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与君归》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白云深处与君归 作者:林斜阳 一个传统平淡的师兄弟梗,和一个无比传统平淡的寻宝迷路复仇故事。 师弟:我师兄不会说人话! 师兄:中二师弟每天闹脾气,怎么办,宠着。 反派:不用你们过来,我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告辞。 师兄X师弟,不知道啥属性,俩话痨嘴贫二货吧大概。 全文存稿,良心日更,走过路过,可怜可怜我点开瞧一瞧吧=w=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谷临风,徐郁青 ┃ 配角:白无患,江方 ┃ 其它:邱恕 一句话简介:江湖风月曾虚度,白云深处与君归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盈香楼 “要说数十年前江湖中最传奇的人物,便不得不提这‘五圣’。诸位当知,这‘五圣’,说的可不是五个人,而是一个人;这‘五圣’的‘五’,也不是那‘武功’的‘武’,而是五个指头伸出来,五门技能样样全之千古奇才!” 盈香楼中的说书人正就着满座茶香酒香,将那跌宕起伏的江湖故事娓娓道来。 盛州城地方算不上太大,上些档次的酒楼不怎么多,盈香楼正是其中数一数二的。 当然要比起京州和洛城的两家盈香楼,盛州的只能排在末尾,可搁在西南这一块儿地界,别的酒楼也只能望其项背。 盈香楼最有名的是无欢酒,每年从京州总店酿造,发往两家分店,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江湖浪人,都对这酒趋之若鹜。 此时正值晌午时分,也恰是酒楼里热闹非凡的时刻。负责迎客的小二可算是得了个当口歇口气,趁掌柜的没留意,忙自己寻了个靠门口的矮凳上略坐一阵。说也奇怪,每年无欢酒刚从京州发来盛州那时,应该是盈香楼里最忙的日子了,那时候赶着来定无欢酒的酒客最多;不过如今已入了秋,无欢酒发售时日早已过了,店里也只剩些存着不卖的金贵货以待贵客,却不知为何,最近几日来往盈香楼的江湖客看着却比那定酒的日子还要多。 小二自己也才来盈香楼没几个月,工钱倒确实是挣得比从前多些,可这活儿辛苦的程度也是翻着番来的——足见这世上总不会有轻松好挣的银子。 他心里正感慨着呢,突然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照进来的光线,小二反映也快,立马就迎起身来。 但见一位衣着考究的白衣公子摇着纸扇悠悠地迈步进来,微停步打量了下店里的盛况。可能是没料到此时店里竟这么多人,他似乎略愣了一下,又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扇子。 瞧这公子的模样,和这几日那些来往的江湖客大有不同,小二寻思他恐怕是位游玩到此的文人墨客,语气便更客气了几分,迎上前去笑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小店这会儿客人实在太多,您要是不介意,小的给您寻摸个干净桌子,您看拼坐一下成不成……” “不成。”小二话还没说完,那公子模样的人便开了口,语气倒没有说出来的意思那样不近人情,还是带着笑的。那笑意连着嘴角带上眼底眉梢,教这小二听着话音抬头望去时,正对上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他禁不住愣了愣神,只见那位公子伸手递过来一枚水晶骰子,搁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却足够让人看清:骰子上原本该刻着六个点儿的那一面上,凸显出来一个“患”字。 小二心里一惊——身在盈香楼的伙计自然都知道这骰子是什么意思,只是他来了这么些日子,从未见过在“六”那一面刻这“患”字记号的。他心知这是位好相貌的公子定是位贵客,当即摆出十分的恭敬:“原来是贵客,贵客常有雅间,稍待我引您上去。” 那贵客笑着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跟着他上了二楼把角的一处清静雅间,落了座,这才又道:“替我叫声你们掌柜的,就说是姓徐的。还有——” “知道,无欢酒。”小二伶俐极了,立马接了话。得了贵客点头,又匆匆下楼备置。 徐郁青将那水晶骰子在手中把玩一阵,不甚在意地随手搁在了桌上的折扇旁。小二去寻掌柜恐怕且得一会儿,看也知道此刻店里热火朝天。 一楼大堂里,江湖客坐得满满当当,堂中有个说书人,正端坐在案几旁,绘声绘色讲着江湖客们爱听的传奇故事。 徐郁青反正不急,感兴趣地听了一会儿说书的内容,只得几句便知道,这说书人讲的正是时兴了多少年的话本《五圣传》。 这故事怕是没哪个江湖客不知晓的,但这说书人真可谓机灵讨巧——眼下挤到这盛州城来的江湖客,怕没有哪个不是冲着这位“五圣”来的。 徐郁青正凑趣儿听着说书的内容,打眼就见一个胖墩墩的身影快步上了二楼,朝雅间这边来。那胖子身型这样实在,手上还托着一盘酒菜,可上楼的脚步却是极轻巧的,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中疾行,一壶酒未洒一滴,身法灵活极了。 徐郁青一双桃花眼笑得更开,双目迎着这位几步穿行到桌前的胖子,调侃道:“几年不见,路掌柜身形和步法都见长啊。” 路掌柜顺手带上雅间的门,自行落座在徐郁青桌旁,又笑呵呵地摆摆他那双胖手,一边接话一边布好酒菜:“徐公子就别笑话我啦!还真是好几年没见了,怎么想起来盛州看我了?” 徐郁青接过无欢酒,先凑在鼻端嗅了嗅,话回得却半点不客套:“哪儿是来看你啊,这不是来凑那个‘大热闹’嘛。”见路掌柜听后了然一笑,他又朝楼下说书人那扬了扬下巴:“你倒是会做生意,陈年的老话本也翻出来找人讲古。” “哈哈哈,讲古归讲古,投其所好嘛。当下谁不想多听听关于那位圣人的事儿?”路掌柜笑起来一脸福相:“你不也是?” “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人尽皆知的。”徐郁青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放,微抬眼看了看正要接口的路掌柜,又一抬手截断了对方的话头:“也不这么急,咱们迟些细聊。我嘛,首要还是来蹭吃蹭住的。”说完,他屈指轻轻弹了一下手边那颗水晶骰子,那骰子便一下弹到路掌柜面前。 路掌柜颇有些诚惶诚恐地按住那骰子,又双手捧回徐郁青身前:“行啦,赶紧收好吧你,这金贵东西统共也没几个,拿出来也是给不认得你的人证个身份用。我还能不知道你吗?我们楼主不早说过,你在楼里不是客,想怎么吃怎么住都随意。” 徐郁青这才笑眯眯地将那骰子收回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 “行行行,我去给你安排个好住处。”路掌柜有点儿无奈地笑笑。 盈香楼在江湖客眼中,从来不是单纯的酒楼。这里是中间人们交换情报和“生意”的最重要场地之一,而传闻盈香楼的楼主,本就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贩子。盈香楼的情报,向来只卖给值得信任的人,寻常人若是没有那象征信任的水晶骰子,有钱也买不来消息,只能流连在酒楼里,妄图窥见个边角小料;而手持最高待遇的,就是这枚在六点面上刻有记号的特殊骰子。 当然了,对于徐郁青而言,这枚骰子最重要的功用之一,就是能在盈香楼蹭吃蹭住——尤其在这当口,盛州城里几乎家家客栈都是满员。盈香楼对外只做酒楼,不宿外客,清净舒适又不怕干扰,绝对是最好不过的住处。 毕竟眼下这江湖客云集的盛州城,处处都可能有麻烦。 谁料路掌柜话音才落,刚要起身下楼安排,楼下厅堂中却是异变突起。 一名暗红衣衫的女子不知何时进来,气势汹汹便朝着大厅左侧一名男子刺去,那男子身上功夫也不弱,一个纵身闪避开来,却又被女子紧随在后。厅堂中一片哄乱,瞬时间腾出一片空档,那说书人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徐郁青颇有些好笑地想:这麻烦来得可真快。 第2章 谷临风 麻烦归麻烦,好在事不关己,徐郁青闲来无聊,又很有点好奇,跟着路掌柜三两步从雅间中绕出来。适才那迎客的小二很是伶俐,正赶上来给掌柜的通风报信,徐郁青听了个大概,知道是这女子进店寻人,直冲着对方杀来的,看功夫还是有门有派的人物。 此时二楼拐角的扶手处已经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正议论纷纷地向下张望。徐郁青隔着几步远,一边观察楼下的局势一边腾出耳朵听了来。江湖客们八卦的可不少,看着姑娘美貌,猜测起来就大多脱不开桃色,不少人猜这女子是被情郎始乱终弃,找上门来闹事的。 徐郁青随意一听,倒是不以为然,却被那女子手中游走的长剑吸引了些许目光。 “云净山的人啊。”他转了转手中的折扇,低声嘀咕。 那女子手中长剑飒气凌厉,招式也俐落漂亮,只是对手男子并不硬拼,仗着身法灵活,上蹿下跳地将对方刺来的剑招一一化解,轻功步法上确实是棋高一着。男子相貌倒算不差,额角编了一根细辫,再看周身装扮,应该是筑南一带人。只不过眼眉间神气不正,避开女子一剑之后,竟得空挑衅似的对她舔了舔嘴角,笑意更盛。 女子被这笑意一激,整个人陡然笼罩在一股浓重的怒气之中,加之身法变换不及,气息掌控也逐渐开始不匀,屡击不中后,持剑的手法明显有所迟滞。 那男子趁此机会居然还开口调侃了起来:“哎我说英姑娘,何必这么大火气,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啊!” “佘贵!你太不要脸!”这位英姑娘显然被深深激怒,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气得都带着颤。她手中剑随即转刺为劈,那男子堪堪闪开,一剑落下,瞬间便劈开了一张长凳。 “原来是他。”徐郁青了然地扬了扬眉毛。这位佘贵可早就是恶名远播了。 旁边的江湖客也纷纷反映过来:“原来是被渚柳江逐出来的败类佘贵!这又是祸害了哪家的姑娘?” “英姑娘?莫不是云净山掌门的座下首徒英虹婷?” “哎,云净山这些年也是日子不好过……听闻静姝掌门身患重疾……” “不是说立了个代掌门,是这位英姑娘吗?” “不,听说是个姓谷的……” 一听这句,徐郁青不知怎么就皱起了眉。 “是佘贵和云净山的英虹婷。”不愧是靠买卖消息过活的,路掌柜迅速摸清了情况,自觉凑在徐郁青耳边汇报起来:“这位英姑娘胆子挺大,一路带着几个小师妹下的山,估摸着也是来赴这场热闹。但她们那行人江湖经验太嫩,着了佘贵的道,她一个小师妹被那家伙拐了去,找回来时人已经……谁料前些天在同贵客栈她们还又遇上了佘贵,几句话一刺激小姑娘当场就疯了,还闹着要自尽,好歹才救下来。英虹婷当场和佘贵拆房子似的打了一场,好像还受了内伤,佘贵后来跑了,没想到过了两日又回转盛州城了。” 徐郁青看了看场中状况才又开口:“英虹婷不是静姝掌门的得意弟子?再加上带了人手,不该拿不下佘贵吧。” “呵,”路掌柜嗤笑一声:“那个佘贵是什么人啊,你料他会划下道跟人正经打吗?多半使了什么阴招。你瞧瞧他,这半天仗着轻功好,欺人有内伤,光溜着耍人呢。” “嗯。”徐郁青也不意外地应了一声,却突然用折扇在路掌柜宽厚的背上戳了一把,这胖子竟被他戳得身体一晃,有点莫名地回头看他,只见他扬了扬下巴道:“掌柜的,快去管管。” 路掌柜一脸出乎意料:“我还等着你出手呢!”见徐郁青摇摇头,路掌柜更奇了:“你转性了?美人都不救?” 徐郁青顿时露出一脸嫌弃:“反正跟姓谷的有关系的,我一个也不想招惹。” 路掌柜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倒惹来一阵侧目。他只得暂时收起戏谑,正了正神色,把那揶揄笑意瞬间转化成了开阔朗笑,一掌拍在二楼木栏之上,借力纵身一跃,轻轻巧巧落在一楼厅堂中央。 “二位,在下此地盈香楼掌柜路中明,还请赏个薄面,暂且停手。一切好商量。” 路掌柜笑盈盈划下场面话,场中两位却谁也没有停手的意思。料想这争斗也没那么容易休战,他倒也不意外,正待再次开口,却听那佘贵嚷嚷起来:“路掌柜,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小丫头缠人得紧,不让走啊!” 徐郁青正踱着步子从二楼下来,听了佘贵这话直皱眉——这摆明了是火上浇油。果然又听英虹婷气得大喊一句:“一切损失我来赔!”手上攻势顿时更盛。只见她一把长剑使得让人眼花缭乱,剑招咄咄逼人。乍看之下,佘贵被她逼得连连退让,身上衣衫还有不少被剑锋所破,甚是狼狈。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佘贵其实颇有余力,而英虹婷许是内伤所致,气力不接,再这样急怒强攻下去,很快就会力竭。 路掌柜出声劝停,原本是为英虹婷着想,但这么一来,这姑娘更不可能停下来了。 可让他们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徐郁青停在楼梯上,下意识在手中转着折扇,忍不住给战局旁的路掌柜递了个眼色。 路掌柜无奈一叹,使了个漂亮身法滑入战圈,胖手一推,以一肘之力将佘贵推出去,他有心惩戒,这一肘子用了六七成力,佘贵被甩出去好几步远,直撞上了厅堂中一根梁柱,但听到一声闷哼。一转身,他又以二指轻轻夹住英虹婷那让人抓不住影的长剑,勉强止住了战局。 英虹婷望着自己被轻巧止住的长剑深感震惊。虽也知盈香楼的掌柜绝非等闲之辈,但她如今对敌人屡攻不下,引以为傲的剑法攻不到实处不说,武器还被人轻轻松松控在手里,她一时挫败到了极点,持剑的手也一颤。 路掌柜见状,赶紧放开长剑,又低声劝了一句:“英姑娘,冷静一下。你内伤未愈,不要冒险。” “路掌柜好啊,这把年纪了还来英雄救美!咳、咳咳……”那一头佘贵说话间已经摇摇晃晃爬了起来,靠着柱子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似的东西,伸手向前一递:“英女侠,我认输,咱们打个商量——你手下那群小姑娘现在怕都还动弹不得吧?这瓶解药给你,换我今日离开,如何?” 此话一出,大厅里一片哗然:怪不得英虹婷孤身一人到此,原来佘贵不知使了什么阴招,竟让云净山众弟子都着了道动弹不了。 却见英虹婷听了脸色更沉下来,握住剑柄的右手紧紧一扣,怒极反笑:“呵,解药?我要你狗命!”话音未落,她人如离弦之箭,噌一下直冲佘贵而去。路掌柜犹豫了一下,觉得到这份上也着实不好干涉,便没出手阻拦。 徐郁青却是旁观者清,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佘贵看英虹婷来势汹汹,却动也不动,眼见英虹婷临近身前,他手上那瓶丹药瓶盖却突然猛地弹出。英虹婷势头太快,猛一见有什么东西朝眼前砸过来,自然地回剑一挡,佘贵却将瓶中药粉使劲一挥,尽数朝着英虹婷撒去,自己抽身一闪,朝大门口跑去。 英虹婷剑势未停,此时只得急忙收住,气息又是一滞。见那铺天盖地的药粉,只好勉强闭眼抬起衣袖。偏生她为打斗方便,所穿又是窄袖劲装,并没有宽袍大袖可以遮挡。心下正道“罢了”,却感到腰身一轻,竟有人拦腰将她扶住,轻轻往前带了几步,面前也没有感到药粉袭来。她睁眼一看,一位白衣公子正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撑着一把折扇,挡住了扑面而来的药粉。 “姑娘,还好吧?”徐郁青礼貌地放开揽在人腰上的手,趁着间隙还习惯性地留了个温柔笑容。 英虹婷即使正急怒攻心的,也忍不住被他这温柔笑意弄得愣了一下。还没回话,却见那人已经回头看向一旁的交锋。 原来佘贵撒了药粉,正往出路逃去,路掌柜身法一动,挥舞着袍袖便拦了他的去路。事情只在瞬息之间,他们这头回身看去,路掌柜其实也才与佘贵交上手。论身手,佘贵其实连英虹婷也不如,不过仗着轻功身法和旁门左道;但论起身法,路掌柜可是个中高手。佘贵果然不再上蹿下跳,竟然凝神推掌,一副打算硬碰硬的样子。 路掌柜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无论是身法还是功力,佘贵都还嫩得很。他自然而然推掌而出,打算一举制住这油滑匪类。可手上正汇力而去,就听徐郁青那边喊了声“小心”。他毕竟是□□湖,反应极快,掌风向侧下方一放,人却借力向后一撤。聚睛一看,佘贵袖中居然射出一条红眼小蛇!蛇身太小,未被掌风所阻,竟径自朝路掌柜身上袭来。路掌柜功夫不弱,却最惧这些软骨毒物,一时间应对不及,只是下意识闪身避开。佘贵趁此空隙已冲到门口,厅堂中汇聚的围观路人怕他身上另有毒物,也没人敢去阻拦,反而纷纷让出路来。 佘贵暗自欣喜,可好死不死,一个青衫身影正不知好歹地迈步入内,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他不以为然,手中蓄力向前,就要将此人推开,那人脚步却是一顿,青色袍袖一抬一挥,佘贵便听见耳边有一道金针破空之声。他听得出这破空声中所含的功力,心下一凛,出手更是未留余力。谁知来人接也不接这掌,重心向门外那只脚上一移,身子一仰,伸手从他腋下一勾一折,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手掌在他颈上一拧,又重重敲在他太阳穴上,佘贵就此晕了过去。 至此,厅堂中一片混乱才终于消停。 来人撤回手,任由佘贵倒下,头嗑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重响,他才施施然将另一条腿也迈了进来,向前走了一步,落在众人眼前。他扫过满厅的狼藉,又看了眼路掌柜面前那条被自己的三根金针钉在地板上的小蛇,面上却没什么明显表情,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厅堂中那醒目的白衣人身上。 徐郁青原本舒朗的表情登时皱成了一团: “谷临风?你来干什么?” “你来得,我来不得?”来人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不冷不热。 一旁原本默不作声的英虹婷犹疑了半晌,低声喊了一句:“代掌门。” 青衫男子闻言似乎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纠正,就听见厅堂里一时炸开了锅。 第3章 师兄 盈香楼大厅里顿时议论又起,头先谈起云净山状况的,就被英虹婷这劈头盖脸的一声“代掌门”镇住了,纷纷问起这位的来历;而眼力较好的,早已从来人出手制蛇的三枚金针中看出了究竟。 “这是金针神医谷临风啊!” “原来云净山的代掌门竟是他!?可云净山不都是女弟子吗?这是怎么回事?” 被议论的焦点人物脸上挂着几分不耐,三两步走到徐郁青这头,话却是对着英虹婷说的:“英姑娘,令师的美意我早已婉拒,以后请别这样称呼我了。” 徐郁青最讨厌他这副硬邦邦的样子,有些刻意地往路掌柜那边移了两步,正想搭话,路掌柜却连忙避开他的眼神,一抬步走去厅堂中央,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指挥着伙计收拾残局去了。 一片闹腾中,那迎客的店小二突然低呼:“呀!刚才晕门槛上那人不见了!” 原来竟是佘贵不知何时醒转过来,趁着场面混乱,悄没声地溜了。 英虹婷一听这话就急了,提着剑就要往外追,却被谷临风抬手拦下:“别追了,你追去也没什么用。” 英虹婷似是有些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可回过味来,又无从反驳,终于将手中长剑垂了下来。 徐郁青在一旁实在是见不得这两厢无语的尴尬样场面,忍不住凑上去打了个圆场:“英姑娘,你内伤不轻,不如先上去坐坐,看看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 英虹婷这才想起刚才多亏这位出手相助,又见他举止客气温柔,自己声音也放软了几分,向着徐郁青一拱手:“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还未请教……” 徐郁青一笑,正待开口,旁边那人却强行堵住了他的话: “他是我师弟。” 徐郁青生平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谷临风叫那一声“师弟”。 尽管他从很早就听师父说起远方有个师伯,还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同门师兄。 但是“同门师兄”和“亲师兄”始终是不同的。徐郁青到现在还记得,七岁那年,师父领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兄上了山,当着他的面宣布:“青儿,这是你谷师兄。从此后,他就是你亲师兄了。” 而后师父又转向那十岁上下的男孩儿:“风儿,你师父已没了。从今以后,你就要改口管我叫师父,他就是你师弟。” 谷临风便喊:“师父,师弟。”叫他改口就改口,好像相依为命的师父刚死,又要管别的人叫师父,也并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他说起来也是徐郁青的同龄人,可一张稚嫩的脸冷冰冰硬邦邦的,一点亲切感也没有。再加上幼时天然的地盘意识和独占欲作祟,小小的徐郁青便很不喜欢他。 不过说起最讨厌的,还要属“说话”这事儿。谷临风这人总是开口就气人——没一点人味儿。几岁时是这样,十几岁还是这样,到如今也快三十了,可听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讲着一路凄惨遭遇,他也还是半点同情心都懒得匀,只冷冰冰地追问人家:“中的什么毒?什么症状?你先说清楚。” 英虹婷哪儿说得清楚这个,有些烦躁地敷衍了几句。尤其被谷临风问起那位被佘贵拐走过的小师妹,涉及到的事儿她一个姑娘家更不好明了说,答得吞吞吐吐。徐郁青虽是刚认识这姑娘,倒也看得出她脾气是有几分急的,这会儿大概还是冲着谷临风那声“代掌门”的渊源,才强压着火儿,要不早撂下走人了。 徐郁青看不下去,将手中折扇往谷临风面前一塞,打断他没眼力见儿的追问:“折扇上刚才蹭着些那家伙的药粉,你看看什么来头。”又转头给英虹婷添了杯茶水,宽慰了几句。 谷临风接过那药粉嗅了嗅,又看了看英虹婷的状况,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唤了店小二拿纸笔来,埋头写了张方子。 “英姑娘,我观你状况,是先中了散功之类的毒物,强行逼出后又短时间动用内力,还受了伤。”见英虹婷点点头,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这盒子里有两粒丹药,一粒你自己吃了;另一粒你回去就水煮了,若是有与你情况类似的同门,一人喝上一碗。她们不如你内伤严重,不需用药太猛。” 对他医治的手段,英虹婷显是相当信服的,双手接过那盒子,又见谷临风递过一张方子,总还算委婉地说:“这个给你那位小师妹调理用吧。” 英虹婷神色一暗,默默接过来道了谢,又忍不住有些犹疑地开了口:“代掌……谷师兄,能不能给她一张……吃下便忘了这事儿的方子?” “做不到。”谷临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况且也于事无补。” 英虹婷意料之中似的叹了口气,甚至有些疲惫地扯了扯嘴角:“是了,你一向如此的。当初求你医治我师父,你也是这么说。” “令师还好吗?”谷临风问。 英虹婷却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好,她还活着呢。多谢谷神医赐药,我先告辞了。”说罢向徐郁青委身见了个礼,绕过谷临风就要走,却听见身后冷不防地就问:“你带着一干人来此,是为了五圣全书里的那本医书吧?” 英虹婷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半晌,她道:“是又怎样?” 徐郁青围观好戏一般转着手里那杯酒,眼神在这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果然听到谷临风不负所望地说出一句:“那书没用,救不了你师父。” 英虹婷猛地回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瞪着谷临风,连坐在一旁的徐郁青都感到自己被她的眼神波及了,赶紧状若无事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可谷临风却还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继续说:“你还是早日带着人回去吧,别再让云净山折了人又讨不着好,那你师父可就真……” “谷!临!风!”英虹婷含着怒气打断了他的话,又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自己:“看在你救过我师父、她老人家又传过你代掌门信物的份上,我忍你也敬你几分;但你既然不愿受这个代掌门、也不愿医治我师父,就别再管我们的事!”话毕,她似乎一刻也不愿停留,连个样子也懒得做,风一样就转身下楼出了门。 路掌柜正处理完了事儿上楼来,和这火爆的姑娘擦身而过,进了屋先诧异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她怎么还那么大火儿?” 徐郁青耸耸肩表示事不关己,谷临风居然也没事儿人一样淡淡地答:“小姑娘,不领情,不听劝。” 徐郁青嗤笑一声:“就你那点儿带着刺儿的好意?我看搁谁也不乐意领情。怎么?你跟云净山的缘分可真不浅呐。” 路掌柜是知道一些这对师兄弟的渊源脾气的,倒觉得有点儿意思,小心翼翼找了个座儿挨着徐郁青坐了下来。谷临风这人他隐约照过几次面,可并没正经结识过,但听自家楼主和徐郁青都提过多次,此刻见了人,确实是有些冷冰冰的,可他倒觉得,不像徐郁青说的那么没人味儿。 这不,听徐郁青一句刺,谷临风也不甘示弱地回道:“只不过顺手救了她们的掌门。哪像你成天拈花惹草,男女老少来者不拒。” 徐郁青不想跟他打无谓嘴仗,懒得接话。路掌柜怕冷场,便主动找了下话题:“我听说静姝掌门病得很重,究竟是什么病?” 谷临风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这人有点儿自来熟,但还是答了他:“她是到了年龄,有些老人痴。初时不算严重,又好强,弟子们都不知道。有一回从山门出来犯了病,走丢了,遇到些意外受了很重的伤,我正好救下。送回去之后病情就严重了,时常连最亲近的弟子也不认得,武功也时时会记不得。” 难怪英虹婷坚持要找那本医书。徐郁青想,眼看着自己追随仰慕的师父如今变成如此模样,云净山渐趋没落,弟子们哪能接受得了。 路掌柜听后也吃了一惊,万没料到云净山掌门一代宗师人物,竟落得这般结局。这消息可是新鲜热手,连盈香楼的渠道都没打听到过。正思量着,就听谷临风很不客气地接了一句:“这事儿我可以随口说,你却不能当消息卖的。” 路掌柜被戳破思量,有些尴尬:“这个自然、自然。” 一旁的徐郁青也终于不耐烦起来,放下手里的酒杯,直截了当地逐客:“你没什么事儿了吧,我和路掌柜有话要说,请你外面寻地方坐。” 谷临风似乎噎了一下才道:“方才你邀我上来的。” “我邀的是英姑娘,你自己跟来的。” 谷临风居然还认真回想了下,答道:“也对。”说完站起身,直接对着路掌柜道:“掌柜的,我师弟房间在哪儿?麻烦找个人领我过去。我那里等。” 路掌柜被他这一问弄得接不上话,徐郁青眉头一皱:“嘶!不是,你听不懂人话啊?!” 那人却一脸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问:“到底在这里等还是你房间等?” 徐郁青瞪了他两眼,大约是服了这厚脸皮,只得错开眼,低骂了句什么,抬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喝完,刷地站起身,还带着点儿气闷似的说:“掌柜的,带路。” 路掌柜笑呵呵地应了,站起身来。 楼主说得对,这对师兄弟可太有意思了。 第4章 五圣宝库 路掌柜在前头引路,那对师兄弟就落在他身后几步。内院没有外人,两人也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路掌柜便不免将这两人一路上的挤兑都听了去。 徐郁青本来是不欲再与谷临风多费口舌的——他一早就看出了对方的来意。五圣的踪迹再现,四方江湖客都云集盛州,像他们两人师承又与五圣此人大有渊源的,冲着这事儿来不奇怪。可谷临风居然能厚着脸皮跑到盈香楼来蹭他的人情,他便很不乐意了。 既然不乐意着,他就忍不住想刺他两句,还没开口,谷临风倒看穿他想法似的,先出了声:“当初救白无患,我也有份。” 徐郁青顿时无言以对。白无患便是这盈香楼背后真正的主人。这如同自家人一般待遇的特殊骰子,也是来自对方的回报。这份回报原本谷临风也应该有份,只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当初硬是不要。想来想去只好讥他一句:“该要的时候不要,倒有脸来蹭我的好处。” “赶巧。”谷临风言简意赅。 徐郁青呵了一声:“你想来分一杯羹也随你,看你本事。但有言在先,我做事,你别拦着。” “哦。”谷临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后竟转过头观赏起内院的风景。 这态度徐郁青很是不满意:“你哦是什么意思?” “嗯?拦着你什么?” 见他敷衍样子,徐郁青忍不住又心头火起:“干什么都别拦着我!” 谷临风终于转过头看他,挑了挑眉:“你去死也不拦着?” 徐郁青停住脚步,对上对方的眼睛,语气没什么波澜却一字一顿地呛了回去:“关、你、屁、事。” “咳咳咳,”路掌柜只好清了清嗓子以找回自己的存在感:“两位,到了。” 盈香楼的客房干净敞亮,不见特别奢华,但却比别的客栈的房间大上许多,也更温馨舒适。徐郁青随身的行囊之前已经有店小二送了过来搁在靠窗的案几上,他一副熟门熟路地样子,直奔房内坐榻,没型没款地靠坐了上去。谷临风则先在门口端详了一会儿,随后走到窗前的案几旁,将自己随身的背囊整整齐齐摆在徐郁青的行囊旁边,自己一撩衣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窗前的高凳上。 路掌柜心道,这真是打眼一看就能知这两人个性。他索性就坐在房中方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多此一举地问:“徐公子,你打听这事儿,我可就跟这儿说了啊?” 徐郁青斜眼瞥了下谷临风:“您就说吧。没见那位是专程为蹭这个来的吗。” 路掌柜笑了笑,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盛州城外十里,有一处山谷,地势复杂,越往深处越险要,平时往那边去的人并不多,周遭有几个猎户会在近处打猎。两个月前连日大雨,有山体塌了下来,听说有俩猎户被堵在山谷里出不来,后来官府派兵去挖通的路。俩猎户么,人是找到了,死得也是透透的了。” 路掌柜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徐郁青了解他的毛病,知道他这是在卖关子,就懒洋洋地给面子问了句:“那山谷里他们应该熟悉,猎户有武器也有力气,打猎造火生存十天半个月都不是问题,听你这么说肯定也不是被塌方压死、也不是饿死或被野兽咬死,所以究竟是怎么死的?” “竟是被毒死的。”路掌柜得了回应,立刻满足地接下话来。 “那山谷里没有第三个人了?”徐郁青套路似的与他对起话来,好让他尽快讲完内情。 “确实没有。那山谷平时除了周遭猎户去打猎旁人也不会去,官兵在四周搜索,想找找是否有第三个人,结果……” “没有第三个人,搜出了五圣的宝库。”窗边的谷临风冷不防在关键时刻接过了话,语气毫无波澜、平铺直叙式的结束了路掌柜铺垫了半天的精彩故事。 路掌柜顿时理解为什么徐郁青说他这个师兄特别讨人厌了。 徐郁青却奇怪道:“他们怎么会知道那就是五圣的宝库?说实在的,就那些兵油子,真遇见五圣宝库,大门都进不去。那地方想想也是机关重重,哪怕是塌方露出了边角,他们进了也能给机关戳成筛子扔出来。还能看得出是个什么地方?” 路掌柜找回了兴致,赶紧道:“头先我还没说完,被毒死的两个猎户怀里,揣着些特殊的金叶子。有老兵认出来,是四十年前番国进贡、后又丢失的那一批——当年就有江湖传言是五圣盗取的。这才让领头的官兵怀疑这山谷有古怪,带人去搜;还真因为塌方,这宝库也不知道哪一侧露出边角,能进一人,里头就有这些金叶子。可里头机关却是古怪,两个猎户恐怕就是在拿金叶子时中的毒。官兵们不敢擅动,给报了上头。” 这回像是又怕给打断了似的,路掌柜竟一口气吐了出来:“盛州的陈总兵听了知道事大,下令发现消息的一队官兵统统封口,层层上报之后,得令直接就地封上那入口,不得宣扬此事。官兵们就趁着通路挖山这段时间,又把入口给封上了。可禁令哪儿挡得住人贪啊?知道这事儿的那些官兵就有私下里偷偷摸回那地方找宝贝的,结果就再没回来。后来这消息到底也没封锁住,慢慢都传到江湖中来了。” “传得可不算慢。不到俩月,人尽皆知,都挤到这盛州城来了。”谷临风若有所指的道。 路掌柜也笑笑:“这种消息,既然封不住,人人都在传,我们盈香楼里,自然要捡最准的信儿,传给重要的人知道。不过,确实不止我们在传。真正重要的消息,恨不得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回这个,是已经传得太开,以讹传讹的也有,但东西在盛州城,这事儿是瞒不住的了。” “这段日子挤过来的人可太多了,怎么还没哪个动手的?”徐郁青问,“官兵还封着路?” 路掌柜点点头:“有官兵封路把守,明面上是说塌方的路还没挖好,实际上是官府也知道这消息传开了,得守着那地方。” 谷临风听了又道:“我进城之前,乔装做药农去那附近打探过,镇守官兵井然有序,潜进去有点难度,但身手过得去的人,只要好好筹划,也不是不能。” “前些日子也有几个能人闯过关,有成功摸进去的,但……就没见出来了。”路掌柜道。 “不奇怪。”徐郁青想了想道:“先不说五圣的宝库机关难破,就算侥幸出来了,恐怕也过不了官兵那条线。” 路掌柜听后恍然:“你是说……” “官兵那边的第一道防线多半是个测试,卡卡那些没什么真本事的。如果真有本事进去了,又能从宝库全身而退,那官府的人就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宽进严出。”大约是嫌表述啰嗦,谷临风又打断了徐郁青的话。 徐郁青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才转向路掌柜道:“总之,放着这么个宝贝,官府的人不会拱手让给江湖人。” 路掌柜了然地点点头,又道:“那恐怕稍后还需要筹划下接应的事儿,得找几个得力人才是。徐公子这两天先想想还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稍后我会让人将备好的地图取来,两位可以看看。”他不自觉就将谷临风也划入了范畴,自然而然转头去问对方:“谷神医可有落脚的地方了?没有的话,稍后我给您安排……” 这回谷临风还没开口,徐郁青先出了声:“你瞧瞧他那样儿就是来蹭住的,你都多余问他。”盛州城里其他客店人满为患,谷临风来此,除了探听情报,多半也是为了寻个住处,但徐郁青就是忍不住想嘲讽他两句:“你不是向来号称最能吃苦,什么荒郊野岭都能住吗?当初死活不受白无患的回礼,还以为你找个破庙也不会来住盈香楼呢。” 谷临风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接过话来:“是啊,我这人也没什么讲究,还是不麻烦路掌柜安排了。” 此言一出,徐郁青倒是惊讶了一下,路掌柜更是连忙摆手,心说就算没有那骰子,他这跟在白无患身边的人还能不知道谷临风是什么渊源?来了还能给拒之门外么?正要开口劝解,就听谷临风若无其事地接上了后半句:“我跟我师弟住一间就行。” 路掌柜到嘴边的话,忍不住变成了一串笑——他可太久没见过徐郁青这么吃瘪的样子。 第5章 夜谈 路掌柜和徐郁青相识约有十年,说不上太熟,可也绝不能说不熟。徐郁青吃瘪的样子,他倒也见过,可那是在十年前,徐郁青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尽管路掌柜觉得徐郁青这人性格不错,现在人前那副彬彬有礼的公子哥形象也拿得挺稳,但仍然有些怀念他愣头青年代跟在自家楼主身后转悠献殷勤、动不动就被打趣的样子。 彼时的徐郁青还是个脸皮有些薄的少年,一身令同龄人侧目的好本领和从不遮掩的意气风发,自然也有天真、窘迫和不知所措的时候——尤其在他仰慕的人——白无患的面前。后来他不再是白无患的小跟班,渐渐成了出入盈香楼举足轻重的江湖人物,更是白无患历经大难时出手相助的贵人,路掌柜待他的态度也自然多了几分真心的敬意。 谷临风则不同。这位年少成名的江湖神医,路掌柜只有几面之缘,前几次还都是在自家楼主伤重难治的情况下,谷临风来出手医治。那时候大家情绪都不佳,谷临风不假辞色、专心医治的样子在他眼中除了年轻有为和名不虚传,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可后来通过徐郁青的言谈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位神医是位个性古怪的主,却也没特意放在心上——江湖上的高人,哪个没有几分傲气,更何况是少年成名。而今见他与徐郁青师兄弟俩真正相处,才明白楼主为什么总在徐郁青面带嫌弃地评价谷临风时笑眯眯地补一句:“你师兄这人,其实挺有趣。” 当然,这点徐郁青是绝不认同的。如果要让他往谷临风身上贴词儿,绝对是诸如“讨厌”、“碍事儿”比较恰当。比如此时此刻,本来属于他的宽敞房间里突然多了个大活人,他便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实际上谷临风睡在离他挺远的长榻上,虽然长腿都伸不直,但始终安安静静没什么响动,反倒是徐郁青一直在床上可劲儿地折腾。 一刻后谷临风终于开了口:“你还睡不睡了?” 徐郁青两腿一蹬摊平了身子,对着床顶叹气:“房里多个人我睡不着,扰清净。” 谷临风几乎是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说也奇怪,光听他这么嗤一声,徐郁青都知道他在嘲笑什么,顺口就道:“当然了,我那些美人儿不算,温香软玉入怀,自然好~梦~一~场~”说到最后几个字,竟还提起了尾调,荒腔走板学起了戏文里的调子。他知道谷临风最见不得他这不正经的腔调,更要故意气气他。 不过许是几年未见,谷临风的忍耐力长进了,居然许久也未搭腔。徐郁青忍不住有点好奇,侧过身想看看那边榻上的人是不是睡着了,对面那人却突然出声。 “小时候我们不是一直睡一个屋。”他语气还是那样全无波澜,似乎自动忽略了徐郁青的前文。 徐郁青索性侧身支起头看过去:“那还不是老头子抠门儿,多搭一间屋子也舍不得。后来不还是你自己下山赚了钱另盖的屋子?你自己也想单住一间想了好几年吧!” 那边谷临风终于有点儿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腿脚,换了个姿势:“师父同意我多盖一间的条件是——让我出钱出力先修补修补他那间。” “哈哈哈,”徐郁青笑出了声:“这是我们那老头儿干得出来的事儿!”说话间又提起了不少小时候在山上生活的趣事,想起那视财如命的老头儿,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谷临风没怎么接话,单听着他笑,却在那笑声渐渐收去时,终于霎风景地问他:“师父的事,你还记恨我?” 徐郁青未收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也在黑暗中冷了下来。他一字一句地问:“谷临风,我先问你,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 半晌,在他以为要收不到回复的时候,谷临风总算回答了他一个字: “嗯。” “呵。”徐郁青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转身朝里,不准备继续任何交谈。 他听到那边那人叹了口气,慢慢地,试图向他解释一般心平气和地道:“我答应过师父不能告诉你,所以不能。郁青,师父不会害你。我也……绝不会。”说完,他似乎也换了个什么姿势,一点动静之后,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很轻,再无声息。 徐郁青面朝墙壁发了会儿呆,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睡前的谈话让他回想起了年少学艺时的往事,这天徐郁青竟然梦见了山中的岁月。 梦里的情景很真实,但画面和故事似乎都经过了一番美化,让他一下就能从那种不真切中醒悟到此乃梦境。 他看见自己正坐在简陋厨房里一张半旧的桌旁,面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令人眼馋的饺子。四周的光线是暖黄的,洋溢着温热的幸福感。小小的他拿起筷子,一脸期待地就要下箸,一旁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却又伸手递来个小碟子,语气轻柔地说:“郁青,给你醋。” 小徐郁青抬手让他把那碟醋放在跟前,还抬头对对方笑了一下,然后欢天喜地地埋头吃了起来。 是了,徐郁青记得这是他十二岁那年。除夕当夜,是谷临风给他煮了一碗味道不怎么样的饺子。那饺子绝对没有梦境里看起来这样诱人,谷临风的语气也不可能这么温柔,而他自己更不可能还特意抬头对那人笑一下——但那碗饺子,他记得他确实吃得很干净。 那年除夕,他按例下山回徐家大宅过年——但那宅子早已是些与他全无关系的人,到这一年,连唯一疼他爱他的祖母也去世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徐家大少爷,不过是一个生父不待见、继母欲除之而后快的存在。没了祖母,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那宅子里似游魂一般待了半日,往来忙碌喜悦庆祝新年的人好像谁也没有看见他。回转自己房里,炭火已经熄了,冻得透心凉。他当然能转个身叫个下人来添添火,但走出门看见院子里热闹景象的一瞬间,他突然就闭了嘴。 没人想起过来叫他去吃团年饭,他就自己在那冷冰冰的屋子里坐着发了半天的怔,听见外面烟火气十足却与他无关的热闹,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猛地一下起了身——因为坐得太久麻了腿,还险些摔了一跤踢翻了炭火盆。 然后他飞一样施展轻功,逃命似的连夜跑回了山上的破茅屋。那天师父和谷临风在厅堂里过着年,虽然只有两个人也显得欢腾喜庆,他远远就听见了师父喝多了又在那儿哼着不成调的狂歌。谷临风大概是劝了几句,师父当然不听,又说他大了,该喝些酒了,就听见谷临风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 他没有推门进去。 头脑放空地走了几步,他一推门才发现自己到了小厨房。厨房里没人也没点灯,黑漆漆的,他肚子挺饿,翻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吃的,最后勉强找到了半个冷馒头,委委屈屈地坐在那张半旧的桌子旁啃了啃,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谷临风推门进来了。他手上拿着一盏灯,推门进来见是他在这儿啃着馒头哭,显然愣住了。 他们关系一向算不上太好,何况徐郁青已经十二岁了,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丢面子?赶紧甩掉手上那半个冷馒头,伸袖子就揉了揉眼睛,打算站起身来就走回屋去。谁知道这半宿又是奔波又是挨冻,腿脚很不利索,站起来又跌了回去。小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有点气恼地先声夺人:“你来干什么?” 谷临风像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伸手关上厨房的门,将冷风隔绝在外,又把那灯放在桌上。只是灯放近了,徐郁青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更清楚了,让他很有点窘迫。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谷临风问他了:“你是饿了么?” 他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大年夜跑了回来;也不问他为什么哭了。只是问他:你饿了么? 这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所以徐郁青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就有了那碗饺子。 饺子并不特别好吃,谷临风递给他醋的时候也不过“喂”了一声。他全程埋头吃,吃过后等谷临风收拾完了,举着灯跟他一起回了房间——那时候他们还住在一间。 走进房时听见旁边屋子里,老头子发梦又起了什么瘾,睡梦中竟哼唱起了几句高亢的戏词儿,喝醉了含糊不清,根本也听不真切,他都听乐了。 谷临风等他进屋,关上门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睡前把自己擦热乎了,大过年的,别病了。”又说:“明天可别起太晚,跟师父要拜年红包去。晚了他又跑下山了,去年就借这个赖皮的。” 他这时候是真对着谷临风笑了笑:“他都醉成这样了,明天肯定跑不了!” 谁知道第二天起床,那老头儿还是照例在大年初一跑下山去串门子了,红包依旧没了踪影。 徐郁青总觉得,如果要在美梦中回忆什么,应该是梦见那老头儿没跑成,给他发了个大红包才是,结果竟然把那碗饺子美美的重吃了一遍,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念着饺子和醋的气味梦了一晚上,第二天徐郁青醒转过来,还没睁眼就闻见了醋香。然后就听见店小二在拍门:“徐公子,你的面好啦!” 他翻身下床,懒洋洋走过去开了门,那小二捧着碗热腾腾的面条给他搁在了桌上。 “我还没起呢,什么时候要的面?”他问。 “您师兄刚在前头吃了一碗,说让我给您也来一碗端进来,多加醋!”店小二笑着回答。 徐郁青低头看了看那碗面,扯了个无奈地笑,了然地问:“他是不是还说,一起记我账上?” “嗯!”店小二狠狠地点了点头。 好你个谷临风! 第6章 传人 吃过早饭,路掌柜又让伙计捎来了那山谷的地形图解。谷临风不知道去了哪里,徐郁青索性自己占了长榻,将地形图铺开来研究。 山谷地形不算太复杂,但呈葫芦形,出入口只有一个,届时脱身恐怕要费周章。 至于那机关重重的五圣宝库——徐郁青倒真的没有太担心。 毕竟,他们也算得上是五圣的传人。 他走到床边,从自己的贴身外袍内翻出半本薄薄的书册。书册没有封面,纸页也旧旧的,看来颇不起眼。但其中的内容,正是无数江湖人都梦寐以求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五圣全书”里,《机关》一册的其中半部。 谷临风那里也有半部这样的旧书册,那就是“五圣全书”中的《医术》。 当年他的师父和谷临风的师父,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重伤的五圣本人,五圣便回赠了这两半书册作为回报,又教授了两人一些独门武功。他们的师父当时已近中年,从头学《机关》和《医术》是绝无可能,只习得了武功招式,这两本书册就一直留了下来,交给两位徒弟从小研习。 可以说,他俩的机关术和医术,是从五圣那里一脉相承的。 这个故事徐郁青从小听到大,自然对五圣充满了向往,如今有机会可以亲临他的宝库一探究竟,可以说是绝对不容错过的。 可随着他年岁渐长,对这个故事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疑惑。 #VALUE! 根据江湖话本中的讲述,五圣此人颇为离经叛道,又因偏帮一位邪教友人开罪了许多世家门派,才过中年就已半隐于江湖,后来死在何处都无人知道,留下的“五圣全书”和宝藏全无踪影。据师父的描述,他们搭救五圣的时间,已是五圣此人几乎销声匿迹于江湖的时日。而他们当时虽然救下五圣,可重伤却并没有得到根治。虽然师父不曾言明,但徐郁青推测,那时五圣恐怕也是得知自己不久于世,才会将《机关》与《医术》赠予他人,以求传世留存。否则若为报答,传他们武功已经是绝好回报,《机关》与《医术》对他们二人而言并不实用。可既然有传书留世之意,为何只各传半本? 传闻中身手超群的五圣,是什么人能伤他至此?若是一对一的高手决斗,江湖上几乎没有能与他一较高下之人;若是被以前得罪的门派围攻,这样的事情又不可能不被江湖人所知晓。 但师父与师伯救下五圣一事,却是极隐秘的。五圣当年曾现身江湖、并身受重伤的事,除了他们一门,似乎再无旁人知悉。多年来,师父一直要求他们对此保密,不能对外人提及,也不能对外吐露自己一身本领的来路。这绝不止是老头子说的“行走江湖要低调”这么简单。 更何况师父和师伯的死……徐郁青想到这里,拈着书页的手指也是一紧。 师父从未提过他与师伯有什么了不得的仇家,一直也是半隐退状态的他们,为什么都遭横死?师伯死的时候他还太小,后来师父没提起,他也一直不清楚因由;到师父走的时候,他更全然被谷临风蒙在鼓里。查访了这些年,他好歹才有了个大概眉目。 他们该都是被同一批人所杀,且这些人,恰恰与“五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谷临风——这个人知道的远比他要多得多,却什么也不愿意告诉他。 他越想这些事儿,心里就越是翻火。偏巧不巧,那熟悉的脚步声正到了门外,接着便是吱嘎一声推开了房门—— 徐郁青头也没回,手指往书页里一探,然后是回手一送—— 只听破风之声飞速掠过,谷临风一进门,眼前便是一道映着日头的光一闪而过,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身体反应快过心念和眼睛,脚下虽不动,上半身却已在第一时间往门外微微一倾——眨眼功夫就感到凌烈之气从颊边杀气腾腾刺过,直钉在一侧的门板上。 脸颊上很快裂了一道微小的口子,细细的血线露出来,微疼,但谷临风没有理会,侧头去看门上那片薄刃。食指长、寸许宽,刃身极薄,在阳光反射下近乎透明,令人难以防备。因为力道未收,此时它还在门板上微微震颤,发出嗡嗡低鸣。谷临风抬手将它摘下来,又对着阳光眯眼看了看,语气竟有些赞许:“暗器不错。江方的手艺?” 徐郁青当然也不是真打算要他的命,但见他这副淡定模样反而更不悦几分。他走过去夺过薄刃,夹回书册中揣进怀里,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可谷临风偏要在后面挑衅:“江方做的暗器你也肯随身用着,看来是真的对白无患没念头了。” 徐郁青风一样转身捏住他的衣领子:“你想打架是不是?!” 谷临风被他压着退了两步,没回击,表情也似乎没什么波澜,只是认真地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是看你,好像想打。” 这话不知怎么,声气中竟有几分柔和,略顺了顺徐郁青胸中那口闷气,让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跟你打有个屁意思,你根本都不还手。”说完他一撒手松开了对方的衣领,警告道:“好歹这也是白二的地盘,你少在人背后说这种话。” “他在这儿我也这么说。”毫无意外的谷临风式回答。 徐郁青听了忍不住“嘶”地一声:“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点儿……” “哎哎!两位都在啊!我这儿有新消息!”不远处,身型微胖的路掌柜快步走来,出声打断了他们。 路掌柜带来的消息,正与当下盛州暗潮涌动的情势紧密相关——如今江湖人云集盛州城,人人觊觎那宝库却鲜有敢于行动者,最大的障碍还是镇守了那条通路的官兵。在乱世,“侠以武犯禁”应的是局势,走的是英雄路;在安宁时日,江湖人却非到必要时候不愿与朝廷正面相抗。 可就在这时,盛州城的总兵陈炯竟突然得了一道指令,要他月内进京述职。这尊大佛一挪动,意味着那条镇守的通路,即将松动了。 听路掌柜讲完,徐郁青习惯性地甩弄着折扇思索内情,觉得有些奇怪。陈炯是尊大佛,治军严明,数年来镇守西南边境,也算得上颇有成效,只是仕途上略显坎坷。早年在京中禁军出身的高级将官,许多都调往京畿腹地,只有他还在边境苦熬资历与军功,孤立在上头的视野之外,始终缺少一个被重用的机会。怎么会正好在这敏感时日,突然被召回京述职? “奇怪。”徐郁青想着事儿,自然而然嘀咕了一句。 谷临风看了他一眼,好像完全了解他在想什么:“也不出奇。消息放出这些时日,敢往里进的没几个,又不能平白撤去镇守,总得有个来由。” 徐郁青了然地点点头:“所以还是宽进严出的道理?” “可能。”谷临风谨慎道。 路掌柜在一旁听着,略有点艰难地跟上他们俩的思路:“等等,你们的意思是,进京述职有可能是一个局?和之前宽进严出的道理一样,先把人哄进去再说?他们用得着为这个费这么大劲吗?” “不见得是假的,但时机太凑巧了些。“徐郁青补充道:“传说五圣宝库富可敌国,就算只是传说,官府的人连宝库口子都开开了,隐秘起来吞了不更好,怎么会弄到人尽皆知?只能是这宝库太邪乎,他们希望能吸引到众多江湖高手自告奋勇地进去开路。进去出不来的那便罢了,若有能全身而退的,他们黄雀在后,岂不更省事儿?” 谷临风轻轻点头:“况且陈炯向来以治军有方闻名。真如其名的话,他离开不离开,影响不了区区一条山路的镇守。消息放出去,松一松守路的口子,诓的还是那些有心无胆的人。” 路掌柜这回明白了不少:“那这么说,他走与不走,影响不大?” 徐郁青的折扇轻轻扣了扣桌面:“我倒觉得,是个机会。”想了想,他问:“掌柜的,这位陈总兵,哪一日离开?” “听闻是三日后。”路掌柜的“听闻”,总是有七八成把握。 “三日……”徐郁青若有所思:“有点儿赶,得抓紧了。” 谷临风却接过话:“三日不够。” 徐郁青白他一眼:“爱去不去。”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路掌柜听得有点儿迷茫:“两位……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徐郁青只好大发慈悲地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第7章 反其道而行 徐郁青的“反其道而行”,来得风风火火。竟是在当夜就要行动。 既然官府的人想来一手宽进严出,他们就趁着眼下镇守还没彻底松开口子、趁机潜入的人极少时先行出手。如果真能在三日左右通关而出,反而正巧能赶上那条口子松开的时日,“出来”就能更容易些。 对徐郁青他们这个级别的身手而言,“进”不算太难办,可在那前路未卜的宝库中打滚一番后,还要再出一道关卡,应付起来未免艰难。 饶是如此,要在三日左右“通关”,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路掌柜听完这充满刺激的大胆计划,只觉得心里没底,匆忙告辞前去为他们置备需要的物品,再按部就班做好接应的准备。 路掌柜禁不住想,他们的楼主白无患自己就是个从不循规蹈矩的人,年少时更是做过不少出人意表之事。当初少年徐郁青对白无患崇拜至极,言行举止、行事作风都刻意模仿过他们楼主,可而今日渐成熟,行事方式却是青出于蓝。 回想起来,在白家出事、白无患重伤昏迷之时,也正是徐郁青请来师兄谷临风为其医治,又果断出手、故布疑阵,带着白无患的一众门客生生造了一个局,埋葬了富甲一方的白家二公子白焕,从此江湖中只留下那位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无患公子”。 自那之后,白无患从头休整,借着盈香楼的壳子,逐渐掩盖了当初白家二公子的痕迹,暗地里延续着买卖消息的活路。而徐郁青则成为了盈香楼中不是外人的特殊客人。 白家出事后不久,徐郁青的师父突然离世。他赶回山门时,昔日住地正被一把大火烧得黑烟四起,连师父的尸骨都没能见到。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放火的人正是他的师兄谷临风。 路掌柜亲眼看到过徐郁青目呲欲裂的样子,要白无患动用一切力量帮他查出师父的死因。谷临风显然知道更多的内情,但却死活不肯透露一个字。为此,师兄弟两人从昔日的小打小闹升级到几乎决裂。那时盈香楼刚刚建立,白无患重整的羽翼还未丰满,无法确切查明。但这么多年来,徐郁青从未放弃过任何一点线索。 这次“五圣宝库”的消息不胫而走,路掌柜第一时间就料定徐郁青收到消息会赶来盛州,却不料谷临风也赶来了。作为多少知情的人,路掌柜能猜到这对师兄弟此来,都与当年他们师父的死因有关。□□湖的敏感让他意识到此行恐怕不像徐郁青表面说的那么有惊无险,他几乎将盛州分舵里压箱底的宝贝都搜刮来了,一股脑搬到两人面前,献宝似的任君挑选。 哪知徐郁青除了拿走一些基本工具外,对一干金贵武器挑挑拣拣了半天,只捡了一把贴身匕首:“掌柜的,不是我说,你离开京州总店,真是错过了江方做的不少好东西。他那手艺,比你这些玩意儿强太多了……” “……”路掌柜圆乎乎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不满的线,虚虚地盯着徐郁青,那家伙立刻察觉,转头一笑改口道:“回头我跟你们楼主说说,也给分舵的诸位发点儿新东西。” 谷临风在一旁半句话也没多说,挑了些常备药补足,将地形图细心收好,又在一堆徐郁青挑过的东西里翻找起来。眼见一个不太起眼的木制小盒,他随手打开,里头是一个不算大的珠子,隐隐有些微光,色泽润美。他正要端详,徐郁青一打眼也瞥见了,眼睛一亮:“哎!那珠子!” 谷临风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盒子随即一阖,举手就朝徐郁青扔了过去。 那头的人也是再自然不过就接了过来,细看之下,果然是一颗质地极优的夜明珠,便满意地收入囊中。正思量这人倒算懂事,就听谷临风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这玩意儿到底下还不如火石管用。要真是个宝库还能少得了夜明珠?” 徐郁青这次却只是满不在意地笑笑,执起那颗在室内仅散着微光的珠子,整个上身撑在桌案上,支起那只托着珠子的手放在颊边,探头过去示意谷临风看他。 谷临风不明所以,往前凑了点儿端详,以为这夜明珠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看那人执着珠子,唇角上翘,眉目在微光映照下更显得深而立体,神情飞扬,带着点儿嘚瑟地轻声对他道:“这个,衬我。” 谷临风顿了一瞬,似乎是被他的不要脸所震惊,实在无话可说,拿起手边挑选的几样东西就转身收拾去了。徐郁青当即大笑起来。 奇怪的是,站在一侧的路掌柜,总觉得听到了谷临风转身时若不可闻的那声——“嗯”。 第8章 闯关 是夜,盛州城外山谷口。 徐郁青换下了他那身扎眼白衣,穿一身墨色长袍,在谷口附近的山石一侧隐了隐身形,开始束紧自己的袖口裤脚。谷临风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谷口守兵的布置。 山谷口扎有营帐,但实际守兵约莫一队人。谷口营帐处两名,左右十五步外各有岗哨两人,其余还有三两个隐于暗处的暗哨。 “表面看着松,实际盯得挺紧。怕是放了人进去也要清清楚楚知道放了几个、都是谁。”徐郁青系完绑带,起身在谷临风身后悠悠开口。 谷临风微微侧过头:“进去不难。想不被看见,费点儿事儿。” 徐郁青挑了挑眉,朝着他们所在处斜上方扬了扬下巴,谷临风登时会意。 两月前大雨连连,山体滑坡之地正是此处。盛州多雨,这地方到现在还是湿滑不堪,坍塌的山体附近最危险,他们现下所在就是被几块大石人为拦起,阻隔路人,以防不测。 塌方的山体一侧崖壁很难立足,暗哨不会设在此处。今夜无星,月色也昏暗,掩藏身形,从山壁高处掠过,能逃过暗处盯梢的守兵。 但这也很考验闯关者的轻功。要不被察觉地通关,不仅速度要极快,还要十分小心,不能碰落半点山壁崖石,否则将引来暗哨的目光。滑塌过的山壁本就湿润松软,难以落足,在山壁借力之时,力道的把握需得相当精细。 谷临风沉吟片刻,暂未答话。 两人相较起来,谷临风的轻功要略逊一筹。到他们这个程度上,掠过这片山壁不是难为之事,但要让暗哨全无察觉,恐怕有些风险。徐郁青此行原就没有算上谷临风,偏偏见这人硬要凑过来,心里多少有些不满意。虽说同行对两人此去都更有益处,他总还是想见缝插针的给对方出点儿难题。 “怎么?学艺不精?”徐郁青笑笑。 谷临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先。” 徐郁青耸了耸肩表示皆可。 静待片刻,眼见守兵岗哨换班之际,谷临风对他打了个手势,徐郁青便在藏身的山石处轻轻一借力,仿佛一片暗色羽毛,直上青云,贴着山壁几个起落就往山谷那一头荡去。那湿滑不堪的崖壁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障碍,他将每个落足处和用力点计算得精准极了,甚至还炫技似的多翻了个身。 谷临风不错目地盯着那个墨色身影,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落足点,一一记在心里。又见他翻覆起落、游刃有余,转眼就荡过了这一片极难走的半塌山壁,落到了一处较低的土坡上,再向前已是目不能及。 若他还是那一身白衫,怕是要在这黑夜中划出朵花儿来。 谷临风腹诽着,专心回想了一番方才那人落足的路线,然后开始等待他的时机。 徐郁青早已到了能通往山谷的路口,从这头已看不大分明他们原先所在的地方。但只需凝神望向崖壁处,就知道谷临风还没有动。 方才刚刚换岗,此时的守兵精神较为集中,再加上他轻功不似徐郁青那边踏雪无痕,若贸然跃起,则有暴露之患。 他在等一阵风。 此时风向正是从谷外吹往谷内,风势对谷临风而言甚为有利,只需借力于风、借声于风,他便能事半功倍。 他等到了。 跃起之后,他手上同时发力,在方才徐郁青落足之处以恰好力道打入几枚金针,然后足踏金针之上,略作停留,找好下一个落足点,依法行之,不慌不忙。他自信手上的力道比足下扎实可控,以防崖壁湿滑或有碎石,踏在金针之上显然更为保险。 徐郁青眼见他这般谨慎又有条不紊地一路起落,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亏你想得出。”徐郁青如是评价。 “走吧。” 幽深崎岖的碎石土坡尽头,依稀已可见得山谷内里的轮廓。 昏暗的月色对于潜入者而言益处多多,可到了寻找入口的时候就显得不那么可爱了。因此前路掌柜给出的地形图也并没有关于“宝库”的位置,两人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传说塌了角的入口,那处现下已被重新封上,目测并没有再次撬动的痕迹。 两人远远观察片刻,都没说话。谷临风先是拿出地形图在上面标出了这入口的位置,又伸手将它递给徐郁青。 徐郁青扫了一眼,在抬头看了看谷中地形,当先朝西北边行去。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处被重新封过的入口,闯关者都不会轻易由此进入——这里就好比是一个大型的捕鼠器,谁也不愿自投罗网。 更何况,多少懂点儿行的闯关者,借由这一个塌方的边角,也不难推算出宝库其他入口的位置。 果不其然,在西北方向的山壁下,他们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岩石。细看之下,它的体积明显大过其他周边石块,身上苔藓也少于周边其他。徐郁青围着那石块看了两圈儿,见左右都没有挪动痕迹,便站在面前沉思起来。 谷临风于机关一道也不比徐郁青精通,也没有冒然发表意见,只蹲下来看了看岩石周边的湿土,片刻后站起来,指了指石块正前方某处:“最近应被挪过。” 徐郁青顺着他目光看去,才发现石块正前方的湿土有并不明显地堆叠,又因近日淅沥小雨冲散过,很难被发现。 他精神一振,习惯性就想拿手中折扇一扣——这才发现此次出门并没带这种好看不顶用的行头,于是改朝谷临风挥挥手:“往里推!” 第9章 入库 推动岩石并不费多大力气。石块向山壁里陷去,留出一人多大小的位置,谷临风当先走了进去,徐郁青紧跟在后。两人才堪堪挤进那山壁之中,就见那块岩石竟自行归位,堵上了他们进来的入口。而入口封死之后,黑暗的洞穴内在一瞬间陡然增亮了起来——他们面前是一条长廊,两边壁上竟都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 谷临风似是想到被徐郁青强行要去的那枚夜明珠,转头看了后者一眼,竟挑眉一笑——徐郁青想起对方之前那句“宝库里还能少了夜明珠”,顿时只感觉全是嘲讽。 他实在无可反驳,只好细心观察了下周遭环境,断定没什么暗处机关,回头看了看那堵死的入口,又示意谷临风看了看脚下的痕迹。 谷临风会意:“少说已有三人从此进入过。” “倒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能找来,别人也能。”挤开谷临风,他当先往这传说中的宝库内里行去。 两人提着小心缓步穿过那长廊,来到一处较敞阔的石室。立在石室入口,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这里并不像长廊处满是夜明珠,只借着长廊的光亮照见小半个空间,剩下的则看不分明。徐郁青从怀里掏出条细长锁链,链子一头吊着个黑色小球。谷临风侧头看了看,没看出所以然,却见徐郁青将那小球上的罩布一扯,下头竟是被他要去的那枚夜明珠。 谷临风瞬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你倒手巧,这么短时间还做了这个。跟江方学的吧?” 徐郁青忽略他最后那个问句:“现在知道本公子要那夜明珠来做什么了吧?没见识。” 说罢他手臂一挥,扬着那锁链飞荡出去,带起夜明珠在这石室中四下游走,将大大小小的角落都照了一遍,却没看出有任何东西。他暂时收回珠子,朝谷临风使了个眼色,见后者会意点头,做好戒备,他便再次出手,带着那枚夜明珠有规律地敲击石室上下左右各个角落。谷临风不动声色向前半步,拿好方位以做提防,却始终没有他们料想之中的机关暗器出现。 徐郁青再次收回了手。 “看来这儿是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刚才珠子晃过去,仿佛见里头石壁上有字。” 两人又从外头长廊两侧硬扒了两枚珠子下来,捧去石室内里,见最里头的石壁上果真有字。最醒目两个大字刻着的是“劝归”。之后的内容絮絮叨叨一大篇,讲的是此洞穴来历与建造。开门见山便称自己就是江湖人称“五圣”的那位高人,建立这个洞穴不是为了藏宝,是作为墓穴跟爱侣合葬之处。大言不惭说自己机关术天下无双,若有闯入盗宝者需三思而后行,否则只能给他做陪葬云云,最后又劝误入此地之人尽早离开,提及了打开门口岩石之法。 徐郁青看得笑出声来:“虽然从未谋面,但从前看他留下的书册笔记就是这副目中无人的语气,放到自己墓穴门口竟也是这般。叫他一声师祖我可是服气得很。” “与我爱侣长眠之所。”谷临风轻声念出那上面的一句话,语气沉郁优缓,竟有些难得的情绪。 徐郁青听了想笑他在意的竟是这种句子,转头去看,却一眼看出了端倪:那“爱”字中间不甚明显地少了一个“点”。他熟读五圣本人传下的机关之册,自然明白此为何意,伸手就欲往那一点上按去—— 手却被人按住了。 他不解地用眼神询问谷临风。 “既然这位师祖都劝我们别进去了,不如离开吧。现在还来得及。”谷临风说。 徐郁青莫名其妙:“要走你走,别烦我。”语罢就要挣开,可谷临风却没有松劲。在他忍不住就要使上劲回击时,谷临风又突然松开了。 “想问问你,到这儿来,是想找什么。”谷临风看着他的眼睛问。 徐郁青有些烦躁地转过头,敷衍道:“找秘籍呗,找没传给我们的下册,找宝藏!你不也是吗!” “……我不是,你也不是。” “你都知道那问我做甚?”徐郁青感觉又有点冒火。 谷临风犹豫了一瞬,才开口:“里头不一定有我们想要的线索。我确实本意也想来找,但看了他在这儿留下的话,就知道他没想过留给任何人进来的路,会很难脱身。” 徐郁青眯起眼看他:“怎么,你怕了?” “我们两个没必要都搭进去的。” 闻言,徐郁青上前一步逼视他的师兄:“是吗。当时师父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你一个人知道、一个人追查就可以了,我什么都不用知道?我还算是他的徒弟?” 他一连几句反问,声气不高,却每个字都咬牙切齿。呼吸逼近,谷临风能感受到他每个字吐出的怨气。他知道他早猜到了。即使他只字不提,这些年来徐郁青也从未放弃过追查师父的死因。最初郁青还会逼问他,到后来索性不问、不提、不相见。若不是如今同样追到了这一条线索上,他恐怕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再出现在自己师弟面前。 答应了师父不告诉郁青相关事,却做不到阻止他自行去追根溯源。 将心比心,他若是徐郁青,也会做一样的事。 谷临风静了片刻,只答他:“对不起。” 徐郁青剜了他一眼,退开半步,不再说话,快速伸手按上了那缺失的一点。石壁一侧默默移开,出现了新的通路。 徐郁青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说:“跟上,我也不想死在里面,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强。” 第10章 走散 “他老人家这是闹着玩呢?”抱着“不想死在里面”的认知,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了一路,遇到的却都不过是些简易的八卦阵、小迷宫和隐藏得不算太深的触发型机关。徐郁青不费什么力气地拆掉一个袖箭连发装置后,实在没忍住原地嘀咕了起来。 谷临风在后面不咸不淡地:“这招看着眼熟——先给你点儿甜头让你得意,然后再打你的脸。师父不也喜欢玩这个。” 这话徐郁青怎么听怎么有刺——当初那个尝了甜头得了意,转头又被打脸的通常都是他自己,谷临风可少有上套的时候。 于是他索性停下来:“师兄说得是,我忙着得意呢,要不还是您走前头吧?”说罢一挑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谷临风大约是觉得他幼稚,嘴里嗤笑了一声,果然越过他当先一步走上前去。 这条道路的尽头原本是一扇石门,开门的机关被连发袖箭所阻挡,适才拆掉那装置后,机关便在石门前触手可及之处。谷临风按下那机关,一阵灰尘扑面而来,石门果然应声开启,徐徐上升。 道路这头本就昏暗,石门那一侧更是全无光亮,谷临风手执着之前从外头石壁上扒下来的那枚夜明珠照了照前头,见大约没什么异常,便挥手招呼徐郁青向前走。 徐郁青正在那袖箭装置里挑挑拣拣,选了三支品相好的准备随身用着,便随意应了一声。刚将袖箭收进怀中,待要抬头站起,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石块撞击之声,整个地面瞬间一震,漫天的灰尘与碎屑充斥着本来就昏暗的道路,更无法可见,他似乎听见谷临风一声短促的呼声,可弥漫的尘土让他不得不暂时捂住口眼鼻静待片刻,直到尘埃落定后,他才看见先前那扇石门不知怎地又猛地砸了下来,石门前右侧方的地面更塌陷了一大块。 地上只有一个先前从石壁上扒下来的夜明珠,谷临风不知所踪。 徐郁青先是试着吼了两声,无人应答,便举着两只夜明珠仔细察看那塌陷之地。只见那是一块四四方方、可容两人落足之地,又见四周石板地面的铺排,就知此处还真是个“先给你甜头、再打你脸”的连环套机关。 谷临风这乌鸦嘴。 徐郁青心里骂了一声,别无选择地从那塌陷之地一跃而下。 跃下之前,徐郁青已先用小石块儿试过深浅,听声分辨,这处不算太高,却在落到底部后又有曲折。果然在极速直线坠落后,有一处陡峭弯道,将他直接引向了更深处。弯道内湿滑多磕碰,他只好护住要害,细心分辨方位。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落终于停止,他落在了一处较平坦的地面上。 四周漆黑一片,这一路掉下来,之前捡的袖箭也没了,幸而贴身放置的趁手兵刃和那枚链子嵌住的夜明珠还在,徐郁青赶紧取了出来,左右观察了下地形。 在他身后是一片山石崖壁,约摸半人高处有个通路斜向上方的洞口,他刚才就是从那里一路坠落下来。以那弯道的湿滑程度和这洞口的角度,想再原路回去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他身前也并非平地一片——只需再往前数步,正对着他的方向,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巨石的左侧、右侧、后侧也都是类似的巨石。徐郁青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在手上这枚夜明珠照不到的地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各种大小规格的巨石,只要他再往前数步,每一步走出去,都会影响这些巨石的位置变化,其中还很有可能藏有更要命的机关。 显而易见,这里是个石阵。 谷临风掉落的地方也大同小异,可惜的是,他唯一的那颗夜明珠早在坠落中遗失,就连随身的药囊也在滑落后不知所踪。他在身上摸索半晌,才勉勉强强翻出块儿火石擦上,这才懵懵懂懂看清了地势。 在他面前的几乎都是半人高的石块儿,延伸出去能依稀看到各种不同高度、不同角度的排列。谷临风心知这是个石阵,但对机关之术他钻研不深,更要命的是此时视野太不清晰,无法揽观全局。扔了个碎石块儿上去探路,不知是石块重量太轻,还是落点并未触及石阵机关,内里布局毫无动静。 谷临风只好先在原地静坐了一阵,缓了缓掉落时的擦撞伤,见上头许久没有传来回应和声响,大略知道徐郁青即使沿路寻下来,也落不到和他一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笃定徐郁青会下来寻他——那便只得由得他发挥,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他干脆起身,朝着刚才碎石探路的落点跃了上去。 若是徐郁青也身处这石阵的某一段,兴许能由被他触动的机关变化推断出位置所在。 果不其然,在他双足落地的一刻,石阵动了。 第11章 偶遇 徐郁青原本不敢轻举妄动。在那半册《机关谱里,他见识过石阵的厉害,却从未亲历,本来打算细细观察一阵,谁料还没想清楚个子丑寅卯,石阵“咯吱”一声竟自己动了起来! 他闻声便下意识向后退去,谁知身后退无可退,好死不死当前那块一人多高的巨石竟然朝着他的方向当头横砸下来! 徐郁青只得闪身避开,无路可走之下,堪堪落在了石块右前方。这头他刚刚双足落地,适才面前那块巨石就已将他先前的立足地砸了个面目全非。可落足之处也未给他片刻喘息,脚下竟然是一块活动的石盘,人身重量加诸其上,它便自动倾斜,以极快的速度载着徐郁青向前方一块封死的山壁撞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只好抛出那绑着夜明珠的锁链,撞大运般随便勾上了一块看似稳当的大石,在脚下石盘飞冲向山壁的一刻迅速抽身,栖在了身后那块大石之上。 这一回,他运气倒还不错,身下这块大石总算没再有什么动静。 可先头那石盘可不消停。它本身重量不太大,但撞击山壁速度极快,加上不知那山壁曾被动过什么手脚,竟然在一撞之下开了个不大不小的洞。石盘撞出那洞后也未停下,似乎还在沿着什么既定的轨道极快滑动,这一头的徐郁青便不断听到石块之间碰撞和摩擦声。但这声响只维持了很短时间,便被某种铁器撞击石块的声音停住了,同时入耳的还有一声男子低沉的闷哼。 是谷临风? 徐郁青张了张嘴,却止住了快出声的呼喊。 不对,谷临风从不带大件兵刃,身上最多有金针数枚,不会造出这种以铁器撞击石块的声响。这声响听来应是以刀剑之类阻住石盘而生出的。 此时徐郁青以借助立足的石块和夜明珠看清了地上形式:原来先前那飞速滑动的石盘下竟有一条人为挖出的牵引轨道,这轨道一直通到一整块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壁”之下,又从被撞击开的那个洞口一路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从大石上跃下,这回专程落在了石盘轨道之中,果然再没引发什么别的动静。他便将夜明珠收进怀里,待双眼适应了黑暗,再沿着这轨道一路走到了洞口,静静向那头张望了一阵,见实在没什么动静,这才又掏出夜明珠,翻过那洞口,来到“山壁”那一侧。 谁料刚翻过洞口,一股利器破空的气流迎面袭来,他立足未稳,只得一个侧身朝地上滚开,借着手中夜明珠的微光迅速寻了块等身大的石块,隐去了身型,而对方一击不成,也掩去了声息。 稍稍平静气息,徐郁青借着大石的遮掩观察了下周遭,见周围有几条石盘轨道的痕迹,可石块和轨道都被撞得七零八落,像是刚从被他弄过来那块“不速之客”干的好事,可再远一些又实在看不分明了。 身后之人来路不明,徐郁青不敢轻举妄动。可漫长的等待后,对方也是全无反应。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试探,就听见后方有了动静。 那人像是飞身而起,以极大冲力俯落在了另一块石盘上,待徐郁青抽身看去时,只见一道快速滑动的影子撞向一片黑暗,一声巨响后,似乎又撞开一条通路。接着又是如同先前那样的石盘连续冲撞石块产生的种种声响。 ……这石阵的破解之法也太粗暴了吧。 徐郁青一边对这种毫无美感的阵法嗤之以鼻,一边摸索着从藏身的大石后踱步出来。不明身份之人应是在这里逗留了很久,因为徐郁青误打误撞破开了假山壁,令对方得到了灵感,找到了属于这一片石阵的“阵眼”石盘,撞开了另一条通路。 静待了片刻,撞击声响越来越远,及至消失。徐郁青确定周遭再无旁人,才又举起那枚夜明珠,细细查看起地上的石盘轨道。 表面看起来,由于他之前误打误撞打开了两个洞穴之间的通路,横冲直撞的石盘打乱了第二间洞穴里石阵的布局,因此这一处石阵已处于失效状态。部分石块倒下来,堵住了通路,只留下一条笔直的石盘轨道,延伸向下一个洞穴的方向。 徐郁青没有往那个方向走,一方面是对刚从那位身份不明的人有所顾忌,另一方面,他可不信这位“师祖”的石阵会这么简单粗暴。 既然设计了打开第二间石阵洞穴的方法如此,那么打乱的石阵就是必然,可这必然打乱的石阵居然还贴心的留出了下一步的通路,这也太此地无银了。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障眼法。 徐郁青推断,这些倒下的石块应该就暗含着破阵的线索,只不过洞穴中光线不足,一枚夜明珠不足以揽观全局,他观察起来稍有些费劲。 但这也只是稍微费了些时间,他一一观察后测算了石块倒下的方位,在心中勾画阵势全局,片刻间便推断出了阵法的缺口位置。 果然与石盘通路留出的方位截然不同。 这里才是真正的通路。 石阵缺口之处看似实墙一堵,其实暗藏玄机。徐郁青轻巧地摸索到开启机关,颇有几分得意地想:若是谷临风在此,怕是找不到这条通路的。 也不知道那人现在如何了。 有些意外的是,实墙随着机关的启动挪开了一条一人宽窄的入口,走进去却是一条极窄的暗道。徐郁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这一走就是半晌。要不是还有一枚夜明珠傍身,这条黑暗的小道就似是无尽头的死路,让人越走越是心凉。 就在他快要忍无可忍、打算回头的时候,熟悉的石块挪动声出现了。徐郁青快走几步,发现前方的路变得开阔起来,不远处,依稀已能看到,又一个石阵洞穴落在了眼前。 ——这还没完没了了。 不远处的石阵和之前的不同,正在不断转动方位,而且整个石阵横断了前方通路,摆明了是个“拦路阵”。 徐郁青腹诽了几句,认命地朝前走去,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影在石阵中跳跃起落。他心中先是一喜,可再近些一瞧,那身型分明纤细似女子,哪里像是谷临风的样子。 既然有人在阵中,他身在阵外并不妄动,走到靠近石阵处暂时停住了,但因为有些距离,倒也看不清阵中人的样子。 观察了一阵,他发现石阵是在有规律的变换方位,而阵中之人似乎全然不懂得机关原理,只想通过轻身功夫跃出这恼人的石头阵,殊不知每一次跳跃起落,都有可能改变石阵转动的方向,也十分影响他理清这个石阵真正的转动规律。 徐郁青想了想,只得清了清嗓子:“里面那位,在下略通些阵法,劝您不如先停下来歇歇,不然这石阵跟着您不停地转,我们谁也过不去啊。” 里头的人适才忙着跟阵法斗争,显然没注意到周遭来了旁人,听完这话果然停住了脚步,四周一时只剩下石头挪动的声响。徐郁青还待再开口,却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扬声道:“外头可是徐公子?”顿了一顿又道:“我是英虹婷。” 第12章 碰头 只要英虹婷不在阵中“捣乱”,徐郁青理清这转动的石头阵还不至于太艰难。他跃入阵中,一边让英虹婷乖乖待在原地出声跟他对话,一边按着观察到的阵法方位行步。只要走对了落脚之处,石阵就不会改变原有的转动规律,那么他们才有机会找到那条在转动中隐藏着的真正通路。 略费了些时间,徐郁青才和英虹婷碰上了头,一路领着她再往前寻路。好在英虹婷虽然不通机关之术,对基本阵位倒也不太陌生,在昏暗中跟着他的指点前进,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找到这个石阵中隐藏的通路不算太复杂,但麻烦就在于这条通路其实是一个“十字路口”,除开徐郁青来的方向,实际上还有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去路,徐郁青站在中间点上,便实在有些犹豫。 他转头问身后的英虹婷:“你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如果再排除一个方向,只剩两个方向要选择,选对路的几率好歹大一些。 “我……”见英虹婷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徐郁青只好放弃了让她找路的想法。他转头张望了一下,无论哪一边都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 “得,随便挑一个吧。”说这话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下意识转身面向了右侧的路。略愣了一下,他挥挥手让英虹婷跟上,两人摸索着向通路行去。 十岁的谷临风突然闯入了原本属于他的小天地,那间不大的草屋被师父改造成了两张床的布局。徐郁青堂堂一个富家大少,屈尊住在这苦哈哈的破草屋里也就罢了,还要跟人分享一间屋子,心里很不乐意。可一想到当初上山时,是自己信誓旦旦答应老头子,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离开那没人味儿的大宅子就行,这不满意又只能咽进了小小的肚子里。 他以主人的心态,故作大方地问新来的“师兄”:“你,想睡哪个床?” 谷临风不太有所谓,见他这么问,就随手指了指右边那个:“那这个吧。” “为什么?” “离窗户近。” “那我也想要离窗户近的。”幼稚的他颇有几分挑衅地抬起头面对谷临风。 “……随你。”比他大的男孩子并不接受他的挑衅,随手就把右侧的床位让给了他。 当然,后来徐郁青才发现这是个阴谋——每当山上下暴雨的时候,右侧的床位总是被关不严的破窗户外飘进来的雨打湿的那一个。 所以可能选右侧的路,捡回谷临风的机会大一些吧。 徐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分神听着身后的英虹婷讲述自己的经历。 原来,英虹婷心中对佘贵始终不忿,回去服了疗伤药物后,感觉内伤有所好转,见几个师妹也都在陆续恢复,便交代了两个年纪长些的师妹照顾一二,自己跑出来准备跟佘贵来个了断。 谁知道找到人时,窥见佘贵正和一陌生男子勾肩搭背,仿佛在商议什么。英虹婷摸不清对方底细,不敢贸然现身,便远远缀在他们身后,也因离得远,看不清那个男子什么形貌,只一路远远跟着,才恍然觉出他们的方向是城外传说中的“宝库”所在。 英虹婷带着师妹们下山,本来也是冲着这宝库而来,对其所在方位和状况也做过了解。她下山时满腹踌躇,觉得自己也是门派大弟子,带着一干师妹,人手众多,潜进一个密处总还是做得到的。谁知道还没找到地方就在一路上遭了那些事儿,早磨没了心思,原本也只是想解决掉佘贵,就带着养好伤的师妹们返回云净山。 可这会儿得知佘贵和那陌生男子是冲着宝库去的,她又忍不住动了心思。凭借她自己,根本难以进入此地,但如果正巧是佘贵他们要进去,她在一旁浑水摸鱼总还是有些机会——她此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真的白来一趟,那师父怎么办,振兴门派的希望又怎么办? 不管成功失败,都只有她自己而已,不会再连累师妹们。 如此下定决心后,她瞅准机会,远远跟在后面,趁着佘贵和那陌生男子放毒潜入的机会,自己也想办法摸了进来。 可惜,她跟得太远,进了山谷后就找不到那两人的踪迹,一阵误打误撞之后,居然找到了一处半遮半掩的洞口,就此潜了进来。一路惊心动魄不提,终于困在了这个转来转去的石阵里晕了头。要不是遇见徐郁青,现在还困在里面没法出来。 徐郁青在昏暗的光线中瞥了一眼,见英虹婷的窄袖劲装上已经破了好几道口子,手中的剑倒提着,剑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颇有些狼狈。他心里也很是没奈何地想,谷临风说这姑娘那些话倒也真没说错,个性实在个不信邪的,什么都不懂也不准备就敢往这里闯,要不是运气好遇见他,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云净山的人还真是不省心。 可他纵有满腹的挖苦,对着个漂亮姑娘也说不出来,只好安抚几句,又提了提自己和谷临风走散的事,再说了下先头遇见的那个不明身份的男子。 “所以那人有可能是佘贵,也或许是跟他一路的男人?”徐郁青思索着。 英虹婷点点头:“佘贵是使刀的,跟他一起那人我远远看了,该是使剑的。徐公子,你见到兵器了吗?” 徐郁青摇摇头。适才他只是感觉到利器袭来就迅速闪躲,两人都没真正交上手,很难判断是使刀的还是使剑的。他想了想,分析道:“可能是那个使剑的,利器破空的动静像是挑刺而不是劈砍。” 两人脚下的通路逐渐变得宽敞,这一路也未见什么机关,英虹婷便快走两步上前,方便与徐郁青说话:“说来也奇怪,那男子看来和佘贵很熟悉,还一起进了这地方来,可我们下山不久就遇到过佘贵,和他交手多次,他一直是一个人行动,该是这两日才跟这人碰上头。” “也不奇怪,”徐郁青接话:“可能是约好了在此地碰头,也可能是偶遇故人,再或者,不过是互惠互利,并不相熟。这都说得通……小心!” 话音未落,他已果断出手将英虹婷向后一揽。英虹婷一惊之下随着徐郁青目光低头一看,脚下是一条细细的银线,上面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铃铛。而这条细线又连着更多的细线,延伸开去,竟是一张密密的线网,罩在前方的通路上。她刚才只消再向前半步,就会碰到这条线——至于后果,她都未敢细想。 “多谢,还好没有……”她正想说还好没有碰到,不远处这就亡命一样传来了铃铛的响声,随即,线网齐齐振动起来,周遭陡然响起一片铃铛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密道里更添了几分诡异,而此时,网下的地面上竟升起了一排排尖刺! “这……!”英虹婷正欲抬头询问,就见徐郁青面色不佳,眯着眼看向那线网阵中的身影。 “谷临风,你给我站着别动!” 第13章 线网阵 线网阵中的人闻言果然站定不动,铃铛的震动声越来越弱,慢慢趋于平静。 徐郁青趴低了身子查看这些细线和尖刺,看得出升起的尖刺不是完全固定的,如果再触碰到哪条线,搞不好还会再变换方位;而尖刺与尖刺之间,也不是完全封死,还是能找出可以下脚的地方。 他回头嘱咐英虹婷:“你站在这儿等着别动,我进去看看。” 却听阵中还看不清身形的谷临风也开了口:“你别进来。” “放什么狗……!”徐郁青回嘴就想骂人,想到身边的英虹婷才堪堪吞下了后一个字:“黑咕隆咚我看都看不分明,不进去看看怎么给你指路?!” 谷临风倒还冷静:“我也读过《机关》,一个线网阵而已,用不着你。”顿了顿又道:“你那栓了链子的夜明珠还在吗,扔过来我照照亮。” 这个线网阵本来确实不算复杂,只是最考验耐心。他先前一路细细摸索着在这麻烦的网阵中前行,都没出差错,偏偏走到一半,听到了不远处徐郁青的声音,忍不住分了神,这才在黑暗中碰撞上了细线。 一旦触发了线网的机关,那些升起来的尖刺就是不定之数,难说会往什么位置变换移动,或者再碰到什么别的机关。他不想让徐郁青也陷入阵中。 徐郁青想了想也没坚持,一边拿出那夜明珠链子,一边还不忘嘲讽两句:“也不知道是谁说我带这玩意儿下来还不如火石管用。” 他抻了抻链子,目测了一下距离:“不行,不够长,你得近点儿才能够着。” 网中模模糊糊的谷临风答他:“知道了。”随即似乎是蹲下了,便不再说话。 徐郁青知道他是在黑暗中摸索可以下脚的地方,同时又要分析其中机关,心里固然有些着急,也不敢打扰。 半晌,谷临风谨慎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线网没有响动,尖刺也都还在原处,眼瞅着到了合适的距离,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徐郁青晃了晃手上的珠子示意,见谷临风站定了,才将夜明珠链子掷出去。可黑暗中目测的距离终究有些不准确,谷临风不得不稍微探出身子,才能将将够到它。不料只是这轻轻一够,脚下不免摩擦,落足之地本就寸许,这一勉强便又惊响了铃。 铁锈的刺啦声刮擦着地面,他意识到地上的尖刺在挪动! 危急间,谷临风不及细想,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瞥见左侧一排尖刺挪开后的的空地,纵身跃了过去,堪堪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停住了。 可尖刺的挪动并没有停! 它们似乎在以某种规律往复变化。好在年头日久,铁块尖刺挪动较慢,谷临风半点不敢分心,盯着脚底下的尖刺,寻找间或空隙落脚,却无暇分析出路。然而这些尖刺却在初始的锈迹磨擦后,渐渐“活”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珠子在谷临风那里,链子却在这一头徐郁青手上。他目力还算不错,随着谷临风腾跃之间,倒也不经意地离他们越来越近。他借着光亮观察尖刺的移动,发现线网阵的中缝位置,有一条不起眼的空隙之地,可上面却布着密密的细线,不知落脚后是福是祸。 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徐郁青喊:“往右侧!中缝位!落!” 谷临风正在数排尖刺中左支右绌,闻言毫不犹豫地腾身而去。从他的角度,右侧位置除了尖刺便是线网,所谓“中缝”还真就是一条缝,踮着脚都落不下去,怎么落都能碰到那些线。 可他也能明白徐郁青的意思:都这个时候了,管他碰不碰响那些细线,先落了地再说。 他索性就直接踩在了那细线网上,果然激起一阵铃铛响动,但随着这铃响声起,铁锈磨擦的声响却慢慢止住了,尖刺的挪动竟然停了。 正当三人以为到此为止时,脚下的地面竟然更剧烈地震颤起来,通道两侧的石壁发出奇怪的响动。响动声越来越大,地面上的尖刺向被什么推着一样,统统往中缝挤来! 英虹婷本能地退后了一步,颤着声:“这、这是……?” 两侧的石壁在移动!不仅是在这线网阵的两侧,徐郁青和英虹婷所在的通道似乎也与此同为一体,本就狭窄的通道正在一点点的缩小! 谷临风和徐郁青同时反应过来,趁着那些尖刺还未合拢,徐郁青奋力一扯链子,谷临风也配合地借力一跃,点着足尖向前。好在头先的跃动间,他离线网阵边缘已经不远,顾不得碰到几排锋利的尖刺,他踏着细线网飞驰而出! 徐郁青眼看他到了边缘,再不顾及,转过身拉起英虹婷就往来处狂奔。 石壁缩紧的速度越来越快,徐郁青当先跑着,心里也摸不准这条机关暗道设了多长,依稀记得到那“十字路口”处视野开阔,应该没有这“石壁机关”,便朝着那方向奔。 石壁间的空隙越来越窄,他们甚至只能侧身向前,速度也不得不减慢下来,徐郁青第一个看到了前方的开阔,心里一喜,回身拽过英虹婷一口气冲了出去! 英虹婷被他拖出来,有些狼狈地跌在地上直喘气。徐郁青也半跪在地上,回过头看还在石壁间奔来的谷临风。 石壁的缝隙越来越小,谷临风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下来,完全侧着身子,以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往外挪动。 近了,还差一点。 徐郁青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链子。从他的角度看去,那逐渐缩进的石壁间一片漆黑,只有谷临风手里那颗夜明珠闪着亮光,一点点地向他靠近。 他突然爬起身来,朝着那亮光跑过去,堪堪拉住谷临风的手,使劲往外一拽! 石壁“砰”地一声,合上了。 第14章 脱险 谷临风几乎是跌在徐郁青身上的。 这惊心动魄的一段路,两人都有些力竭。他费了点儿劲挪开身子,索性躺在了地上。 倒是徐郁青坐起来踹了踹他:“怎么样,伤了没?” 他摇摇头。 “那个……谷师兄。”英虹婷在一旁欲言又止,“你的鞋……” 两人朝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刚才急奔而出,谷临风的一只鞋竟卡在了紧闭上的石壁缝隙之中。 劫后余生的三人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 谷临风剩下的那只鞋也没能好到哪儿去,鞋底被尖刺戳得破破烂烂,脚底也有些皮外伤。随身带的药囊用具都丢失了,他便简单处理了下伤,索性扔了鞋向前走。 三人简单对了一下彼此的经历,无奈何地又向此前的石阵走去。徐郁青自我宽慰道:“好在我来时一条路,这边又一条,只剩下两条可选,总有一条通的吧。要是英姑娘能想起从哪条路过来的就更好了。” 英虹婷有些犹豫:“我……不是很确定,一会儿到了路口我再看看。” 谷临风口气凉凉地补了一句:“不识路也敢四处乱跑。” “我……我也没料到……”英虹婷似乎想反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谷临风是听她说起前情,为这不听劝的小丫头有点动了气,难得不消停地训起了人:“你功夫不到家,找到佘贵也不见得能报仇;全无准备,下了这暗道多半也把自己折在里面。有主意没本事,一门子比你没主意的小师妹等你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云净山去。还有你师父……” “你有完没完!”先前遇见英虹婷时,徐郁青明明也想的差不多话,只是碍于关系不深,不方便多说。此刻听谷临风教训人,却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不是推了人的代掌门吗?轮得到你教训。” 谷临风果然闭了嘴。 一片尴尬的静默后,英虹婷清了清嗓子道:“谷师兄说得没错。是我莽撞了。” “出去之后,速速带你师妹们回山上去,陪陪你师父吧。日子怕也不多了。”谷临风话虽说得不好听,英虹婷却也理亏,不好多说什么。 徐郁青埋头在前面领路,听着心里却莫名有点不太舒服。三人再没说什么话,一路走到了石阵前方。 “咦,到这路口我好像有点儿印象……”英虹婷走近石阵,绕着边缘查看,似乎有些想起自己摸进来的方向。 徐郁青瞥了眼落后自己半步的谷临风,忍不住低声道:“你对云净山的人倒上心。”他可少见谷临风对什么人动气教训。 谷临风语气平静地接过话:“好歹别人叫我声师兄。不像有些人。” “有些人”徐郁青直觉地闻言抬头看他,却见这人嘴角轻提,竟有几分揶揄:“养不熟的,从来不叫。” 徐郁青嗤笑一声:“养?你养过我么你。” “当然,”谷临风却理直气壮:“柴我劈,饭我做,屋子漏雨我修,你病了我还管煎药。” “你……”徐郁青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顺着这话回头一想,突然觉得他说得好像还真没什么错。少爷出身的他,年纪又稍小,在山上时几乎从不干活,理所当然地推给了谷临风这个“师兄”。 徐郁青难得愣住了,落在谷临风眼里,倒有几分鲜见的乖巧。小时候只有受了委屈,或者真做错了什么事儿,才会有这种态度。在他还小的时候,心情真的低落时,不知道如何与他沟通的谷临风会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的后颈;等小徐郁青缓过劲儿来,就会一下甩开他的手,与他拌几句嘴…… “啊我想起来了!我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不远处的英虹婷出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已经抬起来的手臂,顺势向徐郁青招招手示意他跟上,便快速转身去了。 徐郁青似乎也刚从什么念头中回过神来,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谷临风刚才这是……要跟他打感情牌? 总不会是老头子真留下什么线索在这儿,等找到个什么绝世宝贝,只能留给一个人那种吧…… “徐郁青!”谷临风见他半天还不过来,在不远处停下喊了他一声。 “嗯,来了。走左边。”徐郁青不疾不徐踱步过去,心里竟暗笑了刚才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明明知道,除了嘴上不饶人,谷临风从来什么都不跟他争。 第15章 连环错 “小心!” 地面一阵巨震,徐郁青和英虹婷几乎是在跃出石头阵的同时就听见石块落地的巨响。饶是这样,倒成一片的石块和乌烟瘴气的灰尘还是扑了他们一脸。 断后的谷临风更是很有些狼狈地从尘土和碎石块中艰难爬出。 连徐郁青都没好意思再出言挖苦什么——他觉得谷临风实在是有点儿倒霉。 一路从石头阵里摸索出来,临到出口,石块纷纷振动起来,谷临风推了英虹婷一把,让前面两人快些跃出去,自己却被一块倒下的巨石一阻,折腾了好一阵才从里头脱身。此刻鞋也扔了,肩上挂了彩,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徐郁青难得屈尊降贵地走过去拉了他一把,又亲自帮他掸了掸身上的灰。 “一会儿换我断后吧。”他好心道。 “……”谷临风沉默了一会儿:“头先你让我走前头,掉下去的是我;走后头,被砸的还是我。我觉得不是位置的问题。” “呃……那……”徐郁青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是你的问题。” “噗!”在一旁原本想表达关切的英虹婷一下没憋住笑出了声。 徐郁青也笑了,白了他一眼:“行,随您走,爱走哪儿走哪儿,您横着走!” 三人这番连续折腾,也是疲累,趁此机会找了块看来还算安全的空地就地歇脚。 英虹婷到底是姑娘,竟然从怀里翻出一条布巾,犹豫了一下,想递给谷临风,可还没递出手,就见这人不甚讲究地直接用衣袖随意抹了抹脸上的灰尘。 徐郁青瞥见了,忙体贴地给半伸着手尴尬的姑娘找了个台阶:“英姑娘,你那额角……对,正好擦擦。” “哦,谢谢。”英虹婷会意地点点头,这才收回了手,转身到一角去梳理了下自己。 徐郁青没忍住,凑过去压低声音对谷临风念叨:“你什么意思,明明看见了,受个人家的好意你会死啊。” 谷临风只答:“用不着。”说完也不理他,自顾自活动了下左肩,皱了皱眉。 “刚砸哪儿了?”徐郁青伸手想掀他衣服看看肩上的伤,手却被一把拍开。 “不用看,没大事儿。再说你学医不精,看了也没用。” “你这人嘴里还有没有句好话了?” 徐郁青也是耐心告罄,难得想起这个人的些许好处,这会儿也要烟消云散了。 “说正事吧。”谷临风转了话题:“现在该往哪儿?” “眼前也只有一条道。”徐郁青扬了扬下巴,“可这石头阵每一头我们都走过了,单单这个出口一动就被封死,说明这条道是对的。” “可是……”英虹婷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出了声:“我明明跟着那两人进来,一直没见到踪影。如果他们已经走过了正确的路,怎么这出口没被封上?” “那就说明,不止一条路通向正确的方向。这个石头阵很可能只是其中一种方式。”徐郁青想了想道,“我怀疑他这里面有无数大分叉路,每条大路又有无数小的岔口,简而言之,是一个大迷宫里,套了好几个小迷宫。就像是……” “连环阵?”谷临风不太确定地道。 “你学艺也不太精吧。”徐郁青还抽空回了个嘴,“这应该是书上提过的''连环错''。就是阵与阵之间环环相扣,其中大多是伪阵,也就是错的通路,可即使你走到了对的通路,还是每一个关卡都险象环生,就像走错了路一样,会从心理上一点点打破你破局而出的信心。” “书?什么书?当准么?”英虹婷有些担心地问。 徐郁青与谷临风对视一眼,没有解释。 “但愿吧。”他道。 如果不是“连环错”,而是真的错……那这位“师祖”就是真的不留余地了。 “……我倒还记得,破这个阵,要诀只能是将错就错。”谷临风站起来,借着起身的动作,快速伸手捏了捏徐郁青的后颈,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当先而去。 “走吧。” 第16章 宝藏库? 按照“五圣”本人留下的那半本《机关》之书所言,入了“连环错”这种阵局,他们面临的该是环环险局。可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重重危机已经渡过,接下去的一路,三人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 一直提着小心的英虹婷忍不住问:“现在这样,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啊……” 徐郁青没说话,心里也犯嘀咕,知道这一路无事反而不妙得很—— 要么就是他们的路彻底错了,回去的路也封死,便是死路一条;要么就是这连环错的局他们还没入到底,可能有更难解的危机在前头侯着,是生是死且看一搏。 都不算什么好事儿就是了。 “别松了劲儿,注意脚下。“谷临风在前面出声提醒道。 此时他们已在一条黑暗的窄道里摸索了很久,谷临风走在前头,把徐郁青那枚夜明珠举在手里照着亮。 在黑暗的环境中重复毫无变化的行动,人很容易陷入焦虑或麻痹,要不是还有这点光源,这条暗无天日的长路就已足够消磨完一个人的耐心。 徐郁青于是没话找话:“哎,你在前头看见什么了没有,支个声啊。” “别吵,前面好像有东西……”正回着话,谷临风突然脚下一顿,话音也跟着停下了。他将手头上的夜明珠举高又放低,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怎么了?”后面紧跟着的英虹婷问。 暗道狭窄,两人并排都艰难,英虹婷个子又矮些,根本看不见谷临风前方有什么。 徐郁青见状也在后头喊:“说话啊你。” “前面这东西……看着像门,样子又似是个石像。光太弱了,看不全。”谷临风答得谨慎。 徐郁青伸头往前,隔着一个人,距离和光线有限,实在也看不清,只得问:“你仔细看看,上头有没有什么纹样、机关?” “该就是个人像。普通服饰,没有特别纹样。腰间所刻革带正中有个凸起的石刻,像是个宝石……要试试吗?”谷临风征询道。 徐郁青略一思索,拍了拍英虹婷示意她跟着自己退后几步:“行,你试试。” 谷临风伸手一按,那宝石模样的石刻果然可以转动,石像发出“咔咔”声。他转过头,正想对徐郁青说句“这次怎么这般好运”,瞬间却听得石块推动之声“嗖”地一下从位于后方的徐郁青处传来——竟是从一侧的石壁中猛地伸出一个长条石块,直朝着人击打过来! 徐郁青也听见了。他身体反应极快,先是一把将英虹婷往前一推,随即侧身往另一侧石壁上贴紧,堪堪避过一击。被他推了一把的英虹婷往前晃了一步,本倒是避开了这攻击,不料前方另一侧石壁上也伸出一个较高石块朝她袭来!好在英虹婷个子较低,情急之下屈身下蹲,正好躲开了。 两人正待松一口气,身边两侧的石壁上不断从各个方位伸出不同长条石块,石块伸缩自如,还不时变换位置,如同有几十只人手从不同的地方伸出来,这里一拳那里一拳。两人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谷临风!你在干什么!”徐郁青一边忙着躲避,一边忍不住怒吼。 谷临风自然也没闲着。他所站的位置并没受什么影响,可是无论怎么倒腾那带扣,也无法让石块阵停下。 混乱中英虹婷先是灵光一闪,发现石块多从膝以上袭来,她索性下腰贴地,手在地上一撑,借力一滑,滑到先前贴近谷临风的位置。竟然被抓住石块将出未出的时机,迅速滑到了不受干扰的范围。 徐郁青见状,本来也想效仿。然而男子身量体型无论如何也比女子要大,那些石块更像涨了心眼儿一样,开始从下盘也发起攻击。他实在烦躁,在这间隙竟然还忍不住出口骂了谷临风两句:“你学的机关术喂狗了吧!瞎按的什么!看不懂机关你说你走前面有个屁用!” 不远处传来谷临风仍旧淡定的声音:“你让我爱走哪儿走哪儿的。” 英虹婷听他俩这环境竟然还在斗嘴,也是服了:“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想想办法!” “从上面!”谷临风出声提醒。 徐郁青也同时想到了此处。他腾身而起,似起舞一般,先借着动作诱着石块出洞,然后寻了个空子,踏着伸出的石块往上一跃,借了几层力像谷临风身边掠去。 此时,在这条长而窄的暗道里,实际上只有最前方三块脚踏石周围没有伸出攻击的石块,徐郁青冲那边两人喊声“让开!”,极速变换身型,避开两侧高处伸出的石块,朝那方向落脚。 不料这些石块真有灵性一般,发现了他从上而过,此时上方攻击石块也增多起来临到近前,有一石块擦肩而过,撞得他身型一歪,落地之处有些偏颇,眼看就要背向英虹婷压过去,英虹婷只得向侧后方闪身去避,然而地方狭小,又实在施展不开。情急之下,谷临风后踏半步,伸手在他腰间顺势一托一带,以自己为缓冲,将徐郁青背朝石壁撞来的冲力都卸了过去。 后背没有如所料地撞上什么硬物,徐郁青愣了愣,才明白是谁给自己做了肉垫。 谷临风一手托着他的腰,另一手举着夜明珠,这时顺手按上徐郁青之前被撞的左肩,凑近了想要查看伤势。可那落脚石处本就窄得只站得下一名成年男子,此时两人已经挨得极近,谷临风这一凑过来,热气正呼在徐郁青脖颈边,让他实在有些不自在,便状似吃痛地一下挣开站直,与身后的人微微分开些距离。 徐郁青试着扭了扭被撞伤的肩膀,见似乎没什么大碍,才伸手向谷临风处夺下那夜明珠,眼也不抬地一扬下巴:“你后边儿去。” 英虹婷也连忙自觉错开身型,挤出位置。 徐郁青站到最近前,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细看了一阵,发现玄机确实在腰间革带上,却不是中间那枚“宝石”,而是革带两侧各有一个微小的装饰环扣,不嘻嘻摸索很难被发现。想来正中那个机关就是故意放在显眼处迷惑人的。 徐郁青一左一右拉动那两枚环扣,等了一瞬,石像果然抖了抖夹缝中的灰尘,缓缓朝里打开。 徐郁青一面以衣袖挡了挡灰尘,一面转过头去对着谷临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 “你的本行,干不好就废了。”那人却是这般回复。 徐郁青白了他一眼,待石像尘埃落定,三人才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可才一进入,三人却集体呆了一瞬。 眼前这间石室里,金银珠玉闪着耀眼夺目的光,将他们手中的夜明珠也比了下去。 “这、这就是……五圣的宝库?”英虹婷颤着声,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第17章 寻找医书 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眼前的这一切恐怕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所。可对英虹婷来说却不是。 她自小便是孤儿,得师父静姝收养,一手栽培长大。云净山是她的家,而师父便是她最最仰慕也最最亲近的人。身处江湖之中,她不是没想过师父有可能会身受重伤、或在某些争端中丧命。作为首徒,她勤于练武,以求能长伴师父身旁,助她一臂之力。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才五旬出头,静姝竟换上失智之症,初时只是精神时而恍惚,记忆偶尔混乱,到后来已经是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看着自己尊敬的师长一天天变了样子,云净山连个主心骨都没有,门派的重任和师父的后半生都落在了她的肩上,让她不堪重负。 偶然中她得知“五圣宝库”的踪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数不清的财宝和江湖中人垂涎的绝世武功,她只是想要那本传说中如华佗再世的医书。 如果,如果真的能找到那本传说中能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医书,那师父的病是不是能好起来,她是不是还能多一些时日用来成长,在学武之外多弄懂一些该如何管理这个门派的事。 如果……机会就在她眼前。 眼看着英虹婷激动地奔过去,越过金银珠宝,翻找起那些相对并不起眼的木箱,徐谷二人也说不出什么阻拦她的话来。 可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疑惑。 “我觉得不太对。你……?”徐郁青凑近说。 谷临风也点点头:“别看那些宝箱了,多半是扰人耳目的。我看这石室怕是有古怪。” “嗯,小心些。沿石壁四下看看吧。” 两人散开来去,沿着石室四壁查看起来。不多久,徐郁青便发现了两处出入口的痕迹,可开启这出入口的机关却不在石壁周围。他示意谷临风也留意同样的痕迹,果然也发现了一处类似的出入口。 既然机关不在石壁四周,那最有可能就是隐藏在那些相对不起眼的木箱之中。寻常人来到这处掩人耳目的“宝藏库”,多半都是冲着金银财宝去的,可英虹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几乎已经把大半藏书的木箱都翻阅了一遍。 徐郁青慢慢走过去,俯下身随手翻看了几个已经被英虹婷翻阅过的书册竹简,果然大都是些百年来江湖轶事的记载,还有些各大门派的入门心法修习门道,绝对称不上什么珍奇之书。他抬眼见几步开外,英虹婷坐在地上,一目十行地翻开一卷书册又极快地丢开,再打开下一卷,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英姑娘,这里……恐怕只是障眼法罢了,你想找的东西想必不在此处的。”他柔声劝人,对方却充耳不闻。 谷临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徐郁青身后站定,开口便直接很多:“别找了。这儿没有那劳什子医书。找出路机关要紧。” 许是“医书”二次戳中了英虹婷,她终于抬起头来。短时间内大量翻阅书简让她的双目看起来有些发红。她定定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你们二人……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额……”徐郁青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正犹豫间,谷临风却意外开了口:“目的其实跟你也差不多。”见英虹婷怀疑的目光,他又补充了道:“五圣其人,与我们师门颇有渊源。我师父的死,与他有关。这里能找到线索。” 英虹婷还未及反应,徐郁青倒是先起了身猛转向谷临风:“所以是真的有关?!” 谷临风迎着他灼灼的目光,没有说话。徐郁青气极反笑,心想,多少年了,从这人嘴里撬不出一句线索,此时倒好,不期然就对着不相干的人说起了实情。他实在忍不住,半步上前抓起谷临风的领子。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怒气——恐怕早也被消磨完了,就是觉得这人可真逗:“你现在倒是肯说了?” “郁青……” “啊!” 两人正对峙着,忽听身后英虹婷传来一声短促叫声,随后又是熟悉的石门机关开启的声音。徐郁青迅速撤了手,转过头去,却见她人没什么事儿,跌坐在地上,而石壁上正有一处暗门在三人对面缓缓升起。 原来英虹婷听完谷临风所言,反应了一瞬才理清思路,正想再问点儿什么,却见那师兄弟二人先吵了起来。她也知道在此地胡乱瞎找一通是白费力气,随手丢开手上的书简,用手一撑身旁某个木箱子准备借力站起来。可手边那木箱在她一使力之下竟然某然向下一塌陷,她重心不稳,便跌坐回去。不料这误打误撞之下,竟然开启了一处石门机关! 三人对视一眼,共同向那缓缓开启的石门走去。 第18章 空石室 石门渐渐升起,现出那间石室里的布局。石室内似乎没有光源,但室外遍地金银珠宝,光照自然足够三人看清内里。 这石室中央立着一座石台,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行至门口,徐郁青直觉不对,可英虹婷已经迫不及待闯了进去。 此时距离,尽管室内光源不足,也足够三人看清那石台上的物件——那是一卷厚厚的书简。 “别碰!”徐郁青立即出声提醒,但也知道英虹婷哪里会听这劝阻,便立即飞身过去。谷临风倒也早有反应,恰巧离她近些,一伸手便抓住英虹婷的右臂。 可英虹婷耳听身后动静,侧过右边身子,不依不饶地用左手去碰那书简。还未等徐郁青碰到她,那书简已经被她拿了起来。 只刚一拿起,她便知晓不对——这书简竟是连着石台上的一处机关! “轰”地一声响,三人身后的石门猝不及防地极速砸下,激起一室灰尘。 “你说说你,手怎么就那么快?本来担心这书简上要么有毒,要么触碰了引发什么伤人机关,结果五圣他老人家倒好,直接把我们给困死在这儿了,可真来劲儿。”徐郁青伸长了腿靠在石台边,适才一顿翻找勘查全无所获,再好脾气也实在忍不住数落起了英虹婷这冲动毛病。 “对不起。”英虹婷缩在角落,来来回回只有这句话,除了无可辩白之外,最重的打击还是寻找医书希望落空,让她彻底泄了气。而谷临风这时倒也不摆出教训人的模样,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徐郁青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怨她也没用。“连环错”走到这一步,就证明他们实在是步步都走错了路,学艺不精,也怪自己。若当时不是三人都踏进了石室,多留个心眼儿,只需有一人在外,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但他倒不信这就是绝处。 黑暗的石室中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原来是谷临风掏出了怀中火石,沿着石室四周慢慢踱着步子来回行走,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站定一阵,然后继续下一处。 见他差不多走了一圈,徐郁青自然也知道目的何在:“这石室好歹不是个不透风的棺材。” 火石能在室内长时间燃烧,便证明这石室内能通风,谷临风走这一圈,也是为了试出通风口何在,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不好办,虽然不至于闷死人,但口子恐怕有好几处,还都极小,否则火焰不会几乎试不出风向。” “就你那点儿火,当然试不出。”徐郁青示意:“那破书简我动了半天也没别的影响,你烧了它试试。” 可惜的是,书简点起的火把也并没有试出明确风向,只在石室极深处和入口处略有些波动。 “行吧,好歹知道入口不是彻底封死的,而最深处的外壁恐怕就是山外头。咱们要么挖门,要么挖山,辟谷过个十年,总能出去不是。”徐郁青心里也憋气,风凉话张口就来,一转头却借着火光,看见英虹婷缩在角落,无声无息地流起泪来。 “额……英姑娘……”徐郁青如此境地下也不忍见着个姑娘哭,开了口又不知道如何劝慰,抬头给还站着的谷临风使了个眼色。 谁知道谷临风不冷不淡地接过话:“不会闷死,最多饿死,总不能哭死。” 英虹婷闻言,也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得,徐郁青不得不服,要说嘴贱他还赢不了谷临风,迟早被他气死。 此时此地,再沉湎悲伤或自责别无他用,英虹婷擦了擦脸上的泪,打起精神站了起来:“对不住二位师兄,有办法吗?现在我能做点儿什么?” 徐郁青也撑了石台站起身来:“这就对了。” “头先这石台我里外里摸了好几遍,确实没什么大用处。我看谷临风刚才那一圈圈地走,猜测透气的口可能在入口下方和最深处上方。入口下方估计是因为石门和地下总有缝隙,这个对我们用处不大,实在逼急了再来挖地洞吧。先研究研究那石壁上头有没有戏。” 徐郁青拿了主意,三人便举着火把和夜明珠围了过去。 石室深处的墙上和别处不同,贴墙站立着一排石俑,那些石俑与入口处那尊机关石俑神态相似,雕刻也极细致,后背处似乎与石壁相连,看起来像是镶嵌在石壁中的。每个石俑都有一人半高度,可再往上,却是一片片打磨极光滑的石墙。 三人举起火把端详,这才发现,原来这石室越往深处高度便越高,到这面石墙处,以目前光源所及,竟然看不清石室的室顶在何处。 如此高度,再加上极光滑的石墙,想寻找上方的通风口脱出,实在难比登天。 徐郁青抱臂看了那石墙一阵,把目光转向了那排贴着墙的石俑。这些石俑形象十分生动,动作虽然整齐划一,但仔细看去每个表情都有不同,有的面目狰狞,有的嬉皮笑脸,可每一尊石俑都有些微前倾,仿佛即将要从石壁上脱身而出。 英虹婷此时也道:“这些石俑……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站近了就觉得有点儿……有点儿……” “攻击性。”谷临风接过话,跨过一步走到徐郁青身边。这些石俑也让他感觉有些不适,想起先前在进入这“假宝库”之时,触碰石俑机关引发的那些攻击石块,就很难让人对它们产生好感。但有了先例,自然也能想到下一步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错身把徐郁青挤到一侧:“你站那儿看好了,该动哪个告诉我。” 徐郁青莫名其妙,心说:“我看明白了不会自己上手吗?非得你来?” 抬眼一瞥他神情,这才迟钝地把英虹婷和谷临风刚才那对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哦,这是怕我有危险。”结果在莫名其妙之外,更添了几分讶异。 “怎么?你要是看不明白直说。”谷临风紧了紧眉头,张口却没什么好话。 徐郁青闻言嘁了一声,这才集中精神打量起面前这排石俑。他看得细,从石壁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挨个观察石俑的神情、动作和衣饰雕刻,又在心中默记。 英虹婷怕自己碍事儿,果断退后两步,站开了等他们琢磨,自己立在一旁待命。从她的角度看去,谷临风一直在徐郁青侧前方不远处,随着他脚步而行,默不作声,却始终将他和那些石俑隔出一人身位,侧立的姿态,竟显出些保护的意味。 两人一边观察一边试探,偶尔低声交谈,话不多,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和亲密。 看来外界关于他们师兄弟感情不合的传闻……并不可信啊。 英虹婷看着他俩,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又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些还在外面的师妹们,悔自己冲动之下,带了门内诸多弟子一齐下山,结果一路遭遇坎坷,如今自己又困在这石室之中。而整个门派,老的老、小的小,留她一个不成器的大弟子,净干些不靠谱的傻事儿。 也不知道留在山上的几位师妹有没有把师父照顾好。 如果……如果师父真的如谷临风所说,时日无多,我们为什么不在山上多陪她些日子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声仿佛石块挪动的巨大声响,而徐郁青也突然拔高了语气:“小心!” 英虹婷应声便往前,只见谷临风和徐郁青反倒一起往她这边退了几步,又一起停下。 那石块挪动声也停止了。 这时她才看见,石俑之中,有一尊真的脱墙而出,堪堪朝前迈出了步子。刚才不知道谷、徐二人触碰了哪里,使这石俑竟像活了一般动了起来。 三人都是一惊,半晌无言,可等了一阵,这石俑又再无动弹迹象。 谷徐二人对视一眼,一起上前,一个查看那尊石俑,另一个走到石俑脱出后的墙皮前观察。英虹婷想了想,也跟着上前去,看了一会儿那石俑。她身量自然不如两个男人,挤过去也看不出什么,鬼使神差地,她仰头看向了那石俑的斜上方。昏暗光线外,那石壁之上,好像有一处与刚才有些不同…… “你们看!那高处是不是有一小块石头伸出来了!”英虹婷喊道。 徐郁青扔下那尊石俑,举着光源凑过来,果然看见石壁上方突然多了一处凸起的石块,只是凸出的部分极少,位置也有些高,若不是碰巧见到,恐怕他们还要花好一阵子才能发现。他把夜明珠往英虹婷手里一塞,这就要纵身而上去够那处凸起,谷临风却一下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把将灭不灭的火把塞给了他,还不待人反应过来,便纵身跃上,双手攀住了那石块。 徐郁青只得举起光源,仰头照亮了那处地方:“试试看,能不能挪动?” 凸起的石块很窄小,谷临风的双手堪堪够抓住石块两侧,却实在无处借力,单凭臂力掉在上面,也已经足够费劲。他似乎在上头试了几种发力方式,那石块都不能挪动一寸。想将双脚蹬在石壁上,可石壁又过于光滑,难以使力。 “要不要先下来,咱们再想想?” 英虹婷的提议也是徐郁青的想法:“不急,你先下来,咱俩换着试试。” “好像往外拽有动静。我再试一回!”这时谷临风双脚似乎够到了石壁上难得一处不那么滑的落脚点,迅速借力一蹬,手臂上奋力将那处凸起石块往外一拔,这一回,那石块竟然弹了出来! 一瞬间,高处有一束自然光亮洒落下来,三人先是一愣,又俱是一喜—— 果真有出口! 可也在这一瞬间,徐郁青身后的石俑突然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石室内四个角落突然从高处射出数支□□,纷纷朝着谷临风的方向直去! 谷临风听得耳后破风声,下意识闪避,双脚又再次在石壁上打滑,刚刚拽出的石块又嗖地往里一缩,那光线一下子缩小了。亏他反应快,双脚一荡踩住了石块尾部,整个人呈一字,几乎贴住石块,再次向外拽了拽石块,高处的光源又扩大到了原先的大小。连绵不绝的□□从四面八方冷不丁袭来,他只能借石块为掩护艰难躲闪。 “这石块不能松手!”他闷声喊了一句,只听铁器在空中与□□敲击,原来是英虹婷纵身而起,跳上这处凸起石台,以此处立足,挥舞剑法逐一为他挡下暗器。 可下方徐郁青的状况也并不轻松。 此时不仅头先那活动起来的石俑朝着徐郁青直拳出击,底下成排的石俑也纷纷挪动出来,有的抬掌、有的踢腿,还有的似乎感应到有人经过身前,便整尊砸下来。这些石俑全无规律可寻,身上又是极坚硬的石材所铸,人力攻击难以奏效。徐郁青想脱开那片石俑的范围,却被他们纠缠其中,一时竟无法离开。 他情急之下瞥了眼上方状况,只来得及朝英虹婷喊了声:“先走!” 谷临风会意,他也撑不住太久,示意英虹婷:“快上去看看!能出去就走!” 英虹婷也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闻言又帮谷临风挡开数支□□,转身跃起向高处出口而去,落到了那处透出光源的入口。入口处极高,亏得英虹婷轻功还算够格,将将够着洞口边缘,见此处果然就是一处朝外山壁,外头是一片斜向下延伸的山崖,虽然有些高,但好在四周生有树木,可借以落足。 英虹婷翻身出去,又向内喊道:“这儿能出去!” 谷临风闻言心里道了声好,立刻便撒手卸力,放开那机关石块荡开去。 英虹婷还扒在洞口,只见那洞口边大石块迅速滚过来,只得退开躲避,只来得及听见洞内谷临风的声音:“去盈香楼!” 轰隆一声,洞口再次被盖住,洞内外再次隔绝。 而在谷临风撒手落下、石块归位的一刹那,那些石俑也都纷纷停止了动作。 谷临风几乎跌落在地上,手脚都酸麻得使不上力气,这边的徐郁青也是心有余悸地从几乎将自己包围的石俑群中露出头来,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叹出一口似笑非笑的气。 此情此景,两人心内竟生出几分难兄难弟的感觉。 第19章 往昔(上) 徐郁青从石俑堆里钻出来的时候,谷临风还半瘫在地上。他落下的时候应该是被飞来的弩箭擦伤了手臂,衣袖上破破烂烂的,伤得却并不深。 比较惨的是一双脚——之前在线网阵就毁了一双鞋,随便用些棉布包了脚一路蹚过来,刚才在上面这么一通折腾,他脚上已经是血迹斑斑。 反观徐郁青,刚才被石俑“围殴”虽然也狼狈,可依旧衣衫整齐,若是正正衣襟理理鬓发,还是个公子哥的模样。 徐郁青就持着这幅样子,居高临下看着谷临风,谷临风也半瘫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就不会拉我起来?” “你看看你那样,起得来吗?”徐郁青伸腿踢了下谷临风的脚。 “嘶……”谷临风吃痛收回双腿,整个人坐直起来。 “身上带的药呢?”徐郁青也索性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跌下来的时候丢了。算了,重新包一下还能走。” 徐郁青只好白了他一眼,也懒得多说什么,伸手从对方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袖上扯了两块相对完整的过来,帮他简单清理了下双脚的伤口和血污,重新包过。 他埋头包扎的样子倒是认真,全然不显手生。谷临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起件旧事:“以前让你练些包伤口、捡药材的活儿,你最不耐烦。” “这能有什么难,我懒得给你打下手而已。”徐郁青头也没抬。 “我从前是想,将来寻个热闹城镇开个医馆,我坐馆问诊,你就打打下手,收入应该不错。城镇里比山上热闹,你和师父应该喜欢。谁知道你偏喜欢出去闯荡,结交些惹事儿的朋友;师父呢,原先就惹过事儿,更不能轻易下山。” 徐郁青手上的活儿一顿,接话道:“说得好听,怎么没见你老老实实开医馆?一下山就浪得声名四起,人都说是少年神医么。” “……我那时候刚下山,没点名堂怎么有钱开医馆,谁又会来找我瞧病?” 双脚包扎完毕,徐郁青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抬眼瞧了瞧他师兄,没太认真地道:“我那时候忙着要花花世界呢,谁跟你开医馆去。再说了,我不闹点儿事情、显显名头,还显得我没你强了。” “是。我们两个都太闹腾,惹了眼,师父的清净才这么断了。”谷临风有些慢地把双脚收回来,按了按自己因为刚才的折腾有些抽筋的腿肚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有抬头看徐郁青。可即使如此,也能感觉一道视线直视着自己,目光的力度越来越强烈。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徐郁青的声音冷了下来。 谷临风这个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原则。比如说他绝不轻易答应别人什么事儿,因为他认为“答应”即是承诺,而承诺是不可违背的。这么多年,徐郁青在他那里问不到关于师父死因的只言片语,气急了也只能跟他大打出手发泄一通,到底也知道从他那头问不出来什么,逼他也没有用。 他原以为这辈子都没可能从他嘴里听到当初的真相了。但从进入这个与前事错综相关的宝库开始,谷临风好像在一点一点向他打开那道口子。 徐郁青没有再催促,静等了好一阵子,就在他以为谷临风又会跟以前一样选择沉默的时候,这人终于开了口,说的却似是无关紧要的话本故事。 #VALUE! “五圣这两个字,几十年来在江湖中就是个传奇的代名词。他本名傅笙,原本和你一样,是个世家宅门里不受待见的庶子。他从小天资聪慧,加上有一些家学底蕴,后来又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奇缘,竟然学会了一身好本领。据说他不到三十岁,已有过人剑术,连连挑战当时的四大世家继承人,无一败绩;更出人意料的是,他同时精通医术,还对所谓‘旁门左道’的易容术、盗术、机关术都极有钻研。他一度易容以狐面匪的身份出现,做下多起盗窃大案,劫富济贫。上至皇室权贵、下到世家大户,都曾被他光顾过。当时的武林世家将他视作头号威胁,觉得此子大有搅乱天下的苗头,谁知道他在连翻挑战之后竟然再无动作,声称要著书立说,将自己的五门绝学记录下来作为传世著作,书名就叫做《五圣全书》。” 谷临风讲的都是江湖人耳熟能详的“五圣传”话本故事,也许是听惯了路掌柜那种拖拖拉拉讲故事的法子,徐郁青倒也不着急,只是听他讲得语气太干巴,简直跟背书一样,索性自己靠了墙伸了个懒腰,接过了他的话: “原本呢,他的事大可以到此为止,只不过才短短几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真正让世家门派头疼的人物,名叫花竞春,是个专靠美色勾引男修,吸其精元修炼武功的邪魅男子,当时凭借那一身勾人的功夫,坑了不少世家子弟。世家门派们花了两年时间,这才觅得时机,数十人围攻数日才将他拿下,要在渚柳江公审处刑。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将花竞春关押到号称错综严密的渚柳江大牢的第二日,这人竟然凭空不见了。” 徐郁青见谷临风偏头静等着他继续,他便自然而然地将这耳熟能详的故事讲了下去:“渚柳江看守不严也慌了神,请出了退隐的大长老才终于查明,将人偷走的就是傅笙。谁也没想到他消失多年,竟然跟花竞春还有牵连。此后几年间,他们两人几乎成了整个江湖的通缉对象,四处被人追杀,可每次都游刃有余地逃脱。傅笙最后放出话来,说花竞春由他负责‘软禁’,保证不会再出来招惹是非,但若世家门派再这么穷追不舍,他俩就携手给些颜色让大家瞧瞧。” 最初听闻这位“五圣”的传奇事迹时,徐郁青简直觉得这人又混账又狂妄。但真正了解了这人的本领,只觉得也就是他才有这样狂妄的资本。 在那一连串的讨伐和追杀都似闹着玩儿一样全无成果之后,几大世家率先表了态,称同意花竞春由傅笙负责监管,若再出任何是非,则绝不姑息云云,算是下了这个台阶。 “从那以后,他俩就消失在了江湖上,再没有踪迹。” 听完徐郁青这句话,谷临风却摇了摇头:“有过的。”他看向徐郁青:“你也知道,二十几年前,五圣曾经重现江湖。就是那次,他遇见了我们的两位师父。” 第20章 往昔(下) 徐谷二人的师父,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侠士。他叫吴元山,本是个小门派的外室弟子,后来只身闯荡,结识了义兄唐复,两人便以游侠身份结伴游历。那一年,两人游历至朗州附近,遇到了一名身受重伤的中年男子。唐复通晓些医术,便设法救治。他们没有想到,所救之人,正是传奇的“五圣”傅笙。 傅笙当时已年近五十,没人知道他怎么会惹上朝廷的人,被幽门暗卫一路追杀。他见吴唐二人仗义可信,便托付给他二人两件事。第一件,他请唐复在朗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找到一名持有其信物的少女,带她远逃至东海;第二件,他请吴元山助他前往西南盛州。吴唐二人对五圣闻名已久,又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地答应了。傅笙此人智计高超,只是身体状况似乎有些不佳,再加上此前一路护送那名少女,多有顾忌。在吴唐二人加入后,他制定了线路,又巧施易容术,兵分两路行进,一路上竟也没有遇到太大风险。 行至盛州城时,傅笙已经与吴元山颇为投契。他一路行来已经多次点拨吴元山的武艺,但吴元山当时年纪已经不小,天赋也不高,能够进步的空间实在有限。作为答谢,傅笙拿出自己所著的《五圣全书》中《机关》一册相赠,又思及唐复通晓医术,把《医术》一册也托吴元山赠予唐复。 吴元山原本拒不受礼,他一路相助本也是出于义气,非是有所图谋。傅笙见他坚持不受,这才吐露真相。原来这些年来因一些缘故,傅笙本就内伤难调,再加上此次大伤元气,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因此托吴元山送他到盛州,也就是前往自己一早设计好的长眠之地。他将自己的心血所著赠予有缘之人,也是希望技艺能够流传下去,吴元山这才接受了这份礼物。 傅笙在离开前又对吴元山嘱咐,幽门暗卫一脉武艺极为高超,且残忍狠辣,如果暴露将对吴唐二人带来极大危险,所以他对自己具体所涉之事并未严明内情,只叮嘱吴元山和唐复千万要对见过自己的事守口如瓶。说完这些话,他便独自离开盛州城,去了那个不欲被人所知的“长眠之地”。 “就是这里……盛州城边,群山深处。他的长眠之地。”谷临风讲到这里,静了一刻,似乎是在等徐郁青反应。 徐郁青见状叹了一声:“幽门暗卫……所以师父的死果然与幽门暗卫有关……” 所谓“幽门暗卫”,是从先皇时期培养起来的一支暗卫部队,直接听命于帝王。根据其成员距离皇城的远近又分为“内卫”与“外侍”,外侍由帝王直系部队的军士和近侍队人员组成,遍布各地替帝王搜集密报;而内卫则由宦官组成,专司刑讯与刺杀,可以说是一个杀手组织。 徐郁青对师父吴元山的死因调查多年,对幽门暗卫与此事的关联早有猜测,只是没有确凿证据。听谷临风讲到这里,之后的事,他不难推测。吴唐二人完成傅笙所托之后,为低调行事,分处两地而居,时有联络,后来又各自收徒,平淡生活。几年后,也许因为唐复在当年的路途中有过暴露,被幽门暗卫的人发现踪迹。他带着徒弟躲藏了一阵,又捎信给吴元山求助,可他的义弟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而后,吴元山将谷临风带回了自己生活的地方,平平静静地度过了十多年。 可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徐郁青忍不住问。 “我没有与你提起过,当初我师父去时,我就在他身下的地窖之中。”谷临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言及其他,“那时他早有预感要遭,催我跑,我不肯,他就施针封了我的穴位,将我藏在地窖之中。我在黑暗中不能动不能言,却听得清清楚楚——包括他是如何被拷问、如何被一刀一刀凌迟而死。” 他说得很平静,徐郁青却听得心头一紧,唐复是因为什么而死、死状如何,因他那时年纪尚小,从未得知。可是那个时候,谷临风也就刚刚十岁…… “无论多少酷刑加身,他一直坚持不供,始终没有说出吴师父的名字。只是后来意识不清时,隐约吐露了当年护送的那名少女最终的下落。那些人见终于有了眉目,这才离开。又等了不知道多久,吴师父才找到我。我出来的时候,师父已经被吴师父好好掩埋,并没有让我亲眼见到那种惨状。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亲见,黑暗中耳听的种种更加难以忘却。那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好像会看到唐师父满身鲜血的样子。” 因为师兄弟间关系并不亲睦,谷临风又不是个喜欢表达情绪的人,徐郁青从未听他说过这些细节。他还记得,那时他总是觉得谷临风这人阴阳怪气,既不哭也不笑,怪瘆人的。如今想来,刚刚经历这样惨状的孩子,只是木然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自我保护罢了。 “我并不清楚那些人的身份,隐约听到是什么暗卫,又哪里晓得究竟是什么人。”谷临风接着说道,“在跟着吴师父回山的路上,我也曾一遍遍地问他真相,他却只是一再对我说,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师父,叫我忘了听到过的一切。我怎么忘得了?”说到这里,谷临风竟然笑了一下,“其实在临近山门之前,我跑过一次。” “……那后来……?”徐郁青下意识接了话,开了口便知是句废话——后来自然是跟着吴元山回了山。 可是在徐郁青心中,谷临风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刚到山上的时候,除了显得不爱言语、个性沉闷、说话难听,他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是什么让他乖乖听话,跟着吴元山回来的? “后来我没有跑掉,是因为我害怕。” 谷临风并没有说下去,可徐郁青自然能够懂得他究竟害怕的是什么。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谈复仇无能为力,一路从东南逃到北方,惴惴不得安宁,既不知杀害亲师的凶手是谁,又不知自己是否会再遭遇一次这样的惨状。他甚至连具体的杀戮现场都只能凭脑中构想,但声声惨叫却是真实的,在耳边不断回荡。 “师父当时对我说,若想要不再害怕,就学好本领。那些杀人的恶魔,堪比魑魅魍魉,行踪难觅,但若有一天他们找上门来,我需有自保的能力。” 谷临风就这样跟着吴元山回了山门,成了徐郁青的师兄。 “我到山上的第一晚,你大闹脾气。”谷临风似是想起了什么,“你既不愿意我跟你睡,也不愿意我跟师父睡,更不愿意我独自占了你的房间。” 经他一说,徐郁青恍惚有些印象,此刻不由得赫然。依稀是当初来不及置办,师父要他们二人先挤一晚,徐郁青出于地盘意识,坚决不同意。若是让谷临风和师父同住,他又觉得不能白白将师父让给这个新来的“师兄”,总之哪样都不乐意,把吴元山气得跳脚,硬生生拍了板,让他俩挤了一屋。 连日赶路,吴元山也累极了,不想跟孩子多掰扯,自己进屋倒头就睡。谷临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大半宿。后来徐郁青气劲儿过了,久等这新来的师兄也不见人回来睡,想着自己是有些不讲道理了,便拉下脸来,去了屋门口将人拽了进来。 “就挤一晚,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就是跟你先说好,明明你是后来的,我凭什么叫你师兄?我可不乐意……以后要是不当着师父,我可不叫你这个。”他小小年纪,对这称呼颇为介意,但谷临风心思根本不在这事儿上,只嗯了一声,草草收拾躺下了。 他只能想起些大概,却不料谷临风却将那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也是太累了,没多久我就睡着了,又做起了噩梦。可是梦到中途,你在旁边踹了我一脚,半个人都快挤到我身上了。我的噩梦,被你打断了。” “哈?”徐郁青没想到他会说到这个,一时有点愣住。 谷临风却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说。 那时候他惶惶不安,一路北上时,吴元山担心有危险,时常守夜不眠。谷临风每每噩梦惊醒,周遭都是一片黑暗,让他仿佛置身那时的地窖之中,噩梦与现实无限交错。可那天夜里他噩梦做到一半,突然被徐郁青一脚踹醒,一睁眼,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孩儿半只胳膊半条腿都搭在了他身上,活生生的,重量压在身上显得那么真实。小房间窗关不严实,透出点儿那晚的月光。 不是只回荡着惨叫的黑暗地窖了。 那是他那段日子以来,第一次觉得安全。 他脑子里过着往事,眼神不自觉就停在徐郁青脸上,一停就是许久。 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徐郁青低头清了清嗓子:“咳,我那时候不懂事,也不知道你当时……师父只是告诉我师伯没了……我就是不乐意突然多了个师兄。” 谷临风这才转开头,沉默了一阵才道:“你问我什么时候知道是幽门暗卫……其实还是那时候,白无患家里出事后不久,师父寄来了一封信。” 徐郁青抬起头,他终于要等来了,几乎等了十年的答案。 第21章 答案 “师父在信中说:魑魅魍魉已现踪迹,远离是非,自保为上。” 吴元山一向不怎么管他们在江湖上的事,谷临风当时只以为是白家的事闹得太大,而徐郁青又向来和白家二公子走得近,才惊动了山上的老人家。夜晚入睡时突然如遭雷击,多年前的噩梦陡然袭来,让他瞬间明白了“魑魅魍魉”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 那时他已经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自然知道了“幽门暗卫”是什么组织,结合幼时那段经历,不难推测他两位师父与这个组织的敌对关系。 这么多年来,因着吴元山吊儿郎当的个性和归隐出世的态度,谷临风一直努力让自己忘却前事,寻个好地方与师父师弟安稳过活。直到这四个字再现眼前,他才发现儿时的噩梦根本挥之不去。 “当时白二还昏迷不醒,我与他此前也不太熟悉,不了解他家里那些背景,因此曾与你询问过一些白家情形。后来我推测,他父亲应该是隶属幽门暗卫外侍组织的成员,后来不知道因犯何事,被组织灭口。白家只剩下了白二这一个。” 谷临风说完看着徐郁青,后者也点了头。这些也是在之后帮助白无患追查家中出事原因时,他和白无患根据搜集来的信息推断出来的结论。不过那时他和谷临风已经闹僵,两人从未再讨论过此事个中关联。 “我问过你之后,心中不安稳,就回了师父一封信想问个清楚,同时离开洛城,自己去查了一些有关幽门暗卫的线索。那时我也没有想到,这些魑魅魍魉,能这么快找到师父那里去。” 当时谷临风突然离开,语焉不详,徐郁青还曾怪他对白无患的医治不够上心。他想了想问:“你当时去了哪里查?” “我回了岳州,当时唐师父出事的地方。”那是谷临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到这个噩梦之地。但多年过去,哪里还能有什么线索。也许是冥冥注定,他灵光一闪之下,竟在故地回想起了那时在地窖中听到的、唐师父最终挣扎之际吐露的那名少女的去向。 “琼州。我去了琼州一趟,花了很多功夫,找到了当年这名少女的下落。” 徐郁青听了便问:“找到了?……不对,师伯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说当年幽门暗卫的人也早就找到她了。” 谷临风摇了摇头:“幽门暗卫的人当年并没有找到她。当年唐师父出事之后,她得了信儿,躲了起来,后来隐姓埋名,去了惠州生活。所以我又去了惠州。”看了看徐郁青疑问的眼神,他又道:“你是想问我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查到这些?是因为当时幽门暗卫的人刚刚查过这条线索,而我捡了便宜。我到了惠州,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 “几乎就在白家出事的同时,这个女人一家也在大火中丧生,手法和白家的事如出一辙。” 徐郁青吸了口气:“幽门暗卫。” “我到了惠州,突然才惶恐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当年是怎么得的信儿?”谷临风说罢,徐郁青几乎第一时间也反应了过来—— 是吴元山。当年是吴元山一早通知了这个女人隐藏踪迹,她才逃过一劫。但既然她已经出事,那吴元山的下落,恐怕也难保被透露。 想到这一点,谷临风快马加鞭,就往山门赶去。途中他思及此事重大,就给身在洛城的徐郁青也去了一封信,着他速回山门。 “师门紧急,速回。”徐郁青记得,那信中只有这六个字。但等他马不停蹄赶回山门时,看到的却是一把火烧了山的师兄。师父和家园,尸骨无存。 徐郁青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你……回去看到了什么?” 谷临风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一地的尸体……和还剩一口气的师父。” “他还活着?!”徐郁青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谷临风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积郁都吐露出来:“幽门暗卫的人没有太重视他,只派了四个人来。山上是我们的地头,师父和你曾经设下多重机关掩护,这些帮了大忙。师父依靠机关阵型,与他们周旋了很久,干掉了其中三个。最后那个人,武功很高,虽然在机关阵法中受了伤,但师父依然不是他的敌手,后来引爆了埋在屋内的暗雷,才弄死了他。但师父也早已身受重伤,更被这暗雷炸得面目全非,身体……也不完整了。” “他看到我,回光返照似的拉住我交待了许多事。”谷临风闭了闭眼,仿佛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形—— “是幽门暗卫的人……他们、他们想要那本《机关》下册……我已、我已将它毁了……咳咳咳……” “师父!师父你别说话,你快吃下这颗丹药!”谷临风急道。 吴元山却艰难地别开头:“你听我说……他们一定还会再来……如果查出任何你俩的踪迹,你们未来难保平安……青儿身负一半的《机关》绝学,一旦被他们知晓,将有大灾祸的……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快要不行了……你一会儿,把这里全都烧了!什么都不要留下!都烧成灰烬!……咳咳咳……” “师父!!!您别说话了!” “风儿……你手上的《医术》也只有半册,下册当初这些人……从你唐师父手中夺走……你师父也因此而死……你若要报仇、要追查……保护好郁青……别告诉他,别去查,远离这些事……别……去……” “砰”的一声,将谷临风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是徐郁青颓然跪坐在地上的声音。他的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谷临风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想要拍一拍他的肩。徐郁青突然爆发一样,拍掉了那只手。 他的声音嘶哑,嗓子里像是有哭声在压抑:“……凭什么!凭什么不让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他的徒弟吗!?要报仇、要追查,为什么都是你一个人的事!?那我算什么?!” 谷临风就那样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没有为什么。两个徒弟,总想保住一个。只是先回去的那个人是我。” 徐郁青此时不想说话,只是将头埋进双臂之间。他心里知道,不是的。吴元山从一开始就选择什么都不告诉这个小徒弟,出事之后也只给了谷临风去信,从头到尾,这个“偏心”的师父,想保的都是这个小徒弟。 而他的傻师兄就这么信守诺言,只字不提。 这些年来,他满怀着怨愤,可谷临风只身走来,又经历了什么? “郁青……”见他埋头不语,谷临风试探着喊了一声,语气中竟有些小心翼翼。 “你这个蠢货。”徐郁青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手指插入发中,微微用力。 谷临风一看便知道,他竟在哭。长大之后,徐郁青极少极少哭过。上一次见到他哭,还是在山门前,一片烧过的废墟之中,他边哭边和自己大打一架,从此再不相见。 于是他一点点挪过去,慢慢地,不甚熟练地,将这个久违的师弟轻轻揽入怀中。徐郁青僵了一下,终于把额头靠在了他肩上,放开呼吸,渐渐平复自己。 这个时候谷临风好死不死地开了口:“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等一会儿,我拖住机关,你趁机先出去……” “谷临风!”徐郁青一听就炸了毛,一把将他推开,怒气腾腾地瞪着他,“这话你再敢说一次,我……”他咬了咬牙警告道:“我这辈子再也不认你!” 谷临风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没说话。 看见对方的样子,徐郁青突然就泄了气,他无奈地长呼出一口气,以有些商量甚至妥协的语气问道:“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们都是……别再留对方一个人了。行吗?” 谷临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好。我保证。” 第22章 脱困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指望英虹婷能够顺利回到盈香楼,引路中明路掌柜来此救援。 原本他们二人与路中明约定过三日后在山道出口处接应,但此时的状况却未曾预料。英虹婷出去之后能否顺利避过驻扎守兵的眼线、路中明又能否找到他们的所在,都是未知之数。 “现在应该是戌时了。”徐郁青数了数时辰,他们是凌晨潜入的,至此已到了当天夜晚。若趁着夜色,英虹婷再机灵一些,今夜回到盛州城、找到路中明还是很有希望的。只不过…… “那姑娘可算不上机灵。”谷临风毫不留情地把这话说了出来。 “哎……你说云净山的人怎么回事儿……”徐郁青想起之前云净山女弟子被流氓佘贵拐骗一事,再加上英虹婷这个性子有些莽撞的大弟子,简直替谷临风这个“代掌门”发愁。 谷临风却没把这个称呼当回事,只是道:“她们被自己的师父保护得太好了。有一番历练,也不全是坏事。”想到佘贵,他冷冷道:“不过佘贵这种人,迟早也要收拾。” “说起来,佘贵出身褚柳江,此刻又身在这宝库里,说不准与五圣也有什么关联吧?”徐郁青想到五圣曾从褚柳江救出花竞春一事,突然有所联系。 “前两天我曾去查过佘贵,据说他叛出褚柳江除了因为品性恶劣,还因曾从师门盗走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原来那日谷临风早早出门是为了这个,徐郁青想,看来他也不是对云净山静姝掌门的托付全不上心。 “是什么物事?” 谷临风没有立即回答,反问他:“你可知道褚柳江与五圣颇有渊源?” “自然。”徐郁青也不是白白在白无患身边混迹多年的人,对江湖上的各类八卦消息,称得上了如指掌:“褚柳江原是千门起家,擅长盗术、用毒与暗器。传说傅笙早年曾求学于此,但未正式拜入门内。当时他救走花竞春,还有人指责过褚柳江是监守自盗,帮了傅笙的忙。只不过褚柳江那位大长老也是德高望重,把这些议论压了下来。” 谷临风点点头:“师父曾说,五圣再赠书给他时提过,这五部书册,他自己只留了一部在身边,其他四部都赠给了值得信任的人。我猜测《盗术》就给了褚柳江。” “嚯,那看来当初褚柳江里确实有他的死党,放走了他和花竞春啊。”徐郁青笑了下,这也合理,褚柳江出身千门,玩点儿虚虚实实的道道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出个把不听话的弟子偏帮旧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你怀疑佘贵偷走的是这本书?” 谷临风点点头:“我们进入以来,还没有遇到过他,听英虹婷的描述,他似乎对找到宝库所在不甚费力。我也只是推断。” 徐郁青却想起另一件事:“也不知和他同行那人是谁。”又与谷临风讲起自己早先在石头阵里的遭遇,“我遇见的恐怕就是佘贵那同伴,但照当时情形,他俩人进来之后,却也是分头走了。” 谷临风却道:“不好说是走散的还是闹掰的。眼下倒希望随便遇上一个,说不定还能从外面打开这门。” 徐郁青嗤笑一声:“想得倒是美,你也就乌鸦嘴的时候最灵验。” 不料话音刚落,厚重的石门外竟传来一阵震动,接着是铁器碰撞的轻微声音,似乎有人正在外面尝试打开先前他们发现过的几个出入口机关! 原来这石门虽然厚重,但始终与地面不能严丝合缝,缝隙中,外间声音总是能传递过来的。两人眼神皆是一亮,不管在外面的是谁,都将是他们脱困的希望! “妈的!”外间来人正是佘贵。他此前与人一番争斗,身上负了伤,路途中也遭遇了几个机关,最后终于有惊无险的进入了此刻的“宝库”,结果一番翻找之后,竟发现是假的,简直气急。 他用刀背将那些不怎么看得上的金银划拉开,捡了一片地方坐下歇息,又从怀中翻出那本翻得半破的书——正是《五圣全书》里的那部《盗术》,只不过书册似乎被撕扯过,已经残缺不全。 都怪那心机深沉的家伙!如果不是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对方抢去了部分书册,还有部分被撕破看不清,佘贵也不会在宝库机关中这样狼狈。 原来,正是佘贵从褚柳江中盗走了这部《盗术》,而此书末尾部分有书页记载了关于这一宝库中的地形图和开关。佘贵正是凭借此书,才能顺利进入宝库。可惜书册已经残缺…… 仔细一想,这假宝库他倒是有印象在图中见过,这地方似乎有两三个通路开关,究竟会在哪里? 正当此时,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声音听起来很闷,像是被厚重的石门阻隔,但还是能分辨出其中金铁之器相撞、气劲击打石壁、石块落地的声响。 佘贵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他方才回想地形图,依稀记起此处石室实际四边都有机关门,通往不同位置。声音传来的方向并不难找,开启机关也必然就在这石室之中,但开启之后那一侧打斗的人是谁,打开这扇门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他自是犹疑着,却也不耽误四处翻找开启机关门的装置。他原本就对机关有些研究,加上一路行来对此处机关布置也有心得,竟也很快就在一侧的墙壁上找到了一个石盘装置,转动这个石盘,它所链接的那扇小石门应声开启。佘贵小心翼翼在入口观察了一番,发现这是一条幽深道路,看起来似是没什么危险机关。道路一侧的石壁上还有个能被拧动的扳手,他试了一下,可以控制这一侧石门的起落。 不过他再凝神一听,声响却不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因此开启这小门,倒不急于一时。 于是他走了出来,想了想又关上了这较小的石门,暗暗记住方位。然后再转头看了看那一地宝箱——他倒也还算聪明,知道这一地眼花缭乱必是某种障眼法,其中自有关窍,便开始埋头在其中翻找。 另一边传来的声响还依稀持续,听上去打斗颇为激烈,其中还伴有两人争吵的声音,但却不十分清晰。只能听见什么“秘籍”“给我”“出口”之类,断断续续。 这几个词却戳中了佘贵的心思。原本来到这个宝库,他有恃无恐,想着既能完成“那个人”给的“活儿”,又能找到那本传说中的秘籍,再拿上几件珍宝,出去之后多少富贵荣华、如花美眷都等着他来挑。可没料到途中被人阴了一把,视为倚仗的地形图也不完全了,能不能顺利出去还做两说。若是这石门后真有什么“秘籍”或者“出口”…… “哐”的一声,他脚下踢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木箱,留心一看,它竟是打开过的。佘贵思索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下定了决心。 石门在机关的控制下缓缓开启,佘贵本来也想先隐藏一下身形,但这一片地方除了地上的宝箱,也无甚遮挡,他只好蹲低身子,横刀在前,做出防御姿态。随着石门升起,里面的石台也显露出来,上面似乎摆放着一卷像是竹简的物事! 他当即向前迈了两步,但思及头先的声响,又停下了脚步。他是个心眼儿多的人,石门开启后看不到人,便觉不对,又横过刀,虽说略往前挪了几步,但同时人却朝向适才发现过的那个石盘装置方向移动着。 这时,那石门已经升到约有半人高度,但见两个身着黑衫的人影从里面闪身出来,不是徐郁青和谷临风又是谁。 原来谷徐二人听得人声,寻了个法子想引外间的人开启这石门机关。来此宝库之人,所求不过就是秘籍与宝藏,再加上此处或有通向外间的出口,也是个诱人深入的由头。头先英虹婷动过那个开启机关的木箱,来人只要稍加留心,不难发现。两人也算是赌了一把,看看能不能借此脱困。 没想到谷临风乌鸦嘴了全程,这次倒是撞了大运,真的遇上了佘贵。 头先在客栈里佘贵已经领教过此二人的本领,回去后稍作打听,便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初见二人从石门后面现身,他还惊了一下,此时心下计较几番,知道与这两人硬碰绝占不了便宜。他是惯了钻空子的人,一看两人刚刚出来,还未站稳,立即迎面撒过一把暗器,回身趁空档转动那石盘,闪身便进了后面的通路之中。 这扇门因为较小,开闭速度都快。徐郁青与谷临风正好一左一右避开那些暗器,刚想要直面佘贵,只听得又是石门开闭的声音,人已经不见了。 “……跑得也太快了。你倒是难得许好事儿灵验一次。”徐郁青摸了摸鼻子,转头看见此时站立都有些微艰难的谷临风,笑了:“还能走吗?” 第23章 朝堂 又一滴水从洞穴上方的钟乳石上落下来,滑进徐郁青的脖子里,弄得他一阵激灵。 “也不知道佘贵走的那条道是不是也这么潮,上面滴水下头也湿……怎么觉得这道越走越往地底去?”徐郁青嘀咕了两句,抬头又见谷临风只顾在前面开路:“喂,你那鞋还成么?漏水不?” 头先在那“假宝库”里俩人竟然翻出来一双新鞋,正好给谷临风穿上应急。而佘贵做事果然谨慎,溜进那扇小门之后,不知怎地竟从另一侧关闭了通路,所以他俩只能另寻一处石门开启,走上了这条潮湿小道。 “凑合。”谷临风惜字如金。 “喂,”徐郁青在他身后笑了,“是不是这会儿出来了,开始后悔把什么事儿都告诉我了。” 谷临风闻言转过身来:“一口一个‘喂’像什么样子,叫师兄。” 徐郁青“嘶”一声,挑了挑眉,却看面前那人笑了:“告诉你了才好,不用我憋着话还得受你的气。” 他难得开玩笑,徐郁青却笑不出来。想起此前听到的那些话,心中多少对谷临风感到有些对不住。等了一阵,他才问起另一件事:“说起来你早知道五圣宝库在盛州附近,也知道幕后之人与幽门暗卫有关,那这次冒险来这里是想找什么?” “线索。” “……你这不是废话么。”徐郁青感觉心里那点“对不住”马上就要烟消云散了。 “我原以为幽门暗卫的人是冲着《五圣全书》去的,所以主要精力都放在查找当年和傅笙关系密切的人上,但他太神秘,这条线很不好跟。我只好调头去查幽门暗卫,可这帮人所涉及到的事儿又太多,很难看出哪一条线是跟傅笙这事儿有直接关系的,查起来常常是白费力气。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我查出了一个微妙的联系。” 谷临风停了停脚步,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确认安全,才接着把话说完:“五圣和幽门暗卫之间的联系,是花竞春。” “花竞春难道是幽门暗卫的人?”徐郁青一下就联想到此。 谷临风点点头:“他是从幽门暗卫叛逃的,内卫宦官。” “竟是这样……”想到花竞春此人当年在江湖上专以雌雄莫辨的美色和媚功著称,徐郁青倒也不觉得出奇,“但是不对啊,难道花竞春和佘贵一样,叛逃的时候偷了幽门暗卫的什么关键东西?可如果是这样,他当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时早就被幽门暗卫里追杀的人弄死了,怎么幽门暗卫会在多年后,跑去追杀跟他有关系的傅笙?” “我也想不明白。但还没等我梳理清楚,就有了五圣宝库现世的消息爆出来。我猜想此地一定会有关键的线索,或许还能撞见幽门暗卫的人,就来了。” “说到这个,”徐郁青分析起来:“这消息传出去的事儿更让人觉得有猫腻了。白二那边若先得了这消息,肯定是最先透给我的。可这事儿路中明还没报到上面,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按照我们之前所想,朝廷那边应该是本想封锁消息,结果一看自己弄不开这宝库,才放了消息出去想吸引江湖中人来此一试——这不合理啊,幽门暗卫的人手上掌握这么多能人异士,再加上有不少五圣的线索与书册残本,怎么看来也不会想把这信儿放出去才对。除非……” 他想到了什么,一抬眼,谷临风也转过头来:“你想的没错,幽门暗卫的人绝不会想散出这消息。放出这消息的,必定是与他们对立的人。” 徐郁青了然似的点点头:“那么说来,陈炯陈总兵,该是东宫的人。” 这些年的朝堂争斗,他们这些远在江湖的人也都有耳闻,加上盈香楼背景的缘故,徐郁青对这里面的门道知之甚深。皇帝年迈,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太子和辰王之间的争斗看来也颇有几分要盖棺定论的样子。 #VALUE! 大丽当今太子是皇后所生,皇后家族又是武将出身。先帝早年早已将武将军权收拢到自己手上,又一手培养幽门暗卫这样直接听命于自己的帝王直系部队。为了安抚各武将,先皇将他们的子女安排了不少富贵闲职。皇后就是这样被安排嫁给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可惜这桩被安排的婚事并不如意,皇帝对这位皇后并不喜爱。她生下儿子之后,皇帝有了嫡子这个交待,便更加放纵,对皇后敬而远之。她为此郁郁寡欢,年纪轻轻便去世了。皇帝虽然将这个儿子立为太子,却一直也不亲近。前两年太子还因为提及自己母亲的事,与皇帝起了争执,被下令禁足一年,险些被废。亏得先朝元老求情,才得以幸免。这两年太子可谓是低调行事,明哲保身。 辰王却与太子不同。辰王的母亲元妃入宫后不久便得宠于圣上,加上家中父兄都是文官,颇受今上赏识。皇后去世后,元妃便实际上统率六宫,所生之子也一直在皇帝膝下养大,亲近之极,还未加冠便早早封了亲王。据说皇帝身边的幽门暗卫也对辰王支持有加。去年皇帝病了一次,听闻已有了册封元妃为继皇后的意思。如果真的册封成功,辰王便有了嫡子身份,太子的地位就更加岌岌可危。 陈炯是武将系的人,少不了与东宫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年被下放到偏远的西南盛州,估计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幽门暗卫要查的东西,他们偶然间发现了线索,那可不得跟对方顶着干吗?干脆自己把消息散出去,闹得越大越好。 “那这么看,陈炯被召回述职,也有可能真的是惹怒了辰王那边,将他调离了。” 谷临风也赞同的点点头:“但陈炯的治军有方也不是虚名,我看这回能混进来的幽门暗卫不会太多,这对我们算是好处。” 徐郁青“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又踩过地上一个小水坑:“你不用四处望了,这条路太潮,有什么机关也锈了,危险不大,前头应该有什么门道,我怎么听见好像有水声。” “是有,我也听见了。” 第24章 瀑布 小道渐趋光亮,两人不久便循声走到了水声的源头。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深入山底的地下洞窟之中,竟然会有这么一道半人工的“瀑布”,就横在这道路的尽头。 水流从极高处的洞口急落而下,洞口处现出外间天色,已至夜晚,倒还有几分月色。落下的水流形成“瀑布”,跌落至此,却借由一道半是由人工挖掘河道倾斜向下,朝着山谷深处奔流落去。因着落差,水流速度竟然还极快,一眼望去,前方似乎还狭长深远,弯弯绕绕,不知通向何方。 “……看来此路不通啊。”徐郁青难免有点泄气。如果此路不通,就还得绕回去走佘贵的那条路,但那条道路的机关门被从另一侧锁死,能不能打开还是未知之数。可这不应该…… 他踱着步子,走到瀑布近前往上瞧,突然发现借着月色,能看到上方有一条黑色的索道,从岩壁上延伸出去,一直顺着水流延伸至漆黑的前方。这样的机关设置,徐郁青可以说闻所未闻。 谷临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这条索道,两人却一起陷入了沉默: 总不能徒手爬索道爬过去吧?另一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不远处渐渐传来吱嘎吱嘎的声响,随着声响越来越近,他们终于看到一个像是大铁篮子一般的东西,晃晃悠悠地从索道的那一侧一点点地挪了过来。 “……这位师祖有点儿不靠谱吧。”徐郁青感到一阵头疼。 好死不死谷临风还在旁边接话:“这儿这么潮,上面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铁的,刚才好像有人说,机关都该锈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和吱嘎吱嘎的响声,铁篮子经由那锈迹斑斑的滚轮牵引,一寸一寸地向着未知的黑暗里前行。 忽然,那空中的铁篮子大幅度晃了一下,“吱”的一声铁锈摩擦带来的长音,在黑暗中显得极其刺耳。 谷临风忍无可忍:“徐郁青!” 此时,两人正以一种极为尴尬的姿势,挤坐在这铁篮子之中。 这铁篮子大约设计来是给一个人乘坐的,地方非常狭小。刚上去时两人对面站着,可铁篮子较小,两人大半身子都露在外面,加上晃动渐强,实在难以平衡,只好挤着坐下来。原本是对面而坐,但徐谷二人都是身量颀长之人,腿脚伸展不开实在不便,走了半程,徐郁青实在受不了了,想站起来调整一下姿势,结果一个没站稳,便带得这铁篮子晃得更加厉害,整个人跌坐在了谷临风身上。 徐郁青还想再挪挪地方,可这铁篮子哪儿有的挪。 “别动了!”齿轮机关发出危险的“咔咔”声,谷临风索性伸手将徐郁青双肩揽住,固定在自己身前,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咳咳咳,”徐郁青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这能这么晃……这破东西也太小了。” “你忍一会儿能死吗。”谷临风没什么好气。 “谁知道这索道有多长。”徐郁青嘀咕了一句。实在坐得难受,他又轻微地挪动了一下双腿。谁料他这一挪腿,屁股也跟着往后错了错,原本还坐在谷临风腿上的,这一后错就更往对方大腿根部去了。 谷临风随即“嘶”了一声,浑身僵了一瞬,扶在徐郁青肩上的双手也紧了紧。 敏感地察觉到对方下身那处的反应,徐郁青来了点儿兴趣。因为坐在谷临风身上的缘故,他显得略高半个头,他需要侧过脸、略低下头,才能看清对方的神色。却见谷临风正下垂着眼,并不与他对视——那是他难得尴尬的样子,徐郁青瞬间有种被取悦的感觉。 “师兄,”他故意抛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别有用心地凑近谷临风的耳畔轻声道: “那你能忍吗?” 原样把对方刚才的话奉还,他幼稚地开心起来。听见谷临风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是忍他到了极限。 “咔咔”、“吱”——又是一声铁篮子晃动的长音,伴着齿轮的转动声。是谷临风迅速地将双腿岔开,又将徐郁青塞到双腿间的空隙坐下。这一折腾,铁篮子又在原地晃动了许久,索道的齿轮不堪重负地以摩擦声抗议着。 谷临风这才吐出那口气:“忍不了就一起下去吧。” 他语气冷淡,只还是侧过头,盯着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郁青觉得他耳朵有些微红。不过头先惹得有些过火,徐郁青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只得收敛了一些,伸头去望周遭转移注意力。 除了头先瀑布那头高处的洞口,这一路行来也都似乎是在山腹内部,高处是暗暗的岩石,低处是奔流直落的暗河水,不知去往何方。 最开始那段路还有洞口月光,行至后来便是一片漆黑,只有徐郁青怀里的夜明珠还泛着光。两人挨得极近,夜明珠透过徐郁青的外衫传出光线,映在双方脸上,照出彼此某一侧脸的轮廓。徐郁青偶然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冰冷的夜明珠,一瞥之间竟让他觉得,这光线是有几分温暖的。 也许是不自觉就看了太久,谷临风终于转过眼来看他,皱了皱眉,像是正想问他是什么意思。 索道上的齿轮突然又加速晃动了一阵,铁篮子上下腾动了两下。两人伸头向外望去,有微弱的光源从一头探过来,恍惚可见这索道的尽头——那竟是一处崖壁。崖壁上延伸出一个不算大的平台,这铁篮子就渐渐地停靠到了那崖壁平台边上。 两人一前一后跳到这平台上,这才发现这平台连接的崖壁上开着个一人高的门洞,门洞边镶嵌着几枚用于照明的夜明珠,因为年头日久,有的已经遗失,甚至不成对了。其中还修有几级石梯,延伸着向上方通去。 第25章 密室 徐郁青沉住气先查看了一番周遭,发现没有布置什么机关装置,这才转头对谷临风笑了笑,透露出几分得意:“我就说了有路。” 谷临风应了声,朝前路扬了扬头:“看看去吧。” 石梯并不长,绕了一个转弯就行至一扇铁门前。徐郁青确认再三,铁门甚为朴素,毫无装饰和任何机关设置。 两人相视,谷临风点了点头,徐郁青便推开了这扇门。 屋内并无灯火,借着点儿外间的光,依稀能看出内里模样。靠着墙边有一张石床,两侧便是石制书架,屋子中间还有一套石几和石凳,像是起居之处,却又透着一股子冷清。 徐郁青从怀里掏出那夜明珠,率先迈步走进了屋:“这地方怎么冷冰冰的。” 谷临风也进得屋来,因着先前经历,怕这门又莫名其妙关上了,就先立在门口一手轻轻扶着门,刚想接话,突然像是察觉了什么—— “谁!?” 话音尚未落下,一股推力从铁门另一侧传来,趁谷临风不备,借着铁门的重力将他一把荡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徐郁青反应过来,抽出怀中短剑向铁门后的人袭去。但还未等他看清其人,一把白色粉末扑面而来,他只能连忙转身避开,可眼前多少被那粉末所侵,不能视物。他应对极快,反手便是短剑刺去。可对方手中的兵器仍然先至,重器劈开空气的声响就在耳畔。 下一刻,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从上方将他牢牢罩住,破空的声响被肉身阻断,变成了一声闷哼。空气中瞬间泛起血腥味道。而他拿着短剑的手腕被上方的人轻轻一带,几乎是在那破空声响被阻断的同时,带着他袭向身后某个地方。 徐郁青目不能视,但不知为何,随着手腕上那份力道自然而然地找到了该去的方向。 短剑划破衣衫,却并没有意料中的刺入皮肉,而是扎入了如书页般质感的物品。徐郁青被阻,立即变招,拔出短剑抬手一掠。 这边持刀之人也意识到状况不妙,只得弃了在谷临风背上砍得太深尚未拔出的刀,袖中放出小蛇朝着双目不便的徐郁青颈侧袭去——不是先前的佘贵又是谁。 谁料徐郁青不管不顾,他勉力睁开双眼,虽然视线仍有些模糊,但已足够他找到致命的咽喉所在。 “呃!……”一声呜咽堵在喉管,短剑刺入佘贵的喉咙,之后随着徐郁青一寸寸拔出,温热的血液一股股冒着血泡向外涌出。 徐郁青喜净,他从不会让血液喷出,刺入与拔出的手法都很讲究,那鲜血如小股涌泉一样,一点点自佘贵喉咙冒出来,又沿着胸前低落。 他怕血污了鞋,自然而然退后了一步,这才踩到了刚才原本要袭击他的小蛇——那蛇早已被三枚金针钉住,交待了短短一生。 徐郁青转过身,狠狠挤了挤眼睛再睁开,见谷临风侧身斜趴在地上,背上的刀竟然还没有拔出,从右肩一直砍到背心,入得极深。 他两三步走过去,丢下短剑,先去帮谷临风拔下背上的刀。没有交流,甚至没打一声招呼,刀被他粗暴拔下扔在一旁。这会儿他不嫌脏了,徒手扯开谷临风背部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的衣衫,然后撕扯出些尚算干净的,先止住他背后仍在流的血。刀砍得虽深,幸而未入骨,只是血一时竟止不住。 这样的伤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太重,可徐郁青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还是有些压不住的怒气:“你的药包呢?止血的药?” 谷临风也疼,可能是失血过多,他感到一阵晕眩。他咬了咬牙让自己努力清醒,又深深呼出一口气,才道:“别慌。我的没了,去翻翻佘贵身上,他应该有。” 徐郁青想说爷从来不慌。但他还是站起来,走到佘贵的尸体旁,粗暴地扯开衣襟,在他身上快速翻找起来。 背上的疼痛有些不正常。这种程度的伤并不是不能忍受,却在瞬间痛得他头脑昏沉。谷临风突然转头去看地上佘贵那把刀,他有一个不妙的念头。 “郁青……刀……” “找到了!有止血散。他还有酒,可以清洗下伤口……你怎么了?!” “刀上有毒……”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远,依稀听见徐郁青拍着他的脸,将几粒药丸塞到他鼻前,让他分辨哪个该是解药。 在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只记得他对着某一种药丸点了点头。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学艺不精的玩意儿! 第26章 手札 喂下药丸、又处理完伤口,查过脉象还算平稳,徐郁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靠坐在石床边,扬手摇了摇空了的酒葫芦,见已经空了底,又扔了个弧线将它丢到佘贵的尸体边。 先前他用酒佐药喂给了谷临风,又用剩下的酒为他清洗好伤口,止血包扎,再废了力气将谷临风抬到石床上暂歇,也算累得够呛。本来不想理会佘贵,可此时坐下来,看着对面的尸体又感觉颇为碍眼。犹豫了一刻,还是起身打算将这尸体丢到门外去,眼不见为净。 刚挪动到门口,一本书册从佘贵怀里跌了出来。 书册上沾了血迹,还破了一个小洞,正是头先被徐郁青刺穿那本。但醒目的《武学》二字,昭示着这本书的地位。 这竟是《五圣全书》里最重要的那本《武学》。 多少江湖中人汇聚盛州,皆是为了寻找这传说中的秘籍,可现在书页血污、又有残破,徐郁青却来不及为它激动或是遗憾。 在这本书册后面,还有一本无名手札,由于躲在后方,并没有被兵器刺破,也未遭血污。这本手札吸引了徐郁青的目光。 开篇第一页便这样写: “江湖风月曾虚度,白云深处与君归。 傅笙与花竞春立此为约,愿于此间相伴终老,不入人间。” 下面除了徐郁青熟悉的笔迹写下的“傅笙”二字,还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花竞春”。 这竟是傅笙与花竞春的立约之书?徐郁青忍不住好奇,往下翻阅起来。 这本手札依然还是出自“五圣”傅笙之手,内容却不似《五圣全书》中的简明干练,多是口语白话,写的竟是傅笙与花竞春在此间的生活琐事。文字不多,但每次记录一两句必是趣味之事,诸如两人如何在盛州山里发现一处原本用于藏宝的洞窟,如何制定改造的计划;如何在洞穴旁开垦田地,花竞春竟知晓种田之道;洞窟扩建中,花竞春如何出难题刁难傅笙,傅笙又怎样应对,将他的要求一一达成…… 简直是一本恩爱日记。 徐郁青有点不忍直视,本打算草草翻过算了。正想放下,却突然翻看到中间这样一页: “极北冰蚕,研磨做粉,虽有剧毒,但融入深潭之水,可保尸身不腐。他走了,我总要找些事做。” 先前的文字全是两人的生活细节,处处透着温馨与情趣,却只字未提花竞春有什么身体状况,到这一句,突然却说他死了。记录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可结合前头那些甜丝丝的絮叨,忽然就让人心里梗了一下。 徐郁青又往后翻阅,后面的记录虽然依旧平静,但再没有先前那样跃然纸上的愉悦与幸福: “他原先夜里易体热疼痛,需睡石床,不枕软席,多年来我也习惯。如今一人入睡,方觉石床冷硬,难以入眠。” 原来花竞春身体似是有什么病症,而这放着石床的房间,该是他俩人从前起居之处。徐郁青又回想起手札前半段两人的生活杂事,似乎大多数是花竞春出主意指手画脚,而傅笙负责动手实践,看来花竞春一直以来身体便不大好。可是在早前的记录中,傅笙眼里全是两人在一起的愉快点滴,只字不提对方的身体。徐郁青猜想,也许在当年那场围剿之战中,花竞春就已经受了难以修复的重伤。在来日无多的岁月,他们远离尘世,不去想最后一日的到来,只投入在朝夕甜蜜的相处里,身边只有彼此,心里也只有彼此,未尝不是一段幸福的岁月。 只是当这样的岁月戛然而止,还剩下的那一方,由于对这样的一天早有准备,痛苦也痛得不那么彻底,只能默默地记录着没有对方的每一日,平静煎熬。 又这样翻阅了两三页,傅笙突然这样写道: “此生之约既然终了,入一趟人间何妨。他盼着自己能完完整整,我便给他一个。” 完整?什么完整?这里应该是说傅笙打算出山入世,说起来应该就是他再出江湖的因由。应该就是这一次,他不知为何惹上了幽门暗卫,在逃避追杀的过程中遇到了徐谷二人的师父,最终又在他们的帮助下重回盛州。 徐郁青一下来了精神,他觉得谜底似乎就要在眼前揭开。 正在这时,石床上的人突然传来一声低哼。 徐郁青怕他有事,快步走到石床前,看谷临风已经恍恍惚惚睁开了眼,双目中竟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他皱着眉,低声吸着气,脸颊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身上衣服都被徐郁青撕扯开来,用于包扎伤口,上半身几乎全部裸露在外,可此时连带着也有些发红。徐郁青才靠近过去,就感觉这冷硬的石床上谷临风整个人在冒着热气,即使他正努力紧贴那冰冷的石床,好像也无法降下温度。 “这……那解药没用吗?”徐郁青蹲在石床边,不明状况,伸手想摸一摸谷临风的额头——其实即使不去触碰,他也知道谷临风热得不正常。 谷临风原本闭上了眼,感到徐郁青的触碰,整个人向后缩了缩。他睁开眼,眼角都已经有些发红:“除了解药,你还用了什么?” 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徐郁青突然有点心虚:“你咽不下去药丸,我就拿酒喂你了。那酒之前我见他腰间随身的,也闻过了没什么异常,想是他自己喝的,没有大碍。还给你清洗了一下伤口……呃……你是说那酒……” 谷临风闻言低声骂了句什么,闭上眼睛用额头抵着石床上较冰冷的地方给自己降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徐郁青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了,有几分赧然。解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坏就坏在他自作聪明,给谷临风用了那佘贵随身的酒。谷临风此时的状况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种情况徐郁青在风月场上见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谁能想到佘贵这名扬江湖的采花贼,随身的酒葫芦里装给自己的竟也是这种“助兴”的药酒呢。 空气中除了热度,更弥漫着一丝尴尬。 似乎是忍耐了一会儿,不想再忍,谷临风慢慢将未伤及的左手移向身下。余光瞥及床边的人,他顿了一下,还是撑着自己从那石床上半坐起来,侧身对着徐郁青,身下那处已经被撑出一个明显的伞状。他深吸一口气,用已是极力克制过的语气,对徐郁青吐出了三个字: “你出去。” 第27章 迷魂 铁门被缓缓推动,而后合上,冰冷的石屋因那压抑的低/喘而逐渐升温。 谷临风解开裤子,企图用手纾解一二。右手一动就牵动右肩上的伤口,他只得用左手来,动作不免有些笨拙。不知是不是那酒液先前随着伤口融入了血液的缘故,他浑身都像在烧一样,有一股发不出去的火在体内乱窜。额前的发早被汗水浸透,有一缕掉下来,湿湿地搭在了眉眼上。他不舒服的闭上眼,却无暇去将它拨开。 忽然一只手轻轻拨开了他眼前的湿发,同时有另一只覆上了他身下的困兽。他猛地睁开眼。 “你出……嘶……!” 说出口的声音颤抖着,还未说完就被对方有技巧的动作打断。 徐郁青轻轻笑起来:“出去干什么,对着尸体发呆么?” 见对方还欲推拒,他笑意更盛:“这有什么的,我帮你就是了……”他凑进谷临风脸颊边,甚至带了点儿刻意的蛊惑,轻声道:“师兄,别不好意思。” 谷临风此刻整个人都在发红,也看不出脸色如何。徐郁青只见他似是有些自暴自弃的合上眼,将脸侧向一方。 两人间的距离算不上无间,却更有种似有还无的暧昧。谷临风的左手虚搭在徐郁青的手臂上,几乎任由他揉弄摆布。 看着他随着自己的动作轻轻仰起头,下巴与颈部拉出好看的线条,凸起的喉结饥///渴地吞咽着,压抑不住的声音从他嘴角溢出,徐郁青心里竟一阵阵地发痒—— 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谷临风,从未有过这种全然掌控他的感觉,而比掌控更让他心痒的,似乎还有一种被全然相信和依赖的……愉悦。 手臂突然被紧攥,谷临风闷闷地哼出声来,徐郁青整手都是温热。他未及去看,只看见眼前的谷临风一瞬间放松了绷紧的脖颈,俯下头来,湿发又搭在了眼前。刚刚释放过的人微微睁着有些混沌的眼,没有焦距。湿润的睫毛不舒服地眨动了两下,嘴唇是微微张开的,胸膛猛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呼一吸之间,徐郁青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太热了,热度从对方那里席卷而来,包了他满身满心。 鬼使神差地,他凑上去,轻轻含住了那唇。可能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堵住这喷薄的热气,但该死的风月习气让他习惯使然探出灵巧的舌,一瞬间就缠住了对方。他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谷临风像是猛地清醒过来,瞪大了双眼。 他眼神里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震惊,还有这双唇的触感……徐郁青忽然觉得那么熟悉。 是了,他曾吻过这双唇。 依稀是在许多许多年前,某一日他和白无患从青楼妓馆鬼混出来,又因为一些事不欢而散。他那时总会恼怒白无患只把他当做玩伴,可又忍不住迷恋对方那若即若离的神秘。而今想来,白二彼时只当他是诸多迷恋者中的某一个,从未将他放在对等的位置上过。 当时他酒气熏天,一个人在花街柳巷中穿行,晕乎乎有些找不着方向,便靠在一条小巷的墙边歇息。有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倌见他落单,便来搭讪。初时可能是为了拉客,后来见他醉得厉害,就打起了他腰包的主意。徐郁青眼见得这小倌使尽解数,一边卖力讨好他,一边向他腰间钱袋摸去,只是有些好笑的想看看对方什么时候能够得手。突然,身上的人就被人从后一把掀开了。 “滚!” 那小倌未能得手,又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徐郁青靠着墙微微抬头,借着昏黄灯火才看清了来人是自己那个半挂名的师兄。 “哟,没想到谷神医也会来这种地方。会哪个相好啊?”他随口调笑了一句。明知道谷临风即使在这类地方出现,多半也是为了给人医治。 “我在找你。遇到白二,他说你一个人不知道晃去哪儿了。” “呵。你还挺会操心。”找我?找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呢。徐郁青觉得头有点点疼,但懒得多说,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搭上了对方的肩,不欲多提刚才的事:“送我回去。” “还回盈香楼?你犯贱?” 谷临风那冷冷的带着嘲讽的语气一瞬间就点炸了徐郁青,他一把推开扶住自己的手,指了指对方,又觉得脑子和舌头都不那么灵活:“你他妈少管我!” 谷临风对他和白二的事儿心知肚明,但从未干涉过他——从小到大,他本来也管不住徐郁青想要做什么事。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要拦在前头,要跟他说个明白。 “他若领你心意,要么受了要么拒了,但不明不白的,天天带着你胡混,你以为是什么?还以为是给你机会吗?逗你玩儿罢了。” “哈!你懂得挺多啊?胡混?”徐郁青气极反笑,忽然就倾身向前,一手搭在谷临风胸前,将他推到墙边,懒洋洋的语气与白无患平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师兄,想不想知道我们都去玩儿了些什么啊?” 他就知道谷临风顶烦这个,见对方皱着眉就要发怒,他反倒畅快了不少,索性笑了一声,另一只手伸过去,一把捏过对方的下巴,探头就擒住了那双唇。 谷临风就这样猛地瞪大了双眼,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 ……是了,就是那次。 后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住处,只是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清楚明白了白无患此前难得对他严肃说过的那句话: “你并不是喜欢我,你是想成为我。这是不一样的,懂吗?” 也就是自那以后,他才渐渐从对白无患的痴迷中醒来。也是从那以后,他不再是诸多迷恋白二公子的小跟班之一,逐渐成为了可以与他并肩的重要朋友。 谷临风去了哪儿?似乎是离开了洛城,直到白家出了事,徐郁青捎信求助,他才突然又出现在眼前。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这熟悉的热度与纠缠,徐郁青险些都要忘了。 第28章 纠缠 热气在石床上腾起,急促的呼吸交错着。待徐郁青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衣衫早已七零八落。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待想开口,唇舌却正与对方纠缠不休,喘口气的功夫又被含了进去。 多年未曾交锋,这人怎么长进得这样快。 徐郁青都奇怪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居然是这种念头。对方的手抚过他的腰侧,激得他一阵战栗。 “你别……”声音再次被堵回去,徐郁青推了一下,推不开他,只得下了狠手,在对方右肩的伤口上狠狠按了一把。 谷临风吃痛,终于有些清醒过来,他停下来,半撑起身子,猛烈地喘着气,眼睛里带着红血丝,额发上的汗滴落下来,落到徐郁青胸前,烫得他发慌。徐郁青缩回那只按过伤口的手,不经意间抵在了谷临风的心口。手上有伤口溢出的血迹,抵在心口上,血红色随着猛烈的呼吸和心跳起伏,温度烧得仿佛更甚了。 “你……”徐郁青想开口,喉咙里却像是被粘住了。 “我叫你走了。” 谷临风的声音是嘶哑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他撑在身前的手臂青筋暴起,显然是在苦苦忍耐着。 ………… 再一抬眼,他对上了谷临风的眼神。 ………………………… 徐郁青见状便抬起手,轻轻将那额发拨开,又抚上了对方的眼睛。 他想遮住那双眼,觉得自己,有点不敢看这样的眼神。 但下一秒,他感觉到谷临风的双唇轻轻啄吻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个无比轻柔的、带着安抚和歉意的亲吻。 徐郁青的手像被点着了一样,猛地缩回来。 第29章 秘密 徐郁青迷糊中感觉到自己被压得喘不上气。终于睁眼醒来,发现身上黏黏腻腻地压着个人,睡得倒是挺沉,一呼一吸都在自己耳边,叫人痒得难受。 回想起刚才,徐郁青恨不得骂自己十句“□□熏心”“不该心软”,想要一把把身上那人掀开来,却始终顾及他背上的伤,只得用了点儿巧劲把他慢慢推开。 石床上头一片狼藉,徐郁青凑合着清理了自己,挑拣出些还能看的衣衫穿上,又给谷临风重新包扎了不成样子的伤口。想了想又去了门口,干脆把佘贵的尸体衣服扒了个干净,捡出些干净的,丢去盖住赤条条趴在石床上的谷临风,又将那些弄污了的乱七八糟堆在地上,权当是个软布团,挪了过去缓缓坐下。动作间忍不住还是抽了几口气。 后头酸胀着,身上也黏黏腻腻的,说不难受是假的。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捡起先头没看完的那本手札,想接着读完它。 之前的内容停留在傅笙决意重新出山,但所为何事、要去哪里,全无所知。再往后翻,笔迹像是间隔许久的,墨色和之前看来都有些分别,所写内容却让徐郁青不由得严肃起来。 “此去深宫三载,盗得所需之物,未曾想还有意外收获。” 原来离开此地出山,傅笙竟然潜入皇宫,待了足足三载! 此篇内容与之前的一两笔记录不同,篇幅很长,记载也比较详细,徐郁青细细看了,终于摸清了个大概。 原来,花竞春因自幼进宫成了宦官,后来虽与傅笙恩爱有加,但对于自己身体不能完整始终耿耿于怀。为了结爱人夙愿,使他能以完整身体下葬,傅笙决定潜入皇宫,去碰碰运气。深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宦官们净身后,都会将那割下的物事放进一个写有名姓的小盒子中,放在内监局某个地方保管。如果一生勤勤恳恳,无甚过失,到了年纪安享天年时,便可领取出自己的那个小盒子,还自己一个“完整”。 当年花竞春入选内卫,后来又叛逃出宫,没能有机会拿出自己的盒子。但如此事务,想必幽门暗卫的人也不会想到专门去处理掉,傅笙便打算以太医的名义混入深宫,碰一碰运气。 他医术与易容术都极其高超,竟然真的冒顶了别人的身份,混了进去,一去就是三年。 也不知他在这三年中究竟遇上了些什么事,最后竟然真的找到了花竞春的那个盒子,将它盗了出来,可与此同时,他还顺便干预了一件影响重大的事,这便是他的“意外收获”。 傅笙记载,在他终于找到那个盒子的所在,准备前往盗取时,撞见暗卫的人要暗地里处死一个婢女。原本他不欲多管闲事,但偏生这个婢女的眉眼长得与花竞春有三分相似,他便多手救下了。从这个婢女口中,他得知了一件秘密。 原来当时的幽门暗卫内卫副统领邱恕,竟然是个半阉之人,还和元妃有染。这个婢女便是元妃身边的贴身侍女,因为知道的秘密太多,才要被处死。 宦官在被阉割时,大多数都是全阉,尤其自幼进宫的,全都割了个干净;但有些半路出家的,因为年岁大了,全阉风险高,也会半阉。半阉之人割去□□,还留有阳器,有些天赋异禀的,反还会耐力持久,保有与女人交欢的能力。因着这层关系,早些年时已经禁了这种半阉入宫;不过邱恕身份比较特殊,他是成年后自净身入了宫的。听说是因为文采武功都十分出色,当初自荐加入幽门暗卫,但外侍那边不收他,他一气之下便自己净了身,以表决心,也不知他是怎样瞒天过海,最终还真的被内卫收下,这才成了宦官。 傅笙这个人也有意思,他一片忙乱中倒还挺有好奇心,偏要查证邱恕的“半阉之身”是真是假,就在内监局翻找花竞春盒子的同时,特意翻出了邱恕的,结果盒子里的东西印证了这婢女的话。那婢女为求自保,还藏有许多与邱恕和元妃有关的琐碎证据,一并交给了傅笙。 而后的事,手札中虽未详细记载,但徐郁青已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一二。傅笙当年应该带着所盗之物和这个婢女一起逃离了皇宫。发现此事的邱恕带着手下的幽门暗卫一路追杀,而后傅笙便遇到了吴元山和唐复。 那个婢女想必就是后来由唐复护送的那个女人,她得了《五圣全书》中的《易容》一册,得以躲藏多年,直到东窗事发,在惠州丧生于一场大火之中。 而傅笙,却把这件秘密带到了自己的墓穴之中。 “宫闱秘史听来有几分趣味,他想必喜欢。这等秘事不如带到地底,免得谁拿着都是祸害。我已时日无多,心中欣喜,不久便可与他再会了。” 手札的最后,傅笙这样写道。 他从深宫中逃回地底,不在乎外面翻天覆地,能帮的也帮了,所作之书也七七八八送了有缘之人,身受重伤,时日无多,言语中竟然是欢欣雀跃的。他把这三年来在外面遇上的事儿当做趣味记录下来,只说“他想必喜欢”,把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秘密顺手就丢进墓穴里,根本就没当个大事儿。 徐郁青合上手札,一时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位师祖,还真是个“神人”。 第30章 大梦 谷临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几岁大的时候,一个人在街头流浪,跟其他的小乞丐一起抢食吃。 #VALUE! 他好像生来就属于这样脏兮兮的街道,习惯于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饥饿日子。这次他抢到了半个脏兮兮的馒头。他怀揣着那个馒头拼命地跑,躲过那些大孩子的脚步,跑到了街道拐角一个不起眼的破谷子堆前面,那里卧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老乞丐有气出没气进了,话也说不出来。他掰开那个脏兮兮的馒头,笨拙地想要往对方嘴里喂,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他固执地用小小的手把掰开了的馒头使劲递过去,僵持着,一直不肯收回来。初时还板着小脸,到后来视线渐渐模糊,好像有哭声爆发出来,眼泪遮住了视线。他开始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是依据执着地伸出那拿着馒头的手。 突然有一只大手覆上了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地劝慰他:“好孩子,他已经吃不了了,放下吧。” 是了,唐复当初,就是这样捡到他的。 梦里场景一转,是他跟随唐复学艺、闯荡江湖的日子。那段日子如今离他已经太遥远,但梦里是那样温暖的颜色,走马灯似的一晃而过。 然后便是黑暗,黑暗里的噩梦,惨叫的声音和地面上传来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另一只大手将他从那黑暗中拽出来——是吴元山。他拽着他一路奔逃,不安和恐慌伴随着他,让他看不清周遭的颜色,好像还是置身在黑暗之中,任由唯一可以相信的一股力量拉着自己向前走。 直到终于睁开眼,黑暗中突然有了柔和的月光。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洒进来,洒在身边躺着的小孩儿身上。小孩儿肤色偏白,在月光下更是泛起柔光,睫毛长长的,看起来乖巧极了,像个瓷娃娃,半点也不像醒着的时候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错目地盯着那小孩儿,看着看着,突然对方睁开了眼,就在那睁眼的一刹那,小孩儿转瞬之间变做了成年男子,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也贴得极近,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儿粘腻的喊他:“师兄……” “师兄……” 谷临风一个激灵,猛地醒转过来。 石室里的温度早已经降下去,可他的身体依然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燥热。房间里还留着□□过后的味道,石床下方被堆叠起来的乱七八糟的衣服也都清楚地记录着前事。他环顾了一下,铁门半阖着,周围却不见徐郁青的影子。他心里不可自控地沉了一沉。 他探手摸了摸,发现背后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又看见了刚坐起来时滑落在一旁的衣衫,沉下去的心稍微提起来了点儿,这才收拾了下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脑子,先捡起衣衫,略有些艰难的给自己穿着齐整。 除了因为牵动背后的伤口,动作有些缓慢,他的手倒是挺稳,只是他在系上衣带时抚过自己的心跳,知道那里一点也不平静……他甚至有一点难得的慌乱。以至于铁门被徐郁青推开的瞬间,他都没能做出点儿什么反应。 “醒了?发什么呆呢。”徐郁青的声音从门边渐渐走近,也没几步就到了他跟前,他这才抬眼去看。 一个酒葫芦递到了他眼前,他瞬间就皱起了眉。 “你……” “放心吧我不傻,刚去外面清洗过了,又弄了点儿水。你是不知道从这儿弄点儿水有多麻烦,差点儿没累死我。喝不喝?” 见他仍皱着眉没动静,徐郁青有些不耐烦地把手收回去:“不喝算,特意给你留的。”说罢自己先喝了几口。 徐郁青就站在石床前,离得很近,喝水的时候仰起头,脖颈处的喉结随之吞咽,喝完后放下手来,嘴唇显得水润了些,可谷临风视线里最清晰的还是对方嘴角处不久前被自己咬破的小口子。他又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可能是见他还这么盯着看,徐郁青又看了看手上的酒葫芦,再次递过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来接。谷临风反应了一瞬,终于接过去,大口灌了。 “嘁。”徐郁青嗤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去石桌上拿了两本书册,又走回来,动作有些缓慢地靠坐在石床边,将书册放到谷临风眼前。 “醒过神了吧?看看这个,我们想知道的,差不多都在里面了。” 谷临风放下那酒葫芦,接过书册,翻开里面的内容—— 这回彻底清醒了。 他们想要了解的前因后果、前尘往事,尽在其中。 第31章 因果 “原来如此……”合上手札,谷临风沉吟半晌,信息太多,让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慨,只说的出这四个字。他用手指摩了摩书页,想起一事:“先前你也说过,白无患父亲曾隶属于幽门暗卫这个猜测不假,再加上那个逃宫的婢女在惠州被杀一案,白家与此事想必深有瓜葛。你知道白无患这些年都查到了什么吗?” 徐郁青叹了口气:“白二对他父兄的死因其实算是心知肚明,这些年查的也七七八八了,虽不知具体所谓何事,但叛出组织,故被灭口,这确是实情。他与我说过些前因后果。” 白无患另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富甲一方的白家二公子白焕。白氏是洛城最大的丝绸商户,当家的白谦是个生意场上的风云人物。据说他从西部发家,在西域商道上很有一套手腕,因此把丝绸生意经营得头头是道。白家的大公子将分店开到了京州,在那里,连皇室权贵也争相购买白氏的丝绸。 但与之相比,二公子白焕就少为人知了。人们只知道白家老二是个侍女所生的庶子,而且从小体弱多病,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似乎也并不受父兄待见。极少有人知道,那不过是白家给这位二公子打的一套障眼法。 白二自小体弱多病是真,因此白谦早先就将这个小儿子送去了玉冠山学艺习武,希望能强健身体。白焕自幼聪慧过人,十几岁时就已经成为门派翘楚,但个性浪荡,在玉冠山待不住,就跑出来行走江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白无患。白谦知道此事,并没有对他阻拦,反而乐见其成。 白谦自己真实的身份,乃是幽门暗卫外侍组织在洛城设立的接头人,丝绸商不过是他的表面遮掩。不过他为人极擅经营,笼络人脉、收集消息也是一把好手,故多年来都被组织视为洛城的一道重要关卡。另一方面,白谦身在幽门暗卫多年,深知知内里有多少凶险。自己和大儿子都已经深陷其中,从小送出家门的二儿子若愿意闯荡江湖,和这些事撇得干净,未尝不好。他私下给了白二一笔钱,鼓励他广交志士、笼络门客,白二便借着白无患的身份,投资了盈香楼,广结江湖好友。 他原对父兄的作为也有察觉,本以为父亲不过是个借着丝绸商做壳子的江湖消息贩子,故而盈香楼背地里也走的这个路子。早年白无患还曾对父兄将他瞒在家族事务之外颇有不满,直到家里出事,他几番查询之下,得知了幽门暗卫这层背景,才终于恍然大悟。 “白二跟我说起,当时他被父亲唤回家去,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结果回去时家里已经起火,他冲去父亲书房,发现父亲在密室中被杀,凶手正要离开,打斗中他不敌,受了重伤,但依稀记下了那人的装扮样子。”徐郁青回忆道。那时白无患受伤倒地,又被烧垮的屋子横梁压住双腿,险些丧命,最后被救出来,也失了左腿。那段日子,他一蹶不振,等到终于振作起来与几位密友追溯家中发生的事情时,谷临风早已为了调查师门之事离开,不然幽门暗卫这条线索,他们原可以接续在一起的。 “后来我们根据他对那人的回忆,追查了很久,找到了幽门暗卫这条线索,最终查出了他家里和幽门暗卫的这层关系。他父兄瞒他也是瞒得严密,但也因为这层关系,上面的人也并没有察觉他的生还,给了他喘息之机。” “但查到幽门暗卫这条线,后面的就断了。白二一度非常低落,他曾问我,这般结果,如何报仇?幽门暗卫是一个组织,不是一个人;下令的许是一个人,又或是背后牵动的许许多多人,‘上面的人’。他该找谁?” 谷临风也沉默了一会儿:“他是个聪明人,他该猜到会跟朝廷的内斗有关系。” “对,所以这些年,他常往京州去,就是在暗中接触太子一脉的人,希望能够在中间插一把手,在合适的时机,推倒幽门暗卫那一派的人。”徐郁青说完,扯了扯嘴角:“我那时还对他说,谈何容易。想不到他在做的事,与我们最终要做的,恐怕殊途同归了。” 徐郁青追查多年,没有想到他和好朋友各自追查的两宗血案竟然出自一家之手。而这背后庞大复杂的牵扯,让他们想要报仇,都理不出一个头绪。 “我原想的简单。找到因果,找到那个下令的人,然后去找他。”谷临风想了想说:“白二比我想得更深更远。我也没想到的是,那个‘下令的人’,竟然是幽门暗卫如今的总统领邱恕。” 这个话题越聊越沉重,徐郁青索性站起身,拍了拍谷临风的肩:“至少我们找到了些有用的线索。出去后一起去找白二吧,都自己闷头琢磨什么呢。” “说起出路,”谷临风抬起头:“根据这手札里的记载,他带回来的东西应该随葬在两人的墓室里,但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墓室所在。不应该是要原路返回,这里想必有通路去往墓室。” 这时徐郁青晃了晃右手,他正拿着另一本被刺破过的书册,笑得灿烂:“都在这里了。” 第32章 通路 徐郁青的机关术好歹没有白学。在那一本被刺穿的《武学》中,五圣留下了最终墓室的机关通路线索。也不知道之前的佘贵是没来得及细看,还是根本没有看懂,就这样错失良机,命丧地底。 除此之外,佘贵身上残缺的那半本《盗术》也成了他们的“开路石”,尽管大半本都缺失了,但以徐郁青的所学,从中推测出大体的地形图不是难事,他们总算摸清了这座宝库的布局。 按照线索提示,两人找到了石室书架后的小路,一路引领着他们深入这一侧山腹之中。初时尚好,道路虽然狭窄曲折,却能容下成年男子直立行走;可越到中段,道路越不好走,因为年久失修,一些地方的木料石料或折断或坍塌,把他们二人好生折腾了一番。 “哎!等会儿,我歇会儿。”徐郁青斜倚在山壁上,不太舒服地舒展了下身体。谷临风闻言在前方顿了一顿,转身朝他走过来。 刚才那一路行来,有的地方需要人匍匐或者趴跪才能通过,确实有些消耗体力。徐郁青把整个背部贴在山壁上,放松双腿,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阵,嘴里便随意嘀咕道:“这破路可真够折腾人的,还好没设什么机关,要不然我……你干嘛!” 他一下睁开眼,谷临风靠得太近,呼吸可闻。先前他还说着话,就感到自己额头被人轻轻触碰了下。若在平时他对此反应绝不会这么大,可搁在眼下……这触碰令他条件反射地僵了下身体。 他话一出口,谷临风便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略微退后了半步:“你哪里不舒服?” 原来竟是在怕他难受发热。徐郁青见状有点无奈地笑了一声,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调侃道:“哪儿都不舒服。腰酸膝盖疼,神医您能治吗?”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谷临风含糊应了一声,默默转过头去。徐郁青借着微弱的光,发现对方耳根竟有些微微发红。 他想,谷临风这人可真有意思。昨夜那样的虎狼姿态,且从事后看来,对□□也不是不懂,可平时的样子又仿佛四大皆空似的,无论男男女女都近不得身。还是说这些不怎么往来的年头,这人早开了窍,身旁也有过伴他枕边的人…… “喂,”他这么想的,也就开口问了:“你这些年……身边有过人吗?” “嗯?”谷临风侧过脸来,眉头微皱,似乎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枕边人啊,男人还是女人?”徐郁青说话时总喜欢尾音上挑,跟他那双桃花眼一样,像是抛了个小勾子出来,等着你上钩。 “没有。”谷临风呼出一口气,整个转过身朝向他,皱着眉的样子甚至有些严肃,他重复道:“从来没有。” 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倒让徐郁青愣了一下:“……没有就没有吧,我随口一问。” 谷临风又“嗯”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这个话题:“你歇会儿吧,我周围看看。” 见他稍稍走远,徐郁青这边也才长舒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压迫感还是头先的体力略微透支,刚才谷临风对他说那句话时,他的心口居然跟着紧了一紧。 “没有就没有,这么严肃干嘛。”徐郁青心想:“总不能要叫我对你负责吧。” 他心里琢磨着,又弯下腰,揉了揉膝盖。昨夜被跪趴着按在那冷硬的石床上,膝盖难免磨着有些疼,腰也是真的酸。 “是我比较亏吧。”小声嘀咕了句,他直起身子,舒展了下肢体,就准备唤上谷临风继续向前。结果还未开口,就听见谷临风的声音从附近弯弯绕绕的小道处传来。 “郁青,过来一下。” 徐郁青循声而去,绕了两个转弯后,就见谷临风的背影立在道口。不远处应是有壁灯,灯光投射过来,显得亮堂了许多。可刚走到路口,他便闻见了一股血腥气。前方的道路显然开阔了不少,他走到谷临风身边站定,这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 原来前方路途上,竟有许多尖刺从中升起,形成一阵,拦住了去路。就在这刺阵之上,仰面倒着一个人,在他正上方,还垂悬着另外一排带着血迹的尖刺。这人身体被下方尖刺贯穿,身上也全是窟窿,血流了一地,甚是惨烈。徐郁青蹲下来,嗅了嗅地上的血液,又观察了一下周遭地面的布置。 谷临风跟在他身后:“我大概看过,血还新鲜,这人死了不到一个时辰。机关我没敢动,没有靠太近。” “这片地上没有问题,”徐郁青起身,“近前看看。” 两人小心翼翼上前,尖刺阵面积不算很大,他们足够看清那人面貌,从未见过。他的衣衫也是普通的黑色锦衣,但早已被血浸透,看衣着身份倒不算低。他的佩刀似乎正落在尖刺之间,从两人的位置够不着。谷临风不敢贸然去碰,便低下身子观察了一阵。 “这刀……应该是幽门暗卫外侍的人。我见过类似的,形制和民间会有些不同。” 徐郁青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看吧,我检查过了,这个地方的机关应该是被之前来的人暴力破坏了,现在触发不了。” 这里的机关设定比起之前的设计,显得更为残暴,似乎是傅笙不愿意被人踏入此间。一旦触发,上下尖刺会突然合闸,将人戳个对穿。但是此前来到这里的人看来武艺极高,不知用什么手段强力破坏了上面的闸门,上排的尖刺已经无法动弹。只是现下仰面躺在这里的这位,恐怕是做了试炼的投路石。 “破坏这机关的人武艺颇高,还很聪明,在机关启动的刹那迅速找到了闸门,以功力震碎了它。听闻幽门暗卫外侍通常两人一组,内卫时会单独行动。如果属实,那么来人应该跟这里这位是一组的,恐怕是个外侍中的高手。”徐郁青分析道。 “先前英虹婷所说,跟佘贵碰头的那个人,我们还没有遇上。”谷临风补充道。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对这个未谋面的人都有了些判断。 前方仍旧是未知路途,但照这布置,距离那最终的墓室,应该不远了。 第33章 幽门暗卫 于泰手举着夜明珠,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正沿着墙角小心翼翼地探查。他用手中刀柄,在各个指定位置轻轻敲击,并未见什么异常。他收回自己的刀,心里暗自松了口气——逃过一劫。先前一路走来,他身上也挂了彩,此刻稍微放松精神,才觉痛楚。原以幽门暗卫中人长年的训练和培养,他对痛楚的忍受能力该是很强的。但回想起先前,他的搭档李川就那样惨死在机关尖刺之上,他仍然觉得一阵恶寒—— 不仅是这座机关密布的地下迷宫令他战栗,更可怕的是面前那个,将他们当做探路石的人。 洞内灯火昏黄,那位大人正立在前方空地处,低头观察洞中那一潭诡异的死水。他很瘦,看上去轻飘飘一片,立在水边上一动不动,与那潭死水一般沉暮。于泰突然就想上前去,将他一脚踹下那水中——若是那人死了,这一路辛苦走到此处,出去之后,功劳就是自己的了。 “于卫官。” 一个对男人而言过于尖细的嗓音在这空荡荡的洞中突然响起,尽管音调平缓,声音也不大,却还是惊得于泰一个激灵,赶忙醒过神来。 “冯都统,四周墙壁属下都检查过了,并无异样。”他上前几步,恭敬答道。 “哦。”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显得没什么波澜起伏:“也算不上好事,未见出口。”他转过身来,于泰见他低头,翻起了手上的那本书。 若是徐谷二人在此处,就能从他拿在手中的书册看出端倪——这正是从佘贵手上夺来的另外半本《盗术》。 这个高瘦的男人,就是幽门暗卫的一级都统冯祺。 此次任务在身,他抢先得了消息,知道佘贵身怀“指路石”,便先利诱佘贵同行,想利用他打通来路。谁知道下了这宝库,才知道佘贵这家伙不仅学艺不精,还心怀不轨,始终想探听幽门暗卫来此的真正目的,他索性夺了这书册,靠自己摸索路线。虽然被佘贵撕扯了小半本逃去,但他并不放在眼里。一方面,冯祺本身对机关八卦之术有些研究,另一方面,内卫中人多半习惯单独行事,他更是极其自傲,不愿与他人分功。只不过,路途之中被他捡到两个摸索进来的外侍,他便捎带上了,好在前路不明的时候,扔出去做“探路石”。 事实证明,这俩人还算好用。 他一手攥着书册,朝着面前的人随意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上前来几步:“你过来仔细瞧瞧。” 于泰得了令,心中咯噔一下——先前那个将对方踹下水中的念头像是被看穿了一样,这瞬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站到了那死水边上。 此前入内时,光线不足,他未能看清潭水这边的情形就被支走去查看对面的石墙,此刻既来之,他便也勉强放平心态,侧身朝潭水中望去。 这一望,他本来就尚未平复的心陡然一惊,险些站不住脚—— 那潭水中央,竟然躺着一个面貌如生的男子! 那男子皮肤白皙,生得极为美貌,在冰冷的水光映衬下更似非人。他身着华服、盛装打扮,闭目仰卧的样子,仿佛只是小憩一般。若不是于泰尚有几分清醒,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个大活人! 定下神来,多年的暗卫经验让他清楚,这不过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可这尸体乍看之下并无明显伤口,更神奇的是,如此浸泡在潭水中也不知多久了,这具尸体竟然一点被泡发的痕迹都没有,竟像是睡着了一般,永葆逝去时的容颜。 他想起了前来执行任务时大致了解到的传闻:“这、这就是花、花……” “花竞春。”冯祺接过他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嫌弃他惊得话也说不利落。 “是是是。”于泰连声回话,也让自己淡定下来:“这尸体状况诡异,潭水想必有什么古怪。” 冯祺闻声,浅浅颔首:“于卫官,这次任务,你们外侍那边来了几组人马?” 于泰忙俯身答话:“禀都统,外侍这边出动了十几组人,但下来这地下的,只有四组。外头有‘那边’的人把守,加上下来又有些门道,比较费功夫。” “哦,我说也是。”冯祺说话慢吞吞的,“一路过来,就没见着几个堪用的人,反倒是看见几个半路折了的。你嘛,能一路摸过来,算是不错。” 突然而来的肯定让于泰更是直觉不自在,忙道:“都统哪里话,要不是途中遇见都统,属下根本也走不到这里。” 冯祺笑了笑,像是受了这奉承:“你能走到这里的,想必也懂些门道。我先前看那书册,道这一室已是最后一进。出口、要找的东西,定是都在此处了。你也帮着参详参详吧。” 于泰连连点头称是。 “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吗?”冯祺又问。 “知道,说是木盒子和书册之类的物事。”于泰半垂着头回答着,眼角却不住观察四周。 冯祺却满不在意地点点头:“我看这四周光秃秃的,墙壁那边你也查了,什么都没有。只能试试这边了。” 于泰僵了一下,脱口而出:“怎么试?” 他直觉危险。 冯祺似乎笑了:“于卫官,水性如何啊?” 头皮发麻,于泰领会到这句问话背后深意的瞬间,冯祺的手已牢牢攥住他的肩膀! 第34章 争斗 冯祺的手在于泰肩膀上使了力,于泰暗中挣了一下,却也不敢直接顶撞对方,只得讪笑道:“都统,您这是……?” “你紧张什么,不就问问你水性好不好?找不到线索,总要有人下去试试。”冯祺嘴上满不在乎,手上的劲道却加了力。 于泰已被他推得向潭水方向倾斜,心中犹豫:若真正面与冯祺相抗,他实在没有把握;可若是下了这潭水去试——谁知道这诡异潭水中有什么古怪! 只是他心中这一犹疑,抗争着的力道失了劲,不小心就一个酿跄。好在他反应快,伸手在潭水边撑了一下,堪堪跌坐在了那死水池边上,险些就要跌入那水中。 冯祺这边也像是失了耐心:“于泰,你若不肯下去探路,今天你我都困死在这里,我头一个先杀了你;若是探得了路,我倒是考虑捞你一把,带你一块出去。我只数到三,你看是自己下去,还是我踹你下去!” “一!” “不不不、冯都统!” “二!” “等等!!这儿有东西!”于泰提高声音喊道。 冯祺将信将疑地停下来,稍微上前半步又停住了:“什么东西?” 于泰趴在池边,整个人脸都快贴到地下了:“是真的!真的有东西!有一个小石块是凸起的,有人为描过金边的痕迹!”他说着,又怕冯祺不信,连忙侧身让过,几乎趴躺在地上,想将那不起眼的小石块露出来。 冯祺又上前了两步,眯着眼瞧了瞧,看不太清楚。但他心中犹疑,不愿再往近了去:“你试试,能不能按下去,或者左右旋,都试试看。” 这一路都是做“探路石”的,试这个总比下那未知的潭水要好,于泰赶紧点头,左右上下摸索了一会儿,竟真的将那石块按进去了! 随之,一阵挪移巨响,有石块挪动的声音伴随着水流声在四周响起。于泰不自觉就伸头去看面前那潭死水,只见这水面竟然在缓慢地整体下沉!水线由刚才的接近地面已经降到了地面以下约一丈处。 与此同时,刚才于泰仔细检查过的墙面方向,紧贴着墙根的地面一一向下塌陷,又瞬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灌满。在半环绕的水流中央,一个石台缓缓升起,台上正摆放着一副棺木! “是活水……”冯祺的目光先被那水流吸引,与这一侧的死水不同,那棺木周围环绕的是潺潺流动的活水!活水就证明有来处去处,这样一来,出去的通路就有了希望。 他定了定神,正打算向那石台上的棺木看去,他有种直觉,要找的东西,必然在那棺木之中。 可正当他打算朝那边走去时,忽然感到身后一阵锐器破风之声来袭! 徐郁青与谷临风原本尚在外间山道中摸索,这时便听到了洞穴深处的巨响。伴随着这巨响,山洞中的潮气瞬间增加,许多石块的缝隙开始渗入水滴。两人对望一眼,知道墓室就在前方,不再顾及路上会有什么暗藏机关,循声加快了脚步冲了过去。 刚一进门,一个黑影就迎面砸了过来,两人闪身避开,只听一声闷哼伴着那黑影直撞上山壁,“黑影”呕了几口血,就这样昏死过去。 谷临风位置靠前几步,一抬头,正撞上洞穴内升起的石台上立着那人,对方才将将收起招式,看样子适才将那人一掌打飞的强硬内力正是由此而来。 原来,先前于泰趁着冯祺走神观察之时打算偷袭,结果冯祺反应迅速,两人便混战起来,一路打到这石台棺木边上。冯祺暴起气劲,伺机集聚掌力将于泰击飞出去,正撞上循声而来的徐谷二人。 冯祺此刻来不及管这两名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竟聚力劈掌,直接将眼前的棺木盖子劈开! 徐郁青被突然砸过来的于泰阻了一瞬,闪身进来后迅速观察了一下这墓室布置,再一看到那一边的情形,陡然一惊,只来得及喊:“别动那棺木!”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徐郁青喊得着急,而冯祺更不会听信于他,随即,沉重的棺木被劈砍开来,闷响回荡在洞穴之中,像是敲响了沉沉的钟声。 几乎就在下一秒,洞穴四周的山壁开始逐步垮塌,不规律的石块从顶上和四壁乱七八糟地砸落下来。 徐郁青在心中暗骂,只得全速避开那些砸落的石块,迅速向棺木移动过去。他进到这里,只打量了几眼就知道,这墓穴布的是个“同归”之局,若是动了那最核心的棺木,这里的一切都只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冯祺那边,劈开棺木后果真得见其中有一个长条形木盒,他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迅速就要抄起。此时,却有几枚金针朝着他面门和手腕脉门出袭来,让他不得不避。 谷临风早在徐郁青喊出声时就有了动作,只是被落下的石块所阻,此时见对面那人要从棺木里拿什么东西,他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关键之物。金针迅速出手,他的准头和劲道都不会错,石台上空间窄小,对方只要闪身避开,就无法在石台立足。 没想到冯祺身法也是极为出色,他施了个巧劲闪身避开,双足已离了石台,却用左臂攀住棺木边缘,将自己堪堪挂在石台边上。避过金针,他以臂力撑起自己,一个翻身就将右手探入棺木,取出了那个长条木盒握在手中! 第35章 夺物 到手的木盒却并没有让冯祺大功告成。 紧随而来的徐郁青正巧赶上,他轻身跃上棺木,借着优势居高临下,直接抓住了木盒的上半截,然后抬脚就往冯祺那攀住棺木的左臂踹去。 冯祺快要被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气疯了,猛地聚力一拍那棺木,借力也腾空而起,一手紧攥着木盒,另一掌力推过去,就这样和徐郁青两个人在棺木之上打斗起来。 徐郁青险险避开那一掌,心中暗惊。这人的掌风内力极为强劲,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几番交锋后,徐郁青脚下一个不稳,被对方得了机会,一脚踹在他胸前,借力将木盒扯回自己手中,荡离了石台落回洞穴中央地面。 只是冯祺这边还没立稳,谷临风伸腿扫来,将他绊倒在地,伸手也去夺那木盒。刚刚触到,就见对方怀中银芒一闪。谷临风只来得及向一侧翻身避开,胸前却还是被刺破了一道,不得已将木盒松了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冯祺先前根本没有来得及拔剑,此刻得了机会,腰间软剑既出,那剑锋便如银蛇吐信一般缠去,佐以强劲的内力,让谷临风不堪其扰。然而此刻,洞穴内的晃动落石也在加剧,两人的缠斗不时被落下的碎石阻断。 这一侧,徐郁青被踹那一脚正当胸前,更将他整个人踹进了棺木中。那一脚所含内力不低,他心口一痛,闷闷地呕出一口血,撑着棺木边缘想爬起身来。想起身下那尸体该是五圣或者花竞春,便迅速念叨了一句“师祖得罪”。结果一手扶着棺木内壁将起身时,徐郁青突然发觉手指上抚过的地方有凸起的纹路。 他怀里的夜明珠还在,连忙掏出来,又仰下身去凑近了看,这才看清棺木内壁上这一小块见方处刻着疑似路线图的东西。徐郁青心中勾画着来路,对照着这线路图看了一会儿,立刻明白了从这墓穴出去的法门。 他一跃起身,洞穴内越来越不稳定,碎石渣四处落下,还有从四周深入的潮气与水滴。他在那棺木上晃得厉害,只得半蹲下来,视线里,是不远处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影。徐郁青略一思索,从怀里掏出那半册《盗术》残页,冲着那边便喊: “停手!我这儿有出去的办法!” 谷临风此时正好堪堪够着冯祺手中木盒,这句话的功夫,冯祺果然身形微顿,被谷临风抓住时机将半个木盒抓在手头。可他脚下仍被冯祺一腿绊住,一个不稳,单膝跪在了地上。他不愿松手,便被冯祺由上而下施加着压力。对方功力深厚,谷临风深知硬拼实在不是良策。闻言,两人都停顿下来。冯祺成竹在胸,卧着木盒的手中暗自蓄力,侧了头,像是要听对面那人怎么说。 徐郁青见他停下,知道有戏:“佘贵那半册《盗术》在此!里头有出去的法子!若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同归于尽而已。你松手,我给你这册子。出去之后再做计较!” 他这话半真半假,不管对他们任何一个而言,都想要先从这地方出去。如果夺得了木盒但死在这洞穴里,也是百无一用。 冯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就算那木盒暂时给了这两人,出去之后凭借幽门暗卫的势力,要想再夺回来也不算太难,但丧命在这洞中就实在不值了。不过那册子中是否有出去法门,他半信半疑。于是只道:“先拿来看看。” 他是强势方,此时向谷临风施加压力的劲道松了些,示意了一下。他笃定这两人别无选择。 徐郁青果然稍作犹豫,便将那书册掷出。冯祺疑心极重,只用软剑去接,轻轻挑住那书册,拎到眼前查看。 就在那书册刚挂上他剑尖、正带着那书册往他眼前凑近时,冯祺突然感到袖口闪过一道气劲,随后手腕脉门处狠狠刺痛,随即,手腕伤处传来一阵麻痒,令他软剑脱手而下!另一只握着木盒的手也受了影响,一时无法再顾及。 趁此机会,谷临风运力起身,一把夺过那木盒,翻身滚地躲开。 “过来!”听见徐郁青朝他喊,他翻起身第一时间便将那木盒先掷往对方手中。可才一回头, 只见冯祺已经迅速将自己受伤的手封住脉门,咬牙切齿就要往徐郁青那边掠去。 原来,徐郁青此前早有准备,将自己随身那薄如蝉翼的特殊刃片涂上了佘贵随身所带的蛇毒药液。刚才趁冯祺接过书册之时,再发一力,将刃片精准打向冯祺手腕脉门,给谷临风创造了脱身夺物的时机。 但他没想到冯祺反应竟如此之迅速,且置那蛇毒于不顾,强行封住中毒的右手,左手聚力,以近乎非人速度向徐郁青急速掠去。 饶是徐郁青身法了得,在这棺木上也无从发挥,只得翻身跃下暂避。谁知道刚刚避过那袭来的掌风,洞穴顶上纷落石块正从他头顶和前方砸落。徐郁青左支右拙,堪堪向右闪避,可脚下却不慎被路面坑洼绊了一下,而冯祺掌力竟然穿透眼前不算小的石块,正朝他面门袭来! 第36章 落水 就在这瞬间,徐郁青眼前一暗,谷临风不知何时赶到他身前,帮他受了这一掌,可冯祺也已经到了近前。他才稳住身形,扶住谷临风正想去接那掌力,却听谷临风低喊了句“小心!”随即往他肩上推了一掌,将他整个人推远开来。在他先前站立之处,接连落下的碎石块正砸中谷临风的肩背,冯祺随后掌风扫至,又将他击飞丈许。 徐郁青被推出去那一刻也难以平衡,加上洞穴内情况复杂,站立不稳,手中木盒也跌落出去,连连滑出,直卡在那潭水边的浅石台下。他连忙翻身爬起,还来不及去看谷临风那边情形,就感知到冯祺抬腿扫起的石块向自己砸了过来,只得连连翻滚躲避。 他忙乱中看了一眼谷临风的方向,知道他应该伤得很重,嘴角胸前都挂着血,背后的旧伤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只撑够力气将自己半坐着撑起来,像是想提起气力追过来,却力有不逮。 徐郁青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看过去的眼神是怎样的,但他看见谷临风皱着眉咬牙爬起,似乎要往自己这边来,一抬眼竟然对上了彼此的眼睛。他只来得及狠狠一偏头,往棺木那方向拼命示意,用嘴型向对方奋力喊出那个字:“走!” 然后,他借力而起,向潭水边腾去,眼看就要将那木盒抓入手中。 可冯祺比他先发先至,木盒被他先一脚扫开,而后侧身拾起抓在手中,同时飞起双腿连连朝徐郁青踢出。待对方避开时,一跃而起,就要转身离去,后颈却感到一丝凉意,连忙俯身。 徐郁青已拔出怀中短剑,从冯祺身后连刺数下。但都被对方巧妙避开,只堪堪刺伤了其右臂。冯祺一手受伤,另一手卧着木盒,不便还击,恼怒之余脚下变幻步法,佐以腿功退敌。好在徐郁青身法也不弱,短剑毫不停顿的向对方无力还手的上半身袭去,竟一路将冯祺逼近潭水。 冯祺终于暴怒,将木盒转回受伤的右手握住,左掌蓄力就要击出。正当时,数枚金针恰到好处朝他左手脉门袭来,仿佛徐郁青此前那招的故技重施,可准头力道来得更加强劲。 冯祺冷哼一声,掌力化作气劲,将那些扰人暗器击落,再回肘应对徐郁青的攻击。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金针竟然是环环相套之局,刚才那些扰人的金针掩盖下,另两波金针竟然以相差无几的时间掐点而来,他只来得及一侧脸,几枚金针便扎入了他左侧眼角,更要命的是有几枚扎入了颈侧穴位,这令他身体不由得僵直了一瞬。 而徐郁青要的就是这一瞬。短剑起手,他朝着对方要害刺去。 那环环相套的金针手法是谷临风的一手独门功夫“幻里针”,先前徐郁青所发招式,不过是从他这里学去的浅层。他强撑着起身,找准时机下了手,见徐郁青借此机会将短剑插入对方心口,这才安心,强提一口气爬到棺木边去摸索。 他自然看懂了徐郁青的口型,也读懂了对方的暗示,知道那棺木内必有洞穴道路的提示。顺着那提示,他找到了棺木下方的铁制机关。 洞穴晃动更厉害了,他握住那机关狠狠按下去,脚下棺木所在的石台瞬间缓缓移动起来,慢慢露出下面一条水道。他急忙回头去找徐郁青。 借着谷临风先前那一手“幻里针”,徐郁青得手刺中冯祺,他抓住机会,一举夺下那木盒,然后有样学样飞起一脚,将冯祺整个踹入那潭死水之中。 腿落下,他半跪在潭水边喘了两口。他这一番折腾也是累得够呛,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但总体来说比谷临风状况好了不少。 “郁青!快!” 听到对方喊声,徐郁青赶紧爬起来,回身向他挥了挥手中木盒示意,甚至还笑了一下。 “来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个踉跄。右足被一只人手抓住,猛地一拽!他本来就刚刚爬起,立足未稳,那手上力道更是惊人,徐郁青只反应了一瞬,就被这股力道拽下了深潭之中。 从谷临风的位置,只来得及看见那刚才还向他挥手一笑的人,奋力将手中木盒甩出,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了潭水方向。 顾不上缓缓开启的出路和掉在路途中的木盒,谷临风几乎是用尽全力赶到潭水边向下看,只见潭水水面已距离地面丈许开外。潭水极其清澈,他顾不上看见水中疑似花竞春尸体的震惊,急忙寻找那两个在水下缠斗的身影。 也许因为都受了伤,又在水下,两人动作都意外的缓慢,谷临风定了定神,再抓五枚金针,向水下冯祺的身影掷去。几乎在金针刺入水下的同时,冯祺停止了动作。 他顾不上想这次为何如此顺利,就见徐郁青也在此时探出头来,便朝他喊了一声。 徐郁青该是听见了,慢慢抬起头看他,似是有点茫然。突然,又数块落石朝潭水中砸落下来,而水中的徐郁青竟然没有动作! “郁青!”谷临风一惊,顿时觉出他的不对劲,但他在这潭水边竟是束手无策,翻身就要下去水中将他捞起。 好在那些石块只有一块较小的砸中了徐郁青的右肩,而他也像突然醒过神来,嘶哑着、声音颤抖地朝谷临风喊了一句:“别下来!” 谷临风被他喊声一顿,又见他开始朝岸边游过来,这才停住了动作。他在潭边往下伸出手,在徐郁青能够到的瞬间,一把握住他。 可在握住徐郁青手掌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就紧了一下——不对,那手太凉了,凉得就像失了活气! 他奋力将徐郁青拉出那诡异的潭水,后者几乎是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他伸手抱住对方,就好像抱住了一块巨大的冰块!他仔细看去,才发现徐郁青眉间发上都起了一层冰雪似的白霜,整个人正筛糠一样在他怀里颤抖着。 “子、子、走啊……”发乌的嘴唇挣扎着说出口,让谷临风醒过神来。他顾不上其他,赶紧向徐郁青输送自己的真气,借由内力给他暖身子。然后一把抄起怀里的人,再捡起路途中掉落的那木盒子,拼尽全力朝那棺木石台下的水路奔去,赶在洞穴中巨石塌落之前,抱着人潜入水中。 真气似乎让徐郁青缓过了一瞬,可重新跃入水中又让他僵硬起来。他几乎没有办法再自己动作,谷临风只得拖着他奋力地游,还不敢停下输送给他的真气,生怕他在自己怀里彻底停止那颤动。 他抖得厉害,呼吸都又细又乱,连在水下闭气都很困难。谷临风俯下头,用自己的双唇封住对方的,手上、唇间都在给他渡气过去,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他往前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撑不住了的时候,水流的引力突然减轻了,有光线朝水面刺落下来。他用余光抬头去看,水面上的山影天光就在头顶。 出口到了! 第37章 出逃 马车在颠簸的山道上疾驰。驾车人专挑些刁钻小路,那曲折山道叫人惊心动魄,在这样的速度下,若不是驾车人技艺过人,险些就要翻落山崖。这驾马车就在这样的路途上走了约莫半日,可想而知车里的人该有多翻江倒海,可是却连半句抱怨也无。 眼看太阳就快要落山,这驾马车总算翻过了这段恼人的山道,速度也慢慢降下来,驶进了林间坦途。 这时,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一个女子探头问道:“是快到了吗?” 驾车人点点头:“英姑娘再忍忍,这段已是好走的道了。” 仔细一看,这驾车人正是盛州盈香楼的店小二,而那女子正是英虹婷。英虹婷显然对这山道颇为不适,此刻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但她也没有多抱怨,只是见路途好走些了,索性掀了帘子出来,坐在了小二身边位置。 店小二转过头看了看马车内里,又用眼神朝她询问,英虹婷只是摇了摇头,用口型答道:“还没醒。” 这马车内坐着的正是谷临风与徐郁青。 原来,英虹婷脱身之后,想办法回到了盛州城内,找到路中明路掌柜说明了内里详情。路中明也是老江湖一个,对徐谷二人状况一番推断后,便安排了手下人兵分三路前往搭救。一路去了此前约定接应的地点,一路从英虹婷脱出的入口开始沿路寻人,另一路去往官兵驻扎处,扮作送葬队伍寻衅滋扰,以混淆视听。最终,英虹婷一行人在山间下游河道上,发现了徐谷二人。 谷临风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多是外伤,内伤不算太重,可徐郁青却一直昏迷不醒。路中明闻讯赶到后,本想将二人暗中运回城内救治,不料不知是如何走漏了风声,朝廷官兵与暗卫人马竟从明暗两路开始同时追查徐谷二人下落。 为保二人安全,路中明安排了手下人假扮他二人模样,先行一步引开视线,再让英虹婷与自己手下从偏僻山路送徐谷二人速离盛州地界。 马车里,谷临风将徐郁青上半身靠在自己双腿上,又用双手护住他身体。怀里的人身上几乎插满了金针,衣衫只得半敞着,身上冰冷得简直没有活气。谷临风自己全身也包扎得严严实实,却顾不上后背的伤口因为颠簸不断地撞上车壁带来的疼痛。 痛可能还要好过一些,总好过木木然坐在那里,只知道给徐郁青渡去暖身的真气。 英虹婷在里头就眼瞧着这一幕不变的场景一整天,实在是不得不出来透口气了。 又行了一阵子,马车终于在一个地界石碑前停了下来。 徐郁青醒来时,恍惚了一瞬。马车内空间狭小,他被堪堪平放在车座上,身上盖着一件外披,车内和衣衫上,都有着那个人熟悉的气息。他觉得身边的空气是暖的,但身上又冻得发慌。刚想抬手紧一紧衣服,才发现自己现在基本上就是个插满了针的刺猬。 他试着动了动手,身体里留有某人刚刚渡进来的大量真气,这让他暂时不显得那么僵硬,可稍微运气,便觉得脉络滞塞,无法凝聚内力。刚想喊人,就听见车外传来英虹婷的声音。 “谷师兄,路掌柜叮嘱我将你们送到这里,前面就出盛州地界了,是平原道,路就好走了。之后的事,我大概帮不上太多,总之你们一路小心。” “嗯,多谢。”是谷临风的声音:“尽快带着你的师妹们回云净山吧。” 英虹婷像是沉默了一阵才道:“这次下山……确是我鲁莽了,多亏了你和徐公子,我以后会吸取教训的。我师父……我师父她……” “没多少时日了。天时到了,我也无力回天。” “是……”英虹婷大概是叹了口气。 “多陪陪她罢。” “谷师兄,那徐公子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尚不知解法,我以金针暂时压制。他这一两天应该就能醒转。”像是停顿了一瞬,谷临风又道:“我会有办法的。” “……那就好。那我便告辞了。”英虹婷估计确实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和谷临风说的。 谷临风却似突然想起一事,又叫住了她:“还有一事,你回去后告诉路中明,我二人的事不太可能是从他这边泄露出去的,盈香楼管理严明,不至于出这个岔子。我适才路上想了想,当时在洞内还有一个人,只是一开始就昏迷过去了,我们都没注意。这个人估计没有死,逃出来了。” “这人是谁?” “不清楚,看起来是幽门暗卫的人。你让路中明替我查查线索。” “好,我知道了。” 是那个撞到山壁上晕厥过去的人!徐郁青立刻反应过来。看样子这个人没死,还逃出生天,并且已经走漏了他二人的消息。他想到先前在洞中争抢的那个木盒,便想问问最后到手了没有,这一着急,就挣动了手上的金针,碰到车座上,痛得他轻声“嘶”了一下。 马车帘子迅速被掀开,谷临风进来时好像愣了一瞬,然后很快就皱起了眉:“别乱动。” 徐郁青不知怎地,居然对着他笑了一下:“把我扎成个刺猬,衣服也不给我穿好,想冻死我啊。”他嗓音还有些低哑,又有些有气无力的抱怨,谷临风听着竟有些耳热。 他上来一边给他拔除身上的金针一边解释:“你中的毒从血液入脉络,只能先封住你的武脉要穴,再借金针替你拔毒。”拔掉金针后,他又递来一件加厚外衫给徐郁青披上。就这一会儿功夫,徐郁青的脸色显得又苍白了些,手也冰凉。 徐郁青皱了皱眉,试着再次聚力,果然武脉空空如也,全无反应。 谷临风好似并不意外,只是抓过他的手,将那外衫给他套好系紧,然后将自己的内力真气再次渡了过去。 “你暂时不能动用内力,但可以借用我渡入的真气。我们内力同宗,不会相斥。” 这股真气入体,徐郁青便立刻暖和过来,逐渐通达全身。他抬眼去看谷临风,对方却不看他。 “血液入脉……”记忆回笼,他突然想起了先前在傅笙手札中看到的关于“潭水”的记载—— “极北冰蚕,研磨做粉,虽有剧毒,但融入深潭之水,可保尸身不腐。” 第38章 中毒 五圣墓穴中那潭存放花竞春尸体的“潭水”不是凡物。 这些天谷临风也不只是在木然呆坐,而是把他们从五圣墓穴中带出来的手札翻阅了一遍,这才搞清楚徐郁青中的这毒从何而来。这种毒非常奇特,似乎是从徐郁青身上的伤口入侵血液,导致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整个人没有活气。体内武脉若不封住,这些“冰封”的血液就会一直冻住心脉。 他又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看过的所有医书典籍,想要梳理出一个可靠的解法,结果一无所获。 传说中,“极北之地”有一冰川,内有许多世间罕见的灵药珍宝,但这个地方从未真正被世人所见。傅笙此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极北之地”,并且从中找到了“冰蚕”融入深潭水中,生造了一口流动的“冰棺”,将花竞春的尸体永久如生的封存在其中。 “极北之地所在何处,全无线索可寻,但你身上的毒性我有些推断。”谷临风为人严谨,下定论总是谨慎:“据其属性,该是一种寒毒。既然知道是从血液入的脉,总会有解法。” 徐郁青看了看他拔下的金针:“你试过拔毒,有用吗?” 谷临风摇摇头,又点点头:“拔毒不是没用,但每次清出的毒素微乎其微,只能暂时控制扩散。” “行吧。”徐郁青沉吟片刻,才发现谷临风还在持续给自己渡入真气,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与身体其他地方相比,有着明显的热度。“得了,你省着点儿真气,估摸着我这儿得是个无底洞了。”自己无法调动内力,没有真气护体又会很快被血液中的寒毒冻僵,需要持续的消耗外来渡入的真气……这不是无底洞是什么? 他轻轻挣了一下,想把手抽出来,却感觉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他抬眼,这次谷临风正看着他,像保证什么似的一直看进他眼眸深处。 “我会有办法的。” 这是徐郁青醒来后第二次听到他说这句话。谷临风不轻易做什么保证,但一旦承诺的事情,总会做得到。 习武之人,内力动用不得,要成为仰仗他人真气护体方能喘息的负累,任谁心里也不会畅快,但只这么几句话,徐郁青却觉得心里踏实了。 他抽出手,反倒像是安慰似的拍了拍谷临风的,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对了,那个木盒子?” 木盒子被谷临风收在行囊之中,长条形的木雕盒子,乍看并不起眼,但锁扣却设计精妙,像是后来加上的。 “我大概看过,估计是加了机关锁扣,我怕会牵扯里面的东西,没动它。”谷临风道。 徐郁青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这锁扣看起来是我们那师祖的手笔,估计是后来加的。里面绝对是关键东西。”研究起机关,他兴致勃勃,像是对先前的事混不在意了一般。 “慢慢来。”谷临风说这句话,是对徐郁青也是对自己。 徐郁青甚至笑了笑:“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打开,也只有我了。” 那我也一定能治好你。 谷临风这样想。 马车驶向平原道,一路向东。 谷临风此前与路中明规划了线路,借由盈香楼的暗网,掩护二人躲过追逃,去洛城分舵找白无患。 原本徐郁青嫌马车目标太大,想要弄两匹马快些走,谷临风却一口否决。 “你刚醒,很不稳定。寒毒到了晚上发作更厉害,没有马车,荒郊野外能把你冻死。” 时值初秋,天气其实还算暖,因此白天的徐郁青对此嗤之以鼻。谁料到太阳才刚落山,他坐在马车里都冻得直哆嗦,开始往身上一层层裹上此前谷临风备好的厚棉袍。 谷临风在外驾着车,听见里面没了动静,便转身掀开帘子朝里看。 “放下……冷。”徐郁青冻得居然惜字如金。 到了半夜只有更冷。谷临风趁着彻底入夜前找了个能挡风的林子一角,生了火堆将徐郁青抱下来暖暖身子,又渡了些真气过去,好一会儿才把他弄得有些暖意,哆哆嗦嗦倚着自己睡过去。 半夜正是人体温度最低的时候,谷临风的手也在棉袍里,紧紧握着徐郁青的,渡入的真气都不敢停。他想起前两天从五圣墓穴里传来的时候,徐郁青整个人头发眼眉都结了霜花,心跳就跟停了一样,脸色苍白得像个雪人。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和湿淋淋的身体,跪在河道边上一个劲儿地给徐郁青渡入真气,然后不断地凑进去闻他的呼吸、听他的心跳。英虹婷一行人找到他时,他几乎是脱力到极点的状态,全靠着路中明带着的固元丹恢复体力。 路中明到底年长些,扶着他的肩按了按,只劝了他三个字:“你别慌。” 他回过神来,便搜肠刮肚地想尽办法,先一点点缓解徐郁青那冻人一般的状况,然后才来得及梳理这到底是什么毒、怎么解……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 第39章 追杀 东行第四日,秋雨绵绵而下。 一场秋雨一场凉,此时的寒凉却险些要了徐郁青的命。 谷临风为他施针拔毒,同时持续渡入真气暖身,来回折腾之下自己也疲惫不堪。原本按照计划,他们此刻应该转上官道,前往元阳城内接应的地点,却在甫入官道时见到了远比常时多一倍的官兵人手设岗盘查。未免正面冲突,两人只得转道,仍然避开官道,走了不见人气的小路。 “咳、咳咳……” 外面下着雨,不便找地方生火,两人窝在马车里,徐郁青半蜷在谷临风膝上。山林间潮湿阴冷,凉气本就重,他如今身体实在吃不消,索性躺下来,少费些力气。谷临风先前一直在给他渡真气,只歇了一阵,又想再来,被他喊了停——人也不是铁打的,这么无休无止地渡下去,他还没死谷临风怕是先要力竭了。 “行了,我冻不死。你也歇会儿吧。” 这会儿刚刚拨过毒,又有新的真气护身,确实不至于非得供着他不可。谷临风这些天精力损耗也大,便撤了手,倚靠在马车车壁上闭目养神。 但徐郁青现在尤其贪暖,虽说用不着真气渡入,却喜欢往暖和的地方贴近。他整个人往谷临风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双手顺着对方的外衣往里伸,隔着内衫把人拦腰圈住了——这样手非常暖和。美中不足是脚上还是冷。他便又把自己尽量缩起来,想离热源更近一些。 感觉到那双手隔着内衫一路攀过,谷临风呼吸微微一滞,随后睁开了眼。 徐郁青感觉到了,也懒得睁眼,喃喃地道:“我抱会儿。” 其实这些天里替他疗伤、怀抱取暖都是常事,但现在这双隔着内衫抚过的手却莫名令人遐想连篇。谷临风低头去看,见那家伙就这样蜷在自己怀里,小猫儿似的,身体因为得到了他给予的热度变得有了活气,这些天一路绷着的弦也渐渐放松了少许。 他的师弟从未这样依赖他,从不会这样对他撒娇——这一刻,他像是什么新奇的事物挠着心,痒痒的。 见徐郁青双腿缩起,谷临风伸长手臂,再抓过一件厚袍子替他搭在腿部,安抚似的拍了拍,于是对方也略微舒展了下身体。可谷临风这会儿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不着了。 “元阳附近有个陇县,小县城中应不至于布置这么多兵力。况且武将一脉是太子的人,该比幽门暗卫那边辰王的人好对付些。入了县城,休整一下。这几日为你拔毒,多少起了些效用,我想给你试试热汤药浴,或许有益。” “嗯。”怀里的徐郁青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从他怀里爬起来:“别往县城了,那附近有个小镇子,原先有驿站,早荒废了。驿站边的酒肆就是盈香楼的产业,地方极小,我差点儿忘了。那儿的沈掌柜我打过交道,是个伶俐人,能帮上忙的。” 他因为埋首在谷临风的腰腹间,乍一抬头,脸上还有些枕在衣服上弄出的痕迹,又因为暖和过来了,难得的有了点儿红润,手还掐着谷临风的腰,肘在人腿上撑着,立得不太稳,谷临风便伸手扶住了他的背。一低头,对上他的眼神——他抬头时脖颈拉长,弧度极美,嘴唇因为说话微微张开,却还是缺了血色。马车里呼吸可闻,谷临风忍不住紧了紧手掌,有一瞬间,他似乎就要加力一揽,把怀里的人再揽近些,好将那泛白的双唇含住,给他些暖意。 这点气氛变化徐郁青哪里会感觉不到。他是个不肯消停的,就势将揽在谷临风腰间的右手缓缓上移,隔着衣衫,他的手不轻不重,恰恰能让人感觉有些难耐的痒。直到攀上对方的肩,他才笑着借力向前凑去:“师兄,你是不是……” “等等,”谷临风却突然按住他的肩,低声道:“有人。” 徐郁青此时内力全无,自然不如谷临风耳聪目明。但他反应仍在,只略微愣了一下,便不忙不乱地从谷临风怀里起身,又伸手去摸放在一旁的包裹。先将随身的短剑和一些路中明给他新添的暗器机簧贴身放了,再去拿那要紧的木盒,却见谷临风先探了手,将木盒揣进了自己怀中。 “我来。”谷临风只朝他比了个口型。 如今危险事倒都被他一个人揽了。徐郁青也懒得逞强,将一个袖箭小弩朝外架了起来。再想了想,自己现在指定是无法近身格斗的,谷临风又不习惯带其他兵器防身,于是又将自己的短剑转手递了过去。 雨这会儿渐渐大了,尤其影响人的视听。徐郁青失了敏锐,只能以眼神询问谷临风外间情况。谷临风静了一会儿,脸色显得不太好,给他比了一个“六”字。 六个人,秋雨中来,没有马蹄之声,寻常人耳力目力难测的行踪,是幽门暗卫的追杀到了。 此刻,他们两人一个内力全失,一个真气损耗严重,可正是对方下手的好时机。 第40章 苦战 谷临风靠在车壁上,抬手示意徐郁青,画了一个圈状——这六个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的马车围在中心。 雨势越来越大,耳力很难辨别这些人的具体行动,但精于暗器与医术的谷临风向来目力过人。掀开车窗帘布细细观察一阵,他已经迅速捕捉到了两个在外围的身影。金针起手,他却犹豫了一下——这个距离,对方躲藏位置很隐蔽,雨势又大,出手的金针很有可能偏离。金针细微,一定要切中要害穴位才最精准。他想了想,另一只手朝徐郁青抬了下,示意他将那袖箭小弩递过来。这种情况下,□□更实用些。 谁知道徐郁青见他动作,一抬手,问也不问就将袖箭小弩朝着他先前所指的方向发射出去。 谷临风实在忍不住要怀疑,他们俩人根本毫无默契。 不过下一瞬,他就领会到了徐郁青的用意。 原本隐蔽在林间的暗卫为躲开这明晃晃来袭的袖箭,不得不变换走位,而这一动,便将他身体要穴暴露出来。只需要这一瞬,谷临风的金针出手,全无偏差。 一名暗卫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原本无声无息的包围圈被打破了沉静,另外两个角落的暗卫也动了。这两人速度很快,在雨雾中化成了一道影,直奔马车方向,似乎笃定了这样的速度下金针无法出手。同一时间,两道巨大的内力冲劲由两个不同方向朝马车车厢袭来,显然是要将他们一举拿下。 还差一个。 谷临风凝神盘算着,腾出的一只手抓紧空隙给徐郁青渡去了些真气护体,随后使了个眼神给他。在那眼神递出的瞬间,两人齐齐行动起来——徐郁青冲出马车门帘,轻身跃上马背;而谷临风也在同一时刻出手割断牵引马匹的鞍绳,伸手推开马车内的车底木板,翻身潜到了马车车底。 突然冲出的徐郁青早有准备,背上还带着行囊。立即吸引了速度奔来的两名暗卫早有防备,及时调转了方向去追。其中一人距离已近,抽刀出鞘,起手就砍向马腿。马是好马,惊而不乱,在徐郁青的指挥下左腾右突。闪避间,徐郁青袖箭应时出手,左边一名距离远些的暗卫手臂上已中一箭,但这人只顿了一顿,又提刀冲上。 就在下一秒,那两道气劲沉沉扫过,“砰”地一声炸开了马车车厢。而在徐郁青奔逃的出路方向,最后一名迟迟未曾露面的暗卫也动了。双刀噌地亮声出鞘,他人正在徐郁青马匹被困区域的老树上方。 一直在与徐郁青缠斗的暗卫立刻栖身配合,三人眼看就要将徐郁青围得滴水不漏,却听得突然一声惨叫,而后左右两名暗卫又应声倒下。 原来,谷临风这边藏身马车车底,又运气抵挡了冲击车厢的那波内劲,趁那两人落地不备时出手,先以短剑出其不意结果一人,又再回身一瞬准确洒出花雨金针,第一时间解决掉徐郁青那头的麻烦。那两名包围徐郁青的暗卫背后不察,就此中招。 但这一回身之间,谷临风却未能顾及另一波后侧来袭的气劲,肩上中了一掌,又牵动旧伤,只得堪堪向右侧闪躲。他一旋身,将短剑横刺,却是一道障眼,同时另一手暗地里刺出金针。 可来人却经验丰富,并不上当,在长刀隔开短剑的同时屈身,正巧避开了金针来势。适才一掌,他看出谷临风右肩有伤,更是刻意向他右侧攻去,谷临风一时竟被缠住了。 徐郁青这头更不好过。他无法动用内力,仅靠谷临风先前渡来的一些真气护体,不宜近身格斗。可对方双刀封势严密,袖箭难以突破,距离一近,更无施展空间。好在徐郁青骑术甚好,驾驭这马儿在林中腾跃,将自己擅长的轻功步法与马步结合,竟走出一套眼花缭乱的阵法,几次险险躲过身后暗卫的刀锋,一枚袖箭还擦过那暗卫的脸颊,蹭出了一道血痕。 这暗卫似是终于被激怒,正巧眼看着两人的追逐越行越远,此刻已进入林间狭窄地带、不易躲避,便借势蹬上旁边树干,高跃过去,想抢到徐郁青马背之上,占据主动。 这地形徐郁青自然也看在眼里,他早有准备,携着那一口护体真气跃下马背,以轻身功夫腾起丈许远,同时回身再一枚袖箭——这回总算打中了那暗卫右腿。 暗卫腿折了一下,没能抢上马背。但徐郁青可用真气有限,袖箭威力不大。暗卫只稍作停顿,便咬牙暴起,直朝徐郁青杀来。 偏巧不巧,徐郁青的护体真气恰恰用尽。别说轻巧闪躲,他连手脚都快要僵在这冰冷冻雨中了。 袖箭还剩最后一支。他深吸一口气,暗骂一声谷临风怎么这么慢,沉息屏气,决定赌上一把。 闭眼,抬手,扣动□□,袖箭应声而去。 刀锋近了,刀气已至,贴着他发丝和脸庞的雨水都被激飞起来,却在下一刻,他听到武器刺入□□的声音。 他睁开眼,双刀正架在他身前极近处,眼前的暗卫胸口确实中了一枚袖箭,却非要害之处。可这人显然已经动惮不得,就势要往地下倒去。徐郁青撑着几乎僵直掉的身体,急急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来,随着对方倒地,这才看清直插入那暗卫背脊上的一把短剑。 马蹄声响,谷临风从雨雾中奔过来,一个翻身到他面前,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手,渡来一波暖身的真气。 “伤了吗?” 闻声,徐郁青先是呆滞了一下,随着身上暖和开来,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谷临风处理完那边的人赶来了,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从那头脱的身,及时赶过来补上了这一剑。 他回了回神,见来人面上无恙,才点点头,又道:“快走,再有追兵就麻烦了。” 谷临风“嗯”了一声,松开他的手去拔那暗卫背心插入的短剑,想了想又将长刀也捡起一把——他因是医者,除了金针之外一般不愿使刀剑一类的长兵器,如今情势紧急,却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将刀挂上马背,他又伸手去拉徐郁青,想先帮他上马,却见对方皱着眉站在原地,顿了一瞬,没有伸手来搭,自己翻上了马背。他也没多想,随后上了马,将徐郁青圈在身前,策马前行。 “冷吗?” “你伤口裂了。” 马背上,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谷临风闻言愣了愣,他自己都没太注意到后背伤口又裂开的事,这会儿才觉得确实又在流血,但痛感已经麻木了。 “不碍事。”他说。 先前谷临风弯腰去捡兵器时,徐郁青就将他的伤看在眼里。他身着黑衣,伤口裂开流出的血并不明显,只是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之下、弯腰抬手的动作之间,才终于显露出来。徐郁青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旧伤口上又添了新伤,这人却混不在意。 也不知流了多少血,赶过来的第一时间却为他渡来真气,问他伤了没。 从前是怎么会觉得这个师兄不好的? 徐郁青第一次没多话,沉默着给谷临风指路,摇头止住了谷临风还打算再渡过来的真气。 冷的又不只是他一个人。失血过多不冷的吗? 冰凉的秋雨中,他的后背却被谷临风整个包裹在自己身前,那人的手臂从两侧环过,握住缰绳,心口最热的地方贴着他的肩背,心跳有力起伏着,浑身的热气似乎都朝他密密地包裹过来,尤其是他耳后扫过的阵阵呼吸—— 他的身体明明又僵又冷,心口却被烘得热乎乎的。 马匹穿林而过,翻过一片小山坡,雨雾中,不远处的镇子已经显露出来。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那热烘烘的呼吸在他耳边低声说。 第41章 野店 雨势未歇,未到黄昏,天已经全暗下来。 每到落日后,徐郁青体内寒气就愈加汹涌,此时心里再暖也抵不上寒毒来袭。加上刚才的缠斗中下意识动用了内息,不小心冲击到脉络中的寒毒溢出,未到镇上,他已经昏厥过去。 说是个小镇,倒不如说是个村子,零零落落才二三十户人家。也幸好如此,谷临风一眼就找到了徐郁青口中那家老驿站边的酒肆。 酒肆一楼卖酒,二楼是个野店供人投宿。旁边的驿站虽然荒废已久,但因交通便利,去往多个城镇都经由此路中转,常充作马匹休养、补给饲料之处。 谷临风顾不上多打量,只由徐郁青怀中掏出那枚独特的信物骰子,店中小二就连忙唤来一名主事的掌柜,名唤沈冲。 沈冲是个四十上下的精壮汉子,为人也利落,眼看他二人这般形容,问也不问就赶紧安排起来,先让人将他们的马匹处理好,又为他们收拾房间,送来伤药、热水与换洗衣衫。 谷临风也是招呼都无暇多打,先就地为徐郁青施针固脉,又借着热汤浴为他浸身拔毒,等到徐郁青状况稳定下来,这才发现沈冲刚才送来衣服和伤药后并没离开。 他回头询问似的示意了下,沈冲笑容爽朗:“刚才没好意思打扰,但我看你背上伤得也不轻,想你自己也不方便,我等着帮你包扎一下。” 谷临风回身谢过,就着热水擦了擦身,又换下湿衣裤,请沈冲帮忙重新上药包扎。趁这间隙与他大致说了说两人现下处境。 沈冲也是个□□湖了,闻言立刻道:“好在这会儿雨大,你们一路过来的痕迹估计也被洗刷得差不多了。我这就让手下人去把守好几个路口要塞。别看我们这儿没什么人气儿,但位置方便得很,只要有人追过来,我们肯定第一时间能截住。” 谷临风摇摇头:“不用截,只劳沈兄提前探得知会我们,我们便立刻离开。此事牵连广,我无法细说,但若连累你们一处,恐怕暴露整个盈香楼。” 沈冲会意:“老路那边想必也开始放出风声去知会各分舵了,你们原定的什么路线,从何处有人接应?” “去洛城,原本要从元阳过岳州港,走水路。” “我知道了。”沈冲点点头,收拾了下包扎废料:“你们先养养伤,我给你安排一条道,岳州港出来的船能过一个山口野渡头,你们从那儿上船安全,我让我的人传讯过去。” “多谢。” “哦对了,”沈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记得徐公子为人讲究,但我这儿确实也没什么好东西,勉强翻出来一套料子还成的衣裳,再多凑一套也是没有了,其他都粗布麻衫的,你别介意。”说完不等谷临风再客套致谢,便转身出了门安排事情去了。 谷临风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匆忙一拿,换上的就是普通的粗布麻衫。于吃穿用度上,他从不在意,但徐郁青确实是个精细讲究的。摆在一边的月白袍子颜色虽然旧了些,料子却是好货,他先前拿的时候也是下意识就留给了徐郁青。 其实哪儿又有这么多“下意识”……都是长年累月关注着这个人的喜好,习惯做这些事儿罢了。 少年时不是没有烦过这个从不会卖乖的师弟,但惶然无措中的一点星光始终是他的安宁所在。和师父、师弟在一起的那个山头,是他生命里最安稳也最踏实的地方。 他们互相嫌弃又彼此了解、始终扶持,直到他下山独自闯荡,心里还是将这个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师弟划入了未来的规划中。在他心里,有师父和师弟的地方,才是归宿。 年少不识情爱,见了外面的世界也只发觉这人对自己而言有几分不同,于是断言这不同之处,便因为他是他世上唯二的亲人。 一直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后知后觉的,他发现他对徐郁青早已爆棚的占有欲才是看不惯白无患的根本原因,在那些一次次的交锋和互怼里,在一次次细微又沉默的关注里,他对他的心意恐怕早就超过了师兄弟之间该有的感情。 他几乎有些仓惶地逃离了,可随后又是接踵而来的变故,他尚来不及梳理这一点点的情绪,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面对徐郁青的质问他无法辩解,也做不到真正跟他分道扬镳、再无关联。白无患反倒成了他二人之间的媒介,他不时会从盈香楼那里得到一些郁青近来的动向。白二是个人精,从不点破,也不主动找他说什么,只是在盈香楼的消息网中为他开了个特别的口子。 拔掉金针,他把徐郁青从浴桶里捞出来时人已经有了意识,只是依旧昏昏沉沉,许是知道地方安稳了,干脆犯起了困。谷临风便也由着他,伺候他穿上里衣,又抱去床上。这会儿表层寒毒正除了,热汤浴又让人暖和过来,一着舒服的软塌,徐郁青便舒服地哼了一声,朝暖和舒适的枕席滚去,再不像前几日里一到夜晚发冷就往谷临风的怀里钻。 谷临风在床沿看着他,轻轻笑了,在心里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东西。” 他俯身帮徐郁青拉好被褥,本欲转身去隔邻房间,想了想,又担心一会儿暖意褪去,到了半夜天气潮冷,徐郁青骨子里的寒气又要冒头,索性还是挤上了榻,和衣侧身而卧。 连日奔波,他身上的伤也一直没好利索,此刻放松下来,疲惫感席卷而来,竟也沉睡过去。 再醒来时,便觉一股寒意挨蹭过来——徐郁青果然又发作了,在被子里直哆嗦,直觉地往暖和的地方挤。谷临风也有些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将他整个人抱紧在自己怀里,用胸膛最热的地方紧贴着他,又自然而然地翻身将人半压在身下,手中熟练地渡去暖身的真气。 过了一阵,徐郁青终于安静下来。 傍晚才停了一阵的秋雨此时又淅淅沥沥的飘下来,激起阵阵凉意。但这不起眼的小野店客房里,一盏烛火未熄,暖暖地照着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竟透出些相依为命的意思。 第42章 晨戏 天刚发白时,谷临风便自沉睡中醒来。 雨已经停了,早间晨光正好,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和空气,也透着点儿雨后的干净清爽。 他身上还带着伤,睡姿似是不太舒服,半醒不醒间刚想舒展下身体,这才发现,此刻他正与身下的人四肢交缠着抱在一处。 他闭了闭眼醒醒神,脑中逐渐回想起昨日夜里的情形。渡了半宿的真气,也令他损耗不小,但看怀里这人紧贴着自己胸膛,终于睡得舒坦踏实的样子,又忍不住觉得有趣。 既已醒了,徐郁青又早暖和过来,再这样抱成一团便不成样子。谷临风轻手轻脚地挪开手脚,可左手手臂正被徐郁青舒服地枕着,一挪动,那人便也被惊动了。 “嗯……?”徐郁青也不知道醒没醒,眼也不睁,像是不满意这个“枕头”离开,索性将头往谷临风肩窝里一埋,双手更直接拦腰绕过去,把这热源紧紧圈在身前。临了,他还不安分地贴着那升温的胸膛和脖颈蹭了蹭…… 先是被紧抱住腰,又感觉到那鼻尖和双唇抚过自己的喉结,谷临风整个人一僵——昨夜两人抱得那样密不可分也不曾这样难耐过,但此刻他却…… 几乎是仓惶的,他一下推开徐郁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背对着床内,平静了片刻,才开始系紧自己乱敞着的衣衫。 他身后的徐郁青缓缓睁开眼,侧过身子,撑起头。看着他那手上向来灵巧的师兄几乎可以说是笨拙地系着衣带,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谷临风听见他那动静,便知道先前这人恐怕早就醒了。他手顿了顿,再回神便迅速整理好了里衣,不言不语,只是伸手去拿外衫。 “喂。”徐郁青喊了一声,见他不理人,心说怎么那么不经逗呢,干脆伸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背——因为怕触碰到他背上的伤口,踢的位置相当靠下,加上这不轻不重的力度,倒像是又在撩骚。 谷临风正在拿外衫的手紧了紧,自控似的深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他将手上拿好的月白外袍扔给床上的徐郁青。 “醒了就起来穿好,别着凉。” 徐郁青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会儿他暖和舒服了,便又显出几分不着调的讨嫌劲儿:“昨夜师兄又是帮我沐浴又是哄我睡觉的,怎么早上就翻脸不认人啦?” 谷临风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立在床沿低头看他,听他说完这种不着四六的话,居然也没什么大反应,只是静静地端详了他一会儿。直到徐郁青被看得都有点儿发毛了,谷临风才终于道:“你身上的毒……昨夜试的热汤浴拔毒,效果看来不错,等安稳下来,我试试药浴拔毒,或许再辅以强内力催动,能先把你身上外露的寒毒都清理掉。” 徐郁青反应了一下,先是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心里竟有几分调戏未遂的失落。转念一想,这人脑子里记挂的都是给他救命的大事,又觉得十分满意。 他勾着嘴角开始打理自己,索性换了个正常话题:“我们几时走?”他自然清楚此处只做歇脚,定不是久留之地。 “跟沈兄商量过了,明日后日之间,等他安排妥当就走。”谷临风答。 “嗯,他是个办事可靠的。昨日我也没能跟他打个招呼,一会儿下去见见。” 两人正说着,突然一阵脚步声踏上楼来,随后房门便被敲响。 “是我。”来的正是沈冲,进门他顾不上跟两人打招呼,第一句便是告急:“赶紧收拾东西,那边来得好快!” 第43章 野山坡 沈冲是个麻利的,昨夜就已经安排了人手在各个交通要道把风,未曾想天刚蒙蒙亮就接到了消息,一处关卡的探子已经见到了像是暗卫的人马,在几个路口犹豫一阵,似乎还未判断清楚究竟往哪一条通路去,但眼看找上这里便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 “我已经让手下人想办法阻上一阵,往岳州港的信儿昨夜也早送出了。你们收拾收拾,我安排你们现在就走。”沈冲边说着边摊开一个包袱,里头细心放着衣物、伤药和干粮。两人接过谢了,也不多废话,立即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动身。 “路线图。”沈冲递过来一张简单画就的图纸,徐郁青接过来看了,倒是清晰易懂,“一会儿我安排店里送酒的马车带你们走,混在里面不会太起眼。走到官道查检口之前,就会路过一处野山坡,从那里上去,按照这个路线图走,翻过山就能到我说的那个野渡头。路不太好走,但那道隐蔽,除了当地人也没外人知晓,比较安全。” 徐郁青点点头将路线图收起来:“谢了沈兄。不过之后暗卫的人如果查起,你们这里……” “放心,我们应付得多了,”沈冲道,“我们实话实说,就说有两个跟他们要找的差不多的人,昨夜来投诉,今晨就走了。”他爽朗地笑起来:“我已经找好了人,骑着你们来时那匹马一路往岳州港方向去,我们照实给他们指路就是!” 徐郁青闻言也笑了,对这个老江湖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众人不再多话,收拾妥当后挤上那送酒的马车,紧赶慢赶从后门上了出镇子的道。也是沈冲布置得当、消息及时,竟然恰好与暗卫的人马擦身而过。在他们的马车刚刚上了官道不久,暗卫一行十人便抵达了这间小酒肆。 野山坡之所以称之为野山坡,正因为此处荒芜偏僻。出了小镇初上官道,那段路也算不得好走,这一带多山林,昨夜又下过雨,泥泞不堪。 为防留下太多踪迹,沈冲的两个手下只护送他们一路行到个不起眼的岔路口,便领他们下了车,指路往林子深处走,又自己留下来为他们抹去痕迹,重新载酒上路,以乱试听。 两人行了一阵,按照指引走到了林子最深处,就在疑似无路时,一株将死未死的半折老树吸引了徐郁青的注意。 这老树有些年头,原先许是株参天古木,可惜或遭雷击,拦腰折断了。此时下半截还立着,上半截却栽倒下来,乍看便是拦在路中。栽倒下来的地方,也滚落了不少山石,从下面看来,这里确实是“此路不通”的。 “喂,你看看这个。” 徐郁青招呼了一声,谷临风便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老树。只余半截的老树高度也远超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从底下确实看不清上面的情形:“你在这儿等我,我上去看看。” “别啊,”徐郁青拉住他,笑笑:“信不信我,上头肯定是通路。直接带着我上去得了,来回折腾什么。”徐郁青此刻内力无法动用,大为影响他的轻身功夫。 谷临风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由着他的意思,直接揽着他一起跃上了老树桩子。 到了上头一看,这株折了半截的老树,上半截正搭着碎石延伸到了另一侧的崖壁上,正连着一条不显眼的小路,直通一处隐蔽的盘山道。 说是盘山道,这路途也真应了那个“野”字,路不成路,碎石杂草丛生,若不是借着那张路线图,当真看不出这地方还能走得出通路。 行至午时,徐郁青已经耗了大半体力,再加上山间潮湿,这日天又阴沉,没半点日光,更让他骨子里的寒毒又冒起头来。 谷临风在他前头斩草开路,为了迁就他,一直放慢脚步。他自然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像个拖累,歇了口气,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来转移转移注意力。 “哎,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你非得让我跟你一块上山去采药。那会儿也是雨季,路特难走,我觉得跟这个鬼地方也差不多了。” 谷临风在前头听着,头也不回地答话:“是你自己非要跟我去。因为师父马上要回山了,走之前给你留的剑术功课你没练完,找了个借口,想说是陪我采药才耽搁的。” “有吗?”徐郁青不承认:“我剑术什么时候偷过懒,比你这个只会使暗器的强多了。” “呵。”前面的人以嗤笑表达反驳。 徐郁青在他身后笑笑,往上攀爬的山路有些陡峭,他不得不喘口气再说话:“那时候我俩是不是还迷路了?” “嗯,”谷临风应了一声,“你中了蛇毒,又突然下大雨,不辨方向,耽搁了大半日。” “哈,怎么老是我中招。”徐郁青自嘲似的笑了笑,倒是依稀想起来当时经过。 第44章 当年事 虽然是他硬要跟着上山去,但药材医术之事他从来就学得不上心,采药的活儿终究还是落到谷临风一人身上。可他又非要撩闲,在一旁不干活还指手画脚,谷临风自然忍不住要回嘴。斗嘴到临头了,谷临风便嘲他“不学无术”,他自然不服。 “不就是找你手上那种红叶草吗?你在这底下转圈当然不好找,有本事去上面摘啊。”徐郁青仗着自己轻身功夫好,故意要激他往山崖高处去。 谷临风看了一眼,谨慎道:“不知上面情形,不去。”他想了想,既然是自己答应带人上来的,就总要有个师兄的样子:“多走一段,往前头去吧,你少点儿废话,早采完早回。” 徐郁青这会儿最不想的就是“早回去”,哪儿能听他的劝,转头一跃就往那边山崖上去:“怕就在下面等我给你采来!” 等谷临风闻言回头时,见人已经几个腾跃消失在山崖上头。他心里一紧,赶紧追了上去。他轻身功夫不如徐郁青好,追上去后左右瞧了瞧,不见人影。天色渐阴沉,是要下大雨的趋势,山崖上面又是个林子,林木蔽日,越显得昏暗,他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徐郁青的身影,那小子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谷临风当时就上了火。 “徐郁青!给我回来!” 那小子哪儿肯乖乖听他的,转过头面带得色微笑着,手里拈着几株药草:“你看,我就说这里有吧!”他知道谷临风生气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看他生气,不然老是呆呆的面无表情,说些讨人厌的话,生气的时候总归“有趣”些。 谷临风果然挺生气的,但表情由至皱眉到突然瞪大了双眼—— “小心!” 还未及反应,他只感到脚踝突然刺痛。藏在林木间的一条小蛇从他脚边迅速滑走了。 那时候谷临风刚十一二岁,远做不到后来那样沉稳淡定。好在他慌乱之余倒还记得医书上的教导,迅速给徐郁青处理了伤口,又用嘴给他清理了余毒。蛇早已跑了,他也没看清样子,只记得医书上说毒蛇出没之处,附近定有相应的解毒药材,便死马当活马医在周围努力分辨了几种有益的药草,挨个给徐郁青试了。也是他俩运气好,竟然真的给蒙对了。 徐郁青下肢还麻痹着,毒到底解没解开,两人心里也没有底。大雨这时候一股脑儿地倾盆而下,他只好背着徐郁青在林子里乱窜,一边提防着脚下再有毒物出没,一边头疼究竟哪里是这林子的出路,终于在一处山坡下发现一个浅浅的小洞。 小洞勉强让这两个半大孩子挤了进去容身,将将就就避了雨。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似的,声势浩大磅礴,林子里的小山洞潮潮的,雨滴时不时溅落进来,湿了他俩半身。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终于缓和下来,他身旁的徐郁青却发起烧来。 “郁青?郁青!” “嗯……?”徐郁青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头沉沉地靠在他肩上抬不起来:“难受……” 后来的情形徐郁青记不真切了,似乎是谷临风想了什么法子稳住了他来势汹汹的发热,又背起他顶着连绵的雨寻路下山,终于在两个时辰后遇上了赶上山来寻他二人的师父。 再后来因为这事儿,谷临风还挨了罚,但却只字没有跟师父提起,这一出原本是徐郁青闹出来的。 “累了?”前面谷临风的声音将徐郁青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山路难行,他们沿着山势一路向上,体力的耗费也越来越重。徐郁青还想再坚持一下,也懒得多说话浪费力气了,只是摇了摇头。 向上走去,路已不成路,很多时候是借着几块山石勉强相连,可容人攀爬或腾跃过去,再通向一处缓坡。谷临风先越过去,而后回过头来伸手牵他。 徐郁青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逞强,从善如流地搭过手去,借了对方的力倾身向前跃去。 一块山石地方不大,两人站在一处自然挤了点儿,加上徐郁青跃过来的冲力,整个人便险些撞进谷临风怀里。 谷临风一手牵着他,另一手似有似无地虚搭在他背上护住,待他站稳了,才低下头看了看他,握住的手早已自然而然地渡来了些真气。徐郁青整个人瞬时间舒服了不少,正想抬头说点儿什么,却被谷临风抢了先。 “那个时候,”他竟是捡起了之前的话题,“你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当年在山林间给徐郁青解毒治病,是他真正意义上成为医者的开始。在那之前,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按师父的交待重复这些枯燥的读书、采药和练习,甚至更希望多花些功夫在武学上,觉得这样才是真正保护自己的方法,却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原来有能力救治一个人、唤醒一个人,可以是这么要紧的一件事。 徐郁青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望向他的眼睛笑弯起来,喘了口气,“命令”道:“背我。” 第45章 木盒 从拂晓到日暮,两人整整走了一日,终于在天色全暗之前,瞧见了山那边的野渡头。 沈冲的人经由官道前往岳州港,再去通知原先接应他们的人,想来也还需要再过半日时间才到达这里。好在这下山道至渡头之间,留有一个破破败败的旧草棚,勉强可以栖身,谷临风便寻了些干柴生起火堆,凑合在这里安置一晚。 沈冲看着粗犷直爽,心倒是细,准备的衣物、干粮、药材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酒。天黑以后,山间尤其阴冷,谷临风把能用上的衣物全堆在徐郁青身上,又把他搬到火堆旁做好,自己去渡口弄了些鱼,就地烤做热食下酒,给两人暖一暖身。 “给你,喝两口暖一暖,”谷临风一手翻弄着烤鱼,喝了一口酒,就着手递给身后的徐郁青,想了想又强调:“只能两口,不能多。” “嘁,”徐郁青从手头上的事情分出神来,一边伸手接过酒一边不以为意道:“你自己伤也没好,还管我喝多少酒。” “小心为上。” 徐郁青白了他一眼,特意灌了两大口,又将酒壶塞回去,继续低头摆弄自己手上的东西。 谷临风看了看,他正埋头研究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好不容易从地穴中带上来的木盒子。先前他们看过,盒子底部不起眼处刻有邱恕的名字,想来确实是傅笙从宫中盗出的要紧事物。 “有眉目吗?” 徐郁青点点头:“大概知道,等到了白二那儿,有趁手的精细工具,应该能打开。” “那别看了,先吃东西。” 热腾腾的烤鱼递到眼前,香气只窜上来,徐郁青闭眼享受般的嗅了嗅,这才放下那盒子,接过烤鱼来吃。吃了两口,他又唤了谷临风一声:“你说这盒子里是什么?” “证物。”谷临风想了想补充道:“手札上说,当年那个婢女给了傅笙许多琐碎证物。看这盒子不大,该是些书信之类的折页。” 徐郁青吃着烤鱼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吃着吃着突然笑起来。 “……?”谷临风不明所以。 “哎我突然想到,”徐郁青笑得停下了手上的烤鱼,嘴里还糊着一口没吃完的:“你说他割下来那玩意儿会不会也在里头哈哈哈哈!!!” “……小心鱼刺。” “咳咳咳!!”也不知道是不是谷临风这乌鸦嘴太灵验,话音刚落徐郁青就一个劲儿咳嗽起来,赶紧伸手又抢来酒壶喝了两口。 等他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谷临风却突然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徐郁青正在灌第二口酒,闻言差点儿喷出来。可看看谷临风的表情又认真得很,没在逗贫。 “我的意思是,这木盒里的东西,辰王绝对不会想要留在世上。幽门暗卫的人为什么要夺,而不是直接毁掉?” 徐郁青自然懂他意思。他们手上的木盒里,藏着暗卫首领邱恕的秘密,而这秘密如果真如傅笙所记载,其中深深牵扯到邱恕与辰王生母元妃的私情,这样的东西,是辰王和邱恕都决不允许再留于世间的。但是在地穴之中,他们遇到的暗卫却不是拿到后立即毁掉,而是想要带出去,这中间就值得深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头搞不好真有邱恕的那玩意儿?所以他手底下的人第一要务是先把盒子拿回去,然后他们再毁掉里头证物部分的东西?”徐郁青顺着他的思路道。 “也有可能辰王还根本不知道此事。邱恕也不想让他知晓。”谷临风道。 “那么看来幽门暗卫的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毁掉这盒子也不是不可。”徐郁青想了想道,“这对我们不利。” 若目的是要夺得盒子,且安全打开,那么徐郁青会显得至关重要,至少在不敌暗卫之时,他们还有谈判筹码。可如果情况如同他们猜测的一般,那么暗卫的人如果真的下了狠手,全毁了也就毁了。 “嗯。”谷临风应了一声,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幽门暗卫追我们合情合理,可军队的人是太子派系的,也在设卡查我们下落,为什么?” “看来,不管辰王知不知道自己这头的猫腻,东宫那边是闻见味儿了。”徐郁青道。 盛州附近现出五圣地库踪迹,东宫一脉的总兵陈炯先是封住要道,后是暗地里散播消息吸引江湖中人前来,把幽门暗卫想要盖下去悄无声息解决的事情宣扬闹大;在他们出了地穴后又迅速反应,加入追击,还在各大官道设关卡堵路查人,这只能说明,太子派系的人对邱恕身上的腌臜事儿心里有数,恐怕多年来也在暗地寻访线索,如今才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听说太子这些年窝囊得很,时常闭门不出,吃斋念佛,看来也都是装装样子。不过他的势力都在驻外武将,轻易调动不得。皇城里的将官多是他爹的嫡系,他也动不得。在京都里头,确实不如辰王能呼风唤雨。” “所以他更需要一个证据,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夺回权利。”谷临风接过话。 “呵,”徐郁青一声冷笑,“为了他们家里那点儿破事儿,牵扯多少家的人命。”十数年,他们的师父、白二的家、当年的那个婢女一家,可能其中还有无数他们不知道的其他人……徐郁青越是深想,越是觉得心里发冷——他们不过都是天家争权夺势的牺牲品而已。 手上的酒壶和吃剩的烤鱼被拿走,徐郁青一回神,才发现双手被谷临风攥住了,真气随之缓缓涌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已经冷得发颤,全不自知。 “少费神,冷就说话。” 谷临风就那样坐在他身前,低着头为他暖手。火堆在他身后氲出一道暖光,但近在眼前的人却看不清神情。他突然就想到,先前在山道上,谷临风背着他走过的那一段黄昏时的路。 其实谷临风背上的伤还未痊愈,不该让他背着。可是只有这样才能加快两人的速度,赶在天黑之前翻过这山头。 那时细雨已停了,难得见了点夕阳的日头,在山间一点点向西沉去。山林里分明没有一点光照的暖意,但他伏在谷临风背上,倒不觉得像先前那样,冻得胸闷难受、心头发紧。突然有一点点余晖斜照,正投在他们身上。从他的角度看去,谷临风的头发四周圈出了一轮暖融融的黄光。 他手欠,于是伸手去触了一下。 谷临风不明所以,轻轻侧过头询问,耳廓扫过来,正碰到徐郁青搭在颈侧的鼻尖。 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暖光投射的错觉,徐郁青觉得谷临风的耳廓有些微红。 于是他解围似的找了个话题。 “哎,小时候你背着我下山找路,那会儿我好像都昏睡过去了,没点儿反应。你怕不怕啊?” 谷临风转过脸去,继续背着他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答:“当然怕。” “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隔一会儿就试试你还喘气不喘。” 徐郁青笑笑,坏心眼地凑近了谷临风右侧耳廓,轻声道:“莫怕啊师兄,你听听,我可还喘着气呢?” 背着他的谷临风停了脚步,僵直了一瞬才道:“下来自己走。” 背上的徐郁青笑得是真快喘不上气了,毫无诚意地答:“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师兄!” 于是谷临风只停了片刻,便又背着他继续前行。 我错了。 徐郁青看着眼前正为他暖手的人,心里对自己说。 我错在竟不知道,他一直对我这么好。 第46章 接应 次日刚过了午,一艘中型商船便由岳州港方向驶进这野渡头来。 草棚虽旧,位置却佳,隐于渡头附近一较高小坡上,可以俯瞰渡头情况。两人谨慎起见,决意先观察一阵动静。 商船入港,果然竖起了信旗。隔了一阵,许是依然不见人影,船上便走下来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年纪轻轻,一席白色长衫与周遭船工看来格格不入,反倒似是个矜贵公子哥的打扮。不仅如此,只从远处端详,也能看出这人身形纤细优美,举手投足间颇为讲究。 一看到这人出来,徐郁青便松了口气。 谷临风看他神色:“认识的?” 徐郁青点点头:“自己人,下去吧。” 午时日头正高,这日也未再落雨,经过一夜休息,徐郁青显得精神颇好,他甚至还整理了一番仪容衣衫,然后才悠悠然从草棚处向渡头走去。 谷临风跟在他身后半步,见他这般做派,心里便对这前来接应之人有了计量。果不其然,他们才现身,那领头的青年便似眼前一亮,即刻从渡头一路迎了上来。 “公子!”白衣青年迎面过来,上前便即捉住徐郁青双手,面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太好了,之前接到信,原还担心你这头会不会有什么变故,生怕我这儿接应不到!”说罢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听说你受了重伤,让我看看怎么样了?” 徐郁青大大方方由他端详,只是笑笑示意了下身后的谷临风:“有谷神医在此,我能有什么事?” 青年像是这才发现还有旁人,不着痕迹地松开手,颇为规矩地向谷临风行了个礼:“云佩一时忘形,还请谷神医见谅。” 谷临风点了点头算是回礼。那名唤“云佩”的青年见他不欲多话,也不便多做寒暄,转身接引二人上船。 “倒没想到来接应的是你。”徐郁青与他看来颇为相熟,两人一路有说有笑。 “云佩如今有幸帮楼主打理南边的往来生意,因此得了信,既然知道是公子的事儿,自然是要亲自来接的。”云佩在两人身前半步引路,侧头听徐郁青说话时眉眼微微下垂,唇角总挂着笑,自己的话说完后却会轻轻抬眼看一看对方,复再移开眼神,不经意间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媚态。 “白二把过风堂的南边生意都交给你了?几年不见,你倒是长进。” 听得徐郁青这一说,谷临风才算清楚了来人的身份。过风堂是盈香楼的秘密产业之一,表面上是一只专管两江航运的商船队,其实掌管着南北交通要道,除了方便传送消息之外,这支船队也是白二最赚钱的生意之一。这人看来不过二十二三岁,却能在过风堂掌管要务,可见有几分本事。 上得船来,果然见其中布置井井有条,船工、随从令行禁止,管理严明。不仅如此,内舱还收拾得颇为干净讲究,不像普通商用货船那般气味难闻。云佩心细,还事先为二人备下了精致酒菜。 “无欢酒,”云佩亲自为二人斟酒:“知道公子喜欢,特意备下的。” 何止是酒,就连菜色都是徐郁青偏好的口味,这阵势谷临风看在眼里哪有不明白。他只转头淡淡看了徐郁青一眼,话却是对着云佩说的:“他伤还未愈。” 云佩“哦”了一声,放下手中酒壶,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了。看公子气色不错,原本还以为已经没什么事了。” 徐郁青才刚举起酒杯,笑着朝他摆摆手示意无事,又对谷临风道:“昨日不也喝了?” “我是医师,我说了算。”说完伸手就要去拿徐郁青手上的杯子。 谁料徐郁青早有防备,在他动作之前便仰头将杯中酒灌进嘴里,面上颇有得色地朝他挑挑眉。 谷临风仍是夺过杯子:“只这一杯。” 徐郁青笑笑,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竟也听话的乖乖吃菜。 云佩坐在两人对桌,这时许是有些尴尬,便找了个话题同谷临风搭话:“我这里收着些不错的药材,不知道谷公子是不是用得上,稍后吃完,我让人领着您去药材库看看,兴许能帮上忙。” 谷临风道了声谢:“你叫我名字便是,我不像他那么穷讲究。” 云佩听了却笑了笑:“哪里话,不过是我的习惯改不了罢了。”不待他们答话,他又道:“从这里到洛城,看这几日天气应该顺风顺水,估计两三日便能到。我已经叫人收拾了两间干净屋子,船舱毕竟不同于外间,两位一会儿先凑合休息,有什么需要喊我便是。” 第47章 旧情 药材库里还真有几样不错的东西,谷临风挑拣了些外用的,又配了副内服的,托人帮忙煎好了,这才请人指了路,去往为他们安排好的住处。 才到过道里,就听见徐郁青屋里有人正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话,不是那云佩又是谁。 云佩手上正端着一套崭新衣物:“这身青色长衫是我提前按你的尺码新做的,一定合身,也是你喜欢的颜色和料子。船上不好沐浴,你起来擦洗擦洗再换上,也能舒服一些。” 徐郁青一身从沈冲那里换上的月白衣衫,经过这一路折腾早已污了旧了。先前云佩才引他进屋,就又是为他打水擦洗又是送来新衣的,根本没消停过。徐郁青没了脾气,有些好笑地斜靠在床头:“你别折腾了,先放下,过来聊两句。” 云佩听话地走过去,将衣物放在床沿,又挨着他坐下,却是先问:“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我知道谷公子是能人,医治我帮不上忙,但照顾人总是我细致些……不如让我……” “云佩,”徐郁青知道他要说什么,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你如今已经不必伺候人了。” 闻言,云佩似乎愣了一下,看向徐郁青的眼睛眨了眨,又垂下了目光:“从前你若喝多了,或是伤了,总是愿意让我照顾的。” “你现在都是过风堂的掌事了,”徐郁青侧了头去看他,倒有几分哄小孩子的意思:“我看你过得很好,也挺高兴的。别总想从前。” 云佩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眼重新看他,挤出了一个笑:“是我许久未见公子,有些高兴过头了。” 叩门声突然响起,不待答话,便有人推门而入。 谷临风朝二人示意了一下,便将手中端着的药碗放在了屋内桌案上,对着云佩道:“是有许多不错药材,多谢了。”又望向徐郁青:“趁热喝了。” 云佩连忙从床沿站起身来:“这都是应该的,有用就好。谷公子还未去自己房间看过吧?就在隔邻,我领你过去?” “我……” “不用麻烦,”谷临风才刚开口,徐郁青懒洋洋的声音便从旁边插话进来:“他跟我同住。” 云佩闻言,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但只看了徐郁青一眼便又立刻转回来。 倒是谷临风愣了一瞬后接过了话:“他中了毒,余毒未清,夜间需得有我守着。” 屋内沉默了一阵,徐郁青没反驳也没解释,走到桌案前端起那碗药便灌了下去。 “啧,怪苦的。” 云佩刚张口欲言,便听谷临风一口回了过去:“良药苦口。还要我为你备着蜜饯不成。” 他只能把话咽了回去,心说,从前我可不就是为他备着蜜饯的? 想到这里再也待不下去,寻了个由头便退了出去。 待听得人走远了,谷临风才开口:“何必如此说。” “说什么了?”徐郁青装作不懂,放下药碗走去水盆前开始打理自己。 “他喜欢你。”谷临风直截了当。 “嗯。”徐郁青也不否认,“以前就同我说过。”他看了看桌上谷临风拿来的外用伤药,将手上擦洗的巾布扔给对方:“你也擦擦,我给你换药。” 谷临风背上的伤这几日都靠自己包扎,处理得随意,前一日又背着他走了许久的山路,此时拆开才见伤口愈合并不好,又有开裂。徐郁青皱了皱眉,着手为他重新敷药包扎。 他手上不停,嘴里也不闲着:“云佩呢,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小,对我感激的情分多些,我帮过他。你应该也看得出他出身吧。” “欢门出身?”云佩与人说话时的称呼、惯有的举止,都是习惯侍奉人的姿态,再看其言谈间有意无意流露的情态,倒不难推断他出身风尘。 “他原是坊间舞伎,小小年纪便很有几分名气了,人聪明,也有些傲气。我和白二那时候荒唐……你也都知道,所以与他也算相熟。后来他惹上了权贵,因为脾气太傲,差点儿没了小命。我帮了他一把,白二也怜他机灵,收到手下做事了。”徐郁青正在给他上药,药粉触碰到伤口,难免吃痛。见谷临风脊背一紧,他便停了手,侧头看了看身前人的神色。 谷临风皱着眉,缓了一会儿,续上了话:“我看可不止是相熟。” 徐郁青觉出他有些吃味,唇角不自觉提了起来,手上倒是开始包扎:“不是都说了吗,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他非说要跟我,我劝过他好好过自己日子,确实也刻意避过一阵子。他后来一直都在白二手下,我真是好久没见了。见他现在挺好也为他高兴。白二从前就说他是个做生意的材料,现在倒是真用对了地方。” “你从前想必待他极好。”他解释了一大堆,谷临风只回了这么一句。 因要包扎,他双手从谷临风背部向前,环绕到他身前,又在他侧腰系结,像是从后面将整个人圈在怀里。他歪着头凑近了怀里的人,声音带着笑:“你这是在吃醋?” 他以为谷临风又要红着耳廓转开脸去,没曾想这一回对方竟转过脸来正对着他。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反倒是徐郁青微微往后仰了仰头。 “郁青,”谷临风问他:“你想我往前还是后退?” “什么?”徐郁青一时没有明白。 “往前,就做不了师兄了。”谷临风又问,“你想我往前,还是退回去?” 徐郁青滞住了,嘴唇张了张,却没能说出话。 他懂了这话的意思——谷临风在问他,他们之间的关系,要不要再往前一步。 从地穴中出来后,两人从未再提起过那晚的事。徐郁青总是忍不住有意无意地撩拨或戏弄对方,确实也是因着那晚的关系,起了几分不一样的心思,甚至也因着视角的转变,觉出了谷临风从前到如今对他的种种在意。但在他心底里,谷临风于他而言,还是师兄。 他浪荡惯了,撩拨或温存都是各取所需式的交换,说白了,他们之间的现状是他最习惯的状态——再往前该是什么样子,他竟然不知道。 “师兄……” 话无意识出口,才发现好像容易被误解,他赶紧停了口,谷临风却已经站起身来,披上外衫。 “我去隔邻吧,你早些休息。” “哎!别啊,”徐郁青一把抓住他手,“我晚上寒毒发作怎么办?”他说这话,刻意带上了几分委屈,之后果然满意地见人停下来,转过身。 他不知道的是,谷临风此时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只是现在需要我。 他想。 第48章 今事 徐郁青睁开眼,先活动了下手脚——昨夜为防他作妖,谷临风睡前借着为他清理毒素的名头封了他的穴位,直到他乖乖入睡才肯拔掉金针,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这已是他们上船后的第三日。自从那日谷临风把话挑明,却没有得到他明确的答复后,就开始变着花样地与他保持距离。除了真的担心夜间他会寒毒发作、仍旧与他同宿之外,其他时间都找了各种借口避开。昨夜里徐郁青本想将人哄回来,没想到谷临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几枚金针把他扎成了木头人。他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按照他对谷临风的了解,这会儿他不是在仓库里拣选药材就是在甲板上透气。想了想,徐郁青转身出了船舱,决定去寻这人好好谈一谈。 但是要谈什么……他其实还没有想好。 谷临风不同于他从前经历过的那些花花草草,他们原本就才刚刚和好,若是将来……恐怕又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虽说从小有着诸多的“不顺眼”、“合不来”,但二十岁前那些年他们朝夕相处、一体难分;决裂的那七年多,又何尝不是总为对方耿耿于怀。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地穴中发生的种种……他们只应该是彼此的亲密家人。 一场□□,让他们之间多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坎。 徐郁青甚至有些后悔,是他当时没过脑子,不曾想到谷临风这么较真的人,又怎么肯维持现状,接受这种不明不白的“得过且过”。 脑子里想着事儿,双腿不受控地就先走到了甲板上。一眼扫过去,没见谷临风的影子,他在心里竟是暗自松了口气。 云佩正立在船头,听几个手下汇报天气和航线,又指点布置了几处安排。徐郁青看了一会儿,左右无事,便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云佩见他来,颔首示意,一挥手先遣散了手下人。 “公子怎么上来了?底下闷得慌?” “透透气。”徐郁青也朝他笑笑,“看你如今布置起事项有模有样的。” 云佩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楼主教得好。” “我还不知道他?他哪儿有耐心教人啊。” 云佩听了也不反驳,只是带着那习惯性的笑模样,微微抬头看着他不说话,眼帘半遮着神色,有种说不清的暧昧,半是刻意地朝徐郁青递过去。 徐郁青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准备想个话题打岔过去。结果目光一转,便瞧见一个身影偏巧踏上甲板来——不是谷临风又是谁。 “啊!师兄!我正找你……”他抬腿便往谷临风那处走。 难得他叫一声“师兄”,谷临风却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往前两步朝云佩走去,两人简单见了礼,倒是把徐郁青晾在一旁。 “我在下面听人说前面就到周城了,需要停船卸货?”谷临风开门见山地问云佩。 云佩点点头,倒不隐瞒:“说是停船卸货,其实是在周城有我们自己的消息站,进入洛城地界之前,我们在那里先休整,探探消息,没有问题再进洛城,比较安全。怎么了?” 谷临风略一沉吟:“周城我从前去过,因近洛城,港口防卫巡查很严格,我先前担心遇上盘查。不过听你这么说,应该早有安排,是我多虑。” “是谷公子心思细。”云佩显得胸有成竹:“周城港口的主事和卫官都是我们常年打点的,关系相熟,查不到我们头上,这个可以放心。落实了消息,我们再往洛城,安心一些。” “好。”谷临风应了一声,颔首作礼,便作势要离去。 徐郁青在他身侧一抬手,直接握住了他手腕:“哎你去哪儿?” 谷临风倒是停下了,半回过头,却只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这里风大,你少吹点儿风。” 说罢便抽出了自己的手,转头又下了船舱。 徐郁青落空的手无意识地抓了一把,忍不住“嘶”了一声,但到底忍住了在外人面前直接骂出口。云佩观他神色,试探地问了一句:“公子是在与他闹别扭吗?” 徐郁青无可奈何地嗤笑出声:“哪里的话?你看我跟谁闹过吗?”心道明明是我师兄偏要跟我闹别扭,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云佩看着他,笑容倒是还挂在嘴边,语气却不太一样了:“就是因为……云佩从未见公子与任何人这样过。” 这话让徐郁青愣了一下。 是啊,因为谷临风和其他人不一样。 心绪复杂地,他与云佩道了别,游荡似的回到了船舱,想先理清自己的心思。 他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云佩难得地抬起了眼帘直视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次不再是那种暧昧难解的眼波,而是仿佛读懂了什么似的透彻。 眼见着人走下船舱,云佩有些怅然地收起眼神,自嘲地笑了笑。 当一个人对你而言是“不一样的存在”,又哪儿还有旁人什么事儿呢。 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第49章 盘查 周城地方不大,原只是个小县城地界。但因临近当朝经济中心洛城,正卡在来往洛城的水路要道上,这些年日渐繁华,俨然是一个商贸大集。 因为往来客商繁多,客栈与青楼生意颇为热闹,云佩他们的商船就与这里的多家客栈妓馆都有生意往来,专门输送各类货品。 船入周城港,云佩手下的船工熟门熟路,卸货打点一气呵成。谷临风暗地观察了下,果然见得港口卫兵查检各家入港船只颇为严格,只有到云佩的“过风堂号”甚是随意。云佩手下掌事与那领头卫兵一副老交情样子,寒暄几句,翻查了下货物便罢,根本没有上船查看的意思。 他放下心来,不想在此地多露面,便折回船舱房间。 屋子里很安静,徐郁青早已回来了,却不知怎地,鞋袜也未除,斜倚在床头就睡着了。 谷临风见不得他这副没讲究的样子,又担心他着凉,只好走过去,替他脱掉鞋子,又拉来一旁的被子为他盖好。 被子刚拉到胸前,谷临风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他一抬眼,毫不意外地对上了徐郁青带笑的眼睛。 徐郁青早醒了,就这么由着他摆弄伺候,此时还光是笑不说话。 谷临风面无表情地要把手抽出来,抽了一下,没成。 “做什么。”他生硬地问。 “喂……”徐郁青故意把他的手往自己胸前带:“你摸摸看,我是不是又凉透了?” 听到这几个不吉利的字眼,谷临风皱了皱眉,被拽住的手倒是没有挣动,由着对方带着瞎摆弄。身体确实是有些凉的,手也是冰冷。 “既然知道冷,要睡就好好盖上被子睡。” 说完他又要抽回手,可手腕上的力道突然一增,徐郁青发了力,一把将他拖了过去。他本是半俯在床头,此时为了稳住身形,只得一腿单膝跪在床沿,另一手撑住上半身,整个人俯趴在徐郁青身上,靠着那支撑的手维持着两人呼吸可闻的距离。 “明知道我冷,”徐郁青凑得极近,“你还老躲着我做什么。”语气不像是疑问,倒像在埋怨。 谷临风看了看他,却是低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师兄……”徐郁青以为他软化了,想再加把劲,另一只手索性要抚上谷临风的脸,却在将得逞的时候突然落了空。 谷临风挣开了他的手,坐在床沿看着他,定了一会儿,才像是保证什么似的开了口。 “我会治好你的。”谷临风说,“在那之前,只要你需要,我都在。” 这话听起来可不妙,徐郁青心里“咯噔”一下。他一下坐直起来,想说点儿什么,却一时没有梳理好思绪。刚要再开口,却听得房门被随意敲了两下,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两人都被惊了一下,回过头确见是云佩,他明显也被屋内的状况震住了片刻,但随即醒过神来,快速说:“周城港来了位总督办巡查,马上要亲自来巡查港口防卫,我们的暗线刚刚递来的口信,主事官引了人往我们这里来了。” 谷临风迅速站起身来:“现在什么安排?” 徐郁青也正下床穿戴:“港务的总督办,知道是谁吗?哪个派系的人?例行巡查还是冲我们来的?” 云佩拍拍手,两名船工自门外拎着两套水靠进了门。“这位总督办是军方的人,应该是东宫那边的派系,之前没有过交集。但这个节骨眼儿上来这么大动静的巡查,我觉得不是巧合。你们先穿上这个。”他一边示意两人换上水靠一边解释:“虽说例行巡查通常不会进船舱,但是如果冲着你们来的就难说了,万一找个什么借口查我们的船就不好办。我这儿几个弟兄水性极好、又熟悉周城水道,我让他们带着你们先从水下潜出去,避开港口,直接往城里我们的联络点去,你们先在那儿等消息。” 不及多问,两人才穿上水靠、收拾好东西,便听得舱外人声喧闹起来,手下船工赶来示意,云佩便匆匆辞别,前往应付。留下的两名下属引着他俩,一路从船舱暗道下了水,不知游了多久,竟从个内院深井处寻了出口。 第50章 休整 此处是盈香楼设在周城内的一处联络点,平时却是个烟花之地。此时正晌午,姑娘们都在休息,妓馆也并未开门接客,内院倒是极安静的。 来接应他们的是个中年女子,唤作锦娘子,显是此处掌事。锦娘子办事利索,先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沐浴更衣,又派了人手出去探听港口那边的情况,便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徐郁青现下怕冷得要命,先前那一大段水路消耗很大,如今“温柔乡”里的暖浴盆也让他足足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缓和过来。 谷临风倒是速度打理了自己,起身换好衣衫后,竟还从他们带出的防水布包里翻出了些从船上带出来的药材,捡了两三样给徐郁青扔进浴盆里。 “该煮一煮再给你沐浴会更好。聊胜于无。”说罢又拿出金针,走到徐郁青浴桶前为他施针,好让寒气散得更快一些。 徐郁青早习惯了被他扎成刺猬,索性趴在浴桶边上任他施为。 见他今日竟然十分乖巧配合,谷临风想了想便问:“你担心云佩?” 徐郁青闻言想抬头,又被一只手掌按住了脑袋,示意他别乱动,只得光动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 “不敢当。” “我是在想如果真是冲着云佩的过风堂来的,那是不是顺藤摸瓜就会查到白二那里。又是怎么摸过来的?” “我们一路被追踪的线路,幽门暗卫的那帮人只要不是草包,都该猜到我们要走水路。过风堂的船正巧这时候从岳州港往洛城走,不查才奇怪。倒不见得就能摸到白二头上。”谷临风替他分析。 “但这次的巡查督办不是辰王那边的,是东宫的人。在盛州的时候也是盈香楼的势力帮我们遮掩,老路为了替我们开路,对上的是军方的那群人,恐怕真被摸出了点儿什么。” “对上东宫的人,总还能周旋。老路是老江湖了,云佩也是机灵人。”谷临风竟还安慰了他几句。 徐郁青又道:“老路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可云佩几乎不识武艺。不知道他那头局势如何了。” 谷临风此时施针停了,收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瞧着他:“现在也轮不到你担心这个。静心。”说完给他盆里加了些热水,又掩门出去了。 施针沐浴后,徐郁青感到尤其困倦。半迷糊间,他只知道谷临风又将他抱出了浴桶,抱上了床,然后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屋内燃着青楼里惯用的熏香,有点儿甜腻。徐郁青缓缓起身,看了一圈,谷临风并不在。他身上里衣都已换过新的,他们随身带出的东西也都整理好了放在桌上。 等了一阵子也不见人,他便披了外套想要出门去。 刚动了念头,门就被推开了,锦娘子抬着一晚汤羹进来,转头又掩上了门。 “徐公子醒了?先吃点儿东西。现在傍晚,这儿陆陆续续开门迎客了,一会儿人多眼杂,你在的这间屋子隐蔽,只要别出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多谢,”徐郁青谢过,又急忙问:“我师兄呢?还有过风堂那边有消息了吗?” 锦娘子知他心急,示意他坐下再说,又索性坐到了他对面位置:“我们探得消息,晌午时候的巡查在过风堂的船上说什么查出了违禁东西,连着云佩公子的好几号人都拉回了府衙。” 徐郁青皱了眉,但听她语气平缓,知有下文,便沉住气听她继续。 锦娘子这才又道:“我们在城内都有安插人手,押回府衙了也有办法走动,倒也没有太过担心。去打探的人说了,他们暂时在府衙里押候,不过违禁的东西也没个说法,恐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扣住他们好寻人寻物。” “那云佩那边有传消息出来吗?”徐郁青问。 锦娘子点点头:“申时过后,探子那边传了消息,让我们这儿准备‘接客’。结果传信的刚到,周城令府里的管事就派人来了,从我们这儿要几个歌舞姬,听说是要给总督办大人接风洗尘。” 徐郁青立即领会过来:“这是云佩的意思。” 锦娘子点点头:“周城港的主事官与我们一直关系不错,周城令那儿他很是说得上话。恐怕是借此机会为云佩公子打点。指名要我们的人去,想必是有别的安排,谷公子听了不放心,就提出扮作伺候的下人和歌舞姬一同前去。” “去多久了?” “去了一会儿了。这才傍晚,晚宴都还没开始呢。谷公子特意让我传话,让你别心急,等着便是了。”锦娘子将汤羹往他面前一推:“先吃点儿东西才是正事。” 徐郁青彬彬有礼地道了谢。锦娘子见他听劝地吃起东西,这才放心,起身准备离开。徐郁青却突然叫住了她:“您这儿有什么精细的工具吗?” 第51章 晚宴(上) 华灯初上,周城令府的晚宴也拉开了帷幕。 周城港务原属洛城区域,与洛城周遭几个大小口岸一同,都归总督办刘滨统管。但除了惯常汇报与每年一度的查检,刘滨几乎不怎么会亲临巡查。顶头上司来了周城,也正是借机表现的时候,周城令这场晚宴置办得虽然仓促,却也称得上精致用心。 锦娘子懂些易容之术,将谷临风装扮得显老了几岁,再加些小胡子,足够掩藏身份。妓馆龟公只负责送姑娘们到府邸,内院自然是进不去的。他与另外两名锦娘子的手下留在门房,先与府中小厮攀谈了一阵,摸清了府内布局与内里情形。不多久,一个小厮便过来传话,说是锦绣居的姑娘们让人去送表演用的物件,他便起身应下。 这是来之前就安排好的桥段,谷临风借机以送道具为名随那小厮进了内院。才到主厅门口,就听得内里笙歌燕舞,好不热闹。伴着欢快的乐曲,舞娘们如织交错,现出厅中主位上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一看便知是此次宴会的主角刘滨。周城令陪坐在下首,频频敬酒。 “呀,怎么才来。”接应的姑娘见他到了,先迎出来,使了个眼色,借着与他一同翻找道具的机会低声道:“多留一阵,云公子在。”随后她便翻出几柄绸扇,转身去了。 谷临风抬眼一扫,厅中并未得见云佩身影。不过这种场合,府内小厮也都忙于宴会布置,无暇管他,他便借口讨杯酒喝留在了主厅外头,以观后续。 #VALUE! 此时厅中乐曲风味一变,增了几分柔美缱绻,舞群中的姑娘们人人手持一柄绸扇,随着乐曲的律动将主厅变为起伏翻滚的红绸之海。海波流转又分开,一个身披织金外袍的身影在舞群的掩映中从一片红海中旋身而起,乐曲随即变为轻奏。那人先是抬起戴着金铃的手腕,然后是白玉一般的手臂柔软地攀升起来,整个厅中都回响着这金铃沙沙似的轻响,伴着他双手纤巧的动作,仿佛挠在人的心头。接着,他从红色绸海中一点点升起,腰枝伴着慢慢奏起的旋律有节奏的摆动着,带动着腰上的铃铛一下下地加重撞击的声音,奏乐的鼓点也由轻到重,变得越来越急。突然,鼓声停下,这舞者正以一个极美的身体弧度定格在红绸海波之中,场内静得只听见那些仍未停下的铃铛清脆的声响。 忽然,锣鼓笙歌统统疾奏起来,那金色的身影随着这乐声开始在红浪翻涌中急速旋转,金色的外袍开始由舞者的头部被一点点剥落,在他的手中随着节奏扬起,变成了表演的一部分,金红翻涌中,舞者身着白色纱衣、身系金色铃铛,每个关节似乎都在他的带动下律动起舞,令人难以错目。 如果不是谷临风早有心理准备,恐怕他实难认出这妖娆多姿的舞者就是云佩! 他鲜少涉猎风月场所,虽然听徐郁青说过云佩从前是个舞伎,却未曾想他竟有如此风情。动容之下,心中又难免有些吃味。徐郁青本来就是个公子哥出身,从小虽然在山上长大,但天生骨子里便贪欢喜乐,后来跟着白无患混迹多年,更是对这些声色风月见多识广。 他又怎么会甘心只被拴在一个人身边呢。 “但我也不是要拴着他,”谷临风想,“等他好了,便由他去。” 只不过,自己是已经退不回“师兄”的身份了,所以—— “再别来见我。” 这头谷临风莫名其妙生着闷气,那头云佩献舞完毕,正在刘滨身侧敬酒。 周城港主事一直以来得了过风堂不少好处,周城令自然也是受益良多。此次上头说是来巡查,也不知道到底查什么东西,扣下了云佩和好几家大商行的船,又说不出个一二来。这要搁在平常,商行们上供些打点也就放行了,这位总督办不说怎么罚也不说怎么免罚,让人捉摸不透。这些大商行称得上是周城令的“金主”,虽然平时也摆摆谱,但彻底得罪了也不好办。便踌躇着该如何问清楚刘滨,到底打算怎么处理。于是云佩主动向周城令提出,为刘滨设宴洗尘,他亲身献舞“赔罪”,趁机探一探态度。 刘滨眯着眼打量了下云佩,没发火儿也没接他的酒,转头对周城令道:“你们胆子倒是大,扣下的嫌犯也敢放出来,给我献舞?” 周城令瞅那神色语气也知道没有真触上雷,忙上前赔笑道:“刘总督这是哪里话?您是说让我们扣下这几家商行的船好生查一查有没有违禁,这几位当家人不都是请回来问话的吗?哪里就是嫌犯了?说笑,说笑了。” 刘滨不答,云佩跪在旁边笑盈盈地捧着酒,半抬起眼道:“总督大人难得一见,小人与几家商行老板平日里对您也极为敬佩,一直也没有机会当面孝敬。这次求着周城令大人引荐,一是向您赔罪,是我们不小心犯了禁,给您添了麻烦;二是要向您表达敬意,其他几家商行那边,也都盼着给您敬酒这样的好机会呢。” 他话说的得体,刘滨受用地笑笑,终于接过了酒喝掉了,甚至挥挥手示意了一下,云佩便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坐他身侧为他添酒布菜。 第52章 晚宴(下) 谷临风离得较远,乐舞声又嘈杂,听得断断续续。倒是见云佩应对自如地周游于几人之间,看来并无大碍。 又喝了一阵酒,刘滨状态也飘飘然起来,大约听得他无所谓地道:“说与你们听也无妨。近日有两名贼子由西南一路逃窜,听说走了水路北上。若是在各口岸让他们钻了空子去,我们的颜面往哪里搁?当然了,洛城港务向来查得极严,我不担心,就来看看你们底下认不认真了。” 周城令连忙再次三番保证。 这番话云佩听了自然不信,探身借着添酒,露出些委屈情态:“总督大人一心为公,小人十分敬佩。只是这次查贼人,查到小人家的船上,实在教人不安,担心是哪里被贼人钻了空子,还请大人指教。” 在众多商行的船只中,云佩的船并无被查出任何违禁品,他出身又简单:一个舞伎被原过风堂堂主收养,后来继承商船经营生意,本人连武功都不识。刘滨下午查了一遍,又见他本人如此媚上情态,便不再放在眼里,摆摆手道:“你那过风堂不要与江湖人走得太近,自然就不会惹麻烦。若不是有人报来说你们与那什么盈香楼来往密切,这次也查不到你的头上。” 云佩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神色,身体朝着刘滨前倾过去,微微抬起下巴,故作疑惑道:“总督大人可是在说那名满南北的酒楼盈香楼?这小人便要叫声冤枉啊。这家酒楼遍布南北,无欢酒最是有名。做船行的哪个不想与他们家做生意?小人只是帮他们运酒到南方,万万称不上来往密切呀。” “就是因为遍布南北,又网罗过不少江湖人。这次那两名贼子正是从盛州地界逃窜而出,奔着洛城来的。这些可不就是盈香楼的地方吗?洛城的盈香楼已被我们严加监控,就待查明。你啊,少做这种掉脑袋的生意吧。”刘滨摇头晃脑地喝着酒。此次他早已加强洛城港务,又在洛城盈香楼布下严密监视,自己再将下属港务都巡查到位,摆出足够重视姿态,不管抓不抓得到人,都足够向上面邀功表态了。 眼下他更无顾忌,看面前这已是一方商贾的美人这般讨好自己,更觉得意,趁机伸手揽住云佩纤细的腰肢,将人一把拽到自己膝上,满意的听到一声娇呼。 “刘某倒愿意多教你些,今日看你诚意了。” 云佩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只能按下恶心,侧身拿过桌上的酒,谄媚地递到刘滨面前,刘滨手也不动,只眯着眼看他,专等着他来喂。 谷临风在厅口见得云佩给那脑满肠肥的官员喂酒,不适到了极点。虽说知道此时是权宜之法,但若不能在今晚设法让云佩脱身,恐怕要被这老东西占尽便宜。可此时显然不是贸然动手的时候。实在不行,只能趁宴席散后扮作刺客尾随搅局…… “报!!急报!!” 正在谷临风为难之时,突然有一士兵从前厅跑来,一路喊着“急报”,看穿着,正是刘滨下属。刘滨拍拍手,乐舞声便停了。只见那士兵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他将云佩支开,附耳去听士兵消息。 “什么!”刘滨听完之后,拍案而起,立刻召人上来:“即刻安排,马上回洛城!” 他大步领人朝外走,乐舞歌伎们都纷纷散开让路,周城令和港务主事也连忙跟着一路问询一路走了出去,自然也顾不上管旁人。 谷临风趁乱混进厅中,云佩也一眼看到了他,寻机将他往妓馆姑娘们身后一拖,掩住两人身形,这才咬耳朵道:“你怎么来了?洛城不能去了,回去后你们走陆路去京州,我会安排。” “你呢?”谷临风低声问他。 “我现在不能走,得做做样子,之后交钱赎人便是了。这位走了,周城这头不会为难我。” 刘滨突然离开,很是出奇,谷临风再看云佩神色,心里有了数:“报信的人你安排的?” 云佩点点头:“我都有数,别担心。快走吧。” 谷临风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他回去发现是假消息,不会查到你这儿吗?” 云佩正起身欲走,闻言竟笑了笑:“他回不去的。” 港务总督办刘滨,因公乘船由周城返回洛城途中,船只突然失控,撞礁沉没。附近渔船抢救打捞,也只救上来一些随行军士,刘滨被急流冲走,尸首无踪。 谷临风经此对云佩的“能干”别有了一番认识不提。 刘滨走后,周城令的宴席自然散去。云佩以配合调查为名仍旧跟着主事回了府衙。锦绣居的姑娘们在龟公护送下一路平安回到妓馆,负责接应绸扇的姑娘还揣着一张先前云佩趁舞蹈时传递给她的字条。 字条上云佩井井有条地安排了后续事宜,着锦娘子安排徐谷二人前往京州,再让人想法子回洛城盈香楼报信。锦娘子稍作交待,决意让徐谷二人次日清晨就由陆路离开。 谷临风先言谢过:“烦您安排了。我师弟呢?” 说到这个,锦娘子笑笑:“徐公子找我要了些精细工具,一整晚都在房里鼓捣什么盒子呢。” 第53章 心意 徐郁青不知是第几次尝试打开这锁扣。锁扣设计很精细,极小的扣,内力有一十八个小算珠,需得试出正确排列,再将其拨到对的位置。他奋斗了一晚上,才将将开了第一层,第二层怎么都拨不动。锦娘子这儿的工具到底不够精细,太不趁手,加上入了夜,他身体又发起冷来,手指越来越僵。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又合上。不用回头,他都知道进来的是谁。 “别吵。”细铜丝刚巧触到一个算珠,正在努力听音辨位,试图找准它的位置。 “嘶……”算珠从铜丝尖儿上滑落下来,再次宣告失败,徐郁青转头就怪到身后的来人身上:“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这个时候来。” 谷临风扫了眼桌上的东西,正是他们从地穴中带出来的那个长木盒子。他索性坐到桌边:“这不是打开了?” “才开了第一层。”徐郁青摆弄了下木盒,示意他看:“这个盒子很精巧,乍一看只有这一层,但仔细观察盒子的厚度,绝对不止一层,我细细查了很久,才发现盒子侧边还有个隐形锁扣,解开了才能看到下一层里是什么东西。” 谷临风凑过来看了看:“这点空间,恐怕是纸一类的文书,还不能硬来,一不小心就毁了。” “是啊,”徐郁青点点头,“还是这儿工具不够精细,我弄了半天能把上一层弄开就不错了。等见到江方,请他给我弄点儿趁手的工具再说吧。” “上一层是什么?”谷临风有些好奇。 徐郁青早把先前拆出来的东西用布包好,此时展开来给他瞧。正如他们之前所猜测,这木盒子就是傅笙从内监局盗出来的,里头就装着邱恕净身割下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玉玦。 “看来这一层里是没什么要紧东西了。”谷临风看了看道。 “啧,”徐郁青不满道:“这怎么能说不要紧?”他指指那玉玦,“你懂不懂,这叫鸳鸯扣。” 那玉玦呈半弯形状,上面刻有图案,仔细一看,正是鸳鸯。 “这种玉玦都是成双成对的,肯定还有另一只,图案能契合上的,是极好的定情之物。”徐郁青八卦道:“你说会不会还有一只,在元妃身上?” “那我们也见不到。” “嘁,没劲。”徐郁青见他不捧场,白他一眼又重新将东西包好。木盒瞧着眼下也是打不开的了,他也一并收起放好。一回头,见谷临风还坐在那儿看着他,便像刚想起似的发了问。 “今晚那边怎么样了?” “我也没帮上忙,云佩都处理得挺好。”谷临风三言两语交待了晚宴上的事儿,又转达了云佩和锦娘子的安排。 徐郁青听了点点头:“这小子能耐了。就是不知道白二他们在洛城那边怎么样了。” “如果真的查到盈香楼身上,京州怕是也被盯上了吧?”谷临风道。 “那倒不用担心,”徐郁青对白氏的产业倒是了如指掌,“在京州他们有自己的房产,与盈香楼表面上没有牵扯,一时应该查不到那里。” “嗯。”谷临风似是犹豫了一下,才终于问:“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 他原本以为徐郁青醒来后会寻机会到晚宴来一探究竟,还特意交代了锦娘子几句。结果徐郁青一晚上竟然都坐在这里琢磨怎么开盒子,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徐郁青往身后床沿上一靠,觉得又开始有点儿发冷,就伸手将床上的被子扯过来盖住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现在内力用不得,动不动还发病,去了能干什么?”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你倒是用心良苦,还给我添了助眠的香。” 他醒来时就觉得那香气中带着安神的调子,便猜测这香里加了助眠的药物。此话原本就是试探,谁料谷临风沉默了下,算是默认了。 “只是助眠,最多睡上两三个时辰。”他勉强解释道。 “是么,”徐郁青语气淡淡地,“施针的时候是不是也做了手脚啊?要不大晌午的,我怎么就那么困?” 这种语气就是确实生气了。谷临风只得道:“……当时还不知道云佩那边情形如何,就想让你先睡一会儿。” “谷临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累赘啊?” “对不起。” 徐郁青闻言愣了一下。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谷临风不想让他出去,做了手脚让他睡了一下午,原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这事儿,他自然也是有不满的。此时摊开来讲,不乏发泄两句的意思。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谷临风认错认得这么干脆,这倒让他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是觉得你累赘。”谷临风还在认真地解释,“你在担心云佩,我怕你又像从前……太冒进。” 当年白二重伤之时,盈香楼内部乱成一锅粥,甚至有叛徒借机倒戈,险些就泄露了白无患身份之秘。谷临风当时本来是被叫来给白无患治伤的,却眼见得徐郁青四处灭火又点火,干了不少极冒险的事儿。为此,他们也没少争吵过。 “现在跟那时候又不一样……”徐郁青呼了口寒气出来,“再说了,你怎么老记得那么多年前的破事儿……” “可能我吃醋吧。” “……?!”徐郁青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这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 正踟蹰间,谷临风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床沿,身体半是前倾,直视着他:“我以前就喜欢你。你现在该感觉得到?” 真奇怪,明明人还保持着距离,但一句连着一句的话语,让徐郁青有一种被步步紧逼的错觉。 “你……你……”他想说点什么,但可能是寒气趁着夜色开始泛起,他突然身体发僵,嘴皮子也似乎变得不利索了,“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谷临风看了他一会儿,倒也没问他要下文。他伸过手来,抓住他的,又开始渡入内力,准备帮助他度过又一个难捱的夜晚。充沛的内息温柔地涌入,一点点温暖了他的身体。 突然,谷临风手臂使了些力,一下将徐郁青拽过来,整个揽进自己怀里。 “郁青,”他抱紧他,在他耳边呼出的都是热气:“我不想做你师兄了。” 第54章 讯息 京州虽处天子脚下,若论商贸繁华却不及洛城,夜幕中鲜有像洛城那样成片的热闹灯火彻夜不休,却有许多平常人不能接近的核心机要之地所在。 皇城外就有这么一座宅邸,连名牌也不见挂上一个,却成日都有兵士守卫,叫人不得靠近。 此时的宅邸主厅中,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侧身立在中央,手上似在翻阅着一封信件。这锦衣男子气派雍容,只是面白无须,不时还咳嗽几声,透出三分病态。主厅门口,一名年轻些的男子跪伏在地上,正等待他的传唤。 “于……泰?”中年男子发了声,嗓音倒显得年轻。他转过身来,厅中烛光点得明亮,映得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也带了点儿血色。他面朝那跪在地上的男子,语气平缓地发了问:“是你上报的冯祺死讯?” “禀总领,正是小人。”跪在地上的正是此前在五圣地穴中现身的于泰。当时他在洞中苏醒过来,正好见徐谷二人与冯祺争斗,又见到他们开启机关逃离,便有样学样逃了出来。趁此机会,他向上面报告了徐谷二人夺得木盒之事,又将冯祺之死也一并上告。而他与冯祺的一番争执自然略过不提。 于泰养了一阵子伤,消息倒是早传回京州,幽门暗卫的人也早沿途追踪,按照他的形容推出了徐谷二人身份。此后他得了召见,匆匆赶回京州面见幽门暗卫的最高统领者、如今帝王身边的红人——大内总统领邱恕。 邱恕早年受过挺重的伤,养了许多年也不见大好。到了夜晚,便尤其难捱。他寻了张厅中靠椅坐下,看了于泰一眼,点点头,似有几分赞许:“虽然没有成功夺回物件,但你上报了那两名贼人的身份,也算有功。” “小人不敢。”于泰忙道:“小人在洞中听他二人交谈,再结合些江湖秘闻,这才推断出他们身份。也是有赖各位同僚调查落实……” “哼,调查?”邱恕冷笑一声,将手上那信笺掸了掸,伸手向于泰的方向一递:“一帮废物,人都不知道追去哪儿了。” 于泰忙躬身上前,接下那信笺粗略扫了一遍。信上是南边幽门暗卫外侍来的消息,从岳州附近就追丢了人。 “你见过那二人,该知道样貌?” 他正看着,又听得邱恕在问,忙应声道:“自然,早已交待过画师画像,张贴寻人。” 邱恕摇摇头,尚未说话,于泰又道:“当然,他二人若懂些易容装扮之术,也好躲过。但小人若亲身搜寻,定不会认错。” “茫茫大陆,你预备上何处寻?” 于泰想了想,斟酌道:“这个……总领大人,小人有一事……” “有话便讲。” “当日在洞穴中,小人恍惚曾见过那木盒。不知道其中是何种物件?如果知道其内容,自然好推断是什么人想要它。那二人夺得此物,自然也是去寻想要得到这物件的人交易,那便好推断下落了。”于泰答得毕恭毕敬,其实内心又有些忐忑。这木盒中到底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外侍的地位又远不如内卫的人与邱恕亲近,如果此次能得邱恕重用,他将前途无量。但若是触了眼前这位的逆鳞…… 邱恕闻言倒是没什么反感,瞥了他一眼,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似乎还笑了一声:“这你倒也不用细打听。我给你指个提示吧,这东西,我们想要,东宫的那位,怕是也想要。” 于泰立刻反应过来,接话道:“小人听说,军方的人最近都在各口岸关卡严查来往人等。” “那他们查得如何了?” “……来的路上,似乎听闻洛城那边出了点儿什么事儿,港务总督办刘滨在返程途中出了事,落水身亡。”于泰一经点拨,立刻想到来时听闻的新消息。 “呵,”邱恕乐了,“他这是阴沟里翻了船啊。” “总领大人的意思是……这二人逃窜去了洛城?” “洛城……可以一查。”邱恕想了想道,“出了这等事,洛城自查想必甚严。我倒是觉得,人恐怕已经不在洛城了。” “那……”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该去寻想要这物件的人吗?”邱恕突然问道。 眼下想要这东西的两方人马,不恰恰都在京州? 于泰领悟,忙再次跪伏于地:“小人明白了!小人定会为总领大人拿下贼人!” 第55章 白无患 清晨,京州的街巷早早便热闹起来。早点铺子最先开张,烙饼摊子在路口支起来不多时,已经是络绎不绝的生意。相比起来,对面的面摊显得很不上心,等到烙饼摊子前换了几波人才慢慢悠悠地摆弄好炉具桌台,静待着不那么赶时间的客人上门。可京州的人从来脚步匆匆,吃一碗面哪有烙饼买了就走省时间,面摊前的客人始终少得可怜。 终于,两个戴着斗帽的男人停步在了面摊跟前。 “老板,要一碗素面,加牛肉。”其中一个男子这样说。 面摊老板眼皮微抬:“素面有,牛肉面也有,素面加牛肉,没有。” 一只伸到他面前,手上捏着的水晶骰子在他爱答不理的眼皮下一闪而过:“那加上这个,能有吗?” 老板这会儿抬起了头,笑了:“小兄弟,往前再走两个路口,左拐到老街尽头最后一个院落,你的骰子,吃什么都能有。” “多谢。” 老街离着主街不算很远,但只要一拐进去,便与外头的喧闹像隔了一层似的,瞬间清净不少。再往里去,其中的院落正是闹中取静的佳处,丝毫不觉纷扰。 此时,最尽头的院落里,桂花开得正盛,树下弥漫着一股香甜气息。一个白衣男子正在树下享受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他一头黑亮长发像是刚刚洗过,束也未束,就这样铺散在白衣之上,还留有几分湿意,那无孔不入的香气似乎也正往这头发里钻。他舒服地眯着眼坐在一张造型宽大的木质椅子上,纤长白皙的手指间正把玩着一个刚喝完的小茶杯。座椅旁边摆了一个小案几,茶壶便摆在上头,为他佐着香气入喉。 可等他探手放下这空杯,去够那茶壶,却发现才喝了几杯,这壶茶便见了底。他屈尊降贵地掀开了茶壶盖儿看了一眼,又将手缩了回去,双手一揣,兜在身前,然后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瘫,气沉丹田便开口一吼: “江——方——!” “来了。”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短打便服的男子从屋内跑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壶开水。不待这白衣男子发话,便为他蓄满了那壶茶。放下水壶,他还不忘将那蓄好的茶倒上一杯,然后递到这白衣男子的手里。嘴里倒是不忘说上眼前人一句: “懒得你。” 白衣男子接过那杯茶,捧在手里却不喝。听见这句数落,他微微抬起头笑了——他竟有一双亮盈盈的大眼,笑起来水波流转似的,甚是多情。 他向来知道怎样笑起来最讨好眼前这位,只消这么笑笑,什么话也不必多说,果然—— “早饭快好了。你少支使我,早该好了。”对面的人有些无奈。 “那我想在院子里吃,”白衣男子趁机道:“你抱我去那边石桌……哎!” 谁料话没说完,对方竟然转身就走。白衣男子一急,手上不知怎样在那木质座椅上动作了一番,那椅子竟然自动向前驶去了一小段。可那短衣男子江方居然使出了轻身功夫,转眼间已经到了院落另一头,拿了个什么东西又极快地折返过来,停在了他的座椅前。 江方伸手将拿来的东西递到白衣男子的眼前,竟然是一对木质拐杖。 “拐杖,”江方将拐杖塞到白衣男子膝上,再指了指他的腿:“假腿,”复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那座椅,“轮椅。”最后俯下身,两手撑在他座椅两侧,凑近他,没奈何地问:“白二公子,您怎么就不能自己走路了?非得我抱?” 轮椅上的白衣男子正是盈香楼的幕后主人、曾经在江湖中名动一时的风流才俊白无患。此时,他正在亲密之人面前蛮不讲理:“怎么?晚上才能抱?早上起来就不想要我了?” 江方似乎被他这没脸没皮的耍赖震惊了,转头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放在他膝盖上的拐杖,坚定且毫不纵容地道:“自己走,别偷懒。” “喂!”白二试图再磨他一磨,可惜江方这回说完,真是头也不回,转身便进了屋内。 这原本也就是打发时间的“早间情趣”,白二耸了耸肩,将膝盖上那拐杖随手扔在了一旁,然后伸手敲了敲自己左侧木质的假腿。 江方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匠师,精细机关、各色武器的制作全都不在话下,甚至连厨艺都是极优,给他做几个拐杖、假肢或轮椅,根本不在话下。相比起来,这轮椅当然是最方便的,但江方为了防他偷懒,太过依赖这座椅,每天只为这座椅设定极少的前进步数,好让他能时不时自己起身多走动走动。为了多走几步和少走几步,他们每日都能争上几个回合。 外人恐怕想不到的是,通常成功的,都是看起来很讲道理的江方。 一物降一物罢了。 白无患自得其乐地想。总之今天时日还早,有轮椅用干什么要自己走呢。 他手指在木质座椅上点了点,轮椅便听话地缓缓向前。 忽然,小院的门被轻轻叩响。 “笃笃笃,笃笃,笃。”这是暗号的声音。 白无患挑了挑眉,心说该是故人到了。那座椅扶手上不知是设了什么机关,只见他抬手间,掌心便多了一根袖箭似的东西,他偷懒惯了,连给故人开门也只是抬手一挥,用这袖箭击中那门闩,借力一打,将门闩推了出去。 木门应声而开,来的正是徐郁青与谷临风二人。 第56章 京州 故人见面,白无患一反常态,竟然主动离开了座椅,要站起来给徐谷二人展示他的假腿。这是江方最新的成果,据白无患说要比从前那些都轻巧不少,与真腿相接之处也不会有太多摩擦不适感。 其实就他那一身轻身功夫,江方每年一度的新研制根本可有可无,完全就是他二人的恩爱成果展示。 谷临风许久未曾见过白无患了,倒还从容,徐郁青看了一会儿这白孔雀似的家伙,心说我当年是怎么会看上他的? “行了行了,你赶紧坐下吧我的白二公子。”徐郁青支着头,看着江方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来,忍不住又对这边的人道:“老江,你们家大早上的吃得也太丰盛了吧。” 鱼片粥、嫩菜牙、各类面点还有现制的葱油饼,大都是精致费工夫的菜色。 不消说,一定是某位公子哥点的单。 江方在旁人面前从不说白二的不是:“他算到今日你们要来,特意让我多做些的。” 徐郁青闻言问道:“我正奇怪呢,你们俩怎么倒先到京州了?预先听到了什么风声?” 白无患此时已经重新入座,幽幽一笑道:“你不知道洛城旧都是什么地方?我的地盘。自然是早有准备。” 江方适时解释:“其实我俩近来常居京州,本来听闻你们的事,想着安排到洛城碰头更妥当的。没想到即将动身去洛城时,收到了洛城那边将要有所部署的密报,再结合京州这边的动向,索性就没有出发。” “可惜给你们那头去的信没能及时送到,不过我在洛城那头早有部署,也能接应你们。”白无患接话道:“倒是也听说了云佩在周城的应变,这孩子真是太让我省心了。”又向他二人讲述了云佩在周城后续的安排,他已在盈香楼的接应之下,十分巧妙地脱了身。借口南边生意有变,暂避到东南去了。 提到云佩徐郁青多少有些尴尬,连忙不着痕迹地补充:“我也是多年没有见他,这次让我刮目相看了。”说完,他侧头去看,谷临风却低头喝粥,没什么特别反应。 早饭过后,几人进了内室,交换了下各自近况,徐谷二人又将那地穴中发生的事大略讲了一遍。提到那本手札里的秘密时,一贯轻松做派的白无患坐直了身子,等到翻阅完徐郁青带来的手札记录时,握着书卷的手指已无意识攥成了拳。江方见状,只是站到他身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肩。 #VALUE! 白无患似是回过神来,平复了片刻才道:“这些年……我多少查到一些线索,大概有了些推测。我父兄都是隶属于幽门暗卫外侍的暗探,大约出于牵制我父亲的考虑,我兄长常年居于京州,不在洛城。当时,我父亲该是撞破了组织的这个秘密——我猜测应该是找到了在惠州的那个婢女,知道了一些具体的事儿,所以被灭了口。但是有一点很奇怪,”他停顿了下,强迫似的,低头将手上的书卷一一捋平整:“我一直在想,以父亲的地位,在他们的组织里层级应该不低。既能派他去查访当年逃跑的婢女,又有我兄长作为人质在京州牵制他,怎么也不应该知道了秘密就立即灭口啊?要知道,养一个成熟的消息站,可不是简单的事儿。” “除非……他不想继续为组织效命,甚至还想背叛。”徐郁青接话道。 白无患点点头:“不仅如此,他叛主的事儿在试探的阶段,就已经被发现了,所以新主子还没有来得及保他。” “太子?”谷临风问。 “应该是。”白无患停下了捋书本的手,抬眼道:“我这两年常驻京州,就是在接触东宫那一脉的人,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与我父兄接触过,一直没什么实质进展。但现在想来,正是从我家出事那年起,东宫开始部署在西南沿线的亲信,而这一次,盛州发现了五圣的墓穴,也正是东宫派系的人传出来的。” “你怀疑,当时你父兄将五圣这条线索告诉了东宫,所以他们开始留意这件事?”徐郁青道。 “对,”白无患道:“透过那个婢女,他们应该知道了有关键物证在五圣手上,而五圣最后出没的地方大约在西南沿线,因此东宫刻意部署。他们想要得到这个物证,好有机会扳倒辰王和邱恕。” “物证。”徐郁青此时举着那木盒子在手中晃了晃:“我们有了。” 谷临风却摇摇头:“东宫如今式微。” “可别小看了东宫,”白无患缓缓道,“我这些年与东宫那边的人打过不少交道,多少了解他们的底细。当今太子扮猪吃老虎怕是一把好手。不受亲爹待见是真的,但也正因如此,他很有危机意识,经营自己的人脉很有一套,还相当低调,比他那个弟弟辰王,强上数倍。” “辰王并不可怕,邱恕很强。”谷临风又道。 白无患抬手点了点谷临风:“所以太子非常需要一个契机,去助他推倒邱恕。邱恕倒了,辰王就不足为惧。只不过……” 见白无患沉吟,徐郁青也了然:“只不过,他也不可信。” 白无患扯了扯嘴角:“皇家政客,谁也不能谈可信。从前是他们斗法,我们遭殃;如今既然知晓了因果,自然要做得利的渔翁才是。”他眼神犀利起来,嘴角煞是好看的笑容竟然显得尖锐:“我可不是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蝼蚁小民。” 他似是松了心头梗住的那口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徐郁青面前,拿过那木盒端详了一阵:“怎么样?这‘物证’要怎么开?” 徐郁青闻言,反手又夺回那盒子,伸出脑袋去喊站在后面的江方:“老江给我准备点儿细致工具,最多一日,我就能打开这破盒子!” “不急,”谷临风在旁边按住他的手,抬头对江白二人道:“我有件更急迫的事,要请二位先帮手。” 第57章 余毒 开盒子不急于一时,谷临风更急着处理的是徐郁青的寒毒。 施针驱毒,若有内力醇厚者在旁辅助,事半功倍。 “我尚未有把握根治,但若有江兄出手相助,应当可以先把他体内未封住的余毒处理干净,免他每日寒气侵身之苦。”谷临风大约向几人解释了一番,徐郁青自然没有意见,江方向来也是行动派,不多时已经安排出一间静室,将药品用具都准备齐全。 静室内中央清空,只放了三个坐垫,徐郁青率先进去,盘腿坐在其中,朝着三人摊摊手:“开始吧。” 谷临风拿出备好的药丹让他吞下,便开始施针。三针下去,徐郁青开始陷入昏睡,谷临风却停了手。 白无患的座椅一直停在静室入口,江方站在他身边不远,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中间两人,看到这时,他才开了口,对谷临风道:“现在说说吧,到底有什么不想让他听的?” 谷临风闻言,转头看了看白无患,对着江白二人揖了一揖:“和先前说的没什么不同,江兄只要配合我,以刚纯内力催动驱毒即可。但是白楼主……” “哎,免了,背后不都跟着他叫我白二,假客气什么。” “……你手快眼明,我需要你帮我认准几个穴位,到时候一定要掐准了,□□。”他没理会白无患的打岔,徐徐续上了自己的话。 “啧,”白无患失笑:“少磨叽了,说清楚点儿。” #VALUE! 谷临风低头看了看身旁闭着眼盘膝而坐的徐郁青:“我目前只能将寒毒与他的内力一同封存在膻中。可当时已有部分蔓延开来的余毒散往他各处经脉,必须由我每日驱毒,同时渡入与他同源的内力助他调和。这种寒毒很邪门,能侵蚀气血,毒素每祛除一点,就会消耗一点他自身的气血。他内息不能动用,自身气血无法循环,就会胸闷、身体发僵,乃至危及性命,所以每日只能处理少许。但寒毒与他的内力封存一处,日夜相争,也会耗损他本身的内力。”他一边讲解,一边已经动手将徐郁青扎成了刺猬,“所以我想试试,如果大量驱毒,甚至催动他身上部分被封存的寒毒,在他不动用自身内息的情况下,我在旁持续渡入内力助他保住心脉,看看能解决多少。” “我没听错吧?”白无患显然已经听明白了,“这种寒毒祛除时会同时消耗内息气血,你就以自己的充作他的,在驱毒时李代桃僵?” “已经试过了,可以的。”谷临风只是答。 一旁的江方也皱了皱眉:“持续渡入内力……太危险了。” 白无患想了想问:“持续?你能抗住多久?如果你没抗住,对你们二人都很危险。” “对,所以需要你帮忙。”谷临风难得这样耐心,“有三处穴位是这次驱毒最紧要的,你一定要在旁边看住我们,一旦我觉得抗不住了,内息不稳,会示意你。到时你就拔除这三枚金针,然后把我推开。” “那你……” “记住一定要先拔针,再推开我。如果我这边渡入内息先断开,他就危险了。”谷临风说完又转向江方:“你那边也要收手及时。” 江方点点头:“好。” “好什么好?你这就答应他?”白无患不满道。 “不然呢?后果他都知道,不需要我们劝。”江方微微俯身看着白无患,竟然主动帮谷临风做起了说客:“有你在,他也死不了。快点儿的吧。” 白了对方一眼,白无患终于咽下了反驳的话,驱动轮椅上前去。片刻之后,他已在谷临风的讲解下摸清了那三个要穴金针的位置,将座椅停在了徐郁青身前,谷临风和江方也在一前一后两个坐垫上坐定。 “开始吧。”谷临风检查了一遍金针,摆好阵势,示意江方准备开始,白无患突然伸手拦了他一下,他侧头去看。 “你要是出什么事儿,我就把你这些年偷偷摸摸跟我打听他、背地里帮他平事儿的一举一动都说给他听。”白无患道,“对他那么好,也得有命活着才能继续。悠着点儿。” 谷临风被他的“威胁”弄得愣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会的。” 第58章 关心 要不是白无患这么提,谷临风自己都要忘了。 作为白无患的救命恩人,“患”字水晶骰子,他自然也有一份。 当年白无患派人找到他,递给他那一枚水晶骰子的时候,他和徐郁青已经决裂了。白无患可能是经历过大变,转了性,随着那骰子还附上了一封信,竟然有几分做和事佬的意思。 “你知道郁青跟你打一架是为什么吗?气的是你有什么苦衷憋着不说,不把他当亲师弟。”白无患在信里劝道:“人比事儿重要,骰子可以任意出入盈香楼,方便你寻他。” 可他想了想,将骰子交回了来人手中,也给白无患捎回了话。 骰子他不需要,也不必再去见他。只是从今往后有关于徐郁青的什么消息,托白无患及时告他知晓。 知晓有什么用呢?后来白无患来过信专程嘲笑他,还要附上徐郁青的风流韵事问他想不想知晓。他只回了二字:不必。 他只想知道他唯一的师弟、唯一的亲人……心爱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难事儿。受伤了吗,生病了吗,需要什么帮助吗……如此而已。 直到他收到消息,知道徐郁青一个人闷头在查幽门暗卫和五圣的消息,才急忙赶来寻他。 是为了阻止他吗?还是也怀揣着一点希望,不能说出口的事,也能被他谅解,能与他并肩而行。 可最终还是没有保护好他。 思绪越荡越远,谷临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收的手,好像根本没有来得及示意喊停,依稀记得是白无患果断地拔下了金针,一脚踹开了他…… 好疼…… 这是谷临风睁眼后的第一个感受。他顺了口气,知道大约是内力反噬伤了肺腑,还有胸口大概是被狠踹了一下,但好在都不算严重。四肢没什么气力,这该是内力损耗过度引起的虚弱疲乏,让他有点儿提不起劲儿。 他试着握了握拳,一点点集聚力气,片刻之后感觉自己恢复了些,这才缓缓地撑着自己,想从床上坐起来。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一股食物的香气随之飘散进来。江方见他自己爬了起来,连忙将汤煲放下,过去扶了他一把。 “白二就说你该醒了,我弄了点儿参汤给你补气。” 谷临风抬头看了看江方,这位曾经的骊山派刀术传人、世间最优秀的匠师身形高大英俊,笑起来爽朗得就该是个行走江湖的游侠,可甘愿每天端着汤煲小菜在白无患身边听使唤,一口一个“白二说”,贤惠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谷临风总是很羡慕他。 与心爱的人大隐于市,做点儿擅长的事情谋个生计,曾经是他在心里也构想过的日子。 “我睡多久了?”他气力不足,开口声音也哑得很。 “一天一夜多一点。”江方见他还要开口,善解人意地主动道:“郁青还没醒,但是没什么大碍,等你恢复些气力,自己过去看吧。”说罢动手翻出个小桌板,端来给他架在床榻上,又把食物拿过来,正方便谷临风不费什么力气地吃点儿东西。 江方搬了个凳子在一旁坐下,忍不住数落他:“你好好想想到时候怎么解释吧。好在当时白二果决,打断得及时。不然你都快把自己耗空了。” “……多谢你们。” “那你们俩,现在是……?” 大概是跟白二待得久了,江方现在也变得很八卦。谷临风手握着汤勺,不禁沉默了一瞬。念在江方算是他前辈,又帮过他不少,内心这话好歹没直接说出来。 想了想,他反问:“江兄当年,是不是也拿白二没办法?” 江方闻言失笑:“我现在也拿他没办法。” 谷临风摇摇头,明眼人都知道,平时看起来江方什么都听白无患的,但在很多时候,江方反倒会变成白无患的主心骨。 江方想了想,大抵猜到了他的心思:“郁青我很了解,他和白二从前有些像,但又不那么像。白二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郁青呢,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他顿了顿,对谷临风道,“你得明着告诉他,你想要什么。” “我告诉他了。”谷临风道。 “那就等他想想,给他时间。”江方拍了拍他的肩:“别急,人都在就好,人总比事儿重要。”他和白无患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同化了谁,说出来的话竟也越来越相似。 谷临风却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我没办法彻底治愈他的寒毒。这次虽然清理了大半,但他内力依旧不能动用;就算以现在的法子彻底清理干净了,他的内力也难以恢复到从前。如今前有邱恕和辰王,后面还牵扯东宫,我担心我们没有时间。” “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人,”江方宽慰道,“放心吧,还有我们。盈香楼的网布了多年,白二自有他的计较。” 第59章 取暖 谷临风去到隔壁时,徐郁青果然还没有醒。 他坐在床边,先把过了脉,见他体内大部分余毒确已清除,也没有受到其他影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多日以来,徐郁青难得睡得安分,此前他夜夜因寒毒缠身,入眠也不踏实,总得蜷在谷临风怀里,夜半时颤抖得厉害。 谷临风握着他的手腕没放,像是发了会儿呆。他清楚那只手温度依然偏低,厚被子也暖不透躺着的这个人,徐郁青体内的内力无法自主运转,再加上这番寒毒伤身,如今体温远低于常人。 他想了想,索性便脱鞋上了床,隔着厚厚的被子将徐郁青包裹起来,从后面将他团进怀抱里拥住。 如同那夜在周城一般。 那晚徐郁青正寒毒缠身,无法开口,而谷临风却刻意选了这么个时候向他袒露自己的心意。徐郁青想必是措手不及的,还未能从颤抖中挤出一个字,就被他圈进怀里紧紧抱住。他把下巴搁在徐郁青的额发上,将他按近自己的胸膛。那里热得发烫,心跳一下一下,在静夜里如擂鼓一般。 而怀中的人却冰凉一片。 “你可真是捂不热。”他喃喃自语般说,“我把你捂在手心里这么多年,不敢进一步。是你先要来招惹我的。” “徐郁青,这回你要是还捂不热,我可就走了。”他怀中的人似乎挣了一下,仿佛要表达不满,被他抚着背顺了顺,“别急着答复,想明白了再说。” 他何尝不清楚自己在徐郁青心里也有很重的分量,只是他不想要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刻意选在这样一个时候向他表明心意,就是要让他不得不揣在心里辗转掂量出个结果。 徐郁青如今是把他当做了一个用来取暖的人,一旦不再需要依赖他,现在这种关系又能维持多久?谷临风最不想要这种不明朗,他不信,脱开这一层“取暖”式的依赖,徐郁青便要与他再次回到起点——那不如不要。如今迫切地想要治好徐郁青的寒毒,也有这一层心思在。 “也别太不着急,”他抱着徐郁青,带着点儿威胁似的在他耳后轻声说:“期限就到我治好你为止,就快了。” 江方说白无患自有计较,并不是一句等闲话。只在谷临风昏睡的这一天一夜里,白无患就已经做完了很多事。他重阅了当年调查惠州一事时留下的记录,又从老宅遗物中翻出了些东西。 “我家老宅当年被烧得厉害,但多少还是剩下了些有用东西的。”白无患将几页皱巴巴的纸铺在桌上,指了指。谷临风低头去看,见那像是从账本册子里撕下来的几页,上面所写不过是些寻常账目。 谷临风知有后续,也不废话,便示意白无患少卖关子。 白无患拿起桌上的凉茶就往那纸上一淋——果不其然,“账本”上现出了隐藏的字迹。 这该是由特殊墨水书写而成,内容不多,但上面清晰可见的皆是重要信息: “《易容》所载,宝在盛州;其中关卡,《盗术》有记;个中地形,《机关》可查;暗藏出路,全归《武学》,涉毒解法,尽在《医术》。” 看到最后一行,谷临风紧了紧拳。 “这是我父亲的字迹。”白无患道,“我原先没有想到这些留下来的零散账簿有什么用处,一直堆在仓库。那天听你们讲起那离宫婢女后来死在惠州一事,我想起父亲出事前去过惠州,而这几本账簿所记时间恰好对得上。翻来覆去查了大半夜,才被我摸出了点儿门道。惠州之时,我猜我父亲从那婢女处得知了前因后果,甚至得到了《易容》,他把《五圣全书》各自的要点都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但没来得及梳理清楚事情全貌,就被灭了口。” “《医术》该是在邱恕那里。”谷临风解释了当年幽门暗卫杀唐复一事,沉声道,“我手上的《医术》只有半本,另外半本,当时在师父身上,被幽门暗卫夺去了。但我猜《易容》应该是被毁了,或许就是你父亲毁去的。” 白无患点点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我这儿还有其他的一些。”他刚一抬手,江方就又递上一沓纸张,“除了这段,他还记下了一些《易容》中的要诀,另外还有他和兄长可以动用的、埋在京州的暗线。但最重要的还是那句‘宝在盛州’,这个消息恐怕也是他投诚东宫的筹码,因为那之后东宫就开始了往西南和盛州安插自己那一脉的武将,而幽门暗卫对此没有什么动作。”他顿了顿,“我一直在想,当初我父兄投诚东宫,中间一定有引路人,但一直找不到线索。如今顺着这个信息,我应该能够找出他。” 谷临风像是走了个神,闻言半晌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白二,帮我个忙,我想混进宫去。” 白无患抬眼看他,瞬间了然。 “我尽快安排。” 第60章 暗桩 卯时代表着京州开始走进热闹的时辰。 京州盈香楼地处繁华闹市,在这秋夜里早早挂上了灯,迎接吃酒摆宴的贵客们。 懂得吃喝享乐的正主们一早就预先支使仆役们来预定了座位,此刻还在门口徘徊的,恐怕都得等到辰时才能入座了。 姚众城算得上是盈香楼的常客,他最好那一口“无欢酒”,因此最知道盈香楼什么时候座最满、几时去又最得空。平时他轮值时间或是早或是晚,总能赶上人少的时候,可偏巧今日轮值事多,下来时间迟了,到门口时已经看到高挂“无座”的牌子。 姚众城大小是个卫官,虽然在京州城里轮不到他一个小小卫官耍什么官威,但要他搁门口站桩似的等着,心里总也不是味道,便凑过去低声对那迎宾小二打了个招呼,要叫他们赵掌柜的出来接待。 迎宾的小二看他倒是眼熟,可京州城里的贵客多了去了,哪个不是说与赵掌柜相熟得很的,专程应付了谁都不好办,便人精似的劝道:“爷,真不是我不给您去叫,里头现在正忙时候,我都不知道掌柜在哪儿呢。要不这样,您看我抬个凳子出来,您先跟这儿坐会儿等,成吗?” 姚众城听这话哪能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他这些年磨得脾气也好,犯不着为这种事儿为难人,摆摆手道声罢了,就想往别家去,今日随便喝两盅得了。哪知刚要迈开腿,就听见身后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唤他,转头一看,竟是营造局的工匠尧六。 尧六是老资历了,十年前便已在宫城下头做工匠,如今已是工匠中的小头目,近些日子又在为东宫修缮佛堂。姚众城还做幽门外侍时便常与他接触,算得上点头之交,坐下来喝杯酒倒也自然而然。 “老六,怎么一个人喝酒?” “嗨,姚大人您不也一个人来的?喝酒这种事,没个合得来的人,还不如自己喝呢!”尧六笑嘻嘻地,伸手先给他满上了一杯。 姚众城笑笑接过了酒,心道:“没个合得来的”说的可不就是他么。早年间他曾入选过幽门暗卫外侍队伍,却因为表现平平,只能做个卫队巡查,在宫墙前后走动。年轻时性子急、不懂看长官颜色,受了排挤,终于被打发到了东宫做了个近卫。转眼十年过去,他在东宫也不过凭资历混了个小小的卫官,而东宫处境江河日下,自身难保,连带着近卫队都低人一等,倒是磨出了他如今一身的好脾气。 倒是真没什么人能与他合得来、吃杯酒了。 借着酒劲,两人渐渐熟络起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姚众城问道:“平日我常来此地,却没见过你啊?” “我嘛,来这儿来得少,这地方金贵,我这等人,偶尔过过瘾来一两回罢了!今日恰巧得了笔小钱,享受一回!听说这儿人多,我还特意早些散了班,提前来排座呢!”尧六说话时眉飞色舞、生动极了,与他聊天倒是心情愉快,他又问:“姚大人今日怎地来得这样迟?我平日看东宫并不事忙啊。” “呵,”姚众城扯了个提不起劲儿的笑,“确实不忙,也没什么可忙的。但赶上别人要折腾,谁也不敢怠慢,我们这些底下的,不都得候着。” 尧六最会识眼色,立刻便道:“嗨,不提也罢!我老六今日遇见姚大人,真也是缘分,不嫌弃的话,就算我攀了您这个酒友!先敬您一杯!” 姚众城干了这杯酒:“老六你莫取笑我,谁不知道你人缘好,我看皇城里边你也少不了称兄道弟的朋友。” “咱就是个干活儿的工匠,面上谁也不得罪,那都是为了做事儿。私底下真能凑到一块儿去的,那才是真朋友。” 这话似乎戳到了姚众城心里,他手里攥着杯子摇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接话。 尧六这时又问:“说起来,我记得从前您爱去南边的如意楼喝酒?那地方我原先也常去,离着白记丝绸行最近,价钱也实惠。那白记的老板,也常去楼里喝两杯,人年轻,也和气,平时要是遇见,还能打上个招呼。可惜后来白记走了水,烧得连带边上的如意楼也毁了……对了,您是不是,跟那位白老板……还有些交情?” 姚众城攥着杯子的手陡然一停,抬起的眼渐渐眯起来,似是端详了尧六一阵。此刻突然静下来,他才发现在这人声鼎沸的盈香楼里,尧六占据的这张桌席,竟然是藏在柱子后的一块安静不受打扰的宝地。只不过坐在这个僻静位置的尧六,又是怎么能一眼瞧见在门口徘徊等位的他呢? 杯子“啪”地扣在了桌上,姚众城倾身向前,手按在了随身的刀柄上:“尧六,今日专程来遇我,究竟想打探什么?” 尧六笑笑,先是人畜无害地摊了摊手,又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平铺在桌上,指了指:“姚大人莫急啊,我只是来为另一位姓白的朋友,递个信儿。” 酒壶被倾倒下来,洒下的酒水微微润湿了纸张,现出其中几行字迹来。 姚众城猛一后仰,双目大睁。 第61章 会面 “姚众城曾是我兄长下属,受过他关照,后来因为受人挤兑,去了东宫。当年我父兄通过他给东宫递过消息,想要投诚。也因此事,他得了太子嘉奖,升了个近卫领队做。可惜我父兄被秘密处置,消息全无,他也在这个位置上不得寸进,多年不得志。”白无患对谷临风道: “此人可以一谈。” 谷临风沉思片刻:“你去不得。” 盈香楼体量庞大,涉及到的人太多,此时尚不确定姚众城是否十分可靠,若是轻易暴露了白无患身份,多年努力便会功亏一篑。 江方在旁道:“他不必去,你我二人前去即可。与姚众城会面只是为了让他安心,之后会由他递过消息,引我们进宫去见里边那位。我们的暗桩是宫中工匠,借此遮掩,你还能借机会探探情况,看能不能找到那半本医书。” “难找,姑且一试。”谷临风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对江方道:“你去也不合适,太醒目。”江方如今毕竟是盈香楼明面上的当家人,虽然很少露面,也免不了有牵扯。 “无妨……”江方正要说什么,门口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不是还有我吗?” 徐郁青松垮垮地披着外衫,斜靠在门口,说话的时候瞥了谷临风一眼,便一锤定音。 谷临风的担心有道理。即便姚众城可靠,也难保东宫不会过河拆桥,再加上白无患身上特征明显,实在不宜暴露身份。徐郁青一副大病初愈样子,只需加些简单易容,看来倒是没什么攻击性,加上他对白家的事情十分了解,顶着个“白家儿子”的名义前去与姚众城会面,几乎没什么破绽。 谷临风也易了容,扮作贴身护卫,打算与徐郁青一道去赴约。 徐郁青从镜子里看谷临风给自己贴胡子,觉得有趣,就从后面凑过去想离近了看,刚一凑近,谷临风便躲开了。 “倒是让我看看啊。”徐郁青拽住他端详了一阵,见他将面上骨相都做了些调整,怎么看怎么不像原先样子,觉得有趣:“怎么不给我弄一个?” “你只需调下眉目便是了。”自从得了白无患父亲记下的笔记,对于易容中的门道谷临风摸到了不少,原本这一道就与医术息息相关,他上手倒是很快。 徐郁青的眉眼最是漂亮,也最醒目,谷临风便在这上面下了些功夫修整,再将他体态装扮都往病弱书生上去调,倒也气质大变。 “嗯,你这比之前锦娘子弄的那套可强多了。”徐郁青不吝夸奖。 “易容原就与医术相关,触类旁通。”谷临风转身收拾起桌案,他用过的东西,总要归于原位,最不喜物件胡乱摆放。 徐郁青靠在桌边,看着他背影道:“你想找那半本《医术》?” 谷临风手上没停:“尽量一试。” “为了解我的毒?”徐郁青微微向前倾。 谷临风转过了身,看了看他才答:“找不到也能治。” “那……”徐郁青站直了凑过去,呼吸堪堪抵着谷临风刚贴好的胡须:“治好了也别走吧。” 他那桃花眼经谷临风适才调弄过,而今变成了下搭的样子,看来竟然有几分委屈。 谷临风骨相调得大,又贴着厚重胡子,看上去更没什么表情。他伸手扶了一把徐郁青的腰,将他带远了半步远,才道: “你先想明白再回我话吧。” 会面在盈香楼的二层包厢内,绝了旁人,只有装扮好的徐郁青与谷临风,白无患与江方隐在隔壁,能听到这边动静。片刻后,姚众城也一个人来了。尧六引他入内,便转身离开。 这人谨慎,入内后先是观察,并不主动说话。徐郁青咳了两声,起身相迎。 “在下白焕,见过姚大哥。”他见面便称“大哥”,也是表明了身份。见姚众城对此地还有些顾虑,便主动道:“此处的老板,与我有些生意往来,此间安静,无人打扰,姚大哥可以放心。” “原先听他说过有个体弱多病的弟弟,未曾想还在人世。”姚众城不动声色地入座。 徐郁青也坐下,亲自为他斟了杯酒:“侥幸苟活罢了。可惜兄长从前概不与我说正事,致我花费这许多年才结识姚大哥,浪费了许多光阴。” 姚众城初时并不喝酒,似是为了确认了他的身份,问了几个与白氏有关的问题,徐郁青早有准备,一一对答如流。姚众城这才终于放下戒备,喝了一口酒。 他沉默了须臾,开口便直接问:“我看你对当年事情都已经摸得清楚,我就不绕弯子了。你现在是什么打算?为父兄报仇?那你恐怕高看我了,我一个小小东宫卫官,自身难保,帮不了你什么。” “咳咳,”徐郁青半咳半笑,以袖子掩住了嘴,缓了缓才道:“姚大哥才是高估我了。报仇早不敢提。只不过近来机缘巧合,我手上得了些东西,想呈给里边那位,想必能帮上你们东宫的忙。毕竟帮了你们,也是帮我自己。” 姚众城露出询问神色,徐郁青便一招手,扮成护卫的谷临风便躬身递上来几页白无患从自家账册里翻出的纸张。 “为表诚意,这些可以先递给那位看看,想必比当年递过去的要多些信息。”徐郁青将那些纸张推过去。 姚众城先是瞪大了眼,快速翻看了看,却又摇了摇头:“还是太少,成不了事。” “如果加上《五圣全书》呢?” 闻言,姚众城正了神色。如今五圣地穴现世,听闻有人已经从中取出了《五圣全书》,江湖上都在流言纷纷,想要夺取此书的不少。而身处朝内的人都知道,《五圣全书》不过是个遮掩,东宫与幽门暗卫两派想要争夺的,其实是真正藏在这《五圣全书》中的关键讯息。傅笙当年从宫里盗走的具体是什么,东宫虽然并不清晰,但大体也知道是与邱恕紧密相关的物证。得此物,即有机会扳倒邱恕和辰王。 徐郁青也不卖关子,只从怀中取出了傅笙的手札摆在桌上,甚至直接为姚众城翻到关键几页展开。姚众城匆匆一看,大惊失色,伸手待欲细看,徐郁青已经一抬手将手札收了回去。 他笑了笑:“不仅有此物,还有物证,足够详尽可靠。” “你要什么?”姚众城皱眉。 “姚大哥可能不知,《五圣全书》中的《医术》一册,早已被邱恕收入囊中,如今恐怕正藏在宫里。我自幼多病,当年又遭人坑害,九死一生,如今不过苟延残喘。但若是能找到此书,我的性命就有了指望。”徐郁青半真半假地道,“邱恕一日不倒台,不仅难解我心头之恨,更是难寻我救命之方。只要能让那书册到我之手,这些物证我自然甘愿向你主奉上。毕竟,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说得都在情理之中,姚众城思索了片刻:“这事儿我定不了,但可以为你呈报。这几页纸做不得准,你须得把那手札也给我。” 徐郁青摇摇头:“呈报是得拜托姚大哥,但这手札——就要托姚大哥替我求一个亲见亲呈的机会了。” “这……” “姚大哥不必担心。只要事成,你主那边的功劳自然是你的。我与我父兄不同,从未接触过朝内事,此刻不过是个生意人。我求见你主,也是为了日后留个保障,毕竟我时至今日,还是个早就该没了的‘死人’。”徐郁青循循善诱:“东西紧要,我不敢不谨慎,还请姚大哥见谅。” 姚众城犹豫片刻,像是在权衡,最终点了点头:“好吧,须得等上三五日……”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姚众城立刻住了口。包厢门响起叩门的暗号,是赵掌柜神色匆忙而入:“有官兵来查,几位先避一避吧。” 第62章 查探(上) 于泰其实一早就盯上了盈香楼。这座酒楼有三家分店,分别地处盛州、洛城和京州,每一个地点都与此次事件暗藏关联。再加上江湖中一直有着关于盈香楼的传闻,不难推断它身后的江湖背景。只不过多年以来,盈香楼的生意既然做得够大,上下疏通自然打点不少,于泰算不上京州的“地头蛇”,查访起来阻碍颇多,于是转而先查其他。 几日来,他内外并行,在京州多处查访,收效都不大,于是又将目光转回了盈香楼。 根据他收集到的信息,盈香楼如今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消息站,各类江湖人出没是极常见的。当家人叫做江方,此人曾是骊山派刀术传人,十年前却不知为何被逐出师门,后来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再出现就摇身一变成了盈香楼的老板。有人因此猜测盈香楼的背后是骊山派暗中支持,但骊山派一直以来清净避世,旗下更是多为巧工能匠,与盈香楼的风格实在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画上等号。 “江方……”于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若有所思。 那名外侍看了看他神色,续又说道:“属下还查到,江方两个月前便已经从洛城来到京州,似乎是每年都会有段时间到京州来查看生意。” “一个人来的?” “不是,带了些下属,来了之后也几乎都在盈香楼附近出没,没见与特殊的人交往。” “那楼里热闹非凡,哪儿还用得着出去啊,待在里头等人来不就行了。”于泰说话时脚步不停,正带着人往盈香楼方向去。 “出入的客人……那可就太多了,我们只盯了这几日的,没什么特别人。京州盈香楼和其他地方还不太一样,除了江湖人,朝内人也不少。” “有什么老熟人吗?” “这倒真有,前两日看见姚众城也去了,好像是跟个工匠头子一块喝酒。听说他算是常客了。” 转眼就到了盈香楼面前,于泰闻言点了点头:“他?倒也不稀奇。” 说话间,一行队伍已然到了盈香楼门口,这兵刃加身的架势,瞬间就震慑了不少过路人,行人纷纷散开,又忍不住好奇,保持着一定距离围观在盈香楼周围。 倒是楼里的小二们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一个领头模样的先安抚了临近门口的大堂食客,又快速迎上去,一眼便看出于泰是其中的话事人,揖了一揖才道:“诸位大人,不知是何事……” 于泰什么身份,瞥了一眼,话也不答,他身旁的外侍一步向前朝着那小二说:“叫你们当家的下来!官府查案!一干人等都不许走!” 这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一队官兵鱼贯而入,占据了大堂内各个角落。楼里的食客顿时炸了锅,议论纷纷。小二讪讪地一笑,也知道眼前来的人不好应付,便退身下去,正准备去招呼掌柜的出来,就见赵掌柜笑盈盈从里头赶着几步走上前来。 赵掌柜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子,一副干练生意人的做派。出来先朝于泰施了个礼,转向那名外侍问道:“请教这位大人,不知道是办什么案子?小店手续齐备,州府的审查年年都有遵照,不知道需要我们呈什么文书之类,也好准备。” 这外侍正待开口,一旁的于泰倒是抬手打断了他,使了个眼色,让手下人先行挨桌查人和询问。赵掌柜还欲再问,于泰却往旁边无人处走了几步,命他上前来:“赵掌柜是吧?” 赵掌柜点头称是。 “我这人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我看你也是个□□湖了,便与你说句实话。此次我们是奉命缉拿流窜的要犯,听到线报说人就在你们这盈香楼中出没。你们既做这生意,近来有什么生面孔,该明白得很吧。”于泰直言。 赵掌柜状若惶然:“大人,不瞒您说,这楼里的熟客,在下倒是摸得清楚明白,可您要说是生面孔,那日日进京州、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也多不胜数啊,谁是流窜的要犯……这、这哪儿猜得出来啊。” 于泰斜了他一眼,懒得废话:“那就等我们的人自己查。”转头下了令:“查问完之前,这楼里谁也不许出去。” “这……”赵掌柜不好阻拦,倒也摆出一副合作样子:“那您看看有什么用得着在下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要不,先给大人您安排个包间坐着歇一歇?” 于泰不置可否,在大堂中转了转,像是一眼便把人扫了个遍,转身状似无意地问起:“听说你们当家人也在京州?怎么,不现身一见?” 赵掌柜面露难色:“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当家对店内生意其实不甚了解,恐怕对着大人应答不周……况且此时正在待客……” “人在哪儿?”于泰停住脚步。 “在里间包厢中……” “嘎吱”一声,包厢木门被突兀地打开,于泰领着几个人立在门前,见屋内有二人正对面而坐,背对着门坐着一人,半塌下身,似是坐也坐不直的样子。而正对着门口那人,看来三十多岁模样,穿着打扮颇为简朴,但细看之下衣料却是上品。他见屋门打开,像是惊讶了一瞬,又立即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起了身。 “几位这是……” 赵掌柜从于泰身后露出个脸来,先朝着屋内人使了个眼色,复又为两人介绍道:“大人,这位就是我们当家的……” 屋内之人正是江方,他闻言落落大方揖了一礼:“在下江方,见过大人。不知所为何事?” 于泰在门口观望了片刻,便知道这江方确是有很不错的功夫底子,但为人看来一如传言中低调朴素,最关键的是,半点看不出与他在那墓穴中遭遇之人有何相似之处。他迈步进屋,将目光移到了那与江方对坐之人身上。 “江老板这是与谁人会面?官府查到门口了也不出去看看?” 他停在那人背后几步,这问话出了口,江方竟先笑了笑:“大人,这位是……” 话还没说完,那背对门口的人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可是因站立不稳,甚至还晃了一下,才转过身来,开口时扑鼻的酒气:“我说外边吵什么呢,原来是于泰啊。” 于泰这回是真的愣了一下:“姚队正。” 这人正是姚众城。 第63章 查探(下) 原来,适才赵掌柜来报信后,就为众人做了安排。徐郁青与谷临风都不宜露面,由掌柜差人领出了包间,又为姚众城引荐了江方,为他二人安排了这个“酒局”。 姚众城不知那二人会藏身何处,但既然盈香楼有一番安排,自然是早有准备。他与于泰早年间都在幽门暗卫外侍做事,在巡查队时正好在一个队里,于泰还尊他一声“队正”,多少有些交情。 ……说是交情,倒不如说,于泰这些人,从来也看不上姚众城,觉得他扶不上墙罢了。 姚众城现下喝得醉醺醺地,借着酒意拍了拍于泰的肩:“小于啊,混得不错嘛,这么大阵仗,查什么大案啊?” 那扑鼻的酒气让于泰皱了皱眉。他早知道姚众城去了东宫之后也不得志,成日喝得醉醺醺,更常与些下层人混在一处,招呼是打了,虚与委蛇地寒暄确是不大必要。 “怎么,姚队正还与江老板是旧识?”于泰无视了姚众城的问题,反问道。 江方似乎迟疑了一下:“这倒不是……” “是啊!”姚众城一口抢断江方的话,醉醺醺地朝着于泰身后的一干外侍比划:“我早跟你们说,京州城里的吃喝玩乐,就没有我姚众城不知道的!盈香楼的赵掌柜!啊!赵掌柜?”他一喊,赵掌柜从旁迎上来,体贴地扶了他一把,正欲安抚,他又一把拉过赵掌柜对着于泰道:“我与赵掌柜!老相识了,不知道在他们家喝了多少年的酒!听他说了!这酒啊!江老板自己酿造的!酒神啊这是!我跟江老板这是神交已久!今日终于得见!”他转过身又抓起桌上的酒杯,对着江方道:“来!江老板!干了!” 江方连忙抓起杯子示意了一下,露出个苦笑。 敢情江方出不来这包厢,是被这酒鬼拖住了! 一时之间,于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时,白无患正领着徐谷二人到达了盈香楼最下层的酒窖密道中。这条密道直通江方与白无患的住处,使得这两处看来全然不相关的建筑暗中连接。为了不暴露二人居所和行踪,白日里如有需要,江方都是从这条暗道前往盈香楼,此前一行四人也是从这条暗道过来楼里的。 “这个于泰,就是你们先前在地穴里遇到的那个外侍?倒有几分本事。”白无患已从手下得到了关于于泰的消息。 徐郁青认同地点点头:“他当时在地穴中借受伤昏迷,踩准时机逃了出来,还将我二人情况记在心里,往上报过去,记了一功,是个人才。” 谷临风不知在想什么,此前一直没说话,这时听到他俩对话,才停下来:“这个于泰,我想跟一跟。你们俩先回,我折回去看看。” “哎!喂!”徐郁青转身想拉他没拉住。 “没事,”谷临风避开了手,人倒是没再躲,解释了一句:“我这次易容形貌改得大,他对我们也不熟悉,无碍。晚些便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白无患为方便行动,这次穿戴了假腿,但依然懒洋洋地能省力就省力,此刻正斜靠在暗道石门上,看着徐郁青还在原地没动,了然地笑笑:“走吧,我们俩一个伤一个残的,操什么心,人丢不了。”见徐郁青还皱着眉,他整个人斜靠过去,撑在徐郁青的肩头问他:“是不是好久没喝两杯了?无欢酒,就在这酒窖里头,去不去?” 徐郁青这才转过头,对着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下:“怎么?你也被江方管这么严?” 被戳穿是自己想喝酒,白无患也没什么所谓,两手一摊,直接引了个方向,挑眉询问。 徐郁青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带路吧,二少。” 外侍小队将大堂内外和各色包间查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什么可疑的人来。有个心细的,领着人从后厨一直查到了地下的库房里。 “这什么味儿?”迎面一股酸臭气息,外侍的头领忍不住掩了口鼻。 引路的小二赶忙解释:“诸位大人,这里是小店的库房,这层啊主要是些腌菜、腌鱼之类,难免腥臭。但是大人们放心,这些食材绝无问题,吃的是个特别风味而已!” 这头领皱了皱眉:“这一层?这底下还有几层?” “还有一层,是酒窖,就是咱们著名的无欢酒啊大人,当然还有些别的,都是藏在地下的。我领您去看看?”说罢作势就要引路。 这小头领早被这味儿熏得不行,再加上小二做派,看来也坦然得很,便不再疑心,嫌弃道:“就跟这些臭腌菜放一块,也不怕那酒臭了。” 一行几人从库房下面兜上来,正欲往堂屋走,却见后院有个大胡子正缓步走过来。这人此前在大堂中并未查问过。他住了脚步,差人去把那人喊到面前问话。 “哪里的人?怎么在这后院中?” “这、官爷,小人就在后院中上个茅厕啊,这是怎么了?”这大胡子正是谷临风易容所扮,头先他从地库中转出,正好遇上一行外侍从大堂要走过来,情急之下先转身藏到了后院中。 “茅厕在后院?”头领询问起小二,得了小二点头,又示意手下去后院中巡查一番。 “你怎么之前没在前面?”他又问。 大胡子皱起眉头,似乎很是不满意:“官爷,您有所不知,我也是慕名而来吃这家店,谁知道贵得要死不说,东西还让我吃坏了肚子,我在后头那茅厕里不知道蹲了多久!全在拉稀!您闻闻看,我这一身都是味儿!您可得好好查查他们!” 那小头领似乎格外嫌弃味道重的东西,闻言更是往后错了半步,又命人问了些自哪里来、做什么营生的基本问题,谷临风早有准备,全都应答如流。这头领便不再盘问他,转身向前堂去了。 那厢,于泰被姚众城这么一搅和,也发现今日来无所获,片刻之后,便正式收了队。 在他们走后不久,谷临风扯掉了大胡子,又找江方要了身衣服换上,转头出门,暗暗坠在了于泰的队伍后方。 第64章 暗访 听闻邱恕在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有一处华丽宅院,是当今圣上赏赐的,邱恕为感圣恩,每逢大节都会在宅邸门前设立粥棚,为救济城中百姓施粥,美其名曰以圣恩泽百姓,将这心慈且忠的形象做了全套。 可京州城里的百姓又有谁不知道,这好戏做足的宫中贵人,早已经是京州城内只手遮天的人物了。自从今上病后,形势越演越烈,上层的明争暗斗直接反应在下面小官吏的一言一行上,吃苦头的自然还是平头老百姓。 据说,因为树敌太多,邱恕从不在这御赐的宅邸中居住,而是住在幽门暗卫层层把手的“卫所”之中。说是“卫所”,也不过是个民间暗称——这地方从不挂牌匾,也无人知道它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只是日夜有守卫轮换把守,京州本地人都知道这里头的人话事的人是谁。 实际上,“幽门暗卫”这样的组织,并不能大张旗鼓于朝野,“外侍”们实际上都编制在京州城内外的各种部队,而“暗卫”则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名册,只掌握在邱恕嫡系的手中。因此,这所谓的“卫所”无名也无份,是个不便被提起、也不能被明说的所在。 谷临风几乎没有来过京州,但对这个“不能提”的地方也有所耳闻,跟着于泰一行人走到附近时,心中已经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院子并不如想象中隐蔽,甚至也不算太低调,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坐落在皇城根下,又近到险些融为一体,普通人确实难以接近。谷临风跟到约一条街外就无法再前行了,这条路上无遮无挡,更无一个普通百姓敢于在附近行走,像是个天然的结界,将内外高低划分出来。 他在附近街道上等了一阵,日头西下,天色也渐渐暗了。他见寻不得机会,正欲退走之时,皇城中却驶出了一辆华丽的车驾。 马车出来没走几步,便停在了“卫所”门前,随后一名身穿华服的青年下了车,招手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就举步走进了院中,一众随从紧随其后,其中一人则单独向街市走了过来。 片刻之后,藏身于果脯铺子的谷临风面貌一新,顶着辰王下属的样貌与衣衫,捧着为主子新买的果脯,正大光明地进了“卫所”之内。 辰王今日兴致极好,一路走过来风风火火的,上扬着嘴角,直冲着书房就去。 邱恕听得那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暗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来迎。辰王迎面见他正要行礼,一抬手止住了:“嗨!免了!快坐!我有事儿跟你说。” 邱恕让了上座,在临近右侧方坐下,又使人来上茶。他看了看辰王神色:“殿下今日兴致不错,是不是皇上那儿有什么好消息?” 辰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掀开盖子嗅了一口就先搁在了一旁,似是嗤了一声:“能有什么好消息?我今日还遇见我那太子哥哥了。” “哦,”邱恕应了一声,“太子近些日子在修缮佛堂,说是要为陛下祈福。” “他那儿哪儿是祈福啊,明知道父皇如今最信道,他偏要修佛堂,还不是因为他母后信佛。”辰王不以为意,“今日他好像又是要给父皇送什么佛珠佛香,又犯了忌讳了,我去的时候正跪在殿外呢。还是靠我哄了几句,父皇才消了气。” “殿下做得对,在皇上面前为太子说话,也显得您心怀宽广。” 辰王忽然乐了:“你说说你,明明是大内总统领,如今却不如我一个在宫外立了门户的王爷见父皇见得多。” 今上对邱恕很是信任,从前他常伴圣驾时就协助处理政事,这些年皇帝大病后一直卧床,太子又在禁足,许多政务竟交由邱恕代理,以至于他反而时常不在皇帝身边伺候。但说到底,现在宫中的大小宦官哪个不是唯邱恕之命是从,他想知道今日圣殿里的大小事,又哪里需要辰王说给他听。 但他只是说:“殿下与皇上父子亲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辰王嘁了一声:“好什么啊,我看他也始终没有把东宫那边换人的意思。”喝了口茶,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向一旁下人问:“哎,我那果脯呢?” 下人差人去问,不多时,那出去采买果脯的手下便低着头进来,将果脯奉上。 只听得邱恕对辰王说:“殿下,一切莫急才是。” “哪能不急。就今日那事儿,按母妃说,就是那边那位仗着自己顺着位子呢,巴不得再过分点儿把上面的气死,那就轮到他了。” 邱恕顿了顿:“殿下,慎言。” 辰王吃果脯的手一停,这才挥手对下人们道:“这里不需人伺候,都下去吧。” 等了一阵,待书房大门关上,辰王才重入正题:“我不是来抱怨的,上回跟你说的那火绒草,你可还记得?” “殿下,那火绒草不过是民间医书中所载一种偏门药材,功效与所在地都不甚详尽。那医书早已被收入宫中典籍,也是有备案的,您还是不要贸然……” “我找到了。” “什么?” “我说我找到了。本王想要什么东西,哪儿有找不到的道理。再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可是‘五圣’的《医术》,当然值得一信。”辰王得意道。 火绒草!趁夜藏身在书房外檐下的谷临风心中大动。火绒草是一种传说中的药材,据说与极北之地有关,他依稀记得是一种有致幻作用的火属性慢性毒草。最重要的是,辰王提到了五圣的《医术》!听来果然已经被藏入宫中…… “殿下,这药草是有毒性的,这样做风险太大了,没有必要。况且,皇上现在迟迟不下旨废掉太子,只是因为先皇后一方的军队势力太过复杂。如今我已经在各方军队安□□们的人手,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张网撕开,到时便再也不必顾忌……” “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了。”辰王打断了邱恕的劝告,“就算我等的了,上面那位也不行了。你没见我母妃说吗,整夜整夜靠着药物吊着命,他要是没等及咽了气,我一辈子也就是个王爷,我母妃一辈子也封不了后!你答应过她什么?” 邱恕像是沉默了。 “你放心,我又不是真要做那等事。”辰王语气缓和下来,“我请教过凌空道长了,他用那火绒草炼制的丹药,剂量极小,只会令人□□,精神恍惚,几服下去,说不定他还能从床上坐起来,到时候还不对我言听计从。” 入夜了,邱恕又开始咳嗽。里面安静了好一阵,除了咳嗽声再没有交谈。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邱恕突然道:“今日太子不是还送了佛香?不如劝劝皇上,多少是份孝心,用上一用吧。” 第65章 醉酒 谷临风将戏做足,在“卫所”中待到辰王离开,甚至一路跟回了王府。原想着能在王府寻到关于火绒草的有用线索,哪知那辰王回府之后,便忙于与自己的妻妾取乐去了。谷临风一无所获,不好再耽搁,只得趁了夜色,借着那近卫下属身份离开,又返回此前藏匿那近卫尸身之处,换过衣服、洗去易容,再将尸首扔去隐蔽河边,做出失足落水样子。一切处理妥当,这才从老街那头返回江白二人的居所。 按照几人约定过的暗号,他叩门几响,却迟迟未有人来应门。谷临风心里“咯噔”一下,正欲□□而入,门却一下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江方。他一边栓上门,一边有些无奈地引谷临风进来,指了指院中桂花树下的方向:“我也不比你早回来多久,净忙着给这两位公子哥收拾残局了。”说话间,手臂里还挂着两件外披的大氅,腾出手递给谷临风一件,又眼神示意了他一下。 谷临风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那桂花树下正歪七扭八地斜卧着两个人,不是白无患与徐郁青又是谁。 他叹了口气,接过大氅,跟着江方的脚步走过去。 今夜天清气爽,月也是朗月,桂花树在月色下仿佛泛着一层金色的柔光。那两位公子哥倒也情调十足,铺了个讲究竹席在地上,架上矮脚木桌,又将温酒的小炉子置在中间,两人一左一右斜卧着,手边都还攥着酒杯,身边地上横了一地的酒坛子,炉子上甚至还温着半壶酒。 秋夜风起,桂花树上有花瓣吹落,缓缓飘下来,竟然洒了树下两袭白衫点点金黄。 某种程度来讲,白、徐二人相貌气质都有几分相似。尤其今日为了假扮白二,徐郁青还穿了白无患平日常用的衣衫,虽然早已卸下易容,但眼前场景,不明就里的人怕要疑心是看重了影,或是以为眼前人是一对双生子。可江方与谷临风二人,却是毫不迟疑地一左一右迈步过去,从地上捞起了自己的那一位。 “醒醒了,这儿晚上凉。”谷临风听见江方柔声将白无患唤醒,又把大氅罩在他身上。白无患半梦半醒地,听见是他,便自然而然伸手去挂住他的脖颈,江方便顺势将人打横抱起,而后起身朝谷临风点头招呼了下,便将人抱进屋去了。 谷临风目送那二人进屋,低头看向自家那位,却叹了口气。他方才半蹲在地上,第一时间过去将大氅为他盖上,又反射性地伸手去把脉,摸到那冰凉的手,心里就是一突。 他那么怕、那么小心,这人居然秋夜里跟别的人席地而卧、月下对酌、酩酊大醉……尤其这个“别的人”,还是这家伙曾经喜欢过的人。 谷临风忙着生气,连把人弄醒时都有几分粗暴。徐郁青惺忪着眼伸手来够他,他却一把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用大氅把人先裹了个严实,然后半扶半揽地将他带进屋里——偏不肯抱他。 徐郁青酒量向来是极好的,只是近来确实体虚,加上今天也实在喝多了些,先前是真醉了。但其实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清醒了七八分,此时再看谷临风那别扭劲儿,哪里还不明白。他仗着还剩两三分的醉意,偏要摆出一副站不直的模样,死缠烂打地往人怀里靠。靠近了又被拎开几寸,反反复复,短短一段路走了小半晌。等终于进了屋,谷临风将他带到床前,撒手就要把他扔到床上,他却出其不备,使了个小擒拿,一把将人也带上了床。然后趁势翻了个身,将谷临风按在了身下。 “师兄,怎么这么凶的?”他刻意在他耳边说着,笑眼望过去,哪儿还有醉意。 谷临风条件反射似的挣动了一下,而后像是累了,叹了口气,突然卸了力气。 他卸了劲,徐郁青反倒不敢闹了,半撑起身子:“师兄?” “火绒草。” “什么?”谷临风突然开口,吓了徐郁青一跳。他疑心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今天得的线索。辰王和邱恕那里有火绒草,这是极北之地里一种火属性的慢性毒草。如果拿到它,与你身上的寒毒正好相克,以毒攻毒,很大机会可以一试。”谷临风语气平静,像是小时候跟他介绍什么耐用的药材一般简单明了。 徐郁青却知道事情不简单:“你今天上哪儿查探去了?” 就着两人姿势,徐郁青正撑在谷临风身上。最近一段时间他瘦得厉害,谷临风感觉他的重量轻得没什么感觉。他终于伸出手,扶住徐郁青的腰,另一只手抚过他的脖颈,那里有脉搏,在冰凉的皮肤下跳动。 他突然开口问:“郁青,你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这问题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徐郁青“啊”了一声,没接上话。等到脑子里转了一圈儿,才反应过来谷临风在说什么,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 谷临风沉默了片刻,像是已经等到没了耐心,话音也提了速:“火绒草一定能治好你。”他一边续上前言,一边试图推开徐郁青坐起来:“这次的事应该很快能收尾,明日我会去跟白二商量。等这些事儿了了,”他的话突然地一顿,很快又续上:“你我……便还是做师兄弟吧。你也别再这样……呃……!” 他的话没能说完,被徐郁青迎面堵回了喉咙里。 冰凉的唇含过来,里头是热的,可能因为还带着些酒意,烈度极高,“轰”地一声就在胸腔里、头脑中燃了起来,这碰撞并不缠绵,甚至带着些对抗与角力,而后很快变成纠缠,气息也变得紊乱不堪。待到谷临风回过神来,徐郁青已经被自己压在身下,衣领也被撕扯开来。 他喘着气,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暗骂了一句什么,再也不敢看徐郁青一眼,就想要起身离开,谁知身下的人不依不饶,探手勾住他的衣襟使劲一拽,硬要把他拉到身前来。 “徐郁青!” “你躲什么!”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对吼起来。 谷临风愣了一下。这段日子以来徐郁青尤其依赖他,不是调戏就是耍赖的,针锋相对地时候少了,吵架也几乎吵不起来,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倒是被震住了。 徐郁青反而像是有点尴尬,目光却没有错开,手也还是死死拽住他不放:“回答什么回答,每次都突然一问然后又不让我开口,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这种话我答是与不是就成的吗?我还不是要想想从何说起。” “说……什么?”两个人之间的呼吸有点燥热,谷临风感觉自己反应也迟钝了起来。 这回轮到徐郁青叹了口气,他似乎是在苦恼于如何简单明了地描述这个回答,最终有些无奈地戳了下谷临风的心口:“说我要你啊……师兄。不是一时,是一世。” 第66章 对谈 回到几个时辰前,徐郁青还不是这样说的。那时他还带着几分困惑和不满地问白无患: “你说他非问这么明白干什么?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这个“他”无需指明,白无患便了然。他转着手里的空酒杯,虚着眼睛有点儿无奈地望着徐郁青笑。 “笑成那样什么意思你。”徐郁青作势用碟子里的花生米扔他。 白无患脑袋一歪,随意地躲开了。酒杯放落在矮几上,用手指轻轻弹过去些,努努嘴示意对方满上,而后优雅缓慢地开了尊口:“青弟啊,你是不是长这么大,之前只喜欢过我这么一个王八蛋,所以不懂正常的互相爱慕,该怎么表达?” 徐郁青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称呼腻味得一哆嗦:“嘶……江方是不是把你脑子养坏了?”嫌弃归嫌弃,酒杯倒是满上了递过去:“你也知道你自己王八蛋啊。” 白无患像是被逗乐了:“知道啊,我还知道你学我学了个八成,所以了解你现在都在干些什么事儿。” 徐郁青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给自己满了杯,闷头喝了。 当初白无患拒绝他的剖白,说他“不是喜欢,而是想成为”,在后来的几年他思来想去,觉得没说错。他对白无患与其说是爱意,不如说是向往和仰慕——想成为这样的人,与爱意始终不同。 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也不懂爱一个人。 正常的互相爱慕该怎么表达?恐怕还不到那一步。他对谷临风,确实是爱意吗?还是也是别的情感,比如依赖,比如亲情,再比如……只是被动的回应、一时的兴趣。 “江方这个人嘛,你知道的,四平八稳,没什么意思,逗也逗不起来,我从前不爱跟他玩。”白无患自顾自地怀起古来:“后来他把我从火场里捞出来,我腿断了,住在他的地方,由他照顾。我就想啊,他总得图我点儿什么吧,或者我总得示示好不是?我就变着花样儿地勾他。” 徐郁青“嘁”了一声,倒是没戳破。那时候白无患的状况远没有他如今三言两语说得轻松。白家当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盈香楼是否被牵扯进去尚未明确,白无患伤得又重,只能先秘密安置在江方的住处。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即便遭逢如此打击,也绝不肯示弱,久而久之憋在心里不得释放,病得也反反复复。 那时徐郁青宁可在外面跑,帮他操持里里外外的事情,也不愿见他强撑着自己的样子。可到最后,是江方打开了他的心。 “他不应你吧。” “应啊,怎么不应,他又不是你师兄。”白无患笑笑:“他说从火场把我捞出来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是他的了。我给他就接着,既然给了,就不许反悔了。” “……看不出来他这么霸道。” “你那师兄,看起来说一不二的,其实总惯着你。江方呢,他可不惯着我。” “……你就瞎扯吧。江方这样还叫不惯着你?” “跟你说人生经验呢,”嫌他动作慢,白无患索性把酒壶拎过来自己动手续杯:“你有什么好纠结的?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有过比他让你更舒服的人吗?” “咳咳咳……”徐郁青被酒呛到来不及回话。 “对,各种方面。”白无患不死不休:“你又不是不喜欢他,有什么好说不出口的?” 徐郁青像是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道:“我……话不敢跟他说太满。说太满了,万一我做不到呢?” “呵,还万一?”白无患乐了,“以后有的是后悔,就没有什么万一了。”想了想,他又恰到好处地补上了一刀:“你是不知道那几年,你和他闹得不相往来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徐郁青愣了一下,似乎真的没有想起来“那几年”是什么光景。 “没有家的样子。”酒壶空了,白无患敲了两下桌面,示意徐郁青再递过来一壶,“江方嘴上说得霸道,可是直到前两年,还是总会觉得,我是因为断了腿才会跟他过一辈子。像我跟你这种人,先得把自己的心定下来,身边的人才能安生。” 白无患托着下巴,斜靠在矮几上,语气温柔得像个正经的兄长:“郁青,他就是你的家啊。” 电光火石一般,徐郁青想到了那些在山中的岁月。他们共同住过的屋子,一起搭过的草棚,他成年后每次下山回来带的小玩意儿,他引着他走入江湖,又看着他走向花花世界。可是不管走多远,到哪里,哪怕是跟他闹得最僵的时候,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有个去处的—— “大医师,你也太抠了。” “我攒钱买铺子。” “买什么铺子?” “山下镇子上,买个铺子开医馆。以后我们去镇上住,热闹点儿。” “……谁要跟你去镇上。” “随便你。” 那个山脚小镇上,谷临风买下的医馆铺子,原来在自己心里,是个总可以回去的地方。 “你说得对,”徐郁青灌下最后一壶酒的时候,白无患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不会再有万一了。” 第67章 剖白 谷临风听了那句话,像是被定住了身,一时间竟然没什么反应。 徐郁青忍不住推了他一下,他却整个人卸了力道,放松下来一般,趴下身来,把头狠狠低下,埋进了徐郁青方才被撕扯开的衣襟里,嵌在他的脖颈之间,深吸了一口气。 先前的一番纠缠让徐郁青身体不那么冰凉,脖颈间更是暖意极盛的地方,承接着谷临风本身似火的呼吸,温度逐渐上涨。 谷临风闷着声,确认似的问他:“你没醉?” “……酒醒了。” “哈,”他撑起头,看向徐郁青,像是在确认他的神色:“答我一句话,需要喝这么多酒壮胆吗?” 他不敢信啊。 徐郁青心里竟然有些歉意,不怎么明显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了谷临风的脸颊:“我记性不好。喝了点儿酒,才想起来些事儿。” “什么事儿?” “山上的老屋子被你烧了,我气了你好多年。刚刚才想起来,你还买过个铺子,说的是我们的家。” “啊。”谷临风应了一声。 “那,家还在吗?” “一直在的。”他说。 身下的人桃花眼上扬起来,笑意里恃宠生娇。他把他拽下来,荡出的气息带着酒意,在唇边微微开阖:“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谷临风带着气音答他,像是再也忍不住,终于低下头含住那双唇,把那恼人的酒意都吞吃入腹,然后在愈发激烈的纠缠与喘息间,伸手扣住了徐郁青那双一直不规不矩的手。 床幔散落而下,交握的双手在锦被间陷落,越扣越紧,始终不离不弃地交叠着,不曾松开。 徐郁青早上起来还有点儿轻微的晕眩感。倒不是宿醉闹的——昨天那点儿酒算不得什么,至多不过是借酒装疯;可在院子里迷迷糊糊打了盹儿,怕是有点儿着凉;完了又跟谷临风那儿撩起了兴,到头来折腾了一整晚,真睡过去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谷临风向来起得早,这会儿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床榻上还遗留着对方身体的暖意。徐郁青颇有怨言的在心底嘀咕了两句,裹紧了被子把自己包裹进两人交缠的气息之中。 没磨蹭多久,房间的木门“吱嘎”被推开,谷临风像是早猜到他还在赖床,端着个托盘进了屋唤他:“该起了。” 徐郁青也没什么好顾忌的,赤条条便从被子里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被滑落到他腰上,整个上身便露出来青青点点的痕迹。他还非要摆出一副待人伺候的神色,倦怠又懒散地靠在枕边,斜了眼去瞧谷临风。 谷临风低头放下托盘,喉头间明显地吞咽了一下。快速走到床边伸手拿过架子上的衣衫,认命地伺候他的宝贝师弟穿上。 “小时候也没这么难伺候。”但是忍不住不说他两句。 “晨间情趣懂不懂?”徐郁青笑他,语带双关地道:“以后别留我一个人等着,去哪儿要说一声。” “嗯。起来吃药。” 徐郁青的笑容顿了顿:“怎么又吃药,早饭还没吃呢……” “江方给白二煮粥呢,我分了一碗,先喝粥,再吃药。” “……你不觉得亏心吗,江方这么贤惠,你就知道给我灌药。” “我会治病,他会吗。”谷临风面不改色。 徐郁青又笑起来,他们好久没这样插科打诨地闲聊。喝了两口粥才想起来昨晚的对话,正色道:“对了,你昨天说到的那个火绒草?到底什么来历?你去哪里查探的?” “不急,”谷临风抬手指了指江白二人的房间方向,“吃完去找他们一起商量。” 第68章 阴谋 谷临风将前日在“卫所”中听来的讯息,几个人都沉吟了一阵。徐郁青半晌才道:“邱恕这意思是要嫁祸太子啊。” 借用太子送去的佛香,以火绒草炼制的丹药做手脚,这份慢性的毒药如果被查出什么,追根溯源就到了东宫那头去了。 白无患手指轻轻敲击了下座椅扶手,轻笑了下:“不过巧了,这个凌空道长……我认识。” 凌空本不过是个江湖游方术士,有几分炼丹本领,但其他本事不过是全凭三寸不烂之舌罢了。从前在南边胡混时,常靠着盈香楼的消息网捡些便宜,本人又极能钻营,不知何时竟然上了辰王的船。 “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凌空不太可靠啊。”徐郁青问。 白无患点点头:“不正是我们下手之处。” 徐郁青还是有些疑惑:“照我看,辰王这人净是些小聪明,做不了什么大事,邱恕会任由他这么胡来吗?” “邱恕这个人,因是幽门暗卫首领,我这些年也做过些功课。”谷临风插话道:“他从前曾经非常激进过,排除异己、打压东宫,那时候皇帝身体还不似如今,但他在外也并未特别收敛,看起来也未失圣宠。可这两年,看起来是他把东宫的派系人马遣散各地了,太子也被圈在东宫思过,他那边却并没有赶尽杀绝,倒是令人奇怪。” “许是因为,辰王长大了。”白无患幽幽地道。 “怎么说?” “坊间曾有过传言,说邱恕对辰王的忠心耿耿,简直像是待亲儿子一般了。他与元妃那点儿事儿如果是真的,倒是可以理解,可辰王这玩意儿越长大越不争气,就算真当了权,于他能有多少好处?他在今上那儿的宠信,对于一个宦官而言,怕已经是极盛了。”白无患刻意顿了顿,讲故事最要有人捧场,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江方了然地接过了话头: “或许是辰王好控制,能做他的傀儡。” “据我所知,辰王可不是个当好傀儡的料子,倒是个生事儿的主。” “那现在是因为傀儡不好带了,所以近些年他开始准备收手了?” 徐郁青和江方你一言我一语的捧着场,谷临风终于忍不住截断了他们:“重点?” 白无患笑着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他急性子,倒是终于不卖关子了:“我之前查过些书案记录,元妃当年春天入宫,很快便得了圣宠,不足十个月便生下了辰王——别看我,我也是猜的。” “你是说……”徐郁青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你的意思是,邱恕很可能一直认为辰王确实是自己的亲儿子,但近年来随着辰王长大,他越发觉得不对,所以有可能要撒手不管了?” 若辰王真是邱恕与元妃所生,皇帝又怎么可能全无察觉,还对邱恕宠信有加?况且随着辰王年纪渐长,无一处与邱恕相似。邱恕很可能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元妃利用来争逐权利的工具。 白无患很不负责任地摊摊手:“猜的。” 对无证据的猜测八卦,谷临风表现得没什么兴趣:“那个凌空,你能找到吗?” “应该在辰王的别院之类地方藏着。这个不难查,一两天就能给你准信儿。”白无患自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不过你要真想去盗药——辰王这人惜命得很,又喜欢讲排场,他的地方守卫森严,可不比卫所差。” 谷临风正要开口,江方接过了话:“我陪他去吧。” “多谢。”谷临风也不是客套的人,见白二也点了头,便正色谢过,才转眼去看徐郁青。 徐郁青也正眼角弯弯看着他:“把我跟白二留在家,你俩可千万要早些回来。” “没事,”江方站起身来往外走,临出门前拍了拍谷临风的肩:“酒窖我已经锁了。” “哈?!什么时候锁的?”白无患闻言催着轮椅向外追去。 谷临风看了一眼两人离去的方向,回身探手握住徐郁青的:“不会等很久。” “嗯,”徐郁青点点头:“万事小心。” 第69章 盗草 在京州城内,辰王颇为注意自己的形象经营,辰王府内除了格外华丽些,最多有点违制,并没有其他值得诟病之处。朝野虽皆知辰王本质是个喜好声色犬马的纨绔,面上却指摘不出一二来。这当然也与幽门暗卫明里暗里对辰王的维护大有关系。 不过出了京州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在京州城郊修建一处别院,是许多京中世家王孙喜好的做派,辰王自然不能免俗。可借着他那点儿小聪明,这别院竟然还建成了一处道观模样。今上笃信道教,辰王打着替父皇祈福积功德的旗号,占尽了说不得的上风。至于抢占民田大肆豪建,那自然也全是与他无关的事儿。 这道观更换了几任住持,凌空道人凭着顶尖儿的钻营劲儿,如今成了最新的掌门人。他深知辰王心思深处那点儿喜好,生生将这道观折腾成了个酒色宝地。 道观建在半山上,可登高望远,风景独好;加上隐在山中,既幽静又隐蔽,从外头看去,倒是有几分那出尘离世的正经道门风范。可一路进到这道观里面,尤其入了内进,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华灯高挂之下,夜晚的道观中没有半点出尘的静谧气息,内室之中,明显可闻热闹乐声,更伴有杯盏碰撞,再细听之下,里头尽是娇声燕语,带着喘息与孟浪,抑制不住地往屋顶上窜。 在屋顶上待了片刻,谷临风和江方这两个正经人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黑了脸。 先前两人掀开屋顶砖瓦窥视了下内里情形,一屋子男男女女、白花花的□□交叠,于旁观者而言毫无香艳美感,倒是这么一群人皆是□□的模样,仿佛集体醉了酒,让谷临风皱起了眉头。 江方似乎是嫌这场景太过不堪入目,悄没声息地想将砖瓦挪回去遮住那窥视的缺口,谷临风却觉得不对劲,抬手示意他等一等,而后轻轻拉下遮住口鼻的面罩,凑近了那缺口嗅了嗅底下的味儿。 屋内的熏香与酒气、人体交缠的汗味儿和混乱□□中不可明说的味道扑鼻而来,但凭借医师的敏感,谷临风一下子便嗅出了熏香里夹杂的某种药物……是致幻剂! 难怪一屋子人都一副醉生梦死的神情。 谷临风心中一动,虽然他只从书本中读到过火绒草,但依据之前得到的信息,这致幻的熏香该就是火绒草所制成了。 这时,底下的辰王似乎刚刚纾解完,从两名美艳女子身上翻身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旁边的躺椅上仰面躺下。谷临风担心被他瞧出房梁上的端倪,示意江方将砖瓦掩回去,只留下一丝缝隙。 只是不过片刻,辰王却又重振雄风,招呼了一旁的小倌过来,跪在自己身前服侍。可能是觉得还不够劲,抬腿踹了那小倌一脚:“没见那香都快点完了?还要本王亲自动手吗?” 小倌被踹了一脚,头脑清醒了些,连滚带爬地到了那案前熏香处查看了下,便推开了门,探头对门口的侍从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位侍从点了头,领命离开。 谷临风与江方交流了个手势,随即不着痕迹地从房檐跃下,尾随那侍卫前行。 辰王的催情香料断了供,这侍卫势必要去丹房找凌空拿货,为主子续上。 这是个好机会! 凌空此时却也不在丹房之中。他的寝室之中也有两名女子服侍,却是在为他推拿按摩。凌空年纪也不算小了,对女人没这么迫不及待,温香软玉身边侍候便知足了。也不知那辰王年纪轻轻,非要借这些药物折腾是图什么,空耗完了阳气,日后只会身子更虚。 当然这些,他都不会提。只要主子高兴,给他足够的银子享受日子,其他的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他指挥着两名侍女,一个给他端茶递水,另一个给他捶腿捏脚,自己手里翻着一本册子看得不亦乐乎。侍女识字不多,探头去看,只见净是些计数,便好奇问道:“道长,这书里记的是什么呀?” 这册子里记录的都是他从京城各处敛财的入账来路,自然不会与这些蠢女子说。凌空抬起眼瞥了她一下,只笑言:“记的是我的命根子。” 跪在他脚边的侍女见状,故意将捏着腿的手伸到了凌空的大腿根,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下,带着些娇嗔道:“道长……是哪个命根子啊?” 凌空虽不急色,送到嘴边的却也没有道理拒绝,听罢伸手勾了勾那侍女的下巴,示意她继续。 旁边立着的那位端着茶水,见自己落了下风,便也贴身上去想讨个宠,凌空见状无奈皱皱眉:“好了好了,我可是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你们两个。” 忽然,屋外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室内的邀宠。凌空清了清嗓子:“何事?” 一个男声在外答道:“道长,王爷吩咐,香该续上了。” “哎,就来。”凌空知道讨好主子才是第一要紧事,摸了摸两个侍女的小脸做安抚,便起身整理了下衣衫,顺手将那记账册子塞入怀中,随后开门走了出来。 那侍卫低头候着,见他出来便一言不发地跟上,凌空便引着他往丹房方向走去。 “侍卫”在他身后沉默地抬起头,正是谷临风! 第70章 暴露 匆忙之间,谷临风并未来得及易容,只是换上那侍卫衣衫,又照样子贴上胡须,因戴着头盔、天色又暗,不细细看去,不会有什么大差池。凌空除了出来时瞥了他一眼外,并无多问。 丹房离凌空的寝室不算远,所在的院子门口有几个侍卫把守,想是也与凌空十分相熟,点头打了个招呼,也并没多话。将至丹房入口,凌空突然半侧身回头,开口问道:“怎么这次让你来了?没让那些小倌来拿?” 谷临风心说我怎会知道?只好答:“许是正在兴头上走不开。” “哦……”凌空拖长声音应了句,又问:“那要拿哪一种?” 先前那小倌与侍卫的具体对话,谷临风并未听清,更不知这催情香料还分多种,便答:“拿王爷常用的便是。” 说话间,两人已到丹房门前,凌空伸手,正欲推开房门,闻言他答道:“好……!” 话音刚落,他便用左手回肘一击,推门的右手银光一闪,掷出不知何种暗器,朝谷临风袭去!暗器出手,凌空毫不耽搁,闪身就要进入丹房中,将门闩落死! 原来,辰王作风肆意,底下的侍卫也鲜少沉闷木讷的。凌空虽然不是对每个侍卫都十分熟悉,但见今日前来的侍卫一言不发,便觉得有些奇怪;先前在丹房院子门口,遇见同僚岗哨,凌空与对方打招呼,身后的侍卫也没有表示,更让他心生怀疑。到了入口,凌空越想越不对,便出口盘问,而适才那两问颇有讲究——辰王从不会让小倌过来拿香料药物、也从没有该拿哪一种的说法。谷临风顺着他的话答下来,便已经是错了。 丹房院门离此处还有些距离,凌空发现破绽又担心自己不是对手,便突然发难,想着先躲进屋内再行喊人。谁料半只脚刚跨进门槛,后颈就突然一凉——他已被人擒住咽喉命门,适才掷出的银针被人拿在手中,直指他的喉头。 他艰难吞咽了下,十分有眼色地道:“这位大侠,有话好好说,您想拿什么,拿了便是。” 谷临风也顾不上询问是哪里露了破绽,正好也省得跟他磨蹭:“火绒草,进去找给我。”说罢押着凌空进了丹房的门。 “这这这……”凌空踉跄了一下,进门往丹炉旁的案几指了指:“这里这里,都在这里了。” 谷临风押着人过去,只瞥了一眼便知都是药丸、香粉之类的制成物。 凌空还殷勤地给介绍起来:“丹丸是服用的,劲力太大,年轻些的用不上;圆盒子的香料便是助兴的,王爷常用;那些方盒子的,不带那方面的用处,但多少有些致幻用处……算是慢性的。都是以火绒草炼制而成,您随意、随意拿!” “我要的是火绒草,不是这些。” 凌空愣了一下:“这!大侠,你若要这火绒草原料,我这儿可真没有啊。” 谷临风将他拎起来,银针往他喉头刺入了半分。还未开口,凌空便立即道:“真的真的真的!不信你自己看!我这里头全是些现成丹药!原先炼制时是会给我一些原料,这一批正好用完了,只有丹药成品,并无火绒草原料啊!” “在哪里有。”谷临风冷冷地:“我耐心有限。” “都在、都在王爷这别院的书斋里……但是也有人把守!” “带路。” 为节省时间,凌空带路过去自然最快,以他在前面引路,侍卫们不会特别盘查。只到了书斋门口,看守侍卫有些奇怪大晚上凌空怎么自己过来了,正欲过来盘问,谷临风一手金针撒出,便无声无息放倒了一众看守。 凌空见他手段,更不敢造次,乖乖引路进去,摸进了辰王书斋之内。 书斋内里并无看守之人,想必贴身侍奉的也都在外头那□□的院落里。此处则极为安静。 谷临风入内扫了一眼,前头的凌空便主动道:“不在外头,外头太显眼,不好藏。”他指了指桌案的屏风后面,“后头有个密室,我见过王爷的心腹从这里头取的原料给我……您别看我了,这我真不知道怎么进去,我也只够格在外头候着啊。” 谷临风知他所言不假,但也不敢将他独自放在外头,便还是押着他往屏风方向去。桌案处有两层矮阶,突然,走在前方的凌空被那台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于是便伸手撑了桌案一下,正撑在桌案的镇纸之上。 那镇纸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前面屏风突然弹出数枚银箭,这一下来得突然,谷临风不得不侧身闪躲。 凌空便借势一滚,闪到一边,不知又触动了什么开关,整个书斋内外便倏地响起了呼啸的尖哨音! 而在书斋屋顶上,一副网兜从天而降,就要将谷临风团团困住! 若要避开网兜,势必会迎上那屏风后不断射出的银箭,谷临风进退维谷,陷入两难。 第71章 刺客 别院改建为道观,乃是由凌空亲自经手,对于各处的机关布局,他心里清楚明白,哪儿有不知道的。先前故意扮作跌倒,就是为了按住那镇纸开关,脱开谷临风的控制,而后拉响警报的尖哨音。 他眼见谷临风被网兜团团罩住,似乎还中了一箭,略微放下心来。估算着援兵将至,在这书斋里久留不便,就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绕过谷临风要往门口去。 谁料刚小跑几步打开门,迎面一个黑衣人从侧边撞了过来,将他又撞回屋里,身后一只持着银箭的手又一次拎起了他的脖颈,银箭代替了先前的银针,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江兄,”谷临风从那网兜里刚脱出半个身子,持着银箭压住了凌空,对闯进来的黑衣人——江方打了个招呼:“借你的刀,帮我个忙。” 原来江方在屋顶上久等谷临风不回,索性窜了下去,沿着院落游走,想要探查些线索,正好到这附近时,听到了尖哨音的警报。他沿声而至,自然比其他人先赶到,见到门口状况便知谷临风在此,一定出了问题。他本打算从书斋窗沿向里查探,谁知道正门突然被打开了,见到一个道人打扮的家伙向外跑来,便猜到是凌空,当机立断撞过去,将其挡了回去。 而里头,谷临风适才在两面夹击之时先主动截下袭来银箭,虽不能避开网兜,但银箭加上身上匕首,足以快速破开围困。两人正好来了个前后夹击,将凌空堵在了中间。 江方用自己的刀快速将那网兜劈开,他来时已经听到整个院子都在响起警报,此时便不再细问前情,只道:“快走,一会儿这儿就被围了。” 他拉了谷临风一把,正打算一同离开,谷临风却将手中押着的凌空塞到了他手里:“江兄,你还得帮我个忙。” “什么?”江方下意识接过凌空,单手便扼住了他的喉咙。 “打我一拳。”谷临风正色道:“打脸。” “……啊?” 这一头,尖哨音也将辰王从酒池肉林中惊醒。他衣衫不整地踹开屋门,迎面而来的冷风倒是让他清醒了几分。心腹侍卫在门外严阵以待,见他出来忙跪在阶下请命。 “王爷!属下失职!是书斋那头响起的警报,必是有刺客来袭!已经派了几队人马速去探查!定将刺客拿下!” “书斋……?”辰王脑子不慢,听到这地方便知道对方是冲什么来的:“凌空呢?差人去找他!”他回身进屋:“给本王更衣!” 辰王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书斋而来,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迎上来一拜,辰王也懒得废话,抬手示意对方边走边说。 这小头领跟在后面解释道:“王爷,先前我们赶来时,确实见两名黑衣刺客相携逃走。当时赶到的人只有一个小队,这两名刺客武功十分高强,我们折损了半个小队的弟兄,伤了他们一个人!但还是让他们跑了,方向是往后山去的。现在已经派出大批人马追击过去,定会将他们抓住!” 辰王停下脚步,瞥了那小头领一眼,冷笑一声:“这么多人,还能让人跑了?” 小头领冷汗直落,忙跪下请罪:“小人知罪!!” “封山封路怎么都好,把人给我抓住了,否则你这脑袋也别要了。”说完,辰王一挥衣袖,带着心腹走进了书斋。 书斋内地上一片凌乱,银箭、网兜落了一地,看来便有打斗过的迹象。此时一个卫兵上前,与辰王那心腹侍卫耳语了几句,心腹便对辰王禀报道:“王爷,凌空不在房内。他屋内人说,不久前被一个侍卫叫走了。但先前差去为您取香料的侍卫,被发现在后院晕着呢,衣服都被人扒了,想是有人冒充。” 辰王一听便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那心腹又压低声音道:“王爷,那人押着凌空来此,怕不是冲着……” 辰王给他使了个眼色,心腹便明了其意,潜人把守住书斋出口,然后自己上前,绕到了屏风后侧。他得辰王首肯,在书案旁的一个博古架上动作片刻,屏风后的石墙轻轻打开,现出内里密室来。 密室之中亮着灯火,地上正躺着一人,正是那凌空道人! 第72章 失窃 心腹侍卫连忙几步走入内室,伸手去探,见凌空还有鼻息。辰王见无大碍,这才与几个侍卫一同进了内室来。 他巡视一圈,拿起了角落架子上一个长形盒子,皱了皱眉——那盒子已经被打开过,内里的火绒草至少被人拿了一半! “醒了!”心腹狠掐凌空人中,这才令他醒来。辰王听见,才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凌空道人衣衫凌乱,鼻青脸肿,几乎要看不出来模样。 “哎哟……”这老道醒来便直哼哼,直到看清辰王,才颤巍巍爬起来跪拜:“王爷!小人有罪啊!” “怎么回事?”心腹替辰王发话问道。 “贼人先前扮作王爷的侍卫,后又威胁小人,带他到这书斋来。小人实在打不过,又别无他法,想着这书斋中有几处机关尚可应付,便将贼人引来此处周旋!原本小人都已经成功抓住贼人、拉响警报,那贼人原本都身受重伤了!谁知道他还有同伙!这两人将小人打得不省人事,不知为何,醒来就在此处了啊!”凌空对着辰王便是一阵哭诉。 “呵,”辰王嗤笑一声:“外头的侍卫说是他们打伤了一个贼人,你说你一力周旋、重伤贼人,我该信谁呢?” “王爷!小人断不敢欺瞒啊!不信、不信您看看这外头状况,还有那警报,确实是小人尽力而为!” “那这密室,是如何打开的?”心腹在一旁质问道。 “这、这小人真的不知啊!醒来便已在此!或许、或许是小人与贼人周旋时利用了屋内机关,被他们看出了什么端倪……小人有罪!还请王爷赎罪啊!” 凌空平日里很会讨辰王欢心,辰王此时虽然烦躁不堪,但依他适才观察书斋内的情况,倒也听得出凌空的话还算可信,便朝心腹点了点头。 心腹领命,又问凌空:“模样可看清?” 凌空捂着被打肿起来的脸,发声愈加困难:“唔……一个没带面罩,长着胡子……另一个、另一个是拿刀的,带着面罩。两个身形都挺高大。” “贼人都跟你说什么了?”辰王上前几步问道。 凌空又跪伏了下去:“这贼人显是冲着火绒草来的!开口就问的这个!” 闻言,辰王沉吟不语。火绒草失窃,于他而言不算损失。他拿着这无比珍贵的灵药,都能用作催情助兴的东西,是丢一点儿还是玩一点儿,多多少少都不是事儿。可问题就是,如果这东西被有心人呈上去留了证,牵扯出他背地里谋划的那些事儿,就是大问题了。 过了许久,辰王似乎才注意到凌空跪在地上已经有些发抖,便大发善心似的道:“行了,先送道长回去休息吧。请大夫来用些药再说。” 意思里竟是不追究了。 凌空连忙千恩万谢,由几个侍卫搀扶着回去了。 心腹见人都撤了,上前两步,小心地问道:“王爷……这,要不要通知总统领……” “通知他做什么?”辰王皱了皱眉:“好让他拿着架子教训我吗?” “是属下多嘴了。” “去管管你手下那些饭桶,先把人给我抓回来再说。” “是。”心腹转身欲走。 “还有,”辰王又唤了他一声:“把凌空也给我盯着,谁知道这老东西会不会吃里扒外!” 第73章 等待 凌空刚被送回房内不久,便朝着自己的侍女大发了一顿脾气,将人赶了出去。守在门口的侍卫们嗤笑几声,也知道是老家伙被打肿了脸、失了面子,在外头不好发作,便拿房里女人撒气。 侍女们撤走后不久,凌空房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原本趴在卧榻上直哼哼的“凌空”住了嘴,静静地从床上坐起来。如果辰王此时与他对视,就会发现此人尽管鼻青脸肿、看不清面容,但那沉静的目光与此前情态判若两人。 这位“凌空”,正是谷临风所扮。 他坐起来观察了一会儿室内设施,再确定周遭无人监视,便先伸手去够桌案上的伤药膏。先前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仔细易容,便扒下了凌空衣衫,再让江方一拳打在自己脸上,索性弄了个鼻青脸肿来应付局面。 别说,还挺疼。 在威逼之下,凌空没什么节操,很快就说出了密室的机关所在。可时间太紧迫,他只能让江方押着凌空先走,自己潜入密室寻找火绒草。好在没费太多功夫,火绒草确实在密室之中。他知道辰王发现书斋进了贼,一定会进入查看,便闭气装作晕厥,编好了说辞等待被唤醒。 好在辰王对凌空还有几分信任,不然方才只要扒开他的衣衫一看——那几株火绒草便被他贴身收在衣物隔层之间。 只不过……他起身透过门缝向外看去,虽然房门口并没有守卫,但凌空所在的院门口已经有四名侍卫在看守。加上刚刚进过刺客,此处接下来几天恐怕都会戒备森严…… 谷临风心里盘算着,又将擦了一点儿的伤药放了回去。 看来还得在此处,再扮几天凌空了。 在徐郁青第无数次转头望向院门口时,白无患终于将指间的黑子向他砸了过去。 徐郁青看也没看,一抬手就接住了棋子。 “这么暴躁,”他倒是一副若无其事样子,将棋子递还回去:“不静心不适合下棋,咱们作罢了吧。” 白无患闻言笑出声:“也不看看是谁心不在焉。” 徐郁青挠了挠后颈,索性承认了:“都多久了,天都要亮了还不回来。” “总要有些周折,一来一回距离也不算近了。”白无患劝了一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饶有兴趣地凑身过来:“你这个样子,我突然想到多少年以前,有一次遇见谷临风跑到花街柳巷来寻你,他也是这般说辞——”白无患故意皱起眉头,学着当年谷临风的样子:“天都要亮了,还不回来——我便给他指了你的去路。后来听说你俩又不欢而散了?” 是了,便是那次,酒醉的徐郁青在窄巷石墙边,“非礼”了他的师兄。 像是忽然有了隐秘可供回忆的过往,徐郁青浅浅地笑起来,不打算将此事告知白无患。便转了个话题;“你就不担心江方?” 白无患挑了挑眉:“担心他?”他摇摇头。别看江方平日里更像个大厨或者工匠,但骨子里还是那个骊山派曾经最有潜力的刀术传人。若不是为了自己……他或许现在就是骊山一派的少主人。更何况—— “他若真有事,我便有能力布局救他。还真当我是废人吗?” 徐郁青自嘲似的接话道:“我如今可不就是废着吗?” 白无患单手点了点棋盘,示意徐郁青抬眼,像是有心教教眼前这个胜似自己弟弟的朋友:“只要你自己不想废了,谁也废不了你。”他难得语重心长:“青弟,学我时学点儿好的啊。” 得友如此,徐郁青领情领得也熨帖,不再提这些无用的自嘲,与他谈起正事:“姚众城那边,何时安排好会面?” “就这两天了。”白无患道,“不论火绒草能否得手,我们都有投诚的凭据可谈。东宫若真能借此机会打垮邱恕和辰王,那半本《医术》给我们做报酬,也不算过分。但是……” “但我们实据太少,东宫怕是还不敢贸然出头。”徐郁青接过话:“你上次随口猜的那段辰王身世,我倒觉得可以做做文章。” “你是说……” “当年元妃生子时的老人,你有办法查吗?”徐郁青话一出口,白无患立刻了然。 “这就遣人去查。” 第74章 证据 次日天蒙蒙亮时,江方回来了。徐郁青才刚睡下不久,便被敲门声叫醒,开门却不见该回来的人。 江方引着他们下到与盈香楼想通的地窖里,路上已把前情大略说了一遍。 “那片山上围捕的人太多,周旋了好一阵子,还好趁着天没亮回了城。那个凌空被我打晕了,人就在下面。”江方看起来有些疲惫,身上却连个彩也没挂,说完便安慰似的拍了拍徐郁青的肩:“放心,他没事的。” 徐郁青倒是笑了笑:“恐怕最重的伤是你打的那一拳。” “这个凌空听起来很熟悉别院构造,”白无患在后头接话:“谷临风在里面混几天还行,时间长了怕出岔子,摸清了构造,我们好去接应。” “是这个意思。”江方点点头:“这人身上还有个好玩儿的。”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地窖,凌空就躺在地上,还没醒来,赵掌柜在一旁守着。江方搬了个椅子过来给白无患坐下,这才从怀里翻出一本册子,递到了白无患手里。 白无患接过来翻了几页,挑眉一笑,一抬手又塞给了徐郁青。 “账本……?”徐郁青看了看手上的册子,又转头向白无患道:“这可算是实据了?” “意外之喜啊。” 凌空这老道生平最爱财,一本账簿记录得清晰极了,既可追溯进京以来从各处敛财来的入账,还详细记录着为辰王改建别院、甚至买卖豢养宠姬的款项出入。除此之外,辰王系的官员们为了讨好这位辰王身边的红人,贿赂他的赃款赃物也都明明白白,着实是一本铁证。 几人弄醒了凌空,这老道也识相得很,将能记清的赃款赃物去向来源都交待了个完整,但求能放自己一条生路。他浪荡江湖招摇撞骗十几载,何尝不知这朝堂中的腌臜事儿,留着这账簿本身也有为自己求一个退路的意思。 “你们辰王,跟那位邱恕邱统领,关系如何?”白无患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询问。 “这……”凌空顿了一下:“这我是真不知道了,邱恕从未来过这别院啊……” “你那账簿里,跟辰王一系的官员不都走得很近吗?我可还听说,辰王还常邀你去他府上,这也一次没见过邱恕吗?”白无患打断了他。 凌空摇了摇头:“邱恕跟那些人不一样啊,这人物哪儿是我说见就见的啊……”想了想又点点头:“远远的倒是见过一次,是辰王生辰设宴的时候,他来了一趟送了礼,喝了杯酒就走了。不过他来辰王府上的时候也是极少的……也不像其他那些官员,别说来跟我走动了,我都不敢近身啊。”似乎为了显示自己所言非虚,他又补充道:“几位想必也都知道,这位邱统领功夫极好,我听说辰王幼年时还曾随他习过武,可惜吃不了那个苦,作罢了。不然也不会是如今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 “中看不中用?”徐郁青抓了个重点。 “是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我弄那些药?”凌空道,“这位辰王,据说是十二三岁就开始沉迷女色,后来更是荤素不忌,可能玩得太大伤了身子,到如今三十出头,身体就开始不行了,所以成天就让摆弄那些东西,不都是为了好这一口吗!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少算得上半个师父,我听辰王殿下平日话里话外那意思,感觉他有点儿怕那个邱统领……这都是我瞎猜的啊!”凌空忙道。 “嗯。”白无患点点头,也觉得问不出什么来了,便示意赵掌柜递来纸笔:“那就劳烦道长帮我们画清楚别院的地形构造图了。”顿了一下,他又俯身向前倾了些:“道长,你我也算熟人,日后出了我这楼,要是走漏什么风声……我盈香楼没别的本事,江湖上找个人,倒还不是什么难事。” “我晓得我晓得!”凌空急得冒出了家乡话:“您可以让人押着我回西南去,我以后在那边为您效劳,有什么用得到的我随传随到!” “行了道长,还是先画图吧。”赵掌柜将纸笔铺到他面前。 白无患朝赵掌柜点头示意了下,便从椅子上起身,招呼江方与徐郁青离开。 待出了地窖,徐郁青才道:“按他先前说法,那道观平日守卫并不森严,也就辰王留宿时,格外讲究些。就是不知出了这事儿,这几日会加强人手到什么地步……我打算先往辰王府去瞧瞧。” “别急,你没好全呢。”江方劝道。“等上两日,风头过了,我再去查探接应;我走过一遭,路都熟悉。” “王府和别院的情况,我会安排人去查探的,这事儿越不显眼的去办越好办。”白无患也不同意他去,“等他那地形图画好了,该怎么安排怎么计划,你自己来布置,我把人留给你调配。” 江方立刻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你要去哪儿?” 白无患笑了笑:“另有线索。” 徐郁青一听便明白了:“是之前说的辰王身世的事儿?你这么快就有头绪了?” “昨晚上让老赵给我找了些备录的书案,有了些方向,南去几日,应该能找出来。”白无患扬了扬手上的账簿道,“这东西确实是有力的实证,但对辰王本人,却动摇不了根本,也触及不了邱恕半分。只有‘身世’二字,真的能做做文章。” “我陪你去。”江方道。 白无患摇摇头:“你留下来帮青弟吧,我去寻些线索,没大碍,两三日也就够了……” “白二,”徐郁青笑了笑,打断了他的好意:“我还没废呢,待在你这院里能有什么事儿?让他陪你去吧。”他又转向江方道:“来了这么久,差点忘了,给我找套趁手的工具吧。” 他的笑容在清晨的阳光下无比自信:“我要开锁。” 第75章 开锁 徐郁青活动了下手指,这是他第三十七次尝试开这木盒机关。 距离江、白二人离京南下,已经过去了一日一夜。 第一日,他先安排了人手前去探查辰王府与别院道观的守卫情况,果然里外森严。但辰王不会在别院久留,随着他回到辰王府,守卫在别院的兵力自然便会有所减轻,过得几日,便该又是一番局面。 嘱咐赵掌柜继续派人盯梢后,他又摊开那凌空所绘地形图审视一番,布下了几天后的接应之局。 到日暮时分,他才静坐下来,拿出江方给他留下的一整套精密工具,与那木盒子对视了好一阵子。 “师祖,”徐郁青突然觉得自己信心也不是那么十足:“学艺不精了,您给徒孙留条生路吧。” 许是因为这样耍赖的“心诚则灵”,他尝试了二三十种不同错误解法,也未曾触动什么致命关窍、或是机关自毁之举。直折腾到夜已深沉,体内余下那点儿寒毒又隐隐来袭,冻得他手脚僵硬,这才勉强服药睡下。 白日里,赵掌柜又来了几次,向他汇报外间情况,午时过后,他才能静坐下来,继续折腾这木盒子。这会儿,天又已经黄昏了。 “师祖,再打不开,我可不好意思自称您的徒孙了。”徐郁青竟然隔空威胁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师祖来:“那您的香火可就要断了啊。” 第三十八次,机关锁,开了。 徐郁青对着木盒里的东西,发起了愣。 这天夜里,京州城下起了大雨。 京州城地处北方,秋季干燥少雨,下这么大的雨,确实少见。 邱恕靠坐在卫所大堂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突然就咳嗽不止。 正在汇报的下属噤了声,旁边的于泰很有眼力劲儿地上前了半步,劝道:“总领,要不还是关上窗吧?您身体不好,别着了凉。” 邱恕咳嗽还没停下,只顾得上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别管。旁边的侍从连忙为他端上一盏温水。 喝了口水,他好一阵子才缓和下来,开声时还有些沙哑:“辰王那别院里进的什么刺客?做了什么?先前谁说的话,给我说清楚点儿。” 被打断的下属忙续上了话:“那别院辰王殿下平日都带自己的人守卫,我们的人知道那是殿下玩乐的地方,不好打扰,所以离得不近,不能清楚里头具体发生的事儿。只是那日后来殿下遣人搜山,才知道是有刺客潜入,是两个人,给逃了。” “会不会是太子那边的人?”邱恕问。 下属想了想,摇了摇头:“盯梢东宫的一直没见有什么动静。再者说,太子那边的人遣得七七八八,东宫还留在京州城的,真没几个可用之人。” 邱恕沉默了一下,没接话。 “总领大人,”于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得了邱恕许可,他才继续道:“前两日属下去巡查贼人,正好查到盈香楼,遇到了东宫的姚众城,正在那儿跟盈香楼的掌柜喝酒……” “可疑?”邱恕说着,终于挥手使人关上了半扇窗户,隔绝了些雨声。 于泰恭敬地道:“当时没查出什么端倪,但盈香楼一直有些江湖背景,姚众城与那边当家的走得近,多少有些蹊跷。” “嗯……”邱恕沉思片刻:“盛州……洛城……京州城,是不是都有盈香楼?” “是。” “那两个盗盒子的,还没查出线索?” “呃……”于泰一阵尴尬,忙道:“属下几番探查,可以确定,人该是就在京州城中!只是……” “哦,”邱恕喝了些温水,将杯盏搁在了桌案上,抬眼却是冷冽的:“那还等什么?是叫盈香楼么?明日去封了吧。” 第76章 书信 众人散去后,邱恕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 侍从为他披上外衫,撑着伞,护送他一路由大堂回到卧房。 邱恕有自己名义上的府邸,但从未去住过一日——那不过是个摆设,是个皇室恩赏的象征;过去多年,他时常住在宫里,可那里有着他所恶心的一切;他也曾有过真正的家,但自从他选择入宫,那里也再没有他的位置。 他如今是个没有家的人,正合适住在这冷冰冰的卫所之中。 雨天牵动内伤,才到秋日,他便要在屋内点起火盆。下人为他捧来热水,让他浴足,暖暖身体。 因如今少了待在宫中,每日总要由大内的亲信为他送来信函,汇报一日之内宫中的要务,他便就着浴足的功夫,一页页翻看。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气血上涌,又咳嗽起来。 信笺在他手里捏成一团,依稀可见“元妃……侍卫……”等等字样。 侍从见状想要上前,他摆了摆手,话也出不了声的,遣散了人,自己静坐在椅子上,直到心绪平复。 无他,信上说的不过是元妃又在宫中杀了个宫女和一个侍卫,理由是两人偷情,□□宫闱。 □□宫闱……邱恕冷笑了一声。那个侍卫,早在前些日子的信函中,他就已经知道,根本已是元妃新晋的裙下之臣。 怕只是元妃找了个借口,除掉已经腻味了的隐患。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年少时一心爱慕、甚至为她献上一生的女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想进宫……我好怕……你带我逃走好不好?” “你为什么骗我?不是说了要带我走吗?我永远恨你!” “我心已经死了,在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陷阱,不得宠幸的妃嫔,更是朝不保夕……” “我有身孕了。” “你说了会帮我。既然当初没有带我逃走,那你就要助我在这深宫中走上至高之位,否则,我怎么立足?孩子又该怎么办?” “你要帮我 ……” ……………… 那一句句话语、一封封的书信,像紧箍咒一样卡在他心上。明明是止不住的咳,却牵动着他的头疼一阵阵发作,甚至直犯恶心。 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个女人跟他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年少时那个明艳爱笑的少女,热情又任性,心比天高,什么规则也圈不住她,一颦一笑都是对少年极大的诱惑。 如果当年不是被家族所牵绊,真的带了她走,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般…… 难堪。 枯坐到烛火将熄,他才惶然惊觉,盆里的水,早已经凉透了。 木盒“咔”的一声被开启,徐郁青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确认没有误触什么机关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内里夹层掀开。 长形的木盒容量并不大,里头果然是宦官们最宝贝的“命根子”,除此之外,夹层中暗藏之物,还真是几纸书信,内容却让徐郁青有些出乎意料。 原以为这里头会是元妃与邱恕偷情的佐证,没想到…… 这是一沓情信,或者说,是元妃单方面写给邱恕的情信。回信或许都在元妃那里,这个盒子中只有最后一封上,写有邱恕的回应。 留下的信并不多,估计都是关键的几封,透露的信息令人惊讶。 第一封,该是元妃还未入宫之时,暗中向邱恕求救的信。那时两人应已有过肌肤之亲,元妃恐慌之极,字字句句都是哭诉和求助,但求能与邱恕远走高飞,不知为何没能成功;第二封,是入宫前的诀别,字字泣血与控诉,仿佛就此一刀两断;第三封,似是初入深宫的恐惧,也不知她是如何将这信笺传递出来的,语句令男人看了不得不心疼;第四封…… 第四封,她一反常态,内容极少,只说了一句话—— “我有身孕了。” 这封信上,有着邱恕所写的一句回应:“此生所爱,誓护周全。” 这句回应想必是不会寄给元妃的,也不知道此后有否当面承诺过,但从邱恕之后的种种举动来看,他做到了。 不管他是不是因为此信,认为元妃腹中是自己的血脉,他真的做到了:护元妃母子周全。 徐郁青与白无患查探邱恕日久,自然知道他之后的经历:他自阉入宫,成了宦官;因文武双全,很快得了皇帝赏识,又成了幽门暗卫内侍的领军人。多少年来,他是坚定的辰王党,行事激进,张扬地打压太子一脉……在多少口诛笔伐和民间传言中,他因在皇帝那里博得的过度宠信,甚至被冠上了“男宠”的名头…… 这盒子里的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邱恕最“宝贝”的两件东西。 放下信的一瞬间,徐郁青竟然有那么一点儿可怜他。 他隐隐有些确信自己和白无患先前的猜测是真。 “若真是如此,”徐郁青自言自语道:“这真相便能‘杀你’。” 徐郁青想,该怎样让那些因你们这场纠葛而死的人瞑目? 让这样坚定而骄傲的人,得知自己一生的牺牲都源于最深爱之人的骗局—— 生不如死吧。 第77章 查封 也许是因为信息太多,徐郁青消化了足足一晚上。在院里来回走了几圈儿,到临近天亮时,实在觉得冷,便下到地下酒窖中,突然就想去喝口酒—— 就江方那些个锁,哪个也拦不住他。 只才刚刚下到地窖,便听见机关响动——盈香楼那头除了江方和白无患平时同行,其他人不到急迫时绝不会走此通路。徐郁青感觉不对劲,便疾步过去,才走了几步,就迎上了赵掌柜拖着凌空往这边过来,看起来急切又狼狈。 “赵掌柜?出什么事了?” “徐公子!”赵掌柜迎上来,将凌空扔在一边:“今天天刚亮,于泰那边就带了几队人过来查封盈香楼。好在我们提前得了内应消息,大清早便在提前遣散众人。谁知他们来得好快!上头还有好些人没有来得及散开。我当时想起来这老道还在地窖,要是被人发现可糟了,便下来拖他过来了!” “上头的人怎么样了?” 赵掌柜摇摇头:“怕是不好,有些来不及撤的,应该会落在他们手上。不过知道地窖入口的,都是可靠弟兄,不会供出来。我从这头出去,再去联络其他分舵的弟兄,想法子捞人就是了。” 徐郁青沉思片刻:“这回查封是冲我们来的,没这么简单。你先带这老道避到这边院里,我过去封好机关入口,免得出差池。” 赵掌柜点头称是,他对这边也熟悉,拖起凌空便走。 徐郁青走了两步,突然摸了摸怀中还揣着的那些书信,有了个主意。 既然是于泰来查封……想必这能勾起回忆的信,一定能到邱恕的手里。 他从旁边置物架子上拿出纸笔,开始誊抄这书信。 处理好地窖这头的细碎事儿,徐郁青从容出来,坐在院子中又写了一封信。 他将赵掌柜唤来:“赵掌柜,你亲自去,找到姚众城,务必要将这信和账簿,交到他的手上!立刻去!越快越好!” 对方这么大动干戈地查封了盈香楼,总要送他们点儿礼物。 当□□会开始前,太子从近卫手上接过了一封信和一本账簿。 而朝会之上,太子当庭手持证据,振振有词、连连追问。 朝会之后,辰王一系十数名官员贪污贿赂、勾结成党的消息,震惊朝野。 “可恶!”辰王今日并未出席朝会。他一个顶着闲散王爷名号的,朝会时常缺席,以表明自己并无与太子相争之心。谁知道今日会出这么大的事! “那老道不是在别院里待着吗?怎么会有什么账簿流出去?莫不是他暗中投靠了太子?”护卫百思不得其解。 “别想了!”辰王打断了他:“派人去别院!立刻去!把这老道给我弄回来!活的不行死的也行!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在前面!” “属下适才便已经着人去办了……”护卫正要回答,外头一个侍卫疾行进来,跪在门口便喊: “报!殿下!我们赶到别院时,太子已经带人围上去了!凌空被他们带走了!” “怎么会这么快?!”护卫得了消息,已经第一时间反应,差人去处理凌空,谁想到…… “王爷!!”府里侍从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宫里来旨,召您尽快入宫!” 辰王沉下脸,狠狠按住桌角,心下飞速盘算。他就不信了,几个贪污受贿的官员,还能影响到他的地位! 谁又有实证与他有关呢! 平复了几下心绪,他冷声道:“准备车马!先去卫所!” 第78章 相聚 谷临风推门而入时,徐郁青正在院内的石桌上摆弄江方留给他的各种“玩意儿”。江方是做武器的高手,徐郁青贴身的暗器与惯用的短刃都出自他手。他们一门喜用暗器与短刃,谷临风更是除了金针,不惯带随身武器。徐郁青把江方压箱底的宝贝都搬了出来,千挑万选地要捡个趁手的。 听见门响,他一抬头,便对上谷临风尚有些狼狈的模样。 他这几日扮作凌空模样,待在那道观别院之中,胡子不曾刮过,脸上的淤青也不方便及时用药,虽说褪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些痕迹;临时穿着件赵掌柜准备的衣服,还不算太合身,短了一截,模样有些滑稽。 徐郁青见了他,眼睛先笑起来,张口便想来几句“坏话”。却见眼前的人一阵风似的、一眨眼便奔到了自己眼前,献宝似的将怀里那几株枯草递了出来。 谷临风人看着邋遢,眼睛却是发亮的:“这就是火绒草。虽不多,也够用。”他将这枯草塞到徐郁青手里,竟然显得有些笨拙:“可惜这几日我在那老道的丹房里,没能找到半点《医术》中记载的线索。若能找到那半本《医术》,更保险些;找不到也没事,我琢磨得差不多了,一定能……” 难得他不停歇地说这么多话,话还未完却被人堵住了嘴。 徐郁青一手拿着那把枯草,另一只手捧起谷临风那布着胡茬的脸,狠狠地亲了上去。似啃咬又是吸吮,像是要把这几日的焦虑都发泄出来似的。谷临风能感觉到他的心思,伸出手缓缓地顺着他的背抚摸,迎合着他的节奏一点点回应。徐郁青不领他的情,离开时甚至还咬了一口他的唇,手上触到了谷临风脸上还未褪的淤青,疼得对方轻轻抽气。 谷临风还想凑上来,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徐郁青眼里带着笑,嘴上却嫌弃他:“臭死了,去洗澡!” 原来,太子那边得了消息后,反应极快,早已示意姚众城带人守在别院山脚下,等到朝会上尘埃落定,便传令众人围上山去,捉拿凌空。 赵掌柜早已在徐郁青的安排下,跟在姚众城的队伍里,等着谷临风这个假“凌空”出现,路途中再协助掉包成真凌空。 “我正打算溜,出门就遇上一队人马,还好认出姚众城和赵掌柜了。”谷临风泡在浴桶里,隔着屏风与徐郁青说话。 徐郁青拿着给他用的皂角走进来:“还算聪明,还怕你看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自己来?你来接我,我自然懂。”谷临风抓过那只给自己递皂角的手,不放人走。 徐郁青笑着凑过去:“师兄,没有你在,人家学艺不精,不会给自己易容啊。被人识破了怎么办呀。” 谷临风伸出另一只手带着水汽抚上他的脸:“这么好看的脸,易容干什么。” “洗干净了吗就来撩拨我……”徐郁青笑骂道,站起身想要避开,却被那人一伸手扶住了腰腹,借着力托了起来,拽进了浴桶里。 “喂!” “想你了,等不及。” “唔……!谷……!你!” 从回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忍不住想把这人按进怀里,再也不分开。 ………………………… 第79章 激怒 邱恕今日一早便得知了朝会上的情况,若按平时,辰王未来找他,他也已经先遣人带话过去了。可今日辰王上了一趟门,卫所里的人竟说邱恕不在。 辰王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耽误宫里的传唤,着急忙慌便往宫中去了。 待到他走远了,在外头迎候的侍卫才缓缓退下,绕到堂后一间不起眼的偏房中,邱恕便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几纸书信,像是在看,又像是没在看,一动不动。 他身前立着一个人,正是新晋的红人于泰。于泰在旁边并不说话,只是站在近前,似乎在等着什么命令。 侍卫杵在门口 ,见这状况,也不知道自己是迈进去好,还是在外头好,一时犹豫了。 “辰王走了?”邱恕并没有看向他,却突然开了口。 侍卫忙端正恭立:“是的,刚把殿下送走。” “他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看着挺着急的,属下已把您交待的话复述了一遍。”侍卫答道。 “再说一遍。” “啊?” 邱恕转过头看着侍卫:“我让你怎么复述的,再说一遍。” 侍卫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原样复述道:“总领大人说,去认个错,该认的认,不该认的说不知便是。” “他骂你了吗?”邱恕抬起手,轻轻按在太阳穴上,像是有些不舒服。 “这……”侍卫一时语塞,只好说:“殿下教训属下两句,也是应该的。” “嗯……”邱恕就着手,架在桌案上撑住头,微微闭上眼,便没了下文。 等了一阵,旁边的于泰向那侍卫摆了摆手,低声道:“下去吧。” 邱恕听见这话,似乎才想起来身边有人,又睁眼看看于泰:“你怎么还在?你也下去吧。” 于泰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总领,盈香楼已封了条,抓来的人却不过是些小鱼小虾,下一步您看咱们还继续搜人吗?还有这信……” “你没看吧。”邱恕的目光突然直视着他,语气虽然很平和,却让于泰有些不寒而栗。 “属下并未启封,直接交到了总领大人手里!” “嗯,那就好。”邱恕语气淡淡的,“抓人审人的事儿,你自己不会做吗?还要问我?” “……是!属下知道了!”于泰连忙应声,随即赶紧退下去,走远了才松出一口气。 今晨查封盈香楼后,在楼内一番搜寻,找到了个半废的地窖,那地窖中竟然有一封信,上面写着“邱恕邱总领亲启”。于泰不敢耽误,便连忙送到了邱恕手中。 自从拆开那书信……邱恕整个人就沉静得可怕,短短小半个上午,于泰站在那里便觉如芒在背,如今走出了那屋子范围,才觉得那压力减轻了些。 原本还好奇那书信的内容,如今他只庆幸:幸好没有看! 少一分好奇心,才能保住性命。 而他走后,邱恕先是呆坐了片刻,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书信。 那书信上的字迹显然不是原作——原主人的字迹化成灰他都能认识,可这原信上的字字句句,都印在邱恕心里,只需看一眼,便知道现在这封确实是原封不动的誊抄—— 原信被他妥妥当当收进了代表宦官身份证明的木盒中,与他最宝贝的命根子放在了一起,二十几年前被五圣盗走,下落不明。如今随着五圣地库的现世,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如果不是有东宫的庇护,这两名盗走木盒的贼人,又怎能如此这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由出入,耀武扬威! 邱恕冷笑了一声。 书信被他在手中一捏一折,再一扬手,眨眼间,全部化为灰烬。 第80章 波及 辰王自那日入宫之后,就被遣回府中,禁起了足。 邱恕手下的人马开始在京州城中大肆搜寻盈香楼一脉的人马,听说洛城、盛州等多处也都有波及。三日后,太子妃表兄侵占良田、收受贿赂一案在大朝会上被当庭捅破,随即,太子门下数名官员渎职、狎妓等多件劣迹接二连三被人呈递上来,气得皇帝当场发了飚。 本来太子在辰王系官员贪污受贿一案中颇有功劳,又擒了重要关系人凌空,这下接二连三的事儿砸下来,凌空便由刑部大牢转到了卫所大狱,终究还是被邱恕拿到了手上。 事出仓促,太子在刑部大牢中安插的人手根本没来得及阻止,事情报过来时已经迟了。 徐郁青这些日子靠着与姚众城通信消息,已经将京州城内外事情了解了个清楚,又要坐镇小院中,配合赵掌柜安置盈香楼一众人手,忙得不可开交。 “我还是太不知轻重。”徐郁青摇了摇头,很是有些内疚:“本来是想刺激刺激邱恕,让他和太子两相争斗愈演愈烈,没想到波及了盈香楼这么多。”尽管已经早早让赵掌柜传出消息,洛城和盛州的分舵也都早有准备,但白二与江方这一路上本来也是要靠着各处分舵布下的眼线人手行事,如今这样风声鹤唳,消息不便传递,两人究竟走到哪里了也未得知。“最糟的是凌空竟然落到了他手里,他见过白二,我担心会有问题。” 谷临风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劝慰:“凌空贪财又怕死,肯定会供出来。但是他对白二知之不深,最后还是会扯到盈香楼头上。好在白二设置过预防措施,按他交待的走,他看到各地分舵关门挂旗,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嗯,”徐郁青点点头,“我已经安排赵掌柜去办了,只是现在还没有接到白二他们的消息,不知道他俩那边怎么样了。” 盈香楼手下产业并不止这三处酒楼,多以酒肆、茶坊、客栈布局,偶有三两家妓馆,那是白无患早年储下的资产。因为盈香楼被查,波及到了不少有过往来的酒肆客栈,为避风头,不少白家产业都闭馆挂旗,却故意留了几家不那么起眼的,摆出侥幸样子照旧经营,实际上是专为那些盯梢的眼线准备的——闭馆的是不打自招的幌子,反正迟早也会被查上门;但开着的又是隐藏其下的靶子,专等着人上钩。 白无患确实一看便明了了京州城中的情况,转道便往东去,还是走了周城港——锦娘子的妓馆,可谓是他们最隐蔽的一处联络点,在那里,终于跟京州城内接上了消息。 虚虚实实,白无患早年布下过的防线,交给了徐郁青这个好学生,用得恰到好处。 为保安全,几人舍了老街那头的居所,搬到了距离卫所极近的一条街上——那香料铺子背后,便是一个临时备用的落脚之所。 “城外来了消息,锦娘子昨天已到了城外十里茶铺打点,当家的今天晚些该是能到了。”赵掌柜道。 “直接进城来?妥当吗?”徐郁青皱了皱眉,这些天城关严查进出城的人,虽然没有明着张贴画像,但一看便知道是在找谁。 “不是说了让他们在城外等一等,我去接应?”谷临风道。 赵掌柜道:“当家的传来话就是如此,说是动用不了您,等着便是了。” 谷临风想了想,有些无语地对徐郁青道:“他还是狂。” “谁在说我坏话呢?”熟悉的声音从门廊传来,几人一回头,江方推着个木轮椅,白无患正好整以暇坐在上面,脸上随意贴了点儿胡须,一看就没怎么走心。 倒是江方被扮老了好几岁,锦娘子身着布衣钗裙,手上拎着个包袱,一副良家妇女似的纯良样子跟在旁边——几人的扮相,一看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锦娘子这时将手里包袱往走上前来的赵掌柜手里一塞,仰头展颜而笑,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先前那良家妇女早就不复存在:“谷公子可别看不上,奴家这手艺虽然简单,倒也混迹了江湖十几年了。” 江方笑笑,打起圆场来:“好在那凌空对我们也不熟悉,容易过关。” 白无患说话更干脆:“那老道可不知道我是个断了腿的瘸子。” 他们三人扮作进京寻医的兄嫂和断了腿的弟弟,又是病又是残的,盘查便省了不少功夫。 几人见面,省去寒暄,徐郁青倒是先向白无患道了歉,被白二抬抬手便止了话头:“没有你们二人当初救我,也没有盈香楼的今天。这事儿没有什么你办得对不对的,我交给你拿主意,就是你掌舵的意思。出了事儿,我们一起办便是。”他一到,就还是那根主心骨,几个回合下来,便将安置和后续隐藏身份的事宜与赵掌柜沟通妥当。 “主要还是大牢里的人,暂时不好捞。不过刑部大牢不是幽门暗卫的地方,都还好说。”赵掌柜道,“最麻烦的是有两三个被拉进了卫所大狱,本来想去劫狱的,徐公子怕暴露更多的人,先没让动手。找过东宫那边,但卫所大狱是他们的核心,安插不进东宫自己人,帮不上忙。” 白无患听了点点头:“先别急。”他看了看锦娘子:“你在京州城中的姐妹,探听一下有没有谁家姘头与卫所中人相熟的,不干别的,先给里面的兄弟送些伤药,打点一二,救救急。” 锦娘子领命,也是个急性子,转头便去了。 “老赵,”他又转向赵掌柜,“去递信给姚众城,是时候面见他的主子了。” 徐郁青看向白无患与江方:“你们此去,真的找到了?” 白无患从怀中掏出一沓书信,笑着扬了扬:“幸不辱命。” 第81章 真相 白、江二人顺着当年案牍记录与盈香楼的消息网,一路从北方南下,直查到一个叫南浦的小镇上,不过是为了寻找当年曾为元妃接生的稳婆。 稳婆是个善心的老人,本不愿说出旧主秘事,但在白无患剖白了自家的一系列遭遇后,不免动容,终于答应将当年细节书写下来,交由白无患处理。 她始终不愿出面,也提供不了除了话语之外的任何证据,但这对于白无患等人而言,这位老人的帮助已经足够了。 白无患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又道:“她这些书信中所写,并不能被当做证据,但我们并不需要那样凿凿之证。” 徐郁青听了也点点头:“这些内容已经很详细,诸多细节想必邱恕远比我们清楚。他看到这些,便能知道孰真孰假,其他的他甚至自己会去查。” 江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书信,想起那老妇人哀伤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起来,元妃这个女人虽然歹毒,但却终究放了稳婆一条生路,否则也不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白无患摇摇头:“那老妇人,腿被打折了,又只不过片面之词,对她构不成威胁。她只是没想周全,这个秘密要隐瞒的,不仅是金殿上那位,还得小心被邱恕知道。” “只要让他和元妃、辰王彻底反目,再加上太子推波助澜,”谷临风道,“我们便成了。” 秋雨缠绵几日,在这晚又突然大起来。 连日的布局与出击,卫所里十分忙碌,难得在一场大雨中沉静下来,各自回到了屋内。 邱恕交代完明日事务回到屋内时,便见窗户是开着的,雨滴飘落进来,落到了窗前的桌案上。 桌案上那封书信摊开来,有几处已经被雨滴晕染开来的墨点子,一句句撞入他的眼睛。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关上了窗,雨声早已隔绝在外,但他的耳朵里依然震隆轰鸣,不曾停歇。 那些墨点子变成刺,一根根刺进他眼窝子里,他的眼睛开始变得血红。 那信上是个女人不怎么好看的字体—— #VALUE! “娘娘是立春时入的宫。好漂亮的姑娘,就是心气儿高得很,遭了人记恨。入宫大半个月时,被主宫的娘娘揪了错处,罚了一夜的站。那日该是下了好大的雨啊,说是春雨贵如油,是喜讯,宫里头还给上面报了喜,亏得这事儿,后半夜时,免了她的罚,是我去传的话。姑娘淋了一整夜的雨,我话刚说完,她便立不住了,晕倒在地上。我扶着人回寝,结果一碰,她里衬裤子上全是血啊,吓坏了人。我常做这个的,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还未承过宠啊!这要被人知道,她是要杀头灭门的罪过。她一直求我,我心里不落忍,便帮了她处理了。后来几天,人人都知道她是挨罚病了,也没人疑心什么。” “她曾想着自尽,我便劝慰她忘了从前的情郎,振作起来。那事之后,我调去服侍其他有身孕的娘娘,便没再见过。没过两个月,便听说她新承了宠,不久又得了身孕,点名要我过去服侍,我便服侍她直到辰王殿下出生。” “殿下出生时,娘娘遣开众人,非要我用香在殿下左脚脚踝上点一个疤,做成胎记样子,弄得孩子直哭,娘娘也直哭。” “后来有一年盛夏里,我见到邱公公来给娘娘请安,娘娘要邱公公下到临时搭出的河塘里陪小殿下抓鱼,我才明白娘娘当初那举动是何意。” “邱公公的右脚踝上,也有这么一个烙印!我想起她曾对我描述过的她情郎的样子……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知道我应该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我也一直守口如瓶。但娘娘看到了我的神情……终于,她决定让我走。” ……………… 为数不多的字,邱恕看了整整一夜。 天终于亮时,雨也停了。一阵风把昨夜关得并不严实的窗户吹开了,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邱恕却只是木然地抬头迎上去。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眨也未眨一下,眼底全是淤青。 “啊……”他想要发声,张口却十分嘶哑,那哑着的声音逐渐凝结起来,变得狰狞、变得疯狂,变成了一串似哭似笑的怪声。 卫所内枝头的鸟雀们,被这怪声惊起一片,四散飞去。 第82章 圣人 太监小尹垂手立在廊柱下。刚下过雨的早晨,空气倒是极清新的,就是凉意也盛。眼前的圣人执意要在廊柱下的躺椅上坐坐,说是看看朝时晨露——一地的雨打叶落,有什么可看的呢。 小尹等了半晌,不见圣人开口说话,悄悄探看了一眼,圣人双眼半闭着,显出疲惫样子,便大着胆子出声提醒道: “皇上,此处风凉,还是先回屋吧。” “嗯……”躺椅上的皇帝看上去保养不错,不像是已近花甲之年的样貌,但他总皱着眉,神色也疲倦不堪,确有九分病态。听闻此话,他像是懵懂醒来,微睁了睁眼,却没看向小太监,而是清了清嗓子,也不知朝着谁说话,低声问道:“元妃,是出宫了吗?” 小尹接话道:“皇上您忘了,天刚亮的时候,元妃娘娘就来请旨了,说是担心辰王殿下,想去看看他,您也准了。” 皇帝听了,却没说话,也没任何表示。小尹便知道是自己多嘴了,忙住了口,往后稍退了半步。 一个身着紫黑色长衫的侍卫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廊前,向圣人行了一礼。小尹自然认得,这是皇帝的影卫。 世人都知道幽门暗卫是当今皇帝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是他的耳目与鹰犬。外侍雷厉风行、在外执行各项事务;内侍把握内外讯息,将朝臣一举一动都汇报成奏。 可圣人行事,哪里轻易让人参透。小尹也是内侍一员,直属邱恕麾下,但自到圣人身边以来,他就明白了一件事:贴身保卫圣人安全的,是另一只卫队,他们人数极少、几乎隐身、寂寂无名,但却个个都是不弱于幽门暗卫的高手——他们是影卫。 皇帝随意地点了点头,微微坐起身来,影卫见状,上前小半步,这才低声禀报道:“皇上,元妃已出宫,确实是去了辰王府方向。另外,东宫似乎迎进来两个人。” “哦?”皇帝抬了眼,似乎饶有兴致。 “回程时撞见的,是修葺东宫的工匠打扮,但不似普通工匠。需要属下过去查看吗?”影卫说话声音很低,但院子里太安静了,小尹只好再往后退了两步,装作并未听到这般对话。 过了一会儿,皇帝却笑了笑,叹了口气,从躺椅上缓缓站了起来,身上披着的羊毛毯子也滑落了下来,小尹这才连忙上前搀扶。 “不必了。” 清晨雨后的街巷,秋寒深重,白无患忍不住在墙后轻声打了个喷嚏。 江方从后方伸出手,将他的双手拢进自己怀里,忍不住劝道:“我在这里守着就是了,你非要跟着做什么。” 白无患抬头对他笑笑:“你不是说我总在屋里待废了?出来走走也好啊。” 江方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这哪儿是出来走走?今日徐郁青与谷临风易容入宫,按之前所说,手持实据去与东宫谈交易;而他们二人则负责盯紧邱恕,看看他在收到那“消息”后,会作何反应。 其实盯梢这种小事大可不必让他们俩亲自出马。但江方心中也明白,此事各种牵扯,涉及到白无患的父兄。白家的一夕覆灭是白无患的心结,也是他必须亲自面对的事。 他在京州城多年织就的网此时便派上了用场,昨日黄昏,两份密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别递到了邱恕和元妃的眼前。 果不其然,今晨雨刚停不久,守在卫所外的江、白二人,便看到邱恕带人出了门,往辰王府去了。 辰王府不是随便能进的,两人一路跟着过来,对此处也不甚熟悉,谨慎起见,先找了地方藏身,江方才去四周探查了一番防卫情况,又回来打算跟白无患商量。 “我刚才跟附近待命的弟兄打了招呼,让他们去给东宫那头送信了。潜进这府邸的办法,我……” 江方刚起了个话头,白无患便伸手止住了他,将他向里一扯:“有人来。” 安静的街巷,响起车马的声音,其实离得尚远。两人贴墙站着,借着巷口探查,看见一辆华贵车驾缓缓驶至辰王府门前。 白无患无声地“哈”了一下,江方以询问神色问他,只见他口型道:“热闹。” 再一转头,那车驾上缓步下来一个华服妇人,周遭围着两三名太监宫女,不是元妃又是谁。 江方了然地拍了拍白无患的肩,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巷陌,也用口型无声回道:“去看热闹?” 白无患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第83章 刺杀 辰王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心下有了几分不耐烦。 本来嘛,他一大清早还在温柔乡里浅眠,就听手下人来报,说邱恕上门来了。 邱恕平日里极少来辰王府,更别说这么一大早时候,他一听便醒过神来。 虽说前些日子,他去卫所找邱恕求助时吃了个闭门羹,但好歹也是靠着对方提醒,老老实实去跟父皇认错求饶,才讨来禁足思过这么个敷衍了事的处罚,心下虽然有些抱怨,也不好多说什么。 后来在府中听说邱恕大刀阔斧搞出了诸多针对太子党羽的作为,心下便大为畅快,认为这位“师父”,始终还是最向着自己——可不是吗,利益相连,谁又能不顾谁呢。 所以即使一大早被人打扰,他仍然好脾气的从被窝里爬起来,整理衣衫专程来接见,谁料邱恕见了他没两句寒暄,便将人遣散,独留他们二人在房内。辰王原以为这是要与他商谈什么要事,毕竟这次的事儿可是打掉了他大半得力的人手。谁知道邱恕半晌没了声音,追问两句,得到的也都不是什么完整回复,他的不耐逐渐变成了有些烦躁的情绪。 怎么着?摆这种谱,难不成还是来问罪的? “邱总领……!后续之事,你可有建议……” “火绒草被盗了吧?” 正要发话,邱恕一句话突然打断了他。辰王闻言愣了一下,他并不知晓真假凌空的事儿,倒是知道自己那摊子线头是谁牵出来的,反应了一瞬才道:“是凌空那老道供出来的?”想了想又道:“不要紧,这老道提便提了,又没人知道这东西最后落到了哪儿去。再说了,火绒草的用处多了,了不得说是我自己用的便罢!”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辰王心里有些不满意,面上倒是没明说。这事儿到底算是他的不够谨慎。邱恕到底是从他儿时起便教过他文武的,虽没有老师之名,却有着“师父”之实,辰王心中其实有些依赖他,又有些怕他。 此刻见他阴着脸不说话,辰王也觉得不太舒服:“这次的事,虽是我有不妥当的地方,但你处置得很好,我都听说了。”他耐着性子道:“父皇向来信你,也宠我,过些日子,你进宫去多陪陪父皇,说些该说的话,他念着我的好,自然会解了我的禁足,都是小事儿。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谋划以后,这次我这边损失了不少人手……” 邱恕坐在他的侧方,听着那一串串话语,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来的声音,听不真切。 他枯坐了一夜,此刻双眼还是泛红的,但整个人又有些麻木。 从他这个角度去看辰王,正是左侧脸,这个侧面也是最像元妃的。只是如今兴许是人长大了,相貌上的相似感便逐渐弱了。 元妃确是个明艳美人,辰王小时候格外像她——漂亮的孩子总是惹人喜爱,犯了什么错也容易叫人包容。 记得这孩子幼年体弱,练功又不肯认真,总是耍赖皮找借口,一旦发现要被追究了,就跑到母妃那儿去撒娇,百试不爽。 邱恕拿他没办法,拿他母亲,也始终没有办法。 他想:从前到如今,是我欠你们母子的吗? 这样想着,他站起来,脚步堪称有些踉跄地走到了辰王跟前,掏出了怀中被捏皱的、残破的信纸。 看辰王的神情,大概觉得他有些奇怪,话音停住了,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准备去接着信纸,看来也好奇这上头写了什么。 可邱恕突然之间又把手收了回去。 辰王终于发了火:“你今日怎么回事?究竟来做什么的!?” 是了,要做什么呢? 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眼睛盯着辰王,往后方退了一小步。 离得这样近,辰王才看清了他眼睛里骇人的红血丝,和那种木然又绝望的神情——这神情让他直觉不好,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便觉脊背一阵发凉。于是他也退了一小步。 哪知他眼前的邱恕,忽然笑了一下,几乎是温柔地道:“来杀你的。” 信纸随着真气扬起、四散开来,辰王眼前银光一闪。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突然的发难,他根本无从反应。 腿一软,他就这样仰面跌进了木椅里。 第84章 怨侣(上) 邱恕觉得这一瞬很漫长。 以他的身法,袭至辰王面前不过一息之间。 辰王如今大了,个头比他还略高一些,因此这一刺,他手中的银剑是略微朝上的。 可眼前的人腿一软,竟然跌落进了前方的椅子里。这倒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一走神,不知怎的,思绪便飘回了不知道多少年以前。 他本是护卫家的儿子,而她是尚书家的大小姐。十五六岁,正是初熟的年纪,少女情窦初开,按捺不住好奇,成天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和贴身的丫鬟换了男装,趁着父亲外出公干时偷偷溜出门,正遇上初担护卫之职的他。 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好看,明艳极了,扮了男装也根本掩不住那艳丽。可他哪儿有应对这事儿的经验?大小姐是主,主人要出门,他拦不住,只得护着,这一护便成了有一又有再,终是错局。 记不清是哪一次,在人潮汹涌之中,他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抬起眸子看向他,嘴角喊着笑,然后便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腹,脸蛋贴近了他的胸膛。 噗通,噗通。 他心跳得快极了。 而这之后的许多年,直至如今,仿佛再未有过心跳起伏。 “哒哒哒。”是脚步声,从院子入口奔过来。步子的主人怕是许久未曾奔跑过,脚步重得有些笨拙,身上的钗环还有碰撞之声。 这声音拉长了邱恕的动作,他的银剑在转朝下方刺向辰王的那一刻,顿住了。 时间似乎停顿了片刻,瘫软在椅子上的辰王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跳起来大喊:“救……!” 随即赶到脖颈一阵钝痛,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房门也被人推开了,有人闯了进来。 邱恕这才缓缓转过身。广袖垂下,银剑随即被袖口遮住了。 清晨的阳光这才探出头,从门口斜射进来。来人是个女子身形,却因为背着光,看不分明。但即使只有一个影子,他也知道这是谁。 他看见来人身子微微一颤,侧头去看了看地上的辰王,伸手扶了下门框,才稳住了。 “你来了。”于是他便慢悠悠地问好:“给元妃娘娘请安。” 又是一阵脚步声,几个太监宫女追着元妃冲了进来,而后便是一阵惊呼:“这!娘娘!这是……!来人……!” “不必了。”元妃突然发了话。她松开扶着门框的手,向后摆了摆,“都退下,关上门。” 跟随她来的,都是心腹,慌张过后,自然也明白服从的重要。贴身的侍女迟疑了一下,率先领了人出去,又缓缓阖上了门。 门关上了,隔绝了室外的光,人反倒看得更清晰了。 元妃一路跑来,呼吸还有些微喘,发髻也有些松乱了。 她在外时向来是极注意自己仪容的,此刻抬手扶了扶发髻,却没有费神整理,只是眼睛又转向了倒在地上的辰王,深看了一眼,就抬起头来,看向邱恕。 她说:“你知道了。” 邱恕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向前迈了几步,像是疲惫极了,扶着桌案坐在了临近的木椅上。她低下头,看到了一地破碎不堪的信纸残骸。 “我没有骗你。”她低声说。 没有骗他,在当时初入深宫,饱受冷遇,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之时,她曾真的想要一死了之;没有骗他,是他们当真有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说的这些,邱恕都已经知道了,但听她声声泣泣地讲述,又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远不如昨晚自己看那密告时愤怒与痛苦,也不如独自回顾两人从前的书信时悲切与心疼。 或许是他太了解她了,或许是彼此都太了解彼此了。 从她未带兵卒闯进院内,从她独自一人留在屋内,从她随手扶了扶鬓发却并未整理,从她看了一眼儿子却选择坐下来与他追溯往事。 邱恕便懂了:这个女人,又在与他玩一场博弈。 第85章 怨侣(下) 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个心软的人,尤其对她心软。以柔克刚,从不跟他硬碰硬,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无论她带来多少兵卒,又哪里拦得住近在辰王身侧的他?不如摆出他最熟悉的脆弱样子,与他摊牌往事,来得让人心疼恻隐。 可真奇怪啊,邱恕心里想,我还爱这个女人吗?若还是爱她,又怎会这般无动于衷呢? “玥儿,”他突然打断了她,唤了那个久违的名字:“你还恨我吗?” 元妃泪痕还挂在脸上,听闻这称呼甚至恍惚了一下:“我……?我当然恨过你……那些日子,我多怕啊!”她顿了顿,“可这些年,你一直护着我们母子,我对你自然是感激不尽!如今的局势,你我之间,又何必再提什么爱恨?” 何必提爱恨?是了,如今皆是利益相连,哪有什么爱恨亲缘。 “原来如此。”邱恕喃喃道。 见他反应,元妃像是一瞬间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她立刻站起身来:“邱恕!你在这里摆什么凄凉样子!难道最开始抛弃我!违背诺言的人不是你吗!”她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从前,当真牵动了心绪:“那年我父亲将你们一家赶走,逼我入宫选秀,你我约定了月下私奔,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等了你一晚!我的贴身丫头,打断了腿也没有说出我的去向,你呢!你却终究没有出现……若不是如此,我为什么要进宫?我为什么要过上这种步步盘算的日子!又为什么要曲意奉承讨好宫里那个老东西!” 从她进门以来,这可说是情绪最激动的一段话,邱恕终于给了些反应。 他抛下脚边的辰王,向着元妃的方向走了几步,元妃手撑着桌案,紧了紧呼吸,却没有避开。 隔着三两步的距离,邱恕突然向她揖了一礼。 “是我不好。”他又直起身,低头看着元妃的眼睛:“我没能来见你……是我不好。”那个夜晚,如果不是被自己的父亲察觉,将他五花大绑捆在家里,无论他怎么挣扎求饶,父亲都无动于衷,他又怎么会真的不顾约定,留她一人。可他从未对她说起过当年的缘由,如今再说也没有意义。 “可是你,”他上前一步,很是温柔地看着元妃:“骗我入宫,骗我为你护航,骗我做你的棋子,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上……玥儿,你骗得我好苦,也算是报复了吧?” 元妃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喃喃重复道:“我没有骗你……” 却被他打断:“我们还真是相配。” “我、我没有……”元妃慌乱了一瞬,又定了定神:“虽说烁儿不是你的儿子,但你从小教养他、陪他长大……他也全心信你……你我如今这般年纪了,还求什么呢?只要他顺利的登上那个位置,那你我……” “你我?”邱恕摇了摇头,又逼近了一步:“没有你我。” 他像是一夕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若是他真的顺利登上帝位,你又怎么会还需要我?你会急不可耐地抹去我的存在,让你的儿子干干净净,你也不必再应付我了。” “不是的……” “你当我不知道你的那些个情人吗?” “……邱恕,你我之间,原本就与那些人不一样啊。你……你是我的家人,我不会对你……” “家人……所以你就把我送给那个你讨好不了的老东西?让我来代替你吗?”邱恕已经逼近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紧贴着她,一字一字地吐出压在心底最深的怨恨。 元妃与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气息相闻。突然之间,她也不慌了。她笑了一下,像是嘲讽也像是自嘲:“对,我就是骗你。我恨那老东西,我也恨你。我要用你的手帮我的儿子登上帝位,除掉那个老东西。我就是要让你体会到我有多恨……怎么,你不恨吗?” 邱恕抬起一只手,抵住她的下巴。广袖滑落下来,露出他手中的银剑,冰凉地银剑抵在元妃的下颚,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却一寸不让。 “玥儿,你可真傻。”邱恕歪了歪头,眯了眯眼睛,神色间竟有股媚态:“你做了什么,真以为宫里那位不知道吗?” 元妃瞪大了眼睛。 “他不过由着我们胡闹罢了。”邱恕的笑容竟然变得有几分凄惨意味,“他什么都知道。” “你说什么?呃……!” 她的疑问没能说完。当邱恕的银剑划过她脖颈的那一瞬间,房门再次被踹开,阳光洒进来。屋门外列队前行的脚步声如此清晰,早在他凑近元妃说话时就已经听到了。 “邱恕刺杀辰王!挟持元妃娘娘!奉旨当场拿下!” 看不清,似乎是一整个卫队的人围了进来。 他单手揽着怀里那个已经倒下去的人,轻轻将她往木椅上一放。放倒人的时候,甚至还随手接住了她头上掉落的一支金钗。他将那金钗贴身藏进了怀里,然后抽出了缠在自己腰上的软剑。 第86章 口谕 徐郁青和谷临风是跟着姚众城来的,才进院中,便迎上了简单改换过装扮的江、白二人。众人方才一到,便有人奏报院中情形,称邱恕似是挟持了辰王与元妃。姚众城急着去拿人,领着卫队便朝里进去了,因还带着宫里的口谕,辰王院中的府兵和邱恕带来的幽门暗卫都不敢轻举妄动,倒是给姚众城省却了不少麻烦。 徐郁青等人故意落在队伍后面,抓紧时间与刚碰头的同伴交换信息。 “你们怎么来得这样快?”白无患和江方也才混进这院落不久,没来得及摸去辰王的书房。但元妃闯进府中,又将随从遣出去,院内的侍卫仆从也都有耳闻,私下倒也听到了些讨论声音。白无患本想着徐郁青和谷临风收到消息可能会尽快赶过来,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甚至还是随着东宫、带着宫里的口谕来的。 “说来话长,”徐郁青简短地道:“我猜东宫在这边也有盯梢的人,你们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东宫就知道邱恕上了门。等听说元妃也去了,加上我们带过去的一些实据,东宫便觉得非得此时出击不可。巧的是这个时候,皇帝居然召见了太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来去很快,回来便带着口谕领着人往这儿来了。” “太子来了?”江方问。 “来了,”谷临风朝外间示意了下:“在外头等,倒不至于身先士卒。” “可他手下这点儿人……”江方犹豫道:“就算幽门暗卫的人不出手,邱恕一个人也难对付的。我看了看姚众城那边的人,普通兵士罢了。” 白无患沉默了下,只问:“什么口谕?罪名?” “不清楚,”徐郁青摇了摇头,“太子只说:‘擒得此贼,你们有功,想要的东西,我自然尽力而为。’” “擒?”白无患抓到了重点:“听这意思,是要生擒。” 徐郁青点了点头:“太子手下无江湖高手,军队的调遣此刻他也不能左右。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知道我们和盈香楼这一系有人可用,所以带着我们来的。” 白无患半晌没接话,舌头抵了抵后槽牙:“也行,刀剑无眼,一切难料。” 徐郁青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白无患多年心结,便是了结父兄之仇,但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却要“生擒”,实在可笑。 “白二,”谷临风突然开口:“让他倒台,便是最好机会。否则难谈报仇。” 白无患抬眼看了看他,终于点了点头。 随着他们渐渐接近那书房所在的独院,打斗声愈加激烈,四人相视一眼,一起走进了那院落之中。 邱恕已经许久未曾亲自动手了。别说是东宫的卫队,就连辰王的府兵和幽门暗卫的人也都从没见识过他这柄软剑的威力,姚众城之所以敢率着一队人就上,也算是“无知者无畏”了。他也曾是幽门暗卫的人,对邱恕的厉害是有耳闻的。但照着他的级别,确实也没能真正接触过邱恕,再加上在这一众普通兵士里,姚众城已经算是有着踏实功夫底子的,这才敢迎难而上—— 可只不过两、三个回合,他便在那密不透风的剑风缠绕下被逼退了出来。 姚众城连退了好几步,院外的侍卫伸手来想扶住他,反倒被连带着向后倒退。直退到院中央,他才勉强呕出一口血来。 通常使软剑的,使得是巧劲与妙招,必不会有如此霸道的内力与剑风;况且邱恕一个阉人,何来如此刚劲功夫? 姚众城正缓着气,便看见邱恕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了书房门口。书房门此时大敞开着,阳光斜射进去,在门里画出一个方形,而邱恕便恰好当中站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外面,像是挑衅。 可姚众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先前进去的一队人,要么被打得逼退出来,要么当场殒命留在了里面,如今还守在门口的,都是摆着架势畏首畏尾罢了,谁又真的敢往里一步。 他侧头对扶着自己的卫兵低声道:“去,对殿下说,速调些弓箭手来!” 本来因为那“生擒”的口谕,他们不便调动弓箭手,担心控制不了场面,但如今这般情况,也别无他法了。 “呵。”门内的邱恕听到了,轻笑了一声,带着浓重的嘲笑意味。他想,早知不必拔剑的——这里没人配得上他这把剑,这是他年少出师时便随身的剑。他索性转身,准备关上那门。 就在这时,劲风突然来袭,那是厚背刀破空的沉重力道,叫邱恕不得不紧起了脊背,下意识抽动起手腕上的软剑迎击。 软剑如蛇般缠上了刀刃,令持刀者无法自如挥洒。江方的刀走刚劲之风,邱恕的软剑却是以柔克刚的路数。发现了这一点,江方倒也不纠缠,左手送出一掌强劲掌风便朝着邱恕的胸前击出。剑招以阴柔为主,则内力本身称不上太雄厚,江方便料他势必退让开来。 谁料邱恕竟然出手迎了一掌,掌风是不输于江方的雄劲! 可真正交上手,江方才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的内经武脉颇为空虚。他多年照顾白无患,早有些久病成医,知道邱恕这是曾经受过严重内伤、一直没有恢复的表现。但此人竟然能练就刚柔并济的内功,还能表现出如此强劲的内力,实在不容小觑。 这一掌两人初相接便分开,缠绕的刀剑也各回各主,算是交锋也算是试探。 随后,江方身后走出三个人,一字排开走进了这书房,挡住了院外的人,也挡住了日头的光。 邱恕因先前那一掌,也退到了屋内。逆着光,他打量了这四人一眼,便笑了:“值得我拔剑了。” 第87章 一战 姚众城虽知道白家这位子弟必然与盈香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知道盈香楼江湖高手众多,但见先前那一刀便似乎占据了些上风,便又打起了精神。 他见这四人齐齐迈进书房,更抓紧指挥手下去布置弓箭,自己又领着几个立功心切的,便要往书房这边来。结果一抬眼,却见到里面已经重新开战,而那个自称“白焕”的青年,更是缓缓合上了书房大门。 “不好!”他左右交待了两句,便往院外跑。在王府外进院内,太子正立在那里,他带来的几队侍卫一言不发,只是排成一圈,将跪在院中的一众辰王府兵和幽门暗卫包围了起来。 太子先前已经交待过口谕,这口谕真假不论,如今这两队人马没了头领发号施令,谁也不对着与这顶着“口谕”之名的令箭造次。 姚众城跑到太子近前,请示了下,见太子点头,他才低声简述了下内里情况,又道:“殿下,白家的遗子,算起来也跟邱恕有私仇,万一下手没个轻重……” “无妨。”太子侧头看他,像是早有预料:“父皇说要生擒邱恕,做臣子的尽力就是。若是被旁的人下手杀了……那给父皇一个交代便是。你弓箭手备好了吗?” 书房内,四人一句废话不提,暴风骤雨般的节奏交替而上。 白无患的剑与邱恕那软剑截然不同。他走的绝不是绕指柔的路子,而是凌厉如破空之刺、如虹之势。他自诩生意人,终日也不携剑出门,只是用扇,而扇的用法又幻化自剑,徐郁青许多用扇的手上功夫都传自与他。 遭遇变故后,他与江方日益相处,这凌厉之剑比起从前的轻巧自如,更多了几分一往无前的劲头。如果说从前他的剑像是骤雨中扑簌而下的竹叶,如今更像是凌冽北地里呼啸而过的寒风。 竹叶有形,而风无影。 而他之所以能一往无前,正因为有江方的刀在后承接。 邱恕的软剑缠得住厚重的刀锋,却捕捉不到凌厉的剑意。但他身法极轻快,在腾挪转移之间,终于发现了白无患这看似无影的剑法中最大的纰漏。 软剑在他手中一抖,瞬间由柔转刚、横劈而出!一击之后,它又变得如吐信之蛇借力弹开了上前支援的江方,正击在了江方的侧腰上。 “当”的一声闷响,白无患的左腿一空,那木制假腿竟然被这一劈生生截断!白无患剑势未收、站立不稳,这一下便向一侧倒去,江方支援不及,眼看他倒在地上,一时难以靠自己独腿站起来。 邱恕才使了这么一手连连逼退两人,手上的软剑也未懈怠片刻。软剑在他手中不知如何操作,做波浪形浮动,迎面击退了谷临风手上发出的一排金针。 他何止击退而已,这一排金针经他一击,像是重认了主,由着他的指挥重新袭向了谷临风的方向。 谷临风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手,匆忙闪避只来得及避开要害,竟首次被自己的金针击中了右肩,还有一枚金针贴着他脸颊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但他的“幻里针”也从未失过手。击退了那排金针的邱恕果然也没能避开幻里针中紧随其后的两枚金针还是接连刺中了邱恕的右侧眼角! 邱恕反应已是极快,但“幻里针”环环相套,让人应接不暇,他没来得及完全避开,只是金针没能刺中他的眼球。 尽管这样,人眼依然是极脆弱之处,他的右眼角中了这两针一时无法睁开,血流也模糊了他的一侧视线。 只是这一瞬的停顿,一枚弩箭打进了他的腰腹。 四人中一直被他忽略的徐郁青立在门口,手持一柄小型弩箭正瞄准了他的位置。 徐郁青靠着门喘着气。他在上一轮的攻势中早被邱恕看穿。因他此时正是四人中功力最薄弱的一环,先前被击中一掌几乎令他眩晕欲呕,骨子里未解干净的寒毒又开始作祟。 邱恕很难对付,他不仅剑术与身法极佳、还非常善于观察,他们除了占据些初时先机,后半程却并不轻松。若不是旧伤造成邱恕的体力与内力不济,他们未必有这一番密集进攻的机会。 徐郁青趁这时机,掏出随身带来的、江方手作的一套小型弓弩,迅速组装了起来,掐准时间射出了这么一箭。 这一箭打得深,邱恕低头看了看伤处,流着血的右眼让他的视线变得不清晰。他想笑一笑,却牵动了伤口,他扶了扶身后的椅子,声音平静地道:“四个好手,倒都不像是太子的人。我来猜猜……我的仇家?” 徐郁青并不答话,又射出一箭。 邱恕不必不让,只是闷哼一声,又承下了这一箭,因为冲力,他跌坐在了椅子上,正对着的便是先前被他放倒在对面椅子上的元妃。 他看了元妃一眼,像是累了,撑着椅子边缘,扫了扫屋子里的一地尸体,和眼前这四个人:“听听外面。”他仰头示意了下门外,“弓箭手像是已经备好了。” 正在此时,外面的姚众城喊起了话:“逆贼邱恕,挟持辰王与元妃,我等奉旨擒拿!陛下口谕,生擒此贼!陛下口谕,生擒此贼!” 徐郁青扣动扳机,第三支弩箭就在弦上。谷临风从旁伸手,按住他,摇了摇头。 姚众城连喊了两遍,不就是喊给他们听的。弓箭手列队待命,等他们的是什么,谁不知晓。更何况,如今盈香楼各地众人都还在外头那些“上位者”的掌控之中,且太子已经摸清了他们与盈香楼的联系,牵一发动全身,至少不能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地方下手。 “哈……”椅子上的邱恕又笑了一声,像是这会儿想明白了什么,他好奇似的问:“所以那封信,是你们送我的?” 见众人不答,他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啊,好啊……” 第二声“好啊”尚未落完,他突然拍案暴起,陡然从那木椅上弹起来,木椅应声而碎,而他整个人朝徐郁青的方向迅速袭去。因速度太快,徐郁青的弩箭甚至瞄准不及。 谷临风见状,立即拔出怀内短刃准备迎击。 谁料他根本也未在徐、谷二人处停留,而是直接破门而出! 第88章 不堪 “哐当”一声,书房大门应声碎裂,一个华服身影随之跃出。 备在院中的弓箭手本就紧张,这一下突然而来,更令许多人应激起来,拉满的弓箭应声而出,箭雨落下,直往书房大门处砸。 谷临风护着徐郁青往门内侧方墙边一滚,避开那一阵箭雨,而后趁着缝隙回头,见邱恕发冠已散,披头散发地立在书房门口,迎着外间的阳光,背影显得有些孱弱。 他不知中了几箭,倒还是站立着,甚至随手丢弃了缠在手腕上的软剑。 软剑被他看似随意的掷出,右侧方的一名侍卫发出一声惨叫,被击中倒在了地上。 重新拉好弓弦的箭手们不敢妄动,只是瞄着他陷入僵持。 从邱恕的角度抬起头,能从弓箭手列队的缝隙看到院门口,太子此时已经走到了里进,看样子是想要入内来坐镇,但理所当然被一众下属阻拦。 “不可妄动!”他听见太子喊话:“父皇令生擒此贼,谁敢不尊!” 哦,他想,这便是说与他听的。 他太了解皇帝。其实杀他总比擒他容易,给自己的儿子出这个难题,无非是想给这太子立个小小考验,出个小小难题罢了。 原来皇帝一直以来,都更看重太子。疏远也好、打压也好,不过是为未来的上位崛起铺路,否则又怎会一直不彻底断掉东宫与各边军一党盘根错节的联系。对这个儿子,皇帝不喜欢归不喜欢,正统该是谁做这继承人的位置,他心里早已有数了。 就好像平日里由着他、纵着辰王……也不过是正统之外的寻常乐趣。 是了,他的一生,不过是一个女人争权夺利的棋子,和一个男人股掌之间的趣味。 竟是如此不堪的一生。 怀里的那枚金钗,是元妃最珍爱之物。并不是因为此物是多么重要的人所赠,也不见得是她最为贵重的首饰。只是自从皇帝着人送来这枚赏赐的金钗后,她和她的儿子便在后宫飞黄腾达,从此成了最具盛名的宠妃。 她不明白的是,她也不过是个乐子罢了。 赏赐这枚金钗的前一晚,是他咬牙褪去最后的自尊,承欢帝王身下,成为帝王那隐秘不能言说的癖好下最称心如意的玩物。 那位最上位者,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与元妃从前的关系,甚至以此作为对他的奖赏: “她和她那儿子,今后的起落,都牵系在你的身上,你说好不好?” 他怎么能说不好?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为他毁了一生,还要担惊受怕养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维系着这见不得光的秘辛。 后来才知,她其实早知帝王这隐秘的癖好,也根本是她有意让皇帝注意到他,甚至刻意把他变成一份,专属帝王的礼物。 金钗自脖颈贯穿而下,刺得那样深、那样狠、那样不留余地。 根本不似之前那银剑瘙痒似的,在元妃雪白的颈子上轻轻划过的那一道。 “玥儿,你真傻。” 都是玩物罢了,来日泉下相见,至少他等在前面,赢过一筹。 “皇上。”影卫来报时,小尹正跪在廊下,浑身发着抖。 皇帝瞥了一眼跪着的人,像是有些累,扶着眉心,示意影卫直说。 “邱恕……自尽了。” 话音刚落,小尹抖得更厉害了。鬼使神差地,他此时却抬起头看了一眼帝王,只见他揉着眉心的手,突然便停了。 影卫却继续道:“辰王和元妃都受了伤,但伤得不重。元妃娘娘脖颈被割伤,流了许多血,但性命无虞。” “哦。”许久,皇帝才吐出几个字:“赐死吧。” “是。”影卫应了,片刻后又还是确认似的问道:“那辰王?” “终究是朕的儿子。”皇帝收起了撑着眉心的手,目光无焦点地望向远方:“贬为庶人,幽禁了吧。” 影卫应声褪去,皇帝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殿内只有小尹,他犹豫了片刻,跪爬着上前,捧起桌上的茶,颤巍巍地递了上去。 皇帝没有接,他像是顺了口气,然后瞄了瞄小太监毕恭毕敬的样子。 “幽门暗卫如今缺了个头领,”皇帝伸出手,勾起小太监的下巴,笑了笑:“就你吧。” 第89章 尾声:此心安处是吾乡 半年后,盛州城。 盈香楼内客流涌动,今天的说书人讲的是“五圣弟子大战奸佞”的新段子,重出江湖的五圣弟子,与把持朝政的佞臣大战三百回合,凯旋而归,后又归隐山林的故事,令看客们欲罢不能。 拍完了“下回分解”的惊堂木,说书先生慢吞吞地嗦着茶壶绕到了路掌柜身边,忍不住跟他八卦了起来。 “哎,下月便是登基大典,听说是要大赦天下了,早前查封的时候,进去那几个弟兄,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老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前不久突然宣布要退位当太上皇,休养生息去了,太子顺利即位。而盛州城的总兵陈炯也调离了盛州,去了京畿要地。半年前牵扯进辰王邱恕一案的盈香楼诸人,这半年来也都陆续被放了出来,否则盈香楼此时此地,也不会热闹如斯。 闻言,路掌柜点头笑笑:“大部分都出来了,还有几个从前有案底的,这次也都能出来。” “那就好。”说书先生也算是半个楼内人,此时更关心道:“那当家的那边儿……?” 通常说的当家人,对外都是江方,平常人不知晓白无患的存在。说书先生虽然算是常与盈香楼往来的,这点也不便深谈,路掌柜便简单道:“当家的自有门路,不然咱们这儿,怎么能这么快重新开了张?” 说书先生又寒暄几句,心满意足的领着新打听来的八卦走远了。 路中明心里叹了口气。盈香楼这“生意”是露了行迹,毕竟之前涉进了上头的局里,牵动了不少手上布局已久的暗线。白无患与江方果决,在那事之后便大大方方与东宫谈了一笔交易,将隶属辰王与邱恕的隐线都递了出去,更称从此后盈香楼便只做“钱银”上的生意。 太子手上边军等钱粮,白无患慷慨解囊,算是“买”了个人情,保今后盈香楼的弟兄们安心做事。 但从那之后,白无患与江方便真的停了盈香楼的消息网,只留给他们这几个大掌柜各人一套钱柜的钥匙和一封信。信上说,此间事了,要去过松快日子,生意懒得做了。几位大掌柜都是得力人,从今往后,生意想怎么做、担什么样的风险,都自己去干吧,不必问他。至于钱银,每家卖那“无欢酒”时分他一成利,给他记在账上便是,什么时候浪迹江湖花光了钱财,自然会上门来讨云云,弄得几位大掌柜哭笑不得。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白二公子时代便跟着他的老人了,哪儿能真的各自单干呢?帮着他经营一份正经营生也好、管理着随时可能再启用的消息网也好,都是分内事罢了。 再说起今日这个说书的新段子……徐郁青和谷临风一如既往地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世人只知道五圣弟子现出江湖,却始终不知这二人是谁。就连东宫那边,见到的也始终是他们二人的易容面目。 京州城出事后月余,路中明还在盛州城见过他俩一次,那时候盈香楼还没恢复营生,俩人依旧走了后门前来蹭住,说是要去五圣墓穴附近拜上一拜,祭奠先人。徐郁青余毒早已经解得七七八八,整个人也精神起来,两人依旧是言语来回、互不相让,但彼此间那点儿亲密的气氛,路中明这见多识广的□□湖哪儿有不明白的。也是那一次,两人替白无患给他捎带来了信和钥匙。此后,路中明便再也没了他们两人的消息。 “掌柜的!”一声呼唤打断了路中明的思路,门口的小二拿着个请柬跑了过来,递到了他手上:“一个女娃娃送来的。” 路中明有些诧异,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英虹婷所递。因着之前的帮助,这大半年来,英虹婷与盛州盈香楼多有往来。路中明展开那请柬,只见上面写道: “下月初五,家师生辰,诚邀路中明前辈至云净山一聚。” 山南镇是个四季如春的小镇,光照尤其好。徐郁青自从中了那寒毒后,总是怕冷,余毒清干净了也还有此症。谷临风只得卖了先前在别处买的铺子,换到山南镇置了个新的,这段日子装潢摆弄得也算差不多了。 “院子里种棵果树吧?什么花儿啊都不如果树,结了果子还能吃,多好!”徐郁青坐在躺椅上,单手捏着一本书册,还腾出一只手指着院子的空地发号施令。 正在晒药材的谷临风瞥了他一眼:“你先在这儿住段时间,落定了再说吧。一会儿一个主意,这半年都搬两次家了。” 原本回了他早年间置办的房子,后来嫌那边天气不好,想回师门故地。等真的回去了,发现离徐家本家太近,徐郁青只要待在那附近便浑身不舒服。千挑万选,这才选定了现在的山南镇落脚,选址置办又耗费了好些时日,谷临风真是被他折腾怕了。 徐郁青听了更来劲了,支起了身子,从书册中翻出一张夹着的请柬:“多换几个地方也不错啊代掌门,”他扬了扬手中的请柬:“你小师妹不是叫你回山主持师门吗?‘下月初五,师父生辰大典。’”他打趣道:“不如先搬去你们云净山住一阵子啊?” 谷临风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那筐药材,起身走到他身边,双手撑着躺椅边缘俯下身:“祖宗,你不累啊?” 徐郁青放下书册,伸手去捏他的下巴,笑道:“我累什么,折腾你来劲呗。” 谷临风眯了眯眼,直接凑过去含住了他的双唇,用实际行动回应他:谁折腾谁还不一定呢。 书册随着震动,从躺椅上滑落下来,落在了地上,被风吹开了第一页,原来竟是“五圣”傅笙的那本笔记。 那第一页上,是傅笙写下的:“江湖风月曾虚度,白云深处与君归。” 而在这行字旁边,不知是谁的笔迹,写了一行抢眼的批注: “白云深处或市井巷里,倒是没什么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罢了。 躺椅上,徐郁青伸手环抱住了谷临风的背脊,在一次次的交融中与他的伴侣心跳交织在一起。 他想,这便是吾乡了。 第90章 番外一:无患公子(上) 洛城的初夏已经颇有些炎热,江方知道自家那位娇气,赶在晌午前收拾完了厨房,做了一小锅解暑的绿豆汤。 “这儿许久没收拾了,等下午我整理完,去市集上买够了东西,明天给你做冰镇的甜点吃吃。” 白无患打了个哈欠,接过绿豆汤喝了几口,这才心满意足。他们今早上才刚回到洛城,因为明面上盈香楼的生意正暂停着,也不便回去,便到了许多年前江方开的小面馆铺子落脚。这地方已多年无人住过,虽然并不脏乱,但积灰颇多,总归需要好好收拾一下才能居住。 绿豆汤煮得融融的,温凉着,入口不甜腻却很润口。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喝着汤,毫无负罪感地看着江方又开始忙里忙外收拾上了,就开始无所事事地打量起这屋子来。 小面馆厨房就在店堂一侧,当年,江方作为老板,就在这一侧烟火气十足地煮面做小菜,然后从条案这头绕出来,再将热腾腾的面碗端到客人的桌子上。 面馆不大,大约四五张桌子,白无患仔细回想了下,眼下这张最靠近厨房条案的桌子,还真就是他过去最常坐的地方。 他们在这里相识,也在这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故事。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是江方把他藏在这家小面馆里,日夜照顾他,陪着他重新站起来,变成现在的自己。 “老板,”他放下绿豆汤碗,福至心灵地问出了当年那一句话:“有酒吗?” “老板,有酒吗?” 深夜的无名小面馆内,早没了其他客人。锦衣华服的无患公子坐在这里,与这小面馆的气质有些许格格不入。他倒是个自在的,觉得这面馆虽小,但打理得干干净净,老板人也十分顺眼——否则也不会因为早前的一句口头邀约,今日一时兴起走到这儿来。 面馆老板江方闻言愣了一下,温和地笑了:“到面馆来要酒喝,公子也是想得出。” 白无患也笑:“那江老板邀我前来,说要谢我,总不能只有一碗面吧?” 江方笑笑,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来,托盘里有一碗热腾腾的招牌牛肉面,还有几个精致小菜,旁边放了一小坛酒,没有贴什么标识,看来像是自酿的。 “招待无患公子,自然是要有准备的。”江方放下酒菜,给自己和对面都倒满了酒。 酒一开封,便香气四溢。白无患本就是吃喝玩乐了一晚上,酒也喝了不少了,但只消一闻,便知道这酒必是好酒。 他举杯试了一口,朝着对面露出赞赏神色,忍不住调侃了对面两句:“江老板,你一个开面馆的,酒酿得这样好,是不是有点儿不务正业啊?”说完话,他举杯一饮而尽,以神色尽表赞许,搁在桌上示意对方满上,江方却微笑着按住那酒坛子,不动手了。 “公子先前也喝了一晚上了吧,少喝些,先垫垫肚子吧。” 其实根本不饿——但白无患这人很会做人,既然是应邀前来,总不好拂了别人美意。他便从善如流,拿起筷子先尝了尝小菜,意外发现真的不错,又挑了几根热腾腾的面条试了试…… 这也未免太好吃了?! 面煮的劲道,调味也极鲜美。炖牛肉的香气在面条被翻夹出来时喷薄而出,诱人极了;再试一口那牛肉,肉质极佳、火候更好,入口回弹、汁液饱满;最后喝一口那面汤,牛肉的香味和调料融合一处,都沉淀在了这口汤里,堪称是精华所在,简直是人间极品! 他算是知道这位好管闲事的小面馆老板是怎么在这条街巷上生存下来的了。 手头确有“真功夫”啊。 江方就这样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完了整整一碗面,等到那面汤也下了肚,这才伸手帮他满上了杯子里的酒: “自己酿的酒,今日本来也特意备着,谢谢公子那日替我解围。” 白无患看着他倒酒,自己动手挪开了装着面碗的托盘,将手撑在桌上打量着对面的人。这家面馆开在花街附近,是个临街位置,因为花街的热闹,这条街上的商铺通常打烊也迟。白无患是花街常客,倒是经常路过,却从未动过要进来试一试的心思。要不是那一日在这里见到这小面馆老板居然出手教训一个欺辱年□□子的权贵,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哪里,”想到这里他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酒杯:“江老板身手不俗,底蕴深厚,本来也不用我插什么手。” 他说的这是实在话,江方的武艺极高,这是白无患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教训那权贵,江方连一成的力都不必用全。只不过武艺再高强,得罪了这种有权势的小人,想必这小面馆以后生意就没法做了。白无患出手相帮,帮的不是别的,是江方的营生。 江方主动举起杯,敬了酒:“那就替我这小面馆,谢过白二公子。” 白无患因这称呼挑了眉。江湖上行走,他用的都是无患公子的名头。不过这次为江方平事儿,背地里确实动用了白家的关系网,打出了白家二公子这个身份来。但是按道理来说,江方这样身份,该是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儿才对…… 江方见他神色,也不意外,主动解释道:“二公子别误会,我是因早年在玉冠山见过你,才知你身份。”再说若不是白家的背景和关系网,一个江湖人哪儿有这么容易摆平权贵。 “玉冠山?”白无患闻言思索了下,结合江方身手,恍然大悟:“江兄想必是骊山派的弟子?”骊山派与玉冠山交好,两派时常带年轻弟子互相拜访、切磋武艺。只是白无患少年时便是玉冠山炙手可热的新星,那时候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人,哪里会记得这样清楚。 “曾于骊山求学,如今不敢自称弟子。当年在玉冠山上,白二公子风采动人,江某一见难忘。”江方身上还穿着入厨时的围裙,说话谈吐却是不凡。这人身上明明有股子浓重的烟火气,说起话来却让人如沐春风,整个人像是一锅小火慢炖的汤,浓烈又令人回味。 白无患又想起刚才喝过的那酒——香气是醇厚却不凛冽的,入口回味无穷,一点点侵蚀和包裹你的唇腔。 “你这酒……可有名字?”他于是问。 江方顿了顿:“原本没有。” “原本?那现在有名字了?”白无患歪了歪头,带着几分疑问望过去。这酒后劲儿大,再加上他本就喝了一晚上的花酒,此时便微微有些上头。他一手还捏着杯子,一手借着桌面微撑着头,面馆暖黄的灯火映得他面颊也有些微红。 他听见对面的江方点了点头,直白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无欢酒。” “无欢酒”即是“无患酒”,白无患风月老手,不是听不懂这暗示。只是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醇厚温和的面馆老板,竟然是个这么直截了当的人。 这倒是跟骊山派霸道的刀术如出一辙。 白无患不讨厌这样的直截了当,相反,江方可以说十分对他胃口。只是比起“那方面”的兴趣,他更希望把江方收归麾下,成为自己的助力,尤其在发现了江方那一双“巧手”竟还有制造各种奇巧器具的能力。比起走马灯一般的情人或床伴,江方是个可以并肩的人。 只是那时候的白无患还太轻浮,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住他,即使是他实实在在看重着的人。 两人多少次因为这样的分歧闹得不欢而散,渐渐地,白无患也很少再踏足这家小面馆了。 直到白家出了事。 第91章 番外二:无患公子(下) 面馆后头是个简简单单的小院,平时面馆收了档,江方就独自住在这里。把白无患从大火中救出来之后,为避风头,江方便一直将他藏在这小院子里。 那段日子,这小面馆便成了盈香楼骨干时常出入之地,徐郁青和谷临风更是其中最常出现的。 大火中白无患的左腿被倒塌的梁柱压废了,谷临风做主,截断了那条腿,白无患没有反驳一个字。 经过两月余的调理,白无患的伤已经没了大碍。外头的事徐郁青也打理得恰到好处,“白家二公子白焕”已经随着那场大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只是盈香楼的众人们知道,他们的“无患公子”,还没有能真正站起来。 谷临风因有别的事,先前已经匆匆离开,但离开前特意嘱咐过江方和徐郁青,要盯着白无患下床走动,别躺废了另一条腿。江方更贪心些,他甚至私下问过谷临风,若为白无患那只断腿做个贴合的支架,是否能做到正常走动。谷临风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行,但制造这支架的功夫得极细致,这就不是谷神医能帮得上的了。 这是江方为白无患做的第三根拐杖,前头两根,白无患总是说不称手。江方自然知道并不是拐杖真的不称手,只是用这拐杖的人,始终不配合罢了。 就像此时,他扶着白无患,引导他用拐杖自己行走,那人却使着赖皮劲儿硬往他身上靠。 一次、两次时,江方忍了。再到第三次,他猛地撒手,白无患失去了支撑,下意识伸手去扶那拐杖,没想到江方一把抢过,把拐杖也夺了过去。白无患几乎是直挺挺地摔在了院子的石板地上。 “呃!”疼,是真的疼。石板地又硬又凉。他这些日子虽然躺在床上将养着,江方吃喝连带药汤都伺候得细致,人却是半点儿没有胖起来,反而更显得单薄了。这一下狠狠摔在地上,更是咯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疼。 他趴在地上,因为用手撑地,双手也擦伤了些,破了皮。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攥着拳,身子微微发着抖。 他在生气,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怎么能废物到这种地步。 “呵,”而后他笑了,“连你也终于烦了我了?” 这句话说的声音很低,但江方听得到,却没直接回应,他甚至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摔在地上的白无患说起了别的事: “我冲进火场的时候,你正在奋力推开那道压着你左腿的横梁,”他说起数月前的情形:“你已经伤得很重,又吸入了浓烟,气力不济,但是你没有放弃。”他就地蹲了下来,视线追着白无患的:“你想活。” 对方却无所谓地回视他,攥紧的拳有些刻意地松开了:“想活啊,我当然想活……” “但你如今这么活着,就是在求死。”江方干脆地道。 刻意松开的拳硬生生紧了紧,白无患像是咬了咬牙。他想说他不是的,他没有放弃。他努力接受现实、他能平静地接受截肢、自若地躺在病床上跟徐郁青交流调度外间的局势,他甚至想尽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父兄过往接触过的人事物,想要理清线索…… 他只是不愿去想自己,不愿去面对自己如今的残缺。 “我没有。”他终于出口,声音却带着难听的沙哑。 “好,那你站起来。”江方从原地站起身来,俯视着他:“我等你。” 白无患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些迷惑和痛苦,像是不理解他的话。 “你只是断了一条腿,白二,你武艺尚在、内伤早已痊愈,你还有一条好端端的腿!你不需要拐杖,你也不需要我。你可以自己站起来。” “江方……” “我等你最后一次。” “……”白无患突然抬起头看向天空。此时正是黄昏,落日的光洒在院子里,颇有些刺眼。他没有回避,只是直视着那西斜的日头,直到眼泪不受控地滑落下来,他才似叹息一般笑了一声:“你好狠呐。” 江方没有答话,只是像他说过的那样,杵着那根拐杖,摆好了迎接他的姿势,站在两步之外,就那样在落日余晖下等着他。 白无患终于转过脸,他看了一眼江方,然后开始往院子侧方、不远处的木架子那儿爬行。爬了几步,他以双手做支撑趴在地上,蹬着右腿想要先立起身来。可是许久没有真正用上力气的右腿不堪重负,第一次没有成功,他又摔了回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他终于堪堪站住半身,然后伸手去扶旁边的木架子,想要扶着这木架子彻底站直,谁料这木架子本就单薄,承受不住这力道就往后倒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根拐杖递到了他手边,他连忙扶住,这次,他终于站稳了。 他抬头,看见江方目光灼灼: “你站起来了,往后的路,我会陪着你,一步一步地走。” 自从白家出事后,白无患从未哭过,甚至没有彻彻底底、歇斯底里地发泄过一次。这天夕阳下落了满脸的泪,却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到晚上江方帮着他弄水沐浴时,他心情甚至是有几分轻快的。 除了伤重那些日子贴身照顾,江方一直很注意保持与他的距离,这小院单间卧房,江方也宁可在屋里铺上地铺。等他逐渐恢复起来后,江方便尽量要他自理,洗浴之类的事,也只不过是把他半扶半抱地弄进浴桶里,转身就走。 白无患今日摔得厉害,身上难免有些淤青,手上也破了皮,就听屏风外江方温声嘱咐:“手上的伤口别碰水,用巾帕擦干净,一会儿我给你上药。” 跟下午时那个严厉的家伙判若两人。白无患趴在浴桶边缘,看着屏风外那个人影,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那我头发怎么自己洗啊?”他隔着屏风拖着长长的音调,故意懒懒地问。 “不是前两天刚洗过?” “脏了啊。” 不出所料,外头那人沉默了片刻,还是绕过屏风走了进来。白无患还趴在那儿,抬头看着他笑,眼角往上提着,头发微微松开,将散未散地掉在脑后,差一点点就要全部滑落进浴桶里。 江方没奈何地蹲下来,伸手拢住那团发髻,劝道:“今天太晚了,别折腾了。明早上我给你单独洗头发吧。”说话就动起手,利落地用木簪子将发髻重新拢起来。 因为双手越过人去弄那发髻,两人隔得很近。白无患有意撩拨他,便伸了手,主动揽过他的脖颈。他能感觉到,只是刚一伸出手,江方挽发的动作便略顿了下,却没有停下来阻止他。 手臂上还挂着水滴,浴桶旁雾气蒸腾,白无患的双手搭在江方脖颈上,很快就让对方湿了领口,罪魁祸首却没心没肺似的笑:“江方,你对我这么好,是要我以身相报么?” 发髻挽好了,江方没有把手收回来,而是从脑后微微前移,转而捧起了白无患的脸——这些日子,怎么也喂不胖这心思深重、又不肯表现出来的人,瞧着脸颊都消瘦了。 江方就这么捧着他的脸,不带什么色欲,甚至没有往别处打量,但只是这么看着,双手珍而重之地捧着,眼神里尽是心疼与珍视。这眼神实在烫得很,看得白无患脸颊也发起了烧,甚至忍不住狠狠吞咽了下,忍不住就想往后躲。 但江方不让他躲。他一手绕过去,轻轻捏着白无患脖子后面的软肉,手法轻得像抚摸。 “要的。”他直视着白无患,回答着刚才的问句。 “啊?” “你给我,我就要。”他还是这么直截了当,“自我从火场把你救出来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有我这一份。你得和我绑在一起,好好活着。” “江方……”白无患心里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痛却不觉得痛,就是一阵麻,麻得他全身都活泛了起来,好像数月来真正有了知觉。 “给了我,就不许反悔。” 无论是当年玉冠山上那意气风发、惊鸿一瞥的少年,还是洛城花街前眉目依旧、风度翩翩的青年,亦或是如今在这小院里境遇辗转、挣扎重生的失意人,江方都喜欢、都接着。 这么多年,他陪在白无患身边,不是没有想过要退;想退是因为太了解对方,甚至知道对方心里不是没有自己,只是这人拴不住,强留也没有意思。但如今,这个人既然需要一份支撑——那他就做这根拐。他选择接过了他,就是永永远远的绑在一起,不能撒手,不能回头。 江方这人下了决定,便不留余地。他低头狠狠吻住那双唇,手指插入对方发间,辗转加重这个吻。而后他猛地将人从浴盆里托抱出来,白无患收集挂在他脖颈上的双手,甚至合作地抬腿缠在了他身上。纠缠的气息甫一分开,都喘得厉害,两人对视了一瞬,目光都热得不像话。 ………………………………………… 那一晚,大概是江方前半生最失控的一次了吧。 “噗。”白无患坐在那儿回忆往事,忍不住笑了出来。江方正撸着袖子擦地,见他这样,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用眼神询问。 白无患撑着头,笑盈盈地跟他分享回忆:“没什么,我就想起我们第一次时……你把我欺负得好惨,哭得我双眼都肿了。” “……”饶是老夫老妻到这种程度,江方也没想到这位大白天的坐在这儿想这种事,一时失了语,只是默默地放下擦地的墩布,又摘下围裙,绕到条案后的水盆里净了净手。 白无患还在接着说:“我还记得第二天啊,青弟来看我,见到我那样子,吓了一大跳,半天都不知道说句什么好。” “嗯,这多好。”江方这时已走到了白无患坐着的桌案旁,续上了话,“他一看,便懂了。” “哟,”白无患听着话里的醋意,笑得更开了:“这话听着酸啊。”他见来人俯下身,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挂上对方的脖颈,嘴里却又要明知故问:“干嘛呀?” 江方将他从座椅上托抱起来,埋进他脖颈间柔声道:“卧房收拾好了。” “光想做什么,我配合你。” 小面馆的前堂门猛地一关,后院里传来的笑声变得暧昧又缠绵。 这里有很多关于他们的过去,也会有很长远的,他们的未来。 (作者:和谐部分指路wb) 第92章 番外三:寻与等 深夜的花街巷口,热闹在街巷里升腾,街巷外头却渐趋安静,街里街外仿佛两个世界,对比鲜明。 年轻的谷临风一袭皂衫,正在街巷口徘徊。 他本能便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早先走进去两步就被拦路的龟公窑姐儿弄得烦不胜烦,只好退到巷口等人;谁知道等到这个时辰,还是未见人影,此时连街口的一些正经商铺都开始收摊打烊了。 他抬眼望了望,见临街有一家没挂招牌的小面馆尚未关张,位置又好,坐在里头便能将街口来往的人尽收眼底,想了想,还是抬腿走了进去——等人到这个时辰,确实也有些饿了。 小面馆此时已经没了客人,见店老板正在收拾桌椅,他脚步顿了一顿,还是问道:“店家,还有吃的吗?” 店老板抬起头来,倒是个英俊的汉子,笑起来也挺爽朗:“公子来得实在晚了些,吃面怕是不够料了。” “那……” “来盘牛肉吗?” “好,谢了。” 牛肉是佐面的主料,剩余了一些,老板切成均匀薄片,再备些酱料淋上,滋味甚好。 可谷临风才吃了几片,就开始心不在焉地往外瞄。明明是饿了,腹中仿佛草草塞下些什么便已足够。 店老板似是看不下去自己的美食被暴殄天物,忍不住拉过板凳落座在他身旁。 待谷临风反应过来,一小瓶酒便朝他递了过来。 “这是?” “请你喝的。”店老板对他笑笑,补充道:“我看你食不知味,倒不如喝两口,舒心解忧。” 谷临风闻言笑了笑。他倒是不好酒,但觉得这位自来熟又爽朗的店老板很有几分投缘,便也不推辞,就手接过那酒瓶,拿过桌上的瓷杯自斟一杯品了品—— 这酒竟意外的香醇。 他想,这倒是他那师弟会喜欢的味道。 “老板这酒不错。”他夸了一句,又忍不住道:“只是倒没见过卖酒佐面的面馆子。” 店老板摆摆手:“酒不卖,原本也是我拿给朋友喝的。” 谷临风闻言,侧头一点,举杯示意了下。 这位店老板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明明粗布麻衣,身上还半挂着个沾着油污的围裙,但气度确实不凡。谷临风虽不擅交际,也得谢过这份直接的善意。 不过杯酒下肚,谷临风望了望四周,才有点儿迟钝地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你收档了?” “不急,”店老板慢悠悠地道,“我这店常常收得晚,为着等人。” 说完,他见谷临风不主动搭话,便又问:“我看公子你在这巷口站了好些时候,也是在等人?” 谷临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不,我寻人。” “那便奇了,”店老板一听便笑了,“你若是寻人,只在这路口徘徊又有何用?” 说完顿了顿,他又理所当然地接了一句:“既是寻人,你便得主动去找啊。” 他寻的那人……谷临风想,他已沿着那人脚步从当年山野寻到繁华市井,辗转多地来到洛城,见到的却是小师弟在此处如鱼得水,甚至有了心仪之人。 他在这巷口犹豫又迈不进去的步子,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又不想遭遇的结果。 寻了去又能做些什么?这师兄的名号又能管得了他什么? 耳边响起那店老板的絮叨:“总要去试试吧,等——得是知道有盼头才叫等;寻——那得主动些才知道有没有结果了。” 他从桌上又拿起一个空杯子斟满了酒,笑着示意谷临风看街口的方向:“你看,我等的人来了。” 街口来人白色长衫,袍袖在夜风中轻摆,从灯火辉煌的街巷中施施然走来,却让谷临风表情一变,皱起了眉头。 ——白无患。 白无患打眼看见了这人,倒也不稀奇,眼神儿还巡游一番,从谷临风挪到了那店老板又挪了回来,开口的话也匀了两半:“呀,这不是那谁的师兄吗……哎,江方,你也认识他?” 后半句是对那店老板说的——江方闻言只默默摇了下头,刚才话极多的他此时却似是突然静了。 但谷临风只注意到了前半句,他不自觉就挑了眉:“那谁?” 白无患却混不在意地笑笑,绕过他走进了小面馆里头,边走边自顾自地说:“来找青弟的吧?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寻欢作乐呢。” 白无患身上一股子酒气和脂粉气,谷临风不用多问都知道他们又去做了什么:“是吗,那你今日又是哪里不济事?”回怼了一句,却又忍不住问道:“他人呢?”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深知师弟对白无患的黏糊劲儿,怎么可能白无患自己走了,他还在里头“寻乐子”,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见谷临风急了,白无患竟像是十分满意了,寻了个有靠背的椅子坐下才答:“喝了点儿酒,闹了点儿脾气,一个人晃荡走了,但还在里面呢。” 谷临风得了信儿,再不想搭理他,转头便掏出些碎银放在桌上,朝着店老板江方示意了下:“结账,多的算酒钱。” 江方应了一声,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却被一旁的白无患抢了话:“哎,人家师兄!” 他这个称呼让谷临风浑身不自在,不自觉顿下了脚步。 白无患靠着桌沿撑着头:“你师弟也这么大人了,大晚上的不痛快,上花街柳巷寻寻乐子,你说你去打扰人家做什么呀,”似乎是觉得话还不够明白,他又道,“一个师兄的名头,管得了这么宽吗?” 谷临风沉默了很短的一瞬,便只道:“门规,家事,与你无干。” 说完再不想理他,大步便走出了面馆。 走出去几步,才听得里面的白无患提了嗓门儿提点了他一句:“去熏风小筑附近转转!” 见人都走得没影了,白无患还在乐。似乎才想起找人分享这乐子,他转头去喊已经在里头收拾店铺的江方:“哎,你怎么也认识他的?” 江方收拾着碗碟,没抬头答他:“客人罢了,看着同病相怜。” 白无患笑笑,也不点破,伸手习惯性地要拿桌上的酒瓶子,却发现空空如也,他理所当然地索要:“怎么把我的无欢酒收起来了?刚还见你拿给他喝了呢。” “今日不供酒,”江方从柜面走出,却递过来一碗解酒茶:“你已喝了太多别人的酒,品不出我这好酒的滋味。”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似有深意地看着白无患道,“莫要浪费。” 说完,他转头回去继续收拾:“喝完便走吧,今日我收档了。” 白无患哑然一笑,伸手碰了碰面前那碗解酒茶——温度正好。 “砰”地一声,小院的木门被人撞开,此刻正值夜深人静,陡然间惊醒了隔壁院的大黄狗。 “站好了!”谷临风无可奈何地将挂在身上的人扶稳,又转过身尽量放轻动作关上院门。 谁知他一个转身,徐郁青又摇摇摆摆自行朝着屋内走去,跌撞间碰倒了院子里他刚晒好的药材篮子,撒了一地。 “哎呀。”徐郁青站在那一地狼藉面前毫无波澜地说,“谁挡我的路呢。” “……徐郁青!”谷临风忍无可忍,走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来,径直走进屋内,将人扔在床上后,再出来打了盆水,准备给他这师弟擦洗一番醒醒酒。 这小院地方自然不比盈香楼,是他来此地之后借住的落脚之地。原本他想置办个大些的院子,方便他这师弟同住,谁知道徐郁青成天不是宿在盈香楼就是花街柳巷,谷临风也不想自讨没趣,这院子根本没留出多一间房。 可偏偏今晚,他就是不想把徐郁青送回盈香楼。 一想起徐郁青是为谁买醉成这样,他就来气。适才在那昏暗小巷中,见到那不安好心的小倌在他这师弟身上上下其手,他简直怒火中烧。 再想到徐郁青刚才那个恶作剧一般的吻——他在院中低下头,仿佛还能看到水中映出自己嘴角被咬破的痕迹。 他不愿往下想。 “哎哟!” 里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谷临风赶紧回屋,一看竟是徐郁青这醉鬼翻了个身,自己从床上滚下来了。 盈香楼的屋子想必是舒适的大床,与谷临风这破旧小屋陈设天壤之别。 谷临风内心叹了口气,将人抱起来,再轻轻放回床上去。 “唔……好疼……”这一折腾徐郁青似是醒了,伸手拽着他的衣襟,嘴里哼哼唧唧地喊难受。 “怎么了?哪里疼?”担心他是真摔着哪儿了,问这醉鬼又没有答复。谷临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伸手便解开徐郁青的衣物,想检查看看有没有摔伤。 谁知道他手正解着衣带,徐郁青便极其自然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郁青!” “嗯……?”徐郁青显然并不清醒,醉酒后眉眼晕着一股子水汽,抬起那双桃花眼看向他时,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也是懒倦的,离得这样近,呼吸相闻间,谷临风像被定格了一样,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他还僵在那里,徐郁青却自然而然上了手,恐怕是将他当做了来伺候自己的人。勾着他脖颈的右手将人朝自己身上按,左手又探向他刚解开衣带的手,竟是带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腰腹,寸寸抚过…… “唔……嗯……来……” 听见徐郁青在耳边呻吟,谷临风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是炸的,等觉得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埋首在他师弟的脖颈旁,印下了一个明显的咬痕。两个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衣襟敞着,分不清是谁的温度,这逼仄的空间热得吓人。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他猛地推开徐郁青,半坐起来,急促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心中窘迫和愤怒各占了一半,开口想骂人又觉得说也无用,最终盯着那人半晌,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郁青……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人……” “白二……”却听见徐郁青开口接了这么一句,谷临风心里便是一滞。 徐郁青又换了个姿势侧躺过来,手臂搭在他的腿上:“……白二这个混蛋东西……” “……我不是他。”谷临风多少觉得平复了些,拢了拢衣带就要起身——他今晚显然没办法在这里入睡。 “师兄……”谁知徐郁青见他要走,搭在他腿上那只手臂便紧了紧,这次喊对了人,“师兄带我回家……” 说完,竟然双手交错抱住他的腿,当个枕头似的靠了过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这一晚,谷临风就这样被他当了半宿的枕头,也这样盯着他师弟的睡颜看了半宿。 他的身体是热的,心却一点点随着更漏走过,慢慢冷却下来。 他想起不久前在那面馆与店老板的对话。为什么不去寻?身为师兄,他有什么资格去寻、去管;而如果只是等——他又有什么身份等,等来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师兄的名头,管得了这么宽吗?” 白无患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五更天的时候,谷临风轻轻将人挪动到枕头上,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收拾行囊,招呼也不打的,就此离开了洛城。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连个信都不留就跑了。”很久之后的某一晚,徐郁青不知怎么回想起当时的事儿,埋怨起了枕边人。 “留信?”谷临风靠在床头看着他师弟,有点儿无奈,“我那会儿算得上是落荒而逃,哪儿还有功夫给你留信。” 徐郁青闻言便坏笑着俯身靠向他,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干了什么亏心事要落荒而逃啊?”谷临风始终不肯告诉他那晚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但他直觉肯定不是简简单单地一个吻。 谷临风摇了摇头:“亏心的不是干了什么事儿,而是终于在那晚发现,我对你早就不是师兄对师弟这么简单。”谷临风索性将人拉到近前狠狠亲了一口,“我对你想要的太多了……但你那时候心里全是别人,我只能是师兄,什么也干不了……我只能跑。” “躲着你……不见你……让自己能清醒下来,能只做你的师兄。” 徐郁青听完沉默了一瞬,才问他:“那后来如果不是我做了那样的糊涂事,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说出心意?” “也不一定吧。” “嗯?”徐郁青觉得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谷临风扶着他的腰侧,笑了笑:“那些年我躲着你、守着你、也等着你。到了有天等不下去了,我就来寻你了。” 这话徐郁青听了像是很满意,嘴角勾起了笑:“所以那时候你来盛州城……” “就是来寻你。”谷临风直起身子,滚烫的气息探向眼前他这位爱人与亲人—— “因为我等不及了。” “唔!” 床帐散落下来,四角的风铃叮当直响。 有些人或许等不到也寻不得,但万幸的是,他寻到了他,也等到了他。 从今之后,相伴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云的广播剧马上就要50W播放啦!好开心~超级感谢剧组的大家,但是实在没啥新梗了,只好写了个流水账番外补全一下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希望大家不嫌弃!=w=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