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游戏30330》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独立游戏30330》作者:中和廿七 文案: 【欢迎进入《独立游戏30330》】 【正在加载数据,请等待】 【LOADING 98%▇▇▇▇▇▇▇▇】 【您的队友已进入游戏】 【副本No.1043装载完毕】 【游戏倒计时】 【3】 【2】 【1】 【GAME STARTS】 友情提示 无限流 基于某天的一个脑洞 人狠话不多宠妻狂魔攻 & 冷静沉稳偶尔蔫儿坏受 这是一个大佬带另一个大佬组队刷副本的爱情故事 通篇扯淡 勿较真 部分剧情可能涉及灵异恐怖内容 介意者慎入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恐怖 天作之合 无限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陌 ┃ 配角:秦楚河 ┃ 其它:金手指,1V1,HE 一句话简介:请等我,带你回家! 立意:奇幻 第1章 初入游戏 程陌在一片漆黑中独自前行,虚无的背景里只有一排排闪烁着白光的冰冷字体依次出现。 【欢迎进入《独立游戏30330》】 【您的队友已进入游戏】 【副本No.1043装载完毕】 【倒计时 3 2 1】 【GAME STARTS】 随着“GAME STARTS”字样的结束,程陌周围的世界仿佛一个被外力打碎的蛋壳,突然自顶而下裂开了无数条细小却密布的缝隙。强光从这些缝隙中投了进来,黑色蛋壳瞬间崩裂,世界突然变得明亮耀眼,像是有人突然近距离投了一颗□□。 程陌被这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等到他适应了周围的强光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座看不出年代的三层木屋里。木屋客厅的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的炉火,奇怪的是明明炉火旺盛,程陌却并未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值得注意的是壁炉前的长桌边已经坐了9个人——一个闭目养神的老者、长相极其艳丽的女人、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吊儿郎当的嬉皮士、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一个看上去养尊处优却面色惨白的中年女人,对面坐着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孩儿,看长相两人应该是母女。 程陌的视线在扫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多停了那么几秒。 这个人坐在长桌的最后方,整个人几乎都融进了炉火外的阴影里,然而如此昏暗的光线也掩盖不住这个人极其英俊的侧脸。这人有着削薄的嘴唇,刀削般挺直的鼻梁,眼睫低垂,遮住了过分凌厉的视线,而一双浓眉斜飞入鬓,却被垂落的黑色碎发反向增添了一股阴柔之美。 这人的长相与气质都十分特别,而程陌多看了他两眼的原因却并不为此。 程陌只是有些诧异地发现,这男人的头顶上方,有着一个淡色的“秦楚河”的字样,看样子应该是他的游戏ID,而其他人的头顶上则空空如也。 纵然程陌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秦楚河也敏锐地注意到了程陌的视线。他蓦地抬起头,与程陌对视了一眼,眼神朝自己对面唯一空着的座位示意了一下。 与此同时程陌的心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是你的队友,到那个座位上坐好,小心椅背。” 虽然不知是什么原理,但看起来是这个男人在和他说话没错。不知为何,程陌的潜意识对于这个陌生人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信任。他不着痕迹地朝那个座位走了过去,缓缓地拉开椅背。 有了秦楚河的提醒,程陌坐上去之前就多了几分小心。果然,他立刻发现椅背上插着一根极细的银针。 不知道贸然把这个东西拔掉会不会出什么事情。程陌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只是在坐上去的时候稍微朝前面挪了挪,只沾了点儿椅子边,小心地不让自己碰到那根针。 程陌抬起头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其余的几个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划过了一丝略微遗憾的神色,就好像期待他出点儿什么事却没有得逞一样。 果不其然,秦楚河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 “怎么,见他没出事心里失望得很?” 他这句话在客厅里出现得突兀,其余人没有恼怒的反应,表情却都变得尴尬起来,好似被秦楚河戳破了心事般。 “咳,小伙子……你是第一次玩这个?”为首的老者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掩盖尴尬,询问道。 “恩。”程陌点了点头,“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儿了。” 其余人都露出一丝了然中带着同情的表情,坐在老者旁边的漂亮女人修着指甲,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新来的?那可是要倒霉喽,进了这个本。” “哎,也不能这么说嘛,他倒霉归倒霉,咱们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至少有他给咱们垫底不是?”成功人士咧开嘴,露出一颗大金牙。 “恩,您很自信。”程陌还没对成功人士这番显而易见的挑衅说两句什么,秦楚河却先笑了,“您ID是?这本打完了分享一下您的评分?” 程陌本以为成功人士会跟秦楚河争吵几句,却没想到男人在听到秦楚河询问ID名的时候面色大惊,差点儿从凳子上坐了起来:“想激我报ID名?你想得美!” 那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女被吓得缩进了凳子,而秦楚河也不纠缠,只抿了抿唇,挑起一只眉毛,不动声色地看了成功人士一眼,把成功人士气得连大肚子都抖了三抖。 可成功人士除了气得发抖也拿秦楚河没什么办法,喘了几下粗气之后,这人还是忍气吞声地重新坐了回去,不再说话了。 “你新来的,别介意大家气氛那么紧张。”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缓缓开口,这一群人里只有她看上去比较和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游戏的机制吧——每一局游戏都会开启一个副本,一局的人数不定,通关的条件也不定,需要根据游戏提示来判断,最后系统会根据每个人在游戏里的表现进行判分。” “这个判分会加到每个人的总积分里,每个人能用自己的积分实现愿望,愿望不同消耗的积分也不同。这个游戏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这也是大家拼了命也要玩这个游戏的原因。” “拼了命?”程陌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中年女人疲惫地笑了笑:“对,拼了命。每次开局是有条件的,系统会从每个人身上选取不同的开局物品,只有先将这个物品抵押给系统才能进入副本,这就相当于你付给系统的‘代价’。这个开局物可以是属于你的任何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心肝脾肺肾,运气智力等等……被系统判低分的人就会失去这些抵押物。” “鼠目寸光,这些东西跟最后得到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嬉皮士哈哈一笑,对中年女人说的话很是不屑,“虽然我之前输了味觉嗅觉,但是从赢了的副本里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这简直是个只赚不赔的生意!” 中年女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我救了女儿的命,却失去了她对我的爱,这次进这个副本,是想把她对我的感情换回来。”她看了看自己对面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笑嘻嘻地晃着双腿,丝毫不把母亲的话听在心里,像个没有心肝的漂亮娃娃。 “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找到线索尽快通关对吧。”程陌点点头。 他平静的态度引来众人奇怪的眼神,小姑娘朝他眨了眨眼睛:“大哥哥,你这么淡定,一点儿都不像个才进游戏的新人呀。” “因为我无所谓。”程陌耸了耸肩。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在进入游戏之前自己跟系统抵押了什么,但他其实是一个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对他而言,游戏里或者游戏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就算收不回来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莫名其妙地进来了,那就认真对待吧。 知道了游戏规则,程陌便对之前众人的反应了然起来。这些人在落座的时候差不多都发现了这凳子的蹊跷,所以都选了其他安全的座位,把这个座位留给了最后来的他。只是这些人心眼极坏,知道这凳子有问题也没有提醒他,因为如果他因为这个凳子就第一个死在了这副本里,那么他们其他人被系统判低的概率就又小了一分。 程陌想清楚了个中原委,却也没再提这件事。反正大家在这个副本里都是竞争对手,虽然自己不会做这种事,但是对他们的做法也不是不能理解。 幸亏有了那个叫秦楚河的队友……不然自己可能真的在一开始就着了道了。 “哎?为什么我们都落座了,提示官还没有来?”嬉皮士突然嚷嚷起来,“咱们人不是都到齐了么?” “可能这个本不是简单的触发条件,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人齐了之后还必须得有个什么操作才能正式开启,咱们找找。”老者号召大家。 “大爷,我来的时候就试过了,这破屋子现在只有这层是开放的,而这层除了这破桌子就剩这傻|逼炉子,你还能指望翻出花儿来不成?”嬉皮士冷笑道。 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理他,纷纷下座开始在客厅里寻找起其他线索。 其他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没被仔细检查过的壁炉,而程陌把重点放在了众人已经查过一遍的桌椅板凳上。他余光看见秦楚河是除了嬉皮士之外唯一一个在座位上不动如山的人,此刻正气定神闲地盯着桌面,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不能进入副本似的。 但秦楚河也不是一直盯着桌面,至少在程陌背对着秦楚河的时候,他感到秦楚河的目光,像被放大镜聚焦的太阳光一般,在他背后灼灼地发着热。 真是个怪人。程陌摇了摇头,在转了一圈转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 之前座位上唯一的变数就是这根不知道是吉是凶的银针。万一它的作用不仅是在开局前就除掉一个人,而是也承担了开局的任务呢? 一般人如果没有发现这根银针,最可能的做法就是直接靠上椅背,那么这根针就会扎进他的后背,同时根据这个椅背的柔软程度,这根针应该也会朝椅背里下陷进去。 直接碰这根针可能有什么危险……程陌摸了摸口袋,果然一直随身携带的纸巾不见了。他灵机一动,把旁边座位的椅套拆了下来,当成抹布小心翼翼地包住那根针,朝椅背摁了进去。 果然,他听见椅背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似乎这根针正好卡进了某个卡槽。 与此同时众人惊呼。 ——桌子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通体漆黑的小黑人。 第2章 小黑人 小黑人一出现,壁炉里的火焰立刻就熄灭了。但是客厅并没有陷入一片黑暗,因为这个小黑人的手里提了盏血迹斑斑的灯,昏黄的烛火透过殷红的灯面映照在墙上,把墙面也染成一片斑驳的血红。 一时间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纵使程陌平日里波澜不惊惯了,见到这小黑人的第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不仅是因为此刻房间内诡异的灯光和氛围,更重要的是,这个小黑人——竟然有两个头! 这两个头长得又圆又光滑,分别在脖子两边支棱着。偏偏他躯干生得极干瘪,乍一看,仿佛一根虬曲树干上突兀地生了两颗畸形的果实。 小黑人一动,两颗头同时转了过来,面朝着众人。此刻一行人终于完全看清了那两颗头的样貌。只见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没有头发和眉毛,向内凹陷的鼻梁像是被什么人用刀给挖空了,露出里面红到发黑的血肉。 黑人完全把头转过来之后,突然咧开嘴笑了。他这一笑,嘴角霎时咧到耳根,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獠牙,一股尸体腐烂的臭味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那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她俩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响,小黑人瞬间就把脑袋转向了她们的方向,四只全是眼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了过去。 两个小姑娘吓得面无人色,程陌叹了口气,朝旁边挪了几步,把两个女孩儿挡在了身后。 幸好那个小黑人见视线里不见了那两个女孩,便重新“咔吧咔吧”转回了脑袋。他转头的时候,脖子仿佛生了锈的齿轮,一直不停地“咔吧”作响。 就在众人神经紧绷的时候,小黑人突然爬上桌子,一边跺脚一边跟着节拍唱出了一首诡异的歌谣。 “小黑人要吃饭,小黑人爱睡觉,小黑人开开心心去游乐场; 小黑人做房子,小黑人抬蜂箱,小黑人嘻嘻哈哈没穿帮; 小黑人出远海,小黑人捉迷藏,小黑人抖抖索索晒太阳; 砰!小黑人一个也不见了!” 这首歌谣的曲调十分怪异,配上小黑人两颗脑袋异口同声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听得人心里一阵发毛。小黑人边唱边跺脚,两颗畸形的脑袋很开心似的,在细如竹竿的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摆动,让人担心下一秒这两颗头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那细若游丝的烛火随着他的动作大幅度晃动,斑驳的血迹在墙上投射出大片黑色的阴影,仿佛这屋子霎时多了万千厉鬼狞笑着索命。 嬉皮士也有点站不住了,面色发白地朝后面靠了靠,像是为了壮胆,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三字经: “妈|的,第一次碰到这么古怪的本,他妈|的,他妈|的,这次该不会真的像那个扫把星说的折在这个本里面吧?” 怕他们记不住似的,小黑人把歌谣足足唱了三遍才停下来。 他一停下来,壁炉里的火忽然又点燃了。木柴“哔剥哔剥”地响着,众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小黑人朝他们鞠了一躬,就在一行人一口气快要松下来的时候,小黑人脖子和脑袋连接的地方突然“咔嚓”一声断了。两颗大脑袋啪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由着惯性咕噜咕噜滚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虽然坐立不动,可额头上明显渗出了一层汗珠。 “小黑人好寂寞,小黑人要小黑人的头。” 两颗没了身体的头唱了起来,滴着血的脑袋在老者面前的桌子上滴溜溜打着转。 桌子另一头小黑人的躯干没了脑袋,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干瘦干瘦的小胳膊,干瘪的手指上指甲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出来,让人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者眉毛抖了抖,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朝那两颗头伸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老者一声惨叫,那两颗头被高高抛起,“啪嗒”一声砸到了秦楚河的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老者抱着右手摔在了地上,他打着滚,地上的灰尘和他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十分狼狈不堪,“我的手!我的手啊!!!” “……你的手怎么了?”中学生之一的小姑娘有点看不下去,蹲下身想要扶他,却被这个老者一把推开。这老年人看着年纪不小,力气却十分惊人,这女孩儿一下子就飞了出去,脑袋磕到了桌脚。 “你这人!好心帮你,怎么还推人!”她的朋友愤恨地骂了一句老人,而后一跺脚,跑过去把好朋友扶了起来。 老者这么一闹,谁也不想再去服他,只看着他在地上打滚,嘴里喃喃着“手好疼手好疼”。 这厢还未尘埃落定,那厢秦楚河还在和那两个大脑袋大眼对小眼。 他斜对面的中年女人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就要冲到对面去护住他身边的小女孩儿,却被小女孩儿嫌恶地瞪了一眼,止住了脚步。 秦楚河凉凉地看了在地上来回打滚的老者一眼,眼神说不上是不屑还是嘲弄或者说别的一些东西。此时众人的视线渐渐都集中到了秦楚河身上,特别是先前被秦楚河明着怼过的嬉皮士和成功人士,俩人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倒要看你怎么对付它”。 秦楚河却没有如众人期待的那般有什么动作,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和那两颗大脑袋对视了一会儿,而后冷冷道: “滚回去自己安上。” !!!! 众人谁也没有料到他一开口竟然命令起了提示官,纷纷大惊失色。成功人士反应最快,立刻拉了他的胳膊一把,惊叫道: “你不要命啦?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可别把我们也玩死!” 秦楚河无动于衷,只冷冷地盯着那两对灰白而毫无生气的大眼珠子。 一时间时间就像静止了般,过了好一会儿小黑人的脑袋动了动,居然真的咕噜咕噜滚了回去。那一对枯瘦如麻杆的手臂把两颗脑袋抱了起来,而后“咔吧咔吧”又重新把它们装回了脖子上。 小黑人这次不再笑了,他看了秦楚河一眼,程陌居然从他面目全非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可以称得上是“愤恨”的情绪。 好在小黑人愤怒归愤怒,最终也没有对秦楚河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来。重新接上脑袋后,小黑人像是卸了劲的发条玩具,慢吞吞地托着脑袋朝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唱着: “小黑人要吃饭,小黑人没人管。” 一行人互相对视,结合他之前唱过的歌词,这应该就是这个副本的第一个关卡了。他们之前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二楼还没有开放,现在随着这个小黑人的步伐,这座小屋的第二层正在一点一点开启。 “咱们……咱们跟着吗?”嬉皮士咽了咽口水,刚才的一番经历让他到现在还后背发麻,说话也不像刚刚那般底气十足了。 “跟着啊,为什么不跟?难不成你还有第二条路通关这个本?”成功人士唾了一口,虽然他刚刚也被吓得够呛,可一想到这个本结束之后自己将要实现的愿望,他的胆子便壮了点,此时更是对开始露怯的嬉皮士十分鄙夷。 “我……我害怕。”刚刚被老者推了一把的女孩儿怯生生地对朋友说,“倩倩,我们能不能就在这儿等着啊?” “茜茜,现在人多,跟着大部队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万一咱俩落了单,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那个叫倩倩的女孩儿劝道,她似乎对程陌在一开始提她俩挡住小黑人视线的举动很有好感,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朝他瞟了好几眼。 “好……好吧。”在倩倩的劝说下,茜茜下定了决心。 “宝宝,咱们跟他们一起,好吗?”中年女人蹲下身哄着她身边的小姑娘。 “哎真无聊,不过有这个冷冷的大哥哥在,陪你玩玩也好。”那个小姑娘哼了一声,大胆地看了秦楚河一眼,虽然面露不满,却依然答应下来。这母女在一起,角色像是颠了个儿,女儿倒像个颐气指使的,母亲则低声下气地求着哄着。 “我……我也跟着。”老者举起没受伤的胳膊,他受伤的那只手看起来毫发无伤,他却当个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护着。 秦楚河当然是要通关的意思,到目前为止最淡定的就是他,而既然秦楚河是队友,程陌当然没有跟他兵分两路的道理。 九个人统一了意见,接下来就是谁先走上二楼的问题了。 这小木屋的楼梯修得极其陡且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这提示官都这么渗人,上面指不定会出现什么变故。其他人经过刚才的惊吓都不愿意当第一个上楼的人,成功人士甚至提出猜拳或者抓阄。 一行人吵吵嚷嚷,秦楚河率先不耐烦了。 “我先上去。”他头也不回地朝楼梯走去,顺手拉了一把站在一边没有参与讨论却一直发呆的程陌,“你跟在我后面。” 见有人打头阵,其余人吵架的也不吵了,立刻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唯恐自己被落在后面。 看清楚了这群人的嘴脸,秦楚河没多说什么,只是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程陌跟他跟得紧所以看清了,不由得好奇道: “你在笑什么?” 秦楚河摇摇头,不再说话,程陌本以为他不愿回答,过了一会儿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他淡然的声音。 “这层待会儿要死一个人。” 第3章 晚餐 一行人走上二楼,才发现这二楼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餐厅。此刻餐厅里摆着一张和一楼一模一样的长桌子,桌子上按座位摆放着十一个碗碟,每个碗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小瓷盖,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 小黑人坐在桌子最尽头东道主的座位上,他的面前也摆放着一个瓷碗,只是他的碗看上去比其他人的大了不只一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盆”了。 小黑人头上的两个脑袋看上去兴奋异常,一直不停地在他细细的脖子上晃来晃去,眼神死死地黏在自己面前的碗上,简直要把那个碗盯出一个洞。 “……他那碗里装的什么啊?看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怎么憋到现在还没揭盖子?” 小黑人的模样实在让人后背发凉,嬉皮士在程陌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秦楚河像是没听见嬉皮士的话似的,径直走到了离小黑人最远的座位坐了下去,经过程陌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跟上。 程陌被秦楚河拉着坐到了他的旁边,见秦楚河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众人却又什么都没说的样子,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 “是不是我们不落座他就没办法开始?” 他这话说完,众人才如梦初醒地纷纷找了座位坐好,大概是之前的经历让众人都对这个小黑人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所有人都不想坐到小黑人旁边。 然而嬉皮士站得最前反应却最慢,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剩紧挨着小黑人的座位了。 “他妈|的!”嬉皮士阴沉着脸,刚想发作,他旁边的小黑人看了他一眼,突然“嘿嘿嘿嘿”地尖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十分尖利刺耳,在这个原本寂静的小屋里突然炸响,当即就把嬉皮士吓得魂飞魄散,刚攒起一点的怒气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都坐好啦,小黑人饿了很久啦,晚饭可以开始啦。” 小黑人用勺子敲着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唱一首诡异的歌谣,配合着此刻的环境,让人后背顿时生了一股凉汗。等他唱完这句话,那只枯枝一般的小手终于抓向了大碗上的瓷盖。 随着瓷盖被揭开,一股恶臭顿时飘了过来。 “我|操!这什么东西!”嬉皮士坐得最近,最先看到小黑人碗里的东西,立刻大叫一声脸色惨白地站了起来。 “天啊!这……”坐在他旁边的艳丽女人也随之惊叫起来。 对于程陌而言,他的鼻子比眼睛更先接受到那碗东西的惊吓。首先窜进他鼻子里的,是一股极其浓郁的酸味,混合着难以描述的腐败臭味。如果硬要描述这种味道,一个在南方潮湿夏天里闷了整整一个月的装着尸体的垃圾桶都比这味道要好。 程陌几乎立刻被熏出了眼泪,而等他看清碗里的东西时,他的喉咙里顿时反上了一股酸水。 只见那个硕大的碗里,居然放着一整颗人的腐烂头颅。 那颗头早已烂得面目全非,整个头皮赤红赤红的,因为大块的皮肤已经腐烂,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密密麻麻的白蛆从这颗头空洞洞的眼眶里进进出出,而两颗浑浊的眼珠在飘着腐烂碎屑的血汤里起起伏伏,死板的眼神牢牢地盯着桌前的众人。 最让人感到遍体生寒的是,这颗头的下巴竟然还在“咔吧咔吧”地上下开合。 程陌还算好点,刚吐完的小姑娘茜茜几乎又重新把本来就不剩什么的胃吐了个底儿掉,而老者也是面色惨白,抖若筛糠。 小黑人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觉,兴高采烈地用勺子舀了一勺血水,十分享受地尝了两口,发出了满意的“咯咯”声。 血水只是他的开胃汤,喝了两口之后,小黑人撬开了那颗头骨,参差不齐的尖牙咬住头皮尽落的头盖骨,有滋有味地吮吸起了里面泛黄的脑髓。 剧烈的酸味和他吸髓时发出的“吸溜”声混在一起,众人脸色此时都十分难看。 小黑人啃得不亦乐乎,而大家在面对自己面前的碗时表情都十分纠结。有了这样的经历,每个人在开盖之前都对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设。 只有一个人例外——秦楚河不带一丝犹豫便揭开了盖子,而他的碗里居然是一份看上去无比正常的玉米浓汤配牛角包。 成功人士大喜过望,紧跟着秦楚河开了盖…… 他“啪”地一声摔了盖子——只见他的碗里是一坨蠕动着的蚯蚓。 这样看来,似乎每个人碗里的东西都是不同的。众人不再指望从别人的碗里看到什么好消息,陆陆续续地揭开了自己面前的盖子。 幸好除了成功人士之外,其余人开出的食物都挺正常。中年女人的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她女儿则是点缀着皮蛋的皮蛋瘦肉粥,老者是几块薄煎饼,艳丽女人是沙拉,两个小姑娘分到的分别是凉皮和油泼面……程陌看到自己碗里的煎饼油条配豆浆,进入游戏这么久第一次乐了。 他没注意到的是,秦楚河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十个人里运气最好的居然是嬉皮士,他的碗里有整整一大份水煮鱼,配上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盘浓香四溢的水煮鱼片上,尤其是成功人士,眼睛理几乎都放出了饿狼似的绿光。 “大哥哥你运气可真好。”小萝莉甜甜一笑。 “哎哟,你可赶紧吃吧,小心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大约是觉得自己的沙拉根本比不上水煮鱼片,艳丽女人冷嘲热讽地说。 令人意外的是,嬉皮士却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样中了头奖般兴高采烈,他甚至表情十分不愉地喝了一声: “放屁!你们都知道啥!” “您……您怎么突然就骂人呢。”茜茜怯生生地说,而倩倩抱着好朋友的胳膊,也附和道,“就是!大家都夸你,你怎么还骂人!” 中年女人见状赶紧把女儿搂进了怀里,却被小萝莉再次嫌恶地推开。秦楚河则事不关己地撇过了头。 众人气氛正紧张着,程陌突然慢慢地开了口: “他……没有味觉吧,刚刚一进来的时候说过。” ——虽然我之前输了味觉嗅觉,但是从赢了的副本里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这简直是个只赚不赔的生意! 嬉皮士的狂言在耳边响起,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我的味觉在之前一个本里抵押了,所以这东西好吃不好吃对我来说都一个样。”嬉皮士耸耸肩,无所谓地再次向众人证实。 他多看了程陌几眼,没想到他对这些细枝末节居然还记得清楚,又联想到他刚进游戏便敏锐地发现了他们几个老手也差点没注意到的银针,不由地眼神沉了沉。 “你真的是新来的?”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了程陌身上。 “我骗你做什么?”程陌被这些聚光灯一般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他向后挪了挪身体,莫名其妙地看着嬉皮士,“难道装新手还有什么好处?” 他这副样子不似作假,众人安静了一会儿,中年女人忽地叹了口气,解释道: “小伙子,你也别怪他疑心,这游戏里装新人扮猪吃老虎的大有人在,我们这里面不少人都在这上面吃过亏的,总归得小心一些。” “恩……没事。”程陌点了点头,中年女人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毕竟这世间险恶十有八九,而在这游戏里碰上了就是丢胳膊脑袋的大问题。 “行了,废话那么多,赶紧吃饭吧。”中年人士突然插了嘴,看到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有正常食物可以吃,他的脸色奇差。 “那、那个……要不我把我的面分你一点吧。”茜茜小声说了一句,“今天不吃饭的话,下一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人会饿坏的。” 成功人士有些感激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可大概是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他脸颊抽了抽,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声若蚊蝇的“谢谢”。 小姑娘倒是不计较这个,赶紧摆了摆手说了句没关系。她用筷子夹了一点面条,放进了成功人士的碗里。 让众人全没想到的是,这面条一放进成功人士的碗里,便再次变成了一团扭曲挣扎的蚯蚓。 “别折腾了,这个本设定就是这样,吃不上的就干看着吧。”秦楚河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 见挣扎无用,成功人士便不再说话了,而其余人则专心对付起自己面前的食物。只是桌子尽头的小黑人还吮得不亦乐乎,而空气里弥漫的气味也着实令人作呕,除了秦楚河之外,其余人的胃口都不是特别好。 程陌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大概是桌边还在“咯吱咯吱”咀嚼的小黑人实在太过恶心,他总觉得自己嘴里有什么怪味,吃饭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桌对面传来了嬉皮士带点惊异的声音。 “哎,这鱼好像有点咸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经评论区提醒,修改了一点错误。谢谢小可爱。 第4章 饕餮 他这话一出,顿时自己也觉得诧异起来。 “哎?不对啊,我应该吃不出味儿来才对啊。” “会不会是这个本的设定让你临时有了味觉?毕竟这一个环节要吃饭什么的。”程陌猜测。 “哎,不知道不知道,管他呢,能吃到味儿就好。”突然重获味觉的喜悦让嬉皮士心情大好,他眉开眼笑地拈起一块嫩白肥美的鱼肉塞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在嘴里嗦了好几口筷子。 “有滋有味可真幸福啊。”他忽然说。 嬉皮士的失而复得让众人的心情稍稍转霁,小屋里的气氛头一次缓和了那么一点。 “对了,来这儿这么长时间,我和倩倩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茜茜突然问道。 尽管身处这样压抑的环境里,吃饭也的确是让人放松的一件事。况且打本有时候十分需要默契,而现在情形暂缓,也是个让大家互相了解的好时机。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开了口。 “我叫魏国强,做生意的,小有所成。”成功人士率先开口,大概是饿得急了,说话能让他分散点儿注意力,“我来这儿是因为不久之后有个项目竞标,得想办法搞到手。” “我叫邹箐箐,是个电影明星,你们应该都在电视里见过我。”艳丽女人撩了撩头发。 “我……”程陌想说自己电视看得也不少,怎么没在大屏幕上见过这个女人? “他新来的,不知道很正常。”邹箐箐翻了个白眼,而中年女人好脾气地替程陌说了句话,解释道,“进入游戏之后大家的相貌都会发生改变,以免被人在现实生活中认出来。毕竟如果在游戏里黑了人一脚,出来之后也担心被打击报复。当然名字也都是假的,方便互相称呼就行。” “对了,我叫刘惠,这是我女儿。这次是我硬拉着她来的,她心里恨着我呢。”提到女儿,中年女人满面愁容,而她身边的小女孩儿看都没看她一眼,对其他人的态度倒是特别好,尤其是面对秦楚河的时候,这小姑娘脆生生地开了口,“大哥哥好,我叫果果。” “我叫徐清,在大学里做研究。”老者缓缓开口,不像个科学工作者,倒是很有种武侠片里仙风道骨的老道长的风韵。 “我贺凯,搞音乐的。这次来还是老生常谈,换灵感。”嬉皮士的头埋在碗里就没抬起来过。 轮到秦楚河了,他连汤勺都没停,只扬了扬眉毛,惜字如金地说了俩字: “李明。” 程陌刚要说话,就见秦楚河抬起下巴点了点他,再次惜字如金地蹦出俩字: “李华。” “……”你这敷衍也太明显了吧。程陌在心里默默吐槽。 只是让程陌没有想到的是,尽管秦楚河的脾气从大家初次相识就明显表现得奇差无比,众人却一反常态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见。就连几个人中脾气最差的嬉皮士,对上秦楚河也只敢悄悄翻个白眼再嘀咕几句。 可能真的是恶霸还需恶霸欺吧。程陌想。 “你们……你们都是第几次进本啊?”茜茜小声问,“我和倩倩都是第二次,还有挺多东西都不太懂的。” “第二次进本?你们上次是怎么过的?”邹箐箐皱了皱眉。 “上次……有个朋友带我们。” “哦,我就说,新人进本没人带基本上过不了。”邹箐箐松开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道,“那这次你们的朋友呢?第二次本就让两个小姑娘自己打?” “他……他在之前的一个本里没出来。”倩倩顿了顿,握住了茜茜的手,“我们俩这次,就是想救他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程陌的错觉,他感到在提起那个朋友的时候,茜茜和倩倩的脸色白了白。 “第二次进本,能保命就不错了,还想着救人?”大概是看在茜茜之前好心分吃的,魏国强理了理腰带,说道,“叔叔我好心劝你们一句,这个本别想着争排名了,跟着我们几个老手先确保自己能出去,回头找个人带你们打本,不然就你们两个小姑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魏国强说话虽然不中听,可确实是那么个道理,刘惠和徐清也点了点头附和道: “是呀,小姑娘你们还是先确保自己能出去再说。” 倩倩白着脸没说话,而茜茜已经红着眼眶快要哭出来了。 “你刚刚说‘跟着我们几个老手’——你自己是不是老手暂且不谈,我们这群人里面你怎么知道谁是老手?”邹箐箐皱着眉,她在意的却是魏国强刚刚那番话里另外的点。 “是不是老手你玩了这么久还分不出来?”魏国强嗤笑一声。 他这番话中有话,既讽刺邹箐箐故意装傻,又指出了她其实也是个老手的事实。 果然邹箐箐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我是不是老手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事了,我可不想最后跟老手争排名。”魏国强这时显示出了十足的商人嘴脸,“你这次要换的是什么?我猜猜看……当明星应该最缺的就是钱和资金流吧?你要是这次不跟我抢通关锁,回头等通了关我给你的电影注资,这笔买卖你可不亏。” 可这次他显然猜错了,邹箐箐冷笑一声,抱起了双臂:“我要换的东西你可给不起。” 魏国强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邹箐箐已经把脸偏向了一边,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魏国强碰了个钉子,有些不屑地唾了一口。像是怕自己尴尬,他没话找话地对刘惠母女悄声说道: “你看那人,来的最早,虽然话不多,可到现在一直没出过错,一看就是个老手。老哥哥给你提个醒,待会儿打本可一定要跟紧他。” 他看的是秦楚河的方向。 魏国强自以为自己说话声音不大,可程陌离他近,立刻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没想到这人居然有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习惯,程陌皱了皱眉,虽然跟秦楚河还不太熟,可毕竟是自己的队友,程陌立刻想替他说几句什么。 “想说什么就摆在明面儿上说,别在那吱吱歪歪的。” 秦楚河却先开口了。 他吃得细嚼慢咽,此刻优雅地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没想到秦楚河隔那么远居然还听得一清二楚,魏国强被搞了个措手不及,立刻涨红了脸,咬牙破罐子破摔道: “我说你看着像个老手,怎么啦?我猜错了吗?!” “是,我是个老手,怎么了?”没想到秦楚河立刻承认了。 他答得这么毫不犹豫,反倒弄得魏国强狐疑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嘟囔道: “这么爽快就承认了……你小子,不会故意骗我们然后带我们一起踩坑吧?” 他这话一说程陌就明白了,以前应该是有人故意说自己是老手引得别人都跟着自己,再找个机会让其他人一波全灭的操作。 魏国强懂这么多门门道道,看来他说自己是老手确实不假。 “是啊,说不定会呢。”秦楚河耸了耸肩。 他话不多,却句句都把魏国强噎了个半死。魏国强本来想在他这儿套点儿信息,没想到信息没套着,却连着碰了好几个钉子,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却碍着摸不清秦楚河的底细,一时不好发作,只得闭了嘴不再说话。 众人互相了解得差不多,便也都专心对付起眼前的食物,毕竟就像茜茜说的,副本里没个准,吃了这顿下一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程陌吃了几口便觉得饱了,在这样的气氛里,确实也很难正儿八经地吃什么东西,特别是不远处就有一个啃着人头骨的小怪物。他放下筷子,不经意抬了头,发现秦楚河立刻把目光移向了旁边。 看样子秦楚河刚刚似乎一直在看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程陌看了看周围,其余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他还不会像秦楚河那样发那种类似脑电波一样的只有组内成员可见的消息,只能比着口型问秦楚河。 秦楚河摇了摇头,翘起一点嘴角,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人现实里长什么样子,可他在这副本里的模样实在是十分好看,再加上之前一直冷着脸,这突然的一笑甚至让程陌有种呼吸一滞的错觉。 好在这种感觉一闪即逝,程陌低下头,掩饰自己失态似的,有些不满地在心里嘀咕一句。 笑什么笑……长得好看有理了? 他仔细想了想,不由得有些挫败……好像,好像长得好看确实有理,至少刚刚他就觉得,就算是从一个同性角度来看,秦楚河这人长得也真是好看啊。 幸好秦楚河大概是意识到了他的窘迫,后面就不再老是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程陌得了空,终于有机会把其余的几个人好好地审视了一遍。 其余人陆陆续续都停下了筷子,而程陌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这种违和感在众人陆续停下筷子之后达到了顶点。 对了……贺凯,按理说像贺凯这样的人,理应在茜茜问新手老手的问题的时候参与度最高,可事实却是他从自我介绍之后就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程陌盯着贺凯看了一会儿,感到后背渐渐渗入了一丝凉意。 “贺凯……你在吃什么?”程陌慢慢地问。 “……”贺凯没有回答,他还在吭哧吭哧地吃着,整个脑袋几乎都埋进了汤碗里。 这时整个屋子已经静了下来,这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让人觉得异常不舒服。 秦楚河看向贺凯,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把他拉起来。”他说。 秦楚河说得斩钉截铁,其余人不敢犹豫,魏国强和徐清走过去把贺凯的脸从碗里拔了出来…… “啊!!!!”这次没克制住惊叫的是邹箐箐。 贺凯满脸是血,而他的碗里哪里还是那盘色香味俱全的水煮鱼,分明是一个被切得稀碎的婴儿,一只粉色的小手蜷缩在碗边,还在微微颤动。 第5章 破碎婴儿 “贺凯!贺凯你这是在干什么呀!”茜茜对贺凯的友善度最高,此刻虽然被吓到发抖,却依然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贺凯却像是没听见茜茜说话似的,反手便把她的胳膊打到一边,又朝碗里扑了过去。他丝毫没有在意碗里放着的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整个人已经魔怔了,只一个劲地把那团血肉模糊的小小躯体塞进嘴里,好像那是一碗不可多得的宝贝。 贺凯这副模样让其余人一时间无言以对,谁也不知道他是找了什么魔,而大家就算是有救他的心,在这个开局便如此诡异的副本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程陌脸上表情镇定,可他毕竟是个新人,第一次进本便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不由得也觉得自己的胃里有些翻腾。他看着已将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正狼吞虎咽的贺凯,朝秦楚河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秦楚河的神色一片平静,对这样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似的,抱着双臂冷冷地说了一句: “没救了。” 像是应着他的话语,宛如饿虎扑食的贺凯突然间噎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愣了几秒,眼底终于重新有了些许清明。 “我……啊……啊!!!!!” 他刚开口说了几个字,整个人便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的胃突然自下而上地开始鼓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食道爬向他的喉咙似的。 贺凯大张着嘴,此刻他的胸腔膨胀得宛如一个充了气的气球,“卡蹦卡蹦”的脆响传了出来,那是他肋骨一根根崩断的声音。 一股恶臭突然从他大张的嘴里飘了出来,他脖子变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程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嘴里爬出来了。 果然,没过几秒他的预感便得到了证实——一个沾满鲜血的、破碎的婴儿小手,率先从贺凯的喉咙里伸了出来。 而后依次渐进出现的,是骨肉分离的细长胳膊、毛发稀疏露着半边脑子的婴儿小脸、血管爆裂的脖子、被开膛剖腹的羸弱躯干、残缺的双腿。 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从贺凯的喉咙里爬了出来,两只羸弱的小手像是有千斤力气似的,一上一下抵住贺凯的上下颌,竟然硬生生地把他的颌骨掰碎了。 贺凯摔倒在地上,他没有惨叫——他也确实叫不出来什么了,声带早已撕裂,上下颌无法关闭,事实上就连他现在依然活着,都是一个带着满满恶意的奇迹。 那个刚刚被他吃下去的婴儿,拖着支离破碎的躯体重新从他的嘴里爬了出来。贺凯脸色青紫,眼底一片血红,他的嘴被撕裂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而蜷起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像是想要做最后的一次挣扎。 贺凯不动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没说话。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率先爆出巨大声响的是一直没出声的小黑人,他在座位上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一边笑嘴里一边又唱起了音调奇异的歌谣。 “抄袭鬼才嚷着饿,噎死一个剩九个。” 小黑人一边唱,一边转着圈走下了楼。一楼传来了木门被锁上的声响,而众人还未歇口气,趴在地上的婴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怪叫,指甲突然暴长到了一尺多长! 它离魏国强最近,以对于一个婴儿来说绝无可能的速度爬到了他的脚边,张开双手对他说: “爸爸。” 魏国强自己也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宝贝儿子,可面对这样一个露着半边脑子的“婴儿”,就算他是一个新晋父亲也无法被激发任何的父爱。此刻魏国强只觉得身上涌上了一片凉气,一连串的变故让他的脾气陡然暴躁起来,抬脚便朝这婴儿踹了过去。 “别动!” 秦楚河这句话到底说得晚了,他话音未落,魏国强的脚便已经踹上了婴儿朝他大张的小手上,那小手正因与身材不符的巨长指甲而变得十分诡异,因此也成为了魏国强最首要的攻击目标。 魏国强是没有把这破破烂烂的小婴儿放在眼里的。就算它弄死了贺凯又怎样?那是贺凯自己蠢得要死,突然回来的味觉一看就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而贺凯居然傻了吧唧的见着圈套主动往里钻。 在这个本里被搞死只能怪贺凯自己运气不好,而他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根据他之前的经验,每局的小关卡里一般不会连着死人,也就是说这婴儿搞死了贺凯之后,是不会紧接着杀了下一个人的。正好他看这个诡异的婴儿就来气,这东西老是让他联想到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自己孩子圆润的小脸和这婴儿破烂的脑壳叠在一起,让他恶心得快吐了。 魏国强凭之前经验断定这婴儿不会对他有什么生命威胁,他的判断确实没错——这婴儿的确对他没有生命威胁,但那也仅限于“生命”威胁而已。 在秦楚河喊出那一声的刹那魏国强就已经出脚了,他甚至有些骄傲于自己的行动速度——他一直看秦楚河不顺眼,这个年轻人从一进屋就对他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不屑,那甚至不是敌意,只是不屑而已。秦楚河看他的眼神让他联想到人类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蝼蚁。 小婴儿在魏国强踹出去的瞬间抬手挡了一下,细长的指甲直直地朝向魏国强。那是一个瑟缩的姿势,让魏国强想到一个弱小生物的求饶。 那些指甲看着吓人,其实不过只是指甲而已,他甚至用手都可以轻易折断。也正是因此,魏国强见到正对着自己的指甲时依然毫不犹豫地踹了过去—— 他在踢到小婴儿指甲的后几秒都没有什么感觉,仿佛自己踹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难道踢歪了?不应该啊。 魏国强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他的笑容凝固了。 那些他本以为“用手就可以折断”的指甲,此刻从他的脚底穿入,直直地从脚背捅了出来,仿佛他穿了厚底皮鞋的脚是块脆弱不堪的嫩豆腐。 魏国强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那些指甲仿佛削铁如泥的利刃,把他向来金贵又保养得当的脚捅成了一个刺猬。 他吃痛地大叫了一声,先前的豪气冲天在钻心的剧痛前烟消云散,他的另一只腿发着抖,就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笨重的躯体。 那个小婴儿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微微仰着头看他,像是不理解“爸爸”为什么突然对他拳脚相加,又为什么突然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 “……快点来个人帮帮我啊!这东西要怎么弄掉!”魏国强大吼一声,他心里着急,可平日里对人发号施令惯了,一时间改不掉这种说话的语气,请求也被说得像是命令一般。 没有人动弹。 魏国强简直要绝望了,他的左腿发着抖,可他还咬牙坚持着,因为那些指甲还在他的脚上插着,贸然动作可能会伤害更大。而那个小婴儿不知道为什么在刺中他之后就没有了动作,这才让他有了求救的机会。 拖延越久他就越没力气,魏国强慌乱地在旁观的众人里扫视着,蓦地对上了程陌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虽然话不多,可从之前的表现看来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向他求救获得帮助的概率应该大点。当下保命要紧,魏国强也顾不得许多,他艰难地扯起了一个微笑,努力摆出多年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和善表情,向程陌问道: “年轻人……你能帮帮我吗?” 对上魏国强绝望中又带着点希望的眼神,程陌愣了愣。他知道这个人有着十足的商人嘴脸,这会儿摆出的表情也并非这人的本意,只是情况危急下暂时拉下老脸的保命措施而已。可人家求救都求到了自己家门口,见死不救也确实违背他的做人原则。 程陌叹了口气,心说他一个萌新,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才好。可魏国强带着点希望的小眼神看着他,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也不好怎么明说,只叹了口气,准备走上前一点看看是什么情况。 却没想到他刚想动作便被秦楚河拦住了。这个人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每次总能预判他的动作,甚至偶尔的想法。 秦楚河按了一下程陌的肩膀让他呆在原地,转头朝那小婴儿走了过去。 他一点儿也不害怕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婴儿,甚至在它旁边蹲了下来。小婴儿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嘴巴动了动,像是对他说了些什么话。 秦楚河默默地和小婴儿对视了半晌,而程陌盯着秦楚河的背影,不知怎的竟然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凄凉,像是小婴儿的情绪顺着秦楚河传给了自己似的。 过了一会儿秦楚河站起身,对魏国强说道: “它会把手撤开,但是作为回报你得抱抱它。” 魏国强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显然这个保命的代价大大地刺激到了他。可在性命面前别的都不算什么,魏国强最终还是青着脸同意了。 就在他点头的当口,小婴儿的指甲竟然慢慢地缩短了。那犹如利刃一般的指甲缓缓后缩,从魏国强的脚上退了出来,而后重新恢复到了正常的长短。小婴儿朝魏国强又爬近了一点,张开支离破碎的小身体求抱抱。 魏国强咬牙把小婴儿抱了起来,他的脸色铁青,显然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十分难以接受,可那个婴儿却十分满足似的,毛发稀疏的小脑袋蹭了蹭魏国强的脖子。 在魏国强的怀抱里,它的颜色越变越淡,整个身体变得透明,最后终于消失了。 魏国强吐出一口气,终于体力不支地跌在了地上。 众人松了口气,而秦楚河却没多少开心的,只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婴儿消失的方向,冷不丁问了魏国强一句: “你有个孩子最近才出生?” “恩?是啊,你怎么知道?” 魏国强刚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缓过来,刚想问秦楚河是怎么知道这事的,秦楚河便移了目光,再没有兴趣跟他说上一星半点话的模样。 第6章 摇篮曲 魏国强虽然在秦楚河身上讨了个没趣,但大难不死的庆幸让他立刻就忘了这一点不快。尽管右脚血肉模糊,但他的心情居然还不错,抬头看了一圈众人,问道: “行了,虽然损失了一个人,但是这第一关咱们应该也算是通过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茜茜举起手,怯生生地说道: “你……你们困了吗?我感觉好累,有点想睡觉。” 她这话一说,一行人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几分重压释放后的倦惫。经历了之前的一番惊心动魄,此刻心上压力骤然一松,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困意袭来。 秦楚河的表现直接得多,直接拉了程陌的袖子把他拽上了楼。其余人这时才发现这栋小木楼的第三层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开放了,于是纷纷跟了上去。 第三层是一条木质长廊,长廊两侧不对称地分布着房间。秦楚河的脸色从处理完小婴儿到这会儿就没好过,他理都没理尾随的众人,拉着程陌径直走向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秦楚河身高腿长,虽然步速不快,可程陌没他高,想要跟上他的步伐只能一溜小跑。 在奔跑的间隙里,走廊两侧的房门在程陌的眼前一一划过。这房门比楼下精致许多,每一间都雕刻着华丽繁复的花纹,只是这些精美花纹却并未给人庄严之感,反倒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在飞速划过的房门图景里,程陌注意到这些交错缠绕的图案中央都隐藏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恶鬼头,那恶鬼狞笑着露出森白尖牙,大张的血口像是用鲜血涂成的一样……秦楚河推开了他们的房门,而程陌在这时皱了皱眉——他们这间房的恶鬼图案与其余人的似乎不太一样。 秦楚河动作利落地落了锁,瞥到程陌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朝他点了点头,道: “你看得没错,确实不一样。” 程陌:“……”这家伙为什么老是能猜到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啊。 大约是程陌脸上憋屈的表情太明显,秦楚河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十分短暂,可程陌还是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立刻被这个冰碴子显露的一点稍纵即逝的温暖给亮瞎了眼,刚想好的词也全忘了。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走廊里其余人的谈话却透过木门传了进来。 “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两个的房门跟我们的不一样?”邹箐箐的声音。 “这种不一样的门,一般都是副本前期用来筛掉经验不足的新手的,这两个年轻人算是倒霉喽。”徐清说。 “哼,果然是两个愣头青。姓秦的那个小子一上来就奔了这个门,指不定是怕我们跟他抢呢,亏我们那会儿还以为他是个老手。”魏国强眨眼就把刚刚秦楚河救了他一命的事实忘在了脑后,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唉,这个本这么凶险,保全自己最重要。”刘惠温声开口,“我带果果去睡觉了,各位晚安。” “是呀,今天累了一天,大家好好休息,咱们明天见!”茜茜和倩倩异口同声地说。 众人互相道了晚安,窸窸窣窣的动静在走廊里响了一会儿,便渐渐都归于沉寂。 确认众人都走进自己房间后,程陌尽量毫无声音地打开房门,借着昏黄的灯光,他这回终于能够仔细地看一遍这间房门上的鬼头了。只见其余人门上的鬼头都是狰狞的笑脸,只有他们这间的鬼脸与众不同。这鬼脸嘴角下撇,眉目低垂,那竟是一个伤心至极的哭脸。不知怎的,程陌竟从这张丑陋的鬼脸上看出了一丝悲悯。 程陌关上房门,秦楚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好了地铺,正着手把被角拉平。 “你要睡地上?”程陌有些诧异地看向秦楚河,“我不介意跟你挤一张床的,还是说你介意?” 他们屋里只有一张大床,可非常时期,程陌也不是那种不能跟别人睡一张床的人。再说秦楚河这个人虽然外表冷漠,可直觉让程陌对他无比放心。甚至可以说,有秦楚河在身边,程陌在这种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倒更能安心一点。 秦楚河却已经动作飞快地钻进了地铺:“我习惯睡地上,晚上出了什么事能第一时间醒过来叫你。” “贺凯都已经……今晚还会出事吗?”秦楚河态度坚决,程陌也不再坚持,爬上床去拉好了被子,却因为秦楚河的话再次感到了担忧。 “我们的房间没事。你看到房门上那个哭脸了吧?”见程陌点了点头,秦楚河抿了抿唇,解释道,“那是这群鬼里最心善的一个,不愿意吃人,所以被同类排挤,那个哭脸是哭自己,也是哭被其他鬼吃掉的人。” “你怎么知道?”程陌惊讶道。 “一楼挂着的壁毯,上面画了这些鬼的故事。” 程陌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依然对一楼的壁毯毫无印象。他刚进入游戏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座位的那根银针上,根本没有想到那里竟然会隐藏着后续关卡的提示。而秦楚河不但清楚地知道座位的蹊跷,甚至在其余人忙成一团的时候还能敏锐地发现壁挂里隐藏的玄机,这种洞察力让程陌无比佩服。 “你好厉害啊。”程陌由衷地赞叹道。 昏黄的灯光里,秦楚河似乎再次微笑了一下。他从被窝里爬起来吹灭蜡烛,轻声说:“睡吧,明天我叫你。” <<< 程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他在虚无的白雾中追赶一个黑色的瘦高影子,可无论他怎么奔跑,那个影子却总是与他有着咫尺之遥。周围没有风,只有茫茫的白雾,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奔跑在他前面的影子是如此清晰。 他脑海里的念头也是如此清晰,宛如一颗嵌在心里的长钉。 追上他!带他回家!带他回家! 程陌努力地奔跑,白雾入肺让他呛咳,他的眼里渐渐积蓄不知是生理还是心里上的泪水。 天啊,我追不上他,我没办法带他回家。 程陌绝望地想着,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就在这时前面的影子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朝程陌伸出了手。 “没办法带我回家那就留下来吧。”他的五官依旧模糊不清,可低沉温柔的声音却让程陌感到陌生又熟悉,“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这三个字对程陌而言仿佛有着致命的魔力,他的眼泪在顷刻间喷涌而出,就好像他渴盼这三个字已百年千年。 程陌哽咽着,朝黑影走了过去。纵使看不清五官,可程陌也依旧能感受到黑影温柔又悲伤的眼神从未从自己身上离开过一分一毫。 就在他快要握住黑影的手时,在耳边响起的一声断喝让他登时醒了过来! “程陌!” 秦楚河的脸近在咫尺。 他漂亮的浓眉皱成一团,脸上不加掩饰的忧色还未褪去,直到灼热的呼吸拂到程陌耳廓,程陌才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距离无比亲近——秦楚河的唇刚刚几乎贴在他的耳边。 纵然对方是个同性,程陌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脸上一热,可秦楚河却十分严肃地抹了一把他的脸,问道: “你哭了?” 程陌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冷的潮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满脸是泪。 “咳……我刚刚做了个梦。”他有些不自在地擦了擦脸,“没事儿。” 秦楚河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考量他这话的真实性有几分。程陌被他看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又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一被秦楚河盯着自己就会脸红,只好像只快炸毛的猫一样抵着秦楚河的胸膛想把他推远点:“真的,我真的没事儿!就是……大概梦到了一个故人。” 秦楚河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一点。 “恩,没事就好。”他点点头,翻身坐到床边,终于回到了突然叫醒程陌的正题上,“出了点状况,幸亏你醒了。” “什么状况?”秦楚河这话一出,程陌睡意顿消。 秦楚河刚想说点什么,眉头却突然一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外面忽然传来了吱嘎吱嘎伴随着衣物摩擦木质地板的声响,就好像是什么东西一边抓挠着地板,一边在走廊上爬行。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最后似乎停在了他们的门外。 细碎的歌声从门边飘了进来。 这歌声不仅音调怪异,音色也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似的粗粝不堪,听得程陌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可他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歌曲的音调有些熟悉,似乎是舒伯特所写变调后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吱嘎。吱嘎。指甲抓挠着他们的门板。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咚咚。咚咚。木头门被锤得摇摇欲坠。 这怪异的音调一会儿尖利一会儿嘶哑,像是在模仿着女声和男声。在这样的环境里,伴随着抓挠声和爬行声,让人毛骨悚然。 更让程陌觉得脊背一阵发凉的是,随着歌声一路进行,他居然真的感受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睡意。 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知道睡过去一定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程陌努力抗拒着睡意,却感到眼皮一次又一次变得沉重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只要你肯睡觉,爸爸妈妈什么都给你。” 歌曲似乎进行到了尾声,就在程陌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秦楚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与程陌相比,秦楚河看上去并无倦意,他从头到尾都十分镇静,并且似乎等待的就是这怪异声音的主人唱出这句歌词,因为在下一秒,他就平静地向门外说道: “我想要一束百合跟一束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周事情有点多,耽搁了,最近有空的话我会尽量多更。啾咪。 第7章 剥皮 程陌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道亮光。他想起了《摇篮曲》最后一段的歌词。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 这东西的能力应该只能在别人的睡梦中才会生效,但是他们有一次可以向这怪物索要东西的权利。一束百合跟一束玫瑰,只有在睡醒的时候才会给,如果这东西给了他们百合跟玫瑰,那么就等于承认他们已经“睡着”过一次,无法再对他们施加伤害;如果不给,那么它就违背了秦楚河的愿望,也无法对他们施加伤害。 也就是说,不论这怪物给不给百合和玫瑰,它都无法伤害秦楚河跟程陌。“一束百合和一束玫瑰”,就相当于这个关卡的秘钥,有了它就可以制造一个悖论,让他俩平安度过这个晚上。 门外安静了几秒,接着传来了一阵狂暴的抓门声。门外的东西似乎因为这句回答而暴怒异常,仿佛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秦楚河的这句回答好似一个楔子,狠而精准地钉住了这东西的死穴,让它尽管暴怒却拿他们二人毫无办法。 抓门声停了下来。那东西窸窸窣窣地爬走了,不一会儿,不远处再次响起了它的歌声,似乎是停在了另一间房门边。 “它去别的房间了,应该没事了。”秦楚河松开程陌的手,解释道,“你体质偏弱,刚刚怕你在它唱完歌之前就睡着了,就握了你的手。” 程陌摇摇头,他不介意被秦楚河握着手,相反他甚至觉得秦楚河的手十分温暖,被抓握的时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他发自内心地朝秦楚河笑了笑,说: “被你握着感觉挺好的,刚才谢谢你,我太弱了,没有你带着都活不过第一关。” 秦楚河被他突如其来的坦诚逗乐了,但这个人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表情管理能力,只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道: “你不弱的。” 程陌只当他在安慰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对了,之前不是说哭脸的房间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今晚还是出了状况?” 秦楚河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有人换走了我们的哭脸门牌。” <<< 伴随清早第一缕晨光而来的,是茜茜的尖叫声。 程陌和秦楚河走出房门,发现茜茜正失魂落魄地坐在门边,雪白的棉质睡衣上全是斑驳的血迹。一看见他们,茜茜宛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嗫喏着: “倩倩……倩倩没了……倩倩没了。” “我们过去看看吧。”看茜茜这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什么了,程陌征询了一下秦楚河的意见,决定直接去房间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起走近茜茜和倩倩的房间,刚走到门口,一股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就直冲脑门。 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大床像是被血泡了一遍似的,饱浸血液的床单兜不住满溢的血滴,粘稠的血水沿着床沿缓慢滑下,而床脚处的血迹已经干涸,在地板上留下一大片发黑的污渍。床中央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裹在层层叠叠的血色布料里看不清晰,等程陌从刺鼻的血腥气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炸了。 床中央躺着的,居然是一个被剥了皮的人。 这个“人”全身皮肉翻卷,青黑的血管在它身上纵横交错,五官早已血肉模糊。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样一个明显无法存活的怪物,胸口居然还在轻微地上下起伏,远远看去,竟像是还有着呼吸一般。 联想到茜茜刚刚说过的话,程陌倒抽一口凉气:“是……倩倩?” “是。”秦楚河干脆地一点头。 倩倩这个小姑娘虽然脾气暴了点,可心直口快的,一丁点儿事都得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出来,这性格倒挺讨程陌喜欢。虽然跟这姑娘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可程陌却是实打实地不希望她出什么意外。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出了房间,见到倩倩变成这样大家都委实被吓得不轻,就连程陌这种一贯不喜形于色的人这回脸色都微微发了白。 徐清率先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扶起瘫坐在地上丢了魂似的茜茜,对众人说道: “对着这个我们还没讨论出来个什么东西,自己的魂倒是先丢了一半。我房间离得近,诸位还是先去我房间吧。” 一行人来到徐清的房间,刘惠给茜茜倒了杯热水,茜茜喝了几口终于缓过神来,嘴角一撇就要嚎啕大哭,却被秦楚河冷冷地打断了。 “把事说清楚了再哭。”秦楚河皱着眉,一副十分不耐的样子。 程陌本以为茜茜会因为他的眼神更加止不住眼泪,没想到茜茜却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秦楚河,居然真的止住了眼泪。 程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是了,哭脸门牌。一定是茜茜她们换走了哭脸门牌。 按照秦楚河的说法,唱摇篮曲的怪物只能让宿主陷入永眠,而倩倩死状如此凄惨,只能是因为哭脸门牌出了变故。早上他们出门检查的时候,门牌已经被人换回来了。这个换门牌的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他们俩不幸死在了前夜,那么门牌的事情也就死无对证;如果清晨大家都相安无事,那么他们也无从确定到底是谁下的手。 只是坏就坏在,这门牌本身出了问题,这才导致了倩倩的不幸惨死,而对这件事一定知情的茜茜,此刻的眼泪说不定只是在赚取同情。 茜茜吸了吸鼻子:“我睡到半夜,听见走廊里那个东西在唱摇篮曲,倩倩睡得很熟,那东西就只对我唱了歌。我想到了百合玫瑰的破题语,说完破题语之后那东西就消失了,我又爬上床,重新睡了过去。” “清早睡到一半觉得全身都凉凉的,在梦里总是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我就醒了,醒了之后就看见……就看见……” 茜茜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在场的几人都露出不忍的神色,就连一贯刻薄的邹箐箐都叹了口气,说道: “你那个朋友应该在你醒之前就已经回答过那个谜语了,只是没答对而已。这东西的能力是让人永眠,你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在永眠状态了,否则不可能在这东西经过的时候还在熟睡。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分明是永眠之后才被另一个东西剥了皮。由于永眠状态不可解,她才会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呼吸。” “不过这东西应该只能让人永眠才对啊?这一屋子凶案现场是什么东西弄的?”魏国强狐疑道。 “门牌。”秦楚河淡淡地看了茜茜一眼,不是疑问,而是已经确认的肯定句,“你们换了我们的门牌。” 他这话一出,无疑是变相承认了自己早就知道他们二人房间有着特殊的豁免权。魏国强立刻暴怒,挥拳便打向了秦楚河的鼻梁: “你小子!我就说你怎么选房间选得那么快,生怕别人跟你抢似的,原来这里面早就有蹊跷!” 秦楚河一个闪身轻松躲过,再次站直的时候,看向魏国强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戏谑: “怎么,没慷慨地把这个经验分享给你,恼羞成怒了是吗?” 秦楚河游刃有余地闪躲着魏国强不成章法的拳头,而魏国强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请来的拳击教练变着法儿输给他哄他开心,他倒真把自己当个高手,没几下便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 秦楚河却连气息都没变一点地,活动活动了筋骨,一针见血的话语在房间里响得清晰: “我不做慈善,游戏里大家各凭本事,这是规矩。” “你换了我们的门牌。”秦楚河看向茜茜,再次重复道。 “我和倩倩早就知道那个哭脸的事,只不过选房间的时候没你抢得快而已。”茜茜镇定了一点,挺起胸膛说,“你说的,各凭本事。” “其余人门上的恶鬼都是笑脸,只有那个有着哭脸的鬼悲天悯人,它不忍心杀人,所以拿到这张门牌的屋子可以幸免于难。”茜茜慢慢地说,“我和倩倩都知道这个故事,倩倩自告奋勇地说她一个人去换,说两个人在走廊上太显眼,也怕我做不好。我拗不过她,就让她去了,没想到半夜就发生这样的事……” “我承认偷换门牌是我们的错,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哭脸门牌的作用,那就不可能再对这个免死金牌视而不见,放弃一个增加存活率的机会。”茜茜忽然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伸手捂住了脸,“只是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差错,门牌居然失效了。” “每只恶鬼与各自屋子绑定,擅自移动门牌是对恶鬼的大不敬,哭脸暴怒才会剥了她的皮。”秦楚河盯着茜茜,“你们既然知道哭脸免死的事情,为什么会不知道门牌不能随便移动?你们是在哪里知道哭脸这件事的?” “就……一楼客厅的壁毯啊,上面都画了的,你们肯定是没注意。”茜茜有些慌神。 屋子忽然安静下来。 程陌叹了口气: “一楼根本就没有壁毯。” 作者有话要说:  被自己写的东西吓到了orz哭着睡觉 第8章 人皮地图 ——当日清晨。 “有人换走了我们的哭脸门牌。”秦楚河冷冷地说。 “你的意思是昨晚我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在门外偷听?”程陌问。 “是偷听我们,还是本来就知道这门牌的玄机,一会儿我们就能知道了。”秦楚河神色不愉,见程陌还有些困惑,便解释道,“客厅没有壁毯,门牌的事我是从其他地方知道的。哭脸门牌不能被私自调换,否则不但无法挡灾,调换门牌的人还会受到哭脸的附加伤害。” “唱摇篮曲的怪物只能让人陷入永眠,而哭脸暴怒则会致死,并且哭脸致死不可解。昨天晚上一定至少有一个房间出了事,一会儿我们出去看一下出事的房间,就可以知道是那一伙人调换了门牌。” “不知道‘哭脸不能被调换’这一条无法作为我们判定是否被偷听的依据,因为这个人可能确实不知道这个条件。但如果这个人提到了壁毯,那么就一定可以判定是偷听了。” <<< 程陌解释完个中原委,茜茜脸色苍白地跪坐在了地上。 铁证如山,她不再辩解,只双肩颤抖着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就变成了冷冰冰的语气: “你们出去,我想给倩倩收拾一下。” 说话的时候,茜茜愤恨的眼神一直钉子似的扎在秦楚河身上,神色间却并无丝毫悔过的意思,似乎偷听别人谈话以及失去一个同伴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而是秦楚河不该摆她一道似的。 让程陌感到愤怒的不仅是茜茜的毫不悔改,更有其他人对这种事情的麻木。其余人似乎也并不觉得偷听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相反地,程陌甚至从魏国强眼里看到了一丝对茜茜没有偷听成功的遗憾。 程陌失望了。本来以为这群人只是追逐蝇头小利,但本性不坏,可这次的经历让他发现,这群人身上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抢利益的时候争先恐后,出了事却个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私且冷漠。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秦楚河却一脸漠然的表情,不仅无视了茜茜对自己的怒目而视,甚至自动屏蔽了心怀鬼胎的其余人。瞥见程陌的默然不语,他上下打量了茜茜几秒,忽然冷冷地抛出一句: “对朋友见死不救的感觉好么?” 说罢,不等惊惶的表情出现在茜茜脸上,秦楚河便一把拉过程陌的手腕,走出了房间。 <<< 直到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程陌心里都一直由种挥之不去的失落。为这群丝毫不为他人考虑的游戏者,也为之前真心实意替他们担忧的自己。 见程陌沉思的表情,秦楚河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伸手想揉揉他的脑袋,却在快要碰到他发丝的前一秒顿住了。秦楚河有些颓然地把手放了下去,叹了口气,还是说道: “这个游戏里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想赢,偷听这种事情在这里只是家常便饭,你不用太在意这些事情。而且发生这种事情我也有责任,当时应该跟你在组内频道说话的,这样不会被偷听到。只是你刚进游戏,组内频道使用太过频繁的话,会造成持续性头痛,所以我想尽量少开组内通讯。”秦楚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次副本的几个人都各自心怀鬼胎,在现实世界也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后面多提防一点。” “恩?不是什么好人?”程陌被秦楚河的后半段话吸引了注意力。 “你还记得找魏国强要抱抱的那个血肉模糊的小婴儿吗?”秦楚河关上房门,“那是魏国强发妻打掉的孩子。他的发妻陪他白手起家,为了他的事业直到他功成名就才要了孩子。但是魏国强在这个女人的孕期便出轨了现在的妻子,发妻一怒之下便打掉了这个孩子,这个被打掉的孩子就是之前的那个婴儿。” “所以他才会找魏国强要抱抱。”程陌恍然。原来先前在小婴儿身上感受到的浓烈悲伤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还未出生便已经夭折的孩子,在母亲子宫里变成一摊碎肉的时候仍在强烈地想要一个来自父亲的拥抱。 “那是魏国强唯一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了,他已经无法生育,而现任妻子所生的那个孩子……”秦楚河耸了耸肩,语调轻松地说道,“可想而知,不是他的。天道好轮回。” “你是怎么……” “那个小婴儿告诉我的。”秦楚河撇过头,“在这个游戏里,现实世界中一些与闯关者有关的角色有时会被映射到副本里,成为某个关卡的关键NPC。”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茜茜刚才的话里也有很多不自然的地方。”程陌沉思了一会儿,道,“倩倩死状那么惨,难道连一点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吗?房间与房间隔得远,我们可能听不到,可茜茜和倩倩睡在一张床上,难道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吗?” “再者,我们在她们房间也看见了,倩倩出血量那么大,茜茜是怎样才能在这样的床上一觉睡到早上,毫无察觉的呢?”程陌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无法言喻的寒意,“你说,她会不会半夜就听见了倩倩的呼救,但却没有理会,哭脸剥皮的时候,她一直醒着,倩倩死的时候,她也一直醒着,她就这样一直醒着,直到早上才向我们呼救,装作睡醒才发现的样子?” “她们俩之间应该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关系亲密。”秦楚河点点头,“我有种感觉,那个叫茜茜的女孩,有时候看倩倩的眼神,就好像无比希望她早点去死一样。” <<< 程陌和秦楚河走到二楼饭厅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长桌上各自坐好了。秦楚河的话在程陌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茜茜脸上那种怯生生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一股无法隐藏的狠戾。而魏国强脚上那个被婴儿指甲穿透的伤口似乎已经痊愈了,看来这个副本在某些条件下似乎会刷新前一天留下的伤口。 魏国强没有注意到程陌的眼神,他怒气冲冲,为程陌和秦楚河的姗姗来迟大为光火。 “人不齐上不了早饭,你们下次能不能来早点?” 而秦楚河像是没听见似的,自动过滤了他的话,在程陌身边坐了下来。 魏国强在秦楚河那里屡屡碰刺,却不敢对秦楚河怎么样,毕竟这个人从目前看来,是这个队伍里不可多得的老手之一。这样的老手在副本里十分稀缺,并且通常心狠手黑,若是处不好关系,在后面的剧情里说不定会被反杀。 而秦楚河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是滴水不漏。过后面的关卡时可能还需要秦楚河帮衬一把。魏国强默默地想着,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矛盾就葬送以后可能的活命机会。 好在他们一落座,面前的餐盘里就出现了今日的早餐。与前一天晚餐不同,这天的早餐每人都一模一样,这让所有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知道在早餐上大概率不会出什么问题。魏国强瞟了一眼秦楚河,见他吃下了第一口,这才端起碗就咕嘟咕嘟地喝起粥来。 想到昨天贺凯和今天清晨倩倩的死状,程陌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一点便放下了碗筷。一边的邹箐箐也没吃多少,吃了两口就皱着眉把碗推到了一边,抱怨道:“什么破早饭,难吃死了。” “今天应该开启新的进程了吧?”徐清慢吞吞地喝着粥,问道。 “是呀,昨天一天就损失了两个人,不知道今天还会有什么。”刘惠慢声细语地说了一句,大概是联想到了惨死的两人,她打了个寒战,而一旁的果果立刻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有大哥哥在的话,我们肯定会没事的,是吧大哥哥?”小萝莉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朝程陌跟秦楚河甜甜地笑了。 程陌朝果果笑了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到目前为止这个副本的进程都是根据小黑人第一天所唱的歌,那首歌的第一句——‘小黑人要吃饭,小黑人爱睡觉,小黑人开开心心去游乐场’。吃饭对应昨天的晚餐,睡觉对应唱摇篮曲的怪物,这样一想的话,我们接下来应该要去一个游乐场。” “那我们要在这里等带路人吗?”徐清终于吃完了早餐,一边擦嘴一边说道,“一般这种情况都会有一个带路人的。” 众人坐了一会儿,然而好一会儿过去了,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带路人并没有出现。 “这个本真是从一开始就怪得要死,这种明显要找路的进程,为什么会没有带路人?”邹箐箐的脸色十分难看,好似再一会儿就要发作了。 “别等了,找找有没有地图。”秦楚河打断了她的抱怨,用眼神示意程陌跟上,站起身走向了楼梯,“你们负责二楼,我们两个去一楼。” “凭什么你们两个可以搜一整层,而我们就要一群人挤在一起?”魏国强嚷嚷起来。 “因为我们两个比你们一群人加一起效率都高。”秦楚河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魏国强立刻闭嘴了。 程陌跟着秦楚河走进客厅。进入游戏的时候是晚上,他又是个新人,没仔细观察整个客厅的全貌,这会儿正好有机会重新搜索一下这一层。按照秦楚河的说法,有时候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会隐藏下一进程的道具或者提示,这些东西的发现全靠经验,这也是老手在副本中十分抢手的原因。 程陌和秦楚河分头从客厅的两端向中间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有地图的地方。壁炉里的火已经灭了,屋子里有些冷,程陌搓着手,正想找点东西御寒,一件带着温暖体温的外套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披上吧,有点凉。”秦楚河已经走到了客厅的另一端。脱下外套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显得整个人脖颈修长。 程陌裹上外套,他比秦楚河小了一号,裹在秦楚河的外套里显得分外小巧。秦楚河的外套十分温暖,程陌惬意地吸了口气,闻到了外套衣领上一股很淡的冷香。不知怎的程陌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异常熟悉,就好像曾经也有个人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似的。 意外的是,一行人一无所获。 “我说,这屋子真是奇了怪了,找遍了所有可能藏着地图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找着。”魏国强心浮气躁。 没有地图,就意味着无法进入这个副本的下一个进程,其余人也都是愁眉紧锁。 “有些地图可能会隐藏在某些装饰画里,我和果果留意了一下,只是也没有什么发现。”刘惠轻声细语地说。 “这屋子所有可能显示地图的东西我们都查了。”徐清一一细数,“纸质品、织物……能找的我们都找了。” 听着徐清一件一件列举出他们找过的各种物品,程陌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会不会……这个地图不是用任何常规材料制作的,而是某种特殊的……材质。” “比如说?”徐清依旧有些困惑,而有个人却已经猜到了程陌的想法。 “比如说,倩倩的皮。”茜茜冷冷地开口。 第9章 围困之象 茜茜从她和倩倩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才走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捧着一张少女肤色的,很柔软的东西——她竟然真的找到了倩倩的皮。 少女脸上那一贯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表情像张面具一样被她摘了下来。此刻的茜茜脸色苍白,羞怯的表情不再,只露出一副略带嫌恶,却又有些倦怠的神色。 如程陌所猜测的,通往下一个关卡的地图果然被画在倩倩莫名失去的皮上。茜茜把倩倩的人皮从房间里带出来的时候,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徐清颤声问道。 “我和倩倩的房间,昨晚鬼脸剥完皮,就把它扔在了地上,是我把这皮捡起来叠好,放进衣柜里的,晚上太匆忙了没注意这皮上有蹊跷。”这话一出,就等于间接承认了前夜倩倩死去的时候,她明明是知道的,甚至等于是眼睁睁看着哭脸鬼牌剥下了挚友的皮,并且在那张浸满鲜血的床上安然地睡了整夜。 而主动承认这一切的茜茜只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好像一下子就从一个刻意伪装的弱小女孩变成了心肠狠毒的女人,那张少女般明晰柔软的脸此刻也阴云密布,再没有之前那种不谙世事的感觉了。她抬头看了看不发一语的众人,神色奇异地笑了笑,将手里捧着的人皮朝众人递了递: “你们要摸摸看么?还是热的。” 过了一夜,那皮的颜色竟然还是柔嫩鲜活的淡肤色。上面细腻的纹理依然清晰可见,女孩皮肤上特有的细小绒毛在光线下泛着浅金色,甚至可以透过削薄的皮肤看见血液在淡紫的毛细血管内汨汨流动。只是这片原本无暇的皮肤已经被鲜血涂就的地图染透了,那发黑的血液在皮肤上蜿蜒曲折,仿佛一道道纵横的丑陋伤痕。 “人没死,所以连皮都还是热的么……”饶是狠厉如邹箐箐,见状都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低声喃喃道,“晚安曲和哭脸鬼牌的叠加效果……那姑娘说不定还有知觉,真是生不如死啊。” “不是说不定,就是还有知觉。”秦楚河冷声开口,“承伤晚安曲而陷入永眠的人,自始至终感官知觉都不会被剥夺,对她身体部位所做的所有事情她都能感受到,包括你现在捧着她的皮。” 茜茜没有回应,也没有看秦楚河。她捧着倩倩的皮,就好像那只是普通的地图一样。此刻的少女仿佛一个灵魂游离在躯体之外的空壳,脸上一丝悲伤的表情都不曾有过。 程陌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拉了拉秦楚河的胳膊,低声道: “后面的关卡还长着,我们尽快赶路吧。” <<< 地图上标注的路线十分复杂,但好在十分清晰地标出了他们出发的那间小屋以及之后的目的地。 徐清恰好是找路的好手——他本就方向感极佳,此前玩过的副本也是野外类居多,积累了非常多的找路经验,便毫无异议地成为了这一队人马的带路人。 秦楚河对于一行人莫名其妙抱团行动并没有太多异议,可程陌知道,他并不是如其他人一般觉得组队通关的胜率更高,而只是对其他人的加入毫无感觉,仿佛在他眼里其他人能给予的帮助微乎其微。 而他也在找路的途中短暂地开启了一会儿组内通讯,告诉程陌这伙人的进入副本的动机几乎全都不纯,而其中的几个人更是在之前的副本里恶行累累,让程陌多留几个心眼提防。 “有我在,肯定会保证你没事的。” 话题的最后,秦楚河总要这样淡然地补充一句。 出了小屋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密林,这片密林被巨大的围墙严严实实地围绕着。尽管已是上午,但高大挺括的树木遮蔽了日光,再加上浓雾弥漫,这片密林显得鬼气森森。周围一丝动静都没有——没有走兽,没有鸟鸣,仿佛整片林子里只有他们几个活物。 前夜似乎下过雨,林子里的泥土潮湿黏腻,一行人走得十分不顺。其他人还好,但魏国强向来养尊处优缺乏锻炼,走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抱怨道: “这破林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看地图的显示,应该还有一多半的路程。”徐清不疾不徐地说道,“按照现在这个步速的话,大概中午能出这座林子。” “前提是中间不要出什么状况。”邹箐箐冷冷地插了一句,“我可不想死在这座破林子里给你们陪葬。” “咱们走了也有一会儿了,好像也没什么动静,这林子会不会并不是副本的主要关卡?”刘惠抱着果果,小心翼翼地猜测道,“如果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应该会有别的动静才对。但是我刚刚留意听了一下,这林子里似乎只有我们几个人的声音。” “这个副本有点奇怪,还是不要妄下断言的好。”徐清总结般地发了言,他在一行人中年纪最长,又拿着地图,此刻俨然成了领袖一般的人物。 秦楚河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垫后,意外地没有对这番讨论发表看法,而是紧盯着四周浓密繁盛的巨大树木,微微皱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程陌注意到了秦楚河的表情,便放慢脚步跟他步调一致,悄声问道: “怎么了,这林子有问题?” 他刚问完,便见到秦楚河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眉头骤然舒展开来。秦楚河点点头,拉起程陌的手跟上前面的一行人,轻声道:“恩,这林子有古怪,小心一点。” 他们刚走到队伍中间,便听见果果从前面转过了头,对刘惠一贯嫌弃不已的她在面对秦楚河时却显得十分乖巧: “楚河哥哥,这林子好黑,果果害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呀?” “是啊,虽说是森林,可这里的树木未免也长得太密集了。”果果的话像是给了徐清什么提示一般,他沉思道,“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树木上层互相遮挡,下层又在土地深层竞争给养,理论上是不可能在如此密集的情况下长势巨大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不禁停下脚步,观察起围绕在他们四周枝繁叶茂的巨大树木来。只见这些树木直径高达二十米,根茎交织,广展的伞冠把整座林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丝微弱的天光从树叶间隙透进来,伴随着弥漫的白色水汽,越发显得整座密林鬼气森森。举目望去,纠结缠绕的茎条密布在视线所至的各处,让人越看越觉得喘不过气来。 程陌盯着那些从树木枝干上垂下的茎条,脑海中忽然浮出了一个十分遥远的人声: “柱根相连,柱枝扩展,华盖如伞,独木成林。” 仿佛一线亮光从脑海中划过,他心中豁然开朗。 “这整片树林,其实只有一株树。”程陌缓缓开口。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不已地看向他,只有秦楚河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眼中带着一丝欣赏和隐藏的一点小骄傲。 徐清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跑到最近的一棵树木旁边,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它的枝干和从上垂落的枝条,而后了然地叹了口气:“榕树。” “是的,榕树。”程陌点点头,向其他人解释道,“榕树的主干和枝条上可以生长出很多垂落的气生根,这些气生根接触土壤之后会在土壤里扎根,然后不断增粗成为支柱根。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树木,其实都是主树旁枝的气生根。” “支柱根可以吸收水分和养料,在生长的同时起到支撑不断扩大的主冠的作用。”徐清学识渊博,在想明白了个中奥妙之后立刻接着程陌的话头补充,只是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既然气生根的范围已经如此之广,那么主树一定非常巨大。照理说这个副本的环境并不适合榕树生长……这么庞大的榕林到底是靠什么给养的?” “去看一下主树就知道了。”邹箐箐冷哼一声,“这么大片林子不可能凭空被安排在这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姓徐的,你看一下那张地图,主树的方位应该在我们到达下一个地点的必经之路上。” 徐清看了一眼地图,而后面色沉重地朝众人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在发现这密林是由榕树组成的之后,程陌的感觉一直非常不好。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发现他们似乎也都心事重重,其中脸色最为阴沉的便是魏国强。 “你怎么了?”魏国强的神色实在太过古怪,程陌不由得问了他一句。 出乎意料的,一贯我行我素的魏国强这次难得地踌躇了一下,而后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你们这些人可能不信,但是我们做生意的,有时候特别讲究风水。”他咽了一口口水,“‘榕’字拆开看,容木不容人。榕树林在风水学里,是非常不适合让人通过的地方。” 魏国强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连那个支离破碎的婴儿都没让他脸色难看到这种地步。 而程陌也在他的话语中,忽然想到了一个有些可怕的事情。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他朝徐清走近几步,仔细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地图。 可怕的猜想成真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进入这片榕林之前,先穿过了一个非常高的围墙?”他缓缓地开了口,“这个围墙在地图上显示的是一个口字型,刚好把这片榕林包在了围墙之内。” “墙内围树,即口中有木。而口中有木……”程陌说不下去了。 “是为‘困’。”一直没出声的秦楚河神色清冷地开了口。 第10章 老者 话音落地,一行人都不说话了。 一时间密林里一片死寂,密不透风的感觉让程陌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犹豫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来自秦楚河掌心的温度便恰到好处地包裹住了他。 “先去主树那里看看。”秦楚河依然是众人之中少有的镇定自若,他声音不大,可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听从的力量。 他一开口,仿佛给其他人喂了一颗定心丸。大家定了定心神,再次整装上路了。 越往密林中间走,气生根便越发密集起来,到最后众人不得不在缠绕连结的枝丫间穿过。程陌他们倒还好,只是苦了体型较大的魏国强,被这一路弄得气喘吁吁。只是被前人所说的榕树诡邪的传说震慑,他只青着脸,却硬生生抑住了在这林子里破口大骂的冲动。 这一程远比他们预计的耗时,一行人走到傍晚时分,才终于慢慢接近了主树所在的位置。 穿过最后一片气生根密集的区域,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只见足有一个足球场大的空地上,一棵巨型榕树静静地立在中央,主枝直径将近二十米,足有三十人合抱那么粗壮。这一片区域与其他地方不同,竟然一根垂落入地的辅枝都没有,只有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宛如承天之伞,将整片主区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按理说这棵榕树的主冠已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光线,然而事实上这棵主树周围却笼罩着一层幽绿的荧光。那荧光似乎是从头顶而来,程陌抬头搜寻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幽光的来源。 于此同时徐清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在了地上。 “老天啊……”魏国强喃喃。 只见头顶上方,榕树华盖之下的广阔区域里,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球状物体正闪烁着荧荧的绿光。程陌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那上面密布着规则的六边形结构——那竟然是一个个透明的蜂房。 程陌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从他们进林那一刻到现在,整片榕林里没有一个活物了—— 那些大小不一的透明蜂房里,无一例外都包裹着各种动物的尸体。那些动物还保持着死前不断挣扎的样子,程陌甚至看见了一只小松鼠无声嘶叫露出的尖牙。蜂房里似乎有什么液体,把这些动物尸体定格在了它们死前尖叫的样子里,蜂房自带的幽绿荧光把这些尖利挣扎的动物尸体衬得宛如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 林子里无声也无风,这些满载着尸体的幽绿蜂房却兀自闪烁着荧光。那星星点点的光芒一会儿亮起又倏忽熄灭,好似在这片主树的区域里亮起了由漫天尸体点亮的星光。 “今天不能再赶路了,天快黑了。”秦楚河看了一眼手表,沉声说。 “我们要在这鬼地方过一夜睡觉?!”邹箐箐反应最大,立刻铁青着脸拒绝,“我不要!” “那你就一个人出去吧,送死的事我不陪。”秦楚河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邹箐箐吃了瘪,却知道地图只有一份,这时候一个人跑路无异于送死,虽然心有不甘,却只是咬着牙喘了几口气,心情不愉地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其余人反应不像邹箐箐这么大,脸色却也都不太好看。毕竟在这样一个一看就很诡异的地方过夜,无疑需要非常强大的心理素质。好在迷信的魏国强在这种地方已经瘪了,而其余人都有经验,也知道天黑之后赶路容易出状况,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便听从了秦楚河的建议。 只是同意露宿简单,找露宿的地方却是难上加难。他们此前并没有做露营的打算,以致一行人都是轻装上阵,一点露营的工具都没有准备。 正当其余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秦楚河却一脸沉思的表情,并无慌乱。徐清见他这幅样子,不由得开口问道: “年轻人……” 他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秦楚河做出的“噤声”手势给打断了。与此同时程陌忽然听见了一声缓慢而沉重的“笃”声从主树的背面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 笃。笃。笃。 ——像是有什么人在砍木头。 “过去看看。”秦楚河轻声说。 一行人放轻脚步绕到主树背面。由于树干太过巨大,他们此前想当然地认为两边是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检查这棵树背对着他们的一面。 等看清主树背面之后,程陌不由得吃了一惊。 万万没想到,主树背面的景色与正面并不相同。只见这一面的伞冠上也悬挂着类似的透明蜂房,只是这一面的蜂房闪烁着的,是血一般的鲜红荧光。这些蜂房里包裹的,也不再是小动物的尸体,而是一件件血肉模糊的人类器官,有蜷曲的断指,也有僵死的心脏,那些毛发稀疏的脑袋上,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上渺小的一行人,像是一个个融血的灯芯。 这些红色蜂房有明有暗,光芒最亮的地方,有一座不大的木头房子。这木头房子似乎是用榕木制作,造型怪异,外观并不像一般的木头房子那般规整,而是向外横生出许多虬曲的枝节,那些枝条乍一看像是会动一般,在血色的亮光里显得无比诡谲。一溜纯黑的骨灰盒从屋门口一字排开,一路延伸到主树枝干,把这木头房子和主树连在了一起。 骨灰盒的尽头,一个姿势怪异的身影正抬起一把早已卷边的斧子,慢吞吞地朝主枝砍去。一下又一下,有节奏似的,伴随着那一下又一下的节奏声,那影子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东西。 ——那“笃笃”的声响正是来自于他。 这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血色的亮光、诡异的木头房子、成双成对的骨灰盒、完成不可能完成任务的影子……一股寒意慢慢从程陌脚底涌了上来。 其他人的感觉也都是如此,本就迷信的魏国强在这种地方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就连一贯泼辣胆大的邹箐箐脸色也有些发白。只有徐清稍微镇定一点,他探寻地看了一眼秦楚河,说道: “小兄弟,你看……” “过去问问。” 秦楚河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气场,对徐清的话也只是简单地作了回答。只是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他说这话便应该是代表没有太大问题了。徐清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一行人便走近了那个慢吞吞砍树的影子。 “请问……”喃喃声停了,砍树的身影顿了顿,而后慢慢地转过了身。 徐清的话在这影子转身的同时卡在了喉咙里,他似乎小声地抽了口气,而后才有些磕绊地把后面的话说完: “您这屋子……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影子朝前走了几步,程陌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也明白了徐清哽了一下的原因—— 这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头发落尽而眉毛稀疏,沟壑纵横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灰白瞳仁里映出一行人扭曲的影子。老人身躯干瘦,四肢却奇长无比。最为诡异的是,他的关节似乎是反长的,手肘向外弯曲而不是向内,使得他砍树的姿势异常奇特,这也是程陌他们初见这个影子便感觉怪异的原因。 “要借宿,先砍树,屋子破了,要漏雨。”老人缓缓开口,粗哑的嗓音像是在砂纸上磨了一遍。 “这房子在榕树主冠下面,哪来的雨?”徐清抬头看了一眼被重叠枝叶遮挡得密不透风的头顶。 老人却并无回应,只转动脑袋看了一眼闪烁的蜂房,道:“时间到了,休息。” 他似乎一次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字词。说完这些后,他把卷刃的斧子递给程陌,也不看其他人,便头也不回地朝小屋挪动起脚步。膝盖反折的缘故,他走得很慢,步伐一瘸一拐。 一行人还在犹豫,就见秦楚河毫不犹豫地跟上了老者,便也都匆匆跟上了队伍。 他们沿着骨灰盒铺就的小道朝木屋走去,每经过一对骨灰盒,那盒子的盒盖便向上翻起,冒出一簇青白的磷火。他们一路走去木屋,骨灰盒便一路点亮,伴随着袅袅上升的白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弥漫开来。 程陌不太想细想这味道是什么东西燃烧散发出来的,好在没等他思绪跑得太远,前方的老人便又幽幽地开口了: “两小时一次,用斧子。”他曲肘指了指程陌手上拿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板斧。 这话一出,众人不禁都皱起了眉——且不说榕树主枝有几十人合抱那么粗,就说他给程陌的那把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用的样子。 “这斧子卷刃了啊,怎么砍?”邹箐箐压抑着语气中的怒气,“你刚刚自己不也是什么都没看下来吗?” 老人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边,开门的手上动作却失了发条般停住了。他顿了顿,嘴里又开始慢吞吞地念叨起砍树时一直说的那句话: “要借宿,先砍树,屋子破了,要漏雨……要借宿,先砍树,屋子破了,要漏雨……” 看样子如果程陌他们不答应这个条件,他便不会开门放他们进去。 沟通无果,程陌叹了口气,对其他人说道:“我们答应他的条件先进屋吧,不然看这样子,今晚也没有更好的地方让我们住宿了。” 其他人也都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见大家统一了意见,程陌便对老者说道: “老人家,我们同意你的要求,开门吧。” 老人的念叨声停了。伴随着“咔哒”一声门锁落地的声音,小屋的门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几个错字。 第11章 钝斧砍树 老人在交代完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屋子消失在了气生根群里。与虬曲的外观不同,小屋里摆设甚为简单,连一个桌椅板凳都没有,似乎真的只是作为一个临时歇脚的处所。可就是这样一个有些简陋的屋子,乍一看甚至有一种类似“家”的温馨。 壁炉里的火苗哔剥作响,驱散了夜里的一点寒气,一行人这才感到了一丝长时间跋涉的疲乏,也顾不上什么讲究,纷纷坐在了粗糙的木质地板上。 “现在离那个NPC交代的砍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可以用这个时间总结一下通过这个关卡所需的条件。”徐清率先提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似乎已经记了些东西,“结合刚才那个NPC交代的内容以及之前他说过的话,我们现在至少可以得出这几点结论——” “第一,这一关的关键词是‘砍树’。根据这个NPC的话,我们需要每隔两小时安排人员去外面砍树,现在距离第二天天亮还有八个小时……”徐清看了看手表,“需要安排四组人员轮班完成这个任务。队伍里还剩下八个人,为了防止意外,我建议两人一组,互相有个照应,你们看这样安排有问题吗?” 见其余人都摇了摇头,徐清接着说道: “第二,‘砍树’这个活动指定了道具。”徐清的目光投向地板中央放着的那把生锈卷边的斧子,“我本人对这个规定比较疑惑,因为我刚刚仔细检查了这把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从外面那棵主枝上削下一点皮的样子,更别说砍树了。” “而且这个任务的规定事实上也很模糊——两小时砍一次树,怎么砍?砍多少算结束?是按砍下来的数量还是时间?那个NPC都没有提到。”邹箐箐冷静地开口了,这个美艳女人安静下来的时候,眉目间像是含着一点雪,“模糊的任务描述一般都带着很多陷阱。” “NPC说的那句‘屋子破了,要漏雨’,应该是指没有按规定砍完树的惩罚措施。”邹箐箐顿了顿,加重语气道,“一旦屋子‘漏雨’,受到伤害的会是屋内的所有人,所以这大概率是一个‘一人失误,全体承伤’的机制。”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三点。”徐清点了点头,“一旦有一个人出现失误,导致的后果可能是屋内所有人全军覆没。所以至少在这个关卡,我希望大家能做到消息共享。” 徐清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 “当然,我知道这个副本是按个人判定积分,在这种情况下做到资源共享确实非常困难。”徐清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照理说这个副本有新人参与难度不应该这么大。”徐清指了指程陌,“但事实就是从开局到现在,每一个小关卡我们都会损失一个人。贺凯和那个叫倩倩的女孩子都不是新手,两个非新手直接止步在开局,大家玩了这么久应该都知道这种本的难度,而后面关卡的死亡率只会越来越高。” 徐清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在这种设定的关卡里,确实大家交换情报会更稳妥一点。其余人沉默了一会便陆陆续续同意了徐清的提议,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迟迟没有表态的程陌跟秦楚河身上。 程陌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做到资源共享,可之前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都让他如鲠在喉。短短两个关卡他便看到了许多藏在这些虚假面具背后的人情冷暖,一时间“需要跟这些人合作”的想法让他胸口郁结难忍。 “先答应下来。” 秦楚河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他似乎又短暂地开启了组内通讯。 程陌飞快地看了一眼秦楚河,正好这时他的眼神也移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迅速交汇又分开,与此同时程陌再次听见秦楚河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先答应下来。” “……我没意见。”内心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程陌终于闷闷地开口。 “我也没。”秦楚河在最后稳稳地开了腔。而程陌也发现好几个人似乎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他们一直等的只是秦楚河的一个保证而已。 这些人想的……其实只是秦楚河一个人的资源共享么?不过也对,毕竟秦楚河从开局到现在,一丁点差错都没有出过,有这样一个人兜底,这一关过起来也会轻松很多。 程陌莫名有些替秦楚河感到不平。凭什么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人,要白白被这些心思弯弯绕绕的人变着花样利用?他想对秦楚河说点什么,却在不经意间瞥到秦楚河眼中一丝一闪而过的戏谑,好像这个提议正中他下怀似的。 秦楚河似乎注意到了程陌的眼神,他扭过头看向程陌,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对程陌眨了一下眼睛。 “既然都对这个提议没有什么意见的话,就别在这吱吱歪歪浪费时间了,赶紧分配一下一起砍树的人员行吗!”魏国强按捺不住地催促道,他的表情似乎十分焦虑。 “两个人一组,大家自由组队吧,轮班的顺序我们就抽签来定吧。”徐清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裁成等大的四块,分别写上了1-4的序号,“每组派一个人来抽,我们按这个序号轮班。” 最后定下来的结果是邹箐箐茜茜为第一组,刘茜果果第二组,程陌秦楚河第三组,徐清魏国强最后一组。 规定的时间到了之后,邹箐箐和茜茜拿起斧子走出了门,不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了“笃、笃、笃”的砍树声。其余人在屋里席地而坐,第一组的缘故,大部分人没什么睡意,都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那一方小小的地板,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小屋。 一行人里,只有秦楚河把外套反套在身上,靠在壁炉旁睡得正熟。程陌坐在他旁边,不知怎的就盯着他火光中越发挺立深刻的五官轮廓发起呆来。 屋外的“笃笃”声单调乏味,壁炉里的木柴偶尔发出哔剥的轻响,程陌慢慢就有些困了。正当他揉了揉眼睛,准备找个舒服的地方睡觉的时候,秦楚河蓦地睁开眼睛,长胳膊一伸,把程陌捞到了自己旁边。 带着他体温的外套盖在了程陌身上。 “睡一会儿吧,这夜还长着,你熬不住的。” 暖黄色的火光里,秦楚河万年冰封的冷脸也染上了一点温柔的橘色。程陌在这稍纵即逝的暖意里,感受到了一丝久远到有些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安心。 <<< 程陌是在屋门推开的“吱呀”声中醒来的——邹箐箐和茜茜回来了。 他看了看时间,她们俩出去了将近两个小时,外面有些冷的缘故,邹箐箐和茜茜的脸色都被冻得有些发青。当然令她们面色发青的,似乎并不只是因为外面的寒冷。 倩倩把一片巴掌大的木块扔到地上,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 “这破斧子,谁能劈下来大木块我叫谁爷爷。”邹箐箐冷笑一声,把斧子递给下一组的刘惠,“我们俩弄了俩小时,好不容易才从这树上搞下来这么一小块。还有树上那些破灯——救护车灯闪得都没它们快,差点被晃瞎了眼。” “带回了木块,你们应该已经算过了这个关卡了。”徐清安慰道,“这一关并没有明确规定木块到底要多大,再加上屋子里的我们都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你们两个也都安全回来了,这个关卡应该就像你们那样过。” “借你吉言吧。”邹箐箐并未将徐清的话太放在心上,只冷冷地轻哼一声便转头看向了刘惠,叮嘱道,“你俩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注意点。” 她对同性似乎更为善意一点。 刘惠道了谢,便领着果果出了门,不一会儿门外便再次传来了砍木头的声音。 程陌从浅眠中惊醒,整个人都还有点懵,朦胧中似乎见到邹箐箐跟倩倩的额头上有一个闪着荧光的印记一闪而过,依稀是一只小蜜蜂的样子,等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他刚想抬头问秦楚河有没有见到这个印记,便发现秦楚河也在盯着邹箐箐和茜茜,一脸沉思的表情。程陌张了张嘴,却突然被门外传来的一连串急促的砍树声截断了话头。 与邹箐箐她们不同,刘惠跟果果砍得又快又急,魏国强不知她们在搞什么名堂,被这一连串的“笃笃”声弄得十分焦躁,不由得愤然道: “砍这么快不怕折了腰么?!” 所幸这砍树的节奏没一会儿便渐渐慢了下来,“笃笃”声越来越慢越来越缓,没过多久便停了。 刘惠牵着果果走了进来,这次回来的两人手上除了那把卷边的斧子之外空空如也。 “我们想试试砍快点能不能砍下来,看样子好像不行。”刘惠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带回来木板,抱歉啊。” “你们为什么不多试一会儿?!”见她们两手空空,魏国强立刻抓狂了,差点奔过来掐住刘惠的脖子,万幸被其他人架住了,“你们什么都没带回来,我们怎么办?!啊?!陪你们一起死吗?!” “你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刘惠沉默不语,而一贯聪明伶俐的果果也被吓得脸色发白。程陌见不得小朋友受委屈,不由得说了一句。 “如果她们俩的方法有问题,要出事我们早就出事了。”秦楚河抱着双臂在一旁冷冷开口,他不露感情地看向刘惠母女,“你们是怎么砍的?” “……我们也没什么诀窍。”刘惠看了一眼果果,道,“树上的蜂房灯晃得我心慌,一开始不由得就砍快了点,后来灯闪得慢了,我俩也累了,动作就慢下来了。” “你直接说先快后慢不就好了吗?”魏国强不满地看了刘惠一眼,转而又有些头疼地吸了吸气,自语道,“你们两组都没事的话,是不是随便怎么砍都行啊?” 确实,从现在的结果看来似乎是否砍下木块并不是判定关卡失败与否的条件。 程陌这厢思绪奔腾,那厢时间过得飞快,还没等他想明白个所以然,秦楚河便拍了拍他的肩,道: “该走了。” 程陌紧跟着秦楚河走出小屋,两个人在榕树巨大的主冠下站定。程陌看着秦楚河脸上忽明忽灭的光影,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此刻那些高悬在头顶的萤红蜂房似乎与初见时有些不同。 他抬起头紧盯着那些浸满鲜血和碎肉的亮光,发现它们似乎正以同一个频率整齐划一地闪烁着。而他们初来这主树背面时,这些蜂房的闪烁频率明明并不相同。 联想到之前他们见到的,NPC老者那个慢吞吞砍树的背影——这把卷边的斧子在树上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凿痕,那一串有节奏的“笃笃”声他却一直记得真切。程陌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说,那个老人家说的砍树,会不会并不是要我们从树上砍下什么东西,而只是‘砍’这个动作?” “也就是说,这个关卡的重点并不是要我们从树上‘获得’什么,而只是希望我们在特定的时间,以某个特定的频率,做出‘用斧子砍’的这个动作?” 第12章 漏“雨” “只是不知道这个特定的频率是什么……”程陌陷入了沉思。 “刘惠已经把提示给我们了。”秦楚河指向头顶闪烁的蜂房,“你注意到她刚刚说的话了吗?蜂房闪烁快,她们砍得快,闪得慢了,她们的动作就慢了。她在暗示我们蜂房的闪烁频率就是我们砍树需要保持的频率。” “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用这种隐晦的表达,大家很可能会漏掉这一句关键提示。”程陌有些不解。 “资源共享这种扯淡的理由只能骗骗你这种小傻瓜。”秦楚河好气又好笑地揉了一下程陌的脑袋,而后正色道,“这游戏除了队友之外,其余人都是竞争关系,没有人会真正想要做到资源共享。刚刚徐清说那番话,只不过是因为在这样的一个他们经验不足的关卡里,需要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给他们指路而已。虽然不知道刘惠为什么把提示透露给我们,但是很明显她不想让徐清他们知道这个。” “怎么就能确定刘惠她们的方法就是正确的呢?邹箐箐和茜茜显然没有按照这样的方法砍树,但她们也是安然无恙回来的。”虽然直觉告诉程陌刘惠她们的方法没错,但他心里仍然有些疑虑。 “那个蜜蜂印记。”秦楚河开口,在看见程陌的表情之后笑了笑,肯定道,“你没有看错,她们的额头上确实有一个蜜蜂印记,没猜错的话应该和这些蜂房有关。这个关卡的惩罚可能需要达成某个特定条件才会触发,现在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那就按刘惠说的试试吧。”程陌点了点头,跟秦楚河一起走到树干下,举起了斧子。 程陌在蜂房由一次变暗再度转亮的时刻准时敲下了斧子。意料之中的,这把卷刃的斧子只能在壮硕的榕树主枝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刻痕。然而,随着斧子跟随蜂房的闪烁频率一次又一次地劈到树上,那些蜂房的亮光居然真的跟随着规律的“笃笃”声越闪越慢,仿佛一群狂躁的孩子在有节奏的安眠曲里逐渐安静下来,直至陷入沉睡一般。 到最后头顶的这些蜂房不再闪烁了。血红的不详亮光逐渐变浅,最后变成了晚霞般的粉橘色,让整片榕林看上去也不再那么可怖了。 “回去吧。”秦楚河确认了所有的蜂房都不再闪烁之后,便接过程陌的斧子,两人一起重新回到了小屋。 刚推开屋门,魏国强的暴躁嗓音便炸了过来:“你们怎么也没带回来木板?!” 魏国强从进了这林子开始就被吓得不轻,以至于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没想到一个在破碎婴儿面前都保持住了镇定的人,居然在这没有神鬼的榕林里被吓破了胆。 虽然对魏国强这种人没什么好感,可一旦他们二人出了差错,很可能连带着邹箐箐和茜茜两人也要遭殃。程陌对美艳嘴毒的邹箐箐并无坏印象,因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经他们验证后的刘惠的发现告诉了徐清和魏国强两人。 “嗨,原来这么简单。”魏国强顿时喜笑颜开,全然忘了之前他对其他人的恶劣态度。 程陌对他这样的人毫无好感,见状顿时撇过了脸,把魏国强当了空气。 “那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会出问题了对吗?”邹箐箐皱着眉,“我们并没有按照这个频率砍树。” “如果徐清他们这组也按要求砍树的话,应该就不会触发惩罚。”程陌安慰道,“徐清他们已经知道了通关提示,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是啊,都有提示了怎么可能再出问题。”魏国强不满地看了一眼邹箐箐,扛着斧子大步跨出了门,而徐清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起消失在门外之后,程陌不由得放松了一点。这已经是最后一组了,如果徐清二人能够平安过完这一关,至少他们在这个关卡不会损失人员。屋外又响起了“笃笃”的砍树声,放松下来的程陌再次感受到了一股困意,而秦楚河适时地走到他身边,温声道:“再去睡会儿吧。” 程陌点点头,找了个离壁炉比较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再一看秦楚河也已经盘膝坐到了他身边。其余人见秦楚河并无多少绷紧的表情,也觉得外面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便纷纷寻了个地方补觉。 这次的倦意来得迅速,程陌几乎没费多少时间便进入了梦乡。他睡得很沉,在白色的梦境里追逐着一些迷离的碎片,而后就在意识朝更深处飘去的时候,他忽然被一声嘶哑的嚎叫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程陌睁开眼睛,发现其余人也都一脸惶惑地从梦中惊醒,只有秦楚河眼神清明,此刻面沉如水。 “出事了。”他一边说,一边扯起程陌的袖子把程陌从地上拉起来,“出去看看。” 其余人也慌慌张张地跟随秦楚河奔出了门外,然而一推开小木屋的门,程陌就呆住了。 ——原本应该一同砍树的魏国强和徐清,此刻只剩下了徐清一人。蹒跚的老者浑身是血,正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斧子,而那把斧子,此刻竟然自己在动。 梆。梆。梆。 一下又一下,斧子砍向了主树,斧头底下血肉横飞。 半截带着金腕表的手臂从狂动的斧头下飞了出来,毫无疑问的,那是魏国强的胳膊。 树下已经没有魏国强了。有的只是一摊歪七扭八的肉块。 程陌还来不及细想,便看到那棵浸满了魏国强鲜血的主树像是忽然活了,大股粘稠的血液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上去一般,居然从树根处一点一点倒流向了整个蓬发的主冠。 不一会儿,整个主冠上便都染上了血色。 鲜血滴落在那些原本安静下来的蜂房上,像是一颗水滴忽然蹦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一时间漫天蜂房疯狂地闪烁起来,宛如精神病人脱逃而警灯大作的疯人院,整片榕林顿时被笼罩在一片不详的红光中。 这时候任谁都知道出问题了。秦楚河当机立断拍了一把程陌的后脑勺,断喝道: “跑!” 他拉着程陌飞快地转身冲回小木屋,其余的人在片刻后也陆陆续续狂奔了进来。徐清紧跟在最后,进门的时候不忘迅速地落了锁。他满身满脸的血根本来不及擦,一进门便带来了一股直充脑门的血腥味。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追问魏国强到底是怎么死的了,众人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沉默了几秒,便听到了“啪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到了木屋的顶上。 啪嗒。啪嗒。啪嗒。 那声音不一会儿便密集起来,让人联想到倾盆的骤雨。离窗户最近的茜茜垫脚朝外面看了一眼,面色沉重地说道: “那些蜂房掉下来了。” “屋子破了,要漏雨……这‘雨’说的就是这些蜂房么?”邹箐箐沉思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在房顶上扫视了一圈,而后急急地指向了一个地方,“那里破了!” 众人循着她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果然房顶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洞。不知是本来就有,还是刚刚被蜂房砸裂的。 起初落下的只是些小蜂房,可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装着巨大尸块的蜂房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这房子本就不甚坚固,小蜂房还能抵挡一会儿,可大蜂房一砸下来,单薄的房顶便开始发出岌岌可危的断裂声。 被这种高空坠物砸到的话,不死也得残废。屋顶随时会塌,可现在出去也并不明智。正当程陌有些着急的时候,秦楚河的声音适时响起: “别愣着!找一下这屋子有没有通往地下的暗道!” 他一语点醒梦中人——房顶岌岌可危,出去死路一条,如果这屋子还藏着别的机关的话,便只能是一条向下的暗道。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果果便叫道:“这里!” 小女孩怀抱着原本铺在壁炉前的厚重地毯,那下面竟然真的有一个颜色与周围地面明显不同的暗门。 秦楚河飞奔过去拉开了暗门,与此同时壁炉对侧的屋顶哗啦一下应声而塌。 一个巨大无比的蜂房砸了进来,程陌在匆忙中竟然还仔细地看了一眼,那蜂房里面似乎包裹了一个肿胀的完整人形。 秦楚河从壁炉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测试了暗道内的空气后微微松了口气,沉声道: “里面空气没问题,都进去!” 语毕,秦楚河一把捞起程陌先把他塞了进去,而后自己也尾随而至。程陌在进入暗道的间隙忽的瞥见那个砸在对面的硕大蜂房似乎甬动了一下,与此同时邹箐箐有些失措的叫声从顶上传了过来: “赶紧下去!这东西裂了!” 紧接着秦楚河落下的是徐清,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秦楚河扶了一把。紧接着刘惠抱着果果,以及邹箐箐都跳了下来。 最后落地的茜茜砰地合上了暗道门。一贯身形灵巧的小姑娘这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揉着脚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被蛰了一下。”茜茜低声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想到那东西里面居然还有活着的蜜蜂。” “平安进来就好。”虽然对茜茜害死倩倩的事情十分介怀,可面对着脸色苍白的茜茜,程陌也无法恶语相向。他朝茜茜走了几步,想把她扶起来。 一只手臂伸出来拦住了他。 “有什么遗言就赶紧说吧。”秦楚河收回胳膊,看向茜茜的眼神无喜也无悲。 作者有话要说:  方便阅读的缘故,修改了前面章节的章节名。啾咪。 第13章 第二张地图 茜茜又歪着嘴角笑了一下,并无反驳的意思,这次轮到程陌吃惊了。 “怎么……”秦楚河话里暗含的意味太过明显,程陌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扫过的众人也都没有意外的神色,倒是显得程陌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 这些人里大概只有程陌的讨厌和关心是真心实意的,茜茜叹了口气,撩起裙子的下摆露出脚踝,示意程陌看。 程陌这才发现茜茜的脚踝上有两个非常深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了。流脓的地方由里向外噗噗冒着水泡,像是里面的血液被烧开了一样。最为可怖的是,这个伤口还在慢慢向上延伸,此时已经蔓延到了茜茜的小腿。 原来茜茜一直坐在地上,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起来,只是因为她已经起不来了。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归于平寂,想来是蜂房里的那些东西已经远去了。 “是我杀的倩倩。”茜茜忽然开了口,她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故事,“因为不确定哭脸木牌会不会对换掉它的人施加伤害,所以我怂恿倩倩,让她去偷的你们的门牌。” “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已经很久了,倩倩一直充当着保护我的那个角色,所以这次她也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注意到其余人的表情,茜茜莞尔一笑,“很可笑对吧?一个保护者被她想要保护的人给摆了一道。但这次我必须赢。” “之前告诉你们的事是真的,我们两个进这个副本确实是为了救一个男孩。但其实也有私心在里面。”茜茜撩了一下额前散落的碎发,“除了救他,我还捎了一个附加条件,希望他能爱上我。我喜欢他很多年。” “后来才知道倩倩也选择了相同的条件。” “这个游戏你们知道的,想要实现的愿望只能用当前积累的积分来兑换。算上当前累计的积分,倩倩只需要抵押一小部分物品,就能在副本结束清算积分的时候达成愿望。而我的累计积分比倩倩少,所以在这个副本里抵押了比倩倩更为贵重的东西,我输不起。”茜茜抬起头,神色一番平静,“因为我抵押了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记忆。” “按照缺少的积分来算,倩倩在这个副本里就算挑战失败,也只不过失去一小部分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已,而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则会变成一张白纸。说我恩将仇报也好,利己主义也罢,现在都与我无关了。”水泡已经从小腿逐渐蔓延至茜茜的胳膊,女孩平淡的五官渐渐有了些疼痛至极的扭曲,她小小地抽了口气,似乎又变回到初遇时那个怯懦的女孩,“没想到最后会折在别人的一时失误里,真不甘心啊。” “你错了,倩倩的愿望比你多一条。”默不作声听了许久,秦楚河忽然开口了,声音依旧一片淡然,像是对这样的人情冷暖早已司空见惯,“她还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天知道你后面的一生是有多愁云惨淡,这一条愿望所需的积分远远超出了她的支付能力,以至于她抵上了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 “倩倩抵押的,不是你口中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秦楚河在女孩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中,道出了最为残忍的真相。 “是她自己的命。” <<< 茜茜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尖叫。顷刻间,水泡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般疯狂地爬上她的身体。女孩皮肤里淡青色的血管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像是被人往身体里注入了一大管硫酸。血液沸腾,释放巨量的热,由内向外腐蚀掉所有碳基物质。娇弱的皮肤碳化变黑,又在后续的腐蚀中一点一点融化了。 她确实在融化。 从苍白的脚踝,到小腿,再到大腿,到上肢,仿佛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女孩便化成了地上的一摊血水。 她想说却没说完的话,程陌是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 秦楚河拍了拍衣袖上的灰,道:“我们继续吧。” 对于茜茜的死,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或是触动,看上去仿佛他本人的心如同铁做的一般。可程陌却知道,这只是因为秦楚河经历过的事情,可能真的太多太多了。 高频次的痛处会唤醒肢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降低对类似事件的敏感度,久而久之人便会变得麻木。就连程陌自己,也感觉到此刻茜茜死去带给他的冲击,也远没有第一次见到贺凯死亡时来的巨大了。 再看其他人,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想想也是,只要不是像倩倩那样以命相抵,便还是有回到现实,并且再次翻盘的机会。 “下次游戏可别再让我碰上这个小姑娘。”邹箐箐脸色不好地嘀咕了一句,忽的皱眉道,“这下面湿气怎么这么重。” 结束了刚刚一番逃命之旅,程陌这才发现这地下室一般的屋子里,水汽厚重得简直有违常识。秦楚河把从上面带下来的火把插到了一边的墙壁上,又不知从衣服的哪个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点着了一角的煤油灯,他们这才看清了这块空间的全貌。 这并不是常规的地下室,而是由榕树延伸至地下的气生根所包围出来的一块空间,常年不见日光再加上水汽厚重,这些大腿粗细的气生根上都生长着一层幽绿的青苔。 程陌还没来得及看完这块空间,便听见徐清“啊”了一声,语气十分懊恼。 “这地图……”他抖开贴身携带着的地图给众人看,那幅人皮地图上也布满了水汽,过多的水汽凝结成水珠,又融了上面的血水,此刻正缓慢地从地图上滴落下来。 那幅地图本就是由鲜血所画,之前被水汽打湿,又在一番奔波中被折腾了好几下,血迹被水渍擦去,那幅他们赖以通关的地图此刻已经消失了大半。 “等一下,那张地图上有几个地方好像没有被擦掉。”程陌忽然发现那地图好像有几个不对劲的地方——本该被擦去的地方依然完好无损。 他从徐清手里接过地图,仔细地擦了擦,忽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这人皮上的地图,有两层。” 程陌找刘惠借来纸巾,三下五除二地擦去了多余的血迹,一副与之前十分相似但却并不相同的地图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与第一张地图相似的,箭头一路把他们指向了口字型围墙正中央的榕树主根,却再没有路线把他们指引出去。那个标示着出口的地方被抹去了,标示出路的箭头悬停在口字型围墙的正中,箭头向下直指主树,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们——前方无路,这里就是你们的死地。 口中有木,即为困。 没想到魏国强一语成谶,他们被前一张错误的地图带到了这里,而现在,就要在这样一个潮湿又逼仄的环境里默默等待死期的降临。 “别瞎想!”秦楚河一声断喝打断了程陌越来越远的思路。 程陌回过神,见秦楚河表情严肃,知道他可能猜到了自己刚刚所想,不由地有些羞愧地咳嗽了一声,道:“这地图所画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说不定有别的含义在里面。” 他盯着那个地图仔细看了很久,指路的箭头静静地悬停在主树正中,像是在宣判着他们的死期,又像是在告诉他什么秘密。 “路在这里断了,不一定是没有路的意思,也有可能是……”程陌沉思良久,忽然一道惊雷在脑海中闪过,他的思绪瞬间变得一片敞亮,“路就在这里!” “可是这箭头明明没有指路了啊……只是停在这里。”邹箐箐疑惑道。 “因为这地图只能标示平面。”秦楚河接过程陌的话。一路经历了这么多,他的神色依旧一如既往地平静,“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既然这小屋的下面有一块这样的地下空间,那么主树的下方,理论上也可以形成一个类似的地下场所,甚至会比这里更大。” “这地图已经标示得很清楚了,出口不在别的位置……” “就在正中央,那棵主树的正下方。” <<< 一行人重新爬上地面,那些蜜蜂已经消失了踪迹,只留下了一地破碎的蜂房。 小木屋坍塌了大半,他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晚下去几步,可能所有人都要成为这间木屋的陪葬。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蜂房碎片,走到了主树中央。徐清刚从怀里拿出地图,还没来得及说话,如滚雷一般的轰隆声便从树根底端响起。整棵巨树连带着华冠以及方圆几里的气生根,全都扑簌簌颤动起来,像是有个巨人在地底拉动了通往新入口的链条。 几十人环抱的主树忽然自下而上裂开了一个口子,此刻万籁俱寂,黑洞洞的入口仿佛新一个未知世界的无声邀请。 待所有人全部进入洞口之后,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主树再次合上了。 忽然,一个闪烁着五彩灯光的硕大灯牌在黑暗中“啪嗒”一声点亮。 “WELCOME TO NOVED.” “欢迎来到诺维德。” 第14章 诺维德 几秒之后,一簇烟火从远处窜上高空。绽开的瞬间,仿佛万千开关一齐打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冲入耳膜。眼前的世界被点亮了,在程陌的瞳孔里倒影出一片绚烂的光斑。 那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游乐场,带着动物头套的人形玩偶在人流里穿梭,扮鬼脸的小丑蹦跳着散发彩色气球。从远处驶来一队花车,穿着华丽公主裙的雪白少女坐在花车顶端朝人群遥遥招手。 “这……走错门了?”徐清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一路上他们遇到的诡谲场景太多,骤然碰上一个与现实世界如此相似的地方,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欢迎来到诺维德!”一个穿制服戴兔耳胸前挂着深红工作牌的少女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似乎是个混血,有着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一头蓬松的卷发和碧蓝的眼珠让她看起来像个商店橱窗里的美丽洋娃娃。 少女带着热情的笑容自我介绍道:“你们好!我是你们此次诺维德之旅的向导,我叫艾格尼丝,你们也可以叫我艾格。今天由我来带你们游览诺维德,希望大家都能愉快地过完这一天。” 艾格带领一行人穿过诺维德高悬的大门。她一边示意程陌一行人紧跟她的脚步,防止被如织的人流冲散,一边介绍道: “诺维德是这座游乐场的名字,也是这座小城的名字。这座游乐场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游乐场的出现带动了这片地区的旅游业,而后城市才在游乐场之上建立起来,也取了跟游乐场一样的名字。可以说是先有的游乐场,后有的这座城。” “你们现在看到的不只是游乐园,住宅区和商店其实都隐藏在这些大型项目的道路之间。”她指了指不远处跳楼机道路两旁的商店,几个孩子嬉闹着穿过店铺,跑进紧挨着后门的几幢低矮的二层小楼里,“我们靠诺维德生存,一些人在这里开店,卖给游客一些诺维德的纪念品,或者小吃零食,乃至正餐。另一些人像我一样,在这座游乐场里工作,扮演小丑、公主,或者别的一些角色。” “诺维德是心脏,而我们就像是依赖这心脏而活的血管以及器官。这座游乐场养活我们。”艾格一板一眼地叙述着,忽的像是看到了什么,猛然睁大眼睛,把正被人群挤得跌跌撞撞的徐清一把拉到了后面,“小心!” 一个背着燃烧的火桶的青年在他们面前匆匆跑过,其余一群背着同样火桶的青年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赶他。油桶在青年背后熊熊燃烧,青年一边奔跑,一边还不忘吹着口哨挑衅身后的追兵,而围观的人群纷纷鼓掌叫好。如果不是艾格拉得及时,这青年便会正好撞到徐清身上。 “焦油桶,今天正好是篝火之夜。”艾格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解释道,“他们要把这些燃烧物背到郊外的空地上。” 她已经很熟悉这里的环境了,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熟练地在三五成群的人堆里穿梭,而程陌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里待过了,一时间跟得很是辛苦。他看着这些在热闹夜晚里奔波忙碌的人们,没话找话地问道: “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如果先有游乐场,后有城市的话,那这座游乐场是谁建造的呢?” “没有谁。”艾格扬起眉毛,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问题似的。见程陌面露不解,才笑着解释道,“诺维德是神建造的。” “我们都是神的子民,依靠神的援助才得以生活在这里。” “神的援助?”程陌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在哪里听过,正要再问时,却见艾格在前方停下了脚步。 “看见出口处的玩偶了吗?每一个大型项目的出口处都会有一个类似的玩偶,顺利体验完这个项目之后,这个玩偶会给每人一枚对应项目的徽章。”艾格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给小朋友分发徽章的史迪奇,“有些项目限制至少两人,所以请合理进行你们的人员分配。” “正中央广场的巨型钟摆每隔一小时会报一次时,只要在钟声敲响十二下——也就是午夜十二点之前集齐十二个徽章,在游乐园的出口处等我,我就会替你们打开去往下一个地方的大门。” “这个是游乐场的地图,千万不要跑错地方了哦。”艾格分发完了地图,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明明挂着温暖的笑容,蓝宝石一样的瞳孔里却闪过一丝捕食者嗅到猎物般幽暗的光,“规则都清楚了吗?” 一行人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们就出口处见。”见没有人提出疑异,女孩莞尔一笑,面对他们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祝你们好运。” <<< “我看看……按照这个地图的指示,双人项目的难度好像更高一点。”徐清研究了一下地图,而后道。 “但双人项目一次可以直接拿到两个徽章。我们现在不知道一个项目具体需要耗时多久,所以需要尽可能地提高效率,况且还要考虑到项目失败拿不到徽章的情况。”秦楚河十分干脆,“我们还剩六个人,一共需要十二枚徽章,建议按人头平均。考虑到可能出现有人任务失败的情况,在进行完两次项目后,不论失败与否,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中央广场集合,这样剩下的人才有时间制定后续的补救措施。” “按照地图上显示的项目配置,两个两人组加两个一人组的效率理论上最高。”徐清简单地算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程陌二人以及刘惠和果果,提议道,“不如就按小木屋的分组来吧,你们还是保持之前的分组不变,我和邹小姐单人组。” 其余人对此并无意见,分组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公平起见,几人按抽签定好了项目,便拿着地图奔向了各自的区域。 <<< 程陌拿着地图,跟秦楚河一起走向他们的第一个项目区——回忆木马。如织的游客在他身侧穿梭往来,他们的幸福表情并不似作假,却无端让人觉得空洞。 “这个游乐园总让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程陌盯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觉得不适的原因——这些游客脸上的幸福是真的,可眼神空空荡荡,俨然一堆没有灵魂只会做出惟肖表情的空壳。 “因为这些NPC?”秦楚河问道。 “不全是。”程陌摇了摇头,“这地方总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诺维德、艾格的名字、篝火晚会,还有那句‘神的援助’,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别着急,记忆始终是你自己的东西,有时候想不起来可能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契机。”秦楚河像是想要拍一拍程陌的肩膀,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触电般停住,而后又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恩?”程陌没有注意到秦楚河的小动作,只觉得旁边的年轻男孩刚刚似乎动了一下。他也没时间再问秦楚河刚刚到底想做些什么了——一粉一白两只邦尼兔蹦跳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簇拥着二人来到了旋转木马的入口处。 “记忆木马!让你看到内心最重要的回忆!” 像歌唱一般,邦尼兔手拉着手,把程陌和秦楚河送到了双人木马上。秦楚河紧贴着程陌坐在后方,第一次地,程陌感受到了秦楚河削薄却有力的胸膛。 “通关诀窍只有四个字——” 邦尼兔软软的爪子扩成喇叭,声音在旋转木马缓慢奏响的背景音里被拉得很长。 “不——要——哭——哦——” <<< 旋转木马随着奏响的音乐由慢渐快地旋转,四周的人流、灯光、把气球扭成一个个小动物的小丑都在越来越模糊的光影中飞速倒退。 渐渐地,这些景物都从程陌的视线里消失了。混杂着钢琴曲和人声的嘈杂背景音离他远去,世界像是被一只大手缓慢地拧成了静音。旋转木马之外的世界变成了一条滚动着的白色光圈,如走马灯般,放映出了程陌最重要的回忆。 那是大段大段,带着噪点的空白。 <<< 我没有……最重要的回忆吗? 程陌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飞速滑过的空白片段。他有些费力地回忆了一下在他逝去时光里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们——那些曾经的同学、挚友、恩师,乃至常年旅居国外的父母,他们的脸孔此刻如同蒙上雾气般模糊不清。 他又出神地回想了一下那些于他人生而言十分重要的时刻——少有的与父母团聚的时光、第一次拿到年级第一、高考、收到心仪学校的通知书……那时的喜悦现在看来,是如此遥不可及。 …… “时间到!恭喜你们顺利通过本项目!”在耳边炸响的兔子音将程陌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旋转木马已经停了。 秦楚河已经下了木马,在出口处领徽章了。程陌爬下木马,走向不远处那个瘦高身影的时候,心里禁不住开始想——秦楚河看到的回忆里会有哪些人呢? 有他的父母吗?老师?同学?曾经的挚友?或者是爱人? 他这种冷若冰霜的人,会有喜欢的人吗? 那会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开心的,愤怒的,失落的,或者是痛苦的? 兔子说不要哭,这对他而言应该是最轻松的任务了吧?这样冷硬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哭泣的样子啊。 程陌朝他走过去,正好秦楚河也在此时转过了身。在人潮穿梭、橘色灯光宛若长河流动的背景里,程陌看见秦楚河招了招手,朝他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 程陌停住了。 越来越清晰的视线里,他看见一滴眼泪,从秦楚河眼眶,滑落到他绷紧的嘴角。 第15章 解密 等程陌再走近时,秦楚河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往常,仿佛刚才看见的那颗眼泪只是程陌的错觉。 程陌抬头看了一眼广场中央的巨型钟摆,心里猛地一沉。 不好。项目内部和项目区域外的时间流速似乎并不相同,在程陌看来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中央时钟的表盘却已经走了将近三分之一。 现在并没有时间考虑别的问题——程陌压下了询问秦楚河的冲动,指了指中央时钟,示意秦楚河时间并不多了。秦楚河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便加快脚步跑向了第二个项目。 他们第二个目的地名叫“惊魂漂流”,是一个将鬼屋和漂流结合起来的项目。入口处早已有两只准备就绪的动物玩偶在等候着他们。与“回忆木马”中可爱的邦尼兔不同,这里的工作人员是一只棕红色的公牛和一只蓝身金发的海狮。 一艘酷似《加勒比海盗》中“普罗维登斯号”缩小版的古老帆船已经蓄势待发,船身正随着河道余波缓缓摇摆。帆船两头高高翘起,白色的船帆张开,在渐起的冷风中猎猎作响。 “通关提示是,不要尖叫。”棕红公牛把程陌送上帆船,低沉的嗓音中听不出感情,死气沉沉的眼睛却让程陌好一阵不舒服,“祝你们好运。” 待程陌和秦楚河在甲板前排坐定,这艘船的方向舵便无人掌管地转动起来,像是船上忽然多出第三个人在操纵一般。帆船沿着河道缓慢地驶入前方低暗逼仄的洞穴,这一关的第一程就此开始。 与程陌预想的相似,这里的确是一个类似鬼屋的地方。毫无光亮的洞穴里,穿堂风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中留下令人心里发麻的诡异呼啸,船身时不时“砰”地震颤一下,仿佛水下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碰撞着船底,洞穴两边冷不丁亮起一两簇幽幽的磷火…… 如果是几天前的程陌,也许会被这些东西吓住,可经历了双头小黑人、从贺凯嘴里爬出的破碎婴儿、被剥皮的倩倩、成为斧下一摊碎肉的魏国强,以及全身融化的茜茜之后,此刻洞穴里的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便不算什么了。 程陌和秦楚河安然地来到了逼仄洞穴的尽头,前方天光一片敞亮,想来快接近出口了。程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眯了下眼睛,突然一件雨衣从天而降,精准地披到了他的身上。 “屏住呼吸,低头。”脑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按下,秦楚河从容又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 下一秒,程陌的脚下突然一空,这艘船似乎正在坠落。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把程陌狠狠地拍在甲板上动弹不得。短暂的几秒停滞后,飞溅到空中的水花才如瓢泼大雨般劈头盖脸地落下。幸亏秦楚河雨衣给的及时,程陌才避免了落汤鸡一般的命运,他抬起头刚想道一声谢,却看见秦楚河的目光定定地看向了前方水面的某个地方。 他顺着秦楚河的目光看了过去——依然震颤不止的水面上,似乎漂着一个浅红色的东西。 前几秒,程陌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等后于感官的意识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程陌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冻住了。 那竟然是刘惠。 只剩半截身体的刘惠。 <<< 一道极其强烈的视线忽然落在了程陌身上,他顺着那感觉抬头看去,果果正站在巨大的水池外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小女孩的头发全湿了,垂及腰侧的长发凌乱地贴在双肩,单薄的裙摆向下滴着水。平日伶牙俐齿又娇蛮任性的小女孩不见了,她看上去落魄又孤独。 坐在巨大王冠里的赭石色小马把徽章递了过来,程陌顾不上细看,把徽章装进口袋便跑向了果果。他蹲下身,朝小姑娘张开胳膊想要抱起她,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目光穿过他落向他身后的秦楚河。 “她失败了。”小姑娘低低地叹了口气,苍白的脸色难掩疲惫的模样,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又像是一下子苍老了。 “跳楼机夹住了她头发,我本来应该想到的……前面的项目太简单了,我放松了警惕。”果果捂住小脸,有些艰难地吸了口气,“跳楼机启动的一刹那,她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扯成了两半。” “下半截从安全椅上滑下去掉在了这边的水里,而上半截……”小女孩纤细的小手指向前方巨大跳楼机的顶端,那上面,一个悬垂的半截躯体在风中兀自摇摆。 “你是在替她难过吗?”程陌看向果果。刘惠在初次见面时便说过她的愿望是重获果果的爱,难道这个愿望要在她死后的这个时刻短暂实现了吗?那该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果果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并不似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倒像是一个经历过太多故事的成熟女人。 “反正她抵押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想玩的话重新进别的副本就好了。”秦楚河淡淡地打断他们的谈话,仿佛刘惠在副本中的死亡并不需要在意。 “你能看到我们的抵押物?”果果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这游戏的个人信息全都经过了严格加密,你是怎么做到的?” 秦楚河却不再回答她的问话,只抬起眼睛看向她,答非所问道:“你们还缺一个徽章,是吗?” 果果死盯着秦楚河看了许久,见他再没有松口的意思,便放弃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对秦楚河和程陌摊开掌心。 那纤细的掌心里,静静地放着三枚浅蓝色的徽章。 秦楚河抬头看了一眼广场中央的巨中,对程陌说道:“你跟她一起先□□广场和其他人汇合,我去排单人项目。” 他明显是要一个人把所缺的那枚徽章补齐,程陌一下子急了:“我跟你一起,两个人参加双人项目胜算更大一点。” “没时间了,双人项目耗时太长,现在只有这个项目的耗时是可控的。”秦楚河指向地图上一个名为“枪林弹雨”的项目,这项目耗时的确最短,可难度系数却是骇人的满星。 秦楚河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去挑战,你在中央广场和其他一起等我。” 程陌咬紧了唇,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摄住了。他发现自己正在担心,这会不会是自己在这个副本里跟秦楚河所见的最后一面。 然而,像是知道程陌在担心什么似的,秦楚河微笑了一下,虽然这个笑容稍纵即逝,宛如天边一划而过的流星。 “我会回来的。”他低下头,摸了摸程陌的脑袋,把口袋里自己的两枚徽章递给程陌,语调郑重且清晰地保证,“钟声敲响十一下的时候我就回来,我保证。” 秦楚河的身影在视线里飞速远去,程陌吸了口气,理智告诉他由秦楚河完成这个额外的任务是最稳妥的做法,可情感让他难以释怀让秦楚河一个人肩负重任。终于,理智占了上风,他拉起果果的手,扯出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对小女孩说道: “我们先去跟其他人集合吧。” 小女孩一副怔怔的模样,任由程陌拉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扯了扯程陌的袖子,对程陌说: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啊。” <<< 中央广场的钟摆下面,邹箐箐已经在等着了。 见到程陌和果果后,她的脸色才好了一点。几个人在一起交流了一下情报,程陌二人了解到虽然费了点周折,但邹箐箐顺利拿到了两枚徽章,而邹箐箐也知道了刘惠的遭遇以及毫不犹豫去往下一个项目的秦楚河。 虽然对男性一直抱有明显的敌意,邹箐箐在这时也挑不出秦楚河什么刺来了,只嘀咕道:“……他倒是个男人。” 徐清没有出现。 在等待徐清和秦楚河的间隙里,为了让自己不去东想西想那些可怕的猜测,程陌从口袋里拿出之前得到的徽章,细细端详起来。 徽章的款式十分简单,浅色的金边中央印着一只深红色带着王冠的浮雕狮子。程陌忽地想到第二个项目中遇到的棕红公牛、蓝金海狮、两头高高翘起的帆船、以及把徽章分发给他们的坐在巨大王冠里的马驹……这些零散的图案他像是在哪见过,仔细一想却又抓不住思绪。他的记忆就像是风中飘摇的一根纤细蛛丝,看得见,却怎么也抓不着。 “公牛,海狮,帆船,马驹,带皇冠的狮子……神的援助,篝火晚会,艾格,艾格尼丝……” 他喃喃地念着这些名字,仿佛手捧一团扭成乱麻的棉线,还差一点就要抓住那个最初的结。 突然,几个举着横幅打闹的孩童从程陌身侧嬉笑着跑过,有个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程陌起身刚准备让过他们,那条长长的横幅正好从他眼前飘过。 “WELCOME TO NOVED.” 这样的标语从入园之初开始,便挂满了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然而,此刻横幅正好转到了背面,在程陌眼前呈现的便是一行镜像翻转后的,有些扭曲的字体。 那一刻,上帝之手将所有打乱的拼图全都归位,那些散乱却熟悉的图像,终于在程陌脑海里拼出了完整的画面。 原来如此,这里原来是…… “Auxilio divino.”程陌绽开了一个微笑。 第16章 豁免权 “什么?”邹箐箐和果果狐疑地看向他。 “Auxilio divino,依靠神的援助。”程陌微笑着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NOVED,诺维德,如果倒着拼写的话……”程陌比划了一下,这是他从之前横幅背面镜像反转后的扭曲字母中得到的提示,“是DEVON,也就是英国的德文郡。” “艾格的全名是艾格尼丝Agnes,影射了德文邻郡康沃尔郡Cornwall内的一个非常出名的旅游村庄,St.Agnes。篝火晚会是德文每年必过的传统节日,在那一天,成年男子背着点燃的焦油桶在街道上相互追逐。这个习俗最初是为了庆祝十七世纪詹姆斯一世幸免于密谋的火灾,后来逐渐演变成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的节日。” “德文郡议会的徽章上,公牛和海狮扶起巨大的盾牌,达特穆尔马驹从盾牌之上的王冠中冉冉升起。盾牌中,头戴冠冕的红色狮子立在银白色的田野中央,一艘在波涛中起伏的帆船位于狮子之上。”程陌指了指手中的徽章,以及地图上的“惊魂漂流”,“我在这里看到了徽章上包含的全部意象。” “最有说服力的其实是艾格所说的那句‘依靠神的援助’。”程陌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刚才他脱口而出的语言,“依靠神的援助,拉丁文Auxilio divino,是德文郡的motto。” 程陌吸了口气,一连串的解释让他有些口渴,他找了个台阶坐下来,继续道:“如果这里影射了德文的话,那么我们之前闯过的那些关卡就都有解释了。” “第一关,贺凯被自己吃下的食物噎死;第二关,倩倩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第三关,魏国强在砍树的时候自己被砍死;第四关,茜茜被蜜蜂蛰死;第五关,我们来到了德文。” “等一下!我记得有一首欧洲童谣……”果果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错,Frank Green在1869年曾经写过这样一首童谣[注1]——”见果果似有所悟,程陌点点头,将那首童谣复述了出来: “十个小黑人,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黑人,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八个小黑人,德文城里去猎奇,丢下一个命归西,八个只剩七; 七个小黑人,伐树砍枝不顺手,斧劈两半一命休,七个只剩六; 六个小黑人,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蛰命呜呼,六个只剩五……” “虽然顺序被打乱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经历的事情,在这首歌里都能找到相对应的片段。”程陌解释道,慢慢地把没说完的童谣补完。 “五个小黑人,惹是生非打官司,官司缠身直到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小黑人,结伴出海遭大难,鱼吞一个血斑斑,四个只剩三; 三个小黑人,动物园里把祸闯,狗熊突然从天降,三个只剩两; 两个小黑人,太阳底下长叹息,晒焦烤死悲戚戚,两个只剩一; 一个小黑人,磨难历尽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程陌刚一念完,“叮咚”一声的电子提示音突然响彻整个空间。 游乐场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跳楼机蓦地停住,大摆锤正好荡到了最高点,“惊魂漂流”的帆船正好冲下了瀑布,那些飞溅的水花全都悬停在了半空。 几秒之后,伴随着出现在虚空中的滚动字体,冰冷的电子音女声在整个空间内响起: “系统通知:玩家【李华】在诺维德章节内正确推理出副本No.1043的基础背景,基于此项操作,该副本的隐藏奖励解锁。” “恭喜玩家【李华】获得隐藏奖励——‘豁免权’。” 一道淡色银光在半空应声而现,如同落雪般飘落到程陌额头,闪了一下后便隐没在他的眉心里。 “请注意,‘豁免权’作用为抵消一次死亡,仅可在本副本内使用,有且仅有一次使用权,请玩家合理使用。” “系统通知播报完毕,副本No.1043将在5秒后重新启动,请玩家做好准备。”女声不带感情地结束了语音播报,进入了间隔稳定的倒计时,“5、4、3、2、1.” 播放键被重新按下,跳楼机“咻”地一声落到最低,大摆锤上NPC们的尖叫声飘进风里,“惊魂漂流”中帆船溅起的巨大水花“哗啦”一声,把这一批忘穿雨衣的游客淋成了落汤鸡。 程陌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一只温暖的手掌便从后面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一回头,秦楚河的脸近在咫尺:“恭喜你啊。” “你回来啦。”程陌勾起嘴角,笑得眉眼弯弯。说也奇怪,再次见到秦楚河比拿到豁免权更让他感到开心,“那个项目困难吗?” “有点麻烦,不过拿到了徽章,也把这个人带回来了。”秦楚河把手上的徽章示意给程陌看,而后收起了眼底的笑意,从身后揪出了一个人,“出来吧。” 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从秦楚河背后走了出来,是徐清。 “徐清?我之前看到你的时候你不就通过第一个项目了么?怎么现在才……”邹箐箐心念电转,一下子就明白了徐清迟迟不肯出现的原因,顿时气得脸都扭曲了,“你是怕来得早大家推你去完成别的项目?厉害啊,你可真是小人算盘打得精。” 徐清皱着脸,逆来顺受地受着气,等邹箐箐发完火,才终于抬起头又打量了一下其余几人,问道:“刘惠……”看到其余人的表情,他蓦地住了嘴,改口道,“不,没事,我们走吧。” 心思敏捷如他,大概立刻就猜出刘惠不在的原因了。 一行人刚走到游乐园的出口处,广场中央的钟摆便当当敲响了十二下。 艾格准时出现在了出口的尽头。相貌明艳的少女接过他们手中的徽章,仔细清点了一下数量,对他们点点头道: “不错,正好十二枚,恭喜啦。” 她磨磨蹭蹭地掏出钥匙,替他们打开了出口处上锁的大门,那大门之外是一片虚无的黑洞。程陌从她碧蓝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依旧饥饿的猎食者面对飞走猎物的遗憾和不满,那是一种捕食者无法饱餐的焦躁。 “穿过这里就是下一个关口,祝你们好运。” 程陌跟在秦楚河身后钻入黑洞,还未来得及说话,一股突如其来的吸力伴随着巨大的冲击便让他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程陌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四方的白色空间内。整个空间内只有他一人,秦楚河、果果、邹箐箐以及徐清都不见了。 他站起身,感受到了一种介于宿醉和被人用铁锤敲了脑袋之间的头痛欲裂。 程陌强忍着令人不适的头痛,双手扶住墙壁仔细地检查了这块空间的每个角落,发现它似乎是全封闭的,除了正中央顶端的一个喇叭之外,并无任何别的设施。没有门、没有窗,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出入口的地方。 那么……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程陌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能用现实世界中的常理思考这些问题。这块空间既然如此建造,就必然能保证在触发某种条件之前,自己无法从这里出去。 其余人都不在这里,按照一般的思路,他们现在应该也像自己一样,被隔离在某个类似的空间里。担心别人是没有用的,现在要做的是静下来,利用手头仅有的条件,好好地分析一下目前的状况。 按照那首童谣的提示,接下来他们理论上会依次经历打官司、遇海难、动物园遇熊、被太阳暴晒、孤独自缢这五种相关情节。这里显然不是海上或者动物园,也并不具备太阳暴晒的条件,并且游戏进行到这里还剩下五个人,不满足因为只剩一人而自缢的情况。 由此看来,这里应该对应了那首童谣的第六句“官司缠身直到死”。 要打官司的话……大概是个类似法院或者审判厅一样的地方? 程陌这样的念头刚刚一动,一个不带起伏的合成语音便从空间顶端的喇叭内传了出来。 “欢迎来到副本No.1043的第六层关卡,这里是第21460号审判室,下面由编号4498的审判官来为你描述通关规则。” 喇叭里的电流刺啦刺啦地响了一会儿,而后换上了另一种更为低沉的合成音。 “你好,我是审判官A4498,本关卡的规则是,闯关者只需根据审判官叙述的前提条件,答对审判官所提的一个问题,便可走出这个房间。我的前提描述如下——” “除了你本人之外,同样进入当前关卡的另外四位玩家分别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伪装——当然,本游戏允许各类伪装。” “然而,你们的队伍中存在着一位特殊玩家,该玩家的伪装与其余三个都不相同。此外,出于某种游戏容许的原因,该玩家直接导致了另一名玩家的死亡。” “你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我提出的问题。”白色空间的顶端出现了一个悬空的沙漏,纤细的白沙从沙漏上层缓缓落入底端,“答错,或者在计时结束后放弃回答的,视为任务失败,惩罚措施为,死亡。” “我的问题是,这名特殊玩家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版童谣为英文《Ten Little Niggers》,也有作《Ten Little Nigger Boys Went Out to Dine》,能查到的中文翻译版很多,取了一个比较押韵的版本且稍作了修改。 第17章 伪装者 审判官A4498在提问完毕之后就再没有了声音,悬在空间正中的沙漏上层正在一点点降低,程陌的思绪飞快转动起来。 刘惠曾经说过,进入游戏之后,每个人的相貌都会发生改变,以防止游戏之外现实世界中的他人寻仇。这样简单的外貌伪装应该就是审判官第一次提到的“系统允许的伪装”,但并不会是他之后所说的那个“特殊伪装”。 从“特殊伪装”这一条上程陌并不能推理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对这个游戏的了解太少了,现在只能从之前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个大概。 但是,审判官还给了一个重要提示——“该玩家直接导致了另一名玩家的死亡”。 除了他之外,剩下的四个人分别是秦楚河、邹箐箐、果果以及徐清。如果将倩倩的永眠状态归于死亡的话,那么死去的五个人便是贺凯、倩倩(永眠)、魏国强、茜茜以及刘惠。 先从这五个人的死因开始分析。 贺凯死于那个从他喉咙里爬出来的婴儿。在这一环节,大家的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没有人对他的餐具动过手脚,这说明贺凯的死亡是系统判定的结果,与他人无关。 倩倩的永眠状态确实是茜茜一手造成的,茜茜本人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但茜茜已经死在了第五关,所以这里的剩下四人与这件事并没有瓜葛。 魏国强的死因比较离奇。他们赶到屋外主树那里的时候,魏国强已经成为斧下的一滩肉块了,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或者呼救声。这一关卡里最为诡异的是那把无人却兀自斩下的斧子,与他同组的徐清当时明显已经被吓懵了。这个队伍里徐清年纪最大,几乎可以算上出门要被年轻人让座的一类人群,而魏国强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壮汉。客观来看,就算徐清想要对魏国强做什么手脚,也绝不可能在力量与魏国强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让魏国强连一句呼救都没有说出口就死于非命。 茜茜死于那个非正常砍树造成的标记。与她同组的邹箐箐看似嫌疑最大,但在这个关卡中邹箐箐也同样被打上了这样的标记。先不说按照她一贯谨慎的性格会不会做出这样高风险的事情,假设她真的有意为之,在最后所有人都冲入地道的时候也一定会抢在其他人的前面,以最大程度确保自己不会承伤。但事实却是她和茜茜是最后两个进入地道的。 唯一死因不够明确的是刘惠。如果说魏国强死时其他人都看见了那把兀自斩动的斧头的话,刘惠的死因就全靠果果的叙述了。他和秦楚河只看见了刘惠的尸体,而她死亡的原因却全是从果果一个人口中得来的。之前那么讨厌刘惠的果果,在看到刘惠尸体的一刹那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悲伤?是真实的情感流露,还是欲盖弥彰的遮掩? 这四个人中,嫌疑最大的居然是这个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徐清和果果的表现都有些异常,然而在这里程陌注定只能二选一。他犹豫了一下,在沙漏即将漏完之前开口道: “我选果果。” 空气安静了几秒。 “很遗憾,你答错了。”审判官A4498冰冷的声音从扬声器内传来,这一刻,仿佛整个空间的气温都因他这句话而骤降了十度,“启动第21460号审判室惩罚程序,‘降雪’。” 几股透彻心底的寒气从空间四周窜了进来,与此同时纯白空间的顶端突然开始落下冰冷的雪花,让程陌几乎在瞬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几乎将血液都冻结住的寒意。他打着冷战地想,原来这一关的惩罚是要将他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活活冻死。 突然,一道淡色银光从他额头浮了上来,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系统提示,玩家【李华】拥有一次豁免权,请问是否使用该权利,或者将该权利移交他人?” 这时候不用豁免权的人是傻子吗?程陌吸了口气,咬牙道:“使用豁免权。” “【豁免权】使用成功,抵消一次死亡操作,玩家【李华】游戏继续。” 冷气和雪花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一样飞速地涌进了屋子,可程陌却并不觉得寒冷了。那缕银光像是在他身体周围罩上了一层防护层,让他在层层冰雪遮盖下也能保持暖气并且顺畅地呼吸。 待风雪灌满整个空间之后,审判官A4498的声音最后一次响了起来: “死亡程序‘降雪’执行完毕,审判室21460解体。” 白色空间消失了,程陌看见了站在空间之外的其余四人。 “好慢啊。”邹箐箐抱着双臂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出来了?”秦楚河却一点儿也不急躁地,走过来拂掉他肩头的一点落雪,“你用了豁免权对吧?” “恩?你怎么知道?”程陌诧异道。 “因为这一关的设定是,如果其余四人猜出伪装者,那么伪装者死,否则猜错的人死。”徐清道,“而我们五个人一个都没死,可想而知只有一人猜错,并且猜错的那人使用了豁免权。”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设定?”程陌惊讶地看着他,他清楚地肯定审判官A4498并没有告诉他这一条件。 “只有伪装者本人才能听到这个设定,毕竟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只需要静静等着就好了。”秦楚河冷冷地看着徐清,“我说得对吧,高阶玩家?” 徐清默不作声地看着秦楚河,忽然扬起嘴角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邪气十足,完全不像个年迈的老者。 徐清抬起手,“啪”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高阶道具【伪装】——解除。” 一道红色光芒笼罩了他,红光散去后,一个无比阴柔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知道高阶道具存在的玩家在这游戏里都少之又少……”焕然一新的“徐清”并无丝毫被戳破身份的慌张,反倒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秦楚河,“你在游戏里的总时长达到了多少?” 秦楚河扭过头,并没有接他话的意思,干脆而直接地把徐清当做了空气。 “我怎么没听过这游戏有高阶道具这一说?副本里获得的不都叫做普通道具么?”邹箐箐皱眉问道,显然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高阶道具区别于游戏内隐藏的普通道具,可由玩家携带进入不同副本。副本内的普通道具仅限副本内使用,并且多数会在一次使用后失效。但是高阶道具与玩家绑定,使用次数大于等于一,可在不同副本内多次使用。”果果冷着脸答道,“每次通关副本,除了获得相应积分之外,系统还会隐性判定玩家的成就值。成就值达到一定程度才会对玩家显性可见,同时解锁‘神秘商店’功能。” “‘神秘商店’使用成就值作为交易货币,而高阶道具只会从这里流出。由于‘神秘商店’需要累积非常高的成就值才可解锁,所以拥有高阶道具的玩家在游戏里少之又少,这一类人被统称为‘高阶玩家’。” “知道得这么详细……你果然也不是个简单的小女孩。”徐清看了果果一眼,眯起眼笑道,“既然除了这个使用豁免权的小哥,你们三个都猜到我是隐藏的凶手,我能问一下我是哪里露了馅儿么?” “我是纯蒙的。”邹箐箐摇了摇头。刚刚接收的信息量于她而言显然有些大,她看上去并不太想参与这个话题。 “对我来说很简单。”果果耸了耸肩,虽然面色发白,但表情看上去依旧很冷静,“嫌疑最大的是你和我,而我知道自己不是凶手。” “那么你呢?”徐清看向抱臂站在一边的秦楚河,“我有刻意回避跟你的交集,我们两个的交流次数在理论上已经无限接近于最小,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也是程陌想要知道的问题,他看着秦楚河,有些好奇秦楚河到底是怎么发现。 秦楚河起初仍旧无心回答的样子,但眼神瞥到程陌之后忽然松动了一下,而后沉声道: “最开始是你的形象。我们都知道在副本中虽然可以设定不同的形象,但玩家的身体素质也会受到这些形象的限制。如果说设定成小孩可以获得较小体型,在一些场景下比较适宜逃生的话,那么把形象设定成老人只能获得相对缓慢的移动速度和处于劣势的力量。我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玩家在副本里把自己的形象设定成老人,除非他有意为之。” “魏国强死得很蹊跷。虽说我们都看到了那把自己在动的斧子,但就算真的是那把动起来的斧子砍死了魏国强,也不至于让他那么大一个活人,在这样的过程里连一句呼救都没发出来就死了。但事实上我们在屋里什么都没听到。”秦楚河条理清晰地说道,“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一直在他旁边的你有问题,比如说在杀他之前扼制住了他的喊叫。” “在正常情况下,老者形象的你在面对魏国强绝无胜算,想让上述猜想成立的唯一条件就是——你的形象其实是个‘伪装’。” “跳进小木屋地下室的时候,我看着你落地。”秦楚河不疾不徐,“你使用的老人形象偏高瘦,照理说这样身高和体型的老人,是不会有那么沉重的落地的。但你不是,你的落地非常沉重。” “我又紧接着扶了你一下,确认你真的比相同体型的老人重很多,衣服下面的肌肉有力量感,并不是我们肉眼看到的那种干瘪的感觉。” “于是我想到了那个高阶道具。在高阶道具‘伪装’中,使用者可以在获得外貌伪装的前提下保持原先的身体机能不变。也就是说,老人身体的你,可以不受这个形象的限制,维持自己各项身体条件。” “加上这个前提条件的话,之前的所有假设就都能说得通了。”秦楚河转向程陌,放缓了声音,“你不知道高阶道具的事情,没猜出来不能怪你。” “原来你那时候扶我是因为这个啊。大意了。”徐清哈哈大笑起来,却并没有多少可惜的意味,“魏国强那种人不该死么?心思狭隘头脑简单,随便说两句就能让他自己送死。” “你跟他说了什么?”果果皱眉道。 “我告诉他,主树见血认主。只要第几滴血到树干上,蜂房坠落,里面的尸蜂任他差遣。他就信了,乐颠颠地用那把斧子划破了胳膊。哪知道斧子一见血就自己动了起来,直接给他了一刀。”徐清嘲讽地笑着,“我只不过在他被砍第一刀的时候捂住了他的嘴,除此之外,何错之有?倒是魏国强自己,如果不是想弄死你们,他会听我的话么?” “你怎么知道那里见血会出事?”程陌问。 “以前遇到过类似的副本,不过这一次我猜的。”徐清恶意地微笑着,幽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猜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行了,既然大家的身份都暴露得差不多了……”徐清扬起嘴角,不知为何突然给人一种极为强烈的压迫感,“我们就互相摊一下牌吧。”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太忙了这期就没有申榜,一周万五的更新对我来说还是比较紧张。 下一周更新会比较佛系,想看更新的宝宝们可以佛系一点啦。 这个副本预计会在近期完结。 评论比较多没办法一一回复过来,但是我都会看。 希望大家冬天注意保暖。啾咪。 第18章 “如你们所见,我的身份是伪装的。”徐清耸了耸肩,“老人形象可以在前期让大多数人放松警惕,比如说魏国强那个蠢货,他怀疑过你们所有人,但自始至终都没把我当成威胁,这也是我能够轻易除掉他的原因。” “扮猪吃老虎嘛,想在这些副本里玩到最后,不会这点儿小手段可不行。”徐清看向果果,语气带着点儿戏谑,“你说是吧小妹妹?” 果果看了他一眼,她还是小女孩的身高和相貌,可阴郁的眼神让她一点儿也不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你早看出来了吧,既然你可以看到……”果果顿了顿,看向秦楚河,程陌猜想她指的是秦楚河可以看见抵押物的事,“刘惠不是母亲,是姐姐。现在你们可以叫我刘筱了。” “但这个小女孩儿是存在的。”果果,不,刘筱叹了口气,“‘果果’是姐姐女儿的名字。小女孩儿很可爱,很听话,会追着我‘阿姨阿姨’地叫,现在应该十二岁了。”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 “五年前的新年,我开车带姐姐和果果出去玩,在盘山公路上出了车祸。”刘筱平淡地说,“很严重的事故,我和姐姐重伤,而果果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姐姐的脑部并没有任何损伤,但痊愈之后她就渐渐不对劲了,会对着我叫果果的名字,我发现她开始把我当成果果。在她的构想里,她是个失去果果对她的爱的可怜虫,我想这大概是为了给‘唯有果果离开了我们’这个事实找的一个可以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姐姐很早就和姐夫离了婚,果果可以说是她赖以生存的全部。失去果果之后,她就像一朵离开了土壤的鲜花那样,迅速枯萎了。唯有这样的幻想重新给了她活力。”叙述这五年间生活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刘筱看上去有些脆弱,又有些麻木,“我带她去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按照她现在的状况而言,维持现状是最好的方法。” “一开始,我配合她演戏,但是那样太累了,我还有工作,不能每天都陪她待在家里,但是我一走她就开始发疯,砸东西,歇斯底里地哭嚎。我们为此搬了很多次家。” “直到我发现这个游戏。” “在游戏里,我拟成果果的样子,配合着出演她为自己写就的剧本。而我也发现,不管副本通关与否,每次走出游戏的时候,她都会变得正常一点,再一点,这给了我希望。” “我开始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作为抵押,陪她一次又一次进入不同的副本,失败了也没什么,从头来过就好。”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刘筱忽然微笑起来,“和你们相比,我和姐姐大概是最没有胜利欲望的两个人了,却没想到能一直走到这里,已经很满足了。” “既然游戏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话……”程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抵押一次贵重物品,来换取她永远的清醒?” 刘筱看了他一眼:“任何愿望都是需要相应代价的,像生命、记忆、精神状况这些,属于这个游戏里代价最大的一类愿望,参与者的抵押物经过系统换算后也必须有同等价值。也就是说,如果想让姐姐恢复正常,我需要付出一些精神上代价作为抵押,这样的副本一旦失败,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我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远没有那么高尚,我想姐姐一生都幸福,但我没办法用自己今后的人生做赌注。” “以命换命,以记忆换记忆,都是人生的一场豪赌,没有多少人能为其他人做出这样的选择。”游戏进行这么久,秦楚河第一次没那么冰冷了,“你的选择无可厚非。” “做到像你这样就已经很难了。”邹箐箐也有些动容,难得出言安慰道,“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如果是我的话,最多请人定期照顾她,万万不会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的。” “我不是什么高阶玩家,事实上玩这个游戏也才一年。”邹箐箐耸了耸肩,“我也没说谎什么的,我就是一个女明星,来这里是为了明星间经久不衰的话题,青春和美貌。简而言之就是容颜不老。” “很肤浅对吧?”她自嘲地笑笑,“但这确实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实力派很多,但空有实力没有颜值,在我们那个畸形的圈子里很难生存下去,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连续两个话题都有些沉重,程陌不禁叹了口气,感觉心情也渐渐有些下沉。一抬头,见其余人都看着自己,才意识到似乎是轮到自己自报家门了。 “我也没说谎,我是新来的,连规则都是一边玩才一边慢慢弄清楚的。”程陌说道,他也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也不记得自己许了什么愿望,抵押了什么。” 见他不似说谎,除了秦楚河外,其余人都露出了些许遗憾的神色。 “算了,新人刚来这都有些迷迷糊糊的。”徐清撇撇嘴,不怀好意的目光转向了秦楚河,“到你了。” “我确实知道很多事情。”秦楚河承认,无视了徐清亮起来的眼神,一巴掌又把他打回了原形,“但是不打算跟你们分享。” “这个副本难度不低,但如果你们没有人作死的话,我可以保证通关之前的人员损失最多为一个。”秦楚河看向除程陌之外的其他三人,语调还是那么平淡又不疾不徐,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 “你在开什么玩笑?按照那首童谣,这游戏还剩四关,前面每一关我们都有一个人死在关卡里,我凭什么相信你?” 果不其然,徐清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人。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与质疑秦楚河的能力相比,他骄傲自尊受到挫伤的原因更大些。 “那首童谣的最后一句,‘磨难历尽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意思是说,如果到最后一关的时候只剩一人,那么相当于全灭。反过来看,当到达最后一关时队伍的剩余人数大于等于两人,则相当于通关。也就是说最后一关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做什么事情,只要保证到达这个关卡的人数多于一人即可。” “那剩下的三个关卡你怎么保证?”徐清依旧不遗余力地浇着冷水,“被鱼吞、被熊抓、被太阳烤焦,这三个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过的关卡。” 秦楚河突然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恩?”徐清皱了皱眉。 “这关的设定。”秦楚河提醒道。 “如果全部猜对,则伪装者死,否则猜错的人死……”徐清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按照一般情况,不论怎样,这个关卡都会死人,但是现在……由于‘豁免权’的效果,这个关卡无人死亡。” “逻辑上本该必有人死亡的关卡无人员死亡,这种情况按照经验……”徐清的语气里带着嫉妒和一些由于自己未曾考虑而产生的愤怒,他不情不愿地开口,“通常会跳关。” <<< 仿佛应和着他的话语,带着回音的电子声在空旷的游戏空间内响起: “系统提示,由于本关卡无玩家死亡,现解锁跳关设定——玩家可投票决定从副本剩余的三个关卡中选择一个进行跳关操作,请在两分钟内给出投票结果,现在开始倒计时。” 空间内显现出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屏。 “熊。”程陌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大概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巨型的带毛生物。 “熊。”秦楚河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也跟在他后面投了一票。 “熊。” “熊。” “烤焦。”知道秦楚河是个厉害角色之后,徐清的逆反心理一发不可收拾。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他还是坚定地投下了跟秦楚河不一样的一票。 “票决关卡已移出本副本剩余进程,副本继续,祝玩家游戏愉快。”系统提示播报完毕后,他们的面前原本一无所有的空间内,忽然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砖门。 “下一关有鱼是吧?我猜我们应该会在海上?”徐清走上前,压住全身力气抵住砖门,从被推开一点的门缝里朝外探出一点脑袋,嘴上不停,“老天保佑我可别晕……” 那个“船”字还没说出口,徐清的动作就顿住了。 “怎么了?”程陌刚问出口,一股汹涌的热浪忽地迎面冲来。他闻到了烈日炙烤下的黄土味。 所有人都呆住了。 打开的砖门外,并非他们预想中波涛汹涌的大海——相反地,一座屹立在平原之上的,被热浪扭曲的古老城市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座城市壁垒森严,被城墙与壕沟层层裹挟,密布的塔楼宛如夜空中的星点。一条喷涌的河流自北向南经过七层之高的宏伟神殿,一只纯黑乌鸦从彩色釉砖铺就的神殿顶端俯冲而下。 那座城市的边缘,黄铜浇筑的八座城门仿佛通往地狱的大门,在滚滚热浪中向他们缓缓打开。 第19章 伊甸之墟 此刻烈日高悬,炙热的空气让人肺部如同火烧。在这样极端干燥的气候里,连汗水都是奢侈的物品。 他们面前是一条横贯南北的笔直大道,中央由白色和玫瑰色大理石板铺就而成,两侧的石砖鲜红如血。这条中央大道的尽头,便是他们先前看到的那座有着七色釉砖的宏伟神殿。 这次程陌看清了,神殿的顶层是一座特殊的神庙。其余层的单色釉砖不同,这一层神庙的色彩极其华贵,一座纯金神像在正午的烈日中熠熠生辉。 “马尔杜克神[注1]……”徐清睁大了眼睛,“这里是巴比伦?” 秦楚河点点头:“史料记载,古巴比伦由重重城墙包围,幼发拉底河自北向南贯穿全城,城中主干道由白色和玫瑰色石板铺就,中央圣道尽头是埃萨吉拉神庙[注2],那里供奉着马尔杜克神的金像。” “也有学者认为这座神庙是巴别塔[注3]的化身。”秦楚河补充道,“依照《塔纳赫·创世纪篇》[注4]的描述,世界上的人原本是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他们在大洪水之后来到示拿,也就是巴比伦地区,想要在这里修建一座‘可以通天的’高塔。”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了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被分散到世界各地[注5]。”秦楚河道,“但耶和华打乱了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从此无法明白对方的意思,如此一来城池和塔的建造便都停止了。这便是传说中人类拥有不同语言的由来。” “但是我们这一关不是会有‘鱼’吗?”邹箐箐茫然道,“这里气候这么干燥,就算河里有鱼,只要我们待在岸上不下水,应该就不会有事啊。” “不会这么简单。”刘筱冷静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发现这是一座空城?” 程陌仔细打量四周——城内空空荡荡,城墙的石砖上雕刻着一些线条简单的太阳、月亮、长着翅膀的狮子、蛇身龙头这样形象。除此之外,偌大的城市宛如死去一般,宽阔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奔腾的河水川流不息。 “历史上巴比伦城位于交通要塞,是整个地区的商业中心,理论上应该人声鼎沸才对。”刘筱皱着眉,“四处查看一下吧,我感觉不太好。” 一行人并未沿着中央圣道走向城中心,而是先沿着城区外侧的一圈小路,走近了城区外围的居民区。这些房子远没有中心区域的房屋看上去奢华,仅仅是一些砖块所建,外围浇筑了一层土坯。这些房屋上有着一些半人半兽的图像,似乎是一些叙事画。但房屋外壁的土坯剥落严重,这些画作断断续续,让程陌无法辨认到底叙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走在最前面的徐清突然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想,我知道这座城里为什么没有一个活物了。” <<< 程陌一行人闻言陆续走到他旁边,朝徐清手指的房屋内部看了过去。邹箐箐压抑着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刘筱看上去也十分震惊。 “这是……” 这是一个普通的人家,但看简单整洁的陈设的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程陌知道徐清指的并不是这个。他的目光移到屋子中央—— 质地古朴的四角桌边,趴着几个干瘪的人形东西,程陌忍着胃里翻涌的冲动走到近前,发现那是干枯如柴枝的一家五口和一只猫——肌肉失去水分,空洞的眼眶里是两个深凹的大洞,布满坚硬褶皱的皮肤紧贴着骨头,让他们看上去宛如披着皮的骷髅。 令人惊异的是,这几具尸体并不是自然死亡后被风干而形成的干尸,他们的后颈上无一例外都有一个掌心大小的奇怪伤口,圆形的轮廓内部密布着细小而尖锐的三角,像是被什么有着尖锐牙齿的东西吸干了血一样。 “那个咬痕……怎么有点像鱼的啊。”邹箐箐比划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陆地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刘筱也有些惊讶,“历史上有记载过巴比伦的这种鱼吗?” “古巴比伦的历史断代了,现在能找到的资料很有限。”秦楚河摇摇头,盯着墙壁上斑驳的壁画研究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程陌问道,也顺着秦楚河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壁画。 这一家的壁画虽然颜色剥落严重,但好在线条都还完整,似乎也是几幅叙事画。第一幅描绘了一条从海底爬出来的大鱼;第二幅是这条鱼长出了双腿和人的头颅;在第三幅画里这条鱼进入了喧闹繁华的城市;第四幅中这条鱼攻击了人类,巨大的鱼嘴死死地咬住猎物的后颈;最后一幅画中,依旧那座庄严宏伟的城市,只是上面所有的人、动物,一切活物都被抹去了,整座城市看上去就像个整齐漂亮却毫无生气的模型。壁画在这里戛然而止。 程陌顺时针看了一圈,慢慢拼凑起了这几幅画的故事—— 这几幅画合在一起,叙述了一个从海底爬上来陆地后变成半人半鱼的怪物,进入巴比伦城之后大开杀戒最后屠城的故事。 “俄安内[注6]。”秦楚河面色沉重地开口,“巴比伦神话中半人半鱼的神,有两个头,人形头颅长在鱼头之下,鱼尾下有一双人的脚掌,让它能够在陆地行走。” “按照这个壁画的描述,这个神不是从海洋中爬到陆地上吗,这里哪里有海?”刘筱问道。 “俄安内由波斯湾而来,而波斯湾正是幼发拉底河的最终汇入点,也就是横贯这座城池的那条河。换句话说,波斯湾跟咱们门口的这条河是相连的。”徐清的脸色也不太好了,“相传俄安内白天上岸,夜晚重新爬回水中,现在正好是白天,它是不是还在这城里?” 仿佛应和着他话语一般,原本静寂的屋外忽然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缓慢且沉重,乍一听,像是沾满水的赤脚走在土地上发出的黏腻声响一样。 啪嗒。啪嗒。 徐清脸色一下就白了,他无声地咒骂了一句,似乎在抱怨自己的倒霉。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股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腥味从门外飘了进来,与此同时一个长长的黑影在倾斜的日光投射下出现在他们所在的小屋门口。 这个黑影形状怪异,并不像一般人影一样可以明显看出轮廓。它的肢体上部看上去十分臃肿,仔细辨认的话便可以发现那似乎是一个鱼头的形状。 黑影在快要到达屋门的前一刻顿了顿,影子中的鱼头动了动,像是嗅到了什么。 它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仿佛饥饿多时的捕猎者闻到猎物那般兴奋地大喘气,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他们门口停住了。 一个硕大的黑影挡住了他们所在屋子的大门,程陌终于看清了传说中半人半鱼的俄安内神的全貌。 它仿佛一条直立的大鱼,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全身湿漉漉的,青白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令人胆颤的寒光。硕大的鱼头上,吐着粘液的鱼嘴正兴奋而急促地一张一合。 诡异的是,在那鱼头之下,鱼鳃的位置上,还长着第二个人形头颅。与兴奋不已的鱼头不同,这颗头颅面无表情,全是眼白的眼珠直死沉沉地盯着他们,脸色惨白如墙面,乍一看像是鱼头里嵌了个灰白石膏脸。 俄安内的下半部分有一个扑腾着的明显鱼尾巴,而鱼尾之下还有一截纤细无比的脚踝,跟与脚踝相连的硕大脚掌相比,这一截脚踝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掉,乍一看仿佛细弱枯枝上套着一对与之不称的巨大脚蹼。 如果硬要概括的话,俄安内无法让人感受到人鱼那中脆弱的美丽,反倒让人觉得像是将一具灰白尸体强行戳入了与尺寸不合的鱼身之内,有种极端不和谐的怪异感。 俄安内的两个头同时用腥黄的鱼眼和没有瞳仁的灰白眼球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朝众人走了过来。 一股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腥味扑面而来。那是一股无法描述的剧烈气味,仿佛程陌面前突然出现了几百具从鲨鱼胃里挖出来的高度发酵的尸体。几乎在瞬间,生理性的泪水便涌上了他的眼眶,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巨响传来,半人半鱼的俄安内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先出去!”秦楚河断喝一声,扔掉手中的椅子,刚才他就是用这个砸倒了俄安内,“外面方便跑!坚持一会儿,太阳快下山了!” 他一把拉过程陌,朝门外狂奔出去。程陌被他拉着一通猛跑,仓促间只听见身后传来了几个凌乱的脚步声,知道其他人跟上来了,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了点。 按照之前的情况,俄安内的步速应该并不会太快才对,可秦楚河却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拉着程陌朝与河道所在位置完全相反的方向一顿狂奔。 有秦楚河在前面拉着,程陌飞速地回头看了一眼,徐清夹着果果紧跟在后,而邹箐箐落在队伍最末端,表情绝望中带着惊恐——俄安内正以一种它那种体型无法达到的速度死死地跟在她的后面,只差一个臂肘的距离就能抓到她了——如果它有胳膊的话。 高温并没有随着日头渐落而有丝毫回落,此刻残阳如血。程陌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块红色的玻璃片,扭曲的景色在这样高饱和的色调中让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奔跑在前面的秦楚河呼吸节奏丝毫不乱,察觉到程陌动作减缓,秦楚河放慢脚步,轻声鼓励道:“坚持一下,再往前一点我们与河道的距离就远了,而俄安内需要计算回程的时间以便在日落之前回到幼发拉底河。所以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算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地平线之下,他也不会再追来。再坚持一下。” 喉咙干渴到冒烟,在奔跑的过程中程陌渐渐恍惚起来。脚步慢慢感受不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消失,眼前只剩下那个在前面奔跑的,坚定地握着他的手的那个影子。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颀长却有力的身影,心里忽然刺痛了一下。似乎在曾经的某个时刻,有个人,也这样拉着他奔跑过。 他没来得及在思绪中追溯过去,一个熟悉的尖叫声刺破血红的天空。 俄安内!它最终还是抓住了邹箐箐。 女人艳丽的面孔满是惊惧,柔软纤细的身体被俄安内死死地压在地上,只有抬起的头颅告示着她的不甘与怨恨。 俄安内青白的鱼头弯折下来,鱼嘴一张一合,缓慢地贴上邹箐箐后颈。 邹箐箐像是被注射了定型液一般,不动了。 几秒之后,她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整个人突然急剧地干瘪下去,仿佛有人在她脑后插了个大功率吸泵,将她一切的生命和活力悉数吸干。 眨眼间,程陌眼前就只剩下一具干枯发黑的躯体了。那具干尸的眼眶干涸,大张的嘴巴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愤恨与冤屈。 俄安内欢欣雀跃地扑腾着鱼鳍,走远了。饱食的它全身由青白变成血红,就像是邹箐箐的血液透过鱼鳞渗了出来一样。 残阳如血。此刻残阳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注1】Marduk。古巴比伦的守护神,以蛇龙以及铁锹为象征。 【注2】Esagila。马尔杜克的神庙,坐落在巴比伦城的中心,其中也设有Ea(水神)和Nabu(智慧之神)的神社。 【注3】也作“通天塔”。在“圣经”中,“巴别”一词来源于希伯来语balal,意为“混乱”。 【注4】也被称为《希伯来圣经》或《旧约全书》,这里取了维基百科上的第一种用法。 【注5】出自《圣经·创世纪》。 【注6】Oannes,巴比伦神话中半人半鱼的神。对这个神的描述各种资料不太相同,此处取比较权威的《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中的解释。 【注】章名“伊甸之墟”的由来:巴比伦坐落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而“美索不达米亚”在《圣经》中被称为“伊甸园”。 ============================================================================================== 悄咪咪来一个忙里偷闲的更新,这一章把自己写得有点害怕233333 第20章 马尔杜克 程陌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邹箐箐这个女人,一开始给人的感觉就太过精明和算计,相貌艳丽不假,却让人想到美丽却有毒的罂粟,不得不时刻提防她会不会突然从背后捅你一刀。程陌和邹箐箐没什么感情,可就算前面有过不少这样的时刻,见到这样一个前一秒还饱满娇艳的女人,后一秒便血液失尽成为了一具枯尸,他心里依旧有复杂情绪一划而过。 一只手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秦楚河走到他身边——除非紧要时刻,否则秦楚河总是跟他保持着一种止乎礼的距离。 “走吧,天黑了。”秦楚河还是那样不温不火,邹箐箐的离去并未对他造成多大影响,事实上程陌也确实没有见过他有过失措的时候。像是知道程陌在想些什么似的,他表情松动一点,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倩倩一样以命相抵,所以大部分人都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游戏中的死亡并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副本挑战而已。你才来这个游戏,见得多了就好了。” “虽然天黑之后俄安内不会再出来行动,但是难保不会有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们先去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确认一下今晚的安排。”秦楚河拍了拍程陌示意他跟上,朝之前他们所在的中央圣道的方向走去,“在遇到俄安内之前我看了一下,这边房屋的门基本上都被破坏了,晚上难以保证安全。” “所以我们要去哪?马尔杜克的神殿吗?”徐清开玩笑地说。 却没想到秦楚河神色认真不似调笑,点了点头肯定道:“去神殿。” “啊?”徐清呆了呆,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拉住秦楚河,咬牙道,“主殿这么醒目,我们都知道里面一定会有点东西,但是好是坏你能保证吗?现在天色这么暗,情况又不明,贸然闯入主殿触发别的机关怎么办?” “我不能给你‘那里绝对安全’的保证。”秦楚河淡然地看着他,“但是我之前承诺过,如果你们不作死,我可以保证队伍在通关前最多只损失一个成员。当然如果你想单干我也没意见。” “不需要你这种承诺。”像是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般,徐清脸色极差地看了他一会儿,内心似乎经过了剧烈的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忍气吞声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 与城区的普通民房相比,埃萨吉拉神庙极尽恢弘庄严。整个神庙为正方形占地,正中心是一座七层高的塔楼,那便是神殿的主体。塔楼每层都由一种固定颜色的釉砖铺就,而供奉着马尔杜克金像的顶层上,釉砖由单色变为多色铺叠,彰显这一层的与众不同。 如秦楚河所言,他们平安上至神殿第六层,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有神殿外奔腾而去的幼发拉底河发出隆隆水声。此刻天色尽黑,浓得像墨一般的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一轮青白的镰刀月洒下稀薄的光辉,外面的一切景色都在夜色掩盖下不甚真切。 幸运的是,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神殿里的长明灯依旧燃烧着,免去了他们寻找照明设备的烦恼。在不知道马尔杜克金像会触发什么事件的情况下,一行人保险起见决定今晚先在第六层休息,等第二天天亮后再去顶层查看。 马尔杜克神是巴比伦的守护神,在巴比伦王朝的地位很高。这一层是最接近马尔杜克金像的地方,也就是说法上‘离神最近的地方’,被这里的人民当做供奉之地,在大殿正中修建了一个巨大的祭台。多亏了这个祭台,他们在其中找到了一些食物和水。 “幸亏他们祭神用的是吃的,万一摆个死人可就要被恶心死了。”徐清皱眉嚼着干巴巴的烤馕,出乎意料地没有抱怨食物难以下咽,他看向秦楚河,“明天什么计划?” “虽然今天抓到了邹箐箐,但明天白天俄安内应该还会再次出来巡城,抓住剩下的我们几个。它的设定是‘屠城’,需要确保城市里没有一个活物。”秦楚河分析道,“保险起见,我觉得我们要想个办法彻底解决它。” “但是有个问题——那种半人半鱼的形态看上去笨重,但刚刚我们也看见了,它跑起来的速度其实非常快,如果被抓住的话,基本上就会像邹箐箐一样被吸干血死掉。”秦楚河沉思了一下,“我们手头也没有趁手的武器,硬碰硬不太保险,不如……” 他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 程陌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马尔杜克也是活的?” “是。”秦楚河轻声说,“俄安内的设定是‘破坏’,而马尔杜克的职责是‘保护’,在这种情况下,理论上他们两个会互相为战。” “如果马尔杜克真是活的,为什么在俄安内屠城的时候没有出现?”刘筱提出了疑议。 “缺少苏醒的契机。”徐清忽地开口,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帮蠢货平民把他当做天上星一样可望不可即,但不知道这个神其实是可以苏醒的。上面那个马尔杜克应该需要什么条件才能苏醒,但条件是什么呢?” “明天就知道了。”秦楚河依旧不急不躁的样子,找了个靠近程陌的位置,和衣侧卧了下去,“今晚应该不会出什么状况,先休息吧。” <<< 程陌在一片焦灼的燥热中醒来。 这里的夜晚气温也不见丝毫下降,纵使睡在神殿之中,无处不在的热空气依然让他感到呼吸困难。程陌前一晚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后半夜又被喉咙的灼痛惊醒好几次,让他在清晨醒来的几秒整个人都有些懵。 其余人还没醒,只有一个清瘦的影子站在角窗边,正向外看着什么。逆光的缘故,程陌只能看到他削薄的剪影。 此刻时间悬停,四周静寂,上帝之手抹去多余的背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像是要把程陌拉回一个并不存在的往昔。 秦楚河突然回过头:“程陌?” 程陌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抑制住了连自己都觉得莫名的泪意。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匆忙扯出一个笑容,含混道:“恩?啊……没事,你醒得好早啊。” 秦楚河探究地看了他几秒,像是在判断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说那般没有问题,所幸秦楚河似乎想起了一件更为紧急的事情。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对劲?”他问程陌。 经他这么一提醒,程陌才注意到了从他醒来那刻一直挥之不去的那股怪异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跟昨天不一样了。 徐清和刘筱还在熟睡,周围很安静,只能听见他们浅浅的呼吸声。 程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安静……今天太安静了。昨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外面隆隆水声沉闷如雷,他还记得徐清为此抱怨了很久,说水声影响他的睡眠。而今天外面一片死寂,从他醒来到现在,竟然一丝一毫的水声都没有听见过。 秦楚河让开一点位置:“过来看看吧。” 程陌走到他旁边,朝窗外望去。下一秒,他呆住了。 幼发拉底河干了。 昨天还波涛不绝的河水在今天悉数消失,空留下干涸龟裂的黑色河床,深深的裂纹像是直嵌入地底。更令人恐惧的是,高悬的太阳似乎离地面更近了一点,从昨日的暖黄变成今天的深橘红,像一块发红的炽热烙铁。外面急剧升温,汹涌的热气让窗外的一切景色全部扭曲变形,飘来的空气中隐隐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副本进度加快了。”秦楚河叫醒了徐清和刘筱,“外面气温太高,出去会立马脱水,我们要在这里解决俄安内。” “俄安内这个时间应该在城区内,刘筱去角窗那里看一下它的具体位置。虽然白天在陆地上对它没有影响,但是今天它已经没法回到水里了。天色一旦全黑,俄安内就会触发‘暴怒’模式,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秦楚河道,“程陌和徐清跟我一起去上层唤醒马尔杜克,现在只有他能解除俄安内的威胁。” 徐清难得没有对秦楚河的决定提出什么异议,三人飞快地跑上顶层,马尔杜克的巨大金像被供奉在主殿正中央,手拿黄金权杖的主神正威严地俯瞰着他脚下守护的城土。 秦楚河没有一丝停顿地跑向金像,抄起金像底座上的一只铜柄弯刀,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反手将血液甩在了马尔杜克的脸上。 “你的城都死了,还要做个缩头乌龟么?”秦楚河冷冷地看向金像。 不知是不是程陌的错觉,他感到马尔杜克似乎动了一下。 天边突然传来了滚滚雷声,与此同时,眼前金光大盛,金像外壳片片脱落,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刺目的光芒中脱壳而出。 他手持的黄金权杖镶满无数珠宝,繁复的纹身遍布裸露的双臂和脖颈,一条碗口粗的巨大蟒蛇攀附于他的颈项,幽绿的眼睛中闪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马尔杜克低头审视着秦楚河,看着这个唤醒了他的渺小人类。大蛇从他脖颈间探出脑袋,朝秦楚河不怀好意地吐着信子。 “俄安内从圣道朝这边来了!你们在干……啊!”刘筱急急地从旋梯口探出头来,被苏醒的马尔杜克和大蛇吓了个趔趄。 “知道了。”秦楚河朝刘筱点点头。 他毫不在意地甩去手上的血液,看也不看马尔杜克地,只冷淡地开口: “去做你该做的事。” 在其余人的目瞪口呆中,大蛇收回了脑袋,而马尔杜克顿了顿,居然真的朝天空举起了那柄象征主神地位的权杖。 仿佛在回应着这柄权杖的,天边传来了一声隐隐的龙吟。 第21章 通天塔 伴随着龙吟而来的,是低沉如擂鼓般的隆隆雷声。天际线那端翻滚起大块黑沉的低压云,一只巨大的奇异生物宛如神兵天降般从遥远的天的那头飞奔而来。 它是一只像是由若干动物组合而成的巨型生物。龙冠、蛇头、蝎尾,狮掌在前,鹰足在后,全身被金色鳞片覆盖,细长的带冠蛇头上,有着一对如黄金般璀璨的眼瞳。在天空中奔跑的时候,气流托起它强壮的前爪,而锐利后足微微腾空,呈现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攻击姿态。 “蛇龙[注1]……”徐清惊讶地看着悬停在主殿上空的生物,喃喃道,“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马尔杜克第二次把权杖指向天空。 这一次,天边黑云瞬息而至,一道刺目闪电撕裂沉沉云幕。围绕着这座城池地,炸雷四起,震耳欲聋。大雨倾盆而下,初落的雨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竟然蒸发成了水汽,一时间整座城市雾气蒸腾,什么都看不清了。 主殿之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带着啸声的怒吼。 俄安内已到神殿近前,一瞬间,它的身形突然暴涨! 七层塔殿的窗外出现了它那张犹如石膏像般的惨白人脸。它死死地盯着马尔杜克,全是眼白的眼珠动了动,犹如模具般的僵硬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气急败坏的表情。 马尔杜克第三次举起了权杖。 万千雷电忽然聚集在了一处,带着噼啪的火花声,朝俄安内当头劈下! 俄安内被击飞至城墙处,巨大鱼身直直撞上城墙。受到撞击的这一侧城墙“轰隆”一声,悉数土崩瓦解。 俄安内从碎石废土中爬了起来,僵直人脸“咔嚓”一声,突然多了一条裂纹。它忽的顿住了,像是难以置信自己的脸裂开了口子。几秒之后,俄安内仰天长啸一声,暴怒地鼓动着鱼鳍,青白鱼鳞如血色浸染般自上而下再次变得殷红。 马尔杜克从神座踏阶而下,朝天空中的蛇龙伸出了手。 “木什胡什。”他唤了一声蛇龙的名字。巴比伦主神的嗓音威严低沉,犹如天边隐隐的雷声。 蛇龙抬首向天,无声地嘶吼一声。光芒大盛,窗边的马尔杜克消失了,他的身影出现在空中蛇龙的披满金甲的背上。蛇龙前爪在空中虚踏几下,忽地脚踩雷电,载着它的主人朝俄安内急速俯冲而下! 马尔杜克和俄安内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天地变色,暴雨如注,城墙在巨响中土崩瓦解,两个巴比伦神话中的神祗打得难舍难分。 俄安内的鱼身炽热如烙铁,暴雨一接触它的身体便立刻汽化,这让马尔杜克难以靠近它的身体。它的鱼嘴里接二连三地吐出血色的巨大泡泡,木什胡什不慎沾到血泡一角,那颗血泡便瞬间破裂了,溅出的浓黑血液瞬间腐蚀了它那密不透风的金色鳞片,被溅到的那一块血肉模糊。 木什胡什无声地嘶吼一声,炽热的金色瞳孔爆出龙一般的威严与震怒,终于抓住机会将俄安内掀翻在地,带有蝎针的长尾毫不留情地刺入俄安内的鱼眼,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俄安内孤注一掷地翻腾着,鱼眼处流出的腥黄脓液在蛇龙蝎尾处留下焦黑的印记。而木什胡什不为疼痛所扰,纵使剧烈地喘着粗气,但仍旧忠心耿耿地替主人死踩着俄安内的头尾。 马尔杜克沉默着举起权杖,这一次,黄金权杖上光华婉转,犹如淬火的琉璃。 他将杖柄狠狠地刺入了俄安内的人面! 本就千疮百孔的惨白人面终于“喀嚓”一声,完全碎裂了。 刹那间,血柱从俄安内碎裂的人脸中冲天而起,没入滚滚雷云中化作血雨而下。一时间狂风呼啸,电闪雷鸣,瓢泼血雨汇聚成海。 马尔杜克放下权杖,沉默地看着由他子民之血汇聚而成的滔天血海。木什胡什乖顺地伏在一侧,舔了舔他的手心。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昔日信徒络绎不绝的埃萨吉拉神庙,那是他被信奉、被敬仰过的证明。而如今一梦醒来,城中盛景不再,神庙在血海中飘摇。 马尔杜克仰头看天,如血般鲜红的雨滴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形越来越淡,一神一兽两个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如注的暴雨中。 <<< 程陌心里一松,那种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摄住的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俄安内已死,炙热的空气被大雨荡涤,如秦楚河所保证的那般,他们在最后两个关卡中只损失了一个成员,这个副本的进度应该离通关不远了。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暴雨并没有随着马尔杜克的消失而停下。此刻天地混沌,风雨交加,层层上涨的雨水在风中掀起巨浪,轰鸣雷暴宛如灭世的战鼓。 “大洪水……”徐清咬牙切齿地看着窗外,“为什么最后会有大洪水?” “几乎所有神话体系中都存在一场灭世的大洪水,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也不例外。”秦楚河语气并无慌张,只是神色略有些意外,像是这场洪水并不在他一开始的预估中一般,“马尔杜克是巴比伦神话的主神,也是雷暴之神,理论上暴雨应该在他消失之后自动停止才对。” “但现在事实上就是雨不仅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了好吗!”不断上涨的水面已经逼近神庙第五层,徐清有些抓狂,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水过不了多久就会涨上来,这样下去通关之前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淹死。” 程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通天塔。”他开口道。 “什么?”徐清愣了愣。 “通天塔。”程陌重复了一遍,“之前你们不是提过埃萨吉拉神庙传说中是巴别塔的化身吗?就算没有修完,那也一定是一座高塔。如果这座塔真的存在的话,我们就可以顺着塔一路向上。” “钥匙,神殿里应该有一把能够开启通天塔的钥匙。”秦楚河沉思了一下,抬头顺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扫视了一圈,“只有这一层是马尔杜克的主殿,如果有什么重要的道具也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分头找!” 几个人分散到各自所在的区域,根据自己的经验疯狂地寻找着那把可能存在的钥匙。神殿外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隆隆雷声敲打出死亡的鼓点,而狂风吹响来自地狱的号角,大殿外风雨大作,雨声如瀑,风啸绵久不绝,来自死亡的倒计时在每个人心上颤动。 滴答。滴答。 程陌发现秦楚河并没有像徐清和刘筱那般从大殿四周细致入微地查起,他只是站在神殿正中央,盯着自己面前马尔杜克的神座思索着什么。 由于马尔杜克已经苏醒,现在的神座一片破败。失去主神驻留的金像早已碎裂成片,只留下一些略微完好的碎块,让人可以分清些许手脚这般的部位。程陌看了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但直觉告诉他秦楚河寻找的方向才是正确的,便走过去问道: “你在神座这里找什么?” “巴比伦神话中,马尔杜克有两个象征物,蛇龙和铲子。”已经有水漫向他们的脚底,秦楚河却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搜寻着那堆黄金碎片,解释道,“蛇龙被他用权杖召唤出来投入战斗,但另一个武器铲子却并没有出现过。按照常理,马尔杜克战斗的时候,蛇龙和铲子会同时投入使用,但这次我只看见了蛇龙。” “那么,铲子在哪里?”秦楚河问道,随后又自己给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从他苏醒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见他拿过那把铲子,那么,这把铲子很可能还在这堆碎片里。” “他宁愿用权杖作为武器也不使用那把与他形影不离的铲子,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再联想到刚刚通天塔的事情,我猜可能这把遗落的铲子就是开启通天塔的钥匙……恩?”像是看见了什么,秦楚河的眉头忽地松了开来。他伸出手,从金像废墟中捏起一块只有两指节长的、极其袖珍的碎片。 程陌发现那竟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铲子,铲面一侧光滑平坦,另一侧有着极其规则的齿纹——像是一把钥匙。 “在这里。” 在秦楚河的掌心,那把小小的钥匙忽然发出了萤火一般的微光。它从秦楚河的掌心中飞了起来,落在神座底端,轻盈而精准地捅进了一个他们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的卡槽。 “咔哒”一声,像是什么机关被打开的声音,马尔杜克巨大的神座忽然如莲花般层层翻开,一阵来自地底的轰鸣传来,甚至盖过了漫天的雷鸣和雨声。 “都上来。”秦楚河利落地翻上神座,而后把程陌拉了上去,徐清抱起小女孩形态的刘筱也紧跟着爬了上来。 四人全部爬上神座的下一秒,除神座之外的其余地面便全部坍塌了,整座埃萨吉拉神庙分崩离析,脱落的碎块落入巨浪滔天的水里,只有神座还在升高。 支柱从地底而起,神座载着四人,笔直地延伸向天空,就好像它的目标是无穷尽的高处,神居住的地方。从远处看去,它宛如一座直冲云霄的高塔。 雨渐渐停了,雷暴停息,黑沉的乌云散去。放眼望去,茫茫洪水无边无际,隐没在水下的巴比伦城不见踪影,他们是这片世界里仅存的生灵。 “来吧,我们要建一座塔,塔顶通天,为了扬我们的名。”刘筱轻声念了一句。 游戏提示音在此刻响起: “副本No.1043到此完结,游戏初始人数:10人,存活人数:4人,玩家积分将由系统自动清算,距离副本退出时间还有20、19……” “再见,祝你们好运。”刘筱朝他们鞠了一躬,消失在了画面里。 “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们了。”徐清冷哼一声,瞥了一眼他们俩,半晌还是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祝你们好运吧。” 徐清也退出了房间。 “10、9、8……” 在冰冷的倒计时里,程陌看着秦楚河,他心中像是塞满了千言万语,很多的疑问,很多的困惑,很多的不解,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简单的一句: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秦楚河愣了愣,很认真地看着他,“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程陌点了点头。 于是秦楚河微笑了一下,在渐渐模糊的世界里,他对程陌点了点头。而程陌却觉得,这笑容看上去并不欣喜,反而有些悲伤。 作者有话要说:  【注1】Sirrush,一作“怒蛇”,由马尔杜克从混沌母神Tishpak手中接管。由若干种真实生物组合而成。头、颈、身躯以蛇鳞覆盖,四肢则是前足为狮足,后足为鹰足;头部生角、有冠,舌头如蛇一般分叉,颈部修长;尾巴细长,末端为蝎子尾巴的蝎针。 第22章 再次相遇 “程陌,发什么呆呢?”同学冷不丁从后面拍了拍程陌的肩膀。 程陌回过神来——夕阳的余晖将周围的教学楼映得一片橙红,积卷的云朵布满靠近天地交界的那片天空。三两放学的学生从他身边谈笑着走过,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这将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夏季傍晚。 他从那个离奇的游戏中回到现实已经一周了。 “不,没事。”他摇摇头,朝好友笑了笑,示意无需太过担心。 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女孩走在他们旁边,不大不小的交谈声顺着风声飘进程陌的耳朵里:“哎,她呀,那么好看的一个女明星,怎么突然说隐退就隐退了。” “小道消息啊,不保真。”其中一个女生看了看四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不知怎的脸毁了。” 旁边几个同伴了然地叹了口气,语调带着些压抑的幸灾乐祸和假惺惺的可惜:“就说嘛,明明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能一直那么好看也不显老,看来这回脸是真的整崩了。” “据说不是整坏了。”小道消息灵通的那个压低声音,“好像是一夜之间突然白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怪着呢。”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同伴调笑着打趣,一行人嘻嘻哈哈,从女明星聊到了如何护肤保养再到大小美妆品牌上,很快便将这个话题抛在了脑后。 “嗨,这帮高中小女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好友撇着嘴,有些受不了刚刚那群女孩的八卦和聊天内容的琐碎,“有时间关注这些明星倒不如关心关心离咱们最近的经济大事。” 最近新闻层出,连一贯对这些事情并无多大兴趣的程陌也有所耳闻。一个是刚才那帮女生讨论的,历来是各大电影节常客的知名电影女星突然宣布退隐,坊间流传出的照片里,姣好的容颜一夜间皱纹密布,仿佛被什么鬼怪吸干了精血;第二便是好友感叹的,在全国大半支柱产业都占有一席之地的商业巨头CEO一朝破产,引发的经济震荡使与之有联系的各个行业都受到波及,无数厂商为此大幅裁员,好友的哥哥便是其中一个,也难怪他因此愤愤不平。 据说那商业帝国缔造者因此家破人亡,刚去的娇妻离他而去,得之不易的宝贝儿子被查出生父另有他人。 是巧合吗?程陌心里想着,这一切都发生在上一个副本结束之后,而这个女星和商业大亨的经历,与邹箐箐和魏国强简直如出一辙。 “对了,你知道吗,咱们学校昨天死了个人。”好友想起了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他们本校的事情,“有个大二的女生,半夜在寝室突然一声不吭地从窗户跳了下去,八楼啊,落地就没命了,救护车都没来得及叫。” “嗯?有这个事?”程陌有些惊讶,他住在校外,对学校大事小事的了解没有好友清楚。 “对,可玄乎了。”好友摇摇头,唏嘘道,“咱们学院还有个男生喜欢这姑娘呢,就一个月之前出车祸成了植物人的那个。哎,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一个人没了,一个可能大半辈子都醒不过来,天意弄人啊。” “那姑娘平时风风火火的,看着脾气不好,好朋友倒是挺多,出了事之后,挺多朋友都发了文章悼……”好友不知看见了什么,猛然收住话头。 程陌顺着好友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从他们面前匆匆走过,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交谈,脸色苍白如纸。 这个姑娘走远后,好友才小声说了句:“这女生是那姑娘好朋友,也是她舍友,有人说这女生喜欢那个成了植物人的男生,那姑娘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 程陌皱了皱眉,刚刚那个姑娘早已不见踪影,但清瘦的背影依旧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女孩苍白清秀的面庞最后终于和茜茜那张怯生生的小脸重叠在一起。 不太像是巧合,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突然隐退的女明星、一朝破产的商业大亨、意外身亡的大学女孩,这些事在他离开副本后的一周之内,统统发生在了自己真实的生活里。 和好友告了别后,程陌独自回到了自己位于校外的住所。父母长期在国外访学的缘故,他很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居住的生活。与同学的相处并不能说冷淡,甚至在别人的评价中他是个分外好相处的人,只是他自己与周围人的距离感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这也是程陌独自在外租房的一个原因。 并非是不愿与他人交心,只是能够真正聊得来的朋友实在太少,与多数同学的交往都保持在一个浅尝辄止的程度,这样的安全距离让他安心。 与其说程陌是个好相处的人,不如说他实际与人的交往十分疏离。 彬彬有礼,却疏离。 程陌换上拖鞋,将背包放好,短暂的冲凉后打开了房间的空调。凉风从风口吹出来的瞬间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舒适感,让他有些昏沉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躺到自己折叠整齐的床上,闭上眼开始了这一周以来自己每天回去都要做的功课。 将游戏里的那些细节再细细地回放一遍。 一遍。一遍。又一遍。 自己是由于意外进入那个游戏的,程陌可以肯定这一点。最直接的证据便是其余人都提到他们在进入游戏之前曾抵押过自身的一些东西,但他没有。他是在一个十分意外的情况下进入这个游戏的,毫无征兆。在那个自己本该进入睡梦的夜晚,出现在了游戏的副本里。 对秦楚河的感觉也让他分外困惑。 程陌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秦楚河那样气质特别的人,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然而他细细地搜刮了自己全部的记忆,却没发现过任何与秦楚河相似的影子。 超群的记忆力从他幼时便初有展现,到后来成为他一路遥遥领先的秘诀,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也正是因此,与秦楚河在一起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让他辗转难眠。 自己真的见过这个人吗?又或者这只是他在那种高压环境下由于依赖而产生的一种错觉? 一切的答案似乎只有等再次见面才能知晓。 程陌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虽说秦楚河点头保证了他们还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但事实却是他已经一周都没有进入过那个游戏了。进入游戏以及退出的方式都太过突然,直到发现自己回到现实世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再次开启另一个副本。 也没来得及要他的联系方式什么的。不然还可以问问他。程陌翻了个身,在心里想。 在脑海里复习完了一天的功课,一贯规律的生物钟让睡意准时到来,他定了个第二天早起的闹铃,看着窗外群星闪耀的夏季天空,渐渐沉入了睡眠。 <<< 耳边响起了一段来自远方的熟悉旋律。那并不是自己的闹铃。 程陌睁开眼睛。 澄净的夏夜不见了,深灰浅灰的阴云密布天空。一群灰白鸽子呼啦一下从面前飞上前方塔桥,浑浊的湖水涟漪褶褶。 冷风呼啸,穹顶开始坠落细雨。 乐声不停的,是远处高耸的一座大钟。这座钟四面方正,沙色四壁繁杂精致,纯白表盘遍布着割裂状的花纹,有着哥特式典型的尖顶,钟声从这里扩散至四面。 威斯敏斯特钟声[注1]。程陌终于想起刚才听到的那段熟悉旋律的名子。 他抬头看了看阴雨绵绵的天空、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浑浊河水、以及横跨两岸的塔桥,心下渐渐有了底。 大本钟。泰晤士河。塔桥。 这里是伦敦。 【欢迎进入《独立游戏30330》】 【副本No.2738装载完毕】 【请玩家在游戏开始后去往标示位置集合】 【请注意所有玩家到齐后才可进行下一步说明】 在穹顶之上闪现的,是一段与第一次进入副本时十分相似的文字,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两行说明。几秒的倒计时之后,【GAME STARTS】的字样出现在穹顶正中,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红色指向箭头,似乎标示了初始地点的位置。 幸运的是,这个地点就在泰晤士河的另一端,与程陌距离并不远。他在细雨中经由伦敦塔桥穿过泰晤士河,还未到达目的地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秦楚河!”几乎条件反射地,程陌脱口而出了那个被他颠来倒去思索了无数次的名字。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弄得莫名紧张,所幸那个影子应声停住了脚步。黑衣身影转过身——削薄的嘴唇、熟悉的眉眼。连绵细雨削弱了过分凌厉的线条,秦楚河朝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脸。 “好久不见了啊。”秦楚河这样说着,目光穿过雨幕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像是等了很久的故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也叫剑桥钟声。是英国伦敦威斯敏斯特宫大本钟报时用的乐曲,也是国际通行的一种报时音乐,最初来源于剑桥大圣玛利亚教堂。 第二个副本名涉及剧透,会在下一章更新完毕后公开卷名。啾咪。 第23章 幽灵专列 此次游戏的起始地点位于伦敦塔,程陌与秦楚河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几个人等着了。与前一个副本不同,这个副本里的玩家几乎都是两人一组,表情虽不能说是胸有成竹,但也可以算得上从容镇定,想来都不是第一次打本。 这群人中,只有一个落单的身影吸引了程陌的注意力。 这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头淡色卷发在脑后不乖顺地乱翘着。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周围,一副明显没弄白发生了什么的懵逼表情。 那幅样子让程陌想起了第一次进入游戏的自己,程陌朝那年轻人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嗨,你还好吗?” “恩?我不是在做梦?”年轻人打了个激灵,似乎有些清醒了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看样子他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程陌沉思了一下,思考着该怎么简洁地向他说明现在的情况:“恩……你不是在做梦,但现在情况……有点难解释。” “这是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的游戏,每一次副本的开启都需要抵押玩家相应的所有物,成功通关可以获得相应积分,否则失去抵押品。”似乎是注意到了程陌的为难,秦楚河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这些东西的青年,脸上一副见得多了的表情,“你能进入这个游戏,必然有一个被游戏选中的契机,虽然现在并不知道是什么,但目前最主要的任务是顺利通关。想知道更多内容的话,先过完这个副本再说。” “一时半会儿接受这些东西确实很难。”看着沉默不语的青年,程陌安慰道,“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也很懵逼,但你得相信这确实是真的,不是任何一个虚构的梦,任务失败付出代价也不是骗你。” “好吧,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青年点点头,忽然一扫脸上阴霾,从地上一跃而起,握住程陌的手可怜兮兮,“老司机能不能带带我?” “不行。”秦楚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个请求,“这个副本有队伍人数限制,每个队伍最多两人。你看看你周围,有两人以上一组的吗?” 青年搜寻了一圈发现确实如此,不由再次垂下了头,有些丧气的样子。 “那个,虽然不能组队……但是交个朋友吧,后面碰上的话还能互相帮帮忙。”程陌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恩,我叫路一凡。”年轻人点点头,“你们两个呢?” “给自己起一个ID吧,游戏里暴露真名可不好。”秦楚河看了他一眼,“我是李明。” “李华。”程陌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说出了自己那个听上去十分敷衍的ID。 “记住了。”路一凡点点头,环视了一圈陆续到齐的其他玩家,问道,“这个副本是不是快开始了?” 话音未落,电子提示音便响彻游戏区域。伴随着冰冷的女音,规则介绍从穹顶正中依次向外滚动着出现。 【欢迎进入副本No.2738,此副本的基础背景为“大富翁”】 【玩家最多两人一组,按顺序掷骰,根据骰子点数前进。每轮投掷的骰子数为2,前进步数为两骰子点数和】 【初始资金1000万英镑,可用于地产购买,其他玩家进入非己方土地时需要支付相应过路金。但拥有车站所有权的玩家,可在己方车站间自由通行】 【部分地点将触发神秘事件】 【进入监狱的玩家,需同时将两个骰子掷出满点,或选择支付相应罚金才可脱离】 【副本结束条件为某一队达成1亿英镑成就,在此条件下,其余玩家按照剩余资产排序,排名前三的队伍视为通关,其余玩家出局。此外,在游戏结束前破产者也视为出局】 【副本地图发放完毕】 【副本启动倒计时5、4、3、2、1】 【GAME STARTS】 电子提示音戛然而止,字幕应声消失,程陌跟秦楚河的手中多了一份透明地图。地图用亮眼的金色标示出了各个站点的名称,在名为“Tower of London[注1]”的初始位置,一群红色小点微微闪烁着,每个亮点的顶端都浮着一个浅灰色的ID名。这群红色亮点中,两个绿色的小点十分醒目。 看样子这个地图标出了玩家们的实时位置,己方队友为绿色,其余玩家为红。 “叮咚”一声,程陌和秦楚河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浮空的方形区域,区域中静静地躺着两枚水晶质地的骰子。 秦楚河示意道:“你来掷吧。” “恩?我吗?我运气一般都不太好。”程陌抓抓头发,拗不过秦楚河的坚持,还是将骰子合进了手心,摇晃了几下后扔进了投掷区。 五点。虚空中浮出了他们将要去往的地点名称——“Embankment Station”,看名称似乎是一个地铁站。 四周响起了带着羡慕又有点妒忌的吸气声。地铁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地点,尤其是拥有多个地铁站之后,便可以经由站内地铁越过其他玩家的所属区,以减少高昂租金的支付。 程陌手中的地图闪烁了一下,橙黄色的虚线缓缓亮起,标示出他们前往这个站点的路线,他们出发的时间到了。两人跟路一凡道了别,而后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动身前往Tower Hill[注2]地铁站。 这个副本的时间流逝比现实世界快上许多,等他们走到地铁进站口的时候,深夜已然降临,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正好“当当”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地铁已经停运了,请改乘夜间公交或者打车吧。”程陌跟秦楚河被正准备下班的工作人员拦在了进站口的闸机前,瘦高的黑人打量着他们,“你们去哪里?” “我们去Embankment。”秦楚河淡淡地。 不知是不是程陌的错觉,听见这个站名后,黑人似乎抖了一下。 秦楚河分外敏锐地一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欲言又止的黑人:“怎么?” “如果你们去Embankment的话……”黑人看了看四周,悄声道,“一个小时之后还有一趟北线[注3]的地铁,从这里直达Embankment,中途不停。” “具体时间是几点?”程陌问道。 黑人咽了咽口水: “零点五十九分六十一秒。” <<< 与想象中不同,伦敦的地下铁路十分老旧,昏暗的地铁站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这些地铁站大多由防空洞改建而成,通风设施较差,从拱形吊顶向两侧墙面蜿蜒而下数条发黑的水渍。几条纵横的地铁线在站内上下交叠,让不熟悉路线的初入者晕头转向。 秦楚河却轻车熟路地在站内穿梭,带着程陌很快转到了北线的站台上。 彼时已是零点五十八分,车站的电子显示屏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下一班列车要来的迹象,只有橙黄色的二十四时制时刻表的秒数一点一点地向上增长着,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多出一秒的样子。 00:59:59. 滴答。 00:59:60. 00:59:61. 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二十四时制的表居然并未从59秒那一刻分钟进位秒数清零,而是越过了60秒的进位数,从60开始一路向上增长。 与此同时,在00:59:61这一刻,一辆锈迹斑斑的地铁“咣当咣当”,准时驶入了站台。 这辆地铁外观陈旧,布满铁锈的外壳上依稀可见伦敦地铁的红蓝标识,两颗车前灯在暗处闪烁着幽幽的黄光,乍一看像是黑暗深处怪物的眼睛似的。驾驶座是空的,操纵杆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咔哒”一声合入了卡槽。 无人驾驶的地铁缓缓停了下来。蒸汽喷射般的声响传来,车厢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程陌跟秦楚河在车厢里找了个靠门的座位坐好。车厢里空空荡荡,暗红色绒布的椅面上有斑斑点点的深色污渍,让人联想到干涸的血。他们是唯二的乘客,彼此的呼吸被列车撞击铁轨的隆隆声掩盖。 离Embankment站还有一段距离,此刻是最佳的谈话机会。 “上次副本结束没来得及问你的联系方式。”犹豫了一下,程陌开口问道,“这段时间忙吗?” “恩。”昏暗的光线中,秦楚河点了点头,似乎微笑了,“有很多事情要做。” “老实说,直到现在我对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个游戏依然一无所知。”程陌苦笑了一下,“我没有什么必须要实现的愿望,如果说进入这个游戏需要契机的话,我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窗外飞速划过的影子掠过秦楚河英俊的侧脸,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些叹息似的:“恩,是啊,你没有什么必须实现的愿望。” “那么,我究竟为什么会被这个游戏选中呢?”程陌从秦楚河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为不可见的端倪,他一针见血地追问道,“我曾经见过你吗?” 秦楚河漆黑的瞳孔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痛苦的神色:“你对我有印象吗?” “不,实话说完全没有。这才是我想要问你的地方。”程陌坐直了身体,“你的一些动作让我觉得很熟悉,但我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在哪里见过你。我想了很久,甚至打电话问了爸妈和以前的同学,最后确认了我之前的人生里,确实从来没有你存在过的痕迹。” 秦楚河点点头,刚才一瞬间的失态已消失不见,这时的他看上去又变回了那个理智且平静的年轻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列车猛地一顿,似乎驶入了一个站台。 Embankment Station。 秦楚河的目光忽然定定地落在了某个地方。程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一个满头华发的身影,正坐在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的窗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Tower of London,伦敦塔,是位于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的一座城堡,曾被用做监狱和刑场。 【注2】位于伦敦塔附近,从属伦敦1区。从该站可乘坐环线(Circle Line)或区域线(District Line)到达Embankment Station. 【注3】Northern Line.参考[注2],从Tower Hill到Embankment Station仅能乘坐Circle或District Line,这里出于需要将线路改为北线,但实际无法在Tower Hill乘坐北线地铁。 --- 大家新年快乐!最近非常时期,小可爱们要保护好自己!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记得带好口罩哦!啾咪! 第24章 北线的游魂 列车“咣当”一声合入站台,车门打开,小雪飘落进车厢,满头白发的影子因突然而至的声响抬起了头。 那是一位年迈的妇人,虽然苍老,却并不显得干枯。一头银白发丝打理得整整齐齐,英国上流人士的穿着——米色套裙外罩着一件鸽子灰的羊毛大衣,浅紫色链条手包端正地放在膝上,被黑丝绒手套包裹的手指上,一枚宝蓝钻戒闪着微光。 程陌与秦楚河走出车厢,见老妇只是安静地坐在长凳上,并无其他动作,不由地问道: “您……是在等车吗?” 妇人愣了愣,像是刚刚才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似的,回过了神。如海洋般深邃的碧蓝眼眸温柔地看着他们,先是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抬起手,指了指停驻在站台不再前进的列车。 “等人?”程陌回头看了一眼那列载着他们而来的地铁,其余的车厢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之外,分明没有第三个乘客,不知道这位妇人等的是谁。 “这列地铁没有其他乘客了。”程陌好心地说道,“您在等谁呢?” 妇人却微笑起来,她一笑,湛蓝的双眸便像阳光下的大海般闪耀出温柔的波光。妇人再次摇了摇头,像是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年幼孩子,带着嘴角一点微笑的弧度,再次于虚空中轻点上那辆停驻不前的列车。 程陌愣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奇特的零点五十九分六十一秒发车的列车,驾驶室里空空荡荡,老旧的褐色皮椅在灯光下泛着一层雾蒙蒙的光,像毛皮上的泪滴。这辆仿佛幽灵驾驶的列车安静地停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飘落的雪花给车顶渐渐覆上一层白。 一直没出声的秦楚河突然说话了。 “伦敦地铁有个故事[注1],在Embankment这一站,总能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站台内的长凳上。”秦楚河看着妇人,表情显露出一丝不常见的柔和,“她从不上车,只默默看着一趟趟列车进站又出站,像是在等什么人。” “但其实她是在听到站时的提示语。”秦楚河慢慢地说道,雪花落在他肩上,又慢慢融化成水,“英国地铁车门和站台的缝隙很大,官方曾经使用过人声提示语‘Mind the Gap’来提醒乘客注意车厢与站台间的缝隙,以防止意外。” “是你丈夫的声音,对吧?”秦楚河盯着妇人,“他去世之后,在站台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妇人于是仰起头看着秦楚河,嘴角虽然上扬,眼中渐渐泛起一层模糊的泪光。 “但伦敦地铁曾经经历过一次系统升级。”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般,秦楚河微微蹙起了眉,“这次升级之后,新的提示语替换掉了你丈夫的录音。” “你还是每天都会来到这个地铁站,可无论你怎么等,地铁反复进站又出站,那个语音播报却是再也听不见了——于是就有了这辆幽灵专列。” “你知道的吧?这辆列车。”秦楚河冷静地开口,“这辆车载着你丈夫的亡魂,在那个不存在的时间点里发车,来到你身边。”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大片白色,像飞鸟掉落的羽毛。妇人默不作声地看着秦楚河,久到让程陌觉得她似乎化作了雪中的静默塑像。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飘散在雪里。 “我想听一次列车播报,最后听一次我丈夫的声音。”妇人终于开了口,微哑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沙粒,“他每晚都来,但列车上的提示音却再没响起过。我有时候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我的那些,我没曾注意过的不满。” 她淡淡地微笑了一下,看向那辆静默不语的列车,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久违的怀念和遗憾。 秦楚河却摇了摇头: “这辆列车,是有语音播报的。” 在妇人微诧的神情里,秦楚河走到列车旁,伸手抚上空无一人的驾驶车厢。 “之前经过的所有站点,这辆列车都静默不语,只在这一站,播报着那句‘Mind the Gap’的语音提示。只不过……”他微微低下头,凝视着空荡荡的车长专座,“亡灵的声音是不能被活人听见的。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对妇人说道:“但那句播报,从没有停过。” 狂风忽然而至,纷乱的雪花被卷上天空,妇人的眼眶中霎时盈满泪水。一直静坐不动的她忽然从长凳上站起了身,手包链条在风中一阵叮当作响。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朝列车一步步走去。狂乱的大风中,她步伐坚定,脊背挺得笔直,就好像去赴一场盛装的邀约。 她在车门前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半掌大小的金色卡片,卡片上依稀印着伦敦地铁的圆形标符,“Embankment Station”的字样在落雪的光辉中一闪而过。 她捧着那张卡片,朝秦楚河伸出双手,卡片在狂风中稳稳升起,借着雪花的依托,落进秦楚河摊开的手心。 “租金多少?”秦楚河收下那张Embankment Station的通行证,“这个地铁站四线交汇[注2],租金高一点也无妨。” 妇人却摇摇头,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像长辈慈爱地看着孩子,伸手在空中虚写下“Free of Charge[注3]”的字样,而后微笑着弯下腰,朝他们郑重地鞠了一躬。 秦楚河看着她即将踏入车厢的背影,蓦地开口: “你想好了吗?上了车的话,就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了。” 妇人没有转身,而是朝他们挥了挥手,不知是不是程陌的错觉,妇人无名指上的那颗钻戒,似乎在发着光。 妇人踏入车厢,伴随着蒸汽喷射般的声响,厢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突然间,这辆列车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车灯大亮,暖黄色的光芒柔和了寒夜,仿佛在迎接妇人的到来。 “Mind——the Gap.” 这一次,低沉有力的男声播报响彻站台,程陌终于真切地听见了妇人魂牵梦萦的声音。这一句播报宛如答谢。 衬衫马甲黑领带,一个老者的虚影出现在了妇人身边。老者朝他们两人脱帽致意,在他的无名指上,一枚与妇人相同的钻戒在灯光中熠熠生辉。 铁轨震颤,列车奏起高歌,在飘雪的夜晚逐渐远去。但这一次,程陌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这列承载幽魂执念在北线游荡的地铁,将带着他的爱人,去往灵魂最后的归处。 <<< 【系统提示:站点Embankment Station所有权已归入玩家【李明】及【李华】,过路费50万英镑】 【当前存款剩余:1000万英镑】 【当前拥有地点:Embankment Station】 【其他玩家占领地点及过路费已在地图上标出,现开始第二轮点数投掷】 浮空的投掷盘再次出现在了程陌与秦楚河两人的面前,这一次程陌把骰子交给了秦楚河。 秦楚河并不推辞,他拈起骰子随手朝虚空中抛了出去——两个4点。 “恩?”秦楚河挑了挑眉,盯着那两枚点数一模一样的骰子,自语道,“会触发随机事件啊。” “为什么?”程陌看着地图上亮起的下一个目的地,这一次目的地名称的上方,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亮点,“我记得投掷了两个相同点数的话,系统会附赠一次投掷次数啊,怎么会触发神秘事件?” “这个副本的规则与外面世界的‘大富翁’并不完全相同。”秦楚河指着地图解释道,“在常规版本的‘大富翁’中,玩家需要按次序投掷骰子,也就是说,在当前玩家行动尚未结束的时候,其余玩家只能在原地不动。” “但是你看一下这张地图,看见其他人的位置了吗?”秦楚河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其他玩家分散在了不同的地点。也就是说,我们在站点进行任务的时候,其他人也同样赶赴了他们的站点。在这个副本里,所有人的行动都是同时的。” “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多附赠一次投掷次数一说,因为每组玩家在完成自己站点任务之后,都可以自动获得下一次投掷机会。但是掷出同点的奖励又必须存在,所以在这个副本里,将附赠次数的奖励修改成了触发随机事件。”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想要在其他人之前拥有更多的土地,不仅需要在开局之初尽可能地将点数掷大,抢在其他人之前,还需要比其他人更快地通过各个小关卡,以便在相同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投掷机会。” “我们两个都挺非的,任务艰巨啊。”不知想起了什么,秦楚河在说这种丧气话的时候竟然还微笑了一下,漂亮细长的手指点上他们即将去往的下一站,“喏,这个地方,有没有想到什么?” 程陌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 Her Majesty''s Theater。 女王陛下剧院。 这个地方…… 几乎在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孤独的黑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借用了Magaret McCollum和Oswald Laurence的真实故事。Oswald曾经为伦敦地铁北线(Northern Line)提供“Mind the Gap”的录音,他去世之后,Magaret每天都去Embankment地铁站听丈夫的录音。地铁广播升级后,Oswald的录音被新提示音替换,但在得知这段故事之后,伦敦地铁当局在Embankment这一站重新启用了Oswald的录音,而这一站也成为了目前伦敦地铁唯一使用这段录音的站点。 【注2】这里的四线指Bakerloo Line,Circle Line,District Line和Northern Line四条地铁线。 【注3】免费。 2020.2.4更新 修正了文中一些用字错误以及内容提要的漏字。 第25章 魅影迷踪 女王陛下剧院[注1]坐落于伦敦西区,位于皮卡迪利广场[注2]和查令十字街[注3]之间,与他们所在的Embankment Station仅一站之隔,两人没过多久便站在了剧院的大门前。 与现实世界相同,这座建筑保持着自1897年以来,Charles J. Phipps设计之初的模样[注4]——整栋建筑共5层,由纯白石料搭建而成,四根科林斯式石柱[注5]从一楼延伸至二楼,在圆形大厅前方形成凉廊[注6],顶端方形圆顶的设计则参照了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此刻风雪停息,伦敦再一次展现了它瞬息万变的天气,天边没有一丝云,高悬的白月却有着朦胧的一层光晕,似乎不久之后就会迎来一场骤雨。 程陌与秦楚河走进这座剧院的前厅。与相对质朴的外部不同,剧院的内部装饰就十分精致了——悬垂的水晶吊灯光华婉转,镶金边的吊顶上,金色藤蔓在宝蓝底色上缠绕出繁复的花纹。只是这里的一切虽然华丽,却透露出一种强撑出的奢华——水晶吊灯显然刚刚经历了一番仓促的擦拭,虽然灯光璀璨,金属支架却蒙着一层细灰;吊顶的一角有着不易察觉的蛛网,一只长脚蜘蛛在角落旁若无人地织网——犹如家底耗尽的败家子弟,面对他人时依然要求身着锦衣。 穿工作服的安保人员拦住了他们: “你们有什么事?” “找你们老板。”程陌不卑不亢地看着比他高出将近一头的魁梧保安,“我们要买下这座剧院。” 迟来的剧院老板没有丝毫抱歉的神色,仿佛对自己的迟到浑然不觉,倒是紧跟而来的实际负责人Jonathan一脸歉疚地站在一边。私人办公室让老板多了几分底气,于是有些傲慢地打量了程陌两人几眼,无不轻蔑地开了一个天文数字。 “这家剧院生意很好的,毕竟我们有最好的乐队、剧本和演员。”他慢条斯理地捻着胡须,像是吃准了程陌和秦楚河付不起他开出的价码,只是想羞辱他们一番似的。 然而秦楚河却并没有因羞辱而动怒的意味,甚至连一丝被激怒的迹象都没有,反倒饶有兴味地看了老板一眼。那眼神让老板莫名打了个寒战,想到了即将猎食的豹子,而即将落入陷进的可怜猎物是自己。 “可以啊,没问题。”秦楚河不急不躁地坐在凳子上,玩味的眼神像个久经商场的行家,像闲聊家常般补上了让老板变色的一句,“不过在付款之前,我们想听一出你这里最出名的音乐剧。” 他伸手指了指张贴在前厅墙壁两侧公告栏位置的巨型海报: “‘歌剧魅影’[注7],我们要听这个。” 程陌不发一言地坐在一旁,看到不可一世的剧院老板脸色瞬间变白,便知道他们之前的猜测没有出错—— 这家剧院果然有问题。 《歌剧魅影》讲述了默默无闻的歌剧演员克里斯汀[注8],在“歌剧院幽灵”[注9]的指导下拥有了高超的演唱技巧,在一次偶然中顶替生病的剧团首席上台演唱。精妙的技巧与美妙的歌喉使克里斯汀迅速成为了音乐剧新宠,她也与剧院的新赞助人、自己幼时的玩伴罗尔[注10]坠入了爱河。 没有想到的是,原本栖息在阴冷幕后、宛如幽灵一般的“魅影”也默默爱慕着如同天使的克里斯汀。发现她与罗尔坠入爱河之后,愤怒的“魅影”展开了一系列疯狂的报复行动,但在最后被克里斯汀深情的一吻感化,默许了克里斯汀与罗尔的爱情,在故事的最后黯然离开。 在现实世界中,女王陛下剧院以这部凄美的音乐剧闻名于世。《歌剧魅影》甫一问世便受到热捧,直至今日,每晚前来欣赏这出剧目的观众依然络绎不绝,甚至一些好位置需要提前几周甚至数月订票。但此刻这座剧院的奢华装修依然掩盖不住内里的腐朽颓败,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应该很久都不曾有过演出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老板开出的价码,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而已。 这座剧院正在被什么东西侵蚀着。 大腹便便的老板表情抽动几下,似乎在内心做了一番激烈的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脸色极其难看地冷哼一声,丝毫不顾在场的几人,黑着脸拂袖而去。直到他砰然合上办公室的门,久未出声的负责人Jonathan才拭了拭额角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老板他……最近也是被这件事折腾得够呛,希望你们不要太介意。” Jonathan三十岁出头,穿着正统,戴着副金边眼镜,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绅士气质。与只负责出资的老板不同,他是这座剧院实际的管理者,负责统筹各项事务。换言之,对这座剧院了解最为清楚的其实是他。 看他这副吞吞吐吐样子,想必是知道什么内情。程陌想了想,问道: “你们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Jonathan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到底说不说实话。秦楚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也没多说话,却莫名让他打了个寒战,整个人都瘪了,终于放弃什么似的垂下了肩。 “魅影……剧中的幽灵,他回来了。”他颤声说道,双肩恐惧地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惊惧。 “幽灵回来了?” “魅影是存在的……”Jonathan努力镇定下来,给程陌与秦楚河两人倒上热茶,“女王陛下剧院上演这出音乐剧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没有出过任何问题。直到一个月前,原来的女演员因为年龄问题提出离职,我们换了一个新人担当女主角,从那之后,怪事接连不断地发生。” 他啜了口茶,接着道: “先是拍卖会环节的水晶吊灯意外坠落[注11],砸伤了扮演罗尔的Leo,紧接着出演魅影的男一号突然病倒……上周二最后一场演出结束之后,扮演克里斯汀的Chloe在半夜惊醒,告诉同屋舍友她在镜子里看见了戴着白色面具的魅影。” “从那之后,Chloe渐渐变得疯疯癫癫的,说魅影带自己去了剧院的地下湖,地下迷宫的深处,一具与她一模一样的蜡像身披婚纱。魅影强迫着为她戴上戒指,威胁她如果不和自己在一起就让罗尔永远陷入沉睡。她在惊惶中不慎摘掉了魅影的面具,失去面具的魅影露出容貌尽毁疤痕遍布的脸,极尽绝望与暴怒地诅咒她一生无缘幸福。” “这一切都和这出剧目太过相像了……突然坠落的吊灯,镜子里的倒影,剧院地下的人工湖,她所说的情节与剧中几乎别无二致,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她演出过多产生的幻觉。” 看样子事情的线索目前都集中在了出演克里斯汀的Chloe身上。程陌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我们能见一见Chloe吗?” “可以是可以。”Jonathan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腕表,此刻正好凌晨三点,“出事之后,她每晚都要在这个时间去化妆室练习。只不过可怜的小姑娘这会儿疯疯癫癫的,我不觉得你们能问出什么来。” “带我们去找她吧。”秦楚河却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说不定能在她身上发现点什么。” <<< Jonathan领着他们走到化妆室附近,指明路线后便告辞了。面色发白的负责人十分抱歉地解释“有人曾在那间化妆室里见到过疑似魅影的鬼魂”,而见到那个鬼魂的人最后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意外。 “除了Chloe,没人敢在这个时间去那个地方。”Jonathan愧疚地擦着额角的汗水,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的胆小感到抱歉,“祝你们好运。” 与好心的剧院负责人告别后,程陌与秦楚河朝化妆室走去。朝漆黑走廊深处前行的时候,他们渐渐听见了若隐若现的歌声[注12]。 【天使你的话 我会洗耳恭听】 【陪伴我引导我】 【天使原谅我意志摇摆不定】 【您终于来了我的导师】 白色盛装的年轻姑娘面对着巨大的穿衣镜,正低声地吟唱着那首在剧中召唤出了魅影的咏叹调。她低着头,宛如海藻般的波浪卷发在后肩披散,随着动作在纤细的腰肢处微微颤动。姑娘着魔般伸手轻触着镜面,那动作仿佛抚摸久未谋面的爱人的脸。 不知从哪儿奏起了似有似无的提琴音,穿衣镜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女孩歌声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的瞬间,镜面泛起了波涛般的蓝色幽光,从镜中传来了另一人低沉的应和。 【聪明乖巧的孩子你了解我】 【明白我为何匿身于黑暗】 【望望你镜中容颜的幻影】 【我就隐身其中】 程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镜中一角,应声出现了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幻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Her Majesty’s Theatre,由剧作家John Vanbrugh与1705年成立,最初的名字是the Queen’s Theatre。伊丽莎白二世继位后,更名为Her Majesty’s Theatre。 【注2】Piccadilly Circus,位于伦敦一区。 【注3】Charing Cross,位于伦敦一区。 【注4】女王陛下剧院现在位于伦敦的建筑由Charles J. Phipps设计,1897年竣工。 【注5】科林斯柱式(Corinthian Order)为古典建筑的一种柱式,源于古希腊,柱头以茛苕为饰,形似盛满花草的花篮。 【注6】凉廊,源于意大利,是一种位于建筑立面外侧的走廊,只有朝外一侧有柱子支撑,只能从内侧进入。 【注7】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改编自法国作家Gaston Louis Alfred Leroux的小说Le Fantome de l''Opéra,由安德鲁·洛伊·韦伯(Andrew Lloyd Webber)作曲,第一任女主扮演者为莎拉布莱曼(Sarah Brightman)。彼时她是韦伯的妻子,这部音乐剧的许多唱段由韦伯为其量身打造。 【注8】Christine,《歌剧魅影》的女主,一直接受魅影的秘密指导。 【注9】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剧魅影》的男主,是一个脸部先天畸形却极富音乐才华的人。 【注10】Raoul,Christine的童年玩伴,剧院后来的赞助人,与Christine重逢后二人相爱。 【注11】音乐序幕,一场几十年后的拍卖会在拍卖原先歌剧院的支形水晶吊灯时突发意外,吊灯坠落,由此引出了几十年前的剧院魅影之谜。 【注12】出自剧中歌曲《Music of Angel》,出于阅读方便并没有使用原版英文歌词,此处中文翻译取自25周年纪念演唱会诸神字幕组的译制版。 --- 2020年2月14日更新 修改了[注11]中描述不准确的部分。 2020年3月15日更新 修正了“歌剧”与“音乐剧”的混用。 第26章 找寻真相 盛装的女孩如同被剧中的克里斯汀附体,朝镜中幻影伸出了手,下一秒就要与幻影相触。 “不要碰!”秦楚河断喝。 女孩愣怔几秒,猛然清醒过来,镜中鬼影怨毒地看了秦楚河一眼,却又像是有些畏惧,不敢有所动作的它只能忍气吞声地渐渐隐去身形。镜面归位,女孩终于摆脱了魅影的蛊惑,“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面对女孩的哭泣,秦楚河充耳不闻,只若有所思地盯着镜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程陌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双眼哭得通红的女孩,安慰道: “别害怕,至少还没被引入镜子,不是吗?” 他的话稍稍安抚了少女,女孩点了点头,擦了擦通红的眼角,从放声大哭变成了小声啜泣。 “你是Chloe,对吧?”为了让少女感到放松,程陌干脆直接坐在了少女身旁的地板上,温和地平视着她,“这个魅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恩……这个问题,我想Jonathan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了。”Chloe吸了口气,小声道,“魅影……是在上周最后一场演出之后,出现在了我的梦里。” 不知为何,程陌发现Chloe避开了与他的对视——女孩似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在说谎。”一直没有出声的秦楚河把视线从镜面移开,冷声说道,“除了我们两个,这里没人能救你。你最好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如实告诉我们,否则下一次消失的,会是你。” Chloe抖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程陌。程陌在女孩小兔子一样的眼神下有些无奈,却知道这时候不能心软,只得硬着心肠别过了头。 Chloe见求助无果,只能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啜泣着开了口: “你们都知道吧?我是上个月才来到这家剧院的。这家剧院的女主演位置一直炙手可热,正好原来的女主演申请了离职,那段时间来这里应选女主演的人很多很多,我只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 “从小我就喜欢音乐剧,最喜欢的就是《歌剧魅影》。在很小的时候,我想想……十七年之前,我从妈妈抽屉里很隐蔽的一角翻出了一张不知道是哪一版的《歌剧魅影》唱片,第一次听这个音乐的时候我就着了迷,从那之后发誓要做一个剧院演员。” “但是知道了我想法的妈妈勃然大怒,她特别讨厌音乐剧,说剧院演员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职业,许多人把戏内的虚假当成了戏外的真实,他们看不清。” “‘悲剧总是在戏外发生’。妈妈这样说。”Chloe叹了口气,“我不怪她。我妈妈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外祖父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只有外祖母辛苦养家,喝醉酒的外祖父还会家暴,对外祖母拳打脚踢,可他们曾经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伉俪。他们让我妈妈不相信这世界上名为‘爱’的东西。” “但我不行,我还是爱这个职业,发疯般爱着。我偷偷练习演唱,万幸上天赐我一个好嗓音。后来你们也知道了,上天垂怜,让我有了来这里面试的机会。” “面试那天,发生了一件如同奇迹的事情。”Chloe坐正了身体,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那天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感冒了,喉咙疼得不得了。我哭着去面试,还没张口,便已经体会到了失败的滋味。然而,就在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喉咙奇迹般地好了,我可以自如地歌唱,再也感受不到前一秒嗓音的沙哑。与此同时我心里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声音指导我歌唱,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这里要轻,那里要重,要让感情如同狂浪般喷涌!”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有个人掌握了你的全部意识。如同剧中所唱那样,他就在存在于我的心里。”Chloe惨淡地笑了笑,“那次面试很成功,我从来没没有唱得那么好过。我本以为那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我和魅影的第一次相遇。” “顺利通过面试之后,我搬来了这里。住进剧院宿舍的第一天晚上,我梦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从梦里惊醒,发现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它诱惑着我,让我来到了这间化妆室。我在镜子里看见了魅影——我之后的导师。” “一切就像剧中上演的那样,他给我指导,虽然自己从来不唱。他博学,睿智,情感充沛,让我暂时忘记了他白色面具下的丑陋面容。我按他的要求发誓不把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我们起初相处得很好,除了他偶尔对Leo,就是扮演罗尔的男演员,做一点恶作剧。他不喜欢Leo。” “可是,从我与Leo相爱的那天开始,一切都乱了套。”Chloe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我从没见魅影如此光火,他怒吼着,说Leo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他才是真正爱我的那个人。他质问我为什么背叛他,是不是丑陋的他不配拥有世上最纯洁的爱情。” “他向我展现了最暴怒、最不堪的一面,开始疯狂地诅咒这剧院的所有人。”Chloe的眼圈红了,“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也从Jonathan那里听说了,扮演魅影的男一号被他迁怒,Leo也被意外脱落的吊灯砸成重伤,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在他的诅咒下,我可能的确无法拥有常人的爱情。”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哭泣的女孩瘫坐在化妆室的巨大地板上,摊开的裙摆仿佛雨中饱受摧折的白玫瑰,“在我之前有那么多出演克里斯汀的女演员,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你是特殊的。”秦楚河开口,他抱着双臂,一如既往的清冷表情,“你身上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让魅影把自己的经历和你的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先从魅影的经历开始调查?”程陌抬头看了看窗外,现在天色已接近破晓,于是安抚Chloe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们去找Jonathan讨论一下情况。” 把Chloe送回房间后,程陌与秦楚河让剧院杂役捎了口信给Jonathan,约好在他的办公室见面,看了眼时间还早,两人便慢慢地踱步过去。 “整座伦敦城只有这家剧院上演《歌剧魅影》,我们是不是可以找Jonathan要一下这里历代主演的资料,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程陌问道。 “恩。”秦楚河点点头,像是想到什么无法释怀的问题般,眉心微微蹙着,“还有一个让我比较在意的事情——Chloe听的唱片。” “恩?”程陌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对啊,听她说的意思,她妈妈应该非常讨厌音乐剧才对,为什么会在抽屉里放一张这样的唱片呢?而且……” “而且如果是单纯讨厌音乐剧的话,会说出‘剧院演员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职业’、‘悲剧总在戏外发生’这样的话么?”秦楚河慢慢地说,“就好像她妈妈不是讨厌音乐剧,而是讨厌因剧目而变得分不清戏内外虚实的某些人一样。” <<< “恩?想看这座剧院历代的演员名单吗?”Jonathan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惊讶。起太早且被剧院近期事件困扰的缘故,他的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黑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万幸他答应得十分爽快,“我找找看……应该都有好好保管,你们稍微等我一会儿。” 他起身走入了自己办公室后面一个小小的资料馆,在里面忙前忙后地翻找了一会儿,不多时便抱出了一本厚厚的黑色绒面的名册,摊开在了宽大的榉木书桌上。 “我看看……从剧院成立之初到现在,恩,名单都是全的。”Jonathan检查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便把名册推向了程陌与秦楚河两人,好脾气的负责人微笑着,“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那个,请问您有没有之前剧院演出的录像?”程陌问道。Chloe小时候听到的那张唱片应该是复刻自某一场剧院的演出,从她听到那张唱片的时间可以推断,那场演出的时间应该在十七年之前,“就是从剧院开始有录像之后,到十七年之前,这个时间段。” “录像?”虽然面露疑惑之色,但Jonathan还是尽职尽责地跑到资料室又翻找了一通,这次比之前的时间久很多,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抱了一个巨大的落满灰尘的纸盒,“能找到的符合你要求的录像带都在这里了,我办公室里有放映机,你们直接用就行。”他看了看表,道,“我有个约,就先不陪你们了,我办公室里的东西都可以随便用。” Jonathan离去之后,程陌打开了他留下的纸箱,里面一打厚厚的录像带。他叹了口气,从头抽出一盒,插进了Jonathan所说的那台放映机,短暂的噪点闪烁之后,带着雪花点的画面出现在了眼前。 画面很古老,画质不清晰,但一想到唯一的线索可能就藏在这些录像带里,程陌就静下了心。看完一盘他就把这盘看过的拿出来放到箱外,起身从箱子里再拿出一盘新的。箱外的录像带渐渐堆成一座小山。 画面中的魅影从温柔、到癫狂、到恶毒诅咒、到被救赎后的彷徨,他不知疲倦地唱着[注1]—— 【与我再次一同歌唱共谱奇异的二重唱】 【我驾驭着你的力量变得日益强大】 【纵然你离我而去只留下回眸一瞥】 【歌剧魅影就在那里潜藏于你的内心】 不知什么时候秦楚河也盘腿坐在了他的旁边,录影带放完了的时候,秦楚河就站起来,替他换上另一盘。光影在秦楚河脸上交错明灭,让程陌在某个瞬间有了一种他们两人可以像这样,直至地老天荒的错觉。 然而,就在全新的一盘录像带滑入托槽的一瞬间,程陌忽然一个激灵。冥冥中仿佛神灵降旨,告诉他答案就在片刻后的眼前。 身姿曼妙的女孩滑入舞台,华丽的衣裙,垂落肩头如海藻般的长发,美妙如夜莺般的歌喉轻声唱着[注2]—— 【想念我深情地想念我在互道别离后】 【记得我每时每刻答应我你会尽力信守】 【在那天不久后的那天当你已身在远方】 【若你有片刻闲暇记得惦念我】 那一瞬间,程陌明白了魅影唯独对Chloe如此执着的原因。他看着录像中如晨星般灿烂的女孩—— 那是与Chloe何其相似的一张脸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歌剧魅影》中的曲目,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注2】出自《歌剧魅影》中的曲目,Think of Me。 ---- 2020年3月15日更新 修正了“歌剧”与“音乐剧”两词的混用。 第27章 面具下的真实 “凯特·琼斯。” 秦楚河根据录像带上刻着的日期,在Jonathan所给的名册上找到了当时的女主演名字。他一目十行地扫完名册上这个女人那简短的生平,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你们……”门口突然传来了女孩怯生生的声音,Chloe正站在门外,脸上表情不解,“你们怎么知道我外祖母的名字?” “我想……”秦楚河放下名册,“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房门突然被人从外猛地撞开,Jonathan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仍惊恐未消: “魅影……魅影寄来了信件!” 他颤抖着双手,将信件递给了程陌。程陌打开那封封着黑色火漆的信件,只见那上面写着: 【尊敬的剧院各位——】 【今夜12点,我要求剧院再次上演《歌剧魅影》,女主演不变,魅影由我出演。】 【此外,鉴于扮演罗尔的无耻恶棍无法参演,我要求剧院自行填补这一角色的空缺,其余配角保持原班人马不变。】 【若无法按照我的要求准备,时间一到,这座剧院将化为废墟,请不要挑战我的能力和耐心。】 【最后一句话送给我亲爱的Chloe——记住,我于最深沉的黑暗中等你。】 【魅影参上。】 “这怎么办啊……”老实巴交的负责人急得快要哭出来,“其他的都还好说,可能够替代Leo出演罗尔的人,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啊?” 秦楚河淡淡地看了Jonathan一眼: “我去演。” 不止Jonathan和Chloe,就连程陌这次也真的惊了,他暗地拉了一把秦楚河,压低声音问道:“你以前演过这个?” “没演过。”秦楚河同样压低了声线,却并不是像程陌那样怕被别人听到,而只是单纯地配合他。低沉的尾音略微上扬,居然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像是对于程陌的紧张有些开心似的,秦楚河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我有高阶道具,别担心。” “你们不信的话,我给你们唱一小段吧。”秦楚河看向Jonathan和Chloe,漆黑的眸子毫无波澜,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他的声线低沉,轻柔时如同黑纱般遮盖的午夜,高亢时又如同黎明前天边吹响的号角。这声音与他本人的原声大相径庭,让程陌一时间有些吃惊。 一段唱毕,秦楚河看着发呆的程陌有些好笑,不由得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秦楚河轻巧地打了个响指,一层暖黄色的光晕应声从他周身消散。 【高阶道具·克隆——解除。】 “很久以前在神秘商店换到的道具,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他轻声解释道,无动于衷地看着Jonathan梦如初醒后激动得满脸通红,宛如发现了另一块绝无仅有的大宝藏,“作用是复制其他人的声音,我从刚才那张唱片里复制了罗尔的嗓音。” Jonathan和Chloe当然不清楚其中的奥妙,老实的负责人眼泛泪花,忙不迭地握住秦楚河的手,像是见到了耶稣显灵。 当晚的计划顺利走上了正轨,距离午夜12点还有将近一个白天的时间,Jonathan为程陌和秦楚河找了一个空置的房间暂作休息。从起始点出发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休息过,累积的疲惫在接触到久违的柔软床垫这一刻达到顶峰。程陌满足地吸了口气,几乎在瞬间便进入了梦乡。 熟睡的他并不知道,沉默的秦楚河在他床边站了很久,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他的睡颜。很久之后,背影瘦削又孤独的年轻人终于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温柔又缱绻地替他掖了掖敞开的被角。 <<< 醒来的时候接近傍晚,窗外却并没有火红的晚阳。伦敦终日连绵的阴雨让人心生烦闷,程陌睁开眼的时候秦楚河正站在窗边,盯着淅沥沥拍打在窗棂的雨水不知看了多久,却在程陌醒来的那刻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地微笑了一下。 “关于凯特·琼斯的事情,想问一下你。”程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在午夜剧目上演之前解决自己的心中萦绕不去的疑问。 秦楚河却一点儿也不意外地,十分坦诚地看着他:“你说。” “根据Chloe之前所说的话,在这座剧院出演过《歌剧魅影》的凯特似乎是她的外祖母。联想到之前魅影的一系列所作所为,我们有理由推断他曾经与凯特生活在同一时代,后来一直潜伏在这座剧院里,直到与凯特长得极为相似的Chloe到来。”程陌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但魅影的动机我没想明白,他对Chloe的所作所为……是把自己曾经对凯特的恨意转嫁到了与其相似的Chloe身上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在凯特活着的时候,他没有施展过任何报复呢?Chloe跟我们说过,她的外祖母与外祖父也曾经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伉俪’,就说明在她外祖母婚后退隐之前,人生是十分幸福的。” “你得到的信息不全。”秦楚河看着他,十分耐心地,“如果我告诉你,凯特的丈夫,Chloe口中那个婚后性情大变的外祖父,正是那张《歌剧魅影》唱片里罗尔的扮演者道格拉斯呢?他与凯特曾经都隶属于这家歌剧院。” 秦楚河的话仿佛一根细线,串起了程陌心中所有散乱的线索。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秦楚河:“那么魅影……” 秦楚河点了点头: “他是那张唱片里的Phantom。” <<< 那一瞬间,散乱的拼图自动拼合,程陌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张清晰完整的画面。 “结合名册和Chloe之前给出的线索,凯特在出演《歌剧魅影》时与罗尔的扮演者道格拉斯相爱,但婚后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秦楚河给程陌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大吉岭[注1],特殊的馥郁香气在空气中荡漾开来,“仅从这里我们没办法推断出更多的东西,但是,Chloe母亲的话给了重要提示。” “‘许多人把戏内的虚假当成了戏外的真实’。Chloe母亲与其说讨厌音乐剧演员,不如说讨厌自己无法分清戏内外感情的父母。”程陌接上了秦楚河的话,他呷了一口热茶,微苦的涩意在舌尖蔓延,“凯特错将戏内克里斯汀对罗尔的爱情,当成了现实中自己对道格拉斯的爱意。他们在戏内情感的余韵中虚假地‘相爱’。” “与此同时,魅影却知道道格拉斯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用尽全力阻止凯特与道格拉斯的爱情,却失败了。”秦楚河看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尽的雨水,“这也是他偏偏在Chloe与Leo相爱后才突然暴怒的原因,还记得他今天上午寄来的信函吗?那上面对Leo的描述是‘无耻恶棍’——他把Leo当成了道格拉斯的影子。” “那名册上写着,这一版魅影的扮演者埃里克·威廉姆斯在向凯特求婚失败后便与道格拉斯处处作对,最后在剧院演员的票决中被驱逐。从那之后,埃里克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歌剧魅影》依旧日复一日地上演,剧院演员一批又一批更新换代。渐渐地,埃里克这个名字被所有人遗忘,他本人却带着执念成为了游荡在这座剧院的一缕孤魂,直到Chloe的到来。” <<< 12点的钟声敲响,剧院的帷幕准时拉开。这一次,总共四层的剧院观赏席里,没有观众,只有程陌与身着西装的Jonathan表情严肃地坐在最前排。 舞台前池的乐队随着指挥缓缓拉响乐章,剧情行进,身着华服的少女从默默无闻,到名声大造。她的奔跑如飞鸟般轻盈,歌喉如夜莺般美妙。少女在舞台上缓缓唱响《Think of Me》。 一身礼服正装的秦楚河出现在舞台最高处,如墨般深不见底的眼瞳,表情平淡如水,整个人却如星芒般闪耀。他张口,从唱片上借来的道格拉斯的声线和缓又深情,他唱着罗尔与克里斯汀的再次邂逅: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两小无猜】 【或许她已将我淡忘但我却不曾忘记她】 不知是不是突然出现的道格拉斯的声音激怒了魅影,程陌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令人不安的躁动。 【音乐天使引路人守护者赐我你的荣光】 【音乐天使莫再隐藏】 【来吧陌生的天使】 正巧这时,Chloe将那首召唤魅影的《Angel of Music》唱至尾声。像是化妆室那次彩排的复现,贯穿舞台的巨幅长镜中出现了魅影那带着白色面具的扭曲的脸。 【我就是你的音乐天使】 【来吧音乐天使】 不详的背景音令心脏一阵胆寒的颤动,蛰伏多年的幻影从镜中走入舞台。他黑暗、他沉默,他眼中涌动着复仇的怒火。然而就如同他要求的一般,剧目还得继续。 指挥继续。音乐继续。小提琴弓在弦上涩涩地滑着,Chloe满眼是泪。与魅影的演出太难为这个柔弱的女孩了,她本身的畏惧几乎快要将自己撕碎,此刻颤抖的女孩仿佛雨中一朵不堪摧残的花朵。 指挥继续。音乐继续。暴怒的魅影将克里斯汀引诱到自己那阴暗的地下巢穴,然而这一次,赶来搭救的由秦楚河扮演的罗尔顺利地逃脱了致命的旁遮普套索[注2]。 阴沉的魅影手提洁白的头纱,向克里斯汀求婚的戒指被他紧攥在手心。他死死地盯着秦楚河,看着这个破坏了既定剧本的搅局者,与Chloe之前的一番争斗让他压抑地喘着气。 “停手吧,凯特已经不在了。”秦楚河平静地注视着他。 魅影慌忙捂住耳朵,像是秦楚河的话语是毒药似的,可面具下的脸还是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你想保护她,对么?想保护这世上唯一还与凯特有着联系的女孩。”秦楚河一步步走下台阶,“但Leo不是道格拉斯,他与Chloe是真心相爱的。” “不!疯子!演罗尔的都是魔鬼!只有剧里的罗尔与克里斯汀,没有剧外的爱情!”魅影突然怒嚎着,他愤怒地扯下面具,露出那张面目全非的、畸形的脸,“都怪这张脸!” 漫长的岁月让他忘了自己只是魅影的扮演者而非本身。他越来越像真的魅影,原本端正的容貌因内心淬毒的恨意逐渐毁坏,此刻的他,面容如内心一样扭曲。 【害我跌入血海的悲惨命运亦剥夺我享受□□的欢愉】 【成为感染我们爱情的病毒】 【这张残缺的脸招致亲生母亲的厌恶】 【面具是我第一件冰冷的衣物[注3]】 秦楚河怜悯地看着嚎哭的魅影,他哭得那么伤心,抱着洁白婚纱的样子就像一无所有的孩子抱着仅剩的玩具。 “埃里克。”秦楚河第一次叫了他的本名,那是个与剧中魅影同名的名字,极端巧合又极端讽刺,可秦楚河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眼神中有一丝潜藏的柔软。 【黑暗中可怜的造物你曾经历何等人生】 【主赐我勇气告诉你你并不孤单】 “你知道吗?当初他们票决让你离开剧院的时候,凯特投了唯一的一张反对。” 魅影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愣住了。 “安息吧,去你该去的地方。”秦楚河轻声说。 乐章进行到全剧的最高潮,乐池里所有的管弦乐一齐奏响。埃里克颤抖着捧起婚纱,那枚戒指被他奉若珍宝般戴进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他吻了吻自己为自己戴上的婚戒,小心翼翼地弓着腰走到Chloe身边,有些害怕又带着些希冀地拥抱了她。眼泪从他残破的面容滚落,坠进Chloe脖颈。 魅影消失了。他最后扯下的那张白色面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Darjeeling Tea,产于印度大吉岭高原,最初由苏格兰医生Archibald Campbell引进,味道带有浓郁果香,被称为“红茶中的香槟”。 【注2】Punjap Lasso,为《歌剧魅影》中魅影惯用的勒死他人的套索,状似绞刑架。 【注3】出自《歌剧魅影》中的曲目,Down Once More。后面唱段同样出自此曲。 --- 题外话,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听一下《歌剧魅影》,现场或者B站可以搜到的高音质版本,里面的所有曲目都非常好听,是一部非常经典的,值得反复欣赏的音乐剧。 2020年3月15日更新 修正了“歌剧”与“音乐剧”的词语混用。 第28章 白教堂杀人案 从Jonathan那里拿到女王陛下剧院的通行证之后,资产榜单实时刷新,算上刚才买下剧院花费的100万英镑以及其他人经过Embankment Station所付的过路费,他们此刻的资产一共1300万,位列十个组中的第四。 忽然,程陌的注意力被榜单第一吸引了过去。只见榜一的实时资产已经达到了5100万英镑,将2200万英镑的第二名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再看一眼榜一的玩家名称,“路一凡”三个大字无比醒目。 这不是游戏开局见到的那个小哥么?一个新手怎么玩得这么溜啊。 程陌正暗自惊奇,秦楚河也瞥到了榜单数据,看见路一凡的名字后也挑了挑眉,道: “还挺厉害的。” “是啊,看着是个新人没错,玩这个倒是很有一手。”程陌赞道。 “跟你的上一个副本不同,这个副本需要实力外加运气,并且运气比实力更重要。这个本里有很多神秘事件,稍不注意就会触发。对于非酋来说,神秘事件经常让人一朝回到解放前,但是对于欧皇而言,每一次神秘事件都是一笔意外横财。”秦楚河沉默了一会儿,“看他这个速度,可能再过不久就要破亿,我们现在与第三名差距不大,后面加快一点进度,结束之前进前三问题不大。” 程陌点了点头,捏着骰子,正准备朝他们面前出现的透明投掷盘里扔下,系统提示却在此刻闪烁了起来。 【系统提示:触发随机事件,玩家此次投掷无效,请即刻前往Whitechapel[注1]站点】 他们前一轮投掷同点数触发的随机事件在此时生效,程陌愣了愣,总觉得白教堂这个地名似乎在哪里听过。而秦楚河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这愣着也不是办法,过去看看?”程陌询问道。 秦楚河点点头,两人坐上公交,来到了白教堂所在的伦敦东区。彼时的伦敦东区正是当时这块区域中最大的移民集散地,数万东欧移民聚集在此,程陌甫一下车便察觉到了这里往来人群与英国本地人的不同。这里无论男女,身量都普遍较高,身材也更为壮硕,有着斯拉夫人最为显著的浅金发丝和湛蓝眼眸。几个身穿皮裙、短靴搭配渔网袜的高个姑娘画着浓妆,正百无聊赖地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手中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 程陌与秦楚河的出现让她们的眼睛亮了一下,一窝蜂地涌上来把他们两人牢牢围在中间,夹杂着卷舌音的英文包裹住程陌与秦楚河: “先生,要陪吗?一晚八十磅,很便宜的。” 混杂着烟味的香水味让程陌晕眩了一下,而后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硬生生将他从女人群里拖了出来。秦楚河冷冷的声线飘散在雨后清冷的空气里: “不用。我们没钱。” “没钱”这俩字比直接说“滚开”都要行之有效,女人们顿时失了兴趣,“呼啦”一下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她们意兴阑珊地仰头盯着路灯,等待着似乎一整晚都不会上门的生意,用卷舌音浓重的乡音低声咒骂着什么,像一群没有灵魂只等待饲养人投喂的牲畜。 这个认知让程陌心里沉了一下,他不愿用世俗的道德标准来评价这些可能因为各种境遇沦落至此的女性,但这群明显十分年轻且四肢健全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出卖自己的色相来换取金钱,这样的景象依然让他如鲠在喉。 “东伦敦地区,向来就是色情交易的高发地。这里的移民大多收入微薄,男人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抢劫犯,女人成为卖|淫为生的娼|妓,贫穷与犯罪一直被紧密联系在一起。”秦楚河盯着逐渐被夜色笼罩的街道,叮嘱道,“跟紧我,这里晚上不太安全。” 他这么一提醒,程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路上渐渐没有行人了,只剩下那几个站街的东欧姑娘,三三两两地霸占着昏暗的路灯。今夜并无月亮,浓黑如墨的天空逼压得程陌喘不过气来,那种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沉重感紧紧摄住他的心脏,让他的脊背渐渐弥漫上一层冷意。 “……我感觉不太好。”程陌如实承认,在秦楚河面前他总可以放心地做着自己,“天色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歇脚吧,先过完这个晚上再说。” 秦楚河查看了一下地图,点点头道:“这附近只有一家旅馆,位置比较偏,得穿小巷过去,跟紧我。” 他带着程陌离开他们先前所在的那片区域,路灯下站街的女人们对他们的离开只无动于衷地抬了抬眼皮,而后重新投入进日复一日的空等中。 他们进入错综复杂的小巷之后,就连先前昏暗的暖黄光都消失不见了。压抑的冷光打在雨后湿冷泥泞的小路上,在肮脏的积水里反射出诡异的寒光。年久失修的灯泡刺啦刺啦地闪烁着,一如程陌此刻狂跳的心脏。这里居然也有等待嫖|客的妓|女,只是她们全都缩躲在逼仄的角落里,或者是破烂的垃圾箱边,眼眶青黑,脸颊一片病态的凹陷,像毒液中浸泡过久的枯萎花朵。 程陌躲避着朝他伸出枯瘦双手的女人们,冷不丁被脚下一个僵冷的东西绊了一下,只能一把抓住秦楚河的手保持平衡。秦楚河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了震,在程陌想低头看看自己到底被什么东西绊住的时候突然回握,温暖的掌心拉回了程陌的注意力。 “别看,是个死人。”秦楚河抓着程陌,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挺拔的背影在阴暗的巷道里似乎发着光,让程陌移不开眼。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旅馆附近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凄厉叫声撕裂夜色。 “救命——” 秦楚河猛地停下脚步,拉着程陌一矮身,躲进旁边居民楼的楼道里。 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片区域的,只能是刚才那些女人的同类。程陌用眼神询问道:“怎么办?去救吗?” 秦楚河缓缓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程陌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程陌的鼻尖萦绕着秦楚河身上常年挥之不去的清淡薄荷味,在一片静谧中,他有些恍惚地想,秦楚河这个人,平日里十二分地克制与自己的距离,只有在某些情况紧急的关头才会不经意流露一丝久违的暖意。他这个人的身上,可真是矛盾重重。 尖叫声传来的方向是隔壁的一条窄巷。这片地区人口密集,小巷与低矮居民楼交相错杂,一不留神就容易迷路,只有对这片区域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在这里来去自如,这里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罪犯们的理想天堂。高犯罪率使得苏格兰场[注2]对这片地区深表头痛,也十分难得地增派了更多警力在此巡逻,但对于早已陷入狂欢的犯罪者们而言,这些增派的警力无异于杯水车薪。 拳头猛击皮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女人凄厉的呼救渐渐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呜咽,所有的响动在一声尖锐的割裂声后全都戛然而止,夜晚重归静谧。不知何时,那些蜷缩在巷内犹如阴沟老鼠般的娼|妓们全都不见了,那声尖叫犹如突然响起的警笛,让这些常年蛰伏在黑夜里的女人作鸟兽散。 片刻的寂静后,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窸窸窣窣的响动从不远处的小巷中传来。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利刃割破皮肉的钝响。周围静悄悄的,程陌小口地呼吸,思绪随着不远处传来的奇异响动逐渐飘远。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黑影,拿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在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身上动作着。利器从左腹剖向右腹,血液迸溅,脏器和肠子随鲜血一同鼓胀着涌出…… 仿佛知道程陌想到了什么似的,秦楚河忽然按了一下他的后脑,干燥温暖的掌心霎时赶走了程陌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程陌把脸朝秦楚河胸膛贴了贴,感受到自己耳蜗毛细血管中流动的血液一阵鼓噪,与之一同震动的,还有秦楚河平稳的心跳。 时断时续的歌声随着入夜后的冷风飘了过来,长相未知的行凶者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杰作,正心情颇好地哼着歌。那是一段不成曲调的音符,忽高忽低的旋律在一片死寂的黑夜中分外突兀,暗夜中的行凶者却浑然不觉地,低低地笑了一声。 楼底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挣扎着闪烁了几秒,终于不敌时间的老化,短暂地爆亮几秒后,熄灭了。 然而,就在那光芒大作的片刻里,程陌忽然瞥见了挂在巷内的老旧路牌。在小巷重归黑暗的前几秒,程陌视网膜上留下来的影像,是那布满铁锈的路牌上一行“Hanbury Street”[注3]的字样。 白教堂。汉伯宁街。妓|女。杀人案。 程陌脑中忽然出现了一道亮光,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白教堂这个地名如此熟悉了。他扯了扯秦楚河的衣袖,想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伸了出来,一股大力将他猛然拖离秦楚河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白教堂。位于伦敦东区。 【注2】Scotland Yard,伦敦警察署别称。 【注3】汉伯宁街。位于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 ---- 如果顺利的话,今晚加更一章,算是送给大家的情人节小礼物。祝一直追文的宝宝们情人节快乐!啾咪! 第29章 女装欧皇 程陌还未出声,秦楚河立刻反应奇快地拉住他的手,寒着脸一把捏住始作俑者的胳膊。 伴随着一阵压抑的痛呼,“啪嗒”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了楼道内的一小方黑暗,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程陌面前。 路一凡哭丧着脸拍打着秦楚河铁钳般的手臂,一叠声道:“哥们儿!松手松手,胳膊要断了。” 秦楚河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松开钳着路一凡胳膊的手。 程陌看了秦楚河一眼,不知为何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松了口气的神色,似乎突然出现的路一凡并不是他担心的另外一个人。 却并没有时间让程陌想东想西了。路一凡极其灿烂地笑了,朝他们亮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嗨,哥们儿好久不见。” 确实没想到在这里碰上熟人,程陌一时有些百感交集。毕竟从游戏开局到现在,他们还没碰上过除了NPC之外的其他玩家。他看着路一凡,问道: “你刚才干吗呢?冷不丁来那么一下。” “嗨,黑灯瞎火的,我视力又不好看不清,以为你被谁劫持了。谁能想到你俩大晚上的在这抱一块儿啊。”路一凡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嘀咕道,“这位兄弟,你下手可真黑,幸亏撒手快,不然我这胳膊绝|逼折了。” 他本来就长得细皮嫩肉,这会儿白玉似的胳膊上肉眼可见地浮出一片五指形状的淤青。程陌过意不去,知道是他们理亏,悄悄推了推秦楚河想让他道歉。没想到秦楚河冷哼一声,对路一凡这一番拉扯很介意似的,压根没有认错的意思。 幸好路一凡这人心大,抱怨了两句就没往心里去。他忌惮着什么似的,一脸紧张地熄了打火机,把程陌两人朝楼道内拉了拉,猫着腰瞄了眼楼道确定此刻外面空无一人,这才压低声音道: “你俩跑来这里干什么?这边不安全。” 程陌跟他解释了自己与秦楚河触发了随机事件的经过,路一凡抓了抓后脑勺一片乱糟糟的头发,道: “我比你们早来一点,知道这里的情况。你们听到刚刚外边的动静了吗?这边有个一到晚上就在这附近转悠的杀人犯,专挑妓|女,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到现在还没逮到。苏格兰场求爷爷告奶奶什么法子都使了,愣是连这个人的边儿都没摸着。” 路一凡叹了口气,口吻中很有些同情的味道: “现在他们署长已经疯球了,昨天在家里整了一套家伙式拜关公,开始迷信神秘的东方力量。可我瞅着他家里摆着的那玩意明明是个送子观音……” 路一凡的话提醒了程陌,他忽然想到自己刚刚的发现还没来得及说,于是点了点头,对秦楚河与路一凡说道: “我刚刚偶然想到的,这片地区在白教堂附近,被杀的对象是妓|女,连环凶手,习惯夜间作案,这些条件都和英国历史上一个非常出名的悬案十分吻合。” “开膛手杰克。”秦楚河淡淡道。 “对,开膛手杰克。”程陌点点头,“这片街道的名字是‘汉伯宁街’,历史上开膛手杰克连环案的其中一名受害者[注1],就是在这里被害身亡的。” “根据资料记载,她死前惨遭割喉跟剖腹,肠子被甩到右肩,凶手割走了她腹部肌肉和部分子宫,明天我们可以去现场比对一下。”程陌低声说,“在这个案子之前,比较出名的是另外两个妓|女,一个死于白教堂,身中三十九刀[注2];另一个死于Buck’s Row[注3],腹部遭受利刃严重戳刺[注4]。” 路一凡一屁股坐在地上,摆了摆手: “你刚刚说的这两个全都能对得上,今天这个不用比对了。” “我记得这个案子直到现代也一直是个悬案啊,这就没法作弊找凶手了。”路一凡仔细听了听不远处的动静,发现那里已经归于沉寂后有些懊恼地皱着眉,“之前一个人势单力薄的,不敢冲出去逮人,刚刚看到你们一个激动,忘了这茬,错过了一个抓现行的机会,哎。” “没关系,他应该还会继续作案的。”程陌安慰道。 “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路一凡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哥们儿我带你们去酒店休息。” “瞧你壕的。”程陌被他那副土大款似的豪气冲天逗笑了,打趣道,“你替我们付钱?” 没想到路一凡摇了摇头,一脸认真道: “不用付钱。这片地都是哥买的,你俩的过路费也免了,哥们儿特批。” “……”都快忘了这货是这副本里目前最有钱的土豪了。 路一凡带着程陌与秦楚河驾轻就熟地在小巷间穿梭,一路上跟他们说了不少游戏开始后他一个人孤军奋战的盛况。这人像是天生带着二货细胞,说什么话都像在说段子,为人又确实亲和得不行,一行人到达酒店大门的时候,就连一直冷着脸的秦楚河也不由得放缓了神色。 “总而言之,我这人天生欧气冲天,玩儿什么游戏运气都好得不行,像大富翁这种运气占八成的游戏,真的是特别适合我这种啥技能都没点上的新手。”路一凡一边说,一边跟前台小姐吩咐了几句,而后把开好的房卡塞给程陌,“你俩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来找你们商量后面怎么办。” 路一凡一溜烟跑远了。这人不知是不是还在睡梦中就被拽到了游戏里,格子衬衫胡乱地塞在牛仔裤后腰,后脑勺的头发一撮一撮向上支棱着,一副阿宅的迷糊样,为人倒是相当不错。 想来若是一般人,莫名其妙被拖进这个游戏已经够糟心了,他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镇定下来,一个人走完之前的这些关卡,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与程陌在上一个副本里遇到的那些自私自利的玩家相比,半路杀出的路一凡简直可以算上一个下凡的天使。 秦楚河却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同盟而放松多少。程陌注意到从看见“白教堂”这个地名开始,他就一副有些出神的样子。起初程陌以为他与自己担心的是同一件事情,现在看来他似乎早就确认了这个地点触发的是开膛手杰克事件,却因为某个原因没有提起。 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并不是忘了提起,倒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一样。程陌又想起见到路一凡第一眼时,秦楚河那个难以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似乎在这个地点,会出现某个让他极其担忧的人物。 到底是什么人,让你如此在意呢? 心中的好奇萦绕不去,程陌却知道秦楚河从不隐瞒任何可以告诉他的事情,现在不主动提起是因为没到合适的时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程陌与秦楚河之间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秦楚河不隐瞒,程陌也不到处打听。 虽然决定不对秦楚河问东问西,但心中一丝焦躁与不安却始终无法按捺下去。这一夜,程陌与秦楚河各怀心事地入睡,在辗转反侧中迎接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 “我|操,真得这么干?”路一凡惨叫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程陌与秦楚河,似乎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程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只有你了,你最合适。” 秦楚河无动于衷地耸耸肩,快准狠地补了刀:“过不了这关大家一起被卡。不过也没什么,也就是丢胳膊丢腿的事。” 他说话自带气场,路一凡立刻被这话里不露声色的狠意给唬住了,抖抖索索地拈起床上的一袭黑色长裙,看了一眼后立刻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悲鸣一声: “还是开叉的……哥哥们,你们这是要玩死我?” “别想东想西了,这游戏里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曾经在这里当过女装大佬。”程陌本想催促,但想到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对路一凡来说确实有些不太人道,不由得口气软了点,“咱们三个人只有你最合适,忍一忍海阔天空啊。” 开膛手杰克行踪不定,苏格兰场太过被动的巡逻收效甚微,只能铤而走险选择一次主动出击。他们研究了一下苏格兰场前几次相关凶杀案的信息,总结出了开膛手杰克的作案有以下几个特征: 凌晨。白教堂附近。醉酒妓|女。独行。衣着暴露。 想要抓住开膛手杰克,最好的办法便是主动创造一个供他犯案的时机。他们与苏格兰场协商好,在这夜凌晨清走白教堂周边所有站街女郎,只留下自己人假扮的妓|女,来一次瓮中捉鳖。 而这个假扮妓|女的任务,便落在了路一凡头上。原因无他,三人中路一凡个子最矮,而开膛手杰克偏爱身材娇小的女性,由身量最小的他乔装打扮最为适合。 “虎落平阳被犬欺。”路一凡骂骂咧咧地把程陌与秦楚河“请”出房间,当着他们的面愤愤不平地摔上门,“等着吧,当女装大佬哥哥也是第一。” 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房门被不情不愿地打开。这次轮到程陌惊了: “……美女你谁?” 苏格兰场的警官姐姐不愧是眼光独到,帮忙搭配的外罩立领大衣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男孩子特有的喉结跟硬朗骨骼,里面的高腰开叉长裙又完美契合了开膛手杰克要求的风|骚暴|露。路一凡也确实争气,平时看着不着边幅,冷不丁摘了眼镜被警官姐姐按在床上一通捯饬,去除黑框眼镜遮挡的五官突然间就大放异彩了起来。 微风和煦,大波浪卷发垂落纤细的腰间,美人翘着兰花指,似乎下一秒就要气吐如兰: “别盯着人家看,滚开。” 气吐如兰没有,气吞山河倒是一打。猛然响起的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把程陌震了个趔趄,他狼狈地抓住身边秦楚河的手,朝路一凡叹了口气: “……我求求您可闭嘴吧。” <<< 午夜如约而至。清冷的月光下,出现了一个独行的曼妙身影。 女人有着如海藻般卷落的波浪长发,怕冷似的,穿着垂至小腿的立领大衣。然而,单薄的大衣被风吹起,露出里面开叉的高腰长裙,长裙下赤|裸的纤细双腿在月光下反射出如白瓷一般的细腻光辉。 女人走得跌跌撞撞,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什么,似乎醉得不轻。 突然间,若有似无的歌声从远处传来,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沐浴着月光的黑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里借指Annie Chapman,一名47岁的□□,于1888年9月8日凌晨在汉伯宁街遇刺身亡,此案成为开膛手杰克所犯下的著名案件之一。 【注2】借指Martha Tabram,死于1888年7月7日。 【注3】与汉伯宁街一样,也是白教堂附近的一条街道,现更名为Durward Street。 【注4】借指Mary Ann Nichols,死于1888年8月31日。 ---- 情节人的这份加更请查收!随系统附赠了一个嘴炮技能满点的女装大佬23333希望大家喜欢。最后,再次祝所有小可爱情人节快乐! 第30章 悬而未决 来了!躲在不远处的程陌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黑影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目标却十分明确地指向了路一凡假扮的女人。他穿着件怪异中世纪条纹礼服,高脚帽在颠儿颠儿的步子下摇摇欲坠,露出帽檐下几缕赤色发丝。胸袋里插着的玫瑰已经枯萎,一只表盖碎裂的金色怀表随着步子从他胸前荡了出来。于他而言这套衣服太过肥大了,短阔的裤腿在风中一荡一荡,露出马丁靴口的纤细脚踝。伴随着怪异的脚步,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具罩在不合身戏服里的木偶。 不速之客逐渐接近路一凡,原本隐藏在高脚帽阴影下的脸也在月光中显现出来—— 这人不知有什么心里怪癖,苍白的脸上画着不合时宜的浓妆,整个人充斥着一股子死亡乐队的重金属风。绛紫的唇色,死人般灰白的皮肤,夸张的深黑眼影在眼窝大面积铺开……然而,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这人浓黑眼线也遮盖不住的一双摄人心扉的碧绿眼瞳。 这人走到路一凡身后,伸手轻柔地抚上路一凡脖颈: “嗨……美人。” 他贴近路一凡脖子,尾音细腻轻柔,宛如耳语。 路一凡猛地僵住了,即将跟杀人犯面对面的认知与他而言一定是个残酷的心理折磨。过了好几秒,路一凡终于“咔嚓咔嚓”地一寸寸转动脖子,跟这个不速之客来了个脸贴脸。 “!”骤然近距离面对这样一张惨不忍睹的脸,路一凡肉眼可见地翻了个白眼,喉咙里的尖叫已经起了个头,“我……” 说时迟那时快,不速之客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突然出其不意地吻上了路一凡的唇。 不只路一凡,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大家愣愣地看着不速之客和女装大佬在月光下的热吻,宛如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家养土鸡。 程陌最先反应过来。按这个趋势,想要等这个凶犯实施犯罪活动抓现行已经不可能了,路一凡会在这人有下一步动作之前被白占便宜到暴走。只要他一嗓子嚎出来,先喊停后喊停根本没区别,这个计划都得完蛋。 思考完毕,程陌本着救朋友于水火的革命精神率先跳了出来,大喊一声:“住手!” 与此同时路一凡也猛地挣脱了凶犯的桎梏,终于将那句没说完的国骂完整爆了出来,语气饱含震惊、愤怒、一丝丝被当众强吻的羞耻以及难以名状的气急败坏: “我|操!” 被亲到下不来台的路同学听到自己多年不曾体会过的自尊心,在这样强烈的冲击下,“啪嗒”一声碎了。这时候再说废话都是放屁,路一凡三下五除二扒了碍事的外套,撩起裙摆,破釜沉舟地大吼一声,朝事情的始作俑者冲了过去。 “你妈|的!让你亲爸爸!让你亲!你亲!亲你妹夫!” 一时间,冲出去的程陌、苏格兰场的诸多警官、张牙舞爪的路一凡,原本寂静的小巷此刻堪比如日中天的养鸡场,好一番鸡飞狗跳。 这一切中,只有不速之客好整以暇地接下了路一凡胡乱挥舞的拳头,顺便用眼神挨个嘲讽了一番苏格兰场的众人。等一切全都平息下来之后,程陌冷着脸坐在台阶上,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力交瘁。 “你说……你不是杰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得要多不正常就有多不正常的青年。 “不不,我是杰克,但不是你们要找的杰克。”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青年心满意足地仰躺在地上,丝毫不在意灰尘将他的衣服弄得一团糟,反倒十分尽兴似的闭上了眼,“我是‘调皮的杰克’,而你们要找的,据我所知是‘开膛手杰克’。” “Saucy Jacky……”这个名字触动了程陌脑中的一根神经,他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在开膛手杰克犯案期间,无数信件被邮寄到苏格兰场和相关报社,有些是群众用以提供相关情报,而有些则被认为是开膛手杰克本人所写。这些信件中,有一封明信片的写信者自称是“Saucy Jacky”,即‘调皮的杰克’,这封信后来被认定由他人所写,与‘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本人无关[注1]。 也就是说,如果这人所言为真的话,他只是副本根据当时案件情况生成的一个冒牌NPC,用以混淆视听,增加他们抓捕开膛手杰克本人的难度。 “为什么出来搅局?”程陌强压下心中的怒气。 “就算我不来,你们的计划也不会成功。知道为什么吗?”名为Jacky的青年坐起身,语调中带着些戏谑和嘲讽,“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程陌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睁大眼睛。 他说得没错。这里太安静了。 为了保证开膛手杰克不会错选他人当做目标,苏格兰场在夜色降临前便提前清走了这片区域的其他□□,也就是说,路一凡所装扮的,是今夜唯一出现在这片地区的女人。 一个平日里暗|娼网络最为发达的地区,在今夜悄无声息,这对于暗潮涌动的伦敦东区来说,太不寻常了。作为一个对这片地区了如指掌的人,开膛手杰克一定会在踏上这片区域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从一开始,便是失败的。 程陌叹了口气,对Jacky搅局的怒气突然间便烟消云散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只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样大张旗鼓的计划必然已经惊动了开膛手杰克,再想抓住他就不会是这样简单的事了。如果之前他们能够考虑到Jacky提到的这个问题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让今天之前的所有努力白费呢? 好在苏格兰场的一众干警早就在之前的屡次失败中学会了愈战愈勇,并没有太多失望的意味,反倒一个个跑过来硬是安慰了他们一番才道了别。程陌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往回走,而Jacky也不声不响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扯前扯后说那么多,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个计划不会成功,为什么还要溜达到这边?还故意装扮成容易被我们弄错的样子?”路一凡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却依然没好气的样子,显然对Jacky之前那番所作所为余怒未消。 “因为正好看见了一个很符合口味的男孩子啊。”Jacky眼中划过一丝戏谑,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意图明显地看向路一凡,“便宜也占到了。” “艹!”路一凡被他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意味惊到了,立刻捂住胸口连退数步,怒目道,“你们腐国人民多基佬我管不着,小爷我可是纯种直男,炼钢炉都烧不弯的那种,你可别打我主意。” Jacky只微微一笑着看他,并不再说话。 “你老是跟着我们干吗?”路一凡突然警觉过来,十二分狐疑地盯着他。 “我没地方住。”Jacky摊摊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无赖,“帮我定个酒店吧,不用太好,带浴缸的那种就行。” “一毛钱都没有还好意思在这逼逼赖赖?”路一凡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惊到了,一贯嘴炮技能满格的他这回硬是哽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你不能哪儿凉快待哪儿去?” “让他跟着吧。”一直没出声的秦楚河突然发话了,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和程陌住的那层还有空房,不放心的话可以把他房间安排在我们的旁边,我们两个看着他。” 泛着冷意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在他的眉宇间显现出一丝浓重的阴影,让程陌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路一凡小声嘀咕了两句,虽然不情不愿的,但还是勉强同意了给Jacky在同层多开一个房间。 “你们中间还算有个明白人。”Jacky瞥了秦楚河一眼,满意地笑了笑,双手交握托住后脑,悠悠哉哉地哼起了小调。 秦楚河没有理他,只有些倦怠地闭了闭眼。从刚刚到现在他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让程陌有些在意,不由得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臂,小声问道: “你没事吧?” 秦楚河摇了摇头,很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中却有很多程陌看不懂的东西。他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紧紧地握住了程陌的手。 <<< 程陌做了一个荒诞且怪异的梦。 这个梦里,一切景物都充斥着血一般的红色。月亮大如巨人之眼,紧紧地贴在地平线上,凹凸不平的表面让人想起鱼鳞病人的皮肤。浓重的铁锈味阻塞鼻腔,让他被无形之手掐着喉咙似的难以呼吸。 他似乎在哭泣,一片混乱中,只记得自己紧紧地拉着另一个人的手。那只手灼热而滚烫,仿佛烧红的烙铁,让他从手掌到整个心脏都在一阵一阵剧烈地抽痛。他脑中一片混沌,唯一的念头便是——带他走。 带他走。我要……我要带他走。 掌心中的那片灼热突然挣脱了他,他仓皇回头,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少年影子。 少年似乎对他惨淡地笑了笑,果决地转身。他张开双臂,那似乎是个拥抱的姿势。 远处传来了呼啸的风声,一道亮光划越天际。一把刻有繁复铭文的金色长|枪破空而至,精准而狠绝地贯穿了少年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处指中央新闻社于1888年10月1日收到的自称为“Saucy Jacky”之人所写的明信片,此明信片暗示了其他两名受害者的相关信息,但最后被警署鉴定为“一名当地记者的骗局”。 第31章 疑云 程陌猛地惊醒了。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从刚才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剧烈的心跳稍稍平复,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此刻刚过凌晨两点,窗外一片死寂。额头一片黏腻的冷汗让程陌感到异常不舒服,他刚准备起身去洗手间洗把脸,目光瞥到另一边单人床的时候,却愣住了。 秦楚河不见了。 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呢? 程陌想起了白日里秦楚河的一系列反常。他定了定神,光着脚走到房门边,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锁。 走廊里静悄悄的,这座位于白教堂地区的酒店向来生意冷清,他们给Jacky办理入住的时候随意问了一句,知道他们所在的这一层目前只有他们和Jacky两组房客。不知怎的,Jacky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和程陌住的那层还有空房,不放心的话可以把他房间安排在我们的旁边。” 秦楚河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想要看着Jacky呢,还是为了方便悄悄跟Jacky谈事情? 一股异样的感觉笼罩了程陌,他直觉秦楚河对于Jacky的出现早已知情。联想到见到Jacky那一刻秦楚河骤然绷紧的表情,似乎Jacky才是他真正担心的“意外因素”。 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摸索到Jacky的房间,将耳朵贴近了紧闭的房门。 果然,模糊的谈话声从里面传了出来,隔着一道门的关系,宛如密友间的低语。 <<< “所以这么晚来我房间,你是想说些什么?”Jacky懒散地躺在床上,他还顶着那一脸惊世骇俗的废土妆,毫不在意满是灰尘的衣服将雪白的床单印上一道道灰褶,戏谑的笑意却无限放大,“特地把我房间安排在旁边,是想告诫我不要在你眼皮底下动手脚,对那只小可爱说些不该说的话,对吗?” “你知道就好。”秦楚河面若寒霜地抱臂站着,居高临下地低视着那个慵懒如黑猫的男人,语气中警告意味浓厚,“别用‘它’给你的特权做些多余的事。” “明明最大的特权阶级是你。”Jacky撇撇嘴,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要怪你就怪小可爱掷出双点触发了随机事件吧,要不然你们也不会到这儿来。更何况我这次来还真不是想搅你的局——虽然这的确是我的爱好之一。要知道在这儿碰见你,我也很意外啊。明明我有其他正事要办。” “是他?”秦楚河蓦地挑了挑眉。 “是他。”Jacky伸了个懒腰,“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大老远跑到这个副本里?在大本营待着不好吗?” “那里有什么好。”秦楚河冷笑一声,“你是个受虐狂么?” “小伤小痛的,习惯了之后就像挠痒痒一样,不如过来转转。”Jacky眼珠一转,“你知道的,如果我不出现,这关你们得把这片地区翻个底朝天才能过。” 秦楚河冷冷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我知道除了那个副本之外,你没有败绩,但是万一节外生枝,露出马脚了怎么办?”Jacky幽绿的眸子撇到一边,耸着肩道,“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他已经有所察觉了,毕竟小可爱曾经精明得过头。你想瞒着他到什么时候?” 秦楚河默不作声地看着Jacky,而后者在漫长的沉默中悟出了什么,立刻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是吧?” 秦楚河点点头,默认了Jacky的猜测。他看向窗外黯淡的月亮,瘦削的背影仿佛孤寂的石雕。 “是我自私了,不该再次进入他的生活。”他轻声说着,“这个副本结束之后,我会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这不是正中‘它’的下怀了么,到最后你还是孤独的一个人。”Jacky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说真的,搁我我就再试一次,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皆大欢喜。像你这种舍己为人还默不作声的,我理解不了。” “你不理解不是很正常么?”秦楚河瞥他一眼,而后者在这样的眼神下再次漫不经心地微笑起来。 “是啊,毕竟我只是个,叫什么来着?对了,你们口中的‘NPC’嘛。”Jacky蹬了蹬发麻的双腿,眯起了猫一样的眼瞳。 <<< 秦楚河与Jacky的谈话进入尾声,程陌小心地撤离Jacky的房门,不着痕迹地回到自己与秦楚河的房间。 直到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程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红的印记。他有些难耐地合上眼睛,却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着抖。身体,以及心脏的战栗无法停止。 Jacky认识秦楚河。不仅认识,而且记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从理论上来说,游戏中的NPC会在副本结束之后自动重置,他们在下一次副本开启之后绝对不可能保留之前副本的记忆,但很明显Jacky是个例外。 如果Jacky记得秦楚河的话,那么秦楚河一定在曾经的某个时间,进入过这个副本。从编号来看,这个游戏的副本数量在四位数以上,而一个副本的通关极其耗费心力,普通玩家在没有心愿想要满足的情况下,进入游戏的次数绝对不可能达到这个数量级。 是巧合吗?在数量如此庞大的副本池中,偏偏让秦楚河匹配到了两次相同的副本?还是说,他身上时时刻刻都不曾消失的镇定自若,其实真的来源于他通关了资源池中的所有? 怎么可能。程陌摇摇头,暗道自己想多了。且不说这游戏每次刷出来的副本是随机的,就算让秦楚河按顺序遍历,他怎么可能保证次次都万无一失? 虽然疑云重重,但从秦楚河与Jacky对话的只言片语中,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 秦楚河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一件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 联想到今夜让自己惊醒的梦境,程陌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与秦楚河只是意外相识,但现在仔细想想,其余人进入游戏都有所缘由,而自己却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意外进入,认识的第一个玩家便是在此后一直陪着自己的秦楚河……这样的情节太过巧合了。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大约是秦楚河回来了。程陌拉回了纷乱的思绪,把自己缩在被子里,闭着眼装作已经睡着。 秦楚河脚步很轻,像是怕吵醒他,但并未睡着的程陌此刻听力过人——窸窸窣窣的碎响从房门一路延伸到他们的床边,最后在他的床前停下了。 秦楚河似乎在他床边站了好一会儿,而后慢慢地蹲下身,最后竟是坐在了铺着灰绒地毯的地板上——程陌听见了落地的一声低沉闷响。 秦楚河的呼吸很近。那是一个并不安全的距离,程陌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突如其来一阵鼓噪,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在胸腔的桎梏下发出不堪忍受的痛响。 天啊。饶了我吧。他有些痛苦地想。别看了,快点回去睡觉。 可秦楚河的目光牢牢地落在他脸上,这目光如有实质。程陌感受到一阵潮湿的凉意,像是秦楚河内心的悲伤顺着目光传递过来似的,让他的心脏在这一刻暴躁狂跳,下一刻又酸涩地紧缩。 那似乎是非常悲哀的目光。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靠近了他的脸,似乎是秦楚河的手掌,可那热度在他脸庞停留了几秒便移开了。 一声低低的叹息飘散在安静的空气里。到最后秦楚河也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替他揉了揉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皱着的眉心。 <<< 程陌是被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再次惊醒的。 不过此刻天色已然大亮,时钟指向了上午十点。昨夜的梦境打乱了程陌一向规律的生物钟,他揉着十分疼痛的额头,一时间有些摸不清此刻砰然作响的房门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的幻觉。 “开门——程陌!!秦楚河!!那个变装怪不见了!”似乎是路一凡的声音。 变装怪?程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Jacky吗? 一旁的秦楚河似乎起得很早,前夜的晚睡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看上去精神状态绝佳。与路一凡惊慌失措的尖叫相比他显得十分淡定,毫不在意地将房外把门板拍得簌簌落灰的本尊当成了空气。 “怎么了……看他这嚎的,我出去看看。” 程陌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兄弟大白天的又抽什么疯,明明前一天还把Jacky当成眼中钉巴不得他早点滚蛋,怎么今天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拉开房门,路一凡一头扑了进来。 “那个变态不见了。”他脑袋乱得像个鸡窝,脸上的被子印还没消,显然刚睡醒没多久,此刻整个人咬牙切齿的,“那个变态,他,他不见了。” 看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似乎刚刚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折腾,程陌给他倒了杯水,奇道:“Jacky不见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路一凡摆了摆手,一仰头咕嘟咕嘟把水杯喝了个底朝天:“你不知道,哥哥我大清早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摸了脸,一睁眼发现是那个变态。” “魂都吓飞了好吗,一大早看到那么一张顶着大浓妆的脸,还想非礼小爷。”路一凡气得要死,“我一路追过来,结果追到这儿突然发现他人没了。你说这不是畏罪潜逃么,我咽不下这口气。今天不把他找出来我名字倒着写。” “行——我们陪你一块儿找,成了吧?就当抵房费了。”程陌又好气又好笑,边拉开房门边回头问路一凡,“你有没啥线索?” “在这层门口碰到一个长得特别正的小姐姐,说见到了跟那变态有点像的人,跑到了你们这个方向。”路一凡挠挠脑袋,“但我刚刚看了下你这边就一条笔直的长走廊啊,也藏不住人。” 程陌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 “小姐姐?这层的房客只有我们和Jacky,怎么会有小姐姐?” 路一凡愣住了。而后一脸便秘的表情,忍无可忍地朝走廊大吼一声: “变装佬你给我出来!!敢耍我?!” 第32章 归案 不远处的房门一声“咔哒”轻响,一个颀长的身影慢吞吞地踱了出来,不知是不是没睡好的缘故,这次脸上的废土妆更浓了点,衬出愈显苍白的脸颊。 Jacky好整以暇地欣赏完路一凡气急败坏的脸,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 “怎么,你不喜欢?” “……”路一凡脸色阴沉地跟他对视了几秒,调转了视线看向秦楚河,“这游戏杀NPC犯法么?” “开个小玩笑而已嘛,别那么生气。”Jacky似笑非笑地看着路一凡,脸上划过一丝诡计得逞的奸猾,“没了我你们可不好过这一关。” “然而到现在为止你除了搅局之外,连个屁的建设性意见都没提过。”路一凡忍无可忍地嘟囔着,突然像是发觉了什么,动作猛地一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等一下,为什么你会说‘这一关’?” “恩?这用词有什么问题?”Jacky眼中滑过一抹奇异的光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点。 “照理说游戏中的NPC,会按照游戏设定好的程序运行。对你们而言,自身生活的世界便是真实的世界,你们自身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虚拟游戏之中的。”路一凡条理清晰地开口,“对于你刚才的说法,正常NPC应该说‘没了我你们可不好抓住开膛手’,而不是‘你们可不好过这一关’。一个将游戏中的虚拟现实当做真实的NPC,怎么会有‘关卡’的概念?” “而且刚刚我说NPC的时候,你也没有问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你早就知道这个词指的是什么一样。”路一凡皱着眉,有些想不通的样子,喃喃自语道,“这游戏到底怎么回事?” 啪。啪。清脆的鼓掌声却从Jacky的方向传了过来,他几乎是带着赞赏意味地看着路一凡,嘴角的弧度无限放大:“为了增加游戏难度,某些高难度副本中的NPC会伪装成玩家,在真正玩家之中制造矛盾,以降低玩家之间的合作性。为了使这些特定NPC更加贴近人类,游戏会额外赋予他们有关外界信息的一些认知,比如NPC、关卡以及游戏的概念,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通晓游戏的各种隐藏规则。” “而我,就是这样的一类NPC。”Jacky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之前搅局是因为我的开局设定是你们的敌方,但是鉴于现在你发现了我的特殊身份,我身上的另一套机制得以启用,从现在开始我会成为你们的友方。” “也就是说,到刚才为止,你一直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路一凡脸色难看地问。 “是啊。”Jacky毫无心里负担地爽快承认,“要不然你们早就破案了。” “行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要知道作为NPC,我们只会严格遵从程序设定,不会有任何外面世界的道德观和羞耻心。”注意到路一凡的目光,Jacky轻笑起来,“不过作为你发现我身份异常的奖励,在权限范围内我可以无偿回答你的一个问题。” “关于游戏本身的也可以?”路一凡问。 “是的。我通晓游戏规则。”Jacky点了点头。 路一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问道: “一个人,在没有任何抵押物的情况下进入游戏,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他问的是到现在为止对莫名进入游戏缘由一无所知的自己。 “进入副本的先决条件是必须有抵押物品,否则无法判定权重系数以计算最后得分。”看见路一凡略显失望的表情,Jacky话锋一转,“不过也存在一种特殊情况。” “玩家本人成为了其他人的愿望。”Jacky转头看向窗外,几颗豆大的雨点“啪嗒”打在窗棂,“也就是说,有一名玩家的愿望是‘让这个人进入游戏’,系统实现了这名玩家的愿望,将这个人无条件地拉入游戏之中。” “作为愿望的玩家无需付出代价,可以直接享有游戏成功的积分奖励。但是对于许下愿望的玩家而言,这种做法的代价极其巨大。不仅要耗费巨额积分,并且将直接承受另一名玩家游戏失败的全部损失。”Jacky戏谑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程陌,又朝秦楚河的方向瞟了一眼,“因为这刻板游戏讲究绝对公平,你毫无损失,是因为早已有人替你付出代价。” “行了,解答完好奇宝宝的问题,那边应该也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Jacky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轻松一笑,与此同时房间里的电话应声响起。 程陌接起电话,那一头苏格兰场警督的声音急促且不容置疑: “开膛手杰克昨晚在其他地区犯案了,我想你们可能得过来一趟。” <<< 出现了一名新的被害者。在他们将大批警力调至高斯顿街的时候,一个住在多塞街的年轻女孩惨死在自己的床上。 程陌一行人赶到凶案现场的时候,这里早已被拉上了隔离条,可浓烈的血腥味在街口便扑面而来。更为奇异的是,一股熟悉的味道隐隐地混杂其中。 路一凡站在街口挪不动步子了。他缓缓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人,脸色惨白: “各位,是我鼻子出问题了吗?我怎么闻到一股烤大腰子的味道……” 他说的没错,在刺鼻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腐败臭味中,竟然还隐藏着一丝飘散不去带着焦香的肉味。 路一凡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惨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开膛手杰克是不是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啊?比如说喜欢从尸体上割点东西做烤串什么的……” “鼻子倒是挺好。”Jacky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路一凡,抬头漫不经心地嗅了嗅,道,“应该是烤肾脏。大腰子是什么?” 路一凡叹了口气,已经没有心情再说话了。在游戏里以这种方式回忆起现实生活中的美味让他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只能有气无力地跟着程陌与秦楚河走进那个他不怎么想进入的房间。 负责痕检的苏格兰场警官们在逼仄的小屋内进进出出,这屋子地势低矮,采光很差,可程陌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孩。 ——那已经不能被称作女孩了,只是一具僵直残缺的尸体,一个庞大的、缺斤少两的肉块。尸体身下的床单已经全部浸血变黑,而这女孩的尸体全身赤|裸,从胸腔到腹部被整个剖开,像个被任性女孩剪开的碎布娃娃,从内里流出一摊难以名状的脏器。那一堆脏器的摆放十分混乱,凶手似乎在她的身体里翻找了什么东西。 “肾。他把肾烤着吃了,很小心,留下的碎屑里检测不到DNA。”一名负责痕检的警官说道,“但是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会在今晚亲自挑选出白教堂最美的妓|女,将她的肾脏放入‘酒之灵魂’中,永远献给魔鬼。” “酒之灵魂?”路一凡有些迷惑。 “乙醇。”Jacky漫不经心地掏掏耳朵,“这家伙令人恶心的比喻真是比比皆是。” “这件案子已经惊动女皇,如果短期内不能结束这个案件,后果将非常严重,可能整个苏格兰场都会进行重组。”警官十分沮丧,“如果不能阻止开膛手今晚的作案,重组计划可能还要提前。” “重组有什么用?按英国当局的办事方针,重组完了只能更废物。”Jacky嗤笑一声,压根没把警官的心情低落放在心上。 “你不是说要是有你帮忙我们早就破案了么?”路一凡狠狠捅了一下Jacky的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到你表现的时候了,嘴炮大王。” “有办法。”Jacky促狭地笑了笑,“今晚不要安排警力,不要清场,让这片街区一如往常。我们再试一次昨天的方法。” “不清场你怎么保证不会误伤?”路一凡没好气地,“傻乎乎地给对手送人头?” “他不是有筛选条件么,白教堂地区最美的妓|女。”Jacky心情颇好地哼着调调,冷不丁出手,快如闪电地拍了拍路一凡的脸,抽离开来的时候,指尖在他脸颊一侧暧昧地画了个圈,“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女装大佬。” <<< 如果说早晨听见路一凡哀嚎的时候,程陌还对他话里Jacky女装的美貌有所怀疑的话,开膛手杰克归案后再次见到Jacky真人的瞬间便真实地听见了自己脸被啪啪打肿的声音。从审讯室走出来的美女个头高挑,一头如瀑长发衬得皮肤雪白,红唇微张,一双碧绿眼瞳宛如翡翠打造的无边湖泊。 “别盯着我的奶。”美女忽然冷冷开口,伸手遮住盈盈一握的细腰上,一对傲人双峰。 “……”路一凡把视线艰难地从那一对大胸上移开,一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一边痛心疾首道,“为什么你连假|奶都有。” Jacky把一双恨天高蹬得风情万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开叉裙摆中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大腿,面无表情道:“因为我专业。” “……这有什么好比的。”程陌默默地吐着槽,感慨路一凡跟Jacky待久了似乎有点降智。 单面可视的审讯里,真正的开膛手杰克面如死灰,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醉成一滩烂泥的高挑美女竟然出手奇快无比,不仅在空手对白刃的情况下三两下就卸了他的刀,还在警察到来之前狞笑着给他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在所有警官的惊讶中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犯罪经过,在对Jacky内心世界短暂一瞥之后,发自内心地感慨论变态和反人类而言,“开膛手杰克”这个名号,Jacky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 而这一切的功臣只是人模狗样地在沙发上保持了三秒,便毫无美女形象可言地从屁股底下闪电般抽出一个小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口红,把本就够低的领口又往下扯了扯。他余光瞟到镜中一角的秦楚河,带着些奸计得逞的笑容道:“破案了,不给我点临行祝福?” 秦楚河的表情乍一看并无异样,只是似乎有一些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流走了。他淡淡地看了Jacky一会儿,语调中听不出什么别的意味,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端克制的凌厉和警告: “别让我再看见你。” “好嘛,翻脸不认人。”Jacky撅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在路一凡不注意的时候“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而后立刻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脚底抹油地开溜。路一凡宛如被开水烫了的耗子一样蹦了起来,顶着脸上极其醒目的唇印愤怒地叫喊着追了出去,苏格兰场寂静已久的走廊顿时热闹起来。 与之相对的是骤然安静下来的小厅。 玻璃那面气氛压抑,开膛手杰克正在重压下做着笔录,而玻璃这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陌深吸一口气,长久积压的不解、疑问以及被蒙在鼓里的闷气在压抑的气氛中混合着发酵,从灌满负面情绪的胸腔里一点一点地漏了出来。他看着沉默着不发一语的秦楚河,目光沉静,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第33章 偷袭 秦楚河对上他的目光,有些意外,却并不讶然,只默默地点了下头,像是准备好了被他发问。然而程陌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倍感意外——那竟然是一句坦荡且诚恳的道歉: “凌晨偷听了你和Jacky的对话,对不起。”程陌真心实意地,将自己偷听到秦楚河与Jacky的经过说了出来,“不知道你去哪了有点着急,没想到会听到那样的对话。因为似乎跟自己相关,就一直听到了最后,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是很重要的事,我自己也有感觉。”程陌毫不回避地迎上秦楚河的视线,语气却很柔和,“认识你时间不算长,但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做害我的事情,我想这一切应该都有一个解释。” “从第一次遇见你开始,我就开始做一些从未做过的梦。梦里面有一个看不清长相的男孩子,我们在变幻的世界里逃亡,有时候我拉着他,更多时候是他拉着我。”程陌坐了下来,思绪飘入了久远的梦境之中,“我拉着他奔跑的时候,脑子里只有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带他回家’。” “我要带他回家,我这么想着。明明是振奋人心的话语,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只能感受到满心的痛苦,就好像久病无医的人挣扎着喝下剧毒药水,明知无用,却无法放弃那束微小的希望之光。”程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每一场逃亡都以失败告终。我总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我的面前,而我却连他的脸都从未看清过。” “进入这个游戏之前,我的人生虽然没有高潮迭起,却也一直安稳平和。我有爱我的父母,给我诸多关心的导师,两三个聊得来的好友,但是这游戏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刘惠曾经说过,能够进入游戏的人必定有所缘由,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也想知道……”程陌看向秦楚河的眼睛,“我们的相遇,是不是有什么必然的理由。” 秦楚河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夕阳的余晖照亮了他小半张脸,把瘦削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沉寂的哀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程陌打断了。 “我想听的解释有很多,但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不是吗?”程陌忽而微笑了,他笑起来干净又温暖,嘴角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这个副本结束之后,考虑一下对我透露一点你的故事吧,秦楚河。对于你说的话,我会全部无条件选择相信,所以不要骗我。” “另外,还有一件事。”程陌狡黠一笑,因为秦楚河还未完全放松便又重新绷紧的身体而感到心情大好。他凑近秦楚河的耳朵,悄声道,“不要想着这个副本一结束就许愿让我忘掉你,如果你这么做的话,我想我会想办法自己进入这个游戏。为了防止自己忘了你,我有保险机制。” 对开膛手杰克的审讯恰好在此时完成,一干警官陆续走出审讯室,身着囚服的杀人犯垂头丧气地被重重押解至武装车,即将被收押至伦敦塔[注1]。路一凡和Jacky也正好推门进来,前者头发乱成鸡窝,显然在风里跑了挺久,一副气喘吁吁生无可恋的样子,只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你俩之间气氛怎么一片祥和?” “怎么,我们又不像你和Jacky——表面上喊打喊杀,实则关系好得可以。”程陌伸了个懒腰,知道Jacky的话题最能转移路一凡的注意力。 果然路一凡顿时变了脸色,一副恶心得不行的样子:“谁跟他关系好?做人可不能眼瞎啊哥哥告诉你。” Jacky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作弄路一凡使他心情颇好,连带着眼神都变得慵懒了不少,让人想到华丽名贵的异域猫。他看着秦楚河,目光中透露出一丝了然的味道: “后面的道路,也要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啊。哦对了——” 他打了个响指,系统榜单应声刷新,程陌秦楚河二人的资产实时增加了五百万英镑,加上在他们调查杀人案期间其他玩家的过路费,正好达到了3300万英镑,与第三名的差距缩小到了300万英镑。 “虽然不太想,但是系统要求是这样,还得额外送你们一个车站。”Jacky不太情愿地叹了口气,调开系统翻了几下,“我看看……就Euston Square[注2]吧。” 红光闪过,Euston Square站点也归入了秦楚河与程陌所有权下。 路一凡羡慕得眼冒绿光,也不计较与Jacky的恩怨情仇了,就差流着哈喇子问道: “哎,哎,我有吗?” “你没有。”Jacky毫不留情地,微笑着回答了他,语气温柔甚至有些亲昵,“毕竟你又没有触发随机事件,宝贝。” “滚滚滚,没有好处就别占哥哥我口头便宜了。”路一凡瞬间变色,朝远离Jacky的方向窜了好几米远。 “大家认识一场,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希望你俩好好保重。我样子不会变,名字也是真名,游戏之外咱们能遇上的话,希望你俩跟我打个招呼,咱们还能一起搓个火锅。”路一凡嘿嘿一笑,将骰子扔向他面前的投掷盘,朝秦楚河与程陌挥了挥手,“就此别过啦。” 目前实时榜单的前五名分别为: 【No.1 玩家【路一凡】实时资产6800万英镑】 【No.2 小组【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实时资产4200万英镑】 【No.3 玩家【崆峒集神龟】实时资产3600万英镑】 【No.4 小组【李明与李华】实时资产3300万英镑】 【No.5 玩家【怪我过分美丽】实时资产2900万英镑】 可以说除了路一凡之外,其余玩家的资产都十分接近,特别是大富翁游戏到了后期,空置土地大多被玩家拥有,几乎不会存在无人占领的地皮。这也就意味着,几乎每到一个站点,玩家都需要向所有者缴纳过路费。 此外,连片土地的所有者可以选择付费将土地升级,升级后土地的过路费将会乘倍。这一系列操作会使得游戏中后期的进度陡然加快,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操作都可能导致玩家的暴富,或者破产。 程陌将骰子掷出,而秦楚河看见上面显示出的站点后挑了挑眉,轻声道: “运气真好。” 只见系统显示出的下一个站点为The British Museum,大英博物馆。程陌在查看了一下地图之后,也明白了秦楚河说他们“运气好”的原因。 ——从白教堂到达大英博物馆,走地上路线的话需要穿越多个已被他人占有的站点,其中有一个还进行过土地升级,这一趟路程他们需要付出很大一笔过路费。但是,在此次触发的随机事件中,Jacky按照系统要求赠送的Euston地铁站,恰好为他们解决了问题。 原因无他——这个地铁站恰好位于大英博物馆附近,从白教堂乘坐中央线便可直达。根据大富翁的游戏规则,地铁站所有者可免费从拥有的站点之间穿过,无需支付地上经过土地的过路费。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直接从这里坐地铁到达下一个站点,并且免去全部过路费用。 “希望能一直被幸运之神眷顾啊。”程陌叹道,与秦楚河一起踏上了去往大英博物馆的地铁。 <<< 大英博物馆位于伦敦一区,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博物馆之一。除了本国藏品之外,大英博物馆的绝大部分藏品其实是由外国文物组成的。其建筑为希腊风格外观,整体呈口字型,普通藏品按照地域及国家在口字型建筑中分类摆放,而大中庭内的圆形展馆通常只进行稀有藏品的定期展览。 到达大英博物馆门口的时候天色尽黑,这里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安排安保人员进行夜间值守。程陌检查了一下入口处的铁栅栏,发现竟然没有挂锁,一推就轻易打开了。 进入正厅之后,安检口也一片寂静,只有角落里几盏仅供照明的冷光灯聊胜于无地闪烁着,怎么看也不像有人的样子。程陌叹了口气,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准备进入露天的大中庭,前脚还没跨过门,秦楚河便眼疾手快地把他推向一边,自己向反方向就地一滚! “当”地一声,一只球形重物猛地砸落地面。宛如狼牙附着的尖刺表面与地接触,一时间火星四溅,水磨石地砖应声而裂。一击不成,后连的铁链“叮当”作响,球形重物被猛地后抽,伴随着一声少年的冷哼,落回到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细瘦身影手中。 成功抵挡一记偷袭,秦楚河并无半分松了口气的样子,相反神色凝重,目光扫到程陌头顶某处时顿然一寒,毫不犹豫地朝他扑了过去,抄起桌上警棍猛地格开另一个从天而降的黑影! 只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利刃划过金属的声响,黑影向后弹开,身形十分灵巧。影子跃回至安全距离后便站直了身体,将武器手柄顺手横在了肩上——背对着硕大的冷月,少女银铃般的轻笑遥遥传来,一道闪着寒光的锋利银线在刀体上一滑而过,那竟是一把与她身形极其不符的尖长弯刀。 偷袭者竟然有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  【注1】Tower of London曾被作为监狱使用多年。 【注2】Euston Square Station,位于伦敦一区,大英博物馆附近。 第34章 故人 偷袭不成,也试探到了秦楚河的身手,黑暗中的两人再没了下一步进攻的打算。此刻尘埃落定,微风吹散遮住月亮的稀薄云层,暗处的偷袭者终于显现出真实的样貌来。 那是一对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十几岁的模样。少年身材略矮,一头刺猬般炸起的褐色短发,眼神中透出一股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桀骜;而女孩明显比少年高出一截,扎着利落的双马尾,大红裙摆下露出发育良好的一截小腿,早早就能看出日后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与略显稚嫩的五官不同,两人手上的武器彪悍异常——少年姿势规矩地举着一对流星锤,脑袋大小的铜绿双锤缀满狼牙般尖利的直刺,方才就是这样的重物硬生生将地砖砸了个深坑;而女孩则随意得多,镰刀长柄被她毫不在意地搭在肩上,好似那柄足有她半个身子长的冷钢弯刀只是个轻飘飘的小玩意,而不是差一点就削下程陌脑袋的大家伙。 “身手不错嘛。”少女轻笑一声,柳叶般的细眉梢扬起一点,“区区警棍挡下了我的镰刀……用了高阶强化道具?” “跟他们费什么话,到咱们地盘来的人,先脱一层皮再说。”少年不悦地盯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眼中警觉意味浓厚,像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小狮子,朝闯入者亮出锐利的尖牙。 “绿鲤鱼,你怎么总是这么莽莽撞撞?”少女不满地斥了少年一声,少年立马瘪了,挠着脑袋不再说话,似乎少女才是他的软肋,“刚刚那种情况还能腾出精力给警棍加装高阶道具的人,你觉得会是弱鸡?” “好了,自我介绍一下——”少女从高高的中庭圆顶一跃而下,落地轻盈如飞鸟,马尾高高扬起又落下,像是立刻忘记了刚刚不成功的偷袭,十分自来熟地朝程陌伸出手,“你好,我是红鲤鱼。旁边那个豆丁,是绿鲤鱼。” “谁是豆——”少年立刻炸了毛似的吼出声,只是说到一半便被少女一句伴随着轻哼的“你闭嘴”给哽在了喉咙里,只十分憋屈地转过了身子,有些恼怒却又不舍得对少女发作似的。 少女伸出的手指细嫩如葱,看上去并不像一双刚刚握住那种凶恶武器的手。程陌犹豫了一下,虽然对方才的偷袭十分介怀,但又觉得让少女把手伸到现在有些尴尬,便伸手想要礼貌性地碰一下。 秦楚河适时地拦住了他。长直警棍伸了过来,拨垃圾般挑开少女的手,侧着的掌心被翻开,露出指缝间一枚闪闪发亮的薄利刀片。 “下次打招呼的时候,还是带点诚意吧。”秦楚河神色不愉,却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似乎少女的出现让他想起了些什么,不冷不热地问道,“驴呢?” 确实,他们的队名叫“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想来似乎应该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程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心里一凛,不知他们二人会不会遭受第三波偷袭,但秦楚河的表情却并无异样,似乎那只是个平常的问候。 少女眉梢又是一挑,而少年表情则直接得多,立刻有些惊疑地在秦楚河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过了半晌少女才不动声色地朝不远处廊厅的阴影里唤了一声: “驴。” 起初程陌以为会从黑暗中走出一个瘦高的影子,然而他居然听见了一声懒散的猫叫。一只胖得像球一样的黄褐橘猫从阴影中滚了出来,见多了两个陌生人,橘猫愣了两秒,立刻端正了姿态,尽全力伸直了浑圆肚子下的小短腿,缓然又不失傲慢地踱了出来,努力维护刚才尽碎的尊严。 它走向月光中的秦楚河,在他站立的阴影中停顿了几秒,有些费力地仰起全是肥肉的圆脸,盯着秦楚河看了好几秒。不知是不是程陌的错觉,橘猫那对被肉挤成一条直缝的小眼睛,忽然睁大了。 “喵——”一声无限缱绻的猫叫从它嘴里飘了出来,那张圆饼似的大脸忽然透出一丝重逢初恋情人般的娇羞来。 秦楚河蹲下身,伸手挠了挠肥猫圆滚滚的下巴。 少女的表情从讶然,到震惊,再到欣喜若狂,只用了几秒。她忽然尖叫一声,拔脚便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一跃而起,三两下抱住秦楚河的脖子,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秦楚河身上。 “小哥哥!” 程陌被少女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惊到了,好在少女只放肆了那么几秒,而后立刻规规矩矩地把自己从秦楚河身上拔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捂着脸,道: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有点激动。” 秦楚河倒也没生气,只朝程陌的方向走过去一点,对程陌说道:“以前一起玩过副本的人。” “明明是一路carry带我们飞上高阶玩家榜的人生导师……话说你是又换ID了吗?要不是这次带驴过来,我们还真认不出你。”红鲤鱼叨叨个不停,与秦楚河的重逢让她立刻从一个高冷美少女无缝切换成了痴汉一号,见程陌有些不明所以的样子,她解释道,“驴性格比较刁钻,绿鲤鱼都不让摸毛,唯独对小哥哥情有独钟。这游戏除了队友之外没办法靠长相区分玩家,所以带驴比带什么都管用。” “所以驴是……?” “他们两个养的宠物猫。”秦楚河言简意赅地答道,“携带现实世界宠物是高阶玩家的特权,这只猫有特殊属性加成,可以无视当前外表区分玩家……恩?你是在吐槽它的名字?” 秦楚河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揉了揉程陌的脑袋,朝红鲤鱼说道:“这个问题你来解释吧。” “嗨,这猫最初领回家的时候,我们给它起的名字是Luc,卢克。本来这名字啥毛病都没有……直到有一天这人姨妈来家里做客。”红鲤鱼沉着脸指向绿鲤鱼,“谁能想到他姨妈是个在法国待了二十年的老女人呢,那一嘴法国口音,撇都撇不回,见着Luc脖子上挂着的名牌冲上去就一顿‘驴驴驴’叫唤[注1]……最傻眼的是这败家玩意,居然爱上了这个蠢名字,从那之后叫别的它都不回。” 红鲤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戳着Luc的小肥脸,而后者毫不在意地蜷在她的腿边,有恃无恐地打了个哈欠。 “红鲤鱼把你当老师,我可不。”绿鲤鱼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叙旧,他似乎对秦楚河敌意颇深,“既然到了我们的底盘,过路费先交上来。” 话音刚落,秦楚河与程陌的账户上便扣除了三百万。 “你!”红鲤鱼气急,这操作却无法撤销,只能恨恨地跺了下脚,“你就是嫉妒!” 绿鲤鱼也不辩解,看向秦楚河的目光中敌意不减,冷哼一声便背过身去。 “说正事。你们在这里因为什么事耽搁这么久?”秦楚河收了神色,有些严肃地问道。 一提到这,少女的脸便垮了下来,看上去十分愁眉苦脸: “唉,别提了,这破地方的通关条件是‘让所有文物得到安息’,你能想象吗?啊?这可是欧洲四大博物馆之一。真是被这要命的通关条件搞到心理崩溃。”红鲤鱼翻着白眼,有气无力道,“我俩到这儿之后就没休息过,解决了几乎所有的钉子户,只有一个女孩子,说什么都不肯走,问她有什么心愿也不说话,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你。哎,被搞到没辙。” 她垮着张漂亮的小脸,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秦楚河沉思了一会儿,道:“带我们过去看看。” 等的就是这句话!红鲤鱼一跃而起,避开了醒目的大中庭,拉上程陌与秦楚河走进了旁边的主厅,绿鲤鱼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红鲤鱼推开展厅的大门,一边道:“这边晚上跟个菜市场似的,你们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话音刚落,偏厅大门应声而开,一个灰白的大理石圆盘从门里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砸向绿鲤鱼的脑袋。绿鲤鱼此刻正心情不佳,冷哼一声便用流星锤挡下来,猛地发力砸了回去。“咣当”一声,不知砸到了什么,门里传来一声夹着异邦语言的痛呼。 此刻大门洞开,程陌看着里面热闹非凡的场景张大了嘴。 只见玻璃展柜不知什么时候悉数打开,里面大大小小的藏品全都活了过来。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是埃及馆,一只带着金色耳环的黑猫如闪电般窜过,巨大的狮身人面像正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前蹄刨着虚无的土地,身体却无限伏低,宛如野兽见到畏惧的人类。不远处的黑色石板边,四个塞赫麦特女神[注2]正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通体全黑的法老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们,开口时威严的声音如滚滚洪钟: “此乃法老安息之地,汝等擅自闯入,吾将穷尽一生诅咒汝。” “闭嘴,阿蒙霍特|普[注3],收起你那咬文嚼字的叨逼叨。上次在我面前叽叽歪歪的教训还不够多?”红鲤鱼没好气地亮出手里的镰月弯刀,不偏不倚地架上法老脖子,威胁道,“还是你想再试试看脖子分家的滋味?” 阿蒙霍特|普立刻神色不安地瞟了眼闪着寒光的弯刀,灰溜溜地滚回了自己的展台,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专心地扮演起一个供人参观的静态展本。 “这帮家伙被困在那些‘容器’里太久了,只有实现愿望才能让他们变成实体自由移动,否则就只能是一团轻飘飘的虚影。”红鲤鱼一边解释,一边目标明确地在大乱斗一样的展厅之间前行,对眼前的混乱早已免疫——楼梯口处,希腊和罗马的雕塑们正打成一团,起因是没头的命运三女神不知被哪个混蛋掀了裙子,“反正他们打得再凶,第二天也都能恢复原样。” “但是有一个小可怜就不行啦。”红鲤鱼一边说,一边麻溜地爬上楼梯,带领程陌与秦楚河两人来到了博物馆的第二层。 进入这一层之后,气氛肃然一变。与楼下的鸡飞狗跳不同,这里静谧异常。朱色立柱十足威严,而绛红的大片墙壁,让人想到千里之外故国的宫墙。飞天在长廊尽头悠然起舞,宝珠摇曳,似在铃铃作响;三彩罗汉盘腿坐于飞天之前,法相森严,已然入了禅定;龙纹琉璃中巨龙抬眼,细腻龙鳞上赫然滑过几道幽然蓝光。 然而所有的这些,都不及眼前那样东西来得摄人心魄。它是那么美,美得让人看一眼,就被震撼得快要流下泪来。 那是一顶金丝堆累、翠羽为缀的,七龙五凤冠[注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里是一个法语梗。在法语中,Luc中的u发音类似中文拼音中的ü,末尾c不发音。 【注2】Sekhmet。古埃及的战争女神。 【注3】这里指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III,古埃及十八王朝第九法老。 【注4】国内凤冠多为明制,比较出名的有“十二龙九凤冠”、“九龙九凤冠”、“六龙三凤冠”和“三龙二凤冠”,出土自明神宗万历帝定陵。大英博物馆中确有一顶明末清初的凤冠,出于对文物的尊重,此处提及的凤冠为剧情需要的杜撰,形制无从考究,切勿当真。 第35章 沉默的新娘 展示柜的角灯散发着柔和的暖黄色光辉,将凤冠衬得熠熠生光。金龙翠凤交相缠绕,正中龙头口衔宝珠,腾飞于花丝所作的如意云头,而翠凤盘踞博鬓之上,尾羽轻展,似是欲飞。整个凤冠金丝交叠,珠玉堆垒,却不显得沉重刻意,反倒处处透着巧妙灵动。匠人的高超技艺以及制作时的认真与用心,可见一窥。 只是这真空展柜里惊艳绝伦的凤冠,不知怎的却透出一丝莫名的哀意来。 程陌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玻璃,还未触及,一个若隐若现的虚影便突然出现,横在了他与展柜之间。程陌抬起头,不由得怔住了。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及笄[注1]之年的样子,却早早显出成年后的冠绝风华。眼若星辰,眉如远山含黛,顾盼间眼波流转,眼角一颗朱砂痣红得滴血一般。这姑娘容貌绝美,眉宇间却始终透着股淡淡的哀愁,黛色柳眉微微蹙着,也不出声,只哀哀地看着程陌,想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似的。 令人奇怪的是,这女孩一身大红缎子,却不似外衣,布料也算不得上乘,可她头上戴着的,却分明是展柜中那顶精美绝伦的凤冠!只是在她身上,那顶凤冠不过是一个轻飘飘的虚影而已。 “喏,就是这个小可怜。”红鲤鱼朝这姑娘扬了扬下巴,耸着肩一脸没辙,“问她什么话都不说,佯装要打也不知道躲,只知道在这凤冠边上守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明明凤冠都已经被她戴上了。” 那姑娘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眼中哀意更甚,只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展柜里的凤冠,伸手轻抚着衔珠的金龙。她当然无法真切地抚摸到凤冠实体,手指刚触及表面便虚虚地穿透了过去,她却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表情却越来越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唉,有愿望又不肯说,这瞎鸡儿猜的,谁能猜得到啊。”红鲤鱼气得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本就脾气暴,遇到这种柔弱姑娘,打又不能打骂又舍不得骂,憋得一张漂亮小脸皱成一团,粗口都爆了出来,“最怕这种命比纸薄的姑娘了,一副谁欠了她一辈子的样子,咱们这不是给她伸冤来了吗,有机会又不好好把握。” “不是不想说,是说不了。”秦楚河忽地开口,他刚刚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掉转回视线,淡淡道,“她是个哑巴。” 红鲤鱼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下子静了。 而程陌也有了新的发现,他仔细看了看姑娘那一身不合时宜的装束,道: “你们有没有发现她的衣服有点奇怪?带着凤冠,说明是待嫁装束,可这姑娘身上穿着的,虽然是大红缎子,却分明是件里衣。古时女子成婚都着凤冠霞帔,凤冠在这儿,可霞帔在哪里?” 他这话一出,几人一齐陷入了沉默,只有那姑娘听见“霞帔”两个字,眼睛猛地亮了亮,急急地冲到程陌面前,却又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早早刹住,像是怕吓到他,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触了触他的衣角,指指自己头上的凤冠,又指指衣服,朝他哀哀地点了点头。 “错不了,她的愿望是想让我们帮她找到霞帔。”姑娘的动作足以说明程陌的猜测正中靶心,秦楚河扫了红鲤鱼与绿鲤鱼一眼,“关键词屏蔽,你们不主动说出‘霞帔’这个关键词的话,她是没办法给你们提示的。这套路在高级副本里不少见吧?怎么忘了。” 他语调淡然,并无半点责怪的意味,红鲤鱼与绿鲤鱼却还是涨红了脸,一副小学生犯下低级错误被老师逮到的样子。只有毫无心里负担的驴在绿鲤鱼怀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 “现在就是要想办法找到成套的霞帔。”程陌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从凤冠的来源入手——照理说凤冠与霞帔一般成套出现,知道凤冠来源的话,便可以对霞帔的所在地做一个初步的判断。他朝红鲤鱼问道,“你知道这凤冠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吗?一般说来博物馆的馆藏,要么是通过拍卖取得,要么是私人捐赠,这两种途径应该都有文字记录才对。” “一个英国佬捐赠的。”绿鲤鱼冷不丁开口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表情更差了点,“你知道这个博物馆的文物,只有很小一部分是通过合法途径获得,更多的都是那帮英国人从世界各地搜刮,或者说强抢而来。我们调查过那个捐赠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因为作战的英勇表现被女王授予过爵位,这东西是他早年在我们国家打仗的时候,从一户人家里‘友好购买’的。” 说到这里,绿鲤鱼不屑地嗤笑一声,一副恶心至极的表情:“你能想象吧?他口中的‘友好购买’是种什么场景。在这帮白种佬眼里,我们不过是一群渣滓、杂碎、轻而易举就能碾死的蚂蚁而已,‘友好购买’?我都要被他语气里的冠冕堂皇都笑了,红鲤鱼硬拉着才没让我一锤子把他抡死。” “所以他当时只见到了凤冠,没有看到霞帔?”程陌问道。按照他们全数扫荡的原则,如果霞帔当时还在那户人家的话,必然也会被他收为己有。 “是的,他说他不知道还有霞帔这个东西。”红鲤鱼点点头,相比一身戾气的绿鲤鱼,她看上去冷静得多,“而且根据我们的了解,他收藏这个凤冠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此前也并没有将它捐赠给博物馆的打算。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不得不忍痛割爱。” 程陌看着虚空中沉默不语的姑娘,从她哀愁的眉眼中看出一丝略显狡黠的笑意一闪而过,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闹鬼?” “是的,闹鬼,应该是这小可怜捣的鬼。”红鲤鱼不知从哪摸出来个泡泡糖,塞进嘴里嚼着,有些含混不清地说,“老子爵对这东西喜欢得紧,这凤冠原本一直放在他家的收藏室里,每天都安排了专人把守。大约三个月前吧,一个看管人员突然疯了,说夜里看到了‘一个中国女人的幽灵’,脸色白惨惨的,一身是血,就蹲在这凤冠旁边。” “起初那老头也没当真,毕竟凤冠在他那儿也放了好些年了,不可能说闹鬼就闹鬼。他就暂且替换了一波守卫人员,每晚从一人值班安排成了两人一组,出了事也可以不用只听一家之辞。没想到接连几天值班的守卫都说见到了幽灵,描述也一致,都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国女人在凤冠旁边,有时候蹲着有时候站着。那波守卫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吓得几乎要得失心疯,给再多的钱也不肯替这老头值守收藏室。情况愈演愈烈,到后来连家里女仆都说半夜看到一个红色幽灵,在家里飘来飘去。” “老头子女有信教的,劝他把这凤冠还回中国,他不肯。直到有一天他自己起夜去洗手间,跟‘幽灵’来了个脸贴脸。”红鲤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向那姑娘的眼神也多了些暖意,“我都有点喜欢上这小可爱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想到的,搞一身血躲在洗手间里吓老头。” 姑娘听懂了红鲤鱼的话,抿着唇,嘴角现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分外好看,像是一树桃花都开了。 姑娘把手伸到自己旁边,比了个跟自己个头差不多大小的人形来,在人形后腰一拦,示意是个长发及腰的女孩。她在女孩身上比了个哗哗流血的手势,用手蘸着虚无的血迹,在自己脸上勾勾画画,然后又是羞赧地一笑,垂下了头。 “遇到了借你血的好朋友啊……”程陌笑了笑,看着姑娘好不容易活泼了一点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心酸。 一个满心欢喜等待新郎的女孩,是谁如此狠心,让她的生命就此停驻在穿着喜服的这一天?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的执念深附这与她身份不符的华丽凤冠,一起远渡重洋,来到了离故国万里的世界这一端? “喏,反正最后一家子被她搞得神神叨叨,老头自己都差点神经衰弱,最后实在没办法,又不想把这个还给咱们,就索性捐给了这博物馆。”红鲤鱼耸耸肩,语调中也透出一丝淡淡的讥讽来,“真厉害啊,宁愿捐给博物馆都不肯物归原主。想想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程陌却忽然察觉出红鲤鱼刚才叙述中一丝有些异样的部分。 “等一下,你刚刚提到,这凤冠之前在那子爵家里放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一直都没有出过事,是吗?” “是啊,那老头说是几个月前才突然开始闹……哎?”红鲤鱼蓦地瞪大眼睛,明白了程陌的意思,“之前一直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程陌点点头,看向漂浮在虚空中的姑娘,自语道,“我觉得应该是出现了什么契机,比如说……” “比如说,霞帔在附近出现了。”秦楚河接上了他的话。 话音刚落,与他们所在位置隔着一个大中庭的正对面,忽然传来了物体爆炸的巨响。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指女子十五岁。古时女子十五岁结发,行笄礼,因此称十五岁为及笄之年,也指已到结婚年龄。 第36章 归主 一团黑色火焰从窗户中涌了出来,奇异的是,此刻窗户却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团黑焰如若虚影,无视了玻璃的物理阻隔。 “啧,麻烦。”红鲤鱼柳眉一挑,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冲出去的脚步却没停,程陌只看见一团火红的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少女纤细的背影已然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上。 绿鲤鱼见状立刻抱着Luc紧追出去,他似乎与红鲤鱼寸步不离。不知是不是对秦楚河抱有天然的敌意,经过秦楚河身边的时候他故意放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好似这乱子是程陌二人惹起来似的。只有Luc在绿鲤鱼怀里百无聊赖地抻了抻爪子,因为被打扰到难得的睡眠而发出一声不满的“喵”声。 直到红鲤鱼与绿鲤鱼全都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程陌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头戴凤冠的少女居然不见了。展厅重归寂静,艳目的凤冠依旧静待在玻璃展柜里,只是金玉缀累的表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璀璨的亮光。 秦楚河对绿鲤鱼显而易见的敌视不以为意,女孩虚影的消失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爆炸声传来的对面窗户——现在黑焰已经止住,只余下一些黑雾一般的烟尘从紧闭的窗户中散逸出来,夹杂着微不可见的银色光点。 “他们应该已经处理好了,过去看看,那方向应该是埃及馆。”秦楚河转头看向程陌,原来他之前不急不慌是在等红鲤鱼与绿鲤鱼过去将事态控制下来。 一直以来秦楚河在副本之中都讲究重要的事情亲力亲为,这次显现出的对红鲤鱼与绿鲤鱼难得的信任姿态让程陌倍感好奇,不由得一边跟随上秦楚河的脚步一边问道: “他们,你很熟吗?” “不算特别熟,就像红鲤鱼说的,无非是在之前的副本里带过他们几次而已。”秦楚河脚步不停,“别看他们一副没长开的样子,玩这个游戏已经很久了,算是很难碰上的经验丰富的老玩家。” “我看绿鲤鱼对你的态度,似乎不怎么喜欢你?” 秦楚河不以为意:“他喜欢红鲤鱼,但刚刚你也看到了,那小姑娘有点黏我,青春期的小孩吃点醋什么的,正常。” 程陌被他话里的一番正经逗笑了,秦楚河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啊……”程陌收起笑容,换成一副正经脸,低声道,“突然多了很多人情味呢。” 他的最后一句话淹没在骤然响起的惨叫声中,面前埃及馆的大门“砰”地一声猝然打开,一个影子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只是好巧不巧地直直朝秦楚河撞了过去。秦楚河皱了下眉,反应敏捷地侧身让开,趁那人不备猛地将那人手腕反扭到背后,这之后,程陌听见了今晚的第三声哀嚎。 “妈啊——鬼——” 那是一个相貌年轻的中国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长相周正,西装革履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夜闯博物馆的不速之客。只是这人似乎被吓得不轻,一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国字脸皱成一团,眼泪汪汪的,剪裁得当的西装因为刚才的一番折腾皱成一团,看起来像只被别人好一顿捉弄的弃犬。 “叫叫叫,再叫就让Katebet[注1]再跟你面对面唱两首歌。”红鲤鱼从敞开的大门内走了出来,面色不耐地抱着胳膊,受不了男人小媳妇般的委屈样,“真没想到把这里弄得鸡飞狗跳的人是个好哭精。” 秦楚河松开钳制着男人胳膊的手,男人瑟缩了一下,朝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缩了缩,把怀里的一个什么东西抱得更紧了些——程陌注意到那似乎是一个牛皮制的深褐色皮箱。 这皮箱似乎对男人而言颇为重要,就算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也依然把皮箱紧紧地护在怀里。 Luc收起了一贯懒散的表情,此刻那张圆滚滚的大脸神奇般地透出一股见惯风雨的从容。它仔细打量了男人半晌,而后短促地叫了一声,爪子扒了扒绿鲤鱼的胸口。 “NPC。”红鲤鱼回过头,用口型朝秦楚河与程陌告知了这一信息。 “你们……你们是谁啊?”男人哭丧着脸。 “我还想问问你是谁呢?大晚上的偷偷摸摸溜进博物馆,怎么着,想当职业小偷?”红鲤鱼冷笑一声,白光一闪,镰刀刃尖恰好到处地抵上男人脖颈,“你也是挺能耐,好不容易哄睡着的木乃伊都能吵醒,我俩要是再迟来几分钟,你怕是能被Katebet弄进棺材里与世长辞。” “我不,唉,我不是!”虽然红鲤鱼语气不善,男人也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被红鲤鱼与绿鲤鱼救了一命,不由得吸了口气,放松下来,“我叫李润麒,三个月前从中国来到这里,为了找一件东西。” 三个月前……程陌脑中忽然涌出了一个猜测。 “你要找的,是凤冠吗?” 男人眼睛登时一亮,也顾不得怕了,蓦地站起就要朝程陌冲去,全然忘了红鲤鱼的镰刀还抵在他的颈边。尽管红鲤鱼眼疾手快地撤开了镰刀,尖利的刃尖还是在李润麒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细线。 “蠢货。”红鲤鱼猛一挑眉,意料之外的见血令她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加不爽了起来。 “对!我要找凤冠,它就在这里对吗?白天,我……不方便,只能晚上偷偷过来。又不熟路,才误打误撞进了这个馆。”他嗫喏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三个月前,我到伦敦,找到凤冠的收藏者Phillip,想要购买那顶凤冠。”李润麒苦笑了一下,“但是老爷子出价高得离谱,远超那顶凤冠本身的价值,也高于我这次来身上携带的全部本金。我当时很沮丧,觉得这次一定是白跑一趟了。没想到……” “没想到之后便传出Phillip将凤冠捐给大英博物馆的消息。”程陌接上了李润麒的话,他差不多已经能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大概了,“于是你将目标从Phillip转到了大英博物馆,想要见到这顶凤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非要晚上偷偷摸摸溜进来?” “因为那个箱子。”秦楚河淡淡地,瞥了一眼李润麒怀中那个有些年份的皮箱,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那里面装着霞帔吧。” 李润麒抖了一下,目光从畏惧转变成疑惑:“怎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看着你。”秦楚河低声说着,伸手指向李润麒背后的方向。 程陌顺着秦楚河的手指看去——那个红衣的哑巴新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昏暗的回廊。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那顶缀满翠羽珠玉的凤冠在虚空中摇摇荡荡。那姑娘哀哀地盯着李润麒怀中的皮箱,眼下那颗殷红的朱砂痣似乎快要滴出血来。 “啊?”李润麒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被骤然出现在身后的女孩虚影吓了一跳。 可下一秒,他便欣慰地笑了,似乎千里迢迢从中国远道而来,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李润麒朝女孩虔诚地鞠了一躬。 “终于见到你了。” 他这样说着,打开了怀中视若珍宝的手提箱。 那皮箱之中,果然是一幅金丝刺绣的深青织金云霞帔,下面垫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喜服。那霞帔深青为底,对襟用金线绣着如意纹,腰跨饰着月白的江水海牙,往下则是耀金的雀羽,颜色丰富却不杂乱,形美如彩霞。 那姑娘瞧见一箱物件,霎时红了眼眶。她本就生得柔弱,这满眼含泪却无法说出一字的样子更是凄楚可怜。李润麒从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喜服和霞帔,那姑娘颤抖着伸出手,只碰了一下,便把手缩了回去,像是那衣服烫人似的,眼中却落下大颗大颗透明的眼泪来。 “穿上吧。”李润麒低下了头,眼泪实实在在地砸在了喜服上,大红布料霎时晕开一小团深红的水渍,“他……一直等着娶你过门呢。” 那姑娘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缓了好几下才定住身形。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咬住嘴唇,下定决心似的,朝李润麒手捧的婚服伸出了手。 她的手甫一触上,霞帔与喜服便笼罩上一层莹莹的浅色光芒,在这一层银光中,姑娘做出了一个抽取的动作,霞帔与喜服的虚影便从实体上脱离开来,姑娘便由此将两个物件的灵魂抓在手心。 她慢慢将喜服穿在自己身上,一丝不苟地整理好每一个边角。那幅金云霞帔被披上外裳,尾端的凤纹金坠子垂落裙裾。她没有华丽繁复的装饰——金丝累珠的红玉宝钗,红珊镂金的流苏耳环,亦或是牡丹高髻上簪着的翡翠珠花……可往那儿一站,只微微低首,便已是人间绝色。 李润麒从箱中取出最后剩下的两支大红喜烛,点燃了它们。烛光摇曳,姑娘脸颊飞红,宛如落日下的娇艳牡丹。 这场迟到许久的婚礼终究补上了,大红喜烛落下滴滴红泪,李润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姑娘,轻声道: “安息吧。” 身着华服的少女消失在虚空之中,霞帔与喜服上笼罩的银光如潮水般褪去,长廊重回寂静。红鲤鱼默不作声地盯着少女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去找Phillip那老头子买凤冠的时候,他当真开了高价?” “恩,远超那顶凤冠价值的高价。我告诉他凤冠霞帔出自一人之手,必须成对,若他实在不愿卖给我,我也可将霞帔赠他,只要他肯将霞帔与凤冠摆放一处。他不肯,笑话我说这霞帔一看就是假货,白送都不配入他的藏馆。”李润麒苦笑一声。 “真是眼瞎。”红鲤鱼笑了一声,语调满是讥嘲。 红鲤鱼与李润麒打着哑谜,而秦楚河也并无半分惊讶的神情,程陌不由得有些好奇。见到霞帔的第一眼他也觉得异样,因为这霞帔美则美矣,却再没有初见凤冠那时,给他带来的几欲流泪的震撼之感了。思来想去,他问道: “难道霞帔是假的?” “看你怎么定义真假了。”秦楚河轻声道。 “怎么说?” “从Phillip的角度而言,假的东西,其实不是霞帔,是凤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Katebet,卡纳克神庙中侍奉阿蒙神(Amum)的歌女,死后尸体被制成木乃伊,现存放于大英博物馆。 第37章 玲珑 她用小碗盛了水,把被孩童嬉闹着折断的黄瑞香小心翼翼地放进碗里。那花被人踩了几脚,暖黄色的球状绢丝上好几道深色的伤痕,一副蔫头蔫脑的可怜样。 这蔫巴巴的小花朵让她想起了某个相似的人,平凡的脸蛋,衣服上的补丁破了又缝,一和她说话就闹大红脸,看起来笨手笨脚的样子,却意外地有双巧手。 她想得出神,冷不丁一颗石子砸上碗沿。那碗本就放得不甚稳固,一下子落在地上碎成好几瓣。水泼出来,刚放进去的黄瑞香搅合进泥里。 “小哑巴,不说话,谁娶你,谁傻瓜。”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隔壁小孩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她家的院墙,正不怀好意地扮着鬼脸。那株黄瑞香彻底没救了,小孩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享受着捉弄她带来的满心喜悦。 她摇摇头,没说话,只盯着地上那和着泥的黄瑞香默不作声地看了半天。那小孩大概觉得她的反应没意思,眼珠一转,落到她院中盛开的垂枝碧桃上。 这株桃树是她去年新栽,碧桃娇贵,费了好大劲才让它顺利过冬。此刻春阳烂漫,一树桃花正开得灿若霞锦,那小孩却嘻嘻笑着爬上桃树,握住枝条猛一通乱摇。 一时间微风四起,花枝震颤,粉色的脆弱花瓣扑簌簌飘落,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雪,那桃树瞬间便秃了一半。 她这下是真的心疼了,急急地站起来,想说话,却开不了口,只能哀求地注视着小孩,希望他停手,放过自己好不容易才种上的一株春桃。那小孩却丝毫没把她无声的恳求放在心上,反倒扮了个鬼脸,作势还要再摇。 一根长竹竿不知从哪儿伸了出来,一下子把小孩捅到地上。一个影子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提着那小孩的衣领,踢了他屁股一脚,毫不拖泥带水地扔出了院门。 “再欺负她,我看见一次揍一次!” 门外传来了小孩哇哇的哭声,而后渐渐消失在隔壁,想来是回家告状了。那人恶狠狠的,像是没揍够,朝着空无一人的院门亮了亮细瘦的胳膊。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人细瘦的身体,想着是什么让这个连说话总是慢声细语的人,每到这个时候都能变得异常勇猛。 那人听见她笑,刚装起来的气势就瘪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摸了摸脑袋,不敢跟她对视,耳朵渐渐泛起一层红来。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知道过几分钟他才能好,也不着急,走下台阶想把刚刚打碎的碗收拾一下。那人却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拦住她,手脚麻利地帮她把碎片扫进簸箕里。那朵黄瑞香被他捧着,在井水里冲洗干净,再度放回她的手心。 与之一同放入的,还有一枚缀着玫瑰玛瑙的流苏簪子。这簪子是市面上少见的玫瑰粉色,流苏垂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宛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那人低着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声音讷讷的,却透着股献宝似的欢喜: “刚做好的,送你。” 她知道这人一直有双巧手,那些别人不屑使用的边角料,到了他手里,总能变成各式各样造型精巧的小玩意儿。他做出来的东西不拘泥于传统形制,每种样式仅此一件,渐渐在年轻小姐的圈子里出了名,也为他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小镇上挣得了一份立足之地。 他喜欢她。而她心里也欢喜。她家境一般,自幼便不会说话,因她是个哑巴,老实木讷的父母在外也备受欺辱。邻居不喜欢她,说她晦气,害得父母生不出儿子,就连孩童都翻入她家院门,嘲笑她是个哑巴。 只有他不一样。他的出现并不似一道摄人心扉的强光,而是一片暖阳,连带着她周围的一切都有了暖意。这样的人叫人怎能不心生情愫? “我这次来,是有事想告诉你。”他害羞劲头过去,终于能直视她说上句话了,“京城的李家小姐柳月大婚,要我去替她做凤冠呢。” “我问她能不能留在镇上做,她说京城物料丰富,缺了什么物件儿也好买。李家小姐是个好人,以前也是她经常托姐妹照顾我生意。大婚之事马虎不得,这东西我一定得给她做好。”他定定地看着她,“只是我这一启程,是有大半年回不来了,我想……” 他深吸了口气,第一次朝她伸出手,道:“跟我来。” <<< 在他家中一看到那顶凤冠,她就挪不动眼了。 那是一顶什么样的凤冠啊——她形容不出来。那些精巧的拉丝、栩栩如生的金龙翠凤、缀羽……她都不懂。她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心想,为什么看到这凤冠的瞬间,自己会那么想哭呢。 而眼泪真切地滑落她的眼眶。他吓到了,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她拭泪,粗糙的布料一不留神便把她的脸擦得通红。他手足无措地停了手,嗫喏着: “怎么……你是不是不喜欢?” 他沮丧地垂着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蔫脑地站在一边,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说: “我知道这些金丝、珠玉,都是假的,是我在铺子里捡的他们用不了的下脚料……都是平日里辛辛苦苦攒的。我拿去给其他人看,他们都说是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凤冠,追问我是哪个小姐定做的……他们这样一说,就连我都开始觉得这是真的了……” “做这个不是看不起你,在我心里,你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凤冠,但是我太穷了。我想娶你,想做这世上最美的凤冠给你,可我买不起那些金石珠玉……李家小姐说,做好了她的凤冠,她可以免费替我寻些做霞帔的物件,我总想有了凤冠,还要再做一件霞帔给你……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道着歉,而她定定地看着这个几乎为她倾尽所有的年轻男人——他脸上还有一丝少年般的稚气未脱。她忽然笑了,出其不意地凑上前,在他嘴角印下一个浅浅的吻。他吓得一个趔趄,反应比她想象中大得多,张口结舌了好一番功夫,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满面通红。 “我等你。”她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等柳月结束,你带着霞帔回来,我会戴着凤冠,在家中等你。” <<< 他走了。没有他在的日子,一天一天快如流水,像无需记事的册子,只需日复一日地平淡翻过。 桃花谢了。夏堇盛开。夏堇凋零。海棠又争相斗艳。 等到海棠枯黄落地,腊梅在雪中飘散香气时,柳月已经过去了。 她如约戴着他做的那顶凤冠,日日等,夜夜等,等到青丝缠结,在喜烛的轻烟中熏红了眼。 他没有回来。 积雪消融,堂燕飞上屋檐。阳光重归和煦,黄瑞香和垂枝碧桃再次散逸香气。 他还是没有回来。 邻家小儿再次爬上她院落的墙头,折断了黄瑞香,又把碧桃的花瓣摇落一地。这次没有人再冲入院落,气势汹汹地替她收拾那不懂事的孩童,转过身便红了脸。 “小哑巴,不说话,谁娶你,谁傻瓜。” 小孩看着光秃秃的碧桃枝丫哈哈大笑,一边做鬼脸一边高声念着那首在小孩中广为流传的顺口溜,见她痛苦地闭了眼,便露出一丝终于得胜的恶质微笑来。 “小哑巴,不说话,谁娶你,谁傻瓜。” <<< 坊间渐渐传开首饰铺子小伙计的流言。 首饰铺子的小伙子,手艺好,一年前进京替李家小姐做凤冠,那凤冠一做便是整一年。据说啊,那凤冠做得,技惊四座,见着的人都说好,李家小姐成了这一年最风光的新娘子。那小伙计可不得了,在京城一朝成名,姑娘小姐争先恐后找他定首饰。你猜怎么着?王员外家最得宠的三小姐,一眼相中了这个小伙计,非此人不嫁,这不,王员外就去李小姐那儿给这小伙计说亲了。 哟,这可真是赚大发了啊。小伙计同意了没? 这……要是没同意不是早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嘁,那就是你也没确切消息呗。我听说这小伙计跟柳婶家的姑娘定了亲。 嘿,你用脚指头想想,王员外家如花似玉的三小姐,跟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哑巴,搁你你选谁? 谈论声小了下去,她知道,那是因为走到了她家近前。那些风言风语她都听在耳里,起初是不信的,渐渐地,便开始怀疑自己。 到如今她的确是想通了。人都是要往高处走的,他一个那么上进的年轻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留在京城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之前对她的做出的承诺……还是忘了的好。 她脑子想明白了,心里却渐渐痛起来,那凤冠还戴在头上,此刻像是有万斤沉,压得她脖子都弯了。她喘了口气,不知怎的觉得心闷,便第一次摘下凤冠放到一边,拿起笤帚走到院落,想收拾一下满地的残花。 一根长杆冷不丁从房顶伸了过来,她一回头,凤冠不见了,不知何时消失又回来的小儿抱着凤冠,蹲在院墙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纵使这凤冠让她时刻想起被抛弃的滋味,她还是急了,顾不得别的,扔了笤帚便朝那小孩打着手势。她那幅滑稽的样子逗得小孩哈哈大笑,她不恼,想着说不定小孩乐够了,便会将凤冠还给她。哪知小孩一转身,抓着凤冠便跳下了墙头。 她急得哭了,这凤冠是他为数不多留给自己的东西。它像浸了糖的刀子,她被割得鲜血淋漓,却依然那忘不掉的一点淬血的甜味。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地,她的手脚率先做出行动。她追出许久都不曾出过的院门,那小孩竟然还在屋外等她,见她追出来才再次笑嘻嘻地跑远。她拼了命地追,跑散了头发,怎奈幼时便裹了的小脚拖了后腿。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许多人都目睹了一个穿着大红里衣的女孩,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追一个高声尖笑的垂髫孩童,那小儿一溜小跑,怀里似乎掩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有人止不住好奇,在女孩经过的时候问了句发生了什么,那女孩只摇着头,神色焦急地指着越跑越远的小孩,却并不说话。路人便失了兴趣,不再理会她。 这场闹剧在经过镇子的唯一一条官道上戛然而止。在一个突然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飞了起来,耳边传来了路人的尖叫,还有一声马匹的嘶鸣。 “玲珑!” 恍惚中似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想那应该是自己的幻觉。她重重地摔落在地。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从后脑蔓延开来,浸透了她一片散乱的发丝。她的世界逐渐变暗,有什么东西在离她远去,视线的最后一幕场景,是那闯了祸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那小孩手中的凤冠“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019年12月-2020年3月间为这篇文章投出霸王票和营养液的小可爱们: 感谢读者“无”的10瓶营养液; 感谢“狸猫猫”的60瓶营养液以及5个手榴弹; 感谢“使劲往我嘴里塞糖!”的10瓶营养液; 感谢“白若瑶的□□”的30瓶营养液; 感谢“demo”的10瓶营养液; 以上,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感谢在2020-03-13 19:58:20~2020-03-16 00: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一桥之隔 “你醒了?” 程陌睁开眼睛,鼻尖的桃花香气终于散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做了个梦。秦楚河正弯下腰看他,距离很近,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程陌的轮廓。程陌看了看四周,他还是在大英博物馆里,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地板上。靠墙的红鲤鱼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而绿鲤鱼也神情迷糊,Luc窝在他的腿上打着鼾。 所有人都是同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程陌撑住地板想要站起来,被秦楚河适时拉了一把,他扶着有些昏沉的额头,不确定地说:“我……刚刚做了个梦。” “玲珑的梦。”秦楚河却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这里的人应该都做了同样的梦,她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法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 “所以那个小伙计真的娶了京城的王家小姐吗?” “不,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玲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润麒目光灼灼地看着程陌,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惜,“事实上,他死在玲珑之前。” “你知道为什么这霞帔纵使用的全是真材实料,一眼看去却并没有凤冠带给人的震撼之感吗?因为小伙计制作这霞帔的时候,已经渐渐病入膏肓。” “王家小姐一见倾心确实不假,可小伙计没有半分犹豫便拒绝了她。柳月未至,他提前做好了李家小姐的凤冠,而李家小姐也兑现诺言,替小伙计买来了他需要的霞帔的材料。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在一个月前便染上疟疾。” “这病潜伏期有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里,霞帔做好大半,这病却在某一天突然发作了。”李润麒苦笑了一下,“起初是畏寒,他以为是天气转凉的缘故,没多在意。后来渐渐开始发烧,找大夫开的药不起作用,渐渐便整日头晕,喝的药悉数吐了出来。这事终于传到李家小姐的耳朵里,她急急替他寻来京城最好的大夫,等到确诊那时,却已经是无药可救了。” “疟疾传染,而回家路途遥远,他不想让他人蒙受无端的风险。自知回家无望,他唯一的愿望便是在死前做好霞帔,就算玲珑无法嫁给自己,他也想为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姑娘做一套完整的嫁衣。” “他把所有人拦在门外,只每天煎些聊胜于无的中药,全部时间都花在了那幅霞帔上。李家小姐最后一次前去看他的时候,天降大雪,他屋门紧闭,门外却端端正正地摆着个落满雪的香樟木盒。” “木盒中,除了霞帔之外,还有封给李家小姐的信。信中说,见到这木盒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死去多时。他感谢李家小姐的知遇之恩,只最后再求她两件事。第一件,是麻烦她请人把自己的尸身烧掉,免得把这病传染给其他人;第二件,便是希望李家小姐能托人将这一盒物件带回他生活的那个小镇,找到一个叫玲珑的哑女,告诉她自己已死,让她好生嫁人。” “李家小姐含泪烧了他的尸首,命人带着盒子赶赴小镇。只是路途遥远,纵使快马加鞭,那带着箱子的信使却还是晚到一步。”李润麒有些哽咽了,“赶到玲珑家中的那天,正巧是她的头七。” “玲珑年迈的父母早已哭得站立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把一腔怒火悉数撒到了小伙计身上。若是小伙计从未给过玲珑希望,他们的女儿也不必戴着凤冠,苦苦地等候了一整个寒冬。他们不让带着箱子的信使往门中踏入半分。” “信使无功而返,李家小姐把小伙计的信仔细收好,又给箱中添了件大红喜服,这才把箱子和信一同封存在家中藏阁。她想着,说不定多年以后,会有契机让小伙计完成夙愿。谁知道,这契机一等,就是如此多年。”李润麒站起身,他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乱成一团,原本笔挺的正装也皱成了梅干菜,可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像是自带了一层光辉,“我们家自祖上起便随母姓,李家小姐是我祖辈。前些日子清理家中藏阁,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柜子中发现了那个樟木箱子,这才偶然知道了这段故事。” “玲珑已死,她父母再无精力向他人讨回。我在国内托了许多朋友,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凤冠几经辗转,最终居然流落到了国外。”李润麒摇了摇头,“小伙计做的这凤冠,在当时都无人能看出材料是假,也不怪Phillip老爷子把它当成真品。只是从材料而言,Phillip这次是真的看走了眼。” “可它却依然是无价的。”程陌轻声说。 “是啊,对小伙计、对玲珑而言,它是无价珍宝。” <<< 李润麒的身影消失在博物馆的大门外,至此,馆中所有藏品都已得到安息,他们终于可以向下一站前进了。程陌回想着博物馆各大展厅中的藏品,它们中绝大部分都来自千万里之外的他国,不知这些藏品的灵魂,有没有如同玲珑一样,思念着万里外的故国,或者故国某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那些动荡的岁月,让这些古老而珍贵的物件远离故土,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可以重回祖国的怀抱。 秦楚河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按了下他的肩膀,道:“流落国外有时也并非坏事,这凤冠若是没有被Phillip收购的话,说不定早已不复存在了。” “但还是希望能看到它们回去的那一天,对吧?”程陌扬起脸看秦楚河。 “是啊。”秦楚河笑了笑,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 “喂!干什么……你捅到我了!”绿鲤鱼黑着脸把红鲤鱼的长刀柄拨到一边。 “你快捏捏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小哥哥带我们过副本的时候,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吗?”红鲤鱼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秦楚河与程陌,觉得自己在做梦。 “你不是做梦,可能他只是对你没兴趣而已,男人婆。”绿鲤鱼撇撇嘴,不放过一个机会地损她。 “是嘛,不过就算他对我没兴趣,我也不会对你有兴趣的。豆丁。”红鲤鱼耸耸肩,朝绿鲤鱼趾高气扬地一甩头发,走了。长马尾精准糊上绿鲤鱼的脸。 “靠……谁对你有兴趣啊!真是……自恋有个限度行不行,真当自己宇宙无敌美少女了?!” 身后传来了绿鲤鱼气急败坏的嚷嚷,红鲤鱼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笑容被藏在绿鲤鱼看不到的地方。 像这样每天吵吵……也是挺好的。好过人死之后,天各一方。 <<< 系统提示,榜单第一名已接近一亿英镑目标,目前实时榜单前五名分别为: 【No.1 玩家【路一凡】实时资产9700万英镑】 【No.2 小组【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实时资产6400万英镑】 【No.3 玩家【崆峒集神龟】实时资产5500万英镑】 【No.4 小组【李明与李华】实时资产5200万英镑】 【No.5 玩家【怪我过分美丽】实时资产4300万英镑】 根据第一名进度判断,副本No.2738即将进入尾声,请落后玩家抓紧时间积累资产,祝所有玩家游戏愉快。 程陌与秦楚河来到了他们此次副本的……应该说最后一个地点。 连绵不断的伦敦雨雾天,空气湿冷,天色阴沉,迎面扑来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绵密的细雨,在河面吹起道道带着细纹的涟漪。在这种伴随着强风的天气里,伞是打不开的,程陌与秦楚河不一会儿便被吹了个透湿。可他们谁都没在意这点小细节,两人只是沉默地盯着对岸那座熟悉的建筑看了好一会儿。 伦敦塔——他们与最初的起点仅一桥之隔。 他们面前的这座桥,便是那座著名的伦敦塔桥。与泰晤士河其他的传统桥梁不同,这座塔桥为塔吊结构,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桥面在特定时间会从中间分成两半,以两端为轴吊起,以便让高于桥面的船只通过。 虽然现在大桥呈通行状态,但他们并不清楚塔桥开启与关闭的具体时间。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现在贸然过桥,很可能会在刚好到达桥梁中间的时候,桥面忽然吊起。 上层桥面呢?程陌的目光看向第二层桥面,与底层桥面不同,到达这层桥面需要先上塔。 他走向塔底阶梯,发现入口是上锁的状态,墙面上一行不起眼的黑色涂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Beware of Mistakes.” 当心错误?这是在提醒他们不要犯错? “应该是条重要信息,先记下来。”秦楚河也看到了这行小字,忽然,他像是察觉出什么异样,对程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另一侧悄悄绕到了桥塔背面。 几秒之后,陌生的惨叫从塔背传来,似乎被突然而至的秦楚河吓得不轻。一个人狼狈地从那一侧摔了出来,看样子不知躲在那里偷听了多久。 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从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推了推瓶底厚的眼镜,一脸人畜无害的讨好笑容: “呃……那个,你们好,我是崆峒集神龟。” 第39章 第一个错误 看来这便是目前资产排名第三的那位玩家了。如果程陌与秦楚河想要通过这次副本,首先需要的便是使自己的资产超过这个男人。 按照路一凡的进度,游戏在这个关卡之后应该就会进入尾声,所以伦敦塔这一地点便是他们决出胜负的地方。没想到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碰到了直接的竞争对手。 这男人三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平凡,属于扎进人堆就找不到的类型,穿着件老旧的皮夹克,眼镜镜片很厚,头发显得有些油。男人脸上挂着副谄媚的笑容,虽不致令人讨厌,但也绝对谈不上喜欢。 而且这昵称……恐同即深柜?程陌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刚刚没有看见两位小哥,让你们见笑了。初次见面,你们叫我崆峒就好。”他正了正衣领,一本正经地道了歉,脸上却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二位便是落在我后面一名的玩家呢。” 他说话拿腔拿调,像个腹中无书却硬要咬文嚼字的迂腐学究,程陌听得不舒服,第一次不怎么想搭理一个人,便只简单点了个头,并未接话。 秦楚河比程陌表现得还要明显,直接把头拧向了了另一边。他不知看到了桥中央的什么东西,眉头微微皱起来。 “二位,别不理人嘛。大家碰到就是缘分,虽然有竞争关系,但……”崆峒笑了笑,凑近程陌道,“有什么情报大家拿来共享一下不是更好吗?” 说来说去这么久,原来是想套情报。程陌了然,还未说话,一边的秦楚河便冷冷应道:“没兴趣。” 话少的一般都是狠角色,崆峒有些忌惮秦楚河,见他发话便不再多言,只有些做作地自言自语道:“这关看上去挺简单的呀,现在过桥不就好了么……恩?” 他停下话头,有些疑惑地朝桥面看去。 程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桥面,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桥上起了一片浓雾,怪异的是,这片灰暗的浓雾似乎只聚集在桥面中间,也就是两段桥面分割点的位置。几秒之后,浓雾中似乎隐约传来了一群孩子的歌声。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一个穿兜帽衫的小男孩在浓雾中现出了轮廓,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群孩子出现在了伦敦塔桥的中央。他们都只有六七岁的年纪,此刻围成一圈似乎在做什么游戏。为首的两个孩子双手互握,高举着胳膊摆成一个桥拱的形状,而余下的孩子排成了一长串队列,正一个接一个地从“桥拱”下穿过。 随着“My fair lady”的尾音结束,“桥拱”落下,大桥“倒塌”,一个有着金色卷发的红衣小女孩正好被圈在了中间。余下的孩子欢呼起来,扮作拱桥的两个孩子加入了大部队,大家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将这个小女孩牢牢地困在了中间。 程陌的心陡然悬了起来,他看清了女孩此刻所处的位置,她的双腿正巧横跨过一道一指宽的裂缝。这也就意味着,她恰好横跨过了伦敦塔桥的两端,而现在这道裂缝正在缓缓变大。 没有错……塔桥正在升起! 那群孩子齐刷刷退回到桥梁两端的安全区,被留在正中的小女孩放声大哭起来。一股寒意从程陌脚底升起。 这群孩子……他们打算就这样让大桥杀了那个小女孩。 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从程陌心底涌了出来。救救我,一个稚嫩的童声在他脑中响起。程陌还未来得及细想这声音的来历,身体便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他朝已经开始倾斜的桥面冲了过去,眼中只有那红衣小女孩在桥上摇摇欲坠的影子。 一只手忽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硬生生把快要踏出安全区的他拉了回来。干燥温暖的手掌捂住他的耳朵,清晰坚定的嗓音从耳边传来: “别听那个声音。” 秦楚河把他按在了怀里。世界忽然安静了,他耳边传来了秦楚河胸腔里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别听。”秦楚河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有种奇特的魔力,先前脑中挥之不去的女孩声音瞬间消散了,程陌在他的怀里渐渐恢复了清明。 他的耳朵抵住秦楚河的胸膛,鼻尖萦绕着秦楚河身上特有的温暖味道。一种突如其来的酸楚摄住了他,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像是他等待这样一个拥抱已经等了很多年。 大约是想确认程陌是否不再受制于那女孩的蛊惑,秦楚河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略显粗糙的指尖划过他下眼睑的时候,不出意外地摸到了冰凉的泪水。秦楚河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却只是无言地,将他又抱紧了一点。 “我到底在哪见过你啊……”程陌在心里问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的一个不合时宜的拥抱,会让自己的眼泪瞬间决堤。 可现在并不是执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紧眨了几下眼睛收回自己的失态,从秦楚河怀中脱离开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崆峒并没有发现他有丝毫异常。 秦楚河也适时地松开了手,于是在不明所以的崆峒看来,程陌与秦楚河之间只是队友之间的互相救助而已。与此相比,他显然对那个浓雾中的红衣女孩兴趣更大一点。 “怎么了?你刚刚怎么突然就朝桥面冲过去了?”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听见一个声音,让我过去救她,然后就有些不太清醒。”程陌摸了摸额头,对刚才的大意心有余悸,“那孩子……” “你再仔细看看。”秦楚河替他拭去额角的一点冷汗,指向桥中间的那一抹红色影子。 程陌定了定神,看清女孩全貌的时候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女孩的五官,居然是反长的。本该是嘴唇的地方长了眼睛,而鼻梁出现在了鼻孔的下面,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把头切下来又倒着装回脖子上一般。 此刻她半身悬吊在大开的塔桥之外,只有一只枯枝似的小手紧紧地扒着塔桥中缝。偷袭不成,她无比怨毒地盯着程陌看了半晌,忽然一松手,整个人直直地朝浓雾中坠了进去。 浓雾中传出一声小女孩的尖叫,塔桥随着小女孩的落入再度合二为一,皮肉撕裂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伴随着骨头碾碎的咯嘣声响,从浓雾伸出弥散开一层猩红的血雾。女孩被塔桥吃掉了,桥板发出心满意足的吱嘎声,将碾碎的女孩尸体压入内部,再次完整地合为一体。 “哎呀,‘蛊惑’。”崆峒咂咂嘴,“很多NPC都有这种技能的,你应该去神秘商店装备一个高阶道具‘辨音’,这样就不会被低阶‘蛊惑’迷住了。” 说归说,他的语气中却透出一股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似乎发现程陌并非高阶玩家的事实让他倍感轻松,连带着对秦楚河的警惕性都小了些。 “我已经看出来了。”崆峒有些得意地推了推眼镜,“这关卡的规律之一,是他们刚刚唱的这首歌。这首歌出自英国童谣,翻译成中文便是‘伦敦大桥倒塌了’,而那些小孩玩的游戏与这首歌同名,是这首歌的衍生产物。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拱桥‘塌陷’,被圈在里面的孩子就是输家。在这个关卡里,拱桥‘倒塌’被映射为塔桥吊起,输了的孩子落入塔桥中缝之中,惩罚是永久死亡。” “也就是说,只有当那群孩子玩游戏的时候,塔桥才会吊起。换言之,在他们不玩游戏的时候,这座桥是安全的,可以通过。” “那他们现在已经玩过游戏了,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过去了。”秦楚河扫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崆峒立马怂了,连连摆手道: “哎……别急嘛,他们现在只玩了一次游戏,万一不是这个规律怎么办呢?理论还需实践证明嘛。我们再等等看,反正有高阶道具,也不怕刚才那个小孩的‘蛊惑’技能,不急这一会。” 秦楚河根本懒得理崆峒,见程陌从刚刚开始就有些出神的样子,不由得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轻声问:“怎么了?” “之前墙上看见的那行字,Beware of Mistakes。小心错误。我看到的时候一直在想,是让我们小心不要犯错还是怎么。” “现在我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提醒我们注意这个关卡出现的错误。” “关于那首歌谣和这座桥关系的解释,你说得不对。”程陌看向崆峒。他揉了揉额头,‘蛊惑’的残留效果让他依然有些隐隐的头疼,因此说话声音便轻了许多,“那首童谣里唱的‘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指的并不是这座桥。” “这是这里的第一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6 18:43:05~2020-03-18 23:3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狸猫猫 60瓶;白马非马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第二个错误 “童谣中提到的London Bridge,说的其实是那座桥。”程陌指向自己的左手边,在那个方向,一座稍矮一些的单层拱桥伫立在稀薄的雾气中,“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一座,由于坐落在伦敦塔旁边,英文名是Tower Bridge,翻译过来是‘伦敦塔桥’。” “伦敦塔桥更壮观,又有特殊的开合结构,一直以来有很多人把这两座桥弄混淆。这首童谣最早的版本可以追溯到16世纪50年代[注1],而伦敦塔桥在19世纪末才决定修建,所以歌中所指的不可能是这座塔桥。” “相反地,伦敦桥由罗马人在公元50年左右修建,最初只是一座木桥。这座桥在1014年英王埃塞烈德二世[注2]抵御外敌入侵时被其下令焚毁[注3],据考证,这次焚桥事件可能就是这首童谣中描绘的,‘伦敦大桥倒塌了’的故事。” 程陌说得有理有据,而崆峒脸色白了白,似乎没想到一开始没放在眼里的这个年轻男孩居然一下子就抓住了事件的细枝末节,不由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被一个新手打脸的感觉真是不怎么样,崆峒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不过……他转而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关注点。 “照你说的,若是注意到了游戏中的错误,理论上应当有奖励措施才对,奖励措施呢?”他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 确实什么都没发生。程陌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像之前闯过的关卡那般触发系统奖励的提示音后,便平静地承认道:“好像确实没有奖励措施。也可能是我猜错了,或者这句话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他注意到同样站在安全区的那几个孩子。一二三四五六,除了落进浓雾中的小女孩,还剩下六个孩子。这几个孩子背对着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方才红衣小女孩被桥面吞噬的地方,他们的身影在浓雾中模糊不清。失去一个同伴对他们来说并无多大触动,他们行动像是由没有感情的方程式驱动,一举一动不过是设定好的模式而已。但现在,这几个孩子是这里仅有的NPC,如果想要找到突破口,还是得从他们身上下手。 程陌看了一眼秦楚河,从后者眼中看出了与自己所想相同的讯息,两人一同朝浓雾中的孩子们走去。而崆峒像是怕被落下,一见他们有所动作,忙不迭地跟了上来,生怕漏下什么情报似的。 离这些孩子越近浓雾越是厚重,到最后程陌眼前已经全是漂浮在空中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小水滴。担心在雾中与秦楚河走散,程陌拉住他的胳膊,感受到秦楚河似乎轻微地震了一下,而后才慢慢地回握住他的手。 “小心。”秦楚河突然拉了他一把,程陌刹住脚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那群孩子中间,差一点就要撞到其中的一个了。 而孩子们被他们造成的响动惊扰,脖子突然“刷”地拧转了一百八十度,猝不及防地与他们来了个对视。程陌被惊了一下,倒退一步撞到秦楚河的胸膛。 这些孩子的五官——都是错位的。有的人脸上长了好几张嘴唇,而有的人,整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看上去就好像有人把他们的五官全部打散,又随机地拼接在了不同的脸上。他们的身体还保持着面朝桥中心的方向,只有这些五官错位的脸,全都齐刷刷地拧向了他们。 “有什么事?”长着五张嘴的脸开口了,他说话的时候,几个嘴唇整齐划一地开合,却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了。” “桥对岸的空地那么多,为什么你们偏偏要在这里玩游戏?”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 “因为我们犯了错。”只有一张嘴开了口,那是一个细弱的男孩声音,其他嘴怒气冲冲地紧闭着,“每到桥打开的时候,我们就要做这个游戏,直到有人输了。输了的人要被桥吃掉,这是惩罚。” “你们犯了什么错?” 那小孩瑟缩了一下,五官缺损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有些害怕的神情,几张嘴像是统一不了意见,突然翻了天似的争吵不休。几张嘴吵起架来的时候语速飞快,程陌只辨出了几个零碎的单词,像是“不能说”、“错误”、“规定”之类。几张嘴吵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安静下来。 “我们偷吃了妈妈的刚烤好的派。”小孩低下了头,其余孩子整齐划一地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妈妈?” “妈妈负责监督,直到大桥完工。”那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其余孩子的脑袋也一同摆了两下,“那时候,桥刚建到一半,妈妈每天都给造桥的工人送派。她不让我们吃,警告我们偷吃派的小孩会受到惩罚。” “但是有一天,汤姆没忍住,悄悄拿走了妈妈刚烤好的一个派。”另一个尖尖的声音冒了出来,那是另一个只有一个眼睛一张嘴的孩子,“汤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派,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彼得,彼得是他最好的朋友。汤姆对彼得说……” “妈妈烤了好多好多派,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派。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偷拿的话,妈妈是不会发现的。”其余的孩子一起唱起来,“彼得对汤姆发了誓,然后对珍妮说了汤姆对他说过的同样的话,珍妮是彼得最好的朋友。” “珍妮告诉了简,简告诉了乔治,所有人都去妈妈那里偷拿了一个派,等妈妈回来的时候,派已经少了一半。”最初的孩子哭了起来,“妈妈说,没有吃到派的工人在桥上做了手脚,这座桥会一次又一次断开,只有最合适的材料才能让桥面永远地合二为一。” 他突然截住了话头,六个脑袋齐刷刷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大本钟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时间到了,我们要开始玩游戏了。”男孩看了他们一眼,忽地将眼睛转向崆峒,“告诉我,这一次,这座桥要用什么来造?” 崆峒猝不及防被问到,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在他也算在各种副本中摸爬滚打过的人,几秒钟之后便恢复了镇定。只见他眼珠转了两下,像是灵光闪现,拳头锤了下手心,道: “Iron bar。” 男孩点了点头,和剩下的小伙伴手拉着手向桥中心。此刻桥面再度合上,程陌看见那个先前掉下去的红衣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出现了,这次她与另一个程陌确信并未见过的男孩一起,充当了桥拱的角色。桥中心雾气浓厚,只能见到这群孩子不断冒出来又消失的脑袋和衣角,那首熟悉的歌谣缓缓响起。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 iron bars, iron bars.】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 my fair lady.】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段歌谣多了一段,新添加的歌词与崆峒所说恰好吻合。崆峒松了口气,压抑着得意地瞟了程陌与秦楚河两人一眼。 “随便猜猜,居然真的猜对了。”他摸了摸下巴,好心给他们科普似的,“这首歌一共有三段,第一段是他们最初唱的那段,第二段是build it with iron bars,最后一段是with silver and gold。当然了,铁棒会折断,这次应该还是会死一个小孩,等回答完‘金和银’之后,桥面应该就能永久开启了。” 【Iron bars will bend and break, bend and break, bend and break.】 【Iron bars will bend and break, my fair lady.】 果然,歌谣还在进行。当最后一句戛然而止时,一个新的孩子被圈在了中央。桥面开启,他也如前一个孩子那般坠入了浓雾之中。 接下来,崆峒回答了这首歌的最后一段“银和金”,当孩子们开启新的唱段时,他有些做作地朝程陌与秦楚河咧嘴一笑: “不好意思啊,先你们一步解决了这个谜题,这局是我赢了。” 秦楚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急什么?” “怎么,这么明显的答案,还能有假不成?”崆峒胸有成竹地一笑,暗带讽刺道,“年轻人,要能输得起。” 一直盯着那些孩子没出声的程陌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事实,猛地吸了口气。 “很遗憾,答案应该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掉转回视线,平静地看向那个有些得意忘形的男人,“Beware of mistakes。没想到第二个错误,竟然是由玩家自己犯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里指1657年印刷的The London Chaunticleres。 【注2】?eelred II, 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英国国王。 【注3】此处指1014年丹麦国王Sweyn Forkbeard发起的入侵。 感谢在2020-03-18 23:31:41~2020-03-19 22:2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窃听 “《伦敦大桥倒塌了》这首歌有很多个版本,你所听说的那一个,是传唱比较多的版本之一。本来这首歌的原版便不可考究,众多翻版也并没有孰优孰劣,但在这个关卡中,正确答案应该是下面这个版本。”程陌轻声唱了起来。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wood and clay, wood and clay.】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my fair lady.】 …… 【Set a man to watch all night, watch all night, watch all night.】 【Set a man to watch all night, my fair lady.】 …… “在这个版本中,按照歌词的顺序,伦敦桥的建造者们依次尝试了木头与黏土、砖头和灰泥、铁与钢、银和金、人类看守、以及烟斗。因为木头与黏土会被水冲垮,砖头和灰泥不能长久,铁与钢会弯曲,银和金会被偷走。看守银和金的人类在夜晚会打瞌睡,而最后给出的烟斗解决了问题,它让看守整夜保持清醒。” “……”崆峒面色灰白地盯着他,强硬道,“既然你前面也说了这首歌的版本不唯一,凭什么就能认为你说的这个版本才是最终的正确答案?” “因为数量对不上。”程陌伸手指向那些孩子,“你注意观察过没有?在本轮充当桥拱的,是前两轮死去的孩子。随着歌曲进行,大桥每倒塌一次,就要死去一个孩子,也就是说,在最差的情况下,活着的孩子会全部死光。” “红衣小女孩死去之后,这里剩下六个孩子,换句话说,正确回答的歌词至少还要提供六种不同的解决方案,否则游戏无法进行。你选择的歌词里只提供了两个方案,而我刚刚说的那一个版本里,不多不少,正好列举了六个,与余下孩子的数量相同。” “但现在,由于你刚刚的错误回答,余下孩子的数量不够进行一次正确的操作了。”秦楚河抱臂站在一边,不冷不淡地道,“要么直接判定你出局,要么会有其他让你大出血的补救措施。” 崆峒脸上的得意之色终于悉数消失不见,他垂下了头,忽而猛地大叫了一声。 一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旁边,这小孩只到他的大腿,却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冷冰冰地抚上了他的手背。 “推理错误,我们损失了一个同伴。”小孩仰起小脸,长在下巴的一只蓝眼珠面无表情地盯着崆峒。 崆峒抽开手臂倒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我的惩罚是什么?” “你加入我们,代替他。或者缴纳300万赎金,赎回他。”蓝色眼珠眨了眨,眼中涌起一抹兴奋的光,似乎万分期待崆峒的加入。 一旦加入他们的游戏,就避免不了被塔桥吞噬的命运,崆峒当然明白这一点。与第一条选择相比,第二条看起来简直轻巧了太多。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 【系统提示,玩家【崆峒集神龟】执行赎回操作,账户资产扣除300万英镑】 【此外,由于玩家【李华】发现玩家【崆峒集神龟】的错误操作,系统奖励150万英镑】 榜单实时刷新,崆峒集神龟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此刻程陌与秦楚河资产增加至5350万,而他的资产不增反减,变成了5200万,原本保持的领先被程陌与秦楚河反超。 桥中央的浓雾翻滚起来,而后从雾中摔出了一个孩子,正是先前由于崆峒错误操作而落入桥中的那个。这小孩一脸迷茫地看了看四周,而后像是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一般,再度加入了他们的同伴。孩子们的数量恢复至六人。 新一轮的等待后,桥面再度由悬吊状态合二为一,游戏重新开始,被抓住的孩子再次落入浓雾之中,被塔桥“吃掉”。歌词量的增加导致每轮游戏的时长变长,而程陌也敏锐地发现,两轮游戏之间的间隔也变得一次比一次长了。 虽然他们此刻实现了资产反超,但游戏还未结束,只有解开塔桥开合规律的谜题,才能确保他们安然无恙地到达对岸终点。而在这之前,一切变数都可能发生。 崆峒就站在他们旁边。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不可信任,程陌忽然想起了副本No.1043的开头,秦楚河曾经对他使用过的组内通话功能。 只是不知道这个功能怎么才能开启……程陌扭头看了秦楚河一眼,秦楚河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下一秒,熟悉的声线出现在程陌脑中: 【组内通讯已经开启了。】 【你有注意塔桥每次合为一体的时间吗?】 【从蛊惑你的第一个小女孩开始,塔桥开启的时间依次是13:14、13:15、14:9、15:26、17:53、20:05。我想,我们可能得抓紧时间了。】 秦楚河说得没错,加上第一个小女孩的掉落的那次,桥面已经开合关闭了六轮。崆峒的失误让他们多了一次观察桥面时间的机会,但现在场上也只剩下两个孩子了。也就是说,如果在接下来的两轮中他们依然没有找出桥面开启的规律,关卡内置的惩罚机制就要被触发了。 13:14、13:15、14:9、15:26、17:53、20:05. 程陌细细思索着,尝试着一切可能的判断。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但是这六个数字……看上去真的是毫无规律。他皱着眉,偶然瞥见正因扣去300万磅而痛心不已的崆峒,心里渐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对了!他蓦地睁大眼睛。那句涂鸦。 Beware of mistakes,他指出由崆峒导致的本关第二个错误时,的的确确触发系统的奖惩机制了。但是在他发现第一个错误的时候,却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这个,他还被崆峒意有所指地嘲笑了一番。虽然当时觉得这句涂鸦可能只是一句不具效力的玩笑话,可第二次的奖励机制却说明了,指出错误是有奖励的。 为什么当时什么都没发生呢?还是说……奖励实际上已经发放,只是他没有意识到? 程陌猛地站了起来,他直觉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那么,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在他指出错误之后,发生了什么? 对了,他去和那群玩游戏的孩子对话了。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玩? ——我们犯了错。 ——你们犯了什么错? ——我们偷吃了妈妈刚烤好的派。 他还记得,那个回答问题的孩子长着五张嘴,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五张嘴叽叽喳喳地吵了好一会儿,似乎在争论是否应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他们的回答也十分稀松平常。 ——偷吃了妈妈烤好的派。 等一下! 程陌打了个激灵。他突然间茅塞顿开。 是了。奖励机制其实早就给出了,只是他一直没发现而已。这的确是一条无比重要的奖励,直接决定了他们是否解得开塔桥开合时间的谜题。他终于明白那个孩子犹豫的原因了,他那个问题的回答就是揭开谜底的核心,那孩子并不想告诉他,但游戏的奖励机制又迫使那孩子对他的所有提问都必须做出正确的回答,而这句答案又在后来的叙述中被重复了无数次。 ——汤姆偷吃了派。世界上最好吃的派。妈妈不许我们吃派。所有人都偷拿了派。 13:14、13:15、14:9、15:26、17:53、20:05.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串数字,这一刻,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其暗含的逻辑在他眼中变得无比清晰。 塔桥每次开启的时刻,如果只看分钟的话,连在一起便是1415926535。这串数字不是别的,是圆周率的小数位啊! 派。Pie。Pi。 原来谜底早就给出了。就在这些孩子的回答里。 解开了分钟的谜题,剩下的部分就简单了。将时刻与分钟拆开看,时刻部分是13、13、14、15、17、20,转换成12时制的话,就是1、1、2、3、5、8,著名的裴波那契数列[注1]。 那么,裴波那契数列第7位,与圆周率小数点后第11位相组合—— 01:08.这是通道下一次打开的时间。 程陌将自己的结论悉数告诉了秦楚河。在游戏中,组内讨论是无效的,解谜的工作必须由玩家亲口叙述才算有效,程陌刚准备开口,一边沉默了许久的崆峒却先他一步发声了。 “我知道答案了,通道开启的时间,时刻对应裴波那契数列,而分钟对应圆周率的小数位。”崆峒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他看上去镇定多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轰隆声从头顶传来,断开的桥面缓缓下落。被解开的谜题失去效力,塔桥无视了时刻的规律,再度合二为一。这一次,塔桥中央再无浓雾的阻隔,另一端的终点清晰可见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系统提示,玩家【崆峒集神龟】解开谜底,系统奖励800万英镑。】 5200万加800万,崆峒以6000万的绝对优势再度牢牢占据了第四名的位置,可这一次,程陌与秦楚河却再没有其他补救的机会。 秦楚河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皱了皱眉,拦住了意欲走向终点的崆峒: “你用了高阶道具。” 他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而崆峒微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是的,高阶道具·窃听,组内对话的屏蔽功能对我无效。怎么,不违法吧?” 崆峒大步流星地穿过桥面走向了终点,秦楚河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不发一语的程陌,过了好半天才低声说: “我的错,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持有‘窃听’的人了,进入副本的时候没有装备相应的抗性道具,是我大意了。” 他想安慰程陌,却不知怎么开口似的,顿了顿才再次开口: “你不用担心副本失败的惩罚措施,我……”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不发一语的程陌忽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还没完……应该还有补救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又被称为黄金数列,以递归方式定义,每一项都是前面两项的和。 ---- 本周更新就到这里啦,下周比较忙,应该会恢复之前的更新频率。 预计下周结束这个副本,看文的小可爱们可以攒到周末一起看。 啾咪。感谢在2020-03-19 22:23:37~2020-03-20 19: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马非马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最后的女孩 “我们遗漏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与正确答案相对应的那个版本……”程陌还未说完,秦楚河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有最有一段!”他沉声补充。 “是的,那个版本还有最后一段歌词,‘Take the key and lock her up’。出现在桥面上的孩子有七个,分别与前七段歌词相对应,唯独最后一段被遗漏了。”程陌点点头,“这个游戏到目前为止都一直十分缜密,不可能在这里出现这么明显的漏洞,所以我推测应该还存在最后一个孩子,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现在游戏还没有结束,而在‘Fallen Bridge’游戏中,最后剩下的玩家才是最终的赢家。这个隐藏的孩子身上,说不定有着让我们翻盘的关键。”他一边说,一边动作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Take the key and lock her up……这个孩子是被锁在什么地方了吗?” 锁……程陌浑身一震,想起了他们刚进入这个关卡时就见到的那扇上锁的铁门——那里正是通往上层桥面的入口。 “过来!这扇门是开的!”秦楚河比他更早想到,已经查探清楚铁门附近的环境,确认没有危险后,正拉开大门等他,“这边有上去的楼梯!” 看来塔桥开启时间的谜题被破解之后,这扇门便自动解锁了。程陌跑了过去,秦楚河一把拉起他的手,两个人顺着旋梯一路狂奔向塔顶。沉重的铁门被砰然推开,墙角的煤油灯因突然灌入的狂风猛地跳跃起来,照亮了角落里的小女孩。 她不像之前的孩子那般有着错位的五官,相反,这个女孩长得柔弱而惹人怜爱,明亮的蓝眼睛让人想起洒满阳光的大海。 “你们来了。”小女孩对他们的出现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她平静地看着程陌与秦楚河,那眼神让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孩子,倒像个隐藏在孩童身体里的沧桑女孩,“既然你们能来到这里……他们都被桥吃掉了吗?” “你知道桥的事?” “当然。”小女孩点点头,“我是妈妈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孩子。我叫Evie。”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们在一层看见的那些孩子,生活在同一个孤儿院里,照顾我们的只有一个修女,我们都叫她‘妈妈’。那是一所很偏僻的孤儿院,平常根本没有人来,我们也从没有看见妈妈出去工作过。但很奇怪的是,我们一直都生活富足,衣服和食物从来没有短缺过,甚至比很多普通居民生活得还要好。那些源源不断的物资……就好像有一些看不见的人,在悄悄给妈妈打钱一样。” “在妈妈告诉我们这里要新修一座大桥之前,一切都过得很好。我还记得那一天,妈妈很兴奋地告诉我们,这里马上就会多一座崭新的、坚固无比的大桥,我从来没见她像那天那样高兴过。然后,她告诉我们,她被任命为大桥监工,同时也负责为修桥的工人准备一日三餐。” “除了正餐之外,她开始为那些工人准备派。各种各样的派,苹果派草莓派香蕉派……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她做过派,我们也从来没有吃过派。”Evie惨淡地笑了一下,“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汤姆在尝过第一个派之后,就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了吧?愚蠢又可怜的汤姆,说什么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派,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第一次吃而已。” “小孩子有那种天性,越是被禁止的,就越是想尝试,到最后,所有人都吃了妈妈严令禁止我们吃的派,除了我。”Evie看着墙角那团不断跃动的火苗,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一次都没有偷吃过,因为有一回半夜,我溜去厨房吃东西,正好偷看到妈妈把一大盘一点都没动的派扔进了垃圾桶——如果那些工人从没有吃过派的话,妈妈为什么每天都要烤那么多呢?” “我当时想,这个派可能有什么问题,所以妈妈才会禁止我们偷吃。我有试过阻止其他孩子,但是他们不听我的,反而觉得我不仅自己胆子小,还嫉妒他们,不想看见他们吃好吃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派,就像是所谓的‘药引’。” “药引?”程陌有些不解。 “听说过吗?The Immurement Theory[注1],灌注理论。”Evie的目光像是看向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光,“在中世纪,建造者把活人搅拌进水泥沙石之中,作为桥梁或者房屋的地基灌入地底。人们相信,用活人灌注的建筑会更加坚固,在那之中,尤为坚韧的是孩子的尸骨。” “那些派里混入了磨成粉的铁屑、沙石、金粉银粉……那些可能被用来筑桥的材料,为了某个迷信的言论——让建筑材料与孩子更好地‘融合’。所以那些建筑工人从不吃派。” “另一方面,派也是一种‘筛选机制’,只有吃了派的孩子,才能被桥吃掉,派帮妈妈选出能够作为材料的小孩。除了我之外,那些偷吃派的同伴被妈妈放逐到一层,输了游戏的人就要被桥吃掉。而唯一没有吃派的我,被妈妈关在了这里,虽然不会死去,却也永远没有出去的一天。” “本来以为我要带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幸好,你们来了。”Evie突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从阴影中走出,冰凉的小手拉了拉程陌尾指,悄声道,“快点走,妈妈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楼底的旋梯突然传来了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 程陌一把抱起了小姑娘,目光对上秦楚河,坚决道:“一起走!” 这座小屋的另一端通往二层桥面,此刻被铁锁死死封住,无法打开。Evie不发一语地指了指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旋梯,无声地比着口型——“钥匙在妈妈身上”。 程陌点点头,抱着Evie与秦楚河猫腰贴向了屋门两侧的阴影中。从旋梯处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没过多久,一只穿着平底鞋的脚便出现在了屋门外。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只脚快要迈进门内的那刻,秦楚河从暗处伸出一只脚,准确无误地绊倒了来人。那人措手不及地朝地摔了过去,程陌眼疾手快地在来人倒地瞬间,扯走了挂在她腰间的钥匙,抛给了已经跑到另一头门边的秦楚河。 那串钥匙有好几把,Evie并不知道具体是那一个,秦楚河只能一个一个试过去。被砸倒在地的女人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她躯干比例怪异,有着奇长无比的双臂和噗似的大脚,此刻正动作笨拙地双肘猛击地面,像是想要爬起来。 “不能让她起来!”Evie惊恐地尖叫道,“绝对不能让她起来!” 屋里没有其他趁手的工具,程陌只能抬脚踹向女人的后背,怎奈这女人体质似乎异于常人,程陌只觉得自己仿佛踢上了一块钢板,骨关节发出岌岌可危的一声轻响。那倒地的女人没有因程陌的攻击而显出丝毫疲势,居然出其不意地反手上抬,准确无误地捏住了程陌的小腿。 刹那间,程陌脑中一片空白,一股难以名状的剧痛从腿骨传来。他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身体控制不住地朝前方倒去,与怀中抱着的Evie一起摔在地上。 那女人又是冷笑一声,捏住程陌另一只腿,毫不犹豫地拧断了他的膝关节。 程陌喉咙中逸出一丝极力克制的呜咽,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刹那间便浸湿额头。 与此同时门锁打开了。一股大力把程陌从地上抱了起来,在痛到失明的痛苦中,程陌只能凭嗅觉辨认出那是秦楚河身上的味道。秦楚河脸上的表情程陌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他似乎正处在狂暴的边缘,那双手死死地捏紧了他的胳膊,以至于把他捏痛了。 “先出去……带上Evie。”程陌咳嗽了一下,反握住秦楚河的手。 “带不走了,那女孩……”秦楚河声音低低的,似乎向后回望了一下,而程陌顺着那视线,看见了被女人钳住脚腕,却高举着煤油灯的女孩,那越来越模糊的影子。 边缘弱化的一小团火光落在了女孩脚边,火苗在落地那刻熊熊而起,直蔓成冲天大火。浓烟四起,女人痛苦尖叫和女孩如释重负的叹息混杂在一起。 隆隆声从脚底升起,这座屹立不倒的塔桥这一次终于岌岌可危。钢筋从塔基一寸寸向上崩断,砖石碎块“扑通扑通”落入浑浊的泰晤士河之中,金银碎屑在暗沉的晚风里飘摇。这座大桥的外壳如年久失修的墙皮般寸寸剥落,直至最后,终于露出了埋藏在黑暗秘密中的内基。 ——那是数以千计的孩童尸骨,深嵌在宛如牢笼的混凝土之中。混合着建筑碎屑的“药引”将它们连结在一起,连死亡都无法将它们分开。 强光从尸骨中升起,透明的小小影子从骨头上脱离出来。那是一群发色肤色各不相同的孩子,他们手拉着手,排成的长队宛如一条流向月光的河流。 大桥在崩塌,失去孩童灵魂支撑的砖块金石悉数陷落,在泰晤士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在天崩地裂的响动中,脱力的程陌被秦楚河紧紧地抱在怀里。世界土崩瓦解,而秦楚河飞奔向大桥的尽头,程陌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他也像这样,如此张皇地逃命过。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稚嫩的歌声从天际尽头飘来。孩子的灵魂唱着歌飞向月亮,他们的肩胛骨上,都长出了一对小小的翅膀。这句歌词第一次从桎梏变成了打破牢笼的铁锤,在歌声结束的时候,大桥终于应声坍塌。 而秦楚河不多不少,在这一刻抱着程陌踏入了终点的安全区。 【系统提示,小组【李明与李华】解锁终极剧情,获得系统最高奖励1200万】 【恭喜玩家【路一凡】、小组【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小组【李明与李华】进入资产排行榜前三名】 【下面进入积分清算】 …… 程陌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唯一停留在脑海的,是大桥坍塌那刻,一个女孩的声音。 那是一句淹没在轰鸣声中,宛若耳语的“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也叫Child Sacrifice Theory,孩童牺牲理论。由《The Traditional Gam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作者Alice Bertha Gomme提出。感谢在2020-03-20 19:56:00~2020-03-23 19:2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存在与否 这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客厅,不大,却如主人一般干净又整洁。陈列整齐的家具笼罩在柔和的暖意里,细小的灰尘在亮光中飞舞,如果忽略窗外不时如信号中断般模糊的景色之外,这一切都与外面的现实世界毫无差异。 然而程陌知道自己仍在游戏之中,只不过这次与副本无关——这里是秦楚河个人的休息区。在开膛手杰克归案后,他曾要求秦楚河在副本结束之后与自己好好谈一谈,而秦楚河如约兑现了诺言。 “真好啊,有这么一个洒满阳光的地方。”程陌看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日光,感慨道。 “外面的天气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晴朗过了。”秦楚河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给程陌倒了杯水,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关于你的问题,我只能选择性地回答那些可以回答的部分,但可以保证的是,我不会对你说谎。你想知道的有哪些?” “首先是关于副本——从第一个副本开始,你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状态,连一些很难注意的细节你都注意到了,就好像你早就清楚这些副本的剧情发展一样。” 秦楚河点点头: “你猜的不错,我并不是第一次进这两个副本。这个游戏的副本与副本号一一对应,难点在于,程序会将参与玩家在真实世界的经历映射到副本内,以保证相同编号的副本,其剧情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比如说那个向魏国强求抱抱的婴儿,就是他现实世界里胎死腹中的孩子的影子。虽然如此,副本关键词是不会改变的,那是每一个副本的根基,在第一个副本中是‘一个都不留’的童谣,而在第二个副本中是‘大富翁’这个游戏。知道关键词的话,就算剧本形态发生巨大变动,通关也会容易很多。” “那么,在不能确保剧本形态是否有巨大变动的情况下,根据副本号判断关键词是最稳妥的方法,这就要求玩家必须熟记各个副本号以及对应的关键词。目前出现的副本是四位数编号,也就是说,这游戏的副本至少为四位数量级。这两个副本你都不是第一次进入,从概率角度来说,你积累的副本量一定也在这个量级。”程陌看着秦楚河,“每一次游戏都是有风险的,一般人不会像你这样频繁进入游戏吧?” 秦楚河沉默了一会,道:“我有必须要实现的愿望,代价很大,需要攒很多次积分。但这个愿望不能告诉你。” “明白了,我们换个话题。”程陌并不想逼迫秦楚河,于是点点头,将话题转移到了他们此次通关的副本上,“你能听见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声音,看见其他人都看不见的信息。比如破碎婴儿的话,Embankment地铁站的亡灵播报,以及玩家的愿望——这个信息在游戏中应该是被严格保密的。这些都是怎么做到的?” 他盯着秦楚河的眼睛,想从那里看出些许端倪,可秦楚河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秦楚河是特殊的,他能看见其他人的愿望,在之前的副本里几乎无所不知,在这个副本中能听见亡灵说的话。他的身上仿佛包裹着重重谜团,可当事人却似乎并不想让这些秘密大白于天下。 “我跟你们不太一样。”秦楚河抿了抿唇,并没有欺骗的意味,朝程陌回望过去的眼神直白又坦荡,“跟普通玩家相比,我在这个游戏里有更多的优势,但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事实上你也看见了,所有能进入这个游戏的人,都是不要命的赌徒。” “那么你赌的,是什么?”程陌一针见血地问道。 飞舞的灰尘顷刻沉寂了下来,阳光失去了跃动的本质,如凝结的固体般慢慢变冷。秦楚河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低声说了一句: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周围的墙壁逐渐变淡,一股强烈的拉力将程陌朝外扯去。秦楚河在寂静的光影中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外面有人找你了,快点回去吧。” “最后一个问题!”程陌在飞速后退的景色中拼尽全力地大喊,“让我来到这个游戏中的——是不是你?” 在骤然远去的世界中,程陌看见秦楚河露出了一个令人心酸的苦笑,而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 程陌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摸到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摁熄了响个不停的闹钟。高强度的副本让他有些头疼,万幸今天是周末,他不用上课,可以好好地休整一下。 程陌坐起身,穿好衣服之后便去洗了个漱,一边刷牙一边刷了会儿新闻,接着给自己煎了个鸡蛋。装着牛奶的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之后,吐司也恰好从面包机里弹了出来,热乎乎的麦香填充了有些冷清的房间。程陌把早餐端进卧室,坐在洒满阳光的飘窗上安静地吃了起来。 与秦楚河的对话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这次对话解答了他心中的一些问题,却有更多的疑问浮上了水面。“我与你们不同”——秦楚河这样说着,而程陌觉得他所说的不同并不单单指向他具备普通玩家所没有的一些能力,而是有着什么更深层次的隐喻在里面。 还有,如果让自己进入游戏的人并不是秦楚河,为什么自己从来都只能被动进入呢? 时钟指向八点整,程陌把碗筷放入洗碗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背着背包直奔学校的图书馆。他的作息一向很规律,就算是周末,也会去图书馆看一天书再回家。他看的书很杂,上到史书杂文,下到神话传说,得益于这样的习惯,他才能在副本中发现一些别人忽略的细节。 今天的图书馆格外冷清,程陌顺着电梯直奔五楼,怪谈类读本的书架在这层的一个角落,最近他来这里的频率格外高。这一层也没什么人,程陌走到书架边,刚准备查看一下自己想借的书在哪里,一个人影却冷不丁从书架后窜了出来,差点跟程陌撞了个满怀。 “哎哟,不好意思啊哥们儿,你没事吧?”来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刹住了车,一开口的熟悉腔调让程陌顿时愣住了。 格子衬衫。黑框眼镜。一头卷毛在在脑袋上支棱成一团。 “……路一凡?” “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路一凡狐疑地打量着他,程陌这才想起除了路一凡毫不知情便被拉入游戏的新人之外,其余玩家都会在游戏中披上一层伪装,也难怪路一凡并不认识自己现实中的样貌,便指了指自己,道,“‘大富翁’副本,我是‘李华’” 路一凡蓦地睁大眼睛,一把拍上程陌肩膀,喜道: “哎,原来是你!话说你跟游戏里长得挺不一样啊,现实中更……”他比划了一下,“更清秀一点。” 程陌哽了一下,不知道被一个男生夸清秀是该道谢还是怎么,幸好路一凡转头便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你来这儿也是找资料?” “恩,到现在还不清楚游戏运作的机制是什么,如果不利用业余时间补充资料的话,下一次副本可能会死在里面。”程陌点点头,“我不想在没搞清一切缘由的情况下就莫名其妙失去什么东西。” “我也是。”路一凡掂了掂怀里抱着的一摞书,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哎,你今天还有其他事吗?如果没有的话,借完书之后咱俩一起理理思路吧?两个人一起讨论可能会有什么新发现。” 程陌当即应下来,借完想要的书之后,两人一起去了图书馆的公共讨论区。得益于今日的冷清,讨论区内空无一人,如此他们便可以放心地讨论关于那个游戏的问题了。 “所以,你觉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秦楚河,而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听完程陌的分析,路一凡问道。 程陌点点头:“我对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而且,有一个地方很奇怪,为什么在我第一次进入游戏的时候,就自动跟他组好队了?按照一般游戏的思路,必须组长和队员都同意才能够组队吧?但在这个游戏里,我并不记得有需要我确认组队的环节。” “确实是这样……话说如果你有没有在现实世界找过这个人?你知道他的真名和长相,照理说如果你们真的见过,他应该会出现在你的某段生活轨迹里才对。” “我查了小学以来的毕业资料,上下三届都没有这样一个人。想到这个人可能不是在学校遇到的,我还打电话问了我爸妈,他们说在我小时候的玩伴里也没有这个人。可如果这个人跟我毫无关系的话,为什么我一见到他,就会有那么熟悉的感觉呢?”程陌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秦楚河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对我很好,但同时又克制着不让自己接近我;很强大,但也有脆弱的时候;虽然是玩家,但却跟某些特殊NPC有着不浅的交情……我想不通。” “等一下……你说他跟NPC有交情?”路一凡突然打断了他,“这话怎么说?” “开膛手杰克那个剧本里的Jacky,认识秦楚河。”程陌这才想起路一凡并不知道他那天夜晚偷听到秦楚河与Jacky对话的经过,便将听到的对话告诉了路一凡,“而且我很在意的一点是,秦楚河警告Jacky的时候提到了一句,‘别用‘它’给你的特权做多余的事’。这个‘它’指的是什么?” “听上去的感觉,这个‘它’像是某个凌驾于NPC之上的存在。”路一凡轻扣着桌面,皱眉念叨着,“与NPC相识,不同于普通玩家,通晓副本……” 路一凡的指尖忽然顿住了,他慢慢地抬起头,程陌发现他的脸色似乎一下苍白起来。 “程陌,你有没有想过……”路一凡咽了咽口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秦楚河在现实世界中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游戏里一个像Jacky一样的特殊NPC?”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进入休息区,会围绕现实世界中的一些情节展开。 第44章 又见红鲤鱼 程陌不由得愣住了。 “我的推测——你可能确实如自己想的那样失去过一段记忆,但那段记忆并非与现实有关。你在曾经的某个时间点进入过游戏,认识了秦楚河,但又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这段记忆。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梦到的与秦楚河有关的片段全都发生在副本里,而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找到他存在的痕迹——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里。”路一凡喝了一口咖啡,“如果以‘秦楚河是游戏中的NPC’为前提的话,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比如说为什么他可以看到其他玩家的愿望,为什么他对副本了如指掌,为什么他会说自己与普通玩家‘不一样’。” “而且,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Jacky。”路一凡目光炯炯地看着程陌,“这游戏虽然有很多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地方,但据我观察,它的运作模式与现实世界中的游戏是基本相同的。也就是说,每一个副本在结束之后都会进行重置,消除所有与外界有关的影响,以确保NPC及剧情的复原。那么,理论上NPC是不可能保留对玩家的记忆的。Jacky仍然保留着对秦楚河的记忆,说明这段记忆与外界无关,也就是说与秦楚河有关的一切全都存在于游戏内部。” “如果按照你说的,NPC的记忆每次都会被重置的话,为什么这条限制在秦楚河身上失效了?”程陌慢慢地问。 “这你可能就要去问他本人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很特殊。”路一凡摊开双手,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正色道,“但我猜测,使他成为特例的契机,很可能与你们的相遇,以及你的失忆有关。” <<< 与路一凡告别时已经接近中午,程陌刚准备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这人却一拍大腿从座位上蹦起来,想起了快被自己遗忘的与导师中午见面的短会。性格毛糙的青年一溜烟跑远,‘今天bug还没有修完’的哀嚎消散在风里。程陌摇了摇头,慢慢打开刚借的书,一边消化着路一凡的惊天推理。 他不得不承认路一凡的推理虽然结论惊人,但每一个猜测都与目前为止发生的事实并无违背。如果秦楚河真的来自游戏本身的话——那些他一举一动的反常就都能够解释了。 程陌忽然想起第一个副本结束后,他问秦楚河是否还能再次相见时的情景。那时的秦楚河明显愣了,带着有些悲伤的笑容问他“你还想见到我吗”。现在想来这笑容中的悲意便一下子清晰起来——对秦楚河来说,与程陌的相见只能发生在游戏之中,而于程陌而言,每进一次游戏便意味着承担一次新的风险。秦楚河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见他点头承认“还想再见到你”这样的表达呢? “秦楚河……”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上方传来,程陌被吓了一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正皱眉看着他面前摊开的书的页脚,“同学,暗恋我们不反对,可你在书上乱涂乱画就不太好了吧?” 程陌一愣,这才发现这本书的页边不知何时被他填得密密麻麻,仔细一看竟都是秦楚河的名字。 程陌赶忙跟这女孩道歉,幸好他手上拿着的是铅笔,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好歹还是弄干净了。 女孩撇撇嘴,寻常动作却让她做出一丝浑然天成的娇憨来。她穿着套高中制服,头顶扎了个那个年纪女孩都喜欢的小揪揪,虽然身材纤长,鹅蛋型的标准美人脸却依然稚气未脱,看起来似乎是个在图书馆做兼职的高中生。 “下次可不准再这样了,我们收拾起来很麻烦的。”她又训了程陌几句,面色不愉的样子,语调却并不像表情那般严厉。 程陌赶紧低头又道了几句歉,却在看到女孩制服口袋处别着的名牌时愣了一下。 描金边的红字在白底上异常清晰地显示着——洪莉妤。 洪莉妤……红鲤鱼?虽说这女孩的气质与红鲤鱼有些相似,可…… 程陌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而就在他几乎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放在桌下的裤脚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拉力。紧接着,程陌的脚背忽然一重,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落了上来,毛茸茸的触感传到了他的脚踝。 “喵——” 一声慵懒的猫叫从桌下传来,女孩面色一沉,立刻弯腰查看桌底,而后提着一只胖猫的后颈把它揪了出来。 “Luc,你怎么又到处瞎跑?” 胖猫把女孩压低声音的怒吼当成了耳边风,打了个十分惬意的哈欠,有恃无恐地舔了舔爪子。 红鲤鱼、驴……程陌按住心中的惊讶,在女孩气呼呼地把肥猫拎上窗台的时候,出其不意地问道: “绿鲤鱼去哪里了?” 女孩正被不甚配合的胖猫弄得气急败坏,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题漫不经心道: “绿鲤鱼在……” 她猛地截住话头,下一秒眼中杀意迸现: “你是谁?” “副本【大富翁】,我是【李华】。”看来她的确是副本中遇到的红鲤鱼,程陌压低声音,“没想到真的是你。” 似乎程陌并不是女孩心中所想的某个敌人,她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带着些怀疑的神色打量他半晌:“你真的是【李华】?小哥哥也在这附近吗?” 看来红鲤鱼并没有对秦楚河的身份产生过怀疑,程陌思考了几秒,决定暂时对她隐瞒对秦楚河真实身份的推测,便摇摇头道:“不清楚,我跟他在现实中并不认识。” 这也并非谎话,只是没想到红鲤鱼很容易便相信了。她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听到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 “是吗?这也确实,小哥哥看上去就不是那种会在现实生活中跟副本玩家有交集的人。”红鲤鱼叹了口气,“之前我死乞白赖让他留一个电话给我,他就当没听见一样,一次都没理过我。” “你跟他很熟吗?”程陌问道。红鲤鱼与秦楚河似乎在游戏中认识多时,说不定可以从她这里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我个人单方面的熟而已啦。”红鲤鱼“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秦楚河队友”的标签让她对程陌并无敌意,于是便健谈了许多,“就像之前在游戏里说的那样,我们跟小哥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当时我们刚进游戏,什么都不懂,幸好碰到小哥哥。他教了我们很多规则,带我们过了匹配到的第一个副本。” “要联系方式不成,我死乞白赖求他加我们游戏好友。当时他急着开下一个副本,没时间跟我耗,就同意了。他虽然看着冷冷的,可真的是个好人,后来也带我们过了好几个困难副本。” “除了过副本的时候之外,你对他还有什么别的了解吗?” “别的啊……”红鲤鱼皱眉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对了,他玩游戏特别拼命。你也知道,进入游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每个副本都特别消耗精力,所以很少有玩家会高强度地开启副本。但是小哥哥不一样,他进入副本的频率高得吓人,每次副本结束就立马开启下一个,这种自杀一样的强度……就好像他所追求的,是某个需要以命相搏才能换来的东西。” “还有,在某些时间他会变得……怎么说呢,消沉。”红鲤鱼沉默了一会儿,“从表面上看他似乎跟原先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仔细看的话,会觉得这个人像是突然一下子被抽空了。那种时候他一般都会出现在神秘商店,喝着药剂商狄俄尼索斯特调的‘毒苦’——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的作用是强制让人回忆一生中最痛苦的事,在副本里一般被我们用来干些审讯的活儿,从来没见人把‘毒苦’施加给自己。” “我知道的大概就这么多了。”红鲤鱼的手机传来“叮”的一声短信提示音,她扫了一眼,从桌面上蹦跶下来,拍了拍校服裤子上蹭到的灰,招呼了一下趴在窗台的阳光里睡得正香的Luc,转头看向程陌,“绿鲤鱼找我一起吃饭,你要和我们一起么?” “不了不了,我可不想被硬塞狗粮。”程陌摆了摆手,微笑道,“不过我跟你一起出去吧,正好看看绿鲤鱼是不是真的是个豆丁。”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红鲤鱼神秘地摇了摇食指,等程陌收拾好书包之后一起走下楼梯,“话说,你可不能在这个世界叫他绿鲤鱼,他会生气的。” “那该叫他什么?”程陌问道。 “律礼瑜。律师的律,礼貌的礼,周瑜的瑜。一定要区分开啊。”红鲤鱼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捧着笑疼的肚子“哎哟哎哟”直不起腰,“他这个真名活该被吐槽。” 女孩笑得东倒西歪,揉着肚子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正午的阳光从女孩迈出的浅蓝色裤脚一寸寸上移,直至将她明亮的笑容全都笼罩在自己的温暖里,与之一同被照亮的,还有马路对面一个身穿相同校服的高个男孩。 红鲤鱼踮起脚尖朝男孩挥了挥手,宽大的校服袖口滑至小臂,露出手腕上的一截红绳。那男孩摸了摸后脑勺,虽然摆着副面无表情的酷脸,可眼神中却满是藏匿不住的喜欢。 红灯。黄灯。绿灯。 滴答滴答的提示音响起。男孩把手抄进裤子口袋里,又拽又酷地朝马路这边走来。 程陌忽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凉意。 “等等!快停下!” 在接下来的几秒里,一切仿佛都被按了慢放键。一辆原本停在斑马线后等候红灯的越野车毫无征兆地突然提速,将刚好走到近前的男孩卷入了咆哮的车轮。 第45章 她的意志 “事故报告出来了,那个司机是突然癫痫发作,误踩油门,导致了这起车祸。”程陌看向门内,轻声说,“这人之前没有任何癫痫病史,这次是突然发病的,没有任何征兆。” 黑漆漆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冷白的月光从窗外斜斜地射向病床,宛如手术台上冰冷的手术灯。女孩沉默的身影伫在床边,病床上男孩的左手被她握在手心,像是要用体温把这只再也不能温暖起来的手焐热似的。男孩手腕上一截相似的红绳与女孩的缠在了一起。 那女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默的身影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石雕,好像她全部的喜怒哀乐都随着男孩生命的流逝被一同带走了。在这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里,程陌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紧了,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 “绿鲤鱼爸妈已经在赶回来的飞机上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话,就赶紧说吧。我去你爸妈那边看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忙。” 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不知她是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却拾不起力气回答。程陌再也无法忍受这屋子中沉重的空气,少女落寞的身影看得他心里一阵不好受,只能掉转头脚步匆匆地走进洗手间。 哗哗的水流声掩盖了他内心的纷乱。程陌看向镜中的自己——不似秦楚河刀刻般的凌厉俊美,他的五官是浅淡的清秀,不微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很温柔。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半遮半掩地挡住他偏浅的瞳仁,他用手指沾了些水,把碎发顺到脑后,而后用冰凉的手背挡住眼睛。 他无法忽视眼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涩意。女孩握着男孩手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荡涤,一种莫名的苦涩一下又一下冲击着他的内心。 “嗨……那个,你没事吧?”一个穿白衣的影子从隔间走了出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忽而似乎眼前一亮,“哎”了一下,仔细打量了程陌几眼后,又“哎”了一下,惊喜道,“咦?程陌?是你吗?” 那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戴着的口罩还没来得及摘,程陌一时有些愣住了:“你是……” “啊,确实好多年没见了,我是杨平啊,还记得吗?”来人摘下口罩,熟悉的脸庞骤然勾起了程陌久远的回忆——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小学同学。 小学同学大多散落得七七八八,杨平是其中少有的几个程陌印象深刻的。他从小便性格腼腆,因为内向又好脾气,小时候免不了被人欺负。程陌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人,可也不愿每天看着自家同学被人欺负,帮过他几次,一来二去两人便关系不错。小学毕业之后两人便各奔东西,杨平却偶尔会打两个电话问问近况。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高中,学业繁忙的缘故,两人的联络便渐渐少了。 “哎,是你啊。”意外见到老友的惊喜冲淡了程陌心中的郁结,他瞥见杨平胸口挂着的“实习”字样,“你在这家医院实习?” “是啊,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杨平洗完手,跟程陌一起走向大门,瞥见正站在门口不住抹泪的红鲤鱼父母,又看了看程陌,忧心道,“是你家里……?”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杨平看上去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程陌简单提了几句这起事故,便转移话题,问起了杨平的近况,“你这几年怎么样?高中之后就没怎么听到你的消息。” “我就……老样子呗,没你们聪明,只能老老实实读书,听家里的话学医,毕业之后在医院找个稳定的工作。”杨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慨叹道,“还是你聪明,从小到大一直拿第一,就没见你考过第二。我当时啊,可真是羡慕坏了。” 他话里的羡慕是真心实意,程陌浅浅地笑了笑,道:“你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杨医生。” “嗨,你可别。”杨平连连摆手,他本就脸皮薄,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又聊了一些以前一起做过的事情。杨平看上去真的很开心,连带着程陌也不由得心情好了许多。然而下一秒,红鲤鱼的身影出现在病房外,面色苍白的少女朝他无声地招了招手,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杨平看出程陌有重要的事,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之后便体贴地告了辞。程陌吸了口气,重又走回那昏暗的房间,他直觉红鲤鱼似乎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少女纤瘦的背影沐浴在冰冷的月光里,看上去仿佛风一吹就要消失似的。听见程陌到来的声音,她转过身,道: “不是突发疾病。” “什么?”这话说得突然,程陌有些愣了。 “那个肇事司机,不是突发疾病。那人我见过,他也是游戏玩家。” “所以这次的事故是……他抵押了自己的健康,而副本挑战失败了?” “是,癫痫基本上都是遗传性或者先天性,他之前没有病史而这次突发,本人又是游戏玩家,极大可能是游戏失败导致的。”红鲤鱼忽地绽出一抹冷笑,这笑容在少女脸上显得恨意浓重,“明明是自己的失误,却要拉上陪人一起陪葬,真是可悲又可恨。” 她忽地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看向程陌时眼中便迸出一抹异常坚定的光芒: “我要进一次游戏。” 程陌在瞬间便明白了少女的意思:“你要许愿救他?” “不试一次我不甘心。”红鲤鱼点了点头,脸色依旧苍白,可眸子中的亮光却让那张美丽却憔悴的脸看上去异常摄人心魄。她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容,如同雨中洗尽血色的淡蔷薇,“十七年的感情啊,我怎么能不救他?” 那是从出生至今从未分离,几乎溶于骨血的感情和羁绊。是啊,怎么能不救他? 程陌心中某个隐藏的角落忽然猛地一疼,就好像有根针刺进了最隐秘的心底。红鲤鱼不知想了些什么,定定地看着程陌,问道: “这个副本,你要来吗?” “我?” “你不是说过,没办法自己进入游戏吗?我邀请你的话,就算不通过秦楚河,你也可以进入游戏。你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吧?” 红鲤鱼的话激起了程陌某段记忆。他想起了那个午夜里,自己偷听到的秦楚河与Jacky的对话。 ——这个副本结束之后,我会让一切恢复如初。 秦楚河当时的确是这样说的。也就是说,在“大富翁”副本结束之后,秦楚河很可能会使用某种手段,让自己忘了他。 好不容易对秦楚河的来历有了些眉目,程陌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忘了他。而要阻止这个计划,首先要做的就是抢在秦楚河采取动作之前进入游戏。 打定主意之后,程陌朝红鲤鱼点了点头,道:“我去。” 红鲤鱼站起身,道:“涉及生命赎回的都是高阶副本,只靠我们两个是没办法通关的,我去联系一下其他玩家。” “你和别的玩家在线下也有联系?”程陌有些惊讶,“不是说游戏玩家几乎不会进行线下交流吗?所以才会有副本中的外貌改变机制。” “那是针对新人玩家而言。几乎每个高阶玩家都会有自己的资源圈,因为一些大型的高阶副本,需要具有不同能力的玩家一起协同组队才能够通关,而线下交流能够加强成员间的彼此连结。在线下相互认识的玩家,在副本中一般很少发生背叛队友的情况,因为队友间彼此知晓身份。这种线下暴|露既是连结,也是警告。”红鲤鱼似乎用手机在一个论坛的讨论组内发了几条消息,而后一边动作飞快地收拾着东西,一边道,“玩家之间的线下交流很危险,也不被提倡。你不要跟我一起过去了,在家等我。我发起邀请之后,你的游戏界面会自动启动,到时候接受请求就好。” 她的手机传来了“叮叮”几下提示音,似乎讨论组内有人回复了她。她扫了一眼手机,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男孩,摩挲了一下他手腕上的那根红绳,而后毅然奔出了门外。 <<< 月凉如水,客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转着,程陌在除此之外一片寂静的家中,闭上了眼睛。 【欢迎进入《独立游戏30330》】 【收到玩家【红鲤鱼】发送的副本邀请等待确认】 【玩家【李华】确认接受邀请】 【副本No.98正在装载】 【队友【李明】进入游戏】 【队友【李明】开启神秘商店】 【副本No.98装载完毕】 【正在进入神秘商店道具购买完毕后自动进入副本】 【请注意在神秘商店中请根据积分存余谨慎购买部分商品造价昂贵请量力而行】 【所有道具商均为高阶NPC 请不要轻易挑战他们否则将付出代价】 【玩家间交易自由请谨防受骗】 【您已进入神秘商店势力范围祝您购物愉快】 第46章 新的队友 视野骤然敞亮,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繁闹喧嚣的景象。与“神秘商店”这个迷惑人的名字大相径庭,《独立游戏30330》中的道具店竟然指的是一整条繁华拥挤的商店街。整条街道的风格宛如巫师世界中的斜角巷,供人穿过的街道十分窄小,被来来往往的玩家挤得水泄不通,而道路两旁的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身着巫师袍的道具商在各自店铺内满头大汗地忙前忙后,沸腾嘈杂的人声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布谷鸟挂钟的鸣叫。 消息提示音突然“叮咚”响起,有一封来自秦楚河的私信: “到对面的小巷里来。” 程陌越过涌动的玩家脑袋看向街道的对面——在一家关闭的店铺左侧,的确有一条隐秘窄小的巷子,不知是不是不起眼的缘故,并没有什么玩家注意到它,此刻那里看上去幽静异常。 程陌有些费力地从形态迥异的玩家中挤到对面。一进入小巷,主街的喧闹声顷刻便如同潮水般褪去了,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外界的噪音阻隔在小巷之外。这条巷子并不是很长,他在幽静的小道中没走多远,便看见一间造型奇特的店铺伫立在小巷尽头。 这店铺通体漆黑,锯齿状的屋顶宛如从地狱伸出的利刃。几道金色的裂纹从墙体顶端一路延伸而下,如同暴雨来临前骤然划过的闪电,毫不留情地撕裂纯黑色的天空。伴随着腐朽的吱嘎声,程陌推开那扇刻有“狄俄尼索斯”字样的木质店门,闷雷般低沉的隆隆声从店铺深处响起,似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逼仄的空间内,只有一盏黄铜灯提供着稀缺的光亮。这灯内填充的燃料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火焰是不多见的幽暗蓝光。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了——秦楚河与红鲤鱼相对而坐,两人间的气氛仿佛凝滞了,红鲤鱼沉默不语,而秦楚河的脸色难看至极。 “你拉了程陌来,因为你知道如果直接跟我提这件事的话,我不可能答应带你过这个副本。”秦楚河看向红鲤鱼的眼神仿佛带着锐利的刀子,“你在利用他。” “是,我是在利用程陌。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待在副本里。他来了,你就一定会来。”红鲤鱼静静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对上秦楚河的眼神,“我不想绿鲤鱼死。” “生命赎回不是常规操作,副本失败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人用命换来的教训,你全都忘了是吗?”秦楚河神色沉了下来。 “我没忘。失去生命,或者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有绿鲤鱼……不试一次我会永远活在痛苦和自责里。”红鲤鱼忽然激动起来,她握紧了拳头,看向秦楚河的眼神中甚至带了一丝恨意,“小哥哥你是不会理解我的。” 秦楚河微不可见地震了一下,眼中骤然划过一抹飞速即逝的痛楚,这时他看见了站在门边不知该不该上前的程陌,紧绷的表情才渐渐放松下来,眼中重新被柔光占据。 “恩,是啊,我不能理解你。”他似乎轻叹了一下,而后朝程陌伸出胳膊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这才重又看向红鲤鱼,“算了。副本已经开启,现在说什么也都迟了。你组了哪些人?” 红鲤鱼刚要说话,店门轰然洞开,低沉的雷鸣绕梁不绝,一条傲人长腿率先踏了进来。 身材高挑的女人走进店门,纯黑工装裤配高帮马丁靴,短外套被她大剌剌地搭在肩上,内衬在腰部打了个利索的结,露出漂亮的马甲线。她五官生得凌厉又美艳,不用化妆就自带顶级御姐风,红鲤鱼一见她便招了招手,道: “兰姐,这边。” “哎,这破店还是这么寒碜,狄俄尼索斯也不找时间搞搞装修。”高挑御姐一屁股坐到红鲤鱼身边,毫不认生地朝程陌与秦楚河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们好,我是楼兰。” 程陌与秦楚河报上游戏ID后,楼兰的眼神在程陌与秦楚河只见来回划了几趟,而后微微一笑,道:“小妹挺能耐,居然能找到你们这样的帮手。” “刘筱呢?没跟你一起过来?”红鲤鱼问。 楼兰眼神中划过一丝阴霾:“她来不了了。刘惠死了,今天的葬礼。” 刘筱。刘惠。这两个名字唤起了程陌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通过的第一个副本里,那个扮作小萝莉的女孩名字便是刘筱,而她的姐姐,也的确叫做刘惠。 “刘筱和刘惠……是那对姐妹吗?”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你也认识?”楼兰看了他一眼,叹道,“刘筱陪着她进游戏,本来以为她都快好了,没想到刘惠这女人真是傻的,女儿走了这么久,不知道怎么又发了神经,在副本里许了‘让女儿复活’的愿望。” “然后就,失败了。刘筱得留在那边准备她的葬礼。”楼兰耸了耸肩,“本来生命赎回这一类的副本难度就高,对于许愿者本人来说还会有额外的难度加成,我玩游戏这么久,基本上没见过有人通关这类副本的。” 她注意到红鲤鱼苍白的脸色,便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作了这种决定,我也不劝你,有时候这种事别人劝了也没用,尽力而为吧。我们过来不就是一起帮你的么?” “好在这副本号是98,胜算至少比其他的大。”见红鲤鱼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楼兰心软了,摸了摸红鲤鱼有些憔悴的脸,安慰道,“别那么担心了。” “副本号98是……?”程陌有些不解。 “游戏难度与副本号是相关的,副本号越靠前,副本难度越大。涉及生命赎回的副本为高阶副本,副本号都在100以内。98号的话,说明是高阶副本中难度偏低的一个。”秦楚河解释道,神色却依旧严峻,“但是编号在100以内本来就能说明问题,这次的副本不可能简单。” “所以我们来了神秘商店嘛。”楼兰隔空安抚着秦楚河,而后朝空无一人的吧台打了个响指,叫到,“老板你人呢?!出来接客了!” 响指刚落,吧台忽地闪出一阵金光,狄俄尼索斯[注1]出现在了吧台后方。伴随着他的出现,空气中倏然飘出了一缕酒香。 “不要把我说的跟日本牛|郎似的。”眉目俊美的老板丝毫没有做生意的自觉,此刻正一脸不情不愿地咕哝着。他裹着件貂皮袄子,说话的时候,一条葡萄藤悄然从吧台底端爬上了桌面,接着又是一根,柔软的藤蔓卷着散逸酒香的酒单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上,“诸位想喝点什么?” 日本牛|郎……看来神秘商店的道具商也和Jacky一样,是保留游戏外部认知的特殊NPC。 “大家随意,这次副本是我组的,所有开销都算到我账上。”红鲤鱼挥了挥手。 “给我来一杯大号【轰炸机】[注2]!”楼兰蹭蹭两步凑上前,色迷迷地摸了摸狄俄尼索斯的脸,像个对纯情美男动手动脚的老阿姨,“亲爱的,你最近皮肤手感更好了,用的啥护肤品啊?” 【轰炸机】——短时间内力量加倍,同时敏捷减半。程陌看了眼手中的酒单。 狄俄尼索斯嘴角抽了抽,显然没有料到这女人居然连NPC都要调戏,只得闪身朝吧台里侧又退了几步,努力离这个疯女人远一点。 “【教父】[注3]。”秦楚河淡淡道。 程陌仔细研究了一下酒单,刚准备对开口,秦楚河适时地按住了他的手,道:“狄俄尼索斯店里的道具虽然强力,但都有不小的副作用,经验不足的话很容易伤到自己。一会儿我带你去阿波罗[注4]那里,他那边的治疗药剂比较安全。” 红鲤鱼也没有在狄俄尼索斯的店里买任何道具,似乎这里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没过多久狄俄尼索斯便端来了楼兰与秦楚河所点的酒。楼兰打了个响指,那杯咖啡色的酒液便消失在了桌面上。她笑嘻嘻地朝后一仰:“好东西得存在背包里,关键时刻再拿出来用。” “所以放入背包的操作是打响指?”程陌问道。 “嗨,是啊,不仅要打响指,还要默念咒语呢。”楼兰不怀好意地一笑,“要在心里默念,背包背包告诉我,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你别听她瞎说。”红鲤鱼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直接盯着道具默念‘放入背包’就行。这女人打响指只是因为中二病发作,不用理她。” “哎哟,不好意思,你太可爱了所以就忍不住逗了一下。”楼兰一眨眼,瞟到店门那刻忽地皱了皱眉,撇嘴道,“有讨厌的人要来了。” 她话音刚落,闷雷声第三次响起,一个陌生的高个男人跨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干练的迷彩作训服,先是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到程陌与秦楚河的时候,眉毛扬了扬。 “哟,没想到真的又见面了。”他忽地一笑,挑起了一个略带邪气的笑容。 “……恩?”这人的面孔的确是陌生的,可他散发的气场却的确十分熟悉。 程陌还有些愣神,而秦楚河似乎早已知道这人是谁,只不带感情地朝他点了点头,叫出了这人的ID: “徐清。” 作者有话要说:  【注1】Dionysos,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是宙斯与塞勒莫的儿子,在雷火中出生,象征物有酒神杖、葡萄藤和貂皮。 【注2】B-52,由咖啡酒、百利甜以及橙皮白兰地调配而成,口感香浓。 【注3】God Father,由苏格兰威士忌及杏仁甜酒调配而成,口感顺滑,香味馥郁。 【注4】Apollo,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司医药。 --- 各道具作用会在后文一一叙述。 第47章 开局 “那么,队友都到齐了。”红鲤鱼站起身,“这次抽到的是高阶副本,难度不会小,我根据大家擅长的点简单做一下分工。我和兰姐负责武力清扫,徐清负责监视竞争队伍,小哥哥经验丰富,负责整个队伍的安全维护,整体解密的任务交给李华。” “距离副本正式开启还有半个游戏时,大家可以去其他道具商那里补充道具,开销全部都算到我的账户上。”红鲤鱼起身走向大门,“我去趟赫菲斯托斯[注1]的店。” “要不要这么豪掷千金啊妹妹,我们这帮人可不会帮你省钱唷!”楼兰在后面叫住她。 “因为……”红鲤鱼推开大门,在骤然敞亮的光线中回过头,朝楼兰平静地笑了笑,“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过副本了哦。” 店门在红鲤鱼身后关上,余下四人一时间全都沉默了下来。只有狄俄尼索斯幽幽地叹息一声,调酒器与玻璃杯壁轻触,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过了许久楼兰“啧”了一声,沉着脸狠狠敲了徐清一下:“你刚才为什么不拦着我?” “姑奶奶,谁知道你说话这么不经大脑啊。”徐清冷不丁吃了一记,哭笑不得地朝远离楼兰的方向挪了挪,“你玩游戏这么久,从高阶副本里平安出来的人见过几个?” “算上咱们……也没几个吧。可是劝不住啊。哎,恋爱中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过大脑。”楼兰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打理得当的大波浪顿时在脑袋顶上乱成一团,“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她送死不是?总得搏一搏。” “别,你做好人可别拉上我。”徐清反应飞快地把自己撇到一边,“我只是想再挑战一下高阶副本而已,跟什么拯救小姑娘的伟大理想可是半点边都沾不上。” “这么说你们两个都通关过高阶副本?”程陌问道。 “哎,是啊,九死一生,如果有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进第二个了,而且还不是生命赎回类。”楼兰翻翻眼皮,半死不活地戳了戳秦楚河,“小哥,我问你,你见过通关了生命赎回类副本的人吗?” “见过。”秦楚河淡淡道。 “我艹,真的?求引见!”楼兰一跃而起,高冷御姐霎时变成了追星萌妹。 “死了。”秦楚河视线低垂,有些自嘲地扬起了嘴角。 <<< “神秘商店有普通商店和高阶商店之分,普通商店也就是你之前在主街上看到的那些,对所有玩家开放,而高阶商店只对高阶玩家或者与高阶玩家组队的普通玩家开放。高阶商店中的道具效果更强,但同时造价也更高。为了避免强效高阶道具导致玩家战力失衡,普通副本中通常自带高阶道具锁,只允许特定高阶道具的使用,但高阶副本中通常会解除这一限制。”秦楚河领着程陌走在人流嘈杂的主街上,瞅准店铺之间一个与之前相似的小巷钻了进去,“高阶商店一般分布在这些小巷里,对普通玩家是不可见的。” 小巷也是一个独立的店铺,与之前狄俄尼索斯那间不同,这家店铺是灿烂的橙金色,让人想到极度耀眼的太阳,或者希望之光。 秦楚河推开那扇刻有“阿波罗”字样的木门,示意程陌与自己一起进去。 “不同的道具商以希腊神话中的神祗命名,由他们各自掌管的属性延伸出新的特性。比如匠神赫菲斯托斯是游戏中的武器商,偷盗之神赫尔墨斯[注2]专卖一些奇袭道具,例如徐清使用过的【伪装】以及崆峒集神龟的【窃听】。”秦楚河一边朝吧台打了个响指,一边道,“酒神狄俄尼索斯被延伸为卖酒的药剂商,在他的店铺里,强效药剂都有相应的副作用,例如楼兰购买的【轰炸机】,在提升力量的同时会降低速度。而司治愈的阿波罗,他店铺类的药剂全部为低风险的治愈类,你可以看看需要什么。” 高大俊美的阿波罗出现在吧台后方,微笑着将一张闪着金光的品类单放到了程陌手心。程陌研究了一会儿,而后道: “一杯【天使之吻[注3]】。” “恩。”秦楚河点了点头,“全队附加毒抗,很有用的道具。” 他并没有看一眼品类单,就准确无误地说出了道具作用,程陌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所有道具的功能你都记得吗?” 秦楚河似乎微笑了一下,“我玩这个游戏已经很久了。” 他这话一说,程陌忽然想起路一凡之前对秦楚河身份的推测。的确,就算道具种类繁多,但如果秦楚河本人便是游戏内的NPC,那么记住各个道具的功能便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由于玩家的背包容量有限,程陌参考秦楚河的建议又在赫尔墨斯的店铺里买了些东西塞满了背包。等他们重新回到神秘商店的入口处时,距离他们与红鲤鱼分开正好过去了半个游戏时。 “虽然这个副本中的队长是红鲤鱼,但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私密通讯仍然有效,只要默念我的名字,就能与我建立连接。”秦楚河伸手替程陌理了理翻折的衣领,而后用力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跟紧我。” 周围的喧闹景色宛如褪去的潮水那般逐渐变黯,漆黑的世界中只剩下程陌与秦楚河两人。冰冷的游戏提示音准时响起,在浓稠如墨的穹顶上,映出刺目的提示字样。 【欢迎进入副本No.98——‘The Room’】 【副本地图随机,神秘事件随机,所有高阶道具锁解除】 【副本启动倒计时 5 4 3 2 1】 【GAME STARTS】 <<< 程陌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狭小且逼仄的空间,四方的角落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看上去似乎是个废弃的小仓库。整个空间异常昏暗,只有放在正中央的老旧烛台闪烁着微弱又昏沉的暗光,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一只干燥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带来些微暖意。秦楚河在黑暗中倏地出现,虽然晚了几十秒,不过好在两人这次并没有在起始点被副本分开。 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忽然有人咳嗽了一下,一个瘦高的身影慢慢从黑暗深处挪到了光亮照得到的地方,他的面貌得以全部显现——那是个看上去颇为儒雅的年轻男人,带着副精英脸上常见的金丝边眼镜,剪裁得当的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只有袖子稍稍挽起了一点,露出并不虬结却也绝对不失精壮的小臂。 他的目光在程陌与秦楚河之间转了一圈,在秦楚河身上似乎多停留了那么几秒,而后十分友好地笑了笑,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向他们自报了家门: “你们好,我是陈利昂。” 秦楚河看了他一眼,并未伸手陈利昂相握——在高阶副本中,永远不要轻信队友以外玩家的示好。陈利昂显然也知道这条法则,或者说铁律,十分自然地收回了手,朝集装箱堆积的那个角落唤了一声: “别害怕了,他们不是什么坏人,出来打个招呼。” 窸窸窣窣的响动从那里传来,没过多久烛光的范围里便多了一个身材细弱的年轻女孩。这女孩长发及腰,穿着条浅紫色的裙子,苍白的手腕上清晰可见嶙峋的骨骼。她看上去有些害怕程陌与秦楚河的样子,畏缩着不肯上前,只小声地说了句: “你们好,我叫……罗子文。” “她第一次进高阶副本,吓坏了,你们别介意。”陈利昂朝程陌与秦楚河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罗子文的脑袋,柔声说,“回去待着吧,李咪和钱乐还没来。” 女孩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像只害怕阳光的小老鼠一样快速躲回了黑暗里。陈利昂朝程陌与秦楚河摊开手,道: “想必两位也都在等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跟我一起分析一下咱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密室。”秦楚河淡淡道。 密室?程陌看向在烛光中显得鬼气森森的小门——那里明明有门啊? “厉害,从出现到现在你连位置都没有挪过,是怎么发现的?”陈利昂眼中划过一抹惊喜之色。 “地板上这么厚的灰,你的脚印在门前就停住了,就算是要在这里等人,也不可能不开门查看一下外面的情况。这门紧贴地面,如果被你打开过,就一定会留下圆弧形的痕迹,但事实却是门前只有你的脚印而已。”秦楚河道,“门锁有被摸过的痕迹,说明你查看过锁,查看锁却没打开门,只有一个原因——这门无法从里面打开。” “啪啪”,陈利昂伸出手,轻鼓了两下掌:“高手。” “我刚刚看了一下,这门被人上了锁,屋子里没有钥匙,只能指望有人从外面打开。现在我和你们都有队友还没有出现,就寄希望于他们吧。”陈利昂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能不能猜到,这屋子外头是什么?” 仓库陷入沉寂,忽然间,程陌似乎听见了若隐若现的水流声,隔着厚重的墙壁从四周传来。脚下的地板似乎在有规律地前后晃动,振幅十分轻微,晃动却实实在在。 他猛地一惊——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甚至包括整个仓库的顶部。 ——这似乎是一条水下的沉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Hephaestus,诸神工匠,宙斯与赫拉的孩子。 【注2】Hermes,众神信使,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迈亚的儿子。《荷马诗颂》中描述其为“夜里的守望者,门外的小偷”。 【注3】Angel’s Kiss,由可可甜酒和鲜奶油调制,杯口横放一枚由鸡尾酒针串起的樱桃。口感甜柔。 感谢在2020-04-11 23:10:22~2020-04-12 21:4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沉船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门外传来。钥匙与锁芯碰撞发出一阵乱响,下一秒,紧闭的仓库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打开。楼兰一行人冲了进来,红鲤鱼断后,在确定所有人都进入后迅速把门再次锁死。她似乎忌惮着什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侧耳贴在门边仔细听了会儿,而后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许。 “应该走了。”她轻声道。 “操。”楼兰长长地呼出口气,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刚开局就来个下马威,这个本真绝。” “知道是高阶副本还敢随手救人,真不知该说你胆子太肥还是脑子太瘦。”阴影中的徐清冷笑一声,走进烛火带来的光亮之中,“而且,为什么我一个人要扛两个?” 程陌这才看见他肩上一左一右,居然扛着两个失去意识的女孩。 “万分感谢,她们是我的队友。”角落中的陈利昂忽地出了声,朝徐清抱了个拳。 “哟,还有一个队啊,我还以为只有咱们呢。”楼兰来回打量了陈利昂几眼,嘻嘻一笑道,“不错嘛,还是个养眼帅哥。” 徐清瞥了一眼陈利昂,并不理睬陈利昂的道谢。他似乎对临场救人十分不满,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把女孩丢在了地上。两个女孩一个短发齐耳一个长发飘飘,但全都双眼紧闭,像一对没有生命的布娃娃般软瘫在一起。陈利昂脸色凝重地把她们身体放平,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两个女孩的下半身,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 “没事没事,血不是她俩的,不打紧。”楼兰摆摆手,“过来的时候遇上个难缠的东西,砍了两刀,她俩身上是那东西的血,小姑娘应该只是吓昏过去了。” 徐清又是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带两个新手玩高阶本,不是害人就是找死。” 他毫不掩饰对陈利昂的不信任与敌意,丢下一句“我不喜欢这个人”便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开始闭目养神。楼兰对徐清表现出的拒绝意味感到不明所以,她本就与徐清不太对付,这回憋了半天,最后只朝他待的那个角落“呸”了一声,嘟囔了句“什么毛病”,朝陈利昂道: “别理他。这人就是惯的。” 陈利昂摆摆手表示无须在意,而程陌更关心的是他们在仓库外遇见的东西,显然楼兰她们目前探索的区域要比被困在仓库中的他们要多。 “话说,你们刚刚究竟是碰上什么了?” 楼兰与红鲤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似的。楼兰叹了口气,也不计较身后杂物箱上积攒已久的浮灰,大剌剌地朝上面一靠,道: “很难跟你具体描述那是个什么。只能说是个浑身是血的人形物体,整个脑袋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在脑袋顶上开口的巨大的嘴,嘴里是两排锯齿状的尖牙。我和红鲤鱼很不巧,正好同时出现在它旁边,上来就跟这玩意来了个脸贴脸。幸亏我俩反应快,先给了它一刀,发现没用,只能疯狂跑路。” “在逃命路上遇到了徐清,还有那两个女孩。那俩女孩也是突然出现的,一见到那东西就吓晕过去了,只能先让徐清扛上,带着一起跑。为了争取时间又砍了它一刀,发现这东西似乎并没有痛感,刀伤也会飞快愈合,除非一击毙命,否则普通攻击只会激怒它。” “所以你们也对这里没什么线索,是吧?”程陌问道。 “不不,我们拿到了一个有用信息。”楼兰神神秘秘地一笑,从上衣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名片大小金属质地的卡片,递给了程陌。 这卡片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表面流光溢彩,散发着一层幽幽的银光。程陌仔细看了一眼卡片,只见那上面是一串编号和一句提示—— 【1F2C46 Keep close.】 “保持紧凑?”程陌有些不明所以,“似乎是提示我们挨得近一点……但是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楼兰摇摇头,“还有那串编号,我们也解析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保险起见,最好不要随便违反这上面的规定。”秦楚河开口道,“提示信息应该不止这一个,如果前面这串编号真的有特殊意义,我们应该可以从后续得到的提示中找到一些规律。当务之急是了解我们现在所处环境以及收集更多信息。” 红鲤鱼点点头:“目前可以明确的有这样几点——第一,我们是在一艘巨型轮船里。在来的路上我们观察到了类似游轮的内部结构,目测有十层楼高,我们目前所在的是最底层的货仓区域。这艘船目前应该处于废弃状态,除了那个怪物之外,一路上我们没有碰到其他任何类似船员的NPC。” “第二,根据副本名来看,这应该是一个解密类的副本。也就是说,通关的关键是找到出口以及钥匙。游戏提供了提示卡,也就是我们刚刚拿到的那张卡片,接下来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第三,那个突然出现的怪物似乎有非常高的物理抗性,无法用普通武器杀死。不清楚这样的怪物是只有一只还是有一群,大家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务必多加小心。” 这时,陈利昂忽然呼出口气,躺在地上的短发女孩率先动了动手指,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对目前所处的情况不甚了解,迷糊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昏迷之前见到的那张怪脸,不由得挣了一下,想要尖叫的样子。所幸陈利昂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柔声道:“别慌,那东西已经走了。” 短发女孩这才冷静下来,与后醒的长发女孩一起坐起身,小声地啜泣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了,第一次进这个游戏,不知道这里原来这么可怕。”她理了理额前粘结的碎刘海,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你们好,我是李咪,她是钱乐。” 她指了指身边的长发女孩。 钱乐看起来更镇定一些,只皱着眉看向陈利昂,道:“你没有告诉我们高阶副本这么可怕。” “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对‘可怕’的接受度如此之低。”陈利昂面色如常地驳了回去,“如果连刚刚那种程度就接受不了,低阶副本你们也不可能过。旁边两位小姐刚刚可不仅逃了命,还从那怪物手中把你们两个给救下了。” 他语调平淡,却带着种让人无法辩驳的犀利,钱乐一下子握紧拳头,脸上现出一丝被冒犯的怒意。这时楼兰适时摆摆手,道: “我一个局外人插句话啊,你们与其在这吵来吵去,不如去看看怎么样才能找到更多线索,反正现在也已经没办法强行退出游戏回到现实了。” 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朝程陌与秦楚河、以及一直在角落闭目养神的徐清道: “走吧,我们再出去看看。” <<< 走出小门,面前的景色豁然变得开阔起来。万幸有煤油灯的援助,程陌得以窥见了这艘沉船底层的全貌——如红鲤鱼所言,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在整艘沉船的最底部,这一层的中央有着一个可供同时开展好几个化装舞会的巨型大厅,其余舱房都分部在这个大厅的周围。只是由于层高限制,这大厅虽然阔大宽敞,可却显得逼仄异常。黑乎乎的顶端布满铁锈,像块支撑不住的巨大铅板让人喉咙一阵发紧。 程陌注意到大厅中央似乎有一块不同寻常的巨大凹陷,那一片区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煤油灯的光线到不了那里,在它的边缘似乎就被什么物质给吸收了,以至那里看上去是一片雾蒙蒙的灰暗。 秦楚河也注意到了那里的不同寻常,便握住程陌手腕,压低声音道: “过去看看。” “我跟楼兰打头,徐清断后,你俩在中间,安全点。记住第一个提示,大家互相别离得太远。”红鲤鱼按住腰间弧刀的刀柄,与楼兰走到秦楚河与程陌前面,而徐清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地紧跟在后。红鲤鱼这次并没有带上那把华美的镰月弯刀,可程陌却看见她腰间弧刀的刀柄上,有着一个浅浅的银月记号。 刚踏入大厅区域,程陌便感觉鞋底一下子陷进去几分。脚下传来的触感不似之前地板的冰冷坚硬,反倒异常柔软。他一低头,发现大厅区域竟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土,不知是不是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这些黑土显得有些潮湿,一脚踩下去,便多了一个明显的凹印。 这可是个轮船啊——为什么要在大厅里铺土? 程陌脑子里的思绪还未成形,打头的楼兰与红鲤鱼突然刹住了脚步。程陌看见红鲤鱼覆在刀柄上的手猛地绷紧了,而楼兰低声爆了句粗口。 他刚想看看楼兰和红鲤鱼究竟看到了什么,身后却突然传来钱乐的尖叫: “李咪呢?李咪去哪了?” 程陌回过头,看见李咪方才站着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第49章 血池 “刚刚还在这里的,她说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就在墙上靠了会儿,我再回头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钱乐脸色苍白。 她表情不似作假,秦楚河皱了下眉,对程陌说道:“我过去看下,你在这边跟楼兰她们待在一起,看看这东西是什么情况。” 程陌点点头,秦楚河替他撩开额前有些长了的刘海,温暖的指尖在他眉骨掠过。程陌一直盯着秦楚河安然无恙地到达了李咪消失的地点,这才回过头,看向了前方的那片凹陷。 这次,近距离的观察让那东西的全貌得以展现,程陌明白了楼兰与红鲤鱼停下了脚步的原因——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血池。 它内部充满类似人血的红色液体,却比人血看上去粘稠得多,一股似有似无的铁锈味从血池中央向四周辐射状发散。血池的形状并不规整,边界与四周的黑色土壤逐渐融合。越靠近血池附近,那里的土壤便愈加坚实。 一枚石子从身后飞了出来,不偏不倚落在了血池内部。石子并未直接沉入池中,而是在光滑如镜的池面上打滑似的滑了一截,仿佛那不是液体而是一块光滑的固态表面。石子最终因动力损耗停止不动,在那之后的几秒,之前毫无动静的血色液体忽然缓慢地向下凹陷,如同沼泽终于撕下了平地一般的伪装,逐渐接纳深陷的猎物,一点点将石子吞噬了。 “非牛顿流体[注1]。”徐清掂着手里的小石块,似笑非笑道,“要是真不幸跌进去了,记得别像沼泽里那样傻待着不动。这玩意速度越快就越硬,只要你够快,即使落进去也会像在平地一样。” “谁没事干会想进这种东西里?”楼兰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 “说不定有人想看看这池子里泡的是什么东西呢。”徐清耸耸肩,盯着平静无波的池面道,“目前没看出这东西有什么危险性。” 他们又盯着血池观察了一会儿,然而并未发现血池有什么新的动静。扔进去的那颗石子仿佛雪花融入水面,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激起。 “毕竟是高阶副本,小心为上吧。”红鲤鱼松开了握紧弧刀的手,转身朝他们来的位置走去,“去看看秦楚河那边怎么样了。” 楼兰叹了口气,刚准备紧随在红鲤鱼身后,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身紧盯着血池的某个角落看了几秒,眉心猛地一跳。 <<< 钱乐不能相信李咪突然消失的事实,喋喋不休地朝罗子文说着什么,而寡言的罗子文依旧脸色苍白,既不与钱乐对视,也对她的喋喋不休毫无反应,只一个劲地朝陈利昂身后缩了过去。 陈利昂安抚地拍了拍罗子文小猫般细瘦的脖子,目光却并未从秦楚河身上移开,看得出他对秦楚河很感兴趣。秦楚河像是没注意到陈利昂充满审究意味的眼神似的,很专注地查看了一下李咪靠着的那块墙壁,用手在上面摸了摸。 “实心的,我刚刚查过了。”陈利昂在旁边说了句。 触感的确是墙壁的坚实无疑。秦楚河收回手,拍了拍手上的细灰,看向陈利昂: “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情况。” “哪种?”陈利昂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副本的不同坐标点,存在空间不稳定的现象。”秦楚河淡淡地,“简单来说就是某一块空间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切换到别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刚好处在发生空间突变的区域中,就会随之移动到别的位置。” 陈利昂愣了愣,显然他曾经遇到过类似的现象,只是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他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淡下去一点: “你有什么依据?” “只是猜测而已。第一个提示是‘Keep close’,李咪刚刚离你们有些远了,而那块突变的空间很可能只有这一小块墙壁的范围,所以只有她一个人消失了。”秦楚河盯着李咪消失的那片墙壁,“虽然空间发生了移动,但范围应该不会超出这艘沉船,只是这艘船的范围比较大,不太好……” 他倏地截断话头,猛然转头看向了血池的方向。下一秒,仿佛呼应着他的目光似的,那方位传来了巨大的异响。 <<< “傻小子,当心!” 楼兰眼疾手快地将毫无防备的程陌扯向一边。程陌只感到一阵劲风划过后脑,几缕碎发飘落至他的颈间。楼兰就地一滚,待看清突袭他们的庞然大物时,不禁狠狠地爆了句粗: “操,这是什么鬼东西!” 程陌这时也看清了,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一只巨型螳螂腐尸从不断翻滚的血池中缓缓爬了出来。与常见的螳螂不同,这东西足有几人高,表面布满了令人恶心的粘液,本不该出现的暗红血管宛如植物根茎般在表皮纵横交错[注2]。它的头部已经腐烂了一半,仅剩的那只灰白眼球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这东西看上去像是某种融合实验的失败品,一对镰刀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冷钢材质,刚刚它就是用其中的某一只巨镰削向了程陌的后脑。 血池中的粘稠液体似乎有着不小的黏性,正是如此,那只腐螳螂才没有一次性挣脱桎梏,这也为程陌一行人赢得了一点时机。在它努力挣脱血池的几十秒里,秦楚河终于赶到,先是将程陌拉向了自己身后,而后对红鲤鱼等人说道: “血池对这东西有限制作用,想办法把它再弄进去!” “别说得这么轻巧!这东西这么大,怎么弄?!”腐螳螂似乎转而将徐清当成了目标,徐清一边狼狈地躲避着那对骇人的镰刀,一边吼道。 秦楚河看了眼楼兰。 “啧,麻烦死了。给我争取点时间。”楼兰皱了皱眉,拍了拍工装裤的口袋。一个小巧的方形酒瓶从她的口袋中飘了出来,深色瓶身上有一道耀目雷火。程陌认出那是她在狄俄尼索斯店内买下的B52,能够在短时间内使力量翻倍,代价是敏捷减半。 楼兰只小小地喝了一口,而后她的动作便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但与此同时锻炼得当的手臂上立刻爆出了几条青筋。她瞅准的是堆放在圆厅边缘的巨型钢柱,与那东西相比,她仿佛挂在巨大剑柄上的玩偶挂件,可她只大吼了一声,便扛起了它。 尚未挣脱血池桎梏的螳螂腐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昂起头无声地嘶吼起来。它腹部的血管忽然暴涨似的变粗,以致将本就薄弱的血管壁挤压得近乎透明,程陌甚至可以看见那之中疯狂躁动的血液。它狂怒地挥舞着锋利的镰刀,与腐烂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锃亮刀锋在圆厅内投映出笔笔寒光。 “你有带赫尔墨斯的【飞靴】吗?”红鲤鱼朝徐清叫道。 “带了!怎么……啊?我去,又是我?”徐清一呆,而后认命似的点点头,道,“行吧,我来就我来。” “辛苦了,我来争取时间。”红鲤鱼朝徐清点点头,而后冲进了由腐螳螂狂舞出的巨幅画作里。 徐清充当了诱饵的任务,装备了【飞靴】的他敏捷暴增,犹如魔法世界中的金色飞贼般在刀光中穿梭,干扰着腐螳螂的视线,以方便红鲤鱼的进攻。 在纷乱的刀光中,红鲤鱼纤细灵巧的身影仿佛洪流中依然清明的细线,在腐螳螂利刃的狂舞中宛如游鱼般灵活穿梭,每一次接近都在它毫无防备的腹部划出一道口子。暗红的腐血如暴雨般洒下,红鲤鱼步伐丝毫不乱,弧刀在头顶旋过一圈,那些腐血竟未有一滴能沾上她身。 “还没来?!”血雨刀光中传来了红鲤鱼的吼声,那些在腐螳螂腹部留下的刀口会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迅速复原,腐螳螂就快要挣脱血池的桎梏了。 “来了!都让开——” 楼兰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黑影当空压下——工装裤配马丁靴,腰腹露出漂亮的马甲线,眉目艳丽的女人扛着数倍于她的钢柱飞速落下,无比精准地击中腐螳螂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头部,身姿卓绝。 腐螳螂暴怒地向楼兰挥舞出镰刀,被掩护的红鲤鱼一一格开。楼兰大吼一声,钢柱如楔子般一寸寸下压,直至将腐螳螂的全身重新钉入血池。 钢柱的最后一截缓缓被血池吞噬,红鲤鱼的身影晃了晃,被徐清适时扶住了。楼兰呼出口气,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操,累死老娘了。” 就在这时,逼仄的大厅吊顶忽然传来了一声绵长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楼兰哀嚎了一声: “不是吧?还来?” 下一秒,伴随着“咔哒”一声似乎是什么机关被打开的响动,一个极端消瘦的身影忽然从吊顶上落了下来。 程陌呆住了。 那竟然是之前消失的李咪。 虽说是李咪,可程陌几乎认不出来了——原本年轻丰盈的身体仿佛枯树般消瘦下去,苍白的脸颊几可见骨。此刻的她双眼紧闭,眼下一片颓靡的青黑,不知在刚刚的几分钟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张闪着银光的卡片从她指尖滑落,第二个提示出现了。 【2D383D Moss kills】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指不满足牛顿粘性定律的流体,其剪应力与剪切应变呈非线性关系。 【注2】正常螳螂的血液为绿色而非红色。 忘了加注释,补上。 感谢在2020-04-19 16:59:26~2020-04-25 16: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宿营 程陌看着楼兰臂弯里的女孩。明明是在另一端墙壁处消失的她,却从这一端的吊顶上方落了下来,幸亏被楼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楼兰伸手在她脖颈处探了探,松了口气,道: “没死。” 秦楚河的表情却并未因楼兰的话而轻松几分,相反,他盯着李咪瘦骨嶙峋的脸,神色看上去有些凝重: “只消失这么一会的话,不该有这么大的变化的。” 这也恰恰是程陌不得其解的地方,只消失了几分钟的李咪,前后看上去竟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在消失的那几分钟里,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嗯,而且看上去……”楼兰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咪,“没有外伤,倒像是饿的。” 一直袖手旁观的陈利昂等人在李咪意外出现后终于姗姗而来。陈利昂从楼兰怀中接过李咪,仔细检查了一番她的身体情况,而后从背包中掏出一小瓶药剂和一块类似压缩饼干的东西,喂进了她的嘴里。 没过多久,李咪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到众人的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愣怔,而后便忽地扑进陈利昂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六天了,你们都去哪里了呀!” 她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明明李咪只消失了几分钟的时间,为什么她会说六天?只是……看到她此刻的身体状况,又的确像个被隔绝多天的人。 楼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秦楚河,而后者面色凝重地朝她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 “看来不只是空间,这里的时间流速也并不稳定。” “难怪第一个提示是‘Keep close’……”楼兰低声道,“只有大家都保持紧凑,才能最大可能地避免由于空间变换导致的仅有一个人落单的情况。” “是的,如果大家都在一起的话,就算空间转换了,最多就是所有人一起被置换到别的地方。”红鲤鱼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种麻烦的设定。” 确实是个麻烦的设定。李咪被置换过去的空间内,时间流速比他们这里快上许多,以至于这里时间仅过了几分钟,那里早已经过了六天。她这次算是运气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竟然误打误撞地回来了,如果没有成功回来,或者到了一个时间流速更快的地方,可能真的会死在那里。而她除了受了些惊吓以及挨了几天饿之外,几乎没受什么外伤,也没有碰到之前楼兰没有解决的那个怪物,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样看来,提示卡上给出的信息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程陌的思绪转而落到了那两张卡片上。 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共获得了两张提示卡,第一张【1F2C46 Keep close】已经应验,第二张【2D383D Moss kills】还没有出现与之对应的情节。此外,对于两张提示卡开头的编号,程陌依然没什么头绪。 “我问一下,你是怎么拿到这张提示卡的?”徐清忽然朝李咪发问。 在高阶药剂的作用下,李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回到众人身边的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了点,听见徐清毫不客气的问话也并没有动怒的迹象,只用手把额前几缕垂落的头发拢到耳后,道: “我在那个地方待到第六天的时候,其实已经精神恍惚了。那是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我只能蜷在里面,连直起身都做不到。没有食物,组内通讯也在那里失效,万幸的是有水滴从我头顶的位置落下来,是淡水。” “靠着那些仅有的淡水,我坚持到了第六天。那一天,我有很强烈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汹涌的饥饿感让我感到胃部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就好像有人硬往里灌了好几公升的酸性腐蚀液,在某个瞬间我似乎晕过去了,只能听到水滴的声音在我耳边滴答滴答地响着,从未有过地清晰。” “我猛地一惊,突然意识到水滴的声音长短间隔,似乎有着高度统一的节奏性。” “摩斯电码?”徐清蓦地一挑眉。 “对,摩斯电码。”李咪点了点头,“进入游戏之前,我恶补了很多密码学和符号学的东西。摩斯电码本来是最常使用的一种,却没想到会以水滴的形式出现在副本里。可笑的是我明明听了好几天,却只在最后关头才发现。” “那段节奏翻译过来,只有三个字‘在下面’。”李咪揉了揉眉心,“那个空间四周的材质摸起来像是发了霉的格子木板,就在我一路摸到自己脚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块木板的边缘跟它周围相比翘起来一点,似乎曾经被掀开过。” “把那块木板抠出来之后,我在那下面发现了这张提示卡。抓住这张卡的瞬间,禁锢着我的狭小空间突然消失了,我脚下一空,头晕目眩地坠入黑暗里。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来了。” “这样看来似乎那个空间是一个考验。只有发现提示卡,才能从那个空间里脱离出来,否则就只能与那张提示卡一起长眠在异度空间里。”陈利昂爱怜地摸了摸李咪的长发,“独立解开了秘密,真棒。” “李咪回来了,提示也拿到了,接下来怎么办?”钱乐问道。 秦楚河看了眼陈利昂,而后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道: “已经检查过了,通往上层的楼梯还没有开放,这层应该还有未完成的任务。” “按照游戏时,现在已经是午夜了,难道副本限制我们必须在这层宿营?”楼兰看了眼手腕上造型前卫的黑色腕表,脸色有些难看。 “我觉得是。”徐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大厅的边缘,此刻正站在他们游戏起始点——那间杂物室的门边。他握着门把手的手臂爆出几根青筋,像是要把那本就岌岌可危的把手捏个粉碎,“所有隔间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被锁死了,包括我们来的这间。” <<< “什么都听不到,他们应该装备了防窃听的高阶道具。” 徐清摇了摇头,解除了高阶道具“窃听”。此刻,乳白色帐篷里,一盏暖黄风灯悬挂在顶棚中央,灯下围坐着五个影子。一个整齐划一的圆圈。 万万没想到楼兰这个看上去无比不拘小节的女人居然在某些方面心细如发,在他们不得不面对即将席地而睡的窘境时,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折叠帐篷。这帐篷似乎也是一个得之不易的高阶道具,被楼兰当宝贝一样放在地上之后,居然活过来似的,帐杆自行爬升搭建,营绳被不知名的力量拉紧,篷布滚了一圈后自行展开,从帐杆顶上抖落,自动固定。一个刚好容纳五人的小帐篷出现在面前。 陈利昂那边似乎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携带的帐篷没那么高级,只能自行搭建。好在陈利昂似乎是搭帐篷的个中好手,没过多久,一顶黑色帐篷便在他们旁边完工了。 “我比较担心第二个提示,那句‘Moss kills’。”红鲤鱼盘腿坐在风灯下,“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跟苔藓有关的东西,难道是我们理解错了?” “不,有的。”秦楚河点了点帐篷底部,坐落在柔软泥土上的缘故,手指一按便是一个浅浅的小坑。 程陌忽地反应过来。是了,这座大厅中央铺着一层潮湿的黑土,这种阴湿的土壤环境,的确非常适合苔藓生长。 红鲤鱼也明白过来,脸色蓦地有些难看:“你的意思是说,副本故意将我们困死在这里,是因为血池附近土壤潮湿,很可能滋生致死的苔藓?” 秦楚河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今天夜里。” “如果苔藓致死是不可逆转的,那么我们不是一定会死在这里么?现在所有离开的路都被封死了。”楼兰嘟囔了一句,“这副本可是刚开头啊,至于这么赶尽杀绝么?” “不会。”秦楚河轻扣背包,一朵封在玻璃球中的粉灰色小花飘了出来。它扑扇着幼绿的叶子绕着每个人飞了一圈,如同小天使扑扇着翅膀,最后停在了帐篷的最顶端。似乎有道光芒在它身上闪了一下,帐篷内似乎旋起了一阵微风,风声过处,白底篷布上渐次爬满了粉灰小花的印记,如同随风扩散的波纹。 楼兰两眼放光地看着那朵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花,如同变|态看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哈喇子都快流到了嘴角:“永生花,抵消领域内所有人一次致死。这么牛|逼的道具,你在哪里弄到的?” “一个副本里。”秦楚河摊开手,永生花从蓬顶飘落,温顺地躺回他的手心,“使用范围和次数都有限制,一次副本只能用一回,必须在密闭空间,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用的道具。” 小花在他手心翻滚了一下,似乎不满秦楚河对自己的轻描淡写,而楼兰一脸绝望的表情,简直恨不得掐死秦楚河这个对稀有道具毫不珍惜的讨厌鬼,差点忘了永生花将要救的是自己的命。 以防万一,秦楚河将五人分成了两组,轮流守夜。程陌与秦楚河值守的上半夜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而,就在与红鲤鱼三人交接完成后不久的下半夜,程陌被一声尖叫惊醒了。 第51章 苔藓 那声尖叫出自某个女孩,太过凄厉以至程陌一时无法分辨究竟出事的是楼兰或红鲤鱼,还是陈利昂那边的三个女孩。他猛地惊坐而起,秦楚河先程陌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对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低声道: “是陈利昂那边。” 程陌看了眼四周,红鲤鱼和楼兰好好地待在帐篷里,并没有出事的迹象。他松了口气,秦楚河也适时地松开了手。 “怎么回事?”程陌问道。那声尖叫传来的方向并非陈利昂帐篷那侧,倒像是在血池附近。 “罗子文和李咪半夜偷跑出来了。”徐清摆弄着手里一个荧光闪烁、酷似猫眼的东西,仿佛全息屏一般,在半空投出了此刻帐篷外侧的景象——血池中多了个模糊影子,从衣着看来,的确是罗子文,而李咪……程陌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笼罩了他:“李咪呢?” “在这里。”徐清指向全息屏的一角,那是血池边缘的一小块区域,此刻正有一块突兀的隆起。 等徐清把那个角落放大之后,程陌的头皮一炸,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窜了上来。 ——不知何时,寸草不生的黑土上居然爬满了苔藓。与常见的苔藓不同,这种苔藓呈现出一种油腻的类似胆汁的墨绿色,从顶端伸出一簇簇细长的暗红触须,犹如人的血管。此刻那些触须顶端正分泌出一种粘稠的红色汁液,看上去像是血液从刺破的血管中挤了出来。 这些苔藓以血池为中心像四周辐射状扩散,越靠近血池的地方越密集,就好像它们依赖血池的给养一般,而徐清刚刚指向的那个隆起,拉近一看,竟依稀是个被苔藓包裹的蜷曲人形。 那人形侧缩成一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呈现出一种无力的防御姿态,唯有脸直直地朝向正上方。那些苔藓像是从她身上生长出来一样,与她的皮肤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以至于她扭曲的五官全都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几欲瞪裂的眼眶,大张的嘴巴,油绿的苔藓从口腔一路生长至喉咙深处。程陌看着密布在人形之上,细长如蚊子口器的触须,感到鸡皮疙瘩一点一点冒上胳膊。 “根据‘窥伺’中投影的景象,她们两个走出帐篷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无意识状态,好像血池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们,而她们无法抗拒这种召唤。”徐清道。 “她们出来的时候,地上还没有这些苔藓。”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无风却兀自摇动的触须,“罗子文似乎在血池当中看到了什么,一下子清醒过来,却不知怎么摔进了血池里。她摔进去之后,血池像被激活了一样。以血池为中心,这种苔藓突然开始辐射似的疯长,一下子就把靠近血池的李咪整个裹了进去。” “被苔藓覆盖之后,就无法呼吸了。我猜这东西的致死机制应该是先使猎物窒息而亡,然后抢占他们的身体,使自身快速寄宿在死者身上。现在的李咪,已经被这些苔藓当做完美的培养皿了。”徐清瞥了眼血池中浮浮沉沉的罗子文,“她运气倒是挺好,苔藓似乎不会向血池内生长,这池子倒算是救了她一命。动静闹得这么大,陈利昂肯定已经醒了,现在就看他愿不愿意救罗子文一命了。” “陈利昂不救的话,我们要去救吗?”程陌看向秦楚河。 秦楚河摇了摇头:“永生花的效果只在这帐篷范围之内有效,一旦出去接触到苔藓,就会像李咪一样被缠上窒息而死。既然苔藓的致死机理已经知晓,只要陈利昂携带了相关道具,去救罗子文不是难事。” “就看这小姑娘的命值不值得陈利昂去救了。”徐清冷笑一声。 正说着,“窥伺”画面一转,陈利昂所在的帐篷忽然被人从内猛然拉开,陈利昂高瘦的身影从帐篷内走了出来。不知装备了什么道具,他的周身似乎笼罩了一层流光溢彩的透明薄膜。他沉着脸,脚步却果断而坚决,直直地朝血池迈了过去。他涉空而过,并未触碰到那些苔藓分毫,仿佛苔藓上方多了块透明的玻璃板。 “好东西,我也想要。”楼兰的眼睛亮了一下。 “有副作用的,装备‘凌空’之后敏捷降一半。”红鲤鱼叹了口气,“按他这速度,说不定还没走到血池边上,罗子文就沉进去了。” 仿佛上天非要让红鲤鱼的话应验似的,罗子文似乎是吓傻了,在血池里一动不动。非牛顿流体的特性导致越是不动,在血池中下陷的速度也就越快。脖子,脸,高举的胳膊……在陈利昂赶到血池的前一秒,血池完全浸没了她,陈利昂捞了个空。 血池归于平静。粘稠的液体光滑如镜,苔藓的暗红触须蠕动着向上,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陈利昂低头看了眼自己张开的手掌,什么话都没有说。 “开局就损失两个队友,也是够惨的。”徐清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他似乎对陈利昂敌意深重。 “虽然跟随高阶玩家组队可以让新手突破游戏限制,直接挑战高阶副本,但是作为一个高阶玩家,他不该带新人挑战这种难度。”红鲤鱼表情也淡淡的,“希望这两个女孩没有许下什么代价高昂的愿望吧。” 大约是失败者见得多了,程陌突然体会到了徐清和红鲤鱼的心情,那是一种见得多了的麻木。对于高阶玩家而言,他们见了太多玩家失败的例子,有些甚至是自己的队友。在高节奏的副本里,的确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为了其他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玩家而费时伤神。 秦楚河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再无动静的血池,此刻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出声: “不,罗子文还没死。” 话音未落,原本归于平静的血池忽然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倒入清水的浓硫酸。先是一个小圆圈,而后一团巨大的气泡从血池深处冒了上来。气泡“噗”地一声破裂,全身被血池液体染成赤红的罗子文再度出现,脸色苍白而呛咳不断,如同待救的溺水之人。 陈利昂抓住她的衣领,被她提了起来,银色薄膜顺着他们相握的位置扩散到罗子文身上。在‘凌空’的作用下,罗子文终于脱离了血池,与陈利昂站到了同一个悬空的平面上。她猛地跪倒在陈利昂脚边,从喉咙里咳出一大口粘稠的血沫,而后终于放松了绷紧的身体,如同哮喘病人那般,艰难又大口地吸起气来。 陈利昂蹲下身,像温柔的父亲抚摸女儿那般抚过罗子文洇湿的额角,脸颊,而后是肩,腰。随着他的动作,罗子文浑身的血迹像是被魔力擦转瞬清除。那个干净又怯懦的女孩回来了,陈利昂抱起她,就像抱着一只筋疲力尽的小羊羔,大踏步地重新走回了他们的帐篷。 帐篷外重又归于平静,如果忘了刚才发生的种种,今夜几乎可以称作一个安宁的晚上。然而,那团蜷缩着的人形隆起依旧突兀地横在血池边缘,用血淋淋的事实提醒他们,第一个玩家已于今夜死去。 <<< “虽说死了一个,不过好歹救上来另一个,这陈利昂还算有两把刷子。”楼兰呼出口气,“这大晚上折腾得,睡都睡不安心。” “我倒是有个奇怪的点。如果说是血池把罗子文和李咪召唤过去的话,为什么陈利昂和钱乐没事?”红鲤鱼问道。 “两个猜测。”徐清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血池有针对性地只召唤了罗子文和李咪;第二,陈利昂和钱乐提前服用了抗性药剂,而罗子文和李咪没有。” “假如第二种推测是真的,那么陈利昂就是故意将罗子文和李咪暴露在危险之中。”楼兰皱眉看着徐清,“如果真的想要她们俩死的话,直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等她自己溺死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出来救罗子文呢?这样说不通。” “罗子文应该是个意外。”秦楚河开口,看向徐清,“把我们吵醒的第一声尖叫,你知道是谁吗?” “李咪。”徐清答道,而后脸色猛地变了一下,“罗子文……自始至终都没呼救过。” 秦楚河点了点头: “李咪尖叫的时候,陈利昂并没有立即出来。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在第一声尖叫之后还睡死在那里。” 徐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只有李咪的呼救声,所以他在第一时间以为只有李咪一个人遇到了麻烦,而他本来就不想救李咪。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现罗子文也一起不见了,这才把他逼了出来。” 秦楚河点头道:“李咪的死让他摸清苔藓的致死机制,这样就可以找到对症下药的高阶道具。但罗子文的坠池是个意外,以至于他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李咪死掉,只要在第二天说一句‘睡熟了,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就可以搪塞过去,万万没想到这个计划被罗子文打乱了。” “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楼兰打了个寒战,“陈利昂是个多危险的人啊,连队友都可以当做工具。” “这个人心思很深,要小心。”秦楚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对程陌说道,“看看你背包里的‘天使之吻’还在不在。” 程陌打开背包。他呆了一下。 ——‘天使之吻’不见了。 第52章 心声 看见程陌的表情,秦楚河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天使之吻’被动生效了。作为解毒剂,‘天使之吻’一般是需要主动使用的。只有一种情况下有例外,当这种药剂出现的时候,‘天使之吻’被动生效。” “有人使用了致幻类毒剂‘天蝎宫’。”徐清脸色一黑,“……陈利昂。” “这人是个老手,待会儿发现我们安然无恙的话,想必就会知道我们不仅携带了抗性药剂,并且已经知道下黑手的是他。”红鲤鱼沉思了一会儿,“现在看来跟陈利昂他们已经没有合作的必要了,一会儿我们单独行动吧,尽量甩开他们。” “苔藓消失了。”一直盯着‘窥伺’的徐清忽地出声。全息屏中,那些暗绿粘稠的丝状植物果然全都不见了,仿佛被上帝之手悉数抹去一般。此刻帐篷外只剩黝黑的土壤表层,唯有血池边缘的一具枯骨,昭示着前夜发生的种种,都是现实。 “陈利昂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徐清装备上飞靴,像一缕暗夜潜行的幽魂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帐篷,不多时组内频道中便传来了他的消息,“去往上层的通道开启了。” “走。”秦楚河打了个响指,一层黑灰色的薄烟应声罩住陈利昂所在的那顶帐篷,“只能隔绝视听一分钟,动作快。”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火速赶到了徐清所在的位置。果不其然,昨日封闭的通道此刻已经打开,一截生满铁锈的楼梯斜斜地伸入黑暗,里面不知还有多长。红鲤鱼叮嘱了一声“跟紧”,便与楼兰打头迈入黑暗。楼梯发出“吱呀”一声不堪重负的老朽声响,潮湿水汽伴随着铁锈的腥味扑入鼻腔。 铁门在身后“咔哒”一声紧紧关上,红鲤鱼摊开手心,一团暖橘色的火球窜了出来,像只在家关了几个月的小狗好不容易得到次放风,急不可耐地在逼仄的空间里上蹿下跳。墙上的暗影随火光一阵跃动。 “别乱动。”红鲤鱼低声斥了一句,火球安静下来,委屈巴巴地停驻在她的肩头。此刻光线稳定,程陌终于看清他们此刻所处位置的全貌。 这是条缓慢爬升的狭长走道,两端杂乱地摆放着各种潜水以及救生器械。布满灰尘的救生衣呈现出一种脏兮兮的土橘色,充气皮筏的气早就跑完了,此刻拖拖沓沓地堆在一边,生锈的扳手和螺丝钉散乱在地上,时不时就会踩到一颗,几张摩斯电码表和已经看不清图案的翘边海报一起稀稀拉拉地黏在墙上。 “哒哒”的脆响从走道两侧传来,那是数台看起来几乎快要散架的老式收报机,此刻正兀自发出声响,如同远方有一群他们看不见的幽魂,日复一日地朝这艘永不见天光的沉船上发送着永远无法收到回音的信号。 伴随着有节奏的信号声,一串凌乱的信息忽然蹦入程陌的脑海。 “警告。警告。不要进入。不要进入。一个人。救。救。警告。摩斯。摩斯。摩斯。” “警告。不要进入。一个人。救。摩斯。”秦楚河在收报机边听了一会儿,而后道。与跃入程陌脑中的字词分毫不差。 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从程陌脊椎窜了上来,伴随着无法抗拒的战栗。程陌忽然感到一阵茫然。虽然他对摩斯电码有些了解,但远未到脱离码表就可直接译码的程度。而刚刚那一瞬的感觉,就好像那些纷乱的电码脱离了译码过程,如同牛奶加入咖啡那般,对应的翻译极其顺滑地从脑中直接涌了出来。 “听起来似乎在警告我们不要进入这片区域?”楼兰撇撇嘴,“晚了,这鬼地方又不是咱们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出口到了。”红鲤鱼停了下来,在她前方,有一扇小小的舱门。她看向秦楚河,眼底有询问的意思,“直接开?” 秦楚河走上前,按住舱门把手停了几秒,而后撤开手,道:“没什么危险,开吧。” 然而,厚重的铁质舱门被拉开后,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与之前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铁锈不见了,斑驳脱色的海报不见了,挥之不去的咸腥水汽不见了,迎面飘来的暖色灯光仿佛冬日久违的太阳。这里似乎是一间小而精致的前厅,带着间简洁的小厨房,一条长过道向后延伸,几个风格相同的房间并排分布在两旁,像一个浓缩版的富豪居所。 一切都是崭新的。浅黄色仿木纹的墙面,色彩鲜艳的绒毛地毯,实木餐桌闪闪发亮。自他们进入后,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小精灵似的——碗筷发出“叮当”脆响,如同被风奏响的风铃,咖啡机自动开启,吐司从烤面包机中“咔哒”一声弹出,屋子里不一会儿便盈满了现磨咖啡和烤面包的醇香。 “靠,要不是‘天使之吻’自动消失了,我真要以为咱们身上‘天蝎宫’的致幻属性还没解呢……这还是那艘破船么?楼上楼下差距可真大,怪不得下面只能有血池那种恶心巴拉的东西。”楼兰抓抓头发,嘟囔了一句。 红鲤鱼好一会儿没说话,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再次拧开他们来时的那间舱门。她从肺里呼出一口悠长的气。 ——他们来时的那条破败楼梯不见了,一间大而明亮的浴室取而代之地出现在门后。纯黑的瓷砖,花洒和水龙头一尘不染,陶瓷浴缸闪烁着莹润的亮光,看着就让人想跨进去一躺。 “看来我们进来之后,这里或者外面,又发生了一次空间移动。”秦楚河看了眼不复存在的来路。 “这样也好,说不定可以摆脱陈利昂。”楼兰抓抓头发,上下打量了一圈这间浴室,忽然“啧”了一声,语调饱含着完美主义者见到违和物品的不满意,“这浴帘是真的难看。” 确实如此,浴缸上方悬挂的那片浴帘,看上去与整间浴室的装修风格格不入。这片浴帘背景呈黄褐色,透着股塑料的廉价感,卡通海龟成群结队地排列在皱巴巴的浴帘表面,神态动作如出一辙,有几只图案居然重叠在一起,好似不满便宜小费的美工偷工减料,一根脑筋都没动,直接施展了ctrl+c加ctrl+v大法,硬生生凑了这么个造型出来。 秦楚河皱了皱眉,走上前查看了一番浴帘,又低头看了看浴缸。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俯下身,盯着浴缸内侧看了好一会儿,而后直起身退了出来,看向众人道: “你们有人想待会儿洗澡么?” “如果这浴室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很想。”楼兰打着哈欠举手,“在底下摸爬滚打的,一身血味。” 秦楚河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真的很想洗的话,不要一个人待在浴室就好了,让红鲤鱼在外面陪你。” “怎么,这浴帘有问题?”徐清挑了挑眉。 秦楚河指了指浴缸内侧,道:“那里有一行刻痕,写着‘不要一个人’。” “话说回来,之前的电报机……也说了‘警告’,‘不要进入’,‘一个人’,这样的句子。”程陌忽地想起之前看见的电报机。 秦楚河点点头:“到目前为止,这个副本里遇到的所有文字和语音信息,都是有用的。” 秦楚河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一行人在前厅吃了顿简餐。为了防止在本层内部出现的空间转移导致单个人落单,他们只使用了两个房间。鉴于徐清在有空房的情况下坚决不和秦楚河住在一起,最后决定由他和楼兰以及红鲤鱼住一间。 楼兰收拾妥当,欢天喜地地搂着红鲤鱼奔向了浴室,而臭脾气的徐清冷笑一声,当着楼兰的面摔上了门,像是怎么着都不能让她好过似的。外面一时间热闹得仿佛不像在副本之中,这种久违的气氛已经很久都不曾有过。 程陌摇头叹了口气,跟在秦楚河后面走进了他们的房间。房门“啪嗒”合上,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给你。”秦楚河忽然抛过来一个东西。 程陌抬手接住——两块压缩饼干。 “看到贺凯那样死掉,很难接受副本里的食物了吧。”秦楚河淡淡的,“这个是从副本外带进来的,可以放心吃。” 程陌捧着那两块压缩饼干,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股酸涩忽然涌了上来。他顿了顿,还是开了口,有些颓丧地: “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秦楚河停下了整理床铺的手,看向他。 “对我好,却不告诉我原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接受着你的好意,却不知道为什么。”程陌吸了口气,他痛恨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自己,连带着什么都不肯告诉他的秦楚河一起恨了起来,这样的恨意让他心里发酸。 压缩饼干上还带着秦楚河的体温,明明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东西,秦楚河使用的稀有道具比它令人眼花缭乱得多,却烫得程陌心都痛了。他想起与秦楚河之前经历过的种种,那些副本里惊心动魄的瞬间,纷乱的梦境,秦楚河如金子般稀有却耀眼的笑容,以及诺维德的旋转木马中,秦楚河那一滴模糊的眼泪。 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什么就算他逼问至此,秦楚河仍旧铁了心般的不肯多说一词? “你不能这样。”程陌想微笑,喉咙却像哽了个铅块似的一阵发酸,“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副本中的生死重压、长久得不到证实的猜测、与现实背道而驰的梦境、秦楚河毫无理由的善意与温柔……快要将他压垮了。 “因为我……”他低下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我喜欢上你了。” 第53章 浴帘 秦楚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外忽然响起的一阵喧闹打断了。 “哎,这里可比下面那地方好多了。”钱乐的声音出现在走廊里,“奇怪……我们刚刚来的那条路哪去了?” “这里的空间是随机发生位移的,我们进来之后,通道就移到了别的地方。”陈利昂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他顿了顿,“这里似乎……” 秦楚河与程陌的房门被敲响了。秦楚河打开门,陈利昂的脸出现在门外,依旧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对先前暗地使用“天蝎宫”下毒的事情绝口不提,似乎早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嗨,我们刚看了浴室,发现似乎有人刚使用过,果然是你们。” 秦楚河似乎也并没有把事情挑开了说的意向,只点了点头,目光中没什么特别的意味:“还剩了几间空房,你们随便住吧。” “十分感谢。”陈利昂笑了笑。 这时钱乐扶着罗子文的肩,从浴室中探出头来,道:“这浴室超棒的,我待会儿能洗个澡吗?” 陈利昂点点头,道:“可以。” 秦楚河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程陌意识到陈利昂并未提醒钱乐不要一个人使用浴室的事情。是因为他本人没有发现,还是另有隐情? 楼兰这时也拉开了房门,见到陈利昂时脸色“刷”地一下就黑了。红鲤鱼在后面拉了她一把,她才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只目标明确地冷哼一声,反手摔上了门。 房间里物件一应俱全,钱乐开开心心地拿了浴袍,出了屋直奔浴室。罗子文忽然伸出手拉住了钱乐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向陈利昂:“我能和钱乐一起吗?” 这姑娘身材娇小,脸色苍白,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一眼就让人生出不少保护欲来。钱乐摸了摸罗子文的脑袋,柔声道:“怎么啦?你害怕吗?” 罗子文怯怯地点了点头,又哀求着看向陈利昂:“可以吗?” 陈利昂笑起来,目光里有些令人心惊的温柔成分:“当然可以啦。” 罗子文似乎瑟缩了一下,钱乐捏捏她的脸,道:“快去拿浴衣,我在浴室里等你。” 钱乐掩上浴室门,罗子文低着头小跑进了房间。陈利昂默不作声地盯着罗子文的背影看了很久,久到程陌看着他的背影,后背不由自主地窜上一股寒意。 罗子文收拾衣服的时间很快,然而,秦楚河忽地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地道: “没时间了。” 就在罗子文打开浴室门的前一秒,那里忽然传来了“咣当”一声巨响,似乎是玻璃瓶摔碎在地,钱乐痛苦的吸气和□□从门内传来。 “天啊……不要,别过来。” 与此同时罗子文拉开了浴室门,女孩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程陌与秦楚河跑过去,只见浴室一片狼藉,地上全是摔碎的玻璃瓶罐。钱乐倒在地上,裸露的皮肤被玻璃碎片割出一道道血痕。最为诡异的是,鲜血从原本空无一物的浴缸中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血腥味混合着腐烂的臭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然而,令罗子文脸色惨白的东西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个浴帘。 此刻被展开的浴帘上,不知何时浮起了一个胎儿的剪影。那并不是一个发育完全的婴儿,看起来像只大号的豌豆荚——蜷曲的姿态,大头与身体不成比例,弯曲的柔软手臂上连着带有蹼的手指,长长的脐带将它与一个圆溜溜的胎盘系在一起。 那只是一个未成形的胚胎,像是未足月便被外力强行剥离了母体。 “怎么了?”楼兰和红鲤鱼闻声也冲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地狼藉俱是一惊。陈利昂紧跟在她们两人后面,脸色也有些沉。 这时那胎儿忽然啼哭了一声,这声音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时间浴缸中的血水全都不安地沸腾起来,仿佛被烧开的热水。胎儿的影子浮浮沉沉,一只血淋淋的小手从浴帘后缓缓地伸了出来。 “妈妈。” 头顶光秃秃的胎儿顶着凹陷的畸形脑袋,朝钱乐张开了柔弱无骨的小胳膊。 脐带与它连接的那头应声断裂,而后像是被注射了生长素一般疯狂增长,仿佛获得生命般狂乱地舞动着,将一池血水拍打地啪啪作响。突然间,脐带末端的一截利箭般直逼钱乐的脚腕。 楼兰一把提起钱乐的手腕,将她扔到了浴室门外,天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虽说动作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成分,可依然成功让钱乐逃过一劫,那根突获生命的脐带扑了个空。 胎儿猛地转头看向楼兰,黑洞洞的眼窝中仿佛透出了刻骨的怨毒。它愤怒地拍击着浴缸中的血水,而那不断翻滚的水面如同应和它一般,另一具和它一模一样的未成形胚胎从浴缸底部浮了上来。 “天杀的,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楼兰沉着脸骂了一句,猛然回头看向钱乐,锐利的视线如同冰锥,“你是不是堕过胎?!” 钱乐抖了一下,没有回答,可欲言又止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在单人使用的情况下,使用者曾经的经历会在浴帘背后投映出来,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会完成实体化,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两坨玩意儿。”楼兰有些厌恶地盯着顺着满溢血水滚落在地的两个胎儿,没好气地看向钱乐,“去远点,这东西想把你一起拖进去。” “怎么,你见过这东西?”陈利昂给钱乐披了件外套,幽幽地问。 “听朋友提起过一个类似的,见到这东西的效果才想起来。”楼兰轻描淡写地略过,似乎并不想多提,“解决起来并不麻烦,把这个浴帘拆下来折叠几次就可以妥善收纳了。” 她叹了一声,熟视无睹地跨过满地血水,准备将悬挂在正中的浴帘摘下。就在此时,罗子文正巧将钱乐抬去了走廊。胎儿失去目标,忽然变得狂暴起来。两个如出一辙的畸胎顿了几秒,几乎同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浴缸中的血水剧烈地翻滚,又一只带蹼的小手从血水中伸了出来,闪电般抓向楼兰的大腿! 楼兰神色一沉,迅速向后撤去:“红鲤鱼!” 比红鲤鱼的回答更快的,是她的刀。弧刀精准无比地从楼兰身侧绕过,流畅顺滑地削断了那只血淋淋的细胳膊。一经出手,红鲤鱼不再犹豫,如同流光汇入星河般踏入浴室。刀光翻飞,下一秒,两只已经爬出的畸胎已经身首异处。 踏出。收刀。足尖点地。发带飘落肩头。曾经眉眼生动的女孩此刻冷若冰霜。 程陌忽然想起,似乎很久都没有看见红鲤鱼的笑容了。 楼兰似乎与程陌有着同样的想法,她看了眼红鲤鱼,最终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调转了目光。 没有了畸胎的阻挠,浴帘被顺利取下。折叠到第五次的时候,满池的血水忽然凭空消失了,整个浴室看起来光亮如新,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都是众人的幻觉。 然而程陌知道并不是——地板上还留有两个畸胎的尸体。 “怪了,照理说浴帘收纳完毕之后,它所有的生成物都会一起消失的。”楼兰奇道。 “还有东西没处理完,我来吧。”秦楚河走到那一摊蜷曲着的血红身体边,蹲下身,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折叠军刀。 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其中一个畸胎隆起的腹部上,仔细探了个遍,不一会儿手指便被黏糊糊的鲜血染红了。他脸上却没什么恶心或者厌恶的表情,如同例行检查的医生面对满身脓疮的病人。 的确,原本以为两只畸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复制品,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其中一只的腹部有明显不正常的肿胀,仿佛那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什么东西。程陌立刻想到了尚未出现的第三条提示,难道这条提示,就藏在这个畸胎的腹部里? 一只小手忽然反折地抓向秦楚河,他看也不看地,只轻巧地翻转握刀的手腕,便削断了它。软乎乎的小手“啪嗒”一声掉进肉块堆里。 秦楚河起刀快且狠准,白光闪过,军刀先是一头扎进畸胎腹腔,而后被秦楚河从上至下划过。畸胎鼓鼓囊囊的肚子被剖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瞬间从裂口处涌了上来,程陌听见楼兰带着明显厌恶的一句“我艹”。 那是成百只扭在一起的蛆虫,有的被秦楚河的刀划开了,翠绿的汁液与不合时宜的暗红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大多数蛆虫都还没死,被彼此肥胖笨重的身躯所绊,正不顾一切地蠕动着,想要挣脱来自同类的桎梏。 秦楚河相当耐心地,将那些蛆虫一条条拨开,或者划断,直至最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一个黏糊糊的白球,而是一摊白花花的虫子。 可提示并没有出现。除了一摊挣扎着向外逃窜的蛆虫和身首分家的畸胎尸体外,提示不见踪迹。 一直抱臂站在门边的陈利昂终于出声,语调是真心实意的惋惜和同情: “可惜啊,提示不在这里。” 秦楚河并未应声,陈利昂面带抱歉的笑意,转身离开了他们。他房间的门开启又合上,接着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程陌看向徐清:“我们的组内对话开启了外界屏蔽功能对吧?” 徐清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程陌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得到了徐清的确认,程陌看向秦楚河: “这一条提示是什么?” 楼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弟弟你是看花了么?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现啊。” “如果刚剖开的那个球体全部由蛆虫组成的话,展开之后不会只有现在这么多,唯一的可能是那里面裹了什么东西。”程陌指了指秦楚河的折叠军刀,“这把刀有问题。我猜是可以暂存某些接触过的东西——比如说提示牌。你在摸畸胎腹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里面有提示牌了,于是先将刀扎进去,而后再剖,为的是在陈利昂发现蹊跷之前将提示牌藏起来。事实他也的确是被这一招骗过了,以为提示牌真的不在这里。” 秦楚河微笑起来,朝他摊开手心。 迟来的第三个提示,幸亏有楼兰,让他们先提示一步将浴帘妥善收纳,只是最前面的编号依然让人摸不清其中玄机。 【423F3A Fold 5 times.】 第54章 分隔 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共收集到了三张提示卡,编号分别是【1F2C46】、【2D383D】以及【423F3A】,然而,并没有任何一条提示告诉他们,这三段密码要如何破解。 陈利昂一行人在扶着没回过身的钱乐回到房间后便没了动静,楼兰与红鲤鱼走到她们的房间门口,刚拉开门,楼兰便“砰”地一声将门重新合上了。 “怎么了?”徐清探头问道。 “房间不在了。”楼兰言简意赅,重又打开门——果然,原本的房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一截光秃秃的白墙。 “这里的提示牌已经被拿到,下一个进程在那之后开启了。”秦楚河关上浴室的门,再打开。仿佛变魔术似的,一条与他们来时极为相似的幽长通道出现在了这道门后。 “看来这个门是连通外界和这个密闭空间的出入口。”红鲤鱼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率先踏入门内,“跟紧点。” 这条通道上的一切都与来路十分相像,老旧的张贴海报,泛黄剥落的墙皮,以及角落里断断续续的电报机……唯一有些不同的是,这条通道极为狭长,以至于半个游戏时过去,程陌他们依旧没有看到前方有任何疑似出口的迹象。这条道路深得没有尽头,仿佛一路通向地狱中去。 只有一股湿热的微风从他们的目标方向源源不断地吹过来,混杂着铁锈以及海水潮湿的咸腥味。不知什么时候,海报越来越少,裸露的墙面越来越多,电报机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整条狭道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你们有没有觉得,陈利昂那一队有些怪怪的?”像是想要缓解逼仄通道给人带来的压抑感,楼兰忽地出声,打破了沉默,“照理说高阶玩家一般不会轻易带新手进入高阶副本,因为就算有高阶玩家作保,经验不足的新人在高阶副本中的死亡率也会出奇高。而他不仅一个人带了三个新手,而且还是进的序列号前一百的副本。而且我总感觉,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让我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温柔的统治者。”走在前面的红鲤鱼开了口,“在高阶副本的高压下,新人会不由自主对能够保护自己的高阶玩家产生依赖,不排除陈利昂有在此期间对那几个女孩实施精神控制的可能。” “他图什么?”楼兰被红鲤鱼的猜测惊了一下,“冒着送命的危险在副本里搞SM?” “我倒是感觉,他很享受那种驯服乖戾狮子,或者被柔弱小白兔依赖的感觉,毕竟不是所有人在游戏里都是有所图的。”红鲤鱼微不可见地笑了笑,瞥向徐清,“你说是吧?” 徐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楼兰摇摇头,并不想再细究这推测中隐含的巨大恶果,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在她前面的红鲤鱼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楼兰看了会儿,发出了一声略显疑惑的:“嗯?” “怎么了?”徐清看向她,由于走道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被红鲤鱼和楼兰的身影挡着,他并不能看清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到出口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雾气渐渐在脚下聚集,红鲤鱼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看看……” 伴随着“咔哒”一声开锁的声音,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丝稀薄的光亮。那光线有着雾蒙蒙的边缘,就好像远处有一个巨大的车前灯隔着水雾穿透过来一样。 红鲤鱼小心地伸手探过出口的边界,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过来吧,应该没什么问题。这里好像是沉船另一片废弃的舱室。” 她弯腰跨过出口那扇低矮的舱门,楼兰紧跟在她后面。轮到程陌了,他抬眼看了看前方那道朦胧的冷光——那似乎是来自不远处昏暗长廊上的一盏照明灯。 不知怎么,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感忽然笼罩住他,可目前似乎并未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深吸口气,说服自己应该是他多虑了,而后弯下腰,准备从门中穿过。 就在这时,他余光中忽然瞥到这束笔直的光线,似乎在一瞬间诡异地动了一下。 还未等他细想,眼前的景象忽然如同漩涡般扭曲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烈吸力将他猛地向前一拉! 天旋地转。 红鲤鱼与楼兰的失声惊呼、徐清错愕的表情,悉数钻入他的耳膜,映入他眼帘。他们的声音不断放慢、拉长、变粗,身影在视线中渐渐变形模糊,与混乱不堪的背景溶解在一起,直至变成一片虚无的深黑。 唯一仍有实感的,是秦楚河在最后关头猛然抓住他的手。 <<< “组内通讯中断了,联系不上他们。”秦楚河看向程陌。纵然被困在这里,他的表情依旧一如既往地从容、平静,像是在轻描淡写地陈述某个微不足道的事实,而非“他们可能再也无法出去”的死亡预警。 曾经发生过的空间扭曲,在程陌跨入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万幸的是,秦楚河在最后一刻抓住了程陌,与他一起进入了这个未知的空间。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甬道,有着与之前舱室长廊类似的结构,但绝非同一条。不知是否这片区域的隔水系统出了故障,这里显得尤为潮湿。混着铁锈的水滴从老旧管道上滴滴答答地下落,挂在舱口的唯一一盏照明灯正因为接触不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诡异灯光。 甬道两侧对称分布着数十间生锈铁门,似乎都没有上锁。秦楚河打开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门后并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是一间舱室,而是另一条与他们所在位置如出一辙的幽暗长廊。他们被困在了一个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空间里。 “我们去找找线索吧。”程陌冷静下来。根据之前同样被困入平行空间的李咪的描述,她是在发现了水滴规律并找到提示牌后,才被那个空间主动释放了。如果这些空间的运转规律相似的话,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与副本进程有关的提示。 秦楚河点点头,眼神中是令人心安的从容。他伸手在虚空中随意地一抓,一支巴掌大的银色手|枪出现在他的掌心。这把枪通体银色,枪管上浮刻着繁复的花纹,隐约是一棵世界树的形状,一只生有黑色膜翼的巨龙趴卧在握柄处,不断啃食着世界树延伸而下的树根。 “特殊道具,以防万一。”秦楚河“咔嚓”拉开枪栓,把枪递给程陌,“红鲤鱼那边发现联系不上我们之后,应该会继续之后的游戏进程。要么她们在外部触发释放条件,要么我们在这里找到关键提示,只有这样才能出去。” 程陌接过枪:“不清楚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到底相差多少,如果这里比外面流速快很多的话,很可能直到我们在这里困死,她们那边才过去了几分钟。得抓紧时间。” 他们目前所处的甬道空空如也,而两侧的数十道门后是更加错综复杂的通道。秦楚河在虚划两下,一枚银色的标记便浮现在了门边。为了防止走散,程陌抓住秦楚河的袖口,两人一起走进了第一道门内。 这条道路窄小、逼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却并不像程陌想象那般有什么吊诡的事情发生。相反地,这一路走得相当平静,除了偶尔落下的水滴声和他们涉水而过的脚步声,这里安静异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秦楚河就稳稳地走在他的正前方,有些瘦削却依旧十分有力的脊背,挺直的脊梁,黑发似乎有些长了,垂落在耳边,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脖颈。程陌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与之渐渐重叠。他忽然感到脑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人将一根长钉生生刺入颅骨。 “你永远也带不走他。” 一个低沉、古老而又雄浑的声音在心底出现,如同从水中浮起的隆隆闷雷。 程陌猛地跪了下来,一手撑地一手狼狈地扶住前额,众多纷乱繁杂的记忆碎片仿佛一锅沸腾的水,在他脑中一阵接一阵地轰鸣。有什么令他不快的、想要找回却从心底逃避的东西就要被记起了,伴随着前额痉挛似的抽痛,他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坐在地,靠在了冰冷潮湿的墙上。 一只干燥的手掌忽然覆在了他的前额上。尖锐的刺痛消失了。 秦楚河低头看着他:“刚刚你突然松手,吓到我了。” 程陌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很久才将自己从阵痛的深处抽了出来,慢慢意识到在刺痛来袭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抓着秦楚河袖口的那只手。 “好在没发生什么事。”秦楚河蹲下身,伸手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似乎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们走那边吧。” 他伸手指向程陌的身后,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一条道路的尽头,左边只有空空如也的墙壁,而右边是一条通往更深处的窄道。这条道路微微向下倾斜,再往里的地方,看不清的暗处中似乎有着一团浓黑的积水。 程陌有些疲惫地,朝秦楚河伸出双臂,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看上去让人怜爱又心疼。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以至于秦楚河看上去都有些呆了。 “你亲亲我,好不好?就像我们第一次那样。” 那是一个索爱的姿势。秦楚河停下来,似乎回想了些什么,而后不再犹豫地伸手托住程陌的后脑,吻向程陌有些苍白的嘴唇。 突然间,他顿住了。 秦楚河的视线一寸寸下移,直落到那把小巧的银色手|枪上。 ——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下巴。华丽的世界树图案,盘踞在枪托的巨龙不知何时睁开了假寐的眼珠。 程陌的表情和眼神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不是秦楚河。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4 22:48:28~2020-06-07 20: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身份 “秦楚河”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把抵住他下颌的银色手|枪,露出了一个绝不可能在真正秦楚河脸上出现的阴毒笑容。 程陌脸色一寒,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枚饰有繁复浮雕的纯银子弹准确无误地射入“秦楚河”的下颌。 “秦楚河”的脸孔扭曲了一秒,伸出虬结的手指想要掐住程陌的喉咙,被程陌闪身躲过。几秒之后,“秦楚河”的身体开始自上而下地瓦解,如同突遇高温的铁水一般,坍缩成了一摊粘稠的血色液体。 程陌莫名觉得这摊液体看上去有些眼熟,可还未等他走近,这摊液体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扭动着从他脚底窜向右侧更深的窄道中。 它并未得逞,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从黑暗中飞射出来,将它牢牢钉死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程陌还未看清全部,自己就率先落入了一个久违的怀抱之中。来自秦楚河的味道包裹住他,温暖的手掌揉搓了一下他的头发。秦楚河将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忽然再次拥他入怀,鼻尖抵住他的后颈。 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 “你没事。” 程陌拍了拍他的后背,奇怪的违和感消失了,这一次他知道是真正的秦楚河。 “我遇到了一个冒牌货。” 秦楚河点点头,道:“刚刚你突然松手,空间扭曲在那个时刻发生了,我被隔在了另一个空间里。你识破骗局之后,禁锢我的空间释放,我才能重新回到这里。” “你在那个空间里也遇到了和我长得一样的冒牌货吗?” “没有。”秦楚河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这个必要。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分得清你。” 他话音中的笃定毫不犹疑,程陌不由得顿了顿,半晌才道:“那个假冒你的东西……” 秦楚河看向不远处那一摊在匕首桎梏下徒劳挣扎的液体,道:“那是血池的液体。这东西能原封不动地复制玩家本体,包括记忆。对了,你是怎么认……” 秦楚河顿住了。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渐渐锁起了眉头。 程陌从秦楚河的怀抱中慢慢抽离出来,看着秦楚河忽然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你已经意识到什么了对不对?我请求那个冒牌的“你”,像我们第一次亲吻那样,吻我一次。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未亲吻过,所以当那个冒牌货并未否认的时候,我判断那不是你。” “可是如果他全盘复刻了你的记忆,就代表在你的回忆中,我们的确亲吻过。”程陌盯着秦楚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偏偏没有跟你有关的任何内容?我到底是不是第一次遇见你?” 秦楚河的沉默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紧抿起嘴唇,深邃的眸光随着程陌的这句发问骤然黯淡下去,如同被风熄灭的火苗。 程陌胸中蓦地一痛,路一凡的话在脑中回荡不去,渐渐压倒了他心中暗暗萌生的其他脆弱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秦楚河在现实世界中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游戏里一个像Jacky一样的特殊NPC?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秦楚河千方百计不想让他恢复记忆的缘由就可以想得通了——他们根本无法在一起,哪怕真心相爱。秦楚河无法去往他所生活的真实世界,而他想要见到秦楚河,就只能付出代价进入一个又一个副本。秦楚河的生命是无限的,而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无法陪他永远走下去。 程陌按捺住胸腔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半晌才深吸口气,痛苦又艰难地打破沉默: “你是不是……没办法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秦楚河全身一震,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深不见底的黑瞳中全是让人无法正视的绝望和痛楚。 路一凡的推测竟然是真的。程陌用力闭了下眼睛,努力平复眼眶中的滚烫,扯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原来那些梦都是真的。我曾经是那么想把你带到我生活的世界里,连做梦都在说‘带你回家’。但NPC是不能去现实世界的,对吗?” 秦楚河又是一震,过了很久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慢慢抬头对上程陌的视线,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痛苦又有些如释重负的微笑来: “你全都知道了。” 他用的肯定而非疑问句,程陌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这句全盘认下的语句被抽空了。 “我们是在一个随机副本里认识的。”秦楚河靠上墙壁,视线移向了某个很远的地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又柔和,“如你所见,我是一个跟Jacky相似的特殊NPC,可以自由地在不同副本中穿梭,有时候甚至可以伪装成玩家。这是我曾经的乐趣之一,这个乐趣让我在那个副本里遇见了你。” “因为特殊能力,我总是能出现在你随机进入的副本里,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只是个NPC,把我当成了一个跟你一样喜欢挑战不同副本的玩家,而我也没有告诉你这一点,一开始是觉得没必要,后来则是不敢。” “我们开始一起组队,你原本就是一个实力极强的高阶玩家,而我拥有很多特殊能力,我们两个组成的队伍几乎从无败绩。”不知想起了什么,秦楚河低头微笑了一下,“渐渐地,我发现我再也挪不开放在你身上的视线,而有那么一天,你忽然告诉我你也喜欢我。我们就那样顺其自然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渐渐忘了自己是个NPC。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选择跟你坦白。现在想来,那是我最后悔的一个决定。”秦楚河的视线落到程陌脸上,他看上去温柔又悲伤,“我本意是让你,让我自己放弃,可你给了我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选择进入游戏,许下让你来到现实世界的愿望。这个愿望的代价很高昂,我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与游戏有关的所有记忆。”程陌接下了秦楚河的话语,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个副本失败了。”秦楚河轻声说。 所以他才会一进入游戏便遇见了秦楚河,他所以为的第一次相遇,其实是曾经无数次相逢的延续。所以秦楚河才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想起以前的事情,因为他一旦知道,一定会再次义无反顾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如果没有进入这个游戏,我就永远不可能想起你。而你也说过,让我进入游戏的人不是你。那么还有谁,让我不断地来到这里?”程陌喃喃。 秦楚河的眼中滑过一丝痛苦: “是你自己。” <<< “那是你的保险,防止自己在失去记忆后再也无法进入游戏。你利用了游戏的托管和自动匹配机制,强行让自己在失忆的情况下依然能够进入副本,这也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进入过游戏的初始设置界面却自动跟我成为了队友,你也并不知道自己每次进入副本都抵押了什么。因为在你失忆之前,这些条件全都被曾经的你设置好了。”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见到失去记忆的你之后的事了。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你根本没有想过放弃,就算失去记忆也不能。”秦楚河悲伤地看着他,“你给自己留了一个可能性,等着像现在这样,想起我的那一刻,你相信自己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遗憾的是,‘它’跟你想得一样。这次那个冒牌的我,应该也是‘它’捣的鬼,为的是让你发现真相,引诱你再次抵押记忆。一旦你决定再次以记忆作为抵押,‘它’笃定能再次收回这段记忆。记忆收回次数越多,你就越难想起我,到最后,你就会彻彻底底地忘了我。” “‘它’?”程陌猛然想起那个深夜偷听到的秦楚河与Jacky的对话,那时秦楚河似乎提到过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指代词。 ——别用‘它’给你的特权做些多余的事。 这个‘它’指的是什么?当时听上去的感觉,似乎秦楚河与Jacky都对它颇为忌惮。 “‘它’是这里的调度者和统治者,这个游戏世界的中心,另一个名字是‘Jupiter’。没有人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它没有形态,极少次出现的时候,都是将意志直接赋予NPC,由NPC代为传话,这些NPC一般都以王的姿态出现在副本里。” “比如说奥丁?”程陌想起了循环往复的梦里,驾驶八足骏马的众神之父,用那把名为昆古尼尔的永恒之枪,刺穿了秦楚河的心脏。 “副本No.0,那是最初的副本,永远也找不到破解之法的一个。” 第56章 衣柜 秦楚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远处那团蠕动的液体: “你消失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空间瞬移的那刻,我意识到这是‘它’捣的鬼,一方面借此机会让你想起曾经的一些片段,一方面正好把我们两个分开。一旦发现你的记忆有复苏的苗头,‘它’反而会刺激你回想起以前的一些画面,这样你才会一次又一次为了让我去往现实世界而落入‘它’设计好的圈套。记忆被清洗的次数越多,你就越难以想起我。总有一天你会完全忘了我,这就是‘它’最终的目的。” “你明白如果我知道了这些,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程陌看着秦楚河,“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我真相?” “因为我……”秦楚河垂下眼帘,“我做不到一直瞒着你。” 冰冷的灯光在他轮廓深邃的眉眼留下深深的阴影,削薄的嘴唇微微抿着,第一次显得苍白又脆弱。程陌没有说话,只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会找到办法的。”程陌埋在秦楚河的颈边,对着秦楚河的耳朵悄声说道。他的眼中忽然迸出令人心惊的坚定,看上去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相信我。” 秦楚河无声地抱紧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让程陌猛地警觉起来。秦楚河的反应比他更快,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他前面,将他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是那个血块。”秦楚河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走到那团被他钉死在地面上的血块前——离开血池之后,那东西似乎萎缩了一点,正在匕首的桎梏下半死不活地扭动着。秦楚河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地挑了挑眉,像是发现了什么。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造型像是医院手术刀一般的细长小刀。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血块突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在罗子文落入血池的时候,陈利昂才‘刚好’出现了吗?”秦楚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程陌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道: “李咪在血池中呼救的时候陈利昂并无反应,说明她并不是陈利昂在意的对象。但是罗子文……她对于陈利昂来说,似乎是特殊的。” “给你个提示。”秦楚河捏起小刀,如同法医对待即将解剖的尸体一般,对准了不断挣扎的血块。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甬道里显得有些冷漠无情,“苔藓的召唤机制其实是无差别的,不存在针对特定人蛊惑的情况。” 程陌愣住了。 如果苔藓的召唤机制是无差别的,那么就不可能存在只有李咪和罗子文两人被蛊惑的情况,唯一可能的只有陈利昂使用了某种手段,使得只有被他选中的人才能获得抗性。根据陈利昂之前的表现,罗子文的落池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也就是说,罗子文本人本不该被血池蛊惑才对。 “罗子文掉入血池之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呼救过,她是……”程陌脑中忽然蹦出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秦楚河回过头,两人目光正好相碰。 “……自愿求死的。” 甬道里一时静默无声。水汽在放风灯罩上聚集成珠,忽然有一滴落下,正好滚入程陌后颈。他打了个寒战,冰冷的水滴一路往下,如同死神手指抚过他的脊骨。 “陈利昂,是个Sadist,我们俗称的施|虐者。”秦楚河轻巧又精准地从血块中间将它一分为二,“你知道我能看到玩家抵押的愿望对吧?他的愿望跟这个有关,钱乐和李咪都是他的猎物,所以他才对她们两个的死活无动于衷。因为只有她们失败,陈利昂才能将她们据为己有。” “那罗子文呢?为什么罗子文是特殊的?” “因为罗子文不是猎物。”秦楚河停下动作,看向程陌的眼睛,“她是一件已经改造完毕的,成品。你知道对于被迫成为Masochist[注1]的人而言,对主人最好的报复手段是什么吗?” 见程陌若有所思的表情,秦楚河点点头,道: “对罗子文而言,对陈利昂最大的反抗不是活下去,而是亲手把他心爱的作品打碎。” 他朝程陌摊开手,一枚银光四溢的东西躺在他掌心—— 【3D1E4B Do not try them on.】 自底而上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震动,前方光秃秃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扇从未有过的全新大门。秦楚河拉过程陌的手,毫不犹豫地大步跨过萎缩的血块,沉默不语地将大门一脚踹开。 前方突然迎来了刺目的光线,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朝他们扑面而来。 <<< “艹!你俩总算来了。”楼兰极富辨识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程陌抬手挡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强光,而后就被面前的一地狼藉震得退了一步。 满地鲜血。支离破碎的钱乐横卧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粘稠的血液在她身下汇成一摊发黑的血泊。一条雪白的胳膊落在两米外的地上,涂着晶亮甲油的手指,恰好指向屋子靠墙处,那一扇古旧的衣柜。 “不要试穿。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秦楚河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提示牌。 衣柜的门已打开,里面零零散散地挂着各式衣服,男装女装都有,风格从上世纪的民国风到如今的休闲款一应俱全。一个木质的空衣撑被悬挂在最外面,钱乐身上所穿的衣服,应该就是从它上面取下的。 “你们突然消失之后,我们也因为空间扭转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空间。这艘沉船真的很不对劲,想象不到内部的空间到底有多大,在那个空间里我们见到了一些人。起初我们以为这副本还有其他玩家,后来才发现那些全部都是血池液体伪装的人类。底部大厅的血池似乎可以复制出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非常难以发觉。我们解决掉那些人之后,就来到了这个房间,遇见了他们。当时钱乐刚把衣服换到身上”红鲤鱼抱着双臂,微微蹙着好看的柳眉。 “钱乐的衣服在之前的浴室里弄脏了,她一直念叨着能不能找到衣服换一下,正好我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了衣柜。”罗子文声音抖得仿佛风中摇摆的竹叶,“我们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个衣柜里的衣服大多虫蛀严重,只有少部分可以穿,就给她找了这件看上去保存最好的。” 秦楚河看了一眼衣柜,道:“缺陷衣柜。使用者如果试穿了里面的衣服,会在24小时之内遭受与衣服缺陷相同的伤害。” “可是这件衣服……是完好的啊。”她指向钱乐的尸体,眼中泪水涟涟。 程陌看向血泊中的钱乐——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有些宽松的短袖衬衣,袖口时髦地向上卷了一截,下身是一条毛边牛仔热裤,一眼看上去的确没什么问题。可她的四肢却是沿着衬衣袖口和裤边齐齐截断,大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般,呈现出一种近似枯萎的干瘪质感。 等一下……程陌蹲下身,把手伸向秦楚河:“小刀借我。” 他用刀尖挑开衬衣被折起的袖口,把它们慢慢展平,又仔细审视了一番热裤筒口,钱乐大腿被切断的地方,叹了口气。 “衬衣的袖口,是被外力剪短的,这本来是件长袖衬衣。牛仔裤也是这样,那个毛边不是为了时尚,是刃口不齐的结果。” 他说一句,罗子文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哭得梨花带雨,几乎快要背过气去。这姑娘本就弱不禁风,此刻眼中满含对钱乐的歉疚与自责,看上去让人顿生不忍,程陌渐渐便不说了。 楼兰大剌剌地安慰道:“高阶副本稍不留心就会出问题,身经百战的老手都会出错,更别说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了。副本里的安全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你也是好心,别太自责了。” 罗子文噙着眼泪点点头,依旧一副无法释然的表情。陈利昂从口袋拿出纸巾,温柔地擦了擦她的脸。他看也不看血泊中支离破碎的钱乐,就好像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垃圾,会脏了他的眼,面对罗子文时却像是对待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一举一动都透出令人恐惧的柔情蜜意来。程陌看着陈利昂戴着那张儒雅斯文的面具,想到那人畜无害的面孔下不知藏了怎样一张恶魔般的脸,鸡皮疙瘩便一点一点地冒了上来。 队友们似乎有着同样的不适感。楼兰朝他们几人使了个眼色,用口型询问“我们先走?”而徐清这次异乎寻常爽快地同意了她的提议,二话不说便抬脚迈出了门。他一走,程陌他们便也没有再呆在这里的必要,便陆续出了门。 程陌眼角的余光看见陈利昂似乎想了些什么,而后便牵着罗子文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们之后。他这种明摆着要一跟到底的势头让人无可奈何,徐清只瞥了一眼便黑了脸,却没什么办法,只能面色不善地走在最后面,将陈利昂与他们隔开。 秦楚河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现在陈利昂的尾随漠不关心,只目标明确地超过楼兰和红鲤鱼走在了最前面。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也的确指向清晰——外面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一间挂满铁锁的房间。 秦楚河走到铁门之前,那些铁锁忽然全都应声而落。铁锁落地的乒乓作响声中,秦楚河似乎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看来,有好东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Masochist,受|虐者。 第57章 灵柩 那是一个阴冷潮湿的房间,地面呈一种极端规则的圆形。一个长方形的木质灵柩摆放在地面正中央,巨大的倒十字架横贯灵柩,朝上的尾端缀着一个凸起的“卍”符号。以灵柩为中心,诡异而繁复的黑红色花纹向四周扩散,宛如被魔鬼附身的狂热画家,在世间留下的不可复制的绝笔。 那些围绕着灵柩的花纹像是从它内部生长出来的一般,边缘粗粝,粗看像个有三块凸起边缘的迷宫,中间有一颗黑色的六角尖锐齿轮,灵柩便立于齿轮的正中。不知怎的,程陌觉得这图案像是在哪里见过。 “赫卡特之轮[注1]。”秦楚河道。 想起来了。赫卡特是希腊神话中象征“月阴”的泰坦女神,总是被人与阴间、黑魔法以及巫术联系在一起。传说赫卡特在成为女神前曾是十字路口的守护人,死后也在掌管鬼魂必经的三岔路,因此她的符号乍一看像个有三条岔路的圆轮。 徐清“啧”了一声,指向灵柩中央的“卍”字符: “这个符号有违赫卡特之轮的隐喻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左旋的‘卍’在佛教中是瑞相的象征[注2],而赫卡特却是冥府的引路人。” “因为这不是佛教中的‘卍’。看见那个倒十字架了吗?”秦楚河轻点了一下灵柩中央那个醒目的图案,“倒十字架是反基督的标志。这里的‘卍’字符应该用基督教中的释义来解释。基督教使用右旋的‘卐’,而这里左旋的‘卍’,跟倒十字架一样,也是反基督的异教标志。” 红鲤鱼皱眉道:“赫卡特之轮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灵柩的主人必定与黑魔法或者巫术有关。不论怎样,在我们弄清现在是什么情况之前,不要贸然碰这个图案。” 她话音未落,罗子文忽然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叫: “你……你没事吧?” 陈利昂不知为何一个踉跄,幸亏罗子文及时扶住了他。他紧攥住胸口,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见罗子文怯生生地看着他,陈利昂不着痕迹地把手从胸口处移开,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似乎想要摸一摸罗子文的脑袋,目光却定在了她的脚边。 从灵柩处忽然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几秒之后,房间地面猛地向下一沉,铁门轰然关紧! 来不及了。罗子文一脸惊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的半只脚恰好踩在了赫卡特之轮的边缘。 灵柩的盒盖缓缓上抬,犹如慢放般地,平滑地移向了一边。一截枯瘦的残缺肢干出现了。 那应该是个女人的尸体,腿部缺失,只留下头颅到盆骨的躯干。皮肤呈现出重度烧伤的深红色,表面坑洼不平,淌着黄褐色的浓水。她全身被柳条束缚,铆钉和绳索将她牢牢固定在木枝制作的十字架上——耶稣受难的姿势。 尸体低垂着头颅,奇迹般残存的焦枯头发遮挡住她疤痕遍布的脸颊,看上去了无生气。 “肋骨缺失,腕骨骨折,骨盆错位……这尸体看上去,好像生前受过很多虐待似的。”楼兰低声道。 “门被锁死了。”将出口检查了一番的徐清已经折回,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困惑,“这东西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我们关在这里,为什么?” “看上去我们需要完成什么事情,才能触发条件。”红鲤鱼道。 “这个圆环里,有一行小字。”罗子文怯生生地开口,指向地面上的赫卡特之轮。 “哪里?”徐清挑了挑眉,看向由最外圈圆环包裹的图案内部,“这个图形里并没有什么字符啊。” “她说的不是圆环包裹中心区域,而是圆环本身的‘内部’。”程陌拍了拍徐清的肩膀,指向赫卡特纸轮的外圈。这个外圈像是用什么大尺径刷子刷上去似的,内外侧的线条相距半个手掌宽,罗子文说的字母就藏在这个圆环里。 红鲤鱼也已经发现了圆环内的蹊跷,那些字符比黑红色的线条要略深一些,不仔细看的话的确很难辨认。她蹲下身,念出了圆环内部的那行斜体字母: “tiahiusdssnp。” “什么意思?”楼兰十分困惑,“为什么是一行乱码?” “念反了。”秦楚河指向灵柩中央的“卍”,“字符是左旋的,字母要逆时针排列。” “pnssdsuihait?”楼兰仍是一脸不明所以,而徐清微微睁大眼睛,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 栅栏密码。程陌心道。 把pnssdsuihait从中间一分为二,就成了—— pnssds. uihait. 将这两组对应位置的字符依次相连,就会得到—— 【Punish sadist.】 惩罚施虐者。 在秦楚河解出这句秘钥的同时,残缺不全的女尸如同被电流击打般抖了一下,接着慢慢抬起了头。黑色痂疤从她脸上一片片脱落,因此裸露的深红色血肉深处,忽然汨汨地流淌出透明的液体。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深不见底的空洞眼眶直直盯向程陌一行。嘶哑的歌声从她喉咙深处传来,如同死神镰刀划过粗粝的砖石地板。 【亲爱的自此我们再也无需躲藏】 【铆钉刺入柳条捆绑】 【皮肉消失于火海】 【但火让我的力量变得更强】 【抠出那个混蛋的眼】 【让他挣扎于灵魂的烧伤】 【我将爱意悉数奉献给你】 【I am a witch.】 【Burn it down.】 地面上的赫卡特之轮忽然发疯似的旋转起来,隆隆的震颤从脚底一路传上,门外的铁锁发出“叮铃哐啷”的巨大声响。整间屋子仿佛随着女巫的歌声复活了,狂乱的线条让程陌眼前一阵头晕目眩。 刹那间,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们直直拖入赫卡特之轮的中心,打开的灵柩仿佛深不见底的地下世界入口,将他们悉数吞了进去。 女巫停止了歌唱,灵柩的盖子重新合上。一切归位,雷暴后死一般的沉寂悄然而至,房间空空荡荡,如同百年间都不曾有人到来。 <<< 耳边传来清晰悦耳的鸟叫,一只手抚过程陌额头。 程陌睁开眼睛,压抑逼仄的房间和灵柩不见了,抬眼便是蓝得仿佛玻璃的天空,一群鸽子在上空“咕咕咕”地飞过。秦楚河正坐在他的身边,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目光中还有很多程陌看不明白的东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咳嗽一声,坐了起来。 此刻他正身处一片广袤的森林边缘。微凉的露水打湿他的后背和裤腿,绿草的清香在他鼻尖萦绕不去。一个凉爽的夏日清晨。 他回想起前一刻灵柩中深不见底的黑洞,意识到他们应该是被吸入了灵柩内部。除了秦楚河之外并没有见到其他人的影子,想来是进入灵柩的那刻他们便各自失散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秦楚河却神色一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将他拉入旁边的草地中。这里的草生得很高,恰好将他们结结实实地掩在了里面。 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女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农妇的粗制长裙也无法掩盖她美丽的样貌。她神色匆匆地穿过程陌与秦楚河藏匿的草地,径直走入了一眼看不到边的森林。 “跟上。”秦楚河轻声说,握住程陌的手腕紧跟了过去。 约莫是不会想到有人会尾随她一路进入这无人的密林,进入森林后的女人明显放松了警惕,程陌与秦楚河得以一路紧随。她走得很急,湛蓝的眸子里满溢着惊惶和恐惧,一直到密林中央一棵足有十人环抱的古树边,她才停下了脚步。 “亲爱的,你在吗?”她摩挲着古树粗糙的表皮,垂下了头,不声不响地盯着树根处生长的一个个五彩斑斓的小蘑菇。 程陌敏锐地发现,在她雪白的后颈处,有着一块不易察觉的淤青。 “亲爱的,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女人笑了笑,低垂着眉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们指控我与邪灵有染,我可能再也无法来这里陪伴你了。” 古树忽然震颤了一下。 浅浅的低吟从华盖顶端传来,繁茂的枝叶扑簌作响,小蘑菇缩回古树内部,树冠上突然出现了不可能存在于白昼之中的血色月光。大亮的天色忽然缓慢地暗了下去,犹如上帝之手拧暗了台灯的旋钮,世界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下来。青草絮语,小虫低鸣,鸽子振翅,这些声音被悉数抹去,只留下自顶而下的吟诵,如同恶魔唱响撒旦的典经。 一个妖娆的影子从华盖顶端降落,脚步所及之处,碧绿的曼德拉草竞相绽开。她举着一把纯黑的火炬,如雕塑般毫无瑕疵的冰冷面孔泛着如月般皎洁的光芒,一条毒蛇从她雪白的肩膀后探出头,不怀好意地吐着信子,蛇头上一个圆形的齿轮符号一闪而过。 程陌想,他知道那是谁了。 鬼魂女王、地狱钥匙掌管者、黑魔法的女主人……永远只出现在星光黯淡的月夜,她是安息、终结和死亡的象征。 ——赫卡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赫卡特之轮。希腊神话中赫卡特女神的标志,造型如同迷宫。赫卡特常被人与黑魔法联系在一起,其重要标志物是火炬,圣植有紫衫、柳树、曼德拉草等。有说法认为赫卡特是宙斯与赫拉的女儿。 【注2】“卍”字符,佛教中多用左旋,梵语中音“室利踞蹉洛刹那”,旧译为“吉祥海云相”。基督教中偶有出现,为下文中的右旋“卐”。 第58章 堕狱 【屠户Dugal的妻子Adeline与魔鬼有染,邪恶女巫已被判处火刑。】 【她已将灵魂出卖魔鬼,唯有上帝之火才能拯救。】 【这地狱的荡|妇现不知所踪,上帝忠实的仆人、女巫的受害者Dual,现在请求所有正义之人的协助。】 【请将Adeline带到我们面前,届时Dugal将亲自点火,让烈火使这女巫的灵魂在地狱永堕。】 程陌放下秦楚河递来的黄褐色软皮纸张,将目光投向林中的女人。 显然她便是公告中提到的Adeline了,与魔鬼有染指的应该是与赫卡特的交集。公告既然已经散发到森林的边缘,想来在她生活的村庄早已人尽皆知,难怪她行色匆匆地来到这里,想必是寻求赫卡特的帮助。 赫卡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暗色的瞳孔泛着深不见底的幽光。她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低微如同耳语: “已经晚了。” 女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从四肢起始,如同被火星蚕食的纸片一般,慢慢变成了泛着红光的灰烬。余灰向地面沉落,她的影子化作一缕青烟,消弭于赫卡特的脚边。 暗之国度的女王收回视线,握紧了手中火炬的握柄。火炬在她手中点燃,黑色火焰向上窜起,接着犹如画卷般向两侧缓缓铺开,那上面显示出了人头攒动的景象——一群人围聚在村庄广场的中央,精疲力竭的女人被捆绑在高高堆起的柴垛上。 “Witch!Witch!Witch!”群情激愤的村民愤怒地喊着口号,口水啐到Adeline青紫交加的脚边。 “把她烧光!” “下地狱吧!” 一个似是神父模样的人走到人群中央,面朝Adeline,高高在上又怜悯至极地看了她一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你还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指控是真的。”奄奄一息的Adeline抬起头。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女巫,与恶魔有染?” “她是个恶魔,但并不邪恶。” “上帝啊。她究竟说了什么甜言蜜语?你把灵魂出卖给地狱的使者,还认为自己没有堕落?” “我没有堕落。我的父亲将我草率地扔给一个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恶棍,他将我当做他的私有财产,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辱骂我、毒打我、虐待我,妄图精神控制我。我的身体和心灵早已千疮百孔。” “这是女人的地位,你们应尽的义务。”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这男人冷漠、自私,内心被支配的欲望填满,他不配做我的丈夫。” “看来你已无药可救。还有什么愿望吗?”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跟我一起下地狱。” “以主之名,Adeline已经认罪,就让她的丈夫亲自施刑。愿烈火洗涤你的灵魂,神永远爱他的子民。” Adeline身边,站着个面色阴沉的壮汉,想来是她的丈夫,名为Dugal的屠夫。他睁着血红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Adeline看了许久,而后沉默着扬起手中的斧头,劈断了Adeline的双腿。 鲜血飞溅,Adeline的双肩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吸气声哽在咽喉。群情激愤的人群用火把点燃她脚下的木柴,烈火如旋风般席卷柴垛,将Adeline的影子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焦黄的烟雾遮蔽星光,暗月笼上一层不详的阴影。 让村民不安的女巫在烈火中化为沉默的枯骨,人们围成一个圈,兴高采烈地跳起了祝神之舞。 黑色火焰融成的幕布逐渐消散,赫卡特美丽至极的面孔此刻冷若冰霜。 原来逃向树林的,只有Adeline的灵魂。 <<< “把她的骨骼找回来,趁现在还来得及。”秦楚河冷声开口。 意识到对话被外来者偷听的赫卡特猛然低头,原本盛怒的表情在见到秦楚河的那刻迅速被一种克制的畏惧取代。她顿了顿,声音中竟有一丝隐藏的颤抖:“……怎么做?” “用铆钉和柳条重新赋予她骨骼,加装灵魂的碎片。只有她自身可燃,火的力量才会让她变得更强。” 那正好对应上他们进入这个幻境之前,女巫枯骨所吟唱的歌词。 【铆钉刺入柳条捆绑】 【皮肉消失于火海】 【但火让我的力量变得更强】 “你知道的,因为……‘它’的禁锢,纵然力量强大,但我无法走出这片森林。”赫卡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秦楚河沉默了一会,而后抬起手,在半空虚划了一串字符。 一团焦黑的枯骨凭空出现,落在赫卡特的脚边。 赫卡特感激地看了秦楚河一眼,从空中缓缓降落,半跪在那团枯骨旁,捧起了早已面目全非的头骨,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她吟诵起咒语,柳条和铆钉从森林四面飞来。那双被Dugal砍断的双腿已不知所踪了,她所能做的只有用柳条和枯枝在Adeline的枯骨上重新构建一副骨架,铆钉被用来固定最后的骨骼。 黑色火炬再次点燃,这一次它的火光不再是为了点亮鬼魂前往地狱所必经的三岔路口。黑色火焰中闪烁着亮晶晶的碎屑,那是一个纯洁灵魂的碎片,在火焰的光耀中缓缓重组。枯骨闪现出流金般四溢的光泽,而后消失在赫卡特的面前。 “Dugal对你的做的事,找他加倍偿还吧。这一次,你的力量将无限强大。” <<< “你知道,我的帮助是有条件的。”秦楚河看向赫卡特。 赫卡特顿了顿,转过身回望他。与秦楚河相比,她那么高大,充满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可在秦楚河面前,她却像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你的条件是?” 秦楚河正要说话,却忽地停了停,视线看向森林的边缘。有个人影正匆匆奔向他们此刻所处的正中。 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剪裁得当的纯色衬衫,一丝不苟的金丝边眼镜,陈利昂步履匆匆,神色却并未显得有多慌乱。一具熟悉的枯骨紧追在后,上面渐渐显现出熔岩般炽热的红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从它身体内部飘了过来。 陈利昂显然看见了赫卡特,步伐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却并不理会她。此刻森林中央已完全被黑暗笼罩,只有树冠顶端那轮只可能存在于地狱之中的月亮,逐渐被血色侵染。来自地底世界的黑暗随赫卡特的召唤降临,浓黑的树叶扑簌簌作响,仿佛地下深处的巨人从沉睡中苏醒,远方响起了地狱猎犬的嚎叫。 “去吧,他是Adeline的靶子,除Dugal之外的另一个sadist。精神控制应该是有效的。”秦楚河看向赫卡特,几近耳语般低声说。 赫卡特无声地点了点头,缓缓升入空中,朝陈利昂举起了黑色的火炬。黑色火焰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逐渐填满森林中央的这块空地,奇怪的是,火焰落在身上却并没有灼烧的感觉。 “地狱之火,只会带走被赫卡特选中的目标。”秦楚河低声说道,拂去落在程陌肩头的几颗亮晶晶的碎屑,又替他赶走在他身旁蹭来蹭去、头上长着尖角的透明小恶魔,“你很招他们喜欢。” 而陈利昂就没有那么好受了,火焰和小恶魔似乎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身侧却接二连三爆发出灼热的光芒,那是高阶道具被不断消耗的标志。这时他终于看见了被赫卡特庇护在身下的秦楚河与程陌,端正的面孔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 “是你们做的?!” 秦楚河与程陌并未答话,而赫卡特的吟诵已进入尾声。陈利昂忽然冷静下来,侧耳听了几秒,猛地露出一个近乎恶毒的笑容: “原来如此,是精神控制。” 他似乎念了句什么,一道夺目的光芒从他手心冲天而起,巨树猛然震颤。赫卡特尖叫了一声,堪堪避开这道熊熊燃烧的金光,有些不稳地落在了树冠上。 她发着抖,又怒又惧地看着陈利昂手心那缕金灿灿的小东西:“法厄同[注1]的金发!” 她的吟诵被打断了。 Adeline的骨头还在执著地追着陈利昂,可那上面熔岩般夺目的红色也正在逐渐变淡。 “想精神控制我?”陈利昂放慢脚步,挑衅似的看向秦楚河,“别以为我只有那些一次性的高阶道具。我知道你背包里还有【教父】,扔了吧,精神控制类道具现在对我不管用。” 秦楚河点点头,脸上却没什么遗憾的神色:“恩,法厄同的金发,可以抵消一个特定对象施加的精神控制以及所有精神控制类道具。” “知道就好。”陈利昂冷笑着看他,眼里仿佛盛满了尖利的刀子,“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Adeline的枯骨步伐越来越慢,灼热的红光似乎快要熄灭了。陈利昂索性不再奔跑,单单地抱臂停在原地,像是在等着看秦楚河什么时候黔驴技穷。 秦楚河看了他一眼,忽地道:“本来你是有选择的。” “怎么,能施加技能的只有身为NPC的赫卡特,而玩家能使用的精神控制类道具在法厄同金发的加持下无效。想要控制我,除非你现在凭空变出一个可以施加技能的高阶NPC,又或者打破‘玩家不可装备技能’的游戏限制。”陈利昂似笑非笑地盯着秦楚河,“你能吗?” 秦楚河看着他: “我能。” 他朝陈利昂伸出右手,指尖一点银光一闪而过。 “高阶技能·堕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Phaeton,法厄同,是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孩子,强行驾驶父亲太阳车致使太阳车失去控制,被宙斯用雷电击死。希腊语中“法厄同”有“熊熊燃烧”之意。感谢在2020-07-05 14:01:19~2020-07-13 23:0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梦魇 <<< 陈利昂猛地僵住了,如同慢动作一般,表情从难以置信慢慢转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惊恐。那张挂在他脸上的面具第一次碎裂,这一次,他终于不再从容。 “你……你不是玩家……”他从牙缝中生生挤出这几个字。 法厄同的金发只对第一个发动精神类攻击的NPC有效,陈利昂避无可避,只能硬生生承下秦楚河的技能。 “很遗憾,这个秘密你无法再告诉其他人了,不是吗?”秦楚河淡漠地看着他,赫卡特肩上那条碧绿的细蛇顺着陈利昂裤腿慢条斯理地爬上他的脖子,冰冷的信子扫过他僵硬的脸颊。 “记忆清除。”毒蛇忽然开口,低沉的声音犹如雷鸣。 柳条捆扎的女巫遗骨不发一语地挪近,在动弹不得的陈利昂面前停下,焦黑的枯手抚摸他的脸颊。越来越浓的硫磺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伴随着不可忽视的刺激性乙醇味道。 陈利昂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僵直的身体猛然蜷缩下去。轻微的咕嘟咕嘟声从他捂着的胃部内响起,渐渐越来越密集,仿佛一锅煮开的水。他的身体开始自内向外融化,如同内部包裹烧红铁块的玻璃。 陈利昂全身的皮肤以及骨骼在烈火的灼烧中渐渐熔成一滩近似沥青的黑水,柳条女巫空洞的眼眶冰冷无情地注视着他。这个女人与爱情无关的一生在这场轻率的闹剧中草草收场,那个从新婚之夜就从未停止对她施加暴行的男人,到最后也只收获了与她多年苦痛经历相比毫不等价的惩罚。虽然Adeline的灵魂最终获得了安息,可仍有无数与她命运相似的女人被困在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周遭的景物逐渐模糊,如同被触碰的湖水般荡起阵阵波纹,一种意识抽离的感觉从程陌脑中升起。那是这个幻境正在解体的证明,在最后的画面中,赫卡特低头看向秦楚河,那目光中有一丝感谢,有一丝敬畏,还有一丝几乎预见未来般的忧心忡忡。 “替我向洛基……问好。” 女巫身上燃烧的火焰渐渐平息,她无声地伫立在赫卡特身边,在逐渐远去的画面里,朝秦楚河与程陌慢慢地鞠了一躬。她轻轻蜷曲了一下小指,程陌忽然感到手心多了一件冰凉的小东西。 那是一张崭新的提示卡,闪烁着火焰般的暖橘色—— 【1F401E Give what he wants.】 <<< 楼兰熟悉的呼喊声将程陌的意识拉了回来,他们又回到了先前摆放柳条女巫灵柩的那间密室。然而,与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不同,此刻楼兰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焦急,那并不是在叫程陌与秦楚河的名字。 “徐清!徐清!” 程陌猛地打了个激灵,彻底从柳条女巫制造的幻境中摆脱出来——眼前的景象简直乱成一团。罗子文泪眼婆娑地缩在一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楼兰跌坐在地,素来从容不迫的脸孔此刻出现了一丝崩裂。红鲤鱼单膝跪在楼兰身边,正俯身检查着枕在楼兰大腿上那个双眼紧闭的男人。 是徐清。 楼兰毫不手软地拍打着他的脸颊,而他毫无反应,只有紧皱的眉心和胸口些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红鲤鱼扒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了一番,自语道: “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她忽地抬头看到秦楚河与程陌,紧绷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没发现陈利昂的身影,她却并未说什么,只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满脸泪痕的罗子文,道: “我们这边出了点状况,徐清从柳条女巫的幻境中出来之后,就一直无法正常苏醒。” 罗子文哭着点头:“徐清哥哥本来跟我在一起的,我们是最早出来的两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出来就晕了过去。” 秦楚河走过去,伸出食指按住徐清的眉心,而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被困在自己的梦境里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不动声色道,“红鲤鱼你留在这边以防万一,我跟程陌要去一趟去他的梦里。” 而后,他的目光转向欲言又止的楼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也过来。” <<< 漆黑的夜晚,星月无光,小雨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残破的屋檐。这是一片连绵的村落,死气沉沉的小河贯穿正中,一条横跨小河的汉白玉桥泛着冷冷的青灰。阴风从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吹来,带着一股冰冷的湿意,就好像有看不见的厉鬼正对着脖颈吹气。青石砖的凉意顺着脚底一路窜上脊椎。 没有人、没有灯光、甚至没有小虫嗡鸣,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一片死寂,仿佛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这样阴冷的场景已经许久都没有遇到过了,程陌不禁打了个寒噤。秦楚河低头看了他一眼,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手却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徐清的梦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地方?”楼兰面露疑惑地嘀咕。她似乎操作了些什么,而后忽然小声地“咦”了一下,奇怪道,“组内通讯坏了?” “这里是副本中的梦境,无法开启组内通讯。”秦楚河道,“小心点,别把那些东西吵醒了。” “那些东西?”程陌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这里的东西。”秦楚河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们面前鳞次栉比的店铺,那上面悬挂着的木质招牌上烫金字体的“客栈”、“香料铺”、“染坊”等字样早已剥落大半,招牌本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腐朽气息,如同阴影中虎视眈眈的死物,“徐清真是招惹到不得了的东西啊。” “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这里有其他人的痕迹……”楼兰语气中透出一丝少有的焦灼,“徐清真的在这里?” “恩。”秦楚河点了点头,牵着程陌毫无犹豫地沿着小河一路向村落的另一头走去,“他在这一侧,顺着河走到头应该就能找到。没有留下痕迹的原因应该跟我想得一样,避免弄出大动静。” “这些楼里有什么?”楼兰压低声音,“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盯着这些雕花窗户的时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 “不属于活人世界的东西。不过现在没到时间,它们暂且不会出……” 一只苍白的手臂忽然从他们身侧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里伸了出来!程陌眼前一花,被一股大力直接拖进了门内! 铜锁轻声落上,看清来人后程陌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徐清看着院落中的他们,皱眉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楼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看着徐清道,“要不是你被困在这个梦魇里,我们需要过来救你?你……” 她猛地刹住话头,声音忽然有些不稳:“你受伤了?” “小伤,你别过来。”徐清退后一步,躲过楼兰的目光,顿了顿却忽而有些戏谑地笑了,“怎么,先前那么讨厌我,这会儿却关心起我来了?” “……”像是被徐清触到了什么逆鳞,楼兰脸色青了一下,声音忽然就冷了,“说得对,你不值得。” 徐清噙着那丝让人丝毫无法生出好感的笑容,身形却忽然晃了一下,被程陌架住才没有跌倒。他的脸色异乎寻常地苍白,一团不易察觉的血迹在他左肩洇开。 “左手不能动了?”秦楚河看向他。 “不是咬伤,不要紧。”徐清无力地笑了笑,叹道,“这里也用不了止血道具对吧?” “这种梦是虚幻之虚幻,一切在副本中可用的道具在这里都会失效。如果死在这里,就永远也回不到副本的当前进程里去了,与此相对这次副本就算挑战失败。我姑且认为你知道这个梦境的出口在哪里。” “是啊我知道。但是时间没到,门还没有打开。” “是吗?你最好祈祷它能快一点,毕竟里面的东西已经虎视眈眈地看了我们很久了。”秦楚河指向院落内的小屋。 程陌的视线猛地转向屋门紧闭的小屋——五张青白中透着一丝黑气的脸正直勾勾地对着他们,看身量是一对父母加三个孩子,抓在窗沿的手指均已腐烂。最小的孩子朝他们冷冷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绝不可能存在于人类口中的锯齿状尖牙。 “快了。”徐清低下头,表情不知怎的透出股有些缱绻的哀凉。他看向秦楚河,平静的语调中裹着一丝自暴自弃,“你不该带她来这里的。” 秦楚河还未答话,一阵隐隐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沿河的店铺忽然亮起了灯,橘色的灯光从河一头向另一头渐次铺开。豆大的灯火在雨中摇曳,一缕线香的幽香从湿冷的雨雾中飘了过来。尖利的唢呐声刺破黑暗,仿佛唤醒村落的号角,黑压压的人影出现在湿漉漉窗棂后面。大红的囍字在窗上铺开,如同没干的鲜血。 鞭炮声由远及近,远方似乎出现了一长排声势浩大的队伍,唢呐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这是……有什么人要娶亲? 不……不是娶亲!程陌猛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唢呐吹奏的……是哀乐! 队伍近了,雨丝中掺杂的哭声越发清晰,圆形纸片如雨一般纷扬落入院内,全都是巴掌大的纸钱。 笃。笃。笃。 有什么人扣响了这间院落的小门。几秒后,黄铜门锁应声而断。 眉目卓绝的男人穿着大红喜服骑于马首,乌黑的头发,白如烟雪的脸,浓眉斜飞入鬓,衬出一双含情如水的眼睛。 楼兰直直地跪进了泥泞的雨水里。 “怎么……怎么是你?”她哽咽着伸手,想要触碰男人的脸颊。 男人却皱眉躲开楼兰伸出的手,勒马向后退了两步。他跃下马背,像是没有看见楼兰一般,俯身跪在了徐清面前。 “徐清,我来娶你。” 第60章 冥婚 “我说了,你不该来这里。”徐清瞥了一眼楼兰,看也不看男人地,背过身去,“我不答应。” 男人愣了愣,脸上有些伤心的表情,像某种被遗弃的犬类:“你不要我了?” “我说了,我不喜欢男人。”徐清冷漠无情地开口,表情像结了一层冰霜。 男人收了声,盯着他看了好久,一众青死鬼组成的迎亲队伍默不作声地在院外的石板路上铺成大红的长条,过了好半天男人才小声地嗫喏道: “你骗人。” “……”徐清忍无可忍地,“找女朋友的是你,要订婚的也是你,怎么纠缠我的还是你?要不是你死了,是不是我还要在你的婚礼上假惺惺地跟你演一出兄弟……” 他猛地住了口,看了眼呆坐在地上的楼兰,狠狠地别过头不说话了。 徐清每说一句,楼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一点血色也不剩了。程陌看着这一站两跪的人鬼三人,渐渐品出了这三人身上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味道。 “别猜了,这是我哥哥。”徐清声音闷闷的,像是逼不得已打开了藏着魔鬼的潘多拉盒子。他抬起下巴示意默不作声的楼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是差点成了我嫂子的女人。” “如果他没有跟你一起进那个副本的话……”楼兰深吸口气,像生了场大病似的满身疲惫。她朝前探了一点,有些遗憾又有些眷恋地看着眼前那个身着喜服的男人,苦笑道,“是不是我们早就结婚了呢……徐濯。” 徐濯往后退了点,像只护食的小狗一样戒备地看着楼兰,他皱眉的样子也万分好看。 “不会跟你结婚。”他连连摇头,执着地看向徐清,“我要娶徐清的。” “娶什么娶,你已经死了知不知道?”徐清打断他,把手掌合上又打开,“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不在了。就连现在的你,也只不过是我记忆里那次副本残留的幻象,你在我的世界里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不在你的世界里……就不能在一起了吗?”徐濯红着眼睛,指向身后洋洋洒洒的十里长队,“我带着最好的鼓师和乐手,穿了最好的喜服,骑着最快的马,就是为了过来娶你……到我的世界里。” “拒绝。”徐清寒着脸,“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梦里。” 徐濯皱起眉,在如丝般的雨幕里,他的衣服渐渐打湿了,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雪白的额头和鬓角,让他看起来难过又狼狈。枣红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踢踏的马蹄溅起不少泥水。鼓声和唢呐声渐渐停了,惨死鬼们面面相觑,不知谁幽幽地吹起了笛。 “可是它说……会给我所有我想要的。”徐濯嗫喏着,像个错失父母承诺的孩子,泛着水光的眼睛里渐渐升起一丝血色,“它说了,会给我任何我想要的!” 这句话听上去分外耳熟,程陌猛地打了个激灵,终于想起在哪里曾见过类似的话语——上一次拿到的提示卡! 【1F401E Give what he wants.】 “徐清!”程陌赶紧示意徐清闭嘴,朝他比划了个提示卡的形状,悄声比着口型,“提示卡!” “……”徐清小声骂了一句,压低声音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他抓抓头发,很有些无奈地,破罐破摔地朝徐濯伸出一只手:“喏。” 徐濯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是要结婚吗?”徐清对他的迟钝忍无可忍,“走啊,现在就结。” <<< 耽搁许久的队伍终于重新开始了移动,雨似乎小了一些,只能在脸上激起些微的湿意,迎面吹来的风也没有冷意了。不知是不是徐濯得偿所愿的缘故,一众死鬼组成的队伍竟把哀乐吹出了阵阵喜气,漫天的纸钱看上去也不再那么阴寒了。这座小镇像是被不断前行的队伍复活了,摇曳的长明灯渐次亮起,楼阁上下灯影幢幢,如果忽略窗户后究竟是些什么的话,这样的场景几乎与寻常的娶亲别无二致。 作为随亲的“徐清亲眷”,程陌三人被徐濯手下的惨死鬼生拉硬拽地拖上了陪亲的花轿,在颠颠晃晃中随着娶亲队伍一起去向了小镇深处的祠堂。 “我说,咱们把徐清一个人丢在前面,真的好吗?”程陌小声问道。 “不用担心,他是玩了很久的老手了,这点场面还是能应付过来的。看徐濯那个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伤害到他。” 秦楚河道。 “徐濯怎么会害徐清呢,那可是他连死神来了都要帮他挡在外面的宝贝。”楼兰看向花轿小窗外洋洋洒洒的十里灯火,“现在想来,徐濯对徐清可能早就不是兄弟之间的那种感情了,我那时却什么都没看出来,真傻。” “徐濯是怎么……?”程陌看向楼兰。 “因为徐清。”楼兰闭了闭眼,“你们知道的吧?挑战副本一直是他的乐趣之一,难度越高的他越喜欢。那次他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开那个高阶副本,徐濯没拦住,跟着一起进去了,最后只出来徐清一个。” “以前开副本,都是我们仨一起组队的,那是唯一一次我不在,没想到就是那一次出事了。”楼兰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后来我听人说,为了进那个副本,他们两个人吵了最严重的一次架,没想到最后没出来的反而是徐濯。惨死的女孩寻找冥婚的祭品,要在徐清和徐濯之间二选一。如你们所想,徐濯去了,徐清没有出现。” “我到现在都不能原谅徐清,徐濯是因他而死的。为什么执意挑战副本的人没有死,想要劝他的人却在我的世界被永远抹去了呢?我无法接受。就算他是迫于家里压力娶我,我也不在乎。我们本来也是可以过好平凡人的一生的,是徐清剥夺了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这时,花轿“吱呀”一声停了下来,目的地似乎到了。 “等一下,他们当时执行的副本内容是‘惨死的女孩寻找冥婚的祭品’,这不是跟我们现在进行的内容很相似吗?”程陌喃喃道。 “所以这就是他的梦魇,一直以来折磨他的东西。只不过这次的主角不是惨死的女孩,换成了替他而死的徐濯,他的心病。”楼兰先一步跨下了轿子。 <<< 鼓乐齐鸣,鞭炮声从寂静的祠堂外窜起,红色炮花蹦上天空,淡黄纸钱飘扬落下,如同一场轰轰烈烈的雪。脸色青白的惨死鬼做了司仪,扯着破嗓子叫道: “新人出轿——” 徐濯跃下枣红马,还未等他走到轿边,轿帘便从内被人掀开——徐清推开一拥而上的喜娘,从里面大步跨了出来,不知是不是被强行套上喜服的缘故,看上去没什么好脸色。可徐濯却微笑着朝他递去连理花,眼底盛满的,全是他的影子。 “过火盆——” 徐濯苍白的面孔被燃烧的炭火衬出一丝暖色,就好像他也是这世间的人。 “赐弓箭——新郎三箭定乾坤!” 徐濯张弓搭箭。 第一箭射天,感谢苍天赐良缘。第二箭射地,天长地久如人意。第三箭射向了遥遥无尽的远方,此爱永流长。 “跨马鞍——” 徐濯牵着徐清一起跨过马鞍,徐濯悄悄拽了拽徐清衣角,似是小声说了句“永远平安”。徐清看着他满眼灵动的水色,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拜天地——” 纸钱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 “二拜高堂——” 徐濯深深地弯下腰去,对着祠堂正中摆放的唯一一对灵牌。徐清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弯腰。 鼓乐奏向了最高潮,鼓声阵阵犹如雷鸣,唢呐嘹亮的哨音仿佛刺破天空一切黑暗,世界却在这透满喜气的哀乐中忽然静了下来。一时间,天地之中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狂舞的乐师一点点抹去,漫天飞舞的纸钱一点点抹去,鞭炮绽开的火星一点点抹去,声音净数消失。 只有惨死鬼那一抹悠长的声音,在空气中逐渐飘远。 “夫妻对拜——” 徐濯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清,眼中的光芒让徐清别开了脸。他拉起徐清的手,声音里全是难以割舍的眷恋和温柔: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像这样,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拉着你的手。可惜你顾虑这顾虑那,我们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你在游戏里看着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却比所有人都坚守原则。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到这个副本里来吧。” “闭嘴。别说了。”徐清猛地抬眼,打断了他。 徐濯笑了笑,不理会徐清的警告,依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宁愿自己背着所有的秘密,这样孤独地活下去。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呢?” “闭嘴。”徐清猛地掐住徐濯脖子,眼神锐利得像把刀。 徐濯却毫不在意地笑着,只移开视线看向程陌一行,眼中有无尽的水光: “告诉他们是我让你错过了那次献祭。是我快死了,才让你堵上性命开启那个副本,只为了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9 20:28:17~2020-07-26 23:1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崩塌 “你在说什么胡话?”楼兰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濯,“你那时……明明好好的。” “只是没有告诉你而已。”徐濯抬眼看向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唇边带上了一抹浅淡的微笑,“做婚检的时候,想着既然都到医院了,索性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查一遍,在那个时候知道的。肝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只有跟我一起去医院的徐清知道这件事情。他让我不要告诉其他人,他会想办法治好我,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我们大吵了一架,我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但他还是启动了那个高阶副本。尽管我们都深谙游戏规则,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在以命换命的副本里实现愿望,那都是必死的局。” “我能做的只有强行跟他一起进入副本,然后,就遇到了最终关卡的死女。那是一个无解的局,我和徐清必须有一个人要成为祭品。徐清对我毫不设防,才让我有机会让他沉睡不醒。于我而言,日子本就所剩无多,而徐清还有大把的岁月没有享受,副本的失败只不过是将我死亡的日期拉近一步罢了,我并没有损失太多。” “但我损失惨重。”徐清冷然打断徐濯,“从那之后,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看上去那么强硬,那么冷漠,让程陌想起在副本中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的样子。那时候他神色阴鹜,嘴角常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却让人觉得像一只远离狼群的孤独头狼。 “所以,留下来。”徐濯定定地看着他,“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徐清还未答话,楼兰就断然喝道:“不行!徐清不能留在这里!” 徐清却抬手制止了楼兰。他盯着徐濯看了几秒,忽然放缓了神色,轻声道:“我按约定的跟你完婚了,提示卡在哪里?” 徐濯猛然一震,徐清却赶在他神情剧变前抚上他的鬓角,与他额头相抵: “我不会走的。乖。” 徐濯绷紧的神色渐渐放松了。几秒后,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自己埋入徐清怀里,如同一只初生的小猫。他的身体渐渐散发出一层柔和的银光,星星点点的光斑从他周身齐聚,渐渐汇合成了一张提示卡的模样。提示卡像是受到什么指示一般,径直朝程陌飘去,接着缓缓落入他的掌心。 【402C2F Don’t trust.】 “这是最后一条提示了,你们自便吧。”徐濯看也不看程陌一行,全部目光都系在了徐清身上,就好像徐清是他多年求而不得的珍宝。 “我在梦里常常梦到这一天,我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人马过来娶你。鼓是震天的鼓,锣是最响亮的锣,鞭炮的红屑就像席卷的暴风雨,所有人都为我们点灯,这小镇因你而活。你跟我拜了天地,拜了高堂,然后……”他猛地顿了顿,过了好几秒,才缓缓低下头,看向插入自己胸膛的那把刀。他有些落寞地笑了笑,“又见面了啊。” 徐清面无表情地抵着刀柄,将徐濯一路抵向祠堂供奉牌位的高台。瓷盘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水果乒乒乓乓滚落一地。烛台悉数倾倒,火苗却没熄,熔融的红蜡在地上渐渐汇成一摊红色的泪滴。 梆!贯穿徐濯身体的刀子,被徐清钉入高台。徐濯低着头,帽子在混乱中早已落到地上,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看上去狼狈又凄楚。 “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这种时候,有血流下来就好了。”他咳嗽着,苦笑着看向自己被刀贯穿,却依旧干涸的胸膛,“有血的话,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徐濯已经死了。”徐清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是刺骨的寒星。 徐濯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徐清的眼睛:“别骗自己了。你总觉得我还活着,不是吗?活在你的梦里。” 徐清猛地一震,咬牙看着他:“我不会被困死在这里的。” 徐濯摇了摇头:“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这场婚礼就像一个契约,将你和这个梦境完全捆绑在一起。原本只要在婚礼之前杀了我,你们就可以脱离这个梦境,但因为你们想要拿到提示卡,这个契约已经落成了。”徐濯拔下刀子,一步步逼近徐清,“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和我永远待在这里,这个副本不算失败,你不会损失任何东西,只有意识无法再回到那个世界。作为交换,我会放他们出去;第二,你的实体在梦境外死亡。这个幻境是以你为载体的,一旦梦境外的你死了,这里自然会解体,而你的死亡会被判为游戏失败。你的同伴全都在这个幻境里吧?第二种选择是走不通的。” 徐清原本表情冷硬,却在听见徐濯的话后缓缓放松下来,以至于最后甚至露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程陌一行,又把目光放到徐濯身上,“事实上,我们在外面的那位同伴,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 话音未落,祠堂顶端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 徐濯痛苦地倒抽一口凉气,身形猛地晃了两晃,堪堪用手扶住高台,才不至于倒下去。他不可置信地蹬着徐清,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外面的那个人啊,现在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徐清脸上的血色全都褪尽了,却还是笑了笑,抬头看向碎成一片片的祠堂顶端,那里正犹如被外力打碎的玻璃幕墙一般,龟裂成形状不规则的碎片,让整个幻境陡然失去了实感。 “幸亏抵押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他踉跄了一下,终于还是靠着高台一点点滑坐下去,隆隆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朝程陌一行摆摆手,“我就不送你们了,梦境解体之后你们应该会以某种方式出去。提示牌也拿到了,后面的路就靠你们帮红鲤鱼一起走了。” 徐濯死死地盯着他,第一次显现出可以称得上“凶狠”的表情,眼中却盛了点点泪光:“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徐清呛咳几下,丝丝鲜血从他嘴角渗了出来。他看着徐濯,眼中头一回没了满满的警惕和戒备,就像看着多年不曾见到的,重新活过来的恋人。 “因为看着现在的她,就像看见当年为了救你的我。” <<< 幻境分崩离析,碎片和瓢泼大雨一齐浇向地面,断裂的闪电划破参差的夜空,隆隆的雷声与崩塌的咆哮声混在一起,让人再也分不清。天空的碎片在向下坠落,大地的裂石却在向天空升起。沿着长河两侧,小楼依次崩毁,燃着的长明灯飘向空中,豆大灯火在倾盆的雨幕中竟然久久不熄,逐渐汇成一片灯海。小河浊水翻滚,骚动不安的死尸却静了下来。他们的肉身如燃烧的烟灰般慢慢焚化殆尽,雪白的骨头却飘进河中,组成了一尾晃荡的白骨之船。 “坐上那船走吧。”徐濯再也不想看程陌一行人一眼似的,朝他们拂了袖。他跪在徐清面前,过了很久才把手轻轻放上他苍白的脸颊。 祠堂在崩塌,幻境之碎片与飞落的木屑扑簌簌落下,横梁正岌岌可危地颤抖。秦楚河猛一拉程陌的衣袖,不容拒绝道: “快走!” “徐清不会有事的!他这次抵押的不会是什么贵重物品,红鲤鱼肯定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果断地作了判断。”紧跟在后的楼兰补充道。 直到程陌一行消失在祠堂的出口,徐濯舒了口气,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在了徐清身旁,额头无力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喃喃道: “虽然不会见血,但你捅的那一刀,可真疼啊。” 徐清笑了一下,这一笑便咳出更多的血来: “谁让你骗我来着。” “我骗你什么了?”徐濯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徐清擦去嘴角的血沫,想了想,又沾了一点血,抹到徐濯脸上。那一丝浅淡的血色让徐濯看起来没那么像一只漂泊的游魂了,徐清点点头,终于满意了一点,这才回答了徐濯的问题: “骗我说你只是我梦里的一个幻影。” 徐濯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梦境正在解体,那些死尸都消散了,如果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幻影的话,也早就该跟他们一起消散了。而事实却是你跟我一样,是最后消失的两个人。”徐清摸着徐濯的头发,“那些话也都是违心的吧。徐濯不会让我在这种问题上二选一,就算他死了,也一定会让我回到正常的世界里,这是在那个副本里就被我见证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你现在的存在到底算什么,但已经很好了,至少让我真实地感受到,我又见了你一次。” 徐濯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 “告诉你一个秘密。” <<< 祠堂在最后一声震天的惊雷中崩塌,骨船颤栗着缓缓启动,祠堂的废墟中却升起两个看上去虚无又缥缈的影子,其中一个的目光正好与趴伏在船侧的程陌交汇。 雷鸣和暴雨声惊天动地,程陌却清晰地解出了徐清的唇语。那一刻,所有的困惑都迎刃而解,看上去毫无规律的提示码第一次串成了整齐的细线。尽管徐清的提示词听上去是那么让人费解。 “有效位。”徐清说。 第62章 解码 他们重又回到了封印着柳条女巫灵柩的密室内,徐清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标示着玩家死亡的牌位,红鲤鱼的弯刀摆在一边。见他们回来,红鲤鱼没说什么,只默默撇开了头,有些沉默地坐到了一边。 程陌无暇顾及其他,徐清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不去,幻境崩塌最后那刻得到的提示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悉数迎刃而解。他将进入副本以来所获得的七张提示卡依次摆放在了地面上。 【1F2C46】【2D383D】【423F3A】【3D1E4B】【1F401E】【402C2F】。 这七组密码乍看上去似乎毫无规律,但不论从最初帮李咪逃脱困境的摩斯密码,还是柳条女巫封印处的栅栏密码,都可以看出这个副本都无比侧重密码解读,并且从甬道中那些废弃的电报机来看,似乎更偏爱摩斯密码一点。 摩斯密码由点和划表示,由于只由两种基本符号组成,也可以使用0和1的二进制表示,0代表点,1代表划,这样就可以使用二进制将摩斯密码进行二次编码。 有了二进制编码这样的想法,提示卡上给出的字符就很容易理解了——英文字母最高到F,它们都是二进制码的十六进制表示。 真正困扰程陌的是下一步,将十六进制转换成二进制再对应到摩斯密码表上。 首先对于【1F2C46】,转成二进制为【0001 1111 0010 1100 0100 0110】,则对应的摩斯电码为【···-,---- ,··-·,--··,·-··,·--·】,转换成对应字符则变成【VFZLP】,被解出的一串符号根本无法与提示密码对应上。 程陌的解码过程被卡在这一步,迟迟没有进展,可徐清最后给出的那句提示却让他终于茅塞顿开! 徐清说的是,“有效位”。 如果考虑了有效位的话,一切将大不相同。 观察一下这七组密码,可以发现奇数位的数字最大不超过四,而由一位十六进制转换的二进制数正好是四位。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测——奇数位的数字并不编码摩斯电码,而是作为其后偶数位数字的有效位进行指示? 按照这样的思路对七组密码重新解码,首先对于【1F2C46】,1、2、4分别指示其后的F、C、6的有效位数。根据上面的分析,【FC6】解成摩斯电码为【----,--··,·--·】,分别取低1位、低2位以及全4位,可以得到【-,··,·--·】,对应的摩斯电码是…… 【T,I,P】——TIP! 是这样没错!原来奇数位真的是有效位,并不参与真正的解码过程!难怪之前一直毫无头绪。程陌暗自捏了把拳头,按照这样的思路将剩下的提示卡全都译了出来。 【2D383D】——【·-,···,-·-】——ASK。 【423F3A】——【··-·,---,·-·】——FOR。 【3D1E4B】——【-·-,·,-·--】——KEY。 【1F401E】——【-,····,·】——THE。 【402C2F】——【····,··,--】——HIM。 TIP: ASK HIM FOR THE KEY. ——找他要钥匙?这个“他”指谁? 程陌抬头看向其余几人,楼兰和红鲤鱼和他一样,一副有些不解的样子,罗子文怯生生地缩在一边,似乎发表不了任何意见,只有秦楚河点了点头,波澜不惊道: “这个’HIM’有两层含义。它不止是一句提示词,也暗示了所有者,我们需要找徐濯要钥匙。” “可是徐濯……已经跟徐清一起消失了啊?”楼兰看向秦楚河。 “徐濯在这个副本里是依托玩家对他的回忆存在的,既然徐清的回忆造就了那个幻境里的徐濯,那么……”秦楚河目光转向楼兰,“你的记忆里也有一个徐濯。” <<< 雪白的房间,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声,微湿的海风吹起浅色窗帘。 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半倚在床上,穿着米色的毛衣,乌黑头发衬得肤色洁白如雪。他定定地看着窗外在海面盘旋的海鸥,洁白的云朵挂在高远的天空上。他没有出声,只是很出神地看着,有些寂寞,也有些艳羡。 程陌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明明这里是阳光和煦、温暖如春的季节,青年的肩上却像是落满了雪。 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道: “徐濯。” 徐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回忆里抽离出来似的,转了转头,看向他,以及他身边的秦楚河。徐濯笑了笑,一点儿也不意外地: “你们来了。” “我们来找你要钥匙,离开这里的钥匙。” 徐濯看了看墙上滴答作响的挂钟,道:“时间还早,听我说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男孩,一直很优秀,也很乖。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和父亲、阿姨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生活在一起。虽然优秀,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直单身,没有跟任何女孩儿在一起过。在他工作小有起色的那一年,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很漂亮的女孩子,他们顺理成章地,没有任何阻碍地在一起了。” “虽然他很乖,但是小他几岁的弟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破坏狂。弟弟性格乖戾,跟家里关系一直很紧张,对他也趾高气扬。女朋友一直不喜欢弟弟,弟弟也从来没有为他考虑过,两人一见面就争吵不断,每次都不欢而散,久而久之就很少碰面了。” “他夹在女朋友和弟弟之间进退两难。直到有一天,他从父母那得知,一周后必须跟那女孩订婚。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却忘了自己都梦见了什么。” “醒来之后,他就在这里了。”徐濯看着窗外如同揉进太阳碎金的、波光粼粼的海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座房子里,每天醒来都是同样的一副景色。大海、暖阳、盘旋的海鸥,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么重复着过去。” 徐濯有些好笑地笑了一声,揉搓着自己放在被子里的手腕,一小截金色的锁链从被角滑落。 程陌猛地一惊——徐濯竟然是被锁在这里的。 “有时候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会有点恍惚,开始分不清到底哪边是真的,哪边是假的。是那个有着乖戾弟弟和一个即将订婚的未婚妻的他是真实的,还是现在这个永远被困在这座小房子里的他是真的?他应该很爱我的未婚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脑子里开始出现弟弟的脸。”徐濯看向他们,“他是不是病了?” “为什么一想到弟弟,会觉得非常,非常地痛苦呢。” 留在楼兰回忆里的徐濯,被赋予了“深爱楼兰”的天性,可真实的徐濯却爱着徐清。在楼兰的世界里,徐濯就像个一尘不染的王子,不该被徐清所带来的的世俗的杂秽弄脏。在她记忆深处,只有筑起一座孤岛,将他永远圈禁在这间世界尽头的小房子里,才能维持徐濯在她心中亘古不变的样子。这座房子就像禁锢昆虫的松脂,唯有这样才能保持所属物最美丽的样子。 “如果被勒令结婚的不是他,是弟弟,他会怎么选择?”秦楚河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我想他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徐濯猛地愣了一下,片刻后,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他的目光陡然明亮起来,如同突然点亮的烛火,一丝微笑从他嘴角逸出: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宁愿自己结婚,也不愿看着弟弟跟别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啊。”徐濯摇了摇头,忽地有些伤感,“其实不该这样的,对那个女孩不公平,她始终被蒙在鼓里。” “放心,婚礼没有进行下去。那个女孩……想必已经原谅他们了吧。”秦楚河道。 挂钟当当敲响了整点的钟声,从海面尽头,忽然涌起了一道雪白的高墙!那是一道冲天的巨浪,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与此同时,地底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震颤。 徐濯从颈间摘下一串钥匙,朝秦楚河扔了过去: “最后的提示,0x37.” <<< “怎么现在才回来!这地方要塌了!”楼兰的厉喝将程陌拉回现实。 他回过神,整个密室正在剧烈地震颤,不详的水声从四面涌来。有什么东西破坏了这艘沉船的气密结构,海水正从四面八方朝船舱倒灌! 不过幸好,门已经出现了。一道散发着暗红色彩的木门,突兀地出现在了封印着柳条女巫的赫卡特之轮正中央,而钥匙,已经被攥在他们手中。 这串钥匙粗略数来有近四十把,每一把上都有着一个小小的编号。徐濯给了他们钥匙,却没有告诉编号,不过最后给出的提示对于程陌来说已经足够。 秦楚河拉着程陌冲到门边,程陌叫道: “第七把!” 0x37是ASCII码的7! 秦楚河扯下第七把钥匙,没有片刻犹豫地塞进了门中,旋转。 门开了! 秦楚河猛地把程陌塞入门内,将紧跟在后的楼兰也拽入门中,就在他转身准备拉住红鲤鱼的时候,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距离木门仅有一步之遥的红鲤鱼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前腹穿过的血色利刃,那东西看上去很久远,却又很熟悉。 她身后的罗子文面无表情地抽出血刃,那把血色的刀子解体后再次重组,化成她苍白细瘦的小手。小姑娘歪着嘴角笑了笑,即刻化成一滩深红色的粘稠鲜血,将倒地的红鲤鱼悉数包裹进去。 木门在程陌眼前缓缓关闭,蠕动的液体趋于平静。在视野变黑的最后一秒,巨浪冲破密室的阻隔,将眼前一切全数瓦解,只留下写着红鲤鱼名字的木牌,漂浮在灰沉沉的海水里。 在那一刻,程陌想起了最后一张提示卡上的内容。 Don’t trust。 作者有话要说:  本副本已结束,现解锁使用到的scp相关档案号:SCP-455, SCP-354, SCP-1602, SCP-3998, SCP-025. 第63章 家 “你还记得在异度空间模仿我的血池怪物吗?那个池子有幻化人形的能力,罗子文沉入血池,再次浮上来的那刻,就已经被血池替换了。”秦楚河沉声道,“是我们大意了。” “红鲤鱼她……” “你不会在现实世界中见到她了。”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秦楚河把热好的牛奶端出来,放到程陌面前,又给自己倒了杯加冰的水,拉开椅背坐了下来,“作为赎回绿鲤鱼生命的代价,她已经把自己的命作为愿望抵押了。副本失败,她在现实生活中一定会死亡,这个游戏一向赏罚分明。” “绿鲤鱼,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吧。”程陌低下头,“虽说是很鲁莽的决定,不过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我也会做跟她一样的选择。” 秦楚河眼神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副本已经关闭,他们现在所处的,是玩家私有的休息区。秦楚河的个人休息区一如既往地整洁,不同于上一次进入时的温暖明亮,此刻游戏中的时间似乎进入了夜晚,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投入房间,在地上打出一片浅色的光晕。屋子陈设一应俱全,让人有一种生活在现实世界的错觉,如果不是窗外的景色过度模糊的话,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并无二致。 “这是我平常休息的地方,不打副本的时候,就待在这里。”秦楚河捏着杯子,“不过你也看见了,NPC没有进食的需要,所以这里没什么吃的。” 的确如此,秦楚河开冰箱的时候程陌正好看见了,冰箱上下层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层矿泉水和一层牛奶,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食材。 程陌喝了一口热度刚好的牛奶,醇香在齿间弥漫开来。他看着光亮如新的屋子,想到这间休息室的主人,可能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春秋,心里忽然漫上一阵涩意: “这游戏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超越现有常识的集合体,以我们现有的认知而言,无法理解它的存在。”秦楚河转着玻璃杯,“不过尽管复杂且难以理解,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它内部的所有逻辑都严格自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类似一种超高级的智能程序。”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秦楚河沉默了一会:“很久了。时间对我来说,是永远停止的,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开始流动。” “我以前应该来过这里很多次吧,连我只喝牛奶的习惯你都一直保留着。”程陌无声地笑笑,“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房间里的东西虽少,却件件都有着十分鲜明的个人印记。程陌打量着这间对他而言理应熟悉却万分陌生的屋子,目光从浅灰色条纹的床单,一路逡巡着落到一尘不染的书柜墙上。 秦楚河的屋子很特别,个人物品少得可怜,却有整整两面上至屋顶的书柜墙。书柜墙中分门别类摆放着的书籍也是种类繁多、数不胜数,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神话传说,统统被囊括其中。右侧书柜墙中的书本明显比左边老旧一些,主人似乎翻得很勤。程陌走向那一排明显看得最频繁的书本,发现那是一整排有关各地神话的著作。 怪不得秦楚河在第一个副本进入巴比伦关卡的时候,对有关马尔杜克的冷僻传说信手拈来。程陌这样想着,视线落到这一排神话著作里,最为破旧的几本书上。 《散文埃达》、《诗体埃达》[注1]……为什么秦楚河会对北欧神话情有独钟? 程陌猛然想起曾经反复困扰过自己的梦——在梦里,独眼的奥丁驾驶身披黄金的八足骏马,用那把百发百中的“昆古尼尔”,刺穿了秦楚河的心脏。那是秦楚河口中“最初的副本”,编号No.0,在他的世界里,这个副本是无解的。这个副本以北欧神话为载体,秦楚河如此透彻地研究北欧神话体系,是想要找出它的解法吗? 突然间,他看到《诗体埃达》这本书里,似乎夹了什么东西。程陌小心地从书架上抽出这本快被翻到掉页的书——原来是一颗穿着红线的小核桃,已经很旧了,上面刻着一个快被磨平的小字,依稀是个断笔的“楚”。 秦楚河走过来,从程陌手中拿走红绳,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该回去了。” 他似乎并不想让程陌发现这个东西,程陌想说些什么,可秦楚河的下一句就让他瞬间忘了核桃手串的事。 秦楚河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程陌瞬间就明白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你要清除我的记忆?” “再过几天,等一切妥当了,我就可以在抹消你记忆的同时,解除你给自己设下的自动托管机制。那时候,你再也不会因为被莫名其妙拉入游戏而想起我。”秦楚河看着他,“很高兴能在这里再次见到你,可我只是一个会给你带去不幸的人,活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会好得多。” “就因为我没有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些记忆吗?你觉得我现在说的喜欢上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程陌既心酸又愤怒地看着他,“肯定会有解法的不是吗?就因为之前失败过一次,所以就想要放弃?那你在这里做的这么多,这些被翻烂的书,都有什么意义?” “没有解法。”秦楚河摇摇头,“我不想再看到你记忆被清除一空之后,再见到我时脸上那种陌生的表情。” 周围的一切迅速变得暗淡,程陌意识到秦楚河下了逐客令。他拒绝倾听自己的想法,像个把自己关在重重上锁的小屋子中的孤独者,只自顾自地决定要结束所有。这一切让程陌如鲠在喉。 在逐渐消失的视线中,秦楚河静静地看着他,决绝的视线里,藏着一丝痛苦的温柔: “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影子,你应该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过上自己的生活。” <<<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将程陌从睡梦拉回现实。他睁开眼,此刻天色已然大亮,他揉揉眼睛强迫自己清醒,翻身拿起了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 “喂……?” “年级第一,你起床了没?说好了今天跟我车回家,可别迟到了啊!”来电话的是之前在医院遇到的小学同学杨平,口气很兴奋的样子,程陌这才想起前两天跟他约好了蹭他车回一趟家。约莫是程陌曾经不败的学习战绩让他一度羡慕不已,这人总喜欢叫程陌“年级第一”。 程陌应了几声让杨平放心,而后挂断了电话。在副本里待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回到现实之后竟然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不真实感。他揉了揉有些晕沉的额头,想起了秦楚河说的“你应该在真实的世界过上自己的生活”。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游戏中待得时间太久,时间轴会变得混乱,特别是一些难度比较高的副本,时间轴会拉得很长。长此以往,回到现实之后,反而会无法适应真实世界的生活。程陌知道秦楚河所说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可一丝倔强却从心中油然而生。他不愿意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让一段珍贵记忆就这样被夺去,就像之前他所失去的那样,而自己却什么都不去争取。 回家看一趟也是突然做出的决定。程陌的父母常年在国外访学,以至于在外地上大学之后,程陌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慢慢就不回去了。可每次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他依然会回到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老房子里,就好像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做出一些重要的决定。 <<< 父母喜清净,程陌的家坐落在远离市区的地域,是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屋里的摆设却依旧如他离家时那样分毫未变。不知是不是门窗紧锁的缘故,屋子里的灰尘并不是很多,程陌打开窗户透气,阳光洒进来,灰尘的碎屑在光下跳舞。 他上楼,拧开自己房间的门把手,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甚至掩盖了飞舞的浮灰味。自小喜爱读书的缘故,他房间有一个巨大的落地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类书籍,只是在家暂居的父母不会无故进他房间,在他离家之后,就没有人再翻动过了。 书架最顶层是程陌从小到大写过的日记。虽说记忆超群,他仍有写日记的习惯,因为虽说是同样的事情,可年少和成人后的心境,到底是不一样了。久未回家,他忽然起了看日记的兴致。 放日记的那一层很高,他从小都只有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到。程陌笑了笑,想起自己小时候一直把书架顶层当成自己长高的目标。如今他终于长高了,昔日看来遥不可及的顶层,现在似乎也只是踮起脚,努努力就能够到的地方。程陌踮起脚尖,伸手够上那一排中间的一本日记。 书架顶层的灰尘比想象中厚重,他这么一拂,灰尘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措手不及地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没站稳,整个人朝书架倒了过去!书架被他撞得一晃,好在稳住了,只是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一个铁皮小盒子,“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盒盖弹开,一个似乎在哪见过的东西掉了出来,程陌只看了一眼就浑身动弹不得了。 那是绝不可能同时在现实和游戏中出现的东西——一颗红线穿成的小核桃,上面隐隐刻了个断笔的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散文埃达》为冰岛诗人史洛里·斯图拉松于13世纪写定的无韵体散文神话故事和英雄传奇。《诗体埃达》为冰岛主教贝恩祖法·史云申于1643年发现的手抄本,内容是关于北欧传说及神话的诗。 第64章 真相之下的真相 程陌颤抖着捡起那条手串——和他在秦楚河个人空间里见到的那条分毫不差,只是上面刻着的小字从“楚”换成了“陌”。一时间他心乱如麻。 从他出生开始,这条手串就一直戴在手上,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就不戴了。陪他度过十几年岁月的手串就这样被遗忘在了尘封的铁盒子里,为什么封存它的原因程陌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既然这条手串从他出生伊始就一直存在,就不是他见到秦楚河手串之后,在现实世界做出的复制品;而为了保证游戏与现实的完全隔离,现实中的个人物品无法带入游戏,秦楚河也绝无可能在游戏世界里见过这条手串。那么,为什么身为游戏NPC的秦楚河,会有一条和现实世界中的这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手串呢? 程陌深吸口气,从书架上一鼓作气搬下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日记。书桌上一层细小的浮灰他也来不及去擦了,从小学他第一次写下的那篇日记开始,他一篇一篇地翻看着,想要找出印证自己那个可怕猜想的蛛丝马迹。 过往的经历在他眼前一幕幕铺开,幼童稚嫩的字迹,眼前的画面却是栩栩如生的——那是自小便漫不经心,内心却有些要强的自己。第一次入学、第一次交到新朋友、第一次被老师表扬、第一次当上班长、第一次分级考试…… 忽然间,他的手指停在了某个稀松平常的一天。 那上面写着:“今天,想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一直做不到第一名?” 杨平的话在耳边响起—— “还是你聪明,从小到大一直拿第一。 现实在这里出现了无法自圆其说的裂隙,程陌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一目十行地回顾完日记中自己曾经历过的岁月。他发现自己完美无缺的经历,似乎存在着某种填补不上的缝隙。唯有一个活生生的、曾经完整存在于他生命每一段轨迹中的人,才能将它的空缺填满。 程陌定了定神,桌上久未维护的迷你冰箱却在这时断了电。他打开冰箱,眼前一幕终于让他忍耐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矿泉水和牛奶整整齐齐地分放两边,已经过期了整三年。他从不喝矿泉水,而那个爱喝矿泉水的男孩,一天前刚跟他说了分别。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后知后觉的他,秦楚河曾经真实地,在这个世界里,存在过。 <<< “这么说你怀疑秦楚河原本是这个世界的人?”路一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手里刚出锅的鸡蛋灌饼都忘了吃,“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彼时两人身处繁忙的小吃摊边,天色接近黄昏,下了课的学生如织般涌向这里,给自己买个煎饼,或者帮饥肠辘辘的舍友带份肠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问题就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程陌搅着面前的冰粥,“没有任何直接的迹象表明这世界有一个叫做‘秦楚河’的人存在过,但是仔细梳理一遍我的过去,又确实应该存在这么一个影子,否则有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推敲。” “其实也不奇怪。”路一凡终于想起来嚼了口鸡蛋灌饼,含混不清地说,“根据秦楚河说的,那个世界的主宰就像是一个高级的程序,但凡程序都会有漏洞,可能它只能将一个人显性的存在给抹去。但是抹去一个人的存在不仅仅是彻底消除这个人,更庞大的工作量在于消除这个人对世界产生的所有影响,这里的工程量无法估计。” “怎么说?” “你知道蝴蝶效应吧?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和不同的人有联系,一点点微小的改变,都可能造就极大的不同,这种改变是向水纹一样迅速向四周扩散的。比方说,某一天秦楚河擦了黑板,如果将他的存在抹去,就需要安排另一个人替代他擦黑板的位置,而这个人原本在这个时刻可能正在做着其他的事情,以此类推。仅仅是改变一件‘秦楚河擦黑板’的事情,就需要做很多额外的工作,更何况是将他这个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改动太多就有可能产生悖论,就连那个无所不能的高级程序都无法完美地掩盖,你的日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与杨平的说法产生矛盾了。” “这么说,你也相信我的猜测,觉得秦楚河可能是真实存在的?”程陌看向路一凡。 “程序员不信直觉,只信完整的逻辑链。”路一凡咧嘴一笑,“事实就是这里产生了一个悖论。真实的历史进程一定是能够逻辑自洽的,如果无法自圆其说,那么就一定存在问题。” “谢谢你。”程陌笑了,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放轻松的微笑,和路一凡交谈永远都不需要拐弯抹角,他总是能迅速直击要害。片刻轻松之后,程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秦楚河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相反,我觉得他反而在千方百计隐藏这个真相。” “是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吧。”路一凡喝了口雪碧,“你想啊,告诉你他是游戏里的NPC,并没有违反他不对你说谎的原则,他只是把一个阉|割版的经历告诉你而已。如果你没有自己发现这个真相,就会以为你们只是在游戏中相遇的。这样的话,就算无法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你最多也只会伤心一段时间而已,因为他毕竟不属于这里。” “可是知道他‘原本就在你的生命里存在着’这一点之后,事情就大不相同了。从小学到现在,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他原本都应该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到这一点的你,一定会用尽一切努力救他回来,而他不想看到的正是这一点。他怕你为了救他,失去重要的东西。” “我已经没有多少重要的东西了。”程陌笑笑,“我有种预感,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秦楚河。” “我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个原本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让他日复一日待在那个虚幻的时空里,会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程陌低头看着碗里分毫未动的冰粥,“从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来看,他不是一个会放纵自己欲望的人,他为什么会失去这个世界的一切,被限制在那个只有无尽重复的地方?有太多事情弄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这一次放任他洗去我的记忆,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记住他。” “我可能是他和这个世界仅有的联系了。”程陌看向路一凡,“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程序员不做无谓的假设。”路一凡吃完最后一口鸡蛋灌饼,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而且你已经选好了不是吗?搞死那个傻|逼程序,我支持你。” “可我不知道怎么主动进入游戏。” “巧了不是。”路一凡龇出两排大白牙,“小爷我正好知道。” <<< 世界闪耀着金光,在雾霭的笼罩中,一棵华美无比的梣树立于世界中央。一只勇猛的雕停住在最高的树枝上,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看向世界树延伸的地方。在它双眼之间,一只鹰正在小憩。 一个毛绒绒的棕褐色小东西从树梢一窜而过,那是一只小松鼠,正捧着一颗黄色的榛子啃得不亦乐乎。雕冷冷地打量了松鼠一眼,小松鼠捂住嘴巴,一溜烟地逃走了。它逃得太快了,以至于一头撞上了程陌的裤脚。 “拉达托斯克,这次又有什么新消息?”程陌提起小松鼠的后脖颈,放到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位置,“哦我忘了,你给的都是假新闻。” 路一凡的方法果然将他带入了游戏世界,这一次,副本No.0自动开启了,这是最初的副本,以北欧神话为蓝本,程陌不知里面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可一进入副本,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名为伊格德拉西尔的世界树伫立在整个世界的中央,在那之上,通晓世事的鹰和喜欢搬弄是非的松鼠格格不入,而此刻,这只传说中的小松鼠正在他的指尖瑟瑟发抖。 “没,没什么假新闻,我已经改邪归正了。”小松鼠细声细气地说着,鼓着腮帮子想暗戳戳藏好自己的小宝贝,却被程陌从嘴里抠出来捏在手心,“哎!我的榛仁!” “行了,别装疯卖傻了,说说最近又有什么事发生了?”程陌捏着榛仁作势要扔到世界树的根系之下。 松鼠尖叫一声,奋不顾身地用小爪子按住程陌的手:“我说我说!奥丁把一只眼给了住在约顿海姆的弥米尔,以此交换他的泉水[注1]。” “这么说,奥丁已经获得智慧了?”程陌不动声色地说着,松开拉达斯托克,把榛仁抛给了它。饮用弥米尔泉水的人可以获得智慧,而奥丁泡在泉水里的那只眼睛会让他全知全能,此刻只要他想,他就能发现程陌所在的位置。 根据之前所做的梦境,他们最终的对手就是主神奥丁。想找到对抗奥丁的钥匙,首先要…… “请把我送去尼福尔海姆[注2]。”他对世界树说道,“我要见尼德霍格。” 隐隐地,他听见世界树的第一系树根下,传来了一声威严的龙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北欧神话中,奥丁将一只眼献给守护智慧之泉的弥米尔,以此获得饮用泉水的机会。泡在泉水里的那只眼睛使他可以看到一切想看的东西。 【注2】Niflheim。雾之国,世界树第一根系延伸的地方,巨龙尼德霍格栖息于此。 第65章 雾之国和三个孩子 极寒之地,天空泛着不详的暗紫色,迷雾从覆盖着冰棱的地面缓缓升起。十一条冒着黑泡的剧毒河流穿过迷雾,汇入这个雾之世界的中心——那个名为赫瓦格密尔的巨大漩涡中。在那里,一条粗壮的根系从天空直贯而下,一路深插入漩涡至底。 程陌垂悬在漩涡之上——世界树从上延伸而下的枝条让他得以进入这个从无人类踏足的地界。尽管这里充满了剧毒的空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立刻结成了坚硬的冰雾,但得益于世界树的庇护,剧毒和极寒的气温无法侵扰他。 此刻他正平静地盯着下方旋转翻腾的巨涡,在那深处,有什么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他很清楚漩涡之下潜藏着怎样一只狰狞的巨兽,也清楚为了结束这个副本,这只巨兽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这里是被冰霜封锁的雾之国尼福尔海姆,存在于阿斯加德的众神诞生之前。在永远漩涡激荡的赫瓦格密尔之中,栖息着名为尼德霍格的邪龙。 程陌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鹰羽,扔进了翻涌的漩涡之中。鹰羽顷刻便消失了。 忽然间,像是沸腾的油锅里落入了一滴水,赫瓦格密尔剧烈地翻滚起来,雾之国的地平线猛地一颤,十一条河流奏响了整齐划一的高歌,一声愤怒的咆哮从漩涡深处传来。 巨龙尼德霍格从赫瓦格密尔中心缓缓浮起,它是如此巨大,尾翼有半条河流那么长,张开的双翼霎时遮蔽了灰沉沉的天空。在那之下,无数堕落者的灵魂正围绕着它庞然的身躯飞舞。 邪龙黄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绛紫的血丝,看一眼就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吸入似的。它盯着程陌,朝他缓缓地亮出了沾满毒液的尖牙。 “人类,你竟敢向我扔下维德佛尔尼尔的羽毛[注1]。”尼德霍格的声音低沉,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地底深处涌上来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程陌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它:“那只松鼠又在你们之间搬弄是非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去往地上的世界,做你想做的事情?” 巨龙猛地眯起眼睛:“你在挑衅我?” 程陌笑了笑:“只是想问问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我去给你争取。” 尼德霍格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诸神黄昏不是痴心妄想。”程陌在尼德霍格猛然抬起的视线中,指向远方的一片空虚,“在金伦加鸿沟[注2]的另一边,已经有人去取苏尔特的炎魔剑[注3]了。” “你怎么知道?”尼德霍格怀疑地看向他。 “因为他跟我们一样,想给这一切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 “想让这一切彻底结束——”尼德霍格眼中的敌意淡去了,“你要先见一见那三个孩子。” <<< 在名为斯瓦塔尔法海姆的国度里,居住着善于制造宝器的矮人们。程陌到达的时候,矮人们正围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嘀咕着什么。 “德罗米都捆不住的巨狼,我们能做出更好的锁链吗?”一个矮人小声问道。 “快闭嘴,主神奥丁已经发话了,我们必须要做出这样一件东西!”另一个急急忙忙地打断他。 “史基尼尔[注4]已经把我们需要的材料都送过来了,这个活儿只有我们矮人能做到。”一个稍长的矮人发话了,“不能触怒奥丁。” 本以为尼德霍格会让他直接去见那三个重要的孩子,没想到却被黑龙送到了矮人之国。好在有隐形衣的加装,矮人们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而程陌也在矮人们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了尼德霍格将他送到这里的原因。 ——北欧神话中,最终咬死主神奥丁的巨狼芬里尔,被诸神欺骗以至落入格莱普尼尔的束缚。格莱普尼尔则是奥丁要求矮人为此打造的一件宝器,没有任何东西能挣脱它的桎梏,就连力大无穷的芬里尔也是如此。按照北欧神话的进展,被格莱普尼尔束缚的芬里尔动弹不得,只能怒嚎着被困在群山之间,一名神祗的剑抵住它的上下颌,让它永远不能合拢嘴巴。芬里尔每嚎叫一次,就会发生一次地震,从无法闭合的嘴里流下的口水,在山间汇成一条条河流。 看来此刻芬里尔还没有被诸神束缚,因为那条名为格莱普尼尔的绳索尚未被矮人制作完成。尼德霍格送他来这里的意义,应该是希望他以某种方式破坏格莱普尼尔。 矮人们手上拿着六件亮闪闪的东西,他们在火炉边围成一个圈,唱起了音调奇异的歌谣。 “第一样,猫的脚步,让它永远不能挣脱束缚。” “第二样,女人的胡子,让他永远被困于此。” “第三样,山的根,让他苦苦死等。” “第四样,熊的肌腱,让他饱受死亡欺骗。” “第五样,鱼的呼吸,斩断他所有希冀。” “第六样,鸟的唾液,让他记忆枯竭,再难记起仇人的脸。” 矮人每唱一句,就将手里对应的东西扔进沸腾的锅里,等一曲唱完,聚集的矮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屋子,只留下拉风箱的最后一个红鼻子矮人。 “格莱普尼尔要求材质绝对纯粹,连浑浊的呼吸也会使它失效,你是我们最信任的人,一定不要让任何杂质落进锅里。”最后离开的矮人拍了拍红鼻子矮人的肩膀。 众人走后,红鼻子矮人嘟囔一声,百无聊赖地拉起了风箱。锅炉房的空气很温暖,在坩埚的咕嘟声里,矮人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机会来了。 程陌悄悄走到锅边,昏睡的矮人看不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气息。程陌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朝坩埚中倒入了一滴玻璃瓶里的暗紫色液体。那是一滴赫瓦格密尔的剧毒之水。 赫瓦格密尔之水一入坩埚就立刻消失不见了,此刻一切平静,可程陌知道,格莱普尼尔的材质已不再纯粹,等它打造完毕的时候,将再也无法禁锢芬里尔分毫。 <<< 波涛汹涌的世界之海狂掀起浓墨般的巨浪,刺目的闪电划破天穹,滚滚洪雷接踵而至,犹如深海巨人的絮语。 刺骨的雨水狂暴地拍打在程陌脸上,他抹去睫毛上的雨水,不为所动地站在世界之海的边缘。在滔天的巨浪之下,他久久等待的东西终于露出了身形。 世界在一瞬间静默。下一秒,一只巨大的脑袋从水面之下猛然刺出!那是一只巨蛇的头颅。 名为耶梦加得的世界蛇[注5]在狂暴的雨夜苏醒,在她沉睡的日子里,米德加德的时光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一千年。 程陌迅速避过这一击,在巨蛇要发起第二次攻击的时候,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巨蛇猛地顿住了。她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蝼蚁般渺小的人类,金色眼珠在黑暗中愈发闪亮,犹如雨夜的灯塔。 “尼德霍格的鳞片,谁给你的这东西?” “没有人能取走尼德霍格的鳞片,除非甘愿相赠的是他自己。”程陌从容不迫地迎上耶梦加得目光的威压,“世界树就快要倒塌了,在那之后,彩虹桥不再,你可以去找索尔报仇了。” 耶梦加得怀疑地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世界尽头传来了一声巨狼兴奋至极的咆哮,以及众神混杂着震惊、失望、愤怒、恐惧的惊叫。 程陌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格莱普尼尔的作用已经失效,这一次,将再没有任何无人挣断的绳索能够困住芬里尔分毫。 “别在耶梦加得这里磨磨蹭蹭了!”巨大的黑影遮蔽苍穹,巨狼的声音由远及近,明明是庞然的身躯,却透着一丝小型犬类的即将放风的欢欣。芬里尔叼起程陌的衣领将他扔向自己伏低的脊背,“快!我带你去找他!” “……哥哥?”耶梦加得黄金般的蛇眼中直白地写着惊讶和不可置信,难以接受兄长主动成为一个普通人类的坐骑。 “他们是即将改变世界的人。”芬里尔得意地朝耶梦加得眨了眨眼睛,“奥丁最害怕的那天就快要来临了。” “等等……还有一个……”芬里尔躁动不安地转着圈,程陌不得不抓住他暖烘烘的长毛,心里想着还有最小的那个孩子没有见到,却冷不防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什么呀,你说我嘛?”两只冰凉的小手搭上程陌双肩,一只娇软柔嫩,另一只却是白骨森森。半生半死之相的冥后海拉[注6]朝他娇俏一笑,右面白里透红的脸颊美得仿佛春日的艳阳,左边溃烂发白的皮肤流脓青肿,“我很喜欢你的那个朋友哦,海姆冥界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芬里尔巨爪在半空中虚刨几下,世界忽然加速流逝般从眼前淡去,那是他全速奔跑的征兆。这一次程陌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巨狼即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模糊的世界重又清晰,那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与之前所到的雾之国、世界之海的阴冷毫无相似之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绿叶间投射下来,在有些潮湿的泥土地上洒下金色的光斑。翠鸟在森林深处鸣叫,窸窸窣窣的响动来自筑巢的喜鹊,抱着榛仁的小松鼠从枝丫间掠过,青蛙戏弄着潺潺流水中的小鱼。 巨狼的到来并没有惊动这些自得其乐的小动物们,而他脚步不停,直奔向森林的最深处。 他的脚步渐渐停了。 眼前的景象犹如画卷般缓缓展开,程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被锁链紧缚在巨树底端、正在小睡的少年,白如冷瓷的皮肤,小巧精致的尖下巴,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带着镣铐的纤细脚踝,褴褛衣衫也遮不住他惊人的美。一只紫色的毒蛇垂悬在少年头顶,毒液一滴一滴落在少年侧脸。每落下一滴,少年的脸便被毒液灼烂一分,下一秒,又在毒液滴落的间隙恢复如初。他的脸就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单调循环中溃烂又恢复,又溃烂,又恢复,而他本人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感觉似的,惬意又自在地睡着。 只是芬里尔的沉重的喘气声太过强烈了,少年动了动,被打扰了好眠的,终于不耐地睁开了眼。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那是一双比翡翠还要璀璨绚烂、只一眼就再难忘记的碧绿眼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Vedfolnir,维德佛尔尼尔,栖息在世界树顶端的鹰,与尼德霍格彼此结怨。 【注2】Ginnungagap,金伦加鸿沟,雾之国尼福尔海姆和火之国慕斯帕尔的分界线。 【注3】Surtr,苏尔特,火之国的守护者,拥有炎魔剑的巨人,在众神之前就已经存在。 【注4】Skirnir,史基尼尔,一个光精灵,丰饶之神弗雷的侍从。 【注5】Jormungundr,耶梦加得,一条正好环绕中土(米德加德)一圈的巨蛇,托尔的宿敌。 【注6】Hel,海拉,海姆冥界的掌管者,收留无法去往英灵殿瓦尔海拉的亡魂,芬里尔和耶梦加得的妹妹,有一个名为“迟钝”的男仆和一个名为“怠惰”的女仆。 第66章 那个夏季 鲜花在少年脚边盛开又凋谢,轮回般昭示着生命的循环,芬里尔放下程陌来到少年身边,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背。程陌长久地注视着少年。 他知道那是谁,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漠视神域法则的反叛者、永远的欺诈之神,他是诸神黄昏的开启者,奥丁的血兄弟。 ——洛基。 洛基漫不经心地顺了顺芬里尔脖颈的长毛,得到巨狼一声心满意足的呜咽。他终于抬眼,在看到程陌的那刻眼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精光。 “人类,是你吵醒我的?”他冷冷一笑,上扬的殷红唇瓣让人想起蘸满初雪的玫瑰,“好大的胆子。” 说归说,他倒也没什么动怒的意味,只有些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别在意,系统内置台词而已。” “很惊讶?”瞥见程陌讶然的眼神,他扬起细长的眉毛,指了指悬在头顶的那条毒蛇,“我知道你来这里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但是很不幸,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奥丁那个老家伙正在发了疯一样找你们呢,托你们的福,我可不想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跑去触霉头。” “所以,虽然是初次见面,但这把我就不陪你们玩过家家啦,祝你们好运~”他惬意地眯了眯猫一样的绿眼,翻了个身准备再次入眠。 “不是初次见面。”程陌打断了他。 洛基的动作顿住了。 “不是初次见面。”程陌又重复了一遍,笃定地看着少年纤弱的脊背,“白教堂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点,不是吗?Jacky。” 洛基沉默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他终于转过了身,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怎么发现的?” 程陌莞尔一笑:“诈你的。” 洛基:“……” “你有‘系统’和‘内置台词’的概念,说明是一个高阶NPC,同样的高阶NPC除了道具商之外,在我经历的副本里真正只出现过Jacky一个。那个Jacky曾经提到过‘大本营’,联想秦楚河与他的相识,最有可能的就是在这个最初的副本里。而秦楚河反问过‘你是个受虐狂么’,再看到你现在明明被束缚却还是自得其乐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有道理。”洛基狂笑出声,他头顶的毒蛇嫌弃至极地抖了抖,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笑罢的洛基擦去眼角因狂笑而流出的泪水,“不错,我的本体在这里,作为邪神洛基存在,Jacky不过是我的另一个身份而已,去那个副本只是为了见一见被我选中的人。” “被你选中的……路一凡?”程陌蓦地想到了和他同样不明就里便被拉入游戏的万年欧皇。 “是的,你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无聊,而我又恰好不那么喜欢无聊,就偶尔在我的权限之内找找乐子了。和他一样被我选中进入这个世界的人有不少,但他们全都在这个世界几乎无限的权力中迷失了,只有那小子很特别,那次副本之后,他从没有主动进入过游戏。” “他没有对这个世界强权的欲望,这样的人其实很少见。绝大多数人在尝到达成副本的甜头之后就变得忘乎所以了,愿望变得越来越苛刻,到最后都免不了被收割灵魂的命运。当然了,这也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目的。” “因游戏实现愿望的人将游戏的存在告诉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这条消息像细菌一样蔓延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奥丁也在寻找新的扩散消息的血液。他也有将没有许愿的普通人拉入游戏世界的权限,而那一次被选中的人是秦楚河。” “……原来他真的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过。”一直萦绕在心底的猜测猝不及防被亲证为事实,程陌猛地闭了闭眼,最后却不得不扯出一个苦笑,“可我却连一丁点真实存在的记忆都抓不着。”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洛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你已经猜出了我的隐藏身份,作为回报,我会将你失去的记忆还给你。” 洛基甚至都没有问他是否接受,大约是他忽然亮起的眼神早就告诉了洛基答案。 洛基点点头,将食指虚点在程陌眉心: “那么,记忆解封。” <<< “程陌,醒醒。” 一个低沉的少年声音落在程陌耳畔,他从昏沉的睡眠中清醒。窗外传来聒噪的盛夏蝉鸣,自行车的叮铃声靠近又远去。天边铺染着大片火红的晚霞,米色的教室窗帘被燥热的阵风吹开,一个熟悉的影子将它们默默归拢束好。 程陌打了个哈欠:“放学了?” “恩。”那个人惜字如金地“恩”了一声,有些好笑地盯着程陌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从窗玻璃的反光里映出程陌沾满睡印的侧脸。 “咳,睡过头了。”程陌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老师留的作业你记了没?借我抄一份。” “帮你记好放到书包里了。” 那人稍稍侧头,夕阳最后的余光在脸上投下分外好看的阴影。那人有着轮廓深刻的侧脸,浓眉如墨,鼻梁如雕刻般笔直高挺,削薄的嘴唇微微抿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瞬间,明明是每天都会见到的一张脸,程陌却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就好像这样一个平静的夏季黄昏他已经等待了好些年。 “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老是走神。”那人皱了皱眉,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睡太久了头晕?” 程陌摇摇头:“我做了个有点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到你被困在一个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游戏里面,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忘了你。”程陌忽地呸了两声,“嗨,你就当我瞎说,怎么可能有这种奇怪的游戏。” 那人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虽说我不可能被困在游戏里,不过这个游戏可能确实存在。” “啊?”程陌刚想追问,一声断喝却从教室门外传来。 “那边的,学校都放假了你俩怎么还赖着不走?要锁门了!” 学校保安室的大爷正拎着一大串叮叮当当的钥匙皱眉看着他们,程陌吐吐舌头,麻利地一手抄起书包一手拉过那人,脚步轻快地奔下了楼。 春季学期的最后一天,通往学校大门的路上到处是三两个悠哉散步的同学,好似在下一年即将步入高考的学子与他们无关。程陌跑得快了,突然脚下不稳,差点撞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幸亏身边那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了回来。他拉得急,程陌“砰”地一下被扯进他的怀里。 自行车铃一阵急促的乱响,差点翻车的女同学也不恼,只有些惊喜地哎了一声,看着程陌身边那人的眼神放起了光:“秦楚河?” 那一刻,程陌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跳了一下,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从心底扩散至全身。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方才居然一直没有想起那人的名字。 秦楚河。这个陪他度过到目前为止所有人生、朝夕相处的人,叫做秦楚河。 秦楚河对女孩痴迷的笑脸视若无睹,只简单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抱歉,低头的时候却敏锐地注意到了程陌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拧起一点眉,道:“不舒服?” “不……没事。”他身上令人心安的薄荷味让程陌清醒了不少,程陌揉了揉额头,扯出一个笑容,道,“你刚刚说的那个游戏是怎么回事?” <<< “这么说,那个游戏真的存在?”程陌舔着冰淇淋,秦楚河背着两人的书包安静地走在他身边,那样子让程陌忍不住笑着吐槽,“喂,你别这么低眉顺眼像个入赘女婿似的,学校女孩子要是看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秦大帅哥这么副样子,指不定要给我扎多少个小人呢。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欺负你啊。” 秦楚河闻言抬了点头,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翘: “恩。” 程陌被他惜字如金的性格搞得没脾气,只得叹了口气,把话题勾了回来:“你说不想留在游戏里,那个最后的boss就放你走了?” 秦楚河点点头:“他说我会后悔的。” “怎么,你又没有再进游戏的需求,他还能报复你不成?”程陌撇撇嘴,“咱们又不是那种不劳而获的人。” “不过按照惯例,他说还是会实现我的一个小愿望。”秦楚河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如果愿望成真,今天你就能吃到最喜欢的糖醋里脊。” 门刚打开一条缝,糖醋里脊的香味就飘了过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猛地扑出,将程陌抱了个满怀: “陌陌!阿姨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糖醋里脊!” 她话音刚落,另一个男人也从门内飞奔出来,泪流满面地将她拖开: “老婆!你怎么能抱小陌都不抱我!” “我呸!一把老骨头不害臊,你有我们陌陌可爱乖巧懂事软绵绵么!” 程陌面红耳赤地从女人怀里挣脱出来,而秦楚河早已对家里几乎每天都要发生的鸡飞狗跳习以为常,动作熟练地把自己和程陌的书包挂好,给程陌拿了他的专属拖鞋。 程陌走进热热闹闹的餐厅,母亲多年的好友柳青青和她的丈夫许飞在父母外出访学的日子里为他提供了温暖一隅,而在同一个产房生子的革命友谊也自然而然地延续至她们的子代。可以说从出生那刻起始,他的生命就已经和秦楚河牢不可破地绑在了一起。 他们一起成长,在彼此的生命长河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秦楚河是特别的存在,宛如手足不可缺失,却比兄弟更加亲密,虽然他尚且无法分清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那个夏季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是曾经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样子。 第67章 坠落 夜色渐深,洗漱完毕的程陌钻进了柳青青早早为他铺好的床。经常小住的缘故,程陌在秦楚河家甚至有自己的一张床,就并排放在秦楚河的床边。明明是紧张的高中暑假,可对于在大考小考中一路遥遥领先的秦楚河而言,他甚至连补习班都不用去上,而成绩紧随其后的程陌也同样如此。在别人看来苦不堪言的假期,对二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放松时间了。 “暑假第一天,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程陌戳了戳隔壁床的秦楚河。 秦楚河侧枕着胳膊看他,摇了摇头:“没什么计划。你呢?” “我也没,但是总觉得在家躺着有点浪费。”程陌叹了口气,忽然灵机一动,“对了,市郊不是重金投了一个新的游乐场么,听说过山车超级过瘾,咱俩都没去过,要不要一起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从小就是个游乐园狂热爱好者,这些年林林总总去了不少游乐场,对于追求极致速度的过山车更是毫无抵抗能力,秦楚河一个不落都陪他去了。 “好啊。”秦楚河无声地笑笑,替他擦掉头发上沾着的水珠,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起身,从床头抽屉里拿出电吹风,“头发吹干再睡,不然容易头疼。” “啊我突然感觉好困。先睡了。”不爱吹头发的程陌把头一蒙,倒进被子里开始装死。 <<< 这个夜晚程陌睡得并不安稳,昏沉间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就好像有一只上帝之手强硬地翻开了他人生前十七年的走马灯。在某些时刻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台阶上坐着小小的他和秦楚河。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他瘪着嘴,差一秒噙着的眼泪就要流下来,秦楚河却在搜刮自己口袋之后又摸了一遍他的口袋,用蜷缩在他口袋裂缝深处得来艰难的最后一元钱,给他买了一根小雪人的雪糕。 惊人的自控力,缜密的思维逻辑,从容的处事方式,永远波澜不惊。那不是从孩童时代就应该拥有的品质,秦楚河却仿佛得到上天馈赠一般,被早早地赋予了。拥有这些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游离在同龄人的圈子之外,只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因为对他们的乐趣从来都无法感同身受。 只有程陌是那个唯一能够进入秦楚河世界的人。一种无形的纽带将他们连结在一起,程陌开心的时候秦楚河也觉得心里尝到了一点甜味,程陌伤心的时候秦楚河便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揪起来,就好像秦楚河是通过程陌的感受,来感知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一般。 时光飞逝,初中的程陌第一次收到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他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秦楚河木着张脸给抽走了。秦楚河那会儿已经开始比他高,被秦楚河举起来的情书他踮着脚也够不到,只能一边气急败坏地蹦跶一边朝他嚷嚷,少年特有的难堪和羞赧在脸上映出一片窘迫的潮红。 走马灯像连映的胶片电影,转眼就到了他们刚上高中的时候。那会儿秦楚河已经是个在各学校间小有名气的人物,在各种学科竞赛中展露锋芒,市区所有的重点高中为他抢破了头,有些甚至开出了惊人的奖励价码,而他最终选择了程陌决定去的这一所。 想当然耳,这样的人甫一入校便大放光芒,成为老师和同学们课间谈论的高频话题。而他本人却与极高热度恰恰相反地,永远游离在这些聒噪的圈子之外。多数时候他都安静地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戴着耳机,看着窗外飞过的候鸟或者偶尔飘落的秋叶。逆光的剪影里,少年特有的挺拔和利落被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直到很久以后,秦楚河的背影都反反复复出现在程陌的梦境里,成为后来一段时光中他用来回忆秦楚河的,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 “看球!” 体育馆的战局盛况空前,比赛进入胶着状态,两队比分纠缠不下。程陌运球的间隙看了眼计分板,76:78,和对方还有两分的差距,而时间还剩不到二十秒。要想赢得这场比赛,除非能投中三分。 对方必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把全场三分球准头最高的程陌防得死死,让他丝毫没有投球的机会。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汗水滴在光滑的地板上,球鞋摩擦发出吱嘎噪音,这是一场关乎学校荣誉的对抗赛,一贯的胜负欲让程陌不允许在自己身上失败。他稳了稳呼吸,刚准备殊死一搏,蓦地听见一个平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准备传球。” 全场注意力都在程陌身上的时候,身为前锋的秦楚河不知什么时候从内线穿了过来!多年默契在此刻化为绝对信任,几个假动作之后,程陌将球朝三分线外的秦楚河传了过去!秦楚河接球。起跳。投球。 篮球入框,发出漂亮的空心音,终场哨声几乎在同时吹响。 79::78!他们在最后一刻反败为胜! 欢呼声排山倒海袭来,几乎将体育馆盖顶掀飞,激动万分的队友冲上前去,在秦楚河身边踌躇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选择把程陌抛了起来。程陌在余光中看见全队最大的功臣走到场边拿起自己的运动饮料喝了一口,汗水从脸颊和脖颈落下,打湿白色的球衣球鞋。他好像跟这一切都毫不相关,可目光却穿透攒动的人群朝程陌看了过来,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在上下震荡的视线里,秦楚河举起手中的饮料瓶,朝他遥遥地敬了一杯。 忽然,欢呼声如潮水般褪去。程陌猛地皱眉,左小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从庆祝的人群顶端摔了下去。 <<< “旋转木马!” 人潮如织的游乐园里,五彩气球和糖果的芬芳将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紧紧包裹。早已将前夜梦境忘在脑后的程陌刚从云霄飞车上下来,一抬头便被出口处的旋转木马吸引住了视线。 得益于高昂的造价,这里的旋转木马是豪奢的上中下三层,最下层是低矮的小木马,专供小朋友娱乐,而顶层如同扇叶般向外延伸展开。最顶层的木马并非由钢管固定底座,而是从上方由坚韧的钢丝绳垂吊,整个基座转动的时候,最顶层木马便会像秋千一样旋转着铺开。 “试试这个?”程陌拉着秦楚河摩拳擦掌地上了最顶层,选了个最靠近外围的枣红色木马坐了上去,而秦楚河骑了一个纯白的独角兽,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边。 轻柔的音乐响起,彩灯流水般点亮。基座缓缓转动,钢丝绳绷直,木马慢慢远离地面,温柔的女声贯彻整个旋转木马。 “在飞速流逝的光阴里,有没有一个人,是永远不曾改变的?在这样的瞬间,请看一看你身边的人。不论怎样,请永远记住有一个人,曾经陪你一起走过这样一段短暂而幸福的时光。请永远记住他。” 程陌转头看向秦楚河,后者也同样认真又安静地看着他。彩灯流转,孩子们莺雀般的笑闹声汇成长河,程陌的眼睛里忽然只剩下面前这个人坚毅又笃定的脸。 秦楚河勾起唇角,朝他缓慢又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不知怎的,眼前的画面忽然和另一段未曾发生过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那是另一个奇诡的游乐场,有着会说话的兔子和背着焦油桶奔跑的青年,缀着斑斓彩灯的硕大灯牌在漆黑的夜空中点亮,在如长河流动的光影里,秦楚河也是这样看着他。 啪嗒。一滴眼泪滴落在青年紧绷的嘴角。 伴随着突然亮起的“WELCOME TO NOVED”字样,兔子的话语在旋转木马的背景音里拉得好长。 “不——要——哭——哦——” 两张秦楚河的脸交替重叠,彩灯忽然信号中断似的一齐乱闪,耳边忽然传来游人的惊叫。 小腿锥心地刺痛着。 如同顷刻间悉数断电,程陌眼前一黑,再次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 白色。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刺目的白。 头痛欲裂。喉咙冒烟似的干渴,吞咽的动作刀割般疼。 翕动鼻翼,消毒水味渐渐明晰,程陌缓缓转动眼球,过了好半天才费力地睁开眼睛。 是医院没错。白床单,病号服,吊瓶悠悠地摇晃着,透明液体不疾不徐地落下。秦楚河在不远处,医生正和他说着什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心却有一道很深的阴影,第一次看上去有些憔悴。 灯光太刺眼了。程陌费力地闭上眼睛,医生的话却零零碎碎地飘到耳边。起初他没意识到医生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些话就像颠三倒四的句子飘进他支离破碎的思绪里,后来他慢慢听懂了。 “卢·贾里格症……” 也叫运动神经元病、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程陌躺在床上有些费力地想。或者另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渐冻人症。 窗外似乎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3 19:46:14~2020-10-08 10:5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使劲往我嘴里塞糖!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神的交易 【副本No.2961到此结束,游戏初始人数:20人,最终存活人数:6人,玩家积分将由系统自动清算,距离副本退出时间还有20、19……】 光怪陆离的异世界逐渐从视线中退散,短暂的黑暗后,现实世界的光亮再次清晰可见地升起。 程陌睁开眼睛。白色的墙壁,垂悬而下的吊瓶,仪器单调又平缓地发出“滴滴”的声音,曾经让他倍感不适的消毒水味,如今也早已变得熟悉。这座城市正下着雪,纷纷扬扬的白色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而下,在玻璃水汽的氤氲下逐渐变得模糊。 距离他确诊已经过去了两年。 一杯牛奶放进他的手心,温暖的液体让他冰凉的掌心渐渐有了点温度。秦楚河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洗好的苹果细细地削着皮。 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到仪器平稳的蜂鸣音,偶尔从窗外传来孩子开心的笑闹声,也被厚重的隔音玻璃所阻隔,变得模糊不清。程陌有些出神地看着雪地里那些奔跑的小彩点,想象着雪球在鲜艳的羽绒服上砸开,细碎的雪沫从衣服上扑簌簌落下的场景。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这样的雪景之后,他躺在同样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被确认腿部肌肉已经完全萎缩,他再也走不了路了。 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过来一样听不真切。 “带我去一次游戏世界吧。” 他实在太想念能跑能跳的日子了。 距离秦楚河带他进入游戏已经过了整一年,从一开始的无措,到如今的游刃有余,他和秦楚河渐渐成为玩家中一个从无败绩的神秘神话。然而程陌知道,游戏带给人的从不是真实,只是无尽的虚假和迷幻,太多人在游戏中迷失,以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纵使这个游戏存在的根本意义,是引诱现实世界的人类与它进行交换。愿望越难以实现,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但对于程陌而言,他进入游戏只是为了体会片刻脚踏实地的感觉,除此之外,他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生死有命,在短暂的震惊和沮丧之后,程陌便平静又坦然地接受了,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从那之后变得愈加沉默的秦楚河。 果盘被递到面前,苹果块上插着整整齐齐的牙签。秦楚河收走程陌喝完牛奶的玻璃杯,在水槽里细细地洗着。雪地反射的光线很亮,逆光的剪影里,秦楚河的挺拔的脊背像线一样绷得笔直。 程陌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过下去,知道吗?” 哗哗的水流声似乎停顿了几秒,秦楚河沉默了一会,而后头也不回地: “我不会让你不在的。” 程陌扬起嘴角: “这个病到了后期,肌肉的萎缩会逐渐向全身蔓延,患者大多数会死于呼吸衰竭。从发病到死亡一般不会超过三四年,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水流声永不停歇似的,秦楚河的背影看起来绝望又孤独。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他固执地低着头,洗着早已闪闪发亮的玻璃杯,绝不向命运屈服般笃定又执拗: “我不允许它把你带走。” 程陌哽住了,像是心脏被人揪住一般,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用力闭了闭眼,过了好半天才抑住自己的哽咽,话刚到嘴边,就被突然上前的那个人拥进了怀抱里。 微冷的薄荷味在鼻尖氲开。那是他们第一次拥抱,程陌却有一种他等待这个拥抱好多年的错觉。 那一刻,曾经困扰他许久的感情在一瞬间昭然若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对秦楚河怀抱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已经太迟了啊。 <<< 白昼越来越短,无尽的黑夜慢慢变得长,程陌不再住院,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是生命最后留下的一段平静时光,推掉所有工作的父母陪在他身边,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只模糊地记得父亲克制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的啜泣。 有一只紧握他的手。他知道那是秦楚河。 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通过秦楚河。获取现实消息的渠道,竟是充满谎言与虚幻的游戏世界,这不得不是件讽刺的事,然而唯有在那里,他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随着通关数的上升,副本号随之减小,难度愈加增大。在游戏进程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从高阶NPC口中偶然得知了生命赎回类副本的存在。那是序列号一百以内的高阶副本,大多数玩家连它们的存在都不知晓,成功通关的例子闻所未闻。他本人对此并无任何想法,因为这游戏讲究绝对公平的置换,没有什么副本的难度能够抵过一个人的生命。他是这样想的,可秦楚河眼中骤然迸出的光芒让他心惊。 “不要做无谓的事情!”他第一次发了怒,把秦楚河摁在墙上,近乎咆哮地吼着。而秦楚河只是垂了眼不去看他。 那是秦楚河惯有的回避姿态。不反驳,但也绝不妥协。 这样的姿态让程陌胸中的火焰一下子沸腾起来。他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到说不出话。但怒火中烧的背后,他知道那其实是让他不愿回想的恐惧。失去秦楚河的恐惧。 “我不想失去你!”他红着眼怒瞪秦楚河,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却没想到秦楚河反应比他更大。 “我也一样!” 从没对程陌大声说过话的秦楚河,用几乎变调的沙哑声音吼了回去。他的眼神伤心欲绝,像一只即将失去伴侣的狮子。 漆黑的甬道产生了片刻寂静,水滴从钟乳石尖端一滴滴落下,砸在地面的小坑里发出“啪嗒”一声脆响。那一声响动就像一根戳破气球的针,让暴怒的程陌在顷刻就泄气了。他低着头,无力和沮丧如潮水般向他袭去。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要求秦楚河?秦楚河承受的,甚至比他还多。死去的人总是最轻松的,因为只有活下来的在承担痛苦。这样的痛苦一生都看不到尽头。 秦楚河却先程陌一步平复了心情,率先低声道了歉,把程陌拥进怀里,伸手抚摩程陌发丝柔软的后脑。程陌气一下全消了,秦楚河的怀抱有令人心安的温暖,让他眼眶一阵发热,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他在一瞬间明白比他更痛苦的是秦楚河。 <<< 那一天到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太阳在燃烧,狂风席卷枯黄的长草,八足骏马的嘶鸣响彻苍穹。众神之父坐在金碧辉煌的马车里,肩膀像山一样宽阔,沟壑纵横的手中握着那把百发百中的永恒之枪昆古尼尔。 枪尖直指的方向,坐着浑身浴血的少年。他看上去疲惫又狼狈,漆黑的发丝被血块粘连,英俊的脸庞伤痕累累,可面对直指的尖枪,他眼神深邃如海,直视奥丁那只无人敢视的独眼。 “通关的条件只有一个。”奥丁不带感情地俯视着他,声音低沉如雷声轰鸣,昆古尼尔指向少年鼻尖。 远方响起连绵不绝的战鼓,奥丁的下一句话湮没在轰隆的鼓声里。 似乎有人亲吻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落下一句轻声的“对不起”。 程陌惊醒了。 还是熟悉的房间,时钟滴滴答答,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大半日光,整个屋子看起来依旧停留在昨夜。手边残留着不知名的温度,小孩的嬉闹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听不太清。 门边传来的声响让他一下抬起头,母亲拿着锅铲倚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小陌,妈妈做了一大桌菜,赶快起来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是久未曾见的场景,印象中母亲是个极少做饭的人,父亲倒是做得多些。偶尔只有母亲回家的时候,最常做的事就是带着他去好闺蜜柳青青家里蹭饭,柳青青经常笑言母亲这么刁钻的口味是怪有一身好厨艺的自己。 所以眼前这个系着围裙,头发松散绾着,锅铲热气飘飘的母亲,让他一下子觉得恍惚起来,之前的记忆全都飘忽不定般变得模糊又虚幻。 “怎么啦小陌?怎么愣着?我看看……”母亲走上前,关切地把手覆上他额头,“退烧了呀。” “妈,之前在柳阿姨家蹭了那么多次饭,我们去问问她要不要一……” “哎?”母亲抬起头,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柳阿姨?哪个柳阿姨?” “就是……柳青青阿姨啊。” “什么呀,你这孩子。”母亲一下子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跟你柳阿姨自从她结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面了。她呀也是命苦,结婚这么久一直要不上孩子,前年听说跟老公一起搬家去国外了。怎么突然想起你柳阿姨了?” 等等。要不上孩子? 程陌脑中猛地一片空白,过了好半天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并非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一样: “……他们不是有个儿子吗?叫秦楚河。” “秦楚河?”母亲皱眉想了想,笃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你柳阿姨没有孩子,大家都知道的,你是不是记错了?” 一阵混乱感朝程陌袭来,世界忽然变得颠倒凌乱。直到他被母亲从床上拖起来,双脚站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的时候,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让他无法下地的病症已经离他远去。不,或者说这个世界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推倒重来。 那一刻程陌清楚地知道,秦楚河在独立游戏中做了某种交易,以将自己从这个世界抹除的巨大代价,换来了自己的新生。 在痛彻心扉的绝望中,程陌抓住了那一丝仅有的希望和生机。 ——如果只是想要秦楚河的生命,那么只要像对待其他玩家那样,让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死亡就可以了。可对待秦楚河,这个游戏选择了将他的存在整个抹去,为此甚至不惜覆盖蝴蝶效应的所有影响,为他改变了世界。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明,秦楚河并非简单地死去了,而是更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活着? 你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只有我将和你有关的记忆紧握不放,我是你和这个世界仅有的联系。 你是不是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来? 第69章 最后的选择 “都想起来了?” 洛基的声音将程陌唤回,被铁链束缚的美丽少年,没有被毒液灼蚀的半边侧脸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他垂荡着雪白的赤足,看上去既懒洋洋,又有些冷冰冰的,半眯着的双眼透出一丝不耐。 程陌闭了闭眼,失而复得的记忆让他有些失神。 “在这个副本的最后,奥丁到底对秦楚河说了什么?” 洛基冷笑一声:“奥丁说,要么留下来,副本通关,秦楚河的愿望得以实现;要么拒绝,副本失败,秦楚河和你都得死。” 这条件是个悖论,如果所有副本都设置这样的通关条件,奥丁就可以在这个游戏里为所欲为。 “是这样,理论上作为游戏秩序的维护者,朱庇特不应该做出打破游戏平衡的决断,所以出现了一件有违奥丁意愿的事情。”洛基读出程陌的想法,促狭地笑了笑,“重置你记忆的时候,它失败了,所以在所有人都忘了秦楚河的时候,只有你还记得他。这也是它那么迫切想要收割你记忆的原因——只有当你也忘了秦楚河的时候,秦楚河和那个世界的联系才会被割断,他才能真正属于这里。” 程陌叹了口气,忽然苦笑了一下。 秦楚河的确从未对他说过谎话,有所区别的,不过是他隐瞒了自己进入游戏之前发生的一切,把他们的故事限定在游戏开始之后,而不是之前。 洛基让他看见的,不仅有他自己的记忆,还有一部分秦楚河的。那些零碎的片段让程陌喉咙一阵阵发紧。游戏时远慢于现实世界的时间,因此秦楚河在游戏中度过的时日是令人心惊的漫长。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他像一个孤独又强大的偏执者,游走在一个又一个或悲或喜的副本里。他是游离在高阶NPC之外的异类,既不属于现实,也不属于独立游戏的世界,痛苦让他变得更强。 洛基还给程陌的记忆里,还有另一件令他的心一路沉到谷底的事情。 ——这不是他在失去记忆后的第一次经历。在这之前,同样的世界树,同样呜咽的芬里尔,同样漫不经心又桀骜不驯的洛基……他已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很多遍。 他一次又一次失去记忆,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他和秦楚河的相遇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每一次都是相似的轮转,相似的无解。 程陌终于理解了秦楚河对自己找回记忆的抗拒——那意味着又一次的失败,秦楚河最爱的人又将对他一无所知。 ——我不想再看到你记忆被清除一空之后,再见到我时脸上那种陌生的表情。 那时,秦楚河这样说着,脸上的表情绝望又温柔。 “就算你们最后见到了奥丁,他提出的条件也是无解的。”毒蛇警告地吐着信子,洛基不以为意地逗弄着它,妖异的双眼却瞥向程陌,“想好怎么做了吗,我可爱的小——” 他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闪电将天空劈成了骇人的两半,远方传来雷声。天边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把天际线烧得血一样红。浓烟随后蒸腾升起,朝天空这一头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如同百万阴兵马蹄带起的滚滚尘土。伴随着战马的嘶鸣,某位远古之神至沉至深的怒吼让天地为之颤动。芬里尔竖起耳朵,第一次显现出警觉的神情。 而洛基却扬起细长的眉毛,近乎是愉悦地微笑了。 “炎魔剑拿到了,大战在即。” 程陌不发一语地咬破中指,将渗出的鲜血抹在银色手|枪握柄处的巨龙之眼上——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秦楚河在沉船副本里交还给了他,这一次他终于知道如何解锁这把枪的完全态。 鲜血抹上枪柄的那一刻,巨龙眼珠如灯般亮起,骨刺从可怖的脊骨处暴长,被封印的巨龙苏醒,咬断了世界树的最后一脉根系。整把枪迅速解体重构,低调的暗银色被璀璨金色取而代之,在那之上,黑龙脚踩断裂的世界树根,向位居顶端的众神栖居之所发出无声的嘲笑。 程陌抬手点射,一颗金色弹头从毒蛇下颌没入从上颌穿出,另一发打断了束缚洛基千万年之久的铁锁。 洛基轻巧跳下古树,落在芬里尔的背上。他被毒液腐蚀的半张脸迅速愈合,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美丽到近乎妖异的少年的脸,再看不出当初那个可怖的皮相。 “你们还要在旁边藏到什么时候,我亲爱的耶梦加得和海拉?”他漫不经心地唤着,巨蛇在半空浮现,俯首畏惧地亲吻着洛基的手,而半生半死之相的海拉第一次瑟缩了一下,抱住耶梦加得的蛇颈,只远远地朝他投去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这么多年了,孩子们还是没什么出息啊,这么怕我。”洛基摇摇头,拍了拍芬里尔的脊背示意程陌一起上来,嘴角扬起一抹没什么感情的微笑,一丝光芒从他碧绿的眸子中悄无声息地划过,“走吧,去见见我那久未谋面的血兄弟,让这个艹蛋的世界去死吧。” <<< 暴雨侵盆而下,雾气从四海之国升起,狂风夹杂着迅猛的暴雪摧枯拉朽地扫荡一切,所遇到的海水全都结成尖利的冰锥。大地震随之而来,崩塌的山峦随着风声呼啸,如同死人嚎哭,树木成排倾倒。巨狼芬里尔吞噬星辰和月亮,自那之后,世界只剩下永恒的寒冷和黑暗,而伴随着大洪水一起到来的,是中土之蛇耶梦加得。它喷出的毒液绵延数万海里,海鸟尸体勾勒出灰白的海岸线。海拉坐拥数以千万的死亡大军,无头战马和白骨狂战士们在彩虹桥前杀出一片无声的血海。 天空传来撕裂的声响,刺目的光芒冲破浓雾的阻碍,金伦加鸿沟再也无法将尼福尔海姆与穆斯帕尔阻隔开,火之国的子嗣从天空的裂隙沉降下来。将众生拒之门外的彩虹桥在马蹄的践踏下黯然失色,逐渐变成一块巨大的焦黑拱板,而这些从四面奔涌而来的反叛大军,剑指的都是同一个目标。 那是阿萨神族栖居的无垢之地,霜巨人无法踏足,英灵殿也从不接纳那些意外而死的士兵,尽管他们都曾是英勇战斗的战士。这一天,曾被剥夺的权利,都将被悉数讨还。 加拉尔号角响彻苍穹,伴随着凄厉号角出现的,是一艘由死人指甲制成的大船。船帆满载鼓起,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洛基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风雪遇到他时自动向两边分开,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他表情平静,眼神却冷得像冰。 后知后觉的众神终于从长久的安逸中惊醒。已经太迟了,海姆达尔[注1]的忠告无法让他们警醒,诸诺恩[注2]的祝福不过是自欺欺人。大军已兵临城下,而守城的将军上一秒还在美丽的梦乡。 鲜血让巨狼芬里尔张开了血盆大口,吐出的火焰让神兵化为灰烬,耶梦加得与托尔缠斗不休,中土巨蛇的鳞片飞溅,而不败雷神也因此伤痕累累。英灵战士与亡灵大军殊死搏斗,所到之处天地变色,片甲不留。 然而,霜巨人们终究抵不过手握重兵的神祗,芬里尔含恨而死,雷神之锤将耶梦加得的脑袋砸得粉碎,亡灵大军不敌英灵殿的勇士,已经开始节节败退。 “洛基!”程陌踹开压在他身上的武士,将子弹送入他的前额,大吼,“你带的都是些什么杂牌军?!” “进英灵殿的才是精英!瓦尔海拉只收败军!”洛基被层层压制,看上去也有些狼狈,却仍不甘示弱地吼道,“这事不能靠我,你和秦楚河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我知道!但是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破开这个无解的局?!” “动动脑子啊蠢货!”被神祗包围的洛基已经看不见人影,他的怒吼却断断续续地传到程陌耳边,“打破循环需要变数!这个变数已经出现了!再想不明白就给我滚回去再当个失去一切的废物吧!” 变数?什么变数?程陌脑中一片混乱。这一次的循环和之前的,有什么不同吗? 等等!程陌猛然想起了洛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和他一样被我选中进入这个世界的人有不少,但他们全都在这个世界几乎无限的权力中迷失了,只有那小子很特别。 如果说曾经被洛基选中的人最后都迷失了,只有路一凡奇迹般地留了下来。与他们之前经历过的循环相比,路一凡的确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而这样的角色在之前的循环中从未出现过。 这个变数,指的会是路一凡吗?是路一凡在大富翁副本里为他们提供了帮助,也是路一凡提出的逻辑自洽观点帮他确认了猜测,甚至还是路一凡,为他提供了主动进入游戏的方法。路一凡的很多话,在那些时候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会不会是他某个无心的话语,是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呢? 洛基从层层包裹的神祗中杀出,雪白的侧脸沾满杀戮的红色,让他看上去残暴又疯狂。那个瞬间,路一凡和洛基都曾说过的一句话忽然在程陌脑中重叠,仿佛一块无法合上的锁扣忽然“啪嗒”一声,严丝合缝地扣紧了。一丝光亮在他心中骤然出现。 下一刻,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武器交叠声、怒吼声、山川崩塌声都消失不见,秦楚河握着苏尔特的炎魔剑从天而降,犹如神祗下凡。他砍下斯雷普尼尔的头颅,八足骏马在血泊中倒下,马车掀翻,魁梧的奥丁摔落地面。秦楚河抬起炎魔剑,直指奥丁的独眼。 众神之父的身躯像山一样庞大,与之相比,秦楚河就像是一只想要撼树的蚍蜉。尽管如此,奥丁却令人讶然地抬起了双手,那是一个投降的姿势。 “你赢了。”他的声音低沉如擂鼓,“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你们一个条件。” 说时迟那时快,程陌踢开四周因奥丁投降而愣怔的神祗,朝秦楚河冲了过去!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路一凡和洛基的话语在他脑中轰然作响,他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明。 他跳上奥丁庞然的身躯,夺过秦楚河手中的苏尔特之剑,在奥丁再次开口之前,将熊熊燃烧的利刃刺入奥丁唯一的那只眼睛。 那一刻,洛基和路一凡的话语合二为一。 ——让这个艹蛋的世界去死吧。 ——搞死那个傻|逼程序,我支持你。 真正的结束不是解开奥丁的悖论,而是让这个世界完全崩塌。 奥丁难以置信地嘶吼着,炎魔剑将它触及的一切事物焚烧殆尽,从头颅开始,奥丁的身体逐渐变成一摊飞灰。神祗们乱作一团,终究也逃不过在风中消逝的命运。翻滚的洪水逐渐平息,死人指甲组成的纳吉尔法在水中解体,被苦痛折磨的亡灵大军们第一次露出释然的笑容。 【系统警告:朱庇特已解体,朱庇特已解体,游戏即将进入自毁阶段,游戏即将进入自毁阶段。】 【自毁程序已启动,正在消除所有界外影响,倒计时59、58……】 一只手覆上程陌冰凉的手掌,秦楚河蹲下身,跟程陌的视线放齐。 程陌抱住他: “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诸神守望者。 【注2】命运女神们。 ---- 正文到这里基本上就完结了,后面可能会更两三章番外,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鞠躬】 第70章 番外一·上元 “程陌,今天元宵节,别在教研室待太晚啊,早点回家。” “知道了,谢谢老师。” 程陌从书里抬起头,朝门边将走的导师笑了笑。新年刚过,师兄师姐干活都懒懒散散的,只有他住得近,跑教研室很勤快。外面还很冷,玻璃窗上洇出一大团水雾,冬天天黑得早,路灯在窗户上模糊成暖橘色的一大片。程陌发了会儿呆,渐渐听到外面热闹起来的声音,知道是灯会快要开始了。 他所在的城市每逢上元必会举行灯会,年年如此,学校正好地处灯会的正中心,想来夜色渐浓,勤奋点儿的小贩应该都摆好了摊,就等灯会正式开始的那一声锣响。 一个人从后背抱住他,呼出的热气弄得他耳廓有点痒。程陌缩了缩脑袋,也不推开那个人,就由他抱着,过了好半天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把一个暖呼呼的东西贴到他脸颊。 程陌眼睛一下亮了:“粘豆包?” “刚出锅的,趁热吃。”那人从后面抱着他,“这么喜欢吃甜食,会长胖。” “要你管。”程陌向后捣了他一肘,却没舍得用上力,那人闷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把窗户打开,外面热闹的人声一下子涌了进来。 “出去转转?好久没一起看灯会了。”暖色灯光在那人脸上投下温柔的光影,让他轮廓深刻的侧脸一下变得柔和起来。一瞬间,眼前这张脸和多年前那个夏季在教室窗前看着程陌的少年重叠在一起。扑面而来的微风染上黄昏和旧时光的味道,仿佛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但程陌知道那不是梦,秦楚河的确真真切切地离开过好些年。 而现在,距离他从独立游戏重回现实,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朱庇特解体之后,它对世界施加的影响被全部重置,时间线被拨乱反正,曾经因游戏而一夜暴富的人重回平凡,而程陌当年所得的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也被证明是朱庇特干涉的结果。程陌还记得自己从游戏回到现实,看到秦楚河躺在自己身边时,自己泪流满面的情景。 主干道上人声鼎沸,带孩子的家长被小朋友拉着一路向前跑,元宝糕、春饼、小汤圆的摊位上热气蒸腾,竹喇叭尖叫,年鼓扑通扑通,爆竹噼里啪啦在各个角落炸响,吹糖人的摊位被穿得五颜六色的小朋友围得水泄不通。 灯市已经开了,各色花灯鳞次栉比,摇曳灯火伴着摊主掺杂各地口音的叫卖声,烟火气十足。除了传统的莲花灯,还有小朋友喜欢的兔子灯,拿在手上的小型灯,或是摆在地上足有好几层的大型灯,看上去都那么精致,那么喜气。 程陌右手拎着八宝糕,左手端着红糖元宵,秦楚河提着猜灯谜拿下的一大袋小奖品不言不语地跟在旁边,看他吃元宵吃得两颊鼓鼓,眼神很温柔。秦楚河不在的时候,程陌表现得像个人见人爱的乖小孩,其实被秦楚河宠坏了,在他面前不装乖宝宝,露出了一肚子坏水。 程陌被秦楚河看得不自在,想到他两手拎着的都是自己的东西,终于良心发现舀了一勺汤圆递到他嘴边:“吃一个?” 秦楚河咬了一个,立刻皱眉:“这么甜?” “那当然了,双倍糖。”程陌笑得眉眼弯弯,眼里映出一片火树银花,倒把秦楚河看愣了,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诗。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此刻灯火鼎沸,人潮熙攘,摇曳灯光和璀璨烟火层层交融,小雪从天空中落下,秦楚河终于再次触碰到真实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注】“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出自唐代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 第71章 番外二·回忆那些小事 秦楚河一直不明白,像程陌这种蔫儿坏的小孩,是怎么做到长久占据所有大人心目中新世纪乖宝宝第一名,并且甩第二名十八条街的。 从秦楚河记事起,他十次挨柳青青骂,有十一次都是因为程陌,还有一次是没被逮住。坏点子都是程陌出,真正实施行动的不知怎么最后都变成他了,就算他解释,柳青青柳眉一竖,一句话就能把他噎得哑口无言:“小兔崽子,我们陌陌这么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仿佛秦楚河是抱错的,而程陌才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秦楚河不知道的是,从他俩甫一出生在医院躺隔壁摇篮的时候,小恶魔本性就已经在程陌身上显现了。医院摇篮的侧板都有缝隙,小程陌会在护士姐姐和妈妈们不注意的时候伸出小手,在秦楚河脸上狠狠掐一把。小秦楚河懵懵懂懂,但知道不能让人白掐,会掐回去,但时机掌握不好,每回都能被护士姐姐和妈妈逮到。 还在产后恢复期的柳青青眉毛一挑,程陌适时“哇”地哭了,柳青青撸起袖子就要开揍,产房里一阵鸡飞狗跳。 程陌:“哇哇哇(哈哈哈哈哈)。” 柳青青:“陌陌乖,不哭不哭哦,阿姨这就帮你揍秦楚河这个不听话的。” 秦楚河:“哇哇哇(妈他先掐的我)。” 柳青青:“你闭嘴。” 想想也是,秦楚河小时候皮肤黑,被掐根本看不出来,而程陌从小就白白嫩嫩,脸上一碰就一个红印子。别说秦楚河当时不会说话,就是会说话,这铁证如山,更得被揍。 孽缘一开始就结上了,到后来,再怎么也剪不断。 <<< 再大点,他们俩上了同一个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座初中。秦楚河在某些方面的天赋逐渐显现,虽然将第三名远远甩在后头,程陌却怎么也考不过他,只能当个万年的第二名。彼时秦楚河已经全然了解了程陌蔫儿坏的本性,在发现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小脾气只在自己面前才会不自觉暴露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对之前那些年白挨的骂全部释然了。 与此同时,一粒入魔的种子在心中扎根,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程陌真正的感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为自然了。那是在第一次有女孩对程陌表白,正好被他撞见的时候;又或者是程陌第一次跟父母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大半夜哭着爬上他房间阳台敲响落地窗的时候。第一次他看着女孩羞红的脸颊,感到心中一团无处发泄的沮丧和愤怒;第二次他打着地铺,看着床上程陌的安稳睡颜,心中骤然一片安然和平静,如同下过雨的天空。 被困在游戏里的那些年,他拼了命地刷副本,不是为了自己出去,而是要在游戏里护程陌一个周全。他以为固执的是自己,却没想到程陌比他还要不撞南墙不回头。闲下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休息区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个房间照搬了现实世界中他自己房间的构造,和程陌有关的东西他却只留了一张小小的照片。 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地板上,从贴身口袋里拿出这张跟他寸步不离的照片。那是一个很稀松平常的场景,不是生日不是毕业典礼,不是人生任何一件值得铭记的大事,只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程陌趴在一张破旧的课桌上睡觉,前一秒偷吃的冰淇淋空盒被随意地放在脑袋边。那是程陌找到的秘密基地——教学楼最顶端一排上锁教室中的一间,他不知哪儿来的本事,把窗户插销拨开了,午休的时候偷偷翻窗进去吃冰淇淋,顺便拉上秦楚河垫背。 那天他犯困,刚吃完冰淇淋就睡着了,秦楚河坐在一边看他。板凳缺了边儿,坑洼不平的桌子上被一届又一届学生用铅笔水笔和涂改液写满了年少冲动的“我爱你”和“在一起”,蜘蛛在黑板上不知哪一年留下的“毕业快乐”字样处结了一张网,到处都透着年久失修的痕迹。程陌翻完窗的校服沾了好多灰,脏脏的,脸上倒是很干净,脑袋上一撮头发支棱着,想必是前夜睡觉没压平。 正发着呆,程陌砸吧砸吧嘴,不知是不是又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在他翻身的当口,秦楚河看见一直被他压着的桌面上,似乎写了他们两个的名字。 走近看了才发现,确实是写的两人名字,只不过名字下面还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抱着双臂无比伟岸,正哈哈大笑,一个正卑躬屈膝十足谄媚。伟岸的那个小人打了个箭头直指“程陌”二字,而那个奴颜媚骨的,不用想自然就是他秦楚河了。 秦楚河摇摇头,笑了。他偷偷拍了张程陌睡觉的傻样,刚想把他叫醒让他看看自己的傻样子,转而瞥见这幅画下面还有一张画,画得很潦草,却依旧能看出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在这幅匆匆绘下的简笔画里,高高在上的小人不笑了,正蹲在地上哭,而另一个小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很多年过去,两幅简笔画秦楚河没存,那张照片却存了下来,一直放在身边。对他来说,照片和画是一样的,看到这张照片,就想起那两幅画儿,想起那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傻子,其实和他一样记着彼此的关心和爱。 第72章 番外三·意外宠物 一向自诩老二刺猿的路一凡,最近体会到了当阿宅也无法解决的痛苦。 “小姐姐,麻烦来杯拿铁。” “好嘞,稍等哈。”女仆装萌妹笑容甜美,在看到路一凡肩膀上的小猫咪那刻,格式化的笑容瞬间被满眼粉红色泡泡沾满,“哇你的小猫咪好漂亮!能让我撸一会儿吗!” “哦,好啊,你随意。”在猫咖其他成员猫羡慕嫉妒恨的视线里,路一凡有气无力地把肩上的黑猫提溜下来,放到小姐姐摊开的掌心里。 路一凡看着小姐姐抱着小猫咪心满意足地走进柜台,一贯赏心悦目的绝对领域和大长腿这次在他面前统统变得索然无味,他闭上眼睛,努力忽视围在小姐姐身边对制服裙研究个不停的遮脸阿飘,却抵不住在骤然在他心里响起的低沉男音。 “人类,这女人身上味道好重,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接接接接你妈!给老子滚!路一凡很想这样破口大骂,但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垂着头,从小姐姐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取回了黑猫。 这只黑猫很漂亮,作为一只猫它实在是有点太漂亮了。通体漆黑的毛色,柔光水滑的皮毛,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是它那双如翡翠般流光溢彩的碧绿眼瞳。 <<< 一周前。 未来的秃头程序员路一凡在结束了一天的辛苦搬砖之旅后,终于提着泡面火腿肠和肥宅快乐水,走在了回家的小路上。绕过一排臭水沟和胡同口大爷大妈吵架的鸡飞狗跳,他租的老式住宅楼在夕阳的余光里逐渐现出了轮廓。 到这里一切都很好。很完美。很没有差错。 就在他抬脚跨过一楼大爷的人造垃圾场时,一声软绵绵的猫叫让他停下了脚步——事后有很多次,路一凡都想回到过去掐死这个时候多管闲事的自己。 那是一只脏兮兮的黑猫,正蜷在垃圾堆的一角看着他,天可怜见,他居然在一只猫脸上看到了委屈的表情!路一凡想了想,掏出仅有的一根火腿肠,掰下半根丢给小猫咪。 说时迟那时快,猫咪眼中忽然划过一道精光,一个堪称狡黠的表情从它脸上一闪而过。黑猫看都没看火腿肠,只见一道黑影闪过,黑猫顺着路一凡的裤腿闪电般窜上他的肩头。 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人类,给了我吃的,你就是我的主人了。” 路一凡:“??????” <<< “所以按你说的,因为那个鬼游戏被程陌搞崩了,虽然它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恢复了,但是之前游戏世界里的NPC也全被放出来了?” 狭小拥挤的出租屋里,路一凡抱着双臂严肃地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黑猫蹲坐在他对面,优雅地舔了舔爪子。 “你们人类都是住在这种垃圾场里?” “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回答我的问题!”路一凡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了,就算他能被侮辱,但是一地的初音绫波丽和saber的手办决不能被侮辱! 黑猫慢条斯理地舔完一只爪子又换到另一只,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 “你打开电视。” 路一凡狐疑地打开许久都不用的电视,一阵刺啦的雪花噪点之后,电视忽然黑屏,一个长发遮住脸的白衣女鬼吱嘎吱嘎地从电视里爬了出来。 “沃日!什么玩意!”路一凡“嗷”地一声从地板上蹦起来,一只冰凉的小手却握住他的脚腕。一低头,一个没眼珠的小男孩正咧着血淋淋的嘴巴朝他笑。 找绣花鞋的苏二、举钢爪的弗雷迪、毒液喷了满浴缸的异形……路一凡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朝黑猫怒吼道: “好了我做你的主人!快把这些东西弄走!” 黑猫舔完所有爪子,“喵呜”一声,这些东西“呼啦”一下全都散了个干净,就好像它们是被黑猫威逼利诱抓来吓路一凡的小兵。 “为什么是我?”路一凡委屈至极地捧起泡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黑猫眼中刚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就被他下一句话冲走了,“我的面啊……都坨了。 ” 黑猫白了一眼:“因为你蠢。” 路一凡哧溜吸着泡面:“行吧,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也看到了我一个穷逼,多养只猫就多一张嘴,我可没多少闲钱买猫粮,只能委屈你吃人类剩饭了。对了我刚刚给你想了个名字,旺财。” “……”黑猫目露凶光,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哦不对少年。 少年乌黑的头发长至脚踝,一袭破衣烂衫也挡不住令人心惊的美。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少年的阴柔和稚气完美交叠,碧绿的眼睛让人想到春日深山的潭水。 “我有名字。”少年贴近路一凡,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身体在迅速成长,原本柔和的脸部曲线变得硬朗,直至变成一张路一凡似曾相识的脸。 “Jacky……”路一凡脸色逐渐变黑,即将脱口而出一句骂爹话,男人却狡黠一笑,冰凉的嘴唇覆到他耳边。 “Ikol,我叫季一珂。”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全文就正式完结了!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你们!【鞠躬 番外三也算是给自己先挖了个坑,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填【逃 后面预计先更完黑白灰系列,欢迎预收。为了保证良好的阅读体验,后面的文章会等全文存稿完毕之后再开始更新【拖延症晚期患者最后的挣扎 就酱!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