默的苏昭昭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静平宫的方向。 确实与她进宫前打探到的消息一样。 皇家无父子,这位开元帝,是个狠角色,为了夺皇位,对自个的父亲和哥哥,都毫不手软。 可是这么一位人人惧怕的暴君,连亲爹都杀了,为什么对黎天睿这个哥哥却手下留情,只是在静平宫圈禁? 如黎天睿这种东西,凭什么还能活着? 一念及此,苏昭昭忍不住死死的咬了牙。 黎天睿没有死在暴君的手里也好。 祁大哥不能白白的死。 她既然入了宫,往后的日子还长,她拼着将自己的后半生都耗在这深宫,只要有心,终有一日,总能找着到机会,让那幽禁之中的黎天睿偿命。 若不然,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 第35章 相像 被分去太后宫里的一共有十二个, 一路跟着陈太监绕到了康宁宫的角门。 接近寿康宫后,陈太监的态度便严厉起来,别说肆意说笑, 连咳嗽出声都一点不许。 在这样的氛围下, 虽然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进寿康宫, 一个个也都只按着规矩低头行走, 只能瞧见地上一行行的青砖,多余的就一点儿不见。 到了地儿,一下子倒也没说什么,只先分了住处, 叫她们先安置下来, 过一个时辰自有管事嬷嬷来接手。 康宁宫里不像掖庭,有能睡下几十号人的大长炕, 她们这十几个小宫女都如先前的粗使宫女一般, 就住在最西面, 朝着宫墙的廊庑里,按着屋子大小,两三人挤一间。 自然也不会为了她们准备收拾出空屋子,先前因为人手不够,有的屋里没住满,这会儿便是捡着谁屋里有空, 挨个把人塞进去。 廊庑这种地方, 原就不是拿来起居的,低矮逼仄, 略加一点东西就摆得满满当当,对于已经住着人的宫女来说,再多加个人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等苏昭昭几个到了地方, 有一个听见动静出来的,见状,便满脸不情愿,对着陈太监还客气恭敬,一转眼,便斜着眼瞅那分到她屋里来的宫女,不甚和气的开口:“里头我住了,你睡靠门口的铺罢。” 廊庑迎着廊下的穿堂风,靠里肯定比外头舒服些。 前来后到,这种分派倒算正常,但等着苏昭昭再往前走几步后,却又清楚的听到了那前辈宫女软里有硬的敲打:“ 屋里那犄角攒的都是灰,你安置下来,一会儿先好好清扫清扫!” 那宫女的声音不低,陈太监显然是听着了,但他却瞧都不瞧一眼,只管接着往下分,丁点没有说话的意思。 可见,这寿康宫里,新来的宫人受这点欺负,是很寻常的事。 见状,苏昭昭在心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一共也就十二个人,分起来也很快,几句话功夫,苏昭昭便也分到了自个的住处。 是一间能住两人的庑房,现在里头没有旁人,与她同住的宫女应当是当差去了。 苏昭昭将自个的包袱放下,却并没有忙着收拾,而是翻起裙角,熟练的在内衬的暗袋里摸出银子。 虽然过了三年,但她藏东西的习惯仍旧没变,这些压箱底的财物,再没有比缝到身上更稳妥的了。 将银子装进荷包准备好,苏昭昭便重新走到门口张望。 没过一会儿,瞧着陈太监就离开,她顺势跟上,等拐过弯,到了僻静处,便立即赶上去开了口:“陈公公留步。” 苏昭昭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幅恭敬又客气的笑模样来。 陈太监闻言回头,袖手站定,言语虽还带笑,态度却不冷不热的:“什么事?” “我刚来,也不知道咱们宫里的情形,好在今日见了公公。” 苏昭昭声音清脆利落,赶在对方不耐烦前,自然的递上一个半旧的荷包:“不知道我们往后领的是什么差事?我会些针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公公瞧瞧?” 她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懵懵懂懂,什么都记不起来,却能一味自信乐天的苏昭昭。 自从在府城想起曾经,离开祁大哥,这三年来,她辗转多地,独自谋生,吃尽了生活的苦,如今又甘愿进宫,当了一个粗使受累的宫女。 为了祁大哥,苦累,她倒是不怕,但如前辈刁难欺负这种不必要的委屈—— 可以避免,她也不会傻傻的去受。 指望遇到的前辈,都是温柔和善,一点不欺负新人这不现实。 可若是先等着人先欺负起来,再想法子反抗,这梁子也总是结下了,往后也难免针对麻烦。 最好的办法,便是提早寻个靠山关系,让旁人心存顾忌,打一开始,就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苏昭昭在这大黎皇宫里当然没什么认识的人,但这关系,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用钱拉出来的。 三个月来,苏昭昭一直藏着银子没动,原本想着先看看情形,摸摸门路,等到分派的时候,给自个求一个满意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她们分的这么快,没等她用上,便来了寿康宫里。 钱这东西,不能乱花,也不能不花。 这时候不送,还等到什么时候去? 果然,陈太监摸着荷包里的硬块,方才只浮在表面上的疏离笑意里,立即露出几分真心来。 他像是这才看清了苏昭昭的模样:“你叫什么什么名儿来着?” 苏昭昭:“甄七巧,公公叫我七巧就成。” “哦,七巧,你倒是机灵。” 陈太监睡着,又为难似的摇摇头头:“唉,可惜你们往后的差事,都有方姑姑分派,咱家插不上手啊,你来找我,只怕是拜错了庙门。” “您这是什么话?” 苏昭昭面上的恭敬笑意一点不变:“一瞧您老人家就是见多识广的,不论我领什么差事,往后能得您几分指教,都是我的福气!” 这话就显出了十分的中听懂事。 陈太监闻言,不免对苏昭昭越发满意, 别说这新来的十二个宫女了,便是许多当了好几年差的,也未必有这样的世故人情。 为此,陈太监又多问一句:“除了针线,你还有没有旁的长处?” 她刚才拿出的荷包是旧的不说,上头连个绣纹都没有,一看就是个由头,陈太监当然不会当真。 苏昭昭顿了顿,闪念之后,坦言道:“我识字。” 既然已经到了这寿康宫里,她就不能一直只当一个最底层粗使宫女。 地位越往上,要受的规则与束缚就越少,能干的事儿也就越多,这个道理在哪儿都适用,藏拙,没有任何意义。 识字,这在苏昭昭的曾经的生活里,是最基本,简单的都不能拿出来提的能力,放在这儿,却已是一项十分了不得的本事。 连老成持重的陈太监都微微吃了一惊:“果真?” 苏昭昭便点头,横竖真正的甄七巧一家子早已经远走他乡了,现在就由得她随意编造:“我有一个姓段的小伙伴上过学堂,我打小爱跟他一道玩,不偏僻的字都会认,只不会写。” “能认就已经不容易了,若是这样……” 陈太监斟酌半晌,改变了主意:“罢了,你既找到了我头上,也不能让你白跑一遭,跟着,我领你去方姑姑那走一趟。” 苏昭昭原本只是打算初步拉拉关系,有个依仗免得受前辈的宫女欺负。 因为到这会儿,暂且只认得陈太监一个,才找了他,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苏昭昭一愣之后,也立即连声道谢,又示意不论怎么着,都不会忘了陈公公的提携之恩,只将对方说得满面和气之后,才跟在他的身后,一道动了身。 这一次,走的便不是方才的偏道角门。 陈太监带了苏昭昭穿过回廊,径直到了正殿,一路自然比小宫女们住的廊庑宽敞富贵了不知,处处可见太后寝宫的气派威严。 也果然如陈太监在路上说的一般,太后娘娘凤体抱恙,需静养,这一路都是安安静静的,一声嘈杂也无。 最后,是在后殿外花坛前看见了要寻的人。 方姑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对襟的暗色蝠纹女官袍,头上一丝不苟的梳着螺髻,瞧着就格外严肃的模样,正立在石壁下头,看着小内监们摆放着将刚搬来的鲜花盆景。 陈太监虽然年纪更大些,但在方姑姑面前,却微微躬身,露出些谦下之态来:“这等小事,还劳方姑姑亲自操心。” 方姑姑闻言回头,倒也很给面子的客气:“我这人天生是个操心的,不如您……” 说话间,几人慢慢退到不碍事的角落处,客套之后,方姑姑的目光,便也落到了一直跟在后头的苏昭昭身上:“这个是?” “这是今儿个分来咱们宫里的小宫女,叫七巧,带来给您瞧瞧。” 陈太监叫苏昭昭过来,三言两语对方姑姑说明了她的情形。 方姑姑点点头:“甄七巧?来,抬头让我仔细瞧瞧。” 宫人面前,不用像在主子跟前一样谨慎,抬头都不能直视。 苏昭昭便不卑不亢抬头,大大方方的对方对视了一眼,之后低头屈膝,叫了一声:“方姑姑。” 她低下头没有看见,一旁的陈太监却明显的注意到,方姑姑看到这甄七巧之后,明显的愣了一瞬,片刻之后,才点头应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我想想,这宫里的差事,哪个更好给你些。” 有了这句话,苏昭昭这一趟的目标,就算是超出预期的达成了。 她十分知足的屈膝应是,又与陈太监道了一声,便利落的转身,顺着来路往回去。 等人走了,仍旧留在原地的陈太监才开了口:“方姑姑这是怎么了,不过识些字罢了,在您跟前原也算不得什么……” 言下之意,是一个小宫女,怎的还把你给震住了呢? “这是识不识字的事吗?” 方姑姑神色复杂,说着,又重新看向陈太监,压低了低声道:“就没发现,这个甄七巧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陈太监还在诧异:“什么,像谁?” “我看你是年纪大得人都糊涂了!” 方姑姑:“那一抬眼的模样,分明像极了咱们陛下回宫时,从外头带回来,安置在承乾宫那一位……” 都点到了这么清楚的地步,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陈太监吸一口气:“叶娘娘?” 第36章 打算 “你这么一说, 还真是!” 陈太监惊诧之后,不禁皱着脸摇头:“怪我,满打满算, 也就远远的见过那叶娘娘一回!要不是你说, 当真是一点记不起来……” 方姑姑严肃:“怪不得你, 这位主儿深居简出的, 偶尔出来一遭还常常拿面纱蒙着脸,记着的人原就不多,若不然,这个甄七巧入宫这么久, 早该有旁人发现了。” 陈太监:“是, 多亏您记性好!” 陈太监:“可这么一来,这甄七巧, 往后了怎么安置?” 方姑姑沉思不言。 提起这位叶娘娘, 即便两人都是宫中积年的管事内监女官, 也都不约而同的,露出满面的顾忌与斟酌来。 其实真论起来,这“叶娘娘”的身份,并不算什么。 单听这称呼就知道了,为什么要叫叶娘娘,而不是有品阶封号的, 诸如叶妃、叶嫔叶贵人…… 是因为这位叶娘娘, 压根就没有封位分! 说白了,出身背景一样没有, 不过是陛下领兵回京时,打西威带进宫里的女人,带进宫里之后, 既没有册妃封后,也没有日日恩宠,只是不明不白的往承乾宫里一塞,好吃好穿的养着,召见的次数都是一巴掌就数的清。 这要放在前头几位陛下的宫里,这样的主子,凭方姑姑的资历,压根都不会记得! 可架不住,陛下登基两年,后宫里满打满算,却只有这么一位主子! 也就是这独一份,才难免叫人顾忌。 尤其是当今陛下,年纪虽轻,却是弑父诛兄,逼宫夺朝,脾气行事都是格外乖戾,没人能猜得出圣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这位叶娘娘,在陛下心里到底是什么分量? 一来二去,承乾宫这一位不明不白的“叶娘娘,”却成了宫里很是特殊的存在。 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敢冒犯,谁也不敢得罪。 这会儿听陈太监问起,方姑姑沉思了半晌,也只是谨慎道:“这事儿不是咱们能定得下的,等会儿太后娘娘醒了,我去问问。” 陈太监听着,也不禁也了然应是。 —————————— 苏昭昭当然不会知道,她才刚来到寿康宫一日,就这么惊动了一直卧床静养的太后娘娘。 她自觉这一日的关系找得十分成功,因此第二日时,便毫不担忧的立在十二个新分来的小伙伴中,等着领自个的差事。 开头分下的都大差不差,不是灶上烧火,就是宫外洒扫,偶有个侍弄花草、茶房送水,就已算是轻省的活计。 苏昭昭还在默默思量着,她昨日现寻的关系,够不够分到花房茶房这一拨里,前面陈太监便已继续道:“剩下那个,太后娘娘这几日躺着乏味,正缺一个口齿伶俐、声儿好听的宫女给娘娘念书听,甄七巧?” 这话一出,众人明显隐隐的骚动起来,一个个控制不住的扭头瞧她。 就连被叫的苏昭昭也睁大眼睛,带着些犹豫的疑惑上前:“是?” “你既认字,一会儿随我去娘娘寝殿里试试。” “……是。” 苏昭昭虽然答应了,但她整个人仍有些回不过神。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想翻起袖口里暗袋里确认一下,自个昨日塞过去的荷包里是不是当真只是两块银子—— 别是她搞错了,把压箱底的金疙瘩给错送了去? 若不然,只那么点银子,值当陈公公这么费力,给她直接送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要知道,如她们这种刚分进来、没有来路靠山的新宫女,通常先是在外头干些粗使的杂役,时候长了遇着机会,才能挨着些送膳传话之类,这种能偶尔进殿里的差事。 而再往后,就得是能力很出挑,或许运气极好的,才能出现在主子跟前混个眼熟,再说日后。 大多的宫人,都是在外头的苦役里就耗完了这半辈子。 如陈太监所说这这种,直接送到太后面前念书,说是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了! 很快的,回过神的苏昭昭便也冷静下来,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 偌大个寿康宫,怎么会连个能给太后娘娘念书解闷的人选,都找不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落到她头上的这馅饼,内里也一定还有旁的隐忧。 将她送走的,除了陈太监的吩咐之外,还有众人的窃窃私语,加上一道道落在她身上,又羡又妒的复杂眼神。 瞧这情形,若是她一会儿给太后念书念的不好,再被送回来,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十分太平了。 苏昭昭暗暗的皱了眉头,但到了这时候,便是心存担心,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陈太监往太后娘娘的寝殿去。 寝殿外,方姑姑也在殿门口等着,见她们过来,便迎上来开口:“娘娘刚用了早膳,正有空,等会儿传了话,你跟我我进去。” 苏昭昭:“是。” 方姑姑便又嘱咐:“娘娘身子不好,你进去之后,磕头回话都轻缓着些。” 说罢,又安慰似的:“也不必怕,娘娘的性子最是宽和不过,从不为难宫人,你进去,好好读一卷书给娘娘瞧瞧就是。” 苏昭昭并没有紧张害怕的模样,神色平静,回得仍旧是简洁的一个字:“是。” 方姑姑这时才有些意外似的细瞧她一眼,不及再说,便有宫人传话,叫她们进来。 苏昭昭低头进门,数着地上光可鉴人黑亮地砖,只等方姑姑行礼介绍了她,便按着规矩双膝跪地,轻声说了一句:“七巧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现在不比从前,人在屋檐下,该跪就得跪,权当是尊老了。 苏昭昭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片刻之后,内里才传来了一道中气不足似的虚弱女声:“起吧,把帘子掀开。” 她们与太后娘娘之前还隔着一道垂珠帘,苏昭昭闻言起身,借着宫女收帘的动作,微微抬眸,飞快的扫过一眼。 乍一听太后,很容易叫人想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但其实太后娘娘比她预料中的年轻很多。 即便卧病在床,也仍旧能瞧出太后眉目间的精致靡丽,不知是不是苏昭昭的错觉,她甚至觉着太后的五官,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有些隐隐的熟悉感。 不过这倒也对,黎天睿的年纪也不是太大,现在的陛下是黎天睿的弟弟,太后是陛下的亲娘,算起来,也就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要是保养得宜,看来就只会更年轻。 只不过即便苏昭昭早知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精力很是不济,最近几年里,都一直躺在床上起不得身。 但见到真人之后,苏昭昭也忍不住的有些怔愣。 太后的面色是真的很憔悴,肤色几乎白的透明,眉梢轻蹙,下颌消瘦,连发丝也显得有些泛黄细软,松松的披在肩后,靠着床头厚实的大引枕,整个人都似是被盖被埋没了似的。 难怪方姑姑嘱咐她说话动作都小心些了,在这样的病西施跟前,只觉得说话略大些,带出的风都能将人吹倒。 竹帘收起,苏昭昭顺势垂下眼眸,片刻之后,便感受到太后的目光在落在她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半晌,苏昭昭终于听到太后开口道:“来。” 这是在对她身旁贴身服侍的宫女说,闻言之后,便有一个打扮端庄的女官,朝苏昭昭送来了一卷书。 “念来听听。” 太后真的病的很重,好似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多,开口都尽可能简洁。 苏昭昭接过翻了翻,是一本诗集,太后也并没有难为他,不是那种很晦涩的,都是些朗朗上口,广为流传的诗文绝句。 事已至此,苏昭昭便只当自个就是来念书解闷的一般,从第一页开始,一句句的往下的念。 她没有学过朗诵,这会儿就也没有画蛇添足,搞什么抑扬顿挫的感情,除了有意将声音放轻柔些外,一句句都念得清楚干脆,中间遇着了掺了几个不认得的古字,也是大大方方的停了下来认罪,承认自个才疏学浅。 好在太后并没有怪罪她,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便自有宫女上前,领了苏昭昭告退。 等着苏昭昭一头雾水的退出殿外,守在一旁的方姑姑方才慢慢靠近了周太后的床榻边,轻轻问一句:“娘娘瞧着如何?” 周太后的声音轻微,需靠近才能听清:“她当真,与那叶姑娘一样?我瞧着,也没什么出奇。” 方姑姑半跪下来:“是,老奴的眼神错不了,这甄七巧现在瞧着是不起眼,骨像却是出挑的,好好调理调理,模样比起叶娘娘来,只会更胜一筹。” 周太后便叹息着:“照你这么说,那叶姑娘,也不算什么佳人。” “是,与娘娘比起来,自是云泥之别。” 方姑姑低声附和,但言下的意思,众人却都清楚—— 不论算不算佳人,架不住,入了陛下眼。 “可只这一个,也不见陛下有多喜欢……” 周太后十分疲累似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自言自语一般:“天儿这些年,到底……在找谁?” 方姑姑并不多嘴,只安静着等待。 “罢了。” 半晌,周太后终于又开了口:“陛下既喜欢这模样,你下去,好好调理,教教。待有个模样,寻时机,让陛下瞧一眼。” 方姑姑应一声是,又问:“不知娘娘的意思要教成什么模样?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可要让七巧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若是这样,要耗的功夫可就不简单。 “琴……” 周太后刚念了一个字,便忽的沉默了。 方姑姑见状,也忽的想起了娘娘身边,上一个最擅琴的宫女,最后是什么下场。 那是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了,娘娘身边的侍琴,琴艺极佳、又烹得一手好茶,向来自视甚高,行止轻狂。 这样的性子,后来跟着娘娘带去静平宫,不知干了什么,就被还是皇子的陛下一刀砍去了双手。 宫中从来不留废人,伤好之后,就被娘娘伤了银子送出了宫,往后便再没消息,都不知是死是活。 想起这个,方姑姑一时也很是后悔的屏了嘴。 果然,周太后微微摇头:“不必多事,养养身子,先让陛下看看,再论日后。” 方姑姑敏锐的听出了主子的言外之意,陛下的性子,宫中谁不清楚? 若是陛下看过之后,这七巧也与从前的侍琴下场一般,那自然,是没什么日后了。 一年及此,方姑姑再想起刚刚出去的甄七巧时,便难免多了几分可惜。 她垂下眼角,恭敬应下:“奴婢明白。” 第37章 要求 “七巧姐姐?” 苏昭昭不明不白的念完了几页诗文, 从太后娘娘面前回到自个屋里,还没来得及应对周遭同僚们或明或暗的试探,便有一个圆脸的小宫女过来找到了她, 笑眯眯道:“方姑姑吩咐, 让姐姐收拾收拾, 挪到后廊上去住。” 原本苏昭昭的耳边, 多少还有些阴阳怪气的酸话怪语,这话一出,众人便都是一惊,说怪话的, 趁没人留意, 连忙偷偷躲了出去,剩下几个便都是亲热讨好, 扒着她说些“往后发达了别忘了咱们”之类的话头。 老实说, 不论之后怎么着, 苏昭昭现在,对方姑姑这安排,是打心里松了一口气的。 并不是说她得主子青眼之后,就翘起尾巴来,看不起这些粗使。 实在是在一众刚来的宫女里,她这两天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合群了。 鹤立鸡群, 未必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在深宫这种封闭压抑的环境里。 身为异端的白鹤一旦露出了自个的不同,要面对的就只能是群体的孤立针对。 苏昭昭在心中叹息, 面上却只是客气微笑,三言两语将人请出去。 她原本的行李也不多,不过几件衣裳, 包袱一裹,连住了一晚上的室友长什么模样都没认清,便头也不回的跟在圆脸的小宫女身后,出了门。 圆脸宫女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一看就觉着讨喜:“我叫方彩云,姑姑说,咱们往后住一处,姐姐以后也叫我彩云就成!” 圆脸宫女年纪不大,但神色娇憨,打扮举止都是寻常宫女少见的干净讲究,再加上这几句话,苏昭昭便也猜到什么:“彩云,方姑姑是你……” 方彩云的面上便带出几分骄傲:“是我的本家姑姑,我们家里世代都有女孩儿进宫当差,还出了好几位女官呢!” 这就难怪了。 苏昭昭恍然,与对方客客气气闲聊几句,不等她问出什么来,便也到了要换的住处。 同样是廊庑,粗使宫女的廊庑,与能服侍太后的亲近宫女住的廊庑也是不一样的。 昨日的屋子正对着寿康宫最西面的宫墙,屋里原本就小不说,光线还被挡得严严实实,大白日进去也觉得眼前一黑,还得立在门口让眼睛适应一阵,才能看得清屋里情形。 眼下的廊庑,则是与太后娘娘的寝宫就隔了三道墙,坐北朝南,迎面开阔,敞敞亮亮的。 打开门后,除了睡两个人轻轻松松的长炕,剩下的空地还能放上一方小案,几条木凳,并洗漱的简易插屏木架。 苏昭昭甚至瞧见窗纸上贴着红亮的窗花,窗口窄窄的木台上,还摆了一方巴掌大的细颈瓷瓶,在里头斜斜的插了一支半开的绿萼梅。 显然,身为方姑姑的亲侄女,彩云的日子要比粗使宫女们轻松许多,当差之余,还有余力折腾这种简单的生活情趣。 “七巧姐姐你安置着,我去膳房吃点东西,还得赶着上差呢。” 闻言,苏昭昭站起来,也顺势打听起了她吃饭的时间地点。 差事打听不出来,先问问往后的吃食在哪儿解决,也算是人生大事。 彩云却摇摇头:“姑姑说,你不与我们一道儿吃,等会儿,她亲自过来告诉你。” 苏昭昭诧异的在原地,半日之后,她便也明白了方彩云说的,不与她们一道儿吃是什么意思。 她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竟然有一个不认得的小内监送来了一叠食盒,说是她今儿晌的午饭! 苏昭昭满头问号的把食盒打开—— 一道凉菜水晶猪皮塔,汤是半凉的山药老鸭汤,一碗牛乳枸杞蛋羹,配着大概能夹两筷子的粳米饭。 每道菜的分量都不多,整个菜式都是干干净净的,虽然太白净了看起来一点不下饭,但是一点味没有,清淡又养生。 除此之外,苏昭昭还在最底下发现了一盅黑黝黝,看起来像是汤药的东西,但她用汤池翻动几下之后,发现一根细细的人参。 苏昭昭沉默了下来。 ———————————— 苏昭昭又等了一刻钟功夫,才终于等来方姑姑。 看着她盯着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方姑姑便在一旁坐下来,开口道:“太后娘娘从自个的份例里给你拨了饭菜,都是给你独一份的,这是恩典,可不兴剩。” “快吃罢,一会儿凉透了不好吃。” 苏昭昭站起来:“姑姑,无功不受禄,太后娘娘赐下这样的恩典,不知道奴婢要怎么才能担得起?” “你倒想得多。” 方姑姑严肃的眼角微微皱了起来:“娘娘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好好将这些东西吃了,便是听话知恩了。” 但听了这话,苏昭昭莫名的,想到了被关在圈里好吃好喝,只等过年宰了吃肉的猪。 苏昭昭一个激灵,将自个从这样的幻想里捞出来。 她苦笑一声,抬起头来,认真的看向对方:“姑姑,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秘,您还是把这缘故告诉我吧,若不然,我这担心受怕的,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说罢,不待对方生气,便立即补充道:“再一者,我满头雾水,少不得日夜忧虑,四处探听,说不得哪处做得不对,再白白浪费了娘娘的好意。” 说完之后,苏昭昭便一动不动,坚持的看向对方双目。 在这样的眼神之下,方姑姑便渐渐的迟疑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事迟早也得叫她知道,半晌,方姑姑也退让了几分:“之前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主意的,罢了……” …… 片刻之后,苏昭昭像是听到了什么胡话似的,不可置信的挑起眉头:“我与叶娘娘长得像?” 方姑姑坦然点头:“旁处倒罢了,只一双眼睛,极像。” “话已至此,我也不瞒你。” 方姑姑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你刚进宫,不知陛下与太后娘娘,母子之间,存着些间隙,往后你得了宠,若是能在其中回转一二,于娘娘,于咱们整个寿康宫,都得记着你的好!” 这种情况,也太狗血了…… 苏昭昭抬手捂捂自个的眼睛,她张开口,几次欲言又止,一时间却又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 这算个什么事? 怎么着,那位叶娘娘难不成是戳着暴君的心癖长出来的,只要和叶娘娘相像,便能得暴君喜欢? 若真是这样,这满宫里也不会只有一位叶娘娘,天下之大,早该是一连串的同类型美女连连看了! 苏昭昭的心下越发怀疑,但当下的情形,这种吐槽却说不出口。 最终,苏昭昭也只是开口问:“若是没入得陛下的眼,那我往后……” 她一点不觉着因为自己和叶娘娘的眼睛长得像,就能让传说中的暴君一见倾心。 与其期待这种笑话似的可能,还是先操心操心失败以后,自个是个什么下场吧。 方姑姑在心中闪过陛下的雷霆手段,面上却丝毫不露。 她甚至缓和了语气,露出了几分安抚来:“能有什么呢?娘娘最是心善,陛下若无意,你就再回康寿宫里好好当差,你已经到了娘娘眼前,只要忠心服侍,还怕往后没个下场不成?” 苏昭昭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神情,片刻,松了一口气似的附和:“娘娘慈悲。” 但实际上,苏昭昭的心下却瞬间凛然。 她清清楚楚的意识到—— 方姑姑在撒谎,她方才解释的神情,分明是在隐瞒心虚。 她若是没被看上,结果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可对方既然已经决定隐瞒,再多问也没用处,苏昭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方姑姑的面前谢过太后恩典,之后便当真老老实实的坐下,一口口吃起桌上的饭菜来。 还别说,太后娘娘小厨房里的御厨手艺,确实不一般,即便口味清淡,却也一点不减食材本身的香气,加上分量不多,一盏茶功夫,便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方姑姑点头:“这才对,这都是药膳,宫里的老方子了,多吃些,对你只有好处的,别着急,你这头发、面色、还有这手,都得好好养养,才好面圣呢。” “都听姑姑的。” 方姑姑满意的点头:“往后有什么事,也只管说。” “是。” —————————— 往后的几日里,苏昭昭面上,也果然按这方姑姑的吩咐,老老实实的调理身体面色。 她虽不能出门,但好在,还有一个同屋的室友,方彩云。 方彩云到底年纪小一些,比起她姑姑的老道来就差了许多,遇上两辈子经验的苏昭昭,方彩云不知不觉的,就在她的探听下,说出了不少内情—— 其中便包括之前那个叫侍琴的宫女下场。 听说了这个之后,苏昭昭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早该料到了,当今陛下素有暴戾之名,按方姑姑的说法,与太后之间又并不亲近。 这样一位帝王,对待不喜欢的母后送来的看不上的女人,能有几分留情? 她进宫来,原本是为了报仇,却没想到,因为这么无稽的缘故,却先陷入了性命之危里。 苏昭昭抿抿唇,又对彩云打听起了陛下对宫人与叶娘娘的态度来。 大黎开元帝的名字在南越,早与杀人如麻、凶狠残暴挂在一处,实实在在的能止小儿夜啼, 但就算是普通男人,在外头对待敌人同僚,与回家对待妻儿奴仆,也时常是完全不同的两幅嘴脸。 更何况天下之主的帝王。 要想从暴君面前全身而退,她需要先知道对方的性格喜好,才能由此决定,之后她被送到对方面前时,要用什么样的表现才更合适。 但提起这个来,方彩云的回答就含糊了许多,她也是这两年才进的宫,陛下又从没来过寿康宫,对于开元帝的了解,其实也就是传言里的那些。 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连最喜欢吃人肉吸人血的说法都出来了—— 听起来这位收复南越、一统疆域的开元帝王,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再说起叶娘娘,说法就更多,又说这是陛下独一份的爱宠,寸步不离,又说叶娘娘其实也并不得宠,陛下另有真爱,叶娘娘都只是替身—— 叶娘娘都是替身了,那她是什么?替身的替身? 苏昭昭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分析出来,反而越听越头大。 窥探帝踪,是个杀头的大罪,更别说在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形下,苏昭昭也一点不想就这么接触传闻中的暴君。 思量之后,苏昭昭在方姑姑下一次过来时,便提出了她第一个要求: “我想先瞧瞧那位叶娘娘。” 第38章 重逢 “见叶娘娘?” 方姑姑闻言, 却是满面严肃的拧起眉:“你的长相,送到叶娘娘面前……” 的确,若按方姑姑说的, 她们两个长得这么相像, 那碰到一块, 就指不定那位叶娘娘会怎么想, 一时怒起,除掉她这个“赝品”也不是不可能。 就更别提,以寿康宫与陛下微妙的关系,也不会愿意在她还未曾受宠的时候, 便先与叶氏生出龃龉。 好在苏昭昭也知道其中利害, 她并不想与叶娘娘见面交流,只是想要近距离的看一眼, 如果可以的话, 再给她尽量多一点的时间, 能让观察一下叶娘娘的言行举止。 或许是她这段时间都一直表现的冷静自持,与胸有成竹起了作用,让方姑姑对她多了几分重视,闻言,半日之后,方姑姑还当真答应了下来。 当然, 不会是大摇大摆的走进承乾宫里。 按着方姑姑的说法, 叶娘娘虽然不常出门,但每隔三日, 都要到宫中的弘文馆里上课,苏昭昭可以趁这个时候,隔着窗子瞧一瞧。 这也是宫中说叶娘娘是陛下心尖上人的明证之一, 宫中的弘文馆,用来给龙子皇孙们启蒙授课的地儿。 现下宫中没有皇子,原本这地方是暂且用不着的,但陛下却特特的为了叶娘娘,召来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女官,专为叶娘娘一个教导诗文典籍。 这是何等隆宠? 当然,这种恩宠多少显得奇怪了些就是。 苏昭昭刚刚听到也是满心疑惑,是这位大黎暴君喜欢才女? 可是喜欢才女的,不是应该一送来就是才华横溢、色艺双绝的吗,哪里有到了宫里再给派老师让现学的—— 怕不是还有养成的癖好? 苏昭昭,思量半晌,没个结果,便都将这些信息暂且记着,等着之后分析。 也是凑巧,第二天,就是这位叶娘娘去上课的日子。 苏昭昭在方姑姑的吩咐下,用过早膳之后,便换了一身宫女们常见的青色衣裙,由彩云带着,赶着大早出寿康宫往南边行去。 方彩云知道路径,带着她绕过弘文馆,转而攀上了位于殿外的石山,石山上有一方四角亭,是这周遭地势最高的地儿,可纵览全馆风光。 春日里,天气早已和暖了起来,在方姑姑的手段下,馆内轩窗大开,那位叶娘娘,便正坐在窗下的桌案旁,在石山上找好角度,可以将窗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按理说,四角亭里是位置最好的地儿,但她们两个宫女,大咧咧站在亭子里偷看也太显眼了些。 方彩云压根就没有爬到最高处,刚刚看见亭角,就带着苏昭昭撩起裙角,来来回回绕了一圈,最终躲在了一处凸起的假山石后—— 从这儿看,还离得更近了些。 “七巧姐姐,姑姑说得没错,你和叶娘娘,还真的有些像!” 方彩云先探出脑袋瞧了瞧,就忍不住的回头又看她一眼:“要不是我和你一道住了这么些日子,乍一眼,肯定就分不出了。” 苏昭昭闻言,也跟着探头看去—— 有一瞬间,苏昭昭觉着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这位叶娘娘的身形轮廓,的确与她有些相像,甚至连五官都有些相仿。 当然,因为地位不同,再加上绫罗珠宝、与上等脂粉的映衬,对方的面色比她精致红润了许多,肌肤也更白皙。 至于方姑姑提过的双眼,她们虽然都是一般的杏核圆眼,但书案后的叶娘娘明显比她的岁数小些,眼神里还带着些懵懂的稚气。 这样的眼神,或许她在西威,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也是类似的,但等到她成为孤女,孤身离家,尤其是在府城历经大变,彻底恢复了曾经的记忆之后。 就已是全然不同。 苏昭昭面容沉静:“差别还是挺大的,对不对?” 方彩云果然笑着点头。 确实,如彩云说得一般,也就是乍一眼罢了,彩云与她相处了不到十日,便已能明显的分出两人的区别,就更别说苏昭昭自个。 苏昭昭:“我倒不知道,这叶娘娘年纪这么小。” 方彩云趴在石头边缘:“我也是第一次见,确实看着不大,好像和我差不多,有十四了吗?” “怪不得我也听人说过,陛下不常召见叶娘娘,是因为叶娘娘年纪小,要先养几年呢!” 苏昭昭闻言,忍不住皱了眉头。 彩云今年十四,就算叶娘娘与彩云的岁数一样,现在是开元二年,这位叶娘娘,应该是三年前就落在大黎的开元帝手里了。 那时候,这小姑娘才几岁? 再想起之前猜过的养成…… 苏昭昭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这个大黎暴君,怕不是个有什么特殊癖好的变—态? 苏昭昭的面色一点点的严肃起来,她不再多说,只沉下心来,静静观察窗后的叶娘娘,试图在她身上瞧出什么旁的魅力。 在旁人眼里,这位叶娘娘是规规矩矩的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的,看起来是在认真读书。 但苏昭昭只留心看了一盏茶功夫,便敏锐的发现这小姑娘其实在偷偷的走神。 她坐在书案后,眼神却并不在书卷上,而是握着毛笔,专心致志的盯着笔杆,仿佛那上头有什么了不得的有趣玩意。 过一会儿,毛笔放下了,叶娘娘抬起头盯着授课女官,瞧了没一会,又开始摸摸脸,伸手缕缕额角散落的发丝,过一会儿,又低下头,把两只手握在一处,用一只手扣另一只手的指甲。 除此之外,对方出身卑微的传言应该也没错。 因为这叶娘娘的行止并不算端庄,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支凤头钗,凤嘴衔着一串米珠流苏。 前后约有一刻钟功夫,苏昭昭便注意到她好几次,将这钗串甩动出了明显的幅度。 之后授课的女官离去,这叶娘娘起身之时,也明显的踢了一下裙角—— 这是不习惯曳地的长裙,怕被绊倒的下意识举动。 其实这些小动作并不起眼,不是眼光老道的,或许都不会留意,但若是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绝不会有。 其实莫说大家闺秀了,如彩云这般家教渊源,自小学着宫女规矩的,都不会如此。 也正是因此,苏昭昭越看,面色就忍不住的越沉。 不论怎么观察,这叶娘娘,也就是个年岁不大、白纸一张的小姑娘罢了,实在是没发现这位叶娘娘身上,有什么能够吸引天下之主的魅力。 总不会……是真的因为从小养成的癖好? “彩云。” 看着小叶娘娘的身影从窗后离开,苏昭昭忍不住的开了口:“咱们陛下,在女色上,可有什么喜好?” 方彩云没听懂似的:“嗯?什么喜好?宫里除了叶娘娘,没旁人了呀。” 苏昭昭摇摇头。 帝王的女人,哪里仅限于后宫里有名分的了?旁的不说,苏昭昭都知道,陛下身边,每夜都是用侍寝宫女备着的。 空荡荡的假山上,苏昭昭说起话来,也难免大胆了些:“我的意思是……” “陛下他,是不是好这些没长成的幼女?” “嗯——” 苏昭昭的话音刚落,便明显的听到了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但这动静,却不是面前的方彩云发出来的,反而像是来自身后。 这动静太吓人了,彩云与苏昭昭都是猛然回头—— 身后平地上,赫然立着一个身形威武,腰挎长刀的男人。 男人的神色复杂,显然是听懂了苏昭昭说的话。 苏昭昭也吃了一惊,紧接着便又发现这侍卫打扮的男人似乎有些眼熟。 她像是在哪里见过? “陈将军!” 不等苏昭昭回忆,她身旁的方彩云便腿软似的一个踉跄。 苏昭昭连忙扶住她,但彩云也像是要哭了一样,吓的面色都白了起来。 苏昭昭疑惑着顺着方彩云的目光往上—— 她在看离她们不远的四角亭内。 陈锋可是陛下亲卫,陈将军既然出现在了这里…… 四角亭建在石山的最高处,她们的位置是亭后,去亭内的路径在另一边,从这里抬头看,的确可以隐隐看到木栏后,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 看见这道身影之后,方彩云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吓得褪去了:“陛,陛下……” 亭上的是大黎的暴君? 苏昭昭也悚然一惊! 这个暴君怎么会在亭子里? 堂堂帝王,难道也和她们一样,要躲在这儿偷看叶娘娘吗? 在这种情形下遇见暴君该怎么办? 这变故太过突然,一瞬间,苏昭昭脑子也只剩一片空白。 “你……” 震惊之中,苏昭昭便也没有留意到,彩云口中的陈将军在看到她的脸之后,立即变了神色,面上也露出明显的郑重。 亭上的身影消失,山石之后,又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陈将军后退一步,恭敬避让。 自他身后,便清楚出现那位陛下的身形。 他身着玄色龙袍,未束发冠,发黑若羽,面白似雪,面貌是世间难见的昳丽精致,却无端弥漫着一股阴鸷戾气。 他的身形削瘦,却丝毫不显单薄,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至极的出鞘利剑。 融融春日之中,他却似从冰雪之中踏来,不及靠近,便已带来满满的肃杀与寒意。 令人心颤。 看清的一瞬间,苏昭昭在与方彩云一道跪下的同时,便也立时明白她刚才对那陈将军的眼熟是从何处而来。 她的确见过这位陈将军。 不单陈将军,便是眼前的陛下,她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大黎的开元帝,传闻中的暴君—— 是她曾经在府城的杂耍旁见过的,腰悬佛塔的白衣少年。 第39章 危险 传闻中的大黎暴君, 是她曾在府城见过的白衣少年? 苏昭昭吃惊之后,细思之下,又觉理所应当。 在府城时, 黎天睿在那酒楼上明显奔着那白衣少年去的, 之后与黎天睿当街对峙, 并且看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她当初便也隐约猜到这样的人物, 必然是大黎的天潢贵胄—— 只是没想到,竟就是暴君本人罢了。 苏昭昭按着规矩没有抬头,因此不知道,在她面前的暴君, 面上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比她还要强上几分。 “你,你抬起头来。” 半晌, 苏昭昭才听到头顶的大黎开元帝开了口。 开元帝的声音低沉冷冽, 极具威严, 甚至隐隐的,也有几分耳熟一般。 她在府城见到这两人时,听过这位开元帝说话吗? 苏昭昭这时候没有心情回忆太多,听到对方也要让她抬头看脸的话头,苏昭昭便心下便有些发沉。 看来,是她与叶娘娘相似的长相, 让这位暴君发觉了。 对这位陛下的真正的了解还几近于无, 这个时候就撞到对方手里实在是有些不利。 但眼下这般情形,也由不得苏昭昭躲闪。 她攥着手心, 直身抬头,按着规矩,不得直视天颜, 就将目光落在对方绣着九爪金龙的玄色袍角。 苏昭昭能感受到开元帝目光如有实质,极具分量,在她的面上深深的停留了许久—— 久到苏昭昭都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眼角都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时,才又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恶名在外的暴君,此刻不知为什么,声音却有些嘶哑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是和方彩云一道儿跪着,但苏昭昭却可以断定,开元帝的这句话,问的一定是自己。 她闭眼回话:“回陛下,甄七巧。” “什么?” 但头顶的暴君却似乎对这回答极不满意的模样。 他的质问森然低沉,逼近一步,与她挨到了近在咫尺距离,带来的威势也越发令人紧张, 这个暴君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苏昭昭既疑惑又心怯,攥紧手心,用几次不起眼的深呼吸帮助自己保持冷静:“奴婢唤做甄七巧,因为生在七夕,爹娘便起了这个名字。” 这个当然是真正的甄七巧的生辰。 既然要顶替旁人入宫,甄七巧的详细情形,她自然是都提前背过的。 ———————— * 听到这么清楚的回答,周沛天面上原本的犹疑与期望,终于彻底沉寂下来。 他在亭上看到这宫女侧颜的第一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当真见到了失散三年的苏昭昭。 但等到当真冲到近前,看清这宫女的模样之后—— 他却反而生出了几分不确定的犹疑。 周沛天记忆中的苏昭昭,虽出身卑微、境遇可怜,却积极昂扬,自信乐天,无所畏惧。 苏昭昭眼中,清透宁澈,仿佛时刻燃着一把不灭的火,便是再多的束缚冷水都无法泼灭。 不像眼前的这个甄七巧,规矩刻板,面容之中,甚至带着些沉静暮气。 周沛天垂下眼角,面色复杂。 说来可笑,但事实上,周沛天还当真没有清楚的见过的苏昭昭的模样。 人的眼睛可以看清世间万物,却唯独不能转回来看到自己。 他附身在苏昭昭的身上这么多次,苏昭昭的伯父家中,上到亲戚、下到仆从,再加上之后的祁仲卿,甚至在守方杀了的两个戎人…… 这些毫不相干人的身形五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却唯独没有苏昭昭“自己。” 苏昭昭的房间里没有铜镜,她平日那简单至极的梳洗打扮,也并不需要用到镜子。 如今回想起来,唯一算是见过的,就只剩苏昭昭在几次洗漱时,在水中的倒影里,映出过几个扭曲模糊的影子。 周沛天曾经靠着这模糊不清的影子绘在纸上,加上苏昭昭的年岁特征,让陈锋以此找寻。 但除了一个叶氏,一无所获。 仿佛苏昭昭,也如那个祁仲卿一般,葬身在了西威府城葫芦巷的那一场火灾之中。 一念及此,周沛天的面上闪过沉沉的阴郁。 又一次空欢喜之后,在心中涌起的失望与恼怒,让他的话中满是暴戾:“是谁派你来的?”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周沛天不信苏昭昭的死讯,从未放弃过找寻,流传出去的图像与消息难□□传了出去。 除了陈锋,朝中内外,凡是消息灵敏些的,都知道他在找人,也不难猜到叶氏并非正主。 这几年来,仿着叶氏的模样,已各种手段来路送到他面前的女人,已不是第一个。 一开始的干这等蠢事的,或许是为了“尽忠,”但被他教训过之后,再往后的,便都是些贼心不死,别有用心的杂碎鼠辈。 苏昭昭敏锐的感受到了开元帝话中的冰冷杀气。 谁派她来的? 苏昭昭一顿,老实说,是她自己要来看看叶娘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往后送到暴君跟前做准备。 谁能想到,叶娘娘身上没看出什么眉目,反而先作死遇到了暴君本人? 早知是这样!她打死不会选择今天出来! 这实话,苏昭昭当然没办法说出来。 她微微吸气,说出了出门时,早已准备好的理由:“奴婢是寿康宫中的宫女,太后娘娘昨日有意用梨花插瓶,姑姑便命我们一早来弘文馆,折几支开得好的带回去。” 弘文馆附近有几颗积年的梨树,满宫里再没有别的梨树长得能比它好,最近正是开花的时候,十分漂亮。 她们今日出来,明面的理由就是这个。 甚至彩云身上,还煞有其事的带着剪枝的小剪刀。 听到这话,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打颤的方彩云回过神,也连忙将寿康宫的腰牌与装在荷包里的小剪拿出来,证实苏昭昭说的没错。 以陈锋的老道,早在看到苏昭昭相貌之后,就已退后确认起了她们两人的身份。 这时陈锋也恰好上前,低声开口确认:“的确是寿康宫中的宫女。” “寿康宫。” 周沛天冷冷重复一句,但话语中并没有听出为母子之情缓和一二的意思,反而愈发冷得惊人。 “是,只是也凑巧了些。” 陈锋说着,又看了一眼苏昭昭的模样,便又笑眯眯的建议:“或许当真有逆贼背后主使,以防万一,若不然,属下带她们下去好好问问?” “陛下!” 听到这话,方彩云失声惊叫,这一次,她似乎是真的哭了出来,却还努力忍着,仍旧按着宫女的规矩,跪地哽咽的求肯:“陛下明鉴,奴婢们是来折花,隔着窗子看见了叶娘娘,一时好奇才偷偷瞧了几眼,当真没有什么主使,求陛下饶命!” 她寿康宫里出身,便是为了自个姑姑,也不能将太后娘娘的打算说出来,即便已怕极了,说话也依然有所隐瞒。 不过某种程度,这话倒也不算错。 苏昭昭并没有听闻过这陈将军的威名,但只从方彩云这失态的反应上,便也猜得到,对方所说的“问问,”绝没有话里这般温和。 所谓的问问,只怕是“严刑审问!” 她是太后刻意送给开元帝,希望能借她缓和母子间隙的,细算起来,这也只是一片慈心,与什么逆贼毫不相干,即便让这陈将军问出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如果只是这样,她运气好的话,审问之后还能有一条活路。 但要命的是,她的来历是真的有问题的—— 她并不是真的甄七巧! 苏昭昭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在专业的审讯里,一个普通人想要说出完美的,毫无破绽的谎言,几乎全无可能。 但凡在陈将军的审问里,她在哪一句里露了破绽,她这逆贼的来历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只怕连好死都是奢望! 苏昭昭的心脏也猛地一抽,紧张之下,她猛地抬头,为了看出开元帝的想法,第一次不顾什么规矩,径直看向了暴君的面上—— 就这般,直直的撞进了周沛天冷冽的双眸之中。 她的杏核眼清润明朗,黑白分明,失去了刻意的掩盖,便如同静水泛起波澜—— 坚韧而鲜活。 周沛天原本就要点头答应,但在与她双眸对视的一刹那,却不知为什么,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间,让他再难说出一个字。 片刻之后,却是周沛天率先移开了目光。 这退让一般的举动让他的嘴角抿得更紧,之后却没有再转回,而是转而将目光看向一旁的方彩云:“你回去告诉太后,她送来的这甄七巧,朕留下了。” 方彩云一惊,诺诺道:“陛下……” 周沛天的面色冷峻至极:“怎么?你也想一道留下?” 方彩云身子一抖,就算顾及着陛下与寿康宫的关系,有心为太后分辨,在陛下的威势下,也更不敢再多言分辨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折花。 她眼含泪光,用饱含歉意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苏昭昭,之后便磕头谢恩,后退几步,死里逃生一般的匆匆而去。 留下的苏昭昭用力的掐了掐自己手心,借着尖锐的痛意让自己保持思考的清晰灵敏。 这种情形下,唯一转机,只有眼前的开元帝! 苏昭昭对旁人情绪变化的敏锐,是天生一般,打从上辈子就有的本事,记忆恢复之后,更不会丢下。 譬如刚才,即便是这般紧张忧惧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与她对视之后,暴君那微妙的迟疑与退让。 方姑姑说过,她的眼神与叶娘娘最像,是因为眼神? 她方才是什么眼神?开元帝喜欢什么眼神? 苏昭昭其实没有把握,但眼前的情形,却已由不得她再多想。 她深吸口气,又一次深深注视着开元帝双眸,努力道:“陛下……” 没等她说完,才刚说了两个字,开元帝便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猛地往后躲了一步。 一旁陈锋见状上前,在周沛天的示意下,一挥手,便自有侍卫上前,不容置疑的押着苏昭昭离开了凸起的山石。 ———————— 直到眼前重新恢复了清静,周沛天立在原处沉默了片刻,开口:“去好好查查她的底细。” 陈锋干脆应诺:“是。” 说话间,陈将军便已在暗自思量,等到了镇抚司,该在这宫女身上使什么手段。 看着是个没经过刑讯的,审起来应当不费什么力气。 “查清楚前,先将那个甄七巧……” 但陛下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又忽然开口,将人换了一处安置的地方: “关进承乾宫。” 第40章 冒险 甄七巧入宫才不过三个月, 有关她的一切,都在明面上清清楚楚放着的,都不必费力多查。 次日, 陈锋便带着薄薄的一张纸, 将这甄七巧三月来的经历送到了周沛天的案头。 “臣去问了掖庭教导新宫女的嬷嬷, 据她说, 甄七巧算个省力懂事的,学东西很快,从未惹出什么麻烦,不过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她分去寿康宫, 也不是故意使了什么手段, 是寿康宫宫人挑的人,提前与甄七巧并无牵扯。” “此刻瞧来, 像是寿康宫中发现了她模样与叶娘娘类似, 太后娘娘起意, 吩咐送来陛下。” “都是些明面的东西,想细查出根底,就需遣人远去越地,将她的家人父母找出来,路途遥远,一时半刻难有消息。” 陈锋说到这儿, 又忍不住建议道:“若不然, 让臣去问问这个甄七巧,查的会更快些。” 殿内的周沛天面无表情, 微微垂眸盯着案上的一方衬锦木盒,似乎在沉思,也像是犹豫。 但陈锋见状, 却立即停口,不再多言。 他效忠的陛下杀伐果断,对已然决定的事便是乾坤独断,从不会反复。 陛下既没有开口,就是并不同意他审讯那甄七巧,不需他再多说。 尤其是在与那“苏昭昭”的有关的事上…… 说来也是奇怪,他在静平宫中护卫多年,打从陛下还是殿下起便贴身护卫。 可他竟然压根不知道,从小一直幽禁深宫的陛下,是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西威孤女? 只可惜,不论是这名为苏昭昭的孤女,曾经是靠什么让陛下如此重视,只怕如今也早已命丧火场,并无那个福气享受了。 陈锋目光扫过陛下手中正在瞧着的木盒,心下忍不住摇头叹息。 那盒中放的,是一只毫不出奇,且已被烧得变形的赤金石榴镯—— 是他在府城葫芦巷被烧毁的民居之中,亲手翻出的。 与这镯子一同翻出的,还有三具已被烧的看不出身份面目的焦黑尸首。 陈锋私心里,当然是认为,陛下要寻的人,就在这三具尸首之中。 但一向爱洁的陛下亲自翻看之后,却不肯信,近乎偏执一般,即便是在亲征收复南越之时,都从没有中断过对那苏昭昭的寻找—— 一直坚持找到了现在。 果然,片刻之后,陈锋便听见案后传来陛下的吩咐:“派稳妥的去南越,务必查清。” “是。” 虽然不出意料,但陈锋答应之后,却也忍不住疑惑。 之前有被人别有用心送来的“赝品,”陛下大多一眼扫过,话都不必问一句,便径直处理了。 偶有摸不准的,陛下也不过几句话功夫,除了两个当真无辜的被送出了宫去,剩下的,便也都是一般下场。 唯一特殊的,还是此刻同在承乾宫的那位“叶娘娘。” 要知道,“叶娘娘”可是他与当初亲自在西威府城寻着的,与殿下绘出的图像最是相向的人。 之后虽证明叶姑娘并非苏昭昭,却查出她与苏昭昭是连着血缘的姨表亲,两个的娘亲,是实打实的亲姐妹。 香火之情,照料一二无可厚非。 这个甄七巧,又是靠什么? 陈锋疑惑之余,退下之前,便也思量着,要在承乾宫里多放几根钉子,好好盯准这宫女。 ———————————— 等到陈锋离开了内殿,坐与案后的周沛天缓缓伸手,握住了盒中陈旧变形的赤金石榴镯。 将石榴镯握在手心,低头看去,这样视角,便格外接近他曾经握着这镯子时的情形。 不过那时候,握着这石榴镯的,还不是他,而是在去府城的路上,因为狼嚎而半夜惊醒,将他召来的苏昭昭。 那时的苏昭昭裹着斗篷,低头摩挲着这沉甸甸的石榴镯,与他一句句的闲聊—— “这个镯子,是我娘的陪嫁,那时候她说要给我,我还嫌弃呢……” “唉,人总是这样,原本不当回事的东西,再也见不着时候,就又后悔了。” 人总是这样,再也见不着时候,就又后悔了。 周沛天浑身都凝着说不出的寒气。 就差一刻…… 他与葫芦巷中的苏昭昭,原本是该相遇的。 偏偏,就差了一刻—— 因为一个胆大包天,他从前从未放在过眼里的黎天睿。 那晚之后,他的佛塔再未近身。 但这三年之间,他却再也没有附身过苏昭昭的身上—— 其中缘故,他不愿细深思。 一旦细思,便忍不住想在那一夜里,若是苏昭昭当真身陷刺客与火海之中,性命攸关之际,她有没有找过自个的第二人格?有没有怨恨一直不出现的段段? 若那民居之中,刨出的的三具尸骸,当真有一句属于苏昭昭…… 周沛天眼尾低垂,冷峻的眸中露出痛苦之色。 但这痛苦之色在他的面上,也仿若错觉一般,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 那三具尸首之中,他都能分辨出那祁仲卿与一路同行的伙计,剩下的一具,却觉全然陌生。 那绝非苏昭昭,如此奇异的苏昭昭,不可能这般轻易的死在黎天睿手下。 迟早有一日,他会让将真正的苏昭昭,站在自己的面前。 几息之后,重新睁开了双眸的周沛天,便彻底抛下刚才的犹豫,面上便只剩冷冽与肃然。 他猛然起身,正要离去之时,余光扫过了放在案上,记了甄七巧来历的薄纸。 不期然,眼前便又闪过昨日在弘文馆外,见到了那一双清润眼眸。 “陛下?” 见他起身之后,却久久停在原地,一旁的内侍总管魏宁海小心询问。 很快的,他听到陛下毫无温度的吩咐: “去承乾宫。” ———————————— 甄七巧被安置在承乾宫的偏殿。 当然人是不许出来的,除了食水,这两日没有再接触任何人物,也没有人与她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下,若是胆小怯弱的寻常宫女,只怕自己就能自个折磨得心神不定,面色憔悴。 但周沛天进门时,看到的甄七巧,却并非如此。 她将殿内的大圈椅移在窗前,在椅上盘膝而坐,一手托腮。 她的神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微微弧度,似在怔愣出神,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似是百无聊赖,观察在阳光中游离的细碎尘埃。 — 遭受了这样的对待,苏昭昭当然不是不怕的。 但相比起原本猜想的严刑逼供,血腥审讯,眼下只是被关起的境遇,已经好了太多。 苏昭昭没有试图反抗,在这一天里,为了有足够的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她除了等待思考,剩下的时间,都在努力的调节自己的精神状态—— 比如晒太阳,比如默背诗歌,昨天夜里时,她在夜幕之中回忆从前,甚至久违的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人格。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段段了。 自从在葫芦巷中恢复了记忆之后,再想起自己脑子里短暂出现的第二人格,苏昭昭就只觉可笑。 这可笑并不是负面的评价,而是类似成年之后,扭头看自己年幼之时,一本正经说过胡言乱语时,那种带着有趣怅然,却决计不会再当真的可笑。 没有恢复记忆时,她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常识和概念,是真的闹出了好多笑话——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有些有趣的。 直到听到了门口似有似无的细碎声响,苏昭昭才从回忆里回神扭头。 从阳光之中,猛地看向没有光线的地方,是会有一段时间看不太清楚的。 苏昭昭抬手遮眼,回头看了几息时间,才忽的发现门口出现的,并不是她以为的,来送食水的宫人。 “陛下!” 看清的一瞬间,苏昭昭猛地瞪大眼睛,她从圈椅上跳下来,想要上前,又连忙止住,先退后几步,在阴影之中屈膝行礼:“见过陛下。” 偏殿原本就不大,七八步之后,位置转换,开元帝便也行到了苏昭昭方才所在的阳光中。 早在第一次见面,苏昭昭便已知道,这位暴君的容貌,实在是少有的出挑,如今阳光仿佛消融了他身上的阴郁,在日光之下,更是面若冠玉,简直湛然生光。 这位湛然生光的暴君,目光仍然实质一般落在她的脸上。 借着阴影的掩饰,苏昭昭微微抬眸,不易察觉的观察了对方一眼。 开元帝的表情复杂,看着她时,像是犹豫,又像是有些期待。 半晌,她听到了对方的沉沉的声音:“你是南越人。” 苏昭昭低头:“是。” 开元帝凝眸:“朕听你回话,却是大黎口音。” 苏昭昭抬头,认真的看他一眼,这一次换了另一种变化更多,听起来更软些的声调:“是,南越话,奴婢也会说。” 她既然敢以甄七巧的身份来到大黎皇宫,自然是提早做好了准备的。 南越话不算太难,在越地待的一年多时间,足够她学得毫无破绽。 苏昭昭用南越口音说完这话之后,便发现开元帝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陛下,您好像很失望。”苏昭昭忽然开口道。 她不知道传闻中的暴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对方这一次失望离开之后,还会不会再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昨日那个满面笑呵呵的陈锋陈将军,苏昭昭心底里,却荒唐的觉着,这人人惧怕、诛兄弑父的大黎暴君,反而更让她安心。 闪念之间,她决定顺从自己的直觉,冒一次风险。 她抬起头,直直的看向暴君双眸:“为什么?” “是因为您在意的人,不是出身南越?” “还是因为,奴婢不像她?” 第41章 叶茉 “还是因为, 奴婢不像她?” 苏昭昭大胆的质问一出口,便立时察觉到了对面开元帝瞬间压下的气势。 这冷冽的杀意激得她呼吸都是一窒。 但这样明显的反应,却反而证实了苏昭昭心里的猜测。 之前听方彩云说什么陛下一直另有真爱, 宫中的叶娘娘也不过是个替身之类的话头时。 苏昭昭还觉得荒诞可笑, 但这两天意外见到开元帝后, 对方的神情表现却让她不得不产生怀疑。 如果开元帝当真钟情叶娘娘, 这两日见到她,正常人的反应,可能是爱屋及乌、也可能干脆震怒赐罪—— 而不是如刚才一般,两次话中都带着审视, 试探之后, 又失望犹豫—— 像是把她当成了什么旁的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和叶娘娘一样, 都是因为这相似的容貌, 成了旁人的赝品替身。 苏昭昭紧咬牙关, 抬头看向对方的神色,不退反进:“陛下,奴婢甄七巧,南越人氏,应大黎皇命,进宫受役, 服侍帝王。” “奴婢的出身来历, 清清白白,或许凑巧与陛下在意之人相像了些, 但绝无不轨之心,望陛下明鉴。” “你好大的胆子。” 许久之后,周沛天终于沉沉的开了口。 他的目光幽幽盯着面前的甄七巧:“你是不想活了?” 苏昭昭深深吸一口气, 俯身行了一礼:“奴婢自然想活,正是因想活,方才不敢有丝毫隐瞒,只恐陛下误会。” 苏昭昭不是没考虑过沉默配合,让开元帝自欺欺人,就这样对她心存误会。 但这个选择太危险了,即便没有她听闻过的,有关这位暴君的种种传言,苏昭昭也不认为,能够收复南越,令两朝统一的君主,会是个自欺欺人的愚蠢怯弱之辈。 人的本性无法一直隐藏,这样的选择,不过是饮鸩止渴,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逼到绝路。 她其实是在拿暴君直面她眼神时,两次隐隐的退让在赌—— 冒着性命的危险,赌杀人如麻的暴君,会因她的面容五官,而手下留情的可能。 虽然惊险,但这是眼下的唯一一条生路。 如果运气好,她赌赢了,就不会被交到陈将军手里刑讯逼供,能安全的留下性命,继续原先的打算。 如果没有这个运气…… 苏昭昭几乎可见的动了嘴角,不知道这一次死后,她能不能回到从前的世界。 说罢之后,苏昭昭便也索性抛下无谓的担忧,坦然抬头,静静等待自己的结果。 在她坦然宁澈的双眸下,开元帝的神色幽深难辨,阴郁且森然。 许久,直到苏昭昭的额头上都忍不住的渗出湿润的汗珠时。 暴君转身走了。 并没有下令杀她。 —————————— 承乾宫的偏殿内,早已将屋内每一寸都熟悉得闭着眼都知道的苏昭昭,又一次迎着阳光打开了窗户。 从上次开元帝离开,一眨眼,又是四天过去。 前几天离开的开元帝虽然没有杀她,但也没有放她回寿康宫去。 她的行动仍然是受到限制的,只是待的时间久了,外头宫人对她的看管,似乎宽松了一些。 譬如现在,苏昭昭打开窗子,将半个身子支在窗口赏景,也没有什么人来制止她—— 就是不知道她如果就这么顺着窗子翻出去的话,会不会有人突然跳出来将她押回去。 这么想着,苏昭昭苦中作乐似的笑了笑。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扫过了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苏昭昭自然知道这人是谁,静静的等待了片刻,这一次,穿着对襟衫,鹅黄裙的身影,终于犹犹豫豫的走到了她的近前。 是同在承乾宫的叶娘娘。 离得近了,更能看得清楚这位叶娘娘的岁数当真是不大,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善意的好奇。 “你还不能出来?” 叶娘娘有些同情似的:“是陛下还在生你的气吗?你还要被关多久啊?” 或许是因为她也被安置在承乾宫的缘故,再加上她们相似的模样,叶娘娘显然误会了什么,把苏昭昭也当成了与她境遇相同的存在。 只不过因为惹怒了开元帝,暂且不允许出门。 苏昭昭原本还担心,叶娘娘看清她的长相之后,会因为女子的嫉妒针对自己,但这几次隔着窗户的简短交流,却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担忧。 许是被自小娇养的缘故,叶娘娘行事实在是稚嫩的很,行事还带着些明显的孩子气—— 还不知嫉妒争宠。 “你肯定是不听话了,下次陛下来,你与陛下认个错,然后再乖乖听话,陛下肯定就会放你出来了。”叶娘娘甚至还在真心为她考虑。 苏昭昭点了点头,略过这些回答不出的问题,招呼了一句:“叶娘娘。” 叶娘娘闻言连忙摇头摆手:“我不是什么娘娘,你别再这么叫我了。” 苏昭昭的微笑极有亲和力:“可是宫里都这么说。” “宫里都是瞎说的,要真是这样,我不是也得叫你甄娘娘了?” 叶娘娘垂着眼睛,左右瞧了瞧,隔着窗子,对她压低声音,说什么秘密似的偷偷道:“她们不知道,你该知道的,陛下才不是真拿我当娘娘看。” “你听过戏文吗?戏文里头,书生和小姐失散之后,不是总拿着小姐的香囊手绢思春么,咱们呐,就是那个会喘气的手绢!” 这个说法既写实又生动,直听得苏昭昭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苏昭昭笑起来的模样,似乎也让叶娘娘放松了许多。 “你等等。” 叶娘娘说着,转身走向了守门的宫人,几句话之后,就打开殿门,径直走进了屋里来。 “我叫叶茉,是茉莉花的茉。” “其实我问过了,你原先是宫女,咱们两个都没什么位分,身份也是半斤八两,就不论什么尊卑了好不好?” “你年纪肯定比我大,我叫你七巧姐姐,你就叫我茉茉成吗?” “我每天好没意思,还好有你来了,咱们还可以一起说话。” 叶茉圆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她仿佛真的很需要苏昭昭这个“姐姐”陪她。 在这样的期待里,苏昭昭不可能说得出拒绝的话语。 更莫提,她事实上也的确需要从叶茉这里,知道更多与开元帝有关的信息。 苏昭昭干脆的叫了一声:“茉茉。” “哎!” 叶茉开心的应了一声:“我身边的宫女都不和我多说话,她们只叫我叶姑娘,陛下也只叫我叶氏,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啦!” 看着叶茉眉目间的稚气,苏昭昭便忍不住道:“茉茉,你今年多大?” 叶茉:“我是腊月生的,年前过了生辰,就算十五了!” 这个算法……苏昭昭沉默了一会儿。 要按周岁,叶茉也就十三。 这个岁数,比苏昭昭预料中的还要更小一些。 苏昭昭问她:“你这么小,怎么好好的进宫了?” 叶茉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我也不晓得,三年前,我好好的在家里带着,陈将军突然就上门了,就把我带走,一直带到府城,见了陛下,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陛下呢。” 说着,叶茉左右四顾,又压低了声音抱怨:“那时候的陛下好吓人呐,我都吓哭了,整天想着回家去。” “陛下原本都答应了,说是陈将军找错人了,我只是和陛下要找的人有些像,说等他离开西威的时候,就留下我,送我回家。” 苏昭昭闻言,微微一愣:“你的家在西威?” 叶茉点头:“是呀,姐姐你知道西威吗?偏的很,比盛京差好远。” “唔,嗯,知道的。” 苏昭昭回过神,低低的应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叶茉也不在意,她可能真的是在宫女嬷嬷身边憋的太久了,一说起来,就一股脑交代个没完: “可是后来,陛下给我吃穿,也不叫我干活,我就又后悔了。” “我爹是个赌鬼!早就想把我卖掉了,我就觉得,反正是卖,能卖给陛下也是我的福气。” “我就壮着胆子求陛下,别送我回去,陛下也答应了,不嫌弃我光吃粮不干活,带我进了宫,还给我分了宫女嬷嬷,每日都是好吃好喝。” 苏昭昭安静的听完,看着她满面懵懂,忍不住的,就又问起了之前就很在意的事儿:“你那时那么小……陛下他,有没有对你……干什么?” “干什么?” 叶茉疑惑:“什么也没有啊。” “其实我进宫前一年,都没见过陛下,只有宫女嬷嬷整天看着我,整日让我不许干这个、只许干那个,我都觉着陛下肯定忘了我了!” “直到年前,我在园子里撞见了一次陛下。” “陛下可能是觉着我长大了,更像他喜欢的小姐了吧?来承乾宫的次数才稍多了些。” “他也不和我说话,来一次,就瞧瞧我,过一会儿就走。” “陛下是好人,可是每次来,我都害怕。” “陛下他的模样越来越吓人了,七巧姐姐你不怕吗?” 苏昭昭:“当然也怕的。”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听到这儿,苏昭昭却觉着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得确认清楚,开元帝到底有没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变-态嗜好,按茉茉这么说起来,是并没有了。 苏昭昭放松的继续道:“所以陛下并没有强逼过你,让你干一些…嗯,你觉得很为难的事儿?” “当然有!” 但这一次,叶茉却毫不犹豫的否认。 苏昭昭一惊。 叶茉拧着眉毛,满面上都是痛苦与为难的神色:“陛下他让我去读书!” “我真的不会读书!” 第42章 自信 “茉茉你问清了, 我真的可以和你一道儿去弘文馆?” 直到走出承乾宫的偏殿,苏昭昭都还有些不确定。 “你放心吧!” 蒙了面纱的叶茉在这方面一副前辈的模样:“我问了宫里的掌事嬷嬷,她没说不成, 那就是可以的意思!你看, 这不是也没人拦着?” 叶茉说的对, 两人现在已经走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眼前都还是一派太平。 苏昭昭见状,便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在屋内憋屈了这么久,能够出门, 即便看到到只是宫道上长长的天, 她也觉着心下畅快了不少。 一旁的叶茉却像是比她还要高兴:“真好啊,七巧姐姐你这么聪明, 肯定能听懂师傅们的课!” 叶茉虽然口口声声的不想读书, 但其实, 并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叶茉当然知道读书是好事,若是还在西威,如她这种情形,一辈子也不会识字。 更别提能与皇子们一般,在弘文馆里, 由能教授皇子们大儒上课—— 这简直是几辈子的福分换来的! 但她偏偏□□成都听不懂、学不会, 白白糟蹋了福气。 事实上,叶茉对读书的这事上最大的痛苦, 也正是来源于此。 这种感觉,就像耗费无数贵重的材料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珍馐,但因为她的缘故, 一转脸的就全都倒了—— 且还是三天就倒一回。 折磨叶茉最深的,与其说是读书时的无趣,更多的,还是这种暴殄天物时的罪孽感。 现在有了苏昭昭一起,就等于有了伙伴将这罪孽分去了一半。 叶茉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几日的相处里,苏昭昭早已将叶茉这姑娘的心思摸出了七八成,此刻听了就也忍不住一笑,又与她问起另一件事:“为什么要戴面纱蒙面?是怕春日里的花粉?” “嗯?不是呀。” 叶茉立即摇头,接着挨到了苏昭昭近前,小声说:“我之前听说,因为陛下带了我进宫,就有好多外头的恶人,也按着我的模样,冒充那位小姐送坏女人进来!我出门的时候,把脸蒙起来,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 苏昭昭闻言一顿,便也立即明白,开元帝之前质问她是谁派来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陛下让你戴的吗?”苏昭昭又道。 叶茉摇头:“陛下不和我说话的,可我戴了,陛下也没拦着……应该,是没错吧?” 看着叶茉面上的迟疑,苏昭昭微微叹一口气,伸手帮她抚了抚额角发丝。 叶茉满足的眯起眼:“七巧姐姐,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女儿,可是我觉着,你就像是我的亲姐姐!” 苏昭昭微笑摇头,两人说话间,便也一路到了弘文馆。 今日来授课的,是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教导她四书五经,圣人典籍,据说,是曾在先帝时,就教导过好几位皇子的。 据叶茉说,也是她最不乐意上的一门。 苏昭昭刚跟着进门,在叶茉的胆战心惊里,都没敢先坐下,而是等着老学士进来,先低头行了一礼。 尊师重道,这没错。 老学士一进门就板着脸,声音严厉:“叶姑娘,这又是谁?弘文馆的规矩,便是正经的皇子皇孙,进馆亦不许带宫人服侍。” 叶茉并没有册封位分,所谓的娘娘,只是宫中提起时混叫的,老学士一看就是个古板的,自然不会与宫人一般讨好。 严守规定,这也对。 叶茉磕磕绊绊的介绍了“甄姐姐”的身份,老学士用眼角扫过苏昭昭,嘴角冷笑的抽动下:“罢了,辱没先贤的一丘之貉。” 苏昭昭微微挑眉,这一次,就实在说不出赞同的话来。 之后再上起课来,苏昭昭便也愈发明白,这位老学士的课程为什么让叶茉为难成这样了。 叶茉或许听不懂这些酸腐的言语,但一个人如果打心眼里就对你是鄙夷嫌恶,且还毫不掩饰的话,那就算你没长耳朵,眼睛都能“听”得出来。 只听了几句,发现这位老大人的用词都是故意一样的艰深晦涩,明显就没有想让她们听懂的意思,苏昭昭便也不多费力气了,人坐在案后,心神自顾思考起旁的事儿来。 “甄姑娘,你为何不动笔?”不过没出神多久,苏昭昭便被老人严厉的斥责惊醒。 苏昭昭回神,看着面前的老学士,又瞧瞧一旁叶茉,已经在满脸苦大仇深的揉着笔头,糊了满手墨迹,写出字也是满满一团,不忍直视。 看来是已经到了习字的时候。 虽然苏昭昭早想好好练字,但她看着案上的笔墨,却摇了摇头:“我从未学过字,直接写也只是白费物力,按理说,该从描红开始。” 她自觉自个说的没错,但老学士却像是受到什么冒犯一般面色更黑:“这位甄姑娘不识字,便连什么是礼数也不知了?” 苏昭昭皱起眉头。 老学士背着手冷哼:“两位姑娘既是自有主意,不必旁人教导,不如去谄媚惑上,将老朽赶出弘文馆!” “七巧姐姐……” 一旁叶茉满面担忧,站起身似要说什么。 “大人!” 苏昭昭站起身:“我见识浅薄,的确有一桩事想要请教。” 老学士板着脸把头扭到一边儿。 “圣人言,有教无类,不知是何意?” 这话好像把老学士扎着了一样。 苏昭昭知道对方学识渊博,真拽起文来自己估计两个小学生都算不上。 所以她没给对方这个机会,又立即飞快道:“听闻大人曾给教导过先帝皇子,大人这般看不得我们,无非嫌弃我们出身卑贱,粗笨愚昧,可皇子之中,想必也有不得圣心,资质平庸的,大人教导之时,是不是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给人扣上一顶大帽子之后,赶在人回神回击之前,苏昭昭见好就收,立即拉着叶茉告退、离开,一气呵成。 直到出了弘文馆大门,叶茉才彻底反应过来似的,激动的拉着苏昭昭的手心:“七巧!七巧你好厉害!” “你居然能把李大人说下去,我上他的课一句话都不敢说!” 苏昭昭看着叶茉那与自己相似,却又不同的,亮晶晶的眼神,也忍不住弯起嘴角:“我比你大,当然要比你厉害。” 叶茉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又摇又晃:“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苏昭昭笑着安抚下叶茉的激动,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不急着回去。 两个人好好赏了弘文馆外的白梨红梅,又在地上捡了两朵白玉盏似的玉兰,逛了半晌,尽兴之后,方才一人捧着一朵踏进了承乾殿的大门。 但一进宫门,便先撞见了一个等待许久的小内侍。 内侍是来传开元帝口谕的—— 陛下召甄七巧面圣。 叶茉听后满面担忧:“怎么办,肯定是陛下知道李大人的事儿了!” 小内侍催促:“快着些吧,不知道你们耽搁这么久,再让陛下等急了,咱们都得吃罪!” 苏昭昭闻言,顾不得多言,放下玉兰,与叶茉笑了笑:“没事,等我回来。” 承乾宫,与帝王寝宫原本就是挨着最近的,只隔了两道宫墙。 苏昭昭在小内侍的带领下一步不停,一盏茶功夫便也到了开元帝的寝宫。 陛下在书房,得了禀报之后,也没有晾人,苏昭昭气都没喘匀,就被召进去—— 殿内很安静,乍一进来,好像到了空屋子里。 分明一眼扫去,苏昭昭前后能看见了宫人就有七八个,但每一个都是低眉垂首,连个呼吸声都听不着,仿佛连阳光都不能照在这些人身上。 在这样的氛围下,苏昭昭也不自觉的屏气敛息,脚步都轻缓的几乎毫无声息。 就这么一路飘进内槅间,看见开元帝的身形后,便结结实实的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甄七巧。” 开元帝的声音凉凉的:“能将翰林院的老师气走,你的本事不小。” 苏昭昭闻言抬头。 或许是今天不用上朝,开元帝今天没穿龙袍,就一身宽松舒服的素色燕居服,干干净净的素色,一丝纹绣不见,没有束发冠,只用宽玉簪与发带挽起,拇指上套着同色的白玉扳指, 从苏昭昭的角度,能看到暴君睫毛格外的浓密,在白到过分的面色下,黑得像是一团墨,他的骨节分明的指节,甚至比那白玉扳指更白。 即便是这样清淡温润的君子打扮,都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一般的尖锐寒气。 真是奇怪,分明刚刚进殿时,苏昭昭看着外头木头一般的宫人时,还十分有共感的,满心都是紧张与畏惧。 生杀予夺的封建帝王,还是恶名在外的暴君啊,心情不好,随随便便一句吩咐,就能让你丢了性命、甚至生不如死。 当你连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但等当真看见开元帝之后,分明对方一开口就是冷峻的质问,苏昭昭却不知为什么,反而不那么怕了。 刀锋的确尖锐冰冷,危险至极,但她就是觉着,这刀刃并不会对准自己。 浅淡一些的颜色总是要比深沉显得温暖一些,今天的开元帝不太像传闻中的暴虐帝王,反而更接近苏昭昭在府城时,第一次见到的清瘦少年。 苏昭昭眨眨眼,紧张与畏惧消掉大半之后,她甚至才感觉自己跪的地方不太好,正在地毯和金砖的边缘,膝盖被硌得很疼。 她微微的动了动膝盖的受力点,不甚有诚意的说了一句:“奴婢不敢。” 这一次,便换成了对面的周沛天沉默不言。 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追究这甄七巧身上的不对破绽。 也或许是她上两次面圣时的胆大妄为,包括她双眸坦然宁澈,向着他看过来的模样…… 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触动与在意。 他原以为,长大后的叶氏,便该是真正见到的苏昭昭的模样。 但即便是最近一年的叶氏,都远不如此刻甄七巧给他的熟悉。 周沛天缓缓闭上眼,重新开口:“李才节方才觐见,说朕若是再逼他教导你这无知妇人,便宁愿丢官告老。” 这李什么节估计就是刚才那个老学士了, 苏昭昭抬眸:“奴婢觉着,陛下,不会是受臣下威胁的君王。” 周沛天又看她一眼,忽的笑了。 虽然是笑,却冷得令人心惊。 “你说的对,一介酸儒老朽,也敢如此,可见是朕以往太宽和了些。” 他的声音幽幽凉凉,带着漫不经心的杀意:“朕打算,赐他一杯毒酒,给众人一个教训,你觉得如何?” 苏昭昭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她说:“奴婢觉得,可以把赐下一碗又苦又腥的药汁儿去,当作毒酒……吓死他。” 第43章 主动 地上的苏昭昭神色冷静。 她虽然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个姓李的老学士, 但要说恨得想让人死,却也万万不至于。 “如李大人这等有‘节气’的老文人,说不得对名气比性命还在意些, 陛下赐他毒酒, 倒叫他留了个以命直谏好名声, 说不得就青史留名了, 岂不是便宜了他。” 为了劝说开元帝接受自己的方案,苏昭昭说的一本正经:“倒不如当众赐他一杯假的,让他的盘算彻底落空,往后在朝中谁提起都是个笑话。” 至于什么辞官归乡, 就更不用提了。这么干之后, 老学士就算没气死,往后肯定也没脸面在京城再待的下去。 不过除死生外无大事嘛, 苏昭昭觉着想必一杯毒酒下肚来, 这点小事, 就压根算不得什么。 周沛天未置可否,只深深的看着她,语气微妙:“你父母虽只是酿酒的小民,你懂得却不少。” 这酿酒的父母自然是甄七巧的。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苏昭昭干笑低头:“奴婢,自小好学。” 周沛天眸光幽深。 是不是当真好学, 等陈锋派去南越探查的人回来之后便清清楚楚, 倒不必急在一时分辨, 他微微往后, 靠在大圈椅上,行动间,额角有一缕散落的发丝自眼尾划过, 在他疏冷至极,玉一般的冷面上添上了一丝生动的人气。 苏昭昭的目光从那一缕发丝上收回,想了想,低头,用力,站起,一系列动作无比自然—— 说了这么久,暴君一直没让她起来,她的膝盖还硌在地毯与金砖之间跪着呢! 陛下未叫起,却自顾自起身,眼看她这般胆大妄为,一旁隐在阴影中的内侍总管魏宁海,惊得眼珠都猛地瞪大! 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宫女命丧当场。 但周沛天却像是没意识到一般,仿佛地上的甄七巧是在他的准许下才谢恩站起的,提都未提一句。 他一手揉着额角,甚至还继续垂问:“你还想说什么?” 苏昭昭在衣袖的掩盖下,张开手掌又攥起。 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湿润的冷汗。 她的起身,是在故意试探,虽然危险,好在结果却证实了她的直觉, 果然,她的自信并不是毫无来源的,开元帝对她的容忍,的确比寻常人要多了许多—— 是因为与开元帝在意的女子相像,爱屋及乌吗? 苏昭昭在心中默默思量,面上却并不显露。 索性也已经开口了,苏昭昭就干脆将一口气将话说完:“若只是教导叶姑娘,实在是不必劳动翰林院的大人们,只在宫里寻几位好脾气的女官,启蒙就足够用了,若是几年之后,当真有心,再与大人们请教也不迟。” 叶茉在家时从未读过书,既没基础,也没有学习的意愿。 可翰林院学士是什么级别的教授啊—— 这杀鸡都不是用了宰牛刀,简直是为了杀一只鸡仔就请出了尚方宝剑! 也难怪那个李大人那么不甘愿了,不合适的人用到了不合适的地方,自然是两厢都难受。 当然,苏昭昭也不会因为对方情有可原,便后悔自己上午对李大人的顶撞。 比起曾经,在这个世道,活着实在太苦了。 有时候,她甚至宁愿自己没有彻底恢复记忆。 毕竟混沌之时,她的胸中还有一团盲目却蓬勃的积极自信,这自信如一杯醇厚的美酒,熏得她时时刻刻都陶陶然,让她轻视不屑于世间的任何困苦桎梏。 但自在府城的火场之中想起一切后,这陶然的幻象便被彻底戳破,她无法再自我欺骗了—— 愈是清明,愈是痛苦。 她能维持住自己的精神世界都已很是不易,实在当不了一个苦境之中,还能体谅旁人的圣母菩萨。 虽然心下闪过种种点头,但苏昭昭低眉敛目,平静至极,面上没有丝毫异状。 即便是一直盯着她的周沛天,也只是微微皱起眉心:“这是叶氏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苏昭昭低头:“是叶姑娘的意思,奴婢也是这般想。” “也是,你自幼好学。” 苏昭昭继续低头,只当自个没听出开元帝话里的冷笑。 面对这样低头沉默的甄七巧,开元帝的兴致也消了下去: “够了,退下罢。” 苏昭昭微微松一口气,干脆行礼,告退而出。 随着苏昭昭的离去,便仿佛泛起了一丝波澜的水面重新恢复了死寂。 许久,沉寂中的周沛天方才沉沉开口: “告诉陈锋,将面上盯着甄七巧的人手都撤下。” “她想干什么,也都不必拦。” 魏宁海小心的觑陛下一眼,这般大度倒罢了,可方才说话时的态度,比之前瞧见叶氏时都来的随意亲近。 陛下莫不是铁树开花,当真瞧上了这甄七巧? 周沛天的眸色幽深:“不论她是什么来历,总有目的。” “朕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魏宁海又是一愣,上次陈将军想要刑讯甄七巧时,他也是在场的。 陛下若还怀疑这甄七巧,将人交给陈将军审上一遭不是更快些?何必这样转着弯试探…… 一点也不像陛下平日的冷酷无情。 魏宁海心下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答应:“是。” ————— “七巧姐姐,你回来了!” 刚出寝殿的大门,苏昭昭便在拐角处发现了叶茉担忧不已的身影。 看到苏昭昭出来后,急的原地转圈的叶茉便小鸟似的扑过来:“姐姐怎么样?陛下有没有怪罪你?” 苏昭昭接住她,眼角露出一丝感动。 虽然在宫人口中,“叶娘娘”的特殊被传的十分邪乎,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苏昭昭也发现了,叶茉的胆子其实很小。 造成叶茉胆小的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家里一直想要将她卖掉换钱的赌鬼父亲,将她买下,当作“会喘气的手帕”来睹物思人,平日却从来不与她交流的开元帝…… 但苏昭昭认为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叶茉身边的宫人。 叶茉身边的宫人虽然是分来服侍她的,看似是卑下的一方,但世间强弱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人是社会性动物,只要需要交流社交,就很难不受到旁人影响。 但叶茉身边,能够交流的,只有几个贴身的宫娥女官,她在衣食住行,一餐一水都要依靠这些看似卑微的宫人。 听话顺服的主子,当然比大胆任性的主子服侍起来更省力。 积年的宫人们便是在帝王年幼势弱之时,都敢糊弄,何况一个好哄的叶茉? 被这样潜移默化影响的叶茉,如同被关在紧笼子里的鹂鸟,只对每日给她食水的宫人们有被驯养的熟悉依赖,畏惧周遭的一切,连开元帝这个真正饲养她的人都畏若虎狼,不敢躲避,不敢违抗,却也不敢靠近。 现在能因为担心甄七巧的安慰,跑到开元帝寝宫外,对叶茉来说,就已经很不容易。 “我没事,陛下没有怪罪。” “而且,陛下听说李大人一直欺负你,很生气,还罚了他。” 苏昭昭的声音温柔起来。 叶茉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在笑,声音又带了哽咽:“还好你没事,我还以为……我想去给你求情,可她们说,我不能去惹陛下生气,反而要连累你……” 叶茉话还未完,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便忽的上前,隔开苏昭昭将手帕塞过去:“姑娘快忍忍,宫里可不兴哭,让旁人瞧见,是要怪罪的!” 叶茉被这么一说,果然连哭都不敢,含在眼眶里湿意都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努力弯嘴角,露出个笑模样来。 苏昭昭看得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拉了叶茉往前:“没事,你是高兴,怎么能叫哭呢?” “我还与陛下说了,往日都不叫翰林院的大人来教你了,你喜欢哪个女官?往后就只跟着一个启蒙认字,慢慢来,不必着急。”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 经过这一次的“共患难”后,叶茉对苏昭昭越发亲近。 时间不能代表一切,虽然叶茉身边的宫女与她相处了两三年,但也没一个能比得上才相处半月的“七巧姐姐”的地位。 叶茉甚至会偷偷的告诉苏昭昭,她身边某个宫女,在背后偷偷说姐姐的坏话了,说甄七巧会把陛下的宠爱抢去,让她别再傻傻的与敌人亲近,甚至教唆她,让她想法子先下手将甄七巧除掉。 叶茉笑的得意又狡黠:“我才不信她,七巧姐姐要是能让陛下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 苏昭昭笑笑,也告诉她:“你如果不喜欢身边的宫女,可以去找管事嬷嬷换掉。” “真的吗?”叶茉震惊的瞪大眼睛。 在苏昭昭的鼓励下,叶茉真的这么干了。 在换掉了两个宫女之后,再补上来的,果然都是和气亲切,让叶茉十分喜欢的。 之后叶茉待苏昭昭更加信赖,每日一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苏昭昭所在的偏殿来,拉着她玩乐聊天。 在苏昭昭有意无意的提议下,叶茉也一改之前轻易不出门的胆怯,两人一道从弘文馆逛到御花园,空置的东西六宫里,哪处有花开的好,哪处有水流的妙,都要特地上门去瞧瞧—— 只除了静平宫。 静平宫由禁卫看守,待她们虽恭敬客气,但无陛下口令,却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内。 苏昭昭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心底也忍不住有些隐隐的焦急。 虽然周围没有了看管的宫人,走动行事也已经毫无阻碍,但苏昭昭并不会认为开元帝就已经完全信任她。 盛名在外的多疑暴君,怎么可能这般轻信,这更像是在请君入瓮。 她甚至能够直觉的猜到,开元帝必然派了人去南越核实她的身份。 南越虽远,但以帝王之威,半年之内,也必然会有结果。 甄家虽然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但若帝王有心追查,未必能瞒过多久。 苏昭昭并不畏惧自己身份暴露后的下场。 用宫女的身份进宫,杀黎天睿,哪里是一件容易事。 能够成功杀了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就更别提,杀了之后,还要全身而退。 事实上,苏昭昭心心念念,只考虑过要怎么进静平宫,走到黎天睿面前,却从未想过杀人后要如何离开。 苏昭昭打从与真正的甄七巧换了身份开始,就已抱丢掉性命的准备。 她会尽力求生,但其实并不怯死—— 她只是不能白白的丢了性命。 一个月过去,将宫中各处都摸清的苏昭昭一身新衣,站在了开元帝的必经之路上。 她得主动些。 第44章 表白 今日是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若是没错,开元帝应当就在前头的奉天殿上朝。 苏昭昭站在帝王下朝后回寝宫的必经之路上,面前的大门, 就是先前陈太监教导过的, 分隔前朝后宫, 寻常宫女迈出一步就要掉脑袋的地方。 苏昭昭天刚蒙蒙亮时就等在这里, 到现在约莫已过了多半个时辰。 等得时间实在是有些长了,最初的担忧紧张都已消散,苏昭昭靠着道旁的太平缸,甚至在百无聊赖的想着, 若是她跨过这扇门, 不知道暴君对她的那几分特殊,够不够保下她的命? 想到这儿, 不禁有些想笑, 下一刻, 她就忽然听到了熟悉低沉声音:“你笑什么?” 苏昭昭叫这突然想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身看去,竟是开元帝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开元帝未着龙袍,相反,收拾得十分随意,鸦羽似的乌发只束了一半, 两鬓都散着发丝, 许是清晨露寒,披了一件银色的斗篷, 这颜色最是煞人,衬得人面色白的吓人,连唇色都黯淡了, 再加上满面的阴沉不羁,越发露出几分凌乱危险的气质来。 “陛下。” 苏昭昭屈膝行礼,又有些疑惑的侧头去瞧。 她一早就等在这儿了,一眼没错过,开元帝怎的还跑到后面去了?难道她记错了?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今日罢朝。” 开元帝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忽的开了口,声音低沉微哑,更显阴戾:“你这是在这儿等朕?” 苏昭昭看着他笑了笑,像是压根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举了举手上的线轴:“是,我原本在承乾宫里放风筝,一失手断到了宫墙外头,宫女不能出这道门,这要害道儿上也遇不着什么闲人,等着许久才遇到了陛下。” 开元帝冷笑:“天还没亮就起来放风筝?” 苏昭昭坦然点头,除了害怕,惭愧心虚几个字也不认识了:“奴婢一向起得早。” 苏昭昭的确没有在“偶遇”理由这个事儿上费多大力气,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就算她绞尽脑汁、拼尽全力的安排,找出一个十分合理的缘故,甚至当真就是碰巧撞上了呢,以她现在的微妙处境,只要主动出现在开元帝面前的那一刻起,就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偶然。 莫说开元帝这样的帝王了,即便是世间的普通男人,面对自己后院里妻妾奴婢的诸多手段,一个个心里也都是明镜一般—— 无非是是否有意,乐不乐意配合罢了。 便如同此刻的开元帝,虽面上是明显的冷厉嘲讽,显然对她的理由一个字都不信,但仍是微微扬了下巴,吩咐身边内监去把风筝捡回来。 这便是对她还有些兴趣,乐意看看她想干什么的意思。 果然,开元帝对她还是有那么一丝在意的。 至于这一丝在意来源何处,消在何方,是不是成了依仗旁人的可怜替身…… 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东西苏昭昭并不在乎。 苏昭昭的风筝就挂在墙头上,很是显眼,没用一盏茶功夫,便也找了回来送回了她的手上。 “你不是爱放风筝?放吧。” 开元帝袖手盯着她,面无表情。 看那模样,是不盯着她在这个露重无风的时辰,将风筝放起来就绝不罢休似的。 苏昭昭这次终于有些讪讪。 这个暴君,恐怕是想看她跑成狗…… 苏昭昭反手将风筝线轴都收在背后:“奴婢一早就试了,这会儿风筝放不起来,陛下若是想看,等午后起风了奴婢再试试。” 说罢,苏昭昭不给对方继续阴阳怪气的机会,立即又道:“陛下若是有意耍乐,若不然……奴婢陪您去湖边钓鱼采花?” 宫中自然是有水的,在宫中南边的清晏园里,辟出了一片很是广阔的人工湖,水上有曲廊亭台,曾被高祖赐名明镜,宫人们便顺口叫做明镜台、明镜湖。 只是园子与养乾殿很有一段距离,用走的,少说也得两刻钟功夫, 开元帝高高的坐在御辇上,扔是袖着手,摇摇欲睡的,一副大爷模样。 苏昭昭当然没这样的待遇,再远的路,也只能靠自个的两条腿。 好在她打小就是运动惯了的,最近这一月里又是吃得饱睡得足,一早起来,春日里不冷不热的,走上半个小时权当是晨练。 这一个月里,苏昭昭早和叶茉一道,将这宫里能转的地方都转了个遍,去明镜湖的路自然也是熟的。 她没有奴才似的跟着御辇旁等着随时回话,而是迈开步子,权当不知道开元帝落在她的身上的目光,引路一般的一马当前。 能够服侍帝王的宫人果真都是有本事的,苏昭昭和开元帝临时起意过来,中间已是一刻未停,但他们到了湖前时,延至水中的赏台上,却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 遮阳的御黄九龙大凉伞,日光下泛着莹莹金光的上等金丝楠木桌,一套的大交椅,案上的茶果点心,包括垂钓用的鱼竿鱼饵,连一旁预备着装鱼的木桶,都灌好了半桶清水放在一旁。 苏昭昭在心内暗暗的赞叹一声。 开元帝高坐御辇,已经停在了正中视线最好的地儿,并没有下来挪动的意思,苏昭昭见状,见无旁人动手,就亲自上前,找出装在盒里的饵虫,一点不怕的亲手拿了穿在钩上,再亲自甩杆下线。 之后在湖水里拧了帕子擦手,剩下的就是等着有鱼上钩了。 苏昭昭并没有打算为难自己,站着等。 给陛下准备的大交椅虽然还空着,但显然也不是苏昭昭能坐的,她瞧着那水面一漾一漾的,都看不出有多深,提起小木杌,往后退了几步,在离开元帝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等她坐下,一旁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似的开元帝就忽的沉沉的开了口:“离这么远,你怕水?” 苏昭昭敏锐将这话当作了对她来历的又一次试探。 她特意带了几分越地口音,笑着道:“奴婢南越出身,自然是会水的。” 苏昭昭还当真不是撒谎,恢复记忆之后,她就也想起来,自己的确是会水的,只不过只限于在室内消过毒的干净死水里,把她扔到这种藏着水道、又水草丛生的明镜湖里,她恐怕撑不到一炷香。 好在恶名在外的暴君,倒也并没有把她扔进去试水的意思。 开元帝只是又微微闭了眼睛,很是疲累一般,往后靠在靠背,在刚刚升起的日光下,面色白的近乎透明。 他紧紧拧着眉心,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满脸都是写着不高兴:“那你怕什么?” 苏昭昭眨眨眼,老实交代:“奴婢怕蛇。” 她觉着自个只是说了一句很寻常的话,但话音刚落,开元帝微闭的双目却猛然睁开。 苏昭昭原本以为开元帝的暴君威严已经足够阴沉吓人,但直到现在,面对着双目猩红,死死盯着自己的帝王,感受着暴虐的威严,她才发现之前的开元帝,在她面前竟还算仁德和气的。 开元帝声音嘶哑,如黑云压城,山岳相倾:“你说你最怕什么?” 苏昭昭让这目光看的心怯。 她咬咬下唇,有些莫名,却也只强撑着又道一句:“这世间女子,大半都是怕蛇的,奴婢……也怕。” “甄七巧。” 良久,开元帝才又开了口,声音里透着不耐与冷意,令苏昭昭的心下一跳,正色应了一声:“是。” “你在朕面前耍这些手段,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圣明。” 苏昭昭微微一拜,抬眸看向对方,目光澄澈:“奴婢所言所行,一切缘故,都是因真心爱慕陛下,想与陛下表白示好。” 这话说的太出人意料了,如同在平地扔了一个惊雷,整个明镜台上都瞬间一静。 爱慕、示好…… 这样大胆至极,寻常女子都不敢当面出口的话,偏偏却让苏昭昭说的天经地义一般,一派赤忱坦然。 开元帝充满不耐与杀意的面色都在这话中猛然一滞。 “你!咳,咳咳……” 他冷冽的眼眸忽的瞪大,面上闪过明显的怒意,一手抬起,指着苏昭昭还未来得及说话,下一刻便岔气了一般,忽的咳了起来。 他咳的很是厉害,几息的功夫后,不但嗓子干涩嘶哑,竟连面颊都明显的红了起来。 这样的反应,连早有准备的苏昭昭一时都有些愣了。 堂堂开元帝,于女色该是早已见惯了的,就算她长得有些像是对方的心上人……也不至于面对一个宫女的表白,就慌成这样? 苏昭昭还在诧异时,方才一直躲在不碍事地方的一名内监便疾步上前来。 这内监身着暗红袍太监服,一瞧就是总管太监级,面色焦急道:“陛下?水边风大,陛下还是先用一盏茶?” 这总管公公似乎很担心的模样,并没有动一旁桌上备好的茶水,而是叫来随侍的小内监,自一直贴身带着的食盒里端出一方中空的瓷盅,用茶碗自瓷盅内小心翼翼的接出一碗,像开元帝呈了上来。 虽然说着是用茶,但茶碗中的颜色却比寻常茶水都略显得深些,端过之时,除了茶香,还隐隐飘过一丝泛苦的味道—— 倒有些像是药? 苏昭昭一愣之后,再想起开元帝这一日里,白倒不健康的面色、黯淡的唇色、说话时发哑的嗓音,以及他在春日里,还一直披着斗篷,大爷似一动不动的做派……便仿佛都有了解释。 所以,这暴君今日罢朝,不是因为昏君的任性,而是—— 病了? 第45章 好眠 开元帝竟病得这么厉害? 苏昭昭也忍不住往前靠近几分。 开元帝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团结, 他的咳嗽停了下来,但双颊泛红,唇色却越发黯淡的一点不见。 都病成这样了, 罢了大朝, 却出来这样胡闹, 周遭人也没一个敢拦……这开元帝, 还当真是任性至极。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身为这一场胡闹“源头”的苏昭昭,心下也多少有些惭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御辇之上, 开元帝被服侍着吃下了那一碗药茶, 但看起来也好的有限,方才只是双颊泛红, 现在叫温热的药茶一激, 整个面上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但他却还觉着冷似的, 无意识伸手,将银色斗篷盖得更紧。 “陛下,若不然,还是回宫,宣太医再来瞧瞧?” 方才冒出来的总管太监问的小心翼翼,瞧那模样, 若是开元帝说出一个不字, 他便立时不敢多言,会诺诺退下似的。 好在开元帝并没有任性到这个地步, 他微微垂眸,未置可否,见状, 总管太监便立即伸手,招呼随侍的宫人上前,将御辇稳稳的又抬起来,顺着来回重新往乾德殿中去。 宫人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开元帝也紧闭双眸,没有提及刚才还将他气得半死的小小宫女。 一时间,苏昭昭倒似是被遗忘了一般,被众人撂在了当下。 若换个旁的,面皮薄的年轻姑娘家,遇到这样情形,或许就自个留下,孤零零的回承乾宫去了。 但苏昭昭不是。 她当然不会走。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也会比正常时脆弱很多,即便是恶名在外的暴君也不能例外。 趁他病要他病。这个时候不留下趁势追击,苏昭昭真是白活了这两辈子。 陛下对这“甄七巧”的特殊与容让,苏昭昭自个能察觉出来,宫人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苏昭昭身份微妙,开元帝不开口,剩下的宫人自然也没一个敢拦,就这般,还当真让她一路随性,大大方方的踏进了帝王寝宫。 御辇停于殿外,总管太监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开元帝一把甩开。 但再乖戾倔强的性子,也终究是生病的血肉之躯—— 开元帝站起之时,仍是明显的踉跄了一下。 苏昭昭见状,十分自然上前扶住他。 “甄七巧。”开元帝的声音嘶哑,因为离得近,还能听到微微的气音。 苏昭昭闻声抬头,开元帝身形颀长,比她正高一头,抬头看去,正对着开元帝的面色阴郁,眼眶猩红—— 简直见之可怖。 但在苏昭昭眼里,看到的却是开元帝因病透出些湿润的眼眸,再加上他俊美至极的白皙容貌,竟违和的露出几分可怜。 连先前那样阴骘骇人的暴君,苏昭昭都莫名的毫不畏惧,更何况是眼前这模样的病患? 苏昭昭飞快的垂下眼角,用力的攥紧手心,掌心传来的痛意果真让她面色一苦。 苏昭昭顺势低眉,一开口,便带了哭音一般,满是说不出的担忧悔恨:“都怪我,竟不知陛下病了,还求陛下出门钓鱼,陛下若……” “闭嘴!” 没等苏昭昭演完,开元帝语气暴躁的打断了她。 帝王震怒,周遭的内侍宫娥都吓的跪地低头,身形瑟瑟。 苏昭昭也吓了一跳,在也跪下认罪的选择上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偷偷抬眸。 在她的目光下,开元帝神色阴沉,面上看穿一切的冷厉嘲讽:“装模作样,吵得朕头疼。” 说罢,便也一把甩开她,龙行虎步的自顾进殿,身后的银色斗篷都被他荡起半圆的弧度,气势逼人。 病成这样还这么拽,也不怕脚下一软,摔个大马趴…… 苏昭昭在心里偷偷道,不过被这么一训,她也的确不敢再胡闹,只老老实实的跟在身后进到殿内。 显然,那位总管内监是提早派了人先跑回来安排过。 方一进殿,便有御医上前诊脉开方。 三位御医,依次请过脉,便也给出了相同的结论。 “风寒入体,陛下万不可再出门受风,好好服药将养。” “头疾可是又犯了?” “必定是昨夜发热,又勾起了旧疾。” “好在陛下头疾打三年前就痊愈大半,以冷水冰敷,应当就无大碍。” 一旁苏昭昭听到这儿,也有些诧异—— 开元帝还有头疼的旧疾吗? 头疼这病,最是磨人,病因又最是复杂难医,哪怕是她上辈子,也属于疑难杂症。 在这里落上这么个毛病,开元帝这运气当真是不太好。 开元帝对此也并不意外一般,听罢之后,便眉头紧皱摆了手。 一旁内监总管见状,熟练的放下竹帘,挡住刺目的晨光,燃气凝神清香,最后将殿内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大半,只留下寥寥几个,还都退到了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外,整个过程都林间流水一般,顺畅至极,几乎不闻声息。 显然,类似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御前宫人们应对都很是熟练。 只留下一个剩下原地的苏昭昭,立时就显得有些突兀。 总管太监魏宁海看看苏昭昭,面上也露出一丝尴尬无措,显然,是也摸不准要将她这个“新宠”怎么办。 苏昭昭也无声的朝他笑笑,没有多话,静静折起衣袖,净手之后,便照着太医的嘱咐,将丝帕在冷水之中浸润,敷在了开元帝的额头。 魏宁海略等一刻,见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一躬身,也悄没声儿的退到了木槅后。 —— 苏昭昭放丝帕前,先伸手试了试开元帝额间的温度,与自己比了比后,发现并没有发热。 甚至还比自己的额头的温度略低一些。 那就不是为了降温,只是如太医所说的一般,单纯冰敷缓解头疾了。 冰水的刺-激,让似乎已昏昏欲睡的开元帝重新睁开了眼睛。 看到苏昭昭后,他的眸光深沉,但紧皱的眉心放松,连神情都仿佛温柔了许多。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 昏暗的内殿,再加上病中的眩晕,加上她与旁人相似的容貌,更容易让人混淆梦境现实。 这么说起来,在南越民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黎暴君,与生母不和,亲手杀了亲爹,兄弟姐妹就更不必多,除了黎天睿还关在静平宫里,剩下的在传闻里也都没一个活下来。 好容易有一个真爱,八成也早死了—— 这命,是真够苦的。 没错,在苏昭昭想来,开元帝身为天下之主,坐拥四海,心有真爱,却只能靠找替身赝品来凭吊追思,最大的可能就是真人早已死了。 苏昭昭并不打算当某个人的替身。 但为了祁大哥的仇,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苏昭昭的声音柔和起来:“陛下还有哪里不舒服?若不然,奴婢找他们用细牛皮包上磨好的碎冰拿来冰敷,牛皮薄软,也不像帕子这样湿漉漉的,应当会更舒服些。” 她原以为这样的温柔殷勤,会让病中的开元帝受用。 但下一刻,苏昭昭却发现开元帝的眼神瞬间清明了。 他的神色冷峻:“你当真是不怕死。” “奴婢自然是怕死的。” 苏昭昭一顿之后,又将旧话重提:“只是比起死,奴婢更想讨陛下喜欢。” 开元帝又是一声低哑的冷笑。 苏昭昭:“天下的人,哪一个不想讨陛下喜欢呢?” 开元帝:“天下之人,没有第二个如你这般大胆。” 苏昭昭看着憔悴之中,都带着某种破碎美感的开元帝:“那许是旁人……都不像奴婢一般,倾慕陛下。” 这话也不算骗人,这暴君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常人谁不爱慕的好颜色? 这么一想,苏昭昭的话就说的越发真挚了。 面对着心爱之人……十分相像的人,这般真挚的表白,哪一个正常人能抗拒的了? 开元帝就能。 他微微闭眼,一句残暴至极的威胁,叫他说的云淡风轻:“这样的话再听见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苏昭昭试图挣扎:“奴婢待陛下满腔真心……” “欺君之罪论律当斩。” 言下之意,就是只割了舌头,已算是占了便宜。 开元帝睁开凤目,看着瞬间沉默的苏昭昭,带着明显的恶意,故意问:“怎的不说了?” 苏昭昭紧紧咬住危险的舌头,恶狠狠:“陛下有旨,奴婢自然不敢不听。” 她发现自己这句带着脾气的话出口之后,开元帝的面色反而松快了,甚至瞧见什么有趣玩意似的笑了起来。 明白了!他的真爱肯定没给过他好脸色—— 这个暴君肯定是单相思!呸! 苏昭昭拿过帕子转身重新浸水,趁着拧水的时候,偷偷的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能在再转身时,管理好自己不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把换好的帕子重新放在暴君额头,打算重新开头:“陛下还有什么想要的?” 苏昭昭的本意问的,自然是衣食住行这样的小事,她能够帮得上忙,顺带讨好的。 但是开元帝这个暴君沉思片刻后,却说:“朕想出兵伐戎。” 苏昭昭的动作明显的停顿了一瞬,伐戎,挺好。 她要想帮忙,就只能杀了黎天睿之后,还没死的话,效仿花木兰从军杀敌去了! 她干笑着:“陛下,还当真是雄才大业,令人佩服。” 好在开元帝这一次像是没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只一手抚在额角道:“你又想干什么?” 苏昭昭因这问题沉默一阵儿,轻声道:“奴婢……想要回家。” 开元帝乜斜着眼看她一眼,似乎是十分瞧不上她这不值一提的愿望。 苏昭昭:“陛下不知,这事儿其实难得很,陛下英明神武,出兵伐戎不过早晚,奴婢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回家。” “巧言令色。” 开元帝冷冷一笑:“既已入宫,就一辈子都是朕的宫女,你当耍几句口舌心机,就能让朕恩典许你归越不成?” 苏昭昭弯着嘴角:“陛下圣明,奴婢也并不想回南越去,回去也没什么用处,便是回去,也不是我想回的家了……” 她的低低的、轻轻的,带着怅然的叹息,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又仿佛带着旁的意味。 但这样的天马行空、自说自话,却反而让开元帝生出了一股莫名熟悉的安心感。 寝殿内无风无声,窗纱薄淡,轻拢春晖,额间隐隐的刺痛在丝绢浸来凉意中缓缓消弭—— 他上次这般安心,是什么时候了? 在身旁人一句句的声音中,开元帝微微闭了眼睛,陷入了三年来的第一次好眠。 第46章 有病 看着开元帝沉沉睡去之后, 苏昭昭拧帕子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 冷敷只是为了缓解头疼,现在都能睡着了,说明头疾是不要紧了…… 这么想着, 苏昭昭便理直气壮的换了一张干帕子, 擦干自己的手, 站起身往后退几步, 再想一想,索性绕出木槅,到了外间。 守在外头的内监总管魏宁海迎上来,显然也摸不准待她该是什么态度的模样, 纠结一瞬, 只是客客气气的微微躬身,道了一句:“姑娘辛苦。” 苏昭昭也客气的微笑, 压着声音小声问:“公公贵姓?” “小人魏宁海。” “魏公公。” 苏昭昭叫了一句, 瞧见了外头罗汉榻小案上放着茶果点心, 就大大方方要求起来:“公公能不能吩咐茶房给我送一杯茶,我就在这儿等陛下醒过来。” 魏宁海明显的瞪大眼睛,一言难尽似的瞧着她。 苏昭昭毫不在意,甚至还迎着这眼神继续道:“我不爱喝浓茶,最好能是清淡解腻的。” 魏公公张张嘴又合上,半晌, 才沉吟道:“若不然, 给姑娘冲一壶果茶?” 苏昭昭也有些意外笑了:“那可太麻烦您了。” 这位魏公公也是有意思的,许是横竖已经答应了, 就干脆将事干到头,除了一小壶女子爱喝的花果茶外,又专给她上了一攒盒的四色点心。 御前的点心, 的确是没得说,尤其一道不知道名字的牛乳糕,吃在口中奶香浓郁,香而不腻,香甜的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 正巧苏昭昭起的早,没顾上吃早膳,配上这半壶清新的果茶,不知不觉,就将一碟子糕点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时辰还早。 苏昭昭在原地转几圈,这里怎么说也是帝王寝宫,说不得哪儿就放着什么关系到国-家机密的密折卷宗,苏昭昭再是大胆,分寸也是有的。 远处书案上带字的东西,别说看了,她靠近都不肯。 剩下能走动的地方就不多,罗汉榻左边儿有一株兰草,能摆在帝王寝宫里的,想必是天下顶尖,但她认认真真的看了半天,除了更干净纤细点,也没能瞧出这兰草和野草的区别。 其余冰釉大青瓶的色泽着实是莹润漂亮,一旁鎏金的桂蟾吐珠三足铜香炉也的确很有古趣…… 但这些东西,再怎么好好欣赏下来,也用不了太久。 在一旁魏公公那状似无意,却一刻不放的“监视”目光下,苏昭昭也干脆放弃了走动,转身又坐回榻上。 吃饱喝足、又百无聊赖的苏昭昭,在这昏暗又静谧的内殿里,难免的,也趴在小案上睡了过去。 她应当没有睡太久,因为趴着睡这个姿势太难受了,没一会儿,苏昭昭在睡梦之中,都觉着脖颈酸疼,手也被压的麻,难受得她闭着眼,半迷迷糊糊的直了起来。 “啊啊,好麻……” 苏昭昭半睡半醒的低头,强忍着手上麻劲儿痛苦揉脸,才揉到一半,就忽然直觉似的,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得的危险感觉——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手抬头,迎面就看见一张白得吓人的脸! 再是俊美好看的五官,这么猛不防的出现在自己脸前也是吓人的,更别提这脸距离她,最多也就一掌。 木案对面,有人一手托腮,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当然就是开元帝这个暴君! 苏昭昭被吓得倒一口凉气,刚才的迷糊劲儿彻底不见了,她现在清醒的能从罗汉榻上蹦起来! “陛陛……陛下!”苏昭昭的声音还在发颤。 看清之后,就能看出开元帝显然是早就醒了,他甚至还换了一身衣裳,薄细棉的直缀长衫,黑发挽在脑后,拿一副小巧的玉冠束着,只插了一根白净的牙簪。 如果不是面色还苍白得毫无血色,看起来清隽出尘的神仙道士一般—— 是那种一言不合,会抽剑出来杀人的怒目神仙。 苏昭昭难受的抿抿唇,按住还在不停乱蹦的心口。 从睡梦之中突然醒来,原本就容易心慌,再加上这么吓人的一幕,越发难受得像是得了心律不齐。 这个开元帝是不是有病?病成这幅样子不好好躺着睡觉,大白天的装什么鬼吓人! 苏昭昭在心里大声的骂人。 “你在想什么?” 开元帝却突然道。 苏昭昭觉着可能是自己的表情太明显了,因为对方这话甚至不是疑惑,而是听到了她骂声一样的质问。 废话! 当然是在骂你! 苏昭昭将恶意收起来,调整表情,微笑着开口:“陛下在说什么?您怎的这么快就醒了?” 说着,她按按鬓角转身站起来,想要和对方再拉开一点距离。 但她才刚刚站起,还没来及迈步呢,就忽的察觉到整个右腿便是脱离了这个身体一般,不受她的掌控。 趴在木案上睡觉,人的身子也必然是歪着的,苏昭昭睡觉时,整个重心都放在右边的大腿与腰臀处,坐着时候还不留意,一起来,那感觉就像是过了电一般,酥酥的发麻,极其酸爽。 在开元帝的注视下,苏昭昭蹙着眉心低头,小心翼翼的拖动右腿,挪到脚踏边,试图用正常的左腿走下去。 她高估了自个右腿的承受力,麻痹的右腿能够直立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再一挪动,立时便是一软,紧跟着一个踉跄,便直直的奔着堆满开元帝倒了去。 这变故虽有些出乎意料,但苏昭昭倒也不太惊慌。 她原以为开元帝会伸手接住她,闪念之间,还在思量着这样倒过去,是不是可以顺势再拉近一些两人之间的关系,让开元帝将对那早亡真爱的情分多移一些在她的身上。 但下一刻,苏昭昭余光就清楚的看见开元帝仰身往后,明显的避开了她? 苏昭昭甚至觉着,如果不是他背后就是罗汉榻,退无可退,开元帝说不得会干脆后退几步,躲得更干脆些! 已来不及震惊了,这么直直的下去,脸一定会磕在脚踏上,破相恐怕都是轻的。 最后一刻,苏昭昭为了自救,猛地伸手,抓住了眼前能拦住她的唯一东西—— 她抱住了开元帝的腿。 这暴君看起来这么瘦,腿抱起来却很结实,甚至还能摸到线条流畅的肌肉。 腿也很长,抱住膝盖,便完全足够撑住她,距离脚踏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半晌,开元帝冷峻的声音自苏昭昭头顶想起:“你知道,上一个对朕投怀送抱的宫女,是什么下场?” 这场景太尴尬了,苏昭昭将手从暴君骨肉亭匀的膝盖上挪开,一时间都没好意思抬头:“奴婢不知。” “魏宁海,你来告诉她。” 一旁的魏公公低头过来,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过苏昭昭:“陛下仁德恩典,赏了那宫女全尸。” 这恩典,还真是大…… 摔也已经摔倒了,苏昭昭索性也不急着起来,就这般跪坐在脚踏前,抬起头,满面诚恳:“陛下明鉴,奴婢当真不是有意,只是腿麻。” 开元帝对她的分辨一声冷笑,未置可否,但接着,却看到什么一般,抬起一手,缓缓摸上了她的面颊。 苏昭昭只觉得背后汗毛猛然立了起来! 开元帝的手心冰凉,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这么挨在她的面上,存在感强的令人不容忽视。 苏昭昭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每一根微凉的指节,如同一根根上好的寒玉,掌心有力的托在她的颈间,手指却一下下,似有似无的抚在了她的眉眼。 分明触碰的是脸,苏昭昭却觉仿佛有什么自她的脊髓之间飞快拂过。 她咬紧了下唇,微微闭眼,但面前带来的危险寒气,却仍旧让她忍不住的战栗,连眼睫都在控制不住的不停轻颤,如同蝴蝶的翅。 某一刻,苏昭昭甚至觉着,这暴君或许会突然发难,戳瞎她这一双据说与某人相似的双眼。 但开元帝的手心,最终却从她的眼上移开了。 那手掌在她的面上摩挲着,如同在把玩着一块莹润的羊脂白玉,自双目眉间款款往下,略过鼻尖,最终缓缓停留在她的唇畔。 “这是什么?” 开元帝自她的嘴角捏起什么东西,沉沉开了口。 苏昭昭想到什么,连忙睁眼看去—— 开元帝捏着的一块白色的颗粒状东西,微一用力,便在他的指尖碾成了白色的碎末,细闻的话,还有一股甜香。 当然是她刚才吃了满满一盘子的牛乳糕。 苏昭昭张张口,没有说话。 但即便苏昭昭没有开口,开元帝也从案上剩下的茶点里看出这碎屑的来源。 “朕信你不是故意了,便是投怀送抱,也不该这般……” 开元帝的眉头紧紧皱着,看看苏昭昭,嫌弃补上了最后两个字:“邋遢。” 说罢,他重新探身伸手,将牛乳糕的碎屑—— 重新擦回了她的唇畔上。 苏昭昭:…… “陛下,你的病好了吗?” 苏昭昭伸手将唇角的碎末抹掉,微笑里控制不住的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怎么觉着这暴君是病得更厉害了! 开元帝饶有趣味的,欣赏着苏昭昭敢怒不敢言的复杂表情,片刻,又满意的似的笑起来。 瞧瞧,这症状,明显是有病! 苏昭昭深深的吸一口气,觉着今天差不多该到这儿了,再往下,她怕自己装不下去。 “陛下……”苏昭昭站起来,告退的话才刚刚出口,开元帝便打断了她。 “魏宁海,给甄七巧在养乾殿安排住处。” 开元帝看着她,继续道:“往后,你在朕身边当差。” 第47章 怀疑 “陛下万安。” 御辇停在养乾殿的青石阶下, 随着当今帝王的脚步进殿,内外侍立的宫人依次问安,如同在冷风吹拂之下, 甘愿俯身的草木。 开元帝一路走近内槅间, 没有瞧见想看的人, 不悦开口:“甄七巧呢?” 魏宁海早在刚进殿的时候, 就守门的宫人问清楚了这位主儿的行踪。 这会儿听见陛下这话,魏公公暗暗叫苦,低头道:“回了承乾宫,说是今日是女官开课的日子, 陪叶姑娘听课去了。” “哪个让她回的?” 魏公公没有说话, 只在心里暗暗思量,还能是谁? 这满宫里, 上上下下几千号的宫女, 哪一个这般大胆的撂下主子,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也就是这位甄七巧了,不但敢走,走了被陛下训斥之后,当面认错—— 可她下次还敢! 还不是陛下您自个惯的? 等到一身碧衣的苏昭昭迈过门槛,脚步轻快的绕过木槅时,看到的, 便是已然换了衣裳, 面色冷冽的开元帝王。 经过这段日子的贴身服侍,苏昭昭也早知道开元帝似乎是有些洁癖, 平日的习惯起居都很讲究,外头的衣裳决计不会沾上寝殿的床榻,一旦进殿, 就要先洗手洗脸,换一身家居的布鞋衣袍。 这么看来,她已耽搁好一阵功夫了。 “陛下。”苏昭昭近前行礼,满面带笑。 开元帝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你可知宫人擅离职守,是何罪?” “按《宫律》,擅离职守,罚面壁,俸银减半。” 苏昭昭进宫后三个月的宫女培训不是白学的,对宫规背得格外流利。 但背完之后,苏昭昭就好像这事儿和她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她自顾自转身,又从外间搬来一方绘有鱼戏莲叶花样的敞口青瓷盘,盘清水上飘了几朵未开的粉荷:“奴婢瞧着,明镜湖上的荷花开了,特意去采了几朵来,请陛下瞧瞧。” 她当然是故意的。 在开元帝身边当差的这段时间来,她在一点点的小心试探,先是故意在一些小事上犯错出格,若是开元帝不在意,她就越发“张狂”些,若是暴君震怒,她就干脆认罪求情,略过这一节,再往旁的方向去试。 她试图找出自己与开元帝之间的红线,知道开元帝对她这个“替身,”能纵容到什么程度,她能够踩的底线在哪里。 但让苏昭昭心虚的,是开元帝对此的反应也是冷眼旁观一般的未置可否,就像现在,只淡淡乜她一眼,就当真由着她将擅离职守的差错绕了过去—— 似乎也想试试她的胆子有多大。 只不过,同样是试探,开元帝这暴君当然可以随心随意,苏昭昭身为宫女却不行。 毕竟他一旦变脸,丢了性命的是自己。 苏昭昭的心底暗暗在意,面上却并不显露,瞧着有宫人送上茶来,她上前接过,放到开元帝手边。 过一会儿,开元帝又到了书案前似要动笔,无所事事的苏昭昭想了想,便挽起衣袖,上前开始磨墨。 苏昭昭在养乾殿内当差,却并没有人给她分派具体的职务。 包括魏公公在内的几位管事宫人,对她都是一副敬而远之、讳莫如深的态度,就算明白的问上去,得到了回答也就是一句含糊不清的“在陛下身边贴身伺候,”或是“由姑娘自己瞧着看。” 这么一来,在御前一众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宫女里,苏昭昭这个闲人,就显得很尴尬—— 她要是什么都不干,纯粹晃来晃去的摸鱼,显得很多余,可要是干点什么,就得半道抢了旁人的活儿,影响别人当差,多少有点招人嫌。 好在几天之后,苏昭昭就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这些衣食住行上的差事,就是看到了顺带干一干—— “陛下忙了这半日,要不要出去转转?” “这几日天气多好啊,奴婢画了个新奇的图样,让底下人做了风筝,陛下要不要让人放起来瞧瞧?” 没错,苏昭昭给自己找的差事,是“陪玩。” 看开元帝忙上半日国家大事,就想着法儿的劝他出去转转,陪着他游园钓鱼、赏花听曲儿,骑马蹴鞠…… 吃喝玩乐,总之是没一件正事,像个惑上的佞臣。 开元帝也当真像一个被小人带坏了昏君一般,矜持的微微点头:“可。” 苏昭昭见他答应,面上的笑意更深,眉眼弯弯,又道:“园子里放也太寻常了,这两日风好,若是在迎仙楼上将风筝放起来,说不定半个皇城都能瞧见,肯定好看。” 迎仙楼,是前朝一位痴迷道家长生之术的帝王,听信国师的妖言,为了夜迎仙人,建起来的高楼。 仙人,自然比凡间帝王还要尊贵些,五层的高台,巍峨高耸,几欲直上入云—— 莫说皇宫,便是整个盛京,也没有比它更高的高楼。 这种要求对苏昭昭来说也不算出奇,这段日子,她折腾的地方很多,说什么山坡上捶丸才有难度,明镜湖上听曲儿声儿会更好听,兽苑里赏戏看杂耍更有趣味…… 相较之下,高楼上放风筝,都显得合理许多。 开元帝闻言想了想,片刻放下朱笔,淡淡道:“那便去。” 苏昭昭闻言放下墨条,利落的屈膝告退:“奴婢先去瞧瞧,他们的风筝做得怎么样!” 等到苏昭昭的身影消失在木槅后,开元帝方才松快的神情,便不自觉的渐渐消散。 刚刚进来的魏宁海见陛下这般面色,越发小心:“陛下,陈将军刚刚送来的消息,说派去探查甄七巧的人已到南越,却未曾寻见甄七巧的家人父母,据邻人说,是女儿被选中进宫之后,就举家归乡去了。” “信上还说,听邻人言,那甄七巧自小体弱,身子单薄,细眼圆脸,身形相貌,与宫中的甄七巧,都颇有出入……” 每听一句,开元帝的面色便随之越发阴沉。 说到最后,魏公公的声音也忍不住低了下来:“陈将军说,女大多变,只听形貌也未必作准,甄七巧的父母,已然去找了,一旦查明,立即飞鸽传信。” 开元帝垂下眼眸:“暗地里跟着甄七巧的人可有查到什么?” 魏公公:“没有。” “甄姑娘去的地儿、见的人虽多,却从不多留多言,除了叶姑娘外,一个亲近人都没有,更没有见她收买探听过什么。” “下去罢。” “是。” ———————— 午后申时,帝王仪仗在苏昭昭的引领下,果然出现了在迎仙楼上。 宫中的能人巧匠一个个都是大师水准,即便苏昭昭画出的图样很是刁钻,最后做出的风筝竟也按着她的描述做了出来,还十分写实精巧。 只不过按照苏昭昭的要求,最后做好的风筝实在太大,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放起的。 最终是苏昭昭陪着开元帝宽坐高台,另有擅长放风筝的在下一层架起线轴。 风筝最初出现在苏昭昭眼前时,只是一大片的黑,等渐渐升得高些,才渐渐的出现了一条条四处飞舞的长条。 “这是……墨蛸?”开元帝看了半晌,疑惑道。 苏昭昭想了想,这里的人,好像是把章鱼叫做蛸的。 她点点头:“没错。” 开元帝低头啜一口清茶:“这东西,大黎少见,南越临水,你若是越人,画这蛸也不出奇。” 苏昭昭闻言一顿,什么叫“若是”越人? 她睁大眼睛,满面澄澈:“奴婢可不就是越人吗?” 开元帝对此回以一声冷笑。 苏昭昭只当没听见,仍旧专心得看着越来越高的风筝—— 老实说,越过悬着中空铜铃的楼角屋檐,看见乌压压的头颅下,八条画满了圆圈眼睛的长腿在天上来回飘荡,看起来的确很有几分“奇异。” 开元帝也紧紧皱着眉头:“这墨蛸,怎的怪模怪样,还有耳朵翅膀,倒如凶兽一般。” 苏昭昭闻言忍不住的畅快一笑:“陛下圣明!” “这风筝就是奴婢想出来的大凶兽,您瞧,这凶兽是不是一看就厉害得很,看一眼,就让人脚软头晕?” 开元帝却没有看那令人头晕的风筝,而是隔着飞来椅,眸光沉沉的落在了另一面的苏昭昭面上。 又来了,这甄七巧非但容貌,连这些时不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行事话头,都像极了曾经的苏昭昭,这两月来,恍惚间,他已不是第一次将人错认。 但是甄七巧怎么会是苏昭昭? 周沛天紧紧的攥紧了手心。 苏昭昭便是还活着,也该在西威附近安身。 她怎么可能成了甄七巧,还出现在宫中? 若是在之前的附身时,猜到了他的身份,进宫来寻他,为何不直接与他相认? 他寻了苏昭昭三年,直至现在,苏昭昭的伯父家中,都留着人手,以防苏昭昭归家。 这事在有心人眼中不算机密。 相比这种无稽之谈,更大的可能,还是苏昭昭的身份来历暴露了出去。 有人处心积虑,寻出这“甄七巧,”按着苏昭昭的性格脾性调-教伪饰,送到他面前来另有所图。 若当真如此…… 周沛天微微闭眼,面上猛然闪过一丝阴沉的冷意。 “陛下,那一处,是不是就是陛下自小住过的静平宫?” 开元帝回神,顺着甄七巧说得方向看去。 苏昭昭便又如这两个月的行事一样,自然随意道:“说起来,这满宫上下,奴婢几乎都瞧过了,只剩静平宫进不得。” “这天儿越来越热了,陛下想不想故地重游,让奴婢去静平宫里为您烤肉吃?” 第48章 毒珠 禁卫在亲自过来的魏总管面前, 跪地领了口谕,细细查过了苏昭昭的令牌,又将跟着她的, 十几个宫人也依次查过, 确认都没什么问题后, 便向后一步, 挥手开了静平宫的大门。 虽然开元帝前几天就已经答应了,但直到当真迈过门槛时,苏昭昭都有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简单的, 进入了禁卫重重的静平宫。 这样的顺利, 苏昭昭不是没想过开元帝已经在怀疑她,或许同意她进来, 就是想看着她跳进坑里、自己暴露。 但是她等不得了。 她在这宫中耽搁的太久了, 即便知道是陷阱, 可哪怕有一丝可能,她仍会选择拼着性命去试一次。 静平宫的大门显然是许久不开,推开时有很明显的,刺耳吱呀声响,路过门顶时,甚至总觉着头顶还有一缕缕的灰尘飘下来。 苏昭昭微微屏息, 皱着眉头进来。 越往里行, 所见就也越多,正是草木葱郁的夏日里, 静平宫的地上却随处可见秋冬的干枯落叶,花木盆景无人照料,早已败了, 可干枯的纸条却也无人管,就这么难看的待在原处,甚至太平缸里水都无人去换一般,只在缸底攒了一层发黑的雨水—— 要知道,太平缸里的水,是为了防火备下的,这静平宫里的人,是连着火都不怕了! 开元帝才登基才刚两年,他自幼住过的静平宫就破败成这幅模样? 苏昭昭站在原地愣了一瞬,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她身后跟着的着宫人显然也有些吃惊:“这……这模样怎么能迎驾?” 跟着苏昭昭过来的宫人,都是一道儿在养乾殿里服侍陛下的,现下随身带着的,都是养乾殿里带来的小物件,譬如开元帝常用的碗碟杯盏,冰山凉扇,还有几个力气大的杂役内监扛着摇椅盖伞,这会儿见这般情状,只觉着怀里的东西都没地儿去放。 “甄姑娘,是不是得多叫些人来,好好收拾收拾?” 苏昭昭闻言,还未开口,一旁跟着苏昭昭进来的魏宁海便轻声道:“是得好好收拾,不过不必再往外叫人,只这把在静平宫里关着的都叫出来,也就够了。” 苏昭昭便问:“静平宫里的宫人还有很多吗?” 魏宁海点头:“是,陛下登基,没用原本这些侍从,将人都留在了静平宫里。” 苏昭昭闻言便又是满心疑惑。 帝王在登基前住过的地方,叫做潜邸,这些在没登基前就跟着皇子身边的宫人,便都是潜邸旧人。 按理说,主子登基之后,这些潜邸旧人是该跟着鸡犬升天,青云直上。 现下怎么,除了魏宁海之外……剩下的,全都和那个被废为庶人的黎天睿一道关在静平宫? 苏昭昭没有再问,魏总管便也表现得像是这种情形很寻常一般,平静的招来人,吩咐着去将静平宫的宫人找来,旁的不提,先将这必经的几条道儿都洒扫干净。 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正殿的偏门外,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浑身被藤蔓缠绕着,加上的风雨打磨侵蚀,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苏昭昭的脚步停下,又道:“陛下从前还常礼佛吗?” 魏宁海有些为难似的,含糊不清道:“陛下自幼有头疾,常有高僧前来诵经祈福。” 苏昭昭应了一声,又抬手指向屋檐下还坠着铜钱的铜铃:“那个东西,也是为了给陛下的头疾祈福?” 仔细看看,那铜钱一旁还系着绘着符篆的明黄绸带,只不过因为时候久了,上头的朱砂都黯淡的几乎看不清楚。 “这……” 魏宁海躲避似的扭过头,干脆的转了话头:“不知甄七巧要将陛下的晚膳定在何处?” 苏昭昭微微挑眉。 魏总管这反应,已是明明白白的说明了其中必然有问题。 更别提,谁家的“头疾,”是靠和尚道士念经祈福来治的? 这架势,比起祈福,倒像是镇压驱邪,就差在地上泼上几碗黑狗血了。 但是相比起已经踏进静平宫后,苏昭昭下一步的打算,开元帝曾经的经历,就显得不太重要。 苏昭昭微笑着开口:“既是要故地重游,自然是要去陛下原先的寝殿用膳,是不是就在这后头?怎的殿门口还有侍卫看守?” 她当然是在明知故问。 果然,下一刻魏公公便干脆回道:“内殿幽禁着已被废为庶人的先帝皇子,只怕不太方便。” 苏昭昭便皱着眉头,有些不满道:“既是罪人,怎的还占着陛下的旧居?将人赶出来换地方关不成?” 魏宁海低眉顺眼:“陛下有旨,不许罪人出门,不许旁人探视。” 苏昭昭:“按你这么说,我也进不去?” “有陛下的令牌也不成?” 几句话试探之后,得到的都是委婉却坚决的拒绝,苏昭昭便也干脆熄了亲自杀人的念头。 她来之前,对类似的情形,也是早有准备的,确认不可能进殿之后,便也表现的像是随口问问就算的样子,摆摆手:“罢了,不去就不去。” “烤肉哪有在屋里烤的?我原也没打算在殿里陪陛下用膳,不过寻一处让陛下安置更衣的地儿罢了,哪里都是一样。” 说罢,她便又带了人在这静平宫中四处转了半晌,最终,选定了后廊下一片竹林前的空地、 “就这儿吧,俗话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就在竹林外头烤肉,岂不是两全其美。” “正巧,与静平宫的小厨房也离得够近,割肉洗菜、调和酱汁,也都方便。” 苏昭昭满面平静的定下地方,便又问魏公公这静平宫里宫人们都张罗来了没有,让人过来,也将这竹林前后都好好清扫干净,再去搬一张外头用的罗汉榻来,还有今夜烤肉,要用的羊羔活鹿、鲜珍鲜贝一类,这些都得人去尚食司里凭牌子开库房现取。 魏公公答应着下去分派了。 留下苏昭昭在原地歇息一阵儿,再看看天色差不多,便扶一扶鬓角与耳侧的珍珠钗环,四处查看一圈,慢慢转到了静平宫的小厨房里。 小厨房里也有几个内监在忙忙乎乎的上下清扫,见人进来,知道了苏昭昭的身份,都是满面殷勤巴结。 苏昭昭一进门,就用帕子捂了嘴,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厨房这么要紧的地儿,怎的也弄成这幅模样?罢了,晚上的东西让他们在外头备好再送来,陛下的膳食,怎么能挨着这些腌臜?” 没了正经主子,这小厨房里也显得很是破旧邋遢,三口灶火,两口都早冷透了,烧着那一口,也是积了很厚的灶,只在上头闷闷的烧着一口砂锅。 砂锅从里到外都是黑乎乎的,瞧着像是熬药用的,但这会儿里头却煮着颜色浑浊、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稀粥。 那几个内监还在围着她说好话,苏昭昭便指着这砂锅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给那罪人准备的药膳。” 苏昭昭扯扯嘴角,像是在笑,又露着冷意:“药膳?那罪人还要吃药?” 内监似乎有些尴尬似的赔笑:“是,上头说,不许叫这罪人白白死了便宜了他,一直熬着有药,那罪人想要绝食自尽,不肯好好用膳,就索性将这粥也熬进药里,一日两回,一道给他灌下去。” 说什么绝食自尽,只怕是这些内监们想要偷懒,故意寻的借口罢了。 但苏昭昭当然没有为黎天睿出头的意思。 食物和药都是这样凑合,看来这黎天睿在圈禁之中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苏昭昭心里略微快意了些,但下一刻,嘴角却抿得更紧。 她面色冷漠:“行了,差不多就搬下去给人送过去,过一会儿陛下要来,少不得要在这儿炊些沸水净手泡茶,摆着这么个玩意,像什么话?” 几个内监连连答应,立即动手将砂锅自火上搬下来。 苏昭昭见状,很是嫌弃似的抚抚鬓角侧身躲过,但凑巧得是,那砂锅自她面前经过时,她发间的珠钗一松,便正正的跌进了浑浊的“药膳”里。 苏昭昭“呀”了一声,大呼小叫的让人捞出来,让这浑浊的药汁一泡,连珍珠颜色都黯淡了许多, 南越临海,向来产珠。 只不过虽都是珍珠,却也有等级之分—— 甚至还有真有假。 南越向来有这么一门生意,将形状畸形,色泽也不是顶好的珍珠挑出来,磨成粉末,用胶调和,裹在模具压成光圆假珠上,打磨莹润。 这样的珍珠乍一看来,也很能唬人,虽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也禁不住水泡,但因为价钱便宜,对家中并不富裕的姑娘来说,也很是够用了。 包括苏昭昭在内,从南越采选来的宫女,许多身上都带着这种看来漂亮的“珍珠”首饰。 同样身为“越人,”,这样的珍珠,苏昭昭也带了不少—— 只不过她的珍珠是自己特制的,内里除了珠粉之外,还有她将河豚肝母晒干磨碎之后的毒粉。 带着洗净之后重新送到自己手里的珠钗,苏昭昭的面色还算平静,心却一下下跳得擂鼓一般。 她再没有了四处闲逛的兴致,回到竹林前后,便在摆好了罗汉榻一侧,靠着小案缓缓坐下来,一声不吭的静静等待。 但现在周遭的环境,却并不让苏昭昭耳边清静。 这么长时候过去,也足够留在静平宫的老人们得知陛下要来的消息,顺道儿打听出苏昭昭“帝王新宠”的身份。 瞧着苏昭昭坐在这儿不动,这竹林附近,便不停出现静平宫里,原本有些体面的宫人,有的送茶服侍、有的讨好送礼,试图通过苏昭昭,被带出去,重回陛下身边附身。 苏昭昭微微的蹙着眉头。 几个人过来之后,她就也明显的发现,这静平宫里的宫人,综合素质明显都不太行。 这皇宫几千的宫人,虽然都是服侍人的,却也分三六九等。 如苏昭昭在养乾殿里接触的,能够出现在开元帝面前的宫人,便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子。 即便是殷勤讨好,说话行动间,也都是自然体贴,如沐春风,丝毫不落下乘。 但现在凑到她面前的,巴结都都显得格外浅薄刻意,话里话外,都将这静平宫上下嫌恶的狗都不理一般。 却不想想,能在背地里将旧主子嫌弃成这模样的,又有哪个新东家敢收? 莫说能伺候帝王皇子了,以苏昭昭的眼光,便是掖庭里刚刚分开的宫女,都有许多性子比他们强得多! “这静平宫也不是近两年才这样的,说起来,咱们陛下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并不得先帝喜欢,自小住在这静平宫,说是静养,但咱们私下里……都说其实是圈禁呐!” “若不然,这好好的潜邸,怎的就能破败成这幅模样?” 便如眼前这个,还是带着品阶的少监,嫌弃就罢了,为了讨好他,还毫不犹豫的将开元帝的旧事都拿来说嘴。 苏昭昭微微挑眉:“原来如此……” 她对于开元帝不得先帝喜欢的事倒是并不意外,毕竟连南越百姓都知道,这位大黎新帝是杀了自个亲爹才得了的皇位。 他是很得先帝喜欢的话,这皇位也不用抢了。 苏昭昭心下还在记挂着给黎天睿送去的药膳,懒得多理,却又不好赶人。 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便又随口问道:“我瞧着那正殿门口,又是佛像,又是画符的,是什么缘故?” 在魏公公口中,一个字也没泄露的缘故,就这么被这少监压低嗓子,卖弄一般抖得一干二净: “姑娘不知道,陛下出生当日,正巧高祖陛下驾崩!” “当今太后娘娘,也为着生陛下,险些没能活下来。” 苏昭昭很是看不上他的糊弄玄虚,这地方的女子生产,谁不是踩在鬼门关上险些活不下来? 出生赶上高祖爷爷驾崩就更算不上什么,生死这事,原本就没定数,凑巧撞上罢了。 “最邪乎的,是当天夜里,就有天火掉下来,把东头大殿都烧了半间!” “大伙都说,宫里这是诞下了一位灾星!” “这些佛像画符,就是先帝要借着佛珠道君,压下灾星的厄气!” 灾星? 天火烧了皇宫? 这熟悉称呼与经历,让苏昭昭猛地一顿,竟连压在心头的珠钗毒粉,一瞬间都有些顾不得了。 她犹疑的坐直身体,正要再问,远处便传来魏公公那熟悉的唱礼—— “陛下驾到!” 第49章 掉马 虽然细算起来, 只隔了三年,但对于现在的苏昭昭来说,曾经在西威的一切, 都已经恍如隔世。 因此刚刚听到这少监说出的“宫中秘辛”时, 苏昭昭只觉着格外耳熟, 愣了片刻之后, 才猛然回忆起—— 天降灾星,和流星一起降生,出生当日,火烧皇宫…… 这些东西……不是她从前出现过的第二人格的, 中二设定吗? 她自己脑子里分裂出的中二人格, 设定居然和大黎暴君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这也太巧了些。 苏昭昭在起身的同时,都还在忍不住的心生狐疑。 因为她这心不在焉, 行礼之后, 还未起身, 便听到对面开元帝冷沉的声音:“你在发什么愣?” 苏昭昭这才回神,抬头看去,开元帝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圆袍,曜石一般的沉得纯粹,只是在领袖处用玄金的丝线绣了些暗纹,行动间似有似无的露出闪闪金光, 极尽尊贵。 苏昭昭也发现了, 开元帝似乎不太喜欢鲜亮耀眼的颜色,素日里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眼下也是一般, 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只在腰间拿红绳打了络子,挂着一块龙纹玉佩, 竹林微风吹拂间,红绳白玉在飘荡的长袍下隐隐可见,更衬的他面若冠玉,发似鸦羽—— 分明是这样精致昳丽的相貌,或许是因为这箭袖皂靴透出的精干利落,看起来却是气势凌冽,硬是在这夏日之中透出一股刺人寒气来。 这样一位威严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是她还未恢复记忆时,玩笑般分裂出的人格段段? 不过这么说起来,段段是灾星皇子,开元帝也是,段段设定里的父皇想要杀她,开元帝亲手杀了生父,再细想想,两个人好像都和母后的关系不合…… 她在西威时,决计也没有听说过开元帝出生时的奇异,不可能是潜意识记住加在人格身上的设定,难不成? 不!不可能! 太也太荒谬了! 段段就是一个傲娇中二的人格罢了,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其实热心善良,怎么会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 就是凑巧罢了—— 一定就是凑巧! 苏昭昭咬咬下唇,起身随意转了一个话题:“奴婢在想,一会儿是烤鹿肉,还是羊羔子,陛下想吃什么?” 开元帝淡淡看她一眼,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便不应答,只越过她,龙行虎步,一撂袍角在榻前坐下,便先吩咐了一句:“上茶。” 看这打扮,开元帝方才应该是去习武或者跑马了,所以现在这么口渴。 苏昭昭这么想罢,回过神后又觉着莫名。 分明在方才,她心里压着的还是给黎天睿送去的那一碗“药膳,”满心里除了紧张就是期待,挤得她胸口一阵阵的上涌,压根没有余力分心去想别的。 让开元帝与段段的类似一打断,到了现在,她竟然都在留意开元帝口不口渴了? 可见人死到临头,的确是很容易胡思乱想的…… 开元帝这次对苏昭昭的神思不属,没有再多在意。 膳房早已准备许久,等得御驾一到,面前空地上便掐起了炭火铁架,收拾好的羊羔架在火光上,不一会儿被烤的滋滋冒油,满院肉香。 开元帝用过茶后,在宫人的服侍下净了手,拿起银刀,亲自片了肉下来,甚至还赏了苏昭昭。 “谢陛下。” 苏昭昭也没有表现的诚惶诚恐,她甚至都没有下跪,只略微福了一礼,就接过切好的肉片,毫不客气的开始品尝。 这烤肉唯一可惜的,就在调味料上了,没有孜然的烧烤,总觉着少了几分灵魂。 但能呈到御前的上等食材弥补了这一点,鲜贝鲍鱼、时令果蔬,现宰现割的禽兽鲜肉,甚至许多都是日后的保护动物……都是苏昭昭上辈子几乎碰不着的好东西,更别提入口。 也算是有得有失。 苏昭昭抱着这是最后一餐的念头,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认真仔细,甚至趁着御前宫人还算在意她的时候,不客气的要了葡萄酒来,盛在剔透的夜光碗里,格外珍惜的抿了一小碗。 开元帝见状,似乎也来了兴致,另要来一壶梨花酿。 按照常理,帝王用过膳后,若是还有兴致宴饮,便该宣乐伎舞姬,耍乐消遣。 这几个月里,苏昭昭这个“陪玩”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干的很熟练了,有她在,开元帝的身边的氛围一直被搞得热热闹闹,一派和乐。 但这一次,苏昭昭没有心思凑趣开口,开元帝自个竟也不提,两个人就这般沉默对坐,自斟自饮,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奇异起来—— 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寂。 苏昭昭放下琉璃夜光盏,看着这似乎无事发生的静平宫,难免又担心起了那药膳有没有送进黎天睿的嘴里。 若是这一次出了差池…… 她未必还有第二次机会。 打破这怪异氛围的,是魏公公呈上的一小节木筒:“陛下,陈将军刚刚送来的密信。” 这木筒手指粗细,虽小,却很结实,以蜡封口,尾端还坠着两根结实的线头,似乎原本是系在什么东西上的。 木筒打开之后,滑落出的是一块水一般的丝绢,这丝绢格外的轻薄通透,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迹,流出时小小的一块,展开竟有手掌大小。 这一幕对面的苏昭昭自然也留意到了,只不过隔着木案,看不清那丝绢上到底写了什么。 开元帝接过丝绢,先看向她:“朕这几日,一直在等这一道消息。” “关系到你性命的消息。” 苏昭昭悚然一惊,一时间,几乎以为给黎天睿下的毒已然被发现了。 但开元帝说得,似乎又并不是这件事。 他百无聊赖似的靠在榻后的引枕上,看罢了手上的密信,面色也沉静如深水一般,一丝不露。 片刻之后,开元帝抬头,突然道:“你可记着后天是什么日子?” 苏昭昭皱皱眉头,在满腔心事中想了想:“已是七月,再过两日就是……” 苏昭昭猛地意识到什么,还有两天就是“甄七巧”的生辰。 自从开元帝答应让她来静平宫,她最近这阵子,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杀黎天睿报仇,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 开元帝面色淡漠:“倒也难怪你不记得,七月七,是甄七巧的生辰,却不是你的。” 说着顿了顿,他又嘲讽道:“你这名字选的好,甄七巧,真蹊跷。” 这话说的平静,但其中分量,却重的叫人心惊。 苏昭昭沉默一阵,然后用和叶茉很像的,一种天真懵懂的表情看他:“陛下在说什么?奴婢怎的听不懂了?” “若不是陛下说起,奴婢确实忘了,宫女进宫,便一心只服侍主子了,哪里有过生辰的?” 开元帝话语幽幽:“你好大的胆子。” 他刚说到这儿,刚才避让退下的魏公公却又忽的跑了过来,面色焦灼:“陛下,庶人黎天睿不太好了!” 苏昭昭的手心猛然攥紧! 她的双眸紧紧一丝不错的盯着魏宁海,连身体都不自觉的前倾,唯恐漏过对方的一个字,又怕对方说出的,不是她盼望的消息。 好在,魏公公的声音中气十足,很是清晰,说出内容,对于苏昭昭来说,也是十足十的好消息: “吃了膳食就开始吐,血都吐出来了,现在脸色发紫,喘不得气。” “已宣了太医来,只瞧着未必能赶上。” 越听,苏昭昭的面色就也越松,听到最后,她缓缓的往后靠回来,眼眶微润,嘴角却不自觉的在笑。 开元帝也第一次露出一丝诧异来。 他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眼神看向苏昭昭:“朕原以为,你费尽心机来着静平宫,是想里应外合,救黎天睿出去。” 苏昭昭真心实意的瞪大眼睛:“我为什么要救那个罪人?” 开元帝面无表情:“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苏昭昭猛地一窒。 她继续装傻和坦白交代之中犹豫了几息功夫,便平静的选择了后者。 倒不是她有多视死如归,只是不承认没有意义。 河豚这种毒,发作起来太快了,在灌了药之后立马成这幅模样,是个人也知道是喂进去的东西不对。 她在小厨房里的动作不止一个人见过。 那罪证珠钗还在她的怀里揣着呢! 现在不承认,让人将证据甩在脸上,反而更难看。 苏昭昭也收起了之前的灵动神色,看向开元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为了报仇。黎天睿杀了我的兄长。” 开元帝却忽的冷声一笑,第一次对苏昭昭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意:“他的确该死,却未必轮得到你动手。” 苏昭昭从一开始就清楚的知道开元帝的危险,他阴鸷冰冷,杀人如麻,如同锋利至极、且毫不掩饰的刀锋。 只不过从前她莫名坚信不会冲向自己的利刃,第一次逼近了她的面前—— 苏昭昭沉默的站起身来,微微闭眼,深深的呼吸。 她没有认罪哭求,因为这几个月来的了解,她知道这些东西影响不了开元帝的决定。 早在进宫之前,她对自己的结局就早有准备,她也猜到自己动手之后,开元帝必然震怒,只靠自己与他真爱相似的长相,未必能保下她的性命。 唯一没想到的,开元帝在意的,却并不是黎天睿这个兄长的性命,而是因为她僭越,杀了她不配杀的人一般。 那是谁才配杀黎天睿呢?开元帝自己? 总不会是开元帝那个早亡的真爱,也和黎天睿有仇吧? 苏昭昭自嘲似的弯了弯嘴角。 但她这一副有恃无恐般的态度,似乎越发触怒了面前的帝王。 开元帝眸光森然:“你的兄长是谁?是谁帮你进的宫送到朕面前?背后势力在何处?” 能让黎天睿亲手杀了的,想必也是从前朝中有名有姓的氏族,这“甄七巧”不在乎自己,未必不在意家人。 还有在她背后,教她按着苏昭昭的性格脾性调假装伪饰的人,他更要一个个抓出来,剥皮抽筋。 至于这“甄七巧……”开元帝微微凝眸,一时却不愿承认即便到了这一步,自己都不愿杀她一般,在心下暂且略过了对她的下场处置。 都已到了这份上了,苏昭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没有人帮我,我自己一个进的宫。” “也没有什么势力,我的兄长,不过是南越一寻常行商。” “行商?” 但听到这话,开元帝面上的怒气却反而更甚,他一把抽出方才割肉的银刀,猛然上前,抵在苏昭昭喉前:“朕原不想杀你,你却自寻死路!” 他手心用力,分明在笑,面色却阴鸷至极:“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说,自己就是苏昭昭?” 苏昭昭:“???” 闪念之前,方才静平宫宫人所说的一切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 灾星降世、火烧皇宫、高祖去世、山陵崩 开元帝的真爱、替身、自己的相貌…… 所有不对与凑巧汇集在一处,将所有可能都一一剔除之后,最终在她面前凝聚成一个看似不可能、却极其逼近真实的答案。 苏昭昭眼前发沉,恍惚之间,只觉自己这一日都如坠梦境。 或许不止今日,或许她在西威府城之时,就也和祁大哥一样死在了火场之中。 这三年间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幻境。 苏昭昭微微张口,声音干涩嘶哑:“段段?” 在她颈间按出一丝血迹的银刀,猛然松开,跌落在地—— 撞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第50章 相认 贺重逢 重逢 最后一丝鲜红的晚霞也悄然消失在天际,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一派忙乱之后,炭火铁架被拆开收起,木案上的烤肉晚膳撤下, 换成了消遣磕牙的茶果点心。 因看到陛下与甄七巧饮酒, 宫人们又重新上了新酒, 琉璃盏夜光杯, 围着罗汉榻四周,架起琉璃宫灯,摆好驱蚊的熏香。 为苏昭昭上药包扎后的太医提着药箱行礼告退,御前的宫人们流水般上上下下, 有条不紊的收拾好残局, 也悄无声息的远远避让至不起眼处。 自竹林间传来的飒飒微风之中,连方才被炙烤出的肉香与炭火气味, 都被一丝丝的吹散了去。 暮色沉沉, 灯烛温柔, 配着熏香中,隐隐透出的,萱草薄荷的幽香清浅,原本该是一副静谧惬意的画卷,却偏偏因两人沉默,无端露出几分凝滞。 苏昭昭与周沛天一人坐在罗汉榻的一边, 中间只隔着一张木案, 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半晌,还是周沛天先开了口, 有些心虚一般道:“你的伤处,现下如何?若不然,再宣精通外伤的太医来看看。” 苏昭昭连连摆手, 因为脖子上刚刚裹了几层轻纱,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含糊:“没事没事,就浅浅一道口子,还涂了那么好的药,估计早就愈合了!” 周沛天动了动手指,声音复杂:“怪我……我没想到,你真的是苏昭昭……” 杀名在外的暴君,第一次道起歉来,显得有些无措,连“朕”的自称都忘了。 苏昭昭张张口,也显得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没事,我之前也没想到,段段你竟然真的是皇子。” 一直以为你是个中二来着。 提起这个,气氛一时间又尴尬起来。 “这些日子,我,你……” 许久,苏昭昭想到什么,满面纠结:“啊,对了,还有叶茉,你,嗯……按我的模样找替身?” 被戳中短处的开元帝的嘴角抿得紧紧,也不肯只叫自己一个人难受:“你这几月里,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心倾慕于朕?” …… …… 沉默,又是令人尴尬到脚趾扣地的沉默。 良久的无言之后,这一次,换成苏昭昭干笑着打破了僵局:“权宜之计嘛,陛下你不是也没当真吗?” “我也不算完全胡说,其实在府城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在朱雀街上,你穿了一身白衣,腰上挂了个木雕的佛塔,当时有杂耍吐火,你挡在我面前把溅起来的火苗刷刷拦住。” “我那时候就想,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身手也好漂亮,就挡在我前面的这一幕,像是话本里的侠客英雄,我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那天回去之后,还一直在叫你,想要把这人也告诉给你知道,可惜你一直没出来。” “谁能想到,那个少年居然就是你。” 周沛天闻言,也面带回忆微微垂眸:“府城,杂耍……” “那个戴帷帽的姑娘竟然是你?” 苏昭昭点头:“可不是,现在想一想,世事还真是奇妙啊!” 听到这些,周沛天的神情放松下来,也主动解释道:“叶茉不是什么替身。” “我在西威四处找你,最后找出了她来。” “叶氏,是你的表妹。” 苏昭昭果然一惊:“啊?我居然还有表妹?我从来都不知道!” 周沛天点头,便也对她说了有关叶茉的渊源来历。 苏昭昭赞叹:“原来这样,我娘从来没和我提过……怪不得我一看叶茉,就莫名的觉着很亲近,想来就是血缘相连。” 说着,她又是一笑:“叶茉一直说着我像是她亲姐姐,原来我真是她亲表姐!” 说到这儿,方才尴尬的氛围便也缓解大半, 周沛天又道:“我在朱雀街上看见你时,其实已有所察觉,当时便已想将人看个清楚,若不是黎天睿在楼上生事,也不至于平白生出这许多波折。” 苏昭昭:“是啊,要不是黎天睿,祁大哥也不会……” 说到这儿,苏昭昭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周沛天:“黎天睿是因为我才……” “不说这些没用的。” 苏昭昭并没有低落太久,不等周沛天安慰自责的话说罢,就平静的打断了她:“祁大哥去世之后,我从府城逃出来,辗转去了南越,寻了祁大哥的娘亲,打算替祁大哥照顾她终老。” “一年后,祁大哥的娘亲去世,我却还是放不下,后来大黎收复越地,我得知黎天睿竟还未死,又遇见甄七巧,就索性替她入了宫。” 说着,苏昭昭按了按怀里的珠钗:“好在,我现在也算报仇了。” 说起这个,苏昭昭也想到开元帝方才的杀意,不禁又问:“陛下留着黎天睿的命,难道是特意留给我的?” “是,也不是。” 周沛天面色冷冽:“黎天睿想要害你性命,便是你不知情,朕也不会叫他死得太轻易,你杀了他,倒也不算什么,只是……” 说着,他看向苏昭昭,欲言又止:“你下的毒,倒是让黎天睿得了个痛快,说不得,他还要谢谢你。” 苏昭昭听懂了开元帝的言外之意言,她沉思片刻之后,站了起来:“我最初的打算,就是亲手杀了他。陛下,黎天睿是不是还有一口气没咽?” 她的双眸澄澈:“若不犯忌讳,我想,去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周沛天静静的看了她几息功夫,一挥手,叫了魏宁海来,吩咐人送她进殿。 得这吩咐的魏宁海十分诧异的瞧了苏昭昭一眼,却不敢多言, 片刻之后,亲自将人送去的魏公公回来回禀:“陛下,已将甄姑娘送进内殿。” 周沛天垂眸不语,只默默抬手,自己添了一杯梨花酿。 魏宁海见状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姑娘家,胆子难免小些,等甄姑娘瞧见那些玩意……只怕,日后要畏惧陛下了。” 魏宁海虽不知内情,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着杀伐果断的陛下,杀人杀到一半时改了主意。 陛下对这甄七巧这般在意,将人胆子吓破了,往后还怎么敢对陛下用心? 这其中的道理,周沛天自己又何尝不知道? 可是时移世易,如今重逢,成长至此的苏昭昭都不再是旧日的天真孤女。 他又怎么还是苏昭昭记忆中的旧日人格? 周沛天眸色阴冷:“她终究要知道,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苏昭昭在圈禁黎天睿的内殿中待了足有一刻钟功夫。 等她重新回到竹林时,脸色微微泛白,神情恍惚,甚至走到罗汉榻前时,脚下都被脚踏绊得一个踉跄。 只是不等周沛天伸手,苏昭昭便也扶着木案站定了身体。 她深深吸气,抓着木案在周沛天的面前重新坐下来,一时间怔愣未言。 周沛天从苏昭昭回来时,就一直在定定注视着她的神情,此刻见苏昭昭这般情状,他自己的面色也愈发阴沉。 但周沛天并不主动解释,只一声不吭的,在苏昭昭琉璃盏中添满一杯烈酒。 苏昭昭在酒水流向琉璃盏的汩汩声响中,回过神来。 她睁眼看向眉目清隽,面貌昳丽的大黎帝王,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涩:“陛下,对黎天睿施了人彘之刑?” 周沛天端详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慢条斯理,语句幽幽:“人彘太腌臜了些,黎天睿在酒瓮中,这该叫骨醉。” 苏昭昭又觉一阵恶心,她猛然伸手,将周沛天手上的琉璃盏抢过,仰起头,大口灌下—— 这酒极烈,入口辛辣刺激,但苏昭昭喝下之后,固然胃里难受,但这三年来一直沉甸甸的心,却渐渐的轻了许多。 她擦拭着泛起红晕的双颊嘴角,忽的对周沛天一笑:“段段,你怎的不早点认出我。” “我若是早知道黎天睿是这幅模样,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去下毒。” “你说得对,当真是便宜了他。” 早在苏昭昭对他的称呼由“陛下”改为“段段”的一刻起,周沛天的阴骘的眸光便不自觉的柔软下来。 他也冷哼一声:“我倒是想认出你,奈何你口口声声,只愿当一个甄七巧。”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三年的疏远与隔阂就好像瞬间消弭。 苏昭昭爽朗一笑,恍惚间,便仿佛时光又重回西威的苍茫天地之间,两人还是附身在一个身体中,对着明月繁星,从沉沉夜幕,天马行空的聊到晨光熹微。 两人重新坐定,不再提起扫兴的黎天睿,开始配着桌上的茶点美酒,相互说起了分别这三年间,各自的经历来。 苏昭昭与周沛天,原本都不是多话的人,但久别重逢之后,却是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月上中天,连案上的酒壶,都换过了两道。 苏昭昭连耳垂都是红通通的,兴致却反而越来越高一般。 周沛天的酒量比苏昭昭强过许多,虽然喝得比苏昭昭多出不少,此刻却不过微醺。 他并不嗜酒,但与苏昭昭在一处喝酒却又全然不同,分明此刻未曾附身,他却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苏昭昭那特有的元气与陶然,酒意在他的胸中氤氲起一股蓬勃的热气,让他安宁的同时,又满心跃跃。 周沛天想要拦下已经明显上头的苏昭昭,但苏昭昭却不顾劝阻,在榻上跪坐起来,大声叫嚷:“这一杯酒,是纪念我们从前缘分的,必须要喝!” 相隔千里,却能一念之间,附身相遇,这样的缘分,的确值得浮一大白。 周沛天闻言一顿,却也不得不端起这一盏来,陪着她慢慢喝下。 苏昭昭饮罢,又倒一盏,双手捧起,这一次,却不是自己喝,而是正色起身,缓缓倾在地上的青砖石上。 她的眼眶通红湿润,嘴角却带着笑:“祁大哥,对不住,这一杯酒后,我就再不一直想着你啦。” “你待我的恩情,我只在心底记着,等我也死了,日后遇见你时,再和你好好认罪道歉。” 周沛天凝眸:“到时,我与你一道。” 说罢,亦将手中的酒,倾在大地之上。 苏昭昭不胜酒力,喝到这个时候,目光已经有些迷蒙。 但苏昭昭不肯停下,又一次开口:“这一杯,庆贺今天这个好日子!” 说罢,苏昭昭低头试图饮酒,但手心却已是摇摇晃晃,撒下了大半出来。 周沛天微微皱眉,伸手帮她扶住,还未开口,手上便是一沉—— 苏昭昭醉意上来,终于撑不住的,将整个头脸都倒在他的手指背上。 “段段……” 苏昭昭的面颊已热得烫手。 她挨在周沛天玉一般冰凉的掌心,在这凉意里,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像是在笑,声音却又带了悲意:“段段,你是真的吗?我好怕,这是一场梦。” 周沛天冷冽的眉目垂下来,拇指微动,在掌心苏昭昭的眉目面颊之中轻轻描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还好,不是梦。” 苏昭昭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靠在段段的手上,慢慢闭上了眼帘,下唇却仍在呓语:“贺我们……这一次的重逢……” 周沛天倾身向前,眸光凝在苏昭昭面上,良久不动。 听到苏昭昭的呓语,他用另一手捧起酒盏,也轻轻的碰在苏昭昭几欲脱手的琉璃盏边。 琉璃相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叮响。 在这声响的映衬下,周沛天的声音愈显沉沉,仿佛凝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道:“贺你我,只一次的重逢。” 自此之后,再无失散,自然,也不会再有重逢。 说罢,抬手一饮而尽。 第51章 当下 明心意 菡萏香销翠叶残, 西风愁起绿波间。 一进秋日,早晚间的天气就渐渐凉了下来。 承乾宫后的曲廊前,苏昭昭与叶茉相对坐在清幽背风处, 两张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面目, 对着满庭的绣球花, 一人抱着一半石榴, 消磨这最后的残夏。 叶茉一粒粒的剥着石榴籽,还带稚气的眉目间透出哀愁:“七巧姐姐,我不想出去。” 苏昭昭心知叶茉并非不愿出宫,而只是胆怯心性, 害怕离开周遭这个熟悉的环境与人。 因此苏昭昭便摇摇头, 故意道:“那你是想伺候陛下,当真在宫里当娘娘了?” 像是想到了开元帝的吓人模样, 叶茉生生打了个颤。 两厢为难之下, 叶茉的脸都皱成一团:“她们说, 你为了独占陛下,才要把我赶出宫……” 苏昭昭看着她,安静的沉默下来。 这沉默显然吓住了叶茉,她眼眶里透出湿意,连连摇头,又几乎要哭出来:“七巧姐姐, 我不敢伺候陛下, 也不想离开姐姐,我就留在姐姐身边, 当个宫女不成吗?” 看着这于她血脉相连的表妹,苏昭昭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茉茉,你要知道, 服侍帝王前途莫测、宫女更是任人磋磨,可你若是能成了陛下金口玉言认下的妹子,却是不会变的,在外头,你这辈子,就都能凭这个立身。” 叶茉眼眶通红,欲言又止:“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我就是怕……” “我知道,我知道。” 苏昭昭拍拍她:“没有让你立马就出去,你也已经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时,一年半载的还能等得起。” “等到天冷了,我先陪你到外头住两日,将你的身份过了明路,也省的宫人们胡言乱语的,再传你什么娘娘。” “景山行宫一日就能来回,那地方陛下从没去过,往后要想我,叫上人陪你,随时都能回来。” 当然,一日可以来回的意思,便是一早过来看她,当晚就可以回去,不必再在宫中过夜。 往后若是再有什么变故,不进宫,也能就好待在行宫里。 行宫中没有正经主子,陛下干妹子的身份在宫中不算什么,在外头却已足够压人,完全可以偏安一隅。 到时候再瞧瞧,等叶茉自个在外头开了眼界,能自个立起来,往后就可以寻些合适的人家,考虑叶茉的终生大事。 这些考量,苏昭昭就没有再和叶茉多说,她将叶茉安抚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一直闲话,瞧着差不多到了开元帝下朝回来的时辰,便起身洗手,和叶茉告别。 临去前,她将剥出来的石榴籽也一路带着回了养乾殿,让宫人拧出汁送过来,红色的石榴汁在透亮的琉璃盏里,煞是好看。 苏昭昭抿一口,石榴原本就甜,拧成果汁,甜得太过,反而有些腻,她退后瞧瞧,临时起意,干脆倒出一半,往里头加了清茶,想一想,又要了蜂蜜、玫瑰露、冰块薄荷……瓶瓶罐罐,在方桌上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你又在折腾什么?” 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苏昭昭头也不回:“做果茶,你尝尝?” 周沛天当真从她手上把这“果茶”接过来,尝一口,嫌弃的毫不掩饰:“难喝。” “是吗?我还没尝呢。” 苏昭昭说着转过身,也不伸手,就这么低头从周沛天的手里去啜,期间嫌弃他端得不顺手,还伸出一手来,握住开元帝手背将琉璃杯往上抬起。 周沛天反而一愣。 苏昭昭在他身边养了这段时日,面色比已比刚刚见面时好了许多,面颊莹润,酡颜粉腮,连握着他的手心,都是元气康健的柔韧温热—— 连带他的手背心头,都莫名的滚烫起来。 “啊,真不好喝,不该加茯苓粉的,那个味儿有些怪。” 苏昭昭举止大方,尝过之后,就自然的将失败的果茶接过,扭头绕到另一头加冰块蜂蜜:“再加点甜的试试……” 被撂下的周沛天在原地伫立,苏昭昭又问他:“你不先去换衣裳吗?” 周沛天闻言,转身进了内间,片刻之后,换了舒服的布衣软鞋出来,便看见苏昭昭窝在榻上,还在一口口的喝方才那杯不伦不类的果茶—— 用得仍是他方才喝过一口的琉璃杯。 看见周沛天后,苏昭昭便举着杯子对他笑起来:“段段,再来尝尝,这次的味道很独特呢!” 周沛天却抿抿唇,不理会她这一茬,远远的行到了另一头去。 苏昭昭见状,也想到什么:“啊,对哦,我喝过了。” “那真是可惜了,再让我调一杯一样口味的估计都调不出来的……” 周沛天听得心烦,未等她说完,就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果茶抢过,一口喝了个干净—— 味道果然奇特,冰冰凉凉,先酸后涩,入口之后,许久才回出丝丝的甘甜来。 苏昭昭回过神,也不反抗,就这样举着手,在他手下闷闷的笑:“段段,我都喝了半天了呀,你不是最讲究的……” 周沛天低头看她:“你方才不是也照喝不误?” 苏昭昭抬起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说笑似的摇头:“我在外头混惯了,没那么讲究……不嫌弃你。” 她刚才握了半天加冰的琉璃盏,手上沾了杯壁上渗出的水珠,因为手腕被抬起,指尖凝成一滴水滴,忽的落在她的眉间。 冰水即便经过指尖,仍旧凉的她微微一颤,她原本就是蜷着双腿窝在榻上,这会儿松了力气,便顺势往后靠上了长软枕。 周沛天一时未察,攥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便也自然的跟着往前,将她压在榻上—— 这个姿势,就多少有些暧昧了。 苏昭昭微微一愣,看在面前段段近在咫尺的靡丽五官,原以为对方会再继续做点什么,一时也不禁微微紧张起来:“陛下……” 周沛天闻言,却忽的松手直身。 苏昭昭有些莫名,正要跟着坐直,周沛天便的伸手按在了她额上的水滴,似是要帮她擦拭。 但周沛天的指尖故意似的多加了一分力气,狠狠按在苏昭昭的眉间,疼得她“欸”一声叫出了口。 “段段你干什么?” 苏昭昭捂着自己眉间,坐起来,也有些恼了:“很疼啊你知不知道?” 看她生气,周沛天却反而高兴起来了似的。 他满意的在她身旁的榻沿坐下,冷哼道:“今日不同往日,你疼不疼,我当然不会知道。” 这就是说起先前附身时,苏昭昭身上的疼他能够感同身受的事了。 苏昭昭也翻一个白眼:“还不是你乐意的,搞什么佛塔高僧……” 周沛天垂下眼眸:“现在没有佛塔,我为什么也不会再附身?” 苏昭昭扭过头:“这种事,谁知道为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苏昭昭心内却格外清明。 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恢复了记忆的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纯粹的相信什么第二人格了。 周沛天显然看穿了她的隐瞒。 他凤目幽幽,忽的冷声道:“你这几日,忙着将叶茉送走,是为了防范朕?” 苏昭昭眨眨眼,停顿了片刻。 段段说得没错。 以苏昭昭对人情绪情感的敏锐,当然能够感觉到,现在开元帝对她的感情。 苏昭昭也能够分析得出原因。 这一份在意,是因为曾经附身的“缘分,”是来自微末之时的敞开心扉,共同经历的人生转变,再加上三年前的意外分离,牵肠挂肚、失而复得…… 这种种的情感经历糅杂在一处,凝结成了原本始于友情、现在却比爱情长久、比亲情蓬勃的感情与在意。 说句不客气的,她苏昭昭现在就是开元帝的真爱—— 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 开元帝若是能一辈子都这么在意她,就算叶茉一直在宫中,她也能护这个表妹一世,何必急着给叶茉在宫外找什么退路。 但是现在她和段段重逢了,没有了记忆的美化,再蓬勃澎湃的热情,终究还转化为一日日的琐碎。 送叶茉出宫,原本就不是因为现在,而是未雨绸缪,为了防范几年、甚至十几、几十年后,或许会有的变化。 说白了,几次失约之后,她连自己脑子里的段段都不敢再指望。 更何况,曾经的段段,现在还成为了暴君开元帝。 “是的。” 但是这一份戒备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苏昭昭也并不打算隐瞒。 苏昭昭坐起身,在开元帝阴沉的面色下,坦然点头,又问他:“你是为这个不高兴吗?” 周沛天沉默不言。 但在苏昭昭看来,以段段傲娇的脾气,没有反驳,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是默认。 苏昭昭摇摇头:“不用不高兴呀,叶茉就算出宫又怎么样呢,你又不在意她。” 周沛天在意的当然也不是一个叶茉,他眉头紧皱,正要再开口,苏昭昭就仿佛已经猜到这句话不会叫他满意一般,又道:“你是陛下,在这里,主动权是在你的手里的。” 说罢,她又平静的问一句:“至于我,就算我想走,你会准吗?” 周沛天果然让这话问的一顿。 他的声音明显的阴骘下来:“你还想走?” “不想。” 苏昭昭摇头,丁点不在意周沛天的森然沉郁,仍旧面带微笑:“为什么要走?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在意的人了,为什么要离开?” 苏昭昭的断然,让周沛天的神色略微平静一些:“那你为什么急着送叶茉出去?” “为了没有后顾之忧。” 苏昭昭便又道:“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全力以赴的试一试。” 周沛天还未明白:“试什么?” 苏昭昭靠近他,坦然真挚、理所当然:“当然是试着和你在一起。” 说罢之后,果然就看到段段的面色猛然一滞。 苏昭昭眉眼弯弯,笑得越发真诚起来。 感情多神奇啊,在她是个“替身”时,对于她的表白试探,开元帝应对的云淡风轻。 但当她成了苏昭昭,面对她的段段却反而不肯随性肆意。 喜欢是放肆,但爱反而会克制。 这一句话曾经在苏昭昭的周遭流传很广,甚至多到有些俗气—— 但能够流传起来的话,确实总有其中的道理。 “苏昭昭!” 周沛天面带恼怒:“我现在没有与你开玩笑!” “没有玩笑。” 玩笑之后,苏昭昭也认真起来:“像咱们这样的缘分,说不定真的是上天注定呢?不试一试,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周沛天:“你不怕日后……” “没有日后。” 但没等他说完,苏昭昭就忽的打断了他。 她原本就是异乡异客,事实上,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刹开始,苏昭昭对世上的一切,就再没有任何眷恋。 当初决定以甄七巧的身份入宫时,苏昭昭是做好了送命的准备的。 开元帝居然是段段,这件事对她来说,才是出乎意料的。 重逢后的时光,简直像是她意外捡来的一般。 变故确实没人能够预料,但她是活在当下的,段段这一刻的感情是真的,她也并不抗拒,那在这意外多出的时光里,她自然也乐意试一试。 “日后的事,是日后的我要操心的,现在的我不在乎。” 随着她的话,周沛天的神色也渐渐平和起来。 他缓缓抬手,正要再说什么。 这时守在殿外的魏宁海忽的匆匆进来;“陛下!” “康宁宫来人传信,太后娘娘,只怕不好了……” 第52章 母子 同行人 母子 康宁宫正殿外, 苏昭昭轻轻抬头,看向院里唯一的一颗老红枫。 昨夜起了一场风,连这枫叶都受不住的纷纷落了下来, 铺在青砖上, 满目绚烂的红, 透着一股壮烈的悲凉。 “七巧。” 殿内, 身着绿裙的方彩云朝她迎上来,到了近前,又忽的改口:“甄姑娘……” 苏昭昭这几月来的“恩宠”太盛,便是曾经就认识她的这些宫中旧人, 见面之后, 一时间都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对待她—— 太殷勤了,毕竟苏昭昭的身份也只是宫女, 总显得谄媚, 但要是当真只拿她当个寻常宫女一般, 又怕惹恼了这位未来的贵人,平添麻烦。 苏昭昭明白旁人的顾虑,熟练的朝彩云微笑点头,客客气气的模样:“彩云,可是太后娘娘有空了?” 果然,见她态度如常, 方彩云便也平静下来, 微微点头:“娘娘刚醒,这阵子精神还好些, 姑娘随我来罢。” 苏昭昭微微点头。 太后病重,开元帝却仍旧不踏足康宁宫一步。 寿宁宫等了两日之后,便派了人来寻苏昭昭, 说太后要见她。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更莫提她被送到开元帝身边,原本就是周太后的手笔,虽然阴差阳错遇到的是段段,但也正是因此,她这一趟才更应当来。 按着上一次走过的路径跟在方彩云身后进门,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无声,在这一片寂静中,刚走到垂珠帘前,苏昭昭就听到了明显的喘息,清浅却急促,让人格外揪心。 太后娘娘直着上身靠在软枕上,被一众宫女太医拥簇着,现下方姑姑正在一下下的顺着太后娘娘的胸口,但太后却仍觉着呼吸困难一般,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色上,只在面颊飞起两团红晕,看起来就越发骇人。 苏昭昭沉默片刻,屈膝跪了下来:“娘娘万福金安。” 周太后听到声音,侧过身来,看见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都退下。 宫人们拗不过太后娘娘的坚持,但也不敢退远,只避让到木槅后守着,太医还着意嘱咐了,若是娘娘情形不对,一定要立即喊人,苏昭昭应了。 周太后已没了太多力气,声音低微,苏昭昭上前靠在脚踏上,几乎贴到了太后近前。 “她们说,你近日,很得宠。” 苏昭昭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平平无奇……” 周太后便又细细打量她一眼,皱眉垂问:“你能把陛下请来?” 不愧是亲生的母子,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段段极像。 苏昭昭抬起头:“奴婢要知道您与陛下的嫌隙到底是什么缘故,才能判断能不能将陛下请来。” “你都知道什么?” 苏昭昭:“陛下说过,您曾经动手杀过他,只是最后又后悔了,又说是鬼迷心窍、受先帝蒙骗。” “他连这个都与你说……”太后娘娘神情有些恍惚。 苏昭昭安静的等着,片刻之后,周太后在喘-息之中,终于对她缓缓开了口。 周太后打生下来就是这样多病。 公主只怕难以保住、只怕长不成、只怕渡不过这个春、冬……这样的话,在太医与旁人口中,自从周太后出生起,就一直不曾停歇过。 但周太后仍然就这么一日日的活了下去,她天生就是如此,并不知道健康无恙是什么感觉,她习惯了时不时就要躺在床榻忍耐吃药,习惯了周遭众人关怀照顾,日日如此,甚至不觉着这般的生活有多难熬。 只不过因为她的病弱,在高祖的儿女之间,并不起眼,高祖除了得着什么天材地宝、名贵药材时,会记着给自个女儿送一份,剩下的时间,几乎见不到她。 直到十六岁时,高祖为她招了驸马,是高祖亲信,奉旨护卫京畿的上将军黎宗。 周太后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她是公主,又这样多病,黎宗待她也是恭谨小心,她对驸马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切似乎也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直到某一日里,她又病了,只是这一次“病”得格外不同,太医来请脉后,众人都一改她先前生病时的担忧小心,一个个的恭喜她,说她是有孕了。 有孕是一桩痛苦的事,比得惯的风寒时疾都更难熬,她难受的连盛京的风沙都受不住,在春日里,就搬去温汤庄子里静养安胎。 好在旁人说,有孕就是如此,过去就好了,过几月就好,等生下就好…… 她也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的熬了下来,直到九月怀胎,眼看要瓜熟蒂落时,变故频生。 高祖的癫狂迷心越来越厉害,引来政变,大黎险些国灭,连周氏一族都被逆贼诛杀殆尽,她被寻来的高祖近卫与丈夫一路送回皇宫,因为路上的颠簸,在后宫煎熬一整日生下了孩子。 她的父皇死了,母嫔死了,兄弟姐妹们死了,她疼的几乎要死过去,换来一个干瘦“丑陋”的婴儿。 黎宗凭着这个婴儿,得了高祖临终前留下的禅位诏书,公主之子成了皇子,她因为这个婴儿,从公主成了皇后。 但周太后仍旧觉得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被骗了,生产之后没有变好,反而更愈发难受,比她受惯的病痛更难受,最痛苦时,她甚至觉着自己是一具被日夜折磨的行尸走肉,她提不起精神,无法闭目、无法休息,甚至连哭泣呻=吟都不能。 这个时候,登基称帝的黎宗派人来到了她的面前,黎宗也并不想让这个孩子活,只有这个孩子死了,他才能摆脱高祖留下的阴影,成为真正的帝王。 重重保护之下,唯一的破绽,就是她这个母亲。 黎宗说,银针入脑,孩子就会渐渐虚弱,没有任何人会发觉,几年之后,只要孩子去世,往后的一切都会再好起来!他们会像一样和睦情深,而不是这般被高祖留下的人手离间得夫妻陌路! 周太后答应了。 她并不是为了丈夫的保证求肯,她只是太难受了,难受得想死,难受到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难受到顾不得其它。 但乳母当真动手施针时,听见婴儿啼哭的一刹那,周太后却后悔了—— 时间越往后,这后悔就越加清晰,直到往后的十几年间,都在一直折磨着她。 她怎么会答应黎宗的巧言令色?答应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疑惑伴随着周太后日日夜夜,却始终不得答案。 直到周沛天十三岁时,从乳母口中得知旧事,面对自己儿子不肯置信的质问,周太后除了鬼迷心窍这一个近乎无稽的解释之外,也仍旧给不出其它的任何理由。 …… 周太后太过虚弱了,事实上,她还能够撑到现在,就已经让太医们格外惊异。 陆陆续续的说完,还没有等到苏昭昭的反应,床上的周太后便已经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苏昭昭安静的等待了片刻,确认昏迷一般的周太后再不会说什么,便起身叫了守在外间的宫人太医进来,自己则毫不耽搁的回了养乾殿去。 魏公公焦急不已的在殿外转圈,看见苏昭昭后,如同见了什么救星一般迎了上来:“甄姑娘!您可算来了!陛下今日震怒,已罚了好几个不长眼的,这会儿还在书房里,谁也不敢劝!” 苏昭昭却还算冷静:“怎么了?怎么罚的,没出人命吧?” “是几个小宫人,打了板子,按姑娘的吩咐,都暗地里留了手,还有朝中御史连着上了好几封帖子,都是上谏说陛下不孝的,外头大人都硬是压着没敢送来,可也拖不了太久,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苏昭昭点头:“我知道了,给我端一碗清火的茶来,我给陛下送进去,还有被打的几个宫人,给好好上了药,送出去罢。” 魏宁海连连答应,为那几个小宫人又谢了她一遭,之后亲自开门,伺候苏昭昭进了书房内。 书房中,果然又是一片熟悉的肃杀与沉寂。 苏昭昭端着温茶,轻轻向前,放在了周沛天手边:“陛下。” 周沛天的声音阴沉:“你去了寿宁宫?” 苏昭昭点头应是。 “怎么,现在也有话要对朕说?”周沛天沉郁的盯着她。 “是。” 苏昭昭的神色清明,语气清晰且宁静:“妇人之中,有一种病,叫做产后病。” “我娘也有产后病,只是她的病在身上,但太后娘娘的病在心里。” “人在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和痛苦之后,会对身体和心里都产生很大的影响,生产对于妇人来说,就是这么严重的一桩事,有的人没办法及时恢复,就会如太后娘娘所说,被鬼迷了心一般,作出一些并非她们本意的举动来。” “这种事,其实民间也常有,只是女子卑弱,少有人留心。” “娘娘当时不想活,也想带着陛下一道儿死,但这并非就是她的本意。” 周沛天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语气幽幽:“你现在,也是要为了太后说项?” “太后一生都被病痛折磨,可最后一刻,都见不得自己的儿子一面,的确很可惜。”苏昭昭道。 听到这些大义凛然的话,周沛天的面色却更沉,阴鸷的仿佛结着寒霜。 但说完之后,苏昭昭却忽的摇头,话头一转:“但我不在乎这个,段段。” 周沛天的阴鸷猛然一凝。 “被杀的人是你,被头疾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也是你,去不去见太后,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苏昭昭低低道:“我只是,要把我知道的事儿告诉给你听。我怕你在太后离世之后,许多年后,想起今日,会后悔。” 周沛天闭上了眼眸。 苏昭昭慢慢上前,抬头看他:“段段,我不在乎太后娘娘临终时见不到你,会不会遗憾。” “众生皆苦,我只能先在意我在乎的人。” 苏昭昭慢慢将手覆在她的手背,声音倦绻:“段段,我在这里,在乎的人只有你。” 半晌,沉默的周沛天忽的伸手,将面前的苏昭昭按在怀里。 他的肩膀挺拔却削瘦,骨骼分明,世人口中分明是凶残至极的暴戾帝王,一瞬间,却苏昭昭蓦然酸涩。 她慢慢伸手,放松下来,也轻轻的回抱了对方。 人生如逆旅,但好在,她还有同行之人。 —————————— 开元帝最终,还是起驾去了康宁宫。 苏昭昭没有一起,她留在养乾殿,安静地等在回廊下。 半日之后,迎着缤纷绚烂的天边晚霞,宫中响起了一道道的苍茫浑厚的丧钟—— 太后驾崩。 第53章 . [最新] 恋人 一世终 结局 三月莺时, 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桃绽芳菲,柳吐倩碧,弘文馆外的梨花玉兰都开得正盛, 苏昭昭今日在女官的教导下学画, 画的就是窗外的玉兰满枝。 苏昭昭怀抱画轴走出大门时, 心里还在琢磨着自己方才的用笔是哪一处有些不对—— 一抬头, 就正好瞧见了立于树下的开元帝。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这一句诗,是苏昭昭方才题在自己玉兰满枝的画上的,但她此刻却觉着, 眼前宽袍缓带、萧萧肃肃的段段, 才更能称得上是点破银花,清露芳尘。 “陛下怎么来了?”苏昭昭歪头弯起嘴角。 周沛天声音清冽:“来接你下学。” 苏昭昭眉眼都一并温柔起来, 步子雀跃的迎上去, 悠悠的感慨:“真好啊……” 周沛天淡淡:“就这么喜欢上学么?” 苏昭昭感慨的虽然不是上学这回事, 但她也没有反驳:“喜欢啊,这里能学的东西真的是太多了,我能在这里一直学到老死!” 事实上,她不单单是这么说,这两年来,先是她自己与叶茉一道儿在这儿读书启蒙, 之后又开口, 让宫中有意认字上进的小宫女与内监们,也都可来听。 来的人多了, 授课的女官们都不够用了,在开元帝的支持下,苏昭昭又翻出旧制来, 令宫中三次下诏甄选女官,不计出身,不论婚配,凡是识文断字、或有一技之长的,通过宫务府的女官试,都可进宫。 随着苏昭昭圣宠不衰,声名日盛,弘文馆在苏昭昭的操持下,也是一日甚过一日的热闹红火,其中不乏出身大家的世家贵女,与才名在外的女性大家。 直到今日,曾经教导皇子的弘文馆,如今已成了外人所传的女子官学。 苏昭昭现在说完“活到老、学到老”话,便像是想到了有趣事一般,忍不住的笑个不停。 周沛天静静的看着苏昭昭的满面愉悦,这一次,却异常的显得有些沉默。 直到两人回了承乾宫,沉思良久的周沛天,方才对与他一道窝在榻上的苏昭昭开了口:“我有一桩事要与你说。” 周沛天的面色有些严肃,苏昭昭见状,也将靠在他肩上的脊背挺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来。 周沛天便继续道:“近日朝中常有本奏,要朕封后册妃,充实后宫。” 苏昭昭“啊”了一声,若有所思:“是哦,太后娘娘已经驾崩一年多了,守孝也该过去了,段段,要不然,你就说自己要按古制,坚持守孝三年怎么样?还能再刷一波名声,之前那些说你不孝的传言就再没有根据了……” 但周沛天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个。 “你想当皇后吗?”他突然问。 苏昭昭一顿,面上立时露出几分不知该怎么说一般的迟疑。 她并不想。 皇后、一国之母,要承担的未免太多。 现在宫中没有皇后妃嫔,太后已已经驾崩,她身为女官之首,就已是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人,成为皇后之后,反而没有了眼下的随性自由。 但还没等她斟酌好措辞,周沛天就已突然道:“朕不会立你为后。” “唔……” 苏昭昭又一时哑然。 她张张口,也越发认真起来:“你是心中有立后的人选了吗?” 她自己固然没什么当皇后的意思,但如果开元帝要迎世家女入宫,立一位皇后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周沛天却径直摇头:“朕不立后。” “非但不立后,朕也不册妃嫔、不封六宫、后宫空置。” 说着顿了顿,周沛天又看着苏昭昭,语气平静的继续开口:“也包括你,昭昭,朕不会给你名分。” 段段的语气平平淡淡的,说出的却是如果传出去会令天下震惊的话语。 即便是苏昭昭,这时也难免有些震惊了。 她微微瞪大眼睛:“为什么?” 但之后周沛天并不回答,反而又突然道:“你可想生儿育女?” 苏昭昭被这个问题一打断,就立时顾不得刚才的疑问—— 她也不愿意。 相比起段段,儿女是更深、更无法放弃的羁绊,她不愿意在这个世界里留下这么深的牵绊。 段段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提出的问题一个赛一个的要命,让人难以回答。 但问题总是要面对的。 苏昭昭张张口又闭上,深深吸一口气,正要拒绝时,对面的段段却已抢在他面前开了口。 “昭昭,我不愿。”他道。 “啊?”苏昭昭张着口愣在当场。 “我不愿生儿育女,繁衍后嗣。” 周沛天又一次重复道:“即便是你,昭昭,我亦不愿让你有子。” 苏昭昭意外的眨眨眼,猜测道:“是因为知道先前太后娘娘的产后病,受了刺激吗?” “我不愿令你冒险,这是一桩。” 周沛天点点头,他面色幽冷平静,却因此而更显得帝心似铁,不容置喙:“还有一者,是周氏血脉,为上天厌弃,我已决意,让周氏血脉在我身上终结。” 苏昭昭闻言回忆了片刻,才忽的明白段段说得是什么。 周氏杀孽太重,祸及子孙,为上天所弃的传言,其实打从大周开朝,就一直在私下里流传不休。 空穴方能来风,这般要命的流言却能流传这么久,自然也有其中的缘故—— 如高祖那般,突发狂症的情形并不是个例。 神智不明、疯癫痴狂,类似的病症,在周氏宗族间,是时有发生的。 相较之下,如周太后一般,只是体弱多病,但几十年来神智一直清明的,都已算难得。 这样说起来,段段的运气已然是十分的不错,算是去芜存菁,得到了周太后的清明精神,与先帝武将出身的好体质。 传言里是诅咒杀孽,但此刻苏昭昭想起来,才发现这更像是家族病史。 从遗传学上考虑,这样的基因,的确不建议繁衍流传。 这么说起来,倒是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不让她当皇后了。 现在她只是女官,帝王的后宫怎么样和她没有关系,她没有任何立场干涉陛下的决定。 但她如果成为了皇后或者嫔妃,对帝王就有劝谏之责,开元帝的子嗣繁衍就属于她的责任范围了! 等于是陛下把锅甩到了她的头上! 不给她名份,反而是帮她。 苏昭昭沉思一阵,咬了咬下唇,毫不脸红的提起了另一个问题:“这样的话,我们以后要怎么亲近?”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以为段段是因为要为了周太后守孝,才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却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样的打算。 对于段段的决定,苏昭昭没有意见,甚至乐见其成,但已时下的避孕措施,除非永远不亲近,不然,怎么能保证不会意外怀孕? 提起这桩事来,周沛天微微垂眸,浑身的气质越发低沉起来:“宫中,有令女子终生无子的古方,这两年来,朕命太医署重调药方,连服几月,此生不会有子,除此之外,好好调养便不会伤身。” “昭昭,这两桩事,朕不会变。” “除了这两桩事外,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昭昭,不论你怎么怪我,我都认。” “只是昭昭,我不会让你走。” 说罢,周沛天面色深深的看向苏昭昭,是一种严阵以待的姿态,瞧样子,简直像是她下一刻就会大喊大叫起来,要等着承受她的震怒辱骂似的。 苏昭昭当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在时下大多数女子都盼望着嫁为正妻、相夫教子的环境里,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说,我要你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和你发生关系,但我不会给你名分,不会给你孩子,而且还要给你吃药,让你这辈子都不能生育—— 天啊,这是何等过分的渣男行径! 苏昭昭张大了嘴,猛然起身扑过去,一把将开元帝按到在了榻上! 苏昭昭的武艺力气,比起开元帝来差得远了,但周沛天回过神后,却并未反抗,他或许以为她要出手伤人了,甚至垂下眼眸,放松了戒备,在外人眼里杀气逼人的暴君,这一刻竟然有了些低头退让的意味。 “段段。”苏昭昭叫了一声。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咱们这样的缘分,简直像是上天注定的一样?现在我要改一下这句话了!” 苏昭昭迎着开元帝阴沉冷冽的昳丽双眸,忽的弯起嘴角:“没有像是!咱们的缘分,就是上天注定,昭昭段段,就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周沛天眸中的阴郁猛然一顿,换成了满满的疑惑。 “可是这样没问题吗?” 苏昭昭又问:“你后宫空置,又没有子嗣,朝中大臣的御史们会不会劝谏上奏?” 周沛天语气森然:“你菩萨当久了,却还没能度化了我这个灾星。” 苏昭昭听到菩萨这两个字,就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两年间,她在开元帝的手下拦下了不少人命,不但有宫人,甚至在段段的纵容下,前朝臣子都有领过她的恩德的。 之前叶茉在宫里的,被宫人们传做叶娘娘,现在换了越发超然的她,却被叫做甄菩萨! 甚至宫内宫外,还有人给她供长生牌位,日日上香的。 提起这个来,苏昭昭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想多了,段段怎么在意臣子劝谏的?他的皇位就是在血中杀出来的,暴君之名,不是一句玩笑。 苏昭昭松开手臂,转过身,与周沛天并排躺在一处:“段段,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呢?就像是上天注定为我存在的一样。” 周沛天这时才回过神一般,猛然起身,转下为上,像苏昭昭方才一样,挨在了她的面前。 但周沛天比方才的苏昭昭离得更近,简直要挨在苏昭昭的面前,甚至连开口时都能感受他胸腔里震动:“你方才说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段段看起来更好看了,苏昭昭伸手捧住他冠玉一般的面颊,眉眼弯弯,呵气如兰:“我在说,段段你的打算,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 “我们在一起,不成亲,不生子。” “你没有其他人,我也没有。” “我们只有彼此,做一辈子的恋人。” “恋人?” “嗯,恋人。” 周沛天看着近在咫尺的恋人。 她的眼睛澄澈而莹润,那其中一如既往的积极而愉悦,没有丝毫勉强。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明亮深邃,眸中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仿佛是被勾去的他的心魂。 是啊,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好的人? 周沛天贴近她的眉目鼻尖,不知不觉间,苏昭昭的手心,也从他面颊移至颈后。 若离若离的清浅触碰,传来的却是令人颤抖的酥酥麻麻。 融融春光下,他们紧紧亲吻在一起,如同两只脱水濒死,只能依靠对方的气息才能勉强存活的鱼,深深久久,不肯分离。 窗外春色撩人,桃李争妍,正是人间好时节。 《暴君是我第二人格》/枭药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