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总是一语致死》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师妹总是一语致死》作者:枫才 文案: 【主角团版文案】 天虞宗小师妹方雀身娇体软、肤白貌美、天资聪颖、勤勉认学……哪里都好,只可惜长了张嘴。 方雀的光荣薄上有三桩响当当的事迹。 一语致死病娇前任…… 病娇少年:我真的好爱姐姐,爱到想把姐姐杀掉,再用香料浸泡起来,这样姐姐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方雀:嗯,我也爱你,爱到想把你做成腊肉吊起来,保质期长还下饭。 病娇少年:??? 一语致死反派魔头…… 魔头:就你们天虞宗这点花拳绣腿,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方雀:怎么,难不成阁下赶上过热的? 魔头:…… 一语致死路人师兄…… 热心师姐:我们雀儿的芳名远播各大宗派,你看,要不师姐做媒…… 方雀:不必了师姐,雀儿此生只愿长逍遥,一片芳心赴河山。 碰巧路过的何山:!!! #师妹比武不用腿,招招毙命全靠嘴# #师妹疯起来连她自己都骂# 【世界观版文案】 这里是剧情走向测试系统。 本系统由上百位水平不一、风格迥异的仙侠作者倾力打造。 每一块地图,都是一位作者的专栏,是他们最隐秘的内心世界。他们在这里与笔下的角色烹茶论剑,他们在这里亲身测试自己创作的剧情,他们躲进这里,以逃避纷纷扰扰的现实世界。 直到有一天,系统黑化了,他们都不见了。 阅读指南: 1.he,一个沙雕又酷炫的故事。女主假沙雕,男主真酷炫。 2.双c,女主前任有名无实。 3.非传统仙侠文,故事重心会落在系统上。 一句话简介:师妹的嘴,奈何的水 立意:不可沉于虚幻,终要回归现实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山,方雀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引子 剧情走向测试系统 这夜阴云密布,小半轮残月努力地探出头来,泼洒下点点银光,显得犹为凄楚可怜。 意识收归入窍,方雀安静地在黑暗中躺了片刻: 这里是……医院?还是……家? 她的上一段记忆,还停留在沁有消毒水味道的白色病房里。她摔了脑袋,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算来,今天该是她出院的日子。 可是,这里冷嗖嗖的,有风钻人衣领,有枯枝败叶的腐臭味道,还有什么人在远处抽抽搭搭地哭,哭得很难听。 这里显然不是医院,也不是家。 方雀用手背贴着眉骨,试探性地睁开眼—— 在她头顶,漆黑细瘦的树枝像剑一样刺入夜空。 这是野外,密林中。 她怎么会在这里? 方雀捂着脑袋,支起上半身,一个物件滑过她的小腹。 她低头,发现那是个黑色的皮制笔记本,约摸一个手掌大小,适合随身携带。 在她昏迷之时,这东西始终好好地摆在她身上。 方雀四下打量: 她正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石床上,石床旁倚着一只长而窄的深蓝色绒面布袋,布袋上缝着一根长绸带,绸带的另一端正攥在方雀手中。 这时,距方雀很近的一根树枝上,传来了两声怪响。 咔咔。 方雀循声望去,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头鹰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弧度刁钻的喙上盈着凄惨月光。 一人一鸟在“呜呜”的怨鬼哭泣声中,深情对望。 良久,小猫头鹰面无表情地抖了下翅膀:“欢迎来到剧情走向测试系统……” 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给方雀欢迎到了地上。 “嘶……” 方雀捂着腰望小猫头鹰。 小猫头鹰极通人性地住了嘴,它居高临下地瞧着方雀,顿了一会才继续道: “亲爱的作者,欢迎来到剧情走向测试系统。 本系统由上百位水平不一、风格迥异的仙侠作者倾力打造。 在这里,你可以与自己笔下的角色面对面交谈;可以亲身融入故事情节,测试剧情走向;还可以建造专栏来栖身,逃离不如意的现实世界。 在这里,一切皆是虚幻,一切皆是真实。” 方雀侧耳听了一阵,皱眉: “你抓错人了,我不是作者,不写文。” 小猫头鹰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继续道: “你的角色信息已被系统录入。 当前场景位于仙侠无限流作者小k的专栏,大纲已备份,正在加载剧情梗概……” 方雀抬起一只手示意:“稍等。” 小猫头鹰住了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方雀指了指自己:“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是系统里的一个角色,即将面对一段无限流剧情?” 小猫头鹰:“正确。” 方雀:…… 如果是无限流背景的话,这四周哭得那么难听的,会不会是真的鬼? 问题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 方雀举着手:“请问,怎么出系统?” 小猫头鹰:“该项功能尚在开发中,敬请期待。” 方雀:…… 我期待你奶奶个卷。 小猫头鹰抖抖翎羽:“你还有问题吗?” 方雀大脑放空:“没了。” 别说问题,人都快没了。 小猫头鹰很满意: “现在宣读剧情梗概。” “十年一度的捉鬼大会刚刚拉开序幕,今晚正是各位仙修在此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捉鬼大会是修仙界的头一号盛会,年轻修士齐聚一堂,这给‘跨宗恋’的两位仙修提供了绝佳的约会机缘……” 方雀顺着话头行了一圈注目礼:月黑风高杀人之夜,鬼影幢幢小黑树林。 这闹鬼的山上,真的很适合约会呢…… 小猫头鹰身子不动,单转脑袋扫视一周: “攻略对象已进入观测范围……” 余音未散,树林深处传出“沙沙”之声,像是什么人正穿林打叶,奔这方而来。 “发布任务:洞房花烛夜。请与你的攻略对象汇合,一同完成任务。” 闻言,方雀扶着石床的手迅速弹开。 她垂眼,发现那张石床的确够宽,足以睡下两个人。 洞房花烛夜…… 方雀只是想想,就高兴得脸都木了。 事已至此,先跑为敬。 据当事鬼回忆,某方姓女子抱着个丝绒罩子,冲出了被仇人追杀的速度。 . 狂奔了一段路,方雀回身一瞥: 来处黑雾四合,再望不见那张石床,也望不见那只满嘴人话的怪鸟。 她一头扎倒在最近的老树下,心口突突直跳。 几乎是同时,黑雾里传出一声尖啸。 小猫头鹰追了过来。 它扑棱着翅膀落在一条高枝上,同方雀大眼瞪小眼。 方雀盯着那小玩意儿,战术性后仰。 小猫头鹰抖了抖毛茸茸的翅膀: “警告!试图逃离攻略对象,当罚。 惩罚项目:情蛊。 持续时间:即刻起,直至与攻略对象汇合。” 余音未散,树根处的方雀忽而团紧。 疼…… 方雀用膝头死死抵住心口,那里似被一把钢爪横穿、揉捏、痛刺,迸出的每一股血都裹着毒针,流到哪里,痛楚就跟到哪里,四肢百骸、无一幸免。 方雀面色如纸,细小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 这时,一只手搭上方雀的后颈,指节极干极硬,似是白骨。 方雀瞬间挺直腰背。 是鬼。 方雀梗着颈子,探手去寻防身武器,指尖忽而碰到一物。 铮—— 此声过后,搭在她颈上的白骨被烫到一般迅速收走,连同周遭的哭声都低了不少。 方雀捻了捻指尖,丝滑毛绒的触感还停留在那里。 听这声响,那丝绒罩子底下,应当是把七弦琴。 小鬼们退回到树影中,探头探脑地打量方雀。 这鬼林里,可是很久不见活人,很久没开荤腥了…… 方雀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她合着眼,冷着脸,腰背笔直,许是占了点长相锐利有攻击性的便宜,她忍痛蹙眉,竟蹙出了一身杀气。 小鬼们被她吓得哭跑了调,嘤咛着飘远了。 真丢鬼。 距方雀最近的白骨架子哼了一声,抱手歪头,目光落在方雀腮边纵横的汗迹上。 那痕迹在微薄的月色下晶亮惹眼。 白骨架子乐得“咔哒咔哒”响: 这位鲜美的小宝贝,你露马脚喽…… 绷着脸的方雀不知道她已经被划进了鲜美一列,更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个骨架子在她身边笑得花枝乱颤。 她太痛了,痛得五感钝化,听不清也看不见。 于是显得格外淡定。 白骨架子被这份淡定糊了一脸,他维持着一个大笑的动作僵在那里,有些犯难。 而犹豫就会败北。 一连串琴音由远及近,白骨架子硬邦邦地转头去看。 方圆几里的小鬼四散奔逃,唯有白骨架子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地悔过—— 他没走及,被踩住了。 踩住他的靴底有一枚玉环。 在看清玉环的那一瞬,他从骨架变成了骨灰。 “跟我走。” 来人声线清冷,就像数九河冰下的水。 方雀听见了他的话。 实际上,自那阵悠扬的琴声响起,她身上的痛就减轻了不少,她听见了衣料的摩挲声,知道有人来了,还杀入鬼群,救下了她。 可是她心口钝痛未消,她知道惩罚还没有结束,也就是说,来人不是要和她“洞房”的攻略对象。 如此,她就放心了。 方雀抱起七弦琴,尽量自然地站起身,这才将目光投向来人。 她吃着痛,动作太慢,只捞到来人小半张侧脸—— 下颔线清冷优越,肤色经那身水蓝衣袍一衬,真如峨眉西岭千秋不化之冻雪。 这夜太黑了,方雀还没瞧清他的眉眼,那蓝衣修士已回过头,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方雀大致辨了下方向,见这路不会经过石床,便迈步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方雀身上的痛越来越轻,她的手指却越攥越紧—— 不痛了也并非好事,那只能说明,她的那位攻略对象,追上来了。 第2章 K记饭桶(一) 所以,三人之中有谁不…… 一条手臂从后方伸来,揽住了方雀的肩膀。 她的攻略对象闪亮登场。 方雀下意识一挣,单手扣住那只图谋不轨的手腕,弓身发力—— 她在部队待过两年,会擒拿术。 攻略对象并指成诀,快速点了她两个穴道,方雀眼前一黑,三指一拉卸了攻略对象的关节。 攻略对象振臂甩开方雀,“咔”地一声自行复骨,接着,攻势调转,向着蓝衣修士。 蓝衣修士脚步一顿,手腕一扬,被他抱在怀里的“凶器”滚了几番,犹如出洞灵蛇,在夜色中划出几道残影。 残影所至之处,必有相击之声,听上去像是一铁棍敲在空心木头上,回音阵阵,隐有弦声。 是攻略对象先收的手。 截至歇战时分,攻略对象的每一招都被精准拦下。蓝衣修士很懒,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甚至都没有回头瞧攻略对象一眼。 这套动作,那蓝衣修士似乎已经做过很多很多遍,多到形成了肌肉记忆,多到不必抬眼去看,大多数时候,攻略对象的攻势还未成型,他的防招就等在了那里,分毫不差。 “姐姐,你不乖了,是我的情蛊还不够剂量吗?” 攻略对象似乎还是个少年,他嗓音清冽,却刻意将喉咙压得呼噜作响,听上去就像只被惹怒了的猫。 方雀抱着琴,回首斜睨了一眼:“好好说话。你喉咙里卡了拖鞋?” 仙侠世界里没有拖鞋,少年听不懂,却还是微挑唇角笑了一下,隐约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方雀眼风一扫,很快回过头去,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蓝衣修士默默伸出三根手指。 似是在倒数。 少年盯着蓝衣修士:“何山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蓝衣的何山收回无名指,一眼扫去就像是比了个“耶”。 少年:“姐姐是我的人,理应与我一起参加捉鬼大会。” 何山的食指动了一下,可碍于风度,他还是收回了中指。 少年:“站住!” 作为回应,何山“礼貌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同时收回了最后一根手指。 他打卡收工,说走就走。 少年瞧准时机,探头到方雀颈侧:“姐姐好生顽皮……” 温热气息扑在敏感的耳廓上,方才痛得彻骨的地方一处处沦陷,变得苏痒疲软。 方雀皱眉暗骂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笑得眼角微粉,抬手去捻他家姐姐的耳垂。 方雀偏头躲开,抬靴走人。 惨遭无视的少年似乎还想做点什么,他追了两步,每有一点上手的苗头,前头那个该死的何山便会背上长眼,将七弦琴向他这边一指,哪怕他只是动了下念头,那琴头也会像毒蛇一样死死盯着他。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少年按下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 这条山脉全长百里有余,山坳处拔起一座巨大祭台,祭台上立着十余根雕琢精美的石柱,条条石柱笼着各色光华,光华聚在一起形成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那光柱极显眼,远远地就能瞧见。 何山一行三人从茂林中走出,来到祭台脚下。 因着路上捡方雀耽误了些许时间,三人找到这里时,祭台底下已经三五成群地站了很多仙修。 仙修们见到方雀,便极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千百道人影在方雀眼前晃来晃去,乌泱泱地一大片,方雀活生生被招呼成了色盲加脸盲,盲到最后,只想把这些人三个三个地拉到一起消掉。 前边的何山大佬保持着半近半远的距离,时灵时不灵地帮她挡掉了一些过于兴奋的口水;后边的少年脸绿得能放马,一声不吭地扯住了方雀的袖摆。 忙于点头的方雀被突然扯住,下意识抽回了衣袖,就在这时,斜前方的一位女修姨母笑道: “雀儿和容海的感情真是叫人艳羡不已……” 握着袖摆心有余悸的方雀:“???” 这叫容海的小子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铛—— 洪钟之声响起,叽叽喳喳的众修登时安静下来,方雀揉了揉生疼的耳侧,跟着何山来到祭台一角。 聚在那里的修士都穿着水蓝色的广袖流仙服,人手一把七弦琴。 众修无声地向方雀挥挥手,目光扫过那位名叫容海的少年,颇暧昧地笑了起来。 方雀:……你们开心就好。 三人刚刚站定,祭台上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欢迎你们,年轻的修士。 捉鬼大会是为检验修士修为而生,出类拔萃者将会获得进入潮升秘境修炼的机会,而修为低下者,将会被修仙界抛弃淘汰。 本届大会将分三日进行,每日核算分数,核算结果将在祭台青云柱上公示。 会场内置有灵异事件,请利用平日所学妥善解决。 弱肉强食,古而有之,切记切记。” 铛……铛……铛…… 又是三声洪钟。 祭台斜后方的山崖底部,应声出现一道拱门,门内蕴有点点星光。 “会场已开启,请两两组队,进入会场。” 众修应声向拱门涌动。 方雀挤在人群中,紧紧贴着何山;容海跟在她身后。 山崖下,众修两两并肩,在拱门前列队。 方雀混在长队里,清了清嗓子:“何山师兄……” 她初入修仙界,一句“师兄”喊得莫名羞赧。 何山稍稍侧头,等她的下文。 方雀:“你能不能借我一只手?” 何山没有回应。 方雀摸了下鼻子,正唯恐唐突了佳公子,忽见何山的衣摆一动。 原来,他的手一直放在身后,久等不到方雀来牵,便微微勾起示意。 他的手准备得很早,比方雀开口来问还早了许多。 方雀不敢与他十指相扣,便很客气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腕骨分明,微微凉。 手腕下的五指虚攥成拳。 借到何山的手,方雀心里安稳了不少:这下,总不会沦落到和容海一队吧? 她窃喜,再回神时,前边的何山已经一脚迈进了拱门。 方雀连忙跟上,她身后的容海伸出手。 被容海抓住肩膀的一瞬间,方雀利落抽开衣带,扒下外袍,打算来招金蝉脱壳。 正这当,映在脸侧的星光微闪,尖尖细细的声音叫道:“组队完毕。” 温暖橙光涌入眼帘,容海拎着一件外袍在旁边说梦话:“姐姐,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这有外人,我害羞。” 乍一听到容海的声音,方雀眼皮一跳,下意识紧了紧牵何山的手—— 还好,何山还在。 可是,不是说两两组队…… 他们三个人之中,有谁不是人? 无限流剧情,这就算开始了吗? 容海没等到方雀的回答,便又唤了一声:“姐姐?” 方雀松开牵何山的手,僵着身子转过头,挑眉:“你扯我衣带干嘛?” 容海捏衣领的手指动了动:“?” 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这简直是人赃并获。 夜风吹来,仅着中衣的方雀有些冷。 她转开眼,用漂亮的下颔线对着容海,空出一只手招了招:“衣服还我。” 少年似乎不计前嫌:“好。” 他将外袍乖乖递了过去,等方雀接过,又猛地一拽,试图将方雀拉入怀中。 衣料收紧的一瞬,方雀痛快松手。 被自己力道弹射出去的容海:“……” 接着就是“咚”地一声。 方雀转过脸:“你怎么平地还摔跤?” 容海跌坐在墙角,不知撞到了什么机关,一卷极厚的羊毛挂毡从顶部滚落、铺开,正好遮住了入口。 羊毛毡太长,边角不幸搭在容海头上。 少年哼唧着弹到一旁,皱了皱鼻子。 何山闻声望了过来。 方雀神色如常,眯起眼去看抖落的羊毛毡。 羊毛毡很脏,一缕一缕的毛打着卷,中部呈绛红色,下部边角处隐隐发黑。 羊毛毡上绣着三段小字: 洞房花烛夜,新嫁娘却不知所终。 各路宾客还在前厅热热闹闹地吃酒,新郎官即将进入洞房,你能找回新娘吗? 注意,如果喜床是空的,新郎官会很伤心;如果新娘找错了,新郎官会很生气。 新婚之夜落泪发怒不吉利,在场的宾客一个都逃不掉哦。 小字是比底色更深的红,看久了叫人眼疼。 方雀扶住额角: 无限流不无限流的她不知道,不过,这会场里的灵异事件怕是要开始了。 她这般想着,忽觉一道目光正凉凉地打在自己身上。 方雀侧过脸,却见身边的何山目视前方,眸色有些散,没在看羊毛毡,也显然没在看她。 何山一路以背影示人,这是方雀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一双瞳孔漆黑,唇色却浅淡,左边耳垂下有一截不起眼的疤。 方雀盯着那道短疤顿了一秒,复又转开眼,走到房间中央。 正如羊毛毡上所写,这是一间红彤彤的喜房。 屋子不大,也没有太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墙角倚着高高瘦瘦的高粱杆和大葱,小茶桌上摆着一碟点心,喜床头尾一边插着三支白蜡烛。 方雀走到门边拉了下屋门把手,屋门打不开,门外挂锁头的地方横插着一块小木条,透过门缝仔细去看,可以看到那块小木条被削成了一把小宝剑。 桃木剑。 这屋里,全都是些辟邪上供之物。 方雀:…… 她将眼下的处境理解为冥婚主题密室逃脱。 那方容海看完了羊毛毡,正想往方雀这边凑,何山却像个佛门钟磬,四平八稳地往两人中间一杵,容海没瞧他,人却是在原地定住了: “姐姐……” 方雀脸黑得像吞了只死耗子,幽幽往那边一望,容海就哑巴了。 屋内再次寂静一片,三人各怀心事。 容海洁癖,迟迟下不去手翻找,他贴着墙转了两圈,冻着脸掐诀念咒,一路走一路轰,颇有泄私愤的嫌疑。 方雀百无禁忌,碰巧容海在前边暴力开路,她就在炸出来的碎屑里一通翻找。 何山维持着大佬的清高,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喜房是新房,干干净净的,没有太多背景故事的痕迹。 方雀最终只找到一小片带字的草纸,草纸上下两端呈焦黑色,许是被容海术法的火星烧掉的。 仅剩的一小片上没什么信息,只有两幅用方框框起来的简笔画,画的是同一株草。 草,一种植物。 真就离谱。 方雀咬着牙,将硕果仅存的小草图收进袖口,又走去瞧那卷羊毛毡。 羊毛毡入手,比想象中要硬很多,凑近还能闻到一丝独特的味道,腥,还有一些脂粉气。 那绛红色不是原来的颜色,大概是血。 方雀捻着指尖,抬头去看屋顶。 “刷……吱吱……” 这声音响得不紧不慢,在满屋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三人齐齐看向房门。 “咔嗒。” 夜风拂面,门开了。 第3章 K记饭桶(二) 他不是NPC 酒气围着屋子跑了一圈,一片大红的衣袂钻了进来,好像炽烈的火舌。 新郎官捏着小桃木剑站在门口。 他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发灰。 方雀瞥了眼空空如也的喜床,杵成了条笔直的人棍。 羊毛毡上的话犹在眼前: 如果喜床是空的,新郎官会很伤心;如果新娘找错了,新郎官会很生气。 新婚之夜落泪发怒不吉利,在场的宾客一个都逃不掉哦。 容海一直盯着门口,歪着头不知在起什么心思。 何山率先动了起来,他快步走向方雀,长臂一伸,跨过方雀的头顶。 他凑得太近,方雀缩了缩脖子。 何山的手越过她的头顶,一把扯下羊毛毡往喜床上一丢—— 这下不是空床了。 正在挤眼泪的新郎官灰脸一僵。 紧接着,方雀就瞧见新郎官避开容海,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了过来。 方雀其实能理解,自己的喜床被这么一块脏兮兮臭烘烘的东西占了,不生气才有鬼。 可是理解救不了她。 方雀盯着那张惨白扭曲的脸,抱紧了怀里的七弦琴—— 管他是人是鬼,先给他一闷棍。 何山正在喜床前摆弄蜡烛,蜡烛一根根熄灭,视线所及之处,越来越暗。 新郎官的利爪近在咫尺,方雀眯起眼,尽全力挥琴。 与此同时,最后一支蜡烛灭了。 整间屋子堕入黑暗。 方雀一击打空,她迅速直起身子贴紧墙壁,细细探知敌方动向。 那股凛凛的杀气不见了,取而带之的,是某人袖间挟有体温的暖风。 “我在这里。” 明明才见不久,明明他只说过七个字,方雀却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何山的声音。 冷冷的,像数九河冰下的水。 何山没等她答复,便准确利落地抓住了她的七弦琴,就这么引着她向前走。 温柔却疏远,热络又克制。 新郎官不知所踪,容海没有动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似乎,也没有那么无边无际。 . 迈过喜房门槛的一瞬间,星星点点的光亮了起来,眼前,现出一座仙宫。 它建在稍高一点的坡地上,幢幢楼阁高低错落,条条复道相互勾连,雾气里透出点点灯火,几条溪流从四面八方蜿蜒而下,灿若星河。 那是天虞宗的仙府,“抱琴来”。 冥婚的小屋不见了,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旷野。 方雀的外袍还在容海手上,她好冷,本在极力忍着,可身体还是诚实地打了个寒战。 走在前面的何山脚步一顿,他收回捏着琴头的手,三两下除去外袍,转而披到方雀肩上。 暖意兜头而下,方雀一怔,直接怔过了道谢的最佳时机,抬头又见大佬已经在几步远外,只好将道谢的话狠狠嚼碎咽了下去。 . 二人爬上山坡,从侧门进入“抱琴来”,何山将方雀让入某处院落,沉声道: “第一日的试炼结束了,按照捉鬼大会的规矩,修士可以回到各自宗门过夜。时候不早了,师妹好生休息,明早此处相见,我们一同前往会场。” 方雀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鞋底无意擦上门槛,她动作一顿,而后一撩衣摆轻飘飘地迈了过去。 方雀人有些恍惚,嘴却是身外之物,等她回过神时,大佬已经被她唤住了。 “多谢。” 方雀动了动嘴唇,继续向前梦游。 一整晚都在高岭绽放的何山终于纡尊降贵,转头向院内望了一眼。 . 方雀推开房门,细窄的月光扫出一片雪白,雪白中蹲着一只小团子,小团子顶着一张棺材脸,迎着光眯着眼,似是候时已久。 方雀差点合上门退出来。 小猫头鹰好久没现身,方雀差点就忘记它了。 她维持着扶门的动作,静等小猫头鹰开口。 小猫头鹰蹲在书案上,翅膀微张:“验收时间到。 验收情节:洞房花烛夜(上)。 验收结果:感情线未达标准,剧情线差强人意。 正在等待系统判罚…… 判罚完毕,判罚结果:回收角色卡及前情提要知情权。” 话音未落,那本黑皮笔记本从方雀怀中飞出,悬在当空,“哗啦哗啦”翻着页。 方雀仰头看去,只见一页页墨字褪得干干净净,片刻,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摔落在方雀脚边。 方雀弯腰去捡,小猫头鹰行了一路注目礼,等着瞧她失魂落魄。 岂料,方雀直起身,大大方方地向它一挥本:“谢了,正好缺个日记本。” “咔……” 小猫头鹰被噎得一阵胸闷,它发狠瞪了方雀一眼,而后灰溜溜地飞到角落里团成了雪丸子。 咔,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你早晚会知道这项惩罚的厉害的! 方雀拎着本子上了床,那本子倒也不算全新,至少扉页上还有一排字。 持有人:方雀。 性别:? 身份:? 攻略对象:? 所属门派:? 羁绊:? 方雀:“……” 这“性别:?”就很灵性。 扉页最下端还有一行烫金小字: 每晚北京时间18:00更新明日剧情,祝君好运。 明天的剧情已经更新过了,又在刚刚被刷成一片空白。 方雀仗着手长,人不离床地从案上捞来一支笔,将本翻到最后一页,低头写了起来。 10月28日,阴。 进入系统的第一天,意外获救,有惊无险。 救我的那人冷冰冰的,但却很好看,依稀眼熟。 可我能确定,我从未见过他。 角落里的小猫头鹰自闭够了,又生出了看笑话的坏心思,它稍稍放下一边翅膀,露出一只泛着贼光的眼。 咔,她还真敢在剧情本上写日记! 小猫头鹰一眼瞧过,直接气晕。 半晌,小猫头鹰才顶着一头乱毛,口齿不清地哼唧了一句什么。 已经合上眼准备休息的方雀偏过头:“嗯?” 小猫头鹰又一嘴鸟语地重复了一遍,方雀摆正脑袋,干脆无视。 小猫头鹰险些气吐:“咔,奖励,奖励你要不要?” 方雀睁开一只眼:“什么奖励?” 小猫头鹰又开始蚊子哼哼:“走完剧情线的奖励……我可以帮你完成一件事。” 方雀这回听清了:“现在?” 小猫头鹰:“即刻生效,过时不候。” 方雀:“我捡到了一张纸条,你能复原吗?” 小猫头鹰“咔”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眯起,神色危险。 方雀合上眼:“算了,不情愿就换一个。把角色卡和前情提要还给我,这能办到吧?” 小猫头鹰:“……” 方雀:“行吧,不难为你,提个简单的。我要出系统。” 小猫头鹰:“……你捡到了什么纸条?” 方雀假笑一声,从袖口掏出那张小草图,用两根手指夹着。 小猫头鹰神色古怪了一瞬,振振翅膀飞到方雀面前,用爪子抓住了那张纸片。 “叮”地一声过后,纸片的上半截长了出来,小猫头鹰十分客气地将纸片拍到方雀脸上,又一头扎到墙角继续自闭。 方雀丝毫不恼,她一手枕在脑袋下,一手捏着纸片看了起来。 纸片上有几行字。 解语:那就定在“捉鬼大会”这节? 初代者:嗯。 昆山:淦,这设定谁写的,又是凶尸又是怪兽,本感情流作者不活了。 解语:小k吧?她写无限流的。 昆山:【一副小草简笔画】 冰糖葫芦:【一副小草简笔画】 方雀反复看了几遍,顺手将纸条压在枕头底下,闭目沉思。 这大概是创建系统的那群作者的对话,通过纸条的新旧判断,这段对话至少发生在三年前。 他们如今……还在系统中吗? . 当晚,何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很模糊,四周都是灼眼的白光,唯一清楚的,是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留着齐腮短发,灰绿色的T恤整齐地扎进腰带里,显得人腰身纤细,背脊挺直。 她在跑,发丝犹如浅水里铺展而开的荇菜,灼目的阳光在其上轻晃。 那背影在何山的梦里跑了一整晚,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近不远,就像是一直等在原地。 . 次日,何山应着晨钟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久到忘记做梦是什么感觉,乍一睁眼,人还是懵的。 他掀开薄被坐起,昨夜之梦淡化成沧海里的一朵水花,上一秒还铭心刻骨,下一秒就连自己是否做过梦都记不清了。 何山曲起一条腿,侧身靠在膝头上,伸手去抓挂在墙边的一根短铅石。 那面墙蔚为壮观,密密麻麻写满了阿拉伯数字,1、2、3……一路顺延下去,最后一个数字落在1094。 何山正握着铅石,妄图在角落里挤下下一个数字。 1……0…… 在这样的一面墙上找个空位实在太难,何山倾着身子去写,中衣领口被动作牵扯微敞,晨光落在清瘦锁骨上,溅出一片碎金。 写好前两个数字,何山又向那方探了一点,铅石与灰墙相抵,握着铅石的手却顿在那里。 手臂好酸,突然就不想写了。 何山望着写了一半的数字,兀地有些难过……就好像,写完了这个“1095”,他就会彻底失去什么一样。 正犹豫着,他左手无名指忽而一亮。 那里戴着一枚花纹繁复的钢圈指环。 “现在发布当日剧情线,洞房花烛夜(中),请立稳人设,尊重大纲。” 机械音从指环中发出,冰冷僵硬,毫无起伏。 何山怔在当场,再回过神时,铅石已被捏碎在手中。 剧情更新了。 何山仰起下颔,从最上角的那个“1”开始,一路扫视整面墙壁。 昨天那一天,不断重复了1094次。 他捡方雀捡了1094次,与容海打了1094次架,进过1094次会场,按熄了1094次蜡烛…… 牵过1094次方雀的手。 所以一切动作,都做得那么熟练。 他困于循环之中,淡忘了很多东西,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计数,但,他又总会在每天苏醒的第一时间去抓那块铅石。 这个动作他坚持做了1094天,今天是第1095天。 整整三年。 这就像是个约定,仿佛等到他写下某一个数字的时候,一切折磨都会结束,会有一个人来接他,或者……就此消失不见。 何山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纸片NPC。 准确来说,他是这个系统的核心研发者。 第4章 K记饭桶(三) 出现了,修罗场…… 与此同时,另一处院落。 “墙角团着的那位,请问清洁咒语怎么念?” 方雀从衣柜中翻出一件新外袍穿好,又抱着何山披给她的外袍问小猫头鹰。 小猫头鹰记仇,至今还扎在墙角里装死。 方雀拍了拍搭在臂弯的外袍,望向窗外:“唉,这里不是仙侠世界吗?怎么连这点小咒语都没有……” 小猫头鹰愤怒地拧过脑袋:“我是高贵的系统监察使,负责评估你演绎剧情的表现,不是你的贴身书童!” 方雀:“知道了,高贵的监察使大人。不过,你真的不打算为仙侠世界正名吗?我脸都撂这了,你都不打?” 一人一鸟隔空对望。 方雀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还欲再激。 小猫头鹰见状张开翅膀: 别说话,求你。 小猫头鹰想了想,咕哝道:“泉自源头冷起……” 方雀跟着念:“泉自源头冷起。” 她臂弯里的外袍自行飞至半空,一股细小清澈的水流从她的指尖跃出,打湿衣襟。 小猫头鹰:“风从天外吹来。” 方雀并指成诀:“风从天外吹来。” 些许暖风平地而起,将整件外袍吹得烈烈作响。 干净的衣服落到方雀手中时,还留有余温。 小猫头鹰冷眼旁观:“脸打得疼吗?” 它一边嘲讽,一边暗戳戳地将系统内方雀的代称改成了“鬼见愁”。 方雀折着衣服,抬头一笑:“一般。” 她背地里叫小猫头鹰“点读机”。 哪里不会点哪里。 何山的外袍上挂着一段衣带,料子与别处不同,想是后来缝上去的。 缝它的人技术蹩脚,缝得鼓鼓囊囊,方雀折了好久才勉强折平。 在折衣服的过程中,她无意间窥到了何山的小秘密。 那段衣带里侧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方”字。 一个姓氏,出现在这样私密贴身的地方,其间情愫,着实引人遐思。 此举无心,方雀低低告了声罪,抱着外袍出了门。 . 何山一早便等在院外,他侧身对着院门,左手背在身后,一下一下捻着无名指上的指环。 “师兄久等了。”方雀快步上前,“这是师兄借我的外袍,昨晚真的多谢。” 何山闻声回神,左手向袖口里一缩:“师妹多礼。” 他伸手欲接,目光在扫到方雀手中折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时明显一顿,随后动了动手指,将外袍收到“袖里乾坤”中。 袖里乾坤是个小香包,原理类似于小叮当的神奇口袋。 何山前脚将外袍收进“袖里乾坤”,后脚又从中掏出一支细杆毛笔,围着两人一画,白光大盛,方雀下意识合了眼。 再睁开,人已经到了昨日集合的祭台脚下。 那毛笔就是低配版任意门。 修仙界将这种具有传送功能的东西,统称为“若比邻”。 . 祭台下的仙修零零散散,比昨晚少了许多。 其中一位仙修瞧见方雀,挥手招呼:“我就说嘛,我们小师妹天资聪颖,即使是第一次参加捉鬼大会,也一定表现不俗。” 众修闻声,齐齐转过头来。 人虽少了,但热情分毫不减。 容海也在人群之中,此时已经挤了过来。 容海一来,众人的溢美之词便从“慧敏机智”,变成了“般配眷侣”。 容海春光满面,一边点头应着溢美之词,一边不安分地伸手向方雀摸去。 方雀冷笑着背过手,勾指一弹。 骨裂声混杂在笑语之中,谁都没能听见。 容海抱着手向后退了一步,一双狐狸眼登时红了一圈。 可他的笑还好好地挂在那里。 看着有些渗人。 何山顺势补位,紧贴在方雀身后。 容海红着眼角瞪何山,何山丝毫不为所动。 正这当,洪钟声起,人语声渐止。 数十根青云柱上有墨字浮现,每一行墨字后,都跟着一段分数条。 “第一轮分数公示中。若比邻已开启,愿诸君好运。” 墨字一出,众修便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方雀眯着眼找了一阵,才在一根荧着浅蓝色光华的石柱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中上游,分数条比榜首的道友短了一半。 她还没来得及去找何山的名字,人群便开始涌动。 三人夹在人群中,被推着向前走。 涌动的人群里充满了“羊毛毡”“蜡烛”等等关键字,除此之外,还混杂着一些奇怪的声音: “我们小师妹果真厉害,只答对一半都能逃出来。” “小海也是只答了一半。这两位连分数条都这么登对,啧,只羡鸳鸯不羡仙……” 被迫听了满耳的方雀:…… 本人学渣一枚,全靠大佬带飞,不绑cp,专心活命,勿cue。 容海隔着一个碍眼的何山,追了方雀一路。 . 山崖下。 三人并肩走入拱门,门内星光一闪。 “准许通行。” 在上一轮中,何山按熄了所有蜡烛,此时屋内还是一片漆黑。 他摸黑过去,将蜡烛一支一支点亮。 方雀倚在墙边,用手指捻着眉心:这间屋子里,多了两个陌生人的气息。 第一支蜡烛亮起,照出一个艳丽的人影。 人影端坐在床边,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 正向方雀那边蹭的容海停住脚步,奇怪地“嘶”了一声。 方雀眯起双眼。 惨遭“贴面杀”的何山手下动作未停。 两根、三根……六根,直到全部的蜡烛亮起,方雀才发现墙角处还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和方雀何山一样的浅蓝色广袖流仙服,脸色煞白,看着有些眼熟。 有些眼熟的女子扶着墙起身,勉强挤了点笑意出来。 这笑颇有个人特色,方雀一下便认出了—— 正是昨晚那位冲着她姨母笑的师姐。 方雀受了惊,眼神有点凶,被凶到的姨母笑师姐连忙开口解释: “那个,小师妹莫怕,在下楚江,是你的同门师姐。小师妹第一次参加捉鬼大会,还不知道,就是,如果第一轮任务没有完成的话,就会随机淘汰掉一名队友。落单的修士则在第二轮并入其他队伍。” 楚江有些语无伦次,不过方雀大致听懂了。 方雀一指床边人:“所以,他这是被淘汰了?” 楚江点头:“是。” 方雀:“还有救吗?” 楚江垂了眼:“暂时没有,他已经被会场吸纳成场内角色了。” 方雀:“……” 你说修为不够就会被修仙界抛弃淘汰,原来不是骗我的。 容海趁机蹭过来:“姐姐这么善良,我知道姐姐一定会很伤心,不过我们还有自己的任务,我们先做自己的事,好不好?” 方雀捏紧手指,发出“咔”地一声响。 拳头硬了。 楚江一脸磕到了的欢喜:“我就知道小海一定会和雀儿一队,有翰白宗的人在,我就放心了。” 何山适时地“咳”了一声,而后顶着三人的注目礼,率先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方雀回望楚江一眼,小跑追上。 . 会场时间停转,眼下还是黑夜。 屋外是个天井,天井里摆着三五桌酒菜,酒菜原封不动,喜宴似乎还没有开始。 合院四四方方,只有背后的喜房点着一屋烛火,烛火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照出一方暖光。 暖光有些奇怪,何山正站在旁侧观瞧,方雀随之低头去看。 暖光中央颜色最深,有红丝在其中流转,红丝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如觅食的锦鲤,曳着长尾巴时隐时现。 方雀蹲下身,抬头问何山:“师兄,有笔吗?” 何山将两指伸进袖里乾坤,夹出个小黑块:“没有笔,只有铅块。” 方雀接过:“一样的,多谢师兄。” 容海站在一边牙都咬酸了。 方雀用铅块摹下红丝游走的路径,汉字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 楚江试着念道:“我的……什么……是因为信?” 最后一笔落下,黑色的铅迹胀出一片白光,四人纷纷转开眼,等白光散去,那行字已经变为深红色,似是血书。 楚江叫出了声。 方雀没被血字吓到,反而被楚江吓得挑起一边眉毛。 容海一把捂住了楚江的嘴:“闭嘴,你吓到姐姐了。” 楚江抬起一只手作投降状,方雀充耳不闻,转着铅块认真看字。 字并不多,只有一行: 原来我的死,是因为一封信。 方雀递还铅块,正想问问何山的理解,忽听院门“吱呀”一声。 四人目光越过酒桌杯盏。 院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个小孩子举着一封信挤了进来。 小孩子长得白里透青,一张口,童声清越:“请问,你们谁是阿如小姐?” 四人开了静音。 小孩子没有得到回答,便走到天井中间:“阿如小姐在吗?这里有你的信。” 小孩子站在光里,暴露了一个很大的缺陷—— 他没有影子。 第5章 K记饭桶(四) 弄丢了两个人 楚江轻轻吸了口凉气。 何山一步跨了出去:“给我就好。” 小孩子抬眼盯着何山,将信封死死抱在怀里:“递信的人说,阿如是个女孩子。你,不是。” 说完,他用眼将其余三人一扫:“看来这里没有阿如小姐,那……我把这封信吃了算了。” 小孩子仰头,张大嘴,唇角一直探到双耳之后,整颗脑袋就像被刀割成了两半。 而那封信,就悬在两排尖牙之上,岌岌可危。 “等等!”方雀倏而站起,两手向身后一摆,“刚刚跟你玩捉迷藏呢,我在这儿,我就是阿如。” 死到临头,她竟然还能笑出来:“好玩吗,小朋友?” 满口锯齿的小朋友:“……” 方雀一脚跨过地上的血字,容海伸出手想去拦,奈何方某人赴“死”赴得像赶火车,一根头发丝都没叫他抓到。 小孩子合上嘴,单手将信封递了出去,方雀接过。 小孩子歪着头:“信已经送到了。阿如小姐,祝你新婚快乐。” 他怪笑几声,转头跑了出去。 方雀捏着信封回头:“楚江师姐,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这会场里的鬼都是丑死的吗?” 楚江始终神经紧绷,听了这句玩笑话,煞白的脸上才终于浮出一丝血色。 可下一秒,那丝血色又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瞳孔倏而放大。 小孩子的脸在门缝中出现:“我听见了哦……” 方雀头也未回:“哦。” 容海笑出了声。 小孩子七窍生烟,他抓住院门上的铜锁,“砰”地摔上院门。 咔哒。 落锁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方雀:…… 容海:? 楚江:!!! 何山勾起手指,远程推了推院门,未果。 而后,他将目光转回到方雀手上。 方雀正了正神色,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 其余三人围了过来。 纸上短短一句话: 前信有误。一切平安,等我还家。 “前信?”方雀低声道。 楚江:“小师妹聪敏过人,名不虚传,这是关键线索。除去喜房,东西两侧还各有一间厢房,不如我们分头……” 容海上前插话:“姐姐一定和我一起吧?” 方雀并未瞧他,只抬手扯住了楚江的袖摆:“师姐,带上我吧,我怕。” 楚江:? 容海:?? 鬼都走了,你才知道怕? 容海还想再挣扎一下,何山已经抬靴向他走去。 楚江看着被拖走的容海的背影,陷入沉思。 方雀目送二人进了西厢房,才转身去检查天井里的宴桌。 每张宴桌上摆有七套餐具,餐具包括一只小酒盅、一双錾银筷,还有一只红碟子。 每只红碟子下,都压着一份喜帖。 方雀在其中一张宴桌下,拾到了一只翠色珠簪。 她坐在珠簪正对的位置上,拿起与之相应的喜帖。 喜帖封面笔走龙蛇: 恭请娘子家妹。 方雀转头向楚江:“师姐,师姐?” 她唤了两遍,才终于将楚江唤回了魂。 楚江揉了下脸,打起精神去看方雀手里的东西。 方雀:“师姐,那封前信不在天井这,我们去东厢房瞧瞧吧。” 楚江:“好,我去喜房拿个蜡烛。” 一语既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了,东西厢房都未点灯,是要带个蜡烛进去。 方雀木着脸转向何山容海进的西厢房: 他们进去很久了,可那房间仍是一片漆黑。 方雀:…… 这两人在屋里干什么呢? 楚江摸了摸鼻子:“这屋子大多有点怪……哈,哈哈……要不,我们一起去拿个蜡烛?” 方雀转回目光,僵着嘴角:“好。” 取蜡烛的过程很顺利,楚江端着烛台,率先迈入东厢房。 东厢房内摆着书案书架,地面很干净,书籍上却落满了灰。 书都是兵书,方雀随手翻了几本,发现每一页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楚江从一堆宣纸中抽出一封信,杂尘四起,她抓着信扇了扇:“师妹,咳,在这里。” 方雀放下兵书走了过去。 信纸展开,只寥寥数言: 路遇急流,甚湍,恐凶多吉少,望节哀。 这就是那封有误的前信。 楚江:“所以是新郎被误传死讯,新娘殉情而去的故事吗?怪可怜的……” 方雀端着烛台往四下一照:“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师姐,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楚江收好信纸:“师妹所言极是。对了,这轮的任务是什么?” 方雀:“什么任务?” 楚江:“上轮是找新娘,这轮是什么?” 方雀:“……不知道。” 楚江:“……” 两只“无头苍蝇”面面相觑。 楚江果断往门外走:“按照经验,任务指令一般会出现在极显眼的地方,废话挺多,面积不小。” 方雀想起上一轮中的羊毛毡,一面点头,一面随楚江跨过门槛。 对面的西厢房仍是一片漆黑。 天井就这么大的地方,犄角旮旯都被方雀翻遍了,若说最适合当公告板的,还数那块现出血字的暖光。 方雀径直走去查看,果然,地上的血字已经发生了变化: 吉时已过,新娘仍流落在外。 新郎悲痛欲绝,他用命护着的人儿,为什么不愿嫁他?他们可是青梅竹马…… 难道,他死生不弃的深情,换来的竟是嫌怨和恐惧? 大凶之时将至,请确保新郎的安危,使其尽快完成拜堂仪式。 楚江看罢,重重叹了一口气。 方雀:“师姐昨晚,有留意新郎的去向吗?” 楚江摇头:“没。不过,我们可以去那边找找。” 她纤手一抬,指的正是黑出态度的西厢房。 院门已被锁上,现有地图的未知领域,只剩下那个诡异的西厢房。 方雀没什么意见,拍拍手就往那边走。 楚江跟在后边,默默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张七弦琴,指尖按在琴弦上。 方雀摸上门扉,回头瞧了眼楚江:准备好了? 楚江点头,指节扣得发白。 方雀一推未果,复又勾起手指轻敲两下:“师兄?” 无人应答。 方雀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内里静得出奇,就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方雀沉吟片刻,抬脚一踹。 咔嚓—— 屋门大敞,内里陈设一览无余。 方雀默默收回跨进屋的一只脚。 楚江大惊,指尖一抽,重重勾出一声琴音,悬在梁上的东西随这乐音晃了一下。 那是个妙龄女尸,上吊而死。 尸体本身没什么可看的,可看的是她腰间别着的一沓纸,还有她头上摇摇欲坠的一只翠色珠簪。 方雀绷着脸回头一望。 那神色太凶,楚江连忙解释:“对不起师妹,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手滑,手滑……” 方雀动了动眼珠,目光这才真正落在楚江脸上:“师姐误会了。” 她抬手一指:“我在看那边。” 楚江松了口气,随着她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张宴桌上有只同款翠色珠簪,珠簪下还压着一张喜帖。 楚江想起来了,这女尸大概是新娘的家妹。 方雀顿了一下,指尖掉转向着屋内:“她身上有东西,师姐,你能把她放下来吗?” 这是楚江拿手的活计,她答应得很痛快:“献丑了。” 楚江将琴往天上一抛,琴身自动摆平,缓缓降到适当高度。 她弹的曲子节奏很欢快,不适合安尸,倒适合拜年。 女尸应声而动,不一会儿便喜气洋洋地飘了下来。 方雀眉梢轻抖。 楚江弹完一曲,很是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师妹见笑。我是觉得这里气氛已经这么恐怖了,我不能再奏哀乐给鬼助兴……那个,曲儿是我现编的,师妹千万不要告诉师尊啊……” 方雀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那是自……” 方雀“自然”了一半,就再也“自然”不下去了。 梁上没了灼眼东西,这屋里就显得有些空荡。 何山容海哪里去了? 楚江跟着反应过来:“师妹莫急,小海功力卓然,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方雀没再说话,她蹲下身,抽出女尸腰间的纸,一张张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类似于遗嘱的东西,写得声泪俱下: 都是因为那封信!说来也怪我,我不该怂恿姐姐去城外迎接姐夫…… 如果姐姐没有贸然出城,她就不会遇到劫人财色的山匪,说不定就能等来姐夫报平安的书信。 另外,如果没有山匪作乱,报平安的信想来能早几天到,这样我也不会提出那般愚蠢的建议…… 姐姐,你知道吗,即使生死两隔,姐夫也依然愿意娶你,可谁知竟然…… 往事不可追,终归是我害了你们。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们的团聚,那该有多好…… 方雀快速扫了一遍,将纸递给呆立的楚江:“都是废话,师姐要看吗?” 楚江回神:“好……我看一下……” 方雀空出手,转而去搜女尸的身。两人各行各事没有交流,屋中某个细小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小声音一遍遍叫着:“雀儿,雀儿,雀儿……” 第6章 K记饭桶(五) 通关秘诀 方雀跟楚江对视一眼。 楚江嘴角发僵:“师妹,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你……” 方雀侧过脸,正打算好生听听方位,那小声音却戛然而止。 楚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多时,那小声音反唇相讥:“我不是东西,不,我是……我……”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 小声音:“姐姐,我叫了你好久,你怎么不理……唔,唔唔唔唔唔……” 楚江大喜:“是小海对不对?雀儿,是小海!” 方雀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容海的娇撒到一半就被人强行捂了嘴,方雀简直感恩戴德,心说这是哪位神仙派来的大善人。 不多时,大善人亲自上麦:“师妹,是我。” 小声音细而嘈杂,可方雀能认出,那是何山在说话。 方雀仔细判别声音的方位,走去推开墙根下的两只大木箱,被大木箱遮住的墙上绘有一朵绽放的椿花,花蕊处嵌着一颗明珠。 方雀对着明珠唤:“师兄?” 无人应答。 楚江将琴放在木箱上,探手过来按了下明珠,明珠稍稍陷入墙体,同时流转出月色光华。 楚江低声道:“是传声阵。” 方雀清清嗓子:“师兄,你在哪?” 对面明明有两个人,她却偏心地只问了其中一个。 何山用两指抵着明珠,淡淡的月华将那只手衬得纤瘦好看,他抬起另一只手,将炸毛的容海按了回去。 何山:“大概是个匪窝。” 方雀:“那正对上了,新娘是不是在那边?” 何山:“没有新娘,只有新郎。” 方雀:“新郎?哦对,师兄,这轮的任务就是保护他。” 何山侧过头看向匪窝外:“他已经死了。” 方雀:“什么?” 何山缓缓道:“他……死了。” 匪窝外有条山路,山路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尸体,其中一具极为年轻俊朗,那张脸何山见了1094次,绝不会认错。 对面的方雀顿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何山:“人僵着,血迹发黑,至少三天以前。” 对面迟迟没有动静,何山想了想,直接了当道:“后果是什么?” 方雀回头:“师姐,你有看任务失败的后果是什么吗?我没太注意。” 楚江:“说……说是大凶之时快到了……” 何山淡淡道:“好。” 方雀:“师兄,我和师姐去四下转转,若有什么新线索,我们再联系。” 何山:“好。” 何山松开手指,转头盯着容海。 容海被他盯得极不自在,咬着牙走到角落里。 何山没什么意图,不过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抓个人盯。 大凶之时指的是什么? . 方雀和楚江坐在木箱上。 楚江:“所以说,死在山匪窝的是新郎,而新娘还活着?” 方雀盯着楚江的脸,缓缓点了下头。 她神色有些散,像中了邪,楚江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师妹?” 方雀终于聚焦:“嗯?” 楚江:“??” 方雀:“啊抱歉,是不是吓到师姐了,我只是想问题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瞧……” 楚江:“师妹想到什么了?” 方雀跳到地上:“我想再去看看那块暖光。” 楚江不想跟尸体独处,便也追着方雀向外走,正要跨过门槛,一只手臂忽而拦在她身前。 方雀平伸着手,侧过头压低声音:“院门。” 楚江抬眼看去—— 原本上锁的院门错开了一条缝。 楚江:“又来……” 方雀向天井里一偏头:“宾客来吃酒了。” 说着,她反手抓住楚江的衣袖:“师姐,我们去喜房等,那边视野好。” 二人刚刚钻进喜房,就听院外传来一片叮当之声。 楚江站在窗边,用手肘碰了碰方雀。 方雀调好门缝,挑眉回看楚江。 楚江用手指了指窗外,方雀用口型问道:“又变了?” 楚江用力点头,方雀引颈去望。 这次,地上只有五个字: 大凶之时到。 方雀一扫而过,很快收回目光。 捅在身上的剑总比悬在头顶的刀叫人安心许多。 宾客鱼贯而入,挤得院门“嘎吱”作响。 那是一群披坚执锐的鬼。 他们冲进院落,肆意抓取盘内的珍馐。 天井中一片狼藉。 楚江抱着七弦琴拨弄,很快便绝望地发现这群鬼实在太吵了,她的琴音根本传不出去。 不过,更绝望的还在后边。 众鬼吃饱喝足,竟渐渐往喜房围拢。 楚江:“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方雀倚在门边,不咸不淡道:“闹洞房吧。” 楚江觉得自己捡到鬼了。 队伍合并后,这间喜房已经恢复了原始配置。 方雀走到墙角抱起高粱大葱:“师姐,通关的秘诀是什么?” 楚江神情恍惚:“完成任务?” 方雀微笑摇头:“不,是在我崩溃之前,让会场先崩溃。” 楚江干巴巴地想:可眼下最先崩溃的,貌似是我。 方雀将手里的“武器”分给楚江,又回头去摘墙上的羊毛毡,正这当,第一批宾客已经行至喜房门前。 “砰砰砰”,喜房门被砸得震天响。 楚江用背抵着门:“师妹,我快顶不住了!” 方雀抱着羊毛毡走来,歪歪头:“师姐你站到门边,我来。” 楚江让到一侧,指尖还拼命按着门缝。方雀用靴尖卡住门缝,轻轻一勾—— 门户大开。 楚江:…… 她严重怀疑她这个师妹是会场间谍。 几只鬼爪劈了过来,方雀侧身一躲,抬脚一蹬,堵门的鬼兵就像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地倒了一大片。 楚江看愣了: 天虞宗修琴道,武力值常年在修仙界吊车尾,遍寻全门上下,硬是找不出一个能打的。 所以…… 这真的是她身娇体软的小师妹吗? 某身娇体软小师妹走出两步,又给狼狈爬起的鬼兵补了一记扫堂腿。 众鬼兵退到一处,围成一个弧,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方雀。 方雀向前迈一步,他们便集体向后退一点。 方雀很满意。 鬼兵怕她怀里的东西。 高粱大葱固然有辟邪的功效,但方雀不认为这点东西就能喝退千百鬼兵—— 他们最忌惮的,应该是喜房里的羊毛毡和蜡烛。 这也是方雀冒险来喜房的原因。 方雀侧过头:“师姐,给我们的鱼儿投点食。” 说着,就将手里的高粱大葱扔到鬼兵中间。 千百鬼兵瞬间炸了营。 楚江照做,随后追着方雀的背影回到西厢房。 方雀等在门边,待楚江进来后,她小心地掩上门,只留下一条细缝。 楚江按着明珠,同山匪窝里的两人交代好情况,这才松了一口气:“师妹怎么知道……” 方雀将羊毛毡和烛台放在一起:“第二轮开始前,我不小心听到了学霸们的答案。” 楚江怔了一下:“什么霸?” 方雀:“没什么,师姐,我想和师兄说两句话。” 楚江拍了拍身边的木箱,方雀坐了上去,按住明珠:“师兄,我需要你的配合,我想搞件大事。” 何山清冷冷的嗓音传来:“正有此意。” 方雀:“我猜,新郎官该有动作了。” 何山睨了眼和厉鬼缠斗的容海:“不错。大凶之时,他幻化为厉。” 方雀:“我试试能不能把他引过来。” 何山:“可以。他现在身魂分离,触碰到他的肉身时,他会发怒。师妹可以留意一下沾有他血肉的东西。” 方雀扫了眼羊毛毡:“多谢师兄指点,我这正有个物件等待一试。” 楚江低声提醒:“可是,任务里说要保护他……” 方雀一笑:“没关系,师姐。我不害他,我只是遛一遛他。” 方雀起身,拿起烛台凑近羊毛毡。 如今方雀做任何事,楚江都不会觉得奇怪了,她木着脸,甚至有点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火星点燃羊毛的一瞬间,烛火“噗”地一声熄灭,明珠里传来何山的声音:“果然。” 方雀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拎着羊毛毡的一角,慢慢退到楚江身边。 屋外的嘈杂戛然而止,旧门吱吱呀呀,月光从方雀留下的缝隙中扫进,逐渐扩大成一片,白惨惨地打在二人身上。 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蓬头垢面,双目赤红,有血从他的衣角滴落。 滴答,滴答…… 方雀按住楚江的手,平视前方。 厉鬼身后,矗立着千百鬼兵。 第7章 K记饭桶(六) 何山的头正好枕在方雀…… 楚江上牙磕下牙:“师,师妹,现在做什么?” 方雀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跑。” 楚江不敢置信:“什么?” 方雀:“快跑。” 楚江:“……” 厉鬼尖啸一声,猛地冲向二人。 方雀推开楚江,自己就地一滚。 厉鬼一下抓空,又向方雀扑去,方雀避开攻势,铺展羊毛毡将厉鬼兜头一罩—— 楚江立在角落里,已经摆好了琴。 羊毛毡像张巨网,呼啦啦地扑空,落到地上。 鬼新郎不见了。 方雀立在原地没有过多意外—— 她与何山配合得相当默契。 墙上明珠亮了一下,内里传来容海的鬼哭狼嚎:“姓何的你看戏呢?!!” 接着就是一段混乱的打斗之声。 何山利用新郎尸身引走了厉鬼,方才大概率不在明珠近旁,于是这一段,更像是他故意直播给方雀听的。 方雀笑出了声。 楚江突然明白了师妹口中的“溜”字是何意。 门外的鬼兵又活了过来,他们活动着筋骨,踏上西厢房的台阶。 哐当……哐当…… 方雀瞥了眼门外,转头看着楚江:“师姐,你能给我弹一曲吗?” 楚江:“弹什么?” 方雀:“就弹……” 她哼出一段圆舞曲。 楚江听了个大概,尝试着拨动琴弦。 七弦琴和钢琴的音色相差太多,可经过楚江的加工,这段不伦不类的曲子竟也能入耳,甚至称得上一句和谐婉转。 方雀默默献上膝盖。 众鬼兵和着圆舞曲,彼此对望: 我能邀请你跳支舞吗,宝贝? 不多时,一张张惊悚的脸贴在一起,两两抱团跳起华尔兹。 那副画面太美,美吐了好几个凶神恶煞的鬼兵。 楚江渐入佳境。 方雀瞧了会儿“文艺汇演”,又蹲下身捡起羊毛毡:“师姐,你尽管弹,不要停。” 说着,她手中一用力,只听“撕啦”一声,好好的羊毛毡被撕掉一个角。 屋外的热闹持续了一阵,倏而寂灭。 . 鬼新郎赶来时,某些鬼兵的手还没来得及从自家兄弟的腰上拿下来。 他一只鬼独自与千军万马,撞了个满眼。 鬼新郎:…… 众鬼兵:…… 鬼新郎杀进西厢房时,脸都是歪的。 楚江沉浸于琴曲之中,手下未停。 方雀默默向后跨了一步,一个人影在她身前站起。 那具女尸。 在悠扬的乐声中,好妹妹提着裙摆、转着小圈圈,分外娇俏地向鬼新郎扑了过去。 厉鬼当时就疯了。 可,他只来得及凶方雀一眼,就又被何山“召”了去。 女尸回头看方雀,神情落寞。 方雀大方地向屋外一挥手:“随便挑。” 女尸欢天喜地地转走了。 方雀忍着笑,找何山直播:“被小姨子撩拨了,有点崩溃。” 何山:“难怪。” 背景音依旧是容海的鬼哭狼嚎。 方雀心情不错,按着明珠打算再说点什么,眼前忽然有红光亮起。 她转开眼,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皆被镀上一层血色。 方雀双目刺痛,她眨了眨眼,一点湿润顺着眼角淌下。 琴声一顿,楚江看向门外:“会场警告?” 方雀揩着脸侧泪渍:“那是什么?” 楚江:“警告会场内的仙修,会场存在隐患,随时可能出现故障。” 方雀:“比如?” 楚江:“比如事件中的角色失控,或者场景坍塌……” 方雀:“哦,那我再给它加把火。” 楚江:“?” 楚江明白了,她眼前这位,就是隐患本人。 所以……她这算不算助纣为虐啊? 楚江一边在心里天人交战,一边充当没有感情的弹琴机器。 直到厉鬼被耍了一次、两次、三次……楚江倒戈了,她突然觉得这么干有点爽。 方雀和何山配合得愈发默契,一度将鬼累得不轻。 捉鬼大会少说有几百年的历史,老会场历尽风风雨雨,从未受过这等折辱,警告等级持续攀高。 方雀坐在一地碎毡中,身上的红光闪得像蹦迪,她搓着一小团羊毛,木着脸等厉鬼第n次出现在门口。 熟悉的阴风扑面,门槛上却只有半只鬼。 方雀猛地坐直身体。 半只鬼行动十分不便,他动了动眼珠,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遭此意外。 半只鬼只有半个身子,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短暂的挣扎之后,便“扑通”一声给方雀拜了个早年。 方雀不幸被铺天盖地的羊毛糊了一脸。 与此同时,红光长明。 铛……铛……铛…… 洪钟响了三响,众鬼兵如释重负,七扭八歪地摔了一地。 提示音:“会场故障,各宗宗主正在赶往会场,请诸君原地等候。” 方雀抹掉脸上的羊毛屑,抬手按住明珠:“师兄,合作愉快。” 对面迟迟没有回音。 方雀站起身,有一下无一下地拍着腿上浮毛,楚江收了琴,倚在墙角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楚江抬起头,小跑到门边,险些同迈步进来的一位青年人撞个满怀。 楚江一惊,立刻退到一边拱手道:“师尊。” 方雀正与来人对望: 那是位俊美的年轻仙师,他身形纤细,皮肤白得透明,眉眼间很有些病弱之气。 方雀学着楚江的样子:“师尊。” 天虞宗宗主池素“嗯”了一声,带着好听的调子。 方雀放下手,这才看到跟在池素身后的何山,以及人群中的容海。 容海跟在一位身形魁梧的仙师后边,垂着眼,脸上还带着一道殷红的巴掌印,印痕微肿。 方雀并不意外:搞垮会场可不是小事,只挨一巴掌就算血赚。 不过,池素很温柔,他没有动手,甚至连重话都没有说,只是轻飘飘地规戒了他们一番,末了还安抚性地揉了揉方雀的发顶。 池素:“雀儿无心之失,下回改了就是。” 池仙师声音软绵绵的,说话像唱歌。 方雀微微一笑:多谢师尊,下回还敢。 . 会场违规有专门的惩戒办法。 四人被带到祭台上,分别找到各自宗门的青云柱,站定。 青云柱中飞出锁链扣住四人的手腕,将他们锁在石柱近旁。 天虞三人组捆在一起还算热闹,这就显得不远处的容海越发孤苦伶仃。 池素临走前又温声宽慰了一番:“只这一晚,好生反思。” 他温柔得方雀直想重新做人。 . 山里夜凉,闲杂人等很快散了个干净。 锁链有一定的余量,何山倚在石柱上,两手环腰,闭目养神。 楚江被锁着,还一脸“爽到了”的表情。 方雀看着她,隐隐心虚—— 自己貌似把一位端庄正经的师姐带上了歪门邪道。 方雀:“师姐,其实……” 她抬手欲捏眉心,手刚刚伸至半程,手铐的另一端便倏而收紧。 何山搭在腰间的左手被她拽得悬空。 楚江:“其实什么?” 何山:“?” 他缓缓睁眼看了过来。 方雀就近摸了下鼻子:“没什么,师姐,就是……” 就是这个辣鸡手铐为什么是连着的??? 何山好脾气地由她吊着手,又撂下了眼皮。 方雀轻轻放下爪子:“抱歉师兄。” 何山闭着眼:“无妨。” 何山的左手没有再环回去,就这么自然地垂在身侧。 方雀闭紧嘴,站成了棒槌。 . 这夜又深又静,某个小畜生拍翅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大,方雀瞬间警觉。 小猫头鹰:“已开启屏蔽。” 小猫头鹰说这话时,方雀正下意识地瞥向楚江。 小猫头鹰的出现,让方雀想起她与他们不同,她是闯入者,于是,她自觉地将这件事化为不可告人之列。 小猫头鹰很周到,它一出现,闲杂人等便垂着脑袋入了梦。 方雀斜睨它:“你是来救驾的?” 小猫头鹰收起翅膀,蹲坐在祭台上,只有小小的一团。 方雀暗自盘算一只脚能不能踩扁它。 小猫头鹰自动过滤浑话:“一事不二罚,对于你利用剧情设定搞崩系统一事,系统可以给予最大限度的容忍。但,介于感情线依旧差强人意,系统给出黄牌警告一次。” 方雀:“那是什么?” 小猫头鹰:“黄牌警告三次,系统将强制干预感情线。” 方雀:“……你还有屁要放么?” 小猫头鹰怪笑一声,振翅而起,抛了个什么东西下来,“啪”地一声砸到方雀脚边。 方雀低头一瞧,是那本黑皮笔记本。 方雀低头去捡:“高空抛物可是要被罚款的。” 她一门心思怼鸟,全然忘了手上的牵绊,等再想起,已然来不及了。 何山的大半个身子慢慢歪了过来。 此时,方雀的手距笔记本还有一拳距离。 方雀果断直起身,何山的头正好枕在她的颈窝。 青丝如荇,细细磨着皮肉。 方雀瞬间被某种干净清澈的味道包裹起来。 小猫头鹰脸黑得像上坟。 方雀的上半身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眼珠能动,她想起剧情每日更新一事,忍不住盯着地上的笔记本看。 预知未来这事可是个极大的诱惑。 方雀伸出脚,用靴尖抵着纸页翻看,那画面可称得上是一个身残志坚。 小猫头鹰险些笑断气。 方雀专心看剧情,没空理它。 最新更新的剧情只有一行: 新娘下落不明,厉鬼新郎失控,全员陪葬,无一生还。 方雀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小猫头鹰心情极好,它张开爪子收回笔记本,在空中翻了个筋头,才眯着眼火上浇油道:“信息已送达,屏蔽解除。” 话音刚落,方雀便惊恐地发现,贴在她颈侧的何山的睫毛开始翕动。 第8章 K记饭桶(七) 并列倒数第一 方雀僵成了真棒槌,她光速合眼,干脆装死。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何山。 何山一睁眼就挨了一记暴击: 少女温热脆弱的颈侧就在眼前,他的睫毛一个不小心就会扫上去,扫下一片清甜独特的香气。 何山的喉结上下一滚,不自觉地放缓呼吸。 他紧张了。 另一根石柱上,孤独的容海悠悠转醒,头顶一片青青草原。 容海直接炸了毛:“姓何的!你……” 何山轻手轻脚地站直身体,垂眼瞧了瞧“睡”得正酣的方雀,这才转头向着容海。 他伸出纤长的食指,冷冷地抵在唇上。 嘘…… 锁在何山腕骨处的铁链轻撞,叮叮咚咚,震得人耳根发痒。 . 天色微明之时,方雀被冻醒了。 她换了个姿势,打算再眯一会儿,却被一点白光闪了眼。 她本能地追着光点看,光点最终消失在何山的左手无名指上。 她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又恍惚睡去,再醒来时,祭台下已经站满了修士。 这日的众修更加热情。 “方师妹,多亏有你,不然来年的昨天,就是我的祭日了!” 一位青衣仙修如是说。 方雀:“其实……” “师妹你太棒了,我研究了历届捉鬼大会,还是头一次听说会场投降。” 一位白衣仙修跟风道。 方雀:“那个……” “昨晚那就是死局,要不是有师妹你在,咱们都得折在里边。” 方雀:“我只是……” “别的不说了,方小师妹天下第一,没人反对吧?” 方雀:“……” 她叹了口气,在余光中瞥见了容海: 少年咬牙切齿,马上就要在众人面前表演一出倒拔青云柱。 楚江连忙出言圆场:“师妹再好也是人家小海的,是吧,师妹?” 方雀的脸更木了:“……” 我能说不是吗? 洪钟声起,喧闹声渐止,青云柱上的分数条开始滚动,锁在柱上的四人也终于被放了下来。 提示音:“已对违规者进行扣分处罚,望诸君以此为戒。” 方雀动了动手腕,退后一步抬眼看青云柱,她的名字特别好找,只比她本人高了一点点—— 她和何山并列倒数第一。 因为昨晚搞得那件大事,他们的分数条被一键清零。 楚江算是帮凶,分数条只退了一点点,还高高地飘在中游。 分数核算完毕后,众修齐齐吸了口冷气,方雀望向他们,发现他们的眸子里,充满了同情、悲悯、遗憾、惋惜,更有甚者,已经含了眼泪。 方雀觉得自己现在不躺下,都对不起他们酝酿出的感情。 这帮人……怎么这么像来参加遗体告别会的? 楚江扫了眼青云柱,走过来抱住方雀,抱得很紧: “师妹我相信你,即使你只有一轮的分数,也一定不会垫底,一定不会被淘汰的。” 她说着,身子微微颤抖。 方雀的手无处安放,只好轻轻拍了拍楚江的脊背: 说实话,分数过低会被淘汰这事……她忘了。 经此一提,方雀想起喜房里那位被淘汰的修士,他人已经僵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这修仙界可真他娘的残酷。 方雀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师姐放心。” . 人群照常向山崖下涌动,四人迈进拱门,再次回到熟悉的场景中。 第三轮合并了更多的队伍进来,仙修们杵在天井的边边角角,面对着宴桌发呆。 此时的宴桌边,三三两两地围坐着盖有红盖头的新嫁娘,她们端庄优雅,了无生气。 方雀大致数了一下,总共十六位。 四人卡崩会场的事都做过了,这只是小场面。 何山、方雀、容海同时迈步,楚江落后一点,但也很快跟上。 四人分布在天井各处,围着新娘们打转。 众修受他们感染,渐渐放开手脚,凑了过来。 能留到现在的都是聪明人,知道该找什么,也很快便找到了。 仙修甲:“找到了,在这里,这桌新娘的衣服花纹里有字。” 方雀循声望了过去,那是较为偏远的一桌,位处东厢房与喜房之间。 说话的仙修脸很生,但他身边那人方雀是认识的。 何山正站在喜房的窗户旁,面冲着有线索的宴桌,目光却没有落在那里。 仙修甲的话迟迟没有下文,众修被勾得五脊六兽,出言催促道:“读来听听?” 仙修甲满头大汗:“稍安勿躁,字是散的,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邻近的仙修围了过去。 众修七嘴八舌地念道:“知……爱……娘……” 最先出声的仙修甲被挤了出去,踉跄几步跌到何山身边。 方雀亲眼看见何山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仙修甲的肩,又指了指桌上的一位新娘,指尖依着某个方向转了个圈。 何山叫他从那位新娘开始,顺时针转着看。 仙修甲得了指导,又复读机一样高声将何山的意思复述一遍,众修将信将疑,围着桌子开始转,就像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 何山满意地转开眼,不巧正撞上方雀的目光。 方雀勾起唇角,满脸写着“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你发现了新线索不愿自己说,还要别人帮”。 何山迅速看向一旁,他有点心虚,不知是因为被当场抓包,还是因为—— 昨晚的那一靠。 方雀心大如天,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昨晚干的混账事,她望着何山,忽然觉得这位冷冰冰的师兄竟有点可爱。 这时,仙修甲终于理顺了语言,大声朗读出来。 “想来,诸君已经猜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新郎出征在外,于归家途中被误传堕河而死。 新娘悲痛欲绝,在家妹的煽动下出城相迎,不料路遇山匪。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包括新郎,可他依然愿意娶她,即使阴阳两隔。 但在这之前,他还要去找山匪讨个说法。 谁能想到骁勇善战的新郎会旧伤复发折在土匪窝?谁又能想到死里逃生的新娘竟不愿如约嫁他? 今晚红烛高烧,她,会回来吗?” 仙修甲的话音在高空回荡,天井中的众人陷入沉思。 所以……面前这十六位新娘之中,有一位是真的? 仙修乙:“快看,字消失了!” 仙修乙一惊一乍,吓得仙修甲踉跄一步,险些跌到何山怀里。 何山让开一步,轻飘飘躲过。 众修伸着脖子往那边看,方雀不欲凑这个热闹,垂下眼瞧距自己最近的宴桌,而后秀眉一拧。 她举手示意:“这里。吉时已到,请为新娘梳妆打扮,将其送入喜房。注意,你们的机会只有一次,破坏他人婚姻者将尸骨无存,谨记,谨记。” 方雀担心他们一窝蜂涌过来,索性一口气全念完了。 众修安静地听了一阵,立刻有人反应过来:“第一轮不是有道友被淘汰吗?咱们可以用排除法,各自找到自己的队友,那剩下的,就是真新娘了。” 闻言,方雀一行三人默默退出群聊。 方雀踱到院门处,百无聊赖地盯着漆黑的门缝,她将手按在院门上,使了点力气。 旧门轴吱扭一声,竟真的转动了。 方雀一怔,回头望了望忙着认亲的众修,侧过身钻了出去。 门后是一片黑色浓雾,依稀有房屋和老树的轮廓在远处抖动;靠近院门处挂着两盏纸灯,纸灯覆盖的范围很小,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方白石阶。 方雀正站在石阶上。 石阶下有一团红色的东西,方雀蹲下身将它捡起。 那是一块绣工精湛的盖头,比天井中那十六方都要华美。 与此同时,一首童谣从远处颤悠悠地飘来。 “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件, 一位痴情不改的新郎, 还有一个负心人。 兰因最终沦为了絮果, 家书何故成了催命符, 温柔郎君伸出了利爪, 新娘,新娘,在枝头。 新娘,新娘,在枝头。” 童谣余音未散,天井内爆发出一片声嘶力竭的尖叫,方雀回头,眼角扫到一道黑影。 下一秒,方雀被推到院墙上,她只觉后腰一撞—— 嘴被捂住了。 第9章 K记饭桶(八) “你且清算” 方雀看清面前人的脸,假笑了一下。 全会场连人带鬼,除了容海,再没谁这么无礼又无聊。 容海:“姐姐别怕,是我。” 是你我才怕得厉害,方雀暗想,眉眼更弯了一点。 容海:“我这几天,可没少在姐姐这里吃亏,攒了一大笔帐要和姐姐清算呢。” 说着,他扣住方雀的两只手腕,将其抬高,重重按在方雀耳侧。 方雀的表情管理持续在线,配合着做出投降的姿势,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容海。 她压低声音:“你且清算。” 容海:“姐姐与那姓何的不明不白,其罪一。” 话音未落,容海的虎口处亮了一下,一阵酥麻顺着方雀的手腕流入五脏六腑,方雀不懂法术,非要形容的话, 那种感觉有点像被电击。 很疼,而且会萌生恐惧。 方雀生理性眼角发酸,她扭开头,直直盯着院门处的纸灯。 纸灯慢悠悠地转过半圈,露出白纸黑字的一个“囍”。 容海轻笑:“我最喜欢姐姐忍痛的样子了,特别怜人。” 他说话很软,下手却很黑。 容海:“姐姐无视我们的约定,其罪二。” 这次的电流更烈,方雀转回脸,笑眯眯的,眼里盈着水汽。 这点水汽极具迷惑性,哄得容海神魂颠倒。 他贴着方雀的颈侧轻嗅:“姐姐好香啊……我真的好爱姐姐,爱到想把姐姐杀掉……” 他的虎牙离方雀的咽喉那么近,就像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方雀丝毫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他有冲动,也有实力杀掉她,而她,只是被玩弄的羔羊。 容海喉结一滚,继续道:“杀掉姐姐,再用香料浸泡起来,这样,姐姐就能永远这么年轻漂亮,就能永远永远陪着我,也只属于我了。” 他说着,当真从袖里乾坤中抓出一把干草,干草中夹杂着枯萎的红花,那或许,就是他所说的,用以保存尸首的香料。 方雀闻着香料的糜烂味道,瞧着容海,勾唇一笑:“嗯,我也爱你……” 听到这里,容海眸子一亮。 方雀噙着笑:“爱到想把你做成腊肉吊起来,保质期长还下饭。” 少年一愣,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方雀瞧准时机,抬起膝盖向上一撞。 她愿称此招为“断子绝孙腿”。 容海闷哼一声,瞬间弓起身子,倒退两步蹲在地上。 方雀冲上前,用手肘在他的背上又补了一击: “记住了,小朋友,病娇相争,必有一伤。” 容海一口血卡在嗓子里,一时脑中空白。 方雀见好就收,快步向院门走去。 她踏上第一级台阶,心口忽然钝痛不已。 情蛊发作。 容海扬起脸,血丝从他上勾的唇角中爬出: “姐姐,什么叫……病娇啊……” 寒意沿着方雀的脊柱蜿蜒而上。 这时,院门忽然错开一条缝—— 楚江发现方雀不见了,出门来找。 何山也站在门后。 楚江:“师妹,你嘴唇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方雀摆摆手:“没事师姐,我吓的。” 楚江:“.胡说,鬼见愁的主儿,还能被吓着?” 方雀:“……” 师姐,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说话是要挨打的吗? 楚江见她木着脸,有些奇怪:“你自己出来的?小海没和你一起?” 方雀下意识回头,却见恐怖如斯的那位已经不见了。 他出现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 联想到容海那诡异的性格和手段,方雀忽然觉得他和眼前的这些修仙人都不同。 不是哪里不同,而是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为什么旁人都没有觉察他的古怪? 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仙家弟子吗? 方雀随口搪塞几句,一步步蹭到何山身边,何山拾起了那块红盖头,正捏在手里看。 他见方雀过来,翻手将盖头内侧展示给她:“这里有字。” 楚江和方雀凑上前去。 盖头内侧有许多细密针脚,其中一些被拆掉,剩下的组成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妾已归。 方雀捱到疼痛渐缓,才出声道:“我怀疑里边的十六位都不是新娘本人,对吗?” 何山:“是。” 说着,他推开了院门。 天井内,十五位新娘的背后各自立着十五名仙修,楚江举起手补充道:“剩下那位是我的队友。” 方雀点头:“刚刚那首童谣,你们都听到了吧?” 何山:“嗯。” 楚江:“听见了,还尖叫了。” 方雀转过眼,心说原来是你给容海那厮打的“掩护”。 楚江摸摸鼻尖:“师妹见笑了,我下回一定克制,一定克制。” 方雀心想楚江是指望不上了,便转头看向何山:“师兄应该听到了吧?童谣里说新娘在……” 何山:“枝头。” 方雀:“没错。这点我一直没能想清楚。” 何山望着浓雾:“那边就是会场边界了,院里应该还有东西没被找到。” 说着,他向旁侧一让,示意两位仙姑走在前面。 方雀欠身:“多谢师兄。” 她和楚江并肩跨过门槛,随后径直走向西厢房。 楚江反应了一下,追上去轻声道:“是不是那两个箱子有问题?” 方雀让了一下:“我觉得是。不用这么小声,师姐,我们又不是做贼。” 楚江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再言语。 . 西厢房内。 箱子一人一只,不打架。 箱上锁头是类似华容道的小机关,不难,但完全解开需要一点时间。 方雀蹲在地上,一边开锁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道:“师姐,你觉得容海有没有什么问题?” 楚江有点愣:“雀儿怎么突然这么问,你们吵架了?” 方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师姐,不说我,就客观评价。” 楚江认真回答:“小海是翰白宗出身,根正苗红,全修仙界都觉得你们两个很般配。” 方雀冷着脸:“可是师姐你知道吗?他给我下蛊。” 楚江:“他给你什么?” 方雀:“下蛊。” 方雀说完很久,楚江还在那里伸着耳朵准备仔细听。 方雀停下手里动作,认真打量着楚江的反应。 楚江敛了敛下巴:“师妹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她的表情很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 当然,方雀也不认为一个听首童谣都能抑制不住尖叫的人,能在她的注视下掩饰得淡定如斯。 方雀放松下来,笑道:“不是的师姐,你很好,这里压力太大了,我有点懵。” 听完这句话,楚江就更懵了。 楚江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方雀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 方雀并不喜欢近距离接触,但在楚江面前,她居然能卸下一些防备,居然没有躲避。 楚江絮絮叨叨地宽慰了她很多,方雀其实没太听进去,不过通过这次她知道了,系统里有一些屏蔽词,这些词NPC听不到,有些事她没有办法和他们沟通。 方雀拍拍楚江的手背:“多谢师姐,我知道了。” 楚江终于笑了笑:“我知道雀儿最聪慧了,这些事不必师姐多说。” 那个笑太过明媚,方雀不忍直观。 楚江是有温度的,不该被当做一团冰冷的数据。 两人闷头解了一阵,楚江不敢翻箱盖,最后还是方雀两脚踢开了两只箱子。 箱子只是普通箱子,一只装着全套嫁衣,一只装着华丽凤冠。 是真正意义上的凤冠霞帔。 楚江看愣了,方雀没她那么感性,二话不说上手去翻。 手指触到衣料的同时,那首诡异的童谣再次响起。 “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件, 一位痴情不改的新郎, 还有一个负心人。 兰因最终沦为了絮果, 家书何故成了催命符, 温柔郎君伸出了利爪, 新娘,新娘,在枝头。 新娘,新娘,在枝头。” 一曲终了,楚江僵硬地指了指自己:“师妹,你看……看我控、控制住了吧?” 方雀直男点头:“勇气可嘉。” 楚江只好自己哄自己:“为……那个为什么非要在枝头呢?难不成新娘是雀儿变的?”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说完,整间屋子的温度直跌冰点。 楚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个,雀儿我不是在说你哈,就是……” 方雀木然摆手:“师姐,我跟你说几件事,你不要害怕。” 笃笃—— 正说着“不要害怕”,西厢房的门就突然响了起来。 楚江一下子蹿到方雀怀里。 何山冷冷的声线从门外传来:“是我。” 楚江松了口气,软软地挂在方雀颈子上。 方雀瞥了一眼身上的挂件:“师兄请便。” 何山进来的瞬间,楚江松开了手,杵在一旁装青云柱。 方雀:“师兄来的正好,我正要和师姐说个猜想。” 楚江点点头,有意无意地往两人中间蹭。 何山关好门,方雀便开始讲。 方雀:“师兄,你先听下师姐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方雀本无他想,可这话落在心思细腻的楚江耳中,就多了点告状的意味。 楚江:“师弟你听我狡辩,不是,解释……” 方雀:“师姐,你原话重复一遍就好。” 楚江窥了窥方雀的脸色,坦诚道:“我说,为什么非要在枝头呢?难不成新娘是雀儿变的?” 听罢,何山眸色一沉。 方雀知道他有思路,但还是仔细分析了一遍:“第一轮,新郎发怒时,绕过容海直接扑向了我;第二轮,鬼童来送信,我说我就是阿如;第三轮,我碰到嫁衣时会有童谣响起,但师兄师姐碰到都不会这样,所以我觉得……” 方雀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变成了事件中的新娘。也就是,阿如。” 楚江的脸色很难看,何山不见有什么变化。 但,何山不反驳,就代表了认可,他找到西厢房来,也是想和二人分享这个猜测。 三人静作一团。 先不说机会只有一次,他们不能试错;单说队友融入故事背景,变成关键角色这事,他们就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反应反应。 这时,天井中爆出一声惊呼。 又出事了。 第10章 K记饭桶(九) 应是天女落凡间,厚土…… 三人冲出西厢房,天井内的仙修围着一张宴桌,这次的宴桌正对着喜房的门。 那张宴桌上多了样别处没有的东西—— 一支点燃的线香。 方雀:“这回写的是什么?” 仙修甲:“亲爱的宾客们,请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新娘送入喜房,或者,留下各位的头作为新婚贺礼。” 方雀:“……” 现在结婚都这么敢要了吗? 一炷香的时间很短,稍一犹豫,最上边的香头就被烧成了灰色。 大部分仙修尚算淡定,但淡定,并不能帮助他们活下来。 方雀才能。 方雀举起一只手:“我去。” 正苦思冥想的众修:“?” 容海:“姐姐要去哪?” 方雀指了指喜房:“入洞房。” 众修一怔,接着就像烧开锅的热水,咕噜咕噜地吵翻了天。 眼瞧着容海就要冲过来,方雀抓住楚江的袖子,退回到西厢房中:“师姐,陪我更衣。” 容海一步三阶飞到门前,何山抬起一只手将他拦了下来。 容海哑着嗓子:“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何山将头偏向一边,压根没打算理。 他垂下的手捏着盖头,手指越收越紧。 何山也没有走过这段剧情,他也没有底。 就在今天清晨,他的随身监察使——那只花纹繁复的钢圈指环,向他通报了接下来的剧情: 新娘下落不明,厉鬼新郎失控,全员陪葬,无一生还。 刀就架在脖子上,他只能一试。 . 在楚江的帮助下,方雀很快换好了整套凤冠霞帔,房门一开,众仙修的下巴都掉到了靴背上。 何山闻声回头,亦是呼吸一滞: 应是天女落凡间,厚土绝无此朱颜。 何山很快反应过来,他侧身,仔仔细细地为方雀盖好盖头。 他的动作很快,快得有点慌张。 * 盖头下的视野有限,方雀抓紧了楚江的手臂:“师姐,喜房怎么走?” 容海咬牙:“你不许去。” 方雀冷笑:“我不去,你去?” 容海:“我……” 方雀:“还是说,你要各位道友陪着你一起人头落地?” 两句话的功夫,方雀已经摸到了喜房的门。 容海还在那边“唔”个不停,兴许是被何山捂了嘴。 喜房只能进一个人,楚江不能再往前送了。 方雀拍了拍楚江的手臂:“多谢师姐。” 楚江捏住了方雀的手,指尖很凉。 在她们身后,线香只剩下最后一点点。 方雀抽出手,抬靴迈过门槛。 不远处,一串琴音响起,其中夹杂着一句:“师妹,琴书相告。” 声线冷冷的,却很能暖人的心。 方雀笑道:“好。” 门在身后自动合上,喜房内烛影轻摇,倏而黑了下去。 线香燃尽,最后一缕白烟在空中慢悠悠地飘散。 全体仙修神经紧绷,这时,诡异的童谣再次响起: “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件, 一位痴情不改的新郎, 还有一个负心人。 兰因最终沦为了絮果, 家书何故成了催命符, 温柔郎君伸出了利爪, 新娘,新娘,就是她。 新娘,新娘,就是她。” . 漆黑的喜房中,有什么东西贴着方雀的裙角蹭来蹭去。 方雀站得像个木人桩。 对方很快兴味索然,转而走向喜床。 他走路的声音像用拐杖敲击地面,“哆哆,哆哆”,每走一步,就会有一点红色粘稠液体落在地上,液体泛着蓝光,渐渐连成一串脚印。 喜床“吱扭”一声,似是有人坐了下去。 鬼新郎:“阿如,不要拘谨,过来坐。” 他说话像只破风箱,方雀听得很费力。 方雀:“这就来。” 方雀循着地上的痕迹,一步步摸到床沿。 喜床的脚踏上还有半只脚印,方雀远远躲着,坐到角落里。 楚江扶她过来时,在她手中塞了一张符纸,说是当有厉鬼靠近时,这符纸会提前燃烧预警。 可她配合了一通,符纸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动静。 鬼新郎:“我来为你揭盖头,阿如,我想看看你的脸。” 方雀认定这间房里没有真家伙,干脆一把扯下盖头,面对黑暗:“看吧。” 鬼新郎:“……” 剧本上不是这么写的啊? 鬼新郎:“你是在挑战为夫?” 方雀:“不敢。” 鬼新郎一时语塞。 方雀捏着盖头扇风:既然鬼新郎不在这里,那他会藏在哪里?这轮为什么还没有结束?最终任务到底是什么? 任务中说,请将新娘送进喜房…… 难道,这里不是喜房? 如果这里不是喜房,那真正的喜房又在哪里? 鬼新郎调整好情绪:“阿如,我……你,你在干什么?” 正在喜床上到处摸索的方雀:“我细皮嫩肉,怕硌,提前摸摸这床上有没有豌豆。” 鬼新郎:“……” 做鬼真难,他自闭了。 方雀将纸符按在手心里,摸黑探索。 眼下的问题可以综合出一个答案:这里不是喜房,所以任务没有完成,本轮还没有结束。 或许……新郎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喜房。 楚江的纸符派了大用场。 那张纸符,只有在接近喜床内侧时,会微微发热。 这有机关。 方雀跪坐在喜床上,拆掉佩戴的珠钗,绑紧衣袖,慢慢爬了过去。 她右手率先拄到床板内侧,堆在那里的锦被一陷,方雀失去支撑,整个人瞬间跌了进去。 翻动的床板“吱呀”几声,六只白烛接连点亮,大红的“囍”字映上窗棂,一阵风将房门吹开—— 内里空空如也。 守在外边的众修脸色刷白。 何山最先冲到喜房门前,追在他身后的七弦琴甩出一个完美的漂移,推开乌泱泱的众修。 清晨才听过的话,此时又在他耳边回响:新娘下落不明,厉鬼新郎失控,全员陪葬,无一生还。 何山咬紧后槽牙。 原来竟是这么个“下落不明”…… . 方雀单膝跪地稳住身形,顺道理了理沾湿的衣摆。 她一路向下滚了很久,一直滚到这个地下溶洞。 溶洞内泛着冷光,光源不明,亮度不高,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被套上了一层黑白滤镜。 溶洞不小,落下滴水都有回音。 方雀回头望望她滚下的黑窟窿: 我信你个鬼的“梳妆打扮”,顶着那一头“凶器”这样下来,半路少死几回都算我命大。 方雀轻“啧”一声,转回眼去看溶洞中央。 溶洞中央有个积水潭,积水潭上漂着一块浮石,浮石上隐约有字。 方雀扶着膝盖起身,向积水潭走去。 水潭里有一湾小小的漩涡,浮石漂在漩涡中,方雀走到潭边时,它正巧转到最远处。 方雀等得无聊,只好借着潭水照影。 水中的倒影美极,十足赏心悦目。 “那……帮我缝一下衣带,好吗?” 方雀恍惚闻声,她转过身,垂在一边的指尖微微刺痛: 她身后只有岩石,没有小心翼翼问话的人;她的指尖也并没有被刺破流血。 溶洞中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这时,浮石划水而来。 方雀收回注意力,偏头去看:石上明目张胆四个大字——K记饭桶。 方雀:“……” 广告都打到修仙界了。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凝神看着那个逐渐漂远的“K”字,突然想起一个名字。 小K。 这“K记饭桶”大概是她的专栏名。 方雀想得出神,忽觉一只冰凉的东西攀上了她的脚腕。 她垂眼,发现那是一只惨白的手,从湖中伸来。 方雀皱着鼻子,抬起空出的脚踩住鬼手,被抓住的脚用力一提,轻巧挣脱。 她迅速退后几步,被抓过的脚半途脱力,不慎失了平衡。 拄地的掌心隐隐作痛,方雀抬手细瞧,只见其上被划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伤口末端还插着一根银针。 她拔出银针丢在一边,空出手掀开裤脚,被抓过的脚腕浮肿发白,像是遭了蚂蟥。 鬼手饱食人血,得意洋洋地缩回湖中。 方雀想把它捉出来做成无骨鸡爪。 . 地上的仙修们急得团团转。 任务中提到,只有真正的新娘才能进入喜房,其余人进入都将尸骨无存。 早先有人不信邪,解下衣带丢进喜房去试,衣带掠过门槛的瞬间,围观的众修不幸被碎布条糊了一脸。 若是有人这般擅闯……今晚的炊房想能添道肉馅菜。 原来提示中的“尸骨无存”并不是说说而已。 容海黑着脸,所经之处,火星四溅。 修仙的都知道,这是翰白宗炼丹炼出的后遗症,一言不合就想炸点东西玩,于是也都见怪不怪。 众修四散在天井各处,继续翻找,只有楚江和何山还站在喜房门前。 何山捻着手上的钢圈指环,眸色沉静如水:系统策反后,他的权限被锁,他发出的指令也多半石沉大海。 不过,像这种小关卡,或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bug…… 钢圈指环曾经代表系统内的最高权限,内置编译程序,方便研发者随时随地修正系统。 可如今,它就是个小叛徒。 编译程序与系统连接的同时,系统发出了红牌警告,指环接下红牌,立刻执行惩罚。 一缕白烟从何山的袖间飘出,伴有焦香。 楚江皱了皱鼻子,转头看向何山。 何山垂着眼睑,满脸写着生人勿近,楚江犹豫了一下,硬是没敢把那句“你有没有闻到炙肉香”问出口。 炙肉本人顶风作案,自己黑了自己的系统。 bug并不稳定,何山勾起手指,用指环碰了下屏障,屏障亮了一下,而后又亮了一下。 第一下是撤销,第二下是复原。 期间间隔不足一秒。 不过这对何山来说,已经足够了。 楚江瞪大了眼:他居然进…… 楚江很想跟上,可喜房内的何山对她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他的一根手指被烧得紫红发黑,覆着密密麻麻的血泡。 楚江打了个寒噤,乖乖地留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破水声从喜床床底传出。 第11章 K记饭桶(十) 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溶洞内湖翻起千层波浪,无数只鬼手破浪而出。 方雀看醉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吃无骨鸡爪,真的。 啪嗒,啪嗒…… 鬼手像鲜鱼一样拍在地上,它们迅速调整姿势,保持掌心向下,而后五指并用向方雀爬来,拖着长长的水迹。 它们之前藏在积水潭里,已经被泡胀发白,无数只断手扑动、翻涌,就像大海中惊起的浪花。 方雀战略性后退,侧仰着头打量地形。 指甲划擦岩石的声音催人心肝,方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 不是害怕,只是…… 方雀胸口一抽,一股热流从胸腔窜入喉管,她忽然开始呛咳,咳得鼻尖发酸。 捂嘴的手被热流覆盖,方雀扶着膝盖睁开眼,只见几道黏稠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滑落,砸在地上。 太难听了,方雀闭了下眼。 她这具身体是修琴道的,琴修怎么听得了这种魔音…… 方雀缓了口气,用手背蹭掉嘴角的血,抬眼盯住一块凸起的岩石。 岩石的高度刚刚好,方雀打算先把自己挂上去,再仔细琢磨对策。 这时,已有鬼手爬到了方雀跟前。 鬼手的弹跳力在方雀的预估之上……不,这都不能叫弹跳了,这得叫低空飞行。 方雀偏头躲开一只,又抬脚踩住一只,另有几只扯住了她的袖角,正往她的颈侧攀。 鬼手们精力充沛,小狗一样撒着欢。 方雀“拖家带口”地往最佳起跳点退,退着退着,就撞到了什么东西。 可这里,还远远不到岩壁。 那东西是有弹性的,方雀脑海中跳出这样一副画面:几十只鬼手摞成人高,正在她身后歪歪扭扭,摇摇晃晃。 方雀忍着反胃回头,鼻尖蹭上了一个水蓝色的肩膀,她仰起下巴,无意撞进一双冰冷的眼。 何山。 身为救星的何山再冷都像一把火,从头到脚都盈着光。 方雀利落让开一步,叫了声“师兄”。 何山的琴就飘在手边。 琴声激昂,鬼手大军当即停止前进,它们就地挣扎打滚,一个个抽成了鸡爪子。 方雀得人撑腰,士气正旺,她掰了根石笋,拿在手里当剑使,专挑某些生命力过于旺盛的爪子刺,不一会儿就串了一长串。 拿去烤至两面金黄,隔壁家的小孩都馋哭了。 . 一曲终了,满地狼藉。 方雀退回到何山身边,凝视一地死白,神经依旧紧绷。 越是风平浪静之时,越要警惕内里暗潮汹涌。 两厢静默良久,鬼手果然暴起。 无数鬼手组成一条长龙,凶神恶煞地立了起来。 不过,它们之中似乎出了叛徒—— 被方雀串起来的那几只挣不脱,只好带着石笋戳在巨龙一侧,就像小孩子堆雪人时给雪人插的树枝手臂。 方雀笑出了声。 巨龙听见笑声,顿觉威严扫地,张大嘴巴朝方雀吼了一声。 吼得石破天惊,委委屈屈。 何山:“小心。” 这位说话冷静平淡,甚至有点敷衍。 方雀:“哦。” 这位就直接把“敷衍”二字写到了脸上。 巨龙觉得不给这俩一个神龙摆尾瞧瞧,他们都能上天了。 龙尾巴愤怒地甩来,何山右手揽住方雀的腰,足尖一点飞至半空,左手按住琴身向前一推—— 七弦桐木如飞镖一般破空而出,一击撞碎龙头。 何山从“袖里乾坤”中抽出三张金色符咒,口中默念咒决,一张法阵在半空铺展开来。 三张符咒自行飞到阵眼处,法阵最外圈的花纹顺时针转动一圈,而后光芒大盛。 何山抬起衣袖,遮住方雀的眼。 法阵结成巨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巨龙扑去。 腥臭味四散,活像炸了一整条街的海洋市场。 何山的手凑得太近,上面的残缺被无限放大,血淋淋地摆在方雀眼前。 方雀避无可避。 重伤的手指上套着一枚指环,指环陷在血肉堆砌的沼泽之中,没有一点光。 那只手很快移开,接住了飞回来的七弦琴。 何山揽着方雀落回地面,地面很干净,全没有大战过的痕迹,方雀甚至能一眼找到那枚刺伤她的银针。 何山:“我来迟了。” 方雀咽下血沫:“不迟。上面出事了?” 何山瞥了下方雀的唇角,摇头。 方雀:“那……” 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何山抬眼:“这里有水吗?” 方雀:“水?有,不仅有水,还有湖。” 何山:“现在没有了。” 方雀:“?” 方雀向那边望去:湖内干干净净,果真一滴水都没有。 它现在已经不是“湖”了,只能叫“坑”。 何山率先向坑边走去。 他的左手缩在袖子里,藏得严严实实。 既然何山不想给她看到,方雀也不再深究,她抿紧唇角,追着何山的背影来到坑边。 这坑很深,四壁竖直,若在有水之时跌入其中,即使没有鬼手纠缠,也很难再爬上来。 坑底有个一人高的拱洞,拱洞内隐约可见几级白色石阶,不知通往何处。 何山纵身跳入石坑,他回头欲接方雀,却只接到一抹红影。 方雀自行落到何山身边,还做了个漂亮的缓冲。 何山扬了下眉毛,目光在方雀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很快,他转开眼,直奔拱洞而去。 洞口很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洞内黑暗狭长,隐隐约约像个什么东西,很是邪门。 何山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又扶着洞口回头。 方雀先声夺人:“师兄,我不想一个人在这等。” 何山:“……” 他本来就惜字如金,和方雀在一起,更是彻底被噎成了哑巴。 何山没有反对,只默默掏出盏小灯。 方雀踩着他的脚印进入拱洞,洞壁上挂着未褪尽的水迹,何山的小灯是这里的唯一光源。 向下的石阶只有两三级,而后便是一段水平的青石甬道。 甬道上有一层深过脚踝的积水。 何山将灯交到方雀手中:“我背你。” 方雀连忙摆手:“不用,师兄,你太客气了……” 何山:“水很凉。” 方雀:“我不怕凉。” 何山:“还很黑。” 方雀:“没关系……” 何山:“不知道藏没藏着鬼手……” 方雀:“……” 那不然我们还是上去吧,师兄? 何山吓唬完小朋友,就自顾自地转回头,半蹲下身。 方雀百般无奈地趴了上去:“其实我是有点武力在身上的。” 何山稳稳当当地趟着水,没有回话,不过听他的气息起伏,他大概是笑了。 方雀把灯按在何山的后脑上,照得他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 这段路很长很安静,没有鬼手,也没有别的打扰。 叫人心生“能一直这样走下去”的错觉。 . 那张能探厉鬼的符收在方雀的袖口里,越来越烫。 方雀的手腕搭在何山胸前,只隔了两层衣料。 热意从何山的胸膛一路烧到锁骨,烧得白皙喉结隐隐泛红。 何山:“咳,你带了……” 话音未落,方雀已将那张符甩了出去,符纸在半空中腾起一团火,火球落地滚了几遭,照出四周光景。 火球落地处与青石甬道之间隔着一道门槛,门槛高得出奇,接近成年女子的膝盖。 门槛后还有空间,空间内没有水。 靠近门槛的地方,有一片红色衣袂。 落到门后的火球腾空而起,从一只小火球烧成一只大火球,大火球贴着门后空间绕行一周,点亮了钉在石壁上的烛台。 这道门依然很窄,红红火火的光从里面挤出来。 方雀的手腕被符纸烧红了一小片,她垂眼查看,目光无意扫过何山。 这个人肤色冷白,耳尖和脖颈却是粉红色的。 方雀低头附在何山耳边:“抱歉师兄,我只是想等个好时机……那张符是不是烧到你了?” 何山平视前方:“没有。” 有的人嘴上冷淡,耳尖脖颈却诚实地从淡粉变成了玫红。 方雀觉得自己一定是烧到他了。 方雀:“师……” 何山:“要过门了,低下头。” 方雀:“……” 行吧,她闭嘴了,也当是给厉鬼几分薄面。 . 厉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候了半天候来了这么一对玩意儿。 两人一鬼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分外尴尬。 方雀看了看厉鬼身上的喜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诚恳建议道:“师兄,要不,你先把我放下来?” 何山照做,厉鬼崩溃了。 厉鬼扭开脸,瞧瞧一边墙上贴着的大红囍字,瞧得直犯红绿色盲——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玩意儿是绿的。 绿得特别青翠,像草原。 厉鬼怒吼一声,纵身扑向何山:“破坏他人婚姻者,尸!骨!无!存!” 何山背着手,轻飘飘一躲:“堂还没拜,算不得成亲。” 一语点醒梦中鬼,新郎官定在原地,杵成了棒槌。 方雀一步未躲,那只利爪离她的鼻尖还不到一厘米。 方雀眯起眼:“您可真是遵纪守法的新时代好鬼。” 厉鬼僵着脸苦笑:会场有会场的规定,违纪者该杀,而那没违纪的,他无权处置。 即使那没违纪的抱着气疯鬼的心思。 . 与此同时,地面天井内。 容海疯累了,灰头土脸地从东厢房钻出来,围着宴桌一圈圈转。 彼时众修已将整个天井翻了个底朝天,再搜不出什么线索,一个个歪在宴桌上眉头紧锁。 十六位“新娘”守在一旁正襟危坐,画面诡异又滑稽。 仙修甲捂脸:“小海,别转了,师兄我看得眼晕。” 容海:“字又变了。” 仙修甲:“变了好久了,我读过至少八百遍,倒背如流。” 容海:“倒背来听听。” 仙修甲:“礼贺为作头……” 容海:“不是这段。” 仙修甲瞪眼:“什么?” 容海抬手一指,所指桌上的仙修当即跳了起来。 那是从未出现过文字的一桌。 楚江抱着琴冲了过去:“天虞可琴书相告,让我传给雀儿。” 凑热闹的众修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通路:修仙界皆知,天虞宗独创一门密语,称为琴书,琴声传得比人声远,可做远程通信。 楚江弹响一小节,琴音翻译过来便是: 雀儿,你能听到吗? . 地下喜房中的二人同时直起身。 方雀看向何山,何山回弹两个音。 能。 接下来,楚江奏响一长段连绵不绝的曲儿: 吉时已到,新人重逢。 三拜之后,将成夫妻之礼。 自此,生同衾,死同穴。 请完成最终的拜堂仪式,时间不早了,宾客观过拜堂之礼,便可各自离去;不然,大家都舍不得走哦。 一曲终了,何山的脸色难看到极致。 他望向来时的青石甬道,终于想起它像什么了。 它像墓道。 这间喜房根本就是座坟。 死同穴。 简而言之,拜堂会死,不拜堂也会死。 不过是拜堂只死新娘一人,而不拜堂所有人都要陪葬。 方雀听不懂琴书,尚在安静地等何山的指示。 何山垂下眼,避开方雀的目光。 正这当,唢呐声起。 花烛上的龙凤张开嘴。 “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第12章 K记饭桶(十一) 二人呼吸短暂交织…… 厉鬼出现在方雀身侧,他抬起利爪,按住了方雀的背。 尖利的指甲正扣在方雀的后心上,像把短剑。 如果方雀不从,那指甲定会一举刺穿她的心脏。 方雀对此深信不疑。 厉鬼和他的新娘一起跪了下去,向着漆黑的甬道。 这时,厉鬼胸前一松。 系在他身上的大红绢花不见了。 窃红花的贼跪到方雀另一侧,唱喝声止,三个人一同俯首而拜。 好好的堂活生生给拜成了把子。 何山慢悠悠地起身,借机将红花上的绸带塞到方雀手中,另一端缠在自己的指间。 方雀瞥了何山一眼,心领神会。 当下的任务是拜堂,何山抓到了其中的漏洞:只要能完成拜堂,和谁都可以。 提示中的确没说和谁拜堂。 这边二人眉来眼去,厉鬼独自青青草原。 是男人就不能受着这窝囊气! 厉鬼怒吼一声,挥爪扑向何山—— “二拜高堂!” 花烛上的龙凤开口,两对腊塑的眼珠居高临下,紧紧盯着两人一鬼。 乖,听我的,拜堂。 厉鬼的眼珠还粘在何山的脖颈间,身子已经僵硬地转了回来,他奋力扑腾,伸出的利爪还是不听使唤地按到地上,他不得已俯下背脊,用额头轻触手背。 满脸写着“被迫”。 方雀听到了“吱吱”的咬牙声。 正这当,方雀握在手心的绸带倏而收紧。 一张桐木七弦琴携三两金符破空而去。 七弦琴撞开厉鬼的爪,金符织成巨网,将厉鬼推开一段距离。 方雀趁乱转向何山。 “夫妻对拜。” 何山方雀面对面拜了下去。 额头触地的一瞬,二人呼吸短暂交织。 “礼成!” 厉鬼挣脱巨网,张牙舞爪地向方雀的背脊扑去。 何山召回七弦琴,挥袖将方雀护在身后。 一爪挥下,七弦崩断。 弦尾抽过何山的手背,红珠飞溅。 厉鬼近在咫尺。 何山微仰起脸一动不动,是个格外乖巧的猎物。 厉鬼眼眶中的血蹭到猎物的下颔上,蹭出一道细长的红;带有寒光的獠牙抵在猎物脆弱的喉间,他能感受到鲜美温热的血正在其中流淌。 他的猎物冷静异常,这并不好玩—— 他更喜欢对方的恐惧和颤抖。 厉鬼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咬不下去。 他对上猎物的眼—— 他在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中,看到自己正在慢慢消失。 不,这怎么可能? 何山善意提醒道:“破坏他人婚姻者,尸骨无存。” 厉鬼只剩下一双眼,他将它们瞪得溜圆。 方才拜堂成亲的是何山方雀,所以……他拿着新郎的剧本,却反倒成了破坏他人婚姻的人…… 会场杀我。 厉鬼太过不甘,那双赤红的眼挂在半空久久不肯散去。 何山失了耐心,挥袖将它们拂开。 铛……铛……铛…… 洪钟响了三响,久违的提示音从远处飘来。 “全部任务已毕,‘若比邻’即将开启,请诸君耐心等待。” 方雀点了下头:已阅。 她走到何山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何山:“?” 方雀:“手。我给你包一下。”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方雀不惊不惧地对看回去。 其实包扎都是次要的,大佬不会在意这点小伤,方雀也一样—— 她只是想找个借口,看看那枚指环。 那枚指环有很明显的现代花纹,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方雀一直在想,那群创建系统的作者,还在系统中吗? 何山大大方方地将手伸了过去,那只手伤痕累累,几乎无处可着眼。 指环就嵌在血肉之中。 何山:“已经无事了。” 方雀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撕衣带。 何山探身去拦:“不必……” 刺啦—— 方雀拎起碎布条,笑着搪塞:“没关系,我会缝。” 何山抬眼,大脑有一瞬空白:那个在梦里出现的短发背影在空白之中一闪即逝。 方雀没有发觉到何山的异常—— 说完那句话后,她自己也有些失神。 搪塞的理由千千万,她冲口而出的为什么偏偏是这句话? 她明明不会缝衣带的。 方雀捏住了何山的手指,那双手很凉,骨节突出,却也纤长好看。 指环被戴在无名指上,隔着一层血痂,艰难地透出冷玉光泽。 方雀借包扎之便仔细去看: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玉指环,古朴大方,遍地都是。 方雀有些失望,这和她的预想大相径庭。 若比邻出现在方雀背后,内里蕴着点点繁星。 何山一早便瞧见了,却没有声张。 他耐心地等,等方雀拙手拙脚地扎好最后一个结,才出声道:“多谢。我们可以走了。” 何山站起身,伸出手来扶方雀。 出于礼貌,方雀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目光扫过他的手指,又很快移向别处。 那块布条扎得极丑,像个蝉蛹,和何山的气质一点不沾边。 方雀笑容苦涩:这都干得什么事…… 经过若比邻的瞬间,丑绷带亮了一秒,机械音瓮声瓮气地传入何山耳中: “自动伪装成功。自动伪装已关闭。” . 若比邻的另一端就设在方雀院门口,很贴心。 此时天已黑尽,几颗星子挂在天上,探头探脑地窥视人间。 月光落在何山脸侧,竟将那一脸的公事公办照出了几分柔软。 何山:“明日公布最终成绩和奖惩结果,要到祭台集合。我还在此处等你。” 何山一张嘴就破功,连月亮都救不了他。 即使说着体贴的话,他也依然是冷的,话的内容不过是将他的语气从零下十度拯救到了零下九度,没太大差别。 方雀:“好。” 对话就终结于此。 何山走后,方雀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卧房,生怕在外边站久了,会被某人残留的冷气给冻死。 可当她推开房门撞见某物,她忽然觉得要不还是冻死算了。 小冤家正打哈欠,一只翅膀抬起挡在喙前,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舒服的缝。 房门一开,小冤家惊得一跳,登时绷紧翅膀—— 监察使就要有监察使的样子。 小猫头鹰:“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我这么快就要换下家了……” 小冤家阴阳怪气。 方雀倚着门:“呦,你怎么还在啊?太久没出现,我还以为你早出殡了。” 方雀比它更阴阳怪气。 小冤家头顶炸起三根毛。 小猫头鹰:“把门关上,我要开始结算。” 方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瞧着小冤家一动不动。 小猫头鹰“桀桀”怪笑两声,忽有狂风拍击房门,两扇门向当中一夹,意欲将方雀直接夹成汉堡饼。 方雀飞起一脚,迎着狂风,踹飞半扇门板。 碎木板直向小冤家而去,小冤家扑棱着翅膀飞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方雀。 木板把墙撞出一个坑,“咔嚓嚓”碎了一地。 方雀进到门内,两扇门自动合上,左边门上空着一个大洞,呼呼进风。 小猫头鹰悬在半空:“现在开始结算。结算项目:洞房花烛夜(下)。剧情线狼牙狗啃,感情线一团浆糊。正在等待系统判罚……” 方雀才不会乖乖站着听它数落,她一通翻箱倒柜,找出黑皮笔记本,摊开,向前一递—— 方雀:“来,罚吧。” 摊开的笔记本上纸比脸白,扉页资料卡上一串问号,硕果仅存的两页纸上,一页是咒人死的无脑剧情,另一页是方雀自己的日记。 小猫头鹰翅膀一顿,险些从半空摔下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系统显然也很为难,好半天没有动静,最终自暴自弃地甩出两张黄牌。 小猫头鹰:“接系统通知,惩罚如下:剧情线黄牌警告一次,感情线黄牌警告一次。累计剧情线警告一次,感情线警告两次。” 小猫头鹰说完也觉得很没有面子,闲不住地兜了一小圈,目光锁定半残的门板,终于又憋出一句。 “严重破坏公物,没收剧情知情权一次。” 本子摊开的那一页应声白了一小片。 方雀瞧都不瞧:“抱歉,刚刚打开本子的时候,不巧扫了一眼,已经看过了。” 小猫头鹰翅膀一斜:“咔!” 方雀:“登顶青云,与病娇双宿双飞,被囚禁在荒郊野岭,饱经折磨,郁郁而终。” 她背得一字不漏。 小猫头鹰眯起眼:“已向系统反应,惩罚顺延,没收下一天的知情权。” 方雀扬了扬本:“照这剧情,我还能有下一天吗?” 小猫头鹰:“……” 方雀将本向后一丢:“什么破剧情,不看也罢。” 小猫头鹰气疯了。 这时,一条系统指令传来,小猫头鹰当场自闭。 那是一条奖励。 小猫头鹰翻着白眼:“触发支线剧情,达成成就:逃出生天。恭喜。” 它嘴上说着恭喜,满脸都是去死。 方雀有些兴趣,转过头看向小猫头鹰。 小猫头鹰:“奖励:填充资料卡内容一条。实施方式:轮.盘自选。” 话音未落,一张巨大的轮.盘出现,悬在半空,其上绘有十二个小格,就像商场酬宾大抽奖。 每一个小格上都写着同样的两个字:性别。 方雀:“……” 我有的选? 一通大无语操作后,方雀的资料卡上华丽丽地多了一个字:女。 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呢…… . 另一处院落里,何山独坐在床。 丑丑的结还打在他的无名指上,遮住了那枚钢圈指环。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伤处,目光定在某处久久未动: 剧情为什么会突然更新? 凭着系统核心研发者的直觉,何山认为,大概率是因为有人闯入。 有人闯入,破坏了系统原有的平衡,剧情就会以闯入者为主导,被推着向前走。 而要证实这个猜想,甚至找到这个人,其实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实验。 第13章 K记饭桶(十二) 你在哪里?在你心里…… 系统设立后,何山曾预留了一个bug,bug开在一切有缝隙的地方,比如石缝、抽屉、岩洞……甚至妖兽的嘴。 那是一个联络通道,发信人将写好的纸条塞入缝隙中,系统内所有作者都可以在距自己最近的缝隙中找到这张纸条,并以此交流。 通道建立后,程序大佬何山大笔一挥,给它取了个生动响亮的名字—— 塞语言。 何山找来纸笔,写得言简意赅:你在哪里? . 方雀合上笔记本,拉开手边的抽屉,打算物归原位,早些睡觉。 本子“扑通”一声摔到抽屉最深处,细尘飞扬。 一张小纸条从抽屉底部飘了出来。 小猫头鹰向这边瞥了一眼,直接炸成毛球。 与此同时,系统发出一连串最高级警报。 小猫头鹰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破空而出。 方雀一把捞起纸条,团在手心里。 小猫头鹰没装刹车,额毛蹭过方雀的手背,一头撞进角落。 撞得挺响,目测挺疼。 方雀收紧五指:能叫小冤家如临大敌,这一定是予我方便的东西,毕竟—— 系统反买,别墅靠海。 小冤家撞晕了,半天没爬起来,方雀趁机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佳公子:你在哪里? 方雀瞥了眼脚边的小毛团:能叫监察使警惕非常的人……会是那群作者中的一个吗? 他也在找她吗? 小猫头鹰抖了抖翅膀,琥珀色的眸子锁定纸条。 方雀让开一步,默念了两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不愿放弃这次联络机会,但在对方目的未知的情况下,她也不想暴露真实位置,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于是,方雀拎起笔,写得行云流水四个大字—— 在你心里。 小猫头鹰又冲了过来,方雀迅速甩干纸条,将其塞入抽屉之中,同时转身,用躯干挡住抽屉。 小猫头鹰的一只翅膀不幸被抽屉夹住,正忙着口吐芬芳。 在抽屉合上的最后一刻,方雀瞥见她的回复前边自动跳出一个昵称。 鬼见愁。 方雀:…… 这一切都是系统的锅! . 纸条传回时,何山还没来得及合上抽屉。 他盯着纸条背面看了一会儿,隐隐担心“塞语言”是不是太久没用,出了什么故障,导致根本没送出去? 这效率实在感人…… 何山将纸条翻过来,发现纸条上多出一行字,变成了两行。 佳公子:你在哪里? 鬼见愁:在你心里。 这骚气的回复,这直击灵魂的系统代称…… 何山:“……容海?” . 与此同时,方雀眸光一闪,彻底将“鬼见愁”抛到了脑后。 这种对话模式,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方雀掀开枕头,枕头底下压着一张旧纸条,旧纸条的上端是小冤家修复的,下端还是一片丑陋的焦黑。 方雀垂眼,正扑腾的小猫头鹰背后一凉,慢慢扭过头,停止挣扎。 那只翅膀还夹在抽屉缝里,它整只鸟吊在半空,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方雀。 方雀倚着抽屉:“你的羽毛很漂亮。” 她勾了下唇角,勾得小猫头鹰生不如死。 鬼见愁实至名归。 方雀用手指点点嘴唇:“就这么折断太可惜,不如和我做个交易。” 半炷香后,小猫头鹰歪歪斜斜地扎回墙角,抱着自己受伤的翅膀缩成一团。 这简直是监察使的耻辱!耻辱! 方雀仰躺在床,手里拎着一张完整的旧纸条。 旧纸条上多出四行字: 临江仙:【一副小草简笔画】 初代者:海色和秋月白还是联络不到? 解语:嗯。 初代者:拖得越久越危险,我们等不及了。 方雀将纸条按在小腹上。 单从纸条内容来看,那群作者曾遇到了一些麻烦,在某些过程中,还有人失联。 方雀将纸条搭在中指上,用食指抚过它的上端,将它拦腰翻折。 一行字抵着突出指骨,被月光照得雪亮。 初代者:海色和秋月白还是联络不到? 方雀并不在意这行字的内容,她了解的信息太少,还读不懂这句话。 她在意的,是字迹。 这字迹她刚刚才见过—— 那是她自己的字迹。 这位初代者的字迹和她如出一辙,是巧合吗? . 这夜,方雀睡得并不安稳,梦到了很多从前的旧事。 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绿色的军营,一会儿是白色的医院天花板,一会儿又是橙红色的大火…… 方雀很少梦见从前,她曾出过一次意外,意外发生后,她从病床上醒来,脑袋缠着纱布。 身边人告诉她,她是突发低血糖,头磕到桌角上,晕倒在自己家里。 方雀起初不以为然,旁人说得次数多了,她也便信了。 从那以后,她就将自己看作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人,不去为那些模糊的回忆纠结。 直到如今,她依然没能想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境终结在一片突如其来的白光中,白光之下,是大片血迹。 方雀持有第一视角,她看见那些血迹纵横蜿蜒在自己的四肢上。 . 方雀周身一震,猛地睁眼,坐起,冷汗顺着她的侧脸滑下。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细碎阳光洒落一地,窗外还有雀鸟的啁啾。 方雀抬起手,将额前发向后梳,兀自轻笑出声。 角落里的小猫头鹰还在会周公,翅膀半遮住细密的眼睫。 方雀洗漱完毕,走过去戳了下它的脑袋:小冤家,今个儿先放过你,等我活着回来,有你受的。 方雀欠完就出了门,被戳醒的小猫头鹰只瞧见个背影,它咂砸嘴,睡眼朦胧地给鬼见愁再记上一笔。 . 这日的祭台前热闹非常,与第一晚不相上下。 某肤白貌美小师妹一到场,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 多亏仙侠世界没有闪光灯,不然方雀早晚要被晃瞎眼。 何山冷着脸一路护送,像个任劳任怨的保镖。 被护送的那位淡定非常,甚至还能点头挥手致意,像个下乡慰问的领导。 “领导”走着走着,突然被一道人影扑了个满怀;“保镖”默默转开眼,开始消极怠工。 扑来的人影是楚江。 方雀揽着楚江的腰,窥了眼何山的脸色,心道:这也就是楚江,若扑来的是容海,他如今就该在三丈外倒地不起了。 不过,说起容海…… 他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方雀仗着身高优势,抬起头向四周一扫。 楚江附到方雀耳边轻笑:“师妹别瞧啦,小海离咱们远着呢。” 方雀被她弄得有点痒,偏开头挑了下眉。 在?把安在我脑袋里的针孔摄像头拆掉。 针孔摄像头本头压着嗓子:“今天小海的师尊也在,当心被他抓到。” 方雀:“我和他又没有什么,为何要被抓?” 楚江撤开一步笑得暧昧不清,方雀随她笑笑,笑得发自内心—— 她貌似抓到了容海的把柄。 他们师尊……是不是不允许弟子谈恋爱? . 洪钟声适时响起,青云柱上的分数条开始变化。 楚江贴着方雀的肩膀,探手摸到她的广袖下,扣住了她的手。 两人掌心相贴,没一会儿就捂出了些许细汗。 楚江此举意欲安抚方雀,可她明明比方雀更紧张: 求求了,会场有灵,千万不要淘汰我家小师妹…… 方雀紧盯着属于天虞宗的青云柱,其上有一段分数条涨速惊人,简直像个bug。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个bug吸引去,几乎忘了自己前两局吃了个零蛋,还处于被淘汰的危险边缘。 bug很快飞至榜首,其他分数条上下错动一阵后,接连定住,只有那个bug还在不断加长,一骑绝尘。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修士的目光都聚集在天虞宗的青云柱上。 他们不再关心榜首花落谁家,他们只想知道,这个bug究竟能有多长。 在无数道目光之下,bug终于停住,足足比第二名长出两倍有余。 方雀眯眼去看:bug前署着的,似乎是个两个字的名字。 接着,她听到一片欢呼声,然后就被人举了起来。 “我家小师妹天下第一!” “天虞宗一雪前耻!” “修仙界之光!修仙界之光!” 这群人比他们自己得了榜首都高兴。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这番庆典。 白衣女子站在热闹的人群中,来回比对着几根青云柱,眸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眉头松动又蹙起。 失落像野草一样疯长,可身边的人都在笑,她也便随着他们笑了一下,笑得嘴角好酸。 她是本次捉鬼大会的榜眼。 如果没有方雀,高居榜首的人就该是她,这些欢呼声也都该是她的。 怎么办…… . 铛……铛……铛…… 洪钟响了三响,提示音慢条斯理: “恭喜,天虞宗的方雀,你是本次捉鬼大会的魁首,将获准进入潮升秘境,祝你早日参悟,修为大增。” 楚江抱着方雀喜极而泣:“师妹,恭喜!你是我们的骄傲!” 方雀手足无措地拍了拍她的背,左肩衣料惨遭热泪洗礼,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提示音:“很遗憾地告知诸君,本次捉鬼大会的淘汰者,也来自天虞宗。” 欢呼声戛然而止。 提示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何山。” 在提示音念出何山姓名的同时,周遭所有仙修都向后退了三步。 何山被孤立在当中。 方雀没有动,也被团团围在中间。 她下意识去望天虞宗的石柱—— 她和何山一头一尾,一个分数条长得人神共愤,一个名字后边空得出奇。 不对,这不应该。 方雀垂下眼: 第二晚,她和何山联手作奸犯科,分数条是一齐清的零;而第三晚,他们共担风雨,真要说来,功劳大半还是何山的。 为什么会这样?这算什么? 楚江伸出手来拽方雀,方雀任她将自己的一条胳膊拉出夸张的角度,人硬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方雀:“此时被淘汰,会怎么样?” 她想起那些永远留在会场中的仙修,她知道被淘汰的下场一定很糟,可她还是不死心。 万一……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呢? 楚江面色苍白,下颔边未擦净的泪水抖啊抖,最终砸到方雀的手背上。 沉重,冰凉。 楚江:“会……会下阴曹地府……” 第14章 K记饭桶(十三) 青云受封 方雀学着念了一遍:“什么阴曹地府?” 楚江蚊子哼哼:“就是汐落……” 方雀:“汐落?” 楚江张了张嘴,她很想告诉方雀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方雀蹙起眉头,转开眼扫视众修。 与她对上眼的仙修果断低头,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解释一二。 方雀看向的最后一个人,是何山。 方雀:“师兄……” 何山:“无妨。” 方雀上前一步,话到嘴边,却被洪钟声打断。 提示音:“请诸君移步青云殿。” 何山已经转过身,方雀只好将卡在喉咙里的话咽回肚子里—— 师兄,我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那汐落到底是什么、他们在怕什么,这劫不该是你的,我绝不让你只身前往。 . 青云殿内,端坐着各宗宗主。 池素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长袍,腰系月白宫绦,他坐在一群武生之间,显得犹为纤细清瘦,是难以忽略的绝色。 方雀和他遥相对望。 池素远远地笑了一下,双唇抿出一点白。 他向方雀招手:“雀儿,你来。” 方雀伴着洪钟声走上殿阶,硬生生走出几分诡异的仪式感。 司礼的仙修向方雀走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垫着白色的衬布,衬布上压着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 那是潮升秘境的钥匙,是修仙界至高无上的荣耀。 金光映上方雀脸侧,方雀向托盘里瞥了一眼,后退一步,低头避开。 司礼的仙修笑得有些尴尬。 阶下众修不明所以,一个个抻着脖子观瞧,眼皮都不舍得眨。 殿里的空气忽然涨了分量。 方雀顶着十数位宗主的目光,向池素深揖一礼:“师尊,我对本次成绩怀有疑议,我请求重新核算。” 满座哗然。 众宗主一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瞧不得自己好的弟子,他们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又凑在彼此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池素向众宗主点点头,复又转向方雀:“本次大会的分数都是在众宗主的监督下进行核算的,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且心安。” 方雀:“可是……” “弟子也对此次排名存有疑议。” 一语既出,殿内空气终于开始缓缓涌动。 涌向失控。 方雀放下手,回头去看阶下的人群:一名白衣女子走了出来,站在过道中央。 女子面容陌生,方雀并不认识她。 白衣女举起一只手:“我要揭发方雀容海暗通款曲,大逆不道。” 众修倒吸一口凉气,阶上的各宗主也是一怔。 其中有位身形伟岸的仙师直接站了起来,瞪着方雀七窍生烟—— 正是那晚扇了容海一巴掌的翰白宗宗主卫平泉。 方雀很无辜,但她没有多做表示,她在等。 既然平反无望,不如反向输出。 白衣女顶着无数道目光,暗自咬住下唇,如果仔细去看,还能看到她举起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从她走出人群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开始后悔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她不会害人…… 容海隔着人海瞥了白衣女一眼,很快转过头去,神色如常。 当事人没什么反应,热心修士却已经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师尊明鉴,小师妹不是这样的人。” “宗主莫要听信谗言。” “师尊,这是千古奇冤呐,千古奇冤!” 从阶上看去,那场面极为壮观,方雀瞧得有点感动:这……就是团宠的力量吗? 白衣女盯着石阶:“还请各位仙师细细盘问方雀。” 问题突然被抛到自己手上,方雀不仅不慌,甚至还有点想笑。 阶下的求情声渐止,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方雀身上。 方雀转向白衣女:“你想盘问我什么?” 问询态度之诚恳,足以叫对家原谅她的耳背。 白衣女挺配合:“你和容海有没有私情?” 她太紧张,紧张到字句都烫嘴。 容海懒洋洋地赏给她一个白眼: 这问题问的……醉酒的从来不承认自己醉酒,傻子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傻子。 方雀认认真真听完问题,直起身扫视全场,仿佛已经掌握了这场危机的主动权,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的方雀微笑道:“有啊。” 这笑坦诚、真挚、灿烂,甚至还有几分炫耀得意。 容海愣住了:还真有傻子承认自己是傻子。 何山抬起眼:她在做什么? 方雀似乎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又给自己补了一刀:“我和小海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堪称一句神仙眷侣。” 白衣女目瞪口呆:她……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卫平泉挺壮一汉子,已经听得快晕过去了。 方雀给自己挖好坑,转过身又开始填土:“师尊,徒儿知错了,请您一定重重责罚。” 池素人已经不在大殿上了,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空皮囊,只会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的好徒儿,吐不出一个字。 池素懵在当场,卫平泉便站了出来。 方雀见他嘴唇微动,连忙转过去拱手谢罪:“您也息怒。我深刻悔过,日后定与容海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方雀嘴上说得沉痛,心里简直爽死了。 她爽够了又转回身装好人:“师尊,徒儿心疼您,不想让您为难,不如就罚……就罚我去汐落吧。” 众修齐齐梗住:小师妹这哪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这分明是掘了个阴宅,掘完还兴高采烈地躺了进去。 何山波澜不惊的眼底闪过一点光亮:他好像明白这位师妹在干什么了。 容海压着一口气,闷在人群中装哑巴。 卫平泉频频点头:“好,好,罚得合理。” 池素皱眉:“卫宗主,实在罪不至此。” 卫平泉还在气头上,一双眼瞪得溜圆,活像要将池素拆吃进肚。 方雀见不得那抬锅炉的欺辱娇花,她瞧了眼卫平泉,转过身弯腰拱手,一揖至地:“还请师尊成全。” 池素成功接到信号:徒儿不想他和卫平泉对峙……另外,他这徒儿貌似看上了汐落那块“风水宝地”。 池素动手整理衣襟,指尖无意划过身侧琴弦,惹出一阵叮咚。 那是天虞宗的琴书,意思是:非去不可? 方雀盯着池素的鞋尖:她听到了那串琴音,知道里边藏着天虞暗语,并不敢轻易作答。 两厢静默良久,池素用指尖点了两下琴头:“你不是方雀,你是谁?” 第15章 K记饭桶(十四) 与你共赴深渊。…… 这是节外生枝。 方雀拱手与眉眼平齐,越过手掌看向池素:“师尊,弟子方雀,如假包换。” 她说得很有底气:不会琴书的确ooc,不过这并不是NPC能管的事。 池素将手指按在琴弦上,一言不发。 卫平泉抱着手:“池宗主,我理解你爱徒心切,可也实在不必玩这真假美猴王的把戏。” 池素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到方雀脸上:“好,为师成全你。” 方雀微笑道:“谢师尊。” 闹剧散场,所有人都像喝了二斤桃花酿,走路发飘。 方雀踩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她胜利了,奖品是阴曹地府单程游。 啧,这不划算…… 方雀歪了下头,拔足去追前面的一个背影。 那背影孤零零的,走在人群最后,很容易追。 方雀走上去勾住白衣女子的肩膀:“合作愉快,我先走一步。没有我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方雀箍得很紧,白衣女子挣扎未果,气喘吁吁地偏开头,颈子担在方雀的手臂上,像个破旧的布娃娃。 方雀轻笑一声,偏头过去贴上她脸侧:“当心被他们……” 她两指并拢,在自己颈间划了一下。 划完又是一声笑,方雀松开白衣女子,走得大步流星,还不忘向她挥手。 白衣女子定在原地。 她实在没想到,她第一次碰瓷,就碰到了疯子…… . 向神队友“道过谢”,方雀弯道超车,拦住了楚江。 楚江瞧见是她,伸手去挨她的额头:“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说着,眼眶就红了一圈。 方雀笑着拨开楚江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进水很久了,郎中说没得治,叫我回来多吃点好的。” 楚江真的很想揍她,拳头都捏紧了,却又悻悻松开。 楚江:“你知道汐落是什么地方吗?” 方雀答得真诚:“不知道,这不,正要找师姐请教。” 楚江瞪了她一眼,没什么威慑力,权当是给自己解气。 楚江:“汐落秘境是流放无能修士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厮杀,所有人都是疯子。” 她说着,两眼僵直,脸侧明暗不定。 方雀抬了下手指:“不好意思师姐,我打断一下,正常叙述就可以,不用烘托气氛。” 楚江吹熄手里造势的火苗,顺道拍了方雀一巴掌。 方雀捂着胳膊,在线示范截瘫式演技:“嗯,疼。你继续。” 楚江:谢了,有被敷衍到。 楚江:“师妹,你认真一点,这并不好玩。汐落秘境临近大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经历一次海水倒灌。整个汐落秘境只有一个出口,只在海水倒灌时开放,且只容一人通过。也就是说,所有共处汐落秘境的人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 楚江换了口气,续道:“你说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她气得想不出别的话来骂方雀,只好不断重复这一句,鼻音很重,说到最后都带了哭腔。 方雀沉吟不语。 在听到“海水倒灌”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好快。 她十八岁那年,曾遭遇过海难。至今,那被冰冷海水浸没的绝望,和窒息时鼻腔的刺痛,都还是她噩梦里的常驻嘉宾。 她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坐过游轮,也再也没有去过海边。 她怕,她承认。 更何况,那汐落里并不止有她所怕的海水,还有残酷的同道厮杀。 所有人之中,只能活一人,这是多么大的诱惑,足以挑起人性中所有的黑暗与恶念。 没逃脱的,活生生被海水淹没;逃脱了的,双手沾满同道的鲜血。 不管生死与否,所有人共沉沦,一个都逃不掉。 方雀动了动明显变白的唇:“所以,有没有成功逃脱的案例?” 楚江:“有。不过大半都疯了,仅存的硕果在翰白宗,那是第一个从汐落中逃出来的人,当时汐落还没有投入使用,尚在探索阶段。知情人都死在了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方雀:“怎么证明是翰白宗的人?” 楚江:“只是传闻。不过翰白宗距汐落最近,在探索过程中也派出了最多的人手,传闻想来也有一定的道理。这条消息被锁得很紧,没能透出任何风声。” 方雀只是点头。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完全的清理是很困难的事,除非系统下场。 如此灭绝人性的地方,是否与纸条中提到的意外有关?汐落里会不会有逃离系统的线索? 啜泣声压得很低,悄悄溜进方雀的耳朵。 方雀终于回神。 楚江侧过大半身子避开方雀的目光,肩膀却还不住地发抖。 方雀心头一撞,胡乱插科打诨:“我害何山师兄摘了倒数第一,就是要受些惩罚,这是天经地义。” 楚江吸着鼻子:“你说你……糊涂,潮升汐落属实是云泥之别……” 方雀乐了:“云泥之别?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事儿我做得多了,这是个人特色。” 她曾在拿到名校offer之后毅然决然入伍,又在战功赫赫即将提干之时决定回去读书。 方雀的人生就像张心电图,她活着就是为了起伏折腾的,等她的生活轨迹变成一条平直的线,她也就离死不远了。 楚江张了张嘴,又垂下眼转过头。 方雀看出她的犹豫:“师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楚江抹抹眼睛:“没,没什么了……小海来了,你们好好聊。” 她转身,抬靴,又调转靴跟,张开手臂扑了回来。 楚江搂住方雀,泪水一滴一滴砸进她的颈窝:“师妹,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回家……” 方雀杵成了棒槌:“师姐,你可不可以先不……” “走”字尚在方雀唇齿间,楚江已经掏出若比邻,原地画圈,利落消失。 方雀:…… 师姐,其实你和汐落很像,就……都挺要命的。 方雀叹了口气,低头整理衣襟,顺便用余光观察地形,提前规划撤退路线。 青云殿广场与祭台风格类似: 放眼望去,石柱林立,条条石柱围着当中甬道;石柱顶端用篆金工艺刻着历届捉鬼大会魁首的名字,璀璨夺目,风光无量。 方雀在地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影子轻轻晃,方雀正常眨眼,一闭,再睁…… 人就上了柱子。 双手被捏到一处按在头顶,那人腾出一只手,不安分地环住她的腰。 方雀微笑:“我不上墙你就不会说话?” 容海:“姐姐莫怪,这样我比较有安全感。” 方雀:“可是我没有安全感。” 容海似笑非笑:“那还请姐姐多多忍耐。今天我有一笔很大的帐要找姐姐清算。” 方雀扯着嘴角。 怎么,你是收银台?这么喜欢算账? 容海飞快侧过头,再转回时,嘴角叼着一张花里胡哨的符咒。 他仰起下巴,将符咒向上一递,符咒化作碗口粗细的铁链,箍住了方雀的手。 容海腾出一只手,慢悠悠地活动手腕。 容海:“一刀两断,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他每念一个词,方雀体内的情蛊便躁动一分。 那痛钻心剜骨,融化在血液中,奔驰在四肢百骸之间。 铁链咣啷,一缕碎发从脸侧垂下。 容海的手仍搭在方雀的腰间,他能通过它,感受到手上这具躯体的颤抖。 方雀紧咬下唇,合上眼,硬是一声不吭。 刻有方雀名姓的石柱就在斜前方,烫金的名字璀璨耀眼,点点光芒落在魁首本人汗湿的腮边。 容海很快失了兴趣:他不满意,这还不够。 痛楚渐渐消散,方雀偏过头大口喘息。 容海掏出一只小瓷瓶,单手拨开,倒出一粒丸药。 丸药很小,笼着幽幽绿光。 翰白宗是炼丹的。 容海勾住方雀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方雀眼里的笑满是讥讽。 容海:“姐姐越来越有骨气了,我喜欢。” 说着,他捏开方雀的嘴,丢入丸药,用力一抬她的下巴。 丸药在口腔中滚动,方雀屏息顶住丸药,做了个吞咽的假动作。 容海满意地收回手,方雀趁机将丸药压在舌下。 小药丸融化了一点,满腔苦涩。 方雀神色如常:“现今全修仙界都知道你我二人分崩离析,你怎么还活在梦里?” 容海:“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的祝福,他们听到了什么与我何干?” 方雀抬起眼,忽然道:“卫宗主好。” 容海:“姐姐,你用这样的把戏糊弄我,是还把我当作小孩子吗?姐姐有这心思,还是用来好好反省吧,等我们算完账,我亲自把你送回去。” 一条漆黑的影子爬到二人脚下,容海忽然被人抓了手。 的确有人来了,不过并不是卫平泉。 是何山。 何山拎着容海的手腕,随意向后一丢。 * 容海没有防备,足足踉跄了几步,等他稳住身形再抬起眼,一张桐木七弦琴正正挡在他面前。 何山:“天虞宗的人,还是天虞宗带回去比较好。” 两个男人隔着一张七弦琴,剑拔弩张。 说起来,何山作为系统核心研发者,这些NPC在他眼中都长一个样子,他也一向一视同仁,并没有格外偏袒哪个,或者格外疏远哪个。 只有容海是个例外。 何山很明确,他讨厌容海。 讨厌到即使猜测容海很有可能是闯入的大活人,他也按捺不住想揍他的冲动。 何山的记忆并不完整,他不清楚这种莫名其妙的反感从何而来。 但在意外发生时,引导人做事的,又往往是冲动。 容海有些自知之明,他并不想和何山正面撞上。 何山将手指按在弦上,七弦琴微微轰鸣。 容海轻轻笑:“有讨厌的家伙来妨事,我们今天只好就到这里了,姐姐,账我先记下了,有空再找姐姐清算,连本带利……唔……” 他的唇角被一串音符擦过,擦出一道血痕。 何山收紧指尖:“说完了?” 容海用舌尖舔净唇边血,目光扫过七弦琴,又在方雀身上蜻蜓点水,最后落回到何山的眉眼之间。 容海勾起唇角:“失陪。” 他的伤处被牵扯,又有血珠从细细的口子中挤出。 . 容海走后,箍住方雀手腕的锁链自动消失。 方雀向前跌了一步,双手扶上膝盖,第一时间吐出嘴里的丸药。 何山收回七弦琴,正向这边走,见状脚步一顿。 他仔细看了几回地上的东西,蹙起眉头:“他给你下蛊?” 方雀合眼缓了一阵,直起身:“前朝遗恨,不提也罢。” 何山绷紧手指:莫名其妙的厌恶增加了。 方雀拢了拢头发:“这次还要多谢师兄……话说回来,已经散场这么久了,师兄怎么还在这里?” 她说着抬起头,一眼瞧见那根俊美的棒槌,忽而失笑。 笑得字句尾音偷偷上扬。 何山听出端倪,转眼来望: 艳阳正落在少女脸侧,光、影恰到好处;她像大病初愈,面上仍有病气,但更多的,是灿烂的生机。 何山想起他的梦:梦境中,女子细密如荇的短发上,也有这样的阳光。 方雀见他奇怪,便又唤了一声:“师兄?” 何山眨了下眼,这才想起此行要事。 何山:“我一直在祭台那边等师妹,久等不到,便回来找。” 方雀轻轻“啊”了一声,大概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事。 何山:“进入潮升的机会难得,师妹为何……” 方雀一早打好了腹稿:“师兄洒脱,我没有那样的风骨。我只是觉得,两人做事两人当,断没有一人升天一人遁地的道理,所以……” 所以,既然我无法拉你同登极乐,便只好纵身一跃,与你共赴深渊。 虽然何山此前就有这般设想,但听她亲口说出时,他还是觉得意外。 这分明是系统对老父亲的捉弄,故意不给他正常计分,故意让所有人视他为透明。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但……有人风雨同舟的感觉,也还不错。 何山垂下眼睫:“多谢。” 方雀望过来,挑眉:“师兄谢什么,我情愿的。” 何山平视前方,语带气音:“好。” 两人简单敲定了前往汐落的时间,何山便像往常一般,将方雀送到门前。 何山走后,方雀推开院门。 院内立着一人:水蓝色长袍,长袍上压着月白宫绦。 方雀心里咯噔一声。 完,债主上门来讨房租了。 玖拾光整理 院中人抬眼望向院外,挥手召出一把七弦琴。 方雀乖乖巧巧地将双手举至耳侧,略向后让了一步。 我投降。 第16章 海天一色(一) 汐落秘境 池素:“你回来了?” 他说得平静,话尾冰冰凉凉,十分冻人。 方雀举着手,笑得像只讨好人的猫:“师尊。” 池素:“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叫旁人看见了,还要说为师苛待弟子。” 方雀:“好。” 方雀迈过门槛,反手合上院门,站得离池素很远。 池素:“你害怕为师?” 方雀:“弟子学艺不精,恣意妄为,自然害怕师尊责问。” 池素是第一个怀疑方雀皮下另有其人的NPC,他知道的,可能远比方雀以为的要多。 或者,他根本就是非NPC。 只有非NPC,才有OOC的警觉。 方雀在等池素开口。 池素:“责问?为师不会的。为师只是觉得你今天的状态很奇怪,你好像……听不懂为师的琴书。” 方雀:“弟子的确一窍不通。” 池素挑眉:“一窍不通?” 方雀答得坦荡:“是的。” 话说到这份上,懂得都懂。 池素眼角微垂,看上去有些郁闷,悬在手边的琴跟着向下跌了几寸。 他是真的为没能教好弟子而难过了—— 这不是非NPC该有的反应,池素应该不是那位给她递纸条的“佳公子”。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见不得美人难过。 方雀低头:“都是弟子的错,师尊。弟子脑子不太好,大概率进过水,或是被驴踢过、被门夹过,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慎被夹在河底的一扇活板门间又被正巧过河的驴尥了一脚。” 方雀描述得绘声绘色,听着就跟真事一样。 池素望了她一眼,佯嗔道:“尽是妄言。你明日就要出发去汐落,一窍不通可如何是好?” 方雀弯腰拱手:“还请师尊赐教。” 池素轻推琴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七弦琴慢悠悠地向方雀飘去。 方雀拨响一根弦,琴弦在指尖颤动的感觉很奇怪,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两个字—— 熟悉。 熟悉到似乎夜夜都在梦里温习。 池素清了清嗓子,从入门讲起。 他的话就像只燃着的酒精球,星星点点的火光被揪在他指尖摇曳,然后他松手,火苗落地,地上满是汽油,大火就这么烧了起来。 燎原之火在方雀的脑中蔓延,某些记忆被琴音唤醒,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 其实她只需要一点提点,就能将知识串联成片。 方雀抬起手:“师尊,我想起来了。” 池素:“想起什么了?” 方雀:“琴书。” 不是学会的,而是终于想起来了。 这应该是原身的基础。 方雀望着池素,忽而没头没脑地道:“师尊,我非去不可。” 她想起了大殿上的那段琴音。 池素点头:“好。如此,为师就放心了。” 他说着,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块令牌。 池素:“这是修仙界通行的责令状,明日到了时辰,它会送你们去汐落。你向来古灵精怪,为师不过问你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句话要叮嘱与你。” 他递出责令状,方雀双手接过。 池素:“口耳相传的信息扭曲片面,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为探索做准备,而不是为传言。” 责令状压在手心里很沉,方雀敛眉一笑:“知道了,师尊。我和汐落撞上,是谁毁灭谁并不好说。” 池素笑嗔:“胡闹。” 方雀将池素送出院落,回头就见一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房门。 小脑袋顶上有一个小窟窿,是方雀早上出门时戳的,现今还在。 方雀走进房间,合上门,又瞧了小冤家一眼,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冤家顶着塌陷的头毛装威严,拳头大的一只慢悠悠地踱着四方步。 方雀先发制鸟:“你有话说么?没话的话,我练功了。” 小冤家眯起眼:“听说你把自己坑进汐落了,勇气可嘉。” 方雀拿掉七弦琴上的绒布罩:“多谢夸奖。不过在嘲笑我之前,我建议你先照照镜子。” 屋里没有镜子,小冤家也不知道自己形象有损,一心觉得方雀是在骂它。 小冤家:“你什么意思?” 方雀抬眼:“字面意思。” 小冤家:“咔……” 论怼人,它和方雀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于是,小冤家果断结束闲聊,开始公事公办:“本日结算:剧情点完成过半,感情线达成成就,欲擒故纵。恭喜。 另开拓地图:汐落秘境。 点亮技能:我杀我自己。 请再接再厉。” 播报完毕,小冤家笑得满地打滚。 方雀礼貌性地勾了勾唇角,伸出一只手:“奖励?” 小冤家回得断断续续:“系统虚,虚拟奖章,以资……鼓励。” 方雀心说我谢谢您。 小冤家裹了一身的灰,倚在桌腿边喘气,夕阳扫过它的短喙。 . 夜幕降临。 明日的剧情知情权被没收,笔记本上没有出现新的文字。 方雀安心弹琴,弹了整整一宿,指尖磨起好几个血泡。 不过,好歹把从前的功法都拾回来了。 她从前手无缚鸡之力,才会险些葬身大海,如今她有了修为傍身,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汐落里,那极有可能存在的,有关逃离系统的线索,值得她放手一搏。 . 小冤家昨晚睡在院子,清晨才溜回来,它溜回来时,方雀已经洗漱完毕,正要出门。 小冤家扑扑翅膀,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支蝶贝宽头簪,正正插进方雀的发髻中。 簪头是精致的猫头鹰图案。 方雀没太客气,抬手把它揪了下来。 雕刻的猫头鹰两眼冒红光:“这是伪装,这是伪装,快把我放回去。” 方雀“哦”了一声,把它拈在指尖随手转了几转,这才把它放回发间。 小冤家头晕目眩,悔不当初。 何山依然等在老地方,方雀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方雀:“师兄早。” 何山:“早。” 两人语气愉快得像是去郊游。 方雀拨了下腰间的令牌:“这个东西怎么用?” 何山垂眼望去,目光扫过方雀指尖,一顿。 何山:“手,伤到了?” 方雀“啊”了一声,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给何山看,十根手指中,有六根裹着绷带,绷带边角搓起一片片绒毛,绒毛很干净,依稀透着晨光。 方雀:“临阵抱佛脚,总要吃些苦头。” 何山点头,目光扫过方雀发顶,眯了下眼。 他被蝶贝冤家簪晃到了。 何山看向别处:“等时辰一到,令牌发光,我们会被自动送过去,无需操作。” 方雀弹了下令牌穗:“好。” 令牌被弹得晃了晃,忽而发亮。 方雀:……敢情这东西是触控的。 令牌的传送过程不及“若比邻”半点温柔,态度之随意就像是在运输快件,还是暴力运输。 落地时,方雀踉跄了一步。 一只手将她揽到身边,又迅速缩回。 何山:“我们到了。” 方雀将手指插在碎发间向后一梳,抬眼望去—— 这是个巨大的球形空间,算来大抵有十层楼那么高。 空间四壁绘有奇异花纹,其中嵌着大小洞穴。 木制栈道贴着四壁修了一圈又一圈,由底至顶、条条纵纵。 栈道并非整圆,而是一段一段的圆弧,当中接有两三条长桥,长桥行空,沿着圆面直径飞跨到对面。 球顶有一个小孔,小孔里漏下一道光柱,光柱透过长桥,照亮空间底部。 底部堆叠着累累白骨。 何山方雀二人所站的,是靠下的一条栈道,栈道很窄,刚刚够两人并行,且没有栏杆。 若不是有何山在身边,方雀现在就应该在与白骨亲密接触。 方雀自觉向后退,背脊贴上墙壁。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对面的全部栈道,有一些人影来往于高低栈道之间,步履匆匆。 方雀看了几眼,侧头向何山:“方才,多谢师兄。” 何山:“无妨。” 他面对墙壁,用手指沾下一点碎屑,捏在指尖捻着。 方雀就贴在墙壁上,可以直接闻到碎屑的味道。 那是一股很浓重的铁锈味,或者说,血腥气。 而碎屑,又恰好是砖红色的。 方雀觉得自己不能再往深处想了。 在她身边,何山剥落一小片碎屑,露出其下的几个小字。 目、耳、喉,勿用。 小字上附着的碎屑比别的地方薄,这些小字应该是后来才刻上去的,并非汐落本身。 何山扫了几眼小字,转去观察墙壁上的花纹。 花纹用色夸张大胆,行笔古朴,透着一股神秘的吸引力,吸引人去看;看了,就转不开眼。 何山渐渐放空: 系统是他本人研发的,这汐落定是他的手笔。 按照他的习惯,他会在花纹中藏入信息,信息是留给自己看的,做标记或提示用,以防失忆。 所以,他留给自己的信息是什么?那行小字是谁刻上去的,有什么意义? 方雀望了一阵何山,转头向栈道另一端走去。 她来汐落还有一点私事: 寻找逃离系统的线索。 这条栈道不算长,方雀只用了几分钟就走到了头,那里有一个洞穴。 方雀站在洞穴前,侧过头就能看到何山的衣摆。 她燃起一张纸符,递进洞穴中照了照。 洞穴很深,四壁附着着同样的砖红色碎屑,内里很安静,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矿洞。 方雀举着纸符,走了进去。 从这个洞口进去,只有一条路,路的尽头有几级石阶,石阶向上,通往一个岔路口,岔路口四通八达,昭示着汐落内部体系的复杂庞大。 纸符的火光正盛,还可以支持一段时间。 方雀叼着纸符,打开笔记本,仔细记下行走路线,随后转入右手边的第一个路口。 这条路比方才的路逼仄很多,只够一人通行。 方雀直行一段后,遇到了一个转弯,转弯转得很急,几近一百八十度。 方雀绕过墙垛,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 第17章 海天一色(二) 现在跑,或许还来得及…… 方雀当即退开一步,举起纸符去照。 首先照亮的,是一双山眉海目。 那的确是个人。 纸符上移,火光依次扫过束发的玉冠,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衣襟,最终落在一把展开的折扇上。 折扇握在那人手中,见之如清风拂面。 好一身道骨仙风。 于是—— 方雀:“师兄。” 这声唤得客客气气,毫不犹豫。 仙风道骨的男子瞪大了眼。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瞪了回去。 “你是新来的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走。”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了两厢沉默,后来者抓住方雀的手腕,一路狂奔。 方雀跑得莫名其妙,手里的纸符不小心丢在了拐角处。 纸符落在地上继续燃烧,白衣男子盯着那点火光,慢慢退后。 后来者拽着方雀,跌跌撞撞地逃回岔路口,脸色有些难看。 后来者:“你见到他了?” 方雀站在黑暗里回话:“他?” 后来者:“没见到就好。那条路上锁着大魔头秋子煜的一部分,大魔头秋子煜你知道吧?他很邪的。” 方雀:…… 她想起白衣男子那个惊愕的眼神,心说我不仅见到他了,好像还吓到他了。 方雀:“其实,我不太知道。” 知道就不会管人家喊师兄了。 后来者痰卡喉咙破了音:“秋子煜你都不知道?你是新入门的?” 方雀:“嗯。” 后来者深吸一口气:“久远的就不说了,回头你找别人慢慢补习——不过应该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话说得晦气,方雀嘬了下牙花。 后来者:“只说最近的。三年前,修士们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见到了大魔头,修仙界一时多处起火,各宗门自顾不暇。后来有一批人去查这件事,在调查过程中,大魔头的分.身被全部捕获,可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 后来者顿了一下,继续道:“当年参与调查的人都出了事,据说是在捉鬼大会上碰到了意外,所有人全部消失,一个不落。可是,捉鬼大会十年一度,出事的时候,明明没有捉鬼大会。” 后来者凑近了一点:“你说大魔头邪不邪?” 方雀后退半步,随口敷衍:“邪。” 秋子煜邪不邪她不知道,她想到的,是另外的事。 一群调查者集体失踪,又逢捉鬼大会…… 信息正对上了。 方雀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那张纸条与她的手仅有毫米之隔。 纸条上的第一句话是—— 解语:那就定在“捉鬼大会”这节? 方雀此前的猜测也被侧面证实:由纸条内容得知,那些作者遇到了一些意外,如今看来,意外应该与那个大魔头有关,他们调查之后,得到了一些成果,最终全身而退。 这对方雀来说,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汐落中,果然有离开系统的线索。 那么,问题就来到了秋子煜身上。 方雀:“你的意思是,这里有秋子煜的分.身?” 后来者:“是的。当年那些调查者抓获分.身后,就把它们全部锁进了汐落。” 方雀:“我方才在外面,看到很多人行色匆匆,他们在做的事情,是不是跟这些分.身有关?” 后来者:“当然。你看这些洞穴,大魔头的分.身就在里面游走,我们要阻止这些分.身相遇。” 方雀沉吟:“相遇了会如何?” 后来者:“会有合体的风险。谁都不想放一个大魔头出去,是吧?” 方雀:“是啊,不过……你在撒谎。” 后来者一震,上半身微微向后仰。 方雀伸手抓住后来者的衣领,后来者的烛火照亮了她的脸。 蜡烛脱手,落在地上滚了几遭,忽而熄灭。 后来者:“方雀?你怎么会来汐落?” 方雀:“我体验生活。” 后来者:“……” 方雀反手抽出一张纸符,点亮,凑近猎物。 方雀:“不要试图转移话题。你谎话编得自相矛盾了知道吗?” 后来者:“我没撒谎……” 方雀:“是么?你说,你们在阻止大魔头的分.身相遇?” 后来者:“是。” 方雀:“可是,秋子煜的分.身明明是有活动范围的,并不能擅动。” 后来者:“你……” 方雀:“我怎么知道的,是吗?你自己说的,那条路上锁着大魔头秋子煜。” 后来者:“我说错了,其实……” 方雀:“好,就算这句话是假的。可你一上来便问我有没有遇到秋子煜,对吗?你分明确信走这条路,就会撞上秋子煜。” 后来者:“……” 方雀:“你在试探我。” 后来者:“……小师妹聪颖过人,名不虚传。” 方雀:“多谢夸奖。说说吧,你想做什么?” 她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后来者背脊发凉:“小师妹,你先放手。” 方雀:“好的。” 她松开手,却召出了七弦琴,一琴一人将后来者夹在当中。 后来者:…… 人说天虞宗自古出君子,没想到也能出流氓。 后来者:“汐落浑浊复杂,来到这里的,都是被驱逐抛弃之人。或一事无成,或劣迹斑斑,甚至会有亡命之徒……试探一下,总是好的。” 方雀:“合理,继续。” 后来者:“这些人心思各异,勉强分为两大派别。一派满怀怨怼,试图借大魔头的力量冲破汐落,与仙宗反目成仇;另一派苟且偷生,既没有能力与前者抗衡,也没有能力逃离汐落,这一派本质上还是向着仙宗的,并不愿放出魔头为祸苍生。” 方雀:“了解。师姐怎么称呼?” 后来者:“鹿台宗,白稚薇。小师妹怎么不问我属于哪一派?” 方雀:“我大概能猜出来,通过……你的措辞。” 其实是通过你的武力值。 方某人难得嘴上留情。 白稚薇眼中有光:“小师妹定和我们一派吧?” 方雀摇头。 白稚薇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人向后跌了一步。 方雀勾起唇角,火苗的倒影在她眼中跳动:“我大概,算是第三派。” 说完这句,她召回七弦琴,抬靴向洞外走。 白稚薇小跑着追了上去:“第三派是什么?” 方雀:“不方便透露。” 她没有把握,还不能说。 方雀进来汐落的消息不胫而走,等她走出洞穴时,对面的栈道上已经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 方雀在一片山呼海啸之中,走到何山身边,扯了扯他的袖摆。 何山很默契地矮下身,偏过头。 方雀将得到的信息一一告知。 对面的欢呼声渐渐带了哭腔。 “小师妹!我仰慕你很久了,临死之前得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 说着,就有两三人从栈道上一跃而下。 方雀余光瞥见,立刻抬眼去望,指尖扫过七弦琴。 何山同时抽出几张金符,向谷底甩去。 金符将那几人定在半空,巨网就势一裹,将他们带回栈道。 方雀心有余悸:“你们几个什么毛病?” 获救的几人哭作一团:“最终只有一人能出汐落,我们死了,小师妹存活的机会就能更多一点。”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是啊,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汐落,他们都是将死之人。 方雀丝毫不为所动:“不用,不需要。” 何山侧头看向方雀。 方雀举起一只裹满绷带的手:“真心想我好的,就别做傻事,少让我弹琴,手挺疼的。” 后半段纯属扯谈,不过效果竟出奇地好,场面就这么被控制下来。 方雀:“各位都挺忙的,也别在这杵着,散了吧。” 美人发言,效果卓绝,这个莫名其妙的欢迎仪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白稚薇:“小师妹,我也先去忙了。” 方雀颔首:“师姐辛苦。” 何山目送白稚薇的背影没入洞口。 何山:“她不对劲。” 方雀低头缠着手上绷带:“师兄英明,她的话里有水分,方才的信息不可尽听。” 何山:“我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方雀的手,又很快转向一边。 何山:“我去看看那个分.身。” 方雀:“我……” 她头上的冤家簪忽然亮了一下。 小冤家:“系统下发紧急通知,请尽快达成独处状态,请尽快达成独处状态。” 何山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方雀紧贴墙壁:“我……就不去了,师兄。” 何山点了下头,绕过方雀,向栈道尽头的洞口走去。 方雀反向而行,进了另一个洞口。 . 洞口后,是很大的一个壶形空间,高顶阔肚、横纵皆深;洞口就像一个壶嘴,在与壶嘴相对的方向上,还有三条岔道。 方雀背靠在洞口边,面对着岔路,余光带过外面的栈道。 冤家簪上发出一道光,细细扫过一周。 小冤家:“不错,挺会挑地方。” 方雀:“那是自然。” 小冤家:“……” hetui,不要脸。 小冤家:“接系统急报。由于新地图环境特殊,系统检测到感情线无法正常发展,现与相关设定协调,将为涉及角色开通特权。特权开启中,请在场监管者注意伪装。3,2……” 方雀听着倒数,脸色渐黑。 她有预感,这个特权,八成是个祸害人的东西。 小冤家:“1。” 眼前景物像被蒙上了一层肥皂泡,忽然开始扭曲。 扭曲形成的漩涡中心冲出一个人,那人踉跄几步,堪堪定在方雀面前。 小冤家功成身退,空留二人大眼瞪小眼。 容海:“?” 方雀:“……” 现在跑,或许还来得及? 第18章 海天一色(三)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趁容海观察环境的功夫,方雀想出了四五条应对策略。 稳住,不慌,小场面。 容海看了一圈,兴味索然。 他还是喜欢直勾勾地盯着方雀。 容海:“这里就是汐落?” 方雀默默向岔路口移动:“嗯。” 容海:“是姐姐召唤我来的吗?” 方雀斩钉截铁:“不是。” 容海:“?” 方雀:“你走错地方了,出门右拐,不谢。” 撂下这句,方雀推出七弦琴,拔腿冲进岔道。 七弦琴横在洞口,拦住了容海。 容海按着琴头,将它向下压了几寸,而后仗着腿长优势,一步跨过。 容海:“姐姐,猫鼠游戏开始了。” 他说得懒洋洋的,像个优雅擦刀的猎手。 . 方雀等在第一个拐弯处,背倚掩体,手里握着冤家簪,仔细听着来路上的动静。 小冤家急得发抖:“你这是迫害!迫……唔……” 方雀用大拇指按住猫头鹰刻像的头,将整个图案压进掌心。 这个动作,更像是在握匕首。 容海哼小曲儿的声音从岔路一端传来。 方雀将冤家簪举至耳侧,小冤家“唔”个不停。 方雀压着嗓子:“别出声,人是你弄来的,怪谁?” 说话间,一段狭长的影子爬上了墙壁。 容海:“姐姐,我找到你了。” 方雀手握冤家簪扑向容海,容海闪身一躲,跟在他身后的七弦琴就势超车,将二人隔在两端。 方雀按住琴弦,将冤家簪插回发中。 容海有一下无一下地敲着琴尾:“姐姐好生疏远。” 方雀:“你怎么过来的?” 容海:“我正思念姐姐呢,头突然好晕,再一睁眼,姐姐就在眼前了。” 方雀:谢谢有被恶心到。 方雀单手解开袖里乾坤,两根手指夹出支若比邻,隔琴抛给容海。 方雀:“你的名字不在责令状上,汐落不会留你。快走。” 没说“快滚”就是她最后的温柔。 容海接过若比邻,架在指尖转了几转:“不走。” 方雀微笑:“行,那我走。” 她撂下句话,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 一段锁链从容海袖中飞出,直向方雀后心。 方雀听到动静,背手扫响琴弦,几串音符“铮”地一声弹开铁链,擦出几许火星。 容海侧脸躲开火星:“许久没能听到姐姐弹琴了,真是怀念。” 他收在袖中的手催动了情蛊。 . 与此同时,立在秋子煜面前的何山侧耳。 他好像听到了天虞宗用于攻击的琴音。 何山等了一阵,没再听到后续,他向身后望了一望,目光又落回秋子煜脸上。 秋子煜被他盯得闭了眼。 何山:“你能听到、看到,但是不能说。” 秋子煜“刷”地一声合上折扇,手腕处的封印裸露出一小半,于空气中晦朔不定。 何山陷入沉思。 耳、目、喉,勿用。这是一处提示。 由此可推,汐落中的秋子煜分·身有三个,每一个都有一点缺陷,分别是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 这是很典型的系统拥堵bug:由于某种原因,将一个NPC卡出了多份,那么每一份都会缺少一些特征,只有把它们合起来,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NPC。 这个bug为什么会被封存在汐落?外面的那句提示,是曾经的自己留下的吗?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这句话响在记忆深处,一片火舌舔何山的瞳孔,他看到了一场大火。 那火炽烈、滚烫。 他好像就要失去什么了,却又无力反抗。 不要! 何山抬起下颔,入目只有秋子煜那张死白的脸,没有什么大火,更没有被火海吞没的人。 秋子煜冷眼旁观。 何山背过身,松了口气,耳廓有些发麻。 发麻…… 不对,刚刚那句话他真的听到了。 那是一段琴书。 . 一轮周旋过后,方雀回到了最初的壶形洞穴。 情蛊接连发作了几次,她体力不支,指尖的血泡也在奋战中绽裂,血迹洇透绷带。 容海追在后面,兴奋不已: “姐姐这是何苦?” 方雀耳中轰鸣,眼睛也不好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岔路口的轮廓,她踉跄着,向那方跑去。 容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方雀瞄差了一点,她冲向的不是路口,而是墙。 但是,他没有拦,他喜欢看猎物慌不择路的样子。 高墙近在咫尺,方雀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庞然大物,可,临时改路已经来不及了。 方雀偏开脸,做好撞击准备。 一只手从岔路中伸出,揽住了方雀的腰,轻巧地化解了她冲撞的力道。 方雀觉得自己在半空兜了小半圈,最后落在一个人影身后。 那个影子是水蓝色的,像座大山。 水蓝色的影子冲了出去,方雀倚在洞壁上,一点点下滑。 七弦琴飘过来托了她一下,没有让她跌得太难看。 方雀坐在地上,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伸出手,用手指一寸一寸点着空气。 七弦琴轻轻撞上她的手腕,她摸到琴弦,才终于松了眉头。 . 何山没有太多耐心,指尖一扫,数弦一声,千百乐符飞悬半空,观之犹如万箭齐发。 容海被逼到角落,眸子里映满了金色的“宫、商、角、徵、羽”。 他觉得他死定了。 何山踏着琴音走上前,一把揪住容海的衣领,将他往左侧一拉。 大片乐符擦着容海的头皮,落在他的头顶、身后、靴边,轰然作响,飞尘漫天。 容海弓着身子瑟缩了一下。 何山松开手,手里的人向下歪去,险些倒地。 何山:“站好。” 容海掀起眼皮,右手手掌啪地一声拍到墙上,他借着这点力道,慢悠悠地站直。 何山:“跟我来。” 容海的所有骨气都用在了做鬼脸上。 何山拐进距方雀最远的岔路口,冷眼监视着容海的一举一动。 容海站到何山对面,几乎是将“不情不愿”四个大字写到了脸上。 何山直奔主题:“鬼见愁?” 容海四下看了一圈,回过头才发现何山盯的是自己。 容海点了点自己的前胸:“你叫我?” 何山:“‘嗯。” 容海:“……” 要不是打不过,他早啐他了。 容海默了一阵,还是觉得这口气不能受。 他咬咬牙:“你有病吧?” 他本抱必死之心,说完后,才意外地发现何山居然松了眉眼。 容海:“……” 果真有病。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海:“我……” 何山:“行,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容海:“……” 你知道什么了? 趁容海怔愣的功夫,何山从袖里乾坤中掏出若比邻,就地一圈。 一个金色的圆出现在容海脚下。 何山退后一步:“不送。” 容海下意识向旁侧迈,可金光已经兜头而下,将他整个人都罩在其中。 他只来得及做一个愤恨的表情,人就这么被传送走了。 何山收好“凶器”,走出岔路口。 容海不是闯入系统的鬼见愁,那他日后见他一次揍他一次,就不算很过分了吧? 何山在心底回答自己:不算。 . 何山回到方雀所在的岔路,里边点了一张纸符,暖融融的光直往怀里扑撞,他站在路口,一时没有动作。 纸符是方雀燃的,她正将两只手举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双眼睁大,努力捕捉着它们的影子。 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 何山看着那双手:“疼吗?” 方雀侧耳向洞口处:“师兄?你回来了。” 何山颔首,抬靴走到方雀身边,蹲下: “手,是不是很疼?给我看看。” 他保持着礼貌距离,但也不过是没到耳鬓厮磨的程度。 这距离很近,他的吐息尽数扑在方雀耳侧。 暖洋洋的,还有点痒。 方雀努力分辨着他的话,攥了下浸足血的手指。 方雀:“不疼。” 不疼才有鬼。 她小臂上不自觉的颤栗暴露了一切。 何山将手伸了过去,摊开。 敏感的指腹率先感受到暖意,方雀动了动手指。 何山:“绷带旧了,我帮你换。” 受暖意驱使,方雀点了头,交出伤痕累累的手指。 何山的动作很轻,轻得几乎可以忽略掉他的存在。 他拿出了最好的金疮药,最透气的绷带,夹着些自己的修为,一层一层地清理、敷料,又一圈一圈地遮挡住那些伤疤。 一点清凉渗入伤口,舒服到人心坎里。 何山扎好最后一条绷带,顺手点了下方雀的指腹。 何山:“最近弹琴可以试着用这个地方,避开伤口,不会痛。” 方雀微笑:“多谢师兄。” 她下意识用大拇指摩挲着被何山点过的地方,那块皮肤隐隐发麻,像被电流击中。 何山思索一阵,又抽出几张金符,递到方雀掌心。 何山:“很多时候不必弹琴,用符其实更顺手,它很简单。” 何山收回手:“只需要把它甩出去,信念感要强。” 何山的声音平静冷淡,听上去像照本宣科,可方雀还是被那句“信念感要强”给逗笑了。 随后何山的话里也带上了些气音。 何山:“你笑什么?” 方雀努力压着唇角:“我没有。我只是忽然发现,原来师兄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何山的气音更重了:“有趣?” 方雀一本正经地点头,忽而转过脸—— 她感觉眼前的火光晃了一晃,何山站了起来,走到她和岔路深处之间。 方雀:“师兄,怎么了?” 她说着,准备起身。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何山回过头,轻轻按住她的肩: “别动。遇上点小麻烦,不算棘手。” 说完,他抬眼望向岔路深处。 一条邮筒粗的黑色条状物体从拐角后扭出。 第19章 海天一色(四) 不必留 那东西表皮丝滑油亮,本该生着脑袋的地方,只有红、蓝两段奇怪的凸起,凸起末端有金属光泽,类似于蛇信。 方雀通过扑上脸颊的风,感知着何山位置的变化。 何山抱着琴,一边向怪物走去,一边举起空着的一只手,掌心朝前推。 后退。 怪物没有眼睛,看不到他的手势,但是能感受到他的气场。 黑皮怪很没有面子地缩回到拐角后。 这时,洞外的栈道上忽然喧哗起来。 黑皮怪向外一探,士气大涨,“嚓”地一声扬起两条蛇信,直攻何山。 何山偏头躲过蓝色蛇信,张手拽紧红色一端,空手扫弦,琴音如白刃,贴着何山的掌侧斩下。 何山松手,一截红色蛇信落地。 黑皮怪被彻底激怒,它剧烈扭动着,攻势如急雨,伴着阵阵嘶吼。 何山一步踏上墙,纵身跃到黑皮怪头顶,黑皮怪立起身子向上撞,“咚”地一声过后,头晕眼花。 而何山已经落到它背上,七弦琴随他的身形翻转几遭,荡出一片金光。 黑皮怪转回头,在逼仄的甬道中将自己弯成了两折。 何山踩着它的尾巴,慢慢倒退。 黑皮怪低头俯冲,何山看准间隙,三两步跳回拐角处,指尖扫过琴弦,一串乐符飞出,击中黑皮怪的尾巴尖。 脆弱的尾巴尖吃痛,不自觉地卷起。 何山翻手结印拉出一条金线,线的末端缠上黑皮怪的尾巴尖,他攥紧手指向耳侧一拉,尾巴尖穿过两折身体之间的空隙,“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黑皮怪成功把自己打了个结。 何山召回七弦琴,踩着细细的尾巴尖来到黑皮怪的“脑袋”前。 黑皮怪痛得一阵一阵颤抖。 拐角后没有光,何山凭感觉避开贼心不死的蛇信,徒手剖开黑皮。 黑皮很厚,有一些弹性,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其中裹着两条圆柱状的东西,左右并列,手感与红蓝蛇信相似。 何山探手下去摸了一阵,淡淡评价道:“果真没有脑子。” 黑皮怪壮烈去世,死于流氓打法和嘲讽。 一张纸条从剥开的黑皮中飘落。 何山弯下腰,将纸条捞到手中,随意勾响一根琴弦。 借着音符的金光,何山看到纸条从当中翻折,折痕微微泛黄,边缘磨起一层细细的绒毛。 他的眉眼被光扫过,又很快沦入黑暗。 他大概知道这张纸条是什么了。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翻开纸条。 就看一眼。 金光随着乐声流出,一行小字被点亮。 佳公子:海色,我们准备开始救援,收到请报点。 墨迹已经开始变浅,变得模糊不清。 这张字条是什么时候写的,何山早就忘记了,他也记不起海色这个人。 何山指尖一点,点出一朵火苗,纸条在火焰中扭曲着,慢慢化作青烟。 纸条已经很旧了,不必留。 这时,脚下早已死透的黑皮怪忽然颤动了一下,缓缓仰起头颅。 . 一个拐角将光与暗分隔在两端。 方雀抱着琴,坐在一圈燃着的纸符中间,暖光在她的眼睫上跳跃。 她的听力比视力更先恢复。 方雀听到了怪物的嘶吼声,还有何山的琴声。 琴声一阵高过一阵,响得急切激昂,四壁与之发生共鸣,连带着倚坐的方雀一道开了震动。 方雀离开墙壁,仰起头,将耳朵侧向一边—— 她从这两种声音中,分离出了另一种不寻常的动静。 这动静窸窸窣窣地,正从旁侧的岔道向这里涌来。 方雀一点点摸到洞口,背身靠在角落。 七弦琴与洞壁相抵,封出一个三角形,方雀就站在三角形中央。 动静越来越清晰,几乎近在咫尺。 方雀扣响第一根弦,音符打中了什么东西,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刚刚拐进岔道的小怪歪着头,慢悠悠地转向方雀。 那是一群头大身子小的怪物,半人多高,通体褐红色,尾巴尖极锐利,其中几只身上还滴着人血。 方雀闻到了血腥气。 小怪物们左右摇摆一阵,彼此碰了碰头,而后排成扇形阵,统一向方雀推进。 叮,叮,叮当…… 七弦琴开始耐不住地轰鸣,方雀却没有拨动琴弦,只是用力将七弦琴向下按了一点。 琴身恰好拦住一只打算钻空子的小怪物。 方雀勾起唇角:她大概知道小东西们有多高了。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开始弹琴;弹的是高山流水,清澈旷远,就是不太适合当下的气氛。 小怪们凑得太近,一时躲闪不及,被阵阵音符打得前后左右摇头晃脑。 场面一度难以收拾地高雅。 琴声飘出“壶嘴”,混入栈道上的兵荒马乱之中。 一个人影出现在“壶嘴”附近,双手结成复杂的印痂。 与此同时,方雀转过脸,向着光源:那里的火焰突然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风声扫过脸颊,方雀偏开头。 铮—— 一只小怪钉入墙壁,尾巴全部没进,裸露在外的上半身还在不住嗡鸣。 墙屑四起,方雀迅速闭气,抬手掩住口鼻。 琴声开始杂乱无章,音符如急雨一般落在小怪身上,却威力寥寥。 它们发了狂,攻击如献祭,没过多久,方雀背靠的墙壁上,就钉满了扭曲挣扎的小怪物。 方雀得以容身的空间越来越小,她不得不蹲伏在地,用膝盖护住胸口。 她眼睛还没有好,跑不掉。 可孤注一掷的小怪还有很多。 叮,铮。 这一次的小怪角度刁钻,瞄准了方雀的下颔骨,方雀被迫抬起头,暴露出脆弱的脖颈。 她右脸紧贴着墙,头部左边和头顶都钉满了小怪,她避无可避。 甩出的金符织成巨网,小怪被巨网扑倒,躺在地上奋力滚动,不多时,竟挣破了网,几只一同弹起到空中,用尖锐的尾巴对着方雀。 火光被反射到方雀颈间,形成几个金属光点。 必一击致命。 叮,叮,叮,叮,叮。 一股血喷溅到方雀眉间,顺着眼窝蜿蜒而下,新鲜、滚烫。 第20章 海天一色(五) 他俯视而下,就像神明…… 血不是方雀的,那五只小怪物也没有钉入她脖颈。 它们摔回地面,骨碌碌地四处乱滚,其中一只磕上了方雀的靴边。 方雀眼前一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光。 血腥气比方才浓重太多。 “远离这里。” 这声音清冷冷的,像数九寒冰下的水。 方雀探出手去:“师兄。” 探出的手很快被另一只手抓住,十指相扣。 淌到眼窝里的血干了一部分,绷得眼角发痒,方雀抬手去揉,不小心揉了一点血痂入眼。 生理性的泪水很快涌出,随即,眼前一通天旋地转。 那个视角,就像从半空中跌落。 何山半跪在方雀身前,抬起一只手扭着她脸侧的小怪;方才那句话是对路口处的人说的,他也正望向路口。 身边的方雀忽然有了动静,何山转过脸,低下头。 方雀的视线,在那一瞬间恢复清明。 杂乱的画面稳定下来,一张清俊的脸突然出现: 素白、冷淡,半长的碎发垂于脸侧,动动手指就能触碰到那截发梢,也能摘下那双眼睛中的星子。 他俯视而下,就像神明俯瞰人间。 方雀眉心一跳,目光下移,顿住。 一条十数厘米的伤口横亘在何山的腹部,血液随着他的呼吸一股一股向外涌,慢慢洇透衣料。 方雀:“师兄……” 何山:“你的眼睛好了?” 他说话气音很重,话尾偷偷上扬,含着藏不住的惊喜。 方雀“嗯”了一声,抬眼与他对视,皱眉。 方雀:“我们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先给你包扎。” 何山:“伤口很浅,不碍事。” 他扭下一只小怪,轻轻放在旁边,伸手向方雀。 方雀搭上他的手腕,借力起身,余光扫到了洞外的人。 方雀:“白师姐?” 白稚薇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损,所幸没有出血,看着还算干净整洁。 白稚薇小心观察着何山的表情,靴跟抬起又落下。 白稚薇:“这波清剿已经过去了,短时间内不会有异变,可以放心休整。” 方雀:“清剿?” 白稚薇望了望另外的两道岔路,抬手在唇前打了个叉。 这里不方便说话。 方雀会意,抬起一只手:“稍等。” 她解下外袍的系带,拿到何山腰间比了一下。 何山站着不动,只用一只手压住伤口,血液突破衣料,于纤长五指上横流。 方雀一手拎着系带,一手从袖里乾坤中抽出一根线香,借着纸符的火焰点燃。 线香遇火,很快灰掉一截。 方雀侧头向白稚薇:“受累?” 白稚薇立刻转身,趴伏到对面的墙上,将脸深深埋在两臂之间,露出的耳朵尖隐隐泛红。 方雀目送她一路,而后转回眼看着何山,不说话。 在方某人的逼视下,何山冻着脸,利落解开外袍、中衣,露出伤口。 香灰的止血能力一流,耗完整根香后,方雀伸着一只灰扑扑的手,摊开。 方雀:“金疮药。” 何山递过去一只小瓶子。 方雀打开瓶塞,皱眉:“不是这瓶。” 她记得那种顶级金疮药的味道。 何山面不改色:“那瓶用完了。” 方雀“哦”了一声,将药倒在掌心,抹匀,敷好,拿起搭在臂弯处的系带。 系带缠了很多圈才到头,一层一层地勾勒出流畅好看的腰线。 方雀拍拍手:“好了。” 何山放下衣摆,低头整理:“多谢。” 方雀:“师兄不必见外。” 何山抬眼看了看方雀,没有说话。 他衣服都脱了,的确不太见外。 方雀捡起一张纸符,将剩余的踩灭。 在踩火苗的过程中,她终于看清了纠缠他们的两种怪物。 围着她的那群小怪长得很像伞菇,身上还有一圈一圈的螺纹,头顶裂出十字或一字。 这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方雀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特大款的螺丝钉? 她举起纸符,转身去照发生激烈缠斗的拐角。 黑皮怪开膛破肚地倒在那里,露出体内一红一蓝两条柱状物。 方雀眯起眼:嘶,那该不会是……电线吧? 所以他们刚刚是在干嘛?电气总动员? 方雀迷惑了,着实迷惑了。 另一边,白稚薇瓮声瓮气地开口:“小师妹,你们好了吗?” 方雀捏了下眉心:“好了,马上就来。” 借着纸符微弱的火光,白稚薇领着二人拐进一条特殊的岔路,这条路上没有另外的分支,走着走着便戛然而止,拦路的墙与四壁颜色不同,看上去像是从别处割来、特地用作封路的。 白稚薇在墙角处蹲下,向二人招手。 何山方雀相视一眼,面对面站到甬道两侧。 白稚薇垂下手,向后一倚:算了,大佬是不会和她一起蹲墙角的,他们不需要安全感。 白稚薇压着嗓子:“你们遇到的那些怪物,都不是活物,是受人操控的。他们在清剿对立者。” 方雀的眉心被她自己捏得通红:“后半句可以再展开说说。” 何山两臂交叠搭在腰间,全面贯彻落实人生格言:沉默是金。 白稚薇:“你旁边这位师弟……兄……” 何山懒洋洋地抬眼,白稚薇立刻换了称呼。 白稚薇:“这位师兄应该已经发现了,那些怪物打不死。” 何山“嗯”了一声,声线带着磨砂质感。 白稚薇继续道:“这和那个大魔头有关。受大魔头法力的影响,这些死物会在一段时间内四处活动,会攻击人。而这一点,被有心人利用。” 方雀抬起一根手指:“我明白了。仇视仙宗的一派利用这些怪物对抗弱势的一派,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清剿’,对吗?” 白稚薇快速点头。 方雀放下手指:“还有就是,这些怪物每一次的活动时间有限,但是它们打不倒,所以我们应该……” 白稚薇:“躲起来。” 方雀:“和它们纠缠。” 何山:“纠缠。” 白稚薇:“……” 这就是大佬的世界吗? 方雀抽空向何山发射了一个wink:英雄所见略同。 何山面无波澜,食指不自觉地在腰侧画了两个圈。 方雀:“我有一个问题。” 白稚薇:“小师妹但说无妨。” 方雀扯扯嘴角:“就是……这里是不是还有一种怪物,就……这么大,六角形,中间有个圆孔?” 她边说,边用手比划。 白稚薇愣在当场:“小师妹怎么知道?” 方雀舔了下嘴唇:“我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这种东西。” 其实是在五金商店瞧见过。 白稚薇满目钦羡:“小师妹果真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才高……” 方雀轻咳一声:“既是清剿,他们应该有组织有纪律吧?比如,会有一个专门的地方屯这些怪物,等时间一到,再把这些东西放到你们的领地上?” 白稚薇:“的确如此。他们为之建立了一个仓库。” 方雀:“带我去那里,我有解决怪物的办法。” 白稚薇坐直身子:“真的?” 方雀点头,微微笑。 不就是螺丝螺帽吗?拧上就行了。 白稚薇过于激动,站起来的时候还撞上了拦路墙,撞出空荡荡的一声响。 何山:“这面墙是?” 白稚薇一拍额头:“对了,刚刚忘了解释。这面墙是前辈们加在这里的,起初我们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后来才发现,它是用来标记大魔头的位置的。” 何山:“秋子煜在这后边?” 白稚薇点头:“是的,最初一批的前辈很怕见到大魔头,于是,就在大魔头所在的甬道两端立上这样的墙,试图把大魔头封在里边,不过显然没有什么用处。最初的墙大多都被破坏了,现在能看到的,很多都是后人在原址上的重建。” 何山:“无用还重建?” 白稚薇:“这……功用不同了嘛,这些墙现在还可以用作避难所。那些怪物不敢跑到大魔头的地盘上攻击,在怪物活动的时间里,看到这种墙,就等于看到了希望。” 方雀心说难怪她刚刚见到这面墙就像见到了至亲。 何山沉吟不语。 方雀:“闲话少叙,干正事要紧。走吧,师姐,带我去仓库见见世面。师兄,你……” 何山:“我有伤,就不去添乱了,你多加小心。” 方雀笑笑:“正有此意。” 她随白稚薇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奇怪,何山大佬并不像是会将受伤当作托词的人。 . 二人走后,何山将一只手按在拦路墙上,墙边受力向内卷,空出一条缝隙。 何山侧身走了进去。 . 走在栈道上,白稚薇的声音压得更低,听着像蚊子哼哼。 白稚薇:“大家都是名门正宗的弟子,受过清训教化,真正想要造反的其实并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 方雀走在后边:“但很强。” 白稚薇脚下一滑,方雀立刻刹住步子。 白稚薇:“的确是强。这两边靠上的栈道都是他们的地盘,小师妹若是经过,千万要小心。” 方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左右一瞟。 方雀:“他们要上边的栈道干什么?方便升天?” 白稚薇脚下又是一滑:“是因为离逃生的孔洞更近一点,而且,海水是从下面开始填满的,位置越靠上,存活的时间越长。” 方雀安慰得不咸不淡:“没关系师姐,咱们早死早超生。” 白稚薇第三次脚滑:“多谢师妹。” 你把嘴闭上比什么都强。 白稚薇引着方雀走上长桥,长桥比栈道更窄,依然没有栏杆;桥体很软,一步三晃,余光可见满坑白骨。 坑底的前辈们正向桥上的晚辈热情招手。 方雀走到一半,正巧站在顶部漏下的光柱里,她抬头向上看,只能看到一点点蓝色的天。 白稚薇察觉到她的停顿,回过头。 方雀垂下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很快抵达对岸。 白稚薇指着身后的洞穴:“从这里进去,右拐,走中间的岔路,再沿着台阶向上,就是他们的领地了。我和他们交过手,不方便和小师妹同去,就……” 方雀点燃纸符:“就送到这里吧,师姐。” 白稚薇比了个“冲鸭”的手势,转身遁进了另外的洞穴。 方雀举着纸符照照洞口上部,抬靴迈入。 沿着白稚薇所指的路线,方雀很快便看到了台阶,这段台阶极长,方雀一面走一面吐槽:当真是用来升天的。 台阶连通一个拱门,在方雀还剩五六级台阶未走完时,拱门中忽而打出一道白光。 方雀停住脚步。 “什么人?” 方雀:“来加入你们的人。” “放下火源,举起手,走上来。” 方雀弯腰将纸符放在靴边,两手举至耳侧,她做完这些动作后,白光自动移到了下一级台阶上。 方雀踏了上去,白光再移。 一级,两级,三级,四级…… 还剩最后一级台阶时,白光熄灭,周遭沦入黑暗。 只有纸符的火光在下两级台阶上扑朔。 第21章 海天一色(六) 海色的笔记本 风声骤至,方雀侧身、低下头。 两支暗镖擦着她的身形飞过。 方雀举着手,轻轻笑:“这是给我的欢迎仪式吗?” 白光亮起,一个人影从拱门中走出:“没想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方雀也有和仙宗反目的一天。” 方雀轻笑:“你没想到的多了。再比如,你能想到我会在这里出现吗?我可是这届捉鬼大会的魁首。” 人影:“哦?” 方雀:“知道魁首为什么会被打发来汐落么?” 人影:“愿闻其详。” 方雀:“我明明已经站上了青云殿的台阶,潮升的钥匙就摆在我面前,这时——” 说到这里,方雀撂下嘴角,神色晦暗不明。 方雀:“有人站出来,揭发了我和翰白宗弟子的情愫。” 人影:“真是令人惋惜。” 方雀:“我,丢了前程,丢了夫郎,还不许和仙宗反目么?” 人影“唔”了一声,向旁侧让去:“既然如此,那就祝小师妹早日大仇得报。” 方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多谢。” 拱门内,现出更多的人影,他们站在黑暗中,方雀看不清他们的脸,她依次点头,聊算招呼。 方才刚刚挨过一波清剿,现下应有人在收集各处的怪物入库,不妨…… 方雀眸色一闪,跟上一个背负重物的身影。 . 何山绕过拐角,果然看到了一个雪白背影,背影的两只手腕处,都有金色的封印。 分.身秋子煜立在那里,鼻梁和眼睫的侧影落在脸颊上,他看起来就像只精致的球形玩偶。 他一动不动,只在何山经过时,稍稍侧了下头。 何山站在他面前,目光扫过他的手腕,落于他紧合的双眼上。 分.身秋子煜:“你来了?” 何山:“嗯。” 分.身秋子煜:“稀客。何山,别来无恙。” 被道出名字时,何山的呼吸乱了一拍。 秋子煜居然可以通过脚步声和一句“嗯”判断出他的身份。 何山保持着沉默。 分.身秋子煜仔细听了一阵,轻笑出声:“你好像很意外。怎么?你失忆了?” 何山抬眼:“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分.身秋子煜:“好大的口气,你想清楚,现在可是你在求我办事。” 何山:“求你?” 分.身秋子煜:“对,你失忆了,所以来找我套话,对么?” 何山:“这话不假。不过,我只是记忆残缺,并不是完全失忆。” 分.身秋子煜:“举个例子?” 何山:“比如,是我把你带到这里,亲手上的三道封印。” 他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还扯得颇有理有据。 秋子煜的分.身本质上是系统拥堵bug,这种程序上的问题,当然要何山亲自出面解决。 分.身秋子煜成功被他唬得一愣。 何山:“我还可以向你透露一点,这个封印只能由我来解,旁人动不得。” 所以,现在是谁求谁办事? 分.身秋子煜维持着一个很好看的笑容:“你……想知道什么?” 何山:“这要看你能告诉我什么。” 分.身秋子煜的笑容越发灿烂:“讲个我觉得有趣的事吧,前些日子,我见到了当年围剿我的另一个主谋,她好像也失忆了。” 何山抬起眼。 分.身秋子煜:“她失忆的程度比你更甚,张口就管我喊‘师兄’。” 何山:“……” 其实他和那个人半斤八两。 他记不起一点有关围剿的事,更不知道另一个主谋是谁。 没准见了面,他还会管人家喊师妹。 何山闭上眼,缓缓沉入黑暗。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年……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那句话又在记忆深处响起。 何山睁开眼:“说说有关‘大火’的事。” 分.身秋子煜勾起唇角:“你说那场火?嗯……我印象很深,那可是全修仙界的噩梦。大火烧了很长时间,生灵涂炭,哀嚎遍野,还有就是……” 分.身秋子煜一顿,压低嗓音:“火是你放的。” 何山:“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分.身秋子煜“刷”地一声开了折扇,放在胸前摇了摇:“字字属实。” 何山:“……” 他来找秋子煜,是对自己当年处理bug的方法存有疑问,像这种bug,理应是要将□□合为一体的。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不寻常的处理方法,是否与这场大火有关? 还有,那个和他一起失忆的主谋,会是谁? TA还在系统中吗? 何山收在袖子里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 方雀匿在黑暗中,仔细听着“仓库”那边的动静。 入库的频率慢慢降低,拖拽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方雀侧过头,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仓库”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货都在这了?” “都在这了。听说废物们在那边搞了点事,我过去看看,你好好当班。” “是。” 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渐远。 方雀点点七弦琴的琴头,七弦琴“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守门的人瞥到一抹残影,警惕地转过头。 趁他分神,方雀冲上前一个手刃劈到他颈侧,那人闪身欲躲,方雀抬脚一踹他膝窝,随着那人跪倒的动作弯下腰,顺手捂住了他的嘴。 方雀按住那人的肩,压着嗓子:“别回头。” 那人收回侧到一半的目光,挺直腰身。 方雀:“别动,我温柔点。” 说着,她手指一收,那人便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方雀将人拖到暗处,点燃纸符,仔细照了照四周。 还好,没有留下什么奇怪的痕迹。 那所谓的仓库,不过是一段截出来的宽阔岔道,岔道的地上,堆满了各种大型五金零件。 方雀拍拍手上的灰—— 开造。 . 搞破坏的过程十分顺利,方雀避开人多的路径,回到长桥边。 自然光洒落眼睫,方雀甩灭纸符,隔着光柱,向对岸望去。 这个位置高矮适中,可以用近乎平视的角度看到对面的整幅壁画,画的内容神秘隐晦,那些线条像花枝,又像扑面而来的巨浪,密密匝匝地缠了满墙。 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七弦琴从另一个洞口钻出,飞到方雀身边,撒欢似的蹭了蹭她的手肘。 方雀低下头,用指腹摩挲着琴身,一缕碎发滑至眼侧。 方雀的动作一顿,她保持着这个动作,从余光中去看对面的壁画。 在某一瞬间,她看到墙上出现了字。 方雀拢开额发,眯起眼仔细辨认—— 海…… 那是花纹连成的字,一个“海”占了半面墙,如此说来,剩下的半面墙上应该还有一个字。 方雀在掌心写写画画:海什么呢? 海浪,海风,海水,海…… 方雀收拢食指,一锤掌心,忽而福至心灵。 海色! 方雀想起了那个在纸条上见过的名字,又拿着“色”字去壁画上对照。 纹路大半相合,只差一点点。 壁画的花纹里,没有组成勾的部分。 长长的笔画延伸到光柱照不亮的地方,戛然而止。 那里是绝对的黑暗,没有栈道通往,也没有长桥相连;与之最近的桥因年久失修,早已拦腰折断,只有一条缆绳剩在原处。 缆绳还算结实,有人的小臂粗细。 方雀站在缆绳跟前,望着栈道下的白骨坑。 如果那两个字真的是“海色”,那这就是有关当年那群作者的重要线索,这些线索背后,藏着逃离系统的关键办法。 值得一搏。 七弦琴急鸣一声,方雀乍然回神,她垂下眼,看到自己的一只脚已在不知不觉间踩上了缆绳。 而缆绳正在空中剧烈摇晃。 七弦琴飘到方雀指尖,向上拱了拱。 弹我。 方雀随意勾响一根琴弦。 一个“宫”字飘了出去,照亮了笔画消失的地方。 墙中有一个三人多高一人多宽的椭圆形凹陷,凹陷在方雀右手边,与壁画垂直。 方雀眸色一亮:新的线索出现了! 不过,这要怎么过去? 七弦琴围着方雀转了几圈,咕噜一下翻过面,慢悠悠地落到方雀脚边。 方雀退后半步:“这……不合适吧?” 七弦琴飞过小半圈,又撞了撞方雀的小腿,依然是底面朝上。 方雀摸摸鼻子:“我站不稳,还是坐吧。” 七弦琴十分好说话地升了些高度,方雀轻轻坐了上去,七弦琴载着方雀,稳稳当当地没入黑暗。 方雀点燃纸符,用手拢着火焰。 微弱的橙光中,椭圆形的凹陷逐渐扩大,像只张开嘴的巨兽。 七弦琴停在合适的位置上,方雀勾起手指,轻叩椭圆上端。 叩叩,叩叩…… 声音很空,隐约有回音。 这后边居然真的藏着另外的空间。 方雀将整只手按上,试着去推。 细微的“轰隆”中,夹着重物碾尘的声音,一条黑漆漆的缝隙出现在墙体与椭圆之间。 方雀用上力气,继续去推。 砖红色的碎屑在空气中弥漫,火苗微微颤抖,椭圆的上半缓缓向后倒,下半同时翘起。 这是道翻板门。 门不算轻,方雀费了些时间才挣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她平复着呼吸,仔细闻了闻门后的空气。 浑浊,但没有奇怪的味道,应该没有可燃气体。 方雀换了个省力的姿势,将燃着的纸符先丢了进去,而后脱离琴身,一跃而下。 轰隆。 翻板门复位,方雀踏了下惯性晃动的下半边门,就地几滚,平安着陆。 七弦琴随她钻了进来,死鱼一样趴在方雀身边。 它毕竟不是仙剑,破例载了这么久的人,直接累到颤抖。 方雀摸了摸它的琴头,从地上爬起来,走去捡落下的纸符。 纸符被举起,照亮了就近的墙。 方雀心心念念的“色”字最后一勾,就在这面墙上。 她猜对了,那两个字,就是“海色”。 方雀放松着手腕,四下去望: 在她的斜前方,有一个尖锐的凸起,凸起正对着翻板门,其上下各有一个直径约五米的洞,洞口向上或向下延伸,看着有点像小孩子玩的那种圆筒状的滑梯。 方雀走到凸起跟前,仰起头。 上边的洞继续向上延伸,弯过角度大于二百度,洞内干净空荡,对着它说话,会有窸窸窣窣的回声。 方雀歪过头,从各个角度将这个结构瞧了一遍,而后蹲下身,探手去照下边的洞。 下边的洞与上边的对称,唯一不同的是,在它的底部,卧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那东西方方正正的,被光照着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物。 方雀抽出一张金符,金符化网,探入下端兜住了神秘物体,又迅速飞上来。 砰—— 神秘物体摔在方雀身边,惊起一片碎屑,方雀眯起眼,用手在面前扇了扇,才将纸符凑过去。 神秘物体是个破旧的笔记本。 方雀眸色一亮,用手掌抹了抹它的封皮,封皮是革质的,入手很软,右下角有一点点凹陷。 那是烫金的两个小字:海色。 方雀挑起眉梢,翻开第一页,资料卡已经被损毁,本子的内容也大多模糊不清,很多页上都有紫色的晕染,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墨水在上面。 方雀有些失望,拎起本子抖了抖。 一片纸如落叶般飘落,方雀捡起它,发现那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进系统了,电子设备待会都要上交,拍照留念。 照片是自拍,可惜甩的时候没有甩好,只能看到一条白白的手臂,应该是拍摄人的;手臂后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及肩长发,模糊却眼熟。 方雀将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看。 这时,地面忽而开始震动,碎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伴着一声尖利的长啸。 长啸的余韵呜呜咽咽,像是谁在外面放声恸哭。 七弦琴飞到方雀身边,一下下拱着她的手肘。 方雀稳住身影,快速收拾起海色的旧物,载着七弦琴回到翻板门外。 天色渐暗,从顶部漏下的光柱,变成了柔和的银白色。 异变很快停止,方雀踏上栈道,刚要抬靴,忽而皱了皱鼻子。 好大一股血腥气。 在她十步远外,一个人影从洞穴中拐出,一手拎着把短刀,一手拖着一人。 被拖的那人伤痕累累,面如死灰。 栈道上没有另外的遮蔽物,方雀直接与他迎面相撞。 施暴者吹了声口哨:“呦,小师妹?正好,这人交给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表情十足轻松愉快。 方雀配合地握住染血衣领,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施暴者用刀在那人颈间比了一下,而后将刀柄交到方雀手中:“入会礼。” 方雀掂着刀:“哦,多谢。” 她围着地上的人转了一圈,绕到施暴者身边,弯下腰,忽而眸色一寒—— 她掉转刀尖,直向施暴者而去。 施暴者被她晃了一招,一个不稳,径直栽下栈道。 方雀蹲在栈道边,捞住了施暴者的手。 施暴者瞪大眼:“小师妹,你不是已经加入我们……” 方雀单手转着刀:“是。不过,我同意你们杀人了吗?” 施暴者:“……” 方雀:“别让我再撞见第二次。听着,下边有条突出的栈道,我马上就会松手,是生是死,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准备好了吗?三,二……” “一。” 她说完,利落松手起身。 伴着惨叫声,方雀轻轻拍了拍地上那人的脸颊。 “我很意外。” 这一声,从前边的洞口传出,清清冷冷,一如数九寒冰下的水。 方雀抬起头,一眼瞧见立于洞口处的何山。 她攥了攥手里的刀,又看了看脚边的伤者,心里咯噔一声: “不是,师兄,你听我狡辩。” 这误会貌似有点大。 第22章 海天一色(七) “守株待你”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狡辩?” 方雀将刀背在身后:“啊不是,解释……” 何山动了动手指:“无需解释,我都听到了。” 他一步步逼近,蹲下身检查着地上的人。 方雀让开一点,默默将刚才的对话复盘一遍,心说你还不如没听到。 方雀:“那个,师兄,我其实……” 何山抬起头:“你的处理方法很正确,这种亡命之徒,必须以杀止杀。不过,倘若换做别的姑娘,可能就会‘求求你不要杀他’了,所以说我很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惊喜。 方雀被他逗笑:“我又不傻。” 她将刀擦了擦,别在腰间。 何山:“来看。” 他将手放在伤者的眼前,指间萦绕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伤者的眼睑动了动,倏而翻开,露出其下布满血丝的眼白。 瞳孔红得骇人。 何山抬眼去看方雀的反应,却见方雀也正在看他。 何山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低下头。 伤者大睁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四肢乱舞。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方雀按住他的肩:“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那人动作一僵,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泪水裹着血痂流至耳侧。 “小师妹!呜……” 他认出了方雀,努力伸手去抓她的手臂。 何山“啧”了一声,拉着他的袖摆将他的手提回来。 那人随着何山的力道转过头,四道目光相撞,他战战兢兢地错开眼,抿紧嘴唇,安静如鸡。 没有谁能扛住何山眼中的风雪。 何山:“报出事地点。” “分,分.身秋子煜旁边,听不见的那个。” 方雀:“师兄怎么不问他出了什么事?” 何山目光下移,方雀随他看去—— 地上那人像排练好了一般,准时晕倒。 方雀:“……” 全是套路。 何山将人拉到肩上,单手扶着他的膝窝,辨别了一下方向,抬手一指。 何山:“这边走。” 离目的地越近,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就越重,岔道两侧开始出现血迹和刀痕,有些墙上甚至被撞出一拳多深的凹陷。 二人绕过拐角,先吃了一记暗镖。 这镖丢得离谱,一路贴地飞行,凭着惯性才蹭到何山靴边,被他轻巧踩住。 啪叽。 方雀扶额:她大概知道这里猫着一群什么人了。 拐角后的拦路墙下,倚坐着七八个仙修,他们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伤口流着发黑的血,有的伤口已经开始糜烂,翻开的血肉上顶着白色的脓水。 半张纸符点在他们中间,映着一圈死气沉沉的脸,火焰格外地冷,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战况比方雀想象得更加惨烈。 白稚薇是这些人中状态最好的,她按着眼下的乌青,问方雀:“小师妹,你听到鲸的叫声了吗?” 方雀:“鲸?” 她正忙着翻金疮药,闻言一顿,抬起头。 白稚薇不提她还想不起来,她在翻板门后听到的,就是鲸的叫声。 方雀:“我听到了。” 白稚薇垂下头,眼底的乌青更甚:“大潮快来了,等鲸鸣到第三声时,海水开始倒灌,我们都会死。” 方雀:“现在是第几声?” 白稚薇:“第一声。” 方雀终于翻出药瓶,两个指头捏住塞子,拔掉,轻笑道:“才第一声,你们在怕什么?” 白稚薇:“不是的,小师妹。这三声间隔很短,我们没有几天好活了。” 鲸鸣就是在为将亡者哀悼。 方雀将药递到伤者手边,却无一例外地被礼貌推回。 绝望与无奈在狭窄的空间中蔓延。 白稚薇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分成了三组,死守大魔头的□□,不让那些离经叛道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我们活不了,但还想为仙宗做最后一点事情。” 仙修们纷纷点头,点得东倒西歪,像被暴雨击打的麦穗。 但那些眼中,还燃着浇不灭的光。 方雀看着他们,不知道是该说他们忠诚,还是该说他们愚蠢。 忠诚得感天动地,又愚蠢得叫人心疼。 方雀握着药瓶,贴到何山耳侧说了些什么,何山颔首,转身消失在岔道中。 方雀拉过其中一人的手,强行倒了金疮药上去:“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逃命的办法我负责想,你们要做的很少也很简单。” 方雀抬眼:“活着。” 其中几人还想说些什么,方雀竖起食指搭在唇上:“嘘,你们累了,换我守着。抹好药就快些睡吧。” 漂亮师妹的话比什么都管用,众修相互倚靠着,很快便沉沉睡去。 . 方雀点起更多的纸符,将拦路墙附近照得暖意融融。 她倚坐在拐角旁,翻看着海色的笔记。 那张拍立得照片夹在书页间,画面上唯一完整的脸属于长发女子,它很小,五官都曝了光,她微微侧脸向摄像头,隔着时间空间与照片外的人对望。 火光在空白一片的脸上跳动。 一股凉意爬上方雀的背脊,她挽起衣袖,看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她莫名觉得,这个路过的长发女子,好像自己。 方雀:…… 她拍拍手臂,合起本子,盯着跳动的火苗。 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出现在海色的照片上。 她连海色是谁都不知道。 方雀捏着眉心,忽然想起自己写日记的小习惯,手下试着翻开本子的封底。 果然。 本子的最后一面上,留有一段手写的文字。 4月15日,天气不详 今天发生了一点意外。 小蓝突然暴涨,把我一口吞了下去。 我发了塞语言出去求救,但还没有收到回复。 小蓝的内部很漂亮,这是我没想到的,佳公子真的是个人才。 方雀的目光在“佳公子”三个字上徘徊。 给她递纸条的“佳公子”,居然真的是那群作者中的一个。 方雀摩挲着页角,兀自出神。 这时,拐角后传来脚步声。 方雀坐直身体,迅速收起笔记本,拉紧袖里乾坤的同时,何山的靴尖从掩体后拐出。 方雀若无其事地招手:“师兄回来了?” 掌心还有亮晶晶的汗滴。 何山扫了眼她的掌心,又看了看状似某种神秘仪式的满地纸符,挑起眉梢。 何山:“热的话可以少点几张。” 方雀收回手,在膝头抹了一下:“还行,我怕冷。” 何山点点头,姑且信了她的胡扯。 何山:“师妹说的那个地方我去看过了,地面干燥,应该是常年不曾进水,可以当作庇护所。” 方雀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何山:“我用若比邻在里面构建了链接,汐落内部转移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动用术法会有光点出现,容易引起另一派的怀疑,这个庇护所不知能藏过几时。” 方雀仰着脸:“能藏几时是几时吧。先转移重伤员,两次转移之间的间隔尽可能拉大。” 何山:“正有此意。” 方雀望向拦路墙,眸子里映着众修东倒西歪的睡姿。 何山:“你在这里歇息。我去看看另外两处的情况。” 方雀转回眼时,何山已经没了踪影。 方雀偏头向拐角后胡乱喊道:“师兄,仔细你的伤!” “我无事。” 冷冷的一声从远处传来,激起千百回音。 方雀叹了口气,仰头向身后墙上一撞。 发顶有什么东西被别住,方雀抬手去摸,忽然如触电一般立直脖颈。 蝶贝冤家簪。 方雀敲敲浮雕猫头鹰的大眼睛:“醒醒,系统喊你结算了。” 她头一次这么积极。 小冤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都几天了,才想起来结算?” 方雀抽下发簪,决定和小冤家当面对线。 方雀:“这不是你的职责吗?我在汐落烧脑,你窝起来睡觉?” 单押×1。 小冤家还在睡眼朦胧,嗓子都有点哑:“等着,这儿压了一打系统通知,我慢慢给你念。” 小冤家清了清嗓子:“鉴于汐落特殊机制,系统将暂时停止剧情线更新。括弧,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括弧完毕。” 方雀:“……” 小冤家:“剩下的几份都是一样的,好像是加急通知,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事。” 方雀:“别废话,念。” 小冤家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当时怎么没和你说呢?哦,对了,那时候你耳朵好像出了问题,我叫不动你。” 方雀:“……你醉奶了?” 小冤家:“没有,没有醉。咔,接系统通知,感情线关键人物被意外驱逐,现已成功恢复。” 方雀:“???” 容海又来汐落了?她怎么没撞见? 小冤家:“正在锁定目标人物位置,目标人物已锁定,即将开启联络通道,三、二……” 方雀:“慢着,大可不必……” “一。” 轰—— 方雀身下一空,忽然开始极速下降。 失重感填满胸腔。 扑通。 轻尘四起,方雀抬起手,捂住抽搐不已的腹部。 在她头顶附近,燃着一簇小火苗,那是这片空间内的唯一光源,方雀扬起下颔,向亮处张望。 火光之后,倚坐着另外一个人影。 人影扫了眼方雀,又仰头看了看上方。 这么大一个人是怎么掉下来的? 方雀闭上眼:别问,问就是系统杀我。 轻轻的笑声涌入耳蜗,惹得耳根隐隐发痒。 方雀扭开头,挣动着手脚,努力爬起。 墙上的光影一晃,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揽住了方雀的腰。 方雀就势跪坐在地,抬起手肘向后一撞。 两枚燃着的淡粉色小球滚到方雀膝头,一缕缕白烟从其上升起、交织,烟雾中裹挟着奇香。 方雀一手扣住腰间的手腕,一手死死捂住口鼻。 甜腻的味道从指缝间漏入,方雀发觉四肢逐渐棉软无力,颈子支不起头颅,连动一下手指都变得异常艰难。 胸口燥热非常,像闷着一团火。 方雀:“你……做了什么?” 容海:“我受伤了,跑不过你,只好动用点小手段。” 他的声音有些飘,像踩在云上。 方雀眉心钝痛发麻,一时说不出话。 容海将脸埋进方雀的颈窝,一行冷掉的血划过她的锁骨,落入衣领之间。 他像小猫一样撒娇:“姐姐,不要走了,好不好?” 方雀看着被血濡湿的衣领:“你受了重伤,为什么还待在汐落?” 容海在她肩头蹭了一下,哼哼唧唧。 “守株待你。” 第23章 海天一色(八) 喉结吻 方雀一阵恶寒。 这个人, 给她下蛊、给她灌药、一次又一次地锁住她、折磨她,如今又点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香丸—— 他这样伤害她,竟还好意思对她说暧昧的情话, 对她表深情? 方雀强打起精神:“说说吧, 这是什么?” 容海声音发闷:“嗯?” 方雀:“你点了什么?” 容海抬眼一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容海:“那是我最新调制的香丸, 好闻吗?它还没有名字, 我先前草拟了一个, 四个字,春风一度。” 春……风……一……度……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方雀沉默一阵,攒了些许力气, 悄悄拉开袖里乾坤的系绳。 一张七弦琴破空而出,方雀顺手扫响琴弦, 七弦一声,金光迸现。 容海没有丝毫防备,一口气被乐符推出三步远。 方雀挣扎着站起,一头没入黑暗。 受“春风一度”影响, 她只跑出两三步,就腿脚发软、脱了力气。 容海甩开纠缠不休的七弦琴, 将方雀堵在墙角。 方雀贴着冰凉的墙,努力维持神智。 冷静,冷静…… 容海双手扶墙,垂下头, 吐息一阵一阵地扑到方雀耳侧, 急促、滚烫。 方雀终于看清他的现状: 发髻摇摇欲坠,碎发被冷汗打湿,一缕一缕地垂在额前;唇角的血干了一层又覆上一层, 凝成厚厚的血痂;领口衣角破破烂烂,手臂上有翻绽的伤口,也有紫青色的旧印子。 他应该是撞上了之前那波清剿,身上又有旧伤,才沦落得如此狼狈。 方雀:“给我解药,我帮你包扎,然后你回宗门好好养伤。” 这对你我都好。 容海抬起头:“我就是解药。” 方雀惊诧地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清透的橙红色。 像只狐狸。 容海眨着眼睫,埋首吻下。 方雀侧头躲开,双手无意识地在他身后扑动。 扑着扑着,扑到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大尾巴”。 细腻的手感停留在指尖久久不散。 容海身子一僵,攻势骤停,他躲开一点,抬手摸摸头顶。 一只尖尖的耳朵被他的手指压弯。 火苗被迅速踩灭,黑暗充满空间。 脚步声渐渐远去,跌跌撞撞的,听着像是脚步的主人身负重伤,或是慌不择路。 当然,也有可能两者兼具。 方雀已经没有力气细想,她贴着墙壁,慢慢滑落到地上。 五步远外,有两个碳火一样的小红点,她盯紧它们,咬牙向那方爬去。 . 何山刚刚转过一处据点,正往另一处走,途径某条岔路时,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香气。 甜腻腻的,若有若无。 何山顿住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岔路口。 一阵细微却尖利的声音从岔路中传出,像是指甲抓挠地面。 何山皱起眉,单手举高纸符,踏入其中。 越是深入,奇香越浓,何山屏住呼吸,四下打量。 火光扫过穹顶,四壁,落于地面,照出一个人影。 人影小小的一团,瘫在地上,看不清眉眼。 何山眉心一跳,大步向人影处赶。 许是感受到了地面的震颤,人影动了一下,开始向远处躲。 “不要……不要过来,快……走……” 那个声音又低又哑,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样子,可是何山还是认出了它。 他就像一阵风,将七弦琴远远地甩在后边。 火光在地上圈出一个明亮的圆,微微颤抖的人影就躺在光斑正中央,她没有再说话,十根手指却还在用力抓挠地面,指尖的绷带已经全部脱落,混杂着血与灰尘,皱成无法着眼的肮脏的一团。 何山半跪在人影旁边,将纸符放在地上,捞起一只青筋绽裂的手。 那只手紧紧绷着,像只时刻准备攻击的毒蛇。 何山两指捏住她的手腕,从皮肉下传来的脉搏微弱又混乱,他灌入一点修为,细细探着她的情况。 这时,他握着的手忽而暴起,挣扎着将他推开。 它似乎只剩下这么一丝气力,攻击完何山后,就软趴趴地倒回地面,摊在外边的掌心上焦黑一片,血肉糜烂。 何山以手支地稳住身形,两粒小丸被他撞开一点,骨碌碌地滚入黑暗。 何山看到小丸上燃烧过的痕迹,又捡起那只被烫伤的手,就势把人拉到怀里。 何山:“是我,何山。” 方雀软得像没有骨头,被拉起来时,还闷闷地哼了一声,许是被碰疼了什么地方。 何山立刻将手举至耳侧,并不敢擅动。 这一次,是方雀拉住了他的袖摆,纤细的手指如藤蔓一样顺着他的衣袖向上爬,点过素白的皮肤,掠过精致的手筋,钻入掌心,精准扣住五指间的缝隙。 被她触碰过的地方迅速涌上一阵酸麻。 何山悄悄挺直腰身,像个俊美的人形靶子一样,任她侵略纠缠。 人形靶子将这种举动认定为寻求安全感: 她毕竟有伤在身,似乎还有些神志不清,前些日子她盲着眼,也是这样来找他的手的。 然而,下一秒,寻求安全感的某人就十分凶残地将人形靶子扑倒在地。 何山:…… 这个过程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何山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不知道。 他用来掩口鼻的手也难逃此劫,一并被按在身侧。 一大团甜腻气体涌入他的七窍。 何山眨了下眼,他觉得前额发闷,那种感觉有点像缺氧,而缺氧的人往往需要更多的氧气。 何山小心忍耐着这种渴求,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人上。 她凑得很近,始终合着眼,只用嗅觉去判断眼前人的身份;她仔细闻了一阵,倏而睁眼。 眼睫掠过何山的鼻尖。 何山正正撞进那双眼眸—— 一对瞳孔变成了清浅的颜色,月白作底,其上绽出粉色的玫瑰花纹,花纹中流转着血红的光。 缱绻、旖旎。 何山的眸子里也被映上些粉意,但这点暖光不足以捂化冰川,他的神色依旧寒凉。 那对漂亮的玫瑰花其实是情蛊,蛊虫趁人之危爬到了她的眼睛里,又被这股暧昧的香气勾得蠢蠢欲动。 何山用手指头都能想出这是谁干的好事。 容海在他的脑子里,已经用各种方式惨死了一百零八次。 当第一百零九次凶杀即将开始时,愤懑的何山忽然被拉回了现实,他感觉到脖颈上有一点湿,暖暖的,有一片柔软的东西正贴在那里。 方雀扣紧何山的手腕,低头吻住了他的喉结。 小小的一个鼓包轻轻颤抖着,向上一跳,又落回,原本素白的包顶,染上了一片粉红。 方雀像被逗猫棒吸引的小猫,目光随着鼓包游移,当鼓包开始滑动时,她被吓了一跳,而当鼓包终于停住时,她又忍不住地好奇。 这个会动的精致小东西,是什么滋味? 她占着手,只能用柔软的嘴唇感知世界,她精准捕捉鼓包,这回,还额外地轻轻嘬了一口。 嗯,凉凉的,香香的,像薄荷冰沙。 鼓包附近的下颔线倏而绷紧,微微上抬,轻轻抽动。 何山闭着眼,红晕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尖,他含着一口气,压住偷偷震动的声带,以免发出什么有辱斯文的声音。 方雀是失血过多外加蛊虫上头,他可是个身强体健的正常人。 怎么……怎么能…… 这香闻得人热乎乎的,偏偏脖颈上被方雀吮过的地方冰凉、舒适,但那一点点水渍解不了他喉咙里的焦渴,外边越湿润,就显得里边越燥,燥得发痛, 像久困沙漠。 何山抿着唇角,努力忍耐着口腔中快要爆出的干涩。 他挣出一只手,搭在方雀的背上。 这人,抱在怀里凉凉的,像块冷玉,很好地解了他的疲乏。 何山不满足,又挣脱了另一只手,将人安安稳稳地箍在怀里。 如此,舒服多了。 方雀与他共情,被小心翼翼地搂住后,也再没有乱动,只是悄悄蹭开了那人的衣领,将头枕在泛粉的锁骨上,这么贴着,竟就睡熟了。 何山被她压得有点痛,却没有躲开。 他仰面望着漆黑的洞顶,在想。 他完全不设防,才会被轻而易举地扑倒。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相信一个人的? 是从卡崩会场时无需多言的默契配合开始,是从手持大红花球的三拜典礼开始,还是从她坚定地对自己说要一起来汐落开始? 或许,是更早。 比他第一次从容海手中把她救下还要早。 这晚,何山又梦到了那个短发的,正在向前奔跑着的背影。 何山鲜少梦见她,却心心念念、日思夜想了很久: 自她第一次入梦,何山就总会在见到阳光时想起她,想起她如荇菜一般飘扬的发,想起阳光在她的发梢上倾泻而下的样子。 这是美梦,何山可以感知到真实的愉悦。 而这种愉悦,人们惯常称之为喜欢。 . 隔日,方雀在拦路墙边醒来。 乍醒之际,眼前还很模糊,方雀勾起手指刮了下脖颈,她总觉得这里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手摸到咽喉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反倒是指尖的伤又被人仔细包过一遍。 一张人脸霸占了她所有的视线。 白稚薇:“小师妹啊……” 哀嚎加低泣服务一条龙,若不是眼前这人没有张口就叫她“雀儿”,方雀真要以为是楚江追到汐落了。 方雀摸索着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方雀:“还有口气,别急着哭丧。” 白稚薇的长篇大论被一举噎了回去,噎得直打嗝。 方雀眨了眨眼,瞳孔终于聚焦。 她看着不停拍胸口的白稚薇,慢慢回忆起昏睡前的事: 被系统迫害,见了容海,他点了一种奇怪的香丸,然后…… 然后怎么了呢?她是怎么挣脱容海,又是怎么回来的? 方雀捂住额头:完球,断片了。 她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没有吧,没有吧? 她现在的状态,再点支烟,就是酒后乱×的渣男本渣。 白稚薇投来关切的目光:“嗝,对了,小师妹,我还没有告诉你,嗝。是你身边那位师兄把你送回来的,放下你他就走了,说是去安置重伤员。” 方雀拢了下额前发:“那个,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就……关于我的?” 白稚薇想了想:“嗝,只是说让我帮忙好好照看你,没了。” 方雀看她抽得辛苦,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白稚薇终于吞下那口乱窜的气:“多谢小师妹,我好了。嗯,那位师兄好冷,他看过来的时候,我差点被他眼中的寒光冻死。” 方雀点头道:“不用怕,他一向如此。” 既然何山没什么异常,那么她应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幸好幸好。 方雀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对话,从中揪出一个话题:“那位师兄,有没有说他怎么安置重伤员?” 白稚薇:“我看到是用‘若比邻’将人传走了,他说不要多问,等你醒了,让我们问你。” 白稚薇顿了一下,补充道:“他说‘不要多问’的时候好凶,明明把你放到墙边的时候还很温柔的。” 方雀干笑一声:“可能是觉得我不禁摔吧。” 白稚薇:“也许吧。话说,你们想把那些人转移到哪里去?” 方雀:“我发现了一个封闭空间,比较安全,或许可以帮助大家逃过一劫……” 话说到一半,拦路墙附近的仙修都抬起了头,眼中闪过名为“兴奋”的光。 方雀按住一名仙修的手,竖起食指压在唇前。 嘘……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 长桥对岸。 另一派的头目站在仓门前,门的两侧立着几名修士。 头目:“昨晚栈道上的事我听说了。仓库这边,她脱不了干系。” 众修的目光聚集于一点。 头目摸了下唇角:“你们,跟我一起去找亲爱的小师妹清算清算。” . 拦路墙下,白稚薇将方雀“潜入敌营”的事迹鼓吹了一通,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有几枚胖蘑菇一样的螺丝钉拐进这个路口,又极其丢人地原路蹦跶回去。 不走干什么,留下来给人家当桌子使吗? 众修见昔日的怪物没了丝毫威慑力,便渐渐离开墙角,围拢到方雀身边。 “小师妹,仓库里真的有百尺长的巨蟒吗?” “小师妹,仓门那里真的有大魔头的石兵把守吗?” “小师妹……” 方雀捂着半张脸,颇低调地坐在人群当中,假笑笑得脸颊发僵。 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请问,方小师妹在吗?” 文质彬彬的一句极抓耳,众修转过头,一眼过后,齐齐向墙角扎去,连滚带爬。 头目在一片寂静中微挑眉梢,勾起食指,敲了敲墙壁。 叩叩。 方雀认出了那人,拍拍膝头站起身:“在。” 头目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手。 方雀微微一笑,抬靴迈过某位修士的腿,衣摆却被几只手同时扯住,她轻轻摘掉它们,继续向前走。 头目:“小师妹很有胆量。” 方雀:“唔,你眼光也很不错。” 被接了这么一句,头目张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头目:“可惜了,小师妹生着这样一张好看的嘴,里面吐出的,却都是谎话。让我猜猜,你是在花言巧语地欺骗我,还是在为我卧底,欺骗他们?” 他说着,一只手摸向方雀脸颊。 方雀侧头,微笑着捉住那只手,指尖用力。 咔嚓。 这声利落清脆,听得众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头目垂眼看着自己扭曲的手腕:“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 方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头目将手留在方雀掌心,一步步逼近。 方雀单手背后,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三、二、一……咚。 方雀在背脊贴墙的同时,抽出短刀,刀尖直指头目,其上有一点白光闪过。 方雀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刀还是找你们借的。” 头目又凑近一些,几乎要与方雀额头相抵:“你敢杀人吗?” 方雀:“大家都是将死之人,有什么不敢的?” 她的手丝毫未退,头目的颈窝离刀锋不过咫尺之遥,只要她手腕轻轻下压,就能立刻见血封喉。 头目斜睨刀锋:“我赌你不敢,因为你是方雀。”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心说那又如何。 正这当,她看到头目向旁侧努了下嘴。 方雀随之看去: 头目的人拆毁了拦路墙,从另一条岔路包抄过来,这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们揽住白稚薇等人的颈子,手指结印抵住这些无辜仙修的喉咙。 白稚薇眼角的泪光刺痛了方雀的眼。 哐当。 利刃坠地,方雀将两手举至耳侧。 “欺骗你是我不对,放了他们。” . 方雀眼上蒙着黑布,被推到栈道边。 头目自行正骨,接着,从袖间抽出一条麻绳,将方雀的双手拉到身后,一圈圈缠绕、扎紧,做完这一切后,随手揪了下方雀脑后的黑布尾巴。 方雀被迫抬起下颔,遮眼布边缘一紧,在她鼻梁上压出一道红痕。 头目嘬着牙花,嘬出一系列令人不爽的声音,听得方雀只想给他一拳。 头目:“瞧瞧,果真是修仙界众星捧月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楚楚可怜……” 他说着,用手去扯压在颧骨上的遮眼布下端,方雀偏头躲开。 方雀:“我不可怜。” 头目:“需要我提醒吗?你马上就要死了。” 方雀冷笑一声:“谢谢,你也是。” 头目:…… 他单手蓄力,打出一道光华。 轰。 碎屑漫天,他强行打出一条岔道,岔道笔直,直通拦路墙。 白稚薇望见方雀纤细的背影,猛地跪直身子。 “别乱动,老实点!” 卡在白稚薇喉咙间的手指紧了紧,指尖光华将咽喉四周灼出一点红。 白稚薇眼角的泪水终于坠地。 头目回头望了一眼,又转回眼盯着方雀:“自己跳,还是要我帮忙?” 方雀摆正头颅,靴尖悄悄一点: 小半只脚已经悬空,失重感从小腿一路爬遍四肢百骸。 方雀:“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当个明白鬼。” 头目一抬手指:“准了。” 方雀:“你知道话本子里的反派都是怎么死的吗?” 头目:“?” 这是什么问题? 方雀轻笑:“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好好记住了,他们一般……” “死于拖延。” 话音未落,一阵琴声起,慷慨激昂,犹如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 金色巨网当头而下,头目在被扑倒之前,抬手一推方雀后心,方雀直直跌下栈道。 何山推出七弦琴,张开手指,复又一收,巨网拖着头目来到他脚下,“宫商角徵羽”悬在巨网之上,密密匝匝。 七弦琴接住极速下降的方雀,琴身垫在她的腰间,少女的腿与头部因惯性下垂,垂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像一只雨蝶,稳稳当当地飞回到何山手边。 事已至此,高下立现。 何山将方雀揽入怀中,打了个响指。 缚住手腕的麻绳委地,方雀一把拉下遮眼布,借着何山的力道站稳脚跟,转过头。 方雀单眼wink:“默契。” 布圈悬在少女的下颔处,抓住它的手指白皙纤长,骨节分明。 何山看了看方雀,又很快垂下眼,他沉默良久,似乎想说什么,唇角抿了又松,最终却只憋出个“嗯”。 这声发得很沉,甚至有些艰涩。 方雀已经转过头,听见这声,又忍不住回头多瞧了他一眼: 何山今日换了件立领的内衬,领布纯白,边缘用水蓝色修饰;领口用一枚金丝领扣束紧,领扣当中还嵌着一块硬币大小的冷玉。 冷玉纯净通透,点点光华映在干净流畅的下颔线上,与之相得益彰。 立领将脖颈挡得严严实实,这使他看上去更加疏离冰冷,生人勿近。 何山弯下腰,抓住头目的后颈,单手将他提起来。 头目被裹在网里,像个蝉蛹;“蝉蛹”恶狠狠地瞪着何山,奋力扭动挣扎。 何山:“别动。” 凉凉的一句砸得头目两眼发蒙,当真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扭动得更加起劲。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何山轻“啧”一声,将不听话的大“蝉蛹”拎到洞穴口,抬了抬下巴。 何山:“给你们一个救援机会。” 岔道尽头,角色倒转,方才还在挟持人质的众修齐齐抱头蹲在地上,脸埋在两膝之间,手背映满金光。 无数乐符悬在他们头顶,人人有份,不偏不倚。 屠刀在上,连抬头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何山抬起食指,在空中划过小半圈,利落点下,他姿态优雅,就像在指挥一支乐队。 乐符如急雨,一时哀嚎遍野,血花飞溅。 乐声停止,众修被自己的血扑了一脸,他们试探着去摸自己的脸颊、脖颈、胸膛,而后,愣住。 他们居然还活着。 所有的伤口都划在要害附近,每一道都差那么一点点,令人直呼命大。 何山冷眼旁观:“来救吧。” 众修:……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仁慈? 头目眼睁睁看着他的旧部爬起,四窜,跑到哪里的都有,单单无人向他奔来。 方雀挑起眉,满脸写着:就这? 何山颇好心地揪着他的领子,让他转过身,避开那些叫人心痛的景象,面对栈道。 何山:“自己跳,还是要我帮忙?” 头目:“……” 这话好像有点耳熟。 头目狠剜何山一眼,奋力挣脱他的掌心,一蹦一跳地跃到栈道边缘。 腾空,坠落。 白稚薇迅速捂住嘴,可尖叫声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漏出。 方雀懒洋洋地看回去:“放心吧,这种人鬼点子多得很,死不了。” 她向栈道下望去,白骨坑中并未添加新成员,也没有人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方雀皱皱眉,心说这梁子结大了,以后千万要小心暗算。 她垂着眼,忽而觉得一道目光在她这里停留已久,放肆又灼热。 她抬起头:那个方向上只有何山一人,他负手而立,正低头凝望着白骨坑,并未看她。 方雀捏着眉心:……是错觉吗? “守望”白骨坑的某人按了下领扣,转身踏入洞穴。 这时,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颤。 大量红褐色碎屑弥漫在岔路当中,哀鸣之声灌耳,击得五脏六腑疼痛不已。 方雀扶着墙壁,堪堪站稳身形,头顶的冤家簪被甩了下来,发梢钻进衣领,她晃晃头,隐隐约约听到小冤家“哎呦”了一声。 混乱之中,一个温热的东西撞到方雀的脚踝上,她努力伸长腿,绷直脚背,用脚尖勾住了它。 腿部受力的瞬间,一根筋倏而拉紧,撕裂的疼痛爬遍全身,方雀咬着牙,手指紧扣墙体,骨节发白。 这一次鲸鸣,杀伤力突飞猛进,持续时间也更长,等到震颤终于停止时,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在场只有何山与方雀两人保持直立,其余人皆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一些人的耳、鼻、喉中甚至溢出血来。 方雀缓缓吐出口气,探手去揉快要抽筋的右腿,被她勾住的那人用手背蹭了下鼻血,抬眼看向洞外,心有余悸。 这里距栈道仅一步之遥,方才若不是方雀勾住了他,他现在应该正与白骨亲密接触。 何山放下手里拎着的人,抬眼看向方雀。 方雀弯腰捡起冤家簪,束好发,回给何山一个“我很好”的手势。 何山上上下下地扫了她几遍,才转回头,看着挣扎起身的众修。 何山:“此前说好的,第二声鲸鸣过后,全员转移。” 白稚薇一手拉起一个修士,她晃晃头,甩开额前发,瞥了下拦路墙。 白稚薇:“先送他们走,我再守一阵。” 何山掏出若比邻:“好。” 他就近画了个圈,笔尖划过的轨迹亮起,他随手点了名修士,示意他走去圈中央。 被点的修士应是头一次体验这么高端的法术,他细细打量着白光,有些激动,也有些期待。 白光流转几分,渐渐消去。 圆圈里的人试探着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还合得紧紧的,紧得眼皮周围皱出一条条细纹。 他用一只眼跟何山对望——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圆圈里的人垂下头,扯了扯衣角。 “额……可能是我灵力太低了,传不动……” 何山用指尖敲了下笔杆:“不是。” 他转向方雀:“翻板门后的传送点出了些问题,我去看看。” 方雀点点头,目送何山走上栈道,她面对着翻板门的方向,陷入沉思。 翻板门后干干净净,没有人的骸骨,那么,海色当年应该是成功离开了那个空间。 他是怎么走的? 方雀安顿下众修,独自寻了个远人的角落,点燃纸符,拿出海色的笔记本,翻开。 倒数第二页的背面,也有一段文字。 4月16日,天气依然不详 今天是意外发生的第二天,我依然没有收到回复。 系统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页的字数不多,但每个字下边都笼着一层灰影,方雀用纸符仔细去照,发现灰影其实是一些斜斜的小字,小字有明显的扭曲,写字的人似乎体力不支,又似乎是在颤抖。 “系统果然出问题了,最近的剧情很凶,字字如刀,抵在我的喉咙上,活下去是个难事。” “我不记得我设计过这样的东西。” 方雀摩挲着纸面,她想到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使得为数不多的线索串联成片。 她抿了抿唇角,快速翻到下一页。 这页写得洋洋洒洒,一眼望去并不能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反倒是日记下面的注脚格外抓人眼球。 那是一行血字,写得四仰八叉,中间还被蹭糊了一点,血迹干涸发黑。 “我的日记被剧情覆盖了,我的记忆也在极度衰退,你要记得,你是……” “是”字后边还有一个“`”,写字人大概是遇到了突发情况,没能写完。 不过这也并不难猜,这是海色的笔记,他当然是海色,正好“海”字的第一笔就是一个“`”。 方雀仰起头,一点点消化掉这些信息。 海色的日记与先前的纸条相对应,这些线索慢慢揭开当年事件的一角: 如小猫头鹰所言,这是一个角色扮演的系统,参与者可以自行设计剧情,系统内的一切都将按照剧情发展;某一天,系统出了意外,剧情不再受控,而海色被困在一个难以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地方,现下已知是汐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逐渐模糊,他开始忘记自己的身份…… 这样说来,“海色失联”的真相其实是—— 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剧情里的角色。 火光晃动了一下,方雀眯起眼,拿远纸符,她抬手想去拍拍另一只手臂,指尖不小心带上了本子。 她觉得毛骨悚然: 她的记忆是否也在悄无声息地衰退?她正在遗失自己,慢慢变成天虞宗的那个方雀吗? “小师妹,你在看什么?” 方雀眼睫一颤,迅速举起纸符。 白稚薇正偏着头看方雀怀里的本子,这般被火光晃了一下,她不由得退开一步,依然稍稍弯着身子,冲方雀微笑。 火光后的脸有些木讷,唇角扬起的弧度完美却机械,她虽然笑着,眉眼间却无一点笑意,这使她看起来不像一个活人,反倒像一个雕琢精致的傀儡娃娃。 方雀被二次暴击,忍不住仰了仰颈子,闭上眼。 白稚薇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方雀掀了掀眼皮,心说:……你知道就好。 方雀:“不怪师姐,是我太过放松。” 方雀收起本子,抬眼却见白稚薇一直盯着她的手。 方雀拉紧袖里乾坤,轻轻拍了两下:“没什么,是位故人的手稿。” 白稚薇“哦”了一声,指向岔路外:“你的那位师兄回来了,正在四处寻你。” 方雀站起身,边走边道:“事情还顺利吗?” 白稚薇摇头:“他一向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说找你。” 方雀脚步一顿,尴尬地笑笑: 她觉得她现在就像是何山的官方发言人加人形译制器。 二人绕过一个拐角,正碰上何山从另一个路口走出。 何山轻飘飘地望了白稚薇一眼,白稚薇立刻心领神会,就近消失。 方雀盯着靴尖,静静地等白稚薇走远,才开口道:“情况不妙?” 何山眉梢一动:“嗯,‘若比邻’被禁用了,这应该和第二声鲸鸣有关。” 方雀:“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何山:“不知,但算来不多了。” 方雀抬手召出七弦琴,按住琴弦:“师兄,这东西认主吗?” 何山:“认,生人不给碰。而且力量有限,临时救援可以,长时间载人不行。” 简而言之,又傲又娇。 七弦琴哼唧了一声,方雀低下头,摸摸琴头以示安抚,七弦琴顺势拱了拱她的掌心。 方雀:“我还有个想法,不过很冒险。” 何山自然地接过话茬:“等海水涨到一定高度再游过去当然可行,只不过海水上涨速度未知,最多只能抢出三五个人的安全时间。” 方雀双目微睁:“师兄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何山颔首:“凑巧想到。” 他的声音依旧凉丝丝的,眼睫却轻轻颤了一下,一双眉眼偷偷变得舒展而生动。 方雀立刻感知到何山的心情正在变好,她受其感染,也渐渐放松下来。 方雀:“话说,师兄平时是怎么进入翻板门的?” 何山:“我一般走那条绳索,然后借力一跃。” 方雀:“……” 别想了,要腿的。 方雀摸摸鼻尖:“倒……是个办法,不过,好像不太容易操作?” 何山:“确实,但不妨一试。” 方雀:“唔……只怕那些道友不愿冒险。” 何山:“不必担心,那些人抱必死之心,再冒险也愿意一试,而且,我会尽力去保。” 方雀点点头,微笑道:“辛苦师兄,我在这边守着,万一出现什么小问题,我们也好随机应变。” 何山:“好。” 二人将各处仙修聚集到一起,除去何山方雀,共计一十二人,至少有七人要通过绳索抵达翻板门,为妨惊动另一派,护送需全程摸黑进行。 这个任务并不简单。 好在,众修十分配合,他们留下五名水性好的同道,其余人皆随何山来到绳索旁。 绳索悬在半空,一阵小风就能把它吹得摇晃不止,即使是在有照明的情况下去走,也很考验心理承受能力,更何况,如今伸手不见五指。 方雀蹲下身,点起一张纸符,用手指笼着火,为站在绳索旁的两人照亮了第一个落脚点。 何山正向身边的仙修做最后一点交代,顺道教给他几个基础咒语,即便他灵力不足无法施展,但默念几遍总能图个心安。 那位仙修垂着眼,不停地跟着何山默念,手指随之在衣襟上划来划去,他腿上有几道旧伤,但还是勇敢地站出来做了第一名冒险者。 方雀借着微弱的火光,认出了他的脸。 那是她到汐落的头一天,为她跳白骨坑的两名仙修之一。 转念间,那位仙修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绳索上,何山在后面托着他的肘部,帮他保持平衡。 方雀仰起头:“你可以的,放松,相信我们,也相信你自己。” 那位仙修垂下眼,眸中有光,一扫过往的阴霾与灰暗。 “如果这次能出汐落,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再没什么,比“希望”二字更令人动容。 等何山也踏上绳索,方雀便吹熄了纸符。 有何山在,护送过程十分顺利,一名、两名、三名……仙修们依次抵达翻板门后,一路有惊无险。 还剩最后一名仙修。 同样的工作重复了这么多遍,何山与方雀皆轻车熟路,第七次熄灭符纸后,方雀起身倚到墙壁上,安心等何山返程。 如今,就只等海水倒灌,他们再领剩余的仙修进入翻板门。 或许,都不用等到水来,他们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将所有人安全送入庇佑所。 方雀推想了一阵,抬眼望向前方,眉头一蹙。 时间不短了,何山怎么还没回来? 方雀再一次点亮纸符,向对岸照去。 火焰的照明范围有限,橙红色的光圈之外,黑暗如大雾一般四处弥漫。 纸符慢慢靠向绳索,而那条绳索,正在空中剧烈摇晃。 第24章 海天一色(九) 生死也轻易 不是有人行走的那种颠簸, 而是像条灵蛇一样上下左右扭动,这种程度,走在上面的人一定会被甩下来。 在火光不能到达的地方, 何山一手托稳身旁仙修的手肘, 一手结印祭出七弦琴,凝目望着黑暗中的一点。 那位仙修两手抱着何山的手臂, 闭着眼, 两颊上的肉绷紧, 发顶的髻摇摇欲坠。 这时,一柄银镖从黑暗中飞射而出,何山向后微仰, 银镖擦过他的领扣,发出“铛”地一声。 仙修抑制不住地曲了曲膝弯。 何山将他向下一按:“坐。” 话音未落, 整条绳索开始向一头偏坠,何山单手抽出三张金符,脚下一踏绳索,整个人凌空而起, 同时扫响七弦琴。 数道金光齐发,一举照亮对岸: 另一派纠集了一支小队, 其中有七八人正趴在绳索上奋力摇晃,另有两人双手结印,蓄势待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翻板门上,警觉、危险、跃跃欲试, 像锁定猎物的饿狼。 他们的行踪终是暴露了。 何山张开双臂, 向前飞出一段距离,落下,正踩在那七八人中的第一人头顶。 他居高临下, 一手结印,一手抚琴。 其余几人爬起身,退回到栈道上,颜色各异的法印将何山团团围在其中,密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眼。 何山甩袖一扫,扫出一道狭窄的口子,他背仰而下,堪堪穿过没有法印的区域,靴尖勾住绳索,整个人倒吊于绳索之上。 而在他刚刚所站的地方,数道法印撞在一起,炸出一道花里胡哨的火光,直冲霄汉。 轰—— 汐落随之一抖。 栈道上,方雀被气流冲得连退几步,背脊重重撞上墙壁。 胸腔中的回音久久不去。 这时,一阵莫大的啼哭之声骤起,震得人耳廓发麻。 第三声鲸鸣。 随之而来的,是奔涌嘈杂的水声,自白骨坑中涌出。 激流将白骨撞得“咯咯”作响,所有的骨节都动了起来,一双双空洞的眼窝旁观着绳索上的激战,有海水从其中汩汩涌出。 方雀喉头微微抽动,一股腥甜漫上舌根,她一拍墙壁立直身体,快步向白稚薇等人所在之地奔去。 方雀:“所有人,准备入水!” 扑通、扑通—— 海水上涨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只几步的功夫,近十米的落差就被追到不足三米。 方雀最后一个纵身跃下。 海水极凉,冰得刺骨,只消一阵,人的四肢便开始僵硬发麻;衣袍吸饱了水,湿哒哒地贴在人的四肢臂弯上,很沉,直拉得人向后坠去。 方雀曾以为,当她再次浸入海水之中时,她一定会无比恐惧慌乱,甚至会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 可当海水真的来临时,她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一如既往地挂念着别人的性命。她的精力只有那么多,她念着别人的命,就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了。 更没有时间害怕。 方雀一面游,一面留意着前边五名仙修的动向。 处于最前首的仙修已经抵达翻板门,翻板门的下端敞开一点缝隙,内里伸出几只手,齐力将人拉了上去。 海水的高度正正好。 落于最后的是白稚薇,她的姿势很古怪,整个人不住地下坠,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层发顶在水面。 接着,那一点点发顶也不见了,一截指尖划出水面,又迅速坠入水中。 只留下一串细细的水花。 不好。 方雀深吸一口气,按下身子潜入水底。 海水灌入眼角,又涩又痛,逼得人鼻尖发酸。 她刚刚埋下脸,就有一股水流横冲直撞,正向她心口袭来—— 水下有埋伏。 方雀弓起身子,借势仰面向上,曲腿一踹,果真踹到了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 她借力下沉,顺手捞起一根尖利的碎腿骨。 海水动荡不息,于底部形成一个个小型漩涡,而白稚薇正在漩涡之中挣扎,不断蹬踹的脚踝上,箍着一双手。 方雀侧身避开几轮暗算,迅速赶到白稚薇身边,手起骨落,锋利的一端没入暗算者的肩头,猩红色的液体在海水中蔓延扩散。 暗算者吃痛,微微张开嘴,一连串小气泡骨碌碌地上浮。 方雀揽住白稚薇的腰,抬脚踹开暗算者,两人一道向后跌了一段距离,腿骨在指尖转过几转,倏而一横,荡远三两偷袭者。 趁被打中的几人还在水中翻滚,方雀带着白稚薇,快速浮出水面。 白稚薇的脸被海水泡得有些浮肿,唇边、两颊上一点血色都无,她剧烈咳嗽着,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却又被方雀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时间不多了。 方雀揽着白稚薇,继续向前游。 在跃起的水花之后,翻板门的纹路逐渐扩大。 手中人很沉,像吸饱了水的布娃娃,等到方雀来到翻板门前时,她的面色并不比白稚薇好上多少。 这时,海水已经涨过翻板门的轴心,下半块门板被海水完全浸没,汹涌的海水扑到翻板门上,溅出点点碎雪。 方雀游上前拍了拍门。 叩叩—— 门板轻轻颤动着,砖红色的碎屑扑簌簌地落于海水之中,浮起一片猩红。 何山借金符悬在门边,素手抚琴,声声催人性命,直指前仆后继的敌军。 翻板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方雀听到了其后的口号声。 已有海水渗入翻板门后,负责开门的仙修站在急流之中,另有同道高举纸符为其照明,重伤员已被转移到干燥的高地,海水从众修的衣摆下奔涌而过,灌入向下延伸的孔洞之中。 一条条袖摆不断向下滴水,水渍在仙修们的手臂上闪闪发光。 翻板门外,方雀一手扒住门缝,另一只手托着白稚薇的背脊。 这时,一枚指骨飞刺而来,正对方雀后心。 方雀听到破风声,微微向后错动下眼珠,又很快转回眼,平视前方。 白稚薇还伏在翻板门上,方雀不能松手,不能躲,也躲不开。 何山掀起眼帘,指尖一勾,一个金色的“羽”字飞出,与指骨正面相撞。 轰—— 齑粉漫天。 何山推开七弦琴,沉身,将两臂探入海水之中,环住方雀的腰,将两人一道托举起来。 水珠划过他的筋骨纹理,留下亮晶晶的一条。 高度刚好够白稚薇钻进翻板门。 门的另一侧,仙修们搭成人梯,小心接过白稚薇的手,头,腰身……只剩最后一只脚。 海水开始从翻板门上端渗进,慢慢在门后形成一道帘幕。 方雀单手托着那只靴底,将其塞入翻板门后。 至此,湍急的海水中只剩下何山方雀共一众亡命之徒。 白稚薇平安落地,翻板门后传来一阵欢呼。 方雀在这阵欢呼声中,一把推上了门。 轰—— 欢呼声戛然而止。 “谁关的门?小师妹还没进来!” “小师妹,等等,我们这就来接你。” “门怎么推不开了?” 这时,水面距翻板门上端仅一拳距离。 方雀转过身,面对另一派的修士,抬手将湿发向后一捋:“如诸君所见,门已经被海水封住了。” 她的神色愉悦又狡黠。 敌军恨得牙根发痒。 方雀召来七弦琴,右手指尖按住琴弦,左手向前一挥:“请赐教。” 数道目光在方雀和翻板门之间徘徊了一阵,齐齐打向洞顶。 上方,已有几个人影在光柱附近盘旋,像一群乌鸦。 哗—— 众人飞身出水,争先恐后地向洞顶结界处赶。 方雀的到来打乱了常态,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一个事实: 这里是汐落,只有一个人能通过洞顶的结界出去,其余所有人都会被海水吞没。 眼瞧着敌军转移目标,方雀微挑眉梢,游至一边,贴在墙壁上调整呼吸。 水珠悬在她的额发上,随着她胸膛起伏的节奏轻轻抖动,滴落,落至鼻尖,又顺着皮肤的纹路,爬过苍白的唇角。 何山望她一阵,转开眼,无意识地按了按领扣。 扑通,扑通—— 几具惨败的躯体从高处跌落,惊起巨大水花,没过多久,推来的浪头便由雪白转为猩红。 尽是血沫。 何山垂下眼,伸来一只手:“我送你出去。” 方雀看了看面前白得透明的骨节,又抬头扫了眼洞顶的结界。 方雀:“从那?” 何山:“嗯。” 方雀回头望望翻板门:“要走一起走,我答应过他们。” 何山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好一阵没有答话。 良久,他动了动手指。 何山:“至少要过去看看。” 方雀:“会有另外的出路的,对吧?” 她唇角悄悄上勾,透过光柱去看,像极了粘有水珠的百合花瓣。 何山眨了下眼:“对。” 二人携手飞到结界前。 那道结界比方雀想象得要巨大许多,足有两人多高,两人多宽,它像一个开阔的山洞口,洞口外边就是久违了的白云和日光。 激战围绕结界展开,众人彼此牵绊,不多时,何山方雀也被卷入战团。 何山一手揽着方雀,一手抚琴,状似无意地向结界处退。 他有些思量。 这些喽啰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他有把握帮方雀夺下那唯一的出逃名额,然后,只剩他一人,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生死也轻易。 距结界越近,方雀越觉得不妥。 她明显感觉到何山在将她向外推,方雀小心避开那股力道,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结界。 鲜血不断地喷溅到结界之上,又成股滚落,留下猩红粘稠的一条。 从表面来看,结界就是普通结界,一时之间瞧不出什么门道。 这时,身处混战中的另一派头目发现了这边二人的存在。 真是冤家路窄。 他张开残破的手掌,直奔方雀而来—— 斗法可以输,方雀必须死! 何山扫动琴弦,数道金光落到头目的背脊上,炸出一阵阵青烟,可他却不知痛一般,躲也未躲,整个人就像枚脱弓而出的箭矢。 面对汹汹的来势,方雀只做了一个动作:侧身向旁边一让。 嗖—— “箭矢”擦着她的身形飞过,一头撞出结界。 一条光带于结界表面扫过,结界整体微微一亮,而后归于平静。 一切都结束了。 全场哗然。 方雀摸了下鼻尖,转向何山:“师兄,我的确骗过他,这就算是补偿了吧……” 她“不独活”的目的达到了,只是送命理由扯得略显敷衍,还透着些傻气。 何山:…… 我是不是该夸你正直善良? 众修呆愣一瞬,继而嚎得撕心裂肺,哀嚎声与水声交织在一起,声声催人心肝。 这就是汐落,这才是汐落。 海水仍在上涨,众修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注回翻板门处,纵身跃下。 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方雀与何山对视,何山眼睫轻颤,将唇角抿成笔直的一条。 他看上去并不赞成,却还是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当即分开,一道贴向结界,一道追着众修跌入水中。 何山伏在结界上,转动无名指处的钢圈指环。 所谓结界,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复杂一点的编译程序。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事已至此,何妨一试? . 水下,翻板门处,方雀孤军作战。 在波涛之中斗法很难,方雀索性贴在翻板门上,将自己当成肉盾。 十八般兵器擦过她的身形,重重撞在翻板门上,一些刺偏进了她的血肉,又抽动,带出猩红色的一条。 方雀瞄到翻板门上的裂缝,唇角一紧,转眼望向洞顶。 洞顶太远,她望不清;她只能看到一条条水波的纹路,晶亮亮的,像细密的蛛网。 这时,翻板门上破开一处孔洞,碎屑飘了出来,海水渗透进去。 第25章 海天一色(十) 她的额头正抵着何山的…… 翻板门后, 白稚薇猛地睁开眼,当即竖起上半身,似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醒得太急, 一阵眩晕冲上额头, 眼前明暗交织,有黑色色块在不停地跳动。 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脸上, 依然没能为她带来一点血色。 哐, 哐—— 声音来自翻板门外, 庇护所的地面随之微微颤动,碎屑落到众修头顶,却没什么人在意, 尚能动弹的均在四下奔走、忙忙碌碌。 有人在淘水,有人在守门, 有人在安置重伤员,有人在举着燃烧的纸符。 白稚薇揉了下脸,慢慢回到现实。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一点事。 白稚薇向翻板门走去,脚下还有点跛。 哐、哐——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 白稚薇踩在水流之中,她看到翻板门正在剧烈抖动, 海水正在向内喷涌,其他人大概也看到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哭天抢地,甚至没有一个人说怕。 在炬火的掩映下, 这处简陋的庇护所中竟然生出一抹温馨感, 若非要给这种感觉起一个名字,那就应该叫做“家”。 他们这些被宗门抛弃的人,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温暖。 白稚薇心头一热, 她抬手捂住左胸口,微微睁大双眼。 她逆着水流紧走两步,用躯体堵住了翻板门上的裂缝。 喷涌的水流骤止,白稚薇的身子微微胀大一点,海水从她的袖口溢出,水流流量肉眼可见地变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贴在身上的湿衣服似乎也没有那么冷。 翻板门仍在颤动,白稚薇被撞得踉踉跄跄,有很多人向她奔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她,或者,学着她的样子去堵疯狂灌水的孔洞。 四处,五处,六处…… 白稚薇甩开额发,偏头去看身后。 翻板门被丑陋的缝隙爬满,几近支离破碎。 咔,轰—— 大水裹挟着门板碎块迎面而来,一枚尖利的碎片擦过白稚薇的前额,被划伤的地方却没有什么血液涌出。 一时间,众修被冲得人仰马翻。 门外的人被海水卷进这里,方雀奋力推开杀红了眼的敌军,向同道打了个手势。 浮到水面去。 此时,水面只剩下一个泳池大小。 . 何山的靴尖浸了水,他曲起膝头,衣摆途经股肱垂落,勾勒出平直优美的一条。 大篇繁复字符从指环上跳出,投映到结界之上,字符的蓝光与指环上的红光交叠在一起,照亮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滴,滴—— 指环不断发布最高级警告,何山却充耳不闻。 滴滴滴滴—— 警告声越来越急,听起来就像枚进入倒数的□□。 套有指环的手指几乎要褪为白骨。 砰—— 巨大气流冲断了何山束发的玉簪,三千青丝跌落,他稍稍侧了下头,发梢绕过他的下颔,钻入领口。 逆着气流,他抬高一只手臂,指尖突破洞口,温柔的海风从指缝间穿过。 那双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一些。 汐落与外部连通,水位迅速下降。 方雀领着众修探出水面,何山在洞口接应,很快,方雀身边便只剩下白稚薇一人。 此时,水面已退至半程。 何山飞身而下,方雀揽住白稚薇的腰,高高举起一只手。 光柱从其中穿过,二人指尖的距离越缩越短…… 血珠滚过何山的食指,滴落,在方雀浮肿发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殷红。 方雀的手上满是海水,海水渗到何山的伤口中,很痛,可他抓得很紧很紧。 毫无放手之意。 方雀仰起头,眼瞧着洞口由硬币大小逐渐扩大、扩大……直到能将自己囊括其中。 洞口外,是玫瑰色的夕阳。 这时,忽有一血人从水中跃出,张手去抓白稚薇的衣摆。 白稚薇被扯得一沉,方雀的手迅速滑过她的背脊,推开她的披发,堪堪拉住她的衣领,从指尖丢出一个小印。 偷袭者被击中,仰面下坠,一身伤口被海水泡得惨白,他带着一个讥讽的笑,重重落入白骨坑中。 一股浓墨重彩的红从水底迸出,又被浪潮拂散。 方雀摇摇头,收紧握住衣领的手指。 她的手背贴着白稚薇的后颈,贴到了一片密而长的“疤”。 “疤痕”极硬,摸着有些扎手。 方雀垂下眼: 白稚薇的脖颈上,肌肤褶皱扭曲,左右两片皮肤被麻绳缝在一起,针脚粗糙丑陋,一路延伸到后脑,针孔被扯得翻绽变形。 方雀看着,想起了小孩子胡乱缝的那种布娃娃。 布娃娃…… 方雀眼皮一跳,倏而回神,夕阳将她的眸子映成清浅的琥珀色,光斑在她的眼睫间跳动。 洞口近在咫尺。 裹挟着潮气的风吹拂过耳侧,带有轻微的鲜腥味道,凉丝丝地钻进人的心房。 远远地,能听到海水击岸之声。 汐落就像是海边的一座小山包,逃出生天的众人正站在其上。 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云和海: 大半个红日已在海面之下,红彤彤的一团将周遭细碎的云映得泛粉;天际是玫瑰色的,海天分界线格外模糊,日头和云的倒影在波纹中颤动,微荡的海面上洒满碎金。 那是真正的海天一色。 方雀的手还握在何山的手心里,他还没来得及松开。 呲—— 一阵轻微的气流声响起,何山向后望了一眼,当即道:“跑!” 话音刚落,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颤动,何山长臂一展,护住方雀的背脊,两人一起向山下狂奔。 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群小白点在光秃秃的汐落上移动。 轰—— 白烟四起,火光乍现,无数碎尘裹着火星飞溅而出。 巨大气流从背后袭来,众人向前一扑,扑到碎屑之中,继而沿着山包的弧度向下滚。 何山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将方雀拉到怀中,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后脑。 他低头,下颔正好垫在她的发顶上。 汐落之下,是一片细腻柔软的沙滩。 滚过汐落最突出的部分,二人被惯性抛出,于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何山掐算着距离,扭转腰身,将自己换到下层,坠地。 沙砾湿软,二人一齐下陷,何山半个身子都埋在沙坑里,方雀却干干净净的,一粒沙子都没沾上。 . 方雀睁开眼时,她的额头正抵着何山的唇角。 凉丝丝的,很软。 方雀立刻撑起身子,两只手拄在何山身侧,硬生生拄出两个浅坑。 那人躺在沙土之中,白净得灼眼,明明身上斑斑驳驳,脏得像只小花狗,却给人一种错觉—— 他与尘埃无关。 面前人的样子,渐渐与记忆中的一个虚影重叠。 方雀微微皱眉。 她人还在不停地下陷,额发已经碰到了何山的鼻尖。 何山仰起脸,堪堪避过那截发梢,下颔线被拉紧,显出分明骨骼。 除此之外,他一动未动,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等方雀先行爬起。 方雀拔出一只手,指尖带出几点湿乎乎的细砂,细砂飞了个短程,正正落到何山脸侧。 方雀:? 她连忙抬手去抹,全然忘了手是刚从沙坑里拔.出来的…… 一道均匀的黑黄色划在何山脸侧,衬得他的肤色越发白得透明。 方雀:…… 她慌了。 方雀怎么也想不到,她入伍多年身经百战,居然也会栽在一个小沙滩上爬不起来。 丢人。 何山任她一阵折腾,眉梢偷偷舒展。 . 汐落洞口,白烟之后。 三道相似的身影立于山巅,相对作揖,稍稍见礼过后,各向一方飞去。 与此同时,和秋子煜结下契约的另一派修士接连倒地不起,他们颤动着四肢,一缕缕耀眼的修为从他们的胸膛中涌出,汇于天际。 他,回来了。 . 汐落的爆炸惊动了整个修仙界,尤以距汐落最近的翰白宗为甚。 爆炸发生时,卫平泉正从某处暗道中走出,他手里握着条长鞭,鞭尾粘着些发黑的血迹。 轰—— 地面忽颤。 他身边捧着锦盒的小童子踉跄几步,一个跟头跌坐在地。 卫平泉垂头扫了一眼,人站得稳当,唯有额发轻轻摆动。 小童子垂着眼睫,战战兢兢地爬起,动作神情都像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狐狸。 只是,他身后并没有尾巴。 卫平泉两根手指点了点锦盒顶:“续命丹不要断,他虽顽固,但罪不至死。” 小童子连忙点头。 卫平泉紧了紧身侧的薄斗篷,斗篷领口细细的毛被风吹动。 卫平泉:“声音来自汐落方向,你们去看看,谨记门规。还有,她,不要救。” “是。” 树影婆娑,几道彩云从其上掠过。 . 海滩上,方雀与何山一道,搜寻着散落的修士。 方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八。” 她两手一拍,默默念叨声“绝了”。 汐落二十八位同道修士,包括重伤不能行动者在内,全部撤离,一个不落。 只是……经过海水中的缠斗,又经历了方才的那场爆炸,他们体力不支,尚在昏迷之中。 这时,几片彩云遮住日头,一群人从云端走下。 为首一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训练有素地抬起伤员,迅速向某方转移。 方雀认得他们的服饰:亮晶晶的珠串还有领口细细的软毛,皆和容海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翰白宗的人。 眼瞧着何山杵在原地杵成了一根俊美的电线杆,方雀便也没有动。 她不动,翰白宗的人也丝毫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他们甚至冒着被冻死的风险,去询问了何山手上的伤势,却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更有甚者,在从她身边经过时,用肩膀重重撞了她的。 明明旁边有那么大一块海滩可走…… 方雀没有设防,被撞得踉跄一步。 她看着那人渐行渐远,额发被海风吹得凌乱。 怎么,几天不见,我就不是你们最亲爱的小师妹了吗? 第26章 海天一色(十一) 他快死了,你得陪葬…… 远处, 何山将这边的情况看了个完全。 他按下眉头,绕过围在身边的仙修,阔步迈开, 一层水蓝一层雪白的衣袂在他腿侧翻飞。 被甩开的众修跟着一路小跑。 何山弯道超车, 拦住了撞人的修士。 修士被他堵得一愣。 何山:“道歉。” 他的声线,比暮晚的海风更冷。 修士张了张嘴, 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何山比他高出一截, 立在旁边垂着头看他, 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方雀也走了过来。 修士将何山方雀来回扫了一遍,掀起眼皮转向何山: “这位道友听我一句劝,此人不忠不义, 不讲情理,少与她牵扯, 不然,后患无穷。” 方雀听着,微微眯起眼。 何山不为所动:“我与谁牵扯,还轮不到外人指教。” 仙修勾起唇角, 摇了摇头,眼中并无半点笑意: “我们走着瞧。” 何山面色冻人, 两道目光就像两条毒蛇的蛇信。 方雀隔着衣袖拉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 那名仙修趁机走远。 方雀:“我与翰白宗确有恩怨,有些小摩擦实属正常,师兄不必在意。” 何山盯着那两人的背影, 僵硬点头。 他与翰白宗本无恩怨, 现在有了。 正这当,何山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稍稍一亮。 “有重要信息发布,注意隐蔽。” 海水拍岸之声将微弱的机械声遮得严实。 何山向远处一望:“汐落下边还有些火星未灭, 我去看看。” 他面无表情,眉心却突突直跳,跳得耳尖血红一片。 他真不擅长撒谎。 方雀“嗯”了一声,当真没有跟去。 她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同样的信息,信息来自蝶贝冤家簪。 何山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完全融入暮色。 方雀坐在礁石上,抽下发簪,顺手弹了下猫头鹰刻像的喙。 “哎呦!” 小冤家“嘭”地一声变回原身,抱着自己的喙团成了一只小雪球。 小冤家:“你手怎么这么欠?” 方雀两指并拢,点了下眉稍:“对不住了您,我也没想到我们玉树临风的监察使大人会在这个时候变回来。” 小冤家倒极好哄骗,一句“玉树临风”就给捧得飘上了天,它背起两只翅膀,走了两圈四方步。 沙滩上留下一串小竹叶。 方雀憋笑憋得想吐:谢谢,有被傻到。 小冤家:“咳,现在开始结算。” 方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勉强为它留出一只耳朵。 小冤家:“结算内容:汐落支线。该支线暂无评分标准,暂记为差强人意。当前累计感情线警告两次,剧情线警告一次。” 小冤家抖抖颈毛,似是被什么东西恶心得打了个寒颤。 小冤家:“恭喜再次达成成就:逃出生天。奖励已发放,请自行查看。” 它捏着鼻子,发出的声音就像泥炉上烧开的水。 方雀瞥它一眼,轻车熟路地掏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页角上明晃晃地印着两个小字:海色。 对不起,重来。 方雀悻悻将手伸回袖里乾坤,翻出另一个本子。 两个本子叠放在一起,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差别。 方雀翻开自己的资料卡,卡面果然发生了变化。 变动发生在第三栏。 攻略对象:容海。 这不足为奇,她早就知道,可…… 方雀将本举起一点,凑近眼睛。 她看到“容海”两个字上,打了个颜色浅淡的红叉。 方雀抬眼:“这是什么?” 小冤家蹦过来扫了一眼,忽然开始桀桀怪笑,笑得差点翻到海浪里。 方雀真的很想助它一脚之力。 天色已经很暗了,小冤家细细的瞳孔在暗处发光。 小冤家:“大概是……他就快要死了吧?” 方雀:“?” 小冤家:“别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是你亲手害死他的,你忘了?” 方雀将手肘架在膝头:“关掉你的电视剧模式,说人话。” 小冤家垂下半块眼皮:“人话就是,他要死了,你得陪葬。” 方雀:……你还是说鬼话吧。 小冤家晃了晃头顶的呆毛:“感情线是感情流作品的精髓,没了攻略对象,你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了意义。” 方雀挑眉:“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出系统了?” 小冤家:“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方雀:…… 在线求一份猫头鹰的烹饪方法。 小冤家:“到时候,系统会直接把你除名,那就相当于粉碎一个文件,你什么时候见过粉碎掉的文件,还能找回来的?” 方雀脸黑得像吞了一只死耗子。 方雀:“他在哪?” 小冤家:“谁?” 方雀:“容海。” 小冤家慢悠悠地踱向海浪:“系统里。” 方雀:…… 她看见小冤家快乐地张开翅膀,将喙探到海水中捉小鱼吃。 果然,她和小冤家只能高兴一个。 方雀转回眼,面朝汐落。 汐落立在月牙下,背着光,徒留一片黑洞洞的剪影。 方雀看到飞桥横跨而过的球形空间,也找到了翻板门后,状似圆筒滑梯的怪异结构。 汐落的剪影是个鲸鱼形状。 方雀燃起一张纸符放在脚边,翻开海色的笔记本,手指抚过第一篇日记的第二句话。 “小蓝突然暴涨,把我一口吞了下去。” 小蓝……原来是条小鲸鱼吗? 方雀抬眼望向快乐捉鱼的小猫头鹰。 海色有的笔记本,她也有同样的一本,那么,她有的随身监察使,海色是不是也有? 如果说他真的有随身监察者,而且就是小蓝,那他的失联,又是否与监察使突发的故障有关? 方雀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页角,搓着搓着,就搓到了写有血字的那一页。 那页上的长日记,方雀还没来得及细读。 方雀将火拿近了一点。 4月17日 今天是意外发生的第三天,有NPC闯进了这里。 他说,外边的人已经发现了小蓝,他们把它叫做汐落。听上去很像初代者的那个潮升。潮升最靠近系统内核,被NPC们认为是钟灵之地,不知道我的汐落会被当做什么? 方雀的手指在“潮升”和“系统内核”两个词上各点一下。 她要去潮升,不过在此之前,她先要去一趟翰白宗。 一是援救容海刻不容缓,二是……她想到了楚江无意间的一句话。 楚江在向她介绍汐落时,曾说过,逃出汐落的人大多都疯了,只有一个例外,那是最早逃出汐落的人,并且,这人大概率在翰白宗。 最早最早的时候,汐落还不是流放之地,它还叫小蓝。 方雀怀疑传闻中的那个人是海色,也就是说,海色在翰白宗。 . 汐落之下,“来扑火星”的某人站在黑暗里,四周唯一的光亮来自他的无名指。 “嗡,屡教不改。嗡,冥顽不灵。嗡,知法犯法。嗡……” 钢圈指环已经这样连续骂了他一炷香的时间,且事到如今,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它属实被气坏了。 何山两臂交叠搭在腰间,背脊倚着汐落,左腿微曲在右腿之前,两只靴筒踝部相贴,鲜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滑落,落到地上,炸出一朵朵绚烂的红花。 他垂着头,闭目养神。 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以至于在严刑拷打之中,都能站着睡着。 指环接连嗡了几下,终于沉默。 何山被惊醒。 “骂好了?” 他嗓子有点哑,声线像海砂一样有质感,生生钻人心缝。 可惜指环它没有心。 * “正在紧急调取词库……” 竟是骂他骂到词库打穿还没解气。 何山侧过头,额发在眼前轻轻摇晃,他鼻息一颤,气音转瞬融入海风。 可还是被指环听到了。 “受罚期间不准笑。” 何山:“好。” 这话应得敷衍。 而敷衍的代价是,十根手指,鲜血淋漓,无一幸免。 指环刷词库刷得险些昏厥,足缓了一阵才能正常出声。 “系统检测到何山,代称‘佳公子’,滥用职权,恶意破坏系统内部程序结构,导致一代号为‘02E’的随身监察使报废,实属罪大恶极。” “现发布惩罚如下:一、以NPC的身份参与下一段剧情,如有不从,立刻除名;二、禁用编译程序,该禁令将在交还NPC身份牌时解除。” 何山微微掀起眼皮:已阅。 指环“叮”了一声,光芒渐灭又再次亮起。 “现在宣读剧情梗概:修仙界的东部,沿海之地,坐落着一处以炼制丹药为绝的宗门。这个宗门秘密很多,不允许外人进入,更不允许弟子与别宗通婚。这晚,一个外宗人偷偷溜了进来,她会发现此宗的秘密,并将它布之于天下吗?” “发布任务:水落见石出。” 指环好一阵不再有动静,何山抬起一根手指。 “请问,我的角色是那个外宗人?” 指环:“恰恰相反。正在调取角色资料卡……” 不一会儿,指环又“叮”了一声。 “资料卡调取完毕。 持有人:何山。 性别:男。 身份:翰白宗宗主卫平泉挚交。 攻略对象:未知。 所属门派:天虞宗。 羁绊:卫平泉。” “另附额外规则,在该剧情中,必须选择一位攻略对象进行攻略,攻略成功的评判标准为‘相拥热吻’一次。攻略对象可自行选择,并填写到角色卡对应空白处。攻略关系自填写时分起生效,不可二次修改。” 听完这段话,何山第一个想到的,是一个两个字的名字。 他唇角无意识勾起,眉眼稍稍松动,浑圆喉结上下一滚,一点湿润淌过喉咙,流经的地方却愈发焦燥。 只凭想,不解渴。 指环窥到他的心思,颇不合时宜地一亮: “注意,攻略对象仅限于目标场景中可能出现的角色。” 何山回神,仔细听过指环的话。 他的目标场景是翰白宗,翰白宗中他能叫上名的角色只有两个。 容海,卫平泉。 何山垂眼,陷入沉默。 攻略成功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来着? 指环依旧公事公办。 “欲知任务详情,请扣‘1’。” 何山哑着嗓子:“1。” “正在读取角色资料卡……” “今晚,你受卫平泉的邀请,来到翰白宗一叙,你发现,除了邀请函上的‘共商炼丹之法’外,这位高高在上的宗主,似乎还有一些难言之隐要说与你听。” “你的任务是:保护翰白宗的秘密。” “剧情开始,请尊重大纲,立稳人设。” 话音未落,一本黑色皮质笔记本从天而降,何山抬起一只手,将其拦在眉前。 腕骨白得灼眼。 . 方雀寻着沙滩上的脚印,找到了一片临时营地。 营地里扎着几只帐篷,帐篷附近生着篝火,火焰照亮挂在帐门上的珠串,珠串表面映出琉璃色的光晕。 披着毛领薄斗篷的仙修在帐篷之间穿行进出。 方雀向前迈了一步,立刻被守营的修士拦下。 方雀看向修士,修士与她对望一阵,转开头,没有作任何解释。 方雀点点头,退开一步:“我不进去,叫人出来见面,这总可以吧?” 半炷香后,白稚薇由人领着,走出营地。 方雀向来路一偏头,两人一道往海边走去。 天上有星子,海面有粼粼波光,四周不算黑,方雀没有点燃纸符,二人神色俱隐在暗处。 方雀扫了下白稚薇的脖颈,很快又抬起眼:“师姐面色还是太过苍白。” 白稚薇摸摸自己侧脸,目光垂下,对着靴尖:“只是体质问题,没有大碍。” 方雀点头:“师姐还要好生休息,我也不多耽误师姐时间,此次叫师姐出来,只是想问几件事。” 第27章 海天一色(十二) 还好夜色正浓…… 白稚薇:“小师妹救命之恩, 请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雀望向海面:“师姐对翰白宗有多少了解?” 白稚薇:“只知道大致方位。” 方雀转过眼,白稚薇指向不远处的连绵黑影。 白稚薇:“就在那片林子里。沿着小路一直往上走, 能看到一座山门, 山门前立着块石碑,碑上刻着四个字, ‘海天一色’。” 她讲着讲着, 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方雀脚步一顿:“怎么?” 白稚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忽然想起, 这些事情,小师妹应该是知道的。” 方雀很坦诚:“我不知道。” 白稚薇张大眼:“你和容海……怎么会不知道?” 方雀:“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外界流传得那样。” 哪有什么情投意合,不过是坑爹系统强买强卖罢了。 白稚薇:“可是, 你明明是为了保护他,才自罚来汐落的。” 方雀:“还有这事儿?” 白稚薇:“?” 白稚薇愣在原地, 被惊天大雷劈了个外焦里嫩。 她房子塌了。 方雀侧过脸看她:“冒昧一问,白师姐,你是不是跟楚江师姐挺熟的?” 白稚薇扯了扯嘴角:“谁?” 方雀:“没谁,就是觉得, 你们挺像的。” 拉起郎来,简直就是一个人。 方雀说完便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走了一阵,才发觉白稚薇没有跟上来。 方雀回头望向来路:白稚薇站在海风里,抬起一只手按在心口。 就在刚刚,方雀说出“楚江”二字时, 那被捂住的地方, 突地撞了一下。 原来,她也是可以有心跳的吗? 方雀:“白师姐?” 方雀的声音被海风吹来,白稚薇肩头一抖, 抬起眼。 白稚薇:“抱歉。” 她说着,紧走几步追上。 方雀看了她一阵,又将目光投向远山。 山的附近有一片灯火,灯火来自翰白宗所搭的营地,她们正是从那方走来的。 方雀:“若照师姐说来,翰白宗本宗就在这附近,那他们为何不将伤员直接带回本宗安置,偏要在距本宗这么近的地方,废力搭一个营地呢?” 白稚薇:“……小师妹大可不必用这种侮辱智商的问题来试探我。” 方雀:“没有,师姐,我诚心发问的。” 白稚薇:……你说的诚心是哪个诚心? 白稚薇深吸一口气:“众所周知,翰白宗从不准外人进入,更不准弟子与外宗通婚,这是门规。” 众……所……周……知…… 她将这四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方雀忽然想起那日在青云殿上,众修望向她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她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脑袋,熟练地祭出老一套。 “师姐莫怪。我脑子不太好,大概率进过水、被驴踢过、被门夹过,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慎被夹在河底的一扇活板门间又被正巧过河的驴尥了一脚。” 白稚薇礼貌性地笑笑—— 她对方雀的认知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碎成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方雀看着灵魂出窍的白稚薇:“我的问题问完了,师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白稚薇僵着颈子,连点头的动作都卡了一下,她转过身,一顿一顿地往回走。 看上去,就像一只久未上油,以至关节生锈的机器人。 “铁筋遇海水锈得很快,师姐日后,还是要小心远离海水才是。” 海风将这凉凉的一句送入白稚薇耳中。 白稚薇定在原地,回头。 方雀的表情藏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 好在,方雀应该也看不到她因惊恐而翕张的鼻翼。 白稚薇松开抿紧的唇角,唇角慢慢由平直转为上勾。 两边唇角勾起的弧度完全对称,就像用画笔精心描上的一样。 她竖起一根食指,挨在唇上。 嘘…… 方雀目送白稚薇远去。 正如何山初见白稚薇时所说,她不对劲。 不过,这个“不对劲”并不是说她是坏人,而是……她根本就不是人。 她是一只傀儡娃娃。 “你就这样将她放走了?” 清冷冷的一句从旁侧传来,犹如数九河冰下的水。 方雀循声望去,笑道:“她并不害人。即使她害人,一个娃娃,背后一定有主,我要想找她的主人,就得放掉她。” 正所谓,欲擒故纵,擒贼先擒王。 何山无意识瞥向方雀的唇:“不错。” 方雀摆手:“都是些拙见。话说,师兄之后有什么打算,回宗门吗?” 何山收回目光:“不。我收到了封邀请函,要去找位……嗯,故人一叙。” 这“故人”二字属实烫嘴。 方雀:“预祝师兄一路顺风。” 何山垂眸:“多谢。师妹要去何方?” 方雀并未遮掩:“翰白宗。” 何山微挑眉梢,他心头那点奄奄一息的期待忽然重获新生,由一点火星迅速扩张成燎原大火,烧得他连喘息声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眸中有光点闪过,又很快熄灭。 何山艰涩开口:“是因为他吗?” 方雀:“……” 她觉得何山一定是刚刚扑火星扑得不太开心,不然怎么会越说越咬牙切齿。 方雀摇头:“与他无关,我也是去寻一位故人,不过没有师兄这么正大光明。我是不请自来,说句实在话,直到现在,我还在为如何溜进翰白宗而发愁。” 言罢,她轻轻一笑。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能很自然地将“海色”称为故人。 就像他真的是她的故人一样。 何山依旧杵得像条俊美的电线杆,不过这条电线杆明显比刚刚松弛许多。 何山:“我正好要去翰白宗,可以捎你一程。” 方雀微微张大眼:“那便多谢师兄了!” 何山:“不谢。” 他本可做到滴水不漏,但耳尖还是偷偷地泛起一抹粉意。 还好夜色正浓。 何山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张小纸片,拎着给方雀看。 纸片裁剪得精巧可爱,是一个大脑袋的纸人模样。 何山:“待会要委屈师妹附身到纸人上。” 方雀失笑:“不委屈,不委屈,还要麻烦师兄施法。” 何山双手结印起势,低声念着一大串咒语。 方雀确信自己听懂了夹在其中的四个字。 太过生分。 方雀:……这也是咒语??? 白光从何山的指尖溢出,照亮小半沙滩,又慢慢暗淡下去。 海岸上,只剩下一个人影。 小纸人躺在何山的掌心中,方才空白一片的脸上现出五官,四肢上也多了些蓝白相间的线条,线条组成的服饰的 纹路,同何山身上的如出一辙。 何山掀开交领,将小纸人贴着胸膛放好。 微冷的海风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从薄薄一层中衣之后,源源透出的体温和心跳。 纸人方雀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发热,就快要燃起来了。 这一定是因为她现在的身子是用纸做的。 何山的衣领里没有光,某只白纸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粉纸人。 沿着山路,何山一步步走到刻有“海天一色”四个大字的石碑前。 山门有值守,何山很自然地掏出那封邀请函,递过去。 邀请函是刚刚从笔记本中找到的,封口才拆不久,纸张一侧还有粘性。 值守弟子拿着邀请函,仔仔细细地看了七八遍,这才点头示意何山进入。 何山微微颔首,抬靴跨过山门。 靴底玉环尚未落地,一侧的弟子忽然转过头来,伸平手臂。 他的目光落在何山的心口上。 “等下,你这里有什么?” 第28章 海天一色(十三) 修仙界的绝密之地,…… 薄薄一层衣料之下, 纸人方雀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何山偏头看向拦路弟子:“有什么?衣服,我。” 方雀:……这什么流氓答法。 拦路弟子始终紧盯着何山的胸口不放。 看样子,何山不当场脱给他看, 这事就很难收场。 两人正僵持着, 另一边的弟子小跑过来按下同伴的手臂,小声道: “你疯了, 这可是何仙师, 宗主的贵客!他经常来拜访的, 从前师兄们例行检查也只是做做样子,算了,算了。” 说完, 又转向何山,拱手道:“何仙师, 冒犯了,我这师弟头一晚当值,没什么见识……” 何山抬了下手指:“无妨。” 何山走后,拦路弟子还怔怔地盯着通往宗门内的小路。 “师兄, 我明明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两个人的气息,你为何要拦我?你没有感觉到吗?” 这话一举扎在他家师兄的肺管上—— 他还真没感觉到。 这位小师弟可是宗门内数一数二的嗅觉灵敏, 越是这样想着,他家师兄越觉得心虚。 他捏了捏领子,挣扎道: “许是宗主另有安排,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吧。 狗鼻子的小师弟收回目光, 顺手补了一刀。 “但愿如师兄所言。” 他家师兄顿觉胸腔里不太舒服, 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某个地方有点漏风。 . 又向前走了一段,方雀觉得身上寒意渐褪, 便悄悄探出半个纸头。 小半圆夹在何山的衣领间,他垂眸扫了一眼,面上全无波澜,呼出的气息却加重了一点。 还……怪可爱的。 怪可爱的纸人方雀眨着小豆眼,认真打量着世界。 虽在夜晚,山路却一点都不黑。 照路的光来自脚下:路面上缀着些白色的小圆斑,小圆斑晶晶亮亮,一眼望去,如钻石般璀璨。 漫天星河都在这里了。 这山距海有一段距离,可身处其中,依然能听到海水拍岸的声音。 方雀仔细听了一阵,发现声音来自头顶。 小纸片翘起一个弧度,正面朝天。 地上光线太足,就衬得天际混沌一片。 那里似乎有一条一条的流云在动,方雀看不清楚。 毕竟,她只有小半个视野是天,而剩下的地方,皆是何山的脸。 哪里是流畅的下颔骨,哪里是精致的鼻尖,哪里是长而分明的睫毛……都看得太过轻易。 轻易得仿佛唾手可得。 看着看着,粉纸人就变成了红纸人,颜色还挺喜庆的。 喜庆的方雀听到旁人的脚步声,默默缩了回去,咂了咂嘴: 修仙界的绝密之地,果真别有洞天。 她刚刚藏好,道路尽头就现出一个人影,人影走上前来,向何山拱手: “夜深了,家师已经睡下,特派弟子来迎接仙师,还请仙师跟我来。” 二人行了一阵,进到一处四合小院。 引路弟子推开门,便退到一旁: “仙师惯住的院子已经打扫完毕,仙师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就摇帐前的手铃。” 何山颔首,自行关门,落锁。 咔哒。 等外人走远,何山伸出两指,将怀里的纸片夹了出来,准备复原。 他将它摊在手心,掐好咒印,扫过一眼,没忍住,又多看了两眼。 何山:……它刚刚是这个颜色? 迎着何山疑惑的目光,纸人方雀躺成了一条咸鱼。 小院同鬼新郎的院落相似,二人客套几句,分住进了东西厢房。 合上房门的一刹那,小冤家不请自来。 “你已进入哔——的专栏。” 方雀转过头:“谁?” 小冤家:“哔——” 方雀倚着门挑眉:“这人得有多不和谐,名字都给码上了。” 小冤家睨了她一眼,继续在半空中兜圈。 “哔——擅长幻想,行文风格绮丽磅礴。在哔——的地盘,就要遵循哔——的规矩,每日剧情更新模式将作如下修改。” 方雀被“哔——”得耳根生疼,她举起一只手,捏住了小冤家的爪子,生生将它拽了下来。 小冤家突然偏离航道,翅膀打斜:“咔!” 方雀揉着耳根,嘴唇贴着小冤家的脑袋:“关掉你的蜂鸣器。” 小冤家被碰到羽毛,登时一激灵,它将头扭过一个夸张角度,直冲方雀的耳朵。 “哔——就是哔——,哔——唔……” 方雀伸出两根指头,捏住了小冤家的喙:“你成心的?” 小冤家:“&%~#¥” 方雀挑眉:“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小冤家:“!” 她是怎么听懂的? 方雀曲起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因为我有脑子,你,没有。” 小冤家张开翅膀向后一跌,直接失去梦想变成一条猫头鹰干: 它是机械的,脑子那玩意儿,它还真没有。 这时,系统发来一连串进度催促通知。 “呼叫监察使01A,请尽快完成剧情发布,监察使01B已待命37分钟。呼叫监察使01A,请……” 收到夺命连环call的小冤家一通挣扎,终于脱离了方雀的魔爪。 小冤家顶着一头乱毛,悬在空中磨牙,心里的小本本翻得哗哗响,默默给鬼见愁再记上一笔。 有脑子了不起了? “发布当前剧情更新模式:轮.盘自定义。请转动面前轮.盘,抽取关键词。” 话音刚落,一张半透明圆盘出现在方雀眼前,约摸八寸大小,盘面被分成均等的十份,依次标有“甲乙丙丁午已庚辛壬癸”。 方雀离开门板,抬手一拨盘面。 小冤家:“丙。再一次。” “乙。再一次。” “丁。关键词选择完毕,正在调取数据库信息……自定义剧情生成完毕,请查阅剧情本。” 小冤家说完这一大串,便收起翅膀,贼兮兮地蹲在床角。 方雀掏出笔记本,掀起眼皮一扫小冤家,喉咙里憋出一声冷哼。 小冤家开心了,准没什么好事。 她坐到床边,将笔记本翻至最新的一页。 那一页上,有详尽的“抽奖”记录。 丙.紫色的天空下。 乙.没有板牙的兔公子。 丁.种凤尾竹。 明日剧情:在紫色的天空下,和没有板牙的兔公子种凤尾竹。 方雀:…… 上次是无限流,这次是……童话? 小冤家轻轻咕噜一声,琥珀色的眸子里泛出诡异的光。 “考虑到本张地图与原剧情并无交叉点,可能出现概念陌生的情况,现开启剧情解读功能,继续扣1,取消扣2。” 方雀不假思索:“2。” 小冤家险些从床角翻下去:“咔。” 方雀颇好心地抬平右腿,用靴尖托住小冤家的脑袋。 小冤家眯起双眼,用翅膀拍了拍胸脯,回头一瞧。 短喙正撞上方雀沾有海砂的靴筒。 “咔。” 它一面怪叫一面嫌弃地连蹦几步。 方雀慢悠悠地收回右腿,向后一倚:“知道我为什么取消吗?” 小冤家忙着抖头毛,没空理她。 方雀:“因为,即使你把剧情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我也不会按着剧情走的。” 小冤家动作一顿,眯眼笑道:“已选择,1,确认继续。即将开始剧情解读。” 这回换做方雀眯了双眼。 好熟悉的强买强卖。 “翰白宗内,流窜着一群群奇怪物种,‘兔公子’就是其中之一。它们的体型和正常人的相近,头顶立着两条长长的肉锥,状似兔耳,故此得名。紫色的天空下,埋着它们最喜欢的胡萝卜,那是它们过冬的存粮。它们立誓,要用铁钩一样的板牙,咬碎每一个破开那片土地的人的颈子。” “温馨提示:栽种凤尾竹之时,请谨慎破土。” 方雀:…… 真是有够温馨的呢。 小冤家缓了口气,神情愉悦许多。 “机制补充:自定义剧情内容较少,且偏向娱乐用,故为必须进行项。若单日剧情没有达成,则顺延到下一日,以此类推,直至剧情完成。” “注意,只有任务涉及的地图可以开启,其余地图在任务达成之前暂时封闭。” 这段话要再长一点,小冤家都能笑到当场暴毙。 方雀抱着本子,脸黑得像吞了只死老鼠。 是童话没错了,只不过是□□…… . 对面,东厢房内。 何山的无名指上微微一亮,冰冷的机械音传来。 “发布专栏特殊机制。除主线任务外,还需完成每日NPC类角色扮演。” 何山转了转指环,将它的声音堵在指缝间。 屋内顿时安静许多。 钢圈指环“呜”了一阵,只能听个大概。 “明天是1月2日,你需要去往的地点是:紫色的天空下。你需要扮演的角色是:没有板牙的兔公子。” “请尊重大纲,立稳人设。” “愿君好运。” 第29章 海天一色(十四) 他亲笔指定的攻略对…… 何山垂眸听着, 心思却全然不在此。 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笔,沾了些许浓墨。 黑皮的剧情本在他面前摊开,他拎着笔, 足足顿了好一阵。 如此……会否太过唐突? 可, 他盯着那空白的“攻略角色”一栏,盯得笔头墨汁滴到手侧, 都硬是想不出另外的名字。 就好像, 她的名字本就该出现在那里一样。 她的名字很好写, 一共只有十五画,是一个冲动就能写完的简单字符。 何山停下笔,眼瞧着流墨渐凝。 无名指间的钢圈指环亮起。 “攻略关系已生效, 攻略对象:天虞宗小师妹,方雀。” 何山将笔挂回, 他头一次觉得,这冷冰冰的机械音居然有了感情,甚至还有些雀跃。 又或许,是他本人的心里, 正在雀跃罢。 . 与此同时,对面东厢房内。 小冤家收起翅膀, 歪头看着方雀翻箱倒柜:“你又想搞什么破坏?” 方雀停下手中动作,回头一扫小冤家: “我不跟没有脑子的东西多做交流。” 小冤家眯起眼:“监察使手册第127条,监察使需确保公物安全。我有权要求你向我汇报行事逻辑。” 方雀再次回头,看着才比馒头大一点点的小鸟:“东西不大, 事儿还挺多。” 小冤家:“东西不小, 话也不少。” 方雀:…… 长本事了它。 方雀拍拍手上的灰:“算了,我也不找了,这屋比你的脸还干净。帮我调套翰白宗的衣服穿。” 小冤家咕咚一躺, 两脚朝天: “求我。” 方雀坐回到床沿上,学着小冤家的样子向后一仰,半个身子陷到柔软的被里: “不情愿就算了。我觉得这地方不错,任务顺延就顺延吧,反正还有你在这陪我。” 小冤家想起系统的夺命连环call,趾爪一抖,直直坐了起来:“不要脸。” 方雀睁开一只眼:“说得好。” 下一秒,方雀就被一大团布活埋在床。 琉璃珠串碰撞而出的脆响在耳边久久不绝。 小冤家:“下不为例。” 方雀掀起布料,拎在手中仔细端详,心道下不为例也下了多回了。 小冤家找来的衣服并不是新的,衣服袖口有很明显的磨损,前襟结着一道道晶莹的盐粒,依稀散发着海水独有的鲜腥味道。 方雀将衣服拉到身上,大概比了一下,下裳和袖摆都长出许多,不过卷一卷应该能穿。 衣服里还裹着一张面具,面具纯白,只粗略勾了下眉眼、鼻梁,没有多余的装饰。 方雀拿起面具,透过其上的孔洞看小冤家:“这也是翰白宗的服饰之一?” 小冤家半死不活地嗯了一声。 方雀转了转面具,心道奇怪。 她从来没有见过翰白宗弟子戴过这种东西……还是说,这面具有另外的讲究? 方雀捏了捏眉心,放下面具,开始整理珠串。 珠串是用细线穿成的,如今纠缠在一起,打了无数个结,方雀拆着拆着,拆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方私印,吊在某串琉璃珠的末尾。 方雀将它捏在手心里,翻过印底。 私印被磕掉了一个角,露出内里青白色的玉质,印面刻着两个字,笔画的沟壑间,还有残存的红色印泥。 每色。 方雀抬起眼,将私印向手心里又推了一点。 印面有损,不是每色,是海色。 这是海色的衣服。 方雀看向小冤家:“你把别人的衣服拿给我了,人家穿什么?” 小冤家将头扭过一个诡异的角度:“不用担心,他已经很久不在了。” 方雀眼皮一跳:“不在了?” 小冤家:“嗯。系统里查无此人,兴许是……死了罢。” 它一面说,一面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玖拾光整理 方雀缓缓收紧捏衣角的手指。 拳头硬了。 . 这晚,何山又一次梦到了那个短发的背影。 她的发细密如荇,阳光打在上面,泛出融融光泽;她继续向前奔跑,依旧同何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何山忽然很想看看她的脸。 . 翌日,晨光大好。 方雀扣上面具,推开房门,肩头的琉璃串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她的手扶在门把上,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面前的地不是地。 天井里没有铺砖,露出一片均匀而浅淡的蓝色,蓝色之上涌动着一团团雪白的雾气,雾气中有鸟雀贴地疾飞。 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将天空搬到了地上。 方雀下意识望天,微微眯起眼。 果然,天也不是天。 头顶上的空间被割裂成一方方斑斓的色块,色块会反光,就像有一层玻璃覆于其上;色块与“玻璃”之间相隔数十米,且在玻璃下微微晃动,那番光景,让人联想起海水中的珊瑚礁群。 入耳仍有海浪之声。 小猫头鹰的呓语从桌子底下传来,方雀低声骂了句小冤家,抬靴迈入天井。 雾气透过靴面,扑上脚面,又凉丝丝地钻入四肢百骸。 东厢房落了锁,何山一大早便出去了。 院门前的小路清净非常,方雀沿着它向前走,遑论人,就是建筑,也只遇到孤零零的一座。 那栋建筑低矮,房门紧闭,小小的窗子里涌出一股股白烟,白烟遮住了方雀的视线,她站在小路上,看不到房内的光景。 方雀多扫了那建筑一眼,便匆匆与其擦肩而过。 一大早出门的何山,此时正站在这栋建筑中。 他身周围了一圈翰白宗弟子,弟子们低着头,偷偷揩着冷汗。 他们属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居然能在点满三味真火的炼丹房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弟子忖了一会儿,拱手及眉: “仙师,情蛊乃是禁术,真的无解。” 何山凉嗖嗖地瞧了他一眼,回话弟子的后颈随之一紧。 何山:“莫欺我。” 回话弟子一咬牙:“仙师,这是翰白宗之秘,弟子今日同您说了,您……” 何山:“放心。我只为救一人而已。” 回话弟子抬眼:“救人?” 何山:“嗯。” 回话弟子:“仙师,情蛊是诅咒,救不得。您要救的那人,想来中的是子蛊。只有子蛊会给人带来痛苦,母蛊不会。子蛊可以在体内转化成母蛊,但在此过程中产生的新的子蛊,必须在一定时间内转寄他人。说到底,不过是将痛苦转移给他人罢了,其间的诅咒永远存在。” 回话弟子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何山的表情。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面若霜雪的年轻仙师在听完后,居然松了眉眼。 就像是终于寻得了救命的解药。 何山垂眸:“多谢。” 言罢,他抬靴走出丹房。 满屋弟子送走了这尊“大佛”,回来又点了好一阵的三味真火,才让丹房重新暖和起来。 没有人瞧见“大佛”塞在袖子里的那对兔耳朵。 . 小路绕开宗门核心,拐进一片辽阔的平地,平地上没什么人影,远远地,能看到路边倒着一丛细长的乱草,乱草边放着一把铁锨。 “乱草”就是传说中的凤尾竹苗。 方雀拾起铁锨,抬头一瞧:不错了,头顶上的天空泛着香芋色,一条条白色的横纹从其上平推而过,偶尔还有几个漆黑的影子在中间穿行。 方雀如今,正在紫色的天空下。 她环视一圈,并未见到什么兔公子的身影,目光又落回到她手中的铁锨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锨头入泥的一瞬间,方雀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 那调子很奇怪,像是某种古语。 平地之上,凭空现出千百个半透明的影子,影子四处晃着,慢慢化为实体。 传说中的兔公子出现了,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一大群。 它们体型和人相似,头顶生着一对粉色肉锥,肉锥光秃秃的,依稀挂有几根白毛,看着像没拔干净毛的鸡。 方雀有些反胃。 真实画面果然比文字描述更有冲击力。 兔公子们来来往往,像是在逛一个热闹繁华的集市,可这块平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并不是方雀该关心的事。 找一只没有板牙的兔子并不算什么难事,不过前提是,兔子们不戴面纱。 方雀扶着铁锨,看着满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大兔子,兀自凌乱。 它们的面纱长至膝盖,这是不是意味着,它们的板牙也…… 方雀晃晃脑袋,将铁锨架在肩上,步入兔公子之列。 我们的宗旨是,干就完了。 骚臭味扑面而来。 方雀按紧面具,侧着身子艰难穿行。 她看到那些轻薄的面纱在微微颤动,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其后传出。 兔公子们在交谈。 晃动的面纱贴到其后的物件上,勾勒出一条条长而细的锥形,而那锥形真的有及膝之长。 方雀看着,隐隐觉得后颈发痛。 她立在兔群中央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某个方向时,眼皮忽然微微一跳。 刚刚转走的目光又自动打了回去。 那个方向上,有只兔公子与众不同。 旁的兔子都顶着一对秃耳朵,而他,却生着一对雪白的长耳朵,长耳朵从中间位置发生弯折,楚楚可怜地垂下来,看上去毛茸茸软乎乎,其上还荧着一层薄薄的太阳光。 何山的唇角在面纱之后,抿成一条直线。 他杵了一阵,还是没忍住抬手扶了扶头顶的发箍,手背蹭过垂感极好的兔耳,兔耳随之抖了一抖,与此同时,一股羞赧异样之感猛地涌上何山心头。 他依旧站得笔直,周身却难以抑制地起了颤栗。 为什么会这样?这东西难道不是只是发箍吗?为什么会像真的长在他身上一样? 而且还……这么敏感。 他抬眼,却见一名戴着纯白面具的“翰白宗弟子”,正跨越兔海,向他而来。 何山头顶的兔耳不受控制地竖起。 那弟子扛着把铁锨,停在他面前仔细打量—— 这只兔子的面纱下,没有板牙的轮廓。 何山不喜欢被这样打量,他皱着眉,望向远处,不多时,手中被强行塞进一根冰凉凉的东西。 铁锨。 何山:…… 他真想给面前人一铁锨。 丢掉烫手山芋的方雀并不知道这位兔公子是何师兄,更不知道她的何师兄正想给她一铁锨。 纯白面具神色木讷,面具下的脸却喜滋滋的。 方雀:“人说狡兔三窟,你应该也会挖洞吧?” 她的声音被困在面具之中,听起来闷闷的,全无本来的音色。 何山的脸彻底冻成了冰块。 方雀见他杵得笔直,好像被钢筋穿了脊骨一样,便试探性地去碰他的手腕。 何山:…… 他实在懒得动,等他想动了,这铁锨一定在面前人的脸上。 方雀见“兔公子”没有反抗,眸子里闪过一抹狡黠,碰上他手腕的指尖猛地下压。 锨头借着何山的手没入土中。 四下里的窃窃私语之声戛然而止,连面纱错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草地上忽然变得好安静。 无数双猩红的眼望了过来。 这边二人扶着一根铁锨,杵成了活靶子。 片刻安宁之后,距二人最近的一只兔公子忽然暴起,它一把拽下面纱,露出尖利的板牙。 板牙细长,就像挂在脸上的一把剑。 何山瞬间反应过来,他张手丢开铁锨,一揽方雀的肩头。 刺啦—— 板牙擦过方雀的小腿,带破了那里的衣料,血迹很快濡湿下摆。 方雀被扑得向前一跌,下意识抬手想抓点什么保持平衡,她指尖一勾,勾住了眼前长长的面纱。 面纱受力下滑。 完了,方雀心道。 何山也是这么想的。 第30章 海天一色(十五) rua了他的兔耳朵…… 面纱快速滑过何山的鼻梁、鼻尖、嘴唇。 何山立刻别过脸。 方雀始终紧盯着面前的敌人:它四肢着地, 背脊高高拱起,板牙上还流着新鲜的血。 它失去了人类的体态,完全是头野兽。 何山借着后退的动作, 抬手拉上面纱。 他将方雀让到身后, 丢开铁锨,伸出一条腿, 用靴底去抹刚刚被破开的泥坑。 这活儿, 没点腿长还真干不了。 全场兔公子行着注目礼, 直到他将地面完全抹平。 窃窃私语声回来了,大兔子们又开始慢悠悠地逛他们那并不存在的集市。 方雀一口气松了一半,倏而惊醒, 立刻弹开一步。 气息还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何山在同一时刻做了同样的事情。 方雀揪着领口:见鬼见鬼,差点把这怪物当成师兄了。 何山收紧手指:罪过罪过, 居然把陌生人看作师妹了。 方雀弯腰拾起铁锨,目光跨越茫茫兔海:借手种竹”的planA失败了没关系,她还有planB。 “在这等我。” 方雀撂下这句,就头也不回地扛着铁锨走远了。 何山:…… 这该死的NPC要当到什么时候。 . 兔海里比刚刚更加热闹, 说笑声,八卦声, 叫卖声,声声入耳,真似人间繁华集市。 “高品质骨汤,一根胡萝卜一碗。” 方雀脚下一顿:她听懂了。 她听懂大兔子们的语言了。 方雀垂眼扫过小腿处的血迹, 心道或许是因为这个伤。 一旦擦亮这个技能点, 大兔子们的交谈内容便一个劲儿地往方雀的耳朵里钻。 类比人们喜闻乐见的“麻辣兔头”“藤椒兔腿”,方雀一点都不想知道人在这群怪物的口中,是个什么形状。 她堵上耳朵, 埋头疾行。 “嗯嗯嗯,我知道,是个叫容海的。” 听到那人的名字,方雀头顶弹出一个“!”,她抬眼看向话音来处。 “多惨呐,姓卫的小崽子真下得去手。” 方雀缓缓扣出一个“?”:……你说的小崽子该不会是叫卫平泉吧? “他今天来过了吗?” “没,听说是请了挚友相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磨牙声此起彼伏。 “都怪那个小丫头,我要是逮到她,一定给她做成一人三吃。” 的 “话说那小丫头叫什么来着?” “方……什么雀。” “对,我想起来了,听说长得挺嫩的,不塞牙。” 不塞牙的方雀默默从一旁飘过:谢谢啊,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交谈声渐远,天际的紫色慢慢缩小成背包大的一块。 方雀闷头走出好久,才将铁锨往旁侧一插,扶着它的把手席地而坐。 这里没有大兔子,空气清新许多,风中微微卷着点海水的鲜腥气。 方雀深吸一口气,手指屈起一下下叩着膝头。 方才旁听到的闲话信息量过大,把她的身后事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就差怼着她的脸问: 方雀小姐,你是想要藤椒,还是麻辣? 如果它们的恨意,只是因为她公开否认了她和容海的恋情,那实在……大可不必。 不过,容海的处境似乎更危险。 “他就快要死了。” 小冤家的话犹在耳畔,方雀从前只当它嘴毒,如今想想竟有些寒意。 能叫大兔子们说惨的,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方雀抿了下唇角,起身。 她想要做的事,必须加快进行了。 . “327,328,329……” 何山默默将大兔子们点了两遍,才终于点来了那个可恶的“翰白宗弟子”。 望夫石都没他望得真。 方雀用衣摆裹着一包东西,空出的手里拎着两根凤尾竹,周身琉璃珠随她的步伐碰来撞去,她就这么叮叮咚咚地走向何山。 也是个自带bgm的女人。 自带bgm的方雀来到何山跟前,松开攥衣摆的手,衣摆里裹着的东西“哗啦”一声落到地上,堆成半透明的一坨。 这坨东西并不安分,自落地后一直在努力向两边铺展,流溢。 何山略退了半步,才没有被这东西溅到靴面。 方雀握着凤尾竹杆,将叶子递向何山。 何山顺手接过。 凤尾竹苗经由二人之手,安安稳稳地立了起来。 方雀尚不及松气,便觉一阵大风自平地卷起,系面具的绳带倏而收紧,她抬手按住面具。 何山同时按紧面纱。 风止,兔先生们又变回到半透明的状态,远远望着,像一群幽灵。 方雀睁开一只眼,透过面具的孔洞,瞧见那根小凤尾竹非但没有倒下,还立得更直了一些。 竹尾细长的叶子自行编在一起,弯成一个空心圆;竹身笼着淡绿色的光点,竹根深入地面。 它像把钥匙,而门,就在二人脚下。 方雀顺着竹竿向下看:紫色天空所笼罩的地面,已经变得透明,地下的空间中飘着米黄色的萤火,地表与地下连在一起,连成一只巨大的玻璃展柜。 “玻璃展柜”中装满了胡萝卜。 幅员百里的胡萝卜。 方雀:…… 就这? 小冤家诚不欺我。 “恭喜完成当日任务,请沿着面前小路,移步到三公里外,进行每日结算。” 声音从脚下的雾气中传来,方雀辨了辨方向,特地跨到一团雪白中踢了一脚。 “哎呦。” 小冤家的痛呼从雾里传来。 方雀心情极好地回头一笑,被小冤家屏蔽掉的何山,恰好在此刻醒来。 他从面具黑漆漆的眼洞中,窥见一双极亮的眸。 好像小师妹。 何山这样想着,眉眼微松,兔耳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方雀盯着那双兔耳,指尖发痒。 这个品种的兔子,可以rua吗? 何山瞧出面前人的贼心,面皮一紧—— 别摸耳朵。 可最终,还是被方雀得逞了。 耳朵在被摸到的瞬间迅速弹起,整条耳朵竖得笔直,唯有尖端一截向前卷了一点点,随着何山的心跳和喘息轻轻颤抖着,烧得滚烫。 rua到大兔子的方雀开心地向他挥手:“走了。” 何山压着喉咙,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异样的感觉藏在他冰冷的面皮下,被一点一点按熄。 . 方雀走后许久,何山才终于缓过神,他抬起手,按了下眉心: 在被摸到兔耳之前,他好像晕了一小会儿。 在这个系统里,莫名的熟睡是一种信号。 那往往意味着,有另一位非NPC的随身监察使正在当面发布指令,系统强制闲杂人等回避。 这个程序还是他亲手设计的。 所以,那个闯入系统的“鬼见愁”,刚刚就在这附近? . 沿着小路向前三公里,就回到了方雀的西厢房。 小冤家扑扑翅膀,站到窗棂上,大概是觉得自己背后有光,就能像个神灵。 其实是像个煎糊了的麻团。 方雀难得嘴上积德,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糊麻团抖了抖尾羽:“咳,现在开始结算。关键词:紫色的天空下,已达成。关键词:没有板牙的兔公子,已达成。关键词:种凤尾竹,已达成。获得成就:万事开头难。” 糊麻团顿了一下,两根趾爪在空气里滑动,翻页。 “附注:恭喜,这是你在进入系统以来,第一次完美达成任务,望日后再接再厉,勇攀高峰。” 方雀抱着手坐上床沿:“过奖。” 糊麻团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它继续滑动着爪尖,琥珀色的瞳孔慢慢变亮。 “掉落称号:倒数第一也是第一。称号已自动佩戴,恭喜。” 方雀:…… 什么玩意儿? 小冤家清了清嗓子:“咳,顺便一提,在本监察使拿到的数据中,你是达成这个成就耗时最长的,直接刷新系统最差记录,跌穿地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它憋着笑,憋得周身的毛炸成一团。 方雀很有风度地假笑:“我到这里的时间很长?” 小冤家:“长。写成小说至少十万字。” 方雀:“你这个计量标准倒是新奇。” 小冤家沉默了一阵,继续道:“接系统通知,请在剧本相应位置复盘任务全程,复盘完成后,将开启下一轮关键词抽取。” 方雀拍拍衣摆,起身走向门外:“我先出去转转,回来再说。” 小冤家眯起眼:“友情提示:地图随任务点开启。目前厢房平地两点一线,你想去哪?喂兔子?” 方雀捏捏耳垂,“啧”了一声。 “容海他……还能坚持多久?” 小冤家贼兮兮地笑:“怎么,你担心他了?” 方雀窝回床上,掏出笔记本:“难道你想被系统除名?” 小冤家伸直颈子:“当然不想。” 方雀翻着笔记本,抬起眼:“我也一样。” 小冤家:…… 昨天更新的剧情后,现出几条横线,横线上方写着题目。 请简要描述任务心得,可语音输入。 方雀抱着本子:“谢邀,兔子是现场抓的,竹子是路边捡的,土是别处挖的,over。” 小冤家听得一个趔趄:“土……什么?” 方雀:“土是别处挖的。” 小冤家:“???” 方雀:“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自己瞧,任务要求‘在紫色的天空下种凤尾竹’,它要求是哪里来的土了吗?” 小冤家摇摇头。 方雀:“那我去隔壁绿色天空下挖土,有错吗?” 小冤家摇头摇了一半,忽然一顿,颈部骨节发出“咔”地一声响。 方雀:“你还有什么问题?” 小冤家:…… 这是什么品种的流氓? . 与此同时,摘掉兔耳、面纱,换好天虞宗服饰的何山,正由翰白宗弟子领着,前去扮演他现下最重要的身份—— 卫平泉的挚友。 弟子将何山领到,默默合上门出去。 如此,偌大的宗主书房里,便只剩下何山与卫平泉二人大眼瞪小眼。 天色渐晚,书房里着实有些暗。 卫平泉打了个响指,两排铜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灯火跳动着,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到墙壁之上。 卫平泉抬起眼,唇角微扬,朝何山勾了下手指。 他的眸色在昏黄的火光里荡漾生波。 何山:…… 有病? 第31章 海天一色(十六) 不过一吻 咔哒。 门锁在何山身后落上。 何山:…… 贵宗关门咒的手势挺奇特的。 卫平泉收回施咒的手指, 整个人向后坐,腰背挺直,两手相扣搭在桌案上—— 那身气质, 拿到系统外的国企里, 少说是个跨国项目负责人。 卫平泉:“何贤弟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他一开口, 浓重的老干部音便飘得满屋都是, 方才诡异的暧昧气氛霎时荡然无存。 何山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卫平泉一振袖, 指了指旁侧的木椅:“贤弟坐。” 何山稍稍欠身,走到一旁落座。 “噗呼。” 声音是木椅发出的。 何山用靴底摩挲了下地面,腰背微紧。 卫平泉瞪了木椅腿一眼, 木椅扭捏着,现出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和一只小圆鼻子头。 “这孩子年纪小, 没事就喜欢出点怪声,贤弟莫怪,多坐它一阵就好了。” 此言一出,木椅果然就没了动静。 何山面无表情地点头。 卫平泉捏着眉心:“此前的事……贤弟应该听说了, 我便不再赘述。依贤弟来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何山:…… 要不您还是赘述一下? 何山:“卫兄向来处事得当, 愚弟不敢多言,但由卫兄定夺便是。” 此人冻着脸,又将球给踢了回去。 卫平泉沉吟一阵,探了大半个身子过来, 隔着灯火, 定定望向何山。 何山凉凉地望了回去。 卫平泉人生得浓眉大眼、有棱有角,本该是标准的硬汉形象,奈何一双眼睛生得两边细窄、中部浑圆, 眼尾又总是拖着一抹红,看上去,像极了两片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 这样的眼睛无论露出什么神色,都必带有一分缱绻。 风情万种,似狐狸成了精。 成了精的卫平泉:“我的确有些打算,只是,不知成效几何。” 何山:“成效当且行且看。” 卫平泉:“贤弟说得不错。愚兄惭愧,正有一事要麻烦贤弟。” 何山:“但说无妨。” 卫平泉:“明日,去……” 何山:“?” 卫平泉:“去……” 何山:…… 卫平泉睁着一双桃花眼,突然卡了带。 . 西厢房内,方雀对着手心呵气。 来个正常词,来个正常词。 她搓了搓手,抬眼看向面前的轮.盘。 小冤家歪着头:“戊。再一次。” “甲。再一次。” “丙。所有关键词抽取完毕,请自行……” 它的套话还没说完,方雀已经“哗啦啦”地翻开笔记本,对着纸面黑了脸。 本上浮出几行字: 戊.“不语”湖底 甲.眉心一点红的无脸怪 丙.相视背《道德经》 在“不语”湖底和眉心一点红的无脸怪相视背《道德经》。 方雀:…… 小冤家探着小脑袋来看:“咔咔咔,老非酋了。” 方雀重重呼出一口气,拾起笔记本欲拍小冤家,小冤家被她的假动作晃得一愣,从窗棂上连滚带爬地跌了下来。 方雀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仰躺在床,一手将笔记本按在腰腹间,一手摩挲着海色的私印。 私印入手温润,玉质极佳。 唯有四分之三处,有一条细细的缝。 方雀用指甲卡住那条缝,轻轻一压。 私印沿着缝隙,上下分开,就像打开了一只U盘的盖子。 方雀眉心一跳,将握着私印的手吞到袖子里,睁开一只眼望望小冤家。 小冤家没注意到方雀的小动作,它还有公务要办。 “已自动开启剧情解读功能,明日剧情解读将在倒计时后开始,3,2……” “1。” “‘不语’湖是翰白宗的神圣之地。据传,在那片湖底,活动着一群怪物,他们由落水惊悸而死之人所化,周身死白发涨,犹以五官轮廓最为模糊,故曰‘无脸’。” “无脸怪遇到人时,会幻化成那人亲友爱人的模样,在水中挣扎,诱人去救。” “它们真正的脸长在手心里,没有人知道它们的脸是什么样子,因为,所有见过它手心的人,都被它扯到水下慢慢吃掉了。” 小冤家说着,面上泛出幽幽绿光。 方雀伸出手,弹开小冤家趾爪间的灯筒,灯筒尾巴擦过小冤家侧脸,蹭掉几根绒毛。 在绚烂的绿光里,小冤家低低地“嗷呜”了一声。 方雀屈起手臂垫在脑后,挑眉:“你觉得我会怕你?” 失去打光的小冤家没法再装神弄鬼,它尴尬地踱了两步,忽然将头扭转过九十度。 小冤家:“你不一定怕我,但你一定怕溺水惊悸而死之人。” 方雀错动眼珠,目光越过小冤家头顶,打在后边的衣柜上。 “你在说什么鬼话?” 小冤家:“刚刚我说到‘落水惊悸而死’时,你皱了下眉,我看到了。” 方雀:“我心善,听不得这种词,不行?” 小冤家:“看在你这么不要脸的份上,我姑且说句‘行’。不过,那个词我一共说了三遍,你每一次都皱了眉头,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吧?” 方雀:…… 小冤家添油加醋:“再一再二不再三呦……” 方雀假笑两秒,转回脸,直直望着天花板。 这回真叫小冤家说中了。 先前提过,方雀曾遭遇过一场海难,海难发生在五年前。 那是她最落魄,最危急,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她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沉入水底,她的喉咙里呛满了腥咸的水,粼粼水光在她的眼中,慢慢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小团。 她望着远处的水面,她的神明,就在那里降临。 方雀永远记得拉她出水的那只手的触感:掌侧微凉,掌心却滚烫。 她没有机会得知他的姓名,只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他的代号。 他们叫他—— 夜枭。 正是因为那件事,正是因为那位年轻的军官夜枭,方雀毅然决然放弃名校offer,踏入军营。 她也想成为像夜枭那样的,能救国民于危难水火之间的军人。 即使,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方雀怔愣了太久,小冤家等得险些挂上蜘蛛网,它忍无可忍,抬爪去踹方雀的耳垂。 方雀将脸偏向一边,灵敏躲开,眉眼间满是嫌弃。 小冤家知道她不高兴,可它居然也破天荒地高兴不起来。 它翻阅着暗红色的系统警告,头顶的呆毛像把枯草。 警告!“鬼见愁”身份已遭怀疑,请监察使01A尽快制定保护策略,限时三分钟。 小冤家疲于应对:“发布额外规则,在明日任务过程中,需装扮成无脸怪的模样,相关服饰将于明早发放。” 说完这句,小冤家忙不迭地扎到墙角,团成了一只悲伤的团子。 别问,问就是社畜。 . 与此同时,宗主书房内,卫平泉眸中一亮。 “去……‘不语’湖底。” 他“去”了半炷香,总算是“去”出了名目。 何山望着他,安静地等待下文。 卫平泉也望着何山,安静地想他的好贤弟怎么还不告辞离开。 何·冰山·电线杆快杵不住了:“?” 卫平泉:“??” 阿巴阿巴? 这时,何山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终于开了尊口。 “明日主线任务:摘取湖心草。NPC扮演角色:眉心一点红的无脸怪。请尊重大纲,立稳人设。” 何山:……延迟害人。 . 自卫平泉处出来,沿小径回居所的这一路上,何山始终在想一件事。 他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指环在渐暗的天色里发出一点微光。 何山:“攻略不成,会有什么惩罚?” 他喉咙发紧,声音很沉。 指环边缘有蓝光流转,它默了一阵,才道:“临阵脱逃,这不像你。” 机械音毫无感情,何山听着数落,微微侧过头,下颔骨处绷出一条流利好看的曲线。 如指环所言,他很少为失败作打算,可这件事,他却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 何山:“我……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指环:“按照规则,主线任务与攻略任务至少要完成一个,否则会被系统除名。若一项成功,一项失败,到底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惩罚,不过,还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何山动了动唇,指环立即截道: “不要说什么欣然受罚的话。你的时间并不宽裕,这两项任务孰难孰易,你心里早有掂量。” 何山捏着手指,骨节间发出“啪”地一响。 他当然知道,保护一宗之秘谈何容易?更何况他如今连要保护的秘密是什么都不知道。 而另一边,不过一吻。 不过一吻…… . 思忖间,他已踱到方雀的门前。 何山勾起手指,他察觉到周身所有的气血都在向大脑上涌,大多数人都会被这样强的冲动怂恿,去做一些疯狂的事。 可,他还是怯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放下手,转身向西厢房走去。 仰躺在床闭目养神的方雀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慢悠悠爬起身,将脸贴在雕花窗棂上。 她嗓子有点哑:“师兄,晚上好。” 何山脚步一顿,流泻的月色在他肩头停滞。 他头也未回:“晚好。” 声线清冷,如同数九寒冰下的水。 “寒冰”表面滴水不漏,修长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攥成了一团麻花。 何山几步躲进西厢房,这一躲就是一整晚。 . 翌日清早,方雀在床头见到了所谓的“无脸怪装扮”。 不过是一件麻袋似的宽袍,外加一条能挡住小半张脸的遮眼布。 遮眼布上施过咒,蒙眼人能看到外界,外界却看不到蒙眼人的眉眼。 两件物什白得灼眼,没有过多剪裁,方雀穿着,有点像穿东瀛的婚服白无垢。 院门外,出现了一条新的小路。 这条小路比昨天那条更冷清,扮成“无脸怪”的方雀很顺利地来到“不语”湖边。 “不语”湖清可见底,湖面飘着一团团白色雾气,雾气挡住了湖的轮廓,一眼望不到边。 湖里的水和昨日的土一样,不是惯常见到的那种质感,而是像柔软的果冻,握在手里凉凉的,有些黏,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间挤出去,落到地上变成锥状的一小堆,这一小堆会继续向四周延展,最终平平地铺于地面。 方雀在浅蓝色的湖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很奇怪,有四只耳朵,两个鼻子,两张嘴。 第32章 海天一色(十七) 捆住他的手 方雀晃晃头, 发现她的影子下叠着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肤色惨白,稍稍下沉,攒着一股劲儿, 猛地冲出湖面。 方雀抹掉溅到眉间的冻状物, 甩了甩手。 从湖中探出的脸,是何山的模样。 “何山”笔直地立在水中, 像条讨鱼吃的小海豚。 方雀与它四目相对。 方雀:…… 你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是不是瞧不起我? 无脸怪尴尬极了。 话说回来, 它们所制造的“挣扎”,大半要靠对方的想象,也就是说, 方雀认为何山落水时是什么样子,无脸怪就会呈现出什么样子。 很显然, 在方雀心目中,何山即使掉到水里,也还会杵成电线杆似的一条。 于是,无脸怪也只能硬邦邦地杵在那里。 无脸怪:淦。 不过, 它既然能成精成怪,就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何山”眼珠一动,向方雀伸出手。 五指大张,手心正对方雀。 “不能看它的手心。” 方雀想起小冤家的介绍,稍稍偏过头, 很自然地握住那只从湖中伸出的手。 “你好。” 被迫握手的无脸怪:…… 救命…… “何山”的脸微微抽搐着, 被方雀握住的手猛地一拽,岸边的人便轻飘飘地扑了下来。 阴到了人,无脸怪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 虽然那人看上去还挺愿意下来的, 下来时,还微笑着说了句什么。 “别用我师兄的脸做那种扭曲的表情,他那么好看,您配吗?” 无脸怪:…… 它无脸怪一族百年的脸面,今一日尽丢! 哦,它们本来就没有脸,那没事了…… . 冻状物中存有氧气,稍微适应一阵,便能像在岸上一般行动自如。 方雀紧紧抓着“何山”的手,试着睁开眼。 这湖比方雀预估得要深上许多,光线渐渐被湖水吞没,湖底有些暗,一片深蓝之中,倚坐着一团团白色的东西。 “何山”被方雀攥着手,就像带女友回家过年一样,“喜气洋洋”地将她带到了无脸怪的大本营中。 他高兴得快哭了。 站稳后,方雀单手扯下蒙眼布,塞到“何山”手中,温和道: “感谢引路,这个送你,别人都有的你也应该有。” 听到这里,无脸怪抿紧唇角,隐隐觉得有一丝感动。 可惜,方雀并没有及时闭嘴。 “还是遮上点好,答应我,不要再祸害帅哥了,好吗?” 无脸怪颤巍巍地竖起大拇指:这一语致死的感觉才正宗。 方雀目送无脸怪愤然离去,她勾了勾唇角,背着两只手,慢悠悠地在湖底转圈。 方才在上边看到的那些白色小团,都是一个个无脸怪,它们坐卧各异,姿态万千,核心奥义就是一个字: 懒。 懒得一动不动,好像古罗马神庙里的石膏雕塑。 它们用遮眼布蒙着小半张脸,还没有变成别人的样子。 方雀点着下巴,心说这也看不到眉心,怎么找眉心一点红的那位? 那不成要她挨个扒来看? 方雀沉吟了一阵,得出一个结论: 也……未尝不可。 无脸怪,危。 . 何山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中心区域的一块小草地。 那些草是翠蓝色的,笼着些星星点点的光,大概就是任务中所说的湖心草了。 湖心草没腿跑不了,何山并不急着去摘—— 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这里,大多数无脸怪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没带遮眼布的无脸怪在四处游走,它走到同伴身边,稍稍扯下它们的遮眼布,又很快溜走,似乎是在交流。 那个无脸怪顶着方雀的脸,何山见怪不怪—— 他下来时,遇到了几个没有带遮眼布的无脸怪,它们也都是方雀的模样, 于是,何山猜想,这种东西,应该是可以变成别人的样子的。 至于……为什么是方雀的脸,何山没空深究。 它快要过来了。 . 方雀觉得自己是在开盲盒。 这是第一百只了,再开不到隐藏……不对,是再见不到眉心一点红的那位,就也太非了吧,方雀心道。 小冤家的嘲讽犹在耳畔。 方雀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点了首好运来,一边将手伸向何山。 这回,是真正的何山。 冰凉凉的指尖贴到额头上,何山腰背不自觉地收紧。 感觉到手底下的怪物悄悄动了一下,方雀松开手,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遮眼布稍稍滑落,露出那人眉间一点朱砂。 方雀面无表情,可她心里的好运来早已响遍了神州大地。 她的手绕到何山耳侧,抓住了遮眼布的尾巴,向外一拉。 四目相对。 方雀:这师兄好真。 何山:这师妹好真。 遮眼布蹭掉了何山额角的一缕发,他动了动手指想去梳,手心稍稍侧向方雀。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看得方雀呼吸一滞—— 休想杀我! 她拉着遮眼布的手一沉,遮眼布中心撞上何山的手腕,她顺势一裹,将何山的两只手捆在了一起。 何山的双眼微微张大。 方雀事成抬眼,胸口一撞:她心头好像挂着一串风铃,叮叮当当的,足响了好一阵。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何山。 他的眉眼原本清清冷冷的,添的这点朱砂,终于将他衬得有了些生气,不过并不是花钿红唇的那种艳俗气,而是偏向于佛的那种端庄秀丽,像观音。 方雀忽然想起那句黄梅戏唱词——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可如今,“观音”正被她捆着手,三分震惊三分愤怒三分屈辱地看着她,眸子里的风雪打着转儿,这真是…… 罪过。 方雀默念了几句“罪过”,才终于敢再次对上何山的眼。 遮眼布磨红了何山的手腕,何山抬眼望着那张脸,心里念着算了。 算了,看在师妹的面子上。 四道目光在湖水中交缠得火热。 就在这时,方雀动了动嘴唇,何山很期待地扬起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何山眼里的光消失了:…… 就这? 一身正气的方某人用行动证明了两个字:就这。 她一口气背完小半本《道德经》,趁换气的功夫盯着何山道: “差不多了吧?” 何山尽职尽责地坐成了尊泥菩萨:我也想问。 最终,方雀还是擅作主张地闭了嘴,她直直后退一步,欠身拱手。 方雀:这怪物真听话。 何山:这怪物话真多。 方雀走后,何山站起身,来到湖心草前。 他脑海里有个小人举着张大大的纸,纸上用很粗的笔描了两个字—— 快逃。 这群怪物多少沾点疯病,如果不想再被捆着手听《道德经》,就摘了草快逃。 何山握住草叶,向上一提:草根在黏土中盘错交结,整棵草受力,连带着土层一起微微隆起,气泡从缝隙里挤出,伴有“咕噜噜”的水声。 似乎,他拔的不是草,而是浴缸底部的橡胶塞。 团在阴影中的无脸怪慢慢将头转向中央。 一股寒意漫上何山的背脊,他松开手指,暗道此事不妙。 至少,不是拔个草那么简单。 正这当,一团白影滚到何山脚边,何山探出两指揪住了那东西的领子,领口围住的脖颈努力前伸,硬生生伸得像游蛇一样细而长。 被揪住的无脸怪转头望向何山,唇角缓缓勾起—— 何山一脚踹了上去。 嘶—— 无脸怪的头歪向一边,一条猩红色的长舌从它的口中飞出,缠住了一大半湖心草,然后,猛地一拔。 大量白色气泡从缺口涌出,涌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吸住何山,将他向中心拖去,与此同时,所有无脸怪都慢慢地聚了过来。 . 方雀刚刚走得有多潇洒,如今就有多狼狈。 这冻状物不同于水,她浮不上去。 狼狈的方某人只能贴着湖边摸索打转,转着转着,忽觉眼前一白,脚下一空。 大团气泡撞上她的小腹,她不自觉地向湖面伸出手,“湖水”从她的指间迅速流过。 方雀睁大双眼。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五年前,同样的视角,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扣住了她的,将她向模糊的月影拉去。 可是如今,没有那只手了。 砰—— 方雀以背着地,撞到一片软木板上,软木板不情不愿地“嘎吱”了几声。 她落下的地方迅速变得漆黑,冻状物封住了缺口,却一滴都没能落下。 缺口不大,四四方方的,嵌于软木板之中,就像用A4纸草草糊上的残破天花板的一角。 方雀仰躺在地,耳中轰鸣不已,好一阵后,才慢慢感知到四肢的存在,视线也渐渐清明。 方雀动动手腕,坐了起来。 这是个五米见方的空间,四壁与地面贴有发黄的软木条,软木条上嵌着现代味道浓重的壁灯,壁灯散发出温暖的橙光,橙光将整间屋子映得舒适而通明。 方雀扶着后脑,只觉被摔到的地方一阵钻心的疼,痛感从后脑一路爬到前额,激起一片颤栗。 方雀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怀疑自己脑子有病。 她在屋子中央,看到了一台半年前最新发售的台式电脑。 第33章 海天一色(十八) 关于海色 这也太奇幻了…… 方雀垂下眼, 盯着自己的指尖。 她还穿着无脸怪的白袍,白袍下还罩着翰白宗的衣裳和珠串,她还被困在系统之中, 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 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方雀站起身, 走向那台象征着人类科学繁荣的铁盒子。 电脑显示屏以及主机背后的电线一根根深入软木板,主机正面亮着三盏小灯, 小灯闪着黄绿色的光, 指示本机通电正常。 方雀抓着鼠标, 轻轻晃了晃。 那方黑漆漆的显示屏慢慢亮了起来,浮尘在它发出的光线之中上下飘动。 屏幕中央有一个圆形头像框,头像尚在未定义的状态下, 默认一张灰底白人的图片,白人没有五官, 且秃。 头像框底署着两个字:海色。 方雀一扫即过,并无意外。 频繁出现的名字下,附着冰冷冷的一句“请输入密码”,漆黑的小光标在雪白的长方框里闪啊闪。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 探手去勾电脑桌下的键盘抽屉。 刷—— 键盘沿着轨道弹出,丝滑得像吞了两箱德芙。 方雀低头扫了眼键盘:最右边的九宫格数字区域上, 有四个数字磨损严重——0,2,7,9;其中0被蹭掉了中间靠上的漆, 2的右下角颜色较浅, 9的左下角和7右上角有缺失。 答案昭然若揭。 方雀依次输入:“0……9……2……7……” 界面白光一闪:欢迎回来,海色。 方雀微微向后仰,两根指头轮番敲着鼠标:或许, 你学过刑侦吗? 海色的电脑桌面背景是一片湛蓝色的天与海,画面纯粹、干净,干净得连一个文件夹都没有。 方雀拖动光标,单击“开始”键,默默念了句“漂亮”。 菜单栏空白一片,似乎是被格式化过。 方雀舔了下后槽牙:空电脑一台你上什么锁啊兄弟? 她盯了会儿桌面上的天海,忽然松开鼠标,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方雀掀开素白的无脸怪外袍,从一堆叮叮当当的珠子中,拎出了一方私印。 据她昨晚亲手所摸,这小东西大概率还有另一副面孔。 方雀用指甲寻到私印上的裂缝,下压。 咔—— 一块方方正正的金属从玉质的套子底下露了出来。 方雀微微笑:“小别致,真东西。” 她将U盘插入接口,电脑自动扫描后,她点开U盘,看到了里面的一个独苗文件。 文件夹的名字叫“2497”。 方雀低低念了声“冒犯”,食指一动,点了进去。 文件夹中图片居多,只有最下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word文档,文档的名字很眼熟。 0927。 一些画面在方雀眼前快速闪过,她眯起眼努力去看,却只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残影。 脑中忽然“嗡”地一响。 方雀垂着头,气息有一瞬紊乱,她忽然觉得,这个数字排列如此眼熟,似乎不仅是因为她刚刚才输过一次密码。 那串数字好像是个日期。 方雀扶着电脑桌,点开最上方的图片。 图片是一段聊天记录,右侧气泡的头像是与桌面一样的天海。 那大概就是海色的账号了。 这段对话以海色的视角进行,对话框最上方的备注是“初代者”。 方雀缓缓眯起眼。 截取的对话内容并不长: 海色:冒昧一问,你本姓姓方,对吗? 初代者:怎么突然问这个? 海色: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初代者:是。 海色:!!! 初代者:? 海色:五年前,我也在那条船上,那时候我还很小,才十四岁,在古典乐团里拉小提琴,您还记得我吗? 初代者:……不必用“您”。 海色:请允许我向您表达我的敬意。是您救了我,您让您的保镖来救古典乐团的乐师,真的很感激您。 初代者:…… 海色:您是方氏集团的大小姐。 初代者:…… 海色:对吗? 初代者:我是。 方雀的目光在那句“我是”上扫了两个来回,又扫向那位“初代者”的头像。 那是一个男人侧脸的黑色剪影,背景是暧昧而瑰丽的玫红色,男人的轮廓干净俊美,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稍稍侧头向照片外,额发被风轻轻吹起。 即使看不到他的眉眼,也能大致想象出他的风华。 方雀冲着帅哥的剪影咬牙。 她没见过头像里的男人,也不认识什么“初代者”,更没有和一个叫“海色”的人对过话。 可,她才是方氏集团的大小姐。 她忽然想起最初捡到的那张纸条上,初代者那与她无比相似的字迹。 初代者在假冒她。 方雀揉了下脸,笑出了气声。 方家上下放到古代,都称得上是几朝元老重臣、富甲一方的主儿,那是要上史记的,这个初代者不去假冒他们,偏要假冒个最离经叛道、歪瓜裂枣的,他图什么? 图她撕了录取通知书去当兵?图她不当干部回来上学? 图她……嘴欠? 方雀摇了摇头,下滑光标,点开第二张图片。 图片照的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纸的一侧有被撕扯的痕迹,纸面上歪歪扭扭地用粗铅笔写着一篇日记,字里行间还混杂着几个圆滚滚的拼音: 7月1日,qing 爸爸回家了,他刚刚结束一场海上演出。 他很喜欢海,总把海上的jing色挂在嘴边,挂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知道他xi欢海。他明明也有xi欢的东西,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xi欢呢? 日记中有几个字灰蒙蒙的,周遭有水花溅起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湿过。 下一张图片还是一篇日记。 字迹的细节与上一篇的相似,只是拼音不见了,笔画也肉眼可见地成熟起来。 10月18日,阴。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乐团演出,爸爸送给我一条小鲸鱼钥匙坠作为纪念,那是他出海时带回来的,宝贝得不行,现在,它是我的了。 每日练琴的时间又加长了,好累、好累…… 第三张图片仍是一篇日记。 这次的笔迹已经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恣意而有秀骨,若将海色的笔记本摊开放在屏幕旁边对照,便会发现这两处的字迹很像很像。 12月16日,雪。 凭借着从父亲那里赊来的天赋,我很快就成为了乐团里最年轻的常驻小提琴乐手。 为我欢呼的人越来越多,我却只想躲在幕布里写作,像现在这样。 我的手应该用来拿笔,而不应该去拉小提琴;他们给予我的赞美应该是因为我的生花妙笔,而不是因为我是容首席的什么天才儿子。 只有文字能给我带来快乐,这一手的茧子不能,外边灼目的镁光灯也不能。 琴弦是我颈上的枷锁,音符是对我的折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读到这里,方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遑论日记的作者本人,就连身为旁观者的方雀,都从这字里行间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与压迫,就像有一尊千斤重的巨鼎负于肩上。 叫人抬不起头,喘不上气。 方雀转头去看暖灯,试图将自己从这样沉重的氛围中抽离出来。 这孩子……真的很有写作天赋,方雀心道。 在他写“喜”字都要用拼音代替时,他就有了很强的文字把控力,无意间流出的一句话就像一把小钢爪,死死扣住人的心窝。 方雀忽然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从第四张图片开始,一连几十张都是海色一个字一个字写在日记本上的小说,方雀滚动着鼠标滑轮,一张张扫过。 小说讲的是一个妖族伪装成仙宗,在修仙界谋取生存的故事。 故事里的妖族历经战火,只剩下残破的一支。他们遭受讨伐,并不是因为他们为非作歹,而只是因为他们是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事里的正派冠冕堂皇地说。 海色的文风,从这时已能窥其“瑰丽奇绝”,尤其是“火烧妖市”“天海倒转”两节,更是写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看着看着,图片一跳,屏幕上的字体又变成了圆滚滚的粗铅笔字。 竟是不知不觉地读完了全部。 方雀乍然惊醒,她眨了眨眼,抬手拍了下鼠标。 淦,怎么是个坑。 此时,剧情进行到妖族不慎露出端倪,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正是叫人抓心挠肺的时候。 方雀想要找到海色的念头愈发强烈。 文件看了大半,只剩下最后那个孤零零的word文档还没有被点开过。 方雀将光标放在上面,一个小白方框弹出,里面记录着文档的一些基本信息。 文档最后一次修改于五年前。 父亲死了,死在了他毕生最爱的大海中,他应该会很高兴吧?我想。毕竟,能与此生最爱相守一生、最终共入坟茔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对我来说,更是激动大于悲痛,虽然这样说有些大逆不道,但……这是我的心里话。 他以为,他将我的日记、手稿通通焚毁,就能阻止我拿起笔,就能将我扣押在琴弦之下了吗? 他错了。他没有料到,我的作品的生命力,远远比他的要壮硕得多,他会葬身大海,可我的文字不会。 我将它们提前拍照备份,存入U盘,让它们与我形影不离。 受他影响,我也喜欢大海,我也想要效仿他,向此生挚爱献上生命,让它做我的坟茔。 那么,父亲,现在,就请您安息吧。 整个文档看下来,方雀捏着眉心,隐约觉得缺了点什么。 与那个神秘日期有关的信息始终没有出现。 一定还有什么线索没被找到。 方雀移动光标,点开几个对话框,勾选上某条设置。 “显示隐藏的文件、文件夹和驱动器”。 一张新的图片在word文档后跳出。 方雀垂眼去看,握鼠标的手忽而抬起,一点点汗珠在指缝间微微发亮。 她忽然想起0927是个什么日子了。 第34章 海天一色(十九) 他连唇色都浅淡,面…… 缩略图灰乎乎的看不清楚, 方雀却一眼认出了照片中的东西。 这个东西,她从前避如蛇蝎,如今见着了, 心底竟翻不起一丝波澜。 毕竟,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那是一张报纸,纸面尚算干净平整, 页角日期是五年前的9月27日。 图片截取的, 是当日报纸的头版头条。新闻标题极醒目, 足占掉三分之一的版面,可见当期编辑一定是在加粗加大加黑字体方面下了很多苦功。 “TOP10财团继承人海上峰会遭恐怖袭击,失事游轮尚未成功定位”。 巨大标题外描的三层金色花边, 足以彰显这条新闻的爆炸性。 时隔五年,方雀隔着荧光屏再看到这条新闻, 就像是在看上辈子的事。 新闻并不长: 驰卦社9月27日电,今日凌晨,我国TOP10财团继承人所乘坐的“后浪”号游轮于不明海域遭遇恐怖袭击,袭击人员疑似国际竞争对手所雇佣的“影子”杀手。 受磁场干扰, “后浪”号游轮于今日凌晨0点37分失联,现已确认被流弹击沉。据悉, 除TOP10财团继承人外,该艘游轮上,还有受邀而来的各大财团的千金/公子及其贴身保镖、海员、游轮工作者,以及随船古典乐师, 共计107人。 官方已派遣特殊部队执行搜救。 最后几个字下面是一条整齐的折痕, 方雀记得,被折叠的部分应该是107位在船人员的详细名单。 另外,这张照片下方, 还拼上了另外一张报纸的照片。 那是此次特大事件的后续报道: 9月27日凌晨3时42分,特殊部队成功定位失事游轮。当日午间,打捞工作已完成大半。据悉,在打捞过程中,袭击游轮的恐怖分子仍在周边徘徊,并与特殊部队发生正面冲突,截止目前,恐怖分子已被全部剿灭。 本次突发事故共21人遇难,其中包括大师级小提琴演奏家容时镜,全部遇难者名单如下。 方雀的光标停留在末尾的那个“容”字上。 这个姓,让她想起了一个生死不明、需要她去救援的人。 现实与虚幻在一瞬间冲撞到一起。 方雀抬眼,望着荧光屏内的旧报纸,恍惚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曾在海色的日记中读到,当年系统故障后,海色出现了记忆衰退的情况,这样的情况,随他在系统中的时间加长而愈发严重。 对“0927”这串数字的迟钝令方雀感到毛骨悚然,那明明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灾难,那个日期明明已经被她刻进到骨子里,她对它明明应该同对火一样敏锐,一见即惧、一碰即伤。 她怎么就……忘了? 方雀拖着鼠标的长尾巴,一边叉掉点开的对话框,一边在心里将自己的身世经历从头到尾念叨了一遍。 像极了小孩子上台自我介绍: 我是方雀,方氏集团长女,当过兵,念过书,遭过海难,遇过救星,我风趣幽默、开朗大方,我最喜欢…… 念到这里,方雀顿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对话框,对话框里只有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叫“2497”。 方雀盯着那个“2497”,硬生生将默念着的“喜欢”改成了“崇拜”。 我最崇拜的人是夜枭。 方雀抬起左手手背贴了贴脸颊,右手无处安放地点着键盘,她一时分不出神去想别的东西,只能机械性地按了串“2497”。 输入法自动跳出,“2497”得到的第一个结果是“重获新生”。 那场海难对于海色来说,是重获新生。 方雀盯着那串数字,荧光屏的白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她默默念:“我也一样。” 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从上方传来,方雀循声望去—— 天花板一角的冻状物被搅成了一团漩涡,大量白色气泡涌出,沿着漩涡的轨迹急速上浮,可以想见,整池“不语”湖水,如今就像一碗拌匀了的藕粉圆子汤。 方雀:……师兄? . 几个回合下来,何山得出了一条结论:湖心草的汁液味道,会使这群怪物发狂。 卫平泉这厮不做人了。 何山挥手扫响七弦琴,数道金色乐符从琴弦处涌出,每一道都像一根小型“定海神针”,围着无脸怪们搅个不停。 几十只泡得发白的手拍打着湖底,如同章鱼的触角一般疯狂向何山爬去,速度最快的几只,已经碰到了何山的靴边。 何山的下摆被扯了一下。 他垂下眼,冷色从长而密的睫毛下泻出,他连唇色都浅淡,面若独玉观音。 他似乎悲天悯人。 下一秒,七弦琴在他手中打了两转,金色乐符以他为中心画了几道同心圆,旋转着向四周炸去。 与此同时,仰着头研究冻状物异常的方某人,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金光迸现,整池“不语”湖水裹着数以百计的无脸怪,一齐向上涌去,直涌成一道通天水柱,而后“哗啦”一声,尽数扑在岸边。 无脸怪们扑成了一摊死鱼。 而方雀,是死鱼里扑得最好看的一条。 好看的“死鱼”觉得自己今天运气不错:她正愁出路,系统就把出路送到她眼前,虽然这出路过于粗暴,但好在有两只无脸怪为她作垫—— 实在是妙不可言。 这时,惨充肉垫的两只无脸怪极应景地“哼”了几声。 运气不错的方某人爬起身,趁乱扬长而去。 . 卫平泉闻讯赶到时,何山正从湖底飞出,素色衣摆浮起又垂落,人就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岸上。 他一手抱着把七弦琴,一手拎着条细而滑的长舌头。 琴头流苏尾巴白得耀眼,长舌头舌根“滴答滴答”流着血。 血很新鲜,却也腥臭。 卫平泉同何山待久了,也学会了扮电线杆。 宗主尚且如此,宗主带来的弟子更是一动不得动。 数十根电线杆杵在那里,迎风招展。 何山轻托琴底,七弦琴上浮一小截,伴着流光渐渐隐去,他空出手,仔细去解那条长舌头。 长舌头捆着一大把湖心草。 卫平泉共一众弟子看醉了。 不多时,长舌瘫在何山脚下,何山抬靴迈了过去,他一边向“电线杆”们走,一边揪出一根草叶,随手将湖心草扎成一团。 这团东西最终被他抛给了卫宗主身后的弟子,他本人站在宗主面前,不痛不痒地点头示礼。 “卫兄托我办的事,我做到了。” 卫平泉微仰起头对上何山的眼。 他真想对何山说一句“大可不必”,可他也是真的发不出声。 二人面对面沉默了一阵,何山动了动嘴唇:“还有什么可以效劳?” 卫平泉越过何山的轮廓,望了眼被炸空的湖和一地湿漉漉的无脸怪,眉心“突突”直跳。 他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了。” 何山满意点头。 . 方雀一边走,一边把无脸怪的外袍脱了下来,沾了冻状物的一面朝里,团成一个团。 今天耽搁得晚了,方雀回到住处时,日头已然西斜,小冤家正瘫在屋前的石阶上,翻着肚皮享受夕阳。 方雀将手里黏糊糊的衣服团抛了出去。 嗖—— 衣服团擦着小冤家的头毛,直直撞开房门。 扑通。 小冤家闻声睁开一只眼:“我以为我可以提前退休了。” 方雀抬靴去迈门槛,衣摆“哗啦啦”地越过小冤家头顶。 “醒醒,别睡了。” 她反手去关门,小冤家从渐窄的门缝里钻了进来,灵活得像条泥鳅。 “现在开始系统结……你能不能坐起来听?” 方雀仰躺在床,本色出演一摊烂泥,闻言,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你讲你的,我躺我的,互不干扰。” 这话,她都是闭着眼说的。 小冤家拿她没办法,它勾起小爪子,恶狠狠地调出系统通知,又用自以为最恶狠狠的语气说道: “现在开始系统结算。 关键词:‘不语’湖底,已达成。 关键词:眉心一点红的无脸怪,已达成。 关键词:背《道德经》,已达成。 恭喜获得成就:梅开二度。” 听到这里,方雀终于抬了下手指:“累吗?” 小冤家持续恶狠狠:“什么?” 方雀:“你一直卡着痰说话,不累吗?” 小冤家:“咔!” 它本来不觉得难受,被方雀这样一说,倒真情实感地咳了几声,咳得小舌头直在空气中颤抖。 小冤家:“咳,这两天你表现不错,本该有些奖励,但是——” 它话音一转:“你不尊重监察使,这份奖励我扣留了。” 闻言,方雀终于翻身坐起。 见到她这反应,小冤家心里暗自美滋滋:怕了吧?嘿嘿,怕了吧? 方雀:“担心你卡痰,算是不尊重 你吗?” 小冤家:…… 我说的是这件事吗? 方雀转过脸,偷偷笑了一声:对她来说,怼小冤家可比领奖励快乐多了,反正—— 系统也送不来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听懂掌声。 这时,小冤家忽然冲过来,围着她飞了几圈,张了张短喙。 “等等,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 第35章 海天一色(二十) 指头轮流点过他的肌…… 方雀拎起衣角, 不以为然地扇了扇:“如果无脸怪算‘死人’,那就是了吧。” 她闻不出衣料的味道,只在碰过冻状物的指间, 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药草香。 但那显然不是小冤家说的“死人味”。 小冤家落到窗棂上:“不, 是另外的,一个人的味道。” 方雀望向小冤家, 突然想起偶然闯入的海色的房间。 小冤家说的“死人”该不会是…… 小冤家眯起眼:“你去哪了?” 方雀转开目光, 两手拎起衣摆, 将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又将衣摆盖好在膝头。 她将手臂横拄在膝盖上,微向前倾身。 “我的监察使大人, 我去了哪里,你最清楚不过了, 难道不是吗?” 方雀早就清楚:系统里有看不见的“眼”在监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并将这些动作打包反馈给监察使,帮助它们足不出户完成任务结算。 小冤家:“当然,可‘不语’湖底不应该有这种味道。” 小冤家用翅膀摸摸头顶, 又凑过来闻了一回,直接呛得打了个喷嚏。 很显然, 它不喜欢这种味道。 方雀无辜道:“那它就是有了,我能怎么办?” 小冤家背着翅膀,原地踱步:“没事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方雀大气得很:“好勒。” 她拍了拍膝头的土, 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或许,海色的房间是系统监控的死角。 小冤家向系统禀告了一些事情,而后继续例行公事。 命运的轮.盘第三次出现在方雀面前。 “丁, 再一次。” “丙,再一次。” “己,关键词抽取完毕。” 小冤家知道方雀会自己翻开本子看,干脆省了后边的套话。 本子上白纸黑字。 明日关键词:门规碑旁小树林,古槐树,读手相。 在门规碑旁小树林给古槐树读手相。 方雀:…… 真就越来越离谱。 . “明日NPC扮演角色牌:古槐树。请尊重大纲,立稳人设。” 西厢房内,何山用手遮住钢圈指环发出的光芒。 他自不语湖回来,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里,只做成了一件事—— 用宣纸折了只歪尾巴的小纸鹤。 他将小纸鹤托在手心里,轻轻吹了口气。 小纸鹤悠悠飘起,歪着尾巴飞出西厢房的窗。 . 东厢房内。 方雀倚在床头翻看剧情本。 一块小白影忽上忽下地围着她转了两圈,最后“啪叽”一下落到本面中央。 她起先以为那是只飞蛾,如今端详了才知,那原来是只纸鹤。 这只纸鹤叠得笨拙,连尾巴都是歪的,肚子底下也没有折平,一落到纸面便大头朝下,给方雀鞠了一躬。 方雀微微挑眉。 小纸鹤挣扎着爬起来,向方雀行了个点头礼。 小冤家背着翅膀冷眼旁观。 小纸鹤声线滑稽,语气却斯文正经:“敢问在诸多仙宗之中,小师妹最喜欢哪位修士?” 方雀微笑道:“师尊池素。” 小纸鹤先前跳了一步:“不说那么远的。就说眼前,此时此刻,小师妹的身边,你最喜欢谁?” 方雀抬眼一扫空屋:“我身边哪里有人,你可别吓我。” 她眼风扫过窗棂,正望见西厢房的门楣。 再转回眼,小纸鹤已经失望地趴成了一滩。 方雀好笑地端起本子,平视小纸鹤:“那就……何山师兄吧。” 小纸鹤抬起头:“当真?” 方雀:“当真。” 小纸鹤再行一礼:“多谢。” 小纸鹤歪歪斜斜地飞走后,方雀用指尖弯着书页,垂眸想这小东西是谁派来的。 她第一个排除了何山。 这么幼稚又拙劣的戏法,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师兄所为。 大概是……某位倾慕她的修士吧…… . 西厢房内。 幼稚又拙劣的何山张手接住了他的纸鹤。 纸鹤落定,他并拢手指,惩戒性地拍了下小纸鹤的脑袋: “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小纸鹤“嘤”了一声,何山动了动手指,心软地摸着它的翅膀。 听到方雀念出他的名字,他实是极高兴的,高兴得耳尖泛红。 有了此等基础,攻略一事,想能顺水推舟了吧? . 月过中宵,一个身影悬于翰白宗上空,轻轻摇了摇折扇。 . “沙拉拉,沙拉拉……” 风过林梢,吹出一片簌簌之声,何山在这声响中缓缓苏醒。 柔风正好拂过脸侧,有些痒。 何山半睁着眼,试图动下手指,却没有成功—— 他感觉不到十指的存在。 人彻底清醒。 何山能感觉到,他人是立着的,立得笔直;晨光正穿过他的眼睫,干净清澈,像刚刚剥下的玻璃糖纸。 可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他的上一段记忆还停留在西厢房内,他只是眯了一会,等到再醒来时,就变成了“人棍”。 这是梦吗? 清早的树林总是喜人的,稚鸟扑动翅膀带出的风声和它们的啁啾就在头顶盘旋,林雾还没来得及退,小树们偷偷将细根从土里抽出,像小八爪鱼一样四处爬动、追逐打闹。 透过薄雾,何山看到一条条树干上的小圆鼻子头和亮晶晶的小豆眼。 是树精,何山想起卫平泉书房里,那个惯会出怪声的太师椅。 小树精们笑着闹着围向何山,按某种特殊的顺序站定后,一个个乖巧地噤了声。 最前首的小树精仰起脸,树冠后斜,发出“刷拉拉”地一阵响。 “准备好,一、二……” “爷爷早!” 全体树精声情并茂地冲何山喊道。 何山的表情管理系统险些失控。 他从数十双小豆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尊容—— 一棵盘根错节、布满青苔的老槐树。 笔直又沉默的设定,倒是和何山本来的性格很像。 早知道有“一大早被拉来变树”的一天,当年就不会在摧毁系统还是悉心守护之间摇摆不定了,何山心道。 草率了。 小树精们道过早,便一窝蜂地围了过来。 “爷爷,散步吗?” “爷爷,讲故事吗?” “爷爷!”“爷爷!”“爷爷!” 何山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他总觉得这些小东西不应该是槐树,应该是葫芦。 不然怎么这么能喊爷爷? 小树精们不等“爷爷”回复,就七手八脚地抬起他的树根,将他往某个方向架,何山一脸冷漠地被托起,一脸冷漠地在空中颠簸,然后—— 哐当。 又一脸冷漠地被摔回地上。 老树不经折腾,如此一摔,被摔掉了不少细枝败叶,扑簌之声在耳边久久回荡。 何山掀起眼皮,仔细分辨落叶声中混杂的声音。 “爷爷、爷爷”的呼喊声听不到了,小树精忙于装树,林子里陡然安静了许多。 于是,不属于这片林子的声音便显得尤为刺耳。 那是一串脚步声。 何山见过这个人,就在进翰白宗的第一天,他扮兔公子的时候。 那个戴着空白面具的翰白宗弟子又出现了。 来人左手按着面具,右手拖着根小苗,小苗根部朝天,还在像八爪鱼一样扭动挣扎,可惜拖树的人手很稳,步履也很轻松。 她先是望见了何山,转眼又看见了后边本该栽着古树的巨坑,轻轻“嚯”了一声。 来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何山与坑之间来回一指。 “劳驾,您也是能动的?” 这话何山没法接。 这人也太像来砸场子的了。 “来砸场子”的方某人摸了摸面具的鼻子:她明白了,这翰白宗里边就没几样正经东西,连树都填了一肚子坏水;她刚走进这片林子,就被手里这个小东西使坏绊了一脚,她无奈之余,反手将其就地正法。 仙友们,她做得对吗? 方雀仰起头,一圈一圈转着左手手腕,骨节间发出的脆响在幽深的树林里层层回荡。 老前辈,我来给您看手相了! 何山从那对黑漆漆的面具孔洞中,看出了两道名为“想砍树”的光。 方雀松开拖树枝的右手,被正法的小树精立刻弹起冲向树林深处,一路连滚带爬,引得尘沙漫天。 方雀抬手在口鼻前扇了扇,扇过风的手自然抚在古槐树干上。 一阵电流迅速爬过何山的四肢百骸。 方雀:这哪里算是树的手? 何山:……注意举止。 方雀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树皮,被其上的纹理刮得烦了,就换用点的方式,从食指到小指,四根指头轮流点过。 那些指头软软的,且有弹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被点过的地方就落下一点火星,火星多了,就连成一片酥麻的大火。 更糟糕的是,这活人变树不知是怎么样的换算关系,表面一层皲裂的树皮并不等同于衣物,那四根调皮的手指似乎是直接点在他敏感的肌肤上。 太难挨了。 一阵气息窜进何山的咽喉,他梗着颈子,努力压下闷哼。 枝叶却不受控制地一抖。 一截斑驳的石碑从枝叶缝隙间露出。 方雀抚摸树干的动作一顿—— 比起给树看手相,她显然对那块东西更感兴趣。 杵在附近装树的小树精们大气都不敢喘。 方雀收回魔爪,抬靴绕过那棵被她折腾得想死的“古槐树”,直直向前走,不巧挡住她路的小树精当场拎起树根,横着爬到一边。 深林静寂,只能听到树根划地的“嚓嚓”声。 何山足足换了好几口气,才硬邦邦地跟着方雀转身。 门规碑说是碑,其实更像是一截古城墙,碑面并不平整,很多地方已经剥落,又有很多地方布满划痕,碑角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它与翰白宗的绮丽灵动格格不入。 方雀仔细辨认着碑文: 向有鸿鹄栖于鸦,鸦群起而攻。是鸿鹄之罪邪?是鸦之罪邪?罪者,鸦之多而鸿鹄之少也。故鸿鹄若图安身立命,需隐于鸦。 以此寓言立门规八则,常戒后世子孙。 其一,需荫蔽同类; 其二,需守出身之秘; 其三,需苦制丹药; 其四,需时常携带拜月丹; 其五,需佩面具以遮拜月相; 其六,不得与仙门冲突; 其七,不得令外宗人踏入山门; 其八,不得与外宗人谈情说爱。 此门规八则,如有违逆,应处重罚,虽死不为过。 一口气读下来,方雀打出的问号多得能压死人,可最令她在意的,还是最后五个字。 虽死不为过。 这也……太狠了吧? “啊——” 林鸟受惊四散,一声凄厉嘶哑的惨叫声从地底传来。 第36章 海天一色(二十一) 刑架与少年 方雀下意识向后让了一步, 垂眼盯着脚下的地面。 惨叫的回音还在林间飘荡,小树精们三三两两挤作一团,小圆鼻头不住地颤抖。 “又……又开始了吗?” 低语声被方雀听了去, 她转过头, 问小树精:“什么又开始了?” 小树精没答她,只是继续低语道:“有空多看看门规, 就不会落得这样下场了……” 方雀皱起眉, 抬眼去望碑石, 从这个角度,正巧能望见第八则。 其八,不得与外宗人谈情说爱。 方雀忽然觉得那声音很是耳熟。 何山也注意到了那声惨叫, 与此同时,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耳侧响起。 “警告, 翰白宗之密即将暴露,请尽快采取挽救措施。” 立于门规碑前的方雀忽然抬眼,喃喃道:“容海?” 那声音已经被折磨得扭曲变形,可偷偷上扬的尾音还是同他向她撒娇时一模一样。 被情蛊寄生的地方抽痛得厉害。 方雀一只手扯住前襟, 另一只手拍在门规碑上,巨石的凉意源源不断地渗进掌心, 恰与心口的钝痛中和。 她很快适应了这种疼痛。 “想去找他吗?” 一个陌生的男子音从天上传来。 方雀掌根一推门规碑,借力向后退了两步,抬头去望: 一位白衣公子踏于门规碑顶,他前额印有一枚金色的印记, 手中折扇半展挡在胸前, 腰间玉环配有很长的流苏,流苏尾巴随衣摆向后飘,翻飞的衣摆之下, 一双靴尖白如冬雪。 公子生得眉清目秀,只是始终合着一双眼。 乍一见他,方雀即将冲口而出的称呼,依然是“师兄”。 他比大多数修仙人更像神仙。 方雀静静望了他一阵,没吭声。 秋子煜微微侧耳,又重复了一遍:“想去找他吗?” 方雀晃掉遮眼的额发:“当然想。不过,不需要你帮。” 秋子煜忽然朗声大笑:“不需要我帮,我也帮过多回了。不然,你以为单凭你方雀,能顺利躲在翰白宗三天不被发现吗?” 方雀下意识按住面具:…… 她先是震惊于秋子煜居然能精准洞悉她的身份和目的,接着,又想起那些过分清净的小路。 她不是没有被发现,而是根本就没怎么碰到过翰白宗的弟子。 她不知道大魔头从哪里得来的信息,她只知道,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同伙了。 方雀:“你想做什么?” 秋子煜:“这你不用管。我们合作,只是为各取所需,你只要开开心心地接受我的帮助就好了。” 方雀:“非要开开心心的吗,不开开心心的行不行?” 秋子煜:……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趁秋子煜被噎住的空当,方雀在心里快速权衡利弊: 她知道这位叫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是在利用她做一些事情,可摆在她面前的,是容海的性命,乃至于她自己的性命;说到底,这些人、这些恩怨不过是系统里的一团数据,非NPC的命才是这里最珍贵的东西,她与秋子煜合作,不亏。 而实际上,她有把柄捏在秋子煜手里,也不得不从。 她现在就是秋子煜的人质。 被人质安全法则第一条:不要和劫匪对刚。 于是,某方姓人质笑眯眯地问绑匪头子:“你看我现在够开心吗,达没达到合作标准?” 秋子煜转过脸去结印施咒,一个两米见方的坑出现在门规碑前,坑内有一条向下延伸的土砌台阶。 秋子煜:“少废话。” 方雀眯起眼—— 忍了。 向下走了几级台阶,方雀脚步一顿,转眼去看过分安静的小树精。 秋子煜适时开口:“它们睡着了,不会知道我们曾经见过面,更不会知道我们的对话。” 方雀松了口气,心道:坏得如此全面周到,不愧是大魔头。 坑洞在方雀完全走入后自动消失。 . 大魔头控制的漏网之“树”何山目睹了这场“肮脏”的地下交易。 可惜他离得太远,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只能看到一名翰白宗弟子在和大魔头秋子煜友好会晤。 难道,翰白宗的秘密就是与秋子煜的私下往来? 这的确是不可告人之密,何山心道。 . 刷—— 踩在土阶上的方雀打亮了一张纸符,细细的白烟伴着火光升起,透过白烟,方雀看到土阶两旁所填充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萝,卜。 就离谱。 方雀捏着纸符,继续向下走。 能看到胡萝卜,说明这台阶就在大兔子们的脚底。 方雀早先便怀疑过大兔子们聚集的目的,翰白宗作为一方仙宗,容留这么多怪物在宗门的地盘上,难道就是为了保护几根胡萝卜当冬粮? 显然不是的,这些怪物应该是在守着什么绝密空间。 而那正是方雀即将到达的地方。 地道里静悄悄的,潮气在顶部凝结成水,一滴一滴掉下来,砸到方雀后颈上,凉得彻骨。 愈往下走,情蛊发作得愈厉害。 踩在土阶上的靴底开始发抖。 这时,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自下而上,逆行而来。 “什么人?” 脚步声的主人率先质问道。 方雀当即按灭纸符,一点点蹭到土阶一边,整个人像条卷尺一样贴合在胡萝卜堆上,忍痛屏住呼吸。 那个声音她认识—— 翰白宗宗主,卫平泉。 卫平泉等了一阵,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火光一级一级地爬了上来,爬到方雀靴边。 方雀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卫平泉站在三四级台阶之外,挑眉望向这边,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是在等对方先给出反应。 方雀僵硬地后撤一步,半跪下去,借行礼的动作,用膝头顶住心口,冷汗顺着面具边缘滑落,聚积在下颔处。 卫平泉慢悠悠地迈了两阶上来,扫了眼方雀脸上的面具:“这种时候,怎么还来这里?” 方雀保持着战术性沉默。 卫平泉又迈了一级上来,将手搭在方雀肩头:“不舒服?” 方雀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些,她很诚实地应了一声。 “是。” 一阵衣物摩挲声自头顶传来,卫平泉似乎是在自己身上翻找着什么,很快,他将手摊平在方雀面前,一只葫芦状的小瓷瓶躺在他宽大的掌心里。 小瓷瓶雪白,瓶口塞着一团红色的碎布。 方雀扶了下面具,抬手接过。 卫平泉站到方雀所跪的土阶上,方雀弓着身子,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调整朝向。 她看到有血滴落在卫平泉的靴跟后,顺着血迹向上,有一条细瘦的鞭尾,鞭身折了几折,被捏在卫平泉的手里。 心口痛得更烈。 卫平泉:“这次便算了,下次记得提前找人换岗,去吧。” 方雀重重一点头。 卫平泉的火光渐行渐远,方雀扶着胡萝卜堆起身,指甲无意刺破胡萝卜的薄皮,橙红色的汁液淌了出来。 这点胡萝卜味道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方雀重新点亮纸符,拎起衣摆,一路向下冲,她所踩过的每一级土阶上,都有斑驳的血点,越向下越密集,或新或老,厚厚地蒙了一层。 土阶的尽头是一扇木制的拱门,门是半掩着的。 方雀一脚踹了上去。 砰—— 门后的人抬眼来望。 方雀僵在最后一级土阶上,手中的火苗轻轻颤动,映得她又黑又长的影子抖若筛糠。 积在额角的汗迅速变凉。 木门后,是一处圆形的空间,空间四壁点着零星火把,墙角积着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脏东西,火把能提供的光线和热量有限,这里阴冷又潮湿,一道木制的刑架立在正中央。 刑架上的人直勾勾地望向门外。 “我说过了……没必要……” 他一边剧烈喘息,一边呼噜呼噜地哼着,像只受伤的凶兽幼崽。 方雀目光下移,看到刑架下堆叠的药罐和餐食,最早的一批,已经开始腐烂,还有一些,被打翻在地。 那么多,竟是一点未入口。 方雀慢慢找回知觉,她迈下土阶,走向刑架。 刑架上的人一脸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可那双眼还是晶亮亮的,像被焚烧过的土地上淌过的溪流;他胸前有翻绽的伤口,鲜血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股一股地迸出;他的腰被固定在刑架上,双臂被铁链拴着,大大张开,高高吊起,就像鸟的双翼;衣物被打碎大半,丝丝缕缕地挂在身上,几乎不能蔽体。 他睁着布有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方雀的一举一动。 “你不是来送药的……不是来关照我的……” 方雀闷声:“当然不是。” 刑架上的人一笑,唇角的血痂绽开,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方雀在他面前停下:“也不是。” 刑架上的少年舔掉虎牙上的血:“你……” 方雀抬起一根手指,贴在面具的嘴唇上。 “嘘,别出声。” 她歪着头打量少年的脸,仔细估算他那副残破身子所能承受的力道。 接着,她快速抬起手,扎扎实实地捂住了少年的嘴。 少年露出的一双眼猛地瞪大。 第37章 海天一色(二十二) 我是来救你的…… 方雀扣住面具边缘, 将其慢慢脱了下来。 “我是来救你的。” 刑架上的少年激动得无以复加,温热的吐息一阵阵打在方雀的手背上,两条粗铁链替他尖叫出声, “哐当哐当”, 热闹得像除夕夜的爆竹。 他过年了,他真过年了。 方雀看着容海雀跃的喉结, 暂时还没有放开他的打算。 她将面具挂在颈子上, 沉声嘱咐:“你们宗主还没走远, 千万别出声,听到没有?” 容海将眼眯成一道月牙,既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了下方雀的掌心。 小海知道了, 姐姐。 方雀起了一阵颤栗,她迅速撤开手,借捡药罐的动作,偷偷在衣襟上蹭了下掌心。 容海如约没有出声, 只用那双小狐狸一样的桃花眼追着方雀的动作,落下又抬起;被吊在半空的指尖微微发亮。 发亮的指尖上, 还有淤血未褪的青紫。 方雀拧着药罐,抬眼一扫:“你在做什么?” 容海:“在……在努力控制情蛊,姐姐表现得……很好,这是奖励。” 少年气息奄奄。 他不说方雀还没觉察, 他一说, 方雀果真觉得心口的钝痛减轻了不少。 可是…… 铁链一直在叮叮当当地响,少年胸口的血不断地汩汩外流,原本细微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方雀抬起一只手:“有这力气, 你还是攒着活命吧。” 轻飘飘的一句,容海自然是不会听的,方雀也没再多劝,她低头研究了一阵药罐,而后从罐中倒出几粒丸药。 “续命丹,赏个脸,多少吃点。” 容海一眨不眨地盯着托药丸的手。 方雀皱了下鼻子:这丸药的味道好生熟悉,似乎不久前才闻到过—— 那是“不语”湖水中掺杂的药草香。 方雀将手递得更近了些:“放心吧,我看过了,罐上有写药名,不会害你。” 容海抬起头望进方雀的眼,就着她的手,硬是将丸药尽数生嚼了去。 方雀看得微微张嘴,皱眉:“苦吗?” 容海摇头,手腕上的锁链轻轻晃。 趁他占着嘴,方雀转头去排查刑房机关,容海直起身子侧过头,用余光去找转到他身后的方雀。 “姐姐,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学仙了。” 方雀闻言顿在原地:容海为什么受刑,她想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即使他病娇又变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能装傻充愣地搪塞一句“为什么”。 她说不出口。 方雀冲容海的背影摆手:“先不要说这些,你先告诉我,我怎么把你偷出去?” 容海:“偷出去,然后呢?” 方雀:“然后?” 容海:“我是不会再被鞭打了,可,翰白宗能容得下我吗?” 方雀:“同宗同道,凭什么容不下?” 容海:“我犯了门规。” 方雀:“我们可以不谈情说爱。” 容海:“我不行。” 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又极用力,一遍过后,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行。” 方雀:…… 乖乖,男人怎么可以说自己不行? 方雀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说不动那个榆木脑袋,便及时调转话锋。 “我们可以不在翰白宗,对不对?来天虞,或者,呃……随便去哪宗哪派,都可以啊!” 容海:“不可。” 方雀:“为什么?” 容海:“我不能拜入别的宗门。” 方雀:“为什么不能?” 容海:“就是,不能。” 方雀:…… 小兄弟你在这给我卡bug呢? 方雀忽然想起容海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不是“带我回天虞”或者“带我去什么什么地方”,他说的是—— 我不学仙了。 方雀觉得不对劲:从她看完那八条门规起,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门规限制的都是些微末的小事,其中不仅掺杂着不少古怪的词汇,还透露出同整个修仙界的疏远。 翰白宗弟子就这么不为修仙界所容?还是说,他们自身怀有天大的秘密,不愿与人亲近,不愿被人知晓? . 正这当,地面上的“古槐树”毫无预兆地变回了人形,重获四肢的何山沉吟片刻,抬手拿掉沾在发顶上的枯叶。 机械音在他的无名指间响起。 “警告,目标已意识到翰白宗存在秘密,任务被初步判定为失败。当日故事线提前结束,请立刻返回居所,听候系统发落。” 何山扭了下指环,抬靴向门规碑走去。 “警告,目标……” 机械音重复到第三遍时,何山还在仔细研究着碑石前的沙土。 沙土经由秋子煜之手,早已没了任何痕迹。 何山捻着指尖的黄色土屑: “知道了,这就回。” . 十里地道之下,方雀收到了类似的系统警告。 “警告,受不可抗力影响,当日剧情到此为止,请立刻返回居所,完成结算。” 方雀按住一处耳骨:“已阅。” 人却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用食指点点额角,问容海:“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在容海开口的同时,系统发来了第二条警告,这一次的警告级别陡然升高,方雀忽觉眼前一红,就像有七八盏信号灯一齐在颅中闪烁。 “请立即返回居所!” 方雀用手搭了搭眼,转到容海面前: “听着,现下时间有限,我们不能再这样来回拉扯。我不会害你,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给我听,我们再想办法。我只是想让你离开这个逼仄的地方,好好活下去,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人……” 容海听着她的话,眸子里天生的戏谑和散漫渐渐消失。 方雀捂住一只耳朵,那里面,有系统无休止的叫嚣。 “甚至,哪怕你不是人……” 容海睁圆眼,两片唇快速地动了几下,在口型成形之前,他忽然皱了眉心,眸子里的光迅速暗淡下去,方雀眼睁睁看着他的唇角再次抿紧,他终是垂了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鸿沟,他不敢跨,他怕他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这世上唯有此秘,能与他对方雀的爱相匹敌。 方雀胸口一沉,不解与失望一齐涌了上来,她堵住两只耳朵,脑海中系统的声音已经近乎尖叫。 “目标五分钟内未做反应,即将采取强制手段。” 话音未落,似有千百根银针穿透方雀的心脏,她不自觉地弓起身子,胸口猛抽,一大股腥甜冲入咽喉。 方雀咳了一声,滚烫的液体从她的齿间溢出,顺着下唇一路蜿蜒。 容海瞪大双眼,盯着那人呕出的血。 方雀用手背蹭蹭唇角:“我必须要走了……” 她踉跄着转身,踏上第一级土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回头: “我一定救你。” 容海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抓她,可伸出的手又很快被小臂粗的铁链拽回。 在铁链“啷当”声中,他哭得比遭鞭打时更撕心裂肺。 好在方雀已经听不到了。 . 何山迈过西厢房的门槛,房门在他身后重重撞上。 冰冷的机械音同时响起。 “很遗憾,你的任务面临失败。在首次惩罚到来之前,你还有一次答题机会,若答案正确,则可解除惩罚。准备好了吗?” 何山沉沉地“嗯”了一声。 “请听题,翰白宗的秘密是什么?” 何山:“与秋子煜私下往来。” 他话音刚落,整间西厢房忽而闪过一片红光。 嗡—— “回答错误。正在向系统提交惩处申请……” 何山本就不对这个答案抱有太大希望,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他并不想和秋子煜这个系统bug多做交集。 “申请已通过。惩罚项目:记忆清除,执行方式:随机抽取。” 一束光从钢圈指环中投出,映在空气里,形成一块块拳头大小的光斑,光斑四四方方,每一个中间都写有一个不同的名字,名字聚集在一起,变成一副庞大的云图。 那是他的亲朋好友,他有关尘世的全部记忆。 一些名字陌生得拗口,一些名字属于系统里面目模糊的NPC,还有一些名字甚至都算不上姓名。 “海色”“秋月白”“解语”“小k”“昆山”……它们占据了很大的面积,何山却一个都记不起。 云图最亮的地方是何山自己的名字,距“何山”二字最近的姓名牌里写着“方雀”。 没有记忆做依托的名字是灰色的,何山一眼扫过,微微挑眉—— 方雀的姓名牌居然也是灰扑扑的。 他有忘记关于方雀的什么事吗? “抽取即将开始,遵循规则如下:已经丢失记忆的人员,不取;系统内NPC,不取……” 伴着冷冰冰的机械音,大片名字被剔除在外。 何山起初并不觉得悲凉,直到他发现那么多名字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名字还亮着时,才兀地心口一抽。 不过,这点痛,也很快随着记忆的清除,一并不见了。 “清除范围:系统外私人记忆。” “惩罚完毕,愿君好运。” 钢圈指环重归沉默。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何山心想,在彻底变成NPC之前,至少要将无辜的人全部送出去。 所以,“鬼见愁”,你到底在哪里? 第38章 海天一色(二十三) 虫,居家恋爱的好…… 东厢房内, 方雀蹭着下颔处的血迹,张口就给小冤家来了句: “要罚什么,快罚。” 还在被窝里的小冤家骇得一愣:谁能告诉我, 这玩意儿吃猫头鹰吗? 方雀坐上床沿, 将沾有血迹的手伸向小冤家,小冤家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方雀睨了眼窗外高高的太阳:“你爹叫我回来的, 去问他。” 小冤家更懵了:“我爹?” 方雀:“系统。” 小冤家:“系统怎么是……” 方雀“啧”了一声:“他老人家要收拾我, 你快问问他打算怎么收拾我, 早点收拾完早清净,我还有急事。” 小冤家踩着被子踱向方雀:“你没事吧……” “吧”字余音未消,小冤家忽然看到系统收件箱右上角的小红点。 得, 又是贪睡误工的一天。 小冤家展开信息,一边读, 一边眯起眼。 “你可真行。”它咂着嘴评价道。 方雀:“多谢夸奖。” 小冤家:“接紧急通知……” 方雀抬起一只手指:“套话便算了,直接念结果。” 小冤家见她着急,整只鸟反而不着急了,它将翅膀向后一背, 生生拉出唱歌剧的调子。 小冤家:“我劝你还是稳重点,没必要。” 方雀:“什么没必要?” 小冤家没去解释, 只一板一眼地念着长篇大论: “接紧急通知,受不可抗力影响,当日剧情到此为止,即刻开始结算。 关键词:门规碑旁小树林, 已达成。 关键词:古槐树, 已达成。 关键词:看手相,未达成。 完成度等级:残缺。 惩罚项目:就地禁闭。” 方雀憋着火气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豁然开朗:原来竟是这么个“没必要”。 虽然我经常不做人, 但系统你是真的狗。 她攥紧了手指,腕骨陷进软软的被子里,发白的骨节在一团棉花里抖了几下,又缓缓放松。 我尽力了,容海,你加油。 方雀仰面倒在床上,穿过睫毛尾巴去看门槛上升起的结界,她盯了一阵,抽出垫在后脑的手,抓过锦被一角,就地一滚,将自己滚成个待炸的天妇罗。 睡觉。 小冤家看醉了:“等等,你……” 小冤家稍有迟疑,那边就响起了某人匀长的呼吸声。 小冤家:…… 猪吧她是? 方雀憋着火气睡觉,睡得并不踏实,她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她一会儿被吞没进动荡不息的海水里,一会儿被困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一会儿又回到豢养着无数鬼手的积水潭边。 梦里总有只手,一次次穿过巨浪、穿过烈焰、穿过瘴气,不顾一切地伸向她。 方雀记得那只手的触感: 它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边缘凉若数九寒冰,掌心却是热的,那点热度很微弱,却能一路熨帖到人的心里。 那是夜枭的手,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梦境来到她初入系统时见过的石床,她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上面,大理石表面的凉气穿透她的脊背,她看到自己的四肢上蜿蜒着很多很多的血。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祭品。 她四处观望,想去找夜枭的手,可这一次,那只手没有再出现。 无尽的黑夜和灼目的白光中,都只有她一人。 嗓音低哑的猫头鹰开始叫丧。 . 方雀猛地坐了起来,锦被从她的胸口滑落。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转过屋角。 小冤家合拢短喙,看了过来:“我的祖宗你可终于醒了,我嗓子都快叫哑了。” 方雀用手拢住眉骨,重重地抹了下来。 她背上的衣襟湿了一小片,遭风一吹,有些凉。 方雀闭着眼问小冤家:“是不是该抽卡了?” 她喉咙略紧略沉,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认不出。 小冤家抱着翅膀,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你还有脸说”: “现在是北京时间19:17,距每日更新时间足足过了77分钟。” 方雀想了想,还是将那句“你怎么没叫我”嚼碎咽了下去。 她好像知道梦里的“猫头鹰叫丧声”是怎么来的了。 小冤家继续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在你睡得生死难辨之时,系统已经自动匹配了一位NPC帮你抽卡,抽卡结果已经出来了,自己去看。” 它说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就在半个时辰前,对面厢房的何姓NPC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抽了张顶级角色卡—— 长满粉红疙瘩的两腿怪。 看到卡面的一瞬间,何山高兴得脸都木了。 方雀翻出笔记本,摊开放在被子上: 乙.藏书阁阁顶,丁.长满粉红疙瘩的两腿怪,乙.交杯。 在藏书阁顶和长满粉红疙瘩的两腿怪交杯。 方雀:…… 酋长别抽了,我们回家吧。 小冤家蹲在一边,把头埋在翅膀里,“嗤嗤噗嗤”地偷笑。 方雀睨了它一眼:“翰白宗好好一个仙宗,怎么满地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冤家忽然就不笑了,它从翅膀后露出半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方雀: “小兄弟,你很上道。” 方雀抱着脑袋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自己上的究竟是什么道。 . 与此同时,西厢房内。 何山捏着自己的剧情本,兀自出神: 这是进入翰白宗的第三天,翰白宗的森严名不虚传,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发现重大秘密的外宗弟子,除非…… 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对面的东厢房。 什么粉红疙瘩的两腿怪,他不干了。 他要一早堵住方雀,问问情况。 . 因着情蛊的事,方雀对翰白宗的藏书阁一直抱有期待。 禁闭初解,天尚未亮,她便端着一根蜡烛,披星戴月地摸到了藏书阁前。 这时的藏书阁顶上,还没有什么生着赖皮的妖兽。 守阁的小童打了个哈欠,用手撑开一只眼,草草扫了下方雀身上的珠串, 便挥挥手将她放了进去。 凌晨的藏书阁里静得像座古墓。 阁中立着道三层楼高的旋转木梯,木梯四周,围着圈只比木梯矮一点的圆形书架,书架上挤挤挨挨地摆满了各类典籍。 木梯正上方有扇天窗,泛着鱼肚白的光柱就从那里打到书架中心。 方雀举起烛台去照: 中心书架外缘还立着无数小书架,每一个小书架顶上都粘着一块小牌子,小牌子上写着书籍的门类。 “制丹”“草药”“炼炉”“催火”“巫蛊”“门史”…… 方雀一排排照过去,顺手取下几本看上去有用的书,仔细抱在怀里。 她绕过几只小书架,走回到中心书架前。 圆形的书架上没有任何标识,放置的书页参差不齐,其中还夹杂着分散的纸张,大多数格子里都蒙着厚厚的一层灰。 方雀踩上第一级木梯,软木微微下陷。 吱扭—— 端在手中的火焰轻轻晃了一下。 方雀恍如未闻。 中心书架上的书连书名都没有,方雀随意挑了本抽出来,书脊离开书架,一张纸从两本书的缝隙间飘出。 方雀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竟是那群作者的对话记录。 海色:明天我的故事线里要用“秋子煜”这个角色,各位哥哥姐姐们留神避开。 昆山:什么时候用? 海色:北京时间,大概下午三点。 小k:可以再晚一点吗?按照我的剧情,他明天下午三点还在落水洞里砍人手。 冰糖葫芦:…… 昆山:小k你还真是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啊,哈,哈哈。 海色:那就三点半好了。 小k:感谢紫薇星弟弟~ 海色:没关系~ 海色:【一副可爱的兔子害羞图】 方雀一脸懵逼地把纸条折好收进袖里乾坤,而后翻开手里的无名书。 无名书的每一页都是手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的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情景练笔,被墨汁和汗液浸染过的书页脆生生的,翻动时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方雀认出,那是海色的亲笔。 她沿着木梯继续向上爬,发现这里摆放的,大多是海色一条一条列下的大纲,一笔一笔记下的剧情,还有很多的片段练习。 足足三层楼高的手稿。 方雀站在木梯中央向上看,顿觉蔚为壮观。 她就在这里坐下来,借天窗中的日光,翻看搜集来的翰白宗典籍。 这时日头已经升起了一点,用来看书刚刚好。 最上面的一本书叫做《虫,居家恋爱的好帮手》 听着就这么邪门。 在这本书中,方雀找到了有关情蛊的记载: 情蛊,一种软体蛊虫,通体嫩粉色,发作时成五瓣玫瑰状,花瓣轮廓边缘有血丝缭绕,届时,被子蛊寄生者心口将剧痛难耐。 情蛊发作有以下两种情况: 一、母蛊自发诱导子蛊活动; 二、被子蛊寄生者对外人心动。 该蛊暂无消除之法,但母蛊死亡后,子蛊将自动蜕变为母蛊,同时产生唯一相关的子蛊,该子蛊需在一旬之内找到被寄生者,否则,母蛊将持续发作,直至消亡。 注,在极端情况下,子母蛊会发生共情,当母蛊遭受打击,且子蛊临近时,被寄生者将承受同等乃至翻倍的痛楚。 仙管局翰白宗分局委员会提醒您:仙途千万条,安全第一条,用蛊不规范,尊师两行泪。 方雀:…… 她将这本邪门的书拍上,立在腿侧,接着去看第二本。 第二本书的名字是《拜月之仪》。 看着封皮上錾银的题名,方雀重新燃起对翰白宗的希望。 这本比上本古旧许多,书页隐隐发黄发黑,扑面一股极重的霉味。 页面上的文字晦涩难懂,有很浓重的象形色彩,零星绘着几副插画。 书是线装的,在最当中的一页,它能够以一个极舒服的姿态摊平开来。 一只诡异的狐狸头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版面。 狐狸头是工笔画法,滑毛细腻,根根分明,作画所使的墨里大概掺有孔雀石粉末,从某些角度去看,能看到那些毛发里隐约透着青绿色的光。 一双狐狸眼绘得像玻璃一样清明透彻。 真是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到狐狸头上那只浓绿的右眼,好像一直在盯着书外的人。 盯着盯着,那只画中的眼,忽然擅作主张地转了一下。 第39章 海天一色(二十四) 第一层马甲掉了……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 眨了下眼。 画中的狐狸眼逗乐似的一顿,不一阵,又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方雀确信她看到狐狸眼在动了。 浓绿色的狐狸眼像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一样, 在不同的角度流转出不同的光泽, 连带着眼周的细毛一齐颤动—— 整颗狐狸头都活了起来,似是要从古旧的书页中一跃而出。 方雀看着闹“聊斋”的狐狸头, 探手去摸立在腿边的《虫, 居家恋爱的好帮手》, 面带微笑。 她将厚厚的《虫》高高举起,书脊正对着狐狸的脸。 就像举着一把斧头。 狐狸眼瞬间呆滞,漂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一行烫金的小字: 用蛊不规范, 尊师两行泪。 方雀高举着《虫》没放下,她问狐狸: “你就是拜月相?” 狐狸眼滴溜溜地一转, 瞳仁正瞅着插画下方标注的一行小字。 那行小字当中有一个月牙形状,方雀自然是看到了注释,才会这样去问。 可是其他的字依然像螃蟹在爬。 方雀放下手中的《虫》,空出手来端烛台, 将火焰凑近书页:“点头摇头的事,这么困难么?” 狐狸眼瞳孔紧缩, 在烛焰的映照下发出更璀璨的琉璃色。 而后,它忍辱负重地点了下头。 方雀很满意。 她抬手托了托面具的下颔: 根据门规,翰白宗弟子戴面具是为了遮挡拜月相的,可宗门里戴面具的弟子很少, 这说明拜月相出现的次数不多, 至少,她还没见过容海佩戴面具。 翰白宗的弟子为什么会长出拜月相?拜月相触发的诱因是什么? 容海不愿透露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方雀想了想,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瓷瓶, 拿到狐狸头前晃。 狐狸头一眼扫过,登时炸了毛,一声尖啸过后,它整张脸都扭了过去。 方雀捏着小瓷瓶看狐狸毛茸茸的后脑。 她大概知道了:卫平泉给她的药丸,是用来克制拜月相的。 他见她戴着面具,就以为她也长出了拜月相。 可迄今为止,她得到的信息还很少。 方雀合起《拜月之仪》,缓缓起身活动着酸麻的双腿。 目光恣意乱飘,在飘过一行架子后,忽然一顿,既而僵硬地转了回来。 不止是目光,方雀将整张脸都转向了右侧。 一沓灰色的纸夹在手稿当中,露出一条细窄的边。 好像是份报纸。 方雀放下手中所有的东西,走到灰纸前。 抬手,抽报,展纸。 薄薄的几张纸,散发着报社油墨的独特味道。 当期头版头条用了很夸张的字号,硕大的字被三层金边框起。 页角日期是五年前的九月二十七日。 方雀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里,再见到这份东西。 她前天刚温习过新闻内容,如今实在兴味索然。 她走回原处坐下,将整张报纸完全摊开—— 她贪图在偌大的版面上找到有关夜枭的文字,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就当是,会故人了。 抓人眼球的新闻之下,是完整的“后浪”号在船人员名单: 第一部 分列有少爷千金的名字,特意加粗了笔画;第二部分是游轮工作人员的名单;最后一个部分属于古典乐团成员,这些名字用了斜体。 方雀一眼瞧见自己的名姓,目光稍作停顿,很快,便轻飘飘地移开。 她跳过第二部 分,直接去读那些斜体字。 作为乐团的首席,容时镜的名字自然被放在前首,而后,全体乐团成员的名字被依次列出。 方雀在一堆人名中,找到了第二个“容”字。 瞳孔陡然放大—— 容海。 容时镜的儿子,这么多手稿的创作者,那个视写作为性命的小孩子,或者直接些说,海色,他的原名竟然是—— 容海。 一瞬间,那个被缚于地牢之中、伤痕累累的身影好像就在眼前。 方雀觉得毛骨悚然。 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 她霍然起身,险些撞倒脚边的烛台。 方雀折起报纸,单手抱着一摞书小跑下木梯,手中烛火扭成了柳叶形状,橙红色的焰尖被她甩在身后—— 她要抓紧时间去见容海一面。 笃笃—— 清脆的敲击声自头顶传来,方雀脚下一顿。 焰尖前后晃了两遭。 暖光映在方雀脸侧,她抬起头: 一只赖皮怪物趴在琉璃制的天窗前,嫩粉色的肉皮堆叠下来遮住了它的小半张脸,碗大的口器吸着在窗上,它生着两条章鱼样的触手,每只触手各握着一只琉璃盏。 它面对着方雀,抬起触手—— 笃笃。 盏与窗相击,发出刚刚才听过的声音。 方雀抿唇,用力捏紧烛台: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要和她交杯的两腿怪。 人家杯子都带好了。 方雀冷冷垂眼:丑拒。 头顶上方的“笃笃”之声像雨点一样落下。 两腿怪很热情,热情得像站在街边冲漂亮姑娘吹口哨的小流氓。 方雀自动屏蔽了这些声音。 她游走在书架之间,将怀里的书一本本放回原处。 砰——当—— 是琉璃破碎的声音。 方雀皱了下眉,默默吹灭烛焰,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阵微弱的动静向方雀爬去。 方雀平视前方,举起烛台向后一撞—— 砰。 正好和黑暗里的怪物干了个杯。 烛台在下一瞬间被大力扯住,方雀潇洒放手。 珰。 这声落得很远。 方雀合上眼,单凭记忆在书架之中穿行。 当视力受限时,听力就变得异常灵敏。 那个声音始终在她左右徘徊。 破风声入耳,方雀偏头一躲,一条腥臭的触手从她脸侧擦过,打中斜前方的书架。 砰,哗啦—— 几本书摔到地上。 袖里乾坤的束带自动松开,一个缩小版的琴头金光闪闪地钻了出来。 方雀下颔线一绷,用食指按住琴头,其余四指拢紧袖里乾坤。 乖,这是别宗领地,不要搞我。 两腿怪的下一击很快跟上,又有新一波典籍光荣委地。 方雀一面躲着攻势,一面向天窗下方跑: “上房顶,姑奶奶我陪你打个痛快!” 宣战的话夹杂在“砰哐”之声里,像隔了一层玻璃。 职守的小童听见动静探头来看: 只见古旧的旋转木梯上,一个扣着白面具的人在前面狂跑,一只赖皮软体的巨怪在后边狂追,二者不时交手,四下书页横飞。 只有几个苹果高的小童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沿木梯跑到破碎的天窗前,方雀足尖一点窜上房顶,顺手拨下块碎琉璃拿在手里,向窗下的两腿怪张手: “请赐教。” 两腿怪用触手攀住瓦片,软趴趴的身子挤在破窗里,被划了无数道口子,腥臭的脓水涌了出来。 方雀这才看清,它身上那些粉红色的疙瘩,原来都是一条条软虫。 软虫还在不住地蠕动。 方雀脸都绿了。 两腿怪颇期待地举起琉璃盏,张开触手扑向方雀—— 方雀抬腿,一脚踹上两腿怪的饼脸,饼脸向下凹了几分,两条触手吃痛绷直,正从方雀身体两侧飞过。 触手伸到极点,又同橡皮糖一样弹了回去,拍在那张饼脸上。 啪—— 动静挺清脆。 方雀“啧啧”称奇:不愧是童话专场,有动画片内味儿了。 正腹诽着,方雀忽觉后颈一凉:一条极细的粉色丝在空中轻晃,一端绕过方雀脖颈,另一段连在两腿怪的身上。 准确来说,是连着某一枚粉红疙瘩。 被连接的两方就像磁铁的两极,倏地向当中吸去。 方雀用手里的琉璃片作隔,才勉强避免了同两腿怪亲密接触。 琉璃片刺入两腿怪体内,粘稠的液体顺着碎片的棱角流出。 一条触手缚住方雀的手臂,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塞入琉璃盏。 方雀被迫做出交杯的动作。 琉璃盏近在咫尺,里边盛着玫瑰状的蛊虫。 方雀战术性后仰,直到将自己弯得像张拉满了的弓。 可那该死的琉璃盏始终追着她的唇。 躲不过了,方雀闭了闭眼。 琉璃盏的盏口已经到了极限角度,里边的东西盘踞在最外沿—— 蛊虫马上就会掉出,落到她脸上。 这时,一阵清越的琴声响起。 方雀下意识去看她腰间的袖里乾坤:小香囊规规矩矩的,束得很紧。 那就只能是—— 噗叽。 金光一闪,一大股粘稠的液体爆出。 方雀眯起眼,小臂上一松,整个人向后跌去。 一只手接住两腿怪的“遗产盏”,同时勾住了方雀的小臂。 方雀定在半途,那只将倾的“遗产盏”距她的右眼不过三指距离。 黄绿色的粘液沿着面具的鼻梁向下淌。 方雀看见一只修长的手,在很近的地方。 萤白的手指捏着只花里胡哨的琉璃盏,那之后,是何山的脸。 何山用力一勾小臂,将手里架着的人拉直、拉得靠近自己,他维持着“交杯”的动作,垂下头逼视: “又是你?” 他占有身高优势,很轻易地将手里的人完全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眉眼间没有一丝温度。 他像座永远不会被日头照暖的雪山。 方雀保持沉默。 何山等了一阵,忽然抬手去揭面具。 方雀的手慢了一秒,堪堪在半空中擦过他微冷的手背。 面具被他摘下,捏在手里。 第40章 海天一色(二十五) 你是不是喜欢我…… 两相对望, 何山捏面具的手一紧: 他站在院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人,居然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捉到了。 方雀强作淡定地捋了把额发:“师兄,好久不见。” 她方才捂着面具打了一架, 额头上还有些未褪尽的汗珠, 经光一照,她人比手里的琉璃盏更耀眼。 何山一手面具, 一手琉璃盏, 硬生生僵成个俊美的人形置物架。 浑圆喉结上下滚了几遭, 才勉强挤出一句: “好久不见。” 他垂下眼睫,用小扇似的睫毛挡住全部眸色: “你……怎么在这里?” 开口仍是艰涩。 方雀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目光越过何山的肩膀: “我, 我随便逛逛。” 真的挺随便的,随便到了人家房顶上。 何山微微眯眼。 方雀眉心一凉, 连忙将话题抛了回去:“话说,师兄来这里做什么?” 何山抬起眼,喉结又是一滚。 显然,这个话题对于二人来说, 都不是特别愉快。 何山:“……随便逛逛。” 好了,扯平。 何山收回握琉璃杯的手, 后退到礼貌距离,目光落在白色面具上: “冒昧一问,师妹近日在忙什么?” 方雀扯着衣摆,舔了下唇角:不是她不想告诉何山, 只是, 她该怎么和一个NPC解释系统任务,解释系统外的前尘往事? 于是,她再一次心虚地转开话题:“师兄, 近来,你有没有见过秋子煜?” 她选了NPC们最关心的话题,可对面的何山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方雀:…… 我把这个世界观下最大的阴谋透露给你,你却只想知道我近日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山安静地等方雀作答,等得久了,便百无聊赖地用面具外沿叩着腿侧。 一下,两下…… 方雀从余光里瞥见那条晃来晃去的白影,觉得他的耐心已经快被自己耗完了。 何山冻着脸,默默犯难: 如果说,方雀就是那个成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翰白宗”弟子,而那个“翰白宗”弟子很有可能就是和他互通“塞语言”的“鬼见愁”,那么,结论就是—— 方雀等于“鬼见愁”。 这要他怎么开口? “你好,师妹,跟你打听个事儿,你是不是‘鬼见愁’?” 正常姑娘都得甩他一耳光,再啐他一句“有病”。 何山显然还没做好挨打的心理准备。 双方正僵持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咆哮: “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的藏书阁都看不好,我要你何用?!” 长鞭打地,惊起三五飞鸟。 方雀目送掠过头顶的惊鸟,迅速向何山伸出一只手。 何山自然地将面具递还到她掌心。 整个过程结束在瞬息之间,方才还僵持不下的两人倏而有了无需言语的默契。 方雀将面具扣回脸上,两手已经起势,又恍觉自己就这么走了,实在有些对不起何山。 于是,她转过头: “师兄,你的问题,我一定会给出一个详尽的答复。” 这都是空话,可何山还是很配合地应了声“好”。 方雀的背影消失在林叶之间,何山捏着两只琉璃杯,神差鬼使地碰了一下。 珰。 . 卫平泉行至藏书阁前,一眼瞅见屋顶上杵得笔直的何山,眼珠稍稍一动,又将躺尸的两腿怪囊入视线之中。 卫宗主简直痛心疾首,他竭力压着快要破音的喉咙,垂头问身边的小童: “它怎么在这?” 说的是那只一身蛊虫的粉色怪物。 小童抽抽搭搭:“弟……弟子不知……” 卫平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废物”,握鞭的手险些攥出血。 背了二手锅的何山闻声转向阁底,深揖道: “此次确是何某失了轻重,给卫兄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卫兄按贵宗门规问罪,何某悉数承受。” 卫平泉捂着抽痛的肝,摆了摆手: “贤弟哪里的话,这事说到底还是愚兄御下不严,该罚的是我。只是,我还想多打听一句……” 何山颔首:“卫兄但说无妨。” 卫平泉一指赖皮怪:“这蛊皿平日慵懒异常,不知贤弟和它起了什么纠纷,竟至于大打出手?” 何山抬眼:“只是路过瞧见这怪物缠着一位贵宗弟子……” 卫平泉身边的小童疯狂点头:“就是这样的,宗主,那位师姐还在拜月期,很危险的!” 卫平泉重重推了下小童后脑:“插嘴,该罚。” 小童两眼瞬间水汪汪。 何山及时道:“无妨,正巧说完。” 再说下去就要露马脚了。 卫平泉若有所思:“原是如此,还要多谢贤弟出手相助。” 何山揖得更深了些。 . 方雀从藏书阁顶跃下,径直走去门规碑前。 碑前的暗道在她眼皮底下缓缓洞开。 秋子煜的服务一如既往地贴心。 方雀抱拳,向天拱手。 林尖上传来一声风雅的口哨。 方雀沿着土阶向下,洞口在她头顶合拢。 暗道底的木门大敞,内里的光景一览无余。 容海抬头看见她,残破的眸中闪过一道星光: “姐姐又来看我啦?” 话里话外,惊喜中裹着撒娇意。 方雀此时的心境和以往大不相同。 她张了张嘴,试探性地唤了声:“海色。” 容海的眼神有一瞬涣散,少倾,他回神,眼中的光消失殆尽。 “姐姐叫的是谁?” 他有些生气,喉咙里轰隆隆的,像被踩了尾巴的奶猫。 方雀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探手去翻袖里乾坤,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变戏法似地掏出了几样东西: 报纸,小纸条,海色的笔记本和私印。 她将它们捧到容海面前:“仔细看看,想起来了吗?” 容海向前探着身子,几缕血丝爬上他的眼底,他拧眉,太阳穴处的青筋鼓得可怖。 被铁链锁住的腹腔艰难地起伏。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是谁的东西?!” 他低吼。 这些东西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方雀用袖子将它们拢住:“没什么,随手捡的,分享给你看看,实在没想到……” 她顿了一下,极诚恳地垂眼: “抱歉。” 容海看着方雀服软认错的样子,心里某种古怪的嗜好蠢蠢欲动,他压着嗓子,分外焦渴: “你说什么?” “抱歉。” “再来一遍?” “抱歉。” “再来。” “……” 方雀捏住想揍他一拳的手,一字一顿:“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容海向后倚在刑架上,笑了。 这时,一串脚步声从木门后传来。 容海笑容一僵:“他来了。” 方雀听出,那是卫平泉的足音。 刑房空旷,她根本无处可躲。 容海压低声音:“快,站到墙根去。” 方雀照做,从这个角度,她看到容海被吊起的指尖亮了几秒,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完全隐身的一瞬,木门轰然而开。 卫平泉捏着条鞭子走了进来。 容海攥起拳,手背青筋凸起。 卫平泉:“爱徒今日,可有悔改?” 容海咬着牙,声音低而模糊:“弟子容海,不曾有错。” 卫平泉张手,鞭尾软趴趴地贴到地上: “每天都是这么一句,不腻吗?” 容海:“原是师尊先问的,弟子只是照例回答。” 嗖——啪—— 长鞭挥出,血珠四溅,缚人手腕的铁链“铛铛”直响。 卫平泉:“门规第八则,背给我听。” 容海咬紧牙关,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齿间流溢而出: “那是无稽之谈。” 嗖—— 这一鞭恰好打在腹部的铁链上,落得极重。 容海闷哼一声,上半身禁不住地前倾。 卫平泉:“为了一个外宗女子,值得吗?” 容海扬起唇角,血丝爬过他布满硬痂的下颔: “值得。” 他连气音里都带着笑意。 卫平泉:“冥顽不灵。” 随叱责而至的,是又一记重鞭。 容海顺着力道偏转身体,偷偷向藏有方雀的地方一瞥,咽下血沫,添了一句: “这句话,师尊问了我34遍,但即使再问千千万万遍,我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他特意提高了声量:“值得。” 他像是抓到耗子、来找主人邀功的小猫,那一身的血迹,似乎都是他骄傲的资本。 方雀的指甲几乎要刺穿手心。 卫平泉压根不吃这套,容海说得越天花烂坠,他手里的长鞭越饥渴难耐。 卫平泉将鞭头在手上绕了几圈:“没有打魂鞭祛不除的杂念,如果有,那一定是打得太少。” 容海欣然受之。 铁链晃动声连绵不绝,一如早春初融的、叮叮咚咚的泉水。 容海偶尔会因难耐而哼出声,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安安静静的,若不是他的手始终攥得死紧,方雀几乎要以为他早在重刑之下陷入昏厥。 大量的血中夹杂着亮晶晶的修为,修为一旦开始流失,他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可卫平泉丝毫没有要怜惜他的迹象。 容海渐渐虚弱下去,受他庇佑的方雀很难再维持透明。 她的指尖和衣摆已经显了形,斑斑驳驳的,尤为扎眼。 卫平泉很快察觉异样。 鞭声终于停止,他向方雀藏身之地望去。 第41章 海天一色(二十六) 第二层马甲不保…… 容海直起身子, 微微后仰头颅,颈侧的筋倏而拉紧,火红色的修为在他身周炸开, 条条光华拧在一起, 拧成上尖下粗的形状,像条狐狸尾巴。 “狐狸尾巴”缠上卫平泉的手臂, 用力将其拉近刑架, 容海埋下头, 照着那只手腕狠咬一口—— 卫平泉收回目光,张手一推容海前额。 容海受力后仰,接着, 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巴掌大的脸偏到一侧,被掴碎的血痂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露出皮肉上的红紫。 卫平泉又惊又怒:“放肆!” 容海唇边挂着一道红,其中掺杂着些亮晶晶的东西,与此同时,方雀显了形的部分, 再次完美融入黑暗。 容海一笑,尖尖的小虎牙上挂着一滴血: “弟子斗胆, 向师尊借点修为保命。” 他将前四个字咬得慢悠悠的。 卫平泉怒发冲冠:“你这佞徒!” 他将手中的打魂鞭高高扬起—— 鞭身力量暴涨,刑房里响起“呜呜”的风声,一如怨鬼恸哭。 这一鞭打下,说是魂飞魄散都不为过。 刑架上的容海迎着罡风, 扬起下颔, 合上眼。 打魂鞭上的光华将他一身伤痕映得雪亮。 千钧一发之时,一张金色符纸飞过。 符纸不甚起眼,等卫平泉觉察到时, 已然晚了。 符纸绕过打魂鞭,拍上卫平泉的后心,卫平泉周身一僵,手腕脱力,他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挥出的鞭身错了方向,“嗖”地一声打中容海左手腕的铁链。 珰——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铁链崩断,容海左臂垂下,整个人偏向一侧。 他随惯性晃了一阵,怔然抬头,眯缝着眼。 他从眼睫之间看到,又一张金符飘到卫平泉身边,“啪”地拍在卫平泉前额上,将他拍得像个尸变了的大粽子。 不一阵的功夫,另有一张金符向容海靠近。 方雀在容海身前显形,金符正被她夹在两指间。 她叹了口气:“师兄在汐落送我的三张金符,我自己人头拴在裤腰带上时都没舍得用,今个儿,倒是全给你了。” 后半段容海没听清,单是“师兄”两字,就让他将牙咬得“吱吱”响—— 何山你个狗东西,怎么哪里都有你…… 方雀讲完金符来路,抬手将最后一张纸符贴在右边铁链上。 金符像枚小炸弹,“砰”地炸开了铁环。 容海失去支撑,上半身软趴趴地前倾,两只磨红了的手顺势搭在方雀双肩,头就埋在方雀颈窝。 半是伤情所迫,半是蓄意讨宠。 狡猾又怜人。 方雀带着海色滤镜,对容海的忍耐度提高了一个档次。 她任容海靠着,两只手臂绕过刑架,去解他腰间的链条。 链条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 容海跌下刑架,终于力竭,晕倒在温柔乡里。 少年背起来,比方雀预想得要轻上许多,锁骨肩骨有些硌人,骨头里似乎是空的,没什么斤两。 方雀途径挺尸的卫平泉,低低告了声罪。 她好歹是救了条人命,算不得恶极。 方雀背着容海离开暗道,直奔“不语”湖而去。 . 何山应卫平泉所托,和小仙童一道,将受了重伤的两腿怪收归入库。 半死的两腿怪耷拉着脑袋,在二人前边飘,何山一边操控着它,一边和小童闲聊: “贵宗主走得如此之急,不知是有何等要事。” 小童不太喜欢这位贵客,他人冷,走得又快,小童非要将两条小短腿倒得像风火轮,才能勉强追上他的衣摆。 小童气喘吁吁,随口敷衍道:“宗主的事,非是我等可以过问的,更无从得知。” 何山注意到小童情绪,慢慢减缓了步子。 何山:“原是如此。的确的,卫兄他口风很严,他此番邀我前来做事,却迟迟不肯告知我事情全局……” 小童终于调匀了步速,两手叉在腰间,仰着下巴道: “此事我倒略知一二。” 何山:“哦?” 小童:“宗主明着是罚容师兄败坏门规,但其实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容师兄无意间泄露了蔽宗的秘密。” 何山不动声色。 小童用手挡着半边嘴,压低声音:“他露了狐狸尾巴。” 何山扬起一边眉毛。 小童转过脸平视前方:“只不过,不知道那位天人之相的方雀师姐有没有察觉异样。容师兄拒不招供,这一直是宗主的一大心病,这次请贵客您来,八成是为了此事。” 何山转开眼,清凌凌地应了一声。 师妹她,会知道那个秘密吗? . “不语”湖畔,方雀负着容海,纵身跃入湖中。 湖水在卫平泉的督导下,早已恢复原样;满湖的无脸怪经此前一劫元气大伤,俱是恹恹地窝在湖底;湖心草还没来得及长成,只有矮矮的一层小嫩芽。 方雀踩着黏软的沙石向边缘走,走着走着,背上的容海忽然哼唧一声,一条胳膊向斜下方狠抓。 这时,二人正在湖心草坪中。 方雀意会,缓缓蹲下身子。 容海闭着眼,一爪子扑进黏沙,将几株小嫩芽连根拔起—— 草叶的味道在湖水中弥漫。 这是方雀第三次闻到这种味道。 被拔空的地方留下几个小黑洞,黑洞里涌出些气泡和沙,不多时,气泡越涌越快、越涌越急,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 一个漩涡出现在湖底边缘。 脚下的细沙向漩涡淌去,方雀揽紧容海。 她被掀起,又坠落。 咚—— 二人一道摔落在软木板上。 方雀睁开眼:容海的额头抵在她的肩骨上,指甲缝里有湖心草的汁液,嘴角也有一点点,人虽是还合着眼,但气色却比方才好了太多。 那草是续命丹的原料。 这小子倒是不傻,方雀心道。 她扶着容海,与他一同坐起。 周遭景物在偷偷变化:一条银线像小溪一样从电脑桌下流出,流到墙边,圈出一个个方块,方块内的画面由透明变至清晰,变出床、书架、画框、懒人沙发…… 空荡荡的房间内霎时有了生活气息—— 房间的主人,终于归家了。 容海静静地坐了一阵,忽然歪着脑袋靠上方雀的肩,方雀贴着容海脸侧,从那里,她能感受到少年的颤抖。 容海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你们终于来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家……” 他合着眼,颈侧青筋爆起,似在呓语。 方雀反握住他的手背:“放轻松,海色。” 少年立起上半身,像未张开眼的幼犬一样用脸寻着声音来源。 方雀抬手蹭了下他嘴角的血和草汁:“我会带你回家。” 少年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坐在方雀身边,脚跟贴着尾巴骨,团成不大的一团。 方雀轻而易举地将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把锦被拉到他的下颔处。 软垫依着少年身体的轮廓微微下陷。 方雀后退一步。 容海感觉到身边人想要离开,连忙从被子里挣出一只手,轻轻抓了下方雀的衣摆,指尖顺着布料下滑,垂落又抬起,最终还是斜斜地指了一个方向: “姐姐,门在那边。” 方雀回头,看到银线在角落里连成门框和把手。 她把容海伸出的手塞回到被子里,走过去,拉开门,门后是缎子样的黑暗,内里蕴着点点繁星。 方雀迈过门槛,将门拉到身前,只留下一条小缝。 她从小缝里说道: “好好睡一觉吧,海色。” . 方雀从若比邻中走出,眼前是她暂住的东厢房。 何山站在院子里,似是候时已久。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方雀,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若比邻残留下的星光。 方雀摸了下鼻尖:“刚从不语湖那边回来,走了个捷径。” 她没等何山应答,即刻便想将近日发生的一切都倒给他听,岂料,她刚刚张嘴,何山的声音就先飘了过来。 “师妹可觉得,这翰白宗有古怪?” 方雀闻言一怔—— 何山的这个问题不对劲。 早先进翰白宗之时,守山门的小修曾说何山是卫平泉的贵客,是经常出入翰白宗的。 即使翰白宗处处古怪,他又怎么会觉得? 方雀做贼心虚,越想越觉得何山是卫平泉的盟友,此番是来找她套容海的罪行的。 念及此,她侧开脸,故作轻松道:“没有。我对翰白宗知之甚少,近日也只是随便走走,什么都没瞧见。” “是吗?” 何山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点着:“兔妖,无脸怪,树精……” 随这一个个名称的报出,方雀弯弯的笑眼一点点瞪大: “你……” 她说到一半就泄了气,余下的字句从她唇齿间艰难挤出。 “你……监视我?” 她好失望。 何山竖起白昙一样的手指:“没有。” 方雀瞧他一阵,忽然转过头,笑了: 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于她而言,何山是这个系统里,她唯一的信任、唯一的依靠,她只有何山。 她从前天真地以为,这种看法是相互的。 可惜不是的,她终于醒悟。 何山是系统角色,在这里,他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家人,他不只有她方雀一个。 她以为他们一路出生入死,就已经是很亲密的关系,但其实,他转过头来,就可以帮卫平泉来监视她。 他没有错,是她太可笑。 何山手指举久了有些发酸,他小心瞧着方雀的笑,抿了下唇角: 遭了,她好像是生气了。 怎么办? 何山将手指藏回袖子里,偷偷捏紧。 他清了清嗓子: “咳,师妹,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容海古怪?” 何·精准踩雷小能手·山。 方雀丝毫不掩眸中警惕之色:“没有。” 她说完这句,又快速道:“夜寒霜露重,我先回房了,师兄也早些休息吧。” 她向东厢房迈了两步,歪了下头,靴跟一顿,倒退回来: “你的那个问题……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补充的。容海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这就是他最古怪的地方。” 她抬眼,自暴自弃道:“我也不是。” 方雀继续向前走,嘴里还咕哝着什么“系统”,什么“数据”,什么“NPC”。 这每一个词,落到何山心尖上,都是一记重锤。 锤得他只想呕血。 砰—— 方雀走得很快,何山只晃了下神,东厢房的门就险些拍到他脸上。 * 他松开紧攥的手指,骨节间被挤出几道红痕: 这是值得庆贺的好事,他不想吓到她。 他决定采取一种温和的告知方式。 于是…… 不多时,心态炸裂的方雀收到了这样一张纸条,纸条上干干净净一行字。 佳公子:是我。 第42章 海天一色(二十七) 鬼见愁与佳公子…… 这两个字自带语音, 清冷的声线犹如数九河冰下的水。 方雀:…… 她捏着纸,面部表情介于哭笑不得与喜极而泣之间。 人都快疯了。 . 一炷香后,方雀沉默地敲开了何山的门。 宽阔挺拔的胸膛出现在门后。 方雀两只手拈着字条两端, 草草展示给何山看, 而后松开右手,指了指自己:“鬼见愁。” 用来自我介绍的手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停在何山身前。 她全程低着头, 眼角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 何山礼貌地回握住那只手。 方雀盯着自己雪白的靴尖, 一时五味杂陈:“师兄,其实……” 其实之前写那两次骚话的不是我本人。 你……信吗? 何山松开手,望了眼天色:“众里寻卿千百度, 蓦然回首……” 方雀自然接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勾起手指蹭了蹭眼角, 抬头望着何山笑。 少女的笑,好像原野上明媚的日光。 何山眼前一亮:“咳,进来说话。” 他动了下袖角,房门应召而关, 将漫天阴色隔绝在外。 天际闷成一块,没有丝毫流动的迹象, 沉得像发黑的海水。 风暴总在宁静后来袭。 东西厢房配置相似,何山从角落里掏出两个小圆凳,二人相对落座。 何山瞧她一眼,沉声道:“方才在院中多有得罪, 实在抱歉。” 他不提还好, 他一提,方雀又想起了自己那一通行云流水般的骚操作,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哪里哪里, 是我这人心眼太小,还喜欢以己度人,怨不得师兄。” 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何山喉结微动:“不提这些了。” 他掏出自己的临时剧情本,翻到第一页,递给方雀。 方雀接过。 本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何山此次的任务以及他进翰白宗的来龙去脉。 何山:“你所看到的都是临时角色,其实,我对该宗一无所知。” 方雀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委屈意。 她连忙带开话题: “翰白宗的秘密……师兄,或许我们可以交换一下信息。” 何山点头。 方雀:“我最近一直在调查‘拜月相’。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字眼,是在门规碑上,师兄想也看到了。我认为,这应该是翰白宗秘密的核心。” 她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个小白瓷瓶,递给何山看: “这是从卫宗主手里拿到的药,药是用来克制拜月相的,拜月相就是狐狸脸。” 听到“狐狸”两个字时,何山微微眯眼: “我从一个小童处听说,容海在师妹面前露了狐狸尾巴。” 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方雀“嘶”了一声,仔细回忆着两人为数不多但次次灾难的相处,一张张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忽然挺直身子。 画面停留在汐落的某个洞穴里,洞穴漆黑,只有两个小光点在肮脏的地上燃烧, 她被抵在墙壁上,意识模糊之时,似乎是扑到了什么。 油光水滑的触感窜上指尖。 狐狸尾巴…… 方雀看向何山:“师兄,容我插句话。” 何山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雀:“容海是构建系统的作者之一,代号海色。师兄应该认识他吧?” 何山眯起眼:“海色?” 他跟着念了一遍,嘴角抿出一点白。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确认识海色,昨天在记忆泡沫里,他才见过这个名字;坏消息是…… 那个名字是灰色的,有关海色的一切,他通通忘记了。 这比“从来不知道这个名字”更叫人绝望。 见何山久久没有言语,方雀斟酌着补充了一句:“老战友。” 何山抬眼,心头猛地一撞—— 这是方雀第一次在何山眼中,看到了茫然。 他似是弄丢了什么东西,满心只想着快些找回来,可他究竟要找什么东西,却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方雀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痛起来。 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那声音,来人至少有二十之数。 “宗主急令,叛徒容海畏罪潜逃,山门即刻封闭,全宗搜查,如有阻拦,就地格杀!” 火把的光越过院墙,爬上窗棂。 方雀身子一歪,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无他,就是心虚。 何山轻飘飘地看过来:“你做的?” 方雀疯狂点头,笑得像只啃了邻居草坪的二哈: 师兄救我! 何山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摸挂在床帏上的铜铸手摇铃。 略带锈迹的颜色将那只手衬得素白好看。 何山:“人藏好了吗?” 方雀:“什么?” 何山顿了一下—— 他很不愿意用自己的嘴念那个人的名字。 见他反应,方雀猜出一些:“容海吗?藏好了,我藏他藏得可好了,那个地方,就算是系统……” 手摇铃的铃音打断了方雀的话。 何山在铃音中说:“上床。” 方雀头顶弹出一个“?”。 何山不擅言语,他直接弯下腰,用右肩顶住方雀的腹部,单手箍紧她的两个膝弯,直起身,将人抗了起来。 方雀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伸出手去锁他的手腕,指尖碰上他微冷的皮肤时,忽而顿住—— 他是何山。 于是,绷紧的手指垂落,抓紧他的袖摆。 指节泛白。 不多时,方雀就被何山丢在了床上。 何山起势很凶,落手却温柔,方雀从始至终都没有被碰疼过哪里。 何山如今帮方雀,就是间接维护容海,偏生方雀又是这样快乐地给他讲,她是如何拯救容海的…… 何山好生气,但,又不忍苛责。 他将所有的火气都撒在了床幔上。 方雀爬起身,险些被床幔糊一脸—— 还好她躲得够快。 冷冷的声音从床幔外传来:“噤声。” 方雀:乖巧.jpg 床幔刚刚四合,房门就被敲响。 咚咚咚—— “何仙师,弟子进来了?” 何山抓着手摇铃,没作声。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颗年轻的脑袋探了进来,正撞上何山冰冷的眼。 年轻的翰白宗弟子连忙拱手: “何仙师,您尽管吩咐。” 何山望着门外,皱眉:“吵。” 弟子僵了一下,赔笑道:“宗里出了些大事,无意扰仙师清净,弟子这就叫他们回避仙师院落,实在对不住。” 弟子说完,拱手后退,目光扫过屋内落下的床幔—— 哐。 何山亲手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弟子:……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边跑边喊:“换路!换路!” 火光很快转去别的地方。 方雀坐在软软的被子上,听着外边渐低的嘈杂声。 床幔被拉开,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何山:“事情紧急,不免失礼。” 他冷着脸,别扭地道着歉。 方雀握住那只手,滑下床沿:“多谢师兄包庇我。” 她说着,笑了一下。 那个笑像水波一样,在何山眼前晃了很久很久。 方雀坐回到小圆凳上,忽然问: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何山碰了下无名指上的指环: “北京时间,19点31分。” 在凉凉的报时声中,方雀将何山的剧情本摊在膝头,快速翻开自己的本子—— 纸面上果然多了几行字。 抽取结果(监察使代抽): 甲.第十三号丹炉,戊.冰雪贵公子,戊.看荧光腰佩。 在第十三号丹炉旁和冰雪贵公子看荧光腰佩。 时至今日,方雀对混账剧情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点,她面不改色地读完这段话,又将括号里的内容多读了几遍。 小冤家气急败坏的样子跃然眼前。 方雀向前探身,将更新内容拿给何山看。 摊在她膝头的何山的剧情本偷偷下滑。 砰—— 光荣坠地。 方雀松开递本的手,矮身去捡。 递出的剧情本擦过何山指尖,何山抓了个空。 砰—— 又一个本子光荣坠地。 二人分别去捡对方的剧情本,本子落地,不慎摔到了奇怪的地方。 何山手里的本子翻开到最后一页: 进入系统的第一天,意外获救,有惊无险。救我的那人冷冰冰的,但却很好看,依稀眼熟。可我能确定,我从未见过他。 方雀手里的本子翻开到第三页: 今日扮演角色——没有板牙的兔公子。 今日扮演角色——眉心一点红的无脸怪。 今日扮演角色…… 四道目光在半空中尴尬相撞。 何山:我冷冰冰? 方雀:原来这几天的怪物都是……? 别问,问就是感动。 第43章 海天一色(二十八) 她喜欢何山,她不…… 二人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 不约而同地“咳”了一声,又不约而同地将本翻回到该看的地方。 何山率先打破沉默:“翰白宗没有第十三号丹炉。” 方雀的思绪还在一些奇怪的画面里来回飘,她闻声回头, 一时跟不上何山的节奏。 何山面不改色地敲了敲本子:“翰白宗的丹炉以地支编号, 总共只有十二个。” 他进翰白宗的第一天,就特意去过炼丹房, 当时是为方雀体内的情蛊一事。 方雀叹了一声, 极配合地垂了垂眉梢, 又迅速快乐起来: “没关系,我现在有战友了,还是师兄这样厉害的人物, 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对吧?” 何山眸色微动。 方雀想了想, 继续道:“对了师兄,刚刚忘记和你说。秋子煜似乎在暗中搞事,我已经不幸落入泥淖,还请师兄多加提防。” 何山:“不怕。” 方雀:“如今看来, 我就是那个会泄露翰白宗秘密的外宗弟子,师兄同我共事, 怕不怕?” 何山:“不怕。”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如遇风雨,与你同担。” 方雀愣了一下,心口突然钝痛。 她用手遮住蹙起的眉心, 依然笑道:“师兄, 容海的事不便直说,唯恐隔墙有耳,我先回房, 咱们纸条交流。” 她胡乱诌了个托词,便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奇怪,这里……痛得异常。 好像情蛊发作。 方雀冲进东厢房,背倚着房门,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缓缓滑到地上。 木门上留下汗湿的一道。 她在心中默念情蛊的发作原因: 一、母蛊自发诱导子蛊活动; 二、被子蛊寄生者对外人心动。 她确信容海此时正好好地睡在不语湖底,不可能突发奇想牵引子蛊发作。 那就只能是…… 何山的眉眼在她识海中晃。 方雀攥紧手指,将拳头抵在心口。 皮肉下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喜欢何山,她不否认。 小冤家顶着一头乱毛蹲在她对面,神色哀戚:“你去哪鬼混了?” 方雀自觉对它不住,她探出身子,摸了摸小冤家的小脑袋。 小冤家一屁股歪到地上,尾巴上的毛被压扁:“都怪你,我差点被系统杀掉。” 方雀扯起唇角,苍白一笑:“好,好,都怪我。” 小冤家不依不饶地啄了她一口,鲜血从她的手背上蜿蜒而下。 方雀抽回手:“嘶……” 小冤家出完气,拍拍翅膀窝到方雀的床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方雀在衣摆上蹭了下手背,蹭得一道红。 而后,她从袖里乾坤中翻出一张干净的纸,捏着毛笔杆,同何山对话。 鬼见愁:容海好像是狐狸变的。 佳公子:显然。 鬼见愁:在汐落里,我摸到了他的狐狸尾巴。 佳公子:什么时候?(警觉) 鬼见愁:……师兄,你括号里的这个表情是怎么弄出来的? 佳公子:…… 鬼见愁:? 佳公子:“塞语言”偶尔会受情绪影响。 鬼见愁:哦~~~ 佳公子:我这就关了它。(脸红) 鬼见愁:别……别,师兄,还怪可爱的。(笑趴) 鬼见愁:哇,我也有表情了! 佳公子:说正事。 鬼见愁:好,等我换张纸。 鬼见愁:师兄,你应该见过翰白宗的门规吧? 佳公子:见过。 * 鬼见愁:容海的情况绝不是个例,所以我猜测…… 佳公子:英雄所见略同。秋子煜恐怕也要借题发挥。 鬼见愁:明白。师兄,明天完成任务打卡后,我带你去看看我藏海色的地方,那里似乎是个系统死角。 佳公子:好。 鬼见愁:明天师兄是本色出演哦,期待!晚安,冰雪贵公子! 佳公子:…… 佳公子:晚安。 方雀看着何山那句明显写飘了的“晚安”,笑得一头扎进被子里。 情蛊再次发作,她揉着心口,嘴角却翘起。 这每一次钝痛,都是她爱何山的证明。 . 次日晨,何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的皮肤变得更白,白得发青,耳垂和指尖都透着淡淡的蓝色,睫毛似乎覆了一层雪。 方雀从东厢房里走出,同他打招呼:“师兄,早。” 何山:“早。” 他开口,唇齿间呼出一团白雾。 方雀眨眨眼:“师兄,你的角色卡都是自动上身的?” 何山:“看情况。” 方雀扣上面具,闷闷地“哦”了一声。 何山挥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人并肩走出院门。 沿着小路向前走,路旁立着座小房。 方雀对这间小房有些印象。 何山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昨日“宗主遇袭、重犯越狱”的事情尚未解决,翰白宗全宗上下仍在搜查当中,无人练功,丹房是空着的。 丹炉贴着墙围成一圈,炉底生着紫红色的真火,炉内填着草药金石,炉肚上錾刻着各自的编号,炉盖上冒出缕缕白烟。 一圈数下来,编号由“子”至“亥”,果然只有十二只。 方雀围着丹炉走了一圈,脱下面具,用手背贴了贴脸颊—— 好热。 热得她整个人都透着点粉。 方雀不自觉地靠向何山,贪图他身上的那点冷气。 何山自进到丹房里来,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整个人杵在那里,就像一根精致的冰雕。 隔着水汽,方雀看到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纸。 纸同墙一道被炉里的烟熏黑,并不起眼。 方雀凑近去瞧。 纸上写的,是使用炼丹房的注意事项: 一、丹房内统一使用改良过的真火,该火不易伤人,但难以扑灭,请谨防走水。 二、“子”至“巳”号丹炉终年用于拜月丹炼制,切勿熄火。 三、其余六炉对全宗弟子开放,可用于高难度丹药的习练。 四、普通丹药及新药请在私人小炉炼制,禁止占用丹房炉位。 五、丹房内请注意谨言慎行,举头三尺有神灵。 读罢,方雀拎起披在颈后的长发,松了松领口: 注意事项里也只提到十二只丹炉,那……第十三号丹炉会在哪里? 举头三尺有神灵…… 方雀依言仰起头,颈后的细汗汇在一处,滑进衣领。 丹房的屋顶和四面艰苦朴素的黑墙不同,它绘得极精致,用了类似珐琅彩的夸张配色,中央还砌了藻井。 藻井四周的图案是各种奇珍异兽,方雀在其中找到了兔公子、无脸怪、树精和两腿怪的画像。 藻井内壁绘着一群红色的狐狸,狐狸或跑或卧,还有一些蹲在地上,两只前爪合在一起,像是在虔诚地祷拜。 藻井中央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浑圆如月。 方雀仰头仰得久了,脑袋发沉,她低下头眨眨眼,再次向屋顶看去。 从某些角度去看,可以看到明珠表面有一些阴影,明珠里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方雀捋着汗湿的发,回头望何山: “师兄,可以带我飞一段吗?” 何山稍稍垂下眼,算作同意。 方雀抱着面具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师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何山眼角轻轻跳了一下:“无。” 他喉咙艰涩,险些带出气音。 他的确不舒服,一进丹房,他便觉得四肢开始无力、发软,连内脏都揉成了一团,就像将化的雪。 或许是受角色卡毒害。 冰雪贵公子……遇热可是会融掉的。 方雀用手指摩挲着面具边缘,犹豫道:“师兄,其实我自己应该也可以……” 何山恍若未闻,他伸出一只手:“来。” 方雀盯着那只发青的手:“师兄……” 何山:“来。” 他难受得只能蹦单字,却竟试图向方雀走去。 方雀无从拒绝。 何山单手结印,另一只手攥拳,拳头轻轻揽住方雀的腰。 足尖离地。 他飞得很稳,方雀对于他身体状况的顾虑渐渐打消。 明珠近在咫尺,内里的阴影连成一个完整的葫芦状。 方雀指给何山看:“师兄,我怀疑第十三号丹炉就在这其中。” 说着,她伸平两臂,想要去摘明珠。 何山轻轻按下她的手肘:“我来。” 他的气息扑在方雀颈侧,就像薄荷凉糖。 方雀的注意力被全部牵引到那块裸露的皮肤上。 何山说完,翻手换印,明珠震动一下,脱离顶部挂钩,随二人缓缓下飘。 落地时,何山稍稍踉跄了一步,又很快站稳。 方雀没有觉察出一丝端倪。 明珠比方雀的膝盖还要高一点,她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 砰砰—— 明珠外壳很硬,像个熟透了的西瓜。 咔。 被她拍过的地方忽然出现一道缝隙,缝隙如触手般向外扩展,爬上明珠表面。 咔咔。 明珠自动裂成六瓣莲花状。 方雀看着自己的手:……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随便拍了拍。 明珠里的东西暴露在外,丹房内温度随之骤升,空气都被灼得打了卷。 何山胸口一抽,他用力抿了下唇角:“失礼。” 方雀闻声回头,却只瞧见掠过门槛的水蓝色衣袂,和被快速合上的房门。 砰。 何山出了丹房。 一道细汗从方雀的额角流至下颔边,她转回眼,看着“莲花花蕊”里的小东西。 第十三号丹炉,就在她眼前。 . 何山强撑着走了几步—— 他的皮肤真的开始“融化”,血从各处渗出,渗得水蓝色外袍斑斑驳驳。 他摸了下颈侧,又将手拿到眼前: 鲜血顺着掌纹流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知到,系统想要杀了他。 “不肖……子……” 何山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单膝跪在路边。 路面覆着些发黄的沙土,一只靴子踏了上去,踩出“咔吱咔吱”的细微声响。 一片雪白的衣袂从何山眼前飘过,衣袂的主人在靠近何山时,特意提了提下摆,唯恐被他的血染脏袍角。 何山重重呼出一口气,挺直身体转过头,鼻梁上的皮肉受力皱起。 来人摇着折扇,哼着歌。 秋子煜。 秋子煜走到丹房门前,客气地叩了三声门。 叩,叩叩。 “谁?” 方雀的声音从丹房内传来。 秋子煜用折扇掩了下唇,笑道: “索命人。” 第44章 海天一色(二十九) 你那师兄怕是要不…… “忙着呢, 不欢迎。” 方雀把明珠拢回原来的形状,单手按着破裂处。 明珠在她的手下奋力震动,震得她手臂发麻。 这只第十三号丹炉很邪门, 它不仅温度高得骇人, 炉肚里竟还关着活物。 秋子煜合上折扇,用扇柄抵着门, 轻轻一推:“那我只好自便了。” 门被他推开一人多宽, 一枚金色的音符擦着他的肩头飞进丹房。 秋子煜维持着推门的动作, 低头对方雀说:“咱们快些走程序,我看着,你那师兄怕是要不行了。” 他将房门挡得严严实实, 方雀看不到何山的情况,只当大魔头是在胡言乱语, 遂微笑道: “那你和他作个伴吧。” 她说着,霍然起身,抬脚一踹明珠。 明珠就地开花,其中滚烫的丹炉飞射而出, 直冲秋子煜小腹。 秋子煜侧耳,手中折扇精准地挡住炉盖, 他手腕翻动就势一颠,丹炉在空中转了几圈,正正担在折扇柄上。 秋子煜合着眼,微微歪头:“没有掌声?” 方雀:…… 是真的秀。 秋子煜轻挑折扇, 丹炉自行悬浮, 他用扇头敲敲炉盖:“小师妹胆识过人,这都敢扔。知道里边装着的是什么吗?” 方雀默默拉开袖里乾坤:“不知道。” 秋子煜笑容更盛:“十万枉死妖魂。” 他伸出一只手,直接去捻烧红的炉盖钮。 方雀皱眉, 抬手制止:“且慢,我没吃早点,闻不得人肉香。” 秋子煜“哈”了一声:“小师妹还是这么风趣幽默。” 方雀抱拳拱手:“哪里哪里。” 七弦琴从她手下飘出,方雀没话找话:“话说回来,这明珠是你隔空切开的?” 秋子煜:“正是。” 方雀:“不错不错,切得很漂亮,均匀且有艺术感。” 秋子煜:“过奖。” 在她跟秋子煜商业互捧之时,她的七弦琴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了门边。 丹房外,何山凭金符悬在当空,一连串“宫商角徵羽”从他修长的手指下飞出,渐渐织成一张华丽的巨网。 他神色泰然,靴尖却在一滴一滴向下淌血。 方雀算着时辰已到,翻手结印,门旁的七弦琴倏而竖起、旋转,如风车扇叶一般将秋子煜推出门外。 秋子煜单手捧着小炉,慢悠悠地被推着倒退。 他身后,就是何山织就的巨网。 战情千钧一发。 秋子煜展开折扇,人站在巨网中心,他抬手,将小炉抛向丹房: “小师妹,十万怨魂,接好了。” 七弦琴飞出,用琴尾颠了下炉底,琴尾登时焦了一片。 方雀万万没想到秋子煜会在开战之前,把这东西丢回给自己。 她跟他又不熟。 何山眉头一紧,翻手丢出三张金符。 金符携血珠而来,于方雀额前张成一张小网。 小网裹住火球一样的丹炉,稳稳下坠。 何山的血泼洒在方雀耳侧。 方雀抹下那点湿冷,猩红的颜色里还混着她的汗滴。 “师兄……” 叮,珰。 第十三号丹炉落地,金符化出的网被灼出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满屋飞灰。 方雀一把揽过七弦琴,就要奔出门外。 房门却在她面前轰然而关。 半空中传来一段琴书。 “冤魂有异,不可失守。” 方雀的靴底忽然像被胶水粘在了原地。 她垂下眼,手指搭在琴弦上,拨响。 “是,师兄。” . 秋子煜转身,手中的折扇忽然从空白变为泼墨洒金。 秋子煜:“何山,你是正人君子,该不会欺我眼盲吧?” 他话音未落,巨网已经兜头罩了下来。 何山按住琴弦:“少废话。” 秋子煜举起折扇,折扇如刀,将巨网切出一个小口,他人从小孔中飞出,摇扇而笑: “曲弹得不错。” 何山:“那还要看你有没有命听。” 他拨响琴弦,巨网立刻以破洞为中心,向当中聚拢,正正缠住秋子煜腰身,垂在腿侧的折扇也被捆了好几圈。 秋子煜:“多年不曾交手,你还是喜欢玩阴的。” 何山抬眼:“兵不厌诈。” 秋子煜:“的确。” 他张开眼,用空白的瞳仁看向天际。 两道同他一模一样的身影出现在何山头顶。 何山拢琴弦的手指一紧。 网里的秋子煜微微笑道:“年度大戏就要开演了,嘉宾一定要齐。” 另外两个秋子煜分.身围住何山,一面与其缠斗,一面有意将其带离丹房范围。 网里的秋子煜合上眼,轻轻打了个响指。 头顶白浪推近,浪花里浮出些血沫。 . 方雀“信誓旦旦”地应了何山后,不出三秒,她的手就按到了门板上—— 想让她留守后方阵地?下辈子吧。 门轴轻转,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一阵动静在方雀背后响起。 叮当……叮当…… 听着像是几只金属爪子在地面上爬动。 汗湿的衣襟微微发凉。 方雀迅速转身,用背抵住门—— 她看到,装有十万冤魂的小丹炉,正在地上溜达。 方雀:…… 师兄,原来你说冤魂有异,并不是在诓我。 小丹炉走得摇头晃脑,就像个刚学步的小娃娃。 方雀盯着它不甚靠谱的三条炉腿,冷汗从额角一路蜿蜒到下颔边。 叮当……叮当……咚…… 小丹炉被地上的坑洼绊了一脚,炉盖被摔飞在一边,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就是现在。 方雀挥手一扫七弦琴,数道音符如千军万马,高高悬在小炉上空。 小炉趴在地上,剧烈震动,连带着周遭十二只大丹炉一起开晃。 巨大的力量推搡着方雀,她向后跌了一步,额发被高高撩起,她几乎睁不开眼,手指却始终没有离开琴弦。 七弦琴未弹自响,响得是段很古老的调子,小炉里的东西随着调子吟唱。 幽怨、愤懑、不甘…… 琴修的身子对声音太敏感,共情力太强,方雀只是听着,便觉五脏六腑在割裂—— 她几乎要被这些东西活生生撕开。 “噗……” 一股热流冲上方雀咽喉,她忍耐不住,直接喷出口,液体擦过嘴角的瞬间,都还是滚烫的。 腹部剧烈痉挛,她蹲下身子,用膝头顶住小腹,她抬起头,手高高扬起、挥下。 “杀。” 淤血从她嘴角溢出,一双眸子却明亮得骇人。 乐符应她所召,瞄准出逃的怨魂,落如疾风骤雨。 被击中的怨魂血口大张,用力嘶吼着,它们每吼一声,方雀就跟着一抽,抽得实在难挨了,她才松开一只按琴的手,拄着地,埋头咳。 咳得一地血珠。 她如今好像个破棉絮填的旧娃娃,从里到外,皆支离破碎。 十万怨魂,不能被几百乐符杀尽。 它们凝成一团巨大的云雾,云雾里有无数颗狰狞的头、断掉的腿、残破的手…… 大团云雾横冲直撞,擦着方雀的发顶突破房门,一边哀嚎,一边冲上天际。 “咳……” 方雀一脸是血,她抬眼,眼中蕴着咳出的水雾,水雾里映着赤色的光—— 怨魂撞倒了几只大丹炉,滔天真火就这么烧了起来。 . 门规碑前,倒霉的卫宗主领着一大群弟子,还在追查自己被偷袭之事。 卫平泉头上贴着块小纱布,睁着带有血丝的眼在前边走,弟子们灰头土脸地跟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 走着走着,头顶小纱布的卫宗主忽然一顿,抬起一只手: “慢着。” 最近的弟子苦着脸:“师尊,您尽管吩咐。” 他以为他们又要开始掘地找人。 岂料,卫平泉这次指向了天。 众弟子:…… 师尊,这个真的挖不了。 卫平泉扬起的巴掌拍在了最近的弟子头上:“我让你们看。” 众弟子这才回头,一见便惊: 一大团不知名白雾横推而来,途径过的天空瞬间漆黑,那雾里似乎还裹着火。 . 方雀半跪在烈火之中,唇角的血像糖浆一样一滴一滴落到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血泊里映出灼目的火光和她滚满汗珠的脸。 若比邻从方雀手中跌落,骨碌碌地滚入火海,她修为损失过多,动用不了这般高级的法术。 木制的门框窗框在起火的瞬间扭曲变形,她早就出不去了。 周遭的一切都被烧得噼啪作响,不断有尚未燃尽的灰屑从上方飘落,落到身上一烫就是一处小疤,方雀无处可躲,只能默默挨着。 皮肉之伤,并不算痛。 她痛在肺。浓烟从鼻腔灌入,冲进柔软的肺脏,就像是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了把干辣椒,呛而刺痛,痛得人直发抖。 在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方雀第一时间念了那句“泉自源头冷起”,小水流应召打湿了她的衣袖,她用湿衣袖掩住口鼻,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现在,衣袖上的水早就被灼干了,她嗓子哑了,念不出口诀。 七弦琴有气无力地趴在她跟前,琴身焦了大半,方雀探手过去,琴弦滚烫,指尖触碰之处,起了一片白烟。 她在白烟缭绕中,一根一根拨响琴弦。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琴音断断续续,连不成曲。 弹罢,方雀微微抬起下颔,她看到空气在身周扭动,附有大火的藻井即将垮塌。 她合上眼。 方雀这一生起伏坎坷,遇到过很多生死攸关的大事,从前,她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盼来救星,她一直以为自己运气很好。 可这一次,不同了。 她气运散尽,再等不来救星。 第45章 海天一色(三十) 他说,别怕 何山同三个分.身秋子煜斗了几十回合, 恍觉大火四起,他立刻调转琴头破开敌阵,奈何途中被分.身秋子煜纠缠耽搁了些时间, 等他终于赶回丹房门前时, 大火已经烧得连房顶都看不到了。 何山落在距火场三步远的地方,热浪扑面而来, 他的皮肤感知到温度骤升, 再次开始悄悄融化。 鲜血很快浸透衣襟。 何山哑着嗓子:“雀儿?” 他向前迈了一步, 耳垂上的血滴落在肩头。 这时,一串琴音从火场中传出。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听到琴声, 何山的下一步迈得很大很大,险些一步迈进火海。 火舌舔过他的衣袂, 倏而退了回去。 火克雪,雪也克火。 何山扫了眼退避的焰火,抱着七弦琴,径直走入火海。 真火在他身周扭动纠缠, 灼热的空气流经鼻腔、咽喉、肺部……柔软的脏器被烧出一个个小洞。 何山知道,再这样走下去, 他很快就会从内到外化成一摊血水,可是,他一步都不肯停。 . 丹房内,藻井边缘的装饰框率先落了下来, 正砸在方雀身后几寸的地方, 热浪燎卷了她的发梢。 这房子,撑不了多久了,方雀想。 她合着眼, 没能看到面前的火海忽然左右分开,分出了一条亮堂堂的通路。 通路上有风吹来,吹冷她额角的汗迹。 头顶的藻井被烧出一声巨响,方雀在火场中打了个寒战,睁开眼。 雪亮的通路上,有一人穿越火海,逆光而来。 火势太盛,方雀看不清来人的脸,她只能听到正上方的噼啪声越响越烈,橙红色的光扫过她的眼睫—— 藻井塌了。 通路上的人影箭步冲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方雀凭本能抓住那只手,极大的力道从彼端传来,她被拉起,撞进一个结实的怀中。 那只手还被她抓在手里,边缘微冷,掌心却是滚烫的,那点热意能顺着手臂,一路熨帖到人心缝里。 方雀头昏脑涨,双眼也被灼花,她靠在那里,一遍一遍唤着一个名字,却怎么都唤不出声。 那是夜枭的手,她绝不会认错的。 她的英雄回来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何山握住方雀的两只手腕,将它们搭在自己肩头,他转身,两手垂落,勾住她的膝窝。 轰—— 丹房在他们身后垮塌,大火蔓延成片。 他背着她,就像在通往地下喜房的甬道里一样,一步一步走在真火之中。 方雀凭着残存的意识,用力收紧抱身前人的手。 何山微微侧头,逐渐流失的气力倏而重归丹田。 这条路很长,火势很凶。 他用血肉硬生生为她破开一条生路。 . 终于脱离火海,何山撑着残破的身子,继续向前走。 十、九、八、七…… 他咬着牙倒数,绵密的血沫从他齿缝间钻出。 三、二…… 一。 数完最后一个数字,何山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眼前红红绿绿热闹一片,他合上眼,单手护住方雀的两只手腕,另一手撑地,一点一点俯卧下去。 何山昏倒在距火场十步远外的安全区,方雀好生生趴在他背上,周身上下未曾沾染一个泥点。 . 半炷香后,方雀被疼醒。 她试着吞咽一点口水润喉,温热的液体滑下,所经之处越发干涩、刺痛,痛得她直想蜷缩起来。 方雀睁开眼,扑面而来的风裹挟着黑色的浓烟,浓烟入眼,刺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泪珠顺着她熏脏的脸颊滚下,滚出两道雪白的痕迹。 她很快撑起身子,稍一垂眼,就看到了为她作垫的人。 方雀第一眼并没能认出那人姓甚名谁。 他一身泥泞,泥泞里混着血,衣料被黑糊糊地蒙了一层,边角还有被火烧穿的窟窿,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的脸一半陷在湿土里,一半被散落的青丝遮住;距他头顶两步远的位置上,躺着支折断的玉簪,玉簪染尘,透不出一丝光泽。 方雀踉跄几步退开,按住生疼的喉管。 趴在原地的那人,真像是被大火烧焦了的。 方雀紧盯着他的背脊,隐隐盯出一丝微弱的起伏。 他还活着。 方雀跪坐在那人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拉到自己的臂弯里,而后并指成诀,哑声念道: “泉自源头冷起。” 水流从她指尖涌出,她撕下一块袍角,打湿,拿着去抹那人的脸。 湿布掠过耳侧,擦出一小截短疤。 方雀的手顿在原处,鼻尖忽而涌上一股酸痛,她颤抖着,探手去捋那人遮面的发。 沙土、血痂、烟尘一层层剥落,露出其下微微溃烂的一张脸,溃烂出的小口子泛着粉,尚在不断向外渗血。 那张脸即使狼狈如此,却依然透着些许清冷。 他像是被战火波及而碰坏蒙尘的玉观音像。 方雀偏开头,别扭地吸了下鼻子。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想,她究竟是怎么从那个被大火吞没的破丹房里逃出来的。 这里可是人人以她为敌的翰白宗,若叫旁人撞见她受困火海,不再给她浇点油都算讲仁义。 还有,在系统之中,怎么会有夜枭。 会救她的,只有何山。 会为她拼上性命的,只有何山。 方雀垂眼,她根本不敢去数何山身上有多少伤,她只敢去抓他的手,抓住,十指相扣,穿过他指缝的指尖无意碰到了冰冷的白骨。 她转过那只手,看到他的骨节从血肉中破出。 被碰到手骨的人若有所觉,微微皱起眉,偏头向方雀怀中,口齿不清地念着两个字。 方雀俯身,将左耳贴在他唇边。 他说,别怕。 方雀的下唇被自己硬生生咬破,血水渗进口中,满腔腥涩。 她胡乱抹了把眼角,目光垂落于何山手腕之上,忽而一顿—— 她在那只手腕间,看到了一道疤。 疤是旧疤,形状狰狞,正结在手筋的位置上。 她这才想起,何山每次伸来救她的手,都是左手。 何山右手有旧疾,不能受力。 方雀定了定神,将何山的手绕过自己的脖颈,右手扶稳那只有疤的手腕,左手揽住何山的腰,尝试着站起。 站起的过程比她想象得要轻易许多,何山似是醒了,只是还睁不开眼。 他垂着头,努力配合方雀的动作,以免将全部重量都压在方雀身上。 方雀扶着何山,向烧塌的丹房望了一眼。 自火起,她便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大火,何山,秋子煜,这个搭配,绝不是第一次出现。 她努力去想,却想不起一丝相关的事。 方雀转回眼,目视前方。 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好时候,她要先去一趟不语湖,寻续命草。 . 树精林侧,门规碑前。 卫平泉双膝跪地,腰杆笔直。 十万妖魂凝成的白雾悬在空中,渐渐化出一尊神像模样,神像张口,声如洪钟: “卫平泉,本座评你一句不肖,你可认?” 卫平泉平视前方:“自是不认。” 神像尖啸一声,倏而涨大数倍,雾气里裹挟的火苗也随之熊熊燃烧: “不认?仙妖大战十万枉死英魂,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假冒仙门,冲修仙界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 卫平泉:“后生从未觉得卑微。” “混账东西!” 蜷缩在门规碑下的翰白宗弟子只听得一声鞭响,他们齐齐抬眼,却见宗主身形丝毫未晃。 在众弟子瞧不见的地方,一抹血迹划过卫平泉唇角。 卫平泉:“若继续大战,后生无法保证族人性命安危,眼下虽苟且,却是难得的和平繁荣。祖上有灵,想能看到现今各族余众皆在翰白宗内繁衍生息,后生真的尽力了!” 他说得快而急切,口中淤血浸湿毛领,肩头的珠串随他胸膛的起伏而叮当作响。 神像探出巨手,捏住卫平泉的前襟:“不肖子孙,你丢了妖族的傲骨!” 卫平泉被提离地面半寸,神像嘶吼而出的风撞击在门规碑上,小半块碑石飞出,碎石扑簌簌地落下。 卫平泉迎着罡风,眼角血红: “祖上若失望,尽可随意惩处后生,后生愿以一妖之命,换全族子民平安。” 神像微微一笑,挥手泼洒身周所带火种,火种四散,烧遍翰白满门。 小树精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卫平泉始终维持着风度礼数,可这一切浮于表面的东西,都在大火烧起的一瞬崩塌。 他额角青筋暴起,疯狂扭动着颈子,前后左右地观瞧,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纱布里沁出血来。 “祖上,这可都是妖族的子民!” 他咆哮,咆哮得无助又委屈。 “苟且偷生,不如不生。” 神像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又恢复到最初宝相庄严的模样。 卫平泉跌坐在地,于乱发之中,窥到他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宗门沦于火海,化作几抹荒烟。 神像高悬当空,并指结印,满目慈悲。 门规碑下的弟子抱着脸,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嚎。 卫平泉抬起手捂住腮侧,火红色的软毛从他的指缝间钻出。 第46章 海天一色(三十一) 战损吻 不语湖底。 方雀揪秃了小半块嫩草坪, 正一边捏着草叶,一边向何山走去。 满湖无脸怪不翼而飞,周遭空空荡荡、清净非常。 方雀扶起何山,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抬手将揉碎的草泥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 何山有些意识,会自己吞咽, 这叫方雀省了不少心思。 溃烂之处渐渐停止渗血,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匀长。 最后一点草泥喂下, 方雀没有收回手,她盯着指头上残存的汁液,脑子一热: 天地精华都在其中了, 不能浪费。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抚过何山的唇瓣。 好软。 方雀像被何山烫到一样, 迅速收回作奸犯科的大拇指,大拇指勾起,局促不安地划着掌心,划出一片绵绵热浪。 草汁像蜂蜜一样附着在何山的唇上, 透着诱人光泽。 方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移不开眼。 她强迫自己转过颈子,心虚地咬住拇指。 草汁的香与涩萦绕在唇齿之间。 她忽然想到什么, 目光一滞,微动下颔,将被咬住的拇指抽出,垂眼盯着拇指上紫红的齿印, 大脑一片空白。 她貌似刚刚才用这根手指抹过何山的唇…… 热气猛地冲上耳畔。 方雀手忙脚乱地将何山放平在草丛之中, 起身,一边用手在脸侧扇风,一边团团打转。 耳尖血红渐褪。 方雀站得远远的, 去望何山露出白骨的手,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她开始想,师兄受了这么重的伤,这点破草还管不管用,她要不要跑一趟地下刑房,借一点续命丹回来?练好的丹药总归是比原料要好用许多的…… 方雀鲜少如此婆妈,直婆妈得她自己都受不了,她一边想,一边又忍不住原地转圈。 何山苏醒前的每一秒,方雀都过得好难熬。 她熬得眼眶酸涩,连哈欠都不敢打,生怕他忽然醒来,以为她哭了。 她才不会哭呢。 方雀吸了下鼻子,她只是,被风拍到了,有点感冒。 就在这时,草丛中忽然传来“沙沙”一响。 方雀立刻像兔子一样转过眼。 她看到,何山侧了下头,他屈起右手肘,慢慢撑起上半身,左手扶着额角,眉心因用力而微皱。 他放下手,看了过来。 四道目光相撞的瞬间,方雀受莫名之力驱使,拔足向他奔去。 何山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他舍命救下的少女,衣袂翻飞地奔他而来,像光一样。 他忽然觉得,他赚了。 他一身见骨的伤,能换她平安就算值,若能额外得她青睐,便是赚。 方雀扑坐在他身边,千言万语化作张手一拥—— 何山双目微睁,抬起的手抵住方雀的肩骨。 他把方雀推开了。 他觉得自己一身泥水和血,太脏。 方雀僵在当场,唇角动了动,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何山垂眼,翻手结印:“等我更……” “衣”字尚在唇侧,方雀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她快速抓住何山结印的手,将他的印痂揉碎在掌心里。 她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只手,探身向前,将下巴放在何山颈侧。 她紧紧拥着何山残破的身子,蹭了一身污渍。 何山腰背一紧,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好一阵才缓缓吐出,热乎乎地扑在方雀耳侧: “是我不好。” “没……” 方雀靠在他颈侧,喉管微梗:“你……疼不疼?” 何山摇头。 方雀依然攥着他的手,撤开一点与他对视,隔着一层蒙蒙水汽,她看不清他的脸,一切欲·望便都有了宣泄的勇气。 她忽然凑近,何山没有躲。 他肖想她许久了。 唇瓣相贴,他的唇比用手触碰时更糯更软。初时微凉微苦,像药糖;几番搓揉之后,便化如温泉水,从内到外透着热气。 方雀从未觉得何山这么烫过。 何山唇角有溃烂的伤,无意被碰到,他轻轻吸了口冷气,“嘶”地一声过后,他又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 他舍不得离开。 他用手按住方雀背脊,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轻闪,冰冷的机械音响于耳畔: “攻略任务达成,恭喜。” 他不愿分神去听,这吻也与任务无关。 这是两厢情愿。 . 情意正浓之时,湖底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怪响。 咯咯,咯咯—— 何山越过方雀的肩膀,望向声音来处。 方雀随之扫过一眼,率先起身: “师兄,那边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系统死角,海色就在里面。” 何山单手结印:“好。” 雪亮修为一闪即逝。 方雀转回眼,发现何山已经换好一身干净衣服,站了起来。 外袍仍是水蓝色广袖,内搭一件藏青色立领剑袖,剑袖末端长出的部分很好地遮住了他溃烂出的手骨。 他脸侧的发被拢到头顶,挽成一个小巧的髻,其余青丝自然披落,发梢长至腰际。 他将一身的伤遮得严实,似乎这些伤不被别人看到,就不会流血,也不会痛了一样。 咯咯,咯咯,咯咯—— 怪响越响越急促,方雀弯腰,揪了根续命草拿在手里,草根上挂着亮晶晶湿乎乎的泥。 何山盯着湖底涌出的小气泡:“方才……” 方雀一笑:“方才只是掐了草叶,没敢连根拔。” 正说着,湖底忽然卷起小型漩涡,天旋地转之间,何山一把揽过方雀腰肢,将她稳稳抱在怀里。 珰—— 何山落地,靴底的玉环与木制地板撞出一声脆响。 托何山的福,方雀头一次立着进到这个房间。 耳侧的“咯咯”声放大了数倍。 屋内装横还同她离开时一样,只是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此时正垂着头趴在地上,四肢扭曲,蓬乱的发遮住了他的脸。 怪响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咯咯,咯咯—— 何山方雀对视一眼,一同向举止诡异的容海走去。 何山拎着容海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被揪住的容海口中含糊不清地嘶吼着,两手成爪,扑向何山。 何山用空着的手抓住了容海的右手手腕,方雀同时抓住了容海的左手。 容海骂骂咧咧地被架在那里。 方雀趁机去撩容海遮脸的发。 乱发被撩开,一张狰狞的狐狸脸暴露在暖光之中,狐狸脸眯着琉璃珠一样的眼,冲方雀龇牙。 方雀战术性后仰,微微一怔。 何山松开容海的后领,腾出手抓住狐狸的长嘴,向自己怀中一拉。 他太用力,方雀听到容海颈子发出“咔”地一响。 狐狸脸闷闷地“嗷呜”了一声。 方雀单手翻着袖里乾坤:“是拜月相。” 何山:“好。” 他和狐狸脸四目相对,狐狸脸在他手中,发出的声音逐渐从示威怒吼变为哀哀低泣。 听着煞是可怜。 方雀掏出小白瓷瓶,用牙咬掉瓶塞,越过容海递给何山: “师兄,给他吃这个。” 狐狸翠绿色的眼滴溜溜地跟着小白瓷瓶转,漆黑潮湿的鼻子嗅了一阵,用力皱起。 他忽然开始疯狂扭动,趁着何山接药的功夫挣脱了二人。 容海一边四下逃窜,一边不住地抽搐,两只尖耳朵从他头顶钻出,火红色的狐狸尾巴被拖在地上。 方雀当即起身,余光瞥见一道水蓝色影子,影子与她擦肩而过,抬起小臂在她身前一拦: “我来。” 方雀冲着何山的背影:“师兄,看在海色的面子上,留口活气。” 何山一面走,一面活动手腕:“明白。” 房间本身不大,容海无处可逃,才跑了两步就被何山一把按倒在地。 方雀捂住脸,从指缝里看那方战况。 唔,好疼。 容海挨了揍,才终于肯乖乖张嘴,吃掉何山掌心里的药。 丸药入喉,容海平躺在地,狐狸脸上写满了忍辱负重,他小声抽泣着,几滴清泪流入火红色软毛,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何山懒得看他惺惺作态,他走回方雀身边,将小白瓷瓶还给方雀。 只这两步的功夫,容海脸上的软毛便完全褪去,他变回到人类少年的面容,狐狸尾巴和耳朵却还没有消去。 容海咳了两声,侧过脸,缓缓睁眼。 他一睁眼就看到何山方雀并肩站在不远处,正垂眸打量着他。 少年从地板上弹起。 他四下打量着,目光一一游走过周遭的电脑、沙发等“怪物”,最终落回到方雀身上。 容海摸着头顶的狐狸耳朵,可怜兮兮地唤她:“姐姐……” 听得方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正常点,我害怕。 容海垂下眼:“你都看到了……” 方雀:“是,不过并不意外。” 容海:“早知道姐姐喜欢狐狸,我就不必辛苦伪装了。” 方雀强忍着恶心:“我……” 何山及时“咳”了一声。 容海稍稍侧头,脸色一黑:“你怎么和姐姐在一起?你想对姐姐她做什么?是你逼迫她,让她带你来这的吗?” 那边两人全没理他的打算。 方雀叹了口气,点着太阳穴:“这里出问题了,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是海色,师兄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何山沉吟一阵:“当初设计系统时,曾录入过个人密钥,一旦出现过分沉溺于系统的情况,便可以用密钥为引,引导当事人找回现实中的记忆。” 方雀:“密钥……是句口令吗?” 何山:“口令,物件,气味……什么都可以,只要能作提醒用。” 正说着,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齐齐望向天花板,火光从四四方方的一角蜿蜒而下。 整间小房开始摇晃。 第47章 海天一色(三十二) 我想救救他们,给…… 何山当即反应过来, 转向容海: “走,去地面。” 容海知道自己刚刚突然长出了拜月相,能猜出宗门大概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心里虽极焦急, 可他偏要和何山拧着干。 容海四十五度望天花板,背着手:“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何山:“你该庆幸你有一层身份是海色……” 他一面说, 一面向容海走去。容海瞥他一眼, 忍不住缩了下肩膀。 何山续道:“否则你一定活不到现在。” 他张手, 七弦琴从他手下化形,条条金光映亮了容海的一双桃花眼。 容海:“姓何的你……啊……” 乐符化索,缚住了容海的手脚, 何山一把将他扛起,就像扛一颗过冬的白菜。 只是, “白菜”不太老实,还有点吵。 何山平视前方:“新换的衣服,你要是不小心蹭了土上去,后果自负。” 容海登时不动了, 嘴里却还骂骂咧咧的。 方雀刚刚一直在研究房门的通向,乍一回头, 就见二人“父慈子孝”地出现在她身后。 容海扒着何山肩膀,眼角泛红地瞧方雀。 姐姐,救我。 方雀扫了他一眼,眉心微皱, 不忍道:“师兄, 别这样……” 容海快乐地甩了下狐狸尾巴。 方雀:“扯到你的伤可怎么办?” 容海:…… 草,一种植物。 何山唇角微勾:“扯到了就把他丢在这,让他自生自灭。” 容海瞬间闭了嘴, 心道能说出这种话的,身上得有几条人命吧? 惹不起惹不起。 方雀拉开房门,三人跨过门槛,回到地上。 若比邻的星光渐褪,一大团热浪钻入七窍,目之所及,皆是熊熊燃烧的真火。 所有的精怪都被大火逼了出来,它们惨叫着,乱舞着,一脚一脚踩过的地面上,丢着许多烧焦的翰白宗服制碎片。 容海眸中满是火光,他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始疯狂挣扎,直从何山的肩头滚了下去,何山没再去捉,只幅度甚小地挥了下手。 容海双脚并拢蹦了两步,金索忽解,他一个不稳,上半身随惯性前倾—— 七弦琴飞出,温柔地托住了他的腹部,助他稳住身形。 容海诧异回眸时,何山还未来得及收回结印的手。 何山偏开头,两指并拢,向前一摆。 去吧。 容海神色复杂地望了何山一眼,跌跌撞撞地冲进火海。 方雀用目光追随着容海的背影: 他跑去的方向上,有一群黑乎乎的人影,说是人影,却长着尾巴和尖耳,他们跪在地上两手相合,似在祭拜明月。 方雀:“师兄听过狐狸拜月的传说吗?” 何山垂眸看了过来。 方雀:“说是每至满月之夜,山中修炼的狐仙就会在月光之下吐纳内丹。它们将内丹吐到半空中搜集天地灵气,然后再吞回肚子里,如此反复。” 何山安静地听着,并不作声。 这时,半空之中,传来几声清朗的笑。 秋子煜悬在大火之上,轻摇折扇,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小师妹吉人自有天相,竟大难不死。” 方雀上下扫他一眼:“秋先生悬在这种地方,是打算将自己烤了,给我们添道荤腥吗?” 秋子煜:“小师妹一贯如此幽默。” 方雀:“低调低调。” 秋子煜抿唇一笑:“我眼盲,拜托小师妹帮我瞧瞧,这翰白宗,是不是快要烧得灭门了?” 方雀挑眉,心道你个罪魁祸首你说呢? 秋子煜合扇:“罪魁祸首?不,我不是。我这双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做,反倒是小师妹你,连破翰白宗大忌,不知居心何在。” 方雀:…… 这什么邪门读心术? 秋子煜捏着扇柄:“我做了件大好事。我担心翰白宗从此消失,特意以卫宗主的身份向各宗各派递了求救信,他们同意先看看现场情况,再拨人驰援。” 方雀望着火场里的众妖:“嘶……慢着。” 驰他奶奶个卷的援,他们来了,翰白宗满门皆妖的事情不就暴露了? 秋子煜将折扇别在腰带中,双手结出复杂印痂,十数面水镜悬于当空,镜面闪烁着,像古旧电视机中的雪花。 沉默良久的何山忽然一扫七弦琴,金色乐符飞出。 水镜阵中的秋子煜抬眼,手指微动,几面水镜连成盾牌,拦下所有乐符。 乐符钻入镜面,便如石沉大海。 秋子煜清了清嗓子:“忘了说明,这每一面水镜,都单向连着一个宗门,如果你想将整个修仙界都打成筛子的话……” 他并拢四指,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继续。” 何山手背青筋暴起。 下一秒,方雀就在其中一个水镜中,看到了池素并楚江等人。 浓烟滚滚而起,方雀看不清他们的脸,镜子里的人,想也看不清地面上的情况。 翰白宗的秘密,不知还能瞒上几时。 十数面水镜接连亮起,宗主们各自转头吩咐了些什么,不多时,天际便有无数彩云飘过。 驰援的道友来了。 宗主们救完江湖之急,便一边监督救援进展,一边攀谈起来。 “这火烧得着实不小,我早就提醒过平泉,丹修一定要注意火种问题,不要总是用真火,那东西难扑,他偏是不听。” “不瞒诸位贤兄,我如今一见大火,就头皮发麻。” 此语一出,各宗宗主皆脸色一白。 “三年了,那火烧焦了我宗后山,直到如今,被烧过的地方仍是寸草不生。” “当年那火简直一夜梦回仙妖大战。” “唉,诸君,那事早已作古,我们不提了罢。” 彩云之上降下大雨,何山抬起一只手,将方雀罩在袖下。 他扫了眼方雀,轻声道:“是不是想去看看海色?” 方雀抿着唇,缓缓点头。 何山抬眼,雨滴从他长长的睫毛上跃下。 “走,我们一起。” 方雀扬起下颔:“你的伤……” 何山:“无事,火快灭了。” 方雀皱眉:“好。” 雨滴砸入烈焰,浇起满目白烟,可视范围缩得极小,四周“刺啦啦”地响。 容海跪坐在大雨之中,狐耳湿哒哒地贴着头皮,他右手捏着只空瓷瓶,手背上的新鲜牙印还在汩汩向外涌血。 翰白宗众修横七竖八地躺在他身侧,虽已恢复人类相貌,但狐耳狐尾未褪。 方雀一眼瞧见了额头有伤的卫平泉。 容海用身上所有的拜月丹,控制住了他们的异常。 二人踩出的水纹一圈一圈向容海推去,容海从积起的雨水里,看到了他们的脸。 容海:“这些人,是你们弄来的?” 他用手指天,一双眼盯着水里的倒影。 方雀站在三步远外:“不是的,是……” 容海嗤笑一声,打断了方雀的话。 “姐姐……” 他这一句,唤得好累。 容海抬眼:“刚刚我还欢天喜地地以为,姐姐是喜欢狐狸的,姐姐不会在意我妖的身份……” 方雀:“我……” 容海轻笑:“姐姐很早就发现我是妖了对吧?就从……捉鬼大会那时起,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出来,姐姐在有意地疏远我、无视我。” 方雀:“其实……” 容海:“这一切,都是因为姐姐发现我是妖了,对吧?” 方雀抿紧唇角。 事到如今,容海望向方雀的眸子里,仍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姐姐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喜欢妖,对吧?” 方雀叹了口气:“海色……” 闻言,容海怒吼一声,倏而立起身子,锋利的虎牙尖上有光点闪过: “我不许你说旁的名字!” 他弓着背脊,喉咙里轰隆作响。 何山迈上半步,护在方雀身前: “休再胡搅蛮缠。” 他声线清冷,一如数九寒冰下的水。 容海一怔,脱力跌坐回去,几行浊雨沿着他的鼻梁滑下,他抱着双肩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方雀被何山挡着,偏头看向一侧: 火,就快要灭了。 她真不知这对翰白宗来说,该算福气,还是灾殃。 她明明也是被大浪推着做事,却莫名闯了天大的祸,事态僵至如此,似乎与她毫无关联,又似乎桩桩件件都是她促成的,是她将翰白宗害到如斯田地。 她必须为之做出补偿。 暴雨收晴,碍人眼目的白烟渐渐消散。 方雀垂着眼,默默倒数。 三、二…… 一。 “妖!” 彩云之上,传来一声惨叫。 攀谈正欢的众宗主转眼望向声音来处,又齐齐俯瞰而下。 大地被烧得焦黑难堪,污浊的水坑里混着血,各色生命躺在肮脏之中奄奄一息。 全是妖。好多好多妖。 所有遮羞布都被毫不留情地掀开。 水镜之中着实安静了一瞬,几位年事已高的宗主一把扶住身周弟子的肩头,弟子们手忙脚乱地搀住老仙师,张张嘴,却倒不出一句安抚的话。 这可太刺激了。 一片寂静之中,楚江弱弱地念了句“雀儿”,声音很小,可镜里镜外的大多数仙修都听到了。 成百上千道目光聚集在方雀身上。 水镜中,一位背着重剑的宗主大喜道:“方雀,这些妖,都是被你一网打尽的?” 方雀仰望漫天满眼的修士: “是我无心之失。现在我想将功折罪,救救他们。给个机会?” 闻言,强撑着的几位老宗主彻底晕了过去。 满座哗然。 第48章 海天一色(三十三) 小场面 方雀恍若未见, 依然微笑道: “我年纪小,没亲身经历过诸位仙师口中所说的仙妖大战,单就我这几日在翰白宗的见闻来看, 妖族对诸位并无恶意, 充其量是与诸位保持礼貌距离,以防害人害己罢了。当初汐落爆炸, 也是他们最先派族众来安置伤员。于是, 我大胆推测。” “既然妖族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么诸位前辈对妖族的讨伐,到底是因为道貌岸然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因为诸位意图攻城略地的野心?” 她轻飘飘的两句话, 一举将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的脸色,刺得难看起来。 与此同时, 年轻修士们垂下眼,若有所思。 那场战役已过去几十年,年轻修士们连妖的样子都不曾见过,更遑论对妖怀有仇恨。 此外,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与翰白宗弟子有些交情,思想也比老顽固们先进活跃, 眼下便很容易接受方雀的话—— 是的,即使翰白宗满门皆妖,他们也并没有做什么坏事;相反,他们日夜苦练制丹之法, 以图济世救人。 所以, 妖真的同仙师们所说,都是恶毒的吗? 并不尽然。 方雀适时住口,越过水镜同镜后的秋子煜挑眉: 这种小场面, 我单凭一张嘴就能赢你。 秋子煜右手摇扇,左手摊平向前一伸: 别急,继续看。 秋子煜的手尚未收回,那位背着重剑的宗主便顶着涨红的脸,反手抽出剑锋,只听“铮”地一声,众修为之一震。 “都愣着干什么?捉妖啊!” 彩云上的救兵面面相觑,无一人愿意率先祭出法器。 池素转向某面水镜:“张宗主,切莫意气用事。” 鹿台宗宗主张观南隔着水镜瞪了池素一眼,握剑柄的手不住发抖,他将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池素是现今修仙界最年轻的宗主,天下第一琴修,他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毕竟……鹿台宗那幢漏雨大殿的维修,还要靠天虞宗资助。 修仙界皆知剑修穷急生疯,听了这段对话,不知是谁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 这笑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 张观南刚刚放下的剑,又被他拎了起来:“哪个小兔崽子笑的?” 围观全程的方雀“嘶”了一声。 水镜后的“小兔崽子”秋子煜默默举起一只手,可惜张观南后脑勺上没长眼,看不到。 张观南逼问不成,便开了群攻: “诸位,见妖不杀,岂是修仙人做派?难道非要妖族休养生息完毕,夺走我们修炼的秘境,再跑下山为祸苍生,才开始亡羊补牢?” 他深吸一口气:“诸位宗主,我鹿台宗愿率先剑指妖族,荡清邪祟!” 话音未落,彩云上的剑修纷纷抽出剑锋。 方雀眯起眼。 遭了,吃了洗脑包。 一语既出,先前被方雀刺痛的众修纷纷高举宗门大旗,满脸写着七个大字—— 不杀不是修仙人。 一时群情激昂,所有怀有仙妖共处美好梦想的修士都被一句“仙门叛徒”噎得哑了口。 彩云上祭出的仙器越来越多,道道霞光刺破云层。 池素说话时的好听调子,混在满耳骂声之中: “且慢,我宗弟子还在……” 刀剑无眼,岂会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拦下。 数道霞光齐发如流星坠落,自下而上观瞧,密得窥不见天光。 “小师妹!” “雀儿!” 方雀于劲风之中,听到了楚江和池素的呼喊。 何山、容海同时向方雀伸出手,何山近水楼台,一把将方雀揽入怀中;容海扑了个空,两手撑进水坑,泥水溅入他眼角。 敏感的眼睛被刺痛,泪水倏而涌了出来。 容海爬起身,红彤彤的眸子里映着万道霞光。 他忽然想,如果就这么死了,也好。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上忽而撑起一道乳白色的屏障,屏障表面嵌着无数条残肢断臂,霞光落于其上,炸得血肉模糊。 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忽然眼皮一跳。 霞光散尽,乳白屏障抽动着凝成一团,凝成个神像模样。 妖魂损失过半,如今的神像同与卫平泉对峙时相比,小了太多。 泥坑里的众妖分毫未伤。 卫平泉抹掉脸侧的泥水,两只狐耳在头顶竖起:“祖上!” 方雀从何山怀中伸出头来,望着那尊乳白色的神像: 是了,那是第十三只炼丹炉里锁着的十万枉死妖魂,真要说来,还是这些东西撞倒炼丹炉,将真火放出来的。 神像扫了卫平泉一眼,转而平视水镜: “数十载未见,别来无恙。” 张观南脸色煞白:“你,你,你……” 神像:“我族家门不幸,养出这么多忘记血海深仇的不肖子孙……” 卫平泉闻言,颤抖着俯首至地。 神像继续道:“可本座不会忘。” 神像张手拈作兰花状,向四方一挥。 周遭景物似古旧油画一般,变得斑斑驳驳,随后,绚丽的色彩一块一块剥落,露出其下焦黑丑陋的内容。 方雀此前所见的一切,原来都是人为制造的幻境。 卫平泉跪伏在地,狐尾有一瞬炸毛,不多时又软趴趴地耷拉下去。 不远处,现出一条长龙般的建筑群,建筑群最前端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牌坊,牌坊两侧蹲着两只石兽,一只独独剩下两条前腿,另一只缺了一半脑袋,留下的眼睛里没有瞳仁。 牌坊上的字被烟熏黑了大半,依稀能认出最后一个金字是“市”。 按照方位判断,建筑所在地应该是大兔子们的地盘。 方雀垂眸:兔公子们的举止以及言论,的确很像在逛什么集市。 原来这个集市是真实存在的。 妖市。 火烧妖市…… 方雀猛地抬眼:这是海色U盘里存储的,那本小说的情节。 一切都对上了。 小说中提到,修仙界为了争夺为数不多的修炼之地,而向妖族发动极为血腥的仙妖大战。 在那场战役中,修仙人一把火烧了妖族聚居的繁华妖市,一只妖都没能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 难怪……难怪大兔子们时隐时现,还是半透明的魂灵样子…… 他们,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一股冷气窜上方雀的背脊,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一动不得动,张观南动了动唇角,终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 神像:“这满目疮痍,都是你们修仙人的罪孽。本座这不肖子孙假以幻境粉饰太平多年,如今,是时候清算清算旧账了。” 平地有大风起,彩云上的众修齐齐望向水镜。 池素率先做了个撤退的手势,可彩云尚未及动,就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揪了回来。 神像轻弹指尖,彩云挥散,其上的仙修尽数落到了泥坑里。 神像:“今日,本座且用这些毛头小子开开刃,明日必亲上拜帖,同修仙界开战。” 水镜内外皆是一惊。 卫平泉两手撑地,抬起头:“祖上,万万不可!” 神像垂眸一望:“不肖子孙没有血气,本座来帮你。” 卫平泉周身所有的狐毛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炸起,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跪爬: “祖上三思,不要,不要……” 水镜里的张观南看着看着忽然上头: “你奶奶的!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要什么明天,要打就今天打。鹿台宗,跟我走!” 神像窥了眼空掉的那面水镜,结印的手指未停。 卫平泉已经爬了起来,他张开满是污泥的手,罡风拂过他的袖摆,将那截布料吹得烈烈作响。 在他身前,是十万暴怒的妖族前辈;在他身后,是翰白宗满门—— 妖族唯一幸存的狐族分支。 光华炸于卫平泉眼前,他一人之躯抵不过神威,咒法从他的身上横亘而过,笼罩在全体妖物头顶。 方雀听到了“咯咯”的骨节声,距她最近的容海已经长出了一半拜月相。 何山祭出七弦琴,方雀反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方雀:“师兄,容海这里我可以解决。那边的混战还需要……” 话说至此,何山已然明了,他足尖点地,抱琴悬空。 只这一句话的光景,容海已经完全褪为野兽形态,他向方雀龇牙,左手不安地刨着地面。 方雀将拜月丹捏在手心里。 容海大张着嘴,向方雀扑来。 “雀儿!” 楚江的惊叫夹杂在混战声中。 容海的虎牙深深钉进方雀的小臂,鲜血从他嘴边溢出,他的鼻翼用力翕张,腥臭而灼热的气体裹挟着方雀的伤口。 方雀被他抵在一棵烧成炭的树上,她一手撑着他锋利的齿,一手努力将拜月丹填进他口中。 冷汗从额头滚下。 正这当,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七弦琴声。 弹的是段圆舞曲。 第49章 海天一色(三十四) 剑尖划过何山锁骨…… 楚江情急之中, 脱手便是方雀在捉鬼大会中,哼唱过的那段曲子。 池素闻声回头,瞧她的神情颇为复杂。 地面上, 容海吞下拜月丹, 慢慢松了口,变回到人类少年的样子。 他垂头跪坐在地, 稍稍向楚江的方向望了一眼, 许久没有动作。 方雀按住那排冒血的小牙印:“小海, 好一点了吗?” 容海闻声抬头,眸子里是方雀从未见过的青涩与茫然:“我是……容海吗?” 方雀一愣,点头。 容海按着太阳穴, 用力闭了下眼: “所以,这里是翰白宗, 故事……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方雀:“?” 容海环顾四周:“翰白宗的秘密败露了……” 方雀紧盯着他的眸子,她很确定—— 藏在这双眼后望向她的灵魂,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试探着开口:“海色?” 容海一僵,倏而抬眼:“你怎么……” 方雀晃了晃空掉的白瓷瓶:“没时间解释了。我先去趟丹房。” 她与容海擦肩而过时, 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欢迎回来,好好控场。” 容海目送着她走远, 面上仍有些怔忪。 而那首圆舞曲,原是海难当晚,古典乐团演奏的最后一首曲目。 也是找回海色记忆的密钥。 . 方雀记得,丹房中张贴的注意事项中有一条: “子”至“巳”号丹炉终年用于拜月丹炼制, 切勿熄火。 六只大丹炉炼出的拜月丹, 怎么也够狐狸们分的了。 丹房的门窗被真火烧得一干二净,徒留砖墙立在原地,黑漆漆的, 像只因惊恐而大张双眼与巨口的野兽。 灰烬就这么堆了半人多高,方雀并指成诀: “风从天外吹来。” 微风平地而起,附于丹炉上的木灰如流沙一般,渐渐褪去。 方雀收势,风止。 十二只躺倒的丹炉现于眼前。 方雀经过砖墙,走到“子”号丹炉旁。 丹炉经雨洗风吹,早已冷了大半,徒手便可打开。 炉盖一开,浓重的药草香气飘出,方雀下意识低头,盯着炉肚上的“子”字,皱眉。 她一介外行人都能闻出,这里边炼得根本就不是拜月丹。 是续命丹。 方雀围着丹房绕了小半圈,依次打开接下来的五只丹炉,直开得方圆三里都是不语湖心草的味道。 她一巴掌拍在“午”字号丹炉顶上,垂头不语。 这本该终年用于拜月丹炼制的前六只丹炉里,盛得满满都是续命丹,一枚拜月丹都没有。 其间的弯绕很简单,方雀用手指头都能想通: 不过是卫平泉刀子嘴豆腐心,明面上对容海严刑拷打、杀鸡儆猴,背地里又心疼不已,暗戳戳地占丹炉给人家炼补药。 方雀攥紧手指: 好啊你个卫平泉,身为宗主亲犯门规,容海那股子落拓不羁的劲儿原来都是从你这儿学来的。 如今……可怎么办? 方雀寻丹不成、铩羽而归,这时,场上的局面已然清晰了不少。 何山用金网拦住了一众修士,他一人一琴守在网前,网后的张观南举着把重剑骂骂咧咧。 容海召出一道紫色屏障,屏障后是妖族的千军万马,他涨红了脸,修为从周身流溢而出。 对峙的两方中间,神像高悬当空,正面十数枚水镜,水镜之后,是悠然摇扇的秋子煜。 何山最先从余光中瞥见方雀,他按住七弦,琴书道: 毋管其他,击毁神像。 与此同时,容海转过头向方雀大喊:“方……师姐!锤他!” 他一面喊,一面向身后偏头,所指的,仍是神像的方位。 方雀仰头望着神像,七弦琴卧于她手底。 神像若有所觉,微掀眼帘,如同恢宏莲花座台之上、济世救苦的慈悲观音。 入耳,是妖族的怒吼悲号,与修士瑟瑟的修为流转之声。 方雀推出七弦琴,足尖点地凭空而起。 乳白色的神像忽然幻化成一头青面獠牙的野兽,野兽避开如飞镖一般的七弦琴,七弦琴扑空,迅速飞回到方雀手边。 方雀张手揽琴。 野兽咆哮一声,一头奔方雀冲来。 方雀扫响七弦琴,三千金符落如骤雨,组成兽型的残肢断臂被击中,便化作青烟一缕。野兽随之缩小一圈,可它的奔跑的步子却依然未停。 野兽的鼻息近在咫尺,方雀闪身一躲,琴头撞上野兽腹部,野兽痛吼一声,它凑得这样近,方雀才听出那怒吼原不是怒吼。 那是数以万计的小声音在不住地啼哭。 一时间,方雀好像看到了那条本是安居乐业的繁华妖市。 只这一瞬怔神,面前的野兽大张血口,竟将她连人带琴一举吞入腹中。 目睹全程的容海涕泗横飞:“方师姐!” 何山闻声回头,一望便惊,双眼猛地睁大。 金网后的张观南逮到漏洞,长剑刺出金网,剑尖划过何山锁骨,抵在他咽喉。 何山低头看看破开的衣领与横流的血,再抬眼,望着众修。 哐当—— 张观南的剑脱手坠地,众修齐齐向后退了三寸。 何山的神情木然又疯狂,他就像从地底爬上来的,食人血肉的修罗。 众修相信,被逼到如斯境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 被腥臭与黑暗包裹的瞬间,方雀听到了无数声“雀儿”。 这其中有楚江池素等熟人的惊呼,也有从未耳闻的、陌生修士的声音。 野兽的腹中并不似方雀想象中的那样湿润温暖,反而冷得彻骨。 她很快便无意识地缩成一团。 七弦琴躺在手边,方雀一手按着琴弦,一手擦亮一张纸符。 纸符的火光刺破黑暗,方雀看清了自身所处的环境。 这是个不大的空间,伸个懒腰都能捅到野兽的肋骨,四壁仍是些断臂残肢,零星几个尚算完整的头脸。 卫平泉所织幻境褪去之后,方雀再见到的一切,似乎都在彰显着数十年前那场大战的血腥与惨烈。 距方雀最近的头脸受火光惊扰,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是很好看的琥珀色,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 头脸开口,是个女声:“方才的大火差点将你烧死,你居然还敢点火?” 方雀不以为意:“每天都有人食物中毒而死,难道我就不吃饭了?” 女声轻笑:“有趣。” 方雀:“过奖。” 头脸微微转动,发出“咔咔”两声。 女声:“你看我,生前也是妖市闻名的娇媚,如今却只剩下这恐怖的头脸,你说,那些修仙的,不该杀吗?” 方雀:“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 女声:“只是同情?” 方雀:“修仙界对妖族的侵略的确不仁不义,在下冒昧,擅自代表修仙界,向你们郑重道歉。” 女声:“没了?” 方雀:“没了。” 女声:“……” 那头脸依旧愤愤不平地扭动,真有几分她自己所说的“恐怖”样子。 女声自说自话:“那姓卫的小崽子就是个数典忘祖的叛徒,堂堂妖族居然去学仙!呸!” 方雀侧身躲开她的口水,抬眼:“你们对修仙界的仇恨源自何处?” 女声被这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问得一怔。 方雀:“因为修仙界挑起战争?” 女声:“不然?” 方雀摩挲着琴弦:“那你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和修仙界又有什么区别?” 头脸双目猛地放大。 方雀向后倚上“野兽”腹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我说得不错吧?卫宗主是否有血性有骨气我们暂且不提,但他至少维持了一阵子仙妖和平。你也看到了,翰白宗虽说偏安一隅,但实则别有洞天,残余妖众在此安身立命乐此不疲,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旁人的生死?” 女声尖啸:“我是他们的……” 方雀竖起食指在唇上轻挨一下: * “你是他们的祖宗是吧?我们来假设,妖族当年没有寄人篱下,而是奋起反击,会是什么结果?现下,你的子孙正在你的操控下同修仙界对峙,两方力量有多悬殊你也清楚……” 女声:“我……” 方雀:“你错了。你一把火并没有烧出妖族的傲骨,反而烧掉了妖族多年休养生息的基业。今日,他们若因你而死,来日九泉之下你如何同他们解释?” 头脸鼻翼剧烈翕张。 方雀扫她一眼:“前辈,我明白你的想法。卫宗主此举确有不当,等我出去后,一定努力游说仙妖两方和平共处,绝不让任何一方屈于苟且偷生的境地。” 头脸瞪着突起的眼珠,将她上下一扫:“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 方雀将七弦琴抱上膝头,微笑: “我也就是说个场面话,前辈怎么还当真了?我若不这么说,前辈您能放过我?” 头脸目眦尽裂,两行血迹从眼角蜿蜒而下。 方雀:“前辈逝去多年,却久久未入轮回,这都是因为前辈执念太深,怨气过重。这些我都理解。但前辈须知,时下今非昔比,是敌是友,到底还要看活人的选择。” 头脸大张血口,用力啃噬着面前的空气,所有的残肢断臂皆随之颤动。 方雀垂眸颔首:“请安息。” 话音未落,她勾响琴弦。 平静和煦的曲调从弦下缓缓流淌而出,耳侧低低的啜泣声渐渐放大,渐渐化作哀嚎、悲泣、嘶吼、怒号。 方雀合上眼。 这是安魂之曲《问渡》。 哭一哭,好上路。 第50章 海天一色(三十五) 那具钢枪一样的身…… “何师兄, 切莫动怒!” 容海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破了音。 张观南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何山身后。 一段温柔的曲调盘旋于空中, 如天女抱琴, 从云上飘来。 何山敛眉回首,额前黑雾顿解。 只见半空之中, 那青面獠牙的野兽一点一点瓦解, 化作纷纷点点星光, 少女怀抱七弦琴,伴随星光降临,琴头的流苏与少女的衣袂一齐翻飞。 脱离控制的众妖恢复神智, 容海长出一口气,翻手收势, 颤抖着抹了下额角的汗水。 何山丢盔弃甲,向她狂奔。 方雀站稳靴跟,只收个七弦琴的功夫,那根俊美的电线杆就已杵在面前。 何山连碰她一下都不敢, 只敢用眼上下扫着她的周身,生怕她受一点点伤。 灼热又惶恐的呼吸吹动方雀的额发。 方雀笑着, 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 何山得她许可,这才敢用实际行动抒一抒内心的自责与不安。 那具钢枪一样的身体在她手中颤抖。 水镜中,楚江飞速捂紧双唇才不至于惊叫出声,露出的上半边脸颊又红又鼓, 眼中蕴满了久违的姨母笑。 磕到了磕到了。 方雀紧贴着何山的胸膛, 一抬眼,就能看到彩云之上愣住的众修,张观南瞪着眼, 似乎还有话要说。 方雀正对着他,眉眼弯弯。 张观南被盯得老脸通红,恶狠狠地骂了声娘。 “伤风败俗!看什么看,也不怕得针眼!快,趁妖族正虚弱,端了他们的老巢!” 彩云上的众修晃晃脑袋,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泥泞之中,伤痕累累的卫平泉爬起身,再次张开手挡在众妖之前。 这一次,他身边多了容海。 容海在卫平泉惊诧的眼神中,伸出一只手臂,护住卫平泉的胸膛。 他侧头:“师尊,这次,让我来。”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轻笑:“小海,你不仗义,这么愤世嫉俗的活计居然不带我玩?” 容海抬眼望着笑吟吟走来的方雀:“方师姐莫怪,是小海考虑不周,欢迎随时加入。” 何山跟在方雀身后,破天荒地向容海点了下头。 卫平泉一双桃花眼尾红得更烈。 方雀走到容海身边,站定,转身:“张宗主,我们不妨先聊一聊。” 目睹几人演戏的张观南呸了一声,水镜中的池素立即道: “张宗主,方雀是我天虞弟子。” 他说得不紧不慢,依然带着好听的调子。 张观南想想自家大殿,硬生生吃了这个闷亏。 他没敢看水镜,直接冲下方喊话道: “多的不说,本宗主只点诸位一句,望诸位仙是仙,妖是妖,认清自己,别做那不仙不妖的窝囊败类。” 闻言,卫平泉冷笑一声。 方雀:“张宗主,您说一句,我也就回您一句。愿诸位有话直说,有人直骂,别绕那八百里山路。是吧,张宗主?您看,您是前辈,您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我都敢当面道来,您跟卫宗主还是平辈,有什么话不能讲,非要明嘲暗讽?” 张观南动了动手腕,何山当即上前一步:“我来。” 何山一迈步,张观南便笑了出声:“方雀师侄是捉鬼大会的魁首,方才又解了十万妖魂之困,她说话,我自然要给她几分面子。你这全界垫底之人,又有什么资本?” 想想这位张宗主刚刚被困在金网之后的尊容,方雀憋笑憋得头皮发麻。 张观南的目光又落回到方雀身上。 方雀拍拍何山肩头,忍笑道:“张宗主,听说过汐落爆炸没有?” 张观南梗着脖子:“当然。” 方雀一指何山:“他干的。” 迎着张观南惊惧的目光,何山好死不死地欠身认锅。 张观南:瞳孔地震.jpg 方雀收回手:“张宗主,您还有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开始我的表演了?” 张观南神识出窍,一时没有动静。 方雀清了清嗓子,向彩云与水镜各点了下头: “诸君时间宝贵,我话不多说。我认为,仙的敌人不该是妖,妖的敌人也不该是仙,仙妖两方共同的敌人应该是妄图挑起战争的那部分仙,或者那部分妖。比如,刚刚爆体而亡的十万妖魂,还有……” 方雀用手点了下张观南的方向,“嗯”了一声含糊带过。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各有思量。 方雀顿了一顿,继续道: “这番话,我方才同那十万妖魂讲过一遍。弟子能力很小,若非妖魂心有动摇、主动放下恩怨,弟子怎可凭首琴曲死里逃生?诸君厌恶鄙视的妖族都懂的道理,诸君万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修士被她说得脸上青白交错,足默了好一阵,才有一人开口道: “方师侄的意思是?” 方雀微笑:“弟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仙妖各据一方,不求友好往来,但求独立平等。” 那人摸着下巴:“师侄,此言差矣。妖族天生有兽性,每至修为突破之时,就会失去神识化作原型,恐下山伤人,为祸苍生啊。” 方雀微微眯眼,她知道,这人指的是拜月相。 方雀将手伸进袖里乾坤,两指夹出一只小瓷瓶: “翰白宗善丹,早有克制的药物。可巧,我只在翰白宗待了几天,就收获了这样一瓶。这东西在妖族之中,想已遍地都是了。” 那人辩驳道:“丹药多不代表服用及时,妖族发狂的样子诸位刚刚都见过了,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那都是巨大的隐患。方师侄,你敢担这个责吗?” 方雀捏瓷瓶的手指一紧,她动了动唇角,只是微笑。 低声议论与附和之声四起。 卫平泉放下手,绕过方雀等人,站在最前方。 他向漫天修士拱手:“卫某愿为全体妖众作担,但凡有一妖为祸伤人,卫某自负荆上门,任凭诸君处置。” 他嗓音亮如洪钟,立誓极重,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卫平泉俯首,眉与掌侧平齐:“妖族别无奢求,只求原地繁衍生息。卫某会时刻关注全族动向,绝不准许一妖迈出翰白宗宗门。” 他率领全族自困于方寸之地,已是卑微退让如此。 张观南与昔日战友对视几眼,参与过仙妖大战的仙修锁紧眉头,对此结果尚不满意。 方雀抿着唇角,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她真想破口大骂。 这时,轻轻散散的调子从水镜中飘出。 “那便为难卫宗主了。来日,若贵宗需要重修门庭,天虞愿尽绵薄之力。” 池素发话了。 他一开口,就代表着天虞宗第一个站到支持仙妖和平共处的立场上。 天下第一琴修表态完毕,下边修琴道的各个小门派以及受天虞恩惠的大小宗门,便一窝蜂地跟着站了队。 方雀仰头望向池素,池素温温柔柔地望了回去。 徒儿莫怕,为师在。 同受天虞恩惠的张观南处境十分尴尬。 他摸了摸鼻尖,一扫诸位昔日战友: 大局已定,再多争执只会显得自己肚量小又冲动鲁莽,且会得罪天虞这个富得流油的大宗门,这不划算。 张观南长叹一口气,大手一挥:“罢了。姓卫的,你可得说到做到!” 方雀与何山对视一眼,这次是真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卫平泉抬眼:“卫某并非阴酸小人,定会说到做到。” 某张姓阴酸小人气得鼻子都歪了半寸。 一触即发的大战与经年的血海深仇竟如春风化雨,于几句唇枪舌战之间沦为虚无。 人的爱恨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但即使知道双方仍心怀芥蒂,方雀也觉得这表面和平已是来之不易。 至少,是眼下的最好结果。 扑面而来的风尚裹着焦糊味道,凉却柔和,凑合凑合也算清新,一吹就将人的心吹得雀跃起来。 卫平泉将一只手放在容海肩头,容海抬眼一望,张开双臂扑入自家师尊怀中。卫平泉微微一怔,眸中光点闪烁,抬起一只手轻揉少年发顶。 方雀两手扣紧活动筋骨,顺道向何山眨眼,何山随之一笑,眉眼与唇角微弯,好像天上的弦月。 众妖相拥喜极而泣,众修相视笑泯恩仇。 这时,水镜中的池素忽然抬起一只手,轻轻咳了一声: “诸位,方才事态瞬息万变,池某始终有一疑虑未得空细细说来。” 天上地下哭笑声渐止。 池素收回手,立得端庄持正: “诸位,池某惶恐。如各位所见,是大火败露了翰白宗之秘,彼时彼景,卫宗主定不希望我等前来援助。那么,各宗收到的求救帖是谁假以卫宗主之名发出的?我等如今又是借着谁的双眼目睹着一切?” 此言一出,仙妖皆毛骨悚然。 方雀下意识望向水镜后方,一个“秋”字滑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嚼碎咽下。 秋子煜不见了。 难怪在场这么多仙妖都没有察觉出异常。 最后一次见到秋子煜,是在什么时候? 第51章 海天一色(三十六) 他不擅长说谎,尤…… 场内温度还在一个劲儿地下跌。 一片寂静之中, 忽然冒出一阵极为优雅的哈欠声。 秋子煜从某面水镜后飘出,真有些睡眼惺忪。 “该我登场了?” 他半睁的眸子里没有瞳仁,他象征性地四下一扫, 才缓缓合上眼皮。 妖群之中爆发出一声惨叫: “大大大大大大……大魔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 怔愣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秋子煜在这片尖叫声中慢悠悠地摇着折扇。 方雀望着他, 嘬了下牙花:“您倒是很有排面。” 秋子煜合着眼, 向方雀的位置稍稍侧耳, 紧摇几下折扇,颔首。 尖叫声没完没了,张观南再忍不住:“行了, 差不多得了!” 他一挥华亭剑,剑身发出一声长鸣, 声如鹤唳,正忙着哀嚎的众人登时哑了口。 剑刃荡起的风在焦地上劈出一道土色的痕迹。 张观南将剑插入云头,两手扶着剑柄,向脚边啐了一口: “呸, 我当是谁,原来是秋大魔头。你不是早早死了吗?怎么?作孽太多阎王殿不收, 又给你一脚踢回来了?” 他一介勇夫,话是说得糙点,不过方雀听着很爽。 秋子煜摇扇的速率分毫未变,腮边长发随扇间风飘动, 一身宠辱不惊: “秋某未曾身死。此番只是十分想念诸君, 才来见见故人。” 他一句“故人”,又将众人带回到三年前那段被大魔头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史中。 三年了,时候不短, 是该变一变天了。 张观南方才动不动就要对妖族动兵开战,现下却稳得像口大钟。 他欺软怕硬,他承认。 对上秋子煜,他不敢说胜算。 池素与卫平泉隔空望了一眼,谁都没有出声。 秋子煜是个疯子,跟他打,是真的会死很多人的。 秋子煜等了一阵,没等来任何动静,不由得以扇掩唇一笑:“诸君这么紧张干什么,不欢迎我?” 方雀“呵”地冷笑一声。 秋子煜向这方转过脸。 方雀连忙举起一只手:“不好意思啊,没忍住,没忍住。” 秋子煜挑眉:“无事,我们关系好,我不介意。” 他说完,众人望方雀的眼神霎时添了一抹复杂。 方雀张手召出七弦琴:“你把话说清楚,谁和你关系好。” 秋子煜转回脸:“天虞宗这点花拳绣腿,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方雀一听就笑了:“怎么,难不成阁下赶上过热的?” 此言一出,由张观南带头破功,仙妖皆拍着大腿笑成一团。 秋子煜难得紧了面皮,“刷”地一声合起折扇:“我今日本就不是来斗法的,咱们走着瞧。” 他撂下这句,一甩袖摆挥散十数面水镜,扬长而去。 可“大魔头吃过热屎”的冷知识,已经直播到整个修仙界去了。 张观南还冲着秋子煜的背影挥手:“快去吧快去吧,瞧给你急的,再晚点屎就凉了。” 一片嬉笑怒骂声中,何山矮身,将唇贴在方雀耳侧: “他身上仍有封印,现存功力不及当年一成,还要均分到三个身体中。短期内,他只能暗中挑唆,不敢明里开战。” 方雀知道,何山这是在提醒她秋子煜并不好惹。 方雀摸摸鼻尖:“明白。我争取在他恢复功力之前离开系统,保个全尸。” 何山直起身子,笑嗔她一眼,不再说话。 . 闹剧散场,载着修士的彩云逐晚霞而去,又是一日黄昏时。 容海帮着卫平泉将幻境重新布好,而后,他踏着绮丽色块,前来招呼何山方雀: “方师姐,何师兄。家师吩咐,二位且回原处住下,稍稍休整几日再赴奔波。从今往后,若二位不弃,可随时来翰白宗作客,翰白宗的山门,永远为二位敞开。” 在他身后十步远处,卫平泉抱拳拱手,聊表谢意。 何山同样回礼。 方雀越过容海肩膀,对卫平泉道: “卫宗主,您真有先见之明,您那占拜月丹炉位炼得六炉子续命丹,如今可派上用场了,兄弟们火里脱生不容易,您可不能偏向,要人人有份啊!” 这话信息量不小,容海一怔,回头望望卫平泉,卫平泉放下手,顺道在衣摆上蹭了下掌心。 方雀心道卫宗主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接下来你自行努力。 她揽住何山袖摆:“天要黑了,师兄我们快些走吧。” 何山心照不宣:“好。” 闲杂人等走净,血红色的夕阳下,只剩卫平泉与容海二人。 他们师徒之间,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在这十步远中,耀眼且有余温的金色霞光流转几分,很快就被一大片玫红色吞没。 卫平泉动了动嘴唇,他好想唤声“小海”。可他对这个孩子的苛责让他愧于开口。 幸好那个孩子率先拔足向他奔来。 容海穿过道道光柱,赶在最后的霞光消失之前,张手揽住了卫平泉的颈子。 他整个人都扑在师尊的怀抱里,失声喊着“师尊”。 颤抖且带有哭腔。 卫平泉张着手僵了许久,才缓缓合拢手臂,抚上容海的背。 他嗓音嘶哑:“小海……是为师错了。” 容海:“没……是小海不好,师尊不要生小海的气……” 卫平泉:“为师气也是气自己做不好一位好宗主,做不好你的好师尊。为师对天发誓,日后再也不打骂你了,好不好?” 容海蹭着卫平泉的肩摇头:“不好,师尊,不打不成器。” 卫平泉笑着推开容海,低头看他:“你这孩子,怎么还讨打的?” 容海红着眼角看卫平泉:“徒儿只是想求师尊的关心罢了。” 卫平泉叹了口气,又将小孩揉进怀里:“为师自是关心小海的。话说,你与方雀一事……” 容海破涕:“师尊,我放下了。” 卫平泉:“放下好,放下好,改日为师帮你去合欢宗提亲……” 容海恼得跺脚:“师尊!” 卫平泉抚掌大笑:“哈哈哈,为师不说了,不说了。” 容海软软地倒了回去:“小海不想结契了。小海只想待在师尊身边,好好侍奉师尊。” 卫平泉高兴得满面红光,嘴上却还嗔着:“你这孩子……” 海色的灵魂蜷缩在暖融融的体温里,他在卫平泉这处,终于得到了缺失十八载的父爱。 . 何山方雀踏着一地星光回到居所。 何山落后一步合上院门:“时候还早,要不要约海色来聊聊?” 方雀挑眉顿了一秒,才道:“好。” 何山的观察力竟恐怖如斯。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容海记忆恢复这事的? 何山将方雀让进西厢房,帮她搬了个矮凳,让她坐在案桌边;他自己从桌底抽出一张裁剪过的宣纸条,微弯下腰,一手扶案,一手写道: 是否有空? 方雀盯着宣纸侧的毛边,一直盯到何山将它塞入桌膛,才抬起眼: “师兄,你有撕宣纸下来,叠过什么东西吗?” 何山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事,他垂眸瞧着方雀,没有说话。 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撑得离她很近,方雀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那只臂弯里散发出的体温,她沿着流畅好看的手臂线条一路向上看,最终,对上他的眼: “没事了,师兄,我只是随便问问。” 何山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 她没有追问下去,自己也就不必编谎话骗她,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本就不擅长说谎话,尤其是对她。 . 容海将卫平泉送回住处,正往院外走,忽见门轴缝隙里吐出一张纸条。 他熟谙地将其捡起,拿在手里掸了掸。 纸条上只有一行墨字。 佳公子:是否有空? 容海四下一扫,绕到一块假山石后,从袖里乾坤中掏出支笔叼在嘴里,空出的手打了个响指,半块墨从袖里乾坤中飞出,沾了些池塘水,自行于假山石上研出墨汁。 容海润湿毛笔,回道: 何事? 佳公子:来谈。 海色:去哪里? 佳公子:不语湖底。 海色:我书房? 佳公子:嗯。 海色:她呢? 佳公子:谁? 海色:方师姐……不知道她系统代称是什么,她也是非NPC,她认得我。 佳公子:她和我在一起。 海色:哦~~~(斜眼笑) 鬼见愁:你正常点我害怕。 海色:晚时见。 鬼见愁:…… 何山瞧着从他手中夺下笔的少女,轻轻一笑:“走吧?” 他凑得好近,方雀一抬头,险些撞上他的鼻尖。 她侧倚着条案,正好窥见何山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心口忽然钝痛。 她下意识用手抓了下心口处的衣料。 已经转过身的何山察觉出不妥,回头来问:“怎么?” 方雀松开手指:“无事。我们走吧。” 月光下,她的指尖还留有点点晶亮的汗渍。 . 二人来到不语湖边,见到候时已久的容海。 容海伸出一只手:“晚好,佳公子,别来无恙。” 何山走上前礼貌性地握了一下:“别来无恙,海色。” 方雀看到容海的小指上套着一把金钥匙,他将钥匙在指尖转了几转,一闪半透明的门从不语湖畔升起,他轻轻敲了两下门板,门缓缓而开。 容海:“此前为难哥哥姐姐了,这次我们走正门。” 他单手扶门,示意何山方雀进入。 方雀走在何山之前,容海的目光追了她一路。 就在她即将迈入门槛之时,容海忽然开口: “你是不是改过系统代称?” 方雀一怔:“什么?” 容海:“你很眼熟。我应该认识你,可我之前没见过你的系统代称,‘鬼见愁’。” 第52章 海天一色(三十七) 原来,我只是她的…… 方雀望着容海, 挑眉。 何山及时走上前道:“当心引起NPC注意,我们进去说。” 门的另一端开在不语湖下的暗室里,暗室混乱一片, 电脑线缠成了毛线团, 木制地板上还有一道道抓痕。 容海按着太阳穴,最后一个走进暗室。 他皱紧眉头, 神情痛苦地对方雀道:“你是第一次进系统吗?” 方雀席地而坐, 仰起头: “对, 我才进系统不久,这应该是个意外。你们都是小说家吧?我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何山按住容海的肩头: “先坐下。海色, 你刚刚恢复记忆不久,记忆模糊是正常的, 不要太过执着于往事,这会过分刺激大脑。” 容海随着他的力道坐在方雀斜对面,垂着头指了下何山: “他不是。” 方雀知他是在回自己的话,便顺着话头看向何山。 何山走到合适的位置上, 三人围坐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何山看向方雀: “是的,我不是小说家, 我是这个系统的核心研发者。至于你为何会被拉进系统,我还没有整理出头绪,抱歉。不过,我一定会尽全力送你回归现实的。” 他话说得官方, 方雀听着, 莫名生出些距离感。 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和那些NPC不同,可如今她才发现, 她与这些小说家,也是完全的两类人。 她的出现只是个意外,而他们,有另外的故事与目标。 她无法融入他们。 容海头痛稍解,抬眼道:“佳公子,系统出现意外,我受困汐落之时,你在做什么?” 何山:“坦诚地说,我不记得了。” 容海双眼微微睁大:“你也失忆了?” 何山点头:“对。时间过去很久了,近日我还受了一项系统惩罚,被抹去了全部系统外的记忆,如此算来,我对过去之事的认知,应当还不如你。” 容海摆手:“稍等,信息量有点大,你容我整理一下,慢慢来问。” 何山:“好。” 容海:“时间过去很久是有多久?” 何山:“三年。” 容海:“三年?我失忆之后走过的剧情线最多有三个月,怎么会……” 何山:“那是因为,同一天的剧情足足重复了三年,直到……” 他望向方雀:“直到她进入系统,打破平衡。” 容海随他望向方雀:“那在不断重复的剧情里,有没有她?” 何山斩钉截铁:“有。” 方雀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容海忽然兴奋道: “那就对了,我就说我见过她,你是不是也失忆了?” 方雀指了指自己: “我?我没有,我只是在进入系统之前摔过一次脑袋,昏迷了一段时间,除此之外,我的记忆是连贯的。” 容海倔劲上头,又开始抱着脑袋怀疑人生。 何山扫他一眼,复又转向方雀道: “不必担心。你应该是穿到了系统里的某个NPC身上,这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亲身参与剧情,我们自己就是系统里的一个角色,你这种情况大抵更好离开一些,提前祝贺你。” 方雀随他笑笑。 容海琢磨了一阵,继续道: “那……他们呢?” 何山:“据我搜集来的信息推测,他们应该是在初代者的带领下成功离开系统了,只剩下你、秋月白和我。你和秋月白是失联,而我,多半是自己不想走。” 听到这,方雀从袖里乾坤中翻出一张纸条,递给容海: “这里,我捡到了你们的聊天记录。” 容海接过去,仔细看了两遍,用指尖点着纸条道: “哥哥,我依稀记得,你和这位初代者关系不浅啊……” 他笑得暧昧,何山冷脸相迎:“你胡说什么。” 容海叹了口气:“唉,哥哥你就是欺负我记不清了,总之,你俩的狗粮我没少吃就是了。” 闻言,何山素来冰冷的脸上,忽然多了一抹怔忪。 见他反应,方雀心头忽起一阵无名之火,她坐直身子,转向容海: “海色,五年前,我也在那条船上。” 这话题转得太快,容海愣了一下,才一拍大腿,整个人都从地上弹起: “你是说……” 方雀扬起下巴:“你是随船古典乐师,我是游轮的乘客,方氏集团长女,方雀。” 容海肩头碎玉一阵叮当: “您是方大小姐?!可我记得还有人同我说过她……” 方雀微笑:“是的,你们的初代者。” 容海两手一拍,原地转了一圈: “你说你是方大小姐,初代者说她是方大小姐,所以……你是初代者!” 方雀保持微笑,缓缓转眼看向何山: “我不是初代者,我确信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系统,我也从来不写小说。是你们的初代者,在假冒我。” 何山静静听着,容海几乎要蹿成一挂点着的炮仗。 方雀继续道:“有纸条为证,她的字迹与我如出一辙,方才你也说瞧我眼熟,大概是因为她将脸也整得与我相差无几了吧。” 何山被她盯着鼻子讽了一通,这才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他连忙道:“师妹不是的,我与初代者同我与海色或者与其他任何一位小说家一样,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更不可能因为她才对你……” 他梗了一下,没能接着说下去。 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把你当成某某的替身。 方雀假笑着转回脸,垂头冷哼。 这段信息将容海的三观冲得溃不成军,他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一抬眼,就见那边两人中间“嗖嗖”飞冷箭。 他小心脏一凉:完了,好像说错话了。 怎么办? 容海哼唧一声,软着身子跪坐下来,小小声道: “方师姐,方大小姐,恩人,姐姐……” 他一唤“姐姐”,方雀忽又想起曾经被失忆病娇容海折磨的日子,不由得一抖,抬眼一嗔少年。 容海迎着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姐姐,您当年救了我,我就拿您当亲人来看。我对天起誓,哥哥绝对没有和那什么初代者卿卿我我,不然,就让天雷劈死我!” 话音刚落,一声惊雷自九天而下,震得整池不语湖水都抖了三抖。 容海望望天花板,欲哭无泪,跪着转向何山,一个头磕了下去。 哥哥我真救不了你了…… 何山迎着容海的跪拜,活生生僵成一碗炼乳冰沙。 他一眼都不敢瞧方雀。 他失忆了,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 方雀看了他一阵,忽然觉得自己气得没有由头。 他们本就是孤男寡女,连个暧昧的名分都没有,直到如今她的攻略对象一栏还写着容海的名字。 他们不过是吻过那么一回,还是在死里逃生之后,莫大的悲恸与喜悦的怂恿之下的…… 冲动,对,冲动。 他们二人……到底只是冲动吧。 念及此,方雀站起身,走去扶容海,又能笑道: “你想多了,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别无他意。何山将我看作谁,与我何干?” 她一句大名,唤得何山心肝一颤。 何山抬起一只手,又无力地放下,放在膝头,攥紧成拳。 方雀拉起容海,随手在他鼻尖一划: “小海记住了,往后不要乱讲喽。我有心上人的,他叫夜枭,是个大英雄。海难那晚,是他救了我的命。” 何山听着,手背青筋暴起,血丝从拳眼渗出。 他垂眼,张开手,掌心处有四个鲜血淋漓的小月牙,指甲缝里填满了猩红色。 原来,她是有心上人的。 是他打扰。 容海战战兢兢地扫着两人,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腰间别着的一枚金铃忽然一响。 叮铃铃…… 第53章 海天一色(三十八) 追妻 方雀与容海一道看向他的腰间。 容海如蒙大赦:“是蔽宗的警铃, 宗里出事了。” 方雀:“你家宗门出事,你怎么这么高兴?” 容海吐了下舌头,心说处理宗里的神鬼事总比横在你俩中间吃刀子强。 他拨了拨金铃, 侧耳听了一阵:“东南角, 翰白宗蛊皿库,我去瞧瞧。” 说完, 他霍然起身, 随手转着套在指尖的钥匙。 一扇半透明的门拔地而起。 方雀随之起身:“我和你一起。” 何山也站了起来。 容海刚刚拉开门, 就见两道残影从他手边冲了出去,他挑眉回头,发现身后的两人已经不见了。 容海:…… 这到底是谁家宗门出事了? . 外面, 下着瓢泼大雨。 蛊皿库方方正正的建筑在雨中缩成模糊不清的一团。 方雀在前面走,何山在后边追。 男人步子更大一些, 何山很快追上了方雀,他抬起一只手为方雀遮雨,打在方雀脸上的雨水停了一瞬,方雀偏头避开他的保护范围, 雨水又沿着她五官的轮廓冲刷而下。 方雀头也未回,还在继续大步向前走。 何山顺势落手, 按住她的肩。 方雀条件反射地扣住他的手腕,想卸他关节,握住他手的掌侧无意碰到了一块白骨。 那是他拼死救她出火场时受的伤,时间太短, 还没长出新肉。 方雀手指一松:算了。 她稍稍侧过身, 用肩部的动作将何山的手甩了下去。 被甩下的手落回体侧摆了两遭,何山愣在暴雨之中,长长的眼睫被打湿, 紧紧贴在下眼睑上,沉得他睁不开眼。 容海撑着个小结界追了过来,他一手按住何山后心,推着他向前走。 那段路,何山走得好艰难。 . 方雀始终走在前边,她越走越冷,却没有佝偻起身子。 快了,快失去知觉了,快麻木了。 麻木了好,麻木了,就不会再冷了。 蛊皿库前燃着两支温暖的烛火,烛火渐渐扩大,笼在方雀脸上。 守库弟子被她吓蒙了。 试想,滂沱雨夜,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走出个女子,女子湿漉漉的,黑发贴着腮边,衬得她的面目苍白而浮肿,雨水,或者什么别的液体顺着她的袍角滴落,在地上滴出几个小黑点。 滴答……滴答…… 守库弟子壮着胆子打量她几遍,终于认出她姓甚名谁,一张嘴就破了音:“小师妹?” 容海带着何山很快追来,方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言不发,抬靴就向库中走。 守库弟子迎上来人:“容师弟,我跟你说,大事不好……” 容海反手抓住守库弟子的手腕,急急忙忙向库里赶: “有事进来说。” 库里没有点灯,方雀站在黑暗中,她能听到四面八方皆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在蠕动,那声音并不悦耳。 三人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光明忽至,方雀眼前一白。 她抬起手肘在眼前挡了一下。 守库弟子点亮了库顶用作照明的法阵,照出了盘踞在黑暗中的东西。 无数个透明坛子从库底摞至库顶,一排又一排,每一只坛子里都豢养着一只软体生物,每一只生物身上都长着许多鼓包,鼓包里团着一些活跃的虫。 单有一个坛子被取下,放在库中央,距方雀不过半步之遥,她方才走得再急些,怕就会一头扎进去。 这个坛子里,盛着方雀在藏书阁顶上对过手的那只两腿怪。 乍见了这等情形,方雀只觉一股邪劲从腹部直冲向咽喉,她迅速弓起身子,热流冲口而出—— 一地是血。 何山几步迈去,扶住她臂弯,方雀借着痉挛的余力试图摆脱他。 她在摇晃中睁大眼,清楚地看着地上的血迹。 她只是觉得反胃,吐出的怎么会是血? 守库弟子趁着空当转向容海: “容师弟,那蛊皿要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它……” 容海从方雀身边奔过,两手扶上坛沿,低头一看: 坛内的软体生物可怜兮兮地团成一团,无数道伤口随它的呼吸一开一合,不少伤口上已经冒出白色的脓水,粉色的蛊虫察觉到宿主行将就木,一窝蜂地逃出,攀附在坛壁上,不多时就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层。 守坛弟子搓着手: “这些都是禁术情蛊,爬出去就遭了,要不要通知宗主?” 容海立即道:“不必,夜深了,还下着雨,不要劳烦师尊。这点小事,我能解决。” 他结了个复杂的印痂,周遭空气都随之荡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坛内的生物若有所觉,缓缓抬起湿漉漉的眼。 容海眸中划过一丝不忍。 他合上眼,咬紧牙关。 咒印携炫目的光落入坛中,坛中登时起了一片白烟。 附于坛壁的蛊虫无一生还。 蛊虫没有了,蛊皿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容海凝望坛中:“它救不活了。” 守库弟子愣了一瞬,垂下头:“我知道。” 容海两手交叠于坛沿,温柔地望着坛内的丑陋生物: “辛苦了,这么多年,你做得很好。” 方雀抓着自己的前襟,抬起眼。 何山也看了过来。 坛内生物慢慢蠕动了一下,挤出个肖似人类的微笑。 它被砍了两条触手,又遭一场无妄的大火,最终带着一身伤痕与未竞的使命,死在这个凄冷萧瑟的雨夜。 . 方雀吸了下鼻子,趁何山分神,奋力甩开他的手,喉咙里却无意识地蕴出一声哼。 容海扫她一眼,又快速看了看坛内尸骨未寒的生物。 “遭了。” 他一推坛沿,向方雀奔去。 方雀失了支持,自己踉踉跄跄地晃了几步,她努力想拔直腰背,上半身却只能一个劲儿地向前栽,她晃着晃着,忽然脚下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她梗着颈子,血沫从紧咬的齿间挤出。 何山随她矮下身,伸出一只手在她肩背上方护着,却始终没有碰到她。 容海急匆匆地蹲下身,两手推起她的肩。 方雀面色白中透青,筋络于额角暴起,冷汗沿着眉心的褶皱下滑。 何山:“是不是情蛊?” 容海点了下头,抬眼对上他的眸子。 冷汗瞬间淌到腮侧。 容海:“何……何师兄你不要着急,这的确是我的错,我……我一定会承担。” 何山转回眼,不再看他。 容海收回手结了些小咒印,方雀又垂下头,将胸腔抵在膝骨上。 她明明那么痛,却没有伸出手向任何一个人求助。 方雀气息加重了一些,何山立刻附耳去听。 “我身上的蛊……跟……两腿怪有关……” 她想起同两腿怪交战时,从她颈后延伸出的丝线。 何山看向容海:“与那坛中的蛊皿有关?” 容海眼角泛红,结印的手挥出残影: “对。情蛊是种子母蛊,子蛊在师姐身上,母蛊与我结了契约,被我放在蛊皿体内养着……” 他顿了一下,语带哭腔:“我不是人。” 何山动了动唇:“你知道就好。” 方雀拼命揪住最后一丝神识,努力回忆她在藏书阁中看过的,有关情蛊的介绍。 容海在一旁同何山解释,解释的内容与方雀所想大致相同。 容海:“方才蛊皿濒死,蛊虫逃逸而出,我施法消灭了所有蛊虫,这其中就包括方师姐体内子蛊的母蛊。” “母蛊死亡,子蛊即刻变化为母蛊,随后将产生唯一对应的子蛊。” 何山垂眼:“所以……” 容海咬了咬唇:“所以……那子蛊如今正在方师姐体内羽化。” 何山听着,忽然抬起小臂于耳侧,五指攥紧。 容海明白,此时何山若冲上前来,揪着他的衣领给他十拳都不为过。 他红着眼睛看何山绷起的筋骨线条,一时语塞。 正这当,方雀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何山抬起的小臂。 那条小臂像钢枪一样硬,握住它的手指是扣紧的状态,指缝里带着亮晶晶的汗滴。 方雀:“母蛊……不会痛的……不必管我。” 她分不清身侧的男人是容海,还是刚刚惹她生恨的何山,却还记得撒谎骗人。 她知道母蛊所诞的子蛊必须在一旬之内找到下一个宿主,否则母蛊将会持续发作,直至消亡。 她故意这样说的。 她不愿将这诅咒一样的东西寄附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持续发作无外乎痛些,忍忍总能挺过。 可她还是失算了。 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下一秒,何山容海异口同声道: “不可,子蛊必须在一旬之内转寄他人。” 二人说完,怔怔对望一眼,何山立刻移开目光,容海补充道: “否则,母蛊将在你体内持续发作。发作时的痛,比羽化时的痛强烈十倍,没有人可以承受得住的。” 方雀以手拄地,用肩部的力量带动脖颈直立,她抬眼: “我……可以。” 容海望着她,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下一秒,满口狠话的方某人就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何山抬起砍在方雀颈窝的手,顺势将她接入怀中。 容海眼底惊恐未褪:“何山,你是狠人……” 何山轻轻笼着方雀的手,对容海道:“开始吧。” 容海站起身:“你确定?” 何山垂眼看着方雀,重重点头。 . 方雀陷入冗长而沉沉的梦。 她在一片混沌之中,看见“自己”当初被下子蛊的画面。 那是一间昏暗的矮房,她被锁在墙侧,身上划了些伤口在放血,她面前有一个猩红色的法阵。 容海合眼坐在法阵当中,她的血沿着法阵的纹路流淌。 一只粉红色的虫正在容海的引导下,爬上自己的脚。 她看到自己正在奋力挣扎。 梦里的容海:“没用的,姐姐。挣扎过猛只会导致你失血更快,我会心疼的。” 梦里的方雀:“容海,你疯了!” 蛊虫很快爬到她的心口,猛地扎入。 惨叫声回荡在整个空间。 梦里的容海面无波澜:“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 蛊虫钻得只剩个尾巴,被它钻出的孔洞正抑制不住地向外喷血。 梦里的方雀抵在墙上,连呼吸都一颤一颤的,冷汗从额间划入嘴角。 她的眼睑与两片唇瓣是一样的死白。 梦里的容海终于张开眼,他抬手抹了下溅到脸侧的方雀的血,走上前扶正墙边少女的头,少女的头被他捧在掌中,就像一件可以被随时抛弃的玩物。 他拍了拍少女的脸,少女毫无反应。 梦里的容海将脸贴了上去: “没事的,姐姐。我们只疼这一次,以后你不乖我惩罚你的时候,那痛楚会比今日轻十倍二十倍……你不会再晕倒的,相信我……” 这帧画面很快散去。 方雀在混沌中盘算: 这蛊是在她进系统前就被种下的,她没有这段经历,无法体会被下子蛊有多痛,即使容海说出比平日发作痛十倍二十倍这一参照,她也想象不到。 那太痛了,直冲人类极限。 她所庆幸的,是她在晕倒前拦了何山容海,没有让这份诅咒在传递到下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又过了很久很久,混沌再次消散,一个人哼着小曲儿走向方雀。 方雀在梦中睁大眼。 第54章 海天一色(三十九) 他真烂透了 秋子煜。 方雀上下打量着他。 她怎么会单独梦见秋子煜? 秋子煜捏着扇柄, 与她见礼: “距我们上次分别刚刚好三天零一个时辰,别来无恙。” 方雀按了下太阳穴:“三天?你是说……” 秋子煜:“至少,我来时你便是晕着的, 这些旧事本想当面与你说, 如今,只好入梦了。” 方雀笑笑, 没有说话。 秋子煜挥袖召出一张小矮桌, 矮桌上放着一套釉青的茶壶茶碗, 另有一只红泥炉,炉上咕嘟咕嘟烧着水。 他伸手一让:“姑娘请。” 方雀念着三天前她在众人面前用话撅他的事,歪头道: “你脾气倒好。” 秋子煜撩起后摆, 自顾自坐下: “我们不过是阵营不同而已,没有绝对的善恶。当我们是敌人时, 你如何伤我,我都会觉得理所应当。可我们现下不过是干净独立的两个人,即使曾属敌对阵营,此时此刻又为何不能一起喝壶茶呢?” 方雀走到桌旁:“好话。” 秋子煜伸出手指向前一点, 一只蒲团出现在方雀身后。 方雀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秋子煜拎起炉上的铸铁壶,将水灌入小茶壶中, 一时茶香四溢。 方雀平视于他:“你要同我说什么事?” 秋子煜滤掉第一泡洗茶的水,又将滚水第二次注入茶壶: “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往,我们不妨先喝杯茶,慢慢聊。” 方雀注视着面前被缓缓注满清汤的茶杯: “你先说, 我又不一定全信, 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 秋子煜闻言轻笑,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敛袖向方雀敬道: “只当是鄙人的待客之道。” 方雀端杯回礼: “秋先生这是指桑骂槐了, 你入我梦入得突然,我的确没准备什么东西款待。” 玖拾光整理 秋子煜以袖掩面一饮而尽,方雀将水偷偷倒入袖中。 两只空杯置于桌上。 秋子煜提壶添茶:“你失忆了。” 方雀:“先生说笑了,我连娘胎里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秋子煜用空白的瞳仁对上她的眼: “算上三天前的那次,你一共经历过两场大火……” 闻言,方雀想起那多次出现的光怪陆离的梦,还有她扶何山离开火场时,那莫名的错觉。 置于膝头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 秋子煜继续道:“可是,你不记得第一次大火的细节……” 方雀看着他,只是笑。 秋子煜:“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讲给你听。” 方雀:“请。” 秋子煜:“那场大火,发生在三年前。” 方雀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反复出现的时间点,微微皱眉。 秋子煜:“修仙界纠集了一支小队,前来围剿我,小队的头领是你和何山。” 方雀听着那个“你”,脑海里却浮现出三个字,“初代者”。 秋子煜:“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在围剿我的过程中发生了分歧,那场大火是他亲手放的。” 方雀抬眼望着秋子煜。 秋子煜:“他想……烧死你。” 方雀:“不可能。” 她本想说何山不是那样的人,话至嘴边却失了底气。 其实,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秋子煜半展折扇,放在胸前摇了摇: “不信的话,可以自行去盘问他。” 方雀抬眼:“他失忆了。” 秋子煜摇扇的手一顿,微掀眼帘: “你真可怜。他仗着你天真无邪,把你骗得好苦。” 方雀皱眉。 秋子煜:“实不相瞒,此前在汐落,我和他就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当时的反应与你一样,我问他‘你失忆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没有,还道出一系列细节加以佐证。” 方雀听着,攥紧手指。 这是实话,秋子煜说得很有底气: “我把我们当时的对话做成幻境保存了下来,给你看。” 他抬手作印,发生于汐落里的对话重现于方雀眼前。 方雀垂着眼,只用双耳去听。 秋子煜:“怎么?你失忆了?” 何山:“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秋子煜:“好大的口气,你想清楚,现在可是你在求我办事。” 何山:“求你?” 秋子煜:“对,你失忆了,所以来找我套话,对么?” 何山:“这话不假。不过,我只是记忆残缺,并不是完全失忆。” 秋子煜:“举个例子?” 何山:“比如,是我把你带到这里,亲手上的三道封印。我还可以向你透露一点,这个封印只能由我来解,旁人动不得。” 幻境掐头去尾,最是蛊惑人心。 方雀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 秋子煜后仰些许,仔细观察着方雀的表情: “现在你信了吧?至于那场大火的细节,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方雀垂眼:“我不想看见他。” 秋子煜:“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去问他。” 方雀抬起一只手:“不必。” 秋子煜眯起眼,看着那只掌心中由白渐红的甲痕: “你不要紧张,我只是不想见你继续受骗。如果有一天,你厌恶了修仙人的道貌岸然,我的阵营随时欢迎你加入。” 方雀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觉周身一抖,灼目的白光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眸中,她好想合上眼,身体却不听她使唤,她只能像条濒死的鱼一样瞪着眼向上望。 秋子煜还在她的识海之中,控制着她的身体。 方雀看清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张她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她正与何山面对面。 她在那双她曾经奉为星河的眸子中瞧见了她自己的模样—— 苍白,憔悴,凌乱不堪。 对面的男人却一如既往地干净挺拔,眉眼间甚至有喜色。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方雀闷闷地想。 她听见秋子煜操控着她的嘴,说出了第一句话: “师兄,我梦见了三年前的那场大火。” 何山的喜气僵在眉梢。 方雀:“你实话跟我说,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何山想起他在汐落与秋子煜的对话,又想起自己对系统bug超乎常理的处理手段,没有出声。 他拿不准,他不想骗她。 方雀又问:“你放火,是不是想烧死我?” 何山一愣,眼中的喜气彻底消失,他变得陌生又冰冷,面若数九寒冰。 秋子煜适时离开了方雀的识海。 何山:“我不记得了。但是……” 轻飘飘的几个字,令方雀彻底心寒,她推开何山,踉踉跄跄地向光明处跑。 日光逐渐扩大,她慌不择路,不慎被门槛绊倒在地,又很快爬起,她跑进东厢房,用背倚着门,缓缓滑坐在地。 摔破的掌心这才想起来疼。 小冤家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骇得一跳。 方雀歪得四仰八叉,胸口一鼓一鼓,她漫无目的地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方才是在何山的西厢房,她昏迷的这三天里应该是何山在不眠不休地照顾她。 可……这又如何? 这又与她何干? 她在那个男人眼里,只是“初代者”的替身。 他作为系统内唯一保有神识的非NPC,她误入系统一事会否是他的安排?他安排她进系统,会否是为了填补“初代者”的空白? 她真好笑,方才听秋子煜讲故事时,她还存有一丝侥幸。 她侥幸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忆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初代者?这里面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假冒、替身的阴谋? 如今她终于醒悟,若事实如此,那结果会更加残酷。 如果她就是初代者,那何山三年前就曾纵火杀过她一次,如今他又将失忆了的她骗进系统,是怀有怎样的目的? 他还骗她,骗海色说,他失忆了。 他真烂透了。 方雀躺在灰尘中,合上眼皮。 脆弱的眼珠被刺痛,清泪滑下。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蓦地睁眼: 不行,她要快些把何山并没有失忆的事情告诉海色。 小冤家蹲在床沿,冷眼瞧着冲出去的那个背影,动了动趾爪,对系统道: “狠还是你狠。” 黑洞洞的系统内部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 方雀跑到院中,正撞见容海抱着一只药坛子,走向何山的东厢房。 她三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容海的手肘。 容海一顿,回头,惊喜道:“师姐,你醒啦?” 方雀不理,只急急道: “海色,我跟你说,何山他根本就没有失忆,他骗我们的。” 容海转过身,皱眉打量着她的形容: “师姐,其实……” 方雀:“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容海听着她的谩骂,眉心越锁越紧,倏而甩开她的手。 方雀被他的力道甩得一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容海破口大骂: “你心盲也就算了,眼睛难道也瞎了?他为救你,落了一身见骨的伤,你看不见?” 方雀被撞入肺中的气冲得发蒙,她弯下腰扶住膝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 捉鬼大会中的那间喜房,汐落里动荡的海水,丹房内致命的火舌,焦黑土地上的暴雨,还有,不语湖底那情真意切的一吻…… 一帧帧画面浮现在方雀眼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次大大小小的灾难之中,何山从来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他救了她那么多次。 其实,何山在方雀心中的地位,早就远超那位面目模糊的夜枭了。 她只是嘴硬,不愿承认。 容海撒过火气,心一软,突然就有些后悔。 他抽了自己一巴掌,小步跑来扶方雀: “不好意思啊,方师姐,我错了,我太着急。” * 方雀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示意他无事。 容海控制好情绪: “方师姐,我不知道你偏听了谁的一面之词,但请你相信我。无论系统内外,何山他都是一方青年才俊,人品绝对没话说,我想,这一切应该都是误会。” 他的话,方雀听进去了。 容海继续道: “潮升是初代者的地盘,那里应该有师姐想要的答案。” 说话间,两人走到方雀的东厢房门口。 方雀渐渐恢复神智: “谢谢你啊,海色,我的确没太做人。” 容海捂脸笑笑,笑得像只害羞的兔子: “没有的事,师姐,我先去忙啦。” 方雀望着容海的背影:“好。” 她原本的计划里,接下来就是要去潮升的。 这大概就是命数吧。 第55章 海天一色(四十) 她的奖赏与他的惩罚…… 方雀深吸一口气, 合上门,转身走到床边。 小冤家仰着头看她,贱兮兮地开口:“心态调整好了?” 方雀扫它一眼, 并不说话。 她仰面躺下, 床板轻晃,小冤家骂骂咧咧地随床跌了几步。 它又瞥了瞥方雀, 暗道:呸, 我心疼她干什么, 她死了才好。 想虽是这么想了,小东西心里还是有些空落。 它背着翅膀,围着方雀转了一圈:“你就这样躺着吧, 啊,我要开始结算了。” 方雀望着天花板, 从袖里乾坤中盲翻出剧情本,举在眼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小冤家瞄她一眼: “恭喜完成副本海天一色中的所有任务,达成结局‘真相大白’。你pk掉了一名藏在暗中的NPC, 成功将翰白宗的秘密布之于天下,可喜可贺。” “鉴于你出色的表现, 系统决定将你的角色卡禁制解除,现在,你可以查看到完整的角色信息,望再接再厉。” 小冤家读着这一条条喜报, 莫名松了口气。 咔, 还好系统没有落井下石,不然这姓方的一头撞死可怎么办? 方雀机械性地翻开剧情本扉页,看到了那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角色卡。 持有人:方雀。 性别:女 身份:天虞宗小师妹 攻略对象:容海 所属门派:天虞宗 羁绊:池素, 楚江,秋子煜 她的手指掠过“攻略对象”一栏时,容海名姓两侧的血色括号忽然化作一片轻烟,笼住那两个字的名姓。 方雀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轻烟散去,填在此处的名姓换成了另外两个字。 何山。 “何山”两个字的笔画看上去比从前的“容海”更古旧一些,却与扉页上的其他字迹相仿,似乎他的名字才是最开始便写在这里的。 方雀一脸冷漠地拍上本子,却又将它抱在怀里。 她侧卧过身,合上眼: 被我pk掉的那位NPC,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暴露翰白宗秘密实非我愿,我对不起翰白宗,也对不起你。 希望你一切安好。 . 东厢房内飘着散不去的药香。 容海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何山平躺在床,口中仍隐隐泛苦。 天阴着,屋子里暗且冷。 * 何山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是这里的唯一光源。 机械音回荡在空气中: “结算内容,剧情‘水落见石出’。自定义攻略任务顺利达成,恭喜。” 何山合着眼,无意识地抿起唇角,随着机械音中浅尝辄止的那几个字,细细回味不语湖底那一吻中的甜蜜与温存。 机械音的语气急转直下: “很遗憾,你的剧情任务——保护翰白宗之秘,被系统判定为失败,下面公布惩罚内容。” 何山唇间的温度迅速消退,回忆终似彩蝶一般,悄悄落脚,远远飞去。 “鉴于你尚可的攻略表现,系统将功过相抵,只责棍十,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一根细竹棍凭空出现在何山榻前。 细竹棍全长一百零八寸,周身笼着冷光。 它原是某宗门管教弟子的家法。 那场意外发生之后,系统搜集了一些戒鞭戒棍,并自行编制出一套惩处措施,用以鞭策非NPC完成指定任务。 何山睁开眼,望着那条竹棍。 机械音急急催促道: “距离刑启还有十秒,十、九……” 系统惩罚是躲不过的,何山明白。 他撑起一身病骨,意图翻身以背部受棍,奈何周身骨节散得七零八落,他动得艰难。 “三、二……” “一。” 破风声骤至,系统无情,一丝宽限也无。 竹棍打在何山撑起的肩骨上,抵住床板的手肘被肩头的力道撞得一麻,他整个人趴伏下去,胸膛紧紧贴着锦被。 一口气卡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竹棍入肉的痛肖似鞭打,但竹棍颇有重量,落在身上更沉,一棍挥下,何山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回音。 他无意识地去抓锦被,锦被被他抓出一小块皱痕。 这十棍放在往常只是小打小闹,何山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如今他浑身上下全是窟窿,连骨头都是酥的,每一棍带来的颤栗都会牵痛那些旧伤。 他将食指末端的突出指骨放在齿间咬着,还是无可避免地发出虚弱地一哼。 冷汗从他的颔骨处一跃而下,砸湿被面。 十棍很快罚完,何山一口气分了好几口才终于吐净,他抖得连听指环说话,都错觉机械音在发颤。 机械音:“刑毕,副本就此告一段落。角色卡已收回,编译权限已重新开放,愿君好运。” 指环貌似进了水,吐息间隐有哭腔。 何山的唇白中透青,边角干得起皮。 他努力将胸腔撑离锦被,那么多碎骨失去原有平衡,就像万花筒里的小玻璃片一样叮咚作响。 一股热流冲入气管,他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被揉成一团,猩红色的血浆溅得到处都是。 哗啦—— 一张小纸从床顶的缝隙中飞出,他正用手指抹着唇边的血,听到响动,立即抬头。 他望向纸条时,眼中有光。 他伸出手去接,夕阳正巧斜飞入他与纸条之间,他手上渐干的血和纸上未干的墨都是亮晶晶的。 暗了一天的东厢房在日落前的最后一瞬,终于亮堂起来。 何山接住纸条,迅速捋平来看。 纸上只寥寥数言: 鬼见愁:海色,你的笔记本、U盘还有旧衣我给你放到藏书阁顶了,记得去取。明日我一早便走,不必相送。 一遍扫过,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暗得看不清纸条上的字。 何山指间的血蹭到纸上,殷红一片。 他满心欢喜地去接这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却与他只字无关。 何山捏着纸条,苦笑一声。 曾与方雀相爱的,是背负攻略任务的NPC何山,如今任务结束了,他们,又算什么? 霞光转瞬即逝,这屋中似乎从来就没有亮起来过。 . 翌日晨,方雀顶着蒙蒙天色推开门时,何山早已收拾停当,等在院中。 方雀并不意外: 她知道何山也能接到她写给容海的字条,以“佳公子”的身份。 她挑起一边眉毛,对何山道:“早。” 何山亦回道:“早。” 二人虽神色如常,却已像并不相合的两块半面碎镜,永远都拼不成一面完整的镜子。 这时,一个人影急匆匆地冲进院落。 何山下意识向方雀身边迈了一步。 方雀拧眉:“不是说不必来送了吗?” 容海顶着两只肿眼,并未答她,只是瞧着何山道: “哥哥,你这就要走了?” 何山:“嗯。” 容海做了个很明显的吞咽动作,似是在努力地将滑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他摸了摸鼻子,冲何山挤眉弄眼: “要不,再多在我这住三天吧,你看,哥哥姐姐许久不来一趟,我还没得空招待……” 何山:“不必了。” 方雀将两人来回一扫:“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容海转头去磨方雀: “姐姐,再陪小海待几天嘛……” 方雀被他磨得心软,颇为难道: “不是我不想陪小海,实在是我时间不多了。母蛊十日就会发作,我已荒废了三日,我必须在接下来的七日之内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不然……” 不然等到母蛊发作,她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鬼样子,说不定就没有气力去折腾这些陈年旧账了。 容海:“其实……” 他似有一肚子话要对方雀倒,却又被何山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何山低头看方雀:“他没事了,我们走吧。” 方雀点头,率先走出院落。 容海咬着牙往何山手心里塞了个小瓶子: “反正不是我痛,你自己受着吧。” 何山一脸云淡风轻:“多谢。” 容海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 三人你追我赶行至山门,容海指着门前石刻的四个大字“海天一色”: “这就是我的专栏了,欢迎哥哥姐姐常来作客。” 三人相视抱拳拱手,一一作别。 出了翰白宗地界,何山从袖里乾坤中掏出若比邻,就地一圈。 方雀眼前一黑,再亮,整座“抱琴来”便在不远处了。 仙山有清风,拂归人发间。 方雀快步奔上石阶,叮叮咚咚的乐音从脚下逸出。 清钟乍响,激起万般回声。 “雀儿,速来香兰殿与为师相见。” 第56章 风月无边(一) 一片芳心赴河山 那声音空灵缥缈, 依然带有好听的调子。 如闻天人语。 方雀顿在原地,向空中拱了拱手。 何山借机追到她身边:“香兰殿在……” 方雀垂眼:“我知道路。就不劳烦师兄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向东边走去。 何山默默收回指向西边的手, 颇有些为难: 他是不是该相信修仙界是圆的, 她向一个方向走,总能走到香兰殿? 何山静等她走出一段距离, 才抬靴跟了上去。 他没尾随几步, 便见楚江从对面而来, 迎住了方雀。 何山一步迈入树丛,靠在一棵梧桐后。 楚江小跑上前拉住方雀的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观瞧了她几遍, 忽然凑近一把揽住她的颈子: “小师妹,我好想你!” 方雀被楚江搂得肋骨生疼, 不住地用手轻拍她的脊背: “唔,师姐,我也想你……” 楚江折腾够了,才终于松开手, 退后一步。 肺部倏而轻松下来,方雀一口吸了太多的空气, 忍不住弯下腰咳了两声。 她垂着头,眼睁睁看着楚江的靴尖又向她迈了一寸。 方雀连忙抬手:“可以了,师姐,我没事。” 她说着, 直起身子, 送给楚江一个灿烂的笑。 楚江拉着她的手:“师尊担心你久不回宗门,忘了家里的路,特派我来迎你。” 方雀悻悻摸着鼻子:“师尊真是了解我。” 楚江扳着方雀的肩, 让她转身: “可是了,师尊最疼爱的就是你了。你在外面的这些日子,师尊茶不思饭不想,衣带都松了两圈。” 方雀随口应和:“是,是,都是我不好,我将来一定给师尊养老……” 楚江“噗嗤”一笑,忽然抬眸四下望了两圈: “诶,不对啊,何山师兄怎么没和你一起?” 听到他的名字,方雀翘起的嘴角一僵:“我们为什么非要一起走?” 楚江眯眼笑道:“小师妹,你可别想蒙师姐,我都看到了,你们俩……” 方雀:“那都是假的。” 她拔高声量,打断了楚江的话。 楚江一愣。 方雀继续向前走,又闷闷地补了句:“非我本愿。” 楚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方雀的表情,将手悄悄钻进她的袖下,扣住她的手,轻轻甩了甩。 方雀偏头扫了她一眼,楚江嘟起嘴做了个鬼脸,两个姑娘一齐笑出了声。 这时,她们与藏在树后的何山,仅有十步之遥。 楚江晃着方雀的手:“没事,都是容姓何姓那两个男人的不好。我们雀儿的芳名远播各大宗派,你看,要不师姐做媒……” 方雀终于收拾好心情,她抬起头,阳光落在她的脸侧,映得她的发丝与眼睫微微发褐,温和又柔软: “不必了师姐,雀儿此生只愿长逍遥,一片芳心赴河山。” 楚江:“!” 藏在树后的何山:“!!” 楚江睁大眼:“小师妹,我没听错吧?” 她正说着,路旁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摩挲。 方雀立即转过眼,警惕地盯着树林中的一棵梧桐。 何山在梧桐后站得笔直。 楚江随她盯了一阵:“应该是只兔子。” 方雀又瞧了两眼,才终于转过头,一边走一边将方才的“豪言壮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不对。 她心头一跳,亡羊补牢地向楚江解释:“不是的,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江偷偷笑:“哦。” 懂得都懂。 方雀:…… 毁灭吧。 两人走到百步之外,梧桐树后那么大一只兔子捂着心口转了出来。 .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楚江的嘴闲不住,又提起另外的话题。 楚江:“话说,小师妹这一路惊心动魄,是不是受了不少伤?” 方雀:“未曾伤筋动骨,不打紧。” 楚江:“我瞧你倒是比去往汐落前清瘦许多,不过这也无妨,在潮升待一阵子,什么内伤外疾都能治好。” 方雀看向楚江:“师姐怎么……” 怎么知道我要去潮升? 楚江奇怪地与她对望一眼,抬手一拍脑门: “师尊我错了,我说漏嘴了……” 方雀佯嗔:“师姐有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吗?” 楚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是师尊他老人家……” 方雀:“?” 楚江叹了口气,放弃挣扎: “是师尊力排众议,为你保留了潮升的钥匙,许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方雀简直热泪盈眶:我的好师尊,还是您懂我。 楚江转回眼:“此次召你前去,想来就是要同你说这件事的。” 方雀点头:“话说,师姐,潮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楚江深吸一口气,望向前方:“修仙界的钟灵之地。”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据传,潮升中有层次之分,从空中俯瞰,肖似水滴坠入荷塘所形成的涟漪。进入的层次越深,修炼的效果越好。个中细节你可以请教一下师尊,他老人家是修仙界有史以来,进入层次最深的修士。四年前,他进入潮升修炼,出来后便一举成为天下第一琴修。” 她说着,拉起方雀的手:“小师妹,天虞宗的未来,就靠你了!” 方雀配合地笑笑,抽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斜上方的匾额:“师姐,我们到了。” “香兰殿”三个金字映在她的眸子里。 楚江回头望望,下意识整了整衣领,挥手一让:“师妹请。” 方雀端正神色:“请。” 楚江先于方雀半步,引着方雀进入香兰殿。 大殿恢宏而不失风雅,六根立柱与殿阶砖墙皆用白玉雕刻而成,玉面清冷温润,微微发着些许水蓝色。 池素独自端坐殿上。 方雀楚江站定,拱手示礼:“见过师尊。” 池素开口,带着好听的调子: “你我师徒不必多礼。雀儿,过来给为师看看。”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真如芝兰玉树。 方雀拾阶而上,楚江绕到后殿去忙自己的事情。 池素温声道:“为师就知道,你一定会从汐落平安回来的。” 方雀垂着眼:“还要多谢师尊叮嘱。汐落中果真存在另外的生路。” 池素轻笑一声:“为师此次唤你前来所为何事,想来小江路上便告知于你了吧?” 方雀随他笑道:“师尊英明。” 她回这话时,楚江正端着一只托盘从殿后转出。 池素的目光随楚江的行径而转: “小江那鹦哥一样的嘴,为师再清楚不过了。” 楚江闻言脚步一顿:“师尊!” 池素立刻举手投降:“好了,为师不说了,不说了。” 楚江这才重新迈步,走到方雀面前。 方雀认出,那只盘子里装的,就是潮升的钥匙。 池素接过托盘,看向方雀: “雀儿,颁授潮升金钥,本该在青云殿举行盛大的典礼,这是属于你的荣耀。只是……” 方雀斟酌着措辞,本想表示一下自己不拘虚礼,却听池素继续道: “为师不愿亏待你,虽无法擅作主张开启青云殿,但为师向各宗各派递了请帖,请他们云上观礼。” 他说着,并指作诀,十数面水镜悬于香兰殿中,水镜中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修士。 方雀看得眼皮直跳:她家师尊可真是善于取大魔头的精华,弃大魔头的糟粕。 她看到张观南抱着剑,在镜子里笑: “今日这可是正宗仙门请帖了吧?” 十数面水镜中一阵笑骂,热闹非常。 池素低头看着方雀,伸出一只手向殿外打了个响指:“还有。” 香兰殿殿门霍然洞开,全体天虞宗弟子着盛装,背着七弦琴列队而入。 半刻钟前还空空荡荡的大殿,霎时变得鼎沸起来。 场面一时繁荣得像在庆祝某个节日。 方雀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池素为她准备的惊喜不止是一片薄薄的钥匙—— 还有全修仙界的庆贺和扬名立万的契机。 这其中要动用多少威望,甚至物力、财力,不可估量。 池素适时开口:“雀儿,我们开始吧。” 一切喧嚣都随这一句归于沉寂,无数道目光交汇在方雀身上。 方雀转身,面向池素。 阶下的天虞众修奏响清乐。 方雀掀起前摆,合着乐声跪地,却迟迟没有抬手去接潮升金钥。 她挺直腰背,垂着头,朗声道: “师尊,徒儿不肖,还有一不情之请。” 奏乐声戛然而止。 第57章 风月无边(二) 关于何山重复的梦…… 楚江险些一个箭步上去捂了她的嘴。 方雀俯首下去, 额头重重触地,她顶着一个红印子仰起脸,看向池素: “师尊, 对于捉鬼大会的结果, 徒儿始终心有不平,难以安享此等殊荣。” 池素一时语塞, 张观南倒心直口快: “贤侄, 你且将‘不平’说与在座听听, 我们也好为你评判一二。” 方雀跪直身子: “此前在捉鬼大会之中,徒儿与师兄何山始终共同进退,徒儿认为, 不该有我为魁首,而他为垫底的道理。” 水镜中传来私语之声, 楚江望着方雀,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方雀继续道: “此外,从汐落至翰白这一路上,师兄何山多次为我挺身而出, 内外皆伤重,所以……” 她想起楚江在路上对她说的那句话: 在潮升待一阵子, 什么内伤外疾都能治好。 方雀再次叩首至地: “所以,佞徒贸然,想向各位宗师请命,允许佞徒与师兄何山一并进入潮升, 其一是为师兄、为天虞宗正名, 其二也好叫师兄休养病骨。” 方雀的请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池素虽有心顺了她的心意,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到底不好徇私,只得迟疑道: “为师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潮升素来仅容单人独进,断没有两人同入的道理……” 张观南的声音从水镜中传来: “池宗主,我倒觉得你不必如此囿于旧礼。钥匙都在我贤侄手里了,她愿不愿意同旁人共享修炼地,愿意同多少人共享修炼地,那全看她自己的肚量。这有什么的,我倒觉得贤侄颇为耿直大方啊。” 他一开口,众人便纷纷附和。 方雀知道,她刚刚在翰白宗一事中出了些风头,正炙手可热,可即便如此,她也并不敢擅用人心,她恭恭敬敬地匍匐在阶上,静等池素定夺。 池素沉吟一阵,顺着张观南的台阶而下: “张宗主言之有理,是池某狭隘了。” 他垂眼看着方雀的发顶: “那就按各位宗主所言,你且自行安排修炼期间的杂事吧。” 方雀再次叩首:“谢师尊成全。” 阶下清乐再度响起,镜内镜外一片盛典气象。 . 稍晚些时候,何山在自己的居所里收到了一张纸条。 鬼见愁:佳公子,明日卯时香兰殿前见,进潮升。 何山用拇指摩挲着纸条,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受系统所制,他在NPC眼中形同透明。他并没有收到池素的观礼邀请,也不知道其中内情。 何山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适时亮起,照出满墙数字,与角落里尚未写完的那个“1095”。 机械音:“她在潮升金钥授受仪式上,向整个修仙界请命,为你求下了入境修炼的资格。” 何山闻言一愣,喉结上下一滚,开口莫名艰涩: “你难得好心。” 机械音:“只是宣读接下来的剧情提要罢了。” 何山将方雀写来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另抽一张纸回道:多谢。 . 数里之外,方雀两指夹着他的回复,冷笑一声。 只是还他人情罢了,他这一身伤在潮升养好之后,他们便算两清,再无瓜葛。 可,方雀到底没有将这句绝情的话以任何形式告知何山。 她让这句话烂在了肚子里。 . 翌日晨,方雀将洗漱后冰凉凉的手指,戳入小冤家脖颈上的绒毛中: “醒醒,我的监察使大人,出发去潮升了!” 小冤家被她冰得打了个寒战,骂骂咧咧地掀起一边眼皮: “你进潮升与我何干?多大人了,还要送的?” 方雀:“?” 小冤家撂下眼皮: “哦对了,忘了说,潮升我进不去,那里离系统核心太近,会影响我的磁场,我会报废的。” 方雀发自内心地一笑: “所以,潮升副本不用结算了?” 小冤家:“当然,那是纯奖励副本。” 它咂了咂嘴:“我不在的日子里,不要太想我。” 方雀口型啐了它一口,抬靴走人。 . 香兰殿前,星光未尽,池素昨晚提前将潮升的入口召于此地。 那是一扇丈高的,刻有细密花纹的大门。 何山站在门前,袖间沾着些晨露。 方雀向他点了下头,掏出潮升的钥匙,插.入锁孔。 何山看着她:“师妹,还是要多谢……” 方雀抬起空手,止住他的谢辞。 她额间有一块青紫的印子,许是昨日叩头叩得狠了。 何山盯着那块青印,眼睫轻颤。 方雀没再说什么,手上一转金钥。 咔哒—— 潮升大门轰隆而开,内里涌出大量金光云气,方雀抬靴没入云中,何山紧跟其后。 云气渐散,潮升的本来面目现于眼前。 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烟青色空间,犹如一卷立体的山水画卷,抬眼是若隐若现的远山,脚下是盈着水纹的地面,水纹中还有圆月的倒影。 若有文人墨客至此境,定要趁夜行舟、伴酒吟游,想能成就一沓子诗稿。 大门仍立在两人身后,门边有一卷捆好的画轴。 方雀弯下腰,将画轴捡了起来,展开。 何山凑近来看。 画轴包边是一层淡青色的绸缎,镶嵌正中的宣纸是空白的。 方雀拿着画卷顿了几秒,确认何山看好之后,她快速将它重新卷了起来,边卷边道: “潮升内部层层相套,这画会为我们记录我们走到了第几层。” 她将画轴抱在怀里,踢起一只脚,用靴跟轻磕地面: “一会儿我们在此合眼打坐,潮升会幻化出我们各自的渴望,那可能是我们最想去到的地方,最想见到的人,或者,最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只有打破美好的幻境,才能进入下一层,进得越深入,修炼的效果越好。” 何山颔首。 方雀稍稍歪头: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第一层幻境中及时行乐。潮升一共开放十五天,过半月醉生梦死的日子也还不错。事先说好,我们从此各自为战,不必同行。” 她说这些话时,从始至终都未曾瞧何山一眼。 何山颇知趣地走出十步远,才矮身盘坐下来,遥遥望方雀。 少女腰背笔直,面若霜雪。 何山深吸一口气,合上眼。 他最渴望的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 不多时,何山眼前的黑暗中,渐渐透出一点光。 拂面而来的风稍显燥热,其中混杂着沙土和草汁的腥涩味道。 何山正在一条简陋的跑道上跑,身上穿的不再是天虞宗的广袖,而是一套深绿色的军事训练服。 他正身处的,应该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一段记忆。 藏匿在黑暗中的景物渐渐现出轮廓。 何山抬眼,瞳孔微缩—— 他多次梦见的,那个穿着灰绿T袖的短发女子,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也正向前跑,黑发如琴尾流苏一样在她脑后一荡一荡。 透过发丝间的缝隙,隐约可见晶亮汗滴淌过她的腮边。 何山试图抬手去拍她的肩,未果—— 他行动受限,只能与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一圈一圈地围着一片看不清的虚影跑。 阳光落在少女发顶,比在梦中所见更有实感,也更明媚。 何山扎扎实实地陪着少女跑了七八圈,少女才终于慢慢停住脚步,弯下腰,扶着膝盖轻轻喘。 何山站在她身边,揪起T袖衣领扇风。 少女侧对着何山,她平复了一阵呼吸,偏过头。 脸侧的发被她甩到脑后,红彤彤的脸颊露了出来。 她躲在汗湿的额发后边,向何山笑。 那笑比阳光灿烂千倍万倍。 何山眼睫一颤,心口咚咚直跳,好似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这一定不止因为他刚刚跑了那么那么多圈。 潜意识告诉他,他将这惊鸿一眼,记了很多很多年。 而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是方雀的模样。 . 方雀沉浸在黑暗之中,最先闻到了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她平躺着,将头向旁侧碾过半寸,耳廓贴上软枕。 黑暗渐褪,方雀看到软枕雪白的虚影,还有床头柜上颜色浅淡的鲜切花。 她认出,这里是她撞伤头后所住的病房,花都还是她进系统前最后修剪过的那束。 方雀很清醒:眼前的“现实世界”,不过是潮升幻境。 她试着挪动手脚,右手手背忽然一痛。 她皱眉,转头去看: 那只手上贴着医用纸胶带,胶带固定着一只短针,短针连着一根细管,细管末端通着吊瓶,吊瓶内“滴答滴答”地落着药液。 刺入皮肉的短针歪了一点,针口有血珠冒出。 那么小的口子,扯出的痛也很细微,细微得近似于酥痒。 可这点酥痒,却顺着方雀的小臂向上蔓延,激起一片颤栗。 方雀脑中轰然一响: 人们都说,在梦中是不会痛的。 难道她真的回到现实世界中了? 方雀迅速坐起身子,用左手顺着自己的脸颊向上摸,直至摸到那块略显粗糙的纱布。 触到纱布的指尖一顿,继而下垂,垂到床边去摸索。 方雀记得,这里应该挂着她的问诊记录。 她抽出一块蓝色的写字板,板上夹着一打纸,最上面的一张赫然写道: “庄周梦蝶”症。 患者神经受损,易多梦,情形严重时会出现精神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症状,需着专人看护。 方雀草草读过一遍,指尖倏而冰凉。 “庄周梦蝶”症…… 原来她有“庄周梦蝶”症…… 那系统中的一切…… 方雀痛呼一声,抱着脑袋蜷成一团。 她忽然不敢去想什么“潮升幻境”,什么“系统现实”,她怕那些五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东西都被归结于她的病。 一种惯会臆想的病。 方雀咬着拇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有两条路摆在她面前,一是证明系统只是梦境,二是证明她所处的“现实”是假。 假的东西,总会有破绽。 方雀一把拔掉吊针,赤着脚跑到电视柜旁,拉开放在柜上的一只手提包。 包是方雀最常用的包,里面装着私人订制的纸巾、香水、小圆镜,还有一只钱夹。 方雀在钱夹里找到了她的身份证、驾照、士兵证以及几张忘了催取的大额借条。 经她检查过的东西,都被她随手丢开,一件件娇贵奢华的物件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木质香气掩盖住消毒水的味道,冰冷严肃的病房倏而变得纸醉金迷。 终于,一切喧嚣归于沉寂,方雀捏着一只空钱夹,垂头站在狼藉之中。 这些全都是她所熟谙的东西,真实无比,没有一丝破绽。 方雀牵起嘴角,笑。 空钱夹坠地,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响。 钱夹摊在杂物堆上,像一本翻开的书。 “书页”之间,露出一个方雀不曾翻过的隐秘夹层。 第58章 风月无边(三) 关于五年前的海难&夜…… 方雀眼睫轻颤, 一滴泪跃下,砸在她脚边。 她快速蹲下身,捡起钱夹, 拉开夹层。 这时, 病房的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愣在门边。 方雀捏着最新发现的纸,抬头去看。 那是自小照顾她的保姆, 赵姨。 赵姨很快反应过来, 眼角的皱纹聚成一把小扇: “哎呦我的大小姐, 您这是……” 她趟着一地障碍,艰难地走向方雀。 方雀草草扫她一眼,又垂下头, 展纸。 白纸黑字映在她的眸子里。 调任书。 夜枭重伤,伤及右手手筋, 以致持枪不稳,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着调离“先驱者”营,编入通讯连。 除此之外,另有一封手信: 组织对你的遭遇表示无比痛心, 希望你可以好好养伤,日后去到新岗位上, 能够再度毕露锋芒。 祝早日康复。 读罢,方雀抬眼望着近前的地砖。 赵姨终于抓到方雀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方雀两眼放空,任额发垂落于脸侧。 她看上去, 似乎真的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 赵姨揽着她的肩, 将手里的外套披给她: “大小姐,您现在病着,会有这些举动很正常, 您且宽心。如果这回砸得不够尽兴,我再调人给您送点能听响的物件,咱捡贵的砸……” 方雀抬起一只手,打断她的话: “我没有生病。” 她说得冷静。 她将手里的两张纸折了几折,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赵姨还拖着她的一只手臂。 方雀咬着唇甩开她的手,一头向墙冲去。 碎玻璃刺破她的脚底,一步一个血印。 日光在她身周流泻。 砰—— 赵姨的尖叫声在偌大的病房里回荡。 . 方雀睁开眼,一头冷汗。 墨色的江纹在她膝头流淌而过,她最后翻出的那两张白纸还攥在她手里。 方雀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两张纸就是那幻境的破绽。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它们不可能出现在她的钱夹里。 方雀重新将纸展开,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夜枭”两个字。 她一方面为得知夜枭现状而高兴,一方面又为英雄跌落神坛而悲痛不已。 但其实她心里明白,夜枭的调任理所应当。 “先驱者”营是执行S级危险任务的特殊部队,里面全是通过生死考核的精英,断不会容留一个连枪都拿不稳的废物。 即使那废物是曾在“先驱者”营排名第一的夜枭。 十步远外,何山先她醒来,此时正拿着画轴在看。 方雀走到他身边,垂眼: 原本空白的宣纸被填上了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他们正举着一卷空白画轴看。 何山侧头看向方雀,许久没能转开眼。 幻境中跑得红扑扑的脸颊与面前之人的侧脸渐渐重合。 方雀觉察到他的灼热目光,奇怪地挑眉看他。 被突然抓包的何山微微仰头,喉结一滚。 他指了指画轴,支吾道: “画的……好像是我们。” 方雀:“嗯。” 画轴记录了他们第一次展开画卷时的场景,代表潮升的第一层幻境。 “卷起来吧。” 方雀说完这句,便向来处走了十步,盘腿坐下,再次入定。 她似乎急于进入第二层幻境。 何山听话地卷起画,随后将画轴抱在怀里。 频繁进入幻境极伤心神,何山本不欲急功近利,但瞧方雀如此,他还是随之盘坐好,合上了眼。 他怕她进展太快,把他甩下。 . 意识刚刚收归入窍,方雀的气管中,就被呛入一大口水。 “咳……咕噜……” 水是冷的,又腥又咸,方雀的双眼、鼻腔、耳膜皆刺痛无比,人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托着,却还在缓慢地下落。 巨大的水流冲撞着她的身体,她像一棵水草一样无助地随之飘来荡去,四肢麻木,不受控制。 方雀努力睁开眼。 咕噜—— 一大团气泡从她口鼻间逸出,浮向雪亮的月影。 方雀看到自己肿胀发白的手,正向海面抓去。 幻境演绎的,是五年前的那场海难。 即使早已知晓结局,可方雀,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断有船的碎片和人的尸体与她擦肩而过,少数“尸体”还带有一丝活气,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却又一次一次被海水冲远。 鱼群寻着血腥气而来,它们围住“食物”,将他们拖入深海。 无能为力的绝望很快将方雀包裹其中。 她捂住眼,不忍观。 可即使自封于黑暗之中,她的心跳,依然快如擂鼓。 有另外一种情绪胁迫着她的心脏。 她知道,夜枭就要来了。 方雀曾无数次地祈祷,如果有再一次机会,能让她见到夜枭,她一定要好好看一看他的眉眼。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方雀再次睁开眼,仰望海面上晃荡的月影,无声倒数。 三、二—— 一。 扑通—— 一条细窄的人影入水,好像洗砚池中的一抹墨痕。 “墨痕”快速接近,他背着光,面容被笼在阴影之中。 那只无数次于梦中紧握的手,再次伸到方雀眼前,扣住她的手腕。 她的神明十指修长,掌侧冰冷,掌心却温热,那点温热能顺着手臂向上,一路熨帖到人的心里。 被抓住的瞬间,方雀停止下坠。 她再也不会葬身于冰冷海底。 夜枭带着她浮上水面,“先驱者”营的搜救船精确地停到他面前。 夜枭半趴在船舷上,将方雀的两只手搭过自己的肩,他用一只手抓着方雀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撑住船体,稍稍用力。 他背着方雀跃上甲板。 方雀随之一晃,海水从她的发稍滴落,滑入夜枭的衣领。 她双手交叠在夜枭胸前,用一只手的指甲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五年前,她受惊过度、精疲力竭,没能挺到上船便晕了过去。 这一次,她想撑得久一点。 她想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夜枭是如何受的伤。 方雀已经到了极限,她含着半口气,虽没晕倒,但眼前一片模糊,全是色块在晃。 她的下巴就贴着夜枭的颈窝,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夜枭的脸。 他的脸,只是一片清冷素白的影子。 夜枭背着她,向船舱里走。 恐怖分子的船就贴在近前,四下正激战。 火星与海面波光相映,白浪卷起扑过船边围栏,甲板上的血迹刚刚被冲淡又立刻染上新的,人被枪声尖叫声包裹其中,无处可藏。 空气里满是硫磺、鲜血和海洋特有的湿乎乎的腥味。 夜枭稳健的步伐忽而一顿。 与此同时,一股凉意爬上方雀的后心。 夜枭停在原地,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国际通用的战时手势。 手势的意思是: 放过平民,向我开枪。 夜枭举着那只手,缓缓转过身面对另一只船上的枪口,他矮下身,将方雀轻轻放在船侧的掩体后。 敌船的漆黑枪口,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枪口始终正对他的心脏。 方雀趴伏在地,用力掐着眉心,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血液回流,她渐渐能看清近前的事物。 夜枭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回指敌船。 他流利好看的下颔线微微扬起。 敌船上的狙击手做出一个手势: 她是我们要的人。 狙击手向方雀所在之处一指,又补充了一个手势: 要活口。 夜枭冷笑一声。 砰,砰—— 他与敌船同时开枪。 敌船上炸出一道绚丽的血花,方才与夜枭谈条件的狙击手一头栽进海里,汹涌的海浪中翻起几抹猩红。 船身别无遮掩,夜枭来不及躲入掩体,只得向旁侧一让。 本该正中他心口的子弹撞进他手腕内侧,未褪净的弹壳被崩起,擦过他耳下。 夜枭本能地弓起身子,重重甩了下被击中的手腕。 溅出的血滴从方雀面前飞过。 方雀惊呼出声:“夜枭!” 全副武装的背影一僵,夜枭抬起手,摸了下耳侧,又将手拿至眼前。 他看着自己的鲜血从指尖淌到皮质露指手套边缘。 军靴磕得甲板哐当一响,夜枭转过身。 借着月光,方雀终于看清他的脸。 第59章 风月无边(四) 方氏集团的千金拐走了…… “何……” 方雀动了动唇, 却怎么也叫不全那个人的名字。 何山也是听了她的惊呼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当被称作“夜枭”。 鲜血从他溃烂的手腕处滴落, 于甲板上积起一个小血泊, 血泊里映着月色。 方雀盯着那一点光,问面前的男人: “天虞宗?系统?潮升?” 何山点头。 方雀转眼去看掩体外:“先破幻境。” 何山扣住扳机, 转向敌船。 敌船上, 聚集起更多的狙击手, 十数枚枪口直冲何山。 方雀扶着掩体起身,按住何山的手:“我有办法。” 她说着,举手至脸侧, 面向敌船。 她问何山:“他们是不是要我做人质?” 何山随她转向敌船,沉默。 方雀一笑:“别紧张, 他们不敢开枪。” 她话音刚落,敌船果然撤掉几枚枪口,几只手举起,意欲再度谈判。 方雀垂眸看海:“连汉语都不会说, 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 说完,她一把揽住何山的肩, 何山被她的力道带得一晃,转头看她,方雀挑眉回以一笑。 扑通—— 敌船上的众狙击手一愣,继而诸国脏话喷涌而出, 骂翻了中天。 他们看到—— 方氏集团的千金拐带着“先驱者”营的传奇, 一并跃入大海。 . 海水的腥涩味道还停留在口腔里,方雀小腹一抽,手指弓起扑在空气中, 意欲压下这阵干呕。 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如及时雨般笼在她身周,她扑出的手指抓到了一条结实臂膀。 方雀皱眉顿了一会儿,呼吸渐趋平稳,她自觉调整姿态,挺直腰脊,缓缓张开眼。 她看到何山正半跪在一旁,他一手掐着支点燃的短香,一手虚握着横在她身前,那条小臂还被她攥在手心里。 方雀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何山耳侧的短疤,迅速转开眼平视前方。 攥着何山小臂的五指张开,抬起一小段距离,继而收回到膝头。 方雀:“你从前……不知道自己就是夜枭?” 这是明知故问。 她在幻境里看出何山眸中的意外之色,知道他是真的失了忆。 何山单膝跪得端正:“是。” 方雀仍不看他:“可是,你的幻境为什么也长成那个样子?” 何山:“因为渴望。” 方雀:“什么渴望?” 何山一本正经:“我想知道夜枭那孙子是谁。” 方雀立刻皱眉:“不准对我的英雄出言不逊!”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好?” 他尽力去压,可还是没能压住疯狂上扬的尾音。 方雀有些恼怒地看向他,四道目光相交的瞬间,她心头猛地一跳,不得不再次转开眼。 她冲着正前方的空气咬牙: “你笑什么笑?!” 何山单手捻熄最后一点檀香,将灰扫入袖间,同时举起空闲的手作投降状: “错了,不敢了。” 他语气严肃,却比戏谑了调侃了更讨打。 方雀真想咬他一口。 她探手入怀中,摸到放在心口处的两张纸。思及纸上内容,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那一腔火气登时灭了大半。 说到底,何山还是因为她才中了腕上的那一枪,从此荣光作古,黯然调离“先驱者”营。 塑造一个英雄需要无数次冲锋陷阵、无数个生死一瞬,而毁掉一个英雄,却只需要一颗小小的子弹。 她终是亲手将自己的神明拖下神坛。 方雀将纸抽出,哽了一哽:“你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钱夹里。” 她看也不看一眼就伸平手臂,纸张边缘划破空气,正正架在何山颈间。 何山仍举着那只手,偏头避开来势汹汹的纸,垂眼草草一扫,抬手接过随意塞入袖中。 而后,他从自己心口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物件: “我这也有个你的东西,在战服口袋里找到的。” 方雀垂眼去看: 那是个盾牌形状的臂章,正面绣有金色纹路,工艺精湛。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方雀接过臂章,将其翻到背面。 那里暗绣着两个大写字母,FQ。 是她名字的缩写。 方雀心念一转,抬眼看向何山。 她的臂章,怎么会在夜枭的口袋里? 何山挑眉,起身去拿画轴。 画轴展开,宣纸上画的仍是两人拿着画在看,只不过画中两人所拿的画轴上,已经填上了之前一层的画面。 再向下走,就到了潮升的第三层。 何山与方雀对视一眼—— 他们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在第三层幻境之中。 . 再次陷入黑暗,方雀驾轻就熟地倒数。 五、四…… 沙土与草汁的涩味灌入鼻腔。 三、二…… 受热膨胀的空气拂面而来,比体温还要高上一些,炎日的光投射在眼睑上,灼得皮肉发疼。 一。 方雀张开眼。 这第三层幻境的模样与她的预想出入不多。 她正站在部队的训练场上。 训练场与校园中的操场类似: 中间有一片椭圆形区域,边缘围着一条四百米跑道,四下里有一些铁质器械。不过,训练场要比学生们的操场简陋许多。 这里的跑道只是土道,其上散落着不少小石子,跑时尘土飞扬且滑脚;这里也没有草皮,当中的椭圆区域夏季杂草丛生,冬季枯草连片满目萧条。 方雀对这里熟悉无比。 她站在队列之中,不自觉地收紧周身肌肉,微扬下颔。 那位眉间有一道疤的寸头营长正捏着哨子,向队尾溜达。 队是一列长队,方雀这边是一溜女兵,正对面还有一队,全是男兵。 两队中间隔着一排海绵垫,方雀猜出这日的训练项目大概是“过肩摔”。 过肩摔,两两一组,互摔。 营长站在队尾,转身,吹哨。 嘟—— 两队同时相向迈近一步。 “报告!” 方雀听到自己开口。 营长放下口哨,看了过来。 方雀平视前方空气: “报告营长,我这少个人。” 营长眯起眼,用手指点着人头。 女兵比男兵多出一个,队伍最前首的方雀落了单。 营长四下环顾,正瞧见通讯连的两个兵带着检修设备路过。 那两人皆高挑,就是穿得完全不在同个季节。 一个皮肤黝黑五大三粗,扯着短袖T袖领子还在突突冒汗;另一个肤色干净,大热天仍穿戴整齐,腰带束得板板正正,还扣着帽子。 营长吹了声哨,那两人脚下一顿。 营长向他们招手:“过来,补个缺。” 说完,他仔细一看,又痞笑道: “呦,今天运气不错,随便一逮还逮到棵草。你们回头看看,那是不是新到通讯连那小子,长得还真不错,听说咱不少小姑娘觉得他帅?” 男女两队相互望着,两边皆抿嘴硬憋,好不容易才憋了个面不改色。 营长见那边两人久喊不动,便又添了句: “何山,来给咱们新兵做个示范。” 俊瞎眼的帅哥向这边一望,冷着脸装水泥电线杆。 一旁拎着工具箱的黝黑汉子自告奋勇: “报告!何山他绅士,不好意思摔女人,我来!” 那汉子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屈肘举手,上臂肌肉线条结实优美,将富有弹性的T袖撑得鼓鼓囊囊。 营长神色古怪地瞧着何山,尚不置可否,那俊美的电线杆子便自行迈了尊步: “报告,我可以。” 方才自告奋勇那哥们劣迹斑斑,下手没轻没重,曾经摔哭过一整个连的小兵痞子,他来?开玩笑。 营长又逗他:“不来有你后悔的,这可是我们营花。” 某方姓营花抬眼,面无波澜—— 她无法用神情来表达自己的惊讶,也不能向何山挤眉弄眼。 她尚在有记忆存留的时间段中,行动受限,只能依着当年真实发生的一举一动一步步来。 想来,何山也是如此。 何山冷着脸,一副和她不熟的样子,两步上前,一个过肩摔将她撂倒在地,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围观男兵齐齐“嘶”了一声。 被摔惯了的人都知道怎样着地最疼,也知道哪里不能摔,何山极细心地选好落地角度,并在松手的最后一刻使了些力气,帮方雀做了缓冲。 此间细节方雀心知肚明,她垂着眼拍训练服上的土,向何山稍稍欠身以示感谢。 这些小动作蒙得过大部分战友,却蒙不过营长那个老兵油子。 营长:“何山!” 何山立正:“到!” 营长的笑全藏在眼角皱纹里,不怒自威: “你早上没吃饭吗?方雀!” 方雀立正:“到!” 营长动了动手指: “换你摔他,教教他过肩摔应该是什么样的。” 方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何山,目无暖色。 何山依旧像个冰雕。 大冰雕向方雀勾勾手,示意她放心摔。 方雀转了转腕骨,二话没说便扑了上去,动作迅捷如觅食的猎豹。 正当她打算故伎重演报个恩时,手上的“猎物”突然不听话地向后一仰,背脊重重撞地,惊起一片细碎呛人的沙尘,远远瞧去,就像是方雀下了极狠的手。 土黄色的烟气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何山在那阵沙尘中,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第60章 风月无边(五) 矮墙吻 营长丝毫不想为这出戏买账。 捕捉到那声夹在风里的“啧”, 方雀自觉站直身子: “报告!我也没吃早饭。” 众人哄笑一片,很快,又在营长的怒喝中重新绷紧面皮。 “没吃饭是吧?去, 上跑道吃点沙子, 管饱。” 这是罚跑的意思。 训练场四百米一圈,跑十圈, 一共四千米。 方雀面不改色, 自己喊着口令小步跑了出去, 跑了没两步就听见后边又是一套自顾自地“向右转、跑步走”,那声音清冷好听,像块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冰西瓜, 凉丝丝地贴上人的心房。 晌午的阳光似乎都少了些毒辣。 何山直着腰板追了上来。 营长瞧着有些愣,何山不归他管, 他也并没有罚他的打算……罢了,爱顶着大太阳跑圈那就让他跑吧,他还能拦着他不成? 跑道拐角处,何山一步迈到方雀身前, 蛮不讲理地占了她的跑道,替她挡下扑面而来的风与沙。 方雀倔得不行, 紧赶两步超到何山之前,闷头向前跑。 何山一愣,挑起一边眉毛。 他那半截的记忆终于被补充完全。 方雀一边跑一边暗自盘算。 若只是幻境里这点子线索,她并不会太过上心。 不过是, 原来她在刚入伍时, 就见到过被调离“先驱者”营的夜枭,只是她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此后也将这段往事全然抛诸脑后。 可, 出现在她钱夹里的夜枭的调任书,以及出现在夜枭口袋里的她的肩章,总隐隐向她透露着另外的信息。 第三层幻境想要告诉她的,或许不止是她曾在部队里和夜枭见过一面,而是—— 她和夜枭有过一段来往。 汗迹由额角爬至腮侧,方雀抬眼望着焦黄色的土道—— 这么跑下去总不是办法,得想想该怎么打破幻境。 她试着操控手脚,可四肢皆僵直,只会维持跑步这一固定动作,但所幸,她发现自己可以小范围地调整跑步的方向。 方雀用余光锁定跑道上的一块小石子,准备碰瓷。 扑通—— 她一脚踩了上去,整个人向前一跌,黄沙四起,她在尘雾中笑。 她总算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原有记忆被改变,何山脱离跑道,向她奔来。 风将黄沙吹散,少女顶着一张被晒红的脸,腮侧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子上。 何山眼睫微微颤动一下,他皱眉,二话不说就将少女拉到背上,两手下垂勾住她的膝弯。 他转身就走,迈了一步出去后,才想起要向他们营长打个报告。 于是,他站定,隔着半个训练场开口: “报告,方雀受伤,我送她去医务室。” 营长扫那二人一眼,皱着眉摆了摆手。 . 何山背着方雀,没去什么医务室,而是走到了一堵废弃的矮墙下。 墙是红砖砌的,衬着黄土野草炎阳,也别有一番风情。 从这里向任意方向走出二百米,都瞧不见一个人影。 地上太脏,何山没舍得把方雀往地上放,他抬脚,随随便便一踹,矮墙就去了小半堵。 飞出的砖屑滚着沙土,很能迷人的眼。 何山揽着方雀的手,将她从身后倒至身前,又将她举到墙头,抬起手虚遮住她的眼。 何山静等风沙过去,才终于肯放下手。 方雀坐在矮墙上,刚刚好比何山高出一头,她垂下眼,俯视着他。 那个男人似乎是怕她被晒到,又抬手掀了自己的帽子,扣到她头上,顺道压低帽檐。 她的整张脸都被笼在阴影里,两颊倏而冰凉不少。 不得不说,“先驱者”营排名第一的大佬还是拽的。 他没有留部队同一的寸头,反而续着一点半长不长的发,刘海方才闷在帽子里被汗水打湿,如今结成几缕搭在眼前,发梢长过下眼睑,眸子藏在发丝后,黑白分明。 他将手拄在方雀两侧,仰着头看她,凑得很近。 现实世界的简装怎么也不如天虞宗的广袖严实,他的体温和吐息肆无忌惮地将方雀包裹其中,极具侵略意。 方雀撤后一点:“你怎么这么凶?” 何山没说话,低头去检查方雀摔到的脚踝。 方才那下摔得结实,不结实也冲不破记忆的桎梏,脚踝自然是肿的。 见他真的要用干净修长的手指去捧她沾满沙土的脚踝,方雀扯动膝盖,猛地一蹬。 何山一顿,抬眼瞧她。 方雀看着他发红的眼底,微微发愣: “你傻不傻,这只是幻境。” 何山单手按住她不安分的膝盖,反问道: “你傻不傻,幻境就不疼了?” 方雀:“你……” 何山没再理她,只垂眼研究她的伤。 方雀转开眼:“行了,你也别折腾这些了,快想想该怎么打破这个幻境吧。” 难不成要她变着花样,再“死”一回? 何山手里忙着,并未瞧她:“我有办法。” 方雀眸中一亮: 对哦,第一个幻境是他独立打破的,他一定有另外的办法。 她忍不住探下身,眸子亮晶晶的:“什么办法?” 何山一抬眼就撞进她眸底,他微微后仰,转开目光: “你……想知道?” 他忽然搪塞,方雀有些懵: “嗯……” 何山咳了一声,耳尖倏而红得能滴血。 他侧着头,用食指点了点自己脸颊。 方雀更懵了:“嗯?” 何山没说话,又点了点脸颊。 方雀古怪地看着他: 这也就是何山,若旁人如此,她早一拳打过去,顺便啐他一句“流氓”了。 方雀冷冷开口:“我记账上了。” 说完,她合上眼,将唇凑了过去,轻轻一贴。 少女坐在墙头上俯身,年轻的战神仰起头去迎接她的吻,阳光从两张面孔之间穿过,二人身后,是辽阔又滚烫的尘沙。 方雀一触即分,再睁开眼时,炎阳与军营都已消失不见,入目仅有月影和黛青色的江山。 他们又回到了潮升之中。 何山理着袖摆,小心翼翼地看方雀: “怎么样,我没欺你吧?” 方雀瞥他一眼,并未作声,心说你骗我一吻,还不算欺我吗? 她想了想,忽然道: “你第一层幻境也是这样打破的?” 何山没料到她会这样发问,全然怔住。 方雀久等不到回答,看向何山的眼神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他不否认就算是承认了。 他在第一层幻境中遇到了谁?他吻了谁,或者,谁吻了他? 何山被她瞧得一阵心虚,忍不住勾起食指蹭了下唇侧。 少女脸颊的温度尚在。 他实是没忍住。 便……吻过玫瑰了。 何山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恐又要惹方雀生疑,便迅速伸出三根手指作誓: “何某绝不会做背叛你的事。” 方雀起身,背对着他: “谁管你背叛不背叛的……” 她努力压下上扬的尾音,将几个字压得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我只是在想,若你幻境里的,是几个缺牙老大爷,那画面可太美了。” 何山缓缓收回手指,随之轻笑: “我幸甚。” 他的幻境很好,好得他差点走不出来。 方雀向外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用手抚着地上的江纹。 墨意之中,翻涌出一条条排列古怪的字符串,字符中英交杂,不断循环滚动着,稍纵即逝。 方雀顺着江流的纹路远目,纹路爬至最远点,继而勾勒出远山,远山由底至顶墨色渐浅,浅得与苍穹同色、与苍穹相融。 不止是江面,这里的所有山水之间都掺着类似的字符串。 字符是最新出现的,方雀在前几层中并没有见过它们。 何山同时注意到了潮升的变化,他站起身,仔细去看: “这里距系统核心很近了,难免有些程序裸露在外。” 方雀转过头:“你是说,这些字符串就是构成系统的程序语言?” 何山:“是。” 方雀仰面去看: 无数字符掺杂在水墨之中,周遭笼着银白或淡蓝色的光,乍一望去,璨若星河。 何山随之四望,点点光华映在他的眸子里,他渐渐回忆起自己当年选择守护系统时的心情—— 如此浩大的工程,没有人能轻易割舍。 方雀读不懂程序语言,她只认得其中零零散散的中文字符,却还乐此不疲地追着看。 她像集卡一样,搜集到了“天虞”“翰白”“秋子煜”“捉鬼大会”等字眼。 她一条一条地看过去,目光忽然一顿。 心头就像被一把钢钳狠狠扭住。 她看到: “初代者”和“鬼见愁”两个字眼出现在同一条程序语句中,挨得很近。 方雀怔怔地唤了句“师兄”。 何山闻声看向她。 方雀动了动手指,目光追着那条语句不放: “你来。” 何山走了过去,方雀将那条语句指给他看,用来指示的手指微微发抖。 何山随她看去,一遍读罢,双眼睁大了一圈,他皱起眉,又反复读了两遍,三遍…… 他忽然转过身,两只手攥住了方雀的双肩。 第61章 风月无边(六) 第三层马甲被扒…… 方雀茫然地看着他。 何山喉结上下一滚, 嗓音有些哑: “你知道那句话写的是什么吗?” 方雀摇头。 何山望着她的眼,一字一顿: “改系统代称‘初代者’为‘鬼见愁’,执行时间, 洞房花烛夜副本。” 方雀大脑忽然宕机,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莫名激动的何山,将他的话反复琢磨了几遍, 才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 周身血液随之激荡。 方雀回望何山:“你是说……” 何山点头。 方雀:“我是……初代者?” 何山:“程序无法作假。” 他眼角微微下垂, 唇角抖了抖, 伴随一声气声,绽出一个好看的笑。 向来素白清冷的一个人,而今鼻尖却是泛粉的。 他当然高兴。他终于摆脱了把眼前人当作旁人替身的嫌疑。 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爱她了。 方雀随他一笑, 两只手抬起,搭在他箍住她双肩的手腕上—— 用力一压。 她掰开他的手, 后退一步,转身。 何山的目光随自己的手下落,很快又抬起,紧跟方雀的背影。 他眉心轻皱, 眼睫一下一下地颤。 “怎么?” 方雀弯腰捡起地上的画轴: “说说当年纵火的事吧。” 何山动了动唇,方雀展开画卷, 抬起一只手指: “你不记得了,我知道。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还有……我为何会失忆。” 她垂眼,看着宣纸上一重套着一重的画: 她并非不相信何山, 只是秋子煜所言着实叫人难以释怀。 这就像是一盆炒饭里的一粒沙子, 没吃到的时候丝毫不影响这盆饭的口感,可一旦吃到了,每每回忆这盆炒饭, 都会觉得牙碜。 何山抬眼:“好,我陪你一起。” . 方雀沉入黑暗,不多时,耳侧响起极重的呼吸声。 额角青筋发胀。 突如其来的紧张与压迫感催得她指尖冰凉。 破风声从一旁传来,她抬肘一挡,睁眼。 一张披头散发的人脸出现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一双眸子没有瞳仁,唇角挂着几道血迹。 方雀反手格开他的攻势,那人向后一仰,七弦琴就势横插入两人之间。 方雀按住琴弦: “秋子煜,你放弃吧,一分为三有多伤元神你也清楚,凭你如今的功力,你根本打不赢我们。” 秋子煜一甩手中折扇,三把尖刀从扇骨中伸出: “趁火打劫罢了。” 方雀推着琴身,迈进一步: “你想恢复原身吗?我可以帮你。” 秋子煜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假慈悲。” 方雀停住脚步:“啧,算你说对了。” 她抬起一只手,另有七八修仙人跃上屋顶,踩着瓦片向秋子煜围去—— 他们是前来“调查”魔头□□事件的作者们。 方雀拨响琴弦,几点金光浮现。 她向秋子煜微笑:“对不住。” 各色修为流出,撞于一点,白烟骤起。 待光华散尽,众作者看到秋子煜方才所立之处,只剩下一个大洞。 他打穿房顶,掉了下去。 方雀抱着七弦琴一跃而下:“追!” . 殿内,前来集会的弟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端坐阶上的张观南看了看衣衫褴褛的大魔头,又仰起头望了望漏下阳光的殿顶。 阶下已有人尖声叫出他的名讳:“秋子煜!” 秋子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将身一扑,扑入弟子群中。 他一左一右,随意掐住两名弟子咽喉,将他们箍在身边。 旁的弟子以大魔头为中心,四散开来。 张观南拔剑起身,却被从天而降的方雀等人挡在身后。 秋子煜望着方雀,收紧左手手指。 咔—— 清脆的骨裂声中,他左手掐住的弟子扑腾一阵,倏而没了声息。 秋子煜张开手,那弟子软趴趴地滑到地上。 他将手里的另一名弟子拽到身前: “让我离开。” 他拖着那名弟子,一步一步向后退。 张观南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拔剑包抄而上。 秋子煜站在门槛上,向后一挥手, 平地有劲风起,冲上来的弟子皆被掀了跟头。 一个个法阵亮起,将大殿围在其中。 全部都是杀阵。 秋子煜:“我今日既敢来此,必是有所打算,只是不巧,遇上了几个瘟神。” “瘟神”方雀正跟身边的作者耳语: “昆山,照你的剧情,这附近哪里没有秋子煜的布置?” 昆山垂眼: “实在惭愧,这是我设定的高潮部分,为了场景好看,整个鹿台宗都有他的法阵,不过是密林那边的比较少。” 方雀:“行吧,将他向那边引。” 昆山:“明白。” 那边,秋子煜已迈出大殿: “张宗主,我们后会有期。” 张观南站在原地,将牙咬得吱吱作响。 方雀拍了拍昆山的肩: “你留下,好好安抚张宗主的情绪,其他人,跟我走。” 昆山:“好,初代者,你多加小心。” 方雀听着那个称呼,心头微微一动。 她转过眼,率领众人追了出去。 . 刚入密林,便有一张纸条从林稍飞落。 方雀张手接住它,并拢两指向前一摆,示意众人继续追。 密林中的法阵被引爆,方雀踉跄一步,靴跟顶住半颗突出石子,堪堪站稳身形。 她捋平纸条,纸上写着两行字。 冰糖葫芦:已控制一号秋子煜□□。 佳公子:已控制三号秋子煜□□。初代者,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方雀抬眼,看到那方众人救下人质,七手八脚地将秋子煜按倒在地。 被法阵炸出的土粒飞溅到各处,入鼻满是湿漉漉的泥土芬芳。 方雀将纸拍在手心里,一面写回复,一面走向秋子煜。 初代者:已控制二号秋子煜□□,合并程序可以启动。 秋子煜平趴在地,努力仰起脸,两颊和额发上沾了些土。 他用空白的眸子死死盯着方雀。 方雀走到近前,蹲下身。 秋子煜:“你不必如此折辱我,你大可直接杀了……唔……” 方雀将纸条团了两下,随手塞进秋子煜嘴里。 她垂头:“对不住了,秋先生。此次的确是我们不好。” 她抬眼,向着众人:“记忆清除安排一下。” 纸条在入口的瞬间消失不见。 秋子煜愕然:“你给我吃了什么?” * 方雀站起身:“好东西。” 她话音未落,或蓝或白的半透明字符便从秋子煜体内涌出,萦绕在他的四肢附近。 合并程序启动,NPC秋子煜被强制进入休眠状态。 按住秋子煜的众人撤开手脚,避到一旁。 方雀独自将秋子煜架起,扶他坐好。 随后,她弯下腰,用袖口擦净秋子煜脸上的泥点以及唇角的血迹。 “这么长时间以来,辛苦你了。” 秋子煜合着双眼,身周明暗交错。 合并程序顺利运行。 方雀绕到他身后,拢起他的发,握在手里一点点梳通,就像在打扮一个漂亮的玩偶。 秋子煜是她笔下的角色,他固然十恶不赦,但在她眼中,他与旁的角色并无不同。 她爱他们所有人。 “初代者!” 旁观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方雀闻声抬眼—— 映在她面上的蓝白荧光倏而转红。 “玩偶”的手抬起,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发还在她的指间。 方雀没有动,依然望着众人: “离开密林,尽快通知佳公子程序异常。” 她正说着,秋子煜忽然暴起,反扑过来掐住她的咽喉。 众人一步迈出,又回头来看。 方雀掰着秋子煜的手指,伸直颈子: “按我说的做。” 众人不疑有他,转身奔出密林。 秋子煜瞧着方雀微笑: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转得如此之快。” 方雀牵起唇角:“是啊……” 她知道,何山修复程序很快,她最多再撑三秒,事情便会迎来转机。 三、二…… 方雀白着脸倒数,秋子煜下手很黑,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筋骨错断的声音。 一。 蓝白字符再次出现,秋子煜手指一松,整个人向后仰去。 气流灌入方雀肺腑,她膝弯酸软,站立不能,只得随秋子煜卧倒在地。 她侧着头,将半边脸压在杂草里,张开嘴大口喘息。 模模糊糊地,她看到一片代表着警报的红光。 方雀闻到木头的焦香味,知道她所执念的那场大火,已经烧起来了。 是程序故障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山林,并非何山所愿,更无蓄意杀人之说。 此情此景,无论是三年前的方雀,还是现如今的方雀,都好想好想见到何山。 程序中止,秋子煜在火光中坐起身。 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从腰间解下一个青白色的小酒瓶,拿在手里晃。 方雀盯着那双逐渐放大的靴尖。 秋子煜走到方雀身前,抬靴勾住她的肩,用力一踹,帮她翻了个身。 方雀仰面朝天,止不住地咳。 腹部一下一下隆起。 秋子煜俯视着她: “怎么,方才带人追杀我时,不还挺威风的?” 方雀转开眼,意欲侧身避开秋子煜的目光—— 柔软的腹部被秋子煜踩中。 她抬起一只手抓住秋子煜的衣摆。 秋子煜俯下身:“想求我?” 方雀动了动发白的唇,舍出气力啐了他一口。 呸,是想让你留下和我一起死。 秋子煜微微侧过脸,踩住方雀的脚用力一压。 血浆一股一股地冲破方雀的唇缝,顺着脸部轮廓横流,一直流到她的耳朵里。 方雀攥紧手指,只是笑。 秋子煜咬开酒瓶封塞,将酒随手一扬。 透明的液体在空中划出极好看的弧度。 火势迅速扩张。 秋子煜反握酒瓶,残余的酒水一滴一滴落到方雀颈间。 “送你一点薄礼,来世见。” 第62章 风月无边(七) 火海吻 他说完, 掐诀念咒,原地消失。 青白色的小酒瓶滚落到方雀脸侧,起初冰冰凉凉的, 很快, 也变得灼热起来。 大火顺着酒水的痕迹找上门,舔舐过方雀的耳垂。 皮肉遇火, 立刻皱缩起来。 烫且疼, 疼得钻心剜骨。 . 另外两处缉拿秋子煜之地, 也一并烧了起来。 大火几乎覆盖了整个修仙界。 何山不得已发出塞语言,召集全体作者赴潮升避难。 墨色山水之间,人头熙熙攘攘地拥来, 何山等了好久,仍没有等来那个他最想见到的人。 何山:“初代者没有和你们一起?” 人群中有人举手:“我们离开时, 初代者还在同秋子煜缠斗。” 何山拧眉:“缠斗?” “对,程序忽然中止,他醒了。” 何山大步向潮升外走:“他们在什么地方?” “鹿台宗密林。” 何山用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碰了下潮升大门,大门错开一条缝隙。 他一步跨出:“都留在这里, 不要擅动。” . 林火不比丹房起火,等何山赶到时, 大火已然蔓延成片,一点缝隙也无。 他飞身悬于空中,所见皆是黑烟,休说是人, 就连焰尖都难以看清。 这时, 一段微弱的琴声从火场中传来。 “我遇危险,速来相救。” 琴书缥缈,辨不清方位。 何山落在火焰根部, 满目皆橙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堪一击。 他就要失去方雀了,他却无能为力。 唯有一命可搏。 何山并指作诀,草草将周身打湿,随后召出一个护身罩,就这么迈进火海。 这次,他没有“冰雪贵公子”的设定,焰尖不会避他而去,反而一股脑地向他拥来。 火势太大,护身罩只能起到心里安慰的作用,薄薄的一层罩子很快就缩得紧贴在何山身侧,火焰近身,烫得很。 好在,并不是每一块林地上都有火。 一些被烧秃的草皮上,大火无以为继,何山踩着满地灰烬,慢慢靠近火场中心。 . 方雀收起七弦琴,抬手蹭着脸上的血迹。 血浆已然凝结成痂,经汗水一泡,能剥落得轻易些。 不过剥时却依然有些疼,疼得发痒。 方雀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唇角一动,干裂的嘴皮间又沁出血来。 她方才那段琴书,只是为了向何山报个平安,告知他,自己还活着。 她知道这火势太大,何山进不来。 方雀打算再缓口气,便动身去寻出路。 正这当,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烈火之中。 那身影黑漆漆的,已与火焰融为一体。 不知道是个什么怪物。 方雀还站不起身,只能坐在地上一点点往远离“怪物”的方向蹭。 她垂着头,眼前有黑块在闪,汗滴挂在她的额发发梢,晃啊晃。 啪嗒—— 落在一只白花花的手心里。 方雀一顿,瞧着那点水滴眨眨眼。 她抬起一只手揉眼角,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不慎揉了血痂和沙土进去,清泪瞬间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入领口。 伸来的手缓缓勾起,温柔地揩着方雀的泪眼。 方雀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看去—— 来人的脸脏兮兮的,鼻尖脸侧蹭着些黑灰,仔细去看,才能看到黑灰之下,被刻意掩住的烧痕。 他的衣摆、袖口,也尽是被烧穿的窟窿,一些地方还燃着火,他却无意去扑。 他像被大火烧坏了脑子,只会冲着方雀笑。 他终于找到她了。 方雀皱眉:“你……” 何山将手放回原处,摊平。 方雀抓住那只手,向怀里拉。 何山顺着她的力道矮下身,单膝跪在地上。 方雀抱着他的手不放:“你是……怎么进来的?” 何山:“走。” 方雀:“这么大的火,烫不烫?” 何山:“烫。” 方雀:“你疼不疼?” 何山:“疼。” 方雀:“你不要命了?” 何山微垂眉梢,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敢说一个字,说多了他怕露出端倪—— 这一路烟熏火烧,伤了他的嗓子。 可他想了想,还是开口: “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他嗓音沉沉的,颗粒感很重,发音并不清楚。 好在方雀听懂了。 她用拇指摩挲着何山的手背,垂下 头: “我错了,我从头至尾都是错的。小海说得对,每一次,都是你用命来护着我,我却……” 林风骤起,死灰复燃,将熄的焰尖忽而猛涨,掠过二人头顶。 何山振袖护住方雀脊背,手下用力想将她拉起,带她离开火场。 方雀却将那只手死死按在怀里: “师兄,这只是幻境。” 何山起身的动作一顿,卸力坐回原处。 方雀调整坐姿,与他正对: “请允许我在此赎罪。” 话音未落,她张手揽住何山的脖颈,将唇凑了上去。 她的唇被热浪灼得起皮,刮得何山有些疼,他忍不住用舌尖轻轻舔了下她的唇瓣。 微咸,裹着些血腥气。 他心疼地吻住她的下唇,含在口中一点一点润湿。 他的唇内比他的手心还要烫些,暖意渗入方雀唇上的伤口,似痒非痒,拱得人的心都飘了起来。 方雀试着用牙去咬何山的唇,软且有弹性,会上瘾。 何山没有躲,只合着眼任她啮噬。 他静静地等,等她玩腻了,意欲撤开头颅时,才抬手按住她后脑,跪直腰背,埋头攻城略地。 大火点燃他们的发梢、衣摆,将他们完全笼在焰火之中。 他们即将化为灰烬,却仍投入于眼前一吻。 她的手臂会与他的背脊融为一体,再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 热浪渐逝,墨色江山映于眼底。 方雀旧梦乍醒,用力闭了下眼,轻轻喘出口气。 她抬起下颔,望着几步远外的何山。 何山也有些怔忪:“回来了?” 方雀抿着嘴角,沉沉地“嗯”了一声。 她转开眼,几经压抑的情绪忽然喷薄而去,她顶着发红的鼻尖,跌跌撞撞地向何山奔去。 十步,不近不远。 何山从容张开双臂。 方雀一头扎入他怀中。 何山被扑得向后一仰,用手肘支起上半身。 方雀趴在他胸膛上,将脸埋进他衣领里,乌黑的发顶正一下一下地抖。 何山维持着这个姿势,低下头。 他胸口压着东西,声音发沉: “当心闷坏了。” 他说话时,方雀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动。 她仰起脸,一双眼肿了一小圈,微微泛红,眸子里满是亮晶晶的水汽。 她松开手,后退一点坐好。 何山撑起身子,与她对坐。 方雀小心翼翼地拉起何山的右手,用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狰狞的旧疤。 何山耐不住地动了动手指:“痒。” 他说着,语带气音。 方雀不说话,只将那只手前后左右地翻看,随后,又解开何山的剑袖,一点一点推开他的袖摆。 结实的臂膊袒露在外。 何山任她折腾。他只顾观瞧方雀的眉眼,丝毫不关心自己会否被就地扒净。 方雀抱着那条小臂,分外快乐地抬眼—— 一眼撞入何山眸中。 好近。 她忽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耳尖也随鼻尖眼圈一起红了起来。 “我……” 何山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方雀错动眼珠:“就……楚师姐诚不欺我,潮升果然是个疗伤的好地方,师兄在翰白宗受的那些见骨的伤,如今皆痊愈了。” 何山依然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雀被他瞧得心虚:“原来,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何山保持沉默。 方雀垂下眼,可怜兮兮:“我也失忆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故意错怪你的……” 何山叹了口气,张手将人揽到怀里:“不怪你。” 他的怀抱很温暖,方雀伏在他的肩头,水汽又从眼底涌了出来。 过往种种浮现脑海,她将一帧帧画面仔细推演,忽然一顿。 卡顿之处,源自容海随口问出的一句话。 “那在不断重复的剧情里,有没有她?” 当时是在不语湖底,何山提到同一天的剧情不断重复了三年,容海才有此一问。 而何山的回答是,有。 也就是说,她在那三年间,是存在于系统之中的。 可她那段时间分明是在医院里。 何山给出的解释是: “不必担心。你应该是穿到了系统里的某个NPC身上,这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亲身参与剧情,我们自己就是系统里的一个角色,你这种情况大抵更好离开一些,提前祝贺你。” 这又是怎么回事? 念及此,方雀坐回原处,摸了摸鼻尖:“师兄,我有些疑惑。” 何山抬眼,示意她继续。 方雀:“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我就是初代者,对否?” 何山:“对。” 方雀:“根据线索,初代者,也就是我,在当年的意外发生后,应该是率领众人逃出了系统,对否?” 何山:“对。” 方雀:“我们逃出后,系统内剧情停转,最后一天的剧情不断重复,而在重复的剧情中,是有‘方雀’这个人的。” 这次,何山顿了一秒,才道:“对。” 方雀:“我确定身为‘初代者’的我成功逃离了系统,之后还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直到数月前再次进来这里。” 何山眯起眼睫。 方雀:“那么,‘她’是谁?” 第63章 风月无边(八) 关于1095 方雀说着, 背脊一阵发凉。 为什么会有两个“方雀”? 何山没有说话,他也解释不通。 他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抱方雀,起身去捡那卷画轴。 何山:“潮升会给我们答案。” 画中层层相扣, 再走下去, 就到了第五层。 . 方雀的视野范围有限,只能看清眼前的一小片光斑。 光斑以水蓝色为底, 其上写有白色的字, 看着像是块荧光屏。 方雀正敲动键盘, 向荧光屏中输入指令。 “增添NPC,G08I,构建数据同G0B1。” G0B1后边还有个小括号, 括号里标注了三个字“初代者”。 指令开始运作,一个少女的身型于蓝光中诞生, 逐渐清晰,化出实体。 托生于蓝光的少女倒在方雀脚边,方雀垂眼一扫,心头一跳—— 脚下的人与她一般无二。 方雀很快转开眼, 手下继续敲击。 “置换G08I与G0B1。” 回车。 她眼前一黑,再找回知觉时, 人已经趴在了地板上。 一双熟悉的靴子立在距她很近的地方。 方雀顺着靴筒向上看,另一个“方雀”站在操作台旁,手指还放在键盘的回车键上,只是没有再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恍然醒悟: 她利用系统复制出了一个新的方雀, 又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了复制品中。 如今站在操作台旁的那个,才是她原本的身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雀起身,将原本的身体抱到一边, 从原本的手上褪下一个钢圈指环,套在新的身体上。 她走到门边,回头望了这个空间一眼。 幻境模糊,看不清她当初是在留恋什么。 方雀转过头,用戒指在门上一挨。 大门缓缓而开,墨色江山涌入眼底。 潮升。 方雀边走边盘算。 如果说,从那个门出来就到了潮升,那么—— 她刚刚所处的空间,应该就是系统核心。 出了潮升,方雀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支若比邻,就地一圈。 若比邻的另一端,开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合院中,合院里站着几个人,还不断地有人从正房走出。 方雀眯起眼,觉得这个合院好生眼熟。 不多时,两名修士架着一位湿漉漉的姑娘跨过正房的门槛,一见这三位出来,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方雀径直走去,步履匆匆。 众人自觉为她分出一条通路。 她看到那位姑娘苍白的脸。 姑娘有气无力地唤她:“初代者,你来了……” 方雀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小k,辛苦你了。” 小k:“无事。你们既选定了我的专栏,自然要我自己来做些布置……初代者,那下面有东西,比别处的更疯,我……尽力了……” 方雀攥住她伸来的手:“好,等我们出去了,我请你吃一辈子的火锅。” 小k扯起唇角,好像朵沾着露水的白蔷薇。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小k架出院去,方雀继续向主房里走。 主房小小一间没甚布置,唯一柜一桌一床而已。 方雀跪上床沿,用手在内侧一敲。 床板翻动,方雀滚入黑暗之中。 难怪她方才觉得这院落眼熟—— 这原是捉鬼大会中那间冥婚的小屋。 她从喜床滚落,就到了那个满是鬼手的地下洞穴。 一个修长的水蓝色身影立在内湖边,七弦琴浮在他手侧。 方雀单膝着地,做了个漂亮的缓冲,而后站起身,望着那个背影,久久迈不开步。 心里忽然好难过。 她垂下头,额发在余光中晃了几遭。 她深吸一口气,扯起一个明媚的笑。 何山听到脚步声,侧头来看,手下慌忙地扯着前襟。 方雀踩着一地烂鬼手,嗤笑出声: “来时就听小k说这底下有东西,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系统真够绝的。” 她随意踹翻一只鬼手,目光随鬼手飞出的轨迹滑动,继而抬眼,挑眉。 “师兄?” 何山含糊应了一句,并不肯转身向着她。 方雀觉出端倪,连跨几步,来抓他手臂。 何山身后便是一湖深水,他无路可退。 方雀抓着他,迫使他面向自己—— 他前襟被抓得破破烂烂,衣带崩裂落在他脚边,颈侧、锁骨、手背……凡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肿胀渗血的抓痕。 何山依然偏着头,颈筋与下颔线绷紧,不欲给方雀观瞧。 他的唇角也破了一点,伤口处肿起一个小包,包顶结了血痂,半干不干的血迹从唇角一路蜿蜒至颔骨。 方雀瞧得发愣,连眉头都忘了皱。 难怪小k说,这底下的东西比别处更疯。 何山垂下眼:“这些东西攻击性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不受控制,还好我们早有准备。” 方雀喉头一动:“嗯,只要熬过今晚,明日破晓之时,就能带大家逃离系统了。” 她吸了下鼻子,笑道:“真好。” 她一时不肯错过地望着何山,攥紧手指:“这……有点冷。” 何山的鼻音也有些重:“嗯,毕竟是地下。” 方雀攥着他衣袖的手下滑,滑到他掌心,张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师兄说的是。” 她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你转过来,给我看看。” 何山眼睫微微颤动,终于转过脸。 方雀:“明天就要回家了,怎么不高兴?” 何山抬眼,却又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变得怯懦无比。 他再次垂下眼:“我自是高兴的,只是……担心准备得不够充分,恐撤离途中出差错。” 方雀轻轻抚过他的唇角,没有接话。 事发突然,所有计划都是临时而起,如今的系统又恐怖无常得很,任谁都知道这其中定会出现很多岔子。 撤离计划一旦启动,他们便无路可退,只能被推搡着向前走。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 两厢无语,何山忽然蹲下身,从一地血泥烂肉中扒出一条衣带,拿在手里仔细蹭了蹭,试着递给方雀。 “那……帮我缝一下衣带,好吗?” 他像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地瞧着方雀,话语间的希冀多得近乎于哀求。 他在哀求方雀,求她帮他缝一次衣带。 他甚至帮她准备好了针线。 方雀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向湖边偏头: “先坐。” 方雀哪里会缝衣带,只能笨拙地去试,试得过程很漫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肖似人间所有恩爱夫妻。 方雀牵引丝线,慢悠悠地道: “师兄,我知道,明日之事凶险无常……” 话题七绕八绕又绕回到何山最怕听到的话题上,他腰背一紧,眼睫颤动。 方雀没去看他: “系统坍塌之时,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冲散,会失忆,会忘记我们曾经相爱了那么那么多年。” 她说得平静,针尖一次又一次穿过布料,带出叫人舒服的摩挲声。 何山喉结一滚。 方雀抬眼:“所以,我们可不可以做个约定?” 何山:“什么约定?” 方雀:“就以三年为期,等我们出了系统后,如果三年之内没有记起彼此、没有重逢,就放下这段感情,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好不好?” 天知道何山多么不愿意说出那个“好”字,可他想起自己的另外计划,还是垂了眼。 “好。” 逃离系统当然不会那么简单。 何山明面上做了些布置,可却藏匿起计划的最核心部分—— 他要以身为祭,与他所创立的系统融为一体,他要成为系统的思想,控制住系统,方能为众人、为方雀,谋得一线生机。 所以今日,他特意到这个地下溶洞来,特意让方雀为他缝衣带。 他想和方雀多待一会儿,好好告个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方雀主动提出的“三年之期”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没有理由说“不好”。 他一方面贪婪地想让方雀永远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又希望她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也能好好生活下去。 三年不短不长,刚刚好。 够她走出这段感情,也够满足他的贪心。 方雀听着他的回答,有些出神,针尖一滑,刺入皮肉,血一下子冒了出来。 何山慌忙夺过她手里的针:“我们不缝了,不缝了……” 方雀:“正好差不多了。” 她指尖一亮,丝线自断,那针就这么掉在了石缝里。 方雀指着衣带上歪歪扭扭的那个“方”字: “给你留个念想,好好记得我。” 何山扯起唇角:“好。” 出了地下溶洞,何山将方雀送回到居所,接着,他就要去忙“献祭”的事了。 临别一眼,方雀匆匆喊住何山。 她从无名指上褪下那个钢圈指环,拉着何山的手,仔细地戴在他指间。 “师兄的戒指我用好了,还给师兄。” 她说完,撤开手,退开一步,甜甜笑: “明天见。” 何山攥紧手指:“明天见。” 若比邻星光渐逝,方雀紧紧追着每一点星光,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她记不住,也留不下。 她转身向院内走,仰头望天,用手去抹划到耳侧的清泪。 他们的爱情,从今日起,倒计时1095天。 第64章 风月无边(九) 他的吻冰冰凉凉的,又…… 方雀推开房门, 她的随身监察使小白猫头鹰从角落里飞了出来。 小猫头鹰歪着头看她:“你哭了?” 方雀用手遮住眼睫,摇摇头。 小猫头鹰:“今天又有七个监察使被系统植入病毒,脱离控制, 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方雀伸出手掌接住小猫头鹰, 与它平视:“还好有你陪我走到最后,真的很感激你。” 小猫头鹰啄了下胸前的羽毛, 趾爪不自觉地收紧: “我终将成为一堆破铜烂铁, 能多陪你几天, 是我的荣幸。” 方雀勾起手指揉了揉小猫头鹰的头顶,眼眶酸得发胀,鼻腔堵着, 呼吸很困难。 她张开嘴,轻轻“哈”了一声。 方雀:“商业互吹到此为止。” 她努力压住哽咽的喉咙, 扯起唇角: “我们来说说正事。我等不到明日破晓了,今晚趁着夜深,就要行动。” 小猫头鹰抬起头: “你放心吧,你要的东西, 我都瞒着系统帮你准备好了,只是……” 它张着短喙, 顿了一会: “这样你会死的。” 方雀:“但,何山他们可以活下去了。” 她吸了口气: “此事本就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说我想见见笔下的角色、我想寻一处能躲避继承大任的桃花源,何山他也不会为我构建这个系统;若不是我开放权限, 欢迎其他作者入驻, 他们也不会困于如斯境地……他们都是无辜的。” 小猫头鹰:“可你也是无辜的,你做的也都是好事,你想象不到那些人在系统里获得了多少东西。他们有的人, 在系统里尝试剧情走向和人设,出了系统就名利双收;还有人,在这里慢慢走出现实世界的阴影……” 方雀抬起一根手指,打断它的话: “总有人要负责的。” 小猫头鹰一哽,头顶的碎毛耷了下去。 方雀托起它的翅膀: “高兴点。我死后,便与系统同在,就能永远陪着你了,你从前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我多陪陪你吗?” 小猫头鹰仰起眸子看着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良久,它才道:“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方雀坐上床沿:“很简单。我现在的身体是个复制品,相当于一个系统bug。等晚上我们到了祭台,你像往常一样,向系统汇报bug就好。” 小猫头鹰打了个寒战:“然后呢?” 方雀:“然后系统就会来清理我这个bug。我和何山试过了,系统清理bug时,是它最薄弱的时候,他们可以趁机撕裂系统,逃出去。” 小猫头鹰:“只是需要个bug而已,你们随便编一个出来不就行了吗?” 方雀摇头:“bug也有等级之分的。平常的小bug系统压根不会理睬,非要我这种涉及系统核心的大bug,才能一举将它杀得溃不成军。” 小猫头鹰张张短喙:“你真幽默。” 方雀满不在意地笑笑:“谢了。” 小猫头鹰滑动趾爪,最后清理一遍数据: “你将本来的身体藏在系统核心了?” 方雀:“嗯。” 小猫头鹰:“为什么?” 方雀:“因为……” 她望向天边落日,“因为”了半天没有下文。 这其间的感情太复杂,她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她知道何山不是独活之人,他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所以,她将原定于破晓之时的计划提前到深夜,她要赶在何山之前。 等到系统撕裂,众人脱逃之时,何山一定会发现她不在;她不在,他就一定不会随众人一起出去。 他会留在系统之中。 可是那时,她已经死了。 他找不到她,一定会很伤心。 方雀怕他伤心,便做了额外的准备。 在方雀的计划里,她一旦身死,藏于系统核心的“方雀”便会苏醒,代替她与何山相见。 这样,无论何山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无论系统幸存与否,何山所面对的,都是很完满的结局。 方雀苦心孤诣,算无遗策。 她将藏在系统核心的“方雀”留给何山,算是送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他……会喜欢的吧? . 眨眼间,日已西沉。 方雀站起身,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支若比邻捻在指间,回眸望小猫头鹰: “走吧,陪我谢幕。” . 若比邻的另一端,开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山林里。 方雀踩着窸窣的枯叶,正对面是一座光滑的石台。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方雀走上前,解下琴囊好生放在台侧,人坐上石台,平躺下去。 石台很凉,穿过枯瘦的树枝,她看到几颗星子和小半轮残月。 她想起自意外发生后,系统内这荒诞的一切。 大家亲笔写下的剧情开始反过来攻击作者,各类妖物四处横行、逢人便杀,所有曾经亲昵的角色都变得面目可憎,所有感情线剧情线都是一团乱麻。 监察使成了系统派来监视作者的叛徒,攻略对象乱点鸳鸯谱,有人受伤,也有人失联。 系统似乎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开始通缉、清理他们这些活人。 好在,这一切苦难很快就要结束了。 系统已经觉察到“复制品方雀”的存在,并自动开启修复程序,准备消灭bug。 方雀指尖的毛细血管最先开始爆裂,暗红色的血浆流淌而出,一滴一滴落到祭台之上。 十指连心,她的手指不由得扣成爪状。 苍穹渐渐透明。 接着,是周身的静脉。 血液很快浸透她全身,这些血液是温热的,方雀裹在血衣里,就像浸泡在水温正好的浴缸里,连痛感都是绵软温和的,只是,血液快速脱离血管的感觉并不好。 她能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她的身体凭空悬浮起来,白色的光点出现,很快便扩张成一片白光。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这光,她看不清了。 小猫头鹰在她眼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向着它所在的方向,用力眨眼。 小猫头鹰看着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它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流这么多血。 方雀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伸直颈子,只哼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快。 她时间不多了。 小猫头鹰睁大双眼,张开翅膀从树梢飞下。 “报告系统,发现S级角色冗余bug,坐标鬼林。汇报者:监察使01A。” 白光中的方雀竖起大拇指。 合作愉快。 最后,动脉破裂。 颈侧的血喷得很远。 小猫头鹰快速扇动翅膀,于半空中俯瞰整团白光: “监察使01A已完成您的最后一个指令,期待与您在下一段故事里的重逢。” “再会。” 它说完,小小一团的鸟如子弹般飞射入穹顶之中,半透明的穹顶出现第一道裂纹,裂纹迅速扩张增生,密如蛛网。 方雀撑起一点眼皮,她看到无比纯粹的白光,还有自己蜿蜒着血迹的四肢。 一切都同她曾梦见的一样。 她深知,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救她。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正是破晓之时。 忽然,充盈眼眶的白光开始消散,就像白日里她怎么也记不住的若比邻星光一样,慢慢变得浅淡、透明。 枯树细瘦的黑影从白光后透出。 方雀腰间一紧—— 她被什么人从白光里夺了出来。 消灭bug的程序被强行打断,血已经不再流了。 方雀依然看不清。 那个人的怀抱很温暖,她却坚持扑动着手脚,直到,那人叉过她腋下的手张开,主动抓住她的手。 那只手,掌侧微凉,掌心却温暖,那点暖意能顺着人的手臂一路向上,熨帖到心里。 方雀一下子就哭了。 哭得泣不成声。 何山抱着她,稳稳落到地面。 他坐在石台上,帮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 他让方雀跨坐在他的腿上,两手搭在自己肩头,他搂着她的背,将下颔放在她发顶。 他把人深深地嵌入怀中。 方雀伏在他肩上打起了哭嗝,人抽得很难受: “你……你怎么来了?” 何山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方雀:“我……我知道这是幻境,只是……” 这是她情绪波动最大的回忆,她共鸣过甚,入戏太深。 何山:“没关系,我来救你了。” 方雀依然悻悻:“这幻境好厉害……” 何山:“是啊。” 是这幻境该死,并不是我们雀儿不好。 方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不出声。 何山拎着她的后领,将人揪起来,与他平视: “当心闷坏了。” 方雀的鼻尖眼角都是粉的,她一手揽着他的颈子,一手抹了下湿漉漉的脸,吐字依然连不成句: “我们快……出去吧,我要哭……脱水了……” 何山低头凑近她,眼睫一扇一扇的,险些刮上她鼻尖。 方雀被他吓到:“你干什么?” 何山温热的吐息皆扑在她脸上:“我还债。” 他说完,用唇轻轻碰了下方雀的脸颊。 他的吻冰冰凉凉的,又很柔软。 方雀腰背倏而收紧,她伸直颈子,张大眼—— 四下里依然是干瘦的古树丛,他们还在幻境里,没能出去。 这招已经不好使了。 第65章 风月无边(十) 阔别多年,我好想你 方雀担心炫技失败会打击到何山的自尊心, 她脑子一抽,抬手捂住了何山的双眼。 “别看。” 何山任她捂着眼:“这招打破不了这个幻境,我知道。” 方雀:“?” 你既知道这招不行, 干嘛还…… 她愤然收回捂住何山眼睛的手, 耳尖一红。 便宜都被他占去了。 何山只会笑。 他将方雀的手捉回自己颈后,两手垂下勾住她的膝弯: “抱好了。” 他站起来, 转身将方雀放在石台之上, 挥手召出七弦琴。 “从前我们都是在迁就幻境, 从未真的打破过幻境。” 他说着,抬手按住琴弦。 方雀看了看他,又抬起头看了看穹顶。 那条被她和小猫头鹰共同弄出的裂纹依然存在。 她忽然觉得何山要做些“暴力”的大事。 何山拨响一根琴弦:“你想听什么曲子?” 方雀配合地微笑:“战台风。” 何山随之勾唇:“行家。” 琴弦扫响, 金色乐符从何山手底涌出,奔向穹顶, 势若排山倒海。 大风平地而起,扯动二人衣袂袖摆。 金符撞在穹顶之上,击出一片火星,裂纹继续扩张—— 砰。 穹顶炸裂成无数碎屑, 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晶亮如星子。 暗夜、枯树与祭台不复存在, 满目尽是墨色江山。 尘埃落定。 方雀瞧着何山: “如果幻境继续演绎下去,我就将看到自己活着回归现实世界,而你却留在了系统之中……所以,当年还是你的计划成功了?” 何山摇头:“不, 应该是我们各自成功了一半。” 方雀:“怎么说?” 何山:“你我都还好好地活着, 只是失了忆,这说明我们的计划都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但两方同时制造的压力已经足够使系统撕裂, 所以,当年的脱逃还是成功了的。” 方雀:“那为何我被系统丢了出去,而你还在系统之中?” 何山:“当时我身处系统核心,外面的波动影响不到我。而且,我本来就没有出去的打算,那时海色和秋月白还在失联中,我不能将系统一毁了事,我还要留下来找到他们。” 方雀深吸一口气:“你真是……” 她探身过去,趴伏在何山怀中。 “答应我,下一次,我们再撤离系统时,我们都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牺牲了好不好?找回彼此太难了。经此一遭我才发现,与你离散比死更让我觉得难受。” 何山揽住她的背脊:“好。” 幸好我的任性,没有害得我弄丢你。 他默了一阵,轻轻拍拍方雀: “时间不多了,我们再往前走一点,系统核心里应该有我们从前的笔记,我们可以根据它讨论离开系统的方法。” 何山说完,起身去捡画轴,他走出几步远,才发觉方雀并没有跟上来。 何山:“怎么?” 方雀端坐在原地,垂着眼: “你接着向前走吧,我在此处等你。” 何山一怔,原路走回: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方雀摇头。 何山背脊微凉,心说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惹得方雀不开心了?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与方雀对视。 方雀错开目光:“没有你的事,我……” 她低下头:“我体内的母蛊快发作了,到时候不一定能忍住疼,怕耽误你的进展。” 她终于说完这些难堪事,又能看着何山笑: “你继续向前走吧,回头跟我讲讲系统核心里的光景。” 何山看着那个笑,默默松了口气。 原来是为这事,还好,还好。 他将手探到方雀手底,精准与她十指相扣: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一起走吧。” 方雀微微皱眉,心说这人怎么突然听不懂人话了,蛊虫发作是他能控制的事吗?除非…… 方雀猛地张大双眼。 除非…… 她抬手,死死揪住何山的前襟。 何山被她拽得向前一倾,忽然与她靠得好近。 他紧张地看着她的眸子,喉结上下一滚。 他莫名觉得自己快要挨打了。 方雀一字一顿:“你是不是……” 何山眨眼:“什么?” 方雀:“你是不是种下了我的子蛊?” 何山:“我……” 又是熟悉至极的语塞。 方雀收紧手指:“你疯了?那是什么好东西吗?” 何山:“不是。” 他那么可怜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又酸又痛,手上也卸了力气。 她放开手,默默抚平何山胸前的皱褶。 蛊皿出事那天,她分明使出浑身解数来气他,这个傻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帮她? 何山被她摸得难耐,张手抓住那两只不安分的小爪子。 他喘出一口气,认真与方雀对视: “我自愿做你的子蛊。” “好吗?” 方雀怔怔地看着他晶亮的眸。 不多时,她转开眼,抿着嘴角: “什么好不好的,你都种下这么长时间了,难不成我还能剖开你的胸膛,把虫子掏出来?” 何山:“只要你愿意,我……” 方雀再次张手抱住他:“嘘,别说了。” “我好心疼。” 何山腰背一僵,良久才缓缓踏实下来:“我的荣幸。” 方雀抱了他一阵,才松开手,站起身。 她一面向远处走,一面活动着手腕: “海色这小子,等我出去再找他算账。” 何山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默默笑。 方雀捡来画轴,与何山同看。 宣纸上的画一层套着一层,瞧得人眼晕。 看过画,二人相对盘坐,方雀合上眼。 第六层幻境了,她还在渴望什么…… . 第六层幻境,是个黑夜。 方雀站在一扇小窗前,圆月被嵌在四四方方的窗框里。屋内没有点灯,照在人身上的,唯有银白色的清晖。 何山与她并肩而立。 方雀静静等了一阵—— 她的身体并没有自己动起来。 她挑起一边眉梢:“这不是回忆?” 何山点头:“对。这只是一个场景。” 方雀转开眼去打量所处的小屋。 小屋极素净,靠墙摆着一只衣柜,衣柜旁立着一杆铜灯,铜灯里的蜡烛是新的,灯托里也没什么蜡滴。 此外,还有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床。 瞧这些摆设,要么是这屋子久无人住,要么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极干净板正。 若说整间屋子里最离经叛道的,就数贴着床板的那面墙了。 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方雀看了一圈,没看出个所以然。 她问何山:“师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何山垂眼:“知道。这是……” 他吸了口气:“这是我的卧房。” 方雀愣在当场,良久,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面写满数字的墙: “这些都是你的手笔?” 何山走到她身后,与她一起望着那些数字: “是的。我失忆了,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每日醒来都会想着往墙上写一个数字,一直写,一直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但,如今我知道了,这是我们的三年之期。” 他淡忘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日日都像一个发条玩偶一样去重复的地方、做重复的事,却还惦记着她说过的话,还知道在这里等她。 1095天,刚刚好三年。 方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她词穷。 语言太苍白轻浮,勾勒不出她的此时此刻心中的波澜。 她捉起何山的右手,翻至手腕内侧。 月光洒在丑陋的疤痕之上。 方雀低下头,吻住那块疤。 少女的唇温热又柔软,湿乎乎的,触得人心痒。 何山微微扬起下颔,敛住声息。 方雀用手指攀附住那条臂膀,一路点着向上,目光落到何山耳侧。 她踮起脚尖,揽住他的颈子,用唇去贴那块短疤。 这两处是那场海难中,夜枭为救她才受的伤,她用柔软的唇瓣一一抚慰而过。 我的大英雄,伤,还痛不痛? 何山发觉自己很难再控制自己的吐息,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抿紧唇角,张手揽住方雀腰身。 少女的腰很细很软,不盈一握。 何山发了疯地想要保护她。 他想让她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 方雀的吻从他耳侧一路落到他眉眼之间,继而划过鼻梁,欺上唇瓣。 他的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烫。 何山小心翼翼地回应她,主动去贴她的唇角,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侧。 方雀张开眼,细密眼睫扫过他鼻尖: “累吗?” 何山痒得眯起眼:“什么?” 方雀:“我们这样站着,你累不累?” 何山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沉沉地喘出一口气。 方雀压着喉头,嗓音极有颗粒感:“我累。” 何山愣了一瞬,一股热流大力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弯下腰勾住方雀膝弯,一把将人抄了起来,单膝跪上床侧。 他推起她的手,让两只掌心朝上,落在软枕两侧,亦落在她头颅两侧。 他将手放在她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 圆月从层云之后探出脸。 二人陷在软软的被子里,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填满了整面墙,墙体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没能写完的“1095”。 何山俯下身,吻她湿漉漉的双眼。 轻柔,珍重,小心翼翼。 他凑到她耳边,哑着嗓子: “我的大作家,阔别多年,我好想你。” 第66章 风月无边(十一) 该看的你都看过了…… 夜色无端温柔。 何山倚在床头, 上半身只披了件外袍,结实流利的腰线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方雀枕在他肩上,用一只手按住他腹部, 被她碰到的皮肉倏而一紧。 她贴着何山滑过身, 两手探到他外袍底下,环住他的腰, 五指张开抚上他的背。 掌心碰到一道一道肿起的伤痕。 她立起身, 推掉挂在何山肩头的外袍衣领。 外袍滑落, 露出素白肩头,和一背青紫色的伤。 方雀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我……” 她也没…… 何山拉起外袍,遮住那些触目惊心的伤。 “是戒棍。” 方雀:“什么时候的事?” 何山垂头, 半长的两缕额发在他眼前晃。 “翰白宗副本的任务没有完成,这是系统惩罚。” 方雀叹了口气:“前有情蛊, 后有戒棍,你到底还有多少伤瞒着我?” 何山:“没了。” 他看出方雀眸中的怀疑之色,轻“咳”一声,红着耳尖又补了一句: “方才该看的你都看过了, 真的没有了。” 他耳尖红得可爱,方雀直起身, 轻轻咬住。 这个动作牵扯到她可怜的腰,酸痛蔓延,她含着何山耳尖,闷闷地哼了一声。 何山适时抓住滑落的软被, 拉到她颈侧。 “当心着凉。” 方雀开口说话, 不得不放过那只红红的耳朵: “少转移话题,我不信你说的‘没有’。” 她贴在何山身侧,探手一寸一寸去摸。 何山腰背绷紧, 他一把按住那两只不安分的爪子,默了一阵才道: “你的腰,还疼吗?” 他极力忍耐着,嗓音有些变形。 方雀蛮实诚:“疼。” 何山没再开口,只用目光扫了下她环住他腰际的双手。 方雀心领神会,迅速收回手,裹紧被口。 她还年轻,她不想报废。 何山转眼看向那一墙数字,深呼吸几回。 方雀分明瞧见他从耳尖到锁骨,都是粉红色的。 可惜她不敢说。 她低头看着裹在软被里像条春卷的自己,自言自语道: * “还好潮升有时间限制,到点踢人,不然,我非得在这个幻境里过一辈子不可。” 何山恢复神色,转过眼:“怎么?” 方雀躺成一条咸鱼:“这幻境太好,我出不去。” 何山轻笑出声,仔细去收她的被角: “你太累了,先好生躺在这里缓一阵。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想办法破幻境也不迟。” 方雀偷偷按住腰,嘴上还硬得很: “我马上就能好。” 她在余光中瞄到墙角那个尚未写完的“1095”,喃喃了一声“三年”。 三年…… 这不对吧? 她从系统中逃出,在医院里躺了三年? 不,绝对没有这么长时间。 方雀仰起脸:“师兄,系统与现实中的时间,不是同步的吧?” 何山颔首:“对,不是同步的。这个系统本就是给大家测试剧情用,总不能一天天实打实地耗在这里。大概是,现实中的一个月,等于系统中的一年。” 方雀“哦”了一声。 难怪海色的空间里,会有一台半年前最新发售的电脑。 方雀躺不住,没一会儿,又裹着被子起身,蹲在小窗前望屋外,像只漂亮的猫。 “师兄,你的院门真气派。”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心说天虞宗弟子居所皆是统一配置的桐木门,有何气派可言。 他余光扫过窗外,忽而一顿: “那不是我的院门。” 方雀:“?” 她奇怪地看了眼何山,又转过头仔细打量那扇门。 那扇门大致是普通院门大小,嵌在墙中并不起眼。非要朗月转到适宜的角度,月光泼洒其上,它才开始熠熠生辉。 它通体用一块特殊材料制成,表面泛着肖似冷玉的光,一对门钮上包着软金,刻纹古朴清贵,见之忘俗。 方雀在第五层幻境中,见过这扇门的另一面。 她一把掀开软被,张手去抓挂在铜灯上的外袍: “师兄,我知道它是通向哪里的门了!” 何山适时环住她的腰,将人揽了回来。 他在方雀颈间落下一吻: “盖好被子,我去取。” 何山套好短靴,走到床尾,将二人衣物一件一件取下,递给方雀。 方雀迅速收拾停当,两手撑着床沿欲下床,周身的酸软近似于酥麻,她动作一顿,继而踏实地面。 眉心的皱痕稍纵即逝。 何山追着她走出卧房。 方雀用指腹摩挲着那扇门的纹路,纹路纵横交结,连成四个大字—— 风月无边。 倒是正应了潮升内的风景。 她听到何山的脚步声,人未回头,只伸出一只手向后,掌心朝上。 何山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掌心里。 方雀握着何山的四指,用他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去贴门。 钢圈指环代表系统内的最高权限,以此为证,可获准进入系统核心。 何山也知道这是通向何处的门了。 指环与门相贴的一瞬,一点柔光从指环中泻出,沿着雕刻的纹路流经整扇门扉。 幻境逐渐褪去。 方雀有些紧张地盯着雪亮的大门。 她马上就能看到系统核心的模样了。 何山迁就着她的动作,侧着身陪她等。 半刻钟过去了,除了门变亮了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方雀被它晃得眼疼,忍不住转开脸去望黛青色的远山。 何山眯起眼睫,揽着方雀向后退了一步。 钢圈指环是系统核心的通行证没错,可这门怎么没有开? 方雀别着脸:“师兄,我觉得这门恐怕是缺点东西。” 何山垂眼:“怎么讲?” 方雀随手指了个方向:“咱们坐下慢慢说。” 二人走出几步,相对盘坐。 方雀捏着手指: “第五层幻境中的旧事有些蹊跷,不知师兄有没有发觉。” 何山默了几秒,缓缓抬起左手:“你是说这个?” 钢圈指环套在那只手上,发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方雀:“师兄英明。我在幻境中用这只指环出过一次系统核心,而指环是从师兄那里借来的。这个细节有点意思。” 何山与她对视。 方雀继续道:“根据海色的日记以及他本人口述,潮升本就是我的领地,系统核心处于潮升中央,也算是潮升的一部分。没理由我回自己地盘,还要找别人借钥匙。” 何山自然接道:“是的,整个系统都是我为你而建,你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核心的通行证我一定会为你单独准备一份。可在幻境中,你却借了我的通行证……” 方雀:“这说明,我的通行证,丢了。” 何山颔首。 方雀:“而且,丢通行证这件事一定发生在比较紧要的关头,要么是在意外发生后、系统一片混乱时丢的,要么是丢了通行证后的短时间内,系统就出现了意外。我们当时一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通行证复刻之事,因为一直到最后,我都没能拿到新的通行证。” 何山:“是的。但凡能挤出一点时间,我都会为你再做一份通行证的。” 方雀:“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你家房门的钥匙丢了,你怎么也找不到,出于安全起见,你会怎么做?” 何山:“在门上做些文章。比如,换锁。” 方雀:“没错。不过换锁工程浩大,我们当年连复刻钥匙的功夫都没有,不太可能换锁。最有可能的,应该是毁锁。” 何山敛眉沉思。 方雀:“说到这里我要稍微跑一下题。师兄,当年我们撤离成功之后,你还进过系统核心吗?” 何山摇头:“没有。当年我重创晕厥,再醒来时,身在鬼林。说明当年我在系统核心编制好自戕程序后,还出来主持了撤离之事。之后剧情日日重复,我无法脱身,再然后就一直与重回系统的你在一起。” 方雀:“那最后一个从系统核心出来的人,就应该是我。”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 方雀:“我当年复制了一个身体,并将灵魂转移到复制品中,之后将原身藏在了系统核心。原身会在我离开系统后苏醒,也就是你在重复剧情中见到的那个‘方雀’,也就是我重回系统后占用的这个身体。” 何山:“我明白了,所以说,最后一个走出系统核心的,是你藏在那里的那具原身。” 方雀:“没错。毁锁的应该是最后一个走出系统核心的人,也就是我。这的确是我能干出来的事。” 她当年算无遗策,连给何山留个心理安慰这种小细节都能想到,系统核心的安全这种大事她一定会顾及。 她毁掉门的“锁孔”,就再也没有人能进去。 捡到她通行证的人也不能。 方雀:“至于我毁掉了门的什么地方……师兄,方才门还亮着时,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片光亮中,有一小块比较暗淡的地方……” 她方才盯得太仔细,才晃到了眼睛。 何山:“有些印象。” 方雀站起身:“来看。” 第67章 风月无边(十二) 美人口中含血 二人回到门前, 门已经暗了下去。 何山抬起一只手拦住方雀:“我来。” 他没有再用钢圈指环去贴门,只用指尖在门上一寸一寸摸索。 方雀追着他的手,看到他在某处停下, 屈指一扣。 机关弹开, 门上的花纹开始重新排列。 方雀睁大双眼。 刻纹凹凸相拼,整扇门倏而变得平整光滑, 只在门把附近现出一个小凹槽。 凹槽大致是个十字形状, 想来被拆下的部分应该肖似一块玉佩。 方雀“啧”了一声。 不愧是我, 毁个锁都毁得这么有艺术感。 何山摩挲着凹槽边缘: “看来,要先找到这块东西,将门复原, 才能进去系统核心了。有什么线索吗?” 方雀配合地摸了圈自己腰身: “照我的习惯,珍贵物件都会贴身带着。方才你该看的都看过了, 我身上真没这么个东西。多半是也丢了。” 何山弯起手指,以拳掩唇“咳”了一声: “没关系,等我们出去,再找就是了。” 方雀抬眼一笑:“不必等, 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去。” 她说着,走去捡起那卷画轴, 指尖打出一朵火苗,画轴当场燃了起来。 随着轻烟四起,水墨江山渐渐褪去。 . 出了潮升,二人对面便是本宗的香兰殿。 只是, 这香兰殿与往日不同—— 金色匾额歪了三分, 青瓦碎裂,玉阶之上有血渍和被咒法轰击过的黑痕,梧桐折断, 一地琼瑶。 方雀愣在当场。 何山怔了一瞬,足尖点地,腾身而起。 山崖上的溪流停滞,乐音再听不到,整座“抱琴来”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落回地面,将手放在方雀肩上。 方雀仍杵得像根青云柱。 何山:“应该是秋子煜的手笔。” 方雀侧过脸:“什么手笔?” 何山:“七窍封禁术。” 他说着,并指作诀,金色光芒从他指尖流出,环绕在二人身周。 渐渐地,窸窣的叶片摩挲声进入方雀双耳,她这才听到雀鸟踩枝的脆响,和远处激烈的琴音。 刚刚的宗门的确太安静了。 是秋子煜上门闹事,封了天虞宗全域的听觉。 方雀扯起唇角:“封禁琴修的听觉,真够狠的。” 她抬眼看何山,偏头向琴声来处:“去会会?” 何山:“好。” 他应下,张手揽住方雀腰身,二人一道向琴声来处飞去。 . 偌大的正殿广场上,双方正激烈交战。 一方是抱着七弦琴的天虞宗众修,一方是捏着折扇的秋子煜分.身。 秋子煜悬在半空,一挥折扇,便有无数肖似奔马的黑色云气冲向地面,与琴修们的金色音符相击。 池素站在最前首,合目抚琴。 被音符打散的黑云从他袖间飘过,其中蕴含的阴怨之气对他颇有影响。 他承受了最多,也是最浓的怨气。 眉眼间隐隐发黑。 铮—— 他手下的七弦琴断了一根弦,弦尾抽过他额角,留下一道血痕。 鲜血冲口而出,他向后跌了一步。 何山方雀及时赶来,一左一右将池素搀住。 池素向旁侧一望:“雀儿,你怎么……” 美人口中含血,说话时却仍有好听的调子。 何山当即施下解禁咒,方雀抱着池素的小臂: “师尊,你怎么样了,可以听到我说的话吗?” 池素看着方雀,只会笑。 他一笑,唇角扯起,猩红的血丝就势向下蜿蜒,漫过素白的下颔。 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方雀仔细去看—— 池素的耳朵里,盛着一洼血浆,稍一侧头便会流到发丝里,但很快,又会蓄起新的一洼。 何山垂眼看着他的另一只耳朵:“禁制太久了,伤到生理结构。” 方雀急急抬头:“会失聪吗?” 何山:“及时修养就不会。现下环境太嘈杂,撑不了多久。” 池素来回读着二人口型,摆手道: “为师无事,先应敌。” 秋子煜注意到何山方雀进场,眯起眼: “池仙师,跟弟子告什么状呢?我听不到,便施了个小法术,让你们也听不到,我们各退一步,公平竞争,这样不好吗?” 何山闻言扯起唇角。 他倒聪明,派耳聋的□□来天虞宗闹事,一方面可以屏蔽琴修们的琴音,另一方面也使得方雀的“一语致死”大法全无用处。 实在是妙。 方雀张手召出七弦琴: “姓秋的我跟你拼了。” 她与何山刚从潮升修炼归来,功力大增,扫出的音符倾如万山崩裂,日头都被衬得暗淡了些许。 二人一前一后将秋子煜夹在当中。 秋子煜摇着折扇:“又是你们两个,怎么,记起旧事了?” 他轻飘飘地咬着那个“记”字,方雀忽然有些上头。 他还好意思说,当初利用他们失忆之事,挑拨二人关系就是他。 方雀咬牙:“是,我记起来了。” 当年翰白宗密林,清酒引火之仇,如今再报不晚。 何山看出她眉间的怒火:“雀儿,不要多做纠缠,他听不到。” 对,他听不到。 直接上。 方雀推出七弦琴,琴尾扫过秋子煜小腹,他向后一闪,袖摆浮起,从其间飞出数道暗镖,方雀侧身躲过,张手接住飞回的七弦琴。 暗镖落到地上,便化成一头头巨兽,扑向众修。 方雀拧眉:他一个人就这么难搞,难怪当年能做作家联盟的公用反派。 何山抱起七弦琴,抵住秋子煜挥来的扇柄,抬眼向方雀道: “雀儿,合奏!” 他张手一扫,金色乐符将秋子煜推开。 方雀按住琴弦。 二人无需多言,随手一弹便是同一首曲目。 合奏威力以指数计算,秋子煜很快被逼到二人正中,三人连成一条直线。 无数乐符围成蛹状,将秋子煜包裹在内。 地上的巨兽渐少,秋子煜正受困,已无暇再搞破坏。 胜局已定,方雀却仍锁着眉头。 何山依然弹着琴,始终没有给出下一步指令。 当年合并程序失败给二人留下不少阴影,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地上的众修渐渐聚拢到一处,池素站在最前首,掏出一方手帕,擦净唇角耳内的血。 他张手,再次拨响琴弦。 弹的是入阵曲。 金色乐符从弦下飞出,没有攻向秋子煜,只悬浮在池素头顶,慢慢缠绕凝聚在一起,凝成一把利剑。 池素扬手接剑,剑身一扫,迸出一地火花。 他就这样提着剑,飞身而起。 方雀在余光中瞥见了池素,转过脸怔怔而望—— 她终于知道面前这位素白孱弱的美人,为何能被称作天下第一琴修了。 天下第一琴修,不修任何兵刃,却能以琴音,为任何兵刃。 池素将利剑拉至脸侧,乐符的金光映在他眸中。 他挺剑刺向秋子煜。 方雀失声大喊:“师尊!” 一时间,血浆从金色的“宫商角徵羽”之中迸溅而出,像是混入一些金粉,亮晶晶地洒向地面。 池素右手持剑柄,左手并指作诀,抵在剑身之上,将剑从秋子煜胸膛之中抽出。 乐符凝成的剑亮了一瞬,忽而碎成数段,随风而逝。 秋子煜张着手脚,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从半空自由跌落。 砰。 地上的修士都在欢呼庆祝魔头之死,方雀与何山对视一眼,抿紧唇角,有些紧张地盯着秋子煜的尸身。 拜托拜托,千万不要起火。 何山落到秋子煜身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的确死绝了。 何山张开手,去按秋子煜的胸腔腹部。 热量正在迅速流失,那具身体很快凉了下去。 这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没有任何异变的苗头。 何山抚过秋子煜的眼帘,帮他瞑目。 而后,他向方雀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池素在半空悬了一阵,耳内又有鲜血渗出。 方雀接到何山信号,飞去托住池素手肘: “师尊,魔头已被斩杀,我先扶您去休息。” 池素听不清她的话,只用手指点点下方: “我还有事情要交代。” 方雀跟着池素落到地面,众修一见池素下来,纷纷噤声,面向他而立。 池素:“诸位辛苦,且去各自休养疗伤,如缺丹药可向香兰殿琴书,本座会着专人去送。至于魔头尸身,先锁在正殿地下,派人看好,以防他诈死。” 众修齐齐应了声“是”。 池素转头向方雀:“雀儿,我们回香兰殿。” 方雀颔首:“是,师尊。” 她与何山对视一眼,转身扶着池素走远。 . 何山跟着处理魔头尸身的弟子,去了正殿地牢。 地牢阴冷,平日里关些为祸苍生的妖兽,自系统出事以来,已经很久没进过活物了。 何山掐着三张金符,将秋子煜锁在石台之上,用的是同汐落里一样的手法。 众弟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纷纷回头来看: “何山师兄?” 他什么时候来的? 何山没去看他们,只越过众人头顶,望着石台上被锁住手脚的秋子煜: “看好他。” 他说完这句,抬靴转身。 . 何山来到香兰殿时,方雀与池素正坐在殿上说话。 方雀与容海通了“塞语言”,自封深山的卫平泉听说此事,特意派人送来了补药。 池素服下补药后,果然就能听到一些声音了。 池素抬眼见何山进来,佯嗔道: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倒大方得很。为师从未听说有谁,提前从潮升出来的。人家待到都是半月期满,哭天抢地赖在潮升不走……” 何山轻“咳”一声,方雀抓着池素袖摆: “师尊,亏得我们提前从潮升出来,不然就错过师尊斩杀魔头的风姿了。” 池素笑道:“雀儿的嘴一向甜得很。” 何山憋笑憋得难受。 试问全修仙界,谁还不知道“一语致死”方小雀啊? 方雀扫了眼何山发抖的嘴角,若无其事地继续同池素谈天: “师尊,怎么不见楚江师姐?” 池素:“此前拨了些金银细软帮张宗主修缮殿顶,可那殿顶久修不好,为师便派小江前去瞧一瞧。” 方雀颔首:“原来如此。” 正这当,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名弟子一路跑上大殿,跪于阶下,一个没刹住,还向前滑了一段。 池素眉心微皱,语气却还温温软软:“何事如此惊慌?” 方雀随之望向阶下。 闯入的弟子连气都喘不匀: “不好了宗主,大魔头的尸身不见了。” 第68章 轻舟梦晚(一) 好师妹,居然敢掐他的…… 一语既出, 三人皆是一愣。 何山:不可能啊,那是我亲手上的锁,活的秋子煜尚且挣不开, 何况死的? 方雀:不可能啊, 那是我家师兄亲手上的锁,怎么会出错? 池素霍然起身:“本座亲自去看。” . 四人来到地牢之中, 围守石台的众弟子自觉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方雀凑近去看: 锁链钉入石台, 完好无损, 其中空隙连她的手都穿不过去,秋子煜是怎么脱逃的? 一旁弟子战战兢兢地对池素道: “宗主,当时弟子们都围在这附近, 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魔头,可是突然, 他就凭空消失了。” 其余弟子纷纷点头应是。 何山用食指勾起锁链,拽动几下。 珰——珰—— 锁链与石台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眼望向池素:“他们说得不错。” 方雀与池素一齐看了过来。 何山没再继续说下去,但他心里清楚,大魔头死绝了, 这不是诈尸,他也不可能从这种锁链下挣脱。 另有一种他们都没见过的情况出现了。 . 数里之外, 目盲的秋子煜□□缓缓张开眼。 那双原本空白的眸子中,有一只长出了漆黑的瞳仁。 他抬起一只手,举到面前转动几分。 新长出的瞳仁随之错动。 “原来,‘死’, 还有这等好处。” . 天虞宗正殿地牢内, 何山放下锁链,直起身。 “秋子煜的那个□□的确死绝了。短期内,他不敢上门来报复。” 他张开手, 四条铁链微微亮起,重新化作三张金符,飞回到他手中。 何山捏着金符:“又或许,□□的死亡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池素颔首:“你说得在理。何山,本座平日里并未如何照拂于你,经年不见,你竟也长成如此栋梁了。” 何山敛眉:“不敢当。” 他说完,抬眼望石台对面的方雀。 方雀见他眼神,知道他是与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她转向池素: “师尊,此事便算揭过了。至于鹿台宗殿顶久修无果之事,徒儿也觉奇怪,想来楚江师姐前去许久了,却迟迟未归,怕是出了什么岔子,师尊不如派徒儿同去瞧瞧。” 池素温温柔柔地望她一眼: “你这顽徒,为师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给你盼回来,没在为师眼前待几天,这便又要走?” 方雀粲然一笑: “师尊,我这不是要去把楚江师姐给您捎回来嘛,到时候我们一起孝敬师尊您,岂不美哉?” 池素扯起唇角:“有你们那两张嘴在身边,为师这耳朵不得磨起茧子啊?” 方雀捂住半张脸:“哎呀,师尊……” 有方雀这朵小娇花作衬,何山那根杵在一边的大冰雕就显得更冷了一些。 难怪池素不曾照拂于他。 去往鹿台宗的事就算草草拟定,方雀将池素送回香兰殿,便同何山一道往居所处走。 何山垂眼:“何时动身?” 方雀将手背到身后,拉伸肩骨: “且歇一晚,此事不急,明早上路。” 何山:“好。” 方雀侧眼瞧他:“你是什么时候觉得鹿台宗之事不对劲的?” 何山:“在香兰殿,听你和宗主对话。” 方雀自行咂摸: “久修不好的殿顶……这事怎么听怎么像个系统bug。系统核心的大门缺个零件,失联的秋月白也还没有找到,这些事情暂时没有任何线索,不如……” 何山自然接道:“且行且观。” 方雀打了个响指:“英雄所见略同。” 正说着,二人已走到方雀的居所前。 距院门还有二十多步,何山一本正经地开口: “去你房间,还是来我房间?” 方雀:“?”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心说这人是怎么冷着脸说出这样的话的? 实在是妙。 方雀捂了下发烫的耳尖,抬手一掐何山腰侧: “累不累啊你?且歇会吧。” 她说完话、动完手,便迈开步子向院内赶,一眼不敢回头看何山。 何山僵在原地,热气“腾”地窜上天灵盖。 好师妹,居然敢掐他的腰。 他有心去追她背影,去报这一“掐”之仇,人却是停在门槛外,最终没能跨过这一步。 . 等何山转身走远,方雀从院门后探出一颗贼兮兮的头。 她轻手轻脚地将院门合好,人走到院落中央,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支若比邻,就地一圈。 她同何山说休息一晚,并非是觉得疲累—— 她还有些旧账要找某人清算。 . 若比邻的另一端,开在翰白宗不语湖底的那间暗室里。 方雀从星光中走出时,容海正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他听到声响转头来看,一看就看到个人影,骇得直接从转椅上跌了下去。 容海趴在地上,抬起桃花眼,可怜兮兮地望方雀: “方、方师姐……大小姐,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方雀抱着手:“怎么?没做亏心事,不怕我敲门,是吧,小海?” 她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尾音危险地上扬。 容海听得周身一抖,桃花眼尾又添了一抹红。 他跪坐在地,垂着头: “师姐要算什么账便直说吧,我丢失记忆期间的确对师姐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虽然攻略对象那栏都是黑心系统拉郎,但是小海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他说得诚恳又认命,方雀直接被气笑了:“我说的是那些事吗?嗯?” 容海怔怔抬眼,活像只小狐狸: “那师姐说的是?” 方雀蹲下身与他平视: “别装傻。我那子蛊,是你帮何山种到他体内的吧?” 容海抹了下眼角,唇瓣张成一个圆:“哦。” 原来是说这件事。 吓死了吓死了。 他拍了拍心口,又用眼将方雀瞧着: “师姐,这事的确是何山哥哥的授意,不过也的确和我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他说着,撸起一只广袖,手指虚握成拳,将小臂递到方雀跟前。 “师姐,你打我吧,消消气。” 方雀一愣,哭笑不得地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容海叹了口气,率先起身,一手伸向方雀,一手去抓那只转椅。 他将方雀拉起来,又将转椅拖到自己身后。 “师姐且坐到床上吧,此事值得详细说来。” 二人各自落座。 容海的床很高很软,容海要稍微扬起一点头和方雀说话。 “师姐,其实,大多数人都撑不过子蛊入体的痛。” 闻言,方雀想起那晚梦见的,自己被种子蛊的画面,微微皱眉。 容海:“可,何山他却因为体质太好,一直强撑着没能晕倒。那么痛,他一声不吭,只是很温柔很温柔地看着你,笑。” 他说到“笑”字时,自己也挺配合地跟着笑了一下。 少年红着眼尾,笑得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回忆的好事。 却把方雀笑得鼻尖一酸。 她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的前襟。 那个地方,曾在情蛊发作时一次又一次地阵痛,如今,却是许久都没痛过了。 那个会叫人痛的东西,已经转移到了何山体内。 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段。 容海轻轻皱眉:“他笑得我险些以为他痛得太烈,乃至于疯了。” 方雀别过脸,迅速抬起一只手:“好了,别说了。” 她努力压着喉咙,却还是一不小心讲出了哭腔。 容海的情绪收放自如,他很快冷静下来,适时保持沉默。 方雀轻轻吸了下鼻子,转过脸,眼底是红的: “其实,这次,我也不是特地来找你兴师问罪的。我有一件旧事想要和你说清楚。” 容海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方雀。 方雀接过,草草道了谢。 她捏着手帕:“首先,我找回了一部分记忆。你说的没错,我是初代者,也是方小姐。” 容海直起腰身,眼中有光亮闪过。 方雀:“但是,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容海一怔。 方雀继续道: “近日我仔细回忆过了,海难时,我的确派我的贴身保镖去救了一个人,以至于我自己落到海水中,险些溺毙。可那个人,是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并不是古典乐团的乐师。” 第69章 轻舟梦晚(二) 我是谁 容海张了张嘴, 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方雀继续道:“意外发生后,攻略对象那栏的变动并非是系统空穴来风。它探查到你的所思所想,才会做出这样的改变。即使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的存在。” 她说得隐晦, 容海避开她的目光, 耳尖泛粉。 他的确对方氏集团的大小姐、后来的初代者,怀有特殊的情感。 不过那也只是因为她救过他一命, 人总是会倾慕于从天而降的英雄。 换作旁人, 他也一样会崇拜喜欢。 方雀给了他一段消化的时间, 才开口道: “我将此事与你说明,是不希望冒占了这个‘英雄’的名头,等我们出了系统, 你应该好好找一找你的‘小美人鱼’。” 容海点头:“师姐说的,我明白了。” 方雀起身:“我喜欢同聪明人说话。” 她正对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一行一行的小字,光标在小字末尾闪动。 “你在填坑?” 容海也站了起来,抬眼望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 方雀一笑:“爱你,海色大大。” 容海随之扯起唇角。 方雀掏出若比邻:“那我就先走了, 小海,你多保重。” 容海向一地星光招手:“好。” . 方雀回到院落时, 日已西沉,小冤家蹲在漆黑的窗子后,阴恻恻地打量她。 自潮升出来,方雀对身周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认识, 她看着那只拳头大的小鸟, 识海里浮现的,是它曾经以身为殉,为她冲撞系统的样子。 只要它不开口。 小冤家随着她的步伐转动脑袋: “你这什么眼神?去潮升一趟得白内障了?” 方雀:…… 感动它“啪”地一下就没了。 方雀跨过门槛, 按住它的头毛: “你知道吗,你曾经玉雪可爱、光辉伟大,只要你不张嘴,就还是一只好鸟。” 小冤家翻着大白眼去盯她的手:“谢了,你也半斤八两。” 毕竟,修仙界谁还不知道“一语致死”方某人呢? 方雀又重重地按了它一把,才撤开手。 小冤家抖抖翅膀:“听说你要去鹿台宗?” 方雀坐上床沿:“系统消息倒快,这得5G网吧?” 小冤家:“别的不知道,逮你足够了。” 方雀假笑一声:“我真荣幸。” 小冤家:“你知道就好。你说你怎么总是去这些奇怪的地方,连带着我也不得安生。” 方雀:“怎么个奇怪法?” 小冤家:“鹿台宗本身没什么奇怪的,穷乡僻壤罢了,只是……” 它说着说着,忽然顿住,头毛根根竖起: “你是不是在套我的话?” 方雀摊开手,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有啊,反正我早晚都要知道的,你不如趁早恐吓恐吓我。” 小冤家跳到她正对面,直视她的双眼,目光幽深得似乎要将她拽入自己眼中。 “只是鹿台宗附近有一片大泽,大泽里总是传出‘我是谁’‘我是谁’的诘问,昼夜不分,恐怖非常。” 方雀随着它念了一遍:“我是谁?” 小冤家木讷讷地:“对。” 方雀笑了:“我是你爸爸。” 小冤家:…… 它啐了方雀一口,拍拍翅膀飞到墙角: “此事不上心,日后有你后悔的。” 方雀:“好好好,我后悔,我已经后悔了。那么尊敬的监察使大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怎么结算呢?” 她态度倏而变好,小冤家心里舒服了一些。 它抻起颈子:“你有一个任务。” 方雀:“什么任务?” 小冤家:“弄清楚‘我’是谁。” 方雀:“你是我儿。” 小冤家:…… 它不想再被这个坏女人占便宜,干脆闭上嘴不说话。 方雀忍不住想逗弄它: “好嘛,尊敬的监察使大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小冤家将头埋在翅膀下一动不动。 方雀:“明天你还会变成簪子,和我一起走吗?” 小冤家想起汐落里的悲惨经历,闷闷回道:“不。我在大泽等你。” 方雀应了声“好”,向后一仰,倒在软被里。 “我”是谁…… 这是什么哲学问题? “我”是指某一个人,还是指…… 我? . 翌日晨,方雀收拾停当,穿过小院,向院外走。 何山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外,他见到她出来,一笑:“早。” 无数个类似的瞬间交织在一起,或喜或悲或嗔或怨,她像是跨越了无数平行时空,再度与他重逢。 方雀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早。” 何山握住方雀的手,用若比邻就地一圈—— 再睁眼时,二人已经站在鹿台宗的大殿前。 大殿通体木制,顶上覆着青瓦,门楣立柱之上没有任何刻纹,数级木阶上的宗主座椅也不过是用七八年的榆木打造,质朴得略显寒酸。 殿顶果然有一个大洞,日光从洞内投注而下,映亮青石板砖上附着的尘灰;光柱四周,堆着天虞宗送来的玉块和金砖。 金玉旁边,守着两名鹿台宗弟子。 除此之外,并无修缮殿顶的工匠,也无前来探知情况的楚江的身影。 这个工程像是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停止,之后就被一直搁置在这里。 方雀认出,眼前的大殿,便是潮升第五层幻境中的那个大殿,殿顶的那个洞还是当年秋子煜一脚踩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鹿台宗自身资金紧缺、无力修缮情有可原,如今天虞宗拨了财物过来,怎么还是没有补好? 方雀迈进大殿,守金玉的弟子看了过来。 方雀欠身拱手:“天虞宗方雀,与二位师兄见礼。” 何山跟在她身后,象征性地对二人点了下头。 二位弟子回礼:“久仰小师妹芳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何山捏着手指,发出“咔”的一声响。 方雀扫他一眼,又回望二人,笑道:“忘了介绍,这是我家道侣,何山。” 何山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二位弟子战战兢兢地回了声“师兄好”。 方雀指了指殿顶上的洞: “敢问二位师兄,此地可曾发生过什么事?这屋顶为什么没有继续修缮下去?” 其中一位弟子叹了口气: “宗主始终在努力寻工匠来修,只是一直都没能修好。” 方雀皱眉:“没能修好?” 那弟子指着地上堆积的金玉: “对。这些材料填上去,白日里修得好好的,一到夜间,工匠们各自休息后,这些材料就会恢复原样,重新堆放回这里。” 方雀:“这么邪门?” 弟子:“是。这殿顶断断续续地修了几年,吓跑了一波又一波工匠,渐渐地,就没有人愿意来给蔽宗做事了。” 方雀:“可是有什么夜间行动的邪祟?” 弟子:“我们做了很多驱邪仪式,并未起效。” 方雀转头望向何山,何山平平淡淡地回望于她。 眼底未起一丝波澜。 方雀知道,何山大概是想通了这件怪事的原由。 弟子继续道:“后来,贵宗的楚江师姐前来探访,在此停留三日之后,说是西南边的大泽里,有不对劲的东西,便带着蔽宗几名弟子前往,至今未归。” 方雀:“听闻,大泽里总是传出怪响?” 弟子:“是,每至日夜交替之时,便会传出一声声诘问……”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我是谁?” 弟子:“没错,小师妹如何知道?” 方雀摸了摸鼻尖:“只是恰巧听说罢了。楚师姐迟迟不归,定是碰上了什么难缠事,我得去瞧瞧。” 弟子:“大泽与蔽宗毗邻,步行可至。此去,还望小师妹多加小心。” 何山轻飘飘地扫他一眼,满脸写着“有我在,她能出什么事”。 四人拜别,何山方雀出了大殿,直向西南方走。 方雀盯着地上的两条影子:“那殿顶究竟是什么毛病?” 何山:“系统退档。” 方雀一顿:“你是说,系统在不断地把那些工匠们所做的事情清零?” 何山:“可以这么说,但此事应该不是系统的授意。” 方雀:“也是,系统跟个破屋顶较什么劲。” 何山:“是系统核心的东西散落在了这附近。这东西继承了我们的意志,我们之前都太想让系统恢复原样,这东西受我们感染,便不断地重复着复原的工作。” 方雀一听就笑了:“可惜它经验不足,能力有限,只能跟人家鹿台宗的破殿顶拼命,可怜张宗主……” 玩笑到这,方雀嘴角一僵: “等等,你说系统核心的东西?” 何山点头。 方雀扯动唇角:“会不会是……被我拆下的核心玉门零件?” 何山:“极有可能。” 方雀望着眼前的密林,心说这一趟走值了。 密林幽深,古树树根交结盘错,路不好走,何山反手牵着方雀,在前开路。 方雀仰头望茂密的树冠,细汗在额角晶晶发亮: “这地方,多少年没进过人了?” 何山气息尚稳:“你也说过,此地常有怪响,何人敢进?” 方雀用大拇指点点自己:“我,我敢进。” 何山轻笑出声,回头问:“累吗?要不要休息一阵?” 方雀一挥手:“不必,继续走。” 大泽位于密林深处,说是大泽,其实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小湖泊,小湖泊星罗棋布,从天上俯瞰,宛若散落人间的明珠。 楚江一行人正在某个湖泊旁商讨着什么。 第70章 轻舟梦晚(三) 何山师兄,我道侣…… 方雀离着很远, 便大喊了一声“师姐”。 楚江闻声回首,眸子一亮。 “雀儿?你从潮升出来了?” 方雀走到近前,张开手给楚江观瞧:“是啊师姐, 你看我有没有什么不同?” 楚江揪起袖口, 轻轻擦着方雀额角的细汗: “从潮升出来的修士自是不同,我看, 这香汗里都裹着普通修士毕生难以企及的修为了。” 方雀笑着拍开她的手:“师姐又拿我取笑了。” 楚江回头望同行的鹿台宗弟子:“原来我们已经出来这么长时间了?” 为首的弟子摇头:“回师姐, 至多三日。” 方雀听出端倪, 连忙接道:“师姐,我并没有在潮升待满十五天,我提前破境出来了。” 楚江睁大双眼:“为什么?” 方雀摸摸鼻尖:“就……突然想起些事, 着急解决。” 楚江:“那姓……” 她刚想问“那姓何的去哪里了”,话说到一半, 就被方雀“咳咳”两声打断。 楚江眨眨眼,方雀咳个不停。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方雀肩膀。 “你无事吧?” 楚江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看,才终于注意到那张素白清冷的脸。 受系统所限,何山在NPC们眼中, 始终这么没有存在感。 方雀咳得眸中含泪,她抬起一只手, 覆在何山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没事了,只是突然呛到。” 何山收回手,抬眼, 正与楚江四目相撞。 楚江站在大太阳下, 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她用手指将何山方雀二人来回点过:“你们……” 方雀退后一步,站到何山身边,单手揽住他的腰, 人笑得像酒馆前迎客的店小二: “何山师兄,我道侣,我们现在感情很好。” 她一揽,何山的宽袍紧贴于腰际,才显出这人的腰原来这么窄。 楚江托着自己的下巴,才不至于让它掉到地上。 须臾,她嘴角上扬,苹果肌红得发亮。 何山低下头,用唇挨了下方雀额角:“只有现在好?之前,日后,就不好了吗?” 方雀正大光明地拍了下他的腰:“你这是在搞文字狱。现在好,之前也不差,日后……日后更好!” 楚江双手捂着嘴,人躲在手掌后发出“呜呜”的哼声。 她磕到真的了! 方雀笑了笑,撤开手,上前一步拉楚江:“好了,师姐,咱们聊点正事。” 楚江还上着头,看向方雀的眸色暧昧不清,好在是人已经不再傻笑了。 方雀硬聊道:“师姐,你们方才在看什么?” 楚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转过身指给方雀看:“那湖里,有东西。” 方雀依言走到湖边: 湖面不算宽阔,若有小舟,划四五橹就能到达对岸,但似乎极深,深得发绿,好在水质清澈,还能看到楚江口中的“东西”。 那是一杆细长的白影,不长,依稀透着金属光泽。 方雀:“何不捞上来瞧瞧?” 楚江:“我们方才便是在讨论此事。想来小师妹应该已经听说了,这片林子怪得很,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怕是什么邪器。” 方雀撸起袖子:“邪器也得捞上来瞧瞧。” 她并指作诀,湖水应召开始翻涌,雪白的水花拍在岸边,摔成一颗颗小气泡,又流回湖中。 一道银光从雪浪中飞出。 “师姐小心!” 方雀拉住楚江的手,将其拽入怀中,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抬起按住她的后脑。 银光擦着方雀的手背飞过。 铮—— 那东西直直插入泥土之中,尾端还在止不住地嗡鸣。 楚江退开一步,脸色有些白:“雀儿,你无事吧?” 方雀垂眼,擦掉手背上的血丝:“无事。也是我恣意妄为,伤了活该。” 楚江“啧”了一声,方雀立刻抬眼,笑得像花儿一样: “真的没事,师姐,你问得再晚点,口子都找不到了。” 楚江偏头去看插在地上的东西:“真是邪器。” 她向鹿台宗众修吩咐:“都不要靠近,此物兴许有灵有毒。” 等她再转过头,方某人已经将那“兴许有灵有毒”的邪物拔了出来,正蹲在地上仔细观瞧。 楚江:…… 麻了。 何山走了过去,方雀拍拍膝盖站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拿给何山看,压着嗓子: “无他,就是一叉子。” 叉子是西洋式餐叉,叉头极锋利,叉身在日光下散发出相当漂亮的金属光泽,掂在手里颇有些重量。 何山捏住叉身,将叉子转了个角度。 在叉子的另一面,叉尾錾刻着一行花体字母。 The rear waves 方雀眯起眼:“后浪……” 她与何山相视皱眉。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后浪号”上的餐叉? 楚江走了过来,见二人面色,心里有些打鼓:“怎么样?这东西……很凶吗?” 方雀转过脸:“师姐放心,不是活物,也没有毒。” 楚江闻言松了口气。 方雀将目光转回到餐叉上:“我很喜欢它,师姐,把它留给我吧?” 楚江:“师妹喜欢,尽可随意拿去。只是,我还想请教一下,这是个什么法器?我此前从未见过。” 方雀转着叉柄:“呃……微型,三叉戟。” 何山气息忽而加重,马上就要笑出声了。 方雀偷偷用手肘捣了下他腰侧。 楚江如获至宝:“原来如此。” 方雀将她的“微型三叉戟”收入袖里乾坤,楚江向鹿台宗弟子们招呼道:“继续搜。” 一行十数人围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打转。 方雀边走边问:“师姐,你们到此三日,可有什么收获?” 楚江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的树林: “这里久无人访,路不好走,我们在树林里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算来,到湖泊这里不过一日有余。” 方雀看看何山,心说方才还好有师兄开路。 楚江继续道:“这里湖泊众多,分布得又没甚规律,一个个排查下来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丢了南北。” 方雀:“的确,相似的水面看多了,是很容易晕。” 楚江:“对,好在此处水质清澈见底,水中有什么东西一望便知。不过这么长时间了,也只看到了你那把微型三叉戟而已。” 冷不丁地听到那支叉子的尊名,方雀自己差点没忍住笑,她摸了摸鼻子,眯起眼: “话说,师姐在鹿台宗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找来大泽的?” 楚江:“鹿台宗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在那座大殿里蹲守了三天三夜,发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影响着殿顶的修缮工程,而力量的源头就在大泽附近。” 方雀与何山对视一眼,心说这信息对上了。 楚江:“可具体要找什么东西,我也不甚清楚。那股力量在进入大泽后便慢慢消退了,我现在也是全无头绪,只能且行且观。” 方雀:“师姐只在大泽附近搜寻吗?树林里有没有派人探索过?” 楚江摇头:“这里怪得很,传闻里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们并不敢分头行动。” 方雀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众人围着湖泊转了一整天,眼瞧着日头西斜,那些鹿台宗弟子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他们从树林边缘拾来柴火,堆放在最宽阔的岸边。 方雀望着天色:“师姐,天还亮,我们还能多转几个湖。” 楚江看起来害怕得很,唇色隐隐发白:“不,不能再转下去了,我们要快些生火,安置下来。她快要来了……” 方雀皱眉:“她?” 正说着,一阵幽怨的女声从天际传来。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那声音颤抖着,说得轻且慢,状似梦游,偶尔也有一两声尤为急促,带着可怖的哭腔。 * 楚江咬着下唇,已在努力克制,可肩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方雀将她环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仰头四处搜寻是谁在装神弄鬼。 声音问了一阵便悄然停止,林稍之上,连只惊鸟都无。 这里的生灵,似已熟悉了这一切。 连楚江也颤颤巍巍地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方雀拉着她到燃着的火堆旁烤火,众修相互倚靠着渐渐睡去,楚江枕在方雀肩头,呼吸慢慢变得匀长。 何山白日里到林中探路,尚未归;方雀借着火光把弄着那把钢叉,银光在她眉眼间一次又一次扫过,睡意涌上,她也有些睁不开眼。 她将餐叉钉在篝火附近,就像是立了一面威武的旗帜。 邪灵凶兽,见之退散。 . 天际初亮之时,方雀被微凉的晨雾冻醒。 她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去摸火堆。 她以为她伸出的手会碰到冰冷的钢叉,可是,没有。 她张开眼,怔怔地看着火堆旁的三个小洞—— 她昨晚插在这里的“三叉戟”不见了。 凉透的碳火旁,有一串湿乎乎的泥脚印。 脚印歪歪扭扭的,通向密林深处。 方雀当即起身,沿着脚印追入林中。 树林阴翳,还有些黑。 她在微暗的天色里,看到一个古怪的人影。 人影用蹭的方式前进,下半身藏在灌木丛后,上半身几乎一动不动。 方雀登时识海一凉,清醒过来。 第71章 轻舟梦晚(四) 你不会也想打我吧 那是个什么东西? 方雀挥手召出七弦琴, 七弦琴散发出的光照亮了一小片树林,前方的怪物觉察到这光,当即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方雀扫响七弦琴, 人随乐符一齐冲出, 七弦琴跟在她身后。 她拍上怪物的肩:“抓到你了。” 怪物起先还在奋力挣扎,听到方雀这句话后, 忽然一僵。 方雀皱眉, 收紧抓怪物的手指, 另一只手仍按在琴弦上。 怪物缓缓直起身,骨节间发出令人不悦的摩擦声。 怪物转头,面向方雀。 方雀按在琴弦上的手指一抖, 一个金色的“徵”音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白师姐?” 那举止诡异的“怪物”,竟是白稚薇。 白稚薇努力牵扯嘴角, 整张脸似笑非笑:“小师,妹,我们,又见面, 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喉咙里似是卡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她用手掐住咽喉, 将自己的脸强制托起,发出的声音才流利正常起来:“见笑。” 方雀扫了眼她身上脸上的泥污:“师姐这是怎么了?” 白稚薇:“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再往前走走。” 方雀跟着白稚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所简陋的木屋前。 这里已是深林, 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 几乎辨不清晨昏。 木屋里只有一枚极小的夜明珠,白稚薇那张画上去的脸在这样的微光下,满是灰败的死气。 方雀看不过去, 抬手扫响七弦琴,十数枚乐符贴着屋顶盘旋,这间小屋才终于亮堂起来。 小屋里没有任何像样的陈设,靠墙铺着一张草席,草席正对着一只小铁匣,铁匣附近堆着覆有红棕色锈迹的铁筋。 锈迹密密匝匝,足有一指多厚,那铁筋,想来已经烂透了。 白稚薇手里还攥着那柄窃来的钢叉,人直挺挺地站在方雀身后。 方雀大致猜出,她这位白师姐究竟如何了。 方雀:“所以,白师姐一大早来窃我的东西,便是为了替换自己的筋骨?” 白稚薇掐着喉咙:“这说来话长。小师妹,我这里破败,你莫要嫌弃……” 方雀一笑,自去坐在草席之上:“脏了师姐的床,还望师姐见谅。” 白稚薇深吸一口气,上半身一齐摇晃:“真是蓬荜生辉。” 她弯下腰,用手撑着草席,膝盖缓缓贴上地面,这才跪坐下来。 “此前由海边一别,我便回到翰白宗支起的营地里。翰白宗的修士们尽心尽力地将我们医治好,他们让我们回家。可我们这些被扫地出门的废物哪里还有家可回,于是,我便带着大家躲进大泽。这里有些不好的传闻,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正好能让我们避世而居。” 方雀向四下一扫:“那……他们人呢?” 白稚薇动了动脑袋,发出“咔”的一响: “后来,我们很快发现,此前听到的那些传闻居然都是真的。一些人开始惴惴不安,说这里阴邪得很,不能久居;还有一些人坚持了一段时间,可还是受不了每至日夜交替时的鬼魅之声。渐渐地,他们便都逃了出去。” 方雀托着下巴,扫了眼墙角堆积的锈铁:“可在我看来,最应该急于逃离这里的,反倒是师姐你啊?” 白稚薇错开目光,保持沉默。 方雀:“在汐落时,师姐泡过海水,我便提醒师姐铁筋易锈,要注意远离水。可师姐还是住进潮湿的大泽附近,还比其他人坚持得时间更长……” 白稚薇摩挲着叉柄,小心翼翼地与方雀对视。 方雀:“师姐宁愿淘换一身筋骨,也不愿离开这里,为什么?” 白稚薇:“这里……有我眷恋的东西。” 方雀向白稚薇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白稚薇一卡一卡地将手放在她手中。 方雀一路捏着她的手指、手腕、手臂: 内里替换好的铁筋支支楞楞,显然是东拼西凑而成。 方雀对上白稚薇的双眼:“在修仙界找铁物,很辛苦吧?” 白稚薇扯起嘴角:“还好,毕竟大泽临近鹿台宗。他们是剑修,平时锻造宝剑剩下的铁块,都被我一点一点拾来了。” 方雀挑眉:“师姐倒是很会挑地方。” 白稚薇“哈”出一口气,不置可否。 方雀松开她的手,后仰倚在墙上:“可鹿台宗本身也没有多少银两,他们也挺珍惜每一块铁料的,所以师姐能捡到的铁块很少。” 白稚薇缓缓点了下头。 方雀:“不然,师姐也不会冒险来偷我的东西。” 白稚薇加深了点头的幅度。 方雀:“师姐已经着急到要用偷的地步,可,师姐房中明明还有完好的铁物,为何不用它?” 她说着,用下巴向前一指。 指的正是对面摆得那只小铁匣。 白稚薇抬起眼,笑得无可奈何:“小师妹总是能一语戳穿我的漏洞。” 方雀斜斜瞧她一眼:“师姐都说是漏洞了,还不许人戳?” 白稚薇站起身,走上前去抱起铁匣: “其实没什么不能给小师妹看的,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小师妹已经提到了,那便给小师妹瞧瞧吧。” 方雀双手接过铁匣:“这就是师姐的‘眷恋’?” 白稚薇站在一旁:“这只是其一。” 方雀笑道:“那我可要珍而重之了。” 铁匣打开,内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全是纸条。 纸条不是宣纸,而是现实世界中制作精美的信笺纸。 信笺纸被撕成小条,每一张上都写了一些话。 白稚薇,天气暖和起来了,你要看看阳光。 白稚薇,你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并不比旁人逊色。 白稚薇,强大起来,英雄多与英雄同谋,即使你拯救不了旁人,至少,也要拯救你自己。 白稚薇…… 白稚薇,我好爱你,你听到了吗? 这铁匣里的每一句话都以“白稚薇”开头,写纸条的人始终不断地鼓励她,似乎是在与她隔空对话。 白稚薇期期艾艾:“这个匣子,是我在附近的树林里捡到的。此前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话,我……” 方雀放下纸条,起身抱住白稚薇。 白稚薇一怔,继而笨拙地环住方雀的腰身。 方雀:“师姐,其实……” 砰—— 正这当,房门霍然洞开。 楚江领着众修冲了进来。 她一进门,就看到两个相拥的人。 其中一个蓬头垢面、辨不清来路,而另一个,就是她一觉醒来找不见人的小师妹。 楚江一怔,继而并指作诀,指尖擒着一点光亮: “大胆妖物,还不快些放开我家师妹!” 方雀慌忙后退一步:“师姐,你误会了,我没有遇到危险。” 她转开眼,看到站在门边的何山。 楚江依然盯着方雀身边的人,眸带警惕之色。 方雀抓着白稚薇的手腕,让她面向何山:“师兄,你仔细看看?” 何山蹙眉:“是你?” 白稚薇匆匆瞟他一眼,可怜兮兮地躲到方雀身后。 楚江将这三人看过一遭,才收了指尖咒诀:“原来你们认识啊?” 何山没有说话,方雀拉着白稚薇: “在汐落时见过几面。白师姐,这位是我的同宗师姐,楚江楚师姐。” 楚江瞧着瑟缩成一团的白稚薇,心头忽然一撞。 奇怪…… 她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是在她望向白稚薇的那一瞬间,识海中忽然蹦出了这个词。 白稚薇从方雀身后探出头:“楚,楚师姐好……” 楚江:“你叫什么名字?” 白稚薇垂下眼:“鹿台宗……” 她还未说完,楚江带来的修士中,便有一人高声道: “白稚薇,你早被扫地出门了,讲话时不要带着我们鹿台宗。” 闻言,白稚薇佝偻得更低了一些。 方雀上前半步:“这位师兄,毕竟同门一场,说话不要太激。白师姐能从汐落活着出来,换作师兄,能吗?” 那弟子张了张嘴:“我……” 楚江在识海中筛过一遭,确认自己没听过“白稚薇”这个名字。 她抬起一只手,拦道:“够了,这还有天虞弟子在,我们不想听你们鹿台的那点子家事。” 方雀自然接道:“师姐,你也看到了,我全须全尾的,没有任何事。白师姐不喜人多,我们还有一些事没有聊完。师兄留下,师姐便带着其余人,接着去探大泽吧。” 楚江此前担心方雀安危,一路上急火攻心,如今火气还未消,自是不肯走。 方雀摸摸鼻尖,笑得像只讨好人的猫:“师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不告而别了。” 楚江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雀从容海那里学来了一招,小心翼翼地将手心送上前去: “师姐,你打我吧,消消气。” 楚江扬手拍了上去。 啪。 极清脆的一响。 方雀手指蜷起,“唔”了一声。 楚江转开眼,吸了下鼻子:“听师妹的。诸君,跟我走。”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走远,何山一直杵在门边,没有进来。 方雀揉着手心,挑眉玩笑道:“怎么,你不会也想打我吧?” 第72章 轻舟梦晚(五) 臭搞双修的 何山摇头:“我知道你有实力也有分寸, 不会出事的。” 方雀很有些感动:“好话。” 她垂眼,看着手心里的红印子:“不知道楚江师姐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她从前明明不这样的……” 何山走进木屋, 顺手带上门:“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方雀听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一怔:“什么时辰?” 何山:“嗯。” 方雀摇头:“不知道。” 何山:“未时三刻。” 未时三刻,换算成现实时间, 大概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方雀挑起一遍眉毛, 看向白稚薇:“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吗?” 白稚薇僵硬地转过脸: “差不多。林中难行, 路上就耗费了不少时候,我们又看了那么多纸条。” 何山:“我在林中遇见楚江时,她已经哭过一场了。她说你一大早就不见了, 她带着人一直找也没能找到。” 方雀将嘴张成一个圆,垂眼盯着鞋尖: “我知道错了, 回去再给师姐好好赔个不是……” 何山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不是说还有些事没聊完?继续吧。” 话题一转,方雀登时活了过来。 三人围坐。 何山注意到白稚薇的举止,又看了看一旁堆积的锈铁, 结合楚江所言与此前对于白稚薇的认知,大概将事情原由凑了个完满, 便没有多问。 方雀向着白稚薇:“师姐,我想去你捡到铁匣的地方看看。” 何山扫了眼匣中之物,也认出那是现实世界中才有的纸张。 他没有说话,只与方雀隔空交换神色。 白稚薇:“那地方距此很有一段距离, 走到了, 天也黑了。我们还是明日一早再动身前往吧。” 方雀:“没关系,我倒不怕露宿野林。” 白稚薇:“不是的,那片林子诡异非常, 白日里去了尚胆战心惊,何况晚上?”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诡异?” 白稚薇看了她两眼,不欲多言。 方雀了然,点头道:“那便听师姐的,明日晨起再行前往。” 她说着,转眼看向何山。 何山与她对视,默默摇了摇头。 他在林中转了一天一夜,并未转到过什么诡异的地方。 这林子庞大幽深,没有白稚薇带路,他们寸步难行。 方雀吸了口气:“师姐此前说,这铁匣是师姐的眷恋之一,那师姐还有没有其他的眷恋,是可以说给我们听的?” 白稚薇调整坐姿,面向二人: “何师兄,方师妹,你们两位是稚薇的救命恩人,稚薇本没有什么好跟两位隐瞒的,只是稚薇怕自己说多了,你们会觉得稚薇疯癫可怖……” 她说着,双目中竟也有泪花闪动。 她早就不只是一只肖似人类的木偶,她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方雀拍了拍她的肩:“白师姐这是什么话,我们可是过命之交,你且放心说吧。” 白稚薇揩了下眼角:“稚薇另有一个眷恋,就是每至晨昏交际时响起的那个女声。” 方雀听着,微微皱起眉。 白稚薇:“你们,应该都觉得毛骨悚然吧?可是,我却觉得很是亲切,听着就像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交。” 方雀摸了摸鼻尖,硬着头皮圆道:“这有什么的,这很正常嘛,哈,哈哈……” 何山瞧她一眼,轻飘飘地带走了话题:“今晚我在林中落榻,你们两个姑娘就在屋里休息。” 方雀举起一只手:“师兄带我一个!” 白稚薇按下方雀的手:“哪有叫恩人露宿林中的道理……正好我没有血肉,不知冷暖,这屋,就留给恩人睡吧。” 她说着,捂着脸蹭了出去。 屋门“砰”地一声关得严丝合缝。 方雀怔怔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我怀疑她在磕我们的cp,可是我没有证据。 何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方雀,眸色浅淡。 方雀瞧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嘴角忍不住想上翘。 她伸手到他胸前,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别看了,你昨晚一夜未眠,不困吗?” 何山半睁着眼,眼底有些发青:“困。” 他揽住方雀的肩,将人按在怀里,沉声道:“人都走净了,陪我睡会。” 他抱着人,翻了个身。 . 夜间,小冤家飞来打了个照面。 它扑着翅膀,在方雀额角踩出一枚小梅花印。 方雀拨开何山的手臂,披着外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小冤家捏着鼻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方雀抓抓头发:“嗯?睡觉啊……” 小冤家:“睡觉用缠成这样吗?跟麻花一样,你们冷?” 方雀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唔,你说冷就冷吧……” 小冤家用翅膀扇了下她颈侧。 方雀额发一晃,人终于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你干什么?” 小冤家退开一些:“我此次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再找你确认一下任务。” 它滑动趾爪,翻阅系统文书。 小冤家:“你的任务:回答‘我’是谁。注意,你只有一次机会,请谨慎作答。” 读完,它眯起眼:“在你作答完毕之前,我不会再出现,你多保重,可千万别死了。” 方雀抱着何山的手臂,轻笑道:“你倒清闲。” 她久等不到回音,再抬眼时,小冤家早就飞远了。 小鸟飞走前还吐了下舌头:呕,臭搞双修的。 . 翌日晨,白稚薇找进房时,何山方雀二人已衣着整齐、收拾停当,正站在屋中聊天。 白稚薇摸摸衣摆:“二位恩人起得甚早。” 方雀笑道:“昨日睡得也早,休息够了,自然就醒了。” 白稚薇:“也是……那,我们出发?” 方雀颔首:“好。” 白稚薇走出门去,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领着何山方雀向前走去。 三人越走越深入,头顶遮蔽的树冠越来越繁茂,裸露在外的树根表面渐渐覆盖上一层苔藓,苔藓湿滑,一踩一个脚印。 方雀扶着树干:“进来许久了,竟连一声虫鸣都没能听到。” 四周太过静谧,她说话时,也自觉压低了声调。 何山点头:“这林中似乎没什么活物。” 方雀抬眼: 面前仍是交叠的树根和灌木,极细的光柱从顶上漏下,光走过的轨迹能看得一清二楚。 何山搀住方雀腰肢:“要不要休息一阵?” 方雀摆手:“不必,我喘两口气就好。” 她用手背蹭了下额角的细汗,沾湿的手落到一半忽然停住。 她重新抬起手,向正前方一指:“那是什么?” 何山随之望去—— 数道光柱以后,隐约能看到一张死白的脸,挂在树上。 白脸之下是不成比例的细窄身体,圆柱型的一条,没有四肢。 其上斑斑驳驳,掺着些白色的斑块,还有暗红色的痕迹。 白稚薇回头望着两人,止不住地发抖:“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她夹着手脚,向两人身边蹭了蹭:“是不是特别诡异?” 方雀瞥她一眼,挑眉:“还好。” 她淡淡评价完,便跨过树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张白脸走去。 何山迈出一步,与她并肩。 穿过一条条光柱,白脸慢慢扩大,逐渐现出黑洞洞的眼和夸张的红唇,面目扭曲。 方雀按住袖里乾坤,以防那东西暴起伤人。 还好,它没有。 它始终很安静。 它睁着没有眼白的大眼,一动不动地等着方雀的到来。 第73章 轻舟梦晚(六) 落在他肩头的,既是荣…… 方雀走近了才发现, 那张白脸原来只是画在树干上的一副画。 画师笔触精湛,光影得当,足可以假乱真, 只是画风略显诡异, 叫人看得不是特别舒服。 画的内容,有些像《呐喊》。 方雀用手在画作边缘扣了两下, 扣下一点凝固了的颜料碎渣。 碎渣柔韧, 大概是丙烯。 修仙界没有丙烯, 这画,是当年进入系统的作者留下的。 何山蹲下身,拨开树根处堆积的腐叶和松土, 指尖抵在树干上摸索了一阵。 忽然,他轻轻拽拽方雀的下摆:“来看。” 方雀拍掉掌心的颜料渣, 蹲到何山身边。 何山指着一处发黑的树皮:“这里有字。” 方雀伸出手,何山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去摸索。 方雀最先摸到了一条长而平直的划痕。 “破折号?” 她喃喃出声。 一副画作的最下端,破折号之后, 写的应该是画师的名字。 何山带着方雀草草摸了一遍刻痕,而后便一笔一笔地与她一起复写。 一撇, 一横,一竖,再一撇…… 写完第一个字,方雀的手指蜷了一下, 腰背立起绷直。 她不确定地看着何山:“秋?” 何山:“嗯。” 方雀依着识海中跳出的名字, 去检查树干上的笔画,手指错动得顺畅流利。 事实与她的设想分毫不差。 这幅诡异画作的落款是,秋月白。 那个失踪多年的秋月白。 方雀起身四望, 头皮发麻: 触目所及的几十棵古树上,全都被画满了类似的画。有些是人像,有些是景色,有些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色块。 所有的画皆是统一画风: 用色跳脱,却没什么明朗的颜色,大多是红黑白三色条条纵纵揉在一起。白色脏了些,脏得发灰,红色也偏暗,像干涸了的血。 整片画作群,都充斥着癫狂、绝望与不详。 方雀觉得头有些晕,她用手拍了拍脸颊,草草清醒些许。 她打起精神,一幅画一副画地看过去。 多数画作抽象至极,看不出内容,唯有一副清晰明了。 方雀在它面前站了许久。 画中有很多道卷曲的白色线条,线条之上托着一条大船,大船桅杆倾斜,看上去岌岌可危;船的上方压着厚厚的乌云,乌云中有雨丝落下。 方雀扶着树干,贴近去看。 灰色的船体上,用白色涂料标了一行小字:The rear waves 后浪号。 方雀咬着下唇,正毛骨悚然之时,一张扭曲可怖的巨脸忽然出现在她的余光中。 方雀心头一跳,数股血流直冲天灵盖。 她一拳挥了出去。 咔—— 她打中了一根树干,干枯脆生的树皮登时四分五裂,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雀儿!” 是何山的声音。 方雀站在落叶中,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抬眼看了看被自己打出来的树洞。 她方才瞥见的巨脸只是诡画中的一幅,树洞的位置正好与画中的右眼重合。 何山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侧微凉,掌心却温热,那点热意能顺着手臂,一路熨帖到人的心里。 方雀看到他,皱紧的眉心才缓缓松了些许。 何山:“可还好?” 方雀点头:“我刚刚……好像是被魇住了。” 何山向四周一扫:“这些画不太对劲,看久了会影响人的心智。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他说这话时,方雀正扒着树洞边缘,向树干里看:“师兄,这里边有东西。” 她说着,就想伸手向树干里摸。 何山张手拦下:“慢着。” 方雀举着那只手,回头看何山。 何山上前一步:“当心有邪物埋伏。我来。” 他屈指敲了敲树干,内里并未传出异响。 他卷起袖子,将手探了下去。 方雀按住袖里乾坤,随时准备应战。 好在,树洞内并无邪物。 何山收回手臂,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沓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墨迹透过纸背,斑斑驳驳。 他将纸递给方雀:“回去看。” 方雀接过:“好。” . 白稚薇始终没有进到这片满是诡画的树林中,只是站在边缘处等。 远远地,她看到两条人影从林中走来。 白稚薇抹了把眼角,嗓音发颤:“二位恩人,你们可算出来了。” 方雀拍了拍她的肩:“走吧。” 白稚薇用力点头,转身迈出好大一步。 有了来时的经验,三人回去的路走得很是顺畅。 行至屋前,白稚薇随口编了个理由,又一头扎进林中,将小屋留给了何山方雀二人。 方雀同何山盘坐下来,轻轻展开从树洞里找到的宣纸。 宣纸一共七页,其中六页上都只有寥寥几字,唯有叠在最外边的一张写得满满当当。 方雀将那一页纸拎出来,铺平: “我暂且认为这手札跟那些画作一样,同出自于秋月白之手。” 何山颔首:“合理。” 宣纸上的字十分潦草,但能看出间架结构中的秀骨,写作者在写作时大概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才控不住笔杆,失手将笔画写得这么飘忽不定。 方雀眯起眼,仔细辨认宣纸上的内容: 这一切,都与那条船有关。 听船上的人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这里,那是个冬天,父母用我换了一餐饱饭,也使我不必冻毙于风雪之中。 我始终生活在甲板之下,那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等我长大一点,他们就给我一些清洗餐具的工作做。我身边没有同龄人,只有你能陪我说说话。 我们一起挨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那一晚。 那么多光鲜亮丽的人从我们头顶走过,你说你听到古典乐团的演奏声,我也听到了,我幻想我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我们一起在有暖阳的地方长大。 可是,谁能想到,这条载满豪绅的船,居然出事了。 水,最先漫过我们的房间。我抱着你拼命地向外跑,眼前的路跑着跑着就变成一滩深不可测的海水,我跌进水里,我们依然相拥。 有位千金的保镖来救我们,我手脚乱扑,无意间抓到了另外一个人,他穿着燕尾服,似乎是古典乐团的乐师。 保镖带着我们三个上了救生船。船一靠岸,小乐师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夺走,我们无亲无故,只能踉踉跄跄地追在后面,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瞧我们一眼。 再后来,我靠写点东西维持生计。我带着你进了系统,我宁愿相信我们所在的天虞宗才是现实,而那条船,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皆为虚假。 我的病情又加重了,我知道。但,你会拉我出来的,对吧? 何山率先读完,偏过头来看方雀。 方雀捏宣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何山伸手托住纸背,帮她稳住那些文字。 一遍读罢,方雀合上眼,重重地掐了把眉心。 指尖移开,被掐过的地方留下两条红印。 她叹了口气:“好乱。” 何山拉住宣纸的一端,用唇贴了贴方雀的额角: “没关系,我们慢慢理。” 方雀坐直腰身:“好。” 她指着手札的第一行: “首先,结合林中的那副画,我们可以得知,秋月白提到的‘船’,就是后浪号。” 何山颔首。 方雀:“也就是说,秋月白是后浪号上的后勤人员,并且在这条船上生活了很多年。” 何山:“对。” 方雀点了下“有位千金的保镖”中的“千金”二字:“这位千金应该是我。” 接着,她又点了下同段中的“乐师”二字:“这位乐师应该是容海。” 何山眼睫微动。 方雀回忆道:“海难发生时,船体剧烈摇动,我和我的贴身保镖跑出船舱,在过道中撞见了一个衣衫褴褛、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我当即同我的保镖说‘不必管我,你去救她’。因为各大集团都为自家儿女准备了应急用的救生艇,我并不用担心逃生的问题,可那个姑娘不行。” 何山捏紧手指:“你的保镖真听话。” 方雀:“不,他当然不会真的不管我。他是将我送到救生艇上之后,才折返回去找那个姑娘的。可是谁能想到,他刚刚离开救生艇,跳上甲板还没走出几步,船就彻底沉了。”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巨大的浪头将救生艇推出很远,我的保镖和那姑娘一起被扣在船下。” 何山垂下眼睫:“秋月白。” 方雀:“对,我现在知道了,当年我阴差阳错救下的姑娘,就是秋月白。” 何山:“之后发生了什么?” 方雀:“后来,恐怖分子的船锁定了我的救生艇,他们谁都不追,也不去理沉没的后浪号,只是一个劲地追着我,他们船上有很多狙击手,很多枪,却始终没有开始射击。我渐渐意识到,他们制造这场海难的根本目的,就是活捉我。” 方氏集团的巨大资产和专项技术,早有“恶狼”垂涎,也让方氏集团的继承人怀璧其罪。 何山:“所以,是他们把你的救生艇弄翻了?” 方雀摇摇头,勾起唇角:“救生艇没有出事。” 何山看着方雀那个略带炫耀的神情,依稀想见,当年仅有十八岁的方雀,一定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方雀:“我意识到他们想活捉我的瞬间,就主动从救生艇上跳下去了。” 那个血色的夜晚,十八岁的方雀举双手至耳侧,以一种极为挑衅的姿态,从自家救生艇上仰面翻下,撞碎海面上的月影。 何山皱眉。 方雀并拢两根手指,挨在他唇上: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很疯狂,对吧?其实不是的。当年,无论他们是想从我这里套取一些商业机密,还是单纯想绑架我、以此向方氏集团勒索一大笔赎金,我都绝不会让他们得逞。这是身为集团千金的使命。” 她收回手,与何山对视:“再然后,我就因祸得福,遇到我的大英雄了。” 何山眉心更紧:“万一我没有及时赶到……” 方雀:“不,你一定会赶到的。” 何山:“你赌赢了。” 方雀:“我没有赌。我永远相信先驱者营,永远相信夜枭。” 她垂下眼,看着何山的肩头。 那里,曾佩有先驱者营特制的金色肩章,遇火不焚、浸水不腐。 无数人怀着佩戴金色肩章的梦想迈入军营,却只有千万分之一的人能够完成试炼、脱颖而出。 从此以后,这些人将终日出入险境,与危难为友。 落在他们肩头的,既是荣光,也是使命。 二人默了一阵,方雀抖了抖宣纸: “好了,回忆时间结束。继续说正事。” 她指着最后的部分:“重点来了,秋月白说自己在天虞宗,那么她就应该是我们的同宗师姐师妹。” 何山:“对。” 方雀:“如今范围只能缩小到这了,我们便先放一放,回去宗门再查也不迟。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指着手札中频繁出现的“你”字: “这个与秋月白同生共死、形影不离的人,是谁?” 第74章 轻舟梦晚(七) 43个名字 方雀:“首先排除我和容海。我们两个人在手札中都以其他称呼出现过。” 何山:“同意。” 分析到这, 方雀“啧”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合理。既然秋月白有这样的一个人时刻陪伴着,她当年怎么会失联?且直到如今都音讯全无……这个‘你’总不会丢下她,自己逃出系统吧?” 何山:“的确奇怪。” 他伸出手指, 点了点宣纸边缘:“其余几张手札上, 或许会有答案。” 方雀点点头,将读完的手札拿开, 何山自然接过, 攥在手心里。 第二张手札上, 只短短一行字: 这里真好啊,我的身后,是整个师门。 方雀:“从这里开始, 秋月白应该已经进入系统了,‘师门’指的就是天虞宗。” 何山:“对。” 方雀将它掀开, 去看第三张手札: 师尊会护着我,师弟师妹也拥戴我,我在这里,似乎找到了生而为人的快乐与价值。 方雀手下未停, 快速翻到第四张手札: 病情似乎减轻了,我现在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是谁。 方雀指着宣纸上的“病情”二字: “秋月白在第一张手札的末尾也提到过患病这件事。” 何山:“秋在海上漂泊多年, 大概率会得些坏血病。此外,秋终日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甲板下,兴许还有些精神失常。” 方雀想起林中成片的诡画:“你说得对。不过,在天虞宗的经历, 缓解了她的病症。” 何山:“对。所以‘患病’一事并不能作为她的特征, 她如今应该已经以普通人的状态出现在系统中、淹没在众多NPC里了。” 方雀稍稍歪了下头:“也是。” 她搓动宣纸,翻出第四张手札: 听说那位冷冰冰的师兄就是建立系统的佳公子?好厉害。 “噗……” 方雀一个没忍住嗤笑出声。 何山凉凉扫她一眼:“怎么?” 方雀用指头弹了下宣纸:“佳公子,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你冷, 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是吗?” 他垂下头,忽然凑得好近。 温热的吐息尽数扑在方雀耳边。 “这样还冷?” 方雀被他弄得痒酥酥的,忍不住往旁侧躲:“没有没有,我是说……” 何山张手揽住方雀的腰肢,将她紧紧箍在身边。 灼热的掌心隔着一层衣料贴在她的小腹上。 “我冷吗?” 方雀:“不冷不冷不冷……” 她一连串说了十几遍不冷,复又补充道: “你是天下第一大火球,翰白宗里的炼丹炉成精行了吧?” 何山顺手揉了下方雀小腹,才满意地撤开手。 方雀清清楚楚地听见何山笑出了气声。 她忍不住用手肘捣了下他的腰:“好了,下一张。” 第五张手札上只寥寥数言: 原来整个系统都是佳公子为初代者营建的! 语句最末的叹号浓墨重彩,写成长长的一条,硕大无比。 何山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方雀红着耳尖搓弄宣纸:“这……这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何山窥她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秋月白说得没错。” 方雀偏过头看他:“我知道……” 何山刻意拉伸筋骨,坐得奇直无比,摆明了就是在期待她的夸奖。 方雀动了动嘴唇,忽然词穷:“你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夸。” 怎么夸都不够。 何山等到了想听的话,面上无甚波澜,眼中的光亮却将他出卖得彻底。 原来她的一句话,比先驱者营里无数次的功勋嘉奖都更能令他欢喜。 方雀清了清嗓子:“最后一张了。” 薄薄一张宣纸拎起,两人同时看到了纸上的墨迹: 初代者×佳公子好好磕啊…… 方雀:…… 何山:…… 这什么cp粉头子? 最后两张宣纸的画风过于清奇,又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浓重得方雀足足语塞了好一阵,才开口道: “破案了?”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是?” 方雀捏着眉心:“真是没想到啊,楚师姐……” 何山:“但我们如今也只是推测,还要再找更直接的证据。” 方雀垂眼看着宣纸上的字,心说这磕魔属性难道还不够直接吗? 就差直接报楚江的身份证号了。 她正吐槽着,识海中忽然跳出一份灰扑扑的东西。 方雀两手一拍:“有,还真有。” 何山:“什么?” 方雀转脸向他:“我知道哪里有更直接的证据。” 何山:“何处?” 方雀:“翰白宗藏书阁。” 她顿了一下,继续补充道: “我在翰白宗调查海色时,曾翻到过一份老报纸,报纸上有当年后浪号全体在船人员的名单。我当时只读了一头一尾,漏掉了当中的工作人员名单。” 如果她能在那份名单上找到楚江的名字,再真是再直接不过的证据了。 事不宜迟,她匆匆起身:“师兄,这里的事交给你了,我现在就去翰白宗查证。” 何山:“好。” 若比邻星光渐逝,何山拾起散落在地的宣纸,一张张叠好,收进袖里乾坤中,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白稚薇从邻近的灌木丛里探出头。 . 若比邻的另一端仍开在不语湖底,方雀尚未站稳,就听到了一声甜甜奶奶的“师姐,你来啦”。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容海提前从转椅上站了起来,正好与方雀打了照面。 方雀微笑道:“好久不见,小海。” 容海背着手,笑得像只害羞的兔子: “师姐,此次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方雀:“查着了些关于后浪号的事情,要借贵宗的藏书阁一用。” 容海:“师姐客气。翰白宗全域都向师姐开放,谈什么借?” 方雀:“毕竟是你的地盘,我自然要来见你一面。” 容海笑了几声,扬手向着房门:“师姐请。” 方雀点头:“请。” 二人走在小径上,四下有弟子拖着树枝路过,纷纷停下与方雀招呼。 方雀依次应过,盯着那些残枝瞧了好一阵。 容海注意到她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师姐应该见过的,这是门规碑前的树妖。” 方雀:“树妖?” 她说着,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它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容海叹了口气:“秋子煜前几日来闹过一场,闹得全宗不得安生,很多小精怪都受了伤。” 方雀:“他怎么到处惹是生非……难怪全修仙界都谈之色变。” 容海:“初代者,我们当中,单数你记忆损伤得最严重。” 听容海忽然改了称呼,方雀便知道,他接下来要以海色的身份,说些与系统有关的旧事。 容海:“你可能不记得了,秋子煜他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工具人的身份,谁哪里需要反派,就拽他去充当。我们当时给他调了很高的数值,以一当千不在话下。” 方雀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全系统唯一一个专心做坏事的反派。” 容海一怔:“对,不愧是你,初代者,你当年也是这么形容他的,只字不差。” 方雀抬手遮住半张脸—— 全山的笋都叫她一个人夺完了。 容海:“后来,系统出了意外,我也渐渐失忆,变成了剧情里人设固定的那个容海。我被关在我的监管者小蓝——也就是汐落的肚子里,虽未参与过你们与系统的鏖战,但我可以大概推测出:系统发生意外后,很多程序都摇身一变,成了叛徒,它们想杀死我们这些活人。而论杀人,最得心应手的当属秋子煜。大魔头脱离了控制,还分出了三个之多,便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系统内一时多处起火。” “几番波折之后,他应该是被你或者佳公子捉住,锁进了汐落。如今他重获自由,自然又依着惯性,做起了从前杀人放火的勾当。” 方雀若有所思:“所以,当年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这三个秋子煜逼得不得不撤离系统的。” 容海:“可以这么说。” 方雀敲着手肘,垂眸思索: 如今秋子煜脱逃,四处横行霸道,这情形又与当年一般无二。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要快些找到系统核心失落的零件,快些找到离开系统的方法。 容海见她许久不语,小声道: “还未问过师姐,池宗主可还安好?蔽宗的补药可还有效?” 方雀呼出一口气:“师尊很好,贵宗的补药甚是有效。” 说到这里,她微微皱眉:“其实当天还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秋子煜的尸身好好地被锁在地牢里,忽然就不见了。” 容海眯起眼默了一阵,忽然道: “我好像知道那具尸身去哪里了。” 方雀挑起一边眉毛:“哪里?” 容海:“与另外一个□□合并了。” 方雀:“合并?” 容海:“对。因为,来翰白闹事的秋子煜□□,能听能说,还额外有一只眼。” 方雀:“你的意思是,被我师尊斩杀的那个□□自动去找了另一个□□,并变成了另一个□□的一只眼?” 容海:“我是这样猜测的。” 方雀缓缓颔首:“我觉得你说得有些道理。” 正说着,二人行至藏书阁下。 跨过门槛,沿着当中的旋转木梯而上,方雀很快找到了那份写有名单的报纸。 容海偏头来看:“师姐要找的,就是这个?” 方雀“嗯”了一声,将报纸展开。 后浪号在船工作人员共43位,43个名字灰纸黑字一一罗列。 方雀快速扫过一遍,捏报纸的手缓缓攥紧,纸侧微微汗湿。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这43个名字中,并没有“楚江”。 但,出现了另外一个熟人的名字。 白稚薇。 第75章 轻舟梦晚(八) 追杀 这不可能。 虽然在看了那些手札后, 方雀将楚江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但她清楚,这个系统中, 任何一位不起眼的NPC都有可能是秋月白—— 除了白稚薇。 因为, 归根结底,她只是一只人偶, 不是吗? 一只人偶, 怎么可能在后浪号上生活、工作那么多年? 方雀转到明亮处, 将那份名单再次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读过一遍。 不错的,这份名单上没有楚江,却有白稚薇。 容海注意到方雀倏而凝重的神色, 小心翼翼地开口: “方师姐,你……” 方雀闻言回神, 深深吸入一口气: “我没事。小海,多谢你的招待。另外,我还想借这张报纸一用。” 容海摸摸耳廓:“当然,师姐请便。” 方雀掏出若比邻:“小海, 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了。等我们回归现实, 我请你吃火锅。” 容海轻笑:“嗯,好,师姐慢走。” . 方雀踏出星光,张手召出七弦琴, 匆匆奏响一段琴书。 师兄, 你在哪里? 余音未散,树林深处传来答复。 留在原地,我去寻你。 方雀勾起手指, 一个“徵”字悠悠飘出。 好。 她扬起头,望着那点金光消失在林稍,识海忽然一震。 不对,即使现实世界科技高度发达,白稚薇能以人偶之躯混在普通人中生活多年,她也绝不是秋月白。 秋月白在手札中提到过,她进入系统后,是在天虞宗生活,且受师尊保护、师兄弟姐妹爱戴。 而白稚薇是鹿台弟子,且早被扫地出门、流放汐落。 她的生活轨迹与秋月白的截然相反。 这是怎么回事? 方雀从袖里乾坤中抽出那张报纸,抱着脑袋蹲坐在裸露而出的石块上。 不多时,何山便穿林打叶,出现在她面前。 “回来了?” 方雀仰头瞧他,声情并茂地唤了句“师兄”。 何山蹲下身与她平视:“出什么事了?在翰白宗受委屈了?” 方雀摇头,只将报纸往他怀里塞:“没有,我只是头疼。” 何山自然接过:“头疼什么?” 方雀伸出一根手指,点点报纸上的名单部分:“你仔细瞧瞧。” 何山依着她的指示,细细读过名单,眉心微微皱起,又缓缓松开。 方雀追着他瞧:“有什么思路吗?” 何山将两根手指探入袖里乾坤: “算不得思路,只是在搜林时找到了这个。” 他夹出一张纸条,拿在手中展开,递给方雀: “兴许能与你解惑。” 纸条有些年头,边缘沾了些霉斑苔藓,所幸字迹保存的较为完好,应当是夹在石缝之类的干燥地方,许久无人发现。 这是张“塞语言”。 初代者:秋月白,收到纸条,万望回复。 昆山:已经三天没有音讯了。听说秋有臆想症,正好我们专栏相邻,我打算去找找她。 初代者:臆想症? 昆山:对。之前有一段时间,秋月白文风大变,圈子里谣传她找人代笔,后来她甩出一张诊断单,单子上白纸黑字写着“臆想症确诊”。也就是说,她会时不时地将自己看作是另外一个人。行为举止都会按照自己想象中的人而改变。 小k:这件事我听说过,我还从中扒出了新书的灵感。 初代者:那,这事就麻烦昆山你了。 昆山:没问题。 初代者:说一下秋月白的专栏名和所在地,等我锁定好秋子煜□□,就过去帮你。 昆山:她的专栏是鹿台宗附近的大泽,名字好像是……唔,轻舟梦晚。 初代者:我记下了。 昆山:好,我这就动身。 何山跟着方雀的阅读节奏将字条扫过一遍,开口道: “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系统意外发生、秋月白失联后。” 他伸出手指,用指尖在“臆想症”三个字上一圈: “我想,这就是秋月白反复提到的病症。” 方雀“嘶”了一声: “假定秋月白是因为在后浪号上终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而患上了臆想症,那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应该是将自己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何山抖了下手中的报纸: “对。所以说,秋月白另有其人,而出现在名单里的白稚薇应该是……” 方雀抬眼与他对视: “秋月白反复提到的那个‘你’。” 何山点头。 一股凉意流窜入方雀的四肢百骸,她捏紧手指,忍下不适。 正这当,日影西斜,又是昏昼交替之时。 幽怨诡异的女声在林中飘荡。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方雀起身,何山随之站起。 问声空灵,且从四面八方而来,寻不得源头。 最后一抹夕阳没过山岗,问声随之停止。 可,另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犹在耳畔,听起来像是女子的低泣中夹杂着呻·吟痛呼。 方雀侧耳听了一阵:“是回声?” 何山:“不。” 回声应从各个方向以环状推来,而这个声音只来自于单一方向。 何山转过头:“这边。” 方雀追着何山的背影,七弦琴跟在她身后。 怪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何山翻出一盏小灯,雪白的光亮从他掌心溢出。 他拨开最后一层树枝。 方雀的手按在琴弦之上—— 她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人在沙土间翻滚,手中捏着把会反光的物什,身下是被血浆浸透的泥。 何山单手按住那人的肩,将其固定在地,另一手握着小灯,照亮那人的面目。 污渍之下,是精心描绘的眉眼。 方雀动了动嘴唇:“白师姐?” 白稚薇仰躺在地,左手小臂内侧皮肉翻绽,血正是从那里涌出的。 她动动右手手指,将指间夹着的物什向方雀递了递: “小……师妹,帮我……” 她递出的,是刻有“the rear waves”的那把钢叉。 方雀没去接,只蹲下身,检查那条左臂上的伤口: 皮肉被一刀划开,原来锈透的骨架已被剔出,安置骨架的凹陷里汪着那么多的血。 方雀看着那些血,问何山:“她不止是人偶了……对吧?” 何山亦蹲下身,捏住白稚薇的右手手腕,有力的脉搏从布料和棉花下传来。 “她有心跳了。” 有心跳,就是鲜活的生命。 何山放下那只手:“系统之中万物有灵。死物有了思想、有了意识,就有可能慢慢长出血肉,成为真正的生命。” 白稚薇躺着的地方已是密林的边缘,透过树干的缝隙,能看到大泽边,楚江等人支起的篝火。 方雀盯着那几点暖光看了一阵,白稚薇又去扯她的衣角: “小师妹……” 方雀吸了下鼻子,喘出一口气,转过脸,低下头: “师姐,我带你走吧,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是活生生的人了,会痛会流血,剔筋剜骨有多痛方雀不敢想象,她的骨架是铁做的,已经锈了,总是淘换筋骨也不是办法。 更何况,她自己找不到合适的铁骨,只会四处去捡,这东拼西凑的东西塞进血肉里,还不知道有多难受。 白稚薇缓缓摇头: “我……不想走。小师妹,这是……最后一次了,帮帮我……” 她说着,又努力地将钢叉向方雀手中递。 方雀看不下去,只得接过钢叉,掂在手里。 她左瞧右瞧,始终找不到地方下手。 她用指腹抵着叉尖,叉尖锋利,陷进皮肉里,有些发痒地疼。 方雀:“师姐,我帮你把伤口缝上吧。这铁物不好,不能用……” 白稚薇:“没关系,它……可以用。” 她见方雀一直不肯,便抬起右臂,一边演示一边补充道: “我的手肘……锈住了。” 她动动右臂,用力到腕侧青筋绷起,也没能成功屈肘。 白稚薇直着那条手臂:“可是我想……抱抱她……” 方雀喉咙微哽:“谁?” 尾音尚在唇齿之间,一道咒法的光芒忽然滑破黑夜,夹杂着火星与巨力向大泽砸去。 方雀挺直腰背,脑中轰然一响—— 遭了,楚江他们还在大泽附近。 眨眼功夫,重伤的白稚薇已经爬起身冲了出去。 何山随之站起,边跑边道:“是秋子煜。” 方雀追着二人迈步,七弦琴跟在她身后。 密林与大泽交界处是个陡坡,三人一路冲下,根本刹不住步子,枝条径直从脸侧抽过。 方雀抬起手臂挡在额前,她从条条细瘦黑影之间,看到咒法的光芒已经落到了很低的位置—— 嘭。 咒术撞到了什么东西,溅得一地银花。 “师姐!” 方雀冲到大泽边时,看到楚江跪坐在地,一只手作格挡状,她面对着炸黑的土地,尚睡眼惺忪。 而白稚薇平躺在焦黑正中,衣角还燃着火星。 何山望见半空中一闪而过的身影,飞身直追。 方雀抱着七弦琴足尖一点,随之追上。 他们跟着分.身秋子煜飞了一阵,才恍然意识到他并不是特意来闹事的。 他只顾向前飞,没有丝毫要和二人缠斗的打算。 他是来逃命的。 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在追杀他。 第76章 轻舟梦晚(九) 秋月白 何山几乎是同时意识到此事, 他张开一只手,拦住方雀:“别追了。” 能叫秋子煜怕到如斯境地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方雀垂眸思索片刻, 忽然抓住何山的手臂: “师兄, 我知道是谁在追杀他了。” 容海此前透露给她一个信息,秋子煜的□□死亡后会与活着的□□合并。而在翰白宗的大战中, 何山曾经说过, 一分为三的秋子煜实力大减。所以—— 秋子煜会不会为了重回战力巅峰, 而亲手屠杀自己的□□? 正这当,一股极重的杀气从二人背后袭来。 “不要动!” 何山反手揽住方雀腰肢,将人箍在怀里。 灿烂的火星擦着二人的身形飞过, 击中正前方的秋子煜□□。 不多时,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与二人擦肩而过。 方雀眯起眼:“果然。” 她看到, 后来的秋子煜戴着一只斜斜的黑眼罩,露出已有瞳孔的那只眼。 而他正在追杀的,便是不能说的那个□□。 独眼秋子煜比哑秋子煜强大许多,他很快就将猎物死死箍在怀里, 哑秋子煜用力扒着他的手臂,瞪大双眼, 额角青筋爆起—— 你怎么可以对自己下手? 独眼秋子煜一手箍着猎物,一手抬起于指尖蓄力,雪亮光华萦绕在他指尖,亦映在猎物的眸子里。 猎物的眸子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 噗—— 他将手狠狠掏入猎物腹部, 指尖甚至从猎物背后露出一点,血雾四散。 猎物的表情定格在那一瞬: 他鼓着眼球,血浆从紧闭的唇角的挤出, 沿着下颔线蜿蜒。 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自己”杀了“自己”。 现在存活那位的秋子煜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完整的秋子煜了。 秋子煜将手利落抽出,开膛破肚的尸骨就这么从半空中跌了下去。 他举着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向方雀所在之处一瞥—— 冷漠寡淡的一眼,瞧得方雀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何山沉声道:“快走。” 他们被发现了。 秋子煜转回眼,盯着自己沾满血迹与不明黏液的手指。 尸骨在落入林稍之前,凭空消失不见。 他用血手勾住眼罩,向下一拉。 指尖残留的血迹在他的鼻梁上留下猩红的一条,藏在眼罩下的那只眼已经有了瞳孔。 . 何山带着方雀回到大泽边时,所有人都已被刚刚的异动惊醒,橙红色的篝火依然燃烧着,映得水面斑斓一片。 躺在焦黑中央的白稚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断成两截的人偶。 楚江跪坐在人偶旁,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众弟子见何山方雀回来,当即凑上前,小声道: “小师妹,刚刚,发生了一件特别诡异的事情……” 方雀皱眉:“何事?” 弟子:“我们亲眼看到,那个白稚薇从一个活人大小慢慢慢慢抽成这么一点。” 说话的弟子用说比划了一下,复又看着方雀道:“她真是什么妖物吧?” 方雀压低眉头:“一派胡言。” 那弟子猝不及防地被吼了一声,惊得两肩一抖。 何山冷嗖嗖地补给他一眼。 方雀向何山偏头:“她怎么样了?” 何山垂下眼,正斟酌措辞,忽被一旁的弟子抢了话。 “她死了。” 那弟子说得口无遮拦且理所应当,方雀听着,捏紧手指,发出清脆的“咔”的一响。 何山抬眼:“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他声线清冷,犹如数九河冰下的水。 方雀仰起脸望何山:“师兄……” 她真的救不活了吗? 何山合上眼睑,向人偶的方向缓缓颔首: “她本就灵力不足,秋子煜的一击即便是你我也很难承受,何况是她……” 他说这话时始终合着眼,似是不忍直观。 * 方雀咬了下唇,三两步跑上前去,拉住楚江的手臂: “师姐,夜里寒露重,起来吧。” 楚江随着她的力道晃了几下,人还在地上坐着,只是抬起头来看方雀。 火光映在她的眸子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方雀动作一顿。 又是这样的感觉,和她在翰白宗大战之中望容海时一模一样—— 她确信,藏在楚江眸子之后望向她的灵魂,已经截然不同了。 两人僵持了几秒,方雀弯下腰,贴在楚江耳侧,压着嗓子: “秋月白。” 温热的气息扑在楚江颈侧,楚江的双眼微微睁大。 方雀直起身,走去捡起灰烬里的人偶,塞入楚江怀中: “师姐,这里不方便说话,待会等他们都睡下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说完,稍稍直起身,张开手臂将楚江揽在怀里,悄悄在她背后用手指划出三个字。 初代者。 怀里的楚江明显腰背一紧。 方雀与楚江擦肩而过,走去同何山主持大局。 她的衣角贴着楚江的锁骨飘过,楚江仍浑然不觉、一动未动。 良久,楚江看了看手里的人偶,将其深深按在怀中。 人偶形态的白稚薇即是她的记忆密钥,她借此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她,就是秋月白。 . 此间事毕,众人三三两两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何山、方雀、楚江三人围着一团篝火,入耳只有火焰的噼啪之声。 还是楚江先开的口。 她向着何山:“照这样说来,何师兄就是创立系统的佳公子了?” 想想手札上写的初代者×佳公子等诡异言论,方雀一点都不好奇楚江是如何认出何山的马甲的。 方雀起身,掏出若比邻:“师姐,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 若比邻星光渐逝,裹着小毯子的容海诧异地看着从星光中走出的一个又一个人。 怎么,跑他这里凑麻将来了? 楚江瞧见容海的瞬间,便冲口而出:“是你?” 容海揪紧小兔子毛毯,可怜兮兮地看方雀。 这……这是什么登西? 方雀隔着毛毯,安抚性地揉了揉容海发顶: “来,好好瞧瞧你的小美人鱼。” 容海眨巴眨巴眼,忽然直起腰身:“后浪号!” 楚江点头,复又接道:“古典乐团小乐师?” 容海眼中一亮:“是我!” 何山冷着脸将这两人看了两遭,侧头低声问方雀:“加密对话?” 方雀轻轻拍了下他手背,并不说话,只是向着那方两人微笑。 没想到,她方某人也有磕到的一天。 说话间,那边两人已将当年之事对过一遍,容海仍有疑惑。 他从小毯子里钻出,披上外袍坐到地板上: “可我记得,当年在海水里,我抓到的,是保镖壮硕的手臂。” 楚江耐心解释:“那是因为我揽着你的颈子,被你手脚乱扑地按在水面之下,你睁开眼瞧见的,自然只有保镖了。而且你本来就距保镖很近,会抓到他的手臂也不奇怪。” 容海摸了摸鼻尖:“原来是这样……姐姐,我为当年的事向你道歉……” 楚江一怔,盯着容海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良久,她才垂下眼:“雀儿,你身上有带针线吗?” 方雀下意识按住袖里乾坤:“唔……好像没有。” 楚江抬眼向着何山,何山凉凉地看了回去。 楚江捧着断成两截的人偶,叹了口气。 “姐姐,我这里有。” 说话的是容海,他一只手扯着肩头的外袍,另一只手探到电脑桌上抓起一只小盒子,递给楚江。 小盒子下半截是竹条编的,上边扣着一个布艺的盒盖,盒盖里还填着软软的棉花。 楚江掀开盒盖,看到内里精致的银针和丝线。 她眸子一亮:“多谢。” 容海摸摸鼻尖:“没事没事,常规操作。” 方雀何山在二人附近落座,方雀拍了下容海的肩: “没想到,小海还是贤惠挂的?” 容海低着头,上半身因害羞而前后微微摇晃。 方雀撤开手,正了正神色: “海色,先跟你介绍一下,楚江师姐,就是秋月白。你应该认识。” 容海回想了片刻,双眼微微睁大。 数道目光交集处的楚江没有抬头也没有参与对话,只一针一针地缝着人偶。 方雀将与秋月白有关的来龙去脉都同容海讲了一遍,讲到后浪号名单上的白稚薇时,楚江刚好收完最后一针,她将丝线拉起,放到嘴边咬断,而后一边整理人偶,一边自然接道: “雀儿推测得没错。我在后浪号上时就已经患上了很严重的臆想症,最开始是将这只人偶认作朝夕相处的活人,还给它起了名字,白稚薇。” 她托起补好的人偶,给其余三人看。 “后来,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渐渐将自己认作是幻想出来的那个白稚薇,而认为这只人偶才是楚江。”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这个病出现在我很小的时候,等到船上的人开始叫我做一些活计,问我叫什么名字时,我已经以为自己是白稚薇了,所以,那张名单上出现的名字不是楚江,而是白稚薇。” 听到这里,方雀恍然大悟—— 原来那只铁盒子里的内容,都是楚江想对自己说的话。 第77章 轻舟梦晚(十) 回答错误 楚江将人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再后来, 后浪号出事,我因祸得福,终于回到陆地上。在陆地上的生活慢慢减轻了我的病症, 我开始对自己有了正确的认知。进系统时, 我以稚薇为记忆密钥,并让她成为我的监察使。” 她转向何山, 欠身道:“托您的福, 我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稚薇, 终于能与她一起生活、对话……” 她说着,鼻音越来越重。 何山向着她,稍稍点头, 聊算回礼。 方雀与何山交换了一下神色。 何山:“楚姑娘,如果你愿意的话, 等我们进入系统核心,我可以帮你将白稚薇重新唤醒。” 楚江眨着湿漉漉的眼,望了何山一阵,最后, 还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稚薇已经很苦了, 她只是个人偶,本不该承受这么多,是我害她遭了罪。” 手掌大的人偶躺在她怀中,精心描绘的笑容正为她扬起。 方雀默了一阵, 才举起一只手: “佳公子、海色、秋月白, 如今我们人已经聚齐,是时候说一说离开系统的事了。” 三人目光交在方雀身上,方雀清了清嗓子, 将目前的进展同楚江容海说明,最终,落到她此次进入大泽所要完成的任务上。 方雀看着楚江: “所以,师姐,这每逢昏昼交替的怪声,你是否知情?” 楚江环顾其余三人,缓缓点头:“我,知情。” 其余三人默契地没有出声,静等楚江的下文。 楚江抱着人偶,盯着地板上的一点: “如诸位所知,我曾经患有臆想症,我需要不断地确认自己的身份。于是,在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时,我都会问自己,我是谁。” 方雀:“在大泽附近?” 楚江:“是的。” 方雀:“可是,你分明是天虞弟子,为什么会跑到那么远的鹿台宗边缘去?” 容海闻言默默念了句“对哦”。 何山始终观察着楚江的神情。 楚江抿了下唇角: “因为……在进入系统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身边只有稚薇。一开始我并不能很好地融入人群,只能将专栏建在偏远的大泽里,时不时地躲进去,去克服、宣泄我因病而起的情绪。” 她顿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片林子里没有其他活物,这也是我的安排。我在发病时,听到任何声音,都会觉得很害怕很害怕。” 她说着,不经意地弓起背脊,形成一个脆弱又极具防备意味的姿势。 这些,是她最糟糕的回忆。 方雀望着她,柔声道:“我很抱歉。” 楚江摇头:“没,初代者。” 她抬眼,与方雀对视:“我很感谢你能有这么棒的一个想法,也很感谢佳公子能将你的想法变成现实,更感谢你愿意分享自己的地盘,愿意接纳我们进入系统。” 她在与NPC相知相交、在观察道侣们恩爱细节的过程中,一点点发现爱、认同爱、得到爱。 多年的压抑与病症自然烟消云散。 方雀鼻尖一酸,匆匆转开眼: “如果能帮到你,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顶着粉红的鼻头,向何山破涕为笑。 何山回望她,亦微微勾起唇角。 他替楚江补完下半截:“这种情况,应该是系统不经意间记录了她的声音,并在意外发生后,将这段声音扭曲、变形,做成了一个小任务,同时,制造恐怖气氛。” 三人缓缓点头。 楚江:“照雀儿所言,想来报上我的名号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方雀点头:“师姐说的是。” 她站起身:“好了,事情都盘清楚了,我先回去完成任务,然后再好好找找缺失的零件,争取早日进入系统核心。” 何山随之起身,楚江亦跟道:“雀儿,我同你一起去,毕竟是我的专栏,我熟。” 话音未落,容海也举起一只手:“我也去,我也去!” 他说着,悄悄瞄了眼楚江:“楚师姐,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何山哥哥肯定顾不上救你……但我,我可以保护你!” 楚江明显只听了前半句,唇角又止不住地上扬—— 我磕的cp只需要互救,不需要救我,我就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也要为他们的爱情保驾护航,死而无憾。 方雀闻言“啧”了一声,挑眉笑道: “小海,你这可不地道,这才真相大白几刻钟,你就在这挑拨离间了?” 容海耳尖一红,一迭声地说“没有”。 何山瞥容海一眼,径自掏出若比邻,一扇内蕴星光的大门拔地而起。 方雀下意识迈入,何山一把抓住她的袖摆。 方雀回头来望,满脸疑惑。 何山转向容海:“小壮士,来开路。” 方雀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容海扎好外袍,昂首挺胸地走入若比邻。 接着,两位姑娘走中间,何山殿后。 . 三人离开大泽时,尚是深夜,等再回来,已是晨光微熹之时。 “我……是……谁……” 容海正四下打量环境,忽被这突兀响起的诡异女声吓得周身一抖。 抖完还凑到楚江身边:“楚师姐,这系统真该死,把你的声音变得好难听。” 楚江并不理他,只呆呆望着正前方的那对俪影—— 晨光薄雾之中,两情相悦的道侣并肩而立,发尾被微风吹起,悄悄纠缠。 方雀清了清嗓子,朗声答道: “你是楚江。” 问声戛然而止,方雀松了一口气,挑眉看向何山。 清早的空气冰冰凉凉,煞是清爽。 天光漏过郎君眼睫,映得他眸底晶亮。 方雀忽然忘了那双眉眼的味道,好想踮起脚尖去尝。 立刻,马上。 正这当,乳白色的苍穹倏而变得血红。 这红光极刺眼,无意瞧见,几乎要痛得流下泪来。 容海迅速抬起一只手遮住楚江的眼,随后抬起另一只手,挡在自己眼前。 楚江抻直颈子,目光越过容海掌侧,仍在观察那方二人的动向。 何山捂好方雀的双眼,自己迎着红光四下环视。 入目皆是血色。 这是系统警告。 整个空间都随之撕裂扭曲,风声被放大无数倍,好像警笛。 容海扯着喉咙喊道:“方师姐,你的答案不对……” 方雀扒着何山捂在她眼前的手掌,唇瓣微张。 她想起小冤家“仅有一次作答机会”的提示。 她不敢说了。 这个答案,怎么会不对? 第78章 秋池鹤唳(一) 家 何山迎风而立, 衣袂包在他身周,勾勒出修长利落的身体曲线。 他望着天际,眯起眼:“你是后浪号上的白稚薇, 系统里的秋月白, 天虞宗的楚江。” 话音刚落,红光乍逝, 三人所处空间重归正常。 旭日高悬。 容海松了一口气, 垂下酸痛的手, 一边揉着小臂,一边瞧楚江。 楚江抹掉眼角被刺出的泪水,依然望着何山方雀二人。 何山收回捂方雀双眼的手, 顺势理了理衣摆。 方雀向后跌了半步,心有余悸。 不是说只有一次作答机会的吗? 吓死她了。 何·读雀机·山淡淡解释道: “兴许是因为你并没有答错, 只是少答了一点。” 而他,恰好将答案补得及时。 方雀摇摇头,终于露出些许笑容,额发在她眼前晃啊晃。 这时,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白光。 始终关注方雀的楚江第一个发现了天降之物,她抬手一指: “那是什么?” 何山:“别动。” 他揽住方雀的肩, 一把将人抄了起来,转身。 砰—— 不明物件砸在方雀刚刚站着的位置上,惊起一片飞尘。 何山用身形为方雀挡住了尘雾。 方雀忍着呛咳,趴在何山的肩上, 向坑里看: 那东西体积不大, 砸出的坑很小,在晨光的映照下,坑底微微透出冷玉光泽。 方雀一眼认出了那种光:“是系统核心大门的零件!” 她一面说, 一面不自觉地拍着何山。 何山默默听着自己胸腔内的回响,面不改色。 他将方雀轻轻放回地面,还不忘说上句“小心”。 方雀一经站稳便探手下去,将小零件抠了出来。 小零件入手温润,沉甸甸的,形状与方雀预想的一般无二。 何山垂下眼睫:“原来如此。” 方雀挑眉望他。 何山:“系统以它为载体,设置了刚刚的问答机关。如今机关被破,它才终于现出原形。” 方雀吹了吹小零件上的土:“呼,一举两得。” 楚江走上前,容海跟在她身后。 楚江:“雀儿,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吧?” 方雀捧着小零件给她看:“没错。也是师姐要找的东西。” 楚江挑眉:“?” 方雀:“不出意外的话,鹿台宗的殿顶现在可以修好了。” 楚江眨眨眼,恍然大悟:“原来它就是我在鹿台宗感知到的那股力量。” 方雀点头:“照师兄所言,它的力量笼罩着整片大泽,所以师姐进来之后,反而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正所谓……” 何山自然接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方雀打了个响指:“对头。” 楚江:“雀儿,那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去找线索,我带人回鹿台宗了事。” 不等方雀回话,容海便插道: “方师姐,你放心去吧,这有我在,楚师姐不会有事的。” 楚江:? 我什么时候邀请你加入了? 方雀:…… 我什么时候说不放心了? 何山适时咳了一声:“那,雀儿,我们走吧?” 方雀随之咳了一声:“好,先回趟宗门,我要请师尊帮我个忙。” 说完,两人掏出若比邻,光速消失。 辽阔的水边,只剩下楚江容海二人。 楚江默了一阵,转身抬靴就走:“来都来了,那就跟着我吧。” 容海追了上去:“好。” . 方雀何山回到天虞宗,便径直去了香兰殿。 守殿的弟子将二人拦下,说是要先进去通传一声。 通传这事合乎规矩,方雀没什么意见,只是守殿弟子刚刚迈过门槛,就听殿内一声洪钟响,池素的声音清冽冽地传了出来。 “不必通传。雀儿,你且进来吧。” 方雀向殿内一拱手,又向守门的弟子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走上大殿,拜见池素。 池素一袭月白衣袍,勾勒出细瘦的腰身,他许是刚刚晨起梳洗过,身周散发着淡淡的玉兰香气,额前发梢上还坠着滴水珠,面色同衣摆一样干净素白。 “方才鹿台宗来信,说是殿顶的修缮工程已在顺利实施。” 方雀摸摸鼻尖:“师尊的消息好生灵通,徒儿都无可禀报了。” 池素:“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回来只是为了禀报任务情况?为师不信。” 他说起话来温温柔柔,似嗔怒似玩笑,余音绕梁,听得人耳根发痒。 方雀倒也坦诚:“师尊明鉴。不过徒儿的确没有再四处闲逛的打算,唯有一事,还想听听师尊的意见。” 池素微微抿唇,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方雀:“说来惭愧。徒儿此前提早破潮升而出,如今越想越亏,不知能否再进入秘境,用完剩下的几天?” 池素闻言,稍稍扬起下颔:“潮升的金钥,可还在你身上?” 方雀按着袖里乾坤:“自是在的。” 池素:“那便可以再行进入。这金钥其实是个一次性的物件,一次期限为十五天,到期消失。且,若你如今再进,潮升内部的幻境层次会按此前的进度予以保留。” 方雀:! 好人性化,不愧是她的专栏。 池素说完,扬手一挥。 一道金色的巨门拔地而起,方雀用手上的钥匙一挨门身,那门便轰然而开。 方雀一脚迈入潮升,忽而身形一顿,转过头来,向池素拱手作别。 何山亦随之颔首。 二人没入金光之中,池素望着缓缓而关的大门,唇角笑意加深。 . 满眼墨色江山。 系统核心的大门孤零零地立在山水之中。 事不宜迟,方雀从袖里乾坤中掏出找回的零件,按入门扉。 零件与大门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何山上前一步,用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轻轻去贴。 一点柔光从指环中泻出,沿着雕刻的纹路流经整扇门扉。 刻纹自动凹凸相拼,整扇门倏而变得平整光滑,其上迸出的光华将二人笼罩其中。 这几秒的光景,方雀好像过了一辈子。 她不用抬手去摸,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大力撞击着胸腔。 轰—— 大门错开一条缝隙,何山抓着方雀的手,引着她向前走。 他在白光中说:“手好凉。” 方雀:“有点紧张。你不紧张吗?” 何山:“些许。” 一切都很顺利,大门将白光隔绝在外,方雀稍稍缓了一阵,才终于看清系统核心的真貌。 双眼微微睁大。 她曾无数次猜想系统核心的样子,无外乎是像科幻电影里的太空舱,或者是像潮升一样,有着梦幻的空间和漫天满眼的程序代码。 可是,这些都猜错了。 系统核心的真貌是她从来都想象不出的样子。 她甚至无法描摹形容。 何山喉结上下一滚,滚出一个音节:“家。” 方雀抬眸,眼中有光亮一闪而过。 没错,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家。 这是个极宽阔的房间,除了进门处的操作台和墨蓝色的显示大屏以外,与高科技丝毫不沾边。 二人正对面是填满整面墙的落地飘窗,飘窗外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阳光、青石板和几丛细竹,完全是个私家院落的模样。 靠窗置有一套软沙发,一圈书架和矮柜,还有几张细绒地毯。 再远离飘窗一点,放着一张铺的平整的大床,床头有两只并排的软枕。 床附近的墙上,挂满方雀何山的合影。 有穿着军装的他们,换上便衣的他们,一起去游乐园撒欢的他们,吃同一支甜筒喝同一杯果汁的他们…… 有微笑的方雀、喝醉的方雀、还有挂在何山颈子上的方雀;有开心的何山、无奈的何山、还有偷亲方雀的何山。 时间在这面墙上停止,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定格于此。 尚未细看,方雀便觉鼻尖一酸,她为掩饰情绪吸了吸鼻子,却不小心吸出挺明显的一声。 何山垂头看她,眼角也有些干涩发痛。 方雀红着鼻头:“如果我还记得……” 如果她还记得,那该多好? 何山张手将她揽在怀里,揽得紧紧。 没关系,他找到她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我们出了系统,我们一起去把从前到过的地方重新走一遍,把这些记忆一点一点补上……” 方雀借着他的肩头蹭了下眼角:“好。” 我答应你。 我们这次一定要一起离开。 方雀偏过头,退开一步:“我们,抓紧时间找找线索吧。” 何山尚有些不放心,方雀见他如此,仰脸冲他洒然一笑—— 她鼻尖红红的,眼角也是红红的,却竟可笑得这么明艳,好像沾水桃花。 二人分工明确,何山检查操作台,方雀走到书架边,去翻架上的书籍杂物。 她此前在翰白宗藏书阁见到了很多海色的练笔和大纲,而在这里,她找到了很多自己的。 只是,这些目前看来都没什么用。 她只能总结出,自己从前真是个严谨传统的作者,那么多稿子,全是工作相关,连张日记手札都没有。 她写了那么多别人,竟没有一点点是写自己。 几个小时下来,方雀看字看得想吐,她侧躺在沙发上,手从一侧垂下,落到软毯的长毛里。 她在想,按照她的习惯,重要的东西一般会放在什么地方? 她保持原有姿势,抬眼向上看—— 她会放在即使是休息时也能一眼看到的位置。 而从她如今的视角看去,正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绒布盒子摆在柜格中。 若从正常角度去看,这只盒子恰好被书本挡到,不留意就会错过。 方雀翻身坐起,伸手将小盒掏出。 盒子拿在手里很有些分量,方雀直接翻开盒盖。 入目是两枚金色肩章。 方雀看着它们,忽然认不出它们的来路。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成一片色块,她用一只手撑住头,她觉得难受,却看不清、听不见、也叫不出声。 她在那一瞬间,被某种力量强迫着,与世界隔绝。 失落的记忆好像翻涌的海。 . 方雀退伍后不久,便在学校的高级实验所里,再次遇到何山。 那是初春时节,何山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外边套着一件米色的长风衣。 他一手抱着资料,另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迎面走来,衣摆在身后翻飞。 “你在这里读书?” 方雀挑起一边眉梢:“何教官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何山举了举手里的材料:“跟研究所合作的项目,我过来瞧瞧。” 方雀家境优越,人生得貌美,又学什么像什么,身边追求者络绎不绝,其间不乏出众人物,却竟没有一个能得到她的青睐。 与方雀独处时,何山曾问过她为何不给那些人一个机会。 方雀默了一阵,没有用什么“时候还早”“专注学业”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 她转向何山,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在等你。” 少女完美得好像天上的月亮,可她向爱人告白时,也是纯粹真挚的,眸子里有光点忽闪,小心翼翼中掺杂着些难得一见的怯懦。 她真怕他会拒绝。 浑圆喉结上下一滚,何山匆匆垂下眼睫,什么都没有说。 二人僵立许久,入耳唯有树叶的摩挲声。 方雀转开眼,深吸一口气,扯起嘴角:“我开玩笑呢,你不会……” 话说至此,戛然而止。 她看到何山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忽然单膝跪在她面前。 他动作流利至极,似已在暗地里排演了千千万万遍。 方雀认出,他捧给自己的东西,是那对先驱者营特制的金色肩章。 何山仰头看向她,下颌线绷出流利好看的弧度: “雀儿,我不知你玩笑与否,我只能确认,我自己是情真意切的。”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映得肩章熠熠生辉。 何山:“准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好吗?” 方雀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抬起一只手,搭在他的手心里,小声道: “好。” 这日,大英雄捧着自己最珍贵的功勋,与她求娶。 从今以后,先驱者营的传奇——夜枭,只为她一人保驾护航。 第79章 秋池鹤唳(二) 怎么处置他 方雀身为长女, 自降生以来,便为集团前程所累。 她被要求学习各类商务,参加数不清的宴会, 连神情和仪态都要被按在标准模子里复刻, 她要成为方氏最完美的继承人,就像个只会微笑的提线木偶。 后浪号事件, 她差点命丧大海, 可回到家后, 从保洁阿姨到她出任总裁的父亲,没有一个人问问她如何了,还能不能继续工作。 他们只会说: 回来就好。下一场宴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你要去见什么人谈什么项目。 方雀忽然觉得她命好轻。 外人只见她穿金戴玉,却不知她只有一副装饰精美的漂亮壳子, 她内里完全是空的。 十八年来,她始终按着别人的意愿长大,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 也没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于是她当着家族的面撕了名校offer,应征入伍。 可, 即便如此,她也始终没能脱离集团的控制。 自从她决心不做继承人后, 她便有意识地拒绝家族的资金支持。 她在读书时,便在写作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完全足够养活自己;她又将家族硬打给她的零用钱以家族的名义全部捐给公益事业,自己不动分毫。 她觉得, 自己没有花方氏的钱, 便不算亏欠方氏,她不想继承集团,他们总不能拿枪指着她让她上。 这一次, 她又错了。 他们真的能。 那晚,方雀在何山家里喝得烂醉如泥。 她赖在何山怀里,何山坐在地板上,倚着沙发。 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满了或立或倒的空酒瓶。 何山也喝了一点酒,但不多,他只觉得怀里的小人好烫。 好烫的方雀拉着他的手: “我一手创立出的世界,在我心中是那样真实而鲜活,每每合上眼,我就能沉入它,窥见它的一角。那是一天中最宁静、最能让我感觉到安全的时分,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能生活在那里,亲手触碰到那些血肉丰满的角色,该有多好……” 何山静静听着,没有回话。 方雀垂着头默了一阵,忽然一笑,笑出一点气声: “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她演技拙劣,即使勾着唇角,眼底的痛苦迷惘还是一个劲地向外涌。 她把自己灌醉后,才敢卸下所有防备,流露出一点点悲哀。 她的挣扎将何山的心刺得好痛。 何山环住她,用侧脸抵住她的发顶: “我答应你。我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好不好?” 方雀缩成一小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何山低下头,看着方雀的侧脸。 方雀合着眼睑,眉头微皱,眼睫稍稍颤动。 何山勾住她的膝弯,将人一把抄了起来。 他垂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你醉了,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醒醒酒,不然明早起来头痛。” 他抱着方雀走进浴室,将人放在角落里倚坐好,自己走去花洒下试水温。 水声与水雾并起,整间浴室很快变得舒适又温暖。 水温刚刚好,何山转头去找方雀,却发现,倚坐在角落里的人不见了。 一道人影出现在何山身后。 何山转身,看到了方雀的脸。 他没甚防备,只是对她说:“水好了,可以用。” 方雀仰头望了他几秒,忽然用手抵住他的双肩。 何山受力后退半步,背脊贴上浴室的墙。 花洒就在他头顶,水还在不停地落下。 水渍从他的额发间流出,途径挺立的鼻梁,打湿线条流利的下颔,跃入锁骨,漫进胸膛。 薄薄的白色衬衣粘在他身上,胸腹轮廓一览无余。 何山一时怔住,低低唤了声“雀儿”。 方雀伸手关掉花洒,忽然凑得好近。 何山的领口随他的呼吸一开一合,隐约露出发粉的锁骨—— 不知是因为刚刚被热水烫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方雀把人按在墙上,用最具攻略性的姿态,说着最温软的话: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她刚刚也被溅上了水,从眸子到人,都是湿漉漉的。 何山喉结上下一滚,吐息越发急促滚烫起来。 那晚之后,何山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将整个系统构建完成。 初入系统那日,何山带着方雀,去看他精心布置的系统核心。 他牵起方雀的手,望进她的眼眸: “等我们从漩涡里脱身,我想在现实中给你一个这样的家。” 方雀在系统里避了一阵风头,迟迟没有回归现实的打算。 世事纷扰,人难免会起逃避之心。 直到,始终平稳运行的系统忽然失控。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秩序崩塌,离开系统的通道被封闭,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乱麻。 何山方雀各怀心事,默默策划着永别。 方雀进入系统核心,复刻替身那天,其实还做了另外一件事。 她站在操作台前,快速敲下指令。 一行行白色的字迹从墨蓝的显示屏中浮现而出。 接着,她褪下套在手上的钢圈指环,放在操作台上的一块凹槽中。 指环是从何山那借来的指环。 指令生效,凹槽中生出荧光。 显示屏中弹出一条提示: 请录制声线例句。 方雀看着那条提示,许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离别将至,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何山说: 她想叮嘱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那种最好用的膏药她给他备了很多,就在床头柜里,旧伤发作时可以用;如果早先知道他们上次路过火锅店时,就是她最后一次和他一起吃火锅的机会,她一定不会以减肥为名推脱;再过十天就是他的生日,她却没有办法对他说“生日快乐”…… 千言万语涌入胸腔,她却一句都没能说出。 怎么说,都不够。 方雀抬眼,墨蓝色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愿君好运。” 她好像正望着何山,说得很温柔很温柔。 “声线例句录制完毕。正在合成监察使语音包。” “语音包替换完毕。” 凹槽内荧光渐逝,方雀取出指环,重新套回指间。 目光在指环上停留了一阵。 何山,我将我的声音录入到这枚指环里,此后,每当系统试图刁难你时,你都会听到来自我的、最深切的祝福。 我的声音会代替我,陪伴你度过风雨。 希望你余生平安喜乐。 . 方雀眨了下眼,周遭景物的轮廓渐渐清明。 她人还躺在沙发上,何山仍在操作台前敲着按键。 清脆的敲击声在偌大的空间内回荡。 方雀翻身坐起,三两步冲到操作台前,弯下腰,用手在台侧一抠。 哗——咔—— 一只暗匣从台体内弹出。 匣子里,装着本纸张松浮的笔记。 何山怔了两秒,忽然道:“你找回记忆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方雀点头:“对。” 何山眸子一亮:“密钥是什么?” 方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对东西:“是你的肩章。” 她捧着它们展示了几秒,又迅速收了回去。 似是生怕何山会抢。 一声低笑从何山的喉间滚出,他指了指沙发:“我们去那边坐着看。” 两人相互倚靠着落座。 方雀将本平摊,一半铺在自己腿上,一半搭着何山股肱。 方雀久翻不到的,那些“为自己而写”的东西,全部都在这里了。 开卷就是暴击。 “今天他说,事发突然,等忙完这段,任我处置。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他。” 方雀匆匆扫过一遍,迅速用手捂住了这页纸,她抬起眼看着何山,红云飞上两颊。 她动作慢了一步,何山已经读完了。 他挑起一边眉毛:“我?” 方雀迟钝道:“昂。” 何山:“那你最后处置我了吗?怎么处置的?” 方雀避开他的目光:“这,我……我忘了。” 何山:“你不是刚刚恢复记忆?” 方雀利落翻到下一页:“这种日常,谁能记那么清楚……” 她说的是真话,因为—— 她为掩饰才翻开的下一页上,详细描述了“处置”过程。 “他一回来,尚衣冠整齐,穿着衬衫扎着领带就被我派到操场上跑了三圈。热了也只肯解开最上边的扣子,露出一点点锁骨,一边扯着领子扇风,一边在我身边小声喘息。”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何山面无表情地去翻下一页。 方雀当即按住他的手: “可以了,师兄,时间紧迫,我们看点有用的。” 何山用纤长的手指扣住本沿,方雀抽不出本子。 她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师兄,后边的内容不过审……” 何山:“咳。” 他偏过头,耳尖红得惹眼。 方雀趁机抽出本子,快速翻过暧昧日常区,临近封底时,才终于翻到一点正经的东西。 三个大字填满了一页纸。 秋子煜。 这个名字上,被红笔打了巨大的叉。 旁边还缀着些小字。 第80章 秋池鹤唳(三) 笑死了,根本干不掉…… “处理系统拥堵bug秋子煜。” 这行字被当年的方雀一笔划掉, 而后,她又在行底补充道: “突发大火。不可行。” 再往下一点,还有一句:“系统拥堵bug阻碍了现实—系统通道的开启, 按照bug修复规则, 需将三个分.身合并到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bug, 才能启动修复程序;但, 如今合并系统出了岔子……看来, 我只能想着另外的办法了。” 方雀用手指点着纸面,皱眉:“不太对劲。” 何山侧头过来看。 方雀稍稍让开一点,他的体温由身侧传来, 夹杂着干净好闻的味道。 方雀:“当初我们走投无路,才会选择将秋子煜的三个分.身锁在汐落, 另外以身为祭撕裂系统,绕开常规通道逃离。这就意味着,当初的秋子煜分.身一定是杀不死的。” 何山盯着纸面,缓缓点头:“对。” 当年他们集众人之力, 能杀自然早就杀了,断不会费尽心思把三个秋子煜锁住, 再跑出来尬演英雄舍身戏码—— 这又不是无脑煽情塑料剧。 方雀:“而且,秋子煜确实不会被我们杀死。他是全系统通用反派,我们当年给他安排了很多金手指,调制了很高很高的数据, 他完全可以凭一人之力对打我们所有人。可, 这条逻辑又与我们亲眼所见不符。” 不久前,他们刚刚目睹两个秋子煜分.身被轻而易举地杀死。 当年,他们那么多人都没能做成这件事。 何山沉声道:“数据被篡改过。” 方雀举起一只手:“不是我。” 何山:“也不是我。” 另有一人闯入系统核心, 篡改了系统内的关键数据。 或许,当年的意外并不是什么“意外”。 而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方雀转开眼,整个人向后一靠,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罪魁祸首三年前就跑了,如今再查也没什么意思。” 何山看着她,保持沉默。 方雀瞥向他:“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何山调整神色,抬手指着本上那个红叉:“消除bug。” 方雀:“怎么个消除法?” 何山:“最直接的办法,是使用操作台完全清除掉这段数据。” 方雀:“但是我们做不到。” 何山:“对,系统处于失控状态,无法下达高级指令。” 方雀:“那……” 何山:“只能试着杀了他。” 方雀微微睁大双眼:“我们?” 何山起身,走向操作台:“还有整个修仙界。” 方雀从沙发里站起,跟了上去。 她看到何山快速敲出一段代码,又用钢圈指环在台侧一贴。 显示屏上弹出一个对话框。 “认证通过。” 何山:“系统核心与通行令认证后,就会开启一条快捷通道,方便我们随时随地进出核心。先前的认证太久远,想是被自动取消了。” 方雀:“明白。” 何山:“我们走吧。” 方雀“嗯”了一声,复又补道: “秋子煜正是全盛之时,我们进来的这点功夫,他怕是已将整个修仙界都闹得天翻地覆了。” 他是她笔下的角色,她最懂他。 . 凭着何山的钢圈指环,二人顺利离开潮升。 方雀一语成谶。 偌大的香兰殿里极静极暗,通天的玉柱上蜿蜒着红色的痕迹,不知是光还是血。 方雀祭出七弦琴,皱起鼻子:“又是七窍封禁术?” 何山:“不。” 他也注意到了玉柱上的赤痕:“是秋子煜他,替代了太阳。” 方雀:“什么叫……” “砰”地一声巨响打断了方雀的话,她抬头去看—— 香兰殿的大门被什么东西一举撞开,方雀走到近前,才发现撞进来的,是个没了声息的人。 那人穿着天虞宗的水蓝色衣袍,七窍溢血,两只手腕处被割得整整齐齐,双手不翼而飞。 砍掉对方的手,确是秋子煜惯用的虐杀方式之一。 方雀蹲在尸首旁,抬头向殿外望去。 天际不算黑,却也不够明朗,混沌得像一滩泥水,泥水污浊,掺杂着血气。 本该悬有太阳的地方,悬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这人身周也有光,可这光没有一丝温暖可言,照不亮万物众生,反而在灭世降灾。 暴露在光下的生灵,悉数惨死,无一幸免。 方雀:…… 见光死,真就离谱。 何山走了过来,随她望向殿外: “他吞掉太阳,自己成为了太阳。” 方雀苦笑一声:他们方才还轻描淡写地说要杀了秋子煜…… 笑死了,根本干不掉。 他们当年预见,即使能将秋子煜的三个□□合并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祸患,才断然放弃了这条路,宁愿以一人之命换众人平安。 可是这一次,不能了。 他们说好要一起回到现实世界,谁也不能抛了谁。 何山抱着七弦琴站在殿门前:“总要一试。” 他望着空中奋战的众修,他们的身影在他眼中皱缩成一个个鲜活的小点。 “秋子煜的光并非粘之即死,打开护身罩,再以乐符加持,想能挺上很长一段时间。” 他说完这句,转头看方雀:“敢不敢赌?” 方雀站起身,拍拍膝头上的埃尘:“有何不敢?” 何山张手召出透明的护身罩,将二人包裹其中;方雀扫响七弦琴,金色乐符流溢而出,贴着护身罩的外侧转动,灿烂夺目。 . 楚江容海悬在鹿台宗上空。 容海催动毕生修为树起一道屏障,一手结印,一手抬起护着楚江。 屏障碎了又补,补了又碎,少年面无血色,额角青筋绷得发紫,大颗大颗的汗珠贴着鼓起的筋条滚落。 楚江始终在弹同一段曲子。 容海:“这是古典乐团在后浪号上演奏的压轴曲,你……居然还记得?” 他说着,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唇瓣发青。 楚江:“我不会忘记。” 她声息微弱,四周又嘈杂,容海没能听到。 少年护住楚江的指尖一亮,他艰难扯起那只手,向结印的手背一推。 屏障上倏而爆出一片白光,同时有强大气流迎面扑来。 楚江在白光中眯起眼,容海的发丝温柔地缠上她的颈侧。 鲜血从少年的嘴角蜿蜒而出:“ 你的曲子……弹得真好听……” 他周身流转的光芒忽然一暗,人失去控制,向地面跌去。 七弦琴飞出勾住他的膝弯,而楚江抱住了他的上半身。 她捧着少年的脸,红肿的指尖不住地发抖,掌侧粘上少年唇边还未凉透的血迹。 少年还有气息,不过已是奄奄。 透过城墙似的屏障,楚江望见一只金色的光球正向秋子煜靠近,金光源自天虞宗独有的乐符。 楚江眨了下眼,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容海耳侧。 她后知后觉地用手背抹着脸颊。 他们得救了。 . 光球属实嚣张夺目,秋子煜一早便留意到了。 * 他哼笑一声,张开手:“不过蝼蚁。” 咔—— 乐符包裹下的护身罩登时裂开一条缝隙。 护身罩内的何山放下结印的手,摇头:“寻常术法近不了他的身。” 方雀垂眸鼓琴,金色乐符源源不断地流出,却并不飞去攻击秋子煜,只是绕在护身罩周围,一层又一层。 “看来,只能内部攻破了……” 她抬起眼,冷静吩咐:“准备好通行令,想办法把他拉进来。” 她收紧手指,勾出“铮”地一声:“剩下的,交给我。” 何山大概猜出她要做什么,稍稍颔首。 金球继续向秋子煜靠近,内里护身罩的裂纹密如蛛网。 方雀却有闲情在弹高山流水。 秋子煜紧盯响着高山流水的金球,眸色似蛇: “我当是谁,原来是旧相识。” 方雀轻笑:“旧相识不敢当,只是一起做过事,喝过两杯茶。” 秋子煜眯起眼。 方雀自顾自弹着琴说着话:“哦对了,还打过几架。” 她说着说着,笑出了气声:“实在惭愧,每次都是我赢。” 地上烈火熊熊哀鸿遍野,一副人间炼狱的惨状,她却在天上弹着最出尘的曲,不咸不淡地说着最嘲讽的话。 秋子煜快气炸了。 他勾起五指,金符围绕下的护身罩“砰”地一声碎成齑粉,不出意外的话,何山方雀也应随之爆体而亡,成为两团血雾。 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 护身罩壮烈牺牲之后,附着其上的乐符失去依托,一个个躁动不安。 方雀立起一只手,并拢两指,向前一挥。 无数乐符犹如漫天星子,齐齐奔向秋子煜。 秋子煜结印。 何山抽出三张金符,挥手一甩,念了声“去”。 金色锁链从他指尖飞出,缠出秋子煜的腰身;何山就势抓住锁链末端,向怀中一拽—— 秋子煜被拉下太阳之位,撞进二人之间。 方雀打了个响指,金色乐符重新飞回,围绕在三人身周。 密闭的空间内,秋子煜跟两位“屠夫”大眼瞪小眼。 何山方雀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是秋子煜应对错了方向。 刚刚二人暴露在光下,也被割出数道大大小小的伤,方雀一笑,鼻梁上的口子被扯动,就滚下一滴血来,但她丝毫不在意。 秋子煜恼羞成怒,张手欲攻。 何山适时扯了下手中的锁链。 秋子煜随之踉跄一步。 他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着人看管的凶兽—— 再凶,都被限制得像只乖巧的家猫。 他简直咬牙切齿。 方雀平视于他:“秋先生,实在失礼。” 与此同时,何山转动无名指上的钢圈指环。 眨眼功夫,面前光景大变。 秋子煜两手垂落体侧,绷紧的眼眶也缓缓软了下去: 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 系统核心。 他侧过脸,警惕地盯着泛有蓝光的显示屏—— 荧光在修仙界就意味着修为,修为就意味着攻击。 方雀深吸一口气:“如你所见。你所生存的世界,包括你本人,都是这台仪器构建出来的。” 她说着,指向一旁的操作台。 秋子煜咬着后槽牙:“你在说什么胡话?” 方雀挑眉:“不信就对了,这证明你运行正常、思路清晰、人设稳定,不愧是妈妈的好大儿。” 她越说越过分,秋子煜憋得两颊涨红。 方雀瞧他一眼:“没关系,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去试试。” 何山转动手腕,加大锁链的放量。 秋子煜:“休想算计我。” 他认为,那操作台里藏着杀人的暗器。 方雀摊开手:“我只是生性大方而已,你不情愿就算了。” 何山收锁链收得太紧,秋子煜被他拽得一晃。 秋子煜被箍疼,抬眸瞪了何山一眼。 何山接了他的眼刀,并反杀。 方雀及时叫停了这场“小朋友互凶”: “秋先生,你若不信,我可以向你证明,你的确是被我们编制出来的数据团。” 她抬手指了指秋子煜腰间别着的折扇: “就比如,这把扇子原来是空白的,我可以隔空在它上面写一个‘秋’字。” 她说着,抬头看向何山。 何山会意,走上前敲了敲操作台。 方雀注视着那行代码飘出,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先生,你可以开扇一观。” 刷—— 秋子煜展扇。 素白的扇面上果然多了个“秋”字。 秋子煜垂眸看着扇面:“你向来信口开河,我不信。” 他顿了一下:“除非,让我自己提要求。” 方雀痛快答应:“好。” 秋子煜:“给我一把剑。” 第81章 秋池鹤唳(四) 这好残忍 何山闻言皱眉, 方雀向他摆了摆手—— 给他。 何山始终保持戒备,他构建出的一把剑,摔在秋子煜脚边, 却没有开刃。 窄窄的剑身上, 映出秋子煜的眼。 秋子煜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仍面不改色:“我现在是落在你们手里, 你在害怕什么?” 何山充耳不闻。 秋子煜:“开刃。” 何山自动屏蔽。 方雀看着何山:“开吧。” 何山眼睫微颤, 收了收手指, 照做。 剑身霎时锋利,透着冷兵器特有的肃杀。 秋子煜嗓音稍沉:“这剑上要有红色的剑穗,饕餮纹的镂刻。” 何山一一满足。 秋子煜依然不动声色, 唯有一双眸子渐渐暗了下去。 他瞧着那柄剑,忽然一笑。 他弯弯腰就能把那柄剑捡起来, 割断腰间的锁链,然后再将旁边的两人剁成烂泥。 可他并未如此。 秋子煜抬起头,与方雀对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的眸色告诉方雀,他已经相信了她所说的一切。 他相信了这个世界, 包括他自己,都是虚假。 这好残忍。 方雀一时语塞:“因为……” 她深吸一口气, 才道:“因为我们想回家。可系统出了一个漏洞,封住了我们回家的路。” 秋子煜听不懂什么“系统”,什么“漏洞”,他只听懂了“家”。 还有, 他们要回家。 秋子煜抬手指了指自己:“阻碍你们的, 是我吗?” 方雀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秋子煜一笑:“我要一身素白的新袍。” 他忽然说到此,方雀微怔。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 但还是遂了他的心愿。 方雀看着那抹素白,忽然想起她曾经对此人的评价—— 他比大多数修仙人,更像神仙。 他也是方雀每每见到,都会误以为是同道师兄的出尘绝色。 秋子煜抬起手臂,欣赏着自己的新衣:“只要我消失,你们就可以回家了,对吗?” 方雀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可秋子煜还是听到了。 他面向核心大门:“松开锁链,开门。” “我让你们回家。” 他说得太真,何山神差鬼使地收回锁链,按下操作台上的某个按键。 玉门缓缓而开。 人间的熊熊烈火找进潮升,墨色江山被火舌舔遍,热浪一阵一阵漫入玉门。 秋子煜将折扇暂时插在腰间,抽出发髻中的细玉簪,三千青丝泼洒而下。 他把玉簪放在唇齿之间衔着,两手将青丝重挽。 直到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工整。 他郑重得像是要去赴群仙的邀约。 他插好玉簪,拿起折扇,“刷”地一声在胸前展开。 他抬靴,摇着折扇,再也没有回头。 一袭白衣于大火中摇曳,泛作几缕青烟。 方雀目睹着秋子煜完全消失,双手在衣袖下紧攥,骨节间大力挤压摩擦,生疼生疼。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才是这个故事中的反派,自己才是所谓的“大魔头”。 他们是可以回家了,可秋子煜他,再也没有家了。 何山也有些发愣,良久,才缓缓对方雀道: “不舍吗?” 方雀摇了摇头,张口却道:“是。有一点。” 她无法用“秋子煜只是一团数据”来安慰自己,却又耻于承认自己与“数据”共情。 是,秋子煜只是庞大系统中的一团数据,她知道,可她不想把他看作“假”。 他是为“他们能够回家”而死。 显示屏上弹出一个对话框,说明系统拥堵bug已被清除,系统威胁得到排解。 何山读了两遍白字,凭着本能输入一行指令: 全面检索系统运行情况,修正偏航程序,请求开启现实—系统连接通道。 一道雪白的直线由显示屏最顶端向下扫,犹如推动的浪花。 屏幕一侧的百分比逐渐上升,指示系统的检索进度。 幽蓝色的光映在何山眸中,核心内静得唯有操作台运行的声音。 忽然,那光爆红。 嗡—— 方雀瞳孔微缩:“怎么了?” 何山眯起眼睫,快速敲下某个按键,红光渐逝。 方雀合上眼,眼前仍有红色光点在闪。 何山盯着显示屏:“我们暂时还回不到现实。” 方雀:“为什么?” 何山:“系统被完全篡改了。现实—系统通道断裂。” 方雀:“我们可以重建……” 何山:“不。篡改系统的人剥夺了我的最高权限并设置给自己。如今,全系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发布高级指令。” 方雀咬牙:“这人到底是谁……” 何山顿了一顿,仰起下颔:“如今谁守在核心之外,就是谁。” 他说得轻飘飘的,方雀听着,识海一凛。 一股凉意窜上背脊。 她转头望向玉门外: 秋子煜身殉后,随他而生的烈火渐熄,唯有浓烟聚集在墨色山水之间久久不散。 而浓烟之后,果真影影绰绰,有那么一条人影。 方雀隔烟久望,忽然心生惧意—— 她隐约觉得,那条人影好生眼熟。 何山转过脸,冷冷道: “池仙师,你藏得颇深。” 听到这个名号,方雀识海中的诸多细节与疑问终于串联成片。 她此前便隐隐觉得,系统失控后的所做所为,很像是在清理他们这些活人。 原来系统失控真的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有NPC自行觉醒,发现自己只是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人物,才找进系统核心篡改了所有数据,此后系统继承了这个NPC的意志,开始对活人赶尽杀绝。 系统意外发生在四年前。 而据楚江所说,池素正是在四年前进入潮升修炼,遂成天下第一琴修。 “他是修仙界有史以来,进入层次最深的修士。” 楚江曾向她透露过这条信息,只是她始终未曾想到,池素之“深”竟已深入系统核心。 正巧方雀弄丢了她的通行令。 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将这个系统里最大的秘密梳理完全: 四年前,池素捡到了她的通行令,阴差阳错之间,他进入潮升修炼。 他本身实力了得,便顺利突破前几层幻境,见到了系统核心的大门。 最初,他并不知道大门通往何处,因为前人从未有此成就、从未到过这里,遍阅修仙界典籍,也找不到关于这道玉门的描述。 就在这时,他捡来的通行令,忽然和这道玉门产生了共鸣。 门后,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世界。 在对系统核心的探索中,他渐渐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包括他自己,全部是“假”。 他是旁人构建出来的产物,受人操控。 从那一刻起,他生出了自己的意识,并开始布置这场反杀大局。 他通过操作台,摸透了系统运行的规律,并对全盘数据进行修改。 随着他的动作,整个系统发生了一系列的“意外”。 诸位作者的剧情线发生冲突,导致NPC秋子煜同时出现在三个不同的场景中,从此割裂开来,一分为三; 作者海色的随身监察使“小蓝”失控暴涨,海色被困“小蓝”腹中,求援无门; 作者秋月白的随身监察使,人偶白稚薇失控脱逃,拜入鹿台宗,秋月白旧疾发作、神情恍惚…… 那年一切都是一团乱麻,唯有一人一举成为天下第一琴修。 他是系统失控的始作俑者,也是乱世中的唯一受益人。 他的智商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聪明得叫人毛骨悚然。 更恐怖的是,如今,这位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非人类天才,正站在他们的敌对面。 浓烟尽散,池素端立玉门之外。 美人唇色浅淡,病弱得不成形状。 身前是七弦桐琴,身后是百万雄兵。 第82章 秋池鹤唳(五) 一吻以永别 “你利用我, 助我进入潮升探查秋子煜之事,借我之手清除系统bug,下一步, 你还想做什么?” 池素纠集全系统的NPC前来叩门而堵, 他想做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可方雀还是忍不住一问。 不听池素亲口说出“杀”字,她不死心。 更狠不下心与他为敌。 池素微微一笑, 唇角抿出一点白: “我的确借你之手清除了秋子煜。但, 这不过是意外之喜。雀儿, 为师帮你护你,都是发自真心的。” 他嗓音温温软软,说话时仍然带有好听的调子。 可那声“雀儿”, 却把方雀唤得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果然,他话锋急转而下, 声调森寒:“可是,谁叫你是个活人呢……” 他按住琴弦,丝毫不掩其杀意。 他早在青云殿时,就觉察出方雀的不同, 又经诸多试探,才终于确定, 对面二人,就是他要清理掉的目标。 只要清理掉这些来自真实世界的人,系统内的世界就失去了对比;失去了对比,这个世界就不能算作是“假”。 毕竟, 没有“真”, 何来“假”。 池素迈步向前走,他每走一步,身后黑压压的NPC们便跟上前一步, 最终硬生生挤破了核心的玉门,核心内的小空间正在土崩瓦解,慢慢变成一摊废铁。 他们踩着碎玉,继续向前走。 每位NPC面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变成了真正的纸片人,只会听池素操纵。 方雀召出七弦琴与池素对峙,一步未退。 池素:“不愧是我座下弟子,风骨犹存。” 方雀哼笑一声:“不愧是我笔下人物,聪颖过人。” 她言外之意:别再用“师徒”这套嘲弄人,希望你认清楚,我是你爹。 池素顿了一下,洒然一笑。 何山始终立在操作台旁,默不作声。 直到,数以千万计的NPC踩烂核心围墙,步入他视野之下。 何山召出七弦琴,挥指一扫。 铮—— 池素闻声转过头。 何山高举扫过琴弦的手,钢圈指环在他无名指间微微发亮。 “最高指挥官在此,众修听令。” 他话音未落,身前的七弦琴忽然自行演奏起来,无数金色乐符聚集在指环附近,又流窜到众NPC头顶,犹如一阵金色的狂风。 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躁动。 有人死守池素身后,有人开始向何山倒戈,但更多人还在原地徘徊,不知该何去何从。 倒戈而来的NPC踩踏了另一半系统核心。 所有的书稿、相框、家具、落地窗皆被碾做废土,漫天满眼的人头之间,唯有操作台屹立不倒。 一片嘈杂之中,何山伏在方雀耳侧:“等回家以后,我赔给你。” 方雀抬眼,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大指挥官,我可记住你这句话了。” 何山一笑:“好。” 正说话间,楚江容海也追着NPC大军找到了这里。 四人匆匆打了个照面,便各自召出法器,飞身而起。 地上,敌对双方打成一团乱麻。 池素亦悬在空中,抱着手在点人头:“一、二、三、四……原来还有这么多……” 楚江抱琴转向他:“啧,刺激。” 四人各踞一角,将池素团团围住。 这场仗打得比此前任何一场都更加残酷激烈。 方雀只看到各色术法与血浆齐飞,残酷嘈杂又混乱,友军时常血肉相撞,敌军大多面目模糊,她几乎是在闭眼攻击,完全看不清目标,也没有防守的方向。 她多次被撞得几乎要跌到地面上去,多次被莫名其妙的术法擦伤,到最后,只剩下求生欲在催促着她—— 不要停,要一直一直攻击下去…… 这一切,都像极了她十八岁那年,那场后浪号上与海水中的激战。 混战之中敌友难分,所有人都挂了彩,但其实不止是人,连穹顶都被炸出一道显眼的裂痕。 池素杀红了眼,他推出七弦琴重重撞上何山腹部,空出两手结出杀印。 明亮巨大的光球在他掌中生成。 何山吃痛半弯着腰,白光照亮他的面孔,血丝一股一股涌出唇角—— 千钧一发之际,他抱着池素的七弦琴,脚下一蹬,整个人弯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向后倒去。 池素的术法擦着他的胸膛而过,正正撞上穹顶的那道裂痕。 轰—— 整个系统随之一震。 熟悉又陌生的晚风涌入系统。 如三年前一般,系统再次被强行撕裂。 何山一面大喊,一面有血从他唇齿间不住地向外涌: “容海,准备好带雀儿和楚江撤离!”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同时向何山望来,容海一把拽住楚江的小臂,正待探身去抓方雀,方雀忽然闪身一躲,随何山向下跌去。 容海连忙带着楚江去找人: “方师姐,何师兄自有安排,你且听他的!” 方雀歇斯底里,眼角的泪撑得皮肉生疼: “他胡扯!我再也不会信他了!他就是想抛了我!” 何山落到操作台前,迅速敲着按键—— 想要逃离系统,单使系统受到重创还不够。 幸好他三年前在这里留下了一段程序,他当年以身为祭的计划并未成功实施,如今,时机正成熟。 只是,他又要失言了。 何山一心启动程序,又单枪匹马,难免会遭战火波及。 渐渐地,他整个人都伏在操作台上,突出的指关节被砸烂了好几处,鲜血从口、手两处横流,弄脏了操作台,一个个按键变得湿滑黏腻。 池素很快追来,又是一番纠缠。 还好,何山的指令还剩最后一行—— 那是三年前就计划留给方雀的一句话: 纵灰飞烟灭,吾爱犹存,一吻以永别。 回车。 穹顶随之大开,热烈的晚风涤荡系统内外。 容海终于抓到方雀的衣角,他收紧手指,急急喊道: “方师姐,跟我走,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方雀奋力甩开他的手,仍向何山狂奔。 她看到:池素鼓琴召出无数乐符,乐符凝结一处,结成一把巨剑。 就是当初屠杀秋子煜的那招。 她更加努力地向何山跑,更加努力地向何山伸出手—— 她的指尖距何山的手腕仅仅剩下一寸。 忽然,金光一闪。 方雀眼睁睁看着那把金色的巨剑从何山的背部捅入,贯穿他的腰身,探出的剑尖上一滴一滴流着血。 她探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原处。 何山闷哼一声,在余光中瞥见方雀的身影,忍不住回眸向她看来。 他唇齿间有那么那么多的血,他努力想要笑一笑,想告诉方雀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还可以保护她,他还想送她回归现实,他要在现实中给她一个家…… 可是,他全都说不出了。 池素猛地抽出剑柄,何山受力从操作台上滑落,跪倒在地,腹部的血洞深得发黑。 他还注视着方雀,眸底愤懑遗憾不舍,复杂又苦涩。 方雀的眸子被泪水充满,她拼命用手背蹭着双眼,人被狂怒的NPC们撞得踉踉跄跄。 楚江容海一边一个架住她的双臂,将她向天上拖。 方雀一面挣扎,一面紧盯着自己的七弦琴,她还想再战,找池素讨个公道。 “池素老贼,你还我何山!” 她叫得声带破裂,嗓音嘶哑难堪。 容海:“方师姐,我们必须得走了,不然何师兄的牺牲便全作东流水了!” 他说得不错,转瞬之间,池素拎着剑,已盯紧了欲逃的三人。 他如鹰一般,向三人伸出利爪。 来到现实与系统交界处的那一瞬,方雀隔着池素的攻势,最后望了一眼何山—— 他跪在人群之中,那么那么小的一团。 他并不是不想和她一起走,只是这次,他真的走不了了。 人落入晚风,亦坠入黑暗。 . 消毒水的涩味是方雀对所处世界的第一个感知。 刚能支配身体,方雀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太阳穴痛得剧烈。 她睁开一只眼,看到白色的病床,米色的花瓶,还有花瓶内颜色浅淡的鲜切花。 一切,都同她再入系统前一般无二。 她在系统中挣扎了那么久,现实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方雀识海混沌,一时想不起什么大喜大悲,也想不了任何人任何事,她只有爆发的情绪和撕心裂肺的苦楚。 她拥着被子,抱紧膝头,忽然开始大哭起来。 泪水很快浸湿薄被,一瞬温热,迅速冷却。 吱扭—— 病房的门错开一点,一个面善的妇人走进屋来,见到方雀情状,着实一愣。 “大小姐……” 方雀强行收住哭声,却并不抬头,只闷在臂弯里干脆道:“出去。” 妇人:“大小姐,有人来……” 方雀再次重复了一遍,声量拔高:“出去!” “出去?” 清清冷冷的男声飘进病房,犹如数九寒冰下的水。 方雀周身一震,猛地抬头。 隔着朦胧泪眼,她瞥见一片米黄色的衣摆。 妇人自觉退了出去,将门带好。 在方雀的视角里,那条米黄色的色块正慢悠悠地向她靠近。 * 一只纤长有力的手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泪珠。 视线瞬时清明起来。 她看到那个人穿着一件极好看的米色长风衣,弯下腰来仔细观瞧她。 “你怎么这么凶?” 何山说着,忍不住轻轻捏了下她的红鼻尖,喉间又滚出一声:“嗯?” 方雀一把揽住他的腰身,将整个人贴了上去,两手勒紧,勒出他细窄的腰线。 她哭着鼻子,恶狠狠地说:“你又骗我,我真想打死你。” 何山被她箍得呼吸不畅,微张唇瓣缓缓哈出一口气,胸腔轻震。 “好。我同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