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幻象》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黎明幻象 作者: 夜行灯花宵 文案: 真香大老板×好想毕业小博士 - 奚文柏×廖黎明 BE短篇 虐恋 年上 双向暗恋 覆水难收 BE 第1章 G市午夜零点整,时针分针秒针交叠。 “奚总……您别喝了。”男孩伏在他膝上,一双眼睛怯怯的,犹疑着想去拦,又不敢。 奚文柏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各色洋酒和shots,径直挑了个最花里胡哨的,点了火,仰脖一口闷,然后抱着垃圾桶翻江倒海地吐。 “奚总……”男孩看起来快哭了,泪汪汪央求,“我提成、我提成不要了好不好,求您、求您别喝了!” “哦……”奚文柏咕噜咕噜地吐掉漱口水,直起身。他刚从宾州落地G市,时差颠倒,现在没有困意只有醉意,男孩子见状急忙上前搀他,奚文柏摇摇头,轻轻挣开了。 夜店包厢外头的小营销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跟在男孩后面悄声道,“他喝得好醉,那账单——” “是记奚总账上的,月底他秘书会来清掉。” 午夜十二点一过,外场气氛到达顶点,舞池两边有人扛着大炮朝底下的乱舞群魔发射干冰和彩纸,西装客拨开人群穿行其中,亮片和香水味将他裹挟,缤纷的小彩条落满肩头。 醉酒的奚文柏有种颓丧的贵气,有望跻身成为这家超级夜店的无冕之主,卡座前后的36D和42码在狂乱之余挪动余光,纷纷让路。 男孩懂事地陪他到门口,“奚总,您司机——” 他在不断开合的大门口张望,没有寻到奚文柏那辆嚣张的劳斯莱斯的踪影。 奚文柏闷声不响,垂着头盯台阶,他发丝凌乱,睫毛很长,醉酒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很乖,也很固执。男孩没办法,招手唤来辆明黄色的计程车,再娴熟地把身边有一米八五的男人团起来塞进后座。 “奚总我送你到家吧。”男孩作势拉开车前门,后座迅速传来一个“不”字,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那好吧。”男孩略微失望地努努嘴,最后还是识趣地关上门,挂在车窗上嘱咐司机,“师傅,千万把人送到了。” 他想了想,又从奚文柏给他的一大沓小费里抽出两张,丢在了前座上。 “哇——你这个奚总遇什么心酸事了?”小营销勾上男孩的脖子,朝计程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吹了个口哨,“你们包厢喝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清洁阿姨去了仨,仨!他怎么啦?” “不知道,奚总很少提这些。” “依我多年经验来看,能让这样一个精英男人深夜买醉状如丧考批的原因,有两种……”小营销反手比二,故作老成,“公司倒了,老婆跑了。” “绩效没了。”主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手一个脑袋往下按,恶狠狠说,“没来多久,胆子还真他娘大,背后嘴碎客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的都是什么人?再有一次,滚蛋没商量!” “是是是……” 计程车驶出午夜皮肉生意聚集圈,灯光渐疏,司机开得稳,偏头瞄后视镜里的男人,问:“到哪儿?” “……咪咕。” “啥?”司机方向盘一歪,大声问他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烈酒反劲上来,奚文柏难受地蜷缩在后座,尽量不让皮鞋靠到座椅上——尽管它们永远是干净锃亮的。 “咪、光。” “咪光,明光?明光是吧?明光新村!”司机一拍方向盘,震撼于自己的职业素养。 后边模模糊糊地应了,接下来就是长久的缄默。 从三环到十三环,司机开了一个多小时。 明光新村,他又忍不住瞟了眼后视镜,好家伙,拉到个勤俭持家的大老板,稀罕呐。 夜风一吹,奚文柏酒醒了三分,换个姿势支着脑袋继续头疼。 “老板,到了,要开进去吗?” 听到一声老板,奚文柏恍惚了近十数秒,怔松地盯着小区里头黑乎乎的门洞,随即动作起来,下车关门找楼一气呵成,扶墙晃上了安置房的三楼。 像是被伊甸园里毒蛇的妖言驱使,奚文柏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凭着记忆抬手,熟稔地从门框上摸到一把金属钥匙和一指头灰,“吱呀”一声扭开了门。 屋里没人,也没开灯,黑得寂静。 “我回来了。” 关门落锁放钥匙,奚文柏几乎是仓惶着逃出明光新村的。 酒瞬间醒了,按电话的手仍在不停地颤抖,奚文柏努力稳住,深吸气,“小萱姐……来接我。” 助理林萱被他活活吓清醒,惺忪的声音拔高八度,“奚总你回国了?!怎么了怎么了,你在哪?” “家里没人……”奚文柏驴唇不对马嘴地答,环膝坐在了路坎上,小孩似地闹脾气,“你快来接我。”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知道了,奚总你在原地等我。” “不要在这里。” “……那你,呃,稍微走一走?别走太远。”林萱无奈,抄起车钥匙急急下楼。 街上无人,沥青路边种了几排瘦弱的鬼脸花,三色小花旁边有个奚文柏,正漫无边际地沿着大路走。 领带早在他和男孩接吻时扯松,可他现在还是觉得透不过气,越走越闷,索性把整个西装外套脱了搭在手上,再从腰带里抽出衬衫下摆,好像只有把自己收拾得与这混乱落魄的午夜一般无二,那一直徘徊在他胸口的郁郁才会稍微缓解些。 他看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由长变短,再由短变长。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无声无息地驶来,以龟速陪他加载完了整条大街,随后林萱摇下车窗唤他,替他打开了门。 奚文柏跌进后座,冲天酒气绕到驾驶位,林萱皱起眉,倒车,转往市中心的方向。 “奚总,下次去喝酒至少和我说一嘴,太突然了。”林萱顿了顿,“落地G市也是。” “嗯……”奚文柏闭目休息,满脸疲惫。 凌晨四点,当奚文柏终于倒在他两米半的大床上昏昏睡去时,廖黎明踏入了302的房门。 他正欲进门,就着即将破晓的天光,察觉到了异样。 ——放在玄关的右脚拖鞋偏了三寸。 “……啊,你来了?”廖黎明压抑着兴奋,没顾得脱鞋,直冲去卧室,“你在哪里?” 他扒着洗手间的门,探头,“别躲了,我发现你马脚了。” 储藏间也没有人。 “你回来,难得这么安静呀。”廖黎明小声说。 是去阳台抽烟了吗?廖黎明三步并作两步,在逼仄的六十平小户型里团团转。 “……老板你肯定回来过,我的观察和推论不会有错,你只是,后来又走了。”廖黎明得出最后的结论,有些失落,叉腰坐在软皮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老板真过分。” 第2章 老板刚回国就喝得酩酊大醉,林萱为了让他好好休息,特地拉上了大平层里所有的遮光帘,当奚文柏睁眼醒来时,险些以为自己又一觉跌到了晚上。 宿醉后久违的头痛袭来,奚文柏恍惚着摸到窗帘开关,外头晚霞当空,是傍晚四五点的光景。 远在宾州的安泽发来消息,手机显示送达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安泽措辞小心谨慎,问他会在国内待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奚文柏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简单回了几句,林萱的消息也适时进来,一模一样的问题,奚文柏就把刚才打的字原封不动地复制了过去。 【奚总,需要我通知先生太太吗?】 【先不用。】 奚文柏走到用整块天然石作台面的洗手池边,躬身鞠了一捧水清醒。 【明白了,但是奚总,嗯……我觉得有必要和您提一下,最近几年先生和太太一直在向我打听那件事,您现在空下来了,可以多回回他们的消息。】 林萱把话说得委婉又委屈,奚文柏能想象到她绞尽脑汁帮他搪塞父母的艰辛模样。 镜前灯冷光冽冽,奚文柏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哑着嗓子直接回了语音,“我知道了,会和他们亲自解释的,辛苦你了。” 奚文柏视线在“那件事”上停留片刻,笑了笑,盯着镜子里的另一个奚文柏良久,陡然垂头,喉间滚出一声细小的啜泣,似是哽咽,也似是在发笑。 林萱提到的“那件事”,扩一下句就是“那件奚总你从前说打死都不要结婚的事。” 如此鸿志早在奚文柏的高中时代就开始生根发芽。学期结束后的漫长假期间,教授布置下作业,【简单阐述一下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和做什么样的事。】 十七岁的奚文柏写了两点,一是要靠自己收购他爹的所有产业,二是打死也不要结婚。 结果好巧不巧被奚成梁看到,老企业家观念传统,气得直发抖,“不孝子!我送你去美国念书,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些歪门邪道!前一个,我同意,说得好!儿子就是要比老子强!后一个……你自己读读看看!看写的是什么东西!!” 奚成梁把那张薄薄的纸甩得哗啦作响,“你倒是说得轻松!白眼狼一只,奚家砸你手里痛快了?啊?你对得起你妈妈,对得起奚家老祖宗吗!” 没什么好争的,奚文柏充耳不闻,把脚搁在茶几上打PS4,奚老爹自己在那气了一会儿,万千怒火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啪地摔了个茶盏顺气。 小孩叛逆……奚成梁嘁声,只当他一时犯傻,长大了就正常了。 事态的发展并没有遂奚爹爹的愿,奚文柏不但没有改邪归正,反把“不孝子”和“白眼狼”精神继续发扬光大,到了高中毕业,他那两个毕生追求依旧没有动摇,奚成梁又指着他鼻子骂了一顿,奚太太一开始还护着点他,然而到了奚文柏本科毕业,性格恬静的母亲也横眉怒目地加入了声讨行列。 奚文柏摊牌。 【妈,性别错了。】 那头安静得吓人,过了大概一个世纪这么久,奚太太哐当哐当砸过来几十条六十秒的语音,奚文柏一条都没点开来听。 半年后,奚太太又弱弱传过来一张照片——这次性别对了。 【?】奚文柏倒是吃了一惊。 【妈做了下研究,美国代孕是合法的。】 奚文柏怀里的一夜情人看他神色变幻奇妙,大着胆子瞥了眼他手机,感叹说,“奚总妈妈好新潮。” “唔……”奚文柏挑起他下巴接吻,眼底没有什么情绪,“这里没你事了。” 清脆的关门声后,奚文柏披上睡袍给自己倒了杯气泡酒,站在落地窗前赏宾州夜景,看着看着,忽然赌气似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不要。” 奚总说他不要他不要,一直到他遇上博士廖。 那年开春的时候,奚文柏参加了一场医药界峰会。会场里业内大牛云集,他在宾州的分公司起步还没有多久,当峰会临近结束,轮到他上台讲演ppt时,底下已经是哈欠一片,又看他还是个华裔毛头小子,坐都坐不住了,更无心去听。 奚文柏有心理准备,面带微笑,把他们脑补成一捆捆人形美金,十分有动力地、不紧不慢地描述近两年内的计划。 十二页ppt,他自认为讲得不错,可惜没人听。 ——除了坐在后排角落里的那一个。 因为大家都低着头,所以奚文柏很容易就注意到他。那人端坐在会场最右侧的位置上,学生模样,戴了副框架眼镜,视线至始至终地紧随着他,认真得不得了,奚文柏为此感到一阵欣慰。 讲演结束,散场音乐声迫不及待地响起,奚文柏留下整理小台子,大牛们纷纷找到自己方才相中的合作伙伴,三五成群地走了个精光。小眼镜坐在那里没有动弹,他的镜片会反光,亮亮的,像只夜间出动的小猫头鹰。 这显然超出了正常学术研讨时会产生的感情和行为界线。 等奚文柏慢腾腾地整理好文件夹,一抬头,发现小眼镜依然留着,还往旁边挪动了几个位置,坐到了空调的出风口下面,摆明了是在等他。 奚文柏以往见过很多类似的眼神,无一例外都暗含了无声的邀请和期待,奚文柏觉得他另有目的,可他也是唯一一个全程听完他讲演的人。 蛮有意思的。奚文柏吊起兴致,大步朝小眼镜走了过去,先发制人,“奚文柏,奚氏药业,感谢你听完了我的讲演。” 离得近了,奚文柏才发现小眼镜长得很不错,白净清爽,就是身板略微瘦了些。 “你好,我叫廖黎明。”他用中指推了推眼镜,很实诚地说,“所有人的讲演我都认真听了。” “嗯,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讲完后会清理台面的老板。而且,我也确实是在等一个和你说话的机会。”廖黎明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奚文柏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迫切。 那好吧,就主动一回。 奚文柏勾唇一笑,递出邀约,“好,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吗?我们可以接着聊一聊。” “不用,我留下来只是想跟你说——”廖黎明快速把摘录本翻到想要的那一页,往上头圈了几下,表情严峻,“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糟糕的模型搭建,实在是……惨不忍睹。” 说完后,这小眼镜还十分沉重地叹了口气。 ??奚文柏措手不及,要说的话哽在半路,挑高了眉。 “这里……”廖黎明索性转过红圈一片的本子,啧啧摇头,“这里的设想太复杂了,原本直接一个聚类分析能看出的问题,贵司足足花了五步……还有这里,临床副作用实验设置得不合适,弄错一步是要死人的,非照这条路走的话,要出大问题的,如果不加以纠正,哪天我在《宾夕法尼亚日报》上看到贵司的负面信息,也不会感到奇怪。” 廖黎明停下,葱长的十指交叉,“刚才听讲演的时候,我就实在太想指出来了,你看还有……” 奚文柏表情逐渐凝固,被他批斗得无话可说,脊背肉眼可见地僵直起来。 “敢问贵司的实验设置和数据分析工作,都是在您的领导下完成的吗?”小眼镜继续咄咄逼人,“这样不行啊。” “……不是。”奚文柏从连番轰炸中缓回来,僵硬地开口,“不是我,是我下面的团队。本人是医学生,对这类方法论……涉猎尚浅。” “哦?”廖黎明身子前倾,好奇地问,“是美国医科博士毕业的吗?” “是的,现在这家医药公司就是我在校最后一年时创建的。” “啊……”廖黎明睁大了眼睛,“请问您是几年博士毕业的呢?” 那十根泰然自若的手指在此刻紧紧绞成一团,奚文柏留意到了,感觉自己或许还能扳回几成,不由微微一笑,自信答道,“五年……” “只有五年吗!”廖黎明诧异,腾地站起身,恭恭敬敬的要同奚文柏握手,“那可真是……太幸运了。” 小博士的手修长柔软,握手却握得很用力,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是因为在几本重量级的期刊上发表了论文,导师才肯点头。”奚文柏微笑着纠正,并发出反击,“你呢?” “我……我还没有毕业,研究方向是生物统计,今年是第七年。”小博士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沮丧。 “你看起来很年轻。” “我十六岁上的大学,后来去英国交换了一年研究生才来的这里。”廖黎明不好意思地笑笑,“结果到美国七年了,我还没能毕业。” 廖黎明笃定地摇头,“我酒量很差,而且科学研究表明,酒精会对大脑造成一定的损伤。” “很恰当的理由。”奚文柏作出让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吧,有些问题到时还想要咨询你的意见,有偿。” “真的吗!”有钱赚,廖黎明喜出望外,“虽然贵司的错漏颇多,但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老板提出疑虑和设想,我一定尽力解答。” 奚文柏拨通了他的号码,“你手机响了。” 廖黎明的手机和他本人一样特别,造型有违时下电子产品越做越薄的趋势,厚得像块砖。 “这是我的手机号,你也存一下。”奚文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大砖块,“复古风格,不沉吗?” “还好……”小博士捧着手机打字,“其实是这个牌子的新款,很结实,摔不烂的,防寒防冻防高温,再来还防水,发布会上说在百米深的水底下都能正常使用。” 除了稀奇古怪小博士,奚文柏想不出有谁会没事摔手机,还潜到水底打电话。 “听着像上世纪的特工。”奚文柏总结,撑着下巴看廖黎明合上摘录本和电脑,再麻利地装进双肩包。 “小博士拜拜,期待下次见面了。” “老板不用那么麻烦的,贵司眼下存在的问题,用电话和邮件就基本可以解决……”廖黎明跟个小士兵似地猛一低头,“请您,相信我的能力!” 第3章 奚文柏浑浑噩噩地窝在大平层里倒完三天时差,选择了一个工作日的午后,出现在了总公司大厦。 透明旋转门镶嵌在欧式花柱之间,大堂采用了医药行业的惯用色系,宽敞明亮,纯白的地砖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八层往上是权限楼层,奚文柏拐进总裁电梯,验证指纹上到了十五层的研究室。 国内总公司的副总裁是奚文柏的大学同学,为人踏实能干,在奚文柏忙于海外事业的时间里和其他几位董事一起把公司打理得稳妥有序。 这一层的大多数研究员并不眼熟奚文柏,惦记着各种数据和会议,流水似地从他身前身后走过。 有几位资深的组长是奚文柏在美国培养起来的,路过时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眼熟,走了几步后猛然想起,一脸震惊地倒退回来确认。 “奚、奚总?您回国了!”霍思回想起多年前被奚文柏和廖博士支配的日子,差点没抱稳怀里的资料。 说起来,老板的不对劲就是从那场峰会后开始的。 老板参加完峰会回来的时候,霍思就发现他脸色很恐怖,拍着会议室桌子要他们一个个解释方案,而且对数据研究这块也苛刻起来,天天来实验室逮人问进展。 “霍思,求解,老板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我看有些方法十分前沿啊。”小研究员昨天被奚文柏骂了个狗血淋头,溜来咖啡间找霍思排解。 “唉,你等一等,老板也叫我过去了。”霍思抓起几页草稿,和小研究员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 年轻的老板紧抿薄唇,摊手示意他坐,“说说吧。” 奚文柏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霍思咽了口唾沫,完蛋,这可比学期final紧张刺激多了。老板愈是这样认真神秘,霍思就愈是心慌,自己的方法目前还没出过任何问题,老板他为什么一定要死磕到底? 啊,较真的东方人。霍思稳住,深深吸气,快速结束汇报。 ……好复杂,听不懂,但这和小博士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奚文柏斟酌片刻,让霍思先去整理出这两年所有的研究记录,尽快拿给他。 霍思承应下来,拉门时奚文柏突然叫住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霍思回身,耐心等着。 他这位刁钻老板的眼下浮现淡淡的青色,应该是愁到很多天都没有睡好觉的缘故。 “辛苦了,你们做得很好,我知道这很不容易,也谢谢你们……愿意跟随我。”奚文柏说,低头察看明天的日程,“嗯……没事了,你去忙吧。” 霍思神色动容一瞬,默默退出了总裁办公室。 “老板背后有人。” 霍思又回到了咖啡间,小研究员还待在那里自闭,闻言眼睛瞪得溜溜圆,“啊?有人?何方神圣?” “谁知道呢。”霍思举着文件夹轻轻拍了下他头,“走,干活去了。” 今天“老板背后的人”也在努力毕业。 老板好厉害。 廖黎明燃起斗志,起早贪黑地看资料写论文,暇时还要解答奚文柏的各种咨询。 老板电话里说让他开个价,廖黎明思前想后,报出一个很懂事的价位,奚文柏嘴上说好的好的,钱转到他卡里却翻成了双倍。 “老板,太多了,我提供的咨询服务无法匹配这样高昂价格。”廖黎明立刻把钱退了回去。 “你的建议对我来说非常有价值。”奚文柏解释道。 “那也是太多的,老板我先不跟你说了,我很忙的。”廖黎明挂掉电话,灌了杯咖啡续命,挑灯夜战到凌晨四点。 咖啡因支撑他的精神连轴转,但身体受不住这般超负荷的运载,忙到复活节前夕,廖黎明的扁桃体和鼻炎双双发作。 病的时机不错,没有耽误学习日的进度,廖黎明发着低烧在床上躺尸,竟然还有些小庆幸。 喉咙像被人开过一枪,疼得无法吞咽,廖黎明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嗑了几片药,又接着躺回去了。 翌日早晨,奚文柏打来电话,廖黎明让铃声响了一会儿,艰难地摸到手机,清清嗓子,“歪?老板……” “小博士早上好……”奚文柏正在办公室里煮咖啡,手机调成扬声器模式搁在桌上,“复活节快乐。” “复活节快乐,老板。”廖黎明感觉自己也很需要复活一下,“上星期的任务已经制成图表发到你邮箱了。” 小博士的工作效率相当惊人,声音软软的,比起查看冷冰冰的邮件,奚文柏毫无疑问更喜欢听他讲话,听他用鲜活可爱的音调报上一连串数字。 “刚醒吗?” 廖黎明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嗯了一声。 “小博士也有复活节假对吗,陪我去一趟宾州最大的超市好不好,想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刚来宾州不久,家里缺很多东西。” “可是老板……”廖黎明嗓音沙沙的,“你在宾州的公司,是三年前注册的。” 奚文柏端咖啡的手一抖,赶忙放下杯子冲到办公桌前,抄起手机贴在耳边,“咳,是这样……这里之前都是由我的合伙人打理的。” “我是新来的。”奚文柏的语气令人信服。 “哦——这样子。”廖黎明费劲地下床,看了一眼镜子,他低烧还没退,脸颊两旁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连带眼睛周围也红红的,“一定要今天吗?” “拜托了小博士……”奚文柏单手插兜,睨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就想今天。” 小博士坐在床边吸鼻子,“好,C大正门,一小时后。” 奚文柏心情灿烂,翻过手腕看表盘,“我准时到。” 感谢观阅(所以我到底有几个野生读者呢 第4章 奚文柏在C大门口接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小博士,黑衣黑裤黑口罩,两手空空没有带包,估计就抓了串钥匙和手机出门。 口罩严严实实挡掉他大半张脸,刘海比上次见面时长长很多,搭在眉毛下面,遮住了一点眼睛,钻进副驾的小博士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规规矩矩的,显得很乖巧。 “小博士指一下路哦。”奚文柏趴在方向盘上微笑,廖黎明比了个ok,掏出手机点开导航,竖着放在档位前,林志玲姐姐的声音响起,撒娇要奚文柏在下一个路口右转。 “……不要她指路。” 老板不喜欢甜甜的声音。廖黎明会意,伸手一划,切到了曾志伟的语音包。 算了,奚文柏发动车子,借着看后视镜的机会偷看小博士,感觉到他今天精神不是太好。 “老板要买什么?”廖黎明等他在超市门口泊完车,厚实的口罩布料一鼓一鼓的。 奚文柏只是想找个理由见廖黎明而已,进了超市自己也不知道买什么,平时缺了东西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不过倒是可以买些咖啡放到公司的茶水间。 廖黎明低头数数购物车里的红盒子,及时制止了试图搬空货架的奚文柏,“老板,可以喝一年了。” 廖黎明音量微弱,镜框挡住他窄小精致的双眼皮,镜片后的眸子里含了朦胧水汽,奚文柏把最后一包咖啡丢了进去,俯身凑近他,“你近视多少度?” 廖黎明缓慢地眨眼,“嗯……近视度数不深,散光严重。” “不要躺着看书。” “老板说得对。”廖黎明趁着奚文柏转身,悄悄吸了一下鼻子。 “可以不用叫我老板,听着怪生分的,我们也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奚文柏觉得小博士太拘谨了。 廖黎明耸耸肩,“见谁都叫老板,习惯了,或者你可以当成我在叫‘老柏’,听起来差不多,也不生分。” 奚文柏真希望有时候廖黎明不要这么聪明。 等到他们走到生鲜冷藏区,廖黎明终于扛不住了,浑身过了遍大哆嗦,咳到脑袋疼,奚文柏发觉不对,拉着他疾步走到温暖处,不由分说地勾下他口罩,“你生病了。” 廖黎明吸溜吸溜鼻子,表示承认。 “电话里为什么不说?”奚文柏火大,气廖黎明这小呆子不说,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端倪,还带他去那么冷的地方,“我不问你就不说了?” “又不是腿断了。”廖黎明小声反驳,鼻炎喉咙痛算什么嘛。 “去过医务室吗?” “不去……我自己吃些药就好了,上回——”廖黎明揉揉扁桃体的位置,“上回我烧到三十九度,他们给我开了包冰块。” “不要乱吃药,这次看样子是低烧对么,现在还有在烧吗?”奚文柏撩开他刘海探温度,“几天了?” 覆住额头的掌心暖暖的,直觉告诉廖黎明最好不要在医生面前说假话,“大概,三天。” “私人诊所吗,我不——” “你额外帮我处理两份数据就抵消了。” 半小时后,廖黎明晕乎乎地坐在诊所里,听着奚文柏跟对面医生报药名。 医生打印完药单,说想稍微快点好就挂个水,廖黎明一想到还攒了好多导师任务没有做,举手要求挂水。 奚文柏看了他一眼,点头让医生开剂量。 护士一针把廖黎明扎没了声,蔫蔫靠在椅子上看抗生素做自由落体运动,奚文柏走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面露抱歉,半蹲在廖黎明的座椅前说公司有急事,必须先回去一趟,处理完就过来接他。 奚文柏腿长,蹲下的时候西裤绷出利落的线条,廖黎明低头研究那条时隐时现的裤中线,小声说好。 “哥们儿,如果他挂完水我还没赶到的话,你得帮我留住他。”奚文柏嘱咐医生,“就说要继续观察,安排个病房。” “你欠我一次哟。”医生拍拍他肩,“放心吧,你回来保准见得着人。” 奚文柏就不该信他。 待他处理完事情回来,翻遍诊所上下找不到廖黎明,去问医生,医生摊手作苦恼状,说廖已经离开医院了。 “他走了?!”奚文柏快被气死了,“我不是让你留他了吗?!他走的时候,烧退了吗?” “烧是退了……我拦他了,拦不住啊!他说导师喊他回去做个……做个什么实验,很焦急的样子,我怎么好意思拦他,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廖黎明病成这样子,居然还有力气为科学献身,奚文柏自愧不如,回想起自己读博的时候,因为压力太大还装病溜去欧洲疯了几天,小博士再这么下去精神和身体怕是都要垮。 不过为什么他还没能毕业?就算是遇上地狱级难度的博导卡毕业,按照廖黎明的专业素养和努力程度,也不该花上七年时间。 除非,廖黎明的导师根本不想、或没有办法让他毕业。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奚文柏拨通林萱电话,开门见山,“小萱姐,帮我查一位博导,C大生物统计廖黎明的导师,背景,经历,每年收到的套磁信是多少,往届博士生毕业花费时间是多久。” “好,但是奚总,查套磁信涉及私人邮箱,有风险。” “那就用没有风险的办法。”奚文柏坐在车里,不以为意地点上烟,“尽快……” 第5章 自从奚文柏匆匆来了一趟明光小区又走了之后,廖黎明一直不敢离家太久,生怕又错过了。 老小区虽小但五脏俱全,便民商店走几步就到,廖黎明每天火速下楼逛一圈,再火速回去,偶尔在楼梯间碰到邻居阿婆,就停下来稍微聊两句。 读博时期养成的习惯,每天不看个十几万字的文献他就浑身难受,朝南的房间原本是父母的卧室,几年前他带奚文柏回来的时候就一起改成了书房。 五层大书架占据了整面白坯墙,廖黎明踮起脚,够到了最厚的那本,希望重新读完它的时候,可以再见到老板。 轻轻拂去书脊上的薄灰,廖黎明瞥见桌边的一株植物居然还活着,不过也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因为那是一株空气凤梨,传说中只靠空气中的水分生存的小东西。 从前有段时间他格外沉迷美国的农林频道,经常把介绍花园打理的那几集挑出来在后台循环播放,当做忙碌时的背景音。 后来某人捉到了他这个奇怪的嗜好,盯着屏幕上的蚕豆花特写咯咯笑,说他要是喜欢就送他一座花园玩,附赠一栋大别墅和一个医药公司老板。 廖黎明发愁地摸着下巴说不要,他连论文都来不及写,怎么有时间养花花草草,奚文柏说也是,隔天就送来了一大株神气的空气凤梨。 廖黎明翻开扉页,视线却不受控地那儿瞟,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空气凤梨细长的叶片。 奚文柏对他是真好。 选择隐瞒病情,陪老板去买东西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奚文柏能够发觉不对并带他去诊所吃药挂水已经是仁至义尽,廖黎明万万没想到老板忙完还要回来接他,没接到人还要特意打来电话道歉。 “老板,没有关系的,相比之下是我的导师任务更重要一些。”廖黎明一本满足地离开实验室,数据采集进行得很顺利,区区小病不足挂齿。 “你嗓子听上去好多了。”奚文柏刚刚泡完今天给员工买的咖啡,浅褐色的液体奶香浓郁,尝了一口后发现味道意外不错,甚至想私吞,“复活节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吃火腿了吗?” 廖黎明说没呢,晚饭填了块面包解决,深夜拂过河畔的风裹着湿气,扑到喉咙处痒痒的,廖黎明掩嘴闷咳。 “小博士别迎风走,药按时吃。等你好一些,也趁复活节假还没过去,我请你吃饭吧,有家餐厅的复活节火腿和巧克力蛋特别好吃。” “老板咳,您不用破费,这点小病真没事,宾州交通方便,我从诊所到学——” “廖黎明。” 老板突然喊他全名,廖黎明浑身一抖。 “为了道歉请人吃饭,不是我的风格。”奚文柏严肃说,“我说要请你吃饭,是因为我想请你吃饭,这个理由恰当吗?” “啊……”小博士的声音略显慌乱,奚文柏斜倚在窗边一动不动,等他一句话。 凌晨一点十四分,房间里只点了盏小灯,昏暗的空气中浮动着期待,和一些别的,说不上来名字的什么东西。奚文柏念书的时候就保持了六点起一点睡的习惯,自律、苛刻、好强,拥有铁铸的心房,容不下错谬也进不得人,但突然出现的廖黎明就像一块磁石,拉扯他不停向前试探,将底线一降再降。 周末,不再隔着电话和邮件,廖黎明举着银质叉子,坐到了奚文柏的对面吃复活节火腿。 今天每张桌子的餐巾上都摆了复活节兔子卡片,点缀以金粉和墨绿色丝带,非常精致,廖黎明在心里小小感叹了一下,捏起小卡片妥帖地放进了口袋。 “喜欢小兔子?”奚文柏弯起眼睛。 “唔……”廖黎明嘴里嚼着东西不方便说话,奚文柏这么一问,他加快咀嚼速度,咽下去,说,“因为兔子们一年当中只有这一天会被所有人想起,很不容易。” 奚文柏闷笑,抬了抬酒杯,“cheers,为了复活节的兔子。” “为了复活节的兔子。”廖黎明也郑重地抿了一口,尽管他高脚杯里装的是西瓜汁。 “老板,这里的位置是不是很难订?”时间将近晚上九点半,可周围依旧坐得满满当当的,餐厅领班在不久前抱歉地拒绝了两位直接进店的客人,奚文柏挽着袖口,视线不离廖黎明,“这家餐厅做传统菜是一绝,再加上今天是周末,小萱姐为了定到这两个靠窗的位置花了不少力气。” “小萱姐……是老板的爱人吗?” 奚文柏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爱人?为什么?小博士倒是说来听听。” “老板优秀,博士毕业只用了五年,年纪轻轻就开了公司,做事情一丝不苟……”廖黎明列举。 “嗯,还有呢?” “老板人还很谦虚,一有问题就会打电话或者发邮件给我,提问的思路也清晰简洁,为接下去的工作提供了方便,与老板共事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还有呢?” “嗯……老板细心体贴,带我看医生,明明自己很忙却还想来接我回家。” 除了小博士说话时轻微颤动的嫣红双唇,奚文柏眼中再也放不下其他。 “还有呢。” “老板今天……的领带也很好看。”廖黎明直直看进对面男人锋利的眉眼里,坦荡说道。 奚文柏呼吸滞塞,感觉哪里漏跳了一拍,“……喜欢吗?” “喜欢……” “喜欢复活节的兔子多一点,还是喜欢我的领带多一点?” “领带多一点。” 奚文柏为自己领带的胜利偷偷雀跃。 “小萱姐是我的秘书兼日常助理,不是我的爱人。”他解释道,“我身上没有结婚的压力,倒是你,读博第七年了,没有人催你吗?” 紧接着奚文柏就怀疑自己问错了问题,因为小博士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沮丧,却还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说没有。 “我爸爸妈妈觉得念书没有用,上头两个哥哥早早就出去打工赚钱了,只有我光出不进,念到现在也没有给家里汇多少钱,他们并不喜欢我,自然也就不会过问。” 廖黎明转开脸,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以前念书有补助,也没有花他们很多钱的。” 廖黎明抿抿嘴,抬眼瞧他,“不行的,我护照籍贯一栏底下是五个字母,结尾na。老板你……知道n/a在词典里有什么解释吗?” “n/a,‘不相关,不适用;没有,无法得到’。”奚文柏接上,笑问,“想过改吗?” “不改……”小博士回答得很快。 奚文柏张口刚想说什么,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他让廖黎明稍等,侧头粗粗浏览林萱发过来的简讯。 廖黎明博导的资料查到了,和他设想的相去不远,这位业内大牛自己读博时遇上导师卡毕业,花了八年才念完,从此手下的博士生没有一个少于八年毕业的,最夸张的一位花了十二年,因为中间实在受不了跑去工作了一年,又回来继续念。 这位博导每年收到的学生套磁信也少之又少,其中合格的人选凤毛麟角,能够收到像廖黎明一样集聪明和单纯于一体,又忠心又愿意卖力气的学生,那就跟中了彩票差不多,可他偏偏就中了。 “小博士,我问你一个问题……”奚文柏锁上手机,“你是怎么了解到你现在这位博导的?” “我读研时参加了一个分享会,一位校友介绍给我的,他人很好,还替我修改套磁信,帮我申请到了罗休斯先生手里的名额,据说他一般都不怎么收亚裔学生的。”廖黎明习惯性地去推镜框,但他今天戴的是隐形眼镜,细白修长的手指摸了个空。 奚文柏无奈地笑笑,“既然导师手里的名额这么紧俏,为什么那位校友自己不去申请呢?” 廖黎明睁大了眼睛,“因为他就是罗休斯先生的博士生呀,不过我刚进去他就毕业了,没能喊上他一声师兄。” 奚文柏:“额……” 他可算是明白了,这小呆子怕不是喝迷魂汤长大的,怎么别人说什么都信,被卖了七年还乐颠颠地替人数钱,留学圈内这样显而易见的替换套路都看不出来,他不被坑谁被坑?按照今年罗休斯收套磁信的数量来看,估计廖黎明到后年也毕不了业。 奚文柏用生意人的脑子快速过了一遍,“小博士我们不如这样,明年提交毕业论文之前,给你的博导找一个好苗子,让他去申请——” “不行……”廖黎明坚决地打断他。 “不行?为什么?” “罗休斯先生要求非常高,做他的学生实在太难毕业了。我还好,没有人催我,但别人不一样,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就把他们介绍进来……相比之下,他们会有更好、更轻松的选择。” 餐厅正中表演的萨克斯声渐轻,隔壁桌的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地起身离席,边走边披上了外套,奚文柏面前的盘子空空如也,他早就倾倒完了全部的怦然心动。 今晚的廖黎明换去了一贯穿的大T恤和套头衫,将正装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隔着奚文柏的空盘子,用小勺挖蛋羹吃。 感谢观阅 第6章 人一旦选择生活在象牙塔里,就好比钻进了蒸馏器皿中的玻璃管,历经几番兜兜转转,本质与欲?望便会被提纯。奚文柏在塔门一进一出,蜕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廖黎明进去了还没出来,奚文柏在想如果他时运不济,晚上了那么几年遇到小博士,他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不会相差太大,野心也许会膨胀、会消减,但单纯的人总是一如既往的单纯。 复活节过后,奚文柏出差南美洲谈投资,在条件不太好的酒店里勉强度过了三个晚上,临走的前一夜下了雨,逼出室内的霉潮味。奚文柏辗转反侧,开始想念那家有小兔子卡片的餐厅,在温暖明亮的光线下,还有个清秀好看的小博士使劲夸他。 枕边的手机屏幕依然亮着,停留在等待拨出的页面上。 奚文柏的手机卡没有换,不确定跨国电话能不能成功打出去,也没想好万一接通了他要和廖黎明说什么。 ——喂小博士,好几天没有联系了不太适应,想听听你声音? 不行,那太傻了,他自打高中毕业就不说这种话了。 发邮件也不知道写什么,打下来的每个标点看着都变扭。试想一下,从来只沟通工作的老板突然发来一封嘘寒问暖的邮件,小博士肯定会觉得奇怪,说不定还会被吓到。 再忍耐一下,明晚的飞机,后天下午就到,然后去公司的实验室走一趟,就又有新的理由去烦廖黎明了。 奚文柏盘算着,睡意渐浓,半睡半醒间,一声绵长的“叮”瞬间将他拉回状态。 是小博士的邮件。 【老板,很抱歉打扰您。”他这么写道,“但是我昨天打不通您的电话……前天也打不通,忽然联系不到您让我有些担心,请问您一切顺利吗?如果顺利,烦请回信,如果不顺利,也烦请回信。】 奚文柏一字不落地读了三遍,发现落款还悄悄变成了“你诚挚的小博士(廖黎明)”。 廖黎明说担心他。 南美斤斤计较的投资人,不合胃口的卷饼餐,下雨天的小破酒店,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糟糕了。 奚文柏速度去工作群里敲了下林萱。 【帮我改签机票,越早越好。】 【奚总,上午和下午的航班都暂时没有余票了。】 【凌晨呢?我到机场需要三小时。】 【……也没有了,最近的一班得转加拿大。】林萱快速浏览网页,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这么着急。奚文柏不死心,又挣扎着问了几个航班后才终于屈服。 落地后的第一个电话自然是要打给廖黎明的。 听筒里没有杂音,廖黎明像是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奚文柏道了午安,佯装沉稳地询问了下任务进展,谁知小博士那儿沉默三秒,接着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说,“进展很不顺畅,我想我遇到了难题。” 廖黎明也会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奚文柏步出机场,等在到达处的司机接过他的行李放入后备箱,他解开衣扣坐进车里,因惊讶而挑起的半边眉毛迟迟不愿落下。 他清清嗓子,“是什么样的?” “嗯……那份报告中存在的问题,我需要当面和老板谈一谈。” 居然严重到要面谈。 “非常要紧吗?”奚文柏一颗心吊到嗓子眼。 “非常要紧。” “数据陷入了混乱,一筹莫展。”廖黎明坐在图书馆的转椅上,轻轻一蹬,把刚刚演算出结果的草稿纸投递进了垃圾桶。 “老板,非常要紧。” 然而当奚文柏赶到C大图书馆听他天花乱坠地讲完之后,再理智一分析,真没觉得哪儿“要紧”,但小博士却莫名严肃地敲着a4纸说要紧,他也只能跟着点点头,说回去留意。 图书馆顶层的学生很少,偌大的一片区域里只有他们两个,廖黎明现场拿笔和计算器演示给他看,各种步骤有条不紊地摆上,速度快到令奚文柏瞠目结舌。 “小博士不愧是拿C大奖学金的,算题就和背答案一样,不知道还以为你早就做过一遍了。”奚文柏由衷称赞道。 廖黎明噎住,“……也没有啦。” “小博士谦虚。”奚文柏习惯性地翻手腕看表盘,某人心跳的节奏踩空,瞥去一眼,略露怯地问道:“老板……待会就要去忙了吗?” 黄昏降临,头顶上的大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奚文柏歪头,看清了廖黎明眼底忽明忽灭的情绪,“你想让我去忙吗?” 只要廖黎明开口,他就可以拥有他的时间。 只要他开口。 “老板……要不要喝杯咖啡再走?”廖黎明收拾完书包,回头看他,“我请你喝。” 奚文柏牵起微笑,不是期待中的答案,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他拥有廖黎明的时间。 C大的人行道宽阔,光影斑驳,廖黎明在落日余晖下走着,奚文柏插兜,闲闲跟在他身后。 这里的落叶乔木高大茂密,每棵树栽种的距离疏远,而它们的枝叶早在数十年前发散、蔓延,然后在半空中遇见彼此,结成绿网,根脉也悄悄的,在隐而不见的地方秘密相连,呼吸与共。 这是树与树之间的秘密。 常年赶飞机养成的习惯,奚文柏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只需要十步,但廖黎明需要十五步,因为他一心三用,边走边歪着身子,不知道在书包里掏着什么。奚文柏没有催他,奚文柏绝对不会催他。 他现在也知道了这一点。 这是廖黎明和奚文柏之间的秘密。 奚文柏看到他摸出了一片白吐司。 十八小时的飞行,机上提供的餐食他没有动几口,下了飞机又直接来的C大,没来得及扒上一口饭,直到吐司的香味飘来,他才感知到几分饥饿。 廖黎明拉拉链的时候遇到了点小困难,顺手把吐司塞给他,“老板,帮我拿一下。” “嗯?不是给我的吗?”奚文柏眼巴巴问。 “不是哦,这一片给小松鼠,它们每天都在。” 小博士没有花太久时间,他很快跑了回来,和奚文柏并排坐下。 他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地看了他一眼。 奚文柏不明所以地看回去,廖黎明原本的发色就不是太深,落日的余晖偏爱他,匆匆将其染成了柔软的蜜橘色。 神出鬼差的,奚文柏伸出手,盖住他的发心揉了揉。 摸起来也很软。 “小博士,你真的知道咖啡店在哪里吗,我们走得,是不是有点久了?” “啊老板快到了,还有就是……这个给你。”廖黎明动作很急,扯开书包拉链,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大盒三明治,里面花花绿绿的夹了很多东西,生菜番茄薯泥沙拉,好像还有切成条的牛排,用料豪放,满满当当的都挤在一起,撑得上下两片吐司都快包不住。 “我自己做的。”廖黎明塞给他,耳廓微热,“可能不太好吃,你克服一下。” “嗯?这份是给我的?”三明治外面还细心地裹了很多层保鲜膜,奚文柏心满意足地接过,“没有想到,我的待遇比松鼠好上那么多。” “嗯……”廖黎明若有所思地合上书包,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出校门再走五分钟就到了。” 廖黎明要带他去的是一家十分冷漠的咖啡店,柜台和墙面之间只留了一人宽的通道,暗示来客即买即走,千万不要坐下来烦人。 他支在柜台上,问奚文柏喝什么,奚文柏点了杯店里的招牌咖啡,加双份奶再加一泵枫糖。 “……双倍意式浓缩,确定不加点甜度吗?”奚文柏替他撑开店门,系在把手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那是糖水,不是咖啡。”廖黎明晃晃杯子里中药似的液体,“高浓度的咖啡有助于推动人类将想法落实践行。” 他停下,“老板,我家到了。” 奚文柏握纸杯的手霎时收紧,微眯着眼端详了他一阵,“你说,要带我来买咖啡。” “嗯,咖啡店就在我家楼下。” “我在亚马逊上买了一套统计分析中的十大陷阱,是绝版,老板你……有兴趣去看看吗?”廖黎明眼里是焚风的星野,嘴里是虚张声势的勇气,像说实话一样说着假话,期待奚文柏呼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引诱。 奚文柏心甘情愿地踏入了他的圈套。 恋爱会降低人的智商。下一章如果cp锁了的话就走微博吧,在编辑记录。 第7章 廖黎明穿过前厅,穿过走廊,他按电梯的指尖明显在颤抖,奚文柏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跟随。 到了顶楼,又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廖黎明率先跨出电梯,闷头往左拐去。走廊上铺有深蓝色的地毯,浅色丝线编织出贝壳里的美貌神祇,廖黎明在维纳斯的金发处驻步,刷了三次房卡仍未成功,就当他打算尝试第四次时,奚文柏捉住了他的手,“小博士,那套书现在看不看,不要紧的……我可以等。” 廖黎明低垂的羽睫剧烈颤动,他就着奚文柏的手,刷上了房卡。 窗帘紧闭,一片昏暝,廖黎明牵着他进房间,靠近他,攀上他的肩膀,偏头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吻技生涩,浅尝辄止,不得要领地在奚文柏的唇上辗转,但他毫不在意,他试欲引火焚身。 自控力荡然无存,奚文柏揽过他后腰,将廖黎明压向自己,扣住他的后脑勺回吻,唇齿厮磨带起电流和欲火,迅速淹至两人的喉头,廖黎明技不如他,被挑逗地连连仰颈喘息。 “你胆子很大。”意乱情迷间,奚文柏往后撩开他汗湿的发,耳语,“没接过吻?” 廖黎明呼吸急促,摘掉眼镜,以便与奚文柏高挺坚毅的鼻侧相贴,努力加深了方才的那个吻,“我会的。” 他不会,但奚文柏暂且还不想教他,他现在只想凶狠地吻他,侵占他,听他呻吟出不再完整的句子,看他漂亮的、如同小鹿般的眼睛蒙上欢愉的水雾。或者,他还想要得更多一些,他要廖黎明说喜欢,说爱,说离不开。 奚文柏扣住他的窄腰,将人带进昏暝的更深处。 廖黎明触碰到他的领带,毫无章法地拉扯,“老板……”他从奚文柏密集的吻里讨得一隙空当,“我可以,解这个吗?” “你想解哪里都可以。”奚文柏呢喃,探进他的T恤,在腰际流连片刻,抚上了他的前胸,廖黎明一激,弓了背闪避,某人不满地皱眉,天旋地转过后,廖黎明被放倒在了微凉柔软的床铺上,身前是炽热的、眸里燃着情`欲的奚文柏,正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点火。廖黎明难耐地轻哼,五指抓进他的发,拉他下来接吻,再带他上到云间。 事情起初是温和的,轻柔的,然后就变成了近乎蛮横的冲撞,奚文柏用可怕的力道占有他,咬着他的下唇缴械,再抵着他的舌尖振起,廖黎明跪坐在他的腿上起落,又被他翻覆在床、牢牢按在枕上讨要。 床垫随着每一次的潮涌下陷。 而他们不知疲倦。 奚文柏掌控着他身体的弧度,热衷于在如玉脂般滑腻的皮肤上留下印记,廖黎明的欲`望被动地同床单一下下摩擦,最终随一声勾人至极的呻吟释放。 空气中徘徊了欢情的味道,廖林明后知后觉地羞涩,把头埋进了奚文柏浸汗的臂弯。 在这个房间里,奚文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开始迷恋这充斥着柔情蜜意的虚无,他揣了满腔的爱意,迫切地想拿给廖黎明看。 他低下头去寻廖黎明的唇,耐心地教他接吻,再把他的舌尖亲到发麻,廖黎明在黑暗中细细摸索他的五官,发出满足又惬意的叹息。 床头的闹钟滴了两声,奚文柏紧紧箍住他,声音微哑,“怎么办,还不想走,收留我一晚好不好?” “床太小了。”廖黎明撑开两条腿,脚腕子以下是悬空的,“所以睡觉的时候你也必须抱着我才行。” 第8章 “小廖啊,就跟我聊一聊他吧。”楼下阿婆从前是老年大学的辅导员,说着一口缓慢的、熬粥似的二级甲等普通话,她拿过一团乱纠纠的毛线,眼睛依然明亮,“你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难形容。”廖黎明乖巧地撑开手,方便她把毛线一圈圈挂好,“好像我努力走过这二十多年人生,只是为了遇上他。” “他一定爱极了你。” “阿婆的先生也同样的。” 阿婆抿嘴笑,“老头子洒脱了一辈子,爱得利落恨得利落,揍起孩子来绝不手软,最后走得也干脆,轻轻松松的,一点儿也没留念什么。” “您特别想他。” “想,怎么不想,恨不得天天想,但我这糟老婆子还有个女儿要管,匀给他的时间就少些。女儿惦记我,每年都回来几趟,带着我那没什么出息的女婿……啊,女婿,看到他我就浑身犯关节疼,怎么会有人木得跟块菜板似的,连油包和肉包都分不清。” 廖黎明很配合,也嫌弃地撇撇嘴,然后和阿婆一起呵呵傻笑。 “阿婆想织什么?这些红毛线真漂亮。” “是羊绒线,品质可好了,打算再给我乖女织条围脖,她用东西不仔细,去年回来的时候说弄丢了,嗐。” 阿婆手下动作飞快,说这种叫桂花针,织出来的东西过水不会蜷缩,好看又好打理,就是比较耗时。廖黎明盯着她的手法,企图偷师学艺,他以前也是想给奚文柏弄一条的来着,然而他那双手并不认毛衣针,与其说织毛衣,不如说是毛衣在织他,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跑到专柜去买现成的。那时老板的工作繁忙,他的学业也紧张得不得了,白天基本上是没什么机会见面的,到了夜里,奚文柏就会开车在宿舍楼下等他,带他驶上无垠的公路,然后胡乱泊完车,迫不及待地扳过他的下巴吻他。 跑车的椅背放至最低,奚文柏把着廖黎明,于喘息间欣赏他脖颈和前胸上透出的薄汗。环郊公路一面靠海,在某一时刻,远处的浪潮声与他起伏的节奏完美契合,奚文柏扶上他无意识挺动的腰肢,侧头含住他微红的耳垂舔舐,安抚怀中人的颤栗。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驾驶位空间过于逼仄了,当廖黎明俯身取悦他时,总是显得有些艰难,奚文柏舍不得,想要打开车顶棚,廖黎明慌忙去扣他的手,边缓慢吞吐边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央求似地看着他。 奚文柏怎么忍得住。 顶棚还是没能打开,奚文柏去摸按键的手半途改了方向,攥紧廖黎明柔软的短发,弓身在电流般的快感里释放,廖黎明被他抵得深,差些被呛到,他缓了缓,然后撑着座椅一路吻上去,奚文柏迷离着眼,圈住他,在他的唇上品尝他的味道。 奚文柏十分同意,他的小博士直白坦率,被情`欲炼得精纯又可爱,所以他决定关上大灯,不给过路沙鸥任何偷窥的机会。 当公司终于有点步入正轨的样子后,正逢廖黎明的导师因故休假数日,奚文柏如果运气好的话,在等人之余还能得到一罐廖黎明精心研发的冰镇糖水。 他还记得小博士捧着罐子钻进副驾的模样,眉梢挂了不知名的窃喜,活像只屯粮的小松鼠。 “老板你拿稳了,里面东西是中国超市新进的,宾州难买这些。”廖黎明炫耀性地捞莲子菱角荸荠给他看。“谢谢小博士。”奚文柏先喂了他一口,说,“再过一礼拜就是季度尾巴,可能要回国,去北京出趟差,会非常忙。” “嗯……”廖黎明含糊地应着,说下礼拜他也要开始答辩,估计会也忙得脚不沾地。 “行,先带去你买点好吃的。”奚文柏发动车子,换档,再伸手过去摸到廖黎明的手,牵住了,正色问道:“小博士会抽空想我吗?” 他单手操控着方向盘,神色瘪瘪,廖黎明琢磨半天,忽然好大声地喊了句嘿Siri。 ——【叮,请讲。】 “打开FaceTime。” “你看,科技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廖黎明无知无觉,低头吻了下他们十指相扣的手。 遇上红灯,奚文柏扭头,恨恨地拉他过来,按住他的后颈,吻到他喘不上气。后面的司机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奚文柏松开他,往窗外竖了个中指,再若无其事地打方向进左拐道。 “老板,危险。”廖黎明用舌尖舔舔酥麻的下唇,冲他笑一笑,接着缩进座椅,掏出本子浏览实验记录。 从超市到C大需要半个多小时,奚文柏专心看路,把车开得很稳,等他再偏头看去时,小博士正支在窗边打盹,手里的本子滑落,斜斜靠在腿边。 午后的阳光盛大,窸窸窣窣地落在他的侧脸和肩膀上。 奚文柏感叹人间值得。 他小心翼翼地停完车,拍了张睡梦中的廖黎明。 小博士从副驾睡进了他的手机里,周身浴光,睫毛纤长,他栖于奚文柏身旁,成为他无限柔情的归所。 越看越喜欢,奚文柏行动起来,把所有私人账号的头像换成了廖黎明。 这张照片,奚文柏用了七年。 第9章 九、人是喜新厌旧的,处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网络上逛着逛着就会产生“哎这张图片真适合当头像,比现在用的好看多了,干脆换了吧”的想法。 更新换代一样东西的理由总有千千万万种,有的只是单纯感到厌烦,有的意在摆脱一段过去,有的被亲情爱情友情绑架,不得不换上一个令他们满意的图片。 很少有人一个头像用七年。 奚文柏例外。 这些年里,他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换头像的理由,尽管林萱和安泽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暗示——您该把它换掉了。 “给我一个理由。”奚文柏放下手中的工作,极力克制火气,“你说,我听。” 安泽噤若寒蝉。 “嗯?这会儿不敢说了?在我爸妈房子里,就长胆子了是么?!”奚文柏心生烦躁,甩开报表,把骨子里那恶劣脾性展露地淋漓尽致。 纸张雪花般落下,有几张飘落到安泽脚边,白得刺眼。 “奚文柏,你别这样……”安泽讷讷低着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奚文柏怒不可遏地盯着他,气氛霎时凝固至冰点,令人窒息的一阵沉默后,安泽动动手指,鼓起勇气,“对不起,但是奚文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咣当——”桌面的台灯落地,安泽小声惊呼,后退躲避四溅的玻璃碎片。 “……文柏,你在欺负小泽?!”奚太太威严的声音透著书房门传来,“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 奚文柏抓乱黑发,疲惫地闭上眼,门外的喋喋不休仍在继续,安泽谨慎地捡起脚边纸张放到桌上,然后跑到门边,和奚太太隔着缝说话,“阿姨没事,台灯没立稳。” 奚太太嘟囔了几句,不知信没信,但总归是走开了,安泽扶着门放松下来,转身见奚文柏站在他身后,眼中愠气未散,捏住他下巴检查,“抱歉,伤到没?” 安泽说没有,视线落到他手臂上的一丝血线,“你等下,我去找创口贴。” 偌大的办公桌上少了盏台灯,显得更空旷了,左侧桌角摆放着四个相框,一张是奚文柏博士毕业时拍的照片,他穿着宽大的毕业袍,站在古老的、掉墙皮的建筑前不可一世地睥睨镜头,看上去高傲又傻气,奚文柏曾无数次想换下它,结果奚太太总是偷偷地给他摆回去; 一张规规矩矩的全家照,老奚总端坐在红木椅上,奚太太搭着他的肩膀,而奚文柏,脸上带着刚收购完他爹产业的喜悦,笑得很含蓄很欠揍; 一张是他儿时养的大耳朵柯基犬,因为吃饭太快导致胃翻转,不幸过世了; 还有一张是廖黎明。 不过不是那张倚靠车窗打盹的廖黎明,是奚文柏在某一年圣诞节拍的廖黎明。他挨着棵巨大无比的圣诞树,笑容特别灿烂,脖子上围了一条不成形状的围巾,处处有错针落针,廖黎明说是从eBay上买的二手货,但奚文柏不太相信,没有哪家商户会拿这样的半成品东西出来卖。 他才不偶尔,他每看五十页文献就想一次奚文柏,对于他来说,是很高很高的频率了。 “可我很想你。”奚文柏说。 接着视角翻转,廖黎明看到了奚文柏酒店的天花板,稍显粗重的喘息声随之而来,他面红耳赤地放下手机,瞄了眼时钟,“那个老板,我要去……我要去实验室了。” “晚一点点去可以吗?” “一定要去了,不然赶不上。” “赶不上什么?” 廖黎明露给他一段脖子,瞎扯道,“……赶不上细胞分裂的速度。” “好……”奚文柏无奈笑笑,“明晚我再call你。” “九点以后。”廖黎明霸道地限制好时间,“我很忙的。” 结果第二天晚上奚文柏踩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发现对面的通话背景分外眼熟—— 是他酒店的客房走廊。 小骗人精。 奚文柏挂断电话,急切地拉开门,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再抵到门背后接吻。廖黎明的T恤被撩至胸口以上,他扒住奚文柏的肩膀,两条腿水蛇似地缠上他的腰。 “……答辩?”奚文柏托着他,同他厮磨,在他耳畔询问道。 “大后天才是,我有十二小时的时间。”廖黎明偏头轻咬他下唇,“做吗?” 在门口做完一场,奚文柏抱他到床上,廖黎明挂着他脖子小口喘气,说他因为大后天的答辩已经紧张了小半个月了。 “我准备充分了,但万一导师还是不肯点头怎么办?”廖黎明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说话的时候一沉一沉的。 “他肯定点头,小博士会顺利毕业的,我可以打包票。”奚文柏不容置疑道。 廖黎明支起身,眸里神采奕奕,“老板对我这么有信心呀?” “唔……”奚文柏去堵住他的唇。 “……不过最近实验室来了好几台价值千万的仪器,反倒有点不想毕业了。”廖黎明中断了本该绵长的唇齿游戏,说,“每天摸一摸都觉得赚到了。” “傻,哪能一辈子不毕业。” “哎——”廖黎明满足地拱拱他脖子,“靠自己努力的感觉真好。” 奚文柏翻身把他压到了下面。 感谢观阅 第10章 那天风和日丽,答辩进行得格外顺利,博导签完字,将文件递交给他,七年时光就这样一笔勾销,廖黎明看着右下角龙飞凤舞的记号,百感交集。他冷静地和导师握手,冷静地出门,再冷静地飞奔回宿舍,语无伦次地给奚文柏打电话。 开心过头的廖黎明像记性不太好的老人家,一句话翻来覆去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奚文柏不厌其烦地听着,找机会偷偷关掉几秒麦克风,让林萱把会议延后二十分钟。 “恭喜小博士,我一直都——” “……老板我实在太高兴了,你是……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廖黎明心怦怦跳得欢,他的奚文柏当然是第一个知道的,很久以前他考上少年班,在G市掀起时限为三天的讨论后便再没人关心; 然后是申研,等到他开始收拾行李,父母才反应过来这一消息。母亲站在他房间门口,看他把衣服裤子一件件往半人高的箱子里放,讪讪问去那边念书要不要他们掏钱的。 廖黎明把一件严重变形的白T从箱子里揪出来,摇头说不用,母亲似乎松口气,接着问补助金有多少,又说她最近偏头痛,隔壁王姐买的那个按摩仪特别好用。 其实现钱到廖黎明手里的不多,他下午出门跑了趟银行,从三张卡里凑出五千块钱交到母亲手里。 老小区新栽的??树刚刚和他窗沿齐平,廖黎明预测他下次回来的时候,它应该会长到窗子上面去,夏天就很凉快。 当时的廖黎明也没想到,自己一走就是八年。 后来他申上博,临走之际,几个好友轮流过来同他击拳,送上大颗拥抱,再说一番激动人心的话,便各奔天涯。 那一别,也有七年了。 但现在他有了奚文柏,看得见摸得着,随时随地找得到。 真是件天大的好事啊。 “老板,导师还拍我肩了,说我很杰出很优秀,祝我前途似锦……七年!他都没有这样夸过我!”廖黎明美滋滋。 奚文柏短促地笑了下。 “导师还说对我特别满意,舍不得我走。”廖黎明贴近摄像头,小声说,“我可舍得了!” 奚文柏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举举咖啡,“干杯……”屏幕里的小博士左看右看没合适的容器,跑去拿来一个透明的水杯,橙汁味的泡腾片咋咋呼呼冒气泡。廖黎明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用玻璃杯碰了碰前置,自己配音,“叮——干杯!如果老板在这里就好了。” “下周就回来。”奚文柏手背支下巴,“小博士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庆祝一下。” “有!很多公司回复了我的简历,要好好挑一挑。” “……不是说这个,小博士啊,把时间再多分一点给我好不好?”酒店台灯的功率很大,奚文柏的瞳孔变成了漂亮的金黄色,“等我回来,带你到第十大道玩,然后连夜出发去黄石怎么样?” “真的真的从来没喝过?啤酒也没有?!” 第十大道,奚文柏牵着廖黎明向狂欢深处移动,小博士的手指紧紧勾着他的手指,掌心有些汗湿,他把奚文柏拖回来,扑到他耳边,喊“真的没有!” “那你读书时候聚会都喝什么啊?” “咖啡啊!喝完一起写作业。” 小博士太乖,幸好他今年毕业了,不然这么喝下去人都要成咖啡精,奚文柏无可奈何地揉揉那头碎发,勾住廖黎明的裤腰带拉向自己,把他压在吧台边,下胯相抵地接吻。 “唔,想喝……” “想喝什么?”奚文柏笑问,倒想听听小博士会报什么酒名出来。 廖黎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细长的手指敲敲台面,一张嘴一开一合就是大名鼎鼎的失身酒,“长岛冰茶谢谢。” “酒精度数很高,你确定?”奚文柏稍稍担心,廖黎明从兜里掏出一卷现金,特别潇洒地拍到调酒台上,“两杯……” 调酒小哥夹起钞票,格外暧昧地看了他们几眼,这家夜店今晚似乎有活动,工服统一主题,紧紧围绕“能穿多少穿多少”,男士的黑色背带里清一色是真空的,廖黎明没喝过酒,也没来过夜店,形形色色的肉体晃过,看得眼皮直跳,捏住奚文柏腮帮子帮他把头转回来,咬了口他下巴。 “没在看他们。”酥麻感从下巴蔓延到指尖,音乐声震耳欲聋,奚文柏现在只想堵上廖黎明的唇,轻巧撬开他牙关,去引诱那段柔软作出呼应,因为用不了十分钟,甘甜的廖黎明就会变成充满伏特加味道的、醉醺醺的廖黎明。 这里的眼睛太多,奚文柏心里有些不愿意。 也有些期待。 两杯深橘色的长岛冰茶送上,廖黎明小小酌了口,惊喜道,“好好喝,完全尝不到酒精味,是可乐的味道!” 他又连着酌了几口,奚文柏按下他的酒杯,尝不到不代表没有,可乐的刺激掩盖住四十度的烈酒,像是一场完美的犯罪,被害人被表象迷惑,亦步亦趋地渴求更多,最后喝到酩酊,长醉不起。 长岛冰茶,在某种意义上是作茧自缚的代名词。 钻石切割式的杯底折射奚文柏俊朗的上半张脸,廖黎明被音乐声炸得脑袋发昏,长久压抑在身体里的躁动因子开始作乱,情不自禁地再次将唇贴近杯口,想要得到更多妙不可言的液体。 “这酒后劲足,你悠着点。”奚文柏说着,自己抬杯喝了一大口,见廖黎明果断趋身向前,温软的触感随即锁上他,奚文柏防备不及,还未尝出个滋味,就被他从舌间掠夺走多半。 “老板在这里,我有什么好怕的?”廖黎明挑衅似地睨着他,舌尖殷红,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是浑然天成的媚态。 “真不怕?” “真不怕。” 他说不怕的时候,眼底已经起了层氤氲水汽,奚文柏抬抬下巴,“那就都喝了。” 廖黎明一饮而尽。 午夜十二点,歌舞升平,他记不太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好像是被奚文柏箍在怀里,穿过不断蹦跳的人群,然后在洗手间的门口就开始接吻,脚步不停,一路吻进隔间。 落锁声起,奚文柏急切地抚上他发烫的身体。廖黎明刚刚开始醉酒,神情迷茫,面上透着红晕,他喘息声粗重,双手下滑,胡乱去解奚文柏的皮带,他以情`欲勾起情`欲,以叫人难以忍受的语气说想要。 “我可以解开的……我没喝醉。”廖黎明挡下奚文柏的手,扯开了皮带扣。 当酒精和欲望一起上脑,奚文柏动作稍显粗暴,顶撞愈发不受控制,廖黎明承受不了,攀着他肩膀,湿着眼睛求他轻一点。 奚文柏进得更深了。 他的唇摩挲过廖黎明脸庞,一点点吻去泪珠,“以后这种酒,只能在我面前喝。” 第11章 从黄石回来后,廖黎明九场面试接连斩获头名,不废吹灰之力拿到全宾州待遇最好东家的offer,照他自己说起来,亚裔数学系,又带计算机和生化背景,这样的硬件无论搁到哪里都要被抢破头,不值得骄傲。 “你不骄傲,我骄傲。”奚文柏刚在推特上吹完一波,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十六薪,我都没拿过十六薪。” 公司准备的公寓宽敞明亮,比他之前的宿舍大了十倍不止,廖黎明低头鼓捣咖啡机,一个个地试旋钮,“因为老板是发薪水的人呀。” 奚文柏从身后环住他,小博士公司在城西,和“奚文柏大厦”遥遥相望,当初廖黎明无视他的反复暗示,毅然选择了住进东家公寓里,他惋惜到现在。 “小博士,你可以继续来公司视察的。”奚文柏揉他腰,“我们会很想你。” 廖黎明成功获得两杯咖啡,并往右边一杯里疯狂加奶,举上去给奚文柏尝了口,“霍思能力很强,一讲就通,下阶段需要注意的地方我跟他交接好了。” “可我想让你来。” “老板,有时候,你需要多信任别人一点点。”廖黎明苦口婆心,“成功的老板都是这样做的,至少他们在自传里是这样写的。” “知道了。”奚文柏总是同意廖黎明的,“如果哪天我出自传,写的肯定全是你名字。” “在扉页感谢就好,很多人买来只会翻开第一页,看不到里面。” “有道理。”奚文柏附和,抬过他下巴接了个缱绻的吻。 宾州十一月的风劲道大,凉飕飕的,廖黎明下班的时候没收到奚文柏的消息,首先猜想的是他还在忙,廖黎明不欲打扰他,打算到家再发条消息。 但他们有好些天没见了。 一辆公交车停靠,廖黎明径直上了车。 CBD商圈异常繁华,廖黎明靠在路灯上等人。马路对面的咖啡店搬了些桌椅到室外,有个极漂亮的女孩子坐在那儿,自从廖黎明出现,她眼睛就一眨不眨地、丝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 廖黎明疑惑地看去。 女孩振奋起来,掐掉烟,激动招手,“你过来!” 廖黎明看看大厦的移门,半小时过去了那里还没吐出一个人影来,便按亮人行道上过路灯,跟着扎堆的律师过了马路。 女孩挪给他一个位置,问道,“你在等人吗?” “等奚文柏?” 廖黎明呃了半秒,然后老实点头。 女孩上下打量他,说,“不会吧,太文气了,我哥他一向喜欢乖张的。” “你是奚总的妹——” “表妹,我这个月在他公司做experience,核心部门太紧绷了,要不是为了混简历我才不干。”女孩害怕似地缩缩脖子,拢紧了细羊毛披肩,“……那些人啊,大多都是visadigger,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超过两个月的,啧,换得比我都勤……话说回来,他和你在一起多久了? 女孩看起来有些吃惊,随后小声嘀咕说真是不可思议,亏你受得了他。 “奚总很好。”廖黎明想了想,补充说,“一百分的好。” “你刚才说,他……有很多前任吗?” “前任?”表妹瞥着他,捏拢五根艳丽的手指尖,扁嘴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我哥说他这辈子打死不结婚,交往了几个又有什么所谓?” “噢……”廖黎明的镜片后闪烁睿智的光芒,说,“你知道吗,美国不婚主义比例比五年前上涨百分之十三,英国同期比例更高,达到百分之三十六,在未来十年内或将超过半数。” “嗯??”表妹不自觉地被他带跑,“这么多?” “所以这是一种流行社会现象,我能够理解。”廖黎明微笑。表妹喝完最后一滴咖啡,古怪地看他一眼,踩着珍珠小高跟消散在人群中。 她前脚刚走,奚文柏后脚就出了大厦,他把手机贴在耳畔,边等提示音边低头数地砖。 紧接着,廖黎明的手机响起。 他接起来,“老板,我在你对面。” 奚文柏顿住,飞快转身,惊喜地挥动胳膊,“廖黎明!”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廖黎明也挥挥胳膊,奚文柏等不及红绿灯了,直接横穿马路,伸手逼停一辆计程车,迎风大步朝他走来。 他张开西装外的风衣,在抱住廖黎明的同时拥紧他,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肆无忌惮地压在他肩上。 “……小博士啊……”奚文柏安心的把脸埋进廖黎明领子里,闭上眼,深深吸气,“今天好累。” “怎么了呀?”老板抱得太紧,也实在太重,廖黎明微微后仰,摸摸奚文柏后脖子,像在摸小时候奶奶家的大花狗。 CBD密集的下班时间,人群的蜂声和很多奇奇怪怪的香水味一起在街道上流传,夹着各式公文包的男男女女女打扮时髦而又正式,随时随地准备奔赴某场晚宴。 奚文柏闻着廖黎明衣服上的松枝味,特别想念那个有着美妙余晖的傍晚。 今天的视频会议是场灾难,对面提建议的方式尖酸刻薄,纵使是驰骋商圈多年的奚文柏,也抵不住被半桌子人指着鼻子骂一下午,上十万的扬声器把六十五英寸屏幕后的不满放到最大,公司高层战战兢兢,连屁都不敢放一句,奚文柏放下面子,耐心和他们讨论战略计划,会议结束的时候,他才发现钢笔把笔记本戳破了好几个洞。 一群老巫婆,气死了。 奚文柏悲伤地想着,但公司里不能表现出来,他是老板,老板不能吃瘪,老板百折不挠,老板战无不胜。 于是下班前的半小时他就自己一人在办公室扎飞镖排解,下班后他冲到楼下想给小博士打电话,结果心有灵犀似的,一转身便拥有了心里想的那个他。 见到廖黎明,他就委屈得厉害。 “小博士,我们同居吧。”奚文柏偷偷咬他脖子,试图注入一种名叫言听计从的迷惑药剂。 “每天早上我送你去上班,我的时间包起来统统送给你,一秒不剩。” “城西堵车很严重。” “我们同居吧。” “老板你会得路怒症的。” “我们同居。” “早上要很早很早起来,老板你睡眠不够的。” “同居……” “明天我叫搬家公司,你帮我买下新牙刷,要和你一个牌子的。” 是不是一点都不虐!有点甜的 第12章 改变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像有的人拒绝粉红色,不爱吃蘑菇,但到了某个时间点,粉红色渐渐看着顺眼起来,也愿意上尝几口餐厅里的奶油蘑菇汤了。就在奚文柏浑然不觉的时候,“爱情”这东西扰乱原有的排位,悄悄挤到了金字塔的顶端。 他在午夜的情`潮里唤廖黎明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身下人有时会应,有时不会,廖黎明伸手去揽他剧烈耸动的肩,勾上他腰的长腿不住晃荡,说不要了。 这三个字也令奚文柏头脑发昏,脊椎发麻。 白天的镜片夺去他眸子的七分美丽,只有在晚上,在浓重墨色的衬托下,星星才会生出万丈光芒,亮得灿烂又火热,即使廖黎明已经闭上了眼,窝进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奚文柏仍然没有困意,环着他想心事,感慨自己能够同时拥有白天和夜晚的廖黎明。 ——万一哪天,他不再属于他了呢? 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怕到奚文柏情不自禁地箍紧了手臂。 他自觉有着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只要他想做成什么事情,便一定能够做到,比如年年满绩点,比如蝉联学生会主席,比如拿全奖,在高中时期,有一次他想开个小小的玩笑,发邮件给校委会提议下半年的化学课全由他来上,结果到了周一,一封措辞严肃的、盖着校戳的临时聘书就躺进了他的邮箱。 奚文柏可以掌控任何事,但他现在有些吃不准廖黎明。 廖黎明是漂亮和优秀的合集,他奚文柏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别人在暗中觊觎。他在翻看小博士脸书的好友列表时,就发现了不少可疑人员,有的经常给他留言,说一些无痛关痒的屁话,有的接连给他冗长难懂的论文心得点赞,更有甚者坚持不懈地给他点了二百一十三个赞,廖黎明统共也就只发了这么几条状态。 点进去看那人的主页,除了偶尔的一些生活日常外什么也没有,但能从照片里看出经济条件不错,因为两个月前奚文柏没能买到的那块表出现在了他的手腕。 社交头像是一张没有焦点的合照,乱哄哄的,像素也不高,所有人都不合常理的小,分不出到底谁是主角,奚文柏仔细找了一遍,果然在最边上的电视机旁看见了最熟悉的那张侧脸。 廖黎明的脸,就算分辨率低到像是用座机拍的,奚文柏也能认得出。 之后他有问过廖黎明这个人是谁,当时的小博士刚起床,正在刷牙,他歪头研究了一会页面,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可能是某次研讨会加上的。 “哦?没有聊过吗?”奚文柏上下翻动手机屏幕。 廖黎明笑了,觉得这时候的奚文柏特别像一只巡察领地并蓄势待发的大老鹰,他吐掉泡沫,用手肘按下奚文柏的手机,“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老板你知道的,我太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聊天是不回的,慢慢也就没有人在脸书上找我了。”廖黎明懒懒靠进奚文柏怀里,继续刷牙。 “……别说了。”电动牙刷的嗡嗡声还在响,但廖黎明的手臂却不见动弹,他急急忙忙地转头,在奚文柏的唇角留了坨泡沫,俯身去洗脸,“老板,别说了。” 奚文柏叉起腰,眼尖地发现小博士的耳垂滴血似的红。 好个廖黎明。 “马上要到圣诞了,小博士想怎么过?”奚文柏很给面子地转移话题。 但他确实是对去年圣诞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到现在,小指指节上的金属触感无时不刻地提醒他,廖黎明是个多么过分的人。 去年他租了辆卡车带廖黎明去雪地里砍圣诞树,小博士在及膝的雪里蹦蹦跳跳,头顶上围了一圈呵出的热气,奚文柏看他怪可爱,想追上去亲一亲,然而他才刚牵住廖黎明的手,便对上了那彰显著阴谋诡计的眼神。 怪可爱的廖黎明嘿嘿笑了两声,反手扯住他,抬脚往旁边的大树一踹,挤压在枝头的白雪大团大团地掉落,一半钻进他的衣领,一半迷住他的眼,奚文柏躲闪不及,被当头砸懵,等纷纷扬扬的雪雾散去,他能看清点东西的时候,一只小小的,蓝色天鹅绒材质的盒子被举到了他的眼前。 漫山遍野的雪景里,盒子上的老式暗纹变得格外清晰,小博士喘着气,细长的手指微颤,说这是他为他准备的节日礼物,让他猜猜是什么。 奚文柏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冷不丁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愣愣听廖黎明说了句圣诞快乐老板,然后打开盒子,取出一枚有点年头的戒指。 “前不久路过一家vintage店,里面有好多又老又漂亮的东西,我挑来挑去挑中了这一枚,因为它很……”廖黎明咬唇,努力想着措辞,“很精美。” 它的确是一枚精美到极致的戒指,身价也同样昂贵到极致,铭牌上的位数令人咂舌,廖黎明刷爆了两张信用卡才买下它。 其实它旁边还围绕着不少漂亮的戒指,价格相对温柔,但廖黎明只想要这枚镶嵌有青金石的小指环,这是他能够找到的,最配得上奚文柏的物件。 但愿老板会喜欢。 廖黎明举着小戒指,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奚文柏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他垂眸盯了戒指很久很久,然后抬起左手,将中指套入—— 不对,太小了。 他困惑地眨眨眼,难道…… 原来小博士是这个意思,奚文柏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迅速把中指换成无名指。 嗯?也不对。 “……老板,这是尾戒。”廖黎明示意他。 “什么?”奚文柏一顿,茫然地看向他。 “尾戒,戴在小指上的,店家跟我说,不婚主义者都很喜欢戴这种首饰……维多利亚时代的呢!”廖黎明说着,捉住他的小指就要把尾戒套上。 第13章 明明是自己发过的誓,在这个时候,奚文柏反倒不愿承认了,他五味杂陈看着小指环,实在不想让费劲了心思的小博士失望,于是廖黎明得逞,哄他戴上了尾戒,脸上掩不住的得意,“老板,以后别人问起来这么好看的戒指是哪里来的,你要说是廖黎明送的。” 他监督奚文柏点头答应,然后自己更正自己,“啊不,你要说是男朋友廖黎明送的。” “我男朋友廖黎明送的。”奚文柏重新讲了一遍给他听,小博士露出笑颜,捉住他的手对光看,满意极了。 那年过完节,奚文柏偷着去过首饰店,问能不能把这枚戒指改大一点,店员稀罕地瞧着这宝贝,说可以是可以,但是多少会破坏原来的纹样和价值,建议不要再做修改。 “那就不改了,非常感谢。” “先生,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啊,太漂亮了……给您。”店员再一次地赞叹,将戒指递还给奚文柏。 “我的男朋友廖黎明送的。”奚文柏一板一眼地说,接着悻悻把尾戒戴了回去。 不过小博士挑选礼物的眼光和他挑选男人的眼光同样精准独到,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老戒指,镶嵌在中央的石头颇耐人寻味,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些许微妙的光彩,奚文柏翻来覆去地、不厌其烦地玩了它三百六十五天,也不觉分毫腻味。 晚上的时候小博士经常躺在他怀里胡说八道,编造它的前任主人其实是位欧洲小国公主,因为战乱不得不背井离乡,典当了传家戒指讨生活,还说中间石头的真实身份是哈利波特里的复活石,放在手上转三转,逝去的人就会回到你身边。 奚文柏不住点头,为小博士的故事增添可信度。 他突然发现,廖黎明骨子里是很浪漫的一个人。 不知道今年圣诞节小博士会想怎么过,奚文柏在心里双手合十,祈祷千万不要再来一个尾戒,或者不婚主义文化衫,不婚主义马克杯这类奇奇怪怪的东西。 洗手台边,奚文柏一点点转着戒指,等小博士刷完牙洗完脸,再等他转身扑进怀里。 廖黎明开口,带着一阵薄荷香,“老板你想回G市吗?我好想回G市,虽然他们……可能不太欢迎我。” 奚文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抽紧了心肺,问道:“既然你在那里不开心,回去做什么?” “我有点念旧,那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所以,会舍不得。”廖黎明纠结地翻出钱包,把银行卡一张张摊在台面上,嘀咕说,“不知道要带多少钱回去。” “换做是我,一分不给。”奚文柏嗤之以鼻,不屑道。 “那,她毕竟是我妈。”廖黎明挑出一张额度最大的储蓄卡,奚文柏嘴角抽了抽,但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帮他收起钱包,把人牢牢环住了,说,“廖黎明,跟我回家吧。” “我特别想带你回家,又特别不想带你回家。” 奚文柏扁着嘴,显得有些懊丧和委屈,廖黎明最受不了他这样,伸手替他挤出一个笑,“老板没有关系的,我不在意这些。” 老奚总的怒吼中气十足,隔着几千公里的信号线依然振聋发聩,把当时正在写月报的廖黎明吓了一哆嗦,至今也搞不明白奚文柏爸爸是怎么通过微弱打字声判断他家儿子身边有人,还是个男人的。 十二月份他们落地G市时,正巧奚文柏的表妹放假回国,跟着林萱来接机,廖黎明不知道奚文柏对她做了什么,小姑娘一看到他就慌慌张张绕着道走。 林萱和廖黎明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免不了有些局促,简短打完招呼后便陷入冷场,林萱冲他微微一笑,继而转向奚文柏。 “奚总,您和这位——” “廖黎明,我们在交往。”奚文柏自然又郑重地介绍。 林萱打趣地啧声,廖黎明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奚文柏,一溜烟跑去找行李车。 “奚总,你们不止在交往。”林萱走到奚文柏旁边,压小了声音,十分明白地说,“你还帮他毕业,和他同居,为他买下城郊那套毫无升值空间的老房子。” “你说得很对,就算哪天他要我的公司,我也得把合同和签字笔给他准备好了。” 林萱:“?” 嗯?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廖黎明,再世妲己?? 一转眼的工夫,再世妲己推来了行李车,正乐颠颠地把箱子往上摞,林萱打电话叫司机开车上来,撂下手机,不由想起上周那笔百万水漂,奚文柏电话里说说是投资了一套好房子,但当她实地去整理的时候,险些没惊掉下巴。 这些年她老板投资的房产基金股票就没有一处亏损,可如今他毫无预兆地买下城郊的老破小,周边且不说建设计划,连配套的幼儿园都没有,和盆带水地泼出去这么多钱,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廖黎明示意的,林萱斟酌着挑选措辞,道:“奚总,我说句实话,您别不爱听……” “嗯,我爱听,你接着说。”出了G市机场,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丝缕风间夹杂了故乡特有的味道,奚文柏惬意地叼上一根烟,手在两边裤兜里摸打火机,然后想起来仅有的那一个在纽约登机前丢掉了,他抽出手,发愁地往两边的人群里看。 林萱回头,见到一个眼神严肃的廖黎明,还见他大步流星地上前,从奚文柏嘴巴里夺走香烟,背在身后,奚文柏见机揽住他腰,低头跟他耳语了几句什么,林萱余光瞥见廖黎明很轻地笑了两声,乖乖把烟还了回去。 从下机到拿行李再到出来,廖黎明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给她表演大变活人,林萱算是明白了,默默立在一边不吭声,奚文柏仍不满意,挑眉看过来,她迅速收起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识趣地转身回避。 第14章 “房产面积包括公摊面积在内,一共六十四平,简装,按照市场价一万八算,合计一百一十五万。分期,保证两年内还清,借款方廖黎明,出借方奚文柏。” 廖黎明一支笔唰唰写得飞快,最后停下来咬咬杆子思索少顷,加上了按手印的区域,把纸推给奚文柏,“老板签个字吧,这些钱我会还清的,印墨,印墨呢?印墨在哪里……老板你等等我去找印墨——” “你给我回来。”奚文柏忍无可忍,及时揽住那个心急火燎的小博士,圈他坐到腿上,“还你个大头鬼,别那么较真,就当作是我送你的回礼怎么样?” 明光新村302室残留着生活了几十年的烟火味,廖黎明进门的时候,锅在炉子上置着,碗在水槽里沥干,窗户大开,凉黄色的冬阳窸窣铺了一地,好像女主人男主人随时都会回来的样子,然而事实上,是奚文柏先他一步进门,邀功似的掏出了大红本本。 本子上,户型是廖黎明家的户型,建造年份是廖黎明家的建造年份,唯独产权人的名字,悄然无息地变成了印刷体的奚文柏。 廖黎明瞪着眼,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哗啦一下合上,抬手就往奚文柏的胸口锤了好重一拳,气得声音都在发颤,“奚文柏。” 小博士很严肃地、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不善,“你把我家里人弄哪儿去了?” 奚文柏被他那一拳锤得有点懵,“怎么了……不喜欢吗,他们对你不好,你又念旧,我想买下来送给你。” “你把这里买下来了,那他们住哪里?”廖黎明后退一步,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尽可能的有耐心,“奚文柏,这么大的事,你没和我商量。” 窗户年久松动,风吹过砰砰砰响,奚文柏被廖黎明的气势吓一跳,但仍装作无所谓地耸肩,“一房换一房,市中心那套二百多平,他们高兴得要疯。” “嗯?”廖黎明一歪头,捕捉到他话里的漏洞,“如果我没猜错,老板你是买下了我父母的房子,又送了他们一套房子住。” “是……”奚文柏对上廖黎明犀利的眼神,怯缩了下,尝试把房产证从各个角度塞进小博士紧抱的胳膊缝里。 “抱歉,没有提前和你商量,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 奚文柏垂着脑袋,蔫搭搭的,像廖黎明家阳台上晾着的那条大毛毯。真没想到小博士的反应会这样激烈,花钱找骂的事他奚文柏还是第一次做,现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令人窒息的三秒过去,廖黎明很轻地环住了他,“老板你太傻。” “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做的最失败的一次投资。” 廖黎明抱他抱得很轻,却很紧,奚文柏双手在空中悬停片刻,落到小博士微颤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是吗,我怎么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成功的一次投资呢?” “靠……”廖黎明在他怀里骂了一句,转身往房里跑。 “找纸笔!”廖黎明头也不回,奚文柏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找纸笔做什么,小博士就蹭蹭蹭跑回来,在餐桌前坐下,正经道,“写借条。” 廖黎明永远都是较真的,奚文柏喜欢那样的他,同时又不希望廖黎明在他面前也这般见外,比起小博士执着地打欠条立誓要还那一百万,换做他欣然接受这套房子的举动会令奚文柏感到舒心不少。 古时周幽王还烽火戏诸侯呢,他奚文柏虽然没有那本事,但区区几百万还是哄得起的。 可惜廖黎明不明白,也不领情。 他挣开奚文柏,取来印墨,率先留下了一个指印,又逼着满脸不情不愿猫腰躲来躲去并还想着辩解什么的奚文柏按下一个鲜红的承诺。 小时候上学老师就教他们,人穷不能穷志气,嗟来之食不可取,老师合上书,说你们看看,卖火柴的小女孩都穷得没鞋子穿了,却还坚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这种精神多可贵! 也许一百万对于奚文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老板也是真心替他着想,哄他开心,但奚文柏为他划着的这根火柴实在太亮了,是廖黎明不愿心安理得接受的施舍。 更何况这老房子本就不值这么多,老板不心疼钱,廖黎明替他心疼。 可惜奚文柏不明白,也不领情。 “和平了?”奚文柏斜斜瞥着指印,无奈笑笑,廖黎明叠起欠条,终于得以松口气似的插起腰。 “和平啦。” 感谢观阅 第15章 奚文柏擅自买下他们家的房子,虽说是为了廖黎明,却也理亏在先,好在廖黎明只生了他三十分钟的气,分针从三走到九的时候,他鼓着脸,抽走奚文柏手里的红本子来回研究,瞅了小一会,廖黎明就开始提问题,比如能不能让他看看交易合同,比如奚文柏现在算不算是他的房东。 “……小博士你可别再说话了!”奚文柏跳起来,去捂他的嘴。 把主卧改成书房也是那时候的事,如今的廖黎明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当初确实有点过分,因为他想要一个靠墙的大书柜,奚文柏高度赞成,说他会叫人量好尺寸后到家居店定做,美观且牢固,廖黎明拼命摇头,表示不要定制的,要和老板一起去宜家逛,买回来,自己动手拼。 不应该这样说的,廖黎明越想越觉得不对,合上那本巨厚的书,把脸埋进臂弯里。他应该想到老板回国会非常忙,没那么多时间陪他完成一墙的书柜,可那时的奚文柏没有表现出任何为难的意思,只低头翻看了一遍邮箱,说好啊,我们走。 廖黎明之所以这么爱呆在书房,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宝贝绝版书,另一个更大的原因是,当他整天整夜地泡在这间书房时,除了复合木板和油墨味,他似乎还能够呼吸到奚文柏的气息。 啊,呼吸到奚文柏的气息。 大书柜光是螺丝组件就有四大包,奚文柏和他席地而坐,在房间里挥霍了生命里的六小时——四小时拼书柜,两小时做他们一直乐于做的那件事。 这也是奚文柏待得最久的一次。 想念使人走到书柜前,仔细嗅了嗅散发着霉潮味的空气。这件他从前天天都在做的事情,放在眼下怎就成了一种奢求?如果可以,廖黎明真想穿回到过去,附在自己的耳边说再留奚文柏久一点,再聊一会天,再接一次吻,再做一场爱。 六小时,三场电影,四五节课,在浩瀚的时间长河里,六小时丢进去,便湮没得无声无息,十分的微不足道,人和小狗小猫小鸟小树一样,每天都拥有四个六小时,日子又由数不清的“每天”堆积,奚文柏和他花掉的这六小时,是沧海一粟,是不以为意,因为他们以为将来会有许许多多的六小时。 至少那个午后的廖黎明和奚文柏是这样想的。 廖黎明后知后觉地体察到,奚文柏笑笑按掉的那几个电话,很有可能并不是他解释说的乱七八糟的房产中介,而是总公司打过来交接的各种事务,但奚文柏在处理公务和拧几颗无关紧要的螺丝之间,选择了后者。 头一次的,廖黎明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奚文柏心里的地位。 他的老板有着标志性的薄唇和锋利的眉眼,看起来高傲又果敢,假如让奚文柏去演电视剧,一定是个人狠话不多、前脚签完离婚协议后脚就在公务舱里打跨洋电话的角色,可也是这个男人,会暂时收起獠牙和利爪,用柔软的大掌敲按手机键盘,追究廖黎明到底有没有在想他;会浪费许许多多的时间,捧上一本房产证问他喜不喜欢;会无条件地答应他的愿望,几小时几小时地转着十字刀,廖黎明时常在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个男人的。 对于廖黎明来说,只朝他展露出白肚子的奚文柏,更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羊,生人勿近的表皮底下,是毛茸茸的温柔与耐心。 他多变,又不变,也就是这样的奚文柏,让廖黎明爱他爱到现在,做出一些很偶然的,不那么“廖黎明”的举动。 廖黎明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转圈圈,一脚蹬出老远,把鼻子伸出窗缝闻风的味道,想着不知道还能不能等来老板,不过昨天他从楼下经过时,发现204室的阳台木架上摆满了盆栽花,现在突然很想去看看,好让他忘掉奚文柏一会会。 阿婆正好在家,热情迎了他进去,廖黎明跑到阳台,蹲下去看那些黄色和米色的菊花,之前他听阿婆提起过,说她自己特别喜欢菊花,年轻时候的一些发卡和衣服全是这种花样,连挂历都要挑带菊花的,几乎喜欢了一辈子,所以廖黎明猜想阳台的花应当是阿婆的女儿送过来的。 “小廖你瞧瞧哎,好看吧。”阿婆止不住地笑,“女儿昨天拿过来的。” 廖黎明一个人闷了太久,看到鲜活漂亮的东西心情瞬间好起来,说超好看的呀,阿婆垂手摸了两下纤细的花瓣,很是受用。 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太太,赏花时还能吟几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廖黎明蹲着脚酸,就坐到阳台的摇摇椅上听着,最后不甘示弱地说老板也给他买过好多花。 “有一次买花,大概花了几十万吧……”廖黎明表情既骄傲又肉痛,捂着胸口,“太铺张啦。” 老太太一听,惊呆了,“哎哟,几十万?几十万的花,屋子装得下?” 廖黎明抿嘴笑笑,阿婆好奇地追问道,“是什么花呀?” “……我喜欢香槟色的玫瑰花。”廖黎明没直接回答,他垂眸看着一阳台烂漫的秋菊,恍惚道,“老板很早就知道。” 感谢观阅 第16章 廖黎明和奚文柏的第一个情人节正好碰上中国新年,奚文柏给公司里的华裔员工放了一周的带薪假期,工作日的最后一天,某勤于政务的老板在机场敲完邮件,点击发送,网络有些慢,圈圈转了很久,等右下角的状态显示送达,奚文柏如释重负地搁下手机,托腮看对面的小博士吃牛肉面。 航站楼的牛肉面太香,廖黎明从早上开始在奚文柏公司的实验室里帮忙监测数据,一盯就盯到晚上,饿得不行,现在正吸溜第三碗。 “这么好吃呀?”奚文柏看着他吸面,自己也好有食欲,递过去一张纸巾,“还要吗?我过去帮你拿一碗。” 廖黎明喝完面汤,脸色红润,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饱了……老板我刚实在太饿,我们什么时候登机?” “再过十分钟,落地阿姆斯特丹正好是二月十四号。” 吃饱喝足之后的倦意蹿起来,廖黎明气若游丝地唔了一声,缩在椅子里不想说话,奚文柏看看时间差不多,一手牵着廖黎明,一手拿着两个人的登机包去坐摆渡车。 毕竟今天日子特殊,即使是这个时间点,到达口也聚集了很多荷兰人,在各种接机牌子之间,悬着两三片明艳的红颜色,像火烧云一样慢悠悠飘过。 奚文柏若有所思地盯了几秒,猛地停下脚步,揽过迷迷糊糊的廖黎明,贴着他的耳朵问他想不想要花,现在去买好不好。 “……老板啊,几点了?” “十一点不到十分。” “应该没有花店会在半夜十一点营业吧。” 奚文柏不同意,固执地捂住了他的嘴,廖黎明极度不理解他老板为什么总是在这种可有可无的问题上坚持自我,他飞机上没睡饱,困到眼皮打架,太想躺在软软的床上睡觉,就张嘴叼了一口奚文柏的手心肉,口齿不清,“我们肥酒店。” “不好,再过一个小时就不是二月十四号了。”奚文柏把行李和小博士一起塞进出租车,让司机在阿姆斯特丹的市中心一圈一圈地兜,廖黎明没能得到柔软的六十织大床,便靠在奚文柏更加柔软的八十织大衣上小憩,路面略巅,他不舒服地挪挪头,再挨近了些。 市中心的深夜剧院刚刚散场,几十来级的台阶上分布了零零碎碎的荷兰人,裹紧了佩着鲜花的羊绒袍子拦车,奚文柏让司机停到广场边上,抽出一沓欧元让他稍等,再把自己的围巾挂到廖黎明脖子上,带他往广场里面走去。 奚文柏步子快,廖黎明被他拉着,冷风迎面一吹就清醒了不少,广场的路灯分散得很开,比起永远繁忙的机场和大道,这里安静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在昏暗的底端,真的有一家铺子还亮着灯,远远的,隔着擦得不太干净的玻璃窗,隐约能看到摊主忙碌收拾的身影。 “哎呀关啦关啦!你们明天再来。”店主直起身,冲他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奚文柏牵着廖黎明的手一紧,用荷兰语说了句抱歉,表示只想买几朵红玫瑰,不会耽搁太久。 “一枝也没有了吗,哪怕是一小枝?”奚文柏争取道。 “老板,没关系,其实,我不太喜欢红色的玫瑰花。” “嗯?”奚文柏转过来看他,“你喜欢什么样的?” “很淡很淡的颜色,白色就特别好看,干净,我觉得比红玫瑰漂亮。” “哪有情人节送白玫瑰的?”奚文柏皱鼻子。 “那香槟色吧,这枝看起来好别致。”廖黎明倾身去看橱窗里的成品玫瑰,小小呵出一团热气,期待地望向店主,“可以卖给我们吗?” 店主看他们难缠,吁口气,取下腰间的钥匙串,打开了栏栅门,奚文柏用十二欧买下了店里剩下所有的香槟玫瑰,数了数一共是十五枝,觉得也太少,他见廖黎明搂着花,视线在木架底层的各类种子上停留了一小会,就又开心地摸出钱包,迅速把那层的花种全买了下来。 这么多品类才五欧,奚文柏有点沮丧地捏着钱包,觉得也太便宜。 收银处的交易还在继续,廖黎明低头盯花,不敢再东看西看,怕奚文柏把整个店搬空。 零点刚过,二月十五号的天色和二月十四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廖黎明走着走着,摘下一小片花瓣丢进嘴里嚼,然后弯起笑眼,仰头说,“甜的……” “真的?给我也尝尝?”奚文柏提着花种,停下来看他,廖黎明懂事地把唇送上去,让奚文柏分去了另一半。 他们凑得很近,呼吸时唇齿生香,奚文柏心满意足地含着花,想夸夸今天的小博士,结果不远处的出租车司机不合时宜地闪了一下大灯,又闪了一下大灯。 “啊,他在催我们。”廖黎明安慰性地啄了下奚文柏的唇,快步往车子的方向走,奚文柏追上去想继续亲,“才没有——” 话未落,大灯亮起,没有再黯下去。 廖黎明偷偷睁眼,奚文柏睫毛上落了橙黄色微光,正认认真真地吻他。 他现在一点都不困了。 那宅于深处的,不同于实验表和工资条的东西似乎也跟着慢慢苏醒过来,廖黎明在想,他确实是爱着奚文柏的,很爱很爱,像怀里的香槟玫瑰爱着从前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爱。 第17章 十七、从阿姆斯特丹回来后,奚文柏叫人在阳台开辟了一块小苗圃,花种是从荷兰带过来的浅玫瑰花种,土是特意买的荷兰黑土。竣工当天,奚文柏心满意足地弹弹崭新的湿度计,就等这里开出花来,好骗小博士多留宿一晚。 不出奚文柏意料,有回廖黎明过来,一看到那冒着懵懂气的绿苗苗便喜欢,勤劳之魂熊熊燃烧,立马蹲身动手施肥,奚文柏也蹲下帮他搭把手,廖黎明忙中瞟见金芒一闪,说老板你要不要把戒指摘了,可能会弄脏的。 “不摘,一秒都不摘。”奚文柏用胳膊肘夹住他,“脏了洗就好了,再说戒圈是纯金的,脏东西沾不上。” “一……一辈子不摘哦?”廖黎明小心翼翼地揶揄他。 他老板这个人,总喜欢随意地说一些杀伤力很大的话,“我活一天,它就跟着我一天。” “那戴它一百年才算回本。”廖黎明笑说。记得当初买它的时候,他一试探着压价老板娘就惨叫,古董戒指压榨了他五个月的薪水,信用卡摸起来也感觉比以前更扁了。 自那以后,一旦奚文柏打趣说是不是老夫老夫太久了,怎么都不送他礼物了呢,廖黎明是真真有苦说不出,只怪当时自己逞强,谎报了近一半的价格。 好在奚文柏知足,这时候又凑到他耳畔,说不要长命百岁,和小博士一起老就很好了。 七年后的奚文柏站在无菌室的门口,一动不动地和霍思对峙。 好像只要沉默得够久,他一手带起来的技术组长就能应允他的恳求。 然而霍思并没有心软的迹象,坚持要他脱??上所有的饰物。奚文柏把左手背到身后,艰难地耸耸肩,若无其事道:“不是都在这了么?” 感情挫折的影响力不容小觑,霍思扬起眉,对实验室的责任足以使人麻痹,纵使再不忍,他的神情也应该是坚决的。 “老板,第一,这里是无菌室,绝对不能戴任何饰品进入;第二,退一万步来说,手套也会存在被划破的风险。” 年岁在指节根处印下一圈浅白,奚文柏费了一些工夫摘去它,叮嘱林萱去把戒指放进办公室的保险箱,等他出来再亲自去取。 林萱才刚转身,奚文柏又折回来,告诉她还是别上楼了,就在原地等他。 奚文柏在缓冲室外洗了很久的手。纯金的戒圈箍着想念,摘下它,就如同被什么东西从他魂里撕走一大半,血淋淋地摆到眼前,用着维多利亚时代古老的腔调跟他说:“看,他将不再常伴汝身”。 奚文柏不愿意去想起廖黎明,胸口会疼,他下午还有会要开。 霍思偷偷观察着他老板,奚文柏换上了防护服,脚步稳当,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是平静的,不流露感情。 流程巡查的时间不会很久,林萱在门外捏着戒指等了半个小时,就听一声响,再来是一阵风,奚文柏疾步走到她跟前,取走了戒指戴上,一言不发地离去。 毕竟是这些年里,廖黎明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白玫瑰和香槟玫瑰一起盛开的那年,奚文柏带着廖黎明赏完花,因为过于得意,以至于泡茶时不小心烫到了手。 滚水先浇到手背,杯子先碎,小博士比他先跳起来,紧张地拽着他冰敷涂药,一直问疼不疼疼不疼。 其实没那么疼,但奚文柏做出副龇牙咧嘴的样,享受这甜蜜的疼痛。廖黎明眼睫毛颤个不停,哧呼哧呼朝他手背吹气,特别认真,好像捧在手上的,是什么不得了的稀罕宝贝。 奚文柏怔了几秒,紧接着将他一把揽入怀里,廖黎明眼睛只盯着他的伤口,想翻身去追,奚文柏高举起左手,“伤着呢!你别动,当心碰着了。” 廖黎明这才安静下来,仰头听他讲话。 药水味混着淡淡的植物香气钻入鼻腔,奚文柏躬身向他,看进那湖水般的眼睛里。 “廖黎明,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每次问你想要什么,你都说不用,不好,不要,可我就偏偏喜欢猜你的喜好,讨你的欢心,不过好在当我给你什么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才让我有了那么几次聊表心意的机会……现在,我很想从你身上讨一点东西,你也别拒绝我,好不好?” “廖黎明,给我一个家好不好?” “廖黎明,我们结婚。” 奚文柏停下,深吸了一口气,仔细观察小博士脸上的蛛丝马迹。 廖黎明在他怀里僵住,过了半晌,那漆黑浑圆的眼珠子才活络起来,来回地看他受伤的手,和他笃定认真,又意外地显露出些许害怕的脸。 奚文柏整个手背通红,除却小指附近的那一片皮肤。 “咳……”他的小博士偏开头,面上微红,“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一纸证明。” “我记得老板你也说过,并不想结婚的……我可以理解的。” “我是说过不想结婚……可我,可我是想和你结婚的。”奚文柏结巴一瞬,强词夺理道,“就和你。” 他是他窗口的玫瑰,世界的心核,奚文柏自然要千方百计、软磨硬泡、想方设法地将他永远留在身边,比如结婚就是一个很好的托词。 廖黎明缩起手脚,“那些仪式和宣读,会令我紧张。” “就按你喜欢的来,你说不需要那张纸,我们就不要。”奚文柏快速说,“但我们要结婚。” “我不想去市中心的酒店,也不想去拉斯维加斯的教堂,这样不自由。”廖黎明往后靠在他的胸膛,“我们去南法,找个乡间的、白色的小教堂——” “都依你。”奚文柏爱意满腔低下头,落下一记温情的吻。 久等了,作者三次元繁忙,有追更的姐妹建议等完结。 感谢观阅。 第18章 那场意外的求婚过后,奚文柏一直在后悔,后悔没有先试探廖黎明关于结婚的态度,后悔当时脱口而出的告白,怕打了个措手不及,吓到廖黎明,但万幸,他的小博士不但没有介意,反而还提出了各种要求。 奚文柏感到十分欣慰,廖黎明终于学会对他提意见了,这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事关求婚,他应该再重视一点的,不,应该要很隆重才对,最少最少也不是在手背被烫红,杯子碎片散落一地的情况下,就算面前的阳台正是春暖花开也不行。 不行,奚文柏揉乱头发,坐在老板椅上一圈一圈地转,只怪自己被廖黎明蛊惑,不管不顾地抛出热切的恳求,打了从前的自己一个反手巴掌。 啪,特别响。 虽然说是不婚主义(对于现在追着廖黎明要结婚的奚文柏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但他年少的时候也不是一次都没想过结婚的场景,大多只局限于海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户外婚礼,人不会很多,可场地一定要精致,再邀请双方亲人和最要好的朋友玩上几天几夜。 他的家境优渥,父母恩爱,从小肆无忌惮地长大,得到的偏爱和宠爱千千万万,没有理由不去组建一个自己的家,更何况他现在有能力,也有财力去爱一个人,而陪在他身边的、会因为各种小事而紧张担心的人,是他的小博士。 奚文柏没有理想型爱人,直到他爱上廖黎明。 这是奚文柏在求婚前突然想明白的事情,他也终于承认,并向过去的自己低头,他所谓的不婚并非真正意义上不婚,而是源于心高气傲,离群索居太久的后遗症。 他是连续三届全美知识竞赛的大奖得主,却直到昨天才得以解开自己身上的顽题。高中生奚文柏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后的现在,他私人手机的锁屏会是靠着车窗,睡得朦胧的廖黎明,工作手机的锁屏是廖黎明站在跟前照过相的那颗圣诞树,树上挂了太多装饰,显得很胖,把屏幕占得满满当当。 廖黎明的手机锁屏原本是系统自带的一个七彩热气球,后来才在奚文柏的百般暗示下,勉强换成了一片白色——早晨光线下埋在白被子里穿着白睡衣的奚文柏。 “老板你知道的,就算不换这个屏保,我也会一直一直想起你。”廖黎明盯着手机嘀咕道,有些心虚,因为他说的不全是实话,比如做实验数据的时候脑子里就不能想任何东西,不过在洗手的时候或者在去食堂的路上的时候,他确实会想奚文柏。 但通过这些年和奚文柏的相处,他已经“会了很多”,这是奚文柏评价他的原话。 “一直一直想起你”显而易见地发挥了它应有的威力,他的老板很是受用,嘴角的笑意挂了一整天。 “我现在也是……”奚文柏转动着沉淀了早年往事的尾戒,语气很温柔,“一直都在想起你。” 还没来得及点上,内线电话便突兀地响起,奚文柏任由这尖锐的声音摧残几秒,把烟点上了才接起。 “安泽……”奚文柏咳走鼻音,“我说过,没有要紧的事情,别打内线——” “奚文柏,你听我说……”安泽破天荒地打断他,“你……回来一趟吧。” 奚文柏打开了免提,“嗯?是我在美国给你留的生活费不够了吗?临走之前你不是赌气,说不需要我也可以么?” 信号不太好,听筒里寂静一瞬,接着传来安泽颤抖的声音,“奚文柏你回来!” 奚文柏最讨厌欲言又止,正准备挂电话,安泽喊了对不起,然后他的音量越来越轻,但字字清晰,“对不起……刚才是我着急了,因为美国警方那边似乎有新的发现,文柏哥……你可能要做好被传唤的准备。” 感谢观阅 感谢等待 第19章 奚文柏没有从安泽的那通电话里得到太多信息,挂断之后,他又拨了一个数字,让林萱订第二天下午的飞机。林萱应声,迅速抢到最后一张头等舱机票,随后询问奚文柏该怎么回话奚老太太,月底的家庭聚餐是否要推迟。 “公司新项目。”奚文柏抖掉快要烧到头的烟灰,“剩下的事情我到那边再说,如果脱不开身……你能推就推了。” “脱不开身……”林萱若有所思地重复,陡然凛声,“奚总,需要我跟您回去吗?” “是PPD,你别跟来,国内有任何动向及时通知我。” PPD。费城警局。林萱胸口的闷气正在下坠,胃里发酸发紧,她用同安泽一般无二的声音问道,“奚总,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愿意向我坦白吗?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做了您近十年的助理,我想我也有权力知道真相,或许还能帮得上忙。” 奚文柏深吸一口气,“谢谢你,但这件事我必须自己来,把你也牵扯进去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事。” 电话线里传来像是失望像是无奈的一声叹息,而后归于平静。林萱后撤椅子,起身赶去市中心的房子里收拾她老板的行李。 当第二天下午奚文柏从登机包里找出一本最新的《Science》时,不得不感叹林萱做事是一如既往地面面俱到,并暗暗想再给她涨点奖金。 空姐在起飞后送来了今天的菜单,奚文柏接过一册墨绿,看也没有看就飞快将它夹进了侧边的报刊兜里。然而事实证明逃避是无济于事的,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奚文柏眼睛盯着杂志的目录页,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往那瞟,最后他屈服于自己的意念,用指尖拈出了菜单。 墨绿配点金,这是廖黎明最喜欢的颜色,很久很久以前,廖黎明有和他讨论过婚礼的请柬样式,奚文柏为了逗他,说要不弄成红色,再印个囍,打开来还会放自动放音乐,放好日子,多喜庆。廖黎明听了笑出鹅叫,把他按倒在地毯上,掏出手机扬言说要把他的这副暴发户嘴脸录下来。 那段五分三十秒的视频成为了奚文柏每天晚上的必修课,熟悉到他闭上眼睛,都有一帧帧的画面浮现。开始时是他自己略显凌乱的脸,在廖黎明的威逼下重复了一遍想象中的请柬和婚礼,包括但不限于八抬大轿迎亲、劳斯莱斯开路和闹洞房一十八式。 廖黎明由着他胡说,笑到手机都拿不稳,前半段视频抖啊抖,最后在两分钟的时候来了个天旋地转,长毛地毯、靠枕、移门和天花板接连出镜,奚文柏反客为主,从他手里抢过摄像权,把人按在了身下,“你呢,你倒是说说看,有比我更好的方案吗?” 变化发生得突然,小博士还没反应过来,懵懂地看着奚文柏,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随意地向后摊在地毯上,露出光洁的额头。 “墨绿色,像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时候?”奚文柏给出了关键词,“复活节的兔子。” “对的,因为教堂是白色的,可能还会有金色的小天使,用墨绿色刚刚好。” “那是不是还得印小兔子?” 廖黎明认真思考了一下,视频里有长达十秒的时间是呼吸声,奚文柏在耐心等着。 “可以的。”廖黎明点头。 这回换奚文柏笑了,“所以你的墨绿色小兔子请柬,和我的火红色好日子请柬,有什么区别吗?” “哎呀不说那么多了,没这些讲究……”廖黎明伸手想去挡镜头,被奚文柏躲开了,“你继续说。” “不说了不说了。”廖黎明放弃了抵抗,假嗔道,亮晶晶地看着奚文柏。奚文柏得了机会,把手机凑得更近了,对焦在廖黎明柔软的嘴唇上,大放厥词道,“啧啧小博士,想不到我们都已经讨论到这一步了,我家那两位还被蒙在鼓里,不过你放心,他们二老我可以搞定……你说,我的尾戒是不是该换成订婚戒了?” 廖黎明眨眨眼,露出囊中羞涩的一笑,宽慰似地说道,“会给你买的。” 视频戛然而止,但奚文柏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同样记忆犹新,是一些热烈的、不方便出现在任何影像记录里的故事。 “先生今天的心情很好。”空姐端来一杯香槟,奚文柏回过神,合起杂志去接酒杯,“哦是的,因为想起了我的未婚夫。” 空姐哇哦了一声,笑得灿烂,“你们一定很幸福,祝你们新婚快乐。” 奚文柏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会的。然而奚文柏倒是没想过,机组成员会把整件事脑补成他迫不及待地搭机飞去结婚,临下机的时候夹道欢送,还硬塞给他一条蓝色的宝格丽领带。 Something borrowed something blue,这是美国老派的传统,结婚的时候必须凑齐新的老的借来的和蓝色的东西,整个婚礼才算完整,奚文柏心领神会,他拿着礼品袋,在出口和前来接机的安泽碰了面。适逢宾州入秋,天气忽冷忽热的,安泽穿了一件清爽的风衣,身形颀长消瘦,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他脸上心事重重,见到奚文柏还是努力控制住了情绪,懂事地举着牌子站在原地。奚文柏走到他跟前停下,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 安泽关切地问他飞机上休息得好吗,有没有吃过东西,奚文柏没怎么睡着,主食也一口没动,回答说睡了一路,三餐都吃了。安泽放下心来,朝奚文柏伸出手,奚文柏惯性使然,不自觉把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 “文柏哥……这,这是送给我的吗?”安泽不可思议地提高了礼品袋,惊喜道:“谢谢!” “谢谢……”安泽再次道谢,认真又开心。 奚文柏的左臂突然僵硬,他别过脸,言简意赅地问道,“这边的情况?” “有消息说,他们找到一段监控录像,是……文柏哥你在一家——”安泽尽量小声,奚文柏抬手止住他,示意上车再说。 “在哪个州?”停车场就在几步之遥,奚文柏利索地关上车门,正色问道。 “应该是俄亥俄州,我不确定,据说那家枪械店保存有前后五年的监控视频。”安泽长出一口气,发动了车子,一边望向他,“你……回国的这段时间,还好吗?” 感谢观阅 第20章 “你……回国的这段时间,还好吗?” “公司情况很好,估值比前年翻了两翻;家里二老身体康健,天天遛狗逗鸟。”奚文柏语气机械,微微斜身,“谢谢关心。”他倒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恶劣。 安泽沉默了一下,奚文柏是故意这样做的,从机场出来后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都摆着明晃晃的见外二字。 “不是的……”安泽突然强硬起来,“我刚才的意思是,文柏哥你过得怎么样。” “不好,我去了明光新村。”奚文柏靠在椅背上,睫毛剧烈地颤动。 安泽的手霎时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微微泛白,“那……去了很多次吗?” “一次……你是在查岗吗?” “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关心你,哦,你不用客气。” 奚文柏笑了下,会顶嘴的安泽很少见,但这样的他看上去更有生命力,奚文柏安抚道:“好了,小心开车。” 安泽姓沈,是奚太太的手帕交最疼爱的小儿子,大学在欧洲念的社会学和编导双学位,可能常年受各种情感案子和绵绵阴雨天的浸淫,他身上有一股平缓的、爱人的能力。不过如果他没有这些心理准备,也不可能留在奚文柏身边这么多年。 车子驶入费城的富人区,浅褐色的房子复制粘贴一样分布在大道各处,安泽停车入库,先跑进房子里去给奚文柏找资料。奚文柏后脚进的玄关,然后一张漂亮的捕梦网吸引住了目光。 这是他从墨西哥贴身带回来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安泽翻了出来,挂在了这里。 那年他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诧异地盯着市中心一片欢腾的景象,抓了一个路人来问,才知道这段时间恰逢墨西哥的亡灵节。几个人形骷髅快乐地走过奚文柏身边,又是朝他鞠躬,又是伸手邀请,“欢迎,欢迎!我的朋友。” “来吧!和我们一起!把手给我——” 奚文柏婉拒了他们的盛情,独自穿梭在人声鼎沸中。墨西哥的民乐欢快异常,也莫名伤感,奚文柏漫无边际地看着,他的眼睛倾注不进热闹。 从午后到黄昏,奚文柏被人群推挤着往前走,留意到在某条道路的最边缘,杏黄色花瓣的尽头,坐着一位裹着头巾的女人,她的面前摆了个迷你小摊,看不清楚在卖什么。 那条巷子有点黑,外乡人本不应贸然闯入,但神出鬼差的,奚文柏挣出迁徙似的墨西哥人,朝那个方向移去。 “我的孩子……”女人闻声,抬起头来,用一双浑浊的眼审视他,“今天是欢庆的日子,你又为何哀伤?” 奚文柏默默蹲下,发现她是一位海娜纹身师,十几张图样整齐地摆放在地上。他随意挑了一张,女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手,用一种清洁用的液体擦拭手背,“先将包卸下你的肩吧,这一路你一定累了。” 烟火从远处升起,奚文柏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她布满沟壑的脸,有种流泪的冲动。 奚文柏用右手稳住了左手的手腕。 “我爱他。” “爱不一定永远使人快乐。” “但我永远不想和他告别。” “他?” “是的,他。” “那么,你相信世界上存在灵魂吗?”女人示意他看向小巷外窄窄一缝的人世间,“年轻人,这可是我们的亡灵节。” “你相信吗?”奚文柏反问道。 “当然,但有些灵魂离开的时候没有牵挂,有些则会选择留下,一部分是因为想念,一部分是因为被想念。” “我怎样才能知道?” “你永远不会知道,但相信我,你会感受得到。”女人低头细细描绘纹样,“总有这样一天。”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又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鲜红的余韵将巷子照亮片刻,奚文柏突然看见女人的工具箱上悬挂着一个银闪闪的物件,坠着一串纯白色的羽毛穗子,像雨后的蜘蛛网般闪烁潋滟。 “太美了……”奚文柏轻轻赞叹道。 女人扭头看向工具箱,脸上闪过欣喜的神色,“你喜欢它?” “是的,它非常漂亮。”奚文柏琢磨她的反应,隐隐生出一丝愧疚,“这个……是可以卖的吗?” 女人快速点头,转身小心地解下它,递给奚文柏。 “多少钱?我向你买。” 女人犹豫着,伸手比了个二,奚文柏取出五百比索,女人拼命摇头,意思是太多了,可奚文柏一定要给,两人一来二去,女人却也忐忑地收下。 “这是我的女儿为我制作的,是我心爱的。”女人甜蜜地笑着,“现在是你的了。” “文柏哥。” 奚文柏猛地将自己从墨西哥的小巷中扯出。 “怎么还站在这里?拖鞋在旁边,快换上吧。”安泽抱着一个纸箱子走过来,颠了一颠,“文柏哥,当年打官司的文件都在这里了。” “我……我要先去睡一会,很累了。”奚文柏放下行李。 “好……”安泽站在原地,落寞地望着他微弓的脊背。 与此同时,明光新村的廖黎明依然在等奚文柏。那本厚厚的文献他就快读完了,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不知道奚文柏还会不会过来。 “你说,他会想起我吗?”廖黎明踮脚看冰箱上的塑料花,这是他父母结婚的时候买下的装饰品,在冰箱顶上一待就是几十年。 塑料花当然不会说话,但没关系,廖黎明说就可以了。 “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对我好的时候和我们的吵架的时候。”廖黎明扒着冰箱,小腿开始发酸,“他还在怪自己吗?” “但愿他不会。”廖黎明自问自答道。 视线落到搁在玻璃花瓶前面的、小小的黑白相框,在那里,两寸的廖黎明透过时间的尘埃,长久凝视着他。 感谢观阅 第21章 冰箱顶部经年无人打理,积了薄薄一层灰,盯照片盯得久了,人像的眉眼开始变得陌生,廖黎明记得有人说过,照片中和镜子里的你都不是你,人的真面目是取决于你爱的人的样子。 他又在心里描绘了一遍奚文柏的模样,冰雕出来的脸庞、宽阔的肩膀以及温暖柔软的心。 他们极少吵架,偶尔的几次争执,都是以奚文柏腆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躺到他的膝盖上问“小博士还在生气吗”而告终。 那时候的奚文柏像一只露?出?毛茸茸肚皮的大狮子,收起锋利的爪子,心甘情愿地让他骑在头上逞耍风。 大狮子,大老板,廖黎明局促地笑了一下,从冰箱面前走开,在玄关晃来晃去,期待那声他很有可能再也等不到的、金属与金属之间的碰撞。 廖黎明被困在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周遭的事物熟悉地令人感到煎熬,合?欢树早在三年前就赶超窗户,物业迟迟不派人来修葺的结果就是大堆大堆的叶子贴在窗户上,想挤却挤不进来的样子。每当一年一度的台风来临,廖黎明抱着膝盖看窗外胡乱摇动的枝叶,会产生一种他依然有在好好活着的奇妙感觉。 印象中奚文柏从没有发过很大的脾气,除了那一次他打电话通知二老关于结婚的消息。 凶得不得了,廖黎明无奈地叹气,当时他分不清到底电话哪端的声音更大,是奚文柏,还是老奚总。显然,结婚带给他未来丈人的威力不亚于核弹爆发,就算没有开免提,廖黎明也能清楚地听到老奚总的怒吼。 “你有种你就去结!要玩男人你给我在外面玩,我睁只眼闭只眼,还想着你玩性总会过去,以后肯定还是要和女孩结婚,现在倒好,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敢往家里领!” “廖黎明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是我爱的人,这一点,我和您提过无数次。”奚文柏深呼吸,强压住怒气。 “呸!你爱的人?我还爱咱家的狗,我能和狗结婚吗?” “父亲!你适可而止!我想和谁结婚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 “我不能决定?我这一辈子为了谁?我告诉你小崽种,你要是敢和男人……他妈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人结婚,奚家家产你一份都别想拿!” 奚文柏怒极反笑,“您觉得我在乎那几个破钱吗?” “我奚成梁没有你这个儿——” “老奚……好了好了,你声音小点,让文柏再仔细考虑一下,电话给我……给我。”奚文柏沉默地听着母亲的声音。窗外响起惊雷,他下意识地揽过廖黎明,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记,用口型说抱歉。 廖黎明垂下眼,只觉得鼻子发酸。 “文柏啊,你要不要再好好想一下,选一个女孩子结婚多好,温柔贤惠,还能多照顾着家里,现在发生这种事,别人都会在背后说什么啊,说搞同性恋!恶心!你爸爸会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的,他现在在翻他的银行卡,说要把留给你结婚用的礼金全用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刺耳的咒骂随即赶来,“要结婚……要结婚是吧,你把人带到家里来,给我带过来!” “你想做什么?”奚文柏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发什么精神病?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能满意?把小廖带过来,然后呢?然后看着你攻击他吗?” “搞清楚了,发精神病的人不是我是你!要结婚,好,你先把那个死兔子带回来,我把你二姨、舅舅、姑妈、祖父祖母全都叫过来,带上手机拍!拍完传到网上!让大家都来看看!我们奚家的名声砸了就砸了,你要丢我的人?你得先把脸丢掉!要是敢自己跑去结婚,我就从楼上跳下去给你看!” “奚成梁!” 奚文柏和奚太太同时吼道,奚文柏果断掐断电话,关机,扔出去,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 “为什么会这样……” 廖黎明也被吓坏了,一动都不敢动,“奚……文柏,你还好吗?” 耳边传来一声呜咽,奚文柏喉结上下滚动,他抬起头,用力摸了把脸,“我没事……你放心,回去的时候我会保护好你。” “回去的时候?”廖黎明感到一阵眩晕。 “我要带你回家……”奚文柏说,“我要让你光明正大地进去。” “光明正大地进去,然后被你的父亲和你的家人羞辱一通吗?”廖黎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奚文柏,你是这样想的吗?” 奚文柏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怎样向廖黎明解释自己的心情,“不是的,让他们伤害你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我既然已经向你求婚,就一定会做到。” “和你的家人妥善沟通,让他们同意婚礼是你的事情,我的介入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你天真地觉得把我领进去,你的父母就会同意我们结婚的话,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小博士你不要这样悲观——” “我从来没有这样客观过。”廖黎明坐到他的对面,“我不会跟你回家,直到他们消除对我的敌意。” 奚文柏想去握他的手,结果握了个空,“别这样,带你回家,是希望他们能更快接受你,我也说过,我会保护好你。” “保护我?”廖黎明心跳得特别快,“为什么我需要被保护?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奚家的事情吗?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廖黎明。”奚文柏的声音沉下来,“我才刚和我父亲吵完,我们能省省吗?” “永远都是我在追随你,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做的决定我只有接受这一个选择,包括私自买下那处房子,甚至连搬家,你说让我搬过来我就得搬过来,奚文柏,你可不可以先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那么我的感受谁来考虑?我为你做的事还不够多吗?”奚文柏攥紧了手,“到头来你对我的评价,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大的人?” “不是你愿意的……哈,要是没有我,你到现在都毕不了业!” “毕业?”廖黎明窒息片刻,“你说什么?奚文柏?我为什么会毕不了业?” “你要听是吗?我说给你听!你知道你那个亲爱的导师有多恶心吗?他手底下的博士生,就没有一个是能够正常毕业的,全部被他压榨!直到用尽最后一滴价值,他就会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们放出去,你觉得这样毕业博士,在社会上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你傻乎乎地被那个学长骗,被你的博导骗,天天卖力干活,他怎么会放你毕业?廖黎明,你好好想一想!我因为这个,动用所有关系买来仪器,注入资金,前后折腾了两个月到底是为了什么!” 廖黎明安静地听着,眼里的光彩正在一点一点消亡,他认真看着正在气头上的奚文柏,语气有些恍惚,“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真想你永远都不知道。”奚文柏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想保护你,你不值得被这些事情困扰。” “那么请你再告诉我奚文柏,我父母的那套房子,你花了多少买下的,你要是不说,我想查也总能查得到。” “市场价……的三倍。”奚文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还有市中心的一套平层。” “我还得清吗。”廖黎明落寞地盯着奚文柏,“我以为我还清了。” “你已经还清了。”奚文柏低声说,“我们计量的方式不一样而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需要再算这些。” 廖黎明突然感到窒息,他以为是他自己做到了,做到博士毕业,做到还清房款,修补完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能够和奚文柏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到最后他却发现自己一直没有逃脱“被照顾”的命运,活在奚文柏的翅膀下还沾沾自喜到毫无察觉。 现在看来,通过答辩那一天的快乐简直就是个赤裸裸的笑话。 “我想和你结婚奚文柏。”他起身,慢慢走到门口,眼睛通红……”一直都想,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窗外又是两声惊雷。 “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奚文柏追过来,牵起他的手腕。 “我出去透透气,请你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和叔叔阿姨好好沟通。” “好的,好的,我答应你,我会再给他们打电话,如果还是不行,我自己飞过去一趟,这样可以吗?”奚文柏的手攥得他好疼。 “好,可我还是想出去,这间房子让我透不过气。” “外面在下雨,我去拿把伞,我们一起出去。”奚文柏转身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过头,“你等我。” “好……”廖黎明温和地笑了笑。 等奚文柏取伞出来,站在玄关的廖黎明却不见了踪影。奚文柏看着空无一人的大门,怔了怔,手中的雨伞滑脱,他颤抖着,然后像疯了一样开门冲进雨里。 小博士出去的时候没有带伞,他现在可能会去便利店之类的地方躲雨,奚文柏在脑内快速检索周围开到半夜的便利店,一家一家地找过去。 半小时后,雨势小了一点,奚文柏绝望地搜寻任何一个廖黎明可能去的地方。 夏夜的雨没有很冷,他却浑身战栗。 电话,对,廖黎明的手机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他可以打电话,奚文柏又跑回家,在沙发上找到手机,稳住双手,拨出了廖黎明的号码。 嘟嘟声响起,电话是通的,可没有人接。就在奚文柏准备拨第十三个电话时,廖黎明的通话突然进来了。 “你在哪里!”有泪水划过奚文柏的脸,“廖黎明你在哪里!” 廖黎明那头除了嘈杂的雨声以外,没有其他声音,随后通话被挂断,奚文柏再回拨过去的时候,电话依然没有被接起。 奚文柏感觉自己快疯了。 感谢观阅 第22章 奚文柏从睡梦中惊醒,磅礴大雨从四年前的夜晚席卷而来,淋湿了整个后背。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无法聚焦的视线里,关切又焦急地呼唤他。奚文柏下意识地抬手阻挡,然后发现那是安泽。 他僵硬的手臂卸去力气,扯着很薄的被子往上拉,裹住肩膀以下的位置。 余悸带来的喘息充斥房间,将气氛压缩到令人喘不过气,安泽替他掖了掖被子,沉默地望向他。 “几点了……”奚文柏艰涩问道,他的喉咙正在尖叫抗议,无法做出吞咽的动作。 “晚上七点,你睡了一个下午。” “七点了。” “要喝水吗?”安泽瞥向床头柜,玻璃杯的轮廓隐在昏暗中,“是凉水,我记得你不喝热的。” 奚文柏摇摇头,叹息似地吐出一个“不”字。 “可能你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都在这里,奚文柏,我听见你——” “安泽……”奚文柏蜷缩在被子里的指尖不停发颤,“别说了,好吗?” “喝吧……”安泽走过去拿起杯子,递给他,“你嗓子都哑了。” 奚文柏放弃了他的坚持,伸手接过,安泽怕他拿不稳,直到奚文柏将杯沿凑近嘴唇,他才放开手,盯着奚文柏喝下大半杯,“好点了吗?” “嗯,谢谢。” “那些资料……你待会要看吗?还是留到明天?” “拿过来吧。”奚文柏揉散眉心的结。 安泽应了一声,没有打开房间的灯,摸黑走出门,奚文柏放回杯子,接着在嘴角品尝到了咸味。他把手放进被子里,窗外呼啸而过的火警从天花板右边闪到左边,奚文柏闭上眼睛,像是又回到了那年雨夜。 他接到某个电话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五,暴雨已歇,陌生的号码点亮了屏幕。奚文柏盯着一串数字,忘记了呼吸。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听,猜想廖黎明是不是因为手机没电,跑去借别人的手机打给他,除了这个,奚文柏想不到其他可能。 这通电话的记录一直保存在奚文柏的手机里,但他一次也没有翻出来过。通话从接起到挂断只有四十秒,奚文柏却感觉已经走完了人生的大半程。他麻木地站在街上,想拦一辆计程车,却忘了现在是凌晨,他睁着干涩的眼睛等了很久,就在他决定放弃,自己走回家开车的时候,一辆明黄色的计程车破开夜色,孤独地驶来。 车头灯照出两条光路,缓缓停在他身边。 直到现在,奚文柏仍深深怀疑,这辆计程车的出现是小博士冥冥之中的安排。 房间外的光线被遮挡片刻,安泽端着文件箱走进来,他把箱子放到奚文柏身边,打开了灯。 “你脸色很差。”安泽倾身去探他的额头,“你感觉还好吗?” 奚文柏依旧是摇头,安泽分不清他的意思到底是“不好”还是“你别管了”。奚文柏把箱子移近了一点,示意安泽坐到他旁边,不要蹲着。箱子里的文件摞得非常整齐,还按照日期贴上了标签,在这一点上,安泽总是做得井井有条,奚文柏叹气,揉揉他的头发,“辛苦了。” 奚文柏取出文件,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认不得任何一个单词,它们仿佛被打散重组,七零八落地飘在纸张上空。 枪击案发生的地点离他们的住处并不远,奚文柏却毫无察觉,或许是雷声掩盖了枪声,又或许是枪声伪装成雷声,奚文柏曾努力回想那时那分那秒他正在做什么,企图能寻找到最后一点共鸣,但那个晚上留给他的,只有关门太急时胳膊肘上留下的淤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走到一半才感觉到疼痛,又无暇分心查看它,带着伤从午夜找到黎明,又从黎明找到闪烁着红蓝车灯的清晨。后来,准确说是过了一个礼拜,他才发现手肘上的淤青比以往受伤时的淤青更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深紫色,过了两个月才彻底消散。 奚文柏安静地翻阅资料,接着他扫过一个名字,瞳孔骤然紧缩,他调整呼吸,返回来,再看一遍……返回来,再看一遍,直到旁边的安泽发觉他盯这一处地方盯得太久,轻轻推了推他,试图把自己的十指塞进那只几乎要攥进肉里的拳头。 “这个人。”奚文柏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提及,“死了……” “是的……” “他该死。” “是的……” “你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安泽睁大了眼睛,“你……决定对我讲吗?”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想听听这些年,你是怎么想的。”奚文柏又取出一份文件,“你是不是认为,是我杀的他。” “说实话。” “是的……”安泽放轻了呼吸。 奚文柏悲伤地笑了一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所以你还是选择跟了我这个杀人犯。” “不,奚文柏,这不一样。”安泽笃定地摇头,“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廖……廖黎明,他是太好太好的人。” “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奚文柏复杂地望向他,“倒是看不出来。” “我会在所不惜。”安泽温和地说,“甚至你也想象不到我会做出什么来。” 奚文柏又叹了一口气,安泽感觉空气变得沉重起来,“我算着,醒来之后你已经叹了三次气了,老人家说,叹气就是叹掉寿命,你快停下。” “我也活不——” 安泽捂住了他的嘴,“这种话别乱说。” 奚文柏端详似地盯着他,然后闭上眼睛妥协,安泽这才松开了手。 除了奚文柏自己,没有一人知晓当年事件的所有真相,他们都以为是他为了保护他们,才不愿意和盘托出,但没有人想过,那是因为真相太痛了。 十年前奚文柏以为的痛,是小时候学滑冰,膝盖被冰刀生生剜下一块肉的痛,他在医院嚎啕大哭,需要四个医生按住来缝针,但他在那个夜晚所感受到的痛,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奚文柏还记得毯子落在肩膀时的重量,还记得警官对他说话时的口型,可他张着嘴,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请你回答。” “当时你在哪里?” “奚?” 奚文柏想说,昨天午夜到凌晨的这段时间,他在找廖黎明,他找廖黎明找得快要疯掉,他快喊完了这一辈子要喊的廖黎明的名字。他看着警官,动了动嘴唇,却只有两行泪水在沉默中落下。 感谢观阅 第23章 警官们决定先带奚文柏回费城警局,一左一右两个警官在开车门时将手搭到了他的胳膊上,有意无意地用了点力气,像是怕他突然挣脱。物证组拉起隔离带,有人在那里分发小杯的咖啡,奚文柏恍惚地看着一切发生。 他还是没有办法说话,哪怕是一个字都能将他击垮,警官允许他写下当晚的活动轨迹,再拿着纸张与便利店和主干道上的监控进行比对,最后宣布“他是干净的。” 可奚文柏怎么会伤害廖黎明,他连爱他都来不及。 奚文柏让安泽打开笔电,抹了把脸,近乎自虐式的在脸书上输入了一个名字。 光标移动,点击搜索。 全新的界面弹出,一位大约三十五岁的白人女性正在沙滩躺椅上朝他微笑,和廖黎明的脸书一样,她的更新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四年前。 一个已经注销的账号在讣告里留下上百条消息,奚文柏能肯定他是她的丈夫。 她的儿子是当年唯一的幸存者。如果廖黎明愿意,他也会好好地活下来,但他没有选择袖手旁观。 这很廖黎明,不过不是聪明绝顶的廖黎明,而是傻透了的廖黎明,会在雨夜中不顾性命危险,为别人争取一线生机的廖黎明。奚文柏恨过他的选择,但这种恨意太脆弱,在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时就会自动土崩瓦解,奚文柏相信,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的小博士还要纯善至性的人了。 他为自己的好运气惊叹,同时也自私到宁愿廖黎明是个生性冷漠的人。迟来的悲伤在罪犯落网后爆发,奚文柏开始整日整日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电话也不接,一封邮件也不回,他的副总和组长在集团里忙得焦头烂额,他在自己的孤岛上喝酒喝到吐胃酸。床单像他们第一次缠绵后那般凌乱,奚文柏蜷缩在上面,恐惧光线,恐惧警笛,可他甘愿陷在那个深夜,让悔恨和痛苦啃筋噬骨。 最后是林萱强行破开了他的家门,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她发怔,那么大一个男人坐在窗帘底下,像流浪汉一样捡烟屁股抽,无论她对他说什么,奚文柏都拒绝回答。 第一天,林萱说罪犯招供了,奚文柏抬了下眼皮,又垂下去,林萱帮他收拾好房间,带进来一些水果;第二天,林萱说警局正在归整所有的证据,让奚文柏再去一趟,奚文柏直接把手机丢给了她;第四天,林萱说老奚总和奚母来了,奚文柏只让她把烂掉的水果拿出去。 林萱拎着香蕉离开,对等在门口的二老摇头,“他的状态很不好。” “至少……我可以进去看看小柏吗?”奚夫人轻声问道。 “这段时间对奚总来说也许是必须要经历的,我不清楚他见到你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林萱欲言又止地看向他们。 “萱啊,你有什么就说吧。” “奚总有让我带一句话……啊,我不知道,但是——” “他说……”林萱低下头,“他的原话是,‘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奚夫人重重地叹气,有些站不稳,老奚总扶住了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半个月后,林萱说法院要开庭审判,奚文柏终于有了动静,摇摇晃晃地走去卫生间洗脸。 时隔多年,那一份判决书拿在奚文柏的手里,崭新得像刚启封,带着血与肮脏。他没有多加思考,狠狠将这份文件揉成一团,砸到了墙上。安泽跑去捡回来,坐得离他远远的,一点点抚平纸张。 “奚文柏,你何必。” “你又何必?”奚文柏怅然若失地盯着纸箱,反问道。 “我在尽我所能地帮你。”安泽扭下弯曲的订书针,谴责似地看着他,“判决书只是判决书,人写的几张纸而已,诉不完他的罪行,也难做到真正公平,更何况罪犯……在那之后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知道,我知道……但廖黎明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奚文柏难过极了,“如果是安泽你,你会作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吗?保护那个孩子。” 安泽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我也许不会。” “这样的回答太模棱两可。” “我不会。”安泽盯向他,“我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哈……” “几乎没有人能做到像廖黎明那样无私,我承认我没有他的品格,但奚文柏,在感情这点上,我认为我并不输他。” “如果当时他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奚文柏自嘲地笑笑,“不过那就不是廖黎明了。” “是的……”安泽也承认,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廖黎明去争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争不过他。 安泽将纸张重新排序,奚文柏在一旁静静地看。 一纸精神病裁定文书就能让杀人凶手逃脱制裁,两年又六个月,多可笑。 看,杀人的代价如此低,奚文柏也可以付得起。 “睡吧,这些可以等到明天再看,你今天够累了。”安泽捏着判决书,不容拒绝地从奚文柏身边端走纸箱。等他回来的时候,奚文柏已经把房间的大灯关了,只留下一盏小射灯,他寂寞地坐在下面,靠着枕头睡着了。 安泽用唇轻轻触碰奚文柏的脸颊,交换走了他的眼泪。 感谢观阅 第24章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纯白色。 判决结果出来后的第三个月,奚文柏跑遍了宾州所有的花店,却找不出和当年一般美丽的香槟玫瑰。他从最后一家店铺里出来,漫无边际地在街道上走了很久,最后掏出手机,自己订了一班去阿姆斯特丹的机票。 然而剧院后面的花店早已被一家影像店取代,奚文柏呆站在店门外,轻轻按住了玻璃橱窗。 廖黎明曾经也站在这里,鼻尖冻得红红,那句“可以卖给我们吗?”穿过时间的洪流,像留声机一般反复回响在奚文柏耳边。他们在这座永远是春天的城市里接吻,奚文柏仍然记得小博士唇间的触感,比花瓣更加柔软。 他有些茫然,转过身,发现从前的花店正开在那里,连名字都没有变,只不过从一边移到了另一边,换成一位年迈的奶奶经营。 她听见奚文柏要的数目之后睁大了眼睛,颤颤巍巍走向柜台,翻出一台计算器缓慢地按。 “……五万欧,年轻人,你确定吗?”奶奶盯着数字。 奚文柏肯定地点头,“我想要颜色最干净的荷兰玫瑰。” 只有这样的花才配得上廖黎明。 “世界上找不出比我的白玫瑰更漂亮的花了。”奶奶露出骄傲的表情,“去找吧,你大可以去找!” 奚文柏已经找到了,他留下他在宾州的地址,一周之后,全世界最漂亮的花将飞越北大西洋,陪廖黎明走完最后一程。 半年过去,奚文柏的生活和事业重回正轨。 他搬离了那套房子,住到郊区,他按时吃饭睡觉,偶尔会提早去公司,但常常加班到深夜,习惯性的往咖啡里加过量的奶,却依然怎么喝怎么苦,想将罪犯碎尸万段的心情能掀起的波涛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不明不白的一腔酸涩。 奚夫人每天都在关心他,她发来的消息多,奚文柏回得少;老奚总终归是老了,见到他时少了几分长辈的盛气,多了几分唯诺。 廖黎明和同性恋这两个词似乎成为了新的禁忌,在奚氏家庭聚餐的时候,奚文柏尝到一道糖醋鱼,突然提起廖黎明很喜欢吃这个,但这人懒得剔刺,所以只吃脊背上的大块鱼肉。他的语气平静,嘴角挂着浅笑,奚夫人和老奚总的筷子同时僵在半空,表妹咽下一口菜,讪讪别开脸。 大家都知道,他并不快乐。 奚文柏的孤独太重,无法以微笑遮掩。 聚餐隔天,奚文柏收到一则好友申请,来自奚夫人的名片分享,屏幕上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沈母最小的儿子,五六岁时当过奚文柏一段时间的跟班,哥哥哥地叫,反而大了就渐渐不熟了。 奚文柏本想直接拒绝,但看到他头像,一只带蓝色花边的兔子,恍惚几秒,鬼使神差的点了同意。 安泽同他的交谈不算频繁,言语中透着克制有礼,所以奚文柏对他不抱什么警惕和敌意,只是寡淡地回着消息。 奚文柏愣在原地,流露出一丝意外,奚夫人笑盈盈地坐在他往常坐的椅子上,试图展开话题,这让奚文柏对安泽仅有的那一点点好感荡然无存,尤其是当奚夫人自作主张地宣布让安泽担任他的第二助理时。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奚文柏看也没看安泽。 奚夫人没有说话,她神情柔和,眼睛里却无端悲伤,奚文柏避开了她的注视,“我不需要第二个。” 助理,他有林萱,爱人,他有廖黎明,现在鱼目混珠似的多出来一个,怎么摆都不合适。 “小柏,你让他试一试,安泽能力很强,也读过不少书的。”奚夫人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奚文柏,“他性格是温吞了一些,你尽量担待着。” “担待着。”奚文柏没有坐下,不客气道,“妈,你是给我找了个助理,还是找了个祖宗?” 安泽看他们母子二人都站着,也慢慢站了起来。 “小柏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们之前不是聊得挺好吗?”奚夫人努力缓和气氛。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们聊得’挺好‘?”奚文柏话是对他母亲说的,眼睛却定定看着安泽,他的脸和印象中相去不远,未脱稚气,算不上惊艳。 奚夫人佯装看手表,演技有些拙劣,“啊……你们先聊,彼此熟悉一下,小柏,这事我说了算。” “你——”奚文柏正要发火。 “别让妈妈难过。”奚夫人用手心盖住他的手背,温度微凉,“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妈。” 起锁落锁发出咯哒声,奚文柏无奈地看着磨砂玻璃后的人影走远,他回到办公桌后面,径直打开电脑翻出文件,把安泽一人晾在那里。 “文柏哥。”安泽轻轻说,他的声音很干净,有股学生气,“对不起,伯母只是想——” “是我妈想,还是你想?”奚文柏一下合上文件,抬眼看他。 安泽咬唇,好像在想措辞,最后选择放弃,“嗯……你这里,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你到底怎么想的,沈安泽。”奚文柏长出一口气,服了他了,“太子爷不做,跑我这打杂?” “这不算打杂。”安泽认真起来。 “我妈给你开多少钱?我开双倍,你可以不用来公司。”奚文柏重新转回电脑面前,“但我猜你不会要。” “是的……” “你不差我这点钱。” “不是,其实……我还挺缺钱的,上大学后,家里就再也没给过我钱了。” “那简单了。”奚文柏十指交叉,摆出一副谈钱的架势。 安泽后悔说自己没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 “我宁愿是钱的问题。”奚文柏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你知道这不可能。” 安泽垂下眼,“文柏哥,我们很久没见了。” “我妈叫你来陪我叙旧?” “啊,不是。”安泽缩了缩脖子。 安泽照做,于是奚文柏喝到一杯纯的咖啡,苦到舌尖发麻,他皱了下眉,安泽发现了这一点,下午泡的咖啡颜色明显浅了很多。 “我多放了两包糖,外加三分之一杯的鲜奶,文柏哥,还是苦——” 还是苦,奚文柏没有说什么,继续回复邮件。等到他再次抬头,时间已经很晚了,离下班时间过去三小时,安泽仍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一页页看公司的资料。奚文柏叹口气,让他先回去,安泽这下学乖了,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人。 第二天,奚文柏准时来到公司,发现安泽比他来得早,办公桌上静静躺着一包紫色的太妃糖,被一盒纸巾挡在后面,只有绕到他坐的这个位置才能看见。 感谢观阅 (好怕吓跑你们 第25章 像一壶沸了又凉,凉了又沸的水,距离凶手刑满释放的日子越来越近,奚文柏的愤怒再一次抵达顶峰。无数次失望过后,接踵而来的是质疑,他质疑现实,质疑司法,乃至质疑自己。奚文柏的暴躁肉眼可见,他不会在员工和家人面前表露,安泽纵然无辜,却是他发泄不甘的唯一对象。 但摸着良心讲,他奚文柏除了脾气差点,对安泽还算是不错,比如选择性地忽视他的别有用心,允许他的一步步靠近。不过奚文柏从不会留他过夜,把人送回家门口,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安泽清楚这条界限,这条无时不刻存在于他和奚文柏、和廖黎明之间的界限,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还在摸索当中,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摸了一下那枚戴在小指的戒指,奚文柏就这样动怒,气到直接把他丢出卧室,还重重甩上了门。 安泽不知所措地待在门口,拼命回想自己到底哪里做错。 那扇门直到半夜才重新打开,奚文柏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明显是哭过。 “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动你的东西。”安泽说。 奚文柏的道歉还没说出口就被安泽堵了回去,他看见那双同样通红的眼眶,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吸气,转身回去拿衣服扔给他,自己抓上车钥匙,走到门口等着。 放太久的忍耐,就变成了无奈,奚文柏习惯了安泽插足他的生活,也习惯了这个人的逆来顺受,但安泽的无条件让步时常让他感到不解,甚至生出那么一丝丝愧疚。 林萱那本藏在明面下的账目Excel记满了他的风流债,奚文柏用回国工作的间隙喝酒泡吧,像开青岛啤酒一样开轩尼诗,并且指明要男孩陪。奚大金主的要求严苛,要学生,要长得清纯好看,最好是理科生,会不会玩骰子是其次,但一定要具备用导数为零算极值的基本素质,还有就是,不可以喝酒。 单凭这奇葩的最后一条,足以让夜店里的少爷们前赴后继地改造形象。不喝酒还有钱拿,这不是天大好事是什么?于是摘耳钉的摘耳钉,染黑发的染黑发,有文身的想办法遮一遮,有眼镜的都戴起来,化妆室里传阅最广的是那本T大出版的高等数学手册,用来进行文化的熏陶。 奚文柏干的这档子事,安泽是知道的,作为奚夫人派来监视奚文柏的细作,他没有很好的完成任务,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作为奚文柏从小到大的崇拜者,他把装聋作哑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这样大方,就显得一心想讨奚文柏青睐的少爷用力过度。 宣示主权是吗?奚文柏摇摇头,没有挂断通话,算是默许了。 安泽的想法和目的奚文柏从一开始就能够看透。但说到底,安泽这种从来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过于乖巧,过于波澜不惊,也没什么个性,奚文柏经常以审视的角度看他,得到的结论总是一样。 他可以接受他,但他不爱他。 回到宾州之后,奚文柏越来越频繁地浏览枪械网站,翻看谷歌地图,动笔算一些距离和角度,然后删掉所有的浏览记录,纸和便条喂给碎纸机,把所有数据都记进脑子里。 安泽隐约猜到了奚文柏想做什么,可他无法干涉,也无权干涉,他相信奚文柏的选择,如果奚文柏真因此惹上麻烦,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在前几日,一位男人领着孩子登门拜访,小孩不过七八岁,脸蛋白皙,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奚文柏出来,没有和他们交谈很久,便独自去了屋外。安泽接手剩下的招待,递给小朋友一包太妃糖,为那名父亲倒上茶。 男人表示能够理解奚文柏的反应,他望窗外望去一眼,然后默默低下头。沉默中,安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第一次见这对父子,孩子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脸上充满天真,但他父亲的肩膀微耸,愁容挂满了眼角眉梢,看起来可怜又唯诺,安泽共情到他的悲伤,也不自觉变得低落。 直到安泽送走这对父子,奚文柏才进屋,带着一身的烟味。他极少这样不礼貌,或者说,在安泽的印象里,奚文柏从不这样对待客人。 半个月过去,凶手出狱。 奚文柏从早上起就开着电视,不断刷新手机里的新闻软件,安泽也跟着下拉横条,可是什么也没有刷出来,他担心奚文柏的状况,不动声色地移过去,揽住了他的肩。 这一天快要过去,当地新闻更新了十六条,包括保守党议员再选举、过期牛奶流入市场、经济动荡形势下农场主面临的窘境、还有东区烧了两天两夜的大火,没有一条声讨当年案件的不公,奚文柏垂眼看了会手机,接着锁住屏幕,揣进了口袋。 脱离警方保护期的第二个礼拜,那个凶手的名字终于登上了午间新闻,只不过这一次,是以死讯的方式。 但他脸上的坚决,安泽看得很明白。 最后,安泽把桌上一口没动的烤羊肉塞进冰箱,接着跑进卧室,和他一起面对面坐在床上。 “要不我们对下口供吧!”安泽提议。 奚文柏缓缓看过来。 安泽脸上的表情就跟在讨论明天吃什么一样平静。 “警方应该很快就会找上你。”安泽说,“我不会问你问题了,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你真的……不想知道?”奚文柏疲惫地说,他的右手一直在抖,他用左手握住了,“怎么?要包庇我?” “一无所知,就称不上包庇。” “就算他们要你按着圣经起誓?” “我不信耶稣基督。”安泽眨眼,“他从来不是我的神。” 奚文柏勉强笑了下,“你倒想得简单。” 安泽抬起下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奚文柏发现他倔强的样子像极了廖黎明。 “你……你只需要说你不知道。这本来也不关你的事,我会处理好。” “奚文柏,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什么事都自己‘处理’,这句话我真的听腻了。”安泽的语气重了些。 奚文柏:“额……” “快点,免得露馅,万一他们现在就找上门。”安泽催促。 他屏息握拳,等着奚文柏的交代,好像已经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但奚文柏依然没有吐一个字。 安泽憋了一会,忍不住问奚文柏是不是不相信他,奚文柏摇头,倾身过来,捧住安泽的脸拉近自己。 他的力气很大,唇齿纠缠间充斥着挣扎和绝望,真相不重要,过程不重要,这个早上他去了哪里、见到了谁也不重要,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都留到稍后再说吧,今晚他只想要他留下。 感谢观阅 第26章 廖黎明的大部头文献只剩下寥寥几页,他一直舍不得看完,真没事做的时候就从书柜上抽各种小说看,作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更爱去翻一些纪实文学,因为诗歌和散文都太飘了,把苦难也烘托得轻飘飘的,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就像痛的感觉,廖黎明记得真真切切,像被一万根献血的针头前后贯穿,像被千金重的钢筋一点一点碾压,然而生活是比文学作品苦上很多的,廖黎明的人生就像一碗白米饭,碗底不但没有许三观的红烧肉,还反倒从手中滑落,摔了个稀碎。 连同他心爱的愧疚的不舍的坚持的那些事情一起四分五裂。 他的灵魂并不轻盈,也不随之奔往洁白的天堂,廖黎明用挂念的人和挂念的事来为他的一意孤胆买单,虽然非常不划算,但他不后悔。 人活在世上,总要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和原则。 但廖黎明好想奚文柏来看看他,或者说让他看看奚文柏,不知道他们分别的这段日子,奚文柏过得好不好,廖黎明在楼下阿婆耳边念叨了无数次,说老板怎么还不来,他等得铁树开花,木头发芽,太辛苦了。 阿婆沉吟片刻,“要是他来了,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阿婆的女儿年年都来,阿婆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 “我那便宜女婿是越来越蠢咯。” “但姐姐看上去很幸福,他们的手一直连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相爱。” 阿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妈的总是不放心女儿的,你要是有孩子,你也会感受到,要是被我发现他对她不好……哎!怎么绕到我身上了?” “我好像,还没考虑想要什么答案。”廖黎明趴在桌子上,“但一定会希望看到他过得很好。”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那大老板……有了别的人呢?”阿婆问道,“我是过来人,知道的比你多些,有钱人的真情留不住。你上次好像提到,他家里人想要他安安分分的和女人结婚?” “没人能左右老板的想法。”廖黎明摇头,“就算他有了别的爱人,也是从他自己的意愿出发。” “你不会生气?” “不会……”廖黎明笑了一下,眼眶却很酸,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他用胳膊抹了下脸,“或者说,干脆忘了我,对他来讲会更好,老板的人生还有一大半没有走完,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发生,我不想他一辈子折在我的手上。如果老天爷能再派给他一个爱人,我想我会祝福的。” “但他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廖黎明很勉强地点头,“当年的最后一眼太仓促,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阿婆打断他,“这世上相信灵魂的人只是少数。” “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那样。”廖黎明看向她膝盖上的红毛线,“阿婆怎么把围巾拆了?” “哦,这个啊。”阿婆整理乱线,“打算改成几双红袜子,明年是囡囡的本命年,她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袜子更实用些。” 她戴上老花镜,绕起了毛衣针,廖黎明把手放在膝盖上,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天。 与此同时,宾州费城。 奚文柏坐在审讯室里,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有印象自己刚才答了什么。 事情好像是先从一张清晰的监控截图开始的,再来又是一张,分别拍到他的一小半脸和车牌号,警官疾声厉色,质问奚文柏是否承认图片里的就是他本人。 奚文柏点头——这两张照片他在当年接受审讯的时候就见过,没有法律规定他不能开车到获释罪犯的住所附近散心。 警官交叉十指,跟探照灯一样扫描他的表情,接着抛出一张枪械店的监控图片,角度尤其刁钻,灰帽兜帽男人的全脸清晰可见。 三张照片在桌上排列成正三角形,似乎坐稳了他的罪行。 既然他买到了手枪,那么现在这把枪会在哪里? 奚文柏这次没有出声,他在谨慎地思考措辞。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稍有不慎,他就将面临牢狱之灾。 枪杀案凶手死于枪杀,当年警方首先怀疑的就是奚文柏,但他的手上并没有检测出火药痕迹,也找不到他的枪支购买记录,多位证人的供词应证了他的活动轨迹,和前罪犯的死亡时间也对不上,奚文柏因此洗清嫌疑。 警方怀疑的第二个人是当年那位丧妻的丈夫,然而记录显示他已经移居墨西哥,这些年来一直带着孩子生活在那里。 于是这桩离奇死亡就成了悬案。 现在警方意外得到了奚文柏购买枪支的证据,认为多年前的这些疑点中,一定存在一个合理的解释,凶杀组的警官们振作起来,自愿提出加班,感觉今年的破案率有望再提上一提。 当奚文柏接到传唤时,安泽放下手中的工作,提出要陪他去,奚文柏认为让他等在警察局大厅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便拒绝了他的要求,但安泽态度强硬,自己开车粘在奚文柏车子的后面,一路尾随到了费城警局。 最终,他放弃解释,闭上眼,说,“我要律师。” 感谢观阅 (真的有人看吗QAQ 第27章 “你在保护谁?”安泽的手按上他的手,掌心微微出汗,“为什么?有律师在,你没有理由一字也不为自己辩解,你知道这样做会直接将你送上法庭。“奚文柏看向他,“我想我有权保持沉默。” “不,这不像你。”安泽笃定地说,“如果是你做的,你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承担。” “是吗?”奚文柏松松说道。聪明如安泽,恐怕已经看破他接下这莫须有罪名背后的动机。 “张律师是我大学同学的父亲,全美闻名的辩护律师,你可以相信他。” “相信他什么?” “相信他可以帮你洗清罪名。” “你没有用‘脱罪’这两个字。” “因为你没有杀他。”安泽说,“现在,我很清楚你没有。” 奚文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审讯室带回来的疲惫感游走全身,他叹息:“我宁愿是我杀了他。” 安泽诧异,却又像在意料之中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奚文柏确实做足了计划,确切来说,是做好了杀人的计划,而不是脱罪的计划。奚文柏深知只要开出那一枪,他的人生就会和凶手的一起完蛋,但奚文柏无所谓,他自己早就破碎在那场雷雨中,也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说到底,是他放不下。 这怎么能叫他放得下? 时间没有治愈他的痛苦,反而越钻越深,回忆与悔恨支撑他走过没有廖黎明的四年,奚文柏最终践行了他的极端主义,杀人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手中这把枪的射程是二百一十八码,凶手每天会在七点四十七分出门,而距离他住所一百码外的凤凰木是绝佳的掩体。 他对他的枪法有信心,这颗子弹,将直取胸膛。 6:55分,奚文柏藏好了自己。枪托被他捂得温热,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不过在此之前,奚文柏已经等得够久了,他擅长等待,却也不擅长等待。 然后,一股温暖的力道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带一丝威胁和恶意。 奚文柏回头,那位丈夫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说:“把枪给我。” “把枪给我。”他的声音很轻,“过去两个星期,你在这里徘徊了十二次……我很感激廖先生为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但这些痛苦,不该由你一人来承受。 “你本该在四年前提出再次上诉。”奚文柏别开脸,“这是你的权利,可你为什么选择了放弃?如果你提出上诉,案件重判,事情也许会变得不一样……” “那将会一场绵绵无期的官司,而我还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男人落寞地看着他,“你也提出上诉了不是吗?但……法院驳回了它。” “所以换我来执行公正。”奚文柏看向腕表,“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给我一次机会。逝去的人里也有我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走开……” “奚先生,这些年来,我和我的儿子一直生活在墨西哥,这次入境我没有经过边关,所以也没有顾虑……我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 奚文柏把枪攥得更紧了。 “廖先生是你的爱人,我想……他不会愿意你为他这样做。”男人把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温和又坚定地说,“让我来吧。” “把枪给我。” 奚文柏听见廖黎明的名字,怔在了原地。 如果小博士还在,他会看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会吗? 他是那样善良,谁也不愿去责怪,总会轻而易举地选择原谅,即使是在那个雨夜,奚文柏见他的最后一眼,廖黎明也是微笑着的,一如他们最开始的样子。 奚文柏居然为此感到一丝高兴。至少他们不是在对彼此的怨恨中分别。 想到这里,奚文柏的手腕开始发抖。 男人伸手,慢慢的,一点点的,从他手里抽走了漆黑的枪支。 “奚先生,你走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看表,“他会在7:47出门,不是吗?” 奚文柏犹豫了一下,颓然垂下头。 “保重……”男人向奚文柏伸出右手,在无言中重重交握。 “所以那个丈夫如今依然生活在墨西哥……你要在警局发现端倪之前,为他争取离开的时间。”安泽盯着奚文柏,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然后爆发,“……奚文柏,你傻啊,要是陪审团表决你有罪,你……你让我该怎么办?你的父亲母亲又该怎么办?” “我做我认为对的事。”奚文柏说,“两个月后,再也没人能找到他。” “不会……”奚文柏看着安泽的表情,又改口,“也许……” “好……”安泽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在你身边。” “爱不是一味奉献,安泽。” “你的爱又何尝不是奉献?恐怕比我的还过犹不及。”安泽笑笑,“我们彼此彼此吧。” 奚文柏挑眉,觉得安泽说的挺对的。 强装镇定一贯是安泽的保护色,但在庭审那天,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掉了眼泪。 他们一个要往被告席,一个要往听审席,进的是两道门。临别时,安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法院装饰得堂皇,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奚文柏想了想,还是把安泽揽进怀里,顺了下他的脊背,说别担心。 安泽不愿意就这么让他离开,他紧紧抱住奚文柏,在泪水落到他衣服上之前抹掉,“你哪一次不让我担心?” “以后不会了。”奚文柏扣住他的后脑勺。 安泽沉默半晌,闷声说好。 法官和陪审团陆续入座,张律师一手下压,表示让奚文柏放心。 被审判的感觉,奚文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耳畔正回响当年的如注暴雨,他闯进午夜,满怀希望寻找廖黎明,最后捏着手机,等来了一个冷冰冰的电话。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不得不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是年轻时的自私任性,还是世俗对他们的种种偏见?或是某一时刻的不理智不清醒,负气出走? 不管是因为什么,命运都不能这样对待他们,奚文柏想。 还有安泽—— 庭审开始,张律师翻阅文件,一条条展开回击。 理论上的凶器失踪;死亡时间与奚文柏在公司的监控带有出入;经过弹道检测,开枪者的身高与奚文柏不符;现场发现的几组脚印凌乱,似乎有被刻意抹去的痕迹,无法提取出清晰的证据。 奚文柏待在被告席上,众人的注视并没有让他感到焦虑。 嗯,廖黎明有他自己坚持的东西,这是他身上最为可贵的一点。奚文柏同样也有,他用自己的坚持佐证了对廖黎明的爱意,不掺半点的假。 还有这些年来一直默默陪在身边安泽,他胆子一直很小,也没什么远见,却会在某些时刻变得无比坚强,而奚文柏也会在纵容他的安泽面前,变回顽劣的十五岁。 人人都会为爱的人,变得不像自己。 可能这就是在人间的滋味,玻璃碎片混着糖渣一起往喉咙里咽,那些难以磨灭的经历被时间串连,在年岁的长河里闪闪发亮。奚文柏站在原地往回看,来时路上有鲜花和掌声,有独自求学时的困顿,有熬夜做报表的坚持,也有坐在角落里的,戴黑框眼镜的廖黎明。 中间有一段是他不愿想起的往事,但出人意料的是,它们也在尽职尽责地发着光亮。 前方漆黑一片,有无限的可能。 奚文柏想起安泽问过他的“放下了吗”。 过去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他,关于“放下”,奚文柏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庭审进入裁决阶段,奚文柏对上安泽的视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虽然整场辩护的天平倾向于奚文柏,但安泽还是紧张到不行。陪审团在骚动过后归于平静,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表决,举到半空中的手逐渐超过半数,法官一锤定音,奚文柏无罪。 律师封上了文件袋。 安泽僵硬的脊背顿时泄了劲,他把脸藏在手心,无声地啜泣。 拜托了,让那些不愉快的过去也就此尘封。 他的这些年,也很难熬。 法院外的阳光正好,安泽牵着还在恍惚中的奚文柏去取车,今天的天气很像他念初中时某个下午,温度适宜,清风阵阵。安泽记得自己翘了体育课,偷偷扒到隔壁班的后门玻璃上看奚文柏。 “这几个月,是不是像做梦一样?”安泽问他。 “嗯……”奚文柏仰起头,闭眼感受久违的阳光,“安泽,等事情都尘埃落定,我们去一趟南法吧。” 他的肩膀上沾了一根草絮,安泽伸手捻掉,“好,我陪你去散散心。” 奚文柏看过来,“如果你愿意,可以叫上我们的父母。” 安泽:“额……” “好像很久没见到沈伯父和柳阿姨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回G市。”奚文柏说。 “好……”安泽点头,然后说,“奚文柏,你记住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无条件地答应你。” 他嚣张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奚文柏微笑,小指上的尾戒暖暖贴在皮肤上,好像储存了一辈子的阳光。 感谢观阅 下章完结 第28章 奚文柏是在春天回到G市的,没有带行李,也没有通知助理,他两手空空地走出机场,挥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司机盯着他看了几秒,一拍脑门,“哎!我是不是载过你?” 奚文柏端详着他,实在没有印象,司机发动车子,试探性地问道:“好像是酒吧?您当时是不是还喝醉了?” “那应该是我,师傅,去明光新村。” “明光新村我记得!还真是你,巧了!”驶出航站楼后,司机才发现自己忘了打表,赶紧拉下计价器。奚文柏把头靠在车窗上,飞快闪过的香樟树让他感到些许眩晕。 他真的回到这里了,回到这里和他的曾经告别,奚文柏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小博士已经走了,他回到G市没有任何意义,但就是有种强烈的情感驱使着他,拽着喊着让他回来。 所以奚文柏来了,不仅是对过去的时光说再见,也是对自己偏执的妥协。 一个月之前,警方在墨西哥的边境逮捕了那位丈夫,他似乎早有预料,也没有反抗,安静地坐上了警车,通过安泽的消息渠道,他会被重判,但很有可能是缓刑,等到他的孩子年满18周岁时再执行。 奚文柏问安泽判多久,安泽摇头说不好说,要看法官的意思,可能三十年可能五十年,也可能是一辈子,奚文柏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了一句可惜,就不再发表什么意见了。 安泽倒是为这件事难过了好久,奚文柏阻止了他想给那位丈夫找律师的冲动,安泽不解,问他为什么,奚文柏只是摇头。 直到那天晚上安泽才想通,他说,“就像当时的你一样,他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嗯……”奚文柏点了点头。 明光小区的蓝色铁门掉了漆,斑斑驳驳的样子,奚文柏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岁数很大的人,这里俨然成为了一个养老社区。不过这样也好,灌木自由生长了很多年,所以绿化状态非常不错,也比其他地方安静。楼道里是经年不散的油漆味,底下停了一辆四轮儿童自行车,乖巧地等着小主人。 奚文柏一步步走上三楼,轻轻拂去304铭牌上的薄灰,摸到钥匙,打开了门。 “廖黎明啊……”奚文柏朝黑暗里走了一步,“我多希望你能在这里。” 【老板。”廖黎明呆呆站在玄关,攥紧了手。“你来了。】 “对不起,我总是迟一步。迟一步遇见你,迟一步追上你,迟一步……回来这里,你一定很怨我。”奚文柏就着屋内朦胧的光线,摸了摸沙发脊背。“对不起,我欠你一句道歉。” 【老板,真的是你吗?”廖黎明不敢置信地说,“……没有怨你,一点也没有。】 “可是……”奚文柏跪在了冰冷的地上,“我再也听不到你说怨我了。” 【老板,地上凉。】廖黎明想去拉奚文柏,却怎么也碰不到他。 “人只能活一次。”奚文柏怅然地盯着空气,“但小博士,你在的时候,我好像活了千百万次,你走了我就好像死了千百万次,可不管多少次,我从死了一样的噩梦中惊醒,然后想起你,就会发现我其实还活着,还能用跳动的心脏爱你。” “我曾经怪过你,怪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我是真的爱你,爱你的全部,胜过一切,胜过生死。”奚文柏眼眶通红,“这些话,我早该对你讲的。” 廖黎明不语,又贴近了一些,让他们额头贴着额头。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也爱你,一直爱你。 明明奚文柏回来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这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是怎么回事?廖黎明试图拥抱这具他再也无法拥抱的温暖身躯,所能做的只有贴近一些,再贴近一些,靠近他的怀里,像从前很多日子一样,伸手去接他的眼泪。 “小博士,我马上要有新的开始了。”奚文柏感觉快喘不过气了。 廖黎明怔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会奚文柏感到高兴,会豁达地说那很好啊,祝你幸福。但是他没有,他太高估了自己的心胸。他倒是不知道,原来人死了,还能这样清晰地感受到骨头被抽离时的疼痛。 【叫安泽。安泽。”廖黎明去拍奚文柏的后背,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很好啊。】 “六月二十六日,在南法。”不知过了多久,奚文柏恍惚地凝视着虚空,喃喃说道。 昏暗中,廖黎明抬起头,长久地和他对视。 他们离得好近,廖黎明曾一度以为,他们不会再靠得那样近。 有那么一瞬间。廖黎明几乎想搬进他的眼睛里住。 【老板你等我一下。】廖黎明说,他匆匆离开304,敲响了楼下203的房门。 阿婆开了门。 【婆婆,我想我要离开了……】 【小廖?你要去哪里?】 【我的老板回来了。”廖黎明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却汪着两滩眼泪。“我想和他去南法。】 老人家顿住了,然后花更久的时间盯着他,叹气道,【小廖,你要知道……如果你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廖黎明点头。“但我还是要去。】 【那他身上有——】 【他身上有的,他戴着的那枚戒指是我送他的,有六、七个年头了吧,我可以跟着戒指走。】 老人什么也没说,默默上前,把他搂进了怀里。【傻啊,婆婆会舍不得你哩。】 【我会想你的。】 【真要去?】 【真要去。这算是老板人生中的大事吧,我想陪着他。】 婆婆抱着他的胳膊紧了紧,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好孩子,你想去就去吧,婆婆只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难过。】 【老板说爱我。”廖黎明嘴角噙起一丝笑。“爱一个人,为他做什么事都不需要理由,也不用顾及后果。】 【这是廖黎明的爱。”廖黎明说,他用胳膊肘擦去眼泪,很灿烂地笑了。“廖黎明的爱像一串无理数,没有什么秩序,也永远不会有终点。】 304室,奚文柏低声咳嗽,他意识到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 他挣扎着起身,拧开水龙头,盯着苟延残喘的几滴水。他查了下百度,然后在门口的匣子里找到了总水阀,他回到屋内,等着浑浊的自来水流尽。 奚文柏找了一块抹布,让它浸透了水,从玄关开始一点一点擦,太低的地方就跪着,他做的很不熟练,却格外认真。 冰箱顶上搁着一张廖黎明的照片,一如记忆里的样子,那么小一块地方,奚文柏擦着擦着就开始哽咽,不得不停下来缓好几次。 当他擦到书房时,一本厚厚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书停留在最后一页,没有写任何一个字的最后一页。奚文柏用食指划过书页,不沾一点灰尘。 “廖黎明……是你吗?”奚文柏用气声问道,如果真的有灵魂,他怕呼吸声太重,吓跑了他的小博士。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应答。 虽然知道这个举动很傻,但奚文柏还是摘下尾戒,小心翼翼的在手心转了三圈。 需要念咒语吗?哈利波特是太久之前看的了,有没有咒语这个环节印象变得很模糊,奚文柏望向寂静,自嘲地笑了一下。 廖黎明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合上书,把它放回了书架。奚文柏视线被眼泪洇湿,没有发现书架上那一块方方的、干净如新的残痕。 三日后,明光新村。 一对年轻的夫妻手牵手走进了单元楼,女人生得极漂亮,也很会打扮,淡蓝色的亚麻裙子,戴一对珍珠耳钉,声音清脆,明艳又可爱。她身边的男人就显得逊色许多,个子不高,发际线也隐隐有些危险。 女人走了两步楼梯,娇嗔地说脚痛,不愿意再往上走,要他背,男人捏了捏她的手,蹲???,很宠的要做出背的姿势,女人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高跟鞋挂了一半在脚上,在空中一晃一晃。 “妈!!我回来啦!”女人打开门。 男人伸手摸摸她脑袋,“你呀,每次来都这阵仗,吓着了咱妈怎么办?” 女人笑笑,捧起红袋子里的两盆小菊花往阳台跑,男人继续把袋子的东西往外面拿,发现又不小心把油包买成了豆沙包,不过还好,青团是对的。 阿婆冲过来,恨恨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老公,你去里屋里帮我找找,上次来的时候我好像把超市卡落这了。” “哎,好。”男人放下手头的活,转身进了屋。他去的时间过长了,女人浇完一遍花,还不见丈夫的身影。 “老公……”女人探头,“你找到了莫?” 男人这才从屋里出来,看上去有些出神。 “怎么了?”女人问道,然后发现他一手拿着超市卡,另一只手上的,是一双颜色特别正的红袜子。 “咦,我家还有这双袜子吗?从来没见过。” “我,我也不知道。”男人颇奇怪地说,“我是在超市卡旁边找到的。” “我看看。”女人接过羊毛袜,上面的针脚眼熟得让人心惊,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妈?!”女人突然转过头,朝空无一人的地方走了一步,带着哭腔,“妈!” 男人犹豫着揽过她的肩,“咱妈在呢。” 他握住妻子的手,带她按上心口,“她在这里。” 女人攥着羊毛袜,低着头,久久不能出声。 “那我去年冬天给你买的电动暖脚宝,你还会用啵?”男人观察她的神色。 “……用。”女人轻声说,转身抱住了他。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口型说了几个字。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说,您放心。 窗帘无风自动。 六月二十六日,法国南部,图卢兹。 像是冥冥之中的约定,奚文柏真的找到了一座白色的教堂。今天的天气清爽,云彩高高的在头顶飘着,通往教堂的小路隐蔽难走,有一段泥路极其狭窄,奚文柏牵着安泽,安泽牵着沈伯父,一串人连着在一起缓慢移动。还好他们出发得早,没错过和神父约定的时间。 奚文柏和安泽都穿了正装,各自在胸前别了一朵小小的薰衣草。安泽与他十指相扣,踏出的每一步都长久回响在耳边。 “……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生命终结?” “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实。” 窗外有飞鸟掠过,在奚文柏心间拍打翅膀。 他走了一会神。 “文柏哥。”安泽轻轻碰他。 “嗯?”奚文柏看向他。 “戒指……”安泽提示他。 奚文柏反应过来,从胸袋里取出两枚对戒。 “不是这个。”安泽示意他。 奚文柏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托着小银盘的修士,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垂下眼,盯着那枚古老的尾戒。 很多年以前,在雪落千川之时,廖黎明把它捧到了他的面前。 奚文柏转动尾戒。 【看,他将不再常伴汝身】那古老的、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腔调再一次响起。 是他失约了。 戒指触碰到银盘,发出清脆的叮响。 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仪式照常进行,奚文柏没有再走神,他面带微笑,下阶梯时还扶了扶安泽,无微不至。 仪式结束后,他们本该立即启程去订好的餐厅,但奚文柏只说了句抱歉,追着一个修士的身影跑远了。 沈伯父不满地啧嘴。 安泽拉住了父母,说,“给他一点时间。” 奚文柏穿过拱门,穿过长廊,穿过长满青苔的石子路,一路来到教堂后的花园。这里还未经修缮,但不少神像和天使像已经进驻,在一丛丛胡乱生长的野玫瑰中沉睡,比起肃穆的教堂,这里更像神的家园。 “我的朋友。”修士在胸口比划十字,“愿主祝福你。” 他的尾戒被一条极细的银链子穿起,在阳光下潋滟。 神的后花园里起了风,奚文柏接过戒指,郑重地吻了一吻。 “你可以留下它。”修士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小天使拥有金色的翅膀,脸蛋胖乎乎的,快乐地栖息在玛利亚膝下。 愿每一个善良的灵魂,皆有归宿。 修士望着奚文柏远去的孑然身影,抓起一把不知名的种子,挥手撒下。 来年,又是一条青草路。 ——正文完结—— 感谢观阅。想说很多话,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除了感谢还是感谢,虽然说单机状态没什么,这一本be也注定了不会有很多人看,但偶尔出现的几个评论还是会让我开心很久,哪怕只有三个字,或者一个字,我都会瞬间活过来,见缝插针地打字。真的真的,很谢谢你们,愿意包容我写这样的故事。写黎明的时候我经常自闭,也经常一自闭就到黎明,还时常性地怀疑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啊,算啦,想写什么就写吧。不过希望我们下一次相遇,是吵吵闹闹但甜蜜温馨的happy ending 我想快乐多一些了。 第29章 番外 法国南部,图卢兹。 圣安修道院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廖黎明小修士听神父说,它自中世纪起就矗立在这片土地上,洁白,神圣,美丽。 廖黎明在这座修道院里度过了十七个春天,他爱他的主,也对自己生活感到满意,因为自打有记忆开始,他就是这座修道院的小修士了,廖黎明每天围绕着耶稣打转,总穿领口窄窄的袍子,走路时习惯把脸藏进兜帽底下。 南法的圣安修道院不像大名鼎鼎的雅各宾修道院那样古老,所以前来忏悔修行的人十分稀少。 可有位奚先生是例外。 从那条青草路上信步前来的男人就叫做“奚”,每年的六月到八月,他都会持续稳定地拜访这座郊外修道院。 其他修士钦佩地称这位奚先生为“虔诚的信徒”,但廖黎明偶有一次听见奚先生的随行翻译偷偷抱怨说他是“la superstition”——迷信之人。 廖黎明认为这是很不恰当的,因为奚先生在亚洲和欧洲之间往来做生意,他希望自己的诚信经商得到主的认可,从而获得一些额外的赚钱运气的想法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位奚老板目前经营着一家保鲜货运航线和一家葡萄酒庄, 并即将开展生蚝买卖,廖黎明知道这些是由于奚老板喜欢在忏悔室喋喋不休,而值班的玛科神父常常委托廖黎明代为倾听。 这样他自己就可以在周五的晚上去镇里玩宾果游戏。 廖黎明小修士乖乖坐进聆听室,门锁开合发出小小的滴答声,然后过了不久,隔壁的忏悔室也滴答响了一响,奚老板坐下,开始操着一口蹩脚的法语和“玛科神父”聊天。他拜访这里有三年了,在自以为掌握法语后就无情地炒掉随行翻译,单枪匹马地穿梭在南法各个城镇,以及这座宁静的修道院。 奚老板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家人或者朋友,廖黎明边抚摸着木门的纹路,边听他用低沉但好听的声音忏悔。 不是什么大的罪过,一些无痛关痒的小事情,奚老板是位非常有道德的商人,廖黎明心想,同时也是一位寂寞的人呢。 啪嗒,忏悔程式的最后,胡桃木的小窗口打开了,廖黎明把手伸过去,紧接着收到皮肤上的片刻湿润,和一声“谢谢你”的轻叹,那是奚老板在亲吻他的手背和告别。 就当廖黎明认为今天就这样结束时,忏悔室里的人忽然开口,“你不是玛科神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奚文柏,你叫什么名字?” 廖黎明不知道怎么回答,出于维护玛科神父的意愿,他迅速拉开门,跑了。 只要奚老板没看到他,一切都还有的解释。 忏悔室的门紧接着被打开,奚文柏追出来,“frere!frere!”地大声呼唤他。 廖黎明拉上兜帽跑得飞快,绕过长长的回廊,消失不见了,奚文柏跟丢了小修士,坐到罗马柱下揉了揉脸,很突然的,生出一阵失魂落魄。 它来得这样强烈,却似曾相识,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撞得又酸又疼。 不能就这么算了,奚文柏想,可是为什么不可以算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不是因为聆听室的狸猫换太子事故。 从此圣安修道院里,多了一个到处转来转去的可疑人物。 不过老修士们都熟悉奚老板,他又是如此年复一年的虔诚,心想他应该不会做一些对修道院不好的事情,就随便他到处参观,当作是一位季节性出现的友善人类。 廖黎明这阵子一直躲在修道院的后花园里,他待在一尊高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下,圣经在膝盖上平平地摊开,风拂过书页哗啦作响,廖黎明垂眼,伸手慢慢抚平折角。 “——这是我在苦难中觅得的甜美:你应许给予我生命*。” 读完他抬眼,奚文柏站在跟前,凉爽的阴影投在他的半张脸上,倒映出羽翼形状。 “frere,爱逃跑的小修士。” 奚文柏凝视着他,“抓到你了。” “奚先生。” 廖黎明匆忙站起来,袍子上还沾有湿润的草屑,散发出清新味道。 “请您不要怪罪玛科神父。” 他解释道,“我......我只是,玛科神父很信任我......” 奚文柏无言,急切地朝他走近一步,廖黎明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他想做什么!廖黎明小修士惊恐地想,他要做什么? 头顶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一道亮晶晶的弧线划过,落在他们之间,奚文柏停住脚步,跪下一只膝盖将它捡起来,泥土弄脏了他的西裤,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这,是你的吗?” 奚文柏勾着银链子问道。 廖黎明摇摇头,“它一直挂在这里,挂在天使像上,从没有人来认领。” “或许它属于修道院呢。” 奚文柏笑了笑,廖黎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耳边仿佛有窸窸窣窣的落花声。 奚文柏稍微一抬手,将吊坠挂回了天使像,小指环轻轻摆动,在阳光下荡出漂亮的弧度。 “它真美,看上去好像一枚结婚戒指。” 奚文柏看着它。 “如果它是,那么它就不属于修道院里的任何人。” “为什么?” 奚文柏发出一个可爱的音节。 “修士是不可以结婚的。”廖黎明说,“我们侍奉主。” 奚文柏想了想,“那么有没有跑去结婚的修士呢?” “......是有的,我听说过几个,两个。” 廖黎明勉强回答他。 “小修士,希望关于结婚的话题不会让你感到唐突。” “是的,的确唐突。”廖黎明别开头,“我要走了” “你很坦诚。” 奚文柏轻笑。 “我要走了。” 廖黎明重复道。 奚文柏让出一条路,依旧微笑地望着廖黎明,和这位小修士说话很有趣,他在考虑要不要适当延长一下自己的假期。 小修士抱着厚厚的圣经走得急,书本从他的臂弯里滑出,奚文柏眼快它就要掉落,非常快地接住了,手臂和手臂一触即分。 奚文柏拿着它半晌,沉默地翻开扉页,记住了一个名字。 “奚先生。” 廖黎明局促地接回圣经,搂在怀里摸了摸,然后转身离去。 他拉上兜帽,眉毛在遮掩之下拧在一起。 他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其实并不排斥奚文柏对他说的所有话和做的所有事,接着,他又惊讶地发现,自己是不想离开的。 忽然萌生的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些许羞愧。 “廖黎明!” 奚文柏喊了他的名字,“八月尚未过去,我还能再见你吗?” 廖黎明没有回答,于是奚文柏,就接连来了一个礼拜,每次都问“还能见你吗?” “修道院没有门锁,奚先生。”寥黎明无可奈何地说。 “你最近不在忏悔室。” 奚文柏追问。 “玛科神父在。” “他不是一个好的聆听者。” 奚文柏说,“他总是打断我说话。” “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小修士,明天我就要出发去普罗旺斯了。” 廖黎明忽然停下,等着下一句。 “五天后才能回来。” 奚文柏说,“所以今天我可以忏悔吗?” 廖黎明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因果关系,但点头应允了天天想忏悔的奚文柏,毕竟五天不忏悔对于这个人来说也许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廖黎明也不知道普罗旺斯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修道院以供奚文柏发表那么长的忏悔。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有其他小修士提着袍子,一阵风似地经过他身边,悄声道:“你看你看,奚先生好像着迷你呢!” “ce n''est pas?” 廖黎明又低又快地说,但奚文柏在他身后Oui, Oui地使劲点头,廖黎明回头瞥他一眼,“你不懂得法语,奚先生。” “小修士,你刚才不是回答说‘’没有‘吗?” “你就是没听懂。” 廖黎明摇头,下了结论,“你不懂法语。” 奚文柏因为自己的法语水平遭到质疑而深深失落,廖黎明忽而不忍心,便找话题道:“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到了盛开的季节。” “紫色的海洋。” 奚文柏努力让自己的表达听上去很正宗,“你喜欢紫色吗?” “我喜欢绿色。” 廖黎明一指身旁的灌木,“像这种。” “Le vert est la couleur des fees.”(绿色是仙女的颜色)奚文柏含笑,“所以,你是仙女吗?” “好了,不要再说了。” 廖黎明制止他,可听上去不凶。 这天,奚老板在完成忏悔后离开,廖黎明在钟楼上目送他,看着那道背影越变越小。 夜晚睡觉时,廖黎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到一个非常摩登的大房子,雨过天晴般明亮的落地窗和宽敞的阳台,香槟玫瑰在空气中颤动,背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有人拥住他,在他耳边低喃一些绵绵的情话,让他浑身发软,情难自控地仰脖回应。 接下来是一场欲望极强的性*,环绕着目眩的光晕,禁锢着他的人动作缓慢而有力,泪眼朦胧中,他看清了他的脸。 廖黎明汗津津地醒来,摸到腿间已是一片黏腻。 腥气若有若无,廖黎明躺回床铺,用小臂遮住了眼睛。 不,这一定是主对他的鉴查和试炼,廖黎明想,不能耽溺于此,他需要侍奉他的主。 “耶和华与我同在,雅各神为我们的堡垒*。” 廖黎明默诵着,“耶和华与我同在。” 冷不丁的,脑海中的脸变成了奚文柏,眉眼挺拔,英俊得不似凡人。 “喜欢一位神......是被允许的吗?” 廖黎明放弃背诵,盯着墙壁上的十字架怔怔发愣。 幻觉来袭,渐渐的,它有如活物般抖动起来,于无声静寂处碰撞,呐喊。 奚文柏在五天后如约来到修道院,把一束保护得好好的薰衣草在廖黎明眼前展示,希望得到嘉奖。 “三年前我见到你,你也是坐在这里,把玩一朵干花。” 奚文柏说,“美好的一幕。” “那是我的书签,它至今犹在。” 廖黎明在阳光下眯起眼,他翻到圣经的其中一页,取出书签给奚文柏看。 “它永远鲜活,不是吗?” 奚文柏端详着,“陪伴在你身边。” “Oui.” 廖黎明轻轻地碰了碰它,然后拿起草地上的薰衣草,“也谢谢你的礼物。” “不谢。”奚文柏摸摸他头发,然后紧紧挨着他坐下,贴得这样近,很像是相互依偎着。 “廖黎明,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奚文柏柔和但郑重地说,“不,我就是爱上你了。” 廖黎明措手不及地望着他,脸颊开始发烫。 奚文柏掀下廖黎明试图遮掩的兜帽,“你听我说,我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但我很确定这就是喜欢,它总是我思维混乱,心脏作痛,所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坦率可爱,喜欢你的不论哪里。” 他的法语从未这样流利过,奚文柏一口气说完也被自己诧异到,廖黎明微微张嘴,消化了好一会表白,然后讪讪埋下脸,“我是修士,不可以......” “你对我也是同样吗?” 奚文柏热切地问他,“像我对你的感觉一样。” “奚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 奚文柏看着他,“想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想和你一起去欧洲、去亚洲,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想离开修道院。” 廖黎明抬起脸,认真道,“这里是我的家。” 奚文柏的表情落寞下去,廖黎明知道他是孤独的,也许这种孤独使他渴望得到陪伴,仅此而已。 “小修士,再过半个月我就要走了。” 奚文柏伤感地说,他的假期已经延长到不能再延长,“我还能来见你吗?” “嗯。” 廖黎明点头。 从那次以后,奚文柏不再提喜不喜欢,爱不爱这样的字眼,他像以往一样,和廖黎明无所事事地徜徉在绿草如茵的后花园,聊这些年他在世界各地的见闻,聊他远在宾州的自建房。奚文柏不算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爱胡乱引用耶稣的句子来逗廖黎明,他说“我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侍奉主——” 他擅自篡改了后半句,“侍奉主我的廖黎明。” 廖黎明嘘他,但奚文柏不知悔改,睁着他的黑眼睛,开始假装听不懂法语。 “他是我的主,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廖黎明扁着嘴说。 奚文柏微笑着摇摇头,“真是个固执的小修士。” 到了告别的日子,奚文柏磨蹭到最后一刻才动身,廖黎明做完礼拜来车站送他,这个小修士没有换下那套黑袍子,额角还微微渗着汗。 “我走啦。” 奚文柏提着牛皮箱子,伤感地挥挥手,“再见了小修士。” 廖黎明吞咽着唾沫,想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火车发出最后一声临行前的鸣笛,奚文柏先把箱子从窗户里塞进去,然后转身,很轻很礼貌地抱了一下廖黎明,“唉,我又想忏悔了。” 廖黎明咯咯笑了,眼角湿湿的。 白色蒸汽弥漫整个站台,他追了几步火车,最后游魂般地停下了。卖烤贝果的小贩经过他身边,廖黎明掏钱买下最后一只,最后坐三个小时的巴士回到了修道院。 日子平静地过着,第二年六月,奚文柏没有来,廖黎明整天打扫忏悔室,一直等到十一月。 再过了一年,奚文柏还是没有来,廖黎明却经常梦到他,不像第一次那般热烈,却温馨自然,他在做咖啡,奚文柏非要往里面加很多很多奶,可记忆中,奚先生并没有和他提过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 他为什么不来了呢?廖黎明惆怅地想,啊,奚先生也许是伤了心,不愿再来了。 今年,廖黎明从圣诞节等到了复活节,眼看着薄雪消融草木生长,挂在天使像下的戒环历经雪水洗礼,愈发光可鉴人。 这一天,廖黎明坐在玛利亚之下,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小字。 “我匍匐在你脚下,因此我的心欢喜,我的灵快乐,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叹息。 “嘿,小修士。” 廖黎明瞬间屏住呼吸,睁开了眼。 他头发长了许多,廖黎明心想,别的一点没变。 “廖黎明,早上好。” 奚文柏插着口袋,笔直地逆光走来,“我把工厂搬到南法,想在这里住久一点了。” 廖黎明看着他:“多久?” “很久很久。” 圣经依旧停留在那一页,廖黎明几乎是踉跄地站起来,紧接着就被奚文柏拥进了怀抱。 “因此我的心欢喜,我的灵快乐,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 廖黎明低声说。 “什么?” 奚文柏摆出了廖黎明最熟悉的那种表情,“我回来这里,你......高兴吗?” “嗯。” 廖黎明不由分说地再次抱住奚文柏,然后踮起脚,浅浅吻了吻他的脸。 就当奚文柏十分震惊之时,廖黎明又吻了他一下。 “主,豁免我吧。” 廖黎明默默地想。 他重新闭起眼,化在满园绿意,和一个长长的、久别重逢的拥抱里。 “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奚文柏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 廖黎明爽快地说,把他仅剩的氧气都送给了奚文柏。 于是一吻,一场芬芳,天使像下,四季如春。 -- “This is my comfort in my affliction, that your promise gives me life.” — Psalm 119:50 “The LORD of hosts is with us; the God of Jacob is our fortress.” — Psalm 46:7 Therefore my heart is glad, and my glory rejoiceth: my flesh also shall rest in hope. — Psalm 16:9 感谢所有喜欢小博士和奚老板的朋友们,这篇番外献给你们,鞠躬。 最后的最后,感谢我的好朋友xiangxiang促成了这个美好的修道院故事,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