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资助了个皇上》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她资助了个皇上 作 者:粟微 府千金宋乐舒写了几十本话本子,赚来的钱都资助了穷书生。世人道她菩萨心肠,念她宋氏侯府必平安百年。 话音刚落,此人毒奶成功,侯府一家贬为庶民,连双筷子都没留下。 娇生惯养了十几年的宋乐舒,抄起了笔墨重新写话本养家。 昔日千金小姐被生活压弯了腰,某日, 曾经资助过的穷书生却突然降临,他穿着龙袍抱起了宋乐舒,心疼叫了一声:“阿舒,疼吗?” 原来他是皇帝元启。 宋乐舒得了皇帝青睐,被封“起居令史”,日日跟在元启身边。 自此,用膳时她作陪;上朝时她旁听;就寝时,她也在那龙塌边。 “阿舒的手是笔下生香的手,是朕心尖上的甜。” “就让冻疮都生在朕的手上,阿舒不要哭。”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甜甜文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启,宋乐舒 ┃ 配角:接档《我和甲方,双双穿书》 ┃ 其它:预收《长安不良卫》 一句话简介:谁敢欺我无可依 立意:命运由我,落魄到尘埃中依然奋起拼搏 第1章 贵公子 宋家被放出来了 保光元年正月初三。 长安城忽地下了一场雪,瓦上落了一片银装素裹。天寒地冻,街上的行人丝毫不见少。 贤朝初建,新帝登基,百废俱兴,街上一片其乐融融。 宋乐舒踟蹰再三,终是走进了一家阳春面馆里,她抖落身上的雪,而后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点了一碗阳春面。 不过多久,满袖黑油的小贩就将面端到了宋乐舒面前,宋乐舒接过筷子,逼迫自己忽视面馆内邋遢的各种角落。 氤氲的热气让她身体暖和了一下。 不等她落筷,周遭的视线便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谈话声也毫不避讳地传进了耳内。 “宋家被放出来了?” “是啊,恰逢圣人大赦天下,前朝的走狗都被放出来了,这宋家自然也承了圣恩。” “真是圣人仁慈啊,要我说前朝的走狗就该杀干净了才是······” “不过你说这宋家二姑娘长得模样也不错,怎么就要抛头露面来谋生呢?” 宋乐舒掐着自己纤细的手腕,一张脸僵白。 若不是生活逼迫至此,她宋乐舒一个姑娘家又何需出来抛头露面? 去年七月。 前朝哀帝荒淫无度,百姓怨声载道,地方豪杰揭竿而起攻入长安城,建立了新朝。 旧朝自此覆灭,而随着旧朝一同消散的还有宋乐舒那如日中天的侯府生活。 堂堂侯爷的嫡亲女儿,一夜跌落云端。 父亲锒铛入狱,宋乐舒也险些被送入教坊司充当官/妓。 抄押侯府的官兵已经到了家门口,甲胄森寒的铁面士兵抄起了她的一条手臂,拖着她向门外走去。 任凭府内的人如何哭喊,宋乐舒像是被拖向刑场的刑犯,若非奇迹转圜,她都逃不了入教坊司的命运。 说来倒也是苍天眷顾,奇迹竟真的出现了。 远处小跑来一人,同为首的官爷低语了几句,而后抄着她手臂的几个士兵立刻放开了她,宋乐舒就这样被扔在了大街上。 自此逃过了一劫。 宋乐舒从前家境富裕,她又爱拿着笔墨写些话本,所得来的钱都用来资助了穷苦人。她得赦的一瞬间,还道是哪个人来报恩。 可见当时侯府的惨淡模样,宋乐舒如坠冰窟般,只顾着跪地求着那些官老爷——曾经自己最不屑一顾的人,她一声一声磕着头,一边的哥哥和父亲吼哑了嗓子,叫着她的小名,让她好好活下去。 随后侯府男丁入狱,女眷逃过一劫,她便四处借钱租了个铺子,一边去求着那些现在为新朝卖命的旧识,求他们将自己的父亲救出来。 曾经那些所谓的叔叔伯伯无不是冷着脸将她驱逐了出来,那段日子宋乐舒倒是听了许多难听话。 有人叫着再来就将你送入教坊司。 还有人说着不如你入我的房,我自然救我的丈人。 宋乐舒哑着嗓子双眼通红,总算明白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幸得新朝的皇帝是个仁君。 他在除夕之夜大赦天下。 第二日父亲和兄长就回了家,他们终是家人团聚了。 今天正月初三,新朝皇帝要在长安城内放花灯。周边乡郡的百姓一涌而入长安城,这放灯,自然少不了在灯笼上写字祈福。 宋乐舒拿出自己的积蓄,买足了笔墨,又和哥哥连夜扎着灯笼,期盼能够在今日赚上一笔。 小口小口吃完了阳春面,宋乐舒从袖子中掏出了三枚铜钱放在了桌子上,而后知会了小贩一声,踏出了门。 外边大雪初霁。 她穿着单薄的鞋子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 寒冬腊月的天,每走一步都是对宋乐舒单薄绣花鞋的考验,离书斋只余二尺距离的时候,宋乐舒足上一阵寒冷,似乎是鞋帮漏了风。 她低头提起自己粗褐的裙子,而后果然看到了鞋帮处露出的白色足袜,雪白的颜色似乎要和雪地融为一体,倒是洁白皎皎——除了有些冷。 于是宋乐舒加快步伐,争取能够快点回到自己那个小书斋中。 这家小书斋面积不大,虽然地处偏僻,可牌匾处迎风翻飞的招客旗倒是醒目,上面是她不久前亲自题上去的字。 说“题字”倒是有些看得起自己了。 书斋的生意并不是很好,这些书本就利薄。从前养在侯府时,宋乐舒写话本还能当个乐趣,可当她要拿这东西营生时,却有些苦不堪言了。 不过爹爹和哥哥都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总好过她自己单打独斗。 申时二刻,皇宫朱雀门上灯笼高挂,城楼上正欲放灯。 人潮汹涌而去。 宋乐舒所在的丰乐坊离朱雀门距离有些远,饶是如此她也依然看到了远处一片人头攒动,在那黑压压的人群上方隐隐可见远处的皇家灯笼。 随着灯笼点燃,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紧接着人流如潮水般涌动着,不过多时坊间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 宋乐舒涨红了一张脸,小声吆喝了一句:“有、有人要放灯吗?三文钱一个灯笼,可替写诗句——” 不等她话说完,对面卖文房四宝的阔绰店铺存心和她作对一样,店员一嗓子喊了出去:“代写灯笼五文五文!” 吆喝声不止,完全压过了宋乐舒这边的风头。 她看着自己摆了一案的纸灯笼以及旁边的笔墨,如水葱般的手指忽地一点点收紧,宋乐舒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学着那店员的样子喊道:“代写灯笼三文!代写灯笼三文!” 说完,她十指交叠贴于唇前,一边呵气暖着冻僵的手指,一边满怀希冀的祈祷着。 同时,对面吆喝的店员狠狠瞪了她一眼,宋乐舒那双水雾般盈盈的眸子怪怜人的,叫那店员心一软,没做多为难。 而是转身去帮客人递灯笼去了。 店员转身的一瞬间,宋乐舒神色便冷了下来,仿佛刚才楚楚可怜哀求旁人的不是她一般。 许是苍天眷顾,竟真的有几人围了过来。 宋乐舒语气温软,冲着那一家三口中的男子开口道:“郎君,可要买灯笼?” 一声郎君倒是叫人酥到了骨头里。 妇人神色有些不快,骑在男子脖子上的儿子倒是开了口:“我想要灯笼!我想要灯笼!” 宋乐舒不等大人发话,立刻拿了个红色的灯笼放到了孩子手里。 “小郎君拿好,可要写什么字吗?” 她客气问问,结果这一家人倒是没有写字的意思,小孩拿着灯笼摆弄了几下,女人便示意男人给钱。 而后男人甩下了三枚铜板,一家三口转身汇入人群中。 那三文钱犹自在桌子上嗡嗡打着转,宋乐舒止住了笑容,将铜钱敛到了手心里,而后收在了一边。 她捏着有些松散的袖口,省得冷风钻进去,一张恬静的脸上全然没有表情,完全不似方才那般温婉带着怜人的笑意——落魄之后,逢人便带着讨好的微笑似乎已经成了宋乐舒的本能。 父亲风湿严重的无法走路,而哥哥在牢中又受了人拷打,现在一家全指望着自己了。 想起父兄那悔恨愧疚的双眸,宋乐舒便悲伤的不能自已。 窗扉上的雪迎风吹来,桌面上的书哗啦啦吹乱了页码,一边的烛火跳动不明。宋乐舒忙俯身用手挡住冷风,雪落鼻尖,冰凉的温度叫她一缩脖子——宋乐舒倒是想起了小时候和兄长打闹的光景。 她怔然迎着来往的人群甜甜一笑,全然出神。 不成想这一笑,倒是招来了个衣衫穷酸的男人。 他上下打量了这书斋一眼,看他的模样宋乐舒便能猜到这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竟是连“简宁书斋”这四个字都磕磕绊绊念不下来。 当下宋乐舒便醒了神。 怕是来者不善。 邋遢的脸靠近了书斋些,挡住了涌动的人潮,以及天边粲然一现的焰火。 宋乐舒眸子一沉,强迫自己露出个笑容。 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先招呼人道:“郎君新年大吉,可是要买书吗?” 邋遢男子扫视一圈,可窗扉却挡住了大半的视线,他终究无法将视线探进书斋内,最终只能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宋乐舒的身上。 眼前女子虽穿粗褐麻衣,但依然掩藏不了那份出尘的气质。她家中贫寒舍不得买脂粉,可正是如此,反而容貌更加清丽了不少。 现今,这等从前高不可攀的人儿正对着自己微笑着。 看着邋遢男子那不怀好意的涎笑,宋乐舒笑容一僵,却还是挺直了脊背——这么多人,他总不可能胡来欺自己一个柔弱女子。 “你卖书?一个小娘们卖书?” 说着,男子抻着脖子往前探了探,却闻到一股清香。他更加兴奋起来,想着自己满身的酸臭味沾到这小娘子身上,而后她满面通红叫着自己自重的模样,必定有趣至极。 他笑起来衬托的那双三角眼更小了一些,就连白眼仁都不见了不少:“有没有——闺房之乐的春/宫/图啊?拿出来给我瞧瞧?” 宋乐舒脊背一僵,嘴角的笑容沉沉落下。 他······他怎敢? 羞愤涨上脸,宋乐舒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恶气。 不断劝解自己道:冷静下来宋乐舒,家道落魄至此,你什么风浪没见过了? 眼前一个流氓的调戏而已,不会怎么样的—— 宋乐舒僵硬着脸,轻抬眼皮,卷翘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然后从一边的书架上拿下来了一本保存完好的书籍。 丢到了男子的怀里。 她冷声道:“八文。” 男子随手翻了翻,却见那书页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不由得眉头一竖,怒道:“图呢?” 宋乐舒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瑟缩一阵,踟蹰再三不敢开口。 此时,倒是邋遢男子身后传来了一阵声音。 那人声音带着一股愉悦的笑意,道:“《金刚经》,嗯——除障积福,这可不只值八文啊。” 正不耐烦翻着《金刚经》的邋遢男子手一顿,皱眉转头正要破口大骂,可话卡到了喉咙霎时止住了话语。 也就是这流氓一转身的空隙,宋乐舒看清了说话那个人。 是个清贵骄矜、玉冠高束的贵公子。 第2章 见官 余下的钱存在姑娘这里 雪白的长袍外乌色大氅裹着,他剑眉星目周身一副气派之相,那双浅色的唇正抿着,一如乌色眸中透着那淡淡的神色。 宋乐舒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直直越过了方才那调戏自己的人。 来人的视线与自己交缠交错,他生得如此一副好皮囊可却没有半分女子的柔美,反而周身透着贵气让人从心中打抖。 就算他现在在笑着,也会让人从心底感到敬畏。 从小见惯了大世面的宋乐舒此时竟然有些发怯——也不知是被流氓气的还是被眼前这副场景吓的。 她慌忙错开视线,生怕自己在外人面前掉了泪珠,到时又会说她一介女子抛头露面学了勾栏手段。 矜贵郎君视线暗暗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随后也没有再过多去看宋乐舒,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本《金刚经》上。 流氓将《金刚经》上印出了几个漆黑的手指印。 “方才姑娘说这本《金刚经》几何价钱?” 他的声音宛若冷泉碰玉,说话时更添了一分高不可攀。 宋乐舒知道,这人一定是个惹不起的主。 于是她连忙道:“八文,郎君若是想要,书斋内还有一本。” 说着,她转身去书斋内的案上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本,合好递了出去。 矜贵郎君接过,而后对宋乐舒微微一笑,缓缓翻开看了看。书页翻开,迎面而来若有若无一股清香,他猜测着是不是宋乐舒身上的。 翻了几页,他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了流氓一眼,后者吓得心一颤,差点跌坐在地上。 “你不是要买书吗?还不给人家钱?光天化日怎么做流氓行径?”贵公子道。 可是那穷酸流氓哪有什么钱? 他慌里慌张摸遍了全身上下只摸出了两文钱,在元启冷然的目光中将那两文钱送到了宋乐舒前的案上,可他似乎太过紧张,铜钱竟没放稳。 连带着身上的《金刚经》也从怀里滑了出去,地面上雪水化成了一片泥泞。 铜钱落在地上,很快就被人踩了几脚,随后不知道黏在了谁的鞋底上,干脆找也找不到了。 《金刚经》倒是被那公子接住了。 宋乐舒顿时松了一口气,而后抚了抚胸口大有一种自己劫后余生之感,对眼前的公子暗暗生了几分打量。 郎君对比着两本的内容,宋乐舒倒是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不过多时他抬起头来,问宋乐舒道:“左手的这本倒是誊写得不错,字迹干净整洁——八文钱?” 宋乐舒脸忽地涨红,点了点头。 看着她的神色,矜贵郎君表情露出讶异:“莫非这本是姑娘抄的?” “是我,”她腼腆笑了笑,飞快岔开话题,“郎君要这本吗?” 矜贵郎君赞许地笑笑,他身后挎着刀的随从拿出了一锭碎银,而后便将碎银放在了宋乐舒案上。 “这······”看着那锭碎银,宋乐舒暗暗估计自己要卖多少本书才能将剩下的钱找给他。 这叫她如何? 似乎看出她的为难之处,郎君浅色的唇动了动,相出了个对策:“不如这样,余下的钱便当做我存在姑娘这里的,下次再来时我可就不带钱袋了——” 宋乐舒水盈盈的眼睛暗暗记下了眼前公子的长相,就在他如沐春风一笑转身准备走进人群中时,宋乐舒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叫了一声,那郎君被她的声音吸引的停住了脚步,就在这一瞬间,宋乐舒出声道。 “郎君贵姓?” “方闭。” 宋乐舒一怔,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她愕然的神色,那郎君却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眉川舒展,眼眸中笑意难掩。 看见他这副模样,宋乐舒耳根子腾一下红了起来。 ——自己竟然将他的名字听错了。 “元启,是元启,方闭是个诨名罢了——方才只想逗逗姑娘,切当不得真。” “元启······” 那名叫元启的郎君忽然灼灼盯着宋乐舒:“是了,元启,姑娘记住了。” 宋乐舒犹自为方才自己所想而感到羞愧,她看着转身欲走的元启,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贵公子肯来她这清寒小铺买书已经她宋乐舒积的福分了,元启那锭碎银子也绝不是存钱在自己这里,方便以后买书这样客套的推辞。 不过是贵公子一时兴起,看自己粗褐麻衣可怜罢了。 热闹人群的嘈杂声与烟花窜天的声音搅混在一起,小贩的吆喝声一浪盖过一浪。宋乐舒喊了几声后就哑了嗓子,揉着自己的脖子有些沮丧。 从那元启走后,宋乐舒也来了几单生意。 离放灯结束时间越来越近,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起来,宋乐舒正准备收了摊子,刚要放下窗子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踟蹰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到了面色通红的一男一女。 男的作书生打扮,女子皓齿蛾眉,二人正向自己这里看着。 宋乐舒了然,是对私会的有情人。看二人这副打扮,她大抵能猜到是对不被家里允许的有情人。 恐怕郎情妾意,却因书生家境贫寒高攀不上女子的家世。 这么想着,宋乐舒率先开口道:“二位可是要放灯?” 书生点点头,宋乐舒拿了一盏红色纸灯,问道:“要写诗吗?” 女子双颊微红,欲拒还迎看了书生一眼。书生点点头,宋乐舒将笔墨递了过去。 只见书生提笔而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看着他们二人眉来眼去浓情蜜意的模样,宋乐舒被酸倒了牙,目送着他们二人情意绵绵雀跃远去。 她看了看天色,墨色的夜空远处零星几盏灯正在空中摇摇晃晃着。大抵到了时间,宋乐舒将没用完的纸灯笼收了起来,想着拿回去和父兄一起放了。 她正准备关上窗子,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忽然一个孩童站定,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宋乐舒停住了动作,忽然听那孩子说道。 “我倒是不喜欢这句。” 他思衬着那句情深款款的诗句,自顾自说着。 寒冬雪地之中,鼻尖通红的孩童穿着蓝色锦袍站定,虽年不过十岁,但一身气质却已然让他从人群之中脱颖而出,叫人无法忽视。 宋乐舒定了定心神,柔声见礼:“小郎君安好。” 这小郎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有多失礼,而又见宋乐舒如此尊称自己,便受宠若惊般后退了一步。 换之一礼,端正道:“女郎新年大吉,在下失礼,还请女郎见谅。” 他脸颊染上几分红色,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宋乐舒见他这样子就心生欢喜。 这孩子乖巧儒雅,想来家里也是费尽心思教导。而见他衣着谈吐不凡,家世一定也是个极显赫的,怎么会正月初三一个人出现在大街上? 宋乐舒问道:“小郎君怎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天黑了,赶快回家去吧。” 闻言,这小孩脸色更红了几分,染上了几分不好意思。 “实不相瞒,我和家中长辈走散了。女郎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宋乐舒洗耳恭听。 “女郎可不可以将我送至官府,到时候一定会有家里人来接我。” 听到官府二字,宋乐舒的脸微不可察的冷了一下。从前她蒙受冤情受人奚落调戏时,不知道报了多少次官,可官府的人都因为她前朝官宦之女的身份而不予理睬。 且京兆府之官员和她宋家还多少有点渊源。 宋乐舒望了望四周,开始想着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但低头时却见那孩童用水汪汪的瞳痴痴望着自己,双颊通红可却没有一声对自己的哀求或是催促。 真的要亲自送他去京兆府吗? 宋乐舒绞着衣袖,孩童似是看出她有为难之处,便道:“女郎可有顾虑?若是如此,那倒是我叨扰了。” 说着,孩童行礼转身欲走。 天色微沉,寒冷之中夹杂着喝喝风声,抬眼望去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里。许是黑夜的映衬,宋乐舒竟对那些人生了几分警惕。 她咬咬牙,始终不放心那孩童一人去京兆府,就算是寻了别人,见他这般衣着富贵也难免会动些歪心思。 孩童天真,她倒不能让这小娃娃只身犯险。 京兆府便京兆府罢了,她去去便回,左右生不出什么事端。 孩童比不得大人脚力,此时尚未走出多远,宋乐舒出声唤道:“小郎君!” 孩童踟蹰站定。 宋乐舒温柔笑笑:“我名宋乐舒,小郎君可否等我一下,我回家正好路过京兆府,不如送你?” 小郎君拱手:“如此便感激不尽!对了,女郎可唤我知黎!” 原本宋乐舒还打算收拾一番再回家去,可看这副阵仗却不能再慢吞吞收拾她这书斋,于是只能作罢。 但宋乐舒还是将那双破了的鞋换了下来。 而后将书斋上锁,带着知黎向京兆府走去。 远处一看,她一身粗褐麻衣像是下人,知黎是富家小公子,自己则是家仆。 京兆府坐落在务本坊中,等宋乐舒和知黎到那时,街上行人已经零星不见几个,夜色也更加浓郁起来。 京兆府守卫面色铁寒,一如这长夜。 宋乐舒上前:“官老爷容禀——” “宋乐舒?又是你?今天又被哪个地痞流氓调戏了?怎么就你这姑娘这么多事?旁人家姑娘怎么不见被——” 宋乐舒面色一寒,避过官老爷奚落蔑视的眼神,递给知黎一个温和的目光。 “官老爷误会,今日宋乐舒不是为了自己来的。” 两位官爷面露讶异,这才将目光落在了知黎身上。 随即他们审视的目光又落在宋乐舒身上——这被人上下打量的滋味极为不好受,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 “怎么回事?你说说?” 宋乐舒福礼:“这位小郎君今日放灯游街时和家人走散,还望官爷帮知黎找到家人······” 不等她话说完,两位官爷即刻打断,随即招了招手让知黎上前来。 知黎望了宋乐舒一眼,而后迈着步子端端正正上前,一副乖巧模样。旋即,官老爷带着知黎走了进去,也没有对宋乐舒吩咐什么。 宋乐舒正欲离去,可方才知黎进府中时那惴惴不安的回眸和那句“舒姐姐”,倒是叫她心头一软。 ——也罢,便再等等。 然,不消多时。 京兆府内传来一阵哗啦啦的脚步声,紧接着京兆尹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夜色铁寒,一如官差们冰冷的视线。 “来人,此女拐卖孩童,将她抓起来!” 宋乐舒面色一滞,如坠冰窟。 知黎呢? 第3章 解救 身陷囫囵,不见天日 京兆尹话音方落,宋乐舒便被人围了起来。 看着京兆尹高高在上森寒的表情,宋乐舒整个人犹如被当头一棒敲傻在了原地。 她早就该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这里的。 京兆尹此人,名叫纪山。 他和宋乐舒的父亲一样都曾为前朝卖命,只不过纪山先一步投靠了当时尚是叛党的新朝,在叛党造反的一路做了不少贡献。前朝覆灭后,纪山的位子稳如泰山。 而纪山和宋乐舒家是有些过节的。 前朝尚未覆灭时,肃陵侯府正如日中天,前来侯府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宋乐舒的父兄对于为掌上明珠择婿一事十分慎重,家世倒是其次,人品乃是重中之重。 一日肃陵侯宋勤举办寿宴,满长安的官员无不前来贺寿。 京兆尹纪山和他的儿子纪文赋也来了。 前院觥筹交错丝竹不绝于耳,纪文赋偏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他溜到了后院,险些轻薄了宋乐舒。 宋乐舒倒不是个文弱的官家小姐,她拿起了架子上的白釉鱼纹颈瓶,瓷器碎了纪文赋一头,纪文赋也应声而倒。 若是此事到此,那还算个尚有转圜的余地。 可偏偏纪家的人不依不休,纪文赋休养了一段时日后,竟四处散播谣言说他与宋乐舒私定了终身,不日那肃陵侯府的明珠就要成了自己的榻上娇。 宋乐舒的哥哥——宋知勉是个极护短又下手又没轻重的人,他气不过自家小妹被这等浪荡子毁了名声,二话不说便带着人揍了纪文赋一顿。 而后纪文赋落了残疾,至今还在病榻缠绵。 于是京兆尹纪山和肃陵侯一家的梁子便这么结了个死。 方才在书斋外,宋乐舒倒不是没有想过这其中利害。可她存了一丝侥幸心理——她就将知黎送到京兆尹的官爷手中,确认安危后自己便走。 可万万没想到,纪山来得这般快。 若是换作旁人,宋乐舒尚能辩驳三分,说他不要凭空污蔑了好人清白。可眼前之人是纪山,他早就等着机会置自己一家于死地了。 除了追悔莫及,宋乐舒现在只能用浅薄的语言辩驳三分。 “苍天明鉴,知黎是我从路上捡来的,我绝不是什么人贩——”宋乐舒挣扎道。 死死扣着她肩膀的官差用力一压,宋乐舒整个人被按压在地。 青白的面庞贴着冰凉带着泥泞的雪水,不过多时就连睫毛都染上了几分污渍。 纪山冷冷一笑:“休要颠倒黑白!” 宋乐舒企图抬起头同纪山对峙,可身后却像背着千斤重般让她动弹不得。最终她只能费力抬起了视线,看到了纪山那赤色歧头履在自己面前站定。 “不信你们去问知黎啊?就算是朝廷命官又怎能颠倒黑白?你一贯都这么办案吗?!”宋乐舒急红了脸。 “孩童的话能做什么数?他定是被你蛊惑了心智——把拐带孩童的贩子,带走!” 宋乐舒面露绝望。 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狱四处都是犹如厉鬼般的哀嚎,高耸的墙壁像是无形的枷锁将宋乐舒囚禁。透骨的寒意叫她牙齿打颤,角落中的老鼠吱吱叫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爬出来啃食她的指甲。 身陷囫囵,不见天日。 -- 寅初,天□□明。 甘露殿。 元启并未阖眼,他端坐在烛火之下,看着眼前的棋局,执子半晌却未下落墨色棋子。 其实他心烦躁得很,眼前的棋局乃昨日所布,而他自己已经坐在这看着棋盘焦灼烦躁了半个时辰—— 一旁的饭菜早就冷了。 宦官德诚在一旁静立了了许久,他双腿肌肉早已酸涩,且不住打着瞌睡,却不敢叫半个苦字。 看着元启紧锁的眉川,他暗道陛下今日心情不佳。 是了,昨夜才带着世子去街上游玩,可转身世子却和自己走散了—— 而紧接着,便又有人回禀昨日的姑娘也不见了。 长安已经发动了人手去找这二位。 世子爷是元启兄长的遗孤,原攻打长安途中元启兄长受刺而亡,只留下一个儿子,自此元启便将兄长的儿子视为己出。新朝建立后追封兄长为王,知黎只要弱冠便能继位。 世子爷走失本就是大事,陛下虽明面不说,但德诚却能看出他心中有愧。若不是身份在此,按着陛下以前的秉性,恐怕会亲自拆了整座长安城。 可又祸不单行,就在陛下发现世子爷不见了之后,偏生又有人说那位姑娘也不见了。 这位姑娘的故事便更有些说头了。 那位姑娘于陛下而言有着“滴水之恩”,当年长街上那位姑娘长发高束虽做男子打扮,可清秀面庞的惊鸿一瞥就叫元启记了几载。 昨夜噩耗双双,说这二人齐齐不见了。 甘露殿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外边冷风呼啸,而后便只能听到元启没有规律的抓着棋子的响动。 让气氛破冰的是殿外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德诚内心祈祷着一定要传来好消息。 那人来到殿内慌慌张张站定,一身汗臭味汹涌而来,鞋上还沾着雪水。 “知黎呢?”元启声音如冰。 “回陛下,世子爷找到了!被京兆尹纪大人所救,现在正要送进宫里。” 元启将棋子放回去,跳动的烛火似是在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雾,长睫下的瞳微微破冰,叫殿内的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元启接下来的话却叫德诚心中一紧:“宋姑娘呢?还是没回家去吗?” “陛下······宋姑娘也在京兆府。” 元启眼珠维移,整个人彻底从烛光的阴影中暴露出来,他看着来禀的人,竟然笑了笑:“所以——是宋姑娘将知黎送到了京兆府?” 宫人心如鼓擂,却还是硬着头皮将事情说了出来:“宋姑娘被纪大人当做拐带世子的贩子······关押起来了。” 元启笑容微敛,一边的德诚分明听到了骨指响动的清脆之声。 敲醒了他的睡意。 “备轿,出宫。”元启喝道。 来禀的人一怔,问道:“陛下要去哪?” 元启深赤色的长袍随着他的脚步翻涌,裹挟着一阵风而后直直涌向甘露殿外。面色寒如铁的帝王,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德诚恨铁不成钢看了他一眼,敲着他的头道:“莫问!跟着陛下就是了!” -- 卯初,日始破晓。 宋乐舒在牢房中捱了几个时辰。 她冰凉的十指紧紧攥在一起,唇中呵出的白气在指尖消散。她反复几次,始终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暖意。 冰冷的牢房已经让她捂不热自己了。 街上的铜锣声穿透墙壁,提醒着她此刻的时辰——卯初。 自己一夜未归,父兄恐怕已经急坏了,定是满大街寻着自己。 她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不知道自己如今落在了纪山手中,会得个什么下场—— 审问牢犯的狱卒累了一夜,停止了对烦人的鞭笞,而那哀嚎如鬼哭般的声音也稍稍止住,还了耳边嗡鸣不止的宋乐舒一个清净。 可还没等宋乐舒清净多久,长长的甬道传来一阵脚步声。 火光跳动甬道内晦暗不明,两个狱卒出现在了自己的牢房外,正打开拴着门的层层枷锁。像是雪夜闯入她破败茅屋的不速之客一般,不由分说将她提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宋乐舒冷声问道。 “堂审。” 宋乐舒惊诧。 堂审? 纪山要对自己堂审? 奇也怪也,纪山分明恨肃陵侯府入骨,应该不择手段杀了自己才是,走堂审这个流程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宋乐舒昨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心中已经想好了遗书该作何内容,就等着今早一碗掺了毒药的清水飘白菜送自己上黄泉路,她就可以去见她病逝的娘。 可今日纪山竟然要对自己堂审? 宋乐舒面露狐疑,可僵硬的双腿却让她无法站起来。 两个狱卒不由分说提着她僵硬的身体,死死扣着她的肩膀。宋乐舒将力气集中在腿上,终于让冻僵的腿恢复了一些知觉。 虽走不利索,但勉强可以活动。 不若她定像是那死刑犯上刑场一般,被人拖着走。 狼狈。 两位狱卒押着宋乐舒出了天牢。 前方不远处便是公堂,宋乐舒出天牢这一路想了许多。 纪山一定戴着那顶乌纱帽,差役们恫吓配合他,自己就会像个木偶般被扔在公堂中央。若是她倔强些不肯跪,差役们会持着铁戟敲向自己的腿——纪山会面露奸笑。 而后签字画押,宋乐舒锒铛入狱。 原是肃陵侯千金,最终落个拐带孩童惨死的下场。 说来可笑。 公堂内已然升了座,其余的和宋乐舒料想的别无二般,只不过纪山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趾高气扬,看着自己的视线竟然隐隐透露着一股忐忑。 忐忑? 宋乐舒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用这个词语来形容纪山的神情。 可眼前的场景却分明告诉她纪山的忐忑不是没有缘由。 纪山案桌旁坐着两个人。 一个做孩童仰面暗生欢喜又愧疚的模样,另外一个则眉川紧锁担忧地看着自己。 而这两个人,宋乐舒也是认识的。 知黎。 元启。 第4章 人物 元某尚未娶妻 宋乐舒的脸上露出了一瞬的惊愕。 她的视线停留在元启和知黎身上良久,而后两弯眉蹙在一起,眸中微不可察流露出了警惕。 旋即惊讶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 纪山持着黄花梨的惊堂木重重一敲,堂内所有的困顿都被这一声响动震散,宋乐舒身子亦小小一抖。 而离桌案更近的知黎便遭了殃,整个人都缩在了一起,心有余悸地扯起了元启的衣袖。 一旁的纪山这才后知后觉醒过神,有些尴尬地握着惊堂木,迟迟未松手,最终他还是他定了定心神,冷声同宋乐舒道。 “宋乐舒,跪下。” 宋乐舒提起裙摆闻声而跪。 天地君亲师,哪个宋乐舒都跪得,可偏偏此等昏聩之人,受别人一跪就不怕折寿么。 “这呈文上的内容,你可都认?” 差役将呈文递到了她的手里。呈文上白纸黑字,字字都指她宋乐舒强拐孩童,应流放三千里。 宋乐舒眼神瞟了下知黎,随后道:“民女还是那句话——知黎小郎君是我在路上偶遇,因担忧其安危故送到了京兆府,非我所拐卖。” 闻言,纪山竟转头征询了一下知黎的意见,他道:“知黎小郎君,她说的可是真的?” 知黎看了纪山一眼,而后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舒姐姐的话都是真的,她没有拐带我!” 听到知黎亲口为自己辩解,宋乐舒那颗悬着的心终是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公堂上纪山有些踟蹰的嘴脸,又看了看一边元启盯着自己的视线。 最终,在无可辩驳的事实之下,纪山终是放了宋乐舒。 而在这全程元启都没有说什么话,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显眼,恐怕宋乐舒绝对会忽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薄雾微散,清晨的长安笼罩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京兆府的门口,宋乐舒保持静默向家走着。身边的知黎起初还说着些什么,可是察觉到有些僵冷的气氛后,终是闭了嘴。 元启看着宋乐舒,缓缓开口道:“真是委屈宋姑娘了。” 宋乐舒自嘲笑笑:“多亏知黎小郎君仗义执言,不过我竟不知元先生和知黎是认识的。” 街上人群星星两两,或挑着担子步履匆匆,或满身露水双颊通红,神态各异之下皆是为生活所奔波。这也更加提醒了宋乐舒,她现在也是这些为生活所奔波的一员。 而自己身旁的这两位,能够让自己完好无损从京兆尹手下逃脱,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元启乌密的睫下是一双淬着点点冷意的眼睛,宋乐舒知道这股冷意绝不是针对自己,她从前见得多了“人物”,便知道那些深藏不露的人都是有些疏离在身上的。 可奇也怪也。 昨夜到现在,元启并未对自己流露出半分的厌恶,反而能够平静与自己相谈—— 若不是他教养极好,便是他有所图。 这时,元启才回答起了宋乐舒方才的问题:“姑娘不知,这知黎与我可是有着血脉之亲哪。” 宋乐舒霎时愕然。 “那、得子如此,真是恭喜元先生。” 元启怔了怔。 随即他有些无奈的看着宋乐舒:“宋姑娘怎会如此问?元某可尚未娶妻,姑娘竟是觉得元某年岁已然那般,能有十岁的儿子了?” 宋乐舒霎时红了脸。她还当知黎是元启的儿子,还道这元启看着倒是年纪轻轻,儿子都这么大了—— 结果竟是误会。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宋乐舒尴尬,“是我唐突了!” 宋乐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都怪这个元启说话不清不楚,什么血脉之亲,她还不是听了这话才会误会······ 知黎在一边偷笑着,原本走在二人中间的他已然悄悄绕到了另一侧,元启与宋乐舒二人不知不觉便挨在了一起。 不过远远看去,他们二人绝不是什么登对。 一人颀长俊朗衣冠楚楚,一人却苍白着脸色脏着衣服。 那是当然—— 牢房那种地方,进去之后定然会变个模样出来。像宋乐舒这等保持个囫囵个的已然是万中无一了。 不过,宋乐舒这才后知后觉抓到了元启话中的重点。 元某,尚未娶妻。 正当宋乐舒兀自出神时,知黎忽然道:“舒姐姐你住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知黎童言无忌,他倒是不知道这话有多唐突。 女子一夜未归,这时再由另一个男子送她回家—— 就算家里人不多想,可挡不住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况且宋乐舒还尚未出阁。 可知黎话落的那一刹,元启倒还真有些希冀,他想送宋乐舒回去。 可利益体统尚存于心,叫他不能胡来,一边的宋乐舒已然面露尴尬且双颊微红,元启飞快道:“知黎!”转头再同宋乐舒说,“童言无忌,宋姑娘勿要挂怀。” 宋乐舒抵着滚烫的脸颊摇摇头。 她脚步一顿,元启随之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沿着长安的主街走了不知多久,再继续走下去估计都要出城了。 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元启与知黎离去后,宋乐舒加快了脚步走回家中。 从前的肃陵侯府已然被封,现在的住所多是胸无点墨的白丁,少数也有些混杂人士,但胜在租金便宜。 没了权势地位后,宋乐舒和家里人也没有了什么选择的余地。 宋乐舒一夜未归,宋勤和宋知勉双脚踏破了各处能打探消息之所,就连京兆府都侧面打探过,不过所获无几。 远远宋乐舒就看到了宋勤和宋知勉的身影。 他们一夜之间惆怅憔悴了不少,宋知勉红着一双眼睛,而宋勤也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 宋乐舒潸然泪下,远远叫道:“父亲!哥哥!” 一声宛若筝鸣动人,父子二人双双转头,就看见了雪地中红着脸颊小跑而来的宋乐舒。 霎时,宋知勉险些哭出来。 直接扑过去接住了宋乐舒,顾不得什么体统分别,连连叫着小妹命苦,哥哥对不住你。 他尚不知道宋乐舒发生了什么便一门往自己身上揽错,倒是叫宋乐舒哭笑不得。 摸着宋乐舒冰凉的手,宋知勉打量着宋乐舒——完好无损,除了狼狈憔悴了些。 面对父兄的质问,宋乐舒只能扯了个谎。 “卖饼的阿婆银钱遭窃,官府过堂耽误了些时间——我总不能看着阿婆自己去吧。” “那钱追回来了没?”宋知勉问。 宋乐舒面不改色:“哥哥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官府几时办事这么快了?能叫去过堂已经算是秉公执法了,要不然理都不理。” 宋知勉连连道是,看样子并未瞧出什么端倪。 宋乐舒松了一口气。 转身宋知勉便去了厨房,这房子空间狭小,厨房更是小的可怜——绝对不能同时容下三人。 宋勤的腿受不得寒,宋乐舒便叫他躺着,自己去帮哥哥。 可刚入了厨房便看到缕缕黑烟。 宋知勉正蹲在灶前骂骂咧咧生着火,本就有些黑的脸被熏得更黑,见到宋乐舒来他更是恼了恼。 从前在侯府时这些生计之事从来不用他们操心,宋知勉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不多时黑烟飘到了厢房里。 宋乐舒和宋知勉连连咳嗽,就听厢房里传来一阵怒骂,宋勤连连骂着:“逆子,我看你今天是非要熏死你老子不可!还扯着你妹妹!筱筱出来!让他自己熏着——” 筱筱是宋乐舒的闺名。 宋乐舒忍俊不禁,被自己哥哥黝黑的脸吓了一跳,转身就极不义气的丢下了宋知勉自己跑了出去。 “好你个丫头,就这么丢下哥哥跑了?咳、咳咳,你早上等着吃黑炭吧!” “是父亲叫我出来的!哥哥自己烧吧——” “逆子!你还数落你妹妹?!” 出了厨房,宋勤的叫骂更加清晰。 宋乐舒跑去给宋勤揉腿,宋勤这才消了气,吸着黑烟一边咳嗽一边同宋乐舒讲些道理。 从前在肃陵侯府时,这些道理都受用。 恪守本心,刚直不阿,从不低头。 曾经熟悉的话再度听进宋乐舒的耳内,她却没有以前在侯府时的专心致志。 从不低头? 落魄至此,还不低头吗? 宋勤所说的话宋乐舒几乎都能背下来,从前无比认同的话,在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再也没有威慑力。 从此以后,这世上没有什么叱咤风云的肃陵侯。 也没有温婉动人连看到老鼠都要哭半个时辰的侯府千金。 前朝消散的那一刹,一切都变了。 屋内宋乐舒和宋勤气氛僵持,厨房里宋知勉竟真的烧了一团黑炭出来。 无奈之下宋乐舒恶狠狠对着哥哥说了一句浪费食材,转身又跑去厨房下了些面。可宋乐舒也不是什么擅长厨艺之人,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学做饭是最近的事情,所以这碗面也谈不上多好吃就是了。 但总比宋知勉的黑炭强。 宋乐舒短暂休息了一上午,未初时才跑去给书斋开了门,她支开窗子时还看到了隔壁卖烧饼的阿婆,想起今天自己扯得那个谎,宋乐舒看着阿婆生了几分愧疚。 笑着和阿婆打完招呼后,宋乐舒决意晚上多买两个烧饼回去。 第5章 落魄户 这样的日子过够了 正月初五,长安小雪簌簌。 新年的诸多忌讳过此日可破,民间这日有诸多传统,如送穷、吃饺子一类。 不过到了皇家这里,便也只剩下吃饺子这一规矩可供参考,毕竟对于元启这等人物来说,送穷倒是没有什么必要。 知黎吵着要吃饺子,可尚食局那等地方又不是小孩子可以去的,于是他就叫人在宫里准备了面和肉馅,静静看了一会知黎和宫女有模有样学着包饺子。 随后他拿着那本《金刚经》静立在窗前,一边的知黎抹了一脸面粉,而后小心翼翼捧着那软趴趴的饺子来到元启面前邀功。 元启笑着应了知黎一声,而后一脸怜爱看着知黎捧着饺子跑到宫女堆里,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叫得亲切。 窗外小雪簌簌,不知怎的,元启忽地心一悸。 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了宋乐舒的身影,就像是窗外逐渐浓稠驱不散的雪雾般,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元启闭目,那场景越发清晰起来。 长安初雪,宋乐舒小巧单薄的身影扑跪在雪地中,身后肃陵侯府的四个大字极为刺眼,官兵破门而入,毫不怜香惜玉地扯起她。 涎笑刺耳不堪,一边的宋勤和宋知勉嚎哑了嗓子,拼命阻止官差。 她红色的披风被那些人粗暴的扯开,雪触在她白玉般的肩膀上,化成了水,就像是她脸上的泪痕。 元启的心钝痛,像是溺水之人般烧灼,一阵一阵的后怕。 可偏偏昨日宋乐舒临别时的笑靥那般清晰,让元启脑海中那层记忆笼罩上了一层朦胧。 夏日长安的初见,雾霭乱世中她在舀着粥施给难民,而后看着当时逃进城的自己嫣然一笑,香气忽近。 “你没带碗吗?我把我刚买的送给你,要吃饱呀。”她扬起笑容。 当时尚潜伏在长安的元启竟像是疯魔了一般,数次出现在她面前都只为了看这个笑容。 记忆飘忽远近的刹那,知黎孩童般的梦呓将他拉回了现实。 “小叔叔,你说舒姐姐也在包饺子吗?” 元启愕然转头看着知黎,而后缓缓道:“是啊,她也在包饺子吧。” “什么时候我才能和舒姐姐一起包饺子呢?” “你······很喜欢她?” “因为舒姐姐漂亮!”知黎道。 元启破冰笑笑,不语摸了摸知黎的头,看着他粉雕玉琢的脸,真怕以后长成个风流浪荡子——那时他可无颜去见兄长父亲。 “小叔叔,昨天舒姐姐要送我去京兆府的时候,她说鞋漏风了要换一双——”知黎苦恼,“舒姐姐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会生活拮据。” 元启一怔,旋即心中涌起一阵心疼,恨不得尽自己所能立刻让宋乐舒脱离拮据的困境。 理智和克制提醒着他,让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 忽然,元启似有顿悟,道:“知黎,你可以帮她。” -- 正月初五这天女子忌外出。 于是外出买东西的任务落在了宋知勉的肩头上,起初宋乐舒有些不放心。 “哥哥方从牢中出来,一身的伤寒天冻地的哪能吃得消?我们便少吃一些,也不要放炮仗了。”宋乐舒温言软语,劝道。 宋知勉万不想在妹妹面前落了面子,更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和妹妹新年看着别人家的热闹眼馋。 宋勤坐在炭盆边面色有些难堪,看着儿女为生活奔波,万蚁啃噬的腿更痛了痛,他咬咬牙没有表现出来——不能再为这双儿女添负担。 “妹妹安心,哥哥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了一家武馆在招武师,等过了年我便去,一定能让你和父亲生活安稳一些。” 宋勤欲言又止,终是摇头叹气,捂着脸没有多说什么。 宋乐舒自知劝不过执拗的宋知勉,她的哥哥好面子,尤其是在家人面前。 她点点头,拿起自己前几日做得棉衣罩在了宋知勉的身上。 “早些回来。” 宋乐舒转身去包饺子,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开始思衬着接下来的生活。 这间房子的租金是家里最大的一笔开销,单靠一人维持绝对是维持不住的,如果哥哥不出去找些活计那么他们三人必然露宿街头。 原本她还愁着哥哥从前当惯了富家公子,没有细想到这些,可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父亲唉声叹气,终是忍不住道:“是父亲拖累了你们兄妹,我苟延残喘之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 宋乐舒哽咽打断:“父亲!这世上人人都懂明哲保身,可儿女不会,就算前面是十八层地狱,我和哥哥也会挡在父亲的前面。” 宋勤泪眼涟涟,宋乐舒开解道:“哥哥一身功夫俊朗,他去当武师必然不过多久就会赚得盆满钵满。有了哥哥的分担,我们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的书斋又在丰乐坊那等地点,况且店铺是别人赠我的,地契都捏在我手里。我只要舒舒服服坐在里面写写话本子,每天乐得自在呢。” 宋乐舒原本是说这些话来劝宋勤的,可后来说着说着,未来美好生活的蓝图竟真的浮现在了眼前。 仿佛眼下困境不再是什么险阻。 可宋乐舒的畅想,方出了年便被打破了。 宋知勉武馆一行很不顺利。 那家武馆多侍奉新朝官宦,要不就是些残存贵族。那些人最是看不起落魄户,且宋家又曾是前朝贵族—— 美其名曰叫宋知勉陪练,可陪练却不叫人还手。 宋知勉方去了两天就落了一身的伤,在家哼哼唧唧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看得宋勤和宋乐舒心痛。 宋勤便做主叫宋知勉别去了。可宋知勉又觉得自己不能白挨了两天打,就算是十文钱,也要结回来。 宋乐舒便壮着胆子只身去了武馆。 当然是瞒着父兄去的。 武馆所在的地方离宋乐舒的书斋倒是不太远,长街满雪,只有武馆前的一片被洒扫的干干净净,远远看去一片气派,叫人望而生畏。 宋乐舒一阵犹豫。 她倒是萌生出了报官的想法,可京兆府又是纪山那等人物做主。上次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下逃脱,这次绝对不能再次栽到纪山手里。 武馆这等地方,本就少有女子出现。宋乐舒站在这里踟蹰,在旁人看来极为显眼,武馆的人将她的身影落在眼里,见她衣衫朴素,有意轰她远些。 “那边那个小娘子,干嘛的?” 五大三粗的武师站定,声如洪钟。 宋乐舒仰着脸看着台阶上的武师,犹豫再三终是开口:“武师,我有要事想来见你们管事的······” “天天都有人说要见我们管事的,你们有要事?我们还有要事!赶紧走赶紧走,一介女子挡在这里像什么话!” 说着,他竟要伸手来推,完全不顾什么男女之防。看着那粗糙青筋凸起的手,推她一下必然会叫她半晌吃不消。 周遭无人,宋乐舒被武师推的趔趄,他毫不怜香惜玉,终是让她跌落在雪地上。 而后恶狠狠骂了她一句,难听入耳。 紧接着武师转身便回到了气派的武馆内,完全不顾宋乐舒的死活。 白皙的手死死攥住衣服,被擦破皮的手隐隐在颤抖。 是她太不自量力了些。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宋乐舒是天之娇女,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没有人会不听她的话,那时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可脱离了身份、权势,宋乐舒便成了街上的冻死骨。 哀痛颤抖时,眼眸中的泪也极为不甘地滑落。 这样的日子······ 我宋乐舒过够了。 她死死咬着唇,狠狠将“居卓武馆”四个字记下来,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文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乌色的瞳垂下,与此同时,身边忽然递来了一双手。 那双手虽白皙却不细嫩,暗布几条皱纹,却带着淡淡的脂粉味。 宋乐舒仰头,看到了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 “姑娘怎么摔了?让老太婆扶你起来。” 许是她太过慈善,宋乐舒竟真的放下警惕,将手搭了上去。阿婆扶着她有些吃力,宋乐舒和她一趔趄险些再次摔倒,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阿婆竟不经意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宋乐舒霎时脸红。 阿婆笑眯眯看着她:“姑娘看着有些面熟,不过这长安里容貌如天仙般的姑娘我老婆子倒是认得的,怎么不记得姑娘这号人物?” 说着,阿婆拿出帕子擦着宋乐舒的手,又抚了抚她的碎发,让宋乐舒的鬓发更规整了些。 “可是在这武馆吃了瘪?” 她亲昵的举动让宋乐舒倍感亲切,宋乐舒便道:“多谢阿婆。” 宋乐舒许久未和这般年纪的妇人如此亲昵过,心里带着一丝不适的同时,竟隐隐生出了几分想要靠近的想法。 可虽是想要亲近,但如今的宋乐舒已经不会对旁人抱有太大的信任和期待了,更何况还是个陌生人。 “宋姑娘手受伤了,老婆子带你去医馆吧?” 闻言,宋乐舒虽然面上没有浮现出疏离,但心里的警惕却没有让她答应。一面之缘,这人没有理由对自己这么好。 “不劳烦阿婆,我还要回家去,否则家人会担心我的。” 老婆子点点头,问道:“姑娘今年几岁了?” 宋乐舒面露尴尬,见她如此,那婆子连忙道:“我家里没有孩子,见了姑娘觉得亲切——” “多谢阿婆今日相救,不知阿婆家住何处,改日必登门拜谢。” 阿婆笑弯了眼睛,将自己暖手的手笼塞在了宋乐舒的怀里,边夸着宋乐舒边留下了地址,也不过多纠缠,竟真的离去了。 宋乐舒推脱不及,看着那手笼有些懵。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竟是真遇上好心人了吗? 第6章 执拗 她不见天日的十六岁 宋乐舒怀揣着异样的心情回到了丰乐坊。 虽阿婆的善意让她心中的阴霾消散,可心底的那抹痛恨却是无法消除。 宋乐舒不知道自己恨什么。 明明昨日才和父亲展望了一片光明的未来,可现实转瞬便让她的一切幻想破碎,连带着她的尊严都被武师的推搡践踏在了脚底。 她想要改变。 改变目前的生活窘况。 回去的路上,宋乐舒倒是听到了路人的议论。 几个武师模样的人互相讨论着:“走我们去试试,凭你我的身手一定可以当上恭亲王的侍卫的!” “王府那等地方,我就不去了······” “怕什么?谁都知道恭亲王府只有一个世子,还不经常在府中,保护一个小孩子不是轻松得很?” “话万不可这么说——” 宋乐舒放缓了脚步,那几人脚步健朗越行越快,最后的几个字宋乐舒有些听不真切,但还是凭对话猜出了个大概。 恭亲王府正在招侍卫。 恭亲王······ 有关他,宋乐舒倒是有所耳闻。 恭亲王是新朝皇帝的兄长,听闻此人骁勇善战,不过福薄命短受人暗杀而亡,只留下了一个儿子。 后新朝皇帝登基,为纪念兄长丰功伟业而追封他为恭亲王。 他子自然成为了世子。 但世子年幼,一直跟在陛下身边。 宋乐舒力气不断收紧,攥着绵软的手笼一阵阵用力,而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疾步向前行进着。 她却未回书斋,而是回了家。 家中哥哥正在熬药,浓郁苦涩的药香不断传入宋乐舒的鼻息,父亲倚着床正饮着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宋知勉嘴角青紫色还未消散,正在一边服侍着父亲。 “知勉,苦了你了。”父亲道。 宋知勉方要说话嘴角便一阵疼痛,他嘶了一声,而后苦苦笑着:“父亲,妹妹才苦。都是儿子无能,否则······一定能够给您和筱筱更好的生活。” 宋乐舒手中提着刚抓回来的药,冬日微弱的阳光照在门扉上,她驻足,乌色的瞳看着昏暗的房间,耳边兄长和父亲苦涩的声音清晰可闻,兄长的声音甚至还透露着几分苍老。 宋知勉转身放药碗,正看到了踏进门来的宋乐舒。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宋乐舒掩了掩眼角的泪,脸上的阴霾一消而散:“我去抓了些药,左右今天书斋人不多,我就把药送回来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谎,心中不住打颤——若是被从前侯府的女夫子看到,定要哀叹一番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父母命大如天—— 事到如今,她全都破了戒。 “筱筱,听父亲的话,回屋休息一会吧。”宋勤劝道。 宋知勉上前接过药,而后出了屋子。宋乐舒上前给宋勤掩了掩被角,又将手笼放在了父亲旁边。对上宋勤探寻的视线,宋乐舒笑道。 “哦,这个啊——今天有个阿婆买书忘带了银钱,就拿手笼抵了。我见这东西做工精细,想着我也不亏。” 宋勤摸了摸手笼。 从前侯府中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就连嬷嬷的手笼都绣着银线,可现在却只能捡别人不要的。 这么想着,宋勤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宋乐舒连忙倒了杯水,幸好水还是温热的。 宋勤饮下,看着宋乐舒有些愧疚。 对上父亲的眼神,宋乐舒便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她不想看到叱咤风云的肃陵侯一夜衰老哀叹的模样,也不想听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同自己道歉。 于是宋乐舒仓皇应付了几句,落荒而逃。 她的父亲,永远都该是英雄才对。 屋外宋知勉正为自己擦着药,宋乐舒上前接过将药点在他的手臂上,边道:“哥哥没伤到筋骨吧?” “妹妹多虑,哥哥身体好着呢,不过是有些青紫,实在是他们人太多了些——” “如此便好。”宋乐舒将伤药盖上盖子,欲言又止,宋知勉见她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了?你我兄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乐舒在他面前坐下,娇娇弱弱开口:“恭亲王府正在招侍卫,哥哥,你去吧。” 听到恭亲王府四个字,宋乐舒瞬间脸色一僵,像是蒙了一层霜般瞬间冷了下来。 “恭亲王府?贤朝的皇家!” 贤是当今的国号,前朝时,当时尚是乱党的皇家自成“广贤”组织,招纳了天下能人志士,后建立新朝便以“贤”字为国号。 “我宋知勉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这种大逆不道危害君主的人卖命!” ——不要命了! 宋乐舒面色苍白,显然被气得不轻:“帝辛荒/淫暴虐酒池肉林,囚子杀叔。周武王起兵伐纣还万民太平。难道这也是大逆不道危害君主吗?!” 听到宋乐舒以纣王来比昔日君主,宋知勉拍桌而起,指着宋乐舒道:“你放肆!这怎能相提并论?!” 桌案下宋乐舒的一双小手死死攥紧,她胸中郁结,恨父亲和兄长的执拗。 “历史洪流,不得民心者该被杀。哥哥,哀帝已是前朝之君,你我都不是什么侯府的少爷小姐了。”宋乐舒一双眼含着泪,颤抖着声音道。 被自己的亲妹妹教训,宋知勉既觉得丢面子,又被一种复杂的情感牵制。 她将血淋淋的现实剖析给自己,而后逼迫自己直视这一切。 宋乐舒缓缓站起身,粗褐麻衣依然掩不住容颜,就是这张脸曾经还被哀帝太子所看中,险些入了东宫。 而现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的神情却让宋知勉一阵阵的害怕。 “恭亲王府只有世子一个,几岁小儿。我知道哥哥身手不凡,去保护世子俸禄又高,身份体面,我和父亲——” “妹妹,父亲不会同意的。”宋乐舒一双眼睛泛着一层水雾,宋知勉眼神躲闪,生怕自己再看两眼便软下心,悖了父亲和曾经的君主。 火盆中的炭熏出呛人的烟,即使噼里啪啦听着烧得热烈,可烘出的暖意却让人不断的发冷。 墙角的蛛网落了一层灰,柜子下还有一团又一团灰尘凝结。 斑驳的墙、透风的窗户、潮湿的被子、陈旧寡淡的茶。 她今年十六岁。 见不到天日的十六岁。 -- 那日和宋知勉争吵后,宋乐舒在书斋所待的时日便长了一些。 她有意迟些回家,每天在书斋中不是应付些地痞流氓,就是僵着手指写一些话本。 凭宋乐舒的学识,就算写不出什么惊世著作,但至少也能写出一些发人深省的作品。可市井之中,人们看故事不过是为了打发消遣罢了,谁愿意看着文绉绉的字眼被人说教? 今日所写,是前朝后宫的“秘辛”。 什么前朝皇帝后宫勾心斗角之类的故事,百姓们百看不厌,而官府又不会制止——毕竟前朝在百姓心中越混乱,越有利于他们稳定民心。 不过这什么所谓的秘辛,只是宋乐舒编排的罢了。 故事是真是假,这世上从来没人在意。 你的文字值几两价钱?不要自命不凡自诩清高。什么东西赚钱,宋乐舒便要写什么,毕竟她不是什么圣人大家,写字要警示众生。 宋乐舒是要凭这一双手赚钱的。 正月初十,今日的天气比前几天暖和了一些。 宋乐舒写了几个字便呵了口气,而后钻到屋子里坐在火盆前烤着火,一边眼睛瞄着门口,如果有人进来她便能立刻上前招呼。 不过多时,书斋内进来了一人。 这人窄袖墨衣,脸上还横亘着一道刀疤,看起来甚是骇人。宋乐舒烤火的手一僵,抬起头看着他的视线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宋乐舒如芒刺背,那人不露声色打量着自己。 她刚刚温热的手骤然便凉,谨慎开口:“郎君安好,可、可要买书吗?” “你是宋乐舒?”那人道。 宋乐舒犹豫一瞬,而后点点头。 那人踱步到自己面前,宋乐舒吓得后退几步,此等人高马大的先生,如果要是来找茬的那自己该怎么办? 脚边的炭盆劈啪作响,宋乐舒心一横。 ——要是他找茬,那就将炭盆砸在他脸上! 紧接着,宋乐舒缓步向炭盆靠近,那人却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手伸向了怀里。 宋乐舒心中大骇。 可下一瞬,那人却从怀里拿出了一本书。 竟是《资治通鉴》。 “在下奉我家先生之命前来,先生说女郎的字写得妙,故恳请女郎誊写几卷。”壮汉声音带着诚恳,只不过那张脸依然带着一股杀气。 和他这谦卑的态度截然相反。 宋乐舒兀自松了一口气。 她伸出僵硬的手将那本《资治通鉴》接了过来,而后咬了咬唇,不等他开口,壮汉就像是怕她不应一般,连忙劝道。 “先生说这抄不是白抄的!只要姑娘肯抄,价钱不是问题。” 宋乐舒面露疑惑:“你家先生为何要誊写的别本?” “先生有收藏之好,曾见过女郎之字,特别喜欢。” “敢问你家先生何许人也?” “我家先生姓元。” 第7章 再遇 元某可不是君子 那人走后,宋乐舒手里抱着那本《资治通鉴》和定金,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异样的心情。 她当然还记得元启。 那位元先生气质出众,正月初三的长街初见,君子贵气便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中。 从前宋家尚未落魄时,宋乐舒也未见过这等出众之人。 更何况他于自己而言还有救命之恩。 元启叫人送来的《资治通鉴》并不是全本。 《资治通鉴》全篇二百余卷,而自己手里捏着的这份不算太厚,粗略估计十日便可抄写完毕。 于是宋乐舒便对前来送书的人做了许诺,说十日后烦请派人来取。 而这十日,宋乐舒便废寝忘食抄写着。 倒非是她见钱眼开,宋乐舒发觉自己对元启竟怀揣着一股异样之感,仿佛冥冥之中他们二人曾经见过。 只是无论她如何搜刮记忆,却找不出任何一个与这等翩翩郎君相近的一个人。 揉了揉酸涩的手,宋乐舒自嘲笑笑——许是她自己糊涂了,才会觉得这人和自己见过。 这日街上人声鼎沸,宋乐舒放下笔后走到书斋门口,探头看向熙攘的人群中。 街上,正有武师在坊间的街道上招揽着人群,身后碗大的四个字极为醒目——居卓武馆。 宋乐舒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那日推搡自己的武师俨然就在人群最前,正招揽着子弟。 她暗道晦气,而后“砰”的合上了门。 宋乐舒不是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 绝不逞一时之气行事。 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改变宋家的生活。再不要受人欺凌,不要满檐霜雪忧其压身。 正月二十,天上洋洋洒洒飘着小雪。 今天是送书的日子。 一早出门时,她特意将柜子里一套月白色的衣裙拿了出来——这是哥哥刚出狱时买给自己的,那时是正月初一,他还道新年大吉,从此往后霜雪都会过去的。 宋乐舒复又拿出了红色的披风,披在了身上——这是自己从侯府中拿出的唯一的物件,抄家那日长安小雪,官差还险些扯坏了这件衣物。 穿戴完毕,宋乐舒将《资治通鉴》的复本用桐油纸小心翼翼包好,而后带在了身上。 正欲出门,转身就看到了站在自己屋前的宋知勉,他逆着光抿着唇,一副沉闷的样子。 那日争执后,宋乐舒心里一直憋着口闷气,不过眼前之人是自己嫡亲的哥哥,她无奈之下,怒气早就消散了。 宋知勉从怀里拿出了一盒口脂,缓缓放到了宋乐舒的手上。 “这······哥哥买的?”宋乐舒情绪复杂地开口。 宋知勉别过头去,也不知还在介怀什么:“哥哥昨日去找了武馆,将银钱要回来了。他们还说你去过一次,妹妹,受苦了。” 他的声音隐隐颤抖,竟是不敢去看宋乐舒。 宋乐舒鼻尖酸涩,突然又厌恶起那日顶撞哥哥的自己。 “哥哥说什么傻话,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世上没有比我们更亲的人了。” 说着,宋乐舒缓缓旋开盖子,看着嫣红的颜色绽开一个笑容,对着铜镜轻轻点了点唇。 不施粉黛的脸上唯有这一抹颜色,更衬清丽。 “好看极了!”宋知勉称赞道,“妹妹这身······是要去往何处?” 宋乐舒不做隐瞒:“去给客人送复本,是个有门第的人家,我不想太过寒酸,所以——”她窘迫笑笑。 听到这里,宋知勉又面露愧疚,宋乐舒眼见时机不错,便趁机试探道:“哥哥,恭亲王府的事——” 许是宋乐舒那眼神怀揣着过多的希冀,宋知勉竟是不敢去看,慌忙别开目光,人也落荒而逃。 “我、我去给父亲煎药,妹妹早去早回——” 宋知勉话落便转了身,房门大敞,风雪灌入。 -- 等宋乐舒到书斋时,已经是两刻钟后的事了。 书斋门口立着一身形端正又笔直的人,他眼睫和发冠上都落了雪,却还是像个木头一样站着。 宋乐舒慌忙上前见礼,那人转过冻僵的身子,宋乐舒认出了他,正是那日来付定金的人。 “小女失礼了,竟来得如此迟,让郎君就等,快入内暖一暖。”宋乐舒焦急地拿出钥匙,正要去开门却被那木头制止了。 带着刀疤的面容露出一丝窘迫,与他凶神恶煞的面容极不相称:“不,姑娘不必麻烦。我家主人已经在泊苑等着了,不如姑娘现在就和我去。” 泊苑是元启的别苑。 如这个名字一样,泊苑乃一处僻静之所。桃木牌匾上的“泊苑”二字苍劲有力,洋洋洒洒的大雪中的泊苑透露着与世隔绝的宁静,院前只落着薄薄的一层雪,看来刚刚打扫过。 那人直接带着宋乐舒进了泊苑的门。 一进院,宋乐舒便觉得自己宛若置身什么园林般,亭台水榭别有格调,茫茫白雪中一切宛若冰封,四处银装素裹,好看至极。 宋乐舒记得自己明明只是穿过了几条街,怎么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来到了世外蓬莱一般? 虽大雪簌簌,可却不是很冷。她将复本抱在怀里,而后别有雅兴地欣赏起了院中景致。 可以见得,院主人是个极有品味的人。 宋乐舒跟着接引的人来到了湖边庭院处,只见眼前的牌匾上雕着三个大字。 泠水阁。 接引的人到了此处便告退,不等宋乐舒阻止那人已经踏着小径上的雪疾步退去。宋乐舒茫然无措,看着泠水阁紧闭的门有些踟蹰。 屋门紧闭,这显然不是什么待客之道。按宋乐舒的直觉,元启必然不会如此待客,她便笃定元启不在屋内。 万籁俱寂,宋乐舒不敢出声呼喊,只能踏着雪绕过逶迤小径,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 白雪压树,绕过之后别有洞天。 一人垂钓于一片冰封之中,湖面开了一个洞,鱼竿静静立于水中。 那人狐裘落了些雪,就连乌发都染上了雪落成的淡淡白霜,在一片冰封之中,宛如画中谪仙临世。 宋乐舒屏息驻足。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元启回头,霎时两两相望。 宋乐舒柔声:“可是元先生?” 元启暗生欢喜,桃花眼微弯,悄声:“宋姑娘来了。” 宋乐舒一怔,心神微漾,缓步上前,娉婷袅娜红衣粲然。 元启回神,忙用袖子擦了擦一边的椅子,而后将自己坐下的软垫铺上,示意宋乐舒坐在自己身旁。 宋乐舒惊讶他的细心,拢了拢披风乖巧坐下。而下一瞬,元启便从自己的裘衣中拿出了怀炉,放进了宋乐舒的怀里。 怀炉上似乎还留有元启的体温。 “寒天冻日,还麻烦姑娘来送复本,元某心生愧疚。”元启歉意道。 宋乐舒连忙摇头,她轻提嘴角施然一笑:“不,这本是小女分内之事。那日长街初见······还未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不知是不是宋乐舒的错觉,在听到初见二字后,元启微微拧了下眉,可正当她去准备捕捉元启的情绪时,他又面色如初。 宋乐舒道许是自己错觉。 听完自己说的话后,元启收了鱼竿,上衔着一尾鲤鱼。 他将鱼放入盆中,宋乐舒看去,只见里面已经游着几尾了。 元启坐在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宋姑娘是写话本吗?”他突然问道。 宋乐舒从不觉得写话本是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事,作为谋生的手段,一不卖笑二凭本事吃饭。 只是听到元启这么问时,她忽然有些懵:“是,先生何故这么问?” “话本中是不是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 “是啊······” 元启转过头,轻轻提了下嘴角:“宋姑娘不如当元某也学那话本,英雄救美了一回。我自比英雄,宋姑娘当是美人。” 宋乐舒捏着桐油纸的手泛红,脸颊亦滚烫。 “元先生雅趣。”宋乐舒暗暗绞着袖子,心中如小鹿乱撞,不敢去看元启的眼睛。 活了十六年,宋乐舒倒是第一次和男子独坐,也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直言自己是美人。 按着规矩,此等言语当算是对她的冒犯。 可元启语气淡淡,没有冒犯之意,反倒像是一句坦然的夸赞,让她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宋姑娘爱吃鱼吗?”元启问道。 宋乐舒回神,看着肥美的鲫鱼抿了抿唇,良久才后知后觉道:“小女唐突,我是来送书的,怎能——” “诶,泊苑中无人与我同食,吃饭寡淡得很,”元启沉沉道,“而且《资治通鉴》共二百余篇,姑娘这几日抄的不过其中寥寥。” 宋乐舒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她本以为人与人之间淡若浮萍,几面之缘而已。 许是这元先生真的是贵人,若是他总是来照顾自己的生意,那自己同他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如此,乐舒却之不恭。” “既然如此,那不妨请姑娘尝尝我的手艺。”元启道。 宋乐舒如冷泉般澄澈的瞳燃起一丝光彩,她问道:“元先生要亲自下厨吗?” 元启站起身,将装着鲤鱼的桶提了起来:“元某可不是什么君子,才不讲究君子远庖厨。” 第8章 偏执 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宋乐舒跟着元启去了厨房。 说来倒是奇怪,泊苑面积不算小,富贵人家该有的东西这里一样不缺,可若是说起来哪里奇怪的话,那便是这院中的下人太少了。 一路上走来下人寥寥无几,就连厨房中的厨娘也不过是两个。 许是察觉到了宋乐舒的困惑,元启看着她解释道:“我素来喜欢清静,毕竟只身一人,伺候的人够用便好,不需要太多。” 宋乐舒顿觉尴尬,似是为自己的唐突而羞愧。但元启显然并未将她的这般态度放在心上,而是束上了攀膊,露出了白色的中衣袖子。 鲤鱼尚在案上活蹦乱跳着,极度缺水让它的嘴一张一合,瞪着鱼眼直勾勾看着一个方向。 仿佛也为自己将入他人之腹的命运不甘。 宋乐舒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元启拿起刀,拧着眉看着鱼有些犯难,他虽会烤鱼,但是刮鱼鳞取内脏这些事倒是从来没做过。 今日宋乐舒在此,自己又不想在她面前落了面子。 可转身却看到了宋乐舒莹白的面孔带着淡淡的希冀,虽微不可察,但那水雾般的瞳像是一汪清泉般,让元启无法移开目光。 厨娘在旁,踟蹰再三,最后见元启犯了难,这才上前。 “家主,处理鱼的事情就交给老婆子吧。” 元启微挑眉,心中不住称赞这宫里出来的嬷嬷就是不一样,可面上却还装着犯难的模样,锐利的视线扫过去——一副嫌她多嘴的样子。 厨娘毕恭毕敬,主动上前接过了刀。 “你这婆子,倒是会心疼主人。”元启不咸不淡笑了一声。 宋乐舒神色落寞了一阵。 她从小到大的认知中,似乎洗手作羹汤这种厨房的事情都是女人的活计,除了天字一号酒楼里顶级的厨子外,还没见过哪个风度翩翩的郎君下过厨房的。 尤其还是元启这等人物。 不过这种落寞转瞬而逝,她也实在是想象不到元启对着鱼剖膛开肚的狠厉样子,见他一身锦衣华贵难掩,就算攀膊束袖,也绝对会沾上血腥。 见元启一副微愠的模样,宋乐舒软声道:“元先生这等矜贵人物,当是不食人间烟火一些。否则谪仙染凡尘,世人哀叹可惜。” 元启心花怒放。 他竟想不到自己在宋乐舒的心中是这等形象地位。 旋即轻咳一声掩饰喜悦,元启转身道:“宋姑娘文采斐然,假以时日必成文坛大家,届时可不要忘了元某。” 他面上带着笑意,可话听在宋乐舒耳里,瞬间便让她红透了一张脸。 自己刚才—— 竟然说出了那等的话。 元启见多了世面,绝对会以为自己是个轻薄随性的人。 她掐着自己的手腕,一时之间沉浸在懊悔和自诘中。 可此时,元启已经踏到了门外。 他一颗心飘飘然,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许久的相思成疾被她一句开解—— 可却是太过好面子,喜悦也不肯表露半分,让宋乐舒站在原地犯了难。 等元启回过神来时,却见宋乐舒站在厨房中咬着嘴唇带着几分懊悔看向自己,霎时四目相对,元启心神一乱。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极有定力的人。 和兄长决心造反后,一路上受到了诸多磨难,敌人的美人计在他这翻了无数个花样,可元启却没有一次栽在他人手中。 温柔可人的水乡女子,热辣奔放的西域绝色,楚楚可怜的婵娟佼人······ 元启都不曾心动。 后入了长安,他孤身潜伏,却在长街初见栽了跟头。 栽在了温香软玉中,毁在了她抬眸轻快一笑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幸好上天眷顾,元启得到了天下大权。 世人说他是明君,解救万民于前朝水火之中,说他是君子,是上天良德的化身。 元启知道。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天下如此,宋乐舒亦如此。 元启兀自出神,不知不觉中灼灼视线火热盯着宋乐舒,叫她呼吸一颤,再配上方才元启的话,她以为自己言语上出了错误,惹了这位书斋大主顾的恼怒。 可元启的模样,却没有怒气。 宋乐舒谨慎迈步,她一动,元启恰好回神。 什么灼灼视线霎时消散不见,只余下他如三月清风般淡然一笑。 “元先生?”宋乐舒轻轻唤着他。 元启回道:“宋姑娘可当真了?元某不过说笑的,勿挂怀。” 见他情绪如常,宋乐舒压下心中的狐疑,缓步跟了上去。 银白色的庭院中,唯有长廊可暂避漫天飞雪。元启在前,宋乐舒在旁,耳边似有一阵阵微弱的长街喧嚣,银白树枝低垂着头,与冰封的湖毫厘之距。 恍然间,宋乐舒好像回到了肃陵侯府。 她和哥哥漫步在庭院长廊下,看着又是哪个书生为求青睐踏破了侯府的门。 宋乐舒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都在肃陵侯府中,可随着侯府付之一炬,宋乐舒大梦初醒。如今她穿着粗褐麻衣,跟在元启身后,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梦境。 “宋姑娘觉得‘泊苑’如何?”像是为了寻找话题般,元启忽然问道。 宋乐舒凝视着泊苑中的景物,而后缓缓道:“九重宫阙晨霜冷,十里楼台落月明。”[2] 元启眼中掠过讶异,宋乐舒缓缓看着他,平静一笑:“美则美矣,只是太过孤寂了。” 在宋乐舒那般笑容的注视下,元启忽然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 世人都喜繁华热闹,多数人都将居住之所设计的繁复,可元启的泊苑似乎太过空旷了些。 宋乐舒方入泊苑便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样的空旷和孤寂远不是人多就可以填充起来的。 “这里是元某的世外桃源。”元启眸中的讶异缓缓沉下,他伸出手,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化在指尖的触感。 宋乐舒审视了他一眼。 世外桃源—— 看来这里并不是元启的常住所。 这位元先生,是位神秘的人。 宋乐舒不语,沉默地坐在了廊上,将掩在红色披风下的手缓缓伸了出来,学着元启一同接着雪。 她太过专注,难得的宁静让她短暂卸下了肩上的枷锁,宋乐舒不自觉放松下来,竟向后倚靠去。 她身后空空荡荡,不是什么廊柱。 这一倚险些跌了下去,幸好她及时稳住身形,不至于狼狈摔了出去。 元启裘衣下的手暗暗收了回去,他缓缓松了一口气,看着宋乐舒受惊吓的面庞,柔声问道:“宋姑娘受惊了,可还好?” 宋乐舒一笑化解尴尬:“是我自己太过放松了,劳先生挂心。” 她话落便站起身,元启估算着时辰,想着鲤鱼此时必然已经开膛破肚完毕,他和宋乐舒现在去厨房看看,说不定自己倒还真能亲自烤条鱼给宋乐舒。 带着宋乐舒短暂游了一圈泊苑后,宋乐舒的眼眸中燃起了许久未见的光彩。 看着她灿若琉璃般的目光,元启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她瘦弱的肩本不该扛起宋家的全部重担才是。 ······真不知道宋家那两个大男人干什么吃的。 厨房内鱼腥味扑面而来,元启显然受不惯这等味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见一边的宋乐舒虽面色严肃,但显然没有像他一般难以忍受。 元启这才想起,她与那些千金小姐不同。 元启要亲自动手为自己烤鱼。 宋乐舒良久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元启将烤鱼的地方定在了亭子中。 湖心亭四周一片白雪皑皑,冰封的湖和白茫茫的天连绵成一片,宁静之下,宋乐舒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孤岛中。 天地瞬然。 但抬眼望去,身边炊烟袅袅,还有一个人给自己烤着鱼。 元启这人,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能烤出能吃的东西的人,可偏偏他专注又煞有介事的模样,让宋乐舒竟真的开始信任起他来。 然。 好景不长。 什么天地瞬然相依为命之感瞬间破碎,不多时亭内黑烟阵阵,呛得宋乐舒直咳嗽。 最开始时,宋乐舒还以为元启能够扭转乾坤,眼下不过是一时意外罢了。 但不多时—— 元启率先招呼着宋乐舒跑了出去。 泊苑内本就不多的下人看见了阵阵黑烟,吓得以为走了水,大雪天一个个硬是急出了一额头的汗。 可看见元启后,他们便像是了然一般。 驾轻就熟去收拾那一堆惨不忍睹的炭火,一个个都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宋乐舒看了看一边依旧云淡风轻的元启。 她轻轻扶了下额,看元启一副胸有成竹堪比厨神在世的模样,宋乐舒还当他宛如苏东坡般,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稳健君子。 看见宋乐舒若有若无的视线,元启好整以暇:“鲤鱼是难烤了一些。” “宋姑娘,炖鱼如何?” “······但凭先生做主。” “来人,去把鲤鱼炖了。”元启吩咐道。 宋乐舒免不了替他尴尬,可元启神色如常,仿佛烤鱼差点失火的人不是他。 见元启没有了亲自下厨的想法,宋乐舒这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元启吩咐下去后,厨娘便将元启钓上来的鱼炖了两条,不过多时满桌珍馐叫人胃口大开。宋乐舒一向吃相极佳,纵使家中落魄,她也没有摒弃骨子里的教养和规矩。 而元启的吃相亦是儒雅。 他换掉了脏污的衣服,执箸品菜。 两个人将食不言贯彻了个彻底。 直到落筷,宋乐舒才开口说了话:“元先生,小女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若您还想要各类古书的复本,可不可以继续来简宁书斋找我?” 第9章 赵婆 宋姑娘已经十六了吧 元启还以为宋乐舒会提出什么要求。 听见宋乐舒想要继续为自己誊写复本,元启心花怒放了一瞬。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以后可以时常去找她了? “宋姑娘的要求——”元启顿了顿,桃花眼亮了一瞬,“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元启如此,宋乐舒桌下攥紧的手微微松了力气。 饭后,宋乐舒自知叨扰过多,该是到告辞的时候。 虽然元启从头到尾都彬彬有礼,且没有表现出对自己唐突打扰的厌恶,但天色不早,宋乐舒若是此刻不回去,只怕是要踏着薄暮迟归了。 临别时,元启叫账房给宋乐舒结了银钱。 手里的银钱沉甸甸,元启给的钱远比自己应得的多了一些。可他所给的银钱又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宋乐舒觉得自己被他同情可怜。 但,上次元启也是多给了自己一些银钱。 宋乐舒收紧手心,视线微抬怔怔看着元启,后者找了个借口:“这银钱算是元某的许诺,毕竟日后要经常麻烦宋姑娘了。” 宋乐舒心中有愧,她思索再三,终是将手中的银钱全部放到了下人的手中。 “上次长街上元先生救了我,又买了我抄的《金刚经》,那时所给的银钱已经够多了,”她的眼神带着坚定,“既然元先生要经常找我誊写复本,那银钱之类还是应该算清楚一些。” “毕竟,我不想受之有愧。” 闻言,元启倒是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他反应淡淡,只是轻飘飘留下一句:“那元某就期待着下次和宋姑娘的见面了。” 宋乐舒知道,这是对自己下了逐客令了。她遂即不再多说什么,欠礼拢了拢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正要到泊苑大门时,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带着不均匀的喘气声,宋乐舒连忙回头,却见厨房的厨娘追了出来。 她心中疑惑,却见厨娘手里提着两条收拾干净的鱼,看见她后,厨娘笑得开了怀:“还好姑娘没走,这鱼快拿着。” “不······这怎么可以。” “姑娘拿着吧,不要叫我老婆子为难。” 闻言,宋乐舒怔了怔:“是元先生叫你拿给我的?” 厨娘一楞,趁着宋乐舒惊讶的时候便将鱼递到了她的手里:“我家主人说这本就是姑娘应得的,既然姑娘不肯收银钱,那便提着鱼回去。要不先生怕是夜不能寐,觉得占了姑娘的便宜。” 厨娘言辞恳切,宋乐舒面露窘迫。 元启的好意,难抵热切。 长街雪积了厚厚的一层,宋乐舒在回去的路上又去药铺抓了些药。虽然囊中羞涩,可父亲的风湿却耽误不得,哪怕她苦些累些,也不能让父亲不能安度晚年。 顶着药铺老板蔑视奚落的目光,宋乐舒不声不响拿着药走了出去。一边抓药的人看着她,不免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姑娘家家这般柔弱,看着人人都可欺的模样—— 真是可怜。 宋乐舒被这些人的视线打量的极度不安,她连忙迈着步子走出了书斋。手指不断收拢,药包的绳子硬生生将她手指割出了一条红红的痕迹。 钝痛之感让她清醒半分。 她不能就此沉寂。 去了一趟泊苑,宋乐舒更不甘于此。 回家的当晚,宋乐舒为父亲熬了药,父兄问她这鱼从何而来,宋乐舒笑着答是客人用来抵银钱的。 这倒不算什么谎话。 翌日,宋知勉起的早早的便出了门,说是去找营生的活计。宋乐舒做好了饭菜便闷在锅里,随后也踏着厚厚的积雪出门去了。 家中只留下了宋勤。 宋勤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宋知勉和宋乐舒都清楚这一点。若是往日,他们二人还会多多照顾父亲的感受,家中留个人陪父亲说说话。 但今非昔比。 生活疲惫的人没有时间照顾心情,谋生便已经耗尽全部力气了,现实面前,收起骄傲才是最好的营生态度。 宋乐舒还记得那日在武馆前搀扶自己起身的阿婆。 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誊写复本,受了人家恩惠却没有时间去回报。好在现在为时不晚,当天宋乐舒提着自己做的一些糕点,按着地址去拜访那位阿婆。 阿婆住的是个繁华的地方。 阿婆姓赵,平日人人都唤她赵婆。赵婆早年丈夫在战乱中战死,孩子夭折留下她只身一人,说起来倒是可怜的。 赵婆平日替人做些针线活,也会替人接生,卖胭脂、替人看铺子一类的活计都做过。 见到宋乐舒,赵婆喜不自胜。 “老婆子今天早起就觉得这天晴好得很,我还猜是个好日子。没想到竟真让我说中了,把这么个漂亮的姑娘给盼来了。”赵婆亲昵拉过宋乐舒的手。 听着赵婆的夸赞,宋乐舒红了脸,虽知这话中恭维占了多数,但任谁听了都会难掩喜悦。 见宋乐舒提着篮子,赵婆连忙接了过来,宋乐舒见机道:“之前蒙了阿婆恩惠,一直未登门拜访。今天晨起的时候我做了一些吃食,阿婆不要嫌弃——” “姑娘人美手又巧,”赵婆说着便塞了一个糕点进嘴里,而后连连点头,“真是谢谢姑娘惦记我老婆子。” 赵婆的热切让宋乐舒有些不适应。 随后她拉着宋乐舒坐了下来,像个家中长辈一样和宋乐舒说着话。 她为人热切,言语中宋乐舒倒是了解到了她的身世,也知道了她孤身一人几十年的经历。 可看着赵婆活泼开朗的模样,宋乐舒原本沉寂的一颗心又渐渐燃了起来。 渐渐的,赵婆又问到了宋乐舒的经历。 宋乐舒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姓宋,如此,阿婆可是知晓了?” 赵婆脸色一僵,梗了半晌。 宋乐舒心一沉。 宋家是市井中的话题,她宋乐舒更是在这言语旋涡的中心。 赵婆听了自己姓宋,便这般脸色—— 看来平日,那些人背地里一定没少编排他们宋家,指不定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一瞬间,宋乐舒仿佛又回到了肃陵侯府初落魄时的那段时日,人人对她避之不及,她顶着奚落蔑视恐惧艰难营生。 宋乐舒浑身骤然发冷,她想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冰凉的指尖突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收紧。 赵婆眼中泛泪看着她,宋乐舒一惊,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般年纪轻轻就这么辛苦,这手原本也该是细细嫩嫩的······好姑娘,真是苦了你了。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还能找什么人家?” 赵婆抱住了她。 宋乐舒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抱过。 她出生时母亲因难产而死,自此只在襁褓之中受过乳母的拥抱,虽父亲后来纳了续弦,但那位继室胆小怕事,从不敢招惹宋乐舒,更别提和她有什么母女之情。 长大之后,父亲和哥哥顾着体统,更不可能这么抱着自己。 而其余的长辈—— 肃陵侯府强盛时,他们毕恭毕敬高待着她。肃陵侯府随着前朝一同覆灭时,树倒猢狲散。 这位赵婆,倒是第一个敢抱着宋乐舒哭的人。 宋乐舒周身僵硬,像是久冻冰雪中般浑身无法动弹。赵婆的呜咽自头顶传来,一向坚强的宋乐舒此时竟然鼻子一酸。 是不是她的经历让赵婆感同身受? 良久之后,赵婆擦干了眼泪松开了宋乐舒,看着她强撑着不掉泪的模样,赵婆心里暗暗赞叹了一番。 “老婆子失态了,姑娘没吓到吧?”赵婆问道。 宋乐舒摇摇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赵婆是个从来不会让气氛冷下去的人。 “那就好,我看姑娘这般气质和才华,不该是断送在这市井之中。真是可怜你了,还要养父兄——” 赵婆倒是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 宋乐舒的事情在长安中本就不是秘密,就算不认得她模样的人,听了她的名字后也能将她的经历说个大概。 大众对她有同情,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看她能够在穷苦日子下坚持多久,还有人想趁机从她这捞些什么东西的······ 宋乐舒是个坚强的人,但她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 如果能够利用同情而事半功倍,那有何不可? 她不是什么养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从来都不是。 沉入人生谷底后,宋乐舒更是知道了这世态炎凉。可眼前这位赵婆,却让宋乐舒紧绷的神经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 “姑娘以后打算怎么办?”赵婆问道。 宋乐舒言:“我不知道······我希望哥哥能够找到一份好的活计,也希望父亲的风湿能够慢慢好起来。” “那你自己呢?” 宋乐舒一怔:“我自己?” “宋姑娘没有想过自己吗?” 见宋乐舒一副迟迟没有顿悟的模样,赵婆旁敲侧击道:“宋姑娘已经十六了吧?没想过找个人家吗?” 宋乐舒放松的神经霎时紧绷起来,她唇角绽出一抹苦笑,而后冷然看着赵婆,似是回答,又像是自问般:“我找个人家?” “什么人家,敢要我宋乐舒,且要得起我宋乐舒?” 第10章 说媒 非真心待我者不嫁 “宋姑娘可莫要妄自菲薄。”赵婆哂笑道。 宋乐舒提了提僵硬的嘴角,赵婆正在认真打量着宋乐舒,她良久之后才收回视线,道:“宋姑娘模样端正,算是老婆子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 她视线中的打量和审视让宋乐舒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就像是长安初雪中,抄着自己手臂要将自己送到教坊司的官差一般。他们的目光带着若隐若现的垂涎,她像是案板上的肉,被人估算着价钱几何。 此时此刻,若是宋乐舒还未醒悟,那她也算是太痴傻了一些。 赵婆抱着别的心思。 果不其然,就像是为了印证宋乐舒的猜想一般,赵婆继续道:“宋姑娘没有考虑要找个人家吗?” 宋乐舒神色骤然一冷,整个人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她站起身,眼波流转之间,视线落在了赵婆的身上。 想到这个人救了自己,宋乐舒原本冷凝的神色缓了缓。 她露出了一个还算恬静的笑容,逐字逐句道。 “宋乐舒,非腰缠万贯者不嫁;非王公侯爵者不嫁;非真心待我者不嫁。如若以上都不能得,那我宋乐舒便要那能比肩史书伟人的盖世豪杰。” 她顿了顿:“阿婆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话落,宋乐舒欠身,扬长而去。 -- 自从那日赵婆一事后,宋乐舒便有意和她疏远了许多。 二人住所不想近,相遇的几率也小之又小。可不知是怎么的,自从那日之后,宋乐舒倒是总能看见赵婆。 她先是到隔壁卖烧饼的阿婆家买烧瓶,后又是跑到自己的书斋来买书。 宋乐舒看见她便浑身不舒服。 可赵婆的性子实在是太过热切,她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照样和宋乐舒说着些体己话。大多数时候宋乐舒都充耳不闻,要不就是敷衍了事。 来往的客人中,有些知道赵婆底细的。 听他们说,赵婆是这附近有名的媒婆。 她是有些伎俩的,赵婆平时从事的其他行当,也不过是用来接近那些男男女女的手段罢了。 那日赵婆去居卓武馆,也是给别人说媒去了。 宋乐舒正出神时,那赵婆却是又来了。 “姑娘今儿精气神真不错。”赵婆尴尬笑笑,和宋乐舒套着近乎。 宋乐舒本不愿和她过多纠缠,但赵婆却像是盯上了她一般,每日都要来书斋这露个脸,宋乐舒也摸准了她的习惯,自己只要冷着脸不说话,赵婆自然就会离开。 可今日,见宋乐舒冷着脸后,赵婆反而坐了下来。 宋乐舒提笔的手一顿,墨点晕在了字迹上,留下了一个碍眼的污渍。 “那日宋姑娘和老婆子说的要求,老婆倒是想了想——” 宋乐舒强忍下心中的不耐烦,装作没理她的样子。 “王公侯爵倒是不好找,不过这腰缠万贯者倒是有一个。我和他提过宋姑娘,他对你倒是也满意。”赵婆凑上前来。 宋乐舒转过头去,赵婆正要靠近的脚步忽地一顿,愣在了原地。 “阿婆真是煞费苦心,不知道他给了你多少礼金,让你这般费口舌。”宋乐舒暗讽道。 赵婆倒是不恼:“宋姑娘真是聪慧,这人可真是满足姑娘的要求。家里经商的安员外,宋姑娘可知晓?” 闻言,宋乐舒却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安员外—— 此人年逾四十,前年死了妻子,今年出了丧期便忙着找续弦了。 竟然还找到了自己的头上。 “赵婆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宋乐舒僵白着一张脸。 赵婆劝道:“我知道姑娘心高气傲,可安员外家中妾室不多,家境殷实,也不嫌弃姑娘的身份——” 话到此处,宋乐舒却是再也不能忍。 非她不识时务,可是赵婆表面上和自己亲近,实际上处处打着自己的主意。 什么叫不嫌弃她的身份?! 宋乐舒将那沾了墨迹的纸团作一团,转身丢在了赵婆身上,她喝道:“阿婆请回,往后没莫要再来我这书斋前!” 说着,宋乐舒便要赶人。 “我这也是为了姑娘好,姑娘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要断送在这市井之中吗?安员外怜惜你,你做他的续弦有何不可?” “休要胡说!宋家虽是前朝之臣,可却是除夕之夜得了圣人大赦的!我宋家现在是今朝之民,非什么罪臣。纵使家贫,也绝对不会甘愿做你等利用买卖的对象!” 宋乐舒说着便觉得委屈,可一双眼睛却微仰着,绝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攥紧手腕:“就算嫁人,也要我宋乐舒愿意!可我今天告诉你,我不愿意!” 她们争吵的声音引来了路人的围观,听到宋乐舒这般说,周遭的议论声更加清晰起来。 “这姑娘嘴皮子倒是利索,哪有赶着人家说媒的?” “你不知道?那安员外看上了宋家二姑娘了!这不赶着说媒呢么?” “说媒也要去找父母啊,找个丫头能做什么主——” “你是不是忘了?她那父兄脾气差得很,若是去找父兄说媒,这赵婆怕不是要被打死!” ······ 议论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险些将宋乐舒吞噬。 赵婆站在人群中间,她根本就不怕事情闹大——是了,她是媒婆,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相比较之下,她当然不怕什么风言风语。 可宋乐舒怕。 她怕别人目光中的蔑视,怕他们说宋家再难翻身。 宋乐舒浑身颤抖着,她想回家,想回到父亲和哥哥面前,不想再出来了—— 许是上天真的听到了她卑微的祈祷,宋乐舒恍然之中竟然真的听到了哥哥的呼唤。 她梗着早已经僵硬的脖子,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了手里拎着长棍,穿过人群而来的宋知勉。 “筱筱!跟哥哥回家!” 第11章 续弦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宋知勉出现的一瞬,人群寂静了半晌。 他拎着棍子怒气冲冲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宋乐舒的面前。灰褐色的衣服带着几个补丁,那还是宋乐舒亲手补上去的。 宋知勉并不宽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看着兄长消瘦苍白的脸色,宋乐舒的眼泪汹涌。 她梗着头——可绝不能在人群前哭出来啊。 “若是要说媒,请找些清白人家。我宋家的女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配得上!什么年逾四十的安员外,休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赵婆一张脸霎时铁青。 宋乐舒伸手拉住了宋知勉的袖子,宋知勉转头的一瞬,眼中那片汹涌的怒气化为柔和。他看着宋乐舒眼中的泪花,一瞬有些手足无措。 宋乐舒用那双琉璃般的瞳看着宋知勉,吸气道:“哥哥,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宋知勉连忙点头,视线再扫向那些人时,眼神忽地狠厉了起来。 他握住宋乐舒的手腕,一手拎着棍子:“妹妹,跟哥哥回家!” 声音落地的一刻,人群不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赵婆却是傻傻站在原地,当宋知勉的视线扫到了自己时,隐隐生了几分惬意。 宋知勉拉着宋乐舒一路回到了家中。 棍子上的木刺隐隐扎进了他的手掌中,他却也无暇顾及,直接将棍子丢在了门口。 他的手心渗着汗液。 宋知勉不敢和父亲说这些事,宋乐舒亦如此。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宋勤了,戎马一生叱咤风云的肃陵侯,即使落魄也心高气傲。 就连前朝太子的婚事宋乐舒都拒了,如今纵使落魄,又怎么能委身于一个年逾四十的商人? 宋乐舒和宋知勉沉默不语。 直至夜晚,宋勤歇下后,宋乐舒才举着蜡烛来到了宋知勉的身边。 宋知勉的侧脸映在烛火中,朦朦胧胧不太真切,他木着一张脸,眼中隐隐露出哀戚。 宋乐舒将餐桌照亮了一些。 “妹妹来了——”宋知勉哑声道。 宋乐舒点点头,坐在他身边不语。 “今日的事万不要放在心上,那婆子不长眼。等我再见到她,我就打断她的腿!看她还敢不敢来骚扰你!” 宋乐舒吓得心里一紧,不禁想起了纪文赋。她知道宋知勉绝不是说什么气话,按他的性格,绝对是做得出这件事的。 于是她忙劝道:“哥哥!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同那媒婆置气做什么?眼下我们要过好自己的日子,风言风语再所难免——” “宋乐舒,你什么时候这么忍气吞声了?”宋知勉道。 宋乐舒一怔。 她桌案下的手不断攥紧,叹气道:“哥哥,我不忍气吞声,你和父亲都在狱中时,我是如何度过?” “我们的生活一日好不起来,我们便会一日受这些人的欺负。今天是媒婆,明天就是路边和我一样的小贩,后天就是街边的乞丐。现在你我能瞒住父亲一时,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你想让父亲知道吗?” 宋知勉怔在原地。 宋乐舒拢了拢衣服,站起身,无奈叹息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她拿起灯烛,转身走进桌案上烛火照不进的角落。手中的光一点点退去黑暗,留宋知勉一个人在阴影里。 宋知勉心中的酸涩和愧疚,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第二日宋乐舒比寻常起得晚了一些,宋知勉早早准备好了饭菜,看着宋乐舒睡眼惺忪坐在桌案前的样子,宋知勉叹了口气。 宋勤正坐在一边喝着汤。 宋知勉同宋乐舒道:“今天书斋你就别去了,让我去吧。” 宋乐舒一怔,宋勤亦是一愣,早起时他便察觉到了这兄妹二人间的古怪气氛。 “嗯,哥哥先替我几天吧,我在家陪陪父亲。”宋乐舒缓缓回过神,像是怕父亲察觉出端倪,匆匆应了一声。 宋勤狐疑的视线在这二人之间扫了扫,而后嘱咐了宋知勉几句,什么让着妹妹不要和妹妹发脾气之类的云云。 兄妹二人干脆将错就错,做出了一副互相发脾气闹别扭的样子。 从前在肃陵侯府时,这兄妹二人便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吵架,宋知勉这人是有些小脾气的,有时候无名火窜上来,宋乐舒便成了自家哥哥撒火的对象。 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宋知勉又会满面愧疚来和妹妹道歉。 但今日他们都知道。 横亘在兄妹二人面前的绝对不是什么小别扭、小麻烦。 透不过气的生活,有限的能力,没有希望的未来。 一顿饭就在古怪气氛中度过,吃完后宋知勉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哥哥路上小心,不要同人起争执。”宋乐舒将哥哥送到门口,捏着他的手腕嘱咐道。 看着妹妹似有暗示的目光,宋知勉心中了然,压低声音道:“妹妹放心,若是那赵婆再来,哥哥会小心应对的。” 宋乐舒欣慰一笑。 父亲已经回屋去休息,宋乐舒坐在炉火前闻着苦涩的药味,不知不觉竟发起呆来。 眼前是一片氤氲的雾气,身后的父亲因为腿的疼痛而若有若无的叹息。 长安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 下午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宋家的寂静。 宋乐舒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富贵的妇人站在门前,她穿着贵气难掩,手上提着一些盒子,身后依稀站着几个人。 透过掩映的身影望去,宋乐舒无意一瞥,竟是对上了赵婆的视线。 霎时,宋乐舒冷下脸便要阖上门:“请回!” 既然赵婆在此,那么这些人只能是安员外的人了! 不成想,那妇人伸手一卡便掩住了门,叫这门再也关不上了。 “可是宋姑娘?我是安府的嬷嬷,”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乐舒,而后缓缓绽出一抹微笑,“果然是宋姑娘······” 屋内宋勤听到了声音,大声问道:“筱筱,是什么人啊?” 宋乐舒脸色一慌,生怕父亲知道这件事,连忙应了一声:“啊,没事,是订书的客人——来拿书的!” 宋乐舒扯着谎,可那嬷嬷却是不依。 “屋内可是宋老先生?我可不是什么客人,我是奉命特意来见你的,你女儿堵在门口,我进不去啊——” “你——”宋乐舒气道。 宋勤下床披上衣服,缓缓走到门口。 嬷嬷不用几分力气便推开了宋乐舒,一行人不顾宋乐舒的阻拦前前后后进到了屋里。 宋乐舒心中大骇。 嬷嬷自顾自坐稳,将提着的礼品放在了桌子上。琳琅满目都是好东西,不乏一些名贵的补品,叫宋勤有一瞬的失神。 赵婆极有眼色,连忙上前表明身份:“宋老先生,我姓赵,人人都叫我赵婆,这街坊男男女女的姻缘,有一半都是我促成的。” 宋勤抬眼看着她。 “这、这位是安府的嬷嬷,今儿来找宋二姑娘的。城内的经商的安员外家中富贵,府中主母之位空缺,且心仪宋二姑娘已久——是门好亲事。” 嬷嬷将礼品往前推了推,宋勤视线一沉。 一屋子的人霎时忐忑起来。 宋勤此人虽久病沉疴,但一身的气场却是不减半分,长久以来的清瘦反而更显出了他目光中的锐利。 “筱筱,你过来。” 宋乐舒低头不语,依言站到了宋勤旁边。 宋勤视线一低,眼神聚焦在那嬷嬷身上,安府的嬷嬷心中浮起几分忐忑,宋勤冷声喝道:“你这婆子,谁叫你坐下的?” 声如洪钟的呵斥声像是刀子般,叫安府的嬷嬷气势一下子瘪了下去,她下意识站了起来,险些栽倒。 站稳后,看着屋内神态各异的众人,嬷嬷定了定心神,强撑着样子:“宋老先生,我便直说了吧,您不要不识抬举。” “宋二姑娘给我们老爷做续弦是你们最明智的选择,只要宋二姑娘入了府,吃香的喝辣的保你们宋家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用住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屋子里。” 宋勤一张脸冷若冰霜。 看着耀武扬威这个婆子,宋乐舒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她今天算是见到了! 宋勤倒是镇定,察觉到身后宋乐舒的颤抖,他侧目道:“筱筱,去烧一壶水。” “父亲?” “休要叫父亲多言。” 虽不知道父亲做什么,可是这么多人面前,宋乐舒不想拂了父亲的面子,便依言照做。 宋乐舒不甘心地掐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路过赵婆时她恶狠狠瞪了一下,肩膀撞得赵婆一个趔趄。 宋乐舒一边烧着水,一边醒着神。 “呦,看来宋老先生想清楚了,我也知道现今宋家贫寒,叫宋二姑娘上一口热茶就行,不用什么顶好的茶叶。”嬷嬷喜上眉梢。 宋勤冷笑一声。 嬷嬷自顾自说着话,她是个惯会逢迎的人,见宋乐舒去烧水,便也觉得此事有转圜的机会。 若是能给自家老爷娶个国色天香的黄花闺女,那自己这差事可就真是办好了。 日后要什么有什么。 眼下一口气算什么? “我们老爷说彩礼好商量,毕竟宋二姑娘过了门那是要当主母的,可不能照妾室的排场来。只要我们老爷拿得出的,那绝对不会吝啬。” 宋勤越听脸色越冷,不过多时脸黑得像锅底。 宋乐舒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却还是忍着怒气将烧好的水放在一边。 此时,宋勤却道:“直接把铫子拿过来!” 宋乐舒依言照办。 沸腾的水咕噜噜翻滚,烧水用的铫子在宋乐舒的手下冒着热气。 宋勤站起身,接过铫子的把手。 在场的人忽然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铫子倾斜,滚热的水从壶口中倾洒而出,而后落在了众人的脚上! 屋内一片哀嚎。 宋勤睥睨:“宋家的儿女,可不是什么癞蛤/蟆都能肖想的!” 第12章 缘分 宋乐舒,他娶得 宋知勉回到家中时,入门便看到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屋内宋勤和宋乐舒隔桌坐着。 透过宋乐舒单薄消瘦的背影,抬眼宋知勉便看到了宋勤铁青的一张脸。 时有时无的啜泣声叩击在宋知勉的心头,他脸色一变。 “怎么了?!” 宋乐舒拭泪不语,宋勤道:“你们兄妹倒是血脉情深,联起手来瞒着父亲。在你们眼里父亲便是那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吗?” “父、父亲,您在说什么?” “还准备瞒着?”宋勤冷哼一声。 如此,宋知勉便猜到自己不在家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了。 一定是赵婆来闹事了! 想到这里,宋知勉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急不可耐打量着父亲,见父亲浑身安好没有受什么伤,心才堪堪落了下去。 可一边宋乐舒的呜咽声又狠狠叩击在他的心头。 宋知勉拳头握了又松,如此反反复复几次他忍不住一拳捶在墙上:“是我无能,保护不好妹妹。” 宋乐舒眼睛红肿,她看着自责的宋知勉,暗暗摇摇头,暗示他有些话不能在父亲面前说。 宋知勉霎时心中了然。 安府的人闹了半天,宋勤一双腿酸痛,便回屋歇着去了。 宋知勉见状,现服侍父亲躺下,而后又带着宋乐舒回到了屋里。 宋乐舒坐定,泪眼朦胧看着宋知勉:“哥哥,对不起。” 宋知勉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愧疚道:“你哭什么?这不是你的错,是哥哥不能保护好你。” 他用粗糙的手掩了掩宋乐舒的鬓发,看着妹妹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心中钝痛。 宋知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宋乐舒单薄无依的身影,父亲伛偻着身躯面对安府的人的羞辱—— 这个家中,最应该承担起一切的明明是自己啊! 可是自己都在做什么? 他反而成了妹妹的负担。 “哥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肃陵侯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想要让你和父亲的生活好起来——可······” 宋知勉打断了宋乐舒的自责:“说起来都是哥哥的错,如果我能有一技傍身的话······” 说到这,宋知勉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恭亲王府招侍卫的活计。 宋乐舒仰起头看着宋知勉:“今日有安员外,明日便会有什么赵钱孙李员外,能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的。若是当今圣上效仿前朝,十五岁女子未嫁便要交税······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浮现在兄妹二人面前的是一片昏暗的未来。 “其实我不想再听到哥哥自责的话了,因为不作出实际表现的话,所有的愧疚都是没有用的。哥哥,我想好了,明日我便去找赵婆,应了安员外。” 宋知勉脸色一变,他斥道:“你说什么浑话?” 宋乐舒站起身:“不是浑话,是我目前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宋知勉看着她认真的神色,被她吓得哑口无言。 “筱筱,你在逼我······” “是啊,我在逼哥哥,”宋乐舒不去看宋知勉的神情,“恭亲王府侍卫的活何其体面舒适啊,可是哥哥不想去。那便只能我去改变家里生活的窘况了。” 这一刻,宋知勉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宋乐舒一般。 她还是那张脸庞,虽然相比较在侯府时消瘦了许多,那双眼睛透出的星光却让宋知勉有些陌生。 宋知勉握紧了拳,他想从宋乐舒的眼眸中找到一丝玩闹的笑意,就像从前一样——绽开笑容后对自己说,哥哥我是骗你的,你又上当了。 可宋乐舒没有。 她眼中的星光渐渐熄灭,而后像是一团雾般散开在了眼眸中,带着闪闪的泪花和眼眸底若隐若现的失望。 兄妹二人无声的对峙中,静默持续着。 最终以宋知勉的妥协收场。 “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你威胁——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宋知勉苦笑。 他转身穿上衣服,打开门一头扎进风雪里。 宋乐舒知道,哥哥去恭亲王府了。 距离恭亲王府招侍卫的消息已经过去了许久,虽然知道希望仍会落空,可宋乐舒依然逼迫着宋知勉出了门。 不管成功不成功,宋知勉的妥协是一个信号。 他放下了那份骄傲,就像自己一样。 -- 申时末,元启解下大氅,德诚极有眼色的上前接过。 “陛下,最近送进宫里的那几位御妻······您可是一个都没去看过啊。” 话出口的当晌,德诚察觉到元启的脚步一顿,他转过头,原本还带着几分自怡的神情霎时变成一片冷凝,仿佛见御妻是什么难事一样。 “老奴多嘴······”德诚识趣道。 元启冷哼一声,加快脚步走进了甘露殿内,坐在一边烤着火。 德诚站在一边冷汗直流。 新朝初建,后宫空虚。不少大臣削尖了头想要把自家女儿送进宫里,可是都被元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挡了回去。 相比较历朝君主,元启这般的年纪算是个少年帝王。 按理来说,正是开枝散叶的好时候。 可元启似乎心思一直不在此,不管各家大臣的女儿如何国色天香,元启都能做到拒之门外。 各位大臣每日劝诫,什么开枝散叶为重,皇位后继无人不可—— 你们是觉得朕已经老到需要储君的地步了? 元启这般应付着。 最后在各位大臣的逼迫下,元启终是松了口。在元启松口的当晌,朝中那几位以为自己看见了一线生机,能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 却是不想,元启随手点了几个宫女封为御妻,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旁人私下都在议论——陛下是不是不喜欢女人?难道真是有难言之隐? 可却只有德诚知道。 他们的陛下是个痴情种,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 为了这位宋姑娘,陛下明里暗里做过不少有违宫规的事情,但规矩本就是上位者制定下来的,天子违反,几人敢说个不字? “宋姑娘的哥哥还是没有去恭亲王府吗?”元启皱眉问道。 “这已经出正月了,世子爷等了一个月了。听说宋家郎君还是没有去——” 元启烤着火的手一顿,面色一僵显然有些不好看。 他已经将机会送到了宋家的面前,这些人竟然还不珍惜? 难不成还要他主动上门把宋知勉请到恭亲王府吗? 元启语气不太善:“枉费朕一片心血,让知黎自己在王府住了那么久——” 他似是有些不甘心,正思衬着要不要下决定,干脆将宋知勉绑去恭亲王府算了。 正当此时,殿外一人疾步匆匆而来。 “陛下,宋家郎君去王府了。” 元启有些意外,他视线扫过德诚,见对方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轻笑一声:“算他识趣。” “宋家郎君留下了吗?” “世子爷已经让他留下了。” 可传话的人面上却没有一分喜色,反而几分忧心忡忡,德诚喜滋滋和元启应着话,宫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德诚视线扫过,那宫人对上前者的目光,这才缓缓出声。 “陛下,前些日子有人去给宋姑娘说媒了。” 元启的视线一沉。 他捏着手上的珠钏,声音透着一分冷凝:“是何人?” “是个商人。” 元启抬起头,珠钏扣着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德诚垂头不语,宫人腿肚子一抖。 “贩夫商贾,不过尔尔,配不上她。”元启笃定道。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殿内那刺耳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元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德诚亦步亦趋跟着,传话的宫人站在空荡的殿内不敢有所动作。 就在他以为此事就此作罢时,元启忽然转头。 帝王目光微沉,抿唇道:“宋姑娘——是如何说的?” 德诚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元启。 微醺的夕阳在他的侧脸镀了一层光,那双惯是风流的桃花眼带着紧锁的忧虑,少了帝王的威严。 “宋姑娘借此逼迫宋家郎君妥协去恭亲王府,宋家郎君无奈应下了。” 元启压下惴惴不安,眼睛亮了一瞬:“她······这宋家姑娘,倒是个聪明的。”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快,元启掩饰般带过。 如何去伪装一个帝王的威严——这还是元启在摸索中的事情。 宫人低头,将宋乐舒那一番非腰缠万贯、真心待她、王公侯爵、史书伟人者不嫁的话语如实转述一番。 德诚在一边不住品着这段话。 他前些日子有幸见过宋姑娘一面,是个粗褐布衣掩不住气质的佼人,尤其那双水雾般的眼睛,叫人实在是难以忘怀。 可实在是难以想象,这般轻狂的话会是那样的姑娘说出来的。 元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几乎是绷不住笑了一声。 宫人纷纷惊愕,一时之间大气不敢出一下。 可旋即,元启眼眸中竟是流露出了几分赞赏和沾沾自喜来。 他暗紫色的衣摆翻出一片浪花,元启转过头,摆弄着白玉扳指:“腰缠万贯者,王公侯爵者,真心待她者,史书伟人者——” “天意如此,”元启提了提唇角,“这些,朕都占了。” 如此看来。 宋乐舒,他娶得。 第13章 不该 可我宋乐舒偏偏不信邪 恭亲王府地处开阔,坐落在坊间最佳的位置,开门便能眺望到皇城。 宋乐舒从未想到哥哥竟然能真的成为恭亲王府的侍卫。 一来距离王府正式招侍卫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叫宋知勉去本就是为了试探哥哥态度;二来她倒是未想到王府的考核如此松懈,竟然让宋家这等敏感身份的人入了王府。 傍晚时分,宋知勉回到了家中。 宋乐舒站在门口等着哥哥,看到宋知勉双眼放空脚步迟缓的模样,她心中有些忐忑,忙迎了上去。 “哥哥,你回来了——” 面对宋乐舒急切的目光,宋知勉却视而不见,宋乐舒抬起的手忽地停滞在原处,脸上那抹希冀也逐渐僵硬。 哥哥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宋知勉径直路过她回到了屋内,父亲正在饮着陈茶,看到模样奇怪的宋知勉后,宋勤愣了愣:“干什么去了?一副被夺了魂的模样。” 宋知勉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父亲,我找到谋生的活计了。” 宋乐舒走进屋内,宋知勉余光与她对视,却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她攥紧了裙摆,咬着下唇忍着心中的酸涩,没有说话。 哥哥果然是生自己的气了,他一定是在为自己威胁他而生气—— 是啊,她先是以商纣王去比乾哀帝,又间接说了父亲和哥哥不识时务。 也难怪哥哥生气…… 宋勤眼角堆上了喜色:“什么活计?可是正经人家?万不要再去居卓武馆那等地方。” 宋知勉心虚地抬了抬眼皮,复又垂首道:“是官家的活计——” “官家?!哪个官家?!”宋勤声音陡然拔高,宋乐舒心一颤。 “还能哪个官家?恭亲王府的侍卫,妹妹说这活体面,挣得又多,于我们家来说是雪中送炭。” 宋勤的视线猛然扫到宋乐舒身上,她攥着的手反复松开,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坐在了宋知勉身边,坚定地看着父亲。 “是,是我威胁哥哥去的。” 宋勤脸色忽然变青,他拍桌站起来,气愤迫使他涨红了一张脸,而后抖着手指骂道:“逆女!你叫我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宋家世代为乾朝征战沙场,列祖列宗皆是忠烈之士,宋勤亦不例外,在他看来,最大的殊荣就是为了帝王战死。 可宋乐舒一介女子,从未受过那等的思想灌输。忠与良心义于亲友——这便是她从小所学的全部。 有时她又会庆幸,生逢乱世,不用去学什么劳什子《女诫》,否则她必然也成了目光短浅之人。 想到这里,宋乐舒自嘲一笑。 时不可留,众不可逆。[1] “父亲,饿死事大。百年之后,让我这个宋家的罪人去向列祖列宗解释吧。若是您和哥哥觉得不妥,那女儿只能成全了你们的忠义,明日便去做安员外的续弦。” 话落,宋乐舒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欠了欠身,强迫自己转身,一步一步回了屋。 身后父亲的咳声,哥哥几经失语。 宋乐舒一夜未睡,夜半时分她依稀听到了漆黑破旧房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宋知勉是在收拾细软,明日哥哥就要去王府内居住了。 她将针线拿出来,凑近了烛火继续为哥哥纳鞋。 漆黑破旧的屋内唯有小案前亮着一束光,她缩着身子在被子坐在案前,她不用回头便知道自己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要宋乐舒停下来,那黑暗便会马不停蹄的将她拉入深渊。 直到清晨,窠臼吱嘎的响声将宋乐舒从困顿中吵醒,她伏在案上休息了一夜,蜡油将左手的袖口烧坏了一大半,宋乐舒心疼极了,连忙清醒过来。 哥哥出了门。 宋乐舒捏着纳好的鞋,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她无奈叹了口气,只能将鞋子收好,而后跑去厨房为父亲煎药,顺便又将今天的饭菜都做好,闷在锅里。 宋知勉去了王府,自己也要去书斋,两个人共同努力才能让生活好一些。 宋乐舒不断催眠着自己,打点好之后她站在父亲房门前听着父亲均匀绵细的呼吸声,一时心中有些酸涩。 她留下了字条,踏着熹微的晨光出了门去。 二月初四,立春。 都道春天是万物之始,春风一夜吹过,柳叶嫩芽迎风而出,冰雪消融,长安重见生机。 她坐在书斋内,盼望着春天来临。 早春是相思的时节,农忙未来临,大姑娘小媳妇们憋了一冬天,此时是最需要消遣解闷的东西。 她支开窗子,听着邻里街坊嚼着舌根。 什么谁家的男人纳了妾,哪家的姑娘伤风败俗,又是谁家后院不安—— 那些人聚在一起讥笑着,明明每日翻来覆去谈论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可是他们从不厌倦,仍旧享受其中。 宋乐舒想着,也许后院家事才是这些女人喜欢看的。 从前侯府未落魄时,宋乐舒也见过许多后院斗争,写这些倒是信手捏来。 她提笔而落,话本中不外乎是某朝宫廷秘辛——有她的见闻,当然许多都是杜撰而来,她尽量将故事往乾朝靠拢。 宋乐舒写的有些乏了,坐在原地愣着神。 视线涣散思绪朦胧,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大雪簌簌的园林之景,泊苑闹市中偏安一隅。 宁静的冰封湖面,白雪霜鬓的郎艳君子。 元启的身影竟然越发清晰。 他在大雪中向自己微微一笑,而后和自己漫步在大雪之中,泊苑宁静如世外桃源,她竟然朝着元启露出了颇为失礼的羞赧笑容—— 我到底在干什么?! 宋乐舒猛然回神,看着眼前喧闹的街道,不由得自嘲腹诽,难不成她也少女怀春了? 真是可笑—— 她蒲柳之姿、落魄之身,怎敢肖想。 捱到了下午,宋乐舒便收拾了自己这一日云里雾里般的心,踏着虚浮的脚步早早回到了家里。 远远望去,在周遭一片春日之景中,那小屋竟生出几分萧索之感,远远望去只觉得破败。 可想起那贵得难以承担的租金时,宋乐舒一颗心愤愤,白日美好的憧憬再次落个粉碎。 可当她靠近屋子时,竟然听到了说话声。 宋乐舒心中警惕,她抄起了一根结实的柴火,谨慎推开了门。 门轴吱呀转动,宋乐舒心也随之颤抖。 可打开门,她却被眼前之景震惊得愣在了原地。 宋勤挺直脊背,神采飞扬。手中的烧火棍宛如战场上染血的利剑,身后破败掉着墙皮的墙上糊着一张舆图。 舆图上,却是乾朝的疆域。 它的一角还工整写着几个字: 吉初三年庚子六月制 吉初是前朝的年号,这幅舆图也是前朝的舆图,宋勤也是前朝的臣子。 眼前之景太过震撼,让宋乐舒僵在门口,整个人宛如溺在水中。 千不该万不该,这些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宋勤方才眉飞色舞高谈阔论的模样也一瞬停了下来。 父女二人双双僵在了原地。 屋内不知道谁家的哈巴狗睁开眼睛,看到宋乐舒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抖了抖毛支着耳朵兴冲冲叫了几声,复又退了几步,伏低身子继续叫着。 宋乐舒手中的柴火瞬间落地。 父亲沉浸在幻梦中不愿醒来,可他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肃陵侯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宋乐舒都可以忍,她觉得只要父兄还在,即便前方雾霭沉沉、荆棘遍地,咬咬牙便都过去了。 可兄长的不理解,父亲的执迷不悟此刻像巨石一般压在胸口,她几欲窒息。 “筱筱,你……怎么回来——”宋勤的笑容僵硬得极为难看,不知是尴尬还是痛苦的神情在他脸上交织。 宋乐舒嘴角浮现了一抹讥讽的笑容。 不知是对着谁的。 那双如水般沉静的眸子忽然浮现了憎恶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情绪。宋乐舒罕见的没有心软,她几步冲上前,带着冻疮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扯下舆图。 嘶啦一声,宋勤连制止的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 早春的屋内依然很冷,炭盆烧得微热。 宋乐舒走到屋内的炭盆前,一把将舆图扔进了火堆中,火舌舔舐着舆图上杂乱的墨迹,就像是在一片水深火热中覆灭的前朝一般,只留下了灰烬。 连带着宋勤的梦也烧了个粉碎。 宋乐舒却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残忍,她定定看着父亲,将昨日凝在胸口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 时不可留,众不可逆。” 宋乐舒转过头,出奇的平静:“父亲,我们得了今朝陛下的赦免,哥哥又吃着今朝陛下的粮。于公于私,你我都不应该做这等离谱之事。” 她转过头,惨然一笑:“人生大梦一场,都该醒了。” 宋勤青白的脸带着死一般的空洞,他僵硬的转过视线,忽然跌坐在地上。 宋勤苍老的声音呢喃道:“筱筱……” “父亲,醒来吧。” 舆图的灰烬纷飞,拂在了宋勤的脸上。 宋乐舒蹲下身,她强忍着泪水,没有哭。 从今以后,让我来成为宋家的梁柱。 上天叫我宋家落魄到尘埃,可我宋乐舒偏偏不信邪。 第14章 知黎 元先生是你什么人? 宋乐舒鲜少做女红的活。 肃陵侯府未落魄时,虽有嬷嬷姑姑对她进行教导,可宋家毕竟是武家出身,一家子都对女儿的教导都颇放肆了些。 什么女红刺绣,她都是装模作样学了学,绣出来的东西勉强能看罢了。 但肃陵侯府落魄之后,父亲哥哥双双入狱,曾侍奉自己的下人多数被卖,要不就是找了新主。宋乐舒一人孤苦无依,便只能用女红之技填饱肚子。 可她手艺不精,长安的绣娘手艺精湛者比比皆是,宋乐舒不过几天之后便明白自己不能指它过活。 幸好后来父亲和哥哥得到了释放,宋乐舒也得了书斋,一身的压力也稍小了一些。 家中缝缝补补的活自然也就落到了宋乐舒的身上,幸好她闲暇时也跟着邻里街坊精进过女红,眼下纳几双鞋、做几身衣服倒是不成问题。 她各为父亲和哥哥做了一些衣物。 可宋知勉显然还在介怀那日自己的做法,许是她的威胁让哥哥感到了冒犯——又或者,哥哥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变了性子,成了他最唾弃的那种人。 但在宋乐舒的心里—— 父亲和哥哥永远都是最亲的人。 从宋知勉去王府后,宋乐舒便一面也未见过他。说起来倒是有些幼稚,宋知勉竟然在躲着自己,他专趁白日回家,正好与宋乐舒错开了时间。 为此,宋乐舒也曾嘱托过父亲。 她晨起出门时将做好的衣物整整齐齐摆放在哥哥的房间里,本以为父亲劝诫几句,哥哥便能放下那股劲将衣物拿走。 可谁知,宋知勉竟是个一根筋的性子。 她晚上回来时,衣物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 她无奈叹了叹气,将做好的鞋子和衣服收拾在了一起,眼下时辰还早,下午时她便亲自去王府走一趟,花些银钱打点,总是能见到哥哥的。 正月初十是个晴好的天气。 恭亲王府门前一对石雕狮子更衬府门气派,桃木牌匾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乐舒在长街口站定。 不远处可以看见巍峨气派的皇城,恭亲王府与皇城隔街而望,足以见得当今圣上对于世子的喜爱。 宋乐舒并不是什么莽撞之人。 贸然走上正门说自己要见宋知勉,绝对会被那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当做街边要饭的乞丐轰出来。 她沿着小路绕着王府走了半遭,便看到了柳树掩映中,位于不起眼角落里的侧门。 这王府侧门通常都是供一些下人走动的,因此守卫松散,只有一个睡眼惺忪的侍卫抱着刀坐在地上打盹。 许是宋乐舒靠近的脚步声让他醒了神,侍卫抬起眼皮扫了宋乐舒一下。 见她衣着寒酸,侍卫一瞬间也以为宋乐舒是府中什么打杂的下人。 可再看她并未穿王府下人的服饰,便迅速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王府里的人。 侍卫不疾不徐站起身,一边懒散问道:“你干什么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快滚快滚。” 宋乐舒并未恼,她温柔笑笑,从袖子里拿出了几枚铜钱,递了过去:“官爷,冒昧打扰,这些银钱您拿去买杯茶喝。” 侍卫狐疑打量了她一眼,看着躺在她手心上的几枚铜板没有说话,复又抬起头嫌弃地看了看宋乐舒,最后将铜板接了过来。 宋乐舒小小松了一口气。 “说吧,来干什么的?”侍卫道。 宋乐舒连忙应声:“小女姓宋,不知官爷可知道宋知勉?他是我哥哥,在王府任职。” 话落,宋乐舒将包裹往前送了送,企图让侍卫注意到它。 侍卫解下刀,用刀鞘拨了拨包裹,看见露出来的衣服,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像是确认一般,又道:“你说是谁?” “宋知勉。” 侍卫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随后连忙谨慎看了看宋乐舒,不可置信中掺杂着一丝讨好:“你是宋大哥的妹妹?” 宋大哥? 宋乐舒注意到了他口中的称呼,侍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带着些恭敬,真诚倒是不似作假。 察觉到对方态度的变化,宋乐舒一下有了些底气。 看样子,她的哥哥倒是个做事稳妥的主。 竟然能被这些侍卫称为宋大哥。 宋乐舒问道:“这么说你是认识我哥哥了?” 侍卫点头笑了笑,道:“宋大哥虽然是前几日才来王府的,但是世子爷对宋大哥倒是很看重。我也是今儿才听说他还有个这么好看的妹妹。” 见宋乐舒微异的神色,侍卫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话语有些唐突,连忙堆笑:“宋姑娘你等着,我进去叫他一下,你在这等着!” 话落,侍卫连忙小跑进院内。 宋乐舒便依言站在小门这。 她手中捏着那包裹,明明是见自己的哥哥,可是心中竟然罕见的浮起了一抹忐忑。 侍卫的脚程倒是快得很,不过多时便又跑回到了宋乐舒的眼前。 不过却是只身一人。 宋乐舒一怔。 她不由问道:“我哥哥呢?” “宋大哥正在世子身边,世子爷说······让您进去。” 她瞳孔微缩,似是确认般再度问了一遍:“让我进去?” “是,宋姑娘您快这边请,不要让世子爷久等了。” 宋乐舒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忐忑心情更胜方才。 恭亲王府的世子爷······她倒是有所耳闻。不说世子爷那悲惨的身世,恭亲王世子今年也不过十岁,按理来说与自己应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且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怎么能得世子爷的亲自召见? 多番猜测无果,宋乐舒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万不能给哥哥丢脸。 王府的下人倒是未引宋乐舒去正厅。 王府正厅那等地方,都是会见贵客时方用到的,见下人引着自己绕过正厅后,宋乐舒原本忐忑的心反倒安了一瞬。 若是下人径直领着她入了正厅,那宋乐舒一颗心才要更加不安起来。 下人领着她去了花园内。 今日的天气倒是不冷,花园内许些树抽了嫩芽,为一片光秃秃的花园点缀了几抹绿色。宋乐舒远远望去,便看到了花园中的几个身影。 一个穿着富贵的孩子正扎着马步,另一边的男子眉头紧锁抱着手臂打量着。 “世子爷,腿不要抖。” “哦,那我换个姿势。” “不可——稳住身形便不要动了。” “可是我腿酸——” 宋乐舒微微睁大眼睛,她的视线最先落到了那男子身上。 可不就是自家哥哥吗—— 等等。 他······在教恭亲王世子习武?! 宋乐舒踟蹰,周遭的下人们垂着头不敢出声。到底是宋知勉耳力甚佳,率先转过头看见了宋乐舒。 兄妹二人视线相交,无不一怔。 紧接着宋知勉的视线便落到了宋乐舒手中的包裹上,包裹隐隐露出衣物的一角,让他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异样。 宋乐舒不敢出声,她还记着规矩。 自己这种平头百姓见了世子,可是要下跪磕头的。 正当她膝盖一弯,准备双膝扎地时,便看到了世子转过身来。 世子一张如玉般莹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葡萄般乌黑的眼睛带着几分闪烁的光芒,对上宋乐舒后,那份光芒更盛,化作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知黎?!”宋乐舒震惊道。 恭亲王府的世子,竟然是那日长街上的知黎。 这······ 知黎本就扎不稳,看到宋乐舒后情绪外溢更是抖得厉害,他倒是也没委屈自己强撑着,反而收了架势笑着叫了一声:“舒姐姐!” 宋乐舒犹自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之中。 “那日长街一别后,总算是又见到舒姐姐了!舒姐姐瘦了,怎么也不来看知黎?” 知黎小跑着扑过来,在他即将扑进自己怀里时,宋乐舒双膝一弯,欠身福礼。 “民女拜见世子殿下,恭请世子殿下万安。”宋乐舒垂首。 “舒姐姐!”知黎向宋乐舒使了使眼色。 明明是个不大的孩子,可宋乐舒却分明从那目光中读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思。 ——舒姐姐,行礼意思意思就算了,这府里我说了算。 她顿时生出了几分欲哭无泪的感觉。 起身后,知黎倒是没有太忘了身份。他一张粉嫩的小脸板了起来,扫了扫周遭的下人,指了指。 “去做些好吃的!我要留舒姐姐吃饭!” “不,世子殿下不必如此。”宋知勉终是不再沉默,道。 知黎转过头,扬起脸看着宋知勉。 下一瞬却又将头别了过去,显然不想理会宋知勉。 他上前牵起了宋乐舒的手,甜滋滋道:“舒姐姐还没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 见知黎这个态度,她倒是对这位传闻中的世子殿下有了些初步的认知。 没有官家架子、平易近人、乖巧可爱。 看来当今圣上将他教养得极好。 可听了知黎的话,宋乐舒顿时又生出了几分无奈来:“殿下,我从前也不知道您的身份啊······” 听到这里,知黎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来,更添几分可爱。 “那舒姐姐现在知道了!宋哥哥还在这里教我习武,你以后可要经常来找我!” 听到知黎提起自己的名字,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宋知勉抬起头。他从宋乐舒进来时便一直沉默不出声,可听了半天,他猜到自家妹妹和恭亲王府的世子殿下是认识的。 且世子殿下还说筱筱救过他。 这当中有什么渊源? 宋知勉不动声色走快了一些,靠近宋乐舒,沉默着将她怀里抱着的包裹拿了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 宋乐舒霎时心中一暖。 到底还是亲哥哥。 她掩下嘴角的笑容,故意无视宋知勉,继续和知黎说着话。 看着知黎圆润的后脑勺,宋乐舒忽地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道:“殿下,敢问元先生是你什么人?” 知黎脚步一滞。 第15章 身份 元先生常住何处 宋乐舒话方问出口,一直兴冲冲说着话的知黎忽然宁静了。 “殿下?” 就连宋知勉都觉得有些异样。 知黎霎时脊背直冒冷汗。 这些大人······一个两个都这么麻烦吗? 回想起前几日见到元启时,他倒是告诉过自己—— “知黎,如果你有机会见到舒姐姐的话,一定不能说出你和我的关系。” “为什么?” “因为小叔叔是皇上啊,舒姐姐听了会害怕的。”元启耐心解释道。 知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小叔叔人很好啊!舒姐姐怎么会害怕呢?” 听到知黎对自己的夸赞,元启终是绷不住笑了一声:“因为舒姐姐还不认识小叔叔,当她认识朕之后,也会了解到小叔叔是个很好的人,到时候小叔叔就会和她表明身份。” 总算听到了合理的解释,一直紧紧皱着眉头的知黎才缓缓点点头。 “那再见到舒姐姐我该怎么解释呀?小叔叔你快教教我怎么骗人!” 元启微怔,无奈应道:“嗯······你就说我是你舅舅吧。对,说是舅舅总没问题的。” 知黎缓缓回过神来,元启那日的嘱咐在耳边越发清晰。 他倒是没有转头。 从小到大知黎从未撒过谎,小叔叔一直教他做人要诚实——但在知黎的记忆中,小叔叔一直骗人。 虽然大人们说谎言是迫不得已时的自保手段,但小叔叔还是骗人了呀。 今天—— 自己也要走上撒谎骗人这条不归路了。 知黎撇撇嘴:“他是我舅舅!” 宋乐舒讶异。 竟然是知黎的舅舅吗? 她初见元启之后,心中一直存在着疑问。单看元启的周身气场,便知道这是个贵族出身的人物,且元这个姓氏又极少见,她在脑海中苦苦思索了良久,竟都无一结果。 宋乐舒倒是大着胆子往皇家上按过这号人物。 可今朝皇家姓什么—— 百姓当中倒还真是无人知道。 今朝皇帝从前造反时也是打着“广贤”党派的名号,从没暴露过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可见是个极谨慎的人物。 不过那也只是宋乐舒茶余饭后的猜想罢了。可今日一见知黎,才知道这位粉雕玉琢的小郎君竟然是世子殿下,而那长街上的矜贵郎君竟然是世子殿下的舅舅。 也就是说,他是恭亲王妃的母家的人。 宋乐舒捏着袖子的手紧了紧,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缓缓开口道:“元先生常住何处?” 眼见宋乐舒的问题越来越多,知黎心中不住打怵,一张小脸皱在一起,极为苦恼。 宋乐舒倒是看不见知黎的表情。 倒是站在一边的宋知勉看到了,他打断了这二人间的对话,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我倒是还未问你,你是怎么和世子殿下相识的?” 还有那位元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后半句话宋知勉倒是未敢问出口,只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宋乐舒。 看见宋知勉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宋乐舒忍不住腹诽。 不是还和我生气么?怎么现在突然和自己说起话来了?! 她不动声色看了宋知勉一眼,不疾不徐道:“之前世子殿下曾和他的舅舅走散,我便偶然遇见了他,是有过一段缘分罢了。” 宋知勉眼中的狐疑稍稍压下去了一些。 知黎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从宋乐舒见到宋知勉开始便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古怪气氛。 且小叔叔早就告诉过自己,他要等着舒姐姐的哥哥来自家王府任职,知黎便一直在王府中等了一个月,终是将宋知勉盼了来。 可宋知勉来了后却异常的沉默,一段时间王府中的人甚至以为宋知勉是口吃,所以每次说话才一个字两个字的往出挤。 知黎也曾有意无意向宋知勉打探过。 但他却只字不提宋乐舒。 宋知勉便猜到他们两个人吵架了。 不过看现在这二人总算是说了话,知黎松了一口气。若是一会的饭桌上两个人还闹着别扭,那他岂不是饭都没法好好吃了? “倒是未听你提起过。”宋知勉道。 宋乐舒哂笑道:“哥哥,我前几日想和你解释的,可你根本不听我的。” 穿过回廊,王府的亭台水榭每处都精致无比,相比较在泊苑的景色,此处更显出了皇家的豪华。 宋乐舒收回视线,她倒是更喜欢泊苑那番宁静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致。 想到这里,宋乐舒脸上浮现出一抹惬意来。 知黎领着宋家兄妹二人一路去了厅堂。 厅堂内已经摆好了碗筷,就等知黎落座后传膳。知黎率先在主位上坐下,侍候的下人们静立左右,宋乐舒踟蹰止住了脚步,和宋知勉一起站在了一边。 知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椅子:“舒姐姐宋哥哥,快来和知黎一起吃饭!” 宋知勉拒绝:“我乃下人,怎能和世子殿下同席?” 宋乐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暗暗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知黎却一下跳下了椅子,跑到宋乐舒和宋知勉的身边,一边牵起一只手。 孩童软软的手掌带着温热的温度,像是暖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手,他用力拉着自己,宋知勉二人一怔,他从未被孩子这么拉过手。 “从前都是小······”叔叔二字未出口,知黎连忙反应过来,话到喉咙便咽了下去,改口道,“都是舅舅陪我一起吃的,现在他不在,自然就要你们陪我了!” 宋乐舒哭笑不得,她倒是很想问问,知黎独自在王府这段时间是如何过来的? 可看着孩童隐隐带着一丝央求的表情,宋乐舒一颗心瞬间化成了水般。 她想起了长街初见,自己也是这样拉着自己去了京兆尹。 虽然······京兆尹那时一段不愉悦的经历。 有时坐下来细细回想,明明自己算是被知黎连累,可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宋乐舒的心里竟然从未升起过一丝的怨怼。 此刻见到知黎那双如山涧小溪般澄澈见底的眼眸时,宋乐舒的心中霎时化开了一片柔软。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孩子。 扛不住他眼底那份隐隐的央求,宋乐舒脚步不受控地走向饭桌,而后缓缓坐了下去。同时对宋知勉也扬起了一个久违的笑脸。 “哥哥,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宋知勉犹自沉浸在知黎的热情中,眼下宋乐舒的笑容又在他的心头狠狠击了一下,让宋知勉一瞬间如飘入云里雾里。 一瞬间—— 他忽然又觉得来恭亲王府似乎也是个正确的决定。 至少现在,在这段繁忙碌碌的生活中,他终于体会到了一丝安逸和宁静。 可是这个孩子—— 他竟然是新朝的皇室。 一丝复杂的心情在宋知勉的心中化开,他坐的这个位置只要稍稍低头就能看到桌下,知黎那双短腿在桌子下一晃一晃,膳食被摆在桌子上,知黎的眼睛放出光芒,迫不及待写在了脸上。 而一边的宋乐舒视线如水般盈盈,前几日她还皱着眉,现在却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忽然有了一丝危机感。 那位元先生和宋乐舒似乎很熟稔的样子。 那个男人—— 是不是在心里惦记着宋乐舒? 自家妹妹也会在其他男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宋知勉皱了皱眉,太失礼了。 不过既然这位元先生是知黎的舅舅,那么自己只要再多待在王府几天,必然能够见到这位让筱筱念念不忘的男人。 看来自己要在王府待很久了。 宋乐舒执箸,眼见着知黎落了筷子才去夹菜。宋知勉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宋乐舒忽然脊背一凉,转头就对上了宋知勉那锐利的目光。 ??? 哥哥怎么又这么看自己。 宋知勉冷哼一声:“吃相文雅一点,不要丢人。” 宋乐舒碗中的菜还未入口,她一脸疑惑地看着宋知勉,什么吃相文雅不文雅,我这还没吃呢啊—— 宋乐舒顿觉一阵莫名其妙,她忍不住去问宋知勉。 我到底又是哪惹到你了—— 一顿饭便在古怪的气氛中结束,知黎吃饱喝足后满足的看着宋乐舒。见宋乐舒缓缓站起身,一瞬间他以为宋乐舒要走。 知黎眼疾手快抱住了宋乐舒的手臂:“舒姐姐你要去哪里?” 宋乐舒本想是叫宋知勉出去,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见知黎这甩也甩不开的模样,索性打消了这个想法,准备另择机会。 “我站起来消化消化。”宋乐舒解释道。 “我还以为你要走了!” “我现在不走,但是一会是要走的。” “那舒姐姐你过几日还来吗?” 宋乐舒一阵犹豫,听了知黎的话后,她心底倒是隐隐生出了几分希冀来。 她倒是真的还想来。 现在她知道了元启的身份,泊苑那等地方是元启的别苑,她不好时时登门拜访。现在宋知勉在恭亲王府中任职,自己是不是来王府见他更名正言顺一些? 见宋乐舒犹豫,知黎扯了扯宋乐舒的袖子。 他附在宋乐舒的耳边道:“舒姐姐,二月十六是我的生辰。” “舅舅也会来王府哦。”知黎嘻嘻笑道。 宋乐舒一怔。 第16章 泊苑 长街初相顾,念卿朝与暮…… 知黎一张笑脸恬静乖巧,可看着他的脸,宋乐舒的视线缓缓涣散。 她的眼中已经不再是什么知黎了。 而是元启。 “二月十六是么?” 宋乐舒喃喃道。 知黎点点头:“舒姐姐一定要来!” “殿下盛情相邀,我怎么有不来的道理?而且来这里还能看到哥哥,真是再好不过了。”宋乐舒笑笑。 抱着手臂的宋知勉冷哼了一声,别开头。 ——这丫头哪是想来看自己?分明是想找那个什么元先生吧。 不过宋知勉知道自家小妹脸皮薄,倒是没有直接戳破,况且这里外人众多,若是他直接道破女儿家的心思,筱筱一张脸皮绝对挂不住。 宋乐舒在恭亲王府待了半天,傍晚时分才从王府离去。 知黎本欲亲自将宋乐舒送到门口,可是看到宋知勉的视线未从宋乐舒身上离开半分,他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宋哥哥一定是想舒姐姐了,他应该做个乖孩子,不去打扰大人说话才是。 于是知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宋乐舒的手,仰头冲宋知勉道:“宋哥哥,你快带舒姐姐从正门出去吧。” 宋乐舒一阵惶恐:“不,我怎么可从正门——” 知黎干脆推着宋知勉的后背,迫使他前行了一段距离,宋乐舒便只能无奈跟上。 王府内,一直沉默不语的宋知勉总算是舍得开了口,并且正眼瞧了瞧宋乐舒:“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宋乐舒一怔。 什么最后一次? 他是不想让自己再来王府了吗? 她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在袖子中攥的发白,被哥哥这般讨厌,让她顿觉呼吸困难。 可宋知勉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我不希望你再这么累,以后少做些衣服,你还要写字的,仔细熬坏了眼睛。” 关怀的话语如暖流一般缓缓淌过心中,原本心中那些埋怨如阴雨初霁般缓缓散开,露出了一弯明月。 她的眼眸也如明月般,带着点点的笑意。 “宋知勉,每次你和我吵架的时候我都会想——你怎么会是我哥哥?”宋乐舒破涕为笑。 宋知勉抿抿唇,半晌不语,而后即将走至门前时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些银钱,强硬的放到了宋乐舒的手心里。 “你还没回答我那个元先生是怎么回事。” 宋乐舒也不推脱,直接将银钱收了起来。可听到宋知勉的话时,她的动作又一顿,随即脸上带了一分被戳破心思的尴尬。 “快回去当差吧你!” 宋乐舒的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回到家中后,她将那些银钱如实交给了宋勤。本来宋勤对于宋知勉跑到皇家任职一事颇为不满,可看到那真真切切的银钱后,他又有一瞬的恍然。 按照宋勤以前的脾气,他铁定会讲宋知勉和宋乐舒兄妹二人齐齐轰到祖宗祠堂,一顿训斥后再将这银钱丢出去。 若是他们敢顶嘴,说不定连带着他们兄妹二人也要轰出去。 可现在······ 看到那银钱的时候,宋勤竟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抬眼他便看到了宋乐舒带着恳切的目光,她的手交叠在身前,手指掩盖着冻疮,以及薄薄的茧子。 时光真是毫不留情,记忆中筱筱的手还如圆润的玉一般摇着拨浪鼓,奶声奶气冲自己叫着爹爹。 还记得她被宋知勉丢在秋千上下不来的样子,嚎啕大哭金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哭得宋勤心肝直疼。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 宋勤浑浊的目光带着苍老,他自嘲笑了笑,从银钱里分出了一大半,强硬地塞到了宋乐舒的手中。 “拿着吧,父亲能做的不多了,拖累你们兄妹二人了。” 随着宋勤一句话落,宋乐舒眼泪簌簌。 宋家僵硬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宋乐舒压在胸口的巨石便也缓缓落了地。 她抽空去了一趟泊苑。 初春的风褪去了冬日的凛冽,宋乐舒靠近泊苑时便看到了点点绿意中的泊苑正门,耳畔依稀传来市井的喧嚣声,宋乐舒才恍然从蓬莱仙境的错觉中醒来。 她上前轻叩府门,随后便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位婆子开了门。 是位面生的,至少上次来泊苑时宋乐舒没有见过她。 恍然一瞬,宋乐舒以为自己走错了人家。 可婆子开口一言,便打消了宋乐舒的疑虑。 “姑娘可姓宋?” 宋乐舒点点头:“请问元先生在吗?” 婆子摇摇头,宋乐舒眼底的失望如潮水般蔓延开:“是我叨扰了,”话落,她又一阵犹豫,终是将心里的期盼问出了口,“敢问元先生何时回到泊苑?” 婆子和蔼笑笑:“姑娘,我们做下人的哪敢问主人的行程?不过——” 原本宋乐舒已经生了离意,可在听到婆子的话语中带着转圜的希望时,宋乐舒正欲离去的脚步一顿。 “嬷嬷有话便直说。” “元先生曾嘱咐过我们,若是宋姑娘来了便将再交予你几卷《资治通鉴》。”说着,婆子自我肯定了一番,而后连忙让开门,请宋乐舒进去。 宋乐舒随着她走了进去。 婆子将几卷《资治通鉴》交到了她的手上,宋乐舒的树手指渐渐收紧:“那他短时间都不会出现了吗?” 婆子用意有所指的目光看着宋乐舒,随后堆笑道。 “先生说,您抄完这几卷的时候,便是他出现之日。” 宋乐舒的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她将嬷嬷交给自己的几卷带了回去,白日便窝在书斋里继续做着誊写。初春的风和煦温柔,生活露出的希望让最近宋乐舒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除了父亲的身体不见好转—— 父亲早年在沙场征战时便留下了一身的伤,只不过从前在侯府吃得都是顶好的东西,身体自然还撑得住。 但随着前朝一夜覆灭,肃陵侯府如日中天的生活便也成了梦一场。 家徒四壁,父亲又遭了牢狱之灾,狱中不知道受了多少的苦。新伤旧伤齐发,就像是巨树坏掉的根一样,时日久了才渐渐显露出来。 宋乐舒便只能精打细算着家里的开销,省出一部分来为父亲买些补品。 那日从泊苑回来后,宋乐舒一颗心便都扑在了誊写上,不消几日便完成了全部的抄写。 她将字迹整洁的复本装订在一起,再小心翼翼用桐油纸包起来,闻着上面传来的淡淡气味,宋乐舒霎时心安。 可—— 元启真的会出现吗? 宋乐舒自嘲笑笑。 窗外下了小雨。 春雨绵密洋洋洒洒,古语道春雨贵如油,宋乐舒今日一见觉得确实如此,她倒是想不撑伞在雨中闲庭信步一番。 但又恐湿了复本,便只能老老实实打起了伞。 而后宋乐舒迈着谨慎的步子走向泊苑,地面上坑坑洼洼的水如一面面镜子,伞面上的翠竹在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 走至泊苑前,宋乐舒再次扣门。 还是那个婆子:“宋姑娘怎么冒着雨来了?快请进!” 宋乐舒见她没有立刻转身去禀报,心中浮现一丝小小的失望。元启没有来。 “不了,我是来送复本的。嬷嬷,如果您见到了元先生,烦请帮我带一句话。” 婆子屏息静听。 “再次见面时,还望一切都不要那么匆匆。我有许多话想问先生,不知道先生可否赏我个薄面?” 宋乐舒的声音如弦乐般温婉动听,她这般温声细语执伞立在雨幕中,唇畔笑容半起,娉婷袅娜转身离去。 看得泊苑的下人们心都要化了。 怪不得陛下喜欢。 这几日宋乐舒一颗心都扑在誊写上面,书斋的许多书籍摆放杂乱的不得了,她最近倒真是无心经营。 桌案上海摆着从泊苑拿来的几卷《资治通鉴》,宋乐舒小心翼翼将其整理起来,指腹摸索过宣纸时,她心中连日来的躁动被墨迹的馨香抚平。 偶然翻过一页时,宋乐舒的视线忽然停了下来。 书页的一角似乎有几个小字,是她前几日抄写时未曾注意到的。 ——长街初相顾,念卿朝与暮。 宋乐舒心中浮起一抹异样的情感。 这······ 她是不是可以当做是元启的字迹? 短短十个字却苍劲有力,瞬间烙印在了宋乐舒的脑海里,惹得她怔然久久,心如乱弦。 另一边,甘露殿。 泊苑的下人拿了复本后,马不停蹄差人送进了宫里,不过半个时辰带着宋乐舒干净整洁的字迹的复本便出现在了元启的桌案上。 元启面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下人转述道:“宋姑娘说,她希望再与您见面时一切都不要急急忙忙的,宋姑娘有许多疑惑想要求陛下开解,还望您能抽出时间去见她。” 元启皱了皱眉,他敢笃定宋乐舒的原句一定没有这么客气,许是温婉的声音带着些诗意,配上她的嫣然浅笑,一定是让人难忘的景色。 可惜他没有见到。 元启翻过复本,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迹。 翻过中间几页时,他的视线忽然顿住了。 复本的中间夹了一张草纸。 上面有些略微恣意的字迹,但字体依然不缺整洁干净。 是一句词。 前面的一块被人扯了去,只能看到后半句。 ——共饮长江水。 第17章 占有欲 强烈的占有欲席卷而来 将复本送到了泊苑之后,宋乐舒便只身回到了简宁书斋中。 一场春雨细细绵绵浇灌着长安的街道,大雨初霁,骄阳和煦春风拂面,许是这场雨来得太过珍贵,街上的商贩笑容都多了不少。 下午时分,街面上人群热络起来。 漫长的冬天时长安的街道上倒是很少这般热闹,贵妇人携着仆人在街上采购,又有不少的姑娘成群结队,看着小贩上的蒲扇掩面互相打趣。 宋乐舒原本一片怅然的心情也略微晴朗了一些。 她在书斋前支了个摊子,将前几日写好的话本摊在上面,又在旁边摆了各类不同的书籍,而后宋乐舒便站在摊子前等着街上的人们光顾。 许是鲜少有姑娘摆摊子,宋乐舒又是这街坊邻里的“名人”,不过多时便有人围了过来。 虽知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对自己的书没有多少兴趣。 但这在宋乐舒看来可是个不能放过的好机会。 一般的姑娘家若是做这种活计,多少都会带上一些腼腆。可家道中落以来,宋乐舒的脸早就被生活践踏的所剩无几了,正月时为了卖灯笼也扯着嗓子吆喝过,现在自然不怕什么丢人。 她干脆大大方方拿起了前几日自己写的话本,向那些姑娘妇人们推荐着。 宋乐舒不会说什么夸张的言论。 “这几本是近来新写的,里面是些家长里短的内容。倒是有些前朝秘辛在的,我将所见所闻写成了故事。可惜前朝宫妃红颜薄命,各个都是可怜的人——” 宋乐舒言辞间带了一些叹息。 果然,她的话起了效果,这些妇人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同情。 不管是哪家都免不了家长里短的琐碎事,男人纳妾女人间互相看不顺眼,嫡子庶子明争暗斗。若是些大户人家,自然救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 宋乐舒这所写的可算是对了她们的胃口。 就算拿来消遣也好,总好过漫漫时光空乏虚妄。 宋乐舒将书页翻开递给了为首的一位妇人,这妇人是宋乐舒提前打点好的。只要负责吹捧自己就可以了,有人打了头阵,其余人自然有一些凑热闹的心理。 且,她的话本价钱不贵。 果不其然,随着那妇人的一阵引导,围观的女人们顿时起了兴趣,一时之间倒是开始了争抢的热潮。 对于自己所写的内容,宋乐舒绝对有信心。 简宁书斋前的热闹很快就引起了街上其他人的注意,连带着宋乐舒其余的书本也卖出去了一些。 但购买者有,看热闹者自然也有之。 等到人群购买热潮稍稍退去后,宋乐舒的生意便陷入了僵局,看着书摊上还余下接近一半的书,她心中到底是有些失落的。 本以为按着今日的势头,她能赚个盆满钵满。 不过—— 人要学会知足常乐。 宋乐舒这般安慰自己,便沿街坐在了椅子上,看着街上其他的热闹。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的一轮圆日渐渐隐到了层云之后。宋乐舒抬眼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阵凉风吹拂而来,街上的人无不注意到了天气的突然变化,一时之间都有些措手不及。 宋乐舒心中惊骇。 “糟了,要下雨!”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街上的人纷纷被这一嗓子扯得醒了神,许多东西都怕雨淋,一时之间纷纷忙着收摊。 宋乐舒比他们还要焦头烂额一些。 风吹得书页哗哗翻动,她又怕折了书页,可若是动作太小心翼翼又怕不能赶在雨前将书全都搬回去—— 纠结之下,宋乐舒最终以保全书籍为上。 墨迹遇了雨,她连日来的抄写便什么都留不下了。 街上的行人纷纷离去,忙碌的摊贩自顾不暇,根本无人会给予他人帮助。阴沉云压之下是一片又一片的叹惋声,或几声叫骂夹杂其中——老天不长眼,怎么说起风就起风。 雨滴落下,宛若碎玉相撞泠泠,细雨连绵而下,越发急促。 简宁书斋前的书摊被雨浇了个通透。 宋乐舒怀中抱着几本从老天爷手中抢下的书籍,书斋内更有许多都碎了页,外边的书全都泡在了水里。 雨水亦将她浇了个通透。 发丝顺着脸颊流下水珠,肩膀被打湿,她站在书斋的门口看着窗外这越发急促的滂沱大雨。 噼里啪啦的雨豆子毫不留情的打在书页上。 她整个人身体僵僵木木。 宋乐舒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有时候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陷入低谷的人生只会一落再落,悬崖边的日头让你错以为那是初春的朝阳,可被巨石嶙峋所阻碍视线的你却根本不知道,何为人生暮沉。 一直以来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崩断,初春的午后让她一阵阵发冷,明明再困难都没有被击倒过,可一阵猝不及防的春雨让她的努力付诸东流。 孤独在这一刻席卷了她的身体。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出现。 父亲、哥哥、幼时的玩伴、曾经对自己伸出援手的邻里街坊······ 以及那个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元启。 长安的街道上仿佛只剩下了她自己。 宋乐舒干脆站了出去,或许这样的情绪来得有些矫情,可宋乐舒却相放任自己一回。从小的教育告诉她女子要坚强隐忍,哭哭啼啼是勾栏院里的女人用来魅惑男人的手段—— 眼前一片朦胧之际,长街上却出现了几个身影。 宋乐舒嘴角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冒着这么大的雨还要出门,这几个人一定是傻子。 可那几个所谓的傻子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宋乐舒的视线终于被他们所吸引。 为首之人身着堇色氅衣疾步而来,玉冠高束清新俊逸,竹伞破开雨幕,步伐稳健不失风度。 即使斜风下的细雨落在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眼睫上,也没有打破他的半分气度。 宋乐舒怔然。 元启。 他从长街的另一端向自己坚定疾驰而来,临走进简宁书斋前,元启忽地凝滞住了脚步。 周身气场一瞬间压抑了下去。 雨幕中,宋乐舒的身影单薄,那双莹润的眸就像是干涸的井,而她像是雨中翩跹的落叶,狂风四起,无处可依。 他原本准备好的托辞也哑在了喉咙中,袖子中的手逐渐收紧,与他钝痛的心逐渐相应。 倒是宋乐舒先冲着他扬了一个笑容:“元先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元启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般,疾步走上前将伞打在她的头上,而后脱下氅衣,就像是拿着一块绢布般,有些蛮力地擦着宋乐舒的脸和头发。 女孩子家的发髻哪经得起这般动作。 女子柔嫩的面庞自是如莹润的玉般让人爱不释手,可元启没有心思感受这些。压抑和隐忍了许久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扩散,连带着那份强烈的占有欲席卷而来。 也许只要宋乐舒再做些什么自暴自弃的事,元启那正人君子的表象便会瞬间破裂。 一直恪守分寸的元启强硬地揽过宋乐舒的肩,不由分说将她带进了书斋里。 临进门前,元启低声了一句:“去叫马车。” 书斋的门砰地合上。 被宋乐舒搬运进来的书散落在地上,瞬间占据了元启的眼帘。 他的视线落在上面,心中的情绪也在这一瞬间宛如冰封般,不再试探着喷涌而出。 “宋乐舒。”元启叫道。 宋乐舒转过头。 “我来了。” 短短几个字听在旁人的耳中或许有些可笑,但却像是一碗安神汤般,让发了狂的病人瞬间止住。 “你来了?你来干嘛——”宋乐舒嘴上却毫不示弱。 话出口的当晌,宋乐舒便有些后悔。她瞬间讨厌起自己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来,元启不欠她什么,甚至可以说是自己的恩人。 她怎么能对恩人如此冷语。 元启的眼眸中藏着灿烂的星海,宁静时带着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宋乐舒见过许多好看的眼睛,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一双的眸能让人的呼吸凝滞,也让发狂的她瞬间镇定。 元启没有说什么深情款款的话,他一直以来的隐忍和克制不能在此刻打破,如果贸然表达自己的心思,否则一定会适得其反。 “我不来,你便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在雨中痴傻地站着么?还是说,你想更落魄一些,雨后身患寒症,让你的人生更加雪上加霜一些——”元启静静道。 说完话后,他竟没有去瞧宋乐舒的反应,终是懂了刘彻为何能说出金屋贮之那等听来有些荒唐的话了。 元启屈身,捡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本书。 虽然屋中昏暗,可元启眼力极佳,一眼便看到了书页上的内容。 “陈氏哭啼着跪于殿外,寝殿内他丈夫的声音和着女子娇俏的笑声,越发清晰。陈氏叫道‘恩爱两不疑,都是你哄我诓我的吗?’”元启读道。 一瞬间,宋乐舒如被雷击中般,浑噩怔然的状态瞬间被抽离。 她的脸如妆奁中的胭脂。 那时她不久前写的话本啊—— 宋乐舒面露绝望,恨不得一头撞死。 第18章 怜惜 你为什么不理人家? 元启微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格外清晰,他尾音一落,余光便注意到了宋乐舒如胭脂般通红的脸色。 宋乐舒倒是想冲上去一把将话本抢过来,而后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念了。 可当她对上元启略带探究的目光时,忽然怂了。 元启下一瞬对她点点头,见她没有阻止后自顾自又翻了翻书页,随后他嘴唇翕动,竟然又念了下去! “陈氏一改从前阴郁怏怏的情绪,冷眼看着自己已经不爱了的男人,嘴上却撒娇道,‘你为什么不理人家?’” ······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元启一双乌色的瞳没有半点波澜浮现,就这么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读了下去。 宋乐舒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或者说,不敢动。 元启沉默了半晌,而后缓缓抬起头,看着像是落汤鸡般身上滴着水的宋乐舒,见她浑身僵硬,终是忍不住咬牙切齿笑了一声。 随后,元启又将那句极为恶寒的话对着宋乐舒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理人家?” “求求你了······”宋乐舒的声音带着哀求,“别念了。” 元启面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怒气,显然还因为宋乐舒在雨中自暴自弃的举动而介怀。 “你给我过来。”元启道。 宋乐舒迈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今日将誊写好的复本送到了泊苑,是吗?” “元先生明知故问。” 见她还会呛自己,元启心中的担忧消失了一半。可垂眸看见宋乐舒冻得青白的脸色,心里骂着那几个人办事这么不利索,半天了还没有驾着马车来。 这么等下去可不是办法。 他看了看屋内的炭盆,随后按着宋乐舒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在屋内找起了东西。 宋乐舒有些懵:“先生在找什么?” “炭火。” “在你左手边的柜子里。” 元启打开柜门,拿了一些炭火扔进了火盆里,带起的灰尘让宋乐舒咳嗽了几声,元启没好气地瞄了她一眼,随后从宋乐舒手里接过了火石。 试了半天,终于将炭火点着。 微热的气息扩散在空气中,宋乐舒煞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了一丝血色。 元启蹲在火盆前,说来倒是可笑,自己如今竟然做起了生火这样的活计。 看了看一边打着抖的宋乐舒,他暗暗道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宋乐舒什么,这辈子注定要栽在她手上。 这般不爱惜自己又不要命—— 宋乐舒的身子离火盆近了近,元启问道:“你有没有备用的衣裳?” 她摇摇头,元启觉得这个回答倒是在意料之内,毕竟也鲜少会有人在书斋内放衣服。 温热的火驱散了书斋内的一片黑暗,宋乐舒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的视线有些涣散,看到元启时那灰暗的瞳才恢复了一丝清亮。 火光的映衬中,元启的面庞越发清晰。 他蹲在炭火盆前。许是宋乐舒买的炭太过劣质,元启的指腹染上了些轻微的黑色。骨节分明的手指微蜷撑在下巴上,薄唇轻抿,乌色的瞳中透露出了一丝不快。 也不知道是在和宋乐舒赌气,还是因为生火一事而觉得自己拂了面子。 宋乐舒怔怔看着他,见他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了疏离,从前高高在上矜贵无比的元启终于有了一些人间烟火气。 窗外的雨坠落在屋檐上,一片片雨幕将他们二人阻隔在这小小书斋之中。 宋乐舒又有了那股天地肃然,二人孤舟同游的相依感。 元启转过头来,撞进了宋乐舒带着些许温柔的眼眸中。 方才在雨中的她周身带着冰冷和戾气,就像是随时要离这个世界而去一般—— 可现在,她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些笑容。 就在元启心疼化开在柔软心弦上的一刹,宋乐舒眼底的笑意竟越扩散越大,最后只见她樱唇轻抿,笑道:“元先生的口脂真是好看极了。” 口脂? 元启一怔。 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连忙用指腹擦着自己的唇。可却是越抹越黑,连带着白皙的脸颊都染上了黑色。 宋乐舒绷不住笑意。 她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小心翼翼将自己那空荡了一小截的湿袖子递到了他的面前,道:“元先生,不如用我的袖子擦擦,这衣服不怕脏的。” 元启挑挑眉。 宋乐舒话出口后便有些后悔。想起元启的身份,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太过冲动些,毕竟这人可算是半个皇家,怎么能用自己的袖子擦脸? 可下一瞬。 元启执起她的袖子,在自己的脸上缓缓擦拭。宋乐舒被扯得离他近了一些,便看到了他那如画般的眼睫。 很少有男子的眉眼会这么好看。 若是对上这样一双眼睛,相信大多数女子都会有一种自己被偏爱的错觉。宋乐舒亦毫不例外,她从前从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男子的外貌而产生好感。 也许并不只是外貌。 相识以来,元启的所作所为似乎确实给了她不少的偏爱。 可······ 这是不是只是权势加身的富家公子的一场游戏罢了? 他脸上那黑色的痕迹被擦去,元启问宋乐舒道:“干净了吗?” 宋乐舒没有回答,而是平静道:“元启,我知道你的身份了。” 元启的眼眸中瞬间炸开了名为惊愕的情绪。 他捏着宋乐舒袖子的手也缓缓攥紧,逐渐将衣服捏出了褶皱。 若是他再用力一些,相信一定会被掐出水来。 元启心中各种猜测盘旋,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宋乐舒竟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相信自己一定瞒得极好,什么细节都顾忌到了,况且自己身边的人应该没有几个敢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才是。 难不成是宋知勉? 宋知勉在恭亲王府当差的时候察觉到了什么吗? 宋乐舒看着他的表情不断阴沉,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二人间古怪的气氛。 简宁书斋外,侍卫终于赶来了马车,此时正恭候着元启和宋乐舒出来。 元启凝视着宋乐舒,眸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她生怕宋乐舒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怒火,或者是受到欺骗后的自嘲—— 可都没有,宋乐舒还是那般注视着自己。 且楚楚可怜。 看见她浑身还湿漉漉,元启终是将想问的话压在了心底,拿起角落里的竹伞率先开了门走了出去。 侍卫为元启打伞。 元启却撑着另一把伞,大半个身子都从伞下倾斜了出去,将宋乐舒的头顶笼罩的完好。 他一直谨慎观察着宋乐舒的神色。 宋乐舒一家是前朝重臣,宋家落魄的原因甚至完全可以说是怪在自己的头上,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对自己产生嫌恶或是憎恨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她打自己骂自己,那么元启都会站在那里让她打骂。 可若是她做出任何要推远自己的举动的话,元启一定会将宋乐舒囚禁在自己的身边——毕竟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世人都道爱一个人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可元启却觉得不然。 先得到她,才是最安全的。 想要的东西,喜欢的人都要牢牢占据在自己的手中。 可现在—— 元启却觉得有些害怕,他怕宋乐舒真的会推开自己。他是帝王,想占有一个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从前在谋划着如何一点点接近宋乐舒时,元启也产生过直接占有她的想法。 可每次看到宋乐舒那单薄消瘦的身影时,元启都生了一股保护她直至地老天荒的想法。 这可不妙。 元启遏制住拉她手的冲动,沉声在她耳畔温柔道:“你先上马车,马车里面有干净的衣服,你先去换上。” 宋乐舒红着脸对他道谢,而后踩着轿凳先上了马车。 虽然看不到马车里面,可侍卫们无不自觉地转过身。 元启亦然。 不过多时,马车内传来一阵细微悦耳的女声,宋乐舒道:“元先生,您可以上来了。” 元启瞄了瞄几个侍卫,踩着轿凳上了马车。 元启准备的衣服对宋乐舒来说竟然剪裁得体,且上面带着淡淡的熏香,她如瀑的黑发发髻微散,宋乐舒低垂着头红着脸坐在角落。 自己这副模样,真的太失礼。 若是被人瞧到,她宋乐舒这辈子不用嫁人了。 元启递给她一支发簪,示意她道:“宋姑娘,先将头发挽起来吧。” 宋乐舒微若蚊呐般道了一声谢,接过簪子利落地挽好了头发。 元启唇畔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她接了自己送给她的簪子。 元启的衣服也湿了一大半,宋乐舒本欲道歉,可元启却一直瞟着随风而起的帘子,视线盯着长安的街道。 宋乐舒问道:“我们去哪里?” “泊苑。” 她点点头,没有表现出抗拒。在心中纠结猜测良久的元启终是按捺不住,对宋乐舒问道:“宋姑娘对我的身份,就没有半分厌恶吗?” 宋乐舒一怔,随后笑笑:“知道你是世子殿下舅舅时,我是惊愕了良久。但我却觉得元先生是正人君子,毕竟算是皇家中人,隐瞒身份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说什么?” “我······我说虽然你是世子殿下的舅舅让我有些惊愕,但我却并不介意。”宋乐舒怔然道。 元启侧过脸看着窗外,提了提唇角。 很好。 第19章 沐浴 放下气节委身元启 马车行到泊苑时,窗外的雨依稀小了许多。元启下了马车后便接过了下人的伞,自顾自撑给了宋乐舒。 宋乐舒撩开马车帘子便看到了元启撑伞等自己的模样。 泊苑宁静立在雨幕之中,四周翠绿的颜色将这里衬托的更像世外桃源般。 宋乐舒的视线扫过泊苑门口的几个守卫,她低着头提起裙角,便听到元启在自己耳畔说道:“先在泊苑小小休息一下,等到了时辰我就送你回家去。” 这时,宋乐舒才注意到元启的大半个肩头又淋在了雨中。 下人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忙又撑了一把伞给他,于是乎便形成了这样一幅有些诡异的场景——下人打伞给元启,元启打伞给宋乐舒。 宋乐舒诚惶诚恐。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元启的身份,身为恭亲王妃母家的人,可却没有半分架子,多番照顾自己,现在竟然宁肯自己淋着雨还要给自己打伞—— 宋乐舒一番踟蹰之下,终是在即将踏进门时伸手准备接过雨伞。 “元先生,这怎敢劳烦您?还是我——” 正说着,宋乐舒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元启温热的手,宛如触到了烙铁般让她霎时缩回,连带着后半句话都熄灭在了喉咙中。 元启微不可察笑了笑。 “宋姑娘想要伞吗?”元启问道。 宋乐舒点点头,而后元启便直接将伞放到了她的手中。 他自己接过了下人的雨伞,和宋乐舒并肩走进了泊苑内。 下人见了元启后,一个个毕恭毕敬引着二人走向院内深处,到了一处岔路时,元启停住了脚步,对宋乐舒说道。 “宋姑娘脸色倒是不太好,先去厢房稍作休息。” 宋乐舒忽然有些发怔,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原因,从见到元启开始到现在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晕乎乎的状态,她不知道元启带自己来泊苑是为何,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跟着他来的。 现在看到元启转身正欲离去的身影,宋乐舒才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缓缓回神。 从前自己来泊苑一是为了取书,二便是为了结誊写的银钱。 虽然今日他们二人的见面也是因为所谓的誊写,可直到现在,两个人之间却又不仅仅是所谓的誊写了。 元启那双淡泊疏离的眸子中,藏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宋乐舒自认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贫贱无势,元启这等人在她身上图谋不了什么。 除了这些之外—— 她便只能有些自恋的想到元启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知道自己哪点吸引了他,才会让元启一而再再而三打着誊写的旗号接近自己,并且在这过程中保持了极高的耐心,就像是深山中的猎人般,为了珍贵的猎物而蛰伏准备多年—— 宋乐舒忽然打了个冷颤。 元启的身影已经有些远,宋乐舒鬼使神差叫住了他。 “元先生!” 元启止步,转身,微笑看着她。 带着询问的眸光如湖面般宁静没有波澜,让宋乐舒一下从那种战栗的心情中缓了过来。 她的心底萌现了一个想法。 元启这样的身份,能提供给宋家最大的庇佑。 就算他对自己别有所图,宋乐舒觉得那也是目前解决家庭困境的最好方式。 于是宋乐舒问道:“元先生需要我做什么吗?” 倒是元启一怔,反问道:“做什么?我需要你做什么?” “是,先生待我如此之好,小女无以为报。” 若是按话本中的情节,此时必然会有一方说出“不如以身相许”来试探,可宋乐舒不是那等情感奔放之人,她不会说出这等话。 可元启却不是什么含蓄的人。 于是他便道:“宋姑娘觉得你有什么能回报我的呢?” 宋乐舒踟蹰在原地,细雨朦胧了他们的视线,对方的身影在雨幕中不太真切,一切都宛若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美好又不真实。 在这一刻,宋乐舒倒是希望元启能够提出一些要求。 有时候她宁愿被动一些,根据外界而做出反应才是宋乐舒习惯的生存方式,面对着元启一下子递交过来的主动权,宋乐舒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元启面前,宋乐舒永远试探不到他的态度。 一切都只能凭借她的猜测。 但宋乐舒不想在元启面前太过廉价。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元启在宋乐舒的眼中都是个礼仪教养极好的贵公子,他周身的气度便能告诉别人此人的身世——绝非平凡之人。 更何况宋乐舒能够确认,自己对元启亦是感兴趣的。 或者说,是有好感的。 从赵婆后,邻里街坊许多人都向宋乐舒打探过婚配之事,有些甚至还去试探宋家父子,能不能为自家的儿子或是主雇娶到她。 那时的宋乐舒才真正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中,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拼搏,他人眼中的自己都是需要一个大树来依靠的。 若是被迫委身于那些素未谋面之人,不如选择元启来得明智。 宋乐舒一番犹豫后,才开了口:“若是元先生身边缺个洒扫的下人,小女乐意为您奉上微薄之力。” 隔着雨幕,宋乐舒看不到元启的表情。 只听他说道:“洒扫的下人这种身份配不上宋姑娘。” 话落,元启颔首告辞,向着路的另一边走去,宋乐舒猜测他也是去休息了。 泊苑的下人引着宋乐舒来到了休息的厢房。 入门便闻到了一阵清醇的沉香气,屋里两个侍奉的丫鬟乖巧站在一边,看到宋乐舒后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宋姑娘。” 宋乐舒的视线短暂地在多宝阁上逗留了一阵,而后视线一转便看到了一个有些碍眼的屏风,不论是看格调还是装饰,这屏风都不应该摆放在这个位置。 像是注意到了宋乐舒的视线,一个丫鬟缓缓上前伸手要解宋乐舒的衣服。 宋乐舒吓得退了几步,丫鬟忙垂头认错,同时辩解道:“婢子伺候姑娘沐浴。” 话落,宋乐舒一张脸霎时煞白。 “沐浴?为何要伺候我沐浴?!” “主人吩咐过,姑娘淋了雨,既然来到了泊苑那便是最尊贵的客人,一定不能落下寒症。” 宋乐舒紧绷的神经却没有半刻的松懈。 屏风后的浴桶一片氤氲,宋乐舒抵着门板,嘴角浮现了一抹自嘲的笑。 元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在试探自己吗? 如果自己真的在泊苑宽衣解带沐浴,那下一步元启会做什么?留宿自己?而后让自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外室? 还是眼前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 难道元启真是个冷面热心的正人君子,见自己一介女子雨中孤苦无依,所以才带自己回到泊苑,为她解临时之困? 宋乐舒捏紧了自己的袖口,看着跪在自己脚前的丫鬟。不自觉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可心里却宛如一阵阵鼓擂般心脏狂跳不止。 要赌一赌吗? 如果元启真的对自己别无所想,那么她宋乐舒便也算是赌上了名声了。 一旦被邻里街坊知道她宋乐舒只身入了男子的家宅,且宽衣解带沐浴更衣,只怕是名声要差如勾栏院的娼/妓般。 父兄都会拿着家法等着自己。 自己日后那如履薄冰的生活可见一斑。 宋乐舒咬咬牙,暗暗笑道元启真是好算计。将这等艰难的选择抛给自己,他现在一定坐在主卧里饮着茶,好整以暇等着自己的选择。 放下气节委身元启,还是保持教养自立于世—— 她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摆,不断攥紧又松开,最后骨节泛白,宋乐舒感到周身一阵发冷。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前朝和肃陵侯府倾倒的那一日。 她被人扯得跪坐在雪地上,来抄家的人叫着要把自己送入教坊司当娼/妓,而后那些侍卫说要先自己享乐一番。 长安的初雪啊,那么冷。 她那日得赦于气运,随后父兄入了狱,宋乐舒一个人四处求着昔日的亲眷,那些人早就投靠了今朝,依旧过着如日中天的生活。 面对她的苦苦哀求,无不想着如何算计自己,他们眼中流露出的笑容让宋乐舒恶心。 宋乐舒的心一阵阵抽痛,近些时日和父兄连日来的争吵。父亲骂她是宋家的不孝女,兄长对自己的冷落—— 宋乐舒怕了。 她不想再过一日那样的生活了。 宋乐舒闭目,狠下决心般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如玉的肩露在了空气中,她不着寸缕绕过了屏风,入了浴桶中。 氤氲的雾气让宋乐舒的眼睛有些酸胀,她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暖,桶内飘着些花瓣。 那两个丫鬟娴熟地伺候着宋乐舒沐浴,期间不发一言,简直懂事的不像话。 便是从前肃陵侯府也没有这等下人——每个动作都像是提线木偶般,宋乐舒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最尊贵的人。 即便自己不是最尊贵的人,在她们的伺候之下,宋乐舒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去见最尊贵的人一般。 是啊,恐怕今后,元启就要成为自己世界中最尊贵的人了。 第20章 藏娇 宋姑娘可听过金屋藏娇 温热的水轻淋在肩头,宋乐舒看着屋内的陈设,沉香气自有宁神悦心的作用,可宋乐舒此时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心旷神怡。 她反而有些焦躁。 丫鬟用帕子擦拭着宋乐舒的背,她一转头时恰逢丫鬟收帕子,那水直接溅到了宋乐舒的脸上。 丫鬟宛如犯了什么大错般,二人齐齐跪地认错。 宋乐舒眉目微敛看着她们跪倒在地的身影,趴在浴桶边和她们说着话:“你们家主对你们一向都很苛责吗?” “回姑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婢子们既然侍奉主人,那就一定要守着许多的规矩,并非是主人苛责。” 这丫鬟回答问题滴水不漏,简直比肃陵侯府的下人还要聪明。 她们倒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看宋乐舒没有半分恼意,便道了一声婢子们继续为姑娘梳洗,而后齐齐站了起来。 宋乐舒坐在铜镜前,两个丫鬟打开妆奁,正欲为宋乐舒妆点一番,看着铜镜中清瘦的面颊,宋乐舒一阵恍惚。 上次被人这样侍奉,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有人伺候沐浴、梳洗、装扮,对她恭恭敬敬侍奉左右,无一不从。 虽只是一年前的事情,可对宋乐舒来说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丫鬟悄声问道:“姑娘平日喜欢什么打扮?” 宋乐舒透过铜镜,看着丫鬟微垂头询问自己的模样,她绞着自己的头发,问道:“你们主人喜欢什么样的?” 说出这话后宋乐舒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两个丫鬟却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而是恭敬回答。 “我家主人只交代了按姑娘喜欢即可。” 宋乐舒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到现在她都未能清楚的捕捉到元启的意思,一切都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行事。 她的直觉一向倒是很准,可放到元启身上······准不准就是另一说了。 宋乐舒苦笑一声:“那便按着你们的喜好来吧。” 她摸不准元启的意思,相信元启手下的人一定能够知道。 于是丫鬟齐齐道了一声是,便手脚麻利的为宋乐舒妆点起来。 铜镜朦朦胧胧映衬出她有些清冷的面庞,面若瑞雪,额间的花钿徒增一抹娇艳,柳叶眉下双瞳剪水却带着淡淡的忧虑。玉簪斜插发中,更衬她如画般静好。 丫鬟抬手在宋乐舒的身上扑了一些香粉。 宋乐舒抬眸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这般装扮和从前在肃陵侯府中倒是别无二致。 只是这香粉······ “为何给我扑香粉?”宋乐舒故意问道。 丫鬟支支吾吾一阵,才犹豫开口道:“婢子曾听人说过,想要让人记住你,必须要让他记住你的味道。” 宋乐舒不怒反笑,吓得两个丫鬟动作一滞,一时之间不敢再有动作。 她撩起头发闻了闻,确实香。 “你们都是从哪听来的?这话不像是正经人说的。” “姑娘恕罪,婢子多言。” 宋乐舒站起身,洗去一身的污浊和疲惫。虽谈不上容光焕发,但至少浑身轻松舒坦了很多。 接下来,她要去见元启了。 泊苑宁静雅致,初春的天气依然带着一股凉意,但眼前万物绿意萌芽,稍稍安抚了一下宋乐舒忐忑的心情。 下人引着宋乐舒一路到了清月阁,推开门时,宋乐舒正看到元启坐在桌案旁专心致志看着一本书,他卷着书页倒叫宋乐舒看不清上面的名字。 不过他的视线在门刚打开的那一刹便触及到了宋乐舒的身上。 而后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惊艳之色,随后那抹神色缓缓落进了他的瞳孔中,化开了说不出的温柔,宋乐舒甚至在那其中看到了一抹怀念。 下人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虽然阖门的动静不太大,但却像是叩在了宋乐舒的心口上。 “宋姑娘可休息好了?”元启眉眼带笑。 元启站起身,缓缓绕过桌案。 他一身紫色衣袍,腰间点缀着绣着金丝的纹带。乌色的发松松散散,仅用一根银色的带子随意绑着,笔挺中带着几分恣意,与平日相见又是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势。 宋乐舒心如鼓擂。 元启这身打扮,往大了说些叫衣冠不整。 平日男子面见外人时,束冠时必然的待客礼数。除非是极为亲近的家眷面前,才可这般随意。 宋乐舒有些不敢看他,但又不敢错开目光,最终只能将视线落在他的脚尖上:“多谢元先生,小女诚惶诚恐。” 元启轻提了一下唇角,她现在的模样确实算得上诚惶诚恐,连与自己对视都不敢。 “宋姑娘脸色不太好,好像很紧张。” “只是有些不太习惯这身装束罢了,毕竟小女······”话说了一半,宋乐舒音止于此,可元启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毕竟小女家道中落,穿了一年多的粗褐麻衣,做了一年多的粗活。 元启打开桌案上的小盅,舀了一小碗姜汤,见宋乐舒踟蹰缩在角落的模样,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宋乐舒磨磨蹭蹭走了过去。 “喝些姜汤驱驱寒,若姑娘染了寒症那便是元某的不是了。” “宋姑娘不肯喝吗?”宋乐舒还没来得及应答,元启便说了这么一声。 “不······” 元启舀了一勺姜汤,吹了吹递到了宋乐舒的唇边。看着宋乐舒因惊愕而睁大的眸子,元启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觉得这样的宋乐舒很可爱。 可她显然在怕自己,元启又有些不忍心。 短暂犹豫后,元启将汤匙又放回了碗中,手指托着碗递到了宋乐舒面前:“同姑娘开个玩笑,毕竟男女有别,姑娘自便。” 宋乐舒颤抖着手指接过那一碗姜汤,一声不也不敢说出来,闷着头喝着。 她不喜欢姜。 这碗姜汤宛如汤药般难以入喉,也不知是怎么熬的,入喉后一阵辛辣叫她难以咽下,配上心里这般忐忑不安的心情,宋乐舒忽然有哭出来的想法。 她现在更琢磨不透元启在想什么。 元启看着宋乐舒过分乖顺的样子,心中顿时生了几分心疼和不忍,纠结再度涌上他的心头。 他今日叫宋乐舒入府来,打得确实不是正经主意。 叫宋乐舒沐浴也好,把她叫到自己面前也罢,其实都有着试探的意思在其中,元启想拥有她,可又不忍伤害她。 于是几番苦苦纠结之下,元启将这个选择交到了宋乐舒的手中。她怕宋乐舒拒绝自己,可又怕宋乐舒答应自己。 当宋乐舒看到浴桶时,心中一定多番想法翻了个遍。她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轻薄的浪荡子,此番举动在羞辱她。 若是她转身羞恼离去,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不过日后,宋乐舒一定会对自己疏远待之。 到时他元启如果想接近宋乐舒,那简直就是难上登天的事情。 可若是宋乐舒答应了,元启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 他知道宋乐舒迫切想要改变家中窘境的想法,在宋乐舒的眼里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如果他是宋乐舒,面对这样的人的示好,自己一定不会拒绝。 元启苦笑一声。 人啊,就是如此纠结反复。明明之前还说过只要得到人,她的心是否在这于自己来说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但现在看到宋乐舒真的换好了自己准备的衣服,元启心里忽然又浮现了一些庆幸。 宋乐舒想要利用他改变家中的窘境。 元启摸索着手上的玉扳指,他庆幸自己在宋乐舒的眼中还有些利用价值,也为自己的这一抹利用价值而难过。 但宋乐舒来了。 如果她不来,那么日后二人恐怕真的会形同陌路。 宋乐舒在赌。 元启亦然。 宋乐舒终于皱着眉头将这一碗姜汤喝完,刚把碗放到桌面上的一刹,元启又将碗拿了起来,而后又给她盛了一碗。 “再喝一碗吧,初春寒凉,淋了春雨更容易落下毛病,你每日奔波,更——” 元启絮絮叨叨说了一串的话,他抬头与宋乐舒四目相对时,却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中泛着泪水。 她要哭。 她怎么了? 元启瞬间发怔,连忙将滚热的姜汤放到了桌案上,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宋乐舒。他的语气平缓了一些,带着讨好:“宋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乐舒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我不喜欢喝姜汤。” “不喜欢不喝就是了,这就把姜汤倒掉。”元启有些手足无措,同时心里泛起一抹苦涩。 也许姜汤是个借口,她真正落泪的原因······是害怕自己吧。 “对不起元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宋乐舒连忙拂了拂脸颊,低下头不让元启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 元启的心一瞬间忐忑起来。 他开口叹息道:“宋姑娘很害怕我吧。” 元启语气笃定,没有征询宋乐舒的回答,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宋乐舒抽噎着点点头。 元启递过去帕子,宋乐舒大着胆子接过,手方触到帕子时,便与元启宁静如水的目光相视。他扯着帕子有一瞬间没松手。 不过只是片刻后,他便收回动作,仿佛一切只是宋乐舒的错觉。 “我想给姑娘一个选择。”元启桌案下的手握紧又松开,忐忑道。 “什么?” “宋姑娘可听过金屋藏娇的故事?” 第21章 不愿 替她开路,助她腾达 金屋藏娇的故事,宋乐舒当然听过。 古人典籍上曾写过这个故事: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元启此般言论再明显不过。 他着实对自己有意。 宋乐舒掩了掩泪水,抬起眸子看着元启。她料想元启的眸中必然更多的笃定,也许会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势在必得。 可对上那双乌色的眸子时,宋乐舒竟然在元启的眸中看到了同样的忐忑以及犹豫。 “元先生此言······叫小女一时之间无法回答。”宋乐舒吸了吸气,止住了啜泣。 元启道:“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泊苑可当金屋否?宋姑娘愿当阿娇否?” 满屋的沉香气沁人心脾,可宋乐舒和元启二人仿佛被什么扼住喉咙般,那股力量在他们的脖颈间收紧,心脏接连快速跳动,让呼吸也被这种紧张和不安所控制。 宋乐舒沉默了。 元启双眸中的忐忑逐渐扩大,而后那一点点的希望逐渐落空,宛如熄灭的火光,叫他满腔都充斥着那股让人难过的情绪。 宋乐舒拒绝了他。 即使宋乐舒不言,元启也懂了宋乐舒所要表达的意思。只是宋乐舒心存着一丝良善,不愿就此拂了自己的面子。 “也许我是该有自知之明一些,”元启垂头,衣服已经被攥出了一些褶皱,他用手抚着褶皱,仿佛这样就能把它和自己心中的难过抚平一样,“宋姑娘已经告诉我了。” 宋乐舒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那股犹豫再次强烈的迸发而出。 “历史上陈氏善妒骄纵,腌臜手段层出不穷,终是害人害己,落得终老长门的下场······”宋乐舒的声音轻飘飘的,每字每句都格外的清楚,仿佛在告诫自己。 “元先生,我知你戴我恩厚,可恕宋乐舒无法答应。”宋乐舒闭目,终是将这样的一句话亲口说给了元启听。 元启怔然。 虽是意料之内,可真正听到时还是心痛如刀割。 这个选择,宋乐舒做出来了。而这个赌,元启觉得自己输了。 “宋姑娘······”元启叫了一声,可话卡到喉咙,最终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再度抬头,他便看到了宋乐舒那双坚毅的眸子,眼中带着决绝,与刚才判若两人。 此事,无法转圜。 “小女自小在侯府长大,我父有续弦妻妾,虽无外室,但女子所受之困本无二致。现在宋家落魄潦倒,嫁与元先生确实是我家东山再起的手段。” 宋乐舒温柔笑笑,没有带着一丝埋怨,倒叫元启的心里被愧疚和痛苦填满,他此时才缓缓醒悟过来——自己这个举动有多莽撞冲动。 亦含着对宋乐舒的冒犯,且这种冒犯无法弥补。 但宋乐舒却没有拂他一耳光后羞恼离去,她只是平静道:“若我真想用卖了自己的方式来改变家境,早就嫁了那什么安员外做续弦了。元先生从小含着金汤匙,从不用去懂身边人在想什么。” 皇室中人,只需知民间疾苦,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用来拯救苍生的工具。所谓大义,自然不顾身边人的所思所想。 宋乐舒从前极为任性,她是侯门千金,要星星便有星星,也不用去懂身边人想什么、做什么。 但真正落得如此境地时,宋乐舒才懂了这一切。 宋乐舒对着他扬起一个带着疏离的笑容:“我不怪元先生。但望先生以后能够康健。” 她一鼓作气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所想,随后心中被一种名为释然的情绪填满。 徒留元启一人在那里怔楞。 清月阁的门被推开,春风入室拂面,元启却像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直至房门被下人关上,他才如梦方醒。 眼前空荡荡,什么也不剩了。 宋乐舒出了清月阁后,便去了自己沐浴的那间厢房,路上时正好碰见伺候自己的那两个丫鬟抱着自己的旧衣服,说要去丢掉。 宋乐舒见那衣服脏兮兮还潮湿,心中有些抗拒。 可自己不能穿着这么一身回家,定会叫父亲胡乱想什么。 于是她从丫鬟的手里强硬的拿过了自己的衣服,又回到了那间厢房换上。如此,才回了家。 泊苑不管是陈设还是所用之物,无一不精致。她从这走出,眼前的房宅由富贵变得落魄,就像是宋乐舒从前十六载的人生,一点一点变得灰暗。 眼前出现了现在一家人居住的小宅,父亲在屋前活动着筋骨——他终是不再成日躺在丸子床上,肯起来活动活动了。 雨渐渐小了些。 宋乐舒一扫阴霾,告诫自己将方才在泊苑中发生的一切都忘掉,毕竟以后她和元先生都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父亲,我回来了。”宋乐舒远远喊道。 听到女儿的声音,宋勤惊了一下,看到她在雨中一副落魄的模样,连忙上前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宋乐舒的头顶。 父女二人双双进屋。 而后宋勤自然免不了问一番,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明日父亲和你去书斋—— 宋乐舒笑着一一答应。 父亲想要和她一同去书斋,若是换做了以往,宋乐舒必然一口回绝,他忧虑父亲的腿,担心书斋久坐会加重父亲的病痛。 可宋勤却向宋乐舒再三保证,说自己也总要活动活动,不然一双腿更是无法行走。书斋坐累了便回家来,总要出门去看看。 如此,宋乐舒才答应下来。 屋外黄色的迎春花一簇一簇拥挤在一起,阵阵馨香传入宋乐舒的鼻息间,她坐在窗前看着迎春花,怔了神。 -- 元启只身在清月阁中久坐到夜幕四合,见天边挂上了半轮明月,门外响起了侍卫的声音,才缓缓回过神。 他的身体坐得有些僵硬,元启叫人进来。 来人是他的贴身侍卫,名叫杨同,二人在民间时便已经相识,揭竿而起一路攻向长安的路上,杨同多次为元启挡刀。后入了长安,元启便准许他贴身走动,护自己左右。 “陛下,时候到了,该回宫了。”杨同神色复杂,看陛下这模样显然是被拒绝了。 元启转过头,虽他在努力镇定神色,可眼里那难过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倒叫杨同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时候? “杨同,”杨同连忙答应,只听元启继续道,“德诚不是说给予自己所爱的人更好的生活,便是最好的关心吗?” 杨同一怔。 他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几分无奈窘迫,道:“陛下,德诚要是懂这些,犯得上进宫伺候您吗?” ······ “那你懂?” “属下怎么不懂?” 回宫的路上,元启一直陷入沉默中,马车骨碌碌碾在长安的路上。直至回了宫里,他这股沉默还是没有消失。 吓得德诚连忙过来问杨同,到底怎么了。 杨同摆摆手,几番暗示过后德诚大概也懂了陛下出宫遇了一番断雨残云。想起宋姑娘平日倔强的模样,顿时也替元启伤心起来。 元启跑出宫一下午,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既然抽出时间儿女情长,那相应的就要用休息时间补回来。元启为贤朝新帝,在登基之时便决意不能蹈前朝覆辙。 深夜,窗外星子点点,半轮明月高挂。 直至子时末,元启才放下了朱笔。 春日农忙将临,民生所谓大事,朝中官员上奏提出了许多意见,有关种植亦有关兴修要塞。甚至清西郡太守还说要将去年特产的甘蔗送进宫来,还呈了折子问他要不要。 殿内烛火通明,德诚研墨的手缓缓停下,掩着脸偷偷打了个哈欠。 元启道:“让杨同进来。” 杨同靠在殿外吹着春夜凉风,酣睡方不久便被提溜着进了殿,他看见元启憔悴的脸,心中顿时一阵悔过。 他连忙掐了自己一把——陛下都醒着呢,你困什么困? “陛下,杨同来了。”杨同道。 元启:“赐座。” 宫人搬来椅子,杨同踟蹰半天才在元启冷然的目光中坐下,而后又瞄了德诚一眼,德诚连忙醒神,自己给自己搬了个椅子,坐了。 “朕,做得不对吗?”元启道。 德诚起初有些懵,可与杨同对视一眼后,便明白了元启心中所想。这时,只听杨同大着胆子道:“陛下,虽然德诚告诉您要给宋姑娘更好的生活,但不是这么个法子啊。” 元启后知后觉点点头,在心里反复琢磨着。 自己的行为只能用鲁莽冲动来形容,宋乐舒心气高,不是什么那等攀炎附势之人,就算是自己摆出了皇帝的身份,只怕也会得来同样的结果。 且他二人相处时日尚短,手段求来的相守,不能叫爱。 终是他做错了。 元启靠在椅背上,满是疲惫的脸上似有愁云密布。 杨同继续道:“陛下,您依然可以给予宋姑娘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强迫她就范。” “替她开路,助她腾达。” 杨同沾沾自喜等待着夸奖,可眼前的元启陷入沉思中,没有应他。 德诚瞥了他一眼,嘀咕着:“你倒是懂,怎么见你也打着光棍。” 第22章 阿清 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那日淋了雨之后,宋乐舒生了一场大病。 平日里都是宋乐舒端着药碗给宋勤送药,这下倒是置换了过来。宋勤每日自己熬药的时候,还顺带着把宋乐舒那份也带了出来。 望着黑黝黝的汤药,宋乐舒扁了扁嘴,可抬头看着一边长凳上的父亲,他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还意有所指看了宋乐舒一眼。 宋乐舒哑然,看着宋勤有些得意的模样,低头咬咬牙看了看碗中的汤药,闷头一饮而尽。 苦森森的药穿喉而过,宋乐舒霎时苦的浑身发抖,宋勤就像是哄着小孩子一样哄着她。 紧接着,宋勤不知道又从哪里拿出了蜜饯,像是宝贝一眼在宋乐舒的眼前晃了晃,见她双眼微怔一副惊喜的模样,宋勤顿时笑了笑。 “父亲知道你怕苦,特意给你留出来的。” 宋乐舒接过,蜜饯入喉,驱散了苦味。 “看来我这蜜饯还真是留对了,筱筱果然喜欢——” 闻言,宋乐舒卖乖般向宋勤笑笑,宋勤霎时一怔。老泪纵横些许,光阴荏苒,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筱筱也长这么大了,从前自己一回家,她便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白云苍狗,到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还是这一双儿女。 筱筱的手粗糙了许多,宋勤心中涌起一阵心疼。他抬头看着宋乐舒,她一双澄澈的眼睛忽然对自己眨了眨,而后化开了一抹狡黠。 宋乐舒忽然问道:“父亲,你哪里来的蜜饯呀?” 屋内瞬间寂静了一瞬。 宋勤一噎,没答上来。 宋乐舒眼中的笑越来越明显,宋勤老脸一红,几乎挂不住脸。 “你、你这孩子,还打趣起你父亲来了!胡闹!不吃还我!” 父亲竟然还会偷偷藏蜜饯。 “可我已经咽下去了,怎么还给你啊?” “你这孩子!” 宋乐舒乐呵呵听着宋勤对自己的数落,见他急不可耐岔开话题的模样,心里也顾忌着父亲的面子。 顿时,宋乐舒收了笑容,见眼前父亲有些慌乱掩饰的模样,宋乐舒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父亲的身上罕见有了几分烟火气。 不再怨天尤人的宋勤,在宋乐舒病倒时负担起了家里的事务。虽做饭还不太熟练,但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可好过宋知勉许多。 若是宋知勉也在家里,宋乐舒一定要好好打趣宋知勉一番,而后再给父亲戴戴高帽子,哄着他多自食其力些。 宋乐舒在家中享受了几日光阴。 但她也并未懈怠多久。 寒症初愈,宋乐舒虽还时不时咳几声,但身体已然大好,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多了几分精气神。 宋乐舒便去重开了书斋。 在家的这几日,宋勤时不时过来帮忙照看一下店面,但时间都不太久,毕竟宋勤对买卖这一类的活还不太熟练。 虽然能够放下那份心气认清现实,可一下子要他去街头叫卖还是有些强人所难的。 宋乐舒便叫宋勤每日去书斋打扫一下,防止书发霉。这日,宋乐舒一早便来到了丰乐坊,隔壁卖烧饼的阿婆虽然年纪大,可眼力倒是极好的。 一老远便看到了宋乐舒,她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些日子没来?” “前几日淋雨感了寒症,在家躺了几天。莫不是阿婆想我了?” “怎么是老婆子想你?是那卖阳春面的小哥,以为你把店面卖给别人了!” 这所谓的别人,大抵便是宋勤。父亲那日和自己来书斋时倒是未出来走动过,只是闷在屋里帮着抄了一些书而已。 “怎么会?阿婆,我这不是来了吗。” “中午来我这,多送你一个烧饼。” 宋乐舒甜甜应了一声,和阿婆寒暄过后,宋乐舒便进了书斋。 书斋内书籍摆放整洁有序,屋里也没什么味道,看来父亲确实有认真帮她打扫过。 宋乐舒支开了窗子,将一些书摆在了窗前的桌案上。她吸取了前几日的教训,怕春雨来得急,自己一个人来不及收摊,到时恐怕又会发生前几日的状况。 拂着书的手一滞,宋乐舒看着眼前的街道,人来人往喧嚣不停,和那日春雨绵绵时空荡荡的街道完全不同。 以后可不会再有穿着堇色华衣的郎君了。 宋乐舒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了? 书斋的生意不能说是很好,宋乐舒这几日开店之后鲜少有人光顾。偶尔几个光鲜亮丽的阔绰人家走近,目光之中也带着若隐若现的嫌弃,随便扫了扫桌案,根本不会买几本书。 宋乐舒习以为常。 只要他们不来奚落自己,想嫌弃便嫌弃了,毕竟万般皆下品,被人瞧不起也是情理之中。 一连几日,宋乐舒的生意都是这般差。 她无奈叹气,接连几日入不敷出,只能靠着宋知勉的俸禄过活。她也不敢再点什么阳春面,而是早上做好了饭装在食盒里,留着中午填饱肚子。 宋乐舒不习惯吃冷掉的饭菜,她每天早上都会起来早一些,做些糕点,就算是冷了也不会影响味道。 不过这几日宋乐舒倒是总能看到一个穿着邋遢的少年蹲在街上乞讨。 那少年的头发黏在一起,衣衫褴褛之下露出粗糙的皮肤,鞋子也早就磨破了。 街上人来人往,偶有几个人扔几枚铜板进碗里,少年的眼里便亮起星星一样的光芒,低头连连说着谢谢。 宋乐舒的窗子支开,恰好能看到他。 明明是个最无忧无虑的年纪,看着也大不了知黎几岁,可他的双瞳却像是干涸的枯井,只有无穷无尽的渴求。 但宋乐舒自身难保,换作从前,宋乐舒绝对会将这个少年带在身边,侯府不少他一口吃的。 但现在······ 宋乐舒自嘲笑笑,终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便只能将自己的糕点分出一些,左右书斋生意不好,她自己一个人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少吃一些无所谓。 起初那少年收了宋乐舒的糕点,眼眸中的枯井就像是填满了清澈的泉水,脏兮兮的手小心翼翼捧着宋乐舒的帕子——可爱的兔子糕点,这是他讨来过最好的东西。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他连连道谢。 本以为这天赐的好运只是一时,没想到宋乐舒一连几日都给了她糕点。 第四天过后,宋乐舒照常来到丰乐坊开店,这天下着小雨,宋乐舒打着竹伞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远远看到了简宁书斋屋檐下的单薄身影。 春雨料峭,斜风吹着绵密的细雨透过衣衫落在他的肩膀上,那小小的身影缩了缩。 却在下一瞬看到了远处的宋乐舒。 这孩子叫阿清,从前曾在富贵人家做过工,但因为又瘦又小干不了多少活被那户人家赶了出来,从此便流落街头。 “宋姐姐!” “阿清?!”宋乐舒惊异道。 阿清小跑到宋乐舒面前,宋乐舒连忙将雨伞倾斜了一半给他,任由自己的脊背暴露在春雨中。 “阿清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宋乐舒问道。 阿清正要说什么,宋乐舒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道:“雨大,进屋说。” 宋乐舒连忙开了锁,叫阿清进了屋。她将竹伞立在门口,雨滴顺着伞骨在尖端汇聚成流,洇湿了一片地。 “宋姐姐······阿清有话想和你说。” 宋乐舒打开食盒,正准备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几个分给阿清。听阿清这么说,宋乐舒不以为意问道:“是不是嫌宋姐姐的糕点不好吃了?” “不是!”阿清涨红了一张脸。 依旧是兔子形状的糕点,宋乐舒将糕点放进了阿清的手里。阿清的手腕上缠着一方帕子,正是宋乐舒第一次用来包糕点的。 他身上脏兮兮的,只有那藕荷色的帕子还保持着干净。 望着手心里的兔子,阿清罕见地沉默了。 “怎么不吃?”宋乐舒终是察觉到了异样,看了他一眼,问道。 阿清踟蹰再三,嘴唇张张合合半天,始终没敢说出什么,宋乐舒忙着自己的活计,一边等着阿清开口。 “宋姐姐,我······” “宋姐姐,你可以让阿清留在你身边吗?!” 宋乐舒动作一顿。 书斋内归于寂静。 “宋姐姐······”阿清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 宋乐舒转过身来,看着阿清眼眸中的渴求,心中最柔软的弦被孩童天真的眸子拨动,她心中涌出一股冲动,那便是答应阿清的请求,将阿清带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 “阿清,你可能不知道宋姐姐家里的情况,宋姐姐心有余······力不足。” 阿清当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宋姐姐拒绝了自己。这个每天都将自己的糕点分一半给自己的姐姐,也不喜欢自己吗? 阿清怅然若失,连争辩一分的力气都没有。 过惯了谨小慎微的生活,阿清没有勇气去乞求别人照顾自己。 况且他能够看出······宋姐姐的家境清贫。 阴雨绵绵一日,乌云罩在天空散不开,宋乐舒的心帘上一层雨幕同样停不下。 第二日,宋乐舒再来丰乐坊时,却见不到阿清了。 接连几日,阿清都不见了。 第23章 陛下 叔叔和舅舅其实是同一人? 宋乐舒怅然若失望着自己食盒中的糕点,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脑海中不禁想起了阿清。 是不是自己真的太绝情了? 这几日长安不时便会下一阵小雨,不知道阿清在哪里,会不会被淋到? 站在书斋内,却已经见不到对面那个缩着身体的阿清。宋乐舒也曾想过去找找他,可是话说回来,找到又有什么用呢? 阿清许是因为她而去了别的地方,宋乐舒没办法将阿清带在身边,自然而然也没有权利去管阿清在何处。 说到底,人生聚散有时。 过了那几日的阴雨绵绵,长安街道上的行人渐多,宋乐舒的生意也随之好了起来。眼看着外边天气放晴,她将书斋角落里的书也都摆了出来,顺便给书斋通通风,驱散霉味。 前几日生意不好时,宋乐舒也没闲着。她一直在写着话本,笔下的故事比她的生活行进的还要顺利,不过多时便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趁着今日长安街道上人多,宋乐舒将话本也摆了出去。 一连几天,宋乐舒的故事总算卖出去了不少,书斋收入连日稳定,总算见了起色。 二月十四时,宋知勉回家了一次。 宋知勉带回家了一些脏衣服,宋勤气得说他生活不能自理,还叫妹妹给洗衣服。宋乐舒见状忙岔开话题,生怕父亲一生气两个人起什么争执。 她将哥哥的脏衣服收了起来,宋知勉小声对她道谢,又偷偷把她叫到一边。 “干什么啊?”宋乐舒问道。 宋知勉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干净的布,里面左三层右三层包着一对耳坠。做工不太精细,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送礼就是胜在心意。 “送给你的。”宋知勉笑道。 宋乐舒笑着接过,兄妹二人笑起来时嘴巴倒是如出一辙,父亲曾说过他们二人这嘴巴与他们的娘亲极为相像,娘亲当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当时宋知勉还偷着和宋乐舒打趣过,说幸好没像父亲,要不然他长着那么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知道要吓跑多少人。 “你买的?又乱花钱。”宋乐舒嘴角压不住笑容,接过耳坠在耳朵上比量了一下,“好看吗?” 雏菊为宋乐舒的面庞增添了一抹灵动,宋知勉露出几颗牙,笑得倒是灿烂:“好看!” “你有没有给父亲带什么?” 宋知勉神秘兮兮一笑:“给父亲带了一小坛酒,”见宋乐舒脸色一变,他忙抢在妹妹之前开口,“你不要总凶巴巴的,父亲也是该喝点酒了。你年纪轻轻的就像个管家婆,哪个男人敢娶你?” 羞赧气愤瞬间爬上宋乐舒的脸,她气得想去打宋知勉,可是一想从小到大自己和哥哥打闹,每次都是自己吃亏。 遂作罢。 难得宋知勉回家,宋乐舒跑出去买了一块猪肉,回家炒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宋勤垂涎美酒许久,宋知勉算是对上了父亲的胃口。 席间,饮酒畅谈,连日来的烦恼都一扫而空。 宋乐舒不会饮酒,便喝着汤看着他们两个乐呵呵微醺的模样。 宋勤还叫着:“你还能喝多你老子?” “不敢不敢。”说着宋知勉又倒满了一杯酒,耳清目明完全不见醉意,反倒是宋勤双颊醺红,已是醉意满满。 酒坛见空,宋勤砸着嘴品味着唇齿中的酒香,嘟囔着自己真是老了。 宋知勉抢着收拾了碗筷,后又拿着打湿了的帕子给宋勤擦了擦脸,伺候父亲躺下。 忙了一晚上,外边已是繁星满天。宋知勉拿着梯子和宋乐舒一前一后爬上了房顶,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星星。 清风拂面而过,宋知勉酒醒了不少。 “哥哥今天怎么这么勤快?”平日里宋知勉都像个大爷一样,都等着宋乐舒去伺候他。 宋知勉听出了她话中的打趣,自顾自笑了笑,而后解释道:“出了家门才知道这世上活着多不容易,你一个姑娘家吃了那么多苦,哥哥心里有愧。” 宋乐舒掩唇笑着,让无比认真准备道歉的宋知勉浑身发毛,下一瞬他便亲眼看着妹妹摊开了手掌:“既然觉得愧疚,那就快把俸禄交出来!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今天还看你买肉吃了,你这死丫头。” “我和父亲平时菜都舍不得吃,还不是看你辛苦给你买肉吃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着嘴,宋知勉从怀里拿出了银钱,放到了宋乐舒手心。看着远超出常量的银钱,有些发懵,还是宋知勉解释:“主子赏的。” 恭亲王府只有一个主子。 知黎这富家公子哥真的大方得很,出手阔绰—— 宋乐舒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问道:“明天是二月十六,世子殿下的生辰?” 知黎曾和她提起过,还抱着她的胳膊求着她一定去。宋乐舒记得自己当时满口答应,说一定会去。 可现在—— 宋乐舒心里生了几分犹豫。 宋知勉答道:“是,王府忙了一天,明日会宴请宾客,听说会有贵人到访。也不知道是什么贵人,还能贵得过世子殿下。” “对了,世子殿下让你一定要去。” 宋乐舒回神,问道:“你回来不会就为了给世子爷带话的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 ……怪不得王府上下都忙着宴请宾客的事宜,只有他能跑出来,美其名曰休沐半日,其实是知黎派来看着自己的。 宋知勉拍拍她的肩膀:“早点睡觉,明天和我去王府。” 说着,宋知勉顺着梯子爬了下去,站在地上还不忘叮嘱她:“自己下来别摔着。” 宋乐舒无语。 天边星子如玉珠散落墨盘,此时万籁俱寂,长安灯火半歇,唯清风明月与自己相伴。 宋乐舒又不可避免想起了那人。 明日……会碰到他的吧。 再见到他,宋乐舒该以何种身份与之交谈呢?那个场面一定尴尬极了吧? 也许……元先生已经不再记着自己了吧。 人如浮萍聚散,哪有几个人相别再见时还能如初呢? 宋乐舒第二日晨起便和宋知勉一同去了恭亲王府。 恭亲王府热闹非常,早晨时宾客未至,但王府的人已经在为下午的宴席忙着。 虽然知黎还是个十岁的孩童,可朝中之人皆知此子为已故恭亲王唯一的孩子,且当今圣上尚无子嗣,往大了想些…… 就算是过继给陛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毕竟恭亲王世子聪慧过人、心思敏捷胜于寻常孩童,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恭亲王世子殿下这十岁生辰宴都会办得无比盛大。 宋乐舒跟着宋知勉从小门进了王府,看着忙碌的下人们,宋乐舒有些忐忑:“我来这会不会碍事?你不是侍卫吗?不用巡逻?” 恰好眼前一队带刀侍卫走过,宋知勉和他们点了点头,便带着宋乐舒继续走。 绕过庭院,宋知勉说道:“世子殿下近身侍卫,只保护他一人即可。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连带着护着你。” 宋乐舒撇撇嘴。 宋知勉带着宋乐舒一路到了知黎屋里,知黎屋门紧闭,外边还有几个人把手。 “还没醒?”宋知勉问道。 那两个侍卫和宋知勉很熟稔,言谈之间也没有什么顾忌,想来平日里和哥哥多有交好。 “殿下昨天放了一下午的风筝,这会估计做梦都是放风筝。” 宋知勉轻声笑了笑,宋乐舒脸上一片惊讶。 看来这知黎小郎君果然魅力大得很,记得哥哥不久之前才在自己威逼利诱下不情不愿来了恭亲王府,还说着什么誓死不效忠前朝。现在这侍卫做的还挺得心应手。 “你不要说话,别吵醒世子殿下。”宋知勉嘱咐道。 宋乐舒无语。 在门外等了约有一刻钟,屋内传来了知黎的声音,守夜的丫鬟忙站起身,推门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宋乐舒和宋知勉换了个眼神,出声道:“世子殿下,宋乐舒来了。” 知黎声音带着惊喜:“舒姐姐快进来!” 得了允许,宋乐舒进了屋绕过屏风,就见知黎还缩在被子里,一边的丫鬟捧着衣服恭恭敬敬等着。 “殿下还在赖床吗?”宋乐舒温柔笑笑。 知黎脸色涨红:“才没有!” 一边的侍女笑了笑,缓缓走过去要帮知黎穿衣服。可知黎却有顾虑地看了宋乐舒一眼,带着几分害羞:“舒姐姐不要看着我——” 宋乐舒倒觉得这孩子质朴可爱,明明刚才是他叫自己进来的,现在竟然又不让自己看他。 等知黎穿戴完毕,他便牵着宋乐舒在王府里走了一天。生辰宴下午才会正式开始,而宋乐舒这等身份不算什么宾客,她也摸准了自己的定位——今日她是世子殿下的玩伴。 宋知勉便跟着他们两个,看着自家妹妹被扯着去放风筝,又推着知黎荡秋千。王府的人请了杂耍,宋乐舒又陪着知黎看了杂耍。 一上午,这小子竟然都不觉得累。 正午,宋乐舒望着活力满满的知黎,觉得自己头晕眼花,马上就要饿死了。 这时,知黎才想起来:“吃饭了吃饭了!舒姐姐吃饭了!”稚嫩的小手扯着宋乐舒往另一边跑去,直奔屋内。 宋家兄妹特许与知黎同席,宋乐舒也摸准了这位世子殿下的性格。他眼里没有什么主仆分别,对丫鬟也是叫着这个姐姐、那个姐姐,乖得不像话。 午膳用过后,知黎卧在踏上小憩了一会,宋乐舒在一边给他打着扇子。 未时末,恭亲王府宾客零星而至,彼时知黎已经重新穿戴好,俨然与上午时那个风风火火贪玩的孩童判若两人。 王府管家接待客人,知黎不安分地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看着形形色色的宾客,宋乐舒的目光在他们中搜寻,可过了良久,她也未看到自己心中想的那个人。 宋乐舒低头,与知黎炯炯的视线相对。她不禁问道:“殿下的舅舅……还没来吗?” 突然被宋乐舒问到这个问题,知黎懵了一瞬,可连忙便想了起来这所谓的舅舅是谁。 他有些心虚道:“舒姐姐,可能我舅舅不会来了。” 看着宋乐舒怅然的模样,知黎心中撒谎的愧疚感再次浮现,他总不能现在就告诉舒姐姐,其实他的舅舅和叔叔都是同一人吧! “也是,我们两个确实不适合再见面了。”落到如今这种尴尬境地,也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 宋乐舒叹了一口气,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她正准备强撑起微笑面见宾客。可谁知,一阵尖锐的长音忽然打破了古怪的气氛。 “陛下驾到——” 知黎耳朵嗡鸣一声。 坏了!小叔叔来了。 宋乐舒望着院中瞬间停滞的人群,心忽然狠狠抽动了一下。 第24章 偶遇 怎会如此念念不忘 宋乐舒的神色也随着宦官的一声吟唱而复杂起来。 陛下。 就是那个亡了乾朝的人。 在宋乐舒的认知中, 国恨家仇于她而言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历史洪流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拦的,她只不过是见证者。自私些说, 她现在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她怕宋知勉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宦官一声话落, 宋乐舒察觉到宋知勉忽然异样起来,她连忙转头, 看到了宋知勉满面的严肃。 他的表情一瞬间凝固, 宋知勉听着外边齐齐的跪拜声, 双瞳远眺带着一片肃杀。 宋乐舒吓了一跳,忙握住他的手腕,宋知勉的手臂隐隐发力, 拳头也在不断握紧。可在与宋乐舒的手相触后,宋知勉紧绷的身体忽地一滞, 眼中那跳跃的火苗一点一点熄灭, 肃杀褪去。 知黎跳下椅子, 脸上有几分紧张,该用什么借口才能让叔叔和舒姐姐见不到面? 这边,宋乐舒却松了一口气。 宋知勉这副模样, 恐怕不适合再继续待在这里。这终究是在恭亲王府上,一会陛下进了屋怕是再也避不开。虽然宋知勉不是冲动的人,可如果发生什么意外—— 宋乐舒脊背一凉, 身子一抖, 不敢继续想下去。 趁陛下离这里还算远,宋乐舒连忙同知黎道:“殿下, 我突觉身体不太舒服,恐怕吃坏了什么,我可不可以回避一下?如果冲撞圣上——” 听到宋乐舒焦急担忧的语气, 宋知勉神色复杂地转过头,余光正好看到旁边的知黎点头如捣蒜:“舒姐姐快去休息!我叫人送你去厢房!” 话落,眼前皇帝一行人已然到了院门。 宋乐舒忧心地看着那一行人,一边的知黎却显然比宋乐舒还要焦急,小叔叔到了门口,要来不及了! 宋知勉忽然道:“世子殿下,我陪着妹妹四处透透气即可,您不用麻烦。” 知黎只能点点头,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门口规规矩矩等着小叔叔走过来。 宋知勉幽深的眸子晦暗不明,若隐若现的火焰在他的瞳中剧烈挣扎着。宋乐舒心一悸,连忙拉着宋知勉跪下。 一屋子的人跪在地上低伏着头,高呼陛下万岁。 元启一身锦衣华服玉树临风,宫绦压身,端的是皓若云间仙人,却偏偏一脸的肃然,唯见了知黎后眸中才化开了一片柔和。 “皇叔!知黎拜见皇叔!” 知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元启眼中的柔和更加浓烈了一些,摸着他的头道:“朕的知黎今天十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宋乐舒跪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陛下和世子殿下说话的语气若是不听仔细了,必然会以为这是一对父子,任谁能猜到是叔侄。 “知黎以后会越来越厉害!保护皇叔!” 元启轻提嘴角,显然知黎这孩子极讨他欢心。紧接着,元启牵起知黎细嫩的小手准备走向正厅,看着眼前跪了一片的人群,元启刚要开口道平身,手却忽然被人拽的动了动。 他低头去看知黎。 却见知黎挤眉弄眼看着厅内跪着的身影,元启满面茫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眼便认出了那跪着的纤纤身影。 元启心里瞬间咯噔了一声。 宋乐舒。 宋乐舒竟然来了。 坏了!她不会认出自己来了吧? 这该如何是好?! 元启从未如此紧张过。 自从上次泊苑一别,宋乐舒在他心中越发缥缈起来,梦魇时都会想到宋乐舒清冷着一张脸,骂他是登徒浪子的模样。 登徒浪子,他认。 他确实是做错了事,又打错了主意,活该宋乐舒转身离去,断了他的念想。 可元启的梦里还有飞雪连连的冬日,风啊雪啊,像是一把把刀子一样割着,宋乐舒伏在案上,粗糙的手生了冻疮,她噙泪不语,甚至不愿看自己一眼。 打这以后,每每想起宋乐舒,元启的心中钝痛悔悟,想靠近又怕再次伤了她。 “皇叔……”知黎轻轻唤了唤。 元启如梦方醒,他一直未出声,一群人跪得身体直抖。 这该如何是好?! 元启苦笑一声,现在穿了帮被她发现自己身份上的欺瞒,日后只怕是更会讨厌自己,那时他才是一点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再三思索之下,元启牵着知黎的手转过身,回头正好对上德诚和杨同齐齐发懵的眼神。 “知黎啊,朕有话和你交代。” “……皇叔,知黎遵旨。” 知黎有些不情愿地随着元启大步流星往院外走,临了他回头看了看宋乐舒,心里暗暗道了一声对不起。 他唯小叔叔是尊,小叔叔所想就是知黎所念,谁叫他是小叔叔带大的—— 元启直到院门时才想起了一句:“都起来吧。” 宋乐舒等人如获大赦,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一边的宋知勉掐着她的胳膊直接将自家小妹提了起来。 宋知勉冷哼一声:“优柔寡断,果然非心怀大义之人,哼。” 宋乐舒掐了一把宋知勉:“哥哥休要胡说!”她左右看了看,幸好宋知勉的声音不大,没有人注意到。 不过话说回来,这皇帝确实给人的感觉有些古怪—— 而且,声音还有点耳熟。 宋乐舒自嘲笑了笑,只怕是天下皇帝都是一般的肃穆威严,叫她听了耳熟罢了。 陛下带着世子殿下去了别处,这正合了宋乐舒的意,不用对皇帝阿谀奉承,也不用紧张着自家哥哥会不会干出些什么鲁莽的蠢事来。 “你看我做什么?”宋知勉不满道。 宋乐舒学着他的模样冷哼了一声,牵着宋知勉往花园里走:“走吧去躲躲。” “躲他干甚?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做出些什么事吧?” 宋乐舒嗤笑,这傻哥哥翻脸不认账,真应该把他刚才一脸肃杀的模样画下来,这时候又成了自己的不是,还嫌弃起自己来了! 宋乐舒自顾自气呼呼往外走,直接找到了宋知勉的同僚,正是自己初来王府时,他放自己进来的那个小哥。 她叮嘱那个小哥,道:“我刚才和哥哥起了一些争执,他现在不理我。你可要帮我看着他一些,他这人一生气就喜欢用刀胡乱砍东西,要是出了什么事——” “妹妹放心!我肯定看着宋大哥。他这人毛病还不少,多大个人了——” “麻烦您了。” “妹妹客气,宋大哥平日待我不薄,看着他不闯祸是应该的。” 宋乐舒接连客气笑笑。既然陛下已经到了王府,那便意味着离正式用席不远了,宋乐舒今日陪着知黎的任务已经完成,其实本可以离开了。 可今天到底是知黎的生辰,自己受其邀约却不告而别,是谓礼数不周。 且她还有些挂念宋知勉,日后一定要寻找机会把哥哥的心结解开才可,毕竟是在恭亲王世子身边做事,免不了面圣,自己又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他。 宋乐舒走到花园。 前院一片嘈杂,宋乐舒独安一隅,春风拂面,小亭可望湖水波澜,拱桥与倒影成环,一片静好之景。 若是换作从前,身边有小孩子过生辰,她一定会准备些稀罕玩意,再不济也会送些寓意吉祥的礼物。 可今日,眼前之人是知黎,她想不出这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娃娃缺什么,话又说回来,她宋乐舒如今也送不出什么好东西了。 望着眼前的一片宁静,宋乐舒的心中也随之渐渐宁静下来,连日的浮躁褪去,望着此处美景,不用去想生计温饱,亦不用去担忧明日风雨会不会影响了书斋的生意。 若是时光能就此静止便好了。 宋乐舒不知不觉绕过亭子,走到湖边,她闭目深深呼吸着,不知为何心却一阵阵的钝痛,眼前之景和泊苑的处处草木重叠,那个身影亦随之浮现。 宋乐舒忽地惊醒。 她又一次想起了元启。 宋乐舒忽觉有些荒谬,她与元启不过寥寥数面,怎会如此念念不忘? 正当她望着一片波光粼粼景色出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耳边阵阵呼啸,一男子破声喊道:“姑娘不要想不开啊!” 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抱住了她的腰,宋乐舒被带的后仰,直接坐在了地上。 罪魁祸首亦仰面倒在地,摔了个实诚。 “你!你干什么?!”宋乐舒恼道。 杨同揉着自己的肩膀,手肘也传来一阵阵的疼痛,他顿时劝道:“姑娘!虽生活有苦处,可人生怎会处处是坎坷?总有踏平坎坷那一天!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投湖,溺死轻生之人下辈子投不了胎啊!” 宋乐舒一阵气结。 平白占了自己便宜不说,竟然还误会自己轻生?此人言语无礼! 宋乐舒青着一张脸,飞快站起身和眼前之人拉开距离,道:“谢谢你多管闲事了!下次不要胡乱出手,我险些被你扑进湖里!” 宋乐舒暗道今日出门不利,怎会遇上这一档子事。不过眼前之人又是好心,想到这里,宋乐舒定了定神,感谢之语卡到喉咙,又咽了回去。 不成,此人莽莽撞撞,她不要道谢! 她遂福礼转身离去。 杨同坐在地上,一脸发懵。 宋乐舒气鼓鼓往前院走。 前院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显然已经开席良久。春景宜人,知黎的生辰宴也设在了院子里,所来宾客皆朝中重臣,甚至有几个前朝大臣的身影。 席间一屏风阻隔,虽在此处远远看不太真切,但宋乐舒大抵能够猜到那屏风的用处。 是用来遮挡天子真颜的。 虽然这些大臣知道陛下长什么模样,可这毕竟不是在宫廷中,该有的体统礼数总要做到。 宋乐舒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他竟然在此处看到了京兆尹纪山的身影。她当即咬咬牙,转身准备去找哥哥,也好让他护着自己一些。 她穿梭在廊间,拐角处喧嚣更甚,宋乐舒步履不停向前走,却忽然看到了几个身影也向着长廊走来,且阵仗不小,宋乐舒正犹豫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却不成想,那几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待看清来人真面目,宋乐舒霎时愣住了。 第25章 祈求 浮生梦一场,得与你相遇 清风穿廊, 四目相对。 眼前之人亦是怔楞在原地。 他黛色长袍加身,水渍洇湿了袖口。双颊醺红呈醉态,身后的侍从手里正挂着他的大氅, 肉眼可见洇湿。 “宋乐舒?” 未等宋乐舒从怔楞中回过神, 那人率先开口道。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他一双桃花眼醉态毕现, 生了几分勾魂, 记忆中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人, 此时近在眼前。 元启。 他也在恭亲王府。 自己……竟然还能遇到元启。 元启的眸中似是惊喜又似是自我怀疑,竟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宋乐舒?竟然真的是你?” 宋乐舒觉得二人再见时,理应是两两相望无言而视, 气氛中一定是只余尴尬,她想了数种自己的反应, 却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的双腿僵僵木木, 全然无法动弹。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叫了一声:“元先生……” 元启恣意笑了笑, 竟是宋乐舒从未见过的喜悦。 “我还真是头一回梦到你没有骂我。” 宋乐舒一懵。 他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侍从,踉踉跄跄走到宋乐舒面前,宋乐舒一双腿动弹不了,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沉香混杂着酒香迎面而来,叫宋乐舒忽然一怔,她快速回神正欲避开元启的视线时, 他却微弯脊背, 和宋乐舒平视。 “今天比往常梦到的你,要更真切些。” “陛……先生!您醉了!”德诚及时改口, 擦了擦一头的汗,几步就要迎上去将元启带回去。 那些劳什子大臣真是胆大包天,轮着班敬酒, 陛下又因世子殿下生辰龙颜大悦,谁敬都喝! 要不是他将酒洒在陛下身上,只怕现在还要在酒桌上下不来。 怎么就这么见酒没命? 这下好了,还碰到了宋姑娘。 德诚暗道惨了惨了,瞒不住陛下身份穿帮的话,回去他和杨同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见陛下这副模样,恐怕真是醉得不轻,他若是现在将陛下带回去,算不算毁了陛下姻缘? 就在德诚犹豫不决的时候,元启已经停在了宋乐舒面前,他道:“浮生梦一场,得与你相见。宋乐舒,我思你久矣,我真希望能一点点靠近你,而不是在梦里才敢肖想。” 宋乐舒的视线发怔,元启歪着头几分醉意,平日的疏离和防备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了眼底的一片赤诚,像是山涧溪流。 “元先生,你醉了。”她道。 他的视线太过滚烫,让宋乐舒生了退意。可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宋乐舒却见元启身后的侍从也接连退去,远远守在了长廊外,竟是把元启留在了宋乐舒这里。 元启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那日之后,对,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日,是不是?你知道便好,我好多次都想去书斋找你,可我没有颜面见你,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不该试探,不该将你的自尊剖出来——” “元先生……不要说了……” “我要说,一定要说。白日不敢说的话梦里见到了你,就要说清楚,算是我为自己打了个草稿,等我在现实中见到你时,我就能清楚明白的和你道歉了。” “元先生,你要说什么?”宋乐舒的眼中带着问询,放轻了声音。 元启脚步有些不稳,宋乐舒伸手去扶,他却踉跄着脚步靠到了廊柱上,带着愧意看着她。 “带你到泊苑,不该;不顾你名声,不该;不尊重你,不该;试探你,不该;肮脏的念,不该;一切的一切,都不该……” “宋乐舒,你能原谅我吗?” 宋乐舒楞楞站在原地,他……他在向自己认错。为了那日泊苑发生的一切而认错,元启在祈求自己原谅他…… 他在祈求自己。 宋乐舒难以置信,本以为该形同陌路的人如今长廊相见,本以为此生有缘无分的人,在祈求自己不要推远他。 可—— 他醉了。 醉酒之人所言能有几分真?元启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元先生,你在向我认错吗?你可要知道,宋乐舒与你的身份云泥之别,她的眼里看不到什么诗情画意,她不值得。” “宋乐舒,你要不要原谅我?是我不够虔诚?那我懂了,我头有些痛,等我想一想,我该怎么表达清楚我的意思。不能放过梦里的任何机会,说不定你也与我同梦,我之所言即是你梦中所听。” “元启!” 宋乐舒有些感动又夹杂着无奈,他还要说什么,在此长篇作赋,论出个元启三十不该出来? 见周遭的侍从都没有管元启的意思,宋乐舒哭笑不得,他倒是养了一群好下属,真是有眼色—— 元启靠着廊柱倚坐在一边,视线涣散头痛欲裂,却还苦苦思索着,强撑着精神。 宋乐舒踟蹰再三,终是走了几步靠近他,后者抬起头脸上浮现着苦笑,宋乐舒叹息道:“元启,你真叫我看不懂你,我如果不说些什么,你是不是准备在这唠叨一晚上?” 元启那抹苦笑持续着,他仰着面醺红着脸颊,拖长了字眼自暴自弃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宋乐舒轻笑一声。 元启的侍从将这里守得极好,周遭无人靠近长廊。宋乐舒似是被元启打动,终于正视起他这醉态醺醺的道歉来。 “当时我便告诉你,我不怪元先生,那句话不是假的,也不是我用来强撑面子的话。我说不怪你,就是不怪你。” 元启眼眸中欣喜逐渐扩散:“这么说……” “但元启,宋乐舒想要的,要靠自己的双手争取到。你提供给我的捷径,只会让我觉得我宋乐舒一介女子,只是个废物。” “宋姑娘不是废物。” 宋乐舒噗嗤一笑,元启搭着她的手臂,自顾自道:“我带你出去。” “出去?去哪?” 元启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时却一阵头晕眼花,宋乐舒吓得连忙扶住他,可元启只是站在原地缓了缓,随即跨过回廊,宋乐舒看着他潇洒的背影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女儿家,总不能做出这么不雅的举动—— 元启在一边伸着手,等着她。 宋乐舒心一横,家道中落以来这么多出格的事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件。 长街人流不息,穿着襦裙的妇女站在摊前看着团扇,一边的男人们聚在一起排队打酒,偶有几个牵着孩子一脸无奈又不耐烦地听着孩子聒噪不停。 元启和宋乐舒这样的青男俊女,在长街上如无数川流汇入江海般,任支流如何湍急不息,汇入江海后,也只是江海罢了。 “街上人这么多,元先生万要小心,不要出什么意外。”宋乐舒眉头紧锁,对着已经放飞自我的元启叮嘱道。 元启先是用身上仅存的银钱买了一把折扇,此时手中不住把玩着,有了几分倜傥风流公子的模样。宋乐舒倒有些庆幸,如果他不是醉得厉害,自己的心结也不会就这么误打误撞被他解开。 “宋姑娘要不要随元某去当铺?”元启梦游天外,只想着在梦里给自己壮壮胆。 今日是个美梦,醒来不至于梦魇后的空虚无助。 他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带着宋乐舒来到了当铺。 当铺老板是个精明的,一下子便闻出了元启身上的醺醺酒意,只当元启是个纨绔的富家公子,醉了酒出来寻欢作乐。 宋乐舒自然被误会成了元启的心上人,虽衣着登不得台面,但她气质难掩清丽出尘,看着便知道不是寻常庸脂俗粉。 “郎君当什么东西?” 元启将那雕着金鱼的玉佩递了上去,宋乐舒吓得魂飞魄散,忙扯着他的袖子叫他清醒一点,可元启太过执拗,一脸你稍安勿躁、我很清醒的表情。 宋乐舒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铺老板何尝看不出此人眸中醉态?便有意压低些价钱,可这玉佩不论是成色还是雕工实乃上上品,便是官宦人家都见不到的稀罕玩意。 心里不由得高看眼前俊郎公子一眼的同时,心中不住盘算着。 就算卖他五两黄金也是低了价钱—— 但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此二人必急于用钱,不然绝不会匆忙来此,正当他思量时,却见那姑娘开口道:“不好意思,玉佩不当了,您还给我们吧。” 老板笑而不语,除非元启开口,否则他是不会将这玉佩还回去的。 老板有意压价,元启这值钱的玉佩换了二两黄金。宋乐舒有意再抬抬价钱,可元启拿了银钱便扯着宋乐舒出了典当铺。 长街人来人往,与方才别无二致。 只是被宰了的宋乐舒觉得,这街上多了元启这一个傻子。 不食人间烟火,被宰了还乐呵呵拿着银钱打着扇子冲自己倜傥一笑。 “宋姑娘喜欢的,元某今日都能给你买了。就算是这一条街,只要你喜欢,元某也悉数给你搬家里去。” …… 宋乐舒看着元启的目光多了几分无奈,他将那二两黄金放进了袖子里,将折扇合上,一头递给了宋舒。 无奈之下,宋乐舒牵着扇子的一头,看着前面黛色长袍玉冠高束的元启,忽然不自觉绽开了一个笑容。 傻子。 第26章 赠礼 宋乐舒,你可喜欢? 元启从未如此雀跃过。 第一次龙袍加身接受百官参拜时, 他看着空荡荡的身边,脑海中便想着长安长街上出尘绝色,满街的春色也比不过她的温良一笑, 使得从不为女子动心的他也体会了一把小鹿乱撞的感觉。 那时他便想着, 江山美人,他都要。 后来江山得手, 美人却未曾入怀。元启望着简宁书斋中的她温良恭谦, 心中的喜欢更是坚定起来。纵使宋家落魄, 她的眼眸中也不少那股韧劲,仿佛满檐风雪倾倒,也无法让她低头。 元启想护着她, 想捂着她生了冻疮的手,让她漂亮的眉川不再皱起来。 为了心中的这个念想, 元启倒是破了许多诫, 还惹了美人不快, 险些与她形同陌路,落得终身不见的下场。 幸好—— 元启捏了捏扇骨,侧头看着眼眸中水波漾漾的宋乐舒, 此时才体会到了春景艳丽,看着嘈杂的长街也越发顺眼起来。 “元先生看我作何?小心路。”宋乐舒出声提醒道。 元启点点头说了一声好,直到险些与一人相撞元启才依依不舍转过了头, 眼神迷离地看着脚下的街道。 “先生想去哪?”宋乐舒又问道。 宋乐舒总觉得自己和元启在一起的时候, 话都不可避免的多了一些。以前相处时也就罢了,他都是一副清冷有余、矜贵在上的贵公子模样。可今日却满身醉意, 活脱脱像个几岁的孩子,幼稚了许多。 她如果不说话,恐怕元启能扯着自己一直在长街上漫步下去。 “宋姑娘想去哪?” “我想让你回王府, 换了衣服好好睡一觉。”宋乐舒不假思索道,同时内心祈祷着元启能够安分一些,不要再这么醉醺醺的满大街逛。 ……元启的属下刚才办事还挺利索,怎么现在一个两个都不在了,都不知道保护主子吗? 对于宋乐舒的回答,元启剑眉微皱,竟然直接忽略掉了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原来你不知道去哪,那我来想想……墨斋吧,我们去墨斋。” …… “去墨斋作何?” 元启冲她神秘兮兮一笑,而后竟是不再言语。抬起头眯着眼睛费力地看着街上的招牌,对于一个醉酒成这样的人来说,倒是有些为难他了。 宋乐舒无奈带着元启去了墨斋。 墨斋这等地方多是文人雅客光顾,因此生意也稍微冷清了一些,不过宋乐舒打眼望去眉头便跳了跳,此处所卖的文房四宝皆是上上品,价格不菲,寻常人家用不起的。 单单是笔,宋乐舒便见到了几十种,价格不等且用料做工考究,其余墨纸砚更是不用说的昂贵。 元启家中理应不缺此物,且采购这种东西更不应该由他亲自来—— 忽然,宋乐舒有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墨斋的老板出来打了招呼:“郎君和这位姑娘,可要买什么?我们这有上好的澄心堂纸,还有洮砚。郎君这边请您看,都在这里。” 元启问询目光落在宋乐舒的身上,后者的脸上露出了不适,看着元启的目光亦变得复杂了许多,她有意拉着元启直接离开这里。 反倒是元启先看破了宋乐舒的想法,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实用得很。” “可我家中已有文房四宝,不需要这等稀罕物件。” “元某给姑娘赔礼道歉,总要送些东西不是?” 见宋乐舒一副推脱之相,元干脆自顾自选了起来。 满室墨香萦绕鼻间,眼前的元启吸引为自己挑选着合适的笔,而后又细细比对着各类纸张。若不是他气质清俊些,宋乐舒简直要把他当成坊间买菜的阿婆,细心的模样简直极为相似—— 不过多久,元启总算是挑选好了四样东西,脸上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得意。 元启特意叮嘱老板明日将东西送到丰乐坊的简宁书斋,记得要亲自交给他身边这位宋姑娘。 宋姑娘本人无奈之下,终是浮现起了点点笑容。 “元先生破费了。” 宋乐舒平生第一次接受除了家人以外的男子赠礼,还是这等贵重之物。 “宋乐舒,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元启忽然道。 宋乐舒一怔,旋即笑容中多了一丝羞赧,她错开了元启的目光,努力伪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道:“这回总算是可以回王府了吧?知黎一定在找你。” 宋知勉也一定疯了一样的找自己。 “这天底下,最安全的就是我的身边了。就算是你知黎带着你哥哥一起来了,元某也有这个自信。” 宋乐舒一怔。 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元启虽在朝堂之上没有一官半职,但到底是恭亲王妃的母家,听闻恭亲王妃娘家为了支持当今圣上一家造反,提供了不少助力,几乎算是家财散尽。 也正因为如此,在当今圣上心里,恭亲王妃的母家极受尊重,这一家人只有几人在军中有不大不小的任职,不会对皇权构成什么威胁。 而元启这等坐拥金山银山的贵公子,虽然只需知道享乐便可,但周围一定会有暗卫在保护着。 宋乐舒抬头望了望周边的房顶,似乎在寻找着所谓的暗卫身影。 但话又说回来,暗卫若是被她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发现了,那也就算不上什么暗卫了。 如此。原本还担心元启安危的宋乐舒终是缓缓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元先生所言极是。”宋乐舒短暂思考过后,对元启方才一番自信的言论表示了赞同。 “那宋姑娘放下心来了,随我畅快一游。” 元启朦胧的视线终是出现了点点光芒,他捏着袖子中的银钱,似乎在思考着能把这一条街都买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宋乐舒额头浮现出了冷汗。 喝醉酒的人……真的很可怕。 他不会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吧? 这……已经过去了两刻钟的时间了,是不是也该醒酒了?还是说自己应该拉着他到酒楼里点一碗醒酒汤给他灌下去? 元启合上扇子,将一头递给了宋乐舒。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宋乐舒只能硬着头皮再度握住扇子的一头,跟着步履踉跄还醉醺醺的元启走着。 元启此人,极为挑剔。 为了满足元启这般的购买欲,宋乐舒有意扯着他去街边一些店铺,可元启却对那些寻常店面一律看不上眼。 普通姑娘常去的胭脂水粉铺子他觉得那等东西配不上宋乐舒,竟拐了个弯要直奔着成衣铺子去,看着里面款式复杂绣工精美的衣裙,宋乐舒晃了眼睛。 想了一下自己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回家的场景,宋乐舒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元先生,这些衣服我用不上啊,如果穿了它们回家,我岂不是要被父亲认为得了不义之财?” 元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觉得宋乐舒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那我们换一家。” ……不是,她的意思倒也不是换一家,能不能到此为止? 宋乐舒跟着元启逛了一段时间,身子有些乏,渐渐跟不上元启这种醉了酒后兴致冲冲的精力不减反增的人。 父兄喝了酒都会困顿嗜睡,便是外头打雷闪电都叫不醒。 元启倒好,估计一棒子打下去都不会睡。 宋乐舒哭笑不得,察觉到她有些疲惫,犹豫一番后终是走进了一家卖珠宝首饰的店。 店内姑娘倒是多,几乎没有什么男子。 于是元启的出现便是吸引足了他们的注意力,且元启气度不凡,酒醉后更添倜傥。 宋乐舒顶着这些人的注意力,想找个位置坐下来。 可她的目光短暂搜寻了没多久,便被元启扯着扇骨走到了一堆钗饰前。 琳琅满目,精美异常。 宋乐舒到底是个女儿家,见到钗饰不会不心动,且她髻上朴素,没有什么妆点。就连宋知勉那等木讷迟钝的性子见了都嚎着小妹命苦,哥哥不中用。 宋乐舒每次都笑着说那些是身外之物,她不在意。只要父亲和哥哥安好,便是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换不来的。 可不在意只是托辞罢了。 这世上嫌少有女子不喜欢这等饰物,宋乐舒亦不能免俗。 宋乐舒的目光很快被这钗饰吸引,元启怔怔看着她专注的模样,耳边响起店铺老板打趣的声音。 “这位郎君真是深情,叫人看得红了眼。这位姑娘清丽出尘,一眼看去不像是凡间的人物。” 说着,老板取出一枚发簪,瞬间吸引走了宋乐舒的目光。 梅花盛开在枝叶间,银饰通透,簪头小巧精美,是做工精细的东西。 梅花高洁,不是凡物。 元启喜欢这枚簪子。 它与宋乐舒极为相称。 “梅花发簪,宋乐舒,你可喜欢?” 听到元启的问询,宋乐舒稍稍收敛了自己眸中的欢喜,而是转头看着视线灼灼的元启,克制道。 “元启,发簪此物贵重无比,我已受了你的文房四宝,又怎能再受此物?” 宋乐舒眸中浮现起担忧抗拒,叫元启微怔。 第27章 珍藏 谁让他元某人甘愿被宰 面对宋乐舒拒绝的态度, 元启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为赔罪而来,你不愿接受我的歉意吗?”元启轻声问道,声音中若隐若现的祈求让宋乐舒心软了片刻。 非也。 宋乐舒在心中回答道, 她早就不介意这件事了, 就像她说的,宋乐舒根本就没有埋怨过元启。只是她不想接受发簪的原因, 和道歉一事没有任何关系。 男子送女子发簪的寓意……让宋乐舒不敢接受。 宋乐舒压下心中的情绪, 努力平静下来, 而后就用那双水一般柔和的眼睛注视着元启,在这种宁静的目光下,元启也心中的躁动和不安定也渐渐被抚平。 他忽地哂笑了一下, 掩饰住自己那抹被拒绝的落寞:“如此也好,宋姑娘, 我知晓你的意思。” 宋乐舒看着他那明显不太清醒的模样, 不禁怀疑他真的懂自己的意思吗? 一边的老板看着他们二人静默对峙的模样, 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拿着发簪的手隐隐发酸,禁不住打岔道。 “这发簪做工精细, 旁的店可是找不到这么好看的,郎君真的不买给这位姑娘?” 宋乐舒开口拒绝:“不……” 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元启的声音,他目光追随着发簪, 带着几分恋恋不舍的模样:“我买了。” “元先生?”宋乐舒难以置信道, 果然不能信元启,明明刚才他还信誓旦旦告诉自己他懂了。 怎么转脸就变了主意? 元启脸上那抹落寞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释然,眼底的光微微闪烁,他转头看着宋乐舒, 薄唇翕动:“我买来珍藏,不行吗?” …… 宋乐舒无语。 老板喜上眉梢,看元启这醉醺醺说话腔调飞扬的模样,便知道这位还没清醒,扯着元启发挥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元启这么识货一个人,愣是被说得云里雾里。 实在是老板拿准了元启的情感,这世上痴男怨女纠缠不清,情丝斩不断,相思独成苦。 这位郎君显然就是后者。 而那位姑娘不愿接受他的定情信物,这郎君又要买下簪子,显然不会放弃这份情感。老板不多时便说的这发簪和元启的感情一样,此乃天上地下独一份,错过便是可惜。 元启怔然,许是心中柔软的情感被触动,竟然真的顺着老板的话说了下去。 老板了然一笑,不知不觉间将价钱抬到了二十两。 二十两一支发簪。 宋乐舒看到元启交了银钱之后,当即气结于心。 长街风清日朗,可惜街上多了一个冤大头——宋乐舒暗道无奈,谁让他元某人甘愿被宰。 元启将装着发簪的小盒放到了袖子中,看着宋乐舒一脸惋惜的模样,他凑到宋乐舒身边,将扇子的一头塞进了宋乐舒的手心中。 宋乐舒缓缓转过头,原本有些怨怼的情绪看到元启后,渐渐柔和了一瞬。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元启笑道。 看着他专注甚至有些小心的模样,宋乐舒脸上的神色破冰,化成了笑容。 旋即,元启扯着扇子向着长街另一头走着。 天空几缕云被夕阳染上一片薄暮的丹红,晚霞烧了半边天。远远看去,长安的亭台楼阁都在薄暮的夕阳下染上了微微的赤色,就像是少女羞赧的脸颊,忽忽几个眨眼的瞬间,美景便镌刻在了元启的心里。 晚霞不如她。 元启在心中下了断论,他已经沉浸在这场梦中许久,头脑酸胀感侵袭而来,胃中的酒正翻腾着,叫元启此时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疲惫。 一边的宋乐舒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状,她有意带着元启回王府休息,可元启却摆摆手,寻了个台阶,直接坐了下去。 宋乐舒一怔。 王公贵族多嫌弃市井杂乱,可元启这模样就像是坐在了什么软椅之上,没有露出半点不适或嫌弃。 他用袖子擦了擦一边的空地,招招手叫宋乐舒过来。 宋乐舒坐在他的旁边。 被疲惫和酒精侵蚀的元启显然疲乏至极,他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就这么静静坐在一边凝视着天空。宋乐舒怔怔看着他。 元启的性子……大抵与他的出身有关。 乾朝乱世之下百姓生活艰苦,地方的豪强大族聚集在一起,渐渐发展成了规模,便也是造反乱党的前身。 当今皇室也是那些豪强大族中的一份子。 按元启的身份,估计当时在乱党中也担任个一官半职,每天跟着一堆人打打杀杀,自然比那些从小没经历过风雨的纨绔公子要随和一些。 宋乐舒觉得自己思考的极有道理。 她和元启在此享受宁静时光,一边的杨同和德诚得了暗卫的通报,说元启身体不适,再随便逛下去恐怕会有危险。 原本坐在一起讨论着陛下今日进展能否顺利的二人瞬间弹跳起来,杨同立刻带着几个身手利索的侍卫打扮成随从的样子,去找寻元启和宋乐舒的身影。 长街上人来人往,杨同却一眼看到了席地而坐望天惬意的陛下。 ……看起来不像有事的样子。 不过陛下那种性子,估计难受也会忍着。如此,杨同几步上前,道:“先生,是时候该回去了。” “你也来了?晚上和我们一起去河边看烟花,正好我愁没人划船——” …… 看着元启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杨同真怕他一个翻江倒海将酒全都吐在宋姑娘的身上。 陛下醉了酒和平时截然相反,杨同只能耐着性子劝着,可元启却渐渐不搭理他了。 杨同悄悄上前,附在元启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元启神色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身。 宋乐舒一脸疑惑。 元启转身正要和宋乐舒说些什么,可下一瞬,元启却身子一软,竟然晕了过去。 杨同飞快揽住元启,对宋乐舒堆笑道:“姑娘你看,先生真是,说晕就晕了。” “这……” 宋乐舒瞠目结舌,她合理怀疑是杨同动了什么手脚—— 对上宋乐舒怀疑的视线,杨同轻咳一声,正色道:“我家先生原本酒量不错,可今日殿下生辰,实在是过于开心便多饮了几杯。毕竟先生为人亲和,同先生交好之人实在是太多了……” 杨同聒噪不停给元启戴着高帽,宋乐舒看了看闭着眼睛脸色醺红的元启,忍不住打断他道:“那个……你还不带元先生回去吗?他肯定很不舒服。” 杨同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堆笑。 第28章 清醒 朕做了一个梦 元启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朦朦胧胧间, 他仿佛在梦中看到了宋乐舒,和她二人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中畅游,宋乐舒与他的态度从未如此和顺, 就连之前的心结也趁此机会解开。 仿佛是睡得有些久, 元启头一阵一阵的疼痛,双脚也有些肿, 仿佛真的去长街上梦游了一番。 甘露殿内, 德诚正吹着一碗热汤, 看到元启转醒后,德诚脸上担忧的神色终是安定了一瞬,而后将那碗热汤放在了桌案上, 上前问道。 “陛下醒了?可还有哪不舒服?要吃些什么的话老奴这就叫他们去准备。” 想起自己脑海中浮现的长街景象,元启恍然发现自己记忆中最后一幅画面便是杨同的身影。想到这里, 他环视了一圈殿内, 没看到杨同后, 突然出声问道:“杨同呢?哪去了?” 德诚替杨同捏了一把冷汗。 “老奴这就叫他过来。” 德诚走后,元启起身坐在了桌案前,拿起那一碗热汤并轻轻吹了吹, 而后囫囵饮下,安慰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热汤滑过空荡荡的腹中,一股暖流自其中流淌而过, 叫元启浑身的疲乏稍稍缓解。 德辰和杨同一前一后来到了殿中, 杨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带着几分紧张。 元启打量了他一眼, 平静道:“朕做了一个梦。” 杨同吞了吞口水,只能顺着元启的话问了下去:“敢问陛下做了什么梦?” 元启面色微红,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朕梦到自己去了大街上。”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半晌才把自己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接了下去:“梦中朕乐不思蜀,最后是你出现,将朕——”元启拖长了字眼,幽幽道,“打晕带了回去。” 杨同顶着元启那带着笑意的桃花眼,腿肚子发颤着。 此时元启的笑在他的眼中毫无和煦之感,甚至还带着些不怀好意以及若有若无的试探。 宛若对自己的凌迟。 杨同只能在心里揣测着元启的意思——陛下究竟是真的糊涂,还是在吓自己? “陛陛陛下······您睡了这么久不,可有哪里不适?小人去给您叫御医来——” 思考无果,杨同脚底抹油就要开溜。 倒是元启看着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笑出了声,制止道:“你跑什么?朕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昏君,会因为一个梦境而治你的罪。” 他笑容不似掺假,语气轻松叫德诚和杨同齐齐一懵。 而后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本想在对方的眼神中找寻答案,可却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疑惑。 陛下这酒喝的—— 元启悠闲自在饮着热汤,此时夜半时分,墨蓝色的天空星子闪烁明亮。元启放下碗,踱步到窗前,身后的杨同和德诚极有默契的沉默不语。 德诚自然是顾忌着陛下的面子。 若是他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的话,绝对会让陛下觉得自己颜面荡然无存,更何况还是在宋姑娘面前做出了那些事情—— 而至于德诚么,自然是顾忌着自己的小命了。 当时情况特殊,杨同不得不采用了一些特殊手段使陛下晕倒。 本来他还在忐忑的想着如何找个借口让陛下息怒,可现在看来,似乎省去了这个麻烦。 甘露殿外宫卫静立在黑暗中沉默的宛如陶俑般,地面上的青砖在月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元启目光越过重重宫门,仿佛远眺到了宫外。 夜已深沉,想到明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元启不得不转过身,准备躺下就寝。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一边的杨同和德诚,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两个人如获大赦,正欲离开时却发现元启忽然愣住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桌案上的一个小盒子上,盒子周身古朴带着几条简单的花纹。 元启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梦里······他好像深情被拒,然后将簪子自己收了起来。 那个盒子和这个盒子是一样的。 月朗风清,殿内的三个人齐齐愣住。 元启瞳孔微缩,本是宁静清凉的春夜,却让他有了一股窒息感。 不是梦—— 二月十九,元启忙了一天的政务终是得了空闲休息,下人递来冰凉的帕子,元启细细擦着自己的手。 一边的宫女低着头,余光却能看到陛下如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指,他的掌中几个薄茧,腕上还有几条细微的伤疤。 倒是为他更添了几分神武。 元启将帕子放到了一边,宫女极有眼色的将帕子收走,也不再逗留,知趣退下。 春景不可辜负,元启位于太池亭中,手执笔墨勾勒于纸上,不过多时,他笔下的女子恬静微笑。 一边的德诚认出了画上的人便是宋乐舒。 元启一边画着,一边同杨同几人说道:“听说前一阵宋姑娘的书斋生意不太景气,你们想点法子帮帮她。” 杨同一怔:“陛下想怎么做?” 元启冷哼一声:“朕要是知道怎么做要你作甚?” 杨同用手肘捅了捅一边的德诚,德诚立刻上前解围。 -- 宋知勉在恭亲王府的俸禄不低,自家哥哥一身功夫俊朗,在恭亲王府还顺带担任了知黎师父的角色。有了宋知勉的助力,纵使宋乐舒最近生意不佳,可一身的担子也轻松了许多。 宋乐舒话本中的故事接近了尾声,深宅大院的恩怨极受这些姑娘妇人们的喜欢。 看着简宁书斋前极为热情的人们,宋乐舒微怔,她从前倒是从未想过自己的话本能够受到如此的欢迎。 凭宋乐舒一人之力所抄的复本不过多时便被抢购一空,书斋前聚集的人群依依不舍的散去。 宋乐舒手中捏着仅剩的话本,看着天晴日朗,忽然有一种转运的难以置信之感。 心情愉悦的宋乐舒这日准备早早关店,去买些吃食带回家去。 申时二刻,时间尚早。 她将一些没有卖出去的古籍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如此折腾了几趟,额头上自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好在已经搬运完毕,不用再折腾了。 宋乐舒正准备关书斋时,却有一男人远远走来,离书斋还剩二尺距离的时候,他便急忙出声打断了宋乐舒正准备关店的动作。 “姑娘稍等!” 宋乐舒一顿,回头与那人四目相对,见对方笔直的走向自己的方向,她才确认了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先生日安,敢问可需要什么书籍吗?” 这位先生脸上留着两缕小胡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衣着不太富贵,但胜在干净得体。 他见了宋乐舒后没有因为宋乐舒是一介女流而露出半分嫌弃,反而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宋乐舒受宠若惊,亦还之一礼。 “女郎日安,在下乃安海书院的先生。” 安海书院—— 宋乐舒小小惊讶了一下,安海书院的名声在长安各家书院之中并不太响亮,安海书院多教些平民子弟,学费不高,很受百姓的欢迎,因此还是有一些名气的。 这时,宋乐舒看着这位先生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仰,少了那份警惕。 既然是书院的先生,那宋乐舒便觉得自己可以稍稍安心,不用紧绷着弦。 宋乐舒让步,请先生落座,倒了一杯温水,含蓄笑笑:“小店俭朴,还请先生见谅。” 先生道谢,开门见山同宋乐舒谈了起来。 安海书院的先生是来找她订书的。 听了先生的目的,宋乐舒惊愕了一瞬,安海书院是何等地方,哪用得着来找她这等书斋订书? 难不成是什么难寻少见的古籍? “非也,只是些四书五经罢了。” 宋乐舒更加愕然,先生笑道:“书斋最近新招了些学生,原本的书不太够,特来找女郎补进一些。只因此次需求书籍有些多,已经走了几家书斋,好巧不巧,儒家典学恰巧空了不少。 “所以特来简宁书斋,希望能够购买下女郎这里的。” 宋乐舒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四书五经再常见不过,书斋多会有售,又怎会断货? 但宋乐舒却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没有直接了当的问出口。左右送上门来的生意,安能有不做的道理? 宋乐舒将简宁书斋内所有的儒家典学悉数卖给了安海书院,这位先生同宋乐舒约定后日申时来简宁书斋取书。 送走了这位先生,宋乐舒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跑了两家长安的书斋,想要打探一番。 超出宋乐舒预料的是,这两家书斋的儒家典学恰巧断货—— 宋乐舒有些意外,难不成真是苍天眷顾自己,将这生意送上了门来? 安海书斋倒是没有让他做亏本的买卖。 后日取书时便同宋乐舒当面结了银钱,所给的价格比寻常的价格高出一些。若是换作从前,她一定会将多出的银钱还回去,而后再讲一些道理表明态度。 但现在今非昔比,宋乐舒便将那些礼义抛在了身后,对来取书的几个人道了谢。 随后,她捏着银钱去买了一些吃食,从宋家落魄以来,父亲便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不少。今日自己赚了银钱,自然要多买些东西回去。 宋乐舒径直去了酒楼,想给父亲打些酒回去,让他老人家开心开心。 酒楼的对面是一家茶馆,与其他店铺冷冷清清的生意相比,这家茶馆的生意倒是好了许多。 茶馆一楼坐着不少人,说书先生在台上卖力讲着故事,宋乐舒站在对面的酒楼,隐隐能够听到对面传来的喝彩声。 就像是被那声音吸引着,宋乐舒缓缓走了过去。 第29章 窃取 这故事哪来的 从外边看去, 小二层的茶楼看起来比街上其他的店面要更加显眼。今日的风还算凉爽舒适,茶楼的窗子开着。 这也使得宋乐舒能够看到里面。 台上的说书先生手执醒木,对着一众兴致勃勃的人说着书里的内容。 宋乐舒听得那故事中的痴男怨女, 觉得有些熟悉。不过这世上话本中的故事大抵相同, 无非是情丝斩不断理不清的悲情罢了,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宋乐舒正欲转身回到酒楼, 店小二正准备告诉她酒菜已做好, 宋乐舒却在抬起脚步转身的瞬间, 被身后说书声再次吸引住。 说书先生口中不断念着陈氏云云—— 陈氏。 宋乐舒所写的话本主角也是叫这个名字,可巧了不是。 “陈氏经过那一遭折磨,已然明白在这深宫之中, 什么所谓的感情都是靠不住的,更何况是帝王家······” 宋乐舒当即懵在了原地。 这不就是自己话本中的故事吗? 怎么会被说书先生讲出来?! 宋乐舒对街对面的店小二示意, 唤了一句:“请稍等, 我随后再来。” 左右她已经付了银钱, 店小二不怕她跑,便招招手示意自己听懂了。宋乐舒转身折返,进了茶楼内。 茶楼内听书的人不算太多, 但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听着说书先生讲的那故事,端茶倒水的小二拎着茶壶靠在柱子上,看到宋乐舒进门后, 悄声迎了过来。 “姑娘一个人?这边请——” 宋乐舒的耳朵依然还在竖着去听那故事, 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小二的指引落座,她随便点了一壶茶水。 与此同时, 听着故事的内容,她的心中越发确定起来。 这就是自己话本中的故事。 同时疑惑也萦绕着宋乐舒,自己话本的故事中怎么会在茶楼中被说书先生讲述?且这其中无人通知自己, 在自己未知的情况下,自己的故事就这么被人拿走了—— 宋乐舒看着随故事而哀婉叹息的人们,心中觉得荒谬至极。 “这陈氏可真是惨,怎么就进了宫。” “女人都是这样喏,没有选择的权力······” “看来官家的女儿也是身不由己啊。” ······ 宋乐舒的耳朵已然听不进去旁的东西,什么茶楼都成了幻影,此时她的眼中只有那拍着醒木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 愤怒灼烧着宋乐舒的全部感官。 正当她怒火中烧险些失控时,店小二拿着一壶茶水轻着脚步走到了宋乐舒的面前,并且极为热情的将宋乐舒面前的茶盏倒上。 茶香沁人心脾,将宋乐舒稍稍回神。 店小二躬身正要退去,宋乐舒忽然叫住了他。 “这故事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停下脚步,茶楼内几乎每个半路来的客人都会这么问一遍,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解释道。 “这故事名叫《后妃志》,讲的是某朝贵妃陈氏的故事,十五那天刚开始讲,姑娘来的不算晚。” 宋乐舒面上一抹讥讽的笑容:“这故事是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是咱家先生根据话本改的——” 说书先生放下醒木,忽然觉得一阵冰冷的视线跟随着自己,他抬起头在人群中茫然寻找了一阵,随后便看到了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正牢牢盯着自己看。 旁边的那新来的店小二正低着头和她说着话。 与说书先生对视后,宋乐舒胸腔中的怒气非但没消散,反而又涨了几分。 她冷笑一声转过头,终于肯看着店小二说话:“哪家的话本?你们先生自己写的?还是你们先生——” 宋乐舒一句话尚未说完,店小二却愣在了原地。 “宋姐姐!” 熟悉的称呼响在耳边,随着宋乐舒的话语被打断,她眉川微微舒展,眼中化开怔楞。 叫她舒姐姐的这位店小二年纪尚轻,一双眼睛清澈难掩惊喜,虽然面庞消瘦的有些塌陷,但看着却并不讨人厌。 宋乐舒的记忆中自己并没有一个这么清瘦的“弟弟”。 “宋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宋乐舒微怔,不断在脑海中搜索着眼前这位少年的身份,几息之间,宋乐舒便想到了一个名字:“你是······阿清?” 回答宋乐舒的是他坚定的声音:“是我!宋姐姐还记得我!” 宋乐舒脸上惊喜化开。 前些日子还蹲在街边消瘦邋遢的乞儿,今日竟然穿着整洁的衣服,还有了可以养活自己的活计。 看着他眼眸中神采奕奕极为开心的模样,宋乐舒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消散,连带着愧疚感都无影无踪。 “你在茶楼谋生?” 周遭的人依旧认真听着说书先生的故事,许是说到了激昂处,人们的情绪有些激动。 阿清深知这里不方便说话,便带着宋乐舒走到了一边。 这里离人群嘈杂处稍远,阿清说道:“是了,我居无定所,之前在丰乐坊遇到宋姐姐后,便想着自己确实不能拖累他人。” 随着他话语一顿,宋乐舒的脸上浮现一抹愧色,不过阿清没有给宋乐舒难堪的意思,而是继续解释道:“正好这里招人,可是给的钱太少了他们都不愿意来,我只想着能吃口饭,就来了!” 阿清扬起笑容,露出了一颗虎牙,灿烂如阳光,完全看不到生活给予他的阴郁。 虽然阿清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但宋乐舒的心中还是浮现了一抹怜惜,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好孩子,辛苦你了。” “本来我想着赚了钱去找宋姐姐,把你请我吃的糕点请回去,可没想到今日就碰上你了,”阿清顿顿,脸上渐渐浮现出疑惑,“宋姐姐,你刚才好像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可是这说书先生惹恼了你?” 随着阿清的话落,人群喝彩声到了极致。 宋乐舒的脸色越发黑了起来。 她本有意瞒着阿清,可仔细想了想,阿清在这茶楼中做着营生的活计。自己的话本成了别人的故事这件事,宋乐舒是一定要追究清楚的。 与其那个时候让阿清被动知道,不如自己主动告诉他,也好了解更多的情况。 “你有所不知,你们先生讲的故事,正是我写的,”宋乐舒转过头,压下眼中愤怒的火苗,“今天也是巧,被我亲自撞见了。” 她苦笑着看着阿清,正准备回答阿清更多询问的细节。 可阿清却没有丝毫质疑,听了宋乐舒的话后,他的眼中也被一股名为怒火的情绪填满,他几乎是忍不住跳起来。 “这说书先生怎么这样?他怎么能窃取宋姐姐的故事?!” 说着,阿清一甩手边用来擦桌子的帕子,怒气冲冲就要冲到台前,如果宋乐舒不拦着,阿清倒是极有可能直接把那说书先生拉下来揍两拳。 这孩子怎么比自己还冲动? “冷静下来,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更何况你还不一定能打得过人家。 “宋姐姐就要忍气吞声吗?” 阿清直指宋乐舒内心深处的纠结,思索一番后,宋乐舒叹气道。 “当然不会,那毕竟是我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阿清认真听着宋乐舒说着,她见阿清没有了那股冲动劲,才继续说道:“这件事纵使是报官,恐怕官老爷也不会理的。我先试着和这说书先生谈谈。明日吧,今日有些晚了。” 宋乐舒思考之后得出这个结论,阿清看着她有些无奈的样子,也明白了宋乐舒的苦处。 这世道的人都捧高踩低,阿清是一路被人踩着走过来的。 “好,宋姐姐。这说书先生明日来得晚,你记得明天酉时初再来,到时候阿清陪你一起去!” 宋乐舒理解阿清想要帮助自己的心情,但她仍旧一口回绝了他。 “不必,你也有些难做,只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好了。” 阿清满眼感动,看着他乌黑闪烁的眼睛,宋乐舒内心一阵柔软。 从前她也有些堂表兄弟,不过那些小孩子都被家里培养的有些市侩,阿谀奉承,没有一点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和阿清初遇,宋乐舒便觉得他乖巧讨喜,一下子亲近起来。 宋乐舒愤怒的心情在看到阿清的那一刻已经缓解了许多,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与错过的人重逢更开心的事了。 看到阿清站在茶楼前向自己招手,宋乐舒甜甜一笑。 不过她倒是没有就这么直接离去,去酒楼取完酒菜后,宋乐舒正准备穿过长街回家。 可却刚从酒楼迈出去,就看到茶楼门口阿清贼眉鼠眼的躲着里面的老板,看到自己后紧忙赶了过来。 手里还攥着一个油纸,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东西交给了宋乐舒。 “透花糍糕,宋姐姐,我送给你的。” 宋乐舒一阵讶异,正准备说些什么,茶楼里传来一声呼唤。阿清一副被发现的样子,连忙摆摆手跑了回去。 透花糍糕只有两个,边角还撞掉了渣,但看着依旧叫人食指大动。 宋乐舒拿着今日的收获,向家走去。 茶楼说书先生的故事到了尾声,醒木一拍,只余一句下回分解。 第30章 不平 阿清只是为宋姐姐鸣不平而已…… 翌日, 宋乐舒早早关了书斋,在赴茶楼之约前还特意回家了一趟,将自己打扮得得体了一些, 起码不能太过寒酸。 否则去了茶楼, 找那说书先生谈话也只有被看不起的份。 眼看时辰差不多,宋乐舒便出了家门。宋勤倒是鲜少看见自家女儿一脸肃穆的像要去杀人的样子, 他有意多问一些。 可宋乐舒却难得的耍起了小性子, 出门之前拉着脸回了一句:“烦, 不想告诉你。” 宋勤哭笑不得。 经过宋家落魄以来,宋乐舒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作为父亲,宋勤知道女儿已经能够独闯一片天地, 所以对于宋乐舒出门做事已经放心了许多。 宋勤对于儿女的许多事不再去细问,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肃陵侯, 问多了只是给儿女添麻烦罢了。 于是宋家人便达成了默契, 许多小事宋勤不会去过多的问, 而宋乐舒更是选择了报喜不报忧。 今日之事亦如此。 板着一张脸出门后,宋乐舒确信父亲被自己糊弄到了,于是强装着的一副表情迅速垮了下来。 几分忐忑不安伴随着愤怒让她的一颗心脏狂跳不停。 能不能妥善解决自己话本被窃一事是个问题, 而她若是无法和先生谈拢,那之后—— 望着茶楼,宋乐舒叹了一口气。 之后自己恐怕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人微言轻, 而且绝对不会去报官, 再傻乎乎把自己撞到纪山的手中。 离酉时尚有一段时间,宋乐舒便早早来到了茶楼中。 本以为茶楼会一片热火朝天, 可大堂内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很是冷清,倒是叫宋乐舒一怔。 宋乐舒没有看到阿清,和别的店小二问了问, 便知道那说书的先生也还未到此。宋乐舒怕牵连阿清,便也没有过问阿清的去向。 宋乐舒找了个角落坐着。 她的脑海不断在思索,想着如何将今日这场风浪掀过去,顺利取得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行为,宋乐舒是断然做不出的。 最后,她便只能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她就架个台子在简宁书斋门口,自己也说书算了。 就在宋乐舒脑海中的想法越来越没边时,阿清的身影出现在了茶楼内。 阿清一眼便看到了宋乐舒,他现在也清闲没有活儿,便走到了宋乐舒身边,在她旁边坐下。 先是乖乖叫了一声:“宋姐姐好。” 宋乐舒眉头微舒,道:“透花糍很好吃,是哪家买的?” 阿清故作神秘抿着唇,眼眸透出笑意,摇头道:“宋姐姐自己猜。” 宋乐舒无奈笑笑,两个人的闲闹到此为止,阿清知她心中烦闷,短暂开解后,进入正题:“宋姐姐怎么坐在这里?” “我在等说书先生,他们告诉我他还没来。” 阿清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直言道:“宋姐姐别理他们,他们骗你的!除非是官爷来了,要不谁问他们都会说先生不在的!” 宋乐舒一愣,一股被戏耍的窘迫掺杂着愤怒灼烧着心口。 见宋乐舒陡然一怒,阿清才明白刚才自己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连忙开始补救。 阿清安慰宋乐舒道:“不过他们也是没办法,毕竟总有些市井流氓跑来找茬,那先生又胆小怕事是个缩头王八蛋,只能躲着。” 阿清牵起宋乐舒的手腕:“走,宋姐姐,我带你上楼,我知道他在哪。” 宋乐舒没有拒绝,阿清的帮忙无异于雪中送炭,若是今日没有她,只怕她要吃个闭门羹再咽下这个哑巴亏。 有阿清带路茶楼内无人阻拦,宋乐舒看着小小少年的背影有些感叹,许是察觉到了宋乐舒在身后叹气,阿清打趣自己道。 “别看我做工的时间短,但我人机灵,茶楼里的人都喜欢我,宋姐姐,我罩着你。” 宋乐舒果然情绪好了一些,噗嗤一笑。 可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一股子阴郁——到底还是把阿清卷进来了,如果今天不欢而散,恐怕阿清谋生的活计也要丢了。 到了二楼,阿清敲了敲门,得了门内先生的应允,于是便带着宋乐舒进来。 这位说书先生正坐在桌前执箸慢慢品尝着满桌菜肴,听见开门声后本以为是来送菜的下人,正抬了抬筷子指着桌子的一处空缺:“把菜放这——” “先生。”阿清叫道。 说书先生一愣,旋即眉头紧皱抬起头来,注意到来人后,不满的神色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眉眼间的神态,颇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感觉:“谁让你带女子进来的?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见的,快滚出去。” 宋乐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册子,随后放在了他方才指的桌子上的空处。 封皮上的《后宫志》三个字极为显眼。 说书先生一愣,方才那几分不耐瞬间凝固在脸上。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而后又有些心虚,瞟了阿清一眼,少年察觉到那视线中带着指责,不由有些害怕。 宋乐舒侧了侧身子,挡住了这位先生的视线。 “先生可识字?” 这话透着明晃晃的讥讽,饶是说书先生再迟钝,也知道了眼前这姑娘来者不善。 一时之间,说书先生没敢说话。他那双三角眼透出忐忑和不快,视线落在宋乐舒的身上,瞬间又带了一抹心虚。 宋乐舒理直气壮扯过椅子一坐,装模作样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扔给了阿清。阿清虽反应不及,但还是接住了这几枚铜板。 看着宋乐舒姣好的侧脸,阿清瞬间反应了过来,宋姐姐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果然,下一刻,宋乐舒不带感情的说道:“多谢这位小哥带路,请带上门,我与这位先生可有好些话要叙旧。” 平时温温柔柔的语气此时染上一股冰寒,阿清见她毫不慌乱从容自若的模样,心中生了好些敬佩。 他的宋姐姐是女中豪杰。 于是阿清也点头哈腰,临走之前还同那说书先生致意了一番,这才关上门退了出去。 门轴转动,屋内更显寂静。 宋乐舒先发制人:“我姓宋,在丰乐坊开了家书斋,名曰简宁。说来真是有缘,陈氏的故事,就是诞生在我哪小小一方天地之间的。” 她语气温和,可他听来却不觉得如沐春风。 “你这丫头,什么意思?!休要来此侮辱我!”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厚脸皮。 饶是宋乐舒这等好脾气,此时也不由气得面色铁青,和煦的笑容破冰——看来此人是不打算和自己讲道理了。 宋乐舒拿过话本,翻开里面的内容,正好找到了他昨日所讲的部分。 于是宋乐舒瞥了他一眼,将书中那段陈氏遭受折磨心灰意冷的情节,挑出一段念了出来。 而后她又翻了下一页:“按先生的进度,今日该讲这里了吧?” “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证据证明这话本是你写的?” 宋乐舒冷眼看着他:“这话本不出正月我便开始写,早就在市面上有流传。可你二月十五才开始讲这故事,还不能说明问题?” “强词夺理——” “你!”宋乐舒拍桌而起。 一向教养良好的她,面对这等没脸没皮之人竟然骂不出什么,颤抖着肩膀气了半天,有意掀了他的饭桌。 可手才搭上桌沿,宋乐舒便晓得,自己掀不动这桌子。 欺人太甚。 在居卓武馆时便是如此,明明她宋家占了理,可却讨不到一分自己应得的权力。而今日,即使面对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说书先生,自己依旧如此被动。 瞧这说书先生眼中的奚落和蔑视,仿佛她就是泥土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蚂蚁。 这世道—— 她宋乐舒真是看透了! “哼,黄毛丫头,还以为是你宋家做主的时候呢?!” 说书先生一拂袖,拍着桌子站起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半晌,气势上生生压过宋乐舒一头。 宋乐舒阳光快乐了十几年,从来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原则。纵使之前再落魄,她也想着要自己努力—— 可现在,宋乐舒心里竟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寻一把刀子,放点血给他! 就在宋乐舒几乎被气得失去理智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阿清慌忙止住脚步,有些紧张地看着屋内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而后他飞速反应过来,上前挡在宋乐舒身前,同时对说书先生道:“先生,快到时辰了,下面都在等您下去。” 话落,不等这两个人有什么反应,阿清扯着宋乐舒的手就走。 看着瘦瘦弱弱的小小少年,发了劲叫宋乐舒挣脱不开。再加上宋乐舒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竟然就被阿清扯着出了茶楼。 风抚过脸颊,西垂的日头染得天边微赤。 宋乐舒本以为阿清会就此停下,可他却一路扯着自己向长街那一头走去。 这小子想干什么? “走,宋姐姐,我们去报官!让这老狗吃不了兜着走!” 报官二字让宋乐舒为数不多的理智瞬间占据了全部的身心,想起纪山那副丑恶的嘴脸,宋乐舒正欲挣脱开。 边道:“阿清!不能去报官!” “这天底下,怎有官爷管不了的事?” “京兆府的人与我宋家之仇,你不会懂的!”宋乐舒声音微颤。 不成想,那一直牢牢扯着宋乐舒的手忽然松了开。阿清背对着宋乐舒停了停,他迎着夕阳站着,紧了紧拳头。 “阿清只是为宋姐姐鸣不平而已。” 第31章 声讨 人们本就偏袒弱势者 阿清依旧背对着宋乐舒站着, 察觉到自己失言的宋乐舒此时有些后悔。阿清也是为了自己好,她怎么能这么伤阿清的心呢? 宋乐舒一番犹豫,心里想着如何挽回这尴尬的局面。 阿清缓缓松开宋乐舒的手腕, 而后转过头, 冲宋乐舒扬起一个安慰的笑脸。 阿清抢先开口道:“宋姐姐,我想到一个办法。” 闻言, 宋乐舒终是忍不住讶异的表情, 开口道:“你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比报官还好?” 阿清点点头:“宋姐姐不报官, 无非是怕那些官员仗势欺人颠倒黑白,只要这样做,那些官差不管做什么, 都要考量考量了。” -- 长安的姑娘们都知道,最近坊间茶馆新请了个说书先生。那先生讲的故事极为精彩, 且是从前未听过的。 历史上的豪杰伟人她们早就听了个遍, 寻常茶馆的说书先生只要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说句开头, 这些姑娘们就能猜到这先生要讲哪个故事。 可这家茶楼的故事新鲜得很。 不过几天便将这些姑娘吸引到了这家茶楼里,为故事中的人叹惋可惜。寻常说书先生无不歌颂史书伟人,亦或是志怪杂话。 但这个故事, 显然就是说给他们姑娘听的。 不过有部分人听了这故事,便察觉到了这故事有些耳熟,旋即听到陈氏那个名字, 便恍然大悟起来。 这故事不就是之前简宁书斋宋姑娘写的话本吗? 但察觉到这一点的人终究是少数, 且就算是察觉到了,也没有去问询什么, 毕竟有故事听就好了,谁愿意去多管闲事? 翌日,陈氏的故事依旧在这家茶楼中被讲述着。 酉时, 茶楼中聚集了不少人。老板看着座无虚席的茶楼,笑着说今天的生意比昨天的还好,让手下的伙计都精神点,不要一个个偷懒去听故事。 伙计们忙说是。 听故事的客人点着茶,有些人又要了些小菜,后厨忙的不可开交。 而说书先生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手持醒木讲的故事精彩绝伦,整间茶楼已然被他的故事吸引。 台上的说书先生满心得意。 昨日宋乐舒那一档子事显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谅她小小丫头就连报官都不敢,今日就不信她还能大庭广众来找自己麻烦。 他来往之间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多了,吃准了这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最拉不下面子,没有了家族庇护,扔到外面就只有被人拿捏欺负的份。 讲了一会,说书先生看眼前这群人的兴致被吊到了极致,便也生了到此为止的意思。 左右这故事长着,明天再接着讲下去。 醒木一拍,他拖长了字眼慢悠悠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茶楼内一众人嘈杂声音四起,亦或可惜亦或不平,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说书先生一笑,夹杂着几分得意的神情。 些许客人三三两两出门去,又有些干脆就坐在茶楼里点些小菜,想着直接解决了晚饭。 阿清在一楼伺候着,正将一壶碧螺春放到几个阔绰客人的桌子上。转身的瞬间,说书先生正好站在他身后,正欲上楼去。 二人险些相撞,说书先生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表情阴鸷着,打量阿清的眼神也带着不屑,显然还在因为昨天的事而介怀。 阿清敛了敛视线,没有与说书先生较劲,而是错开一步,道:“先生好。” “不自量力。”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冲着谁来的,不过阿清听着这话里总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 说罢,说书先生也不再耽搁,转身就要上楼。 不过一阵嘈杂声吸引了说书先生的注意力。 他与阿清齐齐向外看去。 茶楼外的街上,本应行人来往络绎不绝,可现在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人挨在一起,形成了人墙,正正好好堵在茶楼门前。 就在人墙组成的圈子里,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女子的身影。 茶楼里的人不由自主向外看去,显然都注意到了外面的异动。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人问道。 阿清看了看那人一眼,脸上化开了一抹笑容,这笑容中带着几分意有所指。阿清转过头,看着那说书先生,留下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下一瞬,阿清抬脚走向门外,拨开人群。 原本还有些情绪不明朗的说书先生,看见阿清那一个挑衅的眼神后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抬起脚步向外走去。 人群掩映中,宋乐舒站在中间。 说书先生在人群中站定时,便为眼前的场景一愕。 昨天在这里吃了瘪的宋乐舒,今天竟然站在了长街上。且还在学着他的模样,分明就是将自己今天讲的故事续讲了下去。 她的声音不太大,但逐字逐句足够清晰,人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听着。 说书先生今日本就将故事断在了最精彩的时候,而宋乐舒所站的地点正是茶楼门口的街上,这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大部分都是茶楼的客人。 宋乐舒将自己记下的情节,原原本本讲述了出来。 虽不及说书先生讲述的那般动听精彩,但促使人们留在这里的本就不是故事。 任谁都看出了,这件事不对劲。 而人群中眼尖的人更是捕捉到了说书先生的身影,见他也站在这里围观,且脸色青白犹如见了鬼一样,顿时这群人便知道——有好戏看了。 宋乐舒的视线扫过人群,最终停在了那说书先生的脸上。 而随着宋乐舒的视线一起停下来的还有她讲述的声音,随之人群一阵寂静,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这两个人。 见时候差不多了,宋乐舒也没有卖关子,顶着这些人的目光,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而后,便才从袖子里拿出了薄薄的一本册子,她看向说书先生,缓缓道:“我与这位先生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 人群嘈杂声渐起。 宋乐舒看着表情微微慌乱的说书先生,继续道:“这故事是我宋乐舒于正月在简宁书斋创作,前几日卖了最后的几本。这位先生将我所写的故事据为己有,在茶楼中讲述给了诸位,是明晃晃的窃取与欺骗——” “啊?这故事是这小丫头写的?” “别听她一面之词啊,谁知道是真是假。” “什么真的假的,我上个月一直追了这故事全本,完结的故事我都没抢到。” ······ “你休要胡说!想用片面之词污蔑我,各位不要信她!”说书先生急道。 宋乐舒早就料到他这死不承认的态度,今日站在这里,也没有指望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她今日所求,不过是个公道罢了。 众人知晓事实真相,于宋乐舒来说便是公道。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经过宋乐舒这么一闹,此人必定身败名裂,没有人再愿听他说书。 “是不是胡说,你我皆心知肚明。公道自在人心,诸位想必有去过简宁书斋的,也一定买过我的故事。” 宋乐舒话落,阿清隐在人群中,便高高举手应和着宋乐舒。 有了阿清的带头,马上便有人应和起来。 宋乐舒逐步向那说书先生走去,她冷凝着视线,目光中带着一丝的蔑视,眼前之人在她的眼中,是何等的卑劣不堪。 “先生,敢跟小女子去见官吗?” 看着说书先生的反应,阿清便知道自己的计策成功了。人们的心会不自觉偏向弱势者,而宋乐舒一柔若无依的女子本就容易引起人们的怜惜。在众人的眼中,宋乐舒就是需要偏袒的弱势者。 听到报官这两个字,说书先生才真的怕了。 人们愤愤不平,纷纷声讨着说书先生。 若是昨日宋乐舒说报官,相信他根本不会怕。可今日这丫头在长街上一站,干脆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这下就算是官府不想理,也要考虑一下事情的影响。 宋乐舒倒是没想到,昨日他还那般理直气壮,不成想今天就怂了。 不过这对宋乐舒来说,也是好事。 “你想怎样?”他咬牙切齿问道。 宋乐舒心里浮现出几分得意,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她昨日的阴郁和气愤消失的无影无踪。 “赔钱!”宋乐舒不假思索道。 说书先生铁青着一张脸,宋乐舒干脆威胁道:“要不赔钱,要不我就送你去见官。” 听了这话,咬牙切齿愤愤看着宋乐舒,道:“好——赔钱一事,改日我再和你细谈。” 改日? 宋乐舒若是信了这所谓的改日便是痴傻。 她捏着那薄薄的册子,想要开口告诉他,不要改日,就要今日—— 可还没等宋乐舒一番话说出口,说书先生脸色一变,忽然狠狠推了宋乐舒一下,宋乐舒始料不及,被他撞倒在地。 而众人也没有料到这一结果。 眼看说书先生想跑,阿清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边喊着:“宋姐姐你没事吧?” 虽这么问着,可阿清知道不能让着老狗跑了。他脚下步伐未停,穿过人群去抓想要跑的那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一身狼狈,左撞右撞拼了命想要跑出去,无奈之下,阿清叫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随着阿清的提醒,众人连忙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去,想要把这人抓住。 就算这说书先生身手再怎么灵敏,也敌不过人多势众,不过多时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按押住。 看着一身狼狈、与刚才在茶楼中的气质截然相反的说书先生,人们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下,他是再跑不了了。 宋乐舒揉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那被控制住的说书先生,顿时觉得痛快了些。 而下一瞬,人们便押着他,欲向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这下,宋乐舒再执拗不过众人。 只能随着他们去报官。 第32章 杖刑 什么照顾你?他就没出过门 再次来到官衙之中, 宋乐舒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府衙内一众人证齐齐跪着,一路被押过来的说书先生此时极为无助地跪在地上,宋乐舒看着纪山那眉头紧锁的模样, 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几分笑意。 从长街另一头到京兆府倒是没用了多少时间, 且一众热心的百姓帮宋乐舒撑腰。到了京兆府门口,阿清几步跳上台阶击鼓鸣冤。 府衙门的两个守卫斜睨了阿清一眼, 正准备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就看到一群人押着一个狼狈的中年男人来了府衙, 还齐齐喊了一句——世道不公, 我们要报官。 ······确实不公。 纪山坐在椅子上,和宋乐舒对视。 再次看到宋乐舒,他心中犹如一团烈火灼烧着理智, 想起自己现在还躺在丸子床上不能行动的儿子,纪山就恨不得把宋乐舒的手脚接给自己的儿子。 可理智告诉他, 不能那么做。 几个月前的见面, 纪山还能公报私仇, 可他这转身关了宋乐舒没多久,天子亲临,将这看起来柔若无依的丫头救走了。 自那日之后, 纪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就算改朝换代,肃陵侯府失势,这丫头也是他动不起的。 “何事鸣冤?” “此人抄袭我的故事, 且在茶楼之内广泛散播, 望纪大人明鉴。”宋乐舒低眉顺眼,一副乖巧作派。 纪山斜睨了那说书先生一眼, 按着流程,问道:“她所言可属实?” 经过这么一番曲折,这说书先生已经没有宋乐舒初见时的神气劲, 跪在公堂上瑟瑟发抖,不敢驳斥半句。 “草民······认罪。” 认罪。 那就好办了。 纪山看了看跪着的几个人,无意辨认这里面的黑白是非,在场之人都称自己是人证,所谓的主犯又认了罪,这案子好断。 “按本朝律例······” 纪山一怔,本朝建立时间短,至今日也不过几年的时间,还没发生这等新鲜事。 想到这里,纪山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乾朝的案件,清清嗓子,断道:“判你杖刑三十,在茶楼所赚的银钱悉数赔给宋乐舒。” 杖刑三十。 宋乐舒忍不住抬头看了纪山一眼。 果不其然,便对上了纪山极不耐烦的目光,察觉到宋乐舒在看自己后,纪山又飞快将目光错开。 那其中带着厌恶,可又有藏不住的忌惮。 宋乐舒收回视线,板子重重敲在说书先生的身上,后者哀嚎着喊着大人饶命。 纪山听得烦了,在板子初落到说书先生身上时,便已经站起身,此时已经走到了府衙门口,哪有空听他在这干嚎? 阿清扶宋乐舒站起来,转头对那说书先生哼了一声:“就是饶命才打你板子呢,想要你的命的话哪还让你有嗓子干嚎?” 宋乐舒的目光依旧看着那府衙,纪山的身影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阿清唤她回神,宋乐舒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那双眸子依旧带着一分专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京兆府出来后,宋乐舒与阿清分别。 临别之前,面对宋乐舒的道谢,这个开朗的少年罕见的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扭着头扎进了巷子里,看着他的背影,宋乐舒抿唇一笑。 夜幕微垂,驱散了白日天气里的燥热。 宋乐舒沿着坊间的街道走着,橙红色的云挡住一轮硕大的夕阳,迎着那轮日头,宋乐舒的心中暖烘烘的。 回想今日一天的经历,实在是匪夷所思。 回想起那时在居卓武馆的自己,宋乐舒依旧觉得自己软弱可欺,面对他人自己没有半分自保的能力。 可和那时相比—— 宋乐舒却又觉得一切有些不一样了。 居卓武馆的自己,孤立无援,吃了亏只能坐在街道上愤愤不平抓着手里的泥沙,看到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便觉得迎来了救赎。 殊不知,那所谓的救赎是下一个陷阱。 但现在,不管是阿清也好,还是那些热心肠的邻里街坊,他们对今日的自己伸出了援手,让一直处在深渊中的自己看到了新的曙光。 宋乐舒脚步不停,恭亲王府出现在眼前。 她缓了缓表情,露出了一个恬静的笑容。旋即和把守着后门的侍卫解释了一番,顺便让他叫宋知勉出来。 侍卫听到宋知勉的名字后,才知道这就是宋大哥的妹妹。 宋乐舒站在门口等了等,不过多时便见宋知勉的脸上洋溢着少见的笑容,出了门直接笑道:“妹妹来看我了?” 见宋知勉容光焕发,一身筋骨更胜从前健壮,便知道哥哥过得很好。 “是啊,来看看哥哥,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家里最近怎么样?父亲的身体可还好?缺钱没有?” 话落,宋知勉麻利地解下了腰间的钱袋,一股脑连带着钱袋都塞到了宋乐舒的手里,边道:“哥哥在王府中用不上这些,你拿着钱回去给父亲买些补品。还有你,怎么瘦的像猴子?” 宋乐舒捏着钱袋哭笑不得:“哥哥这样倒像是我来要债的了,你怎么不攒些钱,早日给我娶个嫂子回来。” 宋知勉脸颊一红,重重敲了宋乐舒的脑门。 宋乐舒笑着承下这一敲,没等她继续和兄长打趣些什么,便见宋知勉收起了玩闹的心思,看着她欣慰许多。 “上次见你时,你还眉头紧锁眼睛雾霭沉沉,今天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看来你最近确实轻松些了。” 宋乐舒但笑不语,若是让哥哥知道自己刚从京兆尹回来,他表情一定不像这般轻松欣慰。 不过宋乐舒依旧秉持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不打算谈就是了。 见过了宋知勉,宋乐舒一颗心稍稍安定些,她从哥哥的钱袋里拿出了一些银钱,又放到他的手上。 道:“虽说王府不缺吃穿,但人在外总要留些钱在身上才好,家里一切都有妹妹在,哥哥安心吧。” 宋知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歉疚又欣慰。 于是兄妹二人靠着墙,看了一会天边的夕阳。 彼此之间静默不语,但确实两个人这么久以来最安心的一刻,家人便是他们彼此的底气,只要这份底气还在,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会让他们退缩。 哥哥总说自己在王府一切都好。 但宋乐舒知道,那不过是哥哥用来宽慰家人的借口罢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二人倒是极相似。 宋乐舒站直,对哥哥摆摆手,说道:“我这就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出门在外小心些,不要太暴躁。” 宋知勉苦笑着应下。 宋乐舒走出去几步,回头一看宋知勉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似乎准备目送自己一路出了长街,直到他看不见为止。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几步折返回来,对上宋知勉不解的神色,道:“哥哥替我谢谢世子殿下,如果没有他暗中帮衬,小妹在外的日子只怕会难过许多。” 宋知勉神色微异:“什么帮衬?你是不是抽风了?” 宋乐舒笑容一滞,看着还在装傻充愣的哥哥,说道:“想来还是你在世子殿下面前表现的好,我才能得多各方面的诸多照顾,也谢过哥哥了。” 这下,宋知勉脸上的疑惑扩大,他第一反应就是妹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 可她这模样又不像是什么困扰的模样,便出言解释道。 “世子殿下最近忙着跟先生读书,名家典籍看都看不过来,什么照顾你?他就没出过门。” 闻言,宋乐舒一怔。 不是知黎? 此时此刻,听了宋知勉的话她才冷静下来。 是啊,知黎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虽然挂着世子的名号,但在朝堂之中又没有实权,怎么会是他在照顾自己。 怀揣着疑惑的宋乐舒离开了恭亲王府,愁绪锁着眉头不过半晌,她便缓缓舒展开了柳眉。 这朝堂上的人最会捧高踩低,上次自己送知黎去府衙,纪山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算知黎没有对纪山吩咐什么,想来他也忌惮着知黎的身份。 毕竟是恭亲王唯一的世子殿下。 宋乐舒没有多想,便回了家中。 那说书先生倒真是涨了记性,不过多日便将这银钱赔给了自己。虽不知道他有没有偷偷藏下一部分,但看这银钱的数量,宋乐舒还是小小惊叹了一番。 这人还赚了不少—— 宋乐舒将哥哥的俸禄和自己赚来的银钱留了大部分给父亲,宋勤看着家里的银钱,对上宋乐舒的视线都有些惊叹。 其中夹杂着些羞愧,更多的还是骄傲。 “不愧是我宋家的儿女。” 宋乐舒笑着让父亲安享晚年,自己和哥哥一定给他打拼个不亚于侯府的宅子出来。 虽知宋乐舒这般夸下海口是在开玩笑,可宋勤的心里却有股莫名的自信。他的两个儿女,是这世上最最聪慧的。 他们说可以的事情,那便一定可以。 “毕竟虎父无犬子,若是你们母亲还在,一定欣慰极了。” 可若是你们母亲还活着,也一定会心疼极了。 宋勤的笑容中带着一分感叹。 第33章 施粥 长街上,她的眉眼一如当初…… 恭亲王府的下人最近清闲得很。 平日里世子殿下总是缠着他们这些下人, 总是拿着个风到处出跑,半大的孩子精力最是旺盛,经常折腾的他们头昏脑涨。 好在最近夫子入府, 每日带着世子爷之乎者也个没完。 活泼好动的知黎被束缚在了名家典籍之中, 先生告诉他不能辜负大好时光。 知黎听着窗外聒噪不停的蝉鸣,一整颗心都飞了出去, 想着晚上去抓蛐蛐, 不知道宋大哥会不会陪着自己。 宋知勉抱着手臂站在屋檐下, 夏日鼎盛的太阳烤着每一个角落,叫人一阵阵燥热。 这种天气读书,换做他早就睡得不分东南西北了。 同时守卫的人和他搭着话:“听说南方初春时便在下雨, 一直下到了夏天,庄稼都没种成。” 宋知勉生出了几分忧心, 看着屋内没精打采读书的知黎, 道:“看来世子殿下的书页读不了几天了。” “你这话怎么讲?” “难民入长安, 殿下总要做点什么。” 守卫笑笑,靠着廊柱说还是你想的长远。 一切果真如宋知勉预料的那般,没过多久难民便入了长安, 富饶繁华的长安没有一丝经受过战火摧残的痕迹,且物产丰饶,这里的人似乎活在天堂, 过着那些难民羡慕不来的日子。 他们那些地方本就是前朝与今朝战火纷争的主要受害地, 好不容易等来了和平,可一场涝灾叫他们希望破灭。 只能向着长安来。 元启近些日子忙着处理洪涝事宜, 别说出宫,常常批奏折到半夜,放下笔便想睡觉。 地方报汛不及时, 酿成了此时的祸端。元启派人到洪涝严重之地监督修建,又派了河堤使,还有一众官员,浩浩荡荡向着灾害处去了。 一为重建,二为问责。 且元启有令在先,凡是瞒报汛情者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开仓赈灾安抚灾民也是首要的工作。”元启对身边的官员吩咐道。 那人得了命令,便接了元启拟的旨,跑去安排赈灾抚民的工作。 忙完了这些,元启一直紧绷的神经亦不敢松懈片刻。 大量的灾民入长安,治安便也成了问题。 他前一阵新近提拔了一批不良卫,沿袭了前朝的制度,让不良卫保卫长安负责巡逻,想来是对长安有着极大的益处。 “让不良卫加强长安的护卫,对于闹事者一概重重惩处,”元启想了想,又补充道,“切记,不可挑起灾民与长安百姓的争端。” 杨同应声说是,德诚在一边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元启,见元启有了歇着的意思,便小心翼翼接过宫女手中的汤。 “陛下,把这人参鸡汤喝了吧——” 元启看着那盈盈鲜美的汤,突然笑了笑:“朕看起来就那么脆弱?需要你隔几天就端着一碗汤给我?” 德诚见元启眼里都是笑意,虽透着一股疲乏,于是开解道:“陛下,想想宋姑娘,若是她在您身边,看到您这样子估计也会心疼的。” 这话显然起了点作用。 元启一怔,看着那碗鸡汤,实在是想象不到她端着鸡汤温柔劝自己喝下去的模样。 她才不会这么劝自己,只会把鸡汤往他面前一放,他若喝便喝。若是不喝,只怕宋乐舒转身就会自己喝干净。 元启的眸中酿开笑意,接过鸡汤慢慢饮着。 “知黎最近还乖吧?” “世子殿下乖着呢,也没有天天拿着风筝缠着宋家郎君了,府里安静的不像话。” 元启似乎能够想象到知黎坐在先生面前,粉雕玉琢的小脸皱在一起的苦恼模样。 那孩子表面上看着乖,其实是个不安分的性子,这个年纪的孩子都难改淘气,就算是知黎也一样。 “算了,长安最近难民多得很,让他过几天去施粥吧。” 德诚一怔,答应了一声,转身将话传到了恭亲王府。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就算古籍上的大道理讲得再怎么通透,都不如亲眼见识一下民生疾苦。 孩童心思质朴,对万物都有怜悯心,与其将他困在学堂里看着一成不变的大道理,不如将他放到街上,亲身体会。 当元启的意思传到恭亲王府时,宋知勉依旧和那守卫靠着廊柱,一左一右望着天。 “劳烦公公,属下马上告诉殿下。”宋知勉想着这事耽搁不得。 德诚摆摆手:“等殿下下了学再说也是一样的。” 旋即宋知勉同德诚客套了几句,礼数做了个周全。 德诚满心欢喜,没有应下宋知勉说的在此用午膳的好意,转身回去复命了。 另一边的守卫看得目瞪口呆,拍着宋知勉的肩膀小声称赞了一句:“可以啊宋大哥,料事如神,这都被你猜到了?” 宋知勉不以为意,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看来这个皇帝,倒也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 让知黎去街上施粥面对灾民,表面上是为教导知黎亲自见到民生疾苦,实际上也是为这个十岁的世子殿下积累声望。 虽有陛下做靠山,但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如果积累了百姓的声望,那么知黎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若知黎是这陛下的儿子也就罢了—— 偏生还是已故兄长的遗孤,同时皇家中人涉及到的利益牵扯弯弯绕绕,可这陛下还能这般对待。 看来倒是个重视血脉亲情的人。 他们在门口守了没多久,恰好知黎下学。教书先生在翰林院有一定的威望,临时被拉来给世子殿下教书的。 现在到了时辰,这位大人还要跑回去翰林院。 看他一把年纪来回折腾,宋知勉不免浮现几分异样的心情。 这位翰林院的大人,也是前朝的官员。 自然和这位昔日的侯府公爷有过几面之缘,那时的宋知勉身佩长剑,虽父亲出入战场保卫乾朝,无比风光。 可今非昔比,到底还是成了今朝皇家的下人。 这位翰林院的大人和宋勤交情不多,也没有什么仇恨。乾朝覆灭之时,继了哀帝之位的太子决意东迁国都,侯府一家上下决心留在长安到最后一刻。 那时满朝文武无不动容,他亦在内。 虽今日侯府一家落魄,但这位翰林院的大人可没有半分瞧不起宋知勉的意思。 二人打了个照面,宋知勉行礼以示恭敬。 他颔首回之恭敬,道:“宋公子。” 宋知勉看了他一眼,两个人就这么肩挨着肩各自走了。 知黎蹦蹦跳跳跑出来,显然是没看到脚下的台阶,宋知勉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才没让这莽撞的孩子摔掉新长的门牙。 “宋大哥,放风筝!” ······这精力旺盛的孩子真是要了人命了。 旁边的守卫噗嗤一笑,知黎仰着脸等着宋知勉的答复。 宋知勉于心不忍,只能摸了摸他的头:“殿下,刚才德诚公公来过,您明天不用上私塾了。” “真的?” “明日您需要去街上。” “去街上做什么?”知黎那股兴奋劲稍稍安定了一些。 “难民入长安,您作为世子殿下需要去施粥,”宋知勉叹了口气,“这是陛下的命令。” 宋知勉说的话,知黎能听懂个大概。 虽然他小时候亲眼见证过乱世,但那个时候的记忆力有限,且元家的人总是将他保护的很好,他的心未曾受过半点的创伤。 宋知勉耐心的和他解释了灾民一事的来龙去脉。 知黎旋即恍然大悟,清澈的眼眸中满是不忍和心疼,他信誓旦旦对宋知勉点头,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决绝:“我去施粥!宋大哥,我要让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能够吃饱饭。” 一向自诩硬心肠的宋知勉,终是忍不住心中的那份爱怜。 “嗯,宋大哥和你一起去,把你的舒姐姐也叫上。” -- 夏日的长街太阳炙热,灾民聚集在街道的角落,用发怯的眼神看着人来人往。 忽然,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长安主街上恭亲王府的世子殿下免费施粥,所有灾民都可以去喝。 这句话无异于救赎。 他们来长安已有几日。长安虽富饶繁荣,可来了长安之后他们才知道,这所谓的富饶繁荣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异乡客,受灾人,风餐露宿无处避风雨。 看着凉棚下穿着打扮干净整洁的人,灾民的心中浮现一抹酸涩。 可那些干净整洁的人没有对他们弃如敝履,小小年纪的世子踩着椅子,吃力地给灾民盛粥。 “殿下,还是我来吧。”宋乐舒接过勺子,柔声道。 知黎一张脸满是汗,他侧过头看了宋乐舒一眼,虽心有不甘,但还是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宋知勉在一边握着剑柄,侍卫看守着秩序,灾民在他们的看守下心有不满,眼中满是对粥的渴求。 宋乐舒见状,保证道:“各位稍安勿躁,每个人都能喝到粥的,大家乖乖排队。” 夏日燥热的太阳像是让她的面庞染上了一层金色,眉眼中的温柔和耐心,让一边的知黎看愣了眼睛。 如果他的母亲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这么温柔呢? 知黎忽然从宋乐舒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温暖感。 长街对面的元启,也看愣了眼睛。 第34章 主君 可宋乐舒已经看到他了 长街嘈杂, 施粥这个场景就像是烙印在元启的脑海中般,何其熟悉。 几年前的长安,还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几年前的元启也不是少年帝王, 没有这般意气风发, 那时的他和难民一样落魄,混在那些灾民之中, 竟看不出分别。 或许也正是因为自己一身的落魄, 才让当时的宋乐舒注意到了自己。 她拿着干净的碗放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紧接着热粥填满了元启的碗。他怔楞之余,便将眼前女子的音容相貌烙印在了脑海中。 且看今日之景—— 何其相似。 一边的杨同没有注意到宋乐舒的身影,目睹了知黎施粥过程的他, 微微感慨:“世子殿下真是懂事啊——” 用懂事这两个字来称赞世子或许不妥,杨同也是说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他顿时心虚地转头去看元启, 却见元启眼眸中几分怔愣与怀念掺杂。 陛下极少露出这副表情。 “主君, 您怎么了?”杨同问道。 元启微微回神, 问道:“宋乐舒······怎么在这里?” 听到元启的发问,杨同面上浮现出讶异。他的目光亦随着他的话语,在施粥的人中迅速看到了宋乐舒的身影, 温婉可人,自成长街一景。 “这······属下不知。” 元启看了看一边的宋乐舒,没有出声再说什么。 他今日出宫没有通知过多的人。 昨日想到知黎今日要施粥, 他便惴惴不安了一夜, 生怕知黎有什么闪失,亦或者施粥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 于是便抽了个时间出宫来, 本想着远远看看他就回宫,不上前打扰。 可是元启怎么也没想到,能够在长街上看到宋乐舒的身影。 元启的内心浮现出了一抹纠结。 他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有意上前和宋乐舒说几句话,可又怕打扰到他们。 而起自己冒然现身恐怕还会被揭穿身份。 见元启半晌不语,杨同揣测着元启内心的想法,试着建议道:“主君,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元启微微侧头,见陛下没有出声说什么,杨同便当他默认了。 于是赶紧安排,他的手脚倒是麻利,不过多时便真的带着元启换了个地方。 不过······ 他所谓的换个地方便是换个地方观看,杨同包了对面酒楼的雅间,安排了酒菜让元启能够安安稳稳坐在这里。 倚窗凭栏,视野开阔,可望到全景。 元启看着一边沾沾自喜的杨同,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看着子民食不果腹,你觉得我吃得下这些东西?!” 说这话时,元启眼中的火焰跳动不明,怒气难掩。 雅间四下无人,冷汗爬上了脊背,杨同当即跪地。 “属下知错!” 元启闭目深吸气,似乎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他沉声:“把酒菜都撤了,换成馒头干粮送到街对面,越多越好。” “是,属下这就去办。”杨同起身,开了雅间的门对门口的守卫递去一个告诫的眼色,让他们小心保护陛下。 杨同出钱包下了这家酒楼所有的干粮,而后叫了几个侍卫送到了对面去。 雅间窗户微开,元启坐在那里看着长街对面。 难民几乎堵住了这整条街道,恭亲王府的守卫看守着秩序,难民眼中的渴望让人于心不忍,看着他们消瘦的身影,元启一阵阵的心痛。 不过多时,宫内亲卫的身影出现,将装满了馒头的木桶送到了凉棚中。 恭亲王府的人阻拦着,没有让他们进去。 好在为首的人准备周全,将自己身上的令牌出示给守卫,那人面色一变,立马带上恭敬。 “这是我家主君送来的干粮,劳烦世子殿下安排人发出去。” 知黎的眼睛亮了一瞬:“叔叔也在这里吗?” 侍卫没有过多言语,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知黎答案。 知黎欢喜点点头,侍卫道:“主君出面多有不便,一切有劳世子殿下。” 恭亲王府的下人立刻将干粮也发放给了灾民,宋乐舒站在那里施粥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舀粥的手臂酸痛不止,宋知勉有意接过勺子,却被宋乐舒婉拒了。 “街上人多,你保护好殿下,我不碍事的。” 宋知勉神色犹豫,终还是点了点头,到底是宋乐舒说的有道理,他只能照办。 好在恭亲王府的下人多,宋乐舒又坚持了一刻钟,便有其他人来接宋乐舒的班。 闲下来的宋乐舒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看着一边的馒头,知黎方才说叔叔······ 宋乐舒顿时一愣,陛下也来此了? 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便抬起头四处看了看,旋即便为自己的举动一笑——陛下有心不现身,怎么可能让她这么轻易找到呢。 宋乐舒收了视线,长街嘈杂,宋知勉站在他的身边,低头道:“施粥确实历练人。” 宋知勉一语双关。 宋乐舒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而后噘着嘴瞪了他一眼。一边的知黎抻着脖子看着施粥,孩子气的模样叫人心头一软。 知黎恰好回头,看到了宋家兄妹二人齐齐望向自己的视线。 “舒姐姐,你是不是累了啊?” 被一个孩子关心,宋乐舒多少都觉得不好意思,她笑着摇摇头:“我没事,你有没有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 “知黎一点也不累!还能坚持到最后。” 宋知勉看着知黎,正色:“殿下,此番施粥,有何感受?” 知黎扬起脸,先是下意识看了看周围,闪亮澄澈的瞳满是认真:“读书本意在元元,知黎今日算是懂了,要读更多的书才能有更好的见地,学以致用。” “这些日子的书倒是没白读。”宋知勉称赞道。 知黎的视线看向难民之中,他的双瞳和另一双同样澄澈的眸对视。孩童脏着衣服怯弱着目光藏在大人的身后,和知黎对视时一双手死死拽着大人的衣服,仿佛那是自己的全部倚靠。 宋乐舒顺着知黎的视线看去,顿时怔然:“这些孩子······” 人群中这般的孩子不仅一个,甚至有许多。 “长安之中可有济民仓?”宋乐舒低声问宋知勉道。 宋知勉先是一怔,旋即摇摇头:“乾朝的济民仓早就被毁了,要修建起来恐怕也需要段时间。就看那些世家大族肯不肯出手救济了。” 宋乐舒眉间几缕忧虑。 从前时宋家不用考虑生计,虽然总是将民生疾苦挂在嘴边,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体会起来总是差一些意思。 而落魄以后,宋乐舒每日为生计奔波,甚至吃了许多的苦头,看着同样为生计奔波的邻里,她总算是懂了民生疾苦这四个字真正为何意。 看着稚嫩的孩童,宋乐舒的心中像是被人牵扯着一般,阵阵的钝痛。 “哥哥,我想帮帮他们。”宋乐舒轻声道,这话出口之后,她自己竟不敢去看宋知勉的反应,生怕哥哥说她不自量力。 幸好宋知勉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偏头去瞧宋乐舒,问道:“你认真的?” 宋乐舒沉默不语。 宋知勉继续道:“你要怎么帮他们?虽说家里的日子比前些日子好过了些,可哪来的地方安置那些孩童?” 宋乐舒知道哥哥说的话都是正确的。 如果是从前的肃陵侯府,她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便能够把这些事情全部解决,但现在—— 可宋乐舒依然不想放弃:“我只是觉得能帮助几个孩子也好,总比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风餐露宿强一些。” 看着妹妹眸中的认真,宋知勉不禁开始认真思考起这种可能性来。 施粥一直到下午时分结束,彼时大部分的难民都领到了食物,三三两两聚集在街上,对施粥的世子殿下表示感谢。 十岁的知黎哪见过这样的场景,登时吓得攥紧了宋知勉的衣服。王府的侍卫见状,便护送着知黎开路,回到了府中。 宋乐舒站在长街上,看着仍未散去的人群,静静思考着。 良久无果,她正欲转身离去,可忽然瞥见了对面酒楼的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端坐在雅间之内,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后,忽然慌了神别开了头。 可宋乐舒已经看到他了。 元启。 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元启终是转过头,尽量平静心情和宋乐舒笑笑。 同时,酒楼内杨同小跑而来,到了宋乐舒的面前,道:“宋姑娘,要不要上去坐坐?” 宋乐舒和元启遥遥对视。 上次相遇,虽他处在醉意之中,但与平时不同的坦诚让宋乐舒心结解开,现在再看到她,宋乐舒已经没有躲着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会,遂点点头,跟着杨同上了酒楼。 雅间内,元启饮着茶。他坐在这里良久,一直注视着知黎施粥结束,眼见他们离开,正准备一会自己也回宫时,却偶然与宋乐舒相对视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将自己藏起来,但宋乐舒那探究的视线让元启避无可避。 上次醉酒的误打误撞解开了二人之间的心结,元启便决定迎她上来。 自己确实想见她了。 “元先生怎会在这里?” 第35章 决绝 愿我与先生能真的成为船 元启为宋乐舒斟了一杯茶, 宋乐舒的发问叫元启一时有些犹豫,随后他试探性地看向宋乐舒的目光,发现那眸中没有半分的质疑。 元启那身份暴露的紧张感荡然无存。 于是他道:“知黎施粥, 我来看看。” 宋乐舒心不在焉, 随口问道:“为何不现身呢?知黎一定非常开心能够看到你的。” “毕竟是恭亲王府施粥,我出现到底有些不方便。”元启随口胡诌道。 宋乐舒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捧起热茶没有继续发问, 元启闷着头掩饰般啜饮热茶, 心中浮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幸好宋乐舒没有起疑,否则自己一定会被她问穿帮。 宋乐舒微微侧过头,微风拂面, 她的发丝微微飘动,元启看着她姣好的侧脸, 一时没有说话。 美人倚窗, 可却脸上浮现忧虑, 眉头半锁。 方才她在长街上就是这般忧心忡忡的模样,元启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中, 落魄的灾民极为显眼。 元启试探问道:“方才在街上,宋姑娘似乎就是一副忧虑的模样。可否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宋乐舒未转头, 轻飘飘的声音仿佛被长风裹挟而来:“我只是在难过罢了, 虽知世事不尽如人意,总有人风餐露宿, 但······我只是在想我能做些什么。” 轻微的叹气声传进耳内,元启知她心善,她之所愁便是此刻自己的心中所忧, 元启怔然,二人眉眼中的忧虑何其相似。 宋乐舒转头。 他本是蕴藏着无限柔情的眼睛,此刻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霭,眸底深处是跳动的火苗,倒映出苍生的缩影。 苍生—— 宋乐舒被自己的用词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用这样大的词语来形容元启此刻的忧虑? 察觉到宋乐舒的视线,元启转头掩饰般笑笑,忽然对宋乐舒浮现出几缕好奇来,他问道:“元某有些疑惑,这本应该是庙堂之臣所忧,宋姑娘为何忧虑如此?” 闻言,宋乐舒微垂眼眸,杯盏倒映出她的眉眼,杯中的人视线涣散,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 “我自知见识短浅,宦海肱股所懂的事我都不懂,我哪敢担忧朝堂政事,不过······是担心那些孩子罢了。” 这倒是让元启意想不到。 他本看着宋乐舒站在长街上眉眼发怔,手指互相绞着久久不肯松开,元启便猜她有所忧愁。 可他未曾想,宋乐舒竟是在关心那些孩子。 是了,那些孩子着实可怜。 稚童无辜且无助,只能靠着大人来养活,朝代更迭之时,发生过许多易子而食之时,不少人都亲眼见过。 虽然现在还未到那种程度,但前车之鉴,不能不让人害怕。 “宋姑娘宅心仁厚,这般心性良善许多人都不曾有,元某愧疚。”元启轻声开解,虽知起不到什么作用。 一边的杨同静默站着,想到自己方才竟然还给陛下叫了一桌子的酒菜,便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宋乐舒面上浮现讶异,瞬间轻笑道:“我本以为这世上夸赞女子的词,便是勤俭持家、温良恭顺,未曾想能从先生的口中听到‘宅心仁厚’。” 她眼尾微弯,浅笑几分叫元启不自觉握紧了茶杯,心中犹如鼓擂轻跳不停。 “宋姑娘看轻自己了,”元启连忙接道,不禁话题重谈,“那宋姑娘想到何种办法了?” “若想一劳永逸,确实有些困难。不瞒先生说,小女子家中与前朝渊源甚多,此事若是发生在前朝,那必然会有许多孩童被入了贱籍,跑到大户人家做工去了。” 元启案下的手缓缓收紧。 朝中不少大臣也曾这么建议过,还说着这是缓冲之计,总要强过孩童流离失所。 可事实上,这哪配称为是计谋,不过是那些官员为了省去麻烦,随口说出来的想法罢了,就连决定二字都称不上。若是采用这种办法,元启相信自己与昏聩无能之君便也相差毫厘,他不想断送贤朝。 “就算是有人愿意收留了这些孩童,他们也只能过着与父辈相同的日子。目不识丁无一技傍身,不过是不良循环。”元启补充道。 听了元启这话,宋乐舒怔然。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忧虑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的光芒,竟是渐渐明朗起来。 “宋姑娘想到了何种办法?”元启一眼看透。 宋乐舒回神,她抓着自己的衣服生出几分局促,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话因见识不足而遭人取笑。 但看元启的眼眸中都是认真与关怀,让她恍然生出一股错觉,仿佛她自己已然变成了执书育人的夫子。 “宋乐舒拙见,若是能开办一家学堂,专收流民之子,”说到这里,宋乐舒一阵犹豫,缓缓自我否定道,“不过就算是提供吃住,只怕这些孩童也不愿来此。” 办学堂,收流民的孩子。 且不说可实施性,这份心性想法鲜少有人能如此。 元启不禁问道:“这可是个只赔不赚的买卖啊,就算是家缠万贯者,长此以往也会亏空到底。” 宋乐舒点点头:“所以是我的拙见罢了,不论是朝臣还是商贾,只怕都不愿如此。” 她说话时,元启便认真地看着她。宋乐舒语毕,便撞进了那缱绻凝视的目光之中。 未等她因慌乱而有所反应,元启飞速移开目光,凝视着窗外回应她的话,道:“是啊,天下人人为自保,何人能对落魄之人慷慨解囊?” 此言一出,就像是戳中了宋乐舒一般。 何人能对落魄之人慷慨解囊? 一直到现在,她都是那落魄之人,父兄入狱,只剩她一人在大雪滔天的长安四处求助,昔日以叔伯相称的人皆避她如瘟疫。宋乐舒懂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但那时—— 那时宋乐舒多希望,能有人对她伸以援手,就算是借她几两银钱也好。 可是看现在,几乎算是位置调换了。她宋家没有就此覆灭,生活也步入了正轨,即使流民的情况和自己的情况不同。可即便如此,她宋乐舒也想试一试。 一股想法在心底渐渐聚集成型,填满了柔软的心房。 “我能,”宋乐舒忽地抬起头,眼眸中熠熠发亮,“就算是帮三个也好,四个也好,我要做这件事。” “宋姑娘?!”元启震惊道,杨同吓得抬起头,直直盯着宋乐舒看。 说宋乐舒同情心泛滥也好,可她绝不是一时冲动,哪怕是尽自己所能救了三个、四个,宋乐舒总觉得如果自己去做了,那么结果就一定会不一样。 “宋姑娘可想好了,按宋家现在的情况,这一切绝非易事。”元启凝视着她,不想她日后悔过。 宋乐舒没有一瞬间的犹豫,她回视着元启的目光,就像是从前那个怨天尤人、优柔寡断的自己不存在一般。 “尽我所能,就算只有一隅之地,也能先帮一个孩子吧?” 这一刻,元启被她的所言所想震撼住了。 只见宋乐舒闭眸深吸气,再度看向他时,眼眸中依然没有半分悔过的意思,坚韧一如从前。 宋乐舒想到了阿清。 面对阿清时,自己没有帮助他,那时满腔的悔意几乎将她席卷。而再度在茶馆见到阿清时,宋乐舒满心的欢喜又将她救赎。 虽然阿清现在过得很好,但承了阿清的帮助后,宋乐舒便更想做一些什么。 就当她为自己的悔意和善心同时找了个出口吧。 “宋乐舒。”元启叫了叫她的名字,可此刻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对上宋乐舒投来的视线,元启终是一番犹豫,说道:“若是宋姑娘此意坚决,请允许我助你一臂之力。” 宋乐舒讶异。 她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想法也会引来元启的兴趣,他的好意让宋乐舒那颗一往决绝不复返的心稍稍动摇。 似乎在满是荆棘灰暗的路上,有人说要陪你一起走。 旋即,宋乐舒为自己这般想法笑了笑。元启可不是什么一往决绝,他家境殷实,与自己这落魄之人绝不相同。 如果自己真的要开学堂,那所用的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是自己先卖了书斋,所得到的钱也不过只能支撑那些孩童生活一段时间。 而后便会陷入永无止境的亏空之中。 宋乐舒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便点头应了元启的话:“若元先生肯伸以援手,那也能为那些孩子提供更好的保障。” “我本以为按宋姑娘的倔强性格,会拒绝我的,”元启抿笑,“我还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劝解你。” 宋乐舒摇摇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况且先生之心我懂,元先生的良善与悲悯非常人能比。” 没有人不愿听赞美,尤其这话是从宋乐舒的嘴里说出来。元启当即举杯,算是以茶代酒,道:“上了这条船,便不下去了。” “愿我与先生这条小舟能渡他们过河。” 宋乐舒浮现一抹释然的微笑,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憧憬和规划。眼下便是父兄的意见了,若是他们赞同,那再好不过。 可如果他们反对的话—— 想到这里,饮茶的宋乐舒又浮现了担忧。 茶尽杯落在案上,元启和宋乐舒便开始认真的筹谋起来。 第36章 学堂 宁静之下,是一颗执拗的心…… 对于宋乐舒想要开办学堂一事, 宋勤起初先是非常讶异,看着宋乐舒坚定的视线,一阵问询。 宋乐舒本不准备隐瞒家人, 宋勤之所问, 宋乐舒必坦诚而答。而宋勤在听到自己女儿说出要免费收容流民孩童时,一向灰暗沉寂的瞳忽然凝滞了一瞬, 不知在想什么。 他终是看着宋乐舒, 道:“你可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缓冲之计罢了, 朝廷不会放任这些孩子不管。且现在有恭亲王世子的舅舅相助,日后也必然会有更多的人伸以援手,那时我的负担也会相对小一些。” “可这其中有许多未知, 你确定自己能应对?”宋勤凝视着宋乐舒,锐利的视线像是要看穿她心中所想。 宋乐舒不是没有想过, 想开学堂谈何容易, 就算她自己能拿起古籍教那些半大的孩童, 可世人愿不愿接受她这位女夫子又是另一回事。 她看着父亲,终是点点头,乌色温柔的瞳中迟疑一闪而过:“就让我试试吧, 哪怕只能帮助几个孩子,也总好过置之不顾。” 宋勤知她执拗。 他的女儿看上去温温婉婉,像是水一样能够流过狭窄的沟渠。可在那宁静温柔之下, 隐藏的是一颗坚韧执拗的心。她这执拗的性格甚至比宋知勉还要烈几分。 见父亲半晌没有说话, 眼眸中亦没有拒绝,宋乐舒便知道他已经答应了自己, 于是将自己所做的另一件事情告诉了父亲。 “父亲,我已经将简宁书斋的地界租出去了,每月能收回十几两的银子, 想来也够日常的开销了。” “你······”宋勤终是忍不住,险些指责出口,“你怎么事事不和父亲哥哥商议一下?” 宋乐舒闷声没有说话,宋勤见她这倔强执拗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年少时也是这么一番性格,当时他便气得父母每日头疼,想来现在是因果轮回—— 不过坦白而言,筱筱不管是心性还是稳重,都胜过年轻的自己许多。 “算了算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和你哥哥都长大了,一个比一个有主意,我懒得管你。”宋勤一摆手,不想再去看她。 见父亲无奈的模样,宋乐舒心中隐隐升起了几分笑意,看来父亲对自己还是极纵容的。 “筱筱便知道父亲会理解我,等学堂真正开起来了,父亲若是闲着了也不妨去看看,教教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也好。”宋乐舒为父亲斟茶,抿笑道。 宋勤瞥了她一眼,接过茶后脸色才缓和了一阵。 这样也好,他这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宋勤和已故妻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宋乐舒能够快乐舒心,既然她乐在其中,那便让她放手去做。 人生在世,左不过几十载春秋,几瞬花开花落便过去了大半,何不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况且宋家上下鬼门关都过了一圈,从前在身边侍奉左右的人接连离去,只剩下他这一双儿女。还有什么能比他们更重要? 经过那次的火烧舆图,宋勤便彻底看清了一切,也放下了那所谓的骄傲,甘愿做个不问世事的老头子。 ** 宋乐舒拿着书斋的租金,去采购了些学堂要用的用品。 既然学堂面向流民的孩子,那饭食、住宿也要包括在内。还好元启选的学堂面积够大,除了视线明朗的学室外,还有几个房间供学生休息。 宋乐舒曾私下问过元启派来的下人,这学堂的租金是不是贵得很? 可那人却是笑了笑,那笑容并无讽刺之意,还带着几分和煦,她低声回答道:“这是本就是先生的地方,之前一直闲着,给姑娘开学堂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 宋乐舒面上一阵通红。 心中愧疚感更加明显,不过看着学室内的桌案,宋乐舒一颗心稍微安定了些,起码这些桌案、笔墨、书籍是她所出,细细算起来她与元启算是合作。 筹备学堂耗费了宋乐舒的大半时间,等学堂一切终于打点完毕时,宋乐舒才恍然有了些成就感。 书架上列着一些四书五经和古籍杂文,不乏一些名家大作,宋乐舒将从前简宁书斋的书搬来了一大半。 书斋内余下的一些书已经被她低价卖出去了。 从今以后,她不用再写话本了。 日头西斜,宋乐舒看着学室内的陈设,内心一阵恍惚。 她跪坐在小小的桌案前,平心静坐望着学室内的一切,想着这里坐满学生的模样,她第一次授课一定会紧张,那些学生会和自己说什么呢? 他们一定会很调皮,也许自己会用几天的时间来让他们学会不要在课堂上说话,要珍惜书本。 每天的饭菜也要种类丰富一些,毕竟学习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想到这里,宋乐舒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 日暮西垂,赤色的夕阳照在宋乐舒的眼皮上,她如梦方醒。 该回去了。 宋乐舒起身,近日来她一直在忙着学堂的事。每日都踏着薄暮的夕阳回家。 宋勤担心她的安危,几次想要和宋乐舒一起来学堂,晚上的时候也方便一起回家。 可宋乐舒不想父亲和自己一起操劳,无奈之下,只能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每天早些回家,才叫宋勤半信半疑。 今日学堂的一切事都准备完毕,接下来便剩下招收学生这件事了。 学堂在五月初一开始正式上课,离现在也不过是几日的时间,宋乐舒不免有些担忧。元启曾信誓旦旦和自己保证过,他说招收学生一事完全不用宋乐舒担心。 虽知道元启身份便利,但宋乐舒的心中不免还是些许忐忑,这忐忑来的没缘由。 宋乐舒叹了一口气,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格外的长,街上流民少了一些,朝廷的救济已经步入正轨。 她并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酒楼一趟。 宋乐舒打包了一些酒菜,准备一会回家带给父亲。 和店小二知会了一声,宋乐舒便走到了对面的茶楼中。从上次之后,阿清和宋乐舒见了几面,最近宋乐舒忙着学堂的事,倒也没怎么来找他。 茶楼内已经换了个说书先生,此时正在讲着宋乐舒完全没听过的故事。 茶楼内人声鼎沸,店小二忙的不可开交,宋乐舒站在一边看了看,没有阿清的身影。 “姑娘这边请,”店小二招呼着她,看她面色迟疑,机灵问道,“姑娘找人?” 宋乐舒点点头,店小二指了指楼上:“楼上的雅间里也有些客人,不知道姑娘要找谁?说出来小的帮您找。” “不,我要找的人名字叫阿清,”宋乐舒先是摇摇头,又道,“就是之前在这做工的少年。” 听到阿清的名字,店小二脸上露出了一分犹豫的神情,他扫了扫茶楼,就像是怕老板突然出现一样。 而后才低语道:“姑娘不知道?阿清已经被老板赶出去了!” 宋乐舒脸色一变:“可我之前来还看到了他······” 店小二一直端详着宋乐舒的脸,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道:“您就是宋姑娘吧?宋姑娘,上次阿清帮了你之后老板便一直看他不顺眼,等那个说书先生的事平息了之后,老板就把阿清撵出去了。” “你可知道阿清住在哪?” 店小二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告诉了宋乐舒阿清的住址,又对阿清表示了一阵关心,还嘱咐宋乐舒帮他问好。 宋乐舒心不在焉的一一应下,她回到酒楼之中先将酒菜带回了家,而后又告诉父亲说自己要去学堂一趟。 “元先生听说学堂都弄好了,便派人来了,我总要去陪着看看。”宋乐舒撒起谎来毫不脸红,宋勤脸色担忧,但也知道这件事自己不好过问。 “好,现在天还不晚,快去快回。” 宋乐舒松了一口气,对父亲露出了一个歉疚的微笑。出了家门,她心里不住念着那个地方,疾步走去。 阿清家住的地方离宋乐舒家远一些,宋乐舒走了许久,周边的街道渐渐落魄,甚至阳光不再带着暖橘色,更为衰败的房子添了萧索。 低矮的房屋可见破败,繁华鼎盛的长安到处都是金灿灿的色彩,却只有这里一片灰蒙,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难闻的气味,形容枯槁的人。 宋乐舒的心一寸寸的沉下去,下一个拐角就是阿清的家了,这里甚至不能被称为房子,实在是让人看了便酸鼻子。 阿清在屋前打着水,距离宋乐舒上次看到他,这个小小少年又瘦了许多。 “阿清?”宋乐舒轻声问道。 阿清停下了动作,他下意识用衣服擦了擦手,转头对着宋乐舒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可这份惊喜的表情转瞬即逝,他闪躲着宋乐舒的目光,甚至有种逃走的冲动。 阿清的眼下一团乌青,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上也有於紫。 宋乐舒上前,没给阿清逃走的机会,她几乎忍不住眼泪:“阿清,你怎么了?” “宋姐姐······阿清总算见到你了!” 第37章 就绪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阿清见自己避不开宋乐舒的关怀, 便顶着她心疼的目光几乎是小步跑到了宋乐舒面前,委屈似乎找到了发泄口。 宋乐舒仔细看着阿清。 他的脸上有被人殴打过的淤青,手臂几处於紫, 或许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别的伤痕, 可宋乐舒没办法细细查看。 “阿清,痛不痛?你和人打架了吗?”宋乐舒的声音也轻轻柔柔, 可其中焦急难掩。 阿清抬起头, 方才的委屈转瞬即逝, 少年人阳光灿烂的笑脸叫宋乐舒更加难过:“我······我可不是地痞流氓,才不会和人打架。” “我是被人打了。” 宋乐舒更加心痛,她扯着阿清就要去医馆, 阿清连番拒绝,宋乐舒板着一张脸, 乌色温柔的瞳中的关怀和担忧, 让阿清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和我去医馆。”宋乐舒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 道。 阿清不再拒绝,任由宋乐舒扯着自己走在长安的街道上。 衰败萧索的贫民矮房被他们落在身后,长安繁华的阁楼一间又一间。她的背影逆光带着淡淡的光泽, 黄瓦红墙,宋姐姐堇色的身影在他脑海无法忘却。 “宋姐姐,我被人打了。我被茶楼赶出来后, 又被那个说书先生堵在了墙角, 我打不过他们······回了家后,又和几个酒鬼起了争执, 哪几个酒鬼叫我钻跨,我怎么会那么窝囊!” 阿清神情激愤的说着,似乎牵到了嘴角的伤, 叫他倒吸一口凉气。 宋乐舒攥着衣摆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收紧了力气,眼前一片朦胧,长安的夕阳变得更加火红:“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宋姐姐别哭!阿清不觉得痛!” 回答他的是一声沉默,他跟着宋乐舒的身后,只能看到她瘦弱纤细的肩膀。 直至医馆出现在眼前,宋乐舒依然保持着沉默。郎中见了阿清身上的伤,告诉阿清没有伤得很严重,其实要不了多久自己也能好起来。 阿清放下衣服,看着屏风外宋乐舒纤细的身影,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不似从前灿烂,可他的眼底却满满都是水一般的柔和:“她希望我能够快点好起来。” 郎中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 宋乐舒率先付了银钱,阿清的脸上一阵愧疚:“舒姐姐,让你破费了。” “说什么话,算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如果我没有把你牵扯进来,你也就不会遭到他们报复了。” 她脸上的难过神情更胜自己,阿清拿着药膏的手一阵阵的收紧力气,最后还是说道:“宋姐姐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找到下一个活计的!” 宋乐舒没有去应他的话:“走吧,去吃饭。” 酒楼内,宋乐舒点了一些小菜,阿清用筷子戳了一个馒头先放到了宋乐舒的碗里,而后才开始吃东西。 阿清似乎极喜欢那道素炒三鲜,他神色如常见不出什么难过,反观宋乐舒神色怏怏,倒像是她挨打了一般。 良久之后,阿清酒足饭饱,宋乐舒放下了筷子,她基本没怎么动过饭菜。 “阿清,我开了个学堂收一些流民的孩子。”宋乐舒沉声道。 “宋姐姐好棒!” “你也一起来吧,学堂需要人手。”宋乐舒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原本神色高涨的阿清,眼角眉梢的情绪缓缓沉寂了下来,他看着神情不似作假的宋乐舒,目光中都是惊讶。 “我是认真的,宋姐姐现在可以供你温饱,也可以让你不再受欺负。” 阿清的目光有一瞬的怔然,涣散的视线看向窗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最后唇畔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再度转过头,看着宋乐舒:“宋姐姐,以后阿清就跟着你了!” -- 学堂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她开设学堂的初衷很简单,给这些孩子提供温饱,教他们教书识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宋乐舒自诩识得几个字,也读过名家典籍,若是教这些孩子也算是绰绰有余。 阿清已经提前在学堂中住下,负责学生的日常起居,也算帮助宋乐舒简单打理。 元启又送了几个泊苑的下人来,宋乐舒看着传话的人一阵阵的犯难,她总觉得自己承了太多元启的恩情。 倒是元启的下人会说话,三言两语便开导了宋乐舒,也叫她更加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件事。 长安的天气渐渐闷热,学堂院子里的绿植带来难得的阴凉,宋乐舒站在院子里鼎盛的阳光下,看着几个人在忙碌着。 元启送来的厨娘姓李,李婆一手厨艺极为了得,她信誓旦旦和宋乐舒说将做饭的事情包在她的身上,一定将那些孩子喂成小胖墩。 宋乐舒笑着反驳:“喂成胖墩可不行,过犹不及不是好事情。” “过油?姑娘要什么菜过油啊?正好锅里的油还热着。” 李婆倒是风趣幽默,存心拿自己打趣哄宋乐舒开心。阿清在一边打着下手,抱完了柴一手脏兮兮的,就从一边抓了一把瓜子。 还没等宋乐舒阻止,李婆拿着烧火棍指着阿清,叫这小子去洗手。 申正时分,厨房飘来饭香,李婆和宋乐舒将饭菜端到桌子上。阿清帮宋乐舒跑了趟腿,回家去将宋勤叫来。 眼下已经过去了两刻钟,饭菜刚刚出锅,宋乐舒估摸不久父亲就要到这里。 果不其然,院子里远远传来了阿清的招呼声,宋乐舒起身相迎。 刚出了饭堂,宋乐舒便看到阿清的身后跟着宋勤,还有自己那瘟神一样的哥哥。 宋乐舒当即愣在了原地。 阿清走到宋乐舒的身边暗示了一下她,宋乐舒这才缓缓回神,小声道了句:“父亲,哥哥,来吃饭吧。” 说完,宋乐舒向宋勤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她开学堂的这件事完全没和宋知勉说过,这倒是不怨她,宋乐舒本想说的,只是这几日忙着忙着,便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谁成想她哥哥今日休沐,正好撞见了。 宋勤笑而不语,迈开脚步进屋,招呼着去吃饭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宋家兄妹。 宋知勉先是打量了一圈院子,学室、宿舍、饭堂应有尽有,倒是齐全。再看屋子里那些人也是个个可靠的,想来他这妹妹倒是完全不用他操心了—— “我今日中午从王府出来时,还去了一趟丰乐坊,”宋知勉淡淡道,“却不成想你那书斋已经变成点心斋了,我倒是吓了一跳,你手脚可真是利索,卖得倒是快。” 宋乐舒讨好笑笑,出言纠正:“我只是把那地界租出去了,没有卖掉。” “是么?”显然这二者在宋知勉看来区别不大。 宋乐舒笑得尴尬,饭堂里的几个人完全没有等他俩的意思。宋勤落座后,便招呼着李婆阿清还有几个下人一起吃饭,李婆推脱再三,到底拗不过宋勤。 宋勤倒真是放下了从前那份骄傲秉性。 饭香阵阵,宋乐舒隐隐闻到了红烧肉的味道,看来李婆所言不假,这味道真是诱人。 “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宋知勉训斥道。 宋乐舒恍然回神:“哥哥请说。” ······在王府和那十岁的孩子操心,出了王府还要和这十几岁的大人操心。 宋知勉隐隐觉得自己未老先衰,只能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开学堂这事,你有几成把握?” “什么几成把握?我已经将学堂开起来了,自然是一百成。”宋乐舒不假思索道。 你倒是有种。 “不盈利,你靠什么活着?靠气节喝西北风?”宋知勉皱眉道。 宋乐舒倒是想回一句靠你活着,可她不敢,宋知勉今天腰间还佩着剑,估计一剑鞘下去能让她直接躺到五月初一。 “这也只是暂时的,他们要是觉得愧疚,也可以以后飞黄腾达了来回报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就当我在栽树了。”宋乐舒胡诌道。 其实这其中元启帮衬许多,虽说这学堂是宋乐舒开的,可宋乐舒觉得自己就是元启的提线木偶。 宋知勉像是一看看穿她的心思:“看来那位元先生是个高人。” 宋乐舒顿时心虚。 “他是知黎的舅舅?你脑子清醒一些,这学堂留下的名声记得都要留给世子殿下,否则人家为什么帮你?” 宋乐舒恍然回神。是啊,哥哥说的有道理,开学堂收流民孩童倒是会落下个好名声,可元启图什么呢? 就算他之前对自己表过心意,可她宋乐舒倒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倒不会叫那种矜贵在上的郎君对自己念念不忘。这么想来,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知黎啊。 这位世子殿下需要好名声,而他的舅舅自然为其筹谋许多,否则人家凭什么找自己? 宋乐舒恍然大悟:“哥哥之言,让妹妹醍醐灌顶。” 宋知勉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终是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旁,道:“进去吃饭吧,既然决定要开学堂,就要倾囊相授,不要误人子弟,还会辱没家门。” 第38章 夫子 每一个朝阳都会升起的早晨 四月底, 宋乐舒的学堂便陆陆续续有孩子来了。 彼时阿清正拿着扫帚打扫院子,宋乐舒在学室里整理着书籍,她将五月初一要用的书籍整整齐齐摆在了每张小案上, 正欲翻开书温习一下内容时,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院子里的阿清停下了打扫的动作,他望了望, 随后叫宋乐舒道:“宋姐姐, 有人来了!” 宋乐舒应了一声, 几步走出学室,手里的书还未来得及放下。 入眼便看到三个神情怯弱的孩子跟在一个大人的身后,目光中无不透露着好奇, 正藏在大人的身后向院子里探着头。 而那个大人,宋乐舒也是认识的。 元启喝醉了酒那次, 这个人曾跟着杨同一起来接过元启, 有过一面之缘, 宋乐舒见他一身端正的气质,便恍然想起来了这个人。 她见礼,道:“郎君可是元先生的侍卫?” 那侍卫脸上露出讶异, 还礼道:“宋姑娘好眼色,”说着,他让开身子, 让宋乐舒能够更清楚的看到那几个孩子, “先生叫我将这三个孩子送来。” 宋乐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和那几个孩子打了招呼:“你们好, 我叫宋乐舒。” 三个孩子脸上的怯弱神情不减丝毫,即使面对宋乐舒温柔的笑容,也无法去除心里对未知的恐惧。 宋乐舒无奈, 来日方长,只能慢慢和他们认识了。 这时,阿清上前,他极有眼色先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宿舍。他们一身衣服不算整洁,且多有补丁破洞。幸好宋乐舒提前准备了衣服,算是考虑周全。 见阿清带着三个孩子离去,侍卫这时才和宋乐舒交代起这几个孩子的背景,毕竟有些话不方便在孩子面前多说。 侍卫道:“宋姑娘,这三个孩子都是孤儿,现在大多数流民已经被安置妥当。有些孤儿实在不适合继续待在济民仓,先生想了想,他们还是在宋姑娘这里稳妥一些。” 宋乐舒点点头。 济民仓鱼龙混杂,即使是大人在那种地方也少不了受些委屈,状况频发之下,孩子更不适合待在那里。 “我前些日子看到大多数流民已经开始在城中务工了,听说朝廷也在赈恤地方组织重建,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稳妥下来了吧。”宋乐舒接道。 侍卫脸上露出敬佩,他整日待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才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而宋姑娘身在市井之中,竟然也能如此清楚。 等地方重建完毕后,朝廷会组织灾民回迁,而有父母的孩子便会跟着父母走,没有父母的—— 侍卫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一切有劳宋姑娘,等先生忙完这一阵便会来学堂帮姑娘一二,有姑娘在此,我家先生极为放心。” 宋乐舒诚惶诚恐,还侍卫一礼:“我多次承元先生的恩情,还请代我向先生问好。” 侍卫神色恭敬,回道:“如此,小人告退,这就回去复命。” 她远远送侍卫离开,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这才施施然转身回了学堂的院子里。 李婆见那几个孩子来了之后,便先去准备饭菜,虽不是用饭的时辰,但总不能让孩子饿着。 不过多久,那三个孩子穿戴完毕。他们消瘦的面庞上只有一双眼睛格外闪亮,孩子们不知所措地摸着衣服,有些茫然地跟着阿清走到了宋乐舒面前。 宋乐舒蹲下身,仰脸看着他们。 一一询问了那三个孩子的姓名,宋乐舒点点头,柔声道:“不要害怕,我是这学堂的夫子,你们可叫我为先生。你们就先在这住下来,我们都会陪着你们。” 那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怯生生开了口:“可······可我们没有钱,付不起学费。” 宋乐舒一怔,心疼笑笑,揉了一下他的头:“先生不要学费的,只要你们能够乖乖跟着我学习,就是对先生最好的回报。” 先生二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宋乐舒先是小小羞愧了一阵,可看着那三个孩子专注又认真的神情,宋乐舒的温柔中带着一丝严肃。 见宋乐舒不似他们见过的凶神恶煞,这几个孩子对宋乐舒升起了好感,开始大着胆子和宋乐舒说话。 “可是,我从前在家时,见乡里的先生都是男人,女人也可以成为夫子吗?” 阿清眉头一皱,这孩子倒是真没礼貌,怎么能这么说话? 宋乐舒向他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脸上是不改的温柔:“没有规定说女人不能当夫子,就像没有人规定你们不能上学堂一样。先生也是第一次当夫子,我们互相包容,好吗?” 阳光照在她莹润如玉的面庞上,为她更添了几分柔和。她的笑容带着一股温暖,和煦温柔叫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阿清抿了抿唇,不自觉笑笑。看来还是宋姐姐有办法,三言两句就叫这几个孩子乖乖的了,换做他估计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适逢李婆做好了饭菜,宋乐舒将他们带去了饭堂。 三双碗筷整整齐齐,饭菜有荤有素,简单不失美味。 在济民仓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饭菜,而且还要抢着吃,他们年纪小胆子又小,不说抢不过大人,就连同龄的孩子都可以欺负他们。 宋乐舒为他们盛了满满的饭,阿清在一旁帮忙,道:“我们先生最温和宽厚了,你们只要乖乖跟着她学习,说不定以后能考个文状元。” 宋乐舒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那几个孩子感受到了大人间轻松的气氛,饭菜当前,他们始拿起了筷子,往嘴里送着东西吃。 几个孩子长得小,饭量倒是不可小觑,直至一碗米饭见了底,其中一个孩子皱着眉头看着盛饭的宋乐舒,小心问道:“先生不吃饭吗?” 这孩子倒是体贴,宋乐舒摇摇头:“我们刚吃过。” 那三个孩子看了对方一眼,复又放下心来填饱肚子。 待几个孩子酒足饭饱,宋乐舒放他们进学室待一会。他们起初还对学室里的一切都带着好奇,翻翻书籍,摸摸毛笔,坐在小案后体会一下感觉—— 宋乐舒任由他们在里面待着,阿清有些不放心,生怕他们没有轻重弄坏了新买的东西。 “你还能日日看着他们不成?今天才来了三个孩子,过几天会有更多,你要是这般紧张,以后十双眼睛都不够你看着的。”宋乐舒劝解道。 阿清鼓着腮帮子不甘地收回了视线,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孩子。 “就当宋姐姐说得对吧。” 什么叫就当她说得对,宋乐舒心想道,她本来说的就是实话。 阿清抱着手臂靠在学室门口,一只眼睛瞄着学室里还算乖的几个孩子。看他们咧着嘴摸着书的模样就一阵头疼,他真的太讨厌孩子了。 可看宋姐姐,总是温柔地看着孩子,好像永远不会讨厌他们——似乎并不只是孩子,宋姐姐对自己也很温柔,不会和自己大声说话,也事事为自己着想。 似乎温柔是她性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但偏偏那双乌色的眼底蕴藏的执拗又叫人无法忽视,她温柔又执拗,叫他心生亲近。 大抵,宋姐姐会是最好的夫子。 渐渐的,阿清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柔和,他学着宋乐舒的神情,用一种温柔和保护的眼神看着那几个孩子。 阳光照在学室里,他们柔软的小手捧着泛黄的古籍,眼中的好奇和惊喜感喷薄欲出。 似乎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阿清想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阿清主动给那三个孩子盛了汤,宋乐舒有些惊奇,那三个孩子齐齐咧着嘴说谢谢哥哥,阿清咕哝着:“谁是你们哥哥。” 三个孩子下午吃了许多,晚上的时候并不太饿,却还是鼓着腮帮子将碗里的饭吃的干干净净,他们偷瞄着大人们的神情,似乎不敢剩下一粒饭。 用过晚饭后,宋乐舒踏着一片薄暮回家去,阿清送宋乐舒回去。 晚霞红透半边天,亭台楼阁亦是一片赤红。阿清背着手步子闲散,侧头看着鼎盛的钟楼,舒了口气。 宋乐舒问道:“阿清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阿清转过头,眼里倒映着天边火红的夕阳:“在宋姐姐身边,我每天心情都很不错!” 宋乐舒笑笑,阿清继续去看远处的钟楼,忽然道:“这钟楼······还是从前更好看一些。” 随着阿清的话,宋乐舒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她也一同去看钟楼,记忆里浮现出从前长安钟楼的模样,赞许地点点头:“是啊。阿清也是长安人吗?” 阿清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游弋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宋姐姐不知道吗?我好像是没有和你提起过,我也是长安人。长安这个地方,真的······” 宋乐舒屏息,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阿清却没有说出来。 宋乐舒想着阿清以前乞儿般的生活,怕勾起他的心事,便没有继续问。 “宋姐姐明天也要早点来学堂!记得和宋先生一起来,要不他一个人在家肯定会很无趣。” 见阿清替自己父亲着想,宋乐舒抿笑应下来。 宋乐舒转身,邻里街坊笑着和宋乐舒打招呼,他们说宋家姑娘能干,一点也不逊色于她哥哥。 她开始期待着明天,后天,每一个朝阳都会升起的早晨。晨光中的长安,和夕阳中的长安,每一个都值得她铭记。 第39章 狭路 哪里来的婆娘挡路 五月初一, 宋乐舒站在学室中,望着学室内的几个学生,忽然一阵恍惚。 他们低着头, 吃力地握着毛笔, 按宋乐舒说的方法努力尝试着,时不时抬起头看宋乐舒一眼, 然后再心虚地低着头, 歪歪扭扭写着字。 有几个孩子基础良好, 一看便知道从前读过书,而有些孩子连握毛笔都成问题,这倒是愁坏了宋乐舒。 她想过许多状况, 比如孩子不听话,亦或是不尊重自己。但未成想, 她从前设想的种种都未发生, 眼下最让她头疼的状况竟然是写字的问题。 宋乐舒暗暗道自己疏忽。 于是一连几日, 她原本预想的授课内容都被耽误了下来。 写字熟练的,宋乐舒便先让他们照着书抄写文字。而不会写字的,宋乐舒便一一走到孩子面前, 教他们怎么书写。 虽教起来吃力,但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听话,上课时不吵闹, 握着笔每张小脸都是认真的神情。 李婆曾打趣过, 说这些孩子肯定是看姑娘漂亮,所以愿意听话。 宋乐舒倒是想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反倒是阿清开了口:“看着一个两个乖乖的,指不定能装几天,没准过些日子就原形毕露了。” 阿清这话虽然不太好听, 但宋乐舒却觉得他言之有理。 好在暂时没有什么问题。 下了学之后,一个个乖巧的孩子无不像是得到了救赎般,三三两两拉着手冲向饭堂,坐在椅子上抻着脖子望向李婆。 李婆笑着说他们是小馋猫,而小馋猫们就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李婆,叫李婆也有些不忍心。 桌子上空着两个座位,宋乐舒和一个孩子并没有来饭堂。 阿清站起身,远远叫了宋乐舒一声,她在学室草草一应,声音中都带着几分敷衍。 无奈之下,阿清走了过去,便看到了学室内宋乐舒跪坐着,而一个女孩低头认认真真抄着《论语》,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腼腆的对阿清笑笑。 “她想写完给我看看。”宋乐舒解释道。 这女孩相比较其他的孩子更认真一些,但她的字写得依然有些不堪入目,许是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认真的态度倒是叫宋乐舒格外欣慰。 “宋姐姐,你去吃饭吧,我在这等着她。”阿清道。 “她马上就写完了,我看完就去吃饭了。” 想到宋乐舒已经对着这群孩子口干舌燥了一天,阿清便说不出的心疼,他拉着宋乐舒的手臂有意让她站起身。 同时道:“我给她检查就可以了,我可是认得字的,《论语》我也学过——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宋姐姐可不要不知老之将至,快去吃饭!” 宋乐舒一阵讶异,被他扯得站起身的同时,道:“阿清原来上过学堂?” “人不可貌相,宋姐姐倒是小瞧我。”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院子中,阿清终是放开了宋乐舒的手臂,宋乐舒点点头:“那你便去吧,以后这些孩子写字的时候你也可以帮我看着点。” 阿清一怔,他倒是没有想到宋乐舒竟然是打得这个主意。 而不等他推脱些什么,宋乐舒便雀跃着进了饭堂,她回头看了阿清一眼,只见他背影几分愤愤,转头进了学室。 宋乐舒抿笑之余,心中又添几抹意外。 与阿清初遇时,长街上他衣衫褴褛身形消瘦,本以为是个流浪许久的乞儿,勾起了宋乐舒极大的同情心。 后阴差阳错之下,阿清在宋乐舒的身边时日渐渐久起来,宋乐舒从未问过阿清的过往,今日也是着实意外。 阿清若上得起学,那从前也必定是个家境富庶的人,又为何沦落到当初那番境地? 可是发生了什么? 宋乐舒将狐疑记下心里,准备什么时候问问他。可看阿清那不愿多提的模样,宋乐舒隐隐觉得这其中并不太简单。 -- 学堂里的学生倒是长脸,没应阿清那句原形毕露的话,直到《论语》已经教下去了几篇,他们都还每天乖得很。 阿清说奇也怪也,看着那几个孩子的眼神也带了审视。 宋乐舒这夫子做的越发得心应手,在坊间也渐渐有了几分名气。 百姓都知道永宁坊开了家学堂,不收官宦子弟不收平头百姓之儿,专教孤苦无依的孩童,而且新鲜的是,那教书的夫子是个女人。 还是前朝宋家的二姑娘。 市井中的人,大多称赞宋乐舒心善,有些家境好些的还会送些米面来。遥遥听着学室里的读书声,说宋乐舒必有好报。 上一次宋乐舒听这话,还是侯府没落魄时,那人说她宋氏侯府必百年平安。 可结果他们一家不也是成了他人的足下之泥?宋乐舒经此一遭算是看得清楚。他人送来的米面宋乐舒收下,他人的夸赞便当成耳旁风。 倒不是宋乐舒占小便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养着十个孩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最开始的宋乐舒还凭着一腔热忱直奔南墙。 但现在,油、米、菜、肉、墨······都要钱,宋乐舒最开始的十几两租金全部用在了这上面,眼看着手中银钱所剩不多,宋乐舒叹了口气—— 从前她是有些天真了。 可转头看到那些孩子天真的面庞,宋乐舒的心中又浮现起爱怜,不管如何自己也要坚持下去。 从此,街坊邻里的帮衬宋乐舒歉疚着一一收下,他们送来的吃食能暂供孩子们一段时间,倒也缓解了燃眉之急。 可渐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学堂里每日都有新鲜的吃食送进来,米面接连不断的供应,倒是叫阿清和宋乐舒齐齐看直了眼睛。 “这······这是哪位好人送来的?”阿清惊异道。 宋乐舒狐疑地盯着那一条猪肉,来送肉的人显然就当了个跑腿的角色,宋乐舒问什么,那人都一问三不知。 李婆倒是实在,招呼阿清扛着猪肉进厨房,准备晚上炒了吃。 宋乐舒道:“李婆,是不是元先生送来的?” 李婆一怔,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老婆子天天跟着姑娘,出了泊苑就没见过主人了,姑娘问我?我可是不知道。” 宋乐舒眼睁睁看着李婆进了厨房,一时半会站在原地没缓过来。 “寻常人送东西还留个名字,日后我也好登门道谢,这人怎么什么也不留?”宋乐舒自顾自道。 李婆手脚麻利,不多时阵阵肉香勾出了孩子们的馋虫,宋乐舒无奈放下了手中的《论语》,稚嫩声音所念的之乎者也便随之停了下来。 “宋先生,”一女童道,“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先生可要放我们斗肉聚比邻去?” 宋乐舒严肃的面庞终是绷不住,眼眸中流露出笑意:“陶渊明的这句诗,是谁教你的?” 那女童脆生生道:“之前我写字的时候,阿清哥哥告诉我的!” 宋乐舒摇头笑笑,拖长了字眼慢悠悠又道:“人生口腹何足道,往往坐役七尺躯。” 听了宋乐舒这话,那女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可怜巴巴望着宋乐舒,没敢接话。 宋乐舒在学室里教书的时候,阿清往往都坐在院子里听,从不打扰。可见宋乐舒和孩子们这般斗嘴,倒是忍不住,靠在门口探头。 “宋姐姐,再这么文绉绉下去,你就真要变成不解风情的古板老头了。” 宋乐舒挑眉示意,阿清当即噤了声一闪,孩子们笑声清脆,弯着眼睛看着热闹。 如此,这课就算是她有意上下去,这些孩子恐怕也听不下去了。 宋乐舒合上了《论语》,同他们道:“既然你们选择早下学,那今晚便将刚学的那篇抄一遍。” 见他们面目哀求,宋乐舒松了口:“后日给我。” 宋乐舒看着他们鱼贯而出的背影,暗自笑着摇摇头。李婆真是会挑时辰,这个时候做饭,存心勾这些孩子的馋虫。 阿清在门外等着宋乐舒。 “今日我早些回家去,父亲的药吃完了,我要给他抓一些。” 宋乐舒说着,便收拾要出学堂,阿清抬脚便要跟着宋乐舒,宋乐舒婉拒,让阿清留下来陪着孩子们吃饭。 阿清倒也真是饿了,纠结一会之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便生了几分愧疚,好像放宋乐舒一个人回家于他来讲是多么大的一件事一样。 宋乐舒出了永宁坊,便直奔西市去。 西市离皇城不远,内一条蜿蜒溪水川流其中,来往百姓繁杂热闹,市署之中应有尽有。 宋乐舒从袖子里拿出药方,向医馆走去。 西市内的几家脂粉店围着不少男男女女,宋乐舒小心避开,正要进了那医馆时,身后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她手中的药方落在地上,宋乐舒弯腰欲拾,却不成想身后的人恶狠狠道:“哪里来的婆娘在这挡我们老爷的路?” 宋乐舒皱了皱眉,将药方捡起塞进袖子,转头准备看看这个口出恶言的无赖。 脂粉店外,一身穿绫罗的男人搂着一个模样秀丽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梳着发髻,宋乐舒揣测是他的妻子。 “还不快和我们安员外道歉?!”一边的下人吼道。 宋乐舒眉毛一挑,看着那男人的目光带了几分讶异。 安员外—— 这倒真是······ 宋乐舒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40章 蔑视 自然不该听你们的闲言碎语 西市人声嘈杂, 宋乐舒站在人群之中,若有所思看着安员外。 安员外搂着的女子眉眼说不出的娇媚,且看她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 头发却梳着发髻, 与安员外这般亲密的样子—— 宋乐舒大胆推测道,这女子是安员外的续弦。 她打量安员外的当晌, 安员外的下人又呵斥了一声:“你胡乱看什么?冲撞我们员外想就这么算了?” 安员外察觉到宋乐舒的视线, 终于将目光从自己的续弦身上挪开, 先是不咸不淡打量了宋乐舒一眼,而后他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宋乐舒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 安员外下一瞬说道:“等等,这位······这位不是宋家二姑娘吗? 他话一出, 原本注意这里的人群渐渐围了过来, 听到宋乐舒的名字后, 更是抱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情。 这种被人围着看的感觉很不舒服。 “抱歉。”宋乐舒想息事宁人。 结果那下人不依不饶,尖着嗓子就要继续教训宋乐舒,可安员外却制止了他, 接着便用自己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宋乐舒。 宋乐舒微皱眉头,转身就要走进医馆。 可她被人拦住了。 安员外的续弦面色露出一分不满,但她却又往安员外的怀里缩了缩, 一向好用的方式此刻却不生作用, 安员外对她的靠近生了几分抗拒。 光天化日之下—— 宋乐舒皱了皱眉,冷淡道:“员外可还有事?” 那安员外目光露出一分惊异, 对宋乐舒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我?我可还记得你呢,你可差点成了我的续弦。” 宋乐舒嗤之以鼻:“员外将话讲清楚些,是您多番求娶, 被我拒之。这差点——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倒还是那张伶俐的嘴巴,安员外一张老脸挂不住,他气得抖了抖胡须,看向宋乐舒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耐烦,恼羞成怒道:“哼,不过是个抛头露面没人要的罢了,当老夫有多稀罕。” 若非她还念着风度,此时必然要翻个白眼再骂的他找不着北。 宋乐舒无意纠缠,抬脚便要走向医馆。谁知这安员外纠缠不休,竟直接扯住了宋乐舒的手腕。 他那续弦终是看不下去,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对宋乐舒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 “老爷,你瞧瞧她啊!未出阁的姑娘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就算了,这等人怎么值得老爷浪费心力?您不要碰她,当心脏了手。” 宋乐舒脚步一滞,用一种奇也怪也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女人,那女人被她瞧得更生了几分气势,活脱脱一副无法无天的作派。 安员外皱了皱眉,却没有管。 他倒是想拍巴掌叫自己的续弦再骂狠些,原本见了宋乐舒,他便想起自己府中的人在她家吃了瘪一事,今天在大街上他有意从口头占些便宜—— 谁知这丫头如此不识抬举,竟反叫自己难堪。 看着宋乐舒这张明艳动人的面庞,安员外心道可惜,旋即那仅剩的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消了下去,存心要给宋乐舒难堪。 而安员外的神色便像是一个信号般,叫那女人更猖狂了几分。上前一步:“什么才色双绝的女夫子啊,要我看不过是噱头罢了,还不是想用这些手段勾引男人?装什么人淡如菊?” 说着,那女人的竟伸出手,蔻丹的指甲就要落在宋乐舒的面上。她眼中得意难掩,似乎有意要看宋乐舒慌张失色的模样。 “这女人嘴巴怎么这么不干净?” “安员外什么德行,他娶得老婆就是什么德行!安家的生意近月来接连亏损,也不到是得罪了什么人,还在这耀武扬威?” “可我怎么觉得他夫人说得对?哪有什么女夫子?女人就应该在家待着才是!” “宋家的人嘛,怎么都是个活该法。” ······ 宋乐舒面色淡然,可听到那句对女人和宋姐的贬低后,她白皙的面庞终是浮现了愠怒。 脂粉香迎面而来,宋乐舒眉眼微动,纤细的手一伸直直握住了那女人的手腕,她的力气一寸一寸的收紧,眼眸冰冷锐利。 她看着安夫人,可却不像是对着她说话:“从前我们家的生活人人艳羡,我富庶时也不曾亏待任何人。他日我为云时,未曾笑过泥中卑贱,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自然也不该听你们的闲言碎语!” 一双美目淡淡一扫,被她环视的人不由自主噤了声。再度转头,宋乐舒的目光透着几分讥讽。 她这才对着安夫人说道:“你不要太高看自己了,以色侍人者自与秦楼楚馆无异,我走进四方院子,孩子们尊称我为‘宋先生’,你到了儒家圣地耍泼皮,只会被人道一句休要放肆!” 她的力气骤然收紧,凌厉的话语像是狂风骤雨席卷而来,西市之内天地一静。 且看那安夫人却惨白着一张脸色,色厉内荏毫无还口之力。 宋乐舒甩开她的手臂,闻着一手的脂粉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嫌弃。 怔楞的人群这才回过神,有对着宋乐舒这番举动叫好的,也有被宋乐舒这番举动激怒的······ 安夫人惨白着一张脸,扑到自己半只脚都进了棺材的丈夫怀中:“老爷,她······”欲语还休泣泪涟涟。 宋乐舒冷笑着,眼中的蔑视明晃晃至极。 “伤我夫人!押她见官!”安员外怒道。 宋乐舒脸色未改,安府的下人几乎就要扑上来。 这时,西市内一阵呵斥声阻止了纷扰不停的人群,巡逻的不良卫长刀横亘,安府的人瞬间寂静。 霜刃微寒,宋乐舒心中免不了生悸,看来又要去官府走一趟了。 不良卫呵斥着闹事的安府之人,却独独对自己没有冷语相向,就在宋乐舒觉得怪异时,人群那头的杨同对她招了招手。 杨同? 宋乐舒一阵讶异。 “宋姑娘,这边走。”杨同护送着宋乐舒离开了人群,嘈杂纷扰忽然就与她没了关系。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乐舒的语气中难掩惊讶,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得救。 杨同支支吾吾半天,没敢说话。 宋乐舒看着他这般模样,便察觉到此事或许事关重大,不是自己该问的,遂作罢。一边的杨同便将话题转移回了宋乐舒身上。 “宋姑娘怎么能被那种人欺负?”杨同愤愤。 “欺负?”宋乐舒发笑,“你若是看到全过程,便不觉得我受欺负了。” 杨同没敢吭声,他确实看到了全过程。从那个尖嘴猴腮的安员外找茬开始,他便被人群声吸引了过去,等他看清被刁难的人是宋姑娘时,有意上前帮忙。 可接下来,宋乐舒一番伶牙俐齿,气势逼人,竟叫西市内围观的人纷纷看直了眼睛——他也不例外。 宋姑娘真是······ 好厉害。 杨同心中升起敬佩,转头去看宋乐舒,却又见她一副宁静可人,与刚才那气势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宋姑娘可还好?没有被那些人打到吧?” 宋乐舒摇摇头,除了骂得有些口渴外,倒还真是没事。她从小恪守规矩,就算宋家落魄后也依然谨记着从前家中的教诲,几时在大街上这般和人逞过口舌之利? 但今日—— 骂了之后还真是舒坦。 宋乐舒完全未将方才那档子事放在心上,杨同见她一切如常,甚至神色还带着几分开心,这才放了心。 杨同忽然道:“宋姑娘要去哪里?” 宋乐舒恍然想起自己要去医馆一事,经过安员外一打岔她倒是忘得差不多了,眼见此时已经走过了医馆,宋乐舒叹了一口气。 “风湿困扰家父许久,家里的药见了底,我出来给父亲抓药的。”杨同听着宋乐舒的话,不动声色将她所说的记在心里。 二人折返回去,向着宋乐舒常去的那家医馆走去。 医馆的对面正是墨斋,宋乐舒和杨同两人走近医馆后,杨同倒也未离开,而是护送着宋乐舒进了医馆,说自己在外边等着。 宋乐舒是这家医馆的常客,郎中见了她,草草扫了一眼方子便拿出了包裹整齐的药包,递给了宋乐舒。 宋乐舒点点头,留下银钱出了门。 门前,杨同并没有等着。 宋乐舒在人群中寻觅了一会,可医馆门口的摊贩前都没有杨同的身影——他身材颀长,窄袖玄服极为好认。 下一瞬,宋乐舒便在对面看到了那窄袖玄服的男子,杨同竟是在墨斋里。 宋乐舒几步走了过去,杨同听到脚步声转头露出了几分心虚,连忙带着宋乐舒走到了门口:“宋姑娘这么快?药抓好了?” “已经抓好了,杨公子有事不妨先请,我这便回家去。” 杨同回头给那墨斋的老板投去一个意有所指的目光,转身便和宋乐舒说道:“不妨事不妨事,小人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既然碰到了宋姑娘,那一定要安安全全把宋姑娘送回家去。” 宋乐舒笑着承了这份情,对杨同道谢。她倒还真是怕再遇到什么意外,已经耽搁够久了,万不能出现什么事了。 杨同便一路将宋乐舒送回了家去。 宋乐舒倒是不太想让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学堂刚刚起步时父亲总怕自己去添乱。宋乐舒借口学堂人手不够,总算劝动了父亲,让他生了和自己去学堂的意思。 翌日,宋乐舒和宋勤齐齐去了学堂,远远便看到阿清和宋乐舒打招呼。 等宋乐舒迎了上去,阿清先是恭敬和宋勤见了个礼,随后阿清才和宋乐舒眉飞色舞说道:“宋姐姐,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送来了好多文房四宝!” 宋乐舒眉毛一跳。 想起昨日西市内杨同慌慌张张掩藏的模样,她总算知道这几日送东西来的人都是谁了。 “收下吧。” 改日,她该好好谢谢元启和杨同才是。 第41章 相见 宋姑娘,贸然上门叨扰了 学堂暗中有人赞助, 这个秘密是阿清近来发现的。 不管是粟米还是肉类吃食,亦或者寻常的用品。自从宋乐舒捉襟见肘后便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阿清渐渐也摸清了一些规律。 一般街坊邻里送来的都是米面, 就算有些送稀罕玩意的, 也无不是亲自来送,而后再拉着宋姐姐的手说一些熨帖的话, 赞叹她一番。 而那些由店家或者气势逼人的武家送来的东西, 多半来自那个元先生。 元先生—— 宋乐舒时常提起他。 在宋姐姐的口中, 元先生清华贵气面若冠玉,且为人低调心肠和善,学堂能有今日多得于元先生, 如果没有他支撑,恐怕宋乐舒就要带着他们几个人去喝西北风。 阿清对这元先生更生了几分好奇。可惜听宋乐舒的描述, 阿清觉得这种人必然会高高在上, 自己怕是没机会和人家打照面。 这话阿清没有和宋乐舒说。 学堂的孩子们很聪明, 说是求知若渴也不为过。阿清得了宋乐舒的吩咐,每天在宋乐舒疲乏时也教导这些孩子一二,宋乐舒说他一手字写得好。 阿清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宋姐姐, 他们写完了,我可以去休息了吧?”眼看那些孩子抄完了功课,阿清便抻着懒腰来到了饭堂。 宋乐舒笑着摇摇头, 盛了一碗米饭给他:“先来吃饭。” 阿清坐在位子上, 仰脸看着宋乐舒忙前忙后,李婆招呼着一群小包子去洗手, 他们排队站在水盆前面,有些还吟着之乎者也,叫人看了发笑。 正当宋乐舒给每个孩子盛好了饭自己准备坐下时, 学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呼喊声,一声一声的宋姑娘叫得真切。 来人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院子里一口气都没喘,依旧一声接一声。宋乐舒听得眉眼直跳,神色紧张的出去了。 是宋乐舒的街坊。 “嫂子怎么了?怎么这般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被宋乐舒叫做嫂子的人就像是看到了曙光般,抓着宋乐舒的手腕,气都没喘匀:“宋姑娘回家看看吧······刚才有几个人去找你父亲,看着一个个都人高马大的,骇死人了!” 宋乐舒脸色一变。 “有人去我家找事?!”宋乐舒惊道。 饭堂内拿着筷子的阿清终是坐不住,小跑到院子里。 宋乐舒迈开脚步,一刻也不敢多耽误:“多谢嫂子我这就回去看看!” “宋姐姐我跟着你!”阿清将筷子一扔,连忙跟上。 夏日的太阳火热的一轮照在头顶,脊背全是汗液,宋乐舒脸色却苍白如纸。什么人去找父亲?那不成是父亲从前的仇家?可他们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父亲? 难不成是安员外?自己那日街上的口舌之快惹恼他了?! 宋乐舒越想越觉得害怕,阿清在一边见她苍白如纸的脸色,焦急如火舌一般舔舐着二人的心脏。 宋家近在眼前。 没有传来什么哀嚎声,宋乐舒一颗心脏稍稍落了落,她转头同阿清低语道:“阿清,你······先去大理寺击鼓,就说打人了。” 阿清面色紧张,扯着宋乐舒的手将她往外推:“宋姐姐你去!这里我顶着——” 宋乐舒的力气哪比得过一个男人?她被阿清推出去,看着阿清执拗的背影,心里更生焦急,忍痛转头就要冲向大理寺。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吸引了宋家门口守卫的注意力,阿清心一横,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过去,喊着:“宋先生别怕阿清来了!” “什么人?快点拦住他!” 宋乐舒心中仿佛被人狠狠割了一刀,她眼含泪水转头去看—— 却不成想,眼前的场景叫她小小惊异了一番,心中的悲愤、无助、恐惧也在这一瞬凝固住,叫她一时怔楞,惊异叫出了声:“杨同?!” 听到了这话,那人倒是抬头看了宋乐舒一眼,宋乐舒此时更加确定。 门口的人是杨同! “阿清杨同别动手!”宋乐舒此时哪还顾得上报官?折返回去冲上前,好在两个人听了她的话止住了动作,要抽刀的没抽刀,要咬人的张着嘴没落下去。 宋家门口的守卫正是杨同。 跑去学堂传递消息的嫂子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元启一行人确实各个身材颀长气势逼人,又带着刀,很难不让人害怕。 而方才情急之下自己又没看清。 幸好—— “阿清,你没事吧?”宋乐舒扯着阿清一顿关怀。 阿清脸色怔楞,带着几分懵:“没······宋姐姐,这人你认识?” 杨同放开了揪着阿清领子的手,宋乐舒松了一口气:“这位是元先生的护卫,不是坏人。” 宋乐舒此言一出,阿清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假思索道:“那元先生是不是也在里面?” 宋乐舒的目光燃起了一分希冀,她看向杨同,不等杨同点头,屋内恰好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止住,旋即打开了门。 “杨······”那人皱着眉头正准备问杨同发生了什么,可见到宋乐舒的身影后,他将一切话都吞了下去,“宋姑娘回来了?主人正在里面,和宋老先生在一起。” 不难猜,他口中的主人一定是元启。 阿清依旧和杨同大眼瞪小眼,宋乐舒眼中的茫然更加明显了一些。元启来找父亲?他们两个人几时熟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乐舒迈开脚步,走进了家中,本以为进屋之后会看到下人林立的场景,可屋内依然空空荡荡,倒是并没有几个下人。 这么一比,反倒是外边的守卫多一些。 “筱筱回来了?”宋勤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几分激动。 宋乐舒走进屋内,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 元启坐在俭朴的屋内,手中的陈茶带着袅袅热气。父亲坐在一边,一个郎中模样打扮的人正在为父亲把脉,郎中的学童正在一边候着。 宋乐舒狐疑的视线稍稍收了收,阿清站在门口便不动了,显然没有进去的意思。 “元先生?”宋乐舒道。 元启站起身,面色带着几分歉疚,外边的争吵声自然瞒不过屋里的众人——不过他倒是不知道阿清差点和杨同动了手,否则他也必然不会这么淡定的坐在这里。 “宋姑娘,贸然上门叨扰了。”元启目光微敛,脸上的笑容诚挚。 方才在门口时,她心里还惴惴不安担心着父亲和元启起争执,可是看现在两个人都放松的模样,倒是宋乐舒的担心多余了。 “前几日杨同和我说令尊沉疴缠身,我便带着个郎中来,他调理风湿倒是有些本事。没有告诉宋姑娘,当真是我的不对。”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了扇骨,月白色云纹长袍几分谪仙气,在这简陋的屋内倒衬出了他几分隐士高人的气质。 那双桃花眼—— 宋乐舒撞进他一汪温柔里,她的心里升起了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所有的不安和担忧瞬间消散,仿佛他站在这里,便能带给自己最大的庇佑。 宋乐舒缓缓回神,连忙摇摇头:“不,该是我谢谢先生才是,这叫我如何回报先生?” 元启笑笑:“怎么是你回报我?你办学堂劳心劳力,所作所为是我等所不能比——” 阿清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谦让来谦让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视线落在了元启身上——此人的气质非常人不能比,且看他衣着华贵,一看便知道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阿清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靠在一边,没有出门的意思。 宋勤轻咳几声,打断了这两个人没完没了的谦让。 郎中提笔写药方,宋勤这才开了口,将元启和宋乐舒的视线齐齐吸引了过去。他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元先生之恩,宋某铭记于心,元先生明里暗里帮衬小女不少,宋家记得。” 宋乐舒的脸上讶异难掩。 这还是父亲吗? 他可是知道元启身份的,竟然还能这么和和气气的和元启说话,看来这两个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谈了许多啊—— “可惜家宅简陋,无法招待先生了。”宋勤又道。 元启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寻常看了哪能想到他和皇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宋老先生客气,元某举手之劳,宋姑娘之所为是寻常男子皆不能比的,元某心中钦佩,想着帮衬姑娘一二,也算我沾了姑娘的光。”元启打趣道。 宋勤的眼眸中笑意难掩,看来他对元启这般谦谦公子倒是喜欢得紧,不仅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耐烦,反而承了元启的好意。 郎中落笔,他先是看了元启一眼,见对方的眼眸中皆是允许,这才转过身对宋勤开了口:“宋老先生早年多在外跋涉,寒气入体气血凝滞,当服用些行气活血的方子,平日多注意走动些,当注意饮食。” 宋勤放下袖子,拱手客气道:“有劳。” 宋乐舒亦行礼以示感谢。 她看着宋勤,生了几分内疚:“看来我让父亲久卧休息,反倒是耽误了父亲的病情。” “以后父亲便陪着你去学堂走走,教教那些孩子腿脚,也算是活动了。” 宋乐舒眼眸中流露出笑意,她看向元启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感激,可元启依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他甚至有意避开宋乐舒的目光,不去看她那明晃晃的感激。 元启不要她的回报。 若说从前对她有所图,可泊苑一事后,元启便剖出了自己的一颗心,他只想帮助宋乐舒,至于宋乐舒所谓的回报,元启分毫不图。 她想要父亲身体康健,元启助她;她想要改变生活,元启助她;她想要宋家蒸蒸日上,元启助她。 她想要的,元启替她斩去前路荆棘,看她前路坦荡平顺,元启便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值得。 宋勤和宋乐舒的谈话声响在元启的耳内,他看着这间简朴的有些寒酸的屋子,心中不由得一阵阵的抽痛。但转头却看宋乐舒笑靥灿烂,好像这不是什么让她烦心的事。 是了,在宋乐舒的眼中,家人为重,只要能和父亲哥哥平平安安在一起,就算风雪将倾,只要三人相依,一切都不是阻碍他们的问题。 宋乐舒这才将视线转回道元启身上,她同元启道:“本想留先生吃个中饭,可怕委屈了先生,不如我请先生出去吧?西市一家酒楼味道极佳。” 不成想,元启却看着她缓缓笑了笑:“元某所食不多,不知姑娘可否留我吃个午饭?” 第42章 约定 此情此景,铭记于心 元启此人, 当真是看不出半点架子。 宋乐舒犯了难,生怕招待不周。可宋勤却显然想的比她简单,当即一挥手叫宋乐舒出去买菜, 留下元先生吃中饭。 在宋乐舒的心中, 元启应当是吃饭有人在旁布菜、满桌山珍海味吃不完才是。 可看着元启拿怡然自得甚至带着几分兴奋的模样,宋乐舒又恍然想起了泊苑小亭中烤鱼的场景。 再度看向元启时, 宋乐舒的眼中便没有那些难处。 她当即点头:“那先生稍坐, 我出去买些吃食。” 元启忽地站起身:“我陪你去。” “哪有客人去的道理?先生坐下吧, 陪宋某说说话。”宋勤开了口。 元启倒是极听宋勤的话,他之所说,元启照做。虽脸上有些犯难, 可却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与平日的清贵公子判若两人。 宋乐舒抿笑, 此情此景, 倒是叫她心里一阵阵的发暖。 “阿清, 我们去东市买些吃食,中午元先生要留下吃饭。” 阿清的脸上是化不开的讶异,他惊愕的视线投向元启, 却看对方桃花眼微眯,眼中竟然带着几分示威。 此人—— 多半有病。 阿清哼了一声,宋乐舒此时才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似乎对元启有些敌意, 但这小小少年的脸上下一瞬便挂上了灿烂的笑容,什么敌意荡然无存。 宋乐舒怕他还因为和杨同争执一事而记挂, 便咕哝道:“到底还是孩子,幼稚!” 阿清和宋乐舒一左一右走向东市,他反驳道:“我才不是孩子, 我都十六了!” 宋乐舒一懵:“你十六?”她一直以为阿清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不成想他与自己同年。 阿清脸上浮现些得意:“我四月份生人。” 宋乐舒眼睛一闭,再睁开时生了几分忿忿,她哼了一声:“以后不要叫我宋姐姐。” 阿清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几分笑意:“这么说,宋姐姐是比我小了?你是何时的生辰?我猜猜?” 宋乐舒别过头:“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 两个人嬉笑着向东市走去,街上人来人往,他们吵吵闹闹倒是一点也不突兀。 宋乐舒忍痛买了些肉食,又买了许多的菜品,复杂的菜她倒是不会做,但还好家中有几本记着一些菜品的书籍,倒是解了宋乐舒的难。 不过看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 书籍上可没有写要放多少盐、多少油,“少许”“适量”这类的形容词,叫宋乐舒拿着猪里脊直皱眉头。 ······所以人为什么要吃饭啊?! 阿清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直打颤,元启站在厨房门口抱着手臂,端详宋乐舒忙碌的身影许久,见她手中提着刀白皙的脸上一阵阵发难,心中一片柔软。 早知道应该带个厨子出来。 宋乐舒颓废了不过一会,便迎难而上,阿清添着柴,元启就倚着门框欣赏着宋乐舒的身影。 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起兵入长安,是不是现在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心爱的女人洗手作羹汤,自己在一边打打下手,然后被她嫌弃两三句,自己吃饭的时候咬着盐粒说对方的菜咸淡适中,人间美味。 没等元启的幻想持续多久,阿清出门要抱柴,元启侧身让开,宋乐舒也将视线落在了元启的身上。 宋乐舒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她被火气烤得两颊微红,厨房内飘着菜香,元启仰起头视线落在锅里——看起来也不错嘛。 下一瞬,宋乐舒艰难地开口:“那什么······你带厨子来了吗?” 元启一怔,头摇得没有丝毫犹豫。 宋乐舒欲言又止,阿清抱了柴进了厨房里,说了句风凉话:“看热闹可做不出满室飘香的菜肴,只会添乱。” 宋乐舒忍不住用勺子敲他一下,可又怕脏了勺子,最终只能轻咳一声让他闭嘴。 元启剑眉微挑,看着孩子气的阿清,顿时生了几分笑意:“阿清小兄弟说话当真是有几分意思。” 宋乐舒生怕阿清将怒气转移到元启身上,用沾了油腥的手直接推在元启的身上,叫他出去。 元启有些惊愕地看着宋乐舒的手,可对方就像是故意的一般,又将他推远了一些:“要么就动手来帮忙,要么就别看热闹。” 感受到宋乐舒对自己的嫌弃,元启内心惶恐:“宋姑娘,元某这就来帮忙!” 想起那烤得和炭一样的鱼,宋乐舒撇了撇嘴,语气温温软软:“你算了吧,你还是去陪我父亲吧。我家就只有一个厨房,元先生行行好,放过它吧——” 元启登基以来生活平顺,还是第一次遭到如此打击。 不过多时,满桌菜肴摆好,宋乐舒摆好碗筷,宋勤和元启互相谦让着,一个说宋老先生先请,一个又说元先生请坐。 ······宋乐舒和阿清用帕子擦了擦手,极为无语。 再这么让一会饭菜都凉了。 最后,两个人齐齐笑笑,终是同时落座,宋乐舒和阿清这才敢坐下。 长辈为先,第一筷自然是宋勤先落。其他人这才敢动了筷子,宋乐舒一直偷偷观察着元启的表情,生怕对方露出半点嫌弃。 她独独对元启的感受极为在意。 元启的嘴里嚼着里脊,眼睛里没有半点痛苦或者是嫌弃,他转头叫宋乐舒撞进了自己满目赞赏中:“宋姑娘手艺极佳,若是进了宫怕是要叫尚食的人拿不到月俸了。” 宋勤哈哈一笑。 宋乐舒脸颊微红,细嚼慢咽品尝着自己做的菜。 ······似乎味道还可以。 阿清瞥了元启一眼,破天荒的主动和元启开口:“元先生身份尊贵,可这份亲和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宋勤在前朝时,多番出生入死在战场上和乱党交手,死在他手下的乱党只怕阎王爷一本生死簿都记不下。 可今日,他竟然又能和这今朝皇室之人同桌而席。 这放在以前,宋家上下的人怕是想都不敢想。前几个月,宋乐舒和宋知勉在屋子里的争吵声曾落在他的耳朵里。 那时的宋乐舒声音微颤,以帝辛之流去比前朝帝王,又用武王伐纣的道理叫宋知勉看清局势,宋勤在门外听得一颗心如坠寒窟。 ——历史洪流,不得民心者该被杀。 或许······ 真的是他太执拗了。 看着元启俊朗的外貌和体贴有礼的举止,宋勤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宁静。就让一切这般下去吧,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这个平头百姓的身份,什么恩恩怨怨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阿清这边话方落,元启眸中讶异难掩,当即道:“不敢不敢,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有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不过是沾了旁人的光罢了。” 谁知阿清抬眼看了元启一眼,而后微若蚊呐般咕哝了一句:“你倒是不怕这里被人下毒。” 宋乐舒坐在他身边,听得清楚,当即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踢了阿清一下。阿清面皮一牵动,闷头吃饭,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宋乐舒再一脚踹来。 元启习武之人耳力甚佳,自然听到了他所言。可脸上的表情竟然分毫未变,倒是个极会隐藏情绪的人,那和煦的笑容未改半分,叫宋乐舒松了一口气。 酒足饭饱之后,宋勤依然在客套着:“家宅简陋,几道小菜委屈元先生。” “安逸生活,许些人羡慕不来。” 这话出自肺腑,元启可不是随口诌来哄宋勤开心的。见他眼中真诚难掩,宋勤心里对这位元先生更满意了几分。 元启带来的侍卫此时敲了敲门,推门而入,他手中提着几包裹好的药,还有一些补品。元启示意他将药放下,而后道。 “宋老先生请养好身体。” 话中隐隐生了几分告别的意思,宋乐舒受宠若惊,纠结在脸上久久不退,倒是元启会开解:“晚辈登门拜访长辈,自然不好空手而来,宋老先生还请收下,不要叫元启做无礼无义之人。” 宋勤却之不恭。 见元启要走,宋勤招呼宋乐舒去送送。 宋乐舒与元启一左一右走出家门,杨同等一众侍卫挎着刀跟在身后。坊间的人稍少,宋乐舒与元启走至长街上,豁然开朗,人来人往。 “宋姑娘止步,便送元某到这里吧。” 宋乐舒福礼:“先生之恩,宋乐舒没齿难忘。” 元启用扇子虚扶了她一把,道:“学堂里的事还要麻烦宋姑娘操心,长安已经传遍了宋姑娘的名声,相信学堂会越来越好,也许不久的将来,会得到官家相助。” 这个官家指的可就不是普通的官宦家庭了。 宋乐舒心中泛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那等长远之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宋乐舒所想的自然就是做好眼下,至于旁的—— 便走一步看一步。 与元启拜别,临走时,元启忽然提了一嘴,道:“元某过些时日想去寺庙祈福,宋姑娘可要同去?” 宋乐舒眉眼微动:“先生可定好了时日?” 元启身份不便,微服去寺庙可是有许多讲究在内,自然要提前打点许多。且政务繁忙,他此时出宫偷得浮生半日闲,回宫指不定要批折子到什么时辰。 想到这里,元启叹了口气,对宋乐舒道:“还未定,若哪日你我方便,我再相邀姑娘,可好?” 宋乐舒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学堂的一切都是她做主,自然是时时都方便。这不便的就是元启的身份,好歹是半个皇族。 他几乎一个月见自己一面已经算是忙里偷闲了,哪能这么轻易就定下下次见面的时辰? 宋乐舒点头,内心升起了期待。 太阳炙热,长街人影纷杂,宋乐舒站在原地。看着元启在侍卫的护送下向长街那头走去,月白色的衣袍翻涌如雪浪般,衣袂翩翩,宋乐舒怔然,久久无法忘怀。 今日之事,此情此景。 铭记在心。 第43章 皇商 早就听闻了宋先生的名声 宋乐舒的学堂开了一个多月。 学堂中的孩子有时会和她这个先生耍些滑头, 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听话,除了学起东西有些吃力外,其余大抵是不费什么心力的。 宋乐舒的名声也渐渐在长安传开来, 长安的邻里街坊都知道, 永宁坊里开了一家学堂,且夫子是个女的。 渐渐有人慕名而来, 也有些平民百姓想把孩子送到宋乐舒这里, 可看着那孩子父母双全家庭康健, 宋乐舒笑着婉拒。 “我所收的孩子都是些流民之子,没有亲人无依无靠。严格来说,我这学堂和其他的书院是有所不同的。” 每当宋乐舒这么说完之后, 对方的脸上都会露出一阵讶异,随后便化成不解亦或是打量的目光看着宋乐舒, 那其中倒是没有多少恶意, 可宋乐舒知道, 他们不太能理解这种入不敷出的事。 而渐渐的,那些街坊的传言便又加上了一条,其大体意思是夸宋乐舒心善, 所作所为必能得到回报。 宋乐舒笑而不语,依旧拿着书本教着那些懵懂的孩子,见他们一个个仰着头看向自己那稚嫩的目光, 宋乐舒一面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值得, 一面又觉得—— 如此拮据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街坊邻里的帮衬与长安中的佳名, 皆不能改变宋家的窘况。就算现在生活已经好转,但诚如之前父兄之忧心,长此以往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元启那日带着郎中给宋勤诊治后, 宋勤吃着那些药,身体确实缓解了不少。宋家也谨记着郎中的嘱咐,不敢再让宋勤天天躺着养身体。 宋勤每日也会来到学堂中,时不时教些孩子们拳脚功夫。 虽知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但看每每看见父亲在学堂中,宋乐舒依然愧疚难掩——他总觉得父亲是为了自己。 不过宋勤这拳脚功夫教的还是有些不顺利,那些孩子从前连饭都吃不饱,就算现在被李婆喂出了几两肉,可毕竟还是孩子没有多少力气,宋勤教的功夫再怎么俊朗,到了孩子身上也都变成了花拳绣腿。 但锻炼对身体有益处,宋乐舒便也会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跟着父亲扎扎马步,打打拳。 宋勤征战沙场半辈子,现在教起孩子来竟然也得心应手,乐在其中。 “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更喜欢在这打拳晒太阳?”阿清从李婆的手里抢了一把瓜子,递给宋乐舒些。 李婆将瓜子皮扔在地上,笑着说道:“啧啧,这你不懂。这些孩子是能偷懒就偷懒,虽然太阳晒着很热,但他们也觉得比做学问强。” 阿清觉得李婆言之有理,宋乐舒几分无奈,可看着父亲和孩子们双双其乐融融的模样,也不计较什么。 宋勤背着手站在阳光下,转身指着树荫下看热闹的几个人,不咸不淡教训了几句话:“嗑瓜子的声音小一点!不要影响他们!” 他背对着孩子们看不见,可宋乐舒等人却看得清楚,宋勤转身后那些孩子活动手脚的活动手脚,做鬼脸的做鬼脸,完全没个规矩模样。 阿清忍不住噗嗤一笑,宋勤这才察觉到身后的异状。 孩子们哀怨的眼神落在阿清的身上,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埋怨。 “站不住了?” “腿疼······” 宋勤板着脸,曾经干脆利落的人现在也免不了几句啰嗦:“强身健体乃人之根本,就算你们有个聪慧的头脑,可若没有健康的身体,那一切都是妄谈——” 孩子们才不懂什么妄谈不妄谈。 宋乐舒替孩子们求了个情,对父亲说道:“父亲,已经两刻钟了,饶了他们吧——” 见先生替自己求情,孩子们也趁机撒娇,就差抱着宋勤的胳膊了。宋勤孤寂许久,对这些孩子们喜欢得紧,自然受不了一堆可怜巴巴的眼神。 当即叹了一口气,别过头松了口,叫他们去树荫下待着。 一堆小包子撒开腿扑过来,阿清吓得变了脸色,下一瞬几个孩子便团团围着阿清坐着,伸手抢着阿清的瓜子。 宋乐舒笑着摇摇头,将瓜子分给孩子们,站起身扶着父亲去饭堂休息会,给父亲倒了杯热水。 午后的阳光热烈,院子里一片嬉笑声,李婆打趣嘲笑的声音毫不掩饰传进屋里,宋乐舒眯着眼睛捧着热水,几分惬意,连日来的烦恼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过了一会,院子里嬉闹的声音稍小了一些。 阿清招呼着孩子们去午睡,宋乐舒站起身,准备去收拾一下学室。 正当她出了饭堂,院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宋乐舒停步,看着那几个人走进了院子里。 端正的面庞之下掩不住那几分好奇,为首的人衣着干净整洁但不算富贵,可那双眼睛暗处又藏着几分精明,看着便不像普通的人。其余的几个人仅仅是站在了院子门口,只剩下他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落在宋乐舒的身上,隐隐一打量随即露出了然。宋乐舒迎上前,看来此人是来找自己的。 他面色和善些许,宋乐舒也摆出几分柔和,问道:“您是来找人吗?” 那人竟对宋乐舒行了个礼:“敢问可是宋先生?” 听到他的称呼,宋乐舒猜测此人不是为了私事。想到这里,她心里稍稍安定些,回道:“正是,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小人东家姓卢,住城西延寿坊,家中经营些小生意——种些药材,今日小人代表东家来找姑娘。” 宋乐舒心中惊愕。 城西卢家,长安的人都有耳闻。 如这些卢家人所言,卢家可不是做简单的小生意。他们种植药材专供皇室,其在长安之中有着寻常商人不可比拟的地位。虽商人不受大多数人待见,可像生意做到卢家这个份上的,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商家了。 她点点头,面上倒是一副不动声色,没有将心中的那份惊愕表现出来:“原来是卢家,宋某失礼,请先生屋内上座。” 卢家来人不动声色打量一番,脚步却未停,跟着宋乐舒去了会客厅。 这长安闻名的学堂占地不太大,可院内干净整洁,学室、宿舍、会客厅应有尽有,看着倒是像那么回事。 院内看不见孩子,卢家来人有些奇怪,可他今日不是为了那些孩子的,便也没有过分纠结。 他入座,李婆给上了茶。 旋即,不等宋乐舒开口,他便先道:“小人是卢家的管家,今日是奉了家主之命来到这里的。” “原来是卢管家。”宋乐舒微微一笑,客气点点头。 本以为听了自己的身份,就算宋乐舒没有表现出谄媚,但至少也会流露出一番类似惊讶的情绪。但却看她淡淡微笑,待客之道做的体面,没有一丝应和。 卢管家点点头,对宋乐舒的评价高了几分。 宋乐舒不知晓卢家人的来意,但她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断然不会被一个所谓的皇商吓破了胆子。前朝未灭时,宋乐舒连东宫都去过,太子的要求亦敢拒绝,今朝自然也不会越活越回去。 “早就听闻了宋先生的名声,长安人都说宋先生心善若仙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家主敬佩已久,小人奉命前来。” 商人最是精明,死人能说成活的,什么赞叹的话语自然也是信手捏来,宋乐舒谦虚道不敢,心里却一点也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听了这卢管家的几句赞叹,见他兜着圈子迟迟不说来意,宋乐舒心下浮现一抹不耐。旋即,这卢管家终是歇了嗓子,不再一箩筐的说赞美的话。 宋乐舒见机道:“敢问卢管家,今日来此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家主心善,见流民之事困扰长安上下,有意为圣人分忧,便想着助姑娘一臂之力。” 宋乐舒淡笑:“卢老先生有心了。” 卢管家这话暗藏玄机,宋乐舒自然不会当真。若卢家人真这么心善,一个多月前难民泛滥之时,他们便应该伸以援手,没必要现在来找自己。 且这卢管家言语中又道“为圣人分忧”,虽他们是皇商,但也只是多家皇商中的一家,别说圣人,就连皇宫都进不去,现在这么说也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惜,她宋乐舒出身前朝肃陵侯府,否则还真容易被他唬到。 她顿了顿,道:“实不相瞒,家兄在恭亲王府当差。世子殿下听闻学堂一事后,看在家兄的薄面上也对学堂多有照应。若卢管家之言当真,那真是如虎添翼。卢老先生之善心,天地可鉴。” 卢管家表情一顿,想他跟着卢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今天竟然说不过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真是了不得。 “宋先生当真是女中豪杰啊。”被宋乐舒这么撂了面子,卢管家面上竟不见恼意,这让宋乐舒更加好奇起来。 下一瞬,卢管家饮茶入喉,放下茶盏后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真诚,眸中那几分让人厌恶的精明也消失殆尽,和方才判若两人。 “实不相瞒,宋先生,请原谅方才小人的失礼,”他如此说道,“小人今日来,没有冒犯之意,只是想请先生到家中教书。” 教书? 卢老先生年逾半百,家中几个儿女皆已成年,没有要请先生到家中的道理。 虽知晓情况,宋乐舒依然还是接了对方的话茬,装作一副懵懂状态:“私塾?” 卢管家摇摇头,不假思索否定道:“非也,先生还请详闻。” 第44章 决定 简单的找个目标坚定走下去 卢管家的眼中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请求, 宋乐舒的眸光从他的脸上缓缓移开,看着院子里鼎盛的阳光,她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皇商卢家有事求于自己。 得出这个结论的宋乐舒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觉, 她垂眸看着茶盏中的倒影, 声音透露着一丝愉悦:“愿闻其详。” “多谢先生。我们卢家以药材起家,所种的药材专供皇家, 和朝廷官员也有些往来。我家四小姐名唤卢凝安, 再过不了几日便要行笄礼。” “但因夫人宠爱, 从小四小姐便没有受过什么规束,现在到了适婚的年龄······想请个先生来教导一二,学些规矩、做些学问。”话落, 卢管家眸中那几分恳求也渐渐沉了下去,似乎在等着宋乐舒的回答。 宋乐舒那丝愉快的笑意化成了了然。 卢管家语言凝练, 宋乐舒马上就懂了他的意思。 就算是从商起家不受世人待见, 但卢家在商贾中算是鳌头, 卢家的姑娘想嫁一般的人自然绰绰有余,可这卢家人却特意来请自己,要自己对这四小姐教导教导。 就算宋乐舒现在是个平头百姓, 但也是前朝肃陵侯府出身的官家小姐,从小接触的东西自然是一般人不可比拟的。 通过这些,宋乐舒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四小姐要许配的也许是朝中某个官员。 宋乐舒兜着圈子, 间接问道:“四小姐国色天香, 想必求娶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吧?这亲事可定下来了?” 卢管家笑笑:“宋先生聪慧,小人不敢隐瞒。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再有几个月四小姐就要嫁人了。” 说到这里,卢管家的头探过来了一些,压低的声音带着神秘, 面上也浮现了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尚书左司郎中郑大人,便是小姐未来的夫婿。” 宋乐舒挑挑眉。 如果她没记错,尚书左司郎中是五品官员,这么来看——这门亲事着实是卢家高攀了。 “那真是要恭喜卢老先生了,”宋乐舒由衷道,“也恭喜四小姐觅得良婿。” 卢管家脸上的那抹骄傲更明显了一些,不过他倒是没有得意忘形,看宋乐舒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卢管家竟有些猜不透眼前这个女子的心思。 找宋乐舒教导四小姐,是卢老爷的意思。 宋乐舒出身前朝肃陵侯府,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非寻常官宦世家所能比。抛去这些不谈,宋乐舒最近在长安也是风头无两,其所作所为已然成了女子中的典范,就连不少官员都对她之举有所耳闻。 更何况其兄长还是恭亲王世子殿下的近身侍卫。 如果能请来她教导四小姐,也能弥补一下门第之间的差距,而且······那尚书左司郎中郑大人家中已有妻子。 虽郑夫人身娇体弱身患重疾,但到底出身正儿八经的书香人家,最看不起他们这等商贾之人。老爷夫人惦记卢凝安嫁过去受委屈,便想着些旁的门道,至少也要让那郑夫人忌惮一番。 卢管家看着表情略带沉思的宋乐舒,心里有些犯难。 到现在为止,这宋先生可都没表现出什么态度,喜恶皆无,那双眼睛就像是带着一层雾一样,让人看不透。 “宋先生,我家主人曾说过,只要先生肯出手,什么要求都好商量。”说着,他的视线小小扫了一下这间屋子。 宋乐舒哑然,她已经穷出名了吗? “卢老先生的人品,某自然信得过。只是我这学堂亦离不开我,那些孩子,我总不能放任不管不是?” 卢管家见宋乐舒松了口,便知道这件事有成的可能,趁机道:“姑娘之忧心,我家主人也曾考虑到,自然能帮姑娘解决。若是先生需要人手,便有学富五车的先生来教导这些孩子。” “当然,若是先生想为这些孩子寻个去处,那卢家必为这些孩子想办法。” 宋乐舒点点头,她相信卢家的本事,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又能攀上五品官员,其实力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只是······ 她依然有些担忧。 就这样撇下这些孩子不管,那着实有悖自己的良心。她接管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又为他们提供了庇护之所,这些孩子已经对自己形成了依赖—— 现在就这样将他们交到别人的手中吗? 元先生又是否会同意? 见宋乐舒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忧虑,卢管家的脸上带着好奇,问道:“先生可有顾虑?” 宋乐舒点点头:“不瞒卢管家,这学堂于宋某来说意义非凡,不是说割舍就可以割舍的。” 卢管家的脸上浮现一丝难色,似乎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先生仁爱,我卢家不好让先生完全割舍掉学堂里的学生。若是先生愿意答应,卢家也愿意为先生想个折中的办法。” 宋乐舒眉毛微抬,就这般看着他。 卢管家思索了一会,才继续道:“先生可以将时间分开来,这几日留在学堂,余下的几日便去教导四小姐。而先生不在学堂那几日,卢家也会请专门的先生来教导这些孩子。” 宋乐舒若有所思般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眼中依然带着沉思。 她良久后才道:“我一时之间无法给出答复,还请卢管家原谅。” 卢管家连连点头,口中重复了几遍“自然”,他夸宋乐舒是至情至性之人,宋乐舒礼貌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卢管家杯盏中的茶水已空,宋乐舒没有叫人来续茶。 看这个举动,卢管家便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原本也也不打算一举促成此事,既然是登门有求于人,那自然该给人家一些考虑的时间。 卢管家起身,同宋乐舒客气一番,宋乐舒假意想留。 宋乐舒礼数做了个周全,亲自送卢管家到院门处,卢家的人随着离开,宋乐舒目送对方远去,才折返了脚步。 树荫下,阿清不知道什么时候搬了个凳子,现在正用叼着根草,审视般看着宋乐舒。 这小子—— “宋姐姐,他们要干什么啊?”阿清的语气透露着一丝好奇。 宋乐舒走了过去,将方才卢管家的来意和阿清说了一遍。 本以为阿清会表露出抗拒,可他反倒是讶异地挑挑眉,而后托着下巴口中念着:“卢家啊,皇商啊······宋姐姐,你是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宋乐舒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头:“我还没应下来呢。” 阿清忽然坐直了身体,少年清澈的瞳中都是严肃,他正色道:“宋姐姐。” 宋乐舒不禁也严肃起来。 “苟富贵,勿相忘。” “·······我还当你要说什么。” 看着宋乐舒一番无语的表情,阿清嘻嘻笑起来,终于将话题扯回到了卢家的身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实阿清觉得,宋姐姐应该去。多和这些人打交道,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有益的,宋姐姐应该往高处走。” 难得听阿清说了几句成熟的话。 也是,只有她一直把阿清看做小孩子,其实细细论起来阿清比自己还要大了几个月,宋乐舒也曾让他改口不要叫自己姐姐。可阿清却总说叫习惯了,自己一直受她照顾,不管什么时候,宋乐舒都是他的宋姐姐。 阿清自然想让宋乐舒更好一些。 他与宋乐舒同样曾深陷泥沼,挣扎之下看不到光,被残忍的现实掐灭了人生唯一的信仰。 至少此刻,宋乐舒比他还要好一些。 宋乐舒有父亲、有哥哥,而自己则一无所有了,就算他改头换面变了姓名,这世上也再也没有一个能够一眼就认出他的人。 阿清侧头,斑驳的阳光落在宋乐舒的脸上,白皙的面庞带着难以去除的忧愁,她仰起头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树叶,唇抿成了一条线。 良久之后,宋乐舒才应了一声:“阿清想的很简单呢。” 阿清收回视线,双手撑着脸颊:“因为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考虑太多的话会做不成很多事的,与其一辈子枉活,不如简单的找个目标坚定走下去。” 宋乐舒一怔:“阿清也有目标吗?” 阿清没有说话,他的笑容中却不再有那份阳光的少年气,像个沧桑久经世事的人。 宋乐舒收回视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清的表情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她不了解阿清的忧愁所在,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 好在阿清这种沉闷没有持续多久,他站起身抻了抻腰,学着宋勤平时的样子打了两个极不标准的拳。 “我去帮李婆洗菜!宋姐姐可要好好想想!”说着,小小少年迈着雀跃的步伐一头扎进了厨房,几声玩笑话传来,李婆被他逗得合不拢嘴。 宋乐舒看着云卷云舒,就这么呆呆坐了半个时辰。 直至孩子们醒了过来,三三两两走出了宿舍,宋乐舒才从这种怔愣的状态中恢复。 那些孩子围在宋乐舒身边,他们中午睡得熟,还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孩子们稚嫩的面庞迎着阳光烙印在了宋乐舒的脑海里,小小的身体相比较之前已经成长了不少,宋乐舒这时才发现他们的衣服已经小了很多。 看来······ 宋乐舒无奈叹息一声。 第45章 知己 宋姑娘的地位无人能及 宋乐舒初到卢家时, 是一日阳光炽热的上午。 绕过影壁,三进三出的院子气派辉煌,相比较普通的官员家毫不逊色。不过这宅子虽富庶, 但亭台楼阁间还是隐隐带着几分土气。 宋乐舒跟着下人前去拜会了卢老先生和卢夫人, 称他为老先生倒是有些看不起人,卢家主人保养甚好且面色和善, 而卢夫人徐娘半老, 二人对宋乐舒很是客气。 “宋先生可来了, 我那小女儿日日念着先生,今日总算是把先生盼来了。”卢老爷道。 上好的君山银叶飘着袅袅茶香,红木桌子擦得干净锃亮, 会客厅里一阵阵的熏香带着一股子甜腻。 宋乐舒和气笑笑,心里有些打怵, 若是卢家四小姐也用这甜腻的熏香, 只怕她待了不消半日就会被熏出点什么毛病来。 “宋先生果真如坊间传闻那般, 若是在街上看了,我怕是不会以为这是那等满腹经纶的先生,大抵会觉得是天上玉帝哪个小女儿跑来游历人间了!” 这卢夫人的嘴甜更甚卢老爷, 宋乐舒被她夸得有些尴尬,偏生她不是什么圆滑世故的人,做不来像卢夫人这般吹捧对方。 她搜肠刮肚, 最终借了古人一句:“卢府亭台水榭犹如谪仙之境, 钟鸣鼎食之家名不虚传。” 卢夫人瞬间笑得合不拢嘴,宋乐舒脸上的淡笑不减分毫, 一双眼睛打量着卢夫人笑容中几分真切。 卢夫人道:“先生一看便知是读过书的,和我们这等俗人可是不同,找来先生真是对了。” 宋乐舒额头一层薄汗, 见了这卢家夫妇不过片刻,便让她生了一股如坐针毡的感觉,若是这卢家夫妇再拉着她说点什么,只怕宋乐舒就要装不住这斯文和气的先生模样了。 她饮茶安抚了一下自己忐忑的心。 卢老爷倒是会察言观色,知晓夸赞的话说的有些多,便趁机道:“小女凝安生性顽劣,从小未受过拘束。我与夫人也不指望她一日便能修成什么文坛大家,便要麻烦先生因材施教了。” 这话倒是透露着几分真诚,少了商人那舌灿莲花的吹捧样。 不过卢老爷这话里可是透着许多事情。那四小姐卢凝安从小没念过书,这卢家夫妇请宋乐舒来不是为了给闺女做学问的,所谓因材施教—— 便是要宋乐舒教些她深宅大院的规矩,学些治家之道,日后嫁过去也好不被人看贬。 宋乐舒了然一笑,倒也摸透了这夫妇二人打得主意。尚书左司郎中的正室久病沉疴,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虽这四小姐嫁过去是妾室,但要不了多久相信就会被扶正。 “姑娘家质朴难得,宋某绝不会做那古板的先生,扼杀四小姐的天性,”宋乐舒不动声色道,“官家的规矩多,我便按照从前在侯府的所学,倾囊相授。” 有了宋乐舒这句保障,那卢夫人的眼底总算透露出了几分真诚。 和卢家夫妇说了半天,下人才引着卢家四小姐出来见客。远远听到一阵佩环叮当的清脆声,宋乐舒心里对卢凝安生了几分期待和好奇。 一方面她倒是想知道这商贾人家的女儿,会和官宦之家的小姐有何不同;另一方面,见了这卢家夫妇的圆滑世故,宋乐舒倒是好奇他们会教出个什么女儿来。 卢凝安现身,对着宋乐舒柔柔一拜。 白皙圆润的面庞犹带着稚气,乌黑圆溜溜的眼睛难掩好奇,藕合色的襦裙更衬托出了她的可爱。 竟不像个要及笄的姑娘。 卢家夫妇一双眸子柔的能溺死个人,他们叫女儿上前来,同宋乐舒介绍,语气难掩宠溺:“这便是小女凝安,安儿,快向宋先生问好。” 卢凝安的眼睛满是好奇,宋乐舒看着她的目光,竟是一眼就能看透这未经雕琢的丫头的想法。 女人也能当先生? 宋乐舒面色不自觉柔和了一些,语气放轻,应了卢凝安这一句好。 “四小姐有礼,在下姓宋名乐舒,从今日开始便要日日陪在四小姐左右了。” 卢凝安白皙的脸颊浮现了几分不好意思,下人引着宋乐舒和卢家四小姐回了院子。卢凝安的院子临水而建,院内装饰倒不像主院般俗气。 看来这卢凝安当真是备受宠爱,费尽了卢家夫妇的心思。 卢凝安的书房倒是大得很,视野开阔一眼可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书架上遍布名家典籍,只可惜没有丝毫翻动的痕迹。 宋乐舒一时犯了难。 卢凝安从小没受过拘束,要她跟着自己学什么深宅大院的规矩,她能吃得消么? 宋乐舒从小接触的夫子可是出了名的严苛,宋勤儿女不多,宋乐舒每日在私塾中跟着先生之乎者也的时候,宋知勉已经在武场里剑气破空,根本不和宋乐舒一起上课。 于是先生的注意力便全放在了宋乐舒的身上,也不知宋勤是怎么叮嘱的先生,这古板严苛的老头丝毫不把宋乐舒当姑娘,有错便用板子打手心,宋乐舒天天泪眼汪汪捂着手心抽噎。 旧时记忆浮现,她总不能也拿板子打卢凝安的手心吧? “宋先生,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叫你呀?”卢凝安歪着头,小心翼翼问道。 宋乐舒看向她,一时之间难色退去,她点点头,反正这卢凝安也没跟着先生学过,自己就算教的不好她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这里,宋乐舒心中轻松了不少。 世人皆以为商贾之家所教出的女儿,必然会一身铜臭气,颐指气使目中无人才是。可这卢凝安和世人偏见中的一切相反,乖巧、听话,天真稚气难掩。 宋乐舒不免唏嘘,他爹娘倒是舍得把这么单纯的姑娘嫁去做别人妾室。 “四小姐可会看账本?” 卢凝安怔了怔,随后用力点点头:“会!爹爹娘亲教过我,不过······我好像忘得差不多啦。” 宋乐舒失笑,屋子里侍候的下人极有眼色,递上了账本,宋乐舒草草翻了翻,见是卢家七年前的账,便也安了心。 她先是将账本放在了卢凝安的面前,让她按着记忆中的所学讲给自己听。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宋乐舒都在看账中度过。虽卢凝安看着柔弱,但一双小手拨起算盘来劈啪作响,带着一股子与外表丝毫不符的力气。 宋乐舒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看来银钱对世人的诱惑倒是大得很,连这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都知道看账有多重要。想到这里,宋乐舒一颗心安定些许,看来她这般拼了命赚钱,也不是什么非常人不能接受的事情。 在卢府教导卢凝安的时候,宋乐舒也会抽空回学堂。 卢家按照约定给学堂送去了一位先生,那先生和宋乐舒记忆中的夫子一般,古板、严苛,但好在不会用手心打人,这倒让宋乐舒安了心。 学堂里的小包子们看到宋乐舒都极为开心,一个个凑过来问:“先生,您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这其中过程复杂,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的,宋乐舒犯了难,阿清上前轰着这些孩子回学室里看书。 “先生不出去赚钱的话,怎么养活你们?你们天天那么能吃,个个都一顿两碗饭,先生都被你们吃垮了!” “能吃是福!大不了我们以后少吃些。” 阿清见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要起反作用,连忙道:“去去去,剩饭的话以后找的老婆脸上就会有麻子!” 宋乐舒哑然失笑。 午饭时,那些孩子争抢着往宋乐舒的碗里夹菜,不多时碗里便摞起了一座小山,孩子们好意难拒,宋乐舒饭后被撑得直不起腰。 不过她这些日子天天两头跑,确实瘦了不少。 饭后,宋乐舒坐在树下听着学室里的读书声,老先生的声音沉闷,让人昏昏欲睡,但他所讲的内容倒是好懂,宋乐舒眯缝着眼睛侧头看着学室里。 小包子有的犯了困,强撑着眼皮,有的纸上晕了墨迹,正向旁边的孩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阿清扫着院子,李婆像是和阿清作对一般,剥的瓜子皮故意扔在了扫过的地上,阿清愤愤转头,李婆就笑着说年轻人要多锻炼锻炼。 然后把剥好的瓜子放在了宋乐舒的手心里,宋乐舒笑着承了李婆的好意,一口嚼的香甜。 原本宋乐舒对学堂还诸多担心,但看这老先生的教导极好,那些孩子显然要听话许多,宋乐舒那惴惴不安的心便也落了下来。 这老先生的倾心尽力也让宋乐舒看到了卢府的诚意,虽世人皆说商贾不可信,但卢家夫妇说话算数,几日便结了许多银钱给宋乐舒。 宋乐舒诚惶诚恐,依偎在娘亲身边的卢凝安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在暗示宋乐舒收下。 回了院子,宋乐舒道谢:“多谢四小姐好意。” 卢凝安笑靥灿烂:“宋先生,今日要讲什么?” 卢家四小姐为人聪明,只可惜璞玉未雕耽误许多,若是从小也有先生能够尽心尽力对其教导,她的未来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色。 但······ 这个世道,鲜少会让女子有作为的机会。 宋乐舒定了定心神。卢凝安学会了看账,接下来应该教她一些官宦世家的处世之道,毕竟这小丫头未来很大可能就是那郑家的当家主母了。 “郑大人官居尚书左司郎中,四小姐对这官位可有了解?” 小丫头摇了摇头,宋乐舒早知会如此,脸上没有浮现出失望,而是先从三省讲起,说到尚书省后,才徐徐介绍起了这尚书左司郎中的职能。 她尽量讲解的通俗易懂,可从未接触这些的卢凝安听起来显然吃力,可宋乐舒未恼,继续道:“郑大人平时主要协助处理诸多事务,大大小小,都是郑大人分内之事。” 卢凝安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宋先生,我懂了,我要是说错了你可别骂我。” 宋乐舒摇摇头:“不会。” “那这左司郎中不就是打下手的嘛,像个管家一样。” 宋乐舒愕然,捏着书的手一紧,实在是想重重敲她一敲。可看那水汪汪的眼睛,终是止住了这种冲动,轻咳一声而后正色。 卢凝安俏皮笑笑,对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宋乐舒不自觉讲的又偏了一些,卢凝安脸上流露出费解,宋乐舒后知后觉,渐渐停了讲解,缓缓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声哀叹,倒是吓得卢凝安一阵惶恐。 “宋先生,对不起。”只听她道歉道。 宋乐舒摇摇头,有些讶异:“我今日讲的多了些,前朝之事你需知道个大概,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还是有些复杂了,那我们便讲些后宅的事情。” 卢凝安点点头,她父亲早年起家时几乎全靠母亲在其中帮衬,因此就算发达之后,父亲依旧没有对母亲表现出半点嫌恶,家宅争斗一事从来没在卢凝安的眼前发生过。 宋乐舒讲的东西倒是让她大开眼界。 倾轧陷害有之,背后捅刀子的也不少,深宅大院中的人心叵测对于未谙世事的卢凝安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 良久之后,宋乐舒忽然问道:“若有人趁郑大人不在家时送礼,你该当如何?” 卢凝安略一皱眉:“不贵重的就收下?” 宋乐舒摇摇头:“送礼便是有事相求,因此不能收。若你收了便是替郑大人答应了对方的委托,也容易留下个收受贿赂的名声。” 卢凝安似有所悟点点头,将宋乐舒的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眼见卢凝安有些疲乏,左右也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宋乐舒没有再继续讲下去,而是让卢凝安去院子里散散心,她跟在这丫头的身后。 不多时,一个下人迈着匆匆的步伐来到了院子里,卢凝安道:“何事?” “小姐,前院来个公子,说要找宋先生。” “找我的?” 此人到卢家来找自己,看来必然是有非常要紧的事,难不成是哥哥? 下人并未说其他,甚至没有告诉宋乐舒那人叫什么,于是她怀着满腹的疑惑走到前厅,便看到了卢家夫妇坐在主位上,旁边确实坐着一位公子。 宋乐舒见那人的背影英气,隐隐几分熟悉,待她进了正厅,便看到那人转过头来,正是杨同。 这下,宋乐舒心里隐隐升起了几分期待。 这便代表着元启来找自己了。 宋乐舒先是和卢家夫妇打了个招呼,而后才道:“我竟未料到是杨公子。” “宋姑娘可叫小人好找。”杨同腼腆一笑,宋乐舒倒是知道这是他的客套话,自己来卢府也是和元启打了招呼的。 想来杨同已经和卢家夫妇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看他们面色坦然没有紧张的模样,宋乐舒便知晓杨同许是胡诌了一些,没有暴露元启的身份。 杨同和卢家夫妇打了个招呼,和宋乐舒去了视野开阔的院子中。 “杨公子怎么来找我了?” “我替我家主人传个话,”杨同并未卖关子,直接道,“先生想请宋姑娘明日佛寺相游,晨初便去,晚上回来,地方倒是不远——” 前些日子,元启确实和自己说过去寺庙祈福一事。 说来奇怪,宋乐舒时不时便会在心里想起元启,从那日长街上他谈起寺庙同游一事后,宋乐舒日日惦念。脑中所想非佛庙之景,反而是元启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还请杨公子回话,就说我一定与元先生同去。” 杨同安了心,脸上浮现起了雀跃,道别后抬脚就要走。 可没等走几步,杨同折返回来:“对了,世子殿下要进宫住几天,宋公子可休沐几日,今晚殿下进宫,相信宋公子随后就会回家。” “有劳杨公子还记挂着我们兄妹,多谢。” 宋乐舒杨公子长杨公子短,叫杨同极为不适应,他道:“宋姑娘不用客气,直接叫小人杨同就可,您是先生的红颜知己,自然也是杨同的主人。” 红颜知己—— 这个词语叫宋乐舒一阵脸红,她慌忙掩饰:“这话你从哪学来的?” “自然是小人揣测的了,不过宋姑娘您可别不好意思。其实在我家主人的心里,宋姑娘的地位无人能及,比红颜知己还重要。” 宋乐舒脸颊绯红,一时之间应不出声来。 杨同心里几分得意,他美滋滋和宋乐舒道了别,准备回去复命,看着他的背影,宋乐舒的耳畔还响着杨同那句话。 她的地位无人能及。 第46章 起疑 元启,你到底是什么人? 已是寅正时分, 但却迟迟看不到太阳,鸡鸣已过几声。宋乐舒听到了一阵碎珠落玉盘的声音,她站在窗前, 浓厚的云层点点墨色未散, 细雨连绵不断。 下雨了,这样的天气还能上山拜佛吗? 宋乐舒心中隐隐升起几分担忧, 秀眉也锁在了一起。她坐在铜镜前, 特意为自己的唇上点了些胭脂, 而后才缓缓起身。 站在厨房煎药准备早饭,依稀能够听到父亲匀细绵长的呼吸声。 苦涩的药香在鼻息间挥之不去,宋乐舒将药倒在碗里等它晾凉, 眼睛不住往屋外瞟着,仿佛那绵密如丝的雨幕中能够走出某个人一样。 不多时早饭也已经准备好, 宋乐舒将小口饮着汤。雨打屋檐之声未停, 似乎雨比方才还大了一些。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烦闷来, 仿佛这场雨不能浇灭她的心火,还助长了几分气焰。 忽然,一阵缓慢的敲门声让宋乐舒那不断窜长的烦闷之火熄了大半。 她打开门, 元启独撑一把竹伞,叩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宋姑娘,我来接你了。” 看到元启出现的这一刹那, 宋乐舒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期待这次出行。 马车行驶在雨中, 元启一路都在小憩,出了长安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元启猝不及防撞进了宋乐舒温柔的目光中,当下心神一乱。 “抱歉。”元启坐正身子,掩饰般笑笑。 宋乐舒的声音轻柔, 方才她一直端详着元启沉睡时的侧脸,听着他的呼吸声,不自觉看得入神。 “先生若是累,便再小憩一会,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 看着宋乐舒眼底浮现的淡淡心疼,元启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疲乏值得,他点点头,竟也不客气:“那便失礼了。” 说着,元启又阖上眼皮,不过多时,那极有规律的呼吸声又响在了马车内,宋乐舒侧头看着元启的面庞。 如果······ 能日日都这么看着,那该有多好。 宋乐舒恍然一怔,这抹不可实现的奢望叫她心神大乱,她一向面皮薄,此刻竟生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正想离元启远些。 沉睡中的元启头一晃一晃,看起来极为痛苦,他的头渐渐靠向自己的方向,宋乐舒身子一僵,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将他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肩上。 她挺直了身子,想让元启靠得更舒服一些,而元启则浑然未察,宁静的面庞少了平日的淡淡疏离,正将重心靠在了她的身上。 宋乐舒便这般僵坐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直至马车停下,外边传来杨同的声音:“先生,姑娘,到了山脚下了。” 元启这才被声音扰醒,惺忪的睡眼半睁,鼻息间是女子的清香,入目的是她姣好的侧脸。 自己枕着她睡了多久? 元启在心中估算着,一时之间有些贪恋这份清香,但他知道自己此举有多冒犯,便缓缓直起了身子。 本以为会看到宋乐舒的介意,可她的目光中潜藏着一分若有若无的愉悦:“元先生,我们到了山脚下了。” 古刹名叫福明寺。 福明寺在长安城外的山上,葱郁的树林和暮鼓晨钟的古刹沐浴在雨中,叫人心神一静。 元启先下了马车,从杨同的手中接过了雨伞,而后便让出了大半个伞面,骨节分明的手摊开:“宋姑娘,小心些。” 宋乐舒看着那只手,缓缓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下了马车。 元启此次出行带了不少的侍卫,眼下乌泱泱的人群立在山下颇有种土匪打家劫舍的意思,如果不是他这带头人还算斯文,恐怕寺庙里的和尚就要方寸大乱了。 “雨天路滑,上山小心些。”元启转头,对宋乐舒细心叮嘱。 台阶漫长如云梯,二人走在前面,一阶一阶小心翼翼踩了上去,不过多时宋乐舒便有些疲倦,脚步发软——明明才走了不长的时间。 元启见她这副模样,二人间一拳的距离顿时化为无形,忽地牢牢扯住了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元启——”宋乐舒竟不自觉叫出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慌忙掩饰道,“啊,我是说······谢谢你。” 苍白的补救让宋乐舒觉得自己这样极为失礼,当下也生了挣脱他,自己走完的意思。 “嗯,你总是元先生长元先生短,我本欲直呼姑娘名字,可倒怕惊扰到姑娘,”元启静静道,“便叫我名字吧,不要再叫先生,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先生才是。” 石阶边的树木苍翠茂盛,细雨成洼倒映出了他们的身影。 “元启?”宋乐舒大着胆子又叫了一遍。 “宋乐舒,”元启闷声笑着,侧过头对上了宋乐舒澄澈的眼睛,忽然道,“如今我才发现,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 简简单单,但似乎包含了父母对女儿最好的祝愿,一辈子能快乐舒心者世上少有。元启心中更是清楚,宋乐舒却不像是她的名字一般简单,她总给了自己太多的枷锁。 他的手收紧了几分力气,仿佛要把宋乐舒牢牢握在手里,走完漫长的云梯。 那便让他来护着宋乐舒。 福明寺出现在眼前,山门外住持立在雨中,笼罩着一股肃穆。 宋乐舒随着僧人进了寺中,绿植葱郁,若隐若现的木鱼声响在耳畔。古刹内没有旁人,除了僧侣便是元启一行人。 就算是雨天来人稀少,但也远不至如此,元启毕竟身份不同,来此之前已经早早安排过。 二人略一行整,大雄宝殿内金佛垂眸,悲悯众生的模样叫人望而生畏。在这样的金佛前,世人不免生出渺茫感。 宋乐舒跪在蒲团前,可她身旁的元启却没有动作,元启仰头看着金佛,丝毫,没有跪下的意思。 宋乐舒当下有些迟疑,问道:“元启,你不拜佛吗?” 元启一时没有应声。 宋乐舒不知晓他的身份,帝王自诩真龙,元启自然也不能避免,尽管他是肉体凡胎,但在世人的心中,他就是堪比诸天神佛的存在,甚至更胜许多。 今佛在世,不仅庇护苍生,亦掌握着生杀大权。 见了佛祖,元启知晓自己不必跪。 他这般宁静看着金佛良久,缓缓才说了一句:“心诚则灵,我心中的信念必会能坚定传达给佛祖。” 见元启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宋乐舒当下心中起疑,可佛祖当前,终是没有追究下去。 宋乐舒所求甚多。 她一要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能平安;二要生活明朗,父亲哥哥身体康健;三要阿清平安健康,不再耽于过往;四卢小姐所嫁之人深情不倦。 而这五······宋乐舒垂眸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那静立肃穆的元启,再度闭目,祈祷道,五,希望元启的愿望能够得偿所愿,自己能够在他身边停留的久一点。 久一点······ 对,久一点就好了。他们身份云泥之别,宋乐舒不敢肖想多余之事,只要自己每天能够见到他就好了。 良久,宋乐舒缓缓睁开眼睛,将手中的香递给僧人,叩首后才站起身。 “你跪了这么久,一定向佛祖许了不少愿望吧?”元启忽然道。 宋乐舒面上绽开淡笑:“嗯,佛祖一定能够听到的,因为你说心诚则灵。” 二人一左一右走出大雄宝殿,山间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宋乐舒忍不住问道:“元启,你许愿了吗?” 元启点点头:“许了,是——” “不要说,说了就不灵了!” 元启摇头,似乎不以为意,雨幕不停歇,他的声音空灵飘渺:“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宋乐舒怔然。 元启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周身带起了几分威严与高不可及的孤冷:“这些,我会亲自去实现的。” 宋乐舒脸色骤然青白,他怎敢堂而皇之说这些话,难道不怕暴露野心,引得罪名吗? 元启接过杨同的伞,执伞和宋乐舒并肩。宋乐舒便也鬼使神差跟着他的脚步,漫步在苍翠宁静的古刹之中。 宋乐舒仰头看着他的侧脸,内心忽然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都会亲自实现······ 普通的皇亲国戚,有几个胆子敢说出这样的话?世人大多信仰神佛,就算不信,又有几个真的见到了神佛而不跪? 元启——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个转音,宋乐舒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将他的名字叫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可是觉得不舒服?” 钟声敲响,悠长厚重的声音像是敲在宋乐舒的心头一般,她心中犹豫纠结半晌,终是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 “元启,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 元启的喉咙骤然发紧,看着宋乐舒那双带着狐疑的眸子,他心中不自觉泛起一阵阵的波澜。雨珠敲在伞面上,就像是落在了他的心头。 宋乐舒在袖子中的手不断缩紧力气,掐的她皮肉发白,缓缓问道:“不跪神佛,不收敛野心,你不怕招来杀身之祸吗?还是说——根本没有人可以威胁你?” 第47章 古刹 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 面对宋乐舒的质疑, 元启罕见地沉默了。细雨如珠坠落在伞面,钟声渐歇,天地万籁俱寂, 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他那双乌色的瞳温柔如水, 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恳求:“宋乐舒,你信我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宋乐舒宛如被扼住喉咙一般, 她仰头看着元启的眼睛, 想要从中找出任何一分不同寻常的信息。 “你觉得我不信你吗?我有多信你, 你不知道吗?” 元启沉默点头,有一瞬间自己竟然不敢去瞧她的目光。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在心中揣测起了无限种的可能。 这是自己坦白的最好时机吗?如果自己和宋乐舒坦白,会发生什么后果?她还会这般和自己相处吗? 她······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吗? 也能接受自己多年的痴恋吗? 元启不敢去想问题的答案, 也许这些问题注定一生没有答案,他听着自己慌乱的心跳, 一向对万事都胸有成竹的他第一次乱了阵脚。 忽然, 宋乐舒靠近他一些, 自己撑伞的那只手甚至顶到了她消瘦的肩上:“元启,你······你也有难言之隐吗?” 她的眸中失落一消而散,温柔如水的瞳这般注视着自己, 没有逼迫。 元启沉默着,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单薄柔软的身体与自己相拥,雨幕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一扇伞面之下, 元启的手臂渐渐收紧力气, 闻着她的清香。 宋乐舒蓦然一僵,脑中轰鸣一声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紊乱, 心中的难过和哀伤却在一时之间消失殆尽。她竟然因为元启的一个拥抱而产生了愉悦、依赖,甚至不忍从这个怀抱离开。 元启的声音几分沉闷,他横下心, 闭目道:“宋乐舒,我其实——” 他余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尚未出口,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一切。 杨同撑着伞出现在二人身后,他小跑着带起一阵的水花,几声“先生”由远及近。待他看清眼前之后,忽地停住了急促的脚步,而后心虚和悔恨在脸上交织,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二人如梦方醒。 宋乐舒突然生出几分羞耻,在佛寺中相拥,且还被人撞见了······· 她慌忙离开元启的怀抱,侧脸就像是想用什么挡住自己。而元启也似乎也理解了她的意思,竟真的侧了侧身子挡在了她的面前。 “出门在外,怎可如此莽撞?” 此处空旷也没有僧侣,亦是个僻静之地,这才叫杨同急急忙忙找了半天,有些得意忘形。 他垂头行礼认错,硬着头皮道:“先生,姑娘······斋饭好了。” 斋饭好了。 元启深吸一口气,心情忽然复杂起来,杨同忽然的出现,倒叫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喜该悲,沉默了一会,元启终是点头应了应声。 抬眼望了望庙中的钟楼,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难不成天意如此? 他侧脸,对宋乐舒道:“去吃斋饭吧。” 宋乐舒点点头,杨同识趣地转身带路,宋乐舒脑中依旧一片空白,亦步亦趋跟在元启的身后。 早晨时宋乐舒喝了一些汤,一路折腾颠簸早就消化的什么都不剩。佛寺中的斋饭清淡,宋乐舒本不是个过分强调口腹之欲的人,她坐在桌前,闻着饭菜的清香清明回脑。 方才发生的一切—— 说是一场梦几乎也不为过。 元启在自己的面前一直保持着一些的神秘感,她除了名字身份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可现在看来,很大可能他这个身份也是隐瞒之下的产物。 这么看来,兴许他的名字都是假的。 这个人······ 说不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宋乐舒强迫自己收回打量的目光,仪态文雅,她今日衣着素净,在这佛寺之中竟真的生出了几分脱俗之感。 饭后,宋乐舒却是不敢再和元启待在一起,她独身一人在佛庙中四处走了走,正巧遇到僧人讲经,宋乐舒颔首小心示意,宁静立在一处安静听了会。 元启知道自己遭了嫌弃,正被她有意躲着,便也带着杨同四下漫步起来。 佛庙中的僧人每个都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福明寺的住持其实是知道元启的身份的,但得道高僧更是不为这些权势所绕,哪怕见了元启,也是一如金佛般宁静悲悯的表情。 元启心中揣着愁绪,可却不妨碍他对这住持升起几分欣赏。 世人信神佛,元启十几岁时也不能免。 彼时天下大乱,他元家就算再权势滔天也要受乱世侵扰,家中之人无不对着神佛拜了又拜,求神佛大发慈悲普度众生。 可拜弯了腰,这世道也未见丝毫好转。 那一刻,还是少年人的元启腾地从佛堂中站了起来,不顾母亲的呼唤声出了佛堂,拿起了长剑劈断了院子里立着的旧朝旗杆。 “求人不如求己,这乱世总有一人终结。就算日后成为史书上的反贼,那也好过哭天抢地,求那木头一般的神仙来救!” 后面的事元启记得不太清,只依稀记得母亲被自己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父兄倒是受了震动,一家人狠下心要造反,杀出一条血路攻破长安。 从那以后,元启便鲜少入佛寺。 如今来了这佛教之地,他也算是一个“故地重游”,身边的住持缓步和他走在小路上,半晌缓缓说道。 “先生身上,杀孽甚重。” 他几乎算是自嘲般笑了一声,从乱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杀孽能不重吗?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向来都是建立在漫山遍野的尸骨上的。虽我杀孽重,可百年之后,世人定会感谢我。” 帝王向来都带着几分猖狂,元启倒是没有对佛家的不尊重,只是关乎信仰,二人不能同化对方罢了。 住持是得道高僧,自然不会,也不敢和元启计较。 此时,一个带刀的侍卫匆匆跑到元启身旁,他抬头看了住持一眼,而后低语道:“陛下,寺外出现了刺客,已被斩杀殆尽。” 元启和杨同脸色竟是变也未变,出现刺客这种事向来都会叫人吓破胆色,但对喜欢微服出宫的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哪方的势力?”元启理了理袖口,淡淡问道。 “前朝余孽。” 元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侍卫知趣退下去处理尸体。一边的住持闭目,声音听不出悲喜,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 元启面色带了几分诚恳:“打搅了,我迫不得已出手,如果不然只怕会牵连贵寺。” 元启本不用和他这老和尚解释什么,但他这人偏偏装不住那帝王高深莫测的模样。在朝堂上玩心计摆脸色还可以,出了宫就没有必要了。 一向悲喜不外露的住持生了几分诚惶诚恐,他连忙退了几步就差将不敢二字脱口而出。 就算再怎么超然物外,他现在肉身也在凡尘,眼前之人是帝王,如果真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佛寺上上下下只怕不能幸免。 元启收了笑容,也不准备继续和这住持探讨佛法。如果说兵法治国他还能谈上一二,但谈论佛法可就饶了他吧。 只怕最后闹下去,他倒真的要落个不敬神佛的昏君名声。 住持折返脚步,伴着若隐若现的木鱼声走远,元启立在雨中看着雨滴落在叶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连绵不断下了小半天,过了午时雨势才稍稍小了一些,看着经雨更加苍翠的树木,元启也生了几分宁静,宛如心也被涤荡过。 宋乐舒在佛面里逛了约一个时辰,现在才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她不可避免地淋了一些雨,这会虽然雨小了,但却刮起了斜风,伞面挡不住那斜吹而来的雨丝,丝丝凉意有些还入了脖颈。 “喝杯茶暖暖身子。”元启招呼道。 宋乐舒垂眸应了一声,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是谁也没有再继续刚才那个话题,就像是成了二人心中的秘密,没有人去主动触碰。 饶是杨同,也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对。 他上前问道:“先生,眼下雨势小了一些,要不要此刻下山?” 元启瞥了他一眼,而后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宋乐舒:“你以为如何?” 宋乐舒看着窗外确实小了的雨势,点了点头。祈了福上了香听了经,这半日过得很是充实愉快,除了元启和她的那件事—— 就算这福明寺再怎么好,她也不是斩断红尘的人,不能在这里隐世。 方才她撑着的那把伞不知被谁拿了去,宋乐舒犯了难,她刚问杨同几句,便被元启抢先道:“已经没有多余的伞了。” 她似嗔似怒的瞥了元启一眼,后者靠近她,依旧是将大半个伞面都让给了宋乐舒。 沿着来时的台阶下去,宋乐舒瞧着台阶上有几处的水洼泛着淡淡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潮气隐隐带着一丝不安。 元启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连忙抢在她说话之前开口,转移注意力道:“宋乐舒。” 耳畔熟悉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宋乐舒转过头。 “再见面时,我会比今天更坦然。” 那眼眸中的真诚一如从前,看着元启的目光,宋乐舒心中的逃避和不快隐隐消散。不管眼前之人是谁,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不曾变过。 她轻笑一声:“我信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 “世人千千万万,我元启绝不会负你,从各种意义上。”元启双眼肃穆,认真道。 第48章 前行 前方至少也要有元启的身影 雨后的长安四处散发着略带潮湿但又清新的空气。 石板路上的水洼清晰可见人, 宋乐舒走进学堂,院子里树叶被雨打落了不少,看着有些稀疏的槐树, 宋乐舒这才察觉到快到秋天了。 元启跟着她的脚步走进学堂, 学堂内只有宣纸沙沙的写字声。 厨房整齐的切菜声响在院子里,许是下雨天湿了柴, 那里还飘出了一阵阵的黑烟, 不过多时阿清便被熏得跑了出来, 站在院子里咳嗽。 前仰后合的他余光看到了门口的两个人,顿时身影一怔。 这两个人竟然这么快回来了。 “宋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清问道。 宋乐舒绕过水洼走近, 一边掩着口鼻:“刚回来,元启说要来学堂看看, 我就带他过来了。” 阿清敏锐地注意到了宋乐舒称呼的变化, 他目光在元启身上流连一阵, 随后点点头:“可是不巧,这柴淋了雨,没法烧了。”话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厨房里烟气缭绕,做饭的李婆也终于受不住这呛人的黑烟,几乎是小跑着出来, 骂道:“老娘就活该受这气, 你小子不收柴,看吧, 非熏死咱娘俩!” 李婆年长些许,按年龄来算确实是能当阿清的娘了。 她骂骂咧咧的话语声刚歇,眼前暗赤色锦履清晰地出现, 李婆怔了怔,倒是未来得及去看锦履的绣样,便先去瞧鞋子的主人。 “先······先生!”李婆身子登时一抖,就差跪下。 她倒是没有失去理智,忙行了个礼后便息了声,和平日里活泼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婆到底是元启送来的厨娘,对原先的主人心存敬畏很是正常。周围的人都没多想,只道是元启身份尊贵,治家有方叫仆人无法忘记。 宋乐舒却是微微拧了下眉,显然还想着元启身份一事。 “柴湿了就别烧了,”元启招招手,杨同上前,“去酒楼多买些菜,偶尔也给孩子们换些花样。” 杨同得令,立马叫了两个人去办。 学室里的学生早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今日下了一天的雨他们一直心不在焉,现在看到院子里乌泱立着一帮人,整颗心全都被拽了去。 老先生愠怒些许,呵斥他们做学问不专心,要罚抄写。 怒到此处,已经无法转圜,学生们不敢像对宋乐舒撒娇那般求这夫子,面面相觑之下认了这罚,现在不认,一会恐怕有他们好看的。 到了时辰便下学,一群学生鱼贯而出,全都围着宋乐舒去,一个两个都叫着思念,先生去了哪里云云。 宋乐舒被这群孩子包围起来,一脸无奈挂上了平日里的温柔,耐心解释了一番,孩子们七嘴八舌叫个没完,院子里瞬间吵闹起来。 元启还被一边晾着。 宋乐舒不由得板着脸咳了几声,打断了孩子们的兴奋,见孩子们稍稍冷静了下来,她这才对他们介绍道。 “孩子们,这位是元先生,快问好。” “元先生好——” 元启对孩子倒是喜欢得紧,脸上露出宠溺的笑,顺手摸了摸最近的那个男孩的头:“你们也好。” “这就是我常念的那个元先生,你们可要尊敬先生些,没有他,宋先生也要去和你们喝西北风。”宋乐舒笑笑。 听起这位元先生的大名,孩子们纷纷侧过脸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元启。 元启今日来此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看看这些孩子们,另一个件事则有些说头。他本想找机会和宋乐舒说,可看这些孩子们的热情模样,倒是让他一时分不出神。 七嘴八舌的问什么的都有,元启蹲下身被孩子们团团围起来,全部精力都用来回答孩子们的问题。 他这模样倒是认真,毫无敷衍。 “你们的问题太多了,让元先生喘口气,去。”宋乐舒出面解围。 李婆见状,立马上前救主子于水火之中。阿清在一旁看足了热闹,见宋乐舒急得额头渗出薄汗后,才不情不愿上前帮忙。 阿清平日和孩子们相处最多,他说的话孩子们是最愿意听的。 将孩子们哄去一边玩,一行人才去会客厅坐下。 李婆将最好的茶拿了出来,而后小心翼翼泡好端到了元启面前。阿清在一边看着一切,视线中难掩打量。 “这些孩子们平时就是这样,粘人得很。”宋乐舒解释道。 元启目光中没有半分不耐:“我倒是喜欢孩子,赤诚稚嫩,在他们眼中几乎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宋乐舒被他感染的一笑,见元启捧起热茶啜饮一口,她一颗心瞬间安了安,学堂被打理至此,看来元启很满意。 他们一众人也算是没有辜负元启的期待。 “我今日其实正是为学堂一事来的。”元启放下杯盏,看着宋乐舒道。 宋乐舒见他目光中的严肃,自然不敢怠慢,忙道:“愿闻其详。” “宋乐舒,我准备以你的名义办个义学。” 宋乐舒和阿清齐齐惊骇,义学可不是说办就能办起来的,既需要官家的许可,又需要旁人的资助。虽之前有卢家相助,可若是办起义学,那资助也是不够看的。 “元启,我一介草民哪来的能力办义学?这学堂能做到现在这样已实属不易,多靠你和旁人的帮衬,我不过出了个力,怎可——” 怎可揽这功劳? 元启微微摇头,示意宋乐舒稍安勿躁,而后缓缓道:“有我在其中助你,你怕什么?” 宋乐舒一怔,满腔的话语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心微微热,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我以知黎名义相助,阿舒依旧是这义学名义上的主人,到时城中的名声是你和知黎二人的。你在这其中劳心劳力许久,休要推脱。” 宋乐舒涨红了脸,若说起功劳,她不过是前几个月教了书,后来就跑去卢家了。真论起来的话,平时忙里忙外的阿清和做饭的李婆,以及那个操心到两鬓微霜的先生,哪个不比她功劳多? 她怎么好意思? 元启就像是看出了她的疑虑般,直言道:“你是这义学名义上的主人,多给他们开些银钱不就罢了。” 一直看元启不顺眼的阿清,此刻才缓了缓面色,觉得平时说话端腔捏调的人现在才说了句中听的话。 阿清不知是为了宋乐舒,还是为了那多涨的银钱,忙劝道:“宋姐姐,我可都仰仗你了,是你答应我苟富贵勿相忘的。” 宋乐舒犹豫再三,元启好整以暇看着她,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走的架势。 如果办成了义学,以后就能收更多无家可归的孩子读书识字,待他们有了学问,日后更能有一番作为,她算是积德。 且······ 若是真以知黎的名义相助,城中对宋家的奚落和蔑视都会烟消云散。宋乐舒心善,可她也想为自己谋取利益。 脑中浮现的这抹心思让她有些脸红。再看元启,一副超然物外的君子作派,助人为乐慷慨解囊,不取分毫利益,这人不是坐在金銮殿中的圣人,就是那世间少有的君子—— 她忍不住看了元启一眼,见对方眼眸中带着几分问询,终是点了点头。 “也罢,我便厚着脸皮承下这恩情。”如果此时是她和元启初识,那宋乐舒绝对要行个大礼以示感谢。 可现如今,她欠元启的绝对不是简单的一件两件,一时之间无法数清,亦无法还清。 前去酒楼的侍卫打包了许多菜,院子里的烟散去许多,一群孩子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大人便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众人大快朵颐时,元启却未动筷子。午时福明寺的斋饭并不能撑这么久,宋乐舒早已饥肠辘辘,她料定元启也是如此,可元启却摆出了几分仙人辟谷之势,只是坐在那里装装样子。 宋乐舒觉得奇怪,元启称自己不饿。 山间淡淡的血腥味重新出现在脑海之中,骤然间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尸横遍野的战场,再美味的菜肴都笼罩了一股血腥,他无法动筷。 就如住持所说,他杀孽太重。 若是平日里还好,可每当遇到刺杀时便会勾起一些心中最不堪的回忆,横尸遍野的战场和惨死在他手下的敌人—— 哪怕是现在遁入佛门撇下世俗,清心寡欲直至死,也洗刷不尽身上的杀孽。元启自嘲笑笑,忽然间,他白瓷透亮的碗里多了些东西。 宋乐舒夹了一筷子酥炸里脊,放进了他的碗里。 “多少吃一些吧,好吗?”宋乐舒看着他,元启清楚的从那眼眸中看到了担忧和关怀。 里脊肉入口,是咸的。 血腥味随着她的笑容消散,元启恍然回神,什么杀孽尸体全都如一阵雾般消散在脑海之中。 纵情欢歌当下,死后之罪何须眼下忧? 若是真有一日那些杀孽会全部报复在自己身上,那就让他在此之前,及时行乐,不虚此生。 余生便去做未做的事,履行没有实现的诺言,护心爱的人直至身形消散的那一天。 ** 元启的相助,让宋乐舒的不见天日的人生逐渐好转。他出资建了长安的义学,宋乐舒拿着银钱将学堂翻新扩大,又招收了一些人手。 坊间听闻宋乐舒的义学有恭亲王府相助,更是对宋乐舒暗中钦佩起来,原本那些奚落嘲笑她是女子见不得台面的人,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走在坊间,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风头无两的女先生点头致意,买菜时摊主会多送根萝卜,屠夫也会多送她二两肉。 早就尝遍了世间冷暖的宋乐舒,心底觉得这些人的嘴脸有些荒谬。可这又是人之常情,她也在那些人的眼里看见了真诚,便暗暗劝着自己不要计较。 卢府的人也资助了义学一笔银钱,且数量不菲,宋乐舒将这笔钱用在了义学上,又招收了一些学生。 阿清每日在义学中忙前忙后,宋乐舒将他和李婆的月俸都提了一提,阿清涨红着脸接了宋乐舒所给的银钱。 初秋时节树叶染黄,义学在长安中也有了些名声。阿清操心着义学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比宋乐舒还要忙一些。 宋乐舒从卢府挣得银钱攒下来不少,她和宋知勉两个人凑了凑,租了个新的宅子,干净整洁敞亮宽阔,至少有了些家的感觉。 支窗便能闻到迎面而来的清新,宋乐舒看着满眼的黄叶,不自觉笑了笑。 街上的吆喝声传进耳内,宋乐舒咕哝道:“吵是吵了点,但好在这住得舒坦。” 擦着桌子的哥哥看了她一眼,对宋乐舒的话流露出赞许:“人要知足常乐,这地方父亲和我已经很满足了。” 新宅恰好能看见坊间的街道,宋乐舒眯着眼睛顺着嘈杂声去瞧,便看见长街上武师在招收学生。 碗口大的“居卓武馆”四个字依旧那么刺目。 宋乐舒收回视线,闭目在心中默默道。 人要知足常乐。 可这不代表她宋乐舒要停下脚步。 再度睁开眼,元启的身影忽地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从那日福明寺之后,她便有将近两个月未见到他了。 心中的惦念化成一股火焰,烧灼着宋乐舒的心,她在这思念的疼痛中不断前行。 就算迎在未来的不是柳暗花明,但至少也要有元启的身影吧。 第49章 使节 原来他没有忘了自己 仔细算算, 宋乐舒在卢家已经有教书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卢家虽为商人不受大多世人待见,但其实卢家上下为人真诚得很,教导出来的四小姐也是天真烂漫, 谁看了都心生欢喜。 一想到卢凝安最终还是要嫁到那深宅大院中去, 宋乐舒便心生不忍,每日看她学习规矩时, 心里都暗暗叹着希望那尚书左司郎中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卢凝安本人对这门亲事倒是没有抗拒, 甚至心里还带着几分期待, 闲暇时她总是捧着牛乳,仰脸幻想着那郑大人是个什么样貌。 “他如果样貌上佳,我见他做了不称我心的事, 还能对他容忍几分,要是他长得丑······我真怕我哭着回娘家。”卢凝安噘了噘嘴。 宋乐舒被她逗得一乐, 连忙安慰:“郑大人而立之年, 世人皆道他好风貌。”就是不知道这话里几分真假了。 卢凝安脸一垮:“比我大哥还大了几岁, 算了,爹娘没让我嫁给五十岁的老头子就算好了。” 她倒是会苦中作乐,大户人家的姑娘都娇惯着, 父母宠爱女儿一定会给她们找个合姑娘心意的夫婿,她倒是乖巧,且会苦中作乐开解自己。 “真想像先生一样啊。”卢凝安唇边沾着一圈的牛乳, 鼓着腮帮子叹气道。 宋乐舒一怔, 旋即拿着帕子递到了卢凝安的手上,示意她擦擦嘴。 小丫头抹着嘴, 一边闷声道:“宋先生,我还没听过你的故事呢。听说你从前是侯府的小姐,是不是真的呀?” 对上卢凝安澄澈天真的眼神, 宋乐舒恍然一怔,这双眼和曾经的自己倒是相似。她心中也升起了几分不舍,想到以后这小丫头要嫁做深宅之妇,再见面无疑难上登天。 “坊间传闻不假,我父亲确实是前朝的侯爷,不过都是过去事了。”宋乐舒温柔笑笑,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怀恋,可惜肃陵侯府的生活倒是回不去了。 “那宋姐姐从小有被许亲事吗?” 宋乐舒一怔,左右屋内无旁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会在意,索性便打开了话匣子,和卢凝安话起了家常。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吧,前朝的皇帝要把我指婚给太子,那太子大不了我几岁,模样也不错。” “那后来呢?亲事怎么没成?” “前朝皇室已是强弩之末,父亲不忍我在深宫中受委屈,便拒了这门亲事。”宋乐舒语气淡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卢凝安却差点跳起来,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辛一样,压低声音震惊道:“宋姐姐的父亲连皇帝的指婚都敢拒?!” 宋乐舒淡笑不语,没有回答。曾经叱咤风云的肃陵侯,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功勋在身,朝中多少官员见了他们家不客客气气的?皇帝怎能不惧怕? 看宋乐舒这副模样,卢凝安叹了口气,咕哝道:“幸好宋姐姐没嫁给太子,要不然······” 要不然现在也是孤魂野鬼一个了。 闲话聊到此处,卢凝安有些唏嘘,许是觉得这世道中女子命贱,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怏怏不乐叫宋乐舒都不忍心。 “四小姐,入了那深宅后,万不可主动害人,倾轧陷害能避则避。避不过的话······也不要留下把柄。”宋乐舒眸光骤然一沉,叫人周身发冷。 卢凝安瞳孔中露出一丝恐惧,旋即连连点头,道自己记住了。 见她似懂非懂的模样,宋乐舒祈祷她真的能记住。 卢凝安和郑大人的婚事原本定在十月末,黄叶漫天万物萧索之际,可不知是为什么,郑家的人主动来了人,说要将亲事提前。 九月中旬的一天,宋乐舒照常在卢凝安的院子里给她讲着东西,卢凝安一手小楷写得极为娟秀,用赏心悦目形容绝不为过。 卢凝安写下最后一行字,而后将狼毫放在了玉制笔架上,她小心翼翼吹干墨迹,递给宋乐舒过目。 院子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仆人小跑着进了书房内,卢凝安的贴身侍女眉头一拧:“慌慌张张做什么?!” “小姐!左司郎中大人家来人了!” 卢凝安一双瞳中流露出几分惊喜无措,她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瞟了瞟,竟不知落在何处。 “郑大人来了吗?”卢凝安问道。 “来了来了,在正厅和老爷谈话呢!” 卢凝安的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她转头几分恳求,同宋乐舒道:“先生,我······” “你去看看吧,记住,万不可在外客面前露面。” 卢凝安点点头,几步走出后去又折了回来,呼吸也急促些许,脸上挂着几分怯意:“我······我不敢。” 宋乐舒顿生无奈,看着少女情窦初开的慌张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卢凝安拉住宋乐舒的小手,忽然紧张道:“郑大人不会是来退婚的吧?” 宋乐舒用书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平日里教你的莫不是都成了耳旁风?罢了,不要担心,可不能丢了你父亲的脸面。” 卢凝安连连点头,央求着宋乐舒和她同去。宋乐舒在卢家本就是一介外人,此乃卢家家事,宋乐舒知道去不得。 她做事讲究着分寸和原则,如果那尚书左司郎中和卢家有什么大事相谈,她一介外人更不应该在场。坚定拒绝这撒娇扯着自己的卢凝安后,小丫头脸上生了几分委屈。 “我······青竹,你去打听打听,然后再告诉我。” 宋乐舒坐在一边执卷饮茶,卢凝安站在门口抻着脖子目送青竹出了院子,而后便原地踱步来回不停,那模样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急切的样子落在宋乐舒的眼里,她忍不住摇头暗暗笑笑,看来这丫头是先栽进去了。 过了没多久,卢凝安站在门口跺了跺脚,抬起脚步就要出去。 宋乐舒问道:“四小姐作何?” “我、我去看看青竹。” 宋乐舒一眼便看出卢凝安醉翁之意不在酒,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小心些。” 卢凝安匆匆出了院子。 宋乐舒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房中的古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副淡定作派。说得直白些,今天的事和她本来就没多大关系,闲事莫管。 约两刻钟后,卢凝安才步履匆匆地走回了院子,宋乐舒抬眼望了望,见她脸上惊喜犹豫交加,整个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问道:“你打听明白了?” “宋先生!”卢凝安坐在宋乐舒的面前,“我见到郑大人了,他一点也不像而立之年的人,玉树临风斯文有礼,坊间传闻不假!” “你一见倾心?” “我、我没有!” 宋乐舒不再多言,本欲放任卢凝安沉浸在少女怀春的心情中,谁知她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书卷,紧接着炯炯盯住自己。 “宋先生,郑大人要将亲事提前!”宋乐舒尚未感叹这丫头变脸之快,瞬间便被这消息惊愕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突然将亲事提前?这是作何? “怎么回事?可是生了什么变故?定好的亲事怎么能突然提前呢?” “不怨郑大人,”卢凝安为他开解道,“郑大人说,下个月南都使节要来长安!” 南都是贤朝的邻国,其民风开放,一直和前朝有些贸易往来,如今贤朝刚建了几年,这南都就迫不及待来建交了。 如果是南都使节来访的话,那尚书左司郎中提前婚事倒还可原谅。 “那新的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宋乐舒问道。 卢凝安陷入回忆中,她方才小鹿乱跳慌乱不已,连他们说的话都没太听清楚,如今被宋乐舒这么一问,瞬间发了懵。倒是青竹道:“九月二十八,老爷和姑爷一起定的时间。” “姑爷······”卢凝安念了念这个称呼,转头似嗔似怒,“谁让你叫姑爷的?” “亲都定了,当然是姑爷啊!” 主仆二人不过多时便打成了一团,宋乐舒坐在椅子上思绪放空。 元启的身影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脑海。 上次他答应自己,下次见面时会让自己知道有关他的更多,可算了算元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见自己了,也许自己搬了家他都不知道。 说不失落那自然是假的,患得患失的感觉占据了她全部的心,宋乐舒也曾暗中打听过元启的踪迹。 可元启却没有去过泊苑,见了知黎,他也只是说元启在忙,至于忙什么他竟也是不清楚。 现如今听到了卢凝安所言,宋乐舒的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庆幸。 元启没有忘了自己,他在为南都使节一事而忙碌,等过了这段时间,元启一定会马不停蹄来找自己,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再见面的。 阳光照在她的眼皮上,宋乐舒浅浅笑了笑。一边的卢凝安不解其中意,立刻扑了过来,抱住宋乐舒。 “宋先生在替我高兴吗?如果先生是我卢家的人,那我一定要带着先生嫁去郑大人家!” 这话旁人听了只怕会觉得有诸多冒犯,可宋乐舒知晓卢凝安的小孩子心性,当然不会和卢凝安一般计较,也没有向她解释自己在笑什么,将错就错无奈摇了摇头。 青竹蹲下身子将头靠在卢凝安的腿上:“那小姐不要青竹陪嫁了吗?” “你傻呀,我是说笑的!青竹一定要陪我去,宋先生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我可不能霸着先生不放。” 第50章 女官 这样对他们二人都有益处 随着卢凝安亲事的提前, 卢府上下忙碌起来,宋乐舒原本教书的时间大大缩短,看着张灯结彩的卢府, 宋乐舒其实心里清楚, 自己已经教了卢凝安许多,再往下只怕也没有什么旁的要教了。 南都使节要来访的消息像一阵风般席卷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贤朝百废俱兴, 只差一桩喜事振奋人心。南都使节来得巧, 不论朝廷还是百姓,都想向这个邻国展示一下新朝的实力。 虽招待使节一事有鸿胪寺忙碌,但大小事情都需元启过目, 他近些日子被这些人烦得睡不着觉。 德诚看着元启不断搅着那碗早就凉了的汤,他猜不透这位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而元启看着眼前的折子已经很久了, 上面记着许多人名——复杂又拗口, 看起来是南都使节的名单。 折子上名字和官职一一对应,有几个名字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有关政事上, 元启不主动开口,德诚也绝不会过问。 门外响起通报声,奏折的主人鸿胪寺卿求见, 宦官听见元启应允的回答后, 便将消息传了出去,不多时穿着整洁官服的鸿胪寺卿出现在了殿内。 鸿胪寺卿上了些年纪, 他总是很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定时刮掉已经有些霜白的胡子,可现在他的脸上却冒着些白色的胡渣, 一张脸上满是愁容。 看到他眉头几乎皱成了倒八字,元启心中暗暗觉得不妙——这个老头一定絮絮叨叨有许多话要讲。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每日免不了的过场,这样的话元启每天都听了不下几十遍,耳朵都快出了茧子。 “爱卿平身,”鸿胪寺卿闻言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赐座。” 鸿胪寺卿脸上流露出虔诚的恭敬,他连连道谢陛下,而后才坐在了那紫檀木座椅上,拘谨和欲言又止的神色交加。 元启搅着汤的手顿了顿,汤匙和白瓷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赵卿近来辛苦了,会见使臣乃我贤朝初桩外交之事,还需赵卿多操劳些。” 只要几句话就能换来对方劳心劳心毫无怨言,元启自然乐得去这么说。果不其然,鸿胪寺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受之有愧的神情,谦谨的话翻来覆去嚼了几遍,听得德诚老泪纵横。 元启没有继续和鸿胪寺卿闲聊下去,终是开口道:“赵卿递来的折子,朕已过目。” 德诚的视线从那奏折上扫过,奏折上有几个人名被朱批标记。鸿胪寺卿的目光在案上的奏折停留了一瞬,而后又看向自己的双膝,他说道。 “陛下,南都使节来访人数众多,臣已将接待事宜安排了下去,定不会让陛下失望——”他一阵犹豫,元启猜他下一瞬就会说出个只是来。 果不其然:“只是这使节团里有许多女人,而且几乎都担任着重要的位置。”鸿胪寺卿深吸一口气,德诚看着奏折上的人名,终于知道了到底是哪点让自己觉得奇怪,原来是奏折上有许多女人的名字。 “朕也发现了,赵卿特意指出这点,一定是心里有了打算吧?” “回避下,臣不敢有隐瞒。臣以为,前朝积弱让南都暗生蔑视,而南都小国自然免不了鼠目寸光,对我朝有些许偏见。现今,他们的使节团上有女人,而我朝却无女子为官,臣以为——南都使节恐怕会在这之上挑衅我朝。” 鸿胪寺卿有些气喘,这样的提议显然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且绝对是众人前所未闻之事,朝中许多人恐怕都不屑于此,更别提能够主动提出这一点。 元启对这鸿胪寺卿高看了一眼,摩挲着奏折的手未停。他注意到这些女人名字的一刹那,就开始思考起临时寻找女子入朝的可能性来,眼下这鸿胪寺卿和自己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卿之所言有礼,考虑周到,朕深感欣慰。”元启由衷夸赞道。 见元启没有表露出反对意见,鸿胪寺卿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步棋着实险,好在陛下对于女子入朝没有什么偏见,否则他今日绝对要受一顿奚落。 但鸿胪寺卿的心中依然有顾虑:“只是······臣心中也无上佳人选,不知谁家女子能担任接待的重要职位。” 是了,这世道中鲜少有女子能读圣人之书,就算有,恐怕志向也不在于此,更何况世人偏见是一把枷锁,叫有志者不敢言。 随着鸿胪寺卿一声话落,元启的脑海中倒是浮现出一个身影,原本略带沉思的元启目光突然涣散了一阵,唇角轻提,谈不上是胸有成竹,但至少已经有了些喜悦。 德诚大概也知道元启心中在想谁了。 确实是个上佳人选。 不,应该说没有人能比她更合适了。 殿内三人,唯有鸿胪寺卿还满面愁绪苦苦沉思着,德诚暗笑着摇摇头,看着陛下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喜悦,德诚知道此时应该自己表现了。 于是他上前,借机道:“陛下,汤凉了。” 元启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这件事,你有何眉目?” “杂家愚见,倒还真有一个——” 鸿胪寺卿不经意将头抬了起来,眼眉间淡淡,没有多少好奇和详细聆听的模样,看样子根本不相信这德诚能说出个什么来。 德诚轻笑,暗笑这鸿胪寺卿不懂陛下的心思。 这可是帮助陛下解决终身大事的上好机会。 “近来长安城的永宁坊里,新开了家义学,恭亲王的世子殿下亦有参与。说来倒是新奇,这义学的主人——是个女子。”德诚躬身,一副准备聆听问询的模样。 元启眸中的得意笑容一闪而过,他正过身子,绷住脸上的得意,尽量一副惊讶的模样:“哦?有这事?女子开义学?” 鸿胪寺卿皱着的眉头渐渐散开,他忽地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直起身扳,道:“陛下!此时臣亦有听说,家仆还曾路过那义学几次。主人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听闻——是前朝侯府的千金。” “看来朕在深宫中,消息滞后许多啊,竟连此事都不知道。” 鸿胪寺卿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犹豫道:“这······那女子虽名声大,开义学之举动亦是勇气可嘉。可她······和前朝有关联,这会不会?” 元启不咸不淡笑了一声,拖长了字眼询问道:“爱卿以为,前朝之臣如何?” 元启学了这么久的为帝王之道,自然知道说话留一半的道理,他留一半,手下的人自然会敏锐察觉到他情绪和观点的变化,而后根据他的变化改变自己的心思。 对上元启那双略带威严的眸子,鸿胪寺卿不由大惊,看来他们的陛下当真是不嫌弃出身,对前朝有牵扯的人不含半分嫌弃,他险些说错了话。不过细细想来,此举倒还真无不妥。 现今朝堂之中也有许多前朝旧臣,陛下对其过去既往不咎,而前朝旧臣也惧怕着自己的出身遭受嫌弃,一个个卖力得很,朝中倒是平静一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我朝鸿恩,她一家已是贤朝之民,若是推举此女入官,更能向外来客彰显我朝气度!” 鸿胪寺卿这句话可是不着痕迹将话题圆了回来,元启此时倒是享受起这种有人追捧的感觉,不能否认,这种心意达成的感觉确实不错。 宋乐舒。 他们已经两个月未见了,明明上次答应过她,下次再见面时就告诉她全部自己隐藏的细节,可现在看来—— 他们恐怕要直接在皇宫里见面了。 这会是惊喜吗?恐怕会是惊吓吧—— 但这样,于她来说是有益处的,又能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元启苦笑一声,旋即将自己的思绪拉扯回来,将全部的思念压在了心底。再度睁开眼时,眼中是一片冷然,目光触及到奏折上,看着上面那复杂又拗口的人名,思衬道:仅仅一个女子入朝,这还远远堵不上南都使节的嘴。 -- 眼看婚期将近,卢夫人为自家小女儿找了个婆子教导姻亲之事,许是没排好时辰,那婆子第一日登府时和宋乐舒撞了个正着。 那婆子一脸和善,宋乐舒早就听卢家人说了这桩事,想了想卢凝安那迫在眉睫的婚事,便往后退了退,将学生让给了婆子。 自己在一边抓了把瓜子,慢条斯理剥着。 虽卢凝安名义上是侧室,可尚书左司郎中给的种种排场都是按照正妻的规模来。宋乐舒剥着瓜子之余,又叹了一声那郑夫人命苦,估计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 婆子捏着帕子,教卢凝安怎么走路,拜堂之时该如何,合卺之酒又该如何—— 宋乐舒将剥好的瓜子嚼了几下,婆子拖着长音的嘶哑嗓音催的她昏昏欲睡,不多时那婆子附在卢凝安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就听到了卢凝安一声惊呼。 引得宋乐舒睁开眼睛,便看到卢凝安如煮熟的蟹子般红了个通透,婆子不经意间又对上了宋乐舒的目光,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宋乐舒大抵也猜到了是什么,忙哂笑几声,心道自己是该回避回避。 她起身欲离去,没走几步就被卢凝安叫住:“对不住先生,今日多有怠慢。” “无事无事,四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许是为了逃脱那阵尴尬情绪,卢凝安带着宋乐舒走出屋子,而后东扯西扯聊了一会,最后才绕到了正题上。 “宋先生,我大婚那日,您会来吗?” 宋乐舒点点头:“你可是我第一个带到成婚的学生,当然要来。” 卢府的亭台水榭又批红纱,俗气之上添了喜气,简直叫人不忍直视。宋乐舒看着那景色一阵头疼,还不知道等到卢凝安真正出嫁时要是个什么热闹法。 听到宋乐舒的答复,卢凝安面上欣喜,不知怎的忽地眼前挂上了一层水雾,红着鼻子尖眼泪花直坠下来。 女儿家出嫁,哪有不感伤的道理?她眼里宋乐舒是自己的半个娘家人,还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悉心教导自己的老师。 宋乐舒一阵心疼,她抱了抱卢凝安,道:“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你大婚那日我一定会到场,亲眼看着你出嫁。” 卢凝安喜极而泣。 宋乐舒倒是未成想,一向守信用的自己倒是第一次失信于他人。 第51章 主簿 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九月二十八是个黄道吉日。 有道是天公作美,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不说,就连冷风都甚少吹一下。卢府和郑府相离甚远,卢凝安那顶轿子大抵要穿过半个长安城。 宋乐舒天方亮时便出了门, 街上的人倒是不少, 茶楼酒楼里窗门大开,男男女女议论或争执, 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大抵都是议论着卢府的那门亲事, 有人觉得卢府高攀, 又有人觉得卢家四小姐嫁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着实是可惜。 宋乐舒脚下一歪,差点栽在了大街上——尚书左司郎中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且一表人才保养甚好, 说是倜傥儿郎都不为过。 怎么就成了几十岁的老头子了? 她哂笑几声,没有理会, 耳边却还支着去听这些人的议论声。若是被卢凝安听到, 只怕是一张脸都要气得通红。 穿过街坊, 宋乐舒一路上只顾着听闲话,却没留神,不小心踩到了人。 她连忙回神, 连连说抱歉。 未等她话说完,宋乐舒瞬间愣住了。那人的腰间配着鱼符,一身衣袍整洁的连一丝褶都没有, 文质彬彬和这市井很是格格不入。 腰间配鱼符, 是官家的人。 宋乐舒心下一悸,只盼这位是个好说话的官, 不要找自己的麻烦。 她脸上更加恭敬几分,开口柔声道:“小女子有眼无珠冲撞官爷,还请官爷恕罪。” 官爷面皮一牵, 露出了几分惊讶,眸光中却难掩着几分审视,打量宋乐舒道:“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不错不错,和画像上也一样,看来我没找错人。” “什么?”宋乐舒下意识反问道。 官爷伸手向旁边的酒楼一指,他身边的几个随从在前开路,示意宋乐舒跟上。宋乐舒心下狐疑,后退一步,警惕问道:“小女子不知官爷在说什么。” 官爷停下动作,缓声问道:“敢问可是宋乐舒宋姑娘?” “我是。” 却见那官爷从袖子中摸出了一个令牌,上面刻着鸿胪寺三个字,令牌的边缘点缀着些花纹,是官家的令牌没错。官爷道:“在下乃鸿胪寺主簿,奉鸿胪寺卿之命,特意来找宋姑娘。” 鸿胪寺,宋乐舒有所耳闻,此乃九寺之一,听任礼部命令,专门负责外交事宜。 宋乐舒驻足,看着晴朗的天空,她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看来她真的要时来运转了。 茶楼雅间内,宋乐舒和鸿胪寺主簿对坐,案上摆着热茶,鸿胪寺主簿先是客套了一番:“在下姓王。百闻不如一见,宋姑娘比市场传言中的还要聪慧,倒真是让我小小惊叹了一下。” 宋乐舒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温热的触感让她的心里难以平静:“王大人说笑了,市井传言多半都有夸大成分。” 鸿胪寺主簿笑笑,饮茶入口,再落下杯盏时嘴上停止了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宋姑娘可知道南都使节要来我朝之事?” 招待南都使节是鸿胪寺的职责之内,宋乐舒早就料到这个王主簿是为了此事来找自己,因此脸上没有表现出讶异。 “自然有听说,不知王主簿来找小女子作何?可有民女帮得上忙的?”宋乐舒问道。 她心里还惦记着卢凝安的婚事,若是自己没赶上去见她一面,日后卢凝安成了尚书左司郎中的夫人,自己再见她只怕是难上登天。 “实不相瞒,南都民风开放,朝中不少女子为官,来我大贤的使节团中亦有女子。圣上有令,特命我等找寻合适的女子任女官,日后好接待南都使节。” 宋乐舒终是绷不住,表现出了几分讶异,心里那些焦躁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主簿所言信息量太大,叫她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南都使节有女子为官,这件事宋乐舒从前便知晓,故而使节团中有女人也没什么新奇的。 最让她愕然的,便是这些官家要找女子填补女官职位,这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 还找到了自己。 王主簿似乎很乐意见到宋乐舒的这番愕然,他故作高深地笑了一下,缓声道:“宋姑娘是我等第一个找上门的,不知姑娘以为如何?可愿意‘披甲上阵’,为国效力啊?” 宋乐舒回神,惶恐道:“小女子乃草莽之人,恐怕难当大任。” “诶,姑娘莫要自谦。长安城如今谁不知道宋先生的大名?若你不能胜任,哪个女子还可以?” 王主簿的夸奖让宋乐舒一阵脸红,她心中的想法从一开始便倾斜向王主簿的主意。女子入朝,就算是再不起眼的官,那也是和从前完全不同。 有了身份,这世间寻常人欺侮她家人时也要掂量轻重。 且现在父兄都已经转变了想法,不再用偏见去看这个新朝。哥哥在恭亲王府当侍卫父亲都接受了,那她去接待使节,父亲自然也没什么不能容忍的。 “王主簿夸赞,小女子自惭形秽,”她缓缓一笑,“不知南都使节何时来?” 见宋乐舒有了松口的迹象,王主簿的脸上欣喜难掩:“大抵是在两个月后。宋姑娘不要担心,朝中会有人教导新晋女官的学习事宜。” 像是怕宋乐舒有所顾忌,王主簿连忙补充道:“都是有关南都的风土人情,我朝的律例规矩等。到时会由圣人亲自接见,安排女官的职位。这可是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啊!” 宋乐舒未成想这女官一事会受到如此重视。起初听了这王主簿的话,她以为这些女官都是拉来的临时工,等南都使节走后便各自飞。 可这又要面圣、又要学习知识,看样子—— “既然如此,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 待宋乐舒从茶楼中出来后,日头已经高升上了天空,长安的街道上一片人声鼎沸。 答应王主簿后,宋乐舒又问了这其中许多细节,一时便耽误了时间。 现在赶到卢府只怕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赶去尚书左司郎中府还差不多,说不定能够看到卢凝安拜堂。 这个想法一出,宋乐舒便自嘲笑了一声,可惜也只能想想,郑大人只怕不认她这个半吊子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去卢府看看吧。 宋乐舒沿着街道向卢府走去,方走上主街,远远便听到一阵吹吹打打的喜乐声。长街上的人纷纷寻着声音望去,远远便看到一片火红迎来。 新郎骑着枣红色的马如沐春风般听着恭贺声,宋乐舒一眼便认出那是郑家接亲的队伍。郑大人笑得很是文质有礼,他身后的大轿在一片吹打声中走向长街。 宋乐舒想象着轿中人的表情。 卢凝安许是会紧张的无法呼吸,将婆子教她的礼仪全部忘在脑后。宋乐舒凝视着那一片火红,不自觉露出微笑。 但愿她这个新娘子,可不要闹出笑话来啊。 喜乐声奏个不停,那顶轿子抬得缓慢,待队伍走到宋乐舒面前时,她周遭的人群不知为何高呼了几声,宋乐舒压下感伤的情绪去瞧,原是风吹起了轿帘。 团扇镶金,鸳鸯戏水,扇后的女子杏脸桃腮,笑得如沁了蜜般。 新娘子微微侧头,对着轿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宋乐舒再顾不得礼仪,猛地抬起手向她招去。 卢凝安微怔的眼眸聚焦,旋即脸上绽开了一片笑意。人群中更是发出一阵惊呼,许些男子也迎着这笑意招手,一时之间街道热闹一片。 宋乐舒这般望着她,随后恍然一怔,热泪盈眶平白生出了几分嫁女儿的感觉。 希望你能真的幸福快乐。 送亲的队伍拐了弯,走向了郑大人的宅子,宋乐舒知道那里必然会有另一番的热闹景象,跨火盆、撒谷豆、传袋······ 不能亲眼看见卢凝安经历这些有些可惜,宋乐舒的心中不免生出了遗憾,她穿过人群沿着长街走着。 到了丰乐坊,原本的简宁书斋变成了一家糕点斋,宋乐舒前去收租,拿着十几两的银子走回了家。 家中宋勤和宋知勉二人在打扫着院子,说是打扫,但两个人一人握着一把扫帚正比划着练武,激战正酣,完全没注意到宋乐舒站在院门旁。 宋乐舒无奈叹了一声气,咳嗽几声示意,二人这才缓缓收了架势。 一地黄叶飞舞,院子比宋乐舒出门时还要乱了一些。 “筱筱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卢家四小姐出嫁了?” 换作往日,宋乐舒一定对着宋知勉一顿冷脸,叫他独自一人将这院子收拾干净。 可今日她心情大好,倒也不想和宋知勉发火,上前将父亲扶回屋子里,一边道:“我们家以后要飞黄腾达了。” 父子二人齐齐一懵。 “什么飞黄腾达了?你干什么了?” 宋乐舒打开窗子,手里泡茶的动作没停,摆出了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平静道:“鸿胪寺主簿亲自来找过我,他们要我进宫当女官,两个月后接待南都使节。” 小小的院子肃然一静。 旋即宋知勉小像是炸开了锅般扔下扫把:“我的妹妹要当女官了?!” 宋勤先是一怔,旋即复杂问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女儿不会拿这种事当玩笑。” 旋即,宋勤的脸上化开了欣喜,莫名有些老泪纵横的意味,宋知勉更是比宋乐舒本人还要高兴。 宋乐舒本以为会遭到父兄的阻拦,没想到他们二人却是油然自豪,没有任何条件的支持她。 她泡茶的手缓缓停下了动作,再也装不住笑意:“快叫声宋大人听听!” 宋勤脸上笑意掩盖不住,却还是怕宋乐舒得意忘形:“什么宋大人,八字还没一撇,瞧你这模样。” “所以你们先叫声宋大人让我过过瘾啊——” 第52章 多事 难以与人相处 从家中落魄以来, 宋乐舒还是第一次坐着轿子被人晃晃悠悠抬着。 许久未体验这种感觉,除了有些怀念外,那熟悉的胃部翻腾之感隐隐上涌, 宋乐舒早晨并未吃什么东西, 饶是如此却也忍不住那恶心的感觉。 看来坐轿子这件事,不论多久她都难以习惯。 轿夫抬着轿子在巷间穿梭, 过了不久, 宋乐舒能感觉到轿子的摇晃稍止, 轿夫停住了脚步。 宋乐舒撩开轿帘,看到桃木牌匾上烫金的三个大字,不禁念出了声:“鸿胪寺······” “宋姑娘, 已经到了,请下轿。” 宋乐舒下轿稍稍打量了一下鸿胪寺。和前朝相比, 这鸿胪寺的变化不大, 但明显能看出里外都被翻新过, 少了丝颓靡之气。 此处离皇城不远,转身定睛便能看到皇城的大门,宋乐舒心情微异, 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之感。 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 换作几个月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更想不到自己命中还有如此运气, 能入鸿胪寺的大门, 未来说不定还会进那皇城,面见新朝的圣上。 鸿胪寺的官员停下脚步看着她, 宋乐舒微敛眉目,跟着他走了进去。 绕过前院办公之所,宋乐舒跟着接引之人走到了后院稍稍僻静的地方, 相比较繁忙的前院,这里的宁静更像是别有洞天。 鸿胪寺卿官服未脱,正在厅里坐着,只听接引之人道:“大人,小人已将宋姑娘带来了。宋姑娘,这位便是鸿胪寺卿——赵大人。” “民女见过赵大人。”宋乐舒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鸿胪寺卿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乐舒,容貌上佳,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恬静,一眼便让人将她和知书达理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果然不同。 “宋姑娘请起,相信大致情况你已经有所了解。过几天还会有几个女子来,你等将共同学习,还望不要辜负圣人一片心血,为国效力啊——” 鸿胪寺卿打着官腔,提到圣人二字时,一脸恭敬。 宋乐舒微怔,看来这女官的数量必不会少了。 “民女谨记大人教诲,必不负所托。” 鸿胪寺卿点点头,露出了一脸欣慰,扬手指了指下人:“宋姑娘跟着她去吧,本官还有事要处理,有什么要问的便向院子里的人开口。” 那下人上前,向宋乐舒行礼道:“婢子名唤杏雨,请宋姑娘跟我来。” 宋乐舒对鸿胪寺卿行礼拜别,跟着杏雨走出了会客厅。本以为杏雨会带着自己走向后院更深之处,未成想,杏雨却带着宋乐舒从鸿胪寺的后门走了出去。 “前面的宅子便是各位女官起居之所,宅内所需应有尽有,宋姑娘可安心在这里住下来,跟着先生学习。” 看来鸿胪寺的考虑倒是周全,宋乐舒问道:“那宅子里有先到的女官吗?” 杏雨打开门,让步请宋乐舒先行,而后道:“自是有的,定远将军的孙女已经到了此处,此外还有开国侯家的大小姐。宋姑娘算是第三个到的。” 定远将军的孙女,开国侯之女—— 都是身份尊贵的官家小姐,不会只有她一人出身民间吧? 宋乐舒顿时有些头痛,她可是最了解这些官家小姐的人,前朝时的那些小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捧高踩低,满是高傲。 杏雨在前面介绍着各个屋子的用处,宋乐舒收起微恙的心情,将她所说的一一记下。 最后,杏雨带着她来到了后院。 后院便简单了一些,厢房几间,第一间已经被定远将军的孙女占了去,第二间则住进了开国侯的女儿,此外还有几间空着。 “宋姑娘,这厢房需要两个人住,您选一间吧。”杏雨的脸上有些犯了难。 宋乐舒站在这里,皱眉思索。 这里的冬天一定极冷,宋乐舒的手上有冻疮,她倒是怕冷。第一间厢房采光极好,朝阳不说,冬天也一定冷不到哪去。 第二间看起来倒是比第一间大了些,可惜采光倒是没有第一间好。 剩下的几间各有千秋,但看起来都有些阴冷。 宋乐舒叹了口气,自己要在这里住两个月啊,哪个室友都无所谓了吧,反正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不如听天由命。 “我便选第一间吧,和定远将军的孙女同住。” 杏雨眼眸微微睁大,随后低头道:“这几日女官会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等十月份便正式开始学习。” 见杏雨一副伶俐的模样,宋乐舒从袖子里拿出了碎银,递给了她。 表现稳重的杏雨脸上欣喜难掩,但还是保持着庄重,向宋乐舒行礼道谢:“多谢宋姑娘,日后有事您便唤杏雨,杏雨一定替姑娘办好。” 宋乐舒点头笑笑,却见杏雨上前一步,和宋乐舒透了个底。 “除了屋里这两位姑娘外,还会有几人,其中多数名声不大,但有两位需姑娘注意些。她们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的妹妹,还有一个便是民间有些名气的画家,连玉。” 连玉这个人,宋乐舒有所耳闻。 她倒是未成想连玉也会来此。因为在民间的传说中,这连玉是个娘娘腔的男子,名气大,架子也大。但因画技出众,画上的题诗又有些文采,渐渐的在民间也传出了名气来。 再看其余的这几个,一个个都来头不小。 原本宋乐舒因为自己的成就而有些自豪,可现在知道了这些女官备选的来历,宋乐舒便知道自己的那些所谓成就根本就不够看的。 她叩了叩门,走进了第一间厢房。厢房内室一分为二,两张床各靠一边,中间没有遮挡。 正对窗子的那张床已经被人占了。女子绛紫色衣袍,丹凤目几分凌厉,正把脚踩在中间那张共用的桌子上绑着腿。 宋乐舒被这女子吓了一跳。 此人的气场处处都彰显着不好惹。 “你是何人?”女子先问道。 不自我介绍反倒先问起自己来······当真是有些无礼。宋乐舒抬眸看了看她,本不甘示弱,可细细一想自己日后要和这人同住两个月,便也想着算了。 “我名唤宋乐舒。” “宋乐舒?哦,我听过你,你是前朝侯府出身,前段时间你开了个义学。”丹凤目女子坐下,倒了两杯茶水。 “我姓桓,单字一个雪,我爷爷是定远将军,说不定和你爹还打过交道。”桓雪举杯,冲宋乐舒挑衅笑了笑。 宋乐舒禁不住冷笑,此人蛮横无理,简直处处挑衅自己。 她坐在桓雪的对面,看了看杯盏中飘着的茶叶,敷衍式地举杯,不动声色圆了过去,不想和桓雪一般见识:“同为今朝民,共为君谋士,你之荣幸,我之荣幸。” 说着,宋乐舒将茶饮了干净,将背上的包袱扔在另一张床上,拿起打扫工具开始收拾起来。 桓雪还愣着,不过多时屋内扬起的灰尘让她微微回神:“宋乐舒是吧?你、你······” 桓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宋乐舒侧头看了看她,挑了半边眉,没说话。 宋乐舒干脆转过身去,自顾自收拾着。 等她收拾完毕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桓雪在这期间一直没有说过半句挑衅的话。宋乐舒从忙碌中抽身,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却看着桓雪还是处在一片狼藉中,根本没有收拾过自己的地界。 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会这些? 见宋乐舒投来的目光,桓雪有些气愤,转过脸去,对着窗外叫道:“杏雨!杏雨!” 杏雨匆匆而来,道:“桓姑娘,杏雨在,请问姑娘有何吩咐?” “拉个屏风过来,就放在这!”说着,桓雪指了指内室中间,而后又道,“再把我这给我打扫干净。” 宋乐舒咬唇皱眉,这桓雪当真是不好相处—— “宋姑娘······” “就按桓雪姑娘说的办吧,我喜欢清静,而她——”宋乐舒恰到好处息了声,向桓雪投去个目光后没有说话。 杏雨依言去办,不过多时竟真的拉了个屏风挡在了二人之间,虽屏风透光,但好在不用再去看桓雪那挑衅似的目光。 当天晚上,宅子里又来了几个姑娘,宋乐舒也见到了国子监祭酒的妹妹,她看起来年纪稍长一些,很是稳重,对人和和气气。 她对宋乐舒投来微笑:“我名唤唐沛,敢问姑娘是?” “小女子名唤宋乐舒。”宋乐舒回礼道。 唐沛很是讶异,旋即脸上露出了一丝钦佩的神色,她走到宋乐舒面前,神色中多了几分郑重:“姑娘开义学的举动我与兄长亦有所耳闻,朝野中无人不知,姑娘义举,叫人钦佩。” 唐沛的兄长自然就是国子监祭酒了。 宋乐舒诚惶诚恐,忙道:“不过是借了世子殿下的光,唐沛姑娘言重了。” 唐沛眼眸中酿开笑意:“姑娘便唤我名字吧,我也唤姑娘的名字。” 她端庄温柔的模样叫宋乐舒心生喜欢,看着身旁插不上话、脸上有些尴尬的桓雪,宋乐舒更生出了几分懊悔——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竟然遇到了这让人头痛的小姐。 同宋乐舒打过交道后,唐沛走到桓雪面前,又是温温柔柔一番自我介绍,听着她们的谈话,宋乐舒看向桓雪的目光多了几分讶异。 桓雪自小习武,经常去教弩场和武官们一起演练,功夫俊朗很多男子都敌不过。 宋乐舒这才注意到了她腰间的鞭子,顿时生了几分庆幸——幸好她们二人没有动起手来。 经过唐沛一番谈话,桓雪的脸上少了些浮躁,也多了点温柔的笑意,看向宋乐舒的目光竟然不再带着挑衅。 看来这唐沛倒是懂得中和之道。 夜晚时,她们几个女子聚在一起吃饭。宋乐舒一时有些不适应,好在唐沛从中周转,倒是没让谁生出尴尬的感觉。 一天下来,宋乐舒对这几个人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里面最好相处的就是唐沛,看起来与人和和气气,待人温柔,但是宋乐舒反倒最怕这种人,只盼唐沛是真的和气温柔。 第53章 是非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第二日早晨鸿胪寺的录事来清点过人数, 大多数女官已经到了宅子,唯一没来的就是那个民间画家连玉了。 明日便要正式开始学习,如果今日连玉没有来那便只能算作她弃权。录事话落后, 屋里一阵沉寂, 宋乐舒对这个连玉倒是一阵好奇,许是因为她们两个人同样出身民间。 饭后, 唐沛叫上宋乐舒, 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了学室。这宅子的学室中有许多古籍, 琳琅满目之多堪比藏书阁,大多都有关各国的风土人情,亦或是些历史书籍。 宋乐舒唐沛二人虽已经直呼对方名字, 但言语之间难免还有些疏离和客气,二人相识不过一天, 有些距离倒是再所难免。 宋乐舒手上翻着书籍, 可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禁向唐沛投去了同样的目光,却见唐沛也是如此,一颗心完全没有在这上面。 唐沛柔柔一笑缓解了尴尬:“我还当只有我心思浮躁, 现在看来却又不是我一个人了。” “本想着打发些时间,可没想到更难熬。” 唐沛的笑容缓缓止住,脸上平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情, 宋乐舒偏头看着她:“唐沛姐姐怎么了?可是有话要问我?” “妹妹与世子殿下, 是如何认识的?”唐沛问道。 宋乐舒笑容一凝,道:“我兄长在恭亲王府上当差, 平时护卫殿下左右,我也曾去过王府几次,和世子殿下说过几句话。” 唐沛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是有这层缘分, 听我兄长言,世子殿下在朝中可是有着顶好的名声,听说乖巧得紧。” 宋乐舒默然片刻,算是懂了唐沛为何对自己如此亲近。若论身份,这些官家小姐哪个都比自己尊贵,若是桓雪不好接近,那开国侯之女柳云和柔柔弱弱,看着便是个好拿捏的,要是找伴也应该找她才是。 可这唐沛早晨吃饭叫着自己,用过饭后还用着身份之便提前进了学室,正常的寒暄之外,对自己倒是过于亲近了。 她顿觉好笑,倒是没有嘲笑唐沛的意思,只是觉得人心有趣。 “世子殿下确实乖巧可爱,最喜放纸鸢,改日姐姐若是见了世子殿下,送他纸鸢便是了。” 唐沛有心记下,立刻明白了自己这些心思瞒不过宋乐舒,一向温柔的表情破冰,露出了罕见的尴尬。 “妹妹说笑了。” 宋乐舒目光停留在书页上,但手指却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她无意中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些官家小姐,都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许是宋乐舒的叹气引起了唐沛的注意,她脸上的尴尬神色更甚,但看宋乐舒沉浸在书本中,半晌也逐渐缓解了许多。 宋乐舒一双眼睛缓缓放空,知黎小小年纪就要受着旁人的巴结,又无亲生父母在身旁教导,若是以后长歪了一根苗委实是造孽。 想着现在乖巧俊秀的小郎君以后也要在宦海中沉浮,随着那些朝臣勾心斗角—— 宋乐舒叹气更甚,眼角眉梢满是愁云。 唐沛觉得稀罕,不由得搭话问道:“乐舒妹妹怎么这般叹气?” 宋乐舒牵着面皮强笑了笑,怕唐沛再尴尬,便没提知黎的事情:“我看这史书伟人丰功伟绩,可惜如今都成了一抔黄土,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好巧不巧,宋乐舒手上的正是前朝的史籍。 唐沛瞄了一眼那墨蓝色的封皮,宋乐舒察觉到她的目光,顿时反应了过来,想到自己那尴尬的出身,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说到底还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闻言,唐沛笑弯了一双眸子,应了一声。 学室内再次沉寂了下来,宋乐舒翻了下一页,时间静静流淌,二人在屋内畅游识海之时,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吵闹的声音。 宋乐舒和唐沛二人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茫然。 唐沛站起身,拉开门。 院子里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抱着几幅字画,桓雪正站在她面前,二人之间字画滚了一地,那抱着字画的姑娘左右为难,旁边的下人傻愣着。 唐沛惯是不会看热闹的人,推开门便走上前去,宋乐舒站在学室门口察觉到了那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 只听唐沛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这位妹妹撞到了我的字画,不是些值钱玩意,我捡起来就是了。” “字画······你可是连玉?” 那女子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后撤一步似是有意行礼,可双手却占着,最后化开了一个笑容:“正是,敢问姑娘是?” “我名唤唐沛,家兄是国子监祭酒,”唐沛笑笑,“这位是桓雪,是定远将军的孙女。” 桓雪脸上的愠怒还未消去,她辩驳道:“是你抱着字画向我撞来的!” 宋乐舒站在一边,忽然有些脑仁疼。 这怎么见面就吵架—— 想到自己接下来两个月就要过这种鸡犬不宁的日子,宋乐舒只觉得自己更头痛了一些。唐沛擅长这个,宋乐舒本不打算插手,便在一边看起了热闹。 桓雪连玉这两个人名声叫出去都算响亮,眼下吵起架来却像是半大的孩童。桓雪涨红一张脸气愤的一喘一喘,连玉倒是步步后退,表现得很有风度。 唐沛从中调节,最终桓雪蹲下身子,一股脑将画敛在了怀里,直接堆到了连玉面前,虽未表歉意,但好歹算是服了软,紧接着心有不甘地转身离去。 闹剧就此结束,院子里的人散去,唐沛温言软语安慰了连玉一番,连玉倒是一副未放在心上的样子,眼睛一瞟看到了门边的宋乐舒。 “姑娘也是女官吗?”连玉朗声道。 宋乐舒上前,唐沛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宋乐舒,可是我们长安的名人。” “原是大名鼎鼎的宋先生,我叫连玉,平日里画些不值钱的画,久仰姑娘大名。” 免不了的寒暄,宋乐舒避无可避,挂上一个算是得体的笑容:“连姑娘才是名声在外。” 唐沛和宋乐舒陪着她去安顿下来,所有的厢房都满了员,只剩第二间还空着。 第二间住着开国侯之女柳云和,这位姑娘身子骨弱,时不时便咳得像是吐血一般,姑娘们怕被吵休息,独独将这一间空了出来。 连玉来得晚没有选择,便和柳云和同住。 柳云和人倒是好相处,没有什么脾气,只是弱柳扶风叫人不忍心和她多说话。就连唐沛也有些担心:这样弱的身子骨,当了女官又能有什么作为? “宋姑娘,你和桓雪同住?”连玉问道。 见宋乐舒点了头,她脸上更浮现出了一丝惊奇,紧接着柳眉微皱,眼中是说不出的担忧:“宋姑娘不如搬来和我同住,我与你挤一挤,总好过在那里看她脸色——” 宋乐舒看向她,仔细想了想,她们二人之间隔着屏风,这桓雪倒还真没什么机会给自己脸色看。 “劳烦连姑娘担忧,若哪日我住不下去了再来找你。” 下午晚饭时,鸿胪寺的录事前来清点过,长桌围着姑娘们,神色各异或冷脸疏离,或半笑温柔,竟让录事有种自己给皇上选妃的错觉。 “各位女官已经到齐,明日便要开始跟着先生学习,这段时间希望你们能将所学的牢牢记在心里,届时不要丢了我们贤朝的脸面。” 连玉便坐在宋乐舒的身侧,见她拧着眉,连玉凑了过来,似是开解:“宋姑娘别听他的,他说不定连鸿胪寺卿都见不到,在这狐假虎威和你我逞威风。” 宋乐舒倒还真未担忧,只是这菜肴不合口味,她不喜。 至于那录事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吃完饭去我那,我给你几幅字画,宋姑娘拿去卖钱吧。” 闻言,神游天外的宋乐舒一怔:“这怎么——” “你和唐沛总姐姐妹妹的,到我这便生疏了不是?就当是见面礼了,我赌宋姑娘大有作为,提前压个宝。” 连玉不拘小节,说话风趣,和唐沛又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录事说完话后便出去了,一屋子的姑娘们几乎都是大家闺秀出身,规矩繁多又斯文得很,菜上齐后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桓雪坐在桌边,姑娘们都成群结伴坐在一起,哪个关系好一目了然,昨日还有人愿意和她说几句话,现在却像是被所有人冷落了一样,坐在了边角。 看着白瓷的碗,桓雪咬咬唇将碗拿了起来。 木桶里的汤热气袅袅,桓雪盛了一碗,而后递给了身旁的姑娘。 那姑娘身子一僵,神色惊奇。只听桓雪咕哝着嗓子,说道:“我离得近,便给你盛汤吧。” 姑娘瞟了汤一眼,不禁怀疑桓雪是不是在里面下毒了,她颤颤巍巍接过碗,只见桓雪又拿起个白瓷碗,接着盛汤。 霎时,满屋内都是寂静。 眼见气氛有些僵硬,桓雪一时进退不是,她有心和这些人求和—— 汤碗递到了连玉面前,彼时连玉正撑着下巴发懵,就看到桓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旁,将汤碗递给了自己。 “连玉姑娘,你的汤。” 说着,连玉侧过身看了桓雪一眼,接近着便伸出了手:“多谢了。” 宋乐舒正以为这二人就此和解,要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时,那汤碗却不知怎的整个倾斜去,热汤落了连玉一身。 这情节,宋乐舒记得自己在话本中见过。 屋内瞬间声音四起,唐沛和宋乐舒忙用帕子给连玉擦着衣服,她的右手被烫的红肿,正呲着牙一脸痛苦。 倒是不知谁指责了桓雪一句:“你怎么故意泼人?!” “我没有,我手最稳了!” 连玉挤出个笑容:“是我没拿稳,你们别大惊小怪的。” “连玉姐姐真是宽宏大度!” 倒是又有人看不下去,另一个人为桓雪出了头:“我坐在这看得清清楚楚,是连玉没拿稳的,桓雪姐姐自小习武,怎么可能拿不稳——”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宋乐舒脑壳一痛。 所以到底是谁没拿稳? 她怀揣着好奇去看唐沛,却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架不能任由她们吵下去,唐沛忙站起身劝和:“哎呀,你们争什么呢?什么拿稳没拿稳,就是个意外罢了。你们两个有没有烫伤?” 桓雪站在原地,双手缩在袖子里没有吭声。 连玉烫伤了手,与她同住的药罐子柳云和自告奋勇站起身,将连玉带了回去上药。 宋乐舒看桓雪这模样,心生不忍:“意外罢了,快坐下吃饭吧。” 桓雪一声不吭,拂了宋乐舒递来的碗,转身夺门而出。 白瓷碎了一地,屋内更添死寂。 第54章 离间 姑娘可不要让人失望 晚上, 宋乐舒消过神回了房,屏风那一头亮着微亮的烛火,桓雪瞥向门口, 和宋乐舒四目相对的一刹, 忽地冷着脸哼了一声。 宋乐舒借着那朦朦胧胧的火光走向了自己的床榻,点亮了床边的烛火, 屋内霎时大亮。 桓雪在屏风那头的身影随着火光跳跃不明, 她一直沉闷着没有说话, 想来是还生着气。 宋乐舒从袖子中摸出了个药罐,白瓷透亮,依稀能闻到苦涩的药香, 想来开国侯家的小姐用的东西不会差。 “烫伤了吧?擦些药,明日还要写字的。”宋乐舒绕过屏风, 将药摆到了桓雪身旁的小案上。 桓雪心高气傲, 宋乐舒料想她不会接受自己的好意。 却不成想, 桓雪咬了咬唇将那药罐拿了起来,低着头没有说话,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宋乐舒不再理她, 径直走去二人共用的桌子,从袖子中抽了一本书,顶着桓雪的目光看了一会。 直到第二天早上, 宋乐舒也不晓得桓雪有没有用那药。女官们按着时辰到了学室中, 昨日来清点人数的录事又来转了几圈,女官们用眼睛瞄着他, 他却浑然不觉,在一边坐了下来。 看样子是鸿胪寺派来看着她们的。 教书的先生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精神矍铄一袭青衫不失风采。 第一日讲的内容甚无趣了些, 他从今朝的律法讲起。贤朝的律法和前朝大为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宋乐舒学起来不算吃力。 好巧不巧,连玉坐在了宋乐舒的身边,她本人对这律法兴趣不大,反倒是墙上挂的画吸引走了她的目光。不多时观赏够了画,就开始悄悄和宋乐舒说起小话来。 先生忍无可忍,沉着嗓子将宋乐舒和连玉二人齐齐叫了起来。 宋乐舒面色发红,想不到自己这么大个人还要被先生教起来问话,当真是—— “连玉,我朝律法几篇几条?第六篇为何内容?” 连玉面色一僵,支支吾吾开口道:“我朝律法名为《贤律》,共二十八篇······” “错了,”先生面色沉痛,“宋乐舒,你可知?” “共二十四篇六百余条,”她顿了顿,“第六篇主讲户籍之律。” 先生总算是露出了一脸欣慰,示意宋乐舒先坐下,对连玉倒是面色沉重地劝解了一番。上至为国效力伦理纲常,尊师敬道云云一番高谈,待他劝学完毕,便已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这先生从哪请来的?话这么多。”午饭时,连玉咬着筷子抱怨道。 唐沛失笑:“若你少气先生些便好了。” 连玉嘻嘻一笑:“我这不是多年没进学堂,静不下心么?” 宋乐舒闷头饮着汤,耳边听着几个人的低声言语,许是有连玉这个不守规矩的在,其余的姑娘也被带的活泼了一些,不去守什么食不言的规矩。 除了被冷落的人之外。 “你兄长讲学也这般唠叨吗?”连玉忽道。 “我兄长是祭酒,平日不讲学的。”唐沛如实回答。 “那应该把你兄长请来,我们至少能看到玉树临风的祭酒大人,而不是面对这唠唠叨叨的老先生了。” 唐沛只当连玉是在玩笑,摇头失笑并不放在心上。 一众人面对着老先生许些时日,从律法讲到宫中规矩,就算再不受拘束的性子也被这老先生念出了些模样,看着一个个倒还真管出了几分女官的气质来。 便是再有棱角的性子,也被磨得圆润了些。 不过这些姑娘之中关系亲疏不同,像宋乐舒便和唐沛日日形影不离,连玉性子开朗,和每个姑娘都相处得来,唯一的例外便是桓雪了,她吃饭、上课都坐在边角,被所有人孤立。 宋乐舒于心不忍,桓雪却拒她的好意于千里之外。 “那姑娘是个心高气傲的,你屡次碰壁,还要当好人?”连玉的眸中泛出一抹狡黠的光。 宋乐舒将馒头装在了纸袋里,随口道:“毕竟住在一个屋子里,”连玉的手伸向了馒头,宋乐舒以为她要递给自己,忙道,“我来便好,两个够了——” 可连玉将那馒头放在了碗里,眯着眼睛道:“一个就够了。” 宋乐舒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叹了口气准备拿向下一个。 杏雨走进饭堂,她目光在人群中寻了一会,而后便聚焦到了宋乐舒的身上,几步走近,道:“宋姑娘,有个公子找你。” 虽她的声音小,但坐在宋乐舒身边的唐沛和连玉还是听到了,齐齐看向宋乐舒,唐沛的眸中还有着打趣的意味:“乐舒妹妹可以慢些回来。” 宋乐舒失笑:“姐姐不要打趣我,大抵是我哥哥罢了。” 她将馒头放在了桌子上,转头走了出去。 院子里确实有一个男子站着,不过倒不是宋知勉,他的身影消瘦一些,身材颀长一身玄色,站在那里极为惹眼。 “宋姑娘,我们先生叫我来看你。”杨同道。 宋乐舒脸上难掩惊喜,却还有一丝急迫:“你若不来,我还以为你们先生搬出长安了。” 杨同知道宋乐舒生着气,忙赔罪:“先生这几日着实忙了一些,实在是抽不开身。宋姑娘在这可还好?有哪里不习惯的尽管告诉杨同。” 宋乐舒眸光一黯,摇头笑道自己哪里都好。 古刹一别,再未见元启,明明他答应下次再见面时会告诉自己更多的,可竟这么对自己避而不见了—— 忙,怎么会这么忙? “元启他······可还好吗?”宋乐舒终是忍不住担忧。 “先生日日疲累,烦心事诸多,先生很少这么暴躁过,大抵是因为不能出来见姑娘,所以好多气撒不出去。” 元启那般清贵的人,不说喜怒形于色,可又怎么会暴躁烦心呢? 但细细一想,人食五谷杂粮,情绪脾气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只是杨同说元启是因为见不到自己而生气,宋乐舒倒是不信。 杨同见宋乐舒的表情,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唉唉,我这人嘴笨,真是形容不出来,总之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在这待着,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先生了。姑娘才学过人,只要熬过这两个月,便苦尽甘来。” 宋乐舒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失望,听到此话后,眼睛里依稀又亮起了光芒。 杨同行礼告辞,宋乐舒却见他从小门出了去,那个方向对面便是鸿胪寺。她有些在意,可一想大抵是公务相关,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 回到饭堂姑娘们已经散了个干净,连带着她桌子上的馒头也不见了。 看来是被人丢了。 宋乐舒无奈,怀揣着愧疚回到了厢房之中,屋子里生着炭火让她身体回暖,暖烛照耀下,屋子里竟然飘出了饭食的香味。 桓雪坐在桌子前,拿着筷子对饭菜犹豫着。 宋乐舒觉得惊奇,却看桓雪和自己四目相对,眼眸中多少有些尴尬。 “你去厨房取饭了?”宋乐舒和桓雪关系缓和了不少,二人现在倒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说。 桓雪摇摇头,说道:“是连玉送来的。” 连玉给桓雪送饭? 宋乐舒看向窗外,夕阳依然在西边挂着,没有跑到北边去。她转过头,却瞧见桌子上有些不对劲。 那馒头用纸袋装着,上面还有两个手指印。宋乐舒鬼使神差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指和那指印对上——竟是吻合了。 “连玉怎么说的?” 桓雪略微沉思,一刻钟前连玉带着纸袋和食盒来到了自己房间,食盒里装着些菜肴,袋子里是馒头,她还奇怪为什么不装在一起。 连玉坐了下来,和她像是知心姐妹般说了些体己话。 “我为人莽撞,说话又是不会过脑子的。刚来这的那几天,你我产生不少误会,都住在一个屋檐下,妹妹还生气不?” 桓雪冷着脸没搭话。 “你要不打我两下,出气算了。” 说着,连玉凑过头,面露诚恳,似乎真的准备受桓雪几下打。 桓雪确实攥紧了拳头,可她看到了夕阳下连玉莹润白皙的面庞,忽地心软了,没有动手。 连玉说这是她特意叫厨房准备出来的饭菜,还花了些银子打点,亲自给她端过来赔不是。 她又说道:“我与宋乐舒是姐妹,她说你总是不吃饭食,晚上饿得发脾气,怪扰人的。妹妹不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以后还有大好的前途不是?” 直至连玉走后,桓雪还沉浸在方才的气氛中,眼见宋乐舒面露质疑和冷笑,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宋乐舒捏着纸袋:“我抓馒头的时候手上沾了油,不小心印上了。” 桓雪“你”了几声,没说出旁的来。 连玉的身影再度浮现在宋乐舒的脑海之中,她眼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复又化成了几分讥讽。 “借花献佛,连玉倒是会做人,我却被她造谣嚼舌根。”宋乐舒道。 桓雪就算再呆愣,此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拿着筷子的手一直发僵,竟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吃,见宋乐舒那被人耍了后的表情,忽地生出了几分气愤来。 “我早就知道这个连玉不是什么好东西!亏我刚才还感动,觉得以前是我误会她了!” 桓雪拍桌子站起来,宋乐舒被吓得退了一步,桓雪又气冲冲道:“她天天在这个人身边姐姐,又在那个人身边妹妹,好人都被她做了!虚伪。” 宋乐舒何尝不气结于胸,连玉平日开朗和自己关系也亲近,又为何要做出这种事? 她转身走出门去,却看到前几日的那个录事正在门口站着。 宋乐舒眉头一皱,尽量平复语气:“录事大人何事?” 那录事一双垂眼看着宋乐舒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手中捏着个册子,半晌缓缓上前,对宋乐舒说道:“宋姑娘,后日便要考试了,您准备的如何?” 宋乐舒面露些许狐疑,可一想到这许是录事例行公事的询问,便和气道:“自是准备好了,劳烦录事关怀。” “那便好,宋姑娘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说完,他对宋乐舒笑笑,上前低语,脸几乎要贴到了宋乐舒的脖子上,“教书的先生对宋姑娘抱了很大的期望,姑娘可不要让人失望啊。” 宋乐舒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捂着脖子面露警惕:“多谢录事关心,若没别的事的话,您也回去吧。” 录事涎笑,宋乐舒一阵恶心。 第55章 轻薄 院子里一阵阵呼喊,学室走水了…… 唐沛发现, 这几日宋乐舒鲜少和连玉说话。 这倒是不该,这二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她猜着二人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误会, 便想着从中调解, 也免得二人每天形容陌路,瞧宋乐舒一个水灵漂亮的姑娘每天僵着脸生人勿进, 叫人于心不忍。 谁知这宋乐舒非但不听劝解, 反道:“唐沛姐姐, 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不要太过轻易交出信任。” 唐沛眼睛转了转,笑道:“那你也不应该信我呀。” 宋乐舒摇头不再多言, 转身走了。 见宋乐舒这边油盐不进,唐沛便又去连玉身边走了一趟, 同样的劝解言辞, 却得了不同的答案。 连玉是个好说话的, 她一脸叹惋:“姐姐,我也不懂啊。宋姑娘是有些心气的,她大抵是不喜欢我, 没关系,人无完人嘛,我也习惯了。” 唐沛僵着面皮笑笑, 连玉还准备再说些什么, 她却找了个借口告辞。边走边回想着连玉那可怜兮兮的表情,心道大概知道为什么宋乐舒和连玉忽地疏远了。 没想到连玉是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人, 若是旁人听了去怕是要以为宋乐舒怎么欺负她了,这般装可怜。 许是看不惯连玉那作派,唐沛也有意无意和连玉疏远了一些。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考试成绩发放的那一日,倒是又起了些风波。 老先生这小半个月教了贤朝律例,又讲了许多的宫中规矩。考试那日便以律例为内容,叫这些一脸苦大仇深的女官们写一篇文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成绩发放的那一日,老先生站在前面对几个人一番夸奖,一脸欣慰点了宋乐舒的名字,说她见解独到。 又点了柳云和的名字,说她文采绝佳。 待老先生出去后,学室里的姑娘们手里攥着自己的文章,上面还有些朱批,宋乐舒正细细看着朱批所写的内容,不成想手上一空。 她皱着眉抬起头,便看到连玉倚着墙手里拿着自己的文章,正有恃无恐地盯着自己。 “我前些日子便说了,宋姑娘一定名列前茅,亏你还苦大仇深的和我冷脸。” 连玉应该已经知道她遭了自己厌烦,现在还这般语气热络地说话,必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宋乐舒站起身,顶着众人的目光将手搭上了文章,准备抢回来,可连玉却不松手,薄薄的一页纸恐承受不住她们二人的拉扯。 “连玉姑娘,可以松手还给我了吗?”宋乐舒面露冷然。 连玉忽地笑了笑:“宋姑娘,我不过是想观摩一二罢了,你怎的这般小气?” 早就领会过连玉颠倒黑白的功夫,宋乐舒本无意和她计较,但看她如此挑衅,也不由得见招拆招:“连玉姑娘,我知你喜作画不喜做学问,可这到底是我的文章,你这么攥着它,难道是想毁了我的心血吗?” 宋乐舒捂着嘴退了一步,白皙的面庞几分柔弱,生出了几分可怜。 连玉脸色一僵,很快反应过来:“宋姑娘真会说话,我不过是想学习学习罢了。” 听了此言,宋乐舒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连玉姑娘若是想学,你只要告诉我便好,也不要上课扯着我说小话,我现在便可教你。” 连玉眸光一暗,咬牙道:“宋先生不愧是宋先生,说来前几日我还看到了你和那录事说话,莫不是他给你透题了不成?” 连玉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霎时向她投来,带着打量审视。 那个录事最遭姑娘们的厌恶。 一双垂眼总是打量着她们,任谁都能从那目光中看出他居心不轨,活像是野狼看到了肉,叫人恶心。 连玉见宋乐舒口齿伶俐,便想出了这个污蔑的法子。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好整以暇看着宋乐舒。 宋乐舒眸中度上一层冷霜,她倒是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了连玉,竟叫此人步步紧逼,现在还大庭广众之下出言污蔑,若是她就此发火,一定正中连玉下怀。 “鸿胪寺录事掌管文书记录之事,不过九品之职,他给我透题?你看先生教学之事,他几时插得上手?” 连玉面色僵了僵,谁知宋乐舒握住了她的手,又体贴地拢了拢她的鬓发:“连玉姑娘,做学问可要专心啊,此乃常识,日后你可是要当女官的人,不如将心思放在正途上,免得因为没学问而贻笑大方。” 她将自己的文章拿了回来,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褶皱,对连玉施然一笑,转身走出了学室。 连玉在众人面前被驳了面子,宋乐舒就差将“胸无点墨”四个字直接拍到她脑门,再加上她文章写得着实不好,上课时先生亦对着她语重心长地批判了一番。 自此以后,连玉倒是未敢找过宋乐舒的麻烦。 前段时间先生讲了本朝的律法,考试之后这些姑娘们将内容也理解了个大概。先生身担重任,两月期限已经过去大半,他自然不能再继续停留在律例上。 先生重点讲起了南都。 南都位于贤朝之西,地处要塞士兵骁勇,草场肥沃马匹健壮,且境内盘着几条矿脉,也正是凭借于此,南都一直和前朝有贸易往来。 贤朝新建不久,自然也需要这种物产的支持。 饶是宋乐舒,也觉得南都的风土人情学起来颇为吃力,贤朝的律法种种尚且沿袭了前朝的大半内容,可她对南都的了解少之又少。 桓雪倒是占了些优势,她自小长在定远将军身侧,幼时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对于异国的种种学起来不算吃力。 宋乐舒不想输给任何人,她无倚靠,和这些官家小姐完全不同,这是宋家唯一能够飞黄腾达的机会。 学室之中有许多书籍,晚饭之后宋乐舒独身一人来到了学室之中。 她点亮了一盏油灯,在书架上寻了两本有关南都的书,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宋乐舒深吸一口气,乌色的瞳满是认真,一边握着笔将重要的内容抄下来,如此反复半个时辰,外头天已经蒙上了一层墨色。 肩膀酸痛,宋乐舒缓缓直起腰,稍稍活动了一下。 呼啸的冷风拍打着窗扉,猎猎作响,外头忽地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踩着青石砖上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一下一下像是踩在了宋乐舒的心头。 门轴吱呀一声,学室昏暗,那人提着一盏熄了火的纸灯笼,站在门口关上了门。 他一双垂眼在黑暗中熠熠,几分打量毫不掩饰落在了宋乐舒的身上,随后缓缓扯开了一个笑容。 此情此景,何其毛骨悚然。 录事缓缓走来,边冲宋乐舒涎笑道:“这么晚了,宋姑娘还在这里写字,可是觉得冷了?要不要暖暖手?” 宋乐舒心中骇然,忽地站起身握住了油灯:“劳录事大人关心,小女子要回去了。” 说罢,宋乐舒顾不上案上的几本书籍,脚步匆匆绕过录事身侧,向着学室的门走去。 可随着她的脚步一动,录事也快步走向自己,宋乐舒吓得用油灯横在了自己胸前,呵斥道:“站住!别过来!” 那录事脚步一停,竟然真的站住了。 “宋姑娘要看什么?我来给你找,你是要南都的书籍吗?”录事温言软语道。 宋乐舒满面警惕,根本不把对方的话放在耳边,她看了看手边有没有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但却一无所获,绝望和恐惧爬上了宋乐舒的心头,她的牙齿从未抖得如此厉害。 正当此时,那录事忽地加急了脚步,直直向宋乐舒而来! 录事虽个子不高,但力气胜过宋乐舒许多,他一把抱住了宋乐舒,一双手在她的腰间不断来回,脸凑近了宋乐舒的脖子。 “宋姑娘学什么,不如跟我一起学吧?” “你给我滚开!竟敢在圣人面前如此放肆,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孔夫子的画像挂在学室正中,满面慈祥。 他带着胡渣的面庞不断贴着宋乐舒的皮肤,宋乐舒一阵恶心,胡乱挣扎却无法推开对方半寸! “宋姑娘,我对你心仪已久,你家中无倚靠,此等姿色何必抛头露面?跟了我,我保证对你好!”录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疯魔了一般念着。 只怕今日之后,宋乐舒最讨厌心仪二字。 手中的油灯在对方的搂抱之下几欲落在地上,但在这昏暗的学室之中,这唯一的光亮像是宋乐舒全部的希冀,她看着明灭跳动的油灯,忽地狠下了心! 她带着一股狠戾,将油灯直直推到了录事面前,热油及火苗一瞬间贴上他的脸颊,录事一声哀嚎响彻在耳畔,随着他一声而起,手中的油灯瞬间落地。 “宋乐舒!啊——” 宋乐舒被他重重一推,腰脊撞到了小案的桌角,疼痛几欲叫她昏厥。 可理智与恐惧像是一条绳子般,吊着她的全部神智,屋内陷入黑暗,宋乐舒知道,这是自己逃跑的最好时机! 她慌乱之中撑着桌子站起身,用尽平生力气跑向了门口,一脚踩碎了录事的纸灯笼。 学室外冷风呼啸,眼泪仿佛冻在了脸上,天上星子两三,宋乐舒感觉到了森森寒意。 她一刻未敢停,跑的双脚僵僵木木,就算听到了杏雨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也不敢停下脚步。 直至走进厢房插上了门,宋乐舒才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忽地瘫在了地上。 桓雪大惊,她走了过来:“宋乐舒,你怎么了?衣服怎么这么乱?为什么在哭?” 宋乐舒颤抖着手,凭空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桓雪急迫关怀,将一杯温热的水塞到了宋乐舒的手中。 她视线一垂,这才看到了宋乐舒手上的烫伤。 “你!你烫伤了?!” “桓雪,我······”宋乐舒带着哭腔,这种事叫她如何说出口?她被人搂在怀里险些轻薄吗? 看着宋乐舒的表情,桓雪几乎也猜到了什么,她满面痛苦地抱住了宋乐舒,感受着她的颤抖。 “是那个录事······我用油灯烫伤了他,我······” 桓雪一下又一下安抚着宋乐舒,在她终于稍稍安定一些后,桓雪拿来了烫伤膏,擦在了宋乐舒的手上。 “我们去找鸿胪寺卿,大理寺卿!我去找我祖父,我祖父最看不惯这些地痞流氓,他一定给你撑腰!” 宋乐舒的浑身都在抖着,恨意和恐惧犹如烈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心。桓雪见状,忙叫下人打来热水,叫宋乐舒沐浴休息一番,明日她们二人一定叫那录事死无葬身之地。 温热的水暖着宋乐舒的身体:“桓雪,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今晚简直不知道该如何——” “在所有人都远离我时,你是唯一一个给我带饭的。”桓雪用帕子将宋乐舒烫伤的地方包起来。 宋乐舒稍稍好转,她正欲对桓雪说什么,突然,院子里一阵阵凄厉又急迫地呼喊声叫她们二人如坠深渊。 “走水了!” “学室走水了——” 第56章 断案 谁是纵火犯 辰正时分, 杨同走在长安的街道上,身前是一头冷汗小跑着肉都颤起来的鸿胪寺卿。 原本他应该好好在宫里当着陛下的头号跟班,为陛下鞍前马后效力。可下朝之后鸿胪寺卿便像是火烧眉毛般大着胆子截住了陛下的銮驾, 不等德诚呵斥, 便看到鸿胪寺卿扑通一跪。 “陛下,女官学室走水了!”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 元启瞬间黑了脸:“怎会走水?可有人员伤亡?!” “回陛下, 录事一人和宋乐舒被火烫伤······” 闻言, 元启的脸更黑了黑,连带着声音都透出一股阴郁,叫德诚腿肚子抖了抖:“伤得严重与否?可请了太医?” 听着元启声音中的急迫与关怀, 鸿胪寺卿很机警的察觉到陛下这话问的是何人,自然不可能是那录事。 于是接道:“宋姑娘右手被灼伤, 同屋的姑娘给上了药, 现已无大碍。” 元启握着步辇的手一阵阵发力, 却是再想说什么。德诚见状,忙截住话头:“陛下,好好的学室怎么会着火呢?” 鸿胪寺卿及时接话:“臣等已经在调查!” 元启袖中的拳头紧了紧, 他沉声:“朕派刑部侍郎与你一起调查,杨同,你协助左右。安府好姑娘, 查明真凶!” 得了元启的吩咐, 鸿胪寺卿、刑部侍郎齐齐奔向了女官住所。 鸿胪寺卿旁边的这座宅子看上去淳朴低调,冷风裹挟着一股烧焦味。大门紧闭, 看上去倒是和往常无二。 守卫推开门,两位大人左让右让了一番,杨同皱着眉咳嗽了一声, 这两个让来让去的老头才作罢,流着冷汗进了宅子。 刑部的皂隶们勘查着现场。说是勘查,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查的,学室之内多是书籍桌案,此时已经烧了个大半,但好在火发现的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几人都晓得低调办案的道理,没有回刑部,而是就地在这宅子里审起了案子。 杨同腰间挎着刀,立于二位大人身侧。 宅子里的女官们都被带了出来,杨同一眼便看到了宋乐舒。她一双眼红肿着,脸上憔悴素寡,一双瞳黯然失色,显然吓得不轻。 杨同一阵唏嘘,若是陛下看见,指不定要心疼成什么样。 宋乐舒和桓雪站在一起,桓雪安抚着宋乐舒。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担忧,这火······” 桓雪平时鲁莽迟钝,可她今日倒是出奇的冷静,截住宋乐舒的话头:“御前的人都来了,你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吗?不要这么窝囊。” 御前—— 御前的人都来了。 宋乐舒眸中的惊恐不断放大,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看向杨同的目光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和随性。 果然······ 杏雨站在堂内,一张小脸满是不安,刑部侍郎问道:“你叫什么?怎么发现这火的?” “婢子杏雨。昨日晚上侯爷派人给柳姑娘送药,婢子在院外拿了药正要去送给柳姑娘,当时看见院子里一阵通亮,隐隐有烟,我赶到学室一看,竟是着了火!” 侯爷便是开国侯,这柳姑娘便是柳云和。 刑部侍郎点头:“当时是几时?” 杏雨一双手死死攥着:“酉初不到一刻。” “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状况?什么都可以。” 杏雨面色一怔,一双眼睛左右乱瞟,几乎是过了一会,她才拼命摇摇头:“婢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状况,也没看到任何人!” 刑部侍郎一愣,下意识就要去摸惊堂木,可这宅子里东西简陋,他面前的桌子都是喝茶用的,现在上面还摆着一壶碧螺春,哪有什么惊堂木? “大胆!还不从实招来!” 宋乐舒闭了闭眼睛,认命般地走上前,向两个大人跪下,道:“禀大人,小女宋乐舒。昨晚在学室中独自一人看书,后回厢房的路上看到了杏雨。” 杏雨几乎要哭出来,她看着几乎算得上是大义凛然的宋乐舒,忽地软了身子,满面担忧惊恐止不住。好似自己害了宋乐舒般。 如此反应,着实可疑。 女官之中的姑娘都是官家出身,背后都有个靠山。宋乐舒这个名字极为耳熟,但刑部侍郎在脑海中搜刮了一圈,也没发现哪个官家小姐叫这个的。 他看向宋乐舒的目光满是怀疑,几乎就是将她当成了凶手。 “你昨日几时回的房?” 宋乐舒摇头:“小女不曾看过时间,只是大约在学室中待了半个时辰,而后便回去了。” 刑部侍郎冷然一笑:“你不知道?本官看你形迹可疑,这火必然与你有关!说不定就是你——” 见刑部侍郎几乎就要给宋乐舒定罪,鸿胪寺卿凑近了他几分,低语道:“王大人,此女乃前朝侯府出身,今年在长安开了个义学,世子殿下从中资助。且是圣上钦点的女官——” 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刑部侍郎锐利的视线顿时黯淡了几分,他故意绷着威严,可明眼人却都能看出刑部侍郎态度上的转变:“既然你不知道,那本官便找人告诉你——” 宋乐舒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皂隶带着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迈过门槛,膝盖一软扑通在堂内跪下,道:“小人方阑,是鸿胪寺的录事,见过二位大人!” 一阵惊呼在堂内传开。 方阑平日猥/琐的模样在姑娘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录事原本的样貌虽然不算俊朗,可到底算是属于能看的范畴。但他此时的脸上横亘着灼烧的伤痕,皮肉外翻狰狞可怖,叫姑娘们纷纷骇然。 “你脸上这伤怎么回事?”刑部侍郎问道。 方阑宛如受了莫大的委屈般哭诉,他往前爬了爬,扬手一指宋乐舒:“大人明鉴!小人落得如此模样都是拜这宋乐舒所赐啊!是、是她将小人烫伤,意图置我于死地!” “你含血喷人!”宋乐舒当即反驳。 “肃静!”刑部侍郎喝道。 看着堂下声泪俱下的录事,以及身边青着脸柔若无依的宋乐舒,刑部侍郎本以为这应是一场简单的意外,原本只想走个过场,给圣上一个交代。 可现在看来,这案子可不简单了。 他沉声:“宋乐舒,这方阑所说可是真的?” 宋乐舒脊背满是冷汗,她此时必须仔仔细细交代个清楚,纵火在贤朝是何其大的罪名,别说是前途,若这火真的是她放的,就算杨同在这里,她后半生估计也要交代在牢中了。 至于什么面子、轻薄—— 相比起命来,名节就让它见鬼去吧。 “二位大人明鉴!昨晚小女一人前去学室中温习,我大约在学室中待了半个多时辰,而后便听见了院子里有脚步声,随后——随后便看到录事方阑走了进来,他提着一盏灭了的纸灯笼。” 方阑面色一变,宋乐舒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立刻接道。 “方阑录事言语冒犯于我,小女惊恐举着油灯正欲离开,可录事······他强行搂抱住我,小女情急之下用油灯烫伤了他!而后逃离了学室,回到了房中!” 各种视线落在宋乐舒的身上,她面色沉着,一双眼眸中的怯懦消失殆尽,眸中的坚毅和不屈迸现,此刻,又是那个让人熟悉的宋乐舒,从未低头过。 “你你你你、你撒谎!含血喷人!我怎会轻薄你?分明是你勾引!” 方阑丑态毕现,宋乐舒腰脊笔直,目光如炬。 “你可有证人?” “与我同住的桓雪,她可作证。杏雨亦是证人,小女正是赶回去的途中与她相遇。” 杏雨低头:“是,杏雨当时看见了宋姑娘极为恐惧地跑着,婢子叫姑娘几声,姑娘也没停,那方向确实是回厢房的。” 女官之中,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难道不是她放了火之后担心东窗事发才跑的吗?” 宋乐舒侧头看去,正对上了连玉那看好戏的目光。 桓雪实在是看不下去,上前道:“我叫桓雪,宋乐舒回到房间中时,确实衣衫微微散乱,且面露惊恐,我安慰了她许久,宋乐舒才止住了哭。” 刑部侍郎目露鄙夷,看着方阑的目光说不出的憎恶。鸿胪寺卿觉得自己脸色顿失,恨不得亲自踹方阑几脚。 可他还在垂死挣扎:“不······不是的!她在污蔑我!” 刑部侍郎未理方阑,目光锐利看向宋乐舒:“所以,你用油灯烫伤了方阑,油灯被打翻在地,你匆匆跑走,可你不知学室却着了一场大火!这火,是你放的!” 宋乐舒不断摇头:“非也,大人!我是用油灯烫伤了方阑录事,但那油灯烫了他便熄了,我被方阑录事推倒在地,脊背撞上了桌角,背部留下了淤紫!” 想到这里,宋乐舒灵光迸现:“小女恳请大人查明正身。昨日阴天,我离去后学室里必然一片黑暗,方阑录事当时疼痛不已,行动时大概率会撞到桌角。若方阑录事身上确有撞伤,更能证小女清白!” 宋乐舒目光灼灼,言辞清晰,沉着冷静。 杨同小小惊叹了一番,不愧是宋姑娘,陛下的心上人就该是此等风华无双! “来人,将这二人带下去,查看之后回报!”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婆子和一皂隶回禀,表明这二人身上确实有撞伤。 宋乐舒嫌疑排除。 刑部侍郎是个清明的官,其他人面布疑云,他却更沉着冷静几分。 目光扫向每个人:“逐人禀报,昨日酉初到酉初一刻这段时间,各自都在哪里?!” 第57章 囚刑 玉质的腰牌碎裂 刑部侍郎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众人无不是面色一变,他们知道这把火终究是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宋乐舒站起身向一旁靠了靠,宅子里的人全部聚集在了这小小的堂内, 一时之间竟生了几分闷热。 从几个下人开始, 每个人站在中间的空地上,挨个复述了一遍昨晚的行程。听着他们的描述, 刑部侍郎的面色越发沉重, 这几个下人都有旁人作证, 酉初到酉初一刻那段时间确实没有机会纵火。 接下来,便是这几个女官了。 第一间房的桓雪酉初一直在房间里,期间下人来给送过一次茶点, 而后不到一刻宋乐舒便一脸惊慌地回了房。送茶点的下人站出来作了证。 第二间房是柳云和与连玉,柳云和声音微若蚊呐, 堂内霎时寂静下来:“昨晚我没有吃多少东西, 一直觉得浑身都不太舒服, 我自小便身体虚弱,昨天也正好是家里送药的时辰,我拜托杏雨去取药, 期间叫下人打了热水。” “连玉,酉初到酉初一刻你又在何处?” 连玉上前,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日吃坏了肚子, 本来晚上在外面散步, 可突然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就去茅房蹲了一会, 等我出来的时候着火了。” 刑部侍郎点点头,问道:“这么说你昨晚一直一个人在一起?” “啊······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没有人会和我一起在茅房蹲着不是?” 姑娘们或多或少露出一些鄙夷。 第三间房是唐沛和另一个官家小姐, 这二人昨晚一直在房间里,唐沛的兄长寄来了家书,写完回信后便要早早就寝,结果便听到了呼喊声。 刑部侍郎眉头一皱:“才酉初你便要就寝?” “大人,就寝也不意味着闭眼睡觉啊。” 刑部侍郎点点头,唐沛的证据无可挑剔,中间侍女又去送过洗脚水,两个人确确实实都在房间。 这么看来—— 刑部侍郎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而后沉声道:“柳云和、连玉、桓雪,你们几人无人作证。” 柳云和脸色惨白,瞬间便要跌倒在地上,好在她身旁的唐沛及时扶了一把,柳云和道:“大人,我有杏雨和打热水的下人作证啊!” 刑部侍郎面色沉着,显然没有因为柳云和的几句辩驳而减弱怀疑:“杏雨出去后到打热水下人回来这段时间,你去学室一趟完全绰绰有余。” 柳云和踉跄靠在了唐沛身上,后者连忙安慰她,示意无事。 而连玉和桓雪,更是一句辩驳都没有,她们自知证据不足以摆脱嫌疑,干脆便等着刑部侍郎的调查,从方才种种来看,这刑部侍郎着实是个清明的官。 目前为止,这刑部侍郎的表现完全对得起他的乌纱帽。 就在此时,皂隶走进来,手里带着零七八碎的一堆物品。 那堆所谓搜集来的物证被摆到了刑部侍郎面前的桌案上。 刑部侍郎视线扫了扫,而后逐个拿了上面的东西,挨个问了它们的主人,并询问了用途。 直至他的手停留在一个白瓷罐上,白瓷罐的瓶口粘着一些膏体,刑部侍郎微微嗅了嗅,问道:“这是何人的物品?又是何用途?” 早就面色惨白的柳云和微微向前踏了一步,道:“回大人,那是小女的药膏,管烫伤用的,可有什么不妥吗?” 刑部侍郎试着拧了一下瓶盖,轻松打开,只见罐内满满的膏体中间被人剜去了一块,他道:“你烫伤了?” 柳云和怔楞摇摇头,旋即惊呼道:“这······这烫伤膏小女一直未打开过!初来这宅子那日连玉姑娘和桓雪姑娘发生了些意外,两个人都被烫伤。” “小女用烫伤膏给连玉上了药,剩下的药我便送给了宋乐舒,那药膏现在还在她那里,这瓶······是我前不久才准备的,一直未打开过!” 刑部侍郎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也就是说,有人偷偷用了你的烫伤膏。” 宋乐舒和方阑录事被烫伤后,都各自处理了伤口。而刑部侍郎手中的这白瓷罐瓶口的膏体还新鲜,看来昨晚—— “昨晚有第三人被烫伤,且偷着用了这药膏。” 众人面色一沉,用了烫伤膏的那人便很可能是凶手。 一时之间,怀疑的视线在屋内交错,人心惶惶。 刑部侍郎的视线投向了连玉,周遭的人似乎也反应过来什么,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大人!不是我——” 刑部侍郎眯着眼睛道:“你和柳云和是室友,这里的女官都没有带贴身侍女,只有你会知道这烫伤膏在什么地方!” 连玉攥紧了袖子,正要辩驳,刑部侍郎一拍桌子,恐吓道。 “让本官来猜一猜,昨日你一直在院子里散步,路过学室时无意听到了学室里的争吵,而后便看见宋乐舒仓皇跑了出去。你心下生妒,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你趁方阑跑出来后,放火烧了学室,意图栽赃!” 连玉拼命摇头,目中都是坦诚:“大人,您仅凭这药膏就要定小女子的罪吗?” 恰在此时,皂隶上前:“大人,后院矮墙处发现了一堆灰烬,”他端着托盘,“余烬都在这里。” 众人不由得探了探头,灰烬中夹杂着一些没烧干净的布料。 “这好像······是一件衣服。”杨同忽然道。 “是葛麻。”贵族官宦之家多穿绫袍丝绸,平民多穿葛麻之类,不敢穿绫罗绸缎。 “连玉,证据确凿,你还敢抵赖!”刑部侍郎陡然一喝,中气十足叫连玉身子一颤。 她一张脸上满是惊恐,不断后退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可皂隶却狠狠抓住了她的双肩,叫连玉无处可躲。 宋乐舒掐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几乎是被定了罪的连玉,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断迸现。她怎么会纵火?临时起意栽赃自己吗? 可连玉摆明了不承认,因牵扯此案中的人身份特殊,刑部侍郎不可能动刑逼迫招供。 宋乐舒用近乎心痛的目光看着连玉,她沉声道:“连玉,不要狡辩了,你的指缝中一定残留着少量的药膏,只要派人鉴定——” 连玉忽地生出一股绝望。 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就算不查指缝,只要刑部侍郎叫婆子验明正身,她手腕的烫伤也一定逃不过检验。 随着她手的抬起,袖子恰好下滑了一截,露出了连玉手腕上的烫伤。 众人惊呼,瞳孔不断放大。 “是我,火就是我放的,我只是烧了书架而已啊,又没有杀人,你们怎么都要抓我呢?”连玉苦笑道,面容中带着一丝委屈。 鸿胪寺卿面露哀痛,他道:“纵火之罪该如何,你可清楚?!” 连玉呢喃:“火烧官衙家宅者,三年囚刑;纵火损失重大者,依损失之量,判处三年以上囚刑或流放;纵火造成重大人员伤亡者,按伤害之罪论处。”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鸿胪寺卿斥道。 连玉的罪被一笔一笔记录在卷宗上,刑部侍郎沉声,怒道:“连玉纵火,损失书卷数十,依《贤律》,囚刑五年,即刻执行!” 皂隶死死抓住了连玉的肩膀,扯下了她的腰牌,玉质的腰牌被狠狠摔在地上瞬间破裂,就如连玉的命运般。 这辈子再无翻身的可能。 ** 纵火之案叫女官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学室损失不少,数卷古籍被毁,好在其中不少是复本,损失不至于不可挽回。 姑娘们被准回家休息三日,待三日后再回到宅子中继续进行学习。彼时已是十一月,又发生了这档子事,宋乐舒等人的学习时间大大缩短,估计用不了十天,便要彻底结束了。 只要这段时间不再发生意外就好。 鸿胪寺卿亲自派人去各家通信,叫家人来将姑娘们接回家,三日后再亲自送来。 眼看着开国侯、定远将军、国子监祭酒都亲自派了马车来接,宋乐舒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茫茫天地,仿佛天地万物都陷入了虚无。 忽然,她身侧熹微的阳光被人挡了挡,宋乐舒回神侧头,便看到了抱着剑的宋知勉。 “妹妹,哥哥来接你回家了。”宋知勉的声音带着丝沙哑。 宋乐舒眼眶一热,顾不得体统规矩扑进了宋知勉的怀里,宋知勉怔然,拍了拍宋乐舒的背:“哥哥都知道了,别哭,小心鼻涕和眼泪都冻住。” 他的妹妹受了不小的委屈,且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宋知勉愧疚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和无奈,想到从小被一家人捧在手心中的明珠,被人误会、猜疑、陷害,宋知勉便心如刀绞。 可宋乐舒破涕为笑,坐在台阶上倒是没有什么眼泪和鼻涕,她甚至做模样打了宋知勉一拳:“我要回家告诉父亲!让他打你一顿。” 言罢,宋乐舒站起身拍了拍灰尘,宋知勉跟在她的身侧,二人向家中走去。 又是一年冬。 可今年又和往年有些不一样,至少一切都在一点一点变好。 “下雪了。”宋乐舒忽然道。 簌簌白雪缓缓落下,宋乐舒深吸一口气。那些痛苦的、难过的、落魄的,都在一点点过去。 “每次我一个人受了委屈的时候,我都在想,纵观往后人生几十年,现在所遇到的一切在以后都不算任何问题,也许连记忆里的一粒尘埃都算不上。每次这么开解自己之后,我都不怕了。” 第58章 面圣 元启,他是帝王 宋乐舒在家中休息了三日。 父兄二人都对宋乐舒心疼得紧, 她倒是难得在家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便有宋知勉极为殷勤地端上热菜,坐在一边看着她吃完后, 又兀自端下去洗碗。 宋乐舒有意帮忙, 父子二人连连拒绝。 他们二人都以为宋乐舒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中, 宋乐舒自小就是被百般呵护长大的, 虽然近些年受了些苦, 但在他们的眼里姑娘家都是需要人保护的。经历这么大的事,却只让休息三日调整,未免太少了些。 宋乐舒笑而不语, 她其实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拗不过父兄二人, 便也只能享受着他们的照料。 不过她在家休息第二日时, 定远将军家的下人来传了话, 说那个轻薄宋乐舒的方阑录事被陛下亲自下了令,革职关押,以儆效尤。 宋乐舒捏着青瓷的茶盏一愣, 呢喃道:“陛下······” “是啊,谁听了都觉得惊奇。”来传话的下人是桓雪的贴身侍女,曾与宋乐舒见过几次, 知道宋乐舒和自家小姐交好, 因此与宋乐舒倒是亲近。 那日在堂内,桓雪曾说过, 御前的人也来了。 宋乐舒当时满腹疑惑又惊忧害怕,便没去细问这个“御前”到底指的是何人,可单看那日的场景······ 御前之人多半指的是杨同吧。 窗外冷风呼啸, 宋乐舒送走定远将军府的下人后,披上斗篷想去泊苑碰碰运气,可她刚要出门便被宋知勉截了下来。 “妹妹去哪?哥哥陪你。”大抵是怕宋乐舒再遇到什么意外,宋知勉这几日很是小心。 宋乐舒摇头,面不改色道:“想去东市买些吃食。” 无奈作罢,只能等待机会了。 ** 半个月后,宅子里的姑娘们半数官服加身,成了女官。 说是官服,其实也不过是临时赶工出来应急的罢了。姑娘们的官服一水的月白色,颜色淡蓝极为宁静,她们的长发也尽数用簪子簪起,当得上端庄。 朝中官员依品级、职位不同,朝服由紫、绯、绿、青以此变化。女官的设置本就不遵循常理,月白色的衣服也算情理之中。 宋乐舒坐在轿子里,紧张充斥着内心,她轻轻掀开轿帘一角,远远瞥见了皇城,侍卫庄重肃穆,皇城气派叫人叹为观止。 一行人下轿,跟着鸿胪寺卿缓步走进皇城里。 宋乐舒的身侧是唐沛,她一贯庄重,可此时脸上也免不了兴奋激动,唐沛低声叹道:“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陛下了?” 红墙黄瓦一片气派,宫殿层叠巍峨,层层宫门深入,他们的脚步依然未停。 “是啊,我们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唐沛察觉到宋乐舒的语气有一丝不对,她抬头看了宋乐舒一眼,却见对方乌色的瞳中幽深,却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乐舒妹妹······” 听到唐沛叫自己后,宋乐舒才如梦方醒般看了她一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笑意未达眼底:“唐沛姐姐想去哪任职?” 唐沛低语:“我自是希望能进入国子监,有兄长在身边也踏实一些。” 宋乐舒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见她沉默,唐沛以为宋乐舒是被未来去向所困扰,干脆玩笑道:“不如你也与我一起吧?我兄长是个极好的人,非我自吹自擂,我兄长玉树临风,与妹妹你极为登对。” 换作往日,听了这番话的宋乐舒必定会一阵脸红,而后嗔道姐姐莫要打趣我。 可今日,宋乐舒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紫宸殿上,半晌轻声道:“我想留在内宫里,做什么都无所谓,我想留在他的身边。” 她没有解释自己话中的意思,唐沛的脸上忽地露出一阵惊愕,脚步也停了下来。 留在内宫里,留在他身边—— 身后传来桓雪的低声催促,唐沛这才迈开迟疑的脚步:“妹妹,你······你想长伴君侧?在这金丝牢笼中待到老吗?” 宋乐舒一滞,看着似有误会的桓雪,宋乐舒一时失语。 如果真如自己猜想的那般,元启就是这天下之主,万人之上的君王,那一切又该如何? 宋乐舒整个人怔然:“姐姐以为,我想当娘娘吗?” “不然呢?” 宋乐舒忽然摇了摇头,呢喃道:“我不知道,如果一切都是我想的那样,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他。” 唐沛不懂她话中的意思,可宋乐舒也没有解释。 她低着头跟着队伍的脚步走到了紫宸殿外。 一行人站定,宦官前去通传,不多时便传来了传唤声。 皇宫里是什么规矩,之前已经有无数个人在这些女官身边叮嘱千万遍,该怎么做这些姑娘们心里极为清楚。 不管圣人安排了什么职位,她们都不可反驳,不可生气。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这是陛下私下接见大臣的地方,多时也在这里处理政务。今日陛下选择在这里见她们,其重视程度也可见一斑。 走进殿内,她们在殿中央停了下来,垂着头随着鸿胪寺卿的声音而跪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静的只能听到折子合上的声音,冰凉的地面贴着手掌,宋乐舒整个人开始发冷,她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期待和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与元启初见的场景宛如昨日,可细细算来,其实已经将近一年了。 竟然这么久了—— 元启在自己的面前,一直都像是一团谜。 种种情绪之下,元启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他清朗温润的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徘徊,耳畔,响起了和元启相同的声音。 天子声音毫无威严,甚至带着丝愉悦,他道:“平身。” 这两个字落在宋乐舒的耳中,站起身时她的腿肚子在打抖,旁人或多或少都偷偷抬头去瞧陛下的样子,只有宋乐舒几乎快将头垂到了胸口,耳畔响起陛下的脚步声,宋乐舒甚至闭上了眼睛。 她在怕。 怕看到真相,怕看到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鸿胪寺卿道:“陛下,女官五人皆数在此,还请陛下吩咐。” “不急,朕先问她们几句话。” 姑娘们的心中浮现起激动,年轻的帝王能勾起她们心中的无限遐想,仰慕钦佩此时充斥内心,再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女官,又顿生自豪之感。 “你们依次自我介绍一下,便从你开始。”他指了指柳云和。 柳云和行礼:“回陛下,小女名为柳云和,家父开国侯柳成,恭祝吾皇圣体安康。” ······ 依次介绍下去,每个人都大着胆子抬起头,介绍自己的出身之后,还会说一两句吉祥话。 终于到了宋乐舒。 她听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深吸气,抬起头直面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真相。 他金冠束发,冠中一颗红宝石熠熠生辉。清润俊朗的面庞没有笑容,尽是威严,明黄色龙袍加身,金龙威风赫赫盘亘在胸前。 元启。 自己心心念念的元启,他是帝王。 宋乐舒看着熟悉的那张脸,忽地自嘲一笑,行礼表现出恭敬。 “小女名叫宋乐舒,曾在民间开办义学,恭祝陛下······”她话语一顿,却是未说出半句吉祥话来。 殿内霎时寂静。 其余女官一愣,心中满是惊骇,生怕宋乐舒因此而惹恼帝王,就连鸿胪寺卿也生了惊忧。 众人连忙去观察元启的表情,却见元启的脸上没有半点恼怒,他凝视着宋乐舒单薄的身体,一双好看的眼睛中全是复杂。 唐沛一瞬间以为,陛下看上了宋乐舒。 乐舒妹妹长伴君侧的想法,看来要心想事成了。 宋乐舒依旧没有将那吉祥话接上,元启缓步走向前,在宋乐舒的面前停下。就在宋乐舒以为他要做些什么时,元启却移开了目光,看向了鸿胪寺卿。 “赵卿此事办的圆满,朕有重赏。” “为君分忧乃臣之幸,多谢陛下。” 元启笑笑,继续道:“众位从长安诸多女子中脱颖而出,自然应该谨记从前所学种种。不日南都使节来访我朝,你等需展现出我朝风度,挫掉南都使节的锐气。” 众女子齐声道:“谨记陛下教诲。” 嘱咐过后,元启叫来德诚,将每个人的职务吩咐了下去。 唐沛如愿以偿进了国子监,桓雪被排到了自己祖父手下,每个人几乎都被安排了和自身相称的职位。 最后德诚念到了宋乐舒的名字:“封宋乐舒为内廷编修,即刻前往典书阁任职。” 宋乐舒下跪谢恩。 众人离去时,唐沛神色复杂看了宋乐舒一眼,她白皙的面庞不似往日温柔,唐沛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近乎冰封般的固执。 宋乐舒站直身子,前面的姑娘们迈开脚步跟着鸿胪寺卿离去,她依旧站在殿内,动也未动,乌色的瞳直直看着元启的双眼,想要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鸿胪寺卿也察觉到了不对,不由停下脚步神色暗示宋乐舒,叫她快跟上。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却是元启先开了口,他道:“宋乐舒,你先留下。” “······臣等告退。” 紫宸殿内瞬间空荡,元启开口叫德诚带着宫人一并退了出去。德诚关上殿门,冬日微弱的阳光笼罩着宋乐舒,衬托的她宛若出尘,可也带了一分冰冷。 元启一步步向她靠近。 第59章 偏心 我才不要你偏心 眨眼, 元启距宋乐舒不过咫尺之寸。 他卸下了帝王高高在上的冰冷,眼眸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元启摘下拇指的白玉扳指, 而后伸出手掌想要拉住她的手。 宋乐舒拒绝了他。 “陛下, 陛下······”宋乐舒兀自念了几遍,忽地对元启绽开一抹笑容, “是我太愚笨了, 虽然有所怀疑, 但却不敢去想你的身份。” 元启手足无措,宋乐舒动作中的疏远叫他惶恐害怕,錾刻精美的熏笼暖气阵阵, 可元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即便是从前大军压阵,险些被逼到绝路时, 元启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对不起, 我伪装身份去接近你, 我没有对你说实话,你气我吗?”他墨潭般的瞳带着讨好。 宋乐舒凝视着他,面上不改表情, 心里却隐隐生乱。 他是帝王。 “你口中究竟几分真话?你不是知黎的舅舅,也许就连元启这个名字都是骗我的——”宋乐舒语气中带着质问,以及压抑的怒气。 “不, 名字是真的, 除了蓄意接近外,我对你真心实意。” 宋乐舒恍然一怔, 元启却趁她怔愣的片刻忽然伸出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上次被他这样抱着是在宁静古刹之中,那时大雨滂沱, 这个怀抱就像是天地间的唯一,他低沉的情绪之中带着愧疚,当时宋乐舒压下了满腹疑惑,选择不再多问。 而现在他又这么抱着自己了,扑面而来的沉香气叫宋乐舒缓缓回神,那时他的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和现在一模一样。 元启—— 他还是元启。 “上次你说我有难言之隐,我现在便告诉你,我的难言之隐便是这个身份,”元启看着她,“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我其实是你们口中的反贼,杀过无数的人,心里也存过肮脏的念头,气运使然我站在了云端——” 他忽地顿了顿,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恳求:“你讨厌我吗?” 你个骗子。 宋乐舒闷着气,差点就被这满口的花言巧语感动了。她离开元启的怀抱,抬手堵住耳朵:“我不讨厌你,可我不想原谅你。” 元启脸上的喜悦一闪而逝,凝固在脸上的是愧疚和无措:“我······” 就像是怕宋乐舒就此离自己远去,元启忙改口问道:“那你能留在典书阁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弥补我的过错。” 宋乐舒手臂一僵缓缓垂下来,她沉默着没应声,算是默认了。 元启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像是乞求宋乐舒的垂怜:“在皇宫之中,没有人敢欺负你,你是我亲封的编修,典书阁里的人都很好相处,绝对没有人敢找你的麻烦。如果你不想写东西,每天翻翻书就好了,绝对不会有人说你偷懒。” 宋乐舒绷着脸没有应声,元启悄然拉住宋乐舒的手,让她坐在榻上,靠着软软的垫子。 “虽然有时候我也不方便,但我一定会时常去看你,这次我保证,绝不会再骗你。”宋乐舒从前未发现元启如此啰嗦,她冷声打断:“元启,你这是作何?” 元启身子蓦然一僵,堂堂帝王竟坐在榻的垫脚上,靠着宋乐舒的腿,仰头:“看不出来吗?我在偏心。” “我才不要你偏心。” 元启垂头,心中无尽的悔意和歉疚,最终只是化成一句无力苍白的话语:“你不用回应我,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也是罪有应得的。” 从这个角度看去,元启那高大宽厚的身躯也生了几分单薄,宋乐舒于心不忍。 旋即,又想到他欺骗自己许久,便又冷下了脸。 至于什么时候原谅他—— 日后再说。 ** 典书阁位于内廷,阁内收藏了天下珍贵古籍原本。宋乐舒的工作说来也算轻松,元启所谓的编修一职,每日只要写写字,看看书,进行各类文献修正。 宋乐舒跟在宦官的身后走进典书阁,许是为了保存书籍,典书阁内干燥微冷,宋乐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典书阁共有三层,每层的书架上都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里面的人穿着青衫或写或翻阅着,听到脚步声后他们抬起头看了看,而后眼眸中露出一分惊讶。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绿色长衫的男子缓步而来,看上去一表人才,有很重的书生气,他自称是典书阁的修撰。 “余修撰,这位是宋乐舒,便是此次的女官之一。”宦官道。 余修撰将目光落在宋乐舒的身上,飞速打量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敢多看一眼,端正道:“在下姓余,单字一个矣,宋编修有礼。” 看来真如元启所说,是个好相处的。 宋乐舒连忙回礼,道:“还请余编修多多指教,日后便麻烦了。” 余编修连道宋编撰客气,抬脚便要带着宋乐舒走进典书阁内,可宦官却叫住了余矣。 宋乐舒脚步随之一停,她屏息静听,只听官宦悄声道:“宋编修是陛下钦点的,你们平日记得要多多照料,不可冒犯。” 看着官宦眼眸中的谨慎,余矣一怔,他倒是未料到这宋乐舒有这么大的来头,心中复杂些许,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待官宦走后,余矣才重新走到宋乐舒身边,冲宋乐舒点头示意。 宋乐舒微笑,跟着余矣走到了典书阁内部。 “典书阁平日清净得很,极适合你我这等人。宋编修平日有不懂的问我便好,这里都是男子,若有不适应之处也尽管和我提,我尽量满足。” 宋乐舒诚惶诚恐:“多谢余修撰,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费心。” 余矣连称不敢,带着宋乐舒一路走进典书阁,开始介绍起各层的用处。 “素来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固定的座位,典书阁书类众多,文史多在一二层,三层多是些实用类书籍,待稍后我再和你细细讲解分类。” 宋乐舒点头称好,余矣又接上方才的话:“因平日找书总要爬上爬下,若是固定座位极为不方便,”他指了指二层书架旁的另一位编修,道,“像这样,宋编修日后随便找地方坐便好。” 余矣是个极有耐心和规矩的人,他一袭衣衫袖子飘荡,仿佛与生俱来就已应在这书海之中:“宋编修日后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便好,只是有一点需要注意,典书阁内用火一定要注意,若是引了火你我绝对会被杀头。” 宋乐舒心下生惧,想起几日前自己的遭遇,不由得醒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典书阁内书籍众多,若是着了火那不是闹着玩的。 “余修撰所言,我一定牢牢记住。” 余矣停住了脚步,他们二人现在正站在典书阁的第三层,从天井看去,青衫在书架上爬上爬下,小案上束冠的人们奋笔疾书,不时低头苦思。 鼻息间满满的书香,阁内一片寂静。 想不到皇宫之中还有这等地方,前朝时她也曾有幸进过宫参加过宫宴,当时也偶然路过这里,前朝之人对典书阁疏于打理,不管怎么看都没法和现在相比。 “宋编修,”余矣忽然叫了她的名字,宋乐舒侧头看着他,“若是这宫里有人说什么闲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乐舒一怔:“什么?” 余矣虽然和她站在一起,但是却没有去看宋乐舒的眼睛,目光下垂看着天井之下:“女官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极为少有,难免会有人生妒而说闲话,宋编修进了典书阁,那便要潜心静气,千万不要因为那些闲言碎语而耽误了本职工作。” 宋乐舒恍然一怔,嘴角压不住笑容。 余矣这份叮嘱实在又贴心,看他为人质朴单纯,全无功利心,便也只有这种人才对自己的尴尬身份完全不介意——不管是乾朝的出身,还是女官的身份。 甚至宦官叮嘱过后,他也全然没有用任何怪异的目光来审视自己,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余修撰大抵对我还不了解,我这几年遭遇的闲言碎语可不止一星半点。但请余修撰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完成我的任务。” 说罢,宋乐舒后撤一步行礼道:“宋乐舒自当尽心尽力。” 余矣那年轻的脸上忽地露出了几分和年龄不相称的欣慰,他连忙点头,而后走在前面引路,带着宋乐舒来到了下层。 “我知宋姑娘出身,不如你从前朝的历史整理起,前朝年份近,文史资料众多。这份工作你和我一起进行,我会多做一些让你先熟悉熟悉,等你完全掌握之后,再由你单独进行。” 木质台阶发出沉闷的声响,提到修撰的工作,余矣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兴奋,步履匆匆和刚才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宋乐舒跟着余矣来到了书架旁,寻找着所需要的书籍。 余矣主动爬高,拿了一摞书籍让宋乐舒抱着,完全没有把宋乐舒当个柔弱的女人。 典书阁其余的男人一直对宋乐舒投去注视的目光,可看修撰对待她没有半分偏向,便也安了心,很快做起了本职工作,敌意稍减。 宋乐舒接下来的几日,便日日在典书阁中度过。 元启派人给宋乐舒安排了住所,她的住所离典书阁不远。多数宫女都住在自家主子的宫内,如尚食局、尚服局都有统一住处。 像宋乐舒这等女官是特殊情况,她的住处倒是没有眼生的宫女,反而有个熟人。 唐沛。 二人共享住处,相比起十几个宫女睡大通铺来说已经是好了很多。 第60章 暧昧 看他脱去清贵在上的外衣 宋乐舒与唐沛基本都是卯初起床, 而后各自梳洗一番简单吃些东西,各自去各自的地方,晚上酉末再回来。 不过宋乐舒这几日回来的都会迟一些。 宋乐舒已经熟悉了自己的工作, 余矣便放任她独自进行整理修正, 但对于宋乐舒来说,编修的工作依然有些吃力。 昨日她回来的很晚, 简单梳洗后就上床歇息了, 唐沛连几句话都没来得及和宋乐舒说。 今日在饭桌上, 唐沛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她回想起那日在紫宸殿发生的种种,有些词不达意问道:“乐舒妹妹最近如何?” 宋乐舒咽下口中的饭菜,转头看着她:“还算能适应, 唐沛姐姐怎么样?” 唐沛勉强笑笑:“我在自家兄长手下做事,自然是能受到偏待的。倒是妹妹你······” 见唐沛欲言又止的模样, 宋乐舒了然, 她倒是直接:“姐姐是不是想问我, 那天在紫宸殿我和陛下都说了什么?” 被戳穿想法的唐沛脸上露出了尴尬,她涨红着脸点了点头,宋乐舒微敛眉目:“非我瞒着姐姐, 我与陛下算是旧识。” 旧识? 听到这二字,唐沛不由自主想到了前朝恩怨。听说宋乐舒的父亲在战场上多次与陛下等人交手,难不成这二人竟然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唐沛兀自猜测着这种事情的可能性, 可宋乐舒却闷头夹着菜, 没有再多解释什么。 看来她是真的不想让旁人知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若是宋乐舒和陛下有什么过往那更好了, 自己与她亲近,她与兄长也能受到荫蔽,兄长升迁也说不定能够借些势。 饭后, 宋乐舒和唐沛互相道了别,穿过宫巷,不远处便是典书阁。 她今日来得早,典书阁中其余的编修还未到。余矣穿着绿衫正在摆着书,他每日都是最早来典书阁的,又是最后离去的,很是卖力吃苦。 “余修撰。”宋乐舒行礼示意。 余矣还礼,而后站在架子上摆着书,宋乐舒便站在他的旁边帮助余矣递着书,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就快年底了。”余矣念道。 宋乐舒的视线越过层层书架,看着窗外三三两两的宫人,不由叹道:“快到除夕了。” “等到除夕的时候你我都可以回家去,那几日宫中还会有宫宴,余某从前见识过,可惜很无趣,今年倒是有些想逃。” 宋乐舒笑笑,余矣看着一本正经,可是没想到也会说些玩笑话。 “好了,多谢宋编修帮忙。”余矣从梯.子上爬下来。 宋乐舒含笑应了这一声,而后爬上了二楼,她寻了个靠近熏笼的位置,又给自己垫了很厚的软垫,这才摆好了书,坐了下来。 边研着墨,边看着零碎的史籍资料头痛。 乾朝灭亡时整个国家都处在动荡之中,想要将这段历史整理清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狼毫蘸墨,宋乐舒拿了些宣纸,本想在上面草草整理些思路脉络,可这一些便用掉了不少的纸张。 眼看上面的墨迹越来越多,高高一摞的书阻挡住了大半的阳光,连日的疲乏涌上来,宋乐舒一阵阵的犯困,竟是没挨住困意,趴在桌子上阖眼睡着了。 元启快临近中午时走进了典书阁。 彼时典书阁内一片寂静,看到元启的身影后,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要涌到门口行跪拜之礼。抱着书的、站在梯.子上的,一时手忙脚乱。 元启一阵惶惶,生怕他们出点什么意外,便道:“朕只是来看看,你们不用惊慌,忙自己的吧。” 众人得令,惴惴不安继续忙着手中的活。 余矣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他见到元启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便主动迎了上来,听元启说完安抚众人的话后,心中就已经知晓了元启的来意。 陛下不是来巡视工作的,而是来找宋编修的。 不等德诚发问,余矣便恭敬道:“陛下,宋编修近日来在整理前朝历史,眼下正在二楼,臣为您带路。” 元启脸上一阵惊讶,旋即挑挑眉毛,眼眸中的喜悦倒是藏不住,他看着德诚笑笑:“这余修撰真是聪明啊。” 余矣忙谦虚笑笑。 相比较前几日,今日二楼的人少了许多。元启站在木质地板上,环视着书架边的桌案,却没有看到宋乐舒的身影。 “宋编修在何处?”元启对自己的来意不加掩饰。 余矣没有直唤宋乐舒的名字,陛下来此的目的只有他知晓,若是他直接高呼出宋乐舒的名字满阁寻找,恐怕典书阁上下都会对宋乐舒抱上偏见,影响极为不好。 “宋编修怕冷,大抵是在熏笼旁,陛下请随臣来。”余矣本着对宋乐舒的了解,大胆推测道。 绕过书架,熏笼便出现在了眼前。月白色长袍的女子浅眠于桌案上,层层书籍阻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她的眼睫不安地眨动,似乎极不安稳。 德诚和余矣极有眼色退下,临走之前,余矣还寻了个借口将二楼的人都打发了下去。 宋乐舒的周围散落着几张宣纸,元启弯腰拾起,簪花小楷娟秀工整,纸上记载的东西脉络清晰。 元启端坐在他的面前,撑着下巴看着宋乐舒的睡颜发起了呆。 她的手上生过冻疮,一到冬天便痒痛,即便此时小憩中,却也是极不好受。宋乐舒纤细的手指无意抓了几下左手腕部,眼睫更不安地眨动了几下。 元启屏住呼吸,指腹抚过宋乐舒方才抓过的地方,心疼的恨不得让冻疮生在自己的手上。 不久,确认宋乐舒短时间不会再胡乱抓手臂后,元启放了心,地上散落的宣纸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元启将地上的纸张按顺序整理好,而后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又拿起了小案上摊开的几本书,翻开夹着秋叶的几页,一怔,开始跟着宋乐舒的笔迹思考起来。 “睡吧,我来帮你。”元启满足一笑,自顾自研起墨。 宋乐舒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中似乎睡在极硬的床上,手脚好像也被绑住,传来一阵阵的酥麻之感,可偏偏困顿缚住了她的眼皮,叫她无法从这梦中醒来。 不多时,自己前面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出现,他爱怜地看了自己一会,而后竟然不顾被绑起来的自己,坐在一边低头挡住了所有的光。 睡梦中的宋乐舒气愤上涌,忽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场景大变,看来刚才的一切不是真的。 她缓缓直起身,揉了揉酥麻的手臂。地上的宣纸全部不见了—— 不等宋乐舒大惊,她的视线便落在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身影上,仙鹤振翅衣衫之上。冬日熹微的阳光笼罩着他的侧脸,一切带上了朦胧的光,叫宋乐舒半晌移不开眼睛。 骨节分明的手微顿,元启将狼毫放在笔搁上,转头冲自己温润一笑:“宋大人醒了?” “元——陛下。”宋乐舒沉声道。 元启眸中升起了不可置信,似乎极介意宋乐舒对自己的称呼,情绪稍纵即逝后,他纠正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没有人会治你大不敬之罪,整个皇宫都是我说了算。” 这副蛮横的样子—— 宋乐舒真想骂他一句昏君。 可宋乐舒不敢,她闷着头就是不叫元启的名字,干脆板着脸扯开话题:“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擅自动了你东西,因为我想帮你分担一些。”元启道。 想起长街初见时,元启还是一派清贵疏离,一口一个宋姑娘,要不就是元某如何,姑娘如何。 可看他现在这低眉敛目的模样,幸亏他还是皇帝,怎的对自己说话的底气倒是越来越不足了?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宋乐舒哑然失笑,看元启这份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摊开手掌:“陛下,还请让微臣瞻仰一番。” 她故意在陛下二字咬重了音,果不其然看见了对方眼眸中懊悔的神情,似乎在质问她:你故意的吧? 元启的字迹笔锋凌厉,和自己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 上面的内容和自己整理的没有什么出入,而且详细了不少,看来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元启也没闲着,几乎是一刻不停,竟然写了好几页。 “你······”宋乐舒抬起头,元启眉眼微沉离自己不过咫尺之距,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唇,宋乐舒心跳漏了一拍。 “我想分担的不仅仅是你修正的工作,还有你未来的人生。”元启目光从她的唇上移开,认真地盯着宋乐舒的眼睛。 他轻声问道:“你很介意我骗了你吗?” 宋乐舒几乎就要招架不住投降,可她幸亏一丝理智尚存,稳了稳心神:“介意有何用?我还不是被你骗进宫里来了?” 元启一怔,旋即低低笑了一声:“是我的错,你可以原谅我吗?” 宋乐舒心如小鹿乱撞,她其实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讨厌元启,可是很奇怪,她就是想将自己不开心的情绪传达给元启,看着他因自己的情绪而乱了阵脚。 再看着他对自己温声软语,在自己面前脱去从前清贵在上的外衣,露出内里最温柔小心翼翼,世人皆不知的一面。 元启的桃花眼宛如酿着酒,他的睫毛很长,很少有男人的眉眼会这么温柔。他的唇也很漂亮,宋乐舒很喜欢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 “我该不该原谅你,要看你的表现。”宋乐舒弯了弯眼睛,带着几分狡黠。 第61章 补救 所以今天阿舒气消了吗 熏笼热气袅袅, 元启忽然觉得有些热。 宋乐舒姣好的面庞露出一半在阳光下,白皙透光的皮肤看上去像是白玉般,元启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抚上了她的脸颊。 元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也是第一次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看着她。不用掩饰自己的爱意和占有欲,让他欣喜的是, 他在宋乐舒的眼中也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情绪。 元启的视线下滑, 看到了她樱色的唇。 一个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元启凑近她的脸,而后闭上了眼睛。 元启的脸在自己的面前被无限放大,宋乐舒心跳紊乱,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她做不出其他, 只能这么呆愣愣看着他靠近自己。 同样的悸动在宋乐舒的心中无限放大, 她闭上了眼。 元启的手撑在案上, 手掌下压着几张宣纸,他生怕残留在手上的墨迹弄脏笔迹,干脆将纸张一拂。 广袖随他的动作而起, 忽然只听“咚”的一声,木质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乐舒被吓得浑身一抖,她不由自主睁开眼睛, 眼眸中的惊恐放大, 而后极用力的一把推开了元启。 “我的宣纸!” 元启始料不及,脊背撞在了书架上, 书架晃了晃险些掉下几本书。然而不等他蹙眉抱怨好事被坏,宋乐舒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我的书!” 墨迹洒了一桌,宋乐舒抄写的宣纸以及元启整理出来的文史, 全部遭了殃。 元启心中咯噔一声。 坏了,闯祸了。 “这这这······”元启比方才还要紧张几分,宋乐舒惨白着一张脸捡起那几张纸,墨汁顺着往下晕染,宋乐舒脸上的神色更加痛苦了几分。 “你别担心,还能补救的。”元启慌忙道。 “怎么补救?!”宋乐舒急红了眼睛,元启清楚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怒火。 想他堂堂帝王,从前叱咤风云也是一代战场的豪杰,如今在典书阁中被一个女人吼得不敢还嘴—— “我······我再写一份,我大概还记得是什么内容,求你别哭别急,好不好?” 宋乐舒气得直抖,她忍着眼泪定定看了元启半晌,而后走到元启面前,蹲下来瞪着他:“你赔我!” 赔,谁让自己栽在她手上了? 元启视线下垂,心有余悸看了宋乐舒一眼,对方站起身子后撤一步,依旧死死盯着他。 在宋乐舒这般审视的目光下,元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另一张小案前,欲言又止看着宋乐舒,忽然软了语气:“阿舒,来帮我研墨好吗?” 阿舒二字让宋乐舒一怔,她乌色的瞳带着一层水雾,像是被安抚住了情绪,跪坐在小案旁边,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元启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宋乐舒被他的手掌这般按着,视线微抬带着几分无辜,她伸出了手掌,咬牙切齿抚了一下他的唇。 随后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经干了的墨迹,又略带失望地看了看元启——没抹在他的脸上,真是可惜了。 元启吓得往后一躲,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确认什么也没有之后,问道:“你做什么?” 宋乐舒低头继续研墨,摆明了不想理他。 元启心下生疑,却听宋乐舒低声道:“你还要不要写?不写你就走吧。” “写,我这就写。”得令,元启不敢怠慢。 时间静静流淌,德诚已经在典书阁待了一个时辰。起初他以为陛下会和宋姑娘说几句话,而后便会出来,最多也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直至他脚掌有些酸痛,余矣叫人搬来了一把椅子,德诚客气几分,没坐。 又过了一刻钟,他实在是挨不住,终究是坐下了。 一刻钟复一刻钟,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陛下怎么还不下来? 他和身边的宫人对视了一眼,那人道:“德诚公公,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啊?” “看、看什么看!”德诚板着脸,“陛下为了文史之事与宋编修畅谈,你我去添什么乱?” “可······方才紫宸殿的已经来找过陛下了,现在鸿胪寺卿已经等了一刻钟了,真的还要鸿胪寺卿继续等下去吗?” 德诚埋怨地看了宫人一眼,终究是咽了咽口水,抬脚走进了典书阁内。 余矣站在梯.子上:“德诚公公。” 德诚止步,躬身赔笑:“老奴去看看陛下,余修撰您不用下来,老奴不敢劳烦。” 余矣极为知趣,点点头目送着德诚上了二楼。 德诚缓缓踏在楼梯上,他的心中已经做了无数的设想,一会就算看见什么,他都不会大惊失色惊扰到陛下和宋编修。 二楼的光线昏暗,德诚绕过书架,探头之前说了一句:“陛下,德诚来了。” 本以为陛下会让自己在这等候,可谁知元启却道:“德诚,你来的正好,快过来捶肩。” 捶······捶肩? 德诚一头雾水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忙答应道:“诶,遵旨。” 入眼之景,叫德诚小小惊了一番。他本以为这二楼之上,必然是一片暧昧的气氛,陛下至少也应该和宋编修浓情蜜意,郎情妾意一番。 可—— 陛下竟然在抄书? 宋编修在研墨? “还愣着干什么?不快过来?!”眼见元启的声音几分不耐,德诚忙迈开脚步跪在元启身后,身后就要为元启揉肩膀。 可元启声音透着一股不悦:“谁叫你给朕揉肩了?去给宋编修揉肩,她一直在给朕研墨,身子怎么吃得消?” 德诚移开视线,大着胆子和宋乐舒对视。 宋乐舒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桌案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看着几分悠闲,倒是—— 实在是不像太累的样子。 德诚犹豫,元启侧头瞪了他一眼,德诚不敢再推脱,缓缓挪到了宋乐舒的身后,他方伸出手,却只见宋乐舒一躲,笑得温婉恭敬。 “怎敢劳烦德诚公公?我不累。”她态度和面对元启时判若两人。 德诚瞬间几分无助,他偏头看着元启笔下不停,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丢给自己,倒是极为温柔地和宋乐舒说道:“阿舒,我快抄完了,内容大抵是无出入的。” 方才温婉可人的宋乐舒脸色一凝,闷着头应了一声:“哦,微臣已知晓,陛下辛苦了。” 这语气—— 德诚擦了擦汗,宋编修不像臣子,陛下才像那个臣子,还是做了亏心事被天子拿捏着把柄的臣子。 陛下倒真是情根深种,甘愿被宋编修指使,他这命中注定无情爱之人不懂,可看陛下似乎对此还求之不得,巴不得让宋编修使唤自己。 令人费解。 德诚掂量再三,还是本着尽职尽责的态度悄声对元启道:“陛下,鸿胪寺卿已经在紫宸殿等了您一刻钟,似乎有要事上禀。” 元启顿了顿,正眼看了德诚一眼,而后声音大了许多,就像是故意在说给某人听:“叫他再等一刻钟,不抄完这,朕是不会离开的。” 德诚见状,便知道陛下今日还是没有求得宋编修的谅解,干脆扮起那角儿,同陛下唱起反调:“陛下,国事为重啊!” 元启心领神会:“朕日日忙国事,就不许今日休息玩乐?” 德诚看了一眼元启手中的狼毫,这哪像玩乐?不过经自己这么一打岔,倒是衬托得陛下越发深情不移。 元启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见宋乐舒缓缓向自己走来,她从自己的手中抽出了狼毫,而后几分别扭地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陛下,回去吧。” 似从前般的温声软语,元启心花怒放,他抬起头警告般地看了德诚一眼,后者瞬间转过身背对着二人。 元启神色温柔,大着胆子用头抵着宋乐舒的肩:“所以今天阿舒气消了吗?” 感受着自己揽着自己腰的手,宋乐舒掐了一把他的手背,冷哼:“没有!” 元启闷闷笑了一声,道:“那我明日还来。” 不等宋乐舒继续说什么,元启轻快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去几步,到了楼梯处复又转过头,却看到了书架。 但在层层掩映之中,宋乐舒淡蓝色的衣袍垂在地上。 她呆愣在原地,没有动。 元启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宋乐舒站起身撑着栏杆,从天井下望。元启的身影逐渐远去,就像是有感应般,他抬起头向二楼看了看,而后视线聚焦在了自己这个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宋乐舒的脑海中又回想起了他靠近自己,似是亲吻的模样。 宋乐舒的手握着栏杆,垂眸移开视线。 待元启真正走后,宋乐舒摸了摸燥热的脸颊,下楼寻了块麻布又打了盆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二楼的墨汁擦了个干净。 她的手指拂过元启的字迹,视线在纸页上流连,上面的内容和第一次写的基本没有什么出入。 单看元启的面庞,倒是很难想象他会写出这样苍劲有力的字迹。 过了几日,宋乐舒眼看着前朝的历史脉络理的差不多,便将自己抄写成册的内容拿给余矣过目。 余矣一脸认真翻看着,宋乐舒站在一边略微忐忑,竟生出了小时候先生检查功课的紧张感。 忽然,余矣的手一顿:“嗯······” “可是有什么错误?” 余矣视线缓缓从书页上离开,宋乐舒的视线一扫,隐隐约约看到了书页上的字迹,正是元启写的那几页。 她一时脸颊微红,余矣倒是极有分寸,没有多问宋乐舒什么,只是赞赏地点点头:“宋编修辛苦了。” “啊,不,没有的事。” 余矣将册子放回到了宋乐舒的手上,同时隐晦的打量了宋乐舒一眼,眸中多了几分忌惮。 看来日后,自己便也不能称她为宋编修了。 “你整理得很好,今日先歇歇吧,前朝的史籍也不急于一时。”余矣转了个身,从一边的桌案上取下几本书,却是整整齐齐包了起来。 宋乐舒好奇问道:“这书要送往何处?” 余矣答道:“国子监,对了,宋编修可要走一趟?我记得你与国子监中的女官熟识。” 宋乐舒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今日外边不冷,她进了宫之后很少去其他的地方,今日的机会难得。 “好,我知道去国子监的路,便交给我吧。” 宋乐舒披上斗篷,抱着包好的书出了典书阁。 第62章 御妻 陛下待你不同 国子监离典书阁距离不算近, 好在今日天气暖和没有呼啸的冷风,宋乐舒疾步走在宫巷中,一路上偶见几个宫人。 她来皇宫之后, 一直都在内廷, 宋乐舒私下也听宫里的人议论过。当今陛下登基之前未曾婚配,登基之后更是不近女色。 满朝文武挤破了头, 都想要把自家女儿送到后宫之中荣耀家族, 可惜元启随手一指, 封了几个御妻堵住了他们的嘴。 而且,最让人感到惊讶的是那些御妻从未得陛下召见。也是远远见过陛下一面。 胆子大的宫人私下议论几番,不是说元启不喜女色, 便是说陛下一心为社稷,总之没有个定论。宋乐舒亦觉得惊奇, 元启的面庞随之浮现在脑海中—— 宋乐舒恍然一怔, 内心竟浮现出了点点的喜悦, 可她却不知道喜从何来。 国子监三个字出现在眼前,宋乐舒稍稍定了定心神:“在下典书阁编修,奉修撰之命, 来送书的。” “宋编修是吧?请跟我来。” 国子监很是气派儒雅,远远能看到少年郎坐在学室中苦做学问,锦衣华服意气风发。 当然意气风发, 国子监中都是官宦世家的子弟, 未来也是这个王朝的栋梁。 宫人接过书,转身准备将书安置好, 宋乐舒叫住他,问道:“请问唐直讲在吗?” 他打量宋乐舒一眼,一瞬了然:“在, 宋编修请这边走。” 唐沛受封国子监直讲,平日辅佐国子监的博士等人授课。相比较宋乐舒,唐沛的工作要忙上许多,她兄长是个铁面无私的人,自然不会偏袒她分毫。 那人叫了另一个人来给宋乐舒引路,宋乐舒一路跟着他走到了一间室内,引路的人叩了叩门,道:“唐直讲,典书阁宋编修找你。” 宋乐舒对那人道谢,目送着他离去。室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唐沛一脸惊喜看着宋乐舒:“你竟然会这个时候来看我?” 不等宋乐舒接话,唐沛左右看看,牵着宋乐舒的手,二人一前一后溜出了国子监,她边道:“我猜啊,你来看我就是顺便的,其实你是借公偷懒,对不对?” “倒是被唐沛姐姐看破了,”宋乐舒跟她走到宫巷,二人寻了个角落,“我今天是来送书的,在典书阁闷太久了,我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 唐沛点点头:“典书阁那等地方,也难为你天天在那里读读写写,也亏得妹妹是个性子安静的人。” 说着,她拉起宋乐舒的手腕,小心翼翼替她揉着。 宋乐舒乌色的瞳满是笑意:“我其实不打紧的,不过看你这样子好像很忙,那么大的屋子只有你自己在工作?” 唐沛方待过的那间屋子明明摆着好几张书案,结果只有唐沛一个人在那里写着东西,国子监的博士助教通通不在。 闻言,她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宋乐舒了然,看来就算有兄长相护,也免不了苦些累些。 想到此处,宋乐舒忙安慰了唐沛一番,后者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宫墙高高的带着几分压抑,唐沛忽然道:“我听说皇宫里的梅园风景独好,来这么久了我们还没看过,不如······” 宋乐舒脸色一变:“姐姐想偷懒不成?” “是啊,我还要带着你一起偷懒。” 说着,唐沛转身小跑着折返回了国子监,宋乐舒站在原地目送着她消失在房屋掩映之处,看她如此急迫,绝对是去求她兄长了。 倒也不知她兄长会不会纵容自家小妹这一番。 不过—— 唐沛姐姐尚能和兄长告假,自己又怎么去和余矣开口? 前几日元启刚来找过自己,今日自己就光明正大的偷懒,被人听去绝对会说自己恃宠而骄,还指不定要引出什么乱子。 不过多时,唐沛转身走到宋乐舒面前,她身上加了个斗篷,正系着绳结:“我已和兄长言明,兄长一会儿会派人去典书阁,就说我崴了脚,你扶我回住处休息了。” 唐沛的考虑倒是周到,宋乐舒心安了一瞬,替唐沛系上斗篷的绳结:“真是有劳唐沛姐姐替我扯谎,我们这就去梅园,不到天黑绝不回去。” 冬日百花凋谢,皇宫内鲜少有亮丽的景色,唐沛和宋乐舒二人绕过太池,不远处便是梅园。 文人雅士素来喜欢梅,梅花高雅傲雪凌寒,梅园内黄白色的腊梅迎风而开,点缀着万物萧索的冬日,独成一景。 宋乐舒的心霎时静了下来,她看着满园的梅花,忽听唐沛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这梅园是前朝就有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宋乐舒点点头,也不自觉压低声音,“从前的梅园比现在还要好看,当时的人惯会享乐,太池周围种满了奇异花卉,夏日时娘娘们争奇斗艳,斗得比花还厉害。” 宋乐舒眼中蒙上一层宁静,她声音轻柔:“冬天的时候倒是素净一些,娘娘们嫌冷不怎么出宫门,但那时梅花好看,可惜她们无暇欣赏。” 唐沛一时发怔,她没想到宋乐舒会对这些事这么了解。 “我······我倒是真想看看那人和花比美,话说回来,”唐沛凑近,神秘兮兮道,“这宫里怎么没有娘娘啊?” 梅园内高处有一座小亭,琉璃瓦尖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宋乐舒和唐沛走到凉亭中坐下,见左右无人,宋乐舒继续道。 “我听其他的编修说,陛下的后宫里有几个御妻,不过从没被陛下召见过,品级也不太高。” 唐沛眉眼一沉,她欲言又止几番,终是靠近宋乐舒,狠下心道:“妹妹真的打定主意了?” 宋乐舒应声,反问:“姐姐说什么?” “你在和我装傻,宫里都知道,陛下前几日去典书阁看了你,陪你待了一个多时辰,最后离开时还恋恋不舍的。” 宋乐舒脸色一红,心里暗暗厌烦。宫里的人怎的都和市井中的长舌妇一样,什么事都传的这么快? “非我有意瞒着姐姐,只是实在不知这事该如何开口。”宋乐舒解释道,她和唐沛成日同吃同睡,若是她不解释一番,对方难免会多想。 唐沛诚恳笑笑:“我倒是不介意,谁还没有些秘密了?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说,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吧,总之——妹妹前途不可估量。” 宋乐舒眉眼微沉。 她和元启······ 愁绪上涌,锁住宋乐舒的秀眉,梅园的景色落在眼里也没有了雅致,徒添烦闷。 二人寂静之时,一阵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佩环的碰撞声,一个女人靠近小亭。 宋乐舒和唐沛站起身,只见一个身着粉色宫装盘着发髻的女人站定,她几分娇艳就像是夏日开得正盛的牡丹。 那女人身后的两个宫女端着托盘,其中一个正蹙眉看着她们。 女人使了个眼色,宫女上前:“亭子中的是何人?” 宋乐舒看此人来头不小,她一贯不想惹是生非,只得自我介绍道:“臣是典书阁女官宋乐舒,位典书阁编修,敢问尊驾······” 不知是不是宋乐舒的错觉,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后,那娇艳的面庞忽地多出了几分厌恶和蔑视,一双凌厉的瞳在自己身上流连。 随后她强装着几分气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宋编修,听好了,我乃陛下的江御妻,你等速速下来,将亭子让给我。” 宋乐舒和唐沛的脸色变了变。 真是扛不住念叨,她们二人方说完陛下的八卦事,这御妻便出现在了亭子中,还好没被旁人听去什么—— 唐沛未行大礼,道:“臣国子监女官唐沛,位国子监直讲,见过江御妻。” 二人直起身子站定,本着不惹事的态度走出小亭,方走到江御妻面前,却见江御妻脚步一移,拦住了二人。 宋乐舒微微抬眼,与江御妻四目相对,对方眼眸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她道:“听说陛下日日陪着你,而你则在典书阁重地勾引陛下,当真是——不、知、羞、耻。” 唐沛面色一变,她看着宋乐舒出尘绝丽的面庞,悄悄扯了扯宋乐舒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被对方激怒。 却看宋乐舒平静道:“江御妻可是亲眼见了我勾引陛下?” 江御妻脸色一滞,嗤笑:“我怕脏了眼睛!” “既是未亲眼见到,那怎知是谁勾引谁呢?” “你——”江御妻本以为对方蓄意挑衅自己,可却看宋乐舒一双眼睛犹如冰封的太池,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污蔑圣上!当心我叫陛下治你的罪——”她抬起手,刚刚养长的指甲直直指着宋乐舒。 宋乐舒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带上了几分怜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往下压了压。 “臣是女官,与江御妻这后宫之人不同。我若想,日日都能见到陛下。我看江御妻是个可怜人,不如修身养性,在深宫中还能老得慢些。” 江御妻被宋乐舒气得哑口无言,宋乐舒颔首,带着唐沛告别:“江御妻自便,梅园就让给你了。” 江御妻气急败坏的声音渐渐被她们扔在脑后,唐沛仍心有余悸,她死死握住宋乐舒的手,可想到江御妻的表情后,忽地笑出了声。 “你真是想气死她。” 宋乐舒眼眸中都是诚恳:“我是真的觉得她很可怜,因为根本就是单方面的恋想,在元——在陛下的眼里,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乐舒妹妹年纪不大,想的倒是通透,陛下待你不同,苟富贵,勿相忘啊。” 曾经阿清也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宋乐舒恍然一怔,忽然有些想念起大家。父亲、哥哥、阿清、李婆、卢凝安、义学中一个个的孩子们。 唐沛叫宋乐舒回神,后者神色微恙:“我嘛,一直担忧风雪压身,所以我的人生只有向上爬三个字,我不敢去想情爱,可它真正到来那一天,我不会抗拒的。” 第63章 祸水 我为你守身如玉 长安忽地下起了大雪, 典书阁内一下子冷了起来,余矣连忙给他们多添了几个熏笼,饶是如此, 宋乐舒也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手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写字。 手笼热茶一应俱全,典书阁内今日的人少得可怜, 凡是天气恶劣之日, 内廷之中的机构多是休沐的。宋乐舒前几日偷了懒, 今日便被余矣抓来值班。 余矣和剩下的几个编修又不知道去了哪个大人那,偌大的典书阁忽然就剩下了宋乐舒自己。 外边雪花簌簌,阁内更衬寂静。 就在此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极为清楚, 门被人打开, 宋乐舒面露惊异。 元启身披狐裘, 落了一身的雪,正抱着怀炉四处打量着,宋乐舒面露讶异, 元启的视线恰好落在自己的身上。 “元启?”宋乐舒下意识唤道。 元启的身后还跟着德诚和杨同,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杨同从元启身后探了个头, 冲宋乐舒笑笑, 倒是再无旁的侍从。 “我来看你了,”元启径直走到宋乐舒的面前, 献宝一样将自己的怀炉塞到宋乐舒的手中,指尖相触的一刹,他忽地皱了皱眉, “手这么冰?” 视线一扫桌案:“这么冰还不知道偷懒?还写?” 宋乐舒抿唇:“典书阁里就剩我一个人,我不写些东西打发时间,难道坐在窗前看雪景么?” 元启尴尬笑了笑,说起来这典书阁中的一半人都是他打发走的—— “无事,现在有我在,你便不无聊了。”元启哂笑几声,手掌覆住宋乐舒的手。 到底是有旁人在场,宋乐舒脸颊一红,不自觉向元启怀里躲了躲,元启压下嘴角的笑意,警告似的看了身后二人一眼。 德诚杨同齐齐一愣。 “咱俩走吧。” “嗯,出去堆雪人。” 宋乐舒嗔怪看了元启一眼,后者面上几分得意,元启温热的手掌叫宋乐舒双手回温,虽是如此,宋乐舒还是忍不住道。 “大雪天的,你不会就是为了来给我捂手的吧?” 元启拉着宋乐舒坐下,挑眉道:“怎么会?南都使节马上就要来到长安了,这几天又是大雪,你们这些女官回家休息几日,我来见你,以慰思念。” 旁的宋乐舒倒是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南都使节四个字。 南都使节要来了······竟然这么快?! 宋乐舒顿生几分无措,干巴巴道:“原来你是来告诉我休沐的,南都使节来了,我应该做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啊——” 元启暗笑,宋乐舒不知道,她们这些女官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有了她们,便可让南都使节没有任何嘲笑奚落的机会。 “阿舒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都有我护着你,而且你们这些女官的存在便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宋乐舒面色一滞,她眼眸中带着些问询,却见元启全然肯定地点点头。感受到他的偏爱,那些未知的恐惧也不再侵扰着她了。 手心的温度更增添几分安全感,宋乐舒一贯是个克己受礼的人,可她却不抗拒元启的触碰,也不会去想什么规矩体统、男女大防。 窗外白雪皑皑,宋乐舒忽地想到了梅园。那江御妻言语间若有若无的嫉妒恐吓,元启还不知道吧? “元——”宋乐舒言语犹豫几分,余下的音节尚未出口,紧接着典书阁外便传来一阵争执声。 二人生疑,元启站起身主动走到门口,而后打开了典书阁的门。 宋乐舒站在元启的身后,风雪倾灌,典书阁的空地上一个女子正挣扎着要闯过杨同和德诚的阻拦,那女子却也眼熟。 竟是江御妻。 元启的神色一片阴鸷,与面对宋乐舒时的温言软语截然不同,他睨着那女人:“放肆。” 二字出声,天地为之一静。 宋乐舒倒是第一次看到元启端皇帝架子。 江御妻面色一滞,视线落在元启的身上,惊恐与仰慕交织在一起。这便是陛下······自己终于见到他了! 德诚吓得头皮一紧,连忙走上前行礼道:“陛下,江御妻非吵着要见您,老奴实在阻拦不住啊!” 江御妻? 他怎么不记得这号人物? 江御妻一脸爱慕毫不掩饰,元启冷然的表情非但没叫她生了退意,反而让她更生欢喜:“陛下,臣妾江氏,拜见陛下。” 她声音发媚,冻久了之后鼻尖微红,江御妻很好的利用着这一点,她放软了声音,顿时生出了几分楚楚可怜。 宋乐舒站在元启身后,嘁了一声。 元启脑子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他脸色更加严肃几分:“你来典书阁,要看书?” 江御妻一愣,一时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身边的侍女连忙暗示着,接收到暗示的江御妻清明回脑。 “臣妾······近来听闻典书阁中的宋编修文采斐然,臣妾在文史上有许多不懂的地方,特来向宋编修指教。” 宋乐舒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明明前几日自己和她还撕破了脸皮,今天竟然大言不惭和自己套近乎,真是为了讨好元启什么都说得出来。 “真看不出来,江御妻还有看书这个爱好。”宋乐舒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元启眼尾一扬,露出几分笑意。 江御妻笑笑,可元启却没有一点打理她的意思,气氛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可那江御妻拢了拢斗篷,楚楚可怜道:“陛下······可以让臣妾进去吗?” 宋乐舒偷偷观察着元启的情绪,可她只能看到元启的侧脸,却看到他侧了下头,显然是注意着自己的反应。 这个江御妻—— 宋乐舒哼哼两声,阴阳怪气道:“陛下,让江御妻进去吧?外面很冷的——” 元启察觉空气中有股醋味,见宋乐舒顿生不悦,自己连忙解释道:“朕倒觉得不冷,江御妻畏热,就在此处待着吧。” 此时冷风乍起,吹得宋乐舒一个哆嗦,元启伸手揽住宋乐舒,后者挣扎要推开他。江御妻眉眼间生了几分妒意,好不容易见到元启,定然不能如此放手。 她疾步匆匆迈上台阶,在元启面前忽地跪下。 “求陛下垂怜。”眉眼流转,酥麻入骨。 饶是宋乐舒,也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看元启,依然面色淡然,一张脸比雪色还要冷几分,江御妻终是生了惧意,身子缩了缩。 却听元启叹息一声,他伸出手将江御妻扶了起来。 江御妻心中一喜,她借着元启的力气站起身,顺势依偎在对面的怀里。宋乐舒清清楚楚看到元启面色一变,瞬间推开了江御妻。 “朕不是良人,当时册封了你们也只是朕一时的任性之举,不过是为了堵住一些大臣的嘴,现在看来,对你们有失公正。” 宋乐舒直直盯着元启,他这一番言语似乎是安慰到了江御妻,她长睫垂泪:“陛下,此乃臣妾之幸,还望陛下可怜臣妾——” 元启再次长叹,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你们正值青春年华,朕会早些遣散后宫,放你们自由。” 放我们自由? 江御妻瞳孔猛地一缩,宋乐舒亦是满眼的不可置信,元启眉眼严肃,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可宋乐舒却一直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元启握住宋乐舒的手,对江御妻又说道:“是朕对不起你们,定不会让你们的下场太难看,钱财之类,若能表以慰藉,朕定不会吝啬。” “元启······” 宋乐舒声音微若蚊呐,元启偏头冲她露出几分歉疚:“抱歉。” 他转身走进典书阁,徒留江御妻一人站在风雪中。 元启没有作伪,那日之后,后宫中的御妻尽数领了钱财被遣散,回家的回家,有心仪之人的元启又做了回月老,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宫中人皆道陛下要学做唐明皇。 宋乐舒一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元启对她的偏爱闹得满宫皆知,人人看她不是羡慕便是痛恶。 可元启对自己没有减退半分的热情,他甚至在那日之后和自己解释。 “我从来没抱过别的女人,那是个意外,我以前只抱过我阿娘,以后就只抱着你。江御妻已经领了银钱回家了,以后定不会再发生任何这样的事。我为你守身如玉。” 宋乐舒撇撇嘴:“他们都说你是唐明皇,言外之意,我就是红颜祸水。” “你怎么是红颜祸水?再者说,为何总说女人是红颜祸水?” 宋乐舒一怔,元启的话倒是新奇,她挑挑眉,后者面不改色:“明明是自己没能力,把霍乱推到女人身上。” 他皱着眉:“说我是唐明皇的人也没安什么好心,明日我就查查是谁说的,全部按乱党处置。” 宋乐舒连忙扯住他的袖子,板着脸粗着嗓子,拿腔捏调:“陛下色令智昏,宋编修红颜祸水——” 元启刮了刮宋乐舒的鼻子,忽地认真道:“唐明皇许了杨贵妃的是妃位,我不会让你那么委屈,既已为你守身如玉,自然是要你做我的正妻。” 他附在宋乐舒耳畔,轻声说着甜言蜜语,宋乐舒一时被这几句话哄得失了神,伸出手搂住了元启的腰。 元启周身蓦然一僵,吻了吻她的发丝。 宋乐舒将头埋在他的肩颈,闷着声音道:“你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偏爱我?论身份,我是前朝侯府出身;论地位,我配不上你。无法助你社稷,我甚至不安于室家。” 元启轻提唇角,长安城一片大雪,他视线茫茫,思绪流转。 “我竟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你听了,会觉得我卑劣吧。” 宋乐舒发怔,元启许诺:“下次再和你解释。” 下次再解释,他是如何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 长安的大雪几日未停,元启依言为她们这些女官放了假。宋乐舒踏着天边微亮的晨光出了皇城,一路踏着咯吱咯吱的白雪回到了家中。 看着落满银霜的大街小巷,宋乐舒顿觉恍若隔世。年关将近,家家采办年货,宋乐舒能看到商贩门口挂的红灯,以及各式各样映衬着新年气息的物什。 宋乐舒突然回家,叫父兄二人齐齐怔楞,旋即扯着宋乐舒,一顿问询,见她脸上长了几两肉二人才齐齐放下心来。 “可有买年货?要不要我和哥哥一起去?” 宋知勉摇摇头:“这点小事哪用宋大人操劳?哥哥都买好了,全放起来了,今年过年把义学的孩子们都叫来吧?” “可以啊,不过这屋子放得下吗?” 宋知勉眉头一皱,似乎在考虑着该如何将一堆孩子妥善安置在屋子里。宋乐舒提议吃完年夜饭,便将孩子们送回义学。 可兄长似乎对此有些成见,他总觉得大年三十不应该出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才是正确的。 为了年夜饭一事,宋知勉认认真真想了许久。 宋乐舒回家的第二日便去义学走了一遭,宋知勉亲自将她护送去。 长安小雪未停,义学院子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扫着厚厚的雪,宋乐舒远远认出那人是阿清,当即唤了他的名字。 阿清转头,怔愣看着宋乐舒。 旋即扔下扫帚,飞奔而来,一把抱住了宋乐舒:“宋姐姐,阿清想念你想念得紧,还以为年前看不到你了!” 宋知勉在后面皱了皱眉头,宋乐舒不在家这段时间,他也经常来义学帮忙,阿清是小孩子心性,单纯无邪。 宋勤也将阿清当成半个儿子般照看着,话虽如此,但还应注意男女大防。 而且—— 他妹妹如此单薄的身躯,怎么受得住阿清这么用力抱着?! “阿清,松手。”宋知勉声音不悦。 阿清依依不舍放开了宋乐舒,她几分无奈,更是惊讶地发现阿清的眼角噙着泪花,察觉到宋乐舒的视线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 宋乐舒揉了揉阿清的头,听着他言语不停和自己介绍着义学近来发生的事。 “一切都好,只不过我太想念宋姐姐了。” 第64章 酒酿 这是朕的女官 下午时分, 宋乐舒和阿清二人抽空去了一趟东市市集。 除夕将至,义学中的孩子们都等着新年礼物,二人先是去裁缝铺子, 和裁缝约好了明日上午去给孩子们裁剪新衣服。 宋乐舒今日忍痛花了许多银钱, 买了乌贼和鱼脍,阿清瞠目, 道:“宋姐姐发财了?买这么多东西?” “你便当宋姐姐是发财了吧。” 宋乐舒脸上的笑容真切, 阿清面露狐疑, 旋即笑着凑近宋乐舒,又摇头晃脑重复了一遍:“苟富贵,勿相忘。” “你又来了不是?” 见宋乐舒言语中几分嫌弃, 阿清忽地板着脸,站在桥上面色几分认真, 原本一直盯着冰封的溪流看的宋乐舒忽地转过头, 看见阿清这般严肃的表情, 她亦严肃了几分。 “宋姐姐,阿清可是真的有求于你。” 直觉告诉宋乐舒,阿清的所言并不简单。后者说道:“宋姐姐, 其实论起年纪我比你大了几个月,但是你其实和我姐姐很像,我对宋姐姐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姐姐? 阿清原来有姐姐吗? 宋乐舒曾听阿清简单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他是长安人, 自小读书习字,教养见识都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现在他又告诉自己,他有个姐姐。 除了家道中落外,宋乐舒想不出旁的解释。 她小心翼翼问道:“你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阿清盯着宋乐舒, 她的眼睛和姐姐很像,都是一样的温柔,每次望着自己的时候,不论多么浮躁的心都能瞬间平静下来。 “我姐姐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们两个如果能见到面,一定会成为闺中密友,说不定就没有阿清什么事了——” 少年的瞳中几分向往和怀恋,宋乐舒蓦然伤神,可惜—— “可惜我姐姐已经不在了。” “阿清,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宋乐舒面露严肃,眼眸中的哀伤缓缓褪去。 阿清忽地伸出手,这个怀抱比昨日更用力,他拥着宋乐舒微微弯下脊背,将头埋在宋乐舒的肩膀,闷声道:“我当初接近宋姐姐其实是看你们和恭亲王府走得近,想着也许我会有机会能为家人报仇。” “可是现在,在那之前,我希望宋姐姐一切都好。宋姐姐,请原谅阿清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我希望你努力向上爬,有朝一日,阿清可以得到宋姐姐的帮助。” 宋乐舒一阵发愣,却看阿清紧了紧力气,而后松开了她。 ** 长安大雪已停,宋乐舒无奈又被召回了皇宫之中。 且南都使节来了。 两个月前便传出了南都使节要来长安的消息,虽不知他们具体是何时动身的,但这一路山高水远,这几日又遍地大雪,路上耽搁些也是情有可原。 来访的南都使节悉数被安排住在鸿胪客馆之中,南都使节进长安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使节团来的人不少,入长安的当日便在百姓之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南都使臣叫得上名字的人共有十几个,这里面半数都是女人。 年长者有,年少者亦有。 南都使节先是见了元启和各位大臣,自然是说了一番想和贵国结交修好等等的一番话,而后又送上了些代表友谊的珍惜物产。 宋乐舒等女官眼巴巴盼着,想着何时才是自己的用武之地。 宋乐舒一天都看见南都使节的队伍在宫中进进出出,她和唐沛都翘首以盼着,终是在第二日才等到了自己出场的机会。 第二日日暮时分,陛下为南都使节设宴,朝臣与女官尽数出席。 花萼楼内,元启身穿龙袍坐在众席之首,南都使节那叫得上名字的十几人皆数坐在席位中,正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乐舒等人。 本来按品级,宋乐舒这一众女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可似乎考虑到她们存在的特殊性,女官的位置极为显眼。 宋乐舒稍稍打量了一下,自己抬头便能和一个皮肤黝黑满脸严肃的男人四目相对,原本不紧张的内心忽地忐忑了起来。 桌案下,宋乐舒悄悄牵住了唐沛的手,却发现后者的手心同样满是冷汗,指尖比自己还要凉几分。 忽然,一道视线紧紧追随自己,宋乐舒抬起头,看到了元启悄悄投向自己的目光。 宋乐舒忽地安定了下来。 宴会开始,南都使节行礼,道:“外臣贝涿谨代表我国国君,恭祝陛下身体康健,特此呈上我国特产珍玩,望与贵国共结百年之好,福泽两国之民。” 那名叫贝涿的南都使节行了个礼,元启面露微笑,沉声道:“南都使节远道而来辛苦了,平身入座。” 贝涿行礼道谢,坐在了宋乐舒的对面。 德诚的手中拿着南都送来的礼单,低头恭敬递给了元启,元启的视线在礼单上微微一扫,面上看不出喜怒,倒是十足的威严。 想到前几日元启在自己面前温言软语,温柔耐心的模样,她心里便像是淌过了一阵蜜般。 宫人端上菜肴,贝涿的视线微微一扫,对元启露出笑容,端起杯盏:“陛下,请允许外臣借葡萄酒酿敬您一杯。” 元启举杯,与贝涿举杯,后者落盏,舞姬入殿歌舞与殿内。 腰肢柔软的舞姬挥舞着长袖,丝竹管弦之声阵阵不停,宋乐舒从未出席过这种场合,更是没有如此正大光明看过舞姬跳舞,一时之间看愣了眼睛。 舞姬一舞毕,徐徐退下。南都使节中,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站起了身,脸上带着分冷峻,问道。 “陛下,请恕外臣唐突,为何陛下身边不见后宫佳丽?” 群臣一愣,舞姬的问题正好也是他们的痛处,陛下不想纳妃,封了几个御妻之后竟然又悉数遣散了去,他们再三阻拦,可这陛下是马背上夺来的江山,根本不将他们的话听进耳朵里。 可这南都使节如此发问—— 群臣心里思衬着,南都使节是不是打了旁的主意? “想不到南都使节会对朕的私事如此关心,南都使节对此很意外?”元启挑眉,他模样生得俊朗,这个表情惹得发问的使节一阵脸红。 旋即,那使节红着脸坐下,倒是之前说话的贝涿站起身,开了口:“陛下,外臣亦带了南都的舞姬,献舞一曲,还请陛下观赏。” 说着,南都使节拍了拍手,殿外六名舞姬徐徐入殿,薄纱披身,扭动着腰肢伴随着急促热辣的丝竹之声,勾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宋乐舒面色发涨,唐沛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咕哝了一句:“有伤风化。” “陛下,此为我国君为您准备的礼物,”他侧身一步,那六名舞姬齐齐跪地,“我主送六名教坊司女子予陛下,请陛下充盈后宫。” 殿内一静。 教坊司的女子送给陛下,南都国君的心思不难猜,纯粹是为了给贤朝难堪。 元启却忽地笑了一下,如此不入流的伎俩竟然还拿得出手,南都国君是七岁小儿? 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视线扫过众人,倒是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贤朝的大臣拂袖冷哼:“陛下天龙化身,你等教坊司的女子怎配得上陛下?” “南都使节若是喜欢,便自己将这六名教坊司女子收回去吧!” …… 元启歪了歪身子,将站出来说话的大臣名字一一记下。群臣声音越来越激烈,他们都有自满之心,本就看南都使节不顺眼,如此冒犯的举动更是触到了他们的逆鳞。 而元启本人倒是极为淡定,甚至生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他的视线落在宋乐舒的身上,满殿的暖烛衬托的她更加温柔。 大臣们似乎吵够了,那六个教坊司的女子跪在地上抖得如筛糠般,元启偏了偏头,开始思考着这几个女子的去处。 杀了总归不妥,到底是六条人命,自己不能太暴戾。 突然,宋乐舒起身。 她缓缓走至殿中央,跪地行礼,不顾落在自己身上或惊异或蔑视的目光,低头道。 “陛下,臣斗胆,恳请陛下让这六名女子归入乐署。她们既是教坊司出身,歌舞极佳,既不算埋没她们。” 元启眉毛一挑,心中生了几分愉悦——阿舒此举,是不是表示她对自己的在意呢? 唐沛挺身而出,道:“臣以为,宋编修所言极是。” 元启道:“那便依宋卿之所言,将这六名女子纳入乐署。” 宋乐舒行礼正要落座,却听到身后一男子道:“敢问这位女官贵姓?官职为何?” 宋乐舒脚步一滞,元启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出声道:“这是朕的女官,典书阁宋编修。” 宋编修—— 宋乐舒行礼,重复了一遍:“见过南都使节。” 她浅笑徐然,温柔至极。贝涿想不到贤朝会有如此的女官,一时心里有些复杂,他端起琉璃杯盏:“葡萄酒酿,敬宋编修一杯。” 烛光下,葡萄佳酿漂亮至极,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其中多数包含期待,宋乐舒却犯了难。 她——不会喝酒。 第65章 心意 我要娶你,明媒正娶 宋乐舒犹豫的时候, 一边的宫人趁机递上了葡萄酒,望着琉璃杯盏中浓郁飘香的美酒,她如芒刺背。 “宋编修莫不是不给我面子?”南都使节贝涿道, 此时有些大臣暗生不满, 不耐烦地在原地动了动身子。 “当然不,”宋乐舒微笑, 侧身从宫人那里接过琉璃杯, 举杯, “不胜荣幸。” 元启眼见着宋乐舒举杯一饮而尽,醇香的葡萄美酒入喉后却带来了一股灼烧感,从喉头一路烧到肺腑, 叫她颤栗。 贝涿侧头,视线盯着宋乐舒, 像是盯着猎物般一饮而尽。从他的视线中, 宋乐舒感到了一阵明晃晃毫不收敛的锋芒, 好在此处是宫宴之上,贝涿不敢太过火。 “宋编修女中豪杰,我等一向听闻中原的女子柔弱, 可今日一看却长了见识。”贝涿称赞道,场面话和恭维话说的十足,可贤朝的大臣们却很受用, 捋着胡须露出几分满意。 元启盯着宋乐舒, 她面色涨红坐回了席位中,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钦佩眼神, 她晕乎乎笑笑,元启却紧了紧拳头。 宋乐舒虽然头有些发晕,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挺身而出是对的。虽然解决的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在这满是男人做主的地方彰显了自己的话语权。 前朝之臣多数都和宋勤打过交道,当年宋家跌落云端,昔日的肃陵侯成了阶下囚,而千金小姐宋乐舒委下身段向他们求助。 当时的他们一万个看不起,忙着在新朝扎稳脚跟都来不及,自然不会再和阶下囚之女多有牵扯。 但宋乐舒进宫后,陛下对其偏爱的态度让他们无比惶恐,看着那单薄的身影,他们缓缓意识到这个女子日后绝不是简单人物,眼下正是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筱筱啊,我是李伯父,还记不记得?真是女大十八变,伯父敬你一杯。” 李伯父?她当然记得。 长安小雪那日自己叩着他的府门,苦苦求助,李伯父闭门不见。 “小时候你姨母总是把你抱到府上去,如今你倒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姨父欣慰。” 所谓的姨母已出五服,自己落魄时她更是要把自己卖给别人做妾。 宋乐舒挂上了十足虚伪的笑:“李伯父好久不见,上次我曾去找你,伯父忙于公务没空见我,如此勤勉,稳居此位多年未浮动,筱筱日后还要多仰仗伯父。” “姨父安好,前些日子我们学到贤朝律例时我就想起了姨母。” …… 宋乐舒每饮一杯,就要借着酒劲去戳他们的痛处,笑里藏刀毫不怯懦,不多时便叫他们老脸无处躲藏。 倒是有人忍不住,正要出言讥讽宋乐舒是个黄毛丫头云云,他放开口,身后的宫女上前递上杯盏。宋乐舒偏头,看见了一杯热水。 “宋编修,陛下嘱咐您不要再饮酒了,再有人敬酒喝水便好,若那人不依不饶就把名字告诉陛下,他会为您做主。” 那官员拍着桌子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宋乐舒撩发别在耳后,顾盼生姿仰头去看元启。 龙袍加身几分威严,与自己目光相触时却化开了个笑容,紧接着又眼神凌厉地扫过那几个人。 他们霎时熄了气焰。 宋乐舒端起装着热水的杯盏,微醺添了几分妩媚,她干脆应了元启的好意,对他隔空举杯。 宫宴全是宾主尽欢,若不是期间元启一直盯着自己看,宋乐舒一定会更开心些。 宴席散去,宋乐舒被唐沛搀扶着准备回住处,唐沛牢牢系住了宋乐舒的斗篷,生怕她着凉。二人方走出宫殿,便看到南都使节几人从殿内走出。 使节团中的两个女人还对另一个人打趣着,什么快去献殷勤之类的话语不断。唐沛警醒着想要走远一些,却看那人向这个方向走来。 彼时宋乐舒胃里翻江倒海:“唐沛姐姐,我实在站不住了,让我……就在这靠一会。” “乐舒,小心点——” 宋乐舒身子一软,唐沛搀扶不及,却看那人疾步走来,站在宋乐舒的身后稳稳抵住了她的背。 “贝涿先生——”唐沛惊呼道。 宋乐舒头脑清醒一瞬,挣扎着想要唐沛搀扶自己,后者察觉到她的意图,连忙接过宋乐舒,贝涿极有分寸的松开手。 “敢问姑娘是?” “在下国子监直讲唐沛。” “唐直讲,”贝涿颔首,而后关心道,“我送二位女官回到住处去吧?宋编修如此模样,恐怕唐直讲一人也承受不住。” 唐沛面露警惕:“怎敢劳烦贝涿先生,天色不早,您还是早些回到鸿胪客馆中吧。” 贝涿抬起的手停滞在空中,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一边的声音叫他动作一顿,手彻底垂下来。 “唐直讲,呦,贝涿先生也在。” 贝涿认得他,这是贤朝皇帝的宦官。 “德诚公公。”唐沛如见到了救星般,对德诚投去求助的目光。 德诚倒是没对她的求助置之不理,上前微微行礼:“唐直讲,陛下惦记宋编修,老奴叫人送你们回去。” 话落,他招招手,立刻有两个宫女上前扶住已经站不稳的宋乐舒,后者强挤出一个笑容,咕哝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此时哪敢张开嘴。 “贝涿先生可要早些出宫啊。”德诚眯着眼笑着,贝涿面露尴尬,摸了摸鼻子点点头。 “是,贝涿这就要回去了。” 德诚并未将宋乐舒送回她们二人住处,而是就近找了个空寝殿,唐沛满腹狐疑,但没有多说什么,宋乐舒身体要紧。 正当她急匆匆地打水准备照顾宋乐舒洗漱时,却看德诚端着一碗醒酒汤,温柔的宫女扶起宋乐舒,照顾她一口一口饮下。 唐沛心安定了一瞬,看向宋乐舒的目光复杂些许。 宫女照顾宋乐舒的当晌,唐沛将德诚叫到一边,道:“送到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德诚一怔,道:“是,醒酒之后就会将宋编修送回去,唐直讲坐在这稍等一会,不妨喝些粥暖暖胃。” 看德诚言语坦荡,唐沛定了定心神,虽不知担忧从何而来,但她却总有种替宋乐舒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宋乐舒喝了醒酒汤后又喝了些粥,头虽然还是晕晕沉沉,但涌上来的兴奋却让她毫无睡意,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内心的冲动却如何也压不下去。 好想…… 好想见元启。 想抱着他闻他身上的沉香香气,想听他和自己说话,说什么都好。 兴奋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落寞,又下起了雪,小雪簌簌美丽至极,她垂头情绪缓缓沉寂下去。 “我困了,回去吧?”宋乐舒道。 见她清醒许多,德诚便送唐沛她们二人回住处,路过梅园时,宋乐舒看见里面隐隐有光亮,正生疑,却看有一人身披狐裘,站在那里。 宋乐舒驻足。 “怎么了?”唐沛问道。 宋乐舒摇摇头:“唐沛姐姐,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再回去。” 唐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了然,犹豫再三嘱咐道:“你……小心一些。” 唐沛走后,元启几步过来看着自己,他眼底掩盖不住的疲惫,宫宴时离得远尚看不清楚,此刻离近了些宋乐舒却止不住的心疼。 “我还以为你醉了酒,看不见我。”元启笑道。 宋乐舒却是没有多说什么,她伸出手直接抱住了元启,后者一怔,旋即回抱住她,他道:“宫宴上我就在想,我想去看你。” “宴会时的相见不够吗?” “那时的你只有醉了酒才会大着胆子去看我,亏我一直盯着你那么久,”元启垂眸看着她,“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敢抱着我。” 宋乐舒后知后觉,她面色涨红松开了手准备脱离开元启的怀抱,却看他牢牢抱着自己,怎么也不松手。 “你——” 元启低头凑近她:“今日你在殿中仰望我试,我很难过,我看着你陷入应酬中周旋,而我却只能远远看着。” “不,你明明——”你明明有帮了我,如果没有你,我今日也不敢那般出言讽刺他们。 “宋乐舒,”元启眸色认真,全无一点玩笑之意,“当年长街初见,你在施粥,我混入长安打探消息却误入难民之中,你递给我一个碗对我笑着。” 那时他就想着,这个女子怎么会这么温柔,她像一束光般站在那。元启那时深陷尔虞我诈中,见到宋乐舒一笑试,忽然有种世间美好尽在于此之感。 宋乐舒瞪大眼睛:“那时你就想着我了?” 看着她的眼睛,元启忽然紧张起来,竟然生出几分羞赧:“对……” 宋乐舒心中生出一股惊异的感觉,她说不出话来。元启对自己一见钟情,而几年之后,自己竟然真的能和他此般面对面,我之温柔你之蜜语。 他喜欢自己,宋乐舒清楚察觉到了他的心意。 可对元启看来,这还不够。元启嗓子发紧,他郑重将宋乐舒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要娶你,明媒正娶,我不要三千佳丽,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风吹梅枝颤,入鼻的却是沉香气。 第66章 纳后 陛下的意中人 宋乐舒脚底踩着一层白雪, 雪中夹杂着几片花瓣,不知什么时候吹过一阵夜风,梅枝上的雪落在了宋乐舒的鼻尖上, 顷刻化开, 叫她肩膀一抖。 她酒彻底醒了个大半。 ——明媒正娶,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此时此刻, 原本那些疑惑的、试探的或不明了的心意, 倏地清明在了眼前。她的一颗心扑通扑通悸动, 喉咙发哑,像是被人扼住了般,竟连呼吸也变得发紧。 “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与沉香气一同扑面而来的, 还有淡淡的酒香。 宫宴上元启不知不觉间饮了不少的葡萄酒,虽然他看着还算清醒, 可宋乐舒第一反应便是他醉了, 比自己醉的还要厉害。 要不然怎么能看得上自己? 她蒲柳之姿, 身份低微,就算当年长街初见他对自己念念不忘,可这几年过去了, 元启见过的女人,国色天香有之,沉鱼落雁亦不少。论家世才学样貌她哪个都排不上号。 怎么会—— 宋乐舒眼眸中的惊喜和爱意渐渐沉了下去, 她抓着自己的斗篷一点点攥紧力气, 生怕一切都是梦。 元启眸底的真诚不减分毫,宋乐舒试图从他眼底看到一丝的虚情, 但都没有。 玉冠之下乌黑的瞳灼灼盯着她,微凉的指尖向前一探,抚过她的面颊, 用旁人从未听过的轻柔声音,回答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怎么不信我?” “温良谦恭,我哪样都占不上,这世上我最配不上你。” 她的眼眸似凝上了层水雾,垂下眼睫后泪凝在脸颊上。元启指甲微颤,拂去泪水:“阿舒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坚毅善良,我喜欢你便是不需要理由的。” 宋乐舒微微仰起头,月光下他的脸温柔深情,梅园香气扑鼻。 见她毫无反应,元启不免焦急,搜肠刮肚想着如何自证真心,如画般的眉眼凑近她,低语道:“阿舒,给我个机会吧?” 宋乐舒一怔,被他攥住的手传来一阵阵的温度,他的手比方才热了一些,手掌牢牢握住,又把她的双手握住贴近胸口,月下宁静,心跳声清晰可闻。 “我的身份登不得台面,你需要一个有身份的皇后拉拢朝臣。” “你为前肃陵侯之女,娶了你亦可拉拢前朝之臣。” 宋乐舒哑声一瞬:“那也断没有娶一个这样的我来当皇后的道理。” 元启知她对自己不自信,可却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他便只当宋乐舒在考验自己,伸手扣住她的腰肢。 “不当皇后,你想当什么?皇贵妃?贵妃?我可不允。” 宋乐舒表情一怔,他对自己耐心温柔,又百般呵护自己,他的感情是骗不得人的。 只是帝王之爱,又能长久几时? 就算一朝为自己遣散后宫,往后时日久了终究是想看两厌。父亲那般深爱母亲,每每提起都心痛如绞无限怀恋,不也终究娶了续弦,纳了姬妾么? “你会爱我如初,深情不移,直至死么?” 元启的神情未改分毫,他拿出一把匕首,上面镶嵌着夺目绚烂的宝石,匕首的刃锋利,若被它割一下,定然是极疼的。 宋乐舒忽然一慌,生怕元启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却看元启郑重的将匕首放到了她的掌心中。 “若有一天,元启背弃誓言爱上了别人,你便用这匕首杀了我。” “我才不要……而且,弑君是大罪。” “你放心,日后有了孩子,我们的长子便是储君,我会在他出生时就封他为太子。到时你手刃负心汉,又捡了个皇太后做,岂不美哉?” 宋乐舒微恼,如猫挠般推了推他的肩,红着眼睛微哑着嗓音:“我才不要……我才不要你死。” “那你便信我了?” 宋乐舒咕哝着:“我才不会做贤良开明的妻子——” 元启先是一怔,旋即紧紧抱着宋乐舒,他以额相抵,眉眼间的惊喜化不开,像是个吃到糖的孩子。 “明日,我便去办此事,明媒正娶三书六聘,旁人有的你也要有,还要比她们更好,全天下都会知道我娶了你。” 宋乐舒微微推着他的肩:“明日?南都使节还没走,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元启面色一沉,带着几分阴鸷:“今日宫宴上,那个贝涿看你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你想什么——” “我看人最准,他在觊觎我的妻子,至少也是被你在宫宴上的模样吸引了去萌生好感,我绝不允许。” 宋乐舒心里酿着蜜意,可这梅花灼灼,却是一股难闻的醋味。她大着胆子勾住他的脖子,元启身子靠在梅树上。 元启的手扶着自己的腰肢,她一张脸白里透红,樱唇粉嫩,身体柔软馨香,元启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低头凑近了她。 元启掐着她腰肢的手加深了力气,宋乐舒微微发痒身子一软,他贴唇而上,描摹着她的唇。这个吻却不像元启外表看上去那般温柔,带着占有,宋乐舒身子发软不由喘息几声。 “你——”宋乐舒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后者突然警惕起来。 旋即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一盏灯笼照亮黑暗,离他们越来越近。 有人来了! 宋乐舒慌忙离开他的怀抱,元启眉头一皱,对破坏他们月下相会的人极不满意,大氅掩住宋乐舒,却再度低头吻住她。 那灯笼靠近,照亮元启的脸。 宋乐舒腿软,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元启此时却又凑近她雪白的脖颈,吻了吻,低语:“娘子,别露馅——” “何人如此大胆?!” 元启看着来人,搂着宋乐舒腰肢的手没有松开,却没对来人说一句话。 灯笼亮着,那巡逻的侍卫身子一抖扑通一跪,紧接着耳根子一红,霎时明白了所有。 “陛……陛下!属下该死!” 元启轻声一笑:“现在退下,饶你不死。” 侍卫捡起灯笼,慌慌张张告退。 元启掀开斗篷,弓着脊背和宋乐舒平视。 “你……放开我。” “不放。” 元启微热的指尖从她的脖颈下滑,扯开了她的领口,宋乐舒紧张的不能呼吸,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地搂住了他的腰。 “有一件事,想做很久了。”元启吻着她的锁骨,留下了一个印记。 “此生我都离不开你,更不会背叛你,宋乐舒,我发誓。” 宋乐舒眉眼含情,元启的热切吸引着她,宋乐舒发现自己不讨厌他的热情,甚至在迎合。 “我改变主意了。” “娶我。” “好。” * * * 元启亲自将她送回到了住处。 唐沛为她留了一盏灯,自己躺在被窝里却没有一分一毫的困意,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足足过了许久,才听见了推门的声音。 “好好休息,明日见。” “你注意安全。” 宋乐舒转身鬼鬼祟祟关上门,一转身却看唐沛坐在丸子床上打着哈欠。 “回来了?” 宋乐舒顿时有一种被人抓包的紧张感,她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杯凉水,点点头。 “你干嘛去了脸这么红?”唐沛揶揄,“总不能是热的吧?” 冷水流过肺腑,她冷静下来大半,眼底升起几分坦然,她凝视着唐沛:“如你所见,我与人月下相会刚回来。” 唐沛震惊到失语,不顾形象慌忙从床上爬起来:“怎么回事?那人是谁?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宋乐舒抿唇一笑:“唐沛姐姐,这是我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情了,我赌了这一回,而且我有预感,我一定会成功。” 唐沛不明所以,宋乐舒神秘一笑,生了几分吊她胃口的心思。 宫中流言蜚语传的飞快,第二天宫里上下都知道陛下昨夜在梅园中和一女子拥吻,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女子国色天香,勾得陛下神魂颠倒。 唐沛第二日便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宋乐舒。 当时下午传闻就变了模样,说那和陛下拥吻的人便是宋编修,又有人说那其实是外国的使臣—— 宋乐舒哭笑不得,紧接着那传闻就传到了元启的耳朵里。 元启阴沉着脸,当即召了几个礼部的官员入宫,礼部的官员在陛下的书房待了足足几个时辰,下午日暮时分才擦着额头的汗走了出来。 宋乐舒清闲些许,正坐在屋子里绣着荷包,她一针一线极为认真,可屋外却吵闹极了,她这地方平日很安静,今天小太监小宫女总是路过,又抻着脖子往里面看。 针扎到了手,宋乐舒恼怒些许,怒气冲冲走去打开了门,便看到一个小太监扑通跌坐在地上,脸上几分瞻仰和惶恐。 “你……做什么?”宋乐舒怒火微熄,软下语气问道。 小太监弹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一溜烟跑了,背影甚至带着一股子兴奋。 半个时辰后,满宫都传开了一个消息,也传到了宋乐舒的耳朵里。 贤朝一贯不近女色的陛下,想要纳皇后了,这陛下的意中人选不是旁人,是那日和他梅园中相会的女子。 前朝侯府千金,今朝典书阁女官——宋乐舒。 第67章 不轨 她原本对朕不轨 宋乐舒瞬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元启和她同样遭受着质疑。 这几日长安的天气又阴了下来, 低沉的云像是酝酿着一场雪,宋乐舒仰头盼着能有一场澄净的雪涤荡自己烦躁的内心。 这几日宋乐舒闲在典书阁中,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她宋乐舒今非昔比, 马上就要飞上枝头你变凤凰, 典书阁的编修不敢怠慢她,甚至不让她提笔。 就连余矣那等看上去斯文公正的人, 每每望到宋乐舒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后无奈叹气道:“我以为你与那等攀龙附凤的人不同。” 宋乐舒一时失语。 余矣以为她进宫, 就是为了攀龙附凤来了,前几日自己和元启腻歪的时候,他就撞见过几回, 那时只是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如今倒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余矣站得笔直, 如一棵松柏, 大义舍身的凛然模样。 宋乐舒倒是未恼, 她侧头盯着余矣的双眸:“余修撰,我知你无心,便不和你计较。我听了便罢了, 你往后可不要再说这等幼稚的话了。” 余矣一愣,宋乐舒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自顾自坐在了桌案旁, 提笔写着什么。 这几日宫中及前朝的流言蜚语他倒是听得清楚。 上朝时, 他也总能看见前朝的臣子为这件事争辩。前朝之臣支持着陛下的举动,余矣知道他们打着什么算盘。 陛下要娶前朝侯府的千金, 一来表示了对他们前朝臣子的尊重和重用,二来也让他们看到了曙光,说不定也能趁此机会将自家女儿送进宫里。 反对者自然理由也很简单, 怕陛下厚此薄彼,或者就是单纯看不上前朝之臣。 余矣一介文人,不想去理会那些纷扰。 正午时分,编修们大多感到了疲乏,宋乐舒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想歇歇眼睛,便托腮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气。 忽然,视线被挡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脸色更加阴沉的宫女抱着一摞书,直接站在宋乐舒的面前:“宋编修,今日查阅完这些,整理出脉络来。” 这宫女是典书阁中打下手的,这几日看宋乐舒极为不顺眼。 宋乐舒草草翻了两下,眼皮也没抬:“哦。” 她知道现在的宫人都在给自己难堪。或是因为嫉妒,或是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都想明里暗里给自己添些堵。 那宫女见她反应平淡,冷哼一声走了,临走之前还请示般的看了余矣一眼,见余修撰神色复杂注视着这里。 宫女先是抖了一下,而后见他没有指责自己的意思,定了定心神走了。 傍晚时,宋乐舒整理了一下书案,将白日借阅来的书籍按顺序摆回书架上。她脚下踩着的这梯/子有些不稳,宋乐舒时不时低头看看,生怕自己栽下去。 再低头去看时,便看到白日的那个宫女疾步匆匆站到梯/子下,理直气壮道:“宋编修,你整理完了吗?那东西明日可是要急用的。” 宋乐舒动作一顿,叫了她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关······关你什么事?!” 宋乐舒分了一个眼神给她,温柔笑笑:“我是个记仇的人,等我当上皇后的那一天,你就惨了。” 那宫女一怔,旋即脸上露出了一瞬的恐慌,可她又定了定心神,强撑着:“你、你真以为陛下会让你当皇后吗?” 此时典书阁的人大多已经散去,宫女倒是不怕旁人注视。 宋乐舒从梯/子上爬下来,扫了扫手上的灰:“不让我当,难道让你当吗?我不配做皇后,那你就可以了吗?” “你——” 宋乐舒想起自己锁骨上的印记,倒是真想扯开自己的衣领给她看看。但看那宫女一张脸涨红又气愤的模样,觉得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告诫自己不要和心智不成熟之人生气,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元启的妻子,那未来一定会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若事事都气,她还活不活了? 她上前,将一摞书放到了那宫女的怀中:“这几日我听见好多人说我攀龙附凤,可你们要知道,我攀龙附凤的前提,是那条龙心甘情愿让我攀。更何况我们两情相悦,月下定终生。” 宫女已然因嫉妒而失去理智,她本就不善口舌之争,今日败在宋乐舒之下,被羞恼和嫉妒双重灼烧。 宋乐舒理了理衣摆,抬眼看到看了站在典书阁门口的元启。 他逆着光倚在门框上,面上轻提一分笑容,见自己与旁人相怼,似乎心情极佳。 宋乐舒撇撇嘴,恨不得上去掐他一把。 许是察觉到了宋乐舒的愠怒,元启轻咳一声摆了摆气势走上前。宋乐舒福礼淡笑,元启面色柔和扶住她:“夫妻之间,何须多礼?” 宋乐舒被酸倒了牙,脸颊绯红,故意瞥了那宫女一眼,而后整个人柔弱无骨般撑着元启的力气站起身。 “陛下来看我了?” 元启见她一副嗲声嗲气的模样,几乎就要绷不住笑意:“是,朕思你至极。” 那宫女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元启这才将目光分给她,呵斥道:“放肆!” “陛下——”宫女双目垂泪,仰脸柔弱一跪。看着这张脸,倒是叫元启想起些往事。 “怎么是你?!”他当即脸色一变,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未给她,直接道,“来人,将她调入掖庭当差,不要再出现在朕的眼前!” 话落,德诚带着几个小太监疾步匆匆走了进来,不顾那宫女的哭喊,二话不说就将她架起来拖走了。 宋乐舒皱着眉听着她的几声哭喊,不过多时宫女就被德诚堵住了嘴,哭也哭不出来。 “怎么回事?”宋乐舒问道。 元启脸上浮现几分厌恶,似乎心有余悸:“你不知道,这宫女原来在甘露殿当差,一日布菜中竟要对我不轨,当时我便叫人将她调出去了,怎么这一阵又跑到典书阁来了?!” 见他满脸写着晦气二字,宋乐舒挑挑眉,拖长字眼道:“对、你、不、轨——” 倒真是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阿舒放心,”元启面色柔和一阵,显然会错了意,“她就碰了下我衣服,那衣服以后我再也没穿了。” 宋乐舒忍不住笑意,心里酿着蜜般娇嗔看了他一眼,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旁人说旁人的,他们的爱忠贞不渝,不会因这些闲言碎语改变分毫。 ** 虽朝野上下都传遍了宋乐舒和元启的事情,可南都使节还留在这没有走,就算这些人有意去闹,也要顾忌一下使节的事情。 除夕这几日,宋乐舒几人原本应该放假,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年去的,可因南都使节的存在而打乱了所有计划,她们也不得不留在了宫里。 宫中在花萼楼设宴,且表演舞马给各位使节。 宋乐舒坐在宴席之间,看着那些人觥筹交错,一时之间热闹非凡,只是不知这些人的笑脸有几分真心实意了—— 席间,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似乎都在打量着这女人有几分本事,能把陛下勾的神魂颠倒。 但宋乐舒不以为意,今日的重头戏是舞马,她从前只听说过,至今还未有机会一见。 历朝素来有舞马的传统,宫人训练马儿,让它们随丝竹之声而舞动,亦或口衔酒杯倒酒讨人欢心。这舞马新奇,众人极为期待。 酒宴正酣,舞马表演也准备的差不多。 元启率先起身,道:“南都使节,朕今日特意差人准备了舞马表演,不如移步至外观看。” 南都使节中贝涿的身份最高,他便站起身对元启行礼道谢:“外臣素来只听闻过舞马之名,只是未成想今日能有幸一见,外臣等多谢陛下安排。” 宫人拉开门,二楼视野开阔,清风明月赏心悦目,长安城灯火通明,是观赏舞马的好时机。 宋乐舒亦站起身,唐沛和她手牵着手格外兴奋。 “不过······这么多人都围着,我们能看到吗?” 宋乐舒眉宇之间亦露出几分担忧,她们二人走至人群身后,果然视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她拼命踮起脚,才勉强看了个大概。 “我看到了一点。”宋乐舒话方落,唐沛抻直脖子同样踮着脚。 宋乐舒扶着她,两个人这么踮来踮去,终于撑到了舞马表演开始。 花萼楼下的空地上,六匹马被宫人牵着开始表演,随着丝竹之声渐起,看着乖戾的马儿瞬间温顺起来。 它们姿态优美不时互动,或是旋转身体,或是摆成阵型互相律动。 人群高呼阵阵,南都使节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景。 马匹不用来训练成战马,反而是随音乐摆动,真是惊奇。 而表演开始之后,人群站的逐渐密集起来,除了元启和南都使节周围留出了小小的空余,其余都是人挤着人,站得密密麻麻。 元启眉眼间愉悦些许,他不由转头在人群中寻找着宋乐舒的身影。料想她必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不如让她站到自己的面前,看个清清楚楚。 可元启找寻一圈无果。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到另一边,宋乐舒和唐沛二人肩挨着肩,鬼鬼祟祟正往楼下走去。 她们要去楼下看舞马。 第68章 依靠 此乃我之幸 花萼楼前的一片空地视野极好, 周遭亭台水榭宛如更衬出了人间仙境般的景致,天上的月宫清冷,人间的楼阁繁华。 宋乐舒和唐沛肩并着肩, 丝竹之声入耳更加真切, 体态优美的马儿赏心悦目。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宋乐舒有幸入宫几次, 也随着皇室中人看过一些歌舞。那时谨记规矩, 万事不敢性差踏错, 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就算有什么稀罕的景致,宋乐舒也不敢过多直视。 可是现在不同了,人声鼎沸众人都享受在这奇异景致之中, 无人注意她这小小女官。 元启站在楼阁上,二楼视野开阔, 他视线一直追随着月白色的身影, 见她站在楼下不时拍手叫好, 手若柔荑腰若约素,明媚的笑容似三月春光。 他一时看怔了神,耳畔的浮华尽数隐了声音, 都比不得她的纯真美好。 宋乐舒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般转过头,视线在人群中茫然看了一会,旋即坚定地抬起头, 和元启四目相对。 两两相望,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互动落在了旁人眼中,又是一番咂舌。宋乐舒红了脸转过头, 耳畔唐沛打趣:“别装了,我都看到了!郎情妾意,好叫人羡慕。” 宋乐舒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腰, 唐沛一躲咯咯一笑。 墨蓝色的夜空烟花簇簇升空,花团锦簇般在墨蓝色的缎带上一瞬停留,旋即流火四溢,一下接一下装点得热闹非凡。 “快看!有烟花!”宋乐舒笑弯了眼睛,侧头去和唐沛说话,可视线却越过她,落在了元启身上。 让宋乐舒更加惊喜的是,元启亦在灼灼看着自己。 他做了个口型:喜欢吗? 宋乐舒认真辨认,旋即看了一眼烟花,再对他笑弯了眼睛。心中却恨不得自己能马上穿过人群,站在元启身侧,告诉他自己最喜欢哪一簇烟花。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马上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站在元启的身侧,这天下任何的秘密自己都可以毫无隐瞒地告诉他,而他也会与自己相伴一生,生同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元启望着她出尘绝丽的脸,忽地吟出了这句词。 宋乐舒离得远听不清,只能看到他唇畔翕动一张一合,却是不知道说了什么。 烟花灿烂,今日的宴会可以说得上是宾主尽欢,待烟花放尽,舞马的表演进入尾声。 马儿口中衔着酒壶,宫人执杯站在前方,那马屈膝低头,飘香的酒顺着壶口落于盏中,引得一片叫好。 宫人执盏行礼:“恭祝我贤朝洪福齐天,福泽万民,与南都结交永世之好!” 这宫人倒是机灵,借着马儿倒酒说了几句讨好的吉祥话,引得众人心花怒放。群臣躬身行礼,又将那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 声音赫赫,元启站在人群中,心情极佳,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场景。 目光越过长安的万千楼阁,夜空烟火绚烂,圆月竟也不再孤清。 “好,赏!” “多谢陛下。” ** 舞马宫宴后,第二日便是除夕。 除夕夜宴自然比昨日的舞马宫宴要盛大得多,百官群臣,南都使节尽数受邀,好在花萼楼够大,才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受邀之人觉得脸上有光,宋乐舒却不这么觉得,她今日总算是和几位女官都见了面,几个姑娘眼眶湿漉漉地望着对方。 最终还是柳云和小声抽噎了一句:“我想回家——” 哭腔声音微颤,引得几位姑娘齐齐鼻子一酸。 这是她们第一次不在家过年,身边连平日的侍女都没有。 宋乐舒心中酸胀,白日她托了人将自己的月俸送回了家,只是不知道那送钱的宫人会不会从中克扣,到了父亲和哥哥手中的钱又能剩下多少? 还有阿清和义学的孩子们,到底是怎么过年的? “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一会夜宴上,你们家人还会与你们同宴而饮,等宴会结束就能一起说话了——”宋乐舒言语几分酸涩。 倒是不像她,只能眼巴巴盼着元启放自己回去。 姑娘们似乎因为此话而得到了安慰,唐沛安慰似的拍了拍宋乐舒的手,见她摇头笑得几分勉强,唐沛心里更难受几分。 就在几人叙旧的时候,德诚亲自来到了她们这,姑娘们齐齐一愣:“可是出了什么事?离宫宴还有一个时辰。” 德诚笑笑:“各位女官,杂家奉命来请宋编修。” 宋乐舒歪头,面上几分疑惑:“找我?” “对,宋编修跟老奴走吧。”德诚上前,示意宋乐舒请,桓雪却是有些不放心,道:“你们要带她去哪?” 唐沛飞快扯了一下桓雪的袖子,对她使了个眼色。 德诚将一切收在眼里,想起今日陛下要做的举动,觉得也没有必要继续瞒着,干脆清清嗓子,端起几分架势。 “宋编修今日要和陛下一起过年,过了今日,你们见了宋编修可是要行礼的。” 女官们或打趣或羡慕的视线落在宋乐舒的身上,后者顿感一阵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也暗暗骂了元启几句。 “别听德诚公公打趣。” 德诚笑而不语,带着宋乐舒走了。 宋乐舒坐在步辇之上,心里无限恐慌又无比惶恐,被这些人抬到了一处宫殿。 她下了步辇,见上面写着蓬莱殿三个字。 “德诚公公,此为何意?”宋乐舒问道。 德诚面带恭敬,笑道:“宋编修放宽心,陛下眼下正在忙,不过一会儿就会来这找您。陛下说,一切有他在,您什么都不用担心。” 德诚这一番安慰言语看似有用,可实际上还是没告诉宋乐舒任何话,她最终还是不知道元启准备做什么。 几个宫女上前,行礼垂头:“姑娘,里边请。” 宋乐舒跟着宫女进了蓬莱殿。 蓬莱殿临水而建,冬日却又不冷。殿内金碧辉煌气派至极,纱幔重重隐蔽性极好。殿内几个宫女一路引着宋乐舒,来到了一处温泉。 热气袅袅,宫女上手就要脱宋乐舒的衣服。 “你别动我,元启到底要你们干什么?!”从前在侯府时,宋乐舒也不喜欢人伺候自己沐浴,眼下更是紧张又害怕,自然掩盖不住火气。 听到宋乐舒敢直呼元启名讳,宫女们吓得齐齐跪地,心里对这个未来的皇后更是高看了几分,不敢怠慢。 “回姑娘,这是陛下的吩咐,他叫婢子们为您梳妆打扮,届时和他一起出席除夕夜宴!” 和他一起出席除夕夜宴—— 宋乐舒攥着自己腰带的手收紧了力气,半晌没有发话。 见宋乐舒面上的冰冷缓缓褪去,那说话的宫女小心翼翼抬起头:“婢子清月,还请姑娘让婢子服侍您梳洗。” 宋乐舒没有表现出抗拒,她转过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才缓缓道:“清月是吗?” 清月头伏低,应声,得了宋乐舒的吩咐后徐徐站起身,上前为宋乐舒宽衣。 不得不说这位宋姑娘真是容貌极好,肤如凝脂长发如瀑,五官明艳双瞳剪水,难怪陛下对其情根深种,多年苦苦等待她一人。 宋乐舒整个人浸在温泉水之中,却紧张的不能呼吸。 自己真的要和元启一起去除夕夜宴吗?以什么身份? 她名不正言不顺,元启因为自己又会遭到多少非议? 直到坐在镜子前,宋乐舒依旧处于一种全然发懵的状态,她身着里衣,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铜镜中映出她的面庞。 纱幔之后,隐隐走来一人。 清月为宋乐舒妆点的手一顿,元启拿起梳子为宋乐舒梳发,她转头仰面看着元启,视线中的茫然无措极为明显。 元启抿唇发笑,宫女怔然。人前的陛下板着面庞,虽说他待人算是温和,从不轻易惩治旁人,但骨子里那份疏离和高高在上的清冷总是让人畏惧,何时见圣上对人这么温柔深情地笑过? “你很紧张?”元启问道。 宋乐舒问道:“你······你真的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夜宴吗?” 元启脸色冷然,责备地看了清月一眼,后者垂头瑟瑟发抖,元启带着不满转过头,眉眼间再挂上了熟悉的温柔。 “是啊,今夜我们一起去夜宴,明日之后礼部就会着手准备我们的婚事,我会派人上门提亲,待黄道吉日,便是你我完婚之时。” 元启顿了顿:“我便让礼部选在春天吧?万物萌芽之际,你着红妆,一定甚美。” 宋乐舒乌色的瞳湿漉漉的,她从不是个会被甜言蜜语冲昏理智的人,但元启的所作所为却让她无比感动。 长安初见,他便是一轮弦月高挂夜空,清冷高贵的模样。 可实际上,元启一直处处帮衬自己,从不对自己大声说话,甚至不在自己面前自称为“朕”。 而在宋乐舒的心中,元启一直是温柔的。 她还带着些不可置信,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遇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 “元启,你决定好了吗?真的要力排众议娶我吗?你不怕他们说你是昏君?” “怕,”元启抚摸着她的鬓发,“我勤勉于政务多时,这辈子也只会在你身上任性,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总会觉得你我是一段佳话吧?” 宋乐舒抱住了他的腰,闭目眼中带上了一份决绝,那便这么做吧,一切的一切都交给元启,以后他就是自己全部的依靠。 “此乃我之幸。” 第69章 夜宴 告诉你父兄我们的事情 除夕夜是个晴好的天。 长安城今日难得解了宵禁,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圆滚滚的饺子在宋知勉的手下翻了一圈,阿清在一边抻着脖子看着宋大哥怎么包饺子。 义学的孩子们不安分地围着桌子, 脏兮兮的小手伸手就要去抓面粉。 “去!上一边玩去!别捣蛋。”阿清笑眯眯训了他们几声。 “这些孩子, 真让人头大。”宋知勉皱皱眉头,他板着脸一贯严肃吓人, 孩子们刚接触到他时一个两个都害怕得很, 然而现在一个两个都知道宋知勉嘴硬心软。 “你现在可吓不到他们。”阿清道。 白嫩嫩的饺子摆在板子上, 孩子们望眼欲穿,眼巴巴看着。宋勤笑呵呵道:“先煮几个,给这些小馋包吃。” “父亲, 我去煮,”宋知勉主动接过活, 看着一桌子的饺子, 突然叹了一声, “可惜,妹妹回不来了。” 此话一出,心中空落落的几人齐齐叹了一声, 宋勤自我安慰道:“没事,筱筱在宫里当差,等初几的时候就回来了。” 阿清站在窗前, 目光越过长安的万家灯火, 皇城的飞檐反宇精美绝伦,几指宽的积雪覆了琉璃瓦一层, 富丽堂皇令人心驰神往。 宋姐姐也在过年吧? 她有没有吃饺子? ** 元启坐在宴席正中央的位置,宋乐舒离他稍远,酒杯上凤鸟盘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大殿内寂静得出奇。 宋乐舒白皙的面庞胭脂点缀,乌发盘起,金钗玉饰绫罗佩环加身,端庄娇丽,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若是前几日,旁人恐怕还会问一句,此女姓甚名谁。可近日宋乐舒的名声已经传遍了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她宋乐舒——陛下的心上人。 “众卿落座,今日除夕夜宴无需拘礼。”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带上一丝柔和,话落后却是看向了宋乐舒。 而随着元启视线的停顿,众人亦将目光投到了宋乐舒的身上。许多人位置稍远,根本看不清宋乐舒的模样,但这仍旧不妨碍他们的打量。 察觉到这些人的目光,元启的表情带上了不悦,宋乐舒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摇头,望着她温柔的眼睛,元启愠怒的心情稍稍缓解。 他目光缓和些许,安慰宋乐舒道:“无需害怕。” 宋乐舒先是一怔,没想到元启在这种场合还能顾得上自己,她理了理广袖:“我不怕。” 旋即宋乐舒气定神闲地坐在了元启的身边,将满殿内各式各样的视线尽收眼底,那些或是嫉妒或是诧异的目光非但没有让她害怕,反而更让宋乐舒鼓起了勇气。 自己终于能够坐在元启的身边。 他给足了自己底气,自己根本就不害怕。 晚宴开始,宫中的舞女们随着丝竹之声律动,曼妙的舞姿伴随着阵阵弦乐,宋乐舒情绪缓缓放松下来。 宫宴之上,群臣聚集在一起看起来无比热闹,夜空中烟花阵阵。 白玉杯中却倒映出了她落寞的身影,虽有元启伴在身侧,但无法和父兄一起过年,终究是无趣的。 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有没有想自己呢? 元启心不在焉看着歌舞,这些舞姬们美则美矣,可总是看着歌舞也会腻。他的视线开始在人群中寻觅,那些大臣面上笑容温和,一双眼睛却转得飞快。 元启冷笑一声,大抵也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平日佳节中时大臣们总会举杯欢庆,今日却这般安静,实在是有鬼。 他便要看看这些人能憋到几时发难。 元启举杯,知黎坐在一边仰着脸看着宋乐舒,稚嫩的脸上全然是欣喜和欢乐,除夕夜宴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知黎便大着胆子走到了宋乐舒的身边。 而后他蹲下身,趴在宋乐舒的腿上:“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婶母呀?” 宋乐舒脸色腾地一红,离得近的大臣将世子殿下的称呼听在耳朵里,不由得对视一眼,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 看来陛下娶前朝重臣之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们这些前朝旧臣可以高枕无忧了—— 元启招手叫知黎过来,塞给他一把糖:“今天特许你多吃些糖。” “好耶!叫婶母小叔叔就会给糖吃!”知黎笑着绕到宋乐舒的旁边,又偷偷塞了一颗糖给她,“分给婶母一个。” “谢谢知黎。”宋乐舒温柔笑着,接下了知黎的新年礼物。 知黎拿着糖坐回位子上,宫人跪坐在一边为他布菜,不过多时,小小的嘴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吃的,他不时抬起头看看宴会上,忽然看到一个臣子站了起来。 元启视线落在这臣子身上,他是纳后的反对者之一,但官职不高,总是被那些高位的反对者推出来当出头鸟。 他站起身之后,便看到陛下斜睨着自己。下意识堆起笑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臣斗胆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和各位同僚除夕欢乐。” 元启眯着眼看着他,静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那臣子目光一转,落在了宋乐舒的身上,开口问道:“这位可是宋编修?” 宋乐舒视线缓缓落在他的身上,露出一个还算庄重的笑容,正要应声,却听元启沉声,替她开了口:“曾经是,以后便不是了。”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众人都在等着下文。 宋乐舒端详着元启的侧脸,心里想着他会些什么话来保持住帝王的威严,叫这百官理解并接受自己的身份。 元启环视众人,沉声宣告,不容任何人置喙:“从今日起,宋乐舒便是朕的皇后,尔等需以皇后之礼待之。” 宋乐舒吓得没应出声来。 不仅是她,花萼楼内的所有人都被惊得半晌没有言语。今日看陛下带着这宋姑娘出席除夕夜宴,便以为是陛下有意敲打他们—— 可谁知道,陛下竟如此如此直截了当告诉了他们。 宋乐舒以后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见她,需像见到朕一样。” 宋乐舒喉咙发哑,人群中几道憎恶的视线直直扫射而来,那举杯的大臣僵在那里,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僵硬的脸皮。 “陛下,三思!” 元启抬眸,眼中平静无波澜,却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蓄势待发。 “朕娶妻,也要尔等过问?” “纳后不仅是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之大事,陛下需再三考量,万不要儿戏啊!” 元启捏着杯盏的手收紧力气,凌厉的双瞳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道:“为后者,需母仪天下,做众女子之表率。宋氏坚韧独立,开办义学收留流民,其所作所为,还不够做表率?” “这······” 元启见他哑口无言,鹰隼般的视线又扫过了旁人:“若有异议,即刻奏明!” 原本那些跃跃欲试的臣子息了声,陛下态度如此强硬,若是此事贸然反对,恐怕—— 正当此时,又有人站出来道:“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实为天下女子表率,臣恭喜陛下。” 宋乐舒坐在位子上发懵,不是除夕夜宴么?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 他们不会吵起来吧—— “臣等恭喜陛下与皇后娘娘,”又一臣子举杯,“陛下何不广纳适龄女子,一同入宫,为陛下开枝散叶呢?” 一招以退为进,就算不能阻止陛下立这宋氏女为后,也能趁此机会将自己家中的女儿送进宫,荣耀全族。 元启静默一瞬,先是点了点头,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松口之际,却听陛下沉声答道。 “卿之所言有理,待皇后册封典礼之后再商议此事,眼下莫要再提。” 望着那大臣欲言又止的表情,元启的心中浮现起了一丝愉悦。他挑眉看向宋乐舒,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 宋乐舒不由抿笑,眉眼间是全然的信任和托付。 那么自己也不能辜负元启。 ** 除夕夜宴之后,元启让清月带着宋乐舒重新换一身衣服,面对她的疑惑,元启却只是握着她的手,故作神秘道。 “带你去个地方。” 宋乐舒上了马车,元启和知黎亦打扮得简单大方,三个人坐在马车上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天边烟花阵阵炸开,宋乐舒大抵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马车从侧门出了宫,知黎兴奋地掀开帘子吹着冷风,宋乐舒不由伸手,准备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扯回来。 “外面那么冷,着凉怎么办?” 知黎的小脸红扑扑的,正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求饶,宋乐舒将他送给自己的糖塞回到了他的手上。 “坐下,吃糖。” 元启觉得这大抵是近几年他过得最好的一个除夕夜了。 爱的人都在身侧,触手可及。 “你不想问问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吗?”元启打断他们的玩闹,插话道。 宋乐舒因喜悦而微微涨红着脸,她掀开帘子,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道,声音轻快愉悦。 “我知道啊,这一点也不难猜。” “你知道?” “你要带我回家过年对不对?” 元启点头,又接了一句:“顺便告诉你的父兄,我们的事情。” 第70章 登门 元某特来自昭真心 戌正时分, 豪华的马车停在了宋府的门口。透着朦胧的夜色,宋府不大不小的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能够听到嬉闹声。 宋乐舒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深吸了一口冬夜冷冽的空气, 舒缓了一下紧张的面皮,露出了一个笑容。 知黎先一步牵住了宋乐舒的手, 后者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问道:“你叔叔呢?” 元启先一步下了马车, 这会儿宋乐舒却没有看到他,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 知黎伸手指了指马车的后面,宋乐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见到杨同手上满满当当提着许多东西。 新鲜的时令水果、名贵的滋补药品、名家的画作······ 元启站在马车的后面,理了理衣襟广袖, 确认没有褶皱后, 又整了整发冠, 这才一脸严肃地站到了宋乐舒的旁边:“我准备好了,一定不会给你丢人的。” 知黎偷偷捂嘴笑了笑,宋乐舒哭笑不得:“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 “这不一样, 今日我是去见准岳父和舅哥,自然应该庄重一些。” “可你拿的东西也太多了——” 元启摇头,面色缓和一瞬:“不多。” 等下聘的时候, 那才叫多。 杨同双手都占着, 因此元启亲自叩了叩门,院子里没应声, 想必是天边的烟火声太吵,屋子里听不见。 元启又叩了叩门,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了来了!” 宋府的门打开, 阿清满面笑容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又露出了更加惊喜的笑:“宋姐姐回来了!” 他倒是也未忽视元启,视线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元先生?” 元启颔首微笑:“新年好,现在来拜年不算早吧?” 拜年—— 直觉告诉阿清,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他又将视线落在知黎的身上,更是一头雾水,却见天真的孩童作揖仰面:“哥哥新年好。” “你······新年好。”阿清略带惶恐。 此时,阿清的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声音,宋知勉见他多时未归,出了宅子走到了院子中,问道:“阿清,是谁来了?” 阿清此时已然回过神,就算有疑惑也断没有把人拦在门口的道理,他歉疚笑笑,旋即让了一步:“宋大哥,是宋姐姐回来了——” 宋知勉脚步轻快小跑着到了门口,先是极为惊喜地笑了笑:“妹妹回来过年了,太好了。”他的视线转移,却是落在了知黎身上。 “世子殿下?!您怎么会来这里?”宋知勉神色震惊,阿清在旁边几乎吓得傻了一瞬,这小孩是世子殿下? 知黎扬起脸:“宋大哥!我来拜年——” 恭亲王世子殿下不是在宫中吗?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还有妹妹和这个元先生—— 宋知勉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还有——”这位先生到底是何人? 宋乐舒无奈一笑,若是再耽搁一会恐怕杨同的手都要冻僵了,她连忙抢先说道:“哥哥,我们进屋说吧?” 宋知勉依旧没缓过神来,他仓皇点点头,让开一步:“对对对,走,进屋。” 屋内的孩子们坐在一起玩闹着,宋乐舒突然回家让一屋子的人都喜悦无比,元启和知黎先对宋勤拜了个年。 “宋老先生新年好,元某贸然上门叨扰了。” 宋勤的视线在宋乐舒和元启之间徘徊许久,面上微微露出异色,旋即用和蔼的笑容掩饰住表情,将视线转移到了知黎身上。 “宋老先生新年好,在下知黎,和叔叔一起来给先生拜年。” 这孩子聪慧可人,宋勤出口夸赞,宋知勉硬着头皮同宋勤道:“父亲,孩儿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恭亲王世子殿下。” 宋勤先是一愣,怀疑般的目光在这粉嫩嫩的孩童上停留良久。宋知勉为世子殿下当护卫,他说的必然不会错。 筱筱怎么会把世子殿下带回来? 旁的不提,自己现在是一介草民,理应向恭亲王世子殿下行跪拜之礼。 元启显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义学的孩子们纷纷探头看着这边的动静,他拍了拍知黎的背,道:“杨同,你去带孩子们放烟花吧。” 原本规矩站在元启身后的杨同躬身,道:“是。” 杨同知道陛下今日的来意,眼下自然是个好时机,他得将这些孩子都带出去,给陛下留下坦白的空间。 知黎也懂事得很,连哄带骗就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们带了出去。 院子里的嬉闹声和烟火声被门隔绝,屋内一瞬陷入寂静。 宋知勉抱着手臂站在父亲身后,神色复杂看着妹妹和这个男子,阿清在一边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去。 “阿清,给元先生倒茶。”宋勤道。 热茶袅袅,宋勤道:“都坐下说话吧,过年了别站着。” 宋乐舒忐忑坐下,屋内一阵诡异的寂静,她在心中犹豫着到底该如何开口。 不声不响带来个男子,还说自己要嫁给他,父亲知道了不会打断自己的腿吧? 旁的不说,单是元启的身份就不便开口—— 窗外一簇簇焰火炸开,元启的眼眸被衬得灿如星辰。 他深吸气,心道是时候了。 “宋老先生,我今日来,一是想带阿舒回家过年,二来,便是想自昭真心,”他转头对宋乐舒温柔一笑,旋即坚定看着她的家人。 用尽全部的真心,语气中的坚定不改分毫:“我元启要娶宋乐舒为妻,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今日特来登门拜访,还请成全。” 原来是来拱白菜的。 宋勤的目光落在元启身上,不语打量了他半晌,宋勤虽之前就对他好感颇丰,可今日的审视却又带上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剑眉星目,身材颀长,衣着矜贵,看样子是个不缺物质的人。 从之前打得交道来看,此人人品也尚可。 宋勤点点头,倒是比宋知勉更能沉得住气:“先说说,你是何人,能和世子殿下一同出现,必然也是王室宗亲了。” 元启暗道宋勤不愧是昔日的肃陵侯,这一身的气度当真是常人不可比拟。 众人的目光落在元启的身上,这也是宋知勉和阿清最为关心的事情。 “实不相瞒,我是知黎的叔叔。” 等等······ 知黎是世子殿下,元启是他的叔叔。 这么说—— 饶是沉稳如宋勤,此时的眼眸中也是无法掩盖的惊讶,他看着如谪仙临世的元启半晌,最后站起了身。 既是今朝民,过往皆是如云烟,前朝覆灭,他自然只能是今朝民。 “草民叩见——” 元启飞快起身,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宋勤。 “宋老先生休要如此,今日元某只是为求娶心仪女子而来的儿郎,还请宋老先生不要拘于虚礼!” 宋勤眸光一亮,平易近人不断架子。 宋知勉神色复杂看着元启,后者将宋勤扶入座,只听宋勤道:“你与筱筱,如何相识?若是我没听错,你方才的言语中说的可是娶她为妻——” “我与筱筱在去年正月初三相识,当时知黎与我走散,幸得阿舒救了知黎,而后我们二人便熟识起来。前些日子阿舒进宫,我与她坦白身份和心意。” 宋乐舒红着面颊,实在是太害臊了。 宋知勉盯着元启的身影看了半晌:“这么说来,让我去恭亲王府当差也是你的主意?” “人尽其才罢了。” 宋勤忽地笑了一声:“你是帝王,我宋家着实高攀不起。” 元启心一凉,连忙争取道:“宋老先生!君无戏言,我今日在宫中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一定会纳宋乐舒为后,此生敬她爱她,不纳姬妾,直至我死!” 宋勤震惊,元启这份心意显然让他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筱筱遇到了好人—— 可他又实在怕眼前这个男人不过在花言巧语,哄骗他们同意。 可话又说回来,此人是帝王,若是强硬让筱筱入宫,他们也是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毕竟宋家今非昔比,已经不是皇室都要忌惮三分的世家大族了。 但元启没有选择如此,而是登门拜访征得他们的同意,这般心意,着实可贵。 宋勤浑浊的眼珠看向宋乐舒,温和问着:“筱筱,几年前,是我问你做太子妃如何,你说你不要进宫委屈自己,父亲便帮你拒了皇家的婚事。” 元启听说过此事。 当时他们一众乱党人心惶惶,都想着如果肃陵侯嫁了女儿给太子,那对他们来说更是难办许多。 可不久之后,这门亲事没成。 宋勤继续道:“今日,父亲再问你一次,做皇后如何?” 宋乐舒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征战半生,脸上沟壑的皱纹像是岁月予他的荣耀,斑白的鬓发叫她心痛阵阵。 父亲对儿女,始终是耐心又宠爱的。 她知道,如果自己此刻说出不愿的话,哪怕眼前的人是帝王,他也会拒绝,用命护着自己,只为遂自己的心意。 但今日—— 宋乐舒坚定抬起头,冲父亲露出了个笑容,他又看了看宋知勉和阿清,最后徐徐开口。 第71章 在怀 佼人在怀,寸心大乱 宋乐舒沉了沉气, 徐徐道:“父亲,女儿本是不愿意入宫的,可是如果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元启, 那我愿意一试。” 烛火跳动, 窗外的烟花流火四溢,在夜空中开得正灿。 宋勤了然般点了点头, 宋知勉神色晦暗不明, 先是看了看宋乐舒, 复又看了看元启。 元启看破了宋知勉眼中的质疑,挺直脊背,保证道:“我之心意, 绝无转圜。” “罢了,”宋勤看着茶盏中的倒影, 舒气笑了笑, “筱筱, 既是你的选择,日后万不要后悔。” 父亲······ 父亲同意了! 宋乐舒怔怔看着父亲半晌,他浑浊的双目浮现出点点喜悦, 眼底深处的凝重与嘱托包围着她与元启,他肯定地点点头:“怪不得从前有道士算卦,说我的筱筱是天生皇后命。” 闻言,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旁的元启悄悄握住了宋乐舒的手,许是想起宋乐舒险些成了前朝的皇后, 心里多少有些在意。 最终只能自我化解情绪,道:“看来那道长所言不假。” 宋勤爽朗笑了两声,念道:“所言不假, 所言不假——” 宋知勉主动起身要去煮饺子,宋乐舒笑着将活抢了下来,元启要去帮忙,一众人将他拦了下来。 虽然元启平易近人,但到底还是金贵之躯,若是烫了伤了,恐怕他们一家不够赔的。从前不知道身份让他进了厨房也就罢了,现在可不能马虎大意。 “我去煮饺子就好了。”宋乐舒摇头,示意元启不要动。 元启到底是有些舍不得,生怕她被沸水烫到。阿清及时站起身:“宋姐姐,我们两个一起去!” 宋乐舒点头应下,二人披上衣服出了门。 院子里的孩子们互相丢着雪,门打开的一瞬间,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将雪向他们这个方向丢来,阿清和宋乐舒被雪打中了衣襟。 几个孩子齐齐噤声,一副闯祸的模样。 换做往日,阿清恐怕会教训他们一下,可他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雪打中身上半天才回过神来。 “阿清哥哥,对不起······” 阿清凝眸看着他们,一张张冻得发红的小脸满是歉疚,却听阿清失笑:“进屋洗手,一会准备吃饺子。” 孩子们齐齐一笑,前前后后拥簇着知黎跑进了屋子里。 杨同路过宋乐舒身边时,脸上露出了恭敬:“属下来帮忙。” 宋姑娘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显然宋家人已经答应了陛下和宋姑娘的婚事。宋姑娘日后便是中宫,自己自然应该尊之敬之。 “算了,你可不要把厨房拆了,大年三十我们可不要喝西北风。”宋乐舒调侃道。 杨同脸色涨红,抿唇挠了挠头:“那······属下进去了。” 阿清先是将外边的饺子拿到了屋子里,而后又抱了干柴蹲在那生火,锅中的水还没沸,宋乐舒坐在矮凳上扇着扇子。 阿清本是个活泼的人,可今日却沉默得出奇,宋乐舒小心问道:“阿清,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暖光下,宋乐舒的面庞更加柔和,恰似故人。 阿清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喜悦:“日后我的宋姐姐就是皇后了。” 宋乐舒托腮看着他,道:“日后有事一定要说出来,只要你不杀人放火,宋姐姐一定帮你。” 原本只是她一句无心的话,听者却是一怔,他的目光凝视着跳跃的火光,双瞳缥缈无神:“倒还真有一件。” 宋乐舒怔然,表情一肃,已然察觉到了阿清情绪上的变化,正欲等待着他细细说下去。 阿清不语地添着柴火,宋乐舒轻轻唤了一下他的名字:“阿清?” 阿清回神,释然笑了笑:“今天新年,下次见到宋姐姐再说这些。” 察觉到他话中的回避,宋乐舒心颤了颤。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阿清如此难过,竟一而再再而三的避而不谈。 圆滚滚的饺子下了锅,不过多时便浮了上来,宋乐舒和阿清将饺子盛进盘子中,端回了屋子里。 杨同差人去酒楼点了些饭菜,满桌的珍馐美食令人食指大动,红彤彤的灯笼装点着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 “新年快乐。” 举杯共祝,众人的杯子里装着元启带来的酒,醇香的气息飘荡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烧着炭,暖烘烘的极为舒适。宋乐舒小口品着饺子,眼前一切的一起都像是梦一般。 去年的新年她一家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新年时满屋愁云惨淡,就差相拥而泣。这一年来磨难倒是经历了不少,可好在他们都一一过来了。 父亲的身体在好转,哥哥成了知黎的护卫,自己成了女官。 未来还会有元启与自己执手相伴一生。 她今年十七岁。 拨云见日的十七岁。 辞旧迎新,万事大吉。 ** 南都使节于正月初二折返。 在此之前,两国签订协议,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互通有无。 元启封了元家一个宗室出女为和亲公主,又备了许多嫁妆,浩浩荡荡送往南都去了。 南都使节走后,朝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还没缓和多久,便又将眼睛盯在了一处。 礼部已经开始筹备陛下的婚事了。 这日,宋乐舒在蓬莱殿中为元启绣着寝衣,两个人相识这么久,她还没亲自送过元启什么。 这女红的手艺生疏许多,宋乐舒一边跟宫人学着,一边不紧不慢绣着。 元启亲自来到了蓬莱殿,那宫人知趣退下,他坐在宋乐舒的对面,得意笑道:“这几日我就会派人到你家提亲。” 宋乐舒将寝衣放在一边,给元启倒了杯茶,歪头笑笑:“那我是不是要先回家待几天?” 元启脸一僵,眼眸中的不舍明显至极,他干脆岔开话题。 “咳,这几日我会派人去,让你父亲收拾收拾,搬去新的宅子里,毕竟成亲那日,那还是要从宋府出门的,旁人看了去,一定会说些乱七八糟的闲话诋毁你。” 宋乐舒神色微异,外人的闲言碎语对自己来说不打紧,可她不想父兄也遭人闲话。 “还是你考虑周全,我真是想不到当皇后还有这许多的好处。” 元启笑着握住宋乐舒的手:“义学我也会让专门的人接手,这样你们家的压力会小一些。往后你家人只要安逸生活便好,而你,只要陪着我。” 宋乐舒怔了怔,不知为何眼前浮现了自己话本中的剧情。 陈氏女在深宫之中日复一日等待着帝王的恩宠,可后宫之中,但闻新人笑,她的生活越来越灰暗。 宋乐舒忽然打了个抖,元启一瞬握紧了她的手,温暖包围着她,而元启眼眸中的爱意和关怀不像是作假。 “怎么了?可是这蓬莱殿太冷了?” 宋乐舒摇头,慢慢靠在了元启的怀里。时至今日,元启的种种誓言不是作假,而她,已经决定陪在这个人身侧了。 “元启,我方才忽然想到了一种不好的可能,如果有一天你厌烦了我,那你就对外宣称我暴毙而亡,让我出宫去吧。” 元启眸光一暗,他未曾想到宋乐舒这般缺乏安全感。誓言再多也不过是能让她甜蜜一时,真正能给予她安全感的便是未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会的,真有那么一天也是你厌烦了我,还记得我给你的匕首么?到时候你便手刃负心汉吧。” 宋乐舒忽地一笑。 元启见状,岔开话题,不再让她多想。 “你与郑岩的妻子卢氏认识?” 宋乐舒一愣,隐隐觉得这两个人都极为耳熟,可却是想不起这两个人是谁。 卢氏······ 元启解释道:“郑岩——尚书左司郎中。” 宋乐舒回神,这才知道了所谓的卢氏就是卢凝安,忙点点头:“对,我教过卢凝安一段时间,也算是亲眼看着她出嫁的。” 元启点点头:“那好办了,我明日便封郑岩为执事官。” 自古帝王结婚大多无法亲自登门下聘,便会选择朝中官员为执事官,登门操办一切事宜。 不过宋勤现今乃一介白身,封何人为执事官也是有些难处,现在有宋乐舒和卢凝安的关系在,一切便好办得多。 “说起来,我进宫之后还没有机会去看卢凝安。” 看着宋乐舒眼底的几分渴求,元启心软的不成样子,当即许诺:“这还不好说?你直接差人将她请进来,陪你待几日。” 宋乐舒连忙摆手:“几日怎么成?只要待一天便好。” 元启手指缠着她的发丝,视线瞟了瞟,落在了那明黄色的寝衣上,他脸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可却还是装着不明所以,抬头问宋乐舒道。 “我方才进门时,便看到你在绣东西,这是什么?绣给哪个人的?” 宋乐舒红着脸将衣服藏在身后,她可不想元启看到自己那杂乱的针脚,当即嗔怒道:“不许看!” 元启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去抢那衣服,二人撕闹间,宋乐舒倒在榻上,元启将那寝衣攥在手中,愣愣看着手中的寝衣。 寝衣上的十二章纹还不成型,却足以看出绣者的用心。 宋乐舒慌忙搪塞:“临行密密缝罢了——” 元启先是一愣,而后飞快反应了过来。 他几乎是咬着牙笑了一声,掐了一把宋乐舒柔软的腰肢,后者笑着往他怀里一躲。 “你想气死我。” “我不是故意的呀。”她眨着无辜的眼睛,突然仰面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佼人在怀,寸心大乱。 第72章 提亲 阿清不见了 尚书左司郎中郑岩登门提亲时, 是个天气晴好的上午。 宋乐舒提前回到了家里,宋府上下都准备得当,新宅子里的下人都是元启托人买来的, 自然是规矩得很。 虽新宋府没有肃陵侯府气派, 但相比起之前住的租金昂贵简陋破烂的房子来说,这里已经非常不错了。 清月被元启指派到宋乐舒的身边伺候, 这日也跟宋乐舒一起出了宫, 宋乐舒坐在小院里装点着房间, 她便将宋乐舒所说一一记下。 “这柜子摆在这里不好,这帐子布有些老旧,明日换一下。” “是, ”清月见宋乐舒坐了下来,极有眼色地为她倒了杯茶, “姑娘的眼光真不错, 一眼便看出了这屋中的不适所在。” 宋乐舒接过茶, 对她柔和笑了笑:“不过是按着自己的喜好来折腾罢了,左右我也住不了几天。” 此时外面日头正好,这几日天气回暖, 院子里一片冰雪消融,春日悄然而至。 “姑娘,郑大人大抵会在巳正时来, 您先休息一会吧?” 许是情绪紧张, 宋乐舒这几日夜中总是多次醒来,闭上眼睛也会想到自己和元启的婚事——脑海中的种种场景意外横生, 乌色的眼下熬出了两团乌青。 宋乐舒望了望日头,巳正将近,还是算了吧。 她摇了摇头, 清月为她揉着肩,宋乐舒久违地感到了一阵惬意,侯府式微后,再也没有侍女这般侍奉左右了。 想来以前她也是独享一座大院子,十几个侍女侍奉身边,用的东西都是长安的独一份。 如今这些,元启又给了自己。 将近巳正时,宋乐舒便和清月一前一后走到了前院,会客厅里父兄已经在那里盼着,就等着郑大人来了。 郑岩倒是准时。 郑岩方至,宋乐舒便想到了那日卢府中,卢凝安跑到前院偷偷看了郑岩一眼,而后便红着脸小鹿乱撞回到房中的场景。 那时她说——郑岩玉树临风,斯文有礼。 今日一见果然不假。郑岩一袭朱红色官服衬得他精神炯炯,白皙的脸上噙着半分笑容,倒是担得起卢凝安夸赞的那八个字。 “宋氏接旨。” 宋家人齐齐跪下,屏息听着郑岩宣读。 圣旨展开,卷上的龙纹赫赫威风,叫人不敢多看。郑岩脸上微笑不减,垂眼看着圣旨,念道。 “朕奉天命,正国序,治家道。宋氏长女淑德含章,勤勉柔顺,遣使以礼纳彩,封为皇后。” 郑岩宣读完毕,宋家上下齐齐叩头谢恩。 明黄色的圣旨躺在宋乐舒的手心中,她连日来的担忧一消而散,竟踏实了许多。 下人扶着她站起身,宋府的人递上一袋银子。郑岩看了一眼,笑着收下了:“微臣也算讨个彩头,恭喜皇后娘娘。” 这四个字落在自己的身上,说不出的沉重。 从今以后,这世上人人皆知她是元启的妻子,不久之后,自己会凤冠霞帔嫁给他,而后这一生,直至死,都不会分开。 宋勤道:“郑大人这一番着实辛苦,不如坐下来喝口热茶?” 郑岩将银子揣到了袖子中,同宋勤说道:“宋老先生,还请移步至院中。” 宋乐舒一怔。 院内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众人来到院子里,只见那空地摆着许多箱子,每个箱子两边站着几个身强体壮的练家子,齐齐向这边行礼。 郑岩亦行之一礼:“此为聘礼——黄金万两,金银器具各十,绸缎千匹。” 清月在一边惊得说不出话来。 宋乐舒脸色微异,倒是听说过皇帝结婚聘礼会尤其多,可是这些东西真正摆在眼前的时候,倒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宋家上下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短短震惊一瞬后,便迅速回过神来,没有丢了面子。 郑岩在心中又高看了这未来皇后一眼,面上的笑容更加温和。 “多谢陛下。” 见宋府将这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收了起来,郑岩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是圆满完成了这门差事,初次当陛下的执事官,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更何况他抬着黄金、绸缎、丝帛无数,若是半路出了些差错,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敢问郑大人,卢凝安可还好?”宋乐舒低声问道。 郑岩早就知道宋乐舒和自家妻子这段渊源,就算宋乐舒不主动问,他也会主动相邀,于公于私,他家都应该多和宋家往来才是。 郑岩答道:“劳娘娘挂念,贱荆一切安好,只是时常念着您,听说您进宫当女官后她开心得不得了,只是苦于无法与您相见。” 他提起卢凝安时,眼角眉梢都是温柔。早就听说这位郑大人家中有美妾两房,凭卢凝安的性子,就算有郑岩宠爱,想要镇住那两房妾室也是个难题。 “那还劳烦郑大人转告一声,这几日我便登门拜访,还请凝安准备好佳肴美味。” “这是自然,不胜荣幸。” 郑岩走后,账房忙着将这些东西清点入库,一众的下人皆觉得与有荣焉,可偏生宋家父子没有多少喜色。 “虽说你成为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男人的承诺又能算几天数?保不准哪天他就忘了。”宋知勉闷闷饮了一口茶,生怕宋乐舒受委屈。 宋乐舒让清月将点心端给他,而后开解兄长道:“哥哥说得有道理,我这便将聘礼退回去,叫元启改日再议这门亲事。” “不成!”宋知勉飞快阻拦,“怎可儿戏?你挑中的夫婿,已是男人中万里挑一的好儿郎。” 宋乐舒抿唇一笑,哥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过于担忧自己罢了。 她眨眨眼睛露出几分无辜,故意和哥哥唱反调:“可哥哥怕我受委屈呀。” 宋知勉一眼看穿了她的伎俩,弯起食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以前在侯府的时候,不是把家里的几个姨娘治得服服帖帖的么?哥哥相信你,受了委屈也能摆平。” 宋乐舒别过头,只听宋知勉继续道:“到时哥哥为你递刀,你便安心杀人,出了事推到我身上。” 屋内没有旁人,兄妹二人开着玩笑,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就算这话传到元启的耳朵里,他也不会当什么大事,保不准还会将中间传话嚼舌根的人治个罪。 如哥哥所说,她确实找了一个万里挑一的好儿郎。 自己何德何能。 ** 宋乐舒念着卢凝安,便亲手写了个拜帖,派人送到了郑岩府上。 拜帖中写着后日拜访,卢凝安飞快回了信,那一手娟秀的小楷多了几分恣意,热情跃于纸上,宋乐舒抿笑将回信仔细收起来。 不过多时,宋府的下人来传话,宋勤叫了城里的裁缝来裁剪衣服,不过一会就会来宋乐舒这。 “阿清呢?” “阿清今早出去了,还没回来。” 宋乐舒点点头,元启派人接手了义学,还有些交接上的问题没有处理完毕,阿清今早便是出去忙活了,只不过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回来。 “你去找找他吧,告诉他回来裁衣服。” 下人得了吩咐,便出了院子。 宋勤找来的裁缝是长安有名的大家,这裁缝手艺极好,预约她做衣服的人能从成衣铺子的大门排到城门外,可谓是难求至极。 可自从元启提亲之后,宋家在长安出了名,人人都知道宋乐舒是未来的皇后,宋勤是未来的国丈。这裁缝自然晓得宋家的身份,听到是宋家相邀,立刻推了手上的活,提前了一刻钟的时间来。 女裁缝带着女助手进了宋乐舒的院子,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而后开始为宋乐舒量体。 记录完数据后,那女裁缝又说了许多吉祥话,清月打点了些银子,对其恐吓道:“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吧?” “小人自然晓得。” “出了这院子,可不要说些有的没的,皇家不是寻常人能议论的。” 那裁缝这才收回了不住乱瞟的视线,忙点头称是。 “宋大人和小宋大人已经量体完毕了,若宋姑娘没有什么吩咐,小人这就告退。” 宋乐舒让她止步,去寻阿清的人还没回来,这裁缝登门一次可费了不少力气,若下次想再约她登门,恐怕就没这么顺利了。 “你稍等一下,还有个人没回来。” 裁缝止步,犹豫半天,许是见宋乐舒和气温柔,便大着胆子说出了顾虑:“宋姑娘,实不相瞒,店内还有许多人在等着,我也是······” 宋乐舒点点头,道:“清月,你也裁两身衣服吧?” “姑娘,婢子——” 宋乐舒笑笑,示意那裁缝上前。 裁缝心道这姑娘对下人倒是极好,单看清月这一身打扮,便能知道这未来的皇后娘娘不是个苛待下人的人。 量体完毕,院外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宋乐舒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站在院子里,同宋乐舒道:“小姐,阿清不在义学。” “不在义学?”宋乐舒出了暖阁,急切问他道,“那义学的人可说阿清去了哪?” “义学的人说,阿清在我去的不久前刚出门,可我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并没有看到阿清的身影!” 早春微风拂面,宋乐舒却生了一身的冷汗。 “你的意思是——” “阿清不见了!” 第73章 找人 簪上有新鲜的血迹 阿清不见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 宋乐舒瞬间慌了神。今早出门时阿清说过义学事情不多,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完成交接的事情。 可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宋府离义学的距离不算远, 怎么会找不到人? 下人忙开口道:“姑娘别急, 兴许是我和阿清错过了,我再派几个人去找找。” 宋乐舒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 正如他所说, 阿清兴许是去了旁的地方, 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你多带几个人手,先好好去义学问一问,然后再去附近找一找, 那么大一个人总不可能不见的。” 那下人见宋乐舒焦急,一点也不敢耽搁, 慌忙答应就出去了。 宋乐舒看这下人小跑出去的背影, 心如一阵火烧灼般的慌乱。阿清从来都是个让人省心的, 断然不会做这种不声不响消失的举动。 且宋乐舒心里隐隐有个预感,这一切都不会这么简单。 阿清每每提到自己的过去时,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那个表情显然就是有事在隐瞒。宋乐舒隐隐猜测他是不是结过什么仇敌,所以想要让自己帮他报仇。 可阿清不说,宋乐舒也不敢多问, 现在又出了这么一个意外—— 她只能期盼, 一切的一起都是一场乌龙。 早春天气温暖,宋乐舒站在院子里却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发冷, 身后的裁缝还在站着,见状,清月上前, 自作主张道。 “二位先请回吧,衣服做好了送来便可。” 那裁缝连忙点头,不敢多吭一声,带着助手快步走出去了。 柳树新绿,春意盎然,树影投在窗上逐渐倾斜,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那几个下人回来了。 宋乐舒在前院见到了他们。 “找到了吗?”话问出口的一瞬间,宋乐舒便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慌乱,她当下心一沉。 “姑娘,对不起,是我们没用。” 宋知勉站在一边,他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原委,焦急不比宋乐舒少半分,好在他倒是比自己的妹妹冷静许多。 宋知勉当即问道:“你们去义学问话,义学的人都说了什么?” “是,当时正在会客室,官家的人说当时他们在和阿清讨论细节,而后突然有人进来说要把一枚簪子交给阿清,官家的人说阿清看了簪子之后脸色一下就变了,不管不顾就冲了出去!” 发簪—— “发簪呢?”宋乐舒道。 下人慌慌张张从身上摸了摸,而后拿出了一方绢布:“我给拿回来了!” 蓝色的绢布打开,一枚玉簪躺在其中,簪子雕刻的不太精致,许多细节刻得非常潦草,但那玉的材质却是极好的,一看便不是凡品。 簪上有着新鲜的血迹,想来是阿清看到之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用力握所致。 宋乐舒表情一变,当即沉眸:“去报官。” “什么?”下人一愣。 “报官!” “是是!” 宋知勉看着那簪子,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宋乐舒的手微微颤抖:“哥哥,这簪子的玉很好,一般人家是用不起的,可这簪子雕刻的却很粗糙。我只能想到这簪子是某人亲手雕刻而来,想要送给谁的。” 说罢,宋乐舒提起裙角,不管不顾往外走。 “你要去哪?”宋知勉跟在身后,问道。 宋乐舒声音带着焦急:“去找郑岩大人,大理寺一定会因为无法定论失踪而不管,可我怕明日再去找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如果我去找郑岩,按宋家现在的地位,一定不会有人置之不理!” “备马车!” ** 郑岩的府邸外表看上去不算太阔绰,方方正正的院子坐落在坊间繁华地段,院中种着翠竹,亭台水榭极为雅致。 倒是一个乱中取静。 换作从前,宋乐舒必然会在此欣赏一番,可她现在没有那番心情。 郑府的下人认得宋乐舒,看到是她后连忙变了脸色,本以为是来拜访夫人的,可宋乐舒却直言要找郑大人,有要事拜托。 下人不敢耽搁,毕竟眼前这位长安无人得罪得起,连忙带着宋乐舒来到了前院。 郑岩匆匆从后院赶来,见到宋乐舒后先是一愣。 宋乐舒气都没喘匀,倒是宋知勉脸不红心不跳,连忙跟这位郑大人解释了一番原委。 郑岩沉声:“姑娘要找人?” “对,我已经让家仆去报官,可那大理寺卿不认识我,绝对不会受理此案,我请求郑大人肯出面帮我一帮。”宋乐舒尾音微颤,急得险些掉下眼泪。 郑岩忙答应,眉眼之间也带了几分急迫,他对宋知勉和宋乐舒说道:“二位别急,于公于私,这个忙我一定会帮,事不宜迟,我这就随二位去大理寺。” 说着,郑岩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和宋家兄妹二人急匆匆走出去。 临了,郑岩似有不舍看了一眼后院,对下人说道:“告诉夫人,我今日可能不回来了。” 他口中的夫人,便是卢凝安了。 郑岩的发妻前几个月病重离世,娶卢凝安过门也是这发妻的主意,她见卢凝安与自己在闺阁中的性子极为相像,便打定主意让卢凝安接替自己的位置。 虽发妻已逝,可郑岩每每望到卢凝安时,便会想起发妻的一颦一笑。 故而,郑岩也对卢凝安更宠爱了几分。 宋乐舒脚步一顿,顺着郑岩的视线往后院看了一眼,却见竹林掩映后,那黛色的身影匆匆而来。 “宋先生才来便要走吗?”卢凝安道。 宋乐舒忧心忡忡向她摇摇头:“凝安,我家中有人失踪,我今日来托郑大人帮我找人,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卢凝安连连点头,不住道:“先生快走吧,人命关天!” 宋乐舒向她投去歉疚一笑,便跟着郑岩和宋知勉急匆匆出了郑府。 大理寺门外,宋府的下人不断敲着鼓,可那衙役总是将他轰出去,恶狠狠告诉他:“这算什么失踪?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找找!别堵在这胡闹!” 宋府的下人面露绝望,站在日头下几乎要急出眼泪,正当他无措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马车上下来三个人。 下人激动的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他连忙跟在宋知勉身后,告状道:“郑大人当心!这衙役的态度差得很!” “无事,我来对付。”郑岩几步上前,那两个衙役恭恭敬敬一行礼,眼睛瞥着他身后的几个人露出了讶异。 大理寺卿正翻着卷宗,听到通报声后,抬起眼皮看了郑岩一眼,顿时站了起来。 这位最近当了陛下纳后的执事官,风头无两威风得很,不能得罪。 “郑大人来了,这几位是——” 郑岩转身,恭敬对宋乐舒行礼:“皇后娘娘,这位便是大理寺卿。” 皇后娘娘? 这四字一出,大理寺卿腿肚子一抖,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恭敬,让出位置请宋乐舒上座。 权力可当真是个好东西。 宋乐舒没有心情说废话,郑岩当即同大理寺卿道:“大人,皇后娘娘义弟不见了,还请您帮忙找一找。” “还请大人帮忙。”宋乐舒恳求道。 帮忙找人,这对大理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么做不合规矩,可陛下已经为这女子破了诸多规矩了,他这小小大理寺也只是跟着陛下的脚步,一起坏规矩罢了。 “娘娘宽心,下官这就派人去找。” 郑岩和大理寺卿交代了诸多的细节,又拿出了那支簪子给他看了看,大理寺卿踌躇满志答应,当即派出了一众人,去长安的大街小巷寻找。 宋知勉和宋乐舒兄妹二人虽然焦急,但也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在这里等着消息。 大理寺的动作倒是迅速。 过了半个时辰,衙役回禀,说从义学附近发现了有人被拖拽过的痕迹,地面上还有几滴血迹。 血迹被拖拽到一个地方就消失不见了,地上有着车辙印,随后不久,就有一辆货运马车出了城。 “大人,要追吗?” “追!当然要追!”大理寺卿呵斥道。 事不宜迟,众人备马出城。宋乐舒自小在武将世家长大,从小就学过马术,但许久没碰有些生疏,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不会娇滴滴的要坐什么马车。 马蹄哒哒踩在地面上,长安城前几日下了场春雨,地面上的水洼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可下一秒却被马蹄踩了个粉碎。 众人一路出了城,按着车辙印在附近寻找,可上了官道车辙印便混乱不堪,根本无法找寻到踪迹。 “你们,去附近的村庄都问一下,看有没有见到一辆货运马车。另外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 日暮时分,夕阳在天边留了一抹残红。 城郊村民的家里,一个男人和他的妇人看着床上的虚弱少年,二人急得攥着手不住踱步。 男人问道:“儿子不是去请郎中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妇人站在门口观望,一边答道:“就快了就快了!” 床上的少年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头部也受了一击,此刻躺在床上意识一沉一浮,极为痛苦。 那男人拿起帕子给他擦着血。 这少年奄奄一息倒在山沟里,他本以为以为这人没了命,可看见他身上伤口还在流血,便上前查探了一番,没想到这人还活着。 他和儿子七手八脚将少年抬了回去,嘴里不住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顾不得这少年因何受伤,又缘何躺在山沟之中。 外边日头西垂,远远望去一片落入淡淡的墨色之中,妇人站在门口突然身子一僵,念道:“他爹!来人了来人了!” 男人站到门口去看,只见一众人举着火把,向自己家走来。 第74章 濒死 我认识他,他叫乐钰清 望着眼前那茅椽蓬牖的屋子, 郑岩对探子问道:“确定是这里么?” 探子答应了几声,众人举着火把急匆匆向屋子走了走,连绵的草屋都隐在一片黑暗中, 只有眼前这屋子的光景越发清晰。 衙役在前开路, 待到门口时,火光方照亮了门口的夫妇二人。 男人手里举着镐头, 女人抄着菜刀, 二人一脸戒备, 说话时亦声音发抖,可面上却强撑着结结巴巴呵斥道:“什、什么人?!” 宋乐舒望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大男人,这几个男人各个人高马大, 单看长相也就只有郑岩和善一些,可他举着火把一脸肃穆, 像是阎王爷来收人。 既然探子已经查到了阿清为这夫妇二人所救, 那自然不能这般凶神恶煞对待人家, 且那山沟里还有血迹,阿清想必受了极严重的伤。 “二位,我等并无恶意, 此乃大理寺卿,你们屋中那人是我义弟!” 衙役拿出大理寺的腰牌,那夫妇二人认出了这是官家, 当下让开了身。 一行人急匆匆进了屋内, 口中声声唤着阿清的名字,入了屋, 便见原本笑起来清秀活泼的少年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衣衫被血染红了一片,宋乐舒当即如坠冰窟,整个人宛如在冷水里泡过了一番, 连一步也挪不动。 她听到自己沙哑难听的声音,凄厉刺耳:“快!救他!快救他!” 幸好出城时有郎中随行,宋知勉抱着药箱的手在颤抖,连忙和郎中挤到了阿清的身边。 曾经无比熟悉的人现在躺在自己的面前,他的伤口不断流血,像是被抽走了力气的魂灵,叫人心颤。 屋内的气氛一瞬跌入谷底,众人愣在原地,只有那郎中还在忙碌着。 大约一炷香后,那郎中忙碌的身影才堪堪停下来。 宋乐舒向床上望去。 “各位大人,血暂时止住,可阿清头部有钝击的伤口,腹部亦被人刺了一刀,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 郎中止住了声音,可众人都知道他没有说完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事不宜迟,众人立刻备马回长安。 阿清躺在马车上,郎中坐在一边照顾左右,宋乐舒坐在马背上死死牵着缰绳,双眼被风吹得刺痛,明明春夜的风都是温柔的—— 从阿清失踪到现在不过是几个时辰的时间,她不知是该庆幸那人出手鲁莽让阿清捡回一条命,还是该埋怨自己没有照看好这么一个全心信任自己的少年。 到底谁要取阿清性命?! 宋乐舒转头,看了一眼马车。 ** 进入长安后,在郑岩的提议下他们急匆匆赶去了郑府。 这几日宋乐舒的名声在长安传开后,每日来宋府登门拜访的人数不胜数,今日他们出门时,朝中的旧臣来了宋府,说要和宋勤彻夜相谈,不醉不归。 虽是场面话,可如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宋家,且阿清的仇敌极有可能也在观察着宋府。 以防万一,阿清被送到了郑岩府上。 郑岩回城后便派人马不停蹄去请最好的郎中,入府后,阿清被抬到了厢房之中。 阿清意识朦朦胧胧,他看着眼前的一众人,却还是看堪堪辨认出了宋乐舒的身影,他吃力地呻.吟几声,气若游丝唤着:“姐姐······你来救我了······” 原本一直呆愣几乎是被吓傻了的宋乐舒,此时才缓缓回过神来,她握着阿清的手,泪盈于睫:“宋姐姐来救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郎中站在宋乐舒的身后,她知道自己不能站在这耽误医治,阿清死死攥着自己的手,她费力抽出,却看阿清的眼中混着泪水。 止血。 宋乐舒站在床边,一轮明月笼罩在她满是惊恐的脸上,她双手合十不住祈祷,请求神佛庇佑。 上药。 宋知勉握着腰间的刀,他站在房间的阴影中,不住在脑海中回忆着任何蛛丝马迹,寻找着凶手的踪影。 煎药。 郑岩指挥着桌子边,看着屋内来来往往的下人,他不住指挥着她们,换水、拿绷带、送药—— 一刻钟后,卢凝安踉踉跄跄而来,她的身后还跟着郑岩的两个美妾,三个女人一老远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只以为是郑岩受了伤,还来不及听下人解释,便一股脑跑来了。 “夫君!夫君!”卢凝安声音颤抖。 郑岩听到呼唤走了出来,彼时卢凝安正看着一盆血水脸色惨白,几乎就要晕了去,那两个妾室也没好到哪去,三人险些就要跌坐在一起。 “凝安,你们怎么出来了?我这有些事,不要添乱,快快回去。”他眼睛瞄向自己的两个妾室,板着面庞说道。 那两个妾室身子一软,却也知道分寸,外人在此,她们不能造次。 下人上前将两个姨娘送了回去,卢凝安还在院子里站着,她视线越过郑岩的肩膀,浓厚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她在郑岩的身上一阵摸索,杏眼桃腮带着哭意。 “你受伤了吗?” “不是我。” 卢凝安表情未松懈,她又道:“宋先生在里面吗?她家中失踪的人可找到了?有谁受了伤?!” 郑岩抚摸了一下卢凝安的头,收手后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和痛恨,不忍道:“人找到了,你进去看看吧——” 卢凝安心中咯噔一声,她推开挡路的下人,几步进了房间。 月光之下,宋先生的背影单薄消瘦,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散了。 而床上躺着一个少年,腹部缠着绷带,郎中正端着汤药要喂进去。 “宋先生!”卢凝安叫道,宋乐舒堪堪回神,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凝安,抱歉,今晚要叨扰一阵了。” 见她这副模样,卢凝安一阵心悸,她将宋乐舒的手握在掌心之中,细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床上这小郎君,是何人?他······还好吗?” 宋乐舒的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让她濒临窒息,面对卢凝安的关怀,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床上这个人,是我的义弟,他今日突然失踪,我们去找他时,他便是这个模样——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卢凝安一怔,她和宋乐舒结识以来,可是从未听说过宋先生有个义弟的:“义弟?” 宋乐舒点点头:“我和阿清在去年相识,当时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乞儿,我每日都将午餐分他一半,后来他便一直帮着我,在我的心中,他和我弟弟无甚区别。” 卢凝安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了宋乐舒的手上,那郎中说阿清的血已经止住了,只不过这一帖药全浪费了,没有喂进去。 “来人,再煎药来。” 宋乐舒缓缓道:“我去吧。” 郎中挡在床前,正为阿清检查伤口,宋乐舒看不见阿清,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醒着。 眼下要让阿清养好身体,只有他才会清楚到底是何人对自己下了毒手。而她要做的,便是利用现在的权势和地位,让险些取了阿清命的人付出代价。 宋乐舒眼中的执拗和冷然太让人生畏,宋知勉没有阻拦,却是看了一眼卢凝安:“拜托了。” 卢凝安点头,主动提议道:“我和先生一起吧。” 二人出了厢房,向厨房走去。 陶盅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飘了满屋,宋乐舒在心中不断回想着和阿清相处以来的种种,期盼着能够找到些有关他身世的蛛丝马迹。 阿清识字,且对典籍颇有自己的见解,平日来看他是个见识过大场面的人,由此可见阿清从前必然也是个富庶人家。 他的身上潜藏着许多秘密,结合今日来看,阿清的家道中落必然是得罪了什么人,今日他的杀身之祸亦和那个人有关。 从前的大族,因得罪某人而家道中落—— 长安的世家大族不少,可都符合以上两个条件的人必然不会多,细心调查之下,必然能够发现他身上的秘密。 顺藤摸瓜,亦能找到仇敌。 药到了火候,她和卢凝安将药端回去,路上卢凝安一直在试图安慰她:“宋先生不要担心,郎中说他的血已经止住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切都会没事的。” 宋乐舒强撑着笑了笑。 进了屋,侍女擦着阿清嘴角的药渍,方才那一碗药勉勉强强灌进去一半,还要再灌半碗才是。 宋乐舒主动请缨,坐在床沿准备喂药。 “宋先生,我来帮你吧。”卢凝安走到床前,宋先生的义弟便是自己的家人,她理应帮忙。 宋乐舒托着阿清的头,卢凝安接过药碗舀了一勺药,正细细吹着。 余光一瞥,她看到了阿清的脸。 白皙的皮肤堪堪透出一丝血色,剑眉下一双眼紧紧闭着,虽合着眼,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只是—— 宋乐舒心疼地望着阿清的脸,不住祈祷着他快快醒来,刚回神便看到卢凝安不动了。 汤匙落回瓷碗中,卢凝安满目震惊,她唇瓣翕动,叫出了一个名字:“乐钰清?!” 霎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卢凝安的身上。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众人:“我认识他,他叫乐钰清。” 第75章 噩梦 为我阿姐沉冤昭雪 他叫乐钰清。 卢凝安这一句话出口后, 屋内顿时一静。 “你认识阿清?”宋乐舒面色焦急,问道。 卢凝安极为坚定点点头,她视线落在阿清的脸上, 再度认认真真打量着:“错不了, 绝对错不了,他就是乐钰清。” “那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卢凝安略一迟疑, 她在脑中短暂思索了一下, 舀了一匙药送到了阿清的嘴里, 旋即,她的眼眸中浮现出了哀伤。 “乐家也是长安有名的商户,乐家和善, 和我娘家亦有生意往来,我幼时, 两家还定了亲。” 卢凝安话到此处, 众人一愣, 郑岩试探问道:“······定亲?” “是啊,乐钰清有个姐姐,叫乐迎蓉, 容貌才情俱是出众,她被许配给了我二哥。” 宋乐舒记得卢凝安在家中行四,上有三个哥哥, 可在她的记忆中卢凝安的二哥似乎并未娶亲, 看来这门亲事当是没成。 而阿清曾和宋乐舒提起过自己的家人,但那时他只说自己有个姐姐, 并言宋乐舒与他的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旁的,有关家世其余一概未提,更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宋乐舒望着自己手中的玉簪, 上面的海棠花雕刻粗糙,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海棠玉簪,是阿清要送给他的姐姐乐迎蓉的。 “那后来呢?” 说到此处,卢凝安鼻子一酸:“再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乐迎蓉悬梁自尽,我二哥立誓终身不娶。也就是几天之后,乐家······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什么也不剩了。我们本以为乐钰清也葬身火海,没想到——” 说到这里,卢凝安再也忍不住。乐迎蓉和二哥多次佳节相会,那时她和乐钰清便会帮着自家的哥哥姐姐打掩护,那时的回忆至今还在脑海中留下了一片绚丽的色彩。 卢凝安尚沉浸在回忆中,可旁人却迅速捕捉到了她话中最关键的几个字。 长女悬梁,满门皆灭只余一人。 “仇杀。”宋乐舒捏紧了海棠玉簪,下了二字断论。 卢凝安的手有些颤抖,她稳住力气将最后一勺药舀进了阿清的口中。阿清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宋乐舒的怀里,消瘦的少年一捏只剩骨头,叫人心疼。 看来想要破解关键,那便只能从乐迎蓉身上入手。一个女子,家庭和睦,待嫁郎君对其一往情深,看上去幸福美满,又怎会自杀? 除非,是遇到了什么让她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宋乐舒眸光一沉。 那今日要杀阿清之人—— 郑岩飞速反应过来:“看来乐家这一段往事,必须要调查个清楚。也许当日纵火之人,便是今日意图杀害阿清之人。” 宋乐舒起身,郑重对郑岩行了个礼,在场之人皆是惊呼一声,郑岩忙虚扶起她:“万万不可!论身份,宋姑娘在我之上;论私交,您与凝安是闺内好友。阿清之忙,郑某一定帮到底。” 郑岩此话,叫宋乐舒泪盈于睫。 这位尚书左司郎中今日真的帮了自己太多,不仅帮自己救回了阿清一条命,而且还许诺要帮乐家沉冤昭雪。 一碗药服下,许是在药的作用之下,阿清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只是依旧昏迷不醒,宋乐舒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她那枚海棠玉簪放到了阿清的枕边,阿清睡梦中依然紧张不安,万幸的是他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没有继续恶化。 一炷香后,门外起了一阵短暂的喧闹声。 厢房的门被人打开,本是沉浸在睡梦中的宋乐舒缓缓起身,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宋乐舒突然一怔。 “你还好吗?”是元启的声音。 宋乐舒转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顺势将宋乐舒抱在怀里,视线落到了床榻上。前几次相见时,名叫阿清的少年还活蹦乱跳,可今日便如一个久病沉疴之人般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元启,阿清他······”宋乐舒哽咽,几欲落泪。 “我知道他受了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乐舒离开元启的怀抱,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崩断,如一个游舟于海上的人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会给予自己全部的依靠。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了阿清的身世。”他们二人以额抵额,宋乐舒声音虚浮,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元启。 闻言,元启表情一肃。 “阿清的事情,我会管的。” 元启的这一句保证,无疑是阿清最想见到的,可他现在躺在床上魂游体外,命悬一线,宋乐舒迫切希望他能够醒来,无论是他要做什么,她和元启都会帮阿清实现。 “曾经几次,阿清皆对我欲言又止,言语中有求助之意,只可惜我不懂他的真意,才会让阿清遭此劫难。”泪溢几行,她缓缓踱步到床边,一瞬不移盯着阿清的脸。 元启几步上前。 从以前他便见多了不平之事,上位者求神拜佛以求洗刷罪孽,苦难之人求神拜佛以求苍天眷顾,可神佛哪管得了这世间诸多不平事? 而从今后,神佛看不到的他来看,神佛管不了的他来管。 阴暗处,不平事,坏心人,皆应惧怕他。 不求做千古名君,但求世人提起他时,皆说改朝换代不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百年之后,他希望史书上、墓穴里,宋乐舒都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常伴身侧,死生不离。 ** 元启来到郑府时,郑岩几乎被吓破了胆子,他连忙叫人加强了府内的警戒,又叫厨娘忙碌起来,煮些吃食为陛下送去。 厨娘不过多时便煮好了热腾腾的菜肴,虽比不上宫里的山珍海味,但此时夜深能有温食果腹,陛下一定不会嫌弃。 郑岩亲自叩了叩门,得了应允,他才和端着饭食的下人进了房间。 当下跪地叩首,元启打断他:“不是在朝堂之上,无须多礼,你帮了阿舒许多,朕会赏你。” 郑岩忙道不敢。 “寒舍简陋,恐委屈陛下。微臣派人做了些简单的吃食,还望陛下与皇后娘娘委屈一下。”郑岩毕恭毕敬道。 宋乐舒挑了挑眉,她还真有些不习惯郑岩这副样子,在自己面前时,这郑岩都是一副挺直腰背的顶天立地样,可在元启面前,却无处不透露着恭敬。 郑岩说的皇后娘娘四个字让元启暗生喜悦,他轻轻提了下唇角,叫下人将饭食放在桌子上。 碗中的米粥煮的浓稠,正冒着热气。 宋乐舒端起一碗,走到床边想要喂阿清服下。 阿清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起码不再苍白如纸,体温也逐渐趋于平稳,看来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郑府的下人见状,连忙来帮忙。宋乐舒吹凉了粥,小心翼翼送到阿清的口中,可后者却都吐了出来,比喂药还要费力许多。 下人擦了擦阿清吐出来的粥,宋乐舒有些心急再喂了一些,却不成想,阿清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显然是呛到了。 宋乐舒放下碗,她喂粥这一举动着实是不应该,阿清咳了几声许是牵动了伤口,他的眉头一皱,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郎中!”郑府的下人忙跑出去,一声皆一声唤着。 郎中为阿清把了脉又检查了一番伤口,厨房忙去煎着药,看着阿清一点一点将药喝下后,众人的心才缓缓落了地。 郑岩屏退闲杂人等,屋内便剩下了宋家兄妹,郑岩及卢凝安,以及元启。 阿清看着他们,突然红了眼睛,他的头隐隐传来阵痛。 街坊边的小巷里,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阿清攥紧了拳头,宋乐舒一双眼睛红得如兔子般,阿清能够想象到自己昏迷的时候宋姐姐有多担心。 “宋姐姐,对不起,阿清没事了。”阿清抱歉道。 只见宋乐舒摇摇头,为他倒了杯温水,阿清接过,视线在屋内徘徊一阵,这才看清了众人。 那日的郑岩大人、皇帝陛下、宋大哥,还有······卢凝安? 阿清瞬间便愣了神,卢凝安与阿清四目相对,虽多年未见,可二人都从对方的身上感到了幼时的熟悉,瞬间,阿清比刚才更加想哭一些。 亲眼看着阿清饮了小半碗粥,众人这才安了心,也开始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清一怔,旋即双眸中流露出一阵汹涌的恨意,他从床上起身,不顾众人的阻拦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仰面看着元启,言辞恳切,眼泛泪花,凄厉的声音响在屋内:“陛下,求陛下为我阿姐沉冤昭雪!” 阿清的动作无疑会牵扯到伤口,可他仍一瞬不移盯着元启,满是乞求。 元启折扇合实,示意他起身:“旁人不能管的事,朕管。” 阿清重新躺回床上,他的思绪飘远,回到了几年前那个上元节。 满街华灯火红一片,他的阿姐头戴着自己雕刻的那枚海棠玉簪,和自己一前一后出了乐府的门。 “我们家的噩梦,便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第76章 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阿清望着桌案上跳跃不明的烛火, 眼前忽然笼罩上了一层朦朦的雾。 “我们乐家世代经商,还算富庶,我和阿姐自小就被父母教着如何做生意, 阿姐比我聪明很多, 父母也对她给予了很大的期望,我便想着日后阿姐接管家中的生意, 我在阿姐的庇护下混吃等死就好了。 “可阿姐告诉我她总是要嫁人的, 每次说到这时, 阿姐的脸都红彤彤的,后来阿姐和卢家的二公子定了亲,我才知道阿姐的心上人是谁。从那之后, 阿姐便总带我出去,每次卢家的二公子也在, 当然还有卢凝安。” 听到这, 宋乐舒的思绪已然跟着阿清的讲述飘远, 那该是怎样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 几年前正值朝代更迭之时,虽乱世财好发,但覆巢之下无完卵, 同为商贾之家,乐家与卢家结为姻亲,想来也是有许多其他意味在其中。但难能可贵的是当事人心悦对方, 倒不算一桩悲剧。 阿清继续道:“还是一年上元节, 长安灯笼火红,阿姐带着我出了家门。长街上人很多, 阿姐想要去河边放花灯,其实我知道是卢家的二公子在河边等着她。” 话到此处,阿清忽地有些哽咽, 他的双眸泛红。 “却不成想,我与阿姐走散了。我们整整找了阿姐一夜,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阿清攥紧了拳头,“第二日,阿姐被人抬回了家。” 众人呼吸仿佛被人扼住,阿清声音虚弱,喑哑至极。 他的阿姐衣服被撕扯过,显然有施暴者留下的痕迹,空洞着双眸,漂亮的脸上一片死寂。 “她被人施了暴,而施暴者还堂而皇之将她送了回来!口口声声说我阿姐姿色上佳,让我们将阿姐许配给他!否则、否则要我们全家好看!”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乐迎蓉被人施暴受辱,施暴者不思悔改反而威胁受害者,这是怎样一桩荒唐事? 郑岩问道:“为何不报官?” 阿清唇角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前朝之世,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郑岩反问。 “是啊,京兆尹之子纪文赋,便是对我阿姐施暴的人,如何报官?!” 纪文赋—— 竟然是他! 宋乐舒与宋知勉互看对方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读出了许些复杂的情绪,仅仅是一瞬后,那些情绪全部转为了恨意,恨不得将纪家父子挫骨扬灰。 “满长安都知道纪文赋身有残疾,况且此人粗鄙不堪,我阿姐怎能嫁他?”阿清握紧了拳头,“出了这事后,我阿姐主动派人毁了婚事,而后闭门不出,我父亲也做好了和京兆尹鱼死网破的准备。” 再后来—— 他们就都知道了。 阿清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发生的事显而易见。 乐迎蓉受辱后,为了不让家中进退两难,于上元节后悬梁自尽,她本以为此事会就此了结,自己死后纪山父子便不会继续逼迫。 可她预料错了。 为了灭口,纪山与纪文赋纵火烧了乐府,火光映红了长安的半边天,乐府上下拼死保下了乐钰清。 从那之后,乐钰清四处流浪。他不想阿姐心爱之人也落个惨死下场,便没有去找卢家。 一夜跌落云端,阿清做过许多低下的事情,直到今朝盛世太平,他突然听到了街上的人说了宋乐舒的名字。 “宋家的人被放出来了!可怜肃陵侯一夜跌落云端,他那女儿倒是顽强得很,听说又给哥哥找了谋生的差事。” “我也听说了,她哥哥在恭亲王府当差!世子殿下面前的红人!” 那一刻,阿清的心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见宋乐舒望着自己,阿清的心中浮现出了许多愧疚,聪慧如宋乐舒,此刻必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全部想法,自己瞒不住宋姐姐的。 但愿—— 自己这份存了利用的心思不会让宋姐姐失望厌恶,至少,不要赶他走。 沉默在屋内蔓延。 卢凝安宛如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她跌坐在椅子上,这其中的隐情自己今日才知,可怜的蓉姐姐竟然就此被歹人所害,而乐家更是落了个如此下场。 凶手却逍遥法外! 元启捏紧了扇骨,此刻众人都沉浸在乐家的一桩惨案中,他尚保持着理智,便对阿清问道:“再说说你被打晕时的情况。” 阿清有些口干,饮了一杯水才靠在床上,忍着伤口的剧痛继续讲道:“我在义学中,突然有人进来送了枚簪子给我,我一眼便认出这是我送给阿姐的,这几日宋家备受瞩目,我也知道我一定是被纪家父子盯上了。” “可当时我顾不上其他的,一股脑冲了出去,义学外没有人,我四处找了找,忽然就被人从后边打晕了,朦朦胧胧中被人拉到了城外,他们准备杀了我扔在山沟中,纪山的人办事不太利索,我捡回一条命。” 元启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确认阿清有没有说谎,可看到对方眼底一片赤诚,元启默声收了视线。 “你阿姐之事是前朝发生的,战乱时前朝卷宗多数已经烧毁,为你阿姐翻案是不太可能了。” 阿清眼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他挣扎着要从床上爬下来,宋乐舒侧头望着元启,静静等他说下去。 “但是,你所遭遇之事,朕会管。” 阿清愣愣坐在床上,似乎没有懂元启的意思。 宋知勉有些看不下去,低声说道:“你不懂吗?蓄意杀人,这件事足以砍头!” 不管这样刑罚是否合乎贤朝律法,如果经调查后,阿清之言属实,那元启会动用一切的力量让纪山父子死无葬身之地。 窗外月光清朗,月华笼罩着元启的侧脸,他低头看着自己扇面上的翠竹,眸光一黯。 毕竟纪文赋和他的阿舒还有些“渊源”在其中—— 纪家父子既已知阿清和宋乐舒的关系,在宋乐舒如此身份的前提下,还敢对阿清动手,看来当真是没有把他这个帝王放在眼里。 如此甚好,他便从京兆尹开始动手,肃清不干不净之人,顺便为皇后树立威严。 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元启动作极为迅速。 当下便派人暗中调查起纪山父子,京兆尹纪山此人平日看着倒是个清官的模样,可所有人都知道他那儿子是逆鳞,一旦涉及到纪文赋的事情,这位京兆尹便会撕破外表的伪装,露出最可憎的一面。 从被宋知勉打成残疾后,纪文赋的婚事便一直是纪山心头的疙瘩。 在元启的调查之下,纪山纪文赋这么多年所做的腌臜事全部浮现到了水面。 遭他们父子二人毒手的,可不止乐迎蓉一个女子。 凡是纪文赋觉得合心意的女子,纪山便会用同样的手段将其带到家里,这些女子也多与乐迎蓉落到同样的下场。 无颜面世,自尽以保全家人。 元启震怒,手中捏着这些罪证,当下便下令抄了纪府,纪山与纪文赋父子入狱,择日问斩。 而随着纪家父子的入狱,元启封赏了朝中几位得利官员,又封了一些元氏宗亲爵位。 宋家出了位皇后,自然也得了封赏。 宋勤被封郡公。 虽比不上原本的肃陵侯威风,但宋勤心里知道,肃陵侯是受宋家先祖功勋荫蔽,加之他一身军功得来的爵位。 而如今在改朝换代之下,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自己受封郡公已然是皇室的恩泽。 宋知勉自然不用再当知黎的侍卫,他被元启送到了军营之中。宋家父子久经沙场,其威名至今还让不少人忌惮,元启自然不想埋没人才。 随着家人的受封,宋乐舒多少有些惶恐,按她自己调侃,这多少有点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的意思。 宋家今非昔比,曾经得罪过他们的人自然不会好过。 长街上,宋乐舒坐在马车里望着居卓武馆四个字。 清月望着宋乐舒眸中跳跃不明的火焰,她生了一丝惧意,宋姑娘是个温和的人,能让宋姑娘露出这种表情,想来这家居卓武馆可是没少给宋姑娘苦头吃。 “姑娘,您想怎么做?”清月垂头恭敬道。 宋乐舒撩着帘子:“落魄之后,宋家变得人人可欺,这家武馆不结我兄长银钱,更是打得他卧床数日。” 清月眸光一黯,她被陛下送到宋姑娘身边的那一刻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为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效力,从此唯娘娘命令马首是瞻。 她原本以为,在未来的后宫中自己能助力这位皇后许多。 可陛下痴情,清月本是怕自己无法表明忠心的。 但现在是一个好机会,清月忙道:“清月明白了,这就让这家武馆消失在长安之中。” 宋乐舒放下帘子,脸上已然恢复成了原本的恬静,她歪头看了清月一眼:“不,我要进去,亲眼看着曾经将我推倒在长街上的人,不得不对我下跪低头。” “至于杀他们么,我倒是不想,让他们活着一直畏惧我,跪着向我磕头,以至于以后看到郡公府都要腿肚子打抖,一辈子都提心吊胆,惧怕着我。” 清月不敢置喙,不过如果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派人将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杀得片甲不留,绝不给他们任何生还的机会。 但宋姑娘却无此意。 不知是姑娘心善,还是不屑计较。 第77章 纵容 宫中的规矩对您不顶用 宋乐舒坐在马车上, 看着自己带来的小厮走进了居卓武馆。 马车上熏香袅袅,她坐在那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清月端来一杯热茶, 夏霁捧着茶水, 透过车帘的缝隙去看居卓武馆的门。 不过多时,那小厮从武馆内走了出来, 为宋乐舒摆好了轿凳。 “宋姑娘, 小的已经和武馆的负责人说了, 他们现在正在等您。”宋乐舒点点头,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上次来居卓武馆时的场景,宋乐舒依稀还记得。 当时长街空旷,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踏进了武馆的台阶,却被两个五大三粗的武师拦了下来, 不等自己辩解, 便换来了对方的羞辱。 最后, 她被推倒在长街上,砂石硌着手,不甘和愤怒种种缠绕着宋乐舒。 而现在, 曾经对自己拒之门外的武馆却不得不敞门迎接,对自己卑躬屈膝。 这一刻,宋乐舒内心有着说不出的爽意。 “敢问小的有什么能帮得上姑娘的?” 宋乐舒一路走近武馆内, 身边自然便跟上了两个武师, 夏霁忽视了他们两个的问候,直直进了正厅去见武馆的主人。 武馆的主人对自己起身相迎, 宋乐舒毫不客气坐在主位上,如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问道:“先生看我可眼熟么?” 那武馆的主人先是一愣, 而后摇了摇头。 宋乐舒没有多大的意外,虽从开义学开始长安的人便对自己投了很多注意力,而自己被元启提亲后,宋家的名声更是无人不晓。虽此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但却从来没见过自己。 他当然没见过,当初瞧不起自己的人可不是他。 “麻烦先生将你们这里的所有武师叫来。” “姑娘何意?” 宋乐舒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叫清月放了一袋银钱在这里,那武馆的主人自然噤了声,忙让下人去叫人。 不过多时,小小的会客厅内站满了人。 “宋姑娘,没有外出的武师都在这了。” 宋乐舒站起身,她仰头看着这些比自己高了一头的武师,挨个打量着。 最终,她在一人面前站定,又将刚才的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先生看我,可眼熟吗?” 被问话的武师一怔,旋即,眼眸中流露出了些许惊讶,他身子一抖后退了一步。见他生惧,宋乐舒温婉一笑。 “当日长街上,便是你对我百般羞辱。你家武馆欠我兄长银钱在先,又出手伤人,至今我兄长还没得到一句道歉,”宋乐舒环视着他们,“今日我来,便是讨要说法的。” “你!” 宋乐舒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不对你们赶尽杀绝,我要你们武馆将我兄长当日的伤钱赔给我们宋家,再规规矩矩向我兄长宋知勉道个歉,此时便算过去了。” 居卓武馆的众人俱是恶狠狠瞪着宋乐舒。 可宋乐舒今非昔比,她有了说话的底气,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也有了话语权,曾经可以把她踩在脚下的人,如今不过是蝼蚁一群。 早知今日,他们当初也不会去得罪宋知勉。 谁能想到曾经落魄的宋家能一夜东山再起? “宋姑娘,当初的事皆是我们有眼无珠,还请姑娘饶恕我们武馆,您说的,我们一定办到!”到底是居卓武馆的主人明事理,他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气势。 宋乐舒认真盯着他半晌。 “那便现在将伤钱赔给我兄长,我要的也不多,几十两银子。” “是,小人这就让账房前去取钱。” 宋乐舒坐回主位,这居卓武馆的茶味道不错,比从前宋家的陈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不过多时,账房先生前来,将五十两银子放到了宋乐舒的面前,清月点了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先是看向曾经羞辱自己的武师,他额头冷汗涔涔不敢和宋乐舒对视,生怕宋乐舒再说些什么为难他。 宋乐舒视线略微一顿,紧接着便落在了那武馆主人身上。 “这位先生,我兄长今日刚好从军营回来,你便随我走一趟吧。” 说罢,宋乐舒叫清月拿起银钱,自己又将方才摆在桌子上的钱袋拿起来,对武馆的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居卓武馆一众的目光中,宋乐舒和他走远。 郡公府,宋知勉在家中和父亲下着旗,父子二人激战正酣,宋知勉却分心看了一下日头:“筱筱出去玩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放心,如今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宋勤抬头看他一眼,“就算是满天下,也没有人敢打宋家的主意。” 元启惩处京兆尹的消息不胫而走,纪家父子二人还未斩头,可满长安都知道了当今皇后的威名。 有人言陛下杀鸡儆猴,将不敬重皇后母家的人斩了给众人看。 又有人言这是陛下在为心上人报仇,从前这纪文赋没少打皇后娘娘的心思,陛下倒也是个痴情种。 一盘棋后,宋勤略胜半子,二人捡着棋子,宋勤笑道:“你啊,还要不动声色让父亲旗,当真是为难你了。” 宋知勉心虚笑笑。 府内下人来报,说姑娘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 宋家父子二人狐疑,正想着宋乐舒带回来的人是何方神圣,便见宋乐舒带着那人穿过幽曲小径,待见庐山真面目时,宋知勉却是表情一变。 “筱筱,你怎将他带了回来?!” 宋乐舒一见,便知兄长心头还结着这个疙瘩,她让开一步坐在石凳上,那居卓武馆的主人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畏惧。 他扑通一跪:“郡公,宋公子!小人知错了——” 宋知勉一愣,这是唱的哪出? 他一下一下叩着头,宋家几人齐齐换了个眼神,随后宋知勉才愤愤看着那人:“你错在何处,当初可是你扣了我银钱,还撺掇全武馆的人打我!如今知道错了?!” 说着,他一步上前掐住那人的手指,用力一掰。 那人满面痛苦,直呼饶命。 各种求饶的话一箩筐往外扔,不惜贬低自己以求宋知勉相饶。 顿时,宋知勉失了兴趣,原本结在心头的疙瘩也解开了。 此人,不值自己与之计较。 见宋知勉松了手,宋乐舒微微露出些讶异,她还以为按哥哥的性子,必然会将此人打个狗血淋头,卧床不起呢。 “你既已知错,我不与你计较,”闻言,那人面上狂喜,却听宋知勉下一瞬说道,“不过,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你都需在街上施粥。” 宋知勉上前,紧了紧拳头:“若是你遗漏一天,我便叫你终身瘫痪,在床上度过你的下半辈子。” 那人连连呼是,竟没想到自己能毫发无伤出了郡公府,他本以为自己会遭一顿毒打的。 见居卓武馆的人消失在院子里,宋乐舒才禁不住笑了一声:“我还当哥哥要揍他一顿。” “你也真是,竟然一声也不告诉我就做了此事,吓了父亲一跳。” 宋乐无奈一笑:“是你吓了一跳吧?父亲可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 宋勤笑着说她嘴甜,几人玩笑半晌,最终宋勤语重心长地说。 “你与陛下的婚事定在下月中旬,这几日便会有宫里的嬷嬷来教规矩,虽说陛下惜你至极,你进了宫也不用受委屈。” 宋勤一叹:“可那里到底是皇宫,你终究是要谨慎小心些,万不要使小性子。” 见宋勤如此担忧,宋乐舒心中也极为不好受,原本一直雀跃的心情生了依依不舍,仿佛明日自己就要离家一般。 “父亲放心,女儿都知道的,一定一定不会让列祖列宗蒙羞。” 宋勤摇摇头:“倒不是怕你让列祖列宗蒙羞,父亲愿你安康,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见他们二人气氛越发沉重,宋知勉终是上前,打趣宋乐舒道:“父亲您放心,筱筱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已经不是侯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了。” 宋勤这才后知后觉点点头,道我儿言之有理。 三日后,宫里的嬷嬷来了宋府。 此人乃元启亲自指定,名唤沃音,是个可靠知心的人,元启对其极为信任。 沃音嬷嬷入宋府第一日,便将话和宋乐舒说了开:“陛下告诉老奴,您是陛下此生唯一的妻子,宫中的规矩对您不顶用,除了天地万神,予生之父母,其余人,便是陛下自己,您也是不用跪的。” 宋乐舒一怔,没想到元启会这般说。 “再者您为皇后,掌中宫之印,这后宫中的规矩都是您说的算,且陛下无意另娶,只要您不出大错,什么规矩体统,对您都是旁设。” 沃音语重心长,宋乐舒坐在那看着天边的云卷云舒,这世上大抵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吧? 沃音看着这般年轻的皇后娘娘,心里生了几分怜惜,旁的女人费劲半个心思才得到的位置,于她来说却是理所应当。 到底是陛下痴情,这世上予心爱之人正妻之位,或许本就是应当的。 沃音清清嗓子:“后妃之责不过是为陛下开枝散叶,陛下无后妃,故娘娘需尽心尽力些。” 宋乐舒腾地脸一红,那嬷嬷靠近些,正色道:“老奴接下来会教您些与此有关的事情。” 第78章 完结篇 而我们才刚刚开始 六月初二是个顶好的日子。 高人手拿着元启和宋乐舒的八字, 连连点头,又掐算这日诸事皆宜,最宜嫁娶, 陛下应在此日娶亲, 帝后必能永结同心,恩爱白头。 于是六月初二这一天, 宋乐舒早早便被府里的下人唤了起来。 宋府入目可及便是恣意的红, 铜镜映出宋乐舒那张浅笑嫣然的脸, 清月和一众的侍女忙着妆点她的面庞,铜镜中影影绰绰,清月抬头恍然一瞬。 虽然宋姑娘嘴上不说, 可她确实是极为欢喜的。 嫁了如意郎君,且又得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 宫中送来的皇后冠服被侍女们小心翼翼放在一处, 锦盒中的花冠华丽夺目, 金灿灿的就像是除夕那夜的焰火, 宝石玛瑙点缀其中,即使是清晨阳光不盛,却也映衬出了它夺目绚烂的美。 闺房中的下人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 宋乐舒身着华衣,金线飞舞其上更衬端庄,金冠与之交相辉映, 衬托她肤白胜雪, 红唇明艳。 宋府正厅,朝廷命官几员替陛下迎亲——倒不是元启不想来, 只是铁律在先,大婚之日人多眼杂,亲自迎亲恐有意外发生。 元启本是不允, 要为宋乐舒再破一条规矩。 倒是宋乐舒先替人帮自己传了个话:“官员迎亲也是一样的,我在你这享到的福气已是三生积来,多少女子盼都盼不到的。若迎亲之日你被什么人伤了,你想看我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道和你一样的伤口吗?” 元启一怔,似乎觉得宋乐舒言之有理,便打消了这在她看来算是任性的心思。 宋乐舒站在小院里,金冠压得她脖子酸痛,清月替她拿着那柄团扇,二人听着下人不断的报告。 “来了来了!郑大人李大人王大人都来了!” “王大人在宣读圣旨!” “快快!姑娘可以去正厅了。” 下人通报一声,宋乐舒的心便紧张一寸,直至最后一个人告诉她可以去正厅时,宋乐舒已然脚步发软,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走路。 好在清月搀扶着她。 正厅内一众人尽聚集在此,宋乐舒依稀扫了一眼,除郑岩之外的李、王两位大人,皆是朝中的大人物,且和前朝渊源颇深。 宋乐舒跪地,团扇遮脸,听着父亲训诫。 “敬勉夫君,尊礼从礼,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虽是短短几句,宋勤却声音发颤,泪雨盈盈,想到今此一别,日后再见自己这女儿便是难上加难,顿时觉得心痛如绞。 可他的筱筱是嫁去享福了,人生终有此一步,自己不能哭出来才是。 宋知勉与阿清站在一侧,看着她跪别父母,在执事官的一句“礼成”中缓缓转身,虽团扇挡住半边脸,但他们分明看见了宋乐舒眼底的泪花。 阿清一路跟着,亲眼看着宋乐舒出了府门,坐上了八抬大轿,被一众人抬着上了长街。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官兵夹道长/枪冷剑执在手中,周身警惕双眸凌厉,绝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轿子被一路抬着走向皇宫的方向,当然这一路走得极为缓慢,百姓呼声热烈,争相抻着脖子探着头,想要一窥皇后娘娘的风采。 “陛下许诺皇后娘娘此生不娶她人,当真是叫人艳羡!” “帝后伉俪情深,哪是你我可以比拟的?” “皇后今年才十七岁啊,真是······” 那人咂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宋乐舒依稀听见这人的说话声,挪开团扇,薄纱纷飞,露出一个姣好的侧脸。 今日之景,她想起了之前亲眼看着卢凝安出嫁之时,那时她匆匆忙忙赶到长街,站在人群之中,也是这般无意与卢凝安四目相对。 那时卢凝安杏眼桃腮,红妆之下很是好看。 宋乐舒以扇做镜,在脑中回想着今早铜镜中的自己。 自己······也是那般好看吗?胭脂会不会太浓? 可扇面上的牡丹锦簇,珍珠点缀其上,她只能透过丝线看到自己的冠服下摆,根本就无法倒映出自己的脸。 半晌过后,宋乐舒也为自己这幼稚的举动一笑。 长街到了尽头。 皇宫的朱甍碧瓦在阳光下泛着极盛的光辉,宋乐舒被他们一路抬着进了宫,穿过皇宫的正门,又入层层的大门,宫墙一层一层被她抛在身后,恢弘的宫殿入眼。 四方宫墙,这便是元启常常待的地方。 自此以后,她便会和他在一处,守着红墙碧瓦看花开花谢几十载。 宫内大典高台之上,元启身着龙袍站在高台之上,碧蓝的苍穹之下,他逆着光看向自己。 长阶漫漫,宋乐舒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踏上。 她每走一步,便想起细雨古刹中,满山苍翠石阶也是这般漫长,那时他执着伞一路和自己并肩,千千万万数不过来的台阶,也被他们一步一步走过了。 今日的台阶没有那么长,可给宋乐舒的感觉却更加庄严,走过这几阶,自己便是他的妻子了。 是了,这个男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加般配,从此史书上,自己的名字会与他的牢牢相随。 典官说着什么,宋乐舒听不清。 该如何行礼、什么规矩,教习嬷嬷已经告诉了她千万次,宋乐舒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于是她便腾出了全部的心力,去看着今日的元启。 回去,她要做一幅画,描摹出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元启。 典官宣礼,宋乐舒站在元启身侧,先是向天屈身,拜祭天地万神。 后向祖宗屈身,而后她与元启对着身,便是拜了堂。 庄严之下,宋乐舒的眸中却酿着紧张和激动,她去看元启的眼睛,却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无限的喜悦。 这一瞬间,宋乐舒觉得自己嫁对了人。 礼成之后,宋乐舒被宫人抬到了蓬莱殿。 细风吹动珠帘作响,蓬莱殿内红烛映衬着喜字,宋乐舒稍稍打量了一下,便和清月笑道:“看来皇家也不能免俗。” 她以为皇家的宫殿一向不会和这种红烛红字沾上关系,倒是想不到自己此番成亲,还真是亲眼见识到了。 殿内喜床极为惹眼,宋乐舒稍稍望了望,便想起之前嬷嬷曾告诉过自己。床上挂着的叫百子帐,若是再走近些,定能看到铺的整整齐齐的百子被。 纱幔重重挂起,屋内熏香袅袅却不腻人。 “皇后娘娘,陛下稍后至此,一会还有许些规矩要讲,您先坐下歇歇吧?” 宋乐舒一头的金饰犹如千斤重,她僵着脖子一天,此时已经头昏脑涨,再者又未食多少东西,此刻又饥又累,倒是真想歇一歇了。 她小心翼翼坐着床边一角,清月想要倒杯温水,可桌上的玉壶却被喜字贴了个严实,里面怕是空空荡荡。 “娘娘忍一忍吧。” 宋乐舒自顾自打着扇子,往一侧挪了挪,靠着床柱半合着眼。 眼看时辰差不多,清月听了听外边的动静,行了个礼告退。 直至清月走后,宋乐舒疲乏涌来,她险些撑不住就要睡去。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些微弱的喧闹声,德诚念着陛下驾到,宋乐舒这才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忙坐端正些,以扇挡面。 元启独身入内,宋乐舒躲在扇子后面打着哈欠,她藏在扇子后面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她摇头时满头佩环作响,僵硬的脖子险些支撑不住。 宋乐舒忍不住呼了一声痛。 元启锦履在自己面前站定,他手指夹起扇子,便见到了宋乐舒微微惊讶的神色。 红妆衬托之下的容颜带着难掩的惊艳,元启这般愣着看了一会,而后才道:“我还以为素色衬你最好,可今日一见,你穿着红色才是更美的。” 蓬莱殿内无下人,宋乐舒便微微放松了些,只是她仍有些在意,探着头向外看了看,半晌才确认到:“没别人?” “你还想有谁?”元启忽觉好笑。 宋乐舒一把抽过他手中的扇子,道:“快帮我把这花冠卸下来,我脖子快痛死了。” 元启忍俊不禁,他扶着宋乐舒到了铜镜前,先是摘下了玉扳指,又将广袖挽了挽,他方抽出一根金簪,便拽掉了宋乐舒几根发丝。 宋乐舒惊呼一声,门外路过的宫人不知怎的,却脸一红。 紧接着便听皇后娘娘道:“你不会轻一点吗?” “我争取下次轻点。” 宫人面面相觑,忙将蓬莱殿的正门阖上,自顾自退远了一些。 元启在殿内依然卸着花冠,宋乐舒一手垫在后脖颈处,一边看着镜子中的元启。 “元启。” “嗯?” 宋乐舒忽地抿唇笑笑,露出一抹狡黠:“夫君。” 元启握着金钗的手一顿,眼眸中喜悦一瞬扩大,他抿唇压下笑容,可眉眼间的喜悦却压不住:“嗯,是我。” 宋乐舒继续笑着,乌色温柔的瞳倒映着元启的身影,花冠摘下,乌发如瀑披散。 她又叫了一遍:“官人。” “娘子。” 宋乐舒心如小兔蹦跳,她缓缓站起身,伸手揽住了元启的脖子。 以额抵额,馨香入鼻,元启忽地吻了吻她。 “明早,我为你描眉吧?” “才不要,你肯定画的很丑。” “明日我又不用上早朝,我可以帮你画一早上。而且,”元启稍顿,满眼笑意,“第一次画的不好,多画几次便好了,人生那么久,阿舒,要给我个机会吗?” 元启的手已然探向她的冠服,宋乐舒没有躲开,她杏眼柔情,倒映着元启的面庞。 人生漫漫无期,而我们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