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暗恋你》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今天也在暗恋你 作者:白鹭爱吃鱼 本文文案: 程城从看宋惟宁第一眼就喜欢上他。 对方是一中的学霸王子,温柔又迷人,笑一下全校都失了颜色。 程城为宋惟宁默默守候三年,递了三年情书,结果人没追上,直接跑了。 再见时,王子变成了单亲爸爸。 小王子软糯又可爱,实在招人喜欢。 程城失魂落魄,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发现儿子是假的,没结婚才是真的。 他毫不犹豫选择主动出击,这次无论如何把人拿下。 ———————————————————— 宋惟宁高中时有一个“好朋友”。 好朋友对他很好,为他嘘寒问暖,为他无微不至,为他咣咣撞大墙,后来突然分别他还有些遗憾。 数年之后,又遇到这个好朋友。 好朋友依旧对他好到没边,甚至愿意帮他养儿子,连带着养他。 宋惟宁:……嗯,勉强在一起好像也不错。 然后第二天他就累的动不了,平时人前那么高冷的一个人,怎么一碰他就变了? ———————————————————— #1v1双jie,he# #儿子是假的,另有隐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城,宋惟宁 ┃ 配角:宋佑安(肉肉) ┃ 其它:正在更《反派师兄不想入魔[穿书]》求包养 一句话简介:每日一撩,不怕撩不到 立意:心诚则灵,无论遇到再难的处境,若能坚持本心,善意与爱一直都在 ☆、他回来了 Weny, 我喜欢你。 ——Mask 教室里坐着十几个孩子,程城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那男孩小小的,看背影身量也就两岁多一点,却异常沉静,端端正正坐在小椅子上,一动不动,脊背挺直。 别的小朋友都或站或蹦,咿咿呀呀闹不停,两名辅导师忙着维护秩序,却唯独不用去特别关注坐在最右侧角落的那个他。 是病情比较严重吗?程城猜测,到这里上课的孩子都是特殊的,这孩子应当也不例外,明明已经很多年早就习惯,程城却不知为什么,对这孩子油然而生一种怜悯,大概是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太小太小了。 教室里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一名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被辅导师招呼走进来,坐到讲台左侧的钢琴前面。 程城接收到那女孩投来探询的目光,在教室最后面对她点了点头,那女孩才略显拘谨地,缓慢开始了她的演奏。 一首《小星星变奏曲》,跳动的旋律耳熟能详,小朋友们听着听着又有点坐不住了,左顾右盼的、交头接耳的,唯独那个最小的男孩子还是保持那个姿势坐着。 忽然,程城意外地发现,那孩子身体轻轻摇晃,仿佛在随着节奏摇摆。 程城觉得惊讶,而接下来的几首曲子依旧如此,哪怕教室里乱成一锅粥,只要乐声没停,那孩子就一直在听,认真地听。 这种状态持续半小时,直至最后下课。 当其他的哥哥姐姐都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着扑向门口,争先恐后寻找在外等候的父母家人时,那孩子还坐着,有几次歪过头看向门那边,似乎想站起来,又犹豫着坐下了。 从后面看侧脸,秀气的白净脸庞,巴望的眼神怯怯的,满含期待。 程城于心不忍,他没有直接从后门出教室,而是一直坐在后面,算是陪那孩子等着。 几分钟后,当吵嚷和拥挤终于渐散,程城才看见那孩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脚步由慢到快,由走路到小跑,最后扑进门外一个半蹲着的身影里。 “爸爸!” “肉肉真棒!” 程城浑身一震,他听见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声音,温柔的,却令他头昏目眩,胸鼓如鸣。 几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推开后门,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修长的背影,那人抱着孩子,正往和他相背离的方向走去。 “程老师!” 程城被叫住,眼睛还死死盯着那边,本来想不顾一切追上去的,却看见那人被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下了。 “老师,我今天还是有点紧张,没太弹好。”是刚才弹琴的女学生。 程城感觉自己张嘴了,却不清楚自己说的什么,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注意力全在不远处那人身上。 真的是他么?如果是的话……那浅灰色的短袖T恤,浅棕色的休闲长裤,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背影清爽利落的感觉并没怎么变。 “小宁,终于见到你了!” 和那人说话的女声音调偏高,程城不难听见她那一声亲昵的“小宁”。 “走,去我办公室聊……你回国一星期了,我都没好好接待你……” 断断续续的对话中,程城听不见那人具体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气氛愉快地交谈几句,就边说边走远。 程城有点急了,“你的问题,下次课上我再和你说。” “哦好,那谢谢程老师,我先回家了,老师再见!” “再见。”匆匆和学生道别,程城片刻也不耽搁,径直追到员工办公区,最里面的办公室上挂着名牌,梁琰。 每个心理咨询师门口都有等候区,程城就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忽而又站起来,盯着眼前那扇木色的门看了又看。 有工作人员经过,问他,“程先生,需要帮忙么?” “不用。”话音刚落,程城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过于急迫了。 他重新坐下来,强迫自己深吸气,深呼气,如此反复,调整三次。 当梁琰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在她门口,坐姿闲适、面孔冷漠,一如往常的程城。 “你在这儿做什么?” “有事找你。” 程城站起来,眼角余光瞄到跟在梁琰身后走出来的人。 这些年程城没怎么长个子,所以他立即发现,那人比从前长高了些,似乎还瘦了些。戴了眼镜,目光从怀里孩子的身上自然移到自己这里时,温柔的余味还能隐隐找见。 程城的心忽然剧烈狂跳起来。 可是那人看见他,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就微微颔首,而后像是礼节一样,往旁侧挪开两步,“小琰姐,你忙,我先走了。” “别,”梁琰拉住他胳膊,“等下,我送你。”然后转向程城,“你先进办公室等我。” “不用了,你们忙……”那人不好意思地婉拒。 梁琰却满不在乎地推他,“别和他客气,走啦走啦。” 程城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开,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对他说。而后只能默默走进梁琰的办公室,回味刚才惊鸿一瞥的会面,或者准确来讲,应该算重逢。 那人对他毫无印象,显而易见。 本以为自己会大喜大悲的,却没想到最初的激越过去,内心反倒平静下来,只剩一个声音在不住提醒。 他回来了。 真没出息。程城自嘲一笑,在梁琰办公室前的会客椅上坐下,抬手支颐的瞬间,瞥见办公桌上那沓文件最上面的两张纸。 一张报名单,一张信息表。不怪程城偷看,而是那上面的字迹太过熟悉,熟悉到他都能完美地临摹下来。 程城把那两张纸拿在手里。 宋佑安,小名肉肉,应激性听力障碍。 父亲姓名——宋惟宁。 梁琰回到办公室,推门的时候里面安静异常,让她以为程城已经走了。 但是椅子上分明还坐着一个人,面朝窗户的方向,虽无刻意耍帅,仍当赏心悦目。 “这么有耐心?说吧,找我什么事?” 梁琰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不太顾忌形象的翘起二郎腿,好在她穿的是职场裤装,但那干练短发、明朗五官,外加一副因公务繁忙而略显抓狂的形象,很难将她与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画上等号。 而也多亏了这偶尔脱线的粗性子,才让程城有机会看到那两张应该算用户机密的纸。 “下个月的夏令营,我可以帮你拉到一家连锁民宿的赞助,只需要配合拍个公益宣传片。” 梁琰闻言坐直身子,惊喜地瞪大眼,“真的!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害我还在发愁安排住宿的问题。” “之前不确定。”程城这样解释。 其实那家民宿还有个条件,需要程城给他们以内部价提供一批钢琴,所以先前他还在犹豫。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 程城微微勾唇,“住宿名单定了发给我,我让他们提前预留房间。” “好啊!”梁琰高兴之余又想到什么,双手在桌上轻叩,打量程城,“哎我说,难得你这么热心,怎么啦?转性啦?” 程城不予置评,站起来,“说完了,我走了。” 梁琰在后面叫他,“今天梁珩回去,你见到他记得和他说,我的包包他如果再不赔给我,我就到他微博底下刷小号黑他,黑死他,哼。” 所以谁能想象,在女强人和男人婆之间无缝切换的梁琰,其实也是个包包控? 站在医院门口,怀里抱着还在不停抽泣的小朋友,宋惟宁望着车来车往的街道,终究还是放弃了坐公交车的念头。 佑安现在情绪不好,万一在公交车上哭,影响到其他乘客就不好了。 招停一辆出租,宋惟宁说,“师傅麻烦去幸福里小区,西北门。” “好嘞!” 宋惟宁坐好后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给佑安擦擦小脸上的眼泪,“肉肉乖,不怕不怕了。” 小朋友抽鼻子,大眼睛瞅着宋惟宁的嘴型,像是看出他说什么,呜咽着奶声回应,“不、不……怕。”然后拥住宋惟宁,“爸爸……抱、抱~” 他说话本就磕绊,这时更是结结巴巴,宋惟宁搂住他,心疼地轻拍他后背,“爸爸抱着呢,别怕。” 包里手机铃声响起,宋惟宁边拍着小朋友边找出来,一看来电人是杜栩扬。 “惟宁,往回走了?” “嗯,刚上车。”宋惟宁抱歉地说,“今天真是对不起,让扬哥白等。” “没关系,我本来也要值班。”顿了顿,“孩子怎么样?现在情绪稳定了吗?” 宋惟宁低头看一眼佑安,小朋友缩在他怀里,眼皮红红的,耷拉着,似乎在车辆的颠簸中渐渐来了困意。 “已经安静了……”宋惟宁叹口气,“还是这么害怕医院,本来以为好些了。” 一进到医院大门,看见里面穿白大褂的医生,就哭得歇斯底里。宋惟宁无法想象,在这孩子心里,医院和医生究竟是怎样可怖的存在。 “其实不约在医院也可以。” “但扬哥,我还是……” 还是想看看他们。 心里未尽的话只能咽下,宋惟宁说,“我已经直接把钱打在账户里了。其实也没别的,就想当面谢谢扬哥。回国后你一直忙,没来得及道谢。” “客气。”一贯的言简意赅后,那边切入主题, “药已经用上了,第一周,效果很好,现在情况比较稳定。” 听到杜栩扬的话,宋惟宁心里的大石总算稍稍能落地,“太好了,扬哥,那个……” “放心,他们问起来我知道该怎么说。” “……感谢。”宋惟宁沉沉道。 这份恩情不可谓不重,岂是感谢二字能说清道明的,可他却只能利用这个唯一的同盟,别无它法。 “惟宁,其实你完全不必这么辛苦,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那边这样说,语气平淡听不出起伏,一如那人的气质,似乎万事也不入心。 但宋惟宁知道他的提议是指什么意思。 “……扬哥,”宋惟宁说,“你帮我已经很多了。” “好吧,早知你会这样说。”即使听出隐含的拒绝,电话那头的语调也依旧无甚波澜。 宋惟宁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愧疚的,“我现在很好,你别担心。导师那边的项目陆续在结题,最近收入还可以,而且我手里还有两个大项目没完成,年底还会有一笔收入,足够撑个两三年的。” “是么,”杜栩扬停了一下,似乎在估测宋惟宁所言的真实性,最后他说,“有需要告诉我。” 结束这通电话时,佑安已经枕在宋惟宁臂弯里,完全睡着了。 即使身材瘦小,幼儿的脸庞天然就有的那么一点多余小肉肉,熟睡时微微鼓起,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宋惟宁轻抚孩子的脸,微微一笑。 真好,他现在并不是一无所有,两三年后佑安就是个大宝宝了,而他们的生活,也一定会好的。 程城推开门,果然,客厅里灯光全开,亮堂堂的,电视传来声音。 程城换拖鞋,把公文包挂在衣钩上,进去却没看见客厅有人。又往前走几步,沙发靠背后先露出一双交叉跷起的大长腿。 然后才是辣眼睛全貌。男人仰躺在沙发上,宽大睡袍上下皆敞,只有腰带还勉强连着,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捏着两个不同口味的可爱多冰激凌。 “哟!回来啦?” 边说边舔一口左边冰激凌上的巧克力,舔的动作很销魂。 “梁珩,”程城鸡皮疙瘩掉一地,嫌弃道,“你就不能坐着好好说话?” “没大没小,叫大哥。”梁珩翻个白眼,但由他那张脸做来,活像抛媚眼。 程城无语,“你倒先有个大哥的样子。” “我没样子吗?”梁珩不屑地反问,继续自顾自舔右边冰激凌上的抹茶奶油、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放一部古装剧,画面切换到一个紫衣侠客,摇着白玉扇子正撩一手好妹。生的倒是公子如玉,世所无双,一看就是名门正派的青年才俊,万人迷那种。 但是程城知道,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不知坑蒙拐骗了多少无知男女。 “梁琰让我转告你,包包赔给她,否则后果自负。”程城好歹没忘记转达。 “嘁!不就是拿她包送人了嘛?那么多包装都没拆的,少一个都惦记,小气!”梁珩砸吧嘴,妖娆地一哼。 程城恶寒,纠正他,“是三个。” “知道啦!”梁珩眼皮不抬,继续看电视上大侠英雄救美慢动作转圈圈的戏码。 “自己看自己演戏,有意思?”程城也坐到沙发上,松领带,这一天真是有点累了。 “当然,这是演员的修养。”梁珩睨他一眼,接着道,“杂志社来话儿,问你那个专访要不要上稿?” 程城说,“随意。” 梁珩舔冰激凌的动作顿了下,歪头看他,又仔细看了两秒。 程城莫名其妙,“干什么?” “你心情很好?”梁珩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猫科动物。 “我脸上写着心情好?”程城自认暂时还能保持住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 梁珩笑得更奸诈了,“你小时候尿裤都是我换的,你脸上是哭是笑还想瞒过我?” 程城嘴一动,“滚。” “哈!你果然心情好!”梁珩乐得花枝乱颤,手上可爱多要完蛋。 程城只想揍他。 梁珩边笑边摆证据,“我平时调戏你,你都只是哼一声,心情不好更是哼哼都不屑。今天居然说了‘滚’,不是心情好是什么?” 程城彻底懒得理他,站起身往二楼房间的台阶走去。 梁珩憋着笑,咬掉一块摇摇欲坠的冰淇淋头儿,翻身趴在沙发上,对着程城喊,“等等!本来这事儿我还在想要不要说,既然你心情好那说明有戏,还是和你说道说道。” 程城站住,给他个背影算是在听。 梁珩舔掉嘴边的奶油,清清嗓子,“话说自从媒体曝光你是我弟之后,好多女的来找我牵线搭桥,我都拒了,你知道原因吧?” “所以?我该谢谢你?”程城回身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你是该谢谢我,”梁珩笑嘻嘻,“不过大恩不言谢,我想说的是,这次有个男的——” 梁珩话音刚落,程城脸色就沉了下来,可惜某人装看不见,还在那絮絮叨叨。 “这男的吧长得还不错,比我差那么一点儿,但也还算过得去,要不我给你们撮合撮合?” 程城脸已黑,“既然过得去,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梁珩跳脚,“你哥我喜欢的是大波妹子!像你那个秘书,叫什么来着~那身材啧啧你不懂得!” 程城后悔刚停下来听梁珩这些无聊话,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地抬脚上台阶。 梁珩好像有点急了,追问,“你真不试试?你都老大不小了。” 程城凉凉反驳,“你三十了比我大五岁,不也个处男?”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梁珩嘀咕,眼见程城已经快上二楼,连忙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你别又转移话题,真不试试?” “不必。” “那我以后给你介绍更好的!” 梁珩不放弃地喊,他就不信了,他弟难道真要当一辈子处男?此处他似乎的确是浑然忘我舍己为人了。 “以后也不必。”程城字字珠玑。 “你这个——”梁珩真气了,他都要气跳起来了。 而这时,程城突然站住,不再继续上台阶。 梁珩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他是想通了,正要趁热打铁,程城却开口说出了几个字。 “他回来了。” ☆、交个朋友 Mask, 抱歉最近回得慢,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压力有点大,我想我们暂时都各自努力,先不要写信了。 不过你想在考前说的事是什么?现在可以说,没关系。 ——Weny 梁珩一头雾水,“谁?谁回来了?” “……宋惟宁。”程城左手扶在栏杆上,右手轻轻握起,又松开,眼神低垂看着栏杆,又似凝着空气。 梁珩愣住,几秒钟之后总算反应过来程城说的是谁,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褪去,梁珩悄悄走近几步,仔细审视程城的脸,“你见过他了?” 程城点头。 梁珩心里霎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不会是想……”话没说完自己先干笑一声打断,“算了吧!他这么多年在国外,不可能一直单着的。” 程城又点头,“他结婚了,有个儿子。” 梁珩愕然,忽而又觉庆幸,像是胸中一口浊气一下子呼出来,嗤鼻一哼,“那你还想什么?” “他妻子已经去世了。”程城仿佛陈述事实,听不出特别的情绪,他在梁琰办公室那张信息表上看见了,那孩子的母亲不在人世。 “……”梁珩梗住,气又不顺了,“那他结婚,也说明他是直的。” “我不在乎。”说完这四个字,程城仿似终于浑身通透,所有事实陈述完毕,总算轮到他陈述自己的心情。 他白天本来还没想得这么明白,这会儿一问一答,心里真正的想法原来就是这四个字了。 “只要他现在单身,我就有机会。” “有屁机会啊!”梁珩这回真正是动了怒,“我不允许!” 程城回视他,居高临下,“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梁珩咬牙,“我就是不允许,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程城感觉不对劲,梁珩当年知道他和宋惟宁的事,并不是这态度,“你什么意思?” 梁珩梗着脖子卯着劲儿不说话。 “我走了。”程城上台阶,刚上一步,就听梁珩在他身后大吼。 “宋惟宁、宋惟宁刚上大学就和人纠缠不清,被记了大过,还开除了学籍!” 程城转身,盯着梁珩,目光如炬。梁珩回瞪他,眼睛里也似喷着火,毫不示弱。 “关键那人还是个男的,他和个男的不干不净,现在你和我说她和女人结婚生孩子,那他简直就是骗婚的人渣!” 梁珩很满意程城脸上震惊的反应,继续狠声说,“这种人你还在乎个屁,就你傻拉吧叽地被人骗了还死乞白赖缠着,当个宝贝似的念念不忘!” 程城面色一片晦暗,半晌,沉声问,“你从哪儿听来的?宋惟宁上大学以后的事?” 梁珩没想到他先关注的是这个。 “连我都不知道在那之后的事。”程城说,面色更加难看了几分,简直就像要打人的前奏。 梁珩后颈一凉,忍不住缩了缩,气势到底还是弱了几分,“就、就那样就……就听来了。” “你找人查他了?”程城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语气却是确信以及笃定的。 “我……”这样轻易就被揭穿,梁珩又窘又恼,一时语塞,可程城这句反问无论怎么听,都不是在感激他这个大哥替他操劳,而是在回护那个人。 这让梁珩更是恼羞成怒,不由硬扛着气急败坏道,“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我一知道你们的事,我就找人查他了。” “……”程城握拳,他早该想到的。 梁珩知道程城痛苦,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放缓语气,语重心长道,“别怪我现在才说,那时候查到了,我怕直接告诉你你会难受,就想着他如果回来我再说,不回来那就不说了。结果他一直不回来,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可他现在……” “你竟然找人查他?”事已至此,程城还在纠结这个。 梁珩无语,这人怕不是魔怔了,“这不是重点好吧,重点是——” “重点是,他回来了。”程城说,转身上了楼。 梁珩看不见他,只听见上面传来的声音。 “我和他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以后别再让我知道你查他,即使你是我大哥也不行。” 梁珩站在楼梯下面,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抬起手,发现手里还捏着两个湿乎乎黏糊糊的可爱多包装纸,气的他把它们狠狠丢到地上,想跺又是地毯,下不去脚。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梁珩骂完,心里恶狠狠想,行真行!不让他查他偏查,一定要查到底,绝不能让他梁珩的亲弟弟被那个黑月光给骗了。 回到卧室,程城径直去冲了个澡。凉水自上而下倾泻,大脑和心脏的感官也被冲刷得一片清明。 随意裹了件浴袍,程城走出来,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明天周一不去公司,直接来接我,去个地方。” “好的,程总。” “另外提前帮我约个家装公司,让他们十点到我发给你的位置。” “好的。” 程城发给助理一个定位,幸福里小区20栋705。 一周后,又是一个星期日。 程城依旧带自己的学生去梁琰的咨询中心教课,这次是个男学生,比较大方,不需要程城再坐在后面鼓励。 一般情况下,程城会去人少的贵宾休息室等待下课,但这次他选择了待在家长等候区。 家长们刷手机的刷手机,聊天的聊天,只有一个低头看书。程城几次从那人前面的巷道走过,或者在旁边的空座上坐下来,甚至故意打电话,他都盯着书本,间或做做笔记,专心致志,不为所动。 眼看着时间都快下课了,程城还是没能搭上讪。 难道真要让梁琰介绍?不行,程城想,一个梁珩就够他烦的了。那直接厚着脸皮上去问他看的什么书?也不太好,那人一向不喜欢太主动的。 程城有点烦躁,站起来踱步。正寻思怎么办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程城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见一大杯浅青色的液体哗啦一下尽数泼在他身上,透心凉。 “呃……”眼前的女子端着手里另一杯饮料,杯体还冒着冰白气,显然是吓到了,满脸紧张地看看程城,又看看他衣服,蓝色条纹的休闲衬衫,沥沥拉拉湿了一大片。 “抱、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女子慌慌张张抬手想帮忙擦,程城下意识后退一步,女子本来手里也没拿纸,这下手落在半空,更尴尬了,只得不住地说对不起。 “没事……”程城尽量保持涵养,但他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嘴唇紧绷,落在人眼里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我这有纸,擦一擦吧。” 旁边递来一包抽纸,上面还有个宝宝的图案,程城先辨认出这个声音,心头猛地一跳,面部表情一下子变柔和了许多。 “谢谢。”接过抽纸,程城低头擦衬衫,唇角禁不住微微上扬。 那女子注意着程城的脸,似乎也发现他情绪上微妙的变化,稍微壮了胆,弱弱地问,“先生?我、我帮您擦?要不您把衣服给我,我替您洗一下?” 可夏天就穿这一件,给了他穿什么呀?女子心里嘀咕,但问还是得问的。 “不用,我自己洗。”好在那杯饮料闻着貌似是青柠汁,和蓝色衬衫颜色相近,干了大概也就看不太出来了。 只是他回答的语气略微抗拒,主要原因是急于想把手里这包宝宝抽纸还给它的主人。 “真的太对不起了。”肇事者没能察言观色,还在不住道歉,程城保持风度地连说了几遍没关系,终于最后脸上还是隐隐显露不耐烦了,那女子才不好意思地踟蹰着离开,坐在距他最远的椅子上,原来也是个孩子家长。 “谢谢,你的纸巾。” 程城顺水推舟在宋惟宁旁边的位置坐下,把用剩的半包纸巾递过去。 “不客气,你……衣服没事吧?” 宋惟宁把纸巾放回包里,对程城微微一笑,薄薄的镜片下,眼睛的形状像月牙,弯弯的睫毛像扇子,扫得程城心痒痒。 他的确是瘦了些,近看脸部轮廓少了些圆润,多了些清俊。七年的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程城还是立刻就能认出他,和从前一样令人移不开眼。 “怎么?”宋惟宁发现程城在盯着他看。 “……没什么,”程城定了定神,“我上周日见过你。” 宋惟宁点头,“嗯,我记得你,你好像和梁琰老师很熟,也是这里的老师吗?” “不是,”程城指了指教室门,“我的学生在里面上课,做志愿者。” 宋惟宁露出钦佩的表情,“你是钢琴老师?厉害!” 其实并不是全职的,不过程城不介意宋惟宁这样认为。 “过奖了,我叫程城,交个朋友?”程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刻意。 “原来是程先生,我叫宋惟宁,很高兴认识你。” 宋惟宁自我介绍时,眼神会微微闪烁,还会拿手指轻轻碰下鼻子,是有点害羞的小动作,一点都没变。 按理自我介绍后应当握手的,但宋惟宁没主动,程城顿了那一拍也不太适合补救了。 只得微颔首,目光似有若无落在宋惟宁膝头放着的书本上,“你是研究这个的?” 刚才找纸巾的时候,书被合起来,深蓝色封面上白字标题端正醒目,《宇航专题集——空间热控原理》,书脊上别着一支笔,夹起的书页里还露出一张纸,角上密密麻麻记着字和公式。 宋惟宁低头看见自己的书,抿了抿唇,“谈不上研究,只是随便看看。” 对这种深奥的话题,程城当然不会自找没趣,他嗯了一声,抬手看了眼表。 “要下课了。”宋惟宁也看到了正前方墙上的挂钟,他把书本收进包里,展了展肩膀,将包背起来。 最后两分钟等待时,宋惟宁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看向教室的方向。 那举止透着点社会人士所缺失的学生气,穿衣打扮也是纯色的简约风。这样的宋惟宁让程城恍惚有种犹在昨日的错觉。 可饶是程城再自欺欺人,也没法忽略宋惟宁已经为人父亲的事实。 “他们出来了,我去门口等着。”宋惟宁对程城说,人已经站起来。 “嗯,去吧。”程城也起身,看出宋惟宁脸上笑意里藏着的急切,“我也先走了,回见。” “好,程先生再见!”宋惟宁挥了挥手,快步朝教室门走去。 程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他的学生,和他说了几句话,却还是没马上离开,直到看见宋惟宁蹲下,张臂拥住那个小小的男孩子。 父子俩都是一脸快乐的模样。 程城转身,离开了咨询中心。助理在车旁等着他,给他打开车门。 “去幸福里。”程城说。 车子启动后,程城打开笔记本电脑,查收邮件,梁琰给他发来回信,说,“住宿表已收到,稍微调整了几处,你最后确认下。” 程城点开附件表格,直接往下拉,先看最后一行房间的住宿人:程城、宋惟宁(子宋佑安)。 和他前天发给梁琰的一样,没变。不知道梁琰是调整了哪里,不过只要这处没变,别的程城也不在乎。 他直接回复邮件:OK。 从后视镜里看见程城合上笔电,助理适时说,“老板,房子那边家装公司昨天已经完工了,因为长久没住人,主要是管道和电器检修,再者您当初买的时候是二手房,有些家具不太好了,他们问要不要统一换新?” “不必换了,”程城说,“以后有孩子住,环保是第一位的。” 程总这是要布置新房?可也太寒碜了吧?助理心里打鼓,却不敢问,只说,“如果不换新,他们还有方案就是布置些软装,这样家里整体感觉会温馨一些。” “可以。”程城喜欢温馨这个词,整洁干净舒适,是那个人的风格。 “好,那我稍后联系他们,让他们准备几套方案出来,您好过目。” “嗯,还有一件事。”程城说,“再过一周我会去C市一趟,回来就直接去欧洲,预计那时候房子的软装也该差不多了,我不在,需要你再帮我去置办些东西。” “好的。”助理边开车边想,大概是些日用品之类的吧。 看来,程总是打算成家了。也没见他和哪个美女亲近,不过他的秘书真是个大美女,不输任何女明星,会是她么?地下恋情?想想还有点小刺激呢。 助理沉浸在自己的YY里,浑然未察后座的程城,正盯着手机里一张旧照片看得出神,那张旧照片有点模糊,是从一张大合照里单独截取的一角。 照片的主角不是美女,是个穿着短袖校服的,笑容青涩的男生。 ☆、拥抱 Weny, 最近是不是很累?别太辛苦,保重身体,正常发挥,以你的实力一定能上A大。 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说,觉得无论如何,想在高考前说出来,不然总感觉以后就没机会了。 但是又担心,会影响你的心情。我可以说吗? ——Mask 程城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 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没料到会在校园这个场景撞见这样……的一幕。 那个明明还算谦逊有礼的声音,程城刚刚才在千人礼堂通过扩音器听见过。 彼时他说的还是—— “马上就要高考了,作为家长代表我也与各位家长朋友共勉,我们在学习上帮不到孩子什么,只能是多鼓励孩子,别给孩子太大压力,希望大家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绩……” 而此时那个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二楼最边上的教室拐角,一个随时都可能有老师和同学经过的地方,把一个男生堵在面前。 那男生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他即便是背对他,程城也能立刻叫出他的名字来。 而堵住他的那个男人,十几分钟前就站在全校学生家长面前,以一种自豪又欣慰的口吻诉说自己如何教子有方,说到激动处,还像个什么政要领导人似的,高高扬起右手。 现在,那右手里正捏着一张纸,左右扫过面前比他还高的男生脸颊——几乎是等同于来回扇耳光的动作,除了无声。 或许有声音,也都被一句接一句阴阳怪气的反问给盖过了。 “这么简单的题都做错,你是不是傻了?” “明明就有几个考满分的,怎么你偏偏要扣两分?你比他们笨?还是瞎了看不见?” “不说话,哑巴了?问你呢,这成绩单怎么回事!” 傻。笨。瞎。哑巴。 这一个个字眼不带脏的,却字字像在人心上泼污水。 程城从听第一句脑子里就嗡嗡的,要不是还残存一丝理智,他就要豁出去制止了。 好在,旁边的哥们儿赵然及时捏着嗓子假意咳嗽了两声。 第一次,没什么效果。 第二次,那个衣冠楚楚却颐指气使的男人像是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暂停了冷嘲热讽。 但他并没离开,也没看这边的学生,只是暂时收声,在那抱臂站着,抖开被他甩得皱巴的那页纸,仔细琢磨。 在他对面,男生头垂得更低了。 随着明暗两方较劲,这宛如黑云压顶的沉默中,时间度过极为漫长的一分钟。 那男人没有任何要动作的意思,一副不怕耗的姿态,而他面前的男生两手在身侧握拳,微微颤抖,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正极度的难堪。 饶是程城边上的赵然和另一个同学,也都瞧不下去了,在程城终于低声说了句“走吧”之后,他们逃也似冲在前面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家长!那成绩要是我爸,做梦都能笑醒了,他还想怎样啊?门门满分,那还是人吗?” “我今天算知道学霸是怎么养成的了,要这样,我宁愿当个学渣。” 两人的议论由远及近,程城脚步沉重,最后一个走到一楼,抬头,看向楼梯的上方。 他觉得他好像又听见了声音。 但细听,并没有。 “学霸就是学霸,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这都能忍着得住,我服。” “哎你说,要是让那帮王子应援团的女生知道他这窝囊劲儿,会不会幻想破灭啊……嘿嘿!” “算了吧,”赵然偷眼瞧了下程城脸色,“都快高考了,这种事就当没看见得了,嚼那个舌根干嘛,又不是闲得慌。” “嘁,看刚才那样子,明显还没完呢,估计且得说一会儿,就算我们不说,一会儿保不齐还有别人路过看见……” 程城突然停住脚步,转变方向又朝楼梯上方大跨步跑上去。不过,到了二楼却没去那个楼梯拐角,而是径直去了另一边的教职工办公室。 可是站在门口,程城却没敲门。 如果让老师直接出面当场要人,那个男的面子上过不去,只怕会更变本加厉吧。 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他名字。 “你、你干什么跑、跑这儿来了?”赵然自己追了上来,另一个要抽烟,在楼下等。 “帮我个忙,”程城转身,拍了拍同伴肩膀,朝某个方向递个眼色,“你去那边……就说张老师找,要发卷子。” “你要出面,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 程城摇了摇头,“张老师是他们班主任,他是学委,那人会消停会儿的。” 太直接的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况损的不会是他程城,而是另一个他在意的人。 所以他不敢。 今天等待放学的时间似乎格外难捱。 程城是艺术特长生,文化课成绩只能算了了,勉强不会拖后腿的那种。 所以正常课后的晚自习,他从来都不上。老师对他这样的情况见惯不怪,从来也不管,他依旧是五点就能下课放学。 几个兄弟约他去台球厅,程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被问起来,理由是没心情。 其实那是表面的原因,还有个更重要的,连程城自己也不清不楚的原因,是他觉得今天应该早点过去。 若要说起来,算第六感吧。 而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就得靠第六感。 程城观察四下无人,把信封和纸袋子塞进旧邮筒的“嘴巴”里,而纸袋子貌似有点过于鼓囊了,程城熟练调整角度,一点点把它按进去,再关上门。 转身,猝不及防望见一个人。 过了五一,已经穿的是夏季校服,那男生伶仃单薄的身形无处可藏,直直站在几步开外,眼神迷茫地看向程诚。 现在充其量不超过六点,男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就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往常,他一定是会坚持到最后一节晚自习,九点放学,到家九点四十。 若不是摸清规律,程城也不会一开始选择这种寄信方式。他觉得这种方式独一无二,专门适用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差。 程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还好,口罩还在。 这两年来,戴口罩的次数不足两百也有一百五,未曾想临毕业前才真正派上用场,还是两次,没白戴。 但这次毕竟不同,这次他没感冒,男生也完全清醒。 他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程城心里稍有点慌,因为男生此刻望着他的眼神,让程诚觉得,他不仅记得,还打算问他。 而他如果开口让他摘掉口罩,程诚怕自己会忍不住答应。 怎么办?该不该答应? “谢谢你……” 没想到,男生开口,却仅说了这三个字。 其余,只字未提。 而那样简单的三个字,似乎就耗费说话人大半力气,到尾音时微微下滑,一如男生此时松垮的肩膀,和低垂的眼帘。 程城张了张嘴,气息被口罩挡住,没能出声。 他眼看着男生走到那个废弃的旧邮筒前,拿出里面的信封和纸袋。 信封是白信封,纸袋是牛皮袋,外表看来平平无奇,但男生把它们抱在怀里,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那角度看上去倒像是格外珍惜的模样。 不过那也只是错觉,程城之后看见他走到自己面前,不带太多情绪地,把纸袋递过来,“这个还给你吧,今天……不太方便带回家。” 男生的嗓音明显调整过,恢复了往常的清淡温润,可是细听来,仍像骤雨初歇,丝丝喑哑。 程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顺势接了纸袋。可他说不方便带回家,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不可以塞进书包么?那信呢?也不方便? “信我留下。放心,就算你不给我这些东西,题我也会帮你看的。” 程城松了口气,盯着男生拉开书包拉链,把那封略厚的信塞进最里面的夹层,那个夹层也有拉链,他给拉上了。 关上书包前,程城再次瞥见了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他认识那是什么,这次模考高三年级排名册的第一页。 他也知道那上面排名第一的人的名字,以及他的总分,包括他各科的分数。 数学148,离满分只有2分之差。 如果不是今天白天的事情,程城不会想到就这2分带给男生的是怎样的灾难。 见他专注地盯着那张纸看,男生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又发了下呆,才压了压那张纸,合上书包。 “得走了,我爸爸还在等我。” 如平地雷声,程城悚然一惊。 男生显然不知道今天撞破那场面的人就在眼前,他那时候低着头,只知道有学生路过,看见了他被父亲奚落。 这句话在旁人听来是稀松寻常,但落在程城耳朵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男生为什么一反常态地早早回家,还拒绝了他给的东西。 可是就算明白又怎样呢? 在学校他可以想法护着他,一旦关上家门,那就是别人的家事。 男生背起书包,低着头从程城身边走过,两个人的手臂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程城一把抓住了旁边即将溜走的胳膊。 夏季校服是短袖,那条胳膊凉凉的,皮肤细腻胶着的触感和无数次少年梦中一般美好。 在男生抬头疑惑看向他时,程城慢吞吞松开手,从那个纸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 浅棕色包装的进口巧克力,上面英文字母好多好多,却有个单词最大最醒目—— Happy。 “放在书包里,不会被发现的。”程城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听不分明。 男生低头看着他掌心的长方形。 “心情不好更得吃点甜的,如果你担心被发现,那现在我帮你打开,你吃一块,一会儿就不那么难过了。” 程城说,迅速打开包装,却被一只手拉住手腕。 程城的手指很长,但因为练琴的原因,骨节微微突出,看起来就有力。而男生的手指偏细一些,不算长,中指握笔造成的茧印很明显。 这两只手,交叠在巧克力两侧,停顿两秒,合二为一。 程城以为拉住那手臂就已经够唐突了,可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还能更过分,握住男生的手,用力一拽,直接拉进怀里。 他不是有意的。脑袋混沌,转不开,程城努力想,是因为那人的眼神看上去……真的太过脆弱了。 脆弱到他害怕自己下一秒会忍不住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所以才要借由拥抱来避开对视,平静内心。 借口是找到了,但程城也吓傻了。 他居然,在现实中拥抱了这个人,而且现在还撒不开手地抱着,任凭理智如何告诫,手还是不受控制,越收越紧。 “巧克力……掉了。” 男生的脸被闷在程城锁骨的位置,发出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但是,听上去不恼。 程城胆子大了些,把下巴轻轻抵住男生头顶的发旋,可惜什么也闻不到,他严严实实戴着口罩。 “不过,我已经吃到了。”男生又接着说。 程城却没听懂,“什么?” 怀里的人,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现在,不那么难过了。” ☆、夏令营 Mask, 原来你姐姐读的是心理学,我觉得心理学挺有意思的,A大也有那个专业。 不过我应该不会选那个专业。其实我也不知道选哪个专业,只要能进得了总院,估计哪个专业也都无所谓。 不想了,磕题磕题。 ——Weny 第三次见面,不知不觉已经是在两周后。 S市国际机场,人流穿行不息。 程城昨天刚下飞机,就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了一夜,今天一早又回到机场候机厅。 上午九点,夏令营的大部队到达集合点。 程城坐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他们,却没在几十人的队伍里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微信群是早就拉起来的,并没有临时缺席的,程诚正犹疑间,远远一个穿着浅青色运动套装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范围。 宋惟宁左手抱着佑安,右手拉着行李箱,肩上还背着个背包,垂下来比他的腰还宽一截。 程城眉头微蹙,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还没站起来,宋惟宁似是有所察觉,目光朝这边掠过来。 两人均是一愣,隔着来往人群有不到一秒的磁场交换。 程城微抬的上身重又落回座位,眼看着宋惟宁朝他走过来,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放下佑安,轻舒口气,然后笑着说,“程先生,你好。” “你来了。”程城眼睛落在宋惟宁右边肩膀,“怎么没和他们一起?” 宋惟宁偏头瞧了下右肩,抬手抻了抻即将滑落的背包带。 这个包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他肩膀本就不宽,这下更显得他像才出大学的学生。 “我自己打车来的,肉肉……我家孩子不习惯坐大巴车,觉得人多。” 程城看向佑安,小朋友穿着身嫩黄色的米奇套装,圆圆的小脸配合有点木讷的表情,软糯又可爱。 宋惟宁绕过椅子,在程城旁边隔着一人的位置坐下,然后抱起小朋友坐在他身边。 “昨天在群里看到小琰姐发的名单,才知道程先生也参加这次的夏令营。” “我算工作人员。”程城这样解释自己的目的不纯。不过音乐主题夏令营,身份上也算很好打掩护。 宋惟宁把水壶盖拧开,递给佑安,小朋友接过,乖巧地自己喝水。 “程先生上次没说,其实您是个钢琴演奏家吧,是我误会了。” 原来宋惟宁去咨询中心的次数多了,就听孩子家长和老师们提起过,程城原来是国内小有名气的青年钢琴演奏家。 听到宋惟宁的话,程城眉毛微微皱起来,那个尊称“您”让他有些不适,不是这个字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说它的人。 无形中拉开某种距离感。 “算不上演奏家,工作技能而已。” “您太谦虚了。” 程城其实真不是谦虚,很久以前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材料,他学琴的目的从来也不单纯,现在更是如此。 “爸爸……尿尿……” 佑安拉了拉宋惟宁的手,小小声说。 宋惟宁刚一抱他,就感觉手掌处一股暖流,佑安尿了裤子。 果然还是紧张了。宋惟宁轻轻搂住佑安,低声安抚,“没事没事,宝宝。”他应该给孩子穿个纸尿裤的,很久没发生这种情况,他以为佑安已经能够适应机场这种环境。 小朋友还是抖个不停,好像意识到做错了事。程城看他满脸通红,大眼睛水汪汪的,我见犹怜。 宋惟宁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抽出纸巾,先擦地上的尿渍。 “我去叫个保洁。” 程城刚起身,却被宋惟宁叫住了,“还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自己弄,这就好了。” 宋惟宁说着,很熟练的把废弃纸巾放进一个小垃圾袋,临时塞在书包侧面。然后从包里拿出条替换的裤子,想了想,又拿出个纸尿裤,然后抱着佑安站起来。 “那个卫生间人多,你去VIP休息室,那边。” 程城抬手指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宋惟宁,“刷这个就能进,有儿童专用区。” “不用了,我在那排会儿队。”宋惟宁其实可以就地给佑安换裤子,不过这孩子怕羞,从半年前就不肯当众脱裤子,像个小大人。 “空调冷,待久了孩子着凉,”程城不由分说,“我带你过去。” 见他像是真要伸手拉他,宋惟宁忙下意识退后一步,面露为难,但程城表情认真完全不似玩笑。 两人僵持不过一秒,不知是对方身高优势还是顶不住那眼神,宋惟宁先妥协了,“我自己过去吧……谢谢。” 换完裤子回来,小朋友窝在宋惟宁怀里,受打击似蔫蔫的。 宋惟宁把卡还给程城,歉然说,“不好意思。” “正常,小孩子能理解。”程城问,“他叫什么名字?我刚听你叫他……肉肉?” 宋惟宁礼貌地笑笑,“大名叫佑安,小名叫肉肉。” 其实程城早就知道了,那张信息表上写得清清楚楚,他还知道这孩子今年应该三岁零八个月,可他实际看上去才和两岁的孩子差不多。 略一犹豫,程城还是问,“他这样多久了?” 到少儿心理咨询中心上课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与正常孩子不同,程城即使没看见“应激性听力障碍”几个字,也能猜到佑安的情况特殊。 那孩子表现得很明显,过分安静、怯懦、寡言,那双时刻睁大的眼睛看起来明亮又好看,却总是警惕而不安的。除了面对宋惟宁时,才稍微有些不同。 宋惟宁知道程城指的是什么,虽然不太想说,但程诚刚帮过他,身份又特殊,还是同一夏令营的,早晚会知道。 轻轻叹了口气,宋惟宁说,“两岁半开始,就听不见声音了。” “……抱歉,”程城默然。 宋惟宁却摇头笑笑,“没关系,已经进步很多了,以前要靠手语,现在和他说话,能完全辨别口型。” 说着低头摸了摸佑安的额头,“是不是啊?小肉肉?我们很棒了~” 佑安仰起脸看宋惟宁,大眼睛的黑眼仁滴溜溜的,似有光彩流转,然后小朋友咧开嘴,咯咯笑起来。 “棒棒~”受到夸奖很高兴,就在宋惟宁怀里又拱又蹭,像只金黄金黄的小奶猫。 “很快会好起来的,”宋惟宁回抱住佑安,嘴边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和孩子互动,宋惟宁的神情无形中少了些防备,多了些率真。 “明年争取上幼儿园,就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了。”他还特意多说了一句话,大概是说给佑安听的,哪怕他听不见。 程城见着宋惟宁的那笑,心里五味杂陈,缓缓点了下头,“有你做他的父亲,他会好的。” 宋惟宁愣了愣,本来低垂的眼稍稍抬起,对上程诚凝视的目光,深深看不分明,善意却不言而喻。 “谢谢你,程先生。” “不用谢。”程城听到,那个“您”又变回同龄人之间的“你”。 在旁人的议论中,宋惟宁听说的程城严肃冷淡、难以接近,是个高冷人设的钢琴家男神,没想到实际相处中却是如此平易近人、温和细致,与传说的似乎不同。 飞机登机的时刻临近,领队开始清点人数了,在那之后,宋惟宁和程城没能再说上话,而直至抵达的地,进到民宿的接待处,宋惟宁到了酒店,拿着自己的客房牌,在长廊寻找房间号的时候,才碰到和他拿着同样号码客房牌的程城。 宋惟宁有些意外,他以为程城这样的人,应该会被单独安排一个房间。 正迟疑要不要确认时,程城已经先他一步刷开房门,一手一个、顺带替宋惟宁把门口的箱子也拖了进去。 这次民宿都是两室一厅的套间,而参加夏令营的家庭除了宋惟宁,都是两个家长带一个孩子,剩下工作人员两男两女,程城当然不能算工作人员,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提前就把自己和宋惟宁安排到一间房,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疑异。 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时,梁琰挨个通知第二天的活动日程,到最边上这间房看见程城,直接绕过他,“明天的活动你不参加吧?” 第一天都是孩子玩游戏,梁琰笃定程城没那个闲心当特邀嘉宾。 “小宁!你在里面吗?” 宋惟宁边答应边从房间出来,“小琰姐,我在呢。” “明天早上八点半集合哈。” “好,一定准时。” 梁琰又弯腰对躲在宋惟宁身后的佑安勾勾手,“小肉肉,明天见哦!” 临出门,梁琰不忘对程城嘱咐,“小宁是我朋友,他一个人带娃,你照顾他点,别总臭着脸,把孩子都吓着了。” 程城挑眉,不置可否。 等梁琰走了,宋惟宁不好意思地说,“小琰姐是热心肠,我自己挺好的,不用特别照顾。” “她说的也对,”程城状若认真思考梁琰的建议,“我偶尔倒愿意听她的。” 宋惟宁一笑,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了,他得适当主动找话说,“你们感觉关系很好。” 两次碰面,说话态度都随意到不像一般朋友。 “是么?”程城略一沉吟,虽然这件事很少在公开场合说过,也从来没必要说,但他不想让宋惟宁产生任何奇怪的误解。 “梁琰是我姐,”程城坦言,“同父同母,亲姐姐。” “啊?”宋惟宁微讶,“那你们……” “我随我母亲姓。”程城猜宋惟宁是疑惑他和梁琰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愿意让孩子随妻子姓,程城的父亲看来很开明。宋惟宁想。 接下来的夏令营,三座欧洲小镇,一共七天,每天一个音乐主题,从早上到晚上,活动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除了早上和晚上在民宿房间,程城很难有机会和宋惟宁单独说话。而早上和晚上,宋惟宁又往往说不到几句就会被佑安扯袖子求关注。 但即使如此,程城也切切实实更加了解了宋惟宁的生活模式和起居习惯。 不论上午活动几点开始,宋惟宁总是六点半起床,七点之前收拾自己外加叫早餐客房服务,因为佑安不习惯和太多人一起吃饭,所以宋惟宁通常不带他去餐厅用餐。 然后,佑安七点醒来会先哭一会儿,宋惟宁抱着他在房间转悠,哄十分钟。哄好后两个人或者加上程城一起吃早餐,之后就是玩玩具看绘本,到了活动时间再下去参加活动。 佑安在活动的时候多半会出些不大不小的状况,比如摔倒哭、被大孩子抓咬、尿裤子、打老师等等。在这些方面,孩子们大都如此,佑安也就显得不那么特殊。 但是程城留心观察,佑安和其他有心理疾病的孩子有个明显不同,他虽然失聪,但却对音乐会、音乐节、音乐剧上的现场音乐,有很强的反应。 每当这些活动环节,佑安就会相当认真地“听”、盯着乐器看、跟着节奏摇晃,有时候还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那神态举止,一点都不像个听不见的小朋友。 而程城发现,宋惟宁也是知道这点的,因为他看着佑安“听”音乐,眼神会变得格外温柔,充满信心。看来多半也是这个原因,宋惟宁才会带佑安来参加这个音乐夏令营。 等到下午午休时间,宋惟宁会陪佑安一起午睡,两个小时的时间,佑安通常醒两次,而晚上据程城感知,醒的次数可能更多,因为宋惟宁早上会显得睡眠不足。 下午起床后,佑安会先吃一个苹果,或者一根香蕉。到晚上活动结束,父子俩同样是在屋里吃晚餐,吃完到民宿外散步,八点左右宋惟宁再给佑安洗澡,洗完陪佑安玩半小时到一小时。 九点睡觉之前,宋惟宁会给佑安喝杯牛奶,然后讲睡前故事或者哼歌,即使佑安听不见。 程城在隔壁房间,能隐约听到宋惟宁的声音,感知那小小的孩子正在父亲臂弯里摇摇晃晃昏昏欲睡,自己内心也随之变得沉静起来。 等到那声音渐渐停止,程城就知道是佑安睡着了。然后他就会听见隔壁轻轻的开门声,宋惟宁出来匆匆洗漱。 程城之所以会知道这个,是因为第一天晚上,宋惟宁尴尬地碰见程城在用卫生间,他就回去在自己门口等,一边等一边注意屋里佑安的动静,以防他随时醒来。 由此程城知道了宋惟宁的时间规律,主动调整自己,后面几天都是等对方先洗完了再进去。 就这样,从早到晚的一天。 宋惟宁的一整天,完全是以佑安为中心的。而程城的一整天,50%的时间在偷偷观察宋惟宁,剩下50%,在不干扰宋惟宁节奏的情况下,做自己的事情。 两人在起初的五天里形成某种默契,在宋惟宁看来,相识不久的程城相处起来挺舒服,虽然看着性子冷淡,实则脾气温和人也细心。 而在程城这边,宋惟宁虽没想起什么,却对自己逐渐卸下隔阂,再度由陌生到熟悉,旅行的目的便已达成。 本以为这场夏令营会就这么结束,却没想到在三座小镇的最后一站,还是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也让两个人的关系,开始有了别样的走向。 ☆、好像见过你 Weny, 你上次教我的题,我回去看了一小时也没看明白,结果你猜怎么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看十分钟,就懂了。 我姐说那在心理学上叫“酝酿效应”, 就是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的过程,巧不巧?正好是这道题的解法。 ——Mask 丁格尔,又名树木掩密的幽谷,坐落于欧洲西部大西洋海岸,曾被誉为地球上最美的地方。 程城如今就身在这座小镇里,古城堡二层的民宿阳台边。外面一侧是林木芒草郁郁葱葱,一侧是海岸蜿蜒礁石起伏,空气混杂着两种味道,咸湿又芬芳。 程城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后边传来动静,微微侧过身,一只手臂倚在栏杆上,看向玻璃门后面的人。 宋惟宁正背对这边半蹲着,而他面前的小朋友则朝向程城的方位站着。小小的男孩子微低着头,抽抽搭搭地哭。 然后,程城看见宋惟宁把小朋友抱起来,那双小手臂立刻圈上他脖子。宋惟宁只说了句什么,就放任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全心依靠地挤进他颈窝。 小朋友讨到甜头,像是嫌贴得不够紧,还在一蹭一蹭地使劲儿。宋惟宁不得不歪着头,才能把怀中这不安分的小家伙抱稳当。 夜已深沉,四周静谧。海浪声一阵接着一阵,好似沙锤轻轻敲打的节奏,混合着某处飘来温软亲昵的嗓音,摇篮曲熟悉的韵律,听在耳朵里有种格外黏绵的意味。 程城舒服地半眯起眼,仿佛此刻被抱在怀里哄睡的人是他。 就这样放空一会儿,也挺好。 程城想着,放任思维随着海浪与音律一起飘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程城差点真的睡过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听觉感官几乎连海浪声都捕捉不到,他猛然惊醒,发现那阵轻轻的摇篮曲原来早就停了,客厅里空无一人。 等待几分钟,宋惟宁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卧室门口,他小心而缓慢地掩上门,然后朝阳台这边走过来。 “睡着了?”程城清楚地感觉到那人靠近的温度,说是红外感应都不为过。 “对不起,”刚才的谈话被突然打断,宋惟宁主动道歉,“耽误了时间。” 这座海滨小镇气候宜人,宋惟宁哄佑安睡后忍不住到阳台吹海风,程城看到就和他聊天,不过才聊到这座小镇的历史,佑安就哭醒了,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没关系,还很早。”程城面上云淡风轻的,宋惟宁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确定对方不是在跟自己客套,本来想说时间很晚是否要休息的话,就这么咽下了。 “肉肉今晚入睡很快,刚刚也没怎么哄就又睡了。” 宋惟宁边说着,边低头在手机上记录下几个数字,听得出来,他语调轻快,心情因为某些数据而由衷欣慰。 “那很好。”程城看他手指划拉那个浅蓝色卡通风格界面的程序,他已经挺熟悉了,也知道那是用来记录佑安的日常起居的。 “这次活动对肉肉帮助很大,感觉他开朗活泼了许多,程先生,听说音乐节方面都是你在策划的,这个真是得谢谢你。” 宋惟宁抬头说话时,程城窥视的目光不着痕迹闪开,眼睛在宋惟宁开合的嘴唇上撩了一下。 “不用客气,梁琰才是组织者。我不过是帮忙。” 程城微微直起身,借着身高优势目光在宋惟宁发顶上打了个旋儿,就飞快挪开不作停留,“佑安对音乐有反应,他或许不是完全听不见。” “我也这么想,”宋惟宁说,“小琰姐以前说应激性的听力障碍存在主动选择的可能,但那时候佑安的表现还不明显。明天是最后一天了,等回国后,我打算和她再具体商量下后面的治疗方案。” “嗯。”程城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只不过暂时不能明说。 两人又闲聊了一些关于白天音乐节活动的感受、以及下午在这座海滨小镇的所见所闻,比起最初的拘谨,现在宋惟宁和程诚说话,已经自然很多。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梁琰的功劳,毕竟知道了程诚和梁琰是姐弟,宋惟宁怎么也不好对人太冷淡。 像是现在,他主动提到在街上见到的巨幅海报,“好像圣诞节期间,欧洲会有个‘音乐小镇’巡演项目,你知道吗?” 程城当然是知道的,没遇到宋惟宁之前,那是他原本来欧洲的目的,踩点。 “知道,那个项目我也参加。” “听起来很高大上。” 宋惟宁头一次觉得,舞台上光鲜夺目的钢琴家离自己如此之近。 但另一方面,宋惟宁又有些好奇,眼前这个爱穿休闲西装,人前总是端得表情严肃、气场强大,有一点点高冷范儿的男人,若是坐在典雅的钢琴前,挥洒自如地弹起曲子来是什么模样。 想象一旦在脑海中成型,宋惟宁惊讶地发现,将程城和钢琴放在一起,画面居然没有太大的违和感,就仿佛—— 宋惟宁忍不住朝程城投去探究的目光,“程先生,我忽然觉得……” 顿了顿,宋惟宁琢磨措辞,“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程城呼吸一滞,本来随意搭在栏杆的右手腕,微微撑起来,却还是无法缓解胸口那种憋闷感。 他没法回答宋惟宁这个问题。 “呃……是我表达错误,”宋惟宁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有点不妥,连忙又解释,“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你弹琴的样子,应该是在电视上,或者网络上。” 所以并不是想起来么? 程城心情复杂地看着宋惟宁,见他抬起手来,推了推眼镜,习惯性两根手指蹭了下鼻子,有点小羞涩的模样,很可口。 但是程城不说话,让宋惟宁有点捉摸不透,最近偶尔有这种感觉,一回头发现程城在看他,又好像没有,只是在盯着某处出神。 “程先生?”宋惟宁抬手在程城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累了?” 宋惟宁今天下午背着小朋友爬山,回到民宿就换上一身干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此时这一动作,柔软的布料贴住身形,勾勒出流畅的肩膀弧度,略微宽大的圆领恰到好处露出小半光洁的锁骨。 程城目光幽幽,却都掩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情绪。 “没有,不累。”他回答,微微转身,把面朝阳台外的角度改成四十五度面朝宋惟宁,不着痕迹给彼此拉近五厘米距离。 宋惟宁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大概还是不太恰当,“对不起啊,程先生。” “为什么道歉?”宋惟宁即使不记得他,程城也不需要他为此道歉。 “我是不是冒犯到你了?” 宋惟宁想,毕竟程城算名人吧,是名人都不会希望被普通人忽视知名度?程城虽然对自己还算亲切,也没什么架子,但直接被当面表达出来,应该还是不高兴了。 从那句“好像在哪见过”之后,程城就突然变得沉默,宋惟宁只能想到这样的解释。 程城却回答,“你没有冒犯我,相反我倒希望……” 我们真在哪里见过。 “啊?”宋惟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根本就没听清,“程先生说什么?” 程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玩笑似看向宋惟宁,看见那双总是蕴着温柔的瞳孔里着笑意未尽,因为疑惑,清亮褪去三分,补上三分都是迷茫。而剩下七分,深深望不见底。 潮声拍案,圆月高悬。海之尽头,银河毕现。 空气中隐约浮荡着一缕不同于海水咸、也不同于草木涩的清香。 “没什么。”程城忽然直起身,收回视线。 宋惟宁也没深究,只说,“很晚了,海边温度低,还是早点进去休息吧。” 程城远眺大海,“好。” 猜测对方是想自己待一会儿,宋惟宁识相地没再多说,正打算转身进屋,被程诚叫住了。 他让宋惟宁在原地稍等,自己去了房间另一头,宋惟宁听见水声,以为他是去洗手间,不过紧接着却是玻璃器皿发出轻微的声响。没过两分钟,那人又往阳台这边过来了。 “给你,喝点这个暖暖。” 眼前的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玻璃杯,用隔热胶环套住不会烫手,乳白色的液体飘着淡淡的香,看着就很温暖四溢。 “这是苏格兰本地牧场的奶,每天限量供应,味道很好。” 短暂的惊讶后,宋惟宁却没伸手接。 佑安喜欢喝牛奶,不管去哪里,宋惟宁都会第一时间准备好冲泡奶粉或者加热牛奶的设备。 但他自己,却是不喝的。 程诚注意过这件事,但他以为宋惟宁纯粹只是出于父亲忘我迁就孩子。 程城见他不接,只怔怔地站在那儿,越发肯定宋惟宁缺少被照顾的自觉。 “这里气候不比国内,晚上吹海风容易着凉。” 宋惟宁指尖动了动,嘴唇嗫嚅,低着头几番犹豫,没出声。 程诚以为他在和自己客气,“喝点热牛奶,能睡得好些。” “抱歉……”宋惟宁右手半握,终于还是艰难开了口,“多谢程先生,可我……我不喝牛奶。” 触到程诚诧异的目光,宋惟宁低头又快速说了一句,“抱歉。” “这样啊……”程城神色只有那一瞬间变化,便又恢复如常,自然地将牛奶杯绕回自己身前,“是我自作主张,你不必道歉。” 连宋惟宁都觉得自己很矫情。 一杯牛奶而已。又不是牛奶过敏,干什么非得拒绝。 然而宋惟宁的确已经尽最大努力克服,可只消预想到自己要喝这个东西,就立刻觉胃里像起了火,一阵接一阵烧疼。 之后,就是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 “你去睡吧,我再待会儿。”程城说,端起奶杯喝了一口,瞥一眼宋惟宁。 他现在不太对劲,即使程城自己也满腹疑惑,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主动给个台阶下才是博取好感的正确选择。 果然,宋惟宁脸上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对程诚感激一笑,“那晚安,程先生。” “晚安。”程城回道。 宋惟宁转过身,小快步走进昏黑的客厅。程城视线一路追随那个略显仓皇的身影,直至一扇卧室门隔开他目光——再不必担心被察觉,才终于敢透出一分露骨的灼热目光。 二十七天了。 程城计算,自重逢以来——如果单向也能算作重逢的话,今天是第二十七天。 通过今天的对话,他已经能完全确定,宋惟宁是彻底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对,应该说他从来就没记得过他。 意识到这个可悲的事实,程城发现自己心里沉淀的苦发酵一样,控制不住漫上喉舌,他低头抿了一口牛奶,味蕾被浸润过,才勉强复苏一些。 微甜而温暖——曾经这样形容过牛奶味道的人,现在……完全拒绝牛奶。 程诚微眯起眼,想不通症结究竟在哪里。 低低的震动声传来,是程城放在阳台躺椅上的手机,微信语音通话请求,显示是“梁琰”。 程城没接,因为舍不得放开手里的杯子。 电话停止震动,过半分钟,又锲而不舍地亮起来。 “干什么呢?不接语音,信息也不回。我看见你站在阳台了。” 那头清亮的女声,劈头就是质问。 “有事?快说,我要睡了。” 程城望了眼宋惟宁的卧室,压低嗓子,姑且还算好声好气回答。 “怎么了?又心情不好?算了,懒得管你。明天回国,你决定没?和我们一起走么?现在机票可剩不多了。” 程城顿了一下,“走。” “确定?我记得你开始不是说还有巡演排练。” “回国有事。”程城面无表情地说,“可以订票,我挂了。” 挂断电话,放下手机,程城本以为自己应该会稍稍犹豫一下的,因为几个小时之前当他独自在房间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在为接下来的去留而纠结。 但是刚刚梁琰问起,他却完全下意识就把答案脱口而出。 现在只能考虑怎么委婉地把早早预订的行程逐一推掉。当然这些都不是问题,他更在意的是,回国后该如何。 程城两手握着牛奶杯,任海风一阵阵凉意袭人,掌心也始终是暖融融的。 这杯牛奶带给他的温度和温柔,跟那个人如出一辙。每喝一口,程城都会低头看一眼,像是在计算还剩下多少,多少口之后会彻底喝完。 明知不属于自己,来这几天才能抢到这一杯,喝完了也就没有了,连杯子也得放回民宿的流理台,可程城却舍不得就这么放手。 “既然放不了手,那就这样吧。” 程城想,忽略掉某些重要的既定现实,以及内心隐隐的不安,而“这样”到底是哪样?他根本不愿意去探究罢了。 一切,等回国后再说吧。 ☆、好相处 Mask, 让你很高兴的话?想不出该怎么说…… 伤脑筋。这两天做题做得有点失眠,你给我的牛奶放在晚上喝,效果很好。 不过下次别放了,原来我妈妈之前买了奶粉,一直没怎么喝,我们都忘了。 ——Weny 才早晨八点多,旅游旺季的丁格尔镇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不少游客。 程城是被那些人的笑闹声吵醒的,昨天睡得晚了,今天宋惟宁什么时候出门的他都没意识。 程城简单洗漱收拾好,走出民宿大门,看见不远处的沙滩旁、以那座高而险极的丹伯断崖为背景,一群人正在合影。 他们好像还在调整队形,大人们说说笑笑姿势各异,小孩们叽叽喳喳欢快不已,而程城也在其中找到了某个人。 宋惟宁连续打了两个哈欠,被旁人发现询问后,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伸手指指正在自己头上搞怪的小朋友,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看来昨晚又被小朋友闹觉了。程城边想,边朝那边走去。 阳光下,宋惟宁穿着的浅蓝色T恤,佑安骑坐在他肩膀上,正胡乱地揉他头发。朝阳的光晕把发丝镀上一层栗色,美不胜收。 其实宋惟宁穿的那件T恤上印着字,是本次活动的纪念衫,一群人都穿得一样,可程城却自动忽略掉这件事,只觉得宋惟宁今天格外好看。 程城正看得出神,那边队形已经排好了,梁琰把相机支架调整好,小跑着回到队伍中。 程城于是发现,宋惟宁右手边迅速挤进一个人。他刚才光顾着看本尊,都没注意到那他身边特意留出的空位。 论相貌,梁琰当之无愧是漂亮的,且是一种可盐可甜的飒爽美,可她归队后靠向宋惟宁,对着镜头方向比个俏皮的小心心,这感觉让程城觉得——碍眼。 若非知道梁琰已婚已育丈夫还是醋王,对他不构成威胁,恐怕程城当下就会过去抢人。 “喂!程城!” 程城本来想走,还是被梁琰逮到了,她对着程城招手。一般情况下,程城是不会乖乖听话的,但这次,他竟然二话没说,依言走了过去。 梁琰指向他们前面的相机支架,“你帮我们看看刚才的照片怎么样,要是不合适就调整一下再拍。” 敢情这是使唤他当摄影师,还是编制外不入镜的那种? 程城无语,碍于宋惟宁在场,还是走到照相机前面,拿起来先检查了一下照片,然后把相机放回支架,低头弯腰调整镜头。 这支架高度原本是根据梁琰身高调整的,程城个子高,要弓着身子摆弄相机稍微有点费力。 宋惟宁站在队伍中,瞧着程城略显别扭又认真的模样,联想到早上在厨房流理台上看见的、那只被洗得干干净净倒扣在沥水架上的牛奶杯,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旁边一对夫妻这时低声说话,“程先生总是冷冰冰不爱理人的,没想到梁老师一叫就来了。” “也不是吧,之前在咨询所里,我有次见梁老师叫他,他也没理。” “嗯……可能是吵架?但我觉得他俩关系不一般,你说,会不会其实……” “哎,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 一番话宋惟宁被动听了七八,其实不怪别人会想岔,连他起初也觉得,那两个人的说话方式不拘中透着与众不同的亲切。 不过对于宋惟宁这种观感,梁琰对程城的评价却是——这位大钢琴家除了较会弹钢琴,做菜还OK,长相过得去,基本上也就无甚长处,脾气又臭又不可爱,从小到大拽到没朋友。 而这番论调的源头,梁琰梁女士,此刻正摩挲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相机那边的亲弟弟,“啧啧~今天居然这么乖啊~” 宋惟宁听见她意味深长的话,低声说,“我觉得程先生挺好相处的,就是话少一些。” 梁琰毫不留情翻个白眼,“那是你自己好相处,所以你觉得。” 宋惟宁笑笑,“小琰姐,要不……让程先生也来一起合影?” “还是算了吧,”梁琰立时露出个嫌弃的表情,“他最讨厌照相了,再说,就他那么不合群,就算叫他也不会来的。” 那边程城已经调整好镜头,直起身朝这边看过来,梁琰先注意到他手势,对着左右高声喊,“大家准备好,一会儿我喊口号,再多照几张。” “一二三,茄子!” 相机咔咔几声,然后换个姿势,再咔咔几声。程城这次是好人做到底,主动拿起相机帮忙确认照片,当然,不忘特意放大到某个细节多瞧几秒,这才放下相机。 人们围过来验收成果,程城听见夸赞照片好看,知道任务完成,默默从人群里退出去。 梁琰也很满意,招呼大家可以散了。今天是夏令营最后半天,下午他们就该收拾东西启程去机场了。 这一带海边有很多闲逛的地方,古炮台、宗教礼拜堂、小石屋,琳琅满目的水晶制品、陶瓷制品和纺织品。十几个家庭或是三两组队,或是单独成行,开始自由活动。 因为佑安对陌生人比较敏感,互动游戏也还有障碍,所以这个星期以来,没能结识关系好的同龄小朋友,就算有孩子家长主动来示好,佑安也只会躲在宋惟宁后面。宋惟宁从不勉强他融入,都是自己带他到处转转,希望孩子心情好些,很多问题就能慢慢好转。 比如佑安现在能“听”懂的话就多了很多,甚至最近两天,宋惟宁经常觉得佑安像能直接听见他说的话,而不是看。但进一步确认后,发现还是听不见声音。 不过,宋惟宁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佑安快要能听见了。这种强烈的觉知让宋惟宁既紧张又期待。 “肉肉,爸爸带你去看羊好不好?”宋惟宁指给佑安看不远处的古炮台。 佑安盯着宋惟宁的嘴,像是听懂又像是没听懂。 “就是这个,”宋惟宁从背包拿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图册,蹲下来放在腿上翻开几页,点了点其中一个图形,又指着自己的嘴,缓慢而仔细地发音,“羊——” 佑安慢慢伸出小手,放在宋惟宁喉结上,宋惟宁就又重复分解读了一遍。 “羊,爸爸带肉肉,去看羊。” 小朋友笑着点了点头。 要看羊,需要爬到断崖顶上的古炮台上,宋惟宁没有一开始就抱佑安,他虽然才三岁半,身心发育也比实际年龄小,但有时候却表现得非常有毅力。 就像现在,已经爬了将近八层楼高,佑安仍旧抿着嘴一声不吭往上走,小短腿每迈一步都很艰难,石阶太高的时候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动作很慢,但是很稳,抓着宋惟宁的小手汗涔涔的。 身边不时有抱着孩子的大人经过,朝这个小男子汉投来赞许的目光,或是对宋惟宁这个严父表示轻微谴责。 不过宋惟宁知道,若是实在撑不住,佑安会向他求助的。因为这是他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学会向爸爸求助。 花了比别人多两倍的时间,父子俩终于到达断崖顶上炮台最高层,宋惟宁打开水壶给佑安喝了点水,又拿干毛巾给他擦汗。 这样高的古炮台佑安没来过,抬头就是蓝天白云,旁边围绕着普通游客,佑安紧紧贴靠住宋惟宁的腿,警惕地环顾四周。 宋惟宁收好东西和背包,右手把佑安抱起来,与城墙边隔开一个安全距离,另一手示意他看下面。 “看,那里就有羊群。” “羊~群~”佑安这次理解得就很快了。 这处断崖朝海中延伸出一个半岛,半岛上蜿蜒着一条蛇形小路,只见那小路上疏密不均地分布着一些白色小点,远远望去就像是掉在草地上的小米粒,又像是绿色桑叶上的蚕宝宝。 那些白色小点一直连到炮台这里,离得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什么蚕宝宝,分明就是大群大群的绵羊,正从炮台下面的羊圈里撒欢儿似的往外跑。 牧羊人在门口,一边高声唱着爱尔兰民歌,一边挥动帽子朝上方观望的游客热情打招呼。 羊群叫声此起彼伏,佑安探直身子,两手抓住宋惟宁衣服,圆嘟嘟的小脸因为紧张而微微鼓起,刚刚才爬完台阶,本来就红彤彤的,这下真正像个红润的苹果。 宋惟宁看着佑安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喜欢,以及某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迷之骄傲。 不过,他实在太专注了,以至于都没发现,不远处某个人也以同样专注的目光在看他。 程城不得不承认,在爸爸这个角色上的宋惟宁,魅力不减反增。无论是青春时代的他,还是已为人父的他,无论哪一种,要撩拨人都轻而易举。 大概随着年龄增长,程城自己的审美也在变化,但偏偏,审的都是同一个人身上不同款的美。 程城清了清略有些干涩的嗓子——实际刚才看见宋惟宁喂佑安喝水,他也开始口渴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上前打招呼,而是不动声色地下了炮台,重新把最后那段台阶爬了一遍,然后故作随意地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跟踪了很久的样子,程城呼了口气,调整呼吸,把额发弄乱一点,显得像是刚爬上来似的。 眼看着终于要接近目标了。 “Mr Cheng?Are you Mr Cheng?” 突然拔高的招呼声,一下子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里来,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宋惟宁。 程城本来就盯着他呢,这下猛地照面,只好朝宋惟宁点头示意,然后客气地与认出自己的外国友人寒暄几句,再礼数周全地道别。 好在这样偏僻的小镇认识他这东方面孔的人不算多,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其他游客遗忘了。 但是程城的目的达成,现在他顺理成章站到了宋惟宁身边。 “程先生也上来了?” “嗯,在看什么?” 宋惟宁指指城墙下,“看羊啊,据说是特别景观,被称作礁石上的羊群。” 程城装看一眼,没觉出什么特别。 宋惟宁兴致勃勃介绍,“昨天集体活动没时间,今天带肉肉过来看看,他喜欢动物。” 小朋友果然看得聚精会神,眼睛一眨不眨的。那双大眼睛很明显的双眼皮,黑眼仁圆溜溜的,眼睛的形状也圆,和宋惟宁很相似,不过宋惟宁的睫毛颜色偏浅,和发色一样,看起来细细软软的,让人很想伸手碰一碰。仿佛一碰,那眼尾处弯起的羽毛,就会轻飘飘落在唇角,化出一朵笑来。 宋惟宁看羊,程城就借机看他。他喜欢看他,尤其是笑的样子。 这么多天相处,现下因为景点人群摩肩接踵,程城胳膊不经意挨着宋惟宁的,算是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除开昨晚在阳台。今天是白天,看得更清楚。 如今的宋惟宁戴着一副眼镜,半框眼镜镜片很薄,应该度数不算太高,可那种刻板的金属色和无趣的椭圆形,将眉眼稳妥地藏在后面。然而程城却清楚记得,那双眼睛的模样生的有多好。 宋惟宁不知道程城抱着怎样的想法在偷看他,他正远望羊群,听那些绵羊发出欢愉的咩咩声,混着海浪一起,加上蓝白绿色的搭配,真是别有一番奇妙观感。 “竟然能想到在礁石上养羊,这里的人真有创意。不知道这羊毛做出来的毛线会不会有大海的味道。” “也许吧。” 程城莫名觉得有点燥,今天太阳还算和煦,炮台顶上视野开阔,海风微拂,可他还是忍不住松了松休闲衬衫的领口。 宋惟宁听出他嗓音有异,“你是不是口渴?” 程城两手空空,只有手机和钥匙插在裤兜里,宋惟宁注意到,边说边把自己包里那瓶矿泉水递给他,“我这瓶水还没喝,给你吧。” 程城轻咳一声,“我看起来很渴?” “有点儿。”宋惟宁观察对方脸色,虽然现在好一些,但刚才看起来的确像是又热又渴,大概是爬山累的吧。 “谢谢……你不喝?”程城平复呼吸,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渴”。 “不用,我爬的慢,没怎么出汗。” 程城于是拧开瓶盖,仰头把水瓶举起来悬空倒进嘴里,避免碰到瓶口。 他技术还挺好,一滴不洒,就这样喝了几口,把水瓶拧好又还给宋惟宁,“这样你也能接着喝。” 宋惟宁没料到他把水还回来,先是一愣,接着莞尔,从善如流地收过水瓶放回包里,“说实话,你刚才的动作,是不太像个钢琴家。” 钢琴家大抵都优雅而挑剔,不会想着怎么方便和别人共瓶水。 程城饶有兴味地挑眉,“那像什么?” “嗯……”宋惟宁思考,接着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竟轻轻笑出声来。 “我觉得吧,你这样,倒像我在高中时的一个同学。” 程城身体一僵。 ☆、妈妈 Weny, 现在还不行。也许哪天,你说了让我很高兴的话,我会考虑告诉你。 对了,这次的鲜牛奶很不错,你尝尝? ——Mask “那时候打篮球,我和我朋友就这样抢水喝的,经常失误把水倒在运动服上,有时候打闹起来,浑身都得湿透了……” 程城脸色变了几变,只哦了一声,算作回应。 忆起校园往事,宋惟宁脸上的愉悦感只持续短短两秒,剩下都被怅然取代。 好在,有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抬起来,轻轻碰了碰宋惟宁的脸。 “爸爸?” 宋惟宁惊觉自己走神,忙偏头亲了亲小朋友的手掌,“没事的,别担心,爸爸背你下去,好不好?” 程城捕捉到他脸上的笑容,觉得这笑和之前那些都不太一样,有点勉强。 “程先生,你要下去么?” “嗯,一起吧。” 下台阶比上台阶危险,临近中午,人更多起来,肉肉乖巧地趴在宋惟宁背上,程城刻意走在两人前面一点,担心他踩空。下山速度快很多,两人说话也就寥寥。 中午集体在民宿吃了顿简餐,就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了。 宋惟宁的东西不多,兼之平时就很注重归类,收拾得规整,装箱很快。按照安排,团队四点才出发去机场,现在还不到两点,宋惟宁原本打算让佑安再补个午觉,可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在阳台站了一会儿突然跑进来,抱住宋惟宁的手边晃边支支吾吾,像是不晓得怎么表达。 宋惟宁问他要不要睡觉,他就猛摇头,还一个劲儿朝窗户外面指,宋惟宁顺着看了又看,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宋惟宁只好带佑安去外面转转,临去前想问问同住的程城要不要一起,但看他房门关着,也就没打扰。 出了民宿,佑安要自己走不让抱,宋惟宁就牵着他,让小朋友带着他四处转悠,本来只是随意转转打发时间,没想到七弯八绕地转到一个卖风笛的小店前面,佑安听见店家吹奏风笛的声音,就走不动路了。 宋惟宁突然想起来,前天刚到丁格尔小镇的时候,坐环岛巴士时就路过一个这样的小店,当时佑安也是扒在窗边看,一直到看不见了,还在往后张望。 那时候窗外风笛的声音转瞬即逝,宋惟宁没多在意,没想到现在就要离开了,居然又碰见了。 和女店主闲聊两句,才知道他们是夫妻俩,从苏格兰开房车旅行过来的,应朋友邀请过来参加音乐节,一小时前才刚转到这片海域,会在附近停留一天一夜。 佑安完全被男店主吹奏的风笛吸引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手指,似乎在好奇那几根长短不一的管子怎么能发出如此悠扬动听的声音,那神态,真的像能“听”见一样。 宋惟宁没打扰他,等一曲结束,才问,“肉肉,你想摸摸这个吗?” 肉肉小心点头,很想伸手又有点怯怯。 “那你先看看,前面这些,”宋惟宁指着前面一排陈列在精美绣布上的小号风笛,“你最喜欢哪个?” 佑安视线落在这边又落在那边,犹豫了几秒,指向一个黑檀木不带任何装饰的风笛,然后仰头看向宋惟宁。 宋惟宁笑问,“喜欢?” 肉肉喉咙发出一个轻轻的“唔”声,眼睛里满含期待,“喜欢~” 宋惟宁和女店主说了几句,付过钱,将那个包在精致民俗布袋里的风笛递给佑安,小朋友搓搓小手,像是接过什么宝贝一样捧进怀里,笑的格外灿烂。 没想到最后还能有个意外收获,宋惟宁感觉这次旅行算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始料未及。 下午三点四十,临近出发前。大家在民宿前的迎客厅里等待工作人员办理退宿手续,由于整个民宿都被他们团队包下了,所以现在这里并没有其他客人,而参加活动的又都是有不同程度心理障碍的儿童家庭,本来那些孩子就比较安静,现在下午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只偶尔听得见大人低声交谈。 这样的环境下,任何异常响动都是非常惹人注目的,就像现在,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子突然把手里的卡通水壶砸在地板上,石制地板发出好大一声响。 宋惟宁抱着佑安正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这时刚看过去,就听那孩子的父母开始大声争执,原来是孩子爸爸看孩子扔东西,打了孩子的头,妈妈责怪他说不能打头,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 “我真是受够了!我天天在外面拼命赚钱是为了谁?说我不关心他?我不关心他今天你们能在这里?” “你受够了?我才受够了,我天天带着康康做复健,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你呢?你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他是我儿子,我个当爹的打骂他,是让他上进,教他懂道理,就你天天惯着他,他能有什么出息?他现在这样子,什么事都干不了,像个傻子一样,怪谁?怪谁啊!” “你!你竟然这么说你亲儿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以来就嫌弃他,觉得他是累赘,觉得他治不好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甩掉我们母子俩了!行,我走!我自己走!你行你管,我不要他了!” “你他妈胡说什么!” 男人猛地站起来,一把将手里攥得稀烂的旅行手册扔在地上,旁边人见势不对,有两个宝爸及时上前拉住他,团里老师赶紧过来劝架。 在一堆闹哄哄的大人旁边,小男孩保持刚才的位置和坐姿,瑟缩着肩膀,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再看看神色紧张的叔叔阿姨,茫然无措。 宋惟宁记得,这孩子叫康康,也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的,而且因为长期耳聋,后来话也不会说了,只能完全靠手语和人交流。宋惟宁心中难受,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佑安。 可是这一抱,宋惟宁发现佑安不对劲,他眼神呆滞地看向那边混乱的情景,身体正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啊!” 梁琰正在努力稳住那位母亲,她才刚办好退宿手续,就听见这边越来越吵,没想到临走前还发生这样的冲突。 “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要不是为了孩子……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走了!我早就受不了了!” 母亲声泪俱下,崩溃痛哭,众人听见这话,都是吓了一大跳。 那个父亲更是气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像座火山一点就要爆了,幸亏还有人拉住他。 而他们的孩子,此时还在那安安静静的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上被自己摔出裂口的卡通水壶,水壶上的小猪乔治正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宋惟宁发现,佑安的视线也是指向那只水壶,可是他眼睛里却空空的,没有焦距。 有孩子妈妈抱着自己家娃,跟旁边关系好的家长轻声抱怨,“这么多孩子在呢,她孩子是完全听不见,可别的孩子听见了要怎么想啊……真是……” “肉肉?肉肉!”宋惟宁不知旁人在说什么,他从刚才就一直在试着呼唤佑安的名字,转过他的脸让他面朝自己,可是佑安眼睛里像是起了大雾,茫茫然没有反应。 宋惟宁心里直突突,感觉周围的喧嚣声都在自己耳边化成嗡嗡的轰鸣,“肉肉乖!别吓爸爸!你看看爸爸!” 程城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宋惟宁,此刻他皱起眉,也隐约觉出不对劲。但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就听一阵失控的孩童哭声,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佑安哭了,不同于小孩子任何一种撒娇、委屈、讨好的哭,他的哭声凄厉而悲伤,瞬间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大家都看过来,吵架的忘记了吵架,说话的忘记了说话,只觉得这孩子哭得实在可怜,生生拨动人心里最软弱的一根弦。 “肉肉……”宋惟宁的声音也在抖,他努力控制住,不停轻声唤着佑安,紧紧抱住他,“宝贝……是爸爸,爸爸在,爸爸在,别怕,别怕。” 程城看见宋惟宁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发丝贴着脸色苍白,后颈和肩膀都紧张得绷起,也是一层冷汗。程城想了想,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去外面吧,这里太闷。” 佑安边哭边把宋惟宁手臂紧紧掐着,小小的身体几乎要整个嵌进宋惟宁怀里。 宋惟宁吃力地抱佑安起身,对着程城露出个感激的苦笑,这时又见梁琰一脸担忧地过来,便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别跟来。 宋惟宁抱着佑安先出去了,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动自发地谁也没再出声,连吵架的那对父母,都默默背起包,拎起箱子,背对着互不理睬。而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慢腾腾地挪到母亲身边,怯怯地抬头偷看自己父亲。 “对不起各位,大家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等等肉肉爸爸。”梁琰给大家道歉。 “没关系。” “没事儿的。” “老师您去看看他们,那孩子好像被吓得不轻。” “是啊,真可怜呀。” 都是为人父母,也是一个圈子的,个中艰辛谁都清楚,宋惟宁独自带这么小的孩子,还那么耐心妥帖好脾气,心里默默佩服的家长其实并不少。 梁琰感激大家的理解,交待一下其他老师,就走出门外找宋惟宁。 宋惟宁并没有走远,就在民宿西面的一个角落。 梁琰小心靠近,离着不到五米的距离,站在已经在那的程城身边。 宋惟宁背对他们蹲在沙地上,用手臂和腿把佑安完全护在怀里,缓慢抚摸他后背,她听不见宋惟宁说什么,只听见佑安哭泣的声音一阵接一阵,扎得她心疼。 梁琰等了一会儿,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不能再等了。 手机滴滴两声,宋惟宁发来一条微信消息? ——小琰姐,你先带其他人去机场,我一会儿打车去追你们。 原来宋惟宁抱着佑安,悄悄在孩子背后给她发消息。 ——好,那你尽量快一点,有事给我信息。 发出消息,梁琰看一眼宋惟宁的背影,转身时和程城说,“我们先走。” 可是她走了两步,发现程城没动作。梁琰一脸狐疑地回头看向身后,因为着急而有点不耐地低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程城挑了挑眉,“我等他。” “你……”梁琰还想说什么,那边佑安磕磕绊绊的哭声里却突然模模糊糊夹带了一个她怎么也没想到的音节来,令她和程城两人同时愣在当场。 “妈妈……” 同样愣住的还有宋惟宁,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佑安,那孩子哭得眼睛肿了,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嘴里呜呜咽咽含混不清,但那个发音他绝对不会听错。 佑安,他喊的是……妈妈? ☆、钢琴家的手 Mask, 抱歉让你久等了,谢谢夸奖,毕业晚会成功是大家的功劳,我只是其中之一。 你说你也是参演人员,是弹钢琴么?好像只有大合唱有钢琴伴奏,但我远远看那个同学,和感觉中的你不像。而且我觉得你也应该不会这么明显让我这样猜吧? 光靠英文名,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不公平,你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你。 还有,你明明了解,我其实很笨的,一点也不聪明。 都快毕业了,下次回信告诉我你是谁吧。 ——Weny “妈……妈……不……不……不走……” “妈……妈……不走……” 佑安两手紧紧揪着宋惟宁的衣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唔唔啊啊的使劲吐字,不停强调地重复这几个字眼。 “好,肉肉乖,”宋惟宁一边拍着佑安一边轻声保证,“不走,肉肉,我们不走。” 眼看着时间分秒流逝,梁琰心情从最初的震惊到恍悟。事情不妙了,她想,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程城,对方也是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手机又是滴滴两声,梁琰赶紧按开。 ——你先和大家一起回去,我过两天带着肉肉自己回。 看见宋惟宁这样打算,梁琰急了。眼下这情况,极大可能是刚才那阵冲突触发了孩子心里不好的记忆。以这种身体和心理状态,宋惟宁一个人带他留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难保不会出事。 ——不行,肉肉这样万一再遇到刺激,你单独带着他会搞不定的。我留下来陪你。 ——你是负责人,不能脱离团队。 ——那我让方老师留下,或者郑老师,你选。 梁琰回复飞快,总之不能放着宋惟宁一个人不管。 ——不用了,老师们连续工作一周了,都很辛苦,我这边真没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别人。梁琰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可是宋惟宁又给她发了一条。 ——小琰姐,别担心我,肉肉也会没事的,再说比这更糟糕的情况都过来了,你还不相信我? 更糟糕的情况么?梁琰知他所指,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妥协了。 ——那好吧,那你注意安全,肉肉情况不稳定,你和他就在民宿里呆着,如果今晚入眠困难,适当用药物辅助,本来就是儿童专用药,偶尔两次不伤身的,你每次都不听我的,非要自己扛着,熬夜太多伤身体,你垮了肉肉怎么办? 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临发送时又觉得婆妈矫情,一股脑儿全都删了,梁琰最后发出去,只剩下一句简单又无奈的嘱咐。 ——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梁琰拍了下程城的肩膀,“他让我们走呢,别等啦。”说完又好笑,“倒不知你们一起住了几天,就成朋友了?少见你这么关心人。” 程城不语,还望着不远处父子俩在的那个角落,若有所思。 梁琰拉住他一只胳膊,“快走吧,要误点了。” “那孩子,他妈妈是不在了吧?”程城忽然说。 “是啊……哎等等!”梁琰觉出不对,“你怎么知道的?你偷看了我的客户资料?” 梁琰反应很快。 “你让我进你办公室的,就在桌上放着。”程城睨她一眼,理直气壮。 “你……算了回去再和你算账,快走,先赶飞机要紧。”梁琰急吼吼的,现在真是十万火急了。 可是程城仗着人高马大,又暗中卯着一股劲儿,梁琰完全拽不动,“程城,你就和我对着干是不是?快跟我走,不然我可不管你了。” “不用管我。”程城顺势回答。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当初叛逆期那一套?梁琰无语,正要说什么,就听程城道,“我留下来,陪他。” “什么?” 梁琰第一反应是有人愿意照顾宋惟宁父子,那简直再好不过,她也可以安心走了! 第二反应是,这个人是程城,不是外人,性格一般,人品嘛还算可靠。 第□□应是,不对劲。 “你最近不太对啊?对公益事业特别热心?而且你昨晚不是才说你回国有事?” 梁琰目光如炬像要在程城身上打个洞出来。 程城被她审视,一脸无所谓抬起手腕,低头看一眼手表,“4点35分,离飞机起飞两小时45分钟。” 梁琰被噎住,略慌。 “两小时44分钟,除去路上打车的时间——” 话音未落,梁琰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 程城看向宋惟宁,佑安还在哭,看样子一时半会哄不好。程城于是返身进到民宿,花了少许时间处理了些事情,不多会儿又重新回到这里。 太阳不知何时变成了微微发红的颜色,程城看见沙滩上那些跳动的人影,被已然西斜的日光拉得又细又长。 程城悄悄挪动了下自己的位置,再微调,让自己修长的影子正好覆盖上不远处宋惟宁的后背,遮住阳光不至于直接炙烤在他衣服和皮肤上。 然后,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安静地等待。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对着这人的后背发呆,明知像个偷窥狂一样,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程城恍惚还产生了某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容易满足了?是因为那孩子的一声“妈妈”么? 太阳西斜得厉害,有整一半都没入海平面以下,海滩上人来了又走,很多游客已经吃过晚饭又出来玩第二场了。海边落日,是很多人都想见的浪漫景致。 佑安终于不再大声哭了,他趴在宋惟宁肩膀上,嘴里哼哼唧唧的抽泣,小声地叫着什么,直到声音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微弱。 “肉肉?” “妈妈……呼……妈……妈……” 好像睡着了? 宋惟宁稍微侧身让佑安靠住自己左手,右手撑地,刚用力让身体离开地面,大脑忽然一阵眩晕,眼前猛地一黑,重心不稳往后跌去。 糟糕!宋惟宁下意识两只手蜷起护住佑安,暗暗祈祷这一摔别把他弄醒了。 然而预料中的人仰马翻并没有发生,他被身后突如其来一双手臂稳住双肩,一下子找回平衡。 “小心。” 那声音沉稳有力,连同握住他肩膀的手,还有丝丝烫热的暖意传递而来。 “程先生?” 宋惟宁万万没想到程城会在这儿,他以为全部人都已经走了。 “你怎么还没走?”宋惟宁感觉腿发麻,只能先坐着,让血液回流,“现在还能赶上飞机么?” 程城说,“现在六点半,他们应该已经登机了。” “啊?那你……” “我没事,”程城半蹲着,见宋惟宁坐稳了,却没有立刻松开手,“我扶你。” “不用,”宋惟宁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你坐得太久,慢慢来。”程城不理会他的客气,坚持不松手。 “呃……那,谢谢你了。” 相处几天,宋惟宁也算有点了解程城的脾气,索性也就接受了这份好意,在他搀扶下站起来。 “等等,你的裤子。” 宋惟宁正要直接抱佑安进民宿,听见程城的话,低头一看。 原来刚才在沙地上坐了两个小时,角落里的沙地本来就有点潮,半干半湿的,这下一大片灰褐色全都粘在裤子上。 宋惟宁抖抖腿,又跺跺脚,但是抱着睡着的佑安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腾不出手还是弄不干净。而如果直接这样进去民宿,一路上估计会弄脏那里的地板。 宋惟宁苦恼地皱起眉。他轻吐口气,暗暗动了动发酸的两个手腕,调整一下怀里小朋友的重心,打算腾出一只胳膊来拍沙。 “我来吧。”程城忽然说。 在宋惟宁反应之前,那只大手已经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在了他右边大腿后侧。 宋惟宁脑子里突地一跳,连忙推避,“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可以……” “别乱动。” 这三个字不容拒绝,程城语气不重,说出来也算不上命令,但宋惟宁居然真就乖乖站在那不动了。 程城微微勾唇,宋惟宁的配合令他心情大好。如果第一次拍上去的时候他还留有什么余地,那之后的几次,手掌隔着夏季长裤薄薄的衣料,拍到那人腿上时,他算准的停留时间,都是恰到好处,既不会引人怀疑,又够他多点遐思。 这种时候,常年触摸钢琴的手指那份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就派上了极大用场。 而在宋惟宁的角度,只看见程城弯腰,耐心又细心地替他怕打裤子后面的沙子,起初身为成年男人那点自尊心以及戒备感不知怎么就褪了些,视线不由自主跟上那只跳跃的大手。 这可是钢琴家的手啊,现在用来做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太暴殄天物了? 关注的重点就这么莫名跑偏,宋惟宁没留意自己不知不觉就把心理话说出来了。 程城唇角的笑意于是更深,灼灼目光盯着宋惟宁裤子某个线条圆润的部位,只是稍微停顿一下,就毫不犹豫地拍上去。 “啪!啪啪!” 宋惟宁愣愣的,等他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右边耳朵已经悄悄烧起来,紧接着是左耳朵,最后,是脸颊。 他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男人,刚才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另一个成年男人…… 打屁股?! 程城好整以暇地观察宋惟宁可爱的面部表情,手却不停,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后面清理干净,只剩下几片隐约可见的湿迹。 “好了。” 本打算再偷偷捏一把,但看宋惟宁脸皮薄成这样,还是点到为止,如果太过火把人吓跑了,就得不偿失了。 程城环顾左右,旁边的台阶上有个水龙头,是专供民宿客人从沙滩玩回来清洗用的,他走到那去洗了个手。 宋惟宁看他清洗手指的动作,刚刚升起来那点难堪的心情仿佛也立刻被洗涤了,只剩下隐隐的愧疚。 毕竟,那可是钢琴家的手啊!肯为他屈尊降贵,他承人恩情却还在这纠结面子也未免太小气了。 “谢谢你,程先生。” 宋惟宁脸还有点红。 “小事而已,”宋惟宁越尴尬,程城就越大方,这样宋惟宁就更加觉得是自己过于拘泥了。 程城甩了甩手上的水滴,“其实钢琴家的手,能做的事有很多。” “啊?”宋惟宁反应慢半拍,愣了两秒才把程城的话和自己之前的心理活动对接起来,顿时大为窘迫,干笑两声,“哈哈!是、是么……” “对,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透着丝丝神秘的语调,再对上那满含兴味似笑非笑的眼神,宋惟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敢对视那双眼睛。 “……我先送肉肉回去睡会儿,失陪一下。” 宋惟宁低头快步走向民宿的门,活像一只就算落跑也礼数周全的鸵鸟。 可是程城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他的一大步能顶宋惟宁的一步半,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身高优势? 宋惟宁脑子有点乱,比起对着那些复杂项目数据、或者嗷嗷闹腾的小娃娃,都没有过的乱,以至于人都到了房门口,他才想起来这间房应该已经被退掉了…… “滴”的一声,一只手伸过来替他刷开了门卡,拧开了把手。 毋庸置疑,还是那只钢琴家的手。 “我已经续了两天,进去吧。” 然后宋惟宁一眼就看见客厅里放着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和它们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只黑色的行李箱,看去就是很高档的品牌,他认识那个箱子。 疑惑,又回到最初那个问题,眼前这个人和这只箱子,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还留在这儿。 “梁琰,”程城看出宋惟宁脸上大写的问号,一脸坦荡地甩锅,“她让我留下。” 这也是早就拟好的腹稿里风险系数最小的解惑方式,通过对宋惟宁目前接受度的揣摩和估算,程城自动选择如此安置自己的角色。 “小琰姐?”宋惟宁心软,还记恩,知道是梁琰替自己筹谋,心头到底一暖,不疑有他。 “她不放心你。”程城把自己的心情暂时借给别人,“所以她托我照顾你、和佑安。” “原来是这样……”宋惟宁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程城应该很忙,这样的托付会给他添麻烦,可是转念一想,以梁琰和程城的关系,她是信任他才会让他留下的。而且事有轻重缓急,就算真的没法留下,依程城的个性,梁琰也不可能说动他,如果自己反倒再推三阻四,岂非辜负这姐弟俩一片好心。 宋惟宁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嗯,”程城当然不觉得麻烦,“你先去吧,我叫餐上来。” “好,谢谢。” 宋惟宁送佑安进了原本的卧室,把他放下后,发现这张床的床单被褥是换过的,浅绿色的那套。 本来民宿的床单被褥都是白色的,但是佑安喜欢绿色,而宋惟宁无意间在前台听客服说可以更换喜欢颜色的床品,就特别给佑安要了绿色的。 下午退宿的时候,客服进屋清理检查,已经把先前用过的床品都撤掉了,原本以为续租再换新的会是开始通用的白色套,没想到居然仍然给他换的是绿色。 这里的客服还真细心。 宋惟宁想,给佑安盖上被子,出去把棉巾浸湿温水,轻轻替他擦了擦脸,那张小脸上泪痕一道一道的,还有在自己衣服上睡出来的印子,看得宋惟宁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不由地又想起,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妈妈”。 “惟宁,对肉肉来说,最根本的治愈方法还是忘记,让他彻底遗忘那些不好的回忆,否则,只要它们还在,不管埋得再深,也有可能在某一天被挖出来,对他造成更强烈的刺激。” “惟宁,肉肉现在只能依靠你了。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你的情绪与他紧密相连,他能感应到你,你一定要多带给他正面的能量,否则,你们会一起垮掉!”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宋惟宁抬头看着窗外,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尽了,远处云层大片大片,昏昏沉沉压在海平面,凝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所以,真的必须要遗忘,才能重新开始吗? “惟宁,你现在是父亲了,不可以软弱。” 他对自己说,要学着忘记。 ☆、诗与酒 Weny, 今天的毕业晚会很赞,他们都说,如果要评全场MVP,肯定是你。 其实,我也参加了晚会,还是表演者,没想到吧?你能猜出哪个是我吗? 你这么聪明,不妨猜猜看,猜对有奖。 ——Mask 晚餐很快就到了,佑安还睡着。 虽然明知这时候睡觉半夜肯定会醒得更频繁,可宋惟宁还是不忍心把他弄醒,他不确定佑安醒来还会不会记得下午那些不好的事。 换了条裤子,宋惟宁从卧室出来,轻轻掩上门,留了一条缝。 程城看见他,才把餐桌上的保温菜罩一一打开。里面有一份用分割餐盘装的,是单独的儿童套餐。 “随便选了点。” 程诚其实是用心挑的,佑安虽然吃饭不怎么好,但这几样应该还算他喜欢的,瞧宋惟宁现在的表情就知道。 “谢谢,让你费心了。不过佑安吃不了这么多……” “多了总比少了好。” 佑安太瘦小了,程诚这些天已经看出是不爱吃饭的缘故。 “嗯,那我先装起来,等他醒了好加热。” 宋惟宁拿电热饭盒把套餐里的虾仁蒸菜、紫薯泥和蘑菇汤分别装好,然后才在程诚对面坐下来。 坐下来后宋惟宁没立即动餐具,而是先摘下眼镜,拿两指揉了揉眉心和鼻梁。 “你近视多少度?” 程城问,宋惟宁看起来很疲惫,有点没精打采,低头垂眼的时候睫毛下的阴影比往常更重了。 “不到两百吧。”宋惟宁也很久没换过眼镜了,他不太记得。 “度数不高的话,偶尔不戴眼镜,会舒服一些。” 宋惟宁正要重新戴上,听见程城的话,又收回手,把眼镜搁在一边。 这家民宿的晚餐其实还算精致,因为地处海边,风格与上一家略有不同。 今天的主食是土豆饼配烟熏三文鱼,每一块土豆饼都放上熏三文鱼,再涂抹当地人自制的传统奶酪,味道看上去是挺鲜美的。 宋惟宁打小就喜欢吃土豆,其次就是吃鱼,可是今天的美食吃在嘴里却有点味同嚼蜡。 程城眼看宋惟宁低着头,小猫啄食一般在面前的盘子里捣鼓,与往常计算着时间吃饭的态度大相径庭。 “不合口味?” “啊?没有,味道很好。” 宋惟宁抬头,边说边配合着咬了口土豆饼,证明自己是喜欢的。 只是这一口吃得分心,到嗓子眼的时候梗了一下,宋惟宁没声张,硬着头皮生咽下去。 “喝点这个。” 程城将一个玻璃杯推到宋惟宁眼前,里面盛着半杯碧色的液体。 宋惟宁感激一笑,拿起杯子咕嘟一口,清冽的感觉一下子就由舌尖聚焦,淌过喉咙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带着丝丝甜、丝丝酸。 “这是什么特调的果汁汽水么?”抿了抿唇,舌尖的回味有点独特。 杯中的液体还在从下往上冒着气泡,像是染了色的雪碧。 “加了一点威士忌,算果酒。” 程城随意地说道,果然,听见加了威士忌,宋惟宁眉毛可以预见的微微拧起来,不过也只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表情就从纠结化为释然。 大概是源于某种,既成事实的妥协吧。 程城举起自己的杯子,晃一晃里面半杯晶莹,目光在宋惟宁眉宇之间掠过,“不会醉,但能让人心情变好。” 这么笃定的语气,让宋惟宁也不由笑了,“你怎么知道能让人心情变好?” “至少你现在心情就比刚才要好。” “我……”宋惟宁怔了怔,垂眸,“没有心情不好。” 是不是他的情绪控制能力变弱了,居然这么轻易让一个外人看出来? 指尖轻轻摩挲杯身,宋惟宁抬起眼,看向阳台的方向。 客厅里的旧式仿烛灯光线昏暗,外面阳台纳入的万家灯火反而显得比这屋里更明亮几分。 其实今天这顿晚饭,是下午那会儿程城特意给餐厅打招呼让准备的。因为这顿意料之外的双人晚餐,好巧不巧,赶上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无论是菜品种类还是那杯果酒的调配选择,抑或是那两张成对的中式风格餐垫,上面描绘的雀鸟、花枝、弯月、楼影,颇具东方情调的背景图案和落款题字,都暗藏了程城的心思。 但是很显然,宋惟宁满心牵挂,完全没把这些外在的小细节看在眼里。 “你很担心佑安?” “程先生,我……” 两人同时说话,又都同时停住。 宋惟宁本意是想岔开话题的,可他没料到程城竟然会主动问起佑安。 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实在不像是会八卦别家私事的人。 不过,既然他问了,总不好什么也不回答,于是,宋惟宁避重就轻道,“他是我儿子,我自然是担心的。” 程城皱眉,审视的目光凝住宋惟宁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他是他儿子。 自重逢第一天起,程城就完全被动地知晓宋惟宁已经有个三岁半的儿子…… 对于这种来自本人和旁人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提醒,程城即便再沉得住气,也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而且他不止介意,还有那种经年日久思念沉淀下、深刻到骨子里的嫉妒和猜疑。 可……一旦想到那孩子的情况,满腔郁结又都无处可解,所有抓心挠肝的酸痛,都只能化为更多的无奈和心疼。 算了。程城想,宋惟宁已经很辛苦了。 “吃饭吧。” 程城说,手上熟练地切下一块三文鱼,送进自己嘴里,随后抿一口酒,动作再自然不过。 宋惟宁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不知为何,刚才那瞬间,程城身上陡然生出种极为陌生的压迫感,与之前相处时完全不同。 可是眼下,又仿佛并没什么不同。 但宋惟宁还是很感激对方给他台阶下,并没再继续追问今天的事。 思量后,他也觉得程城刚才那句话大概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是他自己警惕性太高。 程城虽是梁琰的弟弟,却不是心理医生,没有知道他人私事的动机。 宋惟宁边思忖着,低头又开始吃饭,一阵沉默后,他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刚打岔差点就忘了说。 “程先生,那个……本来留下是我个人原因,结果害你也回不了国,我挺抱歉的。” 程城抬头,他想说什么? 见对方看过来,宋惟宁表情更严肃,“既然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夏令营的团队活动,那之后的各项费用我想就由我来承担,你只是帮我的忙,不能让你再因此破费。” “……”程城放下叉子,“你说错了,我不只是帮你的忙。” 宋惟宁不解,难道不是程城自己说的,梁琰托他帮忙照顾他们? 程城拿餐巾擦了擦嘴,“我自己也有事要做,答应梁琰只是顺便。” “……但程先生的确帮了我大忙,不然这样吧……”宋惟宁退而求其次,“要是程先生觉得不合适,那就我先垫付,回国后你再给我你那部分。” 总之无论如何,不能既欠人情又欠人钱,这是宋惟宁原则的底线了。 “为什么不是我先垫付?”程城反问。 宋惟宁语塞,只能再换一种策略,“那或者我承担房费和路费,你承担餐饮及其他?” “这间房费我已经付过了,”程城双手交叉微微后靠,盯着宋惟宁躲闪的眼睛,平淡地陈述事实。 如此明显的不均等分配,程诚怎会看不出来? 宋惟宁不想欠人情,打算在金钱上弥补,这么小儿科的伎俩,程城当然不可能让他如愿,他就要让他欠他情,以后好慢慢讨回来。 “不用那么麻烦,你专心管好佑安,费用方面我付,回国后AA。” 宋惟宁无言以对,半晌才勉强道,“好吧,就按你说的。”顿一会儿,低头说,“要给你添麻烦了。” 又是这句,程诚心烦意乱,端起杯子啜一口酒,放下时轻轻铿一声。 宋惟宁还没抬头,就见眼前的桌面边缘被推过来一只手机,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是新增联系人界面,联系人姓名已经填好了,宋惟宁。 宋惟宁一愣,继而失笑。原来都过了这么多天,他们竟还没交换过联系方式。 也难怪,一直是团队行动,国外又没信号,什么事都靠微信群沟通,他和程城私底下也不需要联系。 不过,从今天起他们就是真正的旅伴了,又有了金钱上的瓜葛,互留联系方式当然是合情合理的。 程诚注视宋惟宁输入号码的动作,其实那天在梁琰办公室,他已经背下那串号码,但如今经过这步骤才算有了正大光明联系的渠道。 现在没法直接回拨电话,宋惟宁将手机还给程城后,也从裤子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依着程城的做法打开通讯录,让他录入号码。 交换完手机号,宋惟宁主动问,“你的微信是同号么?” “是。”程城其实从夏令营群里找到过宋惟宁,但一直忍着没加他。 “我也同号,我们加个好友吧,方便联系。” 听见名为“好友”的这个字眼,程城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似苦似甜,难以言喻。 好朋友么? 很久以后,回忆这初时互换联系方式的一幕,宋惟宁都后知后觉,他怎么竟没注意,程城突然拿手机让他输号码,上面却已经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好像是早早等在那儿、特意等他上钩一样。 只可惜此时此刻,宋惟宁是万万想不到的,他只觉身在异国,能有人为伴,哪怕那人有点冷淡,给他的温度却至少触手可及。 思及此,宋惟宁的心情也不免轻快了些,还有那几口果酒的功劳。 “咦?今天是七夕呢。” 随意拨弄手机的时候,宋惟宁收到一条新闻网站的消息推送。 程诚喉头动了动,没等说话,已见宋惟宁一脸惊讶地坐起身,终于注意到桌上的餐垫。 很多图案都被碗碟遮住了,但诗句在右下角,两行秀丽的簪花小楷,不用太费力就能看得清。 “鹊辞穿线月,花入曝衣楼?” 居然在国外看见这么应景的物件,宋惟宁难得微笑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李贺的诗。”程诚说。 “你知道?这首很冷僻了。” 宋惟宁带笑的眼里流露遇见知音的惊喜。 或许真是那点酒精使然,他脸上的笑不比之前疏淡,笑意从眼角直达眉梢,唇弯的弧度更俏,平添两分风情。 也或许是因为他没戴眼镜,那两分风情恰如穿云流水,直击人心。 “恰好知道而已。” 程城嗓音略沉,目光隐晦地撩过宋惟宁的眼睛,胸口有什么东西鼓动着跳得更快了一些。 微醺的宋惟宁,微酣的笑意,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 ☆、口罩男 Mask, 昨天彩排结束后,老师叫大家一起聚餐了,所以没给你回信。 结果就吃顿饭,还闹了笑话……哎算了这么丢人的事还是不要说了。 后天就是正式演出,祈祷我不要因为紧张而说错台词。 ——Weny 宋惟宁盯着面前这杯浅棕色冒气泡、表面还漂着厚厚一层白沫的液体,心有戚戚。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起因是毕业晚会总导演兼S市一中唯一硕果仅存的音乐老师荆菁提议,在彩排结束后主要会务和参演人员聚在一起吃个饭,她请客,也算给毕业班最后的放松。 作为整个高中乃至初中都没和父母亲戚以外的人在家庭聚餐以外的场合吃过饭的人,宋惟宁当然唯一选择就是婉言谢绝。 理由很正当,他得回去接着上晚自习。 但是荆老师说,“我已经和你们班主任打过招呼了,他非常乐意,他觉得你最近压力有点大,是该放松放松。” 张老师都这样说,那回教室也不太好了,宋惟宁想,要不把卷子带回家去做? 可……如果现在就回家的话,肯定会被问理由。那他占用学习时间偷偷参加毕业晚会的事就会被知道了。 除了家和学校,他不知道还有哪里能去。 宋惟宁在犹豫,他的搭档女主持已经换下舞台装,和另一个小姐妹朝他和荆老师这边过来。 “你们来的正好,”荆老师招呼两个女生,“帮我劝劝,他可是主要人物,绝对不能少。” 宋惟宁的女搭档,S市一中的校花,不知是多少直男的梦中女神,此时她一脸羞涩偷看宋惟宁表情,却不好意思直接劝说。 还是旁边的小姐妹胆子大,拿手指戳戳宋惟宁胳膊,“去吧,大家可都盼着王子殿下驾临呢!你说对吧?欣欣?” 突然被点名,校花更害羞了,对着小姐妹佯怒地瞪眼,卸过妆后清纯脸庞上的笑容却更加靓丽,由内而外散发着自信。 她说,“去吧,毕业前就聚这最后一次了,大家都去,只有你一个人说不去呢。” 最后,宋惟宁还是去了。 倒不是因为校花出面,而是她说那句话,有两个点击中他软肋。 毕业前最后一次,以及……只有他一个人说不去。 宋惟宁不喜欢当与众不同的人,偏偏天不遂人愿,他一直都在与众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偏,想纠正也纠正不过来。 刚上小学成绩就已经很突出,但题目难度有限,差距还不算明显。从初中开始,一骑绝尘,不仅经年累月第一名,还和风水轮流转的第二名永远保持量变到质变的距离。 但是,除了学习成绩之外,他没什么别的特长,也没有明确的爱好,至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而人际关系方面,学霸这标签天生就带有一定程度的排他性。就算宋惟宁与周围同学关系都还不错,也很和善,但凡有借作业借笔记问问题的,他都来者不拒。但实际是,他没朋友。 唯一要好一点的同桌,与其他同学区别也仅在于晚上放学和晚自习之间那半小时,偶尔一起在篮球场打个篮球,还是纯粹为了劳逸结合。 至于其他什么课外活动,宋惟宁是罕有的。 在正值青春年华的高中生堆里,要再拎出第二个宋惟宁来,恐怕很难。 他仿佛全身心就只为着学习而生,如果非说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大概只剩下一样,脸。 在那个“颜值即正义”论调还未完全兴起的时候,校园里花草榜一届又一届更迭,宋惟宁在S市一中的三年,他的名字岿然不动,和分数一样独占鳌头。 而最初上榜的照片,就是开学时统一照的那组合照。市一中的秋季入学校服是白底格纹衬衫加咖色长裤,外戴深红色领结。 宋惟宁当时被特别关照坐在前排挨着校长和老师,也就是那时,全校女生们的目光都被他身上自带的光环吸引过去。 后来校园论坛上多了关于他的讨论,具体内容宋惟宁当然是不知道的,不过过了一个月,他听说自己多了个外号,王子殿下。 据说,给他取这外号的人,觉得他和童话故事里的白马王子特有相似性,没想到这一呼百应,大家纷纷表示赞同,以后王子殿下的美名就传扬开了。 对此,宋惟宁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但其实他内心是在意的,只不过他势单力孤,又没有应对舆论的经验,实在不知该怎么替自己正名。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接受了。 而且,宋惟宁还发现一件事,高中同学和初中同学不太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外号和校草的名头,大家对他不那么敬而远之,会开他玩笑,会主动和他说话,不再只把他当个书呆子看。 这样一想,似乎也还不错。 于是就这样,王子殿下这个外号跟了宋惟宁高中三年,在情书抬头里看见无数次,最后成了生活中随处可遇的常态。 宋惟宁就是这么个软和性子的人,一方面明明与众不同,另一方面又渴望从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只要他有,只要不太耽误学习。 这样的,说好听点叫合群,不好听点叫没主见。 宋惟宁盯着面前的啤酒,又一次默默叹口气,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就是没主见,所以现在才把自己放到案板上任人宰割。 “怎么啦?大学霸,不敢喝了?” 同学A起哄。 校花把那人瞪了一眼,对宋惟宁关切道,“你也没喝过吧?还是算了,”转而又嗔怪,“游戏而已,你们那么认真干嘛?我选大冒险,总行了吧?” 同学B,“哎呦~我们的公主要自己斗恶龙啦?王子殿下也未免太有失风度了吧!” “你们,够了啊!”荆老师表示适可而止。 一片嬉笑声中,宋惟宁突然开口,“没事儿,我可以喝。”他说,手握住杯子。 今天一桌二十几个人,除了荆老师剩下都是高三生,因为学校规矩周六补课不用穿校服,几个已经过十八岁生日的男生大着胆子主动要了啤酒。 荆老师属于特别放飞的那类老师,不逾矩的范围内不爱管学生,只限量每人一听,而且是度数不高的果啤。 吃的喝的兴奋了,同学们提议玩数字接龙游戏,输的成年人喝酒,未成年人真心话大冒险。 数字游戏宋惟宁没玩过,但以他的算术能力,照理不在话下的,但问题是,他旁边坐着的校花有点弱,第一轮就中了招。 更无语的是,校花也已经过十八岁生日了,还被在场参加过她生日趴的同学捅了出来,按游戏规则就得喝酒。 一介如花似玉的弱女子,被揭发是在场年纪最大的女生已经很不爽了,还被一干好事的催着喝酒、喝酒,校花急得眼圈红,就向旁边的宋惟宁求助。 其实这件事宋惟宁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他从来不庆祝生日,在场也没人知道他身份证上的0219已经过了。 他不理,也没人会把他怎么样。 但他是宋惟宁啊,以宋惟宁那点性子,又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经历这种场面,完全不经撩拨,就觉得让在场同学扫兴毕竟不好,于是就老实巴交地承认自己也满十八岁,可以替校花喝。 真心不是为校花个人逞英雄。 不过这样一弄,在场估计全都会这样认为了。 一杯,容量不大。一听啤酒只能倒进去三分之一。 这是宋惟宁第一次喝这玩意儿。他觉得很难喝,苦得要命,一口闷完,整个喉咙都是涩的。 而且,没两分钟就感觉有点坐不稳,身子只想顺着椅子往下滑。 “惟宁,谢谢你啊……” 旁边校花说什么,宋惟宁已经听不清了,他勉强说完一声,“我去洗手间”。就转身出去了。 关上门,脚步不受控制踉跄几下,宋惟宁觉得餐厅的屋顶和大理石地面都在飞速旋转,吊灯的光晃得他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抓住视野中那个小人图案的标志,宋惟宁慌不择路闷头冲了进去。 砰!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 宋惟宁眼前金星直冒,潜意识之下,急于想扶住什么稳住平衡,却不料手一拽,拉下来一个白色的口罩。 ? 宋惟宁迷迷糊糊地抬头,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看不清楚,手里的口罩被扯走,像是又戴回那人脸上。 “抱、抱歉……” 宋惟宁身子一歪,倒了。 真丢人。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想,生平第一次成人事件,表现也未免太差劲了。 再次睁开眼,视野里最先出现的是吊顶中央巨大的玻璃灯,宋惟宁眨了眨,然后整个人就差点跳起来。 起身的时候,一件陌生的深蓝色运动外套从胸前滑落,宋惟宁条件反射抓住它。 “才过了十分钟,别着急。” 旁边一个略有些嘶哑的低沉男声适时说,说完还咳嗽了两声。 宋惟宁看见他脸上的白色口罩,瞬间想起刚才发生的糗事。 他被一小杯果啤撂倒,然后跑卫生间二话没说晕在一个陌生人怀里——这么阐述应该没错,宋惟宁虽然最后晕了,但感觉自己应该是没落地的,被人接住了。 而现在所处的位置,好像是餐厅的某个闲置包间,宋惟宁是在沙发上醒来的,除了口罩男没别人,这里就他们两个。 “我得走了,我……我朋友还在等我。”没脸说我老师我同学,因为刚被人撞见不仅喝酒还喝醉了。 口罩男似乎在盯着他瞧。 宋惟宁恨不能变成一只鸵鸟,乌龟也行,怎么都行,让他原地消失更好。 “谢谢……”他嗫嚅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口罩男本来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这时也跟着站起来。 他好高! 宋惟宁心里默默感叹,这得比他高了一个头还多吧,气场也好强,像个模特儿。 这家餐厅挺高档的,他该不会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 “抱歉,先生,我、我刚才喝醉了,有没有做什么……呃,奇怪的事情?” 宋惟宁硬着头皮问,已经酝酿最最诚挚的道歉。 他一直不敢看口罩男的脸,准确说是露在外面的半边脸,所以自然是没注意到,即使能传达感情的只有眉眼,那人看他的神情也是宽容和温柔的。 “没有,你很乖,就睡了一会儿觉。” 自动忽略掉那个满含宠溺的字眼,宋惟宁纳闷的是,喝醉酒原来就这么简单?睡一觉就完事儿啦? 试着在脑子里解一道奥数题,还可以,除了稍慢点,思维逻辑没差错。 “你应该只是轻微的酒精过敏,适应了就没事了。” 口罩男好像会读心术。 “原来不是喝醉啊。”宋惟宁恍然,就说喝醉哪能这么快恢复清醒呢! “回去后喝点酸奶,会舒服一些。” 已经走到包间门口,口罩男打开门,还不忘对宋惟宁叮嘱。 他嗓音明显不太通畅,说一句多就要咳嗽两声,这让宋惟宁听了很有些过意不去。 “你……你感冒了?” “嗯,有点。” 口罩男的眼神温和到不像话。 宋惟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那你,多喝点水,现在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多穿点衣服……” 目光不自觉落在口罩男上半身那件略显单薄的白色运动长袖T上,宋惟宁这才后知后觉,手里还攥着那件运动外套,从刚才一直攥到现在没还给人家。 “对、对不起,你的衣服,还给你。” 宋惟宁窘得耳朵都红了,他这是做得什么丢脸事儿啊!还傻乎乎叫人家多穿衣服。 老天爷,谁来拯救他! “惟宁!宋惟宁!” 大概老天听到宋惟宁的求救,下一秒就召唤老师和同学来拯救他了。 宋惟宁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走出包间,看看见一个同学过来立刻和他招手。 正要回头说什么,却发现口罩男已经不见了。 “你去哪儿了?大家都在找你。” “呃,遇到个朋友,多聊了几句。” 宋惟宁当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酒精过敏晕倒在厕所。 不过……宋惟宁有点懊恼,他都忘记问那个口罩男叫什么,至少应该正经表达下感谢啊。 这下可好,恩人的名姓和长相都没能弄清楚,宋惟宁啊宋惟宁,你可真是。 ☆、心细如发 Weny, 诗集买到了,刚翻了开头,不过李贺的诗不太好懂,感觉读起来有点压抑…… 听说今天晚会带妆彩排,我也想去,提前看看你在舞台上的样子。 ——Mask 程城错了,那个一小杯果啤就倒的宋惟宁,根本没醉。 当然程城本来也没打算让他醉,饮料里的威士忌,实在少得足以忽略不计。 不过,这么多年没见,宋惟宁酒精不服的体质似乎是好多了。 “你在美国,也知道七夕?” 程城见宋惟宁杯子亮了底,本想给他添酒,略一思量,转而拿起旁边塑料壶里的柠檬汁。 他们上高中那会儿,国内并不流行过传统节日,情人节还仅限于舶来品。 “当然知道……谢谢,”宋惟宁见程城往他杯里倒柠檬汁,原本备好婉拒添酒的话没能说出口,心里却又一次为程城的体贴细致感到动容。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国内的文化影响力也强了,再说……”宋惟宁突然端正神色,“程先生,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程城抬头,凝视宋惟宁片刻,这神态语气,依稀那个曾经不厌其烦催同学交作业的学习委员又回来了。 “那你回国了,以后还出去么?” 程城指的是出国定居,宋惟宁自然懂得,他摇头,“不了,再不走了。” 这个答案,令程城唇角不可抑制地弯起来,妥妥泄露他此刻的心情。 而因他惊鸿一瞥展露的和颜悦色,宋惟宁更像是窥见什么新大陆,虽然时间很短,光线也有点暗,但他确定是看见了,程诚刚才的表情。 他们怎么会认为程城是不苟言笑的呢? 宋惟宁心想,这人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是……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用他惯有的那种老成持重感,笑出了心满意足的少年气。 莫非,这才是艺术家的本来面目?矛盾而统一? 可是宋惟宁又不太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从哪句话开始,方才两人之间莫名的郁结感连同他自己内心的拥堵就都通通解开,化为无形,变成通畅,眼前的一切在他眼里重又恢复生机,值得眷顾。 收拾完餐食,按铃让服务生来打扫过,佑安还没醒,宋惟宁就抓紧时间收拾行李箱,把厨房和卫生间里的个人用品重新摆放好,再把换下的裤子搓洗干净。 等宋惟宁回到客厅的时候,程城已经坐在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看文件。今天有一份重要的报表要他敲定,C城的分店下月就开张了。 宋惟宁尽量轻手轻脚,刚走到阳台打算晾衣服,程城抬头看向他,“明天有什么安排?” 宋惟宁把裤子挂在衣架上,整平裤筒,“目前没有,得看肉肉的情况,估计也没法去太远的地方。” “嗯。”程诚又看向电脑屏幕,手指却没滚动鼠标。 “你如果有事尽管去忙,我这边没问题的。” 宋惟宁边说着边伸长手臂把裤子晾起来,这间房屋的自动晾衣架转轴已经生锈,住进来第一天程城就发现不好用,不过他个子足够高,晾衣服轻而易举,宋惟宁其实也不矮,和程城一比却是低了大半个头。 不能把晾衣架摇下来,宋惟宁每次晾衣服都需要举高手,而这一动作,家居服稍短的下摆就会跟着抬起来,露出掩藏在里一小段优美的腰部弧线。 程城大大方方欣赏,直到宋惟宁进来,他才好整以暇收回目光,“我没什么事,明天再说。” “好,那你忙吧,我进去陪着肉肉。” 回到卧室,为免吵到佑安,宋惟宁没上床,而是直接坐在了飘窗的软垫上,后背靠个枕头小憩。 “……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后面好像是这句吧?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宋惟宁自言自语,手里拿着本专业书却有点看不进去。 此刻胃里充盈的感觉很好,不知是吃太饱导致大脑供血不足还是残存的酒劲作祟,宋惟宁远眺窗外海景,一轮弯月挂于海上,半边清影幢幢,恍惚有种翩然归去的不真实感。 床上传来一声窸窣轻响,是佑安朝这边翻了个身,宋惟宁从飘窗下来,蹲在床边,只等了一小会儿,就看见小朋友缓缓睁开眼。 朦朦的大眼里,眼白的红血丝被洗刷过,但是眼眶周围的红肿却还显然易见。 “……爸爸?”他试着出声,嗓音沙哑。 “嗯,爸爸在。”宋惟宁爱怜地伸出手,拇指轻轻按摩佑安眼尾。 “爸爸……你会走么?”佑安的睫毛一根根黏在一起,随着他一眨,簌簌的像是又要滚下什么晶莹的珠儿来。 宋惟宁心疼不已,握住佑安的小手,“爸爸不走,爸爸一直陪着肉肉,肉肉就是爸爸最重要的宝贝。” 佑安盯着宋惟宁定定看了好几秒,眼睛里的光才如梦初醒般聚焦,开始有了神采。 宋惟宁又靠近一些,小朋友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软软点在宋惟宁鼻尖,按一按,又揉一揉,像是在玩,又像是在确认。 “爸爸?” “爸爸在。” 小家伙咧开嘴,笑了,嘴里还发出“唔嗯”的声音。 看起来还好。宋惟宁心里悄悄松口气,一把将佑安搂抱起来。 小朋友刚睡醒,身上暖烘烘的,天天喝牛奶,仿佛还带着奶味儿,一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咱们先洗脸,然后吃饭。” 佑安突然盯着宋惟宁,眼睛亮晶晶的,“爸爸。” “怎么了?”这孩子,醒来已经叫了他许多次。 小朋友却歪头看着他,大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小嘴抿着,不说话。 宋惟宁突然觉得佑安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宝贝,你是不是难受不舒服?告诉爸爸。” 佑安摇头,环住宋惟宁的脖子,小脸贴过去,糯糯地唤一声,“爸爸~” 原来是在撒娇啊,宋惟宁摸摸小朋友的后脑勺,在他软软的头发上亲了一亲。 明明是个三岁半的小男生,却不算很重,比起宋惟宁见过为数不多的同龄孩子,肉肉算是个头最小的,甚至比女孩子还娇小。 这方面宋惟宁很自责,佑安跟他之前吃苦不说,跟他之后也没好到哪里去,80%的时间都在吃各种食堂,以后怎么才能给他改善改善呢。 典型的心有余力不足呵! 宋惟宁打开卧室门,程城已经不在客厅,客厅灯灭了,旁边另一间卧室的灯亮着,门没闭紧,从门缝透出一点暖光来。 宋惟宁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到那一头的盥洗室,用湿毛巾给佑安洗完脸,然后进厨房,左手抱娃,右手给保温饭盒插电,打算加热宝宝餐。 餐点里有蘑菇汤,暂时不需要冲牛奶。宋惟宁就给佑安喝了点水,醒醒胃,然后抱着小朋友在厨房转悠两圈,等饭热好,渐渐就有丝丝食物香味飘散出来。 小朋友安安静静的,侧头枕在宋惟宁肩膀上,脸颊贴着他肩膀,呼吸均匀。 “小猪,还没睡醒呀?”宋惟宁动一动肩膀,那颗小脑袋于是也跟着摇晃,然后不情愿地哼唧两声,又蹭回去表示抗议。 “可以开饭咯!先下来自己走,爸爸给你端饭好不好?” 宋惟宁和佑安打商量,虽然他听不见,但只要他弯腰放下他,佑安一般就会懂了。 可这次小朋友却扭着屁股,揪住宋惟宁衣领,不仅不愿意下来,还张大嘴巴打了个好长好长的哈欠。 宋惟宁无奈,只得左手抱娃,腾出右手拔掉电源,揭开盖子,让里面的菜格稍微变凉一些。而后没太等久,就伸手接着去试那个盛着虾仁蒸菜的不锈钢小格子。 碰了碰,迅速端出来,放一边。 过程中手抖了一下,有点烫。但是一不做二不休,端第二个,紫薯泥。依旧险胜。 正准备去拿第三个盛蘑菇汤的碗,却忽觉身后阵风过,一个高大的人影无预兆地挤到他身边,让他的手无形中偏了方向。 民宿的厨房,本来就不是为正经做饭设置的,程城突然进来,一下子就将本来显小的厨房空间凸显得更加逼仄。 宋惟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佑安也转过头,对着这个怪叔叔呆呆地一眨眼睛,把爸爸脖子搂得更紧。 程城先没说话,用手碰了下还在加热饭盒里的最后那个汤碗,面色可见地沉了下来,连同声音也是,“这么烫。” “呃,还好吧?”带孩子这种情况经常遇到,宋惟宁是感到烫了,但也觉得没什么,他是男人皮糙肉厚的。 程城没理会他的话,先是看一眼台面上已经被拿出来的两个盘子,而后是宋惟宁落在半空——却因他视线而尴尬缩回的右手,目光像是画了一个圈,最后又回到宋惟宁脸上。 只一眼,宋惟宁却从那眼神里品出一丝警告的意味来,让他莫名心虚,“那……那两个格子盛着菜,没有这个汤碗烫。” 奇怪,他为什么要和他解释?他又没做错什么? “你去外面吧,我来。”程城用洗碗布沾湿水,隔着手把那个汤碗拿出来,动作是意料外的熟稔和流畅。 宋惟宁正想说谢谢不用我自己来,程城已经径直绕过他,端着碗去了外面。 宋惟宁也马上拿起一个蒸菜格子跟上去,他在后面本来还想提醒程城,对方却已将汤碗准确地放在矮茶几上,而不是刚才大人们吃饭的餐桌。 随后,没等宋惟宁从某种认知中得出结论,程城又回厨房,左手端着剩下那个紫薯泥菜格,右手拿着一套儿童餐具,以及……一个绿色卡通青蛙图案的防水围兜。 这画面莫名有些喜感。 画面的主角还要去拿小水杯,发现里面盛有半杯水,还是温的。 主角于是朝宋惟宁投过来询问的一眼。 心细如发。宋惟宁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一个成语。 “……谢谢,水杯不用,刚才已经给佑安喝过了。” 好了,现下什么都拿全了,连餐巾纸也是茶几上摆好的,的确没什么可拿的了。 但宋惟宁站在茶几旁,很不习惯,就像还有事没做完。 又在脑子里过一遍清单,在茶几旁多站了两秒,这才别别扭扭坐下来。 佑安还是黏糊糊,不愿意自己坐板凳,非要坐在宋惟宁腿上,让他喂。 “你自己喝水么?”程城还没走,主动问宋惟宁需求,如果不是那张脸没有堆满笑容,简直殷勤备至像个服务员。 “我不喝,谢谢你。”宋惟宁又发现,面前这套儿童餐具,貌似是才清洗过的,还沾着一点点水珠。 程城这一连串操作简直如有神助,每一步都堪称准确无误,宋惟宁不知道这算不算巧合,他总不会认为,程诚贴心到对室友孩子的就餐程序都了如指掌吧? “下次需要帮忙直接叫我。” 最后交待完这句,程城就自觉满意地回卧室了,那又高又酷又有点微拽的背影,让宋惟宁得出结论——只是巧合。 “爸爸~饭饭!” 佑安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一边把嘴巴张成O形,一边手指着嘴巴里面,发出嫩嫩的“啊啊”声。 他虽然不爱吃饭,但这回哭了大半天又睡了大半天,肚子早就空空如也,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生怕爸爸喂得慢。 宋惟宁舀一勺紫薯泥,等他咽下,忍不住宠溺在那小脑门上轻轻敲一记。 “都怪你,爸爸丢脸丢大了……” 刚才在厨房,程城看他那眼神,活像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 这些话不能说,本来佑安也听不见,宋惟宁甩掉脑子里奇怪的想法,将叉子给小手乱抓的佑安,让他随便祸祸,自己拿着勺子。 刚开始还是一勺一勺喂,后来小朋友吃满足了,就主动从宋惟宁腿上溜下来,自己坐在小板凳边玩边吃。 程城站在卧室门后,听外面传来的动静。 宋惟宁不知隔墙有耳,用平时当着外人面绝不会有的柔软声线哄着他的宝贝吃饭。 比如,“别光吃薯泥,吃点菜。” 又比如,“啊,张嘴~” 再比如,“肉肉好乖,多吃饭才会长高高!像爸爸这样高,好不好?” 还比如,“你觉得不好?那……像程叔叔那样高呢?” 听到这一句,程城终于忍不住勾起唇角,明知道佑安听不见、听不懂,宋惟宁却还是一味单方面去说,絮絮叨叨地,甚至没话找话的,在佑安面前,宋惟宁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那孩子,真的对宋惟宁这么重要? “想要攻陷一个人的心,什么情话礼物都是次要的,打蛇打三寸,你一定要抓住他的软肋,从他心上最敏感的点下手。懂么?呵呵~这么说吧,就像ML,找不到敏感点,对方可是会怪你技术不行的~” 脑子里某人的声音适时响起,多年前程城嗤之以鼻的下流废料,此情此景,仔细想来竟有几分道理。 据他观察,很多细节一旦涉及到佑安,宋惟宁的表现就不太一样。 比如浅绿色床品、还有儿童套餐,他特别留心宋惟宁看见这两处的时候,眼神多停留的几秒钟,以及那几秒钟的心有所动。 程城想,他快要摸到门路了。 ☆、收买从酸奶开始 Mask, 诗集买到了吗?读到什么好句子下次摘抄给我吧。 晚会是早就答应的,临时变卦会影响别人,那个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 今天自习前又去打了篮球,只打了20分钟。不过稍微放松后,的确就要紧张起来了…… 这几天孙老师要带我突击补题,可能会比平时更晚,如果没给你回信,请见谅哈。 当然,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Weny 这一夜果然睡的不踏实,这间两居室的民宿里,两个大人几乎算熬了一宿,断断续续睡不到三个小时。 佑安因为前半夜睡得多,后半夜精神,宋惟宁就陪着他玩儿,玩洞洞书,还有声光小火车。 声光小火车不敢开电源,怕吵到隔壁或者楼下的人,而讲洞洞书也要轻声细语的。 佑安往常都是盯着宋惟宁的嘴“听”他念书,今晚倒是略有不同,大部分时间都低头自己又翻又摸,偶尔抬头看看宋惟宁。 宋惟宁只当他是反复看这几本已经记住了,没太深想。 后半夜的海边凉风阵阵,宋惟宁不能带佑安出去晃,只能待在卧室这一方小天地,慢慢消磨时间。 隔壁的程城也不好受,倒不是因为有多吵,而是宋惟宁没睡,他也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索性就坐起来翻手机。 闲易网,一个二手物品交易平台。短短几天已经成为他手机上最常访问的APP,被他移到了快捷页面。 程城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偶尔驻留。打字的时候,他手指修长,动作又快,就算两个大拇指敲也像弹钢琴。 不一会儿,记事本里多出一排链接,每个链接后都有一个电话号码。 “滴滴滴”,微信有消息,备注名是梁珩。 ——在哪儿呢? ——欧洲。 ——欧洲?那现在是凌晨吧?怎么还不睡觉?哦~是在想我吗?(梁影帝暧昧笑.gif) 程城迅速回过去两个字,有病。 ——几天不见,就为我得了相思病? ——我就算得相思病,也不会是因为你。 ——矮油~真无情。(梁影帝摊手.gif) 程城想,不是真无情,是真无聊。 ——我要睡了。 ——别睡啊~有件事我觉得你会有兴趣听一听的,是关于你那黑月光的~儿子的~妈妈~(梁影帝奸诈笑.gif) 黑月光?程城要点右下角回撤的手指霎时停住,他居然能get到梁珩的代码。 ——怎么回事?你又查他了? ——哟~这□□味儿浓的,都越过大西洋了~哎我的小心肝吓得~(梁影帝怂.gif)突然不想说了,还是等你回来,我们见面再好好叙旧吧,886~我亲爱的~弟弟~(梁影帝挥舞小手帕.gif) ——你等等。 程城太阳穴直突突,可是那边明显仗着天高地远,没完。 ——哦对了,那本杂志你看到没?友情提醒你,里面内容很精彩,千万别错过哦(梁影帝欠揍脸.gif)~睡觉啦~晚安! 最后配上一、二、三、四个十足欠抽的狂笑表情包,大头脸仍旧是梁影帝他自己。 程城眼睁睁看着再发出去信息时被一秒告知您已非对方好友需申请,顿时有想冲进小屏幕里把那人揪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 睡觉?这tm还让他怎么睡得着啊? 手机那头的某大明星,当然不知道,以斯文冷漠淡定高傲著称的天才青年钢琴演奏家程城先生,被他逼得飙了脏话。 大概是脏话对于发泄郁闷心情真有助益,程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长舒口气,扔掉手机,两指在太阳穴按啊按。 按着按着,脑子里抗拒力减弱,还是防不住撞进那个词组。 宋惟宁儿子的……妈妈。 这层关系。 尽管那张信息表上的所有字程城都已经翻来覆去烂熟于心,可关于那个身份为“母亲”、与宋惟宁摆在同一行的人物,仍然是程城最膈应的存在。 他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女人能独得宋惟宁青睐,他太想知道了! 该死的梁珩!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程城第二遍为吐槽某人飙脏话。 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宋惟宁躺在床上,当真是累坏了,连刚莫名想打个喷嚏,不用忍都没力气打出来。 可是佑安俯趴在他胸口,后背就那么敞着,半睡半醒还不让盖被子,一盖就迷糊着喊“打开”。 宋惟宁无法,勉强支住疯狂打架的上下眼皮,把手掌覆在佑安后背,借由手温不让他着凉。 又等了两分钟,胸口喷洒的呼吸渐渐均长,还感到一点口水浸湿衣料,宋惟宁估摸佑安睡熟了,才微微撑起一侧肩膀,斜着让他从自己身上滑到床上。 小心翼翼挪动佑安的胳膊腿儿,极尽轻柔地给他穿好纱布睡袋,又加一层薄被,宋惟宁侧躺下来,伸手摸了摸佑安的额头和后颈,既没有出汗也没发凉,这才终于放心偏头睡了。 迷迷糊糊间,宋惟宁听见佑安哼哼,条件反射撑起胳膊,见小朋友皱着眉,闭着眼,好像在做梦。 “别怕,肉肉,爸爸在……爸爸在。” 宋惟宁轻轻拍拍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佑安似乎是感觉到父亲手上温柔的动作,又或者真能听见他声音,在宋惟宁混混沌沌的“爸爸在”持续了几分钟后,总算是又睡着了。 宋惟宁抵不住困意,也很快跟着睡了过去。 夜里,宋惟宁数不清佑安到底醒过几次,中间又是间隔多久,只感觉每眯一会儿身边就会传来吭吭唧唧的声音,而宋惟宁每次听见都迅速支起身查看。 小朋友双眼紧闭,睫毛扑簌,委屈地扁嘴,仿佛被梦魇缠住,一睡着就会接续起来。 “妈妈……抱抱……” “妈妈……不、不走……” “抱抱……” 宋惟宁脑子昏昏沉沉,内心一阵无声的叹息,他能做的只有弯下腰,手托住佑安后颈,把他抱起来,让那颗小脑袋柔软无力地偎进他颈窝,然后重复一遍又一遍地拍抚、轻晃、吟唱…… 漫长的、几乎无眠的一夜总算熬到尽头。 晨昏中传来闹钟的震动声,很轻,可还是让宋惟宁在第一时间察觉,迅速拿起手机按了取消。 身边小朋友还呼呼睡着,小脸上依稀挂着泪痕,好在眉毛舒展了,现在应该睡得踏实了。 宋惟宁睁眼望向天花板,呆了一会儿他才记起今天没有集体活动,应该趁机再睡个回笼觉,可是闭上眼睛,却反而有点睡不着。 哎,起来吧。宋惟宁轻手轻脚下床,在身上披了件短袖衬衣,小心翼翼开门。 门外静悄悄的,看来程城还没起床。宋惟宁去卫生间洗漱收拾了一下。 这时间无事可做,同屋的人都没起,现在叫餐又太早,放着就凉了。 宋惟宁于是回到卧室,从行李箱隔层拿出书和笔记,这些天没时间看,进度还停在最初的三分之二。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佑安悠悠醒转,举着胳膊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睁开眼一见宋惟宁,脸上立刻爬上满足的笑。 “爸爸~抱抱~”佑安翻个身,在床上坐起来,双手抓着小脚一前一后地晃晃。 “小家伙,变娇娇了呀。” 嘴上虽这么说,宋惟宁却果断把书搁一边,毫不吝啬张开双臂,妥妥接住滚进怀里来的肉球宝宝。 开门出去,外面还是没人,不过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听另外一间卧室门发出声响,程城从里面出来,穿着整齐并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程先生早,抱歉昨晚是不是吵到你了?” 佑安虽然哭得不算大声,但宋惟宁还是觉得应当问候一下同住的室友。 “早,没有吵,我睡得很好。”程城看一眼宋惟宁,“倒是你自己。” “我?” “你脸色不太好。”一看就知道熬了大夜,程城注意到宋惟宁眼睛下本来淡淡的青黑有加重的趋势。 “有吗?”宋惟宁低头,掩饰地推了下眼镜,“可能有点吧,我觉得还好。” 程城没再说什么,“要不要去餐厅吃饭?现在人应该不多了。” 现在是九点,还有半小时闭餐,如果人不多的情况,佑安倒可以接受,而且直接去吃,种类比叫餐还是要多很多的。 “好,我先给佑安洗脸,你要不先去?” “没事,我收拾点东西,等你。” “行,那我尽快。” 宋惟宁给佑安洗脸刷牙,换好衣服,但当一切都准备妥当,佑安却不愿意出门了。 无论宋惟宁怎么耐心哄、劝、骗,这小倔孩儿就是站在门口不肯迈出一步,甚至宋惟宁要抱他,他都干脆躲进卧室。 “你不吃饭了吗?不吃饭饿肚子哦。” 宋惟宁拨开门,门后的小朋友头摇得像拨浪鼓。 “有你最喜欢喝的酸奶,晚了可就没有了。酸奶~”宋惟宁重复,指着自己的嘴强调口型。 “不、不喝!”佑安抗拒,坚持不受诱惑。 “那爸爸去吃了?”宋惟宁抛出杀手锏。 “呜呜呜……不、不、不去!呜啊——”佑安也有绝招。哭.秒杀。 几个回合,宋惟宁缴械。 程城于是只能自己下楼,原本打算是去打包点什么回来,但看时间觉得餐厅也剩不下什么能吃的,至少酸奶是铁定没有了。 于是程城临时改变主意,没去餐厅,转道出了民宿大门,找到一家热狗餐车。 可惜大热狗都卖完,连小的也只剩最后四个,程城全都买下,再要了两杯热可可和一杯酸奶。 当他提着热乎乎的食物回来时,进门就看到里面小朋友吊在宋惟宁胳膊上闹别扭。 程城于是故意先把酸奶和热狗放在茶几上,佑安一看见,五脏庙瞬间挂起小彩旗呐喊,轻易就被俘获,麻溜儿从宋惟宁胳膊上爬下来,揪着小手指站一边,拿眼偷看程城。 “这孩子,见你走了,以为真不给他饭吃了。”宋惟宁笑说。 本来因为是程城买的,佑安还不好意思伸手,可是宋惟宁拿来给他,他就立马高高兴兴接过,啊呜啊呜吃起来。 “叔叔买的,要说什么呀?” “唔……嗯……谢、谢谢!叔忽!” 发音含糊,但是还算不错,吃水不忘挖井人。 热狗只有四个小的,但佑安吃了一个就不吃了,嫌腻,专心转战酸奶。 明明这小面包还没巴掌大,对男人来说几乎是一口一个,但程诚和宋惟宁不约而同吃的慢。 宋惟宁本意是想对方先吃完好顺水推舟让他把最后一个解决掉,可惜没得逞,看程城那意思,十有八九和自己抱同样的心思。 最后为了速战速决,还是宋惟宁主动把最后那个热狗掰成两半。 于是程城看着递到面前来那半个其实挺可怜的小热狗面包,心里比吃了顿海鲜自助还美。 宋惟宁却在心里默默记账,加一顿早餐费,本来住宿费里是含早餐的,但这个是外食,得额外算。 解决完早饭,佑安吃饱喝足,坐在茶几边的小凳子上看有声绘本,用点读笔一点就会发出声音的那种。 通常宋惟宁都需要重复几遍口型,然后让佑安试着自己发音,这是每天早上有时间就会训练的听说项目。 佑安今天学得很快,平时只能学一页,今天同样时间学了两页,这让宋惟宁很是意外。 “今天是不是不出去了?”程城看一眼时间,刚过十点,不早不晚。 “嗯……看样子目前是出不去了”。佑安既然不愿意出去,宋惟宁就顺着他。 “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别耽误你。”宋惟宁见程城望着阳台,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程城收回目光,略显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的事就是照顾你们。” 他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反倒让宋惟宁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虽然小琰姐让你帮忙,但现在佑安的状态好多了,我们自己完全没问题,你如果有事情尽管去做,不一定非要在这儿陪着我们。” “跟梁琰无关,”程城淡淡道,“我本来也想再多休几天,你不用觉得有负担。” 宋惟宁其实一直惦记这事儿,虽然明知对方的说辞有可能是故意让他安心,但程城这样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又觉得是事实的可能性很大,宋惟宁听着,负罪感到底少了些。 他这人,最怕就是给别人添麻烦,能自己做的事一旦扯上别人,倒宁愿绕远路吃苦,心里反而更舒服。 不过这次,还是承了程城关照,宋惟宁打算回国后至少应该请对方吃个饭才好。 正思量着,程城走到门口,像是又要出去一趟,见宋惟宁看过来,他说,“我去趟市场。” “去市场?你还要买纪念品么?”宋惟宁前一天已经买过了,他本就没什么人要送,买的不多。 “去买点食材。”程诚回答,拧开了门。 ☆、做菜还OK Weny, 你最近学坏了,总想套我话…… 今天看见获奖公示,这下要去参加全国比赛吧?你们班孙老头又有理由压榨你了。 毕业晚会你还是主持人,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要不申请换掉主持人呢? 说点开心的,明天周日半天假,我打算去买一本李贺的诗集,你喜欢的。 ——Mask 宋惟宁以为程城所说的食材,是那种可以带回家去分给亲朋好友的当地美食,俗称土特产。 然而没想到当程城真正买回来时,宋惟宁才发现,他所谓的“食材”,真真正正是做饭用的基础材料。 宋惟宁想起梁琰对程城的评价,做菜还OK,彼时他没圈出重点,现在好像才反应过来有这么一回事。 “早上没吃饱,午餐自己做,反正也是闲着。”程城把那兜子食材拎进厨房的时候,这样解释。 宋惟宁其实也没吃饱,当然他不会直接表达出来。 “你连旅行都会自己做饭?” 一般商务人士不都追求精简高效么? “看外在条件,时间,地点,有机会的话还是宁愿自己做。” 宋惟宁观察程城整理各类小包装袋以及食材分类的动作,堪称专业。 只是那高大的身影挤在对比起来小之又小的简陋厨房里,左右忙活,却有条不紊驾轻就熟的模样,让宋惟宁感觉不可思议。 钢琴家的手,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这是程城说过的原话,宋惟宁似有感慨,目光跟着那双五指修长堪称精致好看的手,在流理台上来回跳跃。 “你的手有上保险吗?” 这刀光剑影的,宋惟宁有点为那双手担惊受怕,不知不觉问出了群众的心里话,问完才意识到失礼。 程城却没觉如何,依旧专心致志,连眼都不抬,回道,“上了。” 原来是真的啊!宋惟宁暗暗称奇,传言还是有可信的时候的。 “那如果你自己不小心切到手,保险公司赔吗?” “赔。” “大概能赔多少?” “七位数吧。” 这么多!宋惟宁暗暗咋舌,不过也对,保险费要交的肯定更高。 程城把卷心菜切好细丝,放进旁边的玻璃碗里,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大一小,都是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盯着自己瞧。 程城嘴角一勾,像看出那个大宝宝的脑袋瓜里正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骗你的,哪有那么多钱上保险,你以为每个弹钢琴的都是郎朗李云迪。” “啊?”宋惟宁十分惋惜,“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你的手这么好看,又会弹琴,做饭伤了岂不是很可惜。” 没听过程城弹钢琴,但手好看是真的,好几次宋惟宁都被吸引看得出神,这还是头一次直接夸出口。 不过说一个男人的手好看,对方会不会不高兴? 宋惟宁后知后觉,但见程城并没表现出不悦,相反好像还挺受用。 “你觉得好看?” “当然了!” 尤其是瘦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宋惟宁还记得那天晚上程城端着酒杯喝酒的时候,透明玻璃、碧色液体,更衬托得他手指莹洁如玉,清劲有力。 宋惟宁的夸奖直白得近乎可爱,简直让程城心花怒放,一直勉强维持的矜持人设差点就要破功。 按捺着内心雀跃,程诚揭开锅盖,圆形小锅里水沸腾着,三色藜麦在其中翻滚。程诚加了点盐,用漏勺搅一搅。 “你这电磁炉是哪里来的?” 宋惟宁发现流理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些厨具,还有调料盒,一应俱全。 “从后厨借的。” 宋惟宁没料到还能有这种操作,佩服道,“你还挺会想办法,唤作我的话,会自发地认为,入住须知里贴着禁止做饭,那就是绝对禁止的意思。” 程城勾了勾唇,他当然知道宋惟宁,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肯跳脱的个性。 也正因为此,程诚才一直小心隐藏自己,丝毫不敢让他知晓。 但这样的宋惟宁,又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孤身去了国外?还一去就是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程诚掌漏勺的手顿了顿,慢慢地,搅动着锅里已经变色的开水。 “需要帮忙吗?”宋惟宁在旁问他。 “不用,你带佑安去外面看书,一会儿会有油烟。” 这里设施简陋,既不通风也没有抽油烟机。 宋惟宁听见程城的话,低头一瞧,才发现本该在客厅待着的小家伙,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到了厨房门口,就挨他旁边,盯着程城,一脸求知欲地看他舞锅弄刀。 “我觉得比起看书,他可能更喜欢看你做饭。”宋惟宁耸肩,笑着表示。 程城刚用勺子舀起一小撮藜麦,沥干水,用手指捏一捏,挺松软了。听见宋惟宁这样说,再看佑安那副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非常稀奇的模样,某种不太可能的可能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你……现在会做饭吗?” 他以为有过家庭,有了孩子,宋惟宁应该常做饭了,但看佑安这表现,却并非如此。 “会一点,但是很少做,做的不好。” 宋惟宁实话实说,长年混迹食堂、经济和时间投资双紧张的他,做饭真的只是凑合,但突然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程城刚刚说……“现在”?是什么意思? 而与此同时,程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妥,大大的不妥! “那你妻子应该很会做饭,一般家里总得有个人会做饭。” 赶在宋惟宁询问之前,程城抢先说,然后神色自若地关掉电磁炉,左手拿着锅,右手把锅里的藜麦倒进玻璃碗里。 这话题岔得很有水平,宋惟宁果然没能立刻接上话。 程城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他,看见他低头瞄了佑安一眼,然后身侧的右手有点慌乱地捏了捏衣服下摆——从前他心虚或者紧张的时候,就会有这种小动作,然后多半就是要用手半遮住额头,装作挠头发,避免眼神被人发现。 所以现在这问题,宋惟宁是心虚多一些还是紧张多一些? 程城不得而知。 “我妻子……是会做饭,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宋惟宁说这话的时候,果然伸手抓了抓头发。他语气平淡,像和前面的闲话家常毫无区别,听不出太多难过伤怀的意味。 “抱歉,说起你的伤心事。”程城礼节性地说,他本就是故意问的。 “没关系。”宋惟宁回答,眼神逡巡两秒,落在那个玻璃碗上。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两人都暂时没再说话。 平底锅里的热油发出滋滋声,程城把切成细丝的卷心菜放进去,翻炒微软时加入藜麦,稍微混炒一小会儿出锅装盘,拌上熟鹰嘴豆、橄榄,撒盐和胡椒,再淋上一点乳酪汁,一道简单的蔬菜沙拉就完成了。 看着这道颜色缤纷清新漂亮的小菜,程城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而宋惟宁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要说伤心,又的确不是伤心。 他现在急于想要跳过这个话题带来的尴尬气氛,才是真的。 “我还是带佑安出去吧,不打扰你做饭了,我怕你一分心真的伤到手……” “嗯,饭好了我叫你。” 宋惟宁抱起佑安,哄他说带他去看挖掘机的翻翻书,小朋友才乖乖跟着走了,走前还依依不舍巴望那个玻璃碗里的蔬菜沙拉。 程城看着父子俩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午饭是藜麦时蔬沙拉、海鲜意面、罗勒烤鳕鱼、银贝浓汤,以及一份特地给小朋友准备的芝士焗土豆泥。 圆圆的冰激凌形状的土豆泥上嵌着一颗虾仁,海边小镇的风味尽在其中。 佑安才尝一口,就喜欢得不得了,之后既不要抱也不要喂,自己坐在茶几边上舀着吃,还两手圈着生怕被人抢了去,活脱脱一只护松子儿的小松鼠。 这破天荒的自觉性让宋惟宁既意外又惊喜。由此免不了对这顿饭的品质产生了极大好奇心。 宋惟宁刚喝一口汤,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发言,就见程城盯着自己瞧,神情微微……紧张? “非常好吃!” 宋惟宁咽下那团温热的美味,发出由衷赞美,的确超乎预料,甚至比民宿餐厅做的口味还令人惊艳。 并不是第一次获得食客肯定,对自己的厨艺也从不怀疑,但对面是宋惟宁,程城就等他亲口评价,等了这许多年才等到,窃喜骄傲之余还有那么点小羞赧。 “海边食材很新鲜。” 程城淡淡道,没能大大方方回应,稍微拐弯抹角了一下。说完,低头拿起刀叉,切开自己盘子里的鳕鱼。 “你喜欢就好。”声音低低的,又补了一句。 “当然喜欢,”宋惟宁指指正拿小勺和土豆泥奋战的小朋友,“佑安也非常喜欢呢,你看。” 小不点全神贯注,瞅都不瞅这边一眼,光顾着享用美味。 宋惟宁无奈地摇头,“小吃货。” 和你一样。程城轻轻笑了笑,“西餐的搭配到底还是单调了些,对吃货来说,还是中餐更符合挑剔的味蕾。” 宋惟宁差点噎住,拿纸巾擦嘴,忍着笑说,“听你这么一本正经谈论吃货的学问,像是颇有研究呢。” “我有个朋友……”程城仿佛不经意地瞥一眼宋惟宁,“很喜欢吃,他曾经说过,吃能让人迅速获得幸福感。” “哦?那你这朋友一定很幸福。” “怎么确定?” “因为他有你啊,”宋惟宁笑着回答,“有你这么个会做饭的朋友,他应该不愁美食,幸福感还会少?” “是吗?”像是为了确认,程城还多问了一遍,“你真这么觉得?” 他那认真的神态,让本来抱着闲聊心态的宋惟宁油然而生出一股责任感起来,感觉在程城的注视下,自己好似被赋予裁判权,需得好好考虑才能作答。 看来程城,很重视他那朋友啊?这种表现……难道是女朋友? 顿悟的宋惟宁一下回过味儿,连连点头说,“是,我觉得她真的挺幸福的。” 程城盯着宋惟宁的目光变了几变,最后归于沉寂。 宋惟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只觉得程城最后的眼神带着那么一丝丝落寞,自己应该是答得不太好。 所以程城这样优秀的人,也有求而不得的地方?令他这样感怀神伤? 同性相惜,宋惟宁有点为男同胞抱不平,但他却不知道,程城心里真正想着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两个人各怀心事,继续享受完这顿美好的午餐。 饭后,宋惟宁主动洗碗收拾,佑安虽然还是不太敢和程城亲近,但经过今天这早午两顿饭,他和程城单独在客厅待十分钟,也能做到不声不响的相安无事,没跑到厨房找爸爸。 宋惟宁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看见小朋友趴在茶几上,两手捂着眼睛,从指头缝里偷瞄程城。 而程城则装不知道,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翻杂志,喝红茶。 宋惟宁走过去,用湿毛巾给佑安擦擦脸擦擦手,转头看见程城手里的杂志封面,标题是“娱乐多视角”。 “你看娱乐杂志?”宋惟宁问,感觉似乎和程城的人设不太搭。 “这不是我的。”程城回答,随便翻了一页,“是我大哥的。” 临行前被偷偷塞进他的旅行箱,程城几次都想直接扔了,碍于封面有他的个人高清照,最后也没扔成。 今天大概真是清闲,竟头脑发热想翻出来看看。主要昨晚听梁珩那么一说,程城也的确有点好奇那杂志是怎么写他的。 “你大哥?”宋惟宁惊讶,不无羡慕地说,“亲大哥么?你真幸福,既有哥哥又有姐姐,在我们这一代很难得。” “嗯,是很难。”程城犹记,那时候他死活不想学钢琴,他妈妈哭得昏天黑地,边哭边讲述那段艰难的超生历史,但即使那样,也没能打动七岁就少年老成、一点小幺气质也无的程城。 至于后来,为何十岁的程城却忽然成了钢琴神童,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回忆过往,程城不禁勾起唇角,层层笑意爬上他嘴边,虽不明显,却将整个人衬托得生动和煦了很多。 程城提起家人时的表情,让宋惟宁猜测,他一定拥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大家庭。 隐隐的欣羡弯弯绕上心头,宋惟宁自嘲般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撇开那些情绪,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当下。 走近程城右边,宋惟宁微俯身也一起看他手里的杂志—— 基因强大!影帝梁珩亲弟颜值逆天,迷妹团直呼原地出道! 如果说文字部分宋惟宁还似懂非懂,那旁边的配图就相当一目了然了。 照片里那个穿燕尾西装打领带坐在钢琴前的舞台近景特写人物,虽然是四分之三个侧脸,却叫观者只消见一眼,就印象深刻。 “这是……” ☆、绯闻 Mask, 这次模考语文是挺超纲的,我也只是运气好碰巧喜欢李贺的诗,才侥幸答对的。所以,不要不开心啊。 离高考还有时间,如果不嫌弃,有问题可以直接来一起讨论。 我的教室,我想你可能知道,毕竟你连我家在哪都知道了,对吧? ——Weny “这是你?”宋惟宁看出来了。 程城默认。他觉得这张照片其实还不够帅,狗仔队水平欠佳,没拍好。 若早知道会被宋惟宁瞧见,就应该亲自审下稿的。 “那这个呢?” 宋惟宁指向左下角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某位口戴黑超头罩鸭舌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只能看出性别为男。 然后连接两张大照片中间的是一张小照片,抓拍照像素不高,内容也平平无奇,就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某个楼的防盗铁门。 后面那个男人看上去像程城,前面那个则是低头戴帽子,完全看不清脸,但身形和刚才另一张照片里的主角相似。 “这是我大哥。”程城坦白说,见宋惟宁一脸懵懂的表情,就知道他果然是不关注娱乐新闻的,“他叫梁珩,现在国内还算有名的演员。” “你大哥竟然是演员!”宋惟宁虽不关注娱乐圈,但乍听到活的明星就在身边,毕竟还是挺新奇的。 “真厉害!我以为你已经很厉害了,看来你爸妈才是最厉害的,有你们这三个孩子。” 程城想象一下自己父母,听到宋惟宁的评价该会是什么见鬼的表情。 “这段是你的专访吧?” 宋惟宁来了兴趣,看起字来一目十行,已经扫到文章后半部分了,前面基本都是各种介绍和褒奖,后面专访部分程城自己也还没来得及看。 “所以这个是说你……”宋惟宁突然掩嘴笑起来,“原来你有喜欢的人,看来的确是很多姑娘要失望了。” 什么?脑子里一激灵,程城暗道不妙。梁珩果然在搞事情。 只见那段专访中间数行加大加粗的字体,赫然写着—— 有颜有才,高调承认心有所属,与神秘美女数次出双入对?恋情长跑即将石锤?迷妹表示,刚粉上就嘤嘤嘤~……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出双入对是假,恋情长跑是真。高调宣布是假,心有所属是真。 可宋惟宁本尊现在就在这里,还看见了这则八卦新闻,这误会可就大了。 “博人眼球的东西,我和她什么也没有。” 程城直接表示,他当然知道那个什么神秘美女,就是他的女秘书嘛,也是梁珩垂涎已久的。 那厮绝对是故意的! 程城咬牙切齿,面色青白交织,宋惟宁见状,还以为他是害羞,忙笑着圆场,“娱乐圈就是八卦多,也就随便看看。呃……对了,你大哥叫梁珩是吗?我记下了,以后有空找他演的电视看。” “劝你别看,”提到那个名字,程城就恨得牙痒痒,啪一声合上杂志,冷笑,“都是傻白甜偶像剧,三十岁的人了,还靠脸吃饭。” 宋惟宁听出□□味,识趣地不再说话,正好到这时,食消了茶喝了,也该带佑安回屋睡午觉去了。 宋惟宁走后,程城第一反应是把那本杂志扔进垃圾桶,第二反应是上面还有自己的照片和绯闻,但梁珩却连个眼睛都没露,真要扔在国外,丢脸的是自己。 于是最后杂志被压箱底,程城决定保留证据,回去再“好好地”物归原主。 至于在此之前,他先要拿起手机,拨个语音通话出去,稍加平愤。 “梁珩,你最好解释解释,那个专访是怎么回事?” “哈啊~时差啊亲~”那头的声音带着睡未足的慵懒,“我说怎么这么早骚扰我,所以你看过了呀?怎么样,写的不错吧?瞬间帮你立住一个痴情长情深情人设。” 听着那边得意洋洋的调调,程城怒极反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告诉梁琰,你还给她的那些包里有个高仿货?” “停!停停!老弟你hold住,千万——千万别乱来!” “那你也别让人乱写。” “矮油我亲爱的弟弟,我这不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么,你看看,我之前煞费苦心给你的建议多好,你现在知名度蹭蹭蹭往上涨,不就找着那谁了么?我这故意这样写,也是想帮你试探试探,他如果对你有意思,他肯定会吃醋,他如果一吃醋,这不就成了么……” 梁珩越说越没底气,越说声儿越弱。 程城深吸一口气,不提那个知名度还好,提起他就更来气,他一定是脑子抽筋,才会听信梁珩的鬼话,天真地认为宋惟宁有朝一日会在大洋彼岸的某处注意到他。 “他根本就没看过什么娱乐新闻,他是自己回国来的。” “那也——也说明你们能再遇到真是缘分啊~哈哈、哈哈!”梁珩干笑着打马虎眼儿。 “所以呢?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程城反问。 “……你和我有关系。” “滚,我和你没关系。” “……其实有,”梁珩求生欲极强地刚抓到一个语言漏洞,却被二度打脸,只好弱弱道,“血缘关系。” 程城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矮油我的好弟弟,你别生这么大气嘛,再说那个专访不是你说可以写的嘛?” 梁珩的声儿近乎撒娇,可程城不吃他这一套,不过为免耳朵受荼毒,他还是换了种尽量克制的追责语气。 “我说专访可以写,但没允许你添油加醋。” 梁珩好像听出程诚态度放缓,胆子又开始起飞,“我刚不是说了嘛~这叫第三者刺激法,在追求人的路数里很管用的,专门对付你家那种型。” “我家哪种型?”程城想说什么,语气一顿,狐疑,“你不是坚决反对我追他?” “我——呃,就是那个,我是你哥嘛!所以我这个……” 如果程城现在在家,大概率会看见梁珩自甩耳光,他嘴怎么就那么欠呢? “哎你别不信啊?话说你把杂志拍个照给那个谁、就谁谁,让他看看,真的!绝对有用!” 梁珩显然不知道宋惟宁此刻就和程城住在一起。 “他已经看见了。”这才是让程城气愤的症结所在。 “哇哦!真的吗真的吗?他什么反应,快和你的知心哥哥我说说呀。” “没什么反应。”程城很想叹气,但他不想让梁珩听见。 “没反应?怎么可能没反应?”梁珩跳脚,“他不吃醋吗?” “没有。”程城回忆,宋惟宁应该还有种吃瓜群众看见花边新闻的新鲜感。 总之完全置身事外。 “老弟,我同情你。我觉得吧……他可能真的要误会了。” 梁珩说完,自觉呜呼哀哉,顶锅盖逃跑了,徒留程城一个在后面用意念朝他扔砖头。 午睡醒来,佑安还是不愿意出门,程城从外面散步回来,见到一脸惬意陪小朋友把玩风笛的宋惟宁,本来计划着还想进一步澄清的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人家压根儿不在乎。 “你回来啦?佑安好像很喜欢玩风笛,不过我怎么也吹不响。” 宋惟宁见程城回来,主动朝他打招呼。 程城拿起那支黑色风笛,佑安立刻满含期待的看着他,可惜他试了试手感,还是没吹,程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万一吹出什么怪音,印象不太好。 不过转动风笛的时候,程城在风笛的长管边缘看见一串英文字母,“这风笛你在哪里买的?” “就是昨天沙滩上,碰见一对开着房车卖风笛的夫妻,那个大叔风笛吹的特别好。” 果然是他们。程城心念一动,把风笛还给宋惟宁,“这风笛做工很好,我也去买一个。” “不过那对夫妻说是旅行到这边来的,你现在出去不一定找得到他们。” “碰碰运气吧。” 说是碰运气,程城却算胸有成竹。他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真的刚踏进门就又出去找那间飘忽不定的风笛店了。 而程城这一走,直到晚上九点还没回来。中间宋惟宁给他发信息,询问是否需要替他从餐厅订一份晚饭,程城说不用。 宋惟宁于是按部就班完成这一天的带娃宅屋生活,九点准时进卧室,哄佑安睡觉。 经过一天小心呵护,佑安的安全感值明显回复,半个小时就趴在宋惟宁肩膀睡着了,可是当被轻轻放平到床上时,小肉包再度变成了小哭包。 宋惟宁只好侧躺下,边轻拍着佑安边给他讲大灰狼吃小羊的故事,然后吃掉一只小羊、两只小羊、三只小羊、四只小羊…… 也不知数到第几只小羊,宋惟宁自己都快被自己哄睡了。 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动,宋惟宁睡眠浅,马上警觉,睁眼就发现卧室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屋里遮光窗帘拉着,一片漆黑,外面月光此时从门缝透进来,把宋惟宁吓了一跳,刚翻身站起,要去拿竖在墙边的登山棍,就见门继续被推开一大截。 那个熟悉的身影头靠在门边,上半身也斜倚着,当和宋惟宁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那人嘴里喃喃了句什么,眼一闭,身一歪,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程……”宋惟宁压下脱口的低呼,几步过去,一股浓重的酒味儿立时扑面而来。 宋惟宁皱眉,敢情这是喝醉了?他又仔细查看程城衣服,好在身上看来没其他不妥。 “怎么好好的去喝这么多酒……”宋惟宁暗自纳罕。用力架起程城,让他靠在他肩膀,两人本就有些身高差,体重也差不少,宋惟宁要挪动程城十分艰难,更何况这个大个子已经醉成一滩烂泥,半分力气也借不上。 宋惟宁得亏还有点手劲儿,但这次也算卯足力气,才好不容易把人挪到隔壁卧室的床上。 好在程城就是程城,醉了也保持形象,没发酒疯。 宋惟宁把人放平,替他脱下鞋子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刚打算离开。 临关灯前下意识又看一眼床上,醉糊涂的人蜷起双腿,朝这边侧过身,左边胳膊掉到床沿外边。 不知怎么,宋惟宁忽然觉得那人明明身高腿长,可如今这么孤零零躺着,眉头皱巴巴的,看起来稍微有一点点……可怜? 心弦仿佛就这么被拨动了一下。 极轻的一下,大概源自心底深处的情景共鸣。 宋惟宁虽没察觉,却还是踟蹰片刻,按在开关的手指最后落下来。 又回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替程城把衬衣外套脱了,把皮带解开避免硌到腰,解的时候才发现他右手还抓着个鼓囊囊的东西,宋惟宁拿起来,原来是个精致的布包。 这东西他见过,一摸手感和形状就知道,里面是个风笛。 没想到,还真让他找到了。 宋惟宁把布包小心放在床边桌上,然后去卫生间接热水拧湿毛巾,替程城擦了擦脸和手。 擦手的时候,宋惟宁格外仔细认真,钢琴家的手,真的是很好看,无论皮相还是骨相,都浑然天成。 湿热的毛巾已经变凉,宋惟宁没发觉,他有点入神,他的食指和中指贴着那只大手的手掌,觉得这手的温度正随着渐凉的水温一点点回暖。 与自己指温相触时,脉搏的频率在安静的背景音下,逐渐相融。 依稀在哪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是在哪里呢? 宋惟宁专注思索,那只手腕突然一动,反客为主,用力握住了他的。 ☆、大小同盟 Weny, 模考成绩出来了。你呀……有时候我特想和你说,别那么拼,中午睡会儿觉,吃饭慢点儿,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 我这次没怎么考好,最让人郁闷的就是语文,尤其古诗鉴赏,15分得了2分,还是道送分题。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我敢说全年级就你这题满分,语文142,所以是只有作文被扣分了吗?顺便吐槽,这次作文分也压得好低。 哎,宝宝不开心。(搞怪) ——Mask “喜欢的人……不是她……” 宋惟宁一惊,抬头看去,床上程城还闭着眼,似乎并没醒来,刚才那句飘飘然的剖白更像是自言自语的梦呓。 他说什么?什么……喜欢……不是? 宋惟宁不太确定。 但一句梦话而已,他也没深了揣摩,只是轻小心翼翼拨开那只握着他的手,初始的大力过去,那手渐渐变得绵软,轻易就被卸掉了。 宋惟宁舒口气,替程城掖住翘起的被角,缓慢挪到门边,关灯、关门。 屋内重又陷入昏黑。床上的人睁开眼,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 程城其实早就醒了,或许进屋的时候的确还是醉的,但当一时冲动打开宋惟宁房间的门,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不该这么鲁莽的,只好装醉收场。 但程城没料到,宋惟宁会额外关照他,这又让他疑惑了,动摇了,生出一份浅尝辄止的心思。 虽然明知道,宋惟宁对谁大概都可以这样温和善意,即使是陌生人…… 不对。 程城意识到一件事,今天当面问起佑安的妈妈,宋惟宁的表现却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和宋惟宁的性格也不相符。 佑安对自己的妈妈显然有很深很强烈的感情,他的突然失控也跟那名神秘女性有直接关联,佑安的病根很可能来源于此。 这样说来,宋惟宁的家庭曾经发生过不同寻常的变故,那宋惟宁提到他妻子时,为何反应那么平淡? 就算面对的是外人,就算宋惟宁再会掩饰,不论是好的感情还是坏的感情,都不该像他这样,仿佛……根本就毫无感情? 这个大胆的推测让程城无比震惊,却又立刻自己否定了。 他太了解以前的宋惟宁,他不是个没感情的人,相反他的感情细腻丰富,还有点敏感脆弱,他是个对感情非常珍惜的人,并且看重别人的评价和感受远胜于自己,他会和他的妻子生下佑安,肯定不会和她没有感情基础。 那又会是什么原因?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厚厚的窗帘透进阳光,宋惟宁微眯起眼,适应这种亮度,手无意识一摸,身边薄被柔软,空无一人。 宋惟宁一惊,急忙翻身坐起来,左右一看,就见佑安站在飘窗下面望向窗外,怀里抱着那只黑色的风笛。 宋惟宁松口气,踩拖鞋下床,弯腰搂住佑安,柔声问,“起来怎么不叫醒爸爸?” “爸爸~吹~”佑安仰起脸,对宋惟宁展颜一笑,举起手上那只风笛让宋惟宁看,眼睛里颇有几分献宝的意味。 “对不起,爸爸不会吹,要不爸爸带你去找爷爷,让他教咱们吹?” 宋惟宁本来不抱希望的,但看到程城昨天真能买回风笛,他就想也许自己也可以找过去,学个艺什么的好用来哄孩子。 “不!”没想到佑安却摇摇头,拉着宋惟宁的手带他往外走。 宋惟宁不明就里,任由佑安带着他,到了门边,小家伙踮起脚,松开宋惟宁,双手扒拉门把手,“开~打开~” 宋惟宁正要帮忙,佑安自己已经打开了。 对着这边的客厅沙发上,程城正坐着,手里端一杯冒热气的东西,低头慢慢地饮。 香味浓郁,像是咖啡,还是很纯的那种。 “醒了?”听见开门声,程城抬眼看过来。刚见到宋惟宁,目光一顿,又多看了两眼。 宋惟宁疑惑,低头审视自己,除了家居服有点皱,并不见异常,“怎么了?” “没什么,”程城低头啜一口咖啡,掩饰眼里的笑意。 他不主动提昨晚喝酒的事,宋惟宁也就不问。但看到墙上的挂钟,宋惟宁惊讶地发现现在居然已经九点半了! 他刚才醒来,一见外边太阳就知道时候不早,但没想到居然已经这么晚。 他的闹钟明明定的是七点,还是连续震动的,佑安都醒了,他没理由起不来啊。 宋惟宁满腹狐疑,懊恼地揉揉头发,转头见佑安站在门边,笑眯眯地,大眼睛熠熠生光,完全不怪他起晚。 宋惟宁一时更加自责,牵起小朋友的手走进卧室,打算抓紧时间换个衣服,“肉肉,对不起爸爸起晚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民宿的餐厅肯定关了,得去外面觅食,不知道佑安今天愿不愿意出去。 “吃过了!” 没想到小朋友却摇头大声说,还带点骄傲地指指自己的肚子,宋惟宁看那形状圆圆,试着摸一摸,的确有点鼓鼓囊囊的。 “他是已经吃过了。”卧室外男人的声音适时飘进耳朵。 吃过了?宋惟宁一时不能消化这个短语。 程城放下咖啡杯,走到卧室边,半倚着门框,用刚才那种饶有兴味的眼神再度打量宋惟宁。 头发支愣着,脸颊红扑扑,眼神水蒙蒙,瓷白的皮肤上两道枕头印子,如果想象成胡须,真像只慵懒的、睡未足的兔子,叫人把持不住,极想上手搓揉一翻。 看来以后得让宋惟宁多睡睡懒觉。程城想。 “对,我和他都吃过了,现在只剩你没吃了。” 宋惟宁拐不过弯来,他看看一脸天真的佑安,又看看同样貌似无辜的程城。 “你……你是怎么带他吃的?” “我做的早餐,在屋里吃的,他表现很好,吃前有先洗脸刷牙,吃完就自己玩儿了。” 听这句陈述的确表现很好,连必要步骤都没省略。 但关键问题是,“肉肉怎么会愿意让你带着……” 洗脸、刷牙、吃饭,还有自己玩儿? 宋惟宁严重怀疑程城说这些话的真实性,就好像严重怀疑眼前这个说了这么多话、还用一种略显得意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男人——他是程城本人的真实性。 这种怀疑感,起于昨天,甚于今晨。 “为什么不愿意?我不好?”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叔叔好的~”小朋友还在旁插一嘴。 那乖甜乖甜的小模样,让宋惟宁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难道昨天什么特殊操作,解锁了程城身上的封印符咒? 亦或者,程城本来就是个两面派,对陌生人和对熟人完全双标,而他宋惟宁俨然已经被划进了和梁琰一堆的那个分组? 后面这解释貌似更符合唯物主义理论。 “你很好。”像是终于理清思路,宋惟宁比较郑重地说出这句评价。 而且此话不假,程城的隐藏人设目前看来更符合“好”这个标准。 被发了“好人卡”的程先生倒是不甚介意,老神在在道,“肉肉我陪着,你先去洗漱,然后吃饭。” 所以,连称呼都变成昵称“肉肉”了? 宋惟宁眼看程城在佑安身边蹲下,那一向排外的小朋友竟然丝毫都没表现出反感,还对程诚笑得无害,甚至允许他摸他头。 宋惟宁越发好奇了,在他贪睡的这两个半小时,这一大一小到底发生了什么奇妙的故事? “……那好吧。” “面包机里有吐司。” “哦,谢谢!” 宋惟宁顶着满脑子的问号,一边神游天外一边机械性地刷牙、洗脸、进厨房觅食。 流理台上面包机里有两片吐司,吐司夹着煎鸡蛋、黑椒牛排,旁边还放着一碟蓝莓果酱和一杯酸奶,酸奶杯盖上,静静叠着一只白色的小勺,以及一小包混合麦片。 宋惟宁看见那包麦片,愣了一下,神游的思绪被拉回来。 那包混合麦片,包装是浅紫色的,没什么太花哨的图案,也没有代言人靓丽的大头照,只有几个英文单词标识品牌,还有些小字说明。 宋惟宁把麦片拿在手里,摩挲着塑料外包装。低头瞧了一会儿,才慢慢撕开小口,将它们倒进酸奶杯里。 勺子搅一搅,那些颜色就融进奶白,只留下一点点微不可闻的麦香气。 佑安见宋惟宁走进厨房了,才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跟着程城磨蹭到阳台。 很显然,对于这个好高好高的叔叔,他还是有一点点心存敬畏的,但同时,他也非常想亲近他,因为他身上不仅有“好东西”,而且他们之间还交换了“秘密”。 “叔叔~爸爸、不知道哦~” “嘘,我们不让他知道。” 程城蹲下来拍拍佑安的肩膀,用少见的温声说,“肉肉表现很棒。” 随后在佑安怀里的风笛上指一指。 小朋友领会到他意思,立刻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掩着嘴咯咯笑。 那眼神殷殷、小脸鼓鼓,程城看得都有点心软,即使撇开感情因素,也是个十足十可爱满分的萌娃。 宋惟宁从厨房探出个脑袋,嘴里嚼着面包,像是不太放心这边。 程城还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佑安则跪坐在茶几边把玩风笛,小神态无比专心致志。 没什么异样。 “我问肉肉,他说酸奶你还是喝的。”等宋惟宁出来,程城道。 “嗯?”宋惟宁明白过来他是指他不喝牛奶的事儿,“对,我和肉肉一起喝过,他知道。” 说起酸奶又想起那包麦片,宋惟宁问,“那个麦片……你是在哪里买的?” “昨天在超市看见就买了。”程城握着咖啡杯环的两指略紧,“你觉得好吃?” “挺不错的,像我以前吃过的味道……”宋惟宁摇头一笑,“我时常觉得,现在生产的东西比不上从前,多半也是心理原因罢。” “是么?”看来虽然不喝牛奶了,有些爱好也还是没变的,程城说,似有所感,“我也会觉得以前的东西好,以前的人好,很正常。” 宋惟宁莞尔,“看来我们都是怀旧的人。” 程城好心情地点头,放下咖啡杯,站起来,“去换衣服吧,今天带你去个地方。” 宋惟宁朝佑安投去一眼。 那个小朋友居然像是早早就在等这句话一般,从小板凳上跳起来,脸上的雀跃藏都不藏不住,对上宋惟宁目光,还吐舌扮了个鬼脸。 宋惟宁皱眉摇头,又一次觉得自己今早神经兮兮的。 ☆、乡村音乐会 Mask, 好朋友,新的麦片口味很特别,好像更香一些,搭配酸奶依旧好吃。 你呢,CD收到了吗?舒伯特,第一首就是《音乐瞬间》。 ——Weny 整理背包,再检查里面的证件现金、孩子的衣物用品等东西,全部收拾妥当后,宋惟宁给佑安换上外出的衣服。 程城也回了趟自己的卧室,再出来的时候,左肩上背了个深紫色的扁长形木匣。 上午十点的太阳已经有点热度,沙滩上游客数量只增不减,三人顺着沙滩往内陆走,到沥青马路边停下来。 路对面停着一辆车,车身上的图案宋惟宁觉得眼熟。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朝这边连连挥手,宋惟宁一眼认出来,是那个卖风笛的大叔。 大叔边朝他们挥手边嘴里用蹩脚的中文叫程城,还挺熟稔的样子。 “上车吧,一会儿和你说。”程城看出宋惟宁疑惑。 车门打开,原来这车居然是辆房车,宋惟宁本来还想,这夫妻俩开车游历各国,车子就算半个家,没想到他们真把家搬进了车里。 储物柜、座厕、盥洗台、开放式厨房,还有个折叠沙发,倒下来就能变成一张不小的双人床。 宋惟宁在美国也见过房车,但是还从没亲身进去体验过。 把佑安抱上车放在靠窗的位置,宋惟宁刚在旁边坐下,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就被紧紧搂住胳膊。 小朋友左顾右盼,好像很有点紧张的样子,这个陌生的“小房子”明显让他感到局促了。 程城见状,对着副驾驶窗户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听前面男女爽朗的笑声,接着大婶和大叔交换驾驶位,大叔进副驾驶的时候,还对着佑安挥了挥手里的风笛。 “Enjoy.”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夸张地张大嘴,又重复,“Enjoy. My little kid!” 随后,大叔鼓起满是胡须的腮帮子,拿起风笛,吹出第一串音符。 佑安果然睁大眼睛,盯着那些音符飘出的管笛口,眼神好像在追逐音乐又跑又跳。 大叔挑挑眉毛,对着宋惟宁眨了眨眼睛,一边摇晃着硕大的啤酒肚,一边吹着风笛,略有些滑稽地挤进了副驾驶位。 趁着佑安放松的功夫,宋惟宁帮他系上安全带,打开旁边的遮光窗帘。 正打算扣自己的安全带时,就听车门关上,身边的沙发陷进去一点,程城坐了过来。 宋惟宁把安全带拉长,可是在身侧没找到卡口,程城注意到,在沙发的凹陷处摸索了一下,拉出一个藏进去的卡口。 “谢谢!” 宋惟宁刚要扣上,程城伸手从他那拉过安全带的金属扣,咔一声,先一步帮他把安全带扣紧了。 程城个子本就比宋惟宁高,刚才两人都低头看安全带,没留神再一抬头,宋惟宁额前一缕碎发恰好从程城下巴扫过。 程城抿了抿唇,反身给自己扣上安全带。 车子缓缓启动,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悦耳的风笛声。 宋惟宁这才听程城说起,原来风笛大叔名叫杰米,他夫人叫苏珊,而他没想到的是,这夫妻俩原来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我和他们以前认识,所以昨天看见那只风笛上的署名,我就知道是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 宋惟宁了然,难怪程城和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像新相识。 “我昨天喝酒也是和他。”程城主动说,他可不想宋惟宁误会自己是酒鬼。 “杰米大叔一看就很能喝,你也真敢。” 宋惟宁调侃的语气里带着对男人酒量的艳羡,他是自认不敢的,就算有段日子不得不经常接触酒,但天生缺酒量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程城笑笑,宋惟宁惋惜的微表情都写在脸上,他当然知道他在羡慕什么。 “我喝酒是有原因的。”可不是为了较劲或者借酒浇愁。 宋惟宁问,“什么原因?” “要学风笛,”程城道,“那是拜师酒。” “……所以你就喝了?”宋惟宁完全不信程城这么个大钢琴家,会心血来潮到想学风笛这种偏门的技艺。 但有一种可能。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说的……” 宋惟宁真的只是猜测,所以他话只说了一半。 然而程城却承认得异常坦荡,“我是要吹给肉肉听的,你不是说他喜欢吗?” 宋惟宁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佑安,小朋友正扒在窗边,玻璃映出的脸蛋上神情专注入迷。 风笛声抑扬顿挫,随着车辆婉转起伏。宋惟宁感觉自己这个爸爸当得有点失职。 “应该我来学的。”他说。 程城见宋惟宁低头,忍住想伸手揉揉他头发的冲动,“你喝不过他,我学是一样的。” 宋惟宁却不放弃地想,或许杰米大叔还有别的拜师条件呢? “杰米这人就喜欢两样东西,一是风笛二是酒。”这意思是别的条件都没门儿。 宋惟宁顿时有点沮丧,程城接着说,“你不是想知道佑安今天为什么愿意和我亲近么?” “对啊,他早上醒来都没哭吧?”宋惟宁确信没听见佑安哭,他对佑安的哭声一级敏感。 “早上我在阳台上吹风笛,他就自己出来了。” “这么简单?” 宋惟宁不太信,他家儿子也太好拐了吧。不行,得加强安全教育。 “不止如此,”程城摇头,“我还教他吹了一会儿,吹的是《茉莉花》,他现在会吹几个音,虽然成功率有点低。” 程城顿了顿,宋惟宁感觉还有下文。 “然后我鼓励他,只要每天和我学,总有一天能像我一样吹出曲子。” 通过程城的描述,宋惟宁能大概想象,小肉包是怎么一步一步被几个音符勾走的。 但这似乎还是有点太简单了。照这样讲,任何能教佑安学乐器的人都有几率博得他的特别对待,但实际真如此吗? 自从发现佑安对音乐的兴趣,宋惟宁不是没尝试过。但结果都是,乐器本身比演奏乐器的人更香。 程城是唯一一个例外。所以,他应该还做了什么让佑安对他另眼相看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宋惟宁转念一想,现在的结果倒也不算坏事。 佑安仍旧对周遭环境充满防备,但他已经愿意试着去亲近除宋惟宁之外的另一个人。 “程先生,严格说来,你应该算肉肉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嗯,忘年交,你要恭喜我吗?” 宋惟宁一愣,程城对着他微微勾唇,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前面的小窗开着,能看见驾驶室的情况,也能听到里头苏珊大婶高声说话的声音。 那些本地的俚俗语言宋惟宁听不完全懂,约略就是些夸赞风笛吹得越来越好、旁边汽车怎么总是抢道、姐妹家的牛要生牛崽儿了之类的家常话。 不得不说,苏珊大婶的开车技术并不十分友好,尤其车子上了山坡后,离开平整马路行驶在乡野小道间,晃荡得厉害。 宋惟宁手抓紧沙发,身子稍稍向□□斜,左边是佑安,小小的孩子占不了太多地方,他也不会挤到他,宋惟宁主要是想稳住平衡尽量让自己不要突然倒向右边的人。 天不遂人愿,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骤然大幅度的左转弯,宋惟宁还是身不由己偏离了中心。 “Sorry!Are you OK?”前面苏珊大婶放慢车速关切询问,宋惟宁见佑安只是转过头疑惑地眨了眨眼,并没被吓到。 “That''s OK!”回应一下前面,车子又继续正常行驶。 “抱歉,挤到你了……”匆忙回正位置,宋惟宁刚对程城说,还没坐稳车子又是接连两簸,慌乱中借不着力,右手一伸,撑在一处地方。 表面温软,用力的时候感觉够紧实。 “……” “……” 宋惟宁觉得自己好像听见某人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是咳嗽。 天哪! “……对不起,我失礼了。” 僵直身子,默默从那条大腿上收回手。宋惟宁刚才真没注意,那条腿怎么突然就离他那么近了?但,摸到了却是事实。 “又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道歉。” 程城笑笑,低头看一眼自己刚被捏了一下的大腿。 酥酥麻麻的,感觉很好。 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程诚嘴角的笑意渐深,“其实真要算,我占你便宜更多。” 宋惟宁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但看程城那揶揄的神情,脑子里嗡声一阵,瞬间就想起前天被打屁股的事。 不想不要紧,一想更尴尬。 宋惟宁耳朵根隐隐开始泛红,最后连耳垂都浸上一层薄粉。 程城满足了内心的小九九,点到为止,“开玩笑的,只是让你别介意。” “……好吧,这玩笑很好笑。” 宋惟宁假意呵呵两声,也学小朋友转头看窗外,耳根子却还是有点发烫。 “苏珊开车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宋惟宁暗暗调整呼吸,不看程城,兀自嫌弃耳朵的热度褪得怎么这么慢。 却听程城接着说,“我认识他们夫妻俩,是在前年的乡村音乐会上。” “乡村音乐会?”这个话题,是宋惟宁感兴趣的。 而这时,佑安也忽然转头看了回来。 程诚偏头朝右边窗外望去,海岸线远远被抛在视野尽头,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能够俯瞰一大片被阳光照亮的海域。 璀璨光点亮若繁星,点缀在如丝缎的水面。 “快到了。”程城看到了远处林间露出的几片红瓦屋顶。 宋惟宁摸摸佑安的头,也挑眼看向窗外,“今天也是去乡村音乐会?” “你猜的很准。”程城道,的确如此。 宋惟宁笑了,“基本上我主动猜都能猜对,因为没把握我就不猜了。” “那反过来讲,你不猜,是觉得自己猜不中。” “可以这样说吧。” 程城略一颔首,明白了一件事。原来那时候,宋惟宁的确是因为没把握才不猜的。 车辆行驶的速度开始慢下来。车外隐约传来一片热情的欢呼,车子彻底停了,看来是到达目的地。 车门打开,外面喧闹的人声和着鼓乐敲打声立刻像潮水一般涌进来。 宋惟宁本还担心佑安适应不了这么多人的环境,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佑安脸上的好奇渐渐转为急于探索什么的欢喜,竟然主动对他张开手臂。 “爸爸~要下去~” 连宋惟宁回答的话都被淹没过,外面真的太热闹了。 下了车,眼前是座沿途常见的欧式乡村小庄园,宽敞的院子中心简单搭起一座舞台,只用蓝白红三色的彩带稍加装饰,再朴素不过,真正营造气氛的是舞台中央几位乐师。 看打扮样貌像是本地普通的村民,四个人分别以吉他、班卓琴、口琴、小鼓伴奏,围绕着中间的歌手边演奏边起舞,间或还跟着合唱几句。 那歌手声音很亮,唱着悠长婉转的民间小调,韵味十足,可惜她个子娇小,又被旋舞的乐手团团围住,宋惟宁看不清长相,只感觉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台前站着十几个人,正在热情地鼓掌、打节拍,偶尔起哄、互动,场面十分热闹。 杰米大叔摩拳擦掌,完全不用人撺掇,就自动自发上台了,而那风笛声真像一阵风,自然又轻灵地融入原本的乐声之中。 宋惟宁还是担心佑安不适应,从下车就一直将他抱在怀里。 但是小朋友却似全然顾不上周围的人群或别的,只紧紧盯着舞台,小脸紧绷,眉头微皱,嘴巴噘起,神情认真心无旁骛。 “包给我。”程城一只手搭上宋惟宁肩膀的背包带。 “啊?不用了,不重,再说你肩膀上……” 可是程城已经把他的背包带扯下来,“你抱着孩子。” 再半推半就,那包最后还是被程城背到右边肩膀去了,他肩膀宽厚,就算左右都背着东西也不显累赘。 宋惟宁看他背包的动作,起先没留意,这下多瞧了一眼,突然就有点新发现。 “你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 以往宋惟宁每次见程城,除了家居服以外,都是偏规矩正式的打扮,即便T恤也得深色带领子的那种。 但是今天程诚穿了件米色圆领运动衫,和宋惟宁身上这件颜色差不多,略深一些,虽然裤子还是黑色的有点拘谨,但是背上宋惟宁那个学生才会背的帆布双肩包,视觉效果立刻就显出来了。 “有什么不一样?”程城问,装作低头审视自己,实际上衣的确是耍了心机。 “嗯……”宋惟宁歪头想想,“好像更耐看了。” 程诚一愣。等等,这是在……夸他帅? 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被宋惟宁夸颜值的准备,可猛不丁来这么一下,程城还是有点猝不及防。 他倏地端正脸色,轻咳一声,看向舞台方向,“听音乐吧,这场快结束了。” 宋惟宁掩嘴低笑,像是感觉到他胸膛起伏,佑安终于舍得挪开锁定舞台的目光,一脸懵懂地看向自家爸爸。 “没事,肉肉,只是觉得你程叔叔,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可爱…… 程城反复揣摩这个词,感觉内心那杆伪装人设的小旗帜在摇摇欲坠。 中场休息,台上的乐师们暂时散去,宋惟宁看清刚才唱歌的人。 不出所料的确是个年轻女孩儿,但却不是本地居民,看外貌更像是纯正的亚裔血统。 女孩儿跳下台,朝着这边小跑过来。 离得近了,宋惟宁才注意到,这女孩子似乎比他们年纪略小些,皮肤白净长得眉目清秀,肩上一条辫子与苏格兰风情的格子发带绾在一起,红黑相间十分打眼。 而最有意思的,她看程城的目光满满都是不加掩饰的崇拜和热忱。 “师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小师妹 Weny, 你不会做饭不要紧,我很会做醋溜土豆丝。 麦片是我姐要给你的,她巴不得我和你这样的好学生交朋友。 所以你就安心吧,别再和我客气了。 再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吧?比一般朋友还要好的好朋友,对吧? ——Mask “嗯,有点事没走。”程城对那女孩说。 现在音乐暂停,佑安瞧见陌生人靠近,又难免紧张起来,抓着宋惟宁的衣领左看右瞧,扭着身子低声呜呜着撒娇。 宋惟宁以为程城和那女孩聊天不会注意到他,就想自己悄悄退去一边,不打扰他们叙旧。 “怎么了?”没想到却被程城发现了。 旁边的女孩也跟着看过来,上下打量宋惟宁,最后目光凝住他的脸,带着些许好奇和……探究? 宋惟宁隐隐觉得古怪,却还是礼貌地回一颔首,对程城指了指不远处的杰米大叔,“我带佑安过去玩儿,你们聊。” 佑安正急切地往外探身子,宋惟宁差点抱不住他,程城明白过来,“去吧,别走太远了。” 宋惟宁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开。但即便背对着,还是能感觉那道莫名的视线黏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这就是你等的那个他?”女孩看着程城,眉梢眼角都是调笑。 宋惟宁听不到,程诚没必要否认。 “好吧,如果不是带着孩子,我该说,你眼光还不错。” “牧离。”程城沉了脸。 名叫牧离的女孩子笑笑,“我的眼光也很好,你知道的。” 程城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爱上个非同类,你也真有勇气,程师兄,我一直很佩服你,到现在见到真人……更佩服了。” 程城没法接上这句话,也显然不愿再在这问题上多费口舌,“东西我带来了。” 程城拿下肩膀上的深紫色木匣子,递给牧离。 “不会吧?真的找到了?”牧离迟疑地接过匣子,在手腕处放平小心打开锁扣。 黑色的绒布绸缎,内里露出一角古旧的红棕色,还有一处不知被什么打磨成的暗色焦斑,依稀是个小小的心形。 牧离的笑凝在脸上,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需要验下真伪?” 程城将右肩的背包往上扯了扯,抬眼眺望某处,那边笑声朗朗,依稀有风笛声传了过来。 牧离摇头笑笑,“我怎么会不相信程师兄,就是觉得难以置信,我那时和你说起,也只是随口……没想到你竟然真能找到这把琴。” “随口?”程城皱眉,“所以琴谱也是随口说说?” “啊呀你别误会,”牧离忙把匣子护进怀里,生怕程城一生气直接给她没收。 “琴谱已经补齐了,我求Johnson亲自操刀的,不过只有上半部,下半部完全遗失了,只能重新编曲。” 程城神情略松,点头,“我只要上半部。” 牧离见他不生气,笑嘻嘻讨好,“程师兄,你也知道Johnson的脾气,我好不容易才求来那几张纸——” “需要我去哪里取?”程城不理会她的谄媚,眼神又一次不受控地飘向某处。 “过河拆桥,”牧离嫌弃地吐舌头,“在Johnson家呢!我不放心给你寄邮件,你和我去吧,也不远。” “我有事,走不开。”如果宋惟宁不在,他或许还会去亲自登门去拜访下那个老不修,他妈妈曾经提过好几次了。 “哦~”暧昧地拉长音调,牧离视线轻飘飘撩过不远处某个地方,似有若无凑近一些,眯起的眼里透出一丝狡黠的光,“那你是不想要了?” 程城让开一步,不着痕迹拉开距离,“扫描电子版发给我就好,反正我只要内容。” “好吧,看在你给我这把琴作交换的份儿上,就勉为其难再多赠送个服务吧。” 牧离大度一笑,顾盼流光娇俏可人,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注定眼前人是不懂欣赏的。 因为短短时间,程城已经习惯性第三次望向某处。 原以为还是会看到个背影而已,却不料这回不知什么驱使,宋惟宁竟也回头看过来,两人目光不期然就碰在一起。 毫无预兆,程城怔住了,而他这个偷看被抓了现行的没事,反倒被偷看的宋惟宁迅速低下头,转朝杰米大叔说话,明显欲盖弥彰的反应,有那么一分值得推敲。 程城刚想走过去,牧离先一步挡在他前面,阻断他视线。 “机会难得,程师兄难道不想听听传说中的‘Violin of Heart’么?” 这个提议总算有它的吸引力,程城驻足,略一沉吟,“《树》吧,能背谱么?” “师兄,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民谣而已,我就随便拉都好。” “听过一句话没,最考验厨师厨艺的,其实就是一道醋溜土豆丝。” “这是什么歪理?” 牧离撅嘴,尽管满脸的不乐意,却还是打开琴匣,熟练取出小提琴,再把匣子递给程城,“喏,帮我拿着。” 左颌轻抵住琴身,牧离轻轻把右手的弓搭在弦上,微闭上眼,等待几秒,原本笑嘻嘻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舒展。 优美的琴声柔泻而出,瞬间揪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仿佛都被她那把细细的弓牵动着。 宋惟宁也听得入迷,只觉得这曲子清新动人,初听旋律有点耳熟,继续听又大不相同。 小提琴天真纯洁、轻快活泼的气质,让这曲调一进一退、亦起亦伏,虽是重复的旋律,但就是让人听得忍不住沉迷。 初听似海唱,再闻似林语,将大自然簌簌的笑语尽数藏进音符里,娓娓道来。 听到最后,人们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浑然不知。 直到有谁带头鼓了掌,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鼓掌赞美络绎不绝。 牧离落落大方地行礼表示感谢,有人招呼她音乐会第二场再去唱歌,牧离摆摆手表示拒绝,大家也不强拉她上场,又都兴致高昂聚到舞台那边去了。 热闹的音乐声很快响起,牧离接过程城递来的琴盒,将自己好容易得来的宝贝琴仔细收好。 程城看着她,“不错,进步很大。” “我也觉得,”牧离骄傲一笑,“Johnson是个很棒的导师,你没跟着他是真可惜。” “或许吧。”程城现在是庆幸当年没选择出国留学。 牧离正要再说什么,突然眸光一闪,抬高音调道,“听到你的夸奖比听到别人的夸奖,更让我高兴。” 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盈盈的表情带着做作,简直就像故意表现给谁看一样。 “程先生。”宋惟宁的声音,转眼就到近前。 程城瞬间明白过来。 宋惟宁抱着佑安,佑安则看看牧离手里的琴匣子,大眼睛里蕴满求知泡泡。 “怎么?程师兄,不介绍一下?” 程城对牧离投去一个暗含严厉的眼神。 牧离却丝毫不怵,回瞪他一记。 程城向宋惟宁介绍,“牧离,我大学师妹,这是……宋惟宁宋先生。” “哦~宋……先生。”牧离勾指抵住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居然叫这么生疏,“你好啊。” 女孩子主动伸出手,宋惟宁也礼貌地回,两人客客气气握了个手。 “对不起,”宋惟宁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暗流,“刚才听牧小姐拉的琴很好听,所以冒昧来认识一下,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打扰。”程城见牧离一副好整以暇看好戏的神情,不想她和宋惟宁搭上话。 “出来这么久,肉肉该口渴了吧。” 程诚说着,取下背包拿出个卡通水壶,拧开杯盖倒上水。 宋惟宁忙接过手里,“我来。” 程城引导他朝反方向走,“这边晒,我们去那儿,树下有桌子。” “可是牧小姐……”总不能把人小姑娘单独撂在这儿吧? 牧离全程看他们互动,脸上虽笑着,但若旁观者仔细一瞧,就能明了那笑并不达眼底。 “不用管我咯~我今天有点累,要先走了,你们接着玩儿吧。” 牧离勉强牵了牵嘴唇,随手把长辫子甩到脑后,像是真的累极了,微垂眼把所有不好的表情都藏起来。随后她笑着朝两人挥挥手,就提着琴小跑过去和同伴分别打招呼告辞。 “你师妹,好像……不太高兴。” 宋惟宁觉得那阳光下分明跳脱的、青春洋溢的背影,给他这样的感觉。 程城佯装不知所谓,却还是看了一眼牧离的方向。 “长痛不如短痛。”他说,有时候给人希望还不如让她彻底死心。 不过这种话永远适用于别人,不适用于自己。 庄园一角的休息区,散放着几张桌子椅子。 已经有村民在那儿休息,程城和宋惟宁找了个树底阴凉的位置坐下。 舞台那边歌舞声绵绵不绝,佑安兴高采烈,脚踩着绵软的土地,跟随节奏分明的乡村舞曲转圈儿。 就是小短腿不太熟练,两三圈就摔在地上,草地松松像条毯子,佑安就乐得躺下去打滚儿。 宋惟宁难得见他这样欢脱,也打心底里愉悦,程城见着宋惟宁眼角明显的笑,只觉通体满足,旁的什么好像都不在乎了。 “今天来这儿真好啊!”宋惟宁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忍不住感慨。 “肉肉喜欢,对你来说就是好的。”程诚也不无感慨。 “好像真是这样。”宋惟宁手撑着一边脸,嘴角噙笑,看向程城,“对了程先生,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刚才你师妹拉的那首小提琴曲,叫什么名字?” “……你喜欢舒伯特么?”程城卖了个关子。 “喜欢啊!你是说《音乐瞬间》?” 一阵风过,树影被拨乱,零星枝叶间明光冽冽,宋惟宁此时的笑大抵比那些光影色块还要梦幻,程城差一点就要走神。 “其实不是,只是本地人根据那首改编的民谣。”他说。 “难怪觉得相似,但又很不同。” 本地民谣的话,网上应该找不到吧。宋惟宁不无遗憾地看向佑安,小朋友正蹲在地上,和一只小麻雀对对眼。 “肉肉很喜欢听那曲子,还有杰米大叔吹的风笛,他遇到喜欢听的曲子,会很不一样,嗯……该怎么形容呢……” 宋惟宁想起梁琰的话,她说刺激分两种,正向的和负向的,如果前天佑安情绪失控喊“妈妈”是因为负向刺激,那被音乐牵动心智就是正向刺激。 “就好像肉肉其实能听见一样。” 嗤剌剌,小麻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了,飞到树顶,身影没入树冠深处。 佑安坐在草地上,右手举着一片巴掌大的树叶,仰起脸来看上面轻晃的树梢。 那棵高高的树,树冠又大又宽,随着海边吹来的风、林间吹来的风、天际吹来的风,鼓起、缩进,又膨胀、回旋,树叶与树叶肌肤相亲,宛如情人间的呢喃。听来叫人心旷神怡,与刚才的乐曲如出一辙。 “真可惜,”宋惟宁想到或许再也听不到这曲子,对佑安也是种损失吧,“我忘了录下来了。” 程诚很想说,他书房里有关于全世界各种冷门音乐资源的CD珍藏,但略一思忖,他改变了主意。 “我弹给你听。” 宋惟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程诚借机修正了某处真情流露的错误说辞,把“你”换成了“肉肉”。 “录音不比现场弹奏,我弹给肉肉听,对他会更有帮助。” 这个道理宋惟宁当然知道,所以咨询中心每周三次的听力训练课程都是由真人现场演奏乐器,只不过那些志愿者都是学生或不知名的爱心人士。 但程城这样身份的人,竟然愿意为佑安亲自弹琴,这让宋惟宁出乎意料,身为一个父亲却又感激不已。 “如果肉肉可以听到程先生弹琴,那真的是万分荣幸了。” “其实我弹的并没他们说的那么好。” 但对宋惟宁而言,好不好还在其次,最让他感动的是这个承诺,举手之劳于他很重。 “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 “我母亲是位很出色的钢琴家,她说,掌握某项技艺的,有大师,更多的只能算工匠。她评价我,顶多就是个工匠。” 话虽如此,程城叙述的语调却听不出太多被贬低的落寞,细琢磨反倒能品出几分轻快来。 宋惟宁暗暗赞许程城心态好,接着他话头问,“听你这么讲,你母亲对你一定要求很严?” 严么?程诚看一眼宋惟宁,比起对面这人,他应该算是幸福到天上去了吧。 “并没有,曾经是严格过,后来放弃了,大概觉得我不是可造之材。” “你还不可造?”宋惟宁是没听过程城弹琴,但见他的手,就觉得那天生是弹琴的好料子,“真有点好奇,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级钢琴家,必定是集齐高贵优雅于一身的美丽女性。 “我母亲么……她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太一样,”程城的话相当于直接否定宋惟宁的猜想,“不过以后你应该会见到她,到时你就知道了。” 以后会见到程城的母亲?是指在音乐会上看到她演奏? 宋惟宁疑惑,估计是指这个吧,不然他要见到程城的母亲,还会有什么别的途径? ☆、S‘agapo Mask, 不能小看醋溜土豆丝,我曾经看书上说,它最考验厨师的厨艺,比如刀工啊火候啊,做成容易,做好难。 其实我也想学做饭,但是没办法学,事实上除了学习,我什么都做不好,相比起来,你比我强太多了。 对了,这次的麦片也很好吃,谢谢你! 不过还是想说,你现在给我的东西有点太多了…… ——Weny 下山的时候,杰米大叔开车,据说为了多带稀客领略美景,走的是和上山完全不同的路。 途中经过一座城堡废墟,临时停下来。那座颓败的城门口还矗立着个景点标识牌,只是石板路面上杂草斑驳,并没什么游人踏足的痕迹。 “既然路过,就进去看看吧。” 程诚这样说,引着宋惟宁和佑安走下路边台阶,推开围墙正中一扇爬满藤蔓的木门。 这座城堡大半的结构已经损毁,只剩下主体还在,爬上一级满是浮土的楼梯,到得二楼。 二楼再往上去,塔楼已经倾倒,某处台阶还空了个大洞。 不过走廊的墙倒是都被木板固定住了,应该是后来人为修葺过的。 城堡的房间大都被锁着门,只有一间门口立着个介绍牌,像是允许参观的。 寻进去一看,是个挺大的圆厅,类似古代宫廷常用来作为晚宴舞场的那种大房间。 空旷的房间最东头,孤零零摆着一架三角钢琴模样的物件。 说是物件,是因为宋惟宁走近了,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个空架子,没有钢琴的发音结构,只有外形而已,看新旧做工,多半是现代人摆放在那里的模型。 “你看这儿。” 程城指向钢琴模型的顶盖,宋惟宁随他目光瞧去,顶盖上好像刻着许多小字母。 那些字母宋惟宁能认个七七八八,和现在的英文字母差不太多,就是有些字形不大一样,书写也潦草,而且那些字母不成单词,中间还有多处空缺,剩下的看起来杂乱无序,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是古希腊的乐谱,由字母体系构成的。” 宋惟宁又多看了两眼,原来古代欧洲人就是看着这些字母演奏乐曲的? “不过这首曲子只有片段,但是它的名字和它背后的故事倒是都流传下来了。” 程城手指轻抚这篇文字最打头的那一串字母,目光从指尖仿佛碰触到那个遥远的世纪。 “还有故事?” 与古堡有关的故事,听起来就很神秘。 宋惟宁的视线跟随程城的食指,看它在浮尘的表面起起落落,一串字母便连了出来。 S‘agapo。 傍晚时分,一行人才从山上下来回到民宿。宋惟宁本想请杰米大叔一起吃饭,被婉拒了,两天时间已过,他们今天还得启程去下个目的地。 佑安蹦蹦跳跳的,中午只在宋惟宁怀里睡了一小会儿,这时候还难得很精神。 经过民宿前台的时候,程城直接去订了晚餐,中午吃的比较潦草,现在想自己做时间又不够,总不能饿着那父子俩。 宋惟宁听他和前台客服小姐说话,突然想起更换床品的事,于是等程城说完,宋惟宁特意向客服小姐表示了感谢。 孰料那位客服听见他的话,竟然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仿佛对他所说的“特殊关照”毫不知情。 不过她还是礼节性地回应,并表示可能是整理房间的阿姨的功劳。 宋惟宁半信半疑,那个阿姨他见过,起初住进来第一天他提出能否更换绿色床品的时候,那位阿姨曾经对此表现出不耐烦,虽然干活儿很麻利,但脾气好像不怎么温和,她会记得这件事并且主动帮忙换不同颜色的床单么?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宋惟宁也想不出别的解释,姑且就这么认为了,毕竟第一印象有时候也不全对。 程城看了眼宋惟宁,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宋惟宁先给佑安洗手、换鞋、换衣服,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坐在茶几边先喝,这才回卧室换下自己的衣服。 床头柜上,手机隔着包的帆布料与木柜接触,发出一阵短促的震声,提示有信息来了。 程城进门就只需要拾掇自己,此时已经弄齐整回到客厅,佑安喝完水,见爸爸还没出来,就走到卧室边,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瞧。 光看那探头探脑的小背影,就感觉小屁孩心情挺好。 而借着他这偷看的东风,程城也从那条微微敞开的门缝里,“不小心”瞥见宋惟宁已经换好裤子,正把衣服往光着的上半身套。 三秒钟后,在那人弯腰拿起背包里的手机、像是马上要朝这边转身的瞬间,程城收回目光,把手插进裤兜里。 同一时间,宋惟宁低头看见手机屏幕上的字——方案确定了,手术定在本周四。 程城在门外等待片刻,却没见宋惟宁出来。还是佑安耐不住,直接推门进去了,安静的房间只听见小拖鞋哒哒哒的声音。 宋惟宁正愣在那里,低头看向手机,脸上神情是程城从没见过的复杂。 直到佑安抱住他的腿,宋惟宁才像如梦初醒。 “肉肉乖,自己玩一会儿,爸爸处理点事情。” 宋惟宁微微弯腰,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摸摸佑安的头,声音刻意压得轻,极力想隐藏某种焦虑却反而更加捉襟见肘。 “爸爸?” 佑安还是抱着宋惟宁不撒手,但是好在并没哭闹,只是赖着父亲,小脸皱成包子。 宋惟宁顾不上他,手指在手机上飞快动作。 程城走近,看清宋惟宁手机屏幕上的界面,他在订购机票,可似乎总是出票失败。 “你要回国?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 宋惟宁意识到刷到明天上午的飞机票似乎不太可能,现在是欧洲旅游旺季,也是临近国内开学的返程高峰,“或者明天晚上也行。” 但明天一整天都显示余票为零。 后天?后天就是周三了,飞机上还要耽误十几个小时,周四当天才能到。 宋惟宁脑子里自动否定了继续往后顺延的想法,转而去搜索别的方案。 程城看他切换界面,皱眉提醒,“转机太折腾,你得考虑孩子。” 宋惟宁想点确认的手指停住,程城说的没错,可是临时买不到直达机票,他要早点回去就只能转机,虽然他自己无所谓,孩子这一路得多遭罪。 “你先别买,等我一下。” 程城去阳台打电话,宋惟宁盯着那连转机票都所剩无几的界面,手指微微颤抖,心乱如麻。 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宋惟宁又回到直达界面,一边不放弃地刷新机票,一边轻轻拍着佑安,像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感觉无比漫长的等待,实际只过了不到两分钟,程城回来了。 “明天下午四点的票,买到了。” 买到了?宋惟宁眼角蓦地漫上一层雾气,他连忙眨了眨。 “把证件号发给我,先定下来再说。” “啊!好!” 宋惟宁意识回笼,生怕耽误一会儿票就溜走了,赶紧编辑信息。 程城收到后转发出去,“可以了,你手机微信同号,过几分钟应该会收到提醒。” 手机轻轻震了两声,宋惟宁忙打开一看,是订票通知。 “程先生,真的太感谢你了!”宋惟宁长舒口气,苦笑,“我发现……我好像总在麻烦你。” “没关系,”程城不介意宋惟宁麻烦他,相反,甘之如饴。但宋惟宁此时心绪不宁,他没法当看不见。 “现在方便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急着回去?” “家里……有点事。”宋惟宁轻声说,弯腰抱起肉肉,小朋友终于得到爸爸关注,立刻双手双脚缠上去。 门铃声响起,应该是晚餐到了。 程城没再继续问什么,出去给服务生开门。宋惟宁等他走远,才轻轻叹了口气,程城才帮了自己,而他却没法和他说实话。 “爸爸~不要难过~”佑安跪在宋惟宁腿上,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脸,歪头瞧着他。 宋惟宁捉住小朋友的手,亲了亲,“乖,爸爸不难过。” 其实对于程城,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现在该担心的应该是另外一件事吧。明天的飞机,后天或许就会见面,又或许见不着,无法完全预知的事情,就已经让他焦虑成这样。 “原来……已经七年了啊!” 宋惟宁自言自语。 服务生推着的餐车发出轻轻的轱辘声,程城站在门外,隐约听见这句飘若云烟的叹息。 从中,他捕捉到两个极为重要的字眼。七年。 晚饭吃得一派平静,自从尝过程城的手艺,餐厅的饭菜对佑安来说已经彻底丧失了吸引力。奈何今天整天在外面活动量大,肚子咕咕叫又很饿,小朋友赖皮,非要宋惟宁喂他吃。 宋惟宁于是就在小茶几边陪他吃,程城独自在餐桌吃,整个夏令营期间基本都是如此,所以气氛倒没什么奇怪。 电视里放着叽里呱啦的英文节目,声音调的较小,但作为沉默的背景音已然足够。 程城明明习惯了,此刻还是觉得郁闷。尤其经历昨天和今天的朝夕相处,那种亲近之后又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比起全然陌生,更令他难以接受。 宋惟宁有很重要的事隐瞒,而且极有可能跟七年前那场不辞而别有关。 晚上程城保持耐性,打算等宋惟宁哄完孩子出来和他聊聊。 知道对手智商过人,程城特意在大晚上喝了一整杯的黑咖啡,以保持头脑清醒好构思该怎么套话。 可是阳台冷风飕飕吹着,咖啡味道还很苦,程城晾着晾着,没把人等出来,自己心里倒渐渐地凉凉了。 以他现在的立场,宋惟宁是不可能和他说什么的。 有事。 只这两个字就足以把他排除在外,无懈可击。 总不能叫程城质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吧?若真那样的话,才会彻底搞砸了。 像是卯足一拳砸中空气,程城深感无力,他来回走了两步,在栏杆上撑住手肘,把脸埋进手掌里,深呼吸。 “怎么还没睡?” 程城一惊,直起身。宋惟宁居然出来了,还站到了他身边。 “……你也没睡?” “我……有点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宋惟宁轻轻笑了笑,“没想到你也在。” 月亮被遮住了,深灰色的浮云微微低沉,海边的季风气候说变就变,今晚好像会有一场小阵雨。 程城凝视宋惟宁脸上那笑,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鼓胀的气球被扎破,泄了气就只剩下柔软。 “已经很晚了,你该早点休息,明天坐飞机很累。”程城说,似乎忘记自己刚喝苦咖啡的初衷。 宋惟宁却摇头,“飞机上无事可做,也可以睡。” “肉肉会让你好好睡觉?” 程城皱眉,宋惟宁那种无所谓的表情让他看得难受,不由自主就回了句。 他这话只有一小半是责问,更多却是关切,还有一点,但凡心细的人就会立刻反应过来。 而宋惟宁虽然迟钝,却算心细,他只愣了愣,那仿佛灌铅一般沉重的心就蓦地被某种情绪轻轻碰撞了一下,颤动起来。 佑安是这次夏令营中年级最小的孩子,也是病情比较严重的,宋惟宁一个人带他,不如别家父母带着还可以轮班倒。 来时的飞机上,十几个小时,宋惟宁全心照顾佑安,为防止孩子情绪失控打扰别人,疲于安抚,分秒谨慎,几乎没怎么合眼。 这件事,宋惟宁没想到,程城竟然注意到了,还一直记着。 “程先生……”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终于说出来了,本来想一点点循序渐进的,可是眼看就回国,接下来的安排都没法实现,程城不甘心就这样突兀地结束这段旅程。 回去后,住在不同的房子里,各自回归生活。他办不到。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程城。” “程先……”宋惟宁一张嘴,还是叫错。 苦涩的咖啡味看来是下不去了,程城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这么说吧,我们算朋友吗?” 一起出国旅游,合住一间套房,对自己热心援助,对孩子照顾有加,如果这样还不算朋友,那还有谁能称上朋友呢? 宋惟宁之所以叫不出,其实是想不到程城这样好的人,居然愿意和他,做朋友。 “当然是朋友。”宋惟宁点点头,眼角被凉风吹着,忽觉有些瑟瑟。 “那就叫名字吧,我也……叫你惟宁,可以吗?” 这两个字的发音,震荡着从舌尖一路颤到喉咙,让程诚感觉心脏禁不住,砰砰直跳。 “好,程城。” “谢谢。” 听见这两个字,宋惟宁面露惊讶,“怎么……应该是我跟你说谢谢呀?” 程城勾唇,微微闭眼,似乎这夜里流动的风在此刻也变成了一种享受。 “本来以为要失眠的,和你说话后,觉得应该能睡着了。” 这孩子气的回答,把宋惟宁也逗得笑了。 “那就早点睡吧。” 两人并肩往里屋走,中间隔着细细一条距离,随着左右脚步偶尔会迎来手臂和手臂间的肌肤相触。 若无似有,却更撩人心弦。 分别时,宋惟宁手按在门把手上,鬼使神差地,偏头再看了一眼隔壁,却没料想程城也正在看向他,躲闪的目光立刻被捉了个正着。 今天第二次了吧。偷看的人坦坦荡荡,被偷看的人却鬼鬼祟祟。 仓促关上门。宋惟宁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不知是第几次有这种感觉,程城的身影从某些角度,很像一个人,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人。 虽然明知这样的几率很小,宋惟宁还是忍不住以仅有的记忆片段,去和眼前的男人做对比。 可这样带着主观意愿的对比,通常都不会得出足够客观的结论。宋惟宁理智地明白,自嘲地一摇头,离开了门,向床边走去。 窗帘半掩,岸边的灯塔呼应远处森黑的海平线,星月淡淡,依稀的风声预示着山雨欲来。 可一旦关上窗,合上门,所有的风雨又都会被隔绝在外。 明天……宋惟宁本该畏惧的,这一刻不知为何,突然又有点期待了。 ☆、玩具之家 Weny, 我哥半夜回来,还让我给他做饭,你说过不过分,我可是个高考生。 哎,我就随便给他做了醋溜土豆丝盖饭,他说比盒饭好吃。 本来不想给他做的。我还是比较想……能做给你吃。 ——Mask “迎接亲友的旅客请注意,由柏林飞来本站的UA156X号航班已经抵达,请做好接机准备。” 机场广播连续响过第三遍,出口处人头攒动,呼呼鼓风的空调也盖不住暑期档的火热余韵。 佑安晕机,从下飞机就伏在宋惟宁肩上,又止不住难受,脑袋一会儿搁在左边一会儿换到右边,宋惟宁只能跟着不停变换姿势让他好受一点。 程城走在宋惟宁侧后方,两手各拖一个大箱子,利用身高优势护住父子俩不被人流撞到。 “这里人少,箱子我自己来吧。”走出十米,宋惟宁又在重复这句话了。 “你抱着肉肉就好,”程城一转手腕,箱子轻巧避开了宋惟宁伸来的手,他抬头看看指示牌,“走这边。” 他们要去的是出租车站。昨天候机时程城问宋惟宁下飞机怎么回家,宋惟宁答说打出租。得到他没人接机的回复,程城便对宋惟宁说自己也打出租。 但是,“来接我吧,到了先等我消息。”飞机起飞前,程城还是给助理去了这条微信。 眼下出租车泊站口队伍排成长龙,程城以前哪见过这种阵仗,更别提因与外边连通,空调的作用到这里早就微乎其微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燥热,程诚见宋惟宁脖子根贴着佑安脸的部位已经泛起潮红,额角也在淌汗。 “手巾放在哪?”周围人声嘈杂,程城凑近宋惟宁,在他旁边低声问。 “背包最外面的口袋,怎么了?”宋惟宁感觉程城绕到他后面,拉开背包拉链。 程城拿出一块棉手巾,轻轻托起佑安的脸,把手巾垫在宋惟宁裸露在外的锁骨皮肤处。 “啊,谢谢。” “给你。” 程诚手里还拿着两张纸巾,本想直接上手替宋惟宁擦汗的,略一犹豫到底忍住,只把纸巾递给宋惟宁,看他接过擦了擦额头和鬓角。 这一排队,平均每分钟过一辆车,最后足足排了半个小时。 当宋惟宁终于坐到出租车后座,将佑安的小屁股挪放到自己腿上,能够稍微放松一下手腕时,他回头看见程城只把一只箱子在后备箱放好,就拉着另一只箱子站到车边,并没有跟着进车里。 “你们先走吧,有朋友来接我了。”他这样说。 挺突然的。宋惟宁一直以为程城是打算和他们一起拼车走,可如果有人接,那他排这半小时队是…… “刚发来的消息,他也是临时来送机,所以才知道。”程城补充,面不改色。 司机师傅不耐烦地按喇叭,这天干物燥的,俩人还磨磨唧唧,让他火大。 程城替宋惟宁关上车门,“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好……”连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车子已经大加速启动。 佑安在宋惟宁怀里抬起小脸,蔫蔫儿地,“叔叔?” “叔叔回家了。”宋惟宁轻轻哄,拿手巾擦擦小朋友脸上和后背的汗。 佑安喔了一声,又把头重新靠回爸爸胸口。宋惟宁把后窗玻璃摇下来一点,让空调的凉气出去些。 随后他打开背包,拿出一件薄的空调衫给佑安搭在肩膀上。 看见这件空调衫,宋惟宁又想起了程城。 这件空调衫昨天临行前被佑安不小心弄脏了。宋惟宁预计洗了晾不干,就没打算洗,可是程城在沙发上看见后默默地洗了,还找民宿借烘干机烘干。 他那时把干净的空调衫递给他,说,这个夏天出门常要用到。 他当时说那话的表情,宋惟宁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叫做了好事之后不肯留名的别扭。 就和退宿时,宋惟宁向收拾卫生的阿姨道谢,却被告知床单被罩是程城让她换的——当场被揭穿后,那表情一模一样。 宋惟宁摇头笑笑,真搞不懂程城这个人,但,人却也是真的好。 程城还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后面有人故意挤他,才拉着箱子转身绕出队伍最前面,原路朝刚出站的方向走去。 王助理远远迎上来,主动接过行李箱。 “走吧,去幸福里。” 幸福里小区,S市众多普通小区中的一个,曾经是某国营企业职工家属院,后赶上老城改造成了现如今的新模样,只是一成不变的灰黑色调,让这个小区稍显名不副实。 唯一值得圈点的,大概也就剩下那十几株老银杏树,构成了小区有别于外面水泥世界的独特风景。 幸福里小区虽然是拆改房,但面积不小,分成东西两区,东区是二期,比西区还要新个几年。 程城此刻就坐在汽车后座,这是他第三次从窗户看到“幸福里小区”几个字一晃而过,但这一次心情明显不同。 王助理在一栋楼前的空位停好车,打开车门和后备箱。 “您的车已经停在地库了,钥匙给您。” 程城接过助理递来的钥匙,两人一起到后备箱,除了他的行李,里面还躺着个半人高的大纸箱子,箱子外表有点旧,还破了好几处,但还勉强能看清上面的图案,是套滑梯秋千组合。 两人一人一箱穿过狭窄的单元门洞,乘电梯上到七层,在一扇棕褐色的贴着倒福字的防盗门前停下。 打开门,里面没开灯,但借着午后倾斜的阳光,这间南北通透的三居室还是敞亮十足,大概也是源于某种人气不足的冷清和空旷。 “早上刚请保洁来打扫过。” 助理把大纸箱子落在门外,见程诚站在门口望着里面出神,解释了一句。 程城点点头,把箱子放在玄关,换上鞋架上早已提前预备好的拖鞋。 客厅很大,茶几被挪到飘窗边,腾出一大片空地,堆着大大小小十几箱东西,连带门外那个大箱子,程城知道里面全部是孩子的玩具。 “辛苦你了。” “程总客气,只需要跑几家。”因为每一家都能打包回来一大堆。 程城挑开两三个箱子,粗略过眼,玩具成色新旧不一,一律都是二手的。只是有些落灰不少,需要全面整理清洗。 “你回去忙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现在时候不早,程总确定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助理主动请缨,毕竟这么多东西,一个人恐怕得收到后半夜去,而程城才刚下飞机。 “不用,我不打算一次收完,后面再慢慢整理。” 原来如此,助理本以为程诚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远在国外还指挥他买这堆东西,应该是想马上布置出一个儿童活动区,结果现在却说慢慢整理,还真有点意外。 不过老板的心思也不是他这个做下属的能揣度的,助理答应一声正要离开,临行前又想起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 “程总,您让我查的人查到了,不难查,就是个无业游民,靠啃老过活。” “有犯罪前科吗?” 这问题问的……好在助理早有准备,应变自如,“这倒没有。” “那就好,找个人继续观察一段时间,要是安分守己就不用管了。” “明白。” 助理其实并不明白。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工作狂老板像突然变了个人。 上个月,毫无征兆地让他帮忙装房子搬东西,还是搬到这么个哪儿都不挨的小区,位置尴尬,以后恐怕要天天早起挤高峰上班。 再然后,就是人口调查事件,让他查住在隔壁19栋805的房客。 那家同样格局的三居室是出租的,主卧住着一对父子次卧住着一个单身汉,书房当了房东的储藏室。 问程城具体调查谁,他说调查那个单身汉。 再再然后,出国前一天电话通知他交接工作,本来之前说出去一周,结果又变成可能延长,不确定多久。 而这几天更怪,人还在国外,就给他发来一堆链接,大到滑梯秋千组合、玩具置物架、绘本收纳架,小到回力车、玩具枪、彩笔,程城都买全了。 而最大的怪异在于,他要的全都是个人出售的二手玩具。 据助理粗略统计,严格介于七成新到九成新之间,全新的不要,太旧的不要。 怪……太怪了。 虽然不问,助理也难免好奇,忍不住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这么琢磨着琢磨着下楼,按开车钥匙。 咔哒,车灯闪了闪。 助理刚打开车门,多抬一下眼的功夫,看见对面那栋楼的单元门里,一蹦一跳地跑出来个小男孩,后面跟着个大人。 瘦高的个子,温文的气质。 是在机场看见的—— 助理瞬间瞪圆了眼。不可能认错,就是那个让程城在人群里百般护着的男人。 所以程城护着的人,居然也住在这个小区?隔壁楼?父子俩?一起下飞机? 助理倒抽口气,宛如醍醐灌顶,一瞬间仿佛顿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程总为什么不干脆叫上那人一起坐车呢?助理想不通这件事。 程城打了个喷嚏,微皱眉,怀疑这些箱子是不是灰太大。 虽然嘴上说不着急,但程城却已经迫不及待了,毕竟早一天收拾好,就意味着能早一天认邻居。 到厨房简单煮碗清汤面条,只有调料和面的那种,吃完程城就正式开始拆箱子。 先把全部箱子摊开,大概知道是些什么分布,再挑着先把置物架支起来,用干净的布挨个擦两遍,然后搭秋千滑梯组合,完全组装起来占据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好在客厅够大,茶几才有幸回到它本来的位置。 程城一边思考如何摆放,一边不厌其烦地挪动、调换,好不容易才把整体布局确定下来。完成这件大事后,看墙上挂钟,已经晚上十点半。 电视里随便调的台正在放广告,程城看那些颜色艳丽的画面,突然想到梁琰家里给他儿子看的是投影仪,还说那个护眼。 得再弄个投影仪,程城心想,这个用新的应该不明显。 说办就办,程城直接在网上下单。正搜索时,手机微信跳出一条新消息提醒。 是转账通知,来自惟宁。 程城看着上面的数字,很显然,宋惟宁给了他一个整数。 紧接着是一条文字。 ——我估算了一下,多余的是感谢,不够的你就担待点?(调皮.jpg)旅行这些天多亏有你,好朋友。 这语气,太熟悉了。 原来非面对面的交流,每个人的感觉真的会不一样。 程城目光胶着最后那三个字,嘴角无意识上翘,手一滑,收了那个转账。 ——这么晚,还没睡? 程城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跳跃,边打字边踱步到阳台,对面高一层的窗户还亮着灯,灯光比较暗,大概只是个床头灯。 ——倒时差,下午很困,挺过去反而不困了。你不也没睡? ——我不一样,我没孩子,明天可以睡懒觉。 ——也对,哎,可怜的老父亲。(哭丧脸.jpg) 程城微微勾唇,想象宋惟宁说这种俏皮话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早点睡吧。 ——现在就睡,晚安! ——晚安。 宋惟宁没骗他,很快的,对面那盏如萤烛的微弱小灯就熄灭了,同时带走这夏末夜里最后一丝暑意。 昼夜温差开始加大,程城感到反复汗湿的背心处微微发凉,就索性回到屋里,洗了个热水澡。 当程城终于卸掉满身疲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时,刚闭眼,却想起着急住进来,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联系梁珩。 那个夜猫子,肯定没睡。 电话连续响到45秒极限,才最终被不情不愿接起来。 “你敢调查宋惟宁,敢乱发杂志,却不敢接我电话?” “你、你回国啦?挺快的嘛!怎么不多玩儿几天?” 与那天晚上的调笑自若、上赶着找揍相比,这个梁珩明显底气不足。也正因为心虚,梁珩才忘了关注,程城明明已经回国,却为什么没回家。 当然,就算他问程城也无所谓,“你查到什么了?” “我……那个啥……其实什么都没查到……” 梁珩打着哈哈,听那头不言语,怕程城不信,又连忙说,“真的!我本来以为会有消息,想提前找刺激才和你那么说的,谁知道他们那么水,什么有用的也没给我查到。” “你的信誉是向来不怎么样。” 梁珩嘟囔,“我要是查到什么,还能不告诉你嘛……” 可程城敏锐的感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哎呀不和你说了,我还熬夜看剧本呢!明天一早就得进组,这次要在深山老林拍两个月,你别找我啊,拜拜~” 挂断电话,梁珩可算发了愁,愁得他把脸上刚敷的面膜都扯掉了。 精华进眼睛,刺激得他龇牙咧嘴,暗骂一声:靠! 梁珩其实真的查到了,那天迫不及待找程城,一是显摆自己神通广大,二是故意为了吊他胃口,但那时候他还没实际拿到情报内容,只是被告知查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而已。 而当真的看到资料时,梁珩却傻了眼。 宋惟宁的确进过局子,理由还是让他惊掉下巴的——打人,关了几天后校方以扰乱校纪的名头开除了他的学籍,这些都没错。但关键是,他被开除学籍后被暗保去了分校读书,本科读完又被本校破格召回去硕博连读。 履历上显示,宋惟宁三年读完本科,两年读完硕士,两年读完博士,跳级跳的跟起飞一样,而且还年年全额奖学金,简直是超级学霸中的战斗霸。 梁珩于是犯嘀咕了,如果宋惟宁真是个跟男人纠缠不清骗婚骗感情的渣男,应该不可能学习还这么强悍,这不科学! 天生的八卦属性外加替弟弟终身大事殚精竭虑的强烈责任感,让梁珩的探索欲日进斗升。 终于,在这个被程城电话折磨的夜晚,梁珩做了一个在后来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花高价雇个美国最牛掰的私家侦探调查宋惟宁,一定要查出来他在那边到底是怎么整的。 这次再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梁珩发誓,他就在微博上官宣退圈。立帖为证。 ☆、小橙子 Mask, 好吧,那就遵守诺言,我等你自报家门。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会被逼着做很多事,也觉得无论怎样努力都达不到他们的目标。 可是,仍然得努力啊,否则就是主动放弃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你说对不对? 嗯,还是不太会安慰人,不知道我这么没新意的安慰能不能让你心里舒服一些。 总之,一起加油吧!希望以后我们都能达成各自的理想。 ——Weny 回国后两个星期,程城和宋惟宁再没见过面,两人早晚偶尔会发信息问候,但白天更多时候却是各忙各的,程城投入工作,有积压了小半个月的事务得他亲自处理。 而宋惟宁本来精神上的高压在等到医院手术成功的喜讯后,暂时得以疏解,杜栩扬告诉他,不用那个方案就能痊愈的可能性达到80%,宋惟宁于是一边等待一边继续按部就班重复之前的生活。 周一、三、五、日送佑安去心理咨询中心上康复课,周二、四、六则带着他去附近的公园、步行街、游乐场。活动项目不变,只是渐渐从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慢慢过渡到能稍微适应陌生人聚集的地方。 通过这两周观察,宋惟宁差不多确定了一件事,佑安的听力应该是恢复了。其实早在夏令营最后那天,佑安情绪失控后醒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一直留心观察,并故意多说话来引佑安听。 但佑安的反应始终不太明显,宋惟宁一直不能最终确定,说来也巧,正在一筹莫展时,还是程城的一个电话让佑安露出了破绽。 那天佑安自己玩儿,宋惟宁对着电脑写报告,思维正运转到紧要关头,电话响了,宋惟宁两手噼里啪啦停不下来,随便就划了接听免提。 宋惟宁脑子里公式套公式,根本分不出神来好好打电话。都不知最后寒暄了些什么,这通电话就草草结束了。 但是佑安却突然从后面蹭过来,小表情挺期待地问他,“程叔叔想肉肉嘛?” “当然想呀。”宋惟宁记得程城说了“想”字。 话音落,宋惟宁脑子里嗡地一震,突然转身一把抱住佑安,抱得紧紧的,情绪激动,什么公式算法热学原理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从这件事后,宋惟宁就百分百确定,佑安是能听见的了。不过激动归激动,他理智地选择了不露声色,佯装什么都没看出来,既然佑安不愿意让他知道,宋惟宁也就不问。 但关于这一情况,宋惟宁还是咨询了梁琰,对方的答复是失聪只是心理障碍的表现形式,佑安不愿意告诉宋惟宁,说明他的心理问题还没从根本上解决。为了避免再次刺激他,建议还是先不做处理为好。这样时间久了,关于听不听得见的问题,佑安自己也就习惯成自然,不会再把它当做内心防御的手段。 宋惟宁采纳了梁琰的建议,鉴于佑安当年会假性失聪的原因,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只有越装作不在意,佑安才越容易放松,从而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他本该关注的地方。 最近宋惟宁欣慰地发现,佑安明显进步了,虽然依旧不怎么合群,但至少在感到害怕不安的时候,不再只会用哭、打或求抱来获得安全感,而是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就像其他三四岁的孩子一样。 这样的改变,让周围人不再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佑安,因孩子哭闹而烦躁、指责的情况也减少了。渐渐地佑安从周围环境获得的善意越来越多,恶意越来越少,就这样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但另一方面,宋惟宁又发现,这种良性循环进展速度有点慢,就像是上台阶一样,现在和从前相比的确是迈上一个大台阶,但之后又好像难再进一步突破。 宋惟宁希望佑安能更独立,能放开自己的手进到幼儿园,构建属于小朋友自己的社交圈子。 虽然知道这对佑安来说太难,他不该急于求成,可是工作那边以及医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迫近的事情,让宋惟宁心里始终压着块大石,难以轻松。 转眼又是一个星期日,宋惟宁在家长等候区等待佑安下课,同时也考虑是否应该和梁琰约个时间,具体谈一谈佑安后续的康复方案调整问题。 现在佑安的课程已经转为普通复健,不再需要梁琰亲自辅导,她又是个大忙人,各个城市来回跑,宋惟宁最近几次过来都没能遇到她。不过宋惟宁刚问其他老师,说梁琰今天来所里了,兴许能碰到。 “小宁!”正在想呢,人就来了。“听方老师说你找我?” 宋惟宁站起身,看见梁琰身边还有个人,竟然是程城,有一阵子没见,穿着衬衫西裤的程城,高冷精英的气质倒是又回来了。 不过,早上才在微信里互道早安,宋惟宁现在知道人不可貌相。 见程城看着自己,宋惟宁朝他略一点头,对梁琰说,“是,关于肉肉的情况,想和你商量。” 梁琰皱眉,“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也是才想到找你的。” “你呀。”梁琰无奈,知道宋惟宁大概率是不想打扰自己,才首选到这边等着。 临近下课,他们就直接在家长区坐下了。程城看向宋惟宁,“这两周有点忙,没过来。” 宋惟宁对着程城微微一笑。 梁琰看看程城,又看看宋惟宁,“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程城难得主动和人说话,宋惟宁也不再是开口就“xx先生,你好”,两个人都一反常态,还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必定已经跨越陌生人甚至普通朋友阶段,晋升为相熟的朋友了。 “程城很照顾我,在国外的时候多亏有他。”对着梁琰,宋惟宁觉得还是必须表示两句。 程城不说话,梁琰听了掩嘴笑起来,“小橙子还会照顾人呢?看来真是长大了,不错不错~吾心甚慰啊!” “小……橙子?”宋惟宁面露惊讶。 “只是小时候胡乱叫着玩儿的。”程城淡淡道,视线没离开过宋惟宁。 梁琰却笑着拆穿他,“你和小宁都是好朋友了,还怕他知道这个?不就是个小名儿嘛,多可爱啊。” “小橙子……是挺可爱的。”宋惟宁两指弯起抵着下唇,似在忍笑又似在思索什么。 程城望向另一边,装作没听见。 梁琰很不给面子地继续笑场,本来她还想和宋惟宁多说说程城那些儿时“秘事”,但眼看时间却有点不够。 “快下课了,等佑安出来,去我办公室一起吃个饭吧,我们工作餐还是很不错的。小宁你每次都跟我客气,这回可一定得陪陪姐姐我。” 宋惟宁正想和梁琰好好说下佑安的事,就爽快答应了。 下课的乐声响起,没过一会儿,小朋友们按次序从教室里出来,佑安在靠后的位置,出来时小脸急切地张望,看见宋惟宁的瞬间,脸上腾地升上一个大大的笑容,表情从阴云密布一下子变成万里晴空。 “爸爸!”佑安小跑着,急切地扑到宋惟宁怀里。 “简直像太阳花见到小太阳。”梁琰也揉揉佑安的头,语气宠溺。 “琰琰阿姨~”佑安伸出右手,“握手手~” 以前上课两人都会先握手,下课也要握手,梁琰惊喜地回握住他,“很棒啊宝贝,这还是你一次主动和阿姨握手呢。” “嘻嘻~”佑安搂着爸爸的脖子,小腿儿踢腾踢腾的,看见程城,大眼睛顿时瞪得溜溜圆,甜甜喊,“程叔叔~” “肉肉乖。”程城勾唇,有些日子不见,小不点没忘了他。 梁琰怀疑自己眼花,程城刚才笑了吗? 最后,到办公室聚餐的,从梁琰预估的两大一小变成了三大一小,至于为什么多出一个大人,还得问某个热心肠的小朋友。 “肉肉,今天琰琰阿姨请你吃工作餐,好不好?”梁琰逗佑安。 “好~肉肉工作~”佑安欢欢喜喜答应,可是趴在宋惟宁背上的他,忽然就看见落单的程城。 小朋友热情地招呼着他的程叔叔,“叔叔~吃饭饭~” “肉肉,叔叔不和我们吃。”梁琰说完,又凑近宋惟宁,悄悄说,“他挑剔,看不上我这儿的工作餐。” 宋惟宁想是有这个可能,毕竟程城自己做饭那么好吃。 可程城却朝这边走来,盯着梁琰和宋惟宁交头接耳的动作,面无表情道,“一起吧。” 就这样,梁琰办公室的会客间里,多了一个人。 工作餐果然是工作餐,虽比起市面上80%的工作餐已经算豪华配置了,但它到底还是工作餐。 梁琰一直在幸灾乐祸地等程城打开盖子后秒变嫌弃的表情,然后再啪啪打脸,但意外地,并没有。 程城一脸惬意地用餐,泰然自若,不发一语,淡定闲适得仿佛是在哪家西餐厅吃牛排喝红酒。 梁琰觉得挺没意思,注意力回到自己扒饭以及和宋惟宁聊事情上。 当宋惟宁把近期佑安的变化说给梁琰听后,梁琰也很欣慰,刚才通过几个细节她已经发现,佑安比以前活泼大方了一些,对周遭的敌意和戒备少了,说话也更流利了。而针对宋惟宁提到的问题,她给出的建议是兴趣疗法。 “佑安对音乐的反应比较强,尤其是当他既能同时看到乐器的样子、触摸到乐器表面声音的振动,又能听到乐器发出声音,他的感官会被充分调动起来,注意力也更容易集中,而注意力锻炼对各方面能力的增强都大有益处。” “难怪总觉得用软件听效果不明显。” 宋惟宁其实在家时候每天都用播放器给佑安放音乐,可佑安盯着那个火火兔音箱看过几分钟,就再没兴趣了,音乐也沦落成了毫无存在感的背景音。 若不是那次夏令营,宋惟宁差点都要怀疑这种疗法是否对症了。 “咨询中心现在的音乐公开课只有周三和周日才开,频率还是低了些,你可以多带佑安去听听现场音乐会。” “音乐会么?”宋惟宁不太确定,“但普通的音乐会,像佑安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不让进的?” “哦对,我怎么把这给忘了,”梁琰皱眉思考,“要不然……试试儿童音乐培训机构?佑安虽然小,弄个旁听应该没问题,我认识人,帮你问问。” 程城坐在佑安身边,听见这话抬眼看过来。 佑安抓着勺子的右手歪了,米粥都顺着手腕掉到桌上,宋惟宁在和梁琰说话,程城于是伸手把了一下小朋友拿歪的勺子,用餐巾给他擦干净手和桌子。 “谢谢程叔叔~”肉肉眼睛亮晶晶的,小小声说。 “不客气。”程城也轻声回答。 肉肉吐舌,调皮地眨眼,宋惟宁低头正好瞧见这一幕,心想这两人还会悄悄互动了,隔了这么久没见面,却毫无芥蒂,看来佑安真的和程城挺合得来的。 吃完饭,宋惟宁带着佑安告辞,程城恰好也要走,就和他们一起出了咨询中心。 到门口时,程城提出开车送他们回家,被宋惟宁婉言谢绝,他也没再坚持,而是递给宋惟宁一张名片。 “这家琴行有儿童培训班,你去之前联系名片上这个人,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会帮你安排旁听。” 宋惟宁明白过来,程城原来听见了他和梁琰刚才的谈话,“佑安还小,我有点担心他去旁听会不会影响到其他学琴的孩子。” “不会,”程城认真地说,“你要对他有信心。” 宋惟宁心中一动,接过名片,感激道,“谢谢。” “还这么客气。”程城手插进裤兜,略有些无奈道。 “不是这个意思。”宋惟宁连忙解释。 程城却一颔首,“我知道。” 并非谢他给的这张名片,而是谢他对佑安的鼓励,程城从宋惟宁眼神里都能看出来了,属于一个父亲的眼神。 “真的不用我送?”程城最后还是稍微坚持了一下,不同于回国那天,他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宋·东风·宁一早注意到程城手里的公文夹,估计对方多半有事在身,“你忙吧,我们自己慢慢回去。” “那好吧。”再拉锯就有过分献殷勤的嫌疑了。 “叔叔拜拜~”佑安朝程城挥挥小手。 “拜拜。”程城也对他挥手。 然后,程城就看着宋惟宁抱起佑安,朝公交车站的方向慢慢地走。 公交站离这里不远,宋惟宁抱了一会儿,看见公交车来了,佑安就自己往下滑,他现在喜欢大步迈上公交车的台阶,虽然还得依靠宋惟宁一只胳膊借力。 午后的公交车里乘客很少,不像早高峰。宋惟宁来的时候一般选择打车,避免给上班族平添不必要的麻烦。但回去的话,只要佑安状态好,他就会选择坐公交车,既不着急也不拥挤,经济实惠还舒服有趣。 都说一个城市的风景全在公交车外,佑安喜欢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宋惟宁也是,随着车辆走走停停,外面的人文风物尽收眼底。 七年没回来,S市老城区的变化还是相当明显的,宋惟宁现在大抵也就是那个“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状态。 今天因为吃过饭才坐车,佑安没过多会儿就开始打盹儿,宋惟宁横抱着他,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肚子上。 这么一看,佑安还是没怎么长高,宋惟宁心里默默叹气,自然而然就想起程城,想要是自己能像程城那样会做饭就好了,就可以让佑安有兴趣多多吃饭,多多补充营养。 然而这也只能是想想吧。 “西步行街站到了,请准备下车的乘客,后门刷卡下车,注意脚下安全。前方到站,幸福里小区站。” 宋惟宁听着广播提醒,看一眼睡得香甜的佑安,没舍得叫醒他。 左右下午也无事,不知这条线路后半程是去哪儿的?宋惟宁想,如果路过适合带孩子玩的地方,就索性晚点下车。 可是车上的线路图在前半截,他们坐在后半截,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宋惟宁便拿出手机打算查一下。 屏幕亮了,许久又暗。 车上有人谈笑风生,宋惟宁闭了闭因盯着屏幕而略微干涩的眼。 眼帘遮掩的暗幕中,车外光影一闪一闪掠过,宋惟宁却依稀还能看见方才屏幕上数字堆砌的那几个字——第一中学东门。 ☆、市一中 Weny, 我怎么得意忘形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但是咱俩约好的,毕业之前你不能打听我是谁。 还是回归正题,今天练的这首曲子好难,我手都要断了。我妈还一直在旁边监督我,你说她多久才回来一次,见到我就只管问我琴练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离她的目标还有好远,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 Weny,你安慰安慰我吧,你一安慰我,我就又有动力了。 ——Mask S市一中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除了后来新建的主教学楼,绝大部分都保持了最初年间的建筑风格,环境优美,宛如园林,再加上常年傲视群雄的升学率,算得上S市一张响当当的名片。 宋惟宁坐了40分钟公交车,当车上除了司机已经再没其他乘客时,终点站的前一站也到了。 宋惟宁抱着睡眼惺忪的佑安下车,站在站台往前看,不远处就是学校的正门,除了门前这条扩宽一倍的水泥路面,一眼望去似乎什么也没变。 星期日下午,连高三生都被特许放半天假,从围墙外听着,学校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宋惟宁知道那是来自操场旁边的古槐。 大门有门卫,以宋惟宁现在的身份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是学校西面教职工家属区门口常有人出入,保安管的松,要进去不难。 宋惟宁循着印象,果然轻松混进了家属院,不过意外的是,家属院和校区相连的铁门居然也改成了岗哨,有人在门口守着,一脸严肃地查证。 宋惟宁站在那,略有些失望地远远望一眼围墙另一侧,两栋高耸的新教学楼。 “肉肉你看,那就是爸爸以前上学的地方。” “喔~上学~”佑安似懂非懂,咬指头。 宋惟宁把他的手指拨开,“才睡醒又饿了?” 这附近应该有个小卖部,他打算去看看有什么佑安能吃的东西。中午的工作餐米饭偏硬,佑安只喝了点粥,不太扛饿,再加上每次午睡后,宋惟宁都会给他吃水果当下午茶的。 记忆里的小卖部还在老地方,一棵银杏树下搭着个绿棚子。棚子角落一台可称上古董的小电视,播放着与昔时不同的广告词,垫着碎花棉垫的竹躺椅悠悠轻晃,发出细微的咿呀声。 店面还是袖珍的,柜台只够站一个半人,外面的架子上摆着几样常见的水果蔬菜,里面架子上则是副食日用品,花样品类仿佛没有变过。 几年如一日,除了老板娘赵淑芹头发花白,证明时光流逝。 “师娘!”宋惟宁对着柜台喊了一声。 “哎——谁呀?” 当年才五十出头的赵淑芹已年近古稀,站起来时腿脚动作倒不含糊,但似乎眼神不太灵便了,扶了扶老花镜,“这孩子,怎么周末还没回家?” 宋惟宁笑,朗声说,“师娘,是我,惟宁!” “谁?”赵淑芹一推眼镜,愣愣瞧了足有十多秒,直到宋惟宁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这才一拍掌,堆开满脸的笑纹,“哎哟,真是惟宁啊!” “师娘,您还看着店呢?张老师呢?他已经退休了吧?” 赵淑芹嘿嘿一笑,抬起满布皱纹的手,又一次扶了扶眼镜。 “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嘛!老张呀……他回去拿点东西,哎我这就打电话叫他,他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赵淑芹颤巍巍转身,摸索自己的躺椅,“咦……我的手机呢?” “不、不用忙了,师娘,我是顺路过来的,待一会儿就走了。” 想到七年前,宋惟宁到底心中有愧,他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从前的恩师。 “啊?这么急啊,”赵淑芹很是遗憾,“我还说留你吃个饭呐。” “不用麻烦了师娘,我……我下次再来,亲自上门拜见师娘和老师。” 而且他也太失礼了,一时兴起光想着过来转转,却忘记还空着两只手,什么东西也没带。 赵淑芹叹气道,“你这孩子,总这么见外。” 宋惟宁不好意思地笑笑。 “爸爸~”佑安怯怯唤了一声,虽说大人讲话不能插嘴,而且对面的还是陌生人,但他的确馋了,已经盯着台上黄澄澄的香蕉流了好一会儿口水。 现在实在等得受不了,终于忍不住伸手拉拉宋惟宁袖子,“爸爸~” 他这一声比刚才那声大,赵淑芹也被吸引看过来,“哟,这小娃娃是你儿子呀?好乖哟!” 老人看见萌萌的小包子,欢喜得不得了。 “嗯,他叫佑安,小名肉肉,”宋惟宁抱起佑安,“肉肉,这是奶奶。” “嗯……奶、奶……”佑安小声喊了句,就把脸躲到宋惟宁耳朵后面,光露个小屁股。 宋惟宁有点尴尬,赵淑芹却主动表示理解,“嗨!小孩子都怕生,没事儿~我家那孙子小时候比他还认人,除了他妈谁都不要……哎对了,你媳妇儿呢?大周末的,没和你一起来呀?” “呃……她有点事。”宋惟宁含糊其辞。 “哦我明白啦!”赵淑芹像是读懂了什么,呵呵一笑,“当年我就说你这孩子,那么温吞的个性,将来找媳妇肯定是被管的那个,老张还不信,这回可服我了吧?” 宋惟宁暗暗松口气,微赧地笑笑。 “师娘,我想买点香蕉,”无论如何,先岔开媳妇这个话题,“就要这一把吧。” “好嘞!你呀以前总爱往我这儿跑,不过我可记得你不怎么吃香蕉的吧?” 赵淑芹絮叨着,把香蕉装袋,却不上秤,还抓了一把牛奶糖放进去,直接递给宋惟宁。 宋惟宁愕然,“师娘!您这……” “拿着,我给我孙子的,你说了可不算。” 宋惟宁心头一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快拿着,再墨迹呀我可打电话叫老张头出来逮你啦!” 宋惟宁为难,到底还是拗不过,接下那个大袋子。 “谢谢师娘。”放下佑安,宋惟宁刚剥开一根香蕉,小朋友就抢到手里,欢欢喜喜抱着咬掉小半根,腮帮子迅速鼓成两个小球。 赵淑芹在旁看着,突然就叹口气,“我瞧出来了,你现在还不大想看见老张头,你放心,我不和他说。” 听见赵淑芹的话,宋惟宁内心的自责愈发强烈,“是我对不起老师。” “傻孩子,有什么可对不起的?”王淑芹摇头,“老张虽然遗憾是遗憾,但这么些年了,前前后后他带过多少毕业生,却唯独只把你的课堂笔记一直保存着。” “……”宋惟宁完全没想到,他只知道他的笔记当年被老师复印说要当范本,他没有拿回来,准确说是决定出国的那一刻起,他什么东西都抛下,就孑然一身地走了。 但却不知道,那些满满字迹算不上漂亮的东西,竟在他想不到的地方,被默默保存了这么多年。 宋惟宁低下头,无法再看赵淑芹,他觉得自己真的太不像话了。 “老张说,你是他最喜欢、最骄傲的,不管去了哪里,都是他的学生,不会变的。” 老电视的广告还在继续,音乐交织的是属于年轻一代偶像活力洋溢的话语。这样的话语里夹杂着老人苍老的声线,宛如二胡拨弦,喑哑又深长。 “老张还说,这辈子能教到一个你,他也算值了,不枉走这一遭的。” “师娘……”唤出这两个字,宋惟宁不知为何眼角一颤,喉咙蓦地涌上一团涩苦,一瞬间,他盯着王淑芹泛起泪花的浑浊双眼,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天晚上,宋惟宁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 梦里,他先是从一个空荡荡的白色房间里醒来,左手腕处扎着针,针头连着输液瓶,他想把针拔掉,却发现右手握了一支笔,正不受控制地在一张卷子上奋笔疾书。 卷子上的格子纸才写到一半,宋惟宁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觉得手在打战,牙齿在打战,思绪也在打战。 突然,刺耳的铃声响起,一阵强似一阵宛如催命符咒,宋惟宁浑身僵硬地听着,动弹不得,面前的卷子就在他眼皮底下飘走了。 他看那张卷子飞远,想伸手抢回,却被那条细细长长的输液管牵制,输进身体里的好像都变成了冰,全部血液被凉透、凝固。 漫天白雾如潮水,宋惟宁觉得自己像个溺水的人,喘不上气,头痛欲裂,挣扎着想清醒过来。 画面一转,满眼惨白骤然换了种闷灰的颜色,输液管不见了,笔不见了,他面前站了两个人。 宋惟宁大口喘着气,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影,他张口想唤,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薄雾一点点散去,面孔逐渐清晰,只见那两人神情冷漠地瞧着他,嫌弃、鄙夷、恨铁不成钢。 寂静的虚幻空间里突然响起脚步声,节奏分明地回荡,似乎又有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了。 宋惟宁终于感到自己喉头震动,撞出一个期艾的并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张老师……”那声音在唤,依稀带着哭腔。 “惟宁,你太让我失望了。”来人一声长叹。 “老师!不是的!”宋惟宁急切想要靠近那个人影,双腿却钉在原地,动不了分毫。 这才发现,自己是跪着的。 “惟宁,听你爸妈的话,复读吧!老师啊……可还指望你考个状元呢……”那声音说到最后,音源又如来时,像一阵风,消散。 不…… 先前那两个人,也都不见了。 宋惟宁愣愣跪在原地,半晌,颓然坐下,“老师……对不起……” 他把脸埋进手里,感觉一股暌违的湿热从指缝中流淌下来,他听见自己在哭,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自己这样哭,哪怕以前再难熬再压抑再痛苦,他也仅仅是红个眼圈,却从没有哪一次,哭得像现在这样凄楚而惨烈。 宋惟宁不想哭的,可梦里的自己不受意志掌控,仿佛分裂出两个灵魂,一个在踟蹰观望,另一个在肆意放纵。 但渐渐的,两个灵魂又彼此融合,宋惟宁体会到那种绝望伤心,宛如亲历。 到最后,他哭得没了力气,在这个梦境的旷野里,任身体蜷缩着倒了下来,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太累了,就这么静静地待一会儿吧,之后要么梦醒要么睡去,管他什么,无论哪一种都好。 等着吧……他想。 “维/尼熊,你又来了呀?” 一道稚气明亮的音色在耳畔响起,带着些与这梦境混不相符的轻快和惬意。 宋惟宁迷迷糊糊睁眼,依稀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迷雾渐散,那个穿着蓝色背心短裤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他,在见他抬头的那刻,男孩皱起眉,笑眯眯的表情一下变了。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话语气却像个小男子汉。 宋惟宁想起他的佑安,笑笑,摇头。 “别哭了啊,哥哥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的!” 我没有,宋惟宁想说,但男孩漆黑的眸子认真地凝视他,宋惟宁怔怔地瞧着,突然就挪不开眼。 小男孩走近他,支起手指,神秘地眨眼,“嘘,你不是想学琴吗?我想到个好主意,我带你进去,走,悄悄的……” 这个过于真实的梦终于有了点梦该有的样子,梦里没有触觉,宋惟宁感受不到男孩的温度,但他能看见男孩的手伸过来,拉住另一只小小的手。 宋惟宁意识到自己开始往上飘,离那两个小小的影子越来越远,他看见他们手牵手,朝着一团未知的浓雾走去。 空间开始旋转、扭曲,大概是梦要醒了。宋惟宁闭上眼睛,最后听见远处传来两个孩子的低语。 “橙子哥哥,真的可以学吗?” “可以哦,我说到做到……” ☆、钢琴城 Mask, 你这家伙隐藏得也太好了,不过很遗憾,我不用查都知道那是什么比赛。 真没想到你会弹钢琴,我忍不住又一次好奇你是谁了。让我推测一下,难道你是九班的学生?那个班都是特长生,哪天我去问问。 虽说特长班和我们隔着一幢楼,但能有实力参加小肖赛的,应该非常好查。 要不,你主动招了?坦白从宽哦。 ——Weny 程城耐着性子等了三天,从周日一直等到周三下班前,当他数度怀疑梁琰是否给宋惟宁介绍了别的地方时,才终于等到总店客户经理的电话,说是那位姓宋的先生已经预约了第二天下午三点半过来店里。 “那程总,明天是让宋先生旁听潇潇老师的课?” “不用,我有别的安排。” 大概是这几天的等待消磨了耐性,程城最终打算亲自去一趟,本来他给宋惟宁总店经理的名片,是担心过于直接帮忙会被婉拒,但既然宋惟宁已经决定去看了,他就有自信能把他留下,先成为自己的顾客。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想见他。 这些天夜里,程城发现宋惟宁窗户灯都亮到很晚,就算和他发信息道晚安,他也回得慢,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是让程城有些疑虑,宋惟宁似乎状态不佳,他能感觉到。 程城打算明天先去公司,下午两点到总店,因为宋惟宁一向守时,凡事喜欢提前。也不得不说程城把握得很准,周四下午三点一刻,宋惟宁就到了。 长城琴行。 S市数一数二的乐器零售和培训连锁机构,宋惟宁虽然久居国外,但也曾在视频频网站推送上看到过有关这个琴行的广告。 进门展厅那架大气磅礴的黑色烤漆三角钢琴,宋惟宁一眼看见,脑子骤然闪过一帧画面,而此时此刻,画面的主角就在那架钢琴旁边和一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程叔叔~”小肉肉也看到了。 程城回头见宋惟宁,就和工作人员扬手示意,那人于是进店里去了。 佑安被宋惟宁牵着,看见程城挺兴奋地咧嘴笑,小脚一颠一颠地卖萌,“叔叔好!” “你好。”程城走过来,摸了摸佑安的头,小朋友也仰起脸十分乖巧地配合。 程城目光自然落在宋惟宁脸上,之前的猜测基本得到印证,他看起来是像没太休息好,但此刻他注视自己,眼睛里泛着一层温和,逆着午后阳光站在门口,程城却直觉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你在这里工作?”宋惟宁看程城和店员交谈的感觉,猜测他不是客人。 “对。”话虽这样说,但即使是总店,程城也很少过来,多半时间还是在公司本部的楼里上班,“偶尔会过来这里,给学生上课。” 宋惟宁略一揣摩,懂了。 程城见宋惟宁看向展厅的钢琴,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喜欢这台?”他问。 宋惟宁摇了摇头,敛眉思索几秒,“我是觉得,好像想起在哪里见过你弹琴了。” 程城不动声色,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为这架钢琴做过宣传,是不是?在Piano World的官方网站上,那则视频拍的很出彩,又是难得的东方面孔,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Piano World?程城没料到宋惟宁居然是在那上面看见他的。 “嗯,一年前拍过一则广告。” 满世界宣传本来不是他的做派,但梁珩跟他说,这就好比发放寻人启事,扩大知名度说不定能让目标注意到。于是他违背自己风格地主动出镜,甚至还和梁珩这个风评不良的“知名人士”捆绑炒作,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吸引宋惟宁注意。 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因为钢琴,让宋惟宁终有一眼看到了自己。 “你那时弹的是《克罗地亚狂想曲》,对不对?” “嗯,你还记得?” “手速惊人。”宋惟宁半开玩笑,但是真的令他印象深刻。 程城略一迟疑,问,“你……这么喜欢钢琴?”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原来你还是这么喜欢钢琴。 Piano World是个很专业的网站,对非钢琴爱好者而言,甚至可以称得上冷门中的冷门。如果不是喜欢钢琴,恐怕没人会有闲心去逛那个网站,还点开看一个不在首页出现的视频。而宋惟宁,更加不可能是有闲心做这种事的人。 “有点喜欢吧。”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宋惟宁说这话时,对着程城笑了笑。 儿时的梦想哪怕只余零星半点,但凡没能实现,也是会一直保留到成年世界里的。 程城了然,“那正好,走吧,进去转转。” “去转转~”佑安最近喜欢跟人学舌,这下自己跃跃欲试地拉着宋惟宁往里面去。 走过展厅,前台后面坐着的女接待站起来,一见是程城,她脸上露出了几分紧张的神情。 程城说,“我带朋友看看,你们忙。” 前台小姐姐机灵地领会了程城的意思,等他们走后立即拨通内线电话,通知各岗位各司其职,不要贸然打扰程总带朋友闲逛。 等她挂下电话,屏蔽老板的工作群里,已经开始疯狂蹦消息。 1号女职员:哇塞!你们看见程总的朋友没?小哥哥好帅好帅啊! 2号女职员:是的简直帅炸啊啊,我觉得比程总还帅那么一丢丢呢!就是个子没有程总高,但是玉树临风刚刚好,叫什么来着,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不要太标志啊有木有! 1号男职员:还小哥哥呢?人家都有孩子了好吧?我听见那个小孩叫他爸爸的。 1号女职员:呜呜呜,说起这个就蓝瘦香菇,他看上去辣么小鲜肉,怎么就有孩子了呢?这不科学! 3号女职员:这有什么不科学的?这么好的基因,要是被我遇到,哼哼,先上了再说,一个娃哪够的。 店长:姑娘们,矜持点!程总也很帅,还是单身汉,你们怎么不垂涎他? 2号女职员:那还用问,程总眼光高呗! 4号女职员:咦咦,说起这个,你们看这个月《娱乐多视角》的专访没,程总亲口爆料早就有喜欢的人了,还是超级刺激的职场地下恋情哎! 5号女潜水员:啊?真的吗?已经实锤了吗?真是他秘书啊?娇软小蜜霸道总裁什么的!苏!我这个亲妈粉居然错过,不行我要去死一死,谁也别拦我! 2号男职员:梁珩就爱满嘴跑火车,他爆的料能信吗?表示严重怀疑…… 这边群里炸开了锅,风暴中心的男主角却正一心一意带着男性友人和友人之子欣赏自家琳琅满目的钢琴,大有看上哪个直接打包运回家的气势。 从一楼逛到二楼,这家钢琴城比宋惟宁在外看起来还要大得多,明明正门是挺朴素的风格,里面装修也并不繁复。但就因为这些钢琴存在,处处镜面反射、琴音泠泠,把这地方衬托得宛如古典时期的皇宫礼堂一般富丽堂皇。 虽然是工作日,销售区也有不少顾客在看琴。宋惟宁一直牵着佑安的手,生怕他到处乱跑,小朋友倒是一直跟在两个大人中间,程城给宋惟宁讲解时,他也歪头听着,表情挺像那么回事。 “二楼V区主要是施坦威和贝希斯坦的三角钢琴,这架施坦威的‘星空’,和门口那架样琴是同一系列的。” “太漂亮了!”宋惟宁忍不住赞叹,钢琴琴身镶嵌的碎钻亮如星子,映在眼睛里光彩四溢,程城注视宋惟宁的脸,那张脸因愉悦正微微泛红。 曾经也是这种表情,诉说着最纯挚的向往和热爱,让程城动容不已。 “是很漂亮。”程城附道,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销售区人来人往,三人继续转了一会儿,最后上到三楼的会员培训区。 会员区除了一个大教室,其余都是一对一教学的小教室,现在虽是工作日下午,但由于还在暑假的尾巴,来这里上钢琴课的孩子仍旧不少。 宋惟宁跟着程城穿过走廊,从两侧小窗可以看见里面孩子上课的情状。 路过一间教室的时候,宋惟宁特意把佑安抱起来,让他也能看见里面,那是个大约五六岁年纪的小男生,应该是才刚开始学习钢琴,敲击琴键的手有些笨拙。 “喊喊哥哥~”佑安认出了那个小男孩,双手扒在窗玻璃上往里面看,还回头瞧着宋惟宁,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认识的小朋友。 “是侃侃,侃侃哥哥。”宋惟宁纠正佑安的发音。 小家伙却歪着脑袋,一根手指蜷在嘴边,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程城见他们停在那儿,走过来,往窗里看了一眼。 “小琰姐也把孩子送到你这里来上课,看来是对他寄予了厚望啊。” “未必。” “怎么这么说?”宋惟宁觉得他这语气委实不像个对外甥传承钢琴技艺有所自豪的小舅舅。 程城坦言,“我们家的孩子,无一例外从小都要试试学琴。不管天分能力,试试总是必要的。” “所以这算家规?”那这家规还挺好的,因为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实力推行这样的家规,宋惟宁觉得这家规多半源自程城的母亲。 “可以这么理解。”程城说,“去我的教室吧。” “那侃侃?”不需要程城特殊关照一下吗? “旁边是他阿姨,她会负责照看好他的。” 宋惟宁理解了,梁琰经常出差,她老公据说是同行,比她更忙,那他们的孩子肯定平时得有专人照顾的,不然也没办法兼顾。 宋惟宁把佑安放下,牵着他的手继续走,边走边问,“侃侃平时都是这位阿姨带的吗?” “对。” “那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带侃侃的,你知道吗?” 程城几乎都不用回想,“满月就开始带了。” 梁琰是个嫌麻烦的人,神经又比较大条,不是温柔体贴挂的,所以一开始就理智地拒绝了公婆带娃,而自家爸妈——那更指望不上,儿女都是稀里糊涂长大的,更别说外孙了。 而这位阿姨,从满月就进了梁琰家,后来熟悉了她也懒得换来换去,一直带到现在,好在运气不错,开始就碰上个好的。 宋惟宁暗自琢磨,程城低头看他,问,“你想给肉肉找个阿姨?” ☆、水晶钢琴 Weny, 我爸妈回来了,他们出去度假已经两个月没回家,这次是专门为我比赛回来的。 说起比赛,你还不知道吧,我入围了小肖赛的决赛,偷偷向你炫耀一下,顺便不告诉这是个什么比赛。 正式比赛的时候高考也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已经见面了吧。 ——Mask “阿姨?”肉肉莫名其妙抓头发,他懂“阿姨”这个发音,却不明白这个不带前缀的发音和自己名字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于是只能仰起小脸看向自家爸爸。 宋惟宁还没想好,但他的沉默另一层面上也算默认。 “你自己带孩子,是可以考虑找个阿姨……”程城说,想起一件事,“对了,一直忘了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程城也是后知后觉,竟从没问过宋惟宁这个问题,大概从再见他的那天起,他脑子里就如和梁珩说的一样,除了眼前这个人,别的都不在乎了。 “目前在帮导师做点课题,因为肉肉现在离不开我,暂时还不能全职工作。”宋惟宁坦言。 所以这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工作?那生活来源呢?佑安的复健课程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程城本想顺势关心一下,又担心直接问让人觉得不舒服。 没料到,宋惟宁却是主动又说,“有个研究所想让我去,不过我想等肉肉上幼儿园或者托班的时候,如果实在不行,再考虑找个阿姨照顾他。” 常理来讲没有哪个用人单位愿意一直等待的,佑安情况特殊,上幼儿园对他虽难,但显然比请阿姨更有益于孩子社交能力的增强,并且经济上阿姨的成本的确太高、风险却更大,宋惟宁即使不点破,程城也能轻易理解他的矛盾,和他为佑安着想的心思。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宋惟宁说。 程城有点心疼,可是宋惟宁却不怎么介怀,还一边笑着一边捏捏佑安的脸蛋,“我们肉肉这么可爱,爸爸恨不得天天陪着你。” 小朋友鼓起腮帮子抵抗爸爸的揉捏。 程城看他俩亲昵互动,“也好,还是再给他点时间适应吧。”顿了顿,又说,“如果需要找阿姨,我可以帮忙。这种事最好有熟人介绍。” 这个理由倒让宋惟宁无法拒绝。他点头答应,但有些话暂时还不好说,因为并没到非让人帮忙的关头。 其实他刚回国就琢磨过这些问题,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像现在,是未雨绸缪,可自从那天回了趟学校,他才觉得有些事真的不能等,有些遗憾真的不能放任它发生。 因为那些起初以为充足的准备时间,或许到明天就突然所剩无几,甚至彻底归零。 宋惟宁这些天晚上就在熬夜上网查攻略,把市里关于育儿嫂和托管班的信息翻了个遍,这才通过电话和微信初筛了第一轮,后续还待实地考察。 他确实也听说过,育儿嫂阿姨们都是有圈子的,在圈内找人推荐,还是比中介推荐要靠谱,如果推荐人本身比较可信,那就更稳妥了。 所以宋惟宁打算自己先摸一摸门道,如果没收获再托程城帮忙问下侃侃的阿姨。 穿过会员培训区,里面是工作区,工作区把角最大的一间就是程城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开放办公桌椅的空间,还单独辟开了一个隔间,靠墙窗边摆着一架立式钢琴。 程城揭开防尘罩,坐上琴凳,对佑安勾了勾手,小朋友就松开宋惟宁,迈开小短腿,欢欢喜喜地投奔过去了。 这是在程城的私人领域,没有旁的陌生人,小家伙胆子大很多,四肢并用就要往琴凳上爬。 程城看他那小屁股扭的带劲,摇摇头,搂住佑安的腰,轻轻一带,就将小朋友带到自己面前,放在他腿上。 佑安迫不及待,吧嗒吧嗒好一通胡乱按键。等他先过足瘾,程城才从简单的哆唻咪爬音阶到最受小朋友欢迎的小星星变奏曲,给他展示了一番正常弹法。 佑安近距离观察他手指在黑白双键上跳动,目光跟着转来转去的,感觉一双眼睛都要不够用了似的。 正看得起劲儿,程城突然停下来,回头对宋惟宁道,“我办公桌上应该有本琴谱,刚才忘了拿进来。” “好,我去拿!” 宋惟宁到外间,见办公桌上果然摆着一本琴谱,程城的办公桌倒是和他的对外人设比较相符,简洁利落不苟修饰,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不过这样一来,不止那本琴谱,连他单独摆在桌面的一个相框也格外引人注目。好像是一张学生毕业合照,宋惟宁乍看去觉得有点眼熟。 “找到了么?” 听到程城的声音,宋惟宁回一句“找到了”就赶紧转过身。 脑子里还留存了片刻那张照片的影像,服饰是有点眼熟,和一中的校服很像。不过毕业照大抵都长得差不多,宋惟宁这样想着,这点小插曲就此撇过了。 程城拿到琴谱,并没第一时间翻开,而是拍了拍身边双人琴凳的空处,“坐这儿吧。” “我?不用了,我站着就好。”宋惟宁摆手。 “你就算不累,站在一边我也会分心。” “爸爸~坐~” 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扯住宋惟宁的衣服下摆。 程城想,如果下次再给佑安做饭,得单独给他加个小鸡腿。 宋惟宁到底无法抗拒自家宝宝殷殷期待的小眼神,在琴凳上坐下了。 这双人琴凳不算很长,坐两个男人,还是稍微显挤了一些。 宋惟宁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往旁边挪了挪。反观程城神色自若,仿佛身边还是一团空气。 翻开琴谱某一页,程城试了试音,开始弹奏。旋律一起,宋惟宁立刻就听出来了,是牧琳拉的那首小提琴曲。 现在琴谱上的曲名是,Song of Tree。 树的歌?真是挺有意思的名字,不过这旋律用钢琴演绎出律动感,比小提琴低沉缠绵的沙沙声,少了一分树的哀思,多了两分树的轻灵,别有一番味道。 “完全照谱弹的,可能意境差了点。” 一曲终了,程城先给自己做出不好的评价,似乎听众是宋惟宁,他就总也达不到应有的水准。 “我这业余的,只听出来两个字,好听。”宋惟宁还在回味。 程城无奈,他该为这个评价感到高兴吗?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兴的吧。不管总算,还是兑现了对他的承诺。 “肉肉你说,叔叔弹得是不是很好听?”宋惟宁觉得程城不信他的话,还拉来外援。 “好听!”肉肉拍拍手,鼓掌。 “这可是叔叔专门为你弹的,肉肉,喜不喜欢程叔叔?” “喜欢!”干脆果断的两个字,倒是出乎两个大人的意料。 “你看,”宋惟宁佯装不乐意,“肉肉是真喜欢你,连我这个当爹的都要吃醋了。” 佑安咯咯笑着,攀住程城的手,又开始在键盘上叮咚叮咚,程城顺着他,一边暗暗来几个炫技,掺杂在孩童跳跃的短音里,像四手联弹的即兴舞曲。 佑安大概以为那都是自己弹出的声音,兴奋不已,时而还乐得前仰后合,程城在他身后,用手臂拦着不让他掉下去。 从这个角度,宋惟宁只看见那两人半个侧脸,却都是笑容洋溢。 不由自主地,宋惟宁也跟着抿嘴微笑起来,心头某处不知怎么,像被某种羽毛般柔软的东西轻触了一下,麻麻的,痒痒的,跃跃欲试。 被这种奇妙的感觉牵引,宋惟宁不自觉抬起右手,抚上眼前最近的几个白键。 指尖的触感滑而微凉,宋惟宁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 在他身旁,佑安依旧与琴键和噪音做斗争,完全地乐此不疲,而抱着他的程城,凝视宋惟宁的神情举动,趁他沉浸在自己思绪的这短暂时间里,偷得一点正大光明的注目。 宋惟宁太专心了,完全没发觉被偷看,但他也没有弹琴,他只是触摸琴键,没有按下任何一个白键或黑键。 程城眼看着那只手从左到右缓慢移动,到离自己的左手很近、很近……近到一抬指就能碰到。 “想弹吗?”程城轻声问。 宋惟宁摇了摇头,“我不会弹。” 程城看向他,没说话,若有所思。 宋惟宁收回搁在琴键上的手,“你弹吧,我听你弹。” 程城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有琴相伴,时间在这屋里的两大一小看来,都是过得飞快,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泛着夏末秋初的橘红色彩,斜斜直射进来,打在钢琴光鉴的表面,折射成圈圈光晕。 佑安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宋惟宁笑他,“终于知道累啦?你程叔叔都抱你半天了,快下来,爸爸抱。” “没关系,”程城看一眼时间,合上琴盖,把佑安从腿上放下来,“五点半了,待会儿一起吃个饭?” “好啊,我请你。”宋惟宁不假思索,他早想找机会请程城吃饭了。 佑安挤到中间,舔嘴巴,“叔叔做饭好吃!” 宋惟宁笑着刮他鼻子,“今天不行,爸爸要请叔叔吃饭。” 佑安搂住程城的腿,拖长音,“程叔叔~” “你爸爸说了算。”程城故意说。 小朋友又讨好地蹭宋惟宁,却被语重心长地教导,“叔叔帮了我们那么多忙,还带你弹琴,我们要感谢他,对不对?” 佑安小脸儿一垮,大眼睛里开始蓄水,听到程城说,“下次叔叔再做给你吃,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真的!”小朋友立刻原地满血复活。 “你这么说,他会当真的。”宋惟宁不甚赞同这种哄法。 程城却理所当然,“本来就是当真的。” “……”宋惟宁竟无言以对。 “叔叔是好孩子,不骗人~”佑安拉住程城的手,蹦蹦跳跳地跟着他往外走。 宋惟宁在后面暗暗称奇,佑安这么久都没让他抱,本以为再不给点爱的抱抱,小朋友肯定该撒娇了,却没想到他像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说起来,整整一小时,这孩子还真坐得住,大概因为新鲜感?”宋惟宁揣度原因。 “我觉得不是。” 宋惟宁对佑安的情况太了解,也太熟悉,反而限制了他的想法,程城则不同,他将佑安当正常孩子来看待,越关注就越发觉他身上的与众不同。 “小孩对钢琴的新鲜感我很了解,肉肉的表现不仅在于兴趣,他很有天赋,小小年纪乐感就很好。” 两人边聊着边走出办公室,办公区的廊灯已经亮起来,现在是下班时间,程城直接锁上办公室的门。 程城的这番话,宋惟宁不心动是假的,但其实要说天赋他并不十分在意,他在意的是,今天和程城一起弹琴的佑安与之前那个羞涩又沉闷的孩子,的确判若两人。 “你可以尝试把肉肉送到我这里来。” “这个……我考虑一下吧。” 在程城的琴行上课,势必又是笔不小的费用,以后还要准备入托或者请阿姨,再加上医院那边时刻要填的无底洞,宋惟宁暗暗计算存款,决定还是暂且先缓一缓。 以后经济条件允许了,一定让佑安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宋惟宁暗下决心,低头看向佑安。 小朋友正踮着脚,一脸好奇地观察程城钥匙串上的坠子,貌似是个拇指盖大的紫水晶,随着钥匙一晃一晃,看不清形状。 程城锁好门,蹲下身,把那小坠子取下了 ,递到佑安面前,“喜欢么,送给肉肉好不好?” “别……”宋惟宁刚要说话,就见程城手掌一握,小坠子藏进手心,佑安本来欢喜地要拿,却扑了个空。 “叔叔~”佑安撅起嘴。 “这是钥匙扣,需要有钥匙才可以用。”程城一本正经地说,另一手把钥匙串穿在食指上转了转,“你有吗?” “唔……”佑安当然没有钥匙,但是,他灵机一动,“我爸爸有~” 小朋友觉得自己真是天字第一号聪明蛋儿。可宋惟宁就懵了,不知怎么就扯到他这里来。 程城皱眉摸了摸下巴,前一秒貌似还挺为难的样子。下一秒,他却突然站起来。 宋惟宁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右手腕忽然被捉住,随即掌心落上一只明晃晃的紫水晶。 纹路精致,形态肖似,一架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小钢琴。 “给你和给肉肉是一样的。”程城笑着说。 ☆、请客 Mask, 还没高考呢就想着烧书了?可真有你的。 不过收到你的来信,心情好了很多。你说得对,反正以后不出国,我学学英语,过了考试就好,何必自找烦恼纠结这么多? ——Weny 宋惟宁怔住,紫水晶的小钢琴在廊灯下发出莹莹清光,映在程城含笑的眼里,让宋惟宁张了张嘴,却没能第一时间出声拒绝。 “哇!谢谢程叔叔!叔叔真好~”佑安揪着宋惟宁的衣服,扒拉他胳膊想够上去看,宋惟宁忙握住手里的小坠子,生怕它掉到地上。 程城顺势抱起佑安,“走吧,直接坐电梯去停车场。” 宋惟宁这才回神,慌忙跟上,“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是给肉肉的。”程城纠正。 怎么每个人都拿佑安的名义往自己手里塞东西?宋惟宁略感懊恼。 “……无功不受禄。”他小声说,掌心里的水晶这时候手感凉凉的,不知是他手温升高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以后会立功的。”程城说。 宋惟宁有点莫名其妙。是指谁立功? “叔叔,立功是什么呀?”小朋友无限天真地问,这也正是他爸爸想问的。 “以后你帮叔叔的忙,就叫立功。” “哦~” 小朋友似懂非懂,宋惟宁则是完全迷糊。这么个三岁半的小朋友,能帮到程城什么忙呢? 宋惟宁满腹狐疑,一直到停车场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现在接近饭点,停车场早就停满了,程城的车在靠里面,是一辆挺低调的黑色商务轿车。 不过车门打开的时候,宋惟宁看到驾驶位后座上安装的儿童安全座椅,却是某种——并不太低调的绿色小恐龙花纹。 这颜色惹眼且少见,以至于宋惟宁想不多看两眼都不可能。 果然还是太高调了……程城见到他那表情,在心里暗忖。 那天他让王助理去买安全座椅,王助理特意问小公子喜欢什么颜色,程城彼时正在看一份重要文件,就随口答了个绿色,但他没想到助理真给他搬回了这么个东西。 后来程城还纳闷,那个“小公子”听着倒是蛮合他意,只不过王助理怎么会知道他家是“小公子”的? 程城是不知道王助理已经见过宋惟宁和佑安,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光他往家买的那一堆玩具,60%都是各种车就很能说明问题。另外,还有一套《如何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男孩篇本,更是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那边程城还在为安全座椅的颜色纠结,这边宋惟宁想的却是,程城车上有儿童安全座椅,那是不是意味着…… “你家里有孩子?”之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也从没想要去了解对方这方面的情况。但眼下宋惟宁看见安全座椅,第一时间冒出这猜测。 以程城的条件,完全有可能,宋惟宁本来是以朋友的身份随意一问,开口后却觉得语滞,只得尽量忽略内心一闪而过的怪异感,语调平稳地把话问完。 “没有,”程城答得飞快,而后看一眼宋惟宁,“侃侃有时会坐我的车。” 听到这回答,宋惟宁没觉得变轻松,相反在程城看他那一眼的时候,那种怪异感更显清晰了。 程城把佑安抱上安全座椅,佑安喜欢座椅靠背上那个大号的绿色恐龙,自己伸手往摸索。 “咦?”小手揪出来个崭新的吊牌。 程城浮着笑意的脸一僵。 远在几条街开外,某公司大楼,因老板的美女秘书被调到副总办公室,而突然升任特别助理的王某,为了老板能够专心追妻育子而挑灯夜战,却突然在一堆文件熏陶下莫名其妙打了个贼拉老大的喷嚏。 喷嚏过后,他突然想起:忘了和老板说,绿色的座椅太少见了,二手的实在找不着,只好买了个新的。应该,没事吧? 得亏背对宋惟宁,自己又人高马大完全挡住后方视线,程城表情镇定行动先于大脑地一把扯掉那个吊牌,目测没什么遗漏的外包装,才给佑安扣上安全带。 “叔叔?”佑安小脑袋瓜上仿佛顶了个问号。那个小牌子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咩? 程城从驾驶座后面的兜里摸出个小汽车模型,塞到佑安手里,“乖。” 小朋友欢欢喜喜玩车车,无视了那个倒霉的吊牌。 程城坐进驾驶位上,划拉两下手机,心里暗想,既然是新的,那得把座椅卸下来多晾几天,椅套也得洗。吊牌还在裤兜里,回去查查什么牌子,这东西可马虎不得。 嗯,最近是太忙了,看来以后孩子的事情还得他亲自来。 把广播调到音乐频道,程城回头确认宋惟宁也扣好安全带,顺便发现某只小肉肉手里握着小汽车,却还不忘低头琢磨安全座椅上的花儿。 座椅上都是绿色的小恐龙,各种形态的,这还是佑安第一次坐安全座椅,新鲜得不得了。 “看来这个座椅他还挺喜欢。” 宋惟宁揉揉自家宝贝的脑袋,“他喜欢这个绿色,也喜欢小恐龙。” 这样的话,王助理的奖金还是不要扣了。程城发动车子,唇角再度弯起,心情阴转晴。 一路上广播里的音乐徜徉悦耳,间或听见佑安对着窗外指点各种车的名字,像—— “那是蓝色的公交车~” “那是黑色的越野车~” “那是红色的小汽车~” 两个大人就听着他念叨,默契地不说话,程城并没提他要去哪家餐厅,宋惟宁请客,自然也随他的意愿。 可是等到某个路口,再穿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宋惟宁眼看着程城熟稔转动方向盘的动作,突然觉得这条路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幸福里小区。 车窗外几个大字闪过五分钟后,车子缓慢减速,倒进了一个停车位里,宋惟宁朝外一看,一排风格各异的餐饮店面。 暑热未褪,有几家店还开着室外餐区,再加上临近饭点,等位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一条街就显得格外热闹。 大概因为这里与平时出行方向相反,再加上旧城改造这几年变化太大,宋惟宁对这条街没什么印象,想起刚刚路过的小区,宋惟宁觉得程城带他来这里,应该纯粹是巧合。 “就这家店。”程城引着父子俩到了一家名为“小棠私房菜”的餐厅门口,宋惟宁一看排队人数,估计评价不错。 “你好,已经用手机排过号了。”程城进门的时候,迎客的服务生像是认识他,直接带他们上了二层的包间。 “看看想吃点什么?”程城推给宋惟宁一个大红本的菜单,宋惟宁正从包里拿出湿巾,准备把佑安的餐椅擦一遍。 “你点吧,你对这儿比较熟,我不挑食。” “那先给肉肉来一份儿童套餐?” 程城抽出大菜单里面一张单独的小菜单,指给佑安看了看,“今天是紫薯蛋饼、米粉和鳕鱼肠,可以吗?” “还想要橙汁~”佑安戳戳菜单里的图,小黄鸭的杯装橙汁。 “好,先来一份儿童套餐,加一杯橙汁,稍微快点。”程城示意服务员。 宋惟宁把佑安抱进餐椅里,小不点眼尖,正对着菜单上色泽鲜亮的食物流口水。 宋惟宁捏了捏佑安的脸蛋,从包里拿出水壶,只能先委屈小朋友喝点水垫肚子。 “松香肉、粉蒸蒿菜、骨头煲,嗯再来个糯米藕,主食两份米饭再加一份家常饼怎么样?” “好啊。”宋惟宁从善如流。 程城合上菜谱,服务员重复一遍菜名,下完单就出去了。包间的门被关上,外面的吵扰声安静不少。 “这家店味道很好,本来想点些更有特色的菜,不过最近天气干燥,还是吃点清淡的,不上火。” 程城点菜的时候都有在菜谱上指给宋惟宁看,征询他的意见,宋惟宁自然也同时看见了那些菜的价格。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在故意照顾我的钱包。” 宋惟宁调侃地说,程城闻言故作诧异地看他,“那不然现在换?” 敲门声响,儿童套餐上得很快,佑安真是饿了,抢到面前就啊呜啊呜吃起来,宋惟宁怕他噎着,帮他把鳕鱼肠夹成一小段一小段。 程城看宋惟宁动作,像是欣赏什么美妙的风景,“既然你说我照顾你,那这顿记在我头上,下次你再请顿贵的,怎么样?” “所以你到底是个商人还是钢琴家?” “大概都是。” 两人在和谐的氛围中互呛着聊天,儿童套餐被消灭一半,佑安的进度才终于慢下来,而大人们的晚餐也终于开始逐份上桌。 宋惟宁其实这些天吃睡都比较凑合,这下看见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咕两声。 “肚肚~响啦!”佑安欢乐地挥舞小勺子,十分不给面子地哈哈笑。 宋惟宁闹了个大红脸,在小朋友脑门上轻轻戳一下。 程城忍着笑,“吃吧,我也饿了。” 程城先动筷子夹菜,宋惟宁也不再跟他假客气,拿起筷子开始安抚五脏庙。 “尝尝这个骨头汤。” 程城给两人都盛了一碗汤,浓白色的汤鲜而不油,两块莲藕浸在汤里,面上浮着几粒翠绿的香葱沫,看上去就令人食指大动。 “这家餐厅真不错。”宋惟宁评价。 吃饭的过程没有无谓的打扰,环境好饭菜味道也好,关键是还有儿童套餐,宋惟宁对餐厅的要求就全被满足。 “下次再来试试别的菜,他家很多招牌菜味道都偏重,今天没点,不过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S市的人大多好咸辣口,宋惟宁也不例外,不过长年旅居国外,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有无辣不欢的历史。 “好。”他含糊地答应了。 不过得过段时间,未来可能需要维持一阵子的清淡饮食,宋惟宁没明说,因为他觉得程城也就随便一邀约,至于下次再来吃,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然而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好,最后这顿饭却还是程城结的帐,宋惟宁抢都没机会抢,就被微笑的服务员礼貌告知,本桌台已经付过账了,是会员在手机后台支付的。 宋惟宁当即只有叹气加干瞪眼的份儿。 “我想了想,还是等你下次请我顿贵的,比较不亏。”程城边说边好整以暇欣赏宋惟宁脸上分明懊恼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只觉万分悦目。 本来是打算借这顿饭稍微还一点点人情的,没想到情没还成,又多欠了一笔,这让讨厌欠债的宋惟宁委实有点苦恼。 他不得不认真考虑,是否要趁这几天赶紧先请回一顿,否则怕是后面要请客就更难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程城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就看宋惟宁牵着佑安站在店门口发呆。 “哦没什么。”总不能回答在想怎么还人情吧。 两人一道出门,宋惟宁有意送程城到车边,就打算和他分别。这里离小区很近,虽然方位不熟,但依靠手机导航完全可以走回去。佑安现在很乖没要抱,正好可以当餐后散步。 “我家离这儿很近了,你就不用送我们,今天辛苦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程城本来打开了驾驶室的门正要进,听他这样说又直起身,“你家离这儿很近?” “是啊,”宋惟宁以为程城觉得自己在客气,抬手指了一个方位,“就隔一条街,你刚从那开车过来时我看见小区的门了,幸福里,我就住在那儿,很近的,走路就能回去了。” “你是说幸福里?”程城像是确认,又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邻居 Weny, 别难过,我陪着你,我听你的。 你学习已经这么好,你爸还不满意,但他不满意是他的事情,你不高兴是我的事情,我不想你不高兴。 没事的,有我在呢,反正我们以后都不会出国,我们就在国内上大学、找工作、过生活,英语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高考过去,我们一起把英语书烧掉,怎么样? ——Mask 对面大楼的霓虹灯突然间亮了,宋惟宁瞥见程城眼里笑意隐隐,某种藏都藏不住的喜悦,被交错明光晃得格外潋滟。 “那我还是送你回去吧。”程城说,“……因为我家也住在那儿。” 直到车子开进小区的门,停在A区19栋楼下,宋惟宁还没能完全消化,自己和程城居然同住一个小区、而且还是窗户对窗户的事实。 夜幕降临,宋惟宁在阳台上晾衣服,搬来已经一个多月,他头一次会有念想要去眺望对面那栋楼。 和这边相同格局的阳台落地窗内,灯光一半被窗帘遮着,一半映过门框,程城就斜靠在门边,左手半插在裤兜,右手端着一只杯子。 离得远,其实看不太清,但宋惟宁莫名就有点心虚,匆匆晾好衣服进门,反手迅速拉上窗帘,轻轻舒口气,走到床边拿起手机坐下。 “爸爸~”佑安从薄被子里一咕噜爬起来,趴到宋惟宁背上,软乎乎的胳膊圈住他脖子。 刚在被窝里钻来钻去的,现下像一团温暖的小棉花球,把宋惟宁后背都熨帖地暖烘烘。 “脸红辣~” 一只肉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在宋惟宁脸上捣蛋,宋惟宁抓住它,团住香了一口,“什么?” 佑安边笑边又使出另一只手戳戳宋惟宁的脸,脆生生地重复,“爸爸脸红辣~” 第二遍听得字字清楚,宋惟宁终于明白过来,佑安是说他脸红?下意识伸手抹了把脸,貌似真有点……热热的? 宋惟宁胡乱把佑安塞回被子,“你这孩子,快睡吧,不是早就困了吗?爸爸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大狼!要听大灰狼~” “好好,就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宋惟宁把床头灯调暗,自己也靠坐在床上。 故事开讲没几分钟,佑安就像熊猫滚滚赖着饲养员一样,蜷到宋惟宁怀里,爬在他腰腹上,一边流口水一边会周公老爷爷。 随着呼吸起伏,那具棉花球一样的小小躯体也跟着一上一下,宋惟宁拉过薄被一角,替佑安盖上。 抬头仰靠住枕头,宋惟宁闭了一会儿眼睛,偏过头看向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他的手机,手机旁边是一串钥匙。 紫水晶雕成的小钢琴静静躺在几块斑驳的金属间,像是件遗世独立的宝物,一眼望去,柔光四溢。 还是没能还给他…… 宋惟宁抬手,关掉床头灯,也盖住了这一室温柔的光。 自从知道和程城是邻居,宋惟宁发现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在不知不觉间多了起来。 从隔几天小区门口碰见,到晚饭后小区里遛弯碰见,再从家门口的便民菜市场买菜碰见,到去隔着一条街的百货超市补给都能“恰好”碰见—— 推着购物车,宋惟宁与对面的男人同时驻足,短暂的惊讶对视后,宋惟宁笑道,“最近总能碰见你。” “咳……最近在家的时间多。” “橙子叔叔好~”佑安坐在购物车上,对程城招手。 说起来上次在菜市场,佑安点名要吃橙子,但宋惟宁觉得那批橙子不太新鲜没买,佑安不乐意就一直跟在后面橙子橙子地闹他,结果转头看见程城,原想出口的“程叔叔”一个舌头打结被喊成了“橙子叔叔”。 宋惟宁于是想起程城的小名儿,打趣了两句,谁曾想佑安居然就此记住了这个别致的称谓。 “肉肉,要有礼貌。”宋惟宁再次纠正,“是程、叔叔。” “嘻嘻~”佑安知错不改,“橙子叔叔~” “没关系。”程城说。 宋惟宁购物车里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提抽纸两盒鲜奶一袋土司,推个购物车纯粹是为方便佑安坐。程城正好有了借口,把自己购物篮里的东西都放进宋惟宁车里,然后帮他推车推娃。 “大鱼~” 佑安在程城的采购物里发现感兴趣的目标,一条鲈鱼,还是活的,被佑安小手一戳,立马受惊似的不停弹跳,大嘴在透明袋里一张一合,负隅顽抗。 “你买活鱼,回去自己清理吗?” “对,清蒸,新鲜才好。” 宋惟宁感叹,“你真厉害,我都让师傅弄好,回去红烧,嗯……烧得还不好,肉肉不怎么爱吃。” “小孩子多吃鱼好。”程城推着车,佑安正用小脚踢踢那个装鱼的袋子,不亦乐乎。 “我也知道……”宋惟宁边走边随佑安动作看向这个堆满物品的购物车,面露难色。 程城买了很多东西,且除了日用品,几乎全是各色各样的食材,每种量不多,类别却很丰富。 之前在菜市场时宋惟宁也注意到,程城买材料很重视搭配,连辣椒都分红黄绿,这样精心做出来的东西光是想想就让人期待值满分。 相比之下——“可我的厨艺,实在是……”宋惟宁只想用一言难尽四个字来形容。 程城就等他这句话,“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啊?”宋惟宁刚要摆手。 “可以、可以去叔叔家吃饭吗?”佑安星星眼,激动得说话都磕巴,他惦记程城那顿饭的承诺已经惦记好久啦。 “还是不要了,太打扰你……”宋惟宁觉得自己已经够麻烦人家了,上次想请客还没请成反而多欠一顿,如果今天再登门,岂不是欠得更多了。 程城却不以为意,“我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好打扰的。” “你一个人住?看你买这么多菜,我还以为……” 宋惟宁每回见到程城,不论购物还是散步抑或上下班,都是一个人。虽然他说没孩子,但不代表没其他人。而程城今天主动邀他到家里吃饭,宋惟宁自然而然联想到,程城的家人或者是……女朋友。 “本来梁琰说要带侃侃过来的,侃侃喜欢吃我做的蒸鱼,所以才特地买了,不过刚看她短信,多半是又来不了了。”程城说得半真半假。 宋惟宁还想推辞,他的根本原因在于不想欠人情。 但小朋友的世界哪有这么多复杂来去,佑安只听见程城说侃侃和鱼。 “侃侃哥哥,吃鱼~”惯会捡重点。 程城摸摸佑安的头,“肉肉今天来叔叔家,有侃侃哥哥陪你玩,还有叔叔给你做鱼吃,好不好?” “好~”想想就很幸福啊! 关键是叔叔做的饭饭好吃,佑安猛咽口水,红扑扑的小脸洋溢着十足期盼的光。 叫宋惟宁朝这样的佑安泼冷水?那还不如直接让他考试挂科来得更容易一些。 “我一个人吃饭,你就当是陪我吧。” 如果说佑安的临阵倒戈让宋惟宁动摇了根基,那程城这句话,就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宋惟宁只得卸甲投诚,把自己和小肉宝打包送进了程城家的门,不过他还是提了个要求,必须由他付账清空购物车。 对此程城当然乐意之至,毕竟金钱往来也是促进感情联络的重要桥梁之一。 虽说程城家的房子和宋惟宁租的那家格局一模一样,布置却天壤之别。尤其是客厅,一进门就看见那块特别惹眼的儿童游戏区。 佑安本来被宋惟宁教导,还有点小矜持的,得到程城允许后,一下子释放天性直奔过去,在滑梯秋千组合上爬上溜下,好不快活。 “要喝点什么吗?”程城从厨房出来,左手端着一杯水,右手拿着一盒酸奶。 “喝水就行,谢谢。”宋惟宁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水杯。 “那我把奶给佑安温一下。”程城又拿着奶盒进厨房。 水也是温的,宋惟宁握着水杯,略有些局促地在客厅站了一会儿,程城出来看见他,“怎么还站着?随便坐,要不要看电视?” “不用,我不看,”宋惟宁摇头,他那间屋的客厅是有电视,不过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主卧一间。 “嗯,佑安在,对眼睛不好。” 程城家里只有他自己住,却一应俱全地布置了孩子有关的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不太新,应该都是玩了一段时间的,宋惟宁由此联想到那个安全座椅,猜测程城家买这些东西是因为梁琰会带侃侃过来玩儿。 真是对孩子体贴又细致的好舅舅。 “以后你家孩子一定很幸福。”宋惟宁感叹。 加上在超市关于厨艺的种种扎心事,今天已经是宋惟宁不止一次冒出这种想法了,大概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但程城看问题的角度却明显与他不同,“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宋惟宁有些不解其意,程城对他笑笑,站起来,“酸奶温好了,我去拿。” 佑安刚开始玩小滑梯的新鲜劲儿稍过了点,看见程城拿来酸奶,赶紧爬过滑梯下面的拱门,钻出个小脑袋。 “你这孩子,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宋惟宁好气又好笑。 “这样才好。” 程城把酸奶递给宋惟宁,已经插好了吸管,温温的。佑安手脚并用爬起来,扑到宋惟宁膝盖上,张口叼住吸管,吧嗒吧嗒喝。 “他呀,是看你对他好,得寸进尺了。” 宋惟宁不免嗔怪,短短时间佑安就这么亲近程城,当爸的还是有点点吃味儿的。 “但另一方面也说明,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通透。” 大人反倒看不清谁对他好。程城坐在父子俩侧方的沙发上,两手枕头往后一靠,目光幽幽看向宋惟宁。 “你说的也有道理,”宋惟宁没深想程城这句话,只当是随口一说。 佑安抱着奶盒自己喝,边喝边咬吸管玩,“好好喝,别玩儿,”宋惟宁小声提醒他。 程城起身,“你们待会儿,我去做饭。” “我给你帮忙!”宋惟宁站起来,主动请缨,不想只当闲客。 “你确定?”程城问得挺奇怪。 ☆、拐回家第一步 Mask, 我爸今天又应酬喝酒了。 他给我布置的英语真题卷我也没答好。 哎怎么办呢?真的挺讨厌学英语的,非常讨厌,讨厌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不喜欢他喝酒,我也不喜欢英语。可是……他不会听我的,我也不能听我自己的。 ——Weny 别的方面暂且不提,宋惟宁自认打下手还是完全够用的,但他没料到程城说的确定是指——杀鱼。 杀鱼宋惟宁当然不怕,他小时候在乡下连杀猪都看过,但问题是,他刚进厨房撸起袖子没两分钟,外面的小朋友就巴巴寻了过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惟宁抱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肉包,退出了某“大型凶杀现场”。 “嗝!鱼、鱼好嗝……可、可怜~爸爸、嗝!不杀鱼鱼辣……嗝!” “好好,不杀了不杀了。” “我、嗝~我吃鱼,不、嗝~不杀鱼辣嗝!” “好好,我们只吃鱼不杀鱼,乖!”宋惟宁一个头两个大。 佑安上气不接下气,在他的思维里,鱼就是那么活蹦乱跳就跳到餐桌上,并没有这么血淋淋的一步,小朋友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一时接受不了这么残忍的事情。 好在程城家玩具多,佑安很快被一套数字小火车吸引,哭没完全止住,就边抽搭着边玩起来。 唯一的尬点就是宋惟宁不能走了,得寸步不离陪他坐在爬行垫上,但凡一有起身的意图,就会被小不点逮住。 然后大眼萌巴望他,提要求,“爸爸!玩!” 那双眼睛含着两汪水,活脱脱小天使一枚,直让宋惟宁深觉无力,只能甘当爸爸牌专职陪玩。 午饭在十二点的时候准时上桌,宋惟宁知道程城做饭好吃,但在国外那次条件有限,程城的功力显然没完全发挥出来。 今天这顿午饭就格外不同了。光是一道清蒸鲈鱼,鱼身的刀功、酱汁的调制、辅料的搭配、摆盘的精心,简直堪称形香色味俱全。 一道大菜加两道小菜一个汤,百合西蓝花溜虾仁摆成圆形,中间用胡萝卜雕了一朵花,上桌的时候就被佑安抓走了;爆炒鸡丁特意做了免辣,鸡丁嫩嫩的,清脆的黄瓜丁还完美地保留了原色;西湖牛肉羹,里面蘑菇碎、豆腐碎镶嵌绿油油的小葱末,勾芡浓淡适宜,正好入口不腻。 宋惟宁简直佩服得无以复加,别说佑安馋了,就连他也得到吃个半饱才能分出注意力请教个问题,“你做饭的技术是谁教的?” “我爸。” “伯父真厉害。”学霸宋惟宁觉得自己词穷,夸父亲和儿子都只能用厉害,但最朴实才是最真心。 “嗯,”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程城说,“我妈说当年就看中了他做饭好吃。” 宋惟宁咽下一口汤,感觉从舌头到喉咙一直到胃里,都熨帖舒服,渐渐转凉的夏末初秋来上这么一碗,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了吧? “你爸肯定还有好多优点,不只会做饭,不然怎么会吸引你妈妈?” “也许吧,他们的事情,谁知道呢。” 程城一直不太懂自己的父母,不过羡慕他们几十年相亲相爱不顾俗世纷扰地逍遥快活却是真的。 听到他那句话,宋惟宁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放下勺子,微垂下眼,盯着自己的碗出神。 程城用公筷夹下一块鱼肉,在备用的空碗里细细挑刺,再放进佑安的餐盘里,然后,又以同样的操作,给宋惟宁夹了更大一块。 “吃鱼要专心。” 宋惟宁回神,不好意思地道谢,“鲈鱼应该刺少吧。” “就算刺少也得注意。”程城说,表情严肃极为认真。 “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宋惟宁笑笑,果真仔仔细细吃那块鱼肉。 程城打量他片刻,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宋惟宁提出要洗碗,可是佑安又想起那条鱼的心理阴影,不仅不让他去,还耍赖非让抱着。 “我有办法。”程城说。 宋惟宁随他进书房,才知道他所说的有办法是指什么。 程城的书房两面都是一体式的大书架,却没摆多少书,还空置了很多地方,而唯一没有书架的挨着窗边的位置,摆了一架立式钢琴,防尘罩揭开,露出里面桃花心木的琴身。 这架钢琴看起来普普通通,也有些年代感,边角还有两处磕碰,不过宋惟宁看到那架琴,却完全被它吸引了注意力,目不转睛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程城从他怀里把佑安接过,抱到琴凳上,打开琴盖,小朋友就欢快地自娱自乐起来,这法门果然屡试不爽。 “你大概在想,这架琴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宋惟宁回神,“你也擅长揣摩微表情?” 程城挑眉,继而摇头一笑,“抱歉,被梁琰影响了。” 他的确跟着梁琰耳濡目染地学了点微表情,不过之前都荒废着,如今一股脑儿全用在对面这人身上了,所以说冤也不冤。 “我会克制一下。”程城正经说。 宋惟宁不禁被逗乐,“没事,我不介意,那现在能说说这架琴的特别之处吗?” “这是我母亲在我七岁那年送我的入门琴。” 宋惟宁眸光微动,对这个回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那些支零破碎的信息在脑海中迅速重叠起来,还有遥远记忆里男孩童稚的笑声。 ——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琴,怎么样?好看吧? “肉肉以后学琴,我也想让他先试试这一架。” ——你要学琴的话,就用我这架好了! 程城说,目光深挚,语气诚恳。让宋惟宁也不觉被他描述中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所牵引。 “你妈妈,就是程媛女士吧?”短暂的沉默后,宋惟宁忽然问。 程城凝视的目光更深了几分,“你怎么知道?” 宋惟宁莞尔,没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程城眼里柔和的笑意告诉他,彼此心照不宣。 佑安拉过程城的手,要他陪他弹琴,宋惟宁得以抽身去了厨房。锅和灶台程城在做完饭后就都收拾干净了,宋惟宁只需要清洗碗筷。 这间厨房与他家那个公共厨房其实格局一样,柜子也不新,但因为那些更齐备的厨房用具,和一尘不染明显天天都经利用和擦拭的流理台,而更有人间烟火气。 书房里传来断续的琴声,还有佑安欢快的笑声。 宋惟宁倚在门边,看程城先是和佑安坐在一起,后来站起来,把佑安挪到琴凳中间,鼓励他自己弹。 原来不知不觉,小朋友已经掌握了音阶,边弹边在嘴里念“哆来咪发嗦啦希”。 程城看了一会儿,回头见到宋惟宁,朝他走过去。 “感觉……挺不可思议的。”宋惟宁轻声喃喃,他想不到别的形容词来表达此刻内心的想法。 “那你现在信了吗?”程城忽然问。 “什么?”宋惟宁一时不明白程城所指。 程城一只手插进裤兜,另一手抬起两指碰了碰鼻尖,似乎在掩饰什么,又似乎在斟酌,“关于……钢琴家都是魔术师。” 这句话貌似有点没头没尾,但程城知道,宋惟宁是听懂了。 因为他看见,宋惟宁脸上的神情并不见如何惊讶,有的只是某种被拆穿后的释然以及淡淡的欣喜。 “原来你还记得?” “是我该欣慰,你记得。”程城耸肩,颇有几分无奈。 宋惟宁失笑,“也对,本来就是你自己说的,看来我是被套话了?” “我想等你问,结果你不问。”程城这句话说得不无委屈。 “这……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确定你还记不记得。” 如果说出来却发现是自作多情,那也太糗了。宋惟宁这样想,但他心里其实隐隐也知道,程城不会忘了他。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程城问,本以为宋惟宁认出他会是因为这架承载了两人儿时记忆的钢琴,但今天宋惟宁看见琴的反应,却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 对于程城的问题,宋惟宁没能第一时间作答。说做个梦之后就开始怀疑了?这样的答案一则太过玄幻,二则提到梦就要想起他的老师。 明明是年代不同的事件,莫名出现在同一个梦境里,宋惟宁想不通突然梦见“橙子哥哥”的原因,又该从何说起呢? 于是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或许,是因为小琰姐那一声‘小橙子’吧。” 程城情知他说着玩儿,摇头一笑,算作纵容。 “不过,你明明和我同岁,小时候还让我叫你哥哥。”宋惟宁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吃了亏。 “我比你高那么多,难道不应该做你哥哥?”程城理直气壮,宋惟宁小时候真的和佑安差不多,瘦瘦小小的,但脸蛋却漂亮到不像话,初见时楚楚可怜,让他忍不住既想欺负……又想保护。 宋惟宁不服气,马上找到一处疑点,“我生日在二月份,和我同岁的人少有比我大的。” 程城语塞,不肯承认他生日在年底。 “所以,你其实比我小吧?”宋惟宁掩嘴笑。 “但你现在,依然没我高。”而且光看外表,程城觉得宋惟宁明显更小一些。 “……好吧,”宋惟宁止住笑,“不过我也有点好奇,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别说那时候他们才六七岁而已,记忆模糊不清,就算记得清,彼时的样貌也早已变了许多,不复少年。 “这很简单,”程城似乎早料到他会问,“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知道我的而已。” 原来只是因为名字啊……宋惟宁想,他的确记得,那时候他只知道程城是小橙子,而程城却知道自己叫宋惟宁。 “重名的人也很多,不一定就是我。” 听到这句话,程城凝视宋惟宁的眼里流露出几分似是无奈迟疑,又似是缱绻难言,半晌,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傻瓜。 “这世上或许有许多个宋惟宁,但是……” 我心里的宋惟宁,却只有你一个。 话题在程城这未尽的话里草草结束,虽然没能继续深入,但自从这顿饭后,他们的关系却自然而然更近了一些。 程城总是以各种偶遇各种理由诱惑佑安去他家里。佑安喜欢去程城家,不仅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玩具,可以跑可以跳,甚至还可以在屋里骑滑板车,也因为程城每次都会给他做可口的食物,外加饭后各种花样百出的美味点心,更因为程城书房里那架似乎已经打上专属印记的钢琴。 渐渐形成习惯后,每次一出门,佑安就会先指一下对面的单元门,“爸爸,今天去橙子叔叔家么?”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格外单纯的,但宋惟宁却觉得总去别人家到底不合适。有好几次宋惟宁都想狠狠心换个单独的一居室,这样佑安就能有自己的空间玩耍,可附近小户型少,待出租的更少,如果整租大的,又是白花冤枉钱。 再等等吧,宋惟宁厚着脸皮咬咬牙,等佑安进了托班,就既有地方玩又有伴儿了,而现在,他得把钱留在更迫切的用处。 就这样,邻里和睦地又过去一个多月,转眼到十月底,深秋的寒意一天甚过一天,终于某个周一上午,宋惟宁在送佑安去上课的途中,接到了杜栩扬打来的电话。 ☆、让我试试 Weny, 难怪今天在食堂看见你,感觉你精神不好。你最喜欢的土豆烧牛肉,也只吃了一半。 换季的时候最容易感冒,要注意休息,多喝水。 以后中午还是睡一会儿吧…… ——Mask 等把佑安送进教室,宋惟宁第一时间打车赶去市医院。刚进医院大门,正遇上一场车祸事故的急诊。 “让一让!让一让!” 病床被两名护士推着飞快往门里送,后面跟着病人家属,奔跑声嘈杂声夹杂着哀恸的哭泣在耳边惊风骤雨般掠过,宋惟宁听得头皮发麻,加快脚步朝着最近的楼梯走去。电梯前面站满等待的人,他直接选择跑楼梯。 住院部五楼,肝胆外科主任医师办公室。电话铃响,杜栩扬放下手头的文件,接起来。 “杜医生,有位宋惟宁先生找您,在护士站,说是和您约好了。” “让他过来吧。” 杜栩扬放下电话,目光落上那扇虚掩的门,停顿片刻,又回到案头两页摊开的病理报告上。 安静的走廊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等到门终于被叩响,杜栩扬抬头,如所预期的看见满头大汗的宋惟宁。 “扬哥……” “你先别急,坐,看看这个。” 杜栩扬将两页病理报告推到宋惟宁面前,眼看他双颊因剧烈运动泛上的一层血色像被什么侵蚀般急速褪去。 “这是……是晚期……了?” “嗯,还是没控制住,目前肝硬化引起严重腹水,药物抑制效果越来越差,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宋惟宁拿着报告的手在微微颤抖。 杜栩扬凝视他发白的脸色,“你还在往住院账号里打钱?那种药现在已经没用了,他以为几百块一支,所以也没让停,但你……” “没关系。”宋惟宁轻轻道,勉强摇摇头,那都不重要。 杜栩扬欲言又止。 短暂的沉默后。“扬哥,让我试试。”宋惟宁忽然说,报告被他用力的手指揪起一道折痕。 他说这话时眼中骤然萌生的坚定叫杜栩扬看得一阵心惊,“……即使是你,成功率也不会高,而风险却很大。” 杜栩扬不知自己在执拗什么,他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本能,而且这其中的医学道理他也清楚得很,可是现在,因为对象是宋惟宁,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考验他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虽然不高,可我希望最大不是吗?”宋惟宁垂眸看一眼手中的纸张,上面‘肝硬化晚期伴多发性结节’的诊断说明,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扬哥,你之前拦着我,说还有更好的方案,但现在这就是最好的方案了,我必须得试试!” 宋惟宁的语气强硬、坚定无疑,仿佛一旦被拒绝,他定会死磕到底。杜栩扬低头揉揉酸痛的眉心,“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现在就可以配合检查。” 杜栩扬沉默,右手食指缓慢轻叩两下桌面,才重重叹口气,道,“我给你开单子。” “谢谢你,扬哥!”宋惟宁有点激动,甚至长舒了一口气。 但杜栩扬却没回应。 纯白得肃穆的医生办公室,只剩下电脑鼠标和键盘发出轻微的动静,然后是打印机嗞嗞出纸的声音,连续不断出了四五张单子。 杜栩扬拿在手里,逐一核对,虽然那些检查名目他根本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打出来,但此刻这单子上的名字,却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相较于他的为难和纠结,宋惟宁却果决得多,他接过单子,毫不迟疑就转身出门办手续。 “孩子呢?今天没和你一起?”杜栩扬在后面突然问,“我记得他片刻也离不开你。” “哦,我托朋友帮忙看着。” 杜栩扬一点头,“惟宁,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后续如果……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到时候你顾不了孩子,他该往哪儿安置?又由谁来照顾,你考虑过吗?” 这的确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在往返于各个办理窗口的间隙,宋惟宁脑子里已经过滤掉屈指可数的那几种解决办法。 特殊托管中心,这几周来他已经去过几家现场看了,有一家意向不错的,可连续去了几天,佑安也还是没办法让自己脱离他的视线。他对陌生人陌生环境的抵触,不是短时间就可以适应得了的。 目前唯一能让佑安放下心防的人,只有梁琰和程城,唯一可以让佑安泰然处之的地方,只有自己家和程城家。 梁琰作为佑安的心理辅导老师,佑安对她虽不抵触,但梁琰工作繁忙,她自己也有家庭和孩子要照顾,宋惟宁请她帮忙一天两天或许还可以,再多时间就不合适了。 而程城……宋惟宁暗笑自己病急乱投医,对方既不是开托儿所的又不是保姆,怎么可能帮他照顾孩子? “我话说得有点早,一切等检查结果出来吧,毕竟还是未知数。” 告辞的时候,杜栩扬这样说,但宋惟宁知道,无论这次结果如何,他也该及早考虑佑安之后的安排问题了。 宋惟宁回到咨询中心,已经是十一点半,比预计的晚了将近一小时。 因为在路上接到梁琰的电话,宋惟宁知道她临时有事离开,走前把佑安托付给了程城。 宋惟宁赶到家长等候区,就看见佑安正踮着脚,奋力去够程城手里的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根棒棒糖。 单手揉揉佑安的脑袋,程城说,“看看谁回来了?” “爸爸~”小朋友回头看见宋惟宁,立马转移目标张开手臂,宋惟宁一弯腰就将自家宝贝抱了个满怀。 “怎么了?”程城看出宋惟宁有心事,且脸色泛着点不正常的白。 “没事儿,耽误了一下,真是抱歉,等久了吧?” “你亲戚病好些了吗?”程城问。 “啊,好多了。”宋惟宁没忘记,自己和梁琰说去医院的理由是探望一个生病住院的亲戚,估计梁琰也和程城这么说了。 “那就好,接下来呢?还有着急的事吗?” “没有,直接回家了。” “爸爸回家~”有一会儿没见着宋惟宁,佑安想得紧,缠赖地往宋惟宁身上挂,手脚并用时膝盖一用力,撞到宋惟宁的左臂弯,还使劲儿顶了一下。 宋惟宁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凭着强大的忍耐力才控制自己没低呼出声。 但他一瞬间痛苦皱眉的表情,还是被程城捕捉到了。 “你手怎么了?”程城看见宋惟宁抱着佑安的手臂在发抖。 “没、突然有点抽筋。”宋惟宁咬牙笑笑,额头虚汗直冒。 程城怀疑地审视他,不太信这说辞,但还是伸出手,“我来抱他肉肉。” “不嘛~要爸爸抱!”佑安撒娇,推开程城的手。 “这个不要了?”程城不知从哪变出那个棒棒糖,在佑安眼前晃两晃,小朋友赶忙麻溜儿从宋惟宁身上滑下来,抱住程城的腿,又是蹦又是跳,想捉住他手里的棒棒糖。 “你从哪里找来的棒棒糖?” 在宋惟宁看来,程城和那个粉色包装纸的棒棒糖,还真不像是一路风格的。 佑安终于把棒棒糖抢到手里,其实是程城故意放水,也好借机把他抱起来,但小朋友哪管这么多,开心的不得了似的,颇有些献宝意味地把棒棒糖举给宋惟宁看。 “变~变~变魔术!”佑安咯咯笑着说。 没想到两个多小时没见,小东西又学会一个新鲜词组。 程城解释,“我刚和他说,棒棒糖是我变魔术变出来的。” “你还挺有童心,那实际呢?” 程城一扬眉,“你确定要当着肉肉的面拆穿我?” 宋惟宁摇头笑,“还是不了。” 走出咨询中心的门,程城问宋惟宁,“下午如果没别的事,去我那儿?” “我……下午得赶个报告。” 宋惟宁知道自己不在状态,怕被程城看出来,而且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避风港当了这么久的鸵鸟,如今也是时候直面生活的这一片狼藉了。 “那我送你,”程城说,“我也回家。” 宋惟宁只得接收了这份“顺路”的好意。 回到家,拧开防盗门,客厅里有个人在,宋惟宁不怎么吃惊,是次卧那个没什么交集的合租室友。 见宋惟宁父子进来,那人只斜了下眼,依旧盯着面前pad里正放着的警匪电影,自顾自吸溜着一碗泡面。 夸张的吃面声和他身上与季节不符的背心短裤相得益彰,泡面的香味弥漫得满屋子都是,茶几上烟灰缸里还有几根刚掐灭的烟头,烟味儿与面味儿掺杂在一起,呛得佑安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男人语气不善地骂,“真吵!” Pad里正在大声播放着打斗场面,男人的这句夹在里面,佑安害怕得搂住宋惟宁的腿,“爸爸……” 那男人又是一声嗤笑,宋惟宁习惯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没说什么,抱起佑安,步履从容地穿过杂乱堆着几个快递箱的客厅,回到主卧室。 哄好佑安自己玩,宋惟宁无视客厅的男人,去厨房简单做了点面条,主要是给佑安做的,他自己没什么食欲。好在那个室友完全不开火,纯靠外卖和泡面过活,所以客厅以外唯二的公共空间——厨房还算干净,没被祸祸。 宋惟宁也是庆幸,自己虽然不得已合租,但还是为了佑安选择最低要求是主卧带独卫,否则真不知会遇见什么样的室友。 一点半,佑安睡着了。 宋惟宁坐在床边,左手臂又在隐隐作痛,他卷起袖子,果然看到肘窝连着小臂,皮肤青紫一大片,针眼周围还有点肿。 ☆、我在家 Mask, 昨天感冒了,下课去校医院输液,回去我妈妈来接我,就没给你回信,抱歉。 不过今天已经好多了,别担心。 话说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校医院,校医说祝我健康,眼看着要考试,下次千万别再去了。 ——Weny 他本来血管细,每次抽血总免不了多挨几针,今天也不例外,那小护士针头搅得他当时冷汗都冒出来了,更别提还一次性抽了七管血。 “这点疼算什么。”宋惟宁咽下苦笑,给自己打气。 接下来两天,宋惟宁全身心投入到给佑安找托管机构的艰巨任务中,离家近的经过之前的实地考察,基本被排除。口碑较好的两家具有托育特殊儿童资质的托管机构,位置都有点偏,宋惟宁最后也决定去看看,但到了才发现,还是期望值太高。 而所有这些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托管中心能接全天连续长时托育的,太少太少。佑安能接受的,目前为零。 S市的秋天很短,最近气温似乎越来越冷,从郊区往返格外能体会,到傍晚温度接近降到个位数,还刮着点嗖嗖的小风。 宋惟宁抱着佑安,把他紧紧护在自己的外套里,下了公交车一路快步小跑回家。关上卧室门,宋惟宁刚把佑安放下,小朋友突然捧住他的脸,在他右边脸颊上亲了一口。 脸上冰冰的,所以小朋友的香吻格外温乎,即使还沾着亮晶晶的小鼻涕。 宋惟宁心里一热,摸了摸佑安被吹得红扑扑的脸蛋,“又在想什么呢?” “爸爸~我想去橙子叔叔家~” 就知道。宋惟宁无奈,拿手绢轻轻给他擦鼻涕,“那你自己给叔叔说。” 拨通电话,那边只响过两声就接了起来。 “回家了吗?” “嗯刚到。” 宋惟宁才说三个字,佑安就迫不及待拉他袖子,宋惟宁只好笑着说,“你等下,佑安有话和你说。” “橙子叔叔~”佑安隔着话筒老远就开始甜甜地喊。 “嗯?小肉肉,你找我?” “橙子叔叔~”佑安嘿嘿笑,吸吸鼻子,“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去你家玩呀?” “如果说不呢?” “啊?”佑安失望地跨下脸。 “如果你爸爸说想来,就可以来。” 程城的话重新点燃了佑安心里希望的火种,他喊宋惟宁,“爸爸~” 宋惟宁正在卫生间拧热毛巾,要给佑安擦脸。 “你想去橙子叔叔家不?” “我?”宋惟宁拧好毛巾走过来,见他仰着脸一副殷殷期盼的神情,不由有点好笑,“不是你想去吗?” “爸爸也想去的!”佑安大声抗议,一边闪躲热毛巾。 “你好好洗脸,爸爸就也想去。”宋惟宁说,热毛巾可一会儿就凉了。 “耶~唔……那我好好……唔、洗脸~”佑安的声音在热毛巾里含混不清,还不忘对着程城讲电话,“橙子叔叔~” “嗯,我听到了。” 然后他说了一句什么,把佑安惹得哈哈笑,宋惟宁收回电话,问,“你们刚说什么,那么高兴?” “没什么,你们收拾好了就过来吧,我在家。” 程城的声音响在电话里,略有些低沉,沙沙的,宋惟宁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那句“我在家”,让他心跳得厉害,明明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指连热水都捂不暖,却仿佛被手机的温度烘托得有了脉搏。 宋惟宁给自己和佑安简单拾掇了一下,也不用再换衣服,就直接又出了门。 刚进来时太冷着急没注意,现在出门看见门口堆着的几大包塑料袋外卖盒,宋惟宁默默把它们收拢提起来,准备带下去扔掉。 他那位宅男室友,惯常隔几天就会在门口堆一摞外卖盒,从不主动下楼扔进垃圾桶。宋惟宁刚搬来时没注意到,后来偶然撞见一次小区保洁把那堆垃圾收走,骂骂咧咧地抱怨,他才明白这么一回事。自那后如果他下楼看见,就会同今天一样顺手扔了。不是为那个懒人室友,只是不想放久了招虫子。 宋惟宁先绕去小区便民市场,然后才往程城家去,路过以前常玩的小区花园,只有寥寥几人在绕跑道跑步,夏天跳舞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都不见了。 外面冷了,得流感的小朋友多起来,宋惟宁怕佑安冻着,从上周也不怎么再带他去小区的公园。 可是窝在卧室里,除了床就是桌子和过道,小孩子活动不开难免觉得无聊,而一旦去程城家,那种足不出户就能有游乐场玩的优势就越发显现出来。 “又买了东西?”程城开门,见宋惟宁右手拎着一提牛奶,微微皱起眉,这是第几次了? 上回是水果,上上回是咖啡。 程城其实猜到宋惟宁是什么意思,不愿白白受自己恩惠而已。他那么在意,程城也无可奈何。 算了,反正都是一起喝。程城想,如果宋惟宁是以另一种心态往家里买东西,他的心情会倒过来。 “橙子叔叔~看我!”佑安从门外钻进来,指指自己脸上的萌小猪口罩。 “佑安感冒了?” “有点流鼻涕,”宋惟宁说,“本来不想带他来的,又闹着非要来。” 程城关上门,见宋惟宁穿的是一件薄羽绒,里面没围围巾,圆领的衣服露个脖子,不禁皱了皱眉。 “屋里开了空调,适应一会儿再脱衣服。” “好。”宋惟宁打了个寒噤,在他印象中S市的秋天并没这么冷,没想到今年不仅风大,一进十月温度更是三级跳,在屋里都得开空调了。 “我熬了梨汤,先喝点儿。” 程城下午就把梨汤熬上了,现在出锅刚刚好,他已经提前盛好两杯,在外面稍微晾凉一点点。 “烫么?” “不烫,好喝!”宋惟宁捧着杯子,甜丝丝的冰糖的味道,关键是暖手,一口下肚身上就热乎了。 程城看着他被蒸汽氤氲得微红的鼻尖,“佑安感冒,晚饭吃好消化的,煮面条怎么样?” “都行,你做的都好吃。”宋惟宁捧杯梨汤,对程城笑得简直不能更真诚。 程城如果够自作多情,会以为说这种讨喜话、露出这种无害笑容的宋惟宁是在撩他,但这显然不可能。 吃过晚饭,宋惟宁陪佑安玩了一会儿,通常快七点他们就会回家,但今天有点小意外,佑安连续几天没来程城家,一玩滑梯就停不住,爬来爬去的都有点出汗了,宋惟宁怕他感冒变严重,在六点半的时候提出想提前走。 程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投影仪,成功吸引了佑安的目光,哄得小朋友乖乖坐下,兴致勃勃看动画片。 “都出汗了,现在出去吹风会更严重,等会儿再走吧。”程城留人的理由永远很正当,叫宋惟宁无法拒绝。 说起来,这还是佑安第一次这样独享家庭影院看动画片,在咨询中心上课偶尔看投影,也不是用来放动画片的。 而程城这投影仪虽然买了有段时间,但佑安可玩的东西多,一直都没用上,现在才拿出来,也算特意留一手,毕竟没有小孩能拒绝动画片的诱惑。 程城设置好投影,把遥控器递给宋惟宁,让他替佑安选节目,自己借口去了卫生间。 助理发来的信息还停留在半个小时之前。 ——那男的又去了“桃吧”,好像最近有钱了,刚还扬言要带人出台。 包小姐么?那通常来讲应该是去酒店过夜…… ——他喝酒了没? ——喝了,不少。 看到助理的回复,程城眼神一凛,心里有了主意。 客厅里,宋惟宁陪着佑安看工程车盖房子的动画片,佑安看得专心致志,宋惟宁还趁机帮程城收拾了一下客厅被弄乱的玩具和桌椅。 程城也没和他客气,他喜欢看宋惟宁在自己家主动找事情做,包括他做饭,宋惟宁总是抢着洗碗,这种感觉让程城觉得他们像在一起住了很久的老夫老妻。 “今天托管找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佑安的情况接不了全托。” “你是想全托?”程城没听宋惟宁提过,他以为只是上班时间白天托管。 宋惟宁意识到说漏嘴,忙改口道,“研究所科研任务重,我担心工作起来会加班熬夜,所以最好特殊情况下,也能帮忙晚上托管。” “这样,那的确比较麻烦。” 好在程城没再继续问,宋惟宁暗暗松口气,两人陪着佑安看动画片,就算不说话,这种安静坐在一起的状态也早就习以为常,何况还有动画片的声音。 而佑安看动画片正新鲜,这一看就看到八点半。期间宋惟宁提了几次回家,都被小朋友斩钉截铁拒绝了。 “不、不回!” “看看~看动画片~” 佑安最好软磨硬泡,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幕布。 “再看一会儿,不用着急。”程城显然是佑安阵营的。 可宋惟宁也有底线,到最后佑安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被宋惟宁抱走的时候,还哭唧唧不愿意走。 “太晚了,我送你们。”程城在宋惟宁抱着佑安出门的时候,飞快拿过自己的外套,反身关门。 “你别出来外面冷。”宋惟宁缩了缩脖子,牙齿打战,是真的很冷,越晚越冷。 话音落,一条厚厚的围巾圈住他脖子,挡住了飕飕往里窜的凉风。 宋惟宁愣住。程城已经几步过去把楼梯间的窗户关上,外面呼呼的风声有一瞬间增大,又变小。但楼梯间里没了穿堂风,还是暖和许多。 程城指指自己手里的垃圾袋,“我下楼扔个垃圾。” 见宋惟宁还在那儿傻站着,被糊了雾气的镜片后,眼神蒙蒙地瞅着自己。 程城忍不住抬手,替宋惟宁把围巾垂下来的一截绕到肩膀后,圈紧。指尖有意无意划过那脸颊的时候,感觉他轻轻地瑟缩了一下,应该不是因为冷。 程城叹口气,“顺便送你回去,你也好把围巾还给我。” 借着送围巾的可笑由头,程城一路把宋惟宁和佑安送到了家门口。 “我到了,你快回吧。”宋惟宁早想把围巾还给程城,这下终于如愿以偿。 程城接过围巾,围巾上传来的温度被攥在手里,他却只点头,人还在原地站着,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 宋惟宁只好一手拉着为动画片闹了一路脾气的佑安,一手转动门锁。 “好了,我们进——” 话音戛然而止。 ☆、拐回家第二步 Weny,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其实本来想送你一颗幸运石,最近学校流行这个,你是双鱼座,幸运石是紫水晶。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华而不实,想想最后还是选了杯子。 不是杯具,是一(只)杯子。 ——Mask 宋惟宁坐在沙发上,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处于完全蒙圈的状态。 眼前熟悉的客厅布置,柔软舒适的沙发触感,温暖怡人的环境温度……无一不在提醒他现在是打道回了程城家。 而仅仅在十分钟前,他才刚从这里告辞离开。 佑安倒是很高兴,他喜欢待在程城家,就算想看投影仪的要求被爸爸否决了,只能坐在垫子上玩积木他也很满足。 程城替宋惟宁倒了一杯热水压惊。他注意到,宋惟宁直到现在耳根还是红的,一个结过婚有孩子的男人,纯情成这样似乎有点说不通? “你室友经常这样?” “……也没有,”宋惟宁低头啜一口水缓解情绪,嗫嚅道,“我很少见他,就觉得他比较宅,不知道他是这样……” 说起那个室友,宋惟宁不免又有点尴尬,本来以为他只是宅点邋遢点无礼点,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随便”。 刚才宋惟宁钥匙刚转开门,抬眼就看到从门口一直散落到屋里的衣物,以及沙发上正激烈纠缠在一起的那对男女。 程城个子高,门厅灯亮着,屋里什么样他当然也看清了。 宋惟宁以最快的速度关门,唯一庆幸就是好在听了程城的,多让佑安自己走,这次没被他抱着,所以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在听见屋里传来那声气急败坏带着酒劲儿的咒骂时,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吓哭了。 随后,在程城的好意邀请下,宋惟宁别无选择,只能再度被程城带回家,起初他在路上还想着只待一小时就回去,可是程城却说一小时不一定够。 想起程城说那句不一定够时略带揶揄的表情,宋惟宁因撞破船戏而白红相间的脸就莫名转成红透,像全熟的水蜜桃。 “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有空房间,你那里……现在毕竟不太方便。” 程城故意让宋惟宁回忆刚才撞见的一幕,宋惟宁脸本来就有点红,听了程城的话耳根发烧,现在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的模样,像只随时准备撒腿就逃的兔子,实在可爱得让人想一口吞掉。 喜欢的人在那方面出乎意料的单纯,任谁都免不了心里窃喜。而程城也从没信过梁珩所谓宋惟宁与人不清不白的话,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程城勾唇,心情挺好地道,“我去收拾客卧,你先坐会儿。”还是要先把房间弄好,省的兔子后悔又跑了。 “……好,麻烦你了。”宋惟宁想起来,又主动说,“我给你帮忙。” “不用。”程城从主卧出来,把一叠衣服放在宋惟宁身边的沙发扶手上。 “快九点了,去洗个澡吧,这套家居服和毛巾是专门备用的,还有侃侃以前买了没穿过的。” 宋惟宁看见那两套家居服,上面孩子的是一套鹅黄条纹的睡衣裤,成人款是他常穿的浅灰色,叠的整齐干净,足见主人的细心讲究。 “谢谢!我先给佑安洗。” “嗯,卫生间有小孩用的东西,也有儿童浴盆,来,我告诉你。” 在国外共同住过一段时间民宿,这些生活细节上的问题两人倒是不需多言,也正因此便利,程城才能打着自家小外甥的名义,顺理成章办妥家里一切儿童用品。 “肉肉,快过来,我们去洗澡。”宋惟宁招呼小朋友。 “爸爸~玩积木!”佑安举着一个盒子,对宋惟宁喊。 “来洗澡,洗完再玩儿。” “哦!洗澡澡咯~” 佑安喜欢洗澡,因为可以愉快地玩水,而且对这么点大的孩子来说,在喜欢的叔叔家和在自家浴室没区别,照样放肆的打水仗,折腾可怜的爸爸。 洗完澡,宋惟宁熟练地给撒欢儿的小魔王刷牙、擦乳液、穿衣服、穿袜子,再抱他出来。程城没在客厅,只看见主卧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灯,宋惟宁就没出声。 佑安把刚才的那盒子捧到宋惟宁面前,原来是一盒乐高积木,大颗粒消防车的套装。可是当他打开来才发现,虽然这盒子是拆过透明膜的,但里面居然是全新的,积木还是用小袋分装着。 “给侃侃买的,他已经有套一样的。” 程城从卧室出来,状似随意地解释,其实是他特意给小朋友买的新玩具,因为在梁琰朋友圈看见侃侃晒,他就觉得该给佑安也玩儿乐高了。 这就类似于,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家也得有,这种心情。 但宋惟宁不晓得他这心理,当然不好意思去拆人家新的东西,可是刚要关上盒子,佑安已经爬下沙发,两手各抓一袋积木,扑向程城。 “来,叔叔帮你打开。”程城接过佑安手里的袋子,帮他挨个撕开,把积木倒进不同的储物格子里。 他这样做的时候顺势坐上沙发,挨在宋惟宁身边,宋惟宁顺着他伸来的半条手臂本来是看积木的,结果这一瞧才发现,程城刚才应该是抽空洗了个澡,现下换了一身深灰色的睡袍,腰间松松系条带子,微微露出里面漂亮的胸线。 不怪宋惟宁乱看,只是程城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香味坐过来,二人又有那么一点身高差,宋惟宁只要一侧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 然后才是程城注视手中积木的漆黑眸子,和垂在左眼侧边微微湿润的一缕头发。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帅?” 程城一愣,抬头看向宋惟宁,深邃的黑眼仁在头发丝的弧度中仿佛也氤氲了一缕水样的波动。 “……”宋惟宁被他这样盯着瞧,窘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刚才大脑当机的那几秒,他到底说了什么! 程城却在这时低低一笑,“是有人说过,不过……你这样夸过别人吗?” 积木都拆开了,佑安扑在茶几边上,最先挑出其中那几个轮子,兴致勃勃开始拼他印象里看见过的消防车。 “……没有。”宋惟宁无力坦言,身为一个男人,宋惟宁的确没有过夸男人帅的经历。 “那就好,”程城眼中的笑意更深,从眼角里一直蔓延到嘴边,“我很高兴。” 宋惟宁更窘了,还有点莫名无措,程城这么个大帅哥,又有才华,夸他的人应该多如牛毛,自己这一句简单到老土的赞扬,真的值得他这么高兴? “我陪佑安玩会儿,你去洗吧。” 程城说着,也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高大的身躯蹲坐在茶几和沙发的空隙间,和旁边的小朋友一起拼乐高积木。 前一秒还是性感成熟型男,后一秒却又瞬变陪娃能手小哥哥。 而且关键是,总能不着痕迹化解宋惟宁那点莫名奇妙的小尴尬,让气氛归于朋友间的融洽温馨。 “那我去洗了?”宋惟宁观察佑安,没有丝毫要找他的迹象。 以往都是趁孩子睡着才三下五除二解决洗漱问题的宋惟宁,头一次在有人看着佑安的情况下抽身洗澡,一时间都有点不习惯。 但是,一切又都意外的顺利,宋惟宁渡过了大概算回国以来最最安稳的一夜。 第二天,宋惟宁是被一阵窒息感憋醒的,醒来才发现一个小肉团子骑在他胸口,小手正捏他鼻子。 “爸爸羞羞~爸爸赖床!” 宋惟宁坐起来,把佑安一把抱在怀里揉圆,“小坏蛋,学会欺负爸爸了?嗯?” 佑安咯咯笑,躲闪他的挠痒攻势。 “醒了?”外面程城听见动静,走进来,家居服外已经围了条围裙。 程城看了眼宋惟宁,微微皱起眉,“昨晚好像没睡好?” “还好,睡得挺好的。” 宋惟宁揉了揉眼,其实佑安昨晚真的很乖,床也真的舒服,是他自己的问题。大半夜脑子里还自动乱七八糟地想事情,佑安的事、医院的事、室友的事,最后,综合起来勉勉强强找到一条不算出路的出路。 宋惟宁眼睛下面的乌色骗不了人,程城也没拆穿他,“我做了早餐,起来吃吧。” “哦~吃饭咯!”小朋友抱着肚子,屁颠屁颠跟在程城后面走出卧室,“要等爸爸、一起吃饭~” 程城夸他乖,“嗯,对,要等爸爸醒来,一起吃饭。” 宋惟宁游魂似的进了卫生间,洗手台上就放着昨天他用过的毛巾和牙刷,他刚拿到手里准备刷牙,迷迷糊糊中发现旁边有另一套大人用的牙刷牙杯放在同一排架子上,是同款不同色的。 宋惟宁盯着镜子里头发卷卷的人,以及身上穿的家居服,仿佛才真切意识到他此刻并不是在自己的出租屋。 宋惟宁彻底清醒,匆匆漱掉嘴里的泡泡,用水冲了下脸,出去时看见程城正在往外端盘子,他也过去搭把手。 早餐摆了半桌,有胡萝卜土豆丝煎饼、鲜肉蒸饺、杂粮粥、烤红薯、白鸡蛋,宋惟宁端盘子的时候发现,全是刚出锅的。 现在才早上八点,程城也不知几点起来弄了这些,居然还有蒸饺,宋惟宁心里想着,咬一口,木耳瘦肉馅儿的,味道绝对不是那种速冻的东西。 “好吃,”宋惟宁不吝赞美,又有点内疚,多了两个人,可不只是多两双筷子而已,“早起做这些,好麻烦的吧?” 程城摇头,“ 不麻烦,只是些简单的东西。” “已经非常好了。” 在宋惟宁印象里,从小他们家早餐都是早餐店现买,后来他出了国,就食堂买包子馒头垫肚子,出门在外则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煎鸡蛋都少有,更别提自己做早餐还这么费心思的。 吃完饭,宋惟宁一方面估算时间,另一方面也担心和室友碰面尴尬,打算直接送佑安去咨询中心上课。 程城也要去公司上班,就提出开车送他们,却被宋惟宁婉拒了,“现在时间不早,我们不顺路,别耽误你打卡。” 长城琴行总店和咨询中心的确是两个方向。但程城一不是去那儿,二他也不需要打卡。 “我今天去别的店,和你顺路,走吧,一会儿这条路该堵车了。” 于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被程城“顺路”的宋惟宁,坐所谓顺风车到达目的地,然后眼看着佑安热络地和程城挥挥小手说拜拜。 “橙子叔叔,晚上还看动画片哦~” 宋惟宁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能再拖了。 晚上七点,程城家。 佑安看动画片,宋惟宁则低头刷手机。 难得见宋惟宁看手机看这么久,程城洗澡出来,走到他身后,发现他在浏览的是租房网站。 “想换房子?” “嗯……”宋惟宁下意识答,抬头看见程城,程城就在他边上坐下来。 “你那室友,换一个也好。” “啊?呃……”提起那室友,宋惟宁不免难为情,“也不全是因为他。” 程城顿了顿,盯着宋惟宁微红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说,“要不然住到我这儿来吧?” ☆、行不通 Mask, 故意没告诉你,结果你还是买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好吧,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但不得不说,很高兴,杯子保温效果很好样子也很特别,谢谢! ——Weny 宋惟宁目光在手机屏幕上一顿,惊讶地抬眼,看向程城。 程城轻咳一声,“我自己住,多个人也好……”停了下,“而且我也挺喜欢肉肉的。” 宋惟宁眼神微微一动,再次低头看向屏幕,握住手机边缘的大拇指蜷了蜷,似是想说什么又没完全想好的样子。 为免听到拒绝陷于被动,程城不等宋惟宁回答,紧接着又问,“你现在的房子月租多少?” 这个问题应付起来显然更容易些,宋惟宁照实回答,“我那个是主卧,3000。”印象中次卧据说是2500。 “那我的客卧租给你,也3000,怎么样?”程城不能说低了,毕竟两个房子的装修和配置差距一目了然,价格太低宋惟宁肯定会推辞。 果然,宋惟宁张了张嘴,表情纠结,迟迟没给回应。 程城见他皱眉思考,心道他这样是在认真考虑,那就说明有戏。 “或者……你开价。”程城进一步试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宋惟宁再不表态,自己都觉得太过意不去。 咬了下唇,他低头犹豫着开口,“不是价钱的问题……” 程城听出了隐含的意思。 宋惟宁握住手机的手紧了紧,再抬头时眼神诚恳地看向程城,柔和中略带了几分歉疚。 “要是能租在你这儿,当然再好不过,肉肉和你亲近,房子条件又这么好,之前我的确没敢奢望过,所以刚才听你提起,还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程城凝视宋惟宁的眼睛,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让他差点抑制不住伸手把人揽进怀里。 可眼下,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这样听着,然后干巴巴问一句,“不是价钱的问题,那是?” “这是你的家,你不可能一直一个人住下去。” 程城一愣,旋即领会过来这话指的什么,他勉强压抑住语调,让声音听起来保持沉稳冷静。 “你放心,至少几年内……再说我也不会哪天突然就让你们搬走。” “可……” “你不信我?”程城皱眉。 “我当然信你。”宋惟宁忙答,他感觉到程城情绪有波动,却不太明白他突然的情绪源于哪里。 他并不是担心程城有一天突然把他们赶走,他只是不想再继续给他添麻烦了。除此之外,还有个现实原因。 “其实我是想整租个小两居的房子,既然托管班行不通,我打算试着给佑安找个阿姨,这样的话,再与人合租就不方便了。” “……你决定给肉肉找阿姨了?”程城没料到是这个原因,而这个原因,也足够无懈可击到让他只能暂时退让。 但有件事程城想不通,宋惟宁目前没工作,程城对他的事情又观察细致入微,宋惟宁平时虽从不表露出拮据,在佑安身上也不吝花销,但通过种种细节就可发现,他经济压力很大。 否则并不合群的他不会特意与人合租房子、抱着孩子不会能坐公交就绝不打车、也不会……重视时间效率高于一切却在超市或者菜市场精挑细选折扣商品。 “……那就先找阿姨吧,”程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的话却一般无二,就像任何一个充满善意的旁人一样,对宋惟宁作出友好建议。 “你可以先定下阿姨再找房子,给肉肉找个合适的阿姨,比找房子难。” “好,”宋惟宁答应道,“谢谢你。” 可惜大多数时候,理论不等于实际,宋惟宁明知好阿姨比好房子难找,却更清楚,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分出先后顺序了。 晚上回家,宋惟宁就理了个表,然后趁第二天没课,带佑安去事先约好的两家中介机构,和他们推荐的育儿嫂面谈。 期间,程城还给他发来一张微信名片,说是侃侃阿姨介绍的老乡,也是经验丰富的育儿嫂。因这份细心帮助,宋惟宁对程城自然是更感激了。 而佑安小朋友,一天之中见了好多位阿姨,虽然有点稀里糊涂,但他表现却还算给力,不哭不闹一切正常。 这给了宋惟宁莫大的希望,感觉问题马上就要迎刃而解。 最后,历经整整三天的连轴转,宋惟宁初步定下两个阿姨,一个中介介绍的张阿姨,一个侃侃阿姨介绍的徐阿姨。 “看来事情挺顺利?”吃过晚饭,程城在佑安看动画片的空档,和宋惟宁聊了聊进展。 “嗯,我倾向于徐阿姨,听侃侃阿姨说她做饭好吃,应该能给肉肉长点肉。” “比我做的好吗?” 宋惟宁被程城突然的一问整懵,下意识答,“我也没尝过她做的……” “……”这过于耿直的回答,能把程城憋出内伤。 好在他还有个铁杆粉丝,宋·吃货·肉肉这时气鼓鼓转头,对自家不解风情的爸爸小白眼一翻,大声捍卫道,“橙子叔叔做饭最好吃!” 宋惟宁一阵无言,这小不点,看个动画片居然还能分出心思来偷听大人讲话。关键是,肉肉同学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要在爸爸面前隐藏自己的听力问题。 说完刚才那句,佑安就又转过去看动画片了,但程城看着小朋友傲娇倔强的小背影,唇角一勾,心里有谱。 最后的选择权宋惟宁还是决定留给佑安,为了让他进一步选择自己喜欢的阿姨,宋惟宁第二天特意把两位阿姨约到咨询中心,请梁琰帮忙辟了一间活动教室,让阿姨陪佑安玩儿,宋惟宁则在旁边观察。 这样本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佑安却好像才回过味儿来,明明昨天还没开窍,今天就突然明白宋惟宁的终极意图。 一反先前的乖巧合作,佑安拒绝和阿姨靠太近,拒绝说话,拒绝玩玩具,更严重的是从咨询中心回来就一直落落寡欢,怎么逗也不肯笑。 “肉肉,你喜欢哪个阿姨啊?” “喜欢爸爸!” “不可以选爸爸。” “那喜欢橙子叔叔!” “……” 宋惟宁只能狠狠心,佑安至少没那么排斥和阿姨相处,再给他点时间,以后熟悉了应该就好了。 至于到底选哪个,宋惟宁决定根据自己观察斟酌后直接定徐阿姨,感觉更踏实沉稳些,侃侃阿姨介绍也是重要加分项。这样想着,宋惟宁当机立断给徐阿姨去了两条微信,然后才哄佑安睡午觉。 等佑安睡着了,宋惟宁查看手机,发现已经有未读消息,他满怀期待地点开看,果然是徐阿姨,但内容却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应该说是大相径庭。 ——不好意思啊宋先生,家里临时有急事要回老家,我这段时间先不能接活儿了,实在对不住。 宋惟宁看到这行字,心头猛的一跳,马上拨通张阿姨所在中介公司的电话,和客服询问张阿姨的意愿。 结果得到的回复,却是张阿姨刚刚签下了别的客户。 几天心力交瘁的努力突然被证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宋惟宁的心情可想而知。 “肉肉现在这样,你太着急对他只会起反作用。”晚上,程城这样劝。 连他都看出来了,不仅宋惟宁的表情不太好,佑安对宋惟宁的态度也不对劲,他在和宋惟宁暗中赌气,玩玩具的时候故意背对着爸爸,却又时不时偷瞄他。 宋惟宁只能忍着不哄,“我知道。”他说,心里难受却无法为外人道,他没时间慢慢等待佑安长大懂事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果只为工作,完全可以暂缓,”程城的话意有所指,就差直接问宋惟宁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宋惟宁也不傻,他懂程城的关心,但他又觉得这毕竟是自己的事,几番纠结后,他依旧坚持隐瞒。 程城没再多问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从不逼他,但宋惟宁却不知道,他的沉默这次却变相将程城逼了一把。 第二天,宋惟宁直接去中介公司,找到负责与他接洽的中介,提出想请他再帮忙推荐别的阿姨,熟料中介一反之前热情揽客不论好坏只管强推的态度,竟直接告知他目前没有合适的阿姨,让他再等他消息。 宋惟宁感觉蹊跷,当着中介的面打开手机里中介公司的页面,服务员的信息页至少还有十几位育儿嫂等待入户。 “……这些都不合适,所以就没给您推荐。”中介牵强解释。 “张阿姨的信息还在这里?”宋惟宁指着金牌育儿嫂第3个名字,居然也是等待入户的状态。 “这……”中介这回漏了怯,脸上红白交错,好半天才支吾着道,“宋先生,实话和您说吧,就这个……您家孩子吧,我们实在没把握能带好,主要是这个原因,阿姨们都怕担责任,这也是对您客户负责……真没别的。” 宋惟宁呆立当场,半晌,咬牙勉强一点头,“我知道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和他说?一开始他就将佑安的情况和自己的需求坦言相告,对方满口应承,临到头却说这种话? “宋先生,您别生气,我们也是对孩子负责,您看您需要早晚全天都单独带孩子,但这……别说您家孩子不大一样,就算是完全健康的孩子……” 中介偷摸观察宋惟宁脸色,又压低声儿道,“这么和您说吧,虽然我是中介成一笔赚一笔的,但您也知道,干育儿嫂这行的素质参差不齐,要我说啊,真在短时间完全把孩子托付给个陌生人,别说是您了,就是我、我也没胆子给您下保证是不是?” 这话才算是说到正点上了,直戳宋惟宁最担心的问题。的确,把佑安完全交给陌生人,还是一连这么久单独相处,哪天孩子被卖了都没法儿找去。 “宋先生,我真诚建议您还是找熟人,您看这孩子……” 中介还追在后面说什么,宋惟宁都听不进去了,他抱起佑安走出中介所的大门,小小的孩子窝在他怀里,不知所措,怯生生喊他“爸爸”。 不用问,那位徐阿姨大概率也是考虑过后主动放弃的,这活儿比起别家的,实在没什么优势,没有老人帮衬不说,孩子性格还不讨喜,开的工资也就平均水平。 宋惟宁算想通了,如果一开始就没信心能带好,还不如早早放弃,不然大人孩子都难受,而另一方面,他的确怕佑安有个闪失,那结果他最初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育儿嫂这条路似乎也被堵死,宋惟宁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然而这最后一条路,他自己做不了主,只能等待医院的检验结果通知后,再和杜栩扬尽量争取。 若是争取无果,或许就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过宋惟宁是绝不希望它发生罢了。 这边宋惟宁整日忧心忡忡,那边程城也并不比他好过。他那不省心的大哥将近两个月悄无声息,今天居然催命一样给他打了三个电话,程城开会没接到,第四个电话接起来,对方第一句就是—— “我查到些事,关于宋惟宁的,这次再骗你,天打五雷轰!” ☆、亲人 Weny, 第二天就看见了,我得是多幸运。 水杯喜欢吗?除夕晚上逛街看见的,觉得挺特别就买了,我自己也买了,一样的。 现在还冷,多喝点热水,水杯装热水可以捂手,冻坏了手就写不了字了。 最后,生日快乐! 第三年,总算赶上了。 ——Mask 宋惟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窗帘遮住大半阳光,屋内昏暗,一时间让人分不清白天夜晚。 宋惟宁揉揉太阳穴,午睡两小时,头有点晕,他撑起身,旁边佑安还在睡着,双手团起握在嘴边,嘴巴微微张着,唇珠撅起,唇角沾着亮晶晶的口水,睡得很是香甜。 这几天到处奔波,连带着孩子也没休息好。 宋惟宁叹口气,轻手轻脚起来,去厨房洗了点葡萄,今天早上出门才买的新鲜无籽露葡萄,用小苏打泡洗过,果皮紫亮紫亮的。 宋惟宁用小碗把葡萄装起来拿进屋,等到快四点看佑安还没醒来的迹象,他便拉开窗帘,阳光一照到床上,小家伙就醒了,眉头皱皱,身子在被窝里蠕动。 宋惟宁手在佑安暖红的脸蛋上瘙痒,那还挂着口水的小嘴立刻就扁起来,呜呜呜呜地发出抗议,可是眼睛却还顽强的闭着。 “宝贝,该起床了,再睡会头痛哦。” 宋惟宁抱起佑安,在他脸上香了一口。刚睡醒的奶娃娃身上一股天然好闻的味道,令人爱不释手。 “不嘛……不起~”佑安眯缝着眼,含混不清地撒娇。 宋惟宁不顾他反抗,好容易把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制服,放在腿上坐着。刚给喝了点水,佑安又闹觉,不肯下来走。宋惟宁只好拿湿巾简单给他擦了擦脸和手,然后抱起他在屋里悠悠晃晃。 晃到阳台的时候,有辆黑色轿车从楼下驶过,看上去有点眼熟。 桌上的手机震起来,宋惟宁远远一瞧,瞥见屏幕上的名字,心一惊,刚走过去要接,电话却断了。 “……肉肉,吃葡萄好不好?” “好呀!吃唔淘!”佑安扑向小碗。 成功转移注意力,宋惟宁放下瞬间变精神的馋宝宝佑安,赶忙拿起电话回拨过去。 “喂,扬哥?不好意思刚刚没接到电话。” “不怪你,有人找,我才挂了。” “那……你现在方便说话么?”宋惟宁小心地问。 “方便,我找你是想告知你检查结果,刚出来了。” 宋惟宁屏住呼吸。 那边略一沉吟,道,“全相合。” “……太好了!” 慢了一拍,宋惟宁才敢发出这声喜悦的喟叹,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佑安听见宋惟宁的声音,从桌边跑过来,左手扒在爸爸膝头,右手抓着一颗葡萄,嘴巴里还嚼着,大眼睛好奇地巴望。 宋惟宁轻轻摸了摸他额头,对着电话那头问,“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你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先来办手续,后面的我会替你安排,具体手术时间要看情况,越早排队越早做上。” “好,那我现在就过去……”宋惟宁刚要应下,看见身前正吃葡萄的佑安,又迟疑了。 他现在去医院办手续,佑安怎么办?带他去医院多半进不了医院的门,就算进去也怕对佑安的心理造成影响,现在是绝对再经不起风浪了,可眼看四点多,医院那边都快下班了。 “怎么了?是不是孩子的问题?” “……嗯……”宋惟宁犹豫着想,要不明天一早再去,把佑安临时安置在咨询中心。 “你带他过来,我在门口接你,我拿你的证件把手续办了,你在外面等着就好……当然,如果你放心的话。” 杜栩扬最后这句类似调侃,但以他过于冷淡的语调说出来,却似乎更像暗示。 宋惟宁忙说,“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你还没下班,这样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简单的手续而已,很快就能办好,现在门诊不忙,你过来吧。” 其实这样也好,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宋惟宁最后剩下的那条路,还需要通过杜栩扬这关,他正好和他谈谈。 宋惟宁挂断电话,用手机软件先打车,等待的时间自己换衣服,又给佑安换好衣服,再看叫车软件却还没人应答,便决定去小区门口碰碰运气。 等电梯的时候,佑安在旁边蹦蹦跳跳的,手里挥舞着一辆小汽车玩具,是前天从程城家里借来玩的小车模型。 “玩具要拿好,不能丢了。”现在再放回去浪费时间,宋惟宁牵起佑安另一只手,嘱咐他看管好自己的玩具。 “不会丢的~”小朋友满怀爱惜把小车揽在胸前,“橙子叔叔给的,可不能丢~” 宋惟宁夸奖,“对,小肉肉真乖。” 电梯门一开,程城撞见的就是宋惟宁正一脸笑意地低头看向小肉包子。 而那孩子正笑逐颜开地仰着小脸儿,说,“肉肉可喜欢橙子叔叔啦~” 程城愣愣站在电梯里,本来内心盈满万千情绪,喉头憋足千言万语,此刻突然得见真人,向来收放自如的他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宋惟宁这时也看见了程城,“你……” 你怎么来了?宋惟宁没能问出口,而让他语塞的是程城看他的眼神。 那是种说不上来的眼神,汹涌深邃,一眼望不见底。乍看如深海,又比深海多了几分柔和细腻。 明明不具任何侵略性,却令宋惟宁心脏好一阵狂跳,仿佛被那种眼神捕捉到,任何隐藏都再无所遁形。 他为什么?这么盯着他? 两个人不知谁先别开目光的,但是显然彼此都不太自然。 “橙子叔叔~抱抱~” 佑安甜腻腻的招呼打断了刚才电光火石的对视所迸发出的诡异能量场。 程城已经迅速调整过来,顺着佑安的扑抱将他揽进怀里,他穿的呢大衣敞开,内里是西装衬衫,一副刚下职场的模样。至于小肉肉脏兮兮的鞋子会在他衣服上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完全不介意。 大概也因为对方是程城,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应对,宋惟宁原本想提醒他衣服被弄脏的念头,也在出口时被打消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电梯门很快关上了。宋惟宁按下1层,站在一旁看了看程城,欲言又止。 “你们要出去?我送你们。”倒是程城先开口了,他见宋惟宁背着包,猜测他不只下楼来转转。 宋惟宁当然还是客套,“没关系不用麻烦,我已经打了车。” 虽然打车软件显然还没反应,不过小区门口应该能拦个车。 “现在快要到晚高峰了,不好打车,我载你们。”程城转向佑安,“肉肉,走,跟叔叔坐车。” 电梯门开,程城直接就走出电梯,他现在抱着佑安,大长腿又长在他身上,明显没打算给宋惟宁任何商量的余地。 “哦~坐车车咯~坐车车咯~” 宋惟宁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微弱的拒绝全被淹没在小娃娃高扬的笑声里。程城好像总有办法,把那小不点逗得开怀大笑。 车就停在楼下十几米远,等上了车,系好安全带,程城才后发制人地问,“我们去哪儿?” “……中心医院。” 宋惟宁认输,默默关掉手机叫车软件,顺便给杜栩扬发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可以进去办手续,佑安有人能帮忙照看了。 其实这样也好,比起麻烦杜栩扬,宋惟宁突然发现,麻烦程城心理上好像更能接受一些。 或许是因为已经欠了他太多人情没还,再多一桩反而不觉得什么大不了。莫非这就是所谓习惯成自然? 宋惟宁暗暗摇了摇头,给杜栩扬发去一条信息,没过多会儿,对方却直接回来电话。 “喂,扬哥。” 后视镜里,程城瞥了眼宋惟宁。 “嗯,是的,我可以自己去办了,不用麻烦你出来。” “那你先忙……好,这好几天我会注意的……扬哥,我这边在车上,晚点我给你打电话,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嗯,好……那我挂了,扬哥拜拜。” 挂断电话,宋惟宁轻舒口气,杜栩扬说那边又有临时加号的病患,似乎情况还挺急,可他还特意打电话过来确认。 宋惟宁听着那边声音,也被带出点紧张感,虽然刚才有一瞬间,他怀疑程城工作日大下午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有点古怪,但不得不说恰到好处,及时雨一般。 程城从后视镜悄然收回目光,心里却在揣度那位“扬哥”是何方神圣,宋惟宁刚才打电话温声细语,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开到医院,四点半主城已经开始全面堵车,这一趟用了大概35分钟,临到的时候,宋惟宁还没开口拜托,程城便主动提出帮他照看佑安,让他放心去办事,旁的什么都没提。 眼看着医院马上要下班,人工挂号处有两个窗口已经挂起暂停服务的牌子,只剩最后一个窗口还开着,宋惟宁就排在队尾。 等了十多分钟,轮到他的时候,那护士看到他递来的证件,抬头瞧他一眼,似乎知道些什么似的,也没问,就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好了,手术目前排在三天后,具体时间等电话通知,注意这几天清淡饮食忌辛辣烟酒,保证充足睡眠,在这上面签个字,留个电话,下次来会有正式文件让你签。” 三天?这么快……宋惟宁心里打鼓,佑安的事他还没和杜栩扬说。 护士已经把材料通过窗口递了出来,宋惟宁只得先接过,“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把证件和一打材料理了一遍,宋惟宁看到某个地方时顿住,“请问这个紧急联系人是必须填的吗?” “必须填,你可以回去考虑下,手术当天审核材料时再填完整。” 看他面露难色,护士说,“亲戚朋友都可以,关系要好的能联系上的就行,只是个联系人,不需要做别的。” 看来不是什么签知情同意之类的,关系要好的,宋惟宁第一时间想到医院外面的那人,却又立刻自己否定了,不能让程城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只要他自己和杜栩扬知道就好。 “那……本院的医生可以吗?” 护士明白过来,一时也有些为难,“可是杜医生是你的主刀医生,这不太合规……” 宋惟宁没想到这件小事还为了难,难道真要填上程城名字?问题万一真的被医院打电话怎么办。 算了,先想想吧。 宋惟宁退到旁边,把证件和材料放进事先准备的档案袋里,又给杜栩扬发了条信息,等了一分钟没收到回复。 估计对方应该在忙,宋惟宁决定先回去,晚点再给他打电话。 走出医院大门,宋惟宁一路在思索怎么才能说服杜栩扬,他已经想好,只要杜栩扬同意让他提前出院,最初手术那两天他就请梁琰帮忙照看佑安,然后他再接佑安回来在家旁边的托管待几个白天。自己只需克服一下,注意不做剧烈运动,不抱佑安,应该就不会有大问题。 但也只是“应该”而已,他其实猜到杜栩扬的立场多半不会让自己冒险出院,所以他昨天还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请梁琰帮忙打听,有没有绝对知根知底的育儿嫂。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是宋惟宁现在马上要爬山了,却还没找到路在哪儿,乏力之余他是真的有点丧气。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停车场附近的小花园,宋惟宁远远望见程城正和一个人面对面站着,佑安蹲在地上像是在玩小车,不过仰头也看向程城对面那人。 稍微走近些,宋惟宁看那人背影是个中年妇女,衣着朴素,个子不高,右手提着一个保温桶,但奇怪的是程城却似乎并没有开口和她说话。 那名妇女一直背对宋惟宁,宋惟宁越走近,脚步却一点点变慢。 短短几秒钟的步行时间,他从那背影中捕捉到熟悉感愈发强烈,强烈到让他心底深藏的感情都被狠狠掀了个底儿朝天。 “你……你是……” 宋惟宁听到了那个声音,颤颤巍巍的声音,面对的却是程城。 “……”程城沉默,没法说什么,他看见了几米外的宋惟宁。 关键时刻,宋惟宁忽视了这两人之间暗藏的牵扯,只因多年之后的乍然重逢让他心神剧乱,尤其还是在今天,现在的他还不能和他们见面呀! 想躲开,却已经晚了,佑安也看见了宋惟宁,欢喜地蹦起来扑进他怀里。 “爸~爸~” 随着这声甜腻混合着奶音的呼唤,那中年妇女也转过身,关注的视线从程城身上转移到后面这满面惶色的年轻人。 一瞬间,所有躲藏都没意义了。 “……妈……” 宋惟宁嗓子干涩,终是唤出这一声久违的字眼,隔着七年时光皆如流水,霎时涌上心头,蓦然涌出眼眶。 ☆、我回来了 Mask, 新年快乐! 终于忙完了,这寒假过得,总共只有一周,还每天除了做题就是做题,报名的志愿活动也错过了,哎,开学还被拉去集训……不过终于回来,又能给你写信了。 最近好么?不知道这封信放在这里,你会在第几天看见…… ——Weny “惟、惟宁!?” 范志芳声音抖得厉害,还没开口,两行眼泪顺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扑簌而落。 “妈,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 宋惟宁强忍着,攥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纠结和纷乱,程城注意到两只眼圈红得厉害,眼角更是血红血红的。 想到梁珩说的那些话,程城心疼得直想把这个人护在自己羽翼下,再不让他受一丝委屈。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一个人背井离乡整整七年,从不回国,也从不回家? 程城至今也不明白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宋惟宁回国后,不在自己父母家里住,却租住在离家仅一街之隔的地方遥遥相望。 而今天,他又知道,宋惟宁在国外过得很艰难,比他以为的艰难还要难上千百倍。可即便再落魄再潦倒,宋惟宁都选择独自面对,对于明明最亲最爱的父母,从不告知,也从不求助。 “怎么回来也没告诉我……哎!”范志芳擦着眼泪,看了眼程城,欲言又止。 程城理解地打算走开。 佑安拽他衣角想跟着去,转头又舍不得宋惟宁,就伸手也去拉他。范志芳见宋惟宁弯身抱佑安的动作,她听见这孩子刚才喊了爸爸。 “惟宁,这孩子是?” “妈,这是我儿子佑安,三岁半了。” 程城已经走开,在回廊的另一边站定,拿出手机,边接边往人工池那头的凉亭走远。 宋惟宁深吸口气,平静下来,他其实早就演练好台词,只是早一步上演而已。 “佑安,这是奶奶。” 小朋友怯生生看着面前的人,却讷讷不敢开口。 范志芳本来还勉强噙着笑伸手,这时也有点尴尬,多年不回家的儿子突然带回个这么大的孙子,感情上要接受实在有点困难,不过佑安长得乖巧可爱,她看见倒的确有几分喜欢,只是眼下身在医院,愁大过喜,她也就收回手,不再坚持要和孩子套近乎。 “你什么时候结了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多年未见,范志芳语气里常带的指摘和责备,还是一成不变。宋惟宁微微低头,对面母亲,他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而且总也没一次对的时候。 “对不起,是我的原因,我……总之是我不好。” 佑安在,他不能提到佑安的妈妈,他怕孩子听见这两个字万一又受刺激。 可范志芳不理解,自从前年她终于心软回复了儿子的邮件,两人隔段时间偶有简单客套的沟通,只因为丈夫始终不肯原谅儿子,自己又严厉惯了拉不下脸来劝和,以至于宋惟宁一直回不了国。 如今突然见面,却没料到是在医院。想到这茬,范志芳说,“你爸在住院……也不是什么大病,你要和我去看看他吗?” 听着母亲这一句“不是大病”,宋惟宁心里难过,涩然道,“妈,您先别告诉爸我回来了,我爸知道怕是会生气,万一动怒再伤了身体。” “这……”范志芳默然,而后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喃喃,“你如今结婚有孩子了,他会高兴的……” 宋惟宁摇头,“可我没能尽责,爸爸知道只怕更生气。” “你口口声声说是你的原因,没负责,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 范志芳突然抬高了声调,微微睁大眼,她本就瘦削严厉的长相,这下唬得佑安直往宋惟宁怀里缩。 “妈?”宋惟宁轻轻一声,打断她后面呼之欲出的话,只是说与不说到底无甚区别,宋惟宁心里那个窟窿又被捅出来,堪堪空了一大片。 范志芳看见儿子宛如受伤困兽一般的神情,与多年前那道跪在自己面前的纤弱身影两相重叠,她张了张嘴,却只说得出一个“你……”字。 失而复得的母性本能占据上风,她被迫咽下即将脱口的那些刀子样的话,即使那些刀子曾经是切实伤过人的。 “妈,不是您想的那样,”宋惟宁低声说,“她生病去世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连着两句“不是您想的那样”。 范志芳愣住了,居然是这个原因,宋惟宁才说辜负了孩子的妈妈?范志芳知道儿子的性子,这样想来,他会愧疚自责也是情理之中。 “那……那个人呢?” “谁?” 宋惟宁起先不知母亲说的是谁,等再看她神色闪烁、又略带尴尬,一下子明白过来。 想起当年那场宛如闹剧般的起因和结果,宋惟宁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头一次真切地佩服自己,怎么如此好的忍耐力,能一直忍到今天。 但他仍尽量低顺地说,“妈,我和您说过,我们只是朋友,况且我当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今更是寻都无从寻起,再说我连儿子都有了,您还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说到最后,宋惟宁只想摇头叹气,却发现在自己母亲面前,他连名正言顺叹个气大概都是奢望。 “……”范志芳抿起嘴唇,又偷眼瞧了瞧那边凉亭里坐着的程城。 “知道了,我不提了。” 母子俩相顾无言,片刻后范志芳才想起来忘了关心一件事,“你到医院来做什么,是哪里不舒服吗?” 宋惟宁疲惫不堪,却还要继续编下一个谎言,“我胃有点不舒服,来医院看看。” 宋惟宁从高中就有点胃病,范志芳当然知道,对于宋惟宁来医院的原因,她一点都不怀疑,唯一让她介意的,还是那边亭子里坐着的人,只不过现在至少说明一件事,那个人并没和宋惟宁说什么。 本来还想多确认一句,又担心反而引起宋惟宁怀疑,范志芳琢磨,眼下还是先紧着老伴儿治病为妙,然后一家人再慢慢修复关系。 叮嘱宋惟宁注意身体后,母子俩暂且告别,程城见范志芳走远了,才朝这边过来。 “肉肉来,叔叔抱。” 佑安从宋惟宁身上往下溜,宋惟宁胳膊顺势一松,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体已然僵硬得像块大石板。 手中的重量卸下,心里的沉重反而愈发凸显出来。 “找个好地方吃饭,顺便休息一下吧。”程城凝视宋惟宁,温声建议。 宋惟宁却木然摇头,“我想直接回去了。” 他现在只想回自己那一方小天地,哪怕环境再差,也是可以放任自己以任意姿势随便躺着坐着的地方,暂时的。 程城尊重宋惟宁的任何决定。 进到小区,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车一停好,宋惟宁就迫不及待牵着佑安下了车。他感觉眼皮里有东西,太沉重了,让他几乎没有力气和程城再多对视一眼,只能匆匆告别。 佑安被宋惟宁牵着,小步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还不住地回头看程城。 但他又像是能感觉到宋惟宁心情不好,所以一直乖巧地抓着爸爸的手,不再缠着要去橙子叔叔家。 路灯下,程城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在车边久久伫立着,没有离开。 宋惟宁也不知怎么上的电梯,浑浑噩噩就回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去转动门锁,一拉,门却没开。 宋惟宁又试着反向转,还是不行。 怎么回事?锁坏了?不对啊,能转就是没坏,这种感觉,怎么像是被从里面反锁了? “哪个特么不长眼的在外面?打扰老子的好事!” 里面突兀地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突然高亢起来的女人□□。 宋惟宁顿时感觉自己空荡荡的胃里都要吐出来了。 人渣! 脑子里多年前的肮脏记忆叫宋惟宁几乎发疯,他差一点就要抬脚踹门了! “爸爸?” 实际上脚并没有抬起来,因为佑安就在旁边。 稚嫩的孩童并不知道大人世界的复杂黑暗,宋惟宁知道自己就算此时此刻骂回去,或者真把门踹开和人打一架,又会在佑安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什么好印象呢? “没事的肉肉,锁坏了,爸爸找个开锁公司来,咱们去楼下小花园等一会儿。” 他忍了。就给那人渣一个小时,然后他再找人把门撬开,那是他和儿子付钱居住的地方,他有那个权利。 “好~”佑安握紧爸爸的手。 宋惟宁牵着佑安下楼,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坐着,这里周围有树墙,还有凉棚,相对宽敞的地方会少些风吹。 宋惟宁把佑安抱在怀里,用自己的风衣裹住他。 “宝贝,还冷吗?” “不冷~爸爸,你冷,肉肉抱抱你。” 宋惟宁再也忍耐不住,把脸埋进小朋友温暖柔软的脖颈。孩子身上的味道那么好闻,好闻得让宋惟宁久久都没办法再抬起头。 还有孩子身上的温度也好暖,从胸膛到脸,最后到肩膀和脊背,都感觉是暖的…… 好温暖…… 宋惟宁恍然察觉什么,他肩上微沉,好像被披上了一件衣服。 脚边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暗下一角,宋惟宁怔怔抬起头,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程城。 他肩上挂着两片落叶,额前的头发也有点凌乱,他只穿着西装,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一起走走 Weny, 我今天下午的飞机,提前和年级主任请假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还在飞机上吧。 你的东西先欠着,我想以后有机会你当面给,她会更高兴。 新年快乐!明年见! ——Mask “一起走走?”程城问。 “……好。”宋惟宁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 但程城却看懂了他口型,“先去吃个饭,我饿了。” 宋惟宁平复心情,取下自己肩膀的外套递给程城,“那还是你挑地方,我请客,这次别跟我抢。” 再抢我会翻脸。 宋惟宁此刻的表情仿佛在说,再温吞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程城耸了耸肩,未置可否,接过外套自己罩上。 “找开锁公司了么?” “等吃饱了再找。” 宋惟宁没问程城为什么知道,他说着赌气话时,腮帮子略鼓,倒很像佑安。 据说一起住久了的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越来越像。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那就别找了,我帮你撬,更快,”程城挑了挑眉,不像开玩笑,“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刺激的能让人心情变好,想不想试试?” “……”宋惟宁当然没气馁到把医嘱抛到脑后,“还是……选清淡的吧?今天胃有点不舒服。” 刚编的谎言再拿来用一次,宋惟宁赶紧又补救一句道歉。 “对不住,上次都和你说好了的。这样吧,你挑个贵的地方,你点你想吃的,我单独吃点清淡的就行。” 程城听他这样说,无奈地摇头,目光里微微的柔软,不知何时起便再掩不住其中深藏的情意。 “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放心,我没那么计较,都入秋了,吃点清淡的对胃好,我们还去吃上次那家,清淡的菜品也很多。” “好,”宋惟宁乐得答应,“不过你总吃他们家,不会腻么?” “不会,我恋旧。” 一语双关。 宋惟宁当然理解不到另一重深意,只觉得程城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住着普通小区,吃着普通餐馆,原因却只有两个字,恋旧,不可思议。 “你这个人……”宋惟宁不禁有些感慨。 程城还想听他后面的评语呢,却没等到,原来又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样也好,以现在的宋惟宁,可说不出自己想听的话,程城不着急,不到最后一刻他都有耐心等。 宋惟宁和程城各自牵住佑安一只手,并肩朝小区外边走。他们脚步不紧不慢,佑安时不时玩玩人力“悠秋千”,两个大人轻轻把他一提,小朋友就咯咯笑着腾空跃起。 这样的游戏,宋惟宁一个人是办不到的。有程城在,他总会不经意间向他表达,能有另一个人共同陪伴孩子,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其实我总吃那家,还有一个原因。” 等到了步行街,喧闹声中,程城像是又想起一件事,微抬眼看向身旁的宋惟宁。 “什么?”宋惟宁正低头随着佑安手指看那边的街边小吃。 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香气浓郁。 程城慢慢地,边走边道,“去那家店吃完饭的话,可以像刚才那样散步,散着步就能回到家,回到家就能看见想见的人……你说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幸福?” “啊?我么?”宋惟宁敛眉,真的思索了一会儿,“应该是吧。” 回家?他的家当然不在现在的出租房里,也不在父母那里,他本无家可去,但程城描述的那画面,还是温馨到足够动人,他几乎就要觉得自己真是个有家可回的人了。 光影幢幢里,宋惟宁脸上隐约可见的憧憬与失落交替,程城一览无余全都看在眼里。 “不如我们今天就试试,吃完饭散步回家?” 问是问句,但他似乎拿捏住了宋惟宁的软肋,知道他不会拒绝。 “好啊。” 果然,宋惟宁答应了,还露出了愉悦又腼腆的笑容。 都说食色性也,如今美人就在美食街上,程城看着,就觉那个人在他心里就像暖洋洋的太阳,恨不能时时刻刻以最好相待。 可是宋惟宁这些年吃过许多苦,都已经无法挽回,程城没有机会替他抵挡从前的风雨,唯有万分庆幸,这个人在独自承受磨难的同时依然保有最初的坚韧与温暖,他所认识的宋惟宁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第二次来小棠私房菜,点的是冬瓜清炖狮子头、木耳百合西蓝花、小火农家烧豆腐,今天的宝宝餐和上次也不一样,小鸭子紫薯包、虾仁时蔬蒸蛋羹和香酥鸡米花。 程城这次不用开车,点了一小瓶自酿梅子酒,宋惟宁现在滴酒不能沾,就要了杯玉米汁。 其实宋惟宁是好辣的,这些菜肴虽好,到底欠了点风味,宋惟宁觉得有点惋惜,皱眉自嘲,“有没有觉得咱们这样吃饭,像养生的老大爷?” 程城正舀了一个狮子头并清汤在宋惟宁面前的碗里,听他这样说,一瞧桌子的确如此。 “可能比一般的老大爷吃的还要养生些。” 他这番比较一本正经,宋惟宁顿时被逗笑了,“好吧,但愿等我们老了,身体还能比得上一般老大爷。” 程城拿勺的手顿了顿,“肯定会的。” 不知这样自然闲聊以后变老的事情,算不算传说中那个,与子偕老呢? 两人吃着饭,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养生的话题,国内国外养生的习惯差异,居然聊完整个饭局。 当然宋惟宁和程城都不是吃饭爱说话的类型,所以实际也没有很频繁的聊天,只是当结束这顿饭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但实际上,这顿饭吃了足有一个多小时。 小肉肉一直坐在餐椅上,边捣鼓餐食边兴致勃勃听爸爸和程叔叔聊天,偶尔学学他们说话,最后学到最流利的竟然还是那个“老大爷”。 “老~大~爷~” 回去路上佑安不停重复这个单词,小模样挺傲娇。宋惟宁迎上路人时不时投来的兴味眼神,超高的回头率让他有些苦恼。 “为什么叹气?”程城可都听见了。 宋惟宁无奈地一摊手,“儿子太受欢迎,压力山大。” 他现在和程城说话已经完全没了隔阂,程城早就发现这改变,宋惟宁自己倒是没太注意。 “佑安很聪明,还长得好,”程城说,“像你。” 宋惟宁脸一烧,“呃……也没有。” 再说佑安怎么可能像他?宋惟宁暗暗想。 程城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悦耳的钢琴旋律响起,是宋惟宁的手机来电,他新换了来电提醒。 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宋惟宁看了眼程城,面露犹豫。 “你接吧,我们去那儿等你。” 不远处街边正好有一排摆地摊的,程城带佑安过去逛,宋惟宁就走出几步去另一边接电话。 接完这个电话,宋惟宁失魂落魄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杜栩扬严厉拒绝了他要提前出院的请求,那个人平时冷静淡漠,即使说出“我们在一起吧”这种话时,脸上表情都不会有多余波动。 可刚才在电话里,他狠狠把他骂了一通,说:你不要命了,可以,别拉上我。 再给你最后一个晚上好好考虑。手术随时都能取消,我说了算。 宋惟宁觉得自己真挺过分的,没有考虑杜栩扬的感受和立场,也把自己想得太无所不能了。他是血肉之躯,凭什么和医学的柳叶刀解剖剪谈条件? 可若杜栩扬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他放弃,又绝对办不到! 程城见宋惟宁走过来,神情凝重,眉宇间化不开的愁云。 他大概能想到缘由,主动说,“关于徐阿姨的事情,我听侃侃阿姨说过了。” 宋惟宁略点头,“其实也能理解,这么有经验的育儿嫂都没有把握,再说我也不能把佑安随便托付给什么人。” “之前你没和我说过,请阿姨需要是全天。” 程城看向宋惟宁,见他听见自己的话,顿住步子。 这个“全天”并非仅仅指阿姨全天上班,而是全天孩子爸爸都不在,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在。 “……”宋惟宁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过如果你没这么着急,要找到合适放心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程城看宋惟宁表情微变,显然一语中的。 事到临头,又刚发生了医院那场遇见,宋惟宁知道再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了,可真让他和程城说明着急的原因,他又能怎么说呢? 佑安在两人中间蹦蹦跳跳,夜幕降临,整条步行街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小朋友很少这时间还在外面,满眼新鲜地左顾右盼,有意思的玩意儿看都看不过来,哪里识得愁滋味。 “你还有几天时间可以用来准备?” 程城已经猜到宋惟宁必定是有非常着急的事,不得不离开佑安一段日子。 几天?宋惟宁苦笑,“大概三天吧。” “三天?”程城这回是真惊到了,这哪里是着急,分明就是迫在眉睫! “对。”宋惟宁叹了口气。 “三天之后呢?你要离开多久?” 宋惟宁想到杜栩扬所说,“少则七天,多的话……半个月。” “……”程城沉默了,这不是开玩笑吗? 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宋惟宁居然首先考虑的是全托或者阿姨。 也就是说,宋惟宁要找的阿姨一入户就得独立带娃,别的姑且不谈,就算是普通的孩子也需要在有家人陪伴的情况下先培养感情和磨合默契度的啊,这道理即使程城都理解,宋惟宁自然不可能随便乱来,那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那天问你,工作的事完全可以暂缓,所以不可能是因为工作吧。” “……” 面对程城的步步紧逼,宋惟宁内心无比挣扎,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圆不过来。 如果面对的是已经找好的阿姨,他只需要以雇主的身份随便给个托词,但面对的是程城,他如果说去出差之类的荒唐理由,对方决计不会信。 这时的宋惟宁开始暗暗后悔,让程城对自己的事了解得太多了一些。 “好吧,你不肯说的话,不介意我猜猜?应该是你父母家里的事情?” 看宋惟宁脸色,程城知道自己猜中了一大半。 今天从医院回来,宋惟宁整个人就不太对劲,程城虽然没听见范志芳和宋惟宁的对话,但范志芳拎着保温桶出现在医院,宋惟宁又接连两次去那里办事,应当不是巧合。 “我爸爸……得了肝硬化,很严重,他三天后手术,我……”宋惟宁垂在身侧的手指捏了捏大衣口袋,“我想替妈妈照顾他。” “我妈妈……身体也不好,手术后需要全天陪护,我想换她回去休息几天。” 其实宋惟宁已经偷偷给他们请了最好的护工,但程城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原来如此。”程城半信半疑,宋惟宁的神情还是不太自然,他的话可能有所保留。 但宋惟宁说的,倒也合情合理。或许宋惟宁的犹豫和紧张,来源于他和父母间过分微妙的关系。 不过无论如何,程城所愿终是在冥冥中等到了最最恰当的时机。 “其实这件事,你一直有个现成的人选。” “不是阿姨,但可以做的事是一样的,甚至更多。” “就看你愿不愿意选择他。”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这句话无论对程城,还是对宋惟宁,都适用。 ☆、拐回家第三步 Mask, 终于考完了,你该准备出国了吧?什么时候的飞机?我买点东西给你家人捎过去,你姐姐总给我寄吃的,我想谢谢她。 ——Weny 宋惟宁听懂了,按理说他应该是极度惊喜加感激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当程城说出“愿不愿意选他”这样的话时,他下意识第一反应却是慌张低头,装作没听懂,然而这对他来说很难。 因为即使低着头躲避,他也能清晰感觉到,对面的人正专注地盯着他,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爸爸~橙子叔叔!快看呀!” 佑安突然扯住程城一边裤子,朝步行街外侧的马路挥舞小手臂,只见一辆炫蓝色的越野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拉风的外型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注目。 “大车车~” 佑安举高的右手里正拿着程城送给他的那个汽车模型,满脸的急切和兴奋,嘴里又连喊了几声“车车”。 程城看向那辆过分招摇的车,微皱起眉,一时没能立刻回应。 宋惟宁拉住佑安,分开他扯着程城衣服的小手,诱哄道,“那辆车和你这个一样是吗?” “嗯嗯!一样一样的!”佑安眼睛发亮,立即忙不迭点头,看看自己的小车,又望望那辆真车。 “这叫越野车,城市里比较少见,它的轮子很大,底盘很高,就算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行驶也很轻松。” 程城说,没再看那辆车,而是弯下腰,牵起佑安的手,指引他拿手指旋转小车模型的四个大轮子。 “噢,也、野……车~” “是越,越野。” “越……野、也……也……” 小朋友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关键词还是捕捉到了,就是发不准音,却还努力一字一字地咬,小嘴撅起,眼睛里满是认真较劲。 宋惟宁听程城解释越野车,默默看他教孩子说话。对待佑安,这份耐心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今天或许是因为刚刚程城那句话,宋惟宁只觉得格外动容。 “你真有耐心,要是我的话,会自动先排除掉我认为孩子肯定听不懂的句子,不会和他说那么多。” 程城直起身,看向宋惟宁,“这恰恰说明你更有耐心,更细致。” 曾经的学霸,其做事的认真和耐心恐怕才是少有能及的吧。 “而我嘛……”程城轻笑一声,抬眼似望了下越野车的方向,“有个人曾经说,我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有耐心。” “比如学钢琴?” “不算特别在意,毕竟当成事业之后,就算在意也不纯粹了。” 宋惟宁微微纳罕,“连钢琴都不是特别在意,却能到现在这样的水平,那你在意的事情,耐心做起来,真不知道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程城看向宋惟宁,如果有一天梦想成真,的确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光景。 一阵突兀的轰鸣声起,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越野车副驾门开,走出个身姿妖娆的大波浪美女。 美女下车后撩了撩头发,还没等她恋恋不舍地回头送出飞吻,那辆越野车就逃也似发动开走了。 马达的动静实在太大,宋惟宁也看见了那个美女,然后他发现程城亦然。 宋惟宁于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女子的长相,突然觉得那堪称惊艳的外貌他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 倒不是因为宋惟宁记忆力多好,而是他家小区门口的老报刊亭外,悬挂的杂志上出现过关于她的头版头条。曾经是老板秘书,后来上位炒作成了网红。 而那位老板…… 宋惟宁看到程城也在望向女子所在的方向,默默低下头,心里隐约有点堵得慌。 而程城视线正扫到藏在人群里偷拍、形容鬼祟的那俩人,神情若有所思,并没发觉宋惟宁刚在看他。 佑安恋恋不舍地巴望了一会儿越野车的炫影,再把自己的小车爱惜地搂在怀里。 “爸爸~抱抱~”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佑安终于知道走累了,摇着宋惟宁的手撒娇,宋惟宁弯腰把他抱起来,软乎乎的小脸立刻蹭进他脖子,绽出一个需求得逞的甜笑。 眼见着即将到岔道口,分去不同的两栋楼,宋惟宁却依然没有主动说起那件重要的事。 程城终于还是顿住步子,在宋惟宁回转身望过来的时候,问他,“我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 宋惟宁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他感到不小的压力。 程城不知道这句话令宋惟宁想起了什么,他以为是自己说得过于隐晦,于是索性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我,让我来照顾肉肉。” “咦?”小朋友从爸爸肩头支棱起脑袋。 宋惟宁心头一跳,“我……我明白你刚刚说的,也考虑了……可是、可是你还有工作。” “我的工作时间和地点相对灵活,也能做得了主,都不是问题。” “……”宋惟宁有点气弱。 “爸爸~是可以去橙子叔叔家么?”佑安天真地问,最近爸爸都不怎么愿意去叔叔家,可他很想去啊。 宋惟宁拍拍佑安后背,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摆在眼前,对方都已经拱手送上门来,他却还在担心……担心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 “……还是觉得,太麻烦你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本是困在局中,一筹莫展。程城若肯帮忙,宋惟宁就算五体投地地感激都说得过去。 但这人情又的确太大,比之前那些帮忙都更大都更重,到底非亲非故,程城这样帮他,宋惟宁觉得受之有愧。 “如果付给我酬劳,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啊?” 宋惟宁这下更不是滋味儿了,和租房子一样,表面上谈钱好拎清,实际却是顾及他的感受,在向他妥协和让步。 “其实我的建议,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愿意让我帮你,那你可以从今天开始搬到我家,让我和佑安多点时间相处,三天后你离开,他也不会太难接受。” “另外,等你处理完你父母的事情,也完全不必再着急找阿姨,而是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给肉肉时间培养他直接正常上幼儿园。” “而你们在我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想走、什么时候能走了再走,完全不用受限制。” 这番循循善诱,听起来有百利而无一害,不仅连当下的困境,甚至就连以后的助益都替他铺陈好了。 明明是寻求帮助的一方,却让施加帮助的人好言相劝到这种程度……宋惟宁深知,此情此景,若是再要拒绝,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是我不对,说了拿你当朋友的,却还总是推三阻四犹豫不决……”宋惟宁吸了口气,慢慢说。 “但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还是必须用我的方式表达感谢的,不然以后还怎么当朋友呢?对佑安也不是个好榜样,对不对?” 宋惟宁虽语气故作轻松,但表情却非常认真,程城也认真地听,宋惟宁两句话里出现了两次“朋友”,这是在提醒谁划清界限么? 看宋惟宁的样子,不太像是发现自己心意的,难道……程城微微眯起眼,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压抑住内心蓦然席卷上来的惊喜,程城表面镇定地问,“所以,这算是答应了?” “嗯,”宋惟宁点点头,“如果你肯接受我的感谢方式。” “那你……想怎么感谢我?” 宋惟宁把临时考虑的方案亮出来,“本来想说按照阿姨的工资给你结算,又觉得实在太折煞你,但是住你的房子房租还是必须付的,那就按月租4000吧,你之前总给我们做饭,还有陪佑安弹琴……现在有你的帮忙,已经替我省下一大笔开支,无论怎么算都是我赚了。” “没问题,我同意。”程城觉得自己才是赚大发了。 “另外,作为朋友,我也承诺你一件事,以后如果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全力帮你办到。” 宋惟宁鼓足勇气说完,如释重负,但却意料之外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疑惑地抬眼看向程城,不期然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又是下午那眼神,除了笑与没笑的区别。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程城还是笑得奇奇怪怪,宋惟宁莫名一阵心虚,忙躲开目光,刚抱着佑安往前走出两步,被程城拽住胳膊往身边一带。 “爸爸笨笨~走错啦!是这边~”佑安小肉拳落在宋惟宁肩膀,大声抗议。 程城给了佑安一个赞许的眼神。 “我……我们今天还是先回去住。”宋惟宁觉得被程城抓住的那截胳膊隔着衣服都在发热。 程城倒没强求,只是一颔首,“那我去帮你撬门。” 宋惟宁一个头两个大,他怎么把那个极品室友给忘记了。 程城见宋惟宁突然不走了,忍着笑问,“还撬吗?” “……” 最后宋惟宁还是回了程城家,即将在这里度过第二夜。 但当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时,宋惟宁还是有种很强烈的不真实感,和以往到程城家蹭饭或者上次在程城家借宿都不同。 程城去收拾客卧了,自从上次宋惟宁走后,他就把床单被罩都收起来,宋惟宁刚想一起过去帮忙,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他看了眼,“是小琰姐。” “嗯,你接吧。”程城说着进屋去铺床。 宋惟宁刚一接通电话,那边就急急说,“小宁,白天一直开会,只顾得上给你回个信息,现在才终于忙完了,怎么样?阿姨的事情有进展了么?” 梁琰今天回复他目前没有合适的阿姨人选,宋惟宁于是客气地说自己再找找,因为没有得到杜栩扬的答复,他还没来得及和梁琰进一步说,如今看来也是不需要了。 宋惟宁下意识瞅一眼客卧的方向,对于梁琰的问题,不知该答是还是否。 而他这一迟疑,倒让电话那头听出些端倪来,“怎么了?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啦?” 如果真说没有,只怕梁琰这个热心肠还得替自己干着急,宋惟宁只得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算是吧。” “真的呀?那太好了!”梁琰由衷高兴,“那阿姨人怎么样?肉肉和普通孩子还是不一样,他得需要更细心和耐心的照顾 ,你虽然着急,可也得和阿姨说清楚……哦还有啊,你多和阿姨待待,重点考察人品,别的都好说……阿姨是哪儿人啊?” “呃……是本地的,他人很好,对佑安也很好。”宋惟宁尴尬地瞄一眼某处。 “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出差可真不是时候,要不然该去给你把把关的,这是大事,马虎不得!” “……” 宋惟宁想,如果现在再告诉电话那头的人,她口中的阿姨其实就是她亲弟弟,会不会有点太晚了? ”对了,你看过我的建议吧?所以这个阿姨会什么乐器吗?” “嗯……他会的。”何止会。 “不错嘛!这年头会乐器的阿姨还是相当稀罕的,那她会什么呀?” “会……钢琴?” 电话那头有一瞬间安静,好像是被惊住了。 宋惟宁也立马觉得不妥,育儿嫂阿姨会个笛子口琴吉他什么的都还好说,会弹钢琴,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啊? “这个阿姨之前陪孩子学过钢琴,所以……” 好在宋惟宁脑子够灵,马上想到侃侃阿姨,天天在旁边陪孩子学琴,其实是有这个条件的,有条件一切皆有可能。 “原来是这样……”电话那边梁琰喃喃自语。 宋惟宁等了两秒,没听见下文,“小琰姐?” 还是没声音,信号不好吗? “小琰姐,你还在么?” “啊?啊!还在、还在。这……看来这个阿姨的确不错,我之前还担心,现在看来应该……应该可以带好肉肉……” 怎么感觉梁琰怪怪的? “小宁?” “嗯小琰姐,我在听。” “那个……”梁琰的声音在电话里犹犹豫豫,“我记得……你是不是需要阿姨全日制上班的?就是包括……晚上带佑安睡觉?” ☆、和谁睡 Weny, 这次志愿活动我去不了,今年我们要去我姐那儿过年,会提前走。 不过活动说明我看过,很有意义,听说毕业后还有一场,那时我应该会去。 ——Mask “是的,”宋惟宁有点疑惑梁琰为什么专门确认这个,但还是据实说,“我可能会有几天不在家,需要他白天晚上都带着,不过就那几天,过去就好了。” “哦,但是……虽然只有几天……”梁琰吞吞吐吐的。 宋惟宁莫名奇妙,梁琰一向说话办事都豪爽利落,极少这样扭扭捏捏,“是有什么问题吗?小琰姐可以直说。” “好吧,那我可直说了,你别不好意思,就是那个……关于带孩子睡觉,一般晚上睡觉是孩子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除非是他十分信任的人,否则他很难接受的。” “嗯,我知道。” “所以一般家庭找育儿嫂,除非是从出生开始,如果需要阿姨单独带孩子睡,都得妈妈和阿姨共同带孩子先睡一段时间,让他能保留妈妈在的安全感,但你的情况……这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宋惟宁想,在梁琰看来,他是爸爸,是男人,当然不能和阿姨一起带孩子睡觉,可问题他请的阿姨,恰好也是男人。 所以,理论上来讲,他们一起带着佑安睡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梁琰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其实你也可以慢慢来,那啥……相处久了,佑安也许自己就不那么黏你了,不用特意……” 梁琰在那边说话有点发虚,不知是否信号变差了的缘故。 “好,我……我慢慢来。”宋惟宁不出声地在心里叹气,关键是他没有那么久的时间,现在的难题就是要急于求成。 “哈哈,那就好,”梁琰像是大大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 宋惟宁纳闷,这放心是什么意思?是放心他找到合适的阿姨? “小宁啊,那我先挂了哈,今天忙了一天可累死我了!晚安啦!” “晚安小琰姐,拜拜——” 嘟嘟嘟…… 梁琰挂得极快,宋惟宁潜意识里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又说不上来。 不过关于梁琰提的那件事他听进去了,现在低头凝视暗下来的屏幕,心里琢磨晚上如何睡觉的问题。 而早先一会儿,程城已经收拾好卧室,斜倚在门框边,注视宋惟宁专心思考的背影。 在那人似乎越来越入神的时候,程城悄悄走过去,两手撑在宋惟宁双肩后的沙发靠背上,微微倾下身,仿佛不经意般在他后上方开口,用极温和低沉的嗓音。 “在想什么?” 宋惟宁吓一跳,忙回过头,两人这么一上一下,恰隔了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如程城所愿,宋惟宁果然闹了个大红脸。 “没、没什么,”宋惟宁匆匆转身,刚刚明明是想和程城商量下关于如何带孩子睡觉的问题,谁料看见本人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也不知程城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手机会不会漏音,他有没有听见梁琰在电话里说的。 程城却不动声色撑起身,轻拍了拍手里的家居服和浴巾。 “要给佑安洗澡吧,我也和你学学。” 宋惟宁没想到程城进入角色这么快,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先他一步考虑了。 宋惟宁于是觉得,以程城的耐心和细心,就算没有晚上的适应过程,佑安接受起来应该也是比较容易的。 或许,就不需要专门的睡眠陪伴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孩子的心理大人有时候很难揣摩得透。 佑安虽非常喜欢程城,但程城突然站在旁边观摩他洗澡,他还是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不让脱,宋惟宁哄不动最后强制扒他衣服,小朋友急得差点变脸要哭。 好在程城早有准备,从置物筐里“变”出一把小水枪,还是超级酷炫会自动喷泡泡带灯光能唱歌的那种,造型更是佑安最近迷得不行的汪汪队阿奇狗,这下小朋友可算玩儿得开了。 但直接后果是,离他最近的宋惟宁,首当其冲被滋了满身的水。 “嘟嘟嘟!嘟嘟嘟!”小朋友噘着嘴,模拟枪击声。 “肉肉别闹,好好洗澡……” 宋惟宁不停闪躲攻击,可浴室就这么大,他躲也是白躲,何况他一手拿毛巾,一手还得给佑安搓泡泡。 结果下一秒眼镜就被泡泡水渍花了。 “你这孩子!”宋惟宁摘下眼镜,刚站起身要放去前面的角落架—— “小心!”程城提醒。 但已经晚了,宋惟宁脚下那滩泡泡水漫到拖鞋底下,导致他站起来时整个人一滑,往后仰倒过去。 哗啦啦,瓶瓶罐罐落地的声音。 然后是“嘶……”的一声抽气。 宋惟宁心里一咯噔,忙挣扎着要起来,结果下面的人闷哼一声,似乎更难受了。 没错,他刚才那一后仰,直接仰在了程城身上,本来程城是在他侧后方的,但显然对方是想扶他结果变成了人肉垫子。 唯一庆幸是,程城后脑勺没磕到后面的洗漱台。可是宋惟宁好不容易稳住平衡,眼看着程城和陶瓷洗漱台的距离,内心还是不由地一阵后怕。 “你、你没事吧?” “没……没事。” 程城左手撑地,右手卡在宋惟宁腋下,宋惟宁衣服湿透了、大半都贴在身上,此时就背对程城坐在他下腹的位置,因为怕造成二次伤害一动也不敢动。 两人在这狭小潮湿的空间里靠得极近,程城能清晰地看见,宋惟宁微侧过头和他说话确认时,那双没有眼镜遮挡的眼里写满关切与担忧,而那张脸一度离他的嘴唇不到两公分的距离…… 程城喉头滚了滚,觉得某个地方在蠢蠢欲动。 几乎耗尽仅剩的一点忍耐力,程城把宋惟宁推起来,故作从容地笑道,“蹲久了容易摔倒……你上次也是。” 宋惟宁脸一红,确认对方没事,居然还能打趣他,也不知哪里来的怼劲儿,反回一句,“还不是怪你,给佑安玩儿枪。” 宋惟宁想站稳,可惜第一次脚底打滑没成功,还得靠程城把他扶正。 “是是,怪我。” “……” 宋惟宁又蹲回澡盆边,埋着头、瞪着眼看向一脸装无辜的小鬼头,装强硬地低声威胁,“肉肉,瞧你闹的,差点害叔叔受伤,要打屁屁了!” 宋惟宁作势在那溜光水滑的屁股上来一巴掌,佑安咯咯笑,知道爸爸是“色厉内荏”型,也不躲不逃,只是嘴里喊,“叔叔~叔叔救我!” “叫我没用,”程城眼疾手快,先夺了佑安的武器水枪,“你惹爸爸生气,叔叔决定把你的枪没收。” 最重要的是,如果今天不是他在场,宋惟宁恐怕会摔得不轻。当然程城也忘记了,会出现这场乌龙本根本就是因为他在。 宋惟宁斜睨了程城一眼,虽然还不肯说话,嘴角却不由自主微微弯起来。 好不容易把玩野了的小崽子从浴盆里拎出来,擦干身上抹好乳液换完衣服,宋惟宁抱着佑安正要出去,却被程城拦住。 “我抱他出去吧,你直接洗澡,身上都湿了,出去着凉。” 宋惟宁看程城身上也有“中枪”的地方,“那你呢?” “我没你严重,去换件衣服就好,”程城抱过佑安,“你的睡衣就挂在门后,我出去了。” “爸爸~”佑安伸着小手要宋惟宁。 直觉告诉小朋友,刚没收他枪的程城有点危险。 “叔叔陪你玩,爸爸要洗澡。”程城不由分说就把啊呀乱叫的小不点扛在肩上架走了。 宋惟宁在里面听了一会儿,没等到佑安哭,才勉强放下心。不过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是让他犯了嘀咕,单单是洗澡,佑安都还不太能接受自己以外的人,那睡觉…… 听到浴室里开始传来水声,程城把佑安抱到沙发上,一把抽走小朋友嘴里咕叽咕叽吮着的棒棒糖。 小朋友一愣,大眼睛里立时蓄满两泡眼泪,张着手要往浴室方向扑。 程城只好又把棒棒糖塞给他,捏一下他没鼓起来的那侧腮帮子。 “小坏蛋。”酝酿一会儿,程城问,“肉肉晚上和叔叔睡,好不好?” “唔好……不好!”小娃儿反应很快,被棒棒糖吸引的注意力及时回笼,大眼睛警惕地瞪着,“和爸爸睡~” “爸爸不让你吃棒棒糖,叔叔让你吃哦。” “唔……那也和……和爸爸睡!”小朋友说完,不忘捂嘴护住那根棒棒糖。 程城继续抛诱饵,“叔叔会做一种魔法蛋糕,你没见过吧?” 那可是他的独家秘密武器,杀手锏,特意留到现在才肯亮出来。 小朋友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这时一眨眼睛,啪嗒一下掉下来,刚萌芽的泣声戛然而止。 “你想不想吃?” “想~”叼着棒棒糖的声音含混不清,但绝对热切。 “不过你得先答应,和叔叔睡。”程城加紧诱哄速度,再耽搁宋惟宁就该出来了。 听见这话,小肉肉本来笑呵呵的圆脸一垮,嘴扁成个“不”形,却没敢发出声音。 “如果不愿意单独和叔叔睡,那让爸爸和我们一起睡呢?” “哈?”小朋友似懂非懂,像是没考虑到还能有这种组合方式,登时眼睛一亮! 比起和叔叔睡,和叔叔和爸爸一起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程城读懂小朋友简单的心理活动,趁热打铁,凑到佑安耳边,说出了他的计划。 “唔……哦……”听上去有点复杂,但基本意思佑安大概听懂了,就是,只要他乖乖保证听橙子叔叔指挥,就既会有爸爸陪他睡觉,又会有好看又好吃的魔法蛋糕。 “好~”为了蛋糕,小肉肉决定冲鸭! 宋惟宁匆匆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没在客厅见到人,倒是听见书房传来袅袅的钢琴声。 宋惟宁于是回到浴室,把他和佑安换下的衣服洗了,又把湿地板拖了一下。然后将客厅散乱的积木和滑梯秋千架上的小车模型都归到原位,这才走进书房。 程城正在弹一首曲子,宋惟宁就靠在门边听完,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爸爸~” “九点半了,该睡觉了。” 宋惟宁走上前,迎接小肉包张开手臂要讨的抱抱。 佑安一贴近爸爸就满足地打个哈欠,舒服地趴在他肩膀上。 程城跟在父子俩身后不远,对小脸歪倒的佑安使眼色。谁知那孩子却光拿手蹭鼻子揉眼睛,竟像完全没瞧见。 程城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宝押在这么个小不点儿身上,貌似有点太冒险了,刚刚他说的话,佑安好像已经彻底抛到脑后。 都走到客卧门口,宋惟宁见程城还在旁边站着,他微微拧起眉,思索片刻,本来应该说晚安的,临到嘴边却被咽了下去。 程城犹豫再三,最后心一横,正打算说什么,就听宋惟宁先他一步道, “不然今晚……试试让肉肉和你睡?” ☆、同床共枕 Mask, 寒假学校有针对孤儿院的志愿活动,高三生是最后一次了,我先前一直补习没能报名,这次正好补习班老师临时休课,我就报名了,你会去吗? ——Weny “不、不要……”小朋友在宋惟宁肩膀上本来已经犯迷糊了,这时突然吓清醒过来,“爸爸!爸爸睡!和爸爸睡……呜呜呜……” 现在这角度,程城看不见佑安的脸,他只想打这小东西的屁股,翻脸不认账的小坏蛋。 “看来还是不行,”宋惟宁皱眉,一边拍抚佑安一边说,“在闹觉了,明天我们和他好好说,再试试吧。” 其实可以三个人一起睡,程城差点说,到底觉得操之过急,忍住了。现在人都已经拐回家,还是从长计议比较稳妥。 门在背后关上,灯也关上了,宋惟宁抱着佑安轻轻摇晃着,心跳的声音随着环境的静谧逐渐清晰起来。 他刚刚是有机会说的,提出他们可以一起睡,那是梁琰的建议,为了让佑安适应程城,非常合理。 两个男人,又是好朋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学校宿舍里同床共枕的好哥们儿多得是,宋惟宁开始也的确这么觉得。 但……就在刚才面对程城的一瞬间,他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名为期待的东西,突然就怯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退缩了一步。 这种陌生的感觉像千思万缕无头绪,宋惟宁第一次体会,理不清,看不明,却下意识想要逃避。 程城回到主卧,在床边伫立良久,坐下来,浑身松懈般仰趟下去,天花板上吊灯灯光刺眼,他闭了闭眼,还是拿起手机,找到某个微信号,点进去。 ——有些事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想清楚再回我。 程城拨出语音电话,等待几秒后被接通了,半晌却没有传来人声。 “……姐,”终于还是程城先松了口,“你别告诉惟宁。” “呵!从你十八岁叛逆期过后,叫我姐的次数数都数得过来了吧。” “……”程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高中那时候你总让我帮忙寄吃的,说是给个要好的朋友,就是他吧?” “是。” “你前几年买那二手房,也是他家旁边?” “差不多。”隔了些距离,因为不想太明显,也怕遇见宋惟宁的父母。 不过702这个房号,的确是程城专门挑的。7月2号那天,他第一次见宋惟宁,而也是在同一天,他弄丢了他的维/尼熊。 如今,宋惟宁回来租房子,居然还是在对面,多巧呵!这缘分挡都挡不住吧。 “Weny,惟宁,我早该想到的,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我竟然这么久才发现。” 对谁都冷得像块冰的程城,独独对宋惟宁青眼有加,处处照顾,默默接近。梁琰觉得自己有愧于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居然一直没往那方面想。 “我喜欢他,放不下。”程城坦言,做好应对的准备。 没想到意料中的规劝并没到来,梁琰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你……哎你当我傻呀,要能劝得动你,还用等到今天?这都多少年了,我能说什么?” “姐,谢谢你。” “呃……”电话那头传来杯子碰倒的哐当声,梁琰大概是手抖,“被直呼名字惯了,听你这么叫我不自在……那你可想好了?宋惟宁有孩子的,是个直男。” “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作为心理医生,程城猜梁琰知道内情。 果然,梁琰大吃一惊,但惊讶的点在于说这句话的程城。 “你、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好吧,本来还想锉一锉你的锐气来着。不过就算孩子不是他生的,也代表不了性取向,一般来讲,只有5%可能他是弯的。” “5%不等于0%。”程城说。 “你还是真的是……”梁琰服气,“行吧,我也不在这儿吃力不讨好了,我是被咱爸妈坑的,坏人全是我来当,累你厌烦我这么多年,以后啊我就只当吃瓜群众,你好自为之。” “至于惟宁……他真的很不容易,我信你是真心待他,但你们都是成年人,不再是高中生了,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关于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他,你放心。” “……谢谢。” 又来,这是和宋惟宁待久近朱者赤了么? 电话那边梁琰嫌弃地“咦”了一声,似乎对弟弟突如其来的礼貌接受不能。 “话说我这次可帮了你的忙了,我让小宁训练肉肉和你睡觉,怎么样,得逞了没?” 其实梁琰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在尽一个辅导老师合理建议的责任,但不可否认算是间接推了一把。 程城没答话。 梁琰又道,“我猜猜,你这个新晋育儿嫂,现在还能和我打电话,是没和小宁住到一起呢,还是你们没睡在一起?” 梁琰的声音带着点不加掩饰的恶意,像是故意挑战程城的痛点。 一直被蒙在鼓里,似乎还被利用了几次,梁琰深感上当,现在总算找到机会,梁琰觉得不怼一怼这个欺瞒自己的狡猾老弟,真是对不起这么多年当爹又当妈的用心良苦。 果然怼过之后,梁琰浑身通透多了,可以心满意足地补觉去了。要知道她所在的地方现在已经凌晨一点,等程城电话等到现在,她这代理家长当得容易么她? 挂了电话,梁琰的痛快换来的自然是程城的不怎么痛快。 宋惟宁果然是故意不提三个人一起睡的事,可他主动提出让他带佑安睡,却不肯三个人一起快感情培养的进度,真的只是因为客套吗? 脑子里蓦然闪过宋惟宁微微涨红的脸,还有看着自己时躲闪迟疑的眼神…… 宋惟宁,有可能真是那5%。 “咚咚,咚咚。” 很轻很轻的叩门声带着些许试探响起,程城一个激灵坐起来,行动先于思维地,大步过去开门。 门外的人大概没料到门会这么快被打开,有点没反应过来,怔怔望着门里的人,睫毛半搭的眼里还浮着些没来得及掩去的疲惫和茫然。 “惟宁?”程城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微低头看向眼前的人。 宋惟宁抱着佑安,大小两个睡衣都是皱巴巴的,像是折腾了好一会儿了,佑安眼泡哭得有点肿,鼻头红红的,可怜巴拉地抽噎。 “抱歉打扰你……”宋惟宁看上去也惨兮兮的,“看你屋里还亮着灯,就敲门了。” 门缝下面会透出灯光,程城庆幸自己没那么快关灯。 “有什么事吗?”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却还是故作镇定地问。 宋惟宁咬唇,但耐不住怀里的吞金兽又开始哼哼唧唧,“佑安他刚睡着就做噩梦,醒来……哭着说要你,我怎么也哄不住。” “叔叔,抱抱~” 小肉哭包适时投怀送抱,程城看他哭得情真意切,倒不似演戏。 “那我陪他吧,正好。” 程城完全不嫌弃小娃儿蹭在自己肩上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抱起佑安转身进屋,随手就要关门。 “爸爸!呜呜呜~” 小朋友见势不对,撅起屁股扭身扑过去扒住门沿,大声惨呼。 门没能关上,里面的大人和外面的大人不约而同扶住小朋友四十五度倾斜的小身板,手手相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宋惟宁先挪了下手,问,“肉肉,你到底要叔叔还是要爸爸?” 某种耐心即将售罄的严肃。 “呜……”小朋友抽、再抽,哭、不哭。 爸爸眼神好可怕丫。 他怯怯往程城怀里缩了缩,仰起小脸儿向幕后金主求助。 程城也低头温油地看向小朋友,“乖,想要什么就说什么。” “我……我……爸爸和叔叔都、都要~” 小奶音从气弱到洪亮,宋惟宁严肃的面色一僵,程城却微微弯起唇角,抱着佑安的右手在小屁股上轻轻捏了一把。 主卧的床不像客卧,十分宽大,躺四个成年人都绰绰有余。宋惟宁却缩在最右边靠床沿的位置,心乱如麻。 “过来点,小心掉下去。” 程城轻声、“好意”地提醒。此时此刻佑安已经在床中心线上呼呼睡熟了,程城在他左手边靠近,手还握住小朋友一只手,反倒是亲爸宋惟宁在右侧离得老远。 宋惟宁看程城给佑安窝被角,细致的动作把自己比下去,人家那么自然,自己却紧张兮兮的,大男人这么做作干嘛。 做好心理建设,宋惟宁稍稍往里挪了十公分、十五公分,最后在离着佑安半个身子的地方,伸手拉过他举在耳旁软乎乎的右手。 两只手都被抓住,小朋友踢弹了下腿,砸吧砸吧嘴,继续睡。 “我怕挤到他。” 宋惟宁压低声音说,还是得替自己见外的行为稍微解释一下。 “嗯,睡吧,累一天了。” “好,晚安。” “晚安……” 程城轻轻回应,昏暗中,他知道宋惟宁应该是已经闭上眼睛了,因为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渐渐地变缓、趋长。 屋里没有挂钟,程城听见心里的秒针滴答滴答走过。 视线逐步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程城慢慢蜷起右边胳膊,头枕在胳膊上,这样他就能越过佑安的小脸,看见那边躺着的人。 宋惟宁也同他一样,两人都是朝着佑安侧睡着。宋惟宁手还握着佑安的,另一手半握着,靠在下颌旁,以某种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第一次程城可以这么近距离、长时间的注视宋惟宁的脸。 有黑夜作□□,就算宋惟宁现在惊醒过来,程城也不用担心偷窥会被发现。更何况,此时宋惟宁起伏的肩膀也告诉程城,他已经睡着了。 记得高中许多个中午,程城在教室窗外,看宋惟宁趴在课桌上小憩,也是这样面朝着他的方向。 只不过那时的他,离程城很远,但他的样子还是深如笔画地勾勒进了他心里。 程城记得,那时的宋惟宁脸颊线条比现在更饱满一些,头发也要短一些,却是一样干净出挑,是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本以为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毕业后必定会有个锦绣前程,再兼一生顺遂,却万万没料到,后来会是那样…… 程城后悔了,若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和他大哥一样,不择手段追查宋惟宁去向,至少在变故发生时,不会留他独自一个人…… 程城深深地凝视宋惟宁,黑色的瞳孔里激荡的情绪如风中飘摇的火种,明暗交替,难以平静。 就算梁珩的话今天已经无数次在耳边回响,却在这针落可闻的静夜里,得到最大程度地清晰,与放大。 “宋惟宁刚出国那会儿,虽然能靠着奖学金读书,但日常开支都需要自己挣,据他的宿舍同学说,他那时候八点下了自习开始打工,凌晨两三点才回宿舍,早上六点又起来预习课程,最艰难的时候每天只吃一顿午饭,舍友看不过去想偷偷帮忙还会被原封不动地奉还。” “他夜里打工,一份是给华人高中生做家教,另一份却没什么人知道。后来是出了一件事,闹的全校皆知,还记了处分,多亏院长惜才出面保他,不然真是全毁了。” “那王八羔子,我光是听就觉得气不过。分明仗着家里有背景,骗宋惟宁去他家酒吧打工,表面上高薪好挣钱,我看他丫的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下三滥的玩意儿,搞不上手竟然玩下药这一套。” 梁珩说到这里时,格外义愤填膺,却不知道,程城听的眼睛都红了,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不过好在宋惟宁够聪明,没白便宜了那色狼,哎老弟啊你还真别说,你看上的人挺不赖,对待恶人够狠、够劲儿,据说当时把那家伙揍得鼻青脸肿在医院躺了两天,局子里还留了一张纪念照,太特么解气了!” “哎……就是可惜,打坏人自己也惹得一身骚,总有些不明真相看热闹的,把这件事传的面目全非,还有造谣说宋惟宁是酒吧……是那个的。” 梁珩说得再隐晦,程城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孤立无援的宋惟宁会被说成什么样,不用想就能知道。 “后来宋惟宁就去了偏僻的分校上学,那个关系和他还算好的室友慢慢也断了联系,虽然不知道宋惟宁在分校过得怎样,但学习一直拔尖倒是真的。后来他那院长导师想办法,在研究生的时候偷偷帮他调回来,只用四年读完了硕士和博士。” “领养宋佑安就是读博最后一年的事了,他这人也是死性子,硕士毕业后有了稳定的科研收入,生活刚好一点,就开始参加志愿活动,也就是从那时候,和孤儿院有了定向帮扶。” “宋佑安的妈妈其实有严重的抑郁症史和吸毒史,在医院治疗时自杀的,佑安是未婚私生子,生父也没了,院方就把他送到福利机构,这孩子也是真可怜,在他妈肚子里就……染上了毒瘾,她妈也不管他,好不容易才救活的。” “宋惟宁一直作为定向资助人在帮这孩子,后来为了给他更好的康复环境,就收养他了。宋惟宁也是想的长远,托人运作后修改了相关资料档案,所以我之前查,愣是没查到……”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梁珩难得正儿八经和程城讲这么多,而他自己的解释是,“怎么说呢,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还说放弃不了……这个人,挺叫人佩服的。” 当年宋惟宁高考后突然出国读书,程城整个人都崩溃了,暑假窝在家里颓废,开学旷课逃学泡网吧,还极端厌恶钢琴,专业课全科亮红灯,导致大一重修一年,还是托家里的关系才没被劝退。 程城突然变成这样,他父母包括梁珩梁琰都完全没辙,后来还是梁珩无意中看见程城对着一张毕业照发呆,才意识到弟弟有可能是失恋了。 然后,以兄弟俩特有的方式,梁珩带着程城出去喝酒买醉,才最终逼出了程城的真心话,还有他心里的那个名字。 当然,也导致一个比较严重的并发症,就是被狗仔拍到,让程城被迫成了半出道的小鲜肉。不过等他醒来,死活不同意曝光,后来热度下去,暂时也就没啥事儿了。 “也许,你那个维/尼熊会看到娱乐新闻呢?” 程城记得,当时梁珩是这样敲打他的,虽然明知很可笑,希望也很渺茫,因为宋惟宁甚至都不可能把“他”和他本人对上号。 但程城却就此奇迹般地振作起来了,他担心如果宋惟宁真的能看到自己,他希望他看到的自己,是最好的自己。 回忆如流水,匆匆而过,亲历的时候一别经年漫长难耐,追忆的时候却是白驹过隙弹指一瞬。 程城微微撑起身,抬起手,在距离那张脸仅有一掌远的地方停住了。然后,微微收拢五指,绕回了些,只在佑安本就拢得严实的被边轻轻压了压。 再躺下,程城握紧了小朋友那只软软的左手,而另一只右手,他知道正躺在宋惟宁的手掌心。 反复心跳,以孩子为媒介传递过来,隐隐约约连成一体。 隔着自己的手背,程城在佑安的小手上轻轻吻了一下,心底蓦然柔软一片。 夜,似乎更静谧了。 不知过去多久,黑暗中传来极轻极轻的、被子布料摩擦声,仿佛是谁动了一下。 程城已经睡着了,所以他没见到,宋惟宁这时悄悄睁开眼,看向他所在的那个位置。 ☆、预演生活 Weny, 第一次厚着脸皮要礼物,效果不错。 围巾很暖和也很好看,我要是围起来,你是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了? 想了想,还是先藏着吧。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Mask 第二天一早,宋惟宁趁佑安没醒,和程城说了一声就先回出租屋去,好在大门锁倒是解开了,不过进屋时果不其然,看见客厅里酒瓶烟头满地,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还有某些不堪入目的痕迹。 宋惟宁不确定隔壁次卧还有没有人,尽快收拾了两箱自己和佑安日常要用的东西,就走了。 因为房租交到月底,他一则不急着把全部东西搬走,二则心里始终留有余地。 但他同时也暗下决定,等父亲的事情告一段落,无论还在不在程城那里住,他都要搬离现在这个地方,对佑安的成长太不利了。 回去吃过早饭,照例是去咨询中心的复健课程,往常佑安上课,宋惟宁都是自己在外面等候,但今天程城也和他一起,却不是以钢琴辅导老师的身份,而是以儿童家属的身份,这感觉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俩人并肩坐在等候区,都是相当出挑的类型,不时惹来其他家长注目。程城感觉到宋惟宁不自在,就提出一起去地下一层的超市转转。 今天是工作日,又是上午时分,超市人不多,两人先是在生鲜区买了些蔬菜水果和酸奶,路过水产区时,程城又挑了一斤活虾。 “中午吃油焖大虾怎么样?” “……好,”宋惟宁想自己少吃点应该不打紧,主要佑安喜欢吃,其实他也挺喜欢的,不过海鲜目前得控制一下。 “就是挑虾线好麻烦。”宋惟宁看程城把一袋子虾放进推车里,说。 “有不麻烦的方法。” “真的?”宋惟宁对自己不会的事情都更感兴趣。 程城道,“钢琴家的手是万能的。” 又来这个梗。 宋惟宁有些好笑,“你是不是还要说,不会杀鱼也不会挑虾线的钢琴家不是好厨子。” “错,是不会当爸爸的厨子不是好钢琴家。” “你……”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大概描述的就是程城这样的。 宋惟宁摇头低笑,看着购物车袋子里那些悲催弹跳的大白虾,心想能死在一个钢琴家手里,也不知是不是比别的虾好受些。 顺便程大厨在心里拟好了菜谱,把该买的菜买了个遍,土豆得多买的,今天换种做法,他家那位爱吃。 “还有二十分钟,要不要去给肉肉买点东西?” “也好,”宋惟宁早上收衣服时,发现佑安最近好像长了点儿个子,脚也变大了,换季的厚袜子是该买了。 穿过副食区,宋惟宁注意到一片进口食品货架,多看了两眼。 “喜欢吃这种?”程城看出来,拿起一盒巧克力问。 宋惟宁摇摇头,“以前喜欢过,现在不太喜欢了,感觉太甜了。” “不是这个牌子,我知道好吃的牌子,下次买给你。” “呃?不用啊!”宋惟宁忙摇头,他又不是小孩子,哪还非得吃零食。 程城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把巧克力放回货架上,“走吧,去那边。” 二人直接去了婴童区,问过理货员,找到卖袜子的货架。 宋惟宁还在弯腰挑选时,程城已经锁定目标,“这个怎样?” 宋惟宁顺着他所指一看,三双装的中筒棉袜,刺绣图案是佑安喜欢的工程车。 “这个好看。” 宋惟宁先是挑了件内长15-16cm的,想了想又拿出17-18cm的,犹豫不决。 程城建议说,“佑安以后会长得很快,大一码吧。” 有他亲自照顾,佑安长得不快就怪了。 宋惟宁起先没明白,等到推着车去收银台的路上,才反应过来程城是在炫技,炫耀他的养娃能力。 “所以,你是在暗示我这个爸爸当得不称职?” 也的确是,回国前是只能带娃吃大学食堂的爸爸,回国后是没有干净厨房可用只能随便做做的爸爸。 “我没这样说,你很称职。”程城微笑,“但我能比你做的更好,至少某方面。” “……感觉像在宣战。”可宋惟宁根本不想和口腹之欲过不去。 “不是,我们刚好互补。” 程城主动推过宋惟宁手里的购物车,在进入收银台通道前一刻,又被宋惟宁抢了回来。 “说好我买单的。” 程城从善如流地松开手,从无购物通道出去了。 等着宋惟宁结账的时候,程城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女孩子的目光,从刚才起就一直形影不离盯着他们瞧。 两个男人结伴逛超市,还买了生活用品和儿童用品,互动过程又被有意无意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暧昧,的确是有点引人遐思的,但某人乐见其成。 结完账东西被分成两大包,程城和宋惟宁一人拎一个,乘电梯上楼。 回到咨询中心等候区,离下课时间还有几分钟。宋惟宁坐在凳子上休息,抽空打开手机,翻到有两条未读信息,都是杜栩扬发来的。 程城坐在他旁边,也看到了那个发件人的备注名,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就挺君子地别开了眼。 下课音乐在走廊响起,佑安不再和之前一样,也学会抢着排在最前面了,这时仗着身子小动作灵活,已经率先小步跑出来,抱住宋惟宁的腿,又搂了搂程叔叔。 宋惟宁明显感到,小家伙比平时兴奋。在他蹦蹦跳跳撒欢儿的时候,程城右手的购物袋被撞了一下,立即发出一弹一弹的声音,那些大虾还在垂死挣扎。 “哇哦好多虾~”佑安扒开袋子看见里面的虾,高兴得直鼓掌。 “李老师,今天也辛苦你了。”宋惟宁不忘给后面出来的老师道谢。 “宋先生客气。” 李老师说,发觉程城还在旁边,虽然佑安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他了,但他完全没把程城和宋惟宁父子俩联系到一起,可现在看程城的神情,完全不似不相干的人。 “程先生,您今天来这儿是有事?”今天好像没有音乐公开课。 “嗯,我陪佑安来。” “是哈……”李老师始料未及,本来就是客套一问,程城居然在“嗯”后面还回答了他,这让他非常受宠若惊,但他说陪佑安…… 李老师下意识瞥了眼宋惟宁。 “佑安最近上课怎样?”程城问,与普通家长一般无二。 虽奇怪得很,李老师还是尽职尽责地回答,“佑安这孩子进步很快,尤其是语言表达能力,感觉下一阶段课程都可以提前结束了。” “那就好,辛苦老师了。” “不……应该做的。” 李老师彻底被噎住,今天和程城说的话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而且最诡异的是刚刚那句“辛苦”,明明儿童家长的惯用辞,怎么就从程城嘴巴里说出来了? 但他说得又异常坦荡,这种谜之父爱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送程城拎起一包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与宋惟宁分立佑安两侧,牵起小朋友的左右手,走出大门渐渐远去……几位老师面面相觑,不可置信,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知情的老师恍然想起一件事,“夏令营的时候,佑安哭闹,宋先生被迫留下来的时候,梁经理好像就是托程先生照顾他们父子俩的。” “所以,他们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不愧是宋先生啊,我当初就觉得他超级有亲和力,没想到连程先生这样的万年冰山都能融化了。” “话说……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两个帅哥站在一起,再加上一个小的,还真是养眼么?” “有,真的有!” 此时,处于舆论中心的这一家三口,并没受到任何影响,他们一道下楼、上车、回家,然后默契地分工,一人负责带娃,一人负责做饭,娃娃负责玩,浑然未觉这样的相处模式有任何问题。 下午哄佑安睡觉,程城自荐担当主力。宋惟宁和佑安一起躺在床上,听程城讲故事。 窗帘拉起来,将明亮的午后阳光隔离成昏黄,程城讲故事不用靠绘本,他就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 “从前有一群小蝌蚪,它们要找……嗯,爸爸。” 宋惟宁忍着笑,默默躺着,佑安被程城搂在怀里,听见这句,一骨碌滚到宋惟宁这边,大眼睛眨呀眨,“爸爸呢?爸爸在这儿呢!” 宋惟宁摸摸佑安的头,再亲一口。 “爸爸,蝌蚪是什么呀?” “乖,听叔叔讲。” 佑安于是在俩人中间躺成个小大字,听程城继续往下说。 故事里,小蝌蚪找到了鸭爸爸、鱼爸爸、乌龟爸爸,最后终于找到青蛙爸爸。 小朋友听得专心致志,等听完后,打个哈欠,把小被子抱在怀里。 “唔……我现在认识小青蛙了~” 宋惟宁刮他脸蛋,也被传染打了个哈欠,“是吗?” 佑安知道青蛙这种动物,但他没看过那个绘本,因为原版上面是“妈妈”,所以宋惟宁一直避开这个经典故事。 “嗯……它长大……会变成小蝌蚪……” 说完,小眼皮一耷,呼呼睡过去了。 宋惟宁一愣,才反应过来,似乎哪里不太对? 头顶有低低的笑声传来,宋惟宁抬头,程城正垂眸看着佑安,右手轻轻牵开小被子,深邃的眼里满含爱怜。 心跳,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纷乱。 宋惟宁蹑手蹑脚下床,在程城疑惑的目光中,无声指了指手机。 在阳台上给杜栩扬打过电话,确认手术是三天后的下午。那边建议他提前一天住院,但宋惟宁考虑到家里情况,还是申请早上到院,杜栩扬这次倒没说什么,同意了。 打完电话,宋惟宁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卧室的时候,发现程城靠在床头,微微阖眼。 宋惟宁悄悄在另一侧躺下来,睁着眼睡不着。 “在想你爸爸?” 宋惟宁偏头,程城注视着他,柔和目光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被镶进了星子。 “嗯……已经确定周五下午手术。” “放心吧,会顺利的。” 宋惟宁点头,他也相信着,不仅是父亲的病,还包括佑安的事,以后所有的事,一切都会顺利的。 之后的两天,佑安的复健课程暂时不用去,程城和宋惟宁也很有默契,除了早晚饭后下楼散步遛娃,他们谁都没提要出门的事。 工作自不必提,程城早就安排好了。之所以不出门逛逛,宋惟宁这边是觉得程城马上就要独自带娃,这两天必须充分休息,而程城则是觉得宋惟宁即将熬夜照顾病人,更需要提前储备睡眠补足精神。 就这样,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真正是朝夕相处。直到周四下午,佑安才算能单独和程城午睡,不会在迷迷糊糊中爬起来要找爸爸,但晚上还是完全离不开。 眼看着明天就是周五了,宋惟宁心里暗暗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今晚让肉肉单独和我睡?”床上,等把佑安哄着,程城建议宋惟宁回客卧。 宋惟宁考虑过后还是摇头,“算了,他夜醒看不到我肯定闹,你睡不好,等于要多熬一天。” 程城不怕自己多熬一天,他担心的是宋惟宁。 这天晚上,程城做了一个梦,梦里什么场景也没有,只有满目一片猩红,他猝然惊醒,发现旁边宋惟宁睡过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想你 Mask, 原来你的生日是圣诞节,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给你的礼物有点仓促,不喜欢的话可以调换。 嗯,生日快乐,圣诞节快乐!(手绘一只小苹果) ——Weny 明明早就约好了,宋惟宁要偷偷走,不然怕佑安会舍不得他会哭闹。 可事到临头,尝过相处的美好后再骤然失去,那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程城盯着床上那块空了的位置,失神好一会儿,才轻轻靠坐在床头,像是有心灵感应般,拿出手机他就看见了微信那条新消息提醒。 ——我走了。这几天要辛苦你了,回来请你吃大餐,程大厨。 程城正想着某人,想他说这种俏皮话时,会露出温柔又含蓄的笑。 才分开,就想了。 ——注意安全,记得吃早饭,照顾好自己,家里有我,放心。 宋惟宁坐在公交车上,颠簸晃动中感觉手机轻震,拿起来一看,就看到这么一句话。 家里有我,放心。 胸口最柔软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疼得宋惟宁眼眶一下子就润了。 他握紧手机,默默低下头。 窗外的城市被第一缕晨光唤醒,喧嚣未起,寒潮初上,从回国就一直等待的这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周六早上6:00,程城盯着手机屏幕,上面的微信对话停留在昨天6:35,宋惟宁离开马上就要24小时。 昨晚程城几乎一夜没睡,佑安想爸爸,闹得厉害,程城一会儿要抱着他满屋子晃,一会儿又要给他讲故事分散注意力,甚至半夜三更大小两个还得去弹琴,这时程城只能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买房后书房就专门做了隔音。 可等小朋友坐在钢琴凳上好不容易东倒西歪地熬困了,刚被放在床上,却只迷糊一会儿就醒,醒了又哭着喊着找爸爸。 程城给他解释,佑安倒是肯听,但听完没几分钟就忘,忘了还哭,最后哼哼唧唧的睡着,心里想爸爸想的厉害,总也睡不踏实。 小孩子尚且如此,程城心里的感受只怕更甚,他倒不怎么困,只在两三点的时候困意有点上头,熬过了就彻底清醒了。 等到五点,程城很想给宋惟宁发个信息,但考虑又考虑,到底忍住。 昨天下午的手术,复杂的要做十几个小时,那这时间,多半宋惟宁没法儿睡,仍在衣不解带照顾病人。 程城意识到,目前最该做的应该是强迫自己睡个回笼觉,养足精神好镇压神兽,让宋惟宁没有后顾之忧。 再醒来,天已大亮,时间到了上午九点多。程城起身,佑安也跟着翻了个方向,抱住枕头蹭蹭,却没睁眼。 程城揉了揉略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去浴室洗漱,再到厨房拿出面包,在面包机上加热,然后回来叫醒佑安。 “爸爸……” 小朋友不肯起来,眼角挂着泪痕,嘴角糊着干印子,喃喃说话时再发出呼哧呼哧的喘,又是好笑又是可怜。 程城无奈地摇头,“你乖乖起床,今天让爸爸给你打电话。” “啊!那我乖的~” 佑安果然一骨碌爬下床,程城高效率带着他刷牙洗脸吃早饭,再给宝宝罩上一身米奇头的条纹毛衫、浅蓝色厚牛仔裤、卡其色摇粒绒外套,配个黑色棒球帽,酷帅出街。当然程城本人也是差不多色系的休闲装,站在一起很像现下流行的亲子装。 今天程城打算带佑安去一个远点的大商场,借着新鲜感转移小朋友对爸爸的过度关注。那个商场地处市中心,有一整层楼都是儿童游乐区,在各种游乐场所耗掉一天妥妥的。 佑安因为之前生病,极少来这种地方,平时接触同龄孩子最多的场合也就是咨询中心,程城本来也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万一不成就打道回府。 没想到佑安却很快适应,众多游乐设施他最喜欢决明子沙池,和两三个新认识的小伙伴在里面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直接玩到午饭时间。 午饭程城让佑安自己选,选了家西餐厅,因为门口的广告牌上有小汽车,是儿童套餐的赠品。程城看里面环境不错,人相对少,倒是也正好。 趁着佑安开始吃午饭,程城给他拍了张满嘴食物的照片,发给宋惟宁。 ——吃饭了吗? 等了足有十分钟,那边才来回信。 ——还没,一会儿去打饭。 ——你吃的医院食堂?伯母她不是在家? 程城想,一般情况下,没道理不给手术病人送饭吧?更何况,他们现在人手足够,不是之前只有宋母一人照顾病患。 他这边疑惑,那边的“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停停走走了好一会儿。 最后,却只收到一行简短的字。 ——来回路远,我爸不想折腾。 程城估算时间,开车单程得半个小时,老一辈人应该是舍不得打车的,倒公交的确是费点儿事。 这理由虽没有太强的说服力,但他想个人有个人看法,也说得过去。不过就是连累宋惟宁也吃医院食堂,程城却又不免心疼。 ——早点去,不然没好的了。 那边这次回过来一个OK的表情。 程城手指顿了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明天给宋惟宁做点饭送过去? 即使自己不能露面,但送到后让宋惟宁拿进去,就说是朋友送的……这样不仅可以让宋惟宁吃的好一点,而且还能见他一面。 但是佑安害怕医院…… 程城琢磨着可行性,又过了一会儿,手机收到消息。 ——肉肉乖吗?昨晚是不是折腾你了? ——还好,我没事。 程城想了想,又添了几个字。 ——他很想你。 我也很想。剩下的字却只能在心里默默说。 ——我会尽快回来的。 程城看了一眼佑安,小朋友正坐在餐椅上吃薯条,吮指头吮得不亦乐乎,可怜的爸爸被他临时性遗忘了。 ——肉肉说想和你视频。 程城慢条斯理地敲出这行字,那边小肉包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冒名顶替了。 可惜程城的得意没持续多久,就被宋惟宁的信息无情打倒。 ——现在不太方便,要不过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程城有点失落,但同时他也理智地意识到,宋惟宁那边情形比自己要难过得多。 ——还是算了,有时间你多休息一下,照顾病人是件很累的事。 ——也没有那么累,肉肉折腾你,你比较累。 ——他很乖,我多拍些照片发给你看,你不用担心我这边,照顾好自己,要学会偷懒。 宋惟宁那边有半分钟没有回复,程城看着那“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又闪,而后归于沉寂,他猜测是不是临时有事让宋惟宁不得不放下手机。 等到快吃完的时候,消息才又来了。 ——我尽量,不让肉肉和你担心。 程城看到这句话,很窝心,宋惟宁把佑安和他放在一起说了,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注意。 ——先去吃饭,我们都快吃完了。 ——好。 ——闲下来的时候要休息。 ——好。 程城恍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唠叨的老男人。而且边传信息边嘴角止不住上翘,自我感觉就有点尬。抬眼看见小朋友一脸莫名地瞅着自己,好像刚认识时候当他是“怪叔叔”那样的眼神。 程城果断合上手机,喊服务员结账。 下午一点多,佑安惯性犯困,程城就在商场休息区的沙发抱着他小憩了一个小时,等醒来玩到尽兴再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多。 车开进车库停好后,程城回头看佑安在安全座椅上打盹儿流口水,强行抱他下来的时候小不点还拳打脚踢闹了好一通脾气。 不是程城不让他睡,而是天色渐晚,程城还得去小区的便民菜市买东西。 为了安抚小朋友,程城先买了些应季的橘子,还有苹果香蕉之类的,佑安爱吃橘子,上次超市买的两天就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买。 佑安有橘子吃,又成了乖宝宝,程城按照提前拟好菜谱腹稿,再买了些排骨、冬瓜、小花菇之类。 回到家,程城把新买的排骨初步理了一下,放在冰箱里冻起来。然后给自己和佑安煮了两碗菌汤蔬菜面条。中午吃的偏油腻,晚上吃淡点。 程城在厨房忙的时候,佑安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他,手里攥着小挖土机,大眼睛炯炯有神,活像只萌萌哒吉祥物。 “面条好吃吗?” “好吃~” 饭桌上,小朋友吸溜一口美味的面条,讨好地嘿嘿笑,小手拿着叉子戳啊戳。 吃完饭,程城收拾厨房,佑安就自己在客厅走过来走过去,拿着小挖土机“滴滴、哒哒”地开车,还时不时朝门口那边张望,程城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正瞧见小肉包鼓着脸蛋儿,自个儿在那望眼欲穿。 程城于是有点心软,今天没能兑现打电话的承诺,虽然佑安现在似乎是忘记了,但到底他忽悠了人家。 本来想晚点再和佑安说的,程城还是忍不住提前告诉了,“佑安今天很乖,明天带你去找爸爸。” “真的!”小家伙黯淡的眼睛蓦地就亮了,抱住程城的腿蹦蹦跳跳,好不快活! 有了这层心理建设,之后的洗澡、陪玩,程城就更游刃有余,佑安简直不能更配合,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希望明天早早到来。 晚上九点半,乖宝宝躺在床上,被子盖住下巴,两只小手各露出一半,叔叔要讲故事啦! “今天还讲青蛙的故事。” 佑安一脸求知欲地认真听,叔叔说过了,青蛙是蝌蚪的爸爸,蝌蚪不是青蛙的爸爸,青蛙是益虫,会吃害虫。 虽然他还是不懂什么叫益虫什么叫害虫,反正虫虫都顾涌顾涌的,好怕怕就对了。 “青蛙住在水里,也可以住在岸上。如果叔叔在锅里烧水,开始把青蛙放进去会怎样?” 小朋友满头问号,“像叔叔把虾虾放进去那样么?” “对。” “哦,”小朋友点头,“那青蛙就能吃了。” 眼睛一亮,又说,“叔叔是尤孟、还是青真呀?”说完,还吞吞口水。 程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油焖清蒸。 小吃货,讲个故事反而把他给讲饿了。 本来是突发奇想拿“温水煮青蛙”来教育小朋友,没想到起了反作用。 程城只好换个常规套路,给讲“程氏新编童话故事”,果然还是这个效果好,不多会儿,佑安就无聊到昏昏欲睡。 不过小脑袋瓜起飞的最后一刻,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个从早上起就延迟连接的神经元,突然间迸发出一个灵魂拷问—— “橙子叔叔……爸爸打电话呢?” 程城暗道不好。 小朋友半张脸捂在被子里,露出的两只眼睛里慢慢、慢慢涌上一层委屈的水雾…… 当真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这下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该不该给宋惟宁去个电话呢? ☆、别骗我 Weny, 平安夜,我给你留了一个苹果。 我姐那边放假回来了,今天家里难得人都在,其实除了放假,还有一个原因。 悄悄告诉你,明天圣诞节,是我生日。 ——Mask 程城伸手够来床头柜上的手机,现在是晚上九点,他决定先给宋惟宁去个微信。 ——肉肉想和你说话,现在方便吗? 如果微信没有回复,程城就打算和佑安解释爸爸累了已经睡觉了。 ——稍等一下。 信息回来,宋惟宁还没休息。 程城想起一件事,转对佑安嘱咐,“一会儿和爸爸打电话,别说明天我们去找他,给他个惊喜。” “惊喜?好好~”佑安嗯嗯,点头如蒜捣。 过了大概两分钟,程城的电话震了,宋惟宁打过来。 “喂?抱歉,刚在忙。”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轻,虽然可以理解为在医院怕打扰别人而故意放轻,但程城还是忍不住皱眉,因为那声音除了轻,还有点发虚,宋惟宁状态并不怎么好。 “你……”顿了下,程城道,“先和佑安说?” “好。” 程城把电话开了免提,递到佑安面前,替他拿着手机。 “肉肉,在吗?” 听到爸爸的声音,小肉包子本来满怀期待笑着的,突然却小脸一皴,鼻子眼睛挤在一块儿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爸爸~肉肉想你……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回来呀~” 电话那边停了一下。 “傻孩子,爸爸也想你,”宋惟宁声音更低了,“爸爸会早点回来,你要乖,听程叔叔的话。” “唔……听话!肉肉好、好听话的!” 小朋友一边抽搭着一边保证,宋惟宁就在那边安慰他,说,“肉肉好棒,爸爸最喜欢肉肉了。” 最喜欢?程城心里微酸,小不点倒是破涕为笑,脑袋往前恨不得钻进手机里抱住爸爸玩亲亲,“肉肉也最喜欢、爸爸啦!” 程城酸味儿更浓,“那叔叔呢?” 开的是免提,程城直接反问,不怕宋惟宁听见。 “橙子叔叔也喜欢~” 这句话充满了歧义,既可以理解为也喜欢叔叔,还可以理解为叔叔也喜欢爸爸,虽然无论哪种理解都是正确的。 父子俩就这么腻腻歪歪、磨磨唧唧打了五分钟没营养的电话,程城在旁边听着,舍不得提醒他们时间,可心里隐隐又有点担心宋惟宁。 正在想该怎么说时,电话里传来一个细柔但清晰的女声。 “宋先生,你怎么又把手机拿过去了,杜医生都嘱咐多少遍……” “抱歉我马上好!”宋惟宁的语气突然变急,像是为了打断那个女声。 紧接着传来一阵奇怪的椅子倾倒声。 “惟宁?”程城觉出不对。 “……不小心碰到了椅子,没事儿,”宋惟宁的声音像是在压抑什么,除了虚,还有点颤。 “我……我得去看我爸爸了,先挂了?” 虽然满腹疑虑,程城还是应了好,并让佑安对宋惟宁道晚安,然后听得对方如释重负,匆匆挂断电话。 小朋友白天玩得疯,下午也没睡多久,被一通电话熨帖得舒舒服服,很快就安稳入睡。程城总算能有点私人时间,思量过后,到底没忍住编辑了一条微信。 ——明天会降温,多穿点儿衣服。刚听你声音不对,是不是太累了?如果预计时间长的话,我建议还是请个护工,有些简单的事能分担些,要是你身体垮了,肉肉会难过的。 这条信息发出去,一直再没收到回音。 今天是宋惟宁离开的第三天,程城九点就开始进厨房,解冻排骨,揉面发酵。 因为据说是给亲爱的爸爸做饭,佑安也格外上心,程城给了一头大蒜,他就蹲在旁边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剥着。 小朋友剥得慢吞吞,等剥完半个,程城的汤锅已经熬上了。 清淡系的冬瓜排骨汤,原汁原味的香气很快飘了满屋,佑安馋的不停吸鼻子,故意边吸边发出哈呜哈呜的声音,屁颠屁颠跟在程城后头。 程城看在眼里,虽然没表示,却在鲜汤出锅的时候,先往佑安小碗里单独盛了两勺,小朋友在流理台边巴望着,满脸笑嘻嘻,自以为“奸计得逞”。 除了排骨汤,程城另烧了两个家常菜,花菇煲豆腐和蒜蓉油麦菜,还有个算开胃小卤味,椒盐鸭,主食则是馒头米饭各一半。他本来想着面食更好消化,补充能量更快,但宋惟宁喜欢吃米饭,医院食堂的米大概率是不好吃的,所以都做了一点。 除开单独给佑安的焖烧杯里装上孩子的份量,程城这次把家里两个保温桶都用上了。他特意多做的,就算宋惟宁爸妈都在也足够吃。 装好一次性的碗筷、佑安的勺子叉子,还有两包纸巾,程城反复确认后,把早就准备好的一袋水果和一个纸包放在玄关的凳子上。 客厅墙上挂钟显示十一点一刻,路上还得耽误半小时,再不加快速度程城担心宋惟宁会先去食堂吃饭,毕竟他没给他打招呼。 换好衣服和鞋,一手拎着几大包东西,一手牵着小朋友,程城风风火火赶到停车场,开车朝着医院出发。 今天路况很给力,一路绿灯达到目的地,然后如所预料的,在进门时候遇到第一个问题。 佑安害怕医院,看见大门就腿抖,拽着程城的胳膊不敢进去。今天早上程城给他打过预防针,小朋友也答应得好好的,但事到临头还是露怯。 “爸爸在里面,”程城一脸严肃,“大灰狼要吃爸爸了,肉肉是男子汉,会保护爸爸的吧?” “爸爸……昂!肉肉要保护爸爸!” 佑安虽然还是怕,但在对爸爸强烈的思念牵引下,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上了。 当然,得是橙子叔叔抱着。 程城于是一手抱娃,一手拎东西,可想而知,当这样的他在高海拔加持下远远出现于住院部一楼护士总站前的时候,自然而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是谁家老公,简直男友力爆棚啊。” “就是就是,还拎着饭吧,会做饭的男人太有爱了!” 这些窃窃私语,程城全当没听见,他直奔护士总站,对值班护士礼貌地点了下头。 “您好,我是来探病的,请问宋文锋先生在哪个病房?” 宋惟宁的爸爸经常作为学生家长代表在全校发言,程城看过发言人的名字,也记得很清楚。 “稍等我帮您查一下,”小护士不确定文锋是哪两个字,就直接在系统里搜索“宋”,出来几行信息,顺着看下去,按拼音有两个名字是挨着的,“宋惟……哦宋文锋,有的有的,在三楼北区302,出电梯左走就到了。” “……谢谢。” 程城微微皱起眉,怎么回事?压下心头不好的猜测,程城依照指示坐电梯顺利找到了302病房。 病房门正巧关着,程城从玻璃小窗往里看,是间单人病房,病房不大,很容易就看到那张单独的病床上躺着个中年男人,而他身边只坐着一个人,是宋惟宁的妈妈。 程城退到拐角,拨打宋惟宁的电话,第一遍无人接听,第二遍响到一半才接起来。 “惟宁,你在哪儿?” “我?我在医院啊。” 程城吸了口气,怀抱一丝希望,“我现在在你爸病房门口,没看见你,你是……去食堂了?” 电话那边却明显一顿,“……你……你怎么……” 程城的心狠狠一沉,蓦地想到刚刚护士查系统时差点说错的名字,他果断挂掉电话迅速折返回护士站。 “麻烦你,再帮忙查一下,有没有一个叫宋惟宁的住院病人?” “咦?是你呀?刚刚查错了么?宋惟宁,我记得,才查的,有。” “……”程城呼吸一滞,“他在哪个病房?” 小护士被程城脸上骇人的表情吓坏了,支支吾吾说,“好、好像是在……506?” 程城几乎是跑着离开护士站的。佑安抱着他脖子,也给吓到了,在他怀里弱弱地叫“叔叔”。 而此时的506病房,宋惟宁斜靠在床头,在他左手边护士正换吊瓶,他右手则攥着手机,似茫然又无措地凝视着对面的白墙。 程城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药换好了,杜医生今天忙,让我来给您打饭,我现在过去。” 护士说完转过身,意外发现门口站着个神色复杂的高个子帅哥,怀里还抱着个娃娃,看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明显是来探病的。 可护士回头瞧瞧宋惟宁又看看程城,纳闷两人的表情却不怎么像病患和家属的关系。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微妙,还是佑安在护士弯腰端起床上工具盘的时候看到了宋惟宁,冲他张开手臂大声喊,“爸爸~” “宋先生,这是您儿子?” “嗯,是我儿子。” 护士挺诧异,宋惟宁住院这两天身边除了杜医生一个人都没有,护士们都以为他单身。 程城把佑安放下来,他撒腿就跑到宋惟宁床前,手脚并用往上爬。 “哎小朋友!当心点啊!”护士忙拉住佑安,阻止他上床,“你爸爸肚子上有伤!别碰着了呀!” 程城眼神一黯,默默握紧右手。 宋惟宁不敢看程城,低头哄嘴巴扁起来的佑安,“肉肉乖,别哭,阿姨不是凶你。” 然后转对护士说,“孩子还小,不过我会注意不让他碰的,您先去忙吧。” “好,今天也不用我买饭了吧?你朋友看样子给你带了……那我先走了,有事就按铃。” 护士收好工具,临走前觉得还是应该提醒程城,“这位家属,宋先生得多休息,您探视的话注意控制时间。还有,别让孩子碰到他腹部的伤口和左手的针管,很危险的。” “我知道了,谢谢。” 程城尽量心平气和,控制内心不住翻涌的激烈情绪。 等护士离开关上门,程城才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 “程城,我……” “先吃饭吧。”程城淡淡道,把东西放在柜子上,打开墙边的折叠桌,把两个保温桶放在上面。 宋惟宁看他一层一层放好菜,用纸碗盛汤,那些热腾腾的水蒸气飘起来,模糊了对面男人俊挺的脸。 明明是面无表情,但宋惟宁现在知道,和自己相处的程城,这种表情才是带着情绪的,不过即便有情绪,他动作还是极其细致小心。 “吃鸭鸭~”佑安指着最上面几块鸭肉,他在家尝过就念念不忘。 “只能吃一块,”程城给他擦手,“剩下是爸爸的。” 佑安频频点头,讨好地对着爸爸眨眼笑。宋惟宁想说话又不敢说,只能也眨眼,回佑安一个搞怪的微表情,意思一会儿爸爸偷偷给你。 程城正替宋惟宁把饭菜摆好,抬眼看见那人对着小朋友眉梢上扬,眼角含笑。虽然脸色苍白,人也更见清瘦了,但可以看得出,不像之前那般压着重重心事。 程城在心里叹气,到底还是舍不得对他有任何责怪,只是心疼,仅此而已。 “我带了多的,需要給伯母那边送去吗?” “……不用。”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在这儿,宋惟宁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 “好。”程城也不问为什么,就答应了。 握筷子的手顿了下,宋惟宁轻声说,“谢谢。” “如果不想我生气,就好好吃饭。”今天的菜做得太多了,程城想,他自己也得多吃,不然全浪费了。 宋惟宁看程城板着脸装冷漠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人有时候真的蛮可爱,是在闹别扭么? 低头喝了口鲜美的排骨汤,宋惟宁故意舒服地长吁口气,“吃了两天食堂,难吃,还是你做的好吃,真想胃够大,能全部都吃光。” 程城正给佑安掰鸭小腿,听见这话,先是一愣,继而抬头,“你诚实点,本来可以不必吃这么久食堂。” “……”宋惟宁默默低头扒饭,心想自己还是多吃点,大厨都不喜欢别人剩饭。 然而,到最后还是剩下很多,原因倒并非宋惟宁没努力,而是程大厨早早收了餐。 “病人不能暴饮暴食。” “我不是病人。”宋惟宁抗议。 “不是病人?”程城瞟一眼宋惟宁左手腕输了一半的吊瓶,径自收好保温桶扔垃圾叠桌子,不睬他的抗议。 宋惟宁无言以对,下意识朝佑安求援。 可小朋友吃饱喝足,只管像只小奶猫趴在床边晒太阳,不时支棱起脑袋看看爸爸,又看看程城,一脸单纯无害。 程城收拾完东西坐下来,他的椅子比吃饭时更靠近床边,此刻眼睛直直盯着宋惟宁,脸上神情是以往面对时从未有过的严肃。 “现在可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宋惟宁把左手偷偷藏在身侧,腹部也早就拉上了被子。 程城哪能看不见他的小动作,“你病床上有名卡信息,需要我念出来么?” 轻轻吸了口气,宋惟宁头皮发麻,知道事到如今,硬瞒是瞒不过了。 “我爸爸的肝硬化是晚期,最后的治疗手段……只有肝移植。” 程城一摇头,总算说了实话。 “所以你这是什么?割肝救父?” “没那么高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该的。” 不愧是大学霸,这道理一套一套叫程城好一阵儿没法反驳,只觉心里像扎了根刺,难受到极点。 “多少比例的肝脏?”刚问完,程城捕捉到宋惟宁脸上表情,“别再骗我。” “……”宋惟宁抿了抿唇,终于认命似闭了下眼,迎着程城犀利的目光,说,“三分之二。” 他还是骗了他,其实是70%,数据上只比三分之二多一点,但听起来或许能少些骇人。 程城没再说话,他也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他唯有静默地凝视宋惟宁,只是那双眸子里最后由理智掌控的平静也被搅乱了,仿佛有滔天巨浪尽数压抑在薄薄一圈瞳孔之下,轻轻一碰便会破闸而出。 宋惟宁无法直视那样的眼睛,他仓促低头,半晌轻声说,“肝脏可以再生。” “你……” 宋惟宁的“轻轻一碰”,程城极力压抑的情绪明显开始不稳。 宋惟宁最大的本事,怕就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程城的理智。 “他是我爸。” 宋惟宁低着头一字一字又说,他想解释给程城听,他是骗了他,但在他看来,他完全没有错,换谁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但程城这次连个“你”字也不应了。 “叔叔?”佑安怯怯拉了拉程城的袖子。 宋惟宁这才抬头,顺着佑安小手,看见程城放在腿上的右手正紧紧攥着拳头,拳上青筋爆起,隐约在颤抖。 “程城……”宋惟宁心头蓦地一紧。 下一刻,他整个人便落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情之所至 Mask, 谢谢你,我心里轻松多了。 真的,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我们都要好好珍惜,以后少些遗憾。 但愿我们以后,都能找到那个爱到最后的人。 ——Weny 程城已经尽最大努力克制,却还是失了手。他终于把梦寐以求的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真切体温。 这一切都令他眷恋不已,明知不可为,却又放不开手。 宋惟宁完全愣住了,不是第一次被同性拥抱,他以为自己会非常非常排斥,但意外地,并没有出现类似反感或想要推拒的情绪,只是有点惊讶。 程城抱得他很用力,用力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他又很温柔,温柔地避开他隐藏在病号服下的伤口。 右手手背被一只小小的手掌覆盖,佑安也靠了过来,软软地喊他“爸爸”。 这一声“爸爸”让宋惟宁瞬间找回理智,想起自己是谁,程城是谁。 他刚试图挣扎,就听程城闷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别动。” 他的脸就埋在宋惟宁颈后,宽厚的肩膀微微弓起来,那些沙哑的嗓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把微弱的挣扎尽数消弭拂去。 “程城,你先放开,好吗?”带着无奈和让步,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纵容,宋惟宁说。 “你就当……我是被一个大孝子的事迹感动了。” 让他感动一会儿,不行么? “……”鬼使神差地,宋惟宁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很宽很可靠的肩膀,此时却像个孩子般委屈地缩着。 宋惟宁莫名有点心疼,他似乎能体会到程城刚才的心情了。 “我真的很生气,因为你不告诉我。” 对,他是没告诉,可他也没理由非得告诉他不是?宋惟宁心里想,却还是依着他,“对不起,是我不对……不过你先坐好吧,我们好好说。” “我们是朋友吧?” “是,好朋友。”程城绝对算宋惟宁关系最好的朋友了,没有之一,也没有之二。 “那让我抱一会儿。” “……好。” 你就耍赖吧,宋惟宁心里默默叹气,佑安在旁听见程城的话,竟然也嗯嗯附和,“叔叔难过,要爸爸抱抱~” 这么点儿小朋友,都知道难过啦?果然是动画片看多了。 或许正因为小朋友的童言童语,宋惟宁觉得这样的拥抱似乎也没那么尴尬了,程城心情欠佳,他索性就顺着他,拿手轻轻拍拍,给他安慰。 就这样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把程城哄得飘飘然,更舍不得放开了。 直到护士进来敲门,才总算把这你侬我侬的两人给一分为二。 护士掩嘴笑,“家属别这么难过,宋先生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出院了。” “不过眼下输完液,该午休了,宋先生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才更利于恢复,家属可以晚点再来探望。” 护士说话的时候揶揄意味十足,直把宋惟宁闹了个大红脸,却又苦于解释不能。 反观程城明明是吃豆腐的那个,却要自然大方得多,临走的时候,到门口还对宋惟宁嘱咐,“睡觉别看手机,伤眼睛。” 你倒是别给人家发信息啊。程·粘人精·城忘了自己才是让宋惟宁总看手机的罪魁祸首。 “宋先生,你哥哥对你可真好。” “……是弟弟。”被误会了,程城正经起来看着是比他成熟不少,宋惟宁百口莫辩。 “不是兄弟,”程城一句挡两句,“晚上我再来给你送饭。” 护士正在拔针,听到那句“不是兄弟”,差点手抖,好在职业素养够硬,还是稳沉地拔掉了针头。 宋惟宁不好意思,没有直接回答程城关于“送饭”的话,只点点头算默许。 “叔叔,晚上咱们还来看爸爸吗?” “嗯,我们来给爸爸送饭。” “太好啦!” 大手牵着小手,两人穿过医院走廊,没注意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与506病房隔着两道门的地方,正远远注视着他们。 下午,程城在佑安睡着后,特意上网查了一堆养肝食谱,用家用打印机打出来放在厨房,同时把晚餐的搭配先确定了。 因为缺少原材料,为了节约时间,程城直接通过外送下单,半小时就把食材送到了家。 三点半,见佑安还睡着,程城悄悄到厨房,刚弄一半,就听见卧室传来孩子的大哭。 很少睡醒身边没人,佑安哭了好一会儿,程城抱着他哄,说爸爸在等他,又给他放上动画片,小朋友才总算安静下来。 眼看着快四点了,程城抓紧时间,用40分钟搞定晚餐,20分钟收拾妥帖,赶在5点前出门,最终顶着能急死人的晚高峰在6点差5分时迈进了医院大门。 走到宋惟宁病房门口,发现门开着,里面传开说话声,程城听见宋惟宁的声音,下意识慢了脚步。 “扬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你凝血不好,伤口愈合慢,最快也得一周。” “这么久……嘶……” 宋惟宁突然倒抽一口气,似乎是疼了,程城赶紧大步走进病房。 宋惟宁平躺在病床上,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背对着程城,床尾摆放的白色瓷盘上几团沾着暗红血块的酒精棉球,颜色格外刺目。 那医生察觉到有人进来,回头瞥一眼程城,视而不见般又垂下眼,继续手里贴敷料换纱布的操作。 佑安刚想出声,程城对他比了个食指,小朋友捂着嘴摇头,乖乖地不说话。 几分钟后,医生放下剪刀,直起身。宋惟宁把卷起的上衣放下,微微往上挪了挪。 “尽量躺着,避免久坐,镇痛片多吃一天,晚上查房我再过来。” “谢谢扬哥。” 杜栩扬收好工具直起身,朝这边过来,程城刚好和他照了个面。 只一眼,却让程城感到某种莫名的敌意。这个戴金边眼镜,眼神冷漠的男人,不简单。 不过也只那一眼,杜栩扬便别开视线,微颔首,看向程城身后,“小佑安,又见面了。” 他认识佑安?程城条件反射地,抓紧佑安的手。 小朋友畏惧一切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他显然也没认出这人身份,躲在程城后面,不敢做声。 “肉肉,”宋惟宁刚要坐起来,程城眼明手快,三步并两步过去把他才起了一公分的肩膀按回床上。 “好好躺着,别乱动。” 他这话虽声音不大,却警告意味十足,宋惟宁被唬住,想辩解却明显气势就先软了一截。 “我没那么弱……” “他说的是对的。”杜栩扬淡淡道,目光似随意地掠过程城手里的保温桶,“如果需要吃饭,可以把床摇起来靠着,随便乱动伤口又会裂开。” 又……程城皱眉,难道中午? 佑安挤到宋惟宁和程城中间,从缝里偷看杜栩扬,眼神陌生又好奇。 “看来不论在哪里,佑安都一样不欢迎我。”杜栩扬说,似笑非笑。 “没有的事,”宋惟宁忙打圆场,“佑安,这是杜叔叔啊,以前经常见的,还给你买过面包,记得吗?” 佑安看看宋惟宁又看看杜栩扬,还是摇头,突然一把抱住程城的大腿,把脸埋住装鸵鸟。 “扬哥……”宋惟宁歉然道。 “没关系,我只是逗逗他。”杜栩扬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病房。 程城盯着他背影,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宋惟宁见程城不坐下,光提着东西不知在考虑什么,疑惑地问。 “没什么,”程城收敛思绪,“饿了吧,我们先吃饭。” “那个调整角度的开关在这里,”宋惟宁指了指床边中间的旋钮,程城帮他把床头倾斜起来。 倾斜到最大,程城观察一下角度,皱起眉,又盯着那个床板仔细看了看。 宋惟宁不知他看什么,突然程城倾身过去,右手揽住他肩膀,稍用力让他的脸靠在他胸口,左手把后面的枕头竖起来,然后才慢慢松开手,让宋惟宁后背靠在枕头上。 “这样应该舒服多了。” 程城满意地说,随后才撑开桌子,打开保温桶。里面还有点烫,他就敞开散散热气,先把佑安的小饭盒给他,把他抱到凳子上,围上小饭兜自己吃饭。 粥是枸杞山药粥,盛到单独准备的碗里,上面加几筷子芦笋肉丝,程城把碗端到宋惟宁面前,宋惟宁刚伸手要接,却见程城舀了一勺居然是放他自己嘴边吹了吹。 “你这样靠着吃不方便,我喂你。” 宋惟宁脸腾一下热了,“不、不用,我自己来。” “乖,听话。” 宋惟宁,“……” “把把乖~忽忽喂~”佑安嘴里塞满食物,含混不清地插话。 “来,张嘴。” “……” 勺子已经递到嘴边,宋惟宁实在顶不住程城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他再不吃进去,程城下一秒就能把他烫出个窟窿来。 不得已张开嘴,那勺温热的恰到好处的粥,带着丝丝混合的甜,从舌尖一直熨到胃里……哦不对,是耳根。 如果说中午那次长久的拥抱是情至使然,刚才那次短暂的贴合是关心则近,那现下这喂粥的举动才真正是撩拨人心。 但是反观程城,做这些事却毫不别扭,仿佛向来如此,再自然不过。 据说外冷内热的人朋友不多,却每个都是挚交,对待感情认真起来最是至情至性,果真不假。 生平第一次,宋惟宁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中午是我意气用事,不该让你吃那么多油重的东西,你是病人还是吃清淡的好。” “这粥里我加了大枣和乌梅,肉丝用柠檬汁腌了下,都是养肝的。” “你得好好补补,但也不能太着急,我这次带的少,你稍微吃点,后面我再慢慢调整量。” 程城边一勺一勺喂,边仔仔细细说话,声音轻而平稳,像是要把之前没能表达出的关心和呵护一次性叠加到位。 反正这个人现在病着,跑不掉,他说再多的话,他都只能听进去,听到心里去,再慢慢回过味儿来。 而宋惟宁的确是个好学生,最擅长的事就是听讲、复习、做功课、提要点。 “中午的饭也很好吃。” 宋惟宁非常配合地让程城喂,一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等对方絮叨完,粥也吃的差不多,才这样说了一句。 程城视线从小勺移到宋惟宁眼睛里,温柔到无以复加,“养好身体,天天让你吃好吃的。” “肉肉也要天天吃好吃的!”小朋友又来加戏。 宋惟宁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瓜,“现在就是天天吃好吃的,还要怎样啊?” “嘻嘻~”小朋友在凳子上摇晃小屁股,扭砸扭砸很开心。 “我看肉肉这两天都胖了。”宋惟宁皱眉,那屁股看上去更肉乎,“真像个肉丸子了。” “是胖了,我买了个体重秤。” 昨天程城特意在网上买了个儿童体重秤,今天上午到货了,不过还没拆开,据说可以身高体重一起测,还可以智能计算生长曲线。 “那挺好的,等我回去,肉肉不知道能长多少。”对这件事宋惟宁一直很期待。 说完,宋惟宁见程城已经着手开始收拾保温桶,“我和佑安都吃了,你自己呢?” “不急,我回去再吃,喝粥吃不饱,特意多蒸了米饭,可以炒饭当夜宵吃。” “怎么不先炒了带过来一起吃呢?吃的晚了伤胃的。” 程城抬眼看向宋惟宁,眼睛里像落了星星,“你这是在关心我?” “……当然关心。”朋友之间互相关心是正常的吧。 “我是因为没时间炒了。”程城实话实说,“不想让你等太久。” 想早一点看见你,哪怕晚一分钟都不行。 宋惟宁本来为程城的话感到内疚的,刚想说他不必这么着急,可抬头迎着程城突然变了味道的目光,一时再说不出话来,只觉那目光不加委婉地胶着在他脸上,仿佛指掌间直接的碰触。 窗外,秋阳西下,暖红色的丝线透过窗斜斜映射进来,铺了流光半室。 程城的脸就那么一半明一半暗,明的眼里是光芒万丈,暗的眼里是缱绻莹光。 一瞬间,宋惟宁仿佛顿悟了些什么。 “爸爸~爸爸么么哒!” 临走的时候,小朋友一步三回头,对着宋惟宁献出一个飞吻。 宋惟宁用没吊针的右手也回给他一个飞吻。 吻完却觉得不好,因为程城就那样坦荡荡地站在他飞吻的波及范围内,好似被飞吻的人是他自己。 宋惟宁心头砰砰直跳,方才的直觉愈发强烈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无法移开目光,一直目送他们离开。 视野里,白得耀眼的是病房的墙壁,而那一大一小就站在门框里,像是照片嵌在相框。 明明只有光轮下模糊的背影,可那个人左手提着饭盒,右手牵着小宝贝,大小两个对他回头挥手的一瞬间,画面竟像是定格世间最美的一幅画。 直到后来的许多年,宋惟宁回忆起,或许就是从此刻开始,那副画就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再也挥之不去,再也割舍不开。 ☆、小肉肉 Weny, 看见你的信,心里挺不好受的,可我知道你更难过。 我不想冠冕堂皇地安慰你,或假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他们都去得早。 没有得到过,就不会有失去吧,但我觉得至少有一点,得到了,总比没得到过要幸福。 人如果一辈子,连爱都不曾体验过,那多悲惨。 好在,这世上总有个人会爱你的,一直爱到你离开的那天。 你外婆一定知道。 ——Mask 在医院住了整整十天,因为程城的绝对坚持,宋惟宁成功地……没能提前出院。 关于这一点,程城和宋惟宁的主治医师——程城后来知道,名叫杜栩扬的,持有高度一致的看法。 这大概也是他们两人之间唯一能统一战线的点了。 好不容易挨到出院,宋惟宁坐在车上,被各种靠枕坐垫环伺,简直像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样,连安全带都是程城亲自上手扣的。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申明。 “在你的肝脏长回原来那么大之前,不用和我提这句话。” 程城一打方向盘,车头转过漂亮的弧度驶出停车位,流畅度能赶上他此刻的心情。 宋惟宁和安全座椅上的佑安面面相觑,那个小大人儿,居然还把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口型。 “……肉肉真是越来越皮了。” 宋惟宁通过这些日子得出结论,小朋友鬼灵精的程度貌似和他体重增长的速度成正比。 “男孩子活泼点好。” “那你小时候怎么不活泼?” 程城从后视镜看一眼宋惟宁,“至少还是比你活泼一点儿。” 宋惟宁回忆,小时候两人刚认识,程城总在他面前装大哥哥,酷酷的拽拽的,不过那时候宋惟宁内向文静得像个小姑娘,相比起来,的确程城更活泼。 “我到S市之前,跟着外婆住乡下老家,那时候的我才是真的皮,比现在的肉肉皮多了。” “比如呢?”程城感兴趣地问。 “比如摸鱼啊、爬树啊,还有翻邻居家的围墙被狗追着咬……”宋惟宁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那些童年趣事现在想起,遥远到好像是上辈子经历的一样,如果不是和程城聊天,宋惟宁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过那样无忧无虑的时光。 “听起来很意思。” 哪怕这些描述从宋惟宁这样的三好学生嘴里说出来,程城也半点不诧异,只是轻轻一笑,“我出生就在本市,有机会以后去你说的地方看看。” 这种对话模式现在已经成为两人的日常,宋惟宁差不多习惯了,不过刚刚程城的提议,他因着无法兑现承诺而没有回应他“好”。 在后座动了动,宋惟宁暗搓搓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在医院的事。 “对了,我刚办手续,你和扬哥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看怎么像是……打一架事后。 程城不语,本来挺愉悦的表情一下子黑了,多好的气氛,怎么偏偏提那个家伙。 “扬哥是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他的为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两人每次见面都是一副冤家路窄的表情,杜栩扬戴口罩还能好点儿,程城的脸简直能结出霜来。 如果是别人看见程城,可能不会觉得他那样有什么异常,但偏偏宋惟宁了解。 “你知道他的为人?”程城反问,就因为是“老”朋友,他才不痛快。 “对,他是个做事很讲原则的人。” “那我呢?”程城不爽了,宋惟宁明显在维护那个家伙。 “你?”宋惟宁一时想不出好的措辞,“你应该不至于无聊到和不相干的人闹别扭。” “不相干”三个字深深地讨好了程城,“所以,你不用担心。” 宋惟宁倒不是担心,只是觉得古怪,程城和杜栩扬,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照理不会有什么过节,最近在医院也就见过几面而已,准确来算,宋惟宁知道的只有三面。 第一面,是程城发现宋惟宁住院的那天下午,但仅匆匆一面,连话也没说。 第二面,是宋惟宁想起还没给两人做介绍,主动和杜栩扬说,“扬哥,这是我朋友,程城,这次多亏他照顾佑安,帮了我很大的忙。” “程城?杜栩扬。” “……杜医生,幸会。” 一般来讲医生都有洁癖,不会随便和人握手,但当程城伸出手时,杜栩扬竟然回应了。 官方的握手环节,停留了大约五秒钟,蛮久的。 “扬哥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爸爸的手术也是他主刀。”宋惟宁这个中间人适时发言。 然后,就是一片令人尴尬的冷场,好在杜医生来的快去得也快,交流些不痛不痒的医患常规话题后,就走了。 只是等他一走,程城问了宋惟宁一个他至今也答不上来的问题。 “你刚才为什么先对他介绍我?” “什么意思?” “你应该先对我介绍他。” “这……有什么区别吗?” “……算了。” 第三面,宋惟宁算着日子终于可以不用再缠纱布,杜栩扬给他拆纱布换敷料,正掀衣服要露肉的时候,看见程城还在场,停了动作。 “建议家属还是回避一下。” “既然是家属,有什么不能看的?” “没什么,怕引起心理不适而已。” “那我更要看了。” “随意。” “你们……”本来就是个普通的拆纱布,宋惟宁却生生感觉自己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然后,肚子一凉,衣服就被掀开了。 “叔叔看,肉肉也要看~” “……”宋惟宁内心一万个凹凸起伏。 “呜、好怕怕……呜啊——” 最后,这奇怪的小剧场以肉包子被那道血红大口子吓哭为草草收场。 以上就是宋惟宁所知道的,那俩人的三次会面,虽称不上愉快,但也不至于苦大仇深。 所以宋惟宁实在想不明白,他俩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对盘。刚道别的时候他也问过杜栩扬,对方同程城一样,都是避而不答,讳莫如深。 宋惟宁也来不及问,就被程城半拽半搂外加同盟小朋友半磨半泡地架走了。 到家之后,佑安最先跑进门,飞快换好小拖鞋,还给爸爸也拿来拖鞋,整齐地摆在他脚下,然后背起小手盯着他换,俨然一副小主人神态。 换好鞋,闻到满门厅的香味,宋惟宁忍不住嗅了嗅,“好香啊!” “煲了点鸡汤,中午喝。” 程城把他们换下鞋子的并排放在鞋架上,“进去吧。” “啊,好!” 到底有段日子没来了,宋惟宁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即使程城早几天前就把他钥匙拿走,坚持替他收拾东西搬了家,现在这里实际上已经变成他的租住地,也算是临时的家了。 宋惟宁刚进门,佑安就迫不及待领他去电视柜旁边,那里摆了个绿色长颈鹿形状的电子秤。 佑安光脚站上去,过几秒,有声音提示,“宋佑安小朋友,你又长高了哟,真棒!” 然后电子竖屏上就出现了一组数据,佑安自己拿小手在上面点一点,数据变成折线图,是最近十多天的生长趋势。 其实不用那条缓缓上扬的曲线,宋惟宁肉眼都能看出来,佑安长胖了、长高了、长好了。某人功不可没。 小朋友又拉着宋惟宁到客卧,柜子里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书籍和笔记本都在桌上摆好,和父子俩原来房间里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宋惟宁东西本来不多,但能布置成这样,程城显然用了心的。 而客厅里,似乎又多了几样玩具,尤其是茶几不见了,换成一个长形的乐高桌,里面堆满了乐高积木,都是之前没见过的。 宋惟宁心里大概算了笔账,乐高不便宜,他得记下来,找机会还给程城。 坐在沙发上,宋惟宁正琢磨着怎样的给法才不至于惹人生气,忽觉肩膀被人轻轻扶住然后推了一下。 宋惟宁回头,见程城正把一个靠枕塞到他腰后。这个靠枕比普通的略长一些,后腰位置还有个明显凹陷的弧度,与腰部贴合得恰到好处。 从车上到家里,无处不在的关怀,宋惟宁觉得自己快赶上玻璃娃娃了。 “爸爸~来玩这个~”佑安拿着工程车积木,要往这边扑。 宋惟宁刚伸出手…… “肉肉。” “?” 父子俩同时被程城暗含警告的一声打住动作,佑安委屈巴巴趴在沙发边上,默默扒拉两个工程车,大眼睛滴溜溜讨好地瞅瞅程城。 程城只是看着他,一脸严肃。 “噢……肉肉乖,爸爸肚肚痛~不可以闹他~要自己玩~”佑安像是学着某人的语气,可小腔调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宋惟宁一愣,禁不住笑得直摇头,这小活宝啊。 “你坐着歇会儿,我去做饭了。” 程城扶着宋惟宁肩膀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可宋惟宁正要问他怎么,那人已经朝厨房过去了。 “我可以帮忙吗?”宋惟宁扬声问。 “不可以。”半点余地也没有。 只好又坐回沙发上,靠枕是真的很舒服,被人照顾的感觉大概会上瘾。宋惟宁想给自己找点事,怕坐久了真的懒散了。 陪佑安玩儿?小朋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副唯程城命是从的小跟班样儿。 宋惟宁百无聊赖,想了想回房间拿了本书,十分珍惜时间地坐着看。谁成想,才看了不到半页,一只手突然伸来,直接把他书没收了。 “养肝明目。” “……” 宋惟宁一看佑安掩着嘴偷笑,就知道程城反应这么快,肯定是小朋友倒戈告状去了。 “我就看一会儿……” 本以为出院后终于不用再忍受杜栩杨那严格到要命的作息时间和禁忌限制,没想到程城和他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行……”程城话音没落,低头瞧见宋惟宁那种近乎哀求的表情,顿时喉咙一颤,嗓子发干,“……看一刻钟,饭好就不看了。” 宋惟宁差点想跳起来欢呼,还好还好,程城没有医生的强迫症。 拿回书,争分夺秒看起来,求知若渴。 程城暗暗叹了口气,押回内心的小恶魔,也抓紧时间去做饭,为了不让宋惟宁看书时间延长,他得用最快速度搞定这顿饭。 一刻钟的时间拿来看书,大概用眨眼即逝来形容都不为过。 等宋惟宁的书再度被抽走时,程城已经摆好两菜一汤,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不知看他多久了。 而佑安在自己餐椅里坐着,桌上就摆着热腾腾的汤,他也不去碰,乖宝宝样两手各拿一只餐具等着。 鸡汤被专门撇去油花,清透得像泉水,宋惟宁眼看着自己碗里那一把被汤泡得晶亮晶亮的红枸杞,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大概因为才聊过老家,宋惟宁居然瞬间联想到小时候,他见舅妈坐月子吃的就是这种几乎连盐都不放的土鸡汤。 不过程城这个肯定还是放了盐的,汤的味道也挺赞,看鸡爪的部分还真是只柴鸡,和小花菇一起熬的,加了竹笋吸油,天然的色清味郁。 佑安也分到一小碗汤,不过没有红枸杞,他自己会拿勺子喝汤,动作还很溜不带往外洒的,并且喝汤不忘煮汤人。 “橙子叔叔早上起来就熬汤,说~爸爸辛苦了,要给爸爸长肉肉的~” 小朋友说着一歪头,无限天真,“长肉肉?是要爸爸再长个小肉肉出来吗?” 宋惟宁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分梨 Mask, 外婆去世了,可我爸妈都没告诉我,还是小姨到家里来,我才知道的。 他们大概是担心我学习,但我还是觉得……很多事都比学习重要太多。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里……该怎么说呢,现在回想,觉得可能是那时候太自由太快乐了,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吧。 十年没见过她,总以为等毕业了,我就能自己回去的,可没想到好不容易快熬出头……她却不在了。 我实在是…… ——Weny 才想到坐月子,就来这么一出。 宋惟宁好不容易咽下那口汤,涨红了脸,低斥,“胡说,爸爸是男生,长不出小肉肉。” 程城执筷子的手微顿,眼神一阵飘忽,似有若无落上宋惟宁的肚子。 宋惟宁于是脸更红,稍微侧身把自己挡在餐桌后面,程城看不见他肚子了,就抬眼看本人,两道目光交叠在一处。宋惟宁这回倒是没躲他,迎着他用眼神谴责。 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 这是程城自己翻译的。他淡笑了下,没说话,继续专心吃饭。倒是佑安还在咯咯地笑,笑得宋惟宁心里略发毛,借着喝两口汤平复乱七八糟的心情。 吃完饭玩儿一个小时,就该到睡午觉时间。 好不容易等到宋惟宁今天回来,佑安数着挂钟上的分针秒针,终于挨到一点整。宋惟宁作为易碎的玻璃人,先被程城安排进客卧,刚一躺好,佑安就紧跟在后头猫着腰往那被窝里钻,却被一只大手无情地拎起来,带到外面。 “肉肉睡觉不老实,这些天还是我带他睡,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佑安怪不乐意的,挤出两泡眼泪装可怜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被程城牵着,对宋惟宁抛出一个甜蜜的飞吻,依依惜别。 孤单的宋惟宁被独自留在客卧,程城离开前还贴心地替他带上了门。宋惟宁眼睁睁望着那扇门,恍惚有种被儿子抛弃的寂寞感。 门外,传来大小两个的对话声。 “叔叔~爸爸的肚子真的长不出小肉肉吗?” 宋惟宁一听,耳朵竖起来。 “肉肉希望能长出来吗?” 程城居然还反问,答案明明是肯定一定必定的“否”啊,宋惟宁默默在心里纠结,可手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摸了下肚子。 “唔嗯……别的小朋友都有弟弟、妹妹,肉肉也有点点想要的……”小朋友的声音万分小心翼翼又可怜兮兮。 “……”宋惟宁默。 外面的人似乎也在沉默。 大概过了十秒钟,门那边传来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似乎是程城把小朋友抱起来了,然后宋惟宁听见他说,“爸爸长不出小肉肉,叔叔给你长,好不好?” 宋惟宁一愣。 “呀!真的吗!”小朋友立刻破涕为笑,“橙子叔叔最好啦!宝宝爱你!” 听着那明显的吧唧一口,宋惟宁原本对程城“生小肉肉”谬论的震惊,迅速转变为略酸的醋感,他家小肉包子什么时候学会说“宝宝爱你”了?竟然第一个不是对他这个含辛茹苦的爸爸说的? 潜意识里,似乎还不止酸这一件事而已,但宋惟宁把自己塞进被窝,强迫闭上眼睡觉,他要快点好起来,才能拿回陪儿子睡觉的权利。 家里的床铺果然比医院舒服不知多少,满被子消毒水的味道被替换成阳光的清香,宋惟宁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草地上打滚,像小时候在老房子后山的林子里那样。 可是滚着滚着,肚子却越来越沉,然后宋惟宁挣扎着坐起来一瞧,竟然有个小肉娃娃坐在他肚子上面,笑着喊他—— 宋惟宁浑身一激灵,惊醒过来,一摸脑门上全是汗。 这梦做得……看来他真是神经过敏了。宋惟宁睡意全无,起身叠好被子走出卧室。佑安已经午睡起来了,正蹲在沙发边上,一听门声颠颠跑过来,手里端着的小绿碗里放着切好的苹果和香蕉。 “爸爸醒啦~吃果果~” 吞下小肉手递来的一块苹果,宋惟宁左右看了看,听厨房似乎有动静,就摸了摸佑安的头,让他自己吃水果,他去和程城打声招呼。 厨房里,程城正在包饺子。 宋惟宁凑近看,一个大碗馅儿和一个小碗馅儿,居然还是不一样的两种。在他们家里,包饺子一般是赶上什么节日,或者家里来客人,而且有一种馅儿也就差不多了。 “醒了?”程城问他,“睡得好吗?” “很好啊。”如果没有那个诡异的梦,会更好。 宋惟宁边想边看程城包饺子,他那双手十指翻转,一个元宝般肉嘟嘟圆滚滚白花花的饱满饺子就迅速成形。 “肉肉想吃虾饺,所以给他包几个。”程城见宋惟宁看着自己的手,说。 小碗里的确有虾仁,但那个大碗却没有,宋惟宁有些奇怪,“怎么还包两种馅儿的?多麻烦。” “你不能吃虾,就做了一种素馅儿的,我们吃。” 忌辛辣海鲜。宋惟宁脑子里冒出这几个字,默默点了点头,其实程城自己也可以吃带虾仁的,但他明显把素馅儿做得多,还特意说“我们吃”。宋惟宁现在几乎不用太多揣摩,就能理解程城的意思,他多半是为了陪他,怕他眼馋。 心里到底还是内疚,宋惟宁说,“我帮你打下手……” 话音未落,预感自己估计会被赶出厨房,宋惟宁噤了声,打算还是主动离开大厨的地盘,不料这次程城却叫住他。 “那边有水果,给你留的。” 宋惟宁这才看见洗手台旁边有个盘子,里面放着切好的苹果、香蕉还有梨,叉子也在里面放着。 宋惟宁端起来,刚叉一块香蕉打算放进嘴里,突然反应过来,“你吃了没?” 程城看向宋惟宁嘴边咫尺之遥的那块香蕉,眼神动了动,“还没。”边说边举起自己的手,两只手上全是白面。 那意思,不是不想吃,是吃不着。 “那我喂你吧。” 宋惟宁太过想要做点什么事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令他极度不适应,以至于他开始完全没觉得自己这样提议有哪里不妥,何况程城还喂他喝过粥呢,但等话说完没一会儿,宋惟宁还是感觉到了别扭。 “好。”程城答应得很快,完全没给某人反悔的余地。 宋惟宁只好硬着头皮,一边做心理建设,一边装作用叉子在盘子里挑选。那叉子他还没用过,不过他刚随便叉的香蕉,程城貌似对香蕉不感兴趣,宋惟宁就把那块香蕉在盘子边缘剔掉,选了半天,最后挑中一块看起来外形最好的晶莹剔透的梨。 磨蹭又磨蹭,最后还得抬手举起叉子递到程城跟前,可宋惟宁好不容易才迈出这一步,对方却突然眉毛一皱,不乐意了。 “不吃这个。”程城说。 宋惟宁怔愣,看一眼手里的梨肉,“你不喜欢吃梨吗?” 佑安也不喜欢,所以佑安的小碗里就没有梨,那程城为什么买这个回来呢?梨是清肺,莫非还养肝……宋惟宁想不通,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剃掉梨肉,换了一块苹果。 “不是不喜欢。”程城看着低头叉苹果的宋惟宁,这样说。 听到他的话,宋惟宁疑惑地抬起头,却被程城忽而变得幽深的目光锁住,而后他见他微弯腰,俯身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是不能……和你分梨。” 这样说着,程城低下头,又朝他靠近了些。 宋惟宁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眯起眼,感觉有一缕头发轻轻擦过他睫毛,触在眼周敏感的皮肤上,刺刺的、痒痒的。 他猛地睁大眼,却觉手指一轻,程城咬掉叉子上那块摇摇欲坠的苹果,他张嘴时轻微的吐息喷洒在指尖,宋惟宁像是被灼到一样,蓦地抽回手,叉子差点掉在地上。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是反应过度了。 因为吃掉苹果的程城,一脸淡然地又转过身继续包饺子,刚刚发生的事抑或是宋惟宁自己感觉里那种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怎么了?怎么不吃?” 程城转头,见宋惟宁还站在原地,垂眼看着手里的叉子,神情恍惚中带着纠结。被程城这一问,那种纠结更是一览无遗。 想到方才某人的毫无防备,这一刻,程城真不知该庆幸宋惟宁太缺根筋还是自己太正人君子,他轻轻叹了口气,一指勾出身前第二个抽屉,指了指里面排得整整齐齐的刀叉餐具。 “这里还有叉子。” “谢谢!”宋惟宁如蒙大赦,迅速从里面拿个叉子,在洗碗池冲了一下。 程城看他那窘迫的样子,内心默默反思,是不是太着急撩得有点过? 但他又不甘心,拥抱已经有了,这段时间下来,偶尔的肢体碰触宋惟宁也都没表露出反感或抗拒,面对自己甚至还时不时脸红害羞,他相信他对他是有感觉的。 那现在不过共用一个叉子,他怎么就那么排斥? 程城捏着手里的面皮儿,手下一用力,饺子馅儿被捏出来,掉在硅胶案板上。 “……” “……”宋惟宁也看见了那个可怜的饺子。 程城拧眉,又重新擀了一块更薄的皮儿,给那个破饺子打了个补丁。说实话,挺难看的,程城看着那个有失水准的“出气筒”,面露嫌弃。 “一会儿把这个给我吃。”宋惟宁忽然说。 程城看向他,不解其意。 宋惟宁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那个饺子,就觉得那个小东西憨憨的,还挺可爱。 宋惟宁把手里刚洗的叉子放在盘子里,拿另一个叉子叉起一块苹果,递给程城,“你吃苹果吧。” 程城毫不客气张嘴咬掉,“那你呢?” “我……我吃梨。”宋惟宁嗫嚅。 这意思是,不会分着吃。 程城陷在低谷沼泽里的心顿时昂扬向上,像个吃到蜜糖的小孩子,全然未觉这种吃水果的方式特别幼稚,两个大男人,一人削一个啃着吃可不更痛快? 程城当然不会承认这个水果拼盘其实本来是给宋惟宁单独准备的,刚刚的调戏不过临时的见色起意。 而宋惟宁也不会认为自己被占了便宜,反而为了陪程城度过无聊的包饺子时光,自愿留在厨房里,喂对方吃水果。 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最后消灭了这盘不算太多的水果拼盘。 其实没用太长时间,当佑安在外面终于等不及来找爸爸的时候,宋惟宁已经在从容地洗盘子了。 佑安只来得及看见竹篾上胖乎乎的饺子们,没见着爸爸喂别人吃东西的画面,否则以小朋友的视角,他大概会打翻醋坛子。 ☆、出游 Weny, 我也没说过我是女生,是不是因为给你写信的都是女生?你一开始才觉得我也是? 呵,谢你吉言。 但我不要那么多人喜欢我,我只要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够了。 ——Mask 既然已经出院,宋惟宁终于有底气和程城谈一谈之后的打算问题。 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让程城赶紧恢复上班,他已经把他耽误太久了。第二件事则是宋惟宁自己的工作问题。 原本定下的研究所最后去不了了,因为国外留学的背景,定密问题解决不下来,进不了核心岗位,也接触不到核心产品,对未来的职业发展不利。 虽说那个研究所还是想挽留他,给他很多优惠条件,但宋惟宁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再投简历,从相对市场化的科技企业中选择东家。 对此程城非常支持,宋惟宁说的那家研究所他从网上查过,名气是很大,但常有科研试验的原因,位置偏僻且交通不便,宋惟宁如果去那里上班,多半是得住到那边去的。 有个人能帮忙做决策,宋惟宁也不再犹豫,彻底放弃对研究所的眷恋,全心全意投入新的目标。 第一天上午,宋惟宁投出第一份简历,陪佑安玩了会儿积木,眼看快十一点了,就想着去厨房做点吃的,可是才把冰箱门打开,拿出两个西红柿,大门突然传来转锁的声音。 “橙子叔叔回来啦!” 宋惟宁探头一看,真的是程城。 “你怎么回来了?” 程城第一眼瞧见宋惟宁手里的西红柿,知道自己回来的很是时候。而第二眼,他注意到宋惟宁围了他的围裙。 偏白的肤色和家居服的米色在透窗而过的阳光中融为一体,而围裙是黑色的,强烈色差对比下,形成某种充满暗示的视觉效果。 腰细腿长,秀色可餐。 在那种隐含露骨的眼神注视下,宋惟宁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 程城收敛目光,微颔首,“我下午不用去。” 他昨天特意没告诉宋惟宁,早就做好中午回来的打算。现在证明,意外所得往往才是真香。 程城一回来,厨房当然也就没宋惟宁什么事儿了,为免被嫌弃,他很自觉退位让贤。 程城脱了衣服放下东西,抱了抱佑安,撸起袖子进到厨房,变身程大厨。 但是大厨似乎少了一样东西。 宋惟宁在厨房门口把程城上下打量半天,才想起缺的是什么,原来围裙还在自己身上。 他连忙解下来。程城正在水龙头那边洗菜,水珠四溅,宋惟宁刚走过去要把围裙递给他,程城却甩了甩手里的菜,背过身。 “帮个忙。”他说。 宋惟宁秒懂,把手里围裙展开,穿过程城的腰,这围裙是挂脖式的,还需要从头上套进去,程城一米□□的个子,比宋惟宁高了足足十公分,宋惟宁抬手帮他套围裙的时候,需要靠得比较近。 刚套进去,在腰后打个结,程城突然转过身,猛地两人变成了面对面,宋惟宁双手还维持抱住对方腰的动作。 程城轻轻笑了笑,宋惟宁迅速松开手,轻咳一声,“好了,那我出去了。” “以后给你也买个围裙,你刚穿着不错。”程城想,最好不要做饭的时候穿。 宋惟宁不知自己被人觊觎,还眼睛一亮,“那我可以和你学做饭?” 程城每次都让他远离厨房远离油烟,连打个下手都没机会,这次居然主动说要买围裙,是终于答应收他为徒了么? “暂时还不行。” 程城把洗好的菜放在沥水盆里,转身去开冰箱的冷冻柜,大灰狼又饿了,今天该做点什么肉食呢? 宋惟宁在他后面一阵默然,其实他本来是有围裙的,程城给他搬家就没拿过来。何止是围裙,他的洗漱用品也被换成和程城的一样,甚至还有一套同款小一号的浴袍…… 这个人有时候太强势了,是那种润物无声的强势,仿佛只要稍微开一道口,下一刻回过神,整个空间他都已经无处不在。 但,偏偏还拒绝不了那种温柔的好意。 第一天,程城中午回来,宋惟宁还以为他说的“下午没事”是真的没事,但接下来几天一直到周五,程城都是早上出门中午回来、下午带佑安睡觉,然后等他们父子俩休息了,才用电脑在家办公,再不出门。 这种不寻常的做法,让宋惟宁意识到,对方是特意为他回来的,就为了那句“天天吃好”的承诺。 周六程城名正言顺全天在家,宋惟宁整理好这周收集的有关意向公司的资料以及线上面试的记录,请程城帮忙参考,决定下周去哪几个现场面试。 忙完正事后,宋惟宁主动和程城提,想让他下周别再来回折腾,他自己中午做顿饭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程城考虑良久,最终说视情况而定。最近的确是有些忙,十一月过半,等进入十二月,一拖再拖的巡演准备也该来了,正因此,他才越加珍惜能和宋惟宁朝夕相处的时光。 “明天带肉肉出去玩儿吧?”今天又是宅家的一天,睡觉前程城提议,“去郊区转转,你也可以透透气。” 宋惟宁自是欣然答应的,佑安现在已经停了咨询中心的课,上一周程城不许宋惟宁出门,说是他现在抵抗力差容易着凉。再加上有佑安这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活动“小探头”在,宋惟宁也没法偷偷摸摸做点什么,的确是要憋坏了。 周日大早,程城带着被裹成粽子的宋惟宁和他们家小宝宝,驱车一个半小时,到达市东郊的野生动物园门口。 野生动物园自驾游,特别适合现在愈后状态的宋惟宁。 看着车窗外随处可见的、红彤彤的警示牌—— “严禁私自下车”。 “珍惜生命,锁好车门”。 “前方有猛兽”! “下车一时爽,追到火葬场”…… 宋惟宁简直哭笑不得,他以为的郊游呢?爬山呢?赏红叶呢?结果却是从被关在家里变成关在车里。 佑安倒是兴奋得不得了,他还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这么多活的大型动物。老虎就直接躺在路边石头上,狗熊追着车子狂跑,母狮叼着小狮回狮群。 “爸爸你看你看,好多大灰狼!” 宋惟宁挑眼一看,果然有一队野狼成群站在山坳上,临近的那只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 那是种很正常的狼看见猎物垂涎的眼神,宋惟宁处境安全完全不必害怕,但他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噤,总觉得那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应该是不久之前。 “冷么?开会儿空调?”程城在前面问。 宋惟宁回神,忙摇头,“不用开,不冷。”而且车里开空调,更闷了。 车子驶过猛兽区,才终于有供停车下来歇脚的区域。 虽然车里没开空调,但乍一从密闭空间出来,且旷野四周没什么遮挡,冷热空气一对流还是叫宋惟宁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一个没完,鼻子一皱,又掩住嘴打第二个,打完宋惟宁浑身都不对劲了,敢情真的抵抗力下降到这份儿上?不至于吧? 正寻思着头顶忽而一暖,宋惟宁微歪头,就见程城拉起他棉袄后面的帽子,手轻轻一扯松紧带,按上暗扣,他本来风中凌乱的脑袋就被严严实实罩在帽子里了。 然后程城又弯腰给佑安也拉好衣领,不过佑安本来就戴着毛线帽,也是程城前段时间新买的,理由是佑安长胖了,去年的帽子已经戴不下。 宋惟宁看着佑安卡其色帽子上那个仿佛自带晃动效果的抖音标志,难以想象买它的人会是程城。 休息区有为旅客准备的微波炉,程城早上就做了午饭,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能吃,饭菜热好后香飘四溢,便当盒里的东西更是卖相绝佳,惹得邻桌只能啃面包干粮的人频频回顾。 宋惟宁曾经也是那堆人中的一员,外出时从来都怎么简单省事怎么来,如今角色对调,颇为感慨之余内心还隐隐有那么一点小确幸。 想到这小确幸的源头,宋惟宁忍不住偷眼瞄了下程城。对方也不知是头顶安着雷达呢还是怎么,在他刚偷看的时候就抬起了头。 然后,一大筷子土豆丝夹到他饭盒里,“想吃就直说,看我做什么。” 宋惟宁低头,自己饭盒里的土豆丝什么时候精光了?难怪程城会错误的理解,可他竟无法反驳。 “肉肉也想要土豆丝~”佑安小碗里也只剩下一丢丢。 “叔叔吃过的,你不能吃。”程城说。 “那爸爸为什么能吃?”佑安表示严重不满,“那也是叔叔吃过的。” “……”宋惟宁埋头,他刚才吃了一口程城给他的土豆丝,现在越嚼越……嗯……说不上来的感觉。 “大人可以,小孩不可以。”程城义正言辞。 这句话大概是所有家长无法回答孩子疑问时,随手拿来就能顶上的万用托词。 但小孩子有时候也不是好惹的。 就比如在这之后不久,因为程城喝水快,他的水杯早早就空了,而宋惟宁的水杯里还剩很多,程城正要去再买一瓶矿泉水,佑安看见,就提建议。 “叔叔可以喝爸爸的水呀?” 也对,程城还是用悬壶手段避开和瓶口的直接接触,这种事并非第一次,但程城这样做时,忽略了一个问题,此时的小机灵早非彼时的小乖乖了。 “橙子叔叔为什么这样喝水?”小机灵问。 “因为水杯是爸爸喝过的。”宋惟宁解释。 “爸爸喝过的,叔叔就不能喝了?”小机灵脑袋一歪,大眼睛闪闪,无限天真,“那叔叔吃过的,爸爸为什么能吃呢?” “……” “你们都是大人呀,”佑安对对手指,“肉肉才是小孩子。”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宋惟宁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好在对付小孩子,还有一招叫“注意力转移大法”。吃完饭,带着佑安在温顺动物区遛一圈,什么十万个为什么都解决了。 除了常见的草饲动物,佑安今天还认识了一个新朋友,羊驼。 他最爱给羊驼喂白菜梗子、胡萝卜条,羊驼齐聚到他这里,趁着它们咧着大嘴畅快朵颐的时候,佑安就大胆地伸手摸一摸那头顶毛茸茸的一撮毛。 “羊驼眼睛好大,好可爱!” 到下午准备走了,佑安还对新朋友依依不舍,“爸爸,我们可以养吗?” “不可以,家里没有地方养。” 宋惟宁刚说完,就见程城一副沉思的模样,竟像真在考虑家养羊驼的可行性。 已经对某人执行力叹为观止的宋惟宁,实在不放心戳了戳程城胳膊。 “羊驼是不行,不过我觉得可以养个别的小动物。”这是程城思考的结论。 “真的吗真的吗?”哪有小孩能抵挡得了小动物的魔力啊,佑安抱住程城大腿,简直欢快得要飞起来了。 “不过要等你长大一点,能照顾自己了,才能照顾小动物。”程城揉了揉佑安的头发,“到时候叔叔让你自己选。” 程城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随便说说。 宋惟宁本来还不赞同的,听到他后面那句,眼神一动,没说什么。 临走时,程城去窗口取在园中照的几张照片,宋惟宁就带着佑安在大门附近随便转转。 大门口有一个圆形露天展台,里面立着各种动物的仿真塑像。宋惟宁想给佑安照张相,就指挥他站到台子上。 佑安喜欢羊驼,自然选择站在羊驼旁边,宋惟宁举着手机,寻找能把塑像和野生动物园的牌子一并照进去的角度。 正准备按下快门,镜头里突然又出现一个小人影。是个比佑安大一点的男生,约摸五六岁的样子,看见佑安站在羊驼旁边,直直就朝他走过去。 宋惟宁立即放下手机,也往那儿几步小跑,如果人家孩子同样想和羊驼合影,那他就带佑安先等一会儿。 尽量忍让,是他处事的一贯作风,甚至都不用管先来后到。而佑安也多半学了他,看见那个小哥哥过来,他自觉就开始后退。 但他个子小,还没退几步,那个小男生已经走到他面前,手一扬,用力一推。 宋惟宁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佑安被推倒,重重坐在地上,满脸的不知所措。 ☆、被欺负了 Mask, 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更喜欢小鸟依人的吧,总觉得如果比我还高的话,我会有点儿压力。 你也别气馁,我觉得你性格好,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 但毕业前,还是得先好好学习。 另外,原来你真的是男生,看来我的感觉还挺准。 ——Weny 宋惟宁大步跑过去,扶起佑安,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小朋友嘴巴扁着,大片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宋惟宁心疼不已。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那个小男生突然啊呜一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宋惟宁莫名其妙,佑安马上要掉落的泪珠滚了滚,也被吓回去,看看爸爸又看看那个小哥哥,满脸疑惑。 周围的人被哭声吸引,这时一对男女匆匆跑过来,要去扶那个小男孩,像是孩子的父母。 可是他们一动他,那小男孩竟哭得更大声了,双腿还在地上踢腾,手指着佑安,喊道,“我不起来,他推我!他把我推倒了!” 宋惟宁错愕,佑安往他怀里缩了缩,眼泪吧嗒一下掉下来。 “呜……爸爸……”但他不敢哭得大声,周围越来越多围观的人,他很害怕,指指点点的声音把他稚嫩的哭声也掩盖住了。 “谁?谁推你?”那男孩的父亲问,显然不确定他指的是大人还是孩子。 “就那个小孩儿,他推我!我就往那站一下,他就推我!” 宋惟宁惊住了,他见过小孩之间这种事,但佑安与别的孩子接触少,这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 “你家孩子为什么推我们?” 孩子母亲过来质问,手不客气地指向佑安。宋惟宁不着痕迹把孩子护在身后,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没有推他。” “那他怎么倒地上了?” “是他自己坐在地上的。” “嘁!”男孩妈妈嗤笑,“看你一脸斯文的,还会倒打一耙了?我们家这么小个娃,你说他自己坐地上,再污蔑是你们干的?好笑不好笑啊!”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唏嘘,议论声大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佑安扯了扯宋惟宁的袖子,强忍着抽泣,不住地摇头,边摇头边带着哭腔说,“爸爸……走吧……” 宋惟宁咬牙,比起对陌生人证明清白,他更在乎佑安此刻的心理状态,被这么多人围观指责,他怕孩子会崩溃。 抱起佑安,宋惟宁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妈妈妈妈,我难受,我疼,你给我买那个恐龙……”后面传来小男孩撒娇的声音。 刚才还哭声震天的,突然就变脸了,到底是小孩子,目的一下就暴露出来。宋惟宁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罢了,他等会儿好好安慰佑安。小朋友此时缩在他怀里,不停抽泣的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宋惟宁非常自责,还是他太大意了,不该离孩子那么远的…… “不许走!” 一个严厉的声音止住宋惟宁去路。 那男孩父亲却竟然不肯善罢甘休,还追过来挡在他面前,“你推了我儿子,连个对不起都没有就想走?” “我说了,我孩子没推他。”宋惟宁勉强保持涵养。 “我儿子从来不说谎,再说你家娃刚才起就不吭声,他都不敢承认,光你说没推他就没推他了?” “……你到底想怎样?” “道歉!”男孩父亲大概觉得宋惟宁理亏,越发得理不饶人,“你说没用,得让你儿子说。” 宋惟宁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冰过。 佑安没做过的事,他绝对不会让他道歉的,如果道了歉,那就是实打实地扣上帽子了,他不能让他受这样无缘无故的委屈。 “爸爸……”佑安抓紧宋惟宁领口,突然转过脸来,对着那个横眉怒目的陌生叔叔,牙齿站站地,慢慢一字一字说,“对……对不……” “肉肉!”宋惟宁没料到佑安竟然自己—— “怎么回事?”程城的声音,把佑安即将出口的最后那个字截断。 男孩父亲见又来一个人,而且这人一身气场,不像好惹的,一时也不确定他是哪边,便指着宋惟宁说,“这人的孩子把我家娃推倒了,还不道歉。” 程城皱眉,“是么?” 他刚说话的时候才走到人群边上,现在已经站到宋惟宁身边,宋惟宁对他摇了摇头,一脸忧色地瞧了瞧佑安。 程城会意,给他个放心的眼神。 “橙子叔叔……”佑安看见程城,强忍的眼泪到底没憋住,委屈地直往下掉。 他们这一互动,男孩父亲立刻意识到,来人是对手那边的,因此程城再朝他看过来,他不觉就有点着慌,不同于宋惟宁的一退再退,程城明显来者不善。 “你说我家孩子推了你家的?”程城瞥了眼不远处还赖在地上与母亲撒泼的小男孩,冷笑一声。 “你家孩子怎么看也五六岁了吧?我家才这么小,能推得了他?” 男孩父亲一噎,“不、不注意的话,当然能推得动!” 对于他的狡辩,程城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抬头看向上方,这个圆台应该还有夜景布置,所以牵了彩灯网,旁边不远处就是电线杆。 “既然你坚持这样说,也好解决。虽说是孩子,自尊心也是要保护的,不能随随便便就冤枉,以后留下心理阴影可就不好了。” 程城说着,一指那根电线杆,“那边有个摄像头,我们一起去服务处申请看看录像,就都清楚了。” 男孩父亲心里一咯噔,但还是硬着头皮,“好,看就看!谁怕谁啊!” 他是不怕的,没有父母会承认自家养了个熊孩子,但程城的表现又让他拿不准,难道真是自家儿子干的?他错怪别人孩子了? 正犹疑,人群中一阵哗然,原来那男孩不知怎么就撒腿跑了,男孩母亲边在后面追边喊,“好你个小兔崽子!真是你推人家的?你给我站住!看我逮着你不打死你!你站住——” 男孩父亲面色顿时青红一片,对着程城尴尬地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灰溜溜也去追儿子去了。 舆论的风向在这一刻发生逆转,人们看完戏三三两两散开,但从他们的言语中能听出,佑安的清白是找回来了。 “应该让他给肉肉道歉的。” 程城说,从宋惟宁怀里接过佑安,这孩子主动对他张开手,一靠在他肩膀就呜呜咽咽地哭,像是要把刚才没发泄的委屈都哭够本儿。 “算了……”宋惟宁叹口气。 “你这种心态,才总被人欺负,”程城凝视宋惟宁,认真说。 “……没人欺负我,”宋惟宁一笑,“我打架很厉害的,你不知道吧?” 从那次事件开始,宋惟宁就对着视频自学防身术,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吧,至少保护自己是绰绰有余。 但那个“打架很厉害”,程城现在是明白怎么回事的,可宋惟宁说得越轻描淡写,就越是让程城心如火灼,他眼神一黯,道,“不是指这个,而是心理上的。” 学生时代的宋惟宁,总被人背后说“软柿子”,他的好心好意,是源于心态上的随遇而安、息事宁人、大事化小、能忍则忍,但一旦被恶意利用,往往就是被人欺负而不自知。 对于宋惟宁这种性格,程城知道他是无力改变了,那是原生家庭所带来的,影响人一生。而且,现在有他在,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把宋惟宁牢牢护住,让他只需要接触外界美好即可。 但佑安不一样,他还小,正在成长,以后等着他的是尚待成型的未知人生,程城不希望他以后的日子像宋惟宁曾经那样坎坷。 “小孩子很敏感,被误会的话,他会难受、会自卑,严重的会记一辈子。” 回去的路上,程城酝酿许久的话还是说了。 佑安没睡午觉,现在在安全座椅上睡着。宋惟宁看着他脸上哭过的印子,又听程城这句话,内心百感交集。 程城说他是被欺负的心态,其实一点儿都没错,宋惟宁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讨好父母、讨好老师、讨好同学……在不断的讨好中,唯独忘记讨好自己。 刚才程城如果不出现,佑安也会同他一样,学着他往常待人处事的样子,为了远离眼前纷争,而说出那个违心的“对不起”。 宋惟宁突然发现,他生平说得最多的三个字,好像真的就是“对不起”。 “是我忽视了他的感受。” 长久以来,宋惟宁以为自己是个还算合格的爸爸,但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他正在把佑安培养成另一个自己。 程城不忍苛责他,他知道自己的话宋惟宁听懂了,“其实肉肉现在恢复得已经很好,但有一点,他不够自信,这种性格在集体生活中是要吃亏的,就像今天这样。” “我明白了。” 程城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宋惟宁,西下的阳光斜斜映过来,落上他绞缠的苍白手指。 如果不是把着方向盘,如果宋惟宁不是坐在后座,程城想,他终究会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 但现在,他只能说一句话,“你也一样。” 宋惟宁抬起低垂的眼。 “你也要更自信一些。” 宋惟宁愣住了,程城说什么?他心头剧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这样的话。 以前,他爸妈总说,“你这样还远远不够。”仿佛他没拿第一、没得满分,就是千古罪人。 以前,他老师也说,“惟宁啊,别骄傲,后面多少人看着你呢。”仿佛他学习好,就必定会自满,会得意忘形,会被追上。 以前,他同学还说,“瞧他,就是个书呆子,假清高!”仿佛在他那个位置,让人仰望,也代表万人厌弃。 谁会相信,他这样“别人家的孩子”,会不自信?他这样看似完美无缺的样板,所谓的天之骄子,会自卑到尘埃里? 宋惟宁一直在寻找自信,今天终有一个人对他说——“你要自信一些”。 “你怎么……像是什么都知道呵。”宋惟宁心乱了,声音也乱了,似是想轻松地笑,又似是掩不住压抑的哭。 但他到底是坚强的,他留下了笑,忍住了哭,而同时他也觉得自己这句话,依稀在很久以前,也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 不对,是写过。 宋惟宁想起来了,那个人也曾经对他说起过“自信”这个词语。 他说的是—— 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自信。 ☆、找工作 Weny, 今天和一个女生聊天,她竟然说不会喜欢我这一型,说我个子不够高,不能给他安全感。 如果是你呢?你喜欢比你高的还是比你矮的? ——Mask 面试分别约在周二和周三,一共三家公司,一家私企两家外企。 本来说好程城这周按正常时间上下班的,但因为宋惟宁面试时间定得晚,他便以此为由,周一又在中午前就回来了,美其名曰帮宋惟宁检查他的准备情况顺便演练一下面试对答。 也恰好宋惟宁原打算去的研究所是华人导师帮他推荐的,再加上研究所那种地方更重视学历和研究能力,当时看到宋惟宁的学分绩和论文成果就确定要他,直接跳过面试一环。 所以宋惟宁其实还从没有过面试经历,不免还是有些紧张。趁佑安午睡,宋惟宁花半个小时准备好腹稿,忐忑走进书房。 程城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只见他两手胸前交叉,微微往后靠向椅子,犀利的目光伴严肃的表情,倒真像个吹毛求疵的面试官。 宋惟宁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程城突然说,“停。” “?” 程城把宋惟宁上下一打量,“你穿得不够正式,太学生化了,这样给人印象不好。” 虽然程城是很喜欢宋惟宁青涩学生的扮相,但他现在穿的衣服真就是大学生实习打工的那种一看就很廉价的西装,在科研院所还勉强过得去,但到注重仪表的外资企业还是会打折扣的。 “走,去给你买身衣服。” “啊?不用吧?”只是面试而已,宋惟宁到底还是个职场菜鸟,不懂其中利害,他还是觉得,专门为面试买衣服太刻意,而且不划算。 程城却说,“现在我是老板。”不听老板的话,会被炒鱿鱼。 “……”宋惟宁才知道,原来这个角色扮演,时限还能延长的。 周一下午的商场人很少,绝大多数服装店都是门可罗雀,但即使人这样少,宋惟宁过分出挑的外表还是吸引了一票人在店门口驻足,比那个乏人问津的假模特宣传效果不知好多少倍。 这不,宋惟宁又换第三身西服出来了。 当门帘子被从里面掀开,宋惟宁一脚踏出来,不光女店员呆住,进来观望的客人呆住,就连和宋惟宁已经差不多朝夕相对的程城,也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样?”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宋惟宁差点缩回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走出来,边问程城边朝镜子那边挪了两步。 程城却忽的站起身,不由分说把宋惟宁推回试衣间,按在试衣凳上坐下,一脸深沉地俯视对方疑惑又无辜的脸。 “换了。”程城命令。 “这个不好看吗?”宋惟宁不解其意。 刚刚那两套程城说挺不错的,还让他在店里走了一圈来着,这第三套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镜子,程城就让他换掉,那估计是挺难看了。 宋惟宁低头打算解扣子,见程城还杵在他面前。 “嗯,能先出去一下吗?” “……”程城人没动,只嘴巴动了,“我也想试试这套。”他说。 那也没必要在同一个试衣间试吧,这么迫不及待想换吗?不是不好看? 宋惟宁有点跟不上程城清奇的思维方式,只能以自己的思维方式来解读目前的场景,“我的尺码对你来说应该小了点儿,我去让店员给你再拿套大的。” 程城按住他肩膀,“你换,我自己去。” 宋惟宁满头雾水,等程城出去了,他松口气,脱掉西服换上自己的休闲装,心想果然还是穿这样的衣服更自在。 这家店一共有五个试衣间,宋惟宁原本是唯一一个在里面试衣服的,现在看隔壁帘子也拉起来了,估计是程城在里面。 他等了没一会儿,程城出来了。然后,宋惟宁就把想说的话都忘到了脑后。 程城满意地从宋惟宁眼睛里看见一双自己的影子。剪裁合体的西装,把他本就高挑的身形衬托得更加挺阔。这西装还有处别致的地方,在腰间略收,绣着几道仔细看才能看出来的水纹图案。 不过对程城的体格来说,还是略有些紧。 程城抬手理了理衬衣领子,松开一颗纽扣,又转动手腕让袖口更舒适,这串动作令他本来生人勿近的气质减少几分,无形中多了些慵懒和随意。 宋惟宁回过神,这衣服明明很好看啊,那可能是不适合自己吧?宋惟宁觉得有点可惜,在橱窗里他其实最先看上的就是这一套,不过刚刚在试衣间他也见过衣服的价签,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 “这位先生穿着也好帅啊,像新郎官!” 女店员由衷地赞叹,今天大饱眼福,同时看见两个不同风格的帅哥。一个英气逼人,一个优雅恬淡,并肩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幅画,太赏心悦目了。 “这两套我都要了。”程城最后把自己换下来的和宋惟宁换下来的都递给店员,末了又补充说,“刚才试的第一套也要,他的号。” 宋惟宁奇怪,“怎么还多要一套?” 程城答,“你明天面试穿这个。”他指的是第一套。 宋惟宁更奇怪了,“那这个你喜欢只要一套就好,我不用再买了呀?” 程城却说,“这两套是我要的。” 宋惟宁不知道程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都这样说了,宋惟宁也不好再多言。 人靠衣装,宋惟宁天生的衣服架子,再戴个眼镜,穿上笔挺修身的西装,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就是社会精英与书卷君子的完美结合。 尽管已经替宋惟宁挑了最低调最有安全感的一套衣服,视觉效果的提升仍然不止一星半点。 这让在角色扮演中充当面试官一角的程城很有些苦恼,他嘴上说着拐弯抹角故意刁难的话,耳里听着宋惟宁从生硬艰涩逐步变得越来越流畅自如的陈词,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才能把这个人藏起来、锁进去,让别人都看不见。 小恶魔的黑暗想象只能停留于梦里,第二天太阳还得照常升起,程城亲自送宋惟宁到达目的地,自己则带着佑安去他上班的地方。 之前宋惟宁住院期间,程城也曾带佑安去过两次他的写字楼,所以下属们都认识这个小朋友。 本来工作狂老板长时间旷班就挺让人匪夷所思的,后来美女秘书突然辞职消失更是让吃瓜群众嗅到一丝JQ的味道,纷纷觉得总裁与女秘书地下恋情板上钉钉,谁知后来剧情反转,女秘书摇身一变成网红,还和神秘男明星深夜出街。 再后来钻石王老五带个小娃娃来上班,深受狗血都市伦理剧荼毒的人们,在心里默认老板是隐婚生子,还被无情戴了绿帽子。 程城虽然清者自清,但他对待小朋友无微不至宠爱有加的表现,更是从某种意义上坐实苦情男配的戏码。 在一众唏嘘声中,唯有王助理知晓所有事情的真相,但老板不发话,他乐得在员工群里潜水偷乐,独享一手资料。 对于这些莫须有的东西,程城自然是毫不在意的,不过梁珩那件事被狗仔队拍到,多亏他提醒他提前公关,否则话题大王梁影帝和新晋网红捆绑CP,又会是一桩黑料。 中午,宋惟宁给程城打电话,“我到你说的地方了。” “好,我们这就下来。” 程老板半点也不像被戴了绿帽子的苦情男配,满面春风地领着小朋友去楼下餐厅和他的男主角会面吃饭。 宋惟宁看上去心情也不错,面试过程应该还挺顺利。 “下午是几点?” 程城问,下午还有一场面试,离这里稍远一些。 “三点。” “那时间还好,吃完饭去我办公室休息,有沙发床。” 宋惟宁昨晚太紧张了,好学生临考的一贯表现,所以没睡好。想想回家又太折腾,就答应去程城办公室睡午觉,毕竟好的精神状态对面试也是很重要的。 不过等进到电梯,宋惟宁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偷偷打量他。 程城轻咳一声,那些人立刻噤若寒蝉,纷纷口观鼻鼻观心再不敢乱看。 午睡时,为了避免西服被弄皱,宋惟宁把外套脱了,拿大衣当被子,佑安和他窝在一起。 “喝点水再睡吧,楼里中央空调,有点干燥。” “好,谢谢。” 宋惟宁接过纸杯喝了水,目光跟着程城返回茶水柜,无意中瞥到柜子玻璃门里放着个保温杯。 那柜子里除了两罐茶叶,就只有那个杯子,宋惟宁不由地多看了两眼,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转念一想又好笑,保温杯而已,相似的太多了。 宋惟宁躺下,很快就搂着佑安睡着了。程城没睡,他起先在外面看文件,后来进里面,就坐在沙发床不远的地方。 宋惟宁好像睡得不踏实,稍稍翻个身,半截大衣滑落在地上。 程城过去,把衣服捡起来重新给他搭好。 屋里空调温度有点高,被小朋友紧紧贴着脸,宋惟宁白净的皮肤泛起一层薄粉,指尖碰时,暖融融的,细腻如绸…… 程城蓦地收回手,眸色一黯,直起身走了出去。 连续两天的面试后,结果差不多也可以预料,宋惟宁条件优越,专业水平也够突出,除了工作经历空白,但以他这个年纪的博士,几乎没什么可挑刺儿的。 果然周五一早,就有两家公司打来电话,还有一家在下午递来了橄榄枝。 宋惟宁自己在心里有两家备选,商用飞行器和宏远精械,晚上等程城下班回来就和他商量,看最终确定哪家 。 宋惟宁本来想选商飞的,一是离家近,二是在上市公司里排名靠前,但程城却觉得是宏远更适合宋惟宁。 “宏远的产品领域新,发展前景好,晋升空间大,在商飞的话,你没有背景,可能很难往上走。” 这是程城的建议,他已经做过功课,宏远人际关系简单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以宋惟宁的性子,在这种工作环境才不容易吃亏,也更能发挥长处,专心做科研。 他的建议中肯且实际,不是假大空地让他追求名气,更多是切实站在他的角度看待问题。 宋惟宁反复考虑后,最后决定接受宏远的offer,而工作一旦确定,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孩子的安置。 有了程城之前那十多天的陪伴与引导,佑安现在离开宋惟宁去上托管已经不成问题,但关键是地点的选择。 对此程城其实早有打算,不像一般有老人带娃的家庭,佑安托管不能在家附近,因为下班到家还有一段时间,最好在公司附近,这样上下班顺路接送,才不会太赶。 这方面宋惟宁显然也想到了,所以在程城问他有什么计划时,他回答说想在新单位附近找个托管。 程城对此没表示反对意见,两人便商量利用双休时间去那边考察。 宏远精械位置在S市西区一片新型高科技园区,周围配套设施主要以单身码农、科技民工的需求为主,宋惟宁按图索骥,最后才找到两家托育机构,离单位办公楼还有一站公交的距离。 其实商飞也差不多是这条件,毕竟行业特质,不适宜建在繁华的闹市区。 不过总算聊胜于无,宋惟宁选定一家看起来师资条件好一点的,初步达成意向,只等下周入职体检通过,正式上班前再带佑安来办手续。 而这整个过程,程城都陪着他,宋惟宁说什么他都持赞成的态度。 周六把事情顺利解决,周日时间就空出来了。程城说周日要去趟公司,恰好他公司在中心广场旁边,紧挨着两个大商场,里面有儿童游乐园。周六被陪了一天,宋惟宁自然礼尚往来地也陪他走一趟。 周日上午,宋惟宁和程城分开后,直接去到商场五层的莫莉幻想,光看门口人来人往,就知道里面有多热闹。 S市最繁华的中心区域,每天人流上万的地方,宋惟宁没想到,居然一进门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干儿子 Mask, 谢谢你的鼓励,很高兴认识你,面具同学。 我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把回信给你,感觉这样的沟通方式也挺有意思,以后我们就是笔友了。 不过你竟然知道我家在哪,冒昧地问一句……难道你在跟踪我?(笑) 顺便,我看到你的卷子,擅自用铅笔在上面做了笔记,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明天你可以再问我。 ——Weny 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门口的抓娃娃机,非常显眼,以至于宋惟宁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佑安就先喊了一声,“琰琰阿姨!” “侃侃哥哥~!”小朋友松开宋惟宁的手,踩着声光小球鞋,吧唧吧唧跑过去。 侃侃也回头看见佑安,“是肉肉弟弟!” 两个小朋友抱在一起,十足十的哥俩好。其实宋惟宁住院那些天,这俩孩子经常碰面,佑安本来就是个小可爱,梁琰又给儿子灌输小弟弟没有妈妈疼很可怜,当哥哥的要多疼他,所以侃侃对佑安甭提多亲了。 但这一切宋惟宁并不知情,一看侃侃拉着佑安的手,热心地教他玩这个玩那个,还主动和他分享自己刚买的零食,宋惟宁纳罕之余又觉得非常感动,佑安有好伙伴儿了。 “今天阿姨休息,我带侃侃,”梁琰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哦你还不知道吧,我就住这附近。” 随后自然是热情邀约,“一会儿到家里坐坐,吃个饭吧?” 宋惟宁刚想婉拒,谁知梁琰又说,“就是可惜阿姨不在,家里没人做饭……” “不用麻烦的小琰姐,我……” “对了,可以喊程城来做饭啊!”梁琰一拍脑门,像是才想起,“你来了他肯定来,我和侃侃就不用凄惨地在外面吃了。” 凄惨…… 宋惟宁咽下想说的话,梁琰已经打通电话开始约程大厨。 “什么?没时间?” “不行,你非得来,你不来我就只能带小宁去吃垃圾食品咯。” “嘿嘿,就知道你,快来啊。” 一番装腔作势后,程大厨顺理成章进了梁琰家的厨房。 当厨房里叮叮咣咣声响起,知心姐姐梁琰让两个娃娃继续你侬我侬,自己坐沙发上和宋惟宁“谈心”。 “小宁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害我还担心你好一阵子。” 是的,刚才那通电话后,宋惟宁被良心谴责,主动坦白了请程城帮忙当保姆并租了他家房子的事实。 “抱歉小琰姐,那时候事出突然……” 是挺突然的。宋惟宁当然不知道,梁琰其实早就知情,甚至还暗搓搓认同了他们现在这种同居关系,就是觉得俩人怎么看怎么欠点意思。 “那你工作定下来,该给佑安找托管了吧?” 宋惟宁还没来得及答话,梁琰又道,“我家侃侃之前上的托管很不错,就在这边,位置好,老牌的很让人放心,不像现在有些托管,总是曝光各种问题,这个真的强烈推荐!” “小琰姐……” “还有啊,侃侃现在就在那家上幼儿园,中午大小朋友都是一块吃饭的,侃侃自理能力强,还能照应点儿肉肉。” “谢谢小琰姐,”宋惟宁终于找到机会打断梁琰的话,“可是这边离我太远了。” “那有什么的,不是离橙子很近嘛,他上下班正好接送。” 宋惟宁愣了,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 “而且你俩万一都加班,我家阿姨还可以帮忙接肉肉,再说你那工作性质,应该很难按点下班吧?放学小朋友都走了,你让肉肉自己在那儿等你?不太好吧……” 不愧是搞心理研究的,一语中的,宋惟宁被她说得没了反还之力。 他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相比于自己,程城上班时间的确更自由,还有独立的办公室,就算接佑安加班也可以把孩子放在办公室。 但他则不同,刚参加工作的职场新人,入职必定要好好表现,经常不加班,领导会怎么看他? 但如果要继续麻烦程城,把本该是自己的责任强加给他,宋惟宁还是觉得开不了那个口。 “小宁你呀,就是太见外了。” 梁琰见宋惟宁在犹豫,而程城这时走出厨房,似乎是到茶水柜拿什么东西。 梁琰一笑,和程城视线对了一下,忽而半开玩笑,大半认真地说,“其实以你和橙子现在的关系,让肉肉叫他声爸爸都说得过去。” 宋惟宁皱眉,他和程城的关系……? 梁琰趁热打铁,丝毫不给他考虑的机会,“不然这样好了,我做个媒,以后让程城收佑安做干儿子,他的干儿子就是我的干儿子,是我们梁家和程家的小孙子,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有了干儿子这层关系,接送似乎也就多了一定程度的正当性。 但宋惟宁觉得让佑安叫“橙子爸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小朋友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虽然名义上成了干父子,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改变。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变了的,那就是宋惟宁的心态。虽然被梁琰说得的确开始动摇,宋惟宁这次倒没有匆忙做决定,因为下周二才是入职体检,等体检结果出来还有一周,估计他入职应该在十二月一号了,还有富余时间考虑。 这一周程城终于没理由中午还回家,宋惟宁整天和佑安腻在一起,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父子俩的小日子,唯一不同的是,晚上会有个人回家,会在宋惟宁开门的时候微微笑着说一声“我回来了”。 不过这样的平静温馨才刚维持到周三,宋惟宁就在那天上午接到了范志芳打来的电话。说的是,他父亲已经知道他回来了。 宋惟宁又一次进到医院,这次是领着佑安一起,探视那些天,小朋友已经对医院不再那么惧怕。宋惟宁也从杜栩扬处知道,父亲前段时间转去了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是三人间,宋惟宁进去的时候,宋文锋正和隔壁床的病友说话,范志芳也坐在他们旁边听着,一见到宋惟宁进来,宋文锋突然打住话头,板着脸不再言语。 范志芳起身把儿子迎了进来。 “范姐,这好俊的小伙子啊,是……?” 病友身边现在没人在,无事闲聊,乍一见到宋惟宁,只觉得他长相和范志芳有些肖似,但宋文锋态度冷淡,让他拿不准他和这夫妻俩是什么关系。 “我儿子。”范志芳简略介绍,瞥了眼宋文锋,见他还是那副模样,丝毫不想搭理似的,她心里暗暗着急,碍于还有外人在,不好多说什么。 病友也意识到气氛不对,恰好他家属这时从外面抽烟回来,彼此打了声招呼,两床便不再说话。 “妈,我买了些水果和牛奶……”宋惟宁想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可宋文锋就靠在那,他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范志芳直接接过东西,对他努了努嘴,摇头。 宋惟宁只好抱着佑安在椅子上坐下,小朋友挺会察言观色,坐在爸爸腿上一声不吭。 病床上的中年人因疾病折磨而略显老态,早不似当年那个威严强势的精干男人。但宋惟宁对父亲的畏惧大概是深刻进了骨子里,只要宋文锋不发话,宋惟宁就连大喘气也是不敢的。 而宋文锋现在哼一声,宋惟宁就觉得,对方大概是不想看见他,要赶他走了。 果然,勉强撑过五分钟的沉寂过后,宋文锋对范志芳说,“我躺会儿。” 范志芳替他把床摇下来,宋惟宁抱着佑安,想站起来搭把手,宋文锋已经拉上被子闭了眼。 “你先回去吧。”范志芳只得叹口气。 第二天,宋惟宁思前想后,还是又去了一趟医院,他买了父亲爱吃的核桃,不过宋文锋不领情,连范志芳剥的他也不吃,光放在一边,宋惟宁就剥了一小颗给佑安。 “佑安是吧?你喜欢吃什么呀?奶奶给你弄。” 范志芳从袋子里拿出苹果和橘子让佑安挑,小朋友选了橘子,回头看看宋惟宁,宋惟宁对他鼓励地笑笑,佑安就腼腆地说一声,“谢谢奶奶~” “哎!”范志芳眉开眼笑。 佑安吃了两瓣橘子,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小步走到宋文锋面前,伸手递出半个橘子,“爷爷,这个给你吃~” 宋文锋和范志芳都是一愣。 佑安回头看向宋惟宁,疑惑地问,“爸爸,爷爷不吃呀?” 宋文锋还是接过了橘子,看了两秒,别开眼一言不发。但过了一会儿,他手里的橘子却不见了。 宋惟宁发觉,默默在心里长舒了口气。 邻床的病友都夸佑安乖巧懂事,佑安高高兴兴扑进宋惟宁怀里,小手把一瓣橘子塞给宋惟宁,笑得像年画里的吉祥娃娃。 第三天是星期五,宋惟宁依旧还去医院,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宋文锋终于和他说了一句话。 是宋惟宁主动和范志芳聊起工作的事情,他的体检结果提前出来,虽然肝功能目前不怎么好,但公司那边似乎也不太关注这个,双方敲定下月一号正式入职。 有了肯定结论,宋惟宁也就能告诉母亲自己工作的事情,两人交谈的时候,宋文锋在旁边戴着耳机像是听广播。 忽然,他问了一句,“你读完了博士?” 宋惟宁忙说,“是,读完了。” 虽然不是父亲原本给他定的目标大学,但其实在许多人眼中,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宋文锋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但就是这简单的一个小动作,却把宋惟宁激动坏了。 以至于程城下班回来,进门看见他第一眼,就问,“怎么了?这么高兴?” 宋惟宁未语先笑,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程城以前看他笑,或多或少都像压抑着什么,总不够开怀,但今天他的笑,却要明朗走心得多。 “我爸要出院了。” 宋惟宁主动接过程城的外套,站在玄关处看程城换鞋,明明想淡定一点儿的,可看见程城,又急于想和他分享此刻过于激动的心情。 “那是好事儿,什么时候?” “下周一。” “你要去吧?” “当然了。” 程城淡笑着嗯了一声,头一次破天荒地没提任何类似要不要我帮忙或一起去的话。 不过宋惟宁倒完全没考虑这么多,他只是单纯想和程城说说。这三天去医院,他都没告诉和程城,因为不确定持久战的时间,不过现在终于可以了。 虽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程城大概能猜到,现在宋惟宁和父母的关系应该是有所缓和。 即便如此,程城依旧没法去见宋惟宁的母亲,他只能在周一早上送父子俩去医院后,假意去上班,实际却是绕场一圈,把车停到离住院楼最远的停车位,然后步行前往与杜栩扬约定的地点。 ☆、对手 Weny, 等了几天没收到回信,突然想起来你可能找不到我。 所以你不是不想回复我的对吧? 那,你家楼下西北角的旧邮筒,你可以把信放在那儿。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回我,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 ——Mask 中心医院虽然是公立医院,但秉着让患者舒适诊疗的宗旨,近年来也在逐步改造增加一些服务型设施,比如新住院部大楼地下的餐厅、书吧、水吧,以及楼后面的亭台水榭。 只可惜时已深秋,树叶都掉光了,池中一潭死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偌大的地方,程城只见到杜栩扬一人。孤独立于秋风萧索中,倒是个会让人产生危机感的对手。 “你不用忙?” “今天本来是我调休。” 程城立刻明白了,调休还冒着冷天儿到医院,多半是为了某个人。 “你想跟我说什么?” 程城已经做好准备,从昨晚接到杜栩扬那通挑衅的电话开始,他就一直在做准备,准备无论杜栩扬待会儿说什么,他都不急不躁,全当耳旁风。 “我是在三年前认识的惟宁,我和他在一起……住了两年。” 很抱歉,第一句话就让程城有点沉不住气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轻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他挑了挑眉,“是合租公寓吧?你们在海外求学的,这种事很正常。” 听到程城的话,杜栩扬倒是没再有任何隐晦暗喻,而是直接点头,说,“对,合租。” 今天不用当班,杜栩扬没戴口罩,整张脸都露在外面,棱角锋锐,眼神淡漠,金边眼镜让他看起来一丝不苟又冷血无情,可他偏偏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他乡遇故知,我和惟宁也是这样。” 程城也知道,宋惟宁在外勤工俭学,学校没有博士宿舍,就出来找人合租房子……这时候如果有个与自己同样的华人学子,再施以援手,很容易就能被打动。 但杜栩扬看年纪,不像是和宋惟宁同届的学生,“你应该比我们老吧?” 他这个“老”字是故意的,杜栩扬不甚在意,反倒用一种略带嘲讽的眼神看向程城。 “如果我是你这个年纪,今天就不会让你有机会站在这里了。” 程城先是一愣,继而冷冷笑道,“可我今天还是来了。” 杜栩扬凝视程城片刻,忽然轻哼一声,微侧过头,金边眼镜在逆光的角度化入一片暗影,“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程城反问,“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我说,我担心你呢?” 杜栩扬这话说得古怪,程城皱眉,“我认识他十八年,喜欢他十年,你觉得你在担心什么?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 杜栩扬失笑,“我?我从来不担心我自己。”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心。 “对了,有件事提醒你。惟宁很在乎他的家庭、父母。在他心里,他们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或许曾经有一次这个第一位被撼动过。 也正因为此,直到现在,宋惟宁还在自以为叛逆和错误的选择中走不出来,并将之后所有结果都归咎于他的盲目自大和顽固不孝,多年来也得不到真正的救赎。 杜栩扬永远记得,自己被拒绝时,宋惟宁迅速而冷静地做出判断取舍,说不可能接受男人,一丁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但杜栩扬有自己的判断,在他看来,宋惟宁绝对是同类,他们都是天生严谨理智的科学家,都有藏在黑暗里隐秘的过去,他们理应是最般配的。 而后杜栩扬虽然搬出去了,却依然时不时点拨宋惟宁,知道他过着两点一线的规律生活,偶尔去孤儿院参加志愿活动。 再然后,他知道他领养了一个孩子,并且通过孤儿院的人脉,修改自己和孩子的身世档案,让外人查不到漏洞,就为了那孩子有个清白的未来。 其实对他们这类人而言,能领养个孩子是天大的恩赐,只是这孩子与正常孩子不同,自从收养他,宋惟宁只能在家里一边照顾他一边学习工作,过得很辛苦。 杜栩扬知道,自己应该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的,可是被拒绝的事情令他耿耿于怀,骄傲与自尊让他想让宋惟宁主动找自己低头,但很可惜,最后宋惟宁是联系了他,但却不是因为求助。 而是为他遗忘在公寓客厅的传真机,传来的一份病理报告。病患的名字叫宋文锋,也是他被S市中心医院邀请回国后接管的第一个病例,一位肝硬化中晚期患者。 关于这件事,宋惟宁心底的秘密太多了,而他有求于杜栩扬的也太多了。他想救爸爸,却不肯回国见他,他想承担医药费,却不肯让收账人看出钱来自谁,他甚至一早就想到了捐肝,却要求杜栩扬务必替他隐瞒实情。 杜栩扬看出来,站在胜利者的姿态,对宋惟宁说,除非他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否则他没法答应保密,也不会让他做到他想做的任何事。 宋惟宁实在没办法,只好承认,自己当年高考失利,父亲让复读重考,非要他上执念的那所大学,宋惟宁不愿意,正好国外V大看中他的物理竞赛成绩,对他伸出橄榄枝,他才负气之下离家出走,也因此愧对父亲没脸见他。 杜栩扬敏锐地感觉到这不是全部,他逼问宋惟宁,宋惟宁先是咬牙不说,后来被逼急了,竟说父亲的病是被他气出的根,日积月累造成的,是自己的错,所以在父亲病好之前,他实在没办法去见他。 说那番话的时候,宋惟宁眼睛都红了。 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杜栩扬也会自问,是否后悔? 如果那次机会,宋惟宁找到他,他没有用所谓的职业身份压迫他,是否宋惟宁会因对他心存感激,而允许他们之间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杜栩扬了解自己,太过强势难以低头,而宋惟宁,表面看来温柔没脾气,骨子里却也有着一股子倔劲儿,不服输,不认输。 他们太过相似,适合针锋相对,不适合相濡以沫。 罢了。 杜栩扬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亭子。 程城在后面,等回过神,杜栩扬已经走到几米开外,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忘了问。 “你到底是从哪儿知道我电话的?” 杜栩扬顿住脚步,似在敛眉沉思,片刻后,道,“如果我说,是他告诉我的呢?” 这么回答似乎也没错吧,杜栩杨想,毕竟宋惟宁的紧急联系人,填的的确就是这小子。 自从宋文锋回家调养,宋惟宁趁着上班前最后一周,天天都往父母家里去,往常死气沉沉的家里,因为有了第三辈人加入,气氛明显活跃多了。 虽然宋文锋依旧不怎么搭理宋惟宁,对佑安却到底隔辈亲,渐渐地爷孙俩混熟了还能坐在一堆下会儿跳棋。 话题不似从前总围绕着分数、名次、考试转,宋惟宁和母亲之间也越来越像寻常家母子,在厨房边做饭边聊天,聊的中心多半围绕着父亲的身体、孩子的养育。 “下周上班,是不是就得周末才能回来了?”范文芳边择豆角,边问宋惟宁。 宋惟宁之前总在工作日跑医院,不能告诉母亲前因后果,便只说回国到现在才确定工作。 而和程城就住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他也没提,虽然同是幸福里小区,但东西二区中间还隔着一条街,宋惟宁也知道父母的习惯平时不怎么爱出门,所以当时母亲问他住哪,他下意识就说了谎,说住在单位旁边。 这个微妙的心态宋惟宁自己也搞不明白,但潜意识里就是觉得不能让母亲知道,否则…… 否则怎样,他说不上来。 “你要不搬回来住吧?妈还能帮你带带孩子。” “……我想再等等,”宋惟宁低头,拉出手里豆角的茎丝,再用力掐掉,“爸刚出院,还需要您照顾,等他身体养好了,明年下半年我们就搬回来,肉肉也正好上幼儿园,您还能轻松一点。” 他的理由足够充分,不仅说服了范志芳,也说服了他自己。包括一直没能考虑好的关于佑安托管的事情,也随着这句话在宋惟宁脑海里有了近乎完美的架构。 他决定等周末程城有空了,和他一起去办下佑安的托管,就在梁琰推荐的那里,只需要托半年,这样就不用麻烦程城太久。 然后明年九月份幼儿园上幼儿园时就回来爸妈这边,让范志芳和孩子多接触培养感情,到时候宋文锋身体也好了,一家人团团圆圆,享受天伦之乐。 似乎所有事情都理得很顺,宋惟宁如释重负,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他终于盼到了自己的苦尽甘来。 宋惟宁这些日子心情一天比一天好,程城深受感染。而宋惟宁答应报名他那边的托管班,更是给他极大的鼓舞。 这一周忙得连轴转,好不容易等到周五,却被临时会议绊住急于回家的脚步,程城担心宋惟宁久等,特意给他去了个电话,“今天有会,可能晚一小时到家。” “好的,没关系。”宋惟宁正愁时间不够,这下倒是正好。 “如果饿了,先吃点水果垫一下,等我回来。”程城像是生怕宋惟宁不等他。 “放心吧!”宋惟宁推着手里的扫帚,心情很好地答。 “快递收到了?巧克力怎么样?” “味道很好!”宋惟宁想起储物柜里那两大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舌尖回味都是甜丝丝的,心里也是。 “别吃太多,吃不下饭了。” “知道的,哪有那么馋?”虽说的确是有那么点儿馋。 挂断电话,宋惟宁禁不住轻轻笑出了声。久违的对生活有希望的感觉又回来了,让他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本来下午从父母那回来,他就打算给家里来个彻底大扫除,以焕然一新的面貌迎接全新的下周一的。 可是干到一半觉得时间不够,程城回来可能他还没完成,没想到老天爷都帮助他,让他又赚了一小时工作时间。 正好,惊喜还能保住。 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以往但凡稍费体力的活儿程城都不让他做,说是他身体不好,宋惟宁拗不过,当着对方面只能做些擦桌子摆玩具之类的小事,但背地里他也收拾过家里,只不过没法做得太明显。 这一次,沙发上的灰、柜子上的土、所有的犄角旮旯宋惟宁都决定好好收拾一遍,以证明自己是完全康复,不需要再当被照顾的闲人了。 “爸爸,肉肉也要帮忙~” “好啊,给。” 宋惟宁丢给佑安一块小湿巾,让他拿着当抹布。 本来是敷衍他的,没想到小朋友特认真地把抹布摊开,两只小手推着,从桌子这头擦到那头,从外边客厅擦到书房…… 宋惟宁刚扫完全屋,才开始拖地,小朋友就已经擦到主卧室去了,动作还挺麻利。 宋惟宁跪在地上,开始拖客厅沙发下面的木地板。 突然,他听见很大一声响,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伴随着哗啦一片,佑安啊地叫了一声。 宋惟宁大惊连忙爬起来,朝声音来源跑去,匆匆进门一看,就见佑安坐在衣柜旁的地上,也没哭,姿势不像是摔跤了。 稍稍放下心,宋惟宁走过去。 “爸爸,肉肉干坏事了~” 大衣柜下面的小抽屉被拉开,整个掉在地板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宋惟宁明白过来,应该是佑安拉抽屉的时候没注意,下面的滚轴滑丝了。 “没砸到脚吧?” “没~” 还好人没事。宋惟宁轻舒口气,蹲下来,先检查了下地板倒是没砸坏。他边和佑安一起整理散落的东西,边想着这抽屉上面挂了把钥匙,又在衣柜最下面不显眼的位置,装的多半是程城的私人物品,但愿别摔坏什么。 “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能随便动大人的东西。” “哦,”佑安委屈巴巴地,“肉肉想擦干净里面……” 小朋友埋头正要把两个罐罐往抽屉里兜,突然他发现一个带纽扣的蓝色笔记本,或许是年代久了,那个扣子也松了,漏出里面夹着的东西一角。 “咦?”佑安抽出那东西。 宋惟宁捡拾的手也同时顿住,他看见佑安手里正捏着的是一张透明膜塑封的照片。 “爸爸~这里面是你吗?”佑安小手一指,抬头看看爸爸,又低头看看照片里的人。 “……”宋惟宁却已经愣住了。 照片里是类似晚会幕布的背景,暗红绸布前,身穿礼服的少男少女站在十几人的最中间,手里各自拿着一只话筒,面带微笑,是一张晚会的合影。 ☆、知道了 Weny, 你好,在校刊上看见你的文章,很有感触。 你的笔名叫Weny,那我姑且自称Mask,面具。 抱歉暂时对你戴着面具,但我知道,写那篇文章的人是你。 你说——也许生来缺乏磨炼,才会总是羡慕成功的乐园,你还给你的文取名叫《自卑》。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但我觉得,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自信。 交个笔友吧,顺便,可以帮我辅导功课么? ——Mask 宋惟宁还记得,第一次收到那个人的来信,也是同样蓝色的信纸,对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压在课桌里他的书包下面。 当时宋惟宁看见它第一反应——又是情书?后来发现并不是。 凝视着那张照片上的人,宋惟宁脑子里飞快掠过某些场景,但更多的还是些断断续续,却逐渐清晰的语句。 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吃。 喝点牛奶,会睡得好一些。 你应该更自信的。 我也参加了晚会,还是表演者,你能猜出哪个是我吗? 宋惟宁嘴唇轻轻抿起,再抿紧,僵硬的手指一点点艰难触碰那张照片,指尖拂过第二排右边、个子最高脸却被挡住一半的人、现在的他仅凭感觉都能一眼认出的人,胸口宛如堵着一团泥浆。 办公桌上的毕业照。 休息室里的保温杯。 储物柜里的巧克力。 莫名的熟悉感、信赖感、亲切感,宋惟宁终于找到了那些情感波动的源头。 “爸爸?” “给叔叔放回去吧。” 宋惟宁淡淡道,从佑安手里抽走照片,重新夹回那个有些年代感的小本子里,将所有东西放回抽屉里,又把抽屉沿着滚轴推回原位。 手撑在抽屉上的时候,宋惟宁怔怔盯着那两把小钥匙在那晃一晃,又很快静止,所以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改变。 程城下班回来,看到纤尘不染的家,果然大吃一惊。 “今天肉肉和爸爸打扫了卫生哦~”小朋友背着手,乖巧地站着迎接他,没有主动承认自己做过什么坏事。 程城不见宋惟宁,“爸爸呢?”以往他都会第一时间过来的。 “爸爸在厨房!” 程城走进去一看,宋惟宁果然在厨房,还穿着前几天新买的围裙。 他正在十分用力地切一个土豆,拿着刀的手瑟瑟颤颤,让程城看得心惊肉跳,直接上前按住宋惟宁的手,再小心把刀拿过来。 “怎么不等我?” “我……我也想做醋溜土豆丝……” 程城奇怪地看他一眼,“想吃的话我做给你,是不是饿了?很快就好。” 程城大概是太着急了,进门后只脱了外套,围巾还挂在脖子上没来得及摘。 那条围巾是最普通的黑色针织,真的是最最普通的那种,普通到宋惟宁甚至都围过一次,也没能把它认出来。 而这条毫无特色可言的旧围巾,也是宋惟宁见程城戴过的唯一一条。 有次宋惟宁看见它有一处小勾线,指了出来,程城还专门去制衣店花大价钱修复好。 宋惟宁不解,问程城,“你怎么不换条新的,这个看着实在有点旧了。” 饶是宋惟宁这么简朴的人,围巾也比这条看上去要质感好。 但程城却只看他一眼,说,“我不喜欢围围巾,但这个,是很重要的人送的,换了就没有了。” 那时候宋惟宁还笑,“这么宝贝,不会是喜欢的人吧?” 程城并没有女朋友,宋惟宁只是调侃。 但那时候程城竟然愣了下,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围巾看了好一会儿,而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那声很轻、很轻。所以宋惟宁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终于,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晚上,客卧里。 宋惟宁坐在床边看书,书页始终停在最初那页,笔记上也一个字都没写。 “报告还没头绪?要不要我带佑安睡?” 程城进来,小朋友跟在他后边,揉眼睛打哈欠。 两小时前宋惟宁说要写报告就进了客卧,现在已经超过佑安睡觉的时间点,他也没出来。 宋惟宁合上书,说,“明天再写吧”,但他没看程城,只是摘下眼镜,捏了捏酸胀的鼻梁,再朝佑安拍一拍身边的被子。 小朋友就从程城身后跑来,爬到宋惟宁身边躺下,小胖腿并好,笑嘻嘻等着爸爸给他盖被子。 程城替他们掩上门。 宋惟宁关掉台灯,佑安就圆滚滚一坨钻进他怀里。抱着儿子闭了会儿眼睛,脑子里嗡嗡嗡的还在转个不停,宋惟宁刚想挪下手臂,佑安突然拿小脚在他膝盖窝蹭一蹭。 “爸爸~我想和橙子叔叔承认错误。” “……” “我动了叔叔的东西,他会不会生气呀?” 宋惟宁把那只不停乱动的小脚丫抓住,握在手里,“不会的。” “那我明天和叔叔说~”佑安咯咯笑着把小脚丫救回来,又像个小八爪鱼一样缠住宋惟宁的胳膊。 但是却没像以前总爱把脚蹬在宋惟宁肚子上。 “肉肉,”宋惟宁侧过身,脸轻轻抵在佑安额头,“爸爸下周就要上班了。” “喔……”佑安知道宋惟宁要上班了,也大概懂一点上班是怎么回事,因为程城周一到周五要去上班,但爸爸如果也上班的话,他会觉得有点寂寞。 感受到小朋友闷闷不乐,宋惟宁摸了摸他的脸,“爸爸上班了,就能挣钱给你买好多好多玩具。” “不要,”佑安不在乎地撅起嘴,“叔叔给我买了。” 宋惟宁叹口气,“叔叔买的是别人的,爸爸买的才是我们自己的。” “橙子叔叔才不是别人!”佑安突然大声说。 宋惟宁愣住,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 宋惟宁拍了拍佑安后背,可黑暗里小朋友亮晶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非常不满他刚才那句话。 “肉肉不是想要小伙伴吗?以后爸爸上班了,肉肉可以在旁边和许多小朋友一起玩儿,爸爸上班送你去,下班再接你回来,好不好?” 佑安似乎想了一会儿,“有小弟弟和小妹妹么?” 原来今天在楼梯间,遇到一位二胎妈妈,她家大宝也和佑安差不多大,想让妈妈抱,而孩子爸爸说妈妈肚子痛有小宝宝不能抱,那男孩于是就猜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一家人欢声笑语的,佑安盯着那位妈妈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现在还惦记。宋惟宁感觉到佑安伸出小手,在他肚子上轻轻摸一摸。 有些无奈地,宋惟宁按着佑安的手,“爸爸肚子已经不痛了。” “可橙子叔叔说,睡觉不能踢爸爸,爸爸肚子痛痛。” “……”宋惟宁按着佑安的手稍稍捏紧。 “肚肚痛,不会有小弟弟么?” 宋惟宁心里隐隐有些烦躁,往常令人忍俊不禁的童言童语,三两句就提一次的“橙子叔叔”,每过一遍耳膜,他心跳就能加快一分。 “肉肉,爸爸是男生,肚子痛不代表会有小弟弟。”宋惟宁尽量好言解释。 “那橙子叔叔说……” “你可以去找他,他答应你的。” 宋惟宁终于忍不住了,硬下口气说出这样一句,那天隔着门,他的确听见程城哄骗小孩儿的那些话。 可当话音落,抱着他胳膊的佑安突然松开手,从床上爬起来,打赤脚下到床边。 “爸爸讨厌,肉肉去和叔叔睡!” 佑安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宋惟宁坐起身,看见未关的房门外灯光亮起,然后那孩子和程城说了句什么,外面光线重又暗下来。 宋惟宁呆坐了好一会儿,后半夜迷迷糊糊的,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更是半点不清楚。 等他有意识时,已经是站在厨房门口,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里面专注做早餐的人身上。 宋惟宁眨了下眼,晨光熹微,逆光的那人偏过头,对他弯了下唇角。 “今天喝豆浆,吃土豆丝鸡蛋饼。” “昨天也是土豆丝。” 宋惟宁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说了这么句无关痛痒却绵里藏针的话。 滴的一声,程城掀开电饼铛盖子,神情温和依旧如初,“你不是吃不腻么?” 过分纵容,又无可指摘。 宋惟宁刚想说什么,程城把饼翻了个面,突然道,“肉肉昨晚缠着我卧谈。” 宋惟宁扶在门框的手微微收紧。 “他又说想要弟弟妹妹了。” 原来是这件事?宋惟宁的心蓦地放松。可马上他意识到,不该仅此而已。 “……” “我觉得可以考虑。” 刚说完这句,电饭煲的提示音响起,程城就去看了一眼,回来时专心于烙饼的火候,仿佛刚才的话题只是随口一说。 而宋惟宁在听见程城那句话时,先是疑惑,继而微讶,再之后却是隐隐的苦涩。 “是可以考虑,”强压下心头种种,宋惟宁尽量控制自己的语速和语气,“你现在年轻有为,早该是时候考虑……有个自己的孩子。” 程城握着小铲的手差点碰到电饼铛滚烫的边缘,他抬眸看向宋惟宁,眉头并没皱一下,但眼神里却满是不可置信。 宋惟宁迎视他的目光,还算从容地,“到时候肉肉也算有弟弟妹妹了。” “……”半晌,程城牵扯唇角,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是么?……也是。” “我去外面看看肉肉。” 宋惟宁深吸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却看见并排挂在门口的两个围裙,一新一旧,他脚步顿住,愣了一下。 片刻后,到底还是取下其中一个围裙,走到程城身边。 “你又忘了这个。” 程城无声地举起两只手,上面沾着粉和油。 似曾相识的场景,宋惟宁却再没法将围裙展开,替面前的人围上。似乎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猛然意识到,曾经这样做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是过于暧昧了,早就超出了朋友该有的界限。 而彼时彼刻,并非懵懂无知,更多是沉溺其中当局者迷罢了。 宋惟宁捧着手里的围裙,后悔自己直到现在还多此一举,刚想把围裙放在流理台上,就听程城说,“马上好了,不围也无所谓。” 然后他将那张又圆又大的土豆丝饼翻面,出锅装盘,擦过宋惟宁身边走了出去。 其实这种擦身而过并没什么特别,以前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但这一次,宋惟宁心里隐隐刺痛,仿佛预感到什么。 上午九点,程城把衣服换好,只差一件外套和一条围巾还挂在门口,再穿上鞋就可以出发。 但宋惟宁坐在茶几前的小凳上,看佑安玩积木,手里拿着两块零件,迟迟没有动作。 程城坐到沙发上,就在宋惟宁斜后方。 客厅是东晒,阳光此刻就照着宋惟宁的脸,从程城俯视的角度,那仅剩的一点面部轮廓都虚幻到不真实。 “还去吗?”程城问他。 这句话看似没头绪,宋惟宁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昨天下午的电话里,他们已经约好,今天一起去中心广场那边,办理佑安的托管。 可现在—— 宋惟宁缓缓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程城站起身,“那今天就在家休息吧,你还有报告……” “程城!”宋惟宁突然打断他。 ☆、再见 在叠积木塔的佑安也朝这边看过来了。 宋惟宁顿了顿,低声道,“我们谈谈好吗?” 程城似乎早料到,点点头,说,“去书房吧。” “爸爸……”佑安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神色茫然又略显惊慌地看着两个大人,宋惟宁刚才那声“程城”好像把他吓到了。 “肉肉自己玩,叔叔和爸爸有事说,”预感到这不会是一场短时间的对话,程城打开一张乐高图纸,在佑安面前摊开,“把这个拼好,一会儿叔叔要检查。” 佑安不情不愿又满眼忐忑地又坐了回去。 宋惟宁在前面进的书房,程城进去后,把门轻轻带上。 “想谈什么?” 宋惟宁本来是低着头,现在抬眼时神情已经是一片平静,“我考虑了下,我是肉肉的父亲,有自己必须尽的责任,不能总是麻烦你。” 程城静静听他说。 “我早上已经和人事那边沟通过了,我可以去公司旁边的青年公寓借住,肉肉也会在那边托管。托管班我沟通过,他们有晚托,加班的话也能克服。所以这些都没问题,你也不用担心了。” 程城凝视着宋惟宁的眼睛,他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书房空了的那两行书架,客卧墙角那个大大的行李箱和已经打包整整齐齐的纸箱……仅仅一夜的时间,宋惟宁把他的家当全部收置妥当,属于他的都不见了,不属于他的一样也没打算带走。 “说完了?”等了一小会儿,程城问。 宋惟宁摇头,“程城……这段时间,真的很感谢你,真的。作为朋友,希望以后我们都能……过得好好的。” “作为朋友?”程城喃喃重复。 “……对。”宋惟宁咬牙。 “现在说完了?”程城轻轻笑了笑,又确认。 宋惟宁踟蹰,最后还是点头,别的什么再说也毫无意义。 程城把手插进裤兜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 刚刚不久前,宋惟宁给他转了一笔钱。这个人还真是,温柔如水是他,翻脸无情也是他,极度感性和极度理性矛盾统一,程城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宋惟宁摇摇头,“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能告诉我原因么?”如果不是怪他有意欺骗,现在的决定又是出于什么动机,程城不着痕迹朝宋惟宁走近。 “……”宋惟宁微垂眼,他思绪纷乱,没注意到对方正朝他逼近,“我昨天和你说过,以后会带着佑安和我爸妈住在一起。” “你也说过,这段时间在我这里过渡。” “但我最后一定会朝我爸妈希望的方向去,”宋惟宁没有正面回应程城的话,他只是反复强调,“我会走他们想让我走的路,这次一定会!” 说出这个“一定”,宋惟宁猛地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何时程城竟离他咫尺,而自己身后退无可退,手一撑,钢琴的防尘布滑了下来,他靠在钢琴盖上。 “没试过,为什么这么肯定?”程城还在逼他。 宋惟宁眼见他抬起手,忙侧过身去避开,程城的手落空,却覆在他那只手背上。 掌心干燥,五指用力扣住他。 程城离他更近了一些,两个人鼻息相接、目光相缠,仿佛下一刻就要合二为一。 宋惟宁急切地想逃开,另一只手也被对方按住了,他几乎整个人被压在钢琴盖上,强烈的危机感让宋惟宁差点抬腿反击,但潜意识又告诉他,这个人是程城,不能伤他…… 宋惟宁从来没这么慌乱过,程城汹涌炽烈的眼神像是破闸而出的洪水,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威力冲击他的心脏,让他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程城……你放开我。” “不放。” 程城在他耳畔轻道,绵密的触感像细细的针一点点扎在耳垂,宋惟宁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被钳制得更紧,随后蛊惑般的声音轻轻地诱哄。 “勇敢一点,告诉我实话,好么……” 勇敢?实话?听见这两个词,宋惟宁怔了怔,半晌,从迷乱的心智里找回条理,摇头只是想笑。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爸妈……我从前没按他们给我规划的路走,这些年一直在后悔,如果说我有勇气改变什么,那份勇气也早在愚蠢的当年就用完了……” “而我现在,只想弥补以前的过错,好好地走回正轨。” 正轨? 程城嘴唇停在宋惟宁耳垂相贴的位置,没能再有进一步的动作,片刻后,他微直起身,深深望进宋惟宁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读出什么。 但很遗憾,那里古井无波,不存在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程城苦涩一笑,“你不用为了打击我而说这样的话,你并不后悔,你有了佑安,不是么?” 宋惟宁不语。 程城又问,“所以父母,就是你的原因?” “对。” “唯一的原因?” “……是。”这次,答得几许艰难。 程城终于松开了宋惟宁,退后一步,“我懂了。” 说着,他脸上神情又恢复初时的温和淡定,仿佛刚才失控把人按在钢琴上做出放肆举动的人不是他。 “你也不用着急搬出去,我今天下午的飞机,一会儿就走。” 宋惟宁还靠在钢琴边,听见程城的话,惊讶地抬眼。 “还记得‘音乐小镇’吧?整个十二月份我可能都会在欧洲,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搬家麻烦,还是多准备点时间,别太仓促了。” “那……再见。” 宋惟宁怔怔地说不出话,为什么程城之前一直没提,让他都忘了这件事,让他总以为,这个人会一直都在,即使离开也不会太远。 可是现在,当听他说出再见,宋惟宁匆匆低头,心头涌起的陌生感情让他在一刹那间迷了眼。 程城拉开门,佑安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个积木,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叔叔,你要走吗?” 宋惟宁听见这声音,忙整理心情,正要开口,佑安突然转过脸,望向他,眼睛一眨,眼泪滚落下来,声音颤颤地带了哭腔。 “爸爸,你不要叔叔了吗?” 宋惟宁愣住。 程城半蹲下来,把佑安拉进怀里。 “叔叔,是不是肉肉做错事,肉肉闯祸……叔叔生气了?” 佑安扒住程城肩膀,小手圈住他脖子,断断续续哭着,“肉肉和你承认错误……肉肉不该乱动你的东西……肉肉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宋惟宁听着佑安哭诉,突然间明白了,并非佑安和程城说了照片的事,而是程城自己发现的。 是因为,他的态度突然变了? “叔叔没气,”程城拍抚佑安后背,“肉肉也没做错。” “叔叔……那你别走好不好……” 程城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佑安突然从程城怀里挣开,抹了把眼,跑到宋惟宁身前,拉住他。 “爸爸,肉肉昨天不该赌气,肉肉和爸爸睡,肉肉乖……你和叔叔说,让他别走……好不好嘛!” 宋惟宁低头看着眼睛红红的儿子,同样没法给他承诺。 程城轻轻叹了口气,抱起佑安,把他抱到沙发上坐下来。 “肉肉不哭了,叔叔没生气,爸爸也没有。” 佑安坐在程城腿上,任他给他擦眼睛擦脸,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小朋友鼻子一抽,嗡嗡地又哭起来,“那叔叔,是不是爸爸知道了,所以才不要你了?” 程城拿着纸巾的手一顿。 知道什么?宋惟宁正在书包里找湿巾的动作也停住了。 佑安狠狠抹一把眼泪,从程城身上下来,程城想拉他没拉住,他径自跑到宋惟宁面前,挺直身子望着他。 “爸爸,是不是叔叔他喜欢你,你就不要他了!” 从开口第一声爸爸,晶亮的眼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仿佛心被那些眼泪砸出窟窿,宋惟宁只能愣愣地听着,他万万没想到…… 可佑安的话还在继续,每一句都像摸爬滚打着说出的,哭声模糊了发音,却尖刻了情绪。 像是在发泄,更像是在控诉。 “肉肉也喜欢妈妈……肉肉让妈妈知道了……妈妈就不要肉肉了。” “妈妈说……她说肉肉要是听不见就好了!肉肉已经在很努力地听不见了啊!可是后来肉肉能听见了……妈妈就走了!” “现在叔叔也要走……是不是肉肉不乖,叔叔才走的啊……呜呜……肉肉不要叔叔走……” 佑安猛地扑上去,抱住宋惟宁的腿,用尽最大的力气摇晃,哭喊。 “爸爸!肉肉乖,肉肉听话……肉肉不要玩具也不要弟弟妹妹……爸爸你别让叔叔走,好不好,求你了爸爸!” 宋惟宁握了握拳,俯身抱住佑安,“肉肉,爸爸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因为知道了程城喜欢他,才赶他走的? 宋惟宁摇头,真的不是。 他是因为自己啊—— 佑安趴在宋惟宁肩膀,哭得不成样子,濛濛的眼睛看见程城好像过来了,他拼命伸手,边哭边可怜地哀求,“叔叔……你别走。” 程城拉住那只小手。“肉肉乖,叔叔只是出去办事,叔叔不走。” 宋惟宁的脊背一僵,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程城在他身后。 “真的……么?”佑安哭着问。 “真的,”程城说,“你乖乖听爸爸的话,叔叔办完事就回来,还给你带礼物。” 佑安还在哭,好像不怎么信,“爸爸……” 程城却在这时手腕一转,和佑安牵着的手大小指和小小指一勾,“我们拉勾。” “叔叔骗你是小狗,”他说,“但你也得答应我,听爸爸的话。” “好~肉肉听爸爸的话!” 佑安看着那一晃一晃的两根手指,终于破涕为笑。 “拉勾!” 程城走了,穿上衣服戴上围巾就走了,他没有行李箱,也没如自己所说,去飞机场。 其实下午是有航班的,他如果愿意,即使什么也不带都可以飞。 但他却在停车场的车里坐了整整一天,白天还好一些,从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秋风灌进停车场里,没吃没喝的他还是感到不同往常的凉意。 终于天黑了,程城从车里出来,上电梯。楼道的灯随着他的出现,亮了,没一会儿又暗下去。 程城就那么在门口站着,不时地有人经过,楼道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直到许久都再没人走动了。 程城抬起僵硬的手,尝试好几遍才成功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门开了。 屋里漆黑一片,已经没有了人。 ☆、白色康乃馨 窗外北风呼啸,树梢上前几天还勉强挂着几片萎靡的树叶,现在都掉落得一干二净了。 宋惟宁看着那根可怜的秃枝,出了一会儿神,再转回电脑屏幕,右下角的12月21日,显示离他入职已经整整三个星期。 真是不知不觉。 现在周二下午五点刚过,办公室里却没有人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雪,这种天气赶上晚高峰堵车是必然的,所以领导发话,住得远的同事都可以早走。 可无论早晚,宋惟宁照例还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自工作第一天起。 倒不是领导多么不近人情,而是他自己认定目标就全力以赴的脾气,一门心思搞起科研来跟疯子也差不多。 因为是名校海归博士,入职起点就是高工,宋惟宁跳过基础事务,直接开始承担重要项目,与外资客户接洽。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宋惟宁利用上学时的理论研究基础,结合用户需求提出了一项新型环路热管设计方案,解决了预研产品的关键技术难题。所以在下午刚刚开完的周例会上,宋惟宁又被领导直接表扬了。 本来默默无闻搞事业的他,自此也一下成了名人,还拿到一份董事会特别年终奖金。宋惟宁把那沓厚厚的印有单位logo的信封小心地收进包里,难得提前下班,踏上了去接佑安的路。 他明天请了事假,和范志芳说起后,她便让他今天回家去住,明天好把佑安放在家里。 上周末连续加了两天班,佑安也是在托管,范志芳说想孙子了,而宋惟宁明天要去的地方也的确不太适合带孩子去,他便答应母亲回一趟家。 回家后,天气预报的初雪却没有按时到来,范志芳已经在厨房准备晚饭,宋惟宁放下包就进去帮忙,佑安也跟了来。 范志芳留下孙子,给宋惟宁使眼色,让他去陪宋文锋看电视。 “今天你爸和楼下老哥聊天,他那儿子说是拿了什么奖,你爸不服气,回来就闷不吭声的。” 他们这个家属区是属于核总院的,宋文锋原本也算半个科研工作者,只是因为很多原因,他一直就是个普通员工。但这院里能人多,尤其新一辈人才一抓一大把,难免会互相攀比,宋惟宁从小就习惯了。 宋惟宁出去,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新闻频道正滚动播放晚间新闻,某院新一代通信卫星发射升空,现在正实时播报星箭分离的进程。 知道宋文锋看得认真,宋惟宁就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等二级火箭分离,画面暂时切换到别的新闻,才拿出包里的信封。 “爸,这是今天发的奖金,给您和妈买点补品。” 宋文锋看一眼,宋惟宁就把信封放在茶几上。 信封上有宏远精密机械集团几个字,宋文锋皱了皱眉,道,“什么小公司?” 还是那种吹毛求疵的语调,分明瞧不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单位,但宋惟宁听了却心里一阵激动,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父亲第一次论及自己的工作。 “这个公司是专做宇航部件的,和一院、五院、八院都有合作,有国家的资质,我现在在单位主做热控方面,是高级工程师,也是技术负责人。” 宋文锋听完,轻哼一声,没说话。 新闻里又切回卫星发射的实况直播,第三级火箭分离,卫星准确进入既定轨道,女主播的声音正在介绍,卫星上的试验载荷之一,两组高精度望远镜。 “这个望远镜就是我们单位协作配套的。” 宋惟宁说,“0.1m精度。” 宋文锋盯着电视屏幕的眼睛终于舍得收回,再次落上那个看着就相当厚实的信封,然后才是儿子认真又略带紧张的脸。 在宋文锋看过来的时候,宋惟宁神色里的紧张更明显了,但他还是坚持看着父亲,没有低下头。 这让宋文锋很有些诧异,在他印象里,宋惟宁极少这样面对自己,应该说从他把儿子接到S市上学前班开始,父子俩说话时,宋惟宁就总是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 而这么些年空白期,他每每回想口中的“不孝子”,却连儿子的脸都没法记得起来。 宋文锋别开眼,按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几度。 就在宋惟宁以为,父亲还是不屑一顾,而这场谈话也已经结束的时候,宋文锋突然开口,“先干好再说。” 宋惟宁大喜过望,“谢谢爸!” 第二天,宋惟宁早早就等在市一中家属区的小街前。八点半,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他见到抱着捧花缓步走出来的赵淑芹。 宋惟宁手里也有一捧白色康乃馨。看见宋惟宁,赵淑芹迎上来,两人寒暄几句,就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S市北郊的宝塔陵园,宋惟宁的授业恩师张怀就安葬在那儿,而今天也是他的忌日。 北郊明显要冷得多,体感温度能低个五六度,北风就在这里向着市区长驱直入,而天气预报里迟迟未至的风雪似乎就是被阻拦在这里了,天气阴沉而干燥,黑云罩顶,风鼓如鸣,可能离降雪唯独就差那么一点水汽。 宋惟宁搀着赵淑芹,爬了很长一段石阶,最后到达半山腰张怀的墓地。 饶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在看见墓碑上照片里男人的音容笑貌时,宋惟宁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凛冽的风吹起他手里娇弱花束的包纸,发出哗啦的声响。 宋惟宁半跪下,把花放进墓碑下的石室里。 北郊常年大风,宝塔陵园的墓地专门有供祭奠的人放花束的地方,让它们不至于还未能寄托哀思,就乱入风中去。 放花的时候,宋惟宁注意到里面有一束和他差不多的白色康乃馨,不过花朵不甚鲜挺,应该有几天时间了。 赵淑芹也弯身把花放进去,她带的是白色玫瑰和马蹄莲,从寓意上来讲,那束康乃馨应该也是和宋惟宁一样的学生送的。 见宋惟宁还跪着,赵淑芹说,“起来吧。” 宋惟宁才默默站起来。 下山的时候,宋惟宁问赵淑芹,“里面那束花……师娘知道是谁放的么?”虽然毕业多年,但有心祭奠张老师,或许有可能是认识的同学。 虽然这希望挺渺茫,毕竟张老师三千桃李,哪里会这么巧…… “哦,那个花呀,是程城放的。” 宋惟宁下台阶的脚差点踩空。 “程城?” 他不是张老师的学生啊?他为什么…… 赵淑芹看宋惟宁一脸惊讶,也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你们不是好朋友么?” “我……”宋惟宁语塞。 “程城那孩子,当年参加葬礼的都是老张教过的学生,独他不是,我还问他来着,他说你不在,他想替你,后来每年他也都来祭奠,还时不时去我那里坐坐,真是很有心的孩子。” 赵淑芹看宋惟宁神情恍惚,“怎么?你回来没和他联系?” 宋惟宁下意识点头,又摇头。 赵淑芹会错了意,把他脸上的茫然自动理解成是忘记了,“你毕业那年,他还来找老张打听你去了哪,老张哪里知道啊?那孩子当时那样子,哎,看着就挺让人心疼的。” “……”宋惟宁彻底懵了。 “到底你们还是好朋友,你这孩子也真是,连个招呼也不打。” 宋惟宁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这些来得太过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一件事。 赵淑芹为什么会误会他和程城是好朋友?他那时候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他迟来的印象里,除了那两次意外的交集,他和他怕是连打招呼都没有过。 而很快,不等他迟疑是否该询问,赵淑芹却先给了他答案。 大概老人回忆起过往,似乎总也合不上话匣子,只因回忆的时候,自己也会跟着时光倒流,再找回思慕的人和事。 “程城那孩子啊,总是到我那里买水果和零食,说是给你买的。” “哦对,你打篮球的时候他还老是给你买水吧?” “你不喜欢吃香蕉,还是他和我说的呢。” “那孩子看起来像个闷葫芦,其实很会关心人呀。” 赵淑芹絮絮叨叨的,如数家珍。宋惟宁也终于从她的话里,替多年前那些令他糊涂又感动的事找到了正主。 不是任何暗恋他给他递情书的女孩子,也不是哪个感谢他借考卷抄又不肯承认的邻桌。 都是程城。 那个陪伴他整个高中时代的匿名者。 这个自他回国就一直对他施以帮助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不辞而别这种事情最伤人的,惟宁你呀以后可别那样了,好好珍惜朋友的情义,以后等你像我这么老了,你就明白了。” 送赵淑芹回了学校,宋惟宁坐上公交车,等公交车到达终点站,宋惟宁才反应过来坐错了,再又倒回去,一路浑浑噩噩地,好不容易才抵达幸福里小区的大门。 以为终于可以顺利到家了,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熟悉的那栋楼下。 抬眼,望见那几扇紧紧关闭的窗户,阳台上没有挂衣服,显示那屋里并没有人住。 是了,那个人说过的,整个十二月他都不在。 可他又在几天前,去了宝塔陵园,放了那束花。 宋惟宁仰得脖子都酸了,才闭上眼,垂下头。 手里的钥匙串在发出声响,宋惟宁摸到了,抬起来,放在手中静静地看,紫水晶的钢琴挂坠在月下发出冷光,像是一颗透明的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宋惟宁,你在做什么…… 傻不傻? 他问自己,却没人能给他答案。 ☆、相亲 宋惟宁本来打算是下午就回公司那边的。 但范志芳留他在家里吃完晚饭再走,因为估摸着项目进度,这周末很可能也要加班不能回,宋惟宁就多留了一会儿。 到差不多五点钟,范志芳从外面遛弯儿回来了,宋文锋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宋惟宁和佑安在阳台那边种花。 “你和儿子说了没?”范志芳悄悄问宋文锋。 宋文锋一抖报纸,“这种事不该你们女人来说么?” 范志芳对丈夫讨人嫌的说话方式早没了脾气,瞪他一眼,走到阳台。 “惟宁,你过来,妈和说个事儿。” 见范志芳对自己招手,似乎是不想让佑安听见的事,他便和孩子说一声,被范志芳拉到一边。 “晚上出去吃饭吧?”范志芳压低声音道。 宋惟宁还以为什么事儿,一听只是出去吃饭而已,虽然疑惑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但还是点点头,“我都行。” “那我把地址发你微信上。”范志芳急忙拿出手机。 宋惟宁刚想应好,突然觉得奇怪,“妈不去吗?” 正在拨拉微信记录的范志芳手一停,略有些尴尬地说,“我和你爸都不去,肉肉也不去了吧,你自己去就行。” 这是什么意思?宋惟宁更加莫名其妙,母亲留他在家是为了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怎么突然把他单独打发出去吃? “妈,您这是……” 正看报纸的宋文锋咳嗽了一声。 范志芳回头看一眼,又见宋惟宁一脸疑惑,只好实话道,“你爸托人给你介绍了个朋友,叫你晚上去见见。” 宋惟宁被这句话震在当场,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可他即使不能细想,潜意识也是异常抗拒,“妈……我这……我都有孩子了……怎么可能有女孩看得上我,这也太……” 范志芳眉一皱,“怎么就看不上了?我们也没骗人家,对方知道佑安的事,就是单纯觉得你人好,不介意的。” “怎么可能不介意。”宋惟宁思维清醒了点,“妈,还是算了,佑安还小,这件事等他大点儿再……” “就是因为小所以才要及早考虑啊,”范志芳打断他,又强压下语气,分析厉害道,“等他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到时候更难培养感情。趁现在小还不知事,找个好姑娘对他好的,慢慢就跟亲生的一样了,真等长大,可就不好养熟了。” “妈,这还是……太突然了,我……” 宋惟宁满脸写着拒绝,范志芳本来苦口婆心地劝,这时仔细一看他神情,不是扭捏作态,是真不情愿,她和悦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宋惟宁被她看得心一惊,也不由打住后面想拒绝的话。 范志芳勉强没生气,自从儿子重新回家,她一直在告诫自己要控制,不能再动不动对宋惟宁发脾气。 压抑住心里的焦躁,范志芳又说,“你现在是年轻,以后等你老了,佑安大了终究是成家的,到时候你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妈怎么能放心。” 宋惟宁咬牙,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这年头,难得有姑娘愿意进门就当后妈的,你就当为了你爸的面子,去见见吧。” 宋文锋又咳嗽了一声,还重重抖了下报纸。 宋惟宁的心像被那句“你爸的面子”给重重压折了一角,犹豫再三,他还是点了头,“妈,我知道了,我去。” 对宋惟宁来说,除非不答应,一旦答应了的事就会尽最大努力做好。 而他答应了相亲,对他来说能尽的最大努力就是保持礼貌,而保持礼貌第一件事,提前到场,不让女孩子等。 约定是六点,直到六点半,他对面的座椅才被人试探性地拉开。 宋惟宁回过神,先看到的是女孩粉嫩少女系的丝袜、格子小短裙、绒绒毛边棉袄……以及放在餐桌上,恐怕连手机也装不下的小手包。 这一通亮眼的粉色让对面看上去本就精致的女孩更显稚嫩了,猛一瞧简直像只玲珑剔透的水蜜桃,半点和母亲后来转述的、介绍人描绘的贤惠沉静传统持家不沾边。 不过,最让宋惟宁震惊的,还是女孩那张脸。 “牧……牧琳小姐?” 怎么可能是她?! 对面的女孩听见宋惟宁这声,正要落座的动作也僵住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是宋惟宁先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找错桌了?” 女孩张着那双画有重重眼影、blingbling的大眼睛,又盯了宋惟宁几秒,“你……是叫宋惟宁?” 这声音……有点不对劲,比起娇嫩的粉色萌系少女,倒更像换声期男孩子的声音,是嗓子不舒服么?宋惟宁记得牧琳歌声美妙,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声音,而她刚才问他是叫宋惟宁。 难道他认错人了,她不是牧琳? 可那张脸…… “我是牧琳的弟……妹妹,双胞胎,牧遥。” 自称“牧遥”的女孩坐了下来,捧过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清清嗓子,“抱歉,有点上火……嗯,我要找的人是宋惟宁,如果你是的话,那就没错了。” 宋惟宁愕然,怎么他的相亲对象还是牧琳的妹妹?可她看起来完全不像着急要嫁人到能找上他这样的单亲爸爸的人啊? 宋惟宁突然想起来,他的相亲对象,也并不叫牧遥。 “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我也演不下去了,其实是这样,你过来,”牧遥顾盼左右,俯身靠向桌面,对宋惟宁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 宋惟宁正满腹疑惑,依言过去。 牧遥压低了声音,“今天本来要和你相亲的是我朋友,但她有喜欢的人不肯来,她家里逼她,她就让我帮忙,主要是为了回去好交代。” “我看你的条件也不像差这一个相亲对象的,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回去说‘姑娘人很好,就是没什么感觉’,这样就OK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那种少年感的声线就更明显了,而这说话的方式,也委实不太像个软萌妹子。 宋惟宁假装没注意到对方刚凑近时、脖圈后的微微突起。 “你如果答应,这顿饭我请客。”牧遥见宋惟宁不回答,继续谈条件。 宋惟宁忙摆手,“没有,我请就好,你刚说的事我明白了,你朋友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就按你说的回复介绍人。” “哥……哥哥爽快啊!”差点说漏嘴成“哥们儿”,牧琳忙喝口水压压惊。 宋惟宁微微一笑,“我和你姐姐算认识,而且说实话,我也是被迫的。” “哈?”牧遥一听他这话,本来还忐忑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这样不是正好?一拍即合,对方既然也是被迫,但必须不会给他抖搂出去啊。 “原来你也是被迫的啊,同情你。” 服务生这时走来,给后到的牧遥递上菜单,问是否需要点餐。 其实问题解决,牧遥本来可以溜之大吉的,但毕竟先说要请人家吃饭,他也不好现在反悔,不过宋惟宁既然也是被迫,搞不好人家根本不想吃这顿饭呢? “还点吗?”牧遥问。 “你点吧,”宋惟宁说,“我请客。”反正现在回不去,也得要吃了饭再走的。 等服务生离开,牧遥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朋友讲义气,你帮她忙,还是我替她请你吧。” 宋惟宁摇头,“哪有让女生请的道理,我来吧,不用客气。” “女生”牧遥只好默默理亏。 不过宋惟宁脾气任人一看就是特好相处的,牧遥左右没事,就和宋惟宁聊起天来,“你是我姐的同学吗?看上去年纪好像差不多。” “不是同学,我大一些。”牧琳是程城的师妹,宋惟宁和程城同届,自然比牧琳也大了。 “哦,那你怎么认识我姐的?” “是在国外,一个乡村音乐会上,你姐唱歌好听,小提琴也拉得特别好。” 牧遥听了骄傲地说,“那是啊,也不看看谁姐,那可是才貌双全!” 宋惟宁笑了笑。 牧遥突然意识到什么,微微眯起眼,“你说你被迫相亲,该不会是喜欢我姐吧?” 宋惟宁一愣,连忙澄清,“不是,你误会了。” 牧遥还是狐疑,他以为宋惟宁是碍于自己在不好意思承认,“真的不是?” “不是。”宋惟宁很肯定地回答。 牧遥又仔细打量宋惟宁神情,渐渐地也觉得他不像会骗他的样子,“不是喜欢我姐,却说被迫相亲,多半被迫的理由只有一个,你也有喜欢的人?” 宋惟宁语塞。 “嘿!脸红了?看来真有喜欢的人了?” 牧遥这下放了心,宋惟宁刚夸牧琳的时候,神情都不像现在这样,看来的确是心有所属的。 不过他这么担心宋惟宁喜欢他姐,倒不是觉得宋惟宁不配,而是从朋友那知道,这个相亲对象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从心底来讲,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姐姐嫁给这样的人。再者说,他姐心里也有人,就是一厢情愿而已。 不过,还是有点同情宋惟宁的处境。 “你都有喜欢的人,还被逼着来相亲,估计是家里人不同意吧?”牧遥见宋惟宁刚刚还微红的脸,这时苍白了,“你呀,要我看呢,还是早做决断。” 宋惟宁抬头看向牧遥,突然很想听听,一个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会给他怎样的建议。 “你就考虑好,自己以后到底想怎样。如果觉得彻底没希望,那这些相亲你就好好对待,敷衍掉一个,总会有第二个,只要你没着落,你家里就会不停地安排。” 所以今天这样的事不会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而你如果……真的想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认真谋划以后,只要你觉得有一线可能,就去争取,至于这种相亲什么的,以后一次也别来了。” 牧遥看着宋惟宁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你想想,若是你喜欢的人,知道你来相亲,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我爱你 “宋工,你今天老是盯着手机发呆,是在等女朋友吗?” 同办公室的小刘打趣,另一边的方组长连忙插话,“都说多少遍了,小宋有儿子的,你们别打趣他!” 另一边小张却不以为然,“这都什么年代了,单亲爸爸算什么?我们宋工这条件,就算带个儿子,也有大把的美女往上扑啊!你们说是不是?” 方组长见宋惟宁面露尴尬,帮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就算有美女,那也不关你们的事儿,赶紧干活儿去!” 办公室叽叽喳喳一阵儿之后,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宋惟宁的思绪却被搅乱了,报告写到瓶颈,办公室里暖气蒸得他头晕脑胀,他拿起水杯想喝,才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没去打水。 朝水杯里扔了几朵菊花,还是热心的女同事说暖气干燥,给每个同事都送了一包,他喝到今天还没喝完。 宋惟宁起身去水房打水,恰好有两个女同事从他身边走过。 “今天平安夜,下班早点走吧?” “嗯嗯,我男朋友来接我,我们去十街那边吃饭,哎,你给你老公准备礼物没?” “都老夫老妻了要啥礼物啊?那是小年轻儿才搞的一套。我呀就也看中能早点下班,回去接娃咯!” “陈姐,你哪里老了,别开玩笑!而且现在不都说了,婚姻保鲜的妙招就是仪式感,你要是给你老公突然来这么一下,绝对……啧啧!” 俩人渐行渐远,声音也听不清了,宋惟宁站在水龙头前,看着手里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宋?” 宋惟宁回头一看,是方组长。 “你这些天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你精神有点不好,努力工作是好事,可别把身体搞坏了。” 那天请假后,宋惟宁工作更卖力了,晚上下班把佑安安顿好,还会在房间里加到半夜两点,虽然方组长没亲眼见他干活儿,但工作完成的情况却是一目了然。 “没事的方组长,我就……发了会儿呆,没有精神不好。” 相反,周二、周三、周四连续三个晚上,他都精神到睡不着觉,所以才强迫自己工作,否则就那样躺着,他觉得是浪费时间。 然后,今天就到周五了。 “嗯,那就好。” 两个人都接了水,并肩往办公室走。 “小宋今年才二十五吧?” “嗯,阴历年后就二十六了。” “那也很年轻,就不考虑再……?” 方组长没明说,但宋惟宁现在对这个话题已经相当敏感,他直接表明态度,“不考虑了。”简单明了,甚至连往常的客套话都没有。 “哦,那可惜了。”方组长会意,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宋惟宁回到自己工位上,把杯子放回办公桌,又一次他拿起手机,解锁了屏幕。屏幕上是简单几句话,最下面一行时间在11月28日星期六。 是个一直没被领取的微信转账。 终于等到下班,宋惟宁还是最后一个被留在办公室里,他已经和家里说了,明天要加班,所以今晚是不着急进城里的。 可是写到瓶颈的报告就是写不下去,宋惟宁觉得大概是办公室太热了,收拾东西,决定回去晚上加班写,不要继续在这里磨时间了。 关闭电脑的同时,他也摘下眼镜放进包里,现在已经形成习惯,不办公的时候就不戴眼镜,感觉的确舒服很多。 一出楼门,扑面而来的冷风把宋惟宁吹得打了个寒噤,他裹紧身上的羽绒服,把手插进兜里,走过路边时,他见到几个人聚在一个小摊前。 本来没太在意的,可是经过他们旁边,宋惟宁发现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摆了两个纸箱,一个箱子里是包装精美的平安果,另一个是单支简易透明纸包的红玫瑰,宋惟宁想了想,也停下来买了3个平安果,15一个,阿婆收了他40。 其实40块钱能买一大推苹果了,至于为什么是3个,宋惟宁也没太想明白,就是下意识说了这个数。 正要走时,阿婆又叫住他,“小伙子,再带一支玫瑰吧,也是15一支,我算你10块。” 宋惟宁刚想摆手,瞧见瑟人冷风里阿婆饱经风霜的脸,他心念一动,点头说,“那您帮我挑一支吧。” 接佑安的时候,果然好几个家长手里都有平安果,但有红玫瑰的,却只有宋惟宁一个。 托管班有个新老师,不清楚宋惟宁的情况,还和他打趣,说别的爸爸都务实,结婚了就连一支玫瑰都不给老婆买了。 宋惟宁笑了笑,没说话。 佑安在托管班也收到了平安果,这时又见爸爸买了一兜,就掰起手指数起数来。他最近新学的,能用手指做简单的加减法。 “爸爸买了三个苹果。” “一个是肉肉的,一个是爸爸的,还有一个呢……?” 走在路上,数手指的佑安突然拍手跳起来,“我知道啦!是橙子叔叔的!”说完一脸快乐地牵住宋惟宁的手,像是等待受表扬一样,“爸爸,肉肉说得对吧?” 被小朋友亮晶晶的眼盯着瞧,宋惟宁心里的硬壳像是轰然塌陷了一角,露出其中柔软的内里来,他点点头,说,“对,是叔叔的。” “嘿嘿~”佑安摇晃着宋惟宁的手,“老师说,圣诞老爷爷会在袜子里放礼物,我希望他把橙子叔叔放进去……” 宋惟宁有点忍俊不禁,“叔叔可能不会太乐意被放进去。” “为什么呀?” 父子俩手牵手,走完不长不短的一站公交地,到了他们现在的家。 公司的单身公寓是单独租下的一层筒子楼,门挨着门,里面都是大开间。宋惟宁住在最靠里的那间,左边就是走廊的拐角小阳台,右边和对面都住着公司的职员。宋惟宁开门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朝着来路看了一眼。 刚刚好像有人? 隔壁的门开了,是个年轻的程序员,穿戴考究不似往常上班的打扮,头发也像认真打理过,溜光水滑的,两人照面,年轻人笑着对宋惟宁打了个招呼。 今天平安夜,又难得赶上星期五,大家都是喜气洋洋。 宋惟宁回家后,照例先给俩人做顿简单的饭菜,其实公司有食堂,晚上也会供应餐食,但宋惟宁自从搬来住,还没有在食堂吃过晚饭,除了中午,都是自己在家做。 他做得还是味道一般,但速度和熟练程度倒明显提高了。 宋惟宁也在家里弄了个投影仪,不用幕布,大开间空白的墙面正好投上去,感觉灯一关,就和家庭影院一样。不过佑安看动画片,当然还是开着灯的。 晚上九点,不用宋惟宁催促,佑安就自觉关掉投影遥控器,摸上床,等着宋惟宁给他讲睡前故事。 因为他已经悄悄在床尾放好了袜子,迫不及待想快点睡一觉醒来,收到圣诞老爷爷给他塞的礼物。 宋惟宁假装没看见小朋友那点小动作,给他讲了美人鱼和王子的故事,听到结局,佑安好奇地问,“美人鱼不能说话,为什么不写字给王子看呢?” “……” “这样她就不会变成泡泡啦。” 宋惟宁摸了摸佑安的头,说,“可能因为美人鱼不想打扰王子的生活吧。” 佑安似懂非懂,翻身靠着宋惟宁,开始有了睡意。宋惟宁就一边拍着他一边继续给他讲其他。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了。 通常这时候,宋惟宁是不会中断给佑安讲故事的,但这次不知为什么,那手机的一点微光像是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将他的心紧紧揪起来,就连故事已经在嘴边却无法张口继续。 佑安揉了揉眼,顺着宋惟宁视线看去,“爸爸?” 宋惟宁犹豫着拿起手机。 点开的时候,心砰砰直跳,却发现只是某个同事的群发节日祝福。 胸口霎时涌上不知名的失望,宋惟宁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或是等候什么,就是没来由地……他正要按下锁屏键,屏幕忽的又亮了。 一条新的微信提示,来自“M程”。 难以形容看见这两个字时的心情,宋惟宁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那则信息,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和同事一样,群发才发到他手机上的。 程城会是这样的吗? ——平安夜快乐。 真的是节日祝福!宋惟宁嘴唇微微抿紧,手指在编辑框里迟迟没落下,该给他回一个吗?如果是群发祝福,他回复的话是不是太…… 正在犹豫的时候,却又来了第二条。 是一则视频,预览画面看上去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 宋惟宁迟疑着点开,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开声音,马上又急按音量键,视频里的嘈杂声一瞬间被放大,佑安也跟着坐起来。 宋惟宁没注意他,他仔细在视频找某个人,一开始却没找到,像是生怕视频突然就戛然而止了,宋惟宁下意识看了眼视频时长,5分20秒。 宋惟宁一怔。 视频里的嘈杂声终于弱下来,响起一个熟悉的低沉的男音。 “是橙子叔叔!” 佑安在旁边,朝宋惟宁怀里挤进了些。 宋惟宁也看见了,程城穿着正式的黑色晚礼服,站在一个灯光璀璨的舞台上,拿着话筒说话,原来刚才最初的画面是观众席。 他说的是英文,先是欢迎各位宾朋到场,感谢聆听刚才的演出,宋惟宁猜到,这应该是“音乐小镇”的某场巡演结束。 但都结束了,为什么不录一段他表演的视频呢?宋惟宁很想能听听。 但紧接着,程城又说了一段话。 “最后散场前,我想为大家演奏一首曲子,并不在今天的节目单里,提到这首曲子,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Johnson Han教授,他将这首曲子的上半部整集后赠与我,另一个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是我下半部所有的灵感源泉。”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S‘agapo,希腊语的意思是……” “我爱你。” “……”宋惟宁愣住了。 钢琴柔美的音色融为第一个和弦,慢慢加重,再慢慢加快,随着手心震颤,那些回忆与往事仿佛都随着音乐慢慢涌上心头。 S‘agapo,这首古曲讲述的是一位骑士和他的公主的故事,骑士原本是个钢琴家,为了公主而成为骑士,公主却因保护国家远嫁。 分别的时候,骑士在二人初遇的殿堂里、他当时所弹的琴上写下这首钢琴曲,然后就消失了。 传说,骑士最后找到了公主,可是国家战乱,骑士为保护她牺牲了。也有说,两个人一起逃走,隐姓埋名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结局没人能确定,只是这首曲子却流传了下来,后来几经波折,城堡与钢琴都毁于战火,琴谱只剩下一半,但依然能从仅存的音符中读到,是首很美的曲子。 那天路过古堡,程城带宋惟宁进去参观,临走前来了位年迈的乡人,说起隐藏在那几个字母背后的故事,还说他的祖先曾亲眼见过骑士和公主,他觉得他们最后一定是活下来了。 宋惟宁还记得,当自己听完故事,不经意抬头,与程城目光似乎有一瞬间交错。 原来那时候,他就一直在看着自己。 那种深而沉默的眼神,就如此刻的钢琴曲,也如他一贯从容而温柔的低语,仿佛在询问,是否记得那些时光,那些或者美好、或者忧伤的故事?也许同爱情有关,也许同成长有关,并不只是回忆,而是真切存在过的…… “爸爸!电话!” 是佑安的声音,宋惟宁下意识低头看,手机屏幕闪烁,上面来电提醒的名字让他神游的思绪一瞬间被拉了回来。 本能几乎没给宋惟宁任何转圜余地,就已经指挥手拨开绿色小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 两个人都没有立刻出声,宋惟宁想把手机微微拿开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呼吸有点不稳,但又不想拿开,怕错过那边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 “惟宁?”还是那边先开了口。 熟悉的声音,与刚才视频里的不同,没有经过扩音设备,堪堪就在耳边。 “……程城。”宋惟宁勉强润了润嗓子。 “听过那首曲子了吗?”那边问。 宋惟宁刚要点头,想起现在是打电话,对方看不见,“听过了,很好听。” “喜欢吗?”那边又问。 不是问他好不好听,是问喜不喜欢。宋惟宁咬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佑安正在宋惟宁旁边,刚刚听他说“程城”,他就知道是程叔叔了,现在宋惟宁半天不说话,他像是终于按捺不住,趴到宋惟宁肩膀,撒娇,“爸爸,我能和叔叔说话吗?” 宋惟宁正苦于接不了话,电话那边程城也听见佑安说的了,他低低一笑,“肉肉还没睡呢?” 要不是你这条微信,早就睡了。 宋惟宁暗道,把手机递给佑安,自己下床去喝水,嗓子干,很想喝点凉白开。 “叔叔!我好想你啊!” 坦诚的佑安就是个小可爱,在床上大声诉说想念的时候,很能激起有口难言的成年人那点羡慕嫉妒恨。 “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惟宁悄悄竖起耳朵,可惜什么也听不见,他突然后悔刚刚应该开个免提。 “叔叔,你教的小兔子乖乖、我已经会唱了哦!我好棒的~” 佑安开始唱歌。 宋惟宁在床边坐下,刚坐两秒,又站起来,走到这间屋子唯一的一扇窗边,掀开一角窗帘。 外面还在刮风,树枝的影子左右摇摆,这窗户是那种最普通的老式窗户,不隔音,宋惟宁真担心风雪天窗户会热胀冷缩,然后被摇散架。 “叔叔,我困啦……你给我唱好不好?” 佑安终于知道累了,趴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把手机搭在耳边。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小朋友握着手机的手渐渐滑落下来,手机软软地跌到床上。 睡着了。 宋惟宁摇头一笑,刚要走过去,却在即将抬脚的那刻,停了下来。 窗外的风还在继续吹,树影也依旧摇晃,却有一阵微微的声响和着那些,从窗棂的缝隙里轻轻飘扬进来。 像是童话故事里精灵的歌声。 宋惟宁悄悄地走到床边,俯身拿起手机,手机还在接通状态,他默不作声地拿到耳边听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手机,走到门边。 打开门,外面的凉风立刻像涌进罐子里的水一样,肆无忌惮扑在他身上。 屋里有暖气,所以宋惟宁只穿了一身家居服,可他却丝毫没感觉到寒冷,因为他看见旁边不远处、走廊尽头的阳台拐角,竖着一只黑色的行李箱。 箱子旁边,穿深灰色风衣、围黑色围巾的男人,倚靠在栏杆边。 他正在轻轻哼着“小兔子乖乖”,头发被吹得有点乱,也有点滑稽。 门开的时候,屋里的灯被引到楼道里,男人也看见了宋惟宁,他拉起箱子,朝这边走过来,停在宋惟宁面前。 “可以进去吗?你穿的有点少。” 从那箱子开始响起滚轮声的时候,宋惟宁就低下了头,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让开了门。 转身进去,听见门被轻轻关上。 然后……他整个人就被从后面抱住了,重重地跌靠进一个被寒风浸染得冰凉、却如劲风般裹挟着巨大力量的怀抱,再也挣脱不开。 “惟宁,我想你。” ☆、圣诞节 程城的手就圈在他身前,将他紧紧扣在怀里,宋惟宁看着那只白得过分的手,也不知怎么回事,意识先于行动的,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上面。 果然,好冷啊。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被宋惟宁一碰,程城更加用力地拥紧他,头低垂着下巴抵在他肩上,脸颊贴着耳朵,宋惟宁更加觉察到,那个人过于冰凉的温度。 “从你回来。” 难怪那时会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宋惟宁低低叹了口气,回想程城带着箱子,猜他可能刚从国外回来,就到了自己这里。 而他怎么会知道他的住处,宋惟宁大致也能想到,毕竟公司程城是知道的,而这里是公司的公寓。 宋惟宁覆着程城的那只手,轻轻拍了一下,“先去洗个澡吧,你太冷了。” “抱着你,我不冷。” 宋惟宁无言地又任他抱了一会儿,直到那只手的温度渐渐回来了,才说,“公寓的热水要停了。” 这里的热水供应到晚上十一点,眼看着只剩下半小时。 其实宋惟宁完全可以说,让程城回去的,但他终究没说,似乎已经把人赶走过一次,再赶第二次,就很难。 而且程城在外面等他这么久,如果不是恰好刚刚听见动静,可能都不会被发觉,如果真这样,难道他打算在走廊守一个晚上吗? 程城可能真能做到。 宋惟宁到底狠不下心,他给自己的理由是,现在太晚了开车不安全,再者,他们也不是没在一起住过。 并且……今天是平安夜,而明天是圣诞节,还是另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 多么迂回的理由,宋惟宁坐在床边,脑子里还是有点乱。 程城很快洗完澡,他箱子里有换洗的衣服,而当他也坐到床边,宋惟宁转头看他,恍惚间觉得这种感觉自然而然,仿佛他们一直是这样住在一起的,从来没有中间那二十多天的分离。 “那个平安果,是留给我的?” 宋惟宁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实际是,他和佑安的那份,回来就已经吃掉了。 程城又问,“玫瑰呢?” 宋惟宁这次是彻底没法回答,半晌,轻声道,“想睡了,明天还要加班。” 程城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宋惟宁感觉到身边动作,心头莫名地一跳。 程城却说,“我睡那边。” 宋惟宁暗暗攥紧手边的枕头,他知道刚才那一刻自己想什么,他在担心程城会走。 这是种十分矛盾又难以形容的心情。 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下,宋惟宁应该是很难睡着的,但是不知为何他这夜却睡得很好。 醒来,仍旧是一阵久违的食物香气,不同的是,由于现在住的是大开间,宋惟宁睁眼就能看见在开放式厨房做早餐的程城,以及在他后面走来走去小尾巴一样的佑安。 宋惟宁呆呆地躺着懵了一会儿,直到那人突然回头,两人目光相对,他才像猛地惊醒过来,从床上坐起身。 “醒了?圣诞快乐。” 不大的房间,几米之遥,某人温暖的嗓音传了过来,证明现在不是白日做梦。 “爸爸~圣诞节快乐!” 佑安像是好不容易才等到爸爸醒可以分享兴奋,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宋惟宁的腰,“圣诞老爷爷真的把橙子叔叔送来啦,肉肉好高兴!” 这傻孩子,真以为程城是被圣诞老爷爷送来的,宋惟宁也不言明,顺着道,“嗯嗯,肉肉乖,所以圣诞老爷爷也要奖励你。” “嘻嘻~”佑安开心地笑弯了眼睛,“而且,爸爸说得不对。” “怎么不对?” “我问叔叔了,他说他喜欢被装进袜子里呀~” 宋惟宁没想到佑安居然把自己的话还和程城说了,但这个喜欢被装进袜子里的言论,还是有待证实。 那边程城已经把早餐端上餐桌,摘下围裙放在椅背上,“洗漱了吃饭吧。” 宋惟宁往卫生间走,佑安一蹦一跳地又去骚扰程城,“叔叔,你还没说完呢,袜子里是什么样子的呀?” 程城抱佑安坐到椅子上,两个人一起等宋惟宁吃饭。 “袜子里很大,开始有点冷,但是后来不冷了,因为叔叔抱住了一只大熊,又软又暖和。” 一门之隔,宋惟宁刷牙的动作慢了慢,好不容易又找回正常节奏。 “哇!我也想要大熊,毛绒绒的那种!” “好啊,今天是圣诞节,叔叔带你去买,就当作给你的礼物。” “耶~太棒啦!” “可是……”程城有些沮丧的声音传来,“叔叔没人送礼物,佑安还是小朋友,不能挣钱给叔叔买。” 宋惟宁刷牙的动作顿住,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低下头匆匆刷牙,几分钟后,迅速出去了。 程城是厨神妙手,冰箱里的菜叶子西红柿落在他手里,再做成菜肴,颜色都比本来看上去鲜亮,像自带美颜。 吃早饭的时候,主要是佑安在和程城说话,宋惟宁就在旁安静地听,小朋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和他的橙子叔叔聊。 而宋惟宁今天原本是打算加班的,但程城既没主动问他,也没提出要走,宋惟宁洗碗的时候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眼看着最后一只碗即将洗完,宋惟宁还没能开得了口,倒不是非加班不可,只是他得暂时把程城支开,去办一件事。 宋惟宁正思索该怎么措辞,没发觉程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后,直到高大的身影和着熟悉的暖流把他整个人包覆其中,宋惟宁才反应过来。 他想退后,却发现水台挨着墙,现在已然处于危险的三角地带。 “你……”心跳有点失衡,宋惟宁张了张嘴,说出的却是,“你一会儿还回去吗?” 问完差点就咬到自己舌头,这个句式语气,怎么感觉半点都不像要打发人走,反倒是在含蓄的挽留? “你忘了和我说一句话。”程城答非所问,单手撑在水台边。 宋惟宁感觉俩人离得更近了,他低头,轻声道,“圣诞节快乐。” “还有一句。” “……” 最后那只被翻来翻去不知洗多少遍的碗,淅沥沥往下滴水,宋惟宁盯着水流咬着唇,而此时程城另一只手也圈住了他,轻轻地扶在他腰上,宋惟宁感觉到脖颈处的温热呼吸,手一麻,差点把碗扔在水池里。 “还有一句。”程城又说了一遍。 宋惟宁脑子里嗡嗡的,怎么感觉这次回来,程城好像变……强势了? 可是佑安的小拖鞋声在朝这里靠近,宋惟宁来不及想别的,他推了下程城,却感觉腰间缚住自己的力道不弱反强。 “说不说?” 佑安要过来了!宋惟宁头皮一阵发麻,终于认栽道,“生日快乐。” 然后在小朋友看见两人的姿势前,程城爽快松了手。 宋惟宁如蒙大赦,而程城却是抱臂而立,看着假装整理洗碗池、面红耳赤的宋惟宁,挑眉微笑。 “爸爸!叔叔想要礼物~”佑安过来,居然是为了给大灰狼程叔叔讨礼物。 宋惟宁只有扶额叹息的份儿。是,不仅是圣诞礼物,还有生日礼物。可他的确什么也没准备,还是他理亏。 程城却说,“没有礼物的话,陪我回家也可以。” “不行。”宋惟宁直觉反对。 “只有一天。”程城说,微微眯起眼。 “……半天,我上午还得……去加会儿班。”宋惟宁发现,不是错觉,程城真的变强势了。 不过好在,对于自己的讨价还价,程城到底还是没有太过为难。 宋惟宁找到借口,终于得以出门,他迅速导航附近的卖场和商场,打个车赶过去。上次给程城的转账对方没收,他得挑个拿得出手的礼物。 在男装店里徘徊良久,也不知是高新科技园顾客群体的问题,还是宋惟宁眼光高,一通挑选下来却觉得那些东西都配不上程城。 最后还是在表店里,看到了一款挺特别的怀表,深蓝色星空的表盘,镶钻的北极星图案,价格比他那笔转账自然是高出很多,但宋惟宁还是没有犹豫地买了下来,让柜员给他包好。 之后,他又返回卖衣服的那层,选了一条黑色的羊绒围巾。 趁着上午还有点时间,宋惟宁回公司把比较着急的一个测试表格做好,至于报告当然是没时间写了。 等他匆匆忙忙赶回家,已经过了十二点。程城完全没有不耐烦,问了他几句工作上的事,就又去做饭。 “你不是想回家吗?要不我们回去再吃?”宋惟宁抱歉地问。 程城却说,“现在出发会误了饭点。” 宋惟宁想起之前,程城恢复上班时间后,每次中午都会准时打来电话,提醒他按时吃饭,问他做了什么,再远程教他一些简单的厨房技巧。 知道程城这是又在顾惜自己身体,宋惟宁心里感动,想到藏在包里那个蓝色丝绒的小盒子和纸袋,宋惟宁考虑该什么时候把礼物给他。 吃完饭,又补了下午觉。等真的出发时,已经下午四点。程城没忘记佑安的大抱熊,还特意绕去商场买了个,又多耽误了半小时。 但宋惟宁既然答应过程城,再晚肯定也是要陪他回家过生日的。 可当车子开始偏离熟悉的路线,宋惟宁隐隐觉得不对劲,问程城去哪儿,他还故作神秘不告诉他。 而等车子驶入一片高级别墅区,在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楼前停下来,宋惟宁看见貌似早就等在路边朝他招手的梁琰,才知道上当受骗。 回程城家,回的还真是程城的家。 车子刚停下来没熄火,门里又跑出来一大一小。小的宋惟宁当然认识,是侃侃,过来就拉住肉肉弟弟亲亲抱抱,而那个大的……宋惟宁打眼一瞧,忍不住心里赞叹,好漂亮的人! 五官和程城有些相像,却比程城多了几分混血感,再加上栗色卷发白皙皮肤,张扬又耀眼的笑容,让宋惟宁立刻联想到一个形容“浪漫多情贵公子”。 可贵公子开口却有些名不副实—— “哇!弟妹来啦!哎呀终于看到真人了,大美人儿,欢迎欢迎我们家最欢迎高颜值的!” 弟……妹?! 宋惟宁,“……” 梁琰挡在宋惟宁面前,把梁珩伸一半的咸猪手拨到一边,“形象呢?大明星。” “小气!”梁珩瞪一眼妹妹,见宋惟宁看着自己,又换上一副狗腿的笑脸,“不要介意这种小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梁珩,你大哥。” ……还是有哪里不对。 “你好……”宋惟宁犹豫着开口。 程城这时过来,直接打断他后面的客套话,“别理他,我们进去吧。” 宋惟宁想牵住佑安,却发现小不点早就和侃侃手拉手一起走了,然后他见程城右手拎着两个好大个儿的提盒,刚刚上车时明明还没有,好像是刚从后备箱拿出来的。 “我帮你拿吧。” 程城看宋惟宁一眼,把其中一个提盒递给他,宋惟宁接过时觉得手感略沉,随便瞟了下盒身,是一套紫砂茶具组合。 那边梁珩没揩到油,耸了耸肩,梁琰朝他翻白眼,兄妹两个跟在程城和宋惟宁身后,梁琰说,“一会儿爸妈面前,表现正经点儿啊。” 宋惟宁听到那声“爸妈”,心里咯噔一下,看向程城,程城却回之一笑。 后面梁珩不屑地哼,“他们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喂,好歹小宁第一次上门,”梁琰低声,“别把人家吓到了。” 宋惟宁又一次,“……” 程城附在他耳边,“别听他们的,只是给我过生日,没别的。” 这说辞相当值得怀疑,尤其是宋惟宁进门后,看见坐在金碧辉煌大厅里,神情复杂的那两位,他就更怀疑了。 ☆、生日 程媛和梁松平是真的神情复杂。 但不是那种会让人畏惧的复杂,而是某种明明想笑却得拼命忍着,一眼就能看出强装长辈威严却崩坏得异常别扭的……复杂。 宋惟宁是见过程媛的,那时候她办的钢琴培训班就在他报名的奥数班隔壁,他上了三年奥数,也偷听了她三年课,当然只是趁奥数下课早的那十多分钟,在窗口偷偷听的。 印象中的程媛人美心善,是那种特别讨孩子喜欢的小姐姐型老师,但她对待孩子学琴又认真负责,该严格的地方绝不手软,所以家长们也信任她。 不过程媛对程城的钢琴教育却挺让宋惟宁意外的,基本是放任自流,有一次宋惟宁听见程媛说程城,“不爱学拉倒,教不了你这小崽子,白浪费我时间。” 并不是训斥的那种语气,宋惟宁听在耳朵里还有点莫名的宠,让那时的他好生羡慕,原来还可以不爱学就不学啊,真好! 幼时印象与现在虽过盛年却依然美貌非凡的程媛重叠在一起,宋惟宁忽然记起程城说的那句话——她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太一样——有点理解了。 “爸、妈,我们回来了。”程城进门道。 “啊,回来了啊!” 程媛先答话的,答完见梁松平不说话,胳膊肘杵他一下,使眼色——老公,该你了。 梁松平本还靠在沙发上装喝茶的,这时茶杯一抖擞,赶紧放在几上,清了清嗓子,端坐道,“回来了?嗯,回来好啊……” 程媛把梁松平瞪了一眼,威严的高个子男人立马气势下去一大半,低头默默掀了掀眼镜,在老婆面前的地位不言而喻。 “小宁是吧?坐坐,快坐快坐。”程媛招呼。 “……”宋惟宁有点尴尬,还是礼貌道,“伯父、伯母好。”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不是来给程城过生日?就算在家办派对,也不该只有他这一个客人啊? 而且……怎么给人感觉,他才是今晚的主角似的?这一大家子全盯着他…… 好在宋惟宁被人围观的经历也是相当丰富了,他面上还算自然,但一直以来的教养让他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他现在在造访别人家长辈,虽说不知者无罪,但他毫无准备两手空空,这也未免太失礼了。 “爸、妈,这是惟宁给二位带的见面礼。” 程城把手里的提盒放在茶几上,再把宋惟宁提的那个盒子也接过去,两个大盒子并排在茶几上放好。 见……面礼?! 宋惟宁这下是彻底一脸蒙,再觉察手指被轻轻握了一下,转头一看,程城对他勾唇,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媛和梁松平其实早就快要绷不住了,这会儿看见桌上的东西,也顾不上装模作样,抱起盒子看了又看。 “哎呀这套文化名家邮册我想了好久了,还有绝版贝多芬音乐节的纪念章,太完美了!老公老公,你快看快看呀!” 茶道发烧友梁松平根本就分不开神去,他已经迫不及待把盒子打开,拿出里面那把紫砂壶摸了又摸,敲了又敲,嘴里念念有词,“好东西、好东西……” 俩人已然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而看见这一幕,梁珩早有所料,摊手,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我说过了吧,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梁琰无语,大声说,“爸、妈,你看你们俩,小宁还站着呢。” “啊?怎么还站着呀,”程媛忙把邮册合上,笑呵呵说,“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干什么,还带礼物,快坐快坐。” “谢谢伯母,”宋惟宁不好意思地落座。 梁松平也正小心翼翼把他的宝贝茶壶放回套盒里,在妻子暗戳戳地催促下,摆正坐姿,然后,在宋惟宁万分震惊的目光中,递出来一个大红包。 “没来得及准备,这个是给你的。” “……”宋惟宁好不容易坐稳的,这下差点又站起来,“这……” 程城就坐在他旁边,怕宋惟宁惊吓过度直接拒绝,在他膝盖处按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爸。” “哦哦好,”梁松平表示理解,老三说了,这位脸皮薄。 程媛也从身后摸出一个红包,对着侃侃招手,“侃儿,把弟弟领来,姥姥看看。” 佑安被侃侃推到程媛面前,梁琰教他,“这是你橙子叔叔的妈妈,也是你奶奶。” “奶奶~”佑安很上道,关键一听是叔叔的妈妈,他就觉得格外亲切。 而程媛也被小朋友甜腻腻的呼唤哄得心花怒放,直接把红包拍在小掌心,“乖孙儿,这是给你的,拿去买糖吃。” “伯母……”宋惟宁终于忍不住了。 “应该的应该的。”程媛以为宋惟宁是要和她客气,颇为豪气地打断他。 梁珩躲在一旁偷笑,被火眼金睛的老妈抓了现行。 “哎我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去厨房看看晚餐准备得怎样了?待会儿饿着我乖孙,看怎么收拾你。” “得令!哎~有了孙子忘了儿……”梁珩抹把辛酸泪,演技派上身。 “明明是没孙子也不记得儿好不好。”梁琰无情地纠正。 这边梁松平完成老婆交待的任务,又去研究他的茶壶,程媛则是拉着佑安嘘寒问暖。 梁琰适时在旁插嘴,说佑安很有音乐天赋,程媛一听就跟伯乐遇到千里马似的,更加问长问短的停不下来,最后甚至直接带两个小朋友去琴房玩儿去了。 宋惟宁终于得到空隙,把程城拉到一边。 “就是过生日啊。” 面对宋惟宁的质疑,程城一脸坦然,他完全没胡说,真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给他过生日,这是每年的必备节目了。 “你觉得有哪里不对吗?”程城又问。 “给你过生日,为什么你要用我的名义给伯父伯母送礼物?” “第一次拜访朋友家,送礼物不是应该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是来这里,我好给他们准备礼物。” “告诉了,你还会来吗?” “……”宋惟宁不确定,这个问题还有待商榷,“那伯父伯母也没必要给我红包呀,你还没经我同意就收了。” “他们喜欢你,想送我也拦不住,那不然……我现在给他们退回去?” 宋惟宁无言以对,程城居然还抬手揉了揉他头发,宋惟宁刚想拍他,对方倒是很快又拿下来,含笑的眼里尽是舒朗轻快。 “别多想了,你也看见了,我爸妈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要是太见外,他们会难过的。” “不是这个原因好不好……” “那就当是,为我呢?” 宋惟宁否定不能,默默转身,又回沙发坐下,程城说句“我去厨房看看”,就拍了拍他肩膀走了。 客厅里现在剩下梁琰和梁松平父女,梁松平在给女儿演示茶艺,凤凰三点头,完了梁琰还给宋惟宁面前摆了一小杯茶。 “小宁对茶道有研究吗?”梁松平问。 宋惟宁实诚地摇头,“不太懂,只是平时随便喝点儿茶。” “爸,小宁是搞科研的,学霸,可厉害了!”梁琰说。 梁松平点点头,笑容和善,“学霸好啊,我们家就缺个正经学者。” “……您过奖了。”宋惟宁低头啜口茶。 梁松平捣鼓起他那些茶器茶具来,多数时候是不开口的。 梁琰怕宋惟宁一对二太尴尬,主动坐到他这边来,对宋惟宁低声说,“我爸话不多,但人特别特别好,你别拘束,当在自己家一样。” “小琰姐……”宋惟宁欲言又止,忽然,他定睛多瞧了瞧梁琰,感觉和上次在游乐场见她时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哈哈,我是不是胖了?”梁琰神神秘秘一笑,“我怀孕了,三个半月。” “真的!”宋惟宁惊喜道,“太好了!那你还经常出差吗?怀孕还是得注意的吧。” “嗯,有些案子我老公那边也能做,就交给他了,这不,今天他就没能过来,在法国出差呢。” 梁琰抚了抚肚子,又说,“这胎希望能是个女儿。” “一定是的,儿女双全。”宋惟宁由衷替她高兴。 “不过就算不是也没关系,话说回来,侃侃和肉肉倒都希望是小弟弟。” 宋惟宁一愣,“肉肉?”佑安比他知道得更早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咦?看来程城没和你说呀,”梁琰见宋惟宁一头雾水,笑着解释,“就你把肉肉托给他那些天,我就已经检查出来了,后来你不是去过一次我家吗?我说认肉肉做干儿子,其实是程城的主意啦,他说肉肉很想要个弟弟妹妹,这样我以后生的娃也能算他的弟弟妹妹了。” 弟弟妹妹……宋惟宁没想到,程城那天早上说的“可以考虑”……居然是指这个。而自己当时却和他说,让他早点考虑有个自己的孩子。 现在回想那时候程城的表情,宋惟宁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晚餐的主角是一只三层大蛋糕,蛋糕上有一架钢琴模型,当中间的蜡烛被点燃后,钢琴琴盖被弹开,放出生日快乐歌。 程城在众人祝福中许愿,吹灭蜡烛。 当他重新坐下时,宋惟宁夸奖了一句生日蛋糕的钢琴创意,程城对他微微一笑,道,“也许你的那架也能打开。” 他的那架?宋惟宁不解。 看见俩人说悄悄话,旁边的梁珩故意讨人嫌地加入,“老弟,许什么愿啊?” 梁琰惯性怼他,“问什么,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们不用听,让他和弟妹单聊,保准灵,灵得一批!” 宋惟宁装作没听见,默默接过程城递到自己跟前的一碟生日蛋糕,专心拿叉子吃。 程城却问他,“你想听吗?” 宋惟宁抬头偷瞄现场,好在桌上孩子们正和二老热火朝天玩奶油,刚刚梁珩的混话应该是没被听去。 像是猜到宋惟宁不会回答,因为回答就等于认了那声“弟妹”,程城倒没所谓地笑笑,只是转对梁珩说,“喂,你收敛点儿。” 却才说完,就反手把一团奶油抹在了宋惟宁鼻子上,然后微笑着看着那团奶油,含笑的眼眸愈发深邃。 宋惟宁瞪起眼,完全没料到程城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他没多想,也拿手指蘸更大一团,往程城脸上糊。 程城欣然笑纳,躲都不躲。 梁珩看见也连忙抄家伙上阵,刚刚谁让他收敛的,明明这俩人很会啊,当着单身狗的面秀恩爱,统统都要挨打! 唯恐落后,梁珩只差跳上桌子把一盘蛋糕都用来打雪仗。 除了梁琰自觉退出战场,老中青三代人围着个蛋糕玩得不亦乐乎,最后不得不所有人都去洗脸换衣服。 宋惟宁没有衣服换,梁珩贼忒兮兮地主动提出把自己衣服给他穿,被程城否了,当然宋惟宁得穿他的。 “还是穿我的吧,你俩尺码差太多,你太大了。”梁珩好心建议。 “所以你很小?”程城瞥他。 “??”宋惟宁表示没听懂。 本以为这顿生日宴的形式已经挺出人意料的,却没想到生日宴后的节目更让宋惟宁大跌眼镜——钢琴家程媛女士竟然开始招呼人打麻将。 加上梁松平、梁珩、梁琰,正好凑一桌四个人,很快就组上场子开摸。 宋惟宁觉得程城这个寿星好像无甚存在感,那四个人连孕妇都上场打牌,却把程城当透明人一样。 “你不打么?”宋惟宁问程城。 “缺人的时候才打,”程城道,“你想打?” 宋惟宁忙摆手,“完全不会。” “你没学过,想打的话我教你。” 他们正好站在程媛这一侧,只见程媛女士回过头,一边摸牌一边道,“橙子,你杵这儿干什么呢?” “带小宁出去转转呀,在这儿呆着影响我们牌运。” 啪!说完牌一扔,佯怒,“看看、看看,我摸得这都什么呀?” “就是,快去快去,”梁珩挤眉弄眼,“我手气也好水的说!” 宋惟宁,“……”怎么觉得在家被排挤的程城有点可怜。 ☆、初雪 我该回去了…… 被“赶”出门前,宋惟宁其实想和程城这样说的。 但屋里佑安正和小伙伴玩得兴奋,那四个人牌桌上也打得火热,现在说出来估计不是一般的败兴。 算了,出去走走就走走吧,也和程城好好谈一谈。宋惟宁想。 现在这时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一周都是阴天,星星月亮见不着,只有一串地灯从脚下的路一直绵延到远方。 这片别墅区看起来面积不小,独栋间距离很宽,排列整齐的藤架围栏,依稀可见春夏盛时绿树成荫、鲜花团簇的景象。 两人边走边随意聊天。 “我妈说,要培养肉肉做接班人。” “接班人?” 程城见宋惟宁紧张的,宽慰道,“你不用有压力,我妈那人,几乎对所有亲近的孩子都说过这样的话,听听而已。” 宋惟宁松了口气,“好吧。”乍听到做钢琴大师的接班人,他还真是吃惊不小。 “不过依我看……”程城认真道,“肉肉或许真能终结她这份执念。” 宋惟宁疑惑,“执念?” “想知道我为什么随母姓么?”程城卖了个关子。 难道不是因为程城父亲心疼他母亲?宋惟宁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出生的时候,我哥已经到可以学琴的年纪了,但他……嗯,你能想象么,一个明星五音不全?” 宋惟宁掩嘴笑,这倒是真没想到。 “而我姐,抓周摆了十件东西,里面九件都是乐器,只有一件计算器,她抓了那个计算器,现在用来算人心了。” “……有意思。” “虽然那时候三胎还有风险,但我妈觉得我姐也继承不了她的衣钵,就冒险生了我。” 两人正好走到一处台阶,程城暂停了下,等走到平地,宋惟宁挺感兴趣地追问,“然后呢?你的名字怎么来的?” “我妈觉得,我哥和我姐之所以半点不像她,是因为随了我爸一脉,就要求我和她姓,这样才能随她,但她又懒得想名字,据说因为怀我的时候爱吃橙子,于是就……” 宋惟宁忍俊不禁,搞半天,原来真是和橙子脱不了干系。 “你想笑就笑吧,”程城无奈道,“我小时候因为这个名字,没少被那俩人欺负。” “那俩人是?” “梁珩和梁琰,他们竟然骗我说我不是爸爸的儿子,是我舅过继来的,所以才姓程。” “那你真信了?” “信了啊,”提起来程城就咬牙切齿。 宋惟宁有点同情他,大孩子说话一般小孩子很容易当真的。搞不好程城人前别扭的性格,就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主动要和我妈学琴,证明我真是她生的。” “可你……”宋惟宁忍住笑。 他可还记得初见时,程城跳窗逃课,而他就趴在窗口偷听讲课,正美滋滋呢,俩人冷不防就打了照面。 两个小男生,一个蹲在窗子上,一个蹲在窗子下,然后程城被屋里飞来的一本琴谱砸中头,咣当掉了下来,那场面别提多叫人印象深刻了。 “你确定你是主动学琴的?”宋惟宁打趣他。 “那是因为学琴真的太枯燥乏味了,不过……”程城忽然看向宋惟宁,“遇到你以后就不一样了。” 突如其来的一撩,宋惟宁,“……” 两人间又恢复沉默,只能继续慢慢走着,穿过主干道,绕湖边小径走了一半,小花园里放着音乐广播,是柔软舒缓的轻音乐。 到一处亲水平台边,走在前面的程城停下来,宋惟宁也跟着停住脚步,两人并肩站在栏杆边。 远远对面的湖心亭亮着灯,温度太低了,明鉴如镜的湖面结成冰,薄薄浮着一层白雾。 “冷么?”程城问。 宋惟宁摇了摇头,“还好,今天没有风。” 天气预报一直在报有雪,推迟又推迟,到今天还没下下来,不过风却停了,也不知那雪还会不会在元旦前赶到。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暖场过后,到底还是要解决问题的,宋惟宁想了想,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高中……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你是谁?” 程城反问,“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说你喜欢个子比你矮的。” “……”宋惟宁皱眉,看向确实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程城,“就因为这个?” 听起来有点傻气。 “不止如此,”程城无奈地一笑,“当时全校都说你和校花是一对,校花也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小鸟依人的。” 这样的传闻宋惟宁是听过,但那也仅仅限于传闻,实际上他和校花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最深的交集也就是那次毕业晚会了。 “但你也说,你和女生表白被拒……” 等等!宋惟宁突然反应过来,记忆中的文字里好像并没有—— “我有提表白?”程城摇头,“笨蛋,我那是套你话,想试试有没有可能……结果,觉得如果你知道我是谁,恐怕只会躲我远远的吧?” 话到这里,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又到宋惟宁难以回应的点了。 好在程城没有继续执着于过去,但他却问了宋惟宁一个让他更难回答的问题。 “那你呢?那天,为什么非离开不可?” 他说的“那天”,是指哪天? 宋惟宁微微低头,凝视栏杆下幽深的湖面,给了一个略显苍白的解释,“我没考好,但也不想复读,所以只能……”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 “我等这么久,就是想给你时间考虑,别逃避我,逃避没有用。” 程城的语气坚决得让人心惊,宋惟宁扶在冰凉栏杆上的手略微收紧,终于,他道,“我那天看见那张照片,感觉很奇怪。” “我觉得我可能早就猜到了,所以当时只想着‘啊,果然是这样’,你算是骗了我,但我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我有点……受宠若惊?” 宋惟宁说到这儿,却说不下去了,他心绪起伏,似乎在强迫自己平静。程城就默默地等他想清楚,之后再说下一句。 “这种感觉……很可怕,我觉得自己错了。” 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程城皱眉,问,“为什么错了?” “他们说,那是错的。” 他们?这是指谁似乎不言而喻,程城没接话,只是点了下头,但宋惟宁现在低着头,看不见,他仿佛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 “他们发现了你写给我的信,误会我们是……呵,他们说,我令他们失望透顶,最后那次模考我也没考好,更加坐实我是因为你的事情在分心。” “但我知道我没有,我胃很难受,却不能说,因为说出来会被认为想躲过责罚。” 程城深深地注视宋惟宁,他的诉说很平静,像在讲述第三者的故事,但程城听在耳朵里,心里冰凉一片。 “高考前的晚上,我睡不着觉,我妈给我泡了杯牛奶,那袋奶粉已经开封很长时间了,结果我……细菌感染半夜住院,他们才肯相信我是真的不舒服。” “但那有什么用呢?高考还是得考,我作文没写完,理综最后一题也没做,我真的已经尽最大努力了,我还是能上个不错的大学,可以离开他们开始我自主可控的生活……” 宋惟宁自嘲般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他们不让你去。”程城道出事实。 “是啊,不让我去,学籍档案也拿不出来,国内的学校我哪儿也去不了,”宋惟宁苦笑,“真是插翅难飞。” 他这语气,叫程城听了心里难受,“去国外也好,离他们不是更远了?” “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宋惟宁轻笑一声,“但后来……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人生所有的棱角都在决定出国的那一刻展露出来,也同时在那一刻都被磨平了吧。” “记得……有天晚上,我在华人街的天桥底下藏了一夜,我当时就想起他们……想他们说的那句——你会后悔的。” “我的确也后悔了,我觉得我错了,他们说的都对,我做的都错……”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被打脸的感觉。” 宋惟宁说这话像在开玩笑,但程城知道不是。 哪怕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宋惟宁仍旧从小就被打脸,直到高中还在被打,父亲是言语攻击,母亲是体罚甩巴掌,但有时候,心理上的打脸比身体上的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而现在,他正被自己曾经义正言辞说过的话打脸。 “我不想再错了,所以……那天我必须得走。” 程城靠近他,“你没有错。” “我错了,”宋惟宁说,肩膀微微颤抖,握着栏杆的手指节泛白,“这次我没法理直气壮地和他们抗争,没法说我没错,因为我的确是错了。” “你没错。”程城再次强调。 “我怎么没有错!”宋惟宁突然抬头,灼亮的眼睛带着决绝和痛苦,“我只要想到你,我就管不住我自己,我根本……我没办法……我就是错了——” 话音未落,后面的一切都被生生截断。 “你没有错。” 程城叹了口气,将宋惟宁揽进自己怀里,无意外地,得到对方剧烈的挣扎,他把手覆在宋惟宁后脑,将他按在自己肩膀。 “我今天想,无论多晚,都必须要把你带来,见一见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即使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这里还有许多人,不会让你再像从前,孤单一个。” 程城说着,感觉撑在自己胸前挣扎的手渐渐地卸去力道,柔软地按在心口的位置,他俯身更紧地拥住怀里人。 “你已经离开我两次了,事不过三,第三次我只接受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显然需要字斟句酌。 可宋惟宁现在说不出来,天气似乎更冷了,才衬托得这个怀抱如此温暖。 宋惟宁看见自己不断呼出的白气,散尽在黑夜里,像宇宙中沧海一粟的渺小人类,无论对抗什么都要耗费太多力气。 而程城也不需要他说出来,刚才那些肺腑之言里的真情流露,已经推翻了那个唯一的理由,除此之外,其余任何理由对程城而言,都抵挡不住他要留下他的心。 “惟宁,可以试着……接受我吗?” 宋惟宁怔怔地,依稀有什么白色的碎片坠在睫毛上。 一片、两片、三片…… 下雪了? 又凉又痒,宋惟宁眨一眨眼,感觉眼角的雪花化成一片温热。程城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抬起手指碰上他的眼睛。 稍作停顿,划过脸颊再到下巴,轻轻抬起来,落下时比雪花还要轻柔。 鼻尖交叠处,雪珠凉凉润润的,融化沁入肌肤,宋惟宁这次没有躲,或者是来不及躲。 他微睁的眼睛愣愣看着对面,只觉得对面这人睫毛好长、好密,这么近的距离,都数也数不清。 上唇被轻轻咬了一下。 宋惟宁吃痛地张嘴,就有什么温软缠绵的东西闯了进来。 腰也被紧紧缚住,不断加深的吻,让宋惟宁头晕目眩,失去平衡靠在栏杆上。 最后大脑空白前,他本能地攀住那人肩膀,加深回应。 广播里,轻音乐还在依依缱绻,旋律流淌,初雪纷扬。一双缠绵人,两片缠绵心。 ☆、男朋友 梁家别墅的大客厅里,打麻将的人早已没在主题。 梁琰一直在数落梁珩,因为梁珩好像早知道程城和宋惟宁的事,问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梁珩非常自豪地说高中毕业,梁琰气得把他好一通乱骂,说他瞒她不讲兄妹道义。 “我都前不久才知道的,”梁琰很不服气。 “哎呀乖女儿,别生气你还怀着宝儿呢,”梁宗平好脾气地劝。 程媛也帮嘴,“就是,再说我和你爸才是最晚知道的,就两天前,橙子演出让我给他拍视频,非要拍个5分20秒的,啧啧,我就那天才知道的。” “得了吧,”梁琰嗤道,“我现在算是弄明白了,橙子叛逆那年你们非让我提前结束交流,回来照顾他,还说什么他不懂事,搞半天是你们合伙让我当坏人去了?” 梁琰半点不孕傻,眯起精明的眼睛,一扫在场三人,“老实交代,是不是橙子和你们坦白,你们搞不定他,才来祸害我的,难怪他总挖苦我是移动的摄像头,专门监视他的。” 梁宗平脸上挂不住,“这……这从何说起呢。” “没那回事,”程媛安抚女儿,怀着孕呢可不能生气,据说生气会影响孩子的艺术细胞发育。 “我们不也是没办法嘛?他连个人都带不回来,叫我们上哪儿答应去啊?不过现在好啦,以后我也不用管他啦,交给媳妇儿管,我负责管孙子。” “就您,还管孙子呢?”梁琰翻白眼,看向旁边的侃侃和佑安,“不过肉肉这孩子确实不错。” “看吧看吧,老公,你看咱琰琰也这么觉得。”程媛喊梁松平。 妻奴梁松平当然是举双手恨不得双脚赞成。 “嘿!胡了!”梁珩趁三人摸鱼,抓了把清一色,狂笑着站起来要账。 “咦这不对啊,哥你是不是又作弊!” “是,他准作弊!” “妈,你偏心梁琰,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宋惟宁进门的时候,那四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看来除了程城,还有人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而梁珩最先眼尖地发现,老弟和弟妹压马路回来,不同于出门时的一前一后,两人不仅一道进门,还手牵着手。 虽然他看不见,但宋惟宁的手被揣在程城兜里,傻子都知道在里面握着呢。 “噫~”梁珩表情夸张地揶揄,宋惟宁立刻挣脱开程城的手,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低头装作抖衣服上的雪。 “哎,你们回来的正好!”梁琰也看到他们,从位子上站起来,扶了扶腰,“我累了,小宁你替我会儿。” 程城拉住宋惟宁胳膊,“走吧,我教你玩儿。” 宋惟宁还有点犹豫,他从没玩过麻将,怕给梁琰输惨了,不过梁琰却完全不在意,在旁边鼓励,“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橙子的。” 梁珩挑眉,“妹子你可真会算账,那还不都是他们的?抠,弟妹你别听他的,输了算你姐的,别跟她客气。” 程媛和梁松平都是哈哈笑,程媛牌瘾上头等不及,“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你的我的他的,快开快开!” 梁松平则笑道,“新手手气好,小宁你可要把握住啊!” 宋惟宁被赶鸭子上架,刚开始真连牌是啥都不清楚,于是大家第一局不算,先让他把牌面和规则搞明白了。 到底是学霸,学东西就是快,第二局程城还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第三局宋惟宁能自己摸到门道,第四局就直接开挂大杀四方了。 有新手buff加持,再加上独具慧根,两个小时下来,对面三人的钱匣子纷纷见底。 “……”宋惟宁看着自己面前放都放不下的红红绿绿的钞票,非常之不好意思。 “我替小琰姐打,赢了算她的。”他再次言明。 可是大赢家梁琰早已经不见踪影。 “小宁啊不错嘛,妈妈就喜欢你这样儿的,一点就通!”程媛心满意足地拍拍宋惟宁肩膀,“明天还接着打啊,今天有点困了,睡美容觉去。” 老两口相携着上二楼卧室。梁珩也懒洋洋站起来,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觉。宋惟宁才惊觉已经十点多。 “我得回去了……肉肉呢?”宋惟宁低声问程城。 “我去看看。” 程城走向一楼起居室,刚才佑安一直和侃侃由阿姨带着在那小房间玩儿,宋惟宁也跟着去,梁珩在他后面,悄悄问,“今天还走啊?就在这儿住呗。” 宋惟宁摇摇头,“还是不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梁珩笑咪咪。 程城这时刚打开起居室的门就折返回来,“没在里面,可能去二楼了。” 二楼梁琰的卧室在最里间,程城请程媛帮忙进去看看,原来佑安和侃侃已经在一张小床上睡着了,梁琰也歇下了。 “怎么小宁还要走啊?”程媛不赞同,“在这儿住吧,有地方,再说都这么晚了,孩子也睡了。” 女主人发话,宋惟宁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只得说,“那……那就不好意思叨扰了。” “这么客气干嘛,橙子,你给安排一下哈。” 程媛抹平说话时皱起来的面膜,施施然回屋。梁珩也拉开隔壁那间房的房门,关门前对宋惟宁眨眼,贱笑,“晚安,好、好、睡、觉哦~” 程媛说“有地方”,又让程城“安排”,宋惟宁以为真有客房供自己住,但等他跟着程城进到一间卧室,那里面的陈设却让他越看越不对劲。 “这是你的房间?” 和在幸福里小区的卧室感觉差不多,都是暗冷色调的简洁风格,床对面的桌台上放着电脑、书籍,陈列柜里摆满了各种证书、奖状,全都是钢琴比赛的,还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以及一张程城少时的单人照。 宋惟宁被那张照片吸引,一时忘了房间的事,照片上的程城还年幼,捧着个金杯,神情却挺木讷,呆呆的,半点不见获奖的兴奋。 程城把那张照片扣在桌上,宋惟宁就见不着了,“不许看,太丑。” 宋惟宁不无惋惜,想起梁琰曾说,程城不喜欢照相,从刚才那张照片来看,估计的确是对上镜的表情管理没信心。 “先去洗个澡吧。”程城说着,打开衣柜门找睡衣。 宋惟宁看了看那个浴室又看了看程城,试探着,“……你们家还有客房么?” “没有,怎么了?”程城明知故问。 “没、没什么。”宋惟宁低声道。 程城拿着睡衣,伸手揉向宋惟宁头顶,然后滑到后脑的位置微微用力把人带到跟前,在那额头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 “放心,不会吃了你。” “……”宋惟宁匆忙抱着睡衣逃进浴室。 因为带孩子的原因,他洗澡以往都是非常迅速的,但今天足足花了半小时,才从浴室里慢腾腾地挪出来。 换程城进去的时候,两人那一照面,宋惟宁头能低到地上去。 满浴室的水蒸气还没来得及散开,程城打开淋浴,脑子里尽是刚才惊鸿一瞥时,某人穿着自己的睡衣,被雾气蒸腾得微红的脖颈、和白皙中泛着粉色的耳垂…… 于是他这一洗,时间更长。 等程城终于出来,宋惟宁已经窝在大床的一侧躺下,浑身包着被子,只露出半个头顶和一只光着的脚。 床随着另一人的加入微微塌陷一隅,程城见到那只脚的脚趾动了一下,正有心要伸手去握住它,还没碰到,就被警惕地缩回被子里。 程城低笑一声,不客气掀开被子,将里面躲藏的人按住。 宋惟宁脸红得几乎要冒烟,“你……” 话还没完全出口,就被吞没殆尽。像是初尝甘露就容易上瘾,渐渐地随着被子里温度一点点攀升,这个比起在寒冷室外更炽热深长的吻也开始变了意味。 还有已经探索到衣服下面的手,指掌的碰触带着陌生的刺激,让人直想推拒又欲罢不能,开口叫停,也只有被吻得更加乱了神智。 仿佛绚烂夜空,突然划过旖旎流星,宋惟宁脑中一白,感觉锁骨处一阵刺痛,垂头看去,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个吻痕。 他本就穿着程城略大一号的睡衣,刚才挣动时上下扣子都被扯开一颗,此时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那个鲜艳欲滴的草莓印就显得格外羞耻。 心跳堪比火车突突,宋惟宁翻个身把头埋起来。 “今天只到这里……”程城在宋惟宁顾此失彼的后颈蜻蜓点水轻啄一下,侧躺下来从后揽住他的腰,“说过不会吃了你的。” 耳边那声轻笑还带着烫热的气息,和身后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比,热度不相上下,宋惟宁轻轻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现在声线不对劲,索性就不开口。 想装睡,脚趾被另一只脚勾住,厮磨,像是终于逮到了,百缠不殆。 宋惟宁不忿地在自己腰间那只手上一捏,“好好睡觉。” 他后知后觉,梁珩提醒的是对的。 “睡不着,”后面某人又把脸埋近了几分,在宋惟宁的头发里磨蹭,眷恋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像做梦。” 从没见过程城这样的一面,有点脆弱又小心翼翼,刚刚的强势霸道荡然无存。 宋惟宁心一软,轻覆住他圈在自己腰间的手,“我给你买了礼物,忘记给你了。” “我看见了,你洗澡的时候。” 宋惟宁忐忑,“你喜欢么?” 程城嘴唇贴在宋惟宁后颈,言语间舌尖轻抵,带出几个模模糊糊的字。 “我喜欢你,我的男朋友。” “你……” 最后那个“友”字微微轻扬,一股酥麻顺着它触碰的地方一路往下,仿佛放肆在身上游走一样。 “你肉麻起来还真是……” 让人招架不住。 宋惟宁紧紧握住程城的手,防止它们再作恶,但实际上那两只手动也没动,规矩得很,所以是某人自己太敏感了。 “男朋友?” 仿佛发现这个词带给对方的影响力,程城坏笑着又一次重复。 宋惟宁无法,含混地应了一声。 “以后不许再背着我去相亲。” 他连这都知道了? 宋惟宁自知理亏,但也好奇他怎么知道的,可还没问,却感觉程城的手在他腰上蠕动了一下,象征性地往裤带处徘徊,“就算告诉我也不能去。” 宋惟宁忙抓住他手指,“不去了。” “乖。”得到保证,程城撑起身,在宋惟宁微肿的唇上温柔地一吻。 宋惟宁在下方凝视他清晰又专注的面容,欲言又止。 “怎么了?”程城看出他眼神里有事。 刚刚的相亲不可避免触到一个难以逾越的话题,虽然有点说不出口,但宋惟宁还是道出了恳求,“我们的事,暂时别让我爸妈知道,可以吗?” 这样的话,宋惟宁说出来都觉得自己很没心没肺,毕竟程城刚把他领进家门,他却不能以同等回报。 太卑鄙了,像在利用对方的一片痴心,却又要求他藏在黑暗里不能公之于众。 “抱歉……” “傻瓜,”程城一弹宋惟宁紧皱的眉心,“我在乎的是你。” “……” “不过你在乎他们,我懂,你爸身体不好,再等等吧。” 其实我也在乎你的!宋惟宁本想这么说,到底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谢谢你……” “我这么逼你就范,你还谢谢我?” 程城半是无奈半是怜惜地轻抚宋惟宁眉心,像是要把他的烦恼都抚平。 其实他很自私,不然也不会现在就要求宋惟宁认清心意,和他确定关系。不安定的因素太多,除非把人牢牢绑在身边,否则若是再弄丢一次,程城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你没有逼我。”宋惟宁摇头,他是自己心甘情愿,从发现真相的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已经深深扎根在心里,再也撼动不了。 只不过当时的他,又傻又胆怯,好在兜兜转转,程城还愿意一直等他,给他时间,用行动来证明未来可期,能拥有这样一个笃定而自信的人,他多幸运。 “程城……” “嗯?” “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怎么?你要帮我实现吗?”程城揽过宋惟宁,让他枕在他手臂上,两个人偎在一起。 “……嗯,”宋惟宁还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要帮程城做一件事。 “已经实现了,”程城道,“就在刚才。” “这样啊……”对于这个回答,宋惟宁倒是也不意外。 “没什么想说的吗?”程城还以为能有获奖感言。 宋惟宁微微眯起眼,头顶有两根手指在轻绕他头发,挺舒服的,竟然仿佛能体会到猫被撸毛的那种感觉。 宋惟宁禁不住笑了笑,抓住程城的手,将它拉下来,“睡吧。” 程城也笑,用被子把两个人牢牢裹紧。 许久,宋惟宁听到上方传来的深长呼吸,手掌下是均匀跳动的脉搏。 他悄悄动了一下,贴近程城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程城,我也喜欢你。” 比你以为的,还要喜欢。 ☆、恋期 和天下所有热恋期的情侣一样,分离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长,而相聚的时间总是短到弹指一瞬。 起初每到宋惟宁下班,程城都会来看他们父子,一起在离单位5公里的商场转一转。公寓里同事多,不方便常去,进城又太远。 虽没什么独处时间,但哪怕开着车,在接到佑安前,等红灯的时候,能在隐秘的角度手指相触,都让程城觉得这30公里往返一趟来得很值。 但这样的望梅止渴还是叫人心焦口灼,程城也有动过念头,想让宋惟宁回幸福里小区那边住,但见他现在住在公司旁边这么方便,就没提这件事。 程城还是一有机会就往宋惟宁这边跑,然后,偶尔装作正大光明的朋友访客,进到宋惟宁的公寓,吃顿饭聊聊天陪陪孩子,仅此而已。 然而更可悲的是,大多数时候,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是得不到满足的—— “明天周末,我得回爸妈那住,上周就没回去……” “今天有事加班,要不……别过来了?” 自从元旦后,宋惟宁的空闲时间几乎可以用分秒来计数,而唯一那点富余,全都留给了宝贝佑安,半秒也没剩给程城。 这种情况下,只能靠自力更生。 某一日,程总再次来到宋惟宁的开间公寓。刚吃完饭,宋惟宁就开始噼里啪啦敲电脑。 旁边半杯枸杞水放凉了,趁着添开水的时候,程城在后面看宋惟宁办公,上面的课题报告已经写到第一百页,可内容还是测试部分,没到总结。 “你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程城不无担心。 宋惟宁刚敲完一行字,脑电波倒是自动把程城的话传给他了,没漏听,他抬头对程城笑笑,“我晚上睡得好,而且也不熬夜。” 看他精神饱满、情绪高涨的,程城也不好再说什么,隔行如隔山,他帮不上忙,“眼部按摩仪你用了吗?” “用了,很舒服。” “那就好,你写吧,一会儿我来哄肉肉睡觉。” “……也行,谢谢。” 往常程城都走得早,没留下哄过佑安睡觉,宋惟宁暗暗估摸一下手头工作和剩余时间,的确有点吃紧,于是就没推辞。说完眼睛又转回屏幕,专心致志地做起数据图表。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他才把这一轮测试情况整理好发到组长邮箱。 转头见程城还在,靠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看一本书,宋惟宁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把你晾到现在……” “是该罚。”程城把书扔一边,一把扯过宋惟宁,毫不客气把人按在沙发上,发泄被冷落的不满情绪。 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宋惟宁被吻得七荤八素,沙发上还放着佑安的几辆玩具车,纠缠中有个小车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 宋惟宁浑身一颤,拼命推开压着自己的人,佑安这时正好在床上翻了个身,宋惟宁差点一个大力把程城掀下沙发,生怕小朋友醒来看见什么少儿不宜的场面。 好在,真就只是翻了个身,后续没别的。 宋惟宁好不容易平复紊乱的呼吸,想坐起来,程城却俯在他耳边,哑着嗓子道,“我们搬出去住吧?” 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宋惟宁没吃过猪肉总知道猪是会跑的,他一下子听懂了程城话后的意思,耳根烧红,嗫嚅道,“过段时间吧……最近……太忙……” 春节前的年底真是太忙,元旦过后这大半个月,从俩人确定关系到现在一共三个星期,两个星期周末都用来工作,一个星期则必须回家和父母过,否则一直不回去,宋惟宁总担心会被他们察觉到什么。 “不用你做什么……我搬到你这里,在外面租个房子……给肉肉一个自己的房间……” 程城边低声说着,细碎的吻边落在宋惟宁耳后,刚刚才压下的小火苗像是又开始往上窜了。宋惟宁瑟缩一下,按住程城在他腰腹间辗转游移的手。 钢琴家的手,撩起人来真是让这方面白纸一张的宋惟宁分分钟缴械投降。 他嗓音也不稳,“别……你……你上班太远了……” 程城覆在宋惟宁身上,亲吻的动作停顿几秒,到底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手撑沙发坐起来,“我知道了。” 宋惟宁感觉到,程城情绪有点低落。 但他也没法说什么,几度欲言又止后,两人一起走到门口,互道晚安后分别。 宋惟宁以为程城应该会生自己的气,但之后第二天,对方并没什么改变,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发微信,以及中午晚上各一通电话,监督他的作息。 周三时程城还过来了一趟,带着孩子一起在外面吃顿饭就走了,没进公寓楼。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一月份都过完了,迈入二月,春节正式开始倒计时。 交完年终总结报告,宋惟宁领到一份沉甸甸的奖金,总算能够稍微喘口气,但就在他准备将春节前最后两个周末的其中之一预留出来,给程城一个惊喜的时候,却被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打乱了。 那天是周五,程城本来和宋惟宁约好下班过来,却到六点宋惟宁接到了佑安也迟迟未至,电话还打不通,程城从来没有这样过,让宋惟宁隐隐产生了不好的感觉。 他反复拨打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在极度着急慌乱的时候,他想到梁琰,正要给梁琰打电话,却先有个电话打进来,是程城! “喂!程城吗?” 那边听到他焦急的声音,先是一顿,“是我,惟宁,你别急。” 宋惟宁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还以为……”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现在在医院。” “医院?”宋惟宁心又揪起来。 “是梁珩,他拍戏受伤了。” 宋惟宁急匆匆赶到,还是中心医院,不过不是肝胆外科住院部,而是急诊,但宋惟宁却意外见到了杜栩杨。 “弟妹,你来了呀?哎哟!疼死我了!”当着这么多人,梁珩还是口无遮拦。 好在现场的医生护士还有梁珩助理等人,现在都没太有心思注意梁珩的嗷嗷叫,正仔细听主任分析超声图像。 杜栩杨作为外科会诊医生之一,本来一直没说话的,但宋惟宁来了,他还是略一点头算作示意,而至于梁珩那声“弟妹”,他听了倒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刚刚程城进来,他也已经知道这位病人和他的关系了。 宋惟宁走到床边,程城对他低声道,“从威亚上掉下来了,刚刚才做过检查。” “怎么样?” “说是不严重,但可能伤到了胆囊。” 最后的结果是,挤压性胆囊挫伤,交由肝胆外科接管。宋惟宁听了稍稍松口气,总算没什么大碍。 从主任手里接过病历册,杜栩杨站在梁珩面前,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我叫杜栩杨,你的手术将由我来做。” 听到这声音,本来还和左右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梁珩一下懵了,他不确定地抬头,目光像刻了锯齿的刀,飒地一下削到杜栩杨脸上,像是要把那个遮面的白口罩削成两半。 杜栩杨无视那能吃人的目光,低头看一眼病历册上的名字,抬头,眼神淡淡,继续官方道,“梁珩先生,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早日康复。” 说完对旁边的小护士说,“腹腔镜胆囊摘除术,准备一下。” “好的,杜医生。” 梁珩一听胆囊摘除,整个人差点从病床上蹦起来,还是助理压住他,“哎呦我的祖宗喂,您可悠着点儿吧!” 宋惟宁也帮忙按住他,梁珩面红耳赤,一双眼火燎燎得烧向杜栩杨,“你你你……你绝对是假公济私,你故意的!” “哦?我跟你?有什么私?” “什么私?哈!你别以为你戴着口罩我特么就不认识你了,你的声音就算加了变声器我也认得出来!他奶奶的!衣冠禽兽、拔X无情的混蛋老男人!” 这一串控诉语速极快,且成语后面那个词有点过于让人想入非非。 病房里,助理、宋惟宁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而程城是表情不那么明显,杜栩杨则完全的漠然视之。 助理最先回过神来,“祖宗……你、你别乱说话好不好?我、我心脏不好。” 梁珩狠狠瞪了一眼杜栩杨,总算想起来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刚刚骂那一通也好歹出了点丧气,但恶气不能不除。 “我要换医生。”不换他就医闹。 杜栩杨依旧无甚表情,啪一声合上病历册,“可以。” 然后……然后就走了。 屋里众人沉默好一会儿,直到梁珩又开始哎呦哎呦喊疼,他额头冷汗刷刷冒,再好的演技也装不出来,胆囊挫伤,想想就是够疼。 “祖宗,你现在知道疼了?刚看着挺硬气的嘛。” “臭小子,少说风凉话……哎噫……还不快去帮我叫人!把老子晾在这儿就走,他丫绝对是故意的!嗷——” “好好好,这就去这就去,哎……”大金主摇钱是快,但也实在不好伺候啊。 助理走后,程城问梁珩,“你刚那句话什么意思?你和杜栩杨?” 梁珩无力地翻了个大白眼,“没有,我说错台词了,就刚拍的那部戏,入戏太深。” 心里却使劲腹诽,还不都是为了你小子,你老哥我连色相都出卖了,但这么丢人的事情,刚刚是火气上头说漏嘴,现在冷静一点儿,打死他也不能说,烂在肚子就好。 程城相当怀疑。 但宋惟宁心思简单就好忽悠多了,他还和梁珩劝,“扬……杜医生医术很好,我爸爸前段时间手术就是他做的,你这么疼,还是早点把手术做了,少受点儿罪。” “那你叫我声大哥来听听?”都这时候了,梁珩还是本性不改,勾搭调戏信手拈来。 宋惟宁抬眼瞄了下程城,“……大哥。” “嗯~好听!不过,我还是要换医生。” 梁珩又挂上那副贱笑,他明明长得非常漂亮,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偏偏总喜欢表现得像个痞子流氓,但又叫人讨厌不起来。 从医院出来,去程城家的计划自然是没法提了,程城留下来给梁珩帮忙,宋惟宁就带着佑安直接回了父母家。 而这一别,直到除夕两个人也没能再见上面。 ☆、春节 宋惟宁整整十七年没回过老家,记忆中要爬山半小时才能到达的老瓦房,已经找不见踪影,整座山退耕还林,密密铺满全是植被,而舅舅一家也迁到山下平原,盖起了小洋楼,生活与城镇里的人们并没什么两样。 许久没有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筹备过年,小洋楼里热热闹闹,有些宋惟宁都快忘了姓名的远亲近邻都来了,还有些印象中穿开裆裤才刚会爬的小孩,也从校园里放寒假回来,看见宋惟宁,堂哥表哥叫得亲热。 好不容易应付完那些亲戚,一上午的寒暄过后,宋惟宁才能在二楼敞台打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程城就问他,“坐了几个小时的车,累不累?” 听到那个温和的声音,宋惟宁只觉脸上疲于应对的笑脸神经都像被安抚了,再想笑就全是自动自发的。 “我不累,那个……对不起,这么突然就走了。”都没能当面说。 程城一反常态没有宽慰他,“嗯,你是对不起我,回来要罚。” 他嗓音低柔,起音上扬,尾音下沉,收敛的时候微微带笑,让宋惟宁听得有点脸热,四顾左右,还好没有别人。 敞台上晒着竹笋、萝卜丝、长豇豆,宋惟宁就看着那些微微卷曲在阳光下的干菜,听手机里传来那个人的呼吸。 突然就想,就算这样不说话,也挺好的。 这样奇怪的心理让宋惟宁更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那个……梁珩哥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估计要歇一阵,今年我们在市里过年。” “哦,那就好。” 最后还是杜栩杨给动的手术,胆囊修复没摘除,但据程城电话里形容,这段住院过程鸡飞狗跳,也是一波三折。 “我妈昨天问起你,她还想你年前能过来。” “帮我和伯母说声抱歉,”宋惟宁道,“等我回去给她拜年。” “嗯,什么时候回来?” 宋惟宁想了想,“可能要初五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可以早两天么?” “怎么了?” 宋惟宁以为程城是有什么事,孰料对方被他一问,却说,“没什么,你照你的安排来吧。” 然后程城便转移话题,问宋惟宁回老家的感受,宋惟宁就随便聊了聊现在老家有些什么人,都在做些什么事。 聊着聊着,这通电话煲也煲了半个小时,最后是远房表亲家的孩子上来喊宋惟宁吃饭,两人才挂了电话。 吃完饭,把小孩子们安顿好,几个大人就提着早就准备的鞭炮和纸钱打道上山。宋惟宁提前回老家,也是为了这件事,他要给十七年没见的外婆上坟。 山路崎岖,能走车的小土路只修到山腰,剩下的都得靠人自己爬,宋惟宁背了个背篓,里面装着一大卷沉甸甸的鞭。 今年是外婆去世第七年,需要隆重地祭奠。而山上还有外曾祖母、外曾祖父、外公、大舅……以及家族里早年逝去的亲人,落叶归根,这座山再高再难爬,后辈们也依循逝者的意愿把他们葬在山上,与林长眠。 跪在外婆墓碑前,宋惟宁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农村里墓碑比较简单,没有嵌遗像,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宋惟宁也还记得,外婆那时正当壮年,满头浓密的黑发,天天背着农具在田间地头忙活,而他就坐在田埂中间,捉蟋蟀、玩喇叭花儿…… 下山的时候,宋惟宁留意张望,那些成片的橘子林都没了,换成了竹林,竹林里还跑着野鸡,有人经过时呲溜一声没到深处不见踪影。 很像以前,又大不相同。 冬月冷冷,大山里清心的日子过得悠缓而漫长,生活节奏的骤然改变让宋惟宁很不适应,每次早上醒来,都感觉这一天过得太慢了,他又需要同父母一道,去各门各户拜访,听他们闲话些离他早已很远的家长里短。 就这样等啊等啊,除夕夜终于姗姗来迟。 宋惟宁在国外也过春节,和华人同胞一起参加集体活动,不过到底和本土的仪式感不能同日而语。 早午饭吃简餐,他们老家最看重是晚饭,舅妈和小姨还有三两个亲戚家的妇女一道,从早上忙到晚上,做了满满两大桌菜,整个堂屋里都挤满了人。 堂屋正中的大彩电,早早就调到春节晚会前的综艺暖场。 大家忙着吃吃喝喝,宋文锋不能喝酒,但宋惟宁作为稀客中的稀客,明面上没有太过正当的理由不喝酒,一群人撺掇着他“少喝点”,于是小酒杯里还是被硬倒了白酒。 想到程城今天的微信,千叮呤万嘱咐,绝对不能喝酒。 宋惟宁想了一招,借酸奶的掩护算是瞒天过海糊弄过去,那杯白酒见底后,别人也就顾不上再盯他。 喝醉了的男人们面红耳赤、互相推搡着你来我往,场面一度很混乱。宋惟宁借口上厕所去了二楼,喘口气。 还是空旷的晒台,远处有的人家已经迫不及待点燃焰火。 宋惟宁想发个语音,又怕人听见,就改发了条微信。 ——刚刚被人劝酒,我以一招内功逼酒术,把酒从手指里逼出来了,我厉害吧? 然后收到回复是——你确定没喝多?说谎的孩子要打屁股。 宋惟宁正要打字回过去,电话却来了,他接起来,“我觉得你才是喝多了。”居然要打屁股? 程城低低笑了声,“我的确喝了不少。” 然后,“怕不怕?” “怕什么?”宋惟宁倚在栏杆上,让风在暖热的脸上轻轻吹啊吹。 那边却只低低笑了一声。 宋惟宁脸一红,“我才不怕你。” “真的?”程城的声调的确很稳沉,半点不似沾了酒,但是却比酒还要撩人心弦。 啪啪——突然的烟花炸裂声响起,宋惟宁抬头一看,头顶上方粲然盛放了一朵烟花,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宋惟宁看一眼手机,不知不觉都八点,春节晚会应该开演了。 “你那边很热闹?”程城问。 “对啊!整整坐了两桌人。”宋惟宁低头看,道场中间几个大人正拿打火机点鞭炮、点烟花,小孩子们离着几米远在观望。 佑安被范志芳带着,从回到老家,她就寸步不离小孙子,百依百顺的,有时候宋惟宁觉得老人太惯着了,但当着母亲面又没法说。 短暂的安静后,鞭炮和烟花齐齐响起,空旷大山里原音混合着回音,一波又一波噼里啪啦涌入耳膜。 “到处都在放鞭,好吵啊!”宋惟宁大声道,怕程城听不清。 “听到了,市里不让放鞭炮。”程城说。 很快整个夜幕都悬浮上一层浅蓝色的烟雾,空气中也尽是呛人的火药味,宋惟宁咳了两声,“我给你拍视频吧?还是很好看的!” “好啊,我们视频。” 宋惟宁刚要从耳边拿下手机,反应过来程城说的不是拍视频,而是视频。 视频连接后,宋惟宁在屏幕里看见熟悉的人,一时心里鼓胀着不知是什么情绪,只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傻,居然忘了有视频这种先进的东西,这么多天电话真是白打了…… 程城穿着薄毛衣开衫,就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身边没有别人。 “不是要给我看烟花吗?”见宋惟宁发愣,程城像是故意说。 宋惟宁就把镜头转向天空,给他看正在天上打架的各路烟花,以及一楼地上那些小型的烟花玩具,像是摔炮啊、线香花火之类。 “怎么样?能看清吗?我镜头像素有点低。” “你把镜头对着自己,站在刚才的位置。” “哦,”宋惟宁照做了,站在二楼栏杆边。 “可以了,这样很好。” 程城说,宋惟宁有些疑惑地看向缩略图里自己这边的影像,没瞧出什么特别,他又把画面放大了些。 这时耳边啪地一声震响,一朵巨大的五彩花在头顶的夜空里炸开,散成一朵大伞的形状,落下时光影缭乱。 宋惟宁忍不住抬头,赞叹,“这个好看!” 他想让程城也看,视线又落回手机,却先看到视频画面里的自己,在光下笑容洋溢,脸颊红润得很明显。 宋惟宁一怔,他还从没见过自己这么满脸喜气的样子。这真的是他吗? 程城也说,“嗯,很美。” 直到晚上睡前,宋惟宁躺在床上,才想起程城这句“很美”,反射弧延迟三个小时抵达神经中枢,心跳漏了一拍…… 居然又被撩了。 正月初三,宋惟宁带着佑安提前回到S市,宋文锋和范志芳本来还想多留两天的,后来临时改变主意,也一起回了。 因为出发得晚,到S市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宋惟宁本来提前回家的理由是排了值班,但这个时间点他再说去公司也不合适,于是就在打扫完家里卫生后,说出去倒垃圾,匆匆跑到楼下。 其实都是借口,楼下有人在等他。 宋惟宁见到程城的时候,对方就站在门洞口,回头见到他,温柔的眼神微微波动,返身关掉单元铁门,接过他手里的垃圾袋。 “怎么这么急?我去吧。” 宋惟宁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急着下楼,竟然忘了穿外套。 程城拉开单元门,出去把垃圾丢进垃圾桶,宋惟宁盯着那扇关闭的门,有一刻呼吸停滞了,而等那人又开门折返回来,他的心跳才像复活一般,敲锣打鼓响不停。 没见到的时候还好,见到了,才意识到有多想念。 宋惟宁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但他见程城凝视他,似乎是想朝他抬起手。 楼梯间里隐约响起开门的声音,程城的手就又放下来,转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长形的蓝色缎面盒子。 “生日快乐。” 程城说,拉起宋惟宁的手,把盒子扣在他手心。 宋惟宁一愣,生日?不是今天呀? “阴历生日,下周再给你过阳历的。” 原来这就是程城说叫他提前回来的理由?宋惟宁的阴历生日,他自己都忘记了。 礼物送到,程城知道自己该松手的,可他一旦碰到这个人,就有点身不由己,抬起另一手,他把宋惟宁五指轻轻按了一下,让他拿紧那个盒子。 正要抽回手时,楼梯间轻快脚步声里突然夹杂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橙子叔叔!” 程城抬眼一看,佑安站在二楼,十分惊喜地对他笑,还迈开小步子要跑下楼梯,但是——被后面的人一把拉住了。 掌心里的手疏忽落空,程城转头,宋惟宁已经抽回手,盒子掉在地上了,程城见到宋惟宁眼神里明显的惊慌,还有某种……让人心直往下坠的情绪。 “你们在干什么!” 楼梯上方,男子的声音暴怒,下一刻,他把手里的东西狠狠砸了过来。 宋惟宁还没反应,程城迅速挡在他前面,那两个砸过来的东西有一个落了空,有一个咚一声在程城脸上弹落,骨碌碌滚到宋惟宁脚下,是颗麻核桃。 宋惟宁忙要去拉程城,却被对方用力拦在身后,他不知程城脸上怎样,也看不清他表情,但对面楼梯上的宋文锋和范志芳,那一脸痛心疾首,却实实在在让他又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亲之深伤之切。 “……逆子……”宋文锋面目扭曲,似是气愤已极,“逆子!” 说完他就转身上楼,范志芳连忙要扶他,佑安还呆呆站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委屈地扁嘴,刚喊了一声,“爸爸……” “老宋!老宋你怎么了!” 楼梯间传来范志芳焦急的呼唤,宋惟宁推开挡住自己的那只手,大跨步上楼,只见宋文锋半趴在地上,捂住肚子,刚挣动一下,就突然整个人软了下去。 “先别动他,救护车马上来。” 程城在后面,是和宋惟宁说的。但范志芳气急了,听见程城的话,恨声喃喃道,“你走……” 宋惟宁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能抬头看看程城,看清他额头挨着眉角可见地隆起一处青紫,还有丝丝暗血在薄薄一层表皮下涌出。 他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对程城摇摇头,示意他先离开。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在小区里,有些邻居围出来看,宋惟宁协助护士把父亲安置到车上,自己也带佑安跟着上去了。 车子关门的时候,他看见人群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晚风萧瑟,遥遥相对。 ☆、相付 手术灯还持续亮着,范志芳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宋惟宁站在外面的走廊边。 七点半,梁琰过来了,还带来一件男式羽绒服,宋惟宁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就只有下楼扔垃圾时穿的薄毛衣,事发突然,居然到现在也没觉得冷。 但梁琰怎么知道……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宋惟宁默默套上衣服,有点大,袖子长得能把他半个手掌都罩进去。 “我把肉肉接我那儿去睡一晚吧。”梁琰建议。 宋惟宁本来觉得应该把佑安送回家去,可他出门那时候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现在家里钥匙也没有。 再说了,就算把孩子送回去,他也不可能把他单独留在家里,再来医院守夜。 宋惟宁低头看看佑安,小朋友从起初发生变故时的害怕惊慌,到现在在手术室外干等两个小时,只觉得医院好无聊,窝在爸爸怀里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 现在情况不明,也不知要等多久,让梁琰帮忙的确是最恰当的选择。 “谢谢,那就麻烦小琰姐了。” “这么客气。”梁琰拍拍他肩膀,“你也放宽心,会没事的。” “你回去路上小心。”宋惟宁想把他们送到门口,梁琰没让,说是她老公送她来的,就在下面车里等着,宋惟宁也就放了心,和佑安嘱咐两句,让他和梁琰去了。 到晚上八点半,手术灯才熄灭,宋文锋被推出来,情况稳定,是因为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牵动创口造成的内出血。 床一路被推进病房,宋惟宁跟着,却在门口被范志芳拦住了。宋文锋其实已经苏醒过来,但却不允许宋惟宁进去探望。 “不回去吗?”杜栩杨走过来问,他连春节都没休息。 宋惟宁摇摇头,没说话。 “他们已经没事了。”杜栩杨淡淡道,抬眼看向那个病房,他才从那里出来,宋家父母已经睡了,今天绝对没打算见外面这个失魂落魄的儿子。 可宋惟宁还是执拗地坐着。 “一个个都犯傻。” 杜栩杨也不知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宋惟宁仍旧孤零零坐在走廊里,一直到晚上十点,那道封锁令都没解开,整个走廊一片安静,静到让人发慌。 可医院不是收容所,终于还是有护士过来,对他说不允许非陪护家属留宿,让赶紧离开。 宋惟宁只好走出医院大门,在暗处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越到夜里,风越大温度越低,他身上的羽绒服厚实保暖,但腿却有点儿冻僵了。 他想给程城打个电话,他为他受了伤,他还连问都没问一句。 但是,一想到今天分别时那个人的眼神,宋惟宁又觉得,无法自抑的难受和胆怯。可也是那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该给他个解释。 宋惟宁仿佛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一直是靠程城在维持,而他似乎什么努力也没做过,哪怕现在,程城没给他打电话发信息,他也就一直没有想到要主动。 宋惟宁拨出号码,长久的等待后,提示无人接听。 宋惟宁又拨了一遍,依旧如此。 已经睡了么?宋惟宁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想发条微信,却直到手冷得快没知觉,输入了无数遍,又撤回无数遍,也没能发出半个字。 还是当面说吧。 宋惟宁招停一辆出租车,从医院直接开到幸福里小区,来到熟悉的楼宇前。那个窗户还是一片漆黑,上楼试着敲了下门,没人来开。 真的睡了么?还是没在这里住?宋惟宁看一眼依旧沉寂的手机,等了一会儿,又再度回到街上。 天似乎更冷了,他搓了搓手插进兜里,漫无目的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到得一个公交站,用电量岌岌可危的手机刷上一趟末班公交。 窗外城市的夜晚依旧车水马龙,宋惟宁靠在座椅上,想着如果现在在路边看见一家快捷酒店,他就下车去开个房。 但遗憾的是,他连身份证也没带。 宋惟宁自嘲地笑了笑,却在这时,窗外掠过一个招牌的红影,宋惟宁心头一动,在车子报站名的同时飞奔下车。 “哎!你忘了刷卡!”乘务员提醒他没刷下车卡。 宋惟宁听见了,但他着急往刚才的来路跑,那幢大楼非常显眼,他就一直盯着那个霓虹灯打亮的招牌,找到大楼的下面。 大概因为写字楼里还有人在值班,外墙上的窗户灯有几扇亮着。门卫昏昏欲睡,宋惟宁没受什么阻碍就进到楼里,搭乘电梯到达他唯一来过的楼层。 玻璃门需要指纹识别,但宋惟宁一按它就开了,就算只来过一次,他的指纹也被录在里面,就仿佛以后注定会成为常客。 中央空调还开着,很暖。 办公室、会客厅、茶水厅……宋惟宁其实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的,他本想只要有个能让他呆一夜的地方就好。 但当看见最里面那扇门,上面“总经理办公室”的挂牌,他还是鬼神神差走过去,轻轻扭了下门把手。 咔哒,门应声而开,竟然没有锁。 宋惟宁意识到这个事实,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念头,里面有人!难道是—— 他推开门,办公室里没亮灯,但隔间那边有一缕昏弱的灯光,宋惟宁走过去,这里全部铺着地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可走着走着,脚下碰到一个东西,发出类似玻璃碰触的声音,宋惟宁低头一看,是个高脚酒杯,还有个空了的红酒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儿,宋惟宁眉头一皱,把酒杯酒瓶捡起来,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绕到隔间。 这里酒气更浓,茶水柜上还倒着一只酒瓶,红色的酒液淌到地毯,化作一滩异色。 而那个似乎喝醉的人就伏在钢琴上,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臂,不知是睡是醒。 原来真的没听到电话…… 但喝酒的理由也不言而喻,宋惟宁心里抽疼,他应该早点联系程城的。 不能让人就这样睡,那边有沙发床,宋惟宁走过去,打算把人搀扶起来。却刚把手碰到那人高耸的肩膀,忽听喃喃一声,“惟宁……” 似在梦呓,又似察觉到他靠近。然而后面却没有了下文。 宋惟宁等待片刻,见不再有动静,才伸手把程城扶住,架起他一侧胳膊,有过一次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这次还是稍微顺手些。 才把人抬离琴凳,程城似乎感到不适,忽然喉间逸出一声闷哼,大力推开扶着自己的手,站在原地摇晃几下,连眼睛都没睁开,又朝宋惟宁这边倒了下来,重重将人扑倒在钢琴上。 整排黑白键齐齐响起,铁锤一般,发出巨大的和弦音。 宋惟宁头就挨着琴身,顿时觉得耳朵都要被震聋了,脑子里嗡嗡直跳。 而俯在他身上的程城,眉头紧皱,似乎也被这声音惊得清醒了些,迷离的眼睛动了动,待看见面前的人时,微微睁大。 “……惟宁?” 这样正面对着,宋惟宁能清楚瞧见程城额角的伤,狰狞的指节长的一道,只差毫厘就挨到眼皮。 宋惟宁自责又心疼,想着等程城睡下了,他得去找个药箱。 但程城此刻盯着他,像个专注的孩子似的,有点懵懂,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 宋惟宁轻叹口气,柔声道,“是我,可以先起来吗?” 听到宋惟宁的声音,程城眸子里被酒意晕染的光有一瞬间凝滞,像是震惊,又像是怀疑,但下一秒却只有愈发的汹涌难测。 “惟宁……” 程城抬手,轻轻抚摸面前人的脸,从眉间一直勾勒到下颌,又在最后那个弧线处辗转流连,细细摩挲。 “程城……你喝醉了?” 宋惟宁试着确认,程城刚刚明显是醉了,但现在看起来又不太像。 如果他没醉,那宋惟宁想和他说话,想和他道歉,也想告诉他自己的心。 可他又不自觉被程城指尖带起感受,眼睛也不受控地被他视线勾住,只觉得这双凝视的深眸里,有种风暴似的东西逐渐凝聚、疯狂,像龙卷一样把周围所以都席卷一空,任谁都逃不过那种致命的引力。 恍惚中,视野朦胧了。那股让人昏沉、迷醉的酒味儿更近了。 然后,从嗅觉转化到味觉,程城把口中葡萄酒的余韵温柔地渡了过去,让宋惟宁在纠结中备受折磨的心,也品到这甘甜的美好味道。 教人沉溺其中,渐渐难以自拔。 空调是热的,那盏灯是热的,羽绒服也是 热的,宋惟宁后颈开始沁汗,毛衣已经被掀起一半,那只四处摸索的手转而开始往下走,宋惟宁好不容易拾起理智,用力把它按住了。 “惟宁……别走……” “别再走了……” 暖色晕染下,程城眼角似微微发红,瞳孔里的火焰,一点点开始燎原,直烧到宋惟宁胸口,烧到正剧烈跳动的地方。 砰砰……砰砰…… 再听不见其他,除了钢琴的和弦偶尔响在寂夜里,一时有一时无,一时深一时浅,同这心跳渐渐融为一体,和成一曲协奏乐章。 ……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是黑的,屋里唯一一盏灯不知何时灭了。窗外隐隐有月光洒进来,照亮一方暖室,不知今夕何夕。 宋惟宁浑身只有脖子还能动一动,他吃力地转过脸,抬头,就撞进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里,夜空独有月亮没有星星,或许星星都进到那双眼睛里去了,所以它们才那样灼亮。 宋惟宁看得好一阵失神,直到腰上传来柔缓的按摩感,他才猛然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他整个人几乎完全趴在程城身上,头就枕在对方颈窝,而两个人……什么也没穿!就这样光着叠在一起,在程城办公室的沙发床上。 周围地毯上散落的衣物一片狼藉,摔倒的钢琴凳、矮几上的罐状物、空气里潮热的气息,以及身上某处传来的怪异感觉…… 这些无一不在提醒宋惟宁,不久前像做梦一样激烈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 “醒了?”深沉的嗓音带笑,“你晕过去了。” 宋惟宁又想把脸藏起来,可这次无处可藏,躲哪儿都是那个人浓郁的荷尔蒙气息。 “刚给你洗了澡,还难受吗?” 程城边说,听到宋惟宁轻轻哼了一声,按摩的力度又稍稍放缓。 这个办公室的隔间还有单独的淋浴室和健身房,宋惟宁原本是不知道的,但现在他知道了,却为时晚矣。 又恼又羞,羞多一点儿,宋惟宁想起不久前想质问却被迫中断的问题,“你那些……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是什么时候……” 程城轻笑,“从你答应和我在一起,就准备着了。” “你……”宋惟宁觉得看走了眼。 会在办公室准备那些不可描述的东西,程总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让你舒服一点。”完全的据实以告。 “别说了……” 宋惟宁想说这不是关键,因为那些东西难道不应该放在卧室才更合理么? 虽然他们现在还没有能用得上的卧室,但也不至于放在办公室里吧。 虽说这次,的确是他自投罗网了吧。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程城把两人身上的毯子朝宋惟宁肩膀上拉一拉。 宋惟宁也的确是又累又困,刚要闭眼,突然想起,“你脸上的伤!” “我自己处理过了,不碍事。” 宋惟宁还想凑近了看看,被程诚按住肩膀。 “不会毁容的,放心。” 谁担心这个啊?宋惟宁只好又躺下,睁着眼看窗户的方向,“……明天上班么?” “还在放假呢。” 真是三好员工。再说其实早就凌晨,应该算今天了,不过程城没说,怕宋惟宁想到医院的事,睡不好。 宋惟宁把头靠了一会儿,又抬起来,“沙发放下来吧,我这么压着你很重。” 程城却摇头,“不重,这样很好。” 可两人某个地方挨得太近,宋惟宁还是有点别扭,他稍稍挪了一下,程城就配合地也往外去了点儿,让宋惟宁小半边身子挨着沙发靠背,大半在自己身上。 只是手还是缠着腰,半点没松,“这样抱着你,你就不会再跑了。” 宋惟宁听着程城这句话,想到白天在救护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心里一阵酸涩。 “程城……你放心。” 宋惟宁只说了这三个字,但程城却听懂了。他应了一声,然后在宋惟宁发顶上吻了一下,“睡吧,明天我陪你一起。” “好。” ☆、完结篇 宋文锋还是拒绝见宋惟宁,连佑安也不让进门,但范志芳到底心软些,偷偷和宋惟宁谈话,先是训斥他不孝,后来又劝他改邪归正。 但宋惟宁却说,“妈,我想好了。” 这一次,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过去现在,只简简单单一句想好,就把范志芳任何软硬兼施都挡了回去。 之后宋文锋住院期间,还在寒假时宋惟宁能天天都去报道,给他们带东西带吃的,送到门口就走。而等寒假结束,过了正月初六,宋惟宁就得回去上班,到周末才能去趟医院。 范志芳期间又给他说过几次,宋惟宁都温和从容地应对,这样的儿子反倒让当妈的一点儿辙都没有。 而宋惟宁和程城的相处也和春节前没太大差别,两个人依旧同城异地,好在刚开年工作不算太忙,所以下班后见面的机会稍多一些,而周末宋惟宁不回父母家,也不常加班,就可以回曾经和程城共同住过的地方了。 只是好景不长,第二周两个人的工作都开始繁忙起来,不仅宋惟宁,连程城也要出差去外地一阵子。 不过对他们而言,这种短暂的分离现在也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种调剂,偶尔煲个电话粥,还不用担心孩子听见,说肉麻话就毫无压力可言。 节后第三周,宋文锋终于要出院了,范志芳特意让宋惟宁请假过来,却才一见面,宋父那个倔脾气又上头,直接在医院里喊打喊杀,宋惟宁担心他又碰到伤口,自觉退到远处,默默看着。 病房里又是一团乱,帮忙办出院的两个护士见宋文锋死活不听劝,也像是终于忍不住了,等把他安抚好,俩人走到外面,说话的时候也不知谁念叨一句,“他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就算再生个儿子给换肝都没用。” 这话恰好被范志芳听见了,她拉住护士,“你刚刚说什么?” 两个小护士面面相觑,“您问您儿子吧,他愿意说才行,我们不能说。” 范志芳火急火燎去寻宋惟宁,其中一个护士到半道停下来,进了杜栩杨办公室,杜栩杨抬头见她进来,问,“他们知道了?” 小护士点头,“应该知道了。” “好,你去忙吧。” 等护士出门,杜栩杨手里拿起张小纸条,靠坐在椅子上,轻轻转了半圈,对向窗外。 沉吟片刻后,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金边眼镜下总是淡漠不起波澜的眼底,难得微微漾起波纹。 随后他手指一撮,那片纸条便如风中飘扬的叶子,落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便签正面朝上,记录着一串数字,不过现在已经毫无用处,扔掉算了。 自此,宋惟宁的生活算是彻底归于平静,从那之后,直到又一个夏天来临,整整半年时间,他都再没踏足过医院。 宋文锋还是对他爱答不理,但不似最初厉言相向,范志芳则是彻底倒向了儿子这边。 并非是医院得知真相后,而是在某天,她瞒着丈夫偷偷去儿子工作的地址,却在楼下见到了等待宋惟宁下班的程城。 这件事宋惟宁起初并不知道,只是在隔天晚上,他收到一个同城特快包裹,寄信人是空的,里面纸箱套着一个纸箱,打开来,满满全是折叠成方形的浅蓝色信纸,按照时间打了捆,唯有单独一个信封在最上面放着。 然后信封打开,里面浅蓝色信纸上只有三行短字—— Weny, 我喜欢你。 ——Mask 躺在床上,宋惟宁转动信纸的角,那张信纸在光下看起来微微透明,字迹却很深,力透纸背,足见写信人下了多大决心。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有这么一封信?” 程城正在拿干毛巾擦头发,听见宋惟宁的话,也斜靠向床头,把人揽过来。 今天是星期五,但宋惟宁明天还要去趟单位,程城就过来了,而佑安被他程奶奶接去别墅那边,说是明天要和侃侃一起去园子里种树,所以现在这间小小的公寓开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果当年你看到信了,会怎么回复我?” 宋惟宁皱眉,而他这一迟疑,让程城有些不满,故意在被子里作怪,宋惟宁一边躲一边想,很快就气喘吁吁丢盔弃甲。 怎么回复?完全想不出来。 这么长时间才偷到个难得的二人世界,程城可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暑热在小屋里久久不散,似乎连空调都挡不住温度蹿升,仿佛夏夜潮涌一层接着一层冲击堤岸,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灼热的波涛渐渐平缓,极致汹涌过后方归于沉寂。 宋惟宁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他睁着眼茫然看向屋顶,脑子里还是刚才白光闪过后的余晖,浑身无力,却又酣畅淋漓。 一只沁着薄汗的胳膊从旁伸过来,圈住他肩膀,刚刚才用过力的肌肉微鼓,尽显线条劲韧,叫人看了脸红心跳。 可宋惟宁顾不上欣赏,他累极了,这次真是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任由对方把他抱着,两个人身躯重合,皮肤上的汗珠黏腻地交融在一起,不太舒服,却莫名安心。 以前都不知道某人体力这么好,现在越发觉得,当初那个温文尔雅又淡漠疏离的冷面钢琴家大概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那只手又在往下探,宋惟宁终于忍不住求饶,“我真的不行了……” 某人低低笑了声,用比平时更磁性深沉的嗓音道,“谢谢夸奖。” 可那只手没有停住,宋惟宁也没力气去拦,但是伸下去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要帮他善后,“你先睡吧,一会儿我帮你洗澡。” 宋惟宁眼皮的确在打架,可他心里还有事,刚被打岔忘了说。 “程城,你之前……就见过我妈妈吗?” “嗯,见过。”程城轻抚宋惟宁脑后微微湿润的头发,让它们在自己掌心一点点变干燥,“高考后我找不到你,就去了你家。” 宋惟宁心想,果然是这样,难怪最开始在医院,就觉得两人像是有渊源。 以宋惟宁对范志芳的了解,不难想象那时的她会用怎样难听的话说程城,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是把他引向歧路的罪魁祸首。 “你说,她为什么突然把信还给我?” 关键是,还把这封被压下的告白信也一并寄了过来。 “也许是想通了吧。” “有可能……” 宋惟宁沉吟,他觉范志芳愿意让他看到告白信,至少应该是不再反对他们的关系了,而不当面说,大概还是心理上没有完全接受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初见曙光。 宋惟宁倍感轻松和鼓励,身体也不那么累了,好像突然恢复了力气,他等不及想把一直以来谋划的事情说给程城听。 见宋惟宁不睡,反倒撑着要起来,程城扶住他,问,“怎么了?想喝水吗?” “等我给你看个东西。”拉开床头柜,宋惟宁从里面拿出两本宣传册,“这两处,你喜欢哪个?” 程城不解地接过,翻开一看,是两套在售房产的介绍,永宁嘉园和清河苑。 这两处房产他知道,最近很火,因为挨着S市最大的森林公园,被称为城市之肺的绿色地带,所以广告做得也很突出。 他这是……程城抬眼看向宋惟宁,对方正一脸期待地等他回答。 “你要买房子?” “是啊!”宋惟宁指向册子上的地图,“我查过了,这个地方就在咱俩公司中间,道路规划也不错,上下班不会太堵车,如果住在这里,你就不用总是跑来跑去了。” 程城眼神一动,“你……怎么没和我说?” “你不也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宋惟宁撇撇嘴,莞尔一笑,“其实去年,你说想让我搬出去住,那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那还是两人确定关系后不久…… 程城心头剧震,恍然明白过来宋惟宁用心,而那时候自己还总是患得患失,以为他根本没做好准备和自己长远,只是一时感动才答应在一起的。 放下册子,程城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那就可以……” “但我不想让你买,”宋惟宁打断他,他知道程城想说什么,他非常认真地摇头,说,“我想我们一起买。” “我那时候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攒出首付来,但是没想到我还挺能挣,”宋惟宁腼腆地一笑,“这样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一起付首付,一起还贷款,以后……” 说到以后,宋惟宁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是甜蜜的,“以后那房子就是我们的家了。” 程城神色复杂,眼睛却亮如璨星,许久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宋惟宁揽进怀里,用力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你说这么可爱的话,想好承担后果了吗?” “什么……” 宋惟宁一眼望进程城深邃的眼眸里,对方浑厚带笑的嗓音凑在他耳畔,“你说的‘以后’,还有现在的当下……” 沙哑的嗓音,暗含最原始炽烈的欲望,又有即将抬头的趋势。 宋惟宁刚想说不要,却已经晚了,谁撩的谁就得负责到底,这话没有错。 他得自己承担后果。 暑假到来,距离两个人重逢已经整整一周年。 欧洲小镇的风景终年未改,海风轻拂,最适合发生浪漫的故事和传递永恒的誓言。 宋惟宁早早就醒了,他激动得没怎么睡着,而他的男朋友程先生也半斤八两——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作未婚夫,而几个小时之后,会正式成为合法丈夫。 在穿衣镜前换好西服,别上胸花,宋惟宁有点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明明还行,你当时怎么那么嫌弃的样子?” 程城站在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膀,两个人同款西装,同款胸花,他望向镜子里成双成对的两个身影,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是太好看了,怕我的新郎被别人惦记。” “那现在不怕了?” “不怕,马上就要盖章了。” 宋惟宁笑,本就俊逸脱俗的脸因这温柔的一笑更是叫人移不开眼。这样好的他,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程城直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从后搂住宋惟宁,下巴搁在他肩膀,满足到不能自已。 “好像还差点儿什么……”宋惟宁看着镜子里,又低头审视自己。 程城问他,“我送你的钢笔带了么?” “带了,不是你让我带的?说要写誓词。”宋惟宁去桌上的包里拿出笔来。 依旧是放在最初的蓝色包装盒里,程城在他阴历生日时送他的笔,当时那突发状况还让他把笔忘在地上了,被程城捡回来又送给了他。 不过宋惟宁当宝贝供着,一直也舍不得拿出来作真笔用,再说那上面的紫水晶太漂亮了,在他们那样码农遍地的科研公司亮相,委实太招摇过市。 程城撕了一张便笺,“一会儿的誓词还是写下来吧,我想多看看再背一下。” “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帮我写。” “你这么紧张的?”宋惟宁调侃他。 程城还是坚持让他写,宋惟宁只得转开笔筒,虽说舍不得用这支笔,但拿来写誓词倒挺有纪念意义的。 可是笔尖落纸,却没写出字来。 宋惟宁“咦”了一声,难道是一直不用堵墨了?甩一甩,还是不出水,一点点淡墨都看不出来。 这支笔一瞧就价值不菲,不会真只能用作装饰吧? 宋惟宁抬头看向程城。 “这笔……” “学霸,自己研究一下?” 宋惟宁疑惑地拿起笔转了转,通常笔写不出来,就得查看里面的笔芯,他于是转开笔筒,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没墨。 吧嗒,轻轻一声响,笔筒里没有笔芯,掉出个小小的东西来。 才比米粒稍大点儿的一粒小水晶,宋惟宁放在掌心仔细看,竟然是把钥匙的形状。 钥匙……紫水晶…… 某时某刻,程城说过的那句“也许你的那架也能打开呢”,蓦地浮现在脑海。 宋惟宁连忙从包里拿出钥匙扣,把那个紫水晶取下来。在尝试前,他抬眼又一次看向程城,对方却还是对他笑着,故作神秘,不言不语。 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宋惟宁找到水晶钢琴上那个他一直没搞清楚是什么的小孔,把微型钥匙插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而与此同时,钢琴从中间分开。 里面,静静躺着两枚指环…… “爸爸~橙子爸爸~”佑安的声音。 “橙子,小宁,你们怎么这么慢?快别腻歪啦!”梁琰也在催促。 宋惟宁默默合起手掌,把紫水晶的戒指盒紧紧握住,另一手则握住程城伸来的手,两人一起朝外走。 外面风和日暖,海潮阵阵。 沙滩上的露天婚礼,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亲朋好友齐聚,宋惟宁意外地,竟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两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他不可置信地眺望了一会儿,眼眸微微湿润,又被温暖的海风拂去。 程城站在他身旁,也遥遥望向那个方向。 “心诚则灵。” 宋惟宁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微侧过头,程城也正看着他,深邃的黑眸里,一双倒影映着水天一色,湛蓝天空,净洁白云,美如梦幻。 如今这梦幻尽在指掌,他们牢牢抓紧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誓言还未道出,幸福犹待开启,未来与子同行,不负……心城则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直看到最后的小仙女~小文拙劣,承蒙不弃。 下一篇接档不同题材的,古耽穿书。即日开启,更新保障,球球收藏~(づ ̄ 3 ̄)づ 接档《反派师兄不想入魔[穿书]》 以下是文案: 白梵路一朝穿到仙侠小说里成了反派魔尊。 原著里这位魔尊大人原本位列仙班,前途无量,可惜就因喜欢上男主,为男主入魔黑化,最后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白梵路表示严重不能接受这样的脑残剧情,那位魔尊大人黑化理由不充分,他明明是个正人君子! 当然最最重要的原因的是,魔尊大人和他同名同姓。 系统:给你个机会,让你证明自己。 白梵路:? 系统:坚持不黑化到最后,等男主拯救完苍生你就可以回了。 白梵路:……如果黑化呢? 系统:当然是被炮灰。 白梵路想,要不黑化,需得坚守三条原则: 1、不和男主有肢体接触。 2、不和男主有恩怨纠葛。 3、不和男主有感情交流。 然而事与愿违—— 1、 白梵路下山逃跑第一天,是被男主抱着回师门的,众目睽睽。 众师姐妹:掌门师弟对大师兄可真是体贴。 白梵路:…… 2、 白梵路修习功法走火入魔,男主冒险帮他打通经脉,保他毫发无伤。 众师兄弟:掌门师弟舍己救人,实乃大义之举,令人叹服。 白梵路:…… 3、 峭壁下是无尽界深渊,按照原著剧情,他会被推进万丈魔坑。 白梵路想,难道注定要走上黑化一途了? 正在绝望之际,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祭出七彩长绫,将他从红莲业火中卷出来,扛上天。 神木树下,云山仙海,少年欺身困住他,眸底暗色翻涌,“师兄……你是想离开我吗?” “我不允许。” 白梵路:…… 白梵路:所以,黑化的到底是谁? #被迫背上腹黑人设的假白花魔尊受# #勉强扶住正道形象的真狼狗仙君攻# #年下,1v1双洁he# #会有双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