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之夫郎是绿茶花魁》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女尊之夫郎是绿茶花魁》作者:提灯随梦去 文案: 曲槐心是本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子,从小泡在蜜糖罐子里长大。 才刚及笄,曲家就迎来一场大祸被抄了家,他也被卖进了青楼,等他好不容易学会化最精致的妆,装最假的笑,说最甜的话,撕最狠的人,当上花魁走向人生巅峰时,却忽然告诉他曲家是被冤枉的?他又要被接回去了? 可回去后爹爹和娘亲竟然要把他嫁给那个传说有十二个夫郎的皇女!还说除了她没人敢要他…… 耻辱,真的耻辱。 但看到何浅陌第一眼他改主意了,这个皇女长得还是挺帅气的嘛,那就只能勉为其难赶走那些莺莺燕燕顺便把她拿下咯。 何浅陌:那些人都是朝里的甲乙丙丁戊塞给我的,她可没碰过。不过看这只小狐狸整日龇着牙咬他们的样子也挺有趣。虽然她早就把他看穿了,也不耽误宠他不是。 *1v1*男生子 一句话简介:绿茶男主的上位史 立意:理想和奋斗是照亮人生之路的火炬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女强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槐心,何浅陌 ┃ 配角:江诗 ┃ 其它:女尊,1v1 第1章 花魁回府 素白缥缈的长纱迎着锦窗溜进来的一缕微风轻动,掠过台下的众人后,又仿佛不舍露出春光似的裹挟住台上的花盏,只隐约叫人看到一抹娇俏的身影。 男子的水袖半遮住青葱般的葇荑,抚动间传来悠扬的琴声,是一曲凤求凰。 筝音时而铿锵时而婉转,引得台下一阵叫好。 整个醉云楼内本一片旖旎风光,谁知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格格不入的叫骂:“曲槐心!你这个不要脸面的!” 刹那间琴声戛然而止,连风似乎都归于平静。 一个蓬头垢面的锦衣男子在众目睽睽下走进来,嘴角的口脂不知何时已经抹歪,下巴上也沾上了不少朱红色,原本姣好的面容立时显得格外狼狈:“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到我们春江阁抢人!” 兰香氤氲间,白纱帷帐后的人缓步走出,墨发在身后随意绾起,双唇不点而朱,水银链制成的步摇上镶着一枚润玉,眉心的花钿妖而不艳,甚至平添了一分遗世独立的谪仙气。 清脆而又疏离的嗓音传来,逐字逐句都透露着不屑。 “又没刀架在她们脖子上,谈何抢,谈何不抢。” “人人都知道春江阁今日要设花魁宴,你也赶巧今日出来抚琴,不是砸场子是什么!” “咱们各凭本事罢了,她们不选你而选择来听我的琴……”曲槐心眼角微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全怪你技不如人。” “你!”锦衣男子的面容逐渐变得狰狞,凤仙花染的指甲血红一片,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在一旁看热闹的龟公立马小跑着上前拦住他:“傅公子,恩客在场,可不能闹得太难看。”说完他朝男子脸上努了努嘴,示意他注意自己的面容。 话音刚落,从里间又蹦哒出一个约莫十四岁的青衣少年,手里举着一面铜镜递到锦衣男子跟前笑道:“怪不得没人去那劳什子花魁宴,原来春江阁的花魁长成这一副丑样!” 台下的女子闻言也跟着哄堂大笑,男子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叫人瞧见。 不过片刻,门口又聚集了不少穿着亮色长裙点着妆的男子,个个对着醉云楼的招牌指指点点,口中还骂骂咧咧的。 龟公走出门去,扯着嗓子先把气势做足:“哪里来的一群浪蹄子,污了我的门!” “把你们楼里的曲槐心叫出来!今日我们春江楼就要请诸位给我们评评理!”他们嚷嚷着,路人纷至沓来,都忍不住伸着脖子往里瞧。 龟公一声嗤笑:“醉云阁的花魁,千两银子也只能隔着纱听一曲琴,岂是你们这些俗物想见就能见的。” “少立牌坊了!若真这么高洁,就别做抢人这挡子龌龊事!” “咱们槐心出身名门世家,自小就是受宠的公子哥,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蹄子属实不够格来编排他。” 那男子用团扇捂起嘴,语气里只剩下尖酸刻薄:“都是被抄家卖到青楼入了贱籍的人,双亲锒铛入狱,还公子哥?我呸!” 此话一出,议论声此起彼伏,四周顿时炸开了锅,门内走出一道白色的身影,身姿绰约,引出一阵沁人心脾的兰香:“上回他敢背后嚼舌根说我曲家的不是,今日我就叫他恩客尽失,难道你也想试试这种滋味?” 斜睨一眼从身后灰溜溜逃出来的锦衣男子,果然见他心虚地低下了头。 醉云楼与春江阁都在万华街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醉云楼的花魁曲槐心平日从不轻易露面,名声却最盛,围观的路人这下可算饱了眼福,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谪仙般的人,有些甚至看呆了去。 “曲家是谋逆的叛贼,你就是罪臣之子,还不许人说了。”手执团扇的男子嘴里依然不依不饶,但气势显然弱了许多,声音也越来越小,似乎有些忌惮这眼前人。 “是啊……” “叛贼人人得而诛之,说的不错啊。” “就是。” “……” 不少男子也跟着附和起来,场面一时分外嘈杂,醉云楼的哥儿们听见动静也跟着出来看热闹,一看是东街的过来闹事,连忙抄起家伙跟在龟公后头还嘴,声浪一阵盖过一阵,吵得不可开交。 倏忽间,所有声音被一阵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声盖过,里头还不时夹杂着尖锐的兵器轻擦异响。 “都让开!” 两队官兵推散众人,随后整齐地在醉云楼门口一字排开,列阵静待。 一名头戴高冠身形粗犷的女子骑着黑马踢踏而来,在官兵间的空地上勒住了缰绳:“吁——” 只见她将一张金黄的龙纹锦绸举过头顶,声如洪钟:“圣旨到,曲槐心接旨。”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破了胆呆愣在原地,还是龟公第一个反应过来,捏着嗓子带头跪了下来:“见旨如面圣,还不速速跪下。” 登时底下跪倒一片,曲槐心水袖下的手微微轻颤,却无人察觉。 “奉天承运,吾皇亲诏,曲家受佞臣诟陷,含冤入狱,遭逐流放,今朕查明,欲昭雪冤案,还其官职,恢复其后人宗籍,钦此——” 春江阁的一行人眼睛瞪得如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方才还是罪臣之子,现下这是与他们……云泥之别了? “曲槐心接旨。”清脆干净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但双膝跪地的娇俏男子眼眶已有些发红,他低下头,只伸出手去将圣旨牢牢握在手里,外人看来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谪仙模样。 女子翻身下马,冷眼扫过闷着头的一干人等:“曲家绝非叛贼,你们污蔑朝廷重官可是杀头的重罪。” 方才还吵闹的人一下子噤了声,几个胆小的吓得腿如筛子一般抖个不停。 她拍了拍手,万华街的尽头处走来八个人,抬着一顶金丝楠木蜀锦轿稳稳在门口落下。 轿身四角雕有龙头,金漆加身,抬轿人身上所着也皆是宫里的服饰,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 “曲公子,请。” 女子走到曲槐心跟前将他扶起,眼里不敢有半分轻视之色。 佳人优雅地站定身子,向着龟公和醉云楼里的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昂着头,没看春江阁的人一眼便掀开帘子进了里头。 “起轿——” 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轿角的金丝流苏微晃,两列官兵在前头开道,一路鞭炮声连绵不绝,众目睽睽之下,曲家的嫡子被风风光光地接回了府。 第2章 强娶 偌大的曲府内被盖上了一层尘土气,从前威风的石狮子胡须也碎了一截。 朱门的漆斑驳不已,封条被虽已被揭下,但仍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槐院的一角,青石围成的池塘中央种着一棵两人才能环抱住的无患子树,只可惜已枯萎落黄,光秃秃的树干上仍挂着一只风干破败的喜鸟风筝。 轻轻一勾,风筝应声而落,砸在地上摔成两半。 曲家被抄之时他刚及笄,才十五岁,那日正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放风筝,一晃三年过去,无人知他受了多少苦。 “槐心。”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他回头,果然见到那两个他日夜思慕的身影,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和憔悴。 “父亲,母亲。”他行了个礼,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曲凤仙额角的白发,眼尾有些泛酸。 “好,真好,回来了,都回来了……”曲凤仙摩挲着他的头顶,“我们槐心都长这么大了。” 曲氏一脸心疼地将他抱在怀中,“你长姐和二爹爹他们还在齐州,过两日也能到,咱们曲家也算是得了个团圆。” “父亲,朝中究竟发生何事……” 谁知曲凤仙直接打断他的话:“不谈这些了,女帝已经赐了下人,也派宫里的匠人前来修缮,今夜咱们就先将就一晚。” 反而是曲氏面上划过十分怪异的表情,长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 曲槐心转身,曲氏却又叫住了他:“槐心!” “父亲请说。” 就在此时,曲凤仙捏了捏曲氏的手,对他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罢了……没什么,你去休息吧,明日……记得起早些。” …… 毕竟是自己睡过十来年的床榻,这一觉,大概是曲槐心三年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直到外头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他才恍惚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发现陈设依旧还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真怕这一切都不过是场梦。 可他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一个媒公打扮的人从床上拽了下来,水和面巾相继递到跟前,如瀑的墨发被一同进内的两个男子拢起,力气还大得很。 不一会儿,火红的曳地嫁衣披身,凤冠挽起他的青丝,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已略施粉黛,珠翠叮鸣,俨然一副快要出嫁的模样。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挣脱开两个男子的手:“你们做什么!” “曲公子,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小的们当然是来为您梳红妆的了。”媒公堆着笑,脸上的红胭脂都挤成了一团。 出嫁? 他? 曲槐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连忙站起身子向外走去,却被后头的人一把扯住袖子。 “曲公子,新婚夫郎可不兴随意出门啊。” “谁告诉你我要嫁人了。”他薄唇轻吐,虽是疏离的语气,听上去却带着点撒娇意味,叫人不禁浑身酥麻。 正胶着间,曲氏身着一袭深红色裾裙缓缓走进来,眼里却噙着五分愧疚之色。 “槐心……”来到已盛装加身的人身侧,曲氏按住他的肩头让他坐回凳子上,“都怪母亲和爹爹没法庇佑你,才让你沦落到那种地方去,如今曲家虽平了反,可自古男儿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女帝体恤你,愿意为你赐婚,嫁去六皇女府,也算是给了咱们一个交代。” 曲槐心闻言忍不住将头上的珠凤簪拔了下来扔到桌上:“爹爹,我虽被卖进青楼,可至今还清清白白的,您怎么能随意就将我嫁了去!” 更何况那六皇女他早有耳闻,据说府里头已经娶了十几个,美人坐怀,夜夜笙歌,荒唐得很。 “我知……我知……”曲氏在他心口抚了抚,“爹爹何尝不想你再在府里待上几年,可你总有嫁人的一天。” “那也不能嫁给那个荒淫无度的六皇女。” “偌大一个京城,除了她也再没人敢娶你,难道你就想一个人孤独终老吗?” 曲氏轻轻拿起被他摔落的双簪又给他戴了回去,将颗颗圆润的淡水珠璎珞挂在他的脖子间,闭上眼狠了狠心道:“将他抓上喜轿。” 曲槐心立时开始挣扎,他方才从一个牢笼里逃出来,没想到现下竟然要被他爹爹亲手送进第二个牢笼中。 不忍心看的曲氏眼角含泪背过身去,媒公与那两名男子竟有些手段,从腰间取出一捆早已备好的麻绳,将曲槐心反手绑住。 绣着一对鸳鸯的红盖头在空中飘落,正好盖在他的头顶,遮住了他的视线。 “吉时到——请新夫郎上轿——” 外头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曲槐心只觉自己晕晕乎乎的被一群人推搡着扔进挂着火红蜀锦的木轿内,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中。 “等等!”曲氏的声音传来,他踉跄着小跑上前,掀开帘子,为他解开手上的绳,早已泪流满面,“槐心,你莫要怪爹爹,那六皇女不是坏人……你要多保重自己。” “起轿——” 没留下什么时辰让他与嫡子谈心,一松手,喜帘翻飞落下,遮住了那个纤细娇俏的红色身影。 唢呐与鼓声稍显刺耳,曲槐心深呼一口气,这才按捺住内心想直接掀了盖头跳下去的冲动。 他爹爹说这是圣上赐的婚,若是公然违抗圣旨,恐怕屁股还没在曲府的凳子上坐热,又得被扣个叛贼的帽子。 不过他三年未在皇家前露过面,他们应该不知道他曲槐心长得什么模样才对。 白皙的柔荑取下腕间的碧玉手镯置于手心,眸光流转,他忽然想起春江阁那个蓬头垢面的花魁,嘴角不禁勾起一个弧度。 那人做梦都想嫁入官家,不如就送个顺水人情给他,叫他去会会那位臭名昭著的六皇女。 从曲府到六皇女府,必要经过最热闹的万华东街,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缓慢前行,约莫辰时三刻才将到。 曲槐心伸手在木轿上“咚咚”敲了两下,抬轿的人果然凑了过来:“新夫郎,出了何事?” 盖头盖着虽看不清表情,但仍能听出他声音颇为不适:“这轿子晃得我头晕,实在有些受不住,能不能让我先下来透透气。” “这……这不合规矩啊。” “呕……” 一声干呕传来,轿妇也不免有些发慌,若真叫他吐出来弄脏了喜轿和喜服似乎更为不妥。 “呕……我……我真的太难受了……” “那公子先下来吧,但也只能休息片刻,可万万不能误了吉时。” “嗯。”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这才踩着鸳鸯蜀锦鞋落了地。 偷偷掀开盖头的一角,曲槐心径直朝着石板路旁的墙隅而去,玉手撑着青灰的墙面,埋下头小声咳嗽起来。 “公子,这么大个街,您非得跑到我这乞丐的一亩三分田上咳嗽,是来给我送晦气的?”脚下蹲着的一个身着破麻布,头发乱糟糟还沾着枯草叶的人满脸不悦道。 “没见我穿的什么衣裳?”清脆的嗓音响起,还带着一丝沙哑,“我来给你送喜头的。” “送什么喜?” “知道那顶轿子是嫁去哪儿的吗?六皇女府,排场可不一般,今日领头的媒公手里可带了不少喜包,一路都没人要,八成最后要随意撒了去,白白浪费了六皇女的一片心意。”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自己嫁的人还能有假?少说统共也得有四五两,就为了图个热闹,现下却可惜了。”说完,男子还轻轻叹了口气,着实令人生怜。 “哎!”女子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子,“我这就叫人去!” “快些,我们马上就动身了。” “好!好!” 转眼间,喜轿前陆续集结了不少弓背弯腰,穿着落魄的矮小女人,将那一行人里里外外围个水泄不通。 出门时轿妇口袋里的确是备了些银钱,就怕有人拦轿误了时辰,可也经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上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已。 曲槐心将盖头揭下来捏在手中,提起裙摆连忙往街头春江阁的方向匆忙走去,刚转过街角,忽然与一张写满戾气的脸打了个照面。 他惊得一跳,连忙拍了拍心门:“吓死我了。” 女子一身金丝暗纹玄袍加身,眉眼俊逸又不失秀气,只是浑身的气场太强,阴翳的神情容易叫人忽略了她姣好的外表,平白背后发凉。 她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一番,错开肩给他让了些位子。 曲槐心与她擦身而过,只觉肩上碰到之处凉寒无比,宛如冰蚁刺骨。 刚走没几步,女子却忽然开了口。 “等等。” 曲槐心转过来有些疑惑:“叫我?” “公子这一身装扮,应当是准备去嫁人的吧?” “没有。” “今日好像是有那么桩婚事,说是六皇女要迎娶曲家嫡子,难道你想逃婚?” 这人外表看着冷漠,没想到这么八卦,曲槐心不禁翻了个白眼:“没有。” 女子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而是欺身上前,挡住金晖,在他脚底投下一片阴影。 “你想做什么?”曲槐心紧了紧嫁裙,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我?”女子轻蔑一笑,一把提住了他的后领。 第3章 被冷落了没关系,气势要足…… 他脖子一紧,登时一种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 纤细的胳膊握拳在她肩头一推,但力度宛如打在棉花上:“你放开我,登徒子!” 女子沉默未言,手上的力度松了几许,方便他喘气,但仍是拖着他走回万华街的方向。 方才那一群乞丐已经被打发得差不多,路上只能瞧见零星几个还赖着不肯走,摊着沾满泥的手横在一干人前,眼里都是祈求之色,嘴里还在嘟囔着老套的贺词。 媒公正急着找曲槐心的去向,绾得整齐的头发都抽了丝。 女子行至喜轿前,曲槐心觉得领子一松,整个人被放下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从前他在曲府是众星捧月的嫡子,在醉云楼是千金难买一曲的花魁,从未有女子如此对过他,心中不免有些忿忿,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多管闲事。” “哎哟喂曲公子,你可让咱们一顿好找!快些,再不走可就晚了!”媒公心焦得直挠头,“盖头怎么揭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方才被人群冲散,走到后街却迷了路,多亏遇到这位小姐。”曲槐心斜目瞪了她一眼,“多亏”二字还故意拉得很长。 可他天生一双凤眼,不仅没吓住人,反而还带着些娇意。 “多谢小姐。”媒公双手合十对她拜了拜,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笑意。 女子面色不改,玄色袍子上的金纹在光下如水般盈盈而动。 “无妨,行侠仗义罢了。” 行侠仗义…… 曲槐心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 “我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他回头不满道。 “快上轿吧,皇女府的人还等着呢。”媒公见他还把盖头捏在手里,连忙抽出来给他戴上,掀开帘子将他送了进去。 当媒公再转身还欲向女子道谢时,却发现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股肃杀之气未消,引得人心生凉意。 喜轿再次晃晃悠悠地上了路,原本还志在必得的人此刻只能手托着下巴躲在帘子后头叹气,全然不顾会不会弄花脸上精致的红妆。 今日真是背时运,现下离六皇女府越来越近,外头抬轿的又更为警惕,属实再没什么逃脱的好机会。 “到了到了!” 正思虑间,靠近右前侧的轿妇突然大喊一声,周围几个也跟着叫好,听得曲槐心一阵头痛。 迎亲时女子府门前要放鞭炮,置火盆,再拉着夫郎从上头跨过,寓意驱除霉运,红红火火。 “咯噔”一声,喜轿正对着金盆稳稳落地,盆内炭火已烧至通红,火色的长舌攀附缠绕,上头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曲公子稍待片刻,等六皇女来牵你进门。”媒公担心他等得心急,特地凑过来同他说道,完了还用手帕掩着面吃吃笑起来。 曲槐心手臂撑着脑袋,巴不得她晚一点,别太快,他好想想怎么溜走。 也不知道他爹爹和娘如何想的,竟然觉得嫁给这种人比在家待着好。 大约过了一刻钟,朱红漆亮的大门敞开着,却没一个人出来迎,轿外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 “这……这不大对劲啊,这皇女府外头连个迎亲和看热闹的都没有,是不是搞错了。” “是啊,也没见挂些红绸啊灯笼的,当真是奇了怪了……” 媒公面上有些有些挂不住,伸手敲了敲轿帘旁的木窗:“曲公子,日子……是不是弄错了?” 曲槐心在轿内虽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动静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禁暗喜,语气里却尽显委屈:“我也不知,但六皇女明明无意于我,却为何要这般欺辱我……” 说着说着,他竟在里头小声呜咽起来:“若不想娶我,那我不嫁也罢,还请先生将我送回去,今日该给的银钱我定双数奉上。” 男子的声音如泣如诉,丝缕般断断续续传出,叫人万蚁爬过般抓心又挠肝,况且他明明受了莫大的委屈却仍不忘礼数,一行人虽来气,但也不忍责怪于他,反而是心中将这六皇女府上下骂了个遍。 “可地上确实放着火盆,应当是没弄错啊。”一旁长得最高的女子缓过神来,指着地上的物什高声道。 众人盯着这烧得格外旺的火苗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在原地等着,容我先进去询问清楚。”片刻过后媒公黑着脸,一个人埋头闯了进去。 两名腰间挂着佩刀的侍卫首先映入眼帘,抱着手臂正靠在府门后,敢情是已经看了许久的热闹。 “敢问两位官人,今日是否是六皇女陛下与曲侍郎嫡子曲槐心公子的大婚之日?”他弯腰给她们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问道。 “是啊。”其中一名女子点了点头,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一下的意思。 媒公尴尬地站在原地,得了肯定的回答却又无人接应,饶是见过再多世面心中的火气也再压不住:“你们六皇女府简直欺人太甚,我在万华街做了十五年的媒人,也没遇上一个像你们一般不守规矩的!” “是谁不守规矩啊。” 两个侍卫还不曾开口,不远处的台阶上却走下一个打扮华丽的男子,头上戴着蝶贝玛瑙流苏冠,耳边的翡翠坠子通体碧绿,身上所着也是上好的云锦,出口却格外不饶人,语气刻薄得很。 “钱公子。”门口两人对他点头行了个礼,男子面上的神色却顿时闪过一丝不悦。 “不过是纳个妾室罢了,你还指望全府的人出去跪着恭迎他不成?” “纳……纳妾?” “是啊,一个出身烟花之地的贱人,难道还妄想要什么身份?” 男子绕过他们三人径直走到喜轿跟前“嗤”了一声:“还不赶紧出来,在里头丢人现眼,你就算坐到天黑也不会有人来迎你。” 两名守卫见着有些不妥,连忙追了出来:“钱公子,皇女府门前难免叫人看了笑话,不如进去说。” 曲槐心在青楼里待了三年,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听着这骄横跋扈的语气不禁起了斗志,他将身上的褶皱抚平,一双纤手轻轻拨开帘子,不疾不徐盈盈走出,四周顿时萦绕一股淡雅的兰香。 他自己揭去盖头,原就是仙人之姿,现下眼中还噙着未干的泪,水雾氤氲着朱唇,果然看见面前几人都有些呆愣。 “曲公子,这使不得呀,赶紧跨了火盆进府吧,不能让人看见。”媒公替他抱不平,连忙牵着他往前走。 生莲的小步优雅从火盆上走过,头上和脖子间的朱翠甚至都未晃动一下,足以得见其修养。 谁知钱若玟见状面上一阵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今日呢,六皇女是根本没当回事,这火盆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目的就是给你去去霉气,省得将青楼里那些脏东西和病气带进来,害了咱们府里人。” “哦,是吗?”曲槐心面不改色,缓缓走到火盆后头,“也就是说现在这霉气都留在这盆里了?” “一个盆子也不知道装不装得下,早知道该多准备几个的。”对面的人还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真是有心了。”曲槐心挑了挑眉,盯着火盆若有所思:“你我初见,我也得送你个大礼,看看你接不接得住。” 话音刚落,抬起一脚,直接将火盆朝钱若玟的方向狠狠踢过去。 “哐啷——” 金盆落地,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也不能停下,滚烫的火炭直接飞到了那男子的下半身上,他惊呼一声赶紧朝后退去,但仍没完全躲掉攻势,上好的云锦被烫出几个焦黑的洞。 “你这个贱人!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想死不成!”男子声音变得又尖又细,鬼叫一般指着他道。 曲槐心拍了拍手,凤眼微眯:“你是谁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方才我听那两个侍卫似乎在叫你钱公子。” 一提到这个称呼,男子果然脸色铁青。 “怎么没唤个正君侧君夫郎之类的?”疑问一出,曲槐心却立马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我知道了,原来你也是个不受宠的妾室。” 钱若玟闻言果然炸了毛,心口气得不住上下起伏,脸胀得通红,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谪仙般的男子却还以杳然一笑:“多备几个火盆当然更好,我还嫌送得不够。” 第4章 独守空房 一直到最后六皇女也没露面。 两个侍卫仿佛见惯这场面一般,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用佩剑将火盆拨到一边等着降温。 钱若玟气得鼻子里直喘粗气,甩起袖子转身就跑进去,也不知找谁哭诉去了。 媒公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曲槐心,却见他瞬时变脸,收起方才的气焰,偷偷红了眼眶又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六皇女不理我也就罢,还派这么个人来气我,我一时没忍住就……”语罢曲槐心还露出一副懊恼的神色。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任谁受了那种侮辱也气不过。”媒公忍不住往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回头小声问道,“只是现下这六皇府您是进还是……” “婚是女帝所赐,纵使再难我也不该抗旨,更不能陷我母亲和爹爹于不忠不义之地。”他取出丝帕在眼角轻点两下,“看来今日还真是非进不可了。” 轿子已到府门外,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女帝为他们俩赐了婚,方才没能将春江阁那位换来,情势显然已由不得他选择,倒不如顺势为自己挣个好名声。 “曲公子如此深明大义的一位佳人,嫁给这位也真是可惜了。”轿妇们也一边啧嘴一边摇头,就差点名道姓骂六皇女了。 就在曲槐心准备自己走上台阶时,没成想钱若玟竟又走了回来,身边还带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看穿着打扮应当是在府中有些地位的。 “王管事,您瞧瞧,就是这个贱人,不仅在外头磨磨唧唧败坏皇女府的名声,还将我好心准备的火盆踢翻了。”他昂着脑袋,趾高气扬地指向曲槐心的方向,指尖的丹蔻红得似血。 “你先出言不逊,反倒怪起别人来了?”媒公见他还找来帮手,更是可怜曲槐心孤立无援,直接挡在他身前质问道。 曲槐心轻轻伸手搭在媒公肩上,对他摇了摇头,随后走到那名被唤管事的妇人前行了个礼:“管事的,是我唐突了,初来乍到也不知该如何做,可能言语间戳了旁人的痛处还不自知。” “你讽刺谁呢你!” 钱若玟再傻也听出这话不太对劲,上来又想闹事,却被王章涓一手拦住:“钱公子,在府门前吵嚷确实不像话,今日曲公子嫁进来也算是咱们府中的人了,不如就先进去说话。” “王管事,此人眼里没一点规矩,看我不撕烂他的嘴!我……” “烦请掌事领我进去。”他还未说完就被曲槐心打断。 对方越暴躁,他就得越沉得住气,嘴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凤眼微垂,白皙清秀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绣着金丝鸳鸯的嫁衣却衬得人更添三分气质,旁人自然高下立断。 王章涓见他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连忙找了个借口将钱若玟给打发了走,就怕两人真闹起来不好收场。 府内知道他今日要来,其实早就备下了院子,不过六皇女的确没给位分,所以原先打算一顶轿子送进来就完了事,谁知没与那媒公吩咐好闹了个大笑话。 分给他的地方十分偏僻,数不清走过了几个回廊和曲折蜿蜒的小道,终于看到了那座藏在桃林后破败的院落。 见旁边无人,王章涓好心提醒道:“曲公子,我见你是个聪明的,那位钱若玟钱公子是宫里杨贵君的亲侄子,平日府中的哥儿们都要让他三分,你可不能总与他对着干。” 曲槐心见她说得诚恳,连忙垂下眼欠了个身:“多谢王管事。” 至于那个人,看着就像个没脑子的蠢货,他从来不主动惹事,但也不会平白吃亏,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他。 帮他将院门打开送至内屋前,王章涓便停下脚步不欲再向里:“你们现在尚未得位分,所以也没个贴身的小侍帮衬,一切都得靠自己,若真有什么需要的就同我说。” “是。” 她无论说什么曲槐心都能淡然相答,不卑不亢,虽疏离却又不失礼数,叫人挑不出错处,倒叫人不忍为难于他。 “还有,六皇女殿下今日不在府中,也不知几时能回来,若等得太晚你就自己先睡下吧。”她朝这谪仙般的人一笑,似乎带着些许歉意,又交代了些事宜便直接退下了。 从屋外看去,这院子似乎不久才被打扫过,但门把手边还藏着灰,显然是没被认真对待,草草了事而已。 屋内的一张胡桃木小圆桌上摆着两个果盘,里头装着花生和红枣,正对着喜榻的是两碗红糖茶,也早就凉透了。 他身着鲜红的嫁衣和喜被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竟有了股凄凉的感觉。 不过多时,曲家的嫁妆也送到院内,有平日穿惯的衣裳和他的凤尾琴,其余都是女帝刚赏的上好珠玉翡翠和玛瑙,他将衣裳和琴归置好,拖着剩下的箱子藏在床底下,这才拍了拍手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顺便尝了几颗枣子。 还挺甜。 朱唇终于得了些甘霖润色,这才觉得一早上没吃什么肚子有些饿了。 按照王管事的话来看,这六皇女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迎亲之日竟然跑出去到现在还未归,况且她话里的意思八成晚上也不会回来。 这……简直正合他意! 六皇女既然荒淫成性,想必与青楼里那些恩客该是一丘之貉,本来还想用老法子保住自己的清白,看来这下子能省了许多力气。 又素手捻了几颗枣子吃下肚,顿时觉得人也精神了许多。 未时将至,外头才派了个小侍送来午饭,就是几个小炒菜和一碗米饭,吃完后那人又乖乖收走碗筷,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曲槐心就这样坐在榻边干瞪着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屋子里变得昏暗。 他去妆奁下的抽屉里找了火石将蜡烛点上,火苗摇曳间竟然生了些困意。 就在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时,耳侧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他瞪着凤眼看去,果然见门已被人推开一道细缝,烛光下只能看到一道高而颀长的黑影站在门前,一副正要进来的架势。 六皇女? 不是说她今日不来了吗? 曲槐心警惕地坐直身子,连忙将衣裳整理好,娇俏的脸上笑意渐失,双手交叠置于腿上,安静却又冷清的模样叫人只忍远观不敢亵玩。 木门已老旧,一动就咯吱咯吱响,惹得他内心不安更甚,门缝越来越大,能看见烛火的余晖已经照在那人身上。 玄色的长袍露出一角,带入一阵凉风,曲槐心不禁屏息,手指微微攥紧裙角。 就在那头的面容呼之欲出之际,木门打开的势头骤然停下,那人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屋子破成这样,无趣。” 低沉又轻蔑的嗓音响起,曲槐心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子被扯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屋外的人随即转身,束起的发丝扫过门边,又站了片刻才缓缓离开,只留下他呆愣在原地。 这唱的是哪一出?甚至都不知晓那人究竟是不是六皇女。 他抚了抚额角,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些细汗。 只是方才这声音听着好像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锦廊内,一道玄色金纹的身影缓缓走向前,挟卷起凛冽的夜风,与她擦肩而过的小侍却惊得嘴巴也合不拢。 他没看错吧,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殿下今日竟然边走边……笑? 还笑得那么坏。 第5章 受邀 脚步声渐远,四周终于再归至静谧。 曲槐心走到缝隙处向外瞄了一眼,确认人真的已经走远了才重新将门推了回去。 也不知那人到底是谁,若真是六皇女,为何到了门口却不进来? 若不是六皇女,那又是谁能随意在夜间进出府中? 况且那人还说他屋子破,皇女府留着这么个破地方不修缮,难不成还要怪在他头上。 正思索间,他转过身子朝里走,倏忽间正后方又被一道黑影笼罩,烛火摇曳间边缘明暗不定,看着竟有些阴森。 “啪!” 曲槐心一惊,又来? 门外果然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 回头望去,只见这一次的黑影的形状似乎与方才有所不同,圆了一圈不说,顶上还有两个触角荡来荡去。 “吱呀——”这个力道明显比上次虎。 “你是新来的哥哥?”略带稚气的少年音传来,门又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直接伸进来,头顶还戴着红玛瑙小发冠,上面坠着两只小球,一晃一晃闪着晶光。 没等屋里的人答复,他就兀自跨了进来,身高约莫才到曲槐心下巴处,说话头还得微微仰着。 不是方才那人。 曲槐心轻吐出一口浊气,刚想发问,少年就主动凑上前。 “我叫元琪。”他双手背在身后,乖巧地一笑,嘴角咧开时会露出上排两颗小虎牙,蛾眉皓齿,显得人畜无害,“我十五岁进的府,今年十六。” 他也是府里纳的妾? 十五才不过刚及笄,不禁让曲槐心想起当年自己被卖入青楼时的情景,看来这六皇女还真不是东西,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你为何到我这儿来?” “府里都传开了,说你早上同钱若玟吵了一架。”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欣喜,“我实在佩服,就想过来瞧瞧你长的什么模样。” “佩服?难道你平时都要受他欺负不成。” “不仅是我。”元琪晃了晃脑袋,“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府里为非作歹,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对了,听说六皇女已经娶了十几个……”曲槐心伸手比了比他的头顶,“不会都和你一般大吧?” “不是,他们都有十八十九了。” 他们…… 元琪一点没有反驳的意思,看来坊间传闻果然不假,这皇女府里竟真的塞了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都是妾,一个给位分的都没有?” “没有。”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绕过曲槐心在屋子里绕了几步,不停地左右张望,“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殿下今夜也不来?” 曲槐心挑起叶眉,不知他口中这个“也”字是什么含义。 “前头的我不知道,我嫁进来时夜里没见到殿下,含霜哥哥来的那日殿下更是直接在花街喝了一夜的花酒。” 曲槐心觉着眼前这个小骨朵可能还不知道情爱为何物,说起自己妻主流连花街,风流成性时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可六皇女这举动也属实诡异,家里娶的不要,难道外面偷的更香? “那她就从未宠幸过府里人?” “近来只有钱若玟最受宠,据说殿下大多时候都宿在他院子里。” 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大门口那个珠光宝气暴发户似的身影,曲槐心不禁嗤笑一声,什么眼光,竟然会喜欢那种货色。 元琪转悠到那张圆桌前,见上头空空如也抬头问道:“枣子和茶你都吃了吗?” 曲槐心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随口答了个“嗯”,没想他居然高兴地一蹦老高:“好吃吧!是含霜哥哥做的,红糖熬了两个时辰,甜枣也泡了半天。” “那些……是你们准备的?” 他原本以为皇女府好歹干了件人事,像模像样地添了喜被喜茶和喜果,没成想人家真是一丁点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含霜哥哥说府里来的都是苦命人,他给弄点甜的能喜庆些。”元琪每每提起这个名字,脸上都是一副格外自豪的神态,“对了,我跟你说,含霜哥哥做饭可好吃了!特别是酥油饼。” 说完他还应景地砸吧两下嘴,像是在回味似的。 “咕——” 少年腹部传来一声异响,当下显得十分应景。 他嘿嘿一笑:“我还在长身子,容易饿。” 不知为何,曲槐心看着眼前这人嘴角两只尖尖的小虎牙总觉得亲切,所以也不嫌他聒噪。 “你饿吗?”元琪黑乎乎的瞳孔一下亮了起来,“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含霜哥哥吧?叫他给咱们煮阳春面吃。” 话音刚落,一双小肉爪就爬上了他的手臂,扯着他向门口走时力道竟出乎意料的大。 “这么晚了……” “不晚!他肯定高兴。”元琪的嘴咧得更大了。 等真见到柳含霜时,曲槐心发现他和这名字可真不搭。 一双月牙眼不笑时就眯得弯弯的,白皙的脸颊上未施粉黛,远远看上去还算标致,但一说话就能发现嗓音比普通男子粗上许多。 曲槐心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便大剌剌地挥挥手,自个儿傻乐呵起来:“你是新来的?快来这儿坐。” 柳含霜的院子比他还小,甚至连个园子都没有,巴掌大块地方竖着一张长凳,硬是拉着两人一头一尾坐了下来。 “含霜哥哥,我饿了,想吃阳春面。”元琪不忘回头拉着曲槐心的手,“他也饿了。” “知道了。”柳含霜闻言眼睛眯得更厉害,嘴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我给你们做去。” 恬淡的酱油色在白瓷碗里缓缓晕开,细而筋道的面虽团成一个圆却又根根分明,几点油花和翠色的小葱点缀在其中,看着倒真叫人起了胃口。 元琪赶紧呼噜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夸道:“真好吃!” 柳含霜对他的态度不甚有兴趣,反而是一脸期待地瞧着另一个方向。 曲槐心抵不过他的热情,连忙也挑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微咸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辗转,爽滑的口感下了肚,末了还能留下一丝甜津。 “怎么样?” “嗯,的确好吃。” “哈哈,我就知道!”柳含霜兴奋地拍了拍手,有些得意地眨眨眼,“你们肯定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含霜哥哥做的饭的。”元琪几筷子碗里就给挑了个干净,肚子鼓得溜圆,一脸满足。 “多谢。” 曲槐心没想到自己成亲第一夜竟是与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同吃面度过的,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又想起院子里备好的那些红枣,又更觉亲近了些。 “谢啥,以后无事就到咱们这儿坐坐,也算是有个伴了。” 简单收拾完又唠了会儿嗑,不觉已经夜深,头顶月明星稀,小道和长廊都只能隐约分辨。 与两人道过别,曲槐心好不容易摸着路回到自己的小院,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闷着头的身影,看样子已经等了不少时辰。 他走近,才发现是今日进来送饭的小侍。 他微微福了身开口道:“曲公子,钱公子想请各位明日到卉苑小聚,说是为了府里又添一人贺喜。” 钱若玟? 他有那么好心? 曲槐心步子也没停,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小侍没再开口,但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甚至牙关也闭合不住,抑制不住磨合的“咯吱”声。 他本已经快走进屋子,听见这奇怪的动静不由回头:“你怎么了?” 那人根本答不出任何话,眼里写满惊恐。 “若我不去他还要为难你?” “不……不……” 看他这极力反驳却又抑制不住寒颤的模样,曲槐心心中便有了数,都说钱若玟平日嚣张惯了,没想到心肠还如此歹毒。 今日他与元琪和柳含霜走得近,没准消息早已经传到那人耳朵里,日后难保不会对那两人下手。 “罢了,那我明日就去会会他。” 翌日。 钱若玟的卉苑就在主厅旁,紧挨着六皇女的寝殿,宽敞得比他的五倍大还有余,虽是春末初夏,但四处仍花团锦簇,什么颜色的都有,富贵却杂乱,香味也杂糅,冲得人一阵头晕 ,曲槐心一进门就不禁捂住口鼻。 他今日只着一袭素白烟罗裙,袖口和边角绘着几圈蓝色水纹,头上也只简单绾了个髻,任凭鬓角的青丝或垂下,或被西风吹起缠绕在右侧的檀木簪上,清冷又带几分娇俏。 花圃旁便是一方小潭,潭上横跨一座水涉和六角亭,一直延伸到一个扇形的大露台。 露台四周已经摆好宴席,上面铺着顺滑的红绸,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座上已稀疏落下几个人,正面向主位说着什么。 曲槐心到时,裙袂翻飞间,隐有兰香沁脾,一干人定定地望着他,有些眼中还毫不掩饰地露出艳羡之色。 钱若玟眼里闪过一丝狠绝,随后仿佛换了张脸笑道:“哟,新人这不是来了,我们方才还说到你。”他指了指末尾的位子,“快去坐吧。” 这点捉弄人的把戏早就是青楼里玩剩下的,在曲槐心看来甚至有些可笑,他丝毫不恼,慢慢悠悠到那处坦然坐下,等到元琪和柳含霜陆续坐到他身边后,人也就差不多到齐了。 “曲公子,新婚之夜睡得可好?”钱若玟有意无意地总将话题引到他身上,“唉,殿下也真是,这个月都已来我这卉苑好几回,昨日居然又要来,这不是平白伤了曲公子的心,真是罪过。”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神色各异,曲槐心笑着喝了口茶,敢情这是炫耀来了,也不知被那么个荒淫无度的人翻了牌子有什么可得意的,他还巴不得六皇女日日去那儿,自己反而乐得清闲。 钱若玟见他丝毫不在意,面上便有些挂不住,连忙又开口:“今日为了庆祝曲公子来,我还特意请了外头的人进来热闹热闹。”说着朝后拍了拍手,一名身着绯衣,头戴玉簪花的男子踩着莲步款款而来,娇小的脸上覆着一层轻纱。 等那人走近时曲槐心不禁眯起眼,眼尾轻勾起。 这身形看着竟有九分眼熟。 “这位是醉云楼新晋的花魁瑶歌,应该与曲公子是老相识了吧。”钱若玟的目光揶揄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忍不住掩着嘴笑起来。 绯衣男子闻言杏眼圆睁,有些慌乱地扫视一眼坐着的十几个人,终于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瑶哥,你可得谢谢曲公子,若不是他让贤,你哪能当得了花魁。”钱若玟往他面前丢了一锭银子,“今日你就跳支舞来助助兴吧,跳得好一会儿还有赏。” 银子直奔着男子而来,他的脚向后瑟缩着,眼里都是抗拒之色。 “怎么,你不愿跳?”见他没动作,钱若玟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个度。 男子埋下头跪在地上,不肯言语。 没想到男子竟如此硬气,他忍不住咒骂道:“好你个贱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说着,手中盛着热茶的杯子就扔了出去,冒着水汽的液体洒在男子身上,脖颈间都被烫红了一片。 曲槐心在楼里时,瑶哥就是这样一副不争不抢的老实模样,要不是他护着恐怕早已被人害死,现如今竟被当众侮辱,他面上已黑了三分。 元琪在桌下绷着腿,小手紧紧抓着红绸,狠狠瞪着前方,却只能极力克制着不冲出去。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贱胚子。”钱若玟面露凶光,从身后抽出一根长鞭走上前,狠狠抽在他背上,破风而来的游蛇在空中猎猎作响,打在皮肉之上的响声格外刺耳和厚重。 还想拎起第二鞭时,曲槐心已到他跟前,冷冷地掐住了他的手腕:“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在皇女府里教训人?” “我是杨贵君的亲侄子,谁敢不服我?” 曲槐心冷哼一声:“这可是六皇女府,一切都要听殿下的,管你是谁的侄子孙子。” “我呸!六皇女殿下见了杨贵君还得礼让三分呢!她敢奈我何?” “哦?当真?” 曲槐心莞尔一笑,接着向他身后的方向行了个礼,“殿下。”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冗长的水涉后,六角亭内立着一道玄色长袍的女子,墨发玉冠,只是隔着层层莲叶看不清表情。 第6章 相望不相识 钱若玟的脸惊得煞白。 他用手捂住嘴猛地回头,脑袋上的朱翠撞得叮当响。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未看清来人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我一时口快……” “钱公子,不用行此大礼。” 众人闻言皆看过去,发现六角亭内的身影没动,却是王管事来了,也不好意思再在位子上坐着,连忙走下来一齐行礼。 “老远就听见你们这处吵吵嚷嚷的,还不时有哭闹声,平白扰了殿下的兴致。” “我们在给曲公子接风呢。”钱若玟一听她语气不善,便给曲槐心递了个眼色。 “是,钱公子着实太热情。”曲槐心故意说得响了些,确保声音能飘过荷花池传到亭子里,“小侍说若我不来有人就要将他活活打死,这是万万由不得我拒绝,来了才发现今日不仅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请了醉云楼的来跳舞助兴,真叫我受宠若惊。” 一阵和风掠过,莲叶簇拥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轻轻摇晃,缝隙间能看见亭子里墨袍翻飞,金丝纹线在暖日下泛着一缕一缕的光。 “有这种事?”王管事睨了一眼地上抖抖瑟瑟的瑶哥,面上已经开始不悦。 “王管事也莫怪,钱公子应该是在后院当家的吧?可能只是迫切地想尽地主之谊罢了。”曲槐心一双凤眼里满是真诚。 “没有,只是找哥儿们乐呵乐呵。”钱若玟明显有些心虚,没了方才的气势。 王管事环顾一周,不耐烦地一挥袖子:“行了,赶紧将台子拆了吧,一会儿真惹怒了殿下谁都没好日子过。”最后还特地提点了一句,“这个府里的哥儿都是平起平坐的,没人能做的了谁的主,你们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钱若玟不甘心地应道。 方才还闹哄哄的露台一下散了,几个胆小的见形势不对就找借口溜得远远的,王管事叫来小厮,果盘红布被撤了个干干净净,桌椅也全搬了走,只余下零星的碎屑和残食,场面一下子凄切了许多。 曲槐心再侧身望去,亭内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只有交织在一片绿意里的丝丝凉气彰显那人曾来过。 等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后,瑶哥才敢取下面纱,嘴角隐有未曾干透的泪痕:“槐心,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否则我绝不会来,我……” 钱若玟剜了地上的人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得意地开口:“今天不凑巧让你逃过一劫,下次你可得仔细着点,别被人生扒了皮。” 曲槐心没理他,而是蹲下将瑶哥挣扎时弄乱的衣衫整理好,仍是那副谪仙般若即若离的面容:“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今日之事由我而起,放心,我会给你讨回公道。” 他从来不是个惹事的主,但若有人欺到头上,他也不会平白咽下这口气,定要想方设法叫那人双倍奉还。 钱若玟就这么被无视了,晾在一旁干着急,可这两人明显准备把他当空气,气得他只能昂着头离开。 “槐心……” “走吧。” 刚才那一鞭子打得不轻,瑶哥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使不上力,曲槐心搀着他的手从正门出去,守卫也没阻拦,抱着臂看戏似的目送两人走远。 一路上瑶哥将他走后醉云楼里发生的事细细说与他听,倒也不再觉得路长。 可没过片刻,刚到万华街东头的小巷里时,曲槐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平日虽说不是人声鼎沸,但也该稀稀朗朗有些人烟,现下四周却安静地吓人。 他们两个都穿的软底绣鞋,踩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响动,但身后总不时与他们步调十分相似的沉重脚步声,再听又隐约消失。 曲槐心心中不安更甚,他不禁抓紧瑶哥的袖子:“走快些。” “走?你们想去哪儿?”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身着锦衣的男子缓缓走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只是今日他发丝梳得整齐,已没了当时的狼狈相。 是春江阁的花魁。 话音刚落,角落中就突然冲出几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古铜色的皮肤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泛着油光,有两个脸和手臂上还有几道狰狞的伤疤。 瑶哥绯衣衬着桃面,曲槐心一袭水纹白裙妖而不艳,美得各有千秋,直看得那几人摩拳擦掌,面上露出猥琐的笑。 他们被逼得越来越靠近死胡同口:“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了,我还以为某些人嫁进皇女府是山鸡成了凤凰,没成想刚进门就被人愚弄了一番,真是老天开眼了。” “你想做什么?”瑶哥的声音抖得叫人听不分明。 “做什么?当然是找你算账。”男子的语调开始变得狠绝凌厉,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曲槐心,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今日我要让你们也体会体会被当众羞辱的滋味。” 他给了那几个女子一个眼神,她们立时像得了命令的疯狗一般按捺不住地扑过来,曲槐心一惊,连忙将瑶哥护在身后。 “小公子,看你这么细皮嫩肉的,我们肯定会温柔些的。”为首的女子鼠眼里露出色光,伸着黝黑地手就往他们这处捞了几把,但都被曲槐心堪堪躲过,心里顿时有些恼火,招呼着后面的女子一起涌上前。 “槐心,怎么办,是我害了你。”瑶哥吓得脸色惨白,嘴唇不住颤抖。 “莫慌,莫慌……”曲槐心虽口中安慰他,但心里也没底,修长的指节不禁用力握在一起。 这些人的攻势又快又猛,饶是他们灵活些,仍然有些招架不住,每每逃出去总又被逼回来。 两个男子力气微弱,几个回合下来,终究抵不过这些五大三粗的女人,眼看布满老茧的手快要碰到曲槐心的白色烟罗裙,吓得他无奈闭上眼,谁知一道劲气瞬间从耳畔掠过,女人弹指间被一掌震飞到老远。 随着一声惨叫,为首的女子轰然倒地,浑身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玄色的身影从一旁的红瓦上翩然落下,轻点在青石板上,却引动周身刺骨的煞气,玉冠下的墨发丝缕交缠,墨色的衣袂凛然翻飞,带出一股寒冽的冷香。 先前还很是猖獗的几人顿时泄了气,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弹一下。 锦衣男子见这场面有些慌乱,连忙想逃,却被女子一把抓了回来。 “是你!”曲槐心好不容易看清那人的脸后不禁惊呼。 玄色身影有一瞬的僵硬,但背对着这一侧也不容易叫人察觉。 “你是那日抓我上喜轿的人。” 女子轻吐一口气,还以为他真认出来了。 曲槐心一想起那日的事就恨不得用白眼刀子在她身上戳几刀,可转念一想今日她又救了自己,矛盾得一时说不出话。 锦衣男子被一把推到他们两个跟前,梳好的头发又乱糟糟地披散下来。 曲槐心抓住他背在身后的手,拉着他走到万华街上,见一旁有正在吆喝的卖艺人,还特地借用了她的锣狠狠敲了一记:“都来看啊,春江阁的花魁有多歹毒,琴艺舞技通通比不过醉云楼,竟想出这种害人的歪点子。”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那几个女人想趁乱溜走,却被玄衣女子一阵掌风扫倒一片,个个躺在地上哀嚎起来,看样子伤得不轻。 曲槐心望着女子好看的下颚线,忽然有些怔愣,说起话来也不甚流畅:“多谢……” 谁知女子仍旧面无表情:“无妨,行侠仗义罢了。” 第7章 不守夫道 又是行侠仗义? 她不会整天就守在万华街上等着多管闲事吧? 东街的人越聚越多,将他们一群人全围在中间。 许久不曾有这么大的热闹看,个个踮脚翘首望着,时不时还要评价上一两句,整个街上逐渐人声鼎沸。 瑶哥还没见过这种场面,登时有些紧张,在后头绞着曲槐心的袖口。 众人只见站在前面的男子眉目低垂,眼尾溜出一丝俏意,眼神却格外疏离,周身氤氲着淡雅兰香,一旁的女子玄衣威严,玉冠皎立,一黑一白,看着就与寻常百姓格格不入,不禁纷纷猜测起他们的身份。 消息不胫而走,有西街的人认出瑶哥后连忙跑去醉云楼报信,龟公还在教训新来的几个不听话的黄毛小子,一听花魁差点被人欺辱,连忙丢下手里的鸡毛掸,拍了拍腿就往外跑。 “让让!让让!” 拨开里三层外三层人海,这才瞧见缩在后头梨花带雨的绯衣男子,他心疼地直拍大腿:“瑶哥!槐心!” 走近一看,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个熟悉的面孔,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你们春江阁可真是有出息啊!自己生意不精,倒还请了打手动起我的人来了!当我们醉云楼没人是吧!”龟公上前就扯住锦衣男子的头发,痛得他嗷嗷叫唤。 躺在地上的几个打手见状想上来帮他,却被女子阴隼的眼神吓退。 许是觉得脸已经丢尽了,锦衣男子顿时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撒泼似的尖叫着挣脱龟公的手,一屁股坐到满是灰尘的地上,指着曲槐心开始骂街。 “曲槐心啊曲槐心,你如今可是嫁入皇女府的人了。”他披头散发地鬼叫道,“纵使在王府多不受待见,你也得守夫道哇!” 围观的一听,顿时开始窃窃私语:“原来是曲家那个……” “是啊,怎么还跟青楼的人搅和在一起,真是世风日下。” “……” 锦衣男子对这场面似乎挺满意,紧接着往曲槐心跟前挪了些:“你们看看,这才刚进门就跟个不知哪儿来的女子出来私会,正好被我碰见,我不过是想叫几个人给他绑回皇女府去罢了!” 顺着他所指方向,两人一黑一白站在一道,的确宛如一对璧人。 曲槐心在青楼里历练了许久,对流言蜚语已经能熟练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一旦牵扯到他人,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侧过脸看向女子,只见她紧抿着薄唇,眉宇紧锁,周身寒气乍现,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似乎感受到他试探的视线,女子也转过脸来,两人刹那间四目相对,阴翳转瞬即逝,她的眼神里竟多了三分暖意。 “怎么办?”她开口,似乎并没恼。 曲槐心定了定神正想给锦衣男子一点颜色看,谁知伸出去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一股冰凉顿时浸润在手背上,透过皮肤如蚂蚁一般钻进他的血液中,惹得他心头微颤。 他错愕地回头,女子嘴角勾起一个浅薄的弧度:“不如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不守夫道。” 话音刚落,手臂上传来一股莫大的力道,一下子将他拽了出去,就在他以为要撞上人群时,忽然落入一个冷峭的怀中,曲槐心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衣袂厮磨间两人已悄然跃至半空,风声在耳边轻飒而过,最后稳稳落在一圈人的身后。 “夭寿了!还真是!” “哎哟!实在有伤风化啊……” 女子将环住他的手放下重新牵着他,在他耳边提醒道:“快跑。” “啊?哦……”曲槐心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乖乖照女子说的做,虽说是叫他跑,但更多是女子牵着他向前挪。 裙袂翻飞间沾上不少灰粒,但脚下的步子却也跟着越来越快。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一个女人私奔,手牵着手,罔顾别人讶然的眼神,两边的景色飞快变换更替,听不见四周嘈杂的窃语,仿佛天与地之间只余眼前人。 拐过几条无人问津的小巷口,曲槐心已经开始不停小口喘了起来,脚步也乱作一通,反观女子却仍旧气定神闲。 “你跑得……太……快了……呼……”可能是许久没这样活动过筋骨,他的脸浮上一抹绯红,话语间虽是埋怨,但也夹杂着一股娇意。 “不快怎么像落荒而逃。” 脑海里涌上啊方才的一幕,曲槐心这才回过神来,脑袋不禁一阵钝痛。 他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那么多人,若是一人一句传出去,他们曲家的脸面可真要被他丢光了。 就算心里再看不起那个骄奢淫逸的六皇女,今日他跟别的女子牵手在万华街上到处乱窜也是够惊世骇俗的了! “你故意的?” “不然呢?” “你!” 女子看着他忽然别过去的脸:“生气了?” 曲槐心其实不气她,更何况今日要不是她出现,自己和瑶哥怕是早就栽进那几个人手中了。 他只是气自己一个到哪儿都不落下风的人,怎么就任她牵着鼻子走还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呢。 就好像被人卖了还帮她数钱似的。 “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消消气。” “啊?” 他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答应,女子却率先动了身,在拐角处还不忘停下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就好似在问“你怎么还不走”。 等真出去时,曲槐心才发现方才并不是漫无目的地乱跑,现下他们大约已到了京城近郊,只差两步路就能看见一圈看不见那头的栅栏围起来的场地,上面长满了半指长的嫩草。 马蹄“哒哒”作响,两个束着马尾的女子坐在马上飞奔而来,分别系着一红一蓝两根抹额,手持月杖,正御马追赶着地上一个拳头大小的镂空七彩木球。 一个急停,草上留下一道划痕,红方的女子趁势挥杖,彩球又一下飞回中场,尘土飞扬间,两人又掉头冲了回去。 “这是……” “马球,你没见过?” “没有。” 他十五岁时就被卖进了青楼,每日不是抚琴就是写琴谱,从没有来这种地方的机会。 曲槐心觉着新奇,左看看右看看,对她的戒备也放下不少。 “去那边看得清楚。” 马场贴心地建了几层高出地面的看台,上头还有独立的雅间,进去才发现此处视野确实极佳,能将整个球场尽收眼底。 双方还在激烈拼杀,方才戴红色抹额的女子已进了两球,却丝毫也不敢怠慢,仍微伏着身子紧紧盯着对方的走势,右手扶杆蓄势待发。 “你猜谁会赢?”女子的嗓音忽然在曲槐心耳边响起,他惊得跳开三尺。 “蓝色吧。” “为什么?” “直觉。” 其实曲槐心是第一次看,也不太瞧得明白,只是随口乱猜一句罢了。 “走,带你下注去。”女子轻笑,指了指台下右手边的位置。 “打马球还能下注?” “那当然,不然谁开马场吃饱了撑的,还不是为了骗那些赌徒的银子。” 曲槐心虽然也有些心痒,但他围着腰身摸了一遍,有些难为情道:“我没带银子。” “我有,先借你。” 借…… 曲槐心一时不知道该说她大方还是小气,只能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接过银锭子,两人手指轻触,吓得他赶紧缩回来,然后默默将银子摆放在写着“蓝”字的区域。 “公子,您可想好了,买定离手。”庄家一见来了两位贵客,笑得合不拢嘴。 女子斟酌了片刻,又拿出一锭放在了“红”字上。 球场上本是红方局势大好,呼声也越来越高,谁知在赛到一半时,两边却越来越胶着,任凭红方如何击球和传球,都能被蓝方蹿出来打断,一时心态有些不稳,恍惚间连掉三球。 “看来你还挺有眼光。” 曲槐心挑起凤眼,不禁有些得意。 女子见他毫不保留地将心思写在脸上,也跟着轻笑一声:“不过你可别高兴地太早。” “蓝方的人皮肤黝黑,虽身材矮小但底盘扎实,猛劲不足却耐力有余,越拖红方就越不是她们的对手。”曲槐心笑了笑,“反正我是赢定了。” 听他说的这么笃定,女子顿时起了逗逗他的心思:“你不信红方能赢?” “不信。” 她不言语,而是直接带他走到马场入口处,叫他在原地稍等。 女子缓缓走过去同那边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说了些什么,一根红色的抹额就交到了她手里。 两手背到身后将抹额系好,配着金丝纹线的墨色玄衣,看着竟有股说不上来的英气。 “哔——” 尖锐的哨声传来,那妇人直接高喊了一句:“换人!” 刚开了栅栏口,那边就有人牵了一匹血红色的马过来,肌肉流畅,线条分明,一看就是好马。 女子翻身上去,接住月杖:“驾!” 风似的残影掠过,玄色的衣袂在马场中来回穿梭。 曲槐心就站在栅栏边,看着女子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冷峻又清秀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少见的认真。 大约一刻钟后,场上局势竟真开始逆转,女子一人连进三球,带着红方士气高涨,蓝方又渐渐被甩开老远。 为了不让他把银子赢回来,都使上看家本领了。 曲槐心正腹诽间,忽然腰上一吃紧,纤长又冰凉的手指从背后环住他,轻轻一提,白色水纹的身影在空中翻了一个弧,刚巧就落在了赤色的马背上。 “你做什么!” 女子未言语,静静地坐在他身后,握着缰绳的左手顺势托着他,右手仍游刃有余地挥动着月杖。 “啪。” 漂亮的一击,彩球在地上以破风之势飞进了网兜中。 又中了一球! 她全身都冒着寒气,只呼吸时才有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让他不禁后背发麻,整个人又被环住,就像被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脚底升起,恍惚在心田里落下一枚种子。 蓝方被逼得节节败退,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再进球。 哨声再次响起,栅栏外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幕:“红方,胜!” 女子听到动静翻身下马,两只手伸出来准备接他,曲槐心正肉疼自己输的那锭银子,看到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就觉得不顺眼,努了努嘴就自己滑了下来。 “小心。” 马背有些高,他险些没站稳,正好踉跄着跌进女子的手臂中。 曲槐心忽然觉得自己脸有些烫:“银子下次还你,天色太晚,我得回府了。” 每次遇上这个人他就老出洋相,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送你出去。” “不用!”他连忙摆了摆手,“不用。” 女子见他说得坚决,也没想强求,只最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对了,都说你嫁给了六皇女殿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淫贼。” 男子毅然开口,甚至面上还带着一丝嫌弃,只是他转身太快,没能看见女子脸上已经竖起了一排黑线。 第8章 钱若玟又作妖了 回到六皇女府中时,长廊尽头的桃林后似乎有朦胧的光团。 曲槐心觉得奇怪,推开门一瞧,烛灯点着,桌上滴了好几堆蜡油,显然是已亮了许久,两个人影在屋子里,背对着他的方向手里捧着个陶罐。 “曲公子!” 元琪的脑袋凑过来,发冠上的两只小球差点挨到他的脸。 “你们……”曲槐心没来由地一惊,有种心虚的感觉涌上太阳穴,就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似的。 “你吃饭了吗?” “没有啊……我只是送瑶哥回了趟醉云楼。”他面上仍是清俏,心中却直打鼓,“其他什么都没做。” 此话一出,面前的两人呆愣地望过来,似乎不明白他这欲盖弥彰的发言在唱哪一出,随后还是元琪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立马转移了话题:“含霜哥哥做了芋圆汤给你。” 他略有肉感的小手仔细地从陶罐中捧出一个小碗,奶白色的液体里均匀地躺着几颗颜色各异的糯米团子。 “牛乳做的?” 这东西在京城都算稀罕物,一般也就宫里的皇亲贵胄才有机会尝到,平民百姓更是见都没见过,凭他们两人在皇女府的地位,万万是分不到这好物的。 “含霜哥哥说早上没帮你,心里过意不去,特地请门口的护卫去酒楼里买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呢。”元琪边说边像献宝似的将瓷碗递到他跟前。 柳含霜闻言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在府里也花不到什么银子。” “哪里哟,门口新来了个护卫,心肠真黑,小小一碗就要了我们五两银,真是气死人。”元琪气呼呼地翘起嘴。 “毕竟这东西也难买,要不是她帮咱们忙,咱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弄去不是。” “那也是黑心。”元琪想起这事就一肚子不开心,但看向曲槐心的时候仍旧是满脸期待:“曲公子,你快尝尝。” 曲槐心双手接过,碗里乳白醇厚的液体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珍珠大小的芋圆微微滚动,沾上一圈奶白的外衣。 他用调羹舀了一口送入嘴里,一股浓郁的醇香顿时窜上来,配合着软糯的芋圆,筋道又带着些甘甜。 “真好吃。” 从前在曲府他是倍受娇宠的嫡公子,每日变着法儿地品尝各种花样,在醉云楼时龟公也总把好的新鲜的玩意儿送来给他,但这一碗,倒真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味道,只觉口齿留香,让他不禁多吃了几口。 元琪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甚至还咽了下口水。 “下次也做给你吃。”柳含霜见他一脸委屈,眯着眼对他说,果然见他听了这话后立马又活了过来。 两人目光如炬,默契地一直盯着曲槐心,确保他吃完一整碗,一滴也不剩。 “饱了。”他轻放在圆桌上,“心情好多了。” “钱若玟那个家伙真爱欺负人。”元琪还是气不过,“不就是狗仗人势。” 曲槐心勾起的嘴角瞬间收起,整个府里没有人敢动钱若玟,连王管事也颇为忌惮他背后的那位贵君,若真想将他压死,必得是府里的那位主子出面才行。 柳含霜见他表情有变,立时担忧地走到他面前:“曲公子,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可千万别动那种心思,我们斗不过他的。” 略带粗犷的嗓音吐出一句“我们”,曲槐心心中一动,这个憨瓜虽害怕却也没把自己撇在外头。 “我只是觉得这芋圆汤,很甜。” 他笑了笑,惹得元琪用手指点在他的眉间:“曲公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曲槐心摸了摸他的脑袋:“以后就叫我槐心吧。” 虽已是初夏,但今夜不知为何凉意甚浓,元琪走的时候一推门,立时仰着头打了个喷嚏:“阿嚏——” “要多穿些,你年纪小容易着凉。”柳含霜将自己暖好的手放在他手背上,牵着他走上漆黑的长廊。 一大一小两道背影,许久才消失在桃林尽头。 可柳含霜的嘴就像开过光似的,一点就中,第二日元琪果然染了风寒。 曲槐心第一次进元琪的院子,半大的地方,却似乎分出了两间主屋,他就住在左侧的一间,右侧的屋子门紧闭着,从外面瞧不出什么端倪。 一进门,小号的榻上躺着的人脸上异常通红,平日清澈的圆眼里爬上血丝,时不时还竖起来咳嗽两声,到最后声音都带着嘶哑。 柳含霜正在一旁不停用帕子沾水敷在他的额头上,只是热度太高,不一会儿就要换上一次。 手里动作没停,他转过头对曲槐心说道:“早上还只是咳嗽发虚汗,现在一下子烧得厉害。” “请大夫了吗?” “府里的季师傅和何师傅全被钱若玟叫去了,到现在还在卉苑没回来。”饶是柳含霜脾气再好,话里也已有三分埋怨。 曲槐心伸手探在元琪的额头上,烫得她一下子缩回来。 “不能再拖了,钱若玟八成是装病不放她们走,我们去府外找大夫。” “哎!好!那槐心你在这儿守着,我去跑一趟。”柳含霜连忙站起身,摸了摸确认带上了荷包就立刻往外赶。 “渴……”他走后床上的小人突然呓语起来。 曲槐心接了一杯温茶后将元琪扶了起来,只听“咕咚”几声就被喝个精光 ,他的眼皮却始终抬不起来,手也没什么力气。 等了许久,一壶茶都见了底,却听见柳含霜的脚步声又回来了,还比去时更焦急。 “门口……门口的护卫……她……她……”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又慌,话都说不太利索,“她不让我出去!” “什么?”曲槐心闻言皱起眉。 “她说什么府里在抓贼,一个人也不能放出去。”柳含霜不觉红了眼眶,“府里什么时候遭贼了,根本就是胡说,故意刁难我,明明我昨日还给了她五两银子,她……她翻脸不认人!” 曲槐心面上一凛:“别慌,你去找王管事,我去门口等你们。” 平日府里的人出门都不受限,今日元琪一病,大夫也不见人影,府门也不让出,说什么也不会如此凑巧,钱若玟伤他颜面还不够,现在竟然连旁人性命都不顾,当真是把他当软柿子捏。 他若再不反击,怕是元琪和柳含霜以后也没日子过。 他给元琪掖好被子,径直朝那处走去。 门口的护卫果然与上回不同,换上了两副新面孔,其中一个一脸色相地上下打量着他,合不拢的嘴里露出一口黄牙,黝黑的皮肤还泛着油光。 曲槐心压下心中的嫌恶,面上挤出个笑容:“两位大人,我要出府买胭脂,还请通个行。” 那女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脸:“府里竟有这般仙子一样的人物?”说话间目光就没离开过曲槐心,“只可惜啊,府里遭贼了,正在抓贼呢,谁也别想出去。” “请大人行行好吧。”他的语气里一不注意就带着一骨子娇俏味,好像羽毛挠心一样叫人酥麻。 “哎哟……”那女人立时昏了头,目光呆滞起来,就在刚要点头时却忽然清醒,“实在对不住,仙子要是贼人,放跑了我可担不起责任。” “大人说笑了,我左右不过是府里一个小小的妾室,怎么会是贼?” “怎么不会。”那人猥琐地低语道,“仙子就是个偷心贼。”一句完了还嘿嘿笑了两声,直叫人作呕。 曲槐心立时拉下脸:“你配吗?” 他本就压抑着火气,现下再不想同她纠缠,只等柳含霜带王管事来。 “我呸,你不过就是个青楼里的货色,还自命清高呢你。”那女人觉得脸上挂不住,拿出佩剑横在门口,嘴里也不饶人。 曲槐心没答话,任凭她继续在耳边喋喋不休说些下.流的腌渍话。 “槐心!”一刻钟后,终于等到柳含霜又小跑着过来,身后却没人跟着。 “王管事呢?” “府里人说他今日出去了,明日才能回来。”他吓得直抹眼泪,“这可怎么办啊……” “看来钱若玟是算好了时机,要害死我们才罢休。” 曲槐心又瞟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实在不行只能去找那人求情,六皇女虽荒淫无度,但也不至于能眼睁睁看着府里死人。 柳含霜的眼泪珠子像断了线一般停不下来:“先回元琪那儿吧,他一个人待着我也不放心。” “嗯。” 曲槐心一路都在想如何去同六皇女开口,他没与她打过交道,着实心里没底。 到了屋子里,却发现原本躺得好好的小人不知什么时候摔了下来,发冠上的小球也掉在了一旁,头发披散在脸上,看着就叫人心疼。 “元琪!怎么摔了!”柳含霜惊呼一声,两人连忙跑过去将他扶上榻。 “他还这么小,烧坏了可怎么办,我以前听说烧得太热可是要伤了脑子的。” 曲槐心心一横:“我现在就去找六皇女。” 可他刚走了两步,旁边屋子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素白无丝毫杂色的身影慢慢挪到他门门外,定定地望着里头。 那人幽幽开口,耳畔传来一声缥缈虚弱的嗓音:“吵死了,再吵你们都得死。” 第9章 准备反击 隔壁真住着人?从没听元琪提起过他与别人同住一个院子的事。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及腰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下三白的眼下挂着乌青的黑眼圈,走起路来不发出一丝声响,宛如鬼魂飘在半空中似的。 柳含霜一向最怕听些怪力乱神的话本子,竟当场吓了一跳,呆愣在原地:“抱……抱歉,我们不是故意的。” 曲槐心停下脚步,一脸警惕地拦在那人身前,谁知那人竟像没看见他一般直接走到元琪床边,白色的长袖在身后飘来飘去,看着有些瘆人。 他伸出手压在元琪的腕部,只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来:“快死了。” 柳含霜一听刚止住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再不治的话。” “啊?”听了这话柳含霜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一行泪也在脸颊上尴尬地停在了半路。 这一口气喘得也真够长的。 不过方才此人经过时,曲槐心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切脉的手法也相当熟练,想必应该是懂一些医术:“公子宅心仁厚,一定有办法,还请救救他。” 那人看着可怖,许是没被人这么夸过,惨白的脸上竟然浮上两团可疑的红云。 他转过身停顿了一瞬,随后又飘似的走到屋外,见屋内两人没什么反应,又停下来回头望了望。 “走,我们带元琪跟过去。”曲槐心推了推还傻愣着搞不明白状况的柳含霜。 右侧的这间屋子比左侧采光好,本是更敞亮的,但走进去才发现四面都被深色布帘遮着,四处漆黑一片,他们两个看不清,险些将地上的椅子撞倒。 “小心不要碰到我的药,不然毒死你。”前面幽幽飘来一句恐吓。 这人还真是半句不离个死字。 虽心里觉得这是个怪胎,曲槐心还是更留心了些,他可看不出这人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啪——” 什么东西摔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冷场,估计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我不是故意的。”柳含霜憨笑了一声,但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和哭腔。 “麻烦死了。” 那人开口打破僵局,随后哧啦一声拉开后窗的帘子,光一下子照进来,晃得人眼睛一阵刺痛。 缓过来后曲槐心才看清这屋里的情形,不由浑身发麻,屋子侧边全是柜子,上面罗列着许多一模一样的小陶罐,地上的四个角上放着几个瓦罐和缸,里面居然养着蟾.蜍、蜈蚣和蜥蜴。 “蛇!有蛇!”柳含霜吓得尖叫起来,他还发现方才碰掉的不是别的,是一个放老鼠幼崽的食盆,应该是用来喂蛇的,一个个粉嫩的肉团还在地上扭动。 “大惊小怪。”那人鄙夷地站在一旁,指了指角落的一块木板,示意两人将元琪抬上去。 接着他爬上凳子,从最高的架子上找了一瓶小药罐,顺手拎起桌上的茶壶一齐递给曲槐心:“兑水,给他喝。” 曲槐心打开药罐子,顿时一股冲鼻的苦臭味扑面而来,胃也跟着直翻涌。 “这能喝吗?”柳含霜爱做吃的,对味道也最为敏感,但脱口而出之后立马觉得不对,连忙双手捂住嘴,他可不想死。 男子阴恻恻的眼神果然刀子一般飞过来:“蠢货。” 看这人的样子也不像是想害他们,曲槐心便照着他说的将药罐里的液体倒入茶壶中,上下晃了三下,倒入碗中,扶起元琪喂到他嘴边。 不过这味道实在太臭,就连失了意识的人也不禁皱起眉翘起嘴,怎么也不肯打开牙关。 男子面无表情,直接伸手一把掐住元琪的脸颊,迫使他嘴张大,别看他长得一副幽森瘦削的模样,实际力气大得很,曲槐心也只好趁势将药汁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一进嘴,元琪果然脸揪成一团想要干呕,男子直接将他下巴合上死死按住,眼睁睁看他喉咙一滚动,将这又苦又臭的药全吞了进去。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男子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上衣扒下半截,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手指长的针,找准位置就一点不犹豫地扎上去,一会儿功夫元琪已经被戳得像个刺猬。 虽然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两人也不敢再发问,只好一直盯着元琪看。 说来也神奇,就在针扎上去没多久,元琪发出一声喟叹,脸上异样的潮.红也逐渐消退,表情舒缓,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隔一个时辰用这个给他擦身。”男子扔过来一瓶墨绿色的药水。 曲槐心将手放在元琪额头上,果然热度已经降下去不少,只余下温暖的触感。 “这就好了?外头的大夫也没你神。”柳含霜小跑着接住,脸上终于转悲为喜,笑得眼睛又眯成一条缝。 “拿我跟那群庸医比,小心我毒死你。” 柳含霜吓得噤了声,只敢偷偷嘟囔一句:“庸医有庸医的好,最起码不会动不动就毒别人。” “真是蠢货。”男子嗤笑一声,“门口那护卫是钱若玟那个贱人的远房亲戚,她就是故意想整死你们,这都看不明白?” “什么?”柳含霜腾的一下站起来:“那她还骗我五两银!” 那男子本就是下三白,又翻个白眼就几乎看不见黑瞳仁,“她夜夜去万华街喝花酒,你以为银子是哪儿来的?还不是骗你这种蠢瓜蛋子。”男子还是第一次连续说出这么多个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埋头向上斜睨着他们,看着更为阴森。 柳含霜眼里的光一下黯淡下来,忽然觉得那碗芋圆汤变成了心里的一个疙瘩。 此人说话虽狠毒,但倒也提醒了曲槐心,钱若玟自大到敢把这种货色送到府里做护卫,明摆着是恃宠而骄,又仗着宫里那位的身份以为谁也不敢动他,不妨就抓住这个把柄狠狠把他踩住。 眼睛微眯,一个主意油然而生。 墨绿色的药水与陶罐里的药有一股相同的苦臭味,银针取下后,柳含霜捏着鼻子给元琪擦了三次,竟真的见他扇子般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好臭。”元琪的脸皱出好几道纹。 男子登时脸拉得更长,鬼一般飘过来:“不想喝就去死。” 元琪往后瑟缩两下,不敢正眼瞧他:“你是谁……” “别怕,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柳含霜早已把被骗银子的事抛在脑后,只要人能醒他就开心,连忙对男子作了个揖,“多谢……还不知道公子你怎么称呼呢。” 他和元琪都来皇女府许久了,但却从来没见过这一号人物,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蒹葭。”男子脸上忽然又出现两团红云,但他刚巧背过身去,没叫人看见。 秋入蒹葭小雁行,参差飞堕水云乡。 柳含霜怎么也不能把这个诗意的名字和这个阴森的面孔联系到一起。 “你与我一个院,我都没见过你。”听他们说这是自己的院子,元琪才是最震惊的一个,“钱若玟从没邀过你去卉院听他吹牛耍横?” “那个贱人不敢动我,不然我毒死他。” 好……好有魄力。 元琪看他的眼神多了分崇拜。 翌日天一亮,王管事回了府,府内人都知昨天门口有人闹事,却因为忌惮钱若玟的势力默契地只字不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曲槐心再想出去时,那人没再拦他,只是看他的眼神更为赤.裸和嚣张,甚至还对着他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仙子,今日又要出去买胭脂?” 在青楼待久了,知道这些下.流的东西就想看他们被气得跳脚,可曲槐心就偏不如他愿,而是回头娇俏一笑,眼神却仍旧疏离。 反正你也嚣张不了几日了。 敢与钱若玟联手欺负到他头上,那就送你们一起滚出去。 另一个护卫半倚着门,虽眼前谪仙般的人露出的笑美得出奇,却不知为何总觉着背后有一道凉风吹过,心里平白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第10章 互相检举 皇女府在万华东街尽头,两边是整齐的水杉,曲槐心走在其间,形状不一的光斑印在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如水,甚是冷漠。 一路被人回头看得烦了,他便专门挑人少的地方,径直向西街的方向走。 京城四面环水,万华街后也有一片碧湖,一座画舫安静地立在湖边,画梁上挂着粉色的帷幔,缝隙间隐约能见到挂着几串铜铃铛。 潋滟的湖水在光下波光熠熠,曲槐心不禁眯起眼睛。 恍惚间,一道墨色身影从画舫船头跃起翩然而至,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身有凉意袭来,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他不禁抬头:“又是你?” “你还欠我一锭银子,忘了?” 女子的声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磁性,多一分清亮,少一分低沉,配上一副深刻俊逸却阴翳的面庞,光芒也不输他半分。 曲槐心暗自腹诽,他怎么会忘,说是好心带他去马场下注,结果把所有银子都赢进了她自己的腰包。 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现在才发现好像是被她给坑了,还平白多了一份外债。 他摸出荷包,掏出银子递过去:“还你。” 女子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爽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伸手接过收回袖中。 曲槐心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看她穿着不凡,又从这外表奢华的画舫里走出来,应该是个世家子弟,没想到竟一点也没推脱就拿了回去。 更何况那日本就该是蓝方赢,难道她最后那么拼命地亲自下场打马球,就是为了骗他的钱?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就是有些气闷。 “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曲槐心侧过身子扔下一句话就想走,天青色的水袖拂开女子的手。 谁知女子又开口叫住他:“等等。” 曲槐心不解地回头,只见她从腰间拿出一枚淡青色玉佩,下面挂着一串奶白的穗子。 “这个给你,算是回礼。” 那玉佩远观就又润又透,晖下泛着淡淡的荧光,绝对不是俗物。 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曲槐心挑起凤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你损失惨重,留着这个,若有事可来此画舫找我。” “我不要。” “真不要?若是你哪日被人欺负了,亦或是想欺负人了,都可以来找我。” 曲槐心翻了个白眼:“真不要。”无功不受禄,反常即有妖,他可不想再被她摆一道。 “唉,白白送出去一锭银子,我都替你肉疼。”女子左手又把方才收的银子取出来掂了掂,一副惋惜的模样。 曲家被抄又平反后女帝也赏了不少东西,曲凤仙和曲氏将最好的都给他当作嫁妆带进了皇女府,虽他不缺银子,但一想起娘和爹爹在狱中受尽苦头才得来的东西在此人手里来回戏弄,心里确实觉得不值。 “拿来。”曲槐心摊开手,既然人家上赶来送,他拿了又何妨。 玉佩经过女子的手果然带着一股寒意,他仔细一看,上面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纹,刻痕饱满流畅,与籽料的润气相辅相成。 见曲槐心将玉佩收下,女子拢了拢墨色的衣袖回到画舫上,玄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粉色的帷幔间。 真是莫名其妙。 曲槐心定了定心神,差点被她打了岔,忘记自己今日出来的目的。 蒹葭说那护卫自到了京城,就夜夜来万华街喝花酒,他从前在楼里地位高对她无甚印象,龟公却一定认识她。 到了醉云楼,提起那人的样貌特征,龟公果然一拍大腿:“她呀,知道,前不久刚到京城,说是投奔贵戚来的,但是又抠抠搜搜小气得要命。” “她常叫楼里的谁?” “绿锦,那孩子受了她不少气。”龟公没忍住啐了一口。 “对了,瑶哥那日没被吓着吧。” “当天夜里难过着呢。”龟公一提起这事也颇为心疼,“说是觉得对不住你,心里愧疚,不过这两日又笑眯眯的了,无什大碍,你也不用总记挂他。反倒是你……” 送亲的媒公是万华街里最有名的主,这些日子在外头大骂了六皇女府一通,他们在楼里也有所耳闻。 “我没事。” 听出他淡定如常,龟公也不再追问,只是左右张望两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春江阁那位,听说自那日起就消失了,无人知道去了哪儿……” 消失了? 曲槐心不免心头一动,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但听到瑶哥一切都好便也不再耽搁,直接去了绿锦屋里。 “曲公子。”绿锦与他不熟,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所以见到曲槐心时还有些拘谨,微微欠了个身。 “听说六皇女府的侍卫常来你这儿?” 绿锦一听这话面上就露出嫌恶的表情,身子情不自禁地微颤:“是。” “她对你不好?” 眼前之人方才还在隐忍,一听此话立时不住地打寒战,整个人摇摇欲坠。 曲槐心见他这反应,心里就有了数:“你可曾想过让她消失?” “……”他不言,眼里却蓄满了眼泪,下一刻就要决堤。 “不如我同你做个交易。” “交易?是……什么?” “你帮我一个忙,我让他永远不再踏进醉云楼一步。” 对面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扭曲的面颊不可抑制地露出喜色:“真……的?” 看来那人没少让他受罪,以至于他现在兴奋地手足无措。 “嗯,若她今日再来,你便将这个塞在她身上。”曲槐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用毛笔写着小篆的信纸,“事成后让小厮在东街尽头最高的水杉上挂一条红绸。” 绿锦犹豫着不敢接,但似乎又回忆起往日那种不堪的感受,最后终于咬咬牙心一横,用手擦去眼泪,将那信纸收在了枕头下。 翌日,约莫卯时就出了太阳,白日来得更早。 先前那名为他送饭的小侍又被派来打扫他的庭院,看着手脚挺利索的,却不知为何总磨磨蹭蹭的不肯走,视线与他相遇时还总闪躲着。 曲槐心起得格外早,瞥了一眼拿着笤帚漫不经心扫地的小人,不动声色地绕过那片遮挡视线的桃林向外张望。 高又笔直的水杉就在最靠近六皇女府的一侧,又高又直,鲜艳的长缎在晨风中摇晃,给碧绿添上了一抹显眼的赤红。 看来机会到了。 走过冗长的连廊,经过钱若玟的卉院,里头传来的香味依旧杂乱引人不适,曲槐心终是站在了六皇女的寝殿外。 他轻呼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下人一见这情形立刻知会了王管事,吓得她气喘吁吁赶过来:“一大早的这是做什么?” “我有事要向殿下禀报。” “去去,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如此蠢事,殿下还没起身,你不要命了敢惊扰于她?” “兹事体大,我现在就要见殿下。” 说着,谪仙般的人就这样直直跪在地上,微耸的肩和下行的眉尾透着一丝委屈,叫人格外不忍。 “你!”王管事见说不动他,只好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犟呢……” “王管事,还请您帮帮我,这府里我们能倚仗的也就只有您了。” 男子泫然欲泣,挺直的背透出一股落寞感,娇俏的脸上带着些恳求之色,王管事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一摇头:“罢了,你在此等我。” 她进去询问了一番,回来脸上舒展了不少:“万幸殿下没恼,叫了你进去。” “多谢王管事。”曲槐心脸上终于露出浅笑,迤迤而行,第一次进了寝殿的大门。 六皇女的寝殿中间有一主室,两边偏室耳室众多,且外饰都相似,冒然一看容易花了眼。 主室的门已经被王管事打开,她领着曲槐心走进去,但在一面白色纱帐前拦住了他的脚步:“殿下还没起身,你就在这儿说。” 纱帐呈半透明状,从外头只能隐约看见里面有一道纤长的身影,正慵懒地半卧在金丝楠木床上。 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四周升起:他不免有些怔愣:“殿下,我有事要报。” “什么事?” 低沉的嗓音响起,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再次爬了上来,但他顾不得那么多。 “前日元琪得了风寒,府中有人百般阻挠,不让大夫给他医治,光天化日之下就想害人性命,还请殿下为我们作主。” 曲槐心的手乖巧地放在身侧,不甘心一般捏紧,随意挽起的墨发垂在身前,显得整个人故作坚强却又脆弱。 白帐后的人沉默片刻后问道:“哦?是谁?” “钱若玟。” 王管事一听立时给他使了个眼色,朝他摇摇头。 曲槐心没有理睬,而是凄楚地跪下来,嗓音已经带着哭腔:“殿下如此英明,府中却有人兴风作浪,实在是有损声名,我愿冒死一谏,只希望这种人能得到报应。” 英明? 何浅陌躺在床边差点笑出声,他还挺会演,当日骂自己淫贼的时候气势可比这次要足得多。 “王章涓,你出去差人将钱若玟叫来。” “是。” 片刻后,钱若玟姗姗来迟,还是那副珠翠加身格外华丽的打扮,走起路来还十分嚣张,完全没看地上的曲槐心一眼。 “殿下。”他面向白帐后的人时又换了一副嘴脸,娇滴滴地唤了一声。 “听说你前几日阻挠大夫给人看病?” 谁知钱若玟听了之后仍旧相当从容,似乎早就料到会被审问,直接拉开袖子将手臂送上前:“哪有的事!喏,殿下你看,我这手上真长了许多疙瘩,奇痒无比,府里的大夫都给我瞧了几日了还不见好。” 他雪白的藕臂上的确有许多红点,密密麻麻的甚是可怖。 曲槐心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病,朱唇逐渐抿紧,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 “殿下,你可得为我作主,青楼里出来的到底厉害,竟偷偷在背地里污我名声。”钱若玟一下拿出帕子夸张地哭喊起来。 “曲槐心,你怎么说?”帐内的人语气果然也变得冰冷。 曲槐心定定地看向前方:“殿下,他是比我有手段,只是我今日想说的还不止此事。” 钱若玟一听脸上有些诧异,但随即一股狠劲爬上他的瞳孔,只见他也“扑通”一声跪在曲槐心身边:“你编排我一次还不够?我倒是有个这贱人的消息,只是有关殿下颜面我不敢说。” 何浅陌对钱若玟的事无甚兴趣,但这一句倒让她来了精神。 “何事?” 钱若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斜睨一眼身旁的人:“曲槐心不顾身份与人私通,才刚进府就日日出去与那人幽会,整个万华街的人都看到了!” 曲槐心一听眉目间确有一时慌乱,但立马又镇定下来:“你说话可得凭证据。” “证据?怎么没有,你屋内的抽屉里还有那人送你的玉佩。”钱若玟大笑一声,“殿下,不信就派人去取,就在他的妆奁下! 第11章 一枚玉佩 从外面看起来,白帐内的身影动了动,周身寒意更甚。 “你这个贱人,还不老实承认,顺便将那臭不要脸的奸.妇供出来,好让殿下捉人来问罪!最好通通抓去浸猪笼才解恨。” “咳……” 里头瞬间传来一声轻咳,钱若玟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做作地掖了下耳边的头发:“殿下您可别气,为他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曲槐心没料到他会倒打一耙,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虽他自己知道与那女子未做什么出格之事,但那日许多百姓亲眼目睹,况且玉佩也确有其事,若六皇女真追究起来,恐怕他真难逃一劫。 都怪那个女人。 曲槐心一想起那道画舫上的玄色身影就来气,先是抓他上喜轿,再来是骗他的钱,最后又害他声誉,但凡遇到她真是没一件好事。 “没话说了吧?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早看你这贱人不老实,现在竟敢恶人先告状。”钱若玟还跪在地上,身子压低头差点埋进地里,“殿下,您可要为我作主啊。” 谁知他凄切万分地哀嚎过后,在场所有人都没搭腔,格外尴尬地冷场了。 六皇女许久未作声,一开口反而将话题引到他身上:“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抽屉里有玉佩的?” “我……”钱若玟一时语塞,但好在反应还算快,“府里的小侍实在看不过眼,便偷偷来告知我,希望我能主持公道。” “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成了府里管事的了?”女子在帐内发问,声音如冰山顶的千年积雪。 “没……没有。”钱若玟声音立刻小了下去,上下扑朔着睫毛不敢抬头,“可现下最紧要的是惩治这个贱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嗯。”何浅陌应了一句,“那便把那个告发的小侍请来。” 不一会儿,那个瘦削的身影也被带到殿前,才靠近钱若玟一丈内,身子就止不住地发抖。 “殿下。”他垂头行礼。 何浅陌问:“是你发现曲公子屋子里有一枚玉佩?” “是。” “拿来与我。” 小侍掀开白帐一隅,将手里的淡青玉佩递了进去,随后才回来跪着。 女子接过,状似无意地摩挲着:“何时发现的?” “回殿下,今早被派去打扫院子时看到的。” 只见女子沉吟片刻,钱若玟心虚地站在小侍身后,似在暗暗施压。 王管事也听出端倪,连忙走上前骂了一句:“你这不长眼的东西,打扫个院子罢了,为什么擅自去翻旁人的抽屉!” 小侍一听顿时抖得更厉害,牙关都闭合不住:“小的……小的……只是无意间……” “手脚不干净的人皇女府可不敢用,王管事,不如现在就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帐内的女子幽幽开口,说出的话却异常狠戾。 “殿下饶命……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小侍哭着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双手死死抠住地上的缝隙,满眼写着恐惧。 王管事正欲招手叫人,他却忽然一声哀嚎,模样看着格外凄切,叫人心生不忍。 她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你若真有委屈现在就说出来,否则一会儿咽了气可再没人能帮你主持公道。” 小侍被吓得魂飞魄散,早已管不了那么多,他伸出手指往钱若玟的方向一指:“是他!” “他叫我去的,让我翻曲公子的东西,让我找他的把柄,全是他指使的。”他脸上哭得全是泪,眼睛都充了血,“他说我要是敢不照做,就要剪了我的舌头,挖了我的眼睛……” “哐当——” 帐内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吓得外头几人心口跟着颤了几颤。 钱若玟连忙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殿下,您千万别听他胡说,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栽赃我……” “我没胡说!殿下!他恶事做尽,府里下人苦不堪言。”小侍歇斯底里道,“方才他知道要被责问,还故意喝了生姜水假装身上起了红疹!” “你!你这个不要命的下贱胚子!你不想活命了!”钱若玟慌得口不择言,冲上来就给了他一耳光,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 王管事见情势愈演愈烈,连忙招进两个护卫,堪堪将他们拉开。 “去把季大夫和何大夫请来。” “是。” 殿内的人越来越多,等两个上了年岁的妇人背着药箱进来时,着实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 左侧跪着的男子衣衫整齐,墨发如瀑,好似谪仙般安静,右边两人披头散发各被一护卫反身制住,面上表情十分狰狞,王管事在一旁凝神不言,首饰珠翠散落了一地。 “两位师傅,听闻前几日你们去了卉苑为钱公子诊脉,不知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管事率先上前向她们鞠了一躬。 钱若玟眼里闪过慌乱,连忙向她们递眼色,可那两人哪有胆子再看他。 “回王管事的话,那日钱公子说咳嗽、气闷,用了多少方子也不见好,我们就过去为其把了脉。” “那究竟诊的什么病?”帐内的女子沉声问道。 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就……就是季节交替,偶感风寒罢了,需要……需要静养,没错……偶感风寒。” “啪!” 何浅陌的手重重拍在案上,吓得她们直直跪了下去。 钱若玟忽然身子一软直接瘫在地上,也不顾上好的云锦被染上灰尘,发丝散乱在四周,精致过头的妆也污花得不像样。 “殿下……我是杨贵君的侄子,你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了我这一次好吗……” 谁知何浅陌并未理睬,而是又问向曲槐心:“你还有什么事要报,一起说来听听。” “是。”曲槐心也有些狐疑,但当务之急还是顺势把矛头指向钱若玟,“钱公子,你拿个玉佩就想污蔑我与人私会,其实与人私通的是你才对吧。” 他雅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直面身旁华服凌乱的男子。 “你说什么?”钱若玟声音一下变得又尖又细,恨不得当场又要跳起来。 “门口的护卫徐燕,与你关系似乎不一般。” “呵,你说她呀,是钱家乡下的远房亲戚,在京城找不到活计,我就举荐他来咱们府里当差,这事儿是经过王管事同意才定下的。”钱若玟不屑地一笑,他还以为又要罪加一等,原来是门口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我看不仅如此。”曲槐心莞尔,“正巧,我今早也碰上你的小侍与那人在一道。” “与我何干?”钱若玟不知他想说什么,有些不耐烦。 “我亲眼见到你的人鬼鬼祟祟交给她一封信。”曲槐心转身面向白帐,“殿下,那人表面是皇女府的护卫,实际早就与钱若玟暗通款曲,不把殿下您放在眼里,其心可诛。” “曲槐心,你放的什么屁!”钱若玟睁大双眼,瞳孔里全是怒色,“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诬陷我?” “门口应该未曾换班,殿下可派人去搜,若是我胡诌我愿当场以死向他赔罪。”曲槐心闭起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外头隐约瞧见女子挥了挥袖子,两个护卫立时小跑了出去。 半柱香时辰,其中一个满头大汗冲进来:“殿下……确实有一封信。” “拿来。” 将信送进帐内,女子沉默许久,一字一行读过去,跪着的人只觉周围氤氲着刺骨的凉意,无人敢发出一丝响动。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女子薄唇轻吐,随即冷哼一声,“钱若玟,这几夜我没去卉苑,你倒另有安排。” “殿下冤枉,冤枉!他!他陷害我!”钱若玟目光已涣散,胡言乱语宛如一个泼夫,“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今日重重罪状还不能让你心服口服?你罔顾殿下的颜面,在府中作威作福,与护卫私通,他们不敢说,我却敢说。”曲槐心努力睁着眼睛,但眼眶已红了一大圈,似乎很是害怕却又强装坚忍。 “你才是那个不守夫道的人!你却陷害我!”钱若玟心一横,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跟他同归于尽,“是他!殿下,那个玉佩你也看到了!不能只处置我,也不能放过他!一定要把他和那个奸.妇千刀万剐!” 曲槐心未语,玉佩还在六皇女手上,他也拿不准她会如何想,只好低下头静候发落。 等了许久,才听见帐内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曲槐心,这玉佩是哪儿来的?” “一位友人送的。” “友人?是男是女?” “……” “为何不说话?” “……” “殿下在问你话呢,快点如实说出来。”王管事见他缄默不言,也有些为他心焦。 “是……男子,是我在醉云楼的好友。” 何浅陌盯着手里泛着淡青微光的润玉,底下的奶白穗子已沾上一丝独特的兰香,似乎还多了些温度。 “当真?” “绝无虚言。” 好家伙,他竟为了一个女人敢欺骗当朝六皇女。 虽然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但是她怎么忽然心里一阵不痛快? 第12章 那个女子竟然是………… 钱若玟见面前两人你来我往竟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挣扎着想要冲进帐内,任凭身上的云锦被扯皱扯破也无暇顾及:“那日万华街的人都瞧见他被一个女子抱走,如此不知廉耻,殿下您可千万不能被他骗了!” 曲槐心只觉京城属实太小,大小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不曾为。 若是六皇女真叫了万华街上的人过来问话,自己必受牵连。 正思虑间,只见薄帐内的身影动了动,似是披了件外衫,随即一阵寒气涌动,一股压迫感袭来,那人渐渐走近。 “叮——” 青玉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钱若玟面前滚了几圈停下来却并没碎。 “那小侍不认得,难道你也瞎了?”何浅陌幽幽开口。 钱若玟呆愣在原地,双手颤抖着将玉佩拾起。 “蛟龙纹?” 淡清的暖玉上一条长满密鳞的长蛟在状似江海的水波纹路间张开嘴咆哮,打眼看上去是龙,实际头顶的角短而不叉,且龙为四爪,蛟却少了一对。 何浅陌因幼时独爱戏水,成年后赐皇女府时女帝特命宫中匠人绘制的这一副蛟龙图,一直沿用至今,在皇女府的诸多建筑上都有所体现。 这是六皇女独有的符号。 “殿……殿下……”钱若玟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白帐内的模糊身影。 “你说要将谁抓去浸猪笼?”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煦风,掀起白纱帐一角,女子披在肩上的玄色衣袂微动,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曲槐心忽然想起为何拿到玉佩时有股熟悉的感觉,他每日经过的长廊上就有类似的蛟龙纹。 他脑中似被钟杵狠狠一击。 也就是说,多次在府外遇到的那名女子就是……就是…… “是我?” 何浅陌从帐内缓缓走出,薄唇轻启,周身寒气乍现,冷冷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钱若玟。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狼狈不堪的男子似乎不再想争辩,而是妄图欺骗自己一般喃喃自语起来。 “殿下不是一向最疼我吗,怎么会……怎么会跟这个贱人在一起……” 曲槐心一双凤目瞪得如铜铃,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余朱唇微微张开,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女子。 好看的下颚线俊逸又分明,的确是记忆中的样子。 平日他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出尘模样,给人莫名的疏离感,现下这呆若木鸡的样子倒显得有些可爱。 “你……” 何浅陌转身勾起嘴角:“我什么时候成了男子?” 人在紧张的时候思绪总转得格外快,须臾之间曲槐心的脑海中已晃过无数画面。 他在万华街上公然逃婚,跟不认识的女人私奔,在马场骂六皇女淫贼,莫名收陌生女人信物,还骗六皇女说送东西的是醉云楼的小倌…… 完了。 他完了。 曲槐心只觉得自己脑袋被撞得嗡嗡直响。 那个救他于水火之中又武功高强的冰冷女子,竟然就是美人在怀夜夜笙歌荒唐无比的六皇女。 这简直比告诉他醉云楼和春江阁的哥儿们一年都不吵一次架更让人难以置信。 “殿下……”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冷静,起身行了个礼。 何浅陌显然还不想与他算账,而是径直走到地上的男子跟前:“钱若玟故意害人性命在前,不顾皇家脸面私通府内护卫在后,按律该有一死,不过念在你母家的份上,我就成全你们,将你许配给徐燕,从此以后不许再踏进六皇女府一步。” “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他污蔑我……不要把我赶出府……殿下……殿下!”钱若玟一声又一声地哀嚎,但眼前之人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充满凉意的眸子里连他的倒影都映不出来。 王管事有些为难地搓着手,欲说还休。 在她看来殿下今日有些不对劲,平日里不论钱若玟怎么作妖,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如今态度这么决绝实属罕见。 “来人,将他拖出去。”女子向一旁的护卫示意,立刻两人就上来架住了钱若玟的胳膊。 “不要啊……求求您,看在杨贵君的份上……” 王管事见事成定局,不免有些后怕,连忙向前走了几步:“殿下,若真这么处置了他,恐怕咱们难向宫里交代啊。” “无妨,拖出去吧。”女子漫不经心地从钱若玟手里将玉佩取回,随后踱到曲槐心跟前伸出手,“拿着。” 曲槐心抬首,女子纤长白皙的手指一尘不染,掌心的玉佩散发出略带暖意的莹光,奶白的穗子整齐地挂在下方,跟拿到它的时候一模一样。 人虽没变,可换了个地方他却不敢再接。 何浅陌执意举着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当初说的依然算数,若有事可拿着它来找我。” “是。” 曲槐心见她面上并无怒意,不禁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违背她的意思,便直接将玉佩收入袖中,只是脑海里左拥右抱的六皇女和行侠仗义的玄衣女子还在打着架,完全无法重叠成同一人。 “至于你,便发配去后院浣洗衣裳,不要再到前头来。”何浅陌看向那名小侍,眉目间染上一层寒霜。 钱若玟最终还是被强行带了下去,连收拾铺盖行李的机会都没留,直接和那护卫一起被扔出了府门。 大门与主殿离了有百尺远,还隐约能听到他哭嚎的声音,想必外头一定热闹得很。 回到自己院子时曲槐心仍心有余悸,他心虚地将玉佩塞进枕头下,仿佛在扔一只烫手蕃芋似的。 最后想了想还是心中不踏实,将它藏进床底放嫁妆的木箱里才好些。 眼不见为净,他拍了拍自己心口。 是夜,躺在床上的人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合上眼脑海里就涌现出一个身穿墨袍的女子,背对着他,怀中还搂着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男子,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浑浑噩噩,直到丑时过后才逐渐消停下来。 翌日金晖已照到床前时,曲槐心才悠悠转醒,起身后片刻,外头传来轻敲门声。 “曲公子,小的给您送早饭。” 他应了一声,只见外头进来一个皮肤略有些黝黑的小男孩,笑起来显得牙齿格外白。 果然换了个小侍。 用饭早饭后,刚想去元琪的院子看看他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却见桃林外的长廊上,一行下人提着食笼,端着木盒行色匆匆,神情也十分紧张,迈着小碎步不知往何处去。 “外头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那小侍正忙着收拾碗筷,头也来不及抬。 “杨贵君要来了。” 第13章 你来侍寝 宫里那位来得急,又气势汹汹,整个六皇女府上下如临大敌。 作为女帝最爱的宠君,又育有朝内官员纷纷看好的三皇女何几硕,杨贵君的地位自是不言而喻。 府里从大门到各院的小门都被重新擦拭一新,前厅会客的茶案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瓜果和糕点,一席红毯从里到外铺得笔直,屋檐上但凡有了陈色的灯笼也被拿去换了新的。 钱若玟前脚刚被赶出去,杨贵君后脚就说要拜访六皇女府,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只是被针对的对象却仍是一副毫不在意地模样,依旧慵懒地侧靠在厅内的太师椅上,端着一盏毛尖喝得有滋有味。 “殿下,杨贵君的软轿已经到东街了,您是不是……”王管事看着她随意铺开的袍子,有些担忧地说道。 “不用,我要是太正经,倒怕他不适应。”何浅陌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去将曲槐心叫来。” “是。” 桃林的花谢过后,虽没了一簇簇粉色,枝杈间却挂上了一串串青涩的小桃子,看着也格外喜人。 昨夜没休息好,曲槐心刚准备补个眠,那个黝黑的小侍才刚出去不久又折返回来。 他一张嘴,一口牙白得晃眼:“公子,殿下让您去前厅。” 曲槐心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我去做什么?” “这小的我就不知道了,您快些收拾收拾过去吧,王管事说一刻内就得到。” 不知道那个女人又打的什么主意。 才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又绷紧,他有种预感,遇到她绝对没什么好事。 宫人簇拥着鎏金鸡翅木的八抬大轿到了府门前,护卫将门打开后,一行人未直接进来,而是派了一名下人进去通报,其余均肃列巍然在原地等着。 府中得了消息,在前殿侍奉的小侍通通整理好仪容,排成两队跪在门后请安:“恭迎贵君千岁。” 软轿纹丝不动,就连宫人也个个嘴角耷拉着没一点笑意,似在责怪里头的人不知礼数。 王管事笑着走出来抱拳道:“杨贵君千岁,让您久候了,殿下早已在前厅备好茶水,就等您进去呢。” 伸手打不了笑脸人,虽正主没来迎,但眼前人笑意盈盈的模样也显得分外真诚,为首的宫人无法,只能走到轿边细声询问了一句,得到轿内人的首肯后才点了点头。 “起——” 八个人蹲下同时将木杆抬在肩上,平稳跨过朱色的门槛踩到铺好的红毯上,一直挨到殿前的台阶口才肯停下来,仿佛一步也不想让里头的人多走。 门口的小侍们仍跪着不敢动,为首的宫人上前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露出红绿相间的华服一角。 “贵君。” 轿内的人应了一声,将手搭在他高抬起的手心上,稍有些岁月痕迹的手指上戴着翠绿无杂质的翡翠戒面,腕间两只红宝石对镯熠熠流光。 下来的男子牡丹锦履轻点地,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工蜀绣裙加身,婉丘髻上斜插着三支樱花玛瑙金球簪,从上至下雍容华贵不可一物。 曲槐心刚进主厅就被何浅陌一下拉到身边坐下,手臂环在他纤细的腰上,惹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宛如一瞬爬上无数蚂蚁,啃咬着他的皮肤。 “……” 还未开口,就见女子将食指抵在嘴唇上:“嘘……” “杨贵君到——” 果然身后小侍一声通传,他回头,只见一个约三十有五的男子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走进门,头上发簪垂下的流苏整齐地微颤,周身红与绿的艳色相互碰撞,厚重却不庸俗,搭配精致的妆面贵气凛然。 那人一来,何浅陌终于稍稍坐正了些,朝他点了点头:“贵君。” 王管事连忙给对面的太师椅铺上软垫:“这是殿下特地为您备的蚕丝软枕。” 杨贵君上下打量几眼被箍在怀里的曲槐心,脸上没有一丝愉色,等宫人将袖子和裙摆整理好才肯给面子坐下。 “光天白日在人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犀利的眼神在曲槐心身上停下来。 何浅陌闻言不仅没松开手,反而将他往身边搂紧了些:“贵君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曲槐心的肩膀挨着她的心口,寒气氤氲间,能听见规律有力的心跳声。 昨夜的梦境又在他脑袋里不停重播,只是在怀里的从那十几个莺莺燕燕变成了自己,心里霎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连忙轻挣了一下,但没想到因为靠得实在太近,所以直接在女子身上擦过,玄色的锦袍下是稍软的触觉,与她平日冰冷的模样天差地别。 “你就是为了他才把若玟赶出去的?”杨贵君一脸嫌弃。 “怎么叫赶。”何浅陌伸出手在曲槐心脸上刮了一下,眼里染上暖色,“我多宠他,可他却背着我与府里的护卫私通。” 她指腹的纹路摩挲着他的脸颊,引他不自在地往后一躲,外人看起来则是男子眼角带着俏意钻进女子怀中,一副隐隐吃醋的模样。 “若玟虽跋扈了些,但绝不是那种人。”杨贵君似乎觉得看不下眼了,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人证物证都在,贵君叫我如何认得下他?” “我听闻是有人在诟陷于他,不知是何居心。”他剜了曲槐心一眼,那神态与钱若玟如出一辙,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府里美人这么多,我可没那闲功夫去查证,看他与那护卫感情颇深,索性就成全了他。”何浅陌一脸不耐。 “你既然没功夫,那我替他做个主,你派些人风风光光将他接回来,咱们面上都好过。”杨贵君黑着脸,开始暗自给她压力。 “不接。”何浅陌摇了摇头。 杨贵君许是没想到她会拒绝,表情变得更难看:“你是要同我作对?” “我哪敢有那心思,三皇女如今风头正盛,以后还得仰仗你们呢。”何浅陌觉着怀里的人身上有一股兰香,幽远又清丽,不觉靠近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肩窝,“若皇姐做了太女,可不能忘了皇妹我。” 听到太女两词杨贵君面上才回暖了些:“那你就将他接回来,哪怕就扔在后院不予理睬,否则他在外头日子实在不好过。” “不接。” “你!” “我虽爱美色,但也是有原则的,已经出去脏了身的可不要。” “你当真这么绝情?” 何浅陌正眼也没给他一个,而是喝了一口茶,径直附身下去堵住了曲槐心的朱唇,浓烈的兰香袭来,她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她…… 曲槐心不禁凤目瞪大,直勾勾盯着她,一下子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后背又被圈着根本动弹不得。 “不成器的东西!”杨贵君见她实在油盐不进,气愤地拂着袖子站起身,“你留着这腌渍东西,早晚身子亏空埋到地下去!” 接着整个皇女府的人眼睁睁看着杨贵君威风堂堂走进去,最后却满脸怒气地冲出来,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跪在地上也抖成了筛子。 曲槐心一直强忍着不让女子撬开自己的牙关,如今见人一走,立马就用手抵在她身前,一下将她推开。 嘴上还有被压迫的感觉,她的唇冰凉,如冰水一般汲取他的温度。 这人果然轻浮又好色! 钱若玟刚被赶走,她就盯上了自己,还在人前做出这种事。 何浅陌见他如此抗拒,只好自己将这一口茶咽了下去:“都是嫁给我的人了,这么害羞做什么。” 曲槐心不语,只好跳出去离她好几步远,安静地立着等候发落,他不能在这时候引起她过多的注意。 “既是如此,那今晚便你来侍寝。”她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 男子立时怔愣在原地,在青楼这些年,他真是没见过谁脸皮如此之厚。 “你先行下去准备吧。”何浅陌见他这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忽然觉得十分有意思。 曲槐心捏紧手指,却一瞬慌起来,心也跟着扑通直跳。 他虽被强行嫁给她,可身子依然清白,是千百个不情愿将自己随便交给一个淫贼的。 谪仙般的背影仍清冷疏离,只是脚步却乱成了一团。 直到确认他已离开,王管事才走上前,表情格外严肃:“殿下,您到底是如何考虑的,现下着实不该与那人起争执,陛下若知道了恐怕……” “不碍事,争就争了。”女子的眸子逐渐冷下来。 第14章 六皇女平生最怕的东西…… 他今夜要侍寝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元琪都不知从哪儿听了来,风风火火从外头冲进屋子:“槐心哥哥!” 他跑得太急,小脸红扑扑的,嘴巴张着似乎有太多话要说。 但今日的曲槐心显然有些失常,这么大动静他也没点反应,仍是一脸呆滞地手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若玟真的被赶走了?”元琪眼睛本来就圆,里头还晶晶亮。 “嗯。” “杨贵君来求情也没用?” “嗯。” “殿下说今晚让你侍寝?” “嗯。” 嗯?侍寝? 曲槐心浑身一颤,凤目终于聚焦,目光落在比自己整整矮了半个头的人身上:“你身子好了?” “早就没事了。”元琪敷衍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根本不想岔开话题,“殿下怎么忽然叫你侍寝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曲槐心就头疼,虽说这六皇女花心又轻浮,但几次接触下来,他并不认为她会像楼里的恩客那样好骗。 可若真的同她…… 不行不行,光想想就觉着一阵恶寒,更何况前几日还是钱若玟躺在她身侧。 “槐心哥哥,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元琪的脸上笑开了花,“后院的人可都眼巴巴望着呢。” “你真觉得这是好事?”曲槐心不知道眼前这小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晓得“侍寝”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元琪认真点头,“侍寝了就能住大院子,天天有牛乳喝,出门就能去大水塘旁喂红鱼,卉苑就有很多大红鱼,个个养得肥肥胖胖,含霜哥哥还说什么时候趁他不在去偷两条出来煨汤喝。”话了还应景地咋了咋嘴,“也不知道那大红鱼是什么味道。” 看来他是真不懂。 曲槐心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四处变得昏黄。 今日已经是第三次瞧见面前这个黝黑的小侍,他仍是那副熟悉的笑脸:“公子,请您先沐浴。” 元琪一脸坏笑地朝他眨眨眼睛,识趣地直接往外走,那眼神仿佛木桶里已经不是水,而是一锅白花花的锦鲤汤。 青衫褪去,漂着夜来香花瓣的水温度刚好,隐约散发出一股旖旎的气味。 看来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贼船,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本就白皙的手指都生了皱,曲槐心这才认命似的换上一身素白长裾,青丝也只随意披散着,却更是一番清水出芙蓉之姿。 巳时一到,果然外头就来了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小侍,说是要领他去六皇女的寝殿。 两人刚出桃林,却从背后幽幽飘来一抹惨白的身影,双臂下的袖子还是一缕一缕的碎布条,齐腰长发把正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悄无声息地凑到曲槐心耳后,幽幽传来一句:“你真想去吗?” 曲槐心冷不丁地站定,回过头去,只见蒹葭的脑袋垂在他肩头,青丝遮着眼睛,只剩下嘴角微微翘着。 “你别这么笑,怪瘆人的。”他向着桃林旁的一个角落瞥了一眼,示意蒹葭去那处说话。 蒹葭平日许久未与人接触,现下只是想友好一笑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被说成瘆人,不禁嘴角抽搐了两下,有些沮丧地垂下头,跟他走到一边。 那一处南边正巧有两棵高过头顶的树干,将两人与那小侍隔开,那人的位分应当比曲槐心院子里的高不少,眼力见十足,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只提醒他们快些就规矩地站在原地等候。 “你有什么法子?”曲槐心忽然觉得他虽行事怪异,但脑子可能算几个里最灵光的。 蒹葭不说话,惨白瘦削的手指从袖口里掏出一节青竹,开口处被蜡紧封着。 曲槐心接过想打开,却被他拦住:“蜡封坏了就合不上。” “里头不会是毒吧。” 那人好歹也在万华街上救过自己一回,于他也算是有恩,他也不想害她性命。 “死不了。”蒹葭面无表情地说。 见他们磨蹭许久,那小侍终于忍不住开口催道:“公子好了吗,可别误了时辰。” 曲槐心虽心中还有顾虑,但想着他既然救了元琪,应当不至于乱来,便姑且将那青竹节收了起来,万不得已再拿出来用。 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以往灯火通亮的卉苑现在连个人影都难见到,平白多了几分凄冷,等到了寝殿时天色也已全然黑了下来,一轮皎月悬在正上方,朦胧幽明。 白纱帐被两根锦绣金罗缎拢起,露出里头宽敞的大床,锦被上竟是素雅的凌霄花图样。 “公子请在此处等候。”小侍福了个身,放下纱帐遮住了他的影子。 偌大的寝殿内只余下他一人,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四周壁上的烛火嗤嗤冒着烟,引得他心跳飞快。 不过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 “哒——哒——” 逐渐清晰,宛如踩在他的心口上,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一双手掀开纱帐,玄色的衣袖隐有金丝暗绣,冷冽的气息偷偷卷入殿内,烛焰也跟着摇曳不已。 何浅陌进来时面上略有疲惫之色,径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一饮而尽。 曲槐心脑海中想象到了无数场景,可偏偏没有这一幕,站在一旁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许是真的口渴了,女子连饮数盏,喉间滚动,不时发出轻微声响。 良久,她仿佛才看到身边人,朝旁边的凳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 曲槐心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脸戒备地只坐了一半,估摸着离她最少有一臂远。 “我难道不是你醉云楼的好友?为何如此拘谨。”何浅陌没逼近,仅仅是坐在远处有些好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殿外偶有下人经过的动静,将皎月的银晖挡住,黑影一闪而过。 女子余光了然,转头已变了副面孔,嘴角笑得格外夸张。 “既然你都道我是淫贼,今晚月色正好,不妨就做些该做的事。” 她伸出手想将他拉入怀里,曲槐心一愣,下意识向后一躲,脸上露出娇俏却略带委屈的神情:“殿下,那时候我还没见过您,所以都是听来的坏印象,如今您为我作主赶走了钱若玟,我倒认为您其实英明得很,根本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荒诞。” 何浅陌一声轻笑,没想拆穿他:“那你可就认为错了,我的确是个淫贼。” “……”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曲槐心刚挤出的笑立马凝滞,一双凤目露出些无措。 “你这是不愿意?”她故意装作愠怒的样子。 曲槐心以为她真生了气,连忙开口解释:“前几日元琪染了风寒,我天天与他一道,怕是要过了病气给殿下。” “不碍事。”她不以为意地欺身上来。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他的腰将他抄起,根本没打算给他挣扎的机会,他只觉寒气裹挟周身,女子的气息扑面而至,与他的兰香互相缠绕。 他被托着头放到锦被上,格外柔软,好像整个人都要凹陷进去。 何浅陌俯下身,两人呼吸可闻。 “殿下……” 原本是想拖延时间,可因为被人禁锢住,这一声唤的尾音断断续续,听着反而像撒娇。 女子微怔,眸子里忽然染上墨色,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睫毛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雾气,晶莹的水珠好像透明的果子挂在细枝上,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来。 门外依旧有身影不时经过,何浅陌的鼻尖离自己越来越近,曲槐心吓得闭起眼,手已经探上腰间的青竹筒。 只能赌一把蒹葭不会害他了! 女子的气息愈发浓烈,他伸出手指,直接一下将蜡封抠破。 何浅陌见他闭上眼睛,眸中闪过一丝歉意,刚想凑上前,却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她微微起身,一个绿色的圆脑袋从两人之间忽然冒出来,黑珠子一般的眼睛扑闪扑闪左右晃动,红红的信子还吐得老长。 蛇。 它身子一扭一扭,尾巴尖还不耐地拍打在她撑在两侧的手臂上。 曲槐心只觉身上一轻,女子忽然爬了起来,随后脚步慌乱地飞快跑了出去。 不似有急事,反而倒像是……逃跑。 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跑这么快。 第15章 温润如玉 说来也奇怪,那小青蛇自己钻出来后,好似分外惧怕烛火,扭着身子又躲回了竹筒中,安静地蜷缩在里头一动不动。 曲槐心回忆起第一次进蒹葭屋子里时的情形,布帘紧锁,里头伸手不见五指,这小蛇就盘在石缸底,应当是当宝贝养着的,这次竟然愿意拿出来帮他。 忍着心里的不适,他两只手指捻着破封的竹筒一路走了出去,下人瞧见了也没什么反应,曲槐心直接就着屋檐灯笼的余光摸黑送回了原处。 蒹葭飘过来将竹筒抱进怀里,像摸小猫一样上下轻抚,果然宝贝得要命,绿色的小东西也伸出尾巴绕住他的手指,仿佛是在回应。看得曲槐心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连带着觉得那滑溜溜的蛇都可爱了几分。 听到外头有动静,元琪来不及披件外衣就跑出来凑热闹,困得直揉眼睛:“槐心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今日不是要侍寝吗?” 话音刚落,蒹葭脸上露出些许得意,邀功一般看向曲槐心。 “她半路跑了。” 元琪一听顿时圆眼瞪得老大:“跑了?” 随后他耷拉着脑袋扁起嘴,在枕头上压乱了的头发还翘着,满眼惺忪染上了雾气,竟真的在伤心。 曲槐心觉得他大概还是谗那些好吃的。 直到第二日,六皇女府的后院才陆续得了消息。 据护卫言,是夜六皇女飞也似的冲出寝殿,面上表情不明,甚至一路逃命去了府外。 又据万华街的店家言,后街湖上的画舫半夜忽然亮了灯火,照着粉色帷幔漫天飞舞,数十个容颜姣好的小倌被叫进去,歌舞升平了一整夜。 六皇女的名声更臭了。 事件的主角曲槐心还睡得沉,可后院却早已经炸开了锅,不知是不是因着杨贵君那日在府里闹了不愉快,现下又听闻何浅陌夜宿画舫,不由在女帝枕边吹了风,将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女帝勃然大怒,勒令六皇女在府内禁足一月,还要亲自为她挑选侧夫,免得后院无主,誓要改了她这荒淫无度的毛病。 选侧夫。 这三个字一出,本死海一般的后院立刻暗潮涌动。 这不曲槐心刚经过元琪院子外的假山,就瞧见一旁的石凳上围坐着几个穿着鲜丽的男子,鬼鬼祟祟地嘀咕着什么。 他向来对听墙角无甚兴趣,但隐约间飘来了他的名字,不由驻足下来。 “还当他就要搬进卉苑享福了,没成想半夜竟被赶出来。”正对着他的一人揶揄地笑着,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殿下宁愿出去喝花酒也不愿意与他一道,怕不是他身上有什么污人眼的东西。” “听闻他出身青楼,又是花魁,该不会……”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心照不宣又了然于心的神情。 这几位曲槐心有些印象,那日钱若玟设宴,他们跟在后头谄媚得很,现在树倒猢狲散,也没从他们身上看出半点伤感来,若真谁当了侧夫,其他的八成吃了他的心都有。 不过他实在想不通,女帝一怒要为六皇女选侧夫,这些人还削尖了脑袋往里钻,难道不是抢着上去受人利用,也不知脑子里是不是塞了浆糊。 曲槐心一阵好笑,刚想走,却见假山旁的鹅卵石路上兀自走来一个男子,身着茶白色长衫,头上束着玉冠,前额干净得看不见一根碎发,整个人宛若润玉一般剔透温雅。 石凳上的几个对他似乎有些忌惮,连忙收起笑容,纷纷欠身与他打了个招呼。 “王管事早提点过,莫在背后说人是非。”他一开口,如珠玉罗盘,清亮又润泽。 “知道了。” “陶公子,陛下这次要为殿下选侧夫,你可当仁不让呀。”其中一个个子稍矮的红衣男子与他似乎稍熟稔些,摇着羽扇朝他眨眨眼。 那男子温润的面庞上看不出波澜,只淡然别过脸:“陛下的选择岂是我们能胡乱猜测的,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 “是。”红衣男子本想与他套个近乎,没想到却吃了瘪,顿时心里有些不快却又不敢说,只忿忿退到后头不再言语。 那男子无论气质亦或长相,站在他们之间都能称得上鹤立鸡群,没想到后院除了钱若玟和他的跟班竟也有此间人物,连曲槐心也不由多瞧了几眼。 脑海里不禁想象他与六皇女并肩站着的模样,倒也相配。 他斜睨着凤眼,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到院子里时,柳含霜和元琪两人背着身子不知在鼓捣什么,蒹葭的房门难得大开,初夏的骄阳直照入内,衬得站在门边的人也不似从前那样阴森可怖。 不多时,他忽然闻见一股味道,鲜中带着些许腥。 元琪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嘴角一咧露出上排的两颗小虎牙:“槐心哥哥,你来啦!” 曲槐心走上前,只见他端着一碗微微泛着红的汤汁,里头一条手掌宽的大锦鲤正肚皮朝上躺着。 味道应当就是从这儿飘来的,只是碧绿的小葱点缀在其间,怎么看怎么诡异。 “你们哪儿来的鱼?” “卉苑潭子里,反正那处也没人住,今早含霜哥哥带我去抓的。” 元琪早就按捺不住,口水差点流下来,柳含霜在一旁跟着傻乐。 看来他已经放弃了侍寝这条途径,直接手起刀落来到了最后一步。 “我先替你们尝一口。”他眼睛滴溜转个不停,直接抓起调羹一舀美滋滋地塞进嘴里,谁知一瞬脸就垮了下来。 “呸。” 元琪转过身直接吐得老远,末了还又忍不住吐了几口唾沫。 “怎么了?”柳含霜还是第一次做吃的受到这种待遇,不由第一个上去问。 “难吃,什么大红鱼,腥死我了。”元琪仍然弯着腰没竖起来,“呸……呸……” 蒹葭幽幽走过来,一点声响也没有:“没吃死你算你命大。” 元琪本就一门心思吐着口水,忽然耳边传来这断断续续如丝缕般的嗓音,登时吓得跳起来:“什么死呀活的!” “你也不知他平日喂的什么鱼食就敢抓来烧汤吃。”蒹葭冷哼一声,“死了也是活该。” 曲槐心和柳含霜已经习惯了蒹葭每句话都带个死字,元琪却不答应,嘴巴翘着埋怨道:“你早知道不能吃,还眼睁睁看着我们忙活半天。” 蒹葭一愣,埋下头,用几乎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答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们信不信。” 见他脸上隐有失落之色,曲槐心便随口岔开话题:“对了,府里是不是有个陶公子?” 元琪到底还小,一拐就跑,好似瞬间就能忘了先前的事:“他是朝中陶太傅的次子,也是第一批入府的,所以府里人对他都有几分敬意。” “怪不得。”陶太傅学识渊博为人正派,后人自然不会差,曲槐心对他倒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只是平日里他不争不抢,才叫钱若玟骑在大家头上。”元琪咂了咂嘴,忽然凑近说起了悄悄话,“你们听说没有,府里马上要选侧夫,还是陛下亲自来选。” “也不知谁会被看上。”柳含霜说起来淡然得很,仿佛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还用说,官家人不就爱陶逸白那样的,八成就是他了。”元琪分析得头头是道,末了还不屑地鄙夷道,“住大院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每日喂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大胖鱼。” “你倒是消息灵通。”曲槐心打趣道,别看这小东西鬼头鬼脑的,其实心眼还真不少。 “不过……”元琪脑袋一歪,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殿下会不会选槐心哥哥做侧夫?” 第16章 赏赐 曲槐心后背一紧,他满以为在醉云楼见过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可却全然摸不透六皇女的行事作风,整个人就如同一团迷雾,叫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一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还真有可能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不过好在这次是陛下亲选,只要他表现得不那么得体,必然也选不到他身上来。 正如元琪所说,似陶逸白那样温润如水的男子才该是后院之主的首选。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蒹葭大概是对这种事最没兴趣的一个,甚至听着听着打起了哈欠,飘到凳子上坐下来,低着头一抬眼,下三白的眼珠子有些吓人。 “咱们后院还没人有位分呢。”元琪将汤碗放在桌子上,大剌剌也往他旁边一坐,“若被那些人选上了侧夫,会不会欺负我们?” “哼,欺负。”蒹葭一声冷笑,“恐怕是自顾不暇。” 元琪头一歪,没领悟到他的意思:“为什么?” “女帝和六皇女是一丘之貉,谁若真做了皇女府的侧夫,只有死路一条。”蒹葭的声音本就阴冷,说起话来还总咬牙切齿的,看得元琪不禁打了个寒颤。 “陛下不是因为发了怒才……” “……” 蒹葭垂着头不再言语,显然对于女帝和六皇女的关系讳莫如深。 曲槐心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不知此人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他通透如斯。 且从寝殿中出来时他就在想,蒹葭在后院向来闭门不出,甚至连一个院子的元琪都不识其人,那他又是如何知道六皇女怕蛇的? …… 侧夫遴选之日定在下个月初八,届时还有帝后与几位贵君同行,皇女皇子们也说要来凑热闹,说是选侧夫,最后反倒更像宫里的团圆宴。 事物繁多时辰又紧,王管事忙得焦头烂额不说,后院的一群人也莫名活跃起来。今天张三在花园里吟诗,明日李四在湖上的露台献舞,都想与六皇女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偶遇。 何浅陌虽说被禁了足,却十几日不见人影,也未曾传唤谁去侍寝,恍若人间蒸发一般。 转眼七月已至,院前的桃树上原本还泛着青的果实逐渐圆润饱满,每每经过就能闻见一阵清甜的果香。 既是在曲槐心的地盘上,元琪就默认这片林子就归他们所有,每次来两只圆眼都直勾勾地盯着,甚至一棵树上生了几个桃都数得清清楚楚,但凡少一颗都肉疼得不得了。 就在他与柳含霜为了酿桃酒还是晒桃干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从枝杈缝隙中却隐约瞧见长廊上有一队人朝这处走过来,为首的就是上次来传唤侍寝的小侍,绷着个脸迈着规律的步伐。 不同的是他这次两手托着一只雕花榕木盘,不知盛着什么。 还没等他们细看,那小侍已经带着一长条人径直下了长廊,明显就是奔着曲槐心而来。 “曲公子,这是殿下赏的衣裳和佩饰。” 木盒呈上,里头果然整齐叠放着一件水蓝色长衫,料子是薄而不透的云雾绡,绣着几支白兰,针脚细密又整齐。 小侍向后一点头,下人们纷纷将端着的东西置放在屋子里,羊脂玉发冠、玛瑙禁步、晴水翡翠一个挨着一个,叫人应接不暇,院子本就小,现下看着更挤了。 赏赐? 现下选侧夫之事已经箭在弦上,六皇女在这关头大张旗鼓地给自己送来衣裳和佩饰,难道不是一下子把他踢到风口浪尖上。 曲槐心不禁扶额,她一定是故意的。 “真好看。”元琪除了吃的还鲜少对其他东西感兴趣,这回也忍不住肉手搭在上头抚了又抚,只觉冰冰滑滑的,摸着格外舒服。 “殿下吩咐,初八那日公子您就穿这身。” “槐心哥哥本就长得美,再穿上这身绝对出挑。”元琪一会儿看看衣服一会儿又看看他,眼里闪着星星,“看来殿下当真是想让你做侧夫了。” “是啊,殿下待你果然与他人不同。”柳含霜的脑子一向直来直去,他只知道升位分是件高兴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人满脸不乐意。 只有蒹葭一张惨白瘦削的脸拉得老长,意味深长地盯着那榕木盒许久,眼睛眨也不眨。 离初八还有好几日,只独独这破败的院子里被赏了衣裳和佩饰,且看样式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消息一传出去,好似平地一声雷,差点把后院炸个底朝天。 翌日午间,日头正盛,果然就有不速之客来访。 男子个子不高,一袭红衣,桃心状的小脸粉黛略施,右手摇着羽扇,左手提着一笼食盒。 是那日与陶逸白套近乎的男子。 “曲公子,昨日我做了些糕点,想着离你院子也不远就送来给你尝尝。”男子羽扇掩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要不是那日曲槐心亲耳听见他在背后一边啐骂一边编排自己,倒真险些要被他的笑容给骗了。 正巧元琪也在,听到有吃的,立马不客气地接过,取出里头的碟子,上面零星摆着几个绿豆糕,灰扑扑的,看着没什么食欲。 他咬了一口勉强咽下,咧着嘴对那人笑道:“你做的不好吃。” “咳……”那男子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还是强忍着不快将碟子往曲槐心那处推了推,“曲公子,你也尝尝。” 曲槐心见他方才眼神在屋子里四处转悠,早就看出他的意不在此,便又将碟子让了回去:“我近来牙疼,吃不了甜。” “那真是可惜了。”他语气里都是惋惜,表情却有些不耐,随即就换了个话题开口,“曲公子,听说殿下昨日给你送来一件衣裳,能不能叫我也开开眼?” 元琪一听戒备地盯着他:“衣裳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两只袖子一个领。” 曲槐心勾起嘴角,他正不晓得怎么处置这衣裳,这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简直正合他心意。 “一件衣裳罢了,看看也无妨。”他故意放慢动作从柜子里取出榕木盒,轻轻放在桌上。 一打开,男子忍不住一声惊呼,还不忘用羽扇挡住自己张开的嘴:“果然鬼斧神工,殿下可真偏心。”虽嘴上赞美不已,但眼里的嫉妒之色已似火般燃了起来,“可得收好了,小心被有心人偷了去。” “殿下赐的衣裳也有人敢偷?”曲槐心将盒子合上,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慢吞吞地摆回柜子中,还故意往深处塞了塞,上头盖了几条刚扯的布片。 男子许是达到了目的,又与东拉西扯了几句,终于摇着扇子走了。 真到初七那天,就果真出了幺蛾子。 本好好放在榕木盒里的衣裳,不知被谁泼满了墨汁,黑漆漆一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第17章 选侧夫 初八如约而至。 曲槐心看都没看一眼那榕木盒,反倒是从床底拖出曲家送来的箱子,翻了许久才硬扯出一条浅绯色的薄衫套上,边角还有些皱巴。 他平日所穿皆素净,尚且掩盖不住天生带着的一股娇意,现下一抹俏色加身,眼尾的风情更甚,再加上衣裳还有褶皱未抚平,仿佛天上的谪仙一不小心落到凡间。 不出辰时,已经有小侍过来叫人都到花园去,说是女帝快到了。 他的院子离后花园并不远,只几步路就能到,一打开门,周身却升起一股寒凉。 七月初虽不是一年最热的时节,但今日的骄阳也算红火,烤得院外的草都有些蔫巴,无论如何也不该觉着冷才是。 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曲槐心左右环顾,果不其然在长廊前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女子不同往日地穿着一身水蓝长袍,烟罗外衫上绣着大片蛟龙纹,墨发轻束,水色的发带在身后微漾,比以往少了几分阴翳,多了几分贵气。 她今日也穿了水蓝色? 自己穿一件还不算,还要送他一件颜色一致的,他实在想不通这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曲槐心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的已经被后院不知哪个蠢货泼脏,不然站在一起旁人怕还要误会自己多受宠呢。 这破院子门口就一条路,如今还被她给生生截住,半天也没动一下。 曲槐心认命地走过去行了个礼:“殿下。” 何浅陌放眼过来,见他没穿那件水蓝色的衣裳,眼神一暗转过身,声音有些低沉:“走吧。” 他小步跟在她后头,气氛压抑得很,总能感觉到女子身上隐约带着丝寒意,冻到人的骨头里。 他可不能让自己做坏人,平白受这冤枉气。 “殿下。”曲槐心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我的衣裳昨日被人给弄脏了,怎么也洗不干净。”说着说着,尾音还带上哽咽。 何浅陌闻言驻足,紧抿的薄唇这才平复了些:“谁做的?” “我不知道,但前几日江诗来过。”他若有所思,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但应该不是他,他对我很好,还给我带绿豆糕吃。” “知道了。” “那件衣裳真好看,跟殿下的这件很配,全怪我没收好。” “这料子府里还有,下回再做就是。”女子似乎知道他不是故意不穿那件衣裳,心情好了不少,脚步也慢下来,等到曲槐心追上时才与他并肩向前。 男子朱唇微嘟,眼底有些湿润,确实是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可何浅陌却觉着他乖巧得有些不正常,再仔细一瞧,这哪里是难过的表情,左侧微微勾起的唇角竟然还露出一丝得色。 她脸上顿时又竖起一排黑线,冷哼一声,不禁加快步子,一下又走到前头去,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曲槐心看着空空如也的长廊有些不解,不过她不在自己倒不至于那么拘谨,就迈着小步悠哉悠哉地晃到了后花园。 这里前几日就搭好遮阳的顶篷,盘绕着碧绿的葡萄藤,微风拂过,藤蔓微摇,看着霎是喜人。 前头一片空地上早已经站了不少人,曲槐心数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到的。 “快,你们到那处依次排好,一会儿陛下来了别忘了行礼。”王管事见人已齐,连忙招呼他们到一旁候着。 话音刚落,那头传报就来了:“陛下到——” “帝后到——” “杨贵君到——” “舒贵君到——” “二皇女殿下到——” “三皇女殿下到——” “五皇女殿下到——” 一下来了这么多平日见不到的大人物,虽王管事吩咐不要乱瞧,后院的几个还是按捺不住地从人缝里伸着眼睛偷看。 曲槐心余光只瞥见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面上略带岁月痕迹的女子,头戴龙冠,金色龙纹的衣袖在面前翻飞,不怒自威,应当就是女帝了。 身后跟着一众身着华服的男女,个个气宇不凡。 众人皆跪下行礼,待他们在凉篷下落好座后,女帝挥了挥袖子,底下人才敢站起身,只听她开口问道:“老六呢?怎么还没来?” 嗓音铿锵有力,冷冽的感觉竟与何浅陌有三分相像。 “回陛下的话,殿下说……说让您先选着,一切都听您的。” “她人呢?”女帝一听有些不悦。 “殿下她……她……”王管事急得直挠头,每次都让她收拾烂摊子。 杨贵君将茶盏重重一放:“陛下,这六皇女到底怎么回事,一点规矩都没有,也不知今日到底在为谁张罗。” 舒贵君是六皇女的父亲,何浅陌一双凤眼就是随了他,坐在一旁感受到杨贵君飞过来的白眼,什么话也没说,反而瓜子磕得更起劲了。 “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女帝沉着脸,对王管事吩咐道,“那就让他们上来,先瞧瞧模样。” “是。” 王管事朝他们一声招呼,以陶逸白为首,共十一人依次在空地上站定。 “蒹葭呢?”曲槐心小声问元琪。 “他啊,告病,不肯来。” 见上座的几位向这处看过来,曲槐心虽疑惑但也不敢再说。 转了一圈,女帝的视线先是落到陶逸白身上,他一身月白长衫,腰间别着一支长笛状的白玉玉佩,淡色长苏整齐地垂在腿侧,仍是一派温润似水的模样。 她似乎对他甚是满意,所以下一秒目光移到另一名身着鹅黄色的男子时,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之色。 “你,上前来。”抬手一指,那男子还当是女帝选中了自己,手交叠在腰间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女帝站起身,几步就走下台阶,金色的龙纹从阴影里昭然在阳光下。 “跪下。” 男子愕然,忽然有些无措。 “陛下叫你跪下,听不懂吗?”杨贵君见他一脸愚钝愠怒道。 一听这话他终于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陛下……” “拉出去杖毙。” 女帝侧身站着,冷冷斜睨着他。 “陛下饶命……奴犯了什么错……”男子显然没反应过来,吓得直接瘫在地上。 曲槐心身后几人本还在窃窃私语,正猜测着女帝的用意,现下也是立马噤了声。 “早年先帝率三千精兵拼死保卫我大州国,匈奴王耶律沙棘奉麋鹿为神尊,来犯者盔甲上均刻有麋鹿纹。” 男子红着眼看向自己袖口,一只四角麋鹿赫然,栩栩如生。 “你如今身穿麋鹿纹的衣裳,是想置先帝于何地!” “陛下……陛下……我是无意的……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女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朝后招了招手:“拖下去。” 片刻,男子就哀嚎着不知被拖去了何处。 原本还热火的场面一瞬间降至冰点,女帝继续背着手在剩下的十人面前依次走过。 哒——哒—— 静得连她的脚步声都格外分明。 最后她忽然回头,在曲槐心面前停了下来。 第18章 听说你不想做侧君? 看那鹅黄色衣衫的男子如此狼狈,曲槐心也不禁心提到了嗓子眼,周围众人见女帝对曲槐心尤为注意,也都各怀鬼胎,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这处的动静。 女帝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随后视线停在了他的衣袂处。 “今日是什么场合,竟然如此邋遢。”她冷冷呵斥道。 曲槐心心中暗喜,不枉他把这衣衫在箱子里压了好几日。 他故作慌乱地将躲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揉搓了几下边角的褶皱处,好似想要抚平,却不小心弄得更乱。 两边冠起的发丝跟着他的动作滑落在肩头,显得过分随意。 女帝见他这一顿忙活,深叹一口气:“老六府里收的都是些什么人。” 杨贵君认出他是那日前殿被何浅陌抱在怀里的男子,立马也在一旁讽刺道:“六皇女可别什么人都往府里塞,轻浮也就罢了,最怕的是心肠坏,不想着好好与旁人相处,倒净想着将其他人往外赶。” 闻言女帝一皱眉,回头看了一眼站得笔直又端庄的陶逸白神色才稍缓和了些许,抬脚准备离开。 曲槐心差点笑出声,这人多嘴得真是时候,希望他再多说些,让女帝彻底瞧不上他才是最好。 “站着的几个你们不认识?我记着你们一个接一个的往她后院送人,现如今倒怪起她来了。”舒贵君两指又从碟子里捻起瓜子,嗑得咔嚓直响,还不忘顺便把壳吐在杨贵君脚边。 “这个可不是我送进来的,眼光没这么差。”杨贵君嘟囔道。 “贵君。” 一声清亮带笑的嗓音从众人身后传来,蓝色的长袍泛着盈盈水色,蛟龙如炬,翻飞间隐有腾云驾雾之感。 “话可不能乱说。” 女子从阴影出走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蓝白交映的折扇,上头绘着同样的蛟龙纹。 “老六,怎么说的话,不懂礼数!”女帝恨铁不成钢,冷脸看向她。 “母皇。”何浅陌一把合上扇子,“不要怪我多嘴,您仔细看看,这位就是曲家的嫡子,当初可是您亲自为我赐的婚。” “这……”杨贵君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大不敬的话,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 “嘁,就这点出息。”舒贵君胜利一般朝何浅陌眨眨眼,顺便又往他脚边吐了一堆瓜子壳。 女帝面上也有些过不去,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退了几步又到曲槐心跟前:“曲卿忠心不二,却被奸人所害,这些年确实苦了你了,养成这随意的性子倒也不怪你。” “多谢陛下.体恤。”曲槐心硬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不禁嘴角跟着抽搐了好几下。 为什么每次她都能把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稀碎?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八成已经将何浅陌送进棺材好几回了。 “再者,他今日穿着这一身过来也属实不怪他。”何浅陌看过来,正巧与他的视线对上,故意朝他勾了勾嘴角,“是原先备好的被人染脏了。” 此言一出,站着的十人果然有几个身子微动,一副心虚站站不住的模样。 “江诗,他那件衣裳是不是你泼的?”女子转向在列的红衣男子,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寒意凛冽,瞬间将周围的暖意消耗殆尽。 男子闷着头,手都在发抖。 “殿下,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谁?” 江诗没有答话,而是偷偷抬起头,递给座上人一个求救的眼神。 “如今我府里才十几个,你们就做出这种下贱事,以后若有了百个千个,还不给我闹出人命来。”何浅陌显然不信他,而是一脸嫌弃地用折扇抵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勾就提得老高,“啧,长得也一般,看了叫人倒胃口。” 百个千个…… 胃口还真够大的。 曲槐心只觉眼前这一幕格外扎眼,忿忿别开眼去。 “行了,不就是一件衣裳,不小心弄脏赔了就是,莫要在这儿小题大做。”到现在还未说过一句话的帝后忽然开口,语气满是不耐。 先前钱若玟被赶出府,杨贵君和三皇女本就心中不快,现如今也不由幸灾乐祸道:“我记着二皇姐给皇妹送过人,好像就叫这个名,既是帝后的人也就自然不用追究了,知错能改就行。”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在指摘帝后包庇自己人。 “三皇妹,我是听闻六皇妹独爱美人,这才将他送到府上,本是一片好心,怎么到你话里就变了味了。”紫衣墨瞳的女子不温不火地说道,显然比她要更沉得住气。 大皇女在十六岁时被封了亲王,去到自己的蕃地距今已有两载,如今朝堂之上当属帝后所育的二皇女何始然与杨贵君所育的三皇女何几硕风头最盛,暗地里的党派之争也汹涌异常,两方相遇总是乐此不疲地互相埋汰,一个见不得另一个好。 不过这一切似乎与六皇女府丝毫无关,只见何浅陌朝后勾了勾手示意下人过来,“我一向不认对错,只认美丑,将他给我扔出去。” “陛下、殿下……不是我.干的,我只是看了那衣裳在哪儿,泼墨汁的其实是他。”江诗没预料到何浅陌会为了曲槐心直接拂了帝后的面子,现下连自己的靠山都不再帮他,只好豁出去向后一指,对准另一名身着蜀锦的男子,也是那日在假山旁说过话的。 那男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自己捅了出来,立时也跟着跪下,吓得说不上话:“不是……不是……是……”他目光闪烁,恍惚晃过队伍中的某人,却没敢报出他的名字。 “殿下,我那日当真只是无意知晓了衣裳的位置,是他故意套我的话,我根本不知情。” “没有……不是我想的主意……是……”那男子视线又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却欲言又止。 “就是你!昨日咱们一起说好去院子里摘葡萄,你却说你有事耽误一阵子,想必就是去泼衣裳了。” “难道你就不知情?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曲公子入府这么多时日,你怎么就忽然想起要给他送绿豆糕吃?你安的什么心?” “……” 这几人本就是自私自利的主,大难临头光想着各自逃命,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那就两个人一起给我滚出去。” 何浅陌眼尾流出一丝不屑,摇着折扇半卧到她的位子上,还顺便喝了一口放凉的毛尖。 “皇妹若不喜赶出去便是,一个男子而已,不要为此伤了和气。”二皇女与帝后眼神交流一番,见帝后轻点点,才状似不在意地随口一说。 “嗯。”何浅陌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是半卧在椅子上,蛟龙刺绣张开巨口,吞云吐海之间,隐有勃发之势。 “你看看你,坐没个坐相,怎么就不知道学学老.二和老三。”女帝也坐回帝后身边,末了还不忘数落她一通。 “母皇,正事要紧,赶紧选了人给我解禁,这几日在府里快闷死了。” 杨贵君一见她这模样不禁嗤了一声,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顺便瞧了一眼何几硕后更多了几分得意,果然没人比得上他女儿。 “剩下几个看着也都算得体。”女帝最后扫视了一遍点点头,“午后再进行第二轮,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才艺,皇女府的侧君可不能是一介粗人,走出去丢了皇家的脸面。” “是。” 其他人都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唯有柳含霜尴尬地看了看自己长着茧的手指,粗人说的不就是他? 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 第19章 论六皇女的套路有多深…… 随着女帝一声令下,原本热闹的后花园里散得干干净净,忙活了一上午,下人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就有些虚脱。 曲槐心回到院子也不禁坐着不想动,没想到选个侧夫如此麻烦,原以为只需自己表现差些,女帝大手一挥指向陶逸白就算大功告成,谁知晓竟然还要考验什么劳什子才艺。 自出嫁那日凤尾琴就一直摆在墙角落灰,许久没搬出来弹,不过他的琴艺在醉云楼时就远近闻名,今日若真想不引人注目,还得故作生疏,不露痕迹地乱与错,这可比认真弹难得多。 好在女帝方才虽碍着面子勉强将曲槐心留下,但心里仍是瞧不上他的多,只要他第二轮仍不出彩,妥妥选不到他头上。 一想到这儿,他心中也不禁松懈了许多,手撑着脑袋打起盹。 午时一至,门外传来脚步声,应当是有小侍来送吃食了。 曲槐心恍惚看向一字排开的盘子,红红绿绿的,菜色明显比平时好很多,还真是沾了女帝的光。 今日的小侍一言不发,从身侧递过来一双红木筷子,他取过捧着碗,夹了一根豇豆放进嘴里。 还没来得及伸第二块,却发现另一双筷子夹了好几块卤肉放在自己的碗边缘,晶莹剔透的白米粒一下染上了肉汁。 曲槐心这才发觉不对劲,一抬首,却见何浅陌正挑起嘴角看着自己。 “别老吃素的,身上没半两肉。” 豆子还在嘴里,这下是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只好滚动喉咙直接咽了下去。 “殿下。” “不用行礼,继续吃。”她走到背后,手轻按在他的双肩,都能触到肩上的骨头。 何浅陌发现自己还挺喜欢看他吃饭的,嘴巴两边一鼓一鼓,宛如一只小松鼠。 这两只手的力道其实不大,但曲槐心却觉得好似大山一般,一股寒气从肩侧渗透进皮肤中,压得他没了胃口。 这饭是她给送进来的? 曲槐心满脸戒备,总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想不想做六皇女府的侧君?”女子沉吟道。 不想。 虽然这么认为,但曲槐心不敢这么答。 毕竟依据他在青楼这么些年的经验,如果说不想就是在否定她,否定一个女人可会大大挫败她的自尊,接下来就是恼羞成怒,再然后自己就必定没好日子过。 见他不回答,女子特地转过身来定定望着他,完全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想。”他只能违心说道。 从何浅陌的角度俯视下去,男子甚至是略带娇羞地埋下了头,只余下冠着发的头顶,青丝根根分明,实际上却是在她瞧不见的地方一连翻了几个白眼。 女子嘴角微弯:“那我不如给你指条明路。” 她走到放置凤尾琴的墙角,纤长的手指抚着琴弦,不觉一勾,发出一声清脆又悠远的筝音:“好琴,你今日打算弹什么曲?” 曲槐心不禁腹诽,他好像没说自己要弹琴。 “醉云楼的花魁一曲值千银,万华街上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你若不弹琴反倒去做旁的糊弄陛下,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你。” 这人竟然连他想什么都能猜到,真是见鬼了。 “那殿下认为我该弹什么曲?”曲槐心莞尔一笑,狭长的凤眼微眯。 “这还差不多。”这崇拜又求知的眼神似乎对何浅陌很受用,她坐在他身侧神秘地说道,“我母皇平生最爱只有一首,那就是洞、庭、歌。”一字一顿,生怕他听不清楚。 曲槐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殿下。”面上的表情要多真挚有多真挚。 洞庭歌?你母皇最爱? 那就偏不弹这首。 “行了,你中午得空先练一遍,以免过于生疏惹了母皇不快。”何浅陌站起身,正好瞧见外头一个小侍似乎在门口徘徊许久,便朝他挥了挥手,“进来,将碗筷收拾起来送回去。” “是。” 那小侍飞快跑进来,脚步显得有些慌乱。 好不容易等两人离开,曲槐心将外衫抚平,又小憩片刻,等过了午间最热的光景终于再次被唤到后花园内。 他抱着琴,不禁觉得有些吃力,额边渗出几颗细小的汗珠。 王管事招呼道:“按照午前的顺序,从左至右依次上来,其他人坐在那处凉篷等着即可。” 站在第一个的也是那日坐在假山旁的男子之一,手里拿着一张卷好的宣纸,隐约透出黑色的墨迹。 “奴不才,午间作了一首诗,还请陛下过目。” 王管事接过宣纸后也未交给女帝,而是兀自打开,当着众人的面读了出来:“寒莲庭湖有还无,凉风倒灌入草图。鸟语不知惊午梦,满园皆是入迷途。” 女帝勉强听完,果然兴致缺缺:“一介男子有此文笔已经不错,只是今日明明热得很,你却写得寒凉无比,欠了点意境。” “下一位。” 那男子没想到自己苦思冥想一中午,半片浪花也没掀得起来,咬着唇委屈得很,忿忿站到一边。 第二个上场的是一位长相平平的瘦弱男子,个子与元琪一般高,身子看着不太好,走两步都大喘气。 “陛下,奴……奴……也作了首诗……”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不仔细听还当是蚊子叫。 “不用,下去吧。”女帝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直接挥了袖子赶人。 接着柳含霜走上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反光的牙齿:“陛下,我别的不会,就会做点吃食,今日就为大家做几个鲜花饼尝尝……” 说着他将手里黑乎乎的大锅举过头顶,被王管事眼疾手快地拦下:“别了,快到那边去吧。”她指了指方才演完了的两人站着的地方。 “哦。”柳含霜一点也不觉着丢人,反而高高兴兴地拎着锅和铲子与他们站到一起。 “……” “下一个。” 估计连女帝都没想到今日进程能如此之快,还未过一个时辰,场上只剩下元琪、曲槐心和最末位的陶逸白三人。 “陛下,我也不会旁的,就为大家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它饿了,想吃胡萝卜了,于是它就到林子里,走呀走,走呀走……” “下去下去。”女帝又不耐烦地一挥手,“我说老六,你这后院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都是你们送进来的,怪我?” “下一个。” 下人搬来琴架,曲槐心将凤尾琴置好,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才坐下。 玉指轻扬抚上琴弦,勾按抹挑,如夜莺啼唱,清脆又绵延,三两声清欢,四五声轻灵,靡靡之音,良久不消。 他弹的是楼里的哥儿们最爱学的诵春,曲调轻快,弹起来又简单,没什么技巧,乍一听很是喜人,但总是重复同一段旋律,愈到后头就愈没劲。 女帝听到最后,虽觉得他手法娴熟,曲里却无魂,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有糟粕在前,倒也觉得还能接受,便点了点头:“这才叫才艺,下去领赏吧。” “是,多谢陛下。” 曲槐心识人无数,一看这表情就知道她不太中意,心中暗喜,乖巧地退开去。 “最后一位。” 陶逸白一袭月白长裳,腰间挂的也是长笛模样的白玉,手中执着一支同样温润的玉笛,整个人看着气质杳然。 女帝甚为满意地点点头:“我方才听人说起,你母亲是陶太傅?” “是。” “这就难怪了,儿子果然有她的风范。” “多谢陛下夸赞,奴今日也带来一曲,为陛下献丑了。” 说着,他执起玉笛横于口前,素手捻上笛身,闭上眼睛。 笛声传来,悠远静谧,如泣如诉,如孤舟一粒,在湖上渐行渐远。 竟然是洞庭歌! 曲槐心有些讶异地望着他,他怎么会知道女帝喜欢这首曲子? 难道六皇女也告诉了他? 他放目望去,何浅陌嘴角竟挂着一丝嘲弄,倒不像是她本人所为。 正当他疑惑间,曲槐心的脑海里忽然窜出一道人影——那个走路慌张的小侍。 他的院子地处偏僻,无事不会有人过来,那个小侍无故在门口徘徊许久,进来还如此慌乱,难道是他在为陶逸白打探消息? 看来他虽那日在人前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心里别提有多想坐这侧君的位子。 也好,这样更轮不到他,曲槐心不觉想笑。 可万万没想到,笛声一传来女帝便皱起眉,身边的帝后和一众帝君均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笛声不绝,女帝脸也变得更黑,似在隐忍,手已紧紧握成拳。 “够了!”帝后见女帝已有了怒气,直接站起身子喝道,“你胆子真够大的!” 杨贵君也一拍桌子,果盘里的小食都跟着抖了三抖:“枉你是陶太傅之子,陛下还当着众人的面夸你,如今你却弹出这种曲子!” 这曲子……怎么了? 不是女帝最爱的曲子吗? 众人一脸愕然,曲槐心更是惊得嘴巴也合不上,唯独何浅陌躲在暗处勾起嘴角,甚至悠闲地从案上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的后花园里只余下她轻轻嘬了一口茶的声音。 第20章 摘桃子啦 笛声戛然而止。 陶逸白还算沉得住气,面上看不出异色,挺直着背缓缓跪下:“陛下恕罪,奴不知此曲不妥,本无意冒犯。” 女帝眉头未展,脸色铁青,早已没了耐心:“罢了,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先下去吧。” 男子有些不甘,却知道形势不容他再多问,只好站起身子颔首退了下去,经过曲槐心旁时还微微停顿了片刻。 “那位曲家的嫡子,你出来再让我瞧瞧。” 曲槐心还在讶然中,听到女帝吩咐这才回过神,忐忑地向前跨了几步。 男子俏而不妖,出尘却不张扬,只是这穿着属实看着有些掉价。 “是个好模样,也有几分才情,只是穿着未免小家子气了些。”女帝语气无奈,犹豫再三还是一抬手,“今日起你便是六皇女府的侧君了。” 一个侧君之位,说重要也的确重要,但以后上头好歹还有个正君压着,如今没有好人选,只能是权宜之计罢了,她接着道:“往后府里也算是多加了半个主子,老六也年岁不小,你得助她收收心,打点好皇女府上下诸多事宜。” 曲槐心:??? 他? 怎么还是他? 一切明明很顺利,怎么最后一步竟然来了个大反转。 王管事见他没反应,连忙上前提前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恩。” “谢……陛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下身子。 女帝向后招招手:“赏。” 选侧夫本是件正经事,可谁知道偏偏选出个最不正经的人。 坊间有传闻,说是六皇女何浅陌不爱正经人家的公子,独宠青楼出身的小倌,还坚持要立小倌为侧君,简直是荒唐无比。 故此,她的名声臭上加臭了。 …… 曲槐心一夜之间拥有了元琪梦寐以求的大院子,有湖有亭子有大露台,还有一个比他们几个院子还大的花园,虽然曲槐心早就看那些花花绿绿、味道又混杂的地方不顺眼,一进去就全给铲了。 钱若玟住过的卉苑被改了名,陛下亲赐的金字牌匾,上书“留心居”三字。 元琪虽然也为他欢喜,不过还是有些舍不得那片桃林,重点是那些个刚成熟水汪汪的大桃子,于是同柳含霜和曲槐心约好搬新院子之前先去摘桃子。 “要不叫上蒹葭吧,前几日陛下选侧夫,他说他生病了,也不知道好了不曾。”柳含霜念叨着。 “含霜哥哥,他说生病你就信?”元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难道不是?”柳含霜一脸茫然。 “他现在必定在屋子里飘来飘去,身子好得很。” “这……这可是欺君之……唔。” 他还没说完就被元琪跳起来捂住了嘴:“你还真敢说,小心被旁人听去可是要杀头的。” 虽然元琪觉得那个怪胎总是阴森森的,不过细算下来蒹葭帮过他们几个不少忙,便也决定大发慈悲带着他。 一进院子,径直奔着那扇紧闭的门连敲好几下。 “这么大声做什么,小心我毒死你。” 元琪扁了扁嘴,对身后两人投来“你们瞧瞧”的眼神:“我没说错吧。” 谁知蒹葭似乎没看到他一般目光落在曲槐心身上:“你被选上了?”惨白的面上若有所思。 “是呀,那个陶逸白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选了一首破曲子惹得陛下和帝后气得鼻子差点冒烟。”元琪咂嘴道,“你是没看到,那个脸色铁青的模样可真够吓人的。” “洞庭歌?” “你知道?”曲槐心不由好奇。 “呵。”蒹葭冷笑一声,“当年陛下还是皇女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正君,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俨然一对璧人。只可惜陛下为了登上帝位却狠心负他,重新立了当时权势最盛的李府嫡子,也就是现在的帝后为正君。” “那人夜夜啼哭,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死的时候就在弹这一曲洞庭歌。” “可惜女帝她躺在帝后身侧听了一夜,第二日过去就只见到了冷冰冰的死人。” 柳含霜抱着臂搓了两下:“怪吓人的。” “这曲子就如果一根针似的扎在陛下心里,宫里无人敢提及,他姓陶的吹了这一回,没被砍头已经算是烧了高香。” 曲槐心不禁心中一惊,原来这曲子竟还有这种渊源。 那何浅陌还故意告诉他! 真是只老狐狸,明知道自己不会听他的,反而害得陶逸白丢了脸,这下终于结结实实把侧君这个屎盆子扣在了他头上。 “不过不论发生何事,今日的侧君也必定是你。”蒹葭瞪着下三白的眼睛,眼圈乌青,定定地看着曲槐心,“不会是他姓陶的。” “我?”曲槐心不明所以,“为何?” 一旦提到更深处的问题,蒹葭便缄口不言,再也不愿多说。 侧君必然是他?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槐心审视的目光落在蒹葭苍白瘦弱的身躯上,他总觉得蒹葭对宫里和六皇女府的许多事情比旁人要了解得多。 那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再等天都要黑了,赶紧摘桃子去。”元琪见他们撩的起劲,一手挽起一个,找小侍要来四个竹篓子就直奔桃林而去。 近黄昏,日昏黄。 金色的余晖照在一个个灯笼般的果子上,更显得剔透可人。 “多摘点,含霜哥哥可以给我们做桃子酒、桃冰、桃酥、桃糕……每一样都好吃。”元琪先到处比较着挑了一颗最大的放进篓子里,说话间忽然吞了口唾沫,然后又抓出来在衣裳上擦了擦,直接放进了嘴里。 汁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身上,一点也没妨碍他眯起眼睛:“好甜!” 曲槐心一直想着方才的问题,没多少心思摘桃子,反而眼神时不时从蒹葭身上飘过。 但他此时也认真辨别着桃子是生是熟,看不出什么异常。 苍白的手臂瘦得都能看得清紫色的血丝,身上始终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这样一个腼腆又凶狠的男子,本就是矛盾的存在,甚至也从未听谁说起过他的身世。 曲槐心更觉得他像是一个谜。 “槐心哥哥,这是第二个大的,给你吃!” 正愣着神,元琪从旁边递过来一只粉白的大桃子。 “哦……嗯。”他接过,不由收气视线,也剥了皮轻轻咬了一口,倒是真甜。 柳含霜默默记下元琪的话,掰着手指头数桃子酒要几颗桃,桃酥要几颗桃,怕是里头最认真的一个。 四个人忙活了一阵,竹篓子也装得满满当当,只是桃林里的桃子实在太多,仍然看不出什么变化。 元琪还有些不甘心,但又带不走,只好依依不舍地又从树枝上摘了一颗塞进嘴里,这才肯被柳含霜牵着往回走。 只是走至半路,却见王管事急匆匆地走到跟前,直到看见曲槐心才大呼一口气,上前一抱拳:“侧君,您在这儿啊,真是让我好找。” “发生什么事了?”曲槐心停下脚步。 “殿下让您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进宫去给舒贵君请安。” 第21章 同住 六皇女府外,红楠马车。 曲槐心换上了一身淡青色长衫,墨发小玉冠,比起那日跳脱的绯色清冷了不少。 刚踩着马凳进去,却见何浅陌玄衣铺展开,已早就坐着在等。 听见动静她睁开眼,瞥见他这一身时微勾起嘴角:“这样穿更好看。” “……” 本就在稍显密闭的空间内,她这一句夸带着悠长的回音,倒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息。 不过曲槐心一想到她这个淫贼不知跟多少男子说过相同的话,脸还没开始红就又黑了下来。 两步走到最内里,他在对面坐下,只是马车里地方属实太小,两人面对着面,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对方的气息。 许久,女子那处的气息变得绵长又均匀,他抬首,对面的人眼睛不知何时又合上,黑且浓密的睫毛盖在狭长的眼线上,挺翘的鼻峰看不出一丝瑕疵。 仔细一看,长得还挺好。 曲槐心腹诽着,这么好的一张脸却偏偏是个大淫.棍,简直是糟蹋了。 “盯着我看做什么?”女子薄唇轻启,一丝寒气拂过他身侧。 “……” 到底睡没睡着。 曲槐心未答,心中有些打鼓,直接别过脸移开了视线。 刚被选上侧君没两日就要进宫,这人也不说是要去做什么,他总有种被人利用的不安感。 六皇女府是众多皇女府中离皇宫最远的,沿途几乎能将整个京城的风情尽收眼底,虽说出门时西边还能见到太阳,等到宫门前时天已黑了大半。 舒贵君的寝宫就在女帝的思玄殿斜后方,一进门,室内的摆设极尽奢华。 若说那日初见杨贵君已经叫人眼前一亮,这次的贵气却依然凌厉得叫人睁不开眼了。 一想起杨贵君那日高高在上又咄咄逼人的语气,这位舒贵君还专爱与他对着干,怕是个更难相与的主。 再往内走,桌上摆好了一大堆还留着余热的菜,却不见贵君人影。 “父君?” 何浅陌轻声一问,身后的锦帘被掀开,舒贵君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素面朝天地坐起身,随手将外衫披在身上:“来了?我坐着实在困得不得了,就先睡了一觉。” 虽说男子完全未施粉黛,但姣好的面容仍能看出风姿卓卓,若再早上几年,必也是艳绝京城的公子哥。 但当他转过身看向曲槐心时,却顿时换了副嘴脸,勾起嘴笑得无比灿烂:“你就是槐心吧,那日一排人里我可一眼就瞧中你了。” 曲槐心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一愣,只好半蹲着行了个礼:“舒贵君。” 谁知舒贵君却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咚”的一弹:“你该叫我什么?” 何浅陌兀自先在桌旁坐下,嘴角却微微勾起。 “父……父君。” 就这短短两个字,硬是让曲槐心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不愿叫我也正常,我瞧你那日就不想做那劳什子侧君。”舒贵君拉着他也到桌边坐下,还对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将他看了个透彻。 曲槐心还在想如何回他,却见他径直走到殿后,打开厚重的木柜,从里头取出了什么。 “喏,送你。” 舒贵君捧着一张深褐色的琴送到他跟前,虽尘封已久落了些许细灰,但琴弦依旧乌黑发亮,琴身雕刻着或深或浅的波纹。 搬动间琴弦振聩,激荡绵长。 “绕梁?”曲槐心瞪大双眼。 此琴他只听别人提起过,据说存世已数十载,琴声以铿锵见长,干脆利落又浑然天成,更是大州四大名琴之首。 比起来,他的那张凤尾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嗯,这琴才配得上你。”舒贵君似乎也分外爱惜,眼中波光流转,一瞬间的柔情似水般转瞬即逝。 “拿着吧,他十年也就慷慨这一次,平日里都是抠门得多。”何浅陌在一旁拆台。 谁知舒贵君一反常态没反驳,而是坐下来幽幽叹了口气:“这张琴本是那人的,后来赠予了我,现在给你也不知是对是错。” “多谢贵……父君。”曲槐心接过,沉甸甸的琴身厚重又有质感,应当没有哪个通晓琴律之人能拒绝它。 “行了,坐下吃饭吧,知道你们要来特地吩咐御膳房备下的。” 面对着这满桌的菜色,曲槐心忽然觉得这位舒贵君比六皇女可亲多了,怎么生出这么个淫贼来。 “下个月就要入伏了,陛下说是预备去玉凉城的行宫避暑,到时候你也跟着一道去。”舒贵君给他碗里夹了块牛肉。 “我不懂宫里的规矩,怕是跟去要丢了六皇女府的脸面。”曲槐心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眼里隐隐噙着担忧。 实则是他一点也不想去,还不如同元琪在府里一起吃柳含霜做的糖冰。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可是侧君了,怎么忍心让浅陌孤身一人前往?”舒贵君丝毫不在意,“再者说,她本来也没什么脸面,哪有丢脸一说。” “咳……”何浅陌不禁呛了一口。 “……”他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借口,只好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 本以为是压抑拘谨的一场请安,没想到就在舒贵君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中结束了,何浅陌领着他再出门时,月华都已然倾泻进了屋内。 两道纤长的背影交错着离开,男子轻倚在门口一直定定地望着。 “愿得一人,为我做嫁衣,为我断舍离。” 他与那人都输给了皇位权势,不知后人又如何。 …… 回到六皇女府,何浅陌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居然一直跟到了留心居内。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曲槐心始终离他有一臂距离,好不容易扯出一抹笑。 “回去休息。” “回……去?回哪儿去?” “留心居。” 曲槐心不禁瞪大凤目:“那是我的院子。” 何浅陌轻笑:“你是我的侧夫,我去你院子睡觉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后悔没再去借条小青蛇揣身上,“殿下,您那日……忘了?” 话语间,两人已来到正屋前,曲槐心前脚走进去,正想着如何将她骗走,却见女子一个转身,瞬间与她擦身而过。 “吱呀——” 正屋旁的一扇门被推开,曲槐心一愣,从后头望进去。 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楠木雕花床、书安、橱、柜、字画、书册应有尽有,瞧着全是何浅陌的物件。 原来这院子里竟有两间主屋! 女子面无异色,在他的注视下抬脚走了进去,随手将门带上。 第22章 被看光了 她的发带随意落到身后,在缓慢合上的门缝里渐渐模糊。 原来她说的回去休息竟然不是与他一起,而是回这里? 那他方才那反应在外人眼里岂不是有些……自作多情? 曲槐心忽然气闷得很。 正当这股气落了籽儿在他心中,还未冒出芽时,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侧君,您今日可要沐浴?” 一回头,黝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眼白和牙齿,竟然是原先破院子里的小侍。 他也十分机灵,见他眼里略有疑问,连忙笑着道:“托侧君的福,王管事说您习惯了用我,便就把我也指来了留心居继续伺候您。” 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己什么时候习惯用他了。不过此人虽圆滑,但话语间也听着有三分真诚,叫人讨厌不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叫秋华。”他咧嘴一笑,似乎不常提起这两个字,叫得不甚顺畅,“侧君,您今日还沐浴吗?” 身上确实出了些汗,曲槐心点点头:“嗯。” “侧君随我来。”秋华指了指前面过道深处的方向。 在原来的院子里,若想沐浴,只能将热水送进屋子里,没想到这里还有单独的汤池,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知走了几步,在院内的东北角,有一个略微下沉的屋子,秋华走在前头为他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缭绕的雾气,扑面迎来时凝成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在肩头,打湿了一小片贴在他的皮肤上。 “侧君先进,我去给您取换洗的衣物。” 曲槐心穿过白雾往里走去,等适应过后才发现地下砌了一片白玉汤池,在水汽下显得又润又透,池水澄澈清冽,细闻还能感受到一股淡雅的檀香。 这钱若玟还真是够奢侈的,院子里还有一处天然的暖汤。 池边是一条甬道,通往南侧,因为周围满是雾气所以看不清尽头,四个角落里竖着落地灯笼,外头用不浸水的油纸包裹着。 他褪去衣衫挂在木架上,坐在池边,白玉般的脚趾先伸进去探了探水温。 一股暖意从脚尖一直升到头皮,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且不凉不烫,正是最舒服的温度。 曲槐心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何总想着往上爬了,这么好的暖汤谁不喜欢。 全身浸入水中时,他才看见池子对面有一个架起的竹篮,他从水中缓缓划过去,发现里头是新鲜的木槿花瓣。 拿起竹篮将花瓣倒入池子中,顿时淡香四溢,混合着檀香,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粉色的花瓣混合着白雾,将皮肤衬得更为通透,面上因为温热而升起的两抹红晕更是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模样。 渐渐地,疲倦涌上心头,他便靠在玉池边闭目养神。 “嗒。” 是锁扣松卸的声音。 似乎是从那条甬道处传来的。 曲槐心倏忽间睁开眼,转头看向那处,但那处却归于平静,好似方才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等了片刻依然没动静,他便放下心又坐了回去。 “咔嗒。” 奇怪的声音再次传开,这次更大声了些。 他撑着手走上去,探着头向甬道里看去,却发现尽头似乎是一扇极不起眼的门。 就在他的注视下,那门,缓缓打开了。 门后是熟悉的楠木雕花床、书安、橱、柜、字画、书册…… 这俨然是方才刚见过的场景。 甬道竟然一直通向何浅陌的那间主屋! 而此时的门后,女子外袍已解,腰间绸带已松,墨发散落,中衣慵懒地搭在身上,雾气萦绕在脸侧。 !! 曲槐心怔愣在原地,颊上的潮.红更深。 女子也有些讶异,视线从他的面上一路向下移。 他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转身挡住女子的视线,但此时他瘦嫩的背影却又全然暴露在了那人眼前,颇有掩耳盗铃的架势。 情急之下只好连忙小跑着浸回池中,单单露出个脑袋在外头,还顺便扒拉了许多花瓣过来。 此时此刻他只想拎着秋华的领子问问他,为什么好好的一间汤池竟然能通到何浅陌的屋子里。 “你这是想与我一起沐浴?”女子欺身上前,抬起手竟想将中衣也脱下。 “天有些闷所以才先进来的,殿下若要用,我便先上去了。”男子发尾被水打湿,在池汤里浮散开,眼角流露出一丝俏意和委屈。 “提醒我要讲究先来后到?”女子挑眉,有些好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一起。” 真是没脸没皮,往日不会常常同钱若玟在此…… 一想到那副画面,他又是一阵恶寒。 “不敢。”他肩膀微颤,眉间轻蹙,如秋水般漾开,一副担忧的神情,“秋华为我找衣裳去了,若看见殿下此般,是不是不太好?” “我与你恩爱异常,他们该为我们高兴才是。”女子的手已经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白皙紧致的肩胛骨。 “等等!”曲槐心见她脸皮比天厚,一下也有些急了,“殿下与钱公子闹惯了,可我却……却……” 男子贝齿轻咬着唇瓣,朱红的血色鲜艳欲滴,眼中不知是雾气凝结的水珠还是眼泪,叫人看着着实不忍。 “谁告诉你钱若玟来过这儿?” “……”曲槐心不解地抬头。 “这是我的池子,没准许旁人来过。”女子缓缓靠近,寒气与暖风纠结缠绕,拂过曲槐心的脖颈,带来一丝凉意。 这难道不是在他的留心居里? 池子怎么成她的了? “倒是你偷偷溜进来,不怕我惩罚?” 她的脸在面前不断放大,好像快要贴上来,曲槐心惊得往后一退,却忘了自己在水里,一个没稳住,脚下踉跄,身子突然向后倒去。 此时,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将他一把拉出水面。 整个人从上到下,皆落入她的眼底。 “你!”曲槐心再装不下去,张开口想叫出声,却硬生生呛进一口水。 “咳咳……咳……” 他一下子没缓过劲,扶着池边咳嗽起来。 就在此时,门外适时响起两声轻敲。 “侧君,衣裳我给您送来了。” 何浅陌闻言眸色一暗,见那小侍双手放在身前捧着几件叠好的衣衫,有些扫兴地说道:“今日只好先放过你。”说着走过甬道又回到房中,还不忘重新将门锁上。 曲槐心呼出一口气,换上衣裳招呼秋华赶紧溜了出去。 “这池子到底是谁的?”他盯着面前黝黑的人脸问道。 “不知道。”秋华嘴一咧,露出一口大白牙,“奴第一日来,以为那儿就是给侧君沐浴用的。” 第23章 弄巧成拙 黝黑的脸蛋看上去憨厚老实,实则眼底一抹精光比那口牙更亮更白。 曲槐心莫名觉得他很欠揍。 等走过旁边那间屋子时,却发现里头亮着烛光却无人影,应当是他离开后那人又从甬道去了汤池中。 看着一左一右两间几近一样的房门,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 元琪曾说过,虽六皇女府的后院中有数十妾室,但她却偏偏只宠幸钱若玟一人,几乎夜夜宿在此处。 从前当她是眼光差,现下细细想来,旁人只道她进了卉苑,里头发生了什么却一概不知。 难道……她根本没有同钱若玟在一起,而只是睡在旁边的那间屋内? 若真如此,那坊间所流传的六皇女骄奢风流、淫逸荒唐一说大概也只是个幌子。 可她为何要故意让世人皆唾骂自己? 曲槐心忽觉背后一凉,不敢再想下去。 …… 千户万户曈曈日,总将新人换旧人。 外人看来,府中侧君一立,六皇女殿下确实规矩了许多,没再出去喝过花酒,画舫的烛火也许久不曾亮起,据说数十天来都只宿在留心居内,颇有些金盆洗手的意味。 但又有另一种说法不知怎的也不胫而走,说是青楼出身的侧君狐媚之术炉火纯青,才能夜夜将殿下骗上他的床,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元琪和柳含霜将这话讲给曲槐心听,他本是不想放在心上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在意。 这不前两天酿好的桃酒终于能开封,他今日得了空,向王管事要来铁锹让秋华扛着与他一道去元琪的院子里准备将酒挖出来,谁知半路竟被人拦住。 男子一席月白衣裳,青丝不苟,用软玉冠整齐束起,正站在过道处背对着自己。 柳含霜经过时他方才转过身子,正好挡住他的去路。 “侧君。”陶逸白向他略施身,该有的礼数仍是没少。 曲槐心本对他颇有好感,但上回他为了能选中侧君,派小侍前来打探消息的做法属实叫他看不上,故此心里也多了几分防备。 他只轻点了一下头:“陶公子,还请借过。” 对方身形未动,嘴角抿成一条线:“我虽敬你一声侧君,可有些话仍是想说。” 看来不是巧遇,而是专门为他而来。 “陶公子请便。”曲槐心也定下脚步。 “殿下是皇女,是皇家的脸面,侧君若不行劝诫之事,只一味放纵她贪图床笫之欢,恐怕……”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听着必然十分刺耳,但此时配上陶逸白这温润如玉的面庞,竟还真有些大义凛然的意思。 果然何浅陌淫贼的形象深入人心,规规矩矩待在侧君院子里,还能被编排这么一出。 曲槐心不知她究竟目的为何,也不敢吐露太多:“我只一介弱男子,殿下想做什么便做了,我又如何能左右她的想法。” “侧君是全然不顾外人如何看待六皇女府上下?” “我管他们做甚?” 一句话将陶逸白噎了回去,他沉默半晌,像是下定决定一般捏起手:“侧君若真不愿规劝殿下回头,莫怪我要抢了主君的位子。” 他发冠上的软玉在光下发出脂白色的暖光,口中吐出的话却带着些锋芒。 这是在威胁他? 曲槐心不禁好笑,这太傅之子到底是文人,威胁人都如此温和。 巴不得他赶紧来抢,欢迎至极。 陶逸白见他不仅不紧张,眼底还甚是不在意,登时有些不悦,又见他抬脚欲要走,便没忍住用手扯住他的袖子:“侧君。” 曲槐心没兴致再同他讨论这些规矩啊大义的,想拉回自己的衣服,可一抬头却见路那头缓缓走来一道身着玄衣的人影,肃穆厚重的颜色在路边一片碧绿的衬托下格外扎眼。 他凤眼微眯,面上立时换了一副表情:“陶公子,你母亲是太傅,又那么受陛下器重,以后正君之位一定是你的,我不敢与你相争,求求你就放我走吧……” 原本犀利的语调变得软糯,带着略微地鼻音向陶逸白求着饶,衣角又被他强行抓在手里,远远看来就能瞧见发了皱,好似陶逸白拉着要对他动手一般。 陶逸白原本以为他也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可没想到自己方强硬了些,曲槐心的眼眶一红,瞬时就噙上了泪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忽然有些发怔:“侧君……” “你若真对殿下不满,便自己同她说吧,男子以妻主为纲,实在不敢说出那种话来,陶公子你就莫要逼我了……”说着,曲槐心朱唇微颤,尾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明明陶逸白的力道也不大,他却偏偏一副想挣又挣不开的模样。 那处的人影越来越近,玄色的衣袂肆意翻飞,女子却因为这一句“妻主”勾起嘴角。 “殿……殿下。”曲槐心凤眼直直向后看去,不可置信地微张小口。 陶逸白一惊,连忙松开手向后转去,看清来人的身份后立时半福下身:“殿下。”只是声音有些虚战。 “你对我有何不满?”女子沉吟道,“就因为没让你做侧君?” 男子眉眼低敛,捏着泛白的指节:“妾不敢。” “殿下,陶公子只是觉得陛下总待在留心居,难免伤了后院哥儿们的心,合该雨露均沾才是。”曲槐心面带委屈地说道,“连带着哥儿们对我也有些怨气。” 他早就想把这人从院子里赶走了,终于给他逮着个由头。 女子见他演得格外投入,忽然走上前,寒气乍现:“你当真想我去宠幸他们?” 曲槐心竟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一丝愠怒,不由想翻白眼,不知这只老狐狸生的哪门子气。 “陶公子言之有理,陛下来时也格外欢喜他,没准哪日我还得唤他一声哥哥。”他边说边故意向陶逸白投去羡慕的表情。 “侧君刚立,正君之位还轮不到旁人来觊觎。”何浅陌面无表情道。 话音刚落,陶逸白面上忽然一片惨白,身子抖瑟仿佛马上要掉落的枯叶。 曲槐心见他吃了教训,也不欲再为难,便开口道:“殿下,王管事说秋华拿来的铁锹一会儿得还回去,我就先退下了。” 秋华也忍不住点了点头,这鬼东西重得快把他的肩膀压歪了。 陶逸白也算有眼力见,立时也跟着向后一步:“妾也告退。” 只是身子还没稳住,眼看着要倒下,连忙扶住一旁的木枝才堪堪站直。 何浅陌未作声,曲槐心便当他默许了,带着秋华向元琪院子的方向走去。 这下陶逸白吃了瘪,总该能消停两日,他可不想再听到那一套大忠大义的酸话。 可刚走了几步,他发现背后的脚步声一直未停下,跟自己保留着大约一丈远。 他狐疑地回头,果然瞧见女子踩着长靴,见他不动也默然停下脚步。 一股不好的预感撞得他头嗡嗡响:“殿下,你跟着我做什么?” 何浅陌挑眉:“你方才还叫我雨露均沾,忘了?我去府中看看,随意挑一个晚上侍寝。” “你!”曲槐心一惊,忽然脑子一片空白,“……你随意。” 她跟在他身后走的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府内最北侧。 只通向元琪的院子。 第24章 六皇女要宠幸其他人 无太多人问津的小院外传来脚步声,坐着干等的几人顿时面上露出欣喜,元琪小跑着过去打开门。 “槐心哥哥!说好辰时怎么到现在才来呀!”可下一刻他却发现曲槐心的脸黑得可怕,有些不解地嘟囔道,“怎么了……” 秋华跟着走进来,肩上还扛着两把铁锹。 等第三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肉肉的小手捂住嘴,吓得眼睛溜圆:“殿……殿下……” 身后还坐在木凳上的两人循声望去,瞬时看清来人的面容,蒹葭本就惨白阴郁的脸更是冷得下人,他飞快转身飘进右侧的屋内,“砰”一声关上门,框上的灰尘甚至都抖了三抖,洋洋洒洒落了下来。 何浅陌恍如未见,而是径直走到众人跟前,柳含霜赶紧站起身,到内屋去将唯一一张还算拿的出手的红樟木太师椅搬了出来放在空地上:“殿下,您请坐。” 平日里欢声笑语不断的小院里此时只有不知名的寒气掠过,气氛降至冰点。 “愣着做什么,不是借了铁锹么,挖啊。”何浅陌一抬手,指了指秋华靠在树干上的家伙什。 元琪努了努嘴,上前选了一支扛起来:“那我可挖了。” “我来,你毛手毛脚的,小心把坛子弄破了。”柳含霜从他手中抢过铁锹,一切吃食都是他的宝贝,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何浅陌又将视线转向曲槐心:“侧君,你怎么不挖?” 曲槐心躲在背后翻了个白眼,只好拿起一旁的另一支也跟着围到树干旁。 地上有一块土的颜色比周围深上不少,当是不久前才被翻弄过,两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原先留下的痕迹将土一点点铲出来,顿时在旁边堆起了一座小土丘。 “等等,我碰到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柳含霜咧开嘴,然后示意他们停下来,直接用手将两旁的土扒拉开,露出里头褐色的罐子。 费了好大的劲,才全部安然无恙地取出来,一共是四坛,三坛桃酒,还有一坛是随手摘的院内的葡萄所制。 泥封一开,一股清冽的果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元琪忍不住用食指点在外头溢出来的几滴上,随后塞进嘴里:“哇,又甜又香!” “那当然,我进屋拿酒盏来。”柳含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本算着加上秋华一共五个人,就备下了五只酒盏,但蒹葭躲进屋子动静全无,现下就多出来一只,斟满后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给背后那座大佛送过去。 何浅陌见他们这副见了鬼的神情,心中了然:“侧君,也拿来我尝尝。” 叫人送过去还不算,还非得点他的名字,曲槐心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多出来的那盏送至她跟前:“殿下请用。” 女子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从他手背划过,让他心头不由升起些异样。 将桃酒送至面前,薄唇轻启,入口甘甜,回味又带着些淡苦,黄酒底滚过喉咙,微辣又觉一股暖意,虽不似女子平日喝的酒那般烈,但细细品来也颇有韵味。 “殿下,好喝吗?”自从曲槐心也他的厨艺折服后,柳含霜没了挑战,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那一脸期待的模样又出现了,丝毫不顾失礼与否。 “嗯,不错。” “哈哈,我就知道。”柳含霜甚至夸张地大笑两声,没人会不喜欢他做的吃食。 何浅陌轻轻将酒盏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拍了拍手站起身:“好了,酒也喝罢,该做正事了。” 曲槐心瞪大眼睛,看着一脸茫然的元琪和柳含霜心中五味陈杂。 她不会是…… “你们两个过来。”何浅陌指着那处的两人说道。 眼前两人规规矩矩并排站好,她先是看向矮了一个头的元琪,眼里闪过一丝看不清意味的光:“你……” 元琪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女子若有所思,语气里似乎隐藏着一丝叫人听不分明的情绪。 随后她转开脸,看向仍在憨笑着的柳含霜:“你做的桃酒不错,那就你了。” “我?”柳含霜左右环顾,确认六皇女真的在同自己说话,“殿下有何吩咐?” “今晚来侍寝。” 除了他本人傻站在原地,曲槐心和元琪都面露震惊,甚至连右侧大门紧闭的屋内都传来一声陶碗掉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含霜哥哥要侍寝了?”元琪歪着脑袋。 “是。”柳含霜应到。 曲槐心看着柳含霜并未拒绝这才想起来,这个憨憨一直觉得能侍寝是件好事。 …… 今夜六皇女果真没有去留心居。 后院那位长相颇不起眼,说话嗓门又粗又大的柳含霜被传去了寝殿。 六皇女说今日是头一夜,在府中无甚乐趣,索性带着柳含霜去了府外,据说画舫上的烛火重新亮起,只为了取悦后院这位新得宠的妾室。 从前何浅陌刚宿在留心居时,曲槐心夜里总睡不踏实,可这数十天一过,今日她头一回不宿在这里,他却辗转反侧,彻底睡不着了。 屋外月华明晴,透过纸窗照到他面庞上,他睁着眼睛盯着同一个地方良久,直到眼眶发酸才回过神来。 柳含霜现在与那人在一道,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偌大的留心居,不时传出翻身的动静和连绵不绝的叹气声。 …… 而此时的万华街后的碧湖上,一座画舫内灯火通明,粉色的帷帐在夜风中飘飞,与漫天星子缠绵悱恻,雀替四角挂着的铜铃铛钉钉轻响,丝乐相和,宛若仙境。 舫内,朱色的红酸枝木桌旁,女子端起酒杯坐于一侧,嘴角含笑地看着面前两人你来我往地傻招呼。 “五皇女殿下,我早听过您,您府里有许多京城里闻名的厨子。”柳含霜满脸崇拜地看着对面一位浓眉大眼、国字脸的女子。 何晓呈挠了挠头,憨笑了一记,声如洪钟:“小意思,以后到我府里来尝尝,个个做菜顶好吃。” 何浅陌不忘在一旁给他们助攻:“柳公子做的可不比你那些厨子差。” “当真?”五皇女顿时来了兴致,眼中直冒光,她忽然觉得眼前这男子长得也大方,不似外头那些莺莺燕燕,太过柔弱,走两步就一副要倒的模样。 柳含霜从未被女子用如此火热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脸上升起一团红云:“殿下谬赞了。” “能让我皇妹说好吃的,你还是头一个。”五皇女不禁坐得靠他禁了些,手臂与他靠在一起。 “那过几日去玉凉城避暑,你便也一道去,到时候给我皇姐露一手。”何浅陌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换来换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好主意。”五皇女也跟着点点头。 “我皇姐还未娶夫郎,每次随行都是孤家寡人一个,看着着实可怜。” 柳含霜一听她还未娶夫,连带着耳朵根子也红了起来:“啊?我……” “那些寻常男子过于柔弱,没一个能入得了我眼的。”五皇女别过眼去,有些不好意思。 “那什么样的能入皇姐的眼?” “就……这样的。”何晓呈怕自己太唐突,只敢不时瞄柳含霜几下,随后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何浅陌看着这两人扭扭捏捏的样子,嘴角笑意更甚。 没过多久,宫中传来消息说五日后便要动身去玉凉城,王管事拿到随行名册后有些讶异,随后派人请来曲槐心与柳含霜:“侧君,殿下吩咐此次您……和柳公子一道陪着去。” 曲槐心不禁看向身侧的柳含霜,只见他眸中沁水,红云从脖子根一路升到耳朵尖,扯着帕子,竟露出一副从未见过的男儿家的娇羞之态。 他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25章 吃醋醋 此次前去玉凉城,宫中只派出了十二名资历老道的高位侍人与侍卫随行,女帝携帝君与受宠的几位贵君坐于正中央的龙辇上,由六匹骏马开路,四角的木雕龙头栩栩如生,车身上下也均镶嵌着上好的珠玉宝石。 二皇女携正君、侧君,三皇女携侧君与一名宠妾随行,各自的马车位于龙辇正前方。 龙辇正后方是何浅陌的马车,因着五皇女孤家寡人一个,便与她同坐一辆,再往后跟着的一串为一众皇子与侍人所乘。 侍卫骑着高头大马分列两边,朱红的宫门一开,一行人徐徐而出,场面甚是浩荡。 马车内。 曲槐心和柳含霜坐在一侧,对面是何浅陌与何晓呈。 “我做了些荷叶酥,你们尝尝。” 柳含霜一开口,曲槐心就听出了不对劲,以他的嗓门,在里头说话外面也绝对能听得清清楚楚,可现在却故意放低,甚至还捏着些嗓子,怪异得很。 转头看去,发现他正埋下头,盯着自己不安分的手指,脸上红得似乎能滴下血,好似煮了一锅红糖,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气。 趁人不注意时又飞快抬起,瞄一眼对面坐着的人后再次垂下,两根食指对这绕啊绕。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这是在害羞。 曲槐心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出了神,这才侍寝了一晚上,怎么就能给他迷的晕头转向的。 他与柳含霜是好友,看他此时一副娇羞的小男儿模样本该为他高兴才对,可心里却怎么也乐不起来。 前几日他还觉着何浅陌是装出来的贪图男色,现在看来完全是他想多了,拎起一个人就能抓着侍寝的女人不是淫贼是什么。 这种人如此多情,他可得提醒提醒柳含霜,千万别陷得太深。 正发着愣,何浅陌已经解开荷叶外系着的细绳,从里头拿了两块,一块递给了何晓呈,另一块伸到曲槐心跟前。 “真不错!”何晓呈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赞美,震得帘子发抖。 而曲槐心盯着女子纤长的手指和不经意间散落在纹路里的碎屑,忽然觉着自己手臂很沉,抬不起来。 今日他有些不对劲。 柳含霜做的东西每一样都好吃,平日里除了元琪就是他最积极,可这次看着这枚荷叶酥他竟然丝毫提不起胃口。 “槐心你也吃啊。”柳含霜见他半天没反应,在一旁提醒道。 “嗯。”曲槐心定了定心神勉强扯出一抹笑,随手接过。 女子的手仍旧很凉,可他一碰到却似被烫着一般飞快缩了回去。 酥皮脆得过分,轻轻一咬就碎成了几片,馅料又很软糯,混合着醇厚的香气刺激着味蕾和嗅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可他方咬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张嘴,可见柳含霜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只好硬塞入肚,味同嚼蜡。 碧绿的荷叶里统共也就六块,剩下的全被何晓呈给抓走,边吃还边琢磨着用料和做法,曲槐心没什么兴趣,只好掀开小窗上的锦帘,侧身望着沿途的景色发呆。 去玉凉城需要两三日光景,途经冼州,城中有一赵将军府,为开国大将军赵且风的后裔所在,当年建国之时兵力孱弱,是这位将军杀伐果遒,浴血奋战,凭一己之力斩下三千敌首才为大州拿下万里江河,可功成名就后却选择归乡退隐,回到了冼州。 女帝计划在赵府借住几日,一来修整队伍,二来也顺道祭拜一下这位赵将军。 颠簸了许久,道路两旁的景色不断变换,接着不知外头谁喊了一声“到了”,轮毂跟着戛然而止。 帘外,是坐落在山间绿丛中的一座庄严肃穆的大宅院,暗色的红漆门上挂着两只大铜扣。 下马车时,两位皇女先行下去走在前头,曲槐心与柳含霜跟着。 他见身旁之人一脸意犹未尽,似乎有些不舍,忍不住小声问道:“你喜欢她?” “……嗯。”柳含霜仍是定定望着前面两道身影,捂着脸心不在焉地答道,反应过来后才突然跳起来一声惊呼,“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俨然一副被戳穿小心思的慌乱姿态。 曲槐心觉得自己不喜欢六皇女,总想方设法避着她,也不愿做这劳什子侧夫,可如今不知为何见到柳含霜这副模样却觉得难受得很。 是恨铁不成钢吧。 六皇女如此花心又多情,怎么会真有人喜欢她呢? 没错,就是恨铁不成钢,柳含霜这个憨憨真好骗。 “就是好奇,你喜欢她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她长相好看,人也直爽。”柳含霜偷偷凑近他耳边,“而且……她说她看不惯其他弱不禁风的男子,就单单喜欢我这样的,我从小到大都不讨喜,没想到还有人说只喜欢我呢。” 他嘿嘿一声傻笑,随后却又差点跳起来:“哎呀我在说什么,真是太没羞没臊了,呸。” “……”曲槐心第一次知道平日那么大大咧咧的人,在遇到喜欢的人时也能这般扭捏。 单单喜欢他,只喜欢他。 何浅陌那淫贼怕是对钱若玟也这么说。 “你可别告诉元琪,我怕他看我笑话。”柳含霜捏了捏他的手。 “嗯,不说。”他看着眼前这个红扑扑的脸蛋,实在不忍心往他脑门上泼冷水,就让他先乐着,只是不由地有些心虚,总有一种是他将柳含霜推进坑里的错觉。 要是那日他不提那句雨露均沾就好了。 …… 这一行林林总总近50人,为了能妥当安排,赵府上下两个月前就开始着手打点与布置,本隐于山脚下的陈旧宅院焕然一新,看着比以往喜庆了许多。 一进门,正厅的门檐上挂着两只红灯笼,地上已经跪了几圈人,见到女帝一行过来纷纷磕头行礼。 “陛下。”主母赵德琴已年近花甲,虽拄着拐杖却精神矍铄。 “快请起,诸位也都快平身吧。”女帝对赵家人天生带着几分敬意,连忙扶起她的手,“此次前来是为了祭拜赵将军,不必行这些虚礼,该是我们向您道谢才是。” “多谢陛下。”上了年纪的人听不得这些,见京城里的人还惦记着她们老赵家,顿时眼眶就发了红,“多亏陛下庇佑,咱们赵家才能有今日。” “说的哪里话。”女帝笑道,随后便搀着她往里走:“若无你们赵家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咱们大州如何能有这般太平,前面站的可是赵家的小辈?有几个看着灵气得很。” “是。”赵德琴闻言朝他们招招手,“慧儿、袖梨,都过来向陛下问好。” 被叫的两人个子明显比其他人高上不少,头发高高竖起,打扮干净利落,看着确实精神。 她们纷纷上前一抱拳:“陛下万福。” “都多大了,可曾娶夫?” 两人年岁不大,自然还未经人事,忍不住相视一笑,挠了挠脑袋。 曲槐心还在想着方才柳含霜的话,故此一直看着前方出神,可落到何浅陌眼里就变了味,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仿佛他对那两个女子颇感兴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都忘了眨。 “都是些十七八的嫩草。” 他闻声一惊,才发现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得离他如此之近,甚至能透过衣物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气,方才的话语也似就在他耳边。 曲槐心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痒,连忙向左跨了一步,还顺便看向柳含霜,果然见他含情脉脉地望着这个方向,更是避她不及。 他可不想让柳含霜记恨上她,否则怎么保障将来的伙食水平。 何浅陌注意到他细小的动作,心里属实不乐意了。 这小狐狸是在故意躲她? 第26章 年轻人不懂节制 赵府因为地处山林中,周围人迹罕至,所以格外宽敞,前院后院加起来占了将近两百亩地,虽整个赵氏都住在其中,余下的屋子安置这几十号人也绰绰有余。 女帝与几位皇女要在前厅与赵家人叙旧,男眷就都被安置到后院,曲槐心与柳含霜的屋子就隔着一堵墙,一到酉时三刻就有小侍送来了饭食。 吃完后曲槐心无聊得紧,便想着趁何浅陌不在便到隔壁屋子坐坐,顺道邀他一同出去散步消食。 方走两三步,却见一个小侍打扮的人从面前经过,径直进了隔间对着里头一行礼:“柳公子,殿下邀您去前面赏月。”因为隔着门,那声音断断续续,可他却听得格外分清。 “好嘞,这就去。”柳含霜答应得飞快,同时屋里传来收拾东西的动静。 “殿下还特别吩咐说,叫您别带上曲侧君。” “啊?哦……好,我还正想去叫槐心一道去呢。” 曲槐心的脚步立马顿住。 不带他? 好得很,自己也根本不想见她。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屋里,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柳含霜步履轻快地朝前厅走去。 那双腿之间蹦哒得,宛如一只花蝴蝶。 曲槐心看傻了眼,这还是那个大大咧咧,一心只想着做吃食的人么。 他确实是低估何浅陌了。 现下是将人泡在蜜罐子里,下一秒却有可能弃之如敝履,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选了柳含霜,叫他如何能置之不理,只是也不知道这榆木脑袋能不能想明白。 而前厅旁的客房之外,何晓呈本还大大咧咧吃着烤馕,柳含霜一到,惊得她一把扔下,顺便抬手飞快在嘴角扒拉了两下,把碎屑都甩到了旁边坐着的人身上。 何浅陌满脸冷漠,嫌弃地一拍:“恶心。” “两位殿下。”柳含霜笑成了眯眯眼,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那名国字脸的女子。 “来,快来坐。”何晓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子。 “皇姐,你还真不客气,这可是我的妾室。” 女子语气颇为凌厉,柳含霜幻想的泡沫一下被戳破,脸色刷白。 他的确不是待字闺中,都已经嫁出去的人了,如今又怎么能对旁人生出这种情愫。 如此不知廉耻,抓去浸猪笼都不为过。 “请殿下恕罪……”他的声音有些粗犷,就算期期艾艾地说也没半点招人怜,反而急得自己浑身发抖。 见柳含霜受了委屈,何晓呈也慌了,连忙向她解释道:“皇妹你别怪他,是我僭越了,你有什么冲我来……” “不关五皇女的事,是奴……奴……”柳含霜试了几遍,还是不好意思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 “噗嗤。” 何浅陌忍不住一声轻笑:“你们两个憨货凑到一起正合适。”说着她抬头站起身,“今日这月亮属实又圆又亮,你们便在这儿先赏着,我去别处走走。” 那两人也跟着抬头一望天,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立马默契地低下头,脖子根处升起一道红云,一直飞到脸颊上。 周围好像萦绕着一股味道,一股酸臭味。 何浅陌将墨色袖口残留的馕饼屑子掸落,径直往后院方向走去。 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故意当着曲槐心的面将柳含霜邀来的,还特地吩咐不要带上他。 谁叫他今日躲着自己。 本以为此时那人应该正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可当她饶有兴致地踱步到窗外时,却见里头的烛火已灭,四周黑漆漆的格外静谧。 轻轻推门进去,皎洁的月华之下,床上之人穿着蚕丝中衣安静地躺在床中央,小腹微微起伏,呼吸规律而绵长。 纤长的睫毛盖住一双凤眼,眼尾上翘流出一股子娇意。 竟然睡着了。 内心里本燃着的一撮小火苗“噗”的一声被浇灭,何浅陌第一次尝到挫败的感觉,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她像看怪物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床上那人,强忍住内心将他提起来质问的冲动。 眼见着好友被宠幸,自己失了宠,他到底是如何能睡得着的? 许是太热,曲槐心嘴里呓语一声,将左腿挪出了被子,光亮的蚕绸下,露出白得泛莹光的小腿肚,再往下是修长的脚脖子以及圆润如白玉般的脚趾。 何浅陌一愣,忽然有些不自在。 男子并未醒,只是翻了个身面朝内侧着。 足足在一旁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看着他换了各种姿势,何浅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真的睡得挺香,一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心里升起一股子不爽,她转身朝外,但没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是走回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捻起被子的一角给他盖了上去。 罢了,等醒了再找他算账。 …… 到了夏季后,天便亮得格外早。 赵府的后院不知何处养了几只鸡,一出鱼肚白就开始打鸣,一声高过一声,好似比武似的。 翌日曲槐心幽幽醒来,却犹记着昨晚做的梦。 梦里他坐在窗边,树上突然跳下来一只猴子,那红红的脸差点杵到他脸上,圆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怪吓人的。 “曲侧君,今日要去祭拜赵将军。”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下人的声音,“奴来服侍您洗漱。” “进来吧。” 秋华这次没能跟来,但随身的细软给他打点得格外仔细,佩饰和衣裳都按他的喜好叠得整整齐齐。 曲槐心随意挑了一件,简单将发冠好便出了门,却见隔壁屋子大门紧闭,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子站在外头直跺脚,看到他来立马上前求助道:“侧君,马上就要上山了,可柳公子他半天都没个动静……” “他昨日可曾回来?” “殿下吩咐我过来,该是回来了的。” 那就奇了怪了,柳含霜虽性子大大咧咧的,可平日里是最恪守规矩的,久久不开门确实不太正常。 他走上前敲了两下:“含霜。” 没动静。 “含霜?” 加重了力道还是没用,曲槐心不免有些担心,只好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床上的被子裹得鼓鼓囊囊,活像一只蚕蛹。 他走近将被子扒拉开,露出睡眼惺忪的柳含霜,眨巴着本就不大的眼睛望着他。 两眼下面还有一整片大大的乌青。 “你昨日几时回来的?” “丑时。” 柳含霜显然还没睡醒,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第27章 惊变 何浅陌这个淫贼,竟然如此不知节制,闹他到丑时? 曲槐心刚想开口再问,但见小侍一脸焦急盯着两人,想催又不敢催,只好先作罢。 因着柳含霜耽搁了些时辰,收拾好到府门前时,以女帝为首,众人已然静立着不敢言语,连所穿的衣裳都多是素色和暗色。 见他们二人过来,皆投来不太友好的目光。 “陛下,人都到齐便可以上山了。”赵家主母道。 女帝点了点头:“走吧。”面上略有不悦。 话音刚落,一行人自觉分成两队,跟在她身后。 此山坐落于冼州北部,东环圆湖西靠田垅,四周一片开阔,是为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原唤红鸣山,由于赵将军逝世后长眠于山顶之上,先帝又重新赐名且风山。 赵家主母年事已高,也坚持徒步而上,赵慧与赵袖梨便跟在左右,方便随时照看她。 他们在前,何浅陌和何晓呈带着他们两个在后,不知怎的,走着走着三皇女的宠妾弄河一个人落到了后头。 山路本就不宽敞,他还愣是硬占去大半,神情颇为倨傲。 曲槐心每走两下就找不到地方落脚,只好停下等他过去才能向前挪动几步,速度也不由放慢,男子便又到前头去挤其他人。 “牛什么牛。”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应当是队伍里的哪位皇子嘟囔了一句。 “就是,仗着皇姐的恩宠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旁边也有人跟着附和。 柳含霜满脸疑惑:“一个妾也能如此威风?” “这位的母家近来在京城里风头正盛,估摸着不出几日,他的位分可就在那侧君之上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凑上来,嗓门大得惊人,惹得前面好几人回了头。 何浅陌也跟着走近,曲槐心果然见柳含霜又开始魂不守舍,便故意让开了些,侧着身子却没见到女子的脸顿时黑了几分。 墓冢前的祭台早在七日之前就摆好,清早府中的小厮便将祭拜用的物什送上来,正中央是九盘贡品,分别为瓜、果、菜、肉与各色点心,两侧有两支白烛,中央为一个铜制螭兽香炉。 近晌午时一行人才登顶,山路不好走,天又热,几个身子娇弱的皇子早就累得小脸煞白,弯腰边埋怨边敲着腿,曲槐心见柳含霜站在何浅陌旁,就往左侧挪了些,与那宠妾弄河并肩站着。 赵家主母先行上前一拜,随后转向众人:“内外肃静。” 女帝也跟着冷眼扫视一周,吓得众人站在原地不敢再动,赵慧与赵袖梨将香火拿来,众人皆执三支长香点燃,默哀静候祭拜礼。 “一拜。” 曲槐心将三支香举在身前,跟着周围人一同弯腰行了个拜礼。 “二拜。” “三拜。”赵德琴虽声音苍老,但也格外有穿透力。 “行上香礼。” 接着,从女帝开始、帝后与诸位贵君、诸皇女皇子,再到侧君、妾依次上前进香,将自己手里的三支插入香炉中。 “肃立。”赵德琴取出一盏瑞宝白瓷酒盅,斟了一杯舜泉酒双手奉在女帝跟前,“陛下,可行酌酒礼了,从前老祖宗就爱喝这一口舜泉酒,便宜又烈,说是喝了浑身暖乎着,打起仗来更有劲。” “酌酒、献酌。” 女帝接过走至墓冢前,将手中的酒盅举起。 “祼地。” 闻言女帝手臂上举,高声道:“赵将军,当年有你为玚帝鞠躬尽瘁,大州才能有此盛景,只要这山河一日不枯,我们何氏会世代庇护赵家后人,将汝之功勋铭刻在心。” 接着酒盅稍稍倾斜,从左至右将酒水撒在冢前的黄土上,在上头留下了一道深褐色的酒渍。 “女子行揖礼。” “一揖。” “二揖。” “三揖。” “拜祭礼毕。” 一直到申时,整个祭奠礼才算全部结束,少了一顿午饭,许多人饿得前胸贴肚皮,被这日头险些晒虚脱。 好不容易等到女帝下令说能下山,三皇女何几硕却一声惊呼:“等等!” 曲槐心回头,见她正站在那螭兽香炉前若有所思。 “炉子里,有五根香倒了。”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响起窃窃私语,赵德琴拄着拐杖第一个走上去,看到那里头果真有五根香已经躺了下来,周身被烫得焦黑。 “祖母,这可是不祥之……”赵袖梨倒吸一口凉气,却立时被赵德琴喝住。 “休要胡说!”她脚步微颤,向着墓碑行了个礼,“祭拜本就是心意,倒香之人再重新上三柱,老祖宗勿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炉子里插的香那么多,谁能分清到底是谁的。 旁人不知晓,曲槐心却记得清楚,最边上的两根,一根是他的,一根是那名宠妾弄河的。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出去重新上香时,原本在人群正中央的二皇女却冷着脸走上前,从赵慧手中又取回三根香。 曲槐心与弄河也跟着上了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燃了香叩拜后插进香炉,只是这次格外仔细了些,找的都是香灰较为结实的地方。 本以为只是个小插曲,可第二日一早,整个赵府都被一名小侍的尖叫声给吵醒。 “啊!” 他一打开门,三皇女夜宿在此,彼时正躺在红木雕漆架子床上闭眼熟寐,面上被溅上点点鲜红色。 而她身侧的男子正仰躺着,四肢瘫软垂在身侧,头已经没了。 鲜红的血染了一床,甚至在地上也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门前,腥味扑面而来。 墙上也是血红淋漓。 小侍没注意,进来就一脚踩在血上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三皇女闻声幽幽转醒,看见面前一幕时却无甚反应,眼神忽明忽灭,叫人琢磨不透。 只是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赵府,坐落在山脚下隐居多年的宅子瞬时被不安和恐惧笼罩。 弄河死了。 脑袋被刀砍断了。 说是刀口又齐又锋利,像极了当年赵大将军在阵杀敌时所用的手段。 更有下人透露,就连一直供在祠堂中的魁风刀今日似乎也能闻见血腥味。 再联想起那日他上的香莫名倒下去,就有人开始传些风言风语,说是他上香时心不诚,对先人不敬在前,赵将军一怒,便将他的命给取了。 第28章 轮到你了 “昨天日头那么大,山顶也没风,他敬的香都能倒,八成是惹了大将军的亡魂不快。” “是啊,你没瞧见他那日上山时自命不凡的模样,硬生生从旁人身上挤过去,能是诚心去祭拜的?” “我被指去收拾那屋子,到处是血,还一股子臭味,人被席子一卷就带走了。” “可那日倒香的可不止他一人啊,会不会……” 两个小侍头凑在一起边走边说,经过曲槐心屋子时,还不忘意味深长地朝里看了一眼。 饶是曲槐心和柳含霜不太与旁人接触,可府里里外都在议论,想不知道都不行。 柳含霜一向最怕听到怪力乱神的东西,抖抖索索地一把推开隔壁屋子的门,扯着嗓门喊道:“槐心!” 屋内的人还在小憩,睁开眼回头一看,只见他额间系着一条泛着毛边的红绸,粗糙得很,一看就是方才从哪儿撕扯下来的。 “你这戴的什么?” “红的,辟邪。”两个人在一起,柳含霜稍许安定了些,但说话时气息仍旧不稳,“听说了没?外头传得玄乎得很,说是大将军索命来了。” 曲槐心将他那条松松垮垮的红额带摘下来:“我看未必,大将军是忠义之士,又跟他无冤无仇的,怎么会杀他?” “说是因为看出他不是诚心祭拜去的……” “那日我的香也倒了,难道我心也不诚?” “……”柳含霜知道以曲槐心的为人,断然不会有不敬之心,但一夜之间死了个人是不假的,顿时有些担忧地抓住他的手臂,“不管真假,他到底是死了,你那日同他都倒了香,可得注意些。” 本来曲槐心是不怕的,可现下被他这么一提醒,背后顿时也冒起一股凉意。 那人昨日与他们同行时还高傲得很,只过了一晚,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具无头尸。 是鬼怪作祟亦或人为根本不重要,香倒人亡,下一个岂不是该轮到他和二皇女了? “没事,你……你放心,我今晚在此陪……陪你。”柳含霜安抚一般地拍了拍他,可平日时常眯起的眼睛今日瞪得格外大,里头塞满了恐惧。 这副模样,到时候没人来自己估计先吓个半死。 还没等他开口拒绝,外头忽然有人来传,说是女帝召所有人去前厅,要询问昨夜的情况。 萱花杻案前,三皇女倚坐在内,长发未冠,两手垂在身侧,双目无神,隐约能瞧见星星点点的红血丝,而她的侧君则在一旁默默轻抚着她的背部,似在安慰。 赵德琴拄着拐杖站在一侧,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庞此时也略显枯槁。 “昨夜的事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女帝冷声道,“到赵府才两日就出了人命,简直荒唐。” 杨贵君见三皇女很是憔悴,颇为心疼:“硕儿平日最疼弄河,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见不得他好!”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似的。 主母十分难为情:“贵君,府里出了这种事,老朽我难辞其咎,给老祖宗蒙羞了。” “可怜了弄河,昨夜醒着时还同我说了许多话,没想到今日已经天人相隔。”三皇女痛心疾首地说着,甚至眼角都有些湿润。 杨贵君也抹了把泪:“行了,女子有泪不轻弹,陛下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可有人素来与他有积怨,或是昨日起了争执的?”女帝看向众人。 底下几个皇子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张了张嘴,但没敢说出口。 “但说无妨,无论是谁。” 一位个子刚长到人腰部的小不点走了出来:“是四哥哥,昨日那人从山下挤过来,四哥哥与他吵了一架。” 四皇子一愣,登时急得跺脚:“不过是口角之争,总不至于到死人的地步,再者说要真谈有仇,王侧君才该是与他积怨已久,听闻近来皇姐宠他得紧,怕是有些人怀恨在心,生怕旁人要爬到自己头上来。” “你少血口喷人。”正在帮三皇女按着太阳穴的男子站直身子,声音有些凄切,“陛下,弄河他是被人生生砍下了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哪来的这本事。” “陛下,王侧君说的不无道理,他是被人砍了头,怕是只有习武的女子才能做到。”赵德琴跟着点了点头,随后在厅内扫视一圈,“可这弄河常年在皇女府中,又怎么会与旁的女子有瓜葛?” “该不会……真是赵将军来索命了?”杨贵君幽幽道,吓得众人议论纷纷,有的甚至惊叫出了声。 “老祖宗生前光明磊落,断不会做这等上天害命之事。”赵家主母将愠怒写在了脸上,抬起拐杖重重点了下地。 可底下没几个人愿意相信这句话,个个仍是一脸惊恐地小声耳语着。 “行了,别吵了,此事还得再细查。”女帝见半天未有眉目,向赵家主母吩咐道,“今日劳烦主母增派些人手,多加些府里巡逻的班次,另外再询问一下每个人昨夜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可有人能证明,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凶手找出来,不能污了赵将军名讳。” 赵德琴见女帝不信那鬼魂索命一说,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至于其他人,今夜都待在自己院内,莫要惊慌,更不得四处散播谣言。” 赵府坐落在深山脚下算得上是与世隔绝,此番断然不会惹祸上身,那若是皇家人动的手,传到外头去确实有损皇家脸面。 “是。”众人异口同声应到,行了礼便退了出来,几个被吓破胆的甚至手拉着手要一齐走。 来了前厅一趟曲槐心倒也冷静了不少,冤魂索命之说他是不信的,可有什么人要大张旗鼓地去杀三皇女府上一名宠妾? 不过凡事皆有因果,他与那些人无甚交情,刀子应当砍不到他头上来。 一想到这儿他定了定心神,看向那边仍吓得目光游离的柳含霜。 此时恰巧已有人先一步走过去,两道纤长的身影瞬间挡在他面前。 “你害怕?” 曲槐心只听到有人在问,声音不太真切,心里不由对何浅陌刮目相看,这人虽花心多情,但宠着人的时候对他倒真是关心。 但柳含霜似乎有些担心自己,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瞟,随后越过两人径直朝他走来。 “槐心,今夜我们同殿下在一起就不会害怕了。” 何浅陌也转过身来,嘴角紧绷,似在隐隐期待什么。 “不用了,我不怕。”曲槐心嘴角一勾,转身便走,他可不想去欣赏他们你侬我侬的场景。 可他又没看到,女子脸一黑,嘴角瞬间挂下来。 入夜。 隔壁屋子始终黑着,柳含霜应当是不回来了。 曲槐心吹熄烛火,脱了外袍正欲休息,忽然外头起了风,一下将他微开着透气的纸窗吹得哗哗直响。 “啪——” 木框打到墙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 风漏进来,将床上的纱帘掀得四处翻飞,架子上摆的书册也被飞速地沙沙翻开,惹得他心里不由打起鼓。 强忍着内心的不安,曲槐心轻轻走下床,逆着风将窗户关上,声音戛然而止,屋内的纱帐与书册瞬间归于平静,只是窗缝之间还能隐约听见尖细的风啸。 深更半夜突然起了风,还真是怪吓人的,他着实有些后悔方才没答应柳含霜的提议。 又等了片刻,见没别的动静,曲槐心才渐渐平复,生出了些许倦意。 刚躺下,他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 这间屋子门上无窗,但与门槛间有一条不算窄的缝,前几日夜里都有光从缝中漏出来照在屋内的地上,可今日却没有,只剩漆黑一片。 他屋外有人! 第29章 救了我也不爱你 周围的气息一下压抑骤沉, 如针芒在身,曲槐心不禁屏住呼吸,心中盘算着是否该重新将烛火点燃。 在这格外闷热的夏夜, 他竟觉得有些冷,不由攥紧了身旁的薄被。 只余下寂静。 明明门口的地面上反常地漆黑一片, 可却没有丝毫动作, 安静得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记错了。 可就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门缝时, “吱呀!” 门响了。 他瞳孔骤然紧锁, 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背着光的人影成黑乎乎的一团,慢慢向内靠近。 门重又被关上, 方才还些许亮堂的屋内重新被黑暗笼罩。 曲槐心一时不知道该闭眼还是睁眼,只好将一旁的被子拉过挡住自己的脸,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那人越来越近, 他抓住被角的手也跟着不住轻颤。 被子另一边紧了紧, 应当是那人在拉,力道还不小。 曲槐心再也忍不住, 认命一般睁开眼,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袭来, 玄色的衣袍与黑暗的空气交织摩擦在一起,映衬着那人白皙明逸的脸。 “是你?”曲槐心吓得拍了拍胸口,“你在我……唔。” 何浅陌瞬间冲上前来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不要说话。” 女子冰凉的气息直冲他的耳后与脖颈, 萦绕在他周身, 语气比以往严肃太多。 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时,身子已被带起移到床角,女子伸手将薄被掀起, 发丝微动,只觉头上一黑,直接将两人拢在其中。 曲槐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晕乎,他想挣开,手却倏忽被女子握在掌心里:“不能出去。” 他只好压低声音问道:“殿下怎么来这儿了?” 她不是该和柳含霜在一起吗? 一想到柳含霜白日里被吓得发抖的模样,此时若被独自扔在那处,想必不好受。 “嘘。”女子食指放在唇上,曲槐心见她不似在玩闹,瞬间也噤了声。 薄被里的空间小得可怜,为了能将两人包裹在其中,曲槐心只能缩在何浅陌怀里,他又只着中衣,方才一挣扎右边的一片已滑至上臂处,露出白皙精致的肩骨。 可这狭小幽闭的地方漆黑一片,后背贴在她的身前,紧张之余也莫名有一丝心安,这种矛盾的感受让他的心咚咚直跳。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曲槐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腰间的软肉忽然被捏了一把。 这个淫贼! 曲槐心怀疑她是不是在耍自己。 就在这时,拱起的薄被外霎时响起细小的动静。 “哒……” “哒……” 很规律,但几不可闻,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叫人忽略。 什么人过来了。 女子身上很凉,可与他一起被禁锢在这里,渐渐也有了温度。 她似乎也变得警惕许多,呼吸声短而促狭。 “铮——”冰冷的刀鸣响起,头顶的被子同时掀开,明晃晃的大刀就横在两人头顶。 何浅陌看准时机一把将薄被蒙在那人身上,抬起腿一脚踹在那人腹部。 只见那人影身着黑色夜行衣,面部被面巾遮住只露出眼睛,眸子里流出惊讶,腹部一吃痛,另一只手连忙捂住后退几步。 曲槐心心中发怵,谁知女子仿佛能感知到似的将他拉着裹在自己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才继续与那人对峙。 黑衣人一见是她,眼中滑过狠厉,重新稳住身子,提刀向前砍来,何浅陌紧紧环住曲槐心一个转身躲过其攻势,左手从腰间抽出折扇狠狠劈在那人手掌上,惹他一颤,差点刀就脱了手。 那人面露一丝不解和疑惑,见自己不敌,也不愿与她再胶着,利索地收了刀向门口飞速移动。 虽武功不算上乘,但轻功却了得,如鬼魅一般蹿了出去。 从方才看见这人第一眼曲槐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等人影消失在黑夜深处他才意识到为何。 用刀之人一般都身材魁梧,孔武有力,而那人却格外苗条,却一举一动间还带着男子气,与手里的庞然大物显得格格不入。 凶手是男子? 方才进来难道是想故技重施,将他也杀了?可这一路他并未与任何人结仇,杀他完全没有理由。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与弄河皆是引子,以祭拜礼的香倒为媒介,让人误以为是赵将军的亡魂来索命,最终的目的其实是…… “二皇姐。” 女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曲槐心才意识到自己还被她抱在怀里,连忙扭着身子挣扎了两下。 何浅陌没强求,而是直接松开手臂,温热的身体一下子逃走,还真有些不适应。 “有人想杀二皇女殿下,所以才做了这个局?”看她的表情似乎知道些什么,曲槐心便试探道。 “嗯。” “是谁?” “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何浅陌未答,只轻轻伸手在他光洁的脑门上一弹,“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就一点也不感激?” 曲槐心用食指摸了摸被她弹到的地方,轻声说道:“谢殿下。” 他忽然升起一股子罪恶感。 柳含霜那么喜欢她,而如今扔下他一人跑过来救自己,甚至方才被她环住时他竟觉得有些安心与……不舍。 不会的。 他怎么会对这个淫贼产生这种异样的情绪,一定只是因为方才的情况过于危急,他只剩这么一棵救命稻草罢了。 “真是生分。”何浅陌顺势往他床边一坐,伸手就是一副要脱掉外衫的架势。 “殿下……”曲槐心见她似乎快要躺下,连忙出口唤道。 “你是想让我走了,那人正好进来杀你?” “……”他可不想让柳含霜误会,“含霜怕黑,不如将他一起叫回来。” “叫他做什么?”何浅陌一挑眉,语气很是随意。 曲槐心脑海里全是柳含霜红着脸闷下头那副娇羞的模样,再与眼前这似乎丝毫不在意的面容一对比,顿时有些生气。 这人就是如此践踏旁人真心的? 真是冷血得很,男子于她又算什么呢。 他默不作声地在桌旁的红木凳上坐下,满眼疏离,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良久,女子那处并没有任何动静。 他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 “你怎么了?”何浅陌伸出冰凉的手,托住他的小脸。 这紧抿的嘴角让她忽然有一丝欣慰,还有些许得意。 他是不是在吃醋? “我宠幸柳含霜,你不高兴了?”女子的薄唇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曲槐心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明白这人到底在乐什么。 “殿下,含霜性子直,我只想请求您对他好一些,莫只图一时之欢,最后又狠心将他抛下。” “……” 何浅陌托着他下巴的手一顿,嘴角的弧度也瞬时变得僵硬。 她算是听出来了,这人不仅没吃醋,还妄想使劲把她往旁人床上推。 “你真当我喜欢他?”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曲槐心听不得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凤目直勾勾地瞪着她。 “什么意思?”何浅陌反问一句,脸黑得可怕。 随后右手滑过他纤细的脖颈,一把扯住他中衣,将他拎到自己跟前:“你这么想知道,我就让你看看。” 曲槐心一失重,心中一跳,只觉她的指尖一股寒凉抹过他的脖子,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股风从后面吹起,脑袋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盖住。 “穿上,带你去看。” “……” 女子见他没动作,便自己撑开外袍在空中抖了两下,囫囵披在他身上,但见他中衣没穿好前面肩口露出大半锁骨,白得晃眼,皱着眉将左右两片又往交叠的方向拉了拉,衣带也故意系得很紧。 曲槐心脚下一空,一下被她打横抱起,缓过神时已经来到前院,两间比他们宽敞得多的屋子连在一起,一间黑着,一间点着烛光分外亮堂。 直到将他带到窗口,何浅陌才松开手,他将站稳,就看见屋子里正对着自己的男子笑得嘴快要咧到耳朵边,手里还握着半枚裹满糖霜的柿饼。 不是柳含霜是谁。 第30章 喂我吃糕好不好 “你怎么能落在这儿?”男子用略显粗犷的嗓音一声惊呼, 嘴巴翘得老高,唇边还沾着一圈白色的糖霜,“又吃我子儿!” 他对面的女子身形很高, 但裹着锦衣也显得挺壮实。 “哈哈!”她爽朗一笑,格外有穿透力, “这最后一块菱粉香糕是我的了!” 五皇女…… 曲槐心下巴差点掉下来, 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含霜?” “槐心, 你也来了。”柳含霜把那半个柿饼塞进嘴里, 好似怕别人跟他抢似的,说话也含含糊糊。 他走到深处,果然看见女子的国字脸和浓密的眉眼, 福下身子行了个礼:“殿下。” “来来来,这一盘正好下完了,还剩一盒玫瑰莲蓉酥, 一起吃吧。”何晓呈让开位子招呼道。 曲槐心将还意犹未尽的柳含霜拉到一边:“你在府里那日不是侍寝的吗?” “是呀, 但是六皇女殿下带我去画舫上同晓呈喝酒聊天去了。”柳含霜又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晓……呈?”曲槐心扶额, 这才几日都叫得如此亲密,“那你前日说的殿下喜欢你, 是谁说的?” “晓呈啊。” “你那日眼睛下面一片乌青,说是丑时才回来,那时候和谁在一起?” “晓呈啊。” “那今日是谁问你害怕不害怕?” “晓呈啊。” 柳含霜宛如没了思想一般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完全不曾发现曲槐心一双凤目越睁越圆, 嘴巴也同步张开能塞下一个草鸡蛋:“含霜, 你与五殿下……” 果然,面前的人立时埋下头,耳朵滚烫, 伸手捂住嘴扭着身子道:“哎呀……被你看出来了?” 想要看不出来还挺难的。 “侧君,你与我皇妹下一盘吧,我叫下人再送些吃的过来。”五皇女闻言嘿嘿一笑,霸气的脸上浮出两朵不太符合她气质的红云。 “是呀,槐心你也玩一局。”柳含霜将曲槐心拉到棋盘前,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谁吃了对面的子儿就可以吃一块糕,这赵府的糕吃起来还真不赖,我学了回头做给你们吃。” 他还在方才的震惊里没走出来,现下对下棋着实不感兴趣,但何浅陌却一挥袖坐到了对面:“今日就别睡了,下棋打发时间也好。” 曲槐心低着头不愿看她,这几日他还当柳含霜一直给她侍寝,默认她是个处处留情的淫贼,没想到她竟是大度地把自己的妾送给五皇女了。 一想起方才在屋子里对她说的那番话,自己都觉得脸红。 “你若是赢了我,我就不同你计较。”何浅陌仿佛能将他看穿似的勾起嘴角,“让你先落子。” 不过她说的不错,若真要叫他睡他还没这个胆子,一想到方才那个黑衣人提着刀的样子就心有余悸,还不如在人多的地方挨到天亮。 目光在女子身上打量了一圈,他忽然眼前一亮:“殿下,赌注太小。” “那就两块糕。”柳含霜在一旁提议。 “若我赢了,殿下就将那把扇子给我。”曲槐心指了指她挂在腰间的折扇。 那扇子下坠着蛟龙纹样的玉佩,扇骨韧而有力,一看就是好东西。 曲槐心在醉云楼里要想骗那些恩客,对自己的棋技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何浅陌眼神一暗,停留在腰间的象牙扇骨上沉默片刻:“好,若我赢了呢?” “我棋艺不精,也没什么可作赌注的,就看殿下你想要什么。” 她拿过装白子的瓷盅:“我赢了你就喂我吃一块糕。” 他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人下棋都想着占人便宜,却也没有拒绝,随后有些犹豫地执起黑子直接落在了天元。 下围棋时向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想要吃子多,就要利用棋盘边来一起围对方的棋子,而中元是棋盘正中的点,左不靠山又不傍水,第一手落在中元绝对是下下策。 “咳。”柳含霜噎住,不禁一顿咳嗽,端起旁边的茶杯牛饮下去才缓过来,“槐心,你会下棋吗?” 曲槐心没抬头,而是状似思考一般捻着手里的黑子:“以前在曲府里跟着我娘学过些。” 何浅陌执白子,直接落在右下角的星位上。 好家伙,一点没想让他。 曲槐心佯装看不懂,模仿她的样子也占据一角:“下在这儿可以吗?” 凤目微挑,朱唇轻启,落于脸庞的青丝被他轻轻掖在耳后,抬起头来时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看着格外认真。 “殿下,槐心他不会玩,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柳含霜在一旁嘟囔道。 “行,那我让你三子。” “嗯。”曲槐心凤眼一眯,浅笑着应了一声。 可下着下着局势就渐渐起了变化,他中央的天元与盘面的黑子隐有地中腹配合之象,何浅陌有些讶异地看向面前这个一脸愁容,眉头都皱在一起的男子。 他到底是真不会还是装的? 可真当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三子让出去,她渐渐落了下风,曲槐心莞尔,右手扶着左侧袖子便想在她的白子旁。 “等等。”柳含霜忽然叫道。 曲槐心重又看了遍棋盘,落在此处应当没错,又欲放下手去。 “过去了。”柳含霜小声惊呼道。 “什么过去了?”何浅陌也开始觉得奇怪。 “一个黑影。”他指了指窗外,“方才有一个黑影过去了。” “你看清了吗?” “绝对是一个人影,我不会看错的。” 此院只有左侧一道出口,右边是何浅陌的屋子,此时有人去那里,必然有蹊跷。 “走,去看看。”五皇女这语气紧张里竟然还带着一丝激动和兴奋。 果然人多能壮胆。 接着一队四人蹑手蹑脚地从屋子背后绕过去,趴在朝北开的窗檐上,伸出食指在纸窗上戳了四个洞,凑上来四只眼睛。 远远望去,就好像一个盘子里整齐摆着四颗脑袋。 只见屋内一人快速将身上所穿的黑色夜行衣脱下,把手里明晃晃的大刀放在其中包住,塞在了何浅陌床下。 左右张望两下才站起身,如鬼魅一般移到门口,轻轻关上门重新离开。 四个人屏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一刻钟后,确认对方已然离开才敢走进去,却不敢亮烛灯。 柳含霜不敢动,五皇女则胆子大,直接将床底的衣服和刀抽了出来:“什么鬼东西。” 曲槐心心中了然,看向何浅陌:“怎么办?” 他原先以为凶手的目标不是自己,见杀他无望才出去直奔二皇女,不管成功与否都不会再与自己有关。 可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人不仅要杀二皇女,甚至还要嫁祸给何浅陌! 第31章 配合得还算默契 第二日果然出了岔子, 二皇女没死,却受了伤。 女帝与帝后大怒,再次召了所有人去前厅, 只是此次二皇女与三皇女看何浅陌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母皇,昨日歹人潜入我房内欲要行刺, 还好我早有防范。”二皇女右手上缠着白纱布, 上头还隐约能看见暗红的血渍, 伤口想必不浅。 “杀了弄河还不算, 现下竟然欲要对二皇姐下手,其心可诛。”三皇女也跟着附和,脸上仍是一副思念亡夫的憔悴模样。 赵家主母面色凝重:“陛下, 此人借着老祖宗的谣言杀人,赵家绝不能轻饶。” “老.二,你可瞧见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未曾。”二皇女摇了摇头, “那人的脸用面巾围着, 但身形颀长,善武, 大致能缩小些范围。” 赵袖梨向上一抱拳,有些为难地说道:“陛下, 那些下人昨夜我都安排在后院的空屋里,派了数十个侍卫看着,没有一个出去的,所以歹人怕是出在……”后面的他不敢再说下去。 女帝的目光在下面扫视了一圈, 若不是那些宫人和侍卫, 剩下的善武之人只剩下随行的几位皇女。 三皇女的宠妾被杀,二皇女又遇刺,那凶手身材又不甚魁梧, 那矛头不就直指向一人。 六皇女。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侧躺在太师椅上的女子,只见她正拎着茶壶悠闲地给自己斟着茶。 “老六,昨夜你在哪儿?”女帝发声问道。 “在屋子里与夫郎恩爱。”何浅陌走到哪儿都爱喝这一口茶,好似还未明白状况。 “可有人能证明?” “……”她思忖片刻,“没有。”但立时想起什么似的摆摆手,“别看我,人可不是我杀的。” 舒贵妃见他们开始质问起何浅陌,在一旁十分不快:“你们还不知道她?整日只对男子感兴趣,平白无故杀你们做什么?” “弄河的母家势力渐盛,二皇女和三皇女又受陛下器重,杀人目的还不明显?”坐在三皇女身旁的王侧君斜睨着他,语气很是不满,“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平日这副模样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曲槐心走上前行了个礼:“陛下,昨夜妻主确实与我在一起,她不会骗人的。” 他眉眼低垂,说话却无甚底气,躲躲闪闪的更似在心虚。 “你们就是一伙的,为她作证有何用!”王侧君冷笑着坐回去,为三皇女轻揉着太阳穴。 “你……你……”曲槐心急得眼眶发红,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你们说话得讲证据……” “就是,我还说人是你杀的呢!你忌妒弄河受宠,而且你长得也又瘦又高。”五皇女站起来指着王侧君道,声如洪钟,一下子就将旁人的声音盖住。 王侧君一听脸色煞白,登时也生了气:“我一个男子怎么提刀杀人,要证据还不简单,去搜搜六皇女的屋子便知,那些刀啊剑的,肯定全藏在屋子里!” 此话一出,曲槐心眼中顿时露出惊惧之意,手足无措地看向何浅陌。 只见她缓缓站起身子,一声轻笑:“搜吧,我行的端坐的正,就不怕你们搜。”语气十分笃定。 王侧君与三皇女对视一眼,随后用帕子点在自己眼角,似在拭泪:“陛下,还请您为二皇女殿下和弄河作主。” 女帝也左右为难,一边是等着真相的赵家人,一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若真搜出什么来,不严加处理就难堵这悠悠众口。 “陛下——”王侧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过了半晌才听到吩咐:“搜。” 赵家主母厉声道:“来人,将六皇女殿下的屋子仔细搜上 一遍。” 一队府内的护卫闻声赶来,带着众人到了前院的那间屋子外,得了命令后便一窝蜂涌了进去。 “都搜仔细了。” 而何浅陌则慢吞吞地最后才赶来,用一副“你能拿我何”的表情看着三皇女,甚至还揽住一旁曲槐心的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桂花糖。 甜腻的香味在口中蔓延开,直接蹿进他的喉咙,叫人觉得有些痒。 曲槐心嚼了两下,强忍住想吐掉的冲动硬是吞了下去。 没柳含霜做的好吃,太齁。 何几硕冷着脸对她一笑,眼中流出一丝鄙夷和嫌弃,随后又将视线转向屋内,听着里头窸窸窣窣的翻动声。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里头的护卫才陆续退了出来。 一名腰间佩刀的女子单膝跪地道:“禀陛下,家主,屋内没搜出东西。” “什么?”王侧君尖声质问道,“你们好好搜了吗?” 另外几个人也跑出来与那女子跪成一排:“陛下,南边和屋子周围都没有。” 女帝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看老六这反应,倒像是光明磊落的,既然没有就回前厅再议吧。” 三皇女满脸不可置信地转头,只见何浅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曲槐心搂在怀里随意调笑着,眼神不禁一暗:“再搜。” “这……”地上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听谁的。 “不可能没有。”王侧君见女帝似有离开的意思,不由有些慌乱,“黑衣与长刀十分显眼,她不敢随意丢弃在府里,一定会藏起来,我自己进去搜!” 曲槐心见他想往里冲,连忙从何浅陌的怀中挣开走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王侧君,在我妻主的屋子里搜不到那些东西,你似乎很是失落。” 谁知王侧君此时正一门心思往里冲,但觉袖口被人牵制住,眼神一凛,只用了三分劲就将曲槐心拂开,他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众人愕然,眼睛都忘了眨,曲槐心也露出一副大吃一惊的神情:“王侧君,你会武?” “我……”王侧君这才发觉方才自己失了态,有些懊恼地挺住脚步。 “还有,方才你说黑衣与长刀十分显眼……”曲槐心眯起眼睛围着他四周转了一圈,“弄河的头是被刀砍下的不错,可二皇女没说那人穿着,你怎么知道他穿着黑衣?” 王侧君一听登时吓得用手捂住嘴,向何几硕投去求助的眼神。 何几硕刚想开口,何浅陌却先她一步走了上来,盯着愣在原处的男子笑道:“据我所知,三皇姐的这位王侧君来头可不小,娶来时说是市井人家的公子,可没几个人知道,他母亲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玄武门门主、汪成婕。” 她走至曲槐心身旁,冷眼睨着男子:“我说得对吗?王侧……不对,汪侧君。” 第32章 带你喝花酒去 周围沉默了一片, 均举目而观。 男子本就不善言辞,当下三皇女不吭声,他也顿时语噎。 “王侧君, 没想到你竟有这种身份?”一阵珠翠碰撞的清脆叮咛传来,杨贵君身着红绿累珠长衫款款走近, 气势显然凌驾于他之上, 将他生生压下一头。 “贵君……”男子很是迷茫, 眼神在他脸上只停留一瞬, 接着又畏缩着游离到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三皇女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就在男子眸子里终于升起些希望时,忽然两指狠狠钳住他的下巴:“你骗了我?我可从没听说你母家这么能耐。” 男子瞬间转喜为悲, 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殿下?” 三皇女将他拉至眼前,眼底如阴冷的黑潭:“说,是不是你骗的我?”她手里的力道逐渐收紧, 卡得男子有些窒息, “你给我好好说,想好了再说。” 双目交会间, 男子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垂下眼睑,幽幽说道:“是, 我骗了你,是我骗了你……” 随后他转身走回人群中,脸色苍白得吓人,众目睽睽下期艾地跪地:“人的确是我杀的。” 护卫见他有所动作, 眼疾手快将他团团围住, 手扶在腰上的佩刀上蓄势待发。 “殿下说要立他做正君,我心中实在难平,正好那日祭拜他的香莫名倒下, 我便想借赵将军之名将他杀了。” “那为何又要去杀老.二?”女帝沉声道。 王侧君嗤笑一声:“既是要借赵将军之名,当然一个都不能放过。” 帝君向杨贵君的方向瞥去不经意的一眼,随后又落回到他身上:“当年老三将你娶回来,一点都没问你家世如何?” “三皇女若知道我是江湖人士,又怎么肯让我进皇女府。”男子似乎在回忆从前的往事,脸上露出一抹淡笑,“你们朝堂上的人不都这样,唯恐避之不及,我就只能骗她,说我出生于寻常百姓家。”随后他的神情骤然变得凄切,“进了皇女府我步步为营,费劲心血,没想到弄河什么都不用做,只仗着母家的势力便要坐上正君的位子,那我呢……我算什么……” 最后他仰天一笑:“真是可笑,任你再苦心竭力,到头来还是出身最重要。”说着,瞳孔一缩,从最近的护卫腰间抽出刀来,反手一执直接将脖子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红的液体溅得老高,在夏日的烈阳下冒着白汽,落在地上发出细小的“滋滋”声。 周围那些皇子被吓得心惊肉跳,有的捂着用眼睛不敢再看,有的惊呼出了声。 帝后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还欲开口之时却被女帝拦下:“既然认了罪,便将他处置了吧。”她转身朝向赵家主母,“让您见笑,这老三没将自己的后院管好,竟敢让赵将军名誉受损。” 三皇女闻言赶过来朝赵德琴深鞠一躬:“赵主母,我向您赔罪。”甚至一眼都没瞧倒在地上,正汩汩向外流着血的男子。 在自己府上出了人命,赵家主母定然是不乐意的,但碍于女帝已开了口,也不好再说,只一挥手,几个护卫就上来将王侧君的尸身拖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长条断断续续的血迹。 是夜。 曲槐心被强行拖着去了冼州城里最繁华的凤来街。 柳含霜自从与五皇女开始眉来眼去之后似乎已经转变了阵营,加上何浅陌一共三人,让曲槐心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两人来只是为了吃,东边买一串糖葫芦,西边买一包花生糖,没出半个时辰就跑得没了影子,青石板街上只剩下他与何浅陌两人。 她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边走边问道:“苦着个脸做什么,今日不是说得挺好。” 曲槐心还在盘算着今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王侧君若只是为了杀弄河,在京城有那么多机会却不动手,非要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杀人,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 “那你认为谁是幕后之人?”女子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曲槐心刚想答,但一抬头对上女子的目光,忽然有些警惕地咬住唇。 “都救了你几回,还不信我?” “是三皇女,她想杀的其实是二皇女殿下。”曲槐心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何浅陌“啪”地打开手中的折扇,“没错,你还挺聪明。” 他有些讶然:“那……” “你都能看出来,母皇那只老狐狸心里能不清楚?”何浅陌抬首,显然不欲多言,而是直接从一旁的小贩手中拿过一条核桃做的手串,信手摩挲着,似乎兴致缺缺。 “你是指陛下在……包庇三皇女殿下?” “不是包庇,而是三皇姐几日之内失了弄河和王侧君母家的势力扶持,如同左膀右臂被取,此时若降罪于她必然造成我二皇姐一家独大的局势。”何浅陌脸色忽然凝重,“而这,才是我母皇最不愿看到的。” “那王侧君不就……” “不过就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人罢了。” 女子脸转向一侧,姣好又流畅的线条从下颚处走过,墨色的衣袖上隐有金纹熠熠流光,就这么一瞬,曲槐心忽然觉着眼前之人比谁都看得透彻。 仿佛她一切荒唐与不正经都是装出来的。 而现在的这副模样才是她的真面目。 “总看着我做什么?”她将手串重新还给小贩,“走吧。” “去哪儿?” “带你喝花酒去。”何浅陌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坏。 曲槐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要收回方才的想法。 第33章 一起罚跪 冼州离京城已有近千里, 建筑风格也迥然不同,这里的楼高而窄,花楼更是精巧异常, 两侧各垂着一长条红彤彤的灯笼,细数竟有二十来个, 底楼无门大敞着, 从外面便能看到许多穿着打扮不一的女子坐在桌前, 一边喝酒一边聊笑, 身旁有打扮鲜艳亮丽的男子相陪,热闹非凡。 何浅陌身上穿的是云锦金丝袍,楼里的龟公眼睛尖得很, 隔着老远就瞧见,摇着羽扇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这位小姐,进来乐呵乐呵?” 随后瞥见她身旁的曲槐心时笑容顿时一滞:“这位公子是……” 眼前的男子虽只着素衣, 但身材纤细, 面容姣好,一双凤眼妖而不艳, 举手投足间既引人注目却又无端疏离,自己花楼里都选不出能与之一提的妙人, 登时怀疑他们是来砸场子的。 “莫担心,今日我们就是来喝花酒的。”何浅陌一把打开折扇,朝龟公笑了笑。 “哎!好!好……”龟公顿时喜笑颜开,还不由多瞧了曲槐心两眼, 真可惜, 好好的公子哥竟染了断袖之癖。 一领两人进门,大堂中站着闲聊的男子顿时两眼发光,像一群蝴蝶似的瞬间扑上前围住何浅陌, 差点将曲槐心挤到门外去。 一双冰凉的手忽然伸过来,牵住了他的。 他只觉手上一受力,自己便落进一个冰窖般的怀里,女子借势揽住他的腰将他扶稳,顺便将这些姿色平庸的花蝴蝶全部赶走:“把楼里最好的公子请来,这种庸脂俗粉我们没兴趣。” 龟公一愣,有些为难:“这……” 楼里的几个头牌早就让人叫走了。 何浅陌心中了然,兀自取出一枚金灿灿的锭子递到龟公面前。 涂着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骤然扯出几个大大的褶子,他猴急地一把接过,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眼里闪着精光:“两位恩客先去楼上雅间坐坐,我这就给你们把人叫来!” 到了三层向上,楼下的喧嚣已经几不可闻,就连屋子的样式和摆设也雅致了许多,正对着门的是一件雕花架子床,左侧的长案上有一圆形香炉,里头焚着香,四周萦绕着一股子恬淡的香味。 何浅陌拉着曲槐心坐下,却平白遭了顿白眼。 “带着我不妨碍殿下喝花酒?” 正说话间,门却被轻轻推开,发出木质转轴摩擦的“咯吱”声。 龟公弯着腰走进来让开一小步,略微得意地朝后看去。 只见一名身着紫衣、戴着面纱的男子迤然行至跟前,怀中还抱着一只琵琶,细长的眉毛下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能平白惹人疼惜。 男子第一眼也看到了曲槐心,神色一变,但只一瞬又恢复了那方纯良的模样。 “这是我们楼里最有名的哥儿,名唤彩阁,小姐您看?” “尚可,留下吧。”何浅陌点点头。 龟公一看乐得合不拢嘴,识趣地边退边道:“那就不打扰二位了,我就在外头,有什么吩咐一叫便能听到。” 门一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发话。 彩阁第一次遇见男子,颇有些不自在:“不如我先给两位大人弹上一曲。” 曲槐心本就出身青楼,也知楼里的哥儿们都不容易,便开口道:“就来一曲浔阳夜月吧。” “是。” 素指轻拢慢捻间,隐有泪珠染上他的眉睫,让本就纯黑湿润的眼睛显得更为勾人,雅致的曲调珠玉罗盘一般萦绕而出,与满室的淡香融合,确实引人入胜。 这精巧的技艺让曲槐心也不禁想叫好,谁知一旁的何浅陌却黑着脸走去门口,又将龟公叫了进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们楼里就没其他人了?靡靡之音,听着着实无趣。”她皱着眉,状似无聊地拨弄着折扇下挂着的蛟龙纹玉佩。 紫衣男子一听立时眼里噙了泪,有些无助地看向龟公。 “小姐有所不知,今日凤来街上有庙会,故此夜里来的恩客也多,楼里的哥儿们都被……” 没等他说完,何浅陌又拿出两个金锭放在桌上,甚至能听到沉闷的落响。 龟公一见这大手笔,顿时就猴急地收入囊中,点头哈腰地应承道:“既然大人要求了,再难也得给您想出法子来。” 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他就又领了两三名男子过来,几个人各有千秋,都身姿绰约,看着确实不是俗物。 “小姐,公子。”他们排成一列,半蹲着给两人一齐行了个礼。 曲槐心不知她意欲为何,正无聊地眼皮打架时,忽然外头传来吵闹声。 本还是在离这间屋子稍远的地方,不一会儿便越靠越近,在一阵桌椅被轰然掀翻的巨响后,几个身材发了福的女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后,狠狠瞪着里头几人。 “我今日倒要看看哪里来的大人物,敢从我孙蓉手上抢人!” “给我出来!” “出来!” 龟公一听花容失色,连忙溜了出去准备叫人过来,却被带头的女子一把擒住,重重地摔在门框上。 曲槐心看向罪魁祸首,只见她面不改色地坐着喝了口茶,便抓了抓她的袖子:“走吧,这里不是京城。” 何浅陌嘴角一勾站起身,众目睽睽下悠闲地走了出去。 “花钱买人,价高者得,你们有什么不服气的?” 几个女子见眼前之人虽穿着不凡却很是面生,再加上她孤身一人,态度又格外嚣张,顿时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冼州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一尊大佛?今日我们倒要见识见识你有多大能耐,敢如此大放厥词!” 说着,那名自称孙蓉的握着重拳便直扑何浅陌面门而来,谁知她灵巧地向后一退,那人用力过猛自己还踉跄了两步。 许是觉得丢了人,孙蓉脸上怒火更甚,抽出腰间的长刀就欲要砍过来,吓得龟公连忙跪地求饶:“孙小姐,使不得,再闹可要出人命了!” 她的攻势丝毫未减,在身前划出一道劲风,明显没留任何余地。 何浅陌眼神一暗,手中的折扇破空而出,扇骨打在长刀上发出“铮”的一声尖锐鸣啸,随后飞快移至那人身后,一记手刀劈在她背上,孙蓉立时向前一倾,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围围的一圈人默契地向后缩了一步,傻子也能看出来两人实力悬殊,孙蓉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曲槐心见事情越闹越大,隐隐有些担忧,赵府之事还未平息,现下实在不宜再引人注目。 谁知道何浅陌的想法显然与他背道而驰,只见她得意地将右脚踩在孙蓉背上,声音大得仿佛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我是当朝六皇女,你们再敢动我,全都拉去把头砍了!” 说着,还将蛟龙纹玉佩亮了出来。 众人皆噤声,一脸惊恐地望着他,龟公的嘴巴更是张得硕大无比,瞪着那玉佩看了许久,接着在地上连磕三个头:“六殿下……真是六殿下……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来,殿下恕罪啊……” 一片死寂之后,门外跪倒一片,孙蓉更是吓得裤子上湿了一片。 没想到在这小地方真能遇到京城里的人。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何浅陌带着曲槐心大摇大摆地回了赵府。 …… 第二日,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六皇女一日没有男子作陪就活不下去,一夜连叫七位名伶,抢人不说还将孙县令家的霸王给打了个鼻青脸肿。 尽管赵将军府坐落在山脚,风声也顷刻就吹了过来。 这才安生了一日,又闹出这种传闻,女帝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一怒之下叫人将她拎到了前厅。 “你越来越能耐了!真是给皇家长脸!” 何浅陌嘴角一抿,显然一点也不打算认错:“这府里一会儿死一个人,我可不敢待,也省的有些人煞费苦心把罪名扣在我头上。”说着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三皇女一眼。 何几硕轻蔑地别过眼去,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何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老.二沉稳,老三博识,老五虽憨傻却也善良,你再看看你!整日流连烟花之地,坊间骂名不断却死性不改……”女帝的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都在颤抖。 五皇女挠了挠头,这句听着怎么有些别扭,不像是在夸她。 “皇妹,从小你就顽劣,现在都赐了府邸却仍如此孩子气,当真该改改了。”二皇女在一旁也厉声道。 舒贵君见个个都指着何浅陌的鼻子骂,忍不住护起短来:“我们陌儿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下次莫带她出来便是,也省得看你们那套明争暗斗的把戏。” “还有你。”女帝忽然将矛头指向曲槐心,“选了你做侧夫,就该好好规劝于她才是,竟跟她一同出去闹事!” 曲槐心心一抖,果然这侧君不好做。 最后,两个人被一起罚跪在赵府大门外。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合上,门缝里二皇女和三皇女看笑话的嘴脸也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第34章 上药 府门外是青砖所铺的平地, 但颗粒间的缝隙有些大,刺在膝盖上痛得厉害。 还没过半柱香时间,曲槐心就觉得自己腿开始发抖, 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反观身旁的女子, 却一脸闲适, 丝毫看不出异色。 这副模样, 倒真像是被罚跪习惯了。 时值酷暑, 周围参天的碧意投下一片阴影,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草汁味,但赵府门前却没有任何遮挡, 阳光直照下来,膝盖上微微出汗,浸到破皮处时疼痛更是难忍。 就算当年在青楼里他也没遇上这种事, 做个劳什子侧君竟然还要受这种皮肉之苦, 且还是女帝下的命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曲槐心只好伸出手, 在膝窝后部轻轻揉了揉才觉着好了些。 正觉得烦躁时,忽然余光瞥见何浅陌掀起了自己的外衫, 他不禁瞪大凤目:“你做什么?” 这光天化日的,这人竟然要将外衫脱了。 “太热了。”何浅陌将墨色的长衫团在一起,原本顺滑的金丝云锦料子上也折出了几道褶皱。 曲槐心惊得差点忘记了身上的痛,朱唇微张, 她好歹也出身于宫中, 行事乖张也就罢了,没想到这种有伤风化的事也能说做就做。 他到底嫁了个什么人? 谁知女子下一秒就抓住他的上臂,一把拉了他起来, 把那团好的衣衫扔在了他的膝盖下。 “垫着。” 云锦极软,方才又在太阳下晒了许久,带着丝温度铺在他的腿下,竟真减轻了几分痛苦。 曲槐心不禁转过头去看了眼女子,她仍是百无聊赖地目视着前方,俊俏的侧脸上没有一点瑕疵,心中忽然一暖,她也不算太坏。 女子感受到视线却未曾言语,而是垂下眼开始闭目养神。 一直跪着不动真是件费力又费时的事,中午吃的那点垫肚子的东西早就不太顶用,可女帝倒也真是舍得,几近黄昏也没派人来叫,朱门依旧紧闭着,四周的树丛里已经陆续传来禽鸟振翅归巢的声音。 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脑袋也跟着发晕。 日头落下,新月更替,天色渐渐被夜幕笼罩。 大门未动,可侧方的围墙顶上却忽然冒出两个脑袋。 何晓呈一见何浅陌将衣裳脱了,连忙用手捂住柳含霜的眼睛:“别看!” “怎么了?”谁知柳含霜偏是个好奇心重的,硬是要扒拉着她的手从缝隙里往外瞄。 “你就在里头待着,我翻出去。”何晓呈不乐意了,将他抱回原地,自己拎着一只木盒跳到墙外,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门有些大,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 “嘘!你小点声。”柳含霜朝她挤了挤眼睛,却没发现自己的嗓门也与她不相上下。 等人站到自己跟前时,曲槐心才能稍打起精神,他觉得自己的头又晕又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母皇她们都歇下了。”何晓呈将木盒打开,里头放了些清淡解渴的吃食,还有两碗霍香水。 何浅陌闻言直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这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却惹得曲槐心眼前一花,人登时不稳,直接摇摇晃晃倒了下来。 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将他接住,被晒久了,这抹冰冷就好似沙漠中的一汪清泉,让他不由想要靠近,渴求汲取。 “怎么晕倒了!”何晓呈讶然,“以往母皇罚你跪也没见你真跪过,这次怎么就带着他跪那么久!你等着,我进去叫人去。” “平日我不跪母皇不会怪罪我,但他不跪那必受重罚。”何浅陌面上如冰山寒峭,“你去叫大夫,我将他先带回去。” 随后也未等到女帝下什么命令,将怀里的人紧了紧便回了前院的屋内。 这次为了找出凶手她露了些锋芒,为了不叫二皇女和三皇女起疑这才故意闹了一场事,带着他是怕他误会,可没想到却害了他。 不一会儿,一位在赵府里常住的朱大夫几乎是被何晓呈拎着过来,站定时伸手擦了一把额角的汗:“人在哪儿?” 何浅陌领了她过去,她也是个经验老道的,只看了一眼,随后用薄帕子盖在腕间摸了几下脉:“两位殿下,这是发痧了,侧君应当是在外面晒得太久,故此有头晕、口渴之症,当务之急还是得为他冷敷,将热气散去。” 朱大夫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两人,随后转向何浅陌:“散热时宜打开窗子过风,将衣物褪去,随后用冷水或冰水擦拭身子即可,六殿下,既是您的夫郎,那老朽与五殿下就不宜在此多留。” 此言一出,何浅陌反倒有些意外:“可否需要开药方?” “侧君的病症不算严重,我开一道清热解毒的方子交给五殿下,等他醒来后再叫他喝下便是。” “好。”何晓呈点点头,“其他的交给我,皇妹你就在此帮他降温即可,冰水我一会儿叫小侍送进来。”说着,两人又急忙走了出去,屋内只余下她一个。 曲槐心被平放在榻上,唯有手心里还能感受到冷意,便只能凭着本能紧紧攥着不肯放。 何浅陌无奈叹了声气,层层解开男子腰间的系带,顿时丝缕般的绸子滑落,露出里头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皮肤,只是现在带上了一层异常的潮红,温度也烫得吓人。 他虽看着瘦,但没想到捏着还有些肉,软软的宛如一只暖乎的小动物。 “殿下,奴是来送冷水的。”外头的小侍走进来询问道,“奴来给侧君擦身子吧?” “不用了,你下去吧。”何浅陌挥了挥手,接过铜盆与水巾。 沾了冷水的水巾一碰到他的肩口,曲槐心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喟叹,睫上沾上一层水雾。 轻擦拭了两遍,布巾上已经摸着热烘烘的,她只能边换水边抽出折扇在一旁给他煽风。 直到手举得发了酸, 才见他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指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睛,但明显还没回过神来,一脸迷茫的模样与平日截然不同。 “醒了?”何浅陌端起早准备好的霍香水喂到他嘴边,曲槐心正口干得厉害,坐起身子就着她的手直接喝了几口,乖顺得像只小奶猫。 喝完后他终于觉着好受了许多,便想躺下去,谁知动到膝盖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何浅陌伸手想拎开他的亵裤,却被曲槐心挣扎着抓住了手臂,但那力道软绵绵的,不起一点作用。 原本洁白的亵裤上已经映出星星点点的血色,黏在他的皮肤上,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撕下来,露出两团发青的伤口。 将旁边的污血擦去,何浅陌出去找小侍要来药膏,用手指挖出黄豆大小点在伤口上,可能是碰得有些痛,曲槐心腿一颤,向后缩了缩。 自己的身子完全暴露在女子面前,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他的脑袋依然晕得很,女子的指腹轻轻在伤口上打着圈,膝盖上清凉的触感和淡淡的薄荷香也让他觉得格外舒服,竟也没有力气逃离,只好闭上眼睛,假装又昏睡了过去。 第35章 开始管教了 原本闭上眼睛只是假寐, 可或许是膝盖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感觉让他分外舒心,不觉中却一阵困意又卷上心头,他竟真的又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 不再昏昏沉沉,而是彻底醒了。 四周是暗红的雕花珑木, 身下的棉絮也异常软, 四角挂着墨色金纹的穗子, 明显不是他自己的床。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画面。 他衣衫褪下躺着, 女子正拿着水巾为他擦着身。 他他! 他被何浅陌害得罚跪晕倒,然后被带到她床上,被她看光不说还拿巾子擦了个遍! …… 而且自己竟然没反抗。 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但再观现下,身上的中衣换了新的,还穿得整整齐齐, 难道是那人给她换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浑身一抖, 差点鸡皮疙瘩掉下来。 …… 何浅陌一进来,就瞧见床上的人一脸怨怼地盯着自己, 可病气未去,虚弱得眼角带泪。 “把这个喝了。”她把手里的药递过去。 他接过凑到嘴边, 药不苦,甚至带着一丝甜津,曲槐心边喝边从碗边用余光瞥向她。 明明看着也算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面孔,怎么性子就如此奇怪。 这次只是去花楼闹事, 下次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惊天举动来, 她是皇女不会有性命之忧,到头来还不是得怪在他这个侧君头上,吃苦受罪的还是自己。 果然六皇女府的侧君就是个垫背的。 “你看我做什么?” 曲槐心有些赧然, 他慢慢垂下眼帘:“没什么。” 何浅陌刚把药放下,却听身后一声传报,女帝来了。 来人与她站在一起,长相有五分相似,但眉眼间多了几分Z凌厉和沧桑。 曲槐心立时半卧下去,拉起被子向上盖了盖。 女帝见他垂着眼,一脸虚弱,面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朕也不是非要罚你,只是你既坐上了侧君的位子,自然也得记得当初的承诺,该好好规劝老六别去那种地方才是。” 承诺? 曲槐心回想了一下,他根本没承诺,当初都是她自己说的。 但面上仍露出一个甚为勉强的笑容,眼眶却瞬间泛了红:“是,陛下,就算再惹殿下不快,我也定尽到自己的责任。”说完嘴角便紧抿着,似乎在忍耐什么。 女帝从他话里听出些意思,登时看向何浅陌:“你叫他受委屈了?” 站在旁边的女子一脸茫然。 “他们曲家世代忠良,原先已受过冤屈,现如今嫡子嫁入你府中,你该好好待他才是。”女帝似乎已经忘了让曲槐心卧病在床的是她自己,转而责怪起何浅陌来。 曲槐心一听到这里,适时发出两声抽泣,最后却又生生忍住,两手揪住被角不知所措地揉着。 “你放心,日.后她若不听你的话,你便进宫来说与我们听。” “是。”这一句里八成都是气声,显得他整个人分外虚弱。 女帝思忖片刻,从手指上取出一枚龙纹扳指放在他枕边:“这块扳指他府里人都认得,以后你尽心管着他,不会有人再敢耐你何。” 曲槐心眼角的余光从那玉扳指上掠过,帝王绿底的翡翠上周身雕着一条盘踞的龙纹,与何浅陌的蛟龙纹玉佩一样栩栩如生。 好东西,他内心一喜,脸上却是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挣扎着下床想要行礼,却被女帝直接拦住:“不必了,你就好好静养,养好身子好动身去玉凉城。” “多谢陛下,都怪我身子不争气,耽误了大家的日程。” “该怪也是怪老六,自小性子顽劣,谁的话也不听,简直无法无天。”女帝语罢瞪了何浅陌一眼,“你好好照顾他,朕与赵家主母还有事商量。” 何浅陌似乎对这种话习以为常,当作耳旁风刮过去般点了点头,准备敷衍了事。 曲槐心心知女帝这番话不过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有了这玉扳指自己倒也算是有了份保障,最起码六皇女应该不敢明着与她作对,自己也算是有了些话语权。 女帝一走,曲槐心就直接将枕边的东西收了起来,速度之快,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何浅陌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却又露出半截脑袋。 “槐心!” 柳含霜捧着食盒走进来:“你昨日就没吃东西,今日又昏睡到这个时辰,肯定饿了,冼州的东西前两天你也不太爱吃,我就自己做了几道口味清淡的菜,等你精神好些了吃。” 食盒盖子一打开,菜香即刻飘得满屋子都是,曲槐心的肚子应景地“咕”一声叫出来。 “那现在就吃吧。”柳含霜不禁憨笑。 他的膝盖还未好,暂时弯不下去,所以只能等东西都拾掇好后送到床边吃,可他刚想端起碗,却发现何浅陌站起了身子。 “你去哪儿?”曲槐心问道。 何浅陌有些奇怪他竟会关心自己的去向,随口一答:“你睡了我的屋子,我可一夜没睡好,出去找个地方补眠去。” 补眠? 睡觉? 哪儿能睡觉?以她的一贯作风,在京城一定是万华街湖上那座画舫,在这儿八成又是要去花楼。 可他实在不想再被逼着跪一次青砖,时间拖久些连小命都差点要交出去。 “妻主。”他闷哼了一句,尾音还带着丝撒娇的意味。 这一声可算叫到了何浅陌心头上,他以往还真没这么叫过她,不由放慢了脚步。 曲槐心接过粥碗,手却在轻颤,那陶瓷的调羹与碗壁轻碰,擦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没什么,就是手有些没力气,怕将粥水洒在你床上了。” “那我喂你吃。”柳含霜一看这架势,连忙从她手里又将碗拿回来,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来,张嘴,啊——” 床上的人嘴角抽搐了两下,眼看女子又要走,连忙又喊了一声:“药膏还有吗,方才好像扯着伤口了,怕是还得再上一次药。” “你受伤了?哪儿啊?我瞧瞧。”柳含霜急得要掀他的被子,却被男子的腿生生压住,怎么也拽不出来。 曲槐心的脸上黑线又多几条。 可何浅陌算是听懂了,这小狐狸明摆着不想自己走。 她嘴角一勾,站在门口回头对柳含霜说道:“五皇姐好像在找你。”顺便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啊?”柳含霜脸上果然飘起两朵红云,“是吗?那我先……不行,我得照顾槐心。” “你去吧。”何浅陌从他手里将粥碗取走,“我来给我家夫郎喂粥和上药。” “至于补眠,这本来也是我的屋子,在这儿补就是了。” 第36章 同眠 柳含霜一溜烟跑了, 曲槐心怎么给他使眼色都没拉得回来。 他虽不想放何浅陌出府,但更不想要跟她独处一室啊。 外头艳阳高照,屋内却冷了场。 何浅陌索性坐到床边, 舀了一勺白粥送到他嘴边。 女子的手干净又纤长,连那白瓷调羹都没它精致, 现下凑在自己眼前, 透着一股隐约的凉气, 却惹他不由向后缩了缩下巴。 “不是说手没力气?”她故意开口。 曲槐心盯着那被浸润直剔透的饱满米粒, 犹豫地张开朱唇。 “害什么羞,张大点。”何浅陌见他一副被逼着喝毒一般的表情,心里暗自好笑, “啊——” ……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可粥已经送到眼前,再加上他肚子确实饿得慌,只好勉强又张开了些。 瓷勺温柔地送进他口中, 煮得分外软烂的白粥入口即化, 留下饭香和些微的甘甜,可能这下是真饿了, 他难得觉得白粥也如此好吃。 这方刚咽下去,第二勺又送到了嘴边, 女子也不言语,只嘴角含笑等着,偶尔还从食盒里夹些清淡的小菜和着一道喂,良久才勉强让他喝碗一碗。 曲槐心见她竟然还想让自己把食盒里的全吃下去, 连忙别过头:“够了。” “就这么点?食量跟只鸟似的。”她边说着边作势要掀开被子, 曲槐心连忙压得更紧,他只不过想让她帮忙找个药罢了,现下怎么又变了味。 “我给你上药。” 何浅陌的手劲自然比他大得多, 不着痕迹地就从他身.下将被子抽出来叠到一边,床边顿时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昨日怕碰到伤口,便将他的裤腿卷起不曾放下,曲槐心一惊顿时想躲回去,却被她一把扣住了脚踝:“别动。” 女子的语气格外认真,倒真有些把他唬住,曲槐心一怔,就见她拿出一枚小罐,打开里头是淡黄色的膏体。 她挖出些涂在伤口上,慢慢打着圈揉开,那种熟悉的冰凉触感又一股脑涌了上来。 曲槐心躺着身子没动,却总觉得心跳得厉害,他故意移开视线,却不经意瞥到女子眼底淡淡的一抹乌青。 “已经好了。”他将那股子怪异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腿一动便从她的手掌里挣出来。 何浅陌顺势将药膏收起来,手放到了外袍两侧。 这是又要脱衣衫?曲槐心凤目一勾,直愣愣地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方才我说了要补眠。”眼睛一眨的功夫她的玄色外袍已经挂在床头的架子上,露出紧致修长的轮廓。 曲槐心眼睁睁地瞧着她抬起腿要往上垮,连忙坐起身子离她远些,身旁一沉,女子就侧身躺了下来,柔顺乌黑的发丝落在他撑在床上的手背处,刮得痒兮兮的。 刚合上眼,外头忽然传来小侍的声音:“六殿下。” “何事?” “陛下叫您到前厅去商议要事。” “母皇?”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叹了口气重新坐起来,从架子上将外袍拉下来穿上,走时一回头,却见曲槐心仰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忍不住勾起一道弧度:“一会儿回来,等我。” 这一句让曲槐心忽然觉得自己宛如一个深闺里眼巴巴等自己妻主回来的小可怜。 可他显然不是。 他既不想她回屋子,又怕她出去乱来,内心着实矛盾得紧。 …… 昨日流的汗还黏在身上,这下吃饱喝足才开始觉着有些难受,曲槐心叫人小侍为自己擦了身,从里到外换了身衣裳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只是膝盖的伤还痛着无法下地,柳含霜这个重色轻友的又跑没了影,曲槐心一时无聊,便翻起了床边的书册,这屋子里没有书柜,就这么叠放在案上,应当是她自己带来的。 《法言》、《论民》、《谨言通鉴》…… 随手拿起几本,竟都是些枯燥晦涩的东西,他甚至怀疑那人到底能不能看懂。 随手翻了几页,却忽然从一册书的中间掉下一张信封,面子上写着“浅陌亲启”四字,里头装的信纸已经被人拿走。 此字苍劲虬龙,应该出自女人之手。 可她是当朝六皇女,有谁会这般称呼她?除了宫里那几位他实在想不到还有旁的人选,但那几位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需要同他书信往来? 曲槐心眸色一沉,越来越觉得何浅陌怪异。 思忖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渐渐入了夜,直到月色阑珊,除了送晚膳的小侍就再也没人来过。 亥时,何浅陌推开门时,就见他半靠在床头闭着眼已经睡着,胸口微微起伏,一本蓝面的线本打开还盖在腿上。 长又密的睫毛像两片扇子似的,眼睛狭长却又深邃,配着这朱唇竟一点也不维和。 她还从未仔细端详过他,原先只是觉着他长得比旁人好看,现下看来疏离的面容下还真隐有谪仙之姿。 何浅陌将书册收了回去,眼神掠过那张信封,手一顿,片刻才恢复正常,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在床里头躺下,自己则合衣睡在了外边。 窗外月色如霞,泛着朦胧光晕。 屋内一场良宵美梦,两人渐渐凑近,呼吸可闻。 …… 翌日。 曲槐心先醒过来,忽然觉得原本软绵绵的枕头变得有些硌人,揉了眼睛一看,发现是一节修长的手臂。 视线再往旁边移去,只见女子侧身朝向他的方向,青丝披散,碎发盖住光洁的额头。 他惊得一下坐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她的床上。 昨天夜里她真回来了,自己还枕着她的手臂睡了一夜! 这……这给他的冲击简直太大了。 曲槐心连忙一把掀开被子看了看,发现自己衣裳好好穿在身上,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一股凉风钻进被子里,女子也倏忽睁开眼,乌黑的瞳孔聚焦在他身上。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原本被枕在脖子下的手缩了回去,另一边的却伸过来搭在了他腰上。 曲槐心一声惊呼,只觉腰上烫出了灼烧感。 “我想起身了。” “昨日还晓得叫妻主,今日直接就没了称呼。”女子方睡醒,声音里带着些沙哑,听着更为深沉。 这一句话宛若耳鬓厮磨,连带着让曲槐心的耳朵都有些发热。 何浅陌抬手去掀他的被子,曲槐心的腿冷不丁地又暴露在空气中,原先鲜红的伤口已经星星点点结了紫痂,她啧了一声:“伤口还没好,大夫说了还得躺几日,不能动。” 曲槐心不信邪,捏着她的袖子将那手臂扔到一旁,挪着腿想站起来,可他刚弯了下膝盖就觉得一阵刺痛,只好连忙又将腿伸直才缓和。 站着过去行不通,难不成要从她身上滚过去? 一想到那画面他就不由浑身一颤,最后只好眼角一挑,面上露出些娇色:“妻主……” 女子闻言忍不住一声轻笑,这两个字听起来真叫人浑身舒坦。 “我想起身。” 何浅陌先下了地,把衣服披在曲槐心身上,随后将他从床上打横抱起:“想梳洗?” “不,想如厕。” 第37章 质子 他竟如此自然地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何浅陌嘴角一僵,顿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只见过男子巧笑嫣然, 素手捻抹的模样,这种事却是第一次遇上。 曲槐心本还有些羞赧, 可没想到何浅陌比他还无措, 顿时就起了坏心思, 在他耳边带着气声重复。 “妻主, 我、想、如、厕。” “我……去叫人服侍你。”何浅陌浑身一抖,卡壳一般将他一点点撂下,随后飞也似的走了出去。 屋外扬起一阵灰, 那速度就跟那晚见到竹筒里的小青蛇时如出一辙。 …… 在这间屋子里又躺了五日,曲槐心膝盖的伤才大致好了。 何浅陌好似能猜到他心里想法似的没再出去过,但也不待在屋内, 每每半夜才回来, 曲槐心睡前不见她人影,但一早睁开眼时她必然躺在身边。 可说起来她是荒淫无度, 却也从来没对他做过什么,他便宛如习惯了似的, 一日睡得比一日沉。 原本女帝只计划在冼州停留五六日,现下却耽搁了近半个月,等他伤势一好转便打点好事宜,同赵家主母告了别, 一行人往玉凉城而去。 入了伏后天气就愈发得热, 但玉凉城位置特殊,温凉如春,无明显四季之分, 故此一出风九关,马车里放的冰盆就有些多余。 曲槐心第一次见识所谓的行宫,原本以为该是个别致的园林,谁知其规模之大竟可以与京城比肩,布局、摆设与宫里几乎无二,甚至连御花园里头的花草树木也模仿了八九分。 刚下马车,却见宫门口已立着一位娇俏的公子,头上束的玉带,身上穿着粉蓝交织的锦衣,明明很是温暖的气候下肩上却还披着狐裘,脸色看着不太好,身后还跟着两位宫人打扮的男子。 “见过陛下,陛下万福。”他缓缓走上前给女帝行了个礼,两句话还没说全,就连咳了两声,听着着实令人疼惜。 “皇子不必客套,快进去吧。”女帝微微颔首,语气与他格外疏离,看着不像是一对母子。 旁人脸上未有异常,可柳含霜和曲槐心却从没见过这么一位皇子,且看样子看是长年养在行宫里,不知有何隐情,只好偷偷一对视,眼里都是疑惑。 赶了好几日路才到,接风宴自然是不能含糊,只是用晚膳时一众皇子聚坐在一起,那位公子却不与他们扎堆,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时不时拿出帕子捂住嘴轻咳两声。 女帝与他说了几句后便也再顾不上,后宫的那几个更是不拿正眼瞧他,他好似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用完饭,等人都走得差不多后才披着狐裘离开。 “那人的父君是谁啊?今日来了吗?”柳含霜跟着何浅陌和曲槐心一起出来,走到半路还是没忍住问道。 “他父君怎么会来。”五皇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声音大得吓人一跳,“他不是母皇生的,是十年前友斐国送来大州的质子,来的时候才这么高。”她抬起手才自己腰间比划了下。 “质子?那么小就背井离乡,可怜见的。”柳含霜最见不得人受骨肉分离之苦,顿时惋惜道。 “弃子罢了,他身子不好,药罐子一个,估摸着留在友斐也是个累赘,就被人以求和之名送到了这里。”何晓呈不知不觉就走到他并排处,与他肩贴着肩。 柳含霜感受到女子贴上来,脸顿时一红,偷偷瞥了眼走在前头的曲槐心。 没走两步到了藏水殿,这里便是何浅陌的寝殿,以往都是她一人住着,但此次一下子带来两个人,怎么分房就让人犯了难。 此处主殿内就一间主室,右侧是一单耳室,只有主室一般大,但里头归置的东西样样俱全。 总而言之,两间屋子,三个人。 “我那处还空着一间,不如叫含霜住到我的青梧殿。”何晓呈一拍大腿,高声提议道。 “我六皇女的宠妾住到你五皇女的寝殿里,你是怕那些下人没了饭后谈资?”何浅陌“啪”一声合上折扇,“还是你希望这位小夫郎被人戳着背指指点点?” 何晓呈浓眉紧锁:“那不行,日.后我可是要将他明媒正娶进门的。” 曲槐心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柳含霜,见他闷头偷着乐,这才不得不感叹。 这两个人速度也真够快的,在他养伤这几日里竟然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那就委屈你未来正君住这间耳房,至于我们……”何浅陌余光落在曲槐心身上,“只好将就将就,继续同住一室。” 将就? 曲槐心有些气闷,怎么与他住就是将就了? 可这想法才更让他心中一紧。 他竟然第一反应不是拒绝,不是排斥,耳室反驳他这两个平平无奇的字眼。 完了,他这明明伤的是腿,现在连脑袋也开始不灵光了。 “妻主,我与含霜住耳室,在府中也时常如此,都习惯了。”曲槐心拉住何浅陌袖口,“且我这伤还没好利索,含霜还能照顾我。” 他近来发现“妻主”二字格外好用,一出口何浅陌几乎有求必应,渐渐也变得常挂在嘴上,再加上语毕还故意晃了晃拉着她袖子的手,明显瞧见何浅陌眼神一变。 “这样也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吱呀——” 何浅陌一把将耳室的门推开,带着曲槐心走了进去。 还算宽敞的屋子里放置着书案、木架、屏风,以及……一张十分窄小的袖珍木榻。 大约四五尺,明显只能容纳一个人。 第38章 偷听 迫不得已, 曲槐心还是同何浅陌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毕竟她是六皇女,难不成叫他与柳含霜霸占主室,把尊贵的皇女殿下赶去耳室里躺着不成。 不过在冼州时他在她屋里养了几天伤, 现下也不算抵触,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只是与他同床而卧, 并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来。 玉凉城恰如其名, 比别处冷上许多, 尤其到夜间更是到处蹿冷风, 在别处睡时他总是将窗户开着透风,但到了这儿需要关得严严实实,他总算知道那位留在行宫的质子为何总是披着狐裘了。 床上的被子不算厚, 如果漏出缝来会感到一股寒意闯进来,曲槐心只好裹紧了些,外头看上去活像只蚕蛹。 何浅陌看着自己这侧剩下的一条薄边, 不禁向他那处靠近了些, 却明显察觉身前的人背一僵,几不可闻地朝里拱了拱。 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环境的缘故, 直到三更天曲槐心也没能睡着。 不远处,女子身上很凉, 她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冰冷的,像条捂不热的蛇。 他面朝上平躺着,凤目微睁,盯着雕花床梁发呆, 没有一点睡意。 可恍惚间, 床边忽然一轻,身旁的女人似乎缓缓坐了起来,吓得他刹那间闭上眼, 只余耳侧不停传来布料厮磨的轻微响声。 虽眼睛闭着,但仍然能感觉到面前一黑,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 好像……是她靠过来了。 女子的气息逐渐越来越清晰,到最后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呼吸离自己不到一指远。 曲槐心一惊,手忍不住揪紧被角,连闭着的眼皮也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见自己伤好了就…… 他抿紧嘴角,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可女子寒凉的气息迎面而来,自己已经全然被一股冷幽的独特香气紧紧包裹住,叫他动弹不得。 女子似乎整个人都凑到自己跟前,眼睛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光亮,冰凉的手指也落在了他的脸侧。 碎发被拨到一边,只一瞬,额头上忽然触碰到一片柔软。 是她的唇瓣,带着若隐若现的纹路,在他额心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这人! 被角都差点被他扯碎,曲槐心从来不知道自己力气竟有这般大。 她果然是个大淫贼。 他皱了皱眉,连呼吸都差点停滞,且以她的身手自己根本反抗不得,甚至一挣扎还可能让她更为兴奋。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子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反而在他面前停留片刻,最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躺了回去,周遭又瞬间恢复平静。 曲槐心忍不住睁开眼,眼角已经被沁出的水雾打湿,他愣愣地摸了摸方才被亲的额头,只觉滚烫,但女子背对自己躺着的样子宛如陷入沉睡,让他不得不怀疑方才发声的事不过只是一场梦。 可他没看见的是,女子背过去的脸上嘴角悄悄勾起,良久未消。 …… 第二日晨起,曲槐心眼下果然一片青黑,可怪异的是何浅陌也同样顶着一圈黑眼圈。 两人一齐到了人前,几个皇子见了偷偷捂着嘴“吃吃”一笑,三皇女一脸鄙夷和嘲弄:“六皇妹,人都已经进了你后院,日子还长,不晓得悠着些。” 曲槐心发现面前一个个听到后看自己的眼神都带上了揶揄之色,忍不住眼刀子剜了身旁女子一记。 她收起折扇一颔首:“多谢三皇姐关心,皇妹就这么些爱好,一日还能招你们笑三次。”随后毫不在意地径直走过,完全不顾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京城夏日炎热,能赏的花不多,但玉凉城四季如春,能见着许多罕有稀奇的花卉,故此女帝第二日便选在后花园里设宴,赏花之余,还能请上当地有名的戏班子来为众人解闷。 咿咿呀呀唱了半天,女帝与几位贵君兴致不错,边看还能边聊上两句,曲槐心实在乏得很,手撑着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今日那位友斐国的质子坐得离他们很近,仍是狐裘加身,脖子间丰盈的毛量衬得他的脸更小了一圈,苍白的脸色带着些许病气,面相的确很是羸弱。 戏班子刚唱到一半,他就领小侍上前向女帝行了个礼:“陛下,我身子实在不适,就先回去了。” 女帝显然心思都在台上,摆了摆手:“去吧,当心身子。” “是。” 男子闻言伸手将裘衣裹得更紧了些,回头离开,步子小而慢,仿佛走不太动似的。 曲槐心顺着他离开的方向发着呆,背后突然一阵骚乱,有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饶命。”一名宫人头不停点到地上,拿出帕子慌乱地在二皇女裙角上擦了好几便,却被她的正君一把推开。 “不长眼的东西!敢把茶水泼到殿下身上!” “殿下宽恕,正君宽恕……奴方才……”他偷偷瞧了眼自己摔倒的腿,眼里不光有惊恐,还有不解。 “罢了。”二皇女眉间阴郁未散,斜睨着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人站起身,“服侍我回去换衣裳,莫扰了母皇兴致。” “啊……是……是。”宫人连连磕头,手里擦拭的动作仍旧不敢停。 不一会儿功夫走了两个人,曲槐心也蠢蠢欲动,他一宿未合眼,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身旁的女人却格外精神,看得他更觉无趣。 何浅陌见他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又胳膊撑在腿上,一副坐不住的模样,便将手往他肩上一搭,谁知他飞快一缩,一脸戒备地瞧着自己,眼下两团青黑却显得有些滑稽。 “不想看就回去歇着吧。” 曲槐心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觉得她能有那么好心。 谁知下一刻果然见她走了出去:“母皇,侧君昨日一夜没睡,今天腿软站不住,不如让他先回去休息。”声音格外大,害周围闲聊的人也停下来竖起了耳朵。 腿软…… 站不住…… 这些字眼一出,周围人果然面色一变,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憋得慌。 “老六都发话了,你也回去吧。” 曲槐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站起身:“谢陛下。”在旁人眼里看来倒像是默认了。 众人像是要验证一番他是不是真腿软似的,个个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底盘看,他只好故作镇定,留心走得比往日还要稳健。 谁知四皇子帕子挡住嘴一笑:“欲盖弥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笑而不语。 …… 行宫里头格局很大,何浅陌的寝宫离花园有些远,他靠着记忆往回走,脑袋还昏昏沉沉的。 这里下人少,如今都在戏台子旁伺候,别处都显得冷清许多,四周安静地出奇。 余光里一道人影从旁边与他照了面,是方才那名泼了茶水的小侍。 他不是服侍二皇女换衣裳去了,怎么一个人出来。 “侧君。”他行了个礼,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朝花园那处走去。 二皇女没回来? 他刚脑海里闪过疑问,转眼就见她的身影从远处的屋子里走出来,四处张望一番,又将门随手带上。 她素来沉稳阴隼,这副模样实属罕见,曲槐心眼一凛,连忙藏在了身旁的假山背后。 等了片刻,发现她并没有从那处过来,也听不见什么动静。 正想离开,忽然发现假山的细洞里传来男子的嗓音。 “殿下,我可以照你说的去做,可你答应我的也不能忘了。”男子气血虚无,说了两句便是一声轻咳。 是那位质子。 曲槐心捂住嘴蹲下身子,那头的人与他之间就隔着一片假山石,他大气也不敢出。 “事成之后我便向母皇开口。” “咳,多谢殿下,我友斐国将来都要仰仗殿下您了。” “以后我为帝,你为后,大州与友斐结好,定能昌荣繁盛,前景一片大好。”二皇女的野心昭然若揭,听着叫人后背发凉。 称帝,称后,这两个人明明无甚交集,可却好似蓄谋已久,藏得还真深。 “嗯。”男子轻应道,“可殿下那位主君……” “我不过是利用他母家的势力,你莫担心。” “我这身子,殿下当真不嫌弃?咳……咳。”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话音一落,那头就再无声响,曲槐心不知两人有没有离开便不敢动,心跳得厉害。 二皇女与那名质子竟暗地勾结,不知在谋划什么。 在赵府时三皇女想杀她,二皇女此举也定是为了针对三皇女。 这趟避暑之行根本就是她们明争暗斗的绳索,自己和何浅陌还差点成了炮灰。 他越想越后怕,蹲在原地细细思忖着,却没发现对面人已走上了假山,冷眼观着他蜷缩在底下的身影。 第39章 危险 曲槐心思量几日, 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旁人,但好在这几日也无事发生,惴惴不安的心才放下了些。 行宫的西北方向有一股天然形成的冽泉顺流而下, 此处水足草丰,万树成林, 鸟兔群栖, 葱茏的木丛间偶有幼兽出没, 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早年被围起作了猎场,女帝但凡来了玉凉城,必会带着众人到此处狩猎。 一早, 几位皇女均整装待发,脱去繁冗的锦衣玉佩,换上轻便简洁的劲装, 领了马在众人前头并驾而行, 后头则以女帝、帝君为首,跟着待看热闹的男眷和负责侍候的下人们。 柳含霜坐在曲槐心旁, 一路上不停嘲笑何浅陌的马。 连何晓呈的马都披着一身油光漆黑的皮,威风得不得了, 唯独她的四只蹄子又短又粗,坐在上面矮了其他人一头。 “六殿下不会骑马?你看她两只手抓得多紧,生怕掉下来似的。” 曲槐心不禁回忆起在万华街上遇到她那次,她带自己去看马球, 还自己亲自下场打赢了比赛, 那马术纯熟得简直叫人叹为观止,现在这模样明显与当时判若两人。 是因为此马特殊,还是……她装的? “想什么呢, 那么久没反应。”柳含霜用肩膀轻轻撞了他的,“来一块酥饼,昨天刚烤的。”说着将一块巴掌大的千层酥塞进他嘴里。 他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吃,尤其是遇上同样爱吃的五皇女,出京城这些日子,脸蛋明显圆了一圈还多。 “这也是你自己做的?” “晓呈领我去膳房,里头东西随我摆弄,这玉凉城里的食材还真不少,许多未见过的,说真的我倒希望多住些时日,别那么早回京城去。”柳含霜一提到五皇女,表情里不自觉地带上一股子自豪感,两颊也变得红彤彤。 “恐怕是回了京城你们独处的机会就少了。”曲槐心推开他递过来的第二块,一块饼吃下去就能有八分饱,实在是再吃不下了。 “瞎说什么。”柳含霜嘿嘿一笑,一口牙白得锃亮,可表情却骗不了人。 他忽然觉着那日对何浅陌说叫她雨露均沾是说对了,居然误打误撞给他拉来个不错的姻缘。 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不出一刻众人便到了猎场口,观景台早已被打扫一新,女帝在上座,其余人皆在下。 “母皇往年总与我们同猎,今年倒抛下我们独自看戏了。”三皇女翻身下马,将羽箭归到箭筒中,顺手理了理。 “朕年纪大了,将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今日你们便去比一比,看谁箭术精湛,猎得更多。”女帝一挥手,稳稳坐下来,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三皇女闻言瞥了眼不远处面色凝重的二皇女,回过头一笑:“二皇姐箭术一向超脱。” “三皇妹你也不差。”二皇女眸中闪过一丝不容察觉的幽光。 “得了,莫要互相吹捧,你们两个我知道定是差不了,老五虽憨傻,射箭却也有两把刷子,唯独老六……”女毒啧了一声调侃道。 众人将视线投向那个俊美却满是紧张的女子面庞,紧致流畅的线条旁能看到微微浸湿的额前碎发。 “母皇,你们别笑我,我素来就是个凑热闹的。”她嘴角扯出个笑,似乎很是勉强。 其他人都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但曲槐心却越看越觉得她在演戏,举手投足间都愈发假。 毕竟自己可以是见过她那日在马场上有多潇洒自如的。 谁知何浅陌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竟也将脸转到他这处,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 “皇妹你也别妄自菲薄了,这里风景秀丽,就算无心狩猎,到处走走赏赏美景也是极好的。”三皇女整理好箭筒,又是一瞪,直接上了马,“走吧,进去。” “驾!”二皇女也挥动缰绳,直接往林子深处冲。 马蹄声碎,扬起几道尘灰,随着人影渐去终又落回地面。 四周瞬时又安静下来。 “她们几个一时半会儿该是回不来,你们若想去别处走走,就随意去吧。”女帝今日比平时少了几分严肃,看上去心情不错。 “陛下,会不会有危险?”帝后担忧道。 “这林子里面都是些小东西,伤不了人。” “是,母皇。”几个皇子早就按捺不住,顿时互相使起眼色,推搡着离开。 曲槐心自及笄被抄家以来,的确没什么出游的机会,一遇上这种既开阔又绿草连茵的环境也蠢蠢欲动,不过心里那股子不安还没放下,他正犹豫着,却被柳含霜挽起了胳膊。 “走,我们也去看看,最好能逮几只兔子回去。” “你要养?” “红烧。” 他一回头,柳含霜的眼里果然有杀意。 果然万物在他眼里只是食材而已。 这里的确是快好地,泥土湿润肥沃,走在上头都觉得脚下软乎乎的,植被又茂盛,小路边的树上还挂着不知名的野果。 “松鼠。”柳含霜朝上一指,果然一个大尾巴的棕色小家伙正在树干后头探头探脑的,眼睛乌黑发亮。 可曲槐心却觉得他语调不太对,连忙拉下他的手:“松鼠不能吃。” “抓去送给元琪养,长得跟他挺像的。” “还是抓兔子红烧吧。”虽说是有几分形似,但总不至于把这么个东西生生从玉凉城带到京里去。 “……” 两人一路笑闹,身旁萦绕着天然的草香,偶有鸟语嬛嬛,倒把一开始的目的给忘了。 忽然一阵马蹄喧嚣,一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突然出现:“喏,给你。” 粗犷的嗓音传来,柳含霜的面前突然多了两只黄棕夹杂的兔子,长长的耳朵被揪着,后脚还在乱蹬。 “……”柳含霜接过,翻来覆去也没找着伤口,“不是你猎的?” “捡东西的时候碰上了兔子窝,给你逮的,你昨日不是还说想要兔子。” “哦……”柳含霜面上一红,连忙将兔子塞进怀里。 “那处还有许多,都只有那么小,要不一窝全抓来。”何晓呈在手里比了个大概尺寸。 柳含霜兴奋地一拍手:“带我去!”回头看过来,嘴咧得老大,“槐心,快走快走。” “这林子大得很,兔子窝离这儿有些距离,怕是得骑马去。”何晓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曲槐心看她自觉地在身前空出一个只容得下一人的位子,自觉地摇了摇脑袋:“你们去就是,我歇会儿便回观景台。” “那行。”地上的人脸一红,立马被卷进怀里稳稳落到马背上,怀里的野兔子还供着鼻子到处乱嗅,“我们很快回来。” 柳含霜闷着脑袋看不清表情,被身材高大的女子揽在身前,马蹄扬起一阵灰,片刻就没了踪影,只余下树缝间斜照下来的金晖,与潺潺的溪流交映在一起。 男子姣好的面容倒影在水泊里,却被一掠而过的彩蝶点出层圈交叠的涟漪。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叫人平白放松许多。 曲槐心沿着溪水一路往回走,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望进溪水时却突然一激灵。 里头除了他的面容,多了一道黑色倒影。 他心头微颤,刚欲快步离开,身后那人却面露凶狠,抬手靠近,一把将他推入了溪水中。 “哗!” 脚底不稳,曲槐心后背受力,瞬间摇晃着跌入水中。 岸上阳光照得他身上本热乎着,反倒衬得溪水冰凉,寒意从四周侵袭而来,钻进衣袖中,游蛇般在身侧滚动。 他不会水! 两手张开本能地开始挣扎,在水面扑打出半臂高的水花。 方才瞥见的黑影定定站在岸边,斜睨的眸子黝黑无光,手上还保留着方才推自己的动作。 “救……” 刚一发出声音水就源源不断地涌入口中,一下子将他呛住,鼻子和胸腔被酸意和刺痛填满,身子也变得格外沉。 那人身材适中,穿着黑衣,面上也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两只眼睛,根本认不出是谁。 挣扎间,曲槐心随着溪水往下流移动,脚隐约踩到河底的软泥,才发现这里似乎并不太深。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稳住不断下沉的身子和浮起的腿,可那人显然没想给他逃脱的机会,眯起眼冲上前来,用手掌将他的上半身往溪水里按去。 “咳……” 肺很难受,曲槐心却开不了口,冷水快速地涌入口鼻中,他从来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巨大的冲击面前,脑海里恍惚闪现出一抹玄色的身影。 好似在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却又仿佛远得看不真切。 是谁呢? 墨发垂在身侧,随着水波轻微荡漾,俊俏的脸上薄唇半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冰峭,却又让人莫名心安。 是何浅陌。 他内心竟然升起一股希冀,多希望那个女人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将他从这令人窒息的水底拉出来。 “嘚——嘚——” 就在此时,远处竟真的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在水底听得更为真切。 是那个人吗?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后颈却丝毫使不上力。 按住曲槐心的黑衣人显然也动作一愣,口中吐出一句咒骂,猛地将他从水中拎出来,上臂勾紧他的脖子向前拖去。 “咳……救……咳……”他企图用手掰开那人的手臂却失败了,窒息的感觉不禁让他眼前一黑,竟直接昏过去,脑袋也耷拉下来。 合上眼皮的前一瞬,他仍在琢磨那人究竟是不是何浅陌。 如果是的话该多好。 第40章 诡异的仪式 “快看!我们把兔子都给捉来了!” 略有些粗的嗓音响起, 马上的男子从何晓呈怀里钻出来,疑惑地四处张望道:“槐心呢?方才在那儿明明看见还在啊。”手里的一窝兔子也跟着警惕地竖起耳朵。 “或许先回去了。” “可我明明看到他了。”柳含霜嘴里嘟囔着埋头朝溪水边看去,眼睛瞬时一眯, 挣扎着跳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玉簪, 晴蓝的润玉在暖色的隙光里似水般澄清。 “这是槐心的东西!”他惊呼, “好好的怎么会掉在这里。” “恐怕有情况。”何晓呈眉头一皱后勒紧缰绳, 马跟着抬起前蹄一声嘶鸣, “先去外头瞧瞧。” 两人飞快冲向林外,一路来到女帝跟前也没再见到曲槐心的人影,这下才真的慌了神, 抓住旁边一位小侍问道:“曲侧君回来没有?” 那人个子本就不高,现下如同木偶般被提起来,哆哆嗦嗦道:“回……回殿下, 未曾……” 何浅陌猎了两只野鸭敷衍了事, 正坐在一旁喝茶,一听到这熟悉的名号立马坐直身:“他怎么了?”神情顿时如同换了个人。 “槐心他说先回观景台, 沿路却看不见他,溪边只留下这个。”柳含霜急得直冒冷汗, 也顾不得怀里刚抓的兔子散了一地,连忙将簪子递给她看。 在长了细茧的掌心里躺着,分外眼熟。 “多久了?”何浅陌站起身,眉宇间浮上一层担忧。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柳含霜仔细回忆起脑海里最后那个场景, 却还是摇了摇头, “但是没看清,若那人真是他的话应当还没多久。” 何浅陌挑眉,目光朝女帝的方向投去, 见她正与周围几位贵君聊着什么,未注意到此处的异常,而二皇女和三皇女此刻也仍身处林中不知去向,便径直将一旁拴在粗木上的缰绳又取下,拨开衣袂翻身跨上去。 “驾!” 观景台众人只听得一声清冷低喝,身旁掀出一道厉风,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六皇女的人影就顷刻消失在眼前。 “原来她会骑马啊……”柳含霜只觉面上一凉,不禁讶异道,但随即回过神来抓住何晓呈的袖子,“我们也去找。” “嗯。”这不经意的举动一下戳中了何晓呈的心,让她不由脸发热,但当下还是救人更重要,只能稳住心神将他扶坐在马背上,也跟着一起进入林中。 女帝等人在内时,猎场四周有列兵镇守,故此人应当出不去,只能延着溪水一路向北,寻找有没有经过的痕迹。 原本安谧恬静的树丛,凉意渐甚。 …… 曲槐心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深处昏暗中,四周杂草丛生,高得出奇,但中央却是一棵枯木,腐朽的枝干在茂郁的绿意中格格不入。 他的双手被反绑着,身后传来绳索摩擦的碰撞声,应当是方才那名黑衣人。 “咳……”他轻咳一声,身子微颤,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后背,明显感受到那人动作一僵。 “这是要做什么?”曲槐心问道,带着一丝虚弱。 “……”黑衣人显然没打算回答。 “要杀了我?”虽然心在不安地乱跳,他却只能强忍住惧意,用勉强让人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看着面前瘦削的男子略显单薄却绷紧的后背,黑衣人仅露出的双眼流出些不忍,随即却又恢复狠戾:“少废话。” 冰冷、粗犷,是个陌生的女子。 距离在将军府受陷害还没几日,又有谁会想要他的命。 难道是因为前几日自己偶然撞见的那件事? 曲槐心不由心口一颤,二皇女手段远比三皇女更为阴恻狠辣。 女子不再言语,用力在他肩头向前一推,导致他一个踉跄,撞到在那棵枯树上,头顶扑簌着落下一层干灰,她转而站在他眼前,面巾已经摘去。 “你我并不相识,为什么要抓我?”曲槐心稳住脚步,仍轻声追问道。 “……” “有人指使你吗?” “……” “方才你也看见在河边有人过来了,估摸着很快就会追到这里,到时候你怕是难脱身。”曲槐心的语气十分平淡,疏离中还带着隐隐一丝担忧,好似真是在为她考虑般。 他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身侧,一双凤眼里水雾未干,全然看不到恨意。 女子抬眼思索一番,表情已经有些动摇,将他绑在树上的动作也变迟缓了不少。 “我身上的首饰沿路遗落了不少,要找到这里不难,但若你现在放我走,我会叫妻主保你性命。” “……”她果然身形一顿,显然在怀疑他说出的话的真实性。 “他们只要找到我的簪子就定能追上,同归于尽才是下下策。”此人大费周章把自己抓过来而不是一击毙命,曲槐心断定她的主子另有用意,不会立时就伤他性命,“我妻主虽纨绔,可还算受女皇宠爱,皇女府也是旁人不能轻犯之地,你若回头是岸,定可为你谋个好差事。” 女子愣了半晌,男子平缓又带娇意的声音充斥在耳畔,又回想自己身处在这清冷行宫中的种种,手中的绳子顺势落到地上。 “你考虑清楚,莫再……” “放心,这里谁也进不来。”就在曲槐心以为能说动她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嗓音,“咳咳……” 披着深红色狐裘的娇小男子渐渐走近,嘴角用帕子掩着小声咳嗽起来,踩在软绵绵的青草上发出咯吱声。 是那名质子,曲槐心不由眯起眼。 那日他们果然发现自己在假山后头,可他丝毫回忆不起来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阚达,你竟真想听他的话?”男子开口,不疾不徐地走至那女子面前,瘦削的身板宛如枯树上凋零的落叶。 “小人不敢。”女子双腿不住地颤抖,显然整个人已被笼罩在恐惧中。 “那还不快动手。” “是。”女子眼里重新染上狠绝,站起身单手抓住绳子,拽过曲槐心让他背靠树干,随后将他里里外外又裹了三五圈,牢牢绑在枯木上。 曲槐心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子害起人来如此云淡风轻,亏他一开始还觉得他被只身囚禁在异国很可怜。 随后,从林子深处又走来两名不高的男子,虽身着大州的服饰,但五官长相都更加深邃,应当是异邦人,走在左边的那个手里还拎着一只竹篮。 两人到质子跟前先行一个礼,便用曲槐心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起来,眼神还时不时向他这处瞟。 约莫一刻钟后,应当是吩咐好了,披着狐裘的男子径直走向前,双手合十低下头,琥珀色的睫毛微微垂下,口中念念有词。 另外两人打开竹篮,从里头取出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器皿,看材质多为乌木所制,摆放在曲槐心前时还散发着怪异的香味。 片刻,那质子半睁开眼,冷冷开口:“本想直接把你杀了,不过今日恰逢故国的祈神节,便将你献给神明,咳……以佑我友斐疆辽国昌。” 话音刚落,他抬手用帕子在嘴边点了点,一旁的两人面露担忧,上前搀扶着他走到一旁,消失在曲槐心视线里之前还不忘回头确认他是否仍被禁锢在树干上。 现下只剩他和那名叫阚达的女子留在原地,刚想开口时,却见她眼底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似乎在惧怕某种未知而又具毁灭性的东西,随后脚步微抖,飞速离开这个枯木与草丛的延伸之地。 四周恢复死寂,甚至连风都感受不到,可腿肚子高的杂草丛却诡异地摇曳起来,耳畔传来细碎而杂乱的簌簌摩擦声。 空气里忽而弥漫出一股腥臭味。 曲槐心一愣,定睛朝草丛里看去,竟然瞧见一条红白相间的环纹大蛇破土而来,眼珠赤红,还是不是吐出信子,身子最少七尺长,三寸粗。 他想起方才那名质子说的要将自己供奉给神明,难道友斐信蛇为神?这条格外罕见的蛇又是突然从哪儿钻来的? 可还没等他来得及思考太多,就发现地上根本不是一条,而是成群结队的蛇同时匍匐前行,以赤蛇为首,跟着许多灰扑扑的细条蛇跟在其后,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朝他所在的枯树游过来。 嘶……嘶嘶…… 静谧的环境中,红得发紫的信子不停发出诡谲的响声,惹人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曲槐心注意到脚下摆放的乌木器皿,怪异的木质香愈浓烈时,群蛇就愈兴奋,扭曲身子的幅度也越大。 难道是这香料将蛇引来的? 心跳快得如同密密麻麻落下的鼓点,他只能赌一把,抬起脚堪堪够到那几个罐子旁,用尽全力踢了出去。 木罐子里头装的是深灰色的细砂,一路边滚边向外撒,最后终于停留在了五步之外。 器皿的位置一换,群蛇果然将细长的脑袋扭向了另一边,颇有向那处包围过去之势。 曲槐心长呼出一口气,果然它们是闻到了这味道。 可一直同这些东西在一起总是怪瘆人的,他的手被反绑着,身子也被绳子环了几道,连蹲下去都困难,更别谈想逃脱。 那人玄色的身影又出现在脑海里,他不由闭了闭眼睛,内心却仍止不住生出些希冀。 可蛇群只在那罐子之前停留了片刻,霎时又如同被什么吸引了一般,纷纷扭头再次钻进草丛中,仍旧朝着枯木的方向游过来,且速度比刚才更快。 嘶嘶……嘶…… 曲槐心一惊,吸引它们的不是这些罐子? 第41章 你还是来救我了 情势容不得他想太多, 漫天的窸窸窣窣声如同肆意陨落的雨点在身前炸开,曲槐心觉得自己手脚僵硬,顿时有些吸不上来气。 如果真被蛇残卷入腹, 那死状绝对惨不忍睹,曲槐心头脑一阵空白, 额前渗出细珠。 为首的赤环蛇凑到他跟前, 立刻直起身, 尖脑袋凑到他的鼻尖前大约一指距离, 左右两侧也有蛇贪婪地沿着他的腿盘上来,越绕越紧。 曲槐心的身子不禁瑟瑟发抖,他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越来越多的蛇扭着身子涌过来,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獠牙咬在身上戳出血洞的模样,不禁眼眶开始湿润,就连当年曲家被抄他被抓起来的时候都没这么害怕过。 以为在醉云楼这些年他已经磨练得够坚强了, 可如今仍然只能慌乱得像个孩子一般。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好像再见爹娘一次, 长姐和二爹爹也该回来了吧,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去样貌可有什么变化。 他甚至回忆起曲府院子里那张破败的风筝。 还有那个人……那道玄色修长的身影, 这次真的不来救他了。 明明之前救了自己那么多次,就差了这一次。 …… 远处的高地上, 三道人影若隐若现。 质子为首,苍白瘦削的小脸上尽是漠然,盯着参天枯木的方向,只见得一片乌压压蜷动的浪涌。 直到一阵马蹄响声御风而来, 急促又锋利。 哒……哒…… 咚! 三箭齐发, 直直钉入后方几条蛇的躯干中,有一支上甚至串着四根,蛇身立马卷成一团。 铮! 玄色的身影肃坐在马背上, 因为速度太快,墨发在身后猎猎翻飞,她抽出剑鞘里的长剑同时刺下,摩擦在地上发出厉耳的啸叫声。 手起剑落,带着鳞片的碎肉掺着血水落在她的衣袂,留下许多暗红色的印记。 女子眉间皱起,薄唇紧抿,脸色黑得像铁。 曲槐心凤眼瞪大,甚至有些涣散,原本柔顺的发丝凌乱地落在肩侧,所着的长衣未干,贴在身上让他不住发抖。 可这些他都顾不上了。 方才听见马嘶与剑鸣,他愣愣直视着前方,连伸到眼前的赤红色蛇头嘴里的信子吐在脸上都察觉不到,满眼都是那个披荆斩棘呼啸而来的身影。 她真的来了。 曲槐心眼眶一红,滚烫的珠子不禁从两颊滑落。 一滴眼泪掉在赤环蛇的头顶,它似乎对这股温热格外敏感,立时眼珠变得锃亮,昂起脑袋准备朝他进攻,一股腥臭的气味袭来,过分扩张的嘴里獠牙森然,可下一瞬却被破风而来的箭羽给强行扭转了攻势。 蛇王甚是狡猾,竟生生躲开了何浅陌的箭。 这一击显然惹恼了它,它不安地卷住曲槐心的手臂,摇摆着奋力冲来,女子眯起眼,反手再抽出五支同时搭在弓上,一齐射了出去。 嗖—— 五箭齐发,如同牢笼一般列阵向枯木飞去,顿时将那蛇困在原地无处可去。 曲槐心感受到雨点般的黑点直扑自己面门,吓得登时闭上眼睛,随后只听见剧烈的破刺声在耳边响起,“咚咚”几下,箭都飞进了他身侧的枯木里,吱呀作响,与他相隔不足一指距离,其中一只直插赤环蛇的三寸之地。 赤环蛇痛苦地蜷曲着,最后奋力从嗓眼中喷出一束黑色浓稠的液体,浇在面前的草地上,枯了一大片。 这万里葱绿的地方却生着一棵参天枯木,八成也是它的杰作,方才要是被它咬中必定小命不保。 身上禁锢的枷绳被切得粉碎,他只觉得腿中无力,险些站不住,整个人都快瘫软下去。 谁知身侧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有力的臂弯从腰间搂上来,虽凉却让人觉得无端温暖。 这感觉好熟悉,似乎以前也有那么一次,她也是这样环住了他。 何浅陌手中一用力,就将那个失魂落魄得甚至有些傻乎乎的男人从地上捞起来跨坐在马背上,不禁觉着他这模样倒是稀奇得很。 只是她现在无暇顾及其他,一扬缰绳:“驾!” 曲槐心被颠了几颠,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躲在她怀里,忍不住揪紧她的衣角:“你怎么进来的?” “……” “那个质子说……没人能找到这里。”他的声音还留着余颤,带着些惊魂未定的语气。 “先别说话。”女子开口,似乎是咬牙切齿磨出来的一句。 他艰难地抬起头,勉强能看到何浅陌俊逸的下巴紧绷着,表情里透露着一股怪异。 哒……哒…… 一路上只余马蹄喧嚣和女子怀里反常的滚烫。 远处山坡上的小人面色变了几次,盯着女子娴熟射出的箭雨和挥动的缰绳不禁裹紧身上披着的狐裘。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一马终于出了林子来到观景台,何浅陌抱着他轻轻落到地上,动作十分轻柔,只是下一刻赶紧松开手跑到不远处的树后,没理会曲槐心错愕的脸。 “呕……”树后传来反胃的动静。 “槐心!”柳含霜带着五皇女奔过来,也一眼看出了何浅陌的异样,“六殿下她怎么了?” “不晓得。”曲槐心摇摇头,但脑海里却忽然迸出那晚在皇女府她仓皇而逃的情形。 对了,她怕蛇,怕得要命。 那方才那么多条蛇…… 曲槐心一愣神,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你刚刚到底去哪儿了?你的发簪都掉在溪水旁,可把我们吓死了。”柳含霜与何晓呈也已回来,略带粗犷的嗓子这才将他拉出思绪,满脸焦急地抓着他的手臂问道。 声音高了许多,引得坐在观景台上的女帝都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曲槐心不免心有余悸,四处张望才发现周围人都在注意这个方向,便给了个他一个眼神示意,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说。” 他不确定若直接将质子与二皇女勾结且意图加害自己的事说出来,女帝是否会信他所言,且在冼州时三皇女已渐有失宠之势,二皇女正春风得意,他一个五皇女府的人恐怕撼动不了她的地位。 傍晚,二皇女等人陆续回来,马鞍两侧挂着一圈猎物,小至野兔,大至羚羊,拉得壮实的马匹都步履缓慢,似是不堪重负。 女帝走下观景台,围着她俩身周转了几圈,边走边点头,显然十分满意。 “两位殿下都是一表人才,不仅饱读诗书,连骑射之术也不输陛下,到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帝后面带微笑,也跟着不住夸赞。 “哟,我们硕儿这猎的是……”杨贵君今日依旧盛装出席,环佩叮鸣间来到三皇女旁,指着右后侧的一只猎物说道。 “这是狼,硕儿好胆识。”女帝啧叹。 三皇女见状眼睛一亮,做作一揖:“谢母皇夸奖。” “可不是,虽说猎物数目相差无几,但羊和狼却不能同日而语。”杨贵君满是得意。 “嗤。”舒贵君平日最见不得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老五和老六呢?”女帝转向这边。 柳含霜闻言才发现方才急着去寻曲槐心,捉来的兔子早就不见了踪影,何晓呈两手空空地摸了摸脑袋。 “五皇妹应当是就地烤了吃了吧。”何几硕揶揄道。 女帝早已习惯,也乐呵一笑,又看着从树后缓缓走来的人问:“老六似乎早早就出林子了,可有何收获?” 何浅陌的脸色仍旧铁青,随手向坐过的地上一指,众人望去,只见一只野鸡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羽毛凌乱地落在周围。 人群里不免有人掩嘴而笑,又碍于皇家掩面不敢过于声张,唯独一旁始终未作声的二皇女眼神忽明忽暗,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侧脸。 猎物种类繁多,也算是盆满钵满,夜里免不得要举行一场庆功宴,一行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可曲槐心看着不断压抑着轻咳的瘦小男子,却是连一丁点也吃不下。 回到藏水殿时已至深更,四人睡意全无。 曲槐心终于将那日所闻所见一一道来,谁知听着听着何浅陌的脸却越来越黑,到最后甚至看着有些吓人。 “殿……下?”他不禁吞了一下口水,莫名心虚地抬起头。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人好像是生气了。 曲槐心心里一揪,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不信任她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何浅陌周身寒气乍现,一双眸子幽黑难测,好似深渊般像要将他吸进去。 不知为何他忽然鼻头一酸,眼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殿下,你别凶槐心,他肯定也吓着了。”柳含霜见气氛骤凉,连忙上来打圆场。 何浅陌这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但曲槐心这模样倒让她觉着带上一股子娇气,心内不由一软,只轻叹了口气:“不叫人省心。” “能找到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得防着些。”五皇女安慰着两人,“没想到那质子竟如此狠毒。” “他说没人能进得去,六殿下又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柳含霜好奇道。 曲槐心也疑惑,湿漉漉的凤眼看向何浅陌。 “是汇龙阵。” 枯木外所设的阵法常人难以破解,故此在外头受阵法所困,会一直来回转圈,找不到入口。 第42章 十指相扣还怕吗 “阵法?”曲槐心惊得嘴微张, “那名质子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余悸未过,他的尾音里还带着哭腔,惹得何浅陌不禁侧目。 “他们暗自勾结, 背地里估计做了不少恶事。” “还是禀报母皇为好,不能轻易放过他们。”何晓呈向来不喜勾心斗角的戏码, 恨得牙痒痒。 “可……”曲槐心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没把下面一句说出来。 在冼州时女帝为了包庇三皇女, 不惜牺牲王侧君, 而此次想害自己的人还是二皇女,他不敢保证在这两个不受宠的皇女在女帝心里究竟有多少地位。 到时候若是她要弃车保帅,死的可就是他们。 “不能直接告诉母皇, 得通过他人之口。”何浅陌皱眉。 曲槐心偷偷瞥去一眼,忽然觉着她还是挺聪明的。 “怎么说?”五皇女点了点头。 “那地方阴森古怪,被害的恐怕不止你一人, 原处必定留有痕迹, 我们去做些手脚,引旁人来看就是。”何浅陌居然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立时与他四目相对。 “那尽快为好,我们今晚就一同去。”柳含霜脱口而出, 但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身子一抖,“那地方会不会有鬼?” 枯树,蛇,阵法一类的, 听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那你们在这里等, 我们两个去便是。”五皇女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不要,一起去。”他更是一激灵,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独自留在这暗潮涌动的地方才最可怕。 情急之间柳含霜的手甚至直接抓了上去, 何晓呈自然顺势握在手心,看得旁边两人略显尴尬。 他们现在是越来越不忌讳了,比这边正经成过亲的还腻歪。 四人不敢声张,躲开侍卫偷偷溜出行宫,朝西北方向而去。 索性猎场不远,且周围已无专人看守,他们跟着何浅陌来到一片清澈的小潭前。 “我们那日也来过这儿,见没路就只能离开。”柳含霜惊呼。 何晓呈看不出门道,也一脸疑惑:“没见到有什么草丛和枯木啊,全是树。” 何浅陌摇头:“你们仔细看这水潭,水深却无痕,里面更是什么都没有,莫说小鱼小虾,就连石子都被捞得干干净净,自然是别有用处。” “水能有什么用?” “此处位置极佳,日与月尽晖而照,利用潭水便可迷惑人眼。” 曲槐心往后看去,忽然灵机一动:“你是说后头看着没有路,实际却是障眼法?” “此处看着密林环绕,没有去路,实际别有洞天。”何浅陌走到第一个的位置,“跟我来。” 一行人跟着她往内侧走,进去后才发现这水潭并不只一汪,而是绵延伸展数十丈,越往里水形越细,原本在外部看着是树丛的地方竟是一条羊肠小道。 小道两侧的树枝上,还零星挂着许多八卦铜镜,皎白的月华在铜镜间穿梭回转,甚是迷乱。 “这里面竟然有路,树上挂这么多镜子做什么用。”柳含霜见到这些有关阴阳八卦的,吓得紧紧躲在何晓呈背后。 “铜镜与水潭相互辉映,形成树丛的虚影,让人以为此处无路可走,传说此阵有引龙聚气之效,故此称之汇龙阵。”何浅陌回头,见曲槐心一人独自走在最后面,虽面上状似淡定,张紧的肩膀却骗不了人。 “过来。” 曲槐心见她朝自己招手,心里虽有些别扭,但还是乖乖走上去。 潭水旁温度低,没想到她身边凉意更甚。 何浅陌的手不知何时悄悄钻进他掌心,从五指的缝隙中牢牢扣住他的手指,他一惊,连忙向身后两人看去。 曲槐心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难为情。 可那两个居然一脸见怪不怪,倒显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可她……不是怕蛇的吗?到此处来竟没有一丝异样。 踢着脚下半人高的茂草,曲槐心没有放开手。 也许抓着自己她也没那么怕了。 “六殿下懂得还挺多。” “皇妹,看不出你如此博学,还以为……”五皇女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国字脸上挂着亮晶晶的眸子。 曲槐心顺着她修长的手臂,借着月色仔细端详起身边这个女子,只觉得她与当初那个纨绔子弟不太一样。 不久,他们来到原先那棵枯树旁,参天的枝桠没有树叶为伴,挡住玉盘般的桂轮,是说不出的诡异。 地上的香料罐没被收走,赤环蛇的尸体也仍被牢牢钉在树干上,已经被晒得有些蔫巴。 何浅陌嘴角抽搐了两下,自觉站到最远的方位。 柳含霜爱做吃食,对气味也格外敏感,他直接拿起一罐凑到眼前:“里面已经空了。” “执望草灰。”何浅陌捻起仅剩的几粒碎屑,“确实是吸引蛇的良方。” “那日他们摆上这些蛇就全跟来了,可最后又不完全追随罐子的方向,倒是直奔我而来。”曲槐心疑惑道。 “这枯树有古怪。”何晓呈用鞋尖踢了踢树根处的土,这里的颜色与别处似乎有区别。 说着,她直接用手扒开一层,却触碰到个硬物。 “一起挖。” 四人八只手,不一会儿就扒开一个不小的坑,柳含霜直接拎着白色那根一把拽了出来:“什么鬼东西。” 硬物呈球状,白色骨头纵横交织,两个大黑窟窿醒目,牙骨清晰分明。 “啊——啊!”他扯着大嗓门拼了命地拔高,“人头!”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扔出去几丈远。 “不只一个啊。”何晓呈满手是泥,但越扒越心惊,里头数着约莫有七八个头骨,还有许多其他碎骨,未黏连任何血肉,应当是死了许久了。 “那日听那名质子说要以我来供养神灵,应当是友斐的某种仪式。”曲槐心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有些发怵,不由后退两步,靠在何浅陌身侧,“这些人应当是被喂了蛇。” “此蛇有剧毒,能污染人血,死后被埋在此处,怪不得这么多年的老树也枯了。”何浅陌皱眉。 “看来那质子在此地多年,恶事没少做,怪不得老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怕是遭了报应。” “不知二皇姐是否知情。”五皇女平日虽憨厚,在大事上却能拎得清,若二皇女当真如此心狠手辣,大州岂不前景堪忧。 他们合计一番,便将人骨全部挖出,四散摆在树旁,退回去时也将树枝上挂的八卦镜全部取下,更是用剑将水潭边一圈新树全部砍断,这样外面的人一眼便能看见去路,方便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天一亮,何浅陌便故意将猎场内有死人之事透露给行宫里的宫人,偌大的地界,消息不胫而走,果然就有胆大的带头闯入猎场,找到枯树,看到骷髅头,对外又描述得绘声绘色。 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上头耳朵里,女帝连夜召见质子,彻夜未放人回来。 主殿内发生了什么无人能闻。 众人只记得以往女帝前来玉凉城避暑总要待上两三月,可这次却只匆匆驻足,就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回了京城。 更为奇怪的是,这次竟将友斐国的质子一同带了走。 整个秋季,大州京城都似被笼罩在一层黑云下,就连平日热闹的万华街都消停了不少。 世人皆不清楚女帝此次前去玉凉宫发生了何事,只看见回来时少了一位侧君和几名侍人,据说六皇女府上一名叫柳含霜的妾室也因病而亡。 还有,朝堂怕是要变天了。 直到腊月二十五那日,在严刑拷打与逼问下,友斐质子终于承认与三皇女何几硕相互勾结,意图谋权篡位,并为封口残忍杀害数十人的事实。 女帝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至友斐,过了年关初五,质子被处死,三皇女府众人皆被流放。 …… 唯有六皇女府上,在压抑的氛围里依旧过了个还算喜庆的年。 该吃该喝的一样没少。 “怎么是三皇女?”曲槐心听到消息第一时间瞪大了凤目,“与他勾结的应该是……” “嘘。”何浅陌朝他使了个眼色刚巧打断他,“朝廷里的事,真真假假,可不能随便乱说。” 第43章 柳含霜出嫁 新历二月初八, 五皇女府要娶亲,娶的是一位侧夫。 据说这位侧夫是五皇女殿下从玉凉城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对于府中的下人来说这真可谓是件稀罕事,二十多年来五殿下唯一表现出来的喜好就是吃, 更不谈近男色,不知这位是如何能够打动了她的童女心, 竟一上来就做了侧夫。 况且虽说是迎娶侧夫, 府中不设重宴, 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所有的规格制式都照的是正夫之礼,足以见得此人在五殿下心中的地位。 下人为此行事格外小心谨慎,生怕哪里不守规矩怠慢了这尊大佛, 日后没好果子吃,另一方面则又好奇这位侧夫生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脾性, 能让五殿下着迷至此。 …… “含霜哥哥, 明日你可就要嫁去五皇女府了,元琪舍不得你。”好不容易巴望着他们回来, 却没想到听到这么个“噩耗”,元琪立刻翘着嘴死死扒拉着柳含霜的袖子。 “我看你是舍不得他做的饭。”蒹葭一向会毫不忌讳地戳穿他。 柳含霜早就红透的脸上挂着一抹灿笑:“日后你们多来五皇女府看我, 我照样做给你们吃。” “到时候怕是紧着你妻主,我们只能吃剩下的。”元琪显然没那么好骗,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语气里全是调笑。 “胡说什么呢。”柳含霜朝他一推搡, 嘴咧得更大, 就快合不上了。 “你们出去到底发生什么了,不是六皇女宠幸了含霜哥哥吗,怎么现在又要嫁给五皇女殿下了?”元琪满脸问号。 “这个说来话长。”柳含霜将经过说了个大概, 一时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向曲槐心,“对了槐心,我看六殿下待你不差,她也不似府里人说的那般荒唐,你……还要躲着她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居然能让你们对那花心大萝卜改了观。”元琪不屑地砸着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没什么。”曲槐心伸手在他脑门上一弹,也不知他每日哪来那么多问题。 至于那个人…… 他被她数次从生死交接的边缘拉回来,自然知道外头有多凶险,而这骄奢不羁的六皇女所在之地,倒确实不失为一个安度余生的好地方。 自从回来后,两人仍照从前那般同住留心居,但也是隔室而眠,她并未再越界一次,好似出去那么多日同床共枕都是他在做梦一样。 还真有些不适应。 他……他这是怎么了?! “槐心哥哥,你想什么呢,轿子估摸快来了,我们再好好陪陪含霜哥哥。”元琪晃着手臂将他的思绪打断。 因着不想让人知道柳含霜是从六皇女府出去的,何晓程派了顶轿子今夜就将他接出府,借京中好友齐府府上,以义子之名出嫁,故此今晚他们就得和他分开,如今细软几乎收拾妥当,就等着外头传信号来了。 不一会儿,木门框上传来“咔哒”一声,好似是石头一类的东西砸了过来。 “是不是这动静?”屋内四人均竖起耳朵。 “咔哒。” “是了是了!”元琪兴奋地拍起手,头顶的两只绒球也跟着抖了三抖。 就连一向淡定的蒹葭手也揪紧了衣角。 “快去吧。”曲槐心拉柳含霜站起身,“明天你可就是五皇女府上的侧君了。” 谁知方才还兴奋得脸红的人却一下子往后缩了好几步:“我……害怕。” “船都行到脚尖了才知道怕,晚了。”元琪吃吃一笑,和曲槐心一起推着有些壮实的身躯来到府内后门,蒹葭也紧紧跟着,只是脚步看着仍然像在飘。 原本以为是下人在外头,却没想到是齐府的主子亲自来接,元琪羡慕地在柳含霜的手辈上一捏:“五殿下也太稀罕你了,铁定说了不少好话。” 那人掀开轿帘,对柳含霜颔首:“公子,请上轿。” 两人客气了一番,曲槐心便看着他的背影不免升起一丝怅然。 他忽然有些羡慕他,所嫁之人就是自己满心欢喜的独一个。 平日里马大哈的男子今日也迈着小碎步,娇羞犹豫地小心跨上去,莲步落地发出丢秀纤袅的细声,如丝缕般缠绕在他的心头,叫他不禁发了会儿呆。 …… 翌日,柳含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嫁去了五皇女府,小邀了他们几人前去闹洞房,何浅陌也跟着,还送上了不菲的贺礼。 最激动的当是府中下人,争相恐后地想在新房里头伺候,一睹仙人真容。 “挑一抹红盖头落地,好一个龙凤金配玉。” 一群人笑闹着撺掇何晓呈用喜秤挑起柳含霜的盖头,她许也是喝多了,带着些酒气,满脸通红地照做,谁知下一刻周遭却响起小范围的“嘶”声,好似谁倒吸了口凉气。 更有甚者嘴唇张得溜圆,估摸着塞下个鸡蛋不成问题。 这……这男子好像长得不太秀气。 或者说,太一般了。 这就是五皇女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男子? “快快,你们该喝交杯酒了吧。”虽说他们都嫁了人,可一进府却是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冷落在一旁,元琪早就听说成亲要喝合卺酒,早就眼巴巴地等着看。 柳含霜往喜桌上一瞥,两只金盏琉璃杯早已备好,顿时脸红成猪肝色。 “新人共饮合卺酒,月姣花好共白头。”下人扯着嗓子吆喝道。 何晓呈先拿起一杯放到他掌心 ,这才端起了自己那盏,接着主动挽过他的手搭在自己腕间,两人寰宇而缠,眉目里盛满情意,惹得几个已婚男子都别过头去。 “哇!”元琪张大嘴巴,眼睛里全是桃心。 因为喝得太急,一滴酒从柳含霜的嘴角滑落,何晓呈飞快勾起手指替他擦去,那架势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 一阵起哄声喧嚣,觥筹交错,映衬在满府的灯笼光晕中,喜庆又温暖。 直到三更,众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深夜冷气渐露,何浅陌身上又凉,曲槐心一爬上马车就坐到她对面,元琪到底还小,跟过来蹭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何浅陌倒一点不避讳地盯着他看,叫人浑身不自在。 “质子与我二皇姐的事,你别对旁人说。”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冷不丁开口。 曲槐心不解,眯着凤眼望向她:“我没说过。” 何浅陌朝他手臂的部位投去目光:“包括他。” 那里只有元琪,睡得宛如五岁稚童。 但这眼神深邃又悠远,如同黑潭浓不见底,配合周遭汩汩钻出的寒风,曲槐心无言,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她心思缜密,现在这么做倒似乎是在关心自己。 虽他打心底里觉得不需要避讳元琪,但他天真幼稚,也没必要知晓这些腌渍事。 只是他未曾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与何浅陌之间竟悄然生出了些许默契。 马车外风在呼啸,掀起锦帘一角,唇红齿白的少年头顶插着两只毛茸茸颤枝,埋头安静靠在姣冷如谪仙般男子的手臂上,几不可察地抖动了几下睫毛。 第44章 后院失火 回到六皇女府前时, 平日热闹的万华街静谧已然。 曲槐心与何浅陌下了马车,刚想叫下人过来扶元琪回屋,才上两步台阶, 却听见府里传出异常的嘈杂声。 平日这个时辰,除了值班的侍卫, 其他人都该睡了。 看门的护卫见外面有动静, 连忙放下木栓走出来相迎, 脸色也不太好。 何浅陌面无表情走上前, 低声吩咐几句,前头那名便回头跨进府门,应当是去传唤下人过来了, 后头的那个眼神却隐约往曲槐心这处飘来。 不久,王管事才风风火火地出现:“殿下,陶公子那儿出了问题。” 何浅陌抬眉, 露出询问的神情。 只须臾之间, 曲槐心却察觉她似乎也挺关心陶逸白的事。 “他那兰院不知怎的就走了水,到现在还没灭得干净。” 话音刚落, 府内正好走出两名小侍,何浅陌吩咐道:“扶侧君和元公子先回去。” “是。”两人低眉顺眼, 弓着腰刚想走过去,却被王管事打断。 “殿下,此事或许……还与侧君有关。”他面色颇为难。 曲槐心一愣,怎么还能扯上自己? 他朝何浅陌投去目光, 却看不出她表情有何变化, 只听见她又开口:“那侧君也和我一道过去看看。” 小侍转头扶着睡得晕乎乎的元琪先行离开,王管事在前头带路,曲槐心跟在何浅陌后头一齐去了兰院。 一路上, 整齐的青石板上不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卫拎着水桶匆匆从两人身边擦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恼人的焦味。 情势似乎比想象的严峻。 曲槐心凤目微眯,他不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之事,如此突然恐怕来者不善。 正思索间,忽然鼻尖一酸,额头抵到一件冰凉的硬物,才发现身前的女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挡在了路中央,自己直直撞在了她背上。 何浅陌忽然欺身上来,伸出修长的手指从他脖颈两侧环了上去,曲槐心被她摩挲到的皮肤顿时竖起汗毛,两只脚牢牢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抬不起分毫。 女子勾住他披肩两角的束带,拢紧后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天冷,以后要多穿些。” 触碰到他脸颊的是刺骨冰凉的手指,呼出的气息却热得烫人。 曲槐心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一时却又体会不出,只好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合时宜的淡笑,外人看来倒真像一对琴瑟和鸣的璧玉。 王管事向来最能懂何浅陌心思,这简单的一举一动,足够让她领会自己这位六殿下的立场。 这是在提点她,别让咱们这位侧夫受委屈。 经过后花园与长廊,虽说曲槐心是第一次来陶逸白的兰院,但大老远地就听到人叽叽喳喳地围着院门议论,再加上愈发浓重的黑烟,便知道不远处的应当是了。 进去后,众人皆是一愣,随后纷纷退开弯下腰行礼,独独留下茶白色润玉般的身影。 提水灭火的护卫不敢停下,四周传来火苗蹿动和焦木掉落的哐当声,泼进去的水何其渺小,瞬间又被火龙吞没。 陶逸白的衣角隐有烧焦的痕迹,原先光滑清爽的额头上也粘着几根碎发,显得些许狼狈。 “殿下。”他转过身,满脸惨白,“没了……我带过来的字画全都烧没了……” 他出身书香世家,从小在母亲陶太傅的熏陶下也酷爱读书绘画,故此收集了不少名家的笔墨孤本与遗迹,进六皇女府时当作嫁妆一并带了来,隔三差五便要拿出来瞧瞧,宝贝得不得了。 现在兰院变成了一片火海,那些字画名迹大概也都烧成了灰烬,这让他怎么不心痛。 虽前些日子与他生了过节,但曲槐心心里也不免惋惜,谁知下一秒陶逸白就变了脸,红着眼指着他的方向道:“我问过下人,今日只有秋华来过这里。” 曲槐心脑海中浮现出那名肤色黝黑,牙齿雪白的小侍,自回来后他一直本本分分在留心居服侍左右,应当做不出这种事来。 难道又有人想嫁祸于他? “殿下,我已经派人传那小侍过来,可下人都说到处都找不着他。”王管事为难地凑到何浅陌身侧道。 “做了亏心事自然是要躲起来的。”陶逸白作为妾室嫁进来,本是同他们一样没有仆从服侍的,太傅府却破例亲自送来一人,名唤风期,现下也是气得发抖,没个好脸色对他,在何浅陌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求殿下为主子主持公道。” 王管事见周遭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曲槐心,顿时心里不安,连忙将他拉起来:“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要妄下定论。” 何浅陌走到风期跟前,冷声问:“是你看见秋华来过兰院?” “回殿下,是奴,午后正在给主子擦拭笛架,就看到秋华鬼鬼祟祟地从长廊那出过来,还在院门前探着头往里张望。” “兰院走水在何时?” “入夜后,应当是戌时。” “那与他白日过来有何关系?还是你亲眼看见他放火了?” 风期被何浅陌质问的语气吓了一跳,顿时说话支支吾吾起来:“未……未曾,可是……” 陶逸白见他答不上来,怕六皇女生了包庇罪魁祸首之意,心里的火苗一下子窜了上来:“殿下,整个府里无人不知我素来看不惯这位曲侧君,他的小侍无缘无故跑到妾身院里后这儿就走了水,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平日里他最看重礼数,对何浅陌总是毕恭毕敬的,如今却再顾不上,显然是已经气得不轻。 王管事见状连忙上前做了个揖:“陶公子稍安勿躁,莫气坏了身子,现下救火紧要。” “这些字画是母亲的毕生心血,王管事叫我如何冷静!” “放心,咱们六皇女府对这种事绝不姑息,定会找到罪魁祸首给公子一个交代。”她揉着太阳穴安抚道。 六殿下颇为信任曲侧君,凭她对曲槐心的了解,也觉得他不像是肆意妄为的人,但自从选侧君时府里的男子都先后被遣散了许多,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同陶逸白作对。 真叫人头疼。 ……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府里的护卫个个脸都被熏得黢黑,这才堪堪灭了下去。 何浅陌虽叫曲槐心先回留心居休息,但他又哪里睡得着,叫上院里其他侍人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没见到秋华的身影。 一直到早膳后,忽然有人匆忙闯进主厅,报说是终于找着他人了。 黝黑瘦小的身形被人像只小鸡一样拎上来,褂子上灰扑扑的,还坏了几个洞。 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秋华颤抖着露出一口白牙跪了下去:“殿下,侧君。” 陶逸白一夜未眠,但换上了新的月白长衫,头发也梳了上去,只是眼下乌青一片,很是憔悴:“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放的火?” 秋华显然愣了半晌:“放火?” 曲槐心也不敢全然信任他,立时也走上前问道:“昨日你是否去过兰院?” “是,奴午后去过那儿。” 咯噔。 他心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去做什么了?” “奴……”秋华一怔愣,眼神不时向何浅陌的衣摆处飘,却不敢抬起头。 王管事也闻讯赶到,见他这愣愣巴巴的模样,连忙催促道:“侧君问你话,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奴去……留心居的活计做完了,主子们又出了门,我心想着能偷会儿懒,就在后院里头瞎转悠了几圈,并没有做什么。” 话音刚落,曲槐心就皱起眉。 他在说谎。 果然旁边的几位也不傻,立马听出了不对劲。 “那你后来又去了哪儿?” “奴想回留心居,可不知怎的被人在身后砸了一棍就昏了过去,醒来就被关进了柴房,方才刚被府里的护卫放出来。” 曲槐心越听越心凉,果然见何浅陌的脸色不佳,陶逸白也似乎隐忍着未发作。 王管事给门口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当着殿下的面撒谎,来人,将他拉下去……” “慢着。” 何浅陌缓缓靠近,满目皆是寒霜:“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 “奴没说谎。”秋华紧抿着嘴唇摇头,眼底却是异常冷漠,“奴确实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什么放火的事。” “当真?” “千真万确。” 何浅陌一声冷笑,周身寒气乍现:“拉下去。” 秋华闻身一颤,下一秒却是视死如归的神情,背挺得笔直。 众人正僵持着,却听见外头响起通传。 “陛下到——” “舒贵君到——” 曲槐心讶然,匆忙跟着众人出去相迎,才发现不仅仅是女帝与舒贵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近甲子的妇人,只是面色不太好。 “母皇,父君。”何浅陌上前唤道,随后又转身同那人打起招呼,“陶太傅,失礼了。” “听闻昨夜你府上不太平。”女帝开口,不像是询问,倒像是对事实已了然。 “回母皇,陶公子的兰院被烧,我正准备将这纵火的小侍拉出去杖毙。” 听到这里,陶太傅从鼻子里冷哼出气:“一个小侍懂什么,背后的主子恐怕才是罪魁祸首。” 再傻的人也能听得出这话是在针对谁,可不仅是曲槐心,站在女帝身后的舒贵君也不禁嘴角抽搐了几下。 “侧君近来一直同我在一起,想必是不知情的。”何浅陌下意识地挡在曲槐心身前,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看来我儿嫁到六皇女府来没享过福不说,还成天遭人欺负,还不如跟娘回陶府去!”陶太傅爱子心切,语气也不由重了起来。 “爱卿说的哪里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定是要为陶公子讨个说法的。”女帝转头看向被压在地上的秋华,“就是你放的火?” “奴……奴没有。” 秋华第一次被女帝问话,吓得抖成筛子。 “快拉走。”王管事一招手,“别污了陛下的眼。” “等等。”一直未开口的舒贵君忽然走向前。 “不是他做的。” 第45章 正君人选 今日舒贵君说要跟着来, 女帝就挺疑惑的。 自那位去世后,他在后宫不争不抢多年,现在竟然跑上来为一个小侍开脱则更令女帝摸不着头脑。 “里面说话。”舒贵君扯了扯嘴角, 示意不要让闲杂人等跟进来。 秋华被放开,这才扯着嘴露出口白牙, 面上的神色放松了不少。 陶太傅虽不情愿, 但也不能拂了舒贵君的面子, 只好拉着陶逸白一起跟上去。 “秋华是我一手带大的, 为人规矩苛谨,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他找了个位子大剌剌坐下,护犊子的模样与何浅陌如出一辙。 “他是你的人?”何浅陌一拍脑门, 连敬称都忘了。 “是我的人。” “你把人放到我府上做什么?” “你猜。”舒贵君不禁露出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不仅外人想方设法给她送人进来,现在连她亲爹都要算计她,真是呜呼哀哉。 “舒贵君。”陶逸白在一旁属实不悦, “我院里的下人看到他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问做了什么又不肯说,并不是无缘无故冤枉他。” “难道能是我儿自己烧了那些字画赖他不成。”陶太傅把袖子甩得哗哗直响。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舒贵君拉过秋华的手, “你当真去他院里了?” “是。”他老实地点头。 “做什么了,你老实交代!” “奴听见人说六殿下去了兰院, 想……”秋华欲言又止。 “说吧,总归不是你的错。”舒贵君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尴尬地抬袖挡住嘴,眼睛在曲槐心和何浅陌身上转来转去。 “奴听人说六殿下去了兰院, 只是想找个法子阻拦她……”秋华也算是豁出去了, “可到那儿看了许久也没有瞧见殿下的身影,回来的路上就被人敲晕拖进了柴房。” “你为何要阻拦我?”何浅陌一脸黑线,但立刻否认道, “我没去兰院。” 这一句倒像是说给曲槐心听的。 “奴……” 正在秋华犹豫间,何浅陌脑海里灵光一闪,向着舒贵君没好气道:“你把他送进来难道是……” “对啊,为了撮合你俩。”舒贵君顿时笑眯眯的。 你俩。 曲槐心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何浅陌。 忽然回想起那日秋华露出一口大白牙,把他骗进何浅陌浴池被看光的场景。 怪不得! 原来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们!”陶太傅听不下去,重重一记拍在桌子上,“简直欺人太甚!” 陶逸白双瞳放大,虽错愕但好歹还是没失态,只是右手指不安地紧紧抓住腰间的白玉笛佩。 他没想到堂堂贵君竟会想着法子插手六殿下的感情事。 并且还看上了那个出身青楼的狐媚男子,反而轻视自己。 “陛下,我儿嫁进来时我与您有过承诺,可如今舒贵君这一番作为,当真是不把我们陶家看在眼里,想来六殿下也不需要我陶某人的这区区一臂之力……” “哎……陶爱卿,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女帝立马上去,扶起她的手,“你跟着朕多年,朕又怎么舍得让你们陶家人受委屈。” “原来舒贵君不想我儿同殿下交好,还派人从中作梗,老朽我……咳咳……”陶太傅一口气没上来,被呛得直咳嗽。 女帝一时也难下台,安抚地拍了拍陶太傅的后背,回头对着舒贵君和何浅陌没好脸色:“你们两个也跟朕来。” 说着,女帝将三人带入偏厅,重重关上门,余下的曲槐心和陶逸白相顾无言,秋华也一声不吭地跪着。 门里头的声音传不到外厢,前厅忽然安静下来,曲槐心被他盯得格外不自在。 要是眼睛能喷火,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烧死了。 “侧君,我想来想去,整个六皇女府也只有你敢做这种事,我母亲绝不会放任不管。”陶逸白手指仍紧握着腰间的玉佩,指节泛白,微颤的唇角让人看出他很是受伤。 这模样,看着不像是自导自演。 曲槐心心中却打起鼓,如果不是秋华,也不是陶逸白,整个皇女府里还有谁会同他们作对? 再者,为何秋华又如此凑巧出现在兰院被人看到。 这一切都不像巧合。 “陶公子,我知你看不起我,但我也绝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男子虽面容娇俏,却无端疏离,又或许是他的语气听起来的确无比真诚,陶逸白竟有一丝动摇,转过身扔下一句“最好不是”便忿然离开。 秋华见他一走,立马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地土露出一口大白牙:“侧君放心,奴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谁知曲槐心仍愁眉不展,好似想起什么一般问道:“昨日午前,是谁告诉你殿下去了兰苑?” “唔……”秋华仰起黑黝黝的脑门努力回想着,“侧君准备去五皇女府时,元公子过来说要同去,是他告诉我看见殿下去了兰院。” 元琪? 曲槐心不禁瞪大凤眼。 “我还当殿下准备趁侧君不在时不规矩呢,就立马跟上去……” 秋华仍在喋喋不休,可曲槐心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那个头顶毛球活泼天真的身影一直在脑海中出现又消失,浮浮沉沉,惹得他思绪全乱。 不会的,或许……真是凑巧。 …… 偏厅内。 女帝请陶太傅去了上座,自己则在右侧坐下:“太傅,朕一直帮你当自家人,如今府上出了这种事,是该给你个说法。” 舒贵妃见她目光往自己这里挪,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连忙翻了个白眼。 “舒儿,这事你着实做的不妥,得先给太傅道个歉。” 果然,他只好扯出个笑容来:“太傅,还请包涵。” “至于背后的罪魁祸首,朕和老六定帮你找出来严惩。” 陶太傅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皇家人都如此低头给他面子,他也只能顺势下了这个台阶,只是提起陶逸白与那些字画,语气里仍旧惋惜:“可怜我儿,那些字画也回不来了,妻主又不懂得疼惜他。” “这样,朕做主,让老六立陶逸白为正君,也算给他正个名,日后府里便无人再敢欺负他。” 此话一出,陶太傅脸色才总算缓和下来,连忙跪下谢恩。 何浅陌一直没开口,闻言才站起来:“母皇,正君之位不可儿戏,还请三思。” “正是因为不能儿戏,朕才早有此想法,陶家儿郎就是朕心目中正君的最佳人选。”女帝冷声道,“早先不立,是怕你锋芒太露,恐被那两个皇姐视为眼中钉,如今时机也算成熟,可以开始动作了。” “可……” “难道你不立陶家儿郎为正君,想立那个青楼出身的小倌不成!”女帝见她犹豫,心生不悦,“你可别忘了你和朕的约定,将来你要继承大器,陶家便是你的左膀右臂,不能被儿女情长拖累。” “真是够了。”舒贵君实在听不下去,“他沦落烟花之地不也是陛下您错怪了曲家?” “你说的什么话!”女帝没想到他会开口呛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老六是你女儿,难道你不想她将来有所作为?” “不想。”舒贵君用力摇了几下头,“我只愿我的孩子能健康顺遂,与自己相爱之人相守到老,现在这样就挺好。” “朕能庇护她一时,又怎么能庇护她一世?” “那就远离皇室纷争吧,陛下,难道您忘了舒晋是怎么死的了?”舒贵君自嘲地勾起嘴角,舒本不是他的名,自己只不过是那人的替身罢了。 他不愿何浅陌步女帝的后尘,变成一个残忍冷血的薄情人。 “混账!”这句话彻底触了女帝的逆鳞,她勃然大怒,“舒贵君,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舒贵君不语,只是顿时眼眶一红,背过身去。 “此事朕心意已决,来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好好准备册封礼吧。” 第46章 你不正常,我也不正常…… 是夜。 天气渐有回暖之势, 刚晒的被褥上还留着芳草香味,曲槐心回想着秋华所说的话,竟开始辗转反侧。 不多时,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何浅陌回来了。 哒——哒—— 不同的是, 她没有与往常一样走到隔间, 而是倏忽在他门前停下脚步。 纤长的黑影挡住了一部分月华, 久久没别的动作, 不知在犹豫什么,曲槐心一恍惚,好似回到刚嫁进皇女府的那日, 心境却全然不同。 “吱呀——” 门开了,动作很轻柔。 她进来做什么? 旖旎的月色配上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桃香,让整个屋子染上一层别样的氛围。 曲槐心心中像闯进一只兔子似的安静不下来, 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所以何浅陌一进屋, 映入眼帘的就是男子平躺在蚕丝软褥上,青丝四处散落的模样。 长长的睫毛在闭着的眼上投出一片阴影, 水润的嘴唇微张,颊上还微微泛着红晕。 她坐到床边, 伸手将一缕调皮的青丝拨开,在他头顶揉了揉:“睡得真沉。” 这人……莫名其妙的。 曲槐心憋着一口气,吸不进又呼不出,差点要窒息, 便连忙嘤.咛一声, 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他忽然觉得被窝里很闷热,连耳朵尖都变得滚烫。 “唉……” 却听见身后传来女子几不可闻的一声短叹。 接着传来一阵布料摩挲的声响,何浅陌自己宽了衣, 躺在了他身后。 前面的人心扑通扑通直跳,在寂静的黑夜里声声入耳。 脖颈下,女子的手臂慢悠悠钻了进去,右手也从他身上一同绕上来,寒意缭绕间,忽然环住了他。 手臂越收越紧,女子的脸还埋在他肩窝里,呼出来的气息喷在肩胛骨上,痒兮兮的。 任他定力再好也觉得喘不上气,脑袋也晕晕乎乎的,立马装不下去,一翻身揉了揉眼睛:“殿下?” 女子的动作僵住,却没松开。 若是当初,曲槐心一定找个借口先推开她,可现在不知为何,他努了努嘴,却没说出来。 她抱着自己,他也没觉得有多排斥,甚至觉得这个怀抱凉凉的,软又结实,躺在里头还算舒服。 他不正常! 真的不正常。 “把你吵醒了?”何浅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如故意克制般将手缩了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曲槐心居然感到了一丝失落。 “我回去睡。” 以何浅陌往日的做法,一定凑上来做些登徒子的行径,这个人一贯喜欢得寸进尺,八成能用一句“我同我夫郎一道睡有什么奇怪的”将他噎住。 但今日也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那么疏远。 或者以他在醉云楼的经验,有千种万种法子将她留下来,可也不知为何,曲槐心忽然说不出口。 他们两个好像都不太正常。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何浅陌已飞速披上外衫,玄色的云锦与月色相融,银线若隐若现,如清水般流泻而下。 曲槐心半眯着眼,当真听到她的脚步声向门口移去,终于忍不住撑起身子,白色的亵衣顺势从肩头滑落:“等等……你!” 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我当什么人了。 “……” 何浅陌虽停下,却没有回头,沉默的背影几乎只能看见解开发带而垂落的青丝,平添几分柔和与倾颓。 “抱歉。”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直到关门声响起,曲槐心都没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是为了今日闯入他房里,更像是为别的。 他平躺着,仔细分辨着隔壁传来的细微动静,猜测着何浅陌的动作,伴随着心口若有若无的悸动,竟不知不觉陷入了深眠。 …… 翌日。 曲槐心还没起身,就觉着面前有光束一晃一晃的格外刺眼,定睛一看,又多加了两颗毛茸茸的白色小球在跟前一个劲地颤。 “槐心哥哥!”元琪见他醒了,连忙藏宝贝似的将手中一面小铜镜塞到了小褂的布兜里。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这还早哇!”他夸张地指指外面,“巳时了,太阳都晒屁.股啦!” “已经这个时辰了?”曲槐心一摸额头,没想到何浅陌走后他睡得如此沉。 正想下地,元琪却过来拉住他的手臂:“我真想含霜哥哥,早知道他要嫁出去,一定天天让他给我做阳春面吃。” “馋鬼。”曲槐心轻笑,却刹那回想起秋华上回说的话,笑容一下僵住。 元琪也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伸出手指在他眼前舞了舞,“槐心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 “对了槐心哥哥,偷偷告诉你个秘密。”他一脸八卦地凑到曲槐心耳边,“你知道不知道,府里出大事了!” “你是指兰院被烧?” “不是。”元琪一脸不屑,“这算什么稀奇事,整个府里都传遍了,王管事正忙着追查是谁放的火呢。” 曲槐心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单纯模样,若真是他所为,这演技属实叫人毛骨悚然。 “那还能有什么大事。” “咱们府……要立正君了!” “……” 咚!咚! 刺耳的两个字刚传来,曲槐心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分明,让他有一瞬似乎灵魂出了窍。 他忽然灵光一闪,想明白了何浅陌昨夜的那句“抱歉”的含义。 可那算什么意思,立不立正君、立谁为正君本就是她说了算,跟他有什么歉可道。 自己这个侧君不过就是个假名号,女帝根本也没看上他,从始至终她看中的都是陶太傅之子。 他终于乐得轻松,以后陪那个人下跪的就该是陶逸白了吧。 那他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你说气人不气人!莫名其妙。”元琪换了个语气,嘴巴翘得老高。 “不是正好,日后能少见到那根花心大萝卜。”曲槐心这一句多少有些酸溜溜的,跟在赌气似的。 “槐心哥哥你不会不甘心吗?” 元琪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却一下子将曲槐心摇醒了三分。 他皱起眉,故作不经意问:“不甘心?你就这么不想陶逸白当正君?” 谁知元琪一愣,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看不惯那个人罢了,心高气傲的,日后要真做了正君,咱们八成就没好果子吃。” “你是怕没这么好的糕点吃了吧。”曲槐心的凤目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勾了勾嘴角,两指捻起桌上的黏豆糕塞进他口中。 元琪的腮帮子一下就鼓起来老大,宛如一只护食的松鼠,他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两句,随后又傻笑起来:“嘿嘿……还是槐心哥哥最懂我。” 就在两人聊笑间,门外响起秋华的请安声:“侧君。” “进来。” 秋华踏过门槛一眼就瞧见了元琪,连忙提了口气想打招呼,元琪却扭头直接冲上来掀开他手中的食盒:“好香!这是什么?” “殿下说侧君您夜里睡不好,吩咐厨房炖了银耳红枣莲子汤,让您务必喝下。” “有两碗,快放下快放下,我正好吃了黏糕嘴干着呢。”元琪笑得合不拢嘴。 曲槐心一听到“殿下”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出来,连带着看这莲子汤也不待见,拂了拂手道:“你都喝了吧,我没胃口。” “我哪喝得下这么多。” 秋华有些为难,也在旁边劝道:“毕竟是殿下一番心意,侧君您好歹尝一尝。” 曲槐心揪着袖子发呆,还心意,怕是要立正君心虚了,才知道过来讨好他。 可她讨好自己做什么呢,她是六皇女府的主人,他不过是个妾扶的侧君,说的话又没半分力道。 曲槐心发现他的脑袋好乱,明明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淫.贼该高兴的,日后她再闯祸也怪不到他头上,可好像心里又空了一大块,才觉得闷闷不乐。 抬头又看了那莲子汤一眼,甚至开始反胃。 “我真吃不下。”他靠着床檐,“对了元琪,一会儿走的时候,你将这碗带去给蒹葭,他身子弱,该补一补。” “这……”秋华显然不乐意。 “他哪儿弱了,只是看着瘦,实际厉害着呢!”元琪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虽说蒹葭救过他的命,可他们俩一直莫名不太对付,元琪也有些怕他,平日里几乎不会主动去他屋子。 现下还然后他给人家送莲子汤,一想到他屋里那些乱爬的毒物他就浑身发麻,撅着嘴连连摇头。 “那你那碗也别喝,都让秋华倒了去。” “别别别!我送,送还不行嘛。” 第47章 旧事 约莫两天后, 这件事已经称不上秘密,六皇女府里的青砖上铺上了红绸布巾,为数不多的几间破败屋子也都找了人来修缮一新。 陶逸白去了新住处, 离何浅陌的寝殿只几步之遥,因他喜笛, 便取名玉篴居。 众人都道好事将近, 忙着往玉篴居里送礼拜贺, 好不热闹。 而留心居就显得格外萧条了, 曲槐心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床边挂的软缎流苏穗子,他的屋子门大开着,眼神时不时往外飘, 不知在留意着什么。 何浅陌近来很忙,已经将近十天没来过了。 也是,正君名号需要史官记载入册, 册封礼自然隆重体面, 不似当初立侧君时,女帝随手一指, 分个住处派个人服侍便算成了,如今方方面面都要人筹备, 见不着她人是正常的。 曲槐心落了个无比清闲,搁前头该高兴地直蹦,现在却莫名烦躁,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就在他打算补个回笼觉时, 却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很轻, 很柔,又有稍许杂乱,曲槐心一下子就注意到, 突然来了精神。 不会是她回来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却不禁挺直后背。 “槐心。” 一个瘦削萧瑟的身影飘忽着挪进来,眼底青黑更甚,面色更是苍白无力。 “蒹葭?你怎么来了。”曲槐心有些愕然,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心里的石头直往下坠,将那个黑洞砸得更大更深。 “有毒。” 毒? 什么毒? 曲槐心一激灵,警惕地四处环顾。 “前几日你带给我的莲子汤,有毒。”蒹葭的声音里隐藏着一股虚弱,说完这几个字甚至需要喘.息一阵。 “你中毒了?”曲槐心看出他不正常,连忙紧张地凑近。 那日那汤是秋华端进来给他的,难道何浅陌想害自己? “嗯。”蒹葭的唇色一片惨白,“那毒无色无味,是我大意了。” “你还好吗?我去给你请大夫。”曲槐心见他这模样很是心疼,连忙站起来就想往外走。 “不用……”蒹葭瘦长的手指揪住他的袖子,“毒我已解,只是身子还没恢复。”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院子里疗伤? 那该多无助多难受。 曲槐心忽然后背一凉,继续追问道:“那元琪呢?会不会也出事了?” “他……没事。” 元琪那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其中一碗莲子汤喝完的,若真是秋华下的毒,怎么能保证那么巧刚好没毒的就被元琪选中。 可若不是秋华,那就是…… 元琪? 曲槐心最近愈发觉得元琪身上有古怪。 但元琪与蒹葭无冤无仇,甚至还算有交情,又有什么理由下毒? 曲槐心脑海里的线索如同乱麻掺搅在一起,膨胀又凌乱,丝毫找不到头绪,脑袋一刺一刺地发痛,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才稍能缓解。 “有人要害你,你当心。”蒹葭的语气仍旧冷冷的,听不出情绪起伏,但曲槐心听得心中一暖,凤目也变得格外温柔。 这人看着与世隔绝,心地却十分善良。 “好。” “这个给你。”蒹葭摊开右手,里面赫然两只小瓷罐,封口处用红布塞着。 “这是药?” “一罐是那日下给我毒的解药,一罐是斛叶,若有需要,含一片在口中可保持神智清醒,不受其他药物所惑。” 曲槐心接过,细细摩挲:“多谢。” 这人中了毒,也没怀疑过自己,身子没恢复好就来提醒他注意,说话舌头都是僵硬的,还真是个热心肠的傻子。 见下收下了自己的药,蒹葭转头便想走,一点不拖泥带水。 “等等。”曲槐心叫住他,“你……也要当心,那人可能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你。” 曲槐心没把自己的猜测直说出来,他也不确定究竟是谁下的毒,只是提醒他提防着总归不错。 “我?” “嗯。” 蒹葭愣了片刻,忽然自嘲地一笑:“是了,也可能就是想害我,可惜用错了法子。” “你可曾与谁结仇?” “不曾。”他停下,犹豫半晌,忽然转头又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副表情鲜少出现在他的脸上,能看得出他很纠结。 深深呼出一口气,蒹葭似乎终于释怀,他扯了扯嘴角:“六皇女府……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六殿下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从他嘴里听到那个人,曲槐心不禁试探道:“她荒.淫无度,喜怒无常,纳妾无数,都是装出来的,对吗?” 蒹葭面露惊讶,干裂的嘴唇微张:“你知道?” “可我想不通她为何要这么做。” “韬光养晦,坐享其成。”他冷哼一声,“二殿下与三殿下鹬蚌相争,她与陛下两个躲在一旁看热闹,等她们两败俱伤再乘虚而入。” “都是她的孩子,怎么会……” “当年女帝深爱之人的死,有帝后与杨贵君一半功劳,她对那两位殿下的宠爱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舒贵君是那人生前的好友,长相也与其三分相似,所以唯一让女帝放在心上的仅有六殿下一人,日后传位的人选……也必是她。” 曲槐心有一瞬间的恍神,他早就有预感,也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当蒹葭说出这番话时,他还是心脏一缩一紧,腿有些发软:“所以,那日你说她选我做侧君,不过也是利用我,让那两位皇姐放心?” 他还想起那封从她屋内的书简里掉出来的信,忽然想通了。 浅陌亲启四个大字历历在目。 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位女帝,还有谁会如此称呼她。 “没错,我母亲是宫中太医院院首,也归属于六殿下一派,女帝将我嫁与六殿下,表面上是恩赐,呵……”蒹葭冷笑一声,“实际我不过是个人质,用来牵制我母亲罢了。” 难怪蒹葭对何浅陌甚为了解,却又表现得那么厌恶,女帝为了巩固皇家的根基,就这么牺牲了他的幸福。 “我与母亲答应会一辈子保守秘密,若他们知道我说出去,定不会饶我。” “你放心,我不会说。” “我信。”蒹葭仿佛安慰他似的点点头,“若真有人想害我,那个人也绝不会是你。” 白色的身影又飘忽离去,曲槐心目送着他一直到长廊尽头,心中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酸楚。 这个孩子太乖了,乖得叫人心疼。 …… 宫内,长顺殿。 李总管跟随身侧多年,现下也不敢靠近站在窗口的女帝。 她的脸黑得可怕,死死盯着窗外已跪了一天的身影。 那人额角全是虚汗,身子也开始摇晃。 良久,女帝终是没忍住,重重拍在案上:“把她给我叫进来!从前也没见她跪得如此认真过!如今却为了一个男人!她……” 李总管连忙替她抚着后背:“陛下,您可别气了,气坏身子怎么了得。”接着扯着嗓子朝外面吩咐,“宣六殿下进殿——” 第48章 身体的异样 舒贵君一回宫, 便被找了个借口软禁在自己的寝宫内,如今只能她自己入宫与女帝交涉。 明日就要举行册封礼,她还是想先来宫里试上一试。 何浅陌抬起沉默异常的双腿, 因为跪得太久已经发麻,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般难受。 身上出了许多虚汗, 背后粘腻得叫人无端焦躁。 她缓缓走进殿内, 低敛着眉眼:“母皇。” 女帝气不打一处来, 自然是头也不想回。 “母皇, 还请您收回成命,正君人选从长计议。”何浅陌面无表情地开口。 “老六……你太让朕失望了。”坚毅的背影上龙纹清明,无形中给人一股莫大的压力。 “求母皇开恩, 孩儿心中的正君只有一人,无论如何也不想负他。” 女帝闻言不语,只转过身来, 目光在她身上扫视良久。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女儿陌生。 从小与她最为默契的老六, 最是视男子为无物,如今却为了一个青楼里出来的小倌公然忤逆自己。 当初让曲家嫡子嫁进六皇女府不过是想老二与老三放松警惕, 谁成想这个男子却是最大的变数。 “你若真立那男子为正君,日后朕传位于你时, 他便是帝后。”女帝顿了顿,眼里满是不屑,“一位青楼里出来的帝后,简直是全天下的笑饼!” “……” 何浅陌不语, 她想说作为帝王, 若连自己心爱的男子都无法保护,那她宁愿不要。 可若真的说出口,以她母皇精明狠绝的手段, 必然会想方设法将曲槐心除去。 纵使明白希望很小,她也想试一试,不是以六皇女的身份恳求于她,而是作为她的女儿。 可显然,女帝的眼里有担忧,有恨铁不成钢,可江山社稷仍大过她们之间的亲情联系,只一瞬,何浅陌便知她不会妥协了。 “是,女儿知道。”何浅陌站起身,“册封礼会如期举行。” 女帝的面色这才缓和不少,上来扶过她的手,顺势在她肩上轻拍两下:“苍天黎明在上,要想担起家国大任,就要舍弃儿女情长,将来……你会明白的。” 何浅陌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些微痛苦的表情:“女儿身体不适,先退下了。” 她还没走出两步,就见帝后匆匆忙忙提着檀木食盒走过来,甚至抬手示意宫人不必传报。 一见到她时便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片刻,随后立马换了副面容朝向女帝:“早晨喜小子做了些家乡的糕点,我尝着格外好吃,方川路远,陛下想必也没去过吧,就想着也带点过来。” 他边说边将食盒交到李总管手里,转而就是惊讶的语气:“六殿下也在?好些日子没见,倒是稀客。” “帝后。”何浅陌作势同他打了个招呼。 一看对方这眼神她就知道来者不善,怕是急着打探情况来了,长顺殿内果然也有帝后的人。 “六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帝后状似担忧地问道。 女帝一笑:“这个老六,硬想让朕立青楼里接回来的那位曲家孩子做正君,你说气人不气人。” 帝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立时随意起来:“她本就是孩子心性,若真喜欢,依她也无妨。” “那怎么行,放着陶太傅家的小子不要,非喜欢那个名声不好的,皇家脸面该往哪儿搁。”女帝叹了口气。 “陛下说的是。”帝后幸灾乐祸地干笑两声,心情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何浅陌默默退下,眉头紧锁,一直到回了皇女府仍然黑着脸,连王管事瞧着都吓人,万万不敢靠近。 府里的下人更是远远见到就一溜烟地逃开,生怕她看自己不顺眼。 . 留心居内。 曲槐心坐着,脑袋已经乱成一团麻,想起进府时那小破屋门前的桃林,也不知长势如何,便想着过去溜达溜达。 当然,他自己也说不好,出了门或许能遇上谁。 心里好像总有一股子希冀,却又被他努力压了下去。 说巧也巧,刚出门,就正好看到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柔顺的长衫在光底下显得更为雍容,金银丝交汇间衬出女子纤长的身形。 只是她面色似乎不好,还有些憔悴。 曲槐心没发现,他望着那个方向出了神,直到女子感受到他的视线同样转过身来。 刹那间四目相对。 何浅陌的眼神……很沉重。 难以想象这是前几日那个钻进被子里抱着他的人,曲槐心从未觉得她如此陌生。 如此冰凉。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话到了嘴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想问问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她的伪装,想问问一直以来是否都在利用自己,想问问她可曾真心想救过他。 可是他又不敢,带着寒意的目光在他面上划过,仿佛下一秒就会刺中他的心脏,将他伤得彻底。 一向清明的他突然变得笨拙起来。 何浅陌没有停留。 与他对视一眼,顷刻转了过去。 她似乎无暇顾及曲槐心,回过头一路走进玉篴居。 对了,她要立正君了。 正是那间玉篴居的主子。 温润如玉的陶逸白才当得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位子。 不知为何,他一想像到两人站在一起,黑白交织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时的情形,心就一揪一揪地难受。 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 “槐心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怔愣间,元琪脚步轻快地从那间小破屋的方向一路朝他跑来,边还炫耀着手里的一支刚折的桃枝,上头的花已谢,结出了小果子:“看!不是我折的,只是掉地上被我捡到了。” “啊……哦。”曲槐心应和道。 “你怎么啦?”元琪听出他的敷衍,歪着小脑袋凑到他眼前,“不高兴吗?” “没有。”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应该高兴得很才是,不用在醉云楼里取悦恩客,也不用替何浅陌应付女帝和几位难缠的贵君。 住着这么大的留心居,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难道不该高兴吗。 “槐心哥哥,去年酿的桃子酒还有一坛没开封,要不要去尝尝?”元琪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这可是含霜哥哥留给我们的宝贝。” “……” “去嘛去嘛!”元琪嘟囔着硬要将他拽走,见他闷闷不乐,就挤眉弄眼地逗他。 曲槐心回想起蒹葭的一番话,看向元琪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上看下看,都觉得元琪顶着两只毛绒球,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全然不像能干出坏事的人。 抵不住他一直央求,曲槐心便跟着他一道去了。 这罐桃子酒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他房里唯一一只梨木柜子底下,落上了些许尘土。 趴在地上的小人“啵”一声拎开泥封,顿时清新的酒香四溢,眼瞅着他口水就要淌下来:“要不要去叫隔壁那个一起来喝?” 元琪还是同蒹葭不对付,老用一些奇奇怪怪的代号称呼他。 曲槐心点点头:“我去。” 蒹葭的屋子就在元琪隔壁,没两步就能走到,房门依旧紧闭着,他伸手在门扉轻敲了两下,却没人应答。 他出门了? 随后曲槐心又唤了几声,仍旧没反应,心中虽奇怪,但想着他向来行踪不定,倒也没多想,转头又进了元琪的屋子。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只碗,里头是微黄澄清的桃酒。 “他人呢?”元琪将其中一碗递给他。 曲槐心盯着他的手,心中升起一股子怪异。 说是让他去叫蒹葭来一起喝酒,可元琪仍旧只倒了两杯。 就好像…… 好像知道他一定叫不来蒹葭似的。 见他略有迟疑,不伸手来接,元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光,却又不咸不淡地掩去:“他不来正好,槐心哥哥跟我两个人喝!” 说着,他将酒碗伸得更靠前,几乎要贴在曲槐心腰上。 曲槐心僵着手提着碗,却不敢往嘴边放,元琪却哈哈一笑:“槐心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喝这一碗,那我来喝。”说着他直接将手缩回自己面前,仰着头一口“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完了满足地抬起袖子抹了下嘴,“我是给自己倒的比较多,嘿嘿,被你发现啦。” 他举起剩下的一碗放到曲槐心面前,明显比方碗满了许多:“槐心哥哥,你喝我这碗,坛子里剩下的我可就自己留着不给你了。” 曲槐心一脸讶异,可元琪已经将方才那杯喝下去,他也就不好推辞,端起碗在嘴边抿了一口。 好甜。 夹杂着一股优雅的酒香,不似酱香酒的醇厚,反而是适合男子的淡酒。 他喝着没觉得有奇怪的味道和口感,再看元琪也无异样,渐渐才放下心来。 因着这酒,他还觉得心情似乎好了些,没忍住又喝了一口。 旁人都说酒能解忧,以前他不信,但如今真觉得自己的头痛舒缓许多,甚至快忘了那个只瞥了自己一眼就匆匆离开的背影。 “槐心哥哥,明日过后,那个姓陶的肯定威风得不得了。”元琪泄愤一般用脚尖在地上重重点了两下。 曲槐心眉头一皱,他差点就能忘了,怎么又提这茬。 “你就不想挽留一下?含霜哥哥都说六殿下待你好,就这么被抢走了不生气吗?” “……”他生气吗? 曲槐心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坐立难安、头乱得一塌糊涂、心里揪得很紧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 是生气吗?还是难过。 难道他……在吃醋吗? 嗡! 曲槐心“噌”一声站起来,脸色绯红,胸.口的长衫都有些散乱:“我……” 他想说话,可腹部却好像升起了一团火,一直窜到脸上,血液都好像在燃烧,四肢也开始不受控制。 “我好像不对劲……” 第49章 说开 玉篴居。 何浅陌刚进拱门, 眼尖的风期一下就反应过来,丢下手中正在装饰的红绣球连忙跑到屋里吆喝:“殿下来了!”生怕院子外头的人听不见似的。 不过片刻,陶逸白便带着他一起出来迎接。 今日的他不似往常穿得那样素, 月白的长衫边绣着一朵淡金牡丹,显得更为端庄。 额前的头发梳得整洁, 不似曲槐心总随意地挂下两缕。 何浅陌开口十分果决:“陶公子, 可否里面说话。” 陶逸白也是个灵巧之人, 便示意风期待在外头, 领着她进屋,只是步伐稍乱,能看得出有些紧张。 风期一脸揶揄, 对着他摆摆手,站在门外还不忘一脸坏笑地盯着两人看。 “啪。” 屋门被关上。 “殿下,您坐。”陶逸白进府后还未曾同她两人独处过, 再加上不喜男红插画泡茶一流, 平日只爱读书吹笛弄些文墨,一时也不晓得该怎么招呼她, 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了。” “那妾给殿下吹曲子?”陶逸白转身就想去够笛架上的一支长笛。 “今日我来此,只是想对你说几句话。”何浅陌微垂着眼拦下他, 寒意渐露。 他伸出去的手一僵,愣愣回过头来,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感激你和你的母亲,愿意帮我这个百无一用的皇女。”她离开他三步远, “所以不想欺瞒于你。” 陶逸白无言, 只是嘴唇上的血色慢慢退去,似乎能预感到她想说什么。 “我对你无半分感情,若你做了正君, 日后我也不会踏进这院子,不会与你有子嗣。”何浅陌一字一句,不留半分情面,“陶公子能忍受妻主如此对待自己吗?” “你想立曲槐心为正君,对吗?”他颤抖着问。 何浅陌没有否认,陶逸白手指不由抓紧衣摆,上好的月白布料皱成一团:“我……哪里不如他?” 到头来他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礼教,还比不上一个进了青楼再爬出来的男子,只需巧笑嫣然地讨好别人几句,就能占据如此不可撼动的位置。 可笑,可笑至极。 “你是你,他是他,本就不必互相比较。” 陶逸白整个身子开始抑制不住地抖动,他忽然脚下一软,好似魂魄被抽走一般瘫坐在凳子上。 何浅陌虽不忍,但也没有上前接住他。 他苍白一笑:“那时我第一次看见殿下,就觉得您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求母亲,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嫁进六皇女府。没想到……陛下听说后欣然赐婚,那时候我多高兴……高兴得想告诉所有人,虽然世人皆说您薄情、浪荡,可我知道殿下不是那种人……” “抱歉。” 女帝为了替他拉拢诸臣势力,故意为这些男子赐婚,她原本以为女子三夫四侍是寻常事,未加阻拦,可没想到会遇见曲槐心这唯一的变数。 如今她只想让他站在自己身侧,做那个独一无二的正君。 “那殿下以后都不会再娶?” “不会。”何浅陌冷声道,“若陶太傅不愿再帮我,我也欣然接受。”她站在原地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是我负了陶家,那些字画我会加倍偿还。” “呵……” 陶逸白束好的发丝不知何时垂下,勾起一侧嘴角,静静地呆坐着,眼神飘向前方,却似乎又无处聚焦。 沉默,四周如入了夜一般寂静,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就在何浅陌想开口打破平静时,却见他忽然坐直身子,拂了拂身上揉皱的衣角,甚至将那缕碎发也规整地别在耳后。 屋外漏出的一束光照在他干净的额角,分外轻柔。 一瞬间,陶逸白又恢复了那般如玉的模样,一丝不苟,带着傲气,甚至连表情都变得格外淡然。 好似方才趴在桌子边颤抖的人不是他,只是何浅陌的幻觉一般。 “呸!”他忽然朝着她的脸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礼教廉耻,什么狗屁正君,送给我我都不乐意做!” 何浅陌被他当头一棒,不觉有些懵,一脸疑惑地盯着他。 “我堂堂陶府的公子,嫁到你府上就被这么欺负,还被一个青楼里跑出来的人比下去,我呸!他根本不如我,若不是嫁给你,媒公都能把我们陶府的门槛踏破。” 这是…… 何浅陌惊得薄唇微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见鬼了,陶逸白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你以为我稀罕一个正君的位子?呵!” 话音刚落,陶逸白瞪着眼睛冲上来,一把抓起何浅陌的领口,硬拽着她往门口走去。 虽他一个男子力道不算大,但气势绝对足,何浅陌竟然不觉中被推到门槛前。 “殿下,您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吧!” 何浅陌只觉背上一受力,整个人就踉跄着飞出门外,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 “啪!” 门重新合上,只是这一次是陶逸白关的。 “殿下……”前一秒还在乐呵的风期,下一秒嘴巴就能塞下一只鸡蛋,“这是……” “咳。”何浅陌尴尬地抚了抚衣衫,黑着脸回过头不曾作答。 风期挠了挠头,不明白殿下怎么就像只落水的鸡一样被丢了出来。 可他不敢说。 “照顾好你主子。”何浅陌停顿片刻,末了才丢下一句仓促离开。 在风期看来,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屋门内,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子眼角忽然蹦出十几颗豆子,却被他倔强地抹去,袖口湿了一大片。 “风期!进来收拾行李。” . 何浅陌出了玉篴居,这才深呼一口气。 男子发起火来还真是可怕。 不知道那只小狐狸若发起飙来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想起曲槐心,她连目光都柔和许多。 想起自己也好些日子没去看过他,何浅陌就不自觉地朝留心居的方向走去。 刚到外面的小花园,却看见曲槐心一脸绯红,摇摇晃晃地往里挪着步子。 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在嘟囔什么。 何浅陌皱起眉,加快步子追上他,刚想伸手去扶,曲槐心却像八爪鱼一样攀了上来。 宛如身处沙漠之中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源源不断地贪婪汲取着。 曲槐心的脑袋在她脖子里蹭来蹭去,恨不得将脸揉进她的身体里。 “好凉快……” 第50章 变成了小乖乖 曲槐心骨架偏小, 挂在身上也不觉得沉。 男子滚烫的肌.肤蹭在她的脖颈间,冰火相融,惹得她不禁收紧环在他腰上的力道。 “怎么这么烫?” “喂, 要掉了……”曲槐心闭着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往下滑,十分不满地努着嘴。 何浅陌无奈, 只好将右手移下去, 托住他的屁.股, 将他往上一抬, 这才让他找到个舒服的位置。 冰凉的触感传上来,曲槐心的脸红得更彻底,顺势往她肩上一搁:“我在做梦。” 男子声音本来清脆, 现在带着酒气就格外抓耳,就好像拿着羽毛在她耳边吹风似的。 “明日就是册封礼,你还乐成这样。”手里是软绵的一团, 何浅陌声音逐渐沙哑。 不得不承认, 这小狐狸可能并不在意,甚至还开心地跑去喝酒庆祝了。 一想到这儿, 她眼神一暗,报复般在他的臀.肉上用力一捏。 真就一点都不在乎她吗。 “疼——”曲槐心忽然竖直上身, 迷糊的目光直往她脸上飘,眸子里还隐有水雾,完全没了平日那股子清冷疏离。 就好像谪仙下凡,更有种邀人蹂.躏的坠落感。 何浅陌将他往上抬了抬, 见远处有下人正向这处走动, 便想着先抱他回留心居,否则叫人看见不妥。 刚走还没两步,男子就在她胸.前贴得更紧, 时不时还要扭动几下,挨在何浅陌身上,勾得她真想一将他丢掉。 曲槐心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他的头好晕,口也好渴,腹部像点燃的火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径直窜上来,调动他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在渴望被压制、被冲击,而此时身边正好出现这个冰块一般的女子,贴在上头能让这种异样缓解不少,整个鼻腔里还充斥着熟悉又好闻的味道。 于是他整个人不安地蜷动着,试图让自己每一寸皮肤都能紧紧粘在冰凉的表面,孜孜不倦地浇灭身上一簇簇的火苗。 可他发现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他想要更多。 曲槐心试探着寻找新的阵地,脑袋忍不住左右乱拱,嘴唇忽然碰到一处软.肉。 这里比别的地方更凉,诱人的气息更浓厚,让他无法抗拒地凑上去,啃咬厮磨。 这狐狸…… 何浅陌脚步一僵,眼睁睁盯着这小东西爬上来咬住自己的嘴唇,还试图用舌头敲开她的牙齿。 这根本不是醉态。 她可不认为自己如此有魅力,能让他光天化日之下就要轻薄自己。 思虑片刻,何浅陌伸手在他雪白的后颈处一摸,烫得吓人! 男子一激灵,又发现她抗拒着不张嘴,顿时不满地哼道:“嗯……?” 嗡! 这软糯的一声就像鼓槌,重重击在何浅陌心门,她不受控制地分开唇瓣,任凭他的舌头侵略自己的领地。 先是试探,随后就是更深的汲取,她只感受到一片甜津。 该死的,他这是被人下药了! 何浅陌眼一凛,抄起分开后仍意犹未尽的男子飞快送入房内。 一下子进入黑暗的环境,曲槐心的不安更甚,他松开环住她脖子的手,烦躁地扯住自己的衣领。 还没使劲,衣衫滑落肩头,洁白的后颈精致又细腻。 何浅陌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轻轻将他平放在床上,可他却受了惊似的扒拉住她的腰。 “殿下。”曲槐心半眯着眼,似乎恢复了些意识,“好难受……” 他的脸红得似乎要滴血一般,蒙了水的眼睛半开着,瞳孔有些涣散。 “你到底吃什么了?” “嗯……喝了……桃酒……”曲槐心断断续续道,双臂仍牢牢箍住她的腰,但他仍觉得难受,猛地一拽,何浅陌不注意,径直压在了他身上。 男子虽看着瘦,没想到软绵绵的有些肉感。 两人的脸凑得格外近,冰凉与灼热的气息交汇融合,不禁让何浅陌心中一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可一想到他是被人下了药,并非自愿,她的目光才重新恢复了清明:“我去打些水来。” 曲槐心哪里肯她走,死死抓着她的衣领,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哼:“殿下……” 何浅陌硬忍着不肯动手,却见他渐渐急了,半睁的凤目水汽更浓,刹那滑落一滴滚烫,滴在她的袖口。 “你嫌我?”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呜咽:“我是清白的……” “他陶逸白是好,可你能不能别立他做正君……” “你知道吗,我有点生气……” 曲槐心慌乱扯着自己的衣衫的系带,不安地寻找着忽然远离的清凉甘泉,无意识地说着胡话。 何浅陌眼中升起暖意,这小东西…… 在吃醋? 她伸手帮他把眼泪擦去,心疼地在他额间印下一吻:“谁会嫌你。” 男子感受到她的手掌,连忙将脸凑过去蹭了蹭:“殿下……我……”说着却又难为情地突然打住,可身子却忍不住靠近她。 “你愿意?” “嗯……” 何浅陌轻柔地将他扶下,快速褪去他身上的棉衫,忽然降温的空气让他一瑟缩,泛着粉红的皮肤冒出了一圈小疙瘩。 她怕他凉着,连忙拥进怀里,第一次与他靠得如此近,连结如此紧密,甚至能听到“咚咚”的心跳。 比以往更快,更有力。 何浅陌将他的手握住置于身侧,绵长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冰,与火相互传递着温度,几近狂野的融合间,辗转绵延,夹杂着几丝男子满足的喟叹,皱起的眉宇舒展开,一切如烈火里的雪莲,灿然绽放。 是夜,她与他十指相扣,青丝交缠,一直到天边鱼肚翻白。 …… 直到卯时,何浅陌也没能合眼。 这小东西真难伺候。 看来是那院子里的人下手过于狠了。 她无奈地看着眼前已进入梦乡的纤细人影,只好叫秋华打了热水进来,自己亲手给他擦拭。 曲槐心现下倒是什么也顾不上,只是脸碰到热水时睫毛轻颤,手还牢牢抓着她的发丝,好似怕她走了似的。 “殿下,是否还要再打一桶?”秋华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何浅陌越听越觉得他在憋笑,心中一阵郁闷,忍不住又在曲槐心的唇上轻轻啄了下。 忙活了半晌,终于收拾好一切,她这才走进隔壁的屋子,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吉服。 刚坐下小憩片刻,下人便在外头传话说宫里来了人。 何浅陌连忙迎出去,礼部尚书携两队官兵,带着女帝的诏书浩荡而来。 “殿下千岁,吉时已近,可否下诏了?” “一切妥当。”何浅陌勾起嘴角,“齐尚书请进府吧。” 一行人踏进府门,从预先铺好的红绸上走过,礼部尚书小心翼翼地端着金色卷轴。 “王管事,去请陶公子。”何浅陌转身道。 “回殿下,早已派人去了。” 就在这时,玉篴居内忽然匆忙跑出一名小侍,脸色苍白,脚步凌乱,一路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王管事将他一把拦住:“小心冲撞了大人,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不……不是。”那人急得直跺脚。 一行人也注意到了那处的动静,何浅陌假装不悦,皱起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小侍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殿下……不……不好了!陶公子不见了!” 第51章 人溜了 齐尚书一脸为难:“殿下, 这可如何是好?” 女帝下的诏书还举在手里,虽说之前未透露给任何人,可皇女府的人总归是都听到了风声, 去到玉篴居贺喜的都排着队,剩下的人只能面面相觑, 丝毫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齐尚书, 请在此稍作歇息, 我前去看看情况。”何浅陌道。 “是。” 王管事也跟着一道进了院子, 四处绿植正新,都是前两日刚栽的,里头一片安静, 针落到地面都能听见。 一眼看去,不仅不见陶逸白的身影,就连风期都消失了。 王管事刚要派人去找, 却被何浅陌拦下。 昨夜府门就是她让人开的, 现在人该早跑了才对,还能去哪儿找。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明说, 只抬手往右侧一指:“那是什么?” 陶逸白桌上的铜镜下,似乎压着什么纸张, 淡黄色稍显扎眼。 王管事顺势走过去,抽出了一封信,上面寥寥两行字,写得还略显潦草。 她上下扫了一眼, 立马别过头面露尴尬:“咳。” “写了什么?”何浅陌问道。 王管事一犹豫, 觉得说不出口,径直递到何浅陌跟前:“殿下,您还是自己看吧。” 何浅陌接过, 疑惑地扫过去,只见第一行明晃晃挂着“休妻”二字,下面还有补充说明的一行小字。 “六皇女品行不端、目光短浅、心肠又坏、贪图享乐、长得也丑,我陶逸白属实唾弃不齿……” 落款还附上了大大的“告辞”二字。 怪不得王管事表情如此怪异,她脑门上不禁竖起黑线。 这陶逸白吃准了她何某人理亏,临走还不忘要羞辱下她,自己偏偏还没话说,只能默默把这锅背了。 “陶公子……逃走了?”王管事试探地问道。 可还没等得到何浅陌开口回答,门口的护卫却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来,擦着汗道:“殿下,宫里传话,收回诏书,还叫您速速进宫面圣。” 何浅陌扶额,该来的终归会来。 . 曲槐心醒时,已过了午时。 他只觉得很饿,又累得睁不开眼,浑身还像散架了一般。 被褥晒过一般温暖清爽,暖和又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他不禁舒展了下手臂,却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奇怪的红印。 揉了揉眼定睛一瞧,这……牙印! 两磕整齐的凹陷。 谁的?自己咬的? 他后知后觉地拉开被子,像触碰到某个机关一般,记忆的匣子瞬间被打开,脑海里一刹那闪过无数画面,不仅有他,还有何浅陌。 且那场景还十分不堪入目。 !! 不可能的,这……这一定是在做梦。 曲槐心拍了拍脑门,今日是正君的册封礼,他一定是睡糊涂了。 “侧君,您醒了?”秋华听见他起身的动静,连忙进来伺候,手里还端着一只铜面盆,上头搭着布巾。 刚扶他坐直,秋华的目光就被牢牢锁在曲槐心的脖颈间,再也移不开去,嘴角还在憋笑。 “有些饿了。”曲槐心伸出双腿刚落到地上,却险些一个踉跄。 他的腿……莫名发软。 “噗嗤。”秋华实在没忍住,放下盆就掩住了嘴。 任曲槐心再迟钝也不可能再无动于衷,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脖子,最后才跑到铜镜前一照。 ! 他的脖子上最少也能数到五六个红印,傻子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这个登徒子! 可……他完全没印象…… 他昨日明明在跟元琪喝酒,许是喝多了,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脑门,连怎么回来的都记不得了。 顾不上许多,曲槐心连忙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看在秋华眼里就是赤.裸裸的欲盖弥彰。 “殿下将侧君抱回来,在这儿宿了一夜呢。”秋华坏心眼地提醒道。 “……”曲槐心一愣,觉得脸颊有些烫,终于想起方才被子里的味道,的确是属于那个人的。 他们不会真的…… 自己怎么会任由她抱着! 曲槐心不是没想过有这一天,可从来没想过会这么突然,心脏一下子扑通直跳。 更可怕的是,他心中竟然感受不到抗拒,甚至……似乎还有一丝欣喜。 疯了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不过秋华没好意思说,是侧君自己扒拉着六殿下,死也不肯放手。 “那她……”他刚想问何浅陌去了哪儿,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能去哪儿,今日是册封礼,自然是和陶逸白在一起。 且已过午时,一切尘埃落定,那人已经是六皇女府的正君,那昨夜难道是因为心存愧疚才…… 谁要她可怜了。 曲槐心很不高兴,他用手掌托住脑袋:“你先出去吧。” 秋华应了一声,将步巾浸湿后又拧干:“侧君擦把脸吧,奴这就出去。” 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耳边秋华又悠悠开口。 “今晨殿下还叫我打热水来,里里外外给侧君擦了个遍,可仔细着呢,那床榻也是殿下收拾的。” 这个秋华!仗着自己是舒贵君的人竟在这儿笑话起自己来了。 曲槐心手不由揪紧,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羞臊感油然而生,他现在只想把自己闷进被子,不让任何人看见。 他自从进了醉云楼数年,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何时这般不知所措过。 “那侧君您就先歇着,奴先下去了。”秋华眨眨眼,黝黑的皮肤下露出一口大白牙。 曲槐心点点头,只要了些吃食,也不打算再出门,他怕出去看见一派喜气,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正好腿也酸,他就自顾自地给自己边捏边发呆。 今日府里合该比往日热闹才是,奇怪的是竟然听不到一丝风吹草动。 按理说正君已定,照礼数他还得去给正君奉茶,可过了这么久也没人来知会他。 曲槐心有些坐不住了,他的脚尖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轻点,发出规律的声响。 “吱呀——” 门忽然被推开。 他的思绪瞬间被打乱,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回过头。 玄衣凌冽,女子嘴角勾起弧度,略显憔悴却依旧俊逸非常。 曲槐心吓得站起身,腿上一虚浮,明显摇晃了一下,下一瞬已落入了女子的怀抱。 何浅陌从背后环住他,双手搭在他的腰间,气息从脸侧划过:“昨日你累着了,今日别下地走路。” “你!” 这个女人真的不知道害臊! 曲槐心两手撑着将她推开,气得脸颊都开始泛红:“你……你怎么……” “侧君好狠的心,昨日拉着我不让我走,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何浅陌笑道。 “我?”他一脸不可置信,自己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你不信?秋华可以替我作证。”何浅陌故意朝外头叫了一声,“秋华——” “哎,别叫!”曲槐心一慌,连忙上前用手捂住她的嘴。 他可丢不起那个人。 女子的唇冰凉却很柔软,与他温热的掌心相触时,不由唤起了昨夜的记忆。 也是如同水火交融一般,格外清晰,仿佛前一刻刚刚发生。 难道真是他主动留了她? 不容他多想,何浅陌径直将他的手握住,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重新又将他拉回来:“你心里没我?” 曲槐心别过头,顾左右而言他起来:“殿下怎么来这儿了,今日是册封礼。” 何浅陌仔细品了品,闻出一丝酸味,心里简直笑开了花。 她确定这小东西还是在乎自己的。 不枉费她今日被母皇叫去宫里训了半天,原来陶逸白溜出府,在外头客栈犹豫了一夜,第二日才回的陶府。 陶太傅一见差点气昏头,连忙提着人到宫里跪下请罪。 骄傲如斯,陶逸白咬死是自己嫌弃何浅陌,不愿再在皇女府过下去,何浅陌也跟着顺势胡乱自贬一顿,细数种种自己做的混蛋事,终于感动了女帝。 最终陶太傅将陶逸白领了回去,她也拾起老本行,在主殿外跪到傍晚才被轰出宫来。 皆大欢喜。 陶太傅满怀歉意,说是日后定要誓死追随自己,而宫里那些生怕自己立了陶家宠子为正君而得势的人也能松口气,她也终究替心里的这只小狐狸保住了正君的位子。 她不为别的,就怕委屈了他。 “咱们府没正君了,陶逸白他溜走了。” “溜?”曲槐心瞪大凤目,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嗯,许是觉得我荒.淫无度,不求上进,昨日连夜逃回了家。” 这……他一点也不信。 以往陶逸白面对自己咄咄逼人、势在必得的模样他也不是没见过,听说要立侧君后那副欣喜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逃的人。 何浅陌见他分心,两只手掌心同时托住他的脸颊凑到自己跟前:“你不会也想逃吧……” 曲槐心嘴巴微张,定定地望着这张脸出了神。 他已经知道了以往那副样子全是她装的,自然不会嫌弃,可他说不出口。 “想逃也逃不掉。”何浅陌嘴角勾起弧度,欺上前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你!” 登徒子! . 六皇女府不起眼的小院内。 少年整个人都埋在水中,仅余乌黑的发丝漂浮,木桶破旧,四周还有些漏水,导致地面都些许泛潮。 “哗——” 他猛地起身,挂着露珠的皮肤从粉色褪成了奶白,脸颊上的潮.红也渐渐消失,只是许是时间久了,已经微微发皱。 “嗯……” 他痛苦地冷哼一声,这才面无表情地擦净身上的水珠,穿上湖蓝小衫,费力地将木桶搬到门外,把水倒入院内的大树下。 一天一夜,药效方过,他终是熬过来了。 第52章 遇故人 翌日, 留心居内。 曲槐心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人畜无害的粉面少年,脑海里满是昨夜何浅陌问他的场景。 ——你在哪儿喝的桃酒? ——元琪院子里藏剩下的。 ——元琪? ——比我低一个头的那个,住在西头的院子。 说到这里曲槐心用手在脖子附近比了比, 何浅陌却沉思片刻才开口。 ——小心那个人。 她没细说,曲槐心还是察觉到了明显的异样, 只是自己对那一日的事记得十分模糊, 只知道喝了酒后格外难受, 身子烧起一团火, 头也开始晕乎乎的。 难道真被下了药? 可……元琪还与他换了一杯喝,若真要下药,他怎么能够提前预知自己会喝哪一杯。 “槐心哥哥, 今日万华街上有庙会,我买的栗子糕,快尝尝!”元琪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这人过来居然又是为了给他送吃的…… 曲槐心不禁嘴角有些抽搐, 不是他要怀疑元琪, 只是最近发生的事,似乎都与他有关。 包括上回兰院失火, 秋华也说是元琪引他去露的脸,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了。 可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 他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兰院放火,往莲子汤里投毒,给他下药…… 做这一切,一定有某种目的。 可他除了嫁给何浅陌之外从来没表现出与她和自己有任何过节, 难道他身上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不饿吗?”元琪圆溜溜的眼睛顿时噙着两滴雾水, 好似在因为他的忽视而不满。 曲槐心犹豫间,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若真有目的,左右也不过是利用自己, 不会伤他性命,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这个少年究竟在搞什么鬼。 “对了,我这儿也有吃的。”他假装想起什么似的凤目一亮,不着痕迹地暂时推开他递过来的糕点。 随后转身走到柜子前摩挲着,从蒹葭上回交给他的一罐斛叶中取出一片含在口中,又随手抓了一把葵花子:“东街新开的铺子,炒出来是牛乳味,你也尝尝。” 说着曲槐心的拳头开出一个小洞,一粒一粒泛着奶.香的瓜子就流到了元琪掌心,他顺手从另一只手里接过栗子糕。 当着他的面,曲槐心咬了几小口,甚至还故意细嚼慢咽,就为了让他确认自己已经吃下。 “好吃吗?”元琪显然表情一下子变得激动又兴奋,期待地望着他。 “嗯,还不错。”曲槐心凤眼微眯。 “我就说吧!”他边磕瓜子边拍手,“不如我们再去街上买些,给含霜哥哥送去。”元琪嘀咕着,“好久没见到含霜哥哥了。” 这瓜子本就是秋华随手倒的,根本没什么奶.味,估计他也觉着不好吃,顺手就把剩下的倒进了小褂的侧兜里,小巧的布袋一下子变得鼓鼓囊囊。 曲槐心眸色一亮,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勾起嘴角点点头:“也好。” “快走快走,去晚了可就撤市了!”元琪一把勾住他的手臂直往外拖,活像只按捺不住的兔子。 曲槐心被他拽着快步朝万华街上走过去,时已近昏,路人渐显稀少,只余两道被拉长的黑影。 边走,元琪还不住侧脸往他这处看,稍稍端详他的状况后又瞥开去。 仿佛在等待什么。 曲槐心见他神色有异,心里顿时一寒,顺势停下脚步,眉头微皱,指尖扯住他的上袖,发出一声闷哼:“走慢点……” “槐心哥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元琪面露惊讶,凑过来问。 “好像有些晕。”曲槐心走不动路一般往下沉,半压在他身上。 如果不仔细,差点就漏看了元琪嘴角那抹故意绷着的弧度。 看来真被他猜中,他方才给自己吃的糕点里应当是加了某种迷.药。 曲槐心丝毫感觉不到,应当是蒹葭给的斛叶起了作用。 “是不是生病了?我叫马车去!”元琪拉着他在一旁的茶摊上坐下,摊主在里头忙活着收摊,只大略张望了一眼便也没有再管。 他没睁开眼睛,双手交叠,静静地伏在破旧的小木桌上,远远看去就好似已然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元琪急匆匆地带来一辆马车,曲槐心只觉一阵剧烈的晃动,感受到他用细瘦的手臂推了自己几下,力道还不小。 “槐心哥哥!快醒醒!” 又等了片刻,确认曲槐心果真失去了意识,元琪这才直起身,对旁边的人吩咐着什么。 随后只听见一阵细碎的摩挲声,他腾空被人架起来,抬上了马车。 “走吧。” 是元琪的声音,语气瞬间变得格外冷漠。 萧风吹起褐色布帘,尘土扬起间,留下满地凌乱的车辙。 在破旧的马车上颠簸了一路,背后被硌得生疼,就在曲槐心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时,车轮终于戛然而止。 他感受到自己重新被人抬了出去,紧闭着的眼皮没有受到强光的刺激,应当是已经入夜了。 天都黑了,还不知被带到了什么鬼地方,曲槐心不禁有点后悔。 直觉跨过了好几道门槛,周围的人将他平放在一块硬板上,这才散去。 “来了?” 身体的左侧响起疑问,但显然不是在问他话,只是这女人的声音听着莫名有几分耳熟。 “是。”这是元琪在回答。 许是躺着的缘故,上头传来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入耳,曲槐心不由紧张起来。 “还没醒?”长着薄茧的手在他脸上拍了拍,“药效是不是过于猛了?” “许是不小心洒多了。” 不知为何,元琪说话带着轻微颤抖,好似很忌惮此人一般。 曲槐心眼珠动了动,犹豫了片刻,知道不能再装下去,便缓缓睁开双目,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昏暗的环境中,映入眼帘的是陈旧的摆设和一道熟悉的背影。 他一愣,顿时扣紧手指。 是二皇女! 怪不得这嗓音如此熟悉,元琪居然与她有所牵连! “槐心哥哥醒啦!” 令他讶异的是,元琪竟一瞬间又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天真样,丝毫不想对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作任何解释。 “这里是……”曲槐心装作被吓着,双臂环着腿坐起来,眼神还无助地四处打量。 “方才你没走两步就昏了过去,可把我吓死了!还好二殿下在附近才把你拉来此处休息。”元琪作势拍了拍胸口。 这里昏暗又潮湿,他不相信二皇女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地方。 “二殿下?”曲槐心这才回头,看到来人之后强撑着站直身子,“是我失礼了。” 元琪见状笑眯眯地扶过他道:“别,躺着就行,二殿下人可好了,不会计较这些的。” 人好? 他要不是随驾出去了一趟,倒真能信了这鬼话。 若事先知道元琪是二皇女的人,他打死也不会来搅这趟浑水,毕竟上回那友斐质子可差点把他的小命给取走。 “你与二殿下相识?”曲槐心问。 元琪抬头,随后视线又很快落回来,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殿下对我有恩。” “我自小家中贫困,经常吃了上顿便没下顿,爹爹又长年疾病缠身,是殿下救了爹爹和我,还让我嫁入了皇女府。” “怎么以前从未听你说起过。” “哎呀,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说出来只会叫人伤心。”元琪笑着捏捏他。 这故事说得滴水不漏,可仍让人倍感怪异。 特别是看到元琪站在二皇女身侧时,曲槐心没来由地觉得事情一定不似他说的那般简单。 很怪,可一时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怪。 就好似羽毛在心口刮挠着,却始终找不到痛点般令他不适。 “天黑了?那咱们先回府吧。”曲槐心作势要走。 “槐心哥哥,二殿下要带你去里头,那里有你的熟人。”元琪拦下他,伸出手指了指内屋。 二皇女打了个响指,曲槐心竖起耳朵,果然听见破房子外多了许多脚步声,应当是有人把守在外,如若不仔细还听不出来。 看来这是决意要将他留在这儿。 他定了定心神,面不改色地问道:“熟人?是谁?” “曲侧君进去看过便知。”二皇女勾起嘴角,似乎要与她套近乎。 见这反应,曲槐心悬着的心落下了一点。 她应当是有求于自己,不是要害他性命。 二皇女在前头领路,元琪在一旁半陪半拖,穿过所在的小屋来到背面靠墙的橱柜前。 “吱呀——” 橱门被打开,发出腐朽的转动声,里头竟藏着一枚机关。 二皇女扳动扳手,哗啦啦一阵木屑掉落后,面前居然出现了一条暗道。 曲槐心投去疑惑的目光,元琪安抚道:“别怕,殿下身份特殊,行事自然谨慎。” 空荡悠长的暗道里,只能勉强用火折子照明,三人走路的动静此起彼伏响起,听着格外瘆人。 曲槐心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快掉到地上,后背直发毛。 过了许久终于才到出口,一片亮光袭来。 走过去一看,里头竟别有洞天。 暗道尽头是一间拔高的方屋,里面隐隐传来檀香味,四面墙壁挂着油灯,将里面的陈设照得通明。 曲槐心见到案前所坐之人后却一瞬停住脚步,哑然辨认着里面那人的容貌。 好多年未见,他怕自己认错。 良久他方才敢开口。 “长姐……” 第53章 信任 自他及笄时曲家被抄, 长姐被流放,曲槐心便再也没见过她。 他依稀记得出嫁前一日,爹爹和娘说过长姐和二爹爹是要回来了, 却没想到再见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长姐……”他犹豫着又唤一声。 这次比方才响亮许多,屋内的女子终于听到动静, 堪堪抬起头。 “槐心弟弟!” 看得出来她很是高兴, 连忙从里间快步迎上来, 但真等到人站在跟前了却又有些手足无措。 幺弟已嫁作人夫, 再不是她能随手抱在怀里的孩子了。 曲槐心也不住眼眶湿润,可下一秒却再笑不出来:“长姐,你怎么在这儿?” 曲凌羽向正在欣赏这一幕姐弟情深的二皇女处看去, 只见那人悠悠走上前:“你长姐回京后一直在与我共事。” 咯噔。 曲槐心心一沉。 他没想到长姐竟在为二皇女做事,那她日.后岂不是要与何浅陌为敌。 “都进去坐吧。”二皇女招呼了一声,曲槐心到了里间才发现案桌上摆着准备好的茶水点心, 冒着热烟, 显然是早已在等他。 四人围坐在案边,整个密室没有窗户不透风, 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这是什么饼?看起来好好吃。”元琪率先开口,眼睛盯着那碟酥饼不放。 “你吃吧。”二皇女递给他一个, 元琪显然没想到她会亲自给自己拿,吓得手直哆嗦。 “槐心弟弟,听说你嫁去六皇女府上,过得并不好。”曲凌羽心疼道, “娘和爹也都颇为担心。” “可不是嘛, 万华街上哪个不知,进门那日就被人刁难,进来后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得住。”元琪忿忿嘟起嘴。 曲凌羽气得一拍桌:“简直混账!” 以往曲槐心要是听见别人骂何浅陌, 恨不得在一旁给她鼓掌助兴,可现下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居然很是不爽。 就好像自己的东西再破再不好,也只能自己骂,容不得别人编排。 可在这种形势下,他也不会傻到为何浅陌辩驳,只好点点头,一副的确受了委屈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今你可想脱离泥沼?”二皇女故意离他近了几分。 “是啊,槐心弟弟,有我们为你撑腰,你不用怕。”曲凌羽附和道。 这二皇女果然阴险,居然怂恿他长姐来游说他,何浅陌的伪装怕是已被看穿,她这是准备背地里使阴招了。 曲槐心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泫然欲泣,犹犹豫豫地不说话。 “槐心哥哥今日都莫名昏了过去,这是遭了多少罪,可得找个大夫好好瞧瞧。”元琪在一旁帮腔道。 二皇女见状暗觉有戏,假惺惺道:“六皇妹行事荒唐,是我这个做皇姐的没尽到责任,既然你长姐为我所用,这个忙我是定要帮的。” “怎么帮?”曲槐心掏出手帕在眼角点了点,抬起眼朝她看去。 他以往站在人群里总是疏离模样,现如今眼神带着丝希冀,眸子里又映着层水雾,看上去着实无助,叫人不禁生出同情心来。 “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就成。”二皇女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其他的听我吩咐。” 曲槐心只觉肩头被她碰过的地方如同被马蜂蛰了一口,又疼又叫人恶心。 不过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可无论如何我也已嫁给了她,难道还能叫她死了不成。”曲槐心哽咽道,也是变相提醒二皇女,自己不会做害人性命之事。 “自然不会,从她府里出去的男子还少嘛!”元琪晃了晃他的手臂,“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出府,你可别丢下我。” 曲槐心思忖片刻,这才勉为其难点点头:“好,先谢过二殿下了。” 话音刚落,背后就好像吹起一阵凉风般,不禁叫人一抖,一股怪异的感觉升了上来。 好似暗地里谋害自家妻主被抓了包,身后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曲槐心心虚地四下张望了几下,确认这里密不透风才逐渐平复。 “好!”二皇女赞许道,“能得曲家两位相助,我也真是不枉此行。” 元琪见他答应,偷偷松了口气,扯开的嘴角才有了真实的笑意,抱着曲槐心的手臂悠闲地吃起饼来。 拉拢了曲槐心后二皇女也就不欲再留他,客套了几句后为他准备了马车,临走时又拍拍他的肩:“我给了元琪些银两,回去后就叫京城里最好的大夫过去给你把脉。” 这次的马车与来时已大相径庭,黑翅木的车身油亮又宽敞,连入口的锦帘都能看出价格不菲,拉车的马通体干净匀称。 饶是再心平气静,曲槐心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句。 装得可真是一副关心人的模样,自己昏倒还不是拜她所赐。 元琪倒似乎对她又敬畏又不舍,久久站在身侧不愿离开,却使曲槐心更觉怪异。 等到他们坐上马车,已约莫至亥时三刻,元琪还拉着他说东说西,看得出是真开心。 “我头还有些晕。”曲槐心不想再同他搭话,便找了个借口假寐。 经此一遭,他多多少少能猜到那日桃酒里掺了什么,又是为什么掺。 二皇女恐怕已经开始忌惮何浅陌的实力,所以元琪才会去放火,目的就是离间陶太傅与何浅陌的关系。 可没成想陛下竟从中调解,要立陶逸白为正君,若此事一成,那陶太傅以及陶太傅身后的势力都将为何浅陌所用。 册封礼前一夜,元琪给自己下药,意图怂恿他去拦住何浅陌却未成,不过现下陶逸白自己跑了倒也是如了这些人的意。 为了削弱何浅陌的势力,蒹葭那日中毒恐怕也是元琪从中作梗。 如此居心叵测,他不禁心中发凉。 回忆起当初他刚到六皇女府时,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元琪,他甚至还能回忆起那碗阳春面的味道。 曲槐心睁开眼,只见对面的少年睫毛微垂,眼下略显青黑,饱满的额头光洁如初。 还是个半大孩子,心肠却如此之硬。 正望着他出神,车妇清了清嗓子:“两位公子,已经到了。” 元琪猛然惊醒,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曲槐心别过眼去应了声:“知道了。” “我怎么也睡着了。”元琪嘟囔了句。 “今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嗯!”他嘻嘻一笑,挽住了曲槐心的手臂。 . 好不容易回到留心居,远远就瞧见屋子里亮着光,应当是秋华给他点了烛火。 一想到今日与二皇女等人在密室坐了半天,曲槐心就莫名心虚,脚步也放慢了许多。 可当他跨进一只脚时,还是不免吓得一激灵。 何浅陌银纹玄衣加身,对着门口正襟危坐,面色极为不善。 “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曲槐心的错觉,屋子里寒气渐甚,好似掉进了冰窟。 显然,她正在生气。 “殿下。”他僵硬地走进来,顺手将门关上。 “去哪儿了?” “今日有庙会,去万华街上转了转。” “我倒不知哪家庙会能一直待到三更半夜的?” “……”曲槐心欲言又止。 何浅陌的声音一道比一道更沉,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今日所作所为她都已然了如指掌,可仔细看来却又不像。 若她知道自己密会二皇女,长姐又在为其效力,以她与女帝的城府,难保不会心生怀疑。 他想告诉何浅陌二皇女已经盯上了她,可又怕她无法信任自己。 这个女子…… 曲槐心盯着她的眉眼,却始终觉得看不透她,好像面对着一团雾。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何浅陌一开口,明显能感觉到这只小狐狸向后缩了一步,不禁让她更加生气。 “……” 男子闻声朝他看过来,目光变得复杂又犹豫。 不得不承认,曲槐心居然不敢向她坦白。 她甚至都要以为当日他抱着她不撒手只是自己的幻觉,被下.药的时候流露出对自己的依赖也只是她自作多情。 两个人同床共枕过多日,自己还三番五次救过他的命,结果他仍旧不能完全信任她。 真是个折磨人的小东西。 她不再问话,而是径直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曜石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他的脸,黑得好像深潭里的水。 “殿……下……” 曲槐心有些心虚,垂下眼不敢看她。 纤长的指节扣住了他的双臂,讶然间,何浅陌侵略一般地将手移到他的脖颈间,一把将他的内外衫扯落。 “不要!”他吓得惊呼出声。 谁知何浅陌的脸已欺上前来,寒凉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里,带着一股冷幽的香气,然后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那里正是白日二皇女手拍过的地方。 第54章 干坏事去 女子的气息浓烈到将周遭的空气全部赶走, 曲槐心只觉一阵窒息。 肩口吃痛,疼得他倒吸凉气。 可咬的地方怎么会如此巧合! 难道她知道了? 曲槐心不由愣住,却没发现女子并未有其他动作。 “不早了, 宽衣休息吧。”她在耳边说道。 等他心神不定地收拾好爬上床时,却发现何浅陌也十分坦然地坐了过来。 曲槐心拉被子的手一僵, 总有种被她抓包的心虚感。 “我的夫郎不欢迎我?” “殿下今日要在这儿睡?” “你说呢?”何浅陌抬起腿, 直接钻进曲槐心铺好的被子里, 顺势还贴在他的腿边。 她的皮肤比自己稍许粗一些, 却凉上许多,让他不禁心口突突直跳。 自那夜过后,他好像有了变化, 不仅不抗拒她的接触,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从丹田里冉冉升起的, 竟然是一丝甜和欣喜。 他没有挪开, 两人就这样腿贴着腿躺着,一言不发。 一种暗地里的暧昧和羞赧熏得他脸颊发红。 何浅陌没再问他关于今天发生的事, 这反而让他更慌。 许是脑子里的弦一直绷着,曲槐心累得也快, 不过多时便半贴着何浅陌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浮沉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条熟悉的河边,面前是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头顶的绒球不住抖动。 是元琪! 可他慢慢靠近自己时, 元琪的脸竟与二皇女的脸交融在一起, 不断地变回来又变回去,交织缠绕。 接着他的视线里就出现了蛇,铺天盖地的蛇。 青色、红色、黑黄螺纹……漫山遍野, 如乌云压城,顷刻袭来。 一条条蛇飞快地游到他脚下,攀附在他的躯干上,张开血盆大口。 他想叫,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曲槐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脖子和后背都慢慢被浸湿。 何浅陌睡得浅,一下子就察觉不对劲,旁边的小东西身上热气腾腾的。 睁开眼,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凌乱地贴在了脸和脖子上,眉头深深皱起,露出痛苦的表情。 做噩梦了? 何浅陌帮他解开扣子,他深呼吸一口气,才稍觉平复。 可曲槐心一旦触到这丝冰凉后,就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梦境仍在继续,好不容易暂时放松的蛇群又簇拥而至,巨大的恐惧将他笼罩,纤瘦的身子不停颤抖着。 何浅陌轻生叹了口气,将他拉近抱在怀里。 这个小东西今日也太胆大了,孤身一人去龙潭虎穴里闯了一遭。 天知道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有多气。 好不容易派人盯着,还听说二皇姐对他动手动脚,回来后竟还想瞒着她,现在倒好,被吓得做了噩梦。 真叫人放心不下。 她的身上非常凉,曲槐心如同找到水源的枯藤一般攀附上来,口中不断呓语着。 “别过来……别过来……” 怀中的人情不自禁地轻颤,甚至能听见微弱的咬牙声,她收紧手臂,牢牢地将他箍在身前。 “别怕。”她凑到曲槐心耳边道,“我在。” 说来也奇怪,女子的嗓音很低,却好似能穿透梦的外壳,如一汩清泉萦绕在他心头。 蛇与可怕的人影冻成冰幕,随着“嘎吱”的碎裂声,瞬间崩塌瓦解。 天地间剩下的是暖阳与草地,还有芬芳的泥土香气。 曲槐心的眉心终于舒展开,嘴角微微上扬,甚至用脑袋拱进她的脖子里。 “别走……” “不走。” 何浅陌环住他,牵着他的手。 也就睡着的时候知道主动。 她无奈地在男子头顶蹭了蹭,柔顺的发丝排着队从她下巴划过。 . 第二日,曲槐心醒来时已午中将至。 只觉得睡得特别沉,也特别舒服。 脑袋里依稀能回忆起一些细碎的片段,可又真真假假辨别不清,但被子上的味道骗不了人。 他好像被何浅陌抱着睡了一夜。 血飞快爬上脸颊,烫得仿佛能冒出烟来。 他连忙伸手捂住,左右张望两下,生怕被别人瞧见。 . 此后三日,曲槐心却再没见到何浅陌的人影,又过了一日才从王管事口中得知,何浅陌奉女帝之命去了京外的嵊川。 这一次走得格外急,甚至没与他道个别。 曲槐心不禁心中一沉,以往女帝都让何浅陌刻意收敛锋芒,此次怎么会在人前下此急诏? 看来京中形势已在暗处悄然转变,怕是又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这日晌午时,本还晴好的天倏忽变色,池子里的锦鲤也焦躁地到处乱窜。 他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就看到留心居外有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走过来。 “槐心哥哥,贵人想邀你去万华街上坐坐。”许是觉得能见到那个人,元琪看上去心情不错。 二皇女也准备有所动作了? 何浅陌不在京中,曲槐心没来由地生出些许不安,可半只脚已经踏了进去,想全身而退已显然不可能。 他跟着元琪出门,故意兜兜转转,在万华街上的摊贩处停留了许久,才真正往那间破屋走去。 只是两人都没注意,拐角处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十分有耐心地倚在墙边等候,见他们再次出发才又跟了上来。 两人熟门熟路地再次进入那间密室,只是此次曲凌羽不在,只有二皇女一人,昏暗的烛火下看不清表情。 只一瞬,她便露出了副亲和的笑容:“曲公子来了?快请坐。” 曲槐心注意到她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不再叫自己曲侧君,而是刻意将他与何浅陌的距离拉远,仅仅称他为公子。 此人果然心思缜密得可怕。 “殿下。”他行了个礼。 元琪本还十分兴奋,真见到二皇女时却变得十分拘谨,两手在腰间的衣衫上不住地捻着,还算顺滑的长衫立时皱了起来。 “……殿下。”他也跟在后面叫了声,只是声音小得旁人几乎听不见。 二皇女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匆匆一瞥,不愿停留半分:“坐下说话吧。” 两人在她对面落座后,二皇女便亲自为他们倒了茶水。 曲槐心从方才开始就提着一颗心,自然没什么心情喝茶,接过后便置在一边,元琪倒是面露欣喜,双手端扶着小口喝着。 “听闻六皇妹领命去了嵊川?”二皇女问。 果然重点来了。 曲槐心状似不经意道:“好几日没回府,听王管事说似乎是去了。” 听他说得风轻云淡,二皇女试探道:“她与你走得还算近,你就不曾听过任何消息?” 曲槐心摇了摇头:“她虽对外说是宿在留心居,其实是一直住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也几乎不与我说话。” 二皇女朝他看了眼,眼神变幻莫测,最后如幽暗冰窖里的寒冻,滋滋冒着冷气。 曲槐心暗道不妙,顷刻便意识到她这是在怀疑自己。 沉默半晌,他心知不能一直装傻充愣,便准备给二皇女些甜头,叫她以为自己与她们是一伙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曾无意间闯进过那间屋子,里头有一面墙,除了放着许多书册,还看到过许多他与别人往来的书信。” 二皇女果然来了兴趣,神色紧张起来:“你可看清信是谁给她的?” 曲槐心沉吟片刻,似在尽力回忆那日的场景:“……应当都是朝中之人,我不认识,也记不得了。” “约莫有几人?” “很多。”他故意吓唬她道,顺便偷偷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果然见她神色一暗,满脸不愉。 既然二皇女知道要针对何浅陌,应当是已经识破了她的伪装,不如就任她去猜忌,究竟朝中有哪些人是六皇女一派的。 她再次看向曲槐心的眼神果然和缓不少,喝了口茶道:“若有机会,你去将那些名字抄来予我。” “是。”他点头。 “此次嵊川蝗灾,千余亩农田无一幸免,难民皆自发往京城迁徙,母皇这是叫她出京立功去了。”二皇女冷哼一声。 原来她早就知道何浅陌离开京城的目的,方才不过是在试他。 曲槐心轻吐一口气:“立功?”他满脸疑惑,“陛下一向看轻她,能叫她立什么功?” 男子细而整洁的眉拧在一起,凤眼微斜,确实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协同户部,开仓放粮,在嵊川设棚施粥。” “啪!”元琪手里的茶盏一不小心落在桌上,浅褐色的茶水蔓延开来。 曲槐心也一愣,古往今来,能担此任的唯有当朝太女,从来没有哪个不知名的皇女前去开仓放粮的先例。 难怪二皇女如此焦急将他叫来,女帝这一步棋着实让她脚步大乱。 “殿下恕罪,奴失礼了……”元琪慌乱地扯出帕子,胡乱在桌上擦拭着。 “她这么一个荒唐不羁之人,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曲槐心嫌恶地说道。 只是不知为何,当他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当日那种身后凉飕飕地感觉又冒了出来,背上好似有蚂蚁在爬。 “唉,许是母皇体恤,知道百姓对其颇有微词。”二皇女叹了口气,“只是此行对你我怕是会有些影响。” “殿下想让我怎么做?”曲槐心问。 “去一趟嵊川,买通运送粮车之人。” 第55章 强吻 曲槐心故作镇定地回到留心居, 仔细琢磨着二皇女方才的话。 她察觉何浅陌对其有所防备,运送粮食的人手与路线均不让外人知晓,所以才让他前去打探消息。 这二皇女真不是个东西, 竟想对赈灾救命的粮食下手,若真让她做了太女, 日.后登基上位, 定是个草菅人命的昏帝。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何浅陌的身影, 玄色长衫绣着银纹蛟龙, 面如寒潭,星眸凛冽,那人也从小浸淫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 深谙此道,心性又当如何。 他能不能信任她? 现如今长姐也牵扯其中,趟了浑水, 何浅陌又会放过曲家吗? 回想去玉凉城一路发生的种种, 曲槐心不禁思绪全乱。 他盯着屋内她曾与自己一起盖过的被子出了神,忽然有些记不得那人身上的味道。 不知不觉便至深夜, 偌大的夜幕,月明星却稀。 突然, 不知从哪儿窜过来的风吹起他的发丝,方才还在回忆的味道一下子充斥鼻腔。 女子带着寒气冲进门。 “啪!”门又迅速被关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何浅陌就冲到跟前捧起他的脸颊,力道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痛。 “殿下怎么回来了?”曲槐心眨了眨凤眼, 含糊地嘟囔道。 何浅陌黑着脸, 神情间带着一丝疲惫:“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曲槐心被这质问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一时无言。 “她是不是叫你收买运送粮车的人?”她盯着他的眼睛道。 !! 她怎么知道! 曲槐心精神一振,忽然呼吸急促, 心怦怦直跳。 他只道二皇女已经知道了何浅陌的真面目,却没想到二皇女的一举一动竟然也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怪不得那日她会咬上自己的肩膀。 她会不会误会自己是二皇女的人? 以她的城府,估计够自己死上几个来回了。 何浅陌问完话,下一瞬却在男子眼中看到了丝异样的情绪。 不是疑惑,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他在害怕自己? 她从来没这么气过! 嵊川之事紧急,白日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府里来人报说他又被元琪带走,她实在难以心安,入了夜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 结果这只小狐狸还是不愿同自己说实话! “殿下,我不是……”他连连摆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曲槐心很着急,急得眼眶发酸。 他应该害怕面前这个捉摸不透的女子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杀死他如同碾碎一只蝼蚁般轻松,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 他居然更害怕的是何浅陌曲解他、怀疑他,视他为心存不轨的背叛者。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我想……” 帮你。 他的语速很快,可这两个字仍旧没能说得出口,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完全无法令人信服。 这种情绪复杂又陌生,他懊恼、羞赧,心还有一丝痛。 何浅陌见片刻之间他的脸色变了好几番,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气才稍许消了些。 “为何不告诉我?” 曲槐心噎住,失神地盯着她的脸。 他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当初根本不敢信她吧。 “不信我?” ……这人难道是会读心术吗? 曲槐心没有答话,何浅陌却松开捧住他脸颊的手,随后撑在他身体的两侧,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她皱眉欺上来,如同呼啸而至的狂风,夹杂着缕缕寒气,直接裹挟住他的双唇。 怀里的小人挣扎着扭动了几下,片刻就被这攻势侵略到失去领地,软绵绵地瘫在她身前。 良久,直到他面颊绯红快要喘不过气来,何浅陌才肯放开他。 “讨厌吗?” “啊?”曲槐心夸张地呼吸着。 “我问你方才那样,你讨厌吗?” “……”他的脸快要能滴下血来。 何浅陌见他闷下头去,嘴角却挂着抹小小的弧度,不禁起了些逗他的心思,她故意收紧手上的力道,又飞快地凑了上去。 刚到他鼻尖前一寸,曲槐心就紧紧地闭上眼睛,有些红肿的嘴唇微张,颇有一副任人采撷的架势。 何浅陌一声轻笑,故意压低声音问道:“那你到底讨不讨厌?” ! 曲槐心睁开眼,自己与她几乎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她这是在耍他吗? 还没来得及生气,女子忽然拉了他一把,他脚下一软,直接重新扑回她的怀中,推拉间他肩头的衣衫不小心滑下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印。 女子将他箍在怀里:“不讨厌吧?” 不知是她身上的香味,亦或是直逼耳缘的嗓音,他忽然觉得此刻自己格外安心,所有的害怕和担忧瞬间消弭殆尽。 “……不讨厌。” “那就是喜欢了?” “……” 得寸进尺。 曲槐心把脑袋往里闷了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殿下喜欢我吗?”他的声音闷闷的。 他一直不敢问自己,更不敢问她,嫁入府中已有多日,无论是京中还是在去玉凉城的途中,为什么总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可他又怕她对自己的好也是假象,是想借他青楼戏子的荒唐身份,来扮演好一个荒唐皇女的角色。 就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 可听说她要立陶逸白为正君时,他虽面上淡定,天知道心里却有多不乐意。 “喜欢。” 何浅陌回答得倒干脆,反倒显得他扭捏,女子的手在他发丝上顺了顺,好像在撸一只刚被驯服的狐狸。 “什么时候喜欢的?” “侍寝那夜吧。”她笑道,却惹曲槐心在她腰上掐了一记。 “不正经。” “或许更早,在万华街上逮到你想逃婚的时候。” “……” “谁知道呢,已经记不清了。” 何浅陌的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有些痒。 可惜他没有抬头,看不见此时何浅陌脸上那股子欣喜,以及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 还有什么比确认这小东西心里有自己还让人高兴呢。 “二皇女知道你是装的,还想对你的粮食下手。”曲槐心这次没犹豫,直接将经过一五一十合盘托出。 “我知道。”何浅陌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那个元琪,明日便将他赶出府,不能再让你牵扯其中。” 他现在是她唯一的软肋,绝不允许谁再动他分毫。 “那二皇女不就知道了?” “这一场仗势必要打,不过是从暗地里搬到明面上。” “别。”曲槐心拉住她的手,“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现在她势头刚起,天时、地利、人和没能占到一样,必不该因为自己破坏了计划。 “我们”一词虽让何浅陌听着分外舒坦,可一想到曲槐心要整日暴露在那些豺狼虎豹跟前,她却万万不能放心。 “不行。” “殿下。”曲槐心觉得她明显小看了自己,赌气道,“你让我信你,却不敢信我,我虽为男子,却也想为你出一份力。” 不过他心中也是私心的,曲凌羽已被牵扯其中,曲家难全身而退,他先立些功劳,日.后还方便将功补过。 “……”何浅陌黑着脸,看这小狐狸呲着牙一副想咬人的模样,也只能妥协。 “丰沛是自己人,我还是派她跟着你,一有危险你就呼救。” 曲槐心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随后却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你一直派人跟着我?” 第56章 不见 翌日晨, 皇女府静谧如怡,丝毫没有主人回来过的迹象。 曲槐心主动上门,去了元琪的住处。 少年的屋门大敞着, 明媚的晨曦照进去,与隔壁昏暗的一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元琪刚起身, 正拿着一件袔丝短褂往身上披着, 马尾扎得老高, 系带处仍旧装饰着两颗毛球。 “槐心哥哥, 你怎么来了!”他高兴地迎出来。 “我想了一夜,也不知该如何得到运粮人的消息。”曲槐心开门见山道。 见他神色之间确有几分憔悴,一副为此忧愁不已的模样, 元琪不曾怀疑:“你是六殿下的侧君,在府里独此一户,如今殿下孤身在外, 没个人照料, 着实也说不过去。” 曲槐心凤目微眯,这人还真是不可貌相, 顶着一副天真的面孔,编排起谎言来却头头是道。 难怪能骗到那么多人。 “你是说让我主动去找六殿下?” “没错, 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只有槐心哥哥你才能接近她却不招人怀疑。” “这倒也是,那我现在就叫王管事修书一封,请示殿下可否让我前去嵊川。” “嗯!”元琪咧着嘴点点头。 曲槐心转身未走两步, 却又被他叫住。 “槐心哥哥,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他撅着嘴道,“你若不在,这么大个皇女府我也找不到什么乐子。” 曲槐心没回头, 却不禁勾起右侧的嘴角。 果然如何浅陌所料,他定会要求跟上来监视自己。 临走时,曲槐心还特地往蒹葭的屋子里留意了一眼,上次来便没见他人,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吱呀——” 他正琢磨着,面前的门就被咿呀推开,蒹葭瘦削的身子把惨白的袍子衬得格外大而不合身。 看来他没事。 曲槐心松了口气,朝他勾了勾嘴角,而蒹葭第二眼看到他身后的元琪时,立马“啪”又将门重新关上。 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却又不想当着元琪的面。 曲槐心故意侧着身子挡住元琪的视线,装作没事发生,径直从旁边的小门走了出去。 . 王管事派人将信送去何浅陌手里后,不日便收到了回信,还特地吩咐她要派宽敞些的马车。 “元公子也要同去?”王管事到底是个聪明人,察觉到异样却没点破。 “是,烦请管事为他准备些吃食带着。” “不用不用!”元琪跟上来连连摆手,“一两个时辰,我不饿,能忍住的!” 嵊川离京城确实不算远,配上快马,两人半日即到,就是沿路比往常要更为颠簸。 可元琪显然顾不上这些,只想叫他越快越好,只等马车一来就拉着他坐上去。 曲槐心愈发觉得奇怪,元琪将二皇女的事看得如此重要,似要为她卖命一般,难道仅仅因为她曾救济过他? 况且每每见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异。 许是察觉到曲槐心在打量自己,元琪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槐心哥哥,怎么了?” “我在想若出了府我还能回曲家,可你呢?你要去哪儿?” 曲槐心没看错的话,元琪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爹爹住在二皇女府中,我可以去找他。” “自你们被救后,你爹爹就一直在那儿?” “嗯。”元琪敷衍地点点头,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槐心哥哥,你突然说要去嵊川,殿下会不会起疑?” 曲槐心觉得他十分排斥提起过往的那段经历,不由更加好奇。 “她忙着赈灾,到时候找几个理由便也就搪塞过去了。” “说的也是。”元琪将信将疑,“槐心哥哥这张嘴,死人都能叫你给说活过来吧。” 少年拉起曲槐心的手臂晃了晃,表面上是在恭维,眼神却飘忽不定,他独自在府中蛰伏多日,六殿下与谁都不过分亲近,这才让他无从下手,可二殿下却交代说六殿下只待曲槐心不一般,也不知他到底是哪儿与旁人不同。 元琪仔细端详着曲槐心的脸陷入沉思。 “希望如此。”曲槐心故意装作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右手抵在开的小窗上,托着下巴朝外看去。 两人一路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只觉时间过得很快,黄昏时便到了嵊川。 何浅陌没来迎接,只派了几个当地的官员为他们安置住处。 可当她把两人领进屋子时,元琪讶然道:“我们两个住一间?” 带头的是一位身型高壮的妇人,她面无表情地躬身答:“殿下就是如此吩咐的。” 曲槐心对元琪使了个眼色,回头问道:“那殿下住在哪里?” “城门处、城东、城西各有三处粥棚,人员需要安置,运来的粮食需要统筹分配,殿下这几日忙得不曾合眼,空余时便只能随意找个落脚的地方眯上一会儿。”言外之意就是几乎不可能有回来的机会。 曲槐心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语调里带着丝敬意,显然对这位臭名在外的皇女已有了几分认可,同时对他们两个男子贸然前来十分不满,好似是接受了两个麻烦。 看来何浅陌这几日的确十分辛劳,那……那夜还赶回留心居同他说那些。 一股酸胀感从心脏嘭裂开,占据整个胸腔,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心动。 曲槐心不禁愣了半晌,才将这股复杂的情绪完全消化掉。 只是忽然很想见到她,然后钻进她的怀里让她抱着。 他搓了搓手臂,感觉自己有点肉麻。 待那人走了,元琪一脸焦急地凑上来:“槐心哥哥,怎么办,连你都无法接近六殿下,我们怎么找运粮车的人?” “不急,嵊川不大,先去粥棚附近看看。”曲槐心眉头深锁,心里却不禁好笑。 何浅陌还真够贼的,猜到若是事情太过顺利反而遭人怀疑,现下就让他看得见摸不着,只能原地干着急。 “好。”元琪点点头。 这里的环境与京城大致相同,只是当地人说话的口音有些难懂,他们边走边问,口音太重听不懂时只能靠手势来辨认,到找到城门处的粥棚时已天色尽黑。 本该热闹的地方只熙熙攘攘站着几个衣衫褴褛没处可去的难民,身着官服的女子在粥棚前收拾锅和勺,还有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旁树下,像是看热闹的。 “今日施粥已经结束,不知道粮车究竟存在何处。”元琪把脑袋从他头顶挤过来瞧了瞧,没看到什么便又缩了回去。 “明日一早应当还会有人送来。” “那怎么办?” “等。” 曲槐心见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连忙拉着他躲到墙后。 他早就注意到进了城门就能看见一家酒楼,二楼的木窗高度合适,又正对着街道,若粮车经过,必能察觉。 两人径直走进去,大堂里没什么人,倒是掌柜的见两名穿着不俗的男子结伴而来有些奇怪。 曲槐心没等她发问,直接取出一个银锭放在她手里:“二楼正中那间可还空着?” “空!空的!”见他一出手就如此阔绰,掌柜的自然笑得合不拢嘴。 曲槐心不禁感叹一掷千金的感觉就是好,反正是从何浅陌屋子里拿的,他花起来也不心疼。 她领他们到屋内后便出去准备茶水,元琪直接跑到窗边,果然能将街道上的情形尽收眼底,这才放了心。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两人真目不转睛地盯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睛酸涩不说,不断涌上来的困意更是恼人,不一会儿元琪就靠在他肩上打起盹来。 “你先去睡会儿,我看着就行。”曲槐心拍了拍他的脑袋。 “槐心哥哥你不累吗?”元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我还能撑半刻,咱们轮流休息。” “好。”少年擦了擦眼角,终于爬上床,枕着枕头,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平缓。 曲槐心继续坐在原地没动,背对着他,看不到神情。 约莫一刻钟,“咯吱——”曲槐心坐的凳子发出一声轻响。 闭眼状似熟睡的少年“唰”地睁开眼,面色凝重地死紧盯着他的后背,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而面前的人只是站起身,朝着窗户的方向伸了个懒腰,舒展了胳膊后又坐了回去。 原来是坐累了。 元琪轻吐一口气,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曲槐心一直留意着背后的动静,时不时发出些声响,惹得元琪几次惊醒,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耐力不足,不多时便受不住了,直到最后终于不再有反应,甚至还传出了细小的鼾声。 天色渐露白,他这才从袖口取出一粒碎玉粒,沿着窗口滑下去,“叮”的一声落了地。 第57章 众目睽睽之下 宽敞的青石板道。 一名身强力壮的车妇背着粗麻绳, 吃力地拖着身后的板车,咿呀作响地前行。 曲槐心眼前一亮,连忙跑到床边摇了摇正在熟睡的少年:“元琪, 快醒醒,好像来了。” 元琪一下子惊醒, 连忙竖起身子。 “走, 下去看看。” “嗯!”他还没睡醒, 但仍下意识应道。 两道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掌柜的许是休息去了,整个大堂空无一人。 轻声打开门后,曲槐心小心翼翼地跟出去, 那名车妇刚好走到拐角处,差点消失在视线里。 元琪作势要追上去,却被他拦住:“你做什么?” “去找她。” “你真当何浅陌的人那么好收买?”曲槐心沉声问道。 “那怎么办?” “先跟着她, 找到粮车存放的位置。” 元琪抬头看了眼曲槐心, 见他神情十分认真,犹豫片刻还是听话地停了下来。 妇人一股作气拉到城门口的粥棚处卸下粮袋, 交给正在架锅的官兵后又休息了片刻,喝了碗冷水, 这才拉着空车继续上了路。 后背的勒痕已有了些年岁,显然是经常干体力活的。 嵊川的人似乎醒得比京城早一些,清晨就有许多人冒出来,他们两个夹杂在其中, 也不显得突兀。 可渐渐地, 元琪却发现不对劲。 他们已走了许久,脚底都开始酸痛,回头一看却发现离城门没多远。 她在带着他们兜圈子! “她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不见得, 许是放粮的地方太过隐蔽。”曲槐心朝左右张望一番,终于又看到了女子熟悉的身影。 只是她重新披了件灰蒙蒙的外裳,身后的板车也不见了踪影。 好在他眼力不算差。 “在那儿。”他朝人影处指过去。 “粮车呢?怎么没了?” 曲槐心拉起他走到一边:“存粮的地方应当就在这附近。” “这儿?”元琪不敢置信,“这里人来人往的。”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 一上午,曲槐心拉着他在左右街道转了个遍,角角落落都没放过,可这四周要么是别人家的院子,要么是酒楼商铺,属实找不到什么可疑的地方。 “槐心哥哥,官粮真的藏在这儿吗?” “那人在此处有地方落脚,还换了衣裳,必定是我们疏漏了什么。”曲槐心眉头紧锁,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逐渐接近午时,天大亮,前往粥棚的难民成群结队地出现,乌泱泱一大片,好的手里能端个陶碗,还有些捧着泥做的罐子就跟了上来。 “街上人多眼杂,我们先回去吧。”元琪不甘心地回过头。 “等等。”曲槐心忽然踮起脚尖往远处看去,“那边有人过来了。” 只见两队官兵在前头开路,手中的长.枪拨开围观的百姓,后头隐约传来马的嘶鸣声。 “哒——哒——” 马蹄声渐近,坐在马上的人才露出真容。 玄衣银纹,墨发飞扬。 “六殿下!”元琪一阵惊喜,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他正愁曲槐心没法见到她呢。 “殿下千岁——” 一旁不知是谁喊叫一声,道路两旁经过的难民便跟着跪了下来,呼声愈发高昂。 看来这几日她的所作所为的确颇得民心。 “原先听说这殿下荒.淫无度,没想到都是谣言。” “就是!谁传出来的荒唐话,这位简直就是再世活菩萨。” “我听人说这位殿下不仅派人治理蝗灾,还自掏腰包救济难民,实属难得啊。” “瞧瞧这模样气度,哪样不是人中龙凤。” “……” 曲槐心身边窃窃私语不断钻进他的耳朵,想听不见都难,回头再看元琪,果然耷拉着脸,原本无辜的杏眼都变得格外凶狠。 这让他不由更坚信二皇女与元琪之间的渊源绝对没那么简单。 正出神间,他只觉腰间一紧,自己的脚就离了地。 熟悉的体温和味道。 他还没来得及惊呼,已经被直接拉到了马背上。 曲槐心不禁伸手捂住脸,这个何浅陌,刚在百姓心里树立的高大形象,这么快就要被她自己给彻底摧毁了。 “嘶……” “这位是……” 周围跟着的护卫十分机灵,对他抱了个拳:“侧君。” 众人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侧君啊……” “这位侧君生得如此好模样。” “殿下与侧君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 曲槐心扶额,这都行,果然一句话能说成人也能说成鬼。 若放在平日,这些人不骂她几句都算轻的。 女子坐在背后环着他,修长的手臂揽住他的腰,他忽然觉得后背仿佛有蚂蚁在爬,又麻又痒,直钻进心里。 一路到城门处,何浅陌才将他放下来,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到粥棚处开始忙活。 女子跟着一起架起锅,熟练地生火,倒水,偶尔侧着头,不小心一缕发丝滑落在肩头,虽添几分狼狈,却隐有一股力量,吸引着他移不开目光。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何会改观了。 何浅陌一切都亲力亲为,连吃饭也是直接盛一碗粥垫垫肚子,这些难民日日在旁,自然能看到。 难怪,她近日好像瘦了许多。 “槐心哥哥,你们走得太快了。”元琪气喘吁吁地这才赶上来。 “我们在这处等她。” 曲槐心拉他到一处树荫下,也不去打扰一直等到黄昏时,难民逐渐散去,何浅陌自己走了过来。 只是在元琪跟前,她忽然停下脚步,面色凝重。 元琪讶异地朝曲槐心看了一眼,似在求助。 “我记得我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话音刚落,元琪的手不由自主地藏到身后,揪住衣摆。 “殿下,可要回去休息?”曲槐心打断道,似在替他解围。 “今日又有一批官粮进城,我要前去清点收库,冯大人应当给你们安排住处了吧,你们暂且先去那处歇着。”何浅陌转向他时,眼神顿时柔和起来。 元琪一听与官粮有关,连忙用另一只手偷偷拉了拉曲槐心的袖子。 “殿下。”曲槐心靠近她,“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实在害怕,可否让我跟你。” 话语间,男子肩膀轻耸,眼神里写满无助,满怀期许地抬着头。 何浅陌不禁好笑,这小东西还挺会演。 “是啊,那个冯大人,好凶!”元琪扁起嘴,“对槐心哥哥颐指气使的。” 何浅陌没立时答应,而是故意凑到曲槐心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妻主,我就答应。” !! 曲槐心翻了个白眼,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闹。 “槐心哥哥,怎么了?”元琪有些焦急,在一旁催促问道。 “妻主。”许久他终于憋出一句,只是比蚊子还细。 “听不到。” 曲槐心不禁扭了她一下,退后一步道:“妻主,我想跟着你,你到底答不答应?” 何浅陌的嘴角情不自禁扬起:“好。” 第58章 将计就计 曲槐心和元琪跟着何浅陌, 同样在街上兜了几圈,就在感觉快要转晕时,她终于在一间院门前停下脚步。 居然真的在他们早上寻的地方。 可这宅院虽大, 但看着并无异常,所以两人都未曾注意到。 原本朱红色的牌匾显得很陈旧, 上面“陈府”二字依稀可辨, 看上去像是没落的世家。 护卫将大门打开, 领着他们几个进去后, 又迅速将门关上。 里面有家仆穿着的人上前请安,看上去眉目亲和,身材却十分壮实, 像是练武之人。 见到她身后跟着两名男子时,眼里不由闪过疑惑和戒备。 “放心,他们是自己人。”何浅陌点点头, 接着问道:“粮运来了吗?” “回殿下, 就在里面放着。”其中一人躬身答。 何浅陌不着痕迹地从元琪身上瞥过:“叫李大人和冯大人前来清点封库。” “是。” 不一会儿,那名给他们安排住处的女子就一同前来, 这些东西他们也插不上手和嘴,便乖巧地坐在一边等待。 直到亥时三刻, 才终于归整好一切,众人面上全是疲色。 何浅陌伸手在眉宇间轻按了两下,这才朝他走过来。 不知怎的,曲槐心忽然有些心疼。 “殿下与我们回去休息?” 何浅陌似乎很不满他的称呼, 俊逸的下巴微微抬起。 “妻……主。”曲槐心悄悄改口。 只是以往这种说着应当十分顺口的话, 现下他却羞于启齿。 “我还要去查看其他粥棚和难民的情况,我叫冯大人派人护送你和元公子先回去。”何浅陌提到元琪时故意放慢语速。 元琪已达到目的,顺嘴说道:“赈灾事大, 槐心哥哥,我们在这儿也碍事。” “嗯。”曲槐心点点头。 等着不就是你这句。 . 夜深,曲槐心睡下,果然见元琪悄悄出了门,只是片刻后就回来躺在了他身边。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自己动手,应当是嵊川有他的内应。 曲槐心翻了个身,背朝着他,勾了勾嘴角。 翌日,两人刚起身,外面便传来消息。 说是女帝心系嵊川难民,处理完京中事务后便携二皇女与五皇女前来查看民情。 “元琪,陛下和两位殿下也来了,咱们是不是也得前去拜见吧?” 元琪听了一骨碌爬起来,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去!”随后察觉自己的失态才改口道,“五殿下也来了?那含霜哥哥呢?他来了没有?”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曲槐心招呼他赶紧起身收拾,别误了时辰。 当然,更为了不错过一场好戏。 只是这话他只能憋在心里。 据说她们均到了城东,离他们的住处不算远,两人稍用了些早饭便直接走过去,在这个节骨眼也没人顾得上为他们叫马车。 正值中午,六月天已热得能走出汗,走近时几道穿着华服的身影已清晰可辨。 唯独何浅陌,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灰色长衫,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但依然遮盖不住她冷冽俊逸的气势。 曲槐心今日才算注意到,她是整个皇家长相最为出挑的人。 他不由脸一红,现在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吗。 “陛下万福,二殿下、五殿下千岁。”元琪迫不及待地上前行礼,曲槐心也跟了上去。 “这位是?”女帝挑眉。 “这是六皇妹府上的一名妾室,名叫元琪。”二皇女答道。 身着鎏金常服的女子点点头,当作是知道了。 元琪装模作样地围着五皇女转了两圈,失望地朝曲槐心扁了扁嘴:“含霜哥哥果然没来。” “舟车劳顿,他还是在家歇着的好。”国字脸的何晓呈挠了挠头,短短几月,她整个人圆了不止一圈,看得出伙食有多好。 “陛下开恩,今日施粥多一个时辰,都在后面排好队!” 旁边官兵吆喝一句,正在排队等着领粥的难民知道了面前所见之人就是当今圣上和几位皇女,顿时想跪下磕头。 女帝拂了拂袖子:“不必行礼,诸位如今在我大洲的土地之上,便是我大洲的子民,却遭此劫难,朕心甚痛。” “谢陛下体恤——”这几日没饿着肚子,难民对这一套很是受用,不约而同地高呼道。 二皇女看到此番景象,给元琪使了个眼色,元琪微微点头,暗示她放心。 这一切正好落在曲槐心眼里,他飞速别过眼,以免他们察觉。 “母皇,此次六皇妹功不可没,几日不见人都瘦了。”二皇女上前一步,笑着夸赞道。 “的确不错。”女帝满意地颔首。 二皇女面色一僵,显然是受了刺激,但瞬间眼里又闪过一丝狠厉。 午时渐近,今日天晴,太阳略大,再加上排得如长龙般的队伍,使人格外焦躁。 “开棚——” 传话的一开嗓,队伍便攒动起来,但此处的官兵和护卫已有经验,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队伍前进,场面井然有序。 二皇女紧紧盯着领到粥的难民,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方才一直在忙的何浅陌这才走过来一一打过招呼:“母皇,二皇姐,五皇姐。” 女帝亲和地拍拍她的肩:“这次干得不错,等你处理好蝗灾、安定好百姓,回去重重有赏。” 从二皇女记事以来,她从未见过女帝如此夸奖与欣赏过何浅陌,自己也几乎将这位贪玩的六皇妹当个笑话,如今这一幕看在眼里,实在是刺眼。 不过她大概也笑不了几时了。 二皇女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目光在正取粥离开的难民身上掠过。 “谢母皇。”何浅陌也不推辞,直接退后一步行了个礼。 随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如今嵊川百姓受难,母皇作为天女自当与民共患难,不如就与难民同喝一锅粥,也能彰显诚意。” 女帝点头:“不错,可不能光说不做。”她大手一挥,“来人,去给朕也盛上一碗。” 何浅陌回头,笑着问二皇女:“皇姐认为如何?” 二皇女面上一愣,没有答话。 施粥的官兵听了令,为难地看了眼手旁破了角的陶碗,若用这个盛粥给女帝,恐怕要酿成大祸。 女帝似也明白她们的顾虑,安抚道:“无妨,就用这个盛,咱们大洲儿女这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 温热的白粥已煮到软烂粘稠,大勺一舀,便冒着气落到陶碗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女帝径直接过,示意她再盛几碗依次分给几位皇女。 何浅陌自己拿了一碗,右手又端起一碗,没给何晓呈,而是递到二皇女面前。 “二皇姐,怎么脸色不太好?喝口粥润一润吧。” 二皇女却盯着她的动作,迟迟不肯伸手。 何浅陌也不给她面子,作势往她手中一塞:“二皇姐,你可拿稳了。” 何晓呈是上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也凑合,再加上这个时辰了,肚子早就饿了,索性自己动手盛了一碗。 见粥已经发了下去,百姓也默契地在下面等候,女帝举起碗:“望天降垂怜,佑我大洲子民,再无非难。” “陛下万岁——” 一时间,呼声响彻天际。 各式各样的器皿被举过头顶,唯有二皇女与元琪,黑着脸面色如同死灰,粥碗如同烫手蕃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眼看碗已经凑到嘴边,二皇女上前一步,声音有些颤抖:“母皇。” “何事?”女帝回头。 “……” 她明知道原因,却没法说出口。 女帝见她不再说话,便继续将粥一口喝了下去。 只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引得全场声势浩荡,大家都跟随女帝,仰起头。 何浅陌故意站在二皇女面前,举止尤为夸张,喝完还好似回味一般。 二皇女扯开嘴小声嗤骂道:“蠢货。” 她却好似没听见,凑上前来:“二皇姐,你怎么不喝?大家可都吃了。” “不饿。”二皇女冷声道。 她原本想的是下了药让这批难民出点事,没成想女帝和何晓呈也来了,竟还要与这些人一起喝粥,不过也好,事情闹得越大于她就越有利。 现下只等药效发作,让她看一场好戏。 “二皇姐吃惯了山珍海味,如今这寡淡无味的白粥,自然是难以下咽的了。”何浅陌这一句,不高也不低,正好能落入女帝的耳中。 女帝闻声走过来,面色不善:“老.二,如今正是我皇家彰显诚意之时,你就这么不给朕面子?” “是啊,二皇姐,再不好喝你也喝一口,又不会要你的命。”何晓呈也看不过眼,扯着嗓子喊道。 她的嗓门尤其高,这下可直接被乌泱泱的难民听了去,开始议论纷纷。 “这位二皇女殿下据说是个心系天下的主,怎么连碗粥都喝不下去。” “就是!看来传闻都不可信。” “这要让她做了太女,咱们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二皇女听完脸色青一块紫一块,捏着碗的手也跟着轻颤。 可明知这碗里有毒,她又实在张不开这口。 “老.二,喝下去。”女帝已十分不悦,几近命令道。 二皇女看了眼手里的粥,又向四周扫视一番,额角不禁冒出细汗。 这药为何还未生效? “快喝啊,二皇姐。”何浅陌面上所露的笑容却如同利刃,带着四溢的寒意。 正当场面焦灼之时,却从人群外匆匆赶来一人,马蹄声焦急又凌乱。 “报——” “报——” 来人穿过难民的队伍,径直来到她们面前。 “陛下,存放在陈府的官粮被人下了毒!” 第59章 拷问 “啪!” 二皇女眸色一暗, 手中的碗落到地上,发出闷响:“你说哪儿的粮?” “回殿下,是存放在陈家府里的那一批, 可巧今日没用,否则可要出大事了!”来人跪在地上, 吓得腿肚子直抖。 “这!” “这粥里有毒啊!” “啊……” 底下刚喝完粥的难民吓得惊叫连连, 更有甚者都跑去一边抠起了嗓子, 周围顿时响起干呕声一片。 女帝上前一把扯住那人的上衣:“你给朕说清楚, 今日施的这粥可有问题?” “陛下放心,这批粮没问题,被下毒的还在陈府里存着呢!”她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声音哆哆嗦嗦的。 “老六!怎么回事!”女帝龙颜大怒,沉声喝问道。 何浅陌面不改色,径直走向那人:“存粮的地方没别的人知道, 又怎么会招人下毒。” “殿下……”那人在她身后环顾一圈, 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八成……八成是有内鬼。”那人说着,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发梳, 银色的主体上镶着毛绒小球,铜丝绕成螺旋状, 小球随着她的动作还轻微晃了晃。 “殿下,这是今早在府门后找到的,陈府每日有人清扫,应当是昨夜落下的。” 除了女帝, 在场的几人不用仔细分辨, 便能认出这是谁的东西。 元琪头顶的绒球,不知何时丢了一颗。 何浅陌被留在原地安抚难民,女帝缓缓走向他, 欺压上前的身形如同一座高山:“这是你的东西吗?” 元琪面色惨白,却不敢反抗:“是。” 他想向二皇女求救,可又忽然想起什么忍住没回头。 头上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巧合掉在那儿呢。 必然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他们的行动实际早就已被何浅陌识破,再挣扎毫无意义。 既然得有人认罪,那便是他吧。 或许是最后一次效忠那个人了。 “来人,把他抓起来。”女帝的声音冷若冰霜。 “噔噔——” 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兵甲摩擦的锐响,领头的两人得到示意,直接抓住元琪的手臂反绑在身后。 “带走!” 一声令下,少年只余一道瘦弱悲怆的背影,被推搡着消失在视线中。 二皇女只字未言,黑着脸站在一侧,但何浅陌又哪里会忽略她。 百姓渐渐安静下来后,她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二皇姐,方才你不肯喝那碗粥,该不会是知道里面有毒吧?” “一派胡言。”二皇女阴恻恻地半眯起眼,“六皇妹,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可这话不知怎的就被下面的百姓听了去,顿时开始窃窃私语。 顾及皇家脸面,他们不敢明说,窸窸窣窣的,偶尔能听见说二皇女妒忌六皇女立功一类的字眼,看向二皇女的眼神也变得鄙夷起来。 女帝黑着脸指挥官兵维持着秩序:“诸位,此事朕亲自来审,定要找出下毒之人,日后官粮存放处再加派人手,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 “陛下英明——”百姓回应道,只是声音明显比一开始小了许多,更多的是面面相觑,或者伸着脖子观望。 “是,陛下。”官兵半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动弹。 . 直至未时,人群才陆续散去。 女帝带着何浅陌等人来到嵊川地牢。 阴暗的走道中潮湿又压抑,两侧关着不少蓬头垢面的囚犯,几乎都是女子,一见有穿着不凡的人经过,呜呜哎哎地将手放出栏杆,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众人来到点着火油灯的狭窄过道尽头,面前出现了一道锁链缠绕的厚木门,散发出阴森的气息。在前面领路的官员朝看守的狱卒一示意,那人便取下腰间挂着的一长串铜钥匙走上去。 “咔嚓。” 落锁,木门被用力推向两侧。 此间不大,没有点火,借住外头的光线依稀能辨别只有一道栏杆,可却比外头的密集很多。 瘦削的少年背对着众人坐在地上,身穿宽大的囚服,头发散乱毛燥,早已不见昔日活泼。 外面有声音,他却没有丝毫反应,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女帝皱眉:“打开。” 狱卒看向官员,却被她狠很瞪了一记:“你耳朵聋了!听不见陛下的吩咐?” 此处是整个嵊川地牢的秘密禁地,唯有他们几个年长的女人才知道它的存在,一般用来关押犯下滔天大罪或叛贼头领,可嵊川这么个小地方难出大佛,她们在牢里数年甚至从未见到有人被关进来过。 事关重大,她们心里也慌得很,生怕出了差错。 “是。”狱卒硬着头皮打开牢门,见元琪并没有动作,悬着的心才放下,弓着背退了下去。 女帝走上前,凝视着他低垂的眉眼,眼里闪过一丝讶然,却又瞬间恢复平静:“你那日去官粮存放处做什么?” “……”元琪不言语,甚至连头都没抬。 “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又如何?”他挑了挑眉,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么大的事必不是你一个弱质男子能谋划的,若你能说出背后主谋,朕可留你一命。” “……”一提到主谋二字,元琪瞬间再次陷入沉默。 万人之上的女帝何时受过这种待遇,登时冷声提醒道:“若你不识抬举,这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元琪嗤笑一声:“我是孤儿,能株什么九族。” “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何晓呈在府里常听柳含霜提起这个男子,还牵挂得紧,如今见他这般给女帝难堪属实有些看不过眼。 “有本事就将我杀了。”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斥着仇恨,咬牙切齿说道。 元琪这反应,倒是让何浅陌有些意外,她看向二皇女,却见她沉着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只是…… 一道灵光忽然在眼前闪过。 她终于知道元琪长得像谁了。 从第一次见他时何浅陌就总觉得怪异,总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如今他粉黛不施,再与二皇女站在一起,眉宇之间竟有八分相似。 何浅陌微眯起眼睛,开始仔细打量,却被女帝一声厉喝打断。 “看来不叫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招了,来人,把他拖出去!” 几个身材魁梧的狱卒得令,迈着大步走进来,抓起元琪就如拎一只猫那般轻松。 何晓呈还欲跟上去,却被女帝伸手拦住。 就在暗牢黑暗的角落里,与她们所在之处仅仅一墙之隔,地上突然升起一堆火星,架成空心的木炭十分易燃,刚被点着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烫得扭曲起来。 元琪被架起,前襟被粗暴扯开,露出雪白的皮肤。 眼前是通红通红的烙铁,他沉默地闭上眼睛。 “呲啦。” 烧红的铁炮烙一步步逼近,随后一把印在他心脏的位置,温度一下蔓延开来,皮肤揪成一团,剧烈的灼痛钻进他的身体,惹得他心直抽搐。 他不禁发出一声闷哼,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还挺有骨气。”为首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道,随后又将炮烙伸进火堆里,烤得炽红。 “呲啦——” “再来!” “呲——” 任他心性再坚如磐石,几个来回后也已冷汗岑岑,嘴唇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 “啊……” 先是猫一般的呜咽,随后便变成压抑的惨叫。 墙后的几个女子听着,也已有人露出不忍的神情。 “母皇,再这样下去他怕是撑不了多久,若真将他折磨死,唯一的线索可就断了。”何晓呈开口劝说道。 女帝也没想到元琪年纪虽小,嘴巴却能关得如此之紧,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招了。 她抬起手刚想叫停,却听见他虚弱如蚊蝇的嗓音响起。 “我说……我说……” “陛下,我……什么都说……” 他被径直提到女帝跟前,“扑通”一声被扔下。 女帝俯视着他,郑重问道:“到底是谁?” 元琪用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撑起,艰难地离开冰凉的地面:“是六殿下,何浅陌。” “六殿下……叫我……去下毒……诬陷二殿下……” 他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第6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名狱卒连忙上前查看情况, 蹲下去将他扶起。 少年的确已经没有知觉,四肢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何浅陌瞥去,眉间闪过一瞬深思。 “六皇妹, 你府上的人果真不一般,居然撑到现在才说实话。”二皇女走来, 满目讥笑。 “二皇姐似乎忘了, 这人可是你送来我府上的。”何浅陌也没给她留情面, 朝她白了一眼。 “他已亲口承认, 你还想着嫁祸于我?”二皇女表情格外阴冷,“母皇,六皇妹为了陷害我竟敢在官粮里下毒, 视百姓性命为草芥,若让她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当真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六皇妹不是这种人!”何晓呈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但她知道何浅陌不会做这种事, 急得直接拉住女帝的袖子。 “五皇妹拿什么替她保证?”二皇女厉声道,“她的这位妾室几乎要被打死, 难道说的还不是真话?” 兹事体大,周围有狱卒与官员在, 唯一的人证又不省人事,女帝沉吟片刻,只问了何浅陌一句:“他说的可属实?” 何浅陌脸色一下变得铁青:“我说没有,母皇会信?” 女帝探究的视线一直在她面上游移, 最后一甩袖, 下了命令:“来人,将六皇女一起押入此牢,没有朕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 二皇女目的达成, 不觉抱了个拳:“母皇英明。” 一旁的官员见状有些为难:“陛下,那赈灾事宜……” “全权交由二皇女接手。”女帝径直越过何浅陌,来到二皇女身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老.二,你可不要叫朕失望。” “请母皇放心。”二皇女应道,嘴角忍不住扯出细微的弧度。 . 六月二十,骄阳似火。 曲槐心被何晓呈送回了京城。 他还不知道何浅陌已被关入牢中,何晓看见他有些憔悴的侧脸,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直到曲槐心下了马车,踏过了门槛,她才挠着头喊住他。 “六皇妹她……她被抓进大牢了。” ! “你说什么?”曲槐心没注意,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元琪一口咬定是六皇妹叫他下的毒,母皇也没办法……”何晓呈一向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尤其是男孩子,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不过你放心,六皇妹铁定做不出这种事,真相会水落石出的。” “……” 曲槐心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也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回的留心居。 只是路过那人的屋子时,忍不住想进去看看。 “吱呀——” 鬼使神差地推开隔壁的门,屋内陈设如旧,甚至还能闻到属于她的味道,他的心却乱作一团。 女帝与她暗地筹谋多年,应当是向着她的吧。 可一想到当初三皇女与二皇女作对,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他却又后怕不已。 二皇女的手段如此狠毒,那个人会受怎样的折磨? 曲槐心的脑海中充斥着群蛇交汇与种种血腥的场面,忽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直都是他遇到危险,何浅陌每次都能叫他化险为夷。 可这一次陷入囹圄的是她,他又该怎么办。 忽然觉得心很痛,仿佛被刀尖刺穿一般。 曲槐心这才意识到,那个人在自己心里早已占据一整片城池。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后路,却只是担心她能不能平安回来。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却听见王管事在外头急匆匆地赶进来。 “侧君!不好了!”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木槌,打鼓般敲在他的心脏上。 他连忙站起身,掸了掸长衫上的灰,纤瘦的后背挺得笔直。 如今何浅陌不在,他身为侧君,该要担起六皇女府的一切。 “何事?” “侧君,宫里派了人,说是要把蒹葭抓过去!” 蒹葭?! 曲槐心连忙往外赶,还没走几步,便看见那个穿着白色长褂,披散头发的身影被几个身着官服的侍卫强行朝大门口拖去。 “慢着!”曲槐心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敢随随便便在我们六皇女府抓人!” 那几人老远就瞧着此处一位身着水蓝色长衫的男子快步走来,直到跟前才发现竟长得一副清娇的谪仙姿态,有些发愣,也讶异六皇女府上竟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想必这位就是侧君了吧。”为首的女子松开手抱拳道,“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这位公子的母亲闯了大祸,竟敢在开给帝后的药方里下毒。” “我母亲?”蒹葭本还不欲反抗,听到这两个字时却抬起眼,乌黑的眼圈露着青紫,“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请吧——”几个人不愿再多废话,而是继续押着他往前走去。 “陛下不在京内,帝后可能随意在皇女府上拿人?”曲槐心叫人关上大门,不欲放她们出去。 “胆敢谋害帝后性命,还想逍遥法外?”见他想拦,那几人显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推搡着蒹葭到门后,几脚下来,门便被强行踹开,府里的护卫不敢违抗皇命,也只敢在一旁观望。 曲槐心不由攥紧手指。 屋漏偏逢连夜雨,看来二皇女与帝后不仅要将罪行嫁祸给何浅陌,还想清剿她背后的势力。 他一个男子,处处行事不便,单枪匹马必不能敌。 “王管事,还请帮我备辆马车。” . 半个时辰后,陶府,气派的朱门前蹲着两只石狮子。 曲槐心先让车妇送上拜帖,内心却有些忐忑。 他不确定在这个关口,陶太傅可还会站在他们这一方,更何况自己与陶逸白也算结下了梁子,如今又舔着脸上门求人家,属实没有把握。 不出半刻,里头有位管事打扮的人拿着他的拜帖走了出来。 “曲侧君,太傅请您进去。” 曲槐心松了口气,没想到那日如此咄咄逼人的陶太傅竟没有半分为难他,且进去后才发现她已在前厅等候。 “陶太傅。”他上前行礼。 “嵊川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侧君你不必过于忧虑,女帝心里必定是向着六殿下的。” 曲槐心摇摇头:“不仅是此事,如今蒹葭的母亲也被构陷,他们定然是计划好的。” “陆院首?”陶太傅眉一皱,“这可麻烦了。” 曲槐心记得蒹葭说过他母亲是太医院院首,那看来就是她口中的陆院首了。 “陛下应当还不知道此事,帝后却自作主张过来拿人,恐怕想要趁众人不在除掉他们。” “确实不合常理。”陶太傅皱眉,“这样,侧君你回府等候,我去一趟嵊川,向陛下禀告此事。” 他刚想道谢,却见门外两道身影并肩走进来。 “母亲,府上来客人了?” 熟悉的嗓音传来,曲槐心故意避开视线,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咳。”陶逸白身着月白长衫,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笛佩一边走进,心情似乎很不错。 只是刚看见前厅站着是谁,脸一下拉得老长:“他怎么在这儿,陶府不欢迎他。” 与他同行的女子察觉到氛围不对,连忙出声:“陶太傅,陶公子,府中有客,在下就先告辞了。” “盛大人,常来府上坐坐。”陶太傅笑眯眯地回道。 曲槐心有些奇怪,余光瞥了一眼,只看见女子姣好的侧脸和拔高的背影,心里才了然。 等到女子离开,陶太傅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陶逸白拉到一旁:“没礼数。” 陶逸白抿着嘴唇不说话,面上却有些气,与方才开心的模样判若两人。 “陶公子,以前在府上多有得罪,抱歉。”曲槐心坦然走到他跟前,放低姿态,态度诚恳。 “你没必要在这儿假惺惺的。” 陶太傅还从来没见过陶逸白如此模样,他从小都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今日却耍起了小性子。 “逸白,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母亲,当时选侧君,就是他的人告诉我该吹洞庭歌。” 曲槐心一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何浅陌应当是告诉他的,到底是谁又传话给了陶逸白? “陶公子,此事恐怕是有人故意挑拨。” “六殿下府上那名妾室,好像叫元……” “元琪。”曲槐心接道。 他也忽然回忆起一个细节,当初站在一起选侧君时,有个被赶出去的似乎眼神闪躲,曲槐心还当他是在忌惮陶逸白,难不成真正害怕的另有其人? 元琪这个人,真的潜伏得太深,也早有动作,竟连何浅陌都不曾发觉。 “对,就是他,听说他也一齐被抓了。”陶太傅在一旁提到。 陶逸白却仍气不过,他昂起头:“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你这种青楼里出来的人一般见识。”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嘴硬。”陶太傅觉得他失态,语气也不由重了许多。 “母亲,当初何浅陌将我赶出来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感受!”陶逸白的话里带上哭腔,嘴唇轻颤,泪意在眼眶里打转。 “赶出来?”陶太傅大吃一惊,“你不是自己逃出来的吗?” 陶逸白背一僵,随后用手背飞速在眼角抹了一下:“当然了,那种地方我可不屑再待。” 曲槐心却一惊,他这话里明显有话。 被何浅陌赶出来是什么意思? 难道早在立正君之前何浅陌就找过陶逸白,说了什么惹怒他的话,这才导致他一走了之。 那个人…… 她这么做,是为了他吗。 曲槐心忽然心口一颤,涌入一股暖流。 许是不想让曲槐心看见自己的窘态,陶逸白不再言语,而是冷哼一声径直离开。 陶太傅向他赔了不是,反倒让曲槐心觉得过意不去。 “侧君便回府吧,老身这就出发去嵊川。” “多谢太傅。”曲槐心深鞠一躬。 . 漫长难熬的一夜过去后,他没等到陶太傅的回信,却得来一条更为不妙的消息。 元琪死了。 就死在嵊川暗牢中。 手中还紧紧攥着从何浅陌腰间扯下的蛟龙纹玉佩。 第61章 营救 夏已至, 雨水充盈。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水点,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风。 元琪的身影在曲槐心脑海中浮现,逐渐又变得模糊。 明明前两天还在身边, 现在他却好似已忘记了他具体长的什么样。 没想到元琪竟然在最后一步,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帮助二皇女。 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牵绊? 突然, 一道灵光闪过, 曲槐心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连忙站起身, 什么都顾不上, 顶着小雨就一路跑了出去。 别看雨小,他到五皇女府门口时,浑身都已湿透, 发丝贴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 “槐心,你怎么了?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柳含霜听到下人通传连忙来迎, 边拉他进门边用粗犷的嗓音责备着, “这还下着雨,淋到可是要生病的。” “五殿下呢?”曲槐心顾不上其他, 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晓呈……” “快!快找五殿下!” “噢……噢!”见他十分焦急,柳含霜也预感到事情不妙, 连忙扯着嗓子喊何晓呈过来。 她方从书房出来,有些奇怪:“曲公子,你怎么来了?” “五殿下,有件事, 大概只有您能帮我了。”曲槐心走近, 径直跪在地上,水蓝色的衣角被沾湿。 “哎——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何晓呈想去扶, 却又觉得授受不亲,只好眼神求助柳含霜。 “元琪已死,现在知道他和二殿下之间纠葛的就只有他爹爹,我怀疑二殿下要杀人灭口。” “他爹爹?他不是说自己是孤儿吗?” “不是。”曲槐心摇头,“早年二皇女曾救过他与他爹,就安置在自己府中。” 何晓呈平日看上去憨厚老实,在重要事情上却不含糊,立马意识到不对,翻身便去了马厩:“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一趟二皇女府。” “晓呈……”柳含霜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五殿下不派人去?”曲槐心也没想到她竟然没有丝毫顾虑。 “事关重大,我亲自去才放心。”她回头,对柳含霜安抚式地笑了笑,“别怕,我很快回来。” 柳含霜“嗯”了一声,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样,但眼底却氤氲出雾气。 曲槐心还从没见他如此沮丧过。 “抱歉。”他心中愧疚,可这是唯一能证明何浅陌清白的人,他不能放弃。 “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柳含霜大剌剌在他肩上一拍,“若不是六殿下和你,我都不可能嫁给晓呈,她今日要是做了缩头乌龟不肯去,我铁定要踢她一脚。” “……”世上的话不知凡几,曲槐心顿了顿,却也只能冒出两个字,“多谢。” “倒是元琪……”柳含霜叹了口气,“他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看来何晓呈已将元琪的事告诉了他,他比曲槐心更早便认识了那个少年,心中感慨自然更甚。 “到底二皇女给了他什么好处,居然能叫他为她卖命。”他继续呢喃道,与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呼啸的风交织在一起,越来越不真切。 “轰——” 闪电一瞬而过,惊雷便至。 . 静谧的皇女府内,戒备比以往更加森严。 通往东侧后院的狭长走道里,几队护卫穿着的女子在面无表情地交替巡逻,步伐统一,显然是受过训练的。 何晓呈已将马栓在远处,只身跳到屋檐上,悄悄往里观察。 二皇女府的其他角落仍是冷冷清清的,唯有这条路,几乎围得水泄不通,找不到一丝漏洞。 她等了片刻,觉得不对劲,便飞速来到西侧投下几块石头。 “什么动静?” 果然底下的人异常敏感,这般微小的声音也没能逃过她们的耳朵。 “跟我过去看看!你让刘扬赶紧过来换我们。”为首的女子指挥道。 “是。”矮壮的女子应了一声,边环顾四周边往后边跑。 趁这个空档,何晓呈连忙翻身下去,对着她的后脑就是一记拳头。 她近来愈发敦实,这一拳头下去不死也残,那人没叫得出来一声就栽倒下去。 何晓呈轻松将那人拖到树后,以防万一还扯下了她的外衣披上,只是这尺寸实在太小,箍在身上很是紧绷。 没人来换岗,她赶紧在路旁的几间屋子外戳开窗纸瞅了瞅,却发现里头根本没有人,正欲往道路深处走,耳边却传来微小的埋怨声。 “首领怎么整日大惊小怪的。” “就是,虚惊一场。” 她没地方去,只好飞快走到最里头的一间,直接打开门躲到背后。 “哎,你说解丹阁里究竟要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听说是要……” 外头没了声音,依稀看到右侧的侍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就等那人回府了。” “该不会是已经溜了吧……” “嘁,老秦她们一早就在后头跟着呢,说不定走到没人的地方就直接动手了。” “也是。” “他今日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想起来出门,不然咱们早就能收工歇着了。” “真是累死个人。” “……” 照这两人的说法,元琪的爹应当大概率还活着。 何晓呈刚开始琢磨起她们所说的解丹阁是个什么地方,远处却传来一声高喝。 “怎么回事!刘扬怎么没来换岗!” 方才还讨论得绘声绘色的两人立马吓得低头不说话,身子挺得笔直。 “糟了!中计了!”她们口中的首领立马反应过来,“有刺客擅闯二皇女府,所有人给我在这条路上搜!每间屋子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是!” 外头喊叫震天,何晓呈有些慌,不禁攥紧手捏成拳头,屏息以待。 “哒——” “哒哒——” 不过多久,外头果然响起脚步声,他这间屋子又空荡荡的毫无藏身之处,只好等在门后。 “吱呀——” 门开了,还好只有一个人进来。 何晓呈撩起拳头一击直冲对方面门,用的是仿佛能将人震碎的力道。 “砰!” 那人朝后倒去,正好撞在一旁的门扇上,发出巨响。 “什么人!” “在那儿!” 外面的护卫同时发现了异常,相继提刀而来。 何晓呈别无他法,直接把眼前人手里的刀抢过来,直往另一侧跑去。 “快追!” 后头的人狂追不舍,他本想直接跳出府墙,可以想到此举已然打草惊蛇,若这次不成功,元琪他爹爹可就死定了。 “该死的。”他咒骂一句,只好反身掉头,直接往后冲去。 二皇女府不算大,后院屋子也不算多,很快她便跑至深处,居然误打误撞来到一间之前,上头挂着一面破旧的牌匾,上书“解丹阁”三字。 她顾不上思考,后头洪水猛兽狂追不已,前头就算是陷阱她也要进去闯一闯。 就在骚乱之时,小路上却慢慢走来一名男子,穿着朴素,身子很瘦,脸上已有了许多岁月的痕迹,只是透过皱纹仍能看出年轻时定也是绝色。 这些护卫的目标十分明确,只剩下一队继续追赶何晓呈,首领带着其他人径直向那男子逼去。 他也意识到不对劲,畏畏缩缩地问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看来曲槐心猜测得没错,这个男子应当就是元琪他爹爹。 何晓呈改变攻势,以最快的速度从这一队的人群中穿过,手起刀落,一连几人都被她砍伤,倒在地上不住哀嚎。 “快!先杀了他!”首领指挥道。 一听到杀字,那男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拔腿就跑,可一介男子哪有女人步伐快,眼看就要被抓住。 何晓呈不顾后头的人,直逼为首的女子,挂着血.印的刀剑直指她的后背,那人却不似方才那些好解决,她虽没回头,却也察觉到她过来了。 “铮!” 那人拔出佩剑反身在背后就挡住了她砍下的刀锋,何晓呈暗道不妙,连忙跃起,果然见她的剑尖在自己脚下滑过。 此人武力不在她之下! 她们皇家女子从小便得宫中大统领教导,除去自己不想学的,武功造诣都比寻常人高出不少,没想到二皇女府中还藏着此般人才,定是刻意培养的死士。 何晓呈将刀柄在手中转了个个儿,从她的左肩向下砍去,果然又被她堪堪躲开。 后头追上的人也围堵过来,刀剑如雨点般落下,她光是应付她们就已然有些吃力。 “哐——当——”打斗声此起彼伏,首领见状不与她多纠缠,长.剑径直向狂奔的男子刺去。 何晓呈一时情急,扔下一群人也想往那处追,一个不小心,就被身后挥来的刀砍伤了后背。 “嗯……”她吃痛,发出一声闷哼,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有些绝望,也顾不上仁义,手里的动作也变得狠绝,这次追上来的人她都下了死手,可仍是赶不上那首领的脚步。 “完了。”何晓呈捏紧手,背后的血流出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衣服上的热流。 “轰隆隆——”雷声响起,绵长又振聋发聩。 天际一下变得乌黑,小雨变成了豆大的水点,狠狠砸在一众人肩膀头顶,何晓呈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首领的剑尖眼看就要刺穿男子的喉咙,吓得他不可控制地发出猫一样的呜咽,浑身抖个不停。 “叮!” 就在一瞬间,不知从哪面高墙上射来一枚石子,力道硕大,生生将那剑的方向打偏了一大截。 首领一惊,不由瞪大双眼,却见左侧的院墙上跃下一名穿着夜行衣的女子,从上到下虽包得十分严实,但也能看出肌肉的痕迹,十分强壮。 她落在地上直接将男子提起,首领想追,女子也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所围长鞭,蟒蛇一般卷在她腰际,首领举剑一砍,居然坚硬非常,根本伤不了这鞭子分毫! 何晓呈并不知道这黑衣女子是谁,但好在保住了元琪他爹姓名,便也定了定心神,从背后袭去,与那人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果然,首领不敌,渐渐就落在下风。 “啪!”长鞭破空呼啸而来,最后一击直接当着她的头顶劈下,她应接不暇,直接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地面躺了一片,有些还在挣扎叫喊,有些早已不动弹,男子吓得直翻白眼,双腿都没法站直。 “走!”女子出声,拎着男子率先跳出府墙,何晓呈点点头也跟了过去。 第62章 元琪的爹爹 女子熟门熟路地原路返回, 倒是把何晓呈给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到底是谁?” “……” 女子不回答,只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五皇女府前,柳含霜和曲槐心不放心, 一直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没想到多了一名陌生女子。 她将手里的男人轻放在地上, 径直走到曲槐心跟前, 单膝跪地:“侧君。” “你是?”曲槐心有些疑惑。 “属下丰沛。”女子声音浑厚, 垂首答道。 他忽然记起来当初何浅陌说过,会命一个叫丰沛的跟着保护他,原来就是此人。 “六皇妹派你来的?”何晓呈多多少少猜到一些。 “是, 我受命保护侧君,见他进了您府上便在外等候,后见他情况不对才偷听到到您去了二皇女府, 是属下失职, 若早些前去五殿下您就不会……” 柳含霜终于听出不对劲,连忙跑过来:“晓呈, 你是不是受伤了?” 说着他着急地围着何晓呈转了一整圈,当看到她背上被印得血红, 猩长的口子泡在雨水中时,当即就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个愣子,怎么受了伤也不知道吱一声!还傻站着!”他气得一拳擂在她肩窝处。 “咳……咳,看来我夫郎不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何晓呈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啊……怎么办, 快进去吧……”柳含霜一下子手足无措, 说话都不利索了。 何晓呈轻笑一声将他略带薄茧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别怕,我身子好,你要不说我都怀疑伤口已经愈合了, 一点也不觉得疼。” “就知道胡说!”柳含霜急得骂出来,可手里扶着她的动作却是轻得不能再轻。 “他就是元琪的爹爹吗?”曲槐心指了指地上仍旧昏迷着的男子。 “是,先将他带进去吧。”何晓呈说到正事,表情立即变得凝重。 “等等。”曲槐心抬手阻止。 如此重要的人质丢了,二皇女一定会来追,今日要是送进何晓呈府上,把刺客引进来势必害了她们。 “丰沛,劳烦你把他送到咱们府里去。” “是。”丰沛应道。 谁知何晓呈似乎看透了曲槐心的想法:“不用,人是我一起劫的,二皇姐要是动手咱们一个也跑不掉,咱们既然上了同一条船,就不必如此顾虑。” “是啊,路上意外多,快些进去,晓呈的伤口还要包扎。”柳含霜也不甚在意,洒脱地挥挥手。 曲槐心心中一暖,也不再扭捏,任凭丰沛将元琪的爹爹背了进去。 直到傍晚,他才悠悠转醒。 许是白天受了刺激,他眼神躲闪,任凭几人在旁边嘴巴都说干了去,他仍是不肯开口。 “元琪!”就在他们快要放弃时,男子忽然指着门口的方向惊叫道。 “不对……”他摇了摇头,“元琪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元琪……元琪!” 曲槐心正巧站在他身边,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快点救元琪!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杀他!” 柳含霜吓得赶紧把曲槐心拉回来:“槐心,他不是疯了吧。” “若他一直这般疯疯癫癫的,陛下也不会信他。” 况且元琪已死,他就未必会愿意帮他们说出真相。 曲槐心不禁皱起眉,何浅陌还在牢中,这人又疯傻似的,刚要理出的头绪又变成了一堆乱麻。 “要不让他先在此处歇着,明日再来问。”何晓呈提醒道。 “只能如此了。” . 回到六皇女府时已至深夜,王管事却焦急地等在门外,见他回来连忙追过来。 “侧君,您这是去哪儿了!府里的贵客已经等了许久。” “贵客?”曲槐心疑惑道。 万万没想到,一进门才发现是陶太傅回来了。 她显然也很焦急,开门见山道:“曲侧君,陛下下令,陆院首之事待可她回来再处置,只是殿下……” 陶太傅犹豫了半晌,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有什么太傅直言便是。”一提到何浅陌,曲槐心顿时心提到嗓子眼。 “殿下的情况不容乐观,陛下说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现在又没有别的证人,所以……” “有。”他打断,“还有一人,就在五殿下府上。” 曲槐心将元琪爹爹的事与她说明,陶太傅当即决定第二天一早便去五皇女府见人。 过了一夜,男子的情绪显然平缓了许多,开始讨起水喝。 才喝两口,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元琪……是元琪吗?” 在场几人对视几眼,都没答话。 “元琪在哪儿?” “我要找他,我要告诉他,有人要杀他……也要杀我……” “谁要杀他?”曲槐心顺势问道。 “是……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男子差点脱口而出,却忽然惊恐得全身震颤:“不……不能说……” “别怕,我们会保护你,只要你说出是谁要杀元琪。” 男子先是如同没听到一样仍旧重复着那句话,随即却用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道:“不!不能说!不能说!” 见他情绪又快要失控,曲槐心不敢再追问,立时为他顺着背,他才又恢复平静,只是嘴里不断重复着:“找元琪……我要找元琪……” 柳含霜见状想开口,陶太傅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径直走到男子跟前。 “我知道元琪在哪儿。” 男子闻声立马被吸引了注意,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慢慢看向她的方向,却似找不到目标一样无法聚焦。 “在哪儿?” “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好……好……找他……我们去找他……”男子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虔诚地点了点头。 曲槐心有些不忍,将陶太傅拉到一边:“太傅是要带他去嵊川?” “是。” “可元琪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点头,“老朽我自有安排,还请侧君宽心。” “那我同太傅一道去。” 既然陆院首和蒹葭暂时安全,他留在京城也派不上用场,去了嵊川没准可以找到办法,况且他与元琪算是熟识,或许更能取得他爹爹的信任。 可陶太傅却摇了摇头:“我去探视过六殿下,他特地吩咐我说侧君你不可再去。” “但……” “侧君,殿下有她的考虑,还请您不要让我为难。” 曲槐心想不通何浅陌为什么不让他去,如今她已深陷牢狱之灾,难道还能自己出来不成。 可陶太傅如此笃定,他也不能再任性,只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时间也不容再耽搁,当天陶太傅便带着元琪的爹爹上了路。 素面朝天的马车已很是陈旧,背影即将消失时甚至还能听到嘎吱嘎吱的轮毂声。 曲槐心久久望着,失了神。 第63章 来世再做我妻主吧 此后整整七日, 嵊川不曾传来任何消息。 就在曲槐心想叫丰沛去打听一二时,信者却突然带来了陶太傅的亲笔。 不知为何,晨起时开始曲槐心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等见到那名传信之人的表情时,他就更为确定。他轻颤着手接过那封信笺, 一时不敢拆开来看。 “属下告退。” 面前身着黑衣的女子与丰沛的身形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她右额有一条疤痕延伸到眼角, 看着比丰沛更为凶狠些。 就这么一位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女子, 短短一句话四个字,却带着明显哽咽的痕迹。 曲槐心一个人在留心居内呆坐了半刻,这才敢拆开信。 “明日午时嵊川刑场, 处斩刑。” “砰!” 他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抽了丝的木偶一般齐腰砸落在桌上,额头重重磕下去, 瞬间淤青了一大片。 “怎么会……怎么会……”他喃喃道。 陶太傅不是把元琪他爹带过去了吗, 怎么没有帮上忙,反而直接下了死刑呢。 他有些后悔, 为什么听她的,为什么没跟着去, 若是去了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何浅陌这个傻子,没法自救却还要逞能。 他忽然觉得眼睛很热、很胀、烫得吓人,然后一片模糊,却掉不下一滴眼泪。 原来人悲伤到极致时, 是哭不出来的。 曲槐心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了, 竟然会为这个自己避之不及的人难过成这样。 一想象那个曾睡在枕畔的身影即将从这个世上消失,那般气质俊逸的女子会以如此狼狈的姿态离开这里,他就开始全身发软、四肢无力, 好似自己的生命也在一起跟着流逝。 她不让他去嵊川,这次他偏要去。 就算没法帮她,至少……能见她最后一面。 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跨出门去。 . 七月,正值盛夏。 道路两侧的秃头树上藏了许多知了,不觉疲倦地整日乱叫,但当远处传来肃穆整齐的脚步声时,它们似乎也收敛了许多。 两列官兵护送着硕大的囚车,正吱呀而来。 整个长街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但与以往不同,这次他们不敢妄加议论,只能伸着脖子好奇地观望着。 囚车用三寸粗的衫木干所制,因所载之人身份特殊,为保全皇家尊严,已将周围的污渍擦拭干净。 女子盘腿坐在内侧,正闭眼假寐,虽囚衣加身,却也难掩盖其本身的翎羽气质。 来到跟前时,一众人等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离开自己的视线,才敢小声耳语。 “真是六殿下下的毒?” “我看未必,她日日与我们在一道,喝的一口锅里的东西,就不怕毒死自己?” “话说回来,当日二殿下死也不肯吃那口粥,你们说蹊跷不蹊跷。” “这个二殿下啊,咳……”说话的人正好瞧见女帝和二皇女等人的轿子从后头过来,顿时吓得噤了声。 等她们一走,旁边人的脑袋又立马凑过来:“你刚才说那二殿下怎么了?” “快说快说。” 那人被她们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只好挠挠头:“我听说啊,这二殿下手段硬着呢,这次六殿下怕是……” “唉……” 她不肯再说,但周围人也已意会到,更有受过恩惠的当场叹了口气。 刑场设在郊外三里地,周边煞气太重以至草木难茂、人烟稀至,靠近时甚至还能闻到血腥味。 何浅陌被两名身材壮硕的女子从囚车上带出,双手反锁在身后,慢慢走上刑场前的石阶。 女帝等人的队伍虽后出发,到得却更早,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步步越离越近。 一阵风起,吹得女子墨发飞扬。 “母皇,咱们毕竟是同根所生,真见不得六皇妹这副模样。”二皇女惋惜道。 “这个老六,从小坏事做尽,怪只怪这次她自己犯下了这滔天大罪,没人能保得了!”女帝气得一拍桌。 “母皇可要再与她最后说几句话?” 女帝没应,只闭眼挥了挥手,意思是拒绝了。 见她似乎彻底死了心,二皇女便也不再提,静静地摸索着手里的玉扳指,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上的女子被下令跪在刑台中央。 “吁——” 肃静异常的空旷场地外忽然传来刺耳的长吁声,“嘎吱”一响,马车急促停下。 一双素手掀开布帘,男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裳,缓缓下车,姿态一如谪仙般优雅,却没人发现他的腿在轻轻打颤。 他迈着莲步,眼直视着场上的女子,坚定地朝她走去。 男子身上仿佛有某种魔力,一下子吸引住了周围百姓的目光。 “什么人!赶紧给我下去!”看守在刑台四周的官兵立马将刀柄挡在他身前。 “哟,这不是曲侧君吗。”二皇女本就注意着此处的动静,这一看顿时来了精神,“也是,总归要来看自己妻主最后一面。” 在元琪被抓那刻她就了然,曲槐心倒戈是装的,一切都是为了引他们入瓮,可惜这一招却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二皇女嘴角不禁扯出一抹轻蔑的笑。 男子不予理会,继续向前。 从前曲槐心印象里的二皇女是阴郁凶戾的,今日却格外聒噪。 大概是见唯一的眼中钉快要除去,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了。 曲槐心甚至没有移开目光,连横在面前的刀也毫不在意,依然昂着头执意朝眼中那人走去。 那几个官兵立即回头向女帝示意,见女帝默许,便也放开了一条路正好容他一人过去。 女子与他印象中明明已千差万别,可他仍记得那时唐突拉他上马,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距离越近,恐惧感却一直从脚底升起,直涌上心头。 他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慢。 跪在地上的女子睁开眼,缓缓抬头:“你怎么来了。”顺势还勾了勾干裂的嘴唇,带起笑容。 不知怎的,就是这么小的一抹笑,却让曲槐心的眼泪决了堤。 他一下子扑过去,扑进那人的怀里。 随后又向想起什么似的,朝她肩上砸了一拳:“你都要死了!还笑!” 何浅陌一声轻咳:“大庭广众,少说也有千号人看着呢。” 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激动,如此大胆,又如此难过。 “为什么不让我来?”他哽咽,什么都顾不上了。 要不是手被反绑着,何浅陌很想摸摸他的头。 “我让陶太傅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曲槐心将脑袋埋进她的肩窝,然后狠狠咬了一口,“我的妻主快死了,自己还要被蒙在鼓里!” “……”何浅陌沉默半晌,随即又笑了,“傻子。” “我只是不想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罢了。” 女子笑得胸口轻颤,他却不由加大了嘴里的力道,直到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口中弥漫开。 血的味道刺激得曲槐心也浑身震颤。 他多希望在这一刻,能与她融合在一起,消失在这茫茫天际之间。 而不是亲眼看着她被人砍了头,倒在自己跟前。 “午时已到——” 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扛着大刀走上来:“侧君,让一让,可别误了小的行刑。” 曲槐心闻言才从她身前离开,面色惨白,被泪和血掺杂着浸湿的唇凑上前,在何浅陌的嘴上一点。 “殿下,来世还做我的妻主。” 女子不禁怔愣,眸子里的冰瞬间化开。 如春雨忽至,细风打棉,不经意吹乱了心弦。 如果她没记错,这小东西还是第一次跟自己说这种情话。 还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他妻主。 “好。”何浅陌笑道。 得到答复后曲槐心才面向她一步步往后退,好像生怕漏看哪怕一眼。 坐在不远处的女帝抽出竹筒中的令签,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一瞬间全场都静了下来,屏息而视,空气似被急速冻结,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曲槐心缓缓闭上眼,转过身去,眼泪再次顺着未干的泪痕滑落。 “行刑。” “啪。” 竹签终被扔了出来,刽子手咬牙举起砍刀。 . “慢!” “陛下!!” “臣有要事要奏!” 略显苍老的嗓音穿破云霄,直冲向在座几人的耳膜。 百姓回头,才发现刑场外又来了两人。 年纪颇大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人披着斗篷、带着斗笠,看不见面容,但从身形上来判断当是名男子。 二皇女的脸顿时失了血色,站起身沉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三番五次闯入刑场!简直没有王法了!” 女帝示意刽子手停下,幽幽开口:“陶太傅,你怎么也来嵊川了。” 来人上前一拱手:“陛下,老臣来迟,差点让六殿下含冤而去,臣有罪。” “六皇女公报私仇,危害百姓,甚至杀死重犯证人以灭口,你还说是朕冤枉了她?” “陛下,这一切均是有心人从中作梗,臣今日带来了另一位证人,可证明六殿下是清白的。” 女帝微眯双眼,从台上走下端详着被斗笠遮住面孔的男子:“就是他?” “是。”陶太傅也转向男子,“这位夫郎,你将实情说出来,陛下会为你做主的。” 话音刚落,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瘦得指节分明的手将斗笠掀开。 微弯的背和面上的细纹能看出男子平日生活不尽如人意,与台上众人所着所戴形成明显区别。 二皇女眼中杀意乍现,死死盯着男子的身躯,不着痕迹地也来到跟前。 陛下,小的是元琪他爹。”男子说话不疾不徐,与当日疯疯癫癫的模样已大相径庭,“元琪不是六殿下杀的,他在官粮里下毒也是受了旁人指使。”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传来小声惊呼,和听不清晰的议论声。 “哦?”女帝的目光在何浅陌身上轻扫过,“你口中所谓旁人,姓甚名谁?” 全场静默,似乎都在等他一个答案。 男子脸上有一刻停顿,但下一秒立刻恢复平静,伸出手臂,带着薄茧的手指径直向后指向站在女帝身侧之人。 “是她。” “嘶——”周围响起吸气声。 更有方才就在议论此事的人更是动也不敢动。 二皇女不为所动,看他的眼神与陌生人无异:“六皇妹哪里找来的乡野村夫,是实在无计可施了?” 虽以为自己心已凉,男子后背却仍不露痕迹地一紧,没想到她指摘起自己来竟如此不留情面。 “二殿下不认识此人?” “不认识。”二皇女一脸厌恶。 “呵。”男子笑了一声,甚是凄凉。 曲槐心讶异地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不明白元琪他爹爹为何现在才愿意站出来说出事实。 他被带走的这七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琪还是个孩子,你就利用他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殿下,您还有半分良心吗?” 女帝面露不悦:“老.二,到底怎么回事?” 二皇女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位元公子,更不要谈他爹了,这一切都是六皇妹拖延行刑的手段罢了。” “殿下。”男子打断她的话,“你可以不认我,但元琪……” 他顿了顿,郑重吐出最后几个字。 “他可是你的孩子。”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本还翘首偷看的人立时缩回了脖子。 曲槐心也不由呼吸一滞,他说……元琪是二皇女的孩子? 他忽然回忆起两人站在一起时那股子让他倍感怪异的感觉,就像缠住的乱绳一下子被剪断。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头尾相连,串成了一个圆。 怪不得元琪能为她牺牲至此。 “陛下。”男子的膝盖在地上摩挲,最后转向女帝,二皇女见状欲让官兵将他赶走,却被女帝拦下。 “让他说。”女帝面色明显不善。 男子得了准许,连忙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继续道来:“我本是栖梧人士,十八年前与二殿下相识,育有一私生子,当年她许诺要娶我进府,谁知都是骗我的,她嫌弃元琪是男儿身,我又出身卑贱,把我们丢在外头不管不顾多年。直到五年前她想利用我们时,才哄骗我以收养之名将我带回府,而后又将元琪送进了六殿下府上,今时今日这一切,全都是她的计划,皆是为了陷害六殿下。” 还没说完,二皇女的指甲已掐进掌心:“简直一派胡言,如今元琪已死,你们想怎么编故事都死无对证。” “是啊,元琪死后,六殿下竟想连夜将我也杀了,真是好一个死无对证。”男子惨然一笑,似乎在自嘲。 女帝也漠然望向男子:“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有。” “他能有什么证据,难道还能让死人起来帮他说谎不成。”二皇女一躬身,“母皇,这么多百姓看着,您还嫌咱们大洲的脸没有被丢尽,难道要留着这些跳梁小丑继续拖延行刑的时间吗?” “陛下,二殿下与元琪是否为母子,只需滴血认亲便可知一二。”陶太傅在一旁提醒道。 滴血认亲? 曲槐心不解,且不说这法子是否有效,元琪已死了十多日,他们又到哪里去取血来。 “笑话。”二皇女一听到此处便松了口气,“人都死了,怎么滴血,认什么亲?陶太傅,你怕是老糊涂了。” “老身没糊涂,殿下不信,我现在就将人请进来。” 二皇女额角沁出汗珠,登时不再说话,曲槐心屏息,果然见乌泱泱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随后自觉分成两堆,让出一条小道。 诡异的静谧后,从小道的尽头钻出了一道矮个子身影,同样穿着灰扑扑的麻衣,头戴斗笠。 那人行走灵活,显然年纪不大,当来到众人面前时,直接露出斗笠里的面容。 赫然是元琪的模样! 第64章 谢谢你救我 元琪没死? 曲槐心不由瞪大眼睛,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来人跟着跪在男子身侧,的确是元琪的声音,“二殿下的确是我的母亲。” “元琪!”本还能强忍住一口气的二皇女立马上前一步, 想要将他拉起来。 陶太傅一把拦住她:“二殿下,可别伤了证人。” “你说过, 若我帮你你就会给我爹爹一个名分, 不管事成与否, 就算我死了, 你也会护我和我爹爹一辈子,你说过的。”元琪喃喃道,只是不知是说给对面的女子听的还是给自己。 “可为什么一听我死了, 你就要杀了爹爹呢?你不是说过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吗?你说过的啊,母亲。”这一声称呼似乎格外沉重。 从前有多希冀,如今大概就有多失落。 “陛下, 为了证明他们所说为实, 不如当场滴血认亲,以免某些人死不认账。”陶太傅在一旁催促道。 女帝见一时难以收场, 便只好顺了她的意:“取一碗清水来!” 很快,水被端到众人面前, 澄清的液体荡漾出几圈波纹。 元琪毅然上前,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一滴鲜红落进碗里,血丝朝四处蔓延开,瞬间将水染成血色。 陶太傅随后将碗往二皇女面前递去:“请吧, 二殿下。” 二皇女的手死死别在身后, 脸黑得不像话。 “老.二,你说他们污蔑你,不妨就证明给他们瞧瞧。”女帝好似是站在她一边, 但显然话里有话。 “二殿下,要劳烦您破些皮,流点血。”陶太傅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怎么,母亲,您是害怕了吗?”元琪抬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讥讽,“不敢承认当年在栖梧发生的一切,不敢承认自己说过和做过的事?” “老.二,快些,让他们瞧瞧!”女帝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露出一丝不耐。 他一句你一句,二皇女被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拳头狠很捏住,就连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她缓缓抬起手,接过下人递来的银针,颤抖着向下扎去。 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生怕漏看了什么。 就在针尖已抵到手指前端,已戳出一个深坑时,她紧绷的神经忽然倒塌崩溃,怒气如倾覆的雪一般,从头顶轰隆而下,让她瞬间丧失了理智。 二皇女两步冲上去,抓起元琪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不是死了吗!啊?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元琪被她卡得脸涨红,一口气没上来开始小声咳嗽。 “你怎么不去死?你给我去死!”二皇女的表情变得狰狞,咬牙切齿地加大手里的力度。 她这是间接承认了。 曲槐心见场面一时十分混乱,便当着刽子手的面给何浅陌松了绑,她的手终于被放开,还有些吃不上劲,便附在曲槐心的肩上借力,他顺势扶起她,动作十分自然,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已养成了某种默契。 “我将你给他的药换了。”何浅陌这才出声,“那日在地牢中,你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黑色药丸,对吗?” 二皇女一听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恍惚:“何浅陌……呵……呵呵……我还当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成想你居然可怕至此……” “我就是要让他活着,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父子,如何辜负他们的深情。”何浅陌有些憔悴的脸上一片漠然,寒气随着紧随而至的风四散开。 “是我疏忽了……疏忽了……”二皇女自言自语,“一直想着怎么对付何几硕,却让你韬光养晦这么久。” 她只遗憾着自己的大业不能完成,对面前站着的两名男子却置若罔闻。 “来人,将二皇女抓起来,择日处斩!”一直沉默的女帝突然下令,“犯我大洲子民者,不论是谁,都要得到应有的报应。” 在场外成百上千人的见证下,二皇女没有否认自己的罪行,原本就认为何浅陌是被冤枉之人更是暗暗叫好。 本只是各个角落里的耳语,不知怎么就越传越开,众人见她被释放,竟大声高呼起来。 何浅陌忽然很欣慰,这些日子没白辛苦。 当然,这个人也没白疼。 她将手覆在自己身旁的男子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居然是软软的,手感就好像在给什么小动物顺毛。 “谢谢你想办法救我。” 曲槐心方才还没回过神,现下忽然意识到今日这一幕早就是这个女人设计好的。 他!他白心疼她了! 亏他还担心得要死! 一想到这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别过脸去不想理睬她。 谁知何浅陌直接抚过后背,将手盖在他的柔荑上,背着仍在欢呼的众人用指尖刮了刮他的掌心。 曲槐心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腿有些软,险些站不住。 第65章 抉择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民间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说二皇女觊觎皇位,六皇女骄奢淫逸的名声都是她传播出去的, 实际上公正亲民,为人高洁, 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女帝一行回宫后, 她未曾休息片刻, 直接与刑部一同提审陆院首与蒹葭二人, 查出流入帝后宫内的毒药出自太医院一名刚收编的小太医之手。 而这名太医,正巧出身帝后母家,整件事不过是帝后在自导自演, 女帝大怒,将帝后连降数级,打入冷宫。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已陨落, 二皇女一派至此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鉴于外头风声正盛, 女帝也趁势宣布立六皇女何浅陌为太女,自然获得赞誉声一片。 时值盛夏, 六皇女府。 何浅陌连续好几日不见踪影,曲槐心边吃着快马加鞭送来的鲜荔枝边纳闷。 刚从嵊川回来时, 这家伙恨不得整天待在留心居,夜里睡觉也是给他箍得死死的,恨不得一刻也不与他分开。 这才几日,难道就厌了? 曲槐心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委屈。 而此刻正在准备册封礼的某人没来由打了个喷嚏。 她只是想在太女册封礼上, 他可以站在自己身侧, 得到他该有得正君之位,这才几日未眠,与王管事商量事宜, 写好折子递送给了女帝。 不出三日,宫里果然来了人,说是要宣曲槐心入宫。 等他换好衣裳,宫人却对跟在后头的何浅陌说道:“殿下,您还是请回吧,陛下只召了曲侧君一人。” 何浅陌一愣:“只有他?” “是。”乖眉顺眼的宫人躬身点了点头,便将还蒙在鼓里的曲槐心带去了宫内。 . 女帝此次并未在前殿接见他,而是直接传唤他进了御书房。 这里不似金玉齐镶的主殿般叫人压抑,反而书卷琳琅满目,飘着一股与何浅陌房里类似的墨香。 曲槐心身着一袭水蓝锦丝衫,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心里开始打起鼓,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把自己叫过来。 听见脚步声,女帝回头,从面容上看不出端倪。 “陛下。”他上前行礼。 “曲侧君不必客气,坐吧。”不知是不是曲槐心的错觉,女帝这一句侧字似乎咬得格外重。 “谢陛下。” “下月十二是太女册封礼,你可知晓?” 曲槐心轻轻点头,这个他倒是有所耳闻,不过具体是几日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有意在那日立你为正君。” 曲槐心一愣,正君? 这两个字熟悉又陌生,可何浅陌却从来没对他说过。 女帝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见状才确定他是真不晓得,心里这才缓和了些。 “这几日忙着清算二皇女党羽之事,还没来得及回复她,你说说看,朕是不是该答应她?” 曲槐心一时没敢回答,她这样问自己,自然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 “曲凌羽,是你长姐?”女帝接着问道。 嗡! 他的脑袋瞬间清醒不少。 这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她一直在帮二皇女做事,你可知情?” 曲槐心连忙起身跪在地上:“陛下,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这些话,但我曲家世代忠良,我长姐也绝不会帮她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你无需紧张。”女帝的手指在案上轻点两下,随后从书册中抽出一堆折子,“那名陷害陆院首的太医是她接来的京城,此处去嵊川的接应和暗线也是她部署的……”她随意地翻了几本,“还要朕继续说吗?” 聪慧如他,不可能听不出女帝的画外音,她主动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目的昭然。 “虽她犯了大错,但念在朕有愧于曲家,私心也想放她一马,否则……” “陛下想让我如何做。”曲槐心埋首,声音没有起伏。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朕可就直说了。”女帝顿了顿,“范尚书家有一子也到了婚嫁年龄,不论是性格还是模样,朕看着甚喜,是个做正君的合适人选,你若同老六说明自己愿意放弃这正君之位,我也就做个顺水人情,保全你曲家不受牵连。” “……” 不得不承认,虽她所说的话完全在曲槐心的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上还是感受到猛然一记钝痛。 从前他进府时,府里那么多人他毫不在意,如今只不过区区一人,一想到那个画面却嫉妒得快失去理智。 一个正君之位,换一整个曲家人的命,明明是非常划算的交易。 更何况那是他爹娘,从小疼她的长姐。 女帝见他犹豫,略有不悦:“册封礼一过,她就是大洲太女,你也不希望她的正君因为出身而被旁人诟病吧?” “……” “不做正君,这侧君之位你仍做得稳稳当当,又与她一路走过来,就算日后他后宫进了再多新人,也没人敢亏待于你,但救曲家人的机会可就只有这一次。” “是,我明白了。”曲槐心有些难过,这种陌生的滋味让他莫名委屈,比抄家、被捆在蛇群之中还让他委屈。 她是太女,身份尊贵。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 回到府里时,何浅陌一袭墨衣似乎是新换上的,微抿的薄唇能看出略显紧张。 “回来了?” “嗯。” “母皇说什么了?” 曲槐心后背一滞,随后回头笑了笑:“说下月十二就是册封礼,恭喜你要做太女了。” 男子的肤色在水蓝色锦丝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通透,却也缺了点血色。 何浅陌微眯着眼睛,视线从他面上滑落在他攥紧的手上,忽然试探道:“我是不是也应该恭喜你?” 曲槐心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浅浅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我要回去休息。”说着便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只是手臂不着痕迹地顺势在眼角飞速抹了一下。 本还露着笑意的女子脸瞬间拉了下来,四周寒意乍现:“丰沛,去打听一下宫里发生了什么。” 入夜。 何浅陌躺在曲槐心身边,左手臂垫在他脖子下方,右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 夏季本热,可她如同天然冰块似的,又清爽又凉快,很快两人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偶有细风从窗缝溜进来,吹起交缠的发丝。 男子倏忽睁开眼,湿漉的凤目就起月光,看着她的脸出了神。 他忍不住伸出手,用食指顺着女的眉毛画了画,柔软整齐的细绒毛挠得他手心痒乎乎的。 可是这个人马上就要做太女了,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他一个人,以后也会有其他人这样躺在她身边,被她抱在怀里吗。 想着想着,他不禁有些生气,气得两指捏住她的鼻翼。 一下子被人阻住呼吸,何浅陌沉吟一声,手里却将他搂得更紧,生怕他跑了似的。 * 可曲槐心还是跑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变成了一个妒夫。 与其等着看她与别的男子卿卿我我的场景,不如眼不见为净,难过才会少一些。 这劳什子总低人一头的侧君,他一点也不稀得做,所以他可耻地逃了。 光行李就打包了三天,最后却又全扔下了。 只从床底取出最初何浅陌送予自己的那枚玉佩带在身上,留下了女帝给的扳指,如往常一般出了门。 早等候在街角的车妇见只有他一名男子,不免有些诧异:“小夫郎,这是去哪儿?” “不用问,向南走就成。”曲槐心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听闻江南水秀山清,烟雨春风十里香,如今他正好得空去瞧瞧,找一处合心意的地方便能落下脚来。 “得嘞!”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做得最为大胆的决定了。 * 是夜。 何浅陌回到留心居,才发觉以往总留着灯的屋子黑漆漆一片。 她推门,门内空无一人。 不知为何,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继而打开衣柜,发现那一个包袱摞着一个包袱早已收拾好却又没拿,登时脸色铁黑。 “丰沛!” “属下在。” “侧君去哪儿了?” “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握紧拳:“备马!” 就在她急匆匆要出门去时,却碰上刚采买完回府的王管事。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出去几日……或者几个月。”她冷着脸,表情十分吓人。 “那……正君册封礼可要继续准备?”陶太傅一头雾水。 “一切按计划进行。” 第66章 全文完 乖乖跟我回去做太女正君吧…… 碧绿的农田成片盘踞在山头, 水流经过细渠盘桓灌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在这个小村庄里,房屋之间的距离隔得非常远, 每至午时便升起袅袅炊烟,萦绕在山云之间, 平添几股烟火气。 何浅陌站在陈旧却修缮得很好的木门, 轻轻敲了敲。 “吱呀——” 门开了, 穿着褐色布衣的男子墨发大致挽起, 一脸警惕地朝外看去,一辨认出来人的脸后连忙抓起两侧的门使劲想关上。 “等等!”女子抢在前头跨进去一只脚抵住门缝。 男子不说话,手上却没停下, 甚至使出了浑身解数。 “疼……疼。”女子哀嚎,只是那挤眉弄眼的模样显然是在做戏,本以为男子会心疼自己, 没想到他丝毫不为所动, 她也只好灰溜溜地缩回了脚。 “啪!”门重新被关上,垂在两侧的长篱笆也跟着抖了抖。 男子背靠着门, 心扑通直跳。 好不容易这个人的脸在脑海里的景象逐渐淡去,没想到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心绪。 谁知他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却见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自己跟前。 “你!”他吓得拍拍胸口,果然不能以常人的思维看到这个人, 居然还会□□。 何浅陌却盯着他的眼睛, 如小狼看见猎物一般欺上前来:“你想往哪儿跑?” 曲槐心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带着寒意的吻就落了下来,侵略一般在他的唇上辗转啃噬, 许久才舍得分开。 “谁都可以跑,唯独你不行。”女子将他拉进自己怀中,仿佛要揉进身体里,“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你怎么来了?你的册封礼怎么办?”曲槐心没抬头,声音闷闷的。 “夫郎都跑了,还管什么册封礼?”何浅陌笑道,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这么没正经。 曲槐心白了她一眼,好不容易从怀里挣脱:“你还是回去吧。” “这位公子。”何浅陌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生气?” 曲槐心愣在原地,薄唇微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母皇同你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觉得我不会帮你?还是觉得牺牲你自己很伟大?”何浅陌步步逼近,没有给他留喘息的机会,再一次将他裹挟入怀,吻得他浑身酥软。 “我只是……”曲槐心倒在他身上,嗓音细若蚊蝇,“不想看见你娶别人。” 这小东西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醋意。 何浅陌这一路憋了一肚子的火,听见这一句后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气不起来了。 “谁告诉你我要娶别人了?”他扶着他的脸朝向自己,不允许闪躲,“这辈子就你一个。” “你母皇不会同意的。” “我们俩的事,她管不了。” 女帝如今几乎只剩她这一根独苗,想不妥协都难。 . 曲槐心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脸皮竟比城墙还厚,居然自顾自地就住下了。 他算了算日子,两日后就是册封礼了,她居然真的毫无反应,整日不是到林子里去猎鸟和兔子,就是到小河里捉鱼和泥鳅,甚至还鼓捣怎么烧才好吃,悠闲得不得了。 “你真不回去?” “不回去。”何浅陌裂开嘴,在这儿连笑的次数都比在京城多得多,“把这么好看的夫郎留在这儿,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曲槐心将信将疑,只好继续剥着手里的玉米粒,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那就让他偶尔自私一回,不管皇女府、不管册封礼、也不管曲家,只安静地与她在一起,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咚咚咚!” 可好景不长,一段还没剥完,手上的动作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何浅陌屁颠屁颠地去开门,却立时被门外铁青着脸的两人吓了一跳。 “母皇,父君。” “逆子!”女帝的怒喝传来,直接跨步走了进来,舒贵君往里一瞧,见他们两个过家家还挺温馨,居然心情变得不错。 曲槐心的耳膜被震得生痛,但也只能上前行了个礼:“陛下,贵君。” 谁知这下让舒贵君十分不满意:“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父……君。”他有些别扭地改了口。 “你现在就给我回去,两日后就是册封礼,你想把我们皇室的脸全丢光吗?”女帝气得手微微颤抖,拉着何浅陌就要走。 “我走可以,他我要一起带走。”何浅陌脚下一动不动,“不仅要带走,还要立他做正君。” “休想!”女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你根基不稳,若不立个能辅佐你的正君必不能服众。” “那……”何浅陌勾了勾嘴角,“请回吧。”她顺势搂住曲槐心就要往屋里走。 “你!”女帝气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却被舒贵君扶住。 “陛下,小两口感情深厚,你干嘛非得拆散人家?”他嗤笑道,“再者说了,咱们浅陌被关进牢里时,是谁想法子将那个证人从二皇女府救出来的?有这么个聪慧的贤内助帮她,不比那些闺阁里出来的公子哥们好多了。” 女帝沉默许久,却像回忆起什么似的抬头四顾了一番,找到一座石凳缓缓坐下。 “你啊,自己做不到,却嫉妒自己的女儿有如此勇气。”舒贵君叹道。 阳光正烈,可她所坐之处头顶正好有座葡萄藤架,细碎交织的阴影投在她脸上,凉意中还带着清香。 她想起好多年前,也有个人对自己说,羡慕这种细水长流的平淡生活。 “罢了。”只一刻,她仿佛苍老了许多,“我与舒晋承诺要好好照顾你的孩子,如今也算是履行了诺言。” “儿孙自有儿孙福,就随他们去吧。” . 大洲一百二十三年夏,皇六女被册封为太女,立其侧君曲氏为太女正君。 十六年后,太女继位,册封曲正君为帝后,育有二女一子。 据民间记载,这位女帝与帝后举案齐眉,百年如一日,未曾再纳一妃一妾,被坊间奉为佳话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