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鸣啾啾》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凤凰鸣啾啾》作者:酒痕 文案: 神域九殿下尧白是只肤浅的凤凰,最爱漂漂亮亮的人和漂漂亮亮的灵兽。第一次见到大美人闻不凡就当场跳舞求偶。 闻不凡:? 尧白:要不要跟我结仙侣? 闻不凡:?? 一心向佛真圣母佛尊攻×求而不得黑化凤凰受 —— 雷萌自鉴: 1.大美人攻×小美人受,后期强受预定。 2.攻是真圣母,有头发,很多。 3.受病态颜控。 4.受真黑化,神族殿下变六界疯狗。没有苦衷没有不得已,欢天喜地黑化。 5.黑化后也没有火葬场。 6.he 7.有私设,第一次尝试仙侠,有可能狗屁不通。 更文通知见微博@咕咕阿酒 文案都看完了不收藏一下下吗嘻嘻。 正文 序章 九天之上,神府错落。 天璇神君站在云端伸长脖子,往灵光四溢的朝云殿望——神族女帝正在殿内生孩子。 朝云殿外祥云漫卷,神禽灵兽的幻影来回穿梭。女帝的神灵真体毕方鸟绕殿飞了三圈,尾羽漫扫过周遭,云彩忽地就像着火一般燃了。 那火仿佛就烧在眉前,天璇神君“嚯”了一声,“好大阵仗!” 瑞气横生,神子待降。 南斗神君提溜着袍子跑过来,人还没立稳,天璇赶紧捉住他问:“如何?这回是男是女?” 南斗从宽袖里拿出崭新的命卷,喘着大气说:“男。” 天璇默了片刻 ,紧接着半死不活地又问:“神灵真体呢?还是龙?” 南斗摊开命卷,上面只有零星几行,他摇摇头“神子未将,命盘未定。” 毕方鸟把漫天祥云烧得更红了,这火烧得真真的,烤得云端上看热闹的神君们直揩汗。 神界自创就无寒暑冷热,连昼夜都是闲得无聊的司晨神君幻出来的。众神骤然知了冷热,都觉新奇又怪异。 天璇掂着衣摆直扇风,“怪了。” 忽然,南斗神君半阖的眼睛蓦地瞪开。与此同时命卷上的字像是泼了墨一般蜿蜒开来,闪着灵光的命盘密语瞬间填满了整个卷面。 天璇凑上去看,奈何什么也看不懂,眼巴巴地问:“龙还是凤?” 南斗捻起一撮白须喜道:“凤!” 原本不报希望的一问竟然心想事成,天璇面上颓色一扫,换了张脸似的,喜气洋洋地抚掌大笑:“甚好甚好!” 命卷最下方有一行字符熠熠生光,闪着不同寻常的霞光,南斗神君还未仔细看,那行字像是沉进浩瀚云海里一般,半点踪迹也看不清了。 南斗神君眉眼的笑意立刻收得一干二净,低声嘀咕道:“怪了,这命盘竟然....” 天璇和众神君还沉浸在凤凰降生的喜悦中,只有南斗浓眉深锁着望向朝云殿。 神界二帝大婚三万年,女帝与青灵天帝共育七子一女,神子清一色都是龙族。其中又只有五公主是条通体雪白的白龙。神子们打天际一过,就是一道颇为亮眼的彩虹。 此刻颜色各异的八条龙正聚在朝云殿前,三两一堆坐在空地上等着。有声儿传出来说女帝这回诞下的依然是位皇子。众龙前一刻还翘首以盼,此刻都兴致颓然。传达了对母亲的慰问之后纷纷从地上爬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 他们的母亲是上古神禽族,父亲是神兽龙族,养了八个神子,中间就只出了一个姑娘。 八条龙步伐整齐划一,刚撤至殿口,只听女帝身边那个结巴小仙官喘着气说:“凤、凰凰...凰啊!” “哟,又是条黄龙。”老四青岫边走边朝双生兄长挤眉,“跟你一个色儿呢。” “老子这叫牙白色!” 结巴小仙官激动时愈加吐不出字,憋得一张脸通红,“不、不是,小殿下他是有毛的、的....” 众龙:“......” “啥玩意儿?”老四没反应过来,长毛的龙是个什么东西? 脑袋机灵的白龙桑宿拔腿就往回奔,结巴小仙官只觉一阵狂风刮面,八条龙登时齐刷刷地夺门而入。 居然是凤凰!比妹妹金贵一万倍的凤凰! 神族新添的小殿下是只火羽凤凰,往上数十万年,往下再数十万年都仅此一只。 诸神奔走相告,九天神域一派喜色。 —— 与此同时的大乘梵境就要冷清惨淡地多。 与神族不同,诞于梵境的神要么是人界千年苦修而来,要么是天育天生。近万年来人界灵力愈发稀微,能修得圆满飞升梵境的凡人几万年也没出一个。与其他各界相比,梵境实在是人丁稀薄得紧。 这日,金殿顶的莲花界印传来异动,这是有新佛要降临的迹象。 茫海上响起声势浩大的鲸钟声,漫天佛光倾泻而下,险些闪坏佛者们的眼。 万年前礼嘉佛尊降世也不过如此。 茫海水露凝成四头脖带铜铃的白象,将金灿灿的须弥座自茫海那头送来。 佛者们聚集在茫海边,抬头一看纷纷愣了,佛光大盛的须弥座上是空的。 礼嘉佛尊回过神,双手合十,带着诸佛拜了拜。 还是空的。 诸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虚空中仿佛有人拿着笔在勾边,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线几经缠绕交汇,慢慢显出人形轮廓来。 这不对,前排瞧得真切的礼嘉佛尊心里莫名打了个突。 , 佛光飞向那人形轮廓,愈聚愈多,亮得刺眼,仿佛整个梵境的佛光都要填进那空白的躯壳里。 待佛光散尽,众佛终于看清了须弥座上的人。 最先入眼的是男人披散的长发,叠瀑般静静垂着,上面铺了层金闪闪佛光。脸色白地险些与身上白袍融在一处,像是在茫海深处从未见过天光。 过了很久礼嘉都忘不了第一次见闻不凡的情形。他仿佛是在须弥座上修行了千万年,眼里全是物我皆无的悲悯。 闻不凡诞生于梵境的至灵之地茫海之畔,礼嘉以为他同自己一样,将会是梵境万年难遇的佛尊。 可惜他注定不是个佛者。 礼嘉看到他的佛心,里面是一团墨黑,又探了他的佛缘,前无古人地稀烂。 他垂首合目念了声阿弥陀佛,朝须弥座上的男人道:“佛子佛缘未得圆满,且去寻吧。” 正文 捎件东西回来 五百年后。九天神域。 “小九,鬼域新王烙阗新得了只漂亮灵猫,玄黑的毛发,赤红的四爪,绿幽幽的眼睛,连叫声都与寻常灵猫不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灵兽。” 众所周知,九殿下这只花里胡哨的凤凰爱好也花里胡哨——最爱长得漂亮的兽和人。 尧白趴在梧桐枝搭成的窝里梳毛,一只硕大的龙首耷拉在梧桐树粗壮的枝干上,谄媚道:“你不想要吗?可比你这只长不大的云豹要漂亮威风得多。” 蜷缩在一旁打瞌睡的水月耳朵抖了几抖,抬起毛茸茸的脑袋警惕地看着桑宿。 尧白站起来走到巢穴|口,抖了抖毛,“真的很漂亮?” 桑宿一听有戏,开心地幻成人形坐在枝头,重重点头:“真的很漂亮。” 尧白在巢穴|口来回踱了几步,说:“上回你说妖都有只漂亮的白虎,指使我去抢,结果是你同它主人斗法输了,诓我去替你出头。上上回你说魔界有只会自行变换皮毛颜色的苍狼,它主人抢了你定下的那件织光云锦衣,你去讨人家不给。” 尧白抬翅招来风,乘着风力在树影间绕了几圈,方才梳理好的羽毛在风中簌簌抖抖,更加服帖柔顺。 凤凰火焰般的尾羽轻拂过梧桐叶,眼前橘色仙光一闪,少年赤足踏过枝干,在桑宿身边坐下,笑眯眯地歪头,“这回烙阗怎么着你了?” 许是神灵真体太过妖冶扎眼,尧白不喜欢人形时太花哨。简单的素色外衣,像是日落余晖最外圈的颜色,雪青底里带点一触即散的黄。领口二指宽的卷边处是略深的兰墨色,绘有淡色的缠枝暗纹。他眼睛生得弯弯地,笑起来温暖又娇俏。像是走过鹤鸣日落的仙境里,抬头望见一树一树的粉色繁英花。 桑宿鲜见得低下头,一双赤足在半空雀跃又拘谨地荡着,嗫嚅着说:“倒也没有。” “姐姐。”尧白随手摘了片叶子,拿在手里转着旋儿。他把梧桐叶贴在一只眼睛上,看着桑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为什么红了?” 桑宿忙抬手捂着耳朵,擦着掌心果然是炙热的,她站起来,低头看着尧白快速道:“总之那只猫确实很漂亮,你莫要错过。” 尧白笑眯眯地点头,“好。” “....若得了猫,再给我捎件东西回来。” 尧白知道这句才是重点,继续点头应了:“什么东西?” 桑宿拢了拢头发,方才的矜持一扫不见,“烙阗的东西,手帕发簪衣物兵刃,随便什么。” 尧白:“......” ———— 事情的起因是尧白觊觎那只长得漂亮又威风的灵猫。盘算着倘若是一般灵宠便向烙阗讨个人情,若是心腹爱宠那看一眼也是赚的。 可水月不知怎的,见着那猫就要咬。烙阗护宠心切,对水月出了手。尧白也护宠心切,对烙阗出了手。 尧白虽是六界独一无二的凤凰,所修的仙法也是世间仅有。但打架向来是鬼域的全民活动,烙阗作为鬼域之王尤其佼佼。 两人原本打得不相上下,都没吃什么亏,也没讨到什么好。 最紧要的时候那只长得异常漂亮的猫从主人肩头探出双绿幽幽的漂亮眼睛,歪着脑袋小心翼翼朝尧白“喵呜”叫了一声。 那声音奶呼呼地,叫得尧白心坎一软。 天,它的声音果真与众不同! 烙阗认认真真打架,哪能错过这天大的破绽,大吼一声,祭出法器。把那只半懵的凤凰从云端拽下来,一掌拍出了鬼域之外。 正文 你才是山鸡! 烙阗这一掌丝毫没有留力。 三天之后尧白才在凡界一处山沟里醒过来,水月湿漉漉的舌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水月原本是只顶好看的云豹,淡黄的皮毛,狭长黑斑相互重叠连接形成云块状的大斑,看上去就像披着繁复的蟒纹。长大后必然有傲然壮硕的四肢,霸气威武,走路带风。 可惜它豹生多舛,水月小时候爱在天清门前的空地上玩耍,但凡有人路过总要过去蹭蹭撒娇,顺便讨点食。不幸一次它误食了灵宝仙君练坏的丹药,体型便永远停在幼崽时期,时常被人认成猫。 对于总是被人当做猫这件事,水月什么也不想说,毕竟说了两百年已经说累了说倦了。 此时此刻,尧白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它添遍了,水月讨好的咕噜声像是闷雷一样响在耳边。 尧白心生异样,浑身一个激灵——醒了。 他转动眼珠,蓝蓝的天,风景甚好的山沟,还有壮硕如山的一头豹子。 “阿月你怎么变这么大!” 水月不知该如何说,:“要不...您再仔细看看?” 尧白颤颤巍巍站起来,抖抖翅膀,半丝风也没招来。 ......狗|日的烙阗竟然下咒封了他的法力! 这还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没了仙法,他既幻不成人形也唤不出神灵真体。 他堂堂一只漂亮凤凰,如今体型变得像只鸡仔,华丽尾羽也不见了,两根长羽呆呆地支棱在尾巴上。身上的羽毛灰扑扑,里头还间或裹着几根枯叶渣和杂草根。活像鸡窝里跑出来的杂毛鸡。 美貌是关乎尊严的事,尧白立刻就怒了。 水月歪着脑袋看着主人在地上打转,眼看就要炸毛。它忙从肚皮地下拖出一只油纸包。用爪子巴拉开了,放到尧白跟前,是只烤得油闪闪的山兔。 尧白气得扑哧扑哧喘粗气,突然闻着一股烤肉香气,像他以前在凡间吃过的一样美食。 当即感觉腹中空空,尖喙撩开纸皮站着就开啄。鸟的尖喙撕肉很方便,三两下烤兔子吃下大半,打了个气势饱满的嗝。 见他吃完,水月又从肚皮地下掏出一个布包,这回是些新鲜采摘的果实,个大肉多,脆绿绿红油油地,着实馋人。 “方才下山买兔子在山腰捡着的,尝尝好不好吃。” 尧白蹦跶过去叼起一颗,“阿月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哪位神君的仙府庙宇在这附近,我觉得这山上灵气充沛,不像是寻常凡山。找到之后借些法力就好,我这副样子可不能让别人瞧见。”他吃完最后一颗果子,就地趴在枯草堆上打盹,“你去吧,快去快回。” 日头慢慢向西边滑去,斑驳的树影从一侧移近,跳上尧白的背脊,擦着赤红的尾羽溜远。 他在睡梦中抖了抖尾羽,忽然感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迫近。这气息怪异得很,不是强劲的法力压制,而是一样说不上的气场。 方才铺在身上的丝丝暖阳仿佛一瞬间全都逃窜不见,只剩山风呼呼,刮得他怪冷。 “山鸡?” 头顶忽然响起人声,这声音同他感知到的那股气息不谋而合,冷冽且不着情绪的。 尧白惊得一骨碌坐起,一双沾着泥土草叶的鞋先闯入视线。山风撩开袍摆,尧白看到鞋口在小腿处收紧,包裹着的腿纤细又修长。他顺着这双脚往上看。是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的衣袍不知穿了多久,已经显出老旧的铅灰色。却收拾得整洁干净。 男人一半脸罩在光晕里,树影落在他另半张脸上,狭长的眉眼微微低垂,仿佛有漫山的风情要从那微光闪烁的双眸里倾泻出来。 他有这样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却长着一张清淡的脸,眼下两指的位置有个猩红小痣,像是针刺破雪白的皮肤渗出的血。再妖冶不过,再端庄不过,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画,一边矛盾着一边兀自美着。 他可真漂亮啊!尧白想。 男人与他而言太过高大,尧白头仰得太狠,爪子没抓稳直直朝后栽了个仰倒。 凤凰毫不在意,一骨碌翻身起来,兴奋地叽叽喳喳直蹦。 闻不凡扫了眼脚下,看到啃食地只剩骨架的兔子,和自己的青布包。里头的果子已经没了,只剩一块布耷拉在枯草间,上面依稀还有几滴水迹。想来是啄食时不慎留下的涎水。 这山鸡不仅偷了他的果子,还偷了别家的烤兔。 闻不凡默了一瞬,弯腰将青布捡起来叠成方正的小块,放回袖中。 尧白仰头看着他,“原来这是你摘的果子呀。” 闻不凡收好布包,看了一眼草丛里叽喳的山鸡,转身往回走。 他才迈了一步,那只叽叽喳喳的山鸡几乎仓皇地扑在他脚上,尖喙在他足尖啄了两口。 这山鸡仰着脖子,原本服帖有序的羽毛依次抖开,整只鸡都显得浑圆不少。它尾巴上两条长长的毛竖直,一抖一抖地跳着舞。山鸡在自己脚跟前转着圈儿,两只纤细的爪子有节奏地跃动,嘴里叽叽喳喳叫得欢快极了,一边叫一边偏着脑袋看他。 闻不凡愣了愣。 尧白似乎觉得不够,憋着劲儿从元神里挤出一丝法力,拼尽力气在虚空中凝成一只凤凰的虚影。他的尾羽是世上最好看的羽毛,每一丝绒毛上都闪着五彩斑斓的流光,华丽得很。男人见了一定会喜欢。 可惜他法力稀微,凝出来的虚影只在虚空一闪就散了。 不知哪里来的野鹤精扑腾着落在树梢,望向这边大笑着招呼同伴,“哈哈哈你们看呐!那只秃山鸡在向那和尚求偶!” 尧白:“.....” “你才是山鸡!你才秃!”凤凰扑腾着就要上去干架,可惜他身子太小力气有限,气势汹汹腾了半丈高就大头朝下往地上掉。 尧白的叫骂和呼救听在闻不凡耳朵里只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只是比普通鸟叫更有生气些罢了。树梢上几只野鹤笑得东倒西歪,闻不凡抬头一望,它们立刻拍翅飞跑了。 尧白尖鸣着急速下坠,没有一头扎进草堆里,跌入一个温热的掌心。 闻不凡将他围在手心,拿到跟前瞧了瞧。 “这兔子是你吃的?” 这声音犹如清风过林,比天上的琼林蜜露更醉人,尧白胸中暖阳阳地,乖巧地说:“是我呀。” 闻不凡见他叽叽喳喳地回应,确定它是懂人语的。 “你懂人语,又会法术,必不是一只寻常山鸡。” “....我不是山鸡!”尧白努力地展开尾羽,想要证明自己百鸟之王,神禽里最最漂亮的凤凰。可怜巴巴的两只尾羽显然难当大任,滑稽又执着地立在身后。 “你不是山鸡,我方才看到你的幻形。”闻不凡把手抬高了点,盯着尧白圆溜溜的眼睛说:“你是只雀精。” 尧白:“.....” 要不是你长得漂亮,这个仇我就记下了。 “小雀儿。”闻不凡说,“你颇有仙缘,来日飞升想必是注定之事。这山中精怪数不胜数,你灵力有限,怕静修辛苦。愿不愿意跟我走。” 等水月带着借来的法力回到原地,尧白那只凤凰半根毛也找不到了。 正文 利欲熏心的凡人 闻不凡的草屋搭在山脚。一帘叠瀑挂在当前,浅溪从草屋跟前流过。小屋被一个布局随意的花圃围着,各式的花都开得很盛,有毛茸茸的圆球在里头蹦来蹦去。 闻不凡从花丛中穿过,蝴蝶翩跹而来在他眉心盘旋,偶尔有吹散的花瓣落在身上。尧白乖巧地坐在他掌心,仰头看得入迷。 他推开小院的篱笆栅栏,将尧白放在院里的枣树枝上。 尧白看着他在小池里净了手,又将那包果子的青布搓洗一番挂晾好。尧白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上,贴心地问:“我吃了你的果子,你饿不饿。” 尧白这时的声音不像原身凤凰那样悠远空灵,更加脆生生地,带着悠扬好听的尾调。 但听在闻不凡耳中只是稍微生嫩些的雀叫罢了。 “小雀儿。”闻不凡头也不抬,“不可吵闹。” 男人把它带进屋里,放到窗边的蒲团上,说:“此后你便在此处静修。” —— 过了几天,尧白才发现男人是个尚未修得灵识的凡人。他以为在这灵山上住着的修士修为应当不错,可他每回同男人说话都不见回应。显然是没有灵识听不懂他说话。 自说自话说得多了也略无趣了些,幸好这山里的精怪多,尧白偶尔跑出去跟它们说说话,也不至于闷着。 几天后水月摸着踪迹寻来,透过草屋的篱笆栅栏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院中晾衣。那只秃了尾巴的凤凰在他肩头跳来跳去,活像在耍大戏。 “您几时回神域去?”水月趴在栅栏下舔了舔爪子。 他听见凤凰含糊地“唔”了一声,支棱着尾羽在风中颤了颤,“过阵子吧。”他这副模样回神域必然有人要问,那他被鬼王一掌拍飞的丢脸事儿就捂不住了。 尧白在这山里过得不知时日,却还记着桑宿的嘱托。他从枝条上落下来,一鸟一豹脑袋凑在一起,“我法力尚未恢复,替姐姐拿东西这事就靠你了。” 水月头摇成拨浪鼓,“我打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和他的猫。” 凤凰沉吟片刻,高深道:“也不一定要打架,你懂吧。” 水月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郑重其事地点头,“懂了。” 一鸟一豹熟练地碰了碰爪,各自散了。 ———— 凡间有话:“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尧白深以为他和漂亮男人的相遇是“大漂亮遇到小漂亮”,大漂亮对他这小漂亮产生了惺惺之情,所以毅然决然地带他回来。 尧白躺在男人的木塌上,头一次生出了做只家养凤凰也不错的荒唐想法。 他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漂亮男人的灵宠。每日起来有人喂食,可以停在男人肩头仔仔细细地欣赏那张堪称“六界祸水”的脸,可以在他手心打盹儿,也可以在他膝上打滚儿,简直美滋滋。 尧白简直爱死了这醉生梦死的灵宠生活。 可是一日三点准时叫他静修打坐是怎么回事? “小雀儿,辰时冥神。” “小雀儿,午时静修。” “小雀儿.....” 五百年还不足以让一只上古神禽长成一只成鸟,尚未经历脱羽换形的雏鸟尧白其实是很嗜睡的。天蒙蒙亮时,男人清淡的嗓音如约而至,尧白垂死梦中惊坐起,头顶着一窝凌乱的杂毛,突然就悟了。 男人看上他又带他回来,纯粹是看他机灵是个有望仙法大成的灵物。 这利欲熏心的凡人啊! —— 漂亮男人除了漂亮其实很无趣。每日除了出门摘点果实裹腹,大多时候都在静修打坐。隔些天会在晨间背着背篓去割些带露水的鲜草回来,喂溪边的兔子和小鹿。 凡人修仙之途枯燥且辛苦,他们尚未逃出六道轮回,朝生夕死,有限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他们有所成就。故凡人修仙很难成佛成神,加之当下凡间灵气渐衰,凡人飞升更是万年都不曾有过了。 尧白在打坐时百无聊赖之余,偷眼看着男人轻轻合上的眉眼,会忍不住唏嘘。这样好看的脸,几十年转瞬就没了。 花丛里的幼兔一天天长大,闻不凡每回走在花丛中身后必然跟一长串蹦蹦跳跳的白色团子。尧白站在肩头开心地直叫:“它们都长大了,什么时候可以烤来吃?” 等到长大的兔子又生了一窝小兔子,尧白才晓得漂亮男人喂兔子真的只是单纯喂兔子,不是为了养肥了吃烤兔肉。 随着尧白的法力一点点恢复,肚子里的馋虫也跟着叫嚣起来。吃饭时他开始对着闻不凡给的果子唉声叹气。 闻不凡看着他半晌,伸手把他面前的果子拨到自己面前,“你灵智未稳,恐怕难管住口食之欲。这些素果是不是不大爱吃?” 尧白眼睛放光,扑闪着双翅叽叽喳喳:“对的对的!你给我烤只兔子吧。” 漂亮男人推门出去了,手里拎着把开了刃的铁片。 尧白喜滋滋地喝了几口碟里的清水,四仰八叉摊在桌上等着。 片刻后漂亮男人重新端来一只盘子,里面是几条黑黑的尚且还在蠕动的肉虫,还沾着几粒新鲜的泥土。 尧白:“....” —— 闻不凡发现那只聒噪的雀儿近来喜欢蹲在树枝上看兔子,像在参详什么高深经法,极其入神专心。但那些兔子仿佛很害怕它,但凡它常蹲的树周都不敢靠近。 闻不凡看着小鸟动也不动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这只雀儿的情景。 他唇角几不可查地一抖,走上前将尧白捉回来,淡淡道:“飞禽走兽都有灵,不可滥杀。” 小雀还是每日都跟着他去喂兔子,只是面对满地活蹦乱跳兔子时,那鸟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堪堪冒着绿光。 闻不凡无法,只能尽可能多给他挖些爬虫。 —— 尧白偶尔会在男人打坐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玩。这片他已经摸得很熟了,除了那些兔子看见他就跑,其余小动物都乐意跟他聊天。 小溪里住着一只修炼成精的河龟,刚从冬眠中醒来,近日尧白最爱找他玩。河龟精有个好朋友,是只已经可以化形的白鹭,恰好今天也在。 “雀精。”白鹭站在水里梳洗羽毛,见到尧白立刻邀请他,“山上的雪化了,水清甜清甜的,你要不要来洗洗。” 他们飞禽族喜洁,每日都要洗一洗梳一梳。尧白落在龟背上,尖喙沾着溪水开始打理羽毛。 白鹭惬意地凫起水,“山下麦苗长起来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捉些虫子,等过几天下雨就找不到了。” 尧白忙摇头,“我不爱吃虫子。” “诶?”白鹭从水里伸出湿漉漉的头,“你真怪,跟那和尚一样怪。” 尧白跳进水中,清早带着寒露的溪水浸进羽毛,他打了个寒战,“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和尚。” 妖魔两界的人喜欢把西天梵境里的佛者叫和尚,是因为他们在凡间苦修时便这样被人称呼,但他们一旦入了莲花结界就成了梵境的佛者,都是有佛法尊号的。故和尚这个称呼与尧白来说还是陌生了点。 可是男人明明有一头柔软又漂亮的头发,不撞钟也不念佛,与那些整日念佛诵经的清寡佛者差别也太大了点。 河龟伸开四肢慢悠悠划过来,“他修的佛缘,当然要叫和尚。”河龟年岁已经很大了,说话都慢悠悠地,“我还是一颗龟蛋的时候他便在这,几百年过去了他还在,也不知佛缘修了多少。”河龟有些可惜地说:“或许等我飞升了他都还在这。” 原来漂亮男人修的不是他们道家仙。 “几百年?”尧白听见了这句,抖着湿漉漉的尾羽惊奇道:“难不成他不是个凡人而是什么精怪。” 难怪他漂亮得没有一丝人间烟尘气。 白鹭迟疑着说:“也不是什么精怪,只是我确实没见过能活这么久的凡人。”他又想起了什么,拍着水花道:“我似乎记得,他说自己从一片海里来。” 五百年前,白鹭还是一只刚开灵智的凡鸟,每天努力静修想要早日挣脱六道。为了清修,他把巢穴从河岸的草堆里搬到一颗大树上。 这棵树是这座山最古老的生灵,成精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它周围的灵气特别充沛。 有一天白鹭在山下梳洗完羽毛回来,看到树下多了个陌生男人,正同树精说着话。这山里精怪很多,大多数的精怪修得些本事都跑离开了,熟面孔越来越少,着实也无聊沉闷得紧。 看着生人白鹭觉得新鲜,便落在枝头歪着脑袋听。 男人说他从海里来,诞生在一座金灿灿的莲花石台上。 树精问:“你没有父母么?” 男人摇头,似乎在思索父母于他而言该如何定义,“我在一个地方住了许多年,周围只有我。” 树精有些惊奇,“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段记忆于他而言已经太过模糊,随着他醒来的时日越长,他忘记的事情也更多。最后男人只是摇摇头,说:“我睡在那。” 树精又问了些话,男人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自己要往世间去修佛缘。 老树精劝他留在山里,男子站在树下想了想,答应了。 “和尚你叫什么名字?”老树精问。 男人又摇了摇头,眼里像是蓄着一翦秋水,“没有名字。” 山风吹过,树精的枝条轻轻拂过男人身侧,老树精伸长枝丫,一寸寸探过男人的脸,说:“你是天育天生的生灵,必然不凡。这座山叫闻远山。不如你就叫闻不凡。” —— 尧白坐在龟壳上听得很认真。 漂亮男人原来叫闻不凡。 只是千年的树精必然有很深的灵力,可尧白并没有感知到。 “那树精如今去哪里了?”尧白问。 白鹭饮了口溪水,清清淡淡地说:“三百年前就已经殒身了。” 他们这些凡间精怪大多数都是一样的归处——活到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年岁,或意外或自然殒落。 于他们而言,无限的寿命要拿六道轮回来换。殒了也就殒了,轮回里找不出一丁点痕迹。 自古修仙一途有人趋之若鹜,但更多的人敬而远之,也正是因为如此。 “说来也怪,自那和尚来了,咱们这山里的灵气都要澄清醇厚不少。”河龟说:“或许真如树精所说,这和尚不是凡物。” 尧白暗念道:即便是寻常生灵要是潜心修炼五百年也该半仙半佛了,可和尚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无。 他趴在龟背上晾着羽毛,暖暖的阳光爬进每一根毛丝里,舒服得直眯眼。他抬头瞧见闻不凡推开篱笆栅栏出来,站在空地上朝这边看。 “他在寻我了。”尧白站起来抖抖身子,“我回去了,再见。” 白鹭还惦念着邀他去山下觅食,“你真的不同我去吗?山下可什么好吃的都有。” 尧白想起来水月之前给他的烤兔,好像就是在山下找来的,他回头道:“虫子我是不爱吃的。”他看了一眼立在花丛另一端的闻不凡,像是做了一番挣扎,终于道:“你可以帮我带一只烤兔吗,多放些芥姜,我喜欢吃辣的。” 一只幼兔正在不远处啃草,听见这话惊恐地抬起脑袋,正巧撞上尧白探寻的眼睛,顿时慌不择路地“噗通”一声蹦进河里。正打盹的河龟让水浪骇得四脚朝天直扑腾。 白鹭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同类,点了点头:“.....好的。” ———— 闻远山那个古怪的和尚养了只古怪的鸟。这传闻顺着山风很快传到山里精怪的耳里。山上的雀精偶尔会停在门前的树上往院里瞅,有胆子大的还会找尧白搭话。 白鹭每回下山都会给他捎回一只烤兔,尧白觉得这山里的日子愈发舒适了。 “你是什么族的鸟?我怎么从未见过。”尧白对有翼一族有着天生的亲近感,会把闻不凡挖给他的虫子拿给雀精们吃。 小雀精就着吃了几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爪把小碟子往尧白跟前推了推。 “你吃吧。”要是没有雀精来,这些虫子原本都是要偷偷丢掉的。尧白露出肚皮给他看,“我吃了烤兔,还撑着呢。” 小雀精早已耳闻这怪鸟的事迹,看了一眼他鼓鼓的腹部,倒也不惊讶。 闻不凡在屋里看书,正翻到《风物说》记载禽鸟的章节。陈旧的古籍卷着边儿,仿若细瓷的手指缓慢翻过一页又一页。 一卷翻看完,闻不凡眉梢微动,平稳无波地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来。 他起身扣上书,在桌上拿了些清早采摘的果子放进一只小碟子里。早上落了些雨,木阶上还有湿哒哒的水痕。 小雀精呀了一声,从石台上闪到高处的枝丫,“和尚来了。” 说来奇怪,满山的精怪妖灵都知道山脚下住了个没有法力的和尚,可是每当他们靠近时无形中又觉得害怕。 尧白是个例外,这也是大家觉得这鸟古怪的原因之一。 尧白轻车熟路地落在闻不凡肩头,仰着脖子蹭了蹭脸颊。 闻不凡把小碟子同装虫子的碟子并排放在一起,抬头看着藏在树叶后头的雀精。 小雀精努力往后缩了缩,虽然他坚信自己现在拍拍翅膀就能把这和尚掀到跟前的河里去。 闻不凡似乎对这情形司空见惯,不再向前迈步,垂下眼对尧白说:“给你朋友。” 肩上的小雀叽叽喳喳叫了一通,那只雀精果然小心翼翼地扑闪下来,一边走一边谨慎抬头打量着自己。 闻不凡抬头看了眼天色,淡然道:“有大雨,早些回。” 雀精吞掉浆果,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惊惶,“好、好的。” 吃饱了的雀精振了振翅,飞到最高的枝头果然见云层变得灰蒙厚重,隐约听见藏在云层里的春雷闷响。 雀精在小院上空盘旋欲走,突然想起一件紧要事,赶忙掉头飞近对尧白道:“近**要少出门,后山那片不太平,传言有山下修士专抓修得灵识的精怪,抽去魂魄用以自修。” “啊。”尧白一惊,先担忧起和尚的安危来。据他所知,这和尚可是半丝法力也无,连最简单的避水诀也不会使。 要人不敢靠近这草屋倒也简单,只需他幻出原身。有火羽凤凰坐镇,任它神魔鬼怪也不敢来。只是如此和尚必然知晓他不是只普通雀精,到时不知还愿不愿意养他。 他正纠结要不要显出真身来护着和尚,就听雀精道:“不过也无妨,有怪和尚在,别的生灵是万不敢靠近的。” “诶?”尧白眨巴着眼睛,你是不是说反了。 正文 不能随便撸的猫 暴雨果然下了一夜,闪电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山岭间飞跃穿梭,炸雷一个接一个。闻远山像是画纸上的积墨,在亮如白昼的天际下沉沉安睡。 不知怎的,闻不凡这夜睡得格外熟,就好似过去千万年他一直这样睡着。 直至清早,闷闷的雷声依然未停歇。 春日的雨天尤其渴睡,尧白将头埋在翅羽下,假装没听到闻不凡叫他。 通常他贪睡赖床的时候闻不凡都会过一阵子再来叫他,不厌其烦,不恼不怒,连声音都是一如既往不疾不徐地。 他仿佛天生断了六欲,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喜。简直比创境佛尊还佛。 尧白常常想,这样的人究竟为何迟迟未过莲花结界立身成佛呢。 他在半睡半醒间支棱着耳朵,却迟迟没听见闻不凡再来唤他。外面风雨和鸣,似乎有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慢慢飘远。 这么大雨和尚要上哪去?! 尧白猛地坐起,忙扑哧扑哧从小窗窜出屋子。也顾不上捏个避水诀,顶着兜头大雨就往外面飞。 和尚举着把白纸扇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走向朦胧的远山,铅白长袍好似要融进烟雨里, 尧白蓦地停在雨中,心里忽然没来由得一阵慌张。仿佛和尚这样一直往前走,便不会再回来。 “和尚!”尧白大叫,他真切地觉得难过。为和尚,也为他俩这样寥寥的缘分。 眼下的时日于他不过是千万年的一瞬。终有一天和尚要洗涤前尘过往,孑然一身入轮回。而自己将继续万万年的光阴。 和尚不会记得他曾经在闻远山上捡了一只鸟。 时光最是杀人,漫漫仙途,自己也有淡忘的一天。 携裹着风的雨水糊上眼睛,打湿了翅膀,他飞得很费劲,“和尚,你要去哪里?”尧白停在伞沿下,抬头看到闻不凡略微诧异的双眼。 “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尧白有些着急。 闻不凡站在雨中看着眼前叽喳的尧白,岑寂空荡的心里像是涌入一股春江暖水,一只聒噪的雀儿在那里掀起一汪涟漪。 小雀儿浑身湿着,时常高翘的尾羽松塌塌坠在身后,墨黑的眼睛盯着他叽喳地叫,落魄又执着。 闻不凡把他托到手心,用衣袖轻轻擦干羽毛,然后将他放到衣袖中,“山中有异,我去看看。” —— 尧白蹲在袖袍里,抬眼就可看到和尚白如细瓷的下颌。雨声渐小,响了一夜的雷声也偃旗息鼓,他晕乎乎地在袖袍中睡着了。 一人一鸟穿过雨后的的青雾,走进了山里。山石崎岖路湿地滑,和尚却走得十分平稳,袖子里的尧白一点也没觉得颠簸。 突然尧白听到一阵禽鸟奋力拍翅的声音,在幽静的山林里显得仓促而慌乱。接着一声尖鸣传来,前方的密林突然簌簌抖动起来。 闻不凡快步走上去,撇开遮挡的乱枝,只见一只白颈黑背的云鹤在草间痛苦地扑腾。周围落了一地细毛。尧白趴在袖口一看,发现这鸟魂魄被人动过。 抽人魂魄的凡人修士!尧白赶紧打起精神,从袖袍里飞出来前前后后仔细寻了一通。 暗道这和尚运气怎么这样背。 闻不凡蹲下|身,将手掌覆在云鹤头顶。倘若尧白此刻没有跑开,便会看到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从闻不凡指尖溢出来,慢慢形成一股灵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云鹤的羽毛里。 金光入体的瞬间云鹤便安静下来,仿佛从噩梦中挣脱,在睡梦中慢慢舒展着身子,沉沉睡着。 尧白发现了端倪,想要追上去抓住残害的精怪的凡人修士。一时又无办法避开和尚视线,正左右为难之际,和尚却先他一步向前走去。 这和尚大约是久居深山见识短浅,不知道仙法妖术的厉害。 情急之下尧白拍翅一扇,凝聚成形的风束直直朝闻不凡背后袭去,他身形一顿,软在地上。 紧接着红光斑斓,尧白幻出人形。 他将和尚靠扶在树干上,将他周身罩进纸伞,抬手散了层橘光在周围,自觉妥帖后便纵风而去。 尧白穿过湿哒哒的密林,寻着踪迹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这洞约莫只有桶口大小,周围长满了人高的杂草,若不注意看极容易看漏。尧白伸手往前探了探,发现这洞隐藏在山体里的空间异常宽阔。挂个庙门做个清修府弟完全不成问题。只是进出麻烦了点,人若要进去需得俯身钻进宰口,爬过一截才能进得洞去。 那洞口紧贴着地面灰扑扑的,尧白不大情愿去钻。 正纠正时,一团煤球咻地从山洞里滚出来,尧白愣了愣,正纳闷是个什么东西。那煤球发现了生人,猛地顿住,周身的毛瞬时炸开来,显出一个走兽的模样来,脊背高高地躬起。 它呲牙抬头,黑得辨不清眼鼻的脸上直直射出两束绿幽幽的光。 尧白一怔,这双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是你!”尧白吃了一惊。 炸毛的煤球听见这声儿也明显愣怔了一下,炸开的尾巴在空中晃了晃。最后软糯糯地叫了声:“喵呜——” 尧白听见这熟悉的叫声便更加确定煤球是谁了,可眼前这团黑球的模样确实和之前差太远,“你爪子怎么也变黑了?”之前明明是漂亮的赤红色。 灵猫抬起爪子,有些委屈地舔了舔,“赤爪太扎眼,不能让别人发现我。” 尧白打量了一圈,这猫之前被养的油光水亮,毛皮像绸缎似的,才不过月余就变得这样埋汰,毛发上裹着一层灰不拉几的灰,脑袋耸拉地仿佛黄鼠狼成精。莫非走了邪路坠入魔道,被烙阗扫地出门了? “你在这做什么?” 灵猫亮闪闪的眼睛故作一派天真,“肚子饿,来找吃的呀。” 尧白被它诓过一次哪能再轻易上当,直接了当问:“传言中抽精怪魂魄的凡人修士是你?” 抽人魂魄是极其耗灵力的,这猫一副精力不振的萎靡样,一看就是灵力透支。 灵猫垂下眼,闷闷点头道:“应该是我吧。” 尧白神色一肃,沉声道:“你生来就是仙灵之体,怎么能做吸食生灵魂魄进修的阴损事。” 灵猫赶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他们的魂魄我都还回去了。” 世间灵兽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坐骑爱宠,另一另是作为主人战力的一部分。后者认主时饮过主人的血,有血契在身,必要时候可以和主人共享元神。这只黑猫和水月一样都是属于后者。假若灵兽叛主或者犯了大错,主人便会割断血契。 尧白打量黑猫片刻, “你发生了什么事?”他狐疑地看着灵猫,“你身上血契还在,烙阗怎么不管你。” 灵猫还是不答,“我肚子饿。”它软软地趴在地上,知道自己灵力消耗殆尽,连日来又劳心劳力未曾进食,这会已经快到极限了。 灵猫双眸闪闪看着尧白,有轻微的咕噜声响起,“想吃鼹鼠肉。” 不是说猫最认主吗?怎么这货逮着谁都能撒娇! 无法,尧白是个极其俗的神,他爱长得漂亮的东西,并且小东西还跟他撒娇。 “你先把爪子上的黑灰弄干净,太丑了。”尧白转身走开,“等着我。” —— 尧白沿路看到两只鼹鼠,因为长得实在有碍观瞻所以没有下手去捉。最后勉强带回一只杂毛兔子。这兔子的爹妈不知是何毛色,才生得它又灰又棕又黑。 灵猫已经收拾好自己,爪子干净,皮毛光亮,尧白看得心花怒花。连带着说话都温柔起来,“你不好好呆在鬼域,来这里做什么?” 灵猫吃得优雅,生肉过嘴竟然一丝血沫也没沾嘴上,道:“我主人丢了一缕灵魄,大约就是丢在这片山里,所以我才来这里找。我们鬼族与你们不同,魂魄离体会寄宿在生灵身上。” 尧白了然道:“所以你抽取精怪的魂魄是想确认是不是烙阗丢的那缕?” 灵猫点了点头,低垂眼眸道:“是的。我灵力有限,放回魂魄时不能一一安抚,所以他们会留下被抽魄的记忆。” “烙阗为什么不自己来,”尧白试探着伸手,想摸一摸灵猫光洁的背脊,“你一个小猫儿还能把满山的精怪魂魄都抽一抽。” 尧白手刚一触到,灵猫脊背便轻微一|颤,隐隐有炸毛的迹象。 所以说,猫对你撒娇都是审时度势的交易,世间根本不存在让人随便撸的猫! 尧白失望地收回手,想缓缓自己的尴尬,于是另起话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灵猫头也不抬,“黑宝。” 尧白:“......” 鬼域的人大抵是不爱读书的,哪怕是鬼王也一样。这么漂亮的猫竟然取这样难以入耳的名字。 黑宝慢条斯理优雅至极地啃完兔子。许是饿得久了,连骨头都一并嚼完。烙阗这鬼虽然胸无文墨,却把这只灵宠教得乖巧懂礼。吃饱的黑宝为表谢意,居然很真诚地在他腿间拱了几供,尤其好看的绿眼扑闪扑闪,“多谢九殿下。” 呼噜声听得尧白心花又放了。神情愈加慈爱,言语愈加温柔 尧白起身掸了掸肩头落叶,“吃饱了就回鬼域去,你自己回还是我送你?还认路不?” 黑宝埋头舔毛:“我还不能回去。” 尧白耐心道:“烙阗丢了魄让他自己来找,你一个小猫累死在这山里也未必找得到。” 黑宝端坐在地,目露无奈:“九殿下有所不知,我主人丢得这一魄有些特殊。神志有些受损。”黑猫开始变得支支吾吾,“所以..嗯,就不大方便出来。” 鬼族的传袭的法术与神族不同,灵体必然也各异,尧白并不精通此道,以为一魄丢失也就是丧失一部分灵力罢了。听见神志受损才觉出一丝严重来,“烙阗疯了还是傻了?” 黑宝摇头,“都没有。”愈加支支吾吾地:“他只是...嗯,时常觉得自己是只蝴蝶精。守着鬼殿的一亩花田不愿意出来。” 尧白:“.....” 不愧是法术以“诡”见长的鬼族,连失魄的反应都这么诡异。 尧白瞬间不知道该心疼忙着采花传粉的鬼王,还是该心疼操碎心的黑宝。 抽取普通精怪的魂魄尚且如此艰难,烙阗怎么说也是鬼域之王,魂魄怎么会无缘无故丢了。细数六界,谁敢同烙阗动手,还能以绝对的压倒之势直接动他魂魄。 尧白和黑猫并排蹲着,侧过头真诚地问:“烙阗平日有把自己魂魄拿出来玩的癖好?” 黑猫舔爪子的动作一顿,尧白清晰地感觉到它凉凉看了自己一眼。黑宝挺着胸脯,仰着头颅,不知道哪里来的傲气,“我主人是跟人打架!一时不查而已!” 尧白呵呵一笑,顿时来了兴致,“跟谁打架呀?” 黑猫尖爪一闪,阴恻恻地说:“你姐姐。” 尧白:“......”幸灾乐祸的笑僵在脸上。 是了,神族白龙桑宿,最擅抽魄碎魂。 正文 蝴蝶成精 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讲起。 那日水月走后,径直去了鬼域。凭借人畜无害的一脸萌样和猫一样娇小的身形顺利潜入烙阗的鬼殿。无比顺利地偷走了烙阗放在床边的一把匕首。 时隔多日黑宝提起那日依然愤愤,尾巴炸成了花,“那把匕首是我主人最心爱的宝贝。那虎斑猫逃得飞快,我跟主人从鬼域追出来,又追到九天神域外。最后追到天清门它竟然凭空没影了!” 尧白暗自咋舌,想来黑宝和烙阗的记性都不太好,竟然没认出水月来。 “都怪那只虎斑猫!”黑宝气得面颊的胡须直抖,两边獠牙隐隐露出个角。 尧白正色纠正道:“...其实它是一只蟒纹豹。” 黑宝略一愣怔,神色由怪异转为明晃晃的嫌弃,发出灵魂一问:“这天底下还有这样娇小的豹。”嫌弃归嫌弃,怒气倒是平息了一些,舔着爪子道:“难怪我追不上它,原来不是猫。” 黑宝心里那点阴暗的好胜攀比心在得知对方是豹之后便消散了,火气也跟着消失殆尽。它接着回忆说:“后来就遇上那条白龙,手里正拿着我家主人的匕首。” “呃——” 这得是什么运气才能让正主逮个正着,尧白想想都替他姐尴尬,“然后就打起来了?” 黑宝正色道:“我主人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吗。” 尧白腹诽道:他可太是了。 据黑宝所说,当时寻刀心切的烙阗看到自己的刀之后很是沉得住气,甚至连言辞都算不上激烈,甚至十分有礼。 尧白眨巴着眼睛,表示不太信。 据黑宝所说,烙阗只是上前拦住了桑宿的去路,盯着对方手里的东西道:“姑娘手里这刀似乎是我的。” 桑宿微笑道:“鬼王这话怎么说呢?” 烙阗道:“前日有一灵兽潜入我的住处偷了此刀。” 桑宿继续微笑回道:“这刀确实是我的,鬼王恐怕看错了。” 烙阗道:“刀刃上有在下名字,一看便知。” 桑宿拇指轻轻顶开刀鞘,雪亮的刀身慢慢滑出来,一侧的刃上蜿蜒着几根颇为潦草的流线,略一辨认依稀可以看到“烙阗”二字来。 烙阗指着字:“这是我亲手刻上去的。” 铁证在前,赖无可赖。 不料桑宿眉头一皱,极其疑惑地“咦”了一声,讶然道:“你为什么要在我的匕首上刻你的名字?” 烙阗:“......” —— 尧白默然,对烙阗的同情又重了几分。 桑宿这般做派不是一日两日了,自己便是深受其害。这会竟然对烙阗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情谊来。 可怜堂堂鬼王,活了这几百岁上至九天,下至幽冥地府恐怕都没有遇见过这样能颠倒是非的人。忍无可忍只能动手。 结果让人抽了一魄,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精。 惨,实惨。 黑宝泪眼婆娑地控诉完桑宿,抬头望天哀叹道:“不仅刀没拿回来,还搭进去一魄,不知道是不是咱们鬼殿风水不好,要么就是流年不利,改日在鬼域也修个佛庙,学着凡人跟着拜拜看会不会好点。” 尧白嘴角直抽抽,梵境的佛要是知道自己的庙修到了鬼域,怕是得原地圆寂。你家鬼祖恐怕也得气活过来。 尧白暗自盘算一通,如若烙阗的魂真是和姐姐打斗时丢的,十有**这一魄在姐姐手里。 他再三思量,决定还是亲自回去问问。由着这黑猫在外面晃荡也不是办法,眼看这孩子都被逼得要去拜佛了。 “黑宝。”尧白趁机撸了把猫头,“我估摸着烙阗那一魄在我姐姐手里。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回去问问,不行我再帮你找。” “真的吗?”黑宝瞪着水光光的绿眼睛,感激道:“谢谢九殿下。倘若您帮我找到,我愿意把我最珍贵的皮毛送您当作谢礼。” “我要你皮毛做什么。”尧白最后搓了一把黑宝脑袋,站起身指着一个方向道:“往东二里的榕树底下有一个白衣男人,我回来之前你帮我看着他。远远看着就好,千万别露踪迹。” “好的。” 打定主意,尧白抬手招来风,眨眼间便御风走了。 ———— 桑宿的渊云潭紧挨着他的梧桐林。尧白幻出原身,展翅就到。 他赤足落在湿漉漉的岩石小路上,清凉的触感从下往上蔓延,澄澈的灵气从足底源源不断浸入身体。 沿着开满花的小路走到头,是个悬在断崖上的深潭,水面无风而动,灵气盎然。 他们神族中的神兽一支对巢穴的依恋是与生俱来的,各自的巢穴会有最适宜自己吸纳的灵气。这里和梧桐林同气连枝,所生灵气也相差无几。 尧白狠狠吸了几口,蹲在深潭边上朝潭底唤了一声:“姐姐!” 不大一会,崖壁上传来悠悠回声,潭水如煮沸一般哗啦啦直响。紧接着一条雪白的龙腾空而起,龙鸣的回音在石壁上来回冲撞。桑宿在半空伸了个懒腰,又盘旋着坠入潭中,水花溅得老高。 尧白颇有先见地伸出双手护住脸,从指缝中看到桑宿游过来,硕大的龙头搁在面前,风铃般脆生的声音传来:“你回来了,凡界好玩吗。” “还成。”尧白跪坐着,双手抓上桑宿的湿淋淋的触角。小时候桑宿喜欢带着他到处玩,每次都坐在龙背,双手抓着龙角。后来这姿势变成了习惯,只要桑宿把头凑过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去抓。 “难怪这么久不回来。”桑宿藏在水里的龙尾一摆,白光闪过,幻作人形的桑宿垂着腿坐在潭边,她拢了拢鬓边湿发“找我做什么?水月说你被烙阗打伤,可还有碍?”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尧白是属火的神禽,本质上有些畏水,他朝里靠了靠,“水月受我指使去偷了烙阗的东西。” “那把匕首”桑宿愉悦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很喜欢。” 尧白只能将在凡间遇到黑宝的经过一一讲给她听。 桑宿听完,却好似全然不知一般,茫然道:“我当时确实动了他的魂魄。因他步步紧逼,我吓唬他罢了。抽取最后一丝时我便停手了,应该安稳回到他元神内才是,怎会丢了。” 这和黑宝所说有些出入,尧白想了想,询问道:“有无可能你当时手抖,其实是全部抽出来的,只是你没注意。” “绝无可能。”桑宿断然道:“我抽魄手稳得很。” 尧白靠在青石上,忧虑道:“那可麻烦了。” 桑宿不解道:“丢失一缕灵魄罢了,用精魂好好养着,百年不到也就养回来了。”桑宿摊开手,白色流光自手心腾起,她于流光中歪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塑一魄还他便是。” “难就难在此处。”尧白道:“烙阗不知修习的什么法术传承,似乎没有以魂养魄的说法,不然那黑猫还漫山遍野找什么。” “我塑魄还他也不行?” 尧白摇头:“不行。” 桑宿沉吟半晌,低声道:“那是挺麻烦的。”她蜷起双腿抱在胸前,思索中愈发担忧,“那烙阗如今怎么样了。” “说是神志受损。” “啊...”桑宿一脸惊骇。 “他觉得自己是蝴蝶成精,每日都要变成蝴蝶去采花传粉。” “....”桑宿花颜一愣,缓慢转成惊恐的惨白。 实在很难想象,那个常年一身高贵紫金锦衣,说话都扬着一丝的矜傲孤高的鬼王,每日兢兢业业,花枝招展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是何画面。 桑宿略微一想,被脑中诡异的画面惊得冒冷汗。 “我虽未真抽他魂魄,此祸确是因我而起。”桑宿站起身,素白长裙垂在光洁脚背,隐约有粼粼星光在裙摆跳跃,“我去帮他寻魄吧。他那只灵猫如今在哪?” “就在闻远山。” 尧白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露。他虽然答应黑宝要帮忙,可若是有人愿意替他,他就又能回到和尚身边安生做他的灵宠了。桑宿的脾性他太了解了,又懒又散,半分麻烦事都不愿意做。尧白故作忧愁道:“可一丝踪迹也无,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有什么难的,生灵魂魄来去,不都在我一念之间。”她沉吟片刻,“烙阗虽麻烦了点,也不是毫无办法。” 听她这样说, 尧白终于眉开眼笑地走了。 —— 水月正在梧桐林中打盹,惺忪中看到霞光赤红,梧桐叶簌簌。接着巨大的火羽翻腾而过,凤凰清啼悠扬婉转。水月引颈而望,片刻后终于确定尧白没打算回家。 司晨神君幻出的圆月从流云深处升起,眨眼间神域的日落和月升就已经完成。看惯了人界夕阳缓缓,广寒徐徐,尧白飞过烟灰般的天穹时还有一瞬愣怔。 神域的夜从本质来讲就是一个庞大的幻境,美则美矣,却无生机。不像人界的夜晚,夜莺啼啼,虫鸟和鸣,连水里都是一片聒噪的蛙声。最美的夜当然最少不了和尚铅白身影和烛光稀微中书卷翻页的声响。 尧白穿过流光四溢的神殿群,穿过偌大的天清门,正要往人界去,突然被头顶一声愤怒龙吟震地险些栽倒。他在半空打了个旋儿,抬头望去,流云中若隐若现两条龙影正相互交缠不可开交。 光线有些晦暗,尧白朝上掠羽而去。终于看清一青一黄两条龙,相互制住对方龙角缠斗,时不时还开嗓对吼。 神龙吐气都能翻云覆海,周遭流云不堪重压纷纷涌向一边,连向来木讷的假月亮都风中簌簌,想逃又不敢逃。 尧白扑闪着双翅慢慢靠近,迎着狂风大叫:“三哥四哥,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正文 可他长得好看 神途漫漫,神君们在不竭的生命中变得性情淡漠,大都到了指着鼻子骂也懒得回嘴的地步。是以万万年来,沧海几经变桑田,六界生灵争欲夺利,九天之上却越来越像遗世独立的净土。 可这静谧祥和的九天神域里存在一个变数,那便是双生神子——青黄二龙。 青龙主水,黄龙主火,性情上也水火难容。 尧白在短短五百年间看见他们打架不知多少次了。他喊了两嗓子没起作用,两龙仍然你挠一爪我扫一尾,酣战不休。 尧白无法,抖了抖尾羽,凤凰实体在半空中变得模糊,火焰般的剪影缓慢地模糊了边界,显出火羽凤凰庞大的神灵真体。天上摇摇欲坠的假月亮再也忍不住,“嗷”一声窜跑了。 尧白飞上前去,一爪撂开一个,两条龙犹如软哒哒的面条,轻飘飘地被甩开老远。“轰”地一声相继摔在天清门前。 黄黎在半空腾了一圈正晕晕乎乎,揉着磕疼的脑壳坐起来,尧白忙跑过去乖巧叫了声:“三哥。” “你他娘又摔老子!”黄黎骂咧咧地朝后寻去,看到不远处蠕动的淡青人影,骂了声:“去看那杂种死了没。” 他三哥时常驻守人界北方,不知那里民风是否过于彪悍粗犷,引得他也学了一口粗话。尧白哈腰赔笑完,小跑着过去瞧他四哥。 青岫在方才打架时就一直在挨揍,这会脊背触地,疼得动唤不了。尧白小心地将他扶起,听着他哼哼唧唧地痛呼,“小九你有没有准头,我摔半瘫了你赔啊。” 尧白委屈嘟囔:“神灵真体我还控制不好么,看你们打成那样我着急。”尧白将他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石阶坐下,小声问:“三哥做什么又打你啊?” 青岫扶腰疼得龇牙咧嘴,“鬼晓得他发什么疯,你瞅瞅我的角是不是流血了。” “老子发疯?”黄黎怒道:“人界东南暴雨数日,大水都灌到老子地盘了,你跑妖都去和那些妖女寻欢作乐坐视不理,老子不该打你?” 青岫大叫:“天历薄上白纸黑字写的布雨十二日!你讲不讲理!” “好好好!”尧白忙打圆场,“不要再吵了。”那胆小的月亮不知逃到了哪里,目之所及一片青灰色。只有天际尽头一片清冷光辉缓缓染透流云,广寒当空,人界已经入夜了。和尚还在林子里睡着呢,尧白忙道;“我得走了。”他看着龇牙咧嘴的青岫,犹豫着向黄黎开口:“三哥,你送四哥回去呗。” 黄黎爬起来拍拍屁股,舔了舔牙根瞥眼看着青岫,“老子管他死活。” 尧白无法,只能再把青岫送回去。 —— 来来去去耽误了不少时候,尧白回到闻远山的时候已经深夜。林中影影绰绰,好容易找回原地,却见树下空空如也和尚不知所踪 ,连黑宝也不见了。 尧白在原地转了几圈,忽然草丛里传来声响,之前那只云鹤慢慢走出来。这云鹤显然认识尧白,“是你呀怪鸟。” 叫他怪鸟的一般都是闻远山上的土著精怪,对和尚也熟悉。尧白忙问:“你看到和尚了吗?我走之时还睡在树底下的。” 云鹤点了点头,“他晌午就下山了。” 尧白从丛林深处出来,顺着来路往山下飞。没料到和尚会那么快醒,醒来没看见自己必然要问。尧白琢磨了一套说辞,就说自己被妖邪吓着了,在林中迷了路。 尧白飞过花丛,远远看见屋檐下的油灯竟然熄着。心中不由一突,快速飞进院门,看到没来得急关的小窗里一片漆黑,一团比夜色更浓稠的毛球蹲在门口。 “黑宝。”尧白叫了声。 黑宝盯着半空的鸟,试探地回道:“九殿下。”尧白幻成人形,上前推开门,里面果然空空。 黑宝跟着他进屋,边道:“他走了。傍晚的时候有两个僧人来过,说了些话,后来三人就一起走了。有个僧人发现了我,我便没敢再跟着,只能回这里等着您。” 尧白站在屋子中央,猜想或许和尚下山有事,一两日也就回来了。只是他还没有独自在这草屋过过夜,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在窗前坐了一会,总也不舒坦。一会觉得屋子太安静,一会又觉得河蛙跳虫太吵。 他在蒲团上坐到月上中天。怕和尚明早突然回来见着屋里多个活人会被吓着,尧白又变回了鸟模样,跳上枕头睡了。 第二日暖阳斜斜入窗,尧白在和煦的橘色光晕中伸了个懒腰。 第三日天飘起雨丝,细风送雨,窗台前和尚平日打坐的地方氤氲一片湿迹。 第七日,草边打盹的河龟看到一个身着雪青长衫少年从草屋里走出来。他走在廊上,取了屋檐边挂着的镰刀,又背上竹背篓,往山坡上去了。 白鹭从对岸掠过来,朝河龟说:“你看,是那鸟。” 上山的路尧白跟着和尚走了很多回,不过他要么是飞的,要么站在和尚肩上。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去还是第一次。露水还未散去,凝在草叶上闪着五彩的光。黏黏的泥土一寸寸糊满了鞋面。尧白找到长着锯齿叶的草,割了满满一背篓回家。 河边的草长得茂盛,兔子和小鹿不缺吃的。只是这种带浆的嫩草尤其可口,但常长在山上,闻不凡走了这些天没人再喂它们。满地的兔子闻见了清甜味,蹦蹦跳跳地围在尧白身边,白团子一拱一拱地可爱得很。 尧白坐在花丛里,怀里抱着只兔子,正拿着根草喂。他一会看草屋一会远远地望向山下,神色淡淡地。 太阳滑下山丘,尧白仍然坐在原地。河龟驮着白鹭慢慢爬过来,白鹭看着尧白问:“和尚走了,你要留在闻远山么?” 河龟多了几千年的见识,虽然看不透尧白的真身,却能看出他修为不凡。也看得出和尚走了,这鸟的心也没有留下。 他伸着脖子看向尧白,声音沧桑又萧索,“和尚非凡物,自有更好的去处,你也一样。” 尧白等到第十天,和尚依然没有回来。小院还是那个小院,枣树白花谢后结上了小果。草屋还是那个草屋,只是桌上的书没人再翻,打坐的蒲苇团也积了薄灰。属于和尚的气息越来越淡。 夜里又是一场大雨。雷鸣和闪电渐次落在山中。草屋一角不堪雨淋,终于在清晨时斜斜地塌下来。 尧白从梦中惊醒,光着脚跑出来查看。 他站在廊下看着垮塌下来的屋角,雨水将碎草冲刷,凌乱地散在院里。他静静看了一会小院,又移目看了一会朦胧远山,半晌才慢慢转回身走回屋里。 第二日天放晴,河龟没有再看到雪青长衫的少年。 —— 尧白临走时抱了只兔子回梧桐林,对这只凡间兔子宝贝得不得了。不仅把它安置在自己的巢穴里,还一有空闲就抱在怀里摸毛喂食。俨然当成二胎灵宠来养。 水月不大高兴地围着兔子嗅来嗅去,发现这只兔子就是普通兔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兔子还恃宠而骄,时常霸占水月打盹的地盘。 导致水月每回看见它都不由自主地紧紧爪子蠢蠢欲动,很想上去挠它个满脸大花。 可惜每次尧白都能在它刚抬爪的时候叫住它,并且凉凉警告说再欺负兔子就剪掉它的毛。 水月险些气晕,连夜跑去人界吃了五只烤全兔才回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等它单方面闹完脾气回到梧桐林的时候,发现那只宝贝兔子也变成了烤全兔。 尧白拎着一只兔腿坐在梧桐树上,晃荡着脚丫吃得正香。另一根枝丫上坐着桑宿,正聚精会神地啃兔头。那颗骷髅一样的兔头被她双手碰着,两只巨大的黑洞眼窟冷不丁对上自己。正巧桑宿看到了它,伸出油腻腻的手挥了挥,“哎呀,水月回来了。” 不知怎的,巨大的恐慌随着桑宿笑吟吟的一声直窜天灵盖,水月一声惊叫闷在嗓子里,撒腿就逃了。 他此时此刻忍不住怀疑,他能在尧白身边活这么久纯粹是长不大肉少的缘故。 “嗳,”桑宿伸长脖子往水月逃窜的方向瞧了瞧,嘀咕道:“它跑什么呀。” 尧白啃干净了手里的,又探身回巢穴拿了另一只腿,撕下一大块肉递给桑宿。这肉烤得美味,外皮酥脆脆地,咬下去咔滋作响。尧白吃得开心,嘴上的响儿和双脚晃荡成一个节拍,树上的叶子都跟着他摇。 尧白刚回来那几天因为和尚的离去整日郁郁。桑宿来看他,他坐在巢穴里抱着兔子,很忧愁地问桑宿:“为什么漂亮的东西总是留不住呢。” 桑宿爬进他的巢穴,抱着双膝和他蹲在一起,很不理解地瞅了他两眼,努力做出怅然模样,真诚地道:“一个和尚罢了,西天梵境遍地都是。何况一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凡人和尚,不值得你这样伤神。” 尧白一下一下摸着兔子,立刻道:“可是他好看呐。” “凡人和尚。”桑宿继续道:“眨眼就老态龙钟驼背秃顶。”她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这样你还觉得好看吗?” 这话正好戳到尧白痛处,他沉默了一会,想起第一次见和尚的情景,他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却比百鸟朝凤时万千流光更耀眼。 尧白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他确实好看。” 只是这样好看的人却不能再看见了。尧白突然明白为什么凡人会对着落日夕阳顿生感慨,那是对即将消逝的美好的惦念,是对美好无法挽留的哀愁。 他爱漂亮的东西。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唯独美最刻骨。漫漫神途若不钟爱点什么,日子过得也太没滋味了。 桑宿看着他垂下眉眼,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很难过。上次见你这样还是琉璃千华镜碎了的时候。” 尧白愣了愣,这是挺久远的事了。他对一样东西喜欢时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但是却难得地不执着。就像那面镜子碎掉的时候,伤心难过是真的,如今恍然提起却也心平气和。 琉璃千华镜是他父君去极寒之北游历回来带给他的。镜子本身很华丽漂亮,镜中装着六界山川人物,美人美景都在镜中,他爱不释手。不幸有次遇上青岫黄黎打架,他去拉架时那面镜不慎掉出来摔得粉碎。 他捧着破碎的镜片大哭不止,躲在梧桐林伤心了好些时日。 现在的心情与那时有些相同,又不全相同。尧白说不清在草屋里独自等待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和尚会回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坐在草屋中眼看日升日落,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某样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他与和尚间浅薄的缘分。 和尚是不一样的,他不是琉璃千华镜,也不是他曾经拥有的任何漂亮东西。他鲜活,亲近,有温度,不像过去他所见的那些美。 可是他却和过去他所见的那些美一样离他远去。 回到梧桐林后连续几夜和尚都入他梦。在梦中他看到和尚铅白的身影,看到他画一样绝美的脸,看到他在桌前煮茶,在河边洗衣,看到他步步远离,缓慢远去。 一天早晨醒来,清甜的晨雾扑面入鼻。他光着脚站在树枝上。看到天边铺开的橘红云彩随风漫卷,三两仙鹤从头顶飞过,耳边是渊云潭潺潺水声。水月用枯枝摆成的鬼脸栩栩如生,每一片梧桐叶都像是缀了碎金一般粼粼生光,云高高飘在穹宇,雾薄薄垂在林中......。 然后他回身钻进巢穴生了把火。顺便顺风传了句话,喊桑宿过来吃烤兔肉。 桑宿看着与前些天判若两人的尧白,甚为欣慰,连连夸赞这兔子烤得美味,并道:“这就对了,好吃好喝才是正经。一个和尚走了还有千万个和尚。” 尧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烙阗的魄找得如何了。” “且头疼着呢。”桑宿道:“这些天我看了闻远山上千精怪的魂魄,一无所获。我琢磨着还是要亲自去凡界看看。” “也可。”尧白吮干净手指上的肉汁,道:“只是你要尽快。灵魄久不归体万一有其他变故。” 桑宿点点头,“晓得了。” 正文 凤凰生神域立 大乘梵境位于极西之地,故又常称西天梵境。莲花结界环绕四周,时时都有荷香。每日黄昏,茫海上便会传来阵阵佛音,宛如水中万千生灵呓语。 闻不凡孤身走在茫海边上,金色的砂砾衬着他单薄人影,尤显悠远寂寥。海滩上有三两成群的白象或走着或站着。他顺着海岸走,偶尔会有刚会走路的小象到他跟前同他亲近。 白象是佛门圣灵,也是唯一会同他亲近的灵兽。他抚摸着小象脊背,忽然想起人界那只鸟来。 也不知是什么鸟,聪明机灵悟性也不错,勤加修习迟早挣脱六道。 那鸟不认生,更不像山上其他的精怪那样怕他。刚见面就在他面前跳舞,常常在他手心和肩膀打盹,愿意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说要带它回去那鸟也就呆头呆脑跟着走了。 只是缘分无常,说来就来,说散就散。闻不凡悠悠叹了口气,不知那鸟如今还在不在闻远山。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名白衣僧袍的小僧人,躬身行了个佛礼,恭敬道:“佛尊,礼嘉佛尊邀您金殿相叙。” 闻不凡倾身还礼,“有劳尊者。” 他从茫海岸边出来,走上无妄天梯。上下往来的僧人都会停步向他合掌行礼,恭敬称他一声:“佛尊。” 大乘梵境出过不少佛尊,生来就有尊号,称呼时往往称某某佛尊。像闻不凡这样光秃秃的佛尊实在不曾见。 他未得佛心,自然谈不上尊号。礼嘉顾及他的颜面,对外只讳莫如深的一句“时候未到。”加以遮掩。他没有佛心一事便隐瞒了五百年。 —— 金殿里有两排金莲台,便是梵境现世六位佛尊的须弥座。环在座底的金灿莲花发出橘黄的清透光晕,一圈圈从须弥座上晕散开来。五位佛尊端坐上头,正闭目参禅。 闻不凡甫一进殿,以礼嘉佛尊为首纷纷抬头看向他。他目不斜视,朝殿上诸佛合掌行了个佛礼,便径直走到自己的须弥座前盘腿坐上去。 礼嘉念了声阿弥陀佛,移目下去看了眼闻不凡身|下的莲台,含笑缓声道:“莲台有灵,平日状如凡物,任凭怎么唤也不应。不凡一回梵境便自己亮了。” 闻不凡低头看了看金光闪闪的莲花台,只笑不语。 礼嘉佛尊细细打量许久未见的闻不凡,他身上的袍子还是五百年前初生茫海时穿的那件,泛着肉眼可见的陈旧,却仍旧是那样落落风华。墨染的黑发低低束在脑后,眉眼低垂,看向人时一双眼睛总是澄澈又悲悯。 不像是在尘世浪迹了五百年,倒像是在菩提树下参了五百年的佛。五百年间他甚少回梵境,若不是他的须弥座明晃晃地摆在金殿上,梵境几乎都要忘记这位佛尊。 礼嘉含笑道:“此番焦急寻你回来,是有一事需寻得你同意。你虽久不在梵境,但梵境诸事也需你时时挂心才是。” 闻不凡微有些吃惊,当初礼嘉对外宣称他出境历练,名为历练实为放逐。如今他佛心依旧未得,礼嘉的态度却变了。 礼嘉顿了顿,从须弥座上起身,缓步走在金殿上,“本尊自诞生以来便执掌梵境,如今已逾万年。万年来日日聆听佛音,夜夜参详佛理,佛缘修得大圆满,我心足矣。”闻不凡眉梢微扬,抬眼去看礼嘉,正巧礼嘉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礼嘉一面看着他,一面继续说,似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本尊前日得梦,似乎茫海深处隐隐有声在唤本尊名姓,想来大限将至。” 他说得如同寻常闲话,闻不凡却听得万分惊愕。接着又听他叹道:“本尊心有佛道,明白死即是生,生便是死,无需介怀。唯有一憾,本尊心念久矣。” 闻不凡看着他,眼中流出悲切,“何憾?” “六界众众,生灵芸芸,本尊还未真正瞧过看过。便是那六道轮回,本尊也未曾亲自走上一遭。此是大憾。” 礼嘉含笑立在他面前,“本尊去后,梵境由你执掌,你可愿?” 闻不凡沉默片刻,垂眼说:“佛尊所言大限之事,无甚道理。” 礼嘉哈哈一笑,束袖往前踱了几步,又转身踱回闻不凡身边,“若真是本尊想错,那你更无需害怕。待本尊轮回归来,你把位置还来便是。” 闻不凡垂目思索片刻,终于点了头。礼嘉见他应允,眉间喜气更甚,竖掌立在他额前,一枚金色佛印从手掌腾腾而出,眨眼便没进闻不凡眉心。“我将佛印传于你,此后你便同大乘梵境同气同根。” 闻不凡闭上眼,六感瞬间变得通透。他看得见茫海的细微浪卷,听得见海边白象低声轻喃,闻得见紫竹林幽幽檀香,仿佛有千万个闻不凡散在这梵境之中。 无怪乎礼嘉将梵境交予他,殿上六位佛尊只有礼嘉和他是生自茫海。梵境有梵境的规法传承,第一代创境佛尊燃灯古佛从茫海诞生,自此以后梵境历代掌殿佛尊都生自茫海。难怪礼嘉如此惶急要将他寻回来。 礼嘉一刻也不等,闻不凡前脚刚应下,他后脚就收拾妥帖站到了莲花结界外。闻不凡匆忙赶去相送。礼嘉眉毛梢都挂着笑意,将尊者佛袍一脱,换上了寻常僧人的扮相。远远朝闻不凡行了个佛礼,“有劳佛尊相送。” 闻不凡道:“应当如此。您从何方出境?” 礼嘉随意指了条路,“就此处吧。”礼嘉执过他手,轻轻拍了拍:“就此别过。” 闻不凡垂下眼帘,轻声道:“就此别过。” 闻不凡看着他从开满山玉兰的小路离开,一头健硕的白象跟在他身后。顺着小路一直往下走,便可随意去往其他五界。 礼嘉在前面步履轻松,身后的白象缓缓长叹了声,口吐人言:“希望此番能助他修得佛心。也不枉你我费力诓他一场。” 礼嘉也紧接着叹道:“尘世五百年恍眼就过,他还是如五百年前我初见他那样。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在路尽头站定回身,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我这便去了,梵境一应事宜还请多加看顾。” “你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白象喷出鼻息,长鼻扬起在礼嘉脸上点了点,“走吧,别误了入轮回的时辰。” —— 六界之中,只有神域和鬼域略微繁忙些。这两界一个掌人界兴衰百事,一个掌着六道轮回。相比而言其他四界便要清闲得多,其中除去人界不论,妖魔两界闲时也会打打闹闹搅些风波,只有大乘梵境隐于莲花结界中闭门参佛,可谓闲之又闲。 闻不凡每日黄昏都会在茫海的金砂滩上走一走,听一听来自深海的佛音。有戏水的生灵见着他,便会偷眼靠近瞧一瞧他。闻不凡略微探头一望,它们便一哄而散。 他像是到了另一座闻远山,在瀑布下搭了个与从前一样的草屋,在紫竹林养了一窝兔子和小鹿。如同在人界一样过起了凡人日子。 梵境生灵和佛者平日多少都要动用法术,即使海边的游鱼也知用法术给自己编个竹篓,方便躺在里头看远山和日落。 但闻不凡不,别人招风御云瞬息来去,他却只用双腿走路。哪怕从草屋走到金殿需要花费不少时候。 如此清清闲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迎来闻不凡执掌梵境后的第一桩大事。 闻不凡的须弥座原本已经自动挪到了原先礼嘉的位置。他觉得这样不妥,又移了回来。他端坐在莲花台上,听右侧佛尊缓慢道:“妙心佛会自燃灯佛尊传承至今,是我梵境五百年一次的盛事。届时莲花结界大开,各界来客从无妄天梯上来黄金台。我等将在黄金台开坛,与众生说法论法。” 妙心佛会定在燃灯佛尊诞生日八月二十二,距今还有月余。闻不凡从无妄梯缓步走下来,却没回草屋。沿着山玉兰铺就的小路,转到了藏经殿。 佛法他不甚精通,常常自己琢磨得一知半解,偶尔在殿上信口一言常常引得其余尊者哑口无言。所以适才殿上各位佛尊再三强调妙心佛会是个顶重要的场合,明里暗里都让他多加领会。他其实不太爱读佛经,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茫海边听听佛音或者去紫竹林静坐礼佛。只是他如今装点着梵境的门面,佛经还是要用心读一读的。 他到了藏经殿,挑了本浅显的经书,临窗而立低头看了起来。书上的字句他读得顺畅,好似已经念诵了千百遍。时间一久难免昏昏。 他将经书放回原处,沿着书架往里走,在角落里看到一册册。书面色彩瑰丽,在一众素雅的佛经中很是惹眼。闻不凡伸手取下,只见一幅画占了书封大半篇幅,绘有形态怪异的兽,也有半兽的人,还有身形难辨的鸟,皆用鲜艳的色彩画就。左下角有一竖排小字,歪歪扭扭地写着:“上古神魔注经考”。 原是本介绍上古神魔的册子。闻不凡翻看了几页,无外乎是介绍上古天地混沌,六界如何衍生,天道如何运行。在尘世这五百年,他也常常游历六界,这些事多少都知晓。 他随意翻至中间一页,却不见有字,整张纸上排列着异常漂亮的颜色,乍一看却能看出是只鸟的形状。只是边缘的线条若有似无,鸟身由鲜丽的色块构成,时间久远有些斑驳了。旁边小字注解:“凤凰,上古神禽,经涅槃而重生。” 实在是聊胜于无的注解。 闻不凡翻过一页,只见上面记道:“神历一十八万年,神族苍羽凤凰身殒。凤凰一族血脉无继。” 算算时日,凤凰血脉断绝竟有七万来年了。 书上又道:“凤凰生,神域立。巍巍九天,化羽始成。”这说的应该是神族初兴时的事。上古时候凤凰一族还十分兴旺,而后却不知为何相继殒身。随着最后一只苍羽凤凰的消逝更是彻底断了传承。 好在神禽族血脉相通,其余神鸟也有机会育出凤凰来,只是格外艰辛些罢了。据他所知,如今神族有只刚满五百岁的小凤凰,便是原身为毕方鸟的神域女帝所育。 闻不凡再翻一页。左页依然是画,仍然是只身姿模糊的鸟,色泽比前页斑驳得更厉害些。鸟身形略小,闻不凡细细看了一会,莫名觉得画上鸟儿的尾羽有些眼熟。右页有几行注字:“凤凰五百岁脱羽换形,此后三月仙灵沉睡,法力暂失,状如凡鸟。” 他将薄薄一册翻阅完,月亮已跃出茫海,聆聆佛音踏浪而来。 正文 你鼻子坏掉了 人界闻远山。 青雾迷蒙的山林里钻出一个白衫少女。她微微弯着腰,一手拂开头顶的乱枝,一手扶上膝盖,脸颊带着喘气的红晕。边走边朝着前方嘟囔着什么。 离她不远处是只黑猫,听见她说话只转头看了她一眼,又默不作声地跑远了。 “嘿。”桑宿微喘着抬步追上去,“你这猫气性也忒大了。” 黑宝不理会她,只顾自己往前走。走至岔路便停一停等等她,待桑宿指了方向后便又自顾往前走。多余一句话也没有,桑宿着实寂寞。 数月来他们一人一猫已经将闻远山每一寸都摸了个遍,烙阗的灵魄还是毫无音讯。桑宿说是来帮忙,在黑宝看来也不甚尽心。 他记仇得很,将连月来自己受的苦楚和烙阗的凄苦处境尽数归咎于桑宿。倘一发现桑宿怠懒,便冷嘲热讽。 “您不是司掌生灵魂魄来去吗。怎么区区一条灵魄都追不到。” “又错了,您的威名其实是唬人的吧。” “你不要用我主人的宝贝匕首刮鞋上的泥!” “扒蛇皮也不许!” 桑宿为难道:“那怎么办呢,我不爱吃蛇皮,太腥。” 黑宝自认是只脾气温和的灵宠,却几次三番忍不住在桑宿面前炸毛。 桑宿已经习惯这猫一生气腮帮子便气鼓鼓,里头仿佛藏了只风箱。往远处背身一坐,半天都不会跟她说话。她将匕首上的血迹抹干净,拎着僵死的蛇递到黑宝跟前,“我不用你主人的宝贝匕首,那你帮我把皮扒一下。” 须知,从桑宿嘴里说出“你主人的匕首”已太不容易,黑宝又是一只很好哄的灵宠。他看了一眼笑吟吟的桑宿,伸爪把死蛇勾过来,三下五除二剥了皮。 桑宿喜滋滋地接过去架在火堆上烤。 “快点吃,吃完继续找。”黑宝俨然一副债主模样。 桑宿这顿稍微吃得时间长了些,那黑猫又生气了。 顺着路一直走,竟然走到了山底下,再往下走便是人界村庄了。黑宝蹲在路口,垂着脑袋颓然道:“这就找到头了,还是没有。” 桑宿唔了一声,也有些疑惑:“可这山上确实有他灵魄的味道。” 黑宝仰头白了她一眼,它眸子绿幽幽地,白眼倒翻得传神,“你鼻子八成坏掉了。” 桑宿蹲下|身,“小猫,凡界灵力稀薄我处处受制,要往更大的范围去寻只能先回我的渊云潭去。”她望向不远处的凡人村庄,指着前面说:“这条路是灵魄经过的路,它下山去了。” —— 片刻后,桑宿揣着黑宝回了九天神域。 黑宝嫌渊云潭到处湿哒哒,它打盹的地方都没有。桑宿便只能把它送去梧桐林。 正酣睡的水月闻见味儿,忙从树枝上跃下来,围着桑宿直转。黑宝看见这只偷匕首的“虎斑猫”,探着脑袋直龇牙。水月听见警告的低吼声,默默跳回去盘身卧着。 尧白从巢里探出个头来,看见桑宿怀里的毛团眼睛一亮,“漂亮黑宝,快来抱抱。” 水月嗷呜一声把头埋进屁|股|里,眼不见心不烦。 桑宿把黑宝放到树枝上,交代尧白道:“这几日我分不开身,它就暂且住你这。” 尧白一把将黑宝搂进怀里,“好的。” 桑宿回去专心寻魄。几日后黑宝说要回鬼域看看。尧白问道:“烙阗还是不肯出来吗?” 黑宝怨念十足地说:“这个时节鬼域遍地都是花,他舍得出来才怪。” —— 再过三日,桑宿从渊云潭出来了。 “很是奇怪。”桑宿道:“我追着烙阗的精魄到极西之地,就再追不到了。”尧白大吃一惊,要知道魂魄但凡存在就会有踪迹,追不到了那就很可能散了。 那烙阗岂不是要永远做一只蝴蝶精。 桑宿却摇头道:“不是散了,我还感知得到。便只有一种可能,灵魄跟着什么东西进了莲花结界。我的灵力越不过莲花结界去,踪迹便在结界外断了。” 正巧这时黑宝回来,听到此事心情很是沉重。尧白和桑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凝重。 总不能贸然闯进梵境去寻,佛家圣地不好唐突。 正愁眉莫展时,林中飘然落下一只仙鹤。那鹤嘴中衔着一只金光凝成的竹简,正徐徐散着粼粼佛光。桑宿取来一看,顿时眉开眼笑,“梵境妙心佛会,邀你去呢。” 不大一会,桑宿家的仙鹤也送来同样的竹简。她一把搂住黑宝开心道:“小猫,这回便可以光明正大进去了。” 黑宝鼻腔哼了一声,算是满意。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妙心佛会的邀帖各界都会送,鬼王必然也在受邀之列。 桑宿道:“这不正好么,省得我找回灵魄还要跑趟鬼域。” 黑宝点了点头,却仍皱着眉头一副心有惴惴的模样。 既然灵魄很大可能在梵境,那这段时日也做不了什么,黑猫便告辞回鬼域。尧白有些舍不得,揉着黑宝发亮的皮毛挽留道:“你不如就留在这里,到时和我们一起走,烙阗应该记得去梵境的路吧?” 黑宝可能是个操心的命,摇头道:“我还是要跟着他才放心些。” 尧白只能恋恋不舍得送他出神域。 —— 尧白是头一次参加梵境的妙心法会,听桑宿讲了一通场面如何如何盛大,所论佛法如何如何广博,不禁心生向往。 当然令他心驰神往的还是桑宿最后一句话:“到那时,莲花结界大开,茫海上开满一望无际的优昙婆罗。六界之中再也没有这样好看的景致了。” 尧白:“有趣。” 桑宿又说,“但是他们论法的时候你不要接话,尤其是梵境那几位佛尊。他们表面看着温柔谦良,驳起人来可凶残着呢。” 尧白突然想起人界的那个和尚,他的脾气也温柔得紧,不知同人论法是什么模样。闻不凡的脸只在脑中一瞬闪过,尧白翘腿躺回树枝上,轻声道:“晓得了,左右我对佛阿法阿也没什么兴趣。” 梵境邀帖一下,神域的神君们便日日三五成群地聚集漫谈佛法,为到时一展身手蓄着力。 此次佛会同以往不同。首先是梵境那边,历来主持佛会的礼嘉佛尊却不在梵境,换了一个尊号都没有的年轻佛尊。其次,此次送来神域的邀帖数跟往年差不离,但去的人却远不如从前多。女帝和青灵天帝闭修未出,神子中除了尧白桑宿,黄黎青岫,其余竟都无缘赴会。 此次神族的梵境之行便略显冷清了。 一天尧白领着水月去天亘河洗澡,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刚从人界回来的青岫。他脚步拖沓,双眼无神,活像丢魂少魄。尧白记起他前几日才风尘仆仆从人界回来,今日怎么又从人界回来。 “四哥。”尧白招呼道。 青岫累得掀眼皮都费劲,虚虚看了一眼尧白一屁股歪在石阶上,顺势往后一躺,长长呻吟了一声:“累死我了——” 水月凑上去闻了闻他,转头去看尧白。 “你做什么了?”尧白蹲在他脑袋旁,低头看着他道:“灵力耗这么多。” “布雨呗。”青岫合眼哀怨道:“也不知今岁是什么了不得的年头,到处都下雨。东边下完下西边,天南地北到处跑。” “还是你清闲。”青岫瞅着他无比羡慕,“闲时还出来遛遛猫。” 水月在他头顶磨牙霍霍。 正说话间,青岫腰间突然白光一闪,那是记载布雨时间地点的天历薄。他取下单手抖开,上面新鲜冒出几行字。青岫苦着脸欲哭无泪,嚎了声:“妙心佛会我八成是去不成了。” 尧白不明白他在痛惜什么,平时也不见他对佛法有多感兴趣,便安慰道:“这种佛会一听就很枯燥,还不如去人界好玩呢。” 青岫兀自痛心,脆青琉璃般的双瞳里露出几多神往,“你懂什么,梵境的女佛者别有一番风情。” 尧白:“......” 他拍拍青岫的肩,“我现在觉得你去不成十分好。” —— 日子流水一般,转眼佛会日期临近。尧白想着先去人界转转,再从人界去往梵境。 便同桑宿黄黎选了个阳光大盛的早晨落在闻远山的某个山丘上。不料脚尚未立稳,便被兜头来的大雨淋得哭爹喊娘。 神域没有天晴下雨这一说,太阳每日尽职尽责准时出现,永远只有阳光普照的天。他在人界待得又少,几乎少有机会见着这样阵势的大雨。黄黎跟他一样是火系仙灵,突遭雨淋也有些懵。 尧白双手叠在额前挡住劈头来的雨水,边跑边往云层瞅,果然看到一条青色龙影在云里翻腾。好在这里离闻不凡的草屋不远,可以暂且避避。三人一路从山丘跑下来,路上遇见许多林中的小动物,它们十分惊慌暴躁,纷纷往他们方才下来的山丘顶上逃窜。 尧白身上罩着避水诀,此刻也不急着要避雨。便放慢脚步留意四周,桑宿和黄黎也跟着慢下来。桑宿四下一望,“它们怎么都在逃?” 尧白站在山腰往一侧看过去,无奈雨实在太大,像是蒙了一层灰布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越来越多的走兽跑出来,大的小的,食草的凶残的,像是兵荒马乱的大逃亡。 尧白看着前方,莫名地瞳孔微颤,他总觉得雨幕后有什么东西。 好在还有桑宿,她的灵力属水,刚好派上用场。她伸出两指往前方轻轻一划,虚空中密不透风的“幕布”像是被利刃从中间划开,裂了半臂来宽的缝。 尧白透过缝隙往山下看,顿时呼吸一窒。 雨幕后什么都没有,只有滔天洪水。原本遥遥相望的山峰被大水冲塌,飘浮在崩腾的水中,像是一抔渺小的、慢慢消散的沙堆。而原来挂着叠瀑的地方山石已经冲不见了,瀑布变成一个巨大的决堤口,水正汹涌往下漫。 他往右侧跑了几步,目光沉沉看过去——和尚的草屋和花圃也没有了。山下是更多没有来得及逃的走兽,尸体在水浪里冲刷翻腾,还有些仍在水中绝望哀鸣徒做挣扎。桑宿前些日子还在这里满山乱窜过,见此情景一时也呆愣了。 尧白在雨幕里茫然抬头看着灰沉的天空。黄黎也缓缓抬头,神色晦暗。 正文 看他砍不砍你 三人五日前从闻远山离开,一路向西走,路经过不少繁华城市和精致小镇。他们敛去仙迹混迹在人群中走走看看吃吃玩玩,闻远山那场大水带来的阴霾渐渐过去。 这日他们从城镇出来,踏上宽阔的黄土大道。时值盛夏,又恰逢正午,路上行人不多。道路两旁偶有卖瓜果酒水的小摊。桑宿看了看当空泛白的太阳,觉得烤得实在灼热。正巧旁边的瓜贩子“啪”地一声锤破一只碧油油的瓜,“刺啦”一掰露出里面黄橙橙的果肉来。 桑宿道:“我想尝尝那瓜。 ” 这摊主是个心思别致的。别人的凉棚都是木条支架,上面铺层茅草,再简略一点的直接扯块大布遮阳。 而他的凉棚却是一个瓜棚,翠绿的藤蔓爬满木架,大大小小的瓜或挂在头上,或躺在脚边。还有淡粉色的花苞坠在绿叶间,人一踏进来便能感觉一阵清爽凉气。 三人围着一张矮桌坐下。看瓜贩操起一把扁平长刀刷刷在头顶两晃,瓜藤应声而断,两只绿皮大瓜便落进瓜贩怀中。再手起刀落麻利地砍成小块,装在一只盛满冰的圆木小桶里端上来。 尧白撑头看着,觉得瓜贩的身法利落漂亮,甚是有趣。再尝一口瓜,甜香脆口,冰凉舒心。蹲在一旁凿冰碎的妇女应该是瓜贩妻室,瓜贩挥刀的时候便笑妍妍地抬头看一看,浮在双颊的梨涡能酿出蜜来。 尧白碰碰桑宿手肘,引她往那边瞧,边道:“小娘子可真好看,这瓜贩虽说也标志,这小娘子却更好看些。” 黄黎咔得一声嚼碎冰,面无表情道:“你再大点声,看他相公砍不砍你。” 尧白抬头茫然道:“不过夸她长得好看,怎么就要砍我?” 桑宿低低咳了声,凑近低声说:“似乎只有凡人登徒子才会叫‘小娘子’。” “什么是登徒子?” 桑宿道:“就是色|胚、淫|胚、下流胚,凡界人人喊打的坏东西。” “哦。”尧白似懂非懂,“我确是欣赏她的色,那我便是登徒子,称她为小娘子并无错处吧。” 黄黎:“......” “呃,这个...”桑宿也不常在人界,很多东西也只道听途说,一时间竟被绕进去了,“似乎没有错。不过还是不要这样叫吧。” 不大一会,瓜棚里又进来几个人,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远路的模样。几人皆是一样的服饰,拿着一样的佩剑,手里还拿着些尧白不认识的铁盘和道具。甫一坐下便开始吵吵嚷嚷说话。 尧白忍不住探头去瞧。他此次来人界就是想长些见识,看到那些人手里的新鲜玩意儿便有些好奇。 黄黎也看着那桌,道:“凡人修士。手里的拿着的是他们自制的秘宝,罗盘、寻踪针、符纸,画符用的朱砂、捉妖鼎。” 尧白目光熠熠,道:“竟还有捉妖的秘宝。神域都还没有这样的法器。” 桑宿插话道:“凡人修士的秘宝似乎还分品级。” “哦?”尧白转向黄黎:“这只捉妖鼎是几品秘宝?” 黄黎面无表情道:“破烂。” 尧白皱眉,这品级分得也忒怪了,“这是什么品?” “什么品都不是。”黄黎啃了口瓜,“人界灵力本来就少,做出的东西都是破烂。区别只在于它是一坨破烂铁还是一坨破烂铜。” 桑宿可能对凡人修士略有精通,接着道:“凡人修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认为杀妖杀魔是在积累功德,杀得够多便可以成仙。” 尧白惊愕道:“这不是同抽取他人魂魄修炼的恶仙一样吗?” 桑宿摇头,“他们不抽魂魄,只是杀。” 这和尧白认知里的凡人不太一样。街上叫卖的热情小贩,满地乱跑的凡人孩童,还有红楼花窗边娇媚浅笑的女子,都是些再温和不过的生灵了。 这些修士同他在城里见过的凡人并无不同。他忍不住又侧过头去,试图从他们的身上找出一丝凶恶来。 接着便听黄黎道:“人界的灵力实在是太稀少,就算有秘宝卦符最多也只能杀一些道行浅的精怪。真正遇上妖魔也是束手无策的。” 尧白默默转回头,若有所感道:“便是只杀精怪也是杀业,难怪凡人鲜见有飞升的。” 这些人的修仙路从一开始便走错了。六界生灵共存,天道使然。便是阎王要勾哪个凡人的魂都要遵循天道。 黄黎道:“凡人遵循天道,死入轮回生生不息,本是六界中最长久的生灵。但他们瞬息出生,又在瞬息死去,奈何桥上抹去前尘,只觉得人生苦短。无怪乎生出执念。执念生魔障,误入歧途也不怪。” 凡人以为跨进九天神域成为神君,便可以凌驾万千生灵之上,左右人界兴衰。大到江山更迭国家覆灭,小到生老病死富贵贫贱都在神君们的一念之间。 这实在是自古以来最为严重的谬传。 殊不知六界之上还有天法大道。妖魔鬼神佛与凡人一样,都不过是苍茫天道里普通蜉蝣罢了。 相比人界跨山越海,其余五界的疆界用指甲盖形容都不为过。就拿九天神域来说,掰指头数尽总共也不过数百神官,真要看顾人界万万生灵便是掰成十瓣儿也不够用。所以有司职的神官们随身都会有一本天历薄,上面或隐晦或清晰地记载万物衍生发展。神官们的职责便是解读领会,按照天道办事。 凡人都道天神逍遥,实则十分枯燥。尤其当这样的光阴无限延长日日反复时,就更枯燥了。 见尧白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模样,黄黎又道:“其实也无需挂怀,世上事只要存在便是天道要它存在。多想无益。” “倘若天道错了呢?”尧白看着他问:“天道就不会错吗?” 天道让凡人憎恶妖魔,让神官主宰人界兴衰,令凡人永生却又令他们执念永生。若要追根溯源,这岂不全是天道犯下的杀业。 黄黎不料他有这样一问,他只觉得尧白年纪太小,更多时候还是一派天真的孩子心思。就像此刻,他只是欣喜于一个新的发现,并不会想答案是对还是不对,更不会想答案背后的意义。 黄黎目光淡淡,飘向棚外的远山,道:“天道不会错。” 临走时是那小妇人来结账,尧白掏出一锭最大的银两笑眯眯塞到她手中,“小...” 黄黎黑着脸推了他一把。 尧白看着她真挚叹道:“小夫人家的瓜甜,人也甜。” 他眼神清澈言语真诚,那小妇人听得双颊飞上红晕。 歇好后他们重新上路。为避免在人界泄露踪迹,他们不能过多使用法术,白天赶路只能靠双腿走。好在沿途山水好看,尧白也不觉得辛苦。 —— 九天神域。 南斗神君的神殿落在天亘河右岸。满天星河像是铺在河中,每一缕水浪都闪着星光。南斗神君静立在庭中,望着如华的星带出神。 院里天星树花开得挤挤攘攘,坠满花枝。夜风一过,树下多了一人。 南斗神君头也不回道:“不日将去梵境,怎还有空到我这来坐坐。” 天璇神君缓步从树下走出来,“给你看样东西。”他素袖一拂,面前豁然一束仙光散开,一幅画卷漂浮在两位神君面前。 画卷上画的是一座城池,城中贩夫走卒,老者垂髫生动异常。转眼间天降大雨,一瞬间滔天的洪水便冲破了城墙,整座城池被卷入水底。 画面变得飞快,变成层峦叠嶂的山岭,须臾便有山火从林间窜出来,大火蔓延整片山林,画卷也变得焦黑。 再看时,旷野上有无数凡人,他们正拿着刀枪厮杀。 大水林火,山崩地裂,海浪翻腾,战争杀伐。 天璇神君叹道:“人界已然如此。” 南斗神君掌着人界生灵命盘,命卷上早有所示。只是知道和亲眼见到还是略有不同。他独自沉默了一会,往前踱几步,回首问道:“九殿下此次也去梵境?” 天璇点头:“怎么?” “九殿下已五百岁,不日就要脱羽换形。只是他的命盘...唉。”南斗长长叹了口气,不愿再说。 两人沉默须臾,天璇却说起另一件事:“礼嘉佛尊去往轮回,你猜将梵境交到了谁手里?” 南斗略一思忖,道:“莫非是那个没有佛心的佛尊?” 天璇点头:“他取了一个俗世名叫闻不凡,倒也贴切。” 南斗最初看到闻不凡的命盘时恰好天璇在,两人很是惊讶了一番。毕竟没有佛心的佛者都难寻,何况没有佛心的佛尊。 “梵境出了个没有佛心的佛尊,神域出了个没有命盘的凤凰。”南斗忍不住长叹一声:“这天道究竟意欲何为。” 他叹完,却见天璇愣住了,接着便听他自语:“竟有这样巧的事。” 南斗不明就里,“何事巧?” “你可记得。”天璇道:“九殿下将世当日,闻不凡恰巧也诞于茫海。怎就那么巧一个没有佛心一个没有命盘。你再想想,他们莫非有什么渊源?” “你把他俩的命卷再拿出来瞧瞧。” 两位神君盘腿坐在草地上,借着星光将两份命卷翻来覆去瞧。天璇神君读不懂密语,便只能问南斗,“瞧出什么来没有?” 南斗道:“闻不凡的命运与梵境紧紧相连,界域衍化关乎天道运行,轻易不可窥见。九殿下七百岁之后的命卷更是白纸一张,看不出什么来。”南斗将命卷收起,接着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事出反常必有理循,或许破法就在闻不远身上。” 正文 鬼王是只妖蛾子 蓝紫色的花开满小路,一朵朵缀在爬地的藤蔓间。天际辽远,澄澈得像一汪碧潭,束束天光自云间洒下。三个人影缓慢穿过花路。 尧白捧着花束在鼻尖狠狠一嗅,愉悦地眯起了眼:“很好闻也很好看,可以带一些回梧桐林。” 黄黎头也不回地道:“这是蕙堇梅,佛家吉祥花,只开在佛门圣地。” 桑宿走在最前面,鬓边插了朵娇滴滴的半开花苞。她朝花海另一端远望,“开得这样好,想必已经到莲花结界了。” 顺着小路一直走,脚边的花越来越盛,颜色愈发浓郁,甚至都看不清藏在底下的小路。转过山口,面前是条小河,一座木拱桥横在水面上。 三人踏上木桥,景致却瞬间变了。脚下古朴的木桥变成了朵朵流光四溢的莲花。小溪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海,青烟缭绕。那些莲花开在天上,也开在水里,飘飘荡荡到处都是。 尧白惊奇地望向四周,这里像是精心布置的幻境,美得太不真实。他伸手去接莲花飘下的花瓣,淡粉的虚影穿过他的手心,落在水里漾出一圈细波。 尧白矮身下去捡,那花瓣却化在水里,“怎么碰不到?” 黄黎看了看前方,“别瞎碰,快走。” 莲花像在为他们引路,飘在半空闪着淡粉的光,犹如一条璀璨的灯带。朝着莲花指引的方向走,穿过一层青烟,再出来时又换了天地。 日光大盛,人声鼎沸。乍一看颇像人间集市。 尧白四下望了一圈,只看到各色的人。有衣着露骨妆容艳丽的,有满身黑雾缭绕的,还有面色僵直飘着走路的。间或有两三个衣着端雅双手合在胸前的俊俏少年混在人群中,似乎在为客人引路。 “竟然这么热闹。”尧白率先走上前去。 桑宿紧随其后,边走边往人群中扫,“鬼族来了不少呢。”烙阗这样的一界之主自然不会混在这里,想来早已被安排好了。 人群歪歪扭扭排了三列长队,邀完邀帖由佛者领着进去。 站在尧白身边的是个长相颇佳的男子,尧白侧头看了几眼,顿生好感。 男人觉察到他窥视的目光,侧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他长得本就属于清冷挂,眼神再一冷便更有神韵了。 尧白弯眼朝他笑:“这位....仙僚,”尧白看不出他是来自哪界,便只能试探着搭话。他眼睛细细扫过男人的侧脸,注意到男人耳垂下有一朵鲜红的莓果。常人都喜欢将漂亮的花草或者长相独特的兽鸟印在身上,这人却将吃的莓果纹在脸上,别出心裁得紧。 鲜红的莓果在黑发间若隐若现,让男人周身气质介于清冷与妖冶之间,竟说不出来是哪一种味道。 尧白凑近一些正要开口夸,那鲜红的莓果忽地一闪,亮眼红光猛地从男人鬓边窜出来。尧白吓了一跳,惊叫着大退几步。那莓果竟然变成一只拇指粗的鲜红长蛇,边窜边吐着长信在尧白鼻尖一卷。它直着身子盯着尧白片刻,头顶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眨眼又缩回去变成男人耳际一只莓果。 尧白惊魂未定地看着男人,鼻尖湿哒哒的触感还在,他看到男人微微侧过头,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戏谑的笑。 男人验了邀帖,看也不看他便往前走了。 尧白有些郁闷,并不是因为男人不够友好,而是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想起闻不凡来。 还是和尚好,不仅长得好看,脾气还好得不得了。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一点也不会生气。 三人陆续验过邀帖,便有佛者引他们到住处。三人一块来的,住处也分在一起。引路佛者带着他们沿竹林的小路走,片刻便看到林中零散的竹屋小院。 在他们前面有一行人正在挑选屋子。几人身上黑雾漫天,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黑雾在飘。他们似乎对住的地方有些不满意,挑挑拣拣了半天也没决定住哪个院子。 引路的佛者朝他们抱歉道:“请三位稍作等候。” 三人便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挑好。不大一会,林间又来了个人,身穿黑底红纹的长袍,连衣的兜帽扣在头上。男人走得不疾不徐,仿佛十分惬意地在看风景。走近时看到蹲在路边的尧白便垂眼看了他一眼。他看人的时候头颅一动不动,只把双眸往下瞥,傲气得不得了。 正是方才放蛇吓他的男人。 尧白仰头朝他咧嘴一笑,“这位大哥,我们可真有缘。” 男人默声从他面前走过,看了一眼站在他左右的桑宿和黄黎,径直朝那几团黑雾去了。 他们似乎是认识的,男人走过去说了几句话方才还磨磨唧唧的几人便迅速挑了一处小院进去了。 黄黎看着那黑衣男人道:“他是魔族的人。” 各界的人行走在外都会心照不宣地收敛身上特有的印记,比如神域的人会掩住仙灵,妖都的人会捂住妖心。唯独魔族的人走哪都是一身冲天魔气,我行我素地令人发指。譬如之前那几个周身黑雾的人,一看就晓得是魔界出来的。 尧白却没想到养蛇男人也是魔族。他清清冷冷的模样倒更像九天神域的神君。 三人随便进了个略微宽敞的小院,正好两层三间屋子。尧白和黄黎住在楼下,桑宿住楼上。他们需要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一大早便要去黄金台听佛法。 安顿好后尧白便躺在藤床上睡着了。竹林中有隐隐的檀香味,引人好眠。 尧白再醒时,屋外已经黑了,房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进来一朵巴掌大的莲花,充作明灯挂在屋中央。灯光橘黄,似乎还散着淡淡莲香。 梵境居然是有昼夜的。尧白赤脚走到窗边,屋外竹林婆娑,来时的小路上也飘着莲花灯。院里传来动静,尧白拉开门,看到黄黎和桑宿背对着他席地而坐。 桑宿回头看见他便招手:“你可醒了,快来。” 他走过去看到地上放了个竹编的的架子,上面放了只白瓷盘,里面有几个精致的晶皮糕点,另还有一只酒壶。 黄黎朝一旁挪了挪,让他坐下。又从架子的底层摸出只酒杯,给他倒上酒。 尧白先吃了口糕点,咬破酥皮里芯是清冽带些甜的莲香。 桑宿拿了一块吃,“这是梵境的莲花饼,外面可吃不着。”饼是莲花做的,酒也是莲子酿的,味道远不足令人惊艳,好在回味悠长。 不远处的小院传来阵阵喧闹,间或伴有大笑,想来喝得不少。 黄黎皱皱眉:“真是吵死了。” 尧白闻声望过去,发现那院子正是那几个魔族人住的,侧耳细听还能听到白天那个男人的声音。 黄黎觉得吵闹,待了没多会便进屋了。 桑宿喝干净杯里的酒,凑到尧白耳边呵出淡淡莲香,“你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里?”尧白突然注意到她鬓边的花苞竟然绽开了些,淡黄花蕊藏在紫蓝色的花朵里,月夜下别有风情。 桑宿撑着脑袋,微醺的模样更加娇俏,“我方才悄悄打听到烙阗就住在那边。”她指向朝小路的另一边,“我想去看看。” 找烙阗的灵魄是他们此番来这的大事,早晚都要见的。夜色正好,人至小醉,尧白点了点头,“走。” 两人走出院子,便有一朵莲花飞到手边。尧白伸出手,它便乖乖落在掌心。手里的莲灯照着路,两人向竹林深处走去。最后停在一处浅池旁的小院前,有几只丹鹤歇在池边。 桑宿推开竹栅栏,小楼第二层有灯亮着。从侧边的竹梯上去,便到了二楼的走廊。她放慢脚步,一步步靠近竹门,尧白跟在她身后。 屋里的灯亮得有些晃目,透过朦胧的窗户照去院中,将桑宿的身影印得老长。 桑宿叩响竹门,细细听着里头的动静,却不见有脚步声。 尧白也侧耳听着,暗想莫非烙阗这个时候正变着一只大蛾子趴在哪个地方。 正想着,门被拉开了。 一束强光从大开的门里射|出来,门外两人纷纷抬手捂眼。 “何人?”带着朝气的少年音响在耳边。 尧白和桑宿缓过来,看见面前站着的人,双双傻了。 面前的人确实是烙阗的脸。身上穿着一件说不上什么颜色的长袍,五颜六色的大色块铺在衣摆上,胸前是丝线绣成的繁复花朵。两只宽大的衣袖上也绣着巨大无比的花,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这衣服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都浮夸得令人咋舌,乍眼一看就像身上趴着一朵花里胡哨的大蝴蝶。 烙阗头上顶着墨兰色的发冠,也是一朵花的模样。额间也有一朵花,同样的墨兰色。 尧白吞吞口水,实在很难将眼前的人同那个一身紫金锦衣,发冠高束,利落挺拔的鬼族少年同眼前这只妖蛾子联系到一起。 可是看脸便知道这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两人尚且愣着,却见烙阗紧紧盯着桑宿,神色竟然有些欣喜。 咦,尧白原以为两人打了一架,烙阗必然心中怀怨的。这烙阗当了鬼王之后性情竟也变得沉稳有度。 待再细一看,尧白发现他根本没在看桑宿,两道炙热的目光直直落在她鬓间的蕙堇梅上。直勾勾的眼神里流露的渴求有些骇人。 尧白上前挡住他的视线,笑着打招呼:“鬼王晚上好,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嗯...好看。”又怕他神志受损不记得自己,便自报家门,“我是尧白。之前与你在鬼域见过。” 烙阗愣了愣,认出了他,“那只欠打的小凤凰。” 尧白干笑:“呵呵...” 桑宿在旁笑道:“从前颇有误会。我代弟弟向你赔礼,大家也算不打不相识。” “赔礼倒也不必。”烙阗面无表情道:“把我的刀还来就行。” 桑宿呵呵笑了一声,假装没听见似的走进屋子,嘴里赞道:“你这屋子不错,宽大敞亮。”她看了眼飘在屋顶的莲花灯,足足有几十盏,“你弄这么亮做什么?” 烙阗道:“我喜欢。” 尧白悄悄道:“人界的飞蛾喜欢围着灯扑,估计他也喜欢。” 烙阗见识过桑宿不讲理,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将匕首讨回来。他关上门看着两个不速之客,“你们找我到底什么事。” 桑宿:“黑宝回去没同你说吗?” 烙阗坐在一朵大灯下,亮光照着他顶生佛光,“说了。”他视线还是时不时往桑宿鬓边飘。桑宿大方地迎着他的眼神,心情甚好,“你放心,我定能帮你找回灵魄。” 不料烙阗却道:“不必勉强,”他理了理宽袖,将花上的褶皱抚平,头也不抬地看着那花,“丢了灵魄于我也没什么影响。” 尧白哑然,看着花里胡哨的鬼王实在有些惊悚。低声嘀咕道:“看来他还挺享受做妖蛾子。” 他想起郁卒的黑宝,开口道:“黑宝托我们帮你找到灵魄,想来它不太适应你的样子。” 这回烙阗沉默了,这确实是个问题。不仅黑宝,鬼殿那群人有时候都会念得他头疼。他穿漂亮衣服要念,把鬼殿布置的更亮堂也要念,连闲来无事上山种种花也要念。 他十分勉强地摆手:“你们要找便找吧。” 正文 小色鬼是真的傻 烙阗这副模样看多了实在是费眼睛,倒不是不好看。尧白平心而论,他那张脸担得住素衣清雅,也配得上大红大绿。只是屋里灯太亮,烙阗又扎眼得很,看得他眼睛怪累。 说了一阵话尧白发现烙阗不仅穿得像只妖蛾子,性情也变得像妖蛾子。时不时理理束发,整整衣襟,端着头颅一副“本王最美”的娇贵样。 他不如桑宿习惯得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勉强又忍了片刻,他装作望了眼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我有些瞌睡。姐姐你也让烙阗好生歇息吧。” 再聊下去桑宿就该教他指甲涂成什么颜色衬他的衣服了。桑宿打蛇擅拿七寸,三言两语就捏住烙阗,竟然聊得甚欢。烙阗一听他们要走竟还有些不舍。 桑宿站在门外回头道:“我明天再来找你。” 烙阗点头忙应:“好。”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半路突然看到路边拱着几团白球。尧白托着莲花灯往旁边照了照,扒开草束一看原来是三只兔子,正挤成一团睡觉。 兔子也不怕人,见着尧白还凑上来嗅了嗅。他抱起其中一只,毛茸茸的手感摸着很是舒服。他把脸往兔子温热的脊背埋去,不知为何竟觉得兔子的味道有些熟悉。这兔子养的白白胖胖,身上也干净,估摸着不是野兔。 “可真胖,你们是谁养的呀。”尧白半跪在地上把三只兔子挨个摸了一遍才走。 桑宿见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以为他想吃烤兔肉了。 “明天捉一只来烤。” 尧白吓了一跳,“你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还要杀人家兔子。” “你不想吃兔肉吗?” 尧白吞了吞口水,“有一点点。可是...” “那就捉来烤。” 两人的身影在光影中慢慢淡去,竹林路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男人,男人抱着兔子默不作声看向路尽头。 他蹲**把另外两只兔子全拢进怀里,安抚似的挨个摸了摸,“明日不能再乱跑了。” —— 第二日天刚大亮便有佛者送来早膳,并告知今日巳时准时到黄金台。 尧白边吃饼边翻看佛者一并送来的小册子,上面记着今日佛会要讲的经书和佛法门类。光是看着密密麻麻的目录都觉得头疼,看了几眼就唉声叹气地放下。 桑宿掰着饼往嘴里送,“没办法,佛家经典都是这么生涩难懂。你挑一本简单的读读,到时候点你答的时候能诌两句就成。” 尧白一惊:“怎么不光听还要说的吗?” 黄黎道:“头几天惯例是几个佛尊轮流讲法,只需听着就成。有的讲在兴头会让人讲些感悟,说不出来就算了。后面几天才会论法,大致也没你什么事。”最后他嘱咐道:“只是一条,千万别睡觉。” 尧白见他说得严肃,问:“睡了会怎样。” 桑宿看着他笑眼一眨:“倒是不会怎样,你要实在忍不住也可以睡。” 黄黎掀起眼皮扫了他俩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收拾妥帖出门,竹林小路上已经三三两两挤着好些人。正巧斜对小院那几个魔族走在他们前面。他们今天要低调许多,好歹将身上魔气收了收。 那个养蛇的男人走在最后,像是觉察到身后有人在看,回头瞧了尧白他们一眼。 跟着人群走出竹林,再过一座石桥便到了无妄梯脚底下。白玉一样的阶梯直耸入云,不少人正往上爬。 尧白仰头看了一眼,桑宿拉着他踏上阶梯,“快走吧,这无妄梯共有九千七百步,爬上去得好一会呢。” 尧白看着挂在面前的梯子顿时觉得腿软,他连正经路都没走过遑论九千多阶的梯子。他默默丈量长度,想着幻出原身来也就展翅的距离。 既然大家都在用走的,自己太招摇也不太好。便跟着桑宿往上爬。 爬了一阵,旁边有人已经累得热汗腾腾。那人揩了把汗,竟也没说歇一歇,闷不做声地继续往上爬。 尧白心里犯起嘀咕:累成这样也不用仙法?再往前后一看,看到大家都老老实实在走。 他正待要问就听桑宿说:“这是梵境规定,要想朝佛必须迈过无妄梯。倘若你飞上去是见不着金殿诸佛的。他们管这叫什么.....唔,对,叫修行。” 尧白暗自咋舌,传言人界有苦行僧,相必成佛之后心有忿忿,才想出这法子折腾后来者。 又咬牙走了一阵,实在觉得腿酸乏力。他一禽族在天上来去惯了,万没想到有一天要受这罪。正当脚步虚浮,他三哥一把拽住胳膊不让他坐下休息,“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歇吗。” 尧白心道:“管他的为什么,反正我要歇。” 可黄黎拽得紧,他只能被拉扯着继续走,边走边听他三哥说:“妙心佛会期间是梵境灵气大涨之时,只要一口气爬上无妄梯就可得到五百年修为。” 这倒稀奇,五百年修为说多也实在不算多。只是这些修为在半时就可得到确实吸引人。尧白暗想,难怪佛法那般诘屈聱牙也有人不远万里来听。原来是有好处拿。 待咬着牙终于爬上顶端,尧白抬头一看,顿时心花怒放。 黄金台其实不是一个台,而是飘在半空的精致花园。想来梵境的人十分爱花,路上开着花,天上飘着花,连河里流水都浮着花瓣。 一路走来已经见过不少品种罕见花。这里的花更多,红的白的蓝的,一簇簇一树树,开得极其热闹。 尧白跟着人群往前走,穿过似锦繁花,到了中央的空地上。这片地很大,被外围的流水和花圃拱卫在中央。流云飘在边缘,偶尔云朵上还站着开屏的孔雀。四下望去目之所及全是美景。 蒲苇团齐整地放在地上。面前摆着长案,上头放着茶水经册,还燃着熏香。 尧白挑了外侧的位置坐下,伸手就可以摸到流云。云端站着的一只白金孔雀看见他竟然簌簌抖抖开起了屏,长长尾羽渐次散开来,每片羽毛粼粼生光,耀眼得很。 旁边引路的小佛者见状,笑道:“它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开屏。想来仙友与我佛有缘。” 桑宿侧头看着云端的孔雀,赞叹道:“这个品种是孔雀中性子最矜高的,等闲不会开屏。今日难得一见,果然漂亮又华贵。” 白金孔雀开屏引来不少人围观,它仰着修长秀气的长颈在云上走过来走过去,每次转身都引得众人惊呼。 桑宿道:“可惜白金孔雀也只生在梵境,不然养几只在你的梧桐林多好。” 尧白也觉得可惜,心想梵境的风水也太好了,尽长些外面没有的东西。正默默叹气,忽听后头人群一阵浪般的惊呼,纷纷往后看去,不知是谁风头竟盖过了白金孔雀。 尧白也忙跟着回头看,哦,正是花蝴蝶烙阗。 他今日穿了一件更花的外袍。绛紫的底色铺着花花绿绿的繁复花样,领子处绣满了小金菊。头上顶着彩玉发冠,长发倒是规矩绑在脑后,只是在系带处极其骚包地插了深蓝色鲜花。看样式是在方才朵在小花园顺手折来的。 烙阗被鬼族的人护在中央,昂首走着,丝毫不在意众人看他,反而还有几分享受。可怜跟在他左右的那几个人,看样子年岁不小个个蓄着胡须,面对旁人看新鲜的眼神硬是板正着脸假装没看见。 烙阗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窃窃私语,原本正在选座位的人群纷纷朝两旁避让。桑宿站起身朝他招手,“烙阗!这里来坐。” 接着就听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他竟是烙阗,鬼域新王。” “那娃娃我曾见过啊,几时品味变得这般....独特了。” 有久不出世的仙者发出疑问,“鬼王不是御燚吗,几时变成烙阗了。” “嗨,一年前就换了。”有人接话解释道:“御燚那厮出了名的性情放恣,烙阗刚一成年就迫不及待撂挑子,连夜传位给面前这位,自己带着鬼后满世风流去了。”那人看着烙阗啧啧了两声,痛惜道:“身边没个长辈瞧着,难怪如今这般——”他正待说,路过的一位鬼族面无表情地龇出血乎乎的獠牙在他面颊一划,那人“娘耶——!”一声惨叫,骇得跌坐在地。 尧白捂嘴直乐。 花蛾子今日这身浮夸是浮夸了些,却比昨日更显俊俏。只见他脸色不虞地走近道:“他们要我坐前面去。” 他是一界之主,梵境的座上宾,自然有专门的席位。尧白往前扫了一眼,看到神族几位地位尊贵的帝君都坐在那一排。 桑宿只得说:“不打紧,你快去吧。” —— 地上的蒲团慢慢坐满,日头也升得老高了。袅袅鲸钟声掠过人群,接着便有星星点点的佛光自云端洒下来。 背后有人念了句阿弥陀佛,尧白跟着大家向后看去,只见繁花丛中走出两列雪白僧袍的佛者,皆双手合十于胸,身上的佛光一个塞一个耀眼。中间有一人却不同,他衣衫铅白,有些陈旧,如墨的长发简单缠束,缓步从容地走过。 尧白定定瞧着那身影,恍觉一阵清冽山风吹过,他在闻远山的山沟子里打着盹,一睁眼便看到了那个眉目如画的和尚。 恍惚听见桑宿说:“这是梵境五位佛尊。”她一个个介绍他们的尊号,尧白全然未听,仿佛有一根线牵着他的目光,闻不凡往前走一步,他的双眼便往前移一寸。 “中间那位倒是面生,想是新近飞升的。”桑宿啧了一声:“这样好的容貌怎偏生成个和尚,可惜可惜。” 黄黎侧头看了眼尧白,果然见他已经看直了。 和尚竟是梵境佛尊,尧白简直惊喜过了头。原以为自己与和尚只是露水一般的缘分,不料会跨过万里在此处再遇。 和尚不是凡人和尚,他不会老去,他会活千年万年。 失而复得的快乐盈满胸腔,尧白嘴都要咧坏了。 他正高兴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尧白闻声回头,竟是那养蛇男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就坐在自己侧后方,手里正拿着一只果子把玩,嘴上道:“你这小鬼胆子倒不小。” 尧白正要说:“我才不是鬼,我是神域的神禽。” 他还未开口便又听男人道:“你可知那人是谁就敢这般看他,若是他瞧见必定要把你扔到海里喂鱼。” 尧白心道:他才不会,他脾气好得很。 “你认得他?”尧白问。 男人摇头,掰了瓣橘子喂嘴里,“不认得,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小鬼,我这么大把年纪怎会认得他。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他是出生茫海的佛尊,是下任梵境之主。” 尧白不由“哇”了声,“他原来这样厉害。”心里腾起一丝与有荣焉的自豪来。 男人笑道:“知道厉害就好,快把你涎水擦擦。” 尧白下意识去摸嘴角。 男人瞧着他的呆傻样乐得闷声直笑,“你这小鬼还挺好玩。” 尧白被男人捉弄也不恼。他觉得男人长得好看,笑起来时淡漠的疏离感荡然无存。他趁机凑上去说:“我叫尧白,住在九天神域,不是鬼。你长得真好看,我想和你做朋友。” 男人凑在嘴边的茶盏一抖,让茶水呛得直咳。他审视着对方扑闪期待的眼神,心想小色鬼这样会搭话撩人,要么是经验老道的好手,要么是心思恪纯全然不懂。 他有心再逗,便眯着眼道:“那你说说,是那小和尚好看,还是我好看?” 这答案根本不用想,尧白心道:“当然是和尚更好看。”可眼下是在套近乎,不可以说得太直白。他假意思索了一阵,做出为难的模样纠结道:“你好看,他也好看。” 男人戳穿他,“我好看,可那小和尚更好看,你心里其实是这般想的吧。” 尧白只得老实点头,“是的。”男人又看着他笑。 这人原来这么爱笑,远不像第一次见时那样冷傲。尧白估摸着男人不会再放蛇吓他,便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些,问:“你叫什么名字?” “花问柳。”男人单手撑住下巴,颇有兴味地睨着他,狭长的眼尾往上微扬,刻意露出一丝浪|荡|淫|气来,“寻花问柳的花问柳。” 尧白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过了一遍,赞道:“真好听。” 花问柳:“.....” 这小色鬼不是心思纯明,是真的傻。 正文 和尚是个好和尚 此时此刻,尧白很后悔选了边缘的位置。 五位佛尊走到最前面在讲坛两边陆续落了坐,他眼前就只剩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他脖子仰得极累,追着闻不凡的脑袋顶看他坐下。半晌后一个身材丰硕的女佛尊走上讲坛。接着就听桑宿介绍说:“这是华映佛尊,今日是她讲法。前面坐着的佛尊每人都要讲一场,相比之下华映佛尊讲的《楼炭经》颇有趣味,不至于听着打瞌睡。” 尧白闻言眼睛一亮,却对她讲的是什么经没有兴趣。暗想道:“不知道和尚哪天讲法,到时一定坐到前面去。” 他看不见闻不凡,便只能捱着时间专心听法。案上茶还温热,脑中却忍不住三心二意起来。 要不要告诉和尚自己就是那只鸟呢。 尧白暗自想着,第一次见和尚时自己的模样实在是不好看,第一印象多么重要,还是不说了。来来去去还有一堆事情要从头解释,有些麻烦。 不如找个时机重新去认识他,头次正经见面一定要深刻些才好,但不能太过刻意突兀。尧白在脑子里推演了好几个版本,从假装偶遇到慕名拜访,总是在细枝末节处反复纠结。 暖阳从花叶间隙处溜下来,缓缓爬上尧白侧脸。他单手托着脑袋,游离的思绪和着面颊丝丝暖意,跌入与和尚重逢的美梦里。 潇潇竹林中,闻不凡与他相对而立,他喜不自胜,险些忘了要先介绍自己,“我叫尧白。” 他看到闻不凡站在原地,正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他又接着道:“昨日听了尊者讲法,受益颇多,故特意前来拜访。” 和尚眉目温和,小风吹动竹叶轻喃。他看到和尚缓缓露出一个极深的微笑,挠得他心头砰砰直跳。比第一次在闻远山见他时还要欢欣愉悦。 “哈哈哈哈——”下一刻,刺耳的尖笑裹着一阵怪风扑面而来,在耳边炸开。尧白骇然抬眼望去,只见原本站在修竹底下的闻不凡四肢着地,摆出一个诡异的姿势,像是被人折断腿脚的大蜘蛛。他脑袋缓慢朝左右扭着,原本细长的脖子缠成一截麻花。脸上五官颠倒,嘴巴张得比脑袋还大,鼻子眼睛全然看不见了,那刺耳的大笑正从血盆大口里吐出。 笑声愈来愈刺耳,“大蜘蛛”怪叫一声,抖动四肢快速朝自己爬来。 “啊——!!”尧白吓得大叫,惊惶失措地转身就跑。那蜘蛛的嘴巴比想象中更大,腥臭的涎水滴下来,一口就把他吞下肚。 他摔得眼冒金星,想叫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再睁眼时眼前一片大亮,月白色的美人兰在头顶摇曳,身侧全是拽落的花叶,手心还捏着跟秃枝。 桑宿正一脸窘色地捂着自己的嘴。他三哥站在面前沉着脸,低声道:“赶紧起来。” 尧白这才发现自己跌坐在地,面前的长案翻倒在地,应该是自己在慌乱中踹开的。近遭坐着的人都在看他,有的还掩嘴低低地笑。 屁股底下的蒲苇团也不在原处。他双眼发懵地坐起来,牵动摔得不轻的椎骨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还未坐直就听周围爆出一阵哄笑。 很明显这白捡的笑料就是自己。 尧白暗自哀声长叹,他不过是在太阳底下打了个盹,不仅在梦里仪态尽失,现实也现了好大的眼。 他脸上发烫,在周围一阵高过一阵的窃笑里爬起来。华映佛尊也笑吟吟看着这边,顺便自嘲打趣了两句,迅速镇住了场面。 幸好佛会并未结束,短暂的混乱过后人群重归平静。 尧白的蒲团飞到几丈外的树底下,他只能顶着发昏的脑袋走过去捡。 垂着头一步步往树下蹭,梦里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他拍了拍明显跳动过快的胸口,仍然心有余悸。 尧白蹲下|身抱起蒲团,正要起身突觉一片阴影罩在头顶,他抬头看去——若不是方才那梦,他此时必定是欣喜若狂的。可是噩梦阴影太深,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那人的脸罩在逆光的侧影中,就像梦里那样温和有礼。尧白吓得往后一坐,连人带蒲苇团跌出三步远,硬生生把惊叫憋在了嗓子里。 闻不凡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愣了愣,上前捡起蒲苇团,然后朝地上的尧白伸出右手。 尧白脑子一嗡,忙慌慌张张抓住他的手爬起来,“对不起,我...这、这实在是...” 这实在是史上最烂的初见。 闻不凡把蒲团递给他,又从袖中拿了个素布荷包,“你方才受了惊吓,将这个佩带身侧,夜晚可安眠。” 和尚的声音永远清雅柔软,就像暖日下的溪水,将他燥乱的心安抚下来。尧白伸手接过,“谢谢。” 闻不凡又道:“若实在觉得无聊乏困,可从侧面小路走出去,后面有个小亭,在那里睡舒服些。” 尧白垂目点点头,又道了声谢。 他觉得这一觉睡得实在不值。不仅在大庭广众丢了脸,和尚八成也会觉得自己不学无术亵渎佛法。他忍不住想挽回点颜面,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通,“我只是昨晚没休息好,我平日很喜欢听佛法的,方才华映佛尊讲的我就很感兴趣——” 闻不凡含笑看他越说越心虚,便笑着道:“佛法枯燥。若非你噩梦惊醒我只怕也睡过去了。” 尧白懵懵地走回自己坐位,刚坐下背后就被人捅了一下。花问柳抱臂摇头看着他,“佛法会上你也敢睡,出门前你家大人没交待你吗。” 尧白朦胧间记得三哥是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花问柳指了指天上流云,说:“那群和尚在这片施了法,只要睡过去就会掉入噩梦,再活活把人吓醒。”他打了个哈欠,困得眼角飙出几滴泪来,“缺德吧?” 尧白暗道是够缺德的。 他手里捏着闻不凡给他的香包,心里美滋滋地。暗念道和尚担心他梦里受了惊吓夜里会睡不着,特意送来给他。和尚真是个好和尚。 虽然这跟预想中的初见完全不一样,但也算是有惊喜了。 尧白身上揣着香包,恨不得走路都飘着。 直到第二天佛会上又有人打瞌睡被吓醒,他看到闻不凡从座位上走过去,也给了那人一个同样的香包。 尧白雀跃了一天的心突然就颓了。 几天后花问柳也拥有了同款香包。尧白看见他时他正坐在院外的树杈上,故意拿着香包抛着玩。 只因自己曾经拿着香包欢喜地跟他分享:“看,闻不凡送我的,你闻闻看是不是很香。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特意送给我的。” 这厮趁着他从树底下过,神色夸张地把香包凑到鼻子跟前闻了一大口,大声道:“嗯,真香!”说完自己先憋不住笑得树叶直抖。 尧白气得上前踹树,“不许笑!” 花问柳跳下来,正色安慰道:“你别气呀,虽然小和尚并没有待你与众不同。但是以我丰富的经验来看,他还是很喜欢你的,毕竟博爱也是爱嘛哈哈哈哈——” 尧白:“......” 花问柳见他丧气垂脸,终于正经了几分,“小凤凰,你不会真的看上那和尚了吧,你们才见了几面你就喜欢他了?” 尧白心道:我们见了很多很多面了,以前几乎天天见面。他还养过我,给我摘果子给我挖虫子。 花问柳只是习惯打趣他,尧白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仿佛就是默认了一般。他神色变得一言难尽,“且不说你俩胯下都带两坨肉,闻不凡可是个和尚。” “和尚怎么了?” 花问柳咬牙道:“修佛的都断情绝欲。” 尧白茫然抬头,“那又怎么?” 花问柳有些崩溃地看着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正文 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天刚黑,莲花灯像是流光一样飘进竹林。尧白低头走在路上,正走到临近院门,一只白色团子从草里“腾”地扑到他脚跟前。 “小兔子。”尧白往旁边让了让。兔子以为在跟它玩,又蹦跶着钻进尧白衣摆底下。 他矮身抓住兔耳,将它提溜起来。这兔子活泼得很,悬在半空两只后腿仍然止不住地蹬,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尧白,腮帮子一动一动地。 桑宿这几天都惦记着烤兔子,出门找了两晚上没找着。这兔子倒好,大摇大摆地在门前遛弯。 尧白拎着它抖了抖,“你胆子倒大,不怕被烤着吃了?” 不料兔子眼睛一眨,伸着四肢扑腾地更欢了,眼看要扑到尧白怀里去。 “这位仙友。”背后响起熟悉的清冽话音。尧白一个激灵,拎着兔子转身。 正是闻不凡。 闻不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兔子,温声道:“我寻了它好久,原来在这里。”他看着眼前的人有几分眼熟,向前走了两步,说:“原本是养在花圃里的,这几日杂务缠身,一时没看住叫它跑出来了。” 这原来是和尚养的兔子,尧白有几分欣喜,说:“原来是你养的,它好可爱。我也很喜欢兔——” 话音未落,院前栅栏“吱呀”一声被人拉开。桑宿从里探出个脑袋,看见尧白眼睛瞬间一亮:“呀,你在哪里捉到的。还是你厉害,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她又转头看到闻不凡,他站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只当是尧白交的哪个朋友。便热情道:“仙友晚上好,你来得真巧,尧白烤的兔子可好吃了,务必进来尝一尝。” 尧白:“......”你闭嘴啊! 闻不凡:“......” 这不是那天晚上说要捉他兔子吃烤肉的女仙吗。 闻不凡沉默了半晌,借着莲花灯的光晕去看尧白,少年手里还紧拽着兔耳,此刻笑得一脸尴尬。 闻不凡脸上的微笑越是得体,尧白心里越冒汗。 他先伸手把桑宿推回去,然后把兔子塞到闻不凡怀里,解释道:“是它自己撞到我的,我没有要捉它吃肉。我之前确实吃过你的.....吃过烤兔肉觉得很好吃,所以我很喜欢吃烤兔肉。”尧白摸了摸兔头,“但是我没想要吃它。” 闻不凡垂目看着他,觉得这场面也有些熟悉。月光贴着少年额角淌下来,鼻翼冒着细细的汗。 黄金台的花树下,少年薄红的脸与眼前的人影终于重合。 闻不凡抱着兔子,含着笑意道:“我知道。” 竹影拓在脚边,尧白抬头看去,看到一张柔和笑意的脸,他听见闻不凡说:“是它撞到你,不是你捉的它。多谢仙友,若不是你我恐怕还要寻些时候。” 尧白摆手低声道:“不客气的。” 兔子在闻不凡怀里似乎很安逸,埋头一动不动地睡着了。尧白看着他慢慢调整手臂,让兔子躺得更舒适。 他做什么都像是一幅画。尧白静静看了他片刻,“你住在哪里呀,我可以去找你吗?”他指了指身侧的小院,“我就住在这里,你也可以来找我玩。” 闻不凡抬头看他,面上闪过一丝讶异。无论是从前在外面还是如今在梵境,除了老树精,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人主动靠近他。只有他养的这些小东西愿意同他亲近。 一朵莲花灯飘到他身旁,少年眼里盛着橘黄的光晕。 他看了看面前的小院,说:“我记下了。我住在山下瀑布旁,屋前有片花圃,很好认。” 他第一次交朋友,显得有些生疏,“我叫闻不凡。” 尧白眼睛闪闪发亮,脆生的嗓音带着明显的雀跃:“我叫尧白!” —— “你要回去了吗,我可以送你吗?” 闻不凡点头:“好,多谢。” 尧白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闻不凡抱着兔子跟在后面。 以前在人界尧白是他身边一只鸟。那时候他觉得和尚话很少,每日说不上几句。和尚并非不爱说话,只是没人同他说,久而久之就变得寡言。他们有翼一族本质上就很聒噪,话总是比较多。 闻不凡觉得有些新奇,他听佛音听钟鸣,或是听山中生灵私语,都只是静静地听,从来不需要回应。尧白的声音就像是空谷里的生脆鸟鸣,听到了会忍不住跟着学舌。他们一路从竹林走出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自觉说了许多话。 “这些莲灯为什么跟着我们走?” “它们有花灵。梵境的莲花都有花灵,会跟着喜欢的人走。” “那它们是喜欢我咯?”尧白垫着脚丫子去够头顶的一朵灯,那灯轻飘飘地滑到闻不凡肩头,撩起半缕发丝。 “嗯,它们喜欢你。” 尧白回头说:“白金孔雀也喜欢我,它看见我就开屏。” “它性格孤僻,轻易不开屏的。”闻不凡说:“传言白金孔雀的尾羽特别漂亮,下次你再遇上它可一定叫上我。” 两人走到茫海边,一望无际的优昙婆罗开在海面上。优昙婆罗无根无叶,细长的花径顶上只有零星一小朵。 尧白跑到海边伸手捧起一抔清水,月色下几近透明的花朵挠过手心,细细痒痒地。他望向茫海远处,突然升起股冲动,他仰头看着闻不凡,“我的尾羽也很漂亮,比白金孔雀的还要漂亮,你要不要看?” 闻不凡看着他眼里的热望,点点头,“好。” 即使过去千年万年闻不凡也不会忘记那晚的茫海,凤凰流光的尾羽扫过优昙婆罗,整片海都氤氲着七彩星光。凤凰优雅的身姿在空中伸展,巨大的尾羽缓慢绽开。空灵啼鸣和着海浪悠悠荡来,引得山中仙鹤遥相和鸣。 凤凰停在半空,流光像是天边星河一样往下落。璀璨流光中凤凰伸出脑袋慢慢靠近他,轻柔的羽毛在脸颊轻轻一触。 闻不凡愣了愣。鸟羽温热的触感一触就散,心里竟泛上一丝熟悉的熨帖来。 流光慢慢散去,少年重新站在他面前。 他仰着头,周身光彩仿佛都盛在一双眼睛里,“好看吗?” 闻不凡衷心道:“很好看。” 画里的凤凰不及方才所见万分之一。 “我绽开的尾羽。”尧白说:“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 闻不凡朝海岸另一边走了,尧白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挨个摸过从身边路过的白象。 他掩不住心里的欢愉,一路哼着小调回到院子。刚掩上院门,回头就见一坨花花绿绿从侧边木梯走下来。 “你怎么在这。”尧白看着烙阗,又看了看二楼亮着的房门,表情变得诡异,“大晚上你在我姐姐房里做什么?” 烙阗见着他,凑到近前伸出手来,“做指甲啊,好看吧。” 只见他双手指甲描着精致的丹红花瓣,每根花瓣的形态都不一样。 尧白看着他爱不释手地抚摸自己指尖,干巴巴地捧场说:“挺好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气鼓鼓的闷哼声,黑宝从烙阗肩头探出脑袋,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他的双手,看样子恨不得塞嘴里嚼吧干净了。 “宝宝。”烙阗偏头道:“不许闹。” 这声宝宝叫得尧白一阵恶寒,他搓着膀子往自己屋里挪,“天色不早我就不留你了,明天见。” 烙阗抬着手,借着月光欣赏自己指尖,头也不回道:“明天见。” “对了。”尧白折返回来,“你明日跟我换个位置好不好。”明天就该闻不凡上讲坛了,他一定要坐一个离他近的位置。思来想去只有烙阗能帮他。 “你化作我的样子,可以跟我姐姐坐在一起。”尧白引诱道:“我坐位旁边有一簇很大的美人兰。” 烙阗毫不犹豫答应:“好。” 正文 朋友应该帮忙洗衣服 第二日,烙阗按照约定化成尧白的样子,早早就在位子上坐着了。身旁的美人兰树株长得很繁盛,枝条让花朵压得沉沉垂下来,正好将他裹在花束中间。桑宿歪托着脑袋看他,颇觉赏心悦目。 烙阗转头就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摸了摸脸皱眉说:“你盯着我做什么?” “自然是你好看咯。” 烙阗提醒道:“这是你弟弟的脸。” 身后长案哐当一声被挪开,烙阗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侧方的男人坐好后,伸脚把案几勾回原位。 “你脑袋上顶的什么玩意儿。”花问柳看着他。 烙阗正了正身子,习惯性扬扬下巴,“我方才在外面摘的花。” 花问柳无语地瞅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不想再看。 佛会快开始的时候尧白才出现。身后照例跟着鬼域几个长胡子长老。他做了好些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穿着一身花绿出门,临走时还是没忍住把头上的花样发冠换成了普通样式。相比尧白自己,大家看到“鬼王”时心情已经平和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像看稀罕物一样看他。 烙阗的衣服衣摆很长,累赘得很,走路时要慢慢走。 尧白一边缓步走,一边抬头遥遥看了一眼自己坐位的方向。冷不丁就看到“自己”头顶着硕大一朵大粉花,吓得脚步都迈得仓惶了。过长的衣摆缠到脚底,尧白整个人像只折了翅的花蛾子直直朝前栽去。晕头转向地扑到讲坛的石阶下边,好在身旁一个鬼族忙伸手托了他一把,这才稳住身形。 尧白懊恼地扯着碍事的袍角,抬头就看到闻不凡站在最上层石阶正看着他。他心里莫名一虚,忙拎着衣摆往自己坐位走。 闻不凡今日讲的是本通俗佛经《大乘百法明门论》,像他这样读经不求甚解的人听起来也不吃力。加之闻不凡实在长得讨喜,说法时严肃又不失温和,上半场讲完竟然反响颇佳。 尧白看着闻不凡身边围着好些求教的女仙,也耐不住想上去瞧瞧。刚起身就被身旁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老按住,“干什么去!给我坐好!” 这位是鬼殿最厉害的长老,烙阗他爹云游时钦点的协臣。估摸着烙阗平日没少气他,这位长老瞧着脾气不太好,跟自己说话时眼睛一瞪一瞪地,活像要喷出火来。 烙阗特意嘱咐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尧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台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来。 好在下半场很快开始,围在闻不凡身边的女仙们陆陆续续散了。尧白直了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好。 闻不凡重新翻开经书,眼神不经意扫到下首穿着艳丽的少年身上,嘴角得体的笑不自觉深了几分。 那厢真尧白听得认真,这厢假尧白却堂而皇之在底下小动作不断。 看得花问柳频频蹙眉,踢了踢案脚,“你老往花堆里拱什么东西?” 只见“尧白”肩上搭着几束花枝,不堪其扰的花朵散下些零碎花瓣,零零星星落在头上和身上。他还兀自扭来扭去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到花丛里去。 他听着声回过头,脸上还沾着半片碎花,顶着一鼻尖的淡黄花粉懵懂地问:“怎么了?” 花问柳有些无语,看向桑宿:“你弟弟是不是让鬼王下蛊了。” 桑宿轻咳了声,凑上去手拢到嘴边同花问柳耳语了两句。后者脸色变了变,看了眼“尧白”,又移目看了眼前面的“烙阗”。嘴巴张了又闭,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说:“你们家小凤凰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桑宿低声回道:“我估摸着也是。你说和尚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绑回去做仙侣。”她说得正经无比:“依我看惦记那和尚还不如惦记你,把你绑回去做仙侣还容易些。” “哈哈哈...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开玩笑的看不出来吗。魔族人真是正经得无趣。” 花问柳:“......”这家人脑子都不太好的样子。 —— 日头爬上中天,一场佛会也差不多讲完。有白胡子长老盯着,尧白只能规矩地跟着大家下山。隔着一团芍药花看到讲坛上依然端坐的身影。不少人手执佛经正往上去,其中不乏姿容靓丽的女仙,恍然还有几个衣着十分凉爽的妖族,身子扭得极其夸张,活像没有骨头似的。 尧白把迈出去的一只脚撤回来,“方才听法有些困惑,我要去求教佛尊解了疑惑才好。” 不远处混在人群中正要往下走的烙阗脚下一顿,转头就看到他家眉毛倒竖的长老,还有一声不耐烦的呵斥:“今日怎这么多事,快去快去!” 他看向桑宿,皱眉使眼色:他要干什么,万一被长老发现了怎么办!你去叫他走! 桑宿先支走了黄黎,自己和烙阗再折回去追尧白。 尧白身边没人盯着,再顾不上露不露馅儿。利落地把曳地长袍团了团抱在手里就跑,恍如一只花蝴蝶飘着就往人群去了。 烙阗在后面看得直跺脚,“他把我衣服都团皱了!” 桑宿边跑边说:“回头给你做件更漂亮的。” 丈宽的讲坛挤得满满当当,轻易挤不进去。好在烙阗身法快,紧跟着尧白溜进去了。 两个人个子都不算小,突然挤进人群里颇为扎眼。 “呀,鬼王。”一个半截腰身都露在外头的妖族惊叫了声,扭着身子就往“鬼王”身上贴。尧白让她挤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抬头就看见一双月牙似的风情眼,唇若含丹。他毛病一上来,开口就夸,“这位姐姐好,你的眼睛真漂亮。t”说话间那妖族女子越贴越近,尧白边小心往里走边说:“漂亮姐姐,我想去前面,你不要把我挤出去了。” 那妖族娇哼哼地,捂嘴直笑,直把他往跟前拉,“哎呀这嘴活像腌了蜜似的,来来来,姐姐给你让位置。” 尧白顺着女妖让出的缝隙挤进去,烙阗紧跟着他也想往里钻。不料刚准备矮身就被一断雪白的臂膀拦住,还是方才那女妖,“我是太久不出洞了么,怎么如今六界的后生们一个塞一个标志,小哥哪里人呀?”说着就要故技重施往他身上贴。 烙阗此刻顶着尧白的脸,对别人的夸赞自是不往心里去的。他不着声色往后退了半步,抬臂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道:“你身上的花粉过期了。” 女妖扭了一半的腰肢生生顿住,“什么?” 烙阗鼻头微动,颇贴心地拔高了声音:“你可能真的太久没出洞,身上熏香的花粉都过期了。”他抬手在口鼻处扇了扇,“你闻闻,怪臭的。” 女妖:“......” 周围传来几声看好戏的嬉笑,烙阗趁机抓住尧白的衣袖,溜着缝进去了。身后不知是谁也往前挤了一步,烙阗脚下不稳,晃悠着就往尧白身上扑。 挤攘的人群兀自吵嚷。 “别推呀。” “你又踩着我了。” “谁的尾巴能不能收收!” 烙阗强忍着乱七八糟的脂粉味,好容易稳了脚下,贴着缝钻到前排去。再抬头时顿觉换了天地一般,清雅茶香扑鼻而来,身后的嘈杂声竟恍如青烟越来越淡。 他看到案几旁的尧白,便矮腰摸过去和他站在一起。 闻不凡端坐案前,面前的佛经半开,手边茶盏冒着冉冉热烟。 闻不凡刚好给一位女仙答疑完,眼角瞥见一团花绿,再一看就看到旁边的“尧白”。他愣了愣,眼神越过“尧白”去,朝那位衣着花绿的鬼王点了点头。 烙阗心疼地把衣服从他手里揪出来,左右仔细看了看。好在料子好,轻微的折痕抚一抚就平了。“你要问什么快问,回去太晚长老又要啰嗦。” 尧白说:“我那是说给你们长老听的幌子,我没什么要问的。就是想来看看。” “看什么?” 尧白眼睛像是牵着线一般动也不动,说:“看美人。” 烙阗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哪有什么美人,面前端坐的只有一个低眉垂目的男人,且还是个和尚。 —— 桑宿在外围等了片刻不见人出来,自己又挤不进去。本来听法就已经昏昏欲睡,这会日头照得她更怠懒,只想早些回去躺着睡觉。她踮脚看了看水泄不通的人群,想了个主意。 她猫到僻静角落,四下顾察一番见无人注意,便抬手捏了个诀。 只觉一阵凉风卷面而来,不多时便有云层敝日,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下来。 零星小雨转眼变成瓢泼大雨,桑宿指尖一转,又招来狂风,人群终于一边抱怨一边三三两两往外撤。 闻不凡抬头看了眼云层,面上神情似是一松。 他收起书卷,扣上茶盏,朝依旧站着的两人温声说:“侧方有个小亭,可暂去避雨。” 尧白拎起袍角就要跟他走,被烙阗眼疾手快拽回来,“你还跑!” 尧白道:“你看雨这么大,一时半会也回不去。” 见他俩未跟上来,闻不凡站在石阶下回头看他们。这人深浅未知,烙阗怕真让他瞧出端倪来,只能跟着走。 闻不凡长手长脚走得很快,尧白和烙阗跟着他小跑着绕过侧边草地,过了一坐小石桥才看到花树中央藏着的一个小亭。 桑宿远远看到闻不凡和自家弟弟一前一后进了花园小亭,颇贴心地又捏了个雨诀。然后自己找个云团窝上去打盹。 小亭是真的小,站着三个长手长脚的男人略显逼仄。 长得繁盛的花枝从外边探进来,原本就挤的空间显得更挤了。烙阗一进去就站在花枝旁,看见地上有被吹落的花瓣就撅着屁股不厌其烦地一片片捡起来。 闻不凡默声看着“尧白”双手小心翼翼地捧满花叶残瓣,眼角弯弯漾开一个浅笑。 尧白后知后觉觉得情况不对,他这会看自己那张脸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蠢。他上前捉住烙阗咬牙道:“你快扔掉!” 烙阗防备地往外挪了两步,侧过身子护住花瓣猛摇头,“不行。” 见他这样尧白更气,余光瞥见闻不凡正看着他俩。 只得将嘴里的话咽下去,暗地里仙灵传音。 尧白:“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脸,不能干这么蠢的事,快扔掉!” 烙阗:“我不扔!你才蠢,你把我的衣服穿得全是泥浆,回去赔我!” 尧白气急:“谁叫它又长又宽,我老是踩到!” 烙阗哼了一声,“这是我最好看的一件,反正你要赔我。” 尧白:“赔你赔你!你先把花扔掉。” 烙阗坚持:“我不。” 尧白都要气死了:“和尚都看到了!他会觉得我蠢死了!” 闻不凡听到“和尚”两个字后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二位,不要吵了。”他眉梢尚有笑意,双眼在两人脸上轮流扫过,最后看着“鬼王”说:“我没有觉得你蠢,你不要逼他了。” 尧白、烙阗:“......” 烙阗低头小心蹭近尧白,小声问道:“他怎么听得到我们仙灵传音?” 尧白无力地瞥了他一眼,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 桑宿坐在云端伸了个懒腰,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抬袖把面前的云彩挥开。阳光照进小亭,气氛有些许尴尬。 尧白抱着衣袍蹲在地上,垂着脑袋不太想说话。烙阗依然捧着花,半倚着木梁时不时抬头瞅闻不凡。 闻不凡静静站着,面上表情动也未动,始终挂着得体浅笑,全然不知“尴尬”为何物。他看了看亭前小溪,“雨停了。” 三人从亭子里出来,烙阗三两步跑过去找桑宿。留下尧白拖着碍事的长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花丛里艰难地走。 花园的土沾了水变得很黏,尧白走得辛苦,闻不凡在身后半步的距离耐心跟着他。 他曾在《风物说》里看过,说是禽族十分喜洁,半点污秽都沾不得。又想起昨夜凌空而来的凤凰身影,他是那么尊贵的神鸟,实在不该沾淤。 闻不凡上前半步,轻轻扶住尧白臂膀,另一只手在他衣摆处洒了束金灿佛光,袍角和沾了泥的鞋登时洁净如初。尧白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些许,侧头看着闻不凡道:“多谢。不必麻烦了,走回竹林还是要沾泥的。” 闻不凡想了想道:“不然你化作鸟,我带你回去。” 尧白摇头:“算了,被人看出来不好。” “我帮你。”闻不凡说:“别人看不出来。” 片刻后,尧白变成一只普通云雀缩在闻不凡衣袖里。他从袖口探出脑袋,看到他们正在天堑梯上。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闻不凡低头回道:“早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尧白找了个舒服姿势躺着,既能方便透气,又能看到闻不凡,“我哪里露了破绽么?” “没有破绽。”闻不凡温声解释道:“我与梵境同气同吸,你用梵境的灵气施法,我自然知道。” 闻不凡将他送到小院门前,尧白从袖口滑出来落在一株花束中央。 少年身量未足,穿着不合身的衣袍站在修竹下,叶上晶莹凝珠摇摇晃晃,像是散落的星辰闪闪烁烁。 他小心地提着衣角走出来,“多谢你了。” “你是朋友。”闻不凡说:“我应该帮忙。” “既然这样。”尧白将袍角捞起来摊给他看,“我把烙阗衣服弄脏了,你能不能帮我洗洗?” 正文 他到底什么来头 闻不凡拿着叠好的衣袍消失在竹林小道,尧白这才慢悠悠推开栅栏,慢悠悠地进屋。然后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慢悠悠地转过头,见着他就乍然跳起:“我衣服呢!” 烙阗变回了自己模样,身上披着尧白的雪青外衫。他身量比尧白略高,肩也略宽,那衣服只堪堪挂在肩膀,遮住了一边另一边就要露在外头。 尧白方才衣服脱得干脆,这会仅着一件素青里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紧致的蝴蝶骨。 桑宿眼皮一跳,连忙插|进两人中间,朝左道:“你先找件衣服穿上,像什么样子。”又朝右说:“不急不急,我这就去找三哥借件外袍来,你回去后就说路上淋了雨衣服湿了。” 烙阗对桑宿拿来的素净外袍不大喜欢,迫于长老淫威只能皱着脸穿上。尧白看着他倒是顺眼许多,掌着下巴心情颇好,“你放心,过两日我就帮你把衣服拿回来。” 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去取衣服又能见着闻不凡,他再挑个时日正经去道谢,又能见上一面。顺理成章一点也不冒昧。 烙阗哼了一声,把低头束腰正了正,没搭理他。 正这时,竹门“吱呀”一声轻响,一抹赤红从缝隙冒出来。那猫爪老实不客气,一掌把门拍开,黑宝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正在仙灵中睡得打鼾的水月蓦地醒了,抖着毛跳出来。黑宝视若无睹,步态优雅地从水月面前走过,跳上桑宿膝头,这才蹲坐着看向自家主人。 猛然见着不再穿红戴绿的主人,黑宝险些脚底打滑,不确定地转头问桑宿:“他怎么了?” 尧白笑盈盈地拍拍自己大腿,“黑宝,来抱抱。” 黑宝是个脾气温和的灵兽,大多数时候都有求必应的。好在它眼尖,看到地上蹲着的水月獠牙一晃,猩红的舌头一卷,踏出去的一只爪子又慢腾腾收回来,道:“今天不是要找灵魄吗?” “是的。”桑宿点头说:“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填饱肚子。” 折腾了半天午膳还没来得及用呢。烙阗拎起黑宝的后颈毛将它放在肩头,说:“我先回去了,晚些时候再来。” 尧白顺手递给黑宝一只炸鱼,这是水月日常吃的零食。黑宝张嘴咬住,朝他们乖巧地挥了挥爪子。 水月伸了个懒腰,跳上案几把剩下的炸鱼全吃了。尧白见它低头磨爪,光洁的皮毛随风微动,不知是不是快成年的缘故,水月身上蟒纹愈发精致,恍眼间似乎还有流光溢出。尧白心里痒痒,回忆起烙阗的动作,伸手缓慢地靠近水月的后劲毛。 正要抓住时,水月警觉地抬头,不高兴地跳到椅子上。 尧白讪讪收回手,气闷又失望:“你让我抱一抱怎么了!六界哪只灵宠像你,只给看不给摸。” 水月哼了一声,“我是只豹子,是猛兽懂么。” 开什么玩笑,天上地下哪个猛兽会被主人抱在怀里的。水月形体上虽是只猫,却以娇小的身躯矢志不渝地护着自己猛兽的尊严。 想抱在怀里撸,没门。 —— 金乌西沉,烙阗姗姗来迟。他又换上花蛾子专属打扮,头上戴着一串黄刺玫编成的花环。熟门熟路地从竹梯上去,敲开桑宿的房门。 开门的是尧白,瞥见他头上黄白花藤,“梵境下回的佛会决计不会再邀你来了。” “为什么?” “养得好好的花这几日被你摘了多少,你好歹收敛点。” 烙阗想了想,说:“我替它们传粉,来年会开得更多。” 行吧,忘了他还有这个隐藏技能。 桑宿正在窗边坐着聚灵,属于白龙特有的银色灵光萦绕在她周身。见烙阗来了便指了身旁的蒲团,“坐。” 烙阗依言坐好。他见识过桑宿抽魄碎魂的本事,此刻回忆起来还有些惴惴。桑宿的灵气缓慢地包裹他,他在银光里吸气闭眼,黑长的睫毛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桑宿安抚道:“别怕,不会疼。只是借你精魂引个路。” 她越说得轻描淡写,烙阗就越觉得是在刻意安慰,呼吸陡然沉了。桑宿抬袖一挥,暂时封住他的六感。 银色水滴从桑宿指尖凝出,顺着指引进了烙阗体内,片刻后从眉心飞出来。带着烙阗精魂的水滴在桑宿掌心凝成一只精小纸鹤,从窗口飞了出去。 桑宿拉起烙阗,“行了。跟着它走。” 三人跟着纸鹤走出竹林,沿着青石小路一直走到茫海边。连天的优昙婆罗似乎比前日开得更盛,花浪在碧波荡漾的水面起伏。纸鹤沿着海岸蹁跹飞过。 尧白觉着这条路有些熟悉,又走了半刻才认出来自己在这里化出原身给和尚看过。硕大的夕阳悬在茫海尽头,将岸边细沙染得赤金。正走着,像是一阵清风至耳,聆聆佛音跨海而来。 尧白不禁放慢了脚步,这声音丝丝缕缕入耳,竟让他觉得熟悉。 纸鹤在前方拐了个弯,飘进一条绿意盎然的小路。路两旁都竖着篱笆,上面爬满苍绿的藤蔓,间或缀着一两朵小花。脚下不是常见的青石板,而是一粒粒莹白透亮的卵石镶成。 尧白跟着走进去,心上有几分怪异。 篱笆小路走到尽头,一个面积广阔的花圃豁然横在面前,里头隐约有白团子蹦来蹦去。尧白疾走了两步,隔着开得争奇斗艳的繁花看到了熟悉的草屋。 他正要往前走,身旁的桑宿却突然拉住他,“纸鹤停下了,先看看再去。” 三人绕着花圃边缘靠近,在一株黄月季底下蹲着。纸鹤在草叶上停了许久,又晃荡着原地转圈盘旋,像是前面有什么东西令它不敢靠近。 烙阗疑惑道:“它是不是迷路了?” 桑宿捏了个诀,给纸鹤注了自己的灵力,才终于见它晃晃悠悠地飞高,一头扎进了院子里。 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爬满花藤的院墙遮挡了大半视线。只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在院中坐着,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耐心等了一会,听见有泼水的声音。接着就见那人站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抖了抖,看模样是在晾什么东西。 烙阗眉角一拧:“.....我的衣服。” 高挂在绳索上的那块花绿大布,正是尧白之前交给闻不凡的那件衣服。 果然,下一刻栅栏被人从里推开,铅白长袍的佛尊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停在树枝上的纸鹤。 “不好。”桑宿慌忙将自己灵气抽出来。她看到闻不凡掌心托着纸鹤,垂眉看了片刻。那纸鹤明明带着烙阗一丝精魂,是个有灵识的玩意儿,如今却像个死物般一动不动。显然是附着的那缕精魂已经闻风遁逃了。方才纸鹤迟迟不敢上前,想来也是他的缘故。 “啧,”桑宿凝眉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话舌还未吐尽,闻不凡像是听见她说话似的,远远朝这边望过来,吓得三人齐齐缩头。 桑宿无奈,“先回去再说。” —— 桑宿在房里来回踱步,面带愁容自语:“怎么会在他身上。” 烙阗抱着猫儿,眼神追着桑宿晃来晃去,“我的灵魄离体后会自己寻找灵力强大的生灵体附着,想必离体时他正在附近,所以跑他身上去了。” 桑宿摇头道:“你的灵魄根本就没离体。”按说她是司掌生灵魂魄来去的神,魂魄几时离体,以何种方式离体她都应该知道。为何烙阗的灵魄会跑到闻不凡身上,自己竟然一点痕迹都寻摸不到。 烙阗回忆了一番当时的情景。那会他被拿捏着魂魄,睁眼看着自己的精魄被桑宿从眉心一点点抽出来,耳际烧灼一样的疼痛。慌乱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细节,所以自己的魂魄到底离没离体他真的不知道。 桑宿琢磨了一阵,突然想到一个令人脊背生凉的可能。 她坐到烙阗身旁,问:“你记得你曾经说过,丢失了灵魄对你的仙灵并没有影响。” 烙阗点头:“是的。” 一般而言,魂魄温养在仙灵中,久而久之与仙灵相辅相成。若是丢失魂魄或者魂魄受损,轻则法力受损,重则仙灵受创。各界生灵因自身灵气不同症状也各异。不管什么症状,仙灵都是有相应反应的。但烙阗的灵魄丢失仙灵却安然无恙,只有一个可能——他的灵魄并不在仙灵中。这种游离于外的灵魄称为“游魄”。 她之前并未往游魄方面去上想,是因为六界之中拥有游魄的生灵少之又少。 “游魄”严格来讲并不能称为魄,因为它不独属于任何一个仙灵体。它通常伴着某个生灵而生,却并不属于这个生灵。它会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遇见一个合适的仙灵体然后离原体而去。被附着的仙灵体才是游魄真正的主人。 游魄不生不灭,且自带灵智,是超然六界之外的东西。通常都是独自游荡在天地间,或者与普通灵魄一样寄宿在原宿主体内,看上哪个仙灵体便随时离去附着其身。 想来烙阗是生来便有这缕游魄,并且在他身上安静沉睡了几百年突然离体而去,跑到了闻不凡身上。 桑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游魄罕见,能让游魄主动附着的仙灵体更加罕见。它挑选的仙灵体自古少有善终,殒身时都极其惨烈。 而令她心惊的远不止这个,而是万万年来伴随着游魄而生的累累白骨。每每有这样的仙灵体出现,六界之中必生浩劫。 仙历有载,上一个拥有游魄的是个凡人修士,因是修仙者,心中还颇有善念。他无意中救了一只携带游魄的山兔,不料被游魄认主。 正是这个心有善念的凡人修士酿成人界大难。累得神族不得不远离人界,阖族迫不得已才在清寒的九天之上辟出一隅作为新居。 桑宿想起闻不凡那张脸,看谁都带三分笑意,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做出什么祸事来。 她撑着发昏的脑袋,有气无力地喃道:“怎么偏偏就跑他身上去了。梵境的莲花结界连我的灵力都进不来,它怎么跑进来的?” 尧白默默举起手,低声道:“我应该知道它怎么进来的。” 桑宿看向他,示意他快讲。 尧白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凡人和尚,就是他。” 正文 他哪像造劫之人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鬼域往生河,他正按着那只灵猫的头逼它洗澡。我那会刚涤完一只大妖的魂,累得躲水底下休息。”桑宿坐在竹林秋千上,轻风吹得人面微寒,“没过多会他就把自己衣服也脱了,光溜溜地就下来了。” 花问柳:“......” 桑宿歪头看着他。花问柳只得咽下嘴里的酒,问:“然后呢?” “我觉得有趣,便化成一只螃蟹看他洗澡。” 花问柳眼皮一跳,“好看么?” 桑宿点头,“他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鬼。” “烙阗他娘是闻名妖都的大美人,严格来讲他并不能算是鬼。”花问柳摇了摇手里的白花瓷瓶,意犹未尽地说:“再来一瓶?” 桑宿摊手,“我也没有了,这东西太难酿,我拢共就带了三瓶出来。” 花问柳站直身子,边抻腰边道:“拿这么好的东西招待我,不会只是找我出来纯聊天吧。” 桑宿笑着打起哈哈,“哎呀瞧你说的,自然是找你聊天来的啊。”她顿了顿,心道这魔头不知活了千年万年,道行肯定不浅,没必要同他耍心思,于是敛了敛裙角,正经道:“然后再请教些事。” 花问柳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抻完腿脚重新倚回去,摆手道,“这倒稀罕,说吧。” “你可曾听过游魄?” 她话音方落就见花问柳面色蓦然一滞,眼神变得悠远凝重,像是陷入某段沉重的回忆里。 他拿起瓷瓶想要再灌一口酒,里头却空空如也。只得舔舔唇角,点头说:“知道。”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的眸光里夹杂几分锐利,“你感知到了游魄?” 桑宿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只是偶在典籍里翻到,一时不解罢了。” 她矢口否认后随口编的瞎话也不知对方信了还是没信,桑宿面色端得平和,心上却万分惴惴。看着花问柳情绪缓和下来才舒了口气。 花问柳道:“这东西不详,有什么好问的。况且你这个司掌魂魄的神都不解,那我就更不解了。” “你不要谦虚嘛,我见你修为不俗,想必是一方大魔。”桑宿谄媚地说:“我降世不过短短四千年,自然不如你懂得多。” 花问柳皮笑肉不笑地道:“行吧,就让我这个活了万万年的老东西为你答疑解惑。”他索性盘腿歪坐到地上,背倚着修竹,狭长锋利的眼尾往上撩了撩,“要问什么?” 桑宿抱着秋千藤蔓思索片刻,在满腹疑问中拣了紧要的问他:“游魄离体之后会使原本温养它的人行为举止不同以往,这种症状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 “暂时的。”花问柳回到:“几时恢复因人而异。” “游魄认主后可以强行剥离吗?” 花问柳摇头,“不行。宿主殒身它会自行离体。” “最后一个问题。”桑宿说完却没立刻接着讲,思忖了片刻才问:“游魄的宿主真的会酿成劫难吗。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只是巧合,游魄只是贪恋强大的仙灵体罢了。恰好它选择的仙灵体都误入了歧途,所以才会有‘游魄宿主生来造劫’的误传。” 这回花问柳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沉默的时间越久桑宿越觉得不安。他执掌生灵魂魄四千年,无论是神域里的神君还是六界其他人,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过游魄。想来这个东西之所以让人这般避讳,是因为它总不遗余力地为世间生灵造劫。每回平息浩劫都是一场血与泪的战役。 如今这东西在她眼皮底下重现,桑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将闻不凡抓来直接碎魂送他归西?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弑佛可是大杀业,搞不好天道连她也一块劈了。 不知过了多久,啾啾鹤鸣在头顶掠风而过,沉默多时的花问柳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游魄宿主和六界劫难共生。” —— 弯月爬上星空,桑宿慢腾腾从竹林密处走出来。说不上心里是不安多些还是无措多些,一会纠结要不要将这事告知神域好早做应对,可若是如此闻不凡必死无疑。 万一闻不凡真的是造劫之人,自己此时犹疑心软不是助纣为虐么。 罢了,我不过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神龙,管那么多做甚,万物万事自有天道安排。 这剂迷魂汤灌得自己心上一松,桑宿欣然掸掸裙角,眉梢扬笑推开了院门。 院里清光满地,桑宿还未完全舒展的笑眼像是被霜冻住一般,面色瘫坏地盯着院中立着的人。 那人原本背对着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白衫落拓,眉眼温和。 唉,桑宿不由长长叹气,这样的人哪像是造劫来的。桑宿朝他点点头:“佛尊晚上好。” 尧白怀里抱着烙阗的衣服,看着她问:“你跑哪里去了,方才黑宝来找你。”他指了指楼上,“这会还在你屋里等着。” 黑宝找她只有一件事,桑宿顿时头大。待回到屋里发现烙阗也在,正摆弄着一盏莲花灯。 黑宝从烙阗膝上跃下来,不高兴地在她脚边窜来窜去,一边还囔囔:“你什么时候取灵魄,和尚就在院子里!” 桑宿倒了杯茶喝完,睨着脚边蹲着的炭团子,“人家是佛尊,不许和尚和尚地叫。” 黑宝爪子一挥,“我们鬼域都这么叫。” 烙阗见桑宿面色不大对,将手里的灯盏放了,问道:“你怎么了?” 桑宿歉然地道:“你的灵魄我暂时取不出来。”在黑宝龇牙炸毛前紧接着又道:“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会恢复原样,没有那缕灵魄无碍的。” 烙阗卷翘的眼睫一开一合,闻言像是松了口气,重新歪回椅子里抬手招来莲花摆弄。一边还语重心长道:“我早就说过没什么影响,你们偏要找回来。” 黑宝大叫:“哪里没影响!游芳长老都要被你气死了!” 烙阗道:“他精神好得很呢,每天吼得我耳朵疼,离气死还差得远。” 黑宝气得在屋里来回打转。烙阗不看它也不哄它,津津有味地玩着花。 最后还是桑宿把它捞到膝头,边给它顺毛边哄道:“我给水月做了些炸泥鳅,我去楼下给你拿来吃,你不要再炸毛了。” “我跟你一起去。”黑宝跟着跳下来,“不想跟他待一个屋,气死我了!” 闻不凡已经不在院中。尧白房门半开着,暖黄的光从里泄到院子里。桑宿驻足往小路望了一眼,看到竹影婆娑,男人背影迷蒙,莲花灯兀自飘在肩头为他照路,像是星点流萤在他周身欢快起舞。传说梵境的莲花花灵最是机灵,连它们都喜欢同闻不凡亲近。 她不由地又想叹气,怀里的黑宝扬起绿幽幽的大眼睛看她,桑宿只得把气咽下,抱着黑宝进了屋。 正文 茫海要吃人吗 几番思量,桑宿还是决定再等等看。保不齐是“游魄”一时眼瘸找错了宿主呢。只是这事在落在心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导致近几日在黄金台上遇见闻不凡时总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时不时夹杂几声叹息,神情间还透着若有若无的怜悯惋惜。 烙阗几番见着,以为她还惦记着闻不凡身上的灵魄。他忍不住把尧白拉至一边,悄声道:“小心点你姐姐,我总觉得他对闻不凡心怀不轨。” 尧白会错了意,惊恐地抬头。“什么!可她前两天心怀不轨的对象还是你!” 烙阗:“....啥?” —— 妙心佛会的重头戏当属辩法,已经如火如荼进行了好几天。往日清心寡欲的仙灵们性情大变,非要嚼文嚼字争个你死我活。神域神君和梵境佛尊们自诩稳重端庄,吵到兴头往往也忍不住挽袖擦掌,拍桌愤声:“仙友陈腐!仙友低俗!仙友狗屁不通!” 民风放浪一些的妖魔鬼三族行为言辞更是激烈。某天一个女妖当场作了幅场面香艳的春|宫图怼到对方面前,媚眼笑道:“尊者瞧着这画可还说得出清寡无欲四字?” 与她辩法的佛者登时大怒,气得圆润的脸上飙红:“秽物!秽物!” 尧白头一次见这场面,新奇又激动,兴奋地手指甲都要咬秃了。若是遇见哪个辩法仙友容貌再长得好些,更是舍不得移目半分。 辩法同之前的讲法一样,也是只举行半天。日当正空时鲸钟鸣响,表示今日论法结束。前一刻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众人听见头顶钟声,皆不约而同敛衣束袖,转眼又是仙风飘飘满脸和煦模样。变脸之快看得尧白啧啧称奇。 尧白跟着人群往无妄梯走,一名青衣佛者站在梯口向路过的人发放莲花,一边道:“今日我境莲花花灵将化形朝佛,优昙婆罗进入繁盛花期,各位仙友可自行前往茫海观看。仅此一天,过期不在哟。” 尧白接过莲花,花是新摘的,清香尚在。他放在鼻尖嗅了一口,“花灵化形?是化成人形么?” “是的。”青衫佛者点头笑道:“一千二百只花灵都化成人形。” 尧白脑中立刻浮现粉裙飘飘的娇俏美少女,激动道:“莲花娇美可人,花灵一定也美。” 青衫佛者眨了眨眼,笑着道,“他们确实非常可爱。” —— 斜阳余晖浸透竹林,杳杳钟声踏海而来。 尧白腰间别着朵莲花,坐在无妄梯旁的树上。莲花花灵要上无妄梯朝佛,这里是必经之路。那青衫佛者没说花灵什么时候来,尧白只能等着。钟声敲过一轮,没等来花灵,却把闻不凡等来了。 闻不凡去往金殿路过树下,不料看到绿叶掩映中一抹雪青色。 他驻足仰头看,看到尧白扒开面前的树叶正朝他笑。他往树下走了几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花灵啊。”尧白拂开头顶绿叶,“你知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闻不凡往茫海的方向看了一眼,朝他道:“快了。” “一会我去茫海看花,你要不要一起?” 闻不凡想了想,点头应下:“好,我要晚一点,现在要去金殿。” 尧白挥手说:“好的,你先去。” 大概过了半刻钟,尧白终于听见响动。路的尽头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脚步又多又杂,像是人形的花灵们在跳舞。尧白精神一震,聚精会神地看着树下。 不大一会,一个浑身光溜溜的孩童从树底下跑过,头上两只发辫一甩一甩地跳出视线。 尧白满眼期待僵在脸上,没等他反应过来,更多光溜溜的小童从树下跑过去,嬉嬉闹闹地。 他不信邪,分出五感散出去。往前后一瞧,只见那些孩童正撅着白屁|股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往无妄梯上爬。望上去像是无数个肉团子。 他正愣愣无语,背后突然传来幸灾乐祸的嗤笑,花问柳蹲在树杈上正笑得东倒西歪,“你姐姐说你来看花灵,怎么样,美吗?” 尧白踹了脚他身下树枝,怒道:“你早知道花灵是什么样都不告诉我!” “让你吃一堑长一智,别整日心里就想着漂亮女仙,”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和男仙。” 尧白懒得理会他,跳下树就走。 花问柳跟着跳下来,跟在他身后邀请道:“茫海泛舟去不去?” “去。”尧白道:“但是不想跟你去!” 有花灵停下来歪头看他们。虽然他们不是粉裙飘飘的模样,却也长得粉雕玉琢,嫩嫩白白地很可爱。尧白低头看着花灵,面色不觉变得柔和。 那只花灵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仰头看着他半晌。尧白反应过来,取下腰间莲花,“你要这个?” 花灵伸出小胳膊握住花径,却没拿过来,握紧一瞬又松开,然后转头混入花灵间跑远了。 尧白不明所以,面色疑惑地看了眼跑远的花灵,又低头看花。手里的莲花却变了模样——这花折下半日原本已经有些萎了,此时不但娇若重生,花瓣隐隐还有淡粉流光。 花问柳凑上来一看,哟了一声,“运气不错啊,花灵留了灵气在上面,可永世不枯。” 他看着尧白手里异常漂亮的花,道:“百年前我也想搞一朵来着,可惜运气不佳,没一个小孩理我。” 尧白借机道:“可见连花灵都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你们神禽习惯歇在树上,拿着也没什么用。”花问柳追在尧白身后,说:“不如送给我,我的洞窟恰好有一空了好久的水潭。” “不送。”尧白断然拒绝:“你去找些寻常的莲花种子种也是一样。” “不一样。”花问柳丧气道:“我魔气太煞,寻常莲花活不了。不然我非讨你这朵做什么。” “这样啊。”尧白惋惜地说:“倒是可以送你——” 花问柳闻言开心伸手,尧白悠悠地补足后半句:“送你一句活该。” 花问柳:“......” ———— 进入花期的优昙婆罗和平日的优昙婆罗完全不是一种花。它们无根无叶,颜色由原来的牙白浅黄变成极淡极淡的紫色。优昙婆罗没有花瓣,由花径上一根根淡紫花芽组成,花芽顶端会抽出细细的花蕊,细如蚕丝,丝丝缕缕地坠下来。远远望去像是紫色的流云飘在海面上。 尧白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驾着小船荡出老远了。他跳上桑宿备好的竹筏,“三哥怎么没来?” “天璇神君找他有事,估计来不了。”竹筏离岸驶向海心。 竹筏小心地在优昙婆罗隔出的水道中穿梭,越往海心花开得越好,裸露的水面越来越狭窄。桑宿驱使着海水,小船走得平稳又快速。不像别的船那样左右颠簸。 桑宿仗着自己能驱水,像操纵着竹筏像条游鱼在花海间隙里飞速穿梭,将别的小筏远远抛在身后。 很快驶入一个开阔地带,水面能容三只船并列,视野也极好,抬眼是夕阳如火,低头是优昙婆罗簌簌花浪。桑宿任船自己飘着,走到船头拿了壶酒出来。 尧白站在船头望了一圈,“烙阗没来吗?”这样的盛景他不该错过才对,一路过来却没看到他。 桑宿指了指远处一只很是惹眼的小画舫,“喏,那就是。” 方便看花大家都是竹筏子木筏子出来,烙阗怎么反倒选了小画舫,船头没看见他人影,想来人在船舱里。 桑宿摸出两只白瓷杯,倒了酒递给他,无奈道:“我方才看到他被游芳长老按进舱里了,可能鬼族的人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尧白听了觉得有理,烙阗看见这么多花说不定会下海打滚。还有他喜欢随手摘花满身插的毛病,优昙婆罗是佛门圣花,可不能让他乱来。 除了同情一把也没别的办法,尧白坐回船头,边小酌边赏景。有小鱼在船舷探出头来,又甩着尾巴遁水而去。 清风徐来,水波漾漾,心悦神怡。日落月升,橘红霞光渐渐沉入海底,素白霁月洒下星点银光。 尧白喝得微醺,身下小船抖了几抖,划开一片清辉,向前驶去。 他低头看着胸前溅上的酒渍,皱眉去看桑宿,“你做什么?” 桑宿靠在船舷支棱着下巴,眨着迷离醉眼,懵懵道:“我什么也没做啊。” 尧白左右看了看,确定是船在动,不是自己喝多了生了幻觉。他拍了拍船身,“你没动它怎么自己在走?” 桑宿愣了愣,举起双手无辜道:“可我确实什么都没做啊。” 她话音刚落,竹筏猛地腾空而起,一堵高高的浪墙立在面前。无风起浪,尧白心生异样,立时反应过来操纵小船往回走。 不想还是没有浪头快,竹筏像片翻滚的浮叶,哗啦的水声夹杂桑宿的惊叫:“怎么回事?我控制不了这片水。” 水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像是千万条游鱼结队而来鳞片互相摩擦的声音。尧白原本就惧水,此刻已经心已经狂跳不止。他们被无风而来的浪困在一角,周围的船离他们都有些远,似乎没人注意到这边。 竹筏要翻不翻时,桑宿才从慌乱中挣出丝镇静,忙摇身幻回原身。白龙腾浪而起,浪墙像是有人|操纵一般,愈涨愈高。她往上跃一寸,浪头便往上冒一丈。她低头一看,海底缓慢升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在竹筏正下方。 竹筏上的尧白浑然未知。 桑宿尖啸一声,从水浪里俯冲而下伸爪把尧白勾到背上,下一刻就被一股强劲吸力拉到海里。桑宿被水搅得晕头转向,漩涡太大,她试着游走却每次都被扯回来。 尧白紧紧抓着桑宿触角,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漫天扑来的海水,浑身忍不住一|颤。 “小凤凰!”尧白听到有人在叫,他抬手蹭干脸上的水。抬头恍惚看到有人破浪而来,一道红光在在白浪中乍然迸出——是花问柳的魔蛇。 “去!”花问柳大喝一声,魔蛇瞬间涨大数倍,躬起脊背挡着气势凶煞的巨浪。 接着又一个人影从浪墙冲出来,尧白看清了他的衣裳,正是烙阗。 烙阗被里头的情景吓了一跳,看着深渊巨口一样的漩涡惊愕不已,“茫海要吃人吗?!” 两人进来一点忙也没帮上,反而被滚滚浪头打得东逃西窜。 烙阗和花问柳跳上桑宿脊背,面面相觑。那阵从海底来的声音愈来愈近,响得人头皮发麻。 花问柳挥袖扫开扑过来的浪头,望着密不透风的水墙,神色凝重,“这浪古怪,它能隔绝灵力。” 正僵持着,北面的浪墙突然破开一个大洞,一个影子从水花里飞速闪出来。那影子几乎和水融为一体,若不是一头黑发引人注目,几乎看不清是个人。 尧白觉得他们在往海底沉,周围愈来愈黑,水愈来愈凉,他俯身贴在白龙头顶,遥遥望向头顶一丝天光。 这一眼就看到沐光而来的闻不凡。 正文 它们在啃噬生灵 佛光压顶,深黑旋涡底的四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花问柳站在白龙尾端离得最近,刚要开口呼救,突然震耳轰鸣炸在天灵盖,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转眼水面微风漾漾,鱼嬉浅底,好似什么也没发生。银月清辉下一片竹筏摇摇晃晃,上头空无一人。 几人像是泥沙一般,被狂浪携裹卷入漆黑的海底。不知过了多久,旋涡像是终于玩闹尽兴的孩童,缓慢地安静下来,最后化成一弯细浪汇入茫茫深海。 尧白随着水流飘了一阵子,脚终于踩到实地。四周光线昏暗,他不敢乱动,屏息听着声响,似乎周围是有人的,“姐姐?” 熟悉的橘黄光亮熹微闪烁,尧白微眯着眼看过去,只见闻不凡站在不远处,莲花灯飘在幽黑的水下。他看到尧白,抬手轻轻一拂,尧白身侧也亮起了莲花灯。闻不凡走到他身侧,“可有受伤?” 尧白正要答话,身边砰砰砰几声闷响,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循声看过去,不远处地上东倒西歪三个灰沉沉的人影。 随后听到烙阗惨叫:“什么东西扎我!” 接着是桑宿急切的声音:“怎么了哪里扎伤了?” 烙阗还在咋呼,“什么东西咻地一下就过去了!” “嘘——”花问柳慢腾腾爬起来,压着嗓子幽幽地道:“海底什么东西都有,吵醒了它们可不妙。” 桑宿笑着给了他一肘子,“别瞎说,讲得这么吓人。” 烙阗甩了甩手,手背上火辣的灼伤感不减反增,一边警觉地往另俩人身边蹭,一边嘀咕道:“什么玩意儿都好,只要别是毛毛虫什么的,我最怕软体虫子。” 他话音刚落,几朵流光四溢的莲花灯渐次亮起,将三人罩在光晕中。 花问柳垂头看了一眼,接着抬起头神色霎时变得肃然:“小鬼,你低头。” 烙阗正往手背吹着气,不明所以地垂头一瞧。只扫了一眼,接着瞳孔巨震,整个人像是丢进油锅的虾,边蹦边惊叫道:“好多虫啊!!!” 烙阗反应极大,后背撞上尧白前胸。尧白闪躲不及承着力后退两步。推至半途后腰被人轻轻托住,他堪堪站稳,就听头顶传来温润的询问,“你是火系仙灵?” 尧白点头,“是啊,我是火羽。”扶在后腰的手没有撤走,尧白觉得有丝丝清冽之气浸入身体。他没有躲开,只懵懂地仰头看闻不凡。 闻不凡收回手,“敛了灵力试试看。” 尧白依言照做,身上的避水诀随之散去,海水却还是萦绕周围,半点未沾身。不用驱动灵力,自下水之后胸口滞留的沉闷感荡然而逝。 尧白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也可以的,只是比陆上略不便些罢了。” 闻不凡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视线往前看去。烙阗跳着脚闪身到两人身后,心有余悸地闪出老远。 桑宿默默后退两步。花问柳戏弄得逞,兀自笑得脸上开花,冷不丁垂头一扫,看到密密麻麻蠕动的东西也觉得有些不适,默默跟着桑宿往外退了两步。 两人走开,闻不凡才将地上的东西看清楚。那是一条条盘旋弯曲的软体长虫,灰扑扑地几乎同泥沙混为一体,正窸窸窣窣挤作一团在啃食地上一条鱼的尸体。 海里的鱼死了会充作其他动物的食物,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余光瞥了眼更远处的地面,却发现不寻常的东西。 闻不凡往前走了几步,桑宿和花问柳自觉给他让道。花问柳难得好心提醒:“怪恶心的,近距离观赏还是免了吧。” “有东西。”闻不凡边说边召了朵莲花灯,贴着地面缓缓飘过去。光亮一寸寸往前移去,地上的东西越来越清晰——无数条手掌大小的半透明游鱼贴着地面,整齐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像是一块泡腐了的地毯。鱼群在暗涌中起伏,像是风里的破布。 通身半透明,头生淡绿条纹,喜成群结伴。 花问柳脱口道:“食灵的引栀鱼。” 通常而言,有执念的生灵在死后会有一部分灵魂残留在世间,时间长了会慢慢消散。残灵往往徘徊在自己尸骸周围,跑远了也会消散。相比而言水里的残灵要倒霉得多,它们往往在自然消散之前就被引栀鱼啃食殆尽。 引栀鱼啃食残灵的场景并不罕见,桑宿却皱起了眉:“可是这附近并没有残灵。”莲花灯飘在水中,她借着光看了一圈,疑云更重,“也没有尸骸。” 闻不凡看着鱼群,浅色的双瞳兀然发沉,“它们在啃噬生灵。” 生灵,顾名思义,就是活物的灵魂。 众人闻言纷纷僵在原地,脸色一片惨淡。活着被啃食灵魂,那得多痛。生灵不能离体,离体的都不能称为生灵。如此说来周围必定有活物,且这个活物正在饱受噬魂之苦。 几人借着莲花灯的光四下寻找,只看到优哉游哉的游鱼无数,黑翠黑翠的海草几丛,其余什么都没有。 众人正一头雾水,却见许久未动的闻不凡缓缓抬头,向上看去。 尧白跟着抬头看,入眼只有黑黝黝的流水,“在上面?”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桑宿说罢,化成龙身往上跃去。闻不凡掌心游出连串莲花,跟着桑宿一齐往上去了。光亮流向漆黑的海底,眼前的东西一点点变得清晰,包括头顶那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身形巨大的鸟,两只脚立在泥沙里,像是两根年代久远的石柱。引栀鱼就散在鸟足周围。它身上挂着两根乌黑的铁链,沉沉垂在水中。桑宿从它身侧游过,和这鸟比起来竟显得纤细弱小。 烙阗愣愣问道:“这是什么鸟?” “大鹏。”尧白回道,“黎山神君也有一只,只是没这么大。” 桑宿察看一圈才落下来,说:“它连肉身带魂魄都被锁住了,对我的骚扰毫无反应,估计神志受困。” 好好的一只大鹏,放在神域也是难得的灵宠,怎会被人锁在深海。尧白试图唤醒它,却茫茫不得回应。 花问柳见状,说:“这地方诡得很,不宜久留。”他甫一转身,随即身子一僵,脸色也跟着变了。 尧白站得近,肉眼见着他脸色阴沉下来,吓了一跳,“怎么了?” 花问柳指着前面,面色怪异地道:“这座冰宫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 那座冰宫离他们最初落地的地方不足十步远。之前视线受限,竟然谁都没看到它。这会光源充足,它静静矗立在海中,流光熠熠,与周遭萧索的泥沙乱石格格不入。 冰宫大门洞开,双开门扇气派又精致,看着像是哪位仙灵的洞府。只是漂亮归漂亮,落在这么一个黑黢黢的地方观感也强不到哪里去。 引栀鱼食生魂在前,铁链锁大鹏在后,如今又出现一座哪哪都透着诡异的冰宫。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将他们携卷至此的那股妖异巨浪。 正文 我知道一个秘密 几人站着没动,端量着面前冰宫。 四周尽是黑暗,冰宫顶上不知是哪里透来的光星辉似的洒下来,在晶莹的冰面上折出七彩流光。敞开的门扇洁净如镜,人影清晰可见。再细看,门扇上的人影却不是面前站着的任何一位。是个身姿卓然,面容清雅的男子,脚踩流云,手持折扇,飘飘欲仙。 尧白看得眼直:“真漂亮。” 再一眨眼,男人的表情却变了。原本半垂的眉目抬起来,轻飘飘地落在前方。 游鱼在身侧翻出水浪,尧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边退边攀闻不凡衣袖,“你看到了吗,他在笑!” 闻不凡点点头,抬脚走上前去。 那门扇上的人却变了神色,盯着闻不凡面露戒备。尧白大着胆子跟上去,从闻不凡肩头探出一双眼睛,只见门里男人面色大骇,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被禁锢在门扇里逃脱不得,只得边摇头边大张着嘴巴。 闻不凡脚步不徐不疾,停在门扇三步之外。尧白歪头一瞧,只见那个男人撒手丢开折扇,双手捂住了眼睛。 尧白:“······” 花问柳从背后冒出来,示意闻不凡往旁边站站。 那男人兀自哆嗦了片刻,慢慢腾腾地松开指缝,看到站在面前的花问柳,面色一缓,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赫然一派清雅君子的模样。 花问柳伸手一拽,将闻不凡拉过来,那男人张嘴无声惊叫,迅雷不及掩耳又捂上眼睛,整个人像是风中乱草簌簌抖抖。 烙阗桑宿挨个也试了一次,男人对他俩也是笑脸相对。 花问柳捏着下巴很是诧异地看着闻不凡,“他怎么就单单怕你?” 闻不凡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大鹏,又看了眼面前双手捂眼,两股战战的男人,眯起眼看向闻不凡,“梵境藏着这么一座大冰宫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闻不凡的目光穿过门扇,落在里头的长廊上,“这里不是梵境。” 原以为那股怪浪只是怪异,不料力量也不容小觑。趁着梵境莲花结界大开,竟然把他们卷出了梵境。 原本开开心心喝着酒赏着花,哪知天降无妄之灾,落到这么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花问柳瞪了一眼门扇上的笑颜愈盛的男人,“鬼里鬼气的。” 他话音刚落,闻不凡已经越步出去,一只脚已经踏进冰宫大门。花问柳吓了一跳,粗暴得将人拽住,“干什么去!” 闻不凡看着他,无辜道:“进去看看。” 花问柳眉毛炸开,恼怒道:“我说你一清修和尚哪来这么强好奇心。出来!” 尧白适时挤进两人中间,“这冰宫这么漂亮,不进去看看可惜了。” 花问柳冷笑:“你就不怕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尧白干笑两声,他也知道这地方处处透着不寻常,搞不好是个危境。近来听得许多佛法,觉得“缘法”二字绝妙。浪头偏偏掀翻了他的船,茫海之大,偏偏就落在这里。不单单闻不凡好奇,他也好奇得很。 “一座空置冰宫罢了,不打紧的。” 桑宿道:“这里或许是门里那位的洞府,瞧着不是个凶神恶煞的。” 这仨态度明了,都想进去瞅。花问柳看向烙阗,后者双肩一耸双手一摊,“来都来了···” “行。”花问柳咬牙切齿地点头,目光逐一扫过几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小朋友,“回头别哭。”说完便抬脚进去,和闻不凡并排走在最前,尧白在闻不凡身后两步距离。 进门便是一条长廊,空荡荡地没什么看头。转过墙角,还是一条长廊,较之前略短一些。几人刚进来尚且还提着心,谨慎地注意四周。 小心转过第二个拐角,又是条一模一样的长廊,比之前两条加起来都要长。 尧白:“······” 烙阗方向感很差,拐进第二条长廊时已经不认路了,狐疑地问:“我们是遇到什么拦路的阵法了吗?” 耐着性子走到头,终于看到不一样的布置。面前是一个圆形拱门,挨着开了两个门洞。打头的闻不凡和花问柳一人走一边,进来是一个又空又阔的庙宇布景。冰砌的神像立在正中,左中右各摆了一个案几,上头空空。其余什么也没有,空旷地说话都带回响。 神像雕得精致,怪就怪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蒙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知道这是人像,却看不清是男是女,知道手里拿着法器,却看不清拿的是刀是剑还是枪戟。并非是什么高妙法术,而是雕刻此像的人耍了心机。 衣摆上的褶皱,鬓角散下的发丝雕得栩栩如生,面容五官却大刀阔斧,手法极其粗犷。冰雕身姿优雅迷人,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出尘风光,肩头散落的几丝秀发更添神韵。尧白啧啧称奇,不料刚与人像的脸打了照面,便觉一口烧血堵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活活憋闷死人。 先前期望太高,此时失望愈深,尧白不高兴地大叫:“怎么能把脸雕得这样丑。” “你才丑。” 尧白:“····?” “你六界第一。” “没人丑得过你。” “······” 尧白又惊又怒,回头看向同样一脸惊愕的大家,指着冰雕说:“它是活的!” 话音刚落,只见模糊不清的人像脸上突然生出清晰的五官,目大若铜铃,愤怒地像要喷出火来。尧白撒腿就跑,倒不是怕,而是那脸实在不堪直视。 他跑回闻不凡身边站定,惊魂未定地往前一看,空荡荡地人像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衣服。 花问柳往后退了一步,“当心。” 尧白眨眨眼睛,怪脸晃眼已经不见了。那件衣服却动了动,它孤零零地挂在那,突兀极了。 烙阗后知后觉发现问题,“方才那块似乎没有衣架子一类的东西吧?” 自古有飞禽走兽蛇虫鼠蚁成精成怪的,没听过一件衣服也能成怪。正当此时,“衣服”突然转身,铁砂细磨一样的声音从衣服里传出来:“哪个闯、闯我洞、府?” 怎么还是个结巴? 尧白费了些劲才看清衣服底下的东西,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确实实是个人。那人身躯干瘪仿若枯木,衣袖空荡荡得甩来甩去,远看上去就像两根干柴杆子支撑着衣服。 花问柳不愧年岁最长,见多识广,不慌不忙地扯谎:“叨扰仙友静修,我等在海中遇浪,不慎船沉,这才流落到此。”他往前迎上去,挡住怪人去路,“还请仙友告知此为何地,我等好快些离去。” 怪人焦枯的脸上露出几分审视,死水一样的眼睛逐渐泛上神光。仿佛有一把刀在他喉咙口割,“我七万年不、不曾见过活、活人啦。真好,真好啊。” 尧白暗道:那真是上苍替你积德了,活人来了也只有被你吓死的份儿。刚腹诽完,却见那怪人正看向自己。尧白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张脸,瞬间气血褪尽,小脸煞白,使劲往闻不凡身上贴,“他瞅我。” 怪人伸出皮包骨一样的手指,“是你,说我丑。” 尧白:“·····您还挺记仇。” 怪人颓然地低下头,盯着地面说:“我年轻的时候很、很好看。”似乎觉得这句话干巴巴不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他挨个指过面前站着的几人,边指边道说:“比你、比你、比你们加起来都、都好看。” 尧白在人界学过一句浑话:放你祖爷爷的屁。他一直觉得太粗俗,脾气又不似他三哥火爆,所以一直没有场合用以实践。此时却觉得此刻场景万分适合。 如果不是在别人地盘上,他一定真情实感地说上一句:“放你祖爷爷的屁。” 你连闻不凡的指甲盖都比不上! 也许是一个人在这深水底下住得太久,怪人寂寞多时,见着有人同他说话竟然变得话唠起来。偏偏他说话又不利落,一句话要说上半天。他说得累不累尚不得知,反正听的人有些累。 怪人自顾自回忆往昔,说得都是些空泛话,花问柳试图从他言语中寻摸着人的身份,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 尧白听得头脑发胀,突然衣袖被人扯了一下。闻不凡低声道:“你看他的脚。” 怪人太瘦太小,身上衣袍显得异常宽大。双腿藏在下面几乎看不到。这会他言语激动,身子一抖一抖地,衣摆底下那双脚时不时露出个尖。尧白凝目看过去,那脚细得吓人,堪堪只有常人两指并起的粗细。难怪他走路像是在飘。 再一细看,怪人没有穿鞋,脚指头许是从不曾修剪,指甲长得又长又弯。 不对,厚布底下分明不是双人足,那模样形态分明是禽鸟的脚! “他是...!” 闻不凡按住他的手,缓缓摇头。 —— 怪人不知在说什么,花问柳笑着应和了几句,接着问道:“恕我眼拙,不知仙友尊号是?” “尊号?”怪人疑惑。 花问柳:“名字总有吧。” 怪人神色逐渐变得委顿,盯着冰雕人像咕哝:“我叫苍、苍什么,”怪人锤着脑袋,“想起了,叫苍茗,我叫苍茗。” “您在胡说什么。” 出声的是桑宿,“您莫不是憋在水里憋出毛病来了。苍茗是我神族大神,七万年前已身归混沌。阁下随意冒名替之,不妥吧。” 怪人看着桑宿,愣怔许久。忽然双颊滑下两行泪来,他摇摇晃晃跌身在地,掩面呜呜抽泣起来。 “七万年了,七万年了·····” “困在这里、七万年了。”他掩面哭泣不止,像是真的悲痛到了极点。 闻不凡走上去,蹲在他身前,“何人将你困在此处?” 怪人抬手指天,“他们。” “为何困你?” 他抬起满脸挂泪的脸,干瘪的双唇缓缓咧开,露出猩红的舌头,“因为、我知道一个、一个秘密。” 正文 我要探一探他的记忆 怪人神色变得癫狂,死水一般的双眼迸出狠决的恨意,怪笑道:“可是他们不让说呀。”他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天,像是在畏惧什么,“他们害、害怕。他们怕、怕我。” 闻不凡顺着他乱颤的手指抬头看去,透亮的屋顶映着空荡厅堂,冰雕人像静静端立在几步之外。 桑宿皱眉道:“怎么说话神叨叨的。” 花问柳不着痕迹靠近了一步,耳边魔蛇悄悄吐出长信,伺机而动,“怕你什么?” 怪人突然发了狂,纵身扑向最边上的尧白。他身子极轻,眨眼就飘到跟前。尧白避无可避,眼看就要与他撞在一起。 他这张皱巴巴的脸远看尚且不能入眼,凑近了看更是惊悚。尧白吓得跳起,一嗓子嚎得万分凄惨。他慌不择路,只晓得往来时的路撤,跑了几步却发现不大对劲。 大事不好,路没有了。 尧白这个时候反而不惊慌了,四下看了一圈,别说他们进来时的拱顶门,光洁的墙面连个狗洞都没有。 其余人也发现异样,皆原地懵神。 烙阗探头探脑,“门呢?” 桑宿木然回道:“问得好。” 花问柳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沧桑。 怪人一击不成迅速换了目标,抖开长袖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飞蛾子向最近的闻不凡扑去。闻不凡轻轻往旁一让,怪人不知收力,断线风筝似的栽到地上,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战,一边嘻嘻怪笑:“神族,鬼族,还有你们,都要完,嘻嘻...六界,变天啦!” 怪人言行癫狂,之前还同人好好谈天说话,转眼就跟疯狗似的逮谁都要咬一口,满口怨毒诅咒。想找他问出出口所在更是不可能。花问柳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将人劈倒了事。 怪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闻不凡这才走过去轻轻撩开他的衣服,露出下,身那双腿来。 桑宿倒吸一口凉气,“这腿····” 闻不凡端视怪人的脸,又看了看腿,最后拎过衣摆盖上,轻声说:“不是他的。” 夺人躯壳这事常有,这人疯癫乱智,很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时候巡视完一圈的花问柳回来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囚室,除了咱们站的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他踢了脚地上的怪人,“八成是他搞的鬼,故意引咱们进来。” 闻不凡摇头说:“他仙灵昏睡,半分法力也无。倘若幻术能诓骗你我这么多人,也不至于被困在里许久。 桑宿一手扶上冰柱,阖目凝神,“待我探探。”片刻后,她睁眼道:“这冰宫果然生出了灵识。” 死物生出灵识并不多见,但外头有只仙资优越的大鹏镇着,又同梵境茫海相连,也算是得天独厚。这座冰宫八成是在这里寂寞太久,遇见生人来一时玩心大起,才搞这样的恶作。 这灵识生来时间不长,尚不能凝成实体,只是几丝飘渺游离的意识。这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是短时间内它不会有精力再搞恶作剧,坏的是如此以来,这座冰宫便与寻常死物无二,他们得自己想法子出去。 烙阗拳头捏的咔咔作响,看着泛起水蓝的冰宫顶,满脸跃跃欲试,“我这就一掌轰飞它。”话音刚落,蕴满灵力的一掌飞劈而出,预料中的冰凌碎屑没有,一掌竟像是拍进了棉花里。属于烙阗的紫色灵力遇到冰墙之如同水遇热铁,轻飘飘地扩散开去,然后散得一干二净。 “·····” 烙阗拧着好看的眉头,有些不可置信。 桑宿慈爱地拍拍他,正要开口安慰,忽然听到尧白“咦”了一声。 怪人还躺在原地,脸不知什么时候被衣袍盖住了,双腿被齐整得摆好。尧白蹲在他旁边,正盯着双腿看。 尧白越凑越近,最后忍不住想上手去摸,半路被闻不凡拦住,“多有古怪,还是当心些。” 尧白没有说话,站起身围着怪人转了两圈,双眼始终盯着他的腿。 “姐姐,你过来看!” 桑宿不明所以站过去,心里却无端忐忑起来,“怎么了?” 眼前灵光一晃,一只赤尾凤凰站在身旁。尧白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怪人脚边,往前探出一只爪子。 桑宿半是疑惑半是紧张,定定看了两眼,蓦然往后退了两步,摇头喃喃否认:“怎么会···” 那双腿过于干瘦,皮肤已经失去光泽,堪堪只有一张皮皱巴巴地粘在骨头上。细看之下却还是能发现这双腿分明和尧白的腿极度相似。 这是属于凤凰的腿。 桑宿脑袋嗡地一声,连同声音都抖了:“他到底是谁?” 凤凰血脉凋零已久,如今只有尧白一根独苗,那么这双腿只能是别的凤凰的。近十万年能数出的凤凰除了尧白,就只剩怪人之前提到的苍茗。 怪人说自己在这里困了七万年,苍茗也恰巧是七万年前陨落。她出生时苍茗已经不在很久了,几乎无人提起他。神历上也只有寥寥数语记载这位大神的陨落:“星斗满辉,亘河冰封,万鸟悲鸣,苍羽坠于四野。” 据她所知,苍茗那时正是壮年,原本是一只神禽风光最盛的时候,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陨落了。传言这是凤凰一脉的气运渐衰的结果。 思及此,桑宿突然觉得先前这个怪人的疯言疯语或许并不是无端来之。她看着地上躺着的人,缓缓说道:“我要探一探他的记忆。” 正文 惊鸿一瞥,至今难忘 游鱼从冰宫顶成群结伴戏水而去,水蓝光晕静静打在地板上。四周很静,偶有怪人几声无意识的哼叫,瘦弱的身体彷若枯叶,微微轻颤着。桑宿盘腿坐在地上,分出部分神念散开了去。 闻不凡看着地上一躺一坐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半晌才将尧白往后拉了两步,轻声说:“苍羽凤凰魂散山河七万余年,半截肉身却还在。”闻不凡问得很直接:“关于他的死你了解多少?” 尧白摇头,又想了想道:“神域边界有一个水潭,深不可测,据说万物不生,苍茗大神就是在那里陨落的。听人说自那以后仙草仙兽都长起来了。” 半步之外的花问柳啧了一声,“他才五百岁,万神历都还没看完呢,知道的再多也是道听途说。”他朝闻不凡勾了勾手指,“过来问我,知无不言哟。” 蹲在桑宿身后的烙阗回过头来,“神族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唬和··呃··佛尊的吧。” 闻不凡淡淡一笑,“叫我名字就好。” 花问柳不搭理他,抬手在桑宿身上落了一道隔音结界。这才靠着身旁的冰柱坐下,缓缓开口道:“昔年的苍茗同小白龙一样,领的是司掌魂魄的神职,其天资六界少有。只是他有个怪癖,不爱出门。所以见过他本尊的人不多。”花问柳顿了顿,慢悠悠屈起一腿,继续道:“因为他鲜少出门,六界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画师们给他画的画像一个比一个漂亮,多说他气质出尘,神人之资,好看的不得了。” 尧白眨了眨眼,倾身蹲到他跟前,“我倒是看过他的神像,是好看的,也没你讲得这么夸张。” 花问柳看了他一眼,心道:只怕是小和尚美色在前,一抹猪油糊了你的眼。 “你见过的无非是神域桡花山上的玉雕像。”花问柳摇摇头,“我不诓你,那座像不及苍茗神韵万分之一。” 尧白情不自禁地大张着嘴,眼睛闪闪生光,“真的呀。”随后流露出直白又浓重的遗憾来,只恨自己没早生七万年。 花蛾子烙阗撇撇嘴,“说的跟真的似的,好像你亲眼见过。” “我就是亲眼见过。”花问柳缓缓仰起头,做出一副追思的姿态来,神情喃喃:“昔年北方大荒惊鸿一瞥,至今难忘呐。” 闻不凡目露钦佩:“听闻苍茗大神顷刻间便度化三万怨魂,修为很是了得。” 尧白双眸闪闪,能有这样一位能打还好看的前辈,简直与有荣焉。无奈再厉害的人如今也不在了,只能悠悠长叹,再次遗憾自己没能早生个七万年。 烙阗反应有些慢,蓦地抬头看向花问柳,惊恐道;“你竟然七万岁了!” 花问柳:“······” 花蛾子一语点醒梦中人,花问柳眼看着原本各有所思的尧白和闻不凡皆是一愣,接着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自己,都没说话,眼神复杂。 花问柳阴测测一笑,“咋?歧视老年人?” 他凉凉扫视了一圈,心里默默过了遍数: 桑宿,四千岁,成年龙。 尧白,五百岁,物种差异,还是雏鸟一只。 闻不凡,五百岁,勉强成年。 烙阗,四百五十岁,小鬼一只。 这样看来,他确实老得不能再老了,花问柳冷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半晌后,尧白凑近了些,指着自己脸比划道,“你这怎么做到的。我大哥哥三万岁看着都比你大。” 花问柳皮笑肉不笑,张嘴就开始胡咧咧,“种族优势懂不懂。你们神族日里万机,看着当然显老。”他一把推开尧白求知若渴的脸,真怕自己再多说两句这货会直接说:“这么好?那我跟你做魔去。” 花问柳强硬地把话题拐回来,接着说:“苍茗死时正逢人界劫难,瘟疫横扫,战火肆虐。人族地界万里鲜见人迹,轮回大道闹如市集。传言说苍茗这时候游历人界,拼死让人族血脉存续。因此散尽修为,回到神域后不久便陨身了。” 周围安静了片刻。没想到苍茗死得这样悲壮,尧白心里颇为唏嘘。 花问柳看了眼地上怪人,淡淡说:“不过都只是传言,事实如何恐怕只有你们神族知情。”t 尧白觉得奇怪,这样大的功德应该好好表彰广为宣扬才对,为何他从未听说关于苍茗的任何事。连他的神像也塑在偏僻的桡花山上。 正想着,桑宿突然动了。几人忙围上去,见她脸色不大好。闻不凡抬手施了一个清心诀,让她缓了好一会才问:“有何不妥吗?” 桑宿长出了口气,探人记忆是件极累人的事,如同重走一遭别人的人生,酸甜苦辣皆感同身受。她疲惫道:“太多了。” 不知是看到的太多了,还是不妥的地方太多了。闻不凡见她神色恍然,必定还未走出来,便没有再问。倒是花问柳憋不住,“这人到底是何身份?” —— 烙阗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青玉水壶递到桑宿面前,她接过喝了一口,看了眼地上缓缓开口说:“他叫棠吟,是名凡修,外头门扇上的也是他。” 尧白比方才被追着跑得时候还惊恐,回想门扇上清隽绝尘的男人,再看看地上干尸一样的怪物,一时心绪复杂不已。 七万年前,棠吟作为一位新进飞升的神官还是颇有声望的。天资姣好,能力拔群,长相喜人,可以说是凡修神官中的翘楚。桑宿跟着他的记忆,看到他少年苦修,仁心仁德,小小年纪便在人界崭露头角,其间风光暂且不论。 桑宿接着说:“变故是在他飞升之后。此后的记忆像是平白缺失了一样,断断续续地我看不明白,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性情大变,身上杀业累累。” 新贵娇子转眼人人厌弃,这样的落差不是常人能受的。 尧白疑惑嘀咕:“怎么做修士时好好的,飞升了反而犯杀业。” 闻不凡想了想,还是问了当前最要紧的,“他身上是否存有苍羽凤凰一半仙灵?” 桑宿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这实在让人想不通,大神若是正常陨落,魂灵自当归于混沌,为什么还有一半仙灵在一名凡修神官身上,又为何被囚困在此?还有神域众人对苍茗讳莫如深的态度,到底是因为时间久远淡忘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内情。 所有事情似乎都不寻常,桑宿双手握着水壶,盯着地面出神。 顿了片刻,闻不凡接着又问,“外面那只大鹏是棠吟的灵宠吗?” 桑宿点了点头。 “是谁将他困在这里的?”这次是花问柳开口问。 桑宿又沉默了一瞬,似乎让事情堵得有些烦躁,粗暴地灌了口水,说了个极为含糊的答案:“是神域。” 花问柳:“......”这不废话么,神域门户不严,出了个背负杀业的神,当然会出面惩戒。 桑宿没再开口,花问柳不好再追问。突然听到尧白说:“是母亲。”他看着桑宿,“是吧,姐姐。” 桑宿张了张嘴,没有否认,也没有再说话。似乎打算沉默到底。 “我方才想起来,母亲常年闭关静修的洞府和这座冰宫长得很相似。”尧白说,“它和神域那座同气连枝,所以才会有灵识。没想到偶然淘气翻浪玩耍,竟然把我们卷进来了。” 照理说神族女帝惩戒一个失德神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是竟牵扯到苍茗的仙灵,一时间倒有些扑朔迷离了。 苍茗仙灵在此,女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囚困棠吟究竟是奔着他本人去的还是奔着他身上的仙灵?苍茗一半仙灵在此,另一半又去了哪里?苍茗盛年陨落真的是凤凰一脉气运衰微而致么? 正文 拿了砭魂骨的尧白 无论棠吟被困在这的缘由是什么,铁定与他口中的“秘密”脱不了干系。桑宿说他的记忆不全,若所料不错正是关于“秘密”的这部分被人为遮掩了。至于是谁拿走了这段记忆,已经不重要了。 尧白几番犹豫挣扎,终于走向前去,掀开棠吟脸上的破布,跟他的脸打了个照面之后还是忍不住把目光移向别处,他推了推棠吟。 桑宿说:“你问他也无用,他只是意识里还存有“秘密”。至于秘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又说:“或者他知道,但无法说出口。” 尧白不肯罢休,“再没别的办法了么?” 桑宿摇头,说:“当务之急,还是想法子离开这吧。”很多事情还得出去才能弄清楚。 尧白又推了推棠吟,“那也得叫醒他。” 他常年幽困在这,身上灵力早已枯竭,身子又弱不禁风。尧白叫了半天都没能叫醒他。最后还是闻不凡走过去,蹲在他身侧,“我来吧。” 尧白往旁让了让,看着闻不凡抓起木柴棒一样的手,缓慢耐心地一点点注入灵力。他看着闻不凡垂下的眼睫,说:“他只是晕过去了,叫叫就能醒,用不着耗费灵力救他。” 闻不凡放开棠吟的手,只是笑笑:“无妨。” 闻不凡灵力一入体,棠吟紧闭的眼皮立刻动了动,随后露出过分凸出的眼球,模样更骇人了。 尧白往后移了移。 棠吟晃悠悠坐起身茫然四顾,显然脑子还懵着。 “前辈。”闻不凡看着他,生怕惊扰了他似的,轻声问道:“您可知如何离开此处?” 棠吟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上,最后视线落在冰雕神像上,喃喃道:“出、出不去。” 花问柳不耐道:“知道你出不去,你有没有法子叫来冰宫的灵识,你俩平时闲来无事就没有坐到一起唠唠嗑啥的?” 棠吟木然又迟钝的目光缓缓移到花问柳脸上,半晌才冷冷道:“没有。” 交流陷入僵局。棠吟裹了裹身上的袍子,独自缩到一旁闭目冥神,看来是问不出什么。 过了一会,烙阗突然朝尧白道:“你不是火羽凤凰么,这地方再结实也是冰,你可以把它烤化呀。” 尧白还未回话,原本一派死寂的棠吟突然一声大叫,面色陡然凶狠,风中落叶一般精准朝尧白扑过来。 尧白下意识就往闻不凡身后躲,叫苦不迭:“他怎么老冲我来啊!” 花问柳嗤笑道:“估摸觉得你长得合胃口。” 尧白慌忙之中也不耽误回嘴:“他若是眼神正常,该看上闻不凡才对。” 棠吟是真发了狂,周身一股子狠劲儿。即使被闻不凡挡在两步之外不得进退时也恨恨盯着尧白,两只大眼珠子像是要脱框而出。 尧白觉得不太对劲,试探着从闻不凡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棠吟看见他就瞬间炸起,神形癫狂,嘴里念念有词:“凤凰、凤凰,你是凤凰...该死,去死!” 尧白嘿了一声,不高兴地叉腰道:“我怎么就该死了。” 他生气时微微鼓着腮帮,闻不凡莫名就想起闻远山那只鸟儿。它天性好玩,吃果子时会往嘴里塞两个,一左一右藏在嘴里,两边腮帮便会鼓起来,玩够了再吃下去。那模样就像尧白。 花问柳原本在一旁抄手看热闹,突然琢磨过味儿来,敛了笑意沉声说:“他不是说你该死,他是说凤凰该死。” 尧白瞪向他,无语道:“这不还是说我该死。” 忽然,一阵脆裂之声在头顶炸开,大家纷纷疑惑抬头,同样的声音又在脚下响起。只见原本光洁的地面无端多了一条裂缝,眨眼就从脚边延伸到冰雕神像座底。裂缝来得迅猛还未反应过来,地上横七竖八都躺着黑洞洞的裂口,且隐隐有愈裂愈宽之势。裂缝很快殃及到神像,只见与顶齐高的神像左右晃悠数下,“哗啦”一声从中垮塌。 地面摇晃不止,眼看就要站不稳人。花问柳扶住身旁冰柱,说:“咱们意外闯入,怕是破了什么阵法,这冰宫要塌。” 话音刚落,顶上便有冰石砸下来,随后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花问柳一喜,正愁不知道怎么出去,这可好了。 没等他喜完,陡然感知到一股杀意携裹雷霆之势席卷扑来。只见原本孱弱的棠吟不知抽什么风,身子突然变得灵活无比,周身黑雾冲天。 他小小的身子裹在墨一样的黑雾里头,那是属于他的灵气。 花问柳怪叫道:“见了鬼,他哪里来这么强的灵力。” 当然没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眼看棠吟就要冲开闻不凡的桎梏,疯魔情状比之前更甚。 闻不凡薄唇微抿,往前逼近了一分,边回头朝众人道:“快出去。”说完便袭身上去,接住棠吟狂躁一击。 花问柳不放心,“小和尚,你行不行?” 桑宿拽起尧白就跑,“男人不能说不行!”顶上稀稀拉拉又破了许多洞,为了节约时间,桑宿闪身化成龙形,尾巴一卷将几人勾住,顺着最大的洞眼就钻出去了。 出来才发现外面情形比里面好不到哪去。远远看到那只大鹏将身上铁链甩得溜圆,在它周围形成好几个巨大旋形水窝。海底泥沙全让它给搅合起来了。视线浑浊,桑宿不好乱闯,她龙身庞大,搞不好再弄坏个什么阵,那就真要交代了。 她将几人放下,恢复人身。急慌慌地四下找路。不远处的冰宫动静很大,可见里面战况激烈。 尧白频频回望,心知闻不凡看似好说话,实则主意正得很。这会迟迟不见出来,八成是想把棠吟一起带出来。 都这个时候了,还善个什么哉。 无头苍蝇似得转了几圈,尧白终于忍不住,脚下不由转了个弯,“不成,我得回去。” 桑宿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出老远了,浑浑泥沙中只看得见匆匆背影。 她当即也想不了许多,跟着也往回跑。 烙阗见桑宿跑了,也拔腿跟上去,“等等我。” 留下一脸凌乱的花问柳,孤单伸着挽留的手,“哎——,我说……” 尧白刚跑回大门口,眼见耸立的冰宫簌簌直摇,冰碴子稀里哗啦往下落。里头阵势不减,两股灵力纠缠在一处,看不出战况。 他抬脚就要往里冲,突然眼前一晃,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泥尘里摔出个人来。 回身一瞅,不是闻不凡是谁。 尧白看到闻不凡吃了亏,气得气血直掀天灵盖,跳脚朝棠吟大骂:“你敢打他!你竟敢打他!” 棠吟站在满是裂痕的长廊尽头哈哈怪笑,周身的黑雾比方才更浓稠,衣袍被他自己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那双骇人的凤凰足来。远远看去像是一只丑陋的黑蝙蝠。 桑宿三人追至,看到棠吟周身喷涌的煞气都吃了一惊。更不妙的是那只锁着的大鹏仿佛有所感应,正在奋力挣开锁链。 这半人半鸟的怪物能把闻不凡拍飞,若再有灵宠助力那还了得。 花问柳赶忙拉起闻不凡,提了一个很识时务的建议:“别跟他硬拼,咱猥琐点。” 他刚说完,尧白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他掌心燃起赤红火焰,花问柳只看到他朝棠吟的方向拍出一掌。 然后冰宫就塌了。 唯剩棠吟寂寥地站在一堆冰渣中,人有些懵。 烙阗咽了咽口水,“原来他这么猛啊。” “等会。”花问柳瞪大眼睛,“那是什么玩意儿?” 尧白一掌利落轰平了冰宫,手里突然多了个东西。那玩意儿像是根木棒,黢黑黢黑的,三尺来长。既不规整也不光亮,糙得像是随手捡的烧火棍。 桑宿看见尧白手里拿着那东西,原本紧绷的神色立时松泛下来,还颇有闲情整了整裙角。她看着闻不凡,“没事吧?” 闻不凡摇头,双目追着不远处一黑一赤两道灵光,“他可以吗?” “没问题。”她转身往外走,“咱们去解决那只大鹏。” 花问柳将信将疑,“你确定他行?别一会毛让人给撅秃了。” 桑宿看了他一眼,举起左手,“尧白。”又举起右手,“拿了砭魂骨的尧白。战力大概差了一百八十个闻不凡。” 正文 这是要脱羽换形了? 火舌犹如利刃,三下五除二将棠吟破破烂烂的袍子撕成了布条子,连着他一头乌糟糟的长发也燎了个干净。尧白一手抡着砭魂骨,一手托着腾腾赤火,杀气腾腾直指棠吟而去。 棠吟哪会束手就擒,顶着赤羽凤凰强大的威势迎上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周身清辉的长剑。他这样硬碰硬,尧白竟也没有讨到便宜。 黑雾升腾,棠吟的剑来势汹汹。砭魂骨受了刺激,煞气大涨,尧白险些控制不住。 他只能一边闪躲攻势,一边抑制过度兴奋的砭魂骨。 棠吟执剑居高临下,神色难得肃然:“今日再取一半凤凰仙灵。” “做你的春秋大梦!”尧白大怒,“阿月,咬他!” 水月应声去战,小小的躯体发出震耳怒吼,终于把棠吟惹毛了。 不远处正同大鹏缠斗的几人看见横冲直撞的青色剑芒,皆是一愣。 桑宿同花问柳几乎异口同声:“好熟悉的法器。” 花问柳拧眉:“你也见过?” 桑宿摇头,“气息很熟,是我神域的法器。” 烙阗悬在大鹏尖尖的喙跟前,将铁链结结实实缠住它脖颈,另一头搭在自己肩上使劲一拧,大鹏尚来不及呜咽一声就被勒晕死过去。又将大鹏的双足双翅仔细捆好才跳回地面,问:“怎么办?就这样困住它。”他抬手在脖子处比了个切的姿势,“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宰了它?” 花问柳肉疼道:“过分了吧,这可是先天灵禽。” 烙阗歪头,“很稀少吗?我记得幽冥王的大鹏一次可以下十个蛋。” 花问柳:“······” 就很气,最适合灵兽灵禽生长的地方不在灵气盎然的神域,也不在魔域灵气之源万灵脉,而在不见天日的九幽地府。地府出产的各种珍禽珍兽远销六界。细细算来,自己的魔蛇也是从地府来的。 花问柳看了看大鹏,饶是再怎么难得,被困了这么多年心智也不全了,留着也没多大用处,只得道:“可惜了唉。” 烙阗却不以为意,想着自己如今已是鬼族的王,那幽冥王也算自己下属,便大方地说:“你要是喜欢,回去以后我送你两个蛋。”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嘶吼。众人赶过去只看到熊熊大火和火海之外站着的尧白。 尧白望向前方,那里有一个瘦小的影子在火海里摇摇颤颤,他时而悲咽时而愤恨,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百年苦修,飞升列神,皆成空妄,都是空妄啊!” 棠吟就站在那,依旧佝偻着身子。火苗印在他眼里,里头盛着熹微水光。他透过火海望着外面的人,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清神情。 尧白往前走了两步,他听见棠吟恸哭着叫喊:“成佛成神,后人莫来,切莫来!” 他像一把干枯到极致的落叶,甚至来不及燃就成了一抔灰。 闻不凡忽然往前跑去,火舌窜到他脚边,将衣跑舔去一角。他浑然不觉炙烤,还想往里走。尧白吓了一跳,一把将他拉住不高兴皱眉道:“你傻啊,没看见火吗?” “他先是打你,后又要杀我,还要取我仙灵。”尧白气道:“佛祖教你慈悲为怀,可没教你善恶不分,你可怜他做什么。” 闻不凡愣了愣,似乎在思考尧白地话,又似乎只是在发愣。 他抓住棠吟一丝残魂想要渡一渡,想听他说说尚留世间的遗憾,可棠吟却毫不留念地走了。闻不凡看着空落落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 烙阗从燃尽的火堆里找到一把剑,剑身烧得灰扑扑,剑刃上的青光隐隐从灰迹底下透出来。 “可否借我看看?”闻不凡伸出手。 烙阗把剑递给他,“小心灰别蹭到衣服上,怪脏的。” 闻不凡双手接过,沉眸未语。片刻后,他拎起衣角细细揩着剑身,澄澈的青光一寸寸露出来。 烙阗一愣,看着闻不凡雪白的衣摆上灰黑一道,一言难尽地撇了撇嘴。 真不讲究。 除了烙阗,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剑上。剑身打制地精巧好看,两面开刃,薄如凝冰。剑柄上的浮雕历经磨损,已经难辨其貌。虽是把旧剑,剑芒却又深又亮。青色光辉打在闻不凡脸上,将他鼻尖的细小绒毛都照的清清楚楚。他垂眼专心看着剑,双唇轻抿,蝶翅一样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仿佛有两只蝴蝶随时要从眼下振翅而飞。 尧白突然觉得专注的闻不凡很乖。可以摸一摸,或许还可以抱一抱。 闻不凡看得仔细,他把剑翻了个身,目光从剑柄一点点挪去剑锋。 “剑是苍茗的。”闻不凡说。 他话说出口,周围却静了,众人看他的眼神都是“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是说那长得跟千年树精似的怪物是凤凰苍茗?”花问柳惊恐万状,“小和尚,亵渎大神小心天谴啊。” “剑是苍茗的。”闻不凡说:“人不是。我在典籍里看到过,有些印象。” 花问柳此时心里也犯起嘀咕,闻不凡的为人绝不会无中生有来混淆视听,他也没理由这么做。可是苍茗的剑为什么在棠吟手里,还有他身上一半凤凰仙灵。这事越想越诡异,不知怎的就想起人界的戏文本子,脑补了一出相爱相杀的虐爱大戏。 棠吟虽然现在看着磕碜,年轻的时候也是不赖的。两个模样姣好的人,每日在神域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日久也就生情了。 烙阗见花问柳不说话了,便插话说:“你不是见过苍茗本人吗,他的剑都不认识?” 花问柳叹气道:“法器哪是那么容易见到的,我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 “我也只是听说苍茗大神的法器是一把剑,可没见过模样。”桑宿肃然说,“棠吟身上疑点重重,如今又拿着大神遗物,这桩桩件件的事一定要弄清楚。” 正说着,原本昏睡着的大鹏突然醒了。许是感应到主人身陨,变本加厉地闹腾起来。一阵劲风掀过来,好不容易安生下来的水底顿时又腾起黄沙,三步之外目不能视。冰宫被尧白轰塌了,面前没有可以避身的遮挡物。那畜生发起狂来威力不小,周围全是水旋,一步小心就会被卷进去,脚再踩到实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了。 烙阗呸出口沙子,周身都是泥沙的感觉让他很是暴躁,“早说让我宰了它!” “现在宰也不晚,”花问柳真诚道:“去吧英雄。” 这边尧白摸摸索索竟然摸到一面石壁,再往里走竟然是个颇宽敞的天然石室。几人在混乱中你拉我我拽你,不大一会全都挤进来了。 尧白抬手在入口处落了道屏障,那些要命的水旋终于被隔绝在外。 终于能放心喘口气,几人拍衣服的拍衣服,理发髻的理发髻。花问柳看着烙阗,“你还坐着干什么,不是要宰了那畜生吗?” 烙阗一脸烦躁地抖掉衣领上的沙子,半是恼火半是委屈,“我才不出去,我衣服都脏了!” 桑宿理好发髻,走出来说:“我去吧,我方便些。这水旋太大,你们谁出去都得被掀飞。” 花问柳松了口气,无骨似的往石壁上一靠,不甚走心地道了句:“那就辛苦你了,多加小心。” 闻不凡和尧白靠着另一侧石壁并排坐着。 “这是你们神域的东西,”闻不凡把剑递给尧白,“你收好带回去。” 尧白从拎过剑柄。突然,闻不凡觉得掌心轻飘飘地落了个东西,长剑哐当一声磕在脚边冒出的一块碎石上。 原本坐在旁边的尧白不见了,闻不凡愣住,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剑,又看了看掌心。 是只鸟,是闻远山上的那只鸟。 闻不凡:“......” 尧白:“...咕啾?” 闻不凡只得以眼神向花问柳求助。 观看全程的花问柳面色复杂,看着秃鸡一样的尧白说:“这是要脱羽换形了?” 正文 我厉害着呢 小鸟的绒毛刮得掌心微痒,那痒像是一汪温泉,随着脉脉血流缓缓淌进心窝里。闻不凡难得有些诧异,以至于看向尧白的眼神有些呆滞。 他看过万千缘法,过往皆不入心。唯独这只鸟,是浓墨世间的一丝异彩。 “你待我想想啊。”花问柳挠挠头,看着他掌心的鸟说:“他们这个族群五百岁脱羽换形。要换多久我不清楚,这期间仙灵会在元神里打盹凝神,所以他现在跟普通凡鸟一样。” “三个月。”闻不凡终于忍不住屈起大拇指在小鸟雀头顶轻轻一刮,“脱羽期是三个月。” “哦。”花问柳点点头,随后又变得忧愁,“所以他会傻三个月。” 像是印证他的话,尧白撅着屁股在闻不凡掌心转了几圈,歪着头左瞧瞧右瞧瞧,愣头愣脑地。仰头看到闻不凡的时候忽然扇起双翅,尾羽炸成一柄小扇,绯红的尖喙一张一合,咕啾啾唱起了歌。它边唱边在掌心转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始终粘在闻不凡脸上。 “他在干什么?”花问柳往一人一鸟的方向凑了凑,疑惑又好奇。 旁边烙阗收拾干净自己的衣服,也凑上来瞧,正巧看到尧白跳大神的一幕,惊叹着说:“这是什么神秘的仪式吗,凤凰真神奇!” 闻不凡顿了顿,说:“这是在求偶。” 花问柳面色瞬时变得惊恐,看了眼尧白,又看了眼面色如常的闻不凡,吓得都结巴了:“他、他还真是...执着啊。” 同样惊恐的还有烙阗,只不过以小鬼王有限的经验看来,求偶和某件事情是挂钩的。烙阗惊恐之余又极其忧愁,“原来是发情了,凤凰发情要怎么办?我们去哪里给他找一只母凤凰?” 桑宿料理完外面兴风作浪的大鹏,刚进石室就听见“母凤凰”三个字。她眼皮一跳,“什么母凤凰?” 她说完只觉得这几个字有点喇嗓子,接着发现尧白不在,最后看到坐在闻不凡掌心的小鸟雀。 花问柳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恭喜恭喜,你的宝贝弟弟即将脱羽成年。” 桑宿懵了片刻,“脱羽就脱羽,要什么母凤凰。” “哦,是这样。”花问柳作出一副很遗憾的模样,“他刚才对着面前这位美人佛尊求偶了。” 桑宿:“......” —— 茫海一天之中最静谧的时刻就是日出之前。海面平静无波,闹腾了一夜的游鱼蟹虾们各自回巢,连岸边的白象也都卧地依偎睡去。 橘红的太阳被海风送出地面,在天际尽头伸了个懒腰,染得周围云彩也红扑扑地。 海心晃晃悠悠的小扁舟上出现四个人影,两个坐在船尾,两个站在船头。 船头其中一人肩上停着只小鸟雀,双脚并着,身子轻轻贴在男人侧颈。倘若再离得近些,便会发现这只鸟正依着男人熟睡。新跃出的日头挥下暖洋洋的光,薄薄一层铺在小鸟的绒羽上。 闻不凡感受颈侧一团温热,间或有绒羽扫过他的下巴,心上痒痒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心安。这感觉陌生且怪异,他讲不清缘由,只能一遍一遍侧头去看那只鸟。 花问柳靠着船舷假寐,看着前面一人一鸟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桑宿驱着船不多时就绕出优昙婆罗花丛,上岸时薄雾正缓缓垂下。 巳时佛会准时开始,不剩多少时候。几人就近去了闻不凡的草屋稍作休整,用了些鲜果点心填腹。 桑宿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尧白发愁,他这个样子铁定是离不了人的,可是自己也没有随身带着一只鸟的经验。 好在闻不凡暂时没有将他从肩上拿下来的打算。他端坐在长案低头调茶,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桑宿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忘记肩上还有只鸟。 太阳升得慢,等到光束透过篱笆外墙投到脚边的时候桑宿终于忍不住伸手,想把尧白挪下来。她手尚未触及,闻不凡先侧头看着她,面露疑惑。 桑宿叫他看得莫名,却诡异地出声解释:“他睡着了。” 闻不凡淡淡道:“你一动他可能会醒。” 诶啥意思?不让碰? 花问柳叼着半块薯饼,说:“佛会要开始了,你难道要这样带他上黄金台?” “嗯。”闻不凡依旧淡淡回应。仿佛这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犹豫的事情,神情理所当然地令人咋舌。 桑宿没再说话,反正在人界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人一鸟,要说照顾鸟的经验自己肯定不如闻不凡。况且尧白死粘着他的架势恐怕也不大乐意自己照顾。花问柳见桑宿已然默许,自己再说反而讨嫌。反正尧白乐在其中,小和尚愿带就让他带着吧。 脱羽前期的凤凰异常嗜睡,几人用完早饭又说了好一阵话都没见尧白醒来。于是从山下草屋到黄金台这一段路上来往的外界宾客也好,梵境佛僧也罢,看到那位年轻佛尊时都忍不住往他肩头多瞧两眼,都好奇地想想知道那只歪着脑袋打瞌睡的小雀鸟是何品灵禽。 今日在主位辩法的是年岁最长的乐昼佛尊,为人最是周正,平日里寡言少语,除非必要一般都窝在住处礼佛抄经。唯独对闻不凡这个后辈较为上心,但也仅仅止于隔些时候言语嘱咐两三句。 乐昼看着闻不凡在下首右侧的位置落座,当然也看到了他肩上那只鸟。还看到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都在往闻不凡身上打量。乐昼搁下手中经卷,起身往下走。 他停在闻不凡身前,倾身看了看,问道:“这鸟少见,是什么品类?” 闻不凡笑说:“普通山雀而已。” 乐昼愣了愣,略显严肃的脸上竟然生出了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看着闻不凡,像是喟叹:“你少有这样舒心的时候。” 闻不凡的性子温和,看似慈悲在怀。 说好听一些是悲悯一切,说难听一点就是万物皆刍狗。一只蚂蚁在他眼中是可怜可爱的生灵,一个七情贯通的人在他眼中也可以是一只蚂蚁。 他似乎爱一切,又似乎一切都不爱。是慈悲佛,也是凉薄人。 乐昼回过神来,纵使闻不凡心无偏爱,他却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这只山雀与众不同。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厚实的掌心罩在尧白的小脑袋顶,说:“也算与我佛有缘,愿它无痛无灾,好生长大。”闪着细碎金茫的佛光从乐昼掌心流下,细流一样缓缓融进尧白绒羽中。 尧白浑身一激灵,醒了。他不仅醒了,还听到眼前的人讲话:“好机灵的山雀。” 他瞪着眼,有些发懵地瞅着眼前素白僧袍的人。 乐昼这阔绰的见面礼竟让他的灵识提早苏醒。不仅不傻,还能听能说。 乐昼回到主坐,看到那只鸟垫着小脚往上凑,而闻不凡竟然朝它微微侧垂着耳朵。 “心有所爱,好事,好事。”他翻开经卷,自己都未察觉眉头比往日舒展了几分。 而尧白还在下面咬耳朵,“我觉得肚子里热腾腾的。” 闻不凡小声说:“那是乐昼佛尊的佛印,可替你挡灾弭难。” “他真好。”尧白说:“你替我谢谢他。” 闻不凡一手翻开面前的经卷,一边温声答应:“好。” 尧白坐着打了个哈欠,“我又困了。” “睡吧。” 在不远处时不时看一眼前面的桑宿和花问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尧白醒了片刻,在闻不凡颈间腻歪得不行。尖喙时不时触碰闻不凡侧脸。 桑宿咬着指甲,边思索边问旁边:“你说这算谁占谁便宜?” 花问柳翻了个白眼:“反正乐在其中的那个人不会是被占便宜的。” 桑宿没明白,认真掰扯了一阵,有些痛心疾首说:“啧,尧白可真是个色丕。”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巧看到闻不凡侧头看了眼肩头,然后微微侧垂着脸。这个角度看上去就像是闻不凡低头在尧白毛脑袋顶轻轻一啄,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端坐。 “....” 桑宿有些凌乱,“我怎么觉得闻不凡也挺色丕的。” 花问柳白眼都翻倦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搭理她。 结束之后,花问柳谢绝了同伴去小酌几杯的邀请,和桑宿结伴往山下走,“再有几天佛会就结束了,你打算怎么办?” 桑宿知道他说的是在水底遇到的那些事,这事纷繁复杂,疑点重重,最主要的是棠吟一丝魂魄都没留下,根本查无可查。这事牵扯到苍茗,且时间实在久远。事情可大可小,但是桑宿隐隐预感,这里头的原委绝不简单。 “咱俩相识一场,我把你当朋友。”花问柳难得严肃起来,“朋友真心一句劝,这事儿你别管了。” 桑宿垂头一步步往下走,没有说话。 花问柳继续道:“尧白和棠吟打的时候动静可不小,砭魂骨又是大煞之器,照理说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可是外边一点风声都没起。”他语气隐隐发沉:“那片水域不简单。” 桑宿终于抬头,“你想说什么?” 花问柳走得不疾不徐,用刚好能听清的音量说:“有人想让棠吟和他的秘密埋在海底,你何必去揭这辛秘。” 桑宿又沉默了,过了一阵,直到两个人从无妄天梯走下来。桑宿忽然说:“你知道在尧白未降世之前,凤凰血脉已经断绝七万年了么?” 花问柳愣了愣,心说我当然知道,又听桑宿接着道:“总说凤凰一脉气运衰落,可是先天神禽那么多,都是开天辟地就应天而生的,为什么单单是凤凰气运衰落?棠吟口口声声要杀凤凰,这背后的缘由我若不弄清楚,下一个盛年而陨的凤凰就是尧白。” “我有分寸。”桑宿拍了拍他的肩,方才的凝重一扫不见,娇俏的模样像只小孔雀,“我可是司掌生灵魂魄的神,就算捅了娄子也没人敢把我如何。”她拍了拍自己胸脯,“我厉害着呢。” 正文 你不会养凤凰 白金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在云端漫步。尧白悠悠转醒,佛会已经结束,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他仙灵虽提前苏醒了,但还是觉得周身懒怠乏力。 他趴在闻不凡肩头,点墨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过了片刻,他发现闻不凡直接往茫海边上走去,看样子没有要送他回小竹屋的打算。尧白终于舒舒服服躺下来,甚至翘起了爪子,开心得尾羽忍不住一抖一抖。 这是闻不凡第二次带他回家,尧白美滋滋地想。 草屋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一方小桌,一张竹榻,最里面是占了整面墙的书架,还有临窗的蒲苇团。 闻不凡将他放在小桌上,又推门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拿了小碟和一个圆口大碗。碟子里装的清水,圆碗里是几样色泽翠绿的鲜果,上面还留着清洗的水痕。 尧白凑近想先喝点水,不料一垂头就看到雪白瓷底里的影子。他眨了眨眼睛:好家伙,真是一模一样啊。 这个时候安慰自己也许闻不凡记性不大好没有认出他来也不大顶用了。尧白有些丧气,顿时水也不想喝了,果子也没胃口吃了。他将翅膀圈在身前,蹬腿往桌上一坐,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总之就很气。 他虽然是只巴掌大的小鸟,但身上毛茸茸缩起来也是个圆球。闻不凡转头瞅见的就是他圆滚滚的背影,并且敏锐地察觉出他有些气呼呼。 闻不凡随手拿了个果子递到面前,“不喜欢吃吗?” 尧白拍拍翅膀,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性,不高兴地嚷嚷道:“你之前都给我吃虫子,还是带泥的那种!” 闻不凡愣了愣,随即笑了,“那是因为不知道你是只凤凰。”他说着又把果子往前递了递。 送到嘴边的东西当然要吃。尧白张嘴叼住果子,尖喙很快把果肉扒来吃了。 “你为什么离开闻远山?”尧白仰头问道。他其实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他,可是这话问出口太不是滋味。 他是那只被捡回去的鸟,闻不凡是捡他回去的古怪和尚。他们以另一个身份再遇,所有隐瞒和误会都可以心照不宣地就此揭过,彼此的面子里子都还在。 可尧白突然犯倔:“我在山上等了你好久。我还帮你喂了兔子,帮你打扫屋子。后来下大雨草屋被淋塌了一角。想着你不会回来了,我就走了。” 他絮叨似的说完,至于最开始那句类似责问的话他都无所谓闻不凡会不会解释。 反正他想要说的已经说出来了:你走后我很难过,也很委屈,我要说给你知道。 闻不凡沉默,他低垂着眉睫。波澜不兴的眸子里盛着尧白看不懂的情绪。尧白有些愕然,因为闻不凡脸上能有其他情绪这件事就已经很鲜有了。 诡异的一阵沉默之后才听闻不凡说:“很抱歉,我好像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尧白心里那股无名怨气早就所剩无几,见闻不凡这样反而觉得愧疚。闻不凡是谁,不是闻远山上闲来种种花养养兔的凡人和尚,他是梵境地位尊崇的佛尊,是位尊责重的人物,匆匆而别想来是遇上急事。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不应该计较过多。 可是他骨子里是矜傲的,方才气腾腾地嚷过,这会万不可再低头赔好。踌躇了一阵,尧白伸头将碗往前推了推,有些扭捏道:“很甜,你要不要吃一个。” 闻不凡点头笑:“好。” 过了一会,又听闻不凡说:“从前我喂你的那些虫子.....” “我没吃!”尧白大叫,“都送给外面的小雀精了。” 闻不凡莞尔,“那就好。” 开了这个话头尧白就停不下来,边往嘴里塞果肉边叨咕:“我哪里知道你真把我当山雀养,你可知我每日都要发愁怎么处理那些虫子。”想起那段时日都觉得好笑,虽然虫子一口没吃,但还是要做出一副感谢款待的懂事模样。尧白突然又想起什么,说:“我那会最想吃的其实是你养的那些兔子,可是你宝贝它们,都不舍得给我吃。”他鼓着腮帮有些口齿不清,“回神域的时候我带了一只兔子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话头,没再往下说。然而说的和听的两个人明显默契欠佳,闻不凡看着他,问道:“然后呢?” 尧白口齿不清地嘟囔:“它总跟阿月抢窝,阿月不喜欢它,我就把它烤来吃了。” 闻不凡:“·······” 那兔子吸了神域灵气,肉身又落入神禽腹中,轮回之后说不定另有一番福运,闻不凡如是想着。 尧白仰头瞅着他,有些惊奇,“你竟然都不生气么?” 闻不凡温声反问道:“它的因果造化我为何要生气?” 这话听在尧白耳中就是:吃了就吃了,不关我的事,这种小事我不操心。于是他火速吞了嘴里甜津津的果子,举着半边翅膀指向屋外,眨巴着眼睛期待道:“那外面的兔子我也可以烤来吃吗?” 闻不凡:“······?” -—— 兔子当然是没吃成,不过闻不凡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竹实,满满当当装了一大盘子摆到他面前。竹实难得,一根竹子几百年才开一次花结一回果,有的竹子到死也不会有果实。尧白看着一盘子黄澄澄的小果,幽幽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他找了。 凤凰爱吃竹实,这实在是天大的谬传。不知上古哪个前辈爱吃这个,恰巧被人记了一茬写入书中。后来典籍多照搬效仿,竟这样一直传到今日。 尧白一脸苦大仇深,破开竹实脆壳啄食里面的竹米,吃了两口对那位不知名的前辈愈发怨念。 这没滋没味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可吃的! 尧白觉得遇事不能将就,尤其是跟闻不凡在一起的时候。今天要是吃了一言不发吃了他送来的竹实,他就会觉得你爱吃,下次还会再送。就像闻远山上那一碟接着一碟没完没了的小虫子一样。 尧白嚼着竹米,觉得不能沉默。他这样想,便立刻这样做了,“竹实不好吃,我不喜欢。” 闻不凡原本坐在一旁看书,闻言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自己查阅典籍时是否看错了。 “你在书上看的对不对?”尧白扑腾着落在他手边,说:“书上必定还说了‘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我虽然住在梧桐林,可我在你的绒草枕头上睡得也很舒服啊。喏,”他伸头埋进闻不凡的茶碗,大大喝了一口,“不是醴泉水我也爱喝呀。” 闻不凡有些愣住,拿起茶碗喝了口,一时有些尴尬。 尧白坐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歪头确认:“你不会养凤凰。”似乎没觉得自己堂堂先天神禽说这话有什么不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摆在“闻不凡养的灵宠”的位置上。他甚至觉得闻不凡养不好自己是失职的行为——他明明可以把兔子养的又肥又漂亮。 闻不凡老实点头,“我不会养凤凰。” “我可以教你啊。”尧白说,“其实特别简单的,首先你要知道我爱吃什么。” 闻不凡点头表示懂了,“然后呢?” “然后,这个然后.....”尧白歪脑袋想了想,发现自己除了吃再想不出别的来了。方才信誓旦旦地说要教别人,顿时有些挂不住,只得硬撑着说:“你先把我爱吃什么整明白。” 闻不凡嘴角压着笑意,本不欲戳穿他,奈何没忍住,“我知道,你爱吃兔子,尤其是烤的。” 尧白可怜巴巴,“那你给么?” 闻不凡道:“不给。” 尧白忍痛让步:“鸡啊鱼啊什么的也行啊!”我不惦记你养的兔子还不行吗。 闻不凡依旧无情:“梵境没有鸡。茫海里的鱼是佛门圣灵,不能吃。” 尧白双腿一瞪,死不瞑目一般在桌上挺尸,双翅气哼哼盖住脑袋,颇心烦。 他独自气闷,听到闻不凡走开,随后书架那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 这烦人劲儿,也不来哄哄。 等到他快把自己气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头顶有声音说:“再忍几天。” 正文 我养的 九月初五,日头正高悬。 声势浩大的鲸钟声穿过林海,爬上云端,响彻黄金台,最后一场佛会散场。 佛会结束,莲花结界行将关闭。各界宾客要赶在结界完全关闭前离开梵境。桑宿从闻不凡的草屋出来,最终还是决定将尧白暂时留在闻不凡身边。回去以后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前方福祸未知,尧白正处在换形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不能跟着她去冒险。 优昙婆罗过了花期,只剩零星的细碎花瓣飘在茫海水面,看着颇有些清冷。桑宿捧了把水洗脸,又细细把发丝捋好,这才敛神往外走去。 同来时一样,出去也要过一架石桥,桥另一边便是梵境以外的世界了。桑宿不疾不徐地走上去,抬头竟然看见烙阗和花问柳站在桥头。 “哟,”桑宿笑着迎上去:“要喝场散伙酒吗?” “我可没时间。”烙阗撇撇嘴,不耐烦地往身后看了一眼:“长老催了,我得先走。”他朝两人拱手抱拳,“那个...后会有期。” 少年人的情义最是简单也最珍贵。即便呆直如烙阗,也知要等等同伴,慎重地告个别。 桑宿展颜一笑,“后会有期,欢迎来神域找我玩。” “也欢迎你来鬼域。”烙阗说,“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把匕首还给我,那我更开心。” 桑宿笑:“不要太贪心啊我的鬼王陛下。” 烙阗撇嘴:“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花问柳朝后抬了抬下巴,催促道:“赶紧走吧,你家长老的眉毛都快拧成死结了。” 烙阗飞奔着走了,桑宿和花问柳仍在原地。 “你回魔界?”桑宿问。 花问柳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一直都在外漂泊来着。” 桑宿总觉得此人来历不寻常,相处的时日不算短,却丝毫探不到对方的底。他说这话时显得无奈,仿佛他是被迫四处浪迹。可桑宿心里有谱,八成是这厮演出来的。 “你把小凤凰留在闻不凡身边了?” 桑宿点头,“他脱羽期傻不愣的,闻不凡愿意带着他我自然是巴不得。” “也好。”花问柳说,“别的不说,闻不凡身边至少安全。把这个收好。”最后花问柳递给她一片树叶,兵嘱咐说:“若遇上危险就对它说,它会立刻转达给我。你若是运气好碰巧我有空,说不定我可以受累来救你一命,不谢。” 桑宿接过树叶“咦”了一声,“对它说话你能听见?这是什么叶子?你怎么能听见叶子说话?” “话多。”花问柳粗暴地结束话题。 “多谢。”桑宿笑着收下,诚心说:“希望不会有用它机会。” 交代完后花问柳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自求多福。” 桑宿也挥了挥手,一眨眼花问柳已经不见了。桑宿低头看着手里的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说它特别吧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树叶模样,说它普通吧,脉络中隐隐有探不清源头的灵气流动。况且它还能传音,普通树叶施过法也是能有这个功能的,但肯定有时效,且距离限定。听花问柳的话里的意思,不管何时何地通过这片叶子说话他都能听见。 这厮还真是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 —— 梵境历来惯例,妙心佛法结束之后梵境诸佛皆可自行去往六界游历。不管你去游玩,还是去历劫,是去人界还是去轮回,均凭心意。此等机会不可多得,五百年才有一次。所以前脚宾客方走,后脚梵境众人便拎着包袱抱着经书欢天喜地各奔东西。仅仅过了两天,偌大梵境竟然都走空了,只留下零星轮守留驻看家的。 闻不凡是第三天走的,选的去处是人界。人间九月桂飘香,农家田舍蚕麦忙。闻不凡这回没有刻意避开人迹,将居所选在一处村舍不远处的垄上。 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农田,黄灿灿的麦浪延展至天际。闻不凡花了三天搭屋,又花了两天垦地——他在门前弄了一片花圃。 尧白睡醒时看到屋外新立起的竹栅栏和培过土的花圃,上面的花苗是闻不凡早晨刚栽下的。尧白立在窗舷吹了会风,渴睡的脑子才清醒几分。他顺着屋檐飞出去,看到闻不凡背对着坐在院里矮凳上,正专注低头摆弄着什么。他落在闻不凡肩上,看清他怀里抱着一只半个手掌大的幼兔崽子,闻不凡正给它喂水。除了怀里抱着的,脚边还蹲着一只。 “哪里来的小兔子?”尧白发现无论他搬过多少次家,有两样东西却是雷打不动必定要有的:花和兔子。 怀里的喂得差不多了又捞起另一只,“前面村里买来的。我一会要去割些草来喂它们,你要不要去?” 尧白近日醒来后总是沉闷乏力得很,早就不想在屋里待着了,便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里是一条大河的下游,河谷颇宽。沿岸都是大大小小的村子,又是农忙时节,外头来来往往不少人。尧白攀着闻不凡的领子坐在肩上,瞧着人和景都觉得新奇。 闻不凡身穿广袖长袍,背着竹背篓,手里还拎着一把崭新的镰刀。混在一众粗布短打的农人中很是扎眼。更扎眼的是他肩上竟然坐着一只小雀,那雀长得很不一般,尤其是尾巴一抹赤红,十分漂亮。人多时它也不惧,一双点墨般圆眼转来转去,竟像是在看热闹。 闻不凡寻到一处浅洼,这里水气足长着不少浆草。临挨着就是农田,三个青壮汉子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挽着裤脚在水坑里洗脚。最边上那人正巧往这边看,那人脸长得白净,眼睛很大,鼻梁又直又挺,跟寻常的庄稼人很不一样,尧白不由多看了两眼。 不料那人很是热情,直接淌着水走过来找闻不凡搭话:“兄弟这雀看着好生机灵。” 闻不凡正专心割着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同他说话。没等开口回,尧白已经飞出去了。 那人起初看到闻不凡正脸,讶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后全部注意力都被尧白拉了去。他原本只觉得这鸟看着灵气,却不知这样通人性。只见那鸟轻飘飘地朝他飞过来,一伸手竟然落在掌心,又惊又喜地回头朝自己的同伴喊:“你们看这鸟!哎哟...它还挠我手心。”他惊喜地对着尧白毛绒绒脑袋一阵猛揉,边揉边夸:“真乖哎——” 闻不凡叹了口气,出声道:“快回来。” 年轻人被尧白挠地直笑。他眼睛生得好看,笑起来朝气蓬勃浑身都是生机。尧白觉得好玩,又低头轻啄了他两口,闻不凡的呼唤压根没入耳。 “小白。”闻不凡提高了音量,那个正沉迷逗鸟的年轻人都听见了。他的语气很平和,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没有,“回来。” 年轻人却不由自主敛住笑,有些尴尬地伸手将尧白送回去,“抱歉啊,我看它挺喜欢跟我玩的。” 闻不凡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尧白捉回来。 年轻人愈发不好意思,出门做活都将这鸟带在身边,想来平日一定宝贝得紧。他挠挠头僵了半晌,开口套起近乎:“兄弟是新近搬来的么?我不曾见过你。” 闻不凡点头,“嗯。” 尧白不肯被拢在手里,左扭右扭挣脱出来,顺着闻不凡衣襟爬上肩头。他撅屁股拖着尾羽卖力向上爬的模样实在可爱。年轻人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喜欢,“这鸟....” “我养的。”闻不凡说。 “诶?”年轻人愣了愣,随后笑道:“我知道,我是想问这是什么鸟?我也想买一只来养。” 闻不凡刚想回答说是普通不知名的山雀,又觉得这个答案不足以让眼前的人打消养尧白同款的念头。 “买不到。”闻不凡正色道,“很贵。” —— “你方才叫我小白。” “怎么?”闻不凡重新背上背篓,里头装着满满的浆草,“我听见你那位魔族朋友是这样叫的。” 尧白舒舒服服靠在他领口,“头一次听你这么叫我,感觉有些奇特。” 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小胖娃娃,跟在闻不凡身边前前后后地蹦跶,跟了一段路终于鼓起勇气扯住闻不凡袍子,仰着肥嘟嘟的小脸满是渴望,“叔叔,我可不可以摸摸它。”小孩垫着脚,手指着肩上的尧白。 尧白这一路收到不少好奇的打量,一开始还觉得有趣,次数多了只觉得苦恼。加之出门半天耗掉不少精力,这会又混混沌沌想睡了。 闻不凡见他一动不动,便低头看着小孩,说:“他不愿意。” “哦...”小孩原本就是鼓足了勇气,这会被拒绝满脸都是失落,垂头站在原地。闻不凡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回头朝小孩说:“或许他明天就愿意了。” 小孩茫然抬头看着他。 闻不凡抬手指了个方向,“我就住在那,你可以来。” 正文 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鸟 尧白过去五百年的神途可谓是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是女帝和青灵天帝最小的儿子,又是神域里几万年来独一只的凤凰。无论是八个兄姐还是神域里其他神官,对他都是爱护有加。他在全神族的庇佑下长大,大风大浪自是有人挡在他前头。说起来脱羽换形竟是他独身经历的第一件大事。上一只凤凰已经陨落七万年,他身边没有同族的长辈告知应该如何度过这段特殊时期,所以时常懵懵懂懂,难受了只知道双眼一闭蒙头昏睡,每日睡得时日颠倒。 他以为脱羽期的反应至多也就是时常困顿,内府混沌无力,习惯了都还好。却不知所谓的脱羽期就是字面上意思。当他早上醒来看到枕头上躺着几根鲜亮羽毛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有些慌。 身体的难受尚且可以忍, 掉毛万万不能忍,他不想真正变成一只秃凤凰。他衔着脱落的羽毛惶急地冲出去找闻不凡,“怎么办怎们办,我要秃了。”他把光秃秃的屁股翘给闻不凡看,“最好看的尾羽全都掉了。” 脱落的赤羽整整齐齐躺在闻不凡手心,尧白都快哭了,犹自挣扎着说:“你看能给我粘回去吗?” 闻不凡看了一会,摇头说:“好像不行。” 尧白内心一阵绝望,他默默把羽毛衔回来护在双翅下,回头瞅着光秃秃的身后,可怜巴巴说:“我觉得屁股好凉。” “会再长出来的。” 有翼一族往往珍视自己身上最华丽漂亮的几根羽毛。尧白最漂亮的羽毛就是他的尾羽,即使脱羽期心力不怠每日也要梳理许久。虽然现在的尾羽跟凤凰原身的尾羽不可比,可掉的实实在在也是自己身上的毛。 尧白有些伤心,他想试试能不能把它们插回绒毛里,就算不能完全复原,能掩饰一下秃了的屁股也是好的。可是折腾了半天反而扒拉下来更多羽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成熟过头的蒲公英,轻轻一碰就会掉光秃。他坐在毛堆里垂头丧气,数着日子算这该死的脱羽期几时能过去。 过堂风一吹,脱落的羽毛四下飞散,尧白忙张开翅膀想要拢着,反倒让兜头而来的秋风掀了个跟头。整只鸟在肃肃秋风中瑟缩,可怜得很。 闻不凡弯下身捡起未被卷跑的几支尾羽,细细抖掉灰尘。将尧白往手心一圈,“风大,进屋去。” 尧白掰着他的大拇指露出个头,看着肆行的风里,呜呜咽咽地说:“我的毛毛都飞走了。”他正伤心着,闻不凡突然朝他摊开手,手里躺着他的尾羽,“最漂亮的还在。” 闻不凡几乎不会安慰人,可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安慰话却比任何人的都好用,至少对尧白是这样的。所以这段时日他虽然过得辛苦,心里却是开心的。 自从知道自己掉毛是常态,尧白每天的例行公事便多了一项,不瞌睡的时候总蹲在蒲团上扒拉自己,看看今天掉了多少毛,又长出来多少新的。他会把其中好看的羽毛挑拣出来让闻不凡收好,两月下来装羽毛的木匣子都满满当当的了。 秋天的雨水格外多,有时候阴雨绵绵连着好几天。闻不凡总是在雨停后出门割草,因为浸满水的浆草格外鲜嫩。雨天的时候尧白大多蹲在窗边打瞌睡。偶尔有冒雨劳作的农人和戏雨玩耍的孩童,嘻嘻哈哈欢快得很,他有时候也会趴在门边看热闹。 田里摇头晃脑的麦穗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片麦秆,田间的农人也变得稀少,丰收的时节过了。尧白变得越来越嗜睡,身上的羽毛几乎要盖不住皮肤。他无意间从铜镜里瞅见自己,吓得呆了好一会。 “我好丑。”他蹲在闻不凡给他买的烤兔前胃口全无。 闻不凡安慰人的话总是异常贫瘠:“不丑。” “我之前见过一只在鸡窝里总挨揍的小鸡,别的鸡欺负它,啄它毛还到处撵它。”尧白躺着有些生无可恋:“我现在长得特别像它。” 闻不凡没再说“你不丑”“会长出来的”这些话。他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才说:“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鸟,你绽开尾羽的样子比茫海佛光都还耀眼。”他的语气总是不带多余情绪。尧白想要从中都品出些什么都很难做到。 好在闻不凡的脸够用,尧白想,仅仅是每天看着都能消弭许多困顿情绪。 第二天依然是阴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绵长,一直到午后才停下来。闻不凡照例背着背篓出门,两团雪白团子跟在身后送他。尧白刚刚睡醒,吃饱喝足后飞到书案上翻开闻不凡看了一半的书。闻不凡看书很杂,奇闻趣事、地理风物、圣人经传都看,唯独不爱看佛经。出来时带出的薄薄两本至今没有翻完。尧白很是庆幸他不爱看佛经,不然自己只能枕着书睡觉的份。他看书慢,一般都会往回倒翻几页,看的时候不会太认真,除非恰巧有闻不凡的注解。大多数时间就这样打发掉了。 停了没多时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回来,还伴着丝丝细风。冰凉雨丝被细风送入窗舷,在书页上晕开浅淡墨点。尧白往屋檐飞去,行人匆匆的小路上没有看到闻不凡的人影。 他在屋檐上耐心等着,院中两只白毛球还在雨里追逐打闹。等到两只兔子察觉到雨势渐大跳到门前躲雨的时候才看到闻不凡像是要同烟雨融在一处的身影。 以尧白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闻不凡是决计不会给自己捏个避水决躲雨的。他连忙飞进屋去,将叠在床头的干净衣袍叼到门口的垫子上,以便闻不凡进屋就可以换。 “怎么弄这么脏?”尧白在屋檐下拍着翅膀,看到闻不凡身上沾上不少泥土,衣摆被他牵起来里面不知兜着什么东西,沉沉的一坨。 “去挖了些黄泥。”闻不凡一边说一边将衣袍里包着的东西拿出来,是裹得紧紧实实的一团泥。不知之前土里种了些什么,竟还有一丝清甜气。黄土黏腻,将他双手裹得黄斑斑的。 他将占满露水的浆草铺在木板上,并未立即换下浸湿的袍子。反而搬来一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开始摆弄那团黄泥。雨和风都越来越大,尧白身上稀松的羽毛已经难当御寒大任,每每一阵风袭来都要忍不住缩缩脖子。只能往屋里退些许,躲在门扇后头露出一小小的脑袋,好奇地看着闻不凡摆弄,“你要做什么?” 闻不凡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将黄泥分成大大小小的泥团,“泥雕。” “雕什么?”尧白眼睛一亮。 闻不凡看着一派纤尘不染,实际上搭屋修房垦地锄草样样都会,光是建屋这一项比外头瓦木工的手艺都要精上几分。屋里的东西大到书架木床,小到摆件挂件都是他亲手做的。他做东西不快,但异常认真,像是在修行,并且乐此不疲。因此家里隔两日便会添置一样东西,有时候是一架躺椅,有时候是一个菜篮。时日久了草屋越来越像个家,什么东西都有。尧白喜欢看闻不凡做东西,通常不会打扰他,只静静在一旁看。 闻不凡却没有告诉他,只说:“很快就做好。”修长有力的手对着一团团黄泥捏捏揉揉,尧白看不太明白,心里的期待不由多了几分。 许是难度较大,闻不凡这次做的时间格外久,久到尧白已经靠在门边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时感觉有双手将自己托起来,鼻尖是熟悉的味道。尧白蜷了蜷身子,躺在柔软的薄被上再度沉沉睡去。 天渐渐暗下来,橘黄灯盏从门里斜照到屋檐下。尧白睁开眼睛适应着屋内的光线,抬头就撇到门框里的闻不凡。光静静铺满他半个身子,另一半融在夜色里,他微微伏着身子,模糊得只有一个剪影。却像是寥寥数笔就绘尽神韵的画。 尧白眨眨眼,又看呆了。 又过了一会,闻不凡终于起身,进屋拿了样东西又坐回檐下了。尧白还没完全清醒,困困顿顿过了片刻,再睁眼时闻不凡已经坐在桌前。 “醒了?”他已经换了衣服,手持着书卷,旁边搁着已经沏好的茶。尧白注意到桌上多出的东西,用一块方帕盖着的。 “这是什么?”他边往桌边飞边问。 “送给你的。”闻不凡说着,待他落在跟前,闻不凡便伸手将方帕掀开。 饶是尧白心里已经猜测了许多回“这回他定是做的什么稀奇东西,是特意做给我的也不一定。”看到那东西时他还是愣了。那是用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小小的一只却神态十足。尖长的鸟喙微微张开,长颈朝天,引颈啼鸣的姿态栩栩如生,脚底还逼真地做了朵祥云。这显然是比着他的样子做的,因为泥雕身上的羽毛颜色和他之前的一模一样。尧白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时辰前它还是一团不成形黄泥。 他盯着自己的泥雕,惊喜地不知说什么好:“怎么做的呀,真像,羽毛怎么还毛茸茸地呢?”尧白轻轻碰了碰,终于发现端倪,他止不住地雀跃:“这就是我的羽毛!”闻不凡竟将他两月以来掉下的毛精心一根一根粘上去。他的手很巧,看上去就像是长出来的。 看着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的尧白,闻不凡的语气也不由揉了几分笑意,“自然都是你的羽毛,我想空放在匣子里可惜,不如捏个泥塑让你每日看看。”他把凤凰泥雕同尧白摆在一起,认真说:“不好看是一时,但漂亮是永远。” 尧白使劲点头:“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鸟!” 正文 你看起来圆乎乎 凤凰泥雕被尧白摆放在显眼的地方,每日都要看上好几回。许是心情愉悦,胃口愈发得好。每日除了睡便是吃,连偷闲出来看望他的水月都忍不住提醒说:“您吃的是不是太多了点,眼见都胖了。” 尧白啃着兔腿,不甚走心地垂头看了一眼自己,不以为意道:“哪有,明明同原来一样呀。” 水月顿了顿,绕着尧白走了几圈,眨着眼睛疑惑道:“您以前有毛,看起来圆乎乎。现在毛没剩几根,看起来还是圆乎乎。您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尧白:“······” “而且您似乎还长大了些。”水月比出一支爪子挨着尧白量了量,确信说:“长高了,您这脱毛期还长个子呢。” 尧白“唔”了一声,回忆起近月来被忽视了的身体上的变化,除了异常困顿嗜睡也没别的了。但是能长个子终归是好的,他身子大些尾羽就会更长些,长一寸也就更美一寸。怀着对自己换形后的期翼尧白每日梳毛时都不觉得煎熬了。 他胃口几乎每日剧增,吃下去的东西立竿见影,身子抽条快得如同雨后春笋。长着长着,闻不凡的肩膀他已经立不住了。某日尧白睡醒后照例蹲到蒲团上梳毛,惊奇地发现尾巴周围冒出几支细羽,颜色如火,隐隐还有流光。光是颜色就比之前纯粹华丽得多。尧白欣喜若狂,忙飞向窗外告诉闻不凡,他开心地朝闻不凡露出屁股:“看!长出来了。” 闻不凡站在繁密花丛中眉眼弯弯,“好看。” 羽毛长起来的速度如同脱落时一样迅速,许是长个子耗费心神,尧白的精神总不太好,身子时常软软绵绵,严重时连翅膀都拍不动。闻不凡隔一天就要去市集买只烤兔回来,近日变成三五日才去一次。三月的脱羽期快满了,他清醒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 田间慢慢又换了景色,堆积的麦秆沤成了肥,新一年的麦苗已经抽出嫩绿的芽。无论山野还是田间都静谧下来,飞鸟和走兽都各自准备过冬。朔风一吹,树和草都泛了黄。入秋之时沿着竹篱笆种下的花藤倒是长得愈发精神,藤蔓爬满路边的树,远远看上去像是树在初冬里焕里嫩芽。闻不凡隔注意到一只白背蓝颈的鸟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院外的树上,站在藤蔓间面对着小院。 闻不凡剪完花枝一抬头就会看到它,大多数时候他不会在意院外的树上停着只鸟,看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但有时候他会站在花圃里同那只鸟对望。一人一鸟就这么僵持片刻,那鸟总会先飞走。待它走了,闻不凡才慢腾腾转身回屋。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太阳照下来院子里的花儿都精神不少。 那只鸟也在,闻不凡朝树上看了一眼。他将廊下的躺椅搬到院子里,又回屋抱了一只鸟出来。树上的藤蔓无风而动,闻不凡再抬头时,那鸟已经不在原处了。任凭闻不凡一双眼睛再如何精明也发现不了某片花瓣上凭空多出来的一只灰翅蝴蝶。 尧白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太晃眼了,我要进屋睡。” 闻不凡将他放在铺着软被的椅子里,又将椅子换了个朝向,避免太阳直接照到他眼睛,“多晒太阳好。” 他只说了这一句,尧白竟也没有再吵着要回去,只是用大翅膀遮住脑袋,不多时又睡得人事不知了。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斜,期间闻不凡给他拿过一次吃食,拿过一次水。他迷迷糊糊被叫起来吃完栽头又睡了。甚至都不记得吃的是烤兔还是香酥肉饼子。 他睡眼惺忪爬起来没看到闻不凡,正要往屋里去,突然“咦”了一声,低头看着躺椅脚边:“隆冬腊月哪里来的蝴蝶?” 还未深想就听到闻不凡唤他。虽说白天太阳晒的暖烘烘,但夜里还是会起风,混着夜露吹进来也是冻人的。闻不凡总是将日子过得像苦行僧,寒冬天也不会在屋里燃炭。每日天未暗尽就将门窗关好,窗上的油纸足足敷了三层。 尧白身上的绒毛虽然已经长了七七八八,比之前耐寒些,但依旧体弱,等闲不能受凉。他晚上睡觉的地方也从枕头上挪到了被窝里。几月以来一直是鸟的形态,尧白自己和闻不凡都没觉得睡一个被窝有什么不妥。 转眼又到闻不凡上集市采买的日子——主要是给尧白买吃食。尧白就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觉,面对着院外小路,闻不凡回来睁眼就可以看到。他从晌午一直等到暮色四合,闻不凡才背着背篓回来。手里拎着油纸包好的烤兔。 尧白迎上去,“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闻不凡将背篓靠回墙角,头也未抬地说:“街上热闹,逛得久些。” 尧白直觉他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与平时不对,脑子尚未转弯嘴却先动了:“你几时竟也爱凑热闹了?”尧白看着他的背影,闻不凡依旧没有抬头,没听见似的转身进了屋。 “还是热的,现在吃么?”闻不凡拎着烤兔问他。 “吃。”尧白说。睡了一天肚子早饿了,迷糊的思绪迅速转移到皮肉脆脆的烤兔上。待闻不凡将兔肉骨头剔尽放进盘中,尧白便蹲过去埋头吃。 他拿了本书坐到一旁,书翻了几页,总时不时抬头看看尧白,桌上灯芯燃尽也未察觉。 尧白浑然未觉身后昏暗的角落里,闻不凡静静看着他。原本平和无波的眼中霎时尽是绵长怆然之色。他那张脸仿佛生来就不适合有任何情绪,只是低眉一瞬又恢复正常了。 正文 人间百态 清早,细风拨开晨雾,花圃新开了几朵鹅黄色小花,娇嫩的花瓣沾了几滴露水羞羞答答地垂在枝头。尧白近几日都醒得早,正懒懒趴在屋顶上晒太阳。耳边听着远处村舍里鸡鸣狗吠声,他翻了个身,想着自己五感恢复通达,这异常漫长的三个月总算要过去了。 小路上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声,尧白顺着看了一眼,对正在廊下修补窗纸的闻不凡说:“小孩又来了。”话音刚落,半掩的木门被从外推开,孩童脆生的嗓音像是清晨出山的飞鸟,“叔叔叔叔!我来啦。” 这小孩就是上回在路上揪住闻不凡要摸摸尧白的那个孩子,自从那次得了闻不凡的邀约,隔阵子就要来一回。他懂事乖巧,嘴巴又甜,和田埂上那些上蹿下跳闹人心慌的孩子不同。尧白精神不济的时候居多,他便坐在一旁,下巴搭在胳膊上看他,有时候实在想摸,也会问闻不凡,“他的尾巴好漂亮,我可以摸一摸吗?就碰一下,保证不吵着小鸟睡觉。” 若尧白没有明显拒绝,闻不凡便会点头同意,“就一下。” “好的!”他说一下,就真的只是伸出一根小手指轻轻一碰,完了便十分雀跃朝闻不凡喊:“我摸完啦!” 后来尧白开始掉毛,总被小孩赞漂亮的尾羽一根也不剩了。小孩第一次看到光秃秃的他就愣住了,小孩不懂掩藏情绪,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连坐的地方都比平时离得远。尧白把头塞回翅膀底下,有些难过。过了一会,他听到凳子移动的声音。小孩趴在他跟前,小声温柔地说:“小鸟你痛不痛啊?” 尧白愣了愣,忍着酸涩在翅膀底下睁开眼。他看到小孩搁在桌上的小脑袋,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对尧白来说“怜惜”远比“嫌弃”更令人难以招架。 “不痛。”尧白轻声回答。听在小孩耳中当然只是一声低哼,这下他更心疼了,双手小心翼翼地在尧白身上拍着,他哭泣难过时娘亲就是这样拍着后背哄他。 后来他的羽毛慢慢长出来,身子也窜了几倍。小孩再看到他时高兴地不得了,围着他左右蹦跶。 尧白看着窜进院子里的小孩,忽然觉得这几月过得也没那么糟糕。 “大鸟大鸟!”小孩趴在窗户口朝里喊,“我来找你玩!” 尧白暗自叹了口气,小孩从前叫他小鸟,如今时过境迁,又很合时宜地改口叫大鸟。倒不是他端着凤凰的尊位瞎矫情,只是这很没辨识度的名字实在不中听,再不济叫声“漂亮大鸟”也是好的啊。 他落在木阶上,张嘴叫了几声。小孩回过头看见他 ,便哒哒跑过来蹲在他跟前,十分有礼貌地打招呼:“大鸟,早上好。” 待到远处屋舍升起炊烟小孩才告别回家,临走时恋恋不舍地拉着闻不凡,说以后不能常来了。 “爹爹要出远门,娘亲要带我去外租家住。”小孩说:“外祖家住很远,要坐马车才能到。” 尧白不能理解凡人的很远是多远,也不能理解“不能常来”是何种程度的分别,于他而言凡人的一生也不过是窗间过马。小孩也一样,似乎也觉得再见不是难事。所以他也没表现得太难过。闻不凡把他送到院门口,他像以往那样挥挥小手,然后顺着小路回家。 尧白站在屋顶上看了好一会,看到小路上人来人往,突然说:“我想去市集看看。” 闻不凡对他的要求丝毫也不意外,点头说:“明天去。” 尧白没再说什么,又懒懒躺下晒起了太阳。 半眯着的眼看着院外,恍惚间想起他三哥黄黎说过凡人是不死不灭的生灵,但是他们生死都在瞬息,轮回之后前尘过往都会忘去。他们有不加掩饰的贪欲和情欲,有所求就有所苦,有人挣扎有人找寻,来来去去便是人间百态。 人间百态,尧白望向远方,多富有生气的词啊。这山树流水,花草人海哪一样都比九天上冷冷清清的梧桐林好。 因惦记着要上街,第二日尧白依然早早就醒来。他现在的体型实在不似寻常凡鸟,去的又是人多的地方,为了少生枝节只能委身趴在背篓里头。好在竹编背篓四周都是空隙,不至于趴在底下什么也看不见。 尧白起初静静趴着,路上人渐多的时候便伸着头往外看。不大一会就到了一处石砌的高墙底下。这是尧白熟悉的,人界人最热闹繁华地方就是这是这种高墙围成的地方。这处集市比尧白以往见过的更繁忙吵闹些,一群人排着长队从城里走出来。闻不凡跟着人群站至一旁,给这些人让路。 尧白觉得奇怪,嘀咕了句:“怎么都是男人?” 闻不凡背着他进了城,里面的情形却和城门口截然相反。宽阔的街上行人寥寥,间或有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模样。闻不凡站在名叫“米食记”食店门口愣住了。尧白透过缝隙看过去,只见大双开的店门只开了半扇,半掩不掩,似乎没有开门迎客的打算。 闻不凡走上前去,推开半扇门,叩了叩门板朝里叫道:“老板,买一只烤兔。” 里头依稀有脚步声,却迟迟不见人出来。闻不凡只得走进去,又叫了一声。里头先是有人交谈,接着才有个人影从里院出来,却不是他熟识的店里伙计。 来人穿着做工精良的长衫,像是掌柜管事一类的。那人走近先是一顿,接着“哎”了一声,颇意外地道:“竟然是你。” 尧白顺着往上看,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正是那日在田地里遇上那位长得颇好看的男人。只是他之前一身利落短打,是十分正经地庄稼人模样。如今发髻高束,锦衣在身,竟有些不敢认了。 闻不凡却没认出来他,站在原地面色疑惑。 “你不记得我啦。”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帮他回忆:“上回我去庄子上巡视,正遇上你带着你那鸟在洼地割草。我问你那鸟是什么品类,你不肯告诉我,还非说那鸟很贵我买不起。不记得啦。” 闻不凡这才点头:“记得。”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店里,甚至连凳子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我来买东西。” “唉,”年轻人叹了口气,用看似平和的语气道说:“不卖啦,这个店今天就要关了。” 尧白第一反应是再也吃不到合胃口的烤兔肉了。他轻轻啄了啄闻不凡后腰,示意让他问问缘由。 “为何要关?”闻不凡问。 “你们方才过来的时候应该遇到官府带人出城了吧。”他绕进柜台后面,弯腰在货柜里扒拉出一壶酒,又摸出两只白瓷杯子,“喝点吗?” 没等闻不凡回答便利索的添了两杯酒,端了其中一杯一口喝尽,这才说:“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要打仗。我家的长丁被征走不少,人手不够店子没人看管。只能把能关的都关了。”他指了指门外,“你瞧,这条街没剩几家店还开着。得亏我是家里独苗,不然也得让他们拉走。” 尧白忽然想起那小孩说他爹去出远门,十有八九是被拉去上战场了。 年轻人像是不太能喝酒,一杯下去脸色已然红了大半,“看你的模样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赶快回家吧,外头的日子要不好过了。你家是哪里的?” 闻不凡顿了顿,说:“南边。” “南边?”年轻人眯着眼,醉意上来,“南边更惨,听说闹瘟疫好几个月了,死了好多人。” 正文 我想去南边 闻不凡背着背篓走在田埂小路上,路两旁是郁郁青青的麦苗,冬日的霜冻很够劲,它们长得很好。不久之后还会有几场大雪,人们看到覆雪的麦苗便可以预知来年的大丰收。 田间不再有人巡视,也不会有人躬身在地里仔细耐心地拔除杂草。闻不凡的身影像是粗犷而随意的泼墨,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背着背篓的男人沉默走着,寂然又单薄。 尧白觉察出闻不凡不同寻常的安静。人间悲喜他并不能领会,尚存在心头的事仅仅是一家常吃食店关门,他觉得惋惜却并不难过。 他从背篓里爬出来,毛脑袋搁在闻不凡肩头,偏头看着,问:“你在想什么?”闻不凡微垂着头,低着的眉眼显出明晃晃的哀戚来,尧白忽然想抱抱他,“在为什么难过?” 闻不凡愣怔了一瞬,眼帘垂地低,说:“我不知道。” 他沉默着往前走,忽然在河边停下,河水打着小旋儿奔向远方,两岸青草缭缭。 尧白突然听见闻不凡问他:“小白,佛为什么难过?” 此时的尧白还不能理解他口中的“佛“,他很认真地想了片刻,说:“失去了特别珍视的东西吧。”他将自己和“佛”强行感同身受了一把,得出这样的答案。 闻不凡又沉默了,过了许久尧白才听到前面传来闻不凡的声音,那声音与他往日的温言细语不同,如同历经千帆后一声疲惫轻叹,又像是像是风雨里绝望的低语。他说,“可是小白,我没有特别珍视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难过,不知道这种情绪来源于何处,更不知道它是否应该存在。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是有缘由的,可是他找不到缘由。人说佛者慈悲为怀,他却只觉得空洞。 如同一个血肉铸就的躯体,里面空空如也。他背负着这身皮肉,于茫茫大地不知去处,更不晓归途。 第二日天方亮,尧白醒来时身侧的位置已经变凉。透过窗户看到闻不凡在外忙碌的身影。给花培土,给兔修圈,他总有事情忙碌。 尧白伸了个懒腰跃出窗外,早晨的阳光很刺眼。他便站在屋檐阴影下静静看着。那时他总觉得日头太长,一天睡好几觉都过不完,每次睁眼醒过来都可以看到外面张扬的太阳。院里的阳光一寸一寸往外移,格外磨唧。 直到虚度的如今终于也无可奈何成了追忆的曾经,尧白才幡然醒觉,原来纵使神途漫漫,他最珍惜的最难忘的也不过是那短短数十日。 尧白在窗舷上又小睡了一会,他抬头看了眼院中,太阳才下了一步阶梯。 闻不凡正在窗边蒲团静坐,膝上放着一册书,刚翻了两页。尧白略微瞟到密密麻麻的拗口字便知是本佛经。 他扇着翅落在另一只蒲苇团上,随口问:“今天怎么读佛经啦。” 闻不凡一本正经,“礼嘉佛尊说佛经答人疑惑,令人静心,” “那你静心了吗?”尧白仰头问。 “没有。”闻不凡摇头。 —— 闻不凡不执着也不钻牛角尖,发现读佛经屁用没有之后果断弃之,转身就去准备一人一鸟午膳吃食。不大一会,两碟清炒素菜和一碗蘑菇汤被端上桌。尧白正要问怎么今日没兔肉,突然记起来卖肉的店已经被迫关了门。 于是只能就着蘑菇汤吃着小青菜。每日都是吃完饭困意就上来。尧菜蹲在一边看着闻不凡收拾碟碗,总觉得他今天做什么事都十分心不在焉。 尧白睡意渐浓,刚一头扎进被絮里准备舒舒服服睡一场,突然床一沉,头顶罩进一片阴影。 “小白。”闻不凡垂头看着他,说了句没头尾的话,“南边有瘟疫,死了很多人。” “嗯?”尧白莫名。 “我想去南边。”闻不凡说。 尧白瞅着他,还是有些懵,“去就去呗。”他虽这样说着,可心底不知怎的突然就不大高兴。 “你……”闻不凡顿了顿,像是什么话将说出口又给强制咽了下去,最后他移开目光,避免和尧白眼神触碰,才说:“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尧白听见这话简直开心得要飘起来,忽然明白方才的别扭情绪从何而来。他不在乎闻不凡去哪里,他在意的是对毫无预兆的道别。仿佛就像是寄居檐下的燕子,突然有一天屋主人说我要出远门了,房子不能借你使了,你收拾收拾走吧。 尧白悲哀地认清了一些事,他和闻不凡的关系就像是屋主和孤燕。闻不凡仁心佛念将他捡在身边照顾几月。待他恢复原样就要回冷冷清清的梧桐林。他心里涩涩地想:我连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都不知道怎么编。 闻不凡正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点头说好。尧白突然趴回被子里,懒懒地说:“南边那么远,不想去。” 回应他的是闻不凡长久的沉默。尧白几乎是数着自己心跳听头顶的动静,可是闻不凡既没有失望而去,也没有开口说话。 多哄两句都不会? 尧白气鼓鼓地转头,正巧对上闻不凡双眼。那双眼如同秋天田地里的麦芒,“噗”地一声就将他戳破了。他一面骂自己没出息,一面又觉得不甘心:“我身子弱,走不了那么远。”却没有再提不想去三个字。 闻不凡还是静坐不语。 尧白不依不饶,继续咕哝道:“我不喜欢待在背篓里,毛刺会刮伤我的羽毛。” 这回他听见身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尧白的心像是被人一攥,瞬间就着急起来。要是闻不凡信以为真,自此不再提怎么办。尧白反应迅速,几乎用尽平生演技,先是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经历了一番非人挣扎,不得不做出无奈的决定:“好吧,那我随你去吧。”说完也等闻不凡说话,大声嚷嚷说:“好了好了我都困死了!你不要扰我睡觉。”边嚷边往被子里趴。 完了还颇厌烦地用翅膀盖住脑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在层层羽毛底下睁开,透过细小的缝隙往外看。闻不凡依然垂着眼看他,紧抿的双唇动了动,像是松了口气。 尧白心里泛上一丝欢愉。 彼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闻不凡。只要能跟闻不凡日日腻在一起,不管草屋在北还是在南,在山上还是在原野。后来他一个人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固执地一遍遍回想那段时日。啃嚼一些蛛丝马迹时,常常想到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倘若他再追问一句:“你为什么想我去呀?” 那呆子一样的闻不凡会不会口舌笨拙,就此露出马脚。而后来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 正文 这还是我姐姐吗 尧白这夜睡得不好。屋外夜色浓重,他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勉力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只看到屋中央孤零零燃着的油灯。 被角还压得好好的,闻不凡没上床睡过。他一骨碌爬起来,满屋子看了一圈也没找着人。 这时,门扇“吱呀”一声轻响,人影携裹夜露进门来。 尧白放下心来:“这么晚了你怎么往外去啊?”强撑着眼皮将合不合,嘟囔道:“你快睡吧,你不在旁边躺着我总睡不踏实。” 闻不凡脱下沾了寒露的外袍,说:“晚上急急下了场大雪,野地里好多冻坏的野兽。” “嗯…”尧白眼睛已经闭上了,意识渐渐消散,只留着张嘴应他。 闻不凡以为他还醒着,先走到屋中央灭了灯,屋子落入黑暗,茫茫雪沫在窗外飘飘洒洒。尧白裹了裹被子,将被子团得更紧了点。他依稀感觉到闻不凡在他身边躺下,听见他山泉一样清冽的声音响在耳边:“它们夜里出来觅食,被困在雪地里找不到回巢的路。” “我把它们都送回去了。” 尧白循着身侧的暖热一头扎过去,不疾不徐的鼻息就在耳侧,他迷迷糊糊应了声,“好。” —— 尧白是被人晃醒的。一睁眼就看到桑宿笑盈盈的脸,她把尧白提溜出来,上下打量了一遭,点头道:“嗯,不错,不是小鸡崽模样了。” 尧白根本没睡醒,傻愣愣让她擎着脖子拎了半晌才知道挣扎,边蹬腿边叫:“干什么干什么!毛都让你薅掉了!” 桑宿放开他,笑着继续评价说:“嗯,不错,中气十足的。精神头儿很好嘛!”也不管毛发凌乱的尧白,转头朝闻不凡抱拳道谢:“佛尊仗义,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小九。” “不必客气。” 尧白梳好毛,这才跟桑宿说话:“今天外头吹的是哪门子邪风,竟把你吹来了。” 桑宿从他难得的阴阳怪气里听出一丝怨念,怪自己这么长时间都没来看他一眼。把处于换形期灵力尽失的弟弟丢给别人数月不闻不问,这事确实挺不地道的。桑宿呵呵干笑两声,“一直忙着嘛,这不一忙完就来找你了。” 话说到这,屋里一人一鸟都看向她。短暂沉默之后尧白直接问道:“你都查清楚了?” “我出马那当然。”桑宿笑着点头。尧白以禽类天生的敏锐之力觉得桑宿脸上的笑有些勉强。 接下来桑宿喝干了两碗茶,将棠吟和苍茗乃至神域的陈年旧事给两人讲了一遍。 说来也着实简单,只是桑宿总把口舌费在无关紧要之处。导致整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时而激愤时而消沉,时而怒骂时而痛心,犹如亲历。 尧白听完,删繁就简费了半天劲才理出个故事主线: 棠吟叛出神域,为祸人界。苍茗与他纠缠数十载。最后一战苍茗不敌得世间恶怨灵滋养的棠吟,大败。此前苍茗为了留住人族血脉已经耗费大量灵力。战败后,棠吟趁他虚弱之际,生剖一半凤凰仙灵,更是疯魔到折了苍茗一双腿。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神历上有载的了——苍茗重伤不愈,于神域一处无名水潭陨落。棠吟被女帝重伤,囚于海底冰宫。 至于这么穷凶极恶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反而要浪费灵力千年万年地困住他。桑宿给的解释是棠吟身上有一半苍茗仙灵,杀了他就等于苍茗彻底没了,他是我们神族的大英雄,我们应该放在心底里尊敬。 可是让大英雄的仙灵苟存在邪恶之躯,这不是更膈应他吗,尧白想。 闻不凡给自己和桑宿添满了茶碗,什么都没有说。 桑宿偷眼看了看一人一鸟,半晌一颗心才随着浓香温热的茶水落回肚里。 她站起来揉了揉腰身,朝尧白说:“我特意来接你回去,你收拾收拾,看什么时候走。”又看了眼闻不凡,“也不能老耽误佛尊清修。” 尧白摇头说:“我们还要去南边,暂时不回去。” 桑宿眨眨眼,确定这个“我们”指的是尧白自己和闻不凡。 尧白以为她又要嘲他几句诸如“色令智昏”一类的,或者会故作委屈:“我不远千里来找你,可你眼里只有漂亮和尚。”不料她只是略微沉默了一瞬,竟说:“也好,出去玩玩也好。” 尧白头顶疑云更重,歪头打量了一番桑宿,故作讶然:“这还是我姐姐吗?” 桑宿搓了一把他的毛脑袋,说:“想玩就好好玩,开开心心地玩。” 送走了桑宿,今日已过了大半。 昨夜的雪将兔棚压塌了,闻不凡挽了衣袖蹲在院角修。尧白站在雪堆上陪着他,一边用爪子扒拉雪沫玩。 “我们什么时候去南边?” 闻不凡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云层,里头似乎正在酝酿下一场雪,“等天晴吧。” 尧白不知道闻不凡要去南边干什么,但是隐约能够猜到。他在路边看到一只鸟会担心它被山中精怪猛兽所害,毫不犹豫就带回家。不厌其烦地给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人发安睡香囊。还会在下雪的寒夜里把困在外面的野兽一只只送回巢。 常说佛祖最是慈悲,可佛祖大慈大爱,哪曾怜顾一只小山雀。 只有闻不凡会。 风突然刮得又急又猛,卷起好些雪沫。尧白拍着翅落回屋檐下,再抬头时却愣住了。 闻不凡显然也看到了。只见上空一团黑云飘飘浮浮,聚集在市集上空,乍一看像是暴雪来临前的天象,可是里头浓重的怨煞之气却逃不过一人一鸟的眼睛。 世间有灵浊二气,他们仙灵体大多受灵气滋养,但少数入了邪道背负杀业的仙灵是会舍弃灵气,转而吸纳浊气。 这类仙灵往往都挺丧心病狂的,因为浊气难饲,你用它时也受它反噬。浊气这东西比灵气可聪明多了,一旦在仙灵体占得一席之地就拼命让自己生出意识来。这当然是仙灵体不能允许的,于是两个意识便时常内斗,但谁也不能真的干掉谁。 名副其实的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一道佛光一闪,闻不凡人已经飞过去了。 正文 龙在青天蛟在滩 尧白拍着翅膀就跟上去,看到闻不凡去了城中,他想了想,转身朝那块黑云飞去。风呼呼地刮,扑面而来的血气呛得他嗓子发紧。黑云似乎并不在意突然入侵的鸟,挟裹漫天阴邪之气朝前狂奔。 石砌的城墙越来越近,黑云的速度却愈来愈缓。尧白心头跃上一层不详——闻不凡在城里,,还有很多人都在城里。 尧白振翅往上飞去,乘着疾风堪堪拦在黑云前头,朝中心一个浓重的黑影大喊:“哪路邪灵胆敢人界作祟!” 喊完才发觉失策,应该藏在隐秘处,“只闻其声不见其身”才是。自己这样现出真身,要是对方发难两根手指头就能活撕了自己。 果然,那黑影猛地停滞,窸窸窣窣地声响像是揉皱的纸团被人慢慢展开——那黑影涨大了些许。尧白浑身每根毛都警觉起来,那影子不是人形,也不像兽,只是凹凹凸凸的一团。 “你谁?”黑影看着四周唯一的活物,似乎很费解一只半臂长的鸟哪里来的胆子拦他去路。 禽类聒噪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几月除了闻不凡和桑宿,他还没跟第三个人说过话。听见对方问,也不管他是敌是友,顺嘴就答:“我叫尧白。” 黑影静了静,说:“谁问你名字了。”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声,黑影把自己缩成一个不规则的球,比方才沉闷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不知天高地厚的鸟精,滚。” 说完尧白只觉一股力压兜头而下,翅膀像是灌了千斤金石再也伸展不开,整只鸟连同那团黑云齐齐朝下坠去。 完了,尧白紧闭着眼心狂跳不止,这脸贴地的姿势摔下去脸还能看吗。他没得及想法自救就被一股气力拦在半空,同时,不远处的黑影发出一声震天怒啸,还是那句:“你谁?!” 当然没人回答他,闻不凡不话痨。 许是新鲜的人气近在咫尺,黑影逐渐躁动狂暴,周身的邪煞气翻涌不停。闻不凡静静站着与他对峙。他身侧飘着流云,和对方稠墨一样的黑雾对比鲜明。 “此是人界,不能大兴术法。”闻不凡看着黑雾,淡淡说了一条人人皆知的六界准则。 黑影装傻,“这是哪的规矩?” 闻不凡诲人不倦:“六界的规矩。” 黑影大概没遇上过这号的。通常不动手也不动嘴上来就讲道理的人要么是不能打的小废材。要么就是不能打还放不下身段骂浑话的大废材。 可眼前这人的功力显然不是废材。 “去你爷的狗屁!”边上的尧白只觉脑中似有一口斗大的铜钟猛地一撞,然后就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缠斗在一起。瞬时云海逆流,妖风大作。 城里的凡人虽看不见两人正在矮空斗法,但却能看到一朵不寻常的黑云压在上空。地上雪花飞卷,沿街小摊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惊呼和尖叫顺着风灌进尧白耳朵。 他看了一眼正胶着的两人,闻不凡似乎正把黑影往远处引。那黑影却也不笨,想尽一些办法都要往城里来。忽然,尧白看到那影子以诡异的姿态伸展开来,身形暴涨,模样像是一条大蛇。 那蛇的身躯壮实异常,腾身在黑雾里翻上翻下,身形依然没有停止长大。 尧白骇然瞠目:这哪是蛇,分明是条龙! 那龙朝天连声狂啸。尧白心叫不好,不假思索朝一片混乱的城中扑去。蛛网似的闪电几乎擦着他羽尖腾腾而过,尧白使出浑身力气还是赶不及——广厦高楼如同泥塑的壳子一般顷刻倒下,眼看城下乱石飞走,哭声震天。烟尘敝目,尧白在间隙之中望见一道小小的,异常熟悉的身影。作祟的黑雾将地上行人一个个卷走,那孩子躲在狭小的巷道里吓得嚎啕厮叫。 他不知道为什会这样,自己只是出门来买山楂糖吃。因为明日就要去外祖家了,走之前他想最后再吃一回最爱的山楂糖。 红红的山楂还在糖汁里滚,下一刻整个摊铺就被卷上天,混热的糖水落在脸上,霎时就把他烫哭了。接着就看到更恐怖的一幕:数不清的闪电带着“刺啦刺啦”的声响罩在头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听到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嚎哭。那闪电像是大蜘蛛的脚,把地上的人一个个勾上去。他仰头看着天上,飞虫似的人在乱转。一声惨嚎之后便像叶子似的往下落。 他害怕极了,此刻喊奶奶喊娘亲统统不管用,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会像那些人一样,被“大蜘蛛”的脚拉上天,吃干净肉喝干净血,然后变成一张面皮掉下来。 他喊得声音发哑,那阵怪风还是一步步逼近自己。半大的孩童也知道认命二字,他近乎绝望地抱住头,努力朝墙角缩着身子。反正都要变成干瘪瘪的皮,这样可能会不痛一点。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力拖扯出去,身子猛地上升。越害怕时反而叫不出来了,他死死咬着呀,很有骨气地想:再痛我也不叫。 预料中的可怖场面没有来,他感觉一只手拦在腰后,接着落入一个怀抱里,下一刻脚也踩上了实地。 他已经不知道该害怕还是惊喜,抬头看到个异常好看的小哥哥,穿着雪青菊花同样颜色的衣服,一手扶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拿了根烧火棍。 尧白此刻内府充盈,源源不绝的灵力灌注砭魂骨,火舌卷尾而去,纷扬的雪花瞬时化成热雨落下。小孩呆愣愣抹了把脸,好看小哥哥手里的烧火棍变得通红,像是熬糖汁的炉灶里烧得很旺的炭。 再眨眼,天朗气清。落下的雪花贴在脸上,凉得他一激灵。 他依旧呆愣愣的,仿佛做了一个很逼真的梦,眼看自己就要死了,眨眼又不死了。地上到处搭拉着的破破烂烂的人皮提醒着他:刚才真的有人死了,很多人。 尧白看着全须全尾的孩子,松了口气。小孩眼神呆滞,全然不似之前来家时的活泼模样。他摸了摸小孩头,“害怕了?” 小豆子点头,任由尧白拉着,带他小心绕过满地狼藉,朝家的方向走去。 “哥哥。”小豆子缓过来了,不知怎的总想觉得这个哥哥很亲近,“你是住在山上的仙人吗?” “不是哦。”尧白抬手指了指天,“我是住在天上的。” 小孩的悲喜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眼角还泛红挂着泪,此刻听见尧白的话立刻就兴奋了,大声道:“我娘说仙人都住在山上,只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仙人才会被奖励,住到天上去!” 尧白点头表示赞同,“你娘说得没错。” 一大一小踩着路上积雪,手牵着手慢慢往前走。尧白手心蕴着一丝灵力,极缓极缓地没入小豆子小小的五指。走完这条路他就会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 小豆子只觉得仙人哥哥的手缓和得很,忍不住攥得更紧了些,“可是哥哥,我娘亲说仙人都拿的剑,还可以站在剑上飞。”他疑惑地很,“可你为什么拿着烧火棍子呀?” “....那不是烧火棍子。”尧白说:“是很厉害的东西,比剑厉害很多很多。” “哦!”小豆子重重点头。 “走吧。”尧白停在小路岔口,放开他:“自己回家去吧。” 小豆子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忽然转身跑过来抱住尧白。他把头埋得紧紧地,说:“哥哥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对于小孩子而言,可能意识里一切熟悉的安全的都是好的。小孩每回来家的时候总像小狗似的围在他身边,偶尔还会搂住他的鸟脖子吸上一口。他说毛茸茸是太阳的味道。 小豆子抱了好一会,终于在尧白催促下往家走。 —— 尧白回头看向邪灵消失的方向,眼中隐隐蓄满疑虑和担忧。 闻不凡和尧白在一处繁密树丛里找到黑龙,他软趴趴挂在一棵参天古树的树杈上,浑身僵直动弹不得,腹部虚弱的起伏表明尚有气在,尧白松了口气,往树下走去。 闻不凡停在树盖之外,没再跟上去。 短短几步路尧白走得心惊肉跳,越接近那条龙心便沉一分。他心里已经默默从他父亲青灵天帝逐个往下数——虽然这世上的龙不止自己家那几条。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总是想着那丁点微小的可能。 万一哪个兄长被邪灵占了舍,或者更严重些,是哪个兄长堕成了邪灵? 尧白好不容易走到树下,心头扑通扑通地抬头看去,事到如今,直面事实才是正经。他从尾巴看到脑袋,脸色变了好几茬,由最初的万分惊恐逐渐变得茫然不解,最后盯着黑龙倒挂着的头,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在不远处的闻不凡似乎也看到了,这才抬步走过来。 只见黑龙脑袋上的龙角折了一半,断口处却一丝血迹也无,只露出里头白花花岩石一样的东西。 这哪是龙,分明是条以假乱真的蛟。还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蛟,难怪动不动就一阵窸窸窣窣地响。 尧白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落回肚里了。余下的就只有被戏耍的怒火,立刻飞身上树,抬脚给他踹了下来。 黑龙“啪叽”一声摔在厚实的落叶堆里,哼唧了两声又不动了。 “别装死。”尧白又踹他,一面又威胁似的在掌心燃了团炽火,“当心我把你新皮也一道扒了。” 黑蛟自知碰上了硬茬,很听劝地睁开眼睛。猩红的眼睛迅速转了一圈,看到头顶站着用大棍子揍瘫他的人,尾巴旁立着长得貌美但打人很疼的人。 两个硬茬都看着自己。他暗道一声流年不利,十分识时务将自己盘成一坨,支棱着脑袋求饶:“仙友饶命,我无意招惹两位,再也不敢了!” 尧白看着他头顶断角,气哼道:“你这角做得倒逼真。” 黑蛟赶忙把自己两个假角掰了,讪讪讨好说:“用来吓人罢了。” 龙和蛟长得极为相似,大致的区别仅在头顶一副角。实际两者之间却是云泥之别,正是所谓“龙在青天蛟在滩。” 天道始化万物时,甚至没有给蛟族点化。世上兽类小至狸猫,大至虎豹都曾得天道庇佑,族中总有先天而生的灵体,黑宝和水月就是此类。唯独同为猛兽的蛟类是个例外,其世世代代只能是凡物。要想挣脱六道,只能靠后天修行。 譬如这只蛟怪,尧白观他身形,便知是已经化形好几千年的大蛟。 闻不凡走至黑蛟面前,问:“你从何处来?”因为他身上的怨煞之气实在浑厚,非吸食上千怨灵幽魂不可得。 蛟怪眨眨眼,相比前一人充满怒火的责问,这一声堪称温柔的询问让他有些适应不了,舌头都软了:“从、从南边来啊。” 尧白一听立马追问道:“那南方瘟疫是你搞的鬼?!” “不是,没有,你瞎说。”蛟怪连连否认,脑袋放在垒起的身体上,看上去还有些委屈,“我们蛟族虽长久以来被看作是病疫之征,身带世间疫病。但是也有“不肆意散播病瘟”的族训在。”他越说越激动:“我虽走过邪路,却也是有底线的。从第一次踏出黑水滩我就告诉自己:小恶随便做,中恶看着做,大恶绝不做!” 尧白:“......” 他在自豪个什么劲儿? “你身上的怨煞之气可来自瘟疫中死去的人?”闻不凡问。 黑蛟点头,“不仅是我,很多精怪都在那。”他说:“那里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游魂怨灵,每天都能吸到饱。” “既然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走?” 黑蛟嘿嘿一笑,“听说东边打仗了,死的人肯定也不少。” “......”尧白看着他沾沾自喜的模样,只想朝着他光溜溜的大脑袋来一拳。 他侧头去看闻不凡,发现他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正文 我没有佛心 两人又问了好些话,大多是关于南边大地如今的境况。黑蛟倒是认命得很,问啥答啥,热心解疑,十分配合。 “差不多就是这样。凡间官员带头敛刮民财,到处都是叛军乱贼,已经乱套了。民间疫病横行,山盗四起,遍地饿殍白骨,好不惨淡。”言语中尽显情真意切,说到惨处还配合几声悲到绝处的哽咽和泛滥而下的眼泪,仿佛受难的是他自己:“三步一坟五步一冢,精怪妖魔比比皆是。凄惨之状见之流泪,闻之伤心。” 尧白眯眼瞧着他,忽然问:“你的家在哪里?” 黑蛟猝不及防让人打断情绪心里些许不满,但还是快速答道:“岷江黑水滩。” “在南边?” 黑蛟点头:“是啊。” 尧白皮笑肉不笑:“为了吸食几缕怨灵不惜远走他乡,我特别好奇你是怎么想的。” 修行的洞府和仙灵是一体,对蛟这种由凡物修来的仙灵体作用尤甚。因洞府所生灵气是仙灵最为贴合的滋养。即便是风水绝恶,只生浊气,那也比外面的怨灵气纯粹得多。这黑蛟虽是以浊气为源,但因此离开洞府却十分没必要。 要么他脑子坏掉了。 听见此话,上一刻还沉浸在悲痛中的黑蛟不由一顿,满面悲切尚来不及收,被戳穿的窘色便爬上双眼,利落的嘴皮子也变得期期艾艾:“这是,这是因为···” 尧白警告他:“说实话。” 可能是尧白的话逼迫他想起了什么,黑蛟脸色周身煞气又腾腾升起,眼看又要狂躁。尧白不由后退半步,瞬息间手心已经凝出炽火,朝闻不凡道:“你躲开点。” 不料闻不凡不仅没躲开,反而朝黑蛟走了几步。黑蛟粗壮的躯体不再老老实实盘着,上半身缓慢腾起,犹如进入攻击状态的蛇。 闻不凡向前走一步,腾腾萦绕的黑雾便向后退一寸,半点也不沾闻不凡衣角。黑蛟发出警告的低吼,闻不凡不予理会,仍然不疾不徐迈着步子。 黑蛟持续的低吼由最初的威胁之势逐渐变得恐惧示弱。 “站住!”黑蛟张开黑洞洞的大嘴:“离我远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求求你。”黑蛟呜呜低鸣,“放过我吧,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冒犯二位实属不小心。二位山头在哪往后我一定远绕八百里!呜呜呜!” 尧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分裂之人。 “闭嘴你个蠢货!”黑蛟愤怒地吼。 “你才闭嘴呜呜呜”黑蛟呜咽着反驳。 尧白:“····” 得,原来是激出了浊气意识。没想到这黑蛟体内的浊气之灵已经强势到这种地步。梵境的灵力跟这类邪灵天然相克,浊气之灵被逼无奈,只能偃旗息鼓暂时龟缩。 黑蛟本身的意识占据上风,苦苦支撑的大头颅犹如沙袋,“砰”地一声落回去。他因在蜕皮,浊气之灵看准他疏于防守,总时不时冒出来。今日若不是闻不凡在,他又要过好些天才能重见天日。 闻不凡抬手落了个佛光四溢的罩,将黑蛟全身圈在透明金罩里,说:“安心蜕皮。” 黑蛟有些意外,看着身侧清冽异常的佛光,再看看站在面前的白衫男人,不知怎的,奔波一路异常疲惫的心霎时就安宁了。他道了声谢,听话地蜷到一边专心蜕皮。 —— “你帮他做什么,刚刚残害了十数条生灵的性命,你可都看见了。”尧白靠着树坐下,“这种恶人就应该让他得到报应。” 闻不凡盘腿而坐,语气依然如林间山风:“我若此刻让他得到报应,那十数凡人也回不来。” 尧白张了张嘴,觉得这话不大对,却也是事实,反驳的话竟不知道如何说。 闻不凡接着道:“他遭浊气反噬才会性情暴虐,若是不管他,必还有别人遭屠戮。” 过了一会,静坐的闻不凡忽然睁开眼,他看着树下蜷伏的黑蛟,“小白,你能分出善恶么?” 尧白茫然地眨眨眼,点头:“我当然能啊。”他手撑地往闻不凡跟前爬了两步,抬头看着他:“不做坏事,不害别人就是好人,像黑蛟那样的就是坏人。” 闻不凡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地重复尧白的话:“不做坏事,不害别人···” “譬如你。”尧白说:“你善良慈悲,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人。只有你这样的才能称得上是梵境的佛。” 闻不凡眼神飘向远处,眼神变得迷离悠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在茫海,为什么会成为梵境佛尊。”他低下头,蝶翅一样的眼睫垂下来,像是刮在尧白心尖上。 “小白,我没有佛心。”闻不凡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悲伤,也没有不甘或怨尤。他只是略带疑惑地,直白地说出来。 尧白震惊到说不出话,闻不凡的眼神太令人难过。印象中他总是安然和煦的,举手投足自有一派从容,哪曾这样茫然过。 梵境的佛与其他仙灵不同,他们以心入道,佛心便是归属。游魂尚有归处,闻不凡数百年来飘零在外,竟还不如天地一缕游魂。 尧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拉过闻不凡的手小心握住。 他三哥曾说世间一切自有天道安排,尧白倒十分想问问所谓天道,落在闻不凡身上的造化到底是什么用意。 正文 你不能跟他比 有个正在蜕皮毫无防御能力的黑蛟在,两人只能在山林里过夜。 叶盛如盖,即使下了一夜的雪地上的枯叶还是很干燥,踩上去还会脆生生地响。闻不凡拢了堆枯叶,又捡了些曝晒干了的树枝,在漆黑寒夜里点了取暖火堆。 朔风穿林而过,火星噼里啪啦炸开,燃烬的柴灰在眼前飘飘散散。尧白嫌弃灰落在身上会弄脏衣服,爬上树摘了几片厚实宽大的树叶编在一起,做成一把简易遮伞。两个人挤在伞底,还顺便挡了树上雪化的滴水。 火光烤着脸有些热腾腾的。两人靠得很近,尧白总忍不住侧头去看闻不凡。他闭着眼,像是已经入睡的模样。 闻不凡总是好看的。不管是何种境遇以何种身份站在他面前,都总是好看的。他向来觉得自己是只肤浅的鸟,只要是好看的它就怜惜喜爱。可今天他静静握着闻不凡手的时候,心里竟有别样的情绪滋芽而生,颤颤巍巍又万分欣喜地冒出一个嫩芽,势如破竹般咻咻地直往上窜。这种感觉奇异又陌生,他甚至觉得只要挨着闻不凡更近一点,那个疯狂生长的芽孢会突然“嘭”地一声开出花来。 和尚的脸好看,和尚的手好摸。他视线缓缓凝成一束,落在闻不凡轻合的双唇上。就这样看了许久,尧白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一点点地往前,触到闻不凡指尖,再一寸寸掠过手背,最后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将自己的手指嵌入,合掌握紧。生在心上的芽孢仿佛遇上春日暖风,正曳曳生姿。 手上的异样惊动了闻不凡,跃动的火苗印在浅色无波的双瞳。他循迹望去,看到两只交握的手。 尧白浑然没有被逮住的自觉,仰脸笑得分外满足,“你醒啦。” 闻不凡的目光依然停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似乎有些疑惑。 “我怕你冷。”尧白索性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捂着闻不凡的手来回搓着,搓得自己心里也酥麻起来,“有没有暖和些?” 闻不凡点头,“暖了。” 夜里雪化,滴嗒滴嗒落在伞叶上。尧白就这样听着声儿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是不是火烧得够旺,睡在四面无挡的野林中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格外地舒适熨帖。 第二日,太阳掀开叠嶂般的树叶将温度和光亮带到林中。 尧白在一阵异响中醒来,睁眼就看到盘在枯叶堆上的黑蛟。他蜕了层皮,外皮颜色看起来更黑,却不似之前沉闷的黑色,蜿蜒间尽见光泽,阳光照上去折出绚烂的光。 尧白睡得亮眼发昏,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黑蛟如同泥里的泥鳅,趴在树下缓慢地扭动身体,扭着扭着就扭成了一个人。 尧白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树下果然躺着一个浑身黑不溜秋的人。只见他摸摸索索坐起来,先是茫然四顾,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快速转过身。 他先是看到尧白,然后才看到坐在尧白身后的闻不凡。他忙爬起来,也不说话,先拘谨地朝两人的方向做了个揖。 那人身材高大,如同他蛟身形态一样壮实,身上的粗布衣衫撑得鼓鼓的。有趣的是,他有这样雄壮的体格,却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那脸圆的恰到好处,多一丝显浑圆痴憨,少一丝又不见稚气可爱,端的是一副干净可人模样。一双大杏眼看上去水汪汪,衬得他更显无辜纯良。想是蛟类生在水泽中,天生眼睛便是如此。 尧白故态复萌,竟一时忘了昨日恩怨,先上去打了招呼,“你感觉还好吗?” 黑蛟点了点头,笑起来还有两个挺深的梨涡。他看向闻不凡,又道了声:“谢谢。”和昨日脾气狂暴的黑蛟如同两个人。虽然听说过以怨煞气为源的仙灵大多是行为癫狂,神智分裂混乱,可真实遇上之后尧白还是惊了一把。 —— 黑水滩出来的黑蛟名叫黑水,名字是自己取的,彼时刚满三千岁。其蛟生的前三千年一直在岷江流域安心修习,偶尔兴风作浪,直到南方大地祸乱四起。 黑蛟微垂着头,“人界生灵饱受疫病之苦,凡人修士将我洞府围了,指责我是疫病之源,扬言将我斩杀。周围精怪仙灵对我百般驱赶,让我永不许再回黑水滩。”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像是终于把心中憋屈和怨念咽下去,而后又道:“我朝他们求情,同他们打架,什么都做过了。他们还是毁了我的洞府。我气急了,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我出来之后还不断有人找我寻仇,打得过的我都杀了,打不过的我就逃。” 他说完便往身后树干懒懒一靠,听天由命似的双眼一闭,“遇上你们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说吧,你们预备怎么料理我?” 尧白看他一副“爱死死,反正老子活着也不快活“的模样,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和闻不凡对视一眼。 “自然是你运气好啊,你知道他是谁吗?”尧白指着闻不凡。 黑水眼皮也不掀开,他是脑子不活络,又不是傻的,昨日那么精粹的佛光帮他压住浊气之灵,对方起码是个能登梵境的级别。只是这个佛者不像人界佛修,他是有头发的,脖子上也没挂一串看着就很重的佛珠子,更没有开口就是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尧白见他不说话,便自顾介绍道:“礼嘉佛尊知道吧,他是礼嘉继任者,往后的梵境之主。” 他颇为自得地说完,见对方满目震惊不敢相信的模样很是满意,遂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虽然你不走正道,死有余辜,但是佛祖有好生之德,只要你真心——” 一声嗤笑打断他,尧白看到黑水满脸嘲弄之色,犹如方才听了一个荒谬笑话,“你在劝我回头?”黑水看着尧白,说:“佛祖总劝人回头是岸,可从不教人怎么回头。”他重新倚回去,叹道:“佛祖高高在上不涉尘世,哪晓得这世上大多人回头都没有岸。” 他那双水汽氤氲的眼里尽是空洞洞的寂静,仿佛对前路毫不在意,管他是今日死还是明日亡。 尧白见他油盐不进,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他没有佛祖那么慈悲为怀,只觉得眼看着他踏进深渊挣脱不得挺不忍的。黑蛟虽脾气捉摸不定,偶尔还十分臭,但长得挺合他眼缘。 尧白这鸟最擅以貌取人。总觉得黑蛟一副纯良天真的模样,品性应该还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他只得再次看向闻不凡,他似乎对方才黑水的一番话并不在意,正拿着树枝专心剐蹭鞋边的泥。觉察到尧白在看他才抬起头,淡然道:“他说得对。” 旁边黑水听见这话从闻不凡嘴里说出来有些诧异,愣了一瞬不由大笑几声,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不愧是佛尊,同那些整日念阿弥陀佛的和尚很是不同。” 闻不凡将树枝扔进炭火零星的火堆里,这才看向黑水说:“昨日出手救你是我自愿,不会以此为挟,去留但凭你意。” 黑水乌黑的瞳仁一闪一闪,像是藏在水里的星光,随后又听闻不凡道:“但你昨日害了十数生灵性命,我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呵,果然,他扯着嘴角展出一个讥讽的笑来,双眼危险地眯起,“你要如何管?” 闻不凡波澜不惊,像是任何情绪都不能影响到他,“我会教你念往生经,待亡灵放下怨念重入轮回你就可以离开了。” 听这意思不仅不能去留凭意,还要时刻跟在他身边念经。果然天下和尚都一个样,说的比唱的好听。 黑水默不作声地思量:反正家也回不去了,都是在外飘着,跟谁飘不是飘呢。况且这和尚没有想象中啰嗦烦人,本事还了得,说不定能时常帮他压一压体内浊气。 他很随意就决定了去留,转念又想到了什么,说:“您带着我一邪灵去梵境,不如现场给我来个十大酷刑更痛快些。” 尧白适时开口道:“谁说要回梵境,我们准备要去南边。” 黑水一听还要回伤心地,粉雕玉琢的脸顿时皱成苦瓜,顿时后悔了:“我能拒绝吗?” 闻不凡语气平和,“可以。” 直到黑水跟着他们两人走下山,走在雪融的大路上,他都没整明白到底是自己贱得慌还是闻不凡说可以的时候太没诚意,导致他没敢跑。 他很郁闷,以至于看到闻不凡的背影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尧白倒是心情不错,草屋到市集的路走过很多次,要么是蹲在闻不凡衣袖里,要么是背篓里。恢复人形以后可以自己走,踩踩松软的小路,摸摸路边野草,一切都熟悉又新奇。 他手里举着树叶伞,像只满地乱跑的绿蘑菇。黑水生无可恋,还要忍受时不时在身边窜来窜去的尧白,一时有些烦了:“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说完意识到面前这人打架是个狠角,比那笑面虎佛尊还要狠,轻易惹不得。只得硬憋着气,小声嘟囔道:“你晃得我眼花。” 尧白在他身边停下,举着自己的小绿伞打量他:“你为什么不开心?” 黑水咬牙:“我开心得很。” “撒谎。”尧白跟他并排走,“我母亲说开心地笑眼睛会弯,就像我这样的。”他面露微笑,指着自己上翘的眼尾,“但是你笑的时候眼睛都不动。” 黑水撇嘴,“佛尊笑的时候眼睛也不动,特别假。” 尧白想了想似乎是的,他看了眼走在前头的闻不凡,正经道:“你不能跟他比,他好看,怎么笑都好看。” 黑水:“······” 正文 姻契石上能刻名字吗 黑水想这少年是不是在鸡群中长大的,怎么如此能聒噪。他心情不好,本无心与任何人交谈说话,竟也挡不住他滔滔不绝。 “南边好玩吗?”他问 “不好玩。”黑水脸上没什么表情。 “岷江漂亮吗?” “不漂亮。”黑水深吸了口气,“就一条臭水沟子,什么臭鱼烂虾都有。” “原来你还有这么多邻居啊!”尧白兴奋,“那一定很热闹,不像我。”他歪头夹住伞,腾出两只手比划:“那么大的梧桐林里就住了我一个。” 黑水闭上眼,咬牙道:“别跟我提邻居!” 黑水的愤怒表现得太明显,尧白小心翼翼看他,嘴上却忍不住好奇:“啊,为什么呢?” 白灼的天光从伞盖缝隙泄下去,如同星空遗落的点点星子装点在尧白身上和脸上。少年星曜一样闪烁的双眼正看着自己。黑水突然就失去了骂人的兴味,只得铁青着脸跟认识不到两天的人讲起自己与邻居的陈年旧怨。 从黑水开了灵智起,隔壁就住着一只鲶鱼精。当黑水意识到自己有着长于族人数倍的寿命时,他是极度害怕低落的。 他看着小时候的玩伴迅速长大变老最后死去,甚至看着玩伴的后代死去。唯独鲶鱼精过了百年千年还是原样。初懂人世的黑水觉得鲶鱼精才是同类,出于对同类的亲近,他自然也毫不犹豫地同鲶鱼精亲近。两人洞府毗邻,时常一块修习。 “可他不是好人。”就算过去了千年,鲶鱼精的魂也不知散到哪个犄角旮旯了,黑水提起时还是充满怨气,“他生性不甘寂寞处处留情,竟在人界寻了个婆娘成亲,什么仙法大道统统忘了干净。过了几年还生了个娃娃。”说到此处,黑水露出个十分恶嫌的神情:“那娃长得···啧,长得半人半鱼。” 尧白想象着一半是人一半是鲶鱼的模样,登时身上汗毛争先恐后耸立。他立刻打断对方预备详细描述的念头,“这段可以略过,然后呢?” 黑水显然也不想回忆,干脆果断舍了这段,接着道:“人妖结合本就有违天道,那孩子逆天而生,自娘胎下地就是个病秧子。那凡人女子因生产后体虚,没多久就死了。”黑水眼睛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鲶鱼精想方设法帮那孩子变成人形,又要以精气给她治病。再深的修为也有枯竭的一天。人界又不容半人半妖的孩子,没办法只能躲回岷江去。人界修士都是些顽固不化的主,一路追到岷江来要擒他父女。大半水域的精怪都受到牵连。我家离他家近,最惨的就是我。” “后来呢?”尧白神色肃然,听到这里已经不在意黑水和鲶鱼精的恩怨,反而忍不住为鲶鱼精捏把汗。 “鲶鱼精日日透支灵力吊着他女儿的命,哪还有力气跟修士们干架。那帮人面兽心的不知使了什么计,把他女儿擒住了。” 尧白大气不敢喘,又听黑水继续道:“他们就在江边摆了法坛,要杀小娃娃。鲶鱼精回来看到娃娃半个头挂在洞府门前,当场就疯了。他扑上岸去要给女儿报仇,结果让人按在地上锤。” “我们当时虽然烦他惹了麻烦回来,但是看到他那模样也不落忍。我那会年轻气盛,看到那场景也要气疯了,就跟在大伙后面上去打。” 黑水的修行路就是从那天开始改变。杀人没有想象中可怖,反而还很痛快。往后出门觅食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看到凡人修士也不用扭头就跑。杀业一开便永无止境,任谁来欺负都干他丫的。 这样的日子确实比缩在洞中好。 黑水想着那段打打杀杀的日子,虽然畅快。但是每每受浊气反噬之苦时,还是会时不时把那鲶鱼精拉出来谩骂一通。骂完之后该吸的浊气一口不少,该杀的人一个不放。 尧白自顾垂头走着,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来为何,过了很久他才小声道:“我觉得鲶鱼精好可怜。” 黑水鼻孔朝天嗤了一声,显然不敢苟同,“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蠢,他蠢死的活该,可怜个屁。” 尧白皱眉,不赞同道:“鲶鱼精和人族女子至情至性,人族女子愿为他繁衍后代,他为家人愿意舍弃性命。这怎么能是蠢,就因为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么?。” 黑水作为头脑简单的蛟类,为数不多的优秀品质就是执着,俗称一根筋。他觉得尧白的思想非常危险,势必要掰正过来不可,使出绝无仅有的耐心道:“这叫人妖殊途,为天道不容。” 这时走在前面的闻不凡忽然停步回头,手里捧着适才在路边捡的一只冻僵雏鸟,神色淡然地看向两人。 黑水忙指着他说“你问问佛尊,他能跟鸟结合吗?姻契石上能刻名字吗?” 尧白蓦地大叫:“怎么不能?!” “·····”黑水吓了一跳,拍着自己胸口一脸莫名其妙:“能就能,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 少年闷声走在前面,连同头顶的伞都萎靡地卷着叶,再也没有说过话。黑水挠挠头,不解方才还蹦蹦跶跶的人怎么转眼就委顿了。 尧白心里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唏嘘,复杂的情绪绕在心头一团,连呼吸都觉得沉重。他猜想那鲶鱼精见到女儿尸首的那一刻定是绝望极了。 假如是我,我也要疯吧,尧白想。 —— 太阳像挂在天边的火星,即将落在自群山之壑而来的黑夜里。如果明日天晴,他们就要往南边去了。 忽然,屋内响起笃笃敲门声。门边的黑水顺手拉开门,顿了顿又砰地关上。 尧白疑惑:“怎么了?” 黑水一本正经道:“来了个花妖,肯定是闻见佛尊的味儿寻来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尧白更疑惑了,“这也能看出来?” “穿得花里胡哨,满头插花,一看就不是正经妖。”黑水对自己的眼神很自信。 尧白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开门。黑水还在一旁叨叨:“将他打走得了,这种不正经的……”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尧白耳中,那声音半是疑惑半是无措:“是这里没走错地方啊,怎么不对呢。” 尧白唰地拉开门,果然看到站在阶梯上正拿着一块布端看的烙阗。 烙阗欣喜万分:“小白!” 尧白将他拉进屋,又喝了闻不凡递来的暖茶。这才看到方才给他开门的生面孔,那人蹲在门边,手里卷着着本经书,磕磕巴巴地小声念着,时不时往这边看。 “那是谁啊?”烙阗小声问。 “闻不凡带回来的,每日教他念经。”尧白随口道。 “和尚的徒弟?”烙阗打量着黑水,这人长得虽不是副凶相,可通身气质也跟佛修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佛尊收徒弟都这么随意的吗。 “姐姐让你找我做什么?”方才烙阗拿着的那块布上画着地图,狂放写意的风格一看就是桑宿的手笔。 烙阗登时放下茶碗,忧虑重重地叹了口气。直言人界动荡殃及幽冥司,镇守轮回大道的两重门时常震颤,鬼族众人忙得脚不沾地。游芳长老便让他来人界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缓和一二。正巧听桑宿说你们要去南边,便来搭个伴。 “哦。”尧白不疑有他,连声道欢迎欢迎。 一旁缝布包的闻不凡忽然抬头,疑惑道:“两重门事关人鬼两界安危,鬼王身负全族重任理应在鬼域坐镇,怎么还往外跑。” “这个··”烙阗捧着茶碗,满面肃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游芳长老的话我又不能不听。” 闻不凡没再说话,只当信了他的说辞。 烙阗心跳得厉害,他在来的路上将这番话编得滴水不漏,想着尧白肯定要问,到时候就这样答。千防万防,忘记身边还有个闻不凡。若是被当场拆穿,那可真是没脸做鬼了。 烙阗无语凝噎,心想我这鬼王做的真是心酸得不得了。他说的轮回危机确实不假,可他离开鬼域却不是要去人界巡视。 鬼族众人忙着修补两重门时,愈发觉得鬼王年轻担不得用。游芳长老恨铁不成钢,当然主要是针对烙阗那满世潇洒快活的爹。连带看着烙阗也觉得碍事,便寻了个由头将他轰出来,并指着他脑门道:玩去!没事别回家。 鬼王被扫地出门,正郁郁不知往何处去时,正好遇上来串门的桑宿。 他恨恨想着,不让我管我偏要管,我这就去人界看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你们就跪着感谢我吧。 烙阗的思路很简单,既然事出在人界,那必然要从源头解决问题。 正文 抓去关起来 第二日不出所望是个大晴天,太阳早早爬上来。尧白推开窗户,外面的花苞竟又开了几多。烙阗大喜过望,开门就要出去。 尧白赶忙拉住他,“那是闻不凡好不容易种的,不许你去糟蹋。” 黑水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站在屋檐下迷迷瞪瞪地念着往生经。各自解决了早饭,闻不凡才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青布包。 照闻不凡的意思,他们不能以这副模样入世。他打开青布包,里头是一些零碎东西,火折子,几瓶药,还有一把剪刀和剃刀。 闻不凡把剪刀单独拿出来,又拿了一面铜镜,尧白顿时预感不好。果然,闻不凡手起刀落,拦腰咔嚓一声把长发剪了。 尧白霎时苦了脸:“你要剃头发吗?” 闻不凡点头:“既然入世,总要有个身份才是。” 尧白欲哭无泪,“那也用不着剃头发啊。” 黑水道:“人间的和尚都是光头。” 尧白剜了他一眼,看向闻不凡道:“可你又不是人界的和尚。” “剃了头就是了。”闻不凡不为所动。 闻不凡把该剪的剪完了,满头长发就只剩短短的发茬。他又从布包里拿出剃刀,递向尧白:“帮我剃一下。” 尧白扭头,“我不。” 闻不凡又看向烙阗。 烙阗看了眼尧白,估摸着光头要是在自己手里诞生,尧白肯定不理自己。遂疯狂摆手:“不了不了。” 一旁的黑水见机会来了,忙道:“让我来让我来!” 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妖敢在佛尊头上动刀。黑水喜滋滋接过剃刀,贴着耳际刷刷就开始剃。不大一会闻不凡半个脑袋就光了。 尧白心如死木,看到黑水对着闻不凡另半个脑袋一阵虎摸,顿时气血倒流:“你剃发就剃发,乱摸什么?!” 黑水吓得刀子一歪,不满道:“我不得先把发茬摸平整才好剃嘛!” “剃个发哪来那么多事。”尧白怒道。 “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尧白撸起袖子抢过剃刀,气哼哼地扶住闻不凡脑袋,“我给你剃。” 闻不凡抬头看他,眼中漾开一圈温和笑意,“小心手。” “小心你的脑袋才对。”尧白嘀咕道,拿起剃刀贴上头皮那一刻,他忽然就平静了。仔细小心地从脑后一圈圈往上剃去。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闻不凡变成一个完整的光头了。尧白朝前看去,镜中的闻不凡眉目清隽,似乎比之前更添几分出尘,眼下红痣更显扎眼,透着几分邪性美。仿佛是深山古寺中修行千年的妖僧。 黑水捏着下巴,疑惑道:“怎么剃了光头竟更不像凡人和尚了。” 尧白握着剃刀,眼睛一刻也没移开过。他忽然猛地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能这副模样出去,会被抓去关起来。” 闻不凡不明所以,“为何?” 尧白一本正经地道:“因为太好看了。” 闻不凡不由失笑,“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 “我会。”尧白看着他道。 说着就伸手抹掉闻不凡眼下的痣,在脸上遮遮挡挡好半晌,终于把闻不凡的脸由十分好看改成了普通好看。尧白终于满意了。 他们此番去人界与以往不同,不是去那山好水好的好去处,摸不准会看到什么样的惨状。 闻不凡是面相不似凡人,不得不乔装。而烙阗则是不像正常人,他只得被迫脱下一身花绿衣裳,头上也不再胡乱插花。虽然百般不愿,但为了自己“复仇”大计,只能暂时忍了。 万事妥帖,几人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除了黑水手里拿了本往生经,竟什么也没带。 闻不凡对这草屋似乎没有过多的留恋,他轻轻把门拢上,又将院子里的栅栏打开——方便兔子随时离开觅食。 尧白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等一等。”片刻后出来,怀里拿着闻不凡之前做的凤凰泥塑,“这可不能丢了。” 四个人沿着唯一的大路远去。尧白和烙阗身边各跟着一个男童。跟在烙阗身边的身穿黑衣,头上扎着两个发包,五六岁的模样。尧白身边的身量更小,不过四五岁,一身姜黄衣衫,头发高高束在脑后,走路一板一眼。 去南方大地需要穿过青丘狐族领地,那里大山延绵,再横跨一条江,涉过一片沼泽。南边炎热彷如盛夏,连地面仿佛都源源不断地释放热气。 走过最后一片泽地,上岸就是白胜国国都永川。岷江穿城而过,两岸草盛树绿一派好风光,可无端透着一丝死气。 走了半晌,烙阗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这么长的官道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一路上烙阗做了不少功课,对人界国家城市,风俗习惯都略有了解。这官道是人界皇帝修的,一般起点在国都,四通八达。是人车来往主要大道。 眼前的官道修整得还算不错,驿站分布也很合理,可路上没人也太奇怪了。这可是国都附近。 众人又往前走了一阵,拐了个弯终于看到人了。那些人穿着一样制式的盔甲,稀稀拉拉站着,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刻拿起长矛驱逐:“此段禁行!”见几人虽风尘仆仆,面有倦容,却全然不是流民乱匪的模样,还带了两个半大孩子,便多问了句:“朝哪去?” 尧白走在最前,答道:“我们进城。” 领头那人眼神变得怪异,又打量了他们半晌,挥手道:“寻别的路去,这条道禁行。” 最近总是有修行之人前来国都,有人给皇帝献治国良策,有人说有治疫良方,多的是沽名钓誉之辈。 一个时辰后,尧白一行与拦路官兵面面相觑,对方眉头皱得能夹死只鸡,“怎么又是你们?走!跟我内衙走一趟!” 尧白忙拉着闻不凡蹿向一旁小路。又走了一阵,几人蹲在半人高的草地里看着前方——刚刚赶他们的那个络腮胡官兵正在不远处,裤子解了一半,正哗哗放水。 “我们迷路了。”尧白确认道。 烙阗沉痛点头:“好像是的。” “怎么办?”黑水看向一群人中唯一还算靠谱的闻不凡。 闻不凡正低头查看地图,此刻眉头紧锁。上面路线画的奇奇怪怪,十分难认。 黑水面无表情提醒:“你拿倒了。” 闻不凡闻言翻转地图。 黑水险些犯心梗,“是上下倒不是前后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心累,觉得带着这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神们还不如赶群鸭子,“你们以前竟从来没有来过人界吗?” 尧白辩驳道:“我们一直在人界啊!” 黑水看着他不说话。 尧白嘿嘿一笑,“我们虽在人界,可都是离着人族老远老远,这种地图从来没有见过。” 他一面翻看自己那份地图,一面苦着脸说:“这上面好些字我都不认识。” “不如找个人问问。”闻不凡思忖着说。 于是几人猫腰从草丛里退出来,往最近一处村庄走去。进村子没受什么阻拦,除了井口旁拴着的一条大黄狗朝他们叫了几声,过往村民连多看他们两眼都没有,仿佛司空见惯。 这村子规模较大,房屋错落有致,看起来还十分富足。有三两老太坐在树下乘凉,面前立着几排竹竿,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染布,十分亮眼。 闻不凡走上前去,还未开口问路,就见一个长得富态的老太侧身看过来,手里蒲扇摇得噗噗直响,露出一口豁牙道:“又来这么多人,这回怎么还有和尚?”许是见这和尚长得喜人,老太眼皮耷拉的双眼一亮,接着朝闻不凡身后看去。三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旁边还跟着两个小孩,正捧着什么东西埋头在啃。 老太“吁”了一声,责怪道:“这种地方怎么还带孩子来。” 尧白低头看了眼正专心致志嚼鱼骨头的两个“小孩”,小声朝另外两人嘀咕:“你们看,小孩子到哪里都惹人嫌。” 黑宝和水月齐齐抬头看他。 过了一会,闻不凡问完路回来,却朝几人道:“我们恐怕今晚要留在村子。” 原来此处名叫乌钴村,因盛产乌钴矿得名。数月之前,村子所属的一座矿山突然发生地陷,致使下矿的五个村民丧生。这都不算什么,村民在收拾遗骸的时候竟然发现地底下埋着一条硕大的龙骨。 人界帝王被誉为真龙,皇城脚下挖出了龙骨似乎也不奇怪。此事一出,乌钴村成了龙脉所在的祥瑞地,人界修仙之士纷纷前来观瞻。 村民为防龙脉受损,将地陷之处恢复成原样。结果不祥的事还是发生,远在深宫的皇帝突然暴毙。接着,继位不到半月的太子突然疯癫,不到三日便蹬腿归西。如今在位的是太子亲弟,听说早年四处征战,命硬得很,暂时没什么事。可是皇帝身边人却不是病了就是残了疯了,总之鸡犬不宁。 自然想到的是龙脉出了问题,人界修士便在埋骨处又是立碑又是作法,全无作用。久而久之,便有传言说地底下埋着的这条龙骨乃是条妖龙。 村民们口耳相传,竟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老太所说的‘这种地方’原来是将矿山当成妖龙的巢穴。 那老太说今晚有个大仙人要在此作法毁了妖龙骨。为防意外村子只能进不能出,直至作法结束。 为了方便前来村里的能人异士,村民们在埋龙骨的矿山底下盖了不少临时居所。他们此刻就要前去山下。那老太说得不错,他们刚走出不远就有不少衣着装饰一模一样的持剑人匆匆而去。拴着老黄狗的地方也站着不少人,看来已经开始封村了。 地底下埋着龙骨,这的确是稀奇事情。可妖龙不妖龙的还是要看过才知道。与凤族不同,龙族子息一直很昌盛。族群中除了桑宿青岫这等有特殊神职的,再除去一些掌管浩瀚水域的,其余大都司掌人界国运,比如他三哥黄黎,就一直在北方福佑一国。 尧白边走边暗想,这龙只剩下一把骨头,定是已经死了千年万年。既然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有能力在人界做这许多令人匪夷的事呢。 木屋分列在道路两旁,足有十多间,不少人进进出出。埋龙骨的矿山应该就是身前这座。山不算高,可能是常年采矿的缘故,植被也稀疏得很,一眼看去都是裸露的岩石。不到半山腰的地方插了一圈旗子,颜色制式各不相同,在灰白山体中显得扎眼极了。 黑水道:“这是人界修士的玩意儿,一面旗代表一个仙门。”他略微数了数,竟还看到不少昔日岷江旧敌,“嚯,大阵仗啊。” 几人跟着人流走到一片旗子下,眼前是个硕大的圆台,四周用合抱粗的树干作为支撑,离地足有两丈有余。边缘密密麻麻挂着些黄帆,悬空垂下,上面是鬼画符一样的图案和挤在一起的字。 不管是图还是画,尧白一样也看不懂。只隐约记得黄黎提到过,这是修士们的“法宝”。 不禁惊叹道:“好多法宝,好厉害!” 黑水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转头小声朝烙阗道:“这位神族九殿下怎么像个土包子。” 烙阗煞有介事点头,“就是,这点法宝算什么,更多的我都见过。” “·····” 黑水目瞪口呆。 他惊恐地看着土包子二人组,忽然又听旁边佛尊求知若渴地问尧白,语气竟慎重起来:“这法宝有何功效,若能探知气息我们还是离远一点好。”毕竟他们一行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人”。 黑水惊得晕厥了,一手指头都能戳烂的玩意儿竟都把它当成了不得的“法宝”。 正这时,离圆台百步之外的地方忽然一声巨响,霎时地动山摇泥石滚落。待尘烟散尽,原本平整的地方露出一个狭长深坑来。 人群一阵惊呼,尧白却猛地变了脸色。 闻不凡问:“怎么了?” “这是我父亲的龙息。”尧白双目空空,喃喃地说。 正文 那叫齐眉棍 地下的巨骨一现世,等待在周围的凡人修士便一哄而上,将塌陷的深坑团团围住。尧白还在震惊中未缓过神,眼前忽然一片白芒——蓄势待发的修士们竟齐齐拔了剑。这时尧白才陡然惊醒,想起这些人聚集在这的目的是为了毁掉龙骨。 黑水张口结舌片刻,“怎么个意思...这妖龙骨难不成是青灵天帝?”他话没说完,尧白已经拨开围观村民往深坑边跑去了。 “小白!”闻不凡叫了声,拔腿追了上去。一个俊美异常的光头和尚走在仙气盎然的一群修士中很是扎眼,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凡人修士只当他是来看热闹的佛修,本着同道情谊并没有拦他。 深坑周围已经利落地竖起一道屏障,深黄色符箓纸整整齐齐串在细绳上,绕着深坑围了得紧紧实实。符箓离地面尚有两尺距离,尧白矮身趴倒,将头从缝隙里伸进去瞧。 只见一条巨大龙骨紧密嵌在土层中,龙身半分扭曲都没有,反倒舒展地很优雅,像是在睡觉一般。 不知怎的,尧白心里忽然一窒。这条龙不像是死后曝尸此处,倒像是特意为自己找了个地方,安安静静躺进来后十分安详地死去的。 即使埋在很深的土里,龙骨头还是坏得严重,表层已经朽成薄薄的青灰,风一吹飘地到处都是。 尧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茫然看着坑底的龙骨——属于他父亲的龙息仿佛又不在了。 他正犹疑着,头顶悬着的符箓忽然作响,闻不凡伸头进来,道:“这骨头埋在此处少说已有万年。”尧白轻轻点头,闻不凡的言外之意是这不会是父亲的骨头。 他父亲虽为神族二帝之一,实际上很少在神域见到他。自他出生以来父亲不是在外头云游就是在某个潭子里静修,等闲见不着人。就算如此,尧白细想了想,距离上次见父亲的时间也不过才几十年。 他稍稍放下心来,可心里还是疑惑:“可我方才明明闻到了。” “二位同道,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两人的动作终于引起周围修士的注意,一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走过来拍了拍闻不凡,眯眼笑道:“我家师尊要施法,烦请靠边站站。” 尧白转头朝闻不凡小声道:“不能让他们毁了龙骨,” 闻不凡退出来,抬头看着那位修士,说:“你们不能毁了龙骨。” 修士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讥笑,两撇胡子一抖一抖地。那双小到险些看不见缝的双眼终于睁开一点,居高临下瞅着闻不凡。原以为是哪个深山野庙里没见过世面佛修和尚来看热闹的,却不想是来砸场子的。 自古修道界都是道修昌盛,佛修一直游离于修道边缘。这名修士嘴上称闻不凡一声“同道”,实则心里是瞧不上的。此刻鄙夷之态更是不屑掩藏,“我们不能?哈哈哈,和尚不念经改说冷笑话了吗?”他大声叱道:“快让开!” 闻不凡站起来,朝深坑看了一眼,轻声说:“这不是妖龙骨,你们皇帝的灾难与它无关,不必毁了它。” 修士见对方竟是个没脾气的,愈发嚣张起来,“你说不是就不是?!快、滚、开。”他说一个字便戳一下闻不凡胸口。 旁边尧白忽然蹭地一声站起来,抓住那修士乱戳的手猛地朝前一推,“你再碰他!”他力气使得大,那修士只顾着面上逞能,一点防备也没有。顺着劲儿连连后退,最后一脚踩到坑边松土上,身子一歪便朝坑底滑下去。 场面一度混乱,周围的修士一窝蜂扑上来,有的去救山羊胡,更多人朝闻不凡和尧白围上来,手里的剑齐齐指向一处。 尧白哪里见过这场面,登时吓得双手抓住闻不凡胳膊,小鹌鹑似的缩在一旁。 闻不凡低下头,看着身侧一圈闪着寒芒的利刃,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竟从身后掏出一根齐身长的木棍出来。 这是要打架。尧白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兴奋,一边又忍不住惴惴,提醒道:“他们有法宝。” “所以一会要我们要跑快点。”闻不凡说。 混迹在人群里的黑水和烙阗见苗头不对。两人动也不动地看着那边,直到闻不凡拿出了青皮棍子,黑水脸色顿时有些一言难尽,佛尊手里那棍子通身都透着“穷酸”俩字,造型竟然还不如尧白的烧火棍走心,仿佛是前一刻才随手在某棵树上掰来的。 黑水暗道自己运气是真的好,身边三位六界翘楚要么土得流泪,要么寒酸得要死,竟然同时叫他遇上了。 不过闻不凡自有过人之处,双方悬殊着好几倍人数,他只拎着根棍子站在那,气势丝毫不逊,一时竟还有些箭弩拔张的紧张感。 旁边烙阗略显激动,道:“佛尊手里拿的是什么法器,我竟然没有见过!” 黑水无声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没见过可太正常了,嘴上却开始介绍:“原本只是普通棍子,但是被佛修拿在手里就是另一个叫法。因其长度与眉齐平,故叫“齐眉棍”。” “噢,”烙阗不停点头,很是受教的模样,“有什么特别之处吗?”t “有。”黑水正经道:“最特别之处就是打不死人,所以凡人和尚都爱用这个。” 这边还讨论着棍子,那边的械斗隐隐待发。照规矩,仙灵不可在人界大兴术法,尧白一时也没有趁手的武器使,只得站在闻不凡身边干巴巴看着。 那山羊胡修士从坑里爬上来,顶着一头黄土大骂道:“扰乱法场居心叵测!给我捉住他们!” 闻不凡把齐眉棍往身前一横。正在这时,一阵类似闷雷的响动在脚底下响起,接着地面巨颤。木搭的圆台法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边缘挂着的黄帆接二连三往下落,眼看整个圆台就要倒塌。众人惊恐地盯着摇颤的地面,一时间惊叫四起。 “妖龙作祟了!”有人大喊。修士们纷纷跑到坑边查看作祟的龙骨,连闻不凡也侧身往下看。 混乱中,只有尧白缓缓抬起头,越过惊慌的人群和横在前面的深坑,茫然望向山顶。 这次他清晰地感知到那阵再熟悉不过的龙息,正是从山另一面传来。 正文 快给吹吹 此时,太阳悄然收敛最后一抹光霞,月亮已经高悬中天,修士们在夜风中燃起火把。地下传来的闷雷声响不绝于耳,不断有山石从高处滑落,前一刻还秩序井然的修士们乱作一团。 尧白依然望着山顶,他追着那阵龙息往前走,又被四散奔逃的人流撞回来。混乱中忽然有人从身后拽了他一把,尧白猛地向后倒去,只是一瞬自己之前立着的地方已经落了一堆石块。 闻不凡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他手长脚长,丝毫不受地动的影响,走得又快又稳。尧白让他半拉半拽,不大一会就累得气喘,“去山后面,龙息是从山另一面传来的。” 插在法阵上的旗帜接二连三倒下,下山的路密密麻麻挤满逃命的村民和修士。尧白觉得地面晃动的愈来愈厉害,险些就要站不住了。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巨响,霎时烟尘四起乱世飞溅。尧白惊惧抬头,瞧见头顶半个山头像是被暴雨淋塌的沙堆,肉眼可见地往前倾塌下来。接着轰隆一声,原来埋着龙骨的深坑处赫然出现一个山包——那山头好似长着眼睛一般恰好填进埋骨的坑中,曝于天日的龙骨再次重归地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动静瞬息停止,甚至连风也停滞了,整座山透着一股子骇人的死寂。地动消失了,修士们还聚集在山脚底下。他们与寻常凡人不同,对神怪异事更存着一丝敬畏。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他们在山脚逡巡了许久也没敢再上去。 万籁俱静的矿山上,两个身影穿梭在山石间,循着夜色往山腰往另一侧走去。 —— 时间来到二更天,桌上燃着豆大的火苗,桌边围坐着的人相互得凑近才能看清对方的脸。 晦暗中,水月忽然睁开眼,豹类略带金茫的瞳仁比油灯还亮上几分,他睁眼便道:“他说让我们不必去,等着他们回来。” 烙阗坐在他对面,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但尧白和闻不凡去向不明,不得不双手撑着脑袋保持清醒:“没说做什么去吗?” 水月摇摇头,拍着脑门道:“这倒忘问了,我再问问去。”说完便利索地跳回尧白元神。 黑水倒是心闲得很,不知从哪得来一篮子脆皮核桃,正嘎嘎磕得嗨。见水月跑了,把核桃往另俩面前一推,“尝尝不?” 黑宝抱着爪子在啃,往里瞅了一眼,立马嫌弃地别过头。可能是人形的爪子口感不好,他才啃没两口就没了兴致,百无聊赖地蹲在凳子上发呆。 自山头塌下来埋了龙骨村里的修士和村民就没消停过,此刻外头吵吵嚷嚷地不好入睡。黑水闲得手脚痒痒,想起今天的往生经还没念。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半分长进都没有,几句经文念得磕磕巴巴。 外头忽然一阵嘈杂,烙阗忙起身往门缝一瞅,看到村里的大路上燃起一条火龙,是村民拿着火把正往木屋来,其间还夹杂不少气势汹汹的呵骂声。 黑水侧耳听见几句“天谴”“降灾”“装神弄鬼”什么的。接着,木屋外也吵嚷起来,修士门纷纷出门来,像是和村民起了什么争执。人多吵闹,夜里又看不清,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究竟在吵嚷什么。 烙阗回头道,“黑宝,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黑宝跳下桌,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说:“村里有人得了瘟疫,他们说是修士亵渎真龙招来的天谴。” 听见“瘟疫”两个字,黑水不由一顿,无意识地将手里经书裹了又裹。它离开时瘟疫还在岷江南岸,北岸尚未波及,这才短短一个月就到这里了,速度着实惊人。 凡人对未知的认知往往都会归结于鬼神之说,虽然殊途同归万事都是天道运行的结果,但是村里的瘟疫和山上的龙骨确实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当然这话只能咽回肚子里。烙阗一面听着外头村民和修士愈发激烈的吵嚷,一面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生怕两边一个说不好就地打起来。 黑宝尽职地传话,“村民说要在山上修个真龙庙供奉香火,让修士拿钱。” 桌边的黑水唾了一声,摇头道:“瘟疫都来了不想着怎么保命,反倒着急忙慌来讹钱,果真是贪婪又自私的凡人。” “主人。”黑宝忽然抬起头看向桌边,指着水月的人形壳子说:“水月怎么还没回来?” —— 且说尧白和闻不凡趁乱追着龙息而去。这矿山的南北两面却不相同,一面光秃秃的半根草都不生,另一面却正相反,这里没有嶙峋怪石,树长得高大粗壮,草足有半人深。 许是林子繁密,到了晚上山里也热闹得很,飞禽走兽仿佛都出来乘凉了。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总有几双试探审视的眼睛藏在树枝间和草叶底。 但无论是长得柔媚勾人的白狐狸还是优雅英俊的山豹,尧白全然顾不上多看一眼。他在林中仓皇乱转,那阵龙息还是在林子里消失了。 属于父亲的龙息一而再再二三地在面前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想到之前异常的地动和恰好填进深坑的山头,尧白不敢再安慰自己地底下的龙骨与父亲无关。 他越是着急心里就越是止不住乱想,偏偏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一时只觉憋闷又惶然,脚底下步子也迈得极速慌乱起来。 忽然,脚底下不知是蹿过一只什么东西,他来不及收脚,恰好被地上草蔓一勾,整个人朝前栽去,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前面树上。 落后两个身位的闻不凡反应不及,眼看着他撞上去,半点缓冲都没有。他忙跨步上去,借着月光查看。 尧白疼得嘶嘶直叫,直到闻不凡双手贴在他两鬓,撞得晕乎的脑袋才算找回清明。许是疼痛令人镇定,尧白急躁的心绪终于缓慢平静下来。 圆月斜挂,尧白微微垂着头。此时两人本就靠得近,闻不凡一手捧着他脸,一手撩开额际的碎发,定格在地上的影子温柔缱绻得不得了。 他做鸟的时候常常伸头去蹭闻不凡的脸,还会拿尖尖的鸟喙去碰他的唇,夜里依偎在他胸口,或躺在他颈间,哪一个都比现在的动作更亲密。 可感觉却是不同的,尧白轻轻按着胸口,那里里似乎有只小猫正上蹿下跳跑个不停。 闻不凡一丝丝拨开他细碎的头发,脑门肿了一块,额头与发际相交的地方擦破了皮,细小的血珠正往外渗。 他听见闻不凡绵柔的声音,仿佛月夜下一缕细雨,甜丝丝地直浇灌进心底,“还好,只破了一些。” 尧白将手举到他眼前,露出手背给他看,撅嘴道:“这里也破了,疼得很,快给吹吹。” 他抬着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嘴角蓄着浅笑,眼睛弯地像月牙。他没有催促,只是这么看着对方。 闻不凡似乎没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何不对,他伸手握住尧白手臂,垂下头轻轻朝手背吹气,细致地小心地。 丝丝凉气扫过灼热的皮肤,尧白两颊陡然一热,像是一把火直烧面门。那古怪的热像是长着脚,顺着脸颊向周身扩散,烫的他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正文 想要珍视你 在水月不足三百年的记忆里,从出生到血契认主,尧白都不怎么管他,以致于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只孤儿。也正因为如此,他虽是一只狗屁不懂的幼年豹,却有大把的闲暇光阴浸在神域各大茶水摊和相亲角。别人在修行,他在听八卦,别人在跟着主人四处练手打架,他在传八卦,别人在和主人历劫,他在制造八卦。因而,水月对九天神府男神女神那点风月情事如数家珍。 但时间一久,那些暗地里你喜欢我我心悦你的小故事早就听得没滋没味,水月对诸神官的八卦也丧失了新鲜感。据他多年所见所闻,男女主角往往会通过至少三个人打听对方今天早上吃了什么,再通过至少五个人打听对方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两个人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面对面的时候无论什么话都要迂回来迂回去,都长着嘴就是不好好说话。 水月觉得谈情说爱好累,它宁愿豹生孤独。 不过很快发生一件事让水月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所有的情情爱爱都这么磨叽折腾。 那是在他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每逢换季掉毛他都喜欢去天亘河泡澡。有一回天将黑,刚洗完毛的水月正趴在石头上打盹晾毛,猛然听见两声狮声长啸。 它抬头一看,见河边来了两头银云狮子,一银白,一深黛。它们一只从北边来,一只从南边来,像是早约在这里碰面。 南边来那只体型较壮的边走边甩着脖子上一圈银白鬃毛,沉闷有力的狮吼震得水面都在抖,水月认得,有鬃毛的是公的,脖子光秃秃的是母的。 只见那雄狮昂首几步走到母狮跟前,“你长得真不赖,毛色我喜欢。” 母狮绕着雄狮走了两圈,边打量边道:“你也不赖。” 然后两头狮子就凑在一处我闻闻你屁股,我咬咬你脖子,然后抱在一起开始摔跤。这个过程有点长,水月看得津津有味,身上的毛吹干又被翻起的河水溅湿他都没舍得挪窝。直到月亮也打起瞌睡,那母狮才衔住雄狮湿哒哒的鬃毛,气喘吁吁地问:“配吗?” 雄狮同样气喘,应了声:“配。” 然后他们就一头扎进旁边草丛里不见了。这事过了很久,等水月通晓一些嘴上情爱之外的东西以后,他才暗暗后悔那晚没有跟着钻进草丛里看看后续。 你瞧,情爱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到只需要问一句,“交配吗?” 兽类大概永远都不会理解“含蓄”一词的情致。 —— 此刻贸然闯入的水月被迫暂时和尧白共享五感,稀里糊涂地参与了整个过程。然后他蹲在元神里开始惆怅——它觉得尧白肯定会和那对银云狮子一样,可结果他和神域里那些男女神官一个样。 这可不行,水月想。 “你为什么不亲他!”他忍不住大叫。 尧白被脑子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从闻不凡手里抽出来。 水月全然没觉得偷窥有什么不好,仍在痛心疾首地质问:“心跳得这么快,你明明喜欢他,想抱想亲想交配,你为什么不动手?!” 水月的虎狼之词犹如巨浪入耳,兜头浇向尧白心里那股燎原之火。他猛地一激灵,一时不知道在心虚什么,手下意识就往回缩。闻不凡手上使了力,依然把他手臂稳稳握在手里,抬眼投去探寻的目光,“怎么了?” 闻不凡话音刚落,温和的眸色倏然一暗,犹如一把不见锋芒的利剑紧紧钉向尧白身后。尧白未来得及反应,只觉眼前一花,肩上一道气力将自己往侧方一拉,下一瞬他已经被闻不凡整个挡在身后。 尧白大气不敢喘,双手缠上闻不凡的臂膀,只露出小半脑袋往前瞅。然而前面除了几丛格外茂盛的杂草,其余什么都没有。 正这时,一记极其轻缓的入水声突兀响起,像极了游鱼破水而去的动静。那声音并非转瞬即逝,反而格外拖沓,像是一层层回音堆叠而成。 尧白一凛,“有水。” 而且还很深。 一座快被挖空了的矿山怎么会有水?这个地方的山不高,山顶没有积雪,这水从哪里来。他们此刻在山腰的位置,总不该是地下暗河漫上来的。 这山里有水,是不是也意味着有龙。 “我去看看。”闻不凡说完垂头看了一眼,无奈笑道:“你先放开我。” “哦。”尧白讷讷应了声,不情不愿地松开。 然后他听到水月万分鄙夷的轻嗤声。 这个孽畜! 不知是受了水月的刺激还是怎的,尧白脑子一热,忽然拔腿跟上去,伸手闻不凡的手臂重新勾回怀里,紧紧搂住,“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山里黑。” 闻不凡明显愣了愣,随后正经说:“我不怕黑。” “哈哈哈哈哈!”那孽畜跺脚狂笑。 尧白忽然有点生气,“我怕,我怕行了吧!” 和尚是个好和尚,就是有时候脑子不太行。 闻不凡向来对外界的情绪感知不敏感,就像现在,他不知道好好的凤凰怎么忽然就翻脸了。 闻不凡开始自作聪明去探究尧白炸毛的原因。简短地回忆了一番他一般在什么时候炸毛,比如清早喊他起床静修,或者是养肥的兔子不给他吃,再或者烙阗捡花瓣的时候——那次炸毛得最厉害。 闻不凡侧头去看尧白,他的双臂像两根灵活的藤蔓紧紧缠上自己右手,自己的右臂与他的前胸贴得没有一丝缝隙,甚至能感觉到皮肤底下过于快速的跃动。 唔,原来是这样。 接着他抬起左手,轻轻在尧白头顶揉了揉,并安抚道: “小白,怕黑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见尧白明显愣怔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笑话你。” 尧白:“······” 你还是笑话我好了。 水月已经笑得没有力气了,四仰八叉瘫在元神里说出今晚唯一一句人话:“他好笨哦!” 尧白好像知道为什么闻不凡长着那样一张脸在六界混了五百年也没有交得二三知心朋友。他安慰自己,这是福不是祸,不然闻不凡早被别人抢去当仙侣了。 那孽畜又来劲了:“你还想结仙侣,你连亲他都不敢。”水月舔着腿毛,一副所见颇多的老成模样,”我跟你说没戏,这种事情拖越久越没戏,六合神君和天璇神君就是这么掰的。” 尧白在天人交战的间隙竟然抽空问了一嘴,“那要怎么办?” 水月赶紧翻身坐起,回忆起那次的两只狮子的现场教学,兴致勃然地教导道:“你应该咬着他耳朵,然后对他说:‘你长得真不赖,皮相我喜欢,交配吗?’” 尧白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今晚第二跤。 他这跤摔得突然,自己和闻不凡都没有反应过来,醒过神时两人以一个交叠的不雅姿式卧在草丛里。 尧白忽然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水月缺少应有的陪伴,以至于好好的灵兽长着长着就长歪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撑着身子爬起来。闻不凡被他仰面压在身下,月色在他脸上铺了层银纱,一双眼睛看起来比平日朦胧几分,刻在里头的淡薄之色竟消融不少。 尧白忽然不动了。他忽然想起那天闻不凡孤零零站在河边问他佛为什么难过,听见他旷久的低喃:“我没有特别珍视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闻不凡就是佛经上说的佛,他们慈悲,善良,有大爱。尧白看着闻不凡,似乎是方才摔得不轻,又给自己做了回人肉垫子,他的神情还带着几分茫然,因为疼痛眉头微微皱起。尧白心里忽然涌起异动,这一刻闻不凡的眼神似乎不再是悲悯万物的悲切,不再是隔着沟壑遥看尘世的佛尊。他的脸上有情绪,眼里有温度,像是真正活着的人。 尧白觉得这才是闻不凡该有的模样。他不应该站在尘世的尽头看尘世的悲苦,他的悲悯和慈悲实际上是另一种冷漠,他应该去看看红尘,把隔岸观火的悲悯变成感同身受的慈悲。 “小白,我没有特别珍视的东西。”他耳边又回响起闻不凡的话。 “没关系。”尧白抬手抚上闻不凡侧脸,食指轻轻点上眉头的褶皱,一点点将它们抹平,“如果这对你来说很难,我可以教你。” 他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贴在闻不凡的眉眼处。他感觉到闻不凡一瞬间的僵直,他没有推开或者躲避,而是在尧白伸出舌尖的时候闭上了双眼。这无疑是种激励,尧白胆子大了点,舌头轻轻触上去,将他的睫毛一点点洇湿。 “小白。”闻不凡很会搅气氛,“为什么要这样?” 尧白从他眉眼离开,看着他说:“因为喜欢你,心爱你,迫不及待想要珍视你。”闻不凡的睫毛湿乎乎地,眼角微红,像是刚哭过一样。尧白忽然觉得自己很坏,看着这样的闻不凡他特别想再狠狠亲两口,这次要亲嘴。 水月嗷嗷捶胸,“不对不对,你应该问要不要立刻交配!” 尧白忍无可忍:“你闭嘴。” “······?”闻不凡神色疑惑。 尧白立刻变脸,温柔道:“不是说你。” 让水月一搅合,亲嘴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殆尽,尧白只得从闻不凡身上爬起来。闻不凡虽然在某些事情上迟钝,但尧白的话直白露骨,很容易就懂。他躺在地上没有动,抬手在尧白亲的位置摸了摸,浅淡的眸子又归于平寂。 “你不高兴吗?”尧白坐在他身边,猜想闻不凡可能被吓坏了,他觉得有些泄气。 闻不凡侧头看他,疑惑道:“我应该高兴吗?” 尧白点头,“当然啊,假如有人喜欢我,不管我喜不喜欢他,我都会高兴。”他认真道:“被人喜欢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闻不凡看着星光满缀的天穹,试图去理解尧白的话。他从来都是孤独的,不管是在茫海底下那段不知期限的沉睡时间,还是醒来后不知去路的五百年漂泊,没有人主动靠近他。人界精怪总是会离他远远的,六界的仙灵从不曾把他当同类,就算是梵境也不是他心归之所。 想来想去,虽然记忆消逝得很快,在水底沉睡的那段时日竟是最舒心的,似乎又东西总会来找他聊天说话,或许是水里的鱼,又或者是活了很久很久的海龟。要说高兴,似乎也没有,仅仅是觉得日子不难过不寂寞。不像是五百年的现世光阴,身边很热闹,可他总觉得孤独。 倘若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然后他想到了尧白,山沟里肚子鼓鼓的鸟正躺在草堆上酣睡,醒来后对着自己跳了场滑稽的舞。 “我高兴的。”闻不凡坐起来,看着尧白说:“第一见你我就很高兴。” 尧白原本灰暗的心情一下子就明亮起来,他感觉心里那朵芽孢好像”砰”地一下开花了,在他心里逼仄的角落天女散花。 “你高兴就说明你也喜欢我。”尧白眼里印着万千星光,每一粒星子都跳着欢悦的舞步。 闻不凡安静了一会,在凤凰满怀欢欣的凝望中点头:“我也喜欢你。” 尧白心里头仿佛又生出好多芽孢,正争先恐后地开花,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要当场来支百鸟朝凤舞,想要招来万千飞鸟做媒下聘,然后他要问问闻不凡:“你同我结仙侣好不好?” 情场大师水月心如死灰,哼唧道:“就这?” 正文 至少应该抱抱他 月亮慢腾腾从中天往下落去,山下农舍不时传来一两声鸡鸣,天就快亮了。两个人在山里走了许久,别说能藏真龙的水域,连个水沟子都没有看见。 “奇怪了,听声音应该离得不远,可我们都快把山翻完了。” 清早的晨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垂满林间,圆润饱满的露珠凝在草叶上,人在里头走不了多大一会就会全身湿透。南边虽常年炎夏,但早晨还是冷的。特别是尧白这样的火系仙灵尤其怕冷。他只得拿根树枝在手里,走到草盛的地方就用树枝先拍拍杂草,待露水落尽再走。 尽管这样,他膝盖以下的地方还是湿透了。闻不凡方才一跤摔得不轻,后腰处衣服被尖锐石块划破,腰窝处俨然一道血痕。尧白不愿意他走前面带路,便一手牵着他衣袖,一手拿着树枝前头开路。 “或许是我们想错了,”闻不凡说:“我们只顾着往前面找,水潭说不定在我们身后。”当时他先看见前面有异常的动静,说不定只是夜里太黑他没看清,只是一只寻常林兽路过而已。 两人简短合计一番,决定再回去找找。 回去的路要好走很多,速度也很快。 忽然,尧白脚步一顿,抬起头轻轻吸了口气,“我又闻到了。” 他脸色变得不好,“好淡,怎么会这么淡。” 他往前疾走几步,发现已经回到了他们之前短暂停留的地方。 就在此刻,与之前同出一辙的拍水声由响在耳边。尧白循着声音慢慢往前走,闻不凡跟在他身后,脚踩过黏湿的地面。 水声愈来愈近。两人停在一丛蓝茅苇前,这草长得十分高,足足比闻不凡还要高两个头。草茎上长着细小的尖刺,叶和茎都生得极密,晃眼看去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可是细微轻巧的划水声还是透过细小的间隙传到尧白耳朵里。 尧白伸手拨开一层草叶,露水落在脸上和颈间,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当他拨开最后一层,手已经被细刺划出不少红痕。他最先看到的是满目荧光,像是随处飞舞的星子。 “好多萤火虫。” 尧白借着萤火虫微弱的光亮往前看去,这是一个看不清深浅的水塘,很小,一眼就可以望到头。山里的飞禽走兽很多,这片貌似是山里唯一的水域却冷清得很,水面漆黑,犹如一汪死水。半空的萤火反而无端透着股森冷气。 可是拍水声还在,一声叠着一声,时而清脆悠扬时而沉闷飘渺,像是声音飘出去撞上了石壁又折返回来。禽类的眼睛敏弱,尧白几乎一眼就看蜷缩在水塘对岸那个巨大墨黑的影子,那影子虽然漆黑,犹如一团晕不开的浓墨,但是尧白还是认出那是一条龙。它上半截身子趴在草丛里,尾巴随意散在水中,正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拍着水。 尧白呼吸一窒,喃喃张口:“父亲。” 黑龙仿佛正在熟睡中,又不像是普通沉睡。他巨大的龙身好似很沉重,窸窸窣窣从草丛里抬起头,和不远处对岸的尧白双目对视。许是光线昏暗,他看了很久。 尧白又试探着叫了声父亲,黑龙藏在水底的龙尾终于动了。他破水而来,健硕的龙首搁在水面,看到尧白略微意外,“是小九啊。” 听着父亲熟悉的声音,尧白觉得舒心不少。 闻不凡朝青灵天帝微微颔首,青灵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又移目去看小儿子。 天空渐渐褪去夜色,随着遥远天际太阳的苏醒,渐渐蒙上一层烟青。尧白蹲在水边,和黑龙视线齐平。青灵大半身子都淹在水底,龙头浮在水面,神色慈爱,“你不是去了泠洲岷江吗?” “您怎么知道呀,听说那边瘟疫闹得厉害,就想去看看。”尧白看着他道:“父亲,昨天是您去山下埋了那具龙骨吗?那骨头是谁?” “是个了不起的老前辈,曾经是这座皇城的守护神灵。”许是刚刚睡醒,青灵的声音略显低哑。他看着尧白,似乎很想再亲近些,但龙身太过庞大,再轻的动作都会激起水花溅到尧白,他只得停下来,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你母亲说你已经脱羽换形,我们小凤凰长大了。” 脱羽换形对他来说是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大事,可是尧白却觉得父亲眼里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似乎长大并不值得高兴。 尧白有些糊涂,还有些不开心。 “您在这里做什么?”尧白看了一眼逼仄的水塘,底下似乎很深,父亲的大半身子都埋在水里,尽管如此,这里也不适合一条身形健硕的壮年龙修行。 “自然有必须在这里的原因,父亲有事情要做。”尧白隔着一层烟水和父亲对视,听见他低哑的声音说:“小九,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也是。” 尧白皱起眉,觉得不对劲极了,他和父亲今晚的每一句对话都透着古怪。 在他的印象里,父母双亲虽然陪伴他的时间不多,但他从父母亲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关爱。父亲对他从来都是温和宠爱的,他曾亲手种了一片梧桐林送给不足周岁的自己。他最喜欢和自己黏糊,小时候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父亲肩上,桑宿还嘲笑他是长在父亲头顶的龙角。不管是去找别的神官下棋喝酒,还是在太清殿上接受众神朝拜,父亲都乐意带着他,永远把他扛在肩上。 尧白低头看着水文一波波散开,他觉得父亲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离他远远的,然后说一些不带温度不着情绪的话。 尧白越想越觉得不开心——他们这么久没见面,父亲至少应该上岸来抱抱他。 可是最后他只听到父亲说:“去四处走走看看,人界很多神域没有的东西。” 他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叹息,终于有了一丝记忆里父亲的亲昵,他叮嘱尧白:“如果玩得不开心就早点回家。”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闻不凡终于抬眼看向这位神域之主,他神情淡淡的,说是看他,也不过只是在他身上一扫。青灵觉察,也适时看过来,一人一龙便在朦胧晨曦中相互一望,双方似乎都很有默契,下一瞬又同时移开眼。 尧白还想说些什么,可青灵看了一眼将亮的天,很随意便了结了这次父子会面:“岷江尚远,你去吧。”他又看向闻不凡,同他说了第一句话:“小九未涉人世,还请佛尊多加看顾。” 闻不凡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尧白,点了点头。 正文 到我这里来 天亮了,草丛里没有萤火虫,水塘里也没有黑龙。仿佛昨晚他们只是钻进草丛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怪异又真实的梦。尧白在地上蹲得腿麻,他拽着闻不凡的手站起来,转身时踢到脚边一个石块,“咚”地一声滚落水中。 闻不凡低头看过去,只见水底一团灰影被落水的石块击散,倘若再看仔细些,就会发现四下散开灰影其实是一条条指甲盖大小的鱼,由于数量太多,看起来就像是游散在水里的水草。 尧白穿过草丛率先走出去,闻不凡落他身后,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朝空荡荡的水面看了一眼。 ___ 回到村子天已经大亮,两排木屋却不见人出来,房门都闭着。正奇怪,便遇上昨日在村口招呼闻不凡的老太,她抱着捆柴火,像是忙着回家煮早饭。闻不凡顺势问了一句,老太看了眼空荡荡的木屋,说:“你问那些修仙的?他们连夜走了。” 尧白心道:这也值得连夜跑,胆子也太小了。 接着又听老太说:“晌午时候城里就要派兵来,村里有人得疫病死了,这个地方就得被圈起来。你们也赶快走吧,当心迟了走不了。”末了她又问了一嘴:“你们这是要去哪呀?” 闻不凡说:“去岷江泠州。” 老太赫然变脸,怕听错了似的,“正闹疫病那个泠州?哎呦可了不得,好好的去那活地狱做甚。”她忽然放低了声音:“你晓不晓得村里昨晚死的那汉子就是打泠州边边上过,连泠州的水都没喝上一口就给染上啦!” 她说完见两人无动于衷,连点惊惧之色都没有,便摇摇头抱着柴火走了。 —— 尧白推开门进屋,桌上的油灯还亮着。房里仅有的两张床一张躺着黑宝,正睡得流哈喇子,另一张蜷着水月。 烙阗和黑水两个人一人占据一个桌子角,正趴着熟睡。 两人进屋的动静先惊醒了黑宝,他一骨碌爬坐起来,绿幽幽的眼瞳氤氲睡意,“你们回来了。”他打了个哈欠,习惯性朝尧白伸手讨食:“有吃的吗?炸鱼或者泥鳅干”。 尧白走到黑水跟前,在他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两根手掌长的鱼干,递给黑宝一条,又给水月爪子里塞一条。 随后桌上两个大人也醒了。烙阗揉着眼睛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闻不凡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便改口说起昨晚村子里发生的事。尧白听完,想起父亲说那龙骨生前是这地方的守护神灵,那就是血脉纯正的真龙,没准真是天道降罚惩戒。 但是转念一想,天道要是真这么长眼,何苦折腾泠州那些无辜凡人。 几人略微收拾妥当正要预备出村,忽然有个年轻小姑娘背着背篓来敲门。闻不凡给她开的门,那姑娘站在闻不凡跟前眉眼都要乐没了,她把背篓卸下来,拿出里头的东西递给他,说了句:“祖母让我给你们的”就跑了。 尧白扒着门框看了眼小姑娘跑开的方向,不太高兴地道:“给东西就给东西,总盯着人看做什么。” 闻不凡一手提着只食盒,笑笑不语。 那姑娘的祖母就是他们方才遇上的老太,昨日进村时就在老太不远处搅染浆。老太估计是顾念着闻不凡一行人还带着俩孩子,虽然觉得他们多半是修仙修傻了,但还是给他们送来了早饭。 一笼皮薄馅大的蒸饺,还有一小锅加了鲫鱼肉的白米粥。闻不凡揭开食盒,热气和香气一并散出来。 饺子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可是个稀罕玩意。尧白见着吃的一扫先前不快,伸手拿了只饺子放嘴里嚼。这馅不知什么肉,汁多弹牙,鲜甜极了。 凡人将对吃食的需求称为口腹之欲,既然是欲就有抹去悲伤使人快乐的功效。三只饺子下肚后尧白整只鸟都快乐起来了。 几人解决完早饭,再顺路去老太家归还食盒道谢,顺便还问了路。出村时天色已经不早。 —— 永川和泠州同在岷江流域,中间隔着片连绵百里的山脉。走过这片山便来到岷江下游,眼前是辽阔无边的冲积平原。泠州就位于平原最东端。 这地方河网密布,从这村走到那村通常都得划船。 几人来到一处渡口,打算买只小船过河。许是世道不好生意时常惨淡,船夫见着有客人来,原本苦哈哈的脸变戏法似的乐得五官拥挤。他见着闻不凡通身清雅出尘,便猜应哪个仙山佛寺里的佛修。他们贫苦百姓和仙山上飞来飞去的修仙者平日里是打不着交道的,因如今世道混乱,那些仙人菩萨便都下山来了。他在这守渡口的时日不算长,已经遇上好几拨。 船夫摇着手里大蒲扇,半寸长的络腮胡跟着乱飞。听闻不凡说只买船不雇他摆渡,脸上笑意褪去七八成,大蒲扇指着面前哗哗河水:“大师,不是我唬你,这河可难过得很,就是有经验的船夫出河心里也得捏着劲,你们...”他越过闻不凡打量后边几人,“你们有老有小的,也不方便不是。” 尧白低头看了眼面前俩“孩子”,道:“他说谁老?” 烙阗抬抬下巴,端着一副“绝不可能是我”的模样:“不知道。” “他说你呢。”尧白看向黑水。 黑水:“......” 黑水天生一张圆嘟嘟娃娃脸,第一次被人说老心情颇为复杂。他一月前才被撵出去,那个时候的他说是岷江精怪们躲避的的“瘟疫”也不为过。所以此次回乡之路有点坎坷,自从在路上被一个凡人修士和一头鼹鼠精认出来之后,他便被迫改了行装。头顶着草头乱戳的破烂斗笠,前沿压得极低,大半个脸都罩在里头。加之他身材高大,走在路上生怕再叫别人看见,走路时不自觉就含胸弓背,可不就是一副龙钟老翁模样。 尧白安慰他,“别生气呀。你想想你都三千多岁了,船夫不过四五十岁,他说你老也没有错,叫你老祖宗都行。” 黑水看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闻不凡还在交涉。那船夫一副粗犷长相,却不想是个磨叽性子,一遍遍说这水流如何如何湍急,河里地势如何如何复杂,听得黑水直搓牙,不耐烦道:“要什么船,这腰带宽的河老子闭着眼睛都能淌过去。” “那一会你淌过去,我们坐船。”尧白说。 “我可以坐你背上吗?”烙阗眼睛一亮,凑上去道:“我还没坐过蛟背呢。” 黑水闭嘴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闻不凡终于买得船回来。船夫带他们去水边下绳的时候还在叨叨,“要是遇上不对劲的,一定立刻跑。” 晌午正热,白灿灿的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烙阗和黑水在外面坐了一阵就进篷子里歇凉去了,两只灵兽缩在蓬尾睡觉。 尧白立在船头望向远处水面,太阳尚当空,视野极好,甚至都能看清对岸屋舍炊烟。携裹泥沙的河水流势平稳,是个过河的好时机。 闻不凡在船头摇着橹,尧白坐在跟前陪他。离岸已经有些距离,周围霎时静下来。只有船橹吱呀吱呀哼着单调的小调子。 尧白脱了鞋坐在船舷上,脚丫子垂在水里看向远处,随口说着:“据说每条大河都有一条龙护佑水疆安宁,这河这么宽这么大,应该也住着龙。” 闻不凡低着头不知在看哪里,淡淡应了声,“嗯。” 砰—— 船底似乎撞上什么东西,整只小船忽然晃了一下。尧白吓了一跳,忙缩回脚趴在船舷往下看,只看到几块泡得开裂的木材从船尾擦过去。 正要起身,突然听到闻不凡沉声道:“不要动。” 尧白一僵,果真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怎么了?” 船橹依然吱呀吱呀响,除了闻不凡的警告声半点异样也没有。尧白回头看去,见闻不凡依然照原样摇着橹,动作不缓不急,像是不愿意惊动什么东西。 他看着尧白,轻声叮嘱说:“慢慢离开边上,到我这里来。” 尧白摸不准发生了什么事,闻不凡的反应让他有些害怕。莫不是真被船夫说中了,他们一出来就遇上“不对劲”的东西了? 尧白蹲着身子慢慢从离开船舷,面对水面小心翼翼往另一边退。退了不知多远的距离,忽然感觉腰上一紧,闻不凡伸手把他揽到怀里。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正这时,船篷里猛地跳出个人,烙阗边跳边大声叫唤:“我的天啊!水里有一条死龙啊!” 船头两人面色凝滞:“......” 正文 我来接你回去 烙阗这一嗓子将一船的人都嚎醒了。 “什么?”尧白茫然问了声,挣开闻不凡的手跑过去。 烙阗哆哆嗦嗦指着水里,“你看看,吓死我了!看着没?是不是条龙?” 大河广阔,水流并不急。尧白低头看向烙阗指的地方,隔着浑浊的河水并不能看清楚什么,晃眼看过去会觉得那是河底水流翻上来的泥沙,正随水流忽上忽下。 可尧白的眼睛是禽类的眼睛,足够看清水底是什么东西。那分明是一条死去多时的成年龙。藤黄色的甲片已经泡得离体褪色,将离不离得粘在身体上。龙身顺着河水缓慢飘着,行进中弓起的脊背不小心撞上他们船底。 “怎么会这样。”尧白喃喃,难怪船夫说这条河不安全,原来镇水龙王已经死了。可是他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这样飘在水里?尧白脑子一片乱麻,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昨夜趴在草丛里的样子。 尧白紧紧扒着船舷,水底的尸首被水带着一会往上飘一会又往下沉,倘若不是感知不到一丝龙息,尧白会觉得他还活得好好的,正在底下戏水。 他嗓子发涩,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条龙。过了一会,他感觉一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双眼,接着听到闻不凡温和的话音:“别看了。” 他顺着闻不凡的力道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 —— 由于龙身太大,他们没有办法打捞起来埋葬,闻不凡立在船头做了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就算是送他一程了。 青天白日过河遇上一具龙尸撞船,怎么想都觉得不详。后半段旅程大家心情似乎都很阴郁,尧白坐在船头看着底下流水,烙阗也趴在船舷上发呆,船篷里断断续续传来黑水念往生经的声音。 太阳缓缓西落,粉白色的云霞渲染半个天空。尧白从船头跳下来,站在渡口看了好一会天。闻不凡把青布包袱系在背上走下船,说:“走吧。” 平原的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很远。渡口前有好几条路,通往不同的方向。黑水指着左边最宽的一条,“走这边。” 这里离黑水的洞府不过二十里地,对他来说算是熟门熟路。这条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市集城镇,走到头就是泠州城。 走了一小段路,几人刚松快些的心情沉重起来。尧白想起乌钴村的老太说泠州是活地狱。他印象中的地狱和凡人理解的稍有偏差,仙灵寿数绵长,并不会将地狱和死亡恐惧联系在一起。最多只是觉得幽冥地狱里头死气弥漫,空气不怎么干净。 此刻尧白就是这个感觉。明明大河在侧,清风徐徐,有花有草,到处都是生机。可是就是感觉到浓重压抑的死气萦绕。 路上来往的人很少,偶尔遇见一两个都是面色枯槁的模样,尧白一看便知是恶病缠身寿数寥寥的人。路过的几个村庄都在办白事,有的有送丧队伍,棺椁有几个人抬着,前头有人吹奏着丧乐带路。更多的只有草席裹着或者陈木箱子装了由两个人抬出来,一路上遇到的人竟然十之八九都是送葬的。 众人走了一会,看到路边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正将两个裹得严实的灰布襁褓放进竹篓子里。女人面色苍白,低低咳着嗽。 由于他们在众多送丧队伍里显得特殊,尧白几人不由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夫妇两人眼里空洞洞的,一点悲伤也没有,只麻木地落着泪。 水月默默牵上尧白的手,小声说:“可以帮帮他们吗?” 尧白看过去,那襁褓里头躺着两个不足周岁的婴儿,生得很可爱,脸蛋还红扑扑地。显然是刚去世不久,可惜它们太小了,离开时没有遗憾执念,残灵早已经走远。 尧白看向闻不凡。他们修佛之人送一个生灵往生极乐就修一份功德,想来闻不凡不会拒绝去渡化一下两个孩子。 闻不凡轻轻点头,朝夫妇俩走过去。 夫妇迟笨地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站在面前。血丝蓄满男人双眼,他双唇轻轻张合:“大师,我们没钱做法事,你去找别家吧。”说完便埋头继续往竹篓里摆纸元宝和剪纸小人一类的东西。女人则在不停往火堆里扔纸钱。 尧白忙蹲下身,道:“我们不要钱的,就让他给你们孩子超度吧。”尧白低头看着两个襁褓,透过厚厚的裹布看到孩子微微蜷缩的小小身体,鼻子忽然酸涩:“让他们在路上平平安安的不受欺负。” 孩子母亲忽然往前跪行两步拉着起白的手,仰着张满脸泪迹的枯黄小脸,叫了声:“善人。”接着朝闻不凡哐哐磕头,“大师仁善,愿您长命百岁。”她抹了把眼睛,干裂的双唇竟然上扬些许,露出个的笑来,“都说佛祖慈悲,能沟通亡灵,求您万万嘱托他们姐弟,来日投胎一定再回到娘亲肚里来,娘亲等着···等着他们。” 妇人说完便栽到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大哭起来。 闻不凡盘腿坐在灰尘飞扑的路边,背对着来往行人,阖目默念起往生经来。烙阗和尧白招呼两只灵兽蹲在跟前点纸钱。 黑水在原地站了一会,抿了抿嘴也坐在路边,掏出怀里的经卷悄声读。 天擦黑时他们终于进了泠州城。这里的人稍多,大多以巾遮面行色匆匆。虽然他们不会被凡人疫病侵扰,但进城前还是各自缚上面巾。 城里的惨状比城外更甚,进得城门便是一间简陋搭制得凉棚,旁边立着一面木牌,上书两个朱红大字:停尸。 棚内什么也没有,只停放着两排尸首。棚内蚊蝇嗡嗡,伴着一股熏鼻恶臭。尧白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只见四下安静,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敛遗体。不大一会,有一行人拖着板车,将棚里所有的遗体挨个搬上车,再拖往城外。板车后头跟着辆装满草料柴火的马车。 看样子是有亲属的就被领走,没人领的就拖到城外去烧掉。 继续往城里走发现这样的停尸棚不止一处,还遇上许多穿僧袍的僧人和拿拂尘的道人,他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停尸棚中,或做法或超度。有的散道散僧会要些报酬,这都是有点积蓄的人家才请得起。更多的僧道是结伴同行的,他们把自己的庙门或者山号写在旗子上,在这处棚子做完活又前往下一处。不管地上躺着的是谁,几时死的,有没有亲属,皆念上几句悼文,一视同仁地送一程。 他们来去清静,只扛着一面旗子。 尧白走在街道上,看到有人大哭有人麻木,有人行将就木有人漫漫余生。他忽然想起黄黎说过,死去的凡人在奈何桥上抹去前尘,今生曾喜欢谁,怨憎谁,与谁有恩,与谁有情统统都要忘记。轮回大道一走,来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就像那对双生姐弟,无论来世在哪里,离此世父母远或者近,都是相忘的。 尧白想着自己,假如他活过一百年就要忘记过去一百年的事,就算生命永无止境,那也是索然无味的。 —— 几人在泠州城住下来。疫病使这座城变得空荡,客栈的生意不好时常开不了张。掌柜的只收了他们很少的钱便将一个带中庭的小院租给他们。小院和主街隔着一条小巷,距离不远,但是很隔音。街上每天都有送葬的人,偶尔会有丧乐,要坐在屋顶才能听到 。 闻不凡白天出门和那些僧人一起从这个棚子走到那个棚子,尧白就独自坐在屋顶上看外面。 每天都有无数残灵逡巡上空,有很多精怪妖邪会闻着味来吸上一两口。倘若一个人去了幽冥地府时灵魂不全,地府的鬼差便要设法将他的灵魂补全再送进两重门,这也是鬼族众人最近主要忙活的事情。烙阗来到这里没忘记要为鬼族分忧,于是整日忙着四处驱赶精怪,比闻不凡都还早出晚归。 黑水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出门,天天坐在院子里念经,已经可以顺畅地念完整部经不打嗑吧了。 只有尧白无事可做,每天太阳出来就上房顶,等到闻不凡披着星月出现在小巷尽头才同他一起回家。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在这,他对人界的记忆很少,大多留在闻不凡的草屋里,那时候他觉得人界是自由快乐的。他每天面对着死气沉沉的街道,坐在屋顶送往迎来,大多是时候都是不开心的。 尧白偶尔开始想家,他枕着头望着天上,浮云从头顶飘过,想着他的梧桐了林又落了几层叶。 父亲之前跟他说在如果玩得不开心就早点回家,他很想回去。但是每天看到闻不凡雷打不动地出门,便想着陪着他吧,佛缘修着一点是一点,没准哪天就修出佛心了呢。 虽然闻不凡从来不说,但尧白感觉他并非如表面看着那样淡泊——闻不凡很在意自己没有佛心这件事。 他翻了个身,轻轻叹气:如果我能帮你得到佛心就好了。 尧白侧头看到隔壁院子似乎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匆忙往左边堂屋里跑。他立刻坐起身往屋檐边爬了几步。 水月刚来时待不住总喜欢在周围跑着玩,隔壁院子的人看他乖巧不捣乱,便允许他进门玩。里面住着的似乎是从某个谷里出来的人,和外头那些道士一样有门派传承,只不过他们不修道而是学医。 他们自称百草谷弟子,每日在城中摆摊义诊。尧白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大师兄。他在满院子人中长得尤其好看,纤长偏瘦的身子,头发高高束起,淡淡的眉,浓墨重彩的眼,笑起来会露一口白牙,最爱穿紫色的衣服扎黑色的腰带。 他不出门看诊得时候时常在廊下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本书边走边看,嘴里叼笔,袖子挽得很高。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豁然欣喜,一会咬笔沉思,一会抬笔写记,一忙就是一上午。 下午会坐在院中,在一堆草药里挑挑拣拣,然后把各种草药放进炉子里熬,熬好的药他会全部喝掉。偶尔喝着喝着就一头栽到地上,被赶来的其他人抬进屋里。过几天他又接着喝。 晚上尧白把自己白天的见闻跟闻不凡分享,特意提了这件事,末了他滚进被窝笑成一团:“你说他怪不怪。” 闻不凡吹了灯,背影停在黑暗中。见他破天荒没有附和自己,尧白有些奇怪,便坐起来看他。 屋子里两张床是并在一起的,中间只留了手掌宽的缝,尧白抱着自己的被子爬到闻不凡那边。闻不凡脱了鞋上床,拉过被子盖在腿上,轻声说:“你说的那个人我听说过。” 也许是他说话声音太轻,似乎还夹杂着没来由的悲切,尧白不由一愣。 闻不凡告诉他,大师兄名叫姜元,是百草谷医圣的首徒。半年前他和谷中师兄弟下山来义诊。他每天研习医术,是在配比治疗疫病的方子,每天喝自己熬的药,是在试药。 尧白当然知道试药是什么意思,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总会莫名其妙晕倒。他每次被人抬进屋后总有争吵呵斥声从他屋里传出来,但他总是笑嘻嘻的。 尧白想,人界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尧白躺在床上说。 闻不凡缓缓叹了口气,“嗯。” 他的来生必定大富大贵,顺遂无忧,闻不凡在心里补充说。 那晚尧白和闻不凡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坐在屋顶上,隔壁院中的年轻人站在廊下,抬头朝他笑。 此后他每天都要往隔壁看一看。 尧白听着下方一片嘈杂之声,隐隐约约还有哭声传来。他突然觉得不妙,想起姜元似乎有好几天都没有出现了。 他分出五感散出去,顺着瓦缝溜进屋。看到许多人围在床边,那个眉眼明亮的好看年轻人此时躺在床上,魂魄已经快散尽了。他眼睛还睁着,嘴角留着干涸的血渍。 尧白呆呆趴在屋顶,周围人都在低低抽泣,他忽然为这个毫无交情的凡人觉得难过 姜元死了,他把自己给毒死了。尧白终于明白黄黎曾经说过的话:“他们瞬息出生,又瞬息死去。” 原来瞬息真的只是一眨眼。 姜元走的那天闻不凡回来得很早,像是早知晓隔壁需要送葬一样。他没有回家,进了小巷就去了隔壁院子。 城里的义诊依然每天进行,依然有人在研究终结这场疫病的方子。在天道面前,弱小的凡人过分脆弱又过分坚强。 又过了几天,夜里忽然下起暴雨来。第二天大早,黑水过来敲门问他们屋里有没有积水。尧白出去一看,发现整个院子都淹了,雨水已经漫上最高一层阶梯,整条回廊都泡在水里。他看了眼天,乌云聚集,暴雨还要下。闻不凡撑着伞出门,雨水打在伞面上砸得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站不稳。 傍晚时候,尧白趁着雨势小又爬上屋顶。他看到积水的街区,冲毁的摊铺。姜元的同门们坐在义诊摊前接待病患,水已经漫过膝盖。更远处的岷江已经看不到河道,四处一片汪洋。 细密的雨线中一道橘红灵光跃云而上。过了云层尧白幻出原身,凤凰在厚密的阴云里穿梭,终于看到云端布雨的青龙青岫。 青岫看到他有些意外,“小九?” 尧白飞过去停在他面前的流云上,抖了抖沾水的翅膀,“四哥,这雨还要下多久?” 他问得突兀,青岫明显愣了下,随后说:“等着,我看看。”他腾出一只龙爪展开天历薄,说:“还有七天,你问这个做什么。” 尧白低头看了眼云层底下,想说我在泠州玩,但是“玩”这样的字眼好像并不妥当,便只说,“我在泠州。” “哦。”青岫道:“那你自己注意点,雨挺大的。” 临走时尧白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叫住青岫:“四哥,你这大半年是不是都很忙?” 青岫点头,颇有怨念似的:“是啊。” “很多地方下大雨吗?”尧白又问。 很奇怪,他忽然觉得他在人界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发生。青岫看着他,龙首微微垂下来,像是在回忆。最后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一些疑惑:“是啊,很多地方下大雨。”然后他又想起什么,低声说:“我前些天遇到老六和老七,突然觉得很久很久都没看到他们了,好像大家最近都好忙。” 尧白愣了愣,青岫提到的两个哥哥,一个掌人间百谷,一个掌人间战事。 最后他只轻轻“哦”了一声便展翅而去,留下身后阵阵风雨。 这场大雨果然下了七天七夜,天晴时泠州已经是一片泽国。太阳吝啬的光亮洒下来,这片土地早已坠入灰暗。 这天晚上,尧白正把院子里的积水一瓢一瓢往缸子里舀,一边等着闻不凡回来。转眼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把半掩的院门推开,隔着门槛和尧白对望。 天色晦暗,尧白微微眯起眼,终于看清来人面容,“三哥。” “小九。”黄黎面容疲惫,声音也涩得很。连日来萦绕在尧白心头的那股莫名的不安此刻仿佛出栅猛兽,他心猛地一沉。 风声入耳,黄黎的话一字字锤在心头:“小九,父亲没了,我来接你回去。” 正文 你能陪着我吗 闻不凡匆匆赶回来时看到尧白拎着只水瓢孤零零站在院子里,黄黎靠在门外院墙边望着落日余晖的天。 他进门的时候被黄黎叫住,“还要麻烦你把他带出来。” “小白。”闻不凡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揉搓他的后颈,语气柔得像是绵密的云:“你现在要回家去。” 尧白抬头看他,接着又垂下头盯着沾满黄泥的鞋尖,有些执拗:“我回家去他们就会告诉我父亲死了。” 闻不凡的声音很轻,他说话向来很温和,永远一字一句的,连语速都少见波动。风从大开的院门灌进来,尧白总觉得耳边的声音缥缈,听在耳中有些违和,“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家里还有母亲,门外还有你的哥哥。” 过了很久,尧白抬起头,眼泪悄然从眼眶滚落下来:“你能陪着我吗?” —— 清灵天帝这种修为的仙灵陨落后肉体和魂魄一起归于大地,半片鳞甲都不会留下。只有一座神像立在空荡荡的神宫里头,供后来神官瞻仰纪念。 相比于凡人对于逝去亲人的追思和悲痛,青灵天帝的陨逝似乎只是天亘河面微微起皱的涟漪,大家只是在神像前凝视片刻,作出哀痛的表情来,然后就陆续散了。 修仙成神的尽头是凉薄寡情,尧白忽然觉得悲凉。他开始想念泠州城里那些鲜活可爱的凡人。 女帝站在神像前微微垂着头,端庄素丽的面容有些疲倦,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她走到尧白面前,抬手轻轻擦去小儿子脸上泪痕,眼里沉积的悲恸霎时翻涌成泪。 尧白看着母亲的眼泪立刻就慌了,“母亲。” 女帝拉着尧白的手,空洞洞的双眼只会落泪,“是母亲没用。” 父亲骤然离开,在外忙碌奔波的兄长们全都回来了。大家时常聚集在父亲神宫外枯坐,从早上坐到晚上。好似大家都不说话,父亲就还在殿上,一会就会派身边地小神官出来叫他们进去。 尧白看向天际行将滑落的太阳,问身旁黄黎,“姐姐还没回来吗?” 他回神域后就没看到桑宿,三哥说她前些时日去了极北之川渡魂。 黄黎说:“想是还在赶回的路上。” 尧白眨眨干涩的眼,他这近日睡不好,晚上总趴在巢穴里听梧桐林里的风声。父亲留给他的东西就只剩这片梧桐林了,想到这里他总是很难过。闻不凡不习惯睡树上,每次见他趴在树上不说话的时候会上来陪他。 闻不凡坐在树枝上,尧白便化出原身趴在他腿上,“很奇怪,我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只是会想起父亲还在的日子。”尧白把头搁在闻不凡掌心,看着林中星月光辉,“从前我总觉得和父亲在一起时间还很漫长,现在想想,能够记起来的东西好少好少。” “我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凡人过完百年就要走奈何桥抹去前尘记忆,凡人活着的时候一定把每一件事都记得很牢,想念的人和欢喜的事,他们一定都记得。” 闻不凡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尧白背脊,直到尧白在怀里睡去。 ———— 夜眨眼就至,圆月清辉洒落,给神域错落的神殿披上一层静谧的光。 尧白从父亲神宫出来,在月光下漫无目的地瞎走,看到水便停下来看会,看到花也停下来看会。不知为何,磋磨时间是他近日来最喜欢做的事情。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湖边。湖心有个水榭,由一座小直桥同岸上相连。河边花开得很好,尤其是小桥两侧的并蒂莲,花叶繁盛地险些要淹没桥面。尧白走上桥去,清幽莲香便顺着风丝飘进肺腑里。 他重重吸了一口,心头舒缓不少。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水榭里立着个人影。原本是背对着,见他走近了才转身,笑着叫了声:“九殿下。” 这声音有些熟悉,尧白抬眼望向他面容,月光下盈盈站立的正是天璇神君。 尧白与这位神君并不相熟,只知他活了很久很久。他记得神君下棋下不过父亲时就会玩赖,父亲不许他便会拍桌子叫唤:“让我一步又如何!你别忘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把过尿!” 尧白驻足片刻,觉得有些奇怪,这里离着璇机宫隔着好几座神宫,还隔着天亘河,饭后消食也不会溜达这么远吧。 天璇仍旧束手站着看他,尧白忽然觉得他好似专门在这里等自己一般。 他只得走过去,朝这位长辈打招呼:“神君晚上好。” 天璇看着他,点头说道:“嗯,精神尚可,想是缓过来了。”说完便转身坐下,给尧白添了盏茶。 尧白看了眼多出的茶碗,心道果真是的,只是不知道天璇特意找他有什么事,总不会这个时候才来安慰他丧亲之痛。 “听说青灵去之前曾与你在人界见过一面。”谈话猝不及防开始,天璇直接称呼他父亲的名字,言语间竟显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水榭三面环水,隔出一方私密天地,尧白的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过了一会,尧白垂下眼,手不自觉握紧茶盏,“是的。”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的情形。照母亲所说,父亲那个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好了。他经历几场恶战,浑身都是伤。 那时候天色暗,他只看到父亲一半身子趴在草丛里,垂在水里的尾巴不时拍水晃动。或许那个时候他的下半截身子全是伤痕,所以他不愿意上岸来。睡梦中都在晃尾巴是因为水底下有东西在啃噬血肉。 “神君。”尧白看向天璇,把心中疑问吐露出来:“我父亲为什么会死?母亲说他生前伤势惨重,是谁伤的他?”同样的话他问过母亲,问过他三哥黄黎。母亲只会看着他落泪。他三哥倒是不沉默,只看着他说:“小九,这些都没有意义。” 尧白有种预感,天璇神君会给他答案。 天璇默然片刻,随后站起身走到水边,望向当空皓月:“或许殿下可以听我说一段往事。” 正文 你想要什么 尧白不记得自己在湖边坐了多久,似乎天璇神君走了以后他依然在那坐了好一会。醒过神来已经站在梧桐林外了。他许久才慢慢从混沌迷蒙中醒来,天璇神君的那段往事讲得有些久,尧白听得很糊涂。他慢慢走进去梧桐林,踩着地上枯叶轻响,天璇的那些话便随着周遭响动再次涌入耳中。 神域的夜很静,也很凉,听说这是司晨星君专门仿造人界的夜做出来的。尧白坐在水榭中央,看着天璇神君的身影静静孤立在前方,湖面粼粼波光无声跃动。 不知为何尧白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单萧索,好似在这里一动不动立了万年。 接着他听到天璇神君先是长长叹了一声,缓缓说起往事,尧白从他的语气里品味不出任何特殊的感情。许是对神君这样历尽时光的神来说往事就真的只是发生在过去很久的事,没有任何缅怀或者追忆的必要。 “我出生之时,神和人一起生活在人界,共享人界大地的馈赠。那个时候人神一体,神即是人,人也是神。我们在北方大荒燃起篝火,在南方大泽播下麦种。大家都过得很快乐。”天璇缓缓说着,许是时间真的太过久远,他需要费力去回忆,所以说得有些慢,“可是天道并不喜欢这样。它让人有了欲望,让男人和女人相互爱慕,让他们结合繁衍。新一代的人很快长大,人界大地到处都是不老不死的族群。” “有一部分人摒弃本能欲望,天道便令他们成了神。”说到这里,天璇转身看了一眼尧白,笑着说:“这是不是和你在万神历上看的不一样。” 尧白点了点头,何止不一样,简直大相径庭。万神历上记载的神族与天地同生,是他们创造了人界大地和人族,生来就是凌驾人族之上。 天璇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候的人族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他们在人界大地过四季,食五谷,通六欲,晓七情。渐渐地,他们开始划分种族,割裂地盘。庞大而繁杂的欲望交织形成足以毁灭大地的污浊之气。”他顿了顿,尧白听见一声轻微叹息:“天道不再眷顾人族,它令一个修士悟得利用世间污浊之法,一手造成人与神的对立。相比力量强大人数众多的人族,隐匿在人界的神族力量实在微不足道。神族无法继续生活在人界大地,只能阖族远走。” 尧白懵懵懂懂,“您的意思是神域不是神族原本的家,我们是逃来这里的。” 天璇点点头,“是的。” 尧白想了想,又问道:“人族从前不死不灭,那为什么现在只能活百年?” “他们现在依然不死不灭。”天璇摇头道:“只不过换一种形式罢了。” 尧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似乎这么说也对。凡人死后过了奈何天走过轮回大道,灵魂还是原先的灵魂。只不过从头开始另一个百年。 他狐疑着瞅天璇,心道好好地讲这么久远的事情做什么。并且他感觉到水榭被施了法,很显然天璇神君不想让水榭里的声音传出去。 尧白不由一凛,难不成父亲的死果真另有隐情吗?他想起母亲和三哥对此总是三缄其口,顿时心生疑云。 天璇神君不急不缓的声音继续响在水榭里,“人的欲望无穷尽,暴涨的污浊之气逐渐让人界大地不堪负荷。你猜天道又想了什么法子?” 尧白愣了愣,忽然张口:“轮回。” 天璇笑着点头,“不错。人死进轮回,满身污浊地来,清清白白地去。笼罩大地的污浊之云果然有所缓和。”他说这话的时候颇为自得,仿佛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好点子。 “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也值得拿来说。”尧白心里暗嘲。如果是他就索性让那些满身欲望的人有来无回,直接在幽冥地府碎魂散魄,一了白了。当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像天璇神君这种不知道活了几万年的老神官骨子里对天道有着本能的臣服和崇敬。冒犯天道堪比冒犯他本人。 尧白只能耐心听着。 说到此处天璇却没再往下说,而是看着尧白,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神禽神兽一脉与人神不同。你们应天而生,仙灵澄清纯粹,对人界浑浊之气有着天然净化之力。” 神君从上古说到如今,也就方才这句话跟他父亲沾了点边,尧白立刻追问:“这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天璇看着他,随后垂下头陷入长久沉默中。尧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晚上喝多了想找个人聊天扯淡来的,叭叭说了这么多问到关键处就哑巴附身,尧白逐渐不耐烦起来。 直到尧白忍不住皱起眉,天璇才抬起头,继续道:“轮回并非一劳永逸。人界大地本身就是一个大熔炉,它吸食人类的贪妄,私欲,爱恨,希望,也向人类散布这些欲念。而先天神兽龙族的任务就是维持人界的平衡,让它看起来正常。” 天璇神君说:“大约两年前,人界迎来劫难,四方大地灾祸频起,战争,饥荒,瘟疫,洪水,大火轮番肆虐。人族对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被最大限度激发出来。生与死之间的欲望是最纯粹无敌的,人为了生什么都可以出卖。” 尧白忽然想到什么,怔怔地道:“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人界灾祸.....” “不错。”天璇点点头,“人界污浊事关人族存灭,牵涉六界安危。这个时候龙族责无旁贷。” 他几乎下意识就想起大河中那条龙,他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是为了净化人界大地而死。得知父亲死去真相的尧白并没有松一口气,他忽然明白他三哥为什么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坠着,让他有些气闷。 坐在对面的天璇神君又说话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尧白突然觉得他的神色变了几分,方才脸上总是带着三分淡然,如今却端肃起来,仿佛下面要说的才是正事。 尧白听见他缓缓出声:“殿下一定想过,为何同为天帝血脉你的兄姐们生来就有神职,而你却没有。” 尧白老实摇头说:“我没想过。” “....” 天璇沉默了一会,自觉过滤掉尧白的话,固执地往下说:“真龙福佑人界,凤凰镇守神域。这是你生来的使命。” 尧白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生来使命”这种东西,当下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出,直接先皱起了眉。 “你们禽族生性恣意爱好自由,不愿意被拘着。”天璇看向他,神情有肃然几分,看得尧白有些不舒服,“殿下,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例外。” 这话听在尧白耳里有些耳熟,他想起在乌钴山的水塘里父亲也是这样跟他说的。尧白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相似的话在短时间内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这怎么想都不是巧合,还是说今晚这场谈话时本就是父亲生前嘱意的。 “神域有什么可镇的。”尧白已经不太高兴,言语间不自觉便随着性子来,“天清门也不需要一只凤凰看大门吧。” 天璇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昔日众神远走人界,于九天之上开辟神域,随后神鬼两族倾力建成轮回大道。轮回的筑基之地就落在神域。” 尧白见话题又绕到轮回了,觉得厌烦,便一下下磕着茶盖,让天璇知道他不乐意再听了。 可天璇神君并不理会,深深看了尧白一眼,接着念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巍巍九天,化羽始成’ 殿下可听说过?” 尧白茫然摇摇头。 水中莲花亭亭,天璇伸手摸了摸面前的莲叶,随后扒开叶子折下一支花茎递到尧白面前。并蒂莲花开得正盛,没一片花瓣都舒展得恰到好处。尧白伸手接了,面带疑虑看向天璇。 “这里每一粒尘每一滴水还有你手里的花,都是神域初立时神禽凤凰们的血肉羽毛化成。他们牺牲半族才辟出全神族的栖身之所。”他看着尧白,神情戚然,“殿下,神域摇摇欲坠,你当真不救么?” 尧白让他轻飘飘的一句砸愣当场,天璇却步步紧逼,“神域本就是逆天而生之地,轮回又在此筑基,每一代凤凰的使命就是成为桡花山之主,用凤凰仙灵镇着神域,守着轮回。” 末了,天璇神情缓和,轻声问道:“殿下,你可愿意成为桡花山之主?” 不知怎的,尧白蓦地想起桡花山上苍茗孤零零的神像。 “我不想。”他摇头。 天璇神君沉默下来,端方的肩膀如同承有重物,缓缓垮塌下来。他缓缓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尧白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他感觉天璇神君这架势像是要跳湖。 “你可知人界灾祸为何而来?”天璇深吸了口气,似乎不愿意说起此事,但又不得不说。 尧白恹恹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几滴渴睡的眼泪,嘴上不耐道:“总不能是因为我。” 他话音刚落,就见天璇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尧白立刻正襟危坐道:“冤枉啊神君!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天璇又叹了口气,似乎对尧白无可奈何,他的声音又轻了许多,仿佛小声说话就不会吓到尧白,“自苍茗去后,凤凰血脉已经断了七万年。这七万年间,神域一直是女帝在苦苦支撑。可毕方与凤凰还是隔着一层,轮回还是时常震荡。神域和鬼域,轮回和人界,它们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神域不稳招致人界劫难,人界劫难致使轮回震荡。”天璇眼里露出怜惜之色,“这世间只剩你一只凤凰,神族和人族乃至鬼族的未来都系你身。殿下,即使我告知你这些,你还是不愿意么?” 尧白愣怔着,他不是惊异于凤凰于神族的意义,而是震惊于人界的劫难是因为他没有入主桡花山,尧白有些不能接受——他的父亲刚刚因为这场劫难死了。 天璇遥望星月,继续说:“殿下在人界时可有看到洪水,可见过瘟疫,可见过那些苦苦挣扎又痛苦死去的凡人生灵。” “你不要再说了。”尧白轻声道。 这回天璇没有再步步紧逼,他看着默然静坐的尧白,觉得已经够了。 过了一会,天璇听到尧白问他:“你当初也是这样劝说苍茗的吗?”他们有翼一族生来属于浩大苍穹,他不喜欢桡花山,苍茗应该也是一样。 “苍茗是自愿的。”天璇摇摇头,“如果他不去,你母亲就要去。以毕方的神力就算散尽修为也难保神域无虞。” “我母亲?”尧白皱眉。 天璇唔了一声,淡淡地说:“苍茗对你母亲一直单相思来着。” ———— 尧白一边往梧桐林里走,脑中却走马灯似的晃过一些画面——闻远山上的日升日落,雨后山林中霭霭白雾,走路总是一蹦一跳的小豆子,乌钴村里鲜香可口的大饺子,还有隔壁小院苦涩熏鼻的药味和朝阳花一样的青年。 尧白晃了晃脑袋,被这些汹涌而来的记忆弄得有些烦躁。他狠狠踹向身旁一棵树,落叶簌簌而下,然后他抬头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闻不凡。 尧白忙收回脚,挠挠头说:“你怎么在这?” 闻不凡走过来,他走路很轻,踏在堆叠的枯叶上都没有声响,“我来接你。” 有一瞬间尧白很想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他,想问问闻不凡自己应该怎么办。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些又关闻不凡什么事呢,何必说出来徒添他人烦恼。 尧白垂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有些生气地想为什么那个鬼森森的桡花山一定要自己去,他明明有那么多哥哥。 闻不凡和他并排走着,月亮静静悬停在天上,梧桐树遮住一部分光亮,在林中形成或明或暗的分界,两个人的身影就在明暗之间来回交替。 地上的倒影时隐时现,尧白忽然问闻不凡,“佛祖为众生下地狱,你说他得到了什么呢?” 闻不凡侧头看了他一眼,说:“众生记得他。” “就这样?”尧白小声嘟囔,“我不稀罕谁记得。” 闻不凡笑道:“记不记得的确没什么可稀罕的,自己觉得值得就好。通常失去一些东西也会相应地得到一些东西。佛祖身经炼狱得了佛道大成,这不是很值得吗。” “其实我今晚不开心是因为有人跟我说有一件我生来就注定要去做的事。”尧白闷闷地说:“我都五百岁了,无拘无束过了五百年,在这期间任何人都没有跟我提过。”他顿了顿,有些难过地说:“你能想象吗,从我出生他们就在算计着这天,算计了五百年。我不喜欢这样。” “你方才说失去一些东西也会得到一些东西,可是我能得到什么呢?”尧白说:“别人的感恩戴德吗,我又不稀罕。我想要的东西他们又不能给。” 况且看天璇神君那谨慎的模样,似乎里面还有很多不能往外说的辛秘,说不定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个看山的。 闻不凡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他就站在面前,周身披着银月光辉,之前剃掉的头发已经恢复原样,微垂着眉笑着问自己,你想要什么? 尧白总是很轻易被闻不凡蛊惑,他喉头一滚,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想要你。”他盯着闻不凡,见对方似乎有些震惊,但好歹没有太受惊吓,于是他接着说:“我想要你做我的仙侣,可以吗?” 尧白并不催促闻不凡回答,毕竟在这时候这样随意提出来已经很唐突了。 闻不凡沉默了很久,至少在尧白看来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万分期待地看着闻不凡,不知怎的心里很确信闻不凡不会拒绝他。因为他记得在乌钴山上的那个夜晚,他们互道喜欢。 闻不凡的心情一定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是你最想要的吗?”闻不凡问。 尧白点头,他看到月光从闻不凡鼻尖移去侧脸,他的眉梢弯着,脸精致地犹如一尊瓷白佛像。尧白有些疑惑,他觉得闻不凡并高兴。 但是闻不凡点头了,他说:“好。” 尧白欣喜着走上前抱住闻不凡,然后在他双唇轻轻啄了一下,像是做标记似的。 “姻契石会刻下我们的名字,我们永生永世都会在一起。”尧白看着他认真说。 闻不凡也看着他,缓缓露出笑来。 正文 你们都被骗了 时隔七万余年,神域桡花山迎来新主——正是刚刚成年的赤羽凤凰尧白。 尧白的继位典礼办得很简单,正好他也不想有过多隆重繁琐的礼仪。早些完事就可以早点去梵境找闻不凡。 清晨尧白从住了五百年的梧桐林出来,连衣裳都是往常穿的。雪青色的长衫盖到脚踝,绣有梧桐暗纹的腰带裹在腰间,衬得身姿格外修长挺拔。神君们跟在后头送了一截,再远的路程就只有女帝和几个地位尊贵的神君陪同了。 桡花山在神域最深最远处,天亘河玉带似得围着山脚绕了一圈,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孤山。尧白抬头看了一眼,清早的雾气还没散尽,山尖还罩在一团烟云之中,似要滴下水来。半山腰那处宽阔的空地倒是看得显眼。他一边走一边想,山上一定清寒得很,以后还是回梧桐林住好了,虽然来回有点折腾,那也比睡大山上好。闻不凡应该会喜欢清静的地方,那就山上住几天,梧桐林住几天好了。 不大一会,尧白人已经站在山腰空地上了。这是一个颇宽广的平地,许是空置太久,地上有许多类似雕像的石塑已经看不清原来模样,像是光秃秃的石墩子似的,在空地中央整整齐齐排了两竖排。 最前面是上山的路,三百多步石阶直通山顶。第一步石阶旁是一个花纹繁复的大石盘,约有两指深,里头落了几片枯叶。 尧白把枯叶捡出来,擦了擦底部沉积的灰尘,露出盘底细细密密的纹路。接着他伸出手指,一滴血从指腹涌出滴入石盘中央,鲜红的液体缓缓淌过纹路。听说这个石盘是桡花山灵半缕神魂化成,要它闻过血山灵才会认主。 女帝替他理了理鬓发,温和地道:“去吧。” 走过这条长阶到了山顶,他就是桡花山之主了。 父亲走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尧白觉得今天的母亲似乎比平日更易感脆弱。他转身往石阶上去的时候忽然被母亲拉住手,她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 石盘像是被血洗涤过一般,缓缓褪去表面脏污,熠熠青光从泥尘底下露出来。尧白看了一眼石盘,“母亲,我该上去了。” 女帝松开他,点了点头,“去吧,走慢一点,石阶上滑。” 尧白只想快些完事。闻不凡答应做他仙侣之后没几天就回梵境去了,他想完事以后快些去找他。他提着衣摆走得飞快,几乎都要小跑起来。三百长阶很快就走过一半。 忽然,一道白光辟天而下,那光像是割眼的刀子,尧白骇然退后一步,被灼得紧紧闭上眼。仿佛是某种信号,接二连三的白色光束落在桡花山各个地方。不知是不是幻觉,闭眼之前尧白似乎看到眼前的景象变了,面前长阶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扭曲起来,来路和去路慢慢涣散不见。 尧白迎着白光睁开眼,惊愕地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阵法中央。 —— 女帝和几位神君还站在山下空地,大家都看着桡花山一言不发。由着那骇人的阵法缓缓启动。 忽然,安静的空地上传来连串异响。女帝和黄黎同时转身,见一个白衣身影正匆忙往这边跑来,青岫在身后紧追。 黄黎皱眉:“五妹妹?” 桑宿好不容易跑近,却发现尧白已经不在了。她看着人群里的女帝,哇得一声大哭,边哭边质问:“您不是答应我会尊重小九的选择吗?他去哪里了?他已经被你们送上山了对吗?!” “桑宿!”女帝有些疲惫,脸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严厉的样子。 青岫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妹妹和母亲,举起双手无辜道:“不是我不拦啊,她非得上来,我寻思想看就看呗,应该也没什么....”他越说越小声,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大不了的吧.....” 最后他终于觉得不对,看了眼哭得很伤心的桑宿,又看了看一脸倦色女帝和脸色阴沉的黄黎,迟疑着开口道:“不是小九的继位大典吗?怎么大家都一副...” “死了人的样子”被他咽进肚子,因为黄黎冷冷看了他一眼,凶得像是要把他嚼了一样。 黄黎鲜见没有开口怼青岫,只沉着脸上前拉过桑宿往外走。 桑宿还在哭,她一把甩开黄黎的手,“我不走!你们把小九还来!” 黄黎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强硬抓住她,想带她离开。 这次桑宿被他牢牢抓着,挣脱了好几下都没挣开。正这时一道红光猛然迫近,气势腾腾在桑宿跟前炸开,将黄黎往后逼退好几步。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红光中央盘着一条拇指粗的红蛇,它忽然腾空半身,嘶嘶朝着黄黎吐蛇信。 下一瞬桑宿身旁多了一个身材高大,身穿黑底红纹长袍的男子。黄黎皱了皱眉,眼前这人他有些眼熟。 花问柳一手扶着桑宿,一手轻轻往前探着,那红蛇便乖巧地顺着他指尖往上盘。 最先出声的竟然是天璇神君,“是你?你怎么能来此处?” 花问柳铁了心来闹事,一开口就不预备讲道理,施施然笑道:“我怎么不能来?这天上地下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天璇神君张了张嘴,竟不知再说什么,憋得满脸菜色。 这时青岫悄悄蹭到黄黎身边,小声同他咬耳朵,“这个人是谁?怎么天璇神君一副惧他的样子。”见黄黎不搭理他,便自顾摸着下巴猜测道:“莫不是咱们的妹夫?” “你能闭嘴吗?”黄黎忍着脾气面无表情道。 见他面色不善,青岫立刻在嘴上划拉两下,乖乖闭嘴了。 女帝走上前,对这位不速之客也礼数周全,“今日是我神族迎桡花山主的日子,仙友远道而来,不妨先到山下喝杯热茶。” “迎?”花问柳把迎字咬得很重,随即笑道:“我看是骗才对吧。” 话一出口,女帝竭力支撑的端雅之色瞬间碎裂开来,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方才被迫闭嘴的青岫茫然发问:“什么意思啊?” 桑宿抬头看了一眼表面平静的花桡山,对花问柳说:“先别管这些,救小九要紧。” 花问柳这才结束与女帝等人的对峙,他往前走了几步,感受山间灵气喷薄,双眸一暗:“凤凰血入阵,已经来不及了。” 桑宿眼泪刷地又滚落下来,“那怎么办?小九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救救他!” 她此刻恨不得把这山移平了。桡花山上有上古星屠阵,以凤凰为生祭开启阵眼。被生祭的凤凰进去后会将永远困在阵中,非碎魂散魄不得出。 桡花山事关神域和轮回,但她不忍尧白往后万年光阴在这孤山上度过,她哀求母亲给尧白一丝希望,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尧白最终还是被送了进去。 初建轮回的凤凰族先辈为了防止族内后辈被桎梏,所以规定引路开阵的凤凰血一定要生祭凤凰心甘情愿滴入石盘。桑宿想尧白一定是被骗了,没有禽鸟愿意自折双翅,尧白更不可能,他是最喜欢到处跑着玩的。 花问柳赶紧安慰桑宿:“你先别慌,这阵消停下来还要些时候,到时候再想法子。” “我先去砸了那石盘!”尧白的血就是被石盘送入阵中的。桑宿狠狠咬牙,话音未落掌心已经蓄起灵力。她此刻焦心如焚,等待的每一刻都是煎熬,也不管砸烂石盘有没有用。 女帝见着桑宿动作,立刻飞身去拦,情急之下凌厉一掌顺手拍出,边怒斥道:“胡闹!” 桑宿铁了心要砸那石盘,所以一掌几乎尽了全力。女帝这一掌防守居多并无杀招,正这时,一声龙吟盘旋而来,青色灵光直直拦截在两人之间。 青岫捂着震疼的手腕子面色痛苦,满脸的茫然之色,再次发问:“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五妹妹你带了什么人回来,我一看他就不像好人!” 花问柳笑了声,有些同情地看着青岫:“连你也不知道事情真相?”他边说边扫过女帝和天璇等人,“也罢,那我受累跟你说说。” 花问柳顿了顿,往山顶看了一眼,大声道:“小凤凰,你也好好听听。” 他喊完,假意四下看了一圈,疑惑着问天璇神君:“怎么少了个人,你们的大功臣闻不凡呢?” 天璇似乎已经忍到极限,当即沉下脸。他说话声音不自觉放得很低,仿佛真怕尧白听到:“你素来不管六界是非,他日妙心佛会你便别有用心接近九殿下,今日又来神域搅乱殿下继位大典,到底是何居心!” 神域桡花山的秘密是神族秘辛,知情者不过在场几人。天璇一面有些气急败坏,一面又怕花问柳真的知道些什么。 花问柳是个混坯子,天璇色厉内荏的架势根本吓不住他。只见他瞪眼无辜道:“这你可说错了,当初在佛会上明明是你家殿下垂涎本尊美色。” 天璇神君:“......” 见对方吃瘪花问柳心情大好,连带着语气松快起来,虽然说的并不是什么轻松地事。他不紧不慢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才缓缓开口:“不必紧张,小凤凰已经进去了,我本事再大也不能上去把他拉出来。只是本尊好奇心重的很,近来又好管闲事,就受累探查了皮毛。”他边说边慢悠悠踱着步子,见天璇神君等人脸上慢慢褪了血色,心情愈发愉快。 花问柳似乎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笑吟吟地道:“那就从棠吟开始说吧。” “棠吟为何被困海底七万余年,身上又为何存有苍茗一半仙灵。”花问柳看着女帝,问:“像他这样的神域叛逆,女帝为何还辛苦留着?” 棠吟死后桑宿回到神域暗查,过程中无意间发现桡花山蹊跷。此后她只顾着四处探查桡花山,把棠吟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为了不让尧白起疑,还编造一通瞎话解释棠吟和苍茗大战的往事。事实上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恩怨她至今也不清楚。 现在听到花问柳将棠吟和苍茗重提,桑宿觉得一定还有许多事是她不知道的,或者她知道的一定还有纰漏。如今她已经不敢相信神域里的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 女帝一瞬间像是苍老了不少,精致的脸上满是疲态,她看着花问柳,缓缓闭上眼睛:“何必咄咄逼人呢,生祭的是我孩子,我不难过吗?人界万千生灵的命,我阖族的命,我难道不救吗?” 花问柳看着默然落泪的女帝,沉默了半晌,最后点点头,“您说得对。可是尧白不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他顿了顿,见女帝背过身面对着桡花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当年苍茗和棠吟大战确有其事。”花问柳按下心里那点不忍,继续道:“但并非传言中苍茗擒拿叛出神域的棠吟,因为苍茗至死都被困在桡花山,每隔百年几缕神魂才能出得星屠阵。”他看了一眼以天璇神君为首的知情人,接着说:“事实是,七万年前的某一天,棠吟突然杀上桡花山,短暂破开星屠阵。” 桑宿心里一紧,“棠吟去救苍茗吗?” 花问柳摇头:“他是去杀苍茗。” “为什么?”出声的是青岫,他的性子在众兄弟当中最是纯真,相比于尧白出尘不染,青岫更多时候是脑子笨,想不通很多弯弯绕绕。 “假如一个凡人费劲辛苦终于飞升成神,然后发现神是要死的,而且死得很干净。又不能反悔滚回去做人,想想是不是很崩溃。”花问柳接着说:“但他的运气很好,无意间知道毁掉轮回六界就会立刻回到从前神人不分的样子,那大家都不用死了。” 青岫越发糊涂,“毁掉轮回为什么要杀苍茗大神?” “笨。”花问柳无奈道:“因为凤凰就是轮回。” 桑宿也懵了,她以为凤凰只是星屠阵的阵眼,而星屠阵才是守轮回稳固的重要所在。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摇头,开口纠正花问柳的说法。 花问柳看了她一眼,“如果我猜得不错,尧白也以为自己只是去守个轮回而已。你们都被骗了。”他抬眼望见桡花山上来回冲撞的灵力缓缓停歇下来,看来星屠阵已经接受突然入侵的生祭,尧白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尧白本身就是轮回。这就是为什么棠吟七万年后还活着,因为他身上有凤凰仙灵,一旦他死了仙灵就会散,轮回也随之崩塌。编造谎话的人是为了预防再有棠吟之流,毕竟凤凰可金贵得很呢,哪能遭得住人人都来杀。” 说到最后,花问柳心里憋着的那股气猛地泄了,他垂下双眼,模样竟有些悲伤,“当初三千凤凰碎胆建成轮回,又在山脚落下这块引路石盘,规定入阵的凤凰一定要心甘情愿。就是担心轮回会戕害凤凰一族的后辈们。”他苦笑着摇头,“结果还是防不胜防。” 正文 老子是来提亲的 橘黄阳光挣脱云霭温柔地将桡花山揽在怀中,山尖树影婆娑,清风滥滥。通往山顶的长阶空荡荡,只有几只山鼠在上面探头探脑。 花问柳安静站着,女帝雕塑一样的背影忽然动了动,她微微抬起头,似乎是在看倾泻而来的天光。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桑宿身上,“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看你父亲吧。”女帝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平静,“可惜你回来地太晚了,现下只有冷冰冰的神像还能看一看。” 桑宿轻轻摇头,眼泪又要落下来,“父亲如果知道小九这样就被送上山,他也会难过的,母亲。” “是啊。”女帝垂下眼帘,精心打理过的睫毛将里头的水珠挡得严严实实,“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很难过。我的傻女儿,可是他死了,你的父亲他死了。”说到最后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语句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听得清晰。 “你知道还有多少龙族死于这场劫难吗?”女帝抬起头,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花问柳,“只要凤凰仙灵入了星屠阵,一切都会变好。人界不再受污浊之困,轮回不再震荡,神域也不会变成一抔残瓦碎沙。” 桑宿比想象中冷静,她静静听完花问柳道出真相,又静静听完母亲苍生万民的大道理,最后她只是面无表情,极其冷静地看了一眼自己母亲,平静地说:“这些关尧白什么事。” 凭什么?她想,凭什么尧白就得担着? 女帝的眼神变得冰冷,似乎不愿意再多费口舌。她看了一眼黄黎,后者叹了口气,沉着脸朝桑宿走过去,“我送你回渊云潭。” 桑宿看着立在身前的哥哥,无奈又难过,“三哥,你这样骗他,于心何忍啊。” 黄黎眼神晦暗了几分,拉着桑宿的手腕不自觉多施了几分力,似乎自己也特别想逃离这个地方,“走。” 身旁的花问柳皱了皱眉,正要发作。身后忽然响起连串脚步声,入口处来了好几个人。花问柳看见打头跑来的人,嘴角微微上卷,心道:“来得正好。”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就索性闹开。神族藏掖了百万年的秘密也是见天日的时候了。他心情舒泰,摸了摸缠在手腕子上的红蛇,心说:神族顽固不化,只晓得受天道摆布,这桡花山上不知葬着多少凤凰亡灵。如今正好正一正风气。 烙阗是他提早就通过气的,为此他还特意跑了趟鬼殿。这孩子被鬼族一众能干的长老养得如同一朵小白花,胆子还奇小,犹犹豫豫地说:“我也想去的,可是我们这样为难桑宿的母亲她会不会生气啊?” 花问柳看着他沉默半晌,忽然凑上去小声道:“跟你说个事。” 烙阗见他煞有介事的模样,自己也不由跟着严肃起来,把耳朵凑上去,“什么事?” “你是不是喜欢小白龙?” 烙阗:“......” “别装了,你的匕首在她手里。那是你爹当年为了求娶你娘,特意去极北之地挖了好久才挖得三块玄冰,最后打制成匕首送给你娘。” “别问我怎么知道,你爹吭哧吭哧挖雪的时候我正在边上乘凉。” 烙阗耳尖泛上潮红,纠正道:“那是她抢去的。” “谁说这不是另一种缘分呢?”花问柳眨眨眼,又说:“实话告诉你吧,前些日子我去了趟苍山湖,看到姻契石上你俩的名字连在一块儿。”,他拇指和食指一圈,“老粗一根线。” “将来你是要迎娶她做鬼后的,如果她知道你对她弟弟不管不问····” 烙阗马上说:“我去。” 烙阗似乎走哪排场都挺大,那位总是一脸看谁都是垃圾的游芳长老跟在他身侧,后头还有三四位鬼族。 他走上前来,也不稍微做做样子,连女帝都直接略过。径直走到桑宿面前,盯着黄黎拽着她的手,狠狠皱眉,二话不说就扒开黄黎,将桑宿拉到自己身边,一副不许他人再碰的模样。 桑宿诧异地侧头看了一眼烙阗,今日他穿的是一件紫金刺绣锦袍,发式也十分随意简单。眼神冷冷淡淡,有些戒备地看着黄黎。 桑宿略微愣了愣,似乎对烙阗忽然变回原样有些不适应。花蛾子忽然变回轩昂矜高的小鬼王,桑宿来不及想别的,下意识问道:“你怎么来了?” 烙阗却不看她,桑宿有些莫名,却无意瞥见烙阗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 女帝扶了扶额头,似乎不想再做表面忍耐,脸上挂起连烙阗都看得出很敷衍的笑,“鬼王也来了?这桡花山清清冷冷了七万年,今日倒难得热闹。” 黄黎有些烦躁地看着烙阗,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拦在桑宿身前的手臂。先是花问柳,如今又是鬼王,黄黎开始反省自己对妹妹关心不够,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交了这些朋友。一个二个看着都像对妹妹有所图的样子,想着想着脸色变得愈发沉,语气也跟着不好,“你又来做什么?”说着还不忘瞪花问柳一眼。 烙阗冷冷反问:“你方才拉着我的鬼后是想做什么?” 桑宿:“......?” 这回不光是黄黎,连女帝的假笑都碎在脸上。天璇神君气得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立刻怒道:“放肆,我神族殿下岂由人胡乱轻薄!荒唐至极!” 天璇神君勃然大怒的模样有些像游芳长老,烙阗没出息地后退半步。随后又想起花问柳交代的,这种场面就是要硬气,要让神族的人觉得你不好欺负不好糊弄,不然你想娶神族唯一的公主,简直白日做梦。 烙阗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女帝和神族众神君跟前,漫不经心轻哼一声,接着混嘴说道:“有什么荒唐的,不信就去姻契石上看看,我俩名字中间的线有手腕子那么粗。”他袍脚一掀,抬脚踏上石块,抬着下巴十分硬气道:“老子今天就是来提亲的!” 众人:“····” 周围又陷入诡异的安静。正当烙阗怀疑是不是自己戏太过,思索怎么下台的时候,青岫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幽幽地吐槽道:“你不像来提亲的,倒像来抢亲的。” 青岫一石激起千层浪,神族的神君们纷纷交头接耳,有明骂的,有暗讽的,场面一时闹哄哄热闹起来。 烙阗低头掸了掸衣袍,功成身退。 女帝假装没听见身后众人的议论纷纷,她淡然越过小鬼王,看着鬼域那位颇有手段的长老,那意思很明显——您就由着鬼王疯吗? 游芳长老虽然一直恨铁不成钢,但是断没有在别人家面前下自己家面子的道理,于是轻轻咳了一声,肃然点头道:“昂,对.....我们今儿就是来提亲的,” 女帝:t“····” 花问柳抱臂靠在一旁石柱上,一副看好戏的愉悦模样。听见游芳长老这话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开了。 他刚笑完,忽然感知到一股莫名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拔地而来。在场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样感受,个个面色微变。 桑宿心头猛然泛上一股深重的难过,那情绪浓重地如有实质,像是立刻就要喷涌而出。可她清晰感觉到这个情绪不属于自己,她像是被人拉拽着强制与人共情。 桑宿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烙阗,他正一脸茫然地落着泪。 她像是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头,看到尧白正孤身立在空荡荡的长阶中央。 正文 你大概连人心也没有 桑宿强忍着心里漫天翻涌的难过,从湿哒哒的视线中看到晴朗的天空蓦然爬上几缕青烟色的流云,雨丝猝不及防落下来。她微微抬起头,觉得这像是一场浩然的伤心欲绝的哭泣。 尧白简薄的身影在雨幕中枯立。过了很久,他才往下走,一步一步,像是踏去深渊。 “小九。”桑宿哽咽着叫他,眼泪不听话地落下来。 尧白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收回迈出半步的右脚。他抬起深潭一般沉寂的眼往身后看了看,又往山下看了看,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 哦,是星屠阵,尧白脑子混沌地记起来。 然后他就站在长梯上一动不动看着山下。桡花山仿佛与主人情绪相通,霎时间刮起凉风,让人肌体生寒。 花问柳走到最前,迎着漫山水雾朝他道:“小白,你想好了,是留在桡花山守着星屠阵,还是下山来继续做你快活的小凤凰。”他看了一眼女帝和天璇神君,一字一句道:“若是想出来,我便替你碎了星屠阵。” “花问柳!”天璇神君咬牙切齿,“你当真要逆道而行吗,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花问柳眼里迸出冰冷寒意,大声打断他,“逆道又如何?本尊愿意便保六界苍生,本尊不愿就杀六界苍生,天璇神君要教本尊做事?” “你···简直狂悖!”天璇拂袖狂怒。 花问柳不再理他,转头看向长阶上站着的尧白,等着他抉择。 尧白忽然回过神,他仿佛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里他孤身在星屠阵中四处游走,听见万千凤凰哀哀长啼,那声音犹如穿越幽深暗道来到他耳边,低低地,缥缈地。他听着吵闹,又觉得悲伤,这悲伤是他的,又不仅仅是他的。 他看到历任桡花山主,他们立在林中,藏在洞中,或是沉在水里。潇潇苦雨打在神像上,犹如万千凤凰神灵齐齐呜咽。 巨大悲怆之下他只能坐在地上没完没了地落泪。 雨丝落在脸上有些冷,尧白看向花问柳,干涸的喉头吐出几个音节:“闻不凡····” 桑宿哭着骂道:“你还提他,小九你真是最傻最傻的傻蛋!” 花问柳低头叹了口气,拉了情绪激动的桑宿一把,“让他说吧,不说清楚他不会死心的。” “我不信。”尧白淡淡地道,他双目静如枯林,好似忽然糟了寒冻,里头一点生气都没有。 “你也不想想,是谁带你往人界初尝人情冷暖,是谁带你遇上青灵天帝,又是谁让你看到河中龙尸,在你犹豫未决时,又是谁推的最后一把。”花问柳说得毫不客气,甚至隐隐带着怒气,“自你脱羽换形以后,所有事情便排着队来了,这其中真无迹可寻么?” “你换形成年,意味着有了涅槃之力,所有人都急匆匆要送你入星屠阵!” “他答应与你结为仙侣你便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滋滋地觉得这是再完美不过的交换。”他冷哼一声,讥讽地道:“闻不凡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诓你赔上余生万万年的自由,你对他的情意可真是感人得呐。” 周围人听到仙侣二字皆是副吃了大惊的模样,尤其是女帝,她缓缓皱起眉,素来端庄的脸上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结仙侣是几时的事?” 花问柳反问:“您问我?这不是你们编排好的么?” 女帝眼中露出不快,不知是因为花问柳的讥讽,还是别的什么,她淡淡地道:“此事我不知。” “哦?”花问柳趁机套话,“那就说点您知道的,闻不凡是何时被你们笼络的,是妙心佛会还是更早时候?” 尧白依然枯木似的站着,近在耳边的声音都化作没有意义的嗡嗡嘈杂,他一句也不想听。 他静了许久,双眸藏在烟雨中看不清情绪,开口问了句没来由的话:“那晚的事我没有同他人说过,是他告诉你的么?” “是我自己亲耳听到。”花问柳说。 尧白忽然眸色流转,自以为抓到对方言语中的错处,仿佛只凭这一点就能认定花问柳在说谎,从头到尾都在骗人。他有些得意还有些固执地说:“别骗人了,你不可能藏在梧桐林不被我发现。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原谅你欺骗我,就原谅这一次。” 花问柳愣愣无语,某种时候他有些佩服尧白自欺欺人的能力,半晌,他冷冷道:“你要相信,我想听到梧桐林里的声音简直不要太容易。” 尧白缓缓皱起眉,他长着双明丽的眉眼,笑仿佛每时每刻都藏在眉眼里,所以皱着眉的时候就显得格外难过。 “我是梧桐树化魔。”花问柳自暴自弃道。他忽视掉桑宿等人意味复杂的目光,只目不斜视看着尧白,犹如紧逼猎物的猎人。 风声在耳边低泣,山中细雨绵延不绝。桑宿想起凡人有一词叫“凄风苦雨”,大约就是这样的情状。 尧白闭上双眼,雨水从脸上滑下来,不知怎的,桑宿看着他冰瓷一样的脸庞忽然打了个寒颤。接着,她看到尧白周身腾起炽火,雾化的水气瞬间吞没了他。一缕凤凰神魂在漫山青烟中腾翅而去。 —— 梵境。 尧白的神魂离开星屠阵后会变得异常虚弱,一时三刻便会消逝殆尽。他停在莲花结界外,将自己一缕神魂碎成星星点点,这才瞒过结界进去。 梵境一如既往宁静祥和,白象在茫海岸悠悠漫步,白金孔雀躲在流云上闭目凝神。风温柔,阳光也温柔,就像闻不凡一样,总让人想到初春漾漾暖水,深秋娇娇烈阳。 尧白慢慢走在开满小花的路上,路旁篱笆苍翠如洗,脚下的卵石路让人打理得很干净。风从小路尽头铺面而来,浸透尧白冰凉凉的骨骸。 他仿佛是天地间一抹幻像,身子薄得几乎透明,风可以穿过他,尘沙可以穿过他,花和叶在他身体里摇曳。 尧白走到小屋前,穿过半闭的竹栅栏,几只纯白团子从脚底穿过。 忽然,小屋一侧的门被人拉开,似乎开门的人力气使得有些大,门框吱呀吱呀响了好几声。接着闻不凡错愕的脸出现在门框里。 尧白站在花圃旁,清风吹动花束穿过他的衣摆。小凤凰的身子愈发透明,像是在和煦天光下缓慢散去,如云如雾,美得有几分邪气。 眼前水雾太重,尧白看不清闻不凡的表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闻不凡看到自己的一瞬间似乎周身都僵硬起来。 尧白往前走,眸光在水雾中涣散开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落泪了。尧白最后停在两步以外的地方,他怕自己再动就真的要散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闻不凡,说:“你说要同我结仙侣,是在骗我对吗?” “你说喜欢我,也是在骗我对吗?” “在闻远山上捡我回家,也是不得已的逢场作戏是吗?” “闻不凡,你岂是没有佛心,你大概连人心也没有。” 闻不凡如同石化的佛像静静立在门框里,漫长的寂静过后,他听到闻不凡低哑的声音响在风里,“小白,我有罪。” —— 他不得已的谎言并不是从闻远山上开始的,只是此刻半句辩白都很多余。欺骗就是欺骗,不会也不值得被原谅。 女帝找上他时已经是人界初冬,尧白的脱羽期即将结束。他是在集市回来的路上又看到那只总是停在院外树上的白背蓝颈鸟。 那鸟落在路中央,在一团水蓝光晕中化出人形。气度高华的神族女帝静静看他半晌,蓦然笑道:“佛尊在人界沾了烟火气我竟不敢认了。” 闻不凡淡淡道:“女帝藏得隐秘,我也不敢认。” 寒暄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女帝便换了一副面孔,眼含忧虑,眉目悲切地看着他,祈求他帮忙做一件惠德六界生灵的大事。 闻不凡背着背篓站着,夕阳缓缓在身后落幕,他依旧淡淡地问:“为何不直接与他说?” “自己的孩子我了解,尧白生性最恨束缚,无忧无愁像个孩子,倘若将这沉甸甸的责任交于他他未必肯接。”女帝看着天边余光褪尽,缓缓道:“倘若让他在人界四处看看,知晓人情人事,兴许会让他长大一点。” 闻不凡说:“我未必能帮你。” 女帝却意外很笃定,“你能。” 不知为何,她落在身上的目光让闻不凡很不自在,刻意亲近又似乎很疏离,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审视。 最后女帝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佛尊,救六界生灵于苦难可是天大的功德。” 有什么念头在闻不凡心里倏然而过。天大的功德——那是否意味着他能寻回佛心,有朝一日能够结束一次次看不到尽头的流离。 尧白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闻不凡的小院,似乎是一阵风吹来他就在梵境外头了。他走在明晃晃的天光底下,像孤苦伶仃的野魂。 他走了很久,直到烟灰色的云爬满寂寥空旷的天穹,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行将消散的身子,提起最后一口气朝东南方飞去。 —— 苍山湖大得像海,在大地的东南角。这里有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石块,高三丈余,如同一面灰白屏风落在湖心岛上。 尧白飞得吃力,终于在越过层层浪尖落在姻契石下。他贴着石面一寸寸寻过去,在熠熠亮光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尧白两个字很小,他伸手摸上去,连着名字的一根线便亮了亮,线很细,但好歹能看清。他继续循着线往前找,这条姻契线格外冗长杂乱,从石头的正面一直牵到背面,几欲断绝。尧白小心翼翼,生怕动作重了把线摸断似的。 尧白摸到石头角落,那是姻契线的尽头。这条线像是跨越山海,终于在这里无以为继。 他缓缓蹲下身,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石面——他名字的另一端空空如也。 尧白垂头低低笑了两声,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的期盼。 晚风踏浪而来,尧白的神魂在风中悄然散尽了。 正文 关我什么事? 桑宿忽然察觉到什么,她愕然抬头看向尧白,刚好对上尧白那双极其平静的眸子。那不是理性之后的平静,更像是风浪过后的寂然。 “他的神魂好像没回来。”桑宿喃喃地道。 下一瞬山中风浪乍起,这风不再是伴着细雨绵绵飘来,它气势万钧仿佛要摧毁一切。凤凰炽火从山尖一直烧到天穹,赤火般的红云像是倒挂在天空的巨浪,排山倒海滚向远处。 刹那间一道红光从尧白体内迸出,浓浓炽火里的单薄身影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只,恰似尘埃,即将要在烈火中焚尽。 “他要做什么?”烙阗看着长阶上的尧白,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只要一眨眼尧白就会变成一茫水汽彻底消失。 星屠阵阵灵感知到不妙,试图阻止自己的生祭。 割眼白色光束重新亮起,尧白仍然一动不动。正在这时,水月忽然从尧白背后蹿出来朝前尖啸,星屠阵排斥一切生灵,急蹿的白光几乎下一刻就将水月裹走。它挣扎着呜咽几声,如同一根毫毛般被阵灵吞噬撕扯。尧白听到“砰”地一声,水月的猫一样小的身子落下来,顺着石阶往下滚去。 阵灵还在猖獗,沉闷的低吼不断响在耳边,似乎在斥责警告自己的生祭。尧白闭上眼,轻轻地道:“停下吧。” 他周身浴火,脸色却冷得如同寒霜。 天上地下一片赤红,桡花山不再平静。 天璇顺着星屠阵探入轮回大门,忽然一瞬间白了脸色,“两重门坍塌,轮回大道震荡不已,九殿下···九殿下莫非要因一时之气让人神两族因此为祭!” 尧白并不理会。翻涌的红云中慢慢飞来无数飞鸟,它们卖力靠近正在燃烧的凤凰,聚集在低空盘旋悲鸣。 女帝真身乃是一只毕方鸟,会同所有飞鸟一样受凤凰感召,她仿佛预知到什么,忽然大梦初醒一般冲上石阶。 这时候火焰中心的尧白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看了看自己手心纷繁乱杂的掌纹,又看了看正往上跑的母亲。 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事实上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情绪。那一缕神魂饱含五百年来最真挚最难忘的情感,他把它们全部丢掉了。 尧白一字一顿,狂风掀天,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神族也好,人族也罢,关我什么事?” 他垂下头,将右手轻轻贴近自己心脏的位置。一切像是在瞬间静止,奔跑的女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摇头哭叫:“不要!” 万千飞鸟在耳边悲泣,尧白却只觉得痛快。 —— 狂风乍歇,山雨渐停,浅白流云重新飘回头顶,只有低空的飞鸟逡巡着不肯离去。 尧白掌心捧着团跃动的火焰,只是那火焰的中心红得有些离奇,像是血肉。他缓缓将五指收拢,那团东西的碎片便从指缝间飘落下来,被山风送至桡花山的各个角落。 花问柳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用发涩的声音说:“他剖了自己的凤凰胆。” 雪青衣衫的小凤凰依然停留在原地,像是开在石阶上的一朵纯净又孑然的花。 他顺着自己的来路慢慢往下走,路过今早踏过的白石板,路过途中拂过衣衫的白萼花枝,路过惶然绝望的女帝。 走到最后一步阶梯时他顿了顿,回过头望向脸色苍白的女帝,平静道:“母亲,不管如何多谢您生育一场。从现在起,我不再是您寄予厚望的凤凰了。凤凰胆留给星屠阵,过去的小九留给您。”他看向茫茫云海,吸了一口自由的甘甜气味,然后迈下长阶。 尧白蹋出桡花山的一刹那,无数只凤凰虚影从山间,从洞里,从水中飞跃而出,它们拍着华丽的翅,拖着长长的尾羽,飞向苍穹奔向云海。 被困在桡花山中的凤凰先辈们挣脱桎梏,残魂重获自由。尧白默然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开心,可是心里始终空茫茫的,似乎已经不知道喜怒哀乐为何物。 凤凰清啼逐渐消弭远去,凤凰们的残灵终归山川穹宇。 星屠阵得了凤凰胆,如同有了最纯粹的凤凰精血,立刻乖乖安静下来。 桡花山如同劫后余生,山风夹杂一两声轻喃。 从惊惧中回过神的南斗神君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手里拿着尧白的命卷,就在他剖胆压阵的那一刻,属于赤羽凤凰尧白的命盘密语如同稀释的墨迹,缓缓在命卷里淡去,直至消失。 尧白弯下身抱起蜷缩在地的水月,伸手抚平他脊背上杂乱的毛。水月虚弱地睁开眼,埋进尧白怀里低低抽泣。 “不怕。”尧白抱着他那只总也长不大的灵宠一步步往前走。 桑宿追上去,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小九,你要去哪里?” 烙阗也跟着追上来,迟疑着开口,“不然去我家吧。” 游芳长老在他身后重重咳嗽两声,烙阗转头不耐吼道:“闭嘴!” 他急走上前,挡在尧白面前。这才看到尧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唇色白得泛青。他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停下来静静看着自己。烙阗见他这样心里忽然就踏实了——这才是剖完凤凰胆后该有的反应。 “我想你也不愿意待在神域了,人界……人界似乎也不是好去处,”烙阗劝说道,“跟我去鬼域吧。” 尧白愣了愣,抱着水月绕开烙阗,一言不发走了。 ———— 卷一.好梦惊回.完。 正文 他去我就不能去了? 卷二.何往为吾丘 日光从崖顶缝隙七弯八绕拐进来,外头灿烂无比的天光也只余一丁点光亮。尘埃在光束中翻滚飘飞,看着无比欢腾热闹,和幽暗寂静的周遭形成鲜明对比。尧白盯着半空零星光点一看能看上大半天。 他身下是一张粗糙的石板塌,凹凹凸凸地长着许多青苔,一张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皮毛敷衍地铺在上面,大半部分都皱巴巴挤在一起。 水月在石塌最里边睡觉,全身缩在暗处。只有耳尖一簇毛落在光斑中。它睡得并熟,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一眼。 水月第十八次从睡梦中惊醒时看到窄小的石洞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它闻见熟悉的气味,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尧白面前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安静地坐在主人身边。 尧白回过神,抬眸看了一眼,很快又垂下去。 花问柳伸脚把一旁的小矮桌勾到跟前,将手里的大木盒子放到上面,说:“早起去人界市集上买的,赏脸吃点?” 尧白看着他从盒子里拿出七八样油纸包着的吃食,乱七八糟地随手一堆,矮桌让他占得一丝空余地也没有。 “水月爱吃炸泥鳅。”尧白说。 “没有。”花问柳没好气道,“人族不吃那东西,市集上没得卖,松果炭烤鱼吃不吃?”他扒拉开一包油纸,露出里头焦黄焦黄的鱼肉。 松果粉和蜂蜜混合的烤酱薄薄一层挂在鱼皮上,松果清甜和鱼肉的焦香顺着热烟飘过来。尧白伸手拿过,埋头咬了一口。 他五感恢复还不到一个月,这滋味品在嘴中还有些新奇。 花问柳见他吃了东西,松了一口气,顺手又拆了几包油纸。最后递给水月半只肥硕的卤鸡腿。 尧白吃得很慢,将细脆的鱼骨也一并嚼碎咽下。 “那是烤兔吗?”尧白盯着桌上其中一包油纸,面无表情说:“阿月,拿出去扔掉。” “诶····”花问柳有些肉痛,很想告诉这小祖宗要赚到人族的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吃我吃啊,糟蹋东西。” 尧白一直盯着水月,看到它叼着包着烤兔的油纸包走远了才收回目光。鱼尾酥脆的咀嚼声在略空旷的石室中砸出几圈回音,花问柳一边嚼着肉干,一边暗自打量石塌上的人。 尧白剖了凤凰胆后仙灵几欲碎裂,连五感也逐渐丧失。异常固执抱着重伤的水月往外走。他和烙阗还有桑宿只能小心跟在他身后,他渐渐看不见,也听不见别人叫他。 不知他是怎么摸索着走到天清门,然后一头栽进人界一处深山水涧里。 桑宿吓得要命,尧白神魂不全,又虚弱到极点,山中随便一只小精怪都能吸食他的仙灵。 三个人又急急惶惶往人界去。在离开天清门那一瞬,蜷在肩上的魔蛇似乎察觉到什么,在花问柳耳边嘶嘶吐气。 花问柳回头看过去,只见一道熟悉的佛光落在天清门前,佛尊颀长的背影在光亮中异常刺目。 闻不凡去神域做什么花问柳并不知道,只是听说似乎在桡花山上和女帝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争执。然后他没有再回梵境,人去了哪里他不知道。 当然,这些他一个字也没跟尧白提。 后来他带尧白回到自己地盘,把他安置在这里养伤。大多数时候他都一个人待在洞里,花问柳去多了他还不高兴。某天他不知怎么想通了,竟然破天荒觉得洞里待着憋闷,难为他又聋又瞎的一只鸟自己扒拉着石壁摸索出去。 洞门口一左一右长着两棵合抱粗的古树,见尧白出来了立刻伸出枝条轻轻缠上他他手腕,小心翼翼地为他引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山洞对面一处平缓的矮坡上,这里生着许多茶树,此时正是茶树开花的时候。 夕阳斜斜照在矮坡上,尧白感觉不到温暖,也看不到天边赤火余晖。不远处树底下倚着花问柳,他嘴里叼着根毛尾草,眼睛眯成一条缝,追着茶树丛里雪青身影。 尧白在矮坡上走了一阵便觉得累,他摸了摸手腕上的树枝,说:“麻烦你,带我回去吧。” 树枝缠得稍微紧了些,尧白转过身,不知为何迟迟不向前迈步。 此时树下的花问柳也站直了身子,皱眉不快道:“你们是怎么看的家,他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您只说别放一个和尚进来,我瞅着他有头发呀。” 闻不凡站在离尧白几步之遥的地方,尧白抬起头,也看到了他。 “小白。”闻不凡开口叫他。 尧白理也不理,全当他不存在似的自顾往前走。 闻不凡有些不知所措,他可能预见过一切可能,或愤怒或伤心或怨怼,可是没有想过尧白会置之不理。仿佛两个人从来不曾认识,连一个眼神都多余。 闻不凡垂头往旁边让了让,尧白便头也不抬地走过去。中间的路很窄,两人的肩膀轻轻相触,又很快相离。 “小雀儿。”闻不凡忽然开口叫了声,他们还在闻远山时他就是这样叫那只机灵‘山雀’的。闻不凡觉得自己有些无耻,试图利用一些他以为的干净回忆唤回尧白。 可尧白依旧无动于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闻不凡愣了片刻,抬脚跟了上去。 “小白。”闻不凡的声音很低沉,与他以往的样子不同,他似乎在斟酌措辞,又怕时间长了对方不耐烦听,慌忙中有些急躁:“我说了很多谎话,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我只是想告诉你,请你相信,我对星屠阵毫不知情,你母亲并未告诉我······”他看着尧白并未停顿的背影,心里忽然沉闷发痛,像是千钧铁锤在狠狠锤问。尧白的背影既真实又飘忽,他站在原地,无比真切地觉得那只曾经与他亲昵的小雀越飞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或许自己是不是受了女帝有意蒙骗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小凤凰永远失去了凤凰胆,而他也永远失去了小凤凰。他想快乐无邪的尧白从前有多认真地喜欢自己,现在就有多认真地讨厌自己。 闻不凡最后一句低喃散在风中,“看到你很好我很开心,再见。” 尧白在前面走着,忽然忍不住回头看。但是视线里只有白茫茫一片。 他狐疑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然后听到花问柳仙灵传音——如今他只能依靠残破的仙灵听到一些声音,即便这样也维持不久,他很快就会累,累了就再度陷入昏睡。 花问柳的声音很清楚,应该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好好的怎么出来了?” 尧白没回他,过了一会才说:“这树挡路得很,不如砍掉。” 花问柳沉默了,顿了顿才说:“这些都是名贵山茶。”说完又强调了一遍:“特别名贵。” “哦。”尧白很显然不在意名贵不名贵,异常固执地道:“挡我路,就要砍掉。” 花问柳:“······” 花问柳颇为纠结地拧着眉,十分怀念以前那个澄澈纯良好逗好哄的小凤凰。 矮坡上的茶树连夜被花问柳挪去了后山,为了避免再听到尧白类似“砍掉”的无理要求,矮坡上没有再迁种任何树苗过来,只剩一层贴地绿草。 花问柳的家底十分殷实,站在山洞门前数,能数尽的山头全都是他的。只是地盘虽大,却极其无聊,只有各种各样的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长叶的扁叶的。 花问柳曾兴致勃勃跟他说这山里的每样树种只有一棵,绝对找不出重复的。 尧白恢复视力以后每天都要在洞门前站上一刻,起初看着绵延群山苍郁如洗,日子久了就觉得乏味。也只有花问柳才受的了这哪哪都是的绿色。 尧白问他,“”怎么不在山里种些花?”问完又立刻说,“不种花也好。” 这满山翠绿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后山藏着的一片巨大的湖泊。水澄明无色,远远看上去像是一面过度打磨的镜子,亮得人眼晕。水里莫说是绿色水草,就连半条游鱼也没有。 尧白赶新鲜去了几回,想起来这个可能就是花问柳之前提到过的“空了好久的水潭”,当时花问柳想朝他讨莲花花灵赠的一支永世不枯的莲花。 从湖边回去以后尧白就把那支莲花拿出来送给他。 花问柳眉开眼笑很是稀罕,第二天湖里就开满簇簇莲花。自那以后,湖边尧白也不爱去了。 —— 尧白沉默着吃完鱼,又拿起一只油纸包,看了一眼没认出是什么肉,继续沉默着张嘴啃。 水月扔完东西回来,叼过没啃完的卤鸡腿趴在一边吃。 过了一会,花问柳一边捡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油纸包,一边说:“下月初八你姐姐大婚,你去还是不去?” “按理应当去的,不过你若是不想看到神域那些人,跟烙阗说明就行。” 尧白淡淡道:“不用,我要去。” 花问柳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说。 尧白疑惑,“怎么?” “闻不凡也去。” 就算桑宿再怎么不待见闻不凡,鬼王大婚也是鬼族阖族的大事,闻不凡作为梵境之主肯定在宾客之列。 尧白并无什么表情,反而有些不解地看着花问柳:“他去我就不能去吗?” 花问柳哑然,想着自己急他人之急,正主倒啥事没有,便尴尬呵呵道:“哪能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尧白嘬着骨头,淡淡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在我姐姐大婚时闹出人命来。” “不过典仪结束如果让我遇见他可就不好说了。”他慢条斯理嘬完一根骨头,又慢条斯理吐出一句话。 花问柳:“·····” 正文 你平时用什么洗发? 朔风过境,一眨眼雪又落了满地。茫海浅水处漂浮着不少冰棱,望上去像是将碎未碎的镜子。 闻不凡从藏经殿出来时天已经擦黑,雪落得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冷风从各个角落灌进衣袍,他站在藏经殿前的石阶上伸手拢了拢衣领,尔后才涉着漫过脚踝的雪层往回走。 “啧,”一声嘲笑在空荡的身后响起,闻不凡似乎司空见惯,并不理会,“你冷吗?” 要是有人听到这声音定会在这寒冻天气里吓出一身汗来——抛开语气不谈,这声音分明和闻不凡的一模一样。 声音又从前面传来,像是迎头而来的刺骨寒风,嘲得人脸颊生凉,“哈哈哈,看呐看呐,你竟会觉得冷,堂堂佛尊,不入红尘,竟染得一身红尘习性。晓得冷又晓得热,不知你还晓得其他什么。” 闻不凡当他不存在一般,兀自在茫茫雪地垂头走着。许是觉得无趣,那声音安静下来。直到回了草屋,闻不凡除去洇湿的鞋袜,赤脚踩在冰凉凉的地板上。 屋里火炉里的莲花桔梗燃起来,很快烘得地板也暖过来。 闻不凡看到桌上一封大红封口的信,打开一看是封婚帖。 那烦人的声音又响起来,“白龙大婚,那位剖胆化魔的九殿下也会去。” 闻不凡感觉到耳边气音,微微皱起眉,“离我远点。” 那声音静了静,竟听话地稍远了些,嗤笑着道:“呀呀呀,我真是好奇,那位九殿下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闻不凡把信封放回原处,冷眼扫过面前虚空一处,出言警告道:“你若到他面前胡言乱语,我必除你。” “除我?”对方像是听到什么惊天好笑之言,笑得喘不过气,“除我?你舍得吗?闻不凡,你只有我了。” 闻不凡彻底不再搭理他,坐到蒲苇团上闭了眼。 夜还很长,屋里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总是不甘寂寞,像是无孔不入的冬夜冷风缠在闻不凡周围。 “闻不凡,你心中还有佛吗?” 偶尔也会无比苍凉地自言自语,“真怀念你我在茫海冰层底下朝夕相伴那些日子,那时你尚有一颗佛心纯粹无比。” 他回忆完总会无比嫌恶地骂上一句,“看看你如今成什么样子了。” 闻不凡倏然睁开眼睛,淡淡地道:“没有佛心我仍是降世茫海的佛尊,佛道自由心证。你想引我化魔,是枉费力气。” 那声音冷冷笑:“礼嘉不会要一个没有佛心的继承人。” —— 十一月初八,上吉,鬼王大婚日。 花问柳和尧白是昨日就到了的,刚好不用与神域来的客人面碰面。烙阗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也真怕双方遇上。在殿上待客的时候总时不时瞅一眼尧白在哪里。 他正走神找尧白,忽然后背被人大力一拍,随即听到游芳长老气如洪钟的吼声:“你爹呢!说好的今日要回来怎么还不见人!?” 烙阗忍着半边肩膀酥麻,痛苦地扭头回道:“吉时还早啊。” 游芳长老在外面还有所收敛,现在在自己家就放任本性,“早早早,早个鸟!他干脆等你下了蛋再回来!” 他骂骂咧咧走开,正遇上迎面走过来的桑宿。她还没换婚服,依旧一身往常穿的纯白长衫,笑盈盈地道:“我说长老,大早上就这么暴躁做什么。” 游芳长老噎住,不确定自己方才那句“下了蛋”桑宿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硬逼着自己挤出个和缓神色,“烙阗他爹不知道是厥在路上了还是咋的,你们先在此处忙,我出去看看。” 桑宿笑盈盈地点头,目送他气哼哼地出门。 “尧白呢?”桑宿问烙阗。 烙阗给她指了个方向,他正和花问柳还有几个魔族坐在一起,半垂着眼正听着身边一个魔族说话,心情看起来不错。 “神域来的人随便安置个位置,离尧白远点。”桑宿随意道。 “好的。”烙阗顿了顿,看了一眼大殿门口,迟疑着问:“那你母亲···” 总不好把至亲长辈的坐位也安排在角落。 桑宿拢了拢头发,面无表情道:“她不来。”她母亲不来是意料中的事,一来烙阗并不得她喜欢,二来她去送请帖的时候特意提了尧白会来。 她母亲将自己大婚时一顶华彩冠送给她,说冬月初八正巧是毕方阖族渡生劫的日子。 “啊?”烙阗愣住,“那谁来拉着你的手送你上祭坛呢?” 鬼族的婚仪很简单,新人在沧山祭坛以鲜血结契,黄天厚土都不用拜。但是外族新娘惯例要由血脉亲人送上祭坛,这是不变更的规矩。前几任鬼后都是父母长辈送上去的。 “尧白不行吗?” 烙阗迟疑着点头,“也行吧。” 桑宿见尧白没有异样,便准备回去换婚服,转身时正瞥见大殿门口那个清瘦颀长的铅白身影。 她回转身告诉烙阗,“你看着些闻不凡,不许他接近尧白。” 闻不凡进殿来便径直朝人少的地方走过去,并没有东张西望找人。桑宿对他极其不放心,又默不作声盯了一会才离开。 临近吉时,两位新人的长辈一个未到,游芳长老逐渐暴躁,脸色黑得像锅底。 —— 沧山祭坛在鬼殿东北边,这里原是座常年燃着业火的荒山。经年累月下来,泥土和岩石全成了沉闷闷的猩红色。后来沧山被削平了山尖充作鬼族祭坛。 族内无论大丧和大喜都要上这里。 沧山本就高耸,即使是削过山尖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一道长梯竖在当前。 桑宿身着大红婚服站在长梯脚下,低头理着过于繁复的裙摆。她听着耳边嘈杂繁忙之音,转头朝正招呼人去接女帝的游芳长老道:“我母亲不来的,您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游芳快疯了。 桑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您现在知道了。” 游芳长老抬头望了望天,桑宿觉得他现在恐怕想上去砸了祭坛。忙给他宽心,“不打紧,一会我弟弟送我上去。” 前鬼王御燚两口子终于踩着吉时最后一刻赶至,人还没站稳就被炮仗似的怒吼震得眼花耳鸣。 前鬼后惊魂未定地拍着露在外面的大半素白胸脯,拖着翘上天的尾音娇滴滴地抱怨道:“长老~你吓死人了呀。” 御燚一手搂着夫人腰肢,一边呵呵跟游芳解释:“路上给夫人挑裙子挑得忘了时间,没有误过时辰吧。”他眼角瞥见一旁新娘盛装的桑宿,忙扭过身打量,“这就是我儿的鬼后?甚好甚好!” 茉姬也打量着这位即将过门的儿媳,见桑宿眉目长得俏丽,不由抬了抬小下巴,不着痕迹将衣裙本就不高的胸线往下拉了拉,扭着腰上前拉过桑宿的手。目光落在桑宿绾好的发髻上,“真好看,平时都用什么洗发啊?” 桑宿:“·····” 茉姬洁白挺傲的胸/脯在眼前晃来晃去,桑宿慌得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在烙阗及时赶来。 “儿子!”茉姬张开双臂。 烙阗并不给面子,同桑宿站在一起叫了声,“”娘。” 茉姬不高兴地撅嘴,委委屈屈像是要哭,“娘什么娘,我看你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连抱都不给抱。” 御燚在一旁咳嗽两声,烙阗无奈,上前去伸手抱了抱她。 前鬼后名声在外,大家都见怪不怪。烙阗对自己娘亲的做派很了解,生怕桑宿受惊吓。 他转头果然见桑宿一脸呆滞。 站在人群中的花问柳笑着跟尧白说:“烙阗他娘是妖族第一美人,几十万年无人能出其右。你看御燚疼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尧白看着茉姬那柔若无骨似的身段,真情实感打了个激灵。 —— 正文 你要保他? 祭坛燃起业火,赤红的火苗裹着浅蓝色的边,众鬼族埋头念起祝祷。烙阗站在长阶中央,等着尧白将桑宿的手交到他手里。 尧白从人群里走出来,将桑宿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在两旁鬼族的低沉祷词里慢慢往前走。 黄黎看着弟妹走远的背影,面上并无表情。青岫却没他耐得住,扯了扯他的衣袖,说:“小九果然来了,一会我们去找他。” 黄黎似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闻不凡抬起头看到了那个雪青色背影。很快又垂下头去,那声音又在耳边讥讽,“你心跳快了,是因为看到他了?” 闻不凡抬手在胸口的位置拂了拂,轻声警告:“别碰我。” “瞧瞧啊,”他似乎飘了出去,“多么漂亮的场面。你猜猜这里有多人同你一样表面端庄,心里却万分龌蹉。” “恶臭的神佛妖魔,恶臭的大地,”他的声音忽然狠戾起来,“我简直快要呕吐了。” 闻不凡不理会他,此刻低空传来古老而幽远的乐声,那是自祭坛地下而来,散布到四处。 尧白将桑宿的手交给烙阗,他脸带笑意,站在原地看着桑宿和烙阗携手走上祭坛顶端。 转身往下走时忽然瞥见一张脸,那是一张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容忽视的脸。尧白并未回避,他脸上还挂着尚未褪去的笑意,目光落在闻不凡脸上,一步步往下走。 “他在看你。” “难怪你念念不忘,原来是个小美人。” 两双眼睛在虚空中交汇,一样的沉静如水,一样的无波无澜。 “他恨你。”耳边的声音一针见血。 闻不凡惶然垂下头,不敢再看。 —— 烙阗和桑宿的血洒在祭台上,夫妻缘契就算结成了。底下的鬼族纷纷跪地叩拜鬼后。 桑宿轻轻吐出一口气,竟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这就成了?” 烙阗牵着她的手走到边上,将底下叩拜的鬼众指给她看。桑宿听着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恭贺鬼后”,才有些许踏在实地的真实感。 近来发生很多事情,她浑浑噩噩就答应了烙阗的求亲,反应过来已经骑虎难下。虽然是自己对烙阗先动心思,可想着两人毕竟差着好几千岁,平时多是拿他当弟弟对待的。心知这事得慢慢来不能急。可一转眼,连大婚典仪都办完了。 御燚和游芳长老正招呼宾客往殿上入席,桑宿和烙阗也正准备往下走。不料一派恭贺喜庆声中忽然传来连串讥笑,那声音极具穿透力,所有人都顿住了。 桑宿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浑身黑不溜秋的人影飘在半空,眨眼就到了跟前。他身上的黑袍像是要化在风里,面上烟气横生,看不清实貌。这人像是根本不用歇气,笑声从头到尾就没断过。 桑宿一把拉住想要冲上去的烙阗,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冷冷看着来人。她长到四千岁可还没遇到有人撞上来想打架的。 黑影张开双臂,影子虚幻得像是要流掉,“美丽的公主殿下,恭喜您大婚。” 桑宿认出了这个声音,眉眼骤冷,一字一句道:“闻不凡。” “不不不,”那黑影转过身,面对着祭坛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他怎配与我相提并论,我叫邙天,生于茫海之畔的高贵生灵邙天。” 黑影狂笑着飘出去,将祭坛上燃着业火的壁炉撞得粉碎,火舌如同受惊的鸟群四下哄散,眨眼就舔上四周挂着的红绸子。 “烧吧烧吧。”邙天沿着祭坛一路撞到石阶底下,所有壁炉应声而裂,一时间火海滔天。他如同幽冥游魂一般飘在半空,大笑不止,“烧完就干净了。” “找死!”桑宿咬牙骂了句,她飞身上前,却被同样飞身上来的黄黎拦在半途。 黄黎沉声道:“你今日大婚,手上别沾了不干净,我帮你料理就是。”又扭头朝赶过来的烙阗嘱咐,“你也是,退后。” 烙阗很激动,“什么人要毁我大婚?!” 桑宿心头火烧得正旺,余光隐约瞥见一个身影,正待细看。 下一刻,冲天煞气卷地而来,风仿佛凝固,四周陷入诡异的死寂。 “是砭魂骨。”桑宿周身凉了半截,喃喃道。 黄黎不再停留,将桑宿往烙阗身上一推,“快走。”转眼便化成巨龙腾飞入火海。 黄龙身影划过碧空的刹那,又有数条身色各异的龙自四面八方往中间集聚,一时间龙吟响彻长空。 “小九让开!”黄黎喝了声。 尧白回转过身,看到兄长们齐刷刷正朝这边来,他立即将砭魂骨往当空一竖,沉声道:“不要过来。” 黄黎等人受砭魂骨压制,一时间寸厘难进。青岫在一旁急得开始话痨:“小九你不要闹了,别忘了你神魂还残缺着,砭魂骨你肯定压制不住,快点让我们过去料理了这个杂碎。五妹妹都要让他气炸了,我一定将他拷起来狠狠抽上三百个大耳刮子!” “小九。”黄黎沉声叫道。 这时候邙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二话不说就朝尧白袭去。砭魂骨立刻被他怨煞之气激得直抖。 “尧白殿下,”邙天大声道:“我想见你多时了,勿怪闻不凡,连我也垂涎您的模样。”他的声音和闻不凡如出一辙,语气和言辞却十分轻佻。 尧白面无表情飞身上去,两个身影立刻缠斗至一处,瞬间被烈烈火舌袭裹吞没。 世间没有魔煞能敌得过砭魂骨,邙天在火光里逃逃窜窜,形容狼狈却不耽误他嘴皮子犯i贱。 “哎呀呀,真是威风啊,这还是被闻不凡欺得可怜兮兮剖胆化魔的神域殿下吗?” 尧白拿着砭魂骨站在他面前,火舌在他脸上舔过,看着有几分邪气。他盯着和闻不凡有一样声音的人,凉凉开口道:“谁叫你来找死?” “不说?”他慢慢抬起手,眼睛越来越暗,显然没有多少耐心。 橘黄佛光和砭魂骨的烟青灵力几乎是同时到达邙天跟前。 闻不凡挡了砭魂骨一击,脸色不太好。 尧白没有多少意外,反而觉得合情合理。他看着一黑一白的两人,砭魂骨在手心敲了敲,仿佛觉得面前的场面很有趣,“你要保他?”这话他是看着闻不凡问的。 邙天又开始嘴贱,摊手反问:“这不是很显然么?” “很好。”尧白点点头,眯着眼看了闻不凡片刻,一会又问道:“可你凭什么觉得能在我手里保下他。” 尧白觉得自己蠢,蠢到现在还会因为闻不凡乱掉心神。可现在他觉得闻不凡更蠢,他竟然还妄想自己会对他手下留情。 “还跟他废什么话。”花问柳忽然从旁冒出来,手腕盘着魔蛇。 闻不凡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火光印着的眸色暗了暗。 邙天讥笑两声,苍蝇似的围着闻不凡飘来飘去,最后贴在他背后抱住闻不凡脖子道:“怎么?你舍不得打他?他说了要我死,我死了你就舍得吗?闻不凡!” 最后一声闻不凡叫得竟有几分道不明的意味,似威胁更似闹脾气的质问,无端透着一股子亲昵。 花问柳听见邙天的声音愣了愣,最终没忍住好奇,看着闻不凡问:“劳驾,他和你到底有什么渊源?” 闻不凡顿了顿,说:“他是我豢养的怨灵。”虽是在回答花问柳,他眼睛却看着尧白,眸沉如潭,“他身上有我的佛心。” 尧白听见佛心两个字倒是有些意外,脸上的表情几乎要碎开来。豢养怨灵已经够离谱了,闻不凡竟然还把佛心给他。 “用佛心饲养怨灵,”尧白森然笑道:“原来你得了佛心是这样的用处啊。” 他忽然觉得事情荒谬得可笑。闻不凡步步为营不折手段,将自己骗得底裤都不剩下才得来的佛心,居然到了一个怨灵身上。 闻不凡的意思很明白,邙天身上有他的佛心,所以邙天不能死。 一头雾水的花问柳怀疑自己听错了,侧着耳朵问:“什么什么?你说你的什么在他身上?” 闻不凡没有佛心一事尧白并未告知旁人,所以这事在花问柳眼里就是闻不凡疯到把自己的佛心给了一只怨灵,且这只怨灵还是闻不凡亲自饲养的。 佛修饲养怨灵,万万年来闻不凡当之无愧六界独一份。 花问柳自觉自己是混球惯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遇上一个比自己更混的。此时此刻倒是真心实意想给闻不凡竖个大拇指。 尧白沉默了半晌,而后轻飘飘地道:“我懒得关心你的佛心在谁身上,我只知道今天他必须死。” 正文 得天独厚的大魔体 经邙天这么一闹,好好的大婚典仪变成斗殴现场。魔妖两族的仙灵见着砭魂骨现世先是狠狠一惊,又看到拿着砭魂骨的竟是五百年前风光诞世的神族小殿下,一时间又狠狠吃了一惊。 要知道砭魂骨在法器谱中可是在‘煞篇’压轴,上头还明晃晃加大加粗写了四个大字——绝煞大凶。传言砭魂骨乃是开天辟地时世间第一只大凶兽穷奇身上的一段脊骨,形似棒槌,可斩仙亦可诛邪。 有人啧啧称奇:“这尧白殿下可真是得天独厚的大魔体啊,本命法器竟是砭魂骨,难怪化魔化得这样干脆。” 有人受不了砭魂骨强大的煞气强压,又实在好奇战况,便哆哆嗦嗦地一层一层往自己身上套隔绝结界,“话说回来,他们怎么就打起来了?” 因听不清双方在说什么,大多数人看热闹看得云里雾里,“佛尊是上去劝架的吧?是吧是吧?” “这还用说,谁不知道佛尊人美心善,瞅瞅这里满座宾客只有他挺身而出。”这是穿着清凉的女妖族。 “...未必,”有人看出端倪,“我怎么觉得闻不凡倒像是上去打架的。” —— 闻不凡立在当中,纵使周围烈火炎炎他的神色依旧是冷清的,好似桡花山上茫茫烟水,浸得人骨头发凉。 他异常沉默少言,尧白觉得无甚兴味,便移眼去看邙天。他和闻不凡贴得很近,风将他的身体吹得缥缈,边角好似要融在闻不凡身体里。 尧白看着一动不动地闻不凡,冷冷道:“还不走开,你要和他一起挨打?” 他还是没有动,孤零零站在那,像一棵孤松。在尧白看来,这差不多就是要和邙天一起挨打的意思了。 烟青灵光从掌心缓慢流过砭魂骨,尧白的狂躁的心性给了法器很契合的补养,凶兽脊骨不再克制,煞气与杀气腾腾涌出。 站在他身旁的花问柳感觉强烈的怨煞,瞥见尧白紧抿双唇,眼里是令人心慌的平静。他简直要怀疑尧白这一骨头过去能当场给闻不凡开脑壳。 接着凭空一道赤电炸开,天空瞬间龟裂成无数碎片。众人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砭魂骨怒气冲冲的一击被邙天稳当当接住。 尧白落在一旁黑黝黝矮峰上,有些诧异地和邙天对峙。他忽然笑起来,“闻不凡,你很可以。”他望向闻不凡,意味深长地道:“真是巧得很,你养的这东西刚好克我。” 他说完,幽黑的眸子里猛然燃起炽火,蛛网一样的赤电在低空相继炸开。凤凰化出原身,双翅招来狂风,碎石和飞沙在空中游走,白天和黑夜眨眼轮换。 这时候身在不远处看戏的花问柳陡然变了脸色,这情景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六界未分,世间一片混沌颠倒的模样。 花问柳费力睁着眼睛,颇为苦中作乐地给桑宿传音,“你弟弟怕是疯球了。” 尧白要做什么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朝邙天飞过去。邙天似乎还在思索他要做什么,反应慢了些,眨眼就被尧白紧紧抓住衣领子薅了起来。 凤凰双爪狠狠扎进肉里,像是烙铁一样烧着双肩上的皮肉。邙天痛疯了,龇牙咧嘴大叫,看上去像是一只狂风中跌撞的破纸风筝。 尧白听着他痛呼和谩骂,心情竟格外畅快,连飞翔姿态都变得优雅起来。凤凰的双翅轻轻扫过火焰,像是跳着某种诡异而绝美的舞。 邙天终于觉得不对劲,咬牙道:“你要做什么!” “你猜。”尧白很温和。 视野赤红一片,只有风声越来越刺耳。邙天感觉到热,无法纾解的热。这不是火,而是来自火系仙灵体身体里某样东西,它正在膨胀、凝聚,行将炸裂。 “你不会这么做,”邙天自信地说,“除非你想将这里变成焦土,将你的朋友们变成焦尸。” 尧白继续温和道:“大可试试。” “哈哈哈哈,”邙天闻到熟肉的味道,那是从自己双肩传来的,他一侧头就能瞅见从自己肩头滴答下来的血花。邙天喉咙里发出古怪吼叫,语气竟是自虐的欢愉:“为了弄死我竟不惜自爆仙灵,闻不凡一定想不到与他朝夕相处的小殿下是这样丧心病····啊!” “小九,停下!” 尧白利落地又在邙天肩上掏出一排窟窿,血花溅上羽翎,顷刻便吞噬进血肉里。尧白意外觉得自己似乎很享受鲜血的甘甜,正品味着,耳畔传来他三哥的声音。 黄黎看样子是急疯了,不管不顾先一尾巴扫过来。尧白顾头不顾腚,只晓得跟邙天较劲,忘记躲他哥这一尾巴。登时被劲风推出老远。 待他蒙头转向站起来,就见邙天被一圈佛光挟裹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尧白面无表情看着闻不凡和邙天消失的方向,危险地眯了眯眼。 这时候有人从背后拉他,尧白还没看清是谁,就听到青岫热锅蹦豆子似的在耳边喊:“小九你是不是疯了,刚刚你差点炸掉自己知不知道。吓死我了,我都以为自己要被烤熟了。”他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猛地拔高了声音:“还想跑,做他的春秋白日梦!” 这时候黄黎等人也围了过来,见尧白安然无恙都松了口气。 黄黎深深看了弟弟一眼,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而一旁愤愤德的青岫撸着袖子就要去追。 尧白烦躁道:“行了,你们七个追着打人家两个,丢不丢人。”说完也不管他四哥一脸欲言又止的委屈样,面无表情从众人中间扒开一条路,头也不回走了。 黄黎叹了口气,“算了,由他吧。” —— 喜宴没有耽搁。只是气氛有些悄无声息间变得有些不同。有人注意到闻不凡并未出现在席上,一时间各种猜测都有。 尧白若无其事坐在宴席上吃吃喝喝,偶尔抬头便会撞见无数探寻的目光。他吃得嘴角油滋滋,一双眼睛只盯着桌子上好菜好肉,腮帮子嚼得一鼓一鼓,看着无害又无辜。 众人更加惊恐了。 他喝尽碗盏里的酒又递过去让花问柳给他添。 花问柳很头疼,一边认命地给他倒酒,一边用商量的语气跟他说:“下回要自爆记得打个招呼,你这稀碎的仙灵可是我花费好多灵宝救回来的,稍微尊重一下我的付出行不行。” 尧白漫不经心说:“不过吓唬他而已。” 花问柳冷笑,“你这哪是吓唬他,分明是在吓唬你哥哥姐姐。幸好桑宿被烙阗拦在殿上不知道。不然好好的大婚喜庆日子,要生生被你搅和了。” “话说回来。”花问柳凑近了些,用只能两人听到得声音说:“你对邙天这么绝,闻不凡应该是后怕的。往后见着你必然绕着道走,不会再生任何瓜葛。” 尧白吐出一截鸡骨头,又凉凉吐出几个字:“他想得美。” 花问柳叹了口气,前几月尧白死了半截似的不言不语,每日就安静地站,安静地坐,那时候自己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进门去就看到地上躺着一只死鸟。如今刚活过来就开始往死里折腾,自己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 他静默一会,琢磨着尧白的话,侧头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尧白侧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嚼着肉,漫不经心地道:“不死不休的意思。” —— 婚宴大摆七日。七日后,尧白和花问柳结伴离开鬼域。 花问柳不打算回家,因为尧白在他的地盘养伤的缘故,他被迫在山里待了好几月,早就憋闷坏了。他自己一个人散漫惯了,习惯独自在外飘着。 想到尧白似乎没有去处,便试探着道:“要不你回我家去,那地方无趣是无趣,好歹是个容身处。” 尧白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道:“不用管我,你走吧。” 桑宿此前反复嘱托他留心看着尧白,自然不可以转身就丢下他,花问柳追上前去,“你想去哪里,我先送你去。” 尧白看了一眼他,“你很闲吗?” 花问柳点头,“目前是的。” 尧白:“····” “你不会要去找闻不凡吧?”花问柳试探地开口。 见他并没有马上否认,花问柳知道自己十有八九猜对了。他有些狂躁,“你俩的孽缘就要快刀斩乱麻,这样纠缠没有好下场。” “闻不凡眼里心里就只有他的佛门大道,压根装不下别的。”花问柳说:“你别看他那么护着那只怨灵,不过是佛心在他身上的缘故。佛修所谓的大仁大爱与无情无爱仅一线之隔,你要是执迷不悟……” 尧白忽然想起苍山湖边光秃秃的姻契石,开口打断道:“我无意同他纠缠。” 五百年的神途时光没有教会他大度,欺骗他记得,背叛他记得,疼痛他也记得。这些印刻在骨头里的记忆并不会因为时间慢慢消弭,反而在他骨缝里生长,滋养出一口不吐不快的怨气,痒入骨髓,痛入血肉。 “闻不凡和他养的那只怨灵,”尧白平静地道:“我总得弄死一个。” 正文 是我终世大憾 梵境边上的蕙堇梅常开不败,风过落痕,犹如给大地披上一层蓝紫色轻纱。 天际间一抹雪青色影子在旷野晃荡,像是离群孤鸟。 尧白走过花路,在莲花结界外停住脚步。上回他来的时候只有一缕微弱的神魂,尚且是碎成星点才进去的。这次再故技重施恐怕瞒不过莲花界灵。 总不能再碎一次神魂,尧白琢磨着,马上就否诀这个念头。虽然他不惜命,但碎魂是真的疼。 他在木桥跟前走了几圈,略微思索后,拿出了砭魂骨。心情平和的砭魂骨外形神似烧火棍,周身黢黑,半点法器的模样也没有。一旦它开始狂躁,便会由黝黑变成灰白,越狂躁白色就越纯澈,浑身还会亮起烟青色灵力,不停升腾流转。 自从尧白化魔以后砭魂骨就再也没黑过,不管何时拿出来都透亮透亮的,比神域夜空里那轮假月亮的光都还亮。他将骨头抡在手里颠了颠,一步步朝木桥走上去。 刚踏上两步,脚下的木桥像是顷刻化在了水里,脚底踩着的变成簇簇粉白莲花。 尧白满意评价道:“还算识相。” 不知是不是错觉,尧白走到哪里,旁边的莲花便开始无风自动,瑟瑟缩缩地抖成一团。若是长了腿,怕是已经撒蹄跑了。莲花花灵尧白是见过的,都是路还走不利索的粉嘟嘟的小娃娃 人身在梵境心境也会变得温和,至少尧白自己是这样觉得的。看一池子莲花抖得可怜,只好慈悲地将砭魂骨收起来,尽力摆上一副温柔好亲的模样。 但是这番装模作样应该是失败的,因为尧白在路上遇见那只喜欢给他开屏白金孔雀,它转头轻飘飘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端着高贵的头颅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 尧白的好心情打了点折扣。 他没有直接去闻不凡的草屋,反而凭着记忆先找到妙心佛会时住的小院。梵境的佛者们大多还在外游历,所以竹林格外安静空荡,间或有些小兽和飞禽在林子里追逐奔跑。 尧白走在小路上,思索自己这番矫情的故地重游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虽然这样想,却还是慢慢在路上走,从竹屋走到茫海边,再走到无妄梯下。抬头时太阳已经落了。 折返时竟在草间遇上两只白胖兔子,正趴在地上嚼草。尧白想也未想,伸手抓住耳朵,一手提着一只往闻不凡草屋走去。 —— 莲花结界放了个恶霸进来,界灵早屁滚尿流跑去给闻不凡报信了。所以尧白到草屋时院里栅栏门是开着的,闻不凡就站在离门两步远的位置。 他似乎站在这里时间有些久了,鞋面落了几片浅色花瓣。尧白提着两只惊惧异常的兔子,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 闻不凡雕塑一样的身子似乎动了动,然后他微垂下眼,看向尧白双手。 尧白抓起兔子晃了晃,嫌恶地将它们丢开。小两只似乎受了很大惊吓,蹬着短腿就往闻不凡身后躲。 “你的···”尧白突然顿住。他想问你的那只怨灵呢,却莫名觉得这几个字糊嗓子得很。他心里无比确信,闻不凡只适合孤独终老,没有人属于他,他也不会属于任何人。 闻不凡的怨灵——尧白不乐意承认。 “邙天呢?”他问。 闻不凡眼里像是落了尘,暗淡了些,说:“不在了。” 尧白对他遮掩的态度很不耐烦,他声音稍大了些:“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死了?走了?还是干脆以身饲主,已经与你合二为一了?” “小白。”闻不凡哀哀叫了一声,露出隐忍的表情:“不要这样说。” “我就要说。”看到闻不凡难受,尧白心里猛然泛滥出自虐的快意,“你豢养怨灵,还将佛心拿给他,难道只是养着玩玩的。” 月光云影落在闻不凡眼底,他抬头看着尧白。 人神分流时衍化巫灵一族,虽然如今行迹已经不可考,却留下不少巫法。“血浊破”就是其中一种。契主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饲养契奴,或是仙灵,或是兽心,或是禽胆,总之要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只有将最重要的一部分拿给契奴才会在主奴间建立最亲密的关系。时间长了,契奴的某些习性或特征便会屈从契主,更甚者会与契主一模一样。 最后只待一个时机,契主与契奴结成血契。此法初创时是用来给神魂失缺的人补足神魂。 后来又有另一样用途——有些的今世相守不够的夫妻借用“血浊破”定下来世姻缘。只因血契一旦结成,便永生永世不可解。倘若下世为人为畜,必将会是一对,假若为尘沙为流云,必将相伴而生。 仙灵没有来世,定不了来世的缘,但是今世是分不开的。 简直比结仙侣用的缘契更忠贞。 邙天是怨灵,结血契时会散作怨煞气供契主吸食,两个神魂共享一个身躯,如影随形。 “小白,”闻不凡又叫了一声,他声音低低哑哑,飘忽地有些失真,“我不知道为何养他,只知道我还身在混沌时他就已经在我身边了。我从茫海降世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记得他。前些时候我心念杂芜,邙天才找回我身边。” “我不喜欢他接近,但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闻不凡说,“那味道令我贪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的佛心。” 尧白皱了皱眉。 “邙天是应天而生的怨灵,是世间最最强大的一个。我在海底冰层沉睡的时候他便日日想要引我化魔。”闻不凡回忆的时候目光时而悠远时而又异常淡漠,似乎想要怀念却没什么值得怀念,“我看他可怜,便想要渡化他。” 尧白:“·····” 绝了,不愧是梵境之主,自己还是一团气的时候就心怀你佛,尧白忍无可忍地暗嘲了一句。 闻不凡似乎察觉到尧白的表情,自嘲地笑笑,“邙天当然是不愿意的。我不肯放弃,不知怎的便和他达成交易。他说我把佛心给他,他自行去幽冥投入轮回。从轮回走过九生九世,神魂便洗涤干净了。” 尧白满目震惊望着他,“你信了?” 闻不凡点头。 “小白,这五百年我过得浑噩不知,挣扎怨怼有过,心如死灰也有过,”他眼里印着月华如银,澄澈明亮地让人移不开眼,“唯独遇到你,是我此世大幸,也唯独欺骗你,是我终世大憾。” 尧白听着他棒槌似的提起自己心中芒刺,顿时又冷下脸来,“不必费舌同我说这些,今日种种是你自食其果,不值得哪怕半分同情。” 闻不凡呆了呆,随后颓然点头。 尧白还想再刺他两句,突然看到他身形一晃,折了骨似的倒了下去。尧白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发现闻不凡周身如浴寒冰,手掌触上去像是要开出一层霜花。 “闻不凡!”尧白大声叫他。见没反应又伸手往他脸上掐,不料一掐一道青痕,像是冻坏了。 尧白抱着冰窟里捞上来的人,心神慌乱。 —— 闻不凡躺在床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发丝间隐隐结出细碎的冰碴。尧白半跪在床边,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往他身上输送灵力。 他拉着闻不凡的手不敢放。过了很久,尧白脱力跌坐在地,不得不强令自己休息片刻。可是闻不凡依然只有小半个掌心有一丝温度。眉梢发间染上一层霜气,很快凝成片片霜花,像是瞬息间白了眉发。 “闻不凡···”尧白挣扎爬起来重新握住他的手。只是片刻,闻不凡的手心又如同一块冰疙瘩。尧白甚至觉得他的气息都在寒冰中逐渐消散。 他慌忙爬上床,轻轻伏在闻不凡身上,然后紧紧抱住他。尧白闭上眼,将自己的仙灵撕裂一角,再缓慢渡入闻不凡体内。 这个过程并不长,尧白还是痛得生出一身冷汗。 赤羽凤凰的仙灵比炽火还要热,闻不凡眉间的霜花几乎瞬时就散成了烟气。 水月忍不住从原神里跳出来,它跳上枕头蹭了蹭尧白额角,确认他还好。又一言不发地跳开,似乎是在生气。 尧白抬眼皮都费力,触手摸见回温,下一刻就将自己摔进床角瑟缩成一团,“阿月,你帮我看看他。” 水月敷衍地往床前走了半步,一动不动蹲着。 静谧的夜空渡上一层草木灰色,天快亮了。尧白静静站在窗户前出神,院子里的花又有了新的样式,是尧白没有见过的。他痛得精神恍惚,一会觉得自己在闻远山,一会又觉得自己还和闻不凡住在满是金黄麦穗的河谷滩上。都是一样的小院,一样的草屋,一样的人。 身后传来一声不清晰的呓语,尧白回过神来。他走回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割裂仙灵的痛苦都藏得严严实实。 闻不凡睁开眼睛便看到一言不发站在床前的尧白,他正要开口道谢。尧白却打断他:“邙天干的?” 闻不凡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唯独眼角有一丝泛红,看上去竟然有些示弱的乖巧。 “我将他从鬼域带出来后,”他虚弱得很,说几个字就要歇一歇,“我们打了一架。” 尧白冷笑:“你舍不得下手?” 邙天再凶煞,闻不凡的灵力也是克他的,万没有被伤成这样的道理。 “不是”,闻不凡老实说:“我打不过他。” 正文 怕我没时间跟你算账吗 尧白从梵境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天空泛着通透的青灰色,稀稀拉拉缀着几点星芒。 脑中总是翻来覆去晃过闻不凡的脸,冷静的,淡然地,漠不关心的脸,多看一眼都觉得窒息。割裂仙灵的痛似乎又卷土重来,如同在他胸口放置无数根猖獗的细针。 “我要杀了邙天,”尧白对他说。 闻不凡沉默了一会,告诉他:“邙天困在茫海冰层十数万年,出来后一直在我身边。” “所以呢?” “他未害过生灵性命。” 尧白气笑了,他弯下腰,盯着闻不凡近在咫尺的脸。 闻不凡默默将脸偏向一边,说:“小白,你心有怨气,朝我来就好。是我一手铸就邙天今日心性,我与他的因果不应牵连旁人。” 尧白忽然一根手指搭在他侧脸,一点点将他的脸掰正回来。闻不凡似乎不习惯这样被人钳制,眉梢微微颤了颤,却没躲开。 “我当然有怨气,不过你急什么。”尧白一字一句地说:“怕我没时间跟你算账吗?” 闻不凡被迫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闻不凡脸上看到痛苦的神色,事实上,从桡花山上出来以后,他每次见到闻不凡对方都会有这样的表情。或许是佛性高洁的佛尊看到自己贪欲的“证据”总是很痛苦的。 尧白的手从他下巴离开,往上偏移去他眼下那颗细小的红痣,然后用力在上面捻了捻,低声自语道:“这颗痣长得好。” 是个薄情寡义的命格。 “阿月,”尧白无视对方脸上被他揉搓出来的乌青,转头招呼蹲在一边的灵宠,“我们走。” —— 尧白想找人但无处下手,只能去鬼域求助桑宿。 桑宿大婚后不怎么回神域,明里暗里都在做出了和神域划清界限的姿态。女帝无可奈何,尧白的事情是母女俩跨不过的鸿沟,她只能悄悄让青岫把渊云潭搬到鬼域,让她在外头能舒适些。 渊云潭落在鬼殿后山,很好找。 桑宿闻见气息便从潭底游上来,看到尧白在潭边伸着的半个脑袋。 尧白把昨夜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让桑宿帮他找邙天。 但桑宿却有些犹豫,“也不是不能找,只是找到他你预备怎么办?” “杀了。”尧白说。 “没那么简单。”桑宿说,“那日我探过他的魂魄,是很强大的怨灵体。再者还有闻不凡的佛心克你的砭魂骨。” 尧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说话。 桑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看这都是闻不凡造的孽,让他自己磨去吧。” 姐弟俩正说着,忽然林子里传来异声,是烙阗从侧面草丛钻了出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繁复的长袍,头上戴着冠冕,发髻也梳得格外正式。看着同往常不一样。 桑宿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朝尧白说,“今日族内有祭祀,这会才结束。” “小白来啦。”烙阗摘掉过重的冠冕抱在怀里,小跑着往这边来。带起劲风惊醒了路旁开得繁密的紫兰鸳,花瓣飘飘洒洒往他身上落。 这让尧白想起他之前的模样,忍不住咧嘴想乐,便揶揄着招呼他,“姐夫。” 这个称呼对烙阗来说既新意又欣喜,有些激动还有些害羞,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抱着冠冕傻傻一笑,“嘿嘿。” 尧白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开了。 过去这么久,桑宿头一次见尧白这么开心。原来习以为常的事如今竟然变得这样稀罕,顿觉心酸难忍。 烙阗听说尧白要去找邙天,立刻说:“好啊!” 桑宿白了他一眼,“好什么好,能不能不拱火。” “这个人烧了我的祭坛,搅乱我的大婚,”烙阗大声说:“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桑宿不留情奚落他,“你还找他算账,歇着吧,花拳绣腿。” “你怎么这样啊。”烙阗透亮的大眼睛委屈地眨啊眨,不高兴地嘟嘴。 “花拳绣腿。” 烙阗:“······” 尧白看着他俩,笼在心头的阴霾似乎散了不少。他点头附和桑宿,“我姐姐说得对。” 邙天那日放的一把火让烙阗耿耿于怀,他并不死心,“我和小白联手总能打得过。” “你怎么知道邙天不会和闻不凡联手呢?”桑宿默不作声看了一眼尧白,打了个困顿的哈欠:“都消停点,有这功夫不如找个地方窝着睡觉。” 尧白瞧她这样子是不会帮自己了,便随口敷衍,“行吧。” 桑宿一眼就看穿他是嘴上答应,心里指不定又在想什么法子。 尧白听见她轻轻叹气,无奈地说,“我不让你去总是有道理的,可是你也总有自己的道理。”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烙阗的一缕灵魄去了闻不凡身上。” 尧白疑惑地点点头,不知为何说起这么久远的事。 “此事我后来一字未提,是因为那并非普通灵魄,而是一缕‘游魄’。” “不可能。”尧白下意识否认。 “可‘游魄’选中他做宿主是事实,”桑宿道:“你细想想,想想他和邙天的关联,造个劫对他俩来说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尧白沉默了一会,“能不能是一回事,会不会又是另外一回事。闻不凡是个合该挫骨扬灰的混蛋,邙天更不是好东西,但是他俩绝不会走到一处去。” 深知他性子执拗得很,说再多也不见得听进去,桑宿只能由他去了。 虽说尧白不信闻不凡是‘游魄’宿主,但是桑宿的话却听进去了,于是更加笃定邙天必须死。 “你去北方大荒碰碰运气吧。”桑宿告诉他,“我也不能确保你到了他还在那。” 临走的时候尧白忽然问了一句:“‘游魄’找上闻不凡的时间正是我被禁锢灵力的时候是吗?” “是,”桑宿问道:“怎么?” 尧白摇摇头,说没什么。 —— 同时在找邙天的还有闻不凡。他重伤一直未好,出不得梵境去,便只能凭借与佛心的感应得知邙天踪迹。两个月前邙天一直在北方大荒,那里是一片荒泽,瘴气横生,天生就适合他这样的怨灵体修行。短短数月他已经觉得佛心与自己的感应越来越微弱,这意味着邙天在试图同化它,并且颇有成效。 半月前,他与佛心若有似无的联系突然断掉了。 说来奇怪,他竟异常平静地接受了佛心永远不再属于自己的事实。反而觉得轻快不少,像是终于将经年拖累甩掉了。 夏夜风凉,草屋的窗户大开着,莲花灯盏在外头飘来飘去,将入院小路照得朦胧。 闻不凡翻过一页经册,目光落在第一行一动不动,夜风吹进来扫过手背,又才翻一页。 也许是觉得自己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闻不凡合上书,起身熄了桌上灯盏。 风呼呼从窗口灌进来,莲花灯从窗沿边移开,飘向屋檐一角。闻不凡顿了顿,走过去关了窗。 屋里只有一盏小灯照亮,幽幽地亮在床头。 忽然,一股气力从身后袭来,闻不凡下意识倾身躲却没躲开。接着有一双手死死按上后背,先把他惯到床上,又将他仰面翻过来。 这双手不大,却格外用力,始终紧紧压着他双肩,像是要把他揉进床里。闻不凡忍着后背和双肩的疼痛,在一阵目眩中看到一个身影压下来。 “小白。”闻不凡吐出两个气音,上方的人影顿了顿。 尧白本来不打算进屋,他只是想来确认邙天没有回来找闻不凡。但是在外头的时候无意间朝屋里多看了一眼,闻不凡的头发低低束着,拢在一边,将他的脸衬得格外瘦弱。他的伤似乎还没好,身上搭着件灰布长袍,风吹进去时总会把袍子往肩上拉一拉。 尧白越看越不对劲,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狂躁愈演愈烈。 他只犹豫了一瞬就进了屋,离闻不凡越近他越是不能控制自己,心里怎么想便随性怎么做了。 尧白松开了闻不凡,在黑暗里伸出手勾勒闻不凡的轮廓,“你在梧桐林里答应我,说要与我结为仙侣,姻契石会刻下我们的名字,我们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 闻不凡一动不动,烛光阴影在眼底徘徊。 “当然,这些都是骗我的。”尧白说,“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学会怎么分辨真话和谎话。我也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比自己痛快更重要。” “闻不凡。”尧白慢慢倾下身,“你长得这样漂亮,我一面厌恶你,一面又实在喜欢你这张脸。”气息在方寸之地散开,犹如醉人的陈年酒酿,闻不凡意识逐渐混沌下去,双唇贴上一样东西,这东西很软,带着温度,还带着熟悉的味道。 “小白!”他终于意识到尧白要做什么,闻不凡心里发慌,身体却失力一般动不了分毫。 —— 尧白抱着闻不凡睡了一夜,睁眼时闻不凡已经先他醒了。他身上只盖着薄被,大半胸膛都露在外头。尧白侧过身,感觉身体某处有黏黏湿湿的液体滑流出来,他不高兴皱起眉,事先不知道这东西会在身体里留一夜。 他摸起闻不凡的里衫在后面蹭了蹭,沉着脸把衣服扔出老远。 闻不凡一言不发看着他下床,在地上一堆衣服里捡出自己的衣服穿上,最后把剩下的衣服捡起来扔在他身侧。 尧白见他不动,走过去问了一句:“不舒服?” 他并没有觉得不舒服,相比尧白时不时痛哼,似乎是自己更舒服一点,但是闻不凡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这件事不应该发生他和尧白之间。 尧白见他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不舒服也是你自找的。” “小白。”闻不凡忽然叫他,“你厌恶我,不是应该离我远远的吗?”为什么还要跟他做这种事。 “你不喜欢这样?”尧白眯了眯眼,脸色变得不好。 闻不凡无处可避,最后老实地点了头。 尧白阴恻恻笑道:“这就对了,你不喜欢的我都喜欢。” 说着他又上去扯闻不凡身上的被子,闻不凡慌忙按住身下,抿着嘴看他。 尧白说:“不仅昨晚,还有今晚,明晚。你最好强迫自己喜欢,不然会很难过。” 他狠狠威胁完,转身就往外走。 “你也不喜欢。”闻不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犹如火星落入枯柴,精确无比地点燃了尧白心里那团沉积多时的怒气。 闻不凡浑然不觉,疑惑地问他:“你明明不高兴,为什么要假装很喜欢。” 尧白慢慢转回身,慢慢走回床边,脸色沉得吓人,闻不凡看到他的模样也愣住了。 “闻不凡,你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尧白居高临下看了他半晌,忽然拿出一根凤凰翎羽来。这根羽毛很好看,流光四溢的,羽尖是耀目的蓝色。 他将羽毛拿在手里,慢慢靠近闻不凡。在贴近闻不凡胸口的一瞬间忽然自燃起来,赤红的火焰包裹着羽毛。烧灼的剧痛让闻不凡忍不住向后躲,那根羽毛却像是咬着他的皮肤一般,甩也甩不开。他伸手去拿,但什么也抓不住,那羽毛已经被烧进他的皮肉里。还是那么漂亮,熠熠生光。 尧白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胸口的翎羽已经溶入闻不凡身体,就在他胸口的位置。依然那么漂亮,脉络中还有流光闪烁。 他不再看闻不凡,转身走了。出了门,外头是郎朗晴空,尧白沿着小路走,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闻不凡说得没错,他不高兴,他不高兴和闻不凡睡在一张床,不高兴跟闻不凡做本该很欢愉的事。 为什么不高兴呢,尧白觉得无力,甚至想笑——因为这一切都非心甘情愿。 闻不凡不情愿。 正文 你真是恶心死了 第二天晚上尧白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直到梵境的四季慢吞吞走到了初秋尧白也没有再来。 闻不凡伤好全的时候礼嘉走完一世轮回回来了。据说他此世走的是畜生道,投生成了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家养猫。可惜命不好,某天好奇出门去,让外头饿极了的野狼狗一口啃掉了脑袋。 闻不凡按照之前的约定将掌境佛印归还给礼嘉,重新做回了梵境里无尊无号的‘空头’佛尊。闻不凡离开后,白象出现在金殿上。 白象的长鼻动了动,缓步走近:“你我已经尽力,剩下的看天道造化吧。” 礼嘉沉默了一会,看了眼一旁属于闻不凡的满是尘烬的须弥座,悠叹一声,“当初我将掌境佛印给他,是想着他从茫海出生,佛心也该散在茫海某个地方。经年累月下来佛印总会有些感应。如今找是找到了,可竟还不如从前。” 可是他没想到闻不凡的佛心并非意外散失,而是他自己送出去的。那邙天是应天道而生的,与闻不凡一起在茫海冰层朝夕相伴十数万年。两人本身就有因果相缠,佛心到他手里几乎是不可能再讨回来的。 殿上一时静得风声可闻,都为梵境日后的处境忧心不已。 “还有一事。”白象低声说,“也是怪了。前些日子到六合神君神府做客。本是闲来无事解闷,不成想看到件稀罕事。” 礼嘉略思索,“六合神君?可是苍山湖边司掌姻缘那位?什么事怪了?” “那姻契石上竟有闻不凡的名姓。”白象也十分纳罕,“这却不是最怪的,稀罕的是我顺着他的姻契线看过去,另一头竟什么也没有。” 礼嘉微微睁大眼睛,诧异道:“没有名字为何会有线?”姻契线顾名思义是连接缘者双方的线,一个人若是没有姻缘,他的名字就不会有线。反过来,如果有线,那必定是连着两个名字。 “所以才说怪哉。”白象道。 “罢了。”礼嘉摆摆手,神色疲累闭上眼,半嘲半叹地说:“他身上何时缺过怪事。” “他说要入人界修行去,”礼嘉最后嘱咐道:“你得空便看看他,别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 夕阳余晖落尽。 闻不凡从藏经殿出来。他今日走了处小窄门,从这里走要绕过一条小河才能回到殿前大路上。掌境佛印还回去了,他不再与梵境同气同吸,所见所感变得狭窄自闭,连茫海传来的佛音都变得缥缈无迹许多。 闻不凡站在水边,有些无措。他还不适应这样的变化。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恍然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收拾好心绪,正要往前走时衣襟忽然被树杈挂住。他回过头,对上一张黑烟横生的脸。 邙天倒挂在树上,嘴角咧开一个幅度,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你要去人界修行?何必这么麻烦,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礼嘉的修为,还有那头老象的,我都拿来给你怎么样?” “邙天。”闻不凡看着他,双眸沉似深潭,说话带着不着声色的警告意味。 邙天大笑起来,“说说而已,知道你不肯。” 闻不凡转身往前走,“礼嘉佛尊已经归位,往后莲花结界不会再任由你来去,你好自为之吧。” “你不管我了吗?”邙天跟在他身后飘着,故作委屈的声音听在闻不凡耳里有些不适。 闻不凡不再理会他。 邙天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黑雾笼罩的脸紧紧贴在闻不凡耳侧,“你真是恶心死了。” 他不依不饶,像是腐肉上怎么也驱赶不走的苍蝇,“礼嘉知道他端庄素洁的继承人已经与人鱼水相欢吗?闻不凡啊闻不凡,天命之选又如何,你这辈子都成不了名正言顺的佛尊,佛道终将摒弃你,唾弃你!” “说够了吗?”闻不凡头也不回,“说够了就走。” 邙天气得咬牙,还继续嗡嗡:“啧啧,食髓知味了吧,你想他了?晚上总是站在窗前发愣,是在等着他来?” “可惜呀,他不会再来了。” 闻不凡身形一顿,转过头,眉梢染上寒霜:“你把他怎么了。” 邙天一阵烟儿似的飘开,嬉笑道:“我能把他怎么样,是他疯狗似的追着我要杀我。我不过是做了个幻境,困他些时日罢了。” 闻不凡盯着他,沉声道:“把话说完。” “我还分了一缕神魂,化作你的模样,日夜与他在一起。”邙天说,“那幻境根本困不住他,至多半月也就出来了。可你猜怎么着,他守着那间破院子和‘你’,根本就不愿意出来。”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邙天无辜道,“他要杀我,我还费力替他做了个幻境,说来说去我这是在以德报怨。” “滚。”闻不凡面无表情,对邙天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邙天在冰层困了许多年,唯一跟他说话的就只有闻不凡。闻不凡离开后,他又独自过了很多年。他几乎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行为和思维都十分不正常。表征之一就是他的情绪变化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刻就能歇斯底里大声叫。 这次他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只是一动不动盯着闻不凡离开的背影,嘴角咧成一个夸张的角度,看着诡异又狰狞。 闻不凡的脚步越迈越快,仿佛只要这样一直走,心头的窒息痛感就会少一些。 他不是没有想过尧白对自己的感情,他的喜欢很直白,就挂在脸上。正是这样的直白才让闻不凡不甚在意——容易来也容易去。他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喜欢的对象是长得好看的闻不凡。 去掉了好看,他就不会喜欢了。 可是他却能守着一个幻境,守着幻境里的自己不愿出来。 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他能利用能期瞒,能无视能拒绝,但万万不应该怀疑尧白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的喜欢或许有一个浅白的开头,却不该被自己盖章戳印地以为那是不可靠的、虚假的。 闻不凡终于明白为什么尧白孤注一掷地剖了凤凰胆,又毅然决然地化了魔——他在星屠阵中得知一切真相,那时候也许愤怒和心痛不曾有过,唯有心如死灰而已。 正文 你是真的吗? 闻不凡恍然走在路上,空旷无云的穹宇竟稀稀拉拉落起雨来。凉丝丝的雨滴落在脸上,他微微抬起头,见云鹤从海心展翅归岸,脑中闪过那天傍晚,凤凰绽开华贵的尾羽在优昙婆罗花丛中洒下七彩流光的模样。那样美,那样夺目,天上的星与海里的花都成了凤凰翎羽上微末的点缀。 小凤凰的眼里闪着散不尽的星芒,仰起头告诉他,“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人看过。” 潮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鞋袜。闻不凡慢慢在海边走着,步子迈得很艰难。渐渐地,雨线变得密集起来,白象纷纷归巢,茫茫海岸就剩他一个人。 又过了一会,一道清淡的佛光忽然散在雨中,闻不凡已经不见身影。 人界地域广阔,要找一个幻境不是件容易的事。 —— 一个灰蒙蒙的雨天,闻不凡回到闻远山。这里全然不是之前的模样,自己亲手搭建的草屋已经无迹可寻,当空一帘叠瀑布也枯涸时久,山下那弯溪流只剩长满苔藓的河床。 闻不凡涉过杂草丛生的山路,只身走进茫茫烟水的深林中。山里的水汽很足,鼻尖萦绕的气息潮湿又糜烂,潮气打湿枯叶的枯叶一层一层堆叠在地上,脚踏上去都能踩出一窝水。林间遍布无数蛛网,每根丝线都缀着水珠。 忽然,身侧的树叶簌簌抖动起来,叶尖积水哗哗落下来。闻不凡侧头望过去,见一只浑身苍黄的野猫蹲在枝丫上,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闻不凡愣了愣,往前走了一步,“阿月?” 它身上的毛沾了水,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看不出蟒纹的存在。皮毛颜色也像是褪过一般,看上去灰扑扑的。原本就小的身形似乎更瘦小了,只有那双爪子还有些从前的模样。闻不凡之所以认出这是水月是因为它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加掩饰的防备。 水月见他靠近,转身往更高处跳去。 闻不凡不敢再往前去,站在原地问他尧白在哪里。 “你不要来了。”过了很久水月才回他,说完便蹿入树丛不见了踪迹。 闻不凡在树下呆立片刻,然后踩着湿软的腐叶堆继续往前走。 这片林子很大,草生得又深又密,几乎没有能走的路,呼吸间若有似无还有难闻的瘴气。等终于走出这片瘴林,闻不凡已经身处在这片树林正中央。 面前的草和树明显与周围不同,绿还是绿,却显出生命枯败的萎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吸纳它们的生气。 闻不凡心里止不住一颤,缓缓往前走去。 这里是邙天给尧白一个人做的幻境,幻境里的东西只有尧白才能看得见。不寻常的水雾犹如轻纱萦绕,闻不凡走过去,伸手撩起轻纱一角,走了进去。他一步步往前走,那股腐败之气甚嚣尘上,猝不及防蹿入四肢骨骇。闻不凡皱了皱眉,有什么东西重重在心上一压,累得他鼻腔泛上酸气。 “你猜怎么着,他守着幻境里的你,根本就不愿意出来。” 他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小凤凰,翎羽沾上半点污尘都要不高兴。 薄雾悠然散去,眼前的画面仿佛是淬毒的针,狠狠刺痛闻不凡双眼——铺满腐烂枯叶的地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影子。他似乎在睡觉,气息微弱而轻薄。 他睡得很熟,闻不凡离得很近了他才轻轻蜷动双脚,很快又重新睡去。身上落满半枯半绿的叶,衣衫沾了腐叶的浆汁和泥水,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见。 闻不凡指尖流出佛光,幻境慢慢展露在眼前。 下一刻,闻不凡已经身在一处小屋,这里与他们之前住的屋子一模一样。尧白也不是睡在落叶堆里,而是睡在一张铺着轻软被衾的床上。 他似乎察觉到异样,迷瞪着从被子里坐起来,看向屋子里另一个‘闻不凡’,“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书案前坐着的‘闻不凡’抬起头,认真听了一瞬,摇头说,“没有声音。” 尧白嘀咕了一声,“奇怪,” 又翻身躺下了,说:“有风声,很大很大的风声。” ‘闻不凡’起身关上窗户,又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温柔道:“睡吧。” 尧白忽然拉住他的手,双眸像是蒙着一层暮气,有些呆滞,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拉住对方是要做什么,皱着眉想了很久。 他仰着头,苍白的下颌绷成一条线,依稀记得自己每天都要问一句话,此时又实在想不起来。 过了很久,尧白心里的焦躁慢慢平息,终于张开嘴问了句:“闻不凡,你是真的吗?” ‘闻不凡’脸上的笑精致地如同画师精心雕琢过每一个细节,看着真切又真实,他温柔地揉揉尧白发顶,说:“我是真的。” 尧白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开心地重复,“你是真的,是真的。” 这个幻境正在慢慢吞噬尧白清醒的意识,他拽着自己正一步步跌入自己织造的美梦里。此时的尧白偏执而敏感,幻境有一丁点异动都会让他很紧张。 闻不凡呆站在屋中央。尧白拉着‘闻不凡’的手,微微垂头说着话,时不时露出一个粲然的笑。他的脸肉眼可见地清瘦,每一次笑都像是割在心口的刀子。闻不凡的眼泪猝然落下,滴在枯叶上发出连串轻微的声响。他愣愣地抬手摸向自己双眼,这时候床上的尧白忽然皱起眉,表情变得空洞而茫然。 “闻不凡,为什么我忽然好难过。”眼泪来得骤不及防,他仰起脸,神色痛苦地看着床边的人。 ‘闻不凡’温柔地替他擦去眼泪,这几乎是徒劳的,尧白的情绪已然失去控制,巨大的、没有来由的悲伤笼罩着他。他似乎很困惑,不知道怎么面对,更不知如何排解,只晓得呆愣愣地流泪。 “闻不凡,你是真的吗?”他又问了一次,语气和神情同之前一模一样,紧张的渴望的,像是把每一个字都糅杂在骨子里。 ‘闻不凡’依然温柔地揉揉他发顶,“我是真的。” 如同两个愚笨的戏文演员在一遍遍重复同一幕内容。 闻不凡缓步走上去,停在离尧白两步远的地方。金黄的光晕犹如水纹一样缓慢涣散开来,佛光沾染到的地方慢慢化出原本的样子。橘黄花边的地毯变回腐叶枯枝,床幔犹如一汪水汽蒸发不见,露出脚下两具动物腐尸。草屋没有了,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密林。 尧白仿佛被定在原处,眼睁睁看着一切在自己面前溃散。没有闻不凡,也没有熟悉的草屋。身下是黏湿的散着恶臭的烂叶堆,一旁有一个硕大的动物头颅,自己似乎一直枕着它睡觉。 “碎了啊。”尧白颓然四望,低声喃道。 闻不凡依然他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他隐了身形,尧白并未察觉。 “阿月。”尧白叫了声。 不大一会,不远处草丛传来声音,水月从底下钻了出来。它似乎有些诧异,愣了愣才往尧白怀里跳。 尧白一下下摸着它的脊背,他大梦初醒,神色还有些倦,“不知怎么了,刚才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真的在。” 水月顿了顿,认真说:“那是幻境。” “我知道啊,蠢阿月。”他搓着水月的脑袋,“不过你是不是早了点,还没到我们约定的日子呢你就弄碎了它。” 水月偏过头,干巴巴哼了一声。 “你好脏。”尧白慢慢恢复过来,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跟自己灵宠找茬。 水月龇着牙没好气道:“你看看自己再说吧!” 尧白遂垂头看自己,满身脏污恶心地差点让他就地往生,他呆滞地看向水月:“不如你现在把我打晕,再找个干净的水潭把我扔进去。” “水潭前面就有一个,”水月拒绝他的提议,“自己走过去洗。” “你做什么走这么快?”水月一只豹走在前头,尧白捏着鼻子,跟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 “快点离开这里!”水月大叫,看来他怨念不浅,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臭林子里多待。 在他身后,一团佛光倏然散去。 正文 应该挨顿打 水月七弯八拐地将他带到地方,尧白化出原身跳进潭子里,舒舒服服凫起水来。天宇空旷素净,偶尔有几只飞鸟掠云而去,犹如散在白纸上的墨点。尧白躺在水中静静望着天,倦意悄无声息爬上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苍山湖边,手里拿着一把精细刻刀。湖边风很大,呼呼地直刮耳朵,自己似乎很着急,执意要去某个地方。最后他在小道上拔足狂奔,终于到了姻契石底下。 尧白找到自己名字,那条暗淡的姻契线出现在石层底下。他半蹲半跪,埋头拿刻刀一点点加深线条。 风吹来大雨,尧白浑然不觉,依然低着头一刀一刀往石头上划。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又轮换为白天,不知过了几日夜,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从石头的正面一直延伸到背面角落里。 尧白伸出满是刻痕的手指描摹着线条轮廓,抬手蹭了蹭汗湿的鬓角,似乎很满意。最后,他用刻刀在姻契线的尽头画了三个圈。 “闻不凡,你来。”他回头叫了声,递出卷刃的刻刀,想让闻不凡帮他刻剩下的。身后的人站着一动不动,没有应他,也没有接刻刀,眼神轻飘飘地在他身上一扫,落回茫茫水面。 尧白等了一会,有些生气,催促他:“快点呀。” 闻不凡还是站在原地,风撩起衣衫袍角,像是一只精致逼真的人偶。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尧白收回手,小声说了句。 他重新低下头去,在圈圈的位置一笔一划刻闻不凡的名字。他的名字很难写,使了很大的劲才刻出浅浅一道印,尧白渐渐有些烦躁,手上动作越发没有轻重,将那半寸石面戳出深深浅浅的坑。 忽然“叮”地一声脆响,寸长的刻刀经受不住摧残,脆生生裂成碎片。溅开的刀刃扎进手腕皮肉,尧白猛地回转身,死死盯着闻不凡。 这回闻不凡不再冷漠待他,而是看着他鲜血淋淋的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 尧白打着寒战惊醒。天已经擦黑,夜露在黑夜中悄无声息降下来,潭水也跟着凉了几分。 水月原本在岸边盘身熟睡,见他醒了也迷迷瞪瞪坐起来,问他要不要下山去找点吃的。 尧白摇摇头,“找邙天去。” 水月不高兴地大声叫唤:“为什么又要去找他!”那个人疯疯癫癫,说话很讨人厌,每次都能把主人惹得很狂躁。主人狂躁起来揍人会格外狠,他就算挨了打也要继续嘴贱。 那是个脑袋不太好的人,水月在心里默默评价。 “他做的幻境太不中用了,”尧白拨开及腰的草往外走,“应该挨顿打。” 水月:“····” —— 尧白和邙天在莲花结界外狭路相逢,一个正要进去,一个刚好出来。 邙天是被界灵丢出来的,一脸阴煞正不高兴,转头就看到尧白扛着黄猫站在身后,笑盈盈地看他:“哟,被扫地出门啦。” “关你屁事。”邙天恶声恶气。 尧白把水月抱在怀里,笑得更深了,“正好,省得我再进去找你。” 邙天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他寻衅,除了闻不凡,尧白是他来到世间第二熟悉的人——虽然他们见面时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对骂。他刚被闻不凡抛下,正心烦意乱,对着尧白竟然也没冷嘲热讽,淡淡道:“找我做什么?” 尧白愕然,好笑地反问:“做什么?当然是打你。” “····”他就不该问。 “神气什么。”邙天顿了顿,旋即狞笑道:“你的确厉害,比闻不凡那花架子能打得多。可还不是被我困在幻境里出不来么,要不是闻不凡多管闲事,你这会已经被幻境吞噬意识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子了。” “你说什么?”尧白笑意淡去,凉凉看着他,“闻不凡来过幻境?” 他忽然想起幻境破碎之前自己感觉到一股没有来由的悲伤。那分明不属于他,却让他觉得与自己相关。 是闻不凡么? “不然你以为你怎么出来的?”邙天嘲讽。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邙天话音刚落,颈间就抵上一个冰凉泛光的硬物。尧白把砭魂骨往前一送,呵出冰冷的气:“闻不凡,在哪里?” “被老子吃了。”邙天张开黑雾缭绕的嘴,“他的佛心在我身体里,再吞下他的躯体我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成魔成佛皆凭我意,你这根破骨头只配拿来给我剔牙。” “是吗,不如我现在就帮你剔剔牙。” 尧白一把捏住他的下颌骨,砭魂骨从张开的嘴里狠狠插入,在后颈处捅开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正咕隆往外冒着黑气。 砭魂骨缓慢搅动,邙天后脑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他没有痛感,只觉得自己身体在漏风。 尧白神色出奇地认真,像是在制作一件工艺品,手肘的动作始终优雅缓慢,直至将邙天半片头骨研磨成齑粉。 “你要感谢闻不凡,感谢他的佛心。”尧白附在耳边轻轻说:“不然,你现在连魂魄都碎成渣了。” “我这条命我留得,也杀得,明白吗?” “告诉我。”尧白伸手将他破烂的头颅掰正,“闻不凡在哪?” 正文 当和尚有饭吃 琢阳郡城东有一座不知道多少年头的古庙,名字取得随意,叫石头寺。据说好几百年前有一高僧在此坐化成佛,因而香火颇旺。寺庙依山而建,三座石砌古刹散落在半山腰,庙门前有条小河飘带似的绕过。 这是小和尚一浮被舅父送上山的第三年,过完这个今夏满打满算就十岁了。一浮俗家姓安,出生时母亲请了乡里教书先生给取了名字,叫安徐。母亲故去,他被舅家接养,又随了舅姓,改名叫卫徐。 大约他的性子总是慢吞吞,“徐”字格外恰当,舅父懒得再给他另取,所以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他上山那天。一浮上山的缘由很简单,家里娃娃生得多,靠舅父一间打铁铺子就要养不活了。春天结束时双生表弟落了地,他就被舅父领着到主持大师父跟前,主持师父看了看一浮,然后给了舅父二十两银子。 舅父把银子揣回兜里,跟主持大师父说我们卫徐脑袋生得饱满圆润,天生就是当和尚的料。 一浮懵懵懂懂,抓着舅父衣角想,原来当和尚要头生得圆才行。 后来有一天,一个醉醺醺的大汉敲开山门,跌坐在门边痛哭流涕,说要进庙来当和尚。一浮站在门槛里头很为难,说:“你头生得不好,尖尖的,当不了和尚。”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要像我这么圆才行。” 那个醉汉止了哭,看了他半晌,“” 然后用手里的酒坛子给一浮圆圆的、“能当和尚”的头砸了道口子。入寺一年需受戒,因为头上这道口子,主持师父没办法给一浮脑袋上烫戒疤。小和尚一浮因此成了石头寺里的最特殊的一个。他佛经背得好,再聱牙诘曲的内容读过就会背,佛礼修得好,参禅打七样样拔尖。可是他却没有戒疤。 按烧饭老僧的话说,没有戒疤的和尚到了佛祖面前,佛祖也都不会认的。 可是一浮性子温吞,做什么都是慢腾腾的。同门师兄弟或惋惜或嘲笑的话进了耳朵里往往都要放上好几天才去计较,等他想起来要计较时,已经把这些话忘得差不多了。 一浮阴差阳错在众人面前立了个心性豁达,不较得失的坦荡形象。 大家觉得一浮心有沟壑,没准有朝一日回归俗世能干番大事,渐渐不再拿戒疤的事情去言语伤害,反而对他多加怜爱照顾。 所以一浮在寺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直到又一批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被送上山来,师父让他将哭啼不止的师弟们带去安置,这时一浮才知道自己当初是被舅父卖掉的。他觉得气愤——舅父拿了母亲留给他的家产,却不愿意养着他。但是当他坐下来准备好好生气,却发现当日舅父卖掉他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我后来也过得很好,一浮这样想着,对舅父的抱怨与怒气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傍晚时候一浮正在收拾学舍,屋外陡然生起狂风,流灿的晚霞倏然不见,像是马上就有一场暴雨。他忙跑过去关窗,恍然看见对面山头有飞鸟成群结队,一眨眼就散进云里去了。 “一浮,发什么呆!”t师兄拿经筒敲了敲他的头,嘱咐他把临窗的桌子往屋子中间移一移,免得被雨浇到。 “师兄,我看到一只发光的鸟哎,”一浮指着苍茫茫的山头,回头道?:“五彩的光,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师兄凑到窗边顺着他指地方向看过去,狠狠一拍窗舷哎呀了一声,“不得了啊一浮!你一双眼睛能点墨成色,不日必成神功。” “····”一浮无语,认真道:“我真看见了。” “好好好,看见就看见了。”师兄拉下窗,推着他往屋里走,“赶紧收拾,再晚饭堂可没有饭了。” 一浮往闭着的窗户望了一眼,边扫桌上的尘边问他:“师兄,什么鸟是五彩的毛?” 师兄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大约是成了精的鸟吧。” 一浮对精怪鬼神一类的事情不太懂,疑惑地看着他。 师兄囫囵说:“身上有五彩的光,能是什么正经鸟吗···诶窗户怎么开了,外面风可真大,你走的时候记得拿东西抵抵。” 雨很快落下来,伴着天边丝状的电闪。等一浮把学舍打扫完天已经黑透,这会去饭堂肯定没有饭了。好在午膳的时候剩了两只白馍馍,将就也是一顿。 一浮坐在门槛边等雨停,忽然又想起方才跃云而出的鸟。他托着腮回忆——那真是只鸟,有五彩的、发着光的羽毛。 天色又黑了一层,雨终于停了。一浮起身踮着脚拉过门栓,将两扇重重的厚木雕花门缓缓闭合,栓上锁扣。回身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屋檐底下躺着一本蓝皮绘册。 不知是谁粗心落下的,一浮走过去捡起书随手翻开。只见纸页的大半绘着一只色彩绚丽的鸟,它有高昂的头颅,优雅的身姿。最重要的是它的羽毛是五彩的、发着光的。 “凤凰于飞,群鸟以从。”一浮借着屋檐暗淡灯光,依稀辨认书页角落的字迹。他低头读书的时候眉眼便落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异常挺拔的鼻梁有清晰剪影,犹如流墨勾勒的画。 他将书揣怀里,扑进朦朦夜色中。 第二天他便忘了这事。 直到第三天傍晚,他在路上遇见师兄,便兴高采烈跑上去,“师兄,真的有五彩的鸟,它叫凤凰。” “你怎么还琢磨。”师兄没好气道,“前日大雨把后山佛堂淋垮了,师父要我们去修缮。再过一个半月就是佛祖诞辰,到时有香客上山斋戒,可万不能误了大事。” 一浮应了声,“我一会就去。” 师兄肃然大喊:“现在就去!等你拖沓沓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一浮跟在身后捂耳嘟囔:“好的好的,现在就去。” 石头寺一共三座大殿,正殿在最前,一座在正殿左侧稍远的位置,最后一座隐在密林里。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正殿门前能看到耸立的塔尖。山上常年烟气缭绕,大多数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里离正殿远,平时鲜有人来。只有当香客多得正殿和侧殿放不下时才会用这边的屋子。路上树密草深,阳光难以照射进来,所以总是潮湿的。到了殿门前,头上层层悬盖的树叶便没有了。一浮背着背篓站着,影子斜斜印在朱漆大门上。 佛堂破烂得厉害,因是古屋,修建时用的石块大多风化,在表层凝出一层脆脆的薄壳,雨一淋便成泥水了,经不住大风。前夜大雨一下,整片西墙都坍塌了。 一浮先和师兄将屋里的佛像和香案搬出去,又将垮塌下来的断垣残壁清理了,然后才开始修补。师兄要替师父待客,山里有香客来就得去招呼,没忙一会就走了,留下一浮一个人做事。 他需要在溪边去捡碎石子背回去,然后将石子和山里挖的黏土混合起来,当做修补院墙的黏合泥。 —— 从溪边到佛堂走了三个来回后,一浮终于发现不对劲。他双手揪着背篓多出的一截背绳,有些茫然地盯着地面。 原本只有杂草的地上落满了碎石子,稀稀拉拉铺了一路,像是从背篓里漏下去的。所以他方才觉得背篓里倒出来的石子变少了并不是错觉。 一浮将背篓里的石子倒出来,将底翻开朝天,仔仔细细用手一寸寸按过去,并没有没有发现哪里藏着洞。 他坐在地上有些惆怅,这么一愁就愁到了太阳落山。 一浮看了眼身旁石子,才这么些明天师兄来看到必然又会唠叨他。他叹了口气,重新背上背篓往溪边走去。 山中晚霞甚是好看,红灿灿的云像是一只烧到眼前。一浮仔细在浅水中淘出细石,一捧捧往背篓里装。这次他装得很多,几乎都要漫出来了。他背不动,只能拉着背绳一点点往佛堂拖。这回石子一点没漏,他拖得满身大汗好不容易将满满一背篓石子拖回去,进屋时却顿住了脚。 晚霞余光从垮塌的西墙斜斜照进来,他看到一个身量与他差不多的小孩正坐橘黄色光圈中,手里抓着石子,正一下一下往草丛里抛着玩。 一浮低头看了看背篓,犹豫一瞬才走过去,“不要丢我的石子。” 小孩正要把手里的石子抛出去,听见他说话顿了顿,侧过脸看着一浮:“是你的石子吗,明明是地上的。” 一浮愣了愣,小孩穿着件颜色很好看的衣服,像是雨后刚刚含苞开放的雪青菊花的颜色,头发高高束起,乖巧中透着几分锐利的英气。也许是一浮看惯了山中的小光头,他觉得小孩长得格外好看。特别是眼睛,很大很水灵,黑黝黝的瞳仁犹如墨玉镶嵌在一汪清池中。 小孩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灰尘,“你叫什么名字?” “一浮。”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生若浮的浮。” “一浮。”小孩低声念了两遍,“不好听。” 一浮顿了顿,又道:“我以前叫安徐。” 小孩还是摇头,脸色变得有些不耐烦,“不好听。”他看向一浮身后的背篓,然后又抬头问他,“为什么以前叫安徐现在又不叫了?” 一浮挠挠头,才发现手心被背绳磨出两个水泡,他搓了搓手,说:“一浮是我的法号,师父取的。安徐才是我的名字,是娘亲找人取的。” “你母亲呢?” “得了治不好的病,死了。”在石头寺从来没有人问过一浮的过去,与师兄弟们的日常无非是在庙里做活,跟他们抢饭,闲下来就读经背经打坐参禅。日子过得充实,但也无趣。 对石头寺的一切一浮不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每天都是一样的光景,遇见同一群人,走同一条路,吃同一种口味的斋饭,某天突然遇上一个长着头发的小孩子都觉得稀奇。 小孩沉默了一会,看着他问:“你不是生在寺里,为什么要来这,为什么要当和尚,当和尚很好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到一浮甚至觉得他并没有在跟自己说话。 “当和尚有饭吃。”一浮说,“我是被舅舅卖到山里来的,他说我头长得圆,天生就是做和尚的料。” 小孩似乎没有听他说话,他沉默地看着自己,一会又看向别处。过了很久他听见小孩的声音:“我以前认识一个和尚,他很坏很会骗人,”小孩的眼神又落回来,一浮觉得他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自己,“我讨厌和尚。” 一浮摩挲着手心水泡,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小孩的眼神有些可怜。他看着小孩,鬼使神差地开口说:“我不骗人,我很好。” 小孩嘴角似乎牵扯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一浮心中仿佛春水撩起微波,“你叫什么名字?是住在山下吗。” 小孩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一浮看不明白的情绪,并没有回答一浮的话。 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浮心里想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不喜欢说话。 小孩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一浮看了眼黑沉下来的天,想着要不要提醒他快天黑了要早一点回家。 正在这时,他听见小孩缓慢地说:“我叫尧白。” 正文 统统与我不相干 飞鸟归巢,凉风渐起,山中迎来夜前的短暂宁静。 尧白看了一眼密密山林,又将目光移到揪着背篓背带的小少年身上,不着情绪地道:“夜里野兽虫蛇多,你早些回去。” 一浮点点头,却没有走,“你呢?下山的路不好走,要不要我叫师兄来送送······” “你一直这么爱管闲事吗?”尧白不耐烦打断他。 一浮看起来脾气好并不是他大度真的不会计较,而是因为他反应慢,记性还不好,前一刻记在心里的仇转头就会忘记。 不过他反应再慢也能听出尧白语气里对自己的不喜欢,一浮紧抿着嘴,心想这是他遇到的脾气最差的小孩子,相比之下寺里那些过分活泼闹腾的师弟们也不那么让人头疼了。 尧白坐在斑驳的院墙下,斜斜看他一眼,“还不走?” 一浮颠了颠背篓,临走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和家里人生气才跑出来的吧,再不回去他们应该着急了。要是实在害怕,就来前面正殿找我,我叫一浮,你记住了。” 他说话的时候对方便一动不动看着他,不知是不是一浮想得太多,他似乎感觉到尧白眼里那层拒人千里的寒霜融化了些。于是他便得寸进尺起来,“尧白,你同我师弟差不多大,我能不能叫你小白?你还会上山来玩吗?不常来也没关系,今天遇到你我很开心。” 尧白听着他叭叭说话,忽觉有些不真切的恍惚感。轮回大道里走了一遭,前世性子沉静少言的闻不凡竟然变成了自来熟小话痨。眼前的小和尚没有半分闻不凡的影子,可透过躯壳确确实实是那个人的魂魄。 这种感觉很奇妙。 一浮觉得对方大概不会搭理自己了,转身准备走。走到门槛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我会常来的。” 尧白说话跟毛躁跳脱的师弟们完全不一样,反而有些像寺里撞钟的老僧。一浮想着读书人家的孩子大概是不同的教养,他喜欢这样安静不闹腾的。 一浮回头“诶!”了一声,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尧白朝他挥了挥手,不自觉也露出浅笑。大约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那笑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他垂下眼帘,盯着雨后石缝里冒出来的草芽看,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独自坐了半晌,古寺里传来悠远鲸钟声。 “你不会真要在这陪他一世吧。”墙头忽然传来人声,尧白抬头,看到一条赤红小蛇趴在灰白墙面,紧接着一个人影在墙头显形。 说来他能在茫茫人界找到闻不凡的今世还全靠花问柳帮忙。本来有更方便的法子,直接去轮回两重门问问就行,但是鬼域如今有桑宿,做什么事都瞒不过去。依照她对闻不凡的厌恶程度,恐怕闻不凡今世能不能活到十岁都成问题。 “嘿别说你这模样挺招人稀罕,”花问柳从墙头跳下,捏了把小尧白有些鼓的脸颊,“咋了,找到人了还不开心。” 尧白往后一仰,双手撑在身后,“你方才看到了吗?他一点也不像闻不凡。” 花问柳睨他一眼,“听你这意思挺失望啊。” “那倒没有。”尧白凉凉道:“庆幸才对,他要是长着闻不凡的脸,说不准我一开始就给按河里了。” 花问柳沉默了一会,“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难捉摸了,既然看着闹心,你还辛苦找他做什么。” “邙天召集六界怨灵与我为敌,让我不得片刻安生。闻不凡却能说走就走,舒舒服服地转世为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花问柳本来有心侃他几句,听着这话忍不住正襟危坐,正经道:“他这一世只是个凡人,你可别将他拉扯进来,你和邙天的烂账你俩慢慢算。” 尧白嗤声道:“说到底邙天还不是他养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冤头债主都是他闻不凡。” “这话不错,”尧白一张稚嫩孩子脸说出这话时有种诡异的狠绝,“可闻不凡到底是下任梵境之主,他要是有什么差池梵境的气运可就破了,六界同气连枝,你不能不想着后果。” “这话我听得多了。”尧白站起身掸去身上尘埃,面无表情道:“六界运道也好,生灵也好,统统与我不相干。” 花问柳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邙天被尧白重伤后便没了踪迹,传言说是躲去了极北之地。直到两年前又才出现,一现身就去找了尧白。这些年他的修为大为精进,气焰也更加嚣张,两人一战不可避免。 没想到的是八年间邙天并非全心修炼,他在极北之地圈了自己的地盘。原在极北的怨灵本不会擅入别境,但邙天去了以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不仅驱使他们走出极北之地,还让他们变得易怒好战。六界之中除了梵境和神域有重重结界怨灵轻易进去不得,其余各界都深受其害。 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神族那只剖胆化魔的九殿下和那位行事狂妄的怨灵关系不一般。加之尧白每次和邙天打架时动静都很大,今天拆平一座山,明天摧毁一座殿,渐渐的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 因为尧白常在自己的山头住,花问柳万年来无人涉足的家竟然也有人登门了,只不过大多时候都不是来做客的。 有人比较含蓄提出异议:“九殿下痛恨邙天,我们也一样。惩奸除恶是好事,但是不是要讲些方式方法?” 尧白歪在树上看云,垂着条腿来回晃荡。来人估摸是个有些本事的人,身后站着两个气质超凡的剑童,见尧白爱答不理的态度都有些不忿。 “九殿下每回和邙天斗法,动辄毁坏宫室洞府,断河斩山,甚至伤及无辜,本座觉得···” “你觉得?”尧白幽幽打断他,“你是什么东西,也要上我跟前来指手画脚。” “师尊乃是源宜山无藏神尊,不及殿下身份尊贵却也是殿下长辈,”剑童怒容赤目,“岂能这样无礼!” 花问柳回忆着那天的情形,自己家半片山头至今光秃不见草木,尧白身体力行告诉对方什么叫‘无礼’。无藏神尊大概人缘不错,回去后陆续又有人来,或规劝或讨伐,无一例外都没逃过砭魂骨的打。 自那以后尧白差不多和邙天一样,成了六界避之不及的祸害。 但桑宿似乎很高兴,听说无藏神尊胡子都燎没了乐得拍桌大笑,“好样的小九,满嘴道理的假仁义就是该打,最好哪天能把天璇南斗也拉下来打一打。” 正文 早上好,一浮 山中清晨来得早,一浮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光万丈。他站在窗户跟前望了眼人来人往的山道,师兄弟们已经开始各自忙碌。一浮赶忙蹬上鞋子往外走,顺便在屋外水缸捧了把水洗脸。 今天还要继续修佛堂,他一不小心睡了个大早。没走几步就见师兄提着他的小背篓正往院里来,拖长着调子喊他:“一浮啊,我方才瞅见菜地里的倭瓜熟了,这瓜娇气,熟了不摘就要烂地里的。不如你先去一步,等我摘完瓜就来。” 师兄法号一源,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就被师父从破庙里捡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师兄素来心思机敏,为人耿直不拘,在一众弟子中最得主持大师父欢心,与师兄弟们关系也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天生一副富贵人的骨头,懒劲儿上来恨不得喘气都想让人替。 一浮暗自叹了声,接过背篓,心知肚明菜地里的瓜今日是摘不完了,随口应道:“成的,我先去。” 一源从兜里拿出两个白皮纸包着的酥面点心,递给一浮一个,“喏,知道你睡懒觉赶不上饭,特意偷摸给你藏的。”他前嘴说特意给一浮藏的,后嘴就把点心塞自己嘴里。边吃嘴里还不歇着,心安理得说道:“师兄不在你可别趁机偷懒啊,活得抓紧干,若延误了师父可要骂人的。勤快点上心点,别老拖拖拉拉磨蹭时间,听着没?” 一浮揣好点心,不动声色往侧边让了半步,躲开他喷出的点心碎屑,乖乖地道:“知道了,谢谢师兄的点心。” 出了院子再走一段小路就可到正殿后门,往后门出去过个林子就到佛堂了。一浮并不赶急,慢慢走到佛堂,太阳已经升起老高。 他先把昨日淘上来的碎石团到一起堆在墙角,看起来有点少——大部分都被尧白抛到草丛里了。一浮蹲到草丛里看了一眼,大约是尧白手劲不大,碎石子并没有散很远。他把能捧起来的捧出来收好,剩下和泥土碎草混在一起的就算是浪费了。 收拾妥当后才往溪边才又背着背篓往溪边走去。 此时的太阳全然不似早前温柔,原本橘红色的光变得白亮,晃得人睁不开眼。一浮顶着头顶炙烤,挽起裤腿袖口专心干活。他要走到浅水处,从水底捞出泥沙,再就着流水将泥洗去,剩下的细砂碎石才能用。 这活原本不累,可在太阳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好在溪水化自山顶积雪,触骨清凉。实在热了便往上游走一走,捧水洗洗脸。 两炷香的功夫,一浮淘回第一框碎石。刚迈进佛堂就看到坐在地上的尧白,和昨天坐的位置一样,连侧身背对的背影都一样。不知他在哪里摘得一片莲叶,倒扣在头顶遮阳。 昨日临走时尧白说他会常来,一浮听着开心,却并没有对他随口的允诺有过多期盼。更没有想到尧白会这么快就会再来。 一浮正要开头叫他,尧白先他一步侧过头来,目光在一浮身上停了瞬息,几乎是没有表情地道:“早上好,一浮。”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热情,却很认真。 一浮笑着回他,“早上好小白。” 尧白脸上似乎闪过一瞬间愣怔,一浮没来得及捕捉就消散了。他挨着尧白坐下,问他是不是还没和家里人和好。在一浮看来尧白一定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在书卷中长大,懂事明理。生气闹脾气的时候不会像寺里的野猴子师弟满地打滚乱踹乱嚎,只会一个人跑出家门,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暗自难过。 果然,尧白沉默少时,点了点头。 “没有关系。”一浮从衣兜掏出没来得及吃的酥面点心,掰下一大块给尧白,自己拿着一小块,一边吃一边安慰他:“我师父说这世上除了生老病死,其余的事大可心中一过,这样烦恼就没有那么多了。” 尧白咬了一口点心,味道并不好,甜味很淡很淡,反而是从一浮身上沾染的气息比较浓。他又咬了第二口,一浮吃东西很斯文,跟闻不凡一样。他咀嚼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细品什么山珍海味,鼻尖晒得微红,有细密的汗从鬓角渗出来。 如果他不是闻不凡··· 尧白想,如果他不是闻不凡,应该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尧白将头上莲叶分出一半,“一起遮吧。” 一浮靠近了些,小脑袋躲进绿荫阴凉处,“谢谢。” 他低头的时候尧白看到他头上的疤,狭长的一道,几乎占了整个脑袋,“这是怎么弄的?” “被一个喝醉的大叔砸的。”尧白看着他,眼神变得与之前不同,一浮赶忙说:“已经长好了,除了难看点,再有就是不能烫戒疤,其余没什么。” “什么是戒疤?” 一浮伸手在头顶划了划,含糊地解释说:“就是和尚都有的东西,没有戒疤的和尚到了佛祖面前佛祖是不会认的。” 尧白似乎在为他可惜,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头顶的疤痕,过了半晌才说,“你想要戒疤吗?” 在一浮有限的人生经历中自有一套准则,头一条就是人不能太过独异。自己早先被师兄弟冷待就是因为自己与他们不同,人人都有戒疤,独他没有。要说过去几千日时光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烦恼,除了在舅父家吃不饱肚子,也只剩戒疤这一样了。于是一浮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想要的。” 他又说:“可想也没有什么用处,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怎么也不会是我的。”他并没有埋怨之气,说这话的时候反而有股坦然的旷达。 尧白张了张嘴,似乎有话就在唇边,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语。过了一会,等尧白将手里的点心吃完了,他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如果让你得到戒疤,但是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还想要吗?” 尧白呼吸都慢了下来,他不敢看一浮,垂头盯着地上草叶。 “当然不啊。”一浮很快就说,说得毫不犹豫,说得理所当然。 这其中有多少少年人盲目的慷慨,又有多少深山小童不谙世事的良善,尧白不想深想。以至于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一浮脱口而出的答案惴惴于怀,他似乎满意了,又似乎不满意。 “一浮,你想过怎样的一生?”斜阳入林,两个半大少年并排躺在残垣断壁下。尧白的声音轻而飘散,像是要睡过去了。 “我呀···”一浮闭着眼,夕阳吻上眼睫,将他的面庞衬得瓷一般精致。他想了一会才说:“我想这样躺着,再一睁眼就过完一生了。” “傻一浮。”尧白懒懒笑了一声,翻身睡去。 一浮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看尧白,眼中有些讶异。虽然尧白那声轻笑短暂到几乎没有,一浮却明明白白听到了,像是乍然盛开的花,“咻”地一声响在耳边。 趁着日落天将黑未黑的间隙,一浮又往溪边跑了两趟。回来的时候尧白睡醒了,站在门槛边像是要同他道别。 “我要走了。”尧白说。 “好的。”一浮点点头。 “我明天也会来。” “好的。”一浮开心地点点头,“明天我还给你带酥面点心。” “倒也不用。”尧白顿了顿才说。 “没有关系,我早一点起床,饭堂里有很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尧白脸色有些一言难尽,那股怪异的面饼味似乎又从嘴腔返上来,“我说不用是因为它实在是太难吃了。” “····” 一浮尴尬地僵立在原地,半晌才说:“好···好的” 正文 飞上去的 第二日早饭一浮特意拿了三个酥面点心,一块块掰开和着稀粥吃完了。 一源轻敲着碗沿,“每人统共就能吃俩,你一个人拿了仨。” 一浮埋头收拾餐桌,回他:“你昨日还不是吃了三个。” “嘿!”一源佯怒,“倒难为你记得。” 说着也咬了一口自己的点心,砸吧两口问他:“是今日食堂大师父手和面时抽空洗了手,味道比平日好些?” “没什么差别。”一浮摇头。他说完不由愣了愣,然后敛收笑意,学着尧白的神情和语气评价道:“实在是太难吃了。” 对于常年吃惯了素淡斋饭的人其实吃什么都是不挑的,一浮并非真觉得这点心难吃。只是忽然想起尧白说话时的模样觉得好笑,有几分率真可爱。 “师兄你慢慢吃,我先去佛堂了。”他拿着自己的餐具去门边水缸涮洗,一源端碗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你今日不对劲,早早起来吃饭不说,又吃了三个点心,现在连干活都这么爽利。” 一浮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你教我不要拖拉磨蹭时间,师兄教导我自然长存于心。” 一源这人除了懒,还有个毛病便是吃不住奉承。听完果然眉开眼笑,捧着碗夸赞一浮,“小儿上道!”一浮擦干手上水渍,又将袖口整理好,正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说:“师兄,我路过菜地的时候看今年的倭瓜种的似乎比往年多,要摘些时候吧。” 一源咬着筷子懵了一瞬,接着迅速换上一脸愁容,“啊...正是呢。” 一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后撒腿跑开了,背篓在他后背一耸一耸。一源摸了摸自己浑圆脑袋,有些纳罕。 —— 虫鸟啁啾,白云浮空。 一浮一路跑下长梯,跑过树荫长道,在朝阳将起的时候到了佛堂西墙。尧白还没有来,一浮爬上塌掉半边的屋檐,坐上横梁望向山中林木掩映的小路。 那路很窄,像绕在山间的一条灰白飘带。一浮托着腮想,忍不住想着过会就会有一个小小的雪青色身影出现在铺满晨光的石道上,他从目不能及的山脚处来,上来找他。 “你在笑什么?” 一浮惊了一下,低头见尧白站在墙边抬头望着自己。 "小白。"一浮难得一见地动作迅捷,扒着墙角跳下来,“你怎么这么早来?”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脆生,像是山间蜿蜒而行的叮咚山泉。 尧白说:“听说石头寺雾陀峰上的日出最好看,我就早来了。” 一浮啊了一声,尧白说的雾陀峰在石头寺背后,是群山最高峰。一浮来了三年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其一是那地方峰峻崖高,极其难走,其二是山上终年积雪,据说冷得能呵气成冰。 “你看了么?”一浮问 “看了。”尧白淡淡评价道:“还不错。” 一浮望了眼云海萦绕的雾陀峰,又看了看尧白一身轻衫单薄,不太相信地问:“可你是怎么上去的啊?” “飞上去的啊。”尧白随口说。 “小白,”一浮忍不住捂嘴直乐,“你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太可爱啦。” 尧白:“·····” ———— 两人在西墙一隅站着说了会话。一浮话多得惊人,挨着问尧白昨日一个人走山路回家怕不怕,晚上睡得好不好,早膳吃得香不香。他问完尧白又开始说自己,一会说寺里做饭的老师父把糖错当成盐,晚饭吃了一顿糖腌黄瓜;一会又说吃甜了睡前喝了三碗水,晚上起了两次夜,其中一次尿到了师兄脚后跟。 尧白觉得要是任由他这样讲到天黑都不一定能停下。小孩子说话没有条理,天马行空的,无趣但是不无聊。 他一耳朵听着,一边走着神。有时候总是忍不住在一浮身上找闻不凡的影子,但往往没有结果。 一浮是完全陌生的——尧白无比怅然地想。 这时候一浮已经说到早饭吃了酥面点心,“我吃了三个,吃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才觉得有点难吃哈哈哈……我在舅父家的时候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稀得见不着米那种。那时候常饿肚子,突然有一天被送上山有吃有喝的,又觉得日子真是太好过啦。” 他又说:“我在书上看到一种名叫‘梨花肉’的菜,用肥瘦相间的上等牛五花先煎后蒸,看画像就很好吃。这要在京都城里王爷府才有。” “想吃吗?”尧白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我给你弄来。”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愣怔,京都城在哪,王爷府又是哪里。就算要找这些地方并不难,可自己为什么要费力给他找这东西。 尧白看了眼一浮,小和尚长得清秀端正,远没到令他喜爱的程度。 这凤凰以貌取人的毛病即使在闻不凡身上栽了跟头也丝毫不见改,对他来说给漂亮美人做事是正经事,除此之外都叫找麻烦。 显然给一浮找‘梨花肉’就是找麻烦。 好在一浮并没有将他的话当真,笑笑说:“我是佛门弟子,吃不了肉。” 尧白却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微亮,面露可惜地道:“可肉真的很好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炒的香,煮的糯,烤的脆,怎么做都好吃。” 一浮果然被吸引了,喉头不自觉轻微滚动,迟疑着道:“可是师父有戒言····” “你没有戒疤,”尧白立刻打断他,缓声引诱:“又不是真的和尚。” “你之前说做和尚是因为有饭吃,现在不同了,不做和尚还会有肉吃。”尧白撑着下巴看着他,悠悠轻叹:“红尘可爱,你这小和尚全然未知。” 一浮愣了愣,忽然说:“小白,你真的很不一样。” “嗯?” “你方才说话的模样和神情好像寺里撞钟的老僧。”一浮说,“他活了很久很久,除了撞钟就是坐在庙前发呆。别人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看红尘,看众生。” 一浮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自觉会和尧白亲近,起初他觉得尧白不同,是拿他和同龄师弟们相比。但是他现在却觉得尧白和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父母去太早,他没有记忆。舅父外智内愚,八尺大汉连妻儿都养活不了,舅母尖酸计较,半分慈爱都不曾给他。上山之后生活终于不再是沉闷压抑,师父待他好,可寺中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上百数,师父的慈爱一份份分下来也所剩不多。所以一浮觉得师父离自己有些远。只有尧白,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走进渺无旷荡的心里。 突兀而自然,毫无缘由,仿佛命运早就书写好。 一浮信佛,也信缘。尧白像是一朵纯白的花,开在无人涉足的深山。自己运气好,就这么遇上了。人总是自我又自私的,一浮看到了花,便觉得它是自己的。 阳光照进墙角,在一浮身上染就一层光亮,他微微垂着头,双唇轻合,忽然对尧白说的红尘生出几分向往。 突然的沉默让尧白有些不习惯,他指了指歪倒在地的背篓,岔开了话:“你今天不用去溪边淘沙子吗?” 一浮这才大梦方醒般跳起来,“糟糕!我忘了。” 他拽起背篓往外走。刚踏出门,原本晴朗的天宇陡然变了脸色,厚密的乌云眨眼而至,将前一刻还霞光万丈的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雷电顷刻便至,卷云而来的狂风酝酿了一场大雷雨。一个响雷炸在头顶,一浮吓得缩回脚,回头忧愁地道:“像是要下大雨了。” 尧白站在墙根下看了看天,对满天乱炸的响雷无动于衷,淡淡地应声,“好像是的。” 正文 你是妖么? 一浮在门槛边站了一会,奢想这雷响完了天就会亮开——夏天时常这样。但今天这雷电有些较真,闹哄哄响了一会大雨便落下来。一浮无法,只能先退回佛堂避雨。 尧白往里走了几步,大雨刚好擦着肩落到地上。雨势头很猛,瓢泼似的。他微微抬起头,连绵群山像是被天幕吞噬,只隐隐能看见云端一抹龙影。 一浮拽着背篓叹气,这雨这样大,溪里必然要涨水,看来今日是干不了活了。 雨水被大风吹得打斜,嗒嗒直往一浮脸上砸。正抹着脸,身子忽然被一道力往后拉扯,“站进来。” 尧白站在他身后,揪着一浮的衣领将他往里拽。破旧的佛堂在狂风暴雨中更加风雨飘摇起来。头顶瓦缝越来越大,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不经事的屋梁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风从垮塌的西墙吹进来,又从关不严实的门扇里钻出去,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头顶的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灌进的雨水很快在堂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尧白就拽着一浮在不大的佛堂里东走西躲,最后在佛像旁找到遮蔽的地方。 这佛像只有人高,可尧白此时此时是七八岁小孩的身量,看着竟也十分高大。佛像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石钵,刚好能罩着他俩。 一浮的青布僧衣被雨打湿了,紧紧黏在身上,显得他格外瘦弱。 尧白将他往身边拉了拉,“冷吗?” 一浮摇头,“不冷。” “说话都打颤了还不冷。”尧白不由分说将他往里推,自己站在前面挡住风口,“嘴硬。” 一浮站在他和佛像中间,默不作声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尧白背影,“小白,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尧白本来就畏水,眼前湿哒哒的一片让他有些烦躁,又有要跨不跨的房梁吱吱呀呀响,他沉着脸,压着心头不快。突然听到身后一浮的声音,他懒得答,便没出声。 一浮却以为是雨声太大他没听到,靠近了点凑上他耳侧,说道:“舅父家有五个孩子,算上我六个。表兄们对我很好,背着舅母给我拿好吃的,舅母发脾气要打人总是把我护在后头,别人在背后说我没爹没娘他们就往人院子里放母癞蛤蟆。他们事事都护着我,因为我是弟弟。” 尧白掀掀眼皮,漫不经心嗯了声。 “我还没有当够弟弟,上山后又学会了当哥哥。师弟们虽然淘气闹腾,但是总亲昵喊我师兄。哭了会找我,我摸一摸头,他就不哭了。我觉得当哥哥也很好。”一浮往前迈了半步,和尧白并肩站着,刚好挡住从西墙刮进来的风。 他在大风中艰难睁着眼,说:“你若没有哥哥,我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尧白侧头看着他,他脸上身上都是水,一脸期待看着自己,还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俨然已经摆出哥哥的模样。 尧白面无表情地拒绝:“我有哥哥。” 在你头顶翻云覆雨的那条龙就是。 被拒绝的一浮并没有因此不开心,又说,“那你没有弟弟吧。” 他对哥哥弟弟的事情似乎很执着。 “·····”尧白惊了,“你想做我弟弟?” 一浮摇头,“我可以把我师弟给你做弟弟。” 尧白木然收回目光,看向屋里滴落的雨水,干巴巴地道:“谢谢了。” 一浮让风吹得站不住,尧白瞥见他的小手紧紧撑在墙上,尽管这样身子还是忍不住东倒西歪。 他拽着一浮手腕往后一推,没好气道:“里头好好站着。” 一浮张了张嘴,许是真的力不从心,便老实实站在尧白用身子圈出的小角落里。 过了很久,一浮站得双腿发酸,雨还是一点都没有停下的趋势,偃旗息鼓的雷又卷土重来。这回比上次更响,整个佛堂仿佛都跟着颤动。尧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是听不到雷声一样。 连串闷雷砸下,一浮身子忍不住一晃,腿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站不稳。忽然,一浮听见头顶传来怪异的声音,他抬头往上看,只看到大大小小的瓦缝和顺缝隙灌进来的雨水。地面忽然摇晃起来,一浮吃了一惊,发现那古怪的声音并不是在屋顶,而是在更近的地方。 他正要细寻,忽然一声清晰的石裂声传进耳朵,接着便有细细灰尘落下来。一浮侧头一看,见身旁石像犹如暴风中的芦苇,左晃右晃。 “小白快跑!”一浮大喊:“佛像要倒了!” 尧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往另一边跑,慌乱中他下意识抬手一挥,原本要朝两人站的一侧倒来的佛像直直朝另一边倒去。一浮傻眼了,不明白佛像为什么突然转了方向,情急之下使出全力将尧白往回推,自己伸出双臂想要挡住倒下来的佛像。 尧白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眼看着一浮要砸,慌忙又劈出一掌。石像应声而裂,眨眼碎成无数小石块,噼里啪啦往一浮身上落。 石块虽小,砸在身上也是疼的。一浮光秃秃的头硬是被砸出几块明显的红肿,石屑落在沾了水的衣服上化成稀稀拉拉的泥浆。不知是不是被砸晕了,捂着头趴在地上半天没动,看上去像是条瑟缩的小狗。 尧白忍着乱飞的烟尘跑过去,先扒开他身旁的石堆,又把他身上的石块拍干净。 “一浮。”尧白小声叫他。 这时候几步之外突然噼啪连串脆响,屋顶缝隙越裂越大,已经挂不住瓦。瓦片落雨似的接二连三落下来。瓦一空,本就腐朽的屋梁便暴露在雨水里,吱呀吱呀地随时都要往下落。 落瓦尚且还能躲一躲,整块屋梁要是掉下来这屋子就要垮。尧白皱了皱眉,看向地上昏睡不醒的一浮。 这时一浮动了动。 “一浮。”尧白扶起他,这才发现他额角破了处很深的洞,像是磕在什么利器上的,正往外冒血。 一浮痛麻木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觉得右脸湿漉漉地才伸手去摸,结果摸了一手血。 小孩子经事不多,当即吓傻了,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吓傻了的一浮顶着张血呼啦啦的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尧白:“····” 虽然一浮和闻不凡不相像,但尧白潜意识里知道他就是闻不凡。此刻看到一浮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多少少有点接受无能。 “别哭了。”尧白伸手蹭他的脸。 一浮根本不听,哭声只大不小。 “你会死的,”尧白哭笑不得,“马上就能好,我不骗你。” 就在尧白素手无策的时候,屋角的房梁突然往下掉了一截,晃晃荡荡挂在那。尧白看了眼青灰色的天,雨雾蔽眼。 “到这里来,”他把一浮安置暂时安全的地方,嘱咐说:“在这呆着不要动,等我回来。” 说完就走出西墙,跑进瓢泼大雨里。 一浮打着哭嗝,额上的伤开始疼起来。他慢慢冷静,记忆犹如蛛丝在心里织成密密的网。过了许久,他看着满地碎石,小小的脸上露出深重的茫然来。 尧白去了不大一会就回来了。走进佛堂那一刻,尧白身后的天倏然亮开,厚密的乌云无迹可寻,雨声顷刻消失。一浮甚至望见远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架起了一道光彩斑斓的彩虹。 尧白踏着稀微天光走近,一浮抬起头看他,恍然了一瞬。 额角伤口叫嚣着,越来越痛,一浮忍不住用手去捂,碰到外翻的创口又觉得害怕,瑟瑟缩缩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尧白蹲在他跟前,先用袖口一点点擦干他脸上血渍,又极其有耐心地将他脸上泥污擦掉。一浮一张小脸恢复本来模样,眼神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与往常不同。 尧白并未在意,伸手碰了碰伤口,似乎很疼,一浮猛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要碰了。”一浮小声说,有些抗拒地侧过身子。 尧白皱了皱眉,往前迈了一步蹲下,戳他白净的额头,“怎么碰不得了,以前····”他没往下说,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把手拿开。” 一浮捂着不动,使劲摇头。 尧白见他不识好歹,拔高了声音:“把手拿开。”说着就硬去掰一浮的手。 尧白虽然是小孩的身体,力气确是成人的。一浮根本不是对手,轻飘飘地就被他扼住手腕,结结实实扣到墙上。一浮挣脱不得,下意识想抬另一只手去捂,被尧白冷声喝止:“不准动。” 微热的手掌轻轻覆上额头。一浮立刻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流缓缓萦绕在伤处,下一刻疼痛竟然减轻了不少,再多一刻,竟然就没有了。皮肉间只有细微痒感,不用看一浮也知道,自己裂开的皮肉正在缓慢愈合。 尧白白皙的下颌有些紧绷,似乎有些不高兴。一浮有些懵,眼睛忍不住尧白脸上移去。 “看什么?”尧白垂眸扫了他一眼。 一浮赶紧摇了摇头,双唇闭紧紧抿着。 尧白离他很近,胸膛几乎贴着他的脸,有温热而陌生的气息钻进鼻腔。 一浮垂头看着尧白冲进雨中却半丝雨也未沾的衣衫,不由想起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像是根本没有踪迹。他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迟疑地开口。 “小白。”他抬头望向尧白,声音小而缓慢,“你是妖么?” 正文 我是一只雀精 风吹进逼仄破烂的佛堂。一浮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他垂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尧白被风吹得晃动的衣摆。生怕自己一错眼面前就会出现一只长相可怖的妖怪,然后愤怒地将他吞下肚。 因为惊惧的缘故,一浮的声音很小,还带着轻微的颤抖,被风一吹几乎要没了。尧白反应了一会听清说的是什么,他的手从一浮额头离开,清晰地感觉到一浮身体抖了抖,但仍然鼓起勇气抬头,睁着一双纯澈的眼看着自己。 “有长我这样的妖吗?”尧白不高兴地说。 一浮盯着他的脸认真看了半晌,犹疑着摇了摇头,小声说:“师父说妖怪面容怪异,青面獠牙,眼大如牛,一口能吞下一座山。” 尧白皮笑肉不笑,淡淡道:“你师父懂的真多。” 一浮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师父还说,妖擅长变化,时常化作人形坑骗山里迷路的小孩···”他梗了梗,声音愈发小声:“骗来吃。” 尧白瞥了眼他脏兮兮的僧衣,脸上古怪笑意更深,“我不喜欢吃脏小孩,要不你自己去前面溪里洗洗?” 一浮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尧白站起身低头瞅他,“别愣着了,走啊。” 此刻一浮觉得自己就像已经上了蒸锅的鸡,迟早都是一盘菜。他从地上爬起来,心如死灰跟在尧白身后一步步往溪边挪。 尧白在溪岸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朝水里一指,“去洗。” 溪水漫涨,小浪卷着花奔腾远去。一浮手脚发软,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尧白等了他片刻,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让你洗就洗,泥巴糊得脏死了!” 尧白走上去把他往水边拉。许是小孩模样的妖恐吓力有限,一浮铆足了劲反抗,手紧紧拽住尧白衣服,在他干净亮洁的衣衫上留下两个丑兮兮的泥手印。 “把你的脏手拿开不许碰我!” 一浮挣扎片刻就没力气了,小鸡仔似的任尧白拿捏在手。他又累又怕,忍不住开始打起哭嗝,甚至想着跳进水里被水冲走都好过被妖怪吃掉。一浮打定主意只要尧白一松手自己就往水里跳,说不定佛祖庇佑还能逃出生天。 但他今日的运气好像冬日里摞高的棉絮,从里霉到外。尧白并没有放开他,而是凶狠地撸高他的衣袖,又胡乱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一浮不见日光的大腿又白又嫩,风一吹忍不住打起寒颤。尧白把他拉到水边,并没有推他下水让他自己洗。而是蹲下身捧着水往一浮沾了泥的小腿上淋,淋一次水便搓一阵,动作算不上轻柔。 不知怎的,一浮的眼泪落得比之前更凶,一下接一下吸着鼻。 尧白不耐抬头,“你要哭到什么时候,能不能闭嘴。”他越说越气哼哼,“你把我衣服弄脏了还有脸哭。蹲下来,伸手。” 一浮被他大力拽得蹲下,泪眼朦胧伸出胳膊。因为在河里淘了两天沙子的缘故,一浮的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灰黑的泥,很难洗。尧白随手折了根草,用细长的草梗将他指甲的泥轻轻划拉出来。一浮蹲在水边,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溪水从脚踝流过,他看到尧白给他清理指甲时不时就要皱皱眉,是真的很嫌弃的模样。但是清理完一根又会十分自然地拿起下一根。 真是只讲究的妖,一浮瘪着嘴想。他求生心切,小声说:“我的脚趾指甲也有好多泥。” 尧白怪异地瞅他一眼,大声吼他:“谁要管你脚上的泥!” 一浮被他一吼再也不敢说话了,直到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尧白站起身锤了锤酸软的腰,一边问他:“肚子饿吗?” 一浮被他问得一愣,不敢出声回答。然后他就看见尧白脸上又出现与之前一样的深笑,“我不吃饿肚子的小孩。” 说完他便往水里看了一眼,似乎打算捞条鱼上来喂自己的食物。 要被吃了,一浮绝望地想,一边又鼓起劲安慰自己:妖怪吃人都是一口吞下,不嚼的,不会痛。 鱼很快捞上来。一浮抱着膝缩成一团,看着尧白用指尖点火,地上黏湿的泥土像干柴似的燃起来。一浮长这么大精怪异志听过不少,却是第一次看到妖术,一时间竟忘记害怕,只顾盯着凭空而燃的火苗看稀奇。 “要吃焦一点的还是嫩一点的?”尧白问他。 一浮下意识想说我是和尚,不能杀生食荤。转念一想反正都快去妖怪肚子里了,还守戒律做什么。自己没有戒疤,死了佛祖也不会看见。 于是一浮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焦的。”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尧白没有给鱼刮鳞,倒不是挑嘴,而是他天生对密密麻麻卷着边的鱼鳞觉得恶心。他想着尧白为了吃自己时口感比较好,会耐着性子又是给自己洗澡又是抓鱼,想来也会理解他的。 想到这一浮便大着胆子说:“我不想吃鱼皮。” 尧白只是淡淡瞅了他一眼,不耐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伸手揪住鱼尾给它剥皮。他的手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倒腾了片刻终于剥干净了。 他一边把鱼皮丢远,一边嫌弃地道:“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火烧得很足,鱼也熟得快。尧白将插着鱼的棍子递过去,“吃吧。”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早过了用午膳的时辰。鱼肉的焦香很容易就将一浮馋虫勾起,他接过鱼,小声跟尧白说:“你也吃一点吧。” “妖只吃小孩,不吃鱼。” 一浮:“·····” 很多时候一浮都听从师父教诲,天大的事都只在心头一过。过去十年的人生他要么窝在舅父家三丈宽的小院里,要么就关在深山大庙中,着实没有什么机会遇上天大的事。如果硬要说,被舅父拉着上山换钱勉强算一件。这导致一浮对人世生活总是怀着过于天真的善意。 他一边小口啃着鱼,一边偷看一旁坐着的尧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尧白并不想吃掉自己,并且越来越确信。 “小白。”一浮舔了舔油乎乎的嘴角,“你是什么妖啊?” 尧白听见妖字就不适,他对妖族的感观停留在烙阗娘那活似没有骨头的身段上,他再次露出假笑,反问他:“你看着我像什么妖?” “我师父说妖精里狐狸精长得最好看。”一浮笃定道:“我猜你是。” “是个鬼。”尧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师父就会说些狗屁不通的话。你听好了,我是····”他忽然顿了顿,一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什么事。 尧白将到嘴边的“天上地上最最漂亮的神禽”几个字咽下,重新开口说:“我是一只雀精。” 正文 师弟真风雅 想来是雀精比虎精豹子精狐狸精显得娇小柔弱得多,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什么雀,它们都不吃人。一浮两口咽下鱼肉,残存的恐惧好像也被一起咽得一干二净。 对着尧白又开始亲昵起来,眨巴着眼很是好奇:“那你是什么雀,麻雀还是黄鹂?” 尧白双眼落在空茫茫的水面,淡淡地道:“山雀。” 不知怎的,一浮忽然觉得尧白坐在那里,分明万山千水皆入了眼,小小身影却异常孤寂落寞。 一浮听师父讲精怪百年才能修得灵识,要修成人形又要好几百年。自己在这山寺中只有三载,时常都觉得伶仃孤独,何况尧白经世百年。思及此,一浮几近怜惜地想尧白在这山里应该是没有同类的。 所以哪怕人妖殊途,尧白也喜欢跟自己玩。 —— 天放晴,山里弥漫的水雾也逐渐消散。一浮到溪边洗完手,正往腰间蹭着水渍,身后通往佛堂的小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与此同时,水面印着金光一闪而逝,一浮茫然回头,哪里还有小雀精尧白的影子。连同地上的鱼刺、被烧得焦黑的石块、两个小人踩出的脚印也都统统不见了。 好似河边坐着与自己说话的雀精,炙火烤香的肥鱼不过是小憩间隙所得一梦。 一浮恍然一惊,见师兄满身斑驳从小路跑出来,脚上趿拉着双糊满稀泥的草鞋。 一源心惊胆战地四下一望,终于看到蹲在溪旁几乎与岸边泥沙融为一色的师弟。见他泥污糊身,双手双脚的衣服挽得老高,露出白花花的膀子和腿。虽然形容难看,但好歹胳膊腿都健全。 “天老爷!”一源煞白的脸瞬间回血,如蒙大赦一般揩了揩额角冷汗,“可找着你了!” 他应是为了找一源走了不少路,鞋底的泥足厚半尺,走路跌跌撞撞,活像个身残志坚的不倒翁。 一源心里绷着的气一松,嘴上就忍不住要叨叨。于是一源就看着他师兄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跟前来,一面又要分出把力气说话,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替他累。 “外头下这么大雨,我当你是机灵的知道上哪躲一躲。结果午膳时都不见人,又以为你偷懒在房里睡觉,到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一源喘着大气,说话漏风似的:“到佛堂一看可把你师兄我吓厥了,幸好幸好,佛祖保佑。” 一浮不由自主看了眼尧白坐的地方,心道:佛祖才不保佑我,他要砸死我。 又想起一刻钟前咽下肚的那条大肥鱼,竟鲜见地没心没肺起来:往后也不见得会保佑我。 回程时路过愈加破败的佛堂,那碎成石渣的佛像散了满地,左一堆又一抔泡在泥浆里。“佛祖高坐隔云端,关键时候还不如小雀精。”一浮大逆不道地想。 他糊里糊涂当了和尚,规规矩矩念了三年经。还没来得及感悟佛法广奥,不经意间就被突然出现的雀精拐得偏离大道。 一源被吓了一遭后再也不敢让一浮独自去修缮佛堂,且那佛堂如今烂得彻底,仅凭他俩是万不能在下月佛祖诞辰前修好的。他向师父说明情况,拿了些钱去山下村子里雇了几名工回来。师兄弟两人每日前去打打杂,看看进度。 —— 一源抱着几根朽烂的屋梁出来,又看到师弟坐在墙头愣愣发呆。他将木头哗啦一声丢在墙角,走过去抬手戳了戳一浮屁股,“又看啥呢?” 一浮从树上两只嬉闹成一团的鸟雀身上错开眼,移向碧空,“看云。” 一源顿了顿,随即双手撑着墙头跳上去,和他并排而坐,意味不明地道:“看树看花看云,师弟真风雅。” “师兄,你下过山吗?”过了会,一浮忽然问。 他说的下山当然不是字面上的下山,深居山寺的佛门弟子常常把“入世”称作下山。 “没有。”一源伸了个懒腰,“尘世琐碎,哪有山上清闲自在。” “你去都没去过又怎知不好。”一浮望向天际一抹淡云,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向往,“我听人说红尘可爱地很呢。” 一浮虽然在俗世长到七岁才离开,因记事不多,日子又过得悲苦,实在对山下的世界品味不出半个好来。可尧白说红尘可爱,一浮抑制不住地想,红尘里有什么呢?他几乎用尽全力去幼时回忆里找寻,有邻居家经年不消的肉香,有舅父总也喝不完的浊酒,有表兄偷偷塞来的白面馍馍。 一浮双手撑在身侧,垂着两条腿悠悠地晃。两只鸟雀的身影忽然闯入,树影和鸟影一齐落在怀中。一浮不自觉弯了眉眼,心里悄然溢满不可言喻的、隐秘的快乐——红尘有不必遮掩的喜欢,有吃不完的肥鱼,还有脾气不好心地良善的小雀精。 一源却在这时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一浮,“你听人说,听谁说?”能跟一浮说这种话肯定不会是寺里的师兄弟,加之他近日行为实在与平时不同,一源忍不住要多问两句。 一浮面色平常地开始扯淡,“灵伯说的。”灵伯就是寺里撞钟的老僧,没人知道他的法号,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按字排行他应该是“灵”字辈,寺里上下便都叫他一声灵伯。 一源一脸失语地摇摇头,仿佛觉得能把灵伯的话记在心上,还煞有介事信以为真的一源实在是没救了。 庄稼汉子干活的时候不肯安静,总要扯着浑厚的嗓子说话吹牛。一源委婉提过一回佛门清静地不宜喧闹,做工的短暂遵守了半天,第二日又故态复萌。一源懒得再管,便由着他们把佛堂热热闹闹地修完了。 一浮一有空就往后山佛堂跑,一本正经地跟他师兄说刚修好的佛堂要时常洒扫,沾些人气,佛祖才会喜欢。一源不知他哪里听来的这些,也懒得再过问,也随他去了。通常一浮会在墙头坐半晌,新砌好的墙垒得很高,视野比先前更好,能望见苍茫茫的林木和蜿蜒西去的小溪。然后再顺着小路去溪边走一圈,最后会在水里洗了手脚和脸,披着夕阳霞光回去。 直到七月过完,八月又过了一半,尧白都没再出现。 正文 人心就是好的么? 天光灿烂,粼粼白光划过层叠树叶染得山寺斑驳。小和尚穿着青布僧衣,一双裤脚挽到小腿肚,正躺在山中阴凉静谧的石阶上看书。不远处的石台上睡着一只肥硕的大白猫。 黄皮小册摊在树影曳曳的石阶上,一浮左手撑着下巴,右手翻着轻轻搭在书页角上,正看得认真。 大白猫睡醒后抻了抻懒腰,踩着悠闲的步子走到一浮跟前,在素白色的书页上留下四个灰扑扑的猫爪大印。猫微眯着眼扬起脖子,喉咙里传来节奏优雅的咕噜声。 一浮腾出手挠挠白猫下巴,眼里不肯离开书卷,“大肥,自己去玩。”大肥不满他的敷衍,半步不肯让,敦实的屁股往下一坐,把书上的字遮得一个不剩。 正看到精彩之处,一浮翘在空中的双腿急得不停扑腾,嚷嚷道:“哎呀怎么坐下了,上别处坐行不行,大肥大肥。” 这猫在寺里伙食好,养得跟小狮子一般健硕,一浮使劲推了几下才把它推开。露出猫爪印记旁几行小字:“溯追前缘,惊察屠夫前世为峭壁一木,蛇妖为其脚底一缕山泉,互滋互养,朝夕为伴···” 这是本寻常戏文,只是书中主角非秀才闺秀也非将军公主,而是鬼怪妖魔。一浮已经看了一大半,发现每个故事都有一样的情节——但凡今世姻缘纠缠的妖怪凡人们前世必定也有渊源,要么为亲要么为丑,总是有一段话说。 一浮想起第一次见尧白的时候,他坐在垮塌的墙根底下抛着自己辛苦背回的沙子玩。他忍不住想,假如世间万事都有缘法,我与小白的缘会不会也是从前世就开始了。 “一浮!”山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角,师兄日渐圆润的大脸从门缝中挤出来,“果然在这 。” 一源小跑着下来,叉腰立在一浮跟前低头看了眼书,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就知道你又躲着看闲书,师父布置的经都抄完了吗?会背了吗?酷暑炎热,偶尔怠懒师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你这懒懒散散的模样可有个头没?” 一浮头也不抬,说:“书舍打扫过了,师弟们的课业教过了,师父布置的经抄完了也会背了。” 一源插着腰,硬生生把后面的说教咽了下去。他坐到一源脑袋跟前,见他目不转睛很是入迷,忍不住凑上去看,读了几行就忍不住皱眉,“鬼怪异志的玩意儿有这么好看?” “好看。”一源晃了晃翘起的脚,“师兄,从前师父讲得不对,妖并非都是面目可憎穷凶极恶的。世间大多数的妖都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他们不害人。” 一源双臂往后一撑,瞥了眼自己师弟,“管它害不害人,畜生修炼成人也是畜生,你还信它能长出人心么?” 一浮反驳说:“是长不出人心,可人心就是好的么?” 一源愣了愣,曲起手指在一浮头上弹了弹,“真不知你这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什么。”说完轻拍了拍自己脑壳,“瞧我,尽顾着跟你瞎扯,正事都给忘了,师父让你写些经幡,佛祖诞辰日要挂在寺前的。” 一浮啊了一声,舍不得放下书,抱怨地说:“寺里那么多会写字的师兄弟,怎么每回都单点我去。” 一源勾搭着他的肩,贼兮兮地笑:“谁叫你字写得漂亮,你看我,想为佛祖尽份力都没这机会。”一源从他怀里抽过书,一边推他走:“快去快去,书我替你拿回去,再晚了师父要骂人的。” 一浮跳起身把书抢回,紧紧抱在怀里,“不必。”说着转身往石阶上跑。 方至最高阶,晴空忽然炸开惊雷,震得一浮脚底踉跄,惊诧中抱书回头望。 只见天依旧晴朗,白灿灿的阳光照得人眼睛疼。一浮手搭在额前,见最远处天地相接之地似乎隐隐有团黑影,再一眨眼又什么都没有了。 —— 就在一浮方才望见的地方,一条青龙正腾云而上,云海漫卷龙身,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浑厚龙吟。在他不远处,浓重的黑雾喷薄而来,那是数以万计怨灵所发出的怨煞之气。青龙巨大的龙身横立当前,原本腾腾逼近的黑雾被拦住去路,发出尖唳而嘶哑的哀泣,犹如幽冥地府万鬼同哭。 青龙御风而上,将藏在黑雾里的怨灵逼退数里。下一刻,怨灵们压抑克制的呜咽忽然犹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浪高过一浪。云中传来几声龙吟,青龙威风凛凛向前逼去。 可只有青岫自己知道这威风里掺杂多少色厉内荏的凶狠,这些怨灵灵力凶煞,数量又庞大,几乎快把他逼至穷途末路。正在这时,从另一边天宇传来几声悠扬清脆的龙吟,青岫喜极而泣,大喊:“五妹妹!” 桑宿腾身而至,眼见怨灵军队漫漫望不见头,便说:“挡不住,先撤吧。” 青岫立刻急了,“这怎么行!若让他们去了人界,人族岂不是要死绝了。” “人界有古世神祇设下的护界法阵,多少能抵挡一二。”桑宿往后退去,怨灵们仿佛知道对方不敌,迅速席卷过来,桑宿闪身躲开,“再不走你我就要成活饲料了。” 青岫有些抓狂,边忙不迭撤走,边气急败坏,“小九究竟怎么回事,邙天不是被他重伤了吗,这么多怨灵又是哪里来的?” 一青一白两条龙在云端化出人形,桑宿撩了撩鬓角散落的碎发,面无表情地说:“尧白放出来的。” 青岫惊恐着怪叫:“啥?” 桑宿叹了口气,看样子也是烦躁得不行:“这些怨灵原本是被囚在不羽山熔岩底下的,在古世时就犯下滔天罪行,被囚了万万载暴戾之气有增无减。邙天重伤并未罢战,继而驱使手下怨灵军团。尧白一心想着要邙天的命,就破了不羽山结界,让他们两伙怨灵自己去打。” 青岫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尧白做出来的事,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啥。 “邙天手底下那些再凶悍也打不过经熔岩业火锤炼过的怨灵,看样子是没剩多少了。”桑宿说。 “那还好。”青岫说,至少邙天这个祸害吃了亏。 桑宿却皱起眉看了眼怨灵消失的方向,一件自己都快淡忘的事忽然窜进脑中。她眼中透出隐隐忧虑,“我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青岫不明所以,一脸疑惑看着她。 桑宿轻声自语:“希望是我想多了。” 正文 这就是因果天道 星汉坠于南方大泽,赤色金乌从东方升起。河流静静淌过原野,凤凰身浴炽火飞掠穹宇。 火红岩浆从神禽巨大翎羽间落下,所过之处焦土横生,游鱼躺在干涸开裂的河床上惊惧地望天。大火几乎烧尽一切,焦黑的灰烬纷纷扬扬。 终于,凤凰敛了双翅,轻巧落在焦土中央的巨木之上。 熔浆从凤凰羽尖淌下来,淌过一双金色禽足,脚底大树转瞬变成干枯矗立的石炭。风吹过,焦叶就化成了灰。 大泽之南与茫海相接,尧白追到此处已经想得到邙天要去哪里藏身。他从茫海冰层来,茫海孕育了他,危难时必然会回去。 尧白正要继续往南,一道纯澈金芒将于荒野,佛光中央隐约显出人影。 眼见有人拦路,凤凰眼里印着的滔滔火光陡然蹿升,也不管对方是谁,张口怒骂:“多管闲事,滚!” 来人周身金芒散去,孤零零站在神禽足底,垂头执了个佛礼,“神佛垂爱众生,九殿下停手吧。” 尧白血色弥漫的眸子微微一缩,双翅缓缓张开。但对方并不害怕,反而抬头看了眼面前千里焦土,低声念了句尧白听不懂的佛语。 他念完,死气弥漫的原野忽然传来水流叮咚声,大大小小的河道瞬间涨满水。焦枯的草重新焕发新绿,烤成炭的飞禽和走兽从树林里、草丛间跑出来。 “和尚。”尧白化为人形,那根白得晃人眼的砭魂骨被他拿在手里,一下一下轻轻往自己点头敲,“你是谁?” 尧白清楚对方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倘若他真要管闲事处理起来也挺麻烦。 立在树下的佛者身直如松,轻声回道:“法号礼嘉。” 尧白愣了一瞬,旋即笑了声,“佛尊经念得乏味了?怎么有空出来闲溜达。” “殿下知道本尊为何而来。”礼嘉浅笑回道。 尧白脸上的笑意犹如寒冬霜冻,连着砭魂骨也泛着冷冽的光,“有意思,我要杀邙天,闻不凡拦着,你也拦着。闻不凡为了他的佛心,你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殿下你。” 尧白嗤笑出生,言语不再客气,“你们梵境的人是不是脑子都不大正常,若真是慈悲,就把邙天揪出来送到我面前,我定真心感谢你。”尧白盯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如果不能,烦请让开。” 砭魂骨冲天煞气让礼嘉心神稍乱,寸步不退站在原地,“邙天为恶六界,因果自有天罚,待万事尽歇,自有他的去处。殿下何必执拗。” “殿下因执化魔,此刻还不清醒吗?” 尧白耐心告罄,不再听他废话。下一刻,砭魂骨直直逼向礼嘉脖颈。灰白灵力与金色佛光交织在一起,静谧晴空炸开惊雷,一时间百川停滞,地动山摇。 尧白将身前佛光尽数捏碎,眼眸里满是狠绝,“我将为六界造劫,正愁要拿谁开刀。”尧白语气和缓,听着根本不像是在威胁,“邙天不是逃去茫海了么?我就让茫海变成死海。” “礼嘉。”砭魂骨轻轻碰了碰礼嘉金灿灿的仙灵,只要再往前送去一寸,这颗历世万年的仙灵便会支离破碎,他凑近礼嘉脸侧,缓缓吐出几个字,犹如微风轻喃:“我,就是天罚。” 是天道置于世间的恶念,是所有人的劫难。 尧白终于明白,从他降世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犹如冲堤洪水,朝着已然写好的结局狂奔而去。 白云苍狗,洪荒大疆,天道以此为棋,以此为盘,以因果为规则,将世间生灵尽数算计在内。 就像一开始,他被烙阗一掌封住灵力,“游魄”看不到状如凡鸟的他,错上了闻不凡的身。 再比如,他以为邙天就是闻不凡造出来的“劫”,想方设法要毁灭,却没想到“游魄”真正的主人并不是闻不凡,而是尧白自己。 当他破开不羽山结界,放出千万怨灵,才知道六界劫难已经在自己手里酿就。可一切的最开始,不过是他在山谷里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一个容貌倾世的和尚。 他与闻不凡果然从头到尾都是笔烂账。 砭魂骨若即若离,魂魄受着炙烤,礼嘉语不兴波,一如他的性子一样平和谦谨,“九殿下,因果不由人,善恶终两分。邙天也好,你我也好,终会由天道评判。今日且留一线,不至自断后路。” 尧白犹如一只捉住猎物的猫,正在享受虐|杀的快感,眼角眉梢都染着快意,“同我讲因果天道,天道算个屁!” 礼嘉周身淡得几近透明,唯独胸膛一点金芒围在仙灵周围,做着徒劳无功的抵抗。 砭魂骨发出细碎嗡鸣,沙沙地犹如风过密林。只有尧白能从中听得只言片语,——“杀了他,杀了他。”好似上古凶兽立刻要借着这段脊骨重生,带着天生的嗜杀与暴戾。 尧白拿着砭魂骨的手颤了颤,这骨头白一寸,他便感觉周身煞气涨一层。砭魂骨是他本命法器,随他一起降世,骨头的意志便是他内心深处的意志。 尧白双目赤红,天雷擦着耳际落下,他问礼嘉:“你这么信天道,天道要你死你去死吗?佛尊,收起你的假慈悲吧,说到底你包庇邙天还是为了你自己。茫海为何会有怨煞之气,邙天为何会降世,他是梵境佛者们的贪妄欲念,你们消弭不得,便将它们封在海底冰层,你还不承认么?可怜闻不凡白白让出了佛心,还将邙天降世的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因果天道……”尧白喃喃低语:“你今日因包庇他来拦我,终死在我手里,这就是因果天道。” 礼嘉脸上终于露出痛苦神色,他的身体迅速淡去,像是被吹散在风中。那团小小的的金色仙灵在砭魂骨轻轻一触之下溃碎成点点星芒。 黑云压境而来,雷暴转瞬而至,大雨倾盆而下,风和雨在空荡荡的原野上合奏出不怎么好听的哀乐,像是在哀悼骤然而逝的梵境境主。 天地间只有一抹雪青色淡影孤苦伶仃默然枯立。 正这时,浓重的黑云间快速闪过几道灵光,尧白在大雨中抬起眼,几个人影立在不远处,都是熟面孔。 天璇神君满脸悲色,不知是为礼嘉还是为自己可预见的将来,“九殿下放归千万怨灵,诛杀大佛,事事违逆天道。神族落罪,大灾必由此始!” “又来一个讲天道的。”尧白冷笑,“神君来得正好。万万年前六界劫难,我凤凰几乎阖族碎胆建成轮回,羽毛骨血化作神域。他们拿自己的命又位神君的命。你们把这称之为天道,是天道令凤凰建轮回辟神域,是天道救各位于危难。你们感恩戴德,虔诚无双。” “你们遵循天道指示将一只又一只凤凰送入星屠阵,千万年来凤凰族群凋零,明明是在场各位神君一手造就,却要归咎凤凰一族的气运。这也是天道教你们的?” 他犹如自幽冥而来的索命恶鬼,一步步走近,砭魂骨在他手里发出振奋之音 ,仿佛在等着一场杀|戮盛宴,“如今六界劫难再起,不知这次天道又要如何救你们。” 天璇几乎没有看清尧白是怎么到跟前的,一瞬间白光割目,砭魂骨熠熠生光,将要黑未黑的天宇照得透亮。 “小九住手!”白龙从天而降,巨大龙身在尧白和天璇等人中间竖起铁墙,于此同时,一截青龙尾从云端垂下,携卷着几位尚在惊惧中的神君狂奔而逃。 桑宿根本挡不住发疯的尧白,面前灵光一闪,尧白紧追青岫而去。 追至半途桑宿赶上来死死拉住他,气急道:“小九,天璇死了不打紧,可你真要与整个神族为敌吗?” 尧白身形一滞,转回身狠狠甩开她,神色激动地吼道:“是我非要与谁为敌吗!”尧白自己似乎也被脱口而出的这声吼吓到了,桑宿呆呆看着他,眼里还有尚未褪去的惊恐之色,喃声叫他:“小九。” 尧白忽然下了狠心,“与神域为敌又如何,你觉得我不敢还是我舍不得 ?”尧白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明明所有人都预见我的后半生,可有人为我想过一丝一毫么。大家都只在乎如何把骗局编造得天衣无缝,如何让我心甘情愿上桡花山。母亲是,父亲是,三哥是,天璇也是。就连你……” 尧白看着她,眼里骤然失了温度,“姐姐,你不也是明知道桡花山上是什么,却至始至终都没跟我提起半句吗?神族里有你们这些人,我却还没打上天清门清算旧账,你该做梦都笑才对。” “尧白!”桑宿气得浑身发抖,不可置信这是他说出的话,“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告诉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桑宿拽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指节泛白,不停逼问尧白。 尧白瞥见她眼中泛上水雾,莫名其妙也跟着鼻头泛酸,赌气似的梗着脖子说:“真的。” “你放屁!”桑宿哇地一声哭出来,泼妇似的在尧白手臂上又掐又锤。尧白从出生就跟桑宿特别亲,他们兄妹八个守在母亲殿上要看小九的时候,刚从灵光中睁眼的尧白谁的手都不碰,单紧紧拽住她的。长大一些谁带着玩都不肯,就要桑宿带。 两人做了五百多年姐弟,不说心有灵犀,也差不多了。他心里的事从不在桑宿面前藏,就算藏也藏不住。 桑宿边掐他边恶狠狠抹眼泪,“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是“游魄”宿主了,急着要跟我划清界限是不是。” 尧白陡然一怔,脸上青红一阵,最后气急败坏大叫:“原来你又早知道了!” 桑宿撸了把凌乱的额发,挖苦地说:“我没那么大本事,刚刚才猜到的。”她泪眼汪汪看着尧白,“你原本多乖呀,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些让我伤心的话。” “小九,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怪过我,但你要相信,姐姐恨不能替你上桡花山。”桑宿说:“那时候我只字未提,是想事情还没到完全没有余地的时候。你与闻不凡在一起天天都那么开心那么快乐,我说不出口。” “我知道。”尧白百感交集地点头。 他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刮面而至,待再睁眼就见紫衫金纹的鬼王站在面前,看了眼桑宿,又迅速转头看向自己,眼色恶狠狠地,似乎还“咯咯”咬着后牙槽。 尧白:“·····” 尧白不明所以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烙阗兜头一掌推开老远。气势汹汹冲上去大有要再打一架的架势。 桑宿吓了一跳,忙拦着他,“疯了你?” 这些小鬼怎么一个个都是冲动好勇,桑宿头疼不已,听着烙阗嘴里不高兴地囔囔,还带着几分委屈:“他欺负你我就打他,你别拦我,我才不怕他那把破烂骨头!” 桑宿扶额长叹,“他没欺负我,我俩好好的。” 烙阗狐疑地看她,“那你哭什么?” 尧白痛得眉毛直颤,边揉着摔疼的肩边气闷道:“我气哭的,你还要打我一顿吗?” 烙阗见打错了,脸变得飞快,立刻哥俩好地上去搂住尧白肩膀,揽着他往前走,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的音量说:“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再气她,你姐姐现在肚子里揣着龙蛋,搞不好以后生下来是个小气包。到时我家就一个大气包,一个小气包,还有游芳长老那个老气包,我就不要活了。” 桑宿险些从云头栽下去,“···我可听见了。” 正文 但愿如您所言 桑宿在云端站了半晌,看着哥俩走远。 天将暮未暮,走在莽苍原野间风吹得脸有些凉,桑宿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安抚性地轻抚了抚。她看了一眼面前虚空,而后巨大而耀眼的光团从她周身腾腾跃起,灵光迅速变成无数缕光丝在低空缠绕,像是在同什么东西纠缠对峙。 过了半刻,桑宿睁开双眼,见丝缕灵光朝缓慢朝自己汇聚而来,原本纯白的灵光变成了淡淡金芒色。 聚魂与渡魂不一样,后者虽然繁复耗力,但渡化的灵魂会充作桑宿自身的灵力给养。而给新逝仙灵聚魂对桑宿来说就差不多如同地府冥君要给死去的人还阳,还的这一截总要从自己或他人身上取。好在礼嘉佛尊是佛修里的上上乘,死后也并没有什么刁钻难缠的怨或执。所以将礼嘉残魂聚完桑宿只是神魂有些损害,脸色比方才略白了层,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零碎佛光慢慢凝聚成形,礼嘉的身影重新站在面前。他死过一刻,魂魄和仙灵都脆弱得很,整个人只有一层浅浅淡淡的轮廓,站在空旷处风雨飘摇。 桑宿走上前去,释出灵力帮他抚慰灵魂,她叹了口气,说:“佛尊这是何必呢,您以为自己主动来偿了因果就能阻止邙天为祸六界吗?” 礼嘉意识虽然苏醒,但暂时还没有力气控制自己肉体。他头垂着,看起来有几分颓丧。过了很久,桑宿收回手,他的身体比之前实了几分,但头仍然是垂着的,一动不动。 “佛尊?”桑宿叫了一声。 礼嘉魂散那一刻桑宿就知道他是决心赴死,就算桑宿利用自己司职之便逆天聚魂,只要他不愿意再活那也是活不了的。 桑宿又耐心等了一会,待星河缀满天宇,面前的人影终于动了。 礼嘉抬起了头,周遭太暗桑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耳畔风吹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苦笑。 死而复生的礼嘉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才于静夜中轻声问:“殿下不顾日后天劫也要救我,又是在替谁偿还因果?”他长长叹了口气,用念佛经一样悠长语调说:“苟存天地间,你我皆同命。” 桑宿听得一脑袋云雾,也不稀得听懂。 礼嘉佛尊明知道砭魂骨对佛修灵力天生逆反,万年大佛的灵力加上万年凶器的煞气,凭借尧白五百年的修为根本控制不住。他却为了要死在尧白手下刻意去激得砭魂骨狂性大发。 桑宿不咸不淡道:“我可跟您不同命,您慈悲大发了。我只是不想我那倒霉弟弟身上再多背负一条杀业罢了。” 随后她又想到事情源头,也不避讳直接就问:“邙天真是你们梵境佛者的贪妄私欲?” 礼嘉顿了顿,似乎死过一回想开了,觉得面子里子都不重要了,于是点了点头。 桑宿还是大吃了一惊,“传言佛修去情去欲,六根干净地不能再干净,不想浊念竟还能造出邙天这个庞然大物出来。” 礼嘉念经似的说:“佛修岂能人人都成“佛”。” 这话听起来夹杂着几分痛心还有几分无奈,但细想就不对味了——像是在给这烂摊子找了个有理有据,引人唏嘘的借口。 “可是佛尊,”桑宿道:“讲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你们梵境门户不清,先有闻不凡骗婚在先,害我弟弟好好的神禽凤凰一朝化魔。接着邙天纠结六界怨灵与我弟弟纠缠不清,再有您处心积虑要借我弟弟的手终结您与邙天的因果业障。您佛门昌盛,不能薅着我弟弟一个人坑吧。” 礼嘉沉默了半晌,忽然朝着桑宿肃然深拜,“殿下说得对,此番却是本座行事欠妥。” 桑宿让他这正容亢色的一拜吓得慌忙往旁边让,立即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咄咄逼人,将好脾气的礼嘉逼成这样。她正尴尬不知怎么收场,礼嘉却还有后话,“邙天为祸,一切杀业都归咎我梵境,本座无可辩驳。可闻不凡有朝一日必为梵境新主,还请九殿下早日消弭旧怨,手下留情吧。” 桑宿看了他一眼,颇好脾气地乐呵呵说笑:“这才过了几年?怎就成旧怨了呢。” 礼嘉见她面色不虞,便没再说什么。桑宿见他全须全尾活过来了,没见缺魂少魄,便不想再同他扯这团烂账,说了告辞便转身要走。走出两步礼嘉在身后叫住她,说:“殿下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桑宿回身看着他,看着这位修为深厚到能窥伺因果预知未来的大佛,眉眼终于舒展出浅浅笑意,轻声说:“但愿如您所言。” —— 尧白又去了趟不羽山。 不羽山实际上并不能称为山,它只是一块赤红的巨大岩石,石体上一条从南至北的幽深沟壑将它一分为二。因它庞大,又横立在海心,看上去就像一座孤立在海里的山。沟壑底下是喷涌的岩浆,寻常是看不到的,但这里的禁制结界已经被尧白破开,沉在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 肉眼看去除了冒着大大小小鼓泡的岩浆还有不少在岩浆里翻滚的白骨和头颅,人的兽的残缺肢体。听说万万年前的古世有很多能移海填山的凶兽和妖魔,它们未生灵智,生来就只知道破坏和毁灭。当世仙灵们合力除掉一些,实在奈何不了的就会骗到此处,丢下不羽山万万年不枯的熔浆里。被骗来的凶兽修为都十分了得,下去之后并不会马上死,在里面挣扎煎熬万年才死去都是稀松平常。还有一些至今没有死,它们肉体熔于岩浆,魂魄化作怨灵。 尧白孤身走在幽幽沟壑边,风号猎猎,像是随时都要把他推下去。不羽山似乎认出他的气味,石头底下的岩浆翻涌地愈加放肆,有些喷溅出来沾上尧白衣摆。他不然纤尘的衣摆慢慢燃烧,变成一抔风里一缕黑灰。 尧白低头看了一眼,烧得黑洞洞的衣服迅速复原,然后又被溅上来的岩浆烧成灰。他在沟边蹲下,埋头看下面堆积的骨骇。砭魂骨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咻”地一声窜出来,还没等尧白反应便扑通一声扎进深沟里。 尧白看着它消失的地方,皱眉想:里头的怨灵已经跑干净了,这破骨头这么激动做什么?随后才想起来,要说古世横行的凶兽,穷奇屈称第二,谁敢妄称第一?不过相比这底下的,穷奇先一步悟道成神,是古世第一只以凶闻名的神兽。死后肉身归于混沌,脊骨化作凶煞法器砭魂骨,万万年后伴随尧白降世,成了他的本命法器。 这会身临深壑,这骨头怕是闻到昔日同类的气味。 尧白垂着一双腿坐在烧得滚烫的岩石上,心道自己怎么早没想到,他一个血脉纯正的神禽,本命法器怎么会是把又凶又煞的骨头。原来今日一切命运早有暗示,他生来的使命不是镇守星屠阵守六界平安,而是破开不羽山为六界造劫。 原来六界浩劫的背后不是闻不凡,也不是邙天,而是他尧白自己。他从来不敢想,万万年前六界生灵与横死在此的凶兽们之间的业障要从他手里开始。 这浩然而沉重的因果从他开始,又该在哪里结束呢? 心烦意乱之际尧白忽然想起闻不凡,只因眼拙把他当成雀精捡回去,接着莫名其妙被当成游魄宿主。这圈子兜得有点大,把不该牵扯的统统牵扯进来了。 尧白看着岩浆里翻滚的尸骨残骸,喃喃自语道:“早知道我定五百年前一落地就来放你们出来,何必多这些弯弯绕绕,折磨我又折磨旁人。”他语气轻巧,全然没有之前面对闻不凡的怨气。似乎知道自己再如何轻视天道,也终究逃不过去。 他宿命加身,无辜可怜。闻不凡好好在山里静修,猝不及防被牵扯,也可怜。 当然尧白的怜悯心很有限,作为当事人对无辜路人的看法他觉得闻不凡是天降横祸,事情起因只因为他长着一张自己喜欢的脸。但一想到闻不凡数月里的温情和喜欢都是包藏目的的逢场作戏,他那点本就不多的怜悯便飞灰湮灭,心头化不开的郁结怨憎便卷土重来。 尧白召回砭魂骨,追着古世怨灵的踪迹动身往东去。走到一片山里怨灵的气息愈来愈淡,连砭魂骨都察觉不到踪迹。尧白有些纳闷,绕着原地又找了几圈,还是没见踪影。 通常怨灵不足惧,可若千百怨灵在一处就是另一回事了。怨灵之间往往互相吞噬,一个族群最终会变成一个强大的怨灵体。比如邙天在万年前也不过是无数个小怨灵。 尧白站在山头思索,莫非这么短时间内古世怨灵们已经结束了互为食物的阶段。成为邙天一样的怨灵体了?尧白不禁打了个哆嗦,头痛起来。 他正想法子,忽然瞥见脚下山头人影攒动,十分热闹的样子。再一看,这地方竟然有些熟悉。一个小小人影在山间石阶跑上跑下,一会端着盘,一会抱着柴。虽然忙碌,但他的动作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急匆匆,连跑步的步子都迈得墨迹,沿着窄窄的山道闪身进到一扇大门里。 木色殿门大敞着,上头规整挂着三个大字:“石头寺。” 正文 一口一个小朋友 一浮抱着捆柏木柴穿过一叠叠小木门往厨房后院走去,拐角入偏门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将刮闭了半扇。一浮只得腾出只手去推。 不料手还未碰到,门先从里头被人拉开了。他艰难伸长脖子,越过长长短短的木头块往里瞧,便看到门里边站着个雪青衣衫的小孩。 “小白!”一浮惊喜得不像样,时隔月余,他以为这小雀精再也不会现世了。 “我来找你玩。”尧白只看着他淡淡说了句。 明日就是八月二十二,山上有大朝会。稍远一些的香客今日就已经陆续上山了。幸好此刻山里人多,尧白倒显得不突兀。一浮领着他往自己小院去,一路上叽叽喳喳地比尧白还像只鸟。 “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一浮边走边小声问他,“过得好吗?” 尧白被他扯着袖子,两个小人并排走在逼仄的巷子里,肩挨着肩,一浮每回侧头与他说话都擦过耳,嘴唇几乎要贴上侧脸,“那日我看到一群孩子在树林里打鸟,我真怕你在巢里睡觉的时候也被人拿竹竿打下来。” 尧白忍不住笑,面色却端得正经,干巴巴地挖苦道:“我可是成了精的,一口一个小朋友,谁敢打我?” 一浮被他小心眼的样子逗得哈哈直笑。 出了小巷就是通往正殿的长廊,这时候正人来人往。有拜完佛祖菩萨的香客,也有来往忙碌的僧人。一浮拉着尧白走上去,临过大殿时却顿住了。 尧白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疑惑着问:“怎么不走了?” 一浮往大殿上望了望,踌躇着退了几步,正色道:“佛祖神通广大,必定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只雀精。若佛祖显灵,只消看你一眼就教你魂飞魄散。” 尧白拧着眉头,好奇地问:“这又是你师父说的?” 一浮摇头,“书上这样写的。” 尧白抬脚往殿上走去,哼唧道:“别说你家庙门泥塑的佛祖,就是真佛祖来了我也不怕。” 一浮吓了一跳,忙从身后跑上来捂住尧白的嘴。暗道书里写了那么多妖怪,加起来都没有这三尺来长的小雀精胆大包天。 一浮心如擂鼓似的穿过正殿,正要从门槛跨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他师兄一源的声音,“一浮?做什么去?” 并非一源爱管闲事,只是要在这位师弟身上看到行色匆匆的模样实在是不太容易。他开口一叫,竟然叫住了两个——另一个站在一浮身边的小孩也停步看过来。不知怎的,与那小孩目光交汇仅仅一瞬,他便觉得浑身不妥。 “师兄。”一浮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一源视线,“我急着带小白去茅房。”他伸手往正殿上挤攘的人群中一指,“他父母在殿上上香走不开。” “哦。”一源应了声,“去吧。” 他看着两人走远,目光忍不住落到那孩子的背影上,方才那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却没再出现。 —— “那是谁?”尧白忽然问一浮。 “我大师兄。”一浮领着尧白往前走,“叫一源,人很好,你不必害怕他。” 一源方才一闪而过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尧白眼睛。凡人里有一部分人天生就适合修行,他们对神鬼精怪格外敏感,看样子一浮这位大师兄就属此类。 尧白并不在意一浮身边有什么人,问过了就放到一边。 一浮把尧白领进自己屋里,说:“你在这坐一会,现在后山佛堂那边都是人,等一会太阳落山了我们再过去。” 尧白对一浮私自安排了自己的行程没有说什么,看着一浮脱去僧衣,换上一件粗布短打,“你要做什么去?” 一浮指了指院子里水缸,“那缸子让我师弟砸了个洞,我要去补好。” 尧白坐在临窗木塌上,顺着一浮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缸何止是烂了个洞,只见从砸坏的破口出延伸出数不清的裂缝。 “我帮你,马上就能修好。” 一浮带着他从佛祖跟前走过,万不敢再让他在寺里用妖术,立刻道:“不用麻烦,你坐着等我就好。”他伸手从枕头底下抽了几本出塞到尧白怀里,也没有想过这小雀精可能不识字,说:“要是闷就看看。” “好吧。”尧白漫不经心拈指翻开黄色书皮,再漫不经心往里一瞥,立刻抬头对一浮说:“你去忙吧,我就坐在这等你。”说完头也不抬看书去了,模样十足乖巧。 一浮鬼使神差在他软乎乎的头顶揉了一把,开开心心出门去了。 这书就是人界常见的话本子,书封上半个字没有,干干净净一张黄壳子。翻开书壳第一页也没有字,上面画了个妖冶绝美的美人。盈盈堪握的腰肢半倚在踏上,一双不着寸缕的腿斜斜横搭,即使半垂着眼也挡不住里头万种风情。只是这美人似乎不是个人,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里拽着颗鲜红欲滴的心脏。嘴角挂上三分笑,将唇边沾染的鲜血衬得愈加鬼气了。 这画师技艺高超,画上美人虽衣着清凉,却不见半分俗气。 第二页开始有字,尧白略略扫了一通,无非就是凡人与妖魔相爱,历经磨难终成正果那档子事。看着没什么新意。第三页又是画,这回画的是个男的,半张脸上是骷髅面具。看样子这一本的图都是出自一个画师之手,颇喜欢这种阴气森森的美感。 尧白专捡里头的画像看,看完一本又拿起下一本。时间过得很快,照进窗户的阳光不知何时溜走,一浮还蹲在院里把浆好的黄泥往水缸上敷。 尧白跳下塌,去小书桌上摸出两只笔,又从一堆纸里挑出没有折痕的一张。咬着笔思索了一阵,把心里勾勒的画面付诸笔端。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一浮满身泥渍走进来。尧白画得专心,连头也没抬。 一浮的书桌是师兄不用了才给他的,对他来说有些高,用着并不方便。平时抄经都是在塌上小案抄。尧白的身量比他还小些,此刻正跪在椅子里,大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垂头描画,看着颇吃力。 一浮轻手轻脚走过去,见他画的是幅素图。上面只有繁密的梧桐树和一个眉目温雅的男人。 正文 小白很喜欢他 一浮趴在桌沿,双手交叠在下巴,看着尧白一笔笔落下,极其专注地描着男人的头发。尧白似乎对这个人的容貌了熟于胸,连眼下小痣这样的细节都画得仔细。他咬着笔杆,看了眼书桌没有别的颜色的墨,纠结地小声自语:“····这颗小痣该用红色才对。” 一浮忽然有种预感,画上的人不是尧白心血来潮瞎想的,而是真真实实见过,甚至相熟——不然怎么会连脸上那么一丁点痣是什么颜色都知道。 “这是谁?”一浮问道。 尧白一愣,抬起头,只见一浮正盯着自己的画,神色复杂。 他当然不能说“就是你啊”这种活见鬼的话,便拎起纸抖抖墨,随口胡诌说:“他是我们妖怪界有名的大美人。” “真好看,”一浮几乎确定地说:“小白很喜欢他。” “我喜欢美人,”尧白一愣,随后淡淡道:“但不喜欢他。” 看似前后矛盾的两句话尧白不打算跟一浮解释,总之是笔提起来都费嘴的烂账。一浮听他这么说竟也没往下问,十分上道。 他看着尧白随意把纸折了几叠随手塞进书页里,看样子就是闲了画着解闷的。一浮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说:“去后山玩?” 尧白点点头,说:“好。” —— 山中日落晚,橘红霞光染透半边天,太阳还剩半张脸挂在远山顶上。 对于一浮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都是哪里热闹往哪里凑,后山冷冷清清,除了树就是草,还有一个阴惨惨的佛堂,实在没有什么玩的。但自从在这里遇上了小雀精,一浮就觉得这个地方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他眼中此处的树都长得比别处标志。 佛堂后面是连排小院,用来安置留宿的香客。一浮拉着尧白往另一方向走,这里山路更窄,脚底是拳头大小的石块铺就的路,山雨一下,上头长着左一团又一团的青苔。 刚走了几步,尧白见自己鞋尖就沾染上青青绿绿的青苔汁,不高兴地说:“我的鞋都脏了,为什么非要走这边,明明佛堂后面那条路更近。” 一浮见他不愿意往前走,便上前拉着他,两个人又肩靠着肩挤在一处,耐心哄着说:“这边也近,大路上要是碰见人就不好了。” 尧白皱眉,愈加不高兴。早就听闻凡人修士信“非我族类”那套,以猎杀精怪为功德。闻不凡这一世在人界长大,保不齐也受荼毒,觉得他一只小妖不能混于人迹。 “有什么不好的,凡人成见真多。” 一浮愣了一瞬,没明白怎么就扯到成见不成见的了。 尧白见他不说话,愈加认定一浮就是这样想的。心里不知怎的就开始腾腾冒火,心道:上一世被你耍着玩就算了,谁让我看人只晓得看脸。这一世你不过是个无用可欺的凡人小和尚,凭什么还要受这气。 尧白一时想不通,猛地把一浮往前推,“我不去了!” 路上长着青苔本就滑,一浮猝不及防,还以为是尧白脚踩空了,下意识伸手去拉他,两个人瞬间滚作一团。 一浮摔下去没看到尧白,慌忙从草团里爬出来。无奈草实在太深,堪堪能到额头,他看了一圈都没找着人。只能顶着一脑袋青苔在周围草堆里胡乱扒拉,一边扒一边叫:“小白小白!” 尧白身子比他轻,摔得有些远。此时蓄着一肚子火在左侧草丛里坐起来,咬牙怒道:“一浮!” 一浮循着声看到他,忙一瘸一拐跑过去,像只行动不便的青皮乌龟。 “摔着哪了给我看看。”一浮抓着尧白胳膊,满脸焦急。上下检查一番,最后只在手背上找着一处蹭伤。 尧白根本没把这当做是个伤,他正要起来,就见一浮握着他的手,接着埋下头,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与手背相触。尧白愣了愣,伤口处的灼热让他不舒服,更令他不舒服的是一浮的动作。除了闻不凡他没有与第二个人这样亲近过,恼怒中竟然忘了眼前这小孩就是闻不凡。 尧白狠狠把手抽回来,愈加愤怒地吼一浮:“你干什么?!” 一浮抬手蹭了蹭嘴角,浑不在意尧白凶他,“伤口上有蹭的有泥,要弄干净才行,不然要化脓的。” 尧白恶狠狠地搓着手背,很不满一浮留下的味道,“我自己会弄!再说我是妖,没你们人那么脆弱。” 一浮对尧白的脾气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把自己手背搓地通红,完了又恶声恶气地对自己说:“我不走这里!” 一浮只能领着他拐上大路。尽管顺着他的意,尧白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浮叹了口气,很是忧虑的模样:“小白,你脾气这么不好怎么和其他妖交朋友啊。” 尧白心道管得真宽,我怎么交朋友关你屁事。随后又开始生气:闻不凡都没嫌过他脾气不好,这小和尚凭什么嫌他? 一嘴刻薄弯酸话临到嘴边正要喷,就听一浮忧心忡忡道:“凡人食五谷多灾痛,一生也就几十年。不像妖怪可以与你长长久久地做朋友。”一浮转头,看着他笑说:“所以小白要多交些妖怪朋友才行啊!” 尧白沉默好半晌,“你也可以与我长长久久地做朋友···” “我不行啦。”一浮看了许多鬼怪异志,觉得自己比妖怪还懂妖怪,“对你们妖怪来说,凡人的一辈子就是“咻”地一下。”他似乎将生命和生死都看得淡泊,只有在提及尧白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可惜遗憾的模样,好像不能长久地陪伴尧白是很大的缺憾。 尧白在感动之余又生出点小刻薄,想起自己决心上桡花山前夜,在梧桐林里朝闻不凡要永生永世在一起的允诺。闻不凡当时肯定没当回事,满脑子都是把这痴心妄想的小凤凰送上山,拿了功德好走人。 现在转世倒想要长长久久了。 一浮不知从哪拿出两个斑竹杆子,说要钓鱼。尧白没钓过鱼,图新鲜跟着他去挖虫子。一浮用来当鱼饵的虫子和当年闻不凡挖来喂他的虫子一模一样。 尧白看了眼一浮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恍然感觉一瞬间的神态竟有几分像闻不凡,但仅仅只是一瞬。他暗想,也许是现在还小,说不定将来长着长着会越来越像。 一浮钓鱼也不知道图什么,钓上来的统统喂一只虫再放回溪里。 天色将暮,一浮尽兴收竿,往回走的时候忽然问,“小白,你说人真的有前世吗?” 他跟尧白讲书上的屠夫和蛇妖,说他们前世一个是长在崖边的树,一个是崖缝里的山泉。 “我觉得我们好像前世就遇见了。”一浮说。 尧白看了他一眼,心道:虽然书上大多是胡扯,但这回你还真扯对了。 正文 比闻不凡有良心 第二日是大朝会,五更刚过寺里鲸钟就敲响了。一浮从睡梦中爬起来,睁着双迷蒙眼想看看看外面天色,不料先看到窗边跪坐的人影。 一浮瞌睡顿时醒了,揉了揉眼睛朝那影子喊了声:“小白?” 尧白从画册里抬起头,轻轻应了声:“嗯。” 一浮不知道他是昨晚没走还是今早早来了。昨日傍晚从后山回来的路上正碰见出来寻他的师兄,尧白大约不想跟师兄照面,趁没人注意时就不见了踪影。也许只是隐了身形,也许是走了。师兄嘱托朝会事宜一直在他房里待到深夜,刚走一浮就迷瞪瞪睡了。 屋子里没点灯,晦暗的天青色从窗户外透进来。一浮摸索过去把油灯点上,昏黄光晕照着尧白的脸。 “来了怎么不叫醒我?”窗户大开,一浮身上就穿了件薄衬,晨风吹着些凉。他哆嗦了一下,走回床边穿衣服。 天亮得快,一浮很快就被叫走。临走时见尧白把那画册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又特意去书架底层翻了好多书和册子出来给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尧白抱着画册站在门槛边问。 “很快。”一浮悄悄说:“不忙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回来。你想吃什么,我一会带回来给你。” “烤兔肉。” 一浮:“.....寺里只有斋饭。” “算了。”尧白转身往屋里走,嫌弃道:“馒头青菜我一样都不喜欢,不用麻烦了。” 一浮走后尧白就坐在窗前看书,当然照例还是只看图。院外有时候会有脚步声传进来,尧白不清楚是不是一浮,便会放下书去院子里看。 石头寺的大朝会很盛大,隔着好几道院墙都能听见前殿传来的诵经声。从门前走过的小和尚都是急匆匆的,很忙碌的样子。想来一浮找不着机会溜回来了。 等不到一浮尧白就在院子里闲走,走完一圈才发觉院里的屋子就只有正对院门这一间。院门左侧的角上有个小门,连着另一个院子。所以眼下这个院子实际上是一浮独住的 其余三面院墙下都修着矮廊,其中两条矮廊堆满了东西,尧白只认识挂在墙上的玉米,其余的要么没见过,要么见过的叫不出来名。尧白一样样研究过去,总结出这些东西都是能吃的。 最西面的矮廊临水,什么也没有放,只摆了张陈旧小案,上面胡乱码着几个鼓鼓的粗布小袋,他见过一浮把袋子里的东西往水塘里抛。尧白倒了点干土色的小米粒在手心,学着一浮抛进水里,立刻就有金灿灿、黄橙橙的鲤鱼从水底冒出头,张着大嘴争相追逐。吃完后又摆尾挤到岸边,在尧白脚底下游来游去不肯散。 这可比钓鱼好玩多了,尧白一把接一把喂,一口气倒空了三只布袋。过了会尧白才发觉不对劲,几条个子小的鱼似乎不太游得动,像水底有什么东西在牵扯似的,一猛子扎进去又猛地浮上来,挣着挣着便鱼肚上翻,瞪溜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不动了。 尧白默立半晌,十分纳闷,不知它是睡熟了还是别的什么毛病。最后伸手戳了戳上翻的鱼肚,才发觉肚子异常肥大,鼓鼓囊囊的几乎要破皮而出。 尧白汗颜,“撑死了?” 他虽然对修佛的没什么好感,但光天化日在佛寺杀生这种事太不地道。尧白赶忙把鱼捞上来。好在鲤鱼没有死透,渡了点灵力就活过来了。 尧白正要把它放回,院门忽然吱呀一声。他回头望了一眼,心想应该是一浮回来了。巧的是鲤鱼听见门响受了惊,滋溜着身子要跑,尖利的鱼鳍在尧白掌心滑了一道。 尧白“嘶”了一声,摊手一看满掌是血,罪魁祸首已经摆着尾巴遁水了。 进来的也不是一浮,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一浮师兄。他先看了眼房门大开的屋,接着才转头看到廊下站着的尧白。 尧白握着自己鲜血淋淋的手,也默然不语看着他。 一源脸色瞬时就变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到为何,“是你。” 他认出尧白是昨日遇见过的某个香客的孩子。一源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并不热情,甚至连冷淡都算不上,反而有种隐隐的、不可察觉的戒备。 “你受伤了?”一源问,但并没有打算上去帮他处理。 他脸色难看起来,往尧白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毫无预兆地原地一顿,好像脚底栓着个秤砣。没人知道一源正在经历什么,连他自己都是混沌不觉的—— 属于一源的意识告诉他,那是个弱小的孩子,现在他受伤了正在流血,需要帮助。另一半神志又不停警告他:不能靠近,对方很危险。 尧白眼见他行为怪异,一时也不知为何。瞥见自己手心鲜血才恍然大悟:一源本就比常人敏感,要是再闻见自己的血···他立刻在把手背后,悄悄用灵力掩盖血气,愈合伤口。 血气没了,一源那边激烈的天人交战才缓和下来,愣愣站在原地。 “你找一浮吗?”尧白打发他走:“他不在。” 一源好半晌才重新开口说话,“你的手要不要紧,一浮屋里应该有药,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尧白没动,“谢谢小和··小师父,我自己可以处理。” 一源在这待着并不舒服,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掉头出去,他忍着心里的毛躁不适,说:“还是我带你去吧。” 尧白坚持说不用,一源不再终于不勉强,说:“那我先走了,一浮回来你跟他说来前殿找我。”他忽然记起这个孩子似乎叫小白,临出门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小白,你姓什么?” 临了一句把尧白问愣了,他们神族不讲姓,只有一个名,便回他说:“我叫尧白。” 一源又追着问:“你是同父母一起来的么?” 尧白急着打发他走,便胡乱点头说:“没错。” “好的,再见。” 尧白乖巧朝他招手,“小师父再见。” 一源出门来,心中疑虑不减反增,总觉得古怪,又不晓得到底是哪里古怪。走至巷口,一源身形猛地一滞,冷汗争先恐后爬满脊背——他记得清楚,那孩子的右手明明满掌是血,可方才朝自己招手时又完好无损。 —— 尧白不敢再喂鱼了,只能闷闷回屋。又过了一会,院门再次被人推开。尧白这回没出去,只在窗户边探头望。 这次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浮。他回身关上门,走了几步又退回去上了门栓。 尧白趴在窗舷上看。他眼尖,见一浮怀里还抱着东西,那东西他可熟悉了,黄白色的薄纸鼓鼓的,上面还零星渗着几圈油点。尧白赶忙下去接他,果然一浮一进屋就闻见股烤肉味儿。 自打他伤好,不是忙着追杀邙天就是窝在花问柳山头不想见人,人界这口吃食很久都没顾上了。尧白直勾勾盯着油纸包,十分开心,“好一浮,你真厉害!” 尧白两下扒了纸,里头包着足足三只又肥又大的烤鸡腿。他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问:“不是说只有素斋饭吗?这是哪里弄的。”随后又想到一种可能,一边愕然一边鼓着腮帮问道:“该不是你现逮现杀的吧!” 尧白一面惊诧,一面又按捺不住心中雀跃,想着小和尚为了给他弄吃的不惜犯戒杀生,什么戒言佛理统统都靠边。可比前世的闻不凡要有良心多了。 一浮身上沾了味儿,正在屏风后头换衣服,闻言很耿直地打断尧白美梦:“只是赶着大朝会,山腰聚了不少货郎。我想着去碰碰运气,不成想还真有卖的。” 尧白听完丧气地“哦”了声,失望得很,嘴里鸡腿都不如方才香了。 “你师兄方才来找你。”尧白朝屏风里头说:“让你去前殿。” “知道了。”一浮嘴上应着,动作却仍不慌不忙的,待他换齐整出来尧白骨头渣子都嚼干净了。 一浮把换下的衣服用皂角粉泡上,又在院中和屋里各处点上檀香。吃饱喝足的尧白懒洋洋歪在塌上翻画册,看着他进进出出忙活,终于忍不住开始催,“行了没有味道了,你快走吧。” 最后一浮把尧白身前的小案几来回擦了两遍,确保上面没有留下油渍,“我师父年老耳目失灵,唯独鼻子比狗鼻子灵。” 要是被发现挨骂事小,若累得尧白不能再来就不好了。 尧白顺手把窗户开大了点,一浮正埋头擦桌,一束阳光斜斜入窗,正巧打在他侧脸。尧白恍眼一看,忽然发现一浮眼下的位置竟凭空多了一个小黑点。他是禽类的眼睛,鲜少有看错的时候,那分明是颗痣。只是痕迹极其浅淡,若不是光照着几乎看不见。 白不由手一紧,捏地纸页滋啦滋啦直响。怎么会这样,一浮怎么会突然出现闻不凡的特征?他心里直擂鼓,之前猜测一浮长大些会像闻不凡一点,可这才过去几天? 尧白心里蓦然涌上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酝酿着。 正文 专门跳给我看的 石头寺的大朝会一直开到九月初一。尧白几乎每天都待在一浮院里,夜里也会留下过夜。一浮每天都很忙,回来之后倒头就睡。尧白就自己找事情做解闷,比如临画,比如描字。一浮给他找来厚厚一摞新画册,各式各样的都有,他才看了一半。 这些册子有新有旧,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尧白挑着好看的封皮拿了几本,打算一会看。一浮已经睡着了,背对着尧白打着轻轻的鼾。少年人身量长得快,尧白觉得他似乎长高了不少。 夜凉风也凉,尧白将窗户关上一扇,从几本册子里抽出一本月白色封皮的。这是本崭新的画册,一点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封皮做得极其精致,画的是一片火红红的枫叶林,林子中央有一棵年代颇古的老树,枝条上挂满了红绸红线,树下依稀还有两个依偎而站的人影。尧白没见过这线,也看不清树下的俩人长得美不美,只觉得画面幽雅,别具美感。看模样这本册子应当是本绘景的。 顺手往下翻页,里头却不是好看的景致,而是两个赤|裸交缠的人影。两人的姿势直白而露骨,该展露的地方一览无遗。 好巧不巧,画上两人似乎都是男人,在上那人浓眉墨眼,五官极有张力,下面那位只看得到半张脸,看侧脸气质竟然有些像花问柳,清清冷冷的,眉梢略弯,又透出几分妖冶来。尧白来了兴致,毕竟一幅画里两个美人的好事可不是经常遇见。他看着还觉得不够,又拿了张纸来想临摹。一边看一边临,临着临着就到后半夜了。 一浮每晚定时起夜,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的尧白。面前挤挤攘攘摆着他前些天买回来的彩墨。 “小白。”一浮揉着眼走过去,“你又在画什——”他话音未落,先惊得尖叫了声。吸饱墨汁的笔尖一抖,啪嗒一声滴在画中美人的脸上。 尧白脸黑地跟画上美人差不多,摔笔大叫:“你干什么!赔我画!” 一浮火烧屁股似的跑过去把画纸连同画册一起盖上,一只手还格外执着地往尧白眼睛上捂。 尧白直起身躲开,又趁机把画册抢回来死死抱怀里,不高兴得很,“你做什么呀,睡觉魔障啦?” 一浮烫了舌头似的指着他怀里的画册:“你你···你哪里找的这些,你知不知道这是、这是····” 尧白皱眉,奇怪道:“我知道啊,两个美人。” 一浮嗡嗡的脑袋在尧白一脸天真中挣得一丝清明,他想尧白不是凡人,这等事情他肯定不知道的。自己反应过激倒显这画古怪了,于是缓慢平静下来。 接着他就听到那只清纯无邪不晓人世的小雀精板正着小脸说:“在交配。” 一浮:“····” 小雀精一本正经的表情令一浮脑子轰然一炸。 一浮觉得不能用他作为“人”的正常思维去理解尧白的思维。他就是一只鸟,一浮暗示自己。他先把尧白画得七七八八的画折好放回他面前,学着师父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小白,你不能看这个,也不能画。”他想起尧白之前把自己满意的画作挂到院子树杈上,供人欣赏,又补充了一句:“更不能画完拿给别人看。” 可惜一浮并没有把师父的神态语气学得十成十,只是绷着脸,坚持把话说完了。尧白古怪地瞅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是不是累坏掉了,说的话倒是听得懂,可怎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尧白不搭理他,自顾自重新翻开画册。 一浮立刻眼睛糟了毒似的看向别处。这些日子他对尧白的脾气多少有领教,一回说不听再多几百回也没用。于是改变策略。 “小白,别看画册了,我带你去看星星呀。” 尧白沉迷美人,头也不抬,“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我天天都看。” “是长在地上的星星,保证你没看过。”一浮说,“很漂亮很漂亮。” 尧白终于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还有长在地上的星星?” 一浮见有门,立刻啪地一声帮尧白盖上画册,拉他下榻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卖弄:“没见过吧,这东西只在九月头几天有,过了就得等到明年。” 小灯笼高高挂在各处,照得路面一片昏黄。尧白走出门被初秋的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不少,看了眼黑洞洞的天,立刻就后悔了。 “远不远?天这么黑哪有什么长在地上的星星。” “不远,尽头转个弯就到了。”一浮紧紧拉着他,十分怕他转头往回走。 两个小身影在树影间穿行,来到小路尽头,又转过一个大弯。一面是悬立头顶的巨石,另一面是黑黢黢的深渊,即使看不见底下,听着呼呼的风声也能知道下面的深度。一浮拉着尧白的手紧了紧,回头说:“我拉着你,不怕。” 尧白并不领情,万分后悔跟着他跑出来,凉凉回了一句:“你见过鸟怕高吗?” 贴着冰凉石壁走了一阵,尧白隐约感觉有蓝幽幽的光从深渊底下透上来。紧接着,弯道走到尽头,面前是一面缓坡,那些发着蓝白幽光的小花就长在矮坡底下,摇摇曳曳,一望无际,犹如沉睡在黑夜里的星海。 一浮没想到今年的花会开得这样多,这样好,站在矮坡顶上愣住了。夜风吹着花叶,掀起一片灿灿波澜,一浮心中震撼,侧头去看尧白,“没骗你吧,真的是长在地上的星星。” 尧白愣愣点头,过了一会才小声说:“我上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花海还是在梵···在凡界的一片海里,也是这样茫茫一片。” 他伸出手,说:“来,我带你下去。” 一浮刚想说,天黑看不清,还是我走前面带着你吧。他还没来得及张嘴,面前忽然一道光乍然而盛,紧接着自己就像阵风似的到了半空,往深谷飘去。他看到山在脚下,花也在脚下,穿过闪着蓝盈盈星光的花海,最后落在花海中央。 风中传来尧白的声音,“好不好玩?” 一浮抬起头望向茫茫花海,浅蓝色的光茫印在眸中,他忽然道:“小白,你见过凤凰吗?” 尧白从风里显出身形,不知道一浮为何会忽然问这个,这小和尚总不会有本事看出他的真身吧。 “我见过的,”一浮说,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很漂亮,凤凰飞过的地方云彩都会变成五彩的。” “我好像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只凤凰在花海云端跳舞。”一浮表情变得茫然而悠远,像是闻不凡的记忆生硬地蹿进他脑子里,最后低声喃喃:“专门跳给我看的。” 正文 确实仇深似海 尧白刚想笑他白日做梦,却忽然看到莹莹蓝光中一浮的脸,正神情悲怆地看向远处,那颗黑点小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显眼的红痣。 尧白心一惊。 “一浮?” 沉浸在无名悲伤中的一浮像是被他惊动了似的,眼泪蓦地汹涌滚落。他如同一个被摄住魂魄的傀儡娃娃,站着一动不动,只晓得看着花海落泪。 夜风吹过山谷,树影摇曳犹如荒野鬼影。尧白扫过万籁俱寂的夜空,眯眼沉默了片刻,随后蓦然一震,满脸风雨欲来的魔煞。 聚集在不远处的怨灵迫于威压开始在空荡荡的山岭哀嚎,不少怨灵被逼出原身。凤凰利爪犹如烧红的烙铁紧紧禁锢住怨灵体的脖子,怨煞黑气从指尖破洞飘溢出来 “找死!”尧白猛地一收爪,怨灵体刚修成的身体便像炙烤过头的泥人一般,破碎成焦黑碎片。 第二日一浮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尧白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听见动静便回头看了一眼。 “醒啦?”尧白推开另一扇门,外头大盛的阳光顺着门扇一直铺到床边。一浮抬臂挡着刺眼光线,哈欠道:“这一觉睡得可真长。” 下床的时候一浮看到床角另一床被子还叠得好好的放在原处,挠头奇道:“你昨晚没有上床睡觉么?” 尧白含糊“嗯”了声,他刚将一浮昨晚的记忆封存,又仔细检查了他的神魂,还不知道那些怨灵留在他脑子里的关于闻不凡的记忆还有没有,便故作随意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一浮端着洗漱木盆跨过门槛,走到院子中央的水缸里取水,没有说睡得好,只是点了点头。 “我一会要离开。”过了一会,尧白忽然说,“两天后再回。” 一浮正洗着脸,闻言将脸上水珠一抹,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他的紧张感来得毫无缘由,随着尧白的沉默愈演愈凶。 尧白顿了顿,瞥见山腰一群云鹤南去,便正经同他道:“我们雀族秋天都是要飞去暖和的南方过冬的。” 一浮愣了愣,“过冬···两天就够么?” 尧白继续正经道:“因为我是妖啊,同寻常凡鸟不一样的。” 一浮“哦”了一声,又问:“两天准回来吗?” 尧白认真算了算,从这到鬼域差不多两天差不多,便点点头,“准回来。” 一浮松了口气,抱着木盆进屋了。尧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手还没伸到底,一浮又抱着木盆走回来了,站在尧白面前嗫嚅着说:“可是小白,两天后你回来这里还是秋天啊。” 尧白一个编瞎话的比听瞎话的还没耐心,索性不理他了。 一浮一晚上又是被强塞记忆,又是被翻看神魂,整个人都是浑噩迟钝的。对尧白的话一会深信不疑,一会又满怀疑虑,反复纠结。终于把自己给纠结晕了,倒在塌上沉沉昏睡。 尧白打开院门正要走,迎头却遇上不久之前见过的一源。 他站在院门外巷中紧紧挨着墙,不像是正准备进来,倒像是只单纯站着。院门的门槛很高,几乎到尧白膝盖上面,显得站在门槛内的尧白愈加矮小。对方第一眼似乎没有看清出来的是谁,明显愣了一下,看清是尧白他之后第一反应竟是转身就走。 尧白皱了皱眉,脱口叫道:“站住。” 一源僵直站在原地,身体就这样半侧着背对尧白。 “你找一浮吗?”尧白站上门槛,视线上比一源更高些。 一源回头看他,立刻摇头,“不、不不···”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不,一边否认一边像踩着火炭一样往巷外跑。 尧白此刻有更要紧的事,对这位行为古怪的小和尚并未放在心上。他从高高的门槛上跳下来,又踮起脚仔细关好院门,这才顺着小巷往外走。 —— 鬼域,渊云潭。 “你说那转世小和尚脸上有和闻不凡一样的痣?”桑宿半歪半倚靠在石块上,双手交叠在前虚虚搭在岸边,大半个身子淹在水里,隐隐能看到衣衫下隆起的小腹。 尧白点头,又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次,“之前是没有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有了。” 桑宿沉吟了半晌,“神魂你看过了么?可有异样?” “···”尧白沉默无语,过了会才说:“姐姐,你怎么怀了娃娃脑子都不好了。方才你问的这些我来回说三遍了。” 桑宿抬起纤细的手臂弱弱往额头一扶,怪委屈的说:“我哪里知道,总是丢前忘后的。早先也不知道生个娃娃这么难。” 尧白不得不再重复一次,“神魂看过了,没有异样。除了被强行塞了几段闻不凡的记忆外,其余没什么。” “这就怪了。”桑宿思忖了一会,忽然说:“是不是因为你在他身边?毕竟你们相识的,可能是某种机缘或牵扯让闻不凡元神察觉了。” “不能吧。”尧白照着她的话思索,最后摇摇头,“不能,我和闻不凡又没什么过深的羁绊,转世中的元神怎么认得出我。” 桑宿抬眸看了他一眼,面露倦色打了个哈欠,“也是,要么仇深似海,要么姻缘相契,不然是认不出的。” 尧白想了想,慎重纠正自己方才的言之凿凿:“话不能说死,很大可能就是我在他身边的缘故,毕竟我俩确实仇深似海。” 桑宿淡淡看了他一眼,一手抚上小腹,慢条斯理地道:“你总在嘴上这么说,做的和说的又不同。花问柳告诉我你和凡界那个小和尚都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他才多大?”桑宿眯着眼算了片刻,“大约十岁吧···啧啧,小白,你是禽,可不是禽兽。” 尧白:“·····” “睡觉和睡觉是不一样的,不一定非要搞出个娃娃来才叫睡觉。”尧白瞥了一眼桑宿小腹,哼道:“你不懂。” 桑宿孕中倦怠,说了一会话就犯困。尧白不好再打扰她,正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一侧林中有个人冲他招了招手。 烙阗食指在唇中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他不要惊动桑宿。 “我先走了,”尧白朝桑宿说:“你好好养着,下回再来看你。” 桑宿困得眼皮磕巴,没等尧白走便缩回深潭底下睡去了。 尧白绕过水潭走到另一边,烙阗立刻跑上来,一言不发拉着他就往外走。直到出了渊云潭两人才开口。 尧白满脸狐疑,“什么要紧事,还得避开姐姐。” 烙阗压低声音,肃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被你打散半个仙灵的无藏神尊,他伤养好修为又精进不少,想着法子要找你麻烦,你可要小心点。” 尧白回忆了一下被他打散仙灵的人,愣是没从里头扒拉出叫无藏神尊的,点头淡淡道:“知道了。” 烙阗见他这模样就知道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又说:“不管你在外面河谁打架,都不要传到你姐姐耳朵里。” 尧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说无论怎么都会帮我。” “你想多了兄弟。”烙阗无情地拍拍他。 正文 我师弟乃修佛之人 一浮这一觉睡到晌午,醒来时外头天阴沉沉的,隐约还听到几声闷雷响,像是要下雨。尧白前些天挂在树杈上的画作在风中呼呼啦啦直响,一浮穿上鞋子,脚踩棉花似的蹭出门去把它们尽数收了起来。 正要回屋,忽然觉得有风从门缝灌进来,吹得后背一凛。一浮侧身顺着门缝望去,冷不丁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珠。 “谁在外面?”一浮吓了一跳,顺手从架子上摸了砍柴刀。那双眼睛很是谨慎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片刻后才推开门。 “是我。” 一浮手里还拎着砍刀,被进来的一源不动声色抄过去,看他神色恹恹,皱眉道:“多大早上了还在睡,昨晚做什么去了?” 昨晚折腾了什么一浮哪里记得。 “罢了。”一源只是随口一问。他自顾走到侧廊拿了包鱼食喂鱼,一边不经意提到尧白,问他今天怎么没有来玩。 一源只留了一会就走了,临走时见一源怀里揽着几张画,便讨来看了看,展眉笑道:“不错啊师弟,有长进,只是怎么都画的是人,也画画景儿多好。” 一浮揉揉鼻子,不知怎的,他总闻到一股符纸味儿,混着淡淡的朱砂和新落香灰。师兄抬手拍拍他,似乎有什么灰沫儿从袖口里抖出来。 他忍着喷嚏,说:“这些都是小白画的,他喜欢画人。” 一源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凝固成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假笑,他把画递还给一浮,“挺好。” 纵然一浮此刻脑袋混沌不明,却依然感受到师兄的异样。他把画递给自己的时候明显很急迫,甚至有些厌恶,似乎不想与这画多触碰一刻。 一浮低头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走远的师兄,呆立了好半晌。 —— 第三天晌午,一浮被师兄打发去山腰采买,这会刚走出山口。 一只白背赤尾小雀轻巧落在石头寺后山。盏茶功夫,一个身着雪青衣衫的孩童从密林里出来,径直奔向正殿后方的排排小院。 接连下了两天雨,路上湿湿黏黏的,青苔又长了一层。时值正午,庙舍很安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尧白在院外草叶上蹭干净了鞋,又掸了掸衣摆,这才上去推门。 尧白进来就注意到自己挂在树杈上的画不见了,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目光淡淡的,一触即离,然后随手锁死了院门。他的个子很小,要贴着门站才能碰到锁。 倘若此时身边站着人,就会看到这个小孩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朝后微微抬了下手,锁扣就“咔哒”一声合缝锁死。 轻微的落锁声像是落在水面的石子,下一刻,安静的院子亮起数道剑光,数不清的人从屋子里,围墙外、房顶上围过来。这些人穿着统一制式的白袍,手拿长剑,雪亮的剑刃上面还贴着红红黄黄的符纸。小院像是瞬间变得像一个戏台,屋顶和四周插满了长长的布幡,上面画着扭曲而丑陋的野兽。 这些人有老有少,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熟人——一源穿着青灰僧衣站在房门前,隔着人群看着尧白。 “妖孽!”一源大声面色阴沉,朝他大喊:“仙门法师在此,今日料你难逃!” 所有人的剑都指着尧白,将他围在逼仄一角。这些仙门道长神情肃然,脸板地能擀面,丝毫没有因为尧白是个半大小孩有半分愧色。站在最前的一个中年道长似乎还很激动,他朝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接着就有人端着碗红呼呼的东西走出来,抬手就要往尧白面前泼,一边还念念有词喊道:“妖孽现行!” 一碗公鸡血尽数泼出,可面前妖怪小娃娃已不在原处。 尧白看了一眼与地上黑泥混作一处的血,“一浮呢?”他再次越过人群和一源对视,问他。 一源似乎没有想到生死紧要的关头,这妖孽没有恼羞成怒,没有狂性发发,而是轻声问他一浮在哪。 一源愣了,他无比清楚面前这个粉面玉琢般的娃娃是只妖,势必要除掉才行。可他又想起来,这妖来了这些日子,无论山中还是寺里,别说是人了,连只鸡都没丢过。 可他就是好的么···? 他忽然不敢再与尧白对视,眼神一闪,心里也跟着慌乱。一源按下心里挣扎,心想只要他走,只要他离开石头寺,离开他傻不愣愣的师弟,那就放他一条生路。 “你还想找一浮,”一源色厉内荏地怒道:“妖孽惑心,我师弟乃是修佛之人,心清气正。与你交好不过是为了今日擒你!” 尧白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站在那一动不动,像个假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尧白抬起眸,目光平静,开始打量起面前拿剑的一群人。 他们是一源从五十里外的仙山请来的,门派远近都有些名气。一看这小娃娃妖怪长得不是奇形怪状,身上又没什么妖气,八成是刚成人形,搞不好连人肉都没吃过。这样的妖道行浅,法力弱,除起来最省事,相当于白捡一功德。这样一想竟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个个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尧白打量了一圈,神情还是淡淡的,看不透喜怒。 众人见他垂下眉眼,再抬头时手里多了把雪白透亮的骨头。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像是被牵了线,都不由自主看向砭魂骨。凡人肉体凡胎,根本经不住砭魂骨流出的煞气,哪怕一星半点。众人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迷蒙,好似集体被抽干了魂,只剩一个躯壳被砭魂骨牵引控制。 灵力灌入,尧白缓缓抬起手。 这时,紧闭的院门被拍得砰砰作响,一浮惶急的声音透过陈年老木门,“小白小白!开门!你们给我开门!” 尧白顿了顿。 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砸到门上,然后拍门声停了,一浮的声音也没了。 砭魂骨发出低低呜咽,很不耐烦。 然后尧白看到围墙上攀上来一只手,那只手拔掉插在周围布幡扔下围墙。紧接着冒上来一个脑袋顶。 一浮朝院里一看,吓得直接栽倒下来,“小白!” 他爬起来赶忙往尧白跟前跑,结果慌不择路踩到地上鸡血,扑腾着飞出去跌趴在尧白跟前,额头重重在尧白脚背一磕。 他一手扶着额,艰难抬起脑袋,泪汪汪地喊:“小白快跑,快跑,我师兄找了····” 他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缓缓往后瞥了一眼,他师兄找来的人不就在这里么。 一浮喉头一滚,艰涩地道:“他、他们怎么了?” 正文 小白不是妖孽 山风从门缝灌进来,吹起尧白袍角猎猎,他身量小小,就这么握着一把白骨站在那。 尧白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了眼一浮。这一眼很短暂,只是一瞥,一浮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尧白时他孤身坐在夕阳光影里的模样,那时候他的眼神也是这样空茫浅淡,不着情绪,没有悲乐,像千尺寒潭里走出来的小妖灵。 这时候院墙一角忽然燃起火光,布帛燃烧的焦味顺着风满院子窜。一浮看到他师兄颤颤巍巍举起烧着的布幡,上头面目狰狞的异兽张着巨口,好似在火光中咆哮。 一源将“镇妖旗”舞得猎猎作响,他神思被扰,双目混沌呆滞,却还记得要除妖。 许是那旗子有几分功效,之前被摄住魂魄的白衣道士们都表情痛苦起来,个个眼珠泛白,都想从砭魂骨势压下挣脱。 尧白没来得及反应,地上的一浮忽然伸手抓住自己袖袍,而后蹭地爬起拽着尧白就跑。大门打不开,一浮拉着尧白直奔旁侧小门,这里与另一件小院相连,门栓时常扣着,不会锁死。 一浮飞起踹了一脚,没踹开。 身后有人东歪西倒跟过来。一浮冷汗顺着下颌滑落,一下一下踹着门,这辈子都没这样身手利落过。好在这扇门不大结实,门栓没踹开,门倒是先被踹裂了。 一浮一边把尧白往裂缝里推,一边捡起墙角倒着的砍柴斧子,装腔作势地往胸前比划:“都别过来!” 为首的那名道长痛心疾首,朝一源道:“令师弟被妖孽蛊惑,万不能留了!” 一源还在愣神,见那仙门道长举剑要刺一浮,这才惊慌冲出来,“仙师不可!我师弟无辜!全是那妖孽——” “小白不是妖孽!”一浮怒道,双目眦裂瞪着眼前执剑的众人。 尧白脚下一顿,转过身隔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望向一浮的背影。他双手举着斧子,执拗地半步不肯退。 一源又气又急,“你糊涂!他说自己姓尧,你也不想想这山下百十户人家哪有姓尧的,分明是为蒙骗你编出来的谎话。我曾看到他的伤能不治自愈,不是妖是什么?” “不需与他多说。”白衣道长大喝道:“先擒住那妖孽!” 一浮听见他这声喊,不知是气急了还是慌乱中激出了几分胆气,那把刃泛寒光的斧子蓦地当空劈下,将支棱到面前的“镇妖旗”刺啦一声斩成两半。 众人皆愣住,一浮反应快,扔下斧子转身就跑。门扇的缝隙塞一个小白出去刚好,一浮比他高些,肩也要宽些,硬塞是塞不过去的,需要弓腰侧身钻出去。 正这时,木刺倒生的破门缝中伸出一只手来。一浮想也没想就递手上去,门里门外的两人化作一道赤色清光,和风无迹。 酝酿多时的雨还是落下来了,绵绵雨丝渗进万里大山,化作秋天里第一场寒。 与石头寺隔了一个山头的地方是一片松林,松针落了满林。大尾巴的松鼠冒着秋寒出来采松果,它腮边含了一个,嘴里还叼着一个,在树杈上来回蹦跳。正要回洞时忽然听到什么动静,立着身子朝前望了好一会。 捉妖的仙长并没有走,反而在山里大肆搜寻起来。住在古木树洞里的白尾山狐是只生了灵识的小精怪,睡梦中被纷杂的脚步声吵醒。它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那妖年纪小,跑不了多远。”一个人说:“就算跑了,还有那小和尚,拿回去一样是功德,都好好搜!” 山狐心里咯噔一下,是捉妖的。 另一个人小声说:“可那小和尚并未被妖邪侵入——” “你懂什么。”最先说话的那人声音大了些,听起来有些暴躁,“他和妖在一起,能不染上妖气吗。” 白尾山狐耳朵尖抖了抖,小妖,小和尚,不就是前天从林子里过的那俩小孩吗? 还欲再听,那群人却朝另一方向去了。 山狐坐在洞中思索半晌,那俩孩子,不,那小妖和小和尚正在不远处山壁下躲着呢。昨夜出去觅食的时候见山洞里燃着火,便摸过去瞧了一眼,见那小和尚躺卧在火堆旁,身上搭着件雪青色衣服,另一个孩子蹲在地上,正一根一根往火堆里加松枝。 一浮身上的衣服它认得,往些年这个时候石头寺的和尚就会来松林打柴。近几年林子长得深了,山路不好走,便不怎么来了。 坐着的那小孩忽然往山狐藏身处看了一眼,它吓了一跳,不敢再留。 “难怪认得我。”山狐抱着尾巴啃,原来他是妖。毛茸茸的尾巴让它啃得黏湿,毛一缕一缕地贴着,山狐忽然“哎呀”了声,方才那群人好像往山壁那边去了。 虽然知道对方是只化了形了精怪,道行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山狐还是在洞中急得前脚擦后腿,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去报信。 —— 此时一浮刚从昏睡中醒来,恍恍惚惚喝完尧白拿过来的一碗热菜汤。过了好一会才发觉用来盛汤的竟是只瓷碗,碗周雕着一圈龙飞凤舞的画,看了半天竟没看出来画上是啥。一浮觉得它样式虽丑,但丑得很别致。跟尧白熬的汤异曲同工,很难喝,但难喝的很有特色。 “你哪里找来的碗?”一浮喝完最后一点汤底,嘴里又苦又辣,随口问了句。 “前面山洞住着家猿猴精,”尧白说:“我趁他们睡觉去拿的,菜也是。” 一浮:“·····” 尧白见他脸色青得跟碗一个色,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一浮看着手里的碗,神色一木,“猿猴精···它们吃完饭洗碗吗?” 正在这时,洞口忽然蹿进一团白绒绒的东西,白团滚到跟前,炸成一只有鼻子有眼的尖嘴狐狸。 一浮眨眨眼睛,端详着陌生狐狸,然后就听见它说话了:“快跑,捉妖的找你们来了!” 狐狸一嗓子喊出来把一浮吓得魂都飞了,身子忍不住往石壁上贴,腿正好蹬在燃尽的一堆柴灰上,白狐狸变成了灰狐狸。 山狐:“·····” 山狐委委屈屈地瞪着眼睛,“你这小孩真是的。” 尧白伸手把它提溜到一边,又帮它拍去身上的灰,看了它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昨晚在洞门前偷看。” “我是路过,”山狐噘嘴道,“顺便一看。”它垂头添了两口毛,又想起正事,抬头道:“有一群凡人修士在山里四处寻你们,方才来的路上我把他们引远了,但迟早会寻到这里来的。你们还是快些走吧。” 它顿了顿,看了一眼尧白,继续道:“这山里精怪多,平日都是安安分分修行,凡人修士不管这些,遇上精怪就是要杀的。躲在洞中的还好,要是在外觅食的遇上他们就不好了。” 山狐说的很克制,尧白点了点头,“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他说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一浮心中一紧,起身说:“小白,要不我们走吧。” 尧白看了他一眼,高热刚刚褪去,脸颊还余留不正常的潮红。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尧白觉得他眼下那颗红痣更添了几分刺目,像是针戳破皮肤溢出的血。 很像闻不凡了,尧白暗想。 一浮和山狐都恳切望着他,等他点头说离开。 “傻一浮。”尧白轻声说:“我不能带你走。你要回去石头寺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外面那些人我帮你料理。” 一浮倒吸一口凉气,急了:“什么料理!你要杀了他们吗?小白,你是好妖,我拦着他们,跟你跑出来是因为你是个好妖。。” “杀光他们,我也回不了寺里,你明白吗?” 尧白愣愣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 正文 能给我看看吗 山洞被一层水纹一样的结界罩着,那些捉妖人从洞前路过,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 “阿月。”尧白唤了声,水月抖着毛出来,像是刚睡醒。 “你帮我送狐狸回去。”尧白吩咐,“别叫外边那些人发现它。” 水月应了声,领着白尾山狐走了。 一浮看着它消失在洞口,觉得太不可思议,“这是···你养的猫?” 尧白当然要维护水月作为猛兽的面子,于是正色地道:“阿月是威武的豹子,怕吓到你我才嘱咐它不显原身的。” “····哦” 鸟养豹子似乎比养猫更叫人难以置信吧。他看了一眼尧白,想着他可能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小雀精,说不定是这山头的妖老大。之所以总是孤零零的,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跟尧白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一浮脸上的红痣就愈加显眼,这是闻不凡的神魂要醒来的征兆。尧白不知道前夜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热是否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但一浮醒来后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会说着说着话忽然沉默下来;会无征兆地中断正在做的事,然后抬头盯着尧白看,还会拿树枝在泥地里画鸟雀。 这会一浮又蹲在柴灰旁拿着树枝戳地,神情格外专注,连一旁水月的呼噜声都扰不了他。他画到一半,皱起眉来,疑惑着说:“好像不是这样的。” 尧白探头过来,见地上原本已经成形的山雀又被他擦地面目全非。 “麻不麻烦,擦了画画了擦,山雀还能是什么样,总不能长着只鹅腿。”他嫌一浮折腾,晃着手里滋溜冒油的卤鹅腿吐槽。 一浮头也不抬,用手抹平沙地,又开始画。 尧白无语看了他半晌,觉得头疼,没滋没味地继续啃鹅腿。 第二日,水月抓回一只尾巴赤红的山鸡,正要架火烤。刚睡醒的一浮蹭地站起来,说什么都不让水月烤了它。 水月被人虎口夺食,对方还是闻不凡,当场就不乐意了,“嗷”一嗓子吼地石壁簌簌往下落灰,龇牙咧嘴围着一浮踱步,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嘴比较合适。 一浮先前被只身软体娇的白尾山狐吓得魂飞,面对真正的猛兽水月却不怕了。异常沉静的眸子淡淡往前一扫,水月气得原地直嗷呜。 尧白头疼,只能把水月塞回元神。 一浮把山鸡放到腿上,用袖子一点点蹭掉羽毛上的雨水。山鸡似乎知道他不伤害自己,乖乖依偎在怀里,尾尖的羽毛一跃一跃的。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尧白甚至记得他的双手压在羽翅上的力度。 洞中火烧得旺,橘红光影打在一浮侧脸,尧白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忽然叫了声:“闻不凡。” 一浮抬起头来,有一瞬间的恍神,而后表情变得疑惑。 尧白笑了笑,这笑从嘴角蜿蜒开来尚未爬到眼角,忽然硬生生顿住,接着便是漫天铺地的失落感。他庆幸面前坐着的不是闻不凡。可有那么一刻,尧白无比希望他就是闻不凡。 雨赶在傍晚前停了,太阳出来露了一小会脸。雨雾散去,万丈霞光落于山涧,两峰之间架起一座烟气迷蒙的彩虹。在洞里憋闷一天,尧白按捺不住想出去透气。 临走的时候一浮正在睡——尧白在结界里做了手脚,让一浮和自己在一起时清醒的时间不要那么多。 尧白一离开,结界的这一层多余的作用便没效用了,一浮在墙角翻了个身,片刻后迷迷瞪瞪坐了起来。那只红尾巴山鸡在火前取暖,见他醒了,便一摇一摇地跑过去。 一浮伸手摸他脊背,“你怎么不走,那只猫···那只豹子再来又要把你烤了吃。” 天擦黑时尧白回来,见火堆旁的地上画了只山鸡。细一看又不像,画上的尾巴更长,身体更纤细,不像鸡倒是像鸟。 尧白退回半步,蹲下身子细看,随即,他胸口一滞,认出这是自己仙灵沉睡时的模样。 他下意识去看一浮,对方倚靠在印着火光的石壁上,已经睡了。 一浮睡得很沉,一晚上连身都没翻过。尧白却瞪眼到天明,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走,闻不凡的神魂迟早有苏醒的一天。 “怪不得我扰你尘世历练,”尧白手指轻轻描着一浮脸庞轮廓,小声嘀咕:“要怪就只能怪你太不是人,咱俩这似海深仇轻易消弭不得。” “下一世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一浮···”尧白静静落下泪来,“闻不凡,再见。” —— 晨光早早照进山洞,尧白推了推一浮将他唤醒。 “我送你回石头寺。”尧白蹲在他跟前,说:“不用害怕,没有人会记得我,自然也没人记得那天的事。你只是在后山做活,天黑了要回去休息。” 他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背对着一浮立在洞门口等他。 雨后的阳光格外干净透亮,像是洗涤过的,晃得眼睛疼。一浮磨磨蹭蹭爬起来,瞥见倒在石壁下的那只造型奇特的瓷碗,想了想走过去捡起来。 尧白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说了声,“走吧。”说完便先一步走了。 一浮在原地愣了愣,随后抬脚跟了上去。他很平静,脑子里还想着一些别的问题,比如尧白养的那只猫,它和寺里那只大白应该能成为好朋友。比如昨天那只山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甚至想到那只好心的山狐,它的大尾巴很好看。 阳光曲曲折折透过层叠树叶落在满林松针上,一浮想起夏天还未结束时,尧白坐在门槛上,拿着只笔描美人图,描完以后会兴致勃勃踮起脚,将画纸挂在高高的树枝上。他还会在傍晚的时候蹲在水塘边喂鱼,先数完水里的鱼,再数出鱼食,还告诉自己鱼是根笨的生灵,不知道饥饱,会把自己撑死。 尧白走在前头,小小身影在明暗光影里越来越远。一浮怀里抱着瓷碗,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他往前看了一眼,忽然拔足狂奔,“小白!” 尧白身形顿了顿,回转身来。 一浮站在身前,红着眼圈,“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也会吗?” 尧白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眼中蒙上一层如有实质的悲伤。尧白忽然认清自己的难过不是给闻不凡,不是给承载闻不凡神魂的一浮。 只是给一浮,石头寺的小和尚一浮。 一浮没有得到回答,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并且他还知道尧白不会再来石头寺了。 他垂下头,啪嗒啪嗒掉了好些眼泪。很快又抬起头看着尧白,絮叨似的说:“我昨天我画在地上的鸟你看到了吗,不知怎么的,画的时候我把它当成是你,又觉得你应该更漂亮些。我脑子里总有一只鸟,特别特别好看,可是我说不出来,也画不出来。”他眼睛像是钉在尧白身上,眼泪汪汪地问:“小白,我们前世是不是真的认识?你出现在后山,跟我说话跟我玩,是不是因为····” 他说着说着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荒谬臆想很好笑,最终没再说下去。 “你的原身是什么样的,能给我看看吗?”最后一浮小声问他,显得异常小心翼翼。 正文 再也不相干 尧白神情淡淡看着一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晌才回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迈得格外仓促,“没什么好看的。” 一浮仿佛意料到他会拒绝,双唇抿得发白,缓缓垂下头。湿哒哒的雨珠悬挂在叶片上,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一浮吸了吸鼻子,紧紧抱着怀里丑得出奇的陶瓷碗。 过了一会,尧白的脚步慢下来,一浮紧走几步,在他身后小声开口:“小白,你——” 尧白猛地驻足回身,端了一路的好脾气终于破功,大声叫道:“你不要说话行不行,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从这里回去我们就撇干净!撇干净懂不懂?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相干!” 一浮愣在原地,觉得嗓子涩得发不出声音,但还是努力把后半句话说完:“···你是不是认错路了,这个地方我们刚才走过。” 尧白:“····” 尧白不吭声了,仿佛一堆被浇了冰水的炭。装模作样看了看四周,锁眉点头道:“好像是走过。”紧接着又不耐烦道:“树都长一个样,是你看错了也不一定。” 一浮没有和他辩解,直接从尧白面前走过去,头也不抬道:“跟着我走。” 尧白心一沉——方才一浮的语气与闻不凡简直如出一辙。来不及细想,此时原神中一股冲天灼热将他烫得一激灵,尧白骂道:“阿月!” 水月立刻否认:“不是我。”此刻它被一股四面喷涌而来的怨煞逼得瑟缩在一角,想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结结巴巴,“好、好像是砭魂骨。” 尧白皱眉:“什么意思?” 水月都快哭了,“妈呀砭魂骨长了个青面獠牙的大脑袋!” “·····”尧白一脸莫名其妙,刚才那股灼热转瞬即逝,毫无踪迹可寻,他探了探砭魂骨,也好好躺在原神中,“你别是睡梦魇了吧,猛兽,别整天窝着睡觉,出来巡巡山也是好的。” 水月没再说话。 尧白刚一抬头就见一浮站在远处看着他,神情温和,眉梢带笑,一瞬间恍如时光交错,他跌坐在繁花如锦的黄金台上,满身着素的佛尊也是这样看着他,然后朝他递出手。 像是刻意印证着什么,树影里的小和尚慢慢伸出手来。 一瞬间,天地倒换。 一浮浑然不觉,尧白睁大眼睛。林子还是那片林子,郁郁葱葱毫无凋敝之像,尧白却觉察不出一丝生机。坠在叶片上的水露转瞬而枯,树影交错,若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地上的影子与眼前的树毫无干系——这里的一切都是错乱的。 这是一个幻境。 一浮见尧白在原地不动,便一脸疑惑地瞅着他。 尧白默然叹了口气,心道这叫什么事,良缘须臾过,孽缘缠三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个幻境是谁的手笔,只是没想到邙天的手艺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个幻境与之前那个简直天壤之别,既庞大又精妙,一时竟然破不得。要不是水月那一下子烫得自己神思清明,恐怕现在也和一浮一样落入圈套还浑然不知。 尧白翻脸比翻书还快,仿佛刚刚大声叫着要撇干净的人不是他,他揽着一浮肩膀往前走,“走吧,咱们先不回去了。” 一浮被他这一番糊弄搞得十分无措,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忍不住侧头看他,“怎么又不回去了?” 小和尚一脸懵懂无知,尧白总不能老实跟他说有个大魔头找来了,是你的老相好。 只能继续糊弄:“我看这里离雾陀峰不远,不如我们看完明早的日出再回去,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么?” 尧白虽一早看破了幻境,但身在幻境中,许多事情也辩不清真假。邙天敢用同样的招数对付他第二次,想必是很有自信的,想来想去唯一的命门就是一浮了。 可尧白想不通,小和尚这辈子干干净净,一无怨二无执,邙天凭什么觉得能把他困在幻境里。再者,他又凭什么觉得只要小和尚在幻境里,自己就一定会受制于他。 狂妄又无知,尧白咬牙切齿地想,等他出去定要将这祸害锤得渣都不剩。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两个半大少年顺着长长一条路下了山,缓坡上长满翠绿翠绿的草。尧白觉得这草叶的模样十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一浮被尧白拉着往下走,似乎从他说要看雾陀峰的日出开始就一直拉着自己的手,好像他乱走乱跑一样。一浮忍不住心生疑虑,要去雾陀峰为何却往山下走。但又不想开口问,好像自己意识中也觉得往山下走才是正确的路。 实际上面前横七竖八无数条路,只有一条路是能走的,就算不听幻境境灵的暗示走向别的路,最终还是会回到境灵认为正确的路上来。境灵其实就是造境人的意识,尧白一方面想看看邙天到底耍什么花招,一方面又顾忌着一浮在。若一浮真被困在这里出不去,那闻不凡回梵境就永生无望了。 尧白侧头看了一浮一眼,忍不住唾弃闻不凡总一副世人皆要我渡的悲悯样,终于把自己渡到命途未卜的境地。 尧白忽然有种出了口恶气的畅快,忍不住道:“该!” 一浮狐疑看着他,不解道:“什么该?” 尧白拽了他一把,把他拉上一条格外清幽安静的小道,“该走这边。” 走了一会,尧白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转过路口,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圃落在眼前。尧白呼吸一滞,犹如足坠重铅,一步步往前走。 一浮感觉到尧白的手越握越紧,最后听到一声轻笑。他尧白像从某个疑虑中挣脱,恍然大悟后喃喃自语:“我说呢。” 可尧白脸上少有欣喜,盯着不远处的一间草屋神色复杂。 一浮忽然觉得自己很奇怪,心里忽然有很迫切的想要靠近草屋的欲望。他不由地朝前迈步,这时候尧白忽然蹲下身子,抱着肚子一脸痛苦,“一浮,我忽然肚子疼。” 一浮:“······” “那怎么办?” 一浮茫然无措。 尧白急了,“什么怎么办?我肚子疼,你不来看看我,还看那间破屋子做什么!”他嘴上厉害,心里的弦绷得死紧。一边努力做出痛苦的模样来,一面暗自观察一浮的神色。 一浮扶着他到林子边上一棵大树下坐着,“疼得厉害吗?” 尧白痛苦地点头。 一浮低头替他揉肚子,神思暂时脱离境灵的蛊惑。尧白松了口气,演得更加卖力,额角还适时渗出冷汗来。 “好好的怎么忽然疼成这样?”他记得那些形状不明味道独特的菜叶和蘑菇都是他一个人连汤带水全吃了,尧白汤汁都没沾一下,总不能是误食了什么毒物。 尧白面不改色心不跳,气若游丝道:“估计是那几只鹅腿荤腥太大。” 正文 都是真心话 一浮听他呜呜咽咽地喊疼,忽然起身原地踱了几步,眼睛又朝不远处的草屋飘去。 他顿了顿,抬手擦去尧白额角的汗,“你在这等着我。” 尧白警觉,“你要干什么去?” “前面有人家,我去讨碗热茶来,喝了会好些。”他说完转身就跑。 “····”尧白入戏过深,光顾着自己演的像不像,还在大喘着气呢,一浮那边已经脱兔似的跑远了。 他扶额望了望死水似的天,认命了。 “阿月。”尧白扶着树站起来,蹬了蹬酸麻的腿,“这幻境能破吗?” “暂时没找到破解之法。” “强破呢?”踩着抽芽的绿草往前走,忽然想起来他为何见了这草觉得分外眼熟,闻不凡一直是割这种浆草喂兔子的。 那头水月沉默了一阵,“有两个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听好的。” 水月道:“没有好消息。” 花开灼灼,溪流叮咚,隐隐花香散落在风中,这景象比真实的闻远山还要美。尧白站在一株粉白芍药跟前,抬手轻轻扶了扶花径。 “那就先听更坏的吧。” 水月:“不羽山逃出的怨灵被邙天吞噬了。”难怪方才砭魂骨会有异常反应,应该是感知到了。 尧白一晃神,花径折在了手里。 水月顿了顿,继续说:“现在往南去了,五公主猜测他是想集结南方大泽的同类。” “吃那么多也不怕撑死。”尧白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草屋外的一浮,有些头疼:“还有呢?” 水月愁得不行,继续说:“这个幻境以闻不凡的佛心为镇。” 这处幻境之所以这么精妙,除了邙天能耐大了之外,就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为它输送源源不绝的灵力,这东西可以是某种法器,也可以是某位仙灵的神魂或者肉体。尧白一开始隐约往这方面想过,但也只猜测是邙天一缕神魂或者仙灵碎片。 会奢侈到用闻不凡的佛心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样一来,这片幻境就相当于是闻不凡为自己而造的,他当然破不了。 “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待产中。” “····我是说她和邙天。”尧白拨开花丛往前走,七零八落地踏折好一片,“他们交过手了吗?” “交过了。”水月如实道:“和魔尊鬼王连同三殿下四殿下,五对一。”它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没打赢,四殿下龙角都被打歪了。天璇老家伙急得不行,正到处找你回去收拾残局呢。” “我知道了。”尧白吩咐说:“你去叫花问柳盯着点邙天,就说我尽快想办法出去。” 水月应了声就走了,下一刻又跳回来,试探着问:“咱们能打得过如今的邙天吗?” 尧白老实回答:“不知道。但是天璇既然找我去,说明也没别的人能对付邙天了。” 水月一语中的,“可是你连幻境都不出去。” 尧白眉心直抽抽,咬牙道:“说得真对,不如你现在就去跟天璇说,让他劝大家抓紧时间吃喝,然后找个清静地方自毁仙灵。” 水月灰溜溜走了。 —— 一浮在院外立了片刻,既没见里头有人出来,也没听见响动,正要上前推门。忽然身子以歪,被尧白拽到一边。 这时,侧后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两人赶紧猫进草盛处,屏气凝息听着动静。 “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花怎么都折了?” 尧白瞳孔蓦然一缩,周身僵得一动不动。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 果然,下一刻,一个雪青身影闪入视线,手里捧着零散的花,边往走边朝后看,有些生气的样子,“让我知道是谁一定叫他好看.” 尧白不用想也知道后面那人是谁,眼神错也不错地盯着前面看。过了半晌也没见闻不凡走过来,只听到身后有草树拂衣的声音,窸窸窣窣响了好一阵。 这时候一浮动了动,尧白眼疾手快按住他,“干什么?!” 一浮眨眨眼,目露茫然:“去朝他们讨碗热茶。” “待着吧你。”尧白气急败坏把人往身后赶,严严实实挡在跟前,堵死了一浮跑出去的路。 一浮皱了皱眉,显然挺不解的,“我们为什么要躲着?” 这事解释起来费劲,尧白假装没听见。 过了一会,感觉一浮在戳他后背,“你的肚子不疼了?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 尧白烦的要死,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能闻见闻不凡的味儿,那股清幽的檀香味像是专门朝他来的,争先恐后往他鼻腔里钻。要命的是这股味混着若有似无的潮气,就像是某个夜里一直萦绕在床帐里的味道。脑子里时不时还蹦出零散的画面,简直就是全方位的情景再现。 尧白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腾腾而起的烦躁,木然地转头瞪了一浮一眼。 一浮显然在状况外,小声嘀咕说:“我觉得咱们不应该躲着,我们又不是贼。” 闻不凡好像在修整刚刚被自己踩踏过的花圃,“尧白”不知什么搬了个藤椅搭在院子前,正躺在上面晒太阳。 一时半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得应付时时刻刻都想冲出去的一浮。 尧白神色一肃,正色道:“你动脑子好好想想,这荒山上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平白出现两个男人。” 正这时,一个拿着镰刀的高大男人出现在视线中,饶是尧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愣了愣。 一浮也愣住了,盯着男人的侧脸移不开眼睛。 尧白失语片刻,然后补充说:“···还是这么漂亮的两个男人。” 男人进了屋,一浮这才回过神来,忙赞同地点点头。 “所以说他们八成都不是人。” 一浮吓一跳,立刻紧张起来,“那是什么?” 尧白见糊弄成功,心里乐得不行,脸上继续正色道:“说不准是狐狸精什么的。你那小画本上不都说了狐狸精最爱化成漂亮的男人和女人。” 他说得吓人,一浮忍不住抬头朝院门里望。过了一会,男人出来了,臂弯搭着一条深灰色薄毯子。他缓步走到藤椅面前,轻轻抖开毯子,俯身给椅子上睡着的人盖在身上,动作轻柔且细心。 一浮想了想话本子里狐狸精的形象,小声道:“看着不大像啊····” 尧白自然也看到了,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溜的混乱心绪找不着出口,硬生生被闻不凡道貌岸然的模样气得直抽抽。 “你知道个屁。”尧白咬着后牙槽,恨不得将闻不凡瞪出个血窟窿来,“他比狐狸精还会蛊惑人心,表面做一套,心里指不定在盘算着怎么祸害人呢。他这样的人就应该丢到幽冥地域去受永世业火,把他一副黑心黑肺烧成灰才好,把心捡出来剁了拿去喂狗,好让他也尝一尝剖心挖胆之苦——” “小白···”一浮忽然戳了戳他腰间。 尧白说得正解气,不高兴地转头看他,“怎么了?” 一浮哆哆嗦嗦地抬头,尧白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只见闻不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跟前,正垂头看着他俩。 一浮抖得跟筛子似的,一开口吐字都遛弯:“这位狐····” 尧白慌忙抬手捂住他的嘴,觉得自己活了几百年都没这么闹心过,有气无力道:“你快闭嘴吧。” 闻不凡一言不发,盯得尧白愈加发毛,心一横,故作泰然地起身拍了拍衣摆,“你说你这命哈,哪哪都能碰见我。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多心,都是真心话。” 一浮:“······” 这是在求饶还是在求死? 饶是尧白话说得不怂,但凭借只到闻不凡腰间的个头也实在作不出什么气势。 闻不凡似乎叹了口气,缓缓蹲下身来。一浮下意识闭上眼睛,心如死灰。但是等了半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浮偷偷睁开眼,见那位狐狸精正在一株一株扶正他俩身边的草苗。 一浮震惊之余忽然悟了,“···他好像看不见我们。” 尧白拳头硬了。 正文 太没出息了 这就很缺德。闻不凡压根就看不见他俩,那尧白利用闻不凡破幻境的打算就彻底没戏。 更缺德的是他俩现在只能在草屋周围来回溜达,更远的地方根本去不了。他被迫看着窗户纸上印着自己和闻不凡的人影,一口气堵得心口作痛。 上一回从梵境出来之后他就甚少回忆往事,一方面不敢想,一方面觉得没意思。他没觉得跟闻不凡睡一晚有什么错,反正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所有事情都发生地太快,他没来得及而已。也不是怕闻不凡因此记恨他,如果真是恨上他了反而求之不得,就他一个人恨多没劲。 他怕的是光阴腾腾而过,闻不凡却还刻在心里。那也太没出息了。 草屋的烛火终于熄了,那两个人影也融入黑暗。一浮躺在身侧睡了,尧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看起星空。 还记得那是他伤好后第一次离开花问柳的山岭。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在下着冻雨的天瞎走。走累了就上云层睡一觉,睡醒了又接着走。 最后走到一片麦田,麦浪延绵而去,尽头的垄上孤零零落着一间草屋。尧白原以为自己剖胆之痛都受过来了,任何疼痛都已经习惯并且麻木,看到草屋那一刻还是痛得落下泪来。 他想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地方,沿着长长的田埂走,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跑了起来。 时间又过了很久,他无意间想起这事。那时心境已经平和许多,别的也没多想,只是觉得那间屋子像个笑话似的,不应该还存在。 于是他再次找回去,那时候正是冬天,屋子跟前的麦田露出赤黄黄的泥土,枯败的野草东一块西一块地苟延残喘,冷清又荒芜。 他在院门前吹了会冷风,栅栏吱呀吱呀地响了半晌,被一阵急风吹得洞开。 尧白顿了顿,抬脚走了进去。院子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面挂着一堆鸡零狗碎,有脏污的破布,有几串风干的肉,还有一把破烂长弓。原本是花圃的地方被围了起来,里头圈着两只猪,正滴溜着小眼睛望着尧白。 正这时,房门被人从里拉开,一个身形胖硕的妇人站在门内,见着院中站着的尧白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横眉怒目一通叫嚷:“你是什么人?悄没声站在这里做什么?”说完又扯开喉咙喊了声:“当家的!” 不一会一个满脸横肉的黑皮男人从外面跑进来,见到尧白也是一脸防备,“你是谁?进我家做什么?” 尧白看了看院子,又看了看凶神恶煞似的夫妇俩,轻声吐出两个字:“你家?” 夫妇俩一听这话气焰就歇了一半,那妇人畏缩地嘀咕了两句,心虚二字都写在脸上了。那黑脸男人似乎没料到白捡的房子会被正主找上门来,气急败坏地要动手,“滚出去!” 尧白让他推攘着后退了几步。说来奇怪,他心里想着要抹去自己和闻不凡的所有瓜葛。如今这院子被这对夫妻鸠占鹊巢,丝毫没有原来的模样,可他心里并不痛快,只想立刻把这两人赶出去。 男人见他不还手,呆子似的盯着屋子看,下手愈加肆无忌惮,三两下就把尧白推到院门口。 男人眼睛瞪很大,很得意的模样,指着尧白点了点:“滚出老子的家,不然有你好看。” 尧白一把将他的手拽了下来,骨节“嘎嗒”一声脆响。男人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被面前瘦巴巴的少年轻轻一推,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火焰冲天而起,熊熊大火犹如洪水猛兽,瞬间袭裹而来。 农妇惊惧大叫,抱着满头是血的男人哭喊:“房子,房子着了!我的家!” 男人哆嗦着爬起来,看到始作俑者站在栅栏旁一步也没动,火光印着他木然的脸,像一副鬼气阴森的画。 最后听见他没有起伏的声音:“这里不是你们的家,滚。” 尧白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当时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草屋完全化成了灰。正想着,肩上忽然一沉,是一浮一只臂膀搭了过来。 许是睡得不踏实,没过一会一浮迷迷糊糊醒了,见尧白也醒着,便瓮声瓮气地问他:“小白,咱们还能回石头寺吗?” 尧白侧过身子撑着脑袋,反问他:“你想回去吗?” 一浮沉默了一会,仿佛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想,也不想。” 尧白忍不住取笑他:“什么想又不想,年纪不大花样倒多。” 一浮没再说话,长久沉默之后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尧白像是又睡了。 俩人窝在草堆里各自发愁,愁着愁着天就亮了。 正文 没有犹豫的理由 尧白是被照到脸上的太阳光搅醒的,睁眼却不见一浮。 “一浮?”他叫了声,从草堆里爬起来四下找,最后看到在草屋外的篱笆墙根看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一浮曲腿坐在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看什么。 草屋的窗和门都紧闭着,四下安静极了。 幻境终究不是现世,仅仅过了一夜,尧白就觉得自己灵力空耗去不少。不管如何要尽快离开才好,尧白暗自叹了口气。 就一晃神的功夫,一浮又不在原地了。他居然推开了栅栏门,几乎没有犹豫地就进去了。 尧白眼皮猛地一跳,什么也来不及想赶紧跟过去。 一浮完全不当自己是一个偷入的外人,轻车熟路地仿佛是回了自己家院子。他阔步从容地走到廊前两盏烛台底下,抬手就要推门。 “一浮!”尧白来不及制止,房门已经被推开一扇。 幻境里到处都是忌讳,一浮不懂,顺手又推开另一扇门。 尧白蓦地停在原地。 心里所有的惊忧顺着满身凉意沉静下来。大开的门内什么动静也没有,顺着往里看,只能看到满屋密布的蛛网,惊慌四散的爬虫,在烈日阳光下散着破烂腐朽之气。 一浮愣愣看了眼屋里,又垂头看了看自己双手,似乎不相信是自己开的门。 正这时,从门里出来个人。一浮大气不敢喘,不知道跑也不知道躲,吓得呆在原地。 而再次见到闻不凡的尧白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边注意着局面边防备着境灵趁虚而入。 “闻不凡。”一个声音在脑袋顶响起。尧白顿觉后颈一凉,仰头就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尧白:“······” 偏偏这脸还是自己的。 一浮倒吸一口凉气,两条腿终于听使唤了,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把尧白拉到墙根猫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张墙皮。 尧白把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这么害怕做什么,他们又看不见我们。” 一浮哪里还记得这茬,只觉得这两人的模样有些不大对头。他们一个从鬼气森森的房子里出来,另一个顶着刷了大白似的脸,一浮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两人虽然面对面站着,但昨日的亲昵一点也寻不见。 “奇怪。”一浮不知道自己身在幻境,对突然的变故很纳闷,“昨天还好好的呢,怎么过了一晚就成这样了?” “看着吧。”尧白也是糊涂的,虽然幻境里的发生的事通常都不符合常理,但是他总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幕至关重要,至于与什么有关,他一时也看不出。 一浮看见那个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男人张了张嘴。 “你说要同我结仙侣,是在骗我对吗?” “你说喜欢我,也是在骗我对吗?” “在闻远山上捡我回家,也是不得已的逢场作戏是吗?” 尧白:“·····” 他这才记起自己这副凄惨模样缘何而来,这是他被送入星屠阵又强行出阵那天。尧白扭头不想看了,觉得再多看一眼他就会忍不住上去给闻不凡一骨头。 他说服自己:闻不凡不能死,他死了幻境就破不了了。 但身在幻境大多数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尧白这边刚给自己做好“退一步皆大欢喜”的心理暗示,那边走路都打飘的尧白却身残志坚,拼着一缕要散不散的神魂强祭法器,席卷而来的怨煞之气将尧白和一浮掀了个大跟头,整齐划一以头抢地。 尧白扶着墙根勉强稳住身形,隐约看见砭魂骨烟青色的灵力飞速暴涨,而闻不凡依然木桩似的杵在原地,一点还手的意愿也没有。 吓得尧白连滚带爬往斗殴圈跑。 “去!”尧白大喝一声,“绞碎那根冒牌货。”真正的砭魂骨闻见怨煞之气格外兴奋,立刻急速而出,所经之处无论何物都乍然而碎,化作空中一缕缕青烟。 砭魂骨一记重击,悬在半空的另一根骨头仿佛颤了颤,白瓷色的骨面缓缓出现数道裂纹。 尧白抬袖一掀,正要将它彻底粉碎,下一刻忽然生生顿住——飞速扩散的裂纹中隐约透出金色的光。 佛心。 好个邙天。如今他集世间怨灵于一体,佛心对他而言不再有助益,反而是负累。偏偏佛心在他身上丢又丢不掉,毁也毁不掉。 但有了这幻境就不一样了,既能借尧白的手毁去佛心,又能将唯二能制衡他的人困在幻境里。简直天衣无缝。 那骨头最后还是不堪重负,碎片稀稀拉拉往下落。片刻后金芒乍现,一团佛光在半空萦绕半圈,而后烟云似的散开,直直朝墙角飘去。 一浮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瞬间觉得自己身轻如风,丝丝凉意在内府扩散开来。这感觉只有一瞬,不及体会就没了,仿佛只是错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什么异样都没有。 尧白没想到佛心还能认出转世的闻不凡,折腾一番如今算是物归原主,却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好还是坏。 因为他心里无比清楚,要破幻境只有两个法子。要么闻不凡醒过来帮忙找出镇境的佛心所在,然后毁了它。显然现在用不着了,佛心已经自己进了一浮身体里。 另一个法子简单粗暴得多,这个幻境既然是闻不凡为自己而造,那幻境里的闻不凡和他的转世都死了,那幻境也就不在了。 总之闻不凡和闻不凡的佛心,总要没一个。由于佛心已经进了一浮的身体,这个选择就变成了要么一浮死,或者闻不凡和一浮都死。 照理说这个事情原本不会这么艰难,幻境里的闻不凡本身就是一个幻影,死了就死了,一浮也只是一个转世,死了也会接着转世,几世轮回走完就会回到梵境。 他没有犹豫的理由。 正文 马上又要死了 “他还活着吗?”一浮小心翼翼推了推地上的闻不凡。 幻境里的人死了是不会留下肉身的,尧白说:“没死。” 他始终站在几步之外,不愿意向前,连眼睛也不往这边看。一浮自己理解为这是鸟雀对狐狸的忌讳,贴心地表示理解。 这一件件在志怪话本里都没见过的事让一浮有些消化不了,两人对着闻不凡昏睡的肉体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尧白忽然叫他,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相信天道吗?” 一浮愣了愣,不太理解。 尧白换了个好理解的说法:“也就是你们人族说的命运。” 一浮想了想,说:“从前不信,现在有些信了。” 尧白的眼睛终于落在地上的闻不凡身上,似乎在那一瞬间,他总是空荡荡的眼睛里忽然涌上万般情绪。一浮看不懂,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难过。 “有一件事我不想做,为此我把自己另一半命丢了。”他的声音轻而缓,像是在吐一口陈年郁结,“我什么也不想管,可是好像太晚了。” “一浮,或许我不该来找你。” “找我?”一浮喃喃重复,这两字个像是滚烫的烙铁,顺着干涩的喉腔落到胸中,活生生烫出两个洞来。灼热的剧痛转瞬即逝,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没了。 一浮眨了眨眼,思索 自己是不是和妖精鬼怪在一处久了,平白生出许多臆想来。 —— 等到太阳西斜,闻不凡依然没有醒。 “他好像不太好,”一浮轻轻拍了拍闻不凡的脸,“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尧白嗤了一声,讥笑说:“你摸摸他心口,更冷——你干什么,我随口一说,你还真要摸啊?” 一浮一边扒他衣领子,一边说:“还是给他暖暖胸口吧,他虽然是妖,但就这样被打死也挺可怜的。” 尧白为后续的事心烦意乱,没有心力再管他,便随他去了。 一浮拔到一半,却猛地僵住了。 “怎么了?”尧白皱眉,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一浮的手几乎是颤抖的,他似乎很努力镇定下来,但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始终没有做到。揪着衣领的手指骨节凸得发白。 呲—— 领口生生被他撕破。 紧接着又是一声呲——他把自己的衣领也撕开了。 太阳落山,最后一丝余晖也散去。一浮一动不动地盯着闻不凡裸露的胸口——苍白的皮肉下躺着一根很漂亮的羽毛,羽尖是淡淡的蓝色,脉络中有隐隐流光。 尧白瞪大了眼睛,这根翎羽是他亲手烙刻上去的。 一浮伸手摸了摸,手指轻轻描绘着羽毛轮廓。而后又垂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同样也伸手摸了摸。 尧白也看懵了,干巴巴地开口叫了声:“一浮。” “一模一样的是不是。”一浮小声说,“其实它小时候很淡,像蚊子咬的红印。慢慢地越来越明显,原来越明显,看着很像一道漂亮刀疤。” “竟然是羽毛。”一浮声音像是在哭,“原来是羽毛···” 说话间一浮胸口原本泛红的羽毛印记忽然闪出流光,属于凤凰翎羽的祥光在每一根细绒上次第亮起,与闻不凡胸膛那根犹如复刻。 一切已经犹如脱缰野马,再不可控了。 一浮抬头望向尧白,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闻不凡,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他,对不对?我们在哪里,你又是谁?” 尧白懵神之余还觉得憋闷,他从一浮的语气里听到若有似无的不信任,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刻意的诓骗。 想到一浮竟然这样看他,顿时又气又烦,便没好气道:“这是个幻境,躺地上那是你,你是个转世,我是刚才那个原地暴毙的死人脸。” 一浮愣了愣。 尧白以为他不信,身形一闪化出了真身,没等一浮反应,便又道:“你想说什么等会再说,现在先听我说。不管你的神魂回来多少,记忆想起几分,不管你听不听得懂,眼下有件迫在眉睫的事。” 一浮虽然一脑门的不理解,但听懂了“迫在眉睫”,于是点了点头。 尧白:“你的老相好如今正在南方大泽预备搞事情,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管,但如今的局面一半也是我造成的。而且我姐姐和我朋友尚在险境,这事我不能撒手不管。所以我现在需要你帮忙破开这个幻境,这样我才能出去收拾烂摊子。” 一浮懵懵懂懂,皱眉问道:“谁是老相好?” 尧白气笑了:“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得一个老相好?” 一浮:“我要怎么帮你?” “简单。”尧白说:“一会我朝你脑门来一下,你站着别动就行。” 一浮:“······” 事情比想象中棘手,一浮本来就已经生了芥蒂,加之“小白”一去不回,眼前的尧白对他来说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尧白耐着信子跟他解释为什么他非死不可,眼看就要说明白了,一茬变故又来了。 一直好好躺在地上的闻不凡忽然有了动静,身体忽然罩上一层浅金光芒,随着金光颜色愈来愈深,他的身体似乎在渐渐变薄,最终变成暮色中一张摇摇欲坠的薄纸。眨眼间仿佛有一把无形烈火,那纸转瞬碎成一抔星芒,落地不见踪迹。 一浮看傻了,尚未从目睹“自己”死无全尸的惊骇里回过神,垂头就看到自己的手不见了,确切的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化了”。 尧白显然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反正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一浮整个人化成了一团光,飘在将黑未黑的小院里还挺好看。尧白心脏砰砰之跳,一时不知道自己更想要看到什么结果。 一浮就这样消失,不用自己动手了,这也没什么不好。 那团光变得稀薄,缓慢地四下扩散,边缘愈来愈淡,几近消失。 过了一会,一只脚出现在视线里,尧白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看到那只脚的瞬间长长松了口气。 下一刻,尚未完全舒展的笑意就碎了——他看见藏在最后一点光亮中的那张脸,是闻不凡。 尧白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闻不凡再遇。距离上次在梵境不欢而散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了,至少对尧白来说是漫长的一段日子。 不管过了多久,看着那张脸他还是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尧白淡淡开口:“真不好意思,虽然你刚刚活,但马上又要死了。” 闻不凡敛眉垂目,近乎哀痛地看着尧白,半晌才出声:“你、你近来好吗?” “好得很。”尧白提醒他,“不过你马上就要不好了。” 闻不凡垂下头,似乎很抱歉:“我的命数与梵境同气连枝,除非天劫,否则死不了。” 尧白:“·····” “知道你还来!”尧白气疯了,开口讥道:“你和邙天实际上就是一伙的吧,他要什么你给什么,用心良苦啊佛尊。” “我来就是助你破幻境的。”闻不凡大概知道自己在尧白跟前碍眼,说完这句便转身进了屋。 尧白满肚子莫名其妙,心道那屋子脏污不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往里头去干什么。 他在院里站了一会,左等右等等不到闻不凡出来,正狐疑着,脚下踩着的泥土忽然变得松软。 尧白抬头,望见遮天的树影,幻境破了。 他下意识往草屋看去,此时那里已经变成三棵并排而生的大树,闻不凡背对着他站在第一棵树下。他清晰看到闻不凡的身形晃了晃,扶住面前的树干才没倒下去。 尧白无暇去想其他,忙往前走了几步,“你怎么了?” 闻不凡没有吭声。 “我问你话呢。”尧白拔高声音,伸手去扒拉他,想让转过身来。结果闻不凡就像一片堪堪悬在树上的枯叶似的,一扒拉就倒了。 闻不凡索性靠着树干坐下,一抬眼便对上尧白的眼睛,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又极有默契地移开。 他不动声色地躲开尧白的触碰,将头侧向一旁埋在更深的树影下,“邙天已经唤醒不少海底怨灵,你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尧白见他能说话,想来没什么大事,他自己都说了除非天劫否则死不了。 离开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林风沙沙,尧白好像听见闻不凡说了句什么,回头却见他依然坐在那,连姿势都没变,像融入夜色的一团墨。 等诸事尘埃落定,一切都将结束之时,尧白异常平静地想起那晚,将那几个音节反复琢磨,似乎是“对不起。” 正文 你最差劲 南方大泽由数片汪洋连接而成,环岛大树参天,妖兽横行。赤色岩浆从海心孤山流下来,烧得周遭海域犹如一口永沸不止的大锅。 血色斜阳悬挂海面,怨魂的阴气与凶兽的杀气犹如掀天巨浪滚滚而来,粘稠的风里裹着惨叫哀嚎。在数十里之外的岸上却什么也听不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将那些污杂隔绝在外。 花问柳负手站在礁石上,正远远凝望着风雨欲来的海面,听见身后脚步声,头也不回道:“小白龙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烙阗鲜有这样发愁的时候,苦着脸道:“不过就快生了。黑宝陪着,我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来帮帮你。” 花问柳笑了笑没说话。 “好像离岸又近了些。”烙阗看着远处说。 花问柳点点头,“就快登岸了。” 一旦邙天上了岸,就表明他的目的达到了,这片海域的怨灵体都将供他驱使。 六界劫难谁也无法独善其身,烙阗虽然年轻,却也懂得这个道理。他不怕事,更不怕邙天,只是想到桑宿,想到马上就要出世的孩儿,心里还是会有胆怯。 他心里装着事话就会变得多起来。 烙阗曲腿坐在礁石上,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侧头望向花问柳,“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不对,确切地讲我对你整个人都很好奇。你看六界都快完蛋了,能不能把你身上的秘密说给我听听?” 花问柳笑了笑,持续紧绷的神思竟然缓和下来,挨着他坐下来,“想听什么?我身上的秘密可多得很。” 烙阗没想到他真要说,眼睛一亮,“你真是梧桐树化魔?” 花问柳眨眨眼,笑着回道:“当然不是。” 他朝血茫茫的天际看去,眼神变得悠远,“是什么化魔我已经忘了,唯一的记忆就是北方大荒的冻雨和积雪,我在那里年复一年地发芽落叶开花,长着长着就化魔了。” 这是活了多久才会把自己原身都给忘了,烙阗难以置信,这么想着也就顺口问出来了:“你究竟活了几万年?” 花问柳忽然乐呵一笑,眉眼弯的格外温柔,说:“也忘了。” 烙阗:“·····” “说了跟没说一样。”烙阗撇嘴,“早知道你要糊弄我就不问了。” 花问柳啧了声,“我诓你做什么,是真忘了。“他想了想,又道:“反正我化魔的时候,你家鬼祖还是幽冥荒野里一具白骨,神域的天璇神君也还在极北之地光屁股满地跑。” 烙阗:“···你诓我的吧?” 花问柳摊手大声嚷:“你看,不说你又嫌我糊弄,说了你又不信,小屁孩真难搞。” 烙阗老大不爽地白了他一眼,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 启明方兴,最浓重的夜色往往在破晓前。鬼影憧憧的海面不知何时竟然平静下来,海水卷着小涟漪,在空旷安宁的夜里哗哗作响。 在礁石上熟睡的花问柳忽然猛地睁开眼睛。 “晚上好,”邙天温和地打招呼:“魔尊。” 花问柳揉了揉眉心,客气道:“托你的福,挺好。” 邙天立在数丈之外的水面,不像往常似的周身总缠着黑色怨气,只有几束头发随风而动。他没有杀意,花问柳也就没有动。 “传说天地初辟,六界尚在混沌,时间生灵皆未降世,唯有北方大荒生有一灵植。灵植长成蔽日大木,应天化魔,乃万魔之宗。”邙天说:“天道赋予魔宗护佑六界的司职,若有大劫,以身为祭。” 邙天缓慢往前走,“不知上回生祭过后,魔宗的功力恢复了几层?” 花问柳还真认真想了想,可是在他长的看不到源头也瞧不见尽头的生命里,大多数事情都会变得模糊,硬是没有想起上回生祭是多少年前的事。倒不是心大健忘,一是因为生祭大劫这种事他做了不知道多少回,时间长了记忆难免错乱。再者这种记忆多半都是惨烈的,实在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有事没事想着玩。 花问柳无所谓道:“不到五层吧。” “唔,懂了。”邙天站定抬起头仰视坐在礁石上的花问柳,心情似乎很好,“也就是说,你就算再生祭一次也阻止不了我。” 花问柳垂下眼平静地看着邙天,笑着道:“谁知道呢。” 功力没有完全恢复连花问柳自己也没想到,在对战邙天落败后才意识到。至于原因花问柳懒得想,反正近万年来都没有好好修练就是了。 人若久在巅峰,就算势弱也不会轻易承认,尤其对邙天胜券在握的样子看不大惯。花问柳俯过身去,与邙天的脸仅隔半尺,戏谑似的道:“老实说,我见过这么多造劫的,牛鬼蛇神一大堆,你最差劲。” 正文 唯有以杀止杀 邙天乱七八糟的怨灵吞了一堆,功力大涨,可灵智没有涨多少,与从前一样一激就怒一点就炸。 南方大泽的太阳永远都是血色。花问柳落下的结界已经千疮百孔,好在烙阗手脚快,在裂缝之外又落了一道,这些张牙舞爪的怨灵被挡住去路,立刻发出刺破耳膜的嘶喊。叫得花问柳脑仁都要炸了。 花问柳被迫游走在长得千奇百怪的怨灵中,忽然觉得耳聪目明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就如同此刻,要是他再瞎一点,也就不会看到一旁有个满脸都是嘴的怪东西“咕噜”一声张嘴吐了什么东西出来,他下意识垂头一看,当场恶心吐了。 片刻后,花问柳黑着脸站在翻腾的巨浪之上,心里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平静。他伤不了邙天。邙天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但花问柳心里明镜似的,能跟邙天打成这样全靠战术猥琐。 毕竟老姜还是辣。 邙天被困在结界里横冲直撞,终于被花问柳激怒。霎时巨浪掀天,犹如倾海倒悬。 结界内的花问柳与结界外的烙阗心皆一沉:结界承受不住这一击。 正这时,数道灵力劈天而至,在风雨飘摇的结界外头落下一层又层屏障,邙天这一重击算是被打回去了。花问柳见援手来了不由舒了口气,转念又愁起来,现在结界倒是结实了,可外头的人进不来,自己出不去,这不还是孤军作战嘛! 邙天一击不成愈加发狂了,花问柳逃窜的身影逐渐变得狼狈。烙阗在外头急得跺脚,“我得进去帮他!” 游芳长老皱眉道:“结界上有我们数十道屏障,你如何进去。” “那就暂且撤了,让我进去再说。” “不行。”黄黎看了他一眼,说:“邙天若趁机出来怎么办?放心吧,魔尊没那么容易对付。” 周围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暂且先等等嘛。我看魔尊尚有一战的余力。” 烙阗火冒三丈,恨这些人睁眼说瞎话,花问柳明明都已经疲于应战了,哪有什么余力。眼看邙天杀意渐浓,烙阗觉得不能再等,独自飞身而去。 烙阗不出所料被结界挡在外面,海上有不少游走的怨灵,见有人去了立刻缠上去,烙阗立刻就被逼得进退不得。黄黎见状,也不再迟疑化出龙身呼啸迎上。 凤凰的清啼犹如醉人神乐,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花问柳在间隙中抬起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 凤凰的神灵真体过于庞大,羽翅横空,结界一触即裂。众人一声惊呼,异兽愤怒的咆哮,怨灵凄惨的呜咽,邙天近乎疯狂的狂笑霎时响彻天地。 流光交错,凤凰的身姿近乎优雅地划过泛着血光的天宇,地动山摇间,砭魂骨破空而出。 怨灵体这东西,说白了就是种低智地不能再低智的生灵,做什么全靠本能,所以它们嗜杀,因为怒和怨是刻在它们神魂里的本能。怨灵之所以棘手,也正是因为他们低智,唯有以杀止杀。 砭魂骨一出来,簇拥在邙天周围的远古凶兽怨灵纷纷一愣,但这一愣只有瞬间。躁动的远古凶兽们带来冲天怨煞气,邙天双目萦绕黑气,显然功力以至临界。 忽然,一声震天兽吼响起。这声音很特别,不怒不威,仿佛只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只见砭魂骨悬在凤凰脊背上方,在祥光中逐渐幻化出一个庞大的虚影来,那是一只几乎与尧白的神灵真体一样大的凶兽。四肢壮硕如山,吼声如雷,背上乌黑的翅膀与凤凰双翅相叠。 烙阗吞了吞口水,看着半空呆呆地问:“那是什么?” 饶是见多识广的花问柳这一刻也是震撼的,轻声回道:“穷奇。” 烙阗惊道:“它不是死了吗?!” “大概那段脊骨中还存有它几缕神魂吧。” 古世无数凶兽中穷奇是第一个成神的。但凶兽们并不会对它有敬畏,反而将它视作叛徒。万丈高空中云海滚滚,穷奇的出现犹如一束火种,迅速将凶兽们的杀意激成燎原之势,一场惨烈而残酷的厮杀不可避免。 “你不是我的对手。”邙天说:“穷奇不过是一缕残魂,不消半刻就会被我啃食殆尽。” 尧白重新落下结界,一招一式都异常狠绝。邙天被花问柳遛了半天,突然对上这直来直去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先天神禽的灵力不容小觑,邙天很快被逼至结界边缘,随后各自殊死一击,双双撞在结界之上,震荡之下海心岩浆喷涌而出,尧白与邙天齐齐一口鲜血。 邙天将唇边血迹抹开,狞笑道:“我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过你若是求我,看在闻不凡的情分上——” 话说一半,尧白另一杀招已至。邙天冷笑一声,纵身迎上。两人一个是世间怨灵汇聚而成的怨灵体,另一个是拿着“绝煞大凶”法器的先天神禽,厮杀间竟然没人能靠近。结界内电闪雷鸣,犹如末世。 “不好!”花问柳忽然张口,“邙天要不行了。” 烙阗以为自己听错了,邙天要不行了怎么会不好?可惜他没来得及纠正花问柳的话,脚下土地忽然一阵震颤,烧得滚烫的岩石裸露出来,火红岩浆从蛛网似的地缝中迸射而出,刹那间业火焚天。 结界不知什么时候碎了, “乱了。”花问柳摇摇头,神色恍然而疲惫,“邙天控制不住它们,反而被古世凶兽反噬,穷奇势单力薄怕是禁不住它们群起而攻。” 花问柳话音刚落,只见无数只外形骇然的巨形凶兽一哄而上将神兽穷奇团团围住,三头巨蟒死死缠上它一双翼翅,纠缠间那双黑翅几欲要与从脊背分离。穷奇拼命想要挣开,怒啸之声惊天动地。此时正被邙天困在另一边的尧白立即化出原身,想要飞过去解救穷奇。这时邙天却劈出一道剑光,劲力之大足以劈山断海,剑光疾驰,不偏不倚劈在凤凰展开的右翅上。 凤凰哀鸣穿透长空,漫天流光忽然消失,犹如被风吹散的星芒。 穷奇力竭,如山一般的身躯直直坠入深海。 剧痛中的尧白猛力挣扎,只能闭着眼横冲直撞才忍过断翅之痛。邙天一边躲闪,一边寻找时机。 穷奇已败,凤凰负伤,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能再等了。”黄黎沉声说。他话音刚落,身边数十道灵力齐齐朝天而去,混战已然开始。 邙天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怨灵已经失去控制,还很纳闷花问柳那个手下败将怎么还敢来挑衅他。 花问柳拦住他,魔蛇盘旋身后,高高扬起脖子,像是在等待一场盛宴。 “蠢货。”花问柳沉脸骂了声,魔蛇得到指示,霎时身形暴涨数倍。邙天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蛇尾卷起,高高掀起又重重一拍,“砰”地一声锤进海里。 他转头望向前方,尧白已经在凶兽毫无章法的围追堵截中找到化解之法,不停在人形与原身之间来回变幻,凶兽没有神智,一时想不到关窍。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正文 剖心痛吗? 喷涌的岩浆燎上衣角,花问柳在腥风血雨里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家里那一池子莲花还好不好,想来是没有机会再回去看一眼了。” 花问柳抹了把脸,硬生生挤出一腔豪气来:生祭就生祭吧,又他娘的不是头一回。 正当他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与那帮长相丑陋的玩意儿同归于尽时,抬眼却看到一束不甚显眼的佛光。他眨了眨眼,从西边天宇破云而来的佛光在视野里愈来愈多,几乎照亮半个苍穹。 佛光普照本应是祥和之态,只是这场面过于残酷血腥,断肢乱尸遍地都是,海水泛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业火在地缝熊熊燃烧,榛榛莽莽,如天地初辟。 尧白扶着一边臂膀费力回头,遥遥望向闻不凡。一瞬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受了咒一样争先恐后疼起来。 他们隔得远,闻不凡将周边张牙舞爪的怨灵视若无物,急急朝他而来。尧白忽然化身成凤,与闻不凡错身而过。 凤凰身上的流光弱到几乎看不见,闻不凡眼中蓦然爬上一片痛色。结界重新落下,将所有发了狂的怨灵齐齐隔绝在内,同时将其他人隔在结界之外。 “他疯了!”烙阗失声大叫,“他和小白两个人怎么打得过?!” 尧白只看了闻不凡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候忽然传来水月期期艾艾的声音:“五殿下说·····” “什么?”尧白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她说闻不凡的佛心,好像没有了。” 尧白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听到闻不凡三个字,脱口烦躁道:“他不是一直都没···” 不对,佛心已经回到了一浮身体里,怎么会又没有了? 尧白忽然头痛欲裂,迷迷糊糊猜出一个可能来。 怨灵们仿佛永远都不知疲倦,尧白此刻却觉得累极了,手指一松,砭魂骨从手中脱落。 凤凰羽翼重新展开,五彩流光跃于每一片翎羽上,绚烂夺目。它冲破层云,于电闪雷鸣中翩跹舞动,长啼一声高过一声,带着震荡人心的悲壮。 万千飞鸟越山跨海而来,绕着着凤凰飞掠过的痕迹一遍遍飞。 赤羽凤凰的身影犹如一团火,像是要把天都一并点燃。众人望着漫天红云,惊惧道:“涅、涅槃?” 花问柳从血泥里爬起来,双目猩红状如修罗,狠声骂道:“他凤凰胆都没有涅什么槃!!” 他想用神禽的仙灵将古世怨灵锁在海底沟壑。 赤羽凤凰真的拿自己当一把火,这火燃得很大,也很猛。耀眼光芒逐渐散去,怨灵们怒吼着接二连三往海底深渊里掉,有的掉下去就被烧成了灰,有的接着爬上来,在海水里疯狂挥舞双拳。它们撞塌了山,踏碎了岛,抓起海里的大鱼往嘴里塞···但尧白都没有力气管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等待自己的肉体慢慢消逝,最后归于山川。他忽然想起出幻境那晚,闻不凡坐在大树底下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尧白麻木地落下泪来,他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反复琢磨,觉得异常寡淡,尝不出真心。 “小白!” 尧白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闻不凡怀里。他看不太清,抬手摸索了片刻才摸到闻不凡的脸,冰冰凉凉的,不是很舒服。于是他往下移到他的胸膛,手掌轻轻贴上去,沙哑着声音问:“痛吗?” “闻不凡。”尧白忽然止不住大哭起来,委屈地一遍遍问他:“剖心痛吗?你知道我有多痛吗?” 我在星屠阵割裂神魂的时候,我绝望剖胆的时候,我又聋又瞎如行尸走肉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知道我有多痛吗? 闻不凡紧紧抱着他,那张仿佛经受过千锤百炼的脸满是痛苦。 “你答应过要与我永世都在一起。”尧白说:“我也反悔了,我不要再见到你,永世都不要再见到你。” “要在一起,”闻不凡落下泪来,与尧白几近透明的手紧紧相扣,轻声哄他:“我陪着你好不好,小白,你最喜欢我陪着你的。” 他倔强地摇头拒绝,想要把手从闻不凡手里抽出来。 随着赤羽凤凰的最后一片翎羽在业火中焚尽,海心裂开又长又宽的沟壑,像是直通幽冥地府。周遭全是怨灵们绝望的惨嚎。闻不凡抱起尧白,一步步往前走。 狂风席卷,佛尊的步子走得慎重又平稳,像是怕颠碎怀里的残魂。众人还来不及从凤凰陨落的惊惧中醒神,又眼睁睁看着佛尊抱着凤凰行将消散的身躯从云端一头跳进怨煞萦绕的深壑。 结界猝然而碎,茫茫海水泛起涟漪,好似只吹了一阵风,下了一场雨,如今雨过天晴,一切如旧。 —— 终章 桑宿焦头烂额地做完月子,第二天就丢下嗷嗷待哺的小龙崽往花问柳家去了。不料在门外却遇见少有来往的六合神君。 “五殿下。”六合神君颔首含笑,“新诞龙儿,还未恭贺。”桑宿笑着道“神君客气了。” 两人不尴不尬地客套完,六合神君接着道:“九殿下可还好么?” 桑宿淡淡笑了笑,从桡花山事件之后,她就对神域的人难以亲近,便淡淡地道:“仙灵都碎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留着三魂两魄苟延残喘罢了。” 六合神君神君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来递给桑宿,“这是缘法锁。” 桑宿没有接,等着她的下文。 “我听说九殿下与佛尊不日就要入轮回,”她话语间带有一丝苦意,“这缘法锁赠与他二人,算是我为从前之事聊作补救吧。” 桑宿不明所以。六合神君不待她再开口,留下缘法锁便匆匆离去。 昔年她受女帝所托,将姻契石上与九殿下相连的名字划去,如今想来确是一件错事。 花问柳的地盘灵力精纯,尧白和闻不凡的魂魄在此养的很好。只是两人的仙灵被熔岩底下的怨灵们撕得细碎,永远镇在海中了。 此后他们便只能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两个生灵,历经一世又一世轮回。桑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缘法锁,踏进了山门。 殿上站着两人,桑宿朝其中一人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乐昼佛尊安好,劳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乐昼仿佛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摆了摆手,“本尊无意中赠与的佛印能帮九殿下挡住一劫,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本尊与殿下有缘。” 桑宿点点头:‘那就劳烦佛尊与我一起,送他们入轮回吧。’ 正文 最终章 柳川镇是个大镇,商贸兴盛,物阜民丰。在成千上百的商号中又有两家格外特殊,享有减税专卖之权,是为“皇商”。 周王两家的院子比邻而建,周家的人打个喷嚏,王家人都要抬袖捂鼻子。 “周昀!周小昀!”周家小少爷的院门被拍得啪啪直响,惊得院里的猫撒丫往房上蹿。 周昀如今刚满十四,今年下了学堂,被父亲留在家中学习经商。其实他更喜欢读书,但是家中已经有了一个登科为官的兄长,他再读下去也读不出什么名堂。 听见外头那小冤家在喊,周昀只得放下账本,起身去给他开门。 院门刚开条缝,一个浑身灰不溜秋的小团子就顺势滚了进来。周昀皱眉:“又去哪里疯了,王伯伯也不管你?” “和李二狗子摔沙包来着。”小孩长得粉雕玉琢,看着比周昀要小几岁,扬起下巴道:“小昀昀,今儿花朝节,在房子憋着多闷呀,一起去庙会上玩呗!” 周昀面无表情:“叫我什么?” 王烨老实叫:“昀哥哥。” “先把你这身泥衣服换了。” “好勒!”王烨轻车熟路跑进房间,叮叮咚咚一通翻。 周昀扶额,忍无可忍暴躁道:“在软塌旁边的架子上,上回你脱在这的!” 小孩逛庙会无非是哪里人多往哪里钻,周昀不喜欢吵闹,陪着王烨几圈走下来脸都黑了一圈。 “那边有个算命摊子的,咱们看看去。”王烨拉着周昀挤过人群。 王烨此子书读不好,账算不明白,琴棋书画学一样废一样,唯独对阴阳推衍感兴趣。至今完整读过的书还是周昀细细给他校注过的《周易》。 王烨摊开手,“给钱。” 周昀面无表情地往他手里扔了两个铜板。 算命先生不知道是装神弄鬼还是真有神通,盯着王烨上上下下瞧了半天,直呼:“不得了不得了。” 王烨眼睛一亮,趴在案上问他:“我将来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一把破烂扇子点了点站在一旁的周昀,“老夫是说你们二人。” 王烨侧头看了眼木桩似的周昀,以为他说周昀将来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便对算命先生的眼光提出质疑,撇嘴道:“可他只会读书算账,你到底会不会算呐。” 算命先生并未介意,神色和煦地道:“你们二人可是前世今生的缘分,红线栓得死死的,若为男女必为夫妻,若为男男必为···呃,这个··也必为夫妻。” 周昀:“·····” “诶你拉我干嘛,还没听完呢!”王烨大叫。 周昀脸沉似水,耳朵却红得滴血,咬牙道:“胡言乱语,不听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