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尊他真香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我师尊他真香了 作者:坚强的瓦楞 简介:有点高冷却不寡言不面瘫的三好徒弟江顾(攻)X生来美貌兼顾大佬身份的不要脸师尊谢遥(受) 此文又名《我错过了养徒弟的那三年,所以我没做成攻》 位列挽月门三大仙尊之一的大佬谢遥有朝一日并不会想到,让他在筑方大陆声名远扬的不是他惊天动地的美貌,而是他收徒后真香被打脸的故事。 收徒前的谢遥:(翻白眼)呵,徒弟,就是个麻烦,莫挨老子! 收徒后的谢遥:哎呀我徒弟真棒!我徒弟真聪明!我徒弟真给我长脸!我爱死我徒弟了! 身为徒弟的江顾:……师尊,你说你爱我? 谢遥:???不是我觉得你理解错了…… 江顾:巧了我也爱你。 内容标签: 年下 因缘邂逅 仙侠修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遥,江顾 ┃ 配角:皎月,李栖寒 ┃ 其它:《天界公务员》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死不收徒的某仙门大佬真香的故事 立意:尊重师长,坚守正道,积极向上,努力生活! 第1章 仙门收徒大会 阳光正好,时而有微风拂面,两步宽的青石台阶旁皆是生长了百年的老树,攀枝错节足有天高,一眼望去繁叶似锦,落目尽是温柔碧色。 谢遥坐在一棵不知何许年生的树上,背靠着树干,双手枕着脑袋,左腿屈膝右腿自然悬空,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曲半眯着眼,神色看起来惬意极了。 正闭眼养神间,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语气听上去有些焦急:“江顾你快点,我们快来不及了。” 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冷冷淡淡:“刚才是谁坐在台阶上赖着不肯走,还不是你?现在倒是急了。” “我错了还不行?但马上就过午时了,我们连一半还没爬完呢!” “我看,我们今天是爬不上去了。” 谢遥坐在树上,听着两个少年郎的对话只觉得有趣。窝在仙山多年,平日里和他打交道的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顽固,言语举止尽是古板无趣,乏味的很,今日乍听得两个十几岁的少年拌嘴,倒是新鲜。 不过新鲜归新鲜,谢遥也知晓仙门收徒大会规矩不可破,错过就是错过,不能擅自出手帮忙。 筑方大陆有四大仙门。东有执风,西有惜花,南有挽月,北有伴雪,四大仙门各自镇守一方,维护天下安宁。而仙门收徒大会便是由四大仙门联合举办,三年一次,旨在选拔资质上佳的凡间子弟,纳入门下加以培养,承接薪火。 今年的仙门收徒大会在挽月门召开。与其他三仙门不同的是,若凡人想参加挽月门举办的收徒大会,需得先翻过挽月仙山的三千长阶,才能去山顶测灵根。并且不允许使用任何手段,违者视为作弊,将被驱赶。 就是这三千长阶,卡住了无数想修仙问道的人。 谢遥干脆继续坐着,打算等二人下山再自行离去,免得惊扰凡尘生出事端。 没曾想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那怎么行!我爹娘还等着我成仙,回去光宗耀祖呢!” 谢遥连忙低头,发现放声大哭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少年,他的衣裳看起来崭新整洁,应该是刚做的。 还真是冲着光宗耀祖来的。 而另一个少年看起来瘦弱了点,个子矮了点,穿的也破旧了些。见胖少年哭,他有些束手无措:“李栖寒你别哭……我就是随口一说。” 谢遥微微挑眉,原来胖少年叫李栖寒,矮个子少年叫江顾。 “呜呜呜……江顾,我们怎么办呐?” 李栖寒哭的涕泗横流,仿佛天快塌下来般,江顾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在袖子里摸索,希望能找点什么哄他高兴。 慌忙间,江顾摸到一个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临行前自己带的白馍。 他掰了一半白馍放到李栖寒手里,哄道:“你别哭,把这块白馍吃了,吃饱了我们下山回家,总有机会光宗耀祖。” 李栖寒这才堪堪止住哭声,拿着白馍又抽噎了一会,然后接受了自己此生与修仙无缘的残酷现实,抹抹眼泪坐下来咬起了白馍。 江顾继续哄他:“能修仙固然是好事,可若修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间之人有千万种活法,未必只有修仙之人活的最好。” 听到这话,谢遥突然笑了出来。 虽是□□,又正值中午,但寂静之地无缘无故响起一阵笑声,还是把江顾和李栖寒吓了一跳。 “谁呀!” “有意思。” 江顾闻声抬头,便见眼前闪过一个白影,再定睛一看,竟是从一旁的大树上跳下一个青衣男子,长身玉立,一双桃花目潋滟如水,似纳进万千湖色风光,唇不丹而朱,远胜世间好颜色,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原是用一根简易木簪堪堪挽住,此刻却尽数散落披于肩前,倒不叫人觉得轻佻,只是觉得应是个随意性子。 李栖寒此刻眼睛瞪得犹若铜铃,连手里的白馍掉地上了都忘了捡:“神、神、神仙,江顾,我们是不是遇见神仙了?” 江顾谨慎地打量眼前人片刻,开口询问道:“敢问是哪位仙师?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谢遥好整以暇地将散落的头发挽起,随后堪堪一礼,模样看起来一本正经:“在下只是碰巧路过。” 这荒山野岭突然蹦出一个长的挺好看的男人,江顾怕是脑子抽了才会相信他说的碰巧路过。常听村里的老人说山间精灵鬼怪多,而挽月仙山又是一等一的仙府福地,说不定眼前人不是人,是个披着人皮的精怪。 莫非是狐狸精? 谢遥要是知道眼前人把自己当成狐狸精,估计要气的吐血。他不过是听到那句“世间之人有千万种活法,未必只有修仙之人活的最好。”时,觉得这少年年纪虽小,胸襟倒是不小,若是放任离去有些可惜,所以一合计,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挡住他们回去的路。 此地不宜久留,江顾心中暗道,于是拉着李栖寒准备离开。 谢遥见他们要走,哎哎两声,上前一步:“我瞧着二位郎君是想登顶,参加仙门收徒大会吧。” 江顾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他道:“是又如何?” “午时将近,小郎君们的路程不过刚行过一半,”谢遥微微蹙眉,似乎替他们担心起来,“怕是不容易赶到呀。” 李栖寒闻言又是一番伤心落泪,江顾却不以为然,面色平静道:“有劳仙师操心,我们已经知道自己无缘证道,这就准备下山。” “两位郎君先别忙着放弃,我有一法,可以送你们到山顶。”谢遥微微一笑。 “什么办法?” “我御剑,送你们上去。” 这回江顾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栖寒已经抢先开口:“那怎么行,我听说挽月门的人专门在山上设下阵法,不允许人御剑飞行。” “这你就不懂了吧。”谢遥宽袖一挥,一把看起来仙气十足的轻盈长剑铮鸣而出,他顺手把银色剑柄握住,“挽月”二字便在剑身上浮现,隐约有紫色流光闪过。 “这是挽月门的灵剑。山上阵法只针对挽月门之外的灵剑,却不针对它。”他随意将长剑一掷,一道白虹直直破开空气,落入江顾二人的台阶上,“若御此剑上山,自是畅通无阻。” 江顾道:“听说只有挽月门的人才能驱使门中灵器,你是……挽月门的人?” 谢遥没回答,只是将长剑召回,用法力催动剑身放大数十倍,语气不紧不慢:“午时将至,若是不想迟到,就赶紧上来。” 李栖寒欢呼一声,立马跑过去。 江顾犹豫一会,还是走了过去:“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回答了我就同你一起走。” “问吧。” “你帮我们之后,需要我们做什么?” 谢遥闻言微微侧目,似乎是没想到这小小少年会问出如此世故的问题。 他想了想,回答道:“不需要你们帮我做什么,到了山顶,你给我一样东西。” 江顾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涨红了脸道:“说吧,什么东西?” 钱财,还是其他的? “你手中的白馍。”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天界公务员》求预收~ 第2章 坚决不收徒的水月仙尊 脚下是各色石子铺就而成的石子小路,两侧是随风轻轻晃动的青茂竹林,江顾安静地走在路当中,身边的李栖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江顾,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挽月仙山上接引的仙师啊?” “不知道。” “那这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不清楚。” “方才神仙哥哥为什么说,他带我们上山的事情不能告诉其他人?” 这一个“神仙哥哥”喊得让江顾微微蹙眉,他顿住脚步,侧首认真道:“挽月仙山规矩不可破,人家这样说是为了我们好,还有李栖寒,不要喊人家神仙哥哥,不合适。” 李栖寒哦了一声,并没有在意江顾的后半句话,转而开始高高兴兴地欣赏起四周的风景。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江顾看到一块约莫五尺高的古朴石壁默然矗立于尽头,两边各站一个身着淡紫长袍的弟子,他们的长袍的袖口都绣有云掩弯月花样,应该是挽月门统一的服制。 可那个人穿的是青衣,江顾心道,莫非真不是挽月门的人?只是恰巧路过? 见有人来,其中一个弟子连忙上前,询问道:“二位可是来参加仙门收徒大会的?” “是。”江顾和李栖寒二人齐齐出声。 “那烦请二位先测灵根。”弟子侧身指向石壁下的一块看起来并不出众的大石头,“这是验灵石,二位将自己的左手手掌放上去即可。” 江顾先向前走了几步,将自己的手掌放了上去。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掌心微微发热,下一秒,验灵石的颜色突然开始变化,石头原本的质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蓝,犹若晴空之下的湖面。 江顾愣了愣,随即听到身边的挽月门弟子轻声道:“水灵根。” 他有灵根。 李栖寒看起来比他还要兴奋:“江顾,你有灵根!你可以修仙了!” 江顾微微一笑,神色却并未有多欢喜。 轮到李栖寒时场面迥然不同。他先是跪在地上对着验灵石磕了三个响头,态度之认真神色之严肃宛如新年在家中敬奉祖先,甚至比敬奉祖先还要真诚几分,然后双手合十庄重地念叨:“先祖在上,后辈子孙李栖寒恳请垂怜,得赐灵根,将来好修仙证道,回去光耀门楣。” 紧接着他伸出颤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掌放到验灵石上。 许是多年在此引导等候,见过太多奇葩,对于李栖寒这套,两个挽月门弟子有些见怪不怪,他们照样神色淡然地盯着验灵石,观看是否有颜色变化。 江顾也在看,他看到验灵石的颜色一瞬间变成了纯净的白色,好似不曾被人踏足的雪山本色。 其中一个挽月门弟子微微惊讶:“这是……冰灵根?” 另一个挽月门弟子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的确是冰灵根。” 江顾显然也惊讶极了,没想到李栖寒三跪九叩的,还真给他跪出了个罕见品种,竟是变异冰灵根! 世间有灵根的人不过千分之一,其中近九成九的人的灵根属性是金木水火土五种之一,剩下的便是变异冰灵根,可见其稀有。 李栖寒已然激动地说不出来话,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江顾抱住,胖胖的身躯几乎快把江顾压得喘不过气:“江顾!我是冰灵根!我也可以修仙!啊啊啊啊!” “……嗯。” 两个挽月门弟子见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其中一人躬身一礼,朗声道:“恭喜二位,下面烦请二位移步至须弥灵境,收徒大会召开在即,各仙尊仙长也要到了。” 说完他拈手掐了一个诀,江顾便看到那块古朴的石壁突然紫光大涨,不一会竟是出现了一个旋涡状的结界。另一个挽月门弟子解释道:“这是通往须弥灵境的结界,二位郎君尽管放心进去。” 江顾和李栖寒对视一眼,齐齐躬身行礼:“多谢仙师。” 踏入结界的一瞬间,江顾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又闪过一阵白光,再定睛一瞧,他发现自己身处在另外一个地方。 脚下是长约百步的须弥座台基,远处一条由下而上的踏道直通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尽覆繁茂翠绿的树林,时而有白鹤飞过上空,清脆的鹤唳声悠远绵长,一派灵力充沛开阔平朗之象。 不少早已到此的人几个或十几个聚在一起,江顾和李栖寒两个人站在一起也不突兀。但他们殊不知,从一进灵境开始,几双高处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他们。 “水月仙尊带上来的就是这两小子?”一红衣女子手扶栏杆,柳眉微挑,淡声道,“资质不错。” 挽月门掌门沧月仙尊头束金冠,身着紫衣华服,向来严肃的面容此刻柔和了几分:“何止资质不错,那个胖小子是个变异冰灵根,瘦小子更是根骨奇佳,资质上乘,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红衣女子轻笑道:“参加大会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过沧月仙尊夸过哪个弟子,今天是头一回,看来我惜花门是留不住他,不知执风门可想留试试?” 执风门掌门云虚仙长摸了把胡须,同样笑道:“应妩仙长说笑了,既是沧月仙尊看上的人,执风门想留也留不住,不如直接放弃。” 红衣女子正是惜花门掌门应妩仙长。只见她又问道:“那沧月仙尊可是要自己收徒?还是让其他人收?” “这孩子是个水灵根,我教不合适,其他人也不合适。”沧月仙尊若有所思道,“我想让水月收他为徒。” 应妩愣了愣,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结果,她迟疑道:“水月仙尊不是不收徒吗?他亲口说的。” 这句话勾起了云虚的回忆,数年前的那一幕实在是深刻极了,他不由得感慨:“我还记得那年收徒大会,水月仙尊说自己不收徒的模样,那一番长篇大论,真是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若不胡扯一番,怎么能唬住你们。”沧月仙尊冷笑一声,“若不是这些年我一直在闭关,让皎月代掌门中事务,他能逍遥这么长时间,还不收徒?做梦!今天这个徒弟,他不收也得收。” 谢遥把人带上山后,又寻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呆着。此刻远处风景如画,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落在谢遥的脸上,他舒服地眯起了眼,只觉得这日子过得痛快极了。 毕竟门内大小事务不用他操心,没徒弟更是少了无数麻烦,整日里过的叫一个潇洒自在,怎么能不痛快? 谢遥从树上随手摘下两片叶子盖到自己的眼睛上,准备乘着闲暇时光睡会觉。没曾想沧月仙尊的传讯来的又快又及时,明确表示如果他半柱香之内没看到挽月门水月仙尊谢遥到场,那么谢遥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若是像往日,传讯的是其他人,谢遥还可以编几个理由糊弄过去,反正去不去无所谓。可偏偏这次是沧月仙尊的传讯,谢遥哪怕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糊弄他这位严肃刻板的大师兄。 他慌忙御剑,匆忙赶到须弥灵境。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谢遥老远就看到沧月仙尊和应妩云虚二位掌门正围着两个少年谈论什么,而伴雪门掌门似雪仙尊独独站在一边,没参与进去。 谢遥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随后向沧月仙尊招手笑道:“掌门师兄!我来了!是不是很及时!” ……沧月仙尊没理他。 谢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讪讪上前,却也不敢站到沧月仙尊身边,而是站到了似雪仙尊的旁边。 似雪仙尊是个冷淡性子,见谢遥凑上来也没什么反应,继续站在原地默默高冷。 谢遥用肩撞了一下似雪仙尊的肩膀,好奇道:“似雪,你知不知道我师兄他们在说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似雪仙尊沉默了一会,淡声道:“收徒。” “收徒?谁收徒?” “我。” 谢遥一惊,连忙打量一番身处中心圈的两个少年,神色带上狐疑:“他们都是冰灵根?” 两个冰灵根同时出现,他可闻所未闻。 “不是,其中一个是水灵根。” “伴雪门今年打算收水灵根了吗?我记得三年前不是才收的一个,还是因为一两百年都没出来个冰灵根。”谢遥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语气有些不解,“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呀。” “那个水灵根是你的。” “嗯……啊?什么叫是我的?” 似雪仙尊瞟了瞟谢遥的神色,发现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索性直接告诉了他:“沧月仙尊安排你收他为徒。” “什么!” 听到这句话,谢遥有一瞬间差点觉得天快要塌下来了,眼看人生的美好即将被打破,他怎么能忍得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扳过当中的一个少年的肩膀,咬牙彻齿道:“我倒要看看你个小兔崽子长什么样,敢搅我水月仙尊的清……,哎哎怎么是你!” 这不是他亲自带上山的小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遥:我给自己找了个徒弟 第3章 强扭的瓜不甜 江顾觉得一定是自己和李栖寒违规上山的事被挽月门的人知晓了,然后他们来找事了。 不过找事归找事,用得着让四个仙门的掌门亲自来吗? 难不成他们想杀鸡儆猴? 到底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饶是江顾再强装镇定,这些猜测浮现在脑海里时,还是让他内心慌乱。毕竟面前站的几个人算是筑方大陆最顶尖的存在,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碾死的那种。 沧月仙尊不知道他自认为和善的面容落在江顾和李栖寒眼里,整一个凶煞阎罗。他还在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你们叫……” 便听扑通一声,李栖寒双膝跪地,脸上满是自责惶恐,连带着语气都在颤抖:“我叫李栖寒,身旁是我好友江顾,我俩同岁,都十四,一起来自雍州大屯村,家中祖辈清白,父母都是良民,没干过偷鸡摸狗烧杀抢掠的事情,此次违规上山,是被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才干出来的,请各位掌门念我俩年少无知,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江顾:…… 这是那个一篇文章背半年还背不下来的李栖寒?怎么话说的这么利索? 一旁看戏的应妩直接笑出了声。她扭头对似雪仙尊道:“似雪仙尊,看来伴雪门后继有人了。这胖小子虽然看着憨了点,但嘴皮子利索的很。你收了他做徒弟,以后不用愁如何接待伴雪门来客了。” 似雪仙尊抿了抿嘴,淡淡瞟了李栖寒一眼,道:“油嘴滑舌。” 李栖寒被这四个字吓得不轻,急声道:“仙、仙尊!我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待入了挽月门,得好好改。” 清冷的声音又响起,李栖寒没听太清,条件反射地继续道:“是是是,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江顾却愣住了,他看向在场的几位掌门,发现他们目光含笑,似乎不是来找麻烦的,更像是几位赶市集的人盯上了两颗水灵灵的大白菜,神色莫名欢喜。 怎么回事? 正思索间,江顾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旁的李栖寒马上就被一只手扳过身去,随即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语气颇有些气急败坏:“我倒要看看你个小兔崽子长什么样,敢搅我水月仙尊的清……,哎哎怎么是你!” 江顾身体微僵,扭头看向站在李栖寒身后的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李栖寒也惊着了,结巴道:“你、你、你,你不是带我们上山的那个神仙——” 哥哥俩字被他硬生生憋回喉咙里。 谢遥暗道糟糕,慌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转身否认道:“什么神仙,你搞错了,我们不认识!” 他私自带人上山的事情若是被掌门师兄知道,还怎么得了! 这二人一来一回实在是欲盖弥彰,沧月仙尊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清楚谢遥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怕自己违反规矩的事情暴露,被他责罚罢了。 他道:“行了别装了,你带人上山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个掌门都看到了。” 谢遥闻言默默转身,对沧月仙尊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还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掌门师兄的眼睛,水月知错。” 若说方才看到谢遥出现,江顾还只是震惊,水月两个字一出,他算是彻底懵了。 合着他以为的狐狸精,骗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人,竟是挽月门三大仙尊之一的水月仙尊!二十一岁就踏入化境修成正道的那个水月仙尊! 李栖寒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水月仙尊……我的娘啊!” 说完他竟是白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幸亏江顾及时发现,伸手扶住他,要不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另一边应妩接过谢遥的话头,打趣道:“水月仙尊这话错了,你不仅没错,似雪仙尊还得感谢你呢,数年未见的冰灵根,碰巧被你撞上,还被你带上来了。” 似雪仙尊在一旁无动于衷。 谢遥见状轻哼一声:“就他这个脾气,又冷又硬,谁要他感谢啊。” 然后他指着已经完全傻了的李栖寒道:“听说你要做我徒弟?胆子不小啊!” 冷如冰霜的似雪仙尊终于开了金口:“你指的是我徒弟,旁边那个才是你的。” ……谢遥乖巧地放下了自己的手,转而和江顾对上了视线。 虽然此情此景完全不对,毕竟谢遥的目光可不算良善,甚至隐约含了不爽,但江顾还是莫名觉得这位水月仙尊的眼睛很好看,像是他幼年独自常去呆着的一片湖水,干净灵动却又蕴含无限风光,有一种平和坦荡的美。 谢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小郎君,我带你上山,可不是为了收你做徒弟的。” 江顾呆在原地有些欲言又止。谢遥挑了下眉,以为他被自己威严的气势成功震慑,得意道:“你这般胆怯,怎么好做我的徒弟?劝你早点断了念头,另寻师尊吧。” 江顾低头,终于老实道:“我不是被吓住了,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很好看。” 谢遥:“……”这都什么有的没的?搞清楚他想表达的重点了吗? 这般坦诚的言语倒是逗笑了其他人。沧月仙尊终于开口解释:“水月,让你收徒是我的主意,这孩子资质上佳,又是水灵根,我觉得给你做徒弟很合适。” 谢遥闻言微微蹙眉,无奈道:“掌门师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不适合收徒的。” 应妩在一旁相劝:“水月仙尊,不收徒固然清净,可这样下去到底有损你和挽月门的名声,毕竟一个仙门最重要的除了立派,便是传宗了。我瞧这孩子性子安静,给你做徒弟也不会打搅你的正经事,又是个一等一的好苗子,我想收还收不了,你就别往外推了。” 云虚也劝道:“水月仙尊不必有顾虑,虽然数年前你曾放言不会收徒弟,但谁还没个少年心性,轻狂了些也无可厚非,我们都能理解。” 听完这几番话,谢遥只觉得好笑。合着收徒的事,他自己不急,别人倒是替他操上了心,理由都给他想好了。 他回头看向似雪仙尊,朗声道:“似雪,你也觉得我该收徒吗?” 似雪仙尊终于不再独自高冷。他沉默一会,回答道:“皎月已经不收徒了……沧月仙尊也是为挽月门考虑。” 言下之意就是你该收徒。 这边江顾见谢遥左问一个又问一个,以为他是真的不想收徒弟。他也知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索性壮起胆子出声道:“我不是非要做水月仙尊的徒弟的。” 其实方才四位掌门同时出现在江顾和李栖寒面前时,已经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注意力,后来水月仙尊谢遥的出现更是让众人的目光齐齐拢过来。在听到沧月仙尊决定让水月仙尊收江顾为徒时,许多人更是暗暗嫉妒,心道这个小子真是撞上大运,竟然能拜仙尊为师。但在听到江顾出声拒绝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 搞什么?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挽月门掌门做的决定也敢拒绝? 谢遥闻言心中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似乎是感慨于江顾的胆识和魄力。他扬声赞叹道:“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不愧是掌门师兄看上的人呐!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一番东扯西扯下来,谢遥走到沧月仙尊的面前,面含委婉道:“那师兄你看,人家都说不想做我的徒弟了,我也不好强求……” 沧月仙尊微微一笑,点头表示理解:“行啊,你不收也行。” 谢遥面上一喜。 没曾想沧月仙尊紧接着又道:“既是不收徒,你以后也没必要下山了,在水月镜天好生呆着,过你的清闲日子。” 什么!!不让他下山!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谢遥面带痛色,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掌门师兄,你竟然威胁我,你明知道我是一个不愿屈服的人。” “那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沧月仙尊冷笑,“收不收徒在于你。” 应妩生怕这师兄弟二人因为收徒之事起了嫌隙,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不和动摇门派根基,赶忙出声劝道:“沧月仙尊,水月仙尊,收徒之事并非一定要现在做定论,大可以先把这孩子归入门下,来日再议。” 沧月仙尊依旧态度强硬。 谢遥见状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竟是要转身离开:“应妩仙长不必再劝!士可杀不可辱!” 云虚和似雪仙尊见状齐齐一惊,以为他是真的怒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紧张不已,觉得这事态走向着实惊心动魄。 却见谢遥忽然脚步一顿,来到江顾面前,忿忿道,“你叫江顾对吧,哪个江?哪个顾?” 江顾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谢遥会问他名字。他踌躇一会,轻声道:“伴水江,回头顾。” “好的江顾,”谢遥面色严肃地点头,“你是我徒弟了。” 在场众人:……说好的士可杀不可辱呢? 第4章 就很扎心 江顾与李栖寒二人再次站在了挽月仙山山顶的石壁前。 不过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的他们,一个是伴雪门似雪仙尊的座下弟子,一个是挽月门水月仙尊唯一的徒弟。 人生际遇如此奇妙,或许当时两个还在苦于登山的少年压根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悄然发生改变,他们离开了那小小村野的三寸方圆,走向了另一条看似坦荡光明的路途。而他们更不会想到,过去的十几年只不过是漫长人生的一瞬,而未来的岁月还隐匿在无数艰难险阻之中。 现在似雪仙尊要带着李栖寒回伴雪门,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寥寥无几。 李栖寒再次不争气地落了泪,他看着江顾哽咽道:“江顾,我会想你的。” 江顾沉默地拍了拍李栖寒的肩,故作镇定道:“到了伴雪门,要尊师敬长,刻苦修炼,不能丢了咱大屯村人的脸,有时间我一定会去看你。” 李栖寒拼命点头道:“我一定,你也是。” 江顾看了看天色,又瞟了一眼似雪仙尊,转而对李栖寒道:“好了,时间不早了,不能让仙尊等急了,你赶紧走吧。” “嗯。”李栖寒眼含泪花。 他转身欲走,随后又回过头看向江顾,似乎是在确认:“我走了啊江顾。” 江顾哑声回应道:“快走吧。” 这下李栖寒终于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向前大步走去。而似雪仙尊早已将灵剑召出,见他来拈手掐了个御剑诀,灵剑一瞬间蓝光大涨,变大了许多,足够二人稳稳当当地站在上面。 见李栖寒胖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江顾终于忍不住,两行泪夺眶而出,宛若断了线的珠子直直砸在地面。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缀满晚霞却空无一人的天空大声喊道:“李栖寒,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十年前江顾随母亲刚到大屯村定居,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是李栖寒端着一盆放的满满当当的鸡蛋叩开了他家院落的小木门,对他母亲说道:“婶婶,我娘让我送点鸡蛋给你们,是自家老母鸡下的蛋,新鲜的,可好吃了。” 然后他见李栖寒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望来,憨憨道:“我叫李栖寒,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当时的江顾迟疑一会,点点头答应了。李栖寒高兴地跑过来牵住他的手,眼里满是笑意:“我爹给我扎了风筝,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 于是从此往后数年的时光,江顾的身边多了一个好朋友,也只多了这么一个。 空寂竹林中,江顾眼眶红红,独自一人站立在古朴石壁下,低声道:“谢谢你,愿意带我去放风筝。” 夜晚,江顾在星长明居用完饭,乘着无人看管之际偷偷溜了出来。 由于新弟子还没有行拜师礼,没有资格与自己师尊同住,故而在行拜师礼之前,各位新弟子都先暂住星长明居。而挽月仙山虽为仙门掌管之地,但也难保时不时蹦个妖兽精怪出来作祟,若是碰上有灵力的弟子倒还好,若是碰上空有灵根的新弟子就麻烦了。所以挽月仙门有规定,住在星长明居的新弟子夜晚一律不许外出,违者重罚。 江顾也是犹豫再三才做出决定。今日白日里水月仙尊被逼收他为徒,临走前神色谈不上多欢喜,倒是沧月仙尊在一旁看起来挺高兴的。这两厢一对比,江顾心中对水月仙尊很是愧疚,毕竟人家本是出于好意带他和李栖寒上山,最后却被迫收了他做徒弟,这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江顾决心要去水月镜天,也就是水月仙尊居住的洞府,见水月仙尊一面,向他表示自己的谢意和能做他徒弟的欣喜。 至于为什么不在拜师礼之后再表示,江顾自己也不清楚。少年心性就是想做就去做,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 吃饭之前江顾偷偷问了管事弟子水月镜天的具体位置和前往路线。那管事弟子见他瘦瘦小小弱不禁风,不像是个会坏规矩的人,又念他是水月仙尊座下弟子,将来必有大成,索性卖个好告诉了他。 此刻在通往水月镜天的长石阶道上有不少人来往,大多都是住在各山头的弟子,三两成群聚在一起交谈,江顾低着头经过时,隐约可以听到他们说什么心经,挽月剑法第三式之类的,大抵是互相交流修习感悟。 江顾心中不免憧憬起来,或许将来他也可以像这些人一样,自在潇洒地与同辈弟子行在山间,谈天说地。 不过想归想,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赶到水月镜天,他必须要在宵禁之前回到星长明居,要不然被管事弟子发现就惨了。 一路步履不停,江顾终于走到了水月镜天。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万万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如梦如幻的地方。茫茫夜色,烟波浩渺,一片布满月光的静谧湖水映入眼帘,湖中心有个小岛,大小约占整个湖面的九分之一,亭台楼阁尽覆于岛上葱郁林木之中,隐约可以窥见重檐一角。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悬挂于穹顶之上的月亮,还有浮动在水雾之中的点点萤火同它们的水中倒影交相辉映,犹若两个神秘连接的世界。 怪不得叫水月镜天,江顾暗暗称叹,当真是一处极美的地方。 湖岸和小岛之间架了一座竹桥,在皎皎月色下泛着银光,江顾紧攥着一捧野百合花站在桥头,一时竟生出几分近乡情却之意。 这花是他方才经过一条山间小道采的,本来小小的一丛不怎么惹眼,偏偏香气四溢,于是便被他折来做见面礼了。 也不知师尊会不会喜欢,江顾心道。 他对着桥边湖面自己的倒影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踏上了竹桥。 礼轻情意重,师尊……应该不会讨厌的。 水月镜天,清浅殿。 谢遥穿着白日的那件青衣,跪坐在紫檀木雕花小案后,执起白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接着又给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斟了一杯,然后叹道:“皎月师兄,当时的情况你不知道,复杂的很。我要是拒绝了,等同拂了掌门师兄的面子,让别人看了笑话,我要是直接答应了吧,又显得我这人没品的很,想一出是一出,明明说了不收徒,不过才几年光景就打了脸,收了徒弟。” 皎月仙尊身披一件烟罗紫鹤氅,在听到谢遥的话后笑得眉眼弯弯,温声道:“但你最后还是收了那孩子做徒弟。” “难道让我去拂掌门师兄的面子不成?”谢遥摇摇头,神色有些无奈,“我可不想一辈子下不了山。” 皎月仙尊又道:“今天我没在场,也没见过那孩子长什么样,听说还是你亲自带上的山?” 谢遥长叹一声,扶额道:“是啊,我没事找事,给似雪仙尊送了个有冰灵根的徒弟,也给自己找了份师尊的差事,真是麻烦。” “不是说那孩子资质上佳,还是个水灵根,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其他掌门想要都要不走。”皎月仙尊见状微微蹙眉道,“怎么到你这就是麻烦了,那孩子有什么不好吗?” 江顾此刻正默默站在殿外,自始至终二人的一言一语他都听得的清清楚楚。听到这个问题时,他心中咯噔一下,微微攥紧了手中的百合花。 便听谢遥懒懒道:“我又和他不熟,怎么知道他哪里好哪里不好?掌门师兄觉得他好就好,至于入不入我的眼,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为何一开始愿意送他上山?” 江顾屏住了呼吸,一刻也不敢走神。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听得一声轻笑,谢遥的声音再度传来,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不为什么,一时兴起罢了。” 月色迷蒙,流泻一地银光,同样也落在了殿外少年清淡的眉眼间。殿内二人的交谈还在继续,他却已然一句也听不进去。一时兴起四个字像是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将少年那颗敏感的心烙得血肉模糊。 原来……师尊带他上山只是一时兴起啊。 收他为徒也是不想拂了掌门的面子。 江顾扯了扯嘴角,想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告诉自己,知道真相也好,总比起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强。 他攥着那束洁白的百合花转身离去。 因为怕被发现,走到竹桥上时,江顾把步子放的很轻很缓。两侧的湖面平静安谧,正如少年此时的神色,一丝波澜也无。忽而响得一声极轻的咚声,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丢入水中。 漆黑夜色中,江顾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竹桥尽头,一切如常。不过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一直攥在手中的百合花束不见了。 清浅殿中,皎月仙尊还在道:“若你真是不想收徒,明日我跟你一起去见掌门师兄。掌门师兄虽然性子执拗了些,但只要和他好好说,他一定不会再强求。” 谢遥挑了挑眉,仰头饮下从壶中倒出的最后一杯酒,随即站起身,步履从容地向门外走去。 “这么晚了你去哪?”皎月仙尊神色惊讶,询问道,“已经是宵禁时间了。” 谢遥脚步一顿,扭头回答道: “后日拜师礼,我这个做师尊的,总得给徒弟备点见面礼吧。” “不是不收徒吗?怎么又备起了见面礼?” “我乐意。” 话音刚落,谢遥脚步轻点,飞身不见了。只留下皎月仙尊独自坐在殿中,对着案几上的空酒壶和空酒杯发愣。 良久,便听得皎月仙尊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真不知道你天天在想什么,怪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若干年后的谢遥: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容易出事 第5章 护心鳞 挽月仙山,古始凶境。 已近子时,正是万籁俱寂之际。谢遥敛起周身气息,屏住呼吸轻步向一个巨大的洞穴走去。老远望去,那洞穴在夜色中漆黑一片,仿佛藏匿着什么可怖的怪物。而越是靠近洞穴,越是可以听到灌入洞中呼啸的风声,犹如恶鬼的凄厉尖叫,令人脚底升寒。 在离洞穴还有几百米远时,谢遥停了下来。他随手折下身边的一根枝丫,低声默念几句咒诀,然后将枝丫丢在地上,不一会,那枝丫竟变成一只外形威猛的老虎。只不过老虎虽然看着骇人,实则双目无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更像是个空有躯壳的木偶。 谢遥摸了摸老虎身上光滑的皮毛,低声道:“能不能成,就看你了。” 说完他对着老虎的脑门重重一拍,然后飞身一跃坐到了一旁的一棵大树之上。这大树生的极高,只需微微低头,便可将下方的景象尽收眼底。 原先僵硬的老虎突然动了起来,昂首向不远处的巨大洞穴长啸一声,声音震彻云霄,惊动了整个古始凶境的夜晚。 呼啸的风声忽然停了。 洞穴中隐约有窸窣的摩擦,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沉闷的喘气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苏醒了。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洞穴口。见到不远处的老虎,那个黑影发出类似于击鼓的响声,似乎是很兴奋。但或许是出于警惕,黑影并没有立刻扑向老虎,而是站在洞口不动了。 谢遥也不动,只是静静盯着黑影的动静。 就这样不知多久,老虎转身准备离开,结果还没走两步,一只足有三尺宽,爪子锋利如勾的黑掌直直出现在它的身后,刹那间将它的脑袋拍的粉碎。 只见一只身长数尺,状如白马的妖兽出现在树下,它胸前的黑色鳞片厚重坚实,在清冷月色下泛着寒光,像一件坚不可摧的护甲,将它的心头命脉牢牢护住。 谢遥见时机一到,立马轻喝道:“阵启!” 妖兽猛然发现自己掌下的老虎竟然消失不见了,只留得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丫子。它恼怒地叫了一声,赶忙想转身跑回洞穴。可殊不知谢遥老早就在四周布下了困妖阵,此刻阵法启动,哪还有让它逃的道理? “急什么,既然来了不多留一会?咱俩也好商量商量取鳞片的事。”谢遥道。 古始凶境妖兽众多,种类更是繁复。谢遥此次引出的妖兽名唤驳方,是上古三大凶兽之一,生性狡诈凶残,喜食虎豹。驳方兽武力不高,却难以杀死,主要就在于它胸前那一片状如盔甲的黑鳞。此黑鳞坚硬异常,难以击破,若是用一片制成护甲穿在身上,可以有危险时护住心口命脉,保住性命,故而黑鳞又被世人称为“护心鳞”。 只是护心鳞虽好,但放眼整个仙门也没几片,而且都已被炼化用作它途。若是想再得到一片,除非找到驳方兽,从它的身上再取一片下来。 其实珍稀的材宝灵器,谢遥不是没有,只是他的小徒弟看起来瘦瘦小小,让他觉得那些玩意远没有一片护心鳞做成的护甲实用。 此刻阵法启动,驳方兽无法逃出,又逢谢遥出言挑衅,更是让它暴躁起来。它突然冲到树下,头上的角对着粗壮的树干狠狠地撞了一下,试图把站在树上的人撞下来。便听咔嚓一声,大树刹那间被拦腰撞断,眼见着就要倒地,谢遥连忙喝道:“渊兮!剑来!” 一把银色长剑应声而出,锋利的剑刃直直破开长空,在夜色中留下一抹紫色的余光。谢遥纵身一跃,跳到渊兮剑上,急声道:“快,绕到它身后去!” 渊兮剑剑身一动,不过须臾就带着谢遥来到驳方兽身后。而此时的驳方兽还对着大树倒地的方向左右探寻,哪里知晓自己要找的人已经不在原地。 谢遥伸出手对着空气虚虚一抓,竟是不知从哪抓出一张通体金黄的符纸,他信手一翻,两指夹住符纸,肃声道:“天下万物,皆生于有,有生于无,尽听我令!定妖符,现!” 刚才还是一片空白的金黄符纸突然凭空现出一行符篆,篆体朱红像是混了鲜血,正是仙门之中常用来伏妖的定身符。谢遥使了个巧劲,将定身符打在驳方兽的后颈上,便见一阵红光大显,方才还在暴动的驳方兽忽然身形一晃,施施然倒在地上。 谢遥从剑上跳下,走驳方兽面前,道:“说了想和你和和气气地商量,你非不愿意,逼着我出手。这下好了,你动弹不了了,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了吧?” 驳方兽闭眼喘着气,没理他。 “我不爱卖关子,直说了。”谢遥眨眨眼,从袖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你护心鳞让我取两片。” 驳方兽哪里愿意,这可是它保命的鳞片,又不是路边的野花野草,哪能让人说取走就取走了?它慌忙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谢遥,意思就是,你敢! 没曾想谢遥直接略过它的凶狠眼神,点头蹲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欺负妖兽不会说话? 虽然护心鳞是越靠近驳方兽的心头越好,但谢遥还是特意避开了它心口的鳞片,在稍稍向下的位置上取了两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鳞片放进自己的储灵袋,起身欲走。 驳方兽低低呜叫一声。 谢遥扭头看它道:“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定妖符半个时辰后会自动解除,困妖阵也一样。也不用担心有别的东西来害你,它们暂且还没那么大本事破我的阵法,你就在这好好睡一觉,等符咒和阵法解除后,再回洞穴吧。” 说完他举了举手中的储灵袋,笑道:“多谢了,咱们后会有期。” 驳方兽:……后会有期还是算了吧。 一路御剑飞行,谢遥满脑子都在盘算找谁来炼化这两片护心鳞。普通的炼器师肯定不行,但放眼筑方,好的炼器师实在太少,大多数还都不知所踪,为数不多知道踪迹的几个,要不是在深山老林呆着,要不就是在海上飘着,找起来麻烦的很。 古始凶境与挽月仙山的交界处近在咫尺,谢遥却突然放缓了御剑速度。原来刚才出神间,他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且越靠近交界点,这股腥气就越浓。 直觉告诉谢遥,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移动。但当他真正看到那东西现身时,心头却暗叫糟糕。 怎么是它! -- 今日是星长明居的新弟子们行拜师礼的日子。 拜师礼,是每逢仙门收徒大会结束后,四大仙门在各自仙山举办的又一场盛事。若说前几天的仙门收徒大会是给有灵根的入选者一个拜师的机会,那么今日的拜师礼,就是新弟子正式确立与自己师尊的师徒关系,从此以后无论是在门派内还是在门派外,新弟子都可以说自己是谁谁谁的徒弟,若是别人想找事,也得先掂量掂量他能不能打得过新弟子的师尊。 一大早,管事弟子就给江顾他们发了挽月门统一的弟子服制,两套,一套和江顾先前上山看到的两个弟子身上穿的一样,淡紫长袍,宽袖口绣了云掩挽月的花纹,另一套是江顾在山下常见的短打,只不过衣料不是普通的麻布,而是上好的锦缎,应该是修习剑法时穿的。 管事弟子给他们发完衣服,肃声道:“待会你们换了衣服,便随我去须弥灵境晦朔碑前,拜见掌门,仙尊,还有各仙长仙师,今日拜师礼,望大家能恪守礼度,谨言慎行,不要闹了笑话。” 众人齐齐称是。 因着江顾是要被水月仙尊收做徒弟的人,他在同期新弟子中算是小有名气,故而哪怕待在星长明居的这几天,江顾再怎么安静低调,也总有那么几个人爱凑到他身边,找话题同他聊天。 而这之间,又有一个叫方诸玉的人首当其冲。 这不换衣裳的一会功夫,方诸玉又凑了上来,对着江顾上下打量一番,赞道:“江兄,这衣裳穿到你身上,就是同别人不一样,自带一股子仙气,真不愧是掌门和水月仙尊看上的人。” 说实在话,江顾的身量比起同龄人是要矮上那么几分的,而挽月门的服制为了追求飘逸之美,又刻意在正常尺寸内做大了些。这就导致长袍穿到他身上,像是帐帘披在了单立的擀面杖上,松松垮垮根本撑不起来。先不谈别人怎么想,单是江顾自己都觉得方诸玉这一番话说的实在太离谱。 他抿了抿唇,并没有接话。方诸玉比他大上好几岁,又出生于世家,而他就是个穷小子,万一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岂不是在人家面前闹了笑话? 况且……江顾眼睑低垂,不禁想到了那晚他去水月镜天时听到的对话。水月仙尊收不收他为徒还一定呢,又哪来的底气去接别人的讨好。 不过这一切落在众人眼里,就是江顾自持身份故作清高,故意冷落方诸玉。有人开始阴阳怪气道:“方兄,你何必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可是水月仙尊座下的徒弟,将来指不定要做仙尊的,哪是我们这帮人能攀附的?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心思好!” 方诸玉的脸色由白到红再到青,显然是被奚落的十分不痛快。江顾见状连忙道:“方兄……别误会,我并非有此意,只是、只是……” “是我唐突江兄了,”方诸玉神色难堪,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隐入人群当中,只留得江顾一人颇为尴尬地待在原地。 第6章 拜师礼 须弥灵境,一块高约百尺的石碑矗立在地,直通云霄。单从远处看,这块石碑表色陈旧,略有残缺,似乎并无出彩之处。但若走进了瞧,就会发现石碑上赫然是一条条整齐排列的挽月门规训,字里行间尽是警示告诫之意,正是挽月门立派之本——晦朔碑。 此时晦朔碑前众人齐聚,站在前方的自是挽月门掌门沧月仙尊,紧随其后的是皎月仙尊和各仙长仙师,不远处江顾等一干新弟子五人一列,分成十列,皆安静站立,垂眸不语。 沧月仙尊环视一周,蹙眉低声道:“水月怎么没来?” 皎月愣了愣,轻声回答道:“许是还在路上。” “今日是什么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沧月仙尊面色有些不快,“怎可这般不守时?简直是胡闹,之前也是这样吗?” 皎月躬身一礼,温声道:“掌门师兄莫动怒,水月虽然性子闲散,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之前的拜师礼他都是准时参加了的,今日或是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容我去看看,拜师礼可以先行开始。” “赶紧让他过来,”沧月仙尊冷哼一声,“若是误了拜师礼,我要他好看。” 不远处的江顾等人倒是不清楚掌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紫衣男子步履匆匆从人群中离开,似乎是要去做什么事情。 然后江顾便听到谁小声地说了一句:“那是皎月仙尊,据说是三个仙尊里脾气最好的一个。” ……皎月仙尊吗?江顾微微一愣,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晚听到的那句皎月师兄。 原来那晚与师尊谈心的是皎月仙尊。 江顾的目光在不远处的人群扫视一圈,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他有些落寞地收回目光,心道,他好像没有来。 这边皎月御剑来到水月镜天,不免有些奇怪,因为一路上他都没有看到谢遥的踪影,看起来谢遥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而是压根没走。 皎月准备去岛上找一找谢遥。 在踏上竹桥时,他的余光窥到了右侧栏杆上的一抹血迹。 这是…… 皎月蹙眉,伸手摸了摸血迹,发现是血是新鲜的,似乎刚被人抹上不久。 再抬头,他发现不仅是栏杆上有血迹,桥面上也有,而且一路蜿蜒向前,似乎是通往岛上的某个地方。 一路循着血迹而行,皎月终于在清浅殿找到了源头——倒地昏迷不醒的谢遥。 “水月!”皎月面色大变,快步上前扶起谢遥,急声道,“你怎么了!” 往日里神采奕奕的人此刻面色苍白,清朗的眉眼尽失灵动,完全没有平常的半分生气。 这一扶,皎月发觉自己的手已然沾满滚烫的鲜血,他这才看到,谢遥的背上竟有几处深长的伤口,看起来狰狞可怖,像是某种妖兽的爪痕。 他心中一惊,如此重的伤势,若是他再晚来一步,水月估计会直接没命。 皎月赶紧动手封住谢遥身上几处关键的穴位,又施法封住了他的灵脉,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偏殿的床上趴着。 看到躺在床上的谢遥生机渐弱,皎月不敢再拖延,他赶紧设法在清浅殿布下结界,随即前往晦朔碑处寻沧月仙尊。 -- “方诸玉,上前行礼!” 又是一声高喝,江顾默然站立,看着身边的方诸玉缓步上前,行至晦朔碑下。 灵善仙长鹤发童颜,一脸慈祥地看着他的新徒弟,道:“既入挽月门,为我座下弟子,当先谨记挽月门立派规训,你且说来第一条。” 方诸玉跪下答道:“是。身重道,心守礼,济苍生,此为挽月门立派规训第一条。” “若有叛挽月门者,该当如何?” “严惩不贷。” “立派规训第三十二条,若有一日挽月门遇灭门之祸,该当如何?” “谨遵开山祖师所言。无论天意或人为,宁战死,亦不屈。” 例行问答结束,灵善仙长点点头,从一旁弟子手捧的方盘中取出一根质地坚韧的紫色藤条,递给方诸玉道:“这紫灵藤是我给你备的见面礼,你若愿意与我结为师徒,便收下吧。” 方诸玉小心接过,随即激动叩首道:“谢师尊!弟子愿意!” 当当当,远处突然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便见晦朔碑上显现出一行泛着紫光的小字——方诸玉,灵善仙长之徒,随后小字消失,隐于石碑中不见了。 拜师礼成。 江顾拢在宽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因为下一个行拜师礼的人,是他。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其他人见状也觉得奇怪,纷纷低声议论起来,一些话例如当日水月仙尊是被逼收徒,水月仙尊看不上他,也传入江顾的耳朵里。 但他只能站在原地,任凭那些人议论。 因为他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其实一切都还来的及,江顾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若是待会水月仙尊到场,他可以上前告诉掌门,说他资质平庸,实在不配做水月仙尊的徒弟,希望能在行拜师礼前结束这场闹剧,并且把态度放的诚恳一点,掌门说不定会答应自己。 他思量一会,愈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于是准备等水月仙尊到场之后,立马上前去找沧月仙尊。 没曾想皎月仙尊忽然御剑而至,神色间俱是慌张不安,完全不复临去前的从容。 然后江顾便看到皎月走到沧月仙尊面前低语几句,似乎是说了什么事情,沧月仙尊一向严肃的脸上一下浮现出少见的焦急,接着竟是不顾仪态直接要走,皎月连忙拦住他,又说了些什么,沧月仙尊这才顿住脚步,转过身向他们这边看来。 只听他道:“诸位,今日拜师礼也行的差不多了,就此结束吧。” 说完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目光向江顾扫去:“江顾,你的拜师礼,时间暂定。” 四周一片哗然。 待沧月仙尊和皎月仙尊离去,其他仙师仙长也纷纷离开。新弟子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盯着不远处独自站立的江顾议论纷纷。 有人低声道:“水月仙尊竟是来都没来,看来正如传闻所言……极不满意。” 更有人丝毫不顾及在场的江顾,提高音量道:“我可听说人家前天晚上偷偷溜出星长明居,朝着水月仙尊住的地方去了,怕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恼了水月仙尊,所以仙尊才没来吧。” 一颗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江顾的眼神立马变了,多是□□的嘲讽和不屑。之前一些眼红他运气好的人此刻也得意起来,其中一人出言嗤笑道:“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没曾想也是个爱抱大腿的可怜货,只可惜大腿没抱上,反倒惹了一身骚,真是笑死人了。” “之前他还一天到晚冷张脸,端着好大的架子呢。不会真的以为做了水月仙尊的徒弟就可以趾高气扬了吧?” “难怪水月仙尊没来,若我收了这样的徒弟,非得直接气的不出门。” 灌入耳中的言论愈发不堪,江顾捏着拳头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先离开此地,不去理会这些人。他娘告诉过他,千万别为了逞口舌之快得罪他人,尤其是在弱小之时。 他迈开步子想要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方诸玉:“瞧他那副有娘生没娘养的样子,真是寒酸的上不了台面!” “方诸玉你说什么呢!”江顾蓦然回首,面色发寒,“你给我娘道歉!” 其实方诸玉一开口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说的未免太过了点。但当他见江顾神色发狠厉声质问时,心底的那点歉疚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不满和难以启齿的快意。 凭什么你就能做水月仙尊的徒弟?凭什么你拒绝我的殷勤时那般高高在上?你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出生村野的臭小子!水月仙尊收你做徒弟,是整个挽月门的耻辱! “我就说你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方诸玉仗着人多势众,说话越加放肆,“还不知道你娘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下作……”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顾就已经冲到他面前,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拳:“混蛋!给我闭嘴!” 这一拳将方诸玉打的眼冒金星,嘴角出血。他自幼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更何况打他的人还是一个年龄身高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半大小子。方诸玉气的大叫一声,挥手也往江顾的脸上砸了一拳,怒道:“你敢打我?看我打不死你!” 二人就这样扭打起来。一旁众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的连忙去喊管事弟子过来,有的赶紧上前劝二人收手,更多的人却是趁乱偷偷溜走,生怕被牵扯进去挨骂受罚。 一场隆重的拜师礼最后以闹剧收尾。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 第7章 我有事想找他 皎月一出清浅殿,就看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站立在殿外。 少年一见他出来,立马恭敬行礼道:“皎月仙尊。” 皎月下打量他一眼,神色惊疑道:“你是……江顾?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少年正是江顾。今日他被方诸玉打的鼻青脸肿,后来管事弟子前来,他又和方诸玉一起挨了十杖,跪在晦朔碑前思过了一下午,连晚饭也没吃上,此刻站在清风月朗的皎月仙尊面前,模样是要多狼狈又多狼狈。 江顾低低嗯了一声,眉眼俱是落寞:“回禀仙尊,我今日犯了错,受罚了。” “这样啊……”皎月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情况是这样。他轻声道:“没关系的,知错就改,挽月门规矩严了点,想来你也挨了杖责,疼不疼?我那有伤药,你要不要拿一点回去?” 江顾感激地笑了笑,摇摇头:“谢仙尊关心,我不疼。” 皎月点点头,温声道:“那你这么晚来水月镜天,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见见水月仙尊。”江顾抹了把嘴角的血,神色认真道,“我有些事情想和他说。” 听到这句话,皎月仙尊迟疑片刻,随即拒绝了这个请求:“不行,你师尊他现在不方便见人。” “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行。” “那……后日,大后日,我总可以见他吧。”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皎月眉头微蹙,似有不解,询问道:“到底是有什么事,你非得现在见他?” 江顾沉默一会,抬头看向皎月的眼睛,轻声道:“不知仙尊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本是麻雀身,何故招人恨?”江顾顿了顿,接着说出了后半句,“盖因空得凤凰名。” 夜色浓如墨染,四周寂静无声,皎月凝着眼前小小少年清亮的眼眸,心中突然没来得涌上一阵钝痛,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怎么也不松开。 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因何而生,却也不敢显现出来,只能微微调整思绪,继续道:“江顾,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人……这样说你了吗?” “没有,没人这样说我。”江顾揉了揉眼睛,涩声道,“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水月仙尊,不知道皎月仙尊能不能告诉一个准确的日期,我好再过来。” 皎月闻言轻轻摇头,叹道:“他闭关了,不知何时能出关。” 意思就是你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 江顾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良久,他点点头,对皎月躬身一礼,低声道:“是,仙尊,我这就走。” 他转身欲离去,皎月却又急急地喊住了他:“江顾!” 江顾回头,目光不解地看向他道:“仙尊可还有什么事?” “你师尊闭关前和我提过,让你先随我暂住红枫居,等他出关,你再搬过去与他同住。”皎月温声道。 “多谢仙尊,不过不给仙尊添麻烦了,我住星长明居就好。”江顾摇摇头,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仙尊不必因为水月仙尊的缘故就对我过多照拂,我还未向水月仙尊行过拜师礼,算不上他的徒弟。” 皎月还欲再言,江顾却已经转身飞快跑走,像一只孤单影只的小兽,纵使不知该向哪里跑,也得先跑了再说。 “本为麻雀身,何故招人恨,盖因空得凤凰名。”皎月凝着江顾的背影,低声喃喃道,“水月要是知道你因他受了委屈,估计伤得再重也会爬起来替你伸张。” 星长明居。 前几日入夜之后,但凡没有管事弟子巡视,新弟子们总会寻个话题聊天,无非是自己家中如何如何,师尊模样秉性如何等等,江顾虽然不插话,但也听别人讲的有趣。 不过今晚他没那个兴趣听,别人也没那个兴趣讲。 一片寂静之中,有不少人心中发憷。今天白日江顾那发狠的模样实在骇人,即使身量力气比方诸玉差了一大截,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和人家厮打在一起,明明处境落了下风,可偏偏气势丝毫不弱,哪怕被人家按着揍也瞪红了眼不服输,直到管事弟子来了才肯作罢。 平常瞧着老实巴交的,狠起来比谁都狠。 一些人已经开始后悔白日里自己的落井下石。哪怕江顾不是水月仙尊的徒弟,也不该去跟人家结梁子拉仇恨啊……万一要是人家来日飞黄腾达了,找上门来报仇可怎么办? 江顾倒是没有想到自己白日的这场架比水月仙尊徒弟的名号还有威慑力,彻底吓住了那些轻视他的人。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只都在想另一件事情。 他想,水月仙尊是不是因为不想见他,也不想参加拜师礼,所以找了个理由闭关了。 要不然身为门派仙尊,又是潇洒惯了的人,平白无故的闭什么关呢。 其实人在安静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一遇到某件事情的发生,总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即使答案跟自己想的八竿子打不着边。 江顾翻了个身,把头闷进被子里,与他同铺的人没怎么在意,故而也没听到被子里那微不可闻的呜咽声。 清浅殿。 沧月凝着床榻上面无血色的谢遥,闭眼长叹一声:“若是早知如此,我就不会逼他收这个徒弟。” “掌门师兄勿要自责,水月并非莽撞之人,此次去古始凶境取护心鳞,想来也是他觉得可行才会去的。只是没曾想,竟遇到了赤狰兽。”皎月低低叹了口气,“更不曾想,引了心魂空毒发。” “赤狰是穷奇兽后裔,虽然生来爪有剧毒,但若是水月身上没有带心魂空之毒,光靠一身精纯的灵力也足以保他安然。可偏偏这一爪害得他心魂空毒发,陷入凶险之境。纵使现在毒已被压制,可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还尚未可知。”沧月神色黯然道。 皎月道:“师兄为挽月门付出太多,千万别再为此次水月受伤的事情伤怀,只是意外罢了。” “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原本打算给水月收个徒弟,定定他的心性,要不然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怎么行?没曾想给他惹了祸事,害他受了伤。” “收徒之事却有些草率,据我知晓,江顾那孩子好像也是不愿的.” “哦,是吗?” “此次水月因为受伤没有去拜师礼的事情,好像让他受到了些非议。我能明白师兄的心思,但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放在水月和江顾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这般强求只会让二人心有隔阂,做不来师徒的。” 沧月看着昏迷不醒的谢遥,向来坚定的念头终于开始摇动。他摇摇头,叹道:“也罢,待他醒来,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插手就是了。” 皎月轻声道:“只待他醒来了。” 江顾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发现星长明居的新弟子除了他,都走的七七八八了。 他换上一身短打,只觉得比穿昨日的那件长袍合适许多。待他走到外面,看到往昔热闹的洗漱池空空荡荡,只有两个杂役在附近洒扫,心中一时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高兴。 他安静地站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管事弟子的声音:“江顾,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告知。” 江顾回头,发现管事弟子左手拿了柄灵剑,右手提了个包袱,正向他看来。 他赶紧上前,神色颇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向管事弟子解释他要长住星长明居这件事。 没想到管事弟子却将手中的剑和包袱齐齐递给他,道:“清早皎月仙尊来过了,知道你在睡觉就没让我叫你,他让我把灵剑和包袱递给你。包袱里是些衣裳和药物,仙尊特意嘱咐说里面有瓶伤药,对治你身上的伤很有帮助,还有这柄灵剑,一般弟子的灵剑得师父亲自授予,但水月仙尊如今闭关,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关,仙尊让你先用它练手,等水月仙尊出关后再说。” 江顾没管包袱,径直接过灵剑,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的沉,相反,分量很轻。 “它……有名字吗?”江顾问道。 管事弟子愣了愣,随即道:“皎月仙尊没说,估计是没有的。” 江顾点点头,将灵剑拿住,却将包袱推回,轻声道:“剑我收下了,但这衣裳和伤药,还烦请您帮我还给皎月仙尊,顺便替我向他道一声谢。” 见他执意如此,管事弟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将包袱收回,道:“仙尊和我交代过了,你以后就在星长明居安心住下,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吧。” 江顾神色认真,持剑躬身一礼:“多谢。” 待管事弟子走后,江顾将剑从剑鞘拔出,仔细端详。 虽然这剑外表普普通通,但他却越看越顺眼,心中愈发喜爱。 “平生,”他低声喃喃,“你若不嫌弃,我以后就叫你平生。” 灵剑轻鸣一声,似乎是认可了这个名字。 江顾笑了起来,他轻抚自己的平生剑,道:“我出生村野,父母双亡,于这偌大的挽月门之中,既无师长也无好友,从今往后,只有你陪着我了。” 薄雾散去,太阳东升,缕缕阳光洒在江顾的背影之上。或是第一次负剑而行,他的背影看起来滑稽笨拙,像极了一只刚出窝跌撞前行的雏鸟,任谁看到都得嗤笑几声。可若终有一日雏鸟成凤,当他再度拔剑之际,剑刃所指,便是万物噤声无人敢言,他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 第8章 真香的开始 三年后,水月镜天。 向来平静的素心湖湖面突然“咚”的一声涌起一阵水花,不知是谁往湖里投了颗石子,紧接着由中心往外开始泛起层层涟漪,一张容色出尘的脸倒映在水面之上,不是谢遥又是谁? “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一点变化也没有。”谢遥蹙眉,神色看起来无比嫌弃,“好歹给我飞来两只鸟吧,要不然还叫什么水月镜天,干脆叫一潭死水算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精神,面上却依旧透着苍白,身形也较三年前瘦削了许多。一袭白衣加诸在身,颇有几分病美人的姿态。 “水月仙尊!您醒了!”一个激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谢遥回头,发现竟是沧月仙尊座下大弟子纪成。 只见纪成手中端了个方盘,方盘之上放了一个小玉盅,一旁还搁着一个小汤勺,一看就是汤药专用配备。 “止步。”谢遥面色忽然严肃起来,指着纪成的方盘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端的应该是给我喝的药。” 纪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是,皎月仙尊亲自看着熬的,还嘱咐我一定要仔细喂你,不能洒一点。” “不喝。”谢遥摇头道。 “这怎么行,您不喝,待会师尊和皎月仙尊要是问起来,我不好交代。”纪成的脸皱成一团,似乎很苦恼。 “那这样,你告诉我掌门和皎月仙尊在哪,我亲自去找他们说,保证不找你事。”谢遥一本正经地给纪成出主意。 “今日是挽月门试炼大会的第二轮,皎月仙尊和掌门都去须弥灵境了,所以我才来给您送汤药。换做以往,都是皎月仙尊亲自来。”纪成回道。 谢遥闻言蹙眉,试炼大会?这难道不是应该在仙门收徒大会结束后的一个月才举办的吗? 他竟昏睡了这么长时间! “对了仙尊,您徒弟江顾……”纪成顿了顿,意识到江顾还未向水月仙尊行拜师礼,算不上他名正言顺的徒弟,于是改口道,“江顾也进了第二轮比试,现在估计马上要上场了。” “江顾吗?”谢遥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小少年一脸认真询问他需要什么回报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现在想想还是很有趣。 “当时第一轮选拔,谁都没想到他会入选。结果最后一场比试,他上台直接挑掉了灵善仙长之徒方诸玉的剑,获得了最后一个入选名额,着实让人惊讶。”纪成止不住地赞叹道。 若是换做以往,谢遥听到有人夸谁,必定要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毕竟筑方四仙门中论天资惊艳谁都比不上他。可今日听到纪成夸江顾,谢遥意外觉得他说的话听起来很顺耳很有道理。 那可不,他水月仙尊的徒弟能差到哪里去? 可他随即反应过来,蹙眉道:“不对呀,按理说刚入门的新弟子是没有资格参加试炼大会的,而且江顾不过才十三四岁,剑都拿不稳,怎么还能打进第二轮?” “仙尊您整整睡了三年,三年前江顾十四岁,今年已经十七了。”纪成神色认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当然可以参加试炼大会了。” “我睡了三年!”谢遥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我一定是还没醒吧。” 他转身欲走:“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再睡一觉。” 纪成急了,连忙道:“仙尊,那您把药喝了再睡行不行?” 听到这句话,谢遥猛地顿住脚步,似乎明白过来这真的不是梦。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轻喝道:“渊兮剑!” 素心湖湖面之下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动,紧接着一把银色长剑破水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滟水光,随后它直直飞到谢遥面前,轻鸣一声,似乎是对主人久违的召唤感到欢喜。 “走,去须弥灵境瞧瞧。”谢遥道。 “可是仙尊!您药还没喝呢!”纪成慌忙去拦。可他哪里拦得住堂堂仙尊,最后只能扑了个空,留在原地欲哭无泪。 须弥灵境,试炼台。 台下人头攒动,都是前来围观第二轮比试的弟子,而不远处的大殿之上,皎月仙尊和沧月仙尊同其他仙师仙长一起,也在静静观看台上的比试。 今日是第二轮比试的最后一场,比试者为江顾和景阳仙长座下弟子穆叶。穆叶在第一轮比试中拔得头筹,而江顾同样是第一轮比试杀出的一匹黑马,二人强强相聚,算是今日比试的最大看点。 比试以一炷香为时间,敲钟三下为起始,待时间一到,留在台上的人为胜出者。 比试开始前,江顾手持平生剑,向对面的穆叶躬身一礼,而穆叶同样回礼,道:“景阳仙长座下弟子,穆叶。” “江顾。”江顾点头轻声道。 钟声缓缓响起,一二三。穆叶一晃身形,手持灵剑直直向江顾面门刺去,招式简单却凌厉异常,竟是想一举将江顾打下。 便听“当”的一声,江顾丝毫不惧,亦不曾后退躲避,而是用平生剑生生挡下这一击。 穆叶脸色微变,道:“你竟用左手执剑?为何?” “事出有因,不便解释。” 只说这一句的时间,江顾已经后退数步,似乎是要酝酿招式击向穆叶。 见他左手执剑依旧如常,穆叶哪敢再轻视,直接使出挽月剑法第三式“穿林逐叶”。江顾通身一闪,躲过这一击,随后迅速转身刺向穆叶,穆叶险些中招,慌忙退避。 台下哗然,穆叶赶紧稳住步伐,于瞬息间又与江顾过了数招。 每过一招,穆叶对江顾的实力就多增几分敬畏。他觉得自己的每次出击都毫无破绽,可偏偏江顾总是能找到结点化开他的招式。而江顾出的招式明明与他的一样,他就是不知该如何拆解,只能凭着修为硬生生抗下。 一来二去,穆叶有些力竭,江顾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使出挽月剑法第五式“潮生浪起”,一阵凛然剑风袭来,远压他最开始出招的气势,穆叶哪里肯认输,拼命用剑挡住才堪堪躲过一劫,可他的衣袍还是被平生剑割下一角,直直飘落到台下。 经此一招,他已然心神大乱气息不稳,颓势渐露。 “败了。”沧月仙尊语气淡淡,也不知道在说谁。 一旁的景阳仙长在刚开始见到江顾左手执剑时,心中十分不屑,暗道毛头小子无知轻狂。没曾想后面江顾竟用剑割下穆叶的衣角,他一下坐不住了,虽然他也不敢就此断定穆叶会输,但此刻从台上局势看,穆叶明显出于下风,。 掌门这个“败了”,无疑让他心中一凉。 他长叹一口气,闭眼不再去看。 没曾想试炼台下忽然响起一阵欢呼:“穆叶师兄真厉害!穆叶师兄赢了!” 景阳仙长赶忙睁眼,发现身边沧月仙尊和皎月仙尊等一众人竟纷纷站起,面色俱是惊疑,似乎是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他抬眼望去,发现台上江顾手中的灵剑竟然不见了,而自己的徒弟穆叶手持长剑眉头紧蹙,同样一脸惊疑。 只见江顾走到台下,将掉落在地面的平生剑捡起,对穆叶躬身一礼:“穆师兄功法精进远胜于我,这场比试,我输了。” 景阳终于明白众人为何如此反应,包括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不过瞬息,这局势怎么突然就变了? 不过虽然过程不能理解,但最终获胜的还是自己的徒弟。景阳立刻将种种疑惑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欢喜。 “好!不愧是我座下弟子!”景阳高声道。 没曾想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听上去颇为熟悉:“我不服!” 众人的目光凝向声音来源,一个白衣男子缓步从林中走出,正是刚从水月镜天赶来的谢遥。 “方才我徒弟江顾在与对手打斗时,是用左手执的剑,左手较右手本就力弱,这才造成他使最后一招时,剑没拿稳,掉落台下。故而此战,不能算他输。”谢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殿上的沧月皎月见到谢遥醒来,皆是一喜。其他人虽早已听说水月仙尊闭关的传闻,但也没料到他会出现的如此突然。 江顾见到突然出现的谢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中已然方寸大乱,他曾日夜期盼出现的人,或者说不想收他为徒的人,竟在此刻出现,并出声为他辩解,用的还是师尊的身份。 真是越来越让他费解。 见江顾没有说话,景阳仙长道:“水月仙尊,无论过程怎样,江顾的剑掉落地下,这是事实,也是结果。输了就是输了,你又何必再替他辩解?” “不改变结果也行,那不如就让这场比试作废。”谢遥道, “这……他俩都比试过一场了,哪还有力气再打一场?”景阳急声道。 “你我不还是力气吗?不如我俩代他们打一场,再断输赢?”谢遥丝毫不退。 景阳仙长闻言一时语塞,他和一个仙尊打架?是嫌活的太长了吗? “好了!都闭嘴!”沧月仙尊面色肃穆,出言打断了二人的争论,“一切皆因江顾所起,你们插手有什么用?让他自己来决定。” 他转而看向台上的江顾:“江顾,你是想重来一场,还是以这次结果为准?” 江顾沉默一会,躬身一礼道:“弟子输了,无悔,不需要再比试。” “唉你这小子怎么想的?明明可以重来一场再定胜负,为何不比啊?”谢遥蹙眉,似是不解。 “弟子虽然输了,但也能进入第三轮比试。一切已是万幸,不敢奢求过多。”江顾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与谢遥的相对,“多谢……水月仙尊替我争辩。” 说完他竟是径直离开试炼台,没有和谢遥多说一句话。 “喂!江顾!你就没什么其他话想对我说?”谢遥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江顾继续往前走,仿佛没听见似的。 “我可是你师尊!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这一句话惊住了在场众人,同样惊住了尚未远去的江顾。 谢遥见他停下,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道:“今天你虽然输了,但打的很漂亮!不愧是我的徒弟,像我一样厉害!” 接着他开始等待江顾的回应。一般来说,徒弟听到自己师尊的赞扬,肯定会半是羞涩半是受宠若惊地回应道:“多谢师尊夸奖,弟子会继续努力的。” 但谢遥没想到自己的徒弟不是一般人。 只见江顾满脸冷漠地对他躬身一礼,随即转身快步离去了。 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众人—— 谢遥:看到没,这是我徒弟! 江顾:对不起,我不认识他。 第9章 冤家啊冤家 月色皎皎,流落一地霜华,江顾像往日一样,负剑走在通往星长明居的石子路上。夜色中,他的身姿挺拔犹若青松,眉目间俱是沉稳,完全不复三年前那般青涩的模样,就好似一把长刃,在经过岁月的重重打磨后,已然锋芒渐露,显现寒光。 寂静的树林中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江顾心中一惊,就见眼前闪过一个白色身影。再一看,谢遥负手而立,站在他面前,一脸笑意盈盈。 这一幕和三年前何曾相似。那时的他对着突然出现的水月仙尊,心中除了警惕,就只剩下敬仰和羡慕,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仙人,还是那样好看的仙人。 可如今再次见面,他的心境却已经不同。 江顾躬身一礼道:“不知水月仙尊在这等我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毕竟三年未见,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谢遥道。 “谢仙尊关心,我过的很好。”江顾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好似真的如他所言,他这三年过得很好。 “那你为何一直用左手执剑?你右手怎么了?”谢遥敛起笑容,目光落在江顾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询问道。 江顾也敛起笑意,想要回避谢遥打量的目光:“仙尊多虑了,我没事。” 谢遥见他不肯回答,干脆上前一步执起他的右手,撩起他的衣袖,挑眉道:“你跟我说这叫没事?” 只见在月光照耀下,江顾的右臂之上赫然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像是被人用剑所伤,纵使结了痂,可还是隐约有血渗出,看起来十分骇人。 江顾倒是没想到谢遥如此直接,一番举动快的让他毫无防备。 “何时所伤?何人所伤?为何不找医师包扎一下?” 他沉默片刻,回答道:“昨晚所伤,我不知道伤我的人是谁,若是找医师包扎,传出去消息会对我今日的比试不利。” 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比试,谢遥内心无语,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道:“先回你住的地方,我给你包扎。” 江顾本想拒绝,但谢遥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松开他的右手,转而执起他的左手手腕,带着他向星长明居继续前行。 林间时有微风拂过,吹起谢遥一头披散的长发,他的性子本就闲散,平日里只用一根简易的木簪将头发挽起,今日更是连木簪都没用,只将长发披着,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妥,更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 江顾走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缕缕发丝拂过自己的手腕,一同而来的还有那扰乱心神的阵阵痒意。 有那么一瞬,江顾很想开口问问这位在筑方大名鼎鼎的水月仙尊,为什么闭关三年,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不收徒却在今日以他师尊的身份出现,为什么明明不喜欢他,现在却来看他,还要为他包扎伤口,是因为觉得冷落了他三年心中有愧吗? 还是因为,一时兴起呢? 星长明居里,四周皆空,江顾坐在床榻边,垂眸不语。而谢遥执着小药瓶,正弯腰向他的伤口倒药粉。 纵使谢遥的动作很轻,可他还是疼得瑟缩一下。 “现在你小子知道疼了,今天下午不忍的挺好?”谢遥抬眼看他一眼,语气颇有些无奈,“再忍忍,一会就好了。” “……嗯。” 随后谢遥找了些干净的白布条,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包到江顾的伤口上。 许是怕他再疼,谢遥试图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这把剑不错,叫什么名字,谁赠与你的?”谢遥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问道。 江顾侧目,看向那把放在他身旁的灵剑,低声答道:“此剑名唤平生,是皎月仙尊赠与我的。” “怪不得我见它眼熟,原是皎月师兄给你的,怎么样?用着顺手吗?”谢遥又问。 “挺顺手的,不过……仙尊怎会眼熟于它?”江顾有些好奇。 谢遥轻笑:“何止是眼熟,你的平生剑,乃是我年幼修习剑法时所用的灵剑,陪了我好多年呢。” 江顾惊讶地瞪大眼睛,似乎是不敢置信:“那后来为何会在皎月仙尊哪里?” “说来惭愧,我这人性子懒散,平常用完东西喜欢乱扔。我有了新灵剑之后,就把这柄剑搁到了一个角落里,放了好长时间都没管它。后来被皎月师兄看到了,就把它带了回去,估计是找了个地方存放起来。” “难怪。” “难怪什么?”谢遥道。 “难怪它不愿认你为主。” 谢遥被这句话噎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看向江顾,道:“记得三年前见你,你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小人,像个萝卜头似的。没想到今天再见,都敢开师尊的玩笑了,胆子不小。” 原本在听到自己的灵剑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时,江顾的心情好上了那么一点。结果在听到谢遥的那个“师尊”后,他的心立马又沉了下来。 他随即将自己的右手抽回,起身行礼道:“多谢水月仙尊,夜深了,仙尊请回吧。” 又是这样,谢遥微微蹙眉,他哪里说错了吗? 哪个徒弟见到自己的师尊不是高高兴兴的,怎么到了他头上,就一脸冷漠外加赶人的? 谢遥故意摆出一副训人的架子:“从下午到现在,你一直都水月仙尊水月仙尊的叫我,叫我一声师尊有那么难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守礼?” 江顾微微抿唇,低头不语。 谢遥继续喋喋不休:“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你来,还没和你说上几句话,你就要赶我走。哪怕你不把我当师尊,那我好歹也是个仙尊,能不能给点面子?” “原来仙尊也知道做人要面子吗?”江顾突然抬头,神色认真道,“我还以为做人是可以不要面子的。” 谢遥愣住了。 “仙尊既告诉我要守礼,那三年前的拜师礼为何又无故不来?仙尊知道等待的滋味不好受,那定然也明白我等了三年的滋味有多难熬。仙尊为了全掌门的面子收我为徒,却不知你那不情不愿的态度让我在多少人面前丢了面子。” “这……” 江顾轻笑一声,眼里却忽而带上了泪:“在弟子的心里,仙尊可算不上仙尊,更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师尊。” 他这一哭彻底吓住了谢遥。潇洒自在了那么多年,谢遥一向秉持着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理念,他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人会因他流泪,还是个男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先打住好吧。”谢遥忙忙摆手,急声道,“我不太会哄人,更不知道怎么哄你。你先听我解释,这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它有点复杂。” “水月仙尊不必再解释,我也没兴趣听。”江顾狠狠抹了把眼泪,故作镇定道,“我不怎么哭,今晚让您见笑了。” 他继续道:“竟然仙尊已经出关,那我们明日便可去掌门那里把一切说清楚。” 谢遥一脸茫然:“说清楚什么?” “仙尊不喜欢我,不愿意收我为徒,我也不想做仙尊的徒弟。再加上拜师礼没行,我们的师徒之名可以就此解除。” ……虽说此情此景十分不对,但谢遥还是莫名这话特别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哦,想起来了。 这他娘的不就是话本里柔弱小娘子备受自己负心夫君冷落,后期成长为自强不息女豪杰后归来与夫君和离的戏码! 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娘子想说什么?” ——“夫君不喜欢我,不想和我做夫妻,我也不想做你的娘子。再加上合卺礼没行,我们的夫妻之名可以就此解除。” 谢遥颇有些头痛,这小子从哪里听说自己不喜欢他,不想收他为徒的?当时拜师礼没去还不是因为要给他备见面礼? “仙尊若是同意,明日我们就去找掌门。”江顾语气坚决。 见他态度如此,谢遥也很无奈,只好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不过先别急,缓两天再说,先把你的第三轮比试过了。” “不必。” “什么不必,今日你本可以赢下景阳的徒弟,让你再打一次你非不打。” “我右手有伤。” “第一次打的时候也没见你落在下风,不照样把人家打的团团转。” “……”江顾沉默一会,终于如实回答道,“景阳仙长德高望重,在众仙师仙长中素有‘半仙尊’之称,穆叶是他的弟子,向来也受人追捧。我若贸然出头将他打败,怕要招来不满。” “所以让你先缓两天,用我的名头壮个胆,在第三轮赢得漂漂亮亮再说。”谢遥道。 江顾没有应声,似乎是在犹豫。 “不是我说你,明明实力这么好,干嘛要顾忌这么多?而且都顶着我徒弟的名头在挽月门呆了三年了,还差这一天两天?”谢遥苦口婆心道。 “好吧,先缓两天。”江顾终于点头。 谢遥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这不就对了,学会变通嘛。” “不过仙尊,为什么要……替我想办法帮我?”江顾轻声问道。 “我欣赏有实力的人不行吗?”谢遥敲了敲江顾的脑袋,挑眉道,“不必感谢我,我向来做好事不留名。” 他随即转身准备离开,但不过刚迈开半步,他似又想起来什么,回首道:“你那个伤,记得每天按时换药。” “好。” 水月镜天。 皎月立在竹桥上,静静地等着。不一会,他看到谢遥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于是连忙上前,温声道:“水月,你回来了,可有哪里不适?” 下午谢遥执意要去找江顾,他劝了又劝,还是没有劝住,最后干脆守在水月镜天等着人回来,以防不测。 “哪就那么脆弱。”谢遥一笑。 皎月点点头,准备扶他回去休息。 没曾想他不过刚伸出一只手,眼前人突然面色发白脚步一软,竟是闭眼直直倒进他怀里。 “水月!” 第10章 溯回 “师兄是说,江顾那天晚上来找过我,还有话想对我说?”谢遥倚在榻上,蹙眉道。 皎月将装着刚熬好的药的小瓷碗推到谢遥面前,温声道:“没错,估计就是今晚他和你提起的,关于解除师徒名分之事。” “看来这小子对我意见挺大,三年前就不想做我徒弟了。”谢遥对着碗中黑色的药汁撇撇嘴,“亏我还去给他取护心鳞,小没良心的。” 皎月道:“应该是事出有因。那晚我见他一身狼狈,就问他发生了何事,他说是因为犯了错受了罚,可我见他鼻青脸肿,应是与人发生了争执才对。而且这些年我偶尔见他,他也常常是孤身一人,似乎没什么朋友。” “师兄的意思是,江顾被同门弟子排挤,所以不想呆在挽月门了?不应该呀,他不像是个爱招惹是非的人。”谢遥执起小勺,往自己的嘴里送进了一口汤药。 ……实在太苦。 “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 谢遥闻言险些呛住:“我?因为我?为何?” “本是麻雀身,何故招人恨?盖因空得凤凰名。”皎月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江顾,轻声道,“这是那晚江顾同我说的,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做我的徒弟……招人恨?那掌门师兄座下还有纪成他们呢,不也没瞧别人说什么。”谢遥有些不解。 皎月道:“若是你当时收徒收的像师兄那般正经,或者没有受伤闭关三年,别人或许就不会说什么了。” 谢遥噎了一下,随即争辩道:“当谁的徒弟不都一样,不都是要来学本事的,争这些虚名有什么用?” “每个人都如你这般想,那又何来众生百相。每个人的考量追求不同,你觉得这些名头是浮云,有的人却奉为圭臬,从而心有不满生出妒忌。” “那、即便如此,也应该是对别人不满吧。”谢遥越说越小声,“我觉得我挺冤的。” 皎月看了他一眼,道:“事到如今,还去争什么谁对谁错。” “就是这样说不清,我才觉得错处在我。”谢遥颇有些头痛地翻搅着碗中的药汁,“非要插手带人家上山,又收人家做徒弟,结果自己躺了三年,还闹了一堆误会出来。” “三年前掌门师兄说他错了,今日你又说你错了。两个向来嘴硬的人双双开口说错,真是少有。”皎月微微摇头道。 “所以说修仙有什么用,不还是逃不过这弄人的天意。”谢遥低低咳了几声,随即抬眼看向皎月,目光里带上哀求,“师兄,药凉了,我能不喝了吗?” “不行。” “可它真的好苦,我喝不下去。”谢遥有些崩溃道。 “三年前你既然敢闯古始凶境,就该做好喝苦药的准备。” 皎月虽然是面上含笑地说出这句话,但语气却是一等一的坚决,根本没有给谢遥拒绝的余地。 谢遥终于放弃挣扎,转而拿起瓷碗将药一口气喝下,随后神色扭曲地沉默了好长时间。 良久,他才从苦劲中缓过来,有些咬牙切齿道:“江顾那个臭小子,我为他喝了多少碗苦汤药!他倒好,整天想着要和我解除师徒关系,还好意思哭!我还没哭呢!还有那帮兔崽子,就是欠收拾,敢排挤我徒弟!等着吧!” 见他如此,皎月神色无奈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他们排挤江顾,你能如何,打他们一顿?你身为一派仙尊,哪怕不顾及众仙师仙长的面子,也不好放低身份去和一干小辈计较。” “还有江顾,他既是铁了心不想做你徒弟,你也不必强求。”皎月继续道,“尽快善了此事,好好养你的身体才是。” “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谢遥忽而长长叹了一口气,扶额道,“麻烦死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星长明居。 管事弟子将手中的木盒递给谢遥,恭敬道:“仙尊,这是江师弟平日佩戴的贴身玉佩,应该符合你的需要。” “既是他的贴身玉佩,怎会交到你手上?”谢遥面带疑惑,随即打开了盒子,“这……玉佩碎了?” 只见盒中静静躺着的玉佩通身浑白莹润,看起来材质上佳,可惜碎成了两半,生生被糟蹋了。 管事弟子点头,道:“据江师弟说,这玉佩是前不久碎的。之所以在我手上保管,是因为当时玉佩碎的时候他来找过我,问我可有办法修好。我告诉他我只能尽力一试,至于修不修得好不一定,他就将这玉佩交给了我。” 前不久碎的,谢遥心道,莫不是因为那次遇袭? “不知仙尊要江师弟的贴身之物有何用处?”管事弟子轻声询问道。 “既是我要,那定是有用处的。”谢遥含糊道,“晚些我会将玉佩亲自还给他,你不必操心。” 管事弟子没有再多言,只是躬身一礼道:“是。” 谢遥微微点头,拿着小木盒转身离开。 夜色将临,挽月仙山随之蒙上一层神秘的雾纱,谢遥提了个灯笼,寻了条安静无人的小溪,溪水潺潺,在明黄的光亮中透出清澈。他将两半玉佩从盒中取出,循着裂纹拼在了一起,然后托于掌心,浸入溪水中。 “以月为魂,载水为魄,寄尔之念,引吾溯回。” 只见浸在水中的玉佩表面突然闪过一道紫色流光,随后居于中间的那道显眼的裂纹慢慢消失不见了。 谢遥轻声道:“若你愿意,可否带我看看江顾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他的话音刚落,原本安静流动的溪水忽的停住不动了,紧接着无数宛若萤火的光点从水中浮出,渐渐聚在一处,并逐步汇成一块状如方板的光幕。一只近半透明的蝴蝶幻影从玉佩中飞出,直直撞进光幕之中。 光幕里开始出现了画面。是一个白衣少年的背影,只见他手握一柄长剑,正在练剑。谢遥注意到他的动作,应该是在练挽月剑法的第五式,虽然动作已经娴熟,但少了几分剑意,所以总发挥不出此式的全部威力。不过能练到这种地步,已经算十分难得了。 紧接着白衣少年转过身来,正是江顾。 下一秒他的身影出现在林间。却见他手捂右臂,步履蹒跚,鲜血不停地从他的指尖跌落,洇在小道上,汇成他身后的那条醒目的血红长线,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甚至有些愤怒。 谢遥心中一紧,这是……江顾前不久受伤的时候。 “江顾,今日山下办花灯会,不去看看吗?” 一个声音响起,画面再一转,这次江顾的面庞看起来稍显稚嫩,应当是更早些的时候。 只见他有些局促地答道:“不了,我……练剑。” 另一个声音响起,隐约带了嗤笑:“你喊人家做什么,人家可是水月仙尊的徒弟,怎么会与我们一起看花灯。” 画面之中的江顾低着头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等那些人走完后,他才慢慢挪步,走向自己常去练剑的地方。 谢遥一时竟有些心塞。而光幕之中的画面还在变化,随着时间由后向前推移,不断显现江顾在过去三年的种种经历。绝大多数画面,或行或走,或练剑或用饭,都是他孤身一人,真正应了皎月的话,没什么朋友。 最后一个出现的画面,是江顾手拿着一束百合花站在竹桥上,眉眼间似有落寞。谢遥觉得那座竹桥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不是水月镜天的竹桥吗?江顾怎么跑到那去了? 莫不是…… 谢遥蹙眉盯着江顾手中的百合花,依稀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测。 昨晚江顾的那句“仙尊为了全掌门的面子收我为徒”让他莫名生疑,他一开始还想不通江顾为何这样说,今日见到这花才大概明白过来。 三年前他与皎月的谈话,估计是被前来水月镜天的江顾听到了。 可这花、这花、这百合花、、、 一个更为“可怕”猜测浮上谢遥的心头。 这花不会是送给他的吧! 光幕渐渐消失,四周重新陷入寂静。谢遥端详着玉佩,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水月仙尊啊水月仙尊,一切皆因你而起,人家现在怕是要恨死你了,想想该怎么办吧。” 江顾没想到自己在同样的地方又遇到了同样的人。 不过这次谢遥呆在树上没下来,而是坐在树干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江顾,又去练剑了吗?” “……是,仙尊又有什么事吗?” “今日来找你,听管事弟子说你的贴身玉佩碎了,给你修了一下。”谢遥将装着玉佩的小木盒抛进江顾的怀里,挑眉道,“你看看,是否和从前一般无二?” 江顾闻言慌忙打开盒子,发现里面的玉佩完好无损,没有半分碎裂过的痕迹。 “仙尊,你是如何做到的?”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惊喜,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笑意。 见他高兴,谢遥也笑了起来:“使了个小法术就好了,简单的很。” “那我该如何报答仙尊?”江顾将玉佩收起,认真地看向他道。 “想报答?”谢遥故意卖关子道,“这样,你替我办好一件事。” “何事?” “明日试炼大会第三轮比试,赢下第一。” 江顾愣了愣,随即听到谢遥又道:“江顾,隐藏实力不是不可取,我知晓你独身立于挽月门的难处,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命令你做什么,但我还是这样说了,因为我想告诉你,正是因为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才更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实力强劲,从而不敢小觑你,欺负你。此次你受伤,不就是因为别人看不见你真正的实力,轻视于你,才敢这样做的吗?” “当然,”他忽而低声道,“这亦有我的责任。此次你遇袭之事,我定会查清缘由,还你公道。” “仙尊……” 谢遥抬眼,专注地凝着江顾的脸。夜色中,他的眸色依旧潋滟,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赤诚。 “江顾,我很抱歉,三年前我说的那些话,让你伤心了。” 江顾闻言身形微颤,脸上浮现出惊愕。 水月仙尊,这是在向他道歉吗? 没等他开口,谢遥的声音又再次传来:“还有三年前的那束百合花,真的很好看,多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解锁新技能!投影仪和修补术哈哈哈哈哈…… 好了言归正传,其实这个buff叫溯回。 第11章 第三轮比试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一条长约千尺的瀑布翻腾而下,气势磅礴,以不可阻挡之势直直落入江顾眼前深不可测的潭水中,溅起的水珠飞来,打湿了他的衣摆。 参与此次第三轮比试的一共二十名弟子,皆身着袖绣云掩挽月的淡紫色长袍,同沧月仙尊来到挽月仙山的最边缘处——雁行落瀑布, 沧月仙尊面色威严,目光扫向在场的二十名弟子,道:“今日是试炼大会第三轮比试,虽为比试,却与前两轮规则不同,为积分制。此次你们将进入古始凶境,斩杀妖兽,由于不同妖兽猎杀难度不同,故而对应分数不同,以一天为期限,总分最高者胜出,并被授予仙师尊位。” 说完他一挥手,包括江顾在内的每个弟子面前都出现了一个卷轴,外形看起来都差不多。 “此卷轴名为古灵卷轴,是在古始凶境中生长出的灵木所制,你们每遇到一种妖兽或是行进到一个地方,它都会告知你们详情,请各位弟子务必保管好它。还有,你们在古始凶境中的一切动作,我们在外面都可以看到,所以千万不要妄想通过任何不合规的手段赢得比试。” “是。”众弟子齐齐应声。 沧月仙尊见状微微点头,随即转身面向瀑布,轻喝道:“结界,开!” 便听得从千尺瀑布中忽而传来一阵轰隆声,紧接着出现了一个百尺高的法阵,正是连接挽月仙山与古始凶境的结界。 江顾将卷轴收起,召出平生剑,与其他弟子一起御剑飞入结界中。 而这边挽月仙尊与众仙师仙长一同聚在月灵镜前,准备观看弟子们的第三轮比试。 月灵镜是挽月门的镇派之宝,通过它,众人可以看到古始凶境中各位弟子的表现。不过这灵器百年前碎过一次,虽然修复好了还能用,但效果大不如前,看远景可以,但若看近景,一次只能看一个人。 本来有徒弟入选的仙师仙长们都商量好了,每隔半个时辰换一个弟子来看,尽量让二十个弟子都能被看到,既公平又合理。 没曾想半路杀出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谢遥,非逼着众人只看江顾一个人。 有仙师抱怨:“水月仙尊,你这样做你满意了,可我们也想看自己的徒弟呀……” 谢遥揣了一包葵花瓜子,边嗑边道:“我且问你,我闭关了几年?” “三、三年呀。” “我何时收的徒?” “……三年前。” “那不就对了!”谢遥一脸痛色,嗑瓜子的动作却不停,“我闭关了三年,徒弟都没见到几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多看看,你们还抱怨。你们知道你们与徒弟的日日相对,是我的可想不可求吗?” 这番话让原本还想争辩一番的其他人纷纷闭嘴。想想也是,自家的徒弟看了三年也没看出个花来,少看几眼不碍事。 谢遥见状重新露了笑脸,满意道:“好了各位,专心看表现才是正经事,我是个讲理的人,会让出时间给你们看自己徒弟的。” 本来理不直气也不壮的事,硬生生被他这一番操作搞得名正言顺起来。 江顾进了古始凶境才发现,这地方没他想象的糟糕。 他原以为的古始凶境,是一处寸草不生,邪气四溢的绝境。而眼前的古始凶境却是山水连绵,遍布花草,虽说灵气不太充盈,但刚好和邪气形成一种巧妙的平衡,使得万物在此可以生存。 “可见对待万事万物,光凭猜测是不行的。”江顾弯腰摘下脚边的一朵小白花,捏着它的花茎温声道,“总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是呀,古始凶境可美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让江顾不免有些惊愕。 他蹙眉,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储灵袋中传出来的。他将储灵袋打开,方才收起的古灵卷轴飞了出来,只见它浑身散发着温暖的红芒,悬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似乎是很高兴。 “卷轴……会说话?”江顾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所有卷轴都会说话的,只有我。” 古灵卷轴绕着江顾转了两圈,继续道:“我原身长于古灵树树梢,集天地万物之精华,又在挽月仙山浸染灵气多年,于是便有了意识……” “所以你是妖?”江顾闻言抿了抿唇,打断它道,“挽月门门规第十五条,遇妖当斩。” 他召出平生剑直接往卷轴方向劈了过去。一阵凌厉的剑风把古灵卷轴劈的哇哇大叫:“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我可是来帮你的,虽然我是妖,但也是一只好妖,不能这样对我吧!” “你撒谎,古灵卷轴虽为灵木所炼制,但每一个都被打上了挽月门的标识与禁制,绝不可能生出自己的意识,更不会修炼成妖开口说话。” “那我可能就是巧合中的巧合,受上天眷顾的小妖呢!” 江顾又劈了一剑。 “啊啊啊我错了还不行!我的确骗了你,我不是古灵卷轴行了吧!” 江顾这才停下来,冷着脸对它道:“你究竟是何物,为何要扮成古灵卷轴的样子随我入古灵凶境。” “……我就是误打误撞跟你进来的。” “再狡辩!”又是一阵剑风。 “够了你还劈!当我是柴火呢!劈过来劈过去的,会耍剑了不起呀!”奶声奶气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聒噪的嘶喊。 散着温暖红光的古灵卷轴突然消失不见了,随即出现了一只毛色杂乱的红头鹦鹉,看起来呆头呆脑,傻极了。 “我乃上古四大神兽之一,玄鸟凤凰是也。”它扯着嗓子对江顾喊道,“尔等见我,还不速速下跪!” 江顾转身就走。 这会说话的鹦鹉虽然怪了点,但看起来傻不拉几的,应该没有害人之心,不理就是了。 “大胆!小小仙人竟然无视我!真当我不会发威?”鹦鹉飞扑上去,决定用好好教训这个无知小儿。 没曾想江顾使了个火诀,一下将它头顶上的毛烧秃了。鹦鹉气的嗷嗷直叫,拼命扑棱着翅膀道:“你这个臭小子了,竟然对我不敬……” 它的狠话还没放完,整个身体就被江顾的定妖符定住了,直直地从半空摔倒地上。 “聒噪。”江顾冷冷地瞟它一眼,随即离去了。 此时,谢遥却随着众人一起看穆叶与妖兽争斗。许是瞧到景阳仙长盯着月灵镜紧张的样子太过夸张,他不屑道:“一把年纪的人了,徒弟一大堆,还为了个毛头小子紧张,丢人。” 皎月轻声责备道:“不可如此无礼。” “还不让人说了。”谢遥离开簇拥在月灵镜前的人群,坐回自己的位置,不满道,“师兄你也真是,人家都对我多看江顾没意见,你偏偏不许。我看那些徒弟没几个出众的,打的妖兽也全是一些低阶的,没意思。” “第三轮比试就是看入选弟子的修为品行如何,怎么能任由你胡闹,只看江顾一个人?” “掌门师兄又不在……” “还有,既是马上要解除师徒关系了,也没必要有过多牵扯。” 谢遥乖乖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围在月灵镜前的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这不是江顾吗?他怎么出现在这了?”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激的谢遥心神一荡。他立马蹦起来冲进人群,果不其然看到江顾手执平生剑,正在帮穆叶抵抗妖兽。 妖兽名唤冥兽,体型虽然不大,但浑身长满尖刺,方才穆叶独身抵抗已然有些力不从心,哪怕后来江顾加入,二人也难以击杀。 眼看他们处境渐渐落在下风,谢遥的心也不免悬起来,他忍不住紧张道:“打不赢就跑,较劲起来受伤了怎么办?” 众人:……刚才是谁说一把年纪还为毛头小子紧张,丢人的? 而古始凶境内,江顾心中也在暗暗焦急,他本是路过,却看到穆叶被这只冥兽大的节节败退,于是赶忙上前帮忙。但穆叶似乎对这只冥兽势在必得,不愿放手非要耗着。 长此以往,他们二人必然会失败,甚至会陷入危险之中。 于是江顾道:“穆师兄,此妖兽生性凶恶,桀骜难俘,若这样耗下去,恐得不偿失。” “江师弟不必替我操心,尽管离去就是。”穆叶执拗道,“我自有数。” 见他如此,江顾微微叹气,从储灵袋中取出两张舍灵符,准备找准时机使用。 结果一个嘶哑而又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还不快跑!赤狰那妖兽头子来了!” 江顾回头,发现是那只被他丢下的杂毛鹦鹉,一眼望去,它的头顶光秃秃的,看起来十分滑稽。 见他们还无动于衷,鹦鹉急了:“别打了,赶紧跑,不然命真的没了!” 这一句话彻底惊醒了江顾,他一把抓住穆叶的手腕,带他躲过冥兽的攻击,随即钻进附近的灌木丛中,屏息沉寂下来。 穆叶本来十分恼怒,但在闻到漂浮于空气中的那阵若有若无的腥味时,他神色微变,赶忙敛去周身气息,同江顾趴在灌木丛中不说话了。 大地开始抖动起来,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树枝断裂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冥兽此刻颤抖着匍匐在地上,似乎是害怕极了。四周安静至极,而那阵腥气却更加浓郁。 围在月灵镜前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当他们看到那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时,都忍不住后退几步。 唯有谢遥面色煞白地站在原地,攥起拳头道:“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嗑瓜子的谢瑶瑶:又是被打脸的一天~ 第12章 “绝世难题” 怔愣几秒后,谢遥召出渊兮剑,准备御剑前往古始凶境。 皎月慌忙拦住他,急声道:“你疯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吗!” “那又如何?难道坐在这里看他们送死吗?”谢遥同样急道,“师兄,那可是赤狰兽!连我……我知晓它的厉害!” 在场其他人闻言俱是一惊。三年前水月仙尊闭关,沧月掌门对外宣称是闭关静修,他们当时还疑惑,说凭水月仙尊这不安分的性子怎么会静心修习,今日一瞧,果真隐情诸多。 不过猜疑归猜疑,当务之急还是先帮皎月仙尊拦下水月仙尊才是。 景阳仙长出声劝道:“水月仙尊莫急,古始凶境,顾名思义就是凶险之地,诸弟子比试时肯定会遇到种种险情,就看他们如何处理了。倘若他们真的陷入险境,古灵卷轴会将他们传送回来的” “古灵卷轴?” 有仙师出来解释道:“古灵卷轴被打上了挽月门禁制,若是弟子遇到险情有性命之忧,卷轴会自动开启传送结界,将人带回挽月仙山。” 谢遥闻言沉默下来。 皎月见他如此,立马跟着劝道:“现下他们已经躲藏起来,赤狰兽没有发现,不会有事的。水月,你相信他们。”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道:“走了!赤狰兽走了!” 众人这才发现月灵镜中已然无赤狰兽的身影,都纷纷松了一口气。皎月见状,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他微微一笑,对着谢遥道:“你瞧,没事了。” 谢遥将剑收起,却并未向往常一样露出笑脸,而是神色闷闷地走回他的座位坐了下来。 皎月跟了过去,道:“怎么了,看到江顾他们脱险,你该高兴才是。” “高兴,我当然高兴。”谢遥默默捂住自己的脸,低声道,“可我也觉得自己丢人。” “怎么个丢人法?”皎月笑了起来。 “方才我还说景阳仙长为徒弟紧张,觉得他丢人。结果落到我自己身上时,比人家还夸张,又是召剑又是往古始凶境冲的,闹了一堆笑话。” 谢遥越说越懊恼:“怎么说我也是一介仙尊,挽月门的门面,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有失体统。” 皎月将瓜子重新递给他,温声道:“你多想了,众仙师仙长不会在意的。” 意思就是,反正你平时也没什么规矩,大家见怪不怪。 可偏偏自尊心上头的谢遥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江顾曾经对他说的那句“你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师尊”。于是他硬生生把这句话的意思理解成了,反正你这师尊当的也不合格,谁看你呀。 一直以来对自己迷之自信的谢遥,此刻开始怀疑人生。 “师兄,”他抬起头,目光里满是困惑,“你说,师尊为何这么难当?” 睡了三年,醒来后发现徒弟不愿意认自己;不能委屈,因为一切错误由自己而起;想要补救,可时时刻刻牵忧一个人的滋味实在太奇怪,犹如被下了束心咒,再也潇洒不起来,肆意不起来。 师尊怎么就这么难当?? 一旁的皎月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时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我瞧景阳仙长他们收了一堆徒弟,师尊当的挺好的。”谢遥见他不回答,开始自言自语,“许是我水平不够?或是没有做师尊的天分,所以就是当不好?” 天资聪颖的水月仙尊第一次遇到了“绝世难题”,他甚至连瓜子都不嗑了,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皎月本想开导他几句,但见他难得安静地坐下来,不去闹腾其他人,也就不再管他。干脆又走到月灵镜前,与众人一起观看弟子们的表现。 古始凶境。 穆叶在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面色复杂地盯着江顾身边的秃顶鹦鹉,道:“江师弟,你的意思是,你的古灵卷轴被这只鹦鹉代替了?” 江顾默默点头。 “匪夷所思。”穆叶有些难以置信,“这鹦鹉看起来挺丑的。” 而且瞧着傻不拉几,完全不像一只会化形的妖。 原本被定妖符定住的秃顶鹦鹉在听到这句话后气得发狂,竟是一下将符咒爆开,飞到穆叶面前,用爪子死命地挠他。边挠还边道:“和你说了多少遍,老子是凤凰!凤凰!不是什么狗屁鹦鹉!” 穆叶闪避不及,脸直接被抓出了几条血痕。还是江顾眼疾手快,使出捆妖索将鹦鹉捆住,这才稳住场面。 “该死!你这臭鸟竟然敢抓破我的脸!”穆叶用手捂住伤痕,瞪大眼睛道。 鹦鹉毫不示弱:“你个臭小子敢说我丑!本尊就是要给你个教训!” 穆叶一把抓住它,气愤道:“信不信我拔了你的毛,把你烤吃了!” “来呀来呀,谁怕谁!” 眼看一人一鸟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杠起来,江顾被迫充当了一回和事佬。 他对穆叶道:“好了穆师兄,这鹦鹉方才救了我们一命,你别和它一般见识。” 他对鹦鹉道:“你说你是凤凰,如何证明?为何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这两句话成功转移了两位的注意力。穆叶轻哼一声,随即松手把鹦鹉放了。而鹦鹉听到江顾好奇它的身世,激动地蹦到他面前,大声道:“既然你好奇,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讲讲。” 许是被鹦鹉救了一命的缘故,江顾对待它的态度好上了那么几分。他轻声道:“愿闻其详。” 鹦鹉看着江顾,也没有之前的别扭,而是觉得十分顺眼:“这故事说来话长,但我争取长话短说,尽量表达的跌宕起伏一些。” “我本是上古四大神兽之一的玄鸟凤凰,在古始凶境沉睡多年,后来被人唤醒,跟几个仙尊干了一架。再后来我输了,肉身被封印,魂魄也被打散。幸好还剩下一丝魂魄辗转多年,才修得如今这般模样。” 穆叶嗤笑一声:“你这故事还真是跌宕起伏,你倒是说说,跟你打架的仙尊是何方来历,尊号几何?” 鹦鹉清了清嗓子:“执风,挽月,惜花,伴雪,这四个。” “胡扯,这四位仙尊乃是四仙门开山立派先祖,早已飞升多年,怎会和你打架。”穆叶一幅不信的样子。 “爱信不信,又不是说给你听。” “你!” 江顾被引起了好奇,追问道:“若是真的,当年唤醒你的又是谁?” 鹦鹉顶着脑袋上剩下的几根红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忽而道:“小子,知道寒江渡这个人吗?” “寒江渡?”江顾闻言微微怔愣,似是不知鹦鹉提及此人有何用意。 穆叶插话道:“寒江渡,不是几百年前寒江氏的最后一个家主吗?” “是,就是他。”鹦鹉点头,语气竟是有些惋惜,“若不是当年他受了伤,我又刚醒不久,你们四个门派的祖师爷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随后它狠狠瞪了一眼穆叶:“更轮不上你们在我面前撒野。” 穆叶不服:“你就吹牛吧,我们祖师爷能打不过你这只秃顶鸟?” 一人一鸟又开始争吵起来。但此时的江顾却没心思去当和事佬,他开始回忆有关寒江氏的故事。 《筑方编年史》中曾提及,几百年前,在修仙门派还没有兴起时,镇守筑方大陆的是数百个以姓氏血脉为传承的修仙世家。而寒江氏,是其中当之无愧的霸主。只是后来仙门崛起,世家式微,当年称霸筑方的寒江一族也渐渐没落,并随之销声匿迹了。 而当中,代表仙门崛起世家没落的一个节点,是一则预言的出现—— 寒江孤影,尽亡筑方。 这句寓意不祥的预言当时被刻在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上,无人知晓这颗陨石的来历,更不知是谁在上面刻下的这句话。 但它却真真切切,给整个筑方带来了恐慌。 因为预言中的“寒江”刚好对上了寒江氏,所以当时的人们相信,寒江一族,真的有具有毁灭筑方的力量。 在预言没有出现之前,寒江象征着一个强大的修仙世家,是着筑方百姓仰慕推崇的存在。而在预言出现后,这两个字成了洗不掉的原罪,成了一场血腥战役的借口。 寒江一族覆灭后,世家力量一蹶不振,仙门却如朝气蓬勃的太阳,冉冉升起。 —寒江之战,这场打的昏天暗地的战役,《筑方编年史》用整整一卷的篇幅才描述完。 江顾记得那时的他对编年史的这卷内容十分感兴趣,不过教习仙师在课上并未过多提及这部分内容,只是随口说了几句便匆匆带过,不再多提。而且好像除了他,其他弟子对这场战役也不怎么关心,课上课下没几个人讨论。 毕竟身处安逸岁月,谁会去在意数百年前的腥风血雨? 唯有江顾自己觉得,在轻触泛黄纸页时,他总能于散发着悠悠墨香的字里行间窥见几分肃杀与惊心动魄。 尤其是终章末尾的那句话,好似承载了许多撰史者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寒江之战,始于寒江,经此一役,再无寒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支持~ 第13章 谢遥的年龄问题 天色渐暗,古始凶境开始归于沉寂之中。 江顾白日里躲过赤狰兽后,原本打算与穆叶分开。结果穆叶提议说他们二人可以合作斩杀妖兽,得到的积分可以对半。江顾本来有些犹豫,但想着自己没有古灵卷轴傍身,对地势妖兽都不熟悉,还不如与人合作,也多几分保障。 于是他便答应与穆叶结伴而行。一路上二人合力斩杀妖兽,收获颇丰。 偏偏临近暮色,他们在御剑度过这片湖水时,遇到了麻烦。 横公鱼,身长七尺,形若赤鲤,虽然样子看着吓人,但向来性情温顺,喜欢呆在水中。可今晚他们遇到的这只,却是少见的暴躁,仗着这片湖水是它的地盘,兴风作浪。 不过奇怪的是,这只横公鱼似乎只攻击江顾,对同行的穆叶毫不在意。于是江顾硬生生被缠住,无法脱身,而穆叶却十分轻松地逃脱了它的攻击。 眼看太阳即将落下山头,湖水之下不知还有何种骇人的妖兽正在蛰伏。江顾对穆叶道:“穆师兄,你先走。” 穆叶道:“不行,我怎能抛下你一个人?” “这只横公鱼实在太过异常,光凭我二人之力根本无法斩杀。”江顾掐出御身诀,面色严肃道,“方才不远处有烟升起,定是有弟子在那里,师兄不如赶紧过去将他们带来,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一记大浪扑来,原是横公鱼用尾巴拍打湖水所致。江顾拼命支撑,周身防御阵法的光芒却暗淡许多。穆叶见状不敢再迟疑,慌忙御剑飞往湖岸寻求帮助。 待穆叶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江顾微微松了口气,开始全心投入到与横公鱼的缠斗中,他必须要坚持到救兵的到来。 湖面突然生出数十根粗壮的白色触须,直直向江顾冲来,隐约有前后包围之势。 江顾知道自己躲闪不开,干脆纵身一跃,离开了平生剑剑身,厉声道:“平生,斩了它们!” 平生剑应声而动,剑芒大涨,不过转瞬之间,冲到江顾面前的几根白色触须便被直直割断,随后碎裂成片,飘落而下。 剩余的白色触须不依不饶,换了方向再次向江顾冲去。江顾稳稳落在平生剑上,从储灵袋中取出舍灵符,将符篆附到一片触须肉上,随后割开手掌,滴了几滴血在上面。 “舍灵!得归!” 湖中忽而寂静了几瞬,紧接着水面开始翻涌起巨大的浪花,几根百尺高的白色触须出现在了江顾身后,正是刚才被平生剑斩断的那几根。 “去吧。”他肃声道。 几根白色触须缓缓动了起来,开始向他冲去,而他面前的白色触须则以更快的速度向他冲来。 只需瞬息,便可将他击杀。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两方触须直直撞在了一处,缠打起来。再仔细一瞧,从江顾身后出来的白色触须竟然并非实体,而是虚无的幻影。 江顾擦掉从嘴角溢出的血,勉强稳住心神,继续操控幻影与白色触须相斗。 舍灵符,仙门符篆中最为凶险的一种,使用者可用敌方肉身的一部分召唤出与敌方实力一致的幻影,但需要以自身鲜血催动,并附灵识于其上,只要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非万不得已,修仙者并不会轻易使用。 湖面波涛翻涌,显然,横公鱼已经彻底地怒了。只见白色触须似乎发了疯一般,开始拼命与江顾召出的幻影搏斗,或者说,与他的灵识搏斗。 而幻影每被猛烈击打一次,江顾便觉得胸间气血翻涌的更猛烈了一些。 终于,一根幻化出的触须幻影被彻底撞碎,消失不见。江顾喉头涌上腥甜,一口鲜血吐出。 横公鱼似乎是感知到了血腥气,开始兴奋起来。 幻影逐渐被击碎。不远处,一个高约百尺的巨浪向江顾涌来,速度之快让人难以想象。 穆叶不过刚走,此刻待弟子赶来支援根本是虚妄之谈。 江顾忽而轻声道:“平生剑,你走。”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却让平生剑悲鸣不已,剑身微微颤动。 “去找穆师兄,回……水月仙尊身边吧。” 话音刚落,巨浪便将他周身的防御法阵尽数冲碎,宛如黑夜中吞噬的大口,将他吞入,随即消失不见了。 湖面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唯有庞大的黑影隐约在湖水中闪现,慢慢游向深处。 而此刻,谢遥正在被众仙师仙长围观。 皎月发现的时候,他歪着头,身子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抛开醒着时的无法无天,睡着时的水月仙尊还是十分规矩的。 “我可是看着仙尊长大的。”景阳仙长对着众人比划了几下,似乎是想比划出当年谢遥的模样,“朔月仙尊给将他带回山时,大概这么高。” 一些年轻点的仙师心中疑惑,为何你看着人家长大,人家做了仙尊,你还是个仙长。 但他们不敢问出口,只是好奇道:“那水月仙尊今年多大?” 这些年,他们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个确切的答案。 涉及到谢遥的年龄问题,景阳仙长一时语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摇摇头道:“这个我不能说。” “为何?”众人更好奇了。 “说了会被雷劈。” 众人被这个答案吓了一跳,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 提水月仙尊的年龄会被雷劈?难不成这还是个诅咒? 一旁安静聆听的皎月闻言笑了起来,道:“景阳仙长何出此言?” 景阳提起此仍有些心有余悸,他抚着心口道:“水月仙尊一开始和我说的时候,我也不信。结果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一个人被一道雷劈中,吓得我呦……” “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面生的很。”景阳道,“但好像是水月仙尊认识的人。当时水月仙尊路过,刚巧看到他被雷劈中,也被吓了一跳,后来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再说出去。” 几个年轻的仙师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闹腾把谢遥吵醒了。他睁开眼,发现一群人站在他面前,有几个还在对他笑,顿时被吓得睡意全无,连忙站起来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赶紧后退,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却也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倒是皎月温声道:“没什么,就是听景阳仙长讲了一个笑话,挺有趣,你想听听吗?” “什么笑话?”谢遥一脸懵。 “听景阳仙长说,提你的年龄,会被雷劈?”皎月似笑非笑道,“我和沧月师兄怎么没听说过?” 谢遥没想到这等陈年旧事被景阳个糟老头子扒拉出来,还说给了在场其他人听,一时间心情五味杂陈,却也不敢面上表现,只是佯装惊讶道:“师兄不知道吗?我以为你和掌门师兄知道。” “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知道?”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沧月仙尊来了。 轰的一下,谢遥脑子里闪过两个字—— 完蛋。 当年他之所以对景阳说提他的年龄会被雷劈,一来是看景阳这老顽固不顺眼,想吓吓他;二来是这老头每回见他,都要拿年纪说事,什么你都多少多少岁了还不收徒,多大多大年纪了还不守规矩,听得他心烦意乱,索性用这法子堵住老头的嘴。 而为了让景阳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他还费力做了个人偶,施了点小术法,让人偶守在人家经常走的一条路上。 然后人偶“不小心”说出他的年龄,他找准时机引个天雷一劈。 大功告成。 那几天,谢遥每每想到景阳看到人偶被雷劈时的惊恐表情,都要笑上老半天。 此刻的沧月仙尊却是面色阴沉:“我记得当时就是那道莫名其妙的天雷,生生把挽月仙山的禁制劈坏了,弟子们修了几个月才修好!” 他随即看向谢遥,冷声道:“所以一切是因为你而起?” 谢遥强撑笑容,心中隐约开始发虚:“师兄,我觉得这是个误会……” 沧月却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道:“既是提你的年龄会被雷劈,那好,你现在说出你的年龄,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有雷劈你。” 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却让谢遥傻了眼。 皎月从方才便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赶紧解围道:“师兄,或许当时只是巧合……” “那麻烦水月仙尊给老夫一个解释。”景阳来来回回听完他们的话,隐约猜测到了什么,脸瞬间黑了下来。 谢遥知道自己进退两难,干脆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反正都是死,他宁愿被雷劈死,也好过被掌门师兄和景阳老头轮流教训。 他报了一个数,然后完全无视一些仙师震惊的目光,暗中掐了个召雷诀,准备随时劈到自己身上。 没曾想“轰隆”一声,从月灵镜中传来巨大的雷响。有仙师被吓了一跳,结巴道:“这雷、这雷怎么劈到古始凶境去了?” 皎月愣了一下,随即走到月灵镜前。当他看清古始凶境发生的一切时,惊讶道:“不是雷劈到了古始凶境——” “是有人在历劫。”谢遥蹙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瑶瑶:祝大家端午节快乐!请收下来自本仙尊的祝福~ 江顾:端午快乐。 第14章 清心咒 穆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丛中。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甚至连灵力都调动不起来。 这是怎么了? “你的灵脉已经被我封住,暂时没法使用灵力。” 穆叶警惕打量四周,便看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走出一个男子,只见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气度非凡,手里还拿着一株药草。 “你是谁?”穆叶寒声道。 “都动不了了还这么嚣张,哪里来的底气?”玄衣男子勾了勾嘴角,将手中的草药扔到他脸上,“把它吃了。” 说完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哦对,你现在没法动。那本尊就勉为其难喂你吃吧。” 他缓步走到穆叶身边,准备将人扶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却忽然出现,紧贴他的喉咙,只见穆叶挣扎坐起,目光尽是狠厉,咬牙道:“那道天雷,是你这只秃鹦鹉引下来的吧。” 昨晚天雷劈中的地方,正好是他的储灵袋,而里面只有那只被江顾用捆妖索捆住的鹦鹉。 匕首抵至喉咙,只要穆叶稍稍用力,顷刻之间玄衣男子便会毙命。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挑眉道:“说了多少次,本尊是凤凰,不是鹦鹉。” “管你是什么东西,解封我的灵脉,立刻马上。” 玄衣男子轻笑两声,随即将一把剑放到穆叶身边:“古始凶境危险重重,你又受了伤,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穆叶一眼就看出这是江顾的平生剑,当下心中大震。昨晚他刚飞过湖畔便被天雷击中,没了意识,此刻晴空朗朗,分明是第二日了。 一夜已过,平生剑在此…… 穆叶猛然将手中匕首向前一送,玄衣男子却比他反应更快,一下将他的手制住。便听咣当一下,匕首应声而落。 “本尊救了你两命呢,你却想杀我。” “是你引来天雷,亦是你替换了古灵卷轴,我早该杀了你。” “但是你和那小子都没有这样做。”玄衣男子眯起眼,凤眸中隐约有淡金流光闪过,“所以你受伤,他死,都是活该。” 穆叶恨道:“当面装疯卖傻,背地却干些算计人的勾当,妖果然狡诈多端。” 玄衣男子捡起掉落的匕首,轻轻抵到穆叶的脖颈,道:“知我是妖却不杀,是为自负;信我装疯卖傻,是为愚蠢;落入敌手却还嘴硬,是为——没脑子。不过堪堪三百年,仙门子弟便已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吗?真是可笑。” 一句句尽是嘲讽,听得穆叶怒不可遏,只可惜他灵脉被封,此刻竟是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好在本尊如今历劫归来,心里高兴,便饶你一命。”玄衣男子忽然将匕首收起,凝着穆叶的脸端详了一会,道,“你须得珍惜此次机会。若是下次本尊再见你,你可没就这么好的运气了。” 穆叶还欲再言,身体却被狠狠一推,他反应不及,倒在地上。待他再重新挣扎起身环顾四周,玄衣男子却已经消失了。 他不再犹豫,拿起散落在身边的古灵卷轴,用力将它捏碎。不过眨眼一瞬,他便回到了雁行落瀑布处。 因着比试时间未到,守在瀑布处的只有两个挽月门弟子。见到穆叶出来,他们十分惊诧,连忙上前询问道:“穆师兄,你怎么提前出来了?” 穆叶焦急道:“我现在灵脉被封无法御剑,你们快带我去见掌门和水月仙尊,江顾出事了。” 此刻,江顾正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古始凶境的一处山林间。 因为腿受了伤流了血,他害怕血腥气会引来妖兽,于是给自己的脸、衣服都抹上了泥巴。而为了支撑行走,他又拄了个木棍, 现下一眼望去,他和路边讨饭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了。 好在古始凶境不是人间集市,江顾也不是对自己装束要求高的人。所以哪怕浑身脏兮兮的,他也不怎么在意。 现下的危机是,他一无古灵卷轴,无法回到挽月仙山,二无平生剑在手,无法防御妖兽,就连随身携带的储灵袋都掉落湖中,里面干粮符篆一律没了。 虽然他知道穆叶一定会带人来找他,也清楚挽月门不会放任弟子在古始凶境自生自灭,但他不敢确定自己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与其做涸辙之鱼,不如主动求生。 他准备先到昨晚有烟升起的地方看看,如果能在那附近找到挽月门弟子,哪怕回不去,也至少可以借到一柄御身的灵器。 结果他还没走到目的地,就看到一个弟子面色惊恐,跌跌撞撞朝他的方向跑来。 而紧跟在弟子身后的,是一头浑身长满尖刺的冥方兽。 江顾收回向这个弟子求助的念头,连忙闪到一旁的大树后躲了起来。不一会,他便听到冥方兽低吼一声,似乎是停了下来。 他悄悄探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弟子消失了,应当是被古灵卷轴带回了挽月仙山。而冥方兽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并不不明白猎物为何无故不见了。 ……模样有些许可怜。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江顾立刻拿起手中木棍,转身就是一下,结果还没打到,木棍的另一头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丢在了地上。在看清来人面目后,他愣住了。 “水月——” 仙尊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嘴就被死死捂住。 谢遥将他抵到树上,凑近道:“嘘,安静。” 冥方兽的低吼声时不时传来,可见惯了蛮横妖兽的江顾却此刻却是有些紧张。眼前人的呼吸均匀而又温润,犹若一片羽毛轻拂他的耳垂,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脱离掌控跳出来。 太近了,靠的实在太近了。 无论是在三年前就吸引他的那双眼睛,还是位于眼角的那颗小小泪痣,又或者是……微微抿起的唇瓣。 他都看的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 江顾忽然别过脸,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试图平复这莫名纷乱的心绪,但那股湿润的气息总会追来,埋入他的颈间,然后使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难熬。 他干脆默念起了清心咒。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尤定,神怡气清…… “你小子脸怎么这么红?一头妖兽让你怕成这样?” 江顾停下来,随即睁眼,就见谢遥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此时冥方兽已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恢复正常。 谢遥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道:“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不是。”江顾顿了顿,道,“我没有害怕。” “那你是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谢遥笑道。 “因为第三轮比试,我拿不了第一。” “啊?什么?” 江顾抬眼,凝向谢遥的脸,一字一句道:“因为第三轮比试,我拿不了第一了。” “噢,原来是这,我还以为多大事呢。”谢遥有些懵,点点头道,“没关系,拿不了不就拿不了呗,第一又不能当饭吃。” “可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我没做到。” 谢遥一愣:“你什么时候……”答应我拿第一了? 江顾见状,知道他肯定把先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当下心里一沉,再也没有方才的慌乱与异样。 谢遥看眼前人神色一变,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忙补救道:“哎呀你瞧,年纪大了就是爱忘事,哈哈哈……” 江顾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谢遥有些心虚地收起笑容,目光开始下移。这一移不要紧,他立马注意到江顾的右腿小腿缠上了破烂布条,还隐约有血渗出,当下弯下腰察看道:“你受伤了,疼不疼?” “小伤,不疼。”江顾的语气颇有些生硬,“弟子有些好奇,仙尊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既是来找他,那就说明穆叶已经将他失踪的事告知仙门,但古始凶境如此之大,找一个人简直是难如登天。可眼下望这人神色如此轻松,根本不像翻山越岭辛苦找过的样子。 更像是早就知道他在这,直接过来的。 “简单,靠这个。”谢遥起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 这架势太过直白,江顾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当即结巴起来:“仙、仙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指着心口,是想告诉自己,他靠的是心灵感应? 没曾想下一秒谢遥直接从贴心口处取出一个储灵袋,又从里面取出平生剑,径直递给他道:“平生剑认你为主,自是与你心灵相通,当然会感知到你的位置。” ……江顾默默接过剑,觉得回去有必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好了,比试时间也结束了,我带你回去。”谢遥召出渊兮剑,转而示意江顾道。 “不必,我自己可以御剑。” “逞什么强,腿都快瘸了还御剑。”谢遥的神色十分无奈,“就不怕自己掉下去?” 江顾还欲再言,谢遥却一把将他拉到剑上,随即道:“渊兮,赶紧走赶紧走,不能等这小子下来。” 渊兮剑听话起飞,速度却没有很快,而是稳稳当当载着二人向挽月仙山和古始凶境的交界处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好学生江顾其实清心咒学的不太好,只会前四句,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用不到哈哈哈哈…… 第15章 樱花和元宵 正月十五,上元节,万家团圆之际。 虽然四大仙门向来秉持着“修仙证道需斩断尘缘”的理念,不会像凡间一样举办盛典庆祝节日,但修仙者毕竟为人,七情六欲可以克制,却无法完全舍弃。 所以每逢上元节这一天,仙门虽不庆祝,但会允许弟子下山探望亲友,参与人间盛典。 挽月门亦不例外。 大清早就有许多弟子下山,或三两相聚结伴游玩,或回家与亲人团聚,皆是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当然也有没下山的弟子,江顾便是其中一个。 换做以往,他会和平常一样继续去老地方练剑。不过今日,因为腿受伤需要休养,他哪也去不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靠在星长明居外的一棵樱花树下,擦拭起了平生剑。 挽月仙山不分四季,一年到头都是风和日丽的天气,适宜人居住,却也苦了长在山上的花草树木。星长明居外的这颗樱花树就是个例子,被山上的气候迷得晕头转向,完全忘了自己还有花期这回事,樱花从开起就没败过。 好在仙山灵气充沛,养得起这颗迷糊的樱花树。 此刻微风吹过,树上樱花簌簌落下,树下少年一身单衣,马尾高束,清俊眉目间满是专注,偶尔有樱花飘落于剑上,他也不恼,只是耐心拂去,随后继续擦拭。 阳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却依旧填不满四周空旷。本是阖家团圆亲友相伴之际,人间一片欢声笑语,偏偏只有他独坐在不应景的花下,与冷刃为伴。 而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三年。 穆叶提着食盒到星长明居的时候,江顾刚擦完第一遍剑,正准备着手擦第二遍。 “你倒是清闲,独占个好地方。”穆叶笑道,“这樱花开得真不错。” 江顾放下手中的平生剑,欲起身行礼,却被他制止:“你腿上有伤,一站一坐不方便,礼就免了吧。” “还未来得及恭喜穆师兄晋升仙师。”江顾恭敬道。 那日的第三轮比试,结果是穆叶以最高积分取得了第一,成功晋升仙师。只是几日前的晋升礼江顾因着腿伤没能参加,也没有当面道喜。 穆叶摆摆手不在意道:“你我还客套什么,都是一同共过生死的人。” 江顾笑着点头道:“那我也得再道一声谢,那日多亏了师兄提前回仙山报信,救我一命。” “其实你不该谢我,你该谢……”穆叶顿了顿,似乎是想起来什么,立刻止住了话头,转而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对了,这个给你,里面有碗元宵,芝麻馅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元宵?谁做的?”江顾愣了愣,接过食盒道。 挽月门可从来没有给弟子分发过元宵。这单独一碗,肯定是专门做的。 穆叶道:“我刚才下山遇到了皎月仙尊,他递给我的,不知道谁做的,但肯定不是他做的。” 江顾打开食盒盖,看到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一碗元宵,热气腾腾的,于是好奇问道:“师兄如何知道不是皎月仙尊做的?” “皎月仙尊曾经收过一个徒弟,结果那个徒弟因吃了加毒药的元宵而死,仙尊从此便不碰这个东西。”穆叶想了想,道,“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入挽月门。” 一碗元宵竟也能引出一段陈年旧事,江顾有些惊讶,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穆叶完成了送元宵的任务,当即拍了拍江顾的肩膀,道:“好了,我有事先走了,你吃你的元宵。” 江顾道:“听闻景阳仙长专门派弟子去山阶处点了一千盏祈愿灯,为师兄祈福,师兄可是去看这个?” 仙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徒弟晋升仙师,师尊需为其点祈愿灯祈福,越多越好。只不过此灯难点易灭,一般点个五十到一百盏已是难得,像景阳仙长这样一口气点了一千盏实属罕见,自是引得仙门弟子纷纷议论。 “师尊说我这三轮比试都拿了第一,要好好庆贺。”提起此,穆叶面上带了笑意,“不过我下山不是为了看这个,而是回家探望父亲母亲。” 他自小拜入景阳门下,因着资质出众十分得青睐,也算是被人追着捧着长大的。这一千盏祈愿灯,不过是他顺遂人生中诸多光彩中的一个,并不会让他太过欢欣雀跃。 江顾听闻他要回去探望父母,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开口道:“既是如此,那师兄赶紧走吧,省得误了回去的时间。” 穆叶点点头,转身离去。而江顾在目送他远去后,低头又看了眼食盒,却发现樱花不知何时落入碗中。软滑的元宵与粉嫩的花瓣共同浮在汤水中,竟有种横跨夏秋的奇特感。 而此时,沧月仙尊正站在灵善仙长洞府前,冷眼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方诸玉。 灵善仙长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自己的徒弟道:“你个孽障!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敢雇凶刺伤同辈弟子!” 方诸玉哭得涕泗横流,拼命磕头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 他今日本是想下山回家,结果刚出洞府就碰上了前来的师尊和掌门。他以为是有什么事,不曾想掌门却扔给他一块令牌。他拿起仔细一瞧,当下吓得脸色发白。 “方诸玉,我问你,”沧月神色冷肃,“这块令牌是不是你的?” 渭南方家调令,只能是方氏嫡亲子弟持有.方家百年修仙世家,纵使没落,底蕴犹在,而使用此令可以调动方家的任何力量。 方诸玉慌忙跪下,结巴道:“回、回禀掌门,这块令牌,我、我早就丢了。” “丢了?丢哪了?” “弟子……不知。” “那我来告诉你丢哪了。”沧月拧眉道,“先是丢到了渭南方家,再丢到了鬼堕集市,最后丢到了江顾经常去练剑的后山!方诸玉,你好大的胆!” 鬼堕集市,筑方最大的黑市,亦是雇凶杀人者最常去的地方。 灵善仙长闻言大惊,道:“诸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诸玉面带惊恐,拼命摇头道:“这一切与弟子无关!” 沧月道:“试炼大会第二轮比试的前一晚,有人假扮成挽月门弟子,持着这块调令进了挽月仙山。而那晚江顾遇袭,右臂受伤,若非有巡山弟子及时发现,他会就此殒命,葬身后山。” “弟子遇袭受伤这样的大事,为何我从未听说过?”灵善仙长急忙替自己徒弟辩解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搞错了?” “巡山弟子被方诸玉买通,自是不会向上禀告。”沧月道。 “可江顾他也没有说!再说,第二日他不是照常去参与比试了吗?当时看起来并无异样!”方诸玉抬头,极力给自己开脱。 “他如何说如何做,是他的事,关键是你安排了此事。” “掌门不能只凭这块令牌就定我的罪。”方诸玉道,“说不定是有人借此陷害我!” “水月仙尊有一术法,名唤溯回。”沧月冷冷瞥他一眼,转而看向灵善仙长道,“想必灵善仙长是知晓的。” 灵善在听到“溯回”二字时,心中咯噔一下,脸色当即变了。他立马上前踹了方诸玉一脚,恨声道:“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 方诸玉虽不知“溯回”是何术法,但见自己的师尊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当即乱了阵脚,这才有了先前一幕。 见事情已经理清,沧月果断开口道:“方诸玉残害同辈弟子,罪同叛门,理应处死。” 可灵善仙长此时却心生不忍。到底做了三年的师徒,总有些情分在,哪怕方诸玉犯下大错,也不想见他送命。 于是他颤颤巍巍下跪,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卑微:“掌门,方诸玉的确罪不可赦,但渭南方家与我挽月门世代交好,若是直接将他处死,恐会伤了他们与我们的和气。” 皎月闻言蹙起了眉,似乎是在思量利弊。良久,他才缓声道:“那便先将方诸玉收押,日后再议。” “是,掌门。”灵善面色发灰,绝望道,“我既为方诸玉之师,他犯下如此大错,我亦有责。” 沧月摇摇头没有再言,只是吩咐跟随的弟子将方诸玉带走。没曾想方诸玉却突然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道:“凭什么!凭什么!他江顾只不过是个穷小子,没爹没娘,连条狗都不如,给我提鞋都不配!凭什么他就能做水月仙尊的徒弟!而我只能认一个籍籍无名的仙长做师尊!他碍了我的眼,我杀十个百个他又如何!” “堵住他的嘴,带他下去。”沧月吩咐弟子道。 不曾想方诸玉竟是直接挣脱掌控,红着眼向沧月吼道:“我是渭南方家嫡长孙,我才是天之骄子!你们是仙门以前不过是寒江氏门下的几个可怜附庸……” 他的话还没说完,问讯赶来的一众弟子便将他制服,堵住了他的嘴。 沧月走到他面前,冷声道:“天资平庸,却以过往尊荣为傲,贬低仙门,却妄想做仙尊的徒弟,师尊为你求情,你却嫌他籍籍无名。渭南方家百年名门,若落在你手,必败。” 第16章 花灯会 卯时起,亥时休,是江顾每日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 上元节这一天亦不例外。 他打来清水正准备洗脸,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喂,江顾。” 他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我在树上,你抬头看看呗。” 江顾闻声抬头,就看到谢遥坐在樱花树上,于花团锦簇中笑眯眯地朝他招手:“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想我呀?” ……真是够了。 “仙尊想赏月想赏花都请自便。”江顾连问他有什么事都懒得问,直接道,“我要回去休息了。” 谢遥连忙道:“今天上元节,你睡这么早干什么?山下正在举办花灯会,可好玩了,你不去?” “不去。”江顾摇头道。 “为何?理由是什么?” “不想去。” “那我带你去,”谢遥伸手折下一枝樱花,轻松道,“你去不去?” 江顾顿住脚步,扭头看向谢遥道:“什么?” 谢遥见他停住脚,心知有戏,赶忙放出后招道:“就是带你去看花灯,猜灯谜,吃好吃的,你去不去?” 他知道江顾这三年都没下过山,也没有去过上元节的花灯会,虽然嘴上说着不想去,但心里肯定是好奇向往的。 毕竟身边有个类似的例子,谢遥自认为对这种外表冷漠内心戏却很足的人还是很了解的。 此刻,远在伴雪门的似雪仙尊忽然打了个喷嚏,坐在他身边的李栖寒关切问道:“师尊可是冷了?” “不冷,无事。”似雪仙尊淡淡摇头,继续沉心打坐。 这边,树下的江顾听到谢遥的邀约,沉默了一会,道:“再过不久就是宵禁时间。” “宵禁算个屁呀,”谢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以前经常在宵禁时间出去玩。” “可……” 谢遥从树上跳下,看着他道:“若是你有顾忌,怕被人发现,我倒是有个方法。” 说完他对着手中的樱花枝默念几句咒诀,不一会樱花枝竟幻化成了江顾模样,神态身姿都此时的江顾一般无二。 这是个什么术法?江顾愣住了,他可从未见过。 谢遥却直接把“假江顾”往他身上一推,支招道:“把这个扛回卧房,放在你住的那张床上,用被子盖好,保管没人发现。” 江顾有些犹豫,谢遥却拍拍胸脯保证道:“哎呀放心吧,这招我之前经常用,从未出过岔子。” “……嗯。” 泉清镇位于挽月仙山脚下,因着靠近仙门的缘故,每年来往此地的人不少,很是繁华热闹。而每逢上元节的夜晚,镇上都会举办花灯会,街头巷尾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盏盏光点汇聚成浮动的光海,甚为壮观,常常吸引远近的百姓前来观赏。 当然,还有此刻的江顾和谢遥。 山下不比山上,还是冬时节气,江顾披着厚厚的白色斗篷,左手提一盏精巧别致的小马灯,右手立着一个糖葫芦架,正安静地站在一旁看谢遥和卖糖葫芦老伯争辩。 谢遥将脑袋埋在毛茸茸的斗篷帽子里,不服道:“我说老伯,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啊,十年前你的糖葫芦分明是三文钱一串,怎么现在就要十文钱一串了?这涨价涨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位公子,这十年间什么东西不涨价呀?就连糊花灯的纸都涨了好几文钱呢,我卖的糖葫芦怎么就不能涨价了?”老伯的气势丝毫不输谢遥。 “我不是不让你涨价,只是你这一下涨了七文钱,不明摆着抢吗?” 老伯扯着大嗓门不客气道:“我这糖葫芦一年涨一文,你哪只眼睛看我是一下涨了七文!我瞧公子你也是个富贵人,怎么还为七文钱斤斤计较?你想买就买,不买就滚蛋!” 谢遥被吼得瑟缩一下,气势一下败落:“我也没说不买……” 这一吼倒是引来了路人的围观,人们纷纷驻足,好奇地打量着三人,有几个人甚至上前向江顾买了几根糖葫芦。 老伯一瞧有钱进账,想着自己站在这半天没一单生意,一旁的清俊小公子却安安静静帮他开了张,当即是喜笑颜开。他抽出两根糖葫芦递给江顾,和气道:“多谢公子了,这糖葫芦您拿着,算是老头子的一点心意,祝您上元安康。” 刚才还在被叫滚蛋的谢遥:…… 纵使亥时已过,主街道上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谢遥咬了一口糖葫芦,蹙了蹙眉:“这糖葫芦怎么不酸也不甜,吃起来没什么味道。”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江顾,摇头叹气道:“我说了让你别买那么多,你非不听,这下亏了吧。” “天寒地冻,老人家做生意挺不容易。” “那也不至于把人家一整架子的糖葫芦买下来吧。” 江顾沉默了一会,道:“当时没想那么多。” “买就买了。”谢遥扭头看着他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做好事还是要表扬的。” “不用。” “那怎么行,得夸,让我想想怎么夸才好。” 随即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道,“挽月门弟子江顾,就像这糖葫芦一般好!” “……” “形貌俱佳,内里有着一颗红心,虽然有一层冰冰凉凉的保护壳,但只要稍稍暖一暖,这保护壳就化了……” “好、好了仙尊。”江顾只觉得脸上滚烫一片,十分听不惯。 谢遥见状笑了起来,逗他道:“这么不经夸?我还没夸完呢!” 话音刚落,一旁的江顾忽然站住不动了。谢遥有些奇怪,探过头一瞧,发现他被一个红衣小姑娘被扯住了衣角。 小姑娘生的粉雕玉琢,扎着两根羊角辫像个讨喜的福娃娃。只见她伸出小手,手心赫然躺着两文钱,抬头看向江顾道:“哥哥,我想买一串糖葫芦。” 合着是把江顾当成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了。 江顾倒也不恼,从草架子上取下两串糖葫芦,躬身递给她,轻声道:“你拿着吧,不要钱。” 小姑娘犹犹豫豫,有些不敢接。 天冷,谢遥见她小小一个,身边又没有父母陪着,不免有些担心。于是他接过江顾手中的糖葫芦,蹲下来对小姑娘摇头道:“刚才这个哥哥说错了,糖葫芦是要钱的,但是你的钱不太够。” 小姑娘闻言,眉眼间浮起失落:“嗯……那我不买了。” “不过呢,你也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然后我把糖葫芦送给你。”谢遥忽而弯起眉眼,笑眯眯道。 小姑娘似乎是舍不得谢遥手中晶亮馋人的糖葫芦,背起手有些扭捏道:“那你、你问吧。” 这般小女儿情态倒是惹得谢遥心生欢喜,语气愈发温柔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我叫忆忆,回忆的忆,今年六岁。” “父亲母亲在哪里?” “母亲在和叔叔婶婶做生意,父亲……”忆忆歪了歪小脑袋,思索道,“父亲出了远门。” “哦,母亲在做生意啊。”谢遥与江顾对视一眼,随后道,“那你母亲知道你出来了吗?” “不知道。”忆忆乖乖摇头。 大概了解清楚后,谢遥点点头,笑着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温声道:“好了,我问完了,糖葫芦送给你了。” 眼见一串大糖葫芦到手,忆忆明摆着高兴起来,道:“谢谢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谢遥听到这个称呼非常满意,又开始耐心向她解释道:“很晚了,天又冷,你母亲见不到你会担心的,我们送你回去好不好?” 忆忆看了谢遥一眼,又抬头看了江顾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想不想漂亮哥哥抱你?”谢遥张开双臂,眨眨眼睛哄道。 花灯连绵成片,照得整条街道明亮如昼。江顾低头看着谢遥精致的侧脸,见他眉目间布满与灯火同样温暖的情意,忽而开口道:“我来吧仙尊,我来抱她。” “那也行。”谢遥闻言怔愣一会,指着江顾问忆忆道,“这个哥哥也想抱你,你愿不愿意?” 忆忆咬着糖葫芦没有拒绝。江顾微微一笑,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小姑娘,随即将她稳稳抱起。谢遥接过灯笼和糖葫芦架,看着身旁的一大一小,笑道;“我们走吧。” 街尾,一个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刚招呼完摊位前的客人,准备扭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娘!” 她闻声望去,却惊讶地发现女儿正向她跑来,手上还拿了一串糖葫芦。 “忆忆!你去哪了?”她一把将女儿搂住,道,“哪里来的糖葫芦?” “夫人生意再忙,也得将孩子看好才是。这般小的孩子不辨是非,若遇上居心不良的人就不好了。”谢遥出现母女二人面前,一本正经道。 他的本意是想警示提醒这位粗心的母亲。没曾想女子见到他,却是蓦然将女儿松开,一脸惊讶道:“谢遥公子?” 这么多年,认识谢遥的人都以他的尊号水月相称。喊出真名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你……认识我?”谢遥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看向女子道。 “如何不认识,如何不认识啊!”女子看上去十分激动,“我是钟离啊,当年风月楼的离离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把几句废稿给粘上了,白天审的时候才发现…… 第17章 尴尬的收尾 风月楼,钟离,离离姑娘…… 紧随其后的江顾听到这些,不由得愣住了。 谢遥此时还沉浸在疑惑中,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然一激灵,惊道:“是你呀离离姑娘!十年未见,我真是一点没认出你!” “十年未见,公子却是容颜依旧,不改当年。”钟离施施然行了一礼,笑道。 “怎么就到了泉清镇?”谢遥有些激动,“还做起了生意?” “夫君是泉清镇人氏,我嫁他后,就随他安居于此。他外出谋生辛苦,我也想帮他两把,就出来支了个摊位,卖些小玩意。” 钟离说着说着面上带了愧疚,道:“结果方才生意太忙,一时间疏忽大意,没看到忆忆跑出去。” “如今孩子已经回来,离离姑娘不必再如此自责。”谢遥连忙改口道,“马上花灯会也要散了,还是早点回家才好。” “是,我们等会就走。”钟离抱起忆忆,终于注意到站在谢遥旁边的江顾,面上带了诧异,询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哦,介绍一下,他是我……”谢遥十分自然地接话,却卡在了“徒弟”二字上,一瞬间哑巴了。 怎么说,是徒弟?江顾听到怕不是要把他撕了。可不是徒弟,那又是什么身份? 结果他还在思考到底怎么说的时候,江顾已经开了口:“在下江顾。” “原来是江公子。”钟离温和一笑,忍不住对他多打量了几眼。 上元佳节,花灯满街,正是晚夜良辰,谢公子身旁不见美人,却是同这位江公子一起,再加上他方才谈及江公子身份多有顾忌,莫不是…… 到底是浸染过风月的人,钟离对此事并不怎么避讳,只是笑意更深了。 谢遥见状不免有些奇怪,却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干脆直接忽略,转而看向摊位上摆的一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好奇道:“你就是卖这些头饰手钏之类的?” “是,都是自己亲手做的,公子看看可有喜欢的?” 虽然花样繁多,但大多是针对女子喜好。谢遥看了几眼,正想拒绝,却突然留意到角落里有一对红绳手链,式样看起来挺别致。 “这红绳手链看着挺好看。”他指道。 钟离拿起红绳手链,道:“这是我按照我夫君从江南带来的式样做的。据说在江南,这样式很是时兴。” “这么说我的眼光还不错。”谢遥笑了起来,扭头对着江顾道,“红绳辟邪,正好给你买一个戴着。” 江顾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又突然想到谢遥许是想借此为由,给钟离母女二人些钱,也就闭了嘴,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谢遥接过红绳手链,随后从袖中掏出一袋银两,递给钟离道:“这个红绳手链我买了,钱你拿着。” “公子的心意我领了,”钟离将钱推回,摇头道,“手链而已,不值什么钱,公子若喜欢就拿去。” 说完她又将另一根红绳手链拿起,道:“万事讲究成双成对,这红绳手链你和江公子一人一个,刚刚好。” ……什么叫一人一个刚刚好?谢遥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太理解其中话义。一旁的江顾却径直接过,礼貌道:“多谢钟姑娘了。” 也罢。谢遥想,大不了让江顾左手戴一个,右手戴一个。 他同样道:“那就多谢离离姑娘了。” 四下人群开始渐渐散去,一旁的做生意的小贩也开始收摊。钟离望着谢遥,笑道:“还记得当年公子来我处做客,青笛傍手,孑然一身,端的是风流潇洒的做派。如今却是愈发沉稳,心有牵挂了。” 谢遥以为她口中的“牵挂”二字不过是虚指,自是不做他想,而是接过话茬,轻笑一声:“想当年风月楼钟离,一袭红衣名动江南,一曲《将离》又惊艳了多少人。谁又会想到十年后会褪去风华,嫁作他人妇,还养了个可爱的小姑娘。” “十年岁月匆匆而过。”钟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面上笑容不减,“所幸公子与我,都已得偿所愿。” 那年风月楼前,白首江边,谢遥折断青笛,笑道:“我打算从此离了风月,希望姑娘也能早日折断瑶琴,不再拘泥于风月之中。” 她当时不过当做一句笑语,未曾想十年之后,竟是真的应了此言。 终离了风月。 已近子时,谢遥与江顾还在走挽月仙山的三千长阶。最近沧月仙尊派弟子加强了禁制,凡是在宵禁时间使用灵力上山的人会被立刻察觉,然后被请到沧月仙尊面前“喝茶”。 若是换做以前,谢遥虽不喜欢和自己的大师兄一起“喝茶”,但却更讨厌走三千长阶,所以哪怕会被逮住,他也会心存侥幸地试一试。 可如今江顾与他同行,他总不好去坑人家。 所以他决定安安分分地爬,权当是锻炼身体。 好在景阳仙长点的祈愿灯又多又亮,完全不用担心看不清脚下的路。谢遥慢悠悠地走着,嘴里还吧嗒吧嗒地说着:“你说那一整架糖葫芦,忆忆得吃多久,会不会把牙吃坏了?其实我觉得糖葫芦不好吃,怎么她就那般喜欢?” 江顾循着礼数耐心应道:“可能仙尊你的口味有别于常人。” “肯定不会。”谢遥摇摇头,自信道,“可能你不知道,我的厨艺在挽月仙山算是一流。区区酸甜,我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哦。” …… 这个字成功打乱谢遥的思路。他本想跟江顾讲讲自己苦练厨艺的过程,顺便给人家掰扯一番人生大道理。没曾想江顾根本不按套路来,直接把天聊死了。 没关系,谢遥心道,他是谁,堂堂仙尊,挽月门门面,聊天界扛把子,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冷场。 于是他打算继续下一个话题。身旁的江顾却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你这是怎么了?”谢遥赶忙扶住他,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方才没看清脚下。” 纵使江顾语气冷静,面上却带了痛色。谢遥似乎想起来什么,伸手撩起他的衣摆,果然见他的右腿小腿处渗出血来,应该是愈合的伤口崩开了。 “坏了坏了,”谢遥愧疚道,“见你正常行走,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带你走三千长阶!” 江顾见他焦急,正想告知自己无妨。没曾想谢遥自顾自地开始分析:“你这肯定走不了,反正御剑是不可能了,其实我可以背你,但我没信心;我也可以抱你,但你绝对不愿意;我扶你吧,那你不还是得走……” 一条条路说出来又被堵死,江顾终是忍不住,道:“那仙尊到底是想说什么?” “不如我们今晚不上去了,在半山腰找棵树睡一觉?”谢遥指着一旁的树,试探性地问道,“你觉得这棵如何?” ……这主意实在是馊透了。 “仙尊自便吧。”江顾拔腿就走,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腿上还有伤。 “我就是提议一下,实在不行可以换嘛。”谢遥急忙上去追,“哎呀你走慢点,别又摔着了!” 下一秒他的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紧接着身体便控制不住地往前倾。而走在前面的江顾听到背后响动,转身想看看又出什么幺蛾子。 然后他就被谢遥扑倒了。 天空漆黑一片,四周寂静无声。子时已到,山下的泉清镇开始燃放烟花,这是镇上历来的传统,寓意恭送旧时,喜迎新时。一束束烟花升起,炸开,在夜色中碎成璀璨的星闪,映入江顾的眼中。同样映入眼中的,还有趴在身上之人的那双如水般潋滟的眼眸,以及眼眸中怔愣的自己。 一瞬间,江顾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像烟花一般,炸开了。 他看见谢遥的眼里先是充满迷茫,后来逐渐演变成诧异和惊吓,再然后,他听到谢遥道了一句—— “操!是哪个王八羔子在石阶上放东西绊我?” …… 谢遥挣扎爬起,走向被绊倒处,发现罪魁祸首竟然是景阳给穆叶摆的祈愿灯,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弟子将祈愿灯摆在了石阶中间,这才绊倒了他。 “景阳这个糟老头子,成天就知道臭显摆!”谢遥捂着额头龇牙咧嘴道,“摔死我了!” 他也不知道江顾这小子的胸膛怎么这么硬,撞在上面跟撞在石头上似的,硬邦邦的,额头差点被撞出一个包来。 此时江顾也已经起身,他敛去眸中的异样,拍拍落在衣服上的灰尘,并未多言。 “你……没事吧?”谢遥回头看向江顾,又是愧疚又是后悔。人家因为他崩了伤口,又被他撞到摔在台阶上,再加上先前种种,这“新仇旧恨”累在一起,他怕是怎么补救都补救不回来。 结果江顾只是摇头,淡淡道:“无事。” 谢遥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上前搀扶。那盏被他踢灭的祈愿灯却突然爆开,随即产生了灵力波动,效果就像有人动用了灵力。 二人彻底傻眼。 过了一会,谢遥秉持着不冷场的态度,捂着额头尴尬一笑,道:“江顾,你若是没喝过沧月师兄的乌云白,现下有机会了。” 江顾:“……并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比心比心(手动波浪) 第18章 反面教材 挽月门水月仙尊,向来是门中仙长仙师们教育自家徒弟时,用来举例的反面教材。 他们常常会在徒弟犯错的时候痛心疾首道:“你们学谁不好,学什么水月仙尊?成天不干正经事!” 又或者他们会说:“沧月仙尊威严有度,皎月仙尊温和守礼,哪一个不比水月仙尊强?你们怎么不学学这二位仙尊!” 而前几天,水月仙尊带着弟子江顾无视宵禁偷偷下山被罚禁足的事情一出,他们的说辞便更加有理有据:“瞧瞧!江顾还不算规矩安分?不照样被水月仙尊带坏了!” 不过此刻,他们口中“被带坏的”江顾正在樱花树下铺陈纸张,潜心练字。因为被禁了足去不了后山练剑,他索性直接把练剑的地点挪到了星长明居。无事就练练剑,累了就写写字,倒是看不出半分被禁足的烦忧。 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江顾沉思一会,“上善若水任方圆”七个字便落于纸上。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当中又属“水”字最佳。 水,水月仙尊。 江顾忽然想起那晚在花灯会上,钟离好像唤出了水月仙尊的名字。不过他当时听得不太真切,只是大概有个印象。 踌躇一会,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谢”字,紧接着在后面写下“姚”“瑶”“遥”“舀”等诸多同音字。 哪一个才是?他蹙眉。 “这个。” 一只手伸出,指向了宣纸上的“遥”字。江顾愣了一下,转身一瞧,发现皎月仙尊不知何时出现,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不知皎月仙尊前来。”江顾慌忙将宣纸收起,低头道,“弟子失礼了。” “见你练字练得认真,我便没打扰。”皎月语气温和,并未过多询问,只是道,“腿伤好些了吗?” 那日江顾与谢遥偷偷上山被发现后,沧月仙尊对着他们二人好一阵训斥。最后还是皎月发现江顾腿伤复发,出言为他们求情,沧月仙尊才收声放过。 念及此,江顾恭敬道:“多谢仙尊关心,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皎月点点头,这才表明自己此番来意,“今日渭南方家派了人过来,说是要商讨关于方诸玉的处置事宜,还说想要见见你,向你赔礼道歉。我便应了掌门的吩咐,带你前去。” “向我道歉?”江顾不免觉得惊讶,但随即摇头道,“既是罪名已定,掌门和仙尊尽管按规处置就是。道歉,我不接受。” 皎月闻言有些意外,不禁反问道:“为何?” 言外之意就是,你要不给方家面子吗? “三年前,我会接受这样的道歉,”江顾目光平静,“但现在,我不想与他们有一点牵扯。” 十四岁的江顾会因为方诸玉的排挤嘲讽而手足无措,十七岁的江顾却会紧握手中的平生剑,在比试台上果断坚决地挑掉方诸玉的剑。他从不是懦弱胆怯,只是因为弱者的呼喊实在太小,旁人根本听不到。唯有克制隐忍,做站在原地就可以威慑千里的强者,才能让蔑视他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在知晓方诸玉找人刺杀一事后,他突然就觉得一切十分可笑,好像即使他的实力再强劲,也威慑不到方诸玉这种背有依靠的人。哪怕如今方诸玉东窗事发,按规将被处死,方家一个轻飘飘的道歉,便可能更改本该注定的结局。 所以江顾不愿意,他的隐忍克制可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烦请仙尊回去吧。方诸玉触犯门规,自有相应处罚,方家人道不道歉与我去不去,意义不大。”江顾躬身一礼,转而便开始收起纸笔,似乎是准备回房。 见他态度坚决,皎月自知再劝也无意义。想了想,他直白道:“江顾,你既为我挽月门弟子,出了事挽月门自会为你讨公道。但渭南方家与我挽月门世代交好,且此番是方家家主亲自前来求情,所以方诸玉最后结局如何,可能并不会如你所愿。” 此话一出,江顾收拾纸笔的动作停了下来。皎月以为他会生气愤怒,或者不甘心地质问一番。结果江顾只是顿住一会,紧接着继续收拾纸笔,神色无半分波澜,似乎是早有预料。 皎月沉默一会,转身准备抬步离去。没曾想江顾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传来:“皎月仙尊。” 他回头一瞧,就见江顾怀抱一堆纸笔,面色冷漠道:“仙尊既如此直白,那我也直白地告诉您——” “今日方诸玉若不死,来日我会亲手杀了他。” 月明星稀,星长明居前铺满一地流光。江顾并未像往常一样洗漱就寝,而是拿了壶酒倚坐在樱花树上。 他以前总不能明白,为何回回见水月仙尊,仙尊都是坐在树上。现在他明白了,坐在树上,可以不用立足于尘土,远离纷杂的世事,朝阳白云或明月星辰,只需稍稍仰望便可尽收眼底,实在是美事一桩。 一口酒入肚,江顾捂着嘴咳嗽起来,只觉得辣嗓子。 这壶酒是他好早在樱花树下发现的。挽月门门规第二十条明确弟子不能饮酒,再加上当时他没有饮酒的爱好,所以也就一直没有将它挖出。没想到今晚倒是派上了用场。 再饮一口酒,江顾莫名想到了母亲, 他想起来母亲最爱看天上的月亮。若是月圆,母亲会笑着给他讲山川风物,若是月缺,母亲便会神色郁郁,似有心事。年幼的他不知道母亲的喜忧为何会与月亮相挂,却还是希望月亮可以夜夜圆满。只是后来母亲病逝,他入了挽月门,就很少再去仰看天上的月亮,也不关心它到底哪日圆哪日缺。毕竟牵挂之人已不在人世,哪怕月亮能够夜夜圆满,也不会让他高兴了。 又是一口酒入喉,江顾隐约觉得自己品出了其中的香与烈。他的脸烧的滚烫,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他好似看到了李栖寒,胖乎乎的少年李栖寒,正瞪大眼睛望着他。 江顾举起酒壶,轻笑道:“栖寒,你说这酒是被谁所藏,又藏了多少年?若是藏酒之人知道自己的好酒被一个不会喝酒的人糟蹋了,会不会气得跳脚?” 无人应声。 只余一轮明月当空。 不知不觉酒壶已空,却是有一半的酒洒在了江顾的脖间领口。他从树上跳下,一个重心不稳栽得泥土满身,好不容易挣扎爬起,又一头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他抬眼一瞧,发现谢遥正用那双好看的眼眸凝着他,蹙眉道:“你小子喝酒了?哪来的酒,喝了多少?” 三个问题都有答案,说出来不过瞬息的事。江顾却仗着酒劲执拗地不说,绕开谢遥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发什么酒疯?”谢遥拽住他的衣领,生硬道,“我且问你,‘今日方诸玉若不死,来日我会亲手杀了他。’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竟是来兴师问罪的,江顾心中嗤笑,随即将头扭向一边,闭目不言。 “一条性命你说取便取?一个人的生死岂容你轻易言谈?杀人何时如此轻巧!”谢遥的目光带上责备,斥责道,“身为挽月门弟子,竟然连门规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仙尊是怕了吗?怕我这句话被方家人听见?也是,身为我的半个师尊,他们可能因此迁怒于你。”江顾忽而开口,轻声道,“那不如早日与我解除师徒关系。” 提到此事,谢遥突然哑口无言。他缓缓松开江顾的衣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走,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 见此,江顾继续向前走,随即便听到谢遥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暂时解除不了了。” 什么? 江顾以为自己喝醉听岔了,扭头道:“什么暂时解除不了?” “你我的师徒关系。”谢遥定了定心,斩钉截铁道,“我已经向掌门言明,后日补你拜师礼,你做好准备吧。” 字字清晰,宛若惊雷。 一瞬间,江顾只觉得有一股难以明说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先是不敢置信,轻声道:“为何?”然后是惊讶,因为他看到了谢遥脸上的愧疚,再然后他的愤怒开始占据上风,并迅速压垮理智。他冲到谢遥跟前,拼命喊道;“为何这样对我!” 他们不是说好了吗?过一段时间就解除师徒关系,从此各走各的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补他拜师礼?他何时这样要求过! “水月仙尊,你解释!”这回换做江顾抓住谢遥的衣领,声音颤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以前你都在骗我!” “我不曾骗过你……” “可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做你的徒弟!”江顾的愤怒彻底爆发开来,“谢遥!三年前你说收徒就收徒,说抛下我就抛下我!你可曾在意过我的感受?如今我放下了,看淡了,想与你和气离散,你却又如此戏弄我!我问你,在做这一切之前,你可曾想过我愿不愿意!” “不是的江顾,你听我说。”谢遥有些慌了,他有理由,他可以解释。 “我不想听。”江顾哑声道,“方诸玉要杀我,你待在水月镜天闭关。我要杀方诸玉,你却跑来斥责我。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你的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他突然觉得累极了,酒的后劲使他的手脚绵软无力,再抓不住眼前人的衣领:“谢遥,你就如此轻贱我?是把我当成一时兴起可以招来玩耍,兴致缺缺便可随意放任的狗吗?难道我就这般不招你喜欢,不招你待见?” 谢遥微微攥紧拳头,咬牙道:“如果我不这样做,方诸玉便不会得到处置……” “我不会相信你了。”江顾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一字一句,无比厌恶道,“谢遥,我厌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同志们没有爆发哪里会有解释呢!下一章误会就解开了!不要怕! 第19章 梦境 身体浸入湖水的那一刹那,江顾并未觉得冷。 原本翻涌的湖水瞬间平息,连那条暴躁的横公鱼也消失不见,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向上游了,与横公鱼的周旋耗费他太多的灵力与精力。他只知道自己在下沉。至于下沉到何时,他不清楚。 直到一块通身缠满红绳的巨石出现在眼前,江顾的意识才勉强被拉回。巨石立于湖底不知多少年,红绳之下青苔遍布,隐约还有字刻在上面。他看不清,却觉得十分熟悉。 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被藏于湖水之下的暗流冲了过去,整个人快速靠近巨石。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开始摧毁他的意识。迷糊中,他终于看到了巨石上的字,许是经年被水流冲击,上面的字有些损毁,只能勉强辨别。 不多不少,正好八个—— 寒江孤影,尽亡筑方。 江顾忽然从梦中惊醒。他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星长明居的卧房里。窗外樱花依旧烂漫地开着,似乎永远不会凋谢。沉默一会,江顾穿好衣裳,拿起平生剑走了出去。虽然禁足未解,但他练剑从未松懈。同样的时间,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挽月剑法第九式,遥山近水。 此式他苦练许久仍然不成功。明明每一个动作都再简单不过,可合在一起就发挥不出威力。琢磨许久,他也找不出问题所在,只好日复一日的练习,希望能靠此慢慢悟出要义。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江顾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歇息片刻间,他盯着手中的平生剑看了又看,缓缓叹了口气。 一无所获。 “你这招式虽熟练,但总是差了几分意思。”穆叶突然从樱花树后出现,一本正经点评道。他罕见换了身打扮,穿的是仙师服制,倒是生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见他来,江顾行礼道:“穆师兄怎么来了?” 他尚在禁足期,按理说是不能有任何人探望的。 穆叶笑笑,道:“此番前来,一是向你辞行,二是替掌门转达命令,你的禁足已解,以后不必再呆在星长明居了。” 江顾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先该惊讶哪一个:“为何辞行?掌门的命令又是怎么回事?” “晋升仙师要下山历练三年。”穆叶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示意道,“至于掌门的命令,我只是转达,并不清楚为何如此。” “禁足解了是好事。”他拍了拍江顾的肩,“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你整日被关在星长明居也不好,不如在挽月仙山多转转,散散心。方才见你第九式使得不太好,不如趁此去问问水月仙尊。他向来不吝指点,你要是去问他,他会很高兴的。” 江顾神色微微一滞,顿时有些不自在。穆叶却并未注意,只是遗憾道:“明日你的拜师礼,我是参加不了了。不过你和水月仙尊师徒之情深厚,挽月仙山人尽皆知,此次举办拜师礼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师徒之情深厚,人尽皆知……寥寥数语把江顾给说蒙了。他望着穆叶认真的眼神,确定人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真的相信,不禁觉得难以置信:“师兄……何出此言?” 谢遥出关后,他一次都未去水月镜天探望,有时候见到人也会远远避开。若是谢遥执意来寻他,他也是冷言冷语不给什么好脸色。他自认为做到这份上已经够过分了,怎么还有一群人觉得他们是对有深厚情谊的师徒? “什么叫何出此言?”穆叶上下打量他一眼,语气惊讶,“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掌门只罚你禁足一月,却罚了水月仙尊三个月?” “犯错者为仙尊,不就是要重一些?” “明明是数罪并罚。” 穆叶凝着江顾的脸,忽而感慨起来:“我师尊是看着水月仙尊长大的,仙尊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近来他时常问我关于你的事情,我不解,他便告诉我,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仙尊屡屡犯禁,甚至敢出言顶撞掌门。” “可水月仙尊……不是经常这样嘛?”江顾想到上元节晚谢遥同他说的话,皱眉不解道. “十年前仙尊是经常这样,但后来他就收敛不少。”穆叶想了想,“这般被罚,好像还是这几年来头一次。” “那……出言顶撞掌门又是何时的事?” “这事你不清楚也正常,当时在场见到的仙师仙长们都被吩咐不许谈论此事。我能知道,还是因为师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穆叶犹豫一会,觉得都到这时候了,说出来也无妨,于是道,“当时你在古始凶境遇了险,生死不明。掌门怕贸然派人进凶境搜索你的下落,会惊动里面的妖兽,威胁到其他参与比试弟子的性命,于是决定先等他们出来,再用月灵镜查探你的踪迹。结果水月仙尊提出,希望掌门能准许他进入凶境找你,把你带出来。” “可想而知掌门不会同意,但水月仙尊却执意如此,甚至对掌门发了火,直言道你是他的徒弟,他不能放任你在那般危险的地方不管。然后不顾阻拦,自己一个人闯进了古始凶境。掌门他们至今不清楚仙尊是如何找到你的。” 江顾闻言哽了一下,轻声道:“不是说灵剑与主人心有灵犀……” “你从哪里听来的?”穆叶只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没听过?” 可这是他当时笑着告诉我的,江顾的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抓住穆叶的手腕询问道:“方诸玉如何了?” 不是说方家家主亲自为他求情,再加上方家与挽月门多年的情分,他死不了吗? “昨日便按规矩处置了,方家那几个人带走了他的尸身。”穆叶提及此,神色稍稍冷漠下来,“罪有应得,谁求情都没用。” 意料之外的答案炸的江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神色怔愣站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耳边不断回响的是谢遥的那句“如果我不这样做,方诸玉便不会得到处置。”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谢遥好像没有骗自己。 可为何他要插手处置方诸玉一事?举办拜师礼与这之间的联系在哪里? 一切的一切犹若迷雾笼罩在江顾的眼前。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把假象当真,把真相当假,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 还真是……蠢透了。 江顾忽然向穆叶躬身一礼,连告别之言都没有说便跑了出去,穆叶急忙追上去唤他,却根本赶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随即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一路向水月镜天奔去,江顾慌得体面全无,衣服袖子被路旁的树枝扯破了都不知。来往弟子有的眼熟于他,见他如此匆忙不免十分讶异,纷纷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 奔至一处无人的山阶,他突然脚下一滑,再次摔倒。只不过这次无人将他扶起,亦是无人问他一句是否有事。周边空旷安静,树繁林茂,时而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分明是再好不过的景致,可他却突然生出厌烦之意。 这该死的山阶!这吵人的鸟叫声!还有这些树枝,把他衣服都弄破了! 他气愤地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向上走。走着走着,他的视野开始模糊不清,眼前似乎是蒙上一层水雾,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角发酸,喉咙也有些哽。 江顾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就像他不知道为何昨晚自己要喝酒,对前来找他的谢遥发火,他明明可以好好说话,好好听人家解释。 这三年他总觉得自己错了,谢遥出关后他又觉得错都在谢遥。方才穆叶告诉他一切后,他改变想法,觉得应当是谢遥和自己各错一半。可现在摔了一跤后,他突然发觉,为何凡事要论个谁对谁错,明明他和谢遥谁都没有错。错的是逼谢遥收徒的掌门,是处处欺辱他的方诸玉,是那些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小人,是玩弄人于鼓掌之间的世事。 他本该是安心等待师尊出关的徒弟,有着许多朋友,不会遭受平白无故的刺杀。游过花灯会,买过好看的花灯,吃过不酸不甜的糖葫芦。会因为差点死在古始凶境而害怕,也会因为试炼大会没有拿到第一而伤心。练剑时有招式不懂,立马跑去询问师尊,挖到一壶好酒,偷偷藏起来与好友一起喝。想母亲可以在上元节下山扫墓,想栖寒可以找人帮忙带信,无事练字睡觉,或者与师尊打坐,平淡地过着每一天。 他本可以做骄傲的穆叶,而不是默默无闻的江顾。 不知哪一片乌云飘进了结界内,仙山里罕见地下起了雨。江顾停住脚步不动,站在山阶上沉默良久,随即转身返回。来时的路被雨水浸得湿滑,愈发难行,他低头慢慢走着,似乎并未发觉淅淅沥沥的细雨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与衣服。 直到一双沾了泥点的白靴出现在江顾的眼前。 谢遥将油纸伞撑在江顾的头顶,一袭青衣颜色不改,与周边漫山碧色融为一体。他看着眼前人狼狈的样子,轻蹙眉头道:“你怎么跑这来了?让我一顿好找,昨晚喝的酒今天醒了没……” 只是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便呆在原地,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握不住,滚落山阶。 细碎雨声中,江顾搂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入他的颈间,不知是哭了还是怎么着。 谢遥手足无措了一会,终是争气地想起话本子里有一段描写情郎安慰姑娘的文字。他学着将手掌放在江顾的后脑勺,刚准备摸一摸,随即反应过来摸头是对付姑娘的,而不是江顾这种糙小子。 于是他温柔地拍了拍江顾的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不能叫解开误会,只能说是江顾开始意识谢遥的好,不过这样可以营造出和谐的氛围,两人可以慢慢聊不是吗! 好吧还是因为我过于放飞自我,导致没写到那去,请小可爱们排队拿着大锤锤爆我的狗头! 补充一下,眼泪只是宣泄方式的一种,并不是江顾的人设哟~ 再次表白收藏与评论的你们,拍拍后脑勺~ 第20章 严肃而又正经的谈话 其实经过昨晚一事,谢遥对今早去找江顾解释,没什么把握。 但没办法,明日就是拜师礼,他无论如何也得把人给带到现场磕头行礼。哪怕没良心点把人打晕扛过去,也实属被逼无奈之举。 不过现在他瞧着眼前这个低着头又乖又顺的江顾,实在难以将他与晚那个醉酒撒泼的臭小子联系起来。 莫不是酒还没醒? 算了,现在想这些没什么用,谢遥心道,倒不如趁机找个安静地方同江顾谈一谈,顺便向他解释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他轻咳一声,斟酌道:“你若是闲着无事,可愿和我去一个地方?” 江顾闻言轻轻抬头,随即又快速低下头,低声应道:“嗯。” 谢遥想了想又道:“你我的衣服方才都被雨打湿了,若是直接去不太好,得换一套。想必你也不会带备用衣裳,但星长明居离这有点远,你回去拿怕是不方便。” “要不你先穿我的?” 换做一般人,遇到这种要求肯定会忍不住问到底去哪为何要换,直接用灵力烘干不行吗等问题,甚至会直接质疑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是不是存了什么非常的心思。可偏偏谢遥没心没肺地问了,江顾也不咸不淡地答了。 “好。” 见他这样,谢遥还挺高兴,第一次觉得有个百依百顺的徒弟其实不错。毕竟以前他一开口,要不没人理,要不被掌门师兄追着骂,唯一愿意耐心附和他几句的皎月师兄经常忙得找不到人,很少有聊天的时间。 “那你先随我回一趟水月镜天,我再拿些东西。” “好。” 挽月仙山后山的一处密林,是江顾经常练剑的地方,里面有条长而窄的小道,乍一看不太惹眼有些隐蔽,但若是顺着小道径直往里走一段,会发现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安静雅致。 所以当谢遥带着他来到这里时,他是有些惊讶的,因为之前他以为这个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遥拍拍手,空地之上赫然出现一座围着栅栏的小木屋。 “这是我师尊朔月仙尊生前所居之地。师尊离世后,这地方就被设下法阵隐藏起来,偶尔只有我和二位师兄前来探望。”谢遥提着食盒,抬头看向头上的匾额,似是感慨,“想当年这‘函数居’三个字,还是她亲自写的。” “函数居?”江顾跟着念了一遍,不免奇道,“这名字所寓何意?” “不大清楚。当年师尊写下这三个字时,我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结果师尊回答的含糊其辞,一会说是靠这认亲,一会又说是随便写着玩,没什么含义,反正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 谢遥缓步走进小木屋,行至木屋后的一处坟墓前,墓碑上赫然落着“朔月仙尊宣柒之墓”八个字。 “不过故人已逝,再去考量这些也没什么用。” 原来这里亦是朔月仙尊的安葬之地。 谢遥将食盒里的酒和糕点取出,放至碑前,然后端端正正行了大礼。他少见地穿起了挽月门内的服制,虽然不是专属的仙尊华服,但也是有弯月纹样的紫衣,看上去比平日少了几分闲散,多了几分尊贵。 江顾很少见到谢遥如此严肃持礼的模样,一时不免心生敬畏。只是下一秒这点敬畏就被彻底粉碎,因为谢遥在行完礼后,立马将供在碑前的酒取来喝了两口,喝完还不忘用袖子擦擦嘴道:“知道师尊你是个不爱规矩的人,我也就随便走个流程。这酒你喝不到,我便替你尝了,说实在味道一般,没你在星长明居的樱花树下藏得那几壶好喝。我本打算把最后一壶挖出来带过来,没曾想晚去一步,被这个小子喝完了。” 他指了指江顾,随即又道:“不过虽然他犯了错,但毕竟是我徒弟,也就是师尊你的徒孙,咱们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 江顾想起自己昨晚还在念叨酒的主人是谁,结果今天就碰见了,还是早已作古的朔月仙尊,一时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看向跪在墓前的谢遥,有些羞愧道:“仙尊,我不是有意——”。 “一壶酒而已,不算什么大事。”谢遥扭头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接下来我说的,是大事,你得仔仔细细听好了。” “……是。” “我从未在我师尊面前说过谎,今日在她的墓前亦是不会。”谢遥放下手中的酒壶,拢起袖子跪坐的端端正正,“我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你信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带你到这来,让师尊的在天之灵替我佐证。” “江顾,拜师礼一事并不是我的一时兴起,也不是我要存心戏弄你。那日方家家主前来,同掌门师兄皎月师兄商量如何处置方诸玉一事时,我并不在场,却从纪成那里听到了相关消息。我原以为此事的结果必定是方诸玉被处死,可当我得知皎月师兄去星长明居找你,准备带你见方家家主之时,便明白此事恐有逆转的余地,于是我赶去了须弥灵境。” “只是我低估了你的脾性,也高估了我对此事的话语权。皎月师兄独身而归,你没来,方家家主便开始对我施压,直言我既为挽月门三仙尊之一,理应为大局着想,怎么能为一个不算徒弟的弟子破坏方家与挽月门之间的情分。掌门师兄对你我之间的事情早有耳闻,一直心有不满,言语之间虽然不曾偏向方家,却也对你颇有微词。而皎月师兄为了顾全双方的面子,只能保持中立一言不发。” 江顾沉默一会,插话道:“那仙尊又何必为我说话,让那方家带走方诸玉不好吗?” “我当然可以这样做,因为我是最怕麻烦的人。”谢遥并未委婉,而是直言道,“可我若是这样做,一来会毁了当初予你的承诺,二来会助长仙门不正之风,三来会长了方家的嚣张气焰。挽月门历经几百年风雨,难不成还会怕一个方家的威胁?但我要想替你发话,光凭一个挽月门的仙尊身份可不够。我必须是你名正言顺的师尊,能堂堂正正为你说话的人。所以我告诉他们,我早已经与你商定好,后日,也就是明日,举办拜师礼。如此一来,你江顾便是挽月门水月仙尊膝下唯一的徒弟,你以前觉得它有多招你厌烦,那日,它便有多能帮你护你。” “不过我知道,哪怕我有再多再合理的理由,也挡不住你对我擅定此事的生气。但我还是想把这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和我去参加拜师礼,方诸玉刚死,方家的目光可都聚集在明日。你明日若不来,那可不好交代了。” 四周安静下来,江顾有些失神。过了一会,他听到谢遥的声音又传来:“其实……做我徒弟没什么不好。你不爱拘束,我不管你就是了,你若被人欺负,我也会出面护着你……” “可仙尊,”江顾忽然低声道,“三年前是你亲口说,你不想收徒,我不配做你徒弟,你收我为徒是被掌门所逼,是你的一时兴起。” 谢遥沉默下来。 “仙尊,我想不明白,三年前你既说出了这些话,明摆着是不愿收我为徒。”江顾继续道,“那如今又为何要带我赏花灯,替我解决方诸玉一事,甚至宁愿顶撞掌门也要去古始凶境救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弟子,对仙尊你也不甚热络。仙尊如此对我,只会让我觉得你生性无常喜怒不定,或者是对我……有所图谋。” 他自觉语气冰冷,字字诛心。 没曾想谢遥听完后却只想起身把这不会说话的臭小子胖揍一顿。 什么叫我喜怒无常有所图谋,合着你以为我一把年纪这样对你,是图你美色啊!我呸!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余光间便瞟到了江顾左边衣袖下那抹若隐若现的红色。 咦?那不是……上元节他买给江顾的两根红绳手链吗?他什么时候戴上的? 这一遭让谢遥想起花灯会散后,他同江顾说的一番话—— “我给你买的红绳手链你怎么不戴?左手一根右手一根不挺好看的?快戴上给我瞧瞧!” “我不能戴在右手上。” “为何?” “就是不能戴在右手上。” “那……右手不能戴,左手总是可以的吧?” “我也不想戴在左手上。” “……” 眼下谢遥却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他默默收回目光,在心里吐槽道:“口是心非,明明说了不戴,不还是将两根手链都戴在了左手上?藏得还怪紧,若不是我给你找的衣服袖子有些短,恐怕我这辈子都看不到。” 不过虽然是这样想的,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方才那点争辩的心思也没了。他重新端起酒壶喝了口酒,好声好气道:“我是否喜怒无常你心里有谱,我就不再过多解释了。至于对你有所图谋嘛,我承认,确实是有一点。” 江顾闻言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争取不让任何情绪流露出来,但心却开始拼命狂跳,连带着语气也微微颤抖:“哪一点?”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欣赏有才华的人。”谢遥悄悄瞥了他一眼,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我看到三年来你的进步神速,当然,这离不开你的勤奋,但也证明了一点,你是一个极具天分的人,只要有人对你稍加点拨,你便可以修炼到一个很高的境界。三年前我对你的态度之所以轻慢,是因为我不愿意做这个点拨之人。但现在我愿意了,我想挽回,不可以嘛?” 意思就是我之前眼瞎,现在被打脸了不行吗? “江顾,你从不是什么山野麻雀,我也不是什么金灿灿的花凤凰,空得凤凰虚名只是你对自己的轻视。”谢遥端起一副正经样子,轻声道,“若你真不想做我徒弟,明日拜师礼后我便放你下山,让你离了挽月门这是非之地。若你想做我的徒弟,我谢遥便在此立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我会将我的所学都传授于你,也会尽力护住你。” 他将一切说完,便跪在墓前一言不发,甚至连酒都没有再喝一口。 久久,他才听到一个极轻极简的回应。 “好” “哪一个好?”谢遥低声追问。 江顾其实早已心乱如麻,面对这般追问只能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道:“明日拜师礼,仙尊可千万要准时,别再让我如上次一般空等一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顾的家乡风俗:红绳戴左手,辟邪祈福;红绳戴右手,求姻缘子嗣 第21章 少说话,多禁足 翌日,江顾换上一身袖绣云掩弯月的淡紫长袍,再次站在晦朔碑前。 这地方算是挽月门重地,平日有专人把守,只有在举办拜师礼时才会开放。前不久仙门收徒大会新收上来的一批弟子在此举办拜师礼,据说很是热闹。穆叶当时还邀他观礼,只是他不愿触景生情,就没有去。 眼下周围冷冷清清,江顾独自望着一成不变的石碑,突然忆起当年上山前李栖寒问他的一个问题。李栖寒问:“江顾,我上山是为了拜入仙门,光宗耀祖。你上山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当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一不是向往仙缘,二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没什么目的,自是没有答案。 可到了现在,江顾想,自己总该有个答案吧。 正出神间,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就看到谢遥笑眯眯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没想什么。” “哦——”谢遥一副我懂得的神情,故意拉长语调道,“果真是徒弟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我听不得,也管不住了。” “……” 谢遥继续喋喋不休,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沧月仙尊和皎月仙尊,叹息道:“师兄们当时一定也有这样的苦恼吧,我现在完全能理解。” “你闭嘴。”沧月仙尊皱起眉头,语气里颇为嫌弃,“如此多话,是你禁足没罚够?” “禁足”两个字从一派掌门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威慑力十足,谢遥立马将嘴闭上了。 “拜师礼是仙门大礼,”皎月仙尊见状无奈一笑,温声道,“要认真严肃对待才是。” 原本只是想装装师尊样子,结果却当着徒弟面被自家掌门师兄训斥,幸好皎月给了个台阶。谢遥赶紧顺着下台哈哈一笑,用笑容掩饰尴尬:“师兄说的极是。第一次收徒,我未免有些紧张,话多了些也正常,哈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呀,江顾。” “不是。”本来就话多。 “……” 待沧月仙尊和皎月仙尊走后,谢遥又走到江顾身边,一脸严肃道:“待会我少说几句,你回答问题也稍稍回答的快一点,咱们早点结束。” “为何?”江顾不解。 “还不是因为这破发冠。”谢遥嫌弃地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束发金冠,埋怨道,“这玩意有十几斤重,沉甸甸的。我说了我不戴,掌门师兄非逼着我戴。结果它现在压得我脖子又酸又疼,我想早点给它取下来。” 江顾闻言沉默一会,开口道:“就因为这?” “事关人命,你还想怎样?”谢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现在还来得及吗?” 谢遥一脸茫然:“啊?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江顾深吸一口气,勉强按下离开走人的冲动,和气道:“昨日我一时冲动答应做某个人的徒弟,今日发现他话太多太啰嗦,我嫌烦,想反悔,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谢遥一听就急了,慌忙抓住江顾的手腕,不敢让他跑了,“俗话说得好,上了人家的贼船……啊呸,答应人家的事,反悔就没用了。” “那该如何是好?” 整天安安静静呆着难道不无聊吗?谢遥心想,却又不敢说出来,半天只能憋出一句:“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江顾望着这般模样的谢遥,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他的清俊眉眼间满载温意,神色也是少有的飞扬。谢遥有些捉摸不透,而远处皎月仙尊已经开始催他过去,谢遥松开了手,嘱咐道:“今日没有其他人来观礼,你不必紧张,站在这就好。” “仙尊的发冠很好看,”江顾忽然凝住他的眼睛,笑道,“很配得上你。” 好看什么呀,谢遥扶住自己的脑袋,在皎月仙尊的催促声中开始龇牙咧嘴地向前跑。跑着跑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小子好像是在夸他。 得了吧,谢遥翻了个白眼,他身为挽月门门草的事还有谁不知道,还用着人夸? 远处的皎月却发现自家师弟突然停住不跑了,转而规规矩矩地一步步向前走,就像要端着风度给谁看似的。可说来奇怪,如此情景他已经好多年没看到了。 “江顾,上前行礼!” 一声高喝,江顾缓步上前,跪在一袭深紫华服加身的谢遥面前。 谢遥依着规矩轻声问道:“挽月门立派规训第一条。” “身重道,心守礼,济苍生,此为挽月门立派规训第一条。” “若有叛挽月门者,该当如何?” “依据规训第十条,严惩不贷。” “若有一日挽月门遇灭门之祸,该当如何?” “无论天意或人为,宁战死,亦不屈。” 这些东西三年前江顾就已烂熟于心,不过当时他只能听别人说,而后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亲口说出。没曾想世事兜兜转转,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本来下一步应是送见面礼,皎月也早已在一旁将东西准备好。结果谢遥却突然来了句:“江顾,修仙道上,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这问题不属于流程,却和三年前李栖寒问的如出一辙,江顾依旧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硬着头皮道:“谨遵规训第一条,济苍生。” “你真是这么想的?”谢遥轻笑一声,“何为苍生?又如何扶济呢?” 江顾低头道:“苍生——即是天下。扶济苍生,则是以礼道匡扶天下。” “看似有理,实际却是假大空。” “还请仙尊解惑。” “我若告诉你,苍生在我头上。”谢遥指了指自己头顶上沉甸甸的发冠,“你觉得如何?” “可发冠是死物……” 谢遥闻言摇了摇头:“你看的太少,眼界只拘泥于书中文绉绉的几句话,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将自己备的见面礼取来,递给一脸茫然的江顾道:“行了,我就问到这。瞧瞧我的见面礼,你可喜欢?” 江顾回过神,看了看眼前的黑色物件,不免有些惊讶:“这是护心甲?” “喜欢便收下,别磨磨唧唧。”谢遥低声道,“我脖子快疼死了。” “是。” 悠远浑厚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晦朔碑上显示出一行泛着紫光的小字——江顾,水月仙尊之徒。 拜师礼成了。 由于戴了一上午金冠,下午谢遥无论在躺椅上怎么调整姿势,都觉得十分不舒坦。 最后他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躺姿,沐浴着午后的温暖阳光,准备小憩一会。结果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直接把他从悠闲的氛围中带出来。 “水月仙尊!水月仙尊!” 谢遥额头青筋暴涨,咬牙翻身继续闭眼不理。结果原先吵闹的声音忽然没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他还有些纳闷,下一秒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就从耳边传来。 “水月仙尊~~~你睡了吗?” 你他娘的喊鬼呢! 谢遥反手抓住身后人的衣领,忍不住发火道:“我躺在这闭眼不动,不是睡着了还能是死了?” 被抓住的人忍不住瑟缩一下,他这才发现来者竟是纪成。 “仙、仙尊息怒,我不是故意的。”纪成双手举起不停地道歉,“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休息的。” 罢了。 谢遥松开手,瞧着紧跟在纪成身后的一群人,有些无奈道:“你们中午不睡觉,跑我的水月镜天来干什么?” 为首的景阳仙长轻咳一声,提起手中准备的礼物:“听闻水月仙尊拜师礼成,我等前来庆贺。” 其他人纷纷应声附和。 “倒是稀奇,以前也不见哪位仙师仙长拜师礼成,你们提着一堆东西跑过去祝贺。”谢遥面色依旧不满,语气却好了很多。 一旁的纪成小声道:“其实他们还有事想和仙尊你商量。” “什么事?” “他们想邀请仙尊参加师尊茶话会,谈心聊天。” “这茶话会的名字怎么这么难听?什么时候办的,我以前怎么没听过?为什么不早点喊我?” “以前仙尊只是仙尊,不是师尊,不符合参加要求。”景阳仙长摸了摸胡须,理所当然道,“现在仙尊你成了师尊,当然有资格参加。” 什么破规矩。 “真是有意思。”谢遥有些不屑,“既然门槛这么高,那我倒是要瞧瞧你们办的是什么。” 他就不信了,这种俗到天际,还故意瞒着他的无聊茶话会到底能办出个什么名堂。 -- 江顾拿着平生剑到水月镜天时,正巧迎面撞上匆忙出来的纪成。 “纪师兄,你怎么在这?” 纪成没回答,只是急声道:“江师弟可是要进去找水月仙尊?” “是,”江顾有些奇怪,“我和师尊约好了,这个时辰去找他讨论挽月剑法的招式。” “那师弟快去瞧瞧吧,我已经劝不住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 “水月仙尊和景阳仙长本来聊得好好的。结果一聊到你和穆叶师弟,他俩就争执起来,都说自己家的徒弟好,还越说越激烈,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了……唉唉江师弟你去哪?” 江顾转身往回走:“我去找掌门。” “你去找掌门干什么?” “让我师尊禁足。” 第22章 夜钓 自从上次和景阳仙长吵架闹事被自家徒弟“举报”后,谢遥的禁足时间成功延长一个月。 好在他心态好,没觉得被自家徒弟“举报”有多丢人,就是整日待在水月镜天无聊了些。换做以前,他无聊时会喝酒或者偷跑到红枫居找皎月师兄聊天。但是现在,他却有了新的盼头。 夕阳斜落,昏黄染透一汪湖水,谢遥坐在竹桥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往湖里投石子。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惊扰了两只误入的飞鸟,混乱间,他侧首看向那条唯一通往水月镜天的小路,心道:“怎么还不来。” 又过了许久,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口处。谢遥见状露出笑容,翻过栏杆直接迎了上去,边走还边大声道:“我说你,怎么才来?让我等好久。” 江顾一身黑衣发丝微乱,神色颇有些无奈:“还不是为了找师尊信上要求的灵竹,我费了好一番功夫。” “尊重一下人家灵竹行不行,好歹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不管叫什么,反正东西我是给你做好了。”江顾无奈摇头,将制好的鱼竿递给谢遥,“师尊自己看着办吧。” 昨晚他在星长明居准备熄灯休息,一个折叠小纸人吭哧吭哧跑进来,抱住他的腿就嚷嚷着水月仙尊来信。他拿起小纸人,发现小纸人竟然铺开成了一张纸,纸上文字洋洋洒洒,前半部分全在描述禁足日子有多无聊,后半部分才试探性地问能不能做个鱼竿送过来,还附上一众图文表明所用材料。 他原本打算置之不理,结果今早却又鬼使神差换了衣服,拿起平生剑和桌上的信纸就往后山走。 谢遥接过鱼竿,仔仔细细好一番打量,随后惊讶道:“江顾,你的手艺挺不错,这鱼竿做的漂亮。” “师尊喜欢就好。”江顾反应平淡,转身就走,“我先回去了。” “哎哎今晚你有事吗?”谢遥连忙询问道,“若是无事,可愿和我一起夜钓?” “夜钓?”第一次听到这般稀奇的词,江顾忍不住回头,“这是什么?” 谢遥收起鱼竿,负手走到他面前,一副得意的模样:“一看你就不知道了吧。所谓夜钓,顾名思义,就是夜里钓鱼,此钓鱼奇法由我师尊朔月仙尊一手所创,据说有清心凝神,修身养性之效。怎么样,想不想学?你留下来我教你。” “不太想。” “……” “夜里光线不好,师尊还是换白天吧。”江顾劝了一句,随即继续往回走。 “白日时间长,我另有要事。” 江顾再次站住了脚:“师尊有什么要事?” 哪怕不禁足,门中大小事务也用不着这位尊神处理。 “这个吗……”谢遥想了想,没把自己白天要睡觉的实情抖出来,而是故作神秘道,“近来我一直在研究一本剑法,其招式之精妙高超,实乃上佳。” 他说完就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果不其然,江顾立马转身走到他面前,神色半是犹豫半是好奇:“敢问师尊,这本剑法叫什么名字?” 谢遥得逞一笑:“想知道?” “嗯。” “陪我夜钓,我就告诉你。” “……” 竹桥上清辉满落,湖面波光潋滟,一派撩人夜色之中,谢遥备好夜钓的一干用具,又挑了个合适的位置,还支了两个小板凳,他和江顾一人一个。 “怎么样?这钓鱼环境不错吧?”谢遥取出一盏光线较弱的灯笼放至一旁,“你正好也喜欢安静。” “是还行,只是师尊……咳咳咳” 江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扑面而来的石灰粉末呛得好一阵咳嗽。他勉强眯起眼,发现谢遥不知何时在周围洒了一大圈石灰,白花花一片,看起来夸张极了。 这是在做什么? 见徒弟被自己的粗心“误伤”,谢遥面上带了愧色:“对不住对不住,我撒得太猛了。” “为何撒石灰?” “驱蚊虫。”谢遥尴尬一笑,“不怕你笑话,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怕这些小小蚊虫,瞧它们近身简直起鸡皮疙瘩。” ……第一次听仙尊自曝其短,江顾竟是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犹豫再三,他选择把小板凳搬得离石灰圈远一点,算是默认了这种做法。 “《寒江剑法》——寒江氏第一代家主所创,后又经历代家主修改精进,算是筑方数一数二的剑法。” 月朗星稀,谢遥的声音如清风拂过水面:“不过这东西落我手中是糟蹋了,平日里我也不怎么看。直到这几日禁足我才翻出来。” 江顾道:“寒江氏的东西,师尊也敢留嘛?” “那又什么不敢?”谢遥笑了一下,“难不成你还怕那则玄乎的预言,什么‘寒江孤影,尽亡筑方’?” “怕倒是不怕,只是人言可畏。” “寒江氏亡于它的蛮横独断,预言不过是民众泄愤的噱头。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寒江剑法》是本好剑法,除去它的背景,还是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 “那师尊从中学到了什么?”江顾有些好奇。 “暂且没有。”都没仔细看。 ……江顾突然觉得自己被坑了。 但都已经在这了,他也不好摔杆走人,只能继续坐着。 “不过你如今学的挽月剑法第九式,倒是与当中的第六式很相似。” “遥山近水?”江顾愣了愣。他一直参不透这个招式。 “对。”谢遥抬头看了看月亮,若有所思道,“之前你问过我,为何总是练不好这一招,我告诉你是因为你学的太急太死。其实还有一点——你能参考的东西太少。练剑好比做题,总是重复练当然不行,也得找两本参考书理理思路,找找门窍。” 谢遥想了想又道:“我待会把剑法拿给你,你看看可以,千万别练。若是想练新剑法,我再给你找本合适的。” “谢师尊。”江顾起身恭敬道。 细微响动声起,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谢遥已经将掉落的玉佩捡起,放在手中端详道:“玉是好玉,当时给你修的时候,也算费了一番功夫。听闻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是。”提起母亲,江顾的神色温柔几分,“这玉佩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谢遥点点头,又多嘴问了句:“那你父亲呢?就没留些什么下来?” 江顾闻言沉默一会:“父亲……于我而言很陌生,我没怎么见过他。” ……怎么禁个足,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见长? 谢遥有些懊恼,连忙安慰道:“无事无事,我也是没爹没娘,被我师尊一手带大的。古语有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若不介意,把我当做、当做……” 爹? 什么鬼! 江顾闻言,犀利的目光直直扫来,谢遥赶紧闭嘴,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找死。 一时间气氛尴尬,二人双双安静下来。 待到子夜时分,鱼竿终于有了点动静。谢遥原本困得睁不开眼,一见竿动立马清醒,忙喊旁边人起来,结果无人回应。他再一看,发现板凳上,四周处,哪还有江顾的踪影? 估计是觉得和他夜钓太无聊,走了。 心头没来得涌上一阵失落,谢遥轻哼一声,暗道:“这鱼是我钓起来的,跑的人可没得分。” 他拿起鱼竿开始收竿。没曾想这条鱼儿有几分蛮劲,三五次磋磨下来还是不见力尽,倒是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人一慌手一松,鱼竿就此落地,眼见要被鱼儿带进水里,一只手突然出现,牢牢抓住鱼竿尾部,这才让它幸免于难。 只是鱼儿跑了。 谢遥莫名生气,提高音量对着江顾道:“你去哪了?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声?本来是可以钓到鱼的!” 江顾见他发脾气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伸出右手,露出搭在上面的披风,轻声道:“见师尊你睡了,我想拿个披风……给你。” 谢遥心间的怒火立马消了。 觉是你睡的,竿是你掉的,鱼是你丢的,错都在你,你冲人家发什么火? 他低垂眼睑,淡淡嗯了一声。 “师尊睡吧,鱼我替你钓。”江顾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披风递给谢遥,自己坐到小板凳上,重新给鱼钩穿上鱼饵,安静守着。 谢遥立在原地,望着眼前人的背影,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难言。 “师尊。” “江顾。” 又过了一会,二人齐齐开口。 “你先说吧。”谢遥让了一步。 “师尊让我找的灵竹,是不是叫‘世间风月’?” “对,就叫这个名字。” 得到肯定答案,江顾点点头,继续道:“那师尊想问我什么?” 谢遥犹豫一会,低声道:“你想不想下山?” “什么?”江顾闻言转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下山?” 挽月门规训第一百一十八条:无掌门召令不准私自下山。 “我想带你去人间看看,也算是带你历练。”谢遥语气认真,“挽月仙山上的‘世间风月’只是一种用来制作鱼竿的灵竹,可真正的世间风月却如这一汪湖水,包罗万象。我希望你知道前者,也能经历后者。” “我带你去,你想不想去?” 一如上次的上元节,谢遥如是问道。 第23章 仙草村 四个月后。 正是人间好光景。 街道上车水马龙,谢遥一袭青衫,手执折扇,端的一派闲散潇洒之态。而与他并肩而行的江顾则是神色淡淡,腰间别剑,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二人容貌皆是出众,一路走来引来不少百姓打量,甚至有大胆的姑娘将丝帕香囊扔到他们身上,以示好感。 终于,在第九十九个姑娘的丝帕扔来后,江顾忍不住看向一旁轻松自在的谢遥:“师尊,你被砸的,不难受吗?” “这算什么,”谢遥一边接下第一百个姑娘的香囊,一边低声道,“我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场面比这壮观多了。一上街就是一堆香囊丝帕‘伺候’,刚开始经常被砸得晕头转向,后来我就习惯了。” “……倒是没想到。”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踌躇一会,江顾又问道:“师尊很喜欢这样?” “谈不上喜欢,”谢遥微眯着眼,道,“顶多是找到了些当年的感觉。”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既轻狂又骄纵。 江顾闻言,手中丝帕无意识攥紧。不知怎的,他的脑子忽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是我早生十年…… “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谢遥完全没注意到一旁江顾的情绪变动,只是展开折扇,无所谓道,“其实说起来,一开始我收你为徒,也是希望你能如我这般,只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我睡了三年,醒来发现你模样是长成了,但性子冷了不少,且一心只想论剑悟道,我也就不再想。” “让你失望了?” “怎么会。”谢遥闻言瞥他一眼,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现在这样的你,挺好的。”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热闹,总有人会安静地过完一生。 二人就这样慢悠悠地走着。一路上,凡是谢遥看上什么东西,都会先拿着,然后让身后的江顾付钱结账。如此反复多次后,江顾再次忍不住开口道:“师尊身上没有钱袋?” 明明走的时候让他拿了一个。 “你给我的,我没拿,放你储灵袋里去了。” “你的储灵袋呢?” “没拿。” “……渊兮剑拿了吗?” “也没,一并放在你储灵袋里呢。” “那你带了什么?” “我带了——”谢遥假意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随即用折扇敲了敲江顾的头,笑嘻嘻道,“你呀!” “带上一个乖巧的小徒弟就够了,你说对不对?” 江顾有些无奈,别过脸语气冷淡道:“师尊说笑了。” 耳根却悄无声息地红了。 谢遥啧啧两声,道:“方才百八十个姑娘对你笑,你都和和气气应下了。怎么到了我对你笑,你就板个脸,跟谁欠你似的。果真是长大了,胳膊肘开始往外拐。” “我没有。”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我没有对她们和和气气,也没有对师尊板着脸。师尊没看对,就不要乱说话。” 这下江顾不光语气冷淡,连带着神色也冷淡下来。谢遥一瞧,并未像之前一样紧张,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不是吧,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生气了?好好好,我不说了,行吗?别耷拉个脸,怪难看的。” 这还差不多。 江顾闻言心里稍稍舒坦,神色也平缓不少。结果又听谢遥道:“要是你因为我多嘴,生气了,让姑娘们不敢往这靠,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江顾的脸彻底黑了。 他懒得再听谢遥说话,迈开步子径直向前走去。 “欸你走那么快干嘛!”谢遥见状有些懵,赶紧跟着去追。江顾却走的更快了,似乎并不想停留等待。 “我还有东西没买呢!你等等我!” 二人的身影渐渐在熙攘的人群中消失,只留下满地琳琅的丝帕香囊。 -- 此次谢遥带着江顾下山,并不是掌门给机会出来玩,而是让他们解决远近百姓来挽月门委托的事务,顺带给即将过六十大寿的南平顾家家主送个礼。 仙草村是他们到达的第一站。 此刻日头正盛,谢遥带了个草帽,蹲在田间阴影处与田间的老农聊天。 许是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晒着,老农一张脸黑黝黝的,浑身上下沾满尘土,肩上还搭了个汗巾,看上去非常朴实。 “我活这么多年,第一次瞧见真正的妖怪!”老农一边说一边比划,神色万分夸张,“那天半夜我起夜,一出门就看到老李家那块地里冒着红光。再仔细一瞧,可把我吓得没魂!一只怪鸟正低着头在地里刨呢!红光是从它身上冒出来的,它的两只眼睛也是红的!活像个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哎呦呦,我们仙草村风调雨顺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招来妖怪了呢?” 谢遥倒是淡定:“具体是哪块地?老伯可否指给我看看?” “那块,老李家的地在那块。”老农指了指不远处半山坡上的一块八分地。 “那您看到的怪鸟具体有多高,身形如何?”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怎么说也有一人高吧。” 谢遥点点头,随即对一旁的江顾道:“你去那块地探查一番,看看有什么异样。” “是。” “仙师,听闻您是从大仙门出来,不远万里赶到我们仙草村的。”待江顾走后,老农话锋一转,面上带了恳切,“您人生得好,心肠也善,一定要帮帮我们。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但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后辈能够平安一生,别被这突然出现的妖怪戕害了。” “老伯放心,我们定会尽力。”谢遥语气平和。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那位年轻人,真的是仙师您徒弟?怎么看起来有些冷冰冰,不大好亲近的样子。”老农有些疑惑。 “是,怎么,他让老伯您不自在了?” “不是不是。”老农赶忙摆手,否认道,“既是仙师的徒弟,想必也如仙师一般心善,我只是好奇问问罢了。” “他那人就是看上去有些冷,做事还是挺靠谱的。”谢遥抬眼一笑,“倘若他有什么无礼的地方,老伯尽管告诉我,回头我教训他。” 老农摇摇头:“仙师哪里话,你们不远万里赶来仙草村除妖,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而且那位仙师待人处事极为周全,没什么无礼的地方。” 说着说着,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连忙道,“对了,听闻二位仙师赶来,村里人备了些饭菜。眼下估计做好了,乡野吃食,不怎么上台面,还望仙师不要嫌弃。” “这是哪里话?有饭吃,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嫌弃?”谢遥扶着草帽站起来,笑道,“只是烦请老伯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叫我徒弟回来。” 老农闻言喜笑颜开,点头道:“仙师尽管去,我在这等着就是。” 这边江顾来到半山坡,看到原先规整的土地被不知从那冒出来的妖兽弄得一片狼藉,不免眉头紧蹙。 他也是出身村野,知道农人耕作时的辛苦。眼下土地被糟蹋成这样,怎么不让这里的百姓又怕又怒,势要除妖? 他围着田埂走了几圈,又小心翼翼踏进土地,拈起一撮泥土搓了搓,发现有点不对劲。 听方才老伯的说法,最近半月一滴雨未落,事发后这块地老李家也没敢再耕作,更别提往这里浇半桶水了。 可现下地里的土,怎么是湿的? “如何,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熟悉的声音响起,江顾回头,见谢遥戴着草帽立于田埂之上,一脸好奇。 “没发现什么线索,只是有些奇怪。”江顾缓步走到谢遥身旁,淡声道,“半月没下雨,日日暴晒,又没人打理,这地方的土竟还是湿的。” 谢遥讶异道:“难不成是妖兽所为?” “我们接到皎月仙尊的来信,赶来仙草村已是妖兽作乱的第九天。从时间上看,不大可能。” “或许与山川地势,水脉气候有关。” “所以我只是奇怪,”江顾摇摇头,“并不能从中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过这一说我倒是看出了点问题。”谢遥若有所思,环顾四周道,“这地方,怎么像曾经有过灵脉似的?” “灵脉?” “对,看风水走势应该是有的。不过现在枯竭了,所以你我感受不到灵气。” “可若是真是这样,仙草村不该早就覆灭了?” 自古有言人杰地灵,灵气养万物,一处灵脉能养活一方水土。若是灵脉枯竭,与其息息相关的乡镇村落也会逐渐没落,消失于版图之上。仙草村风景秀丽土地肥沃,有灵脉不足为奇。然而如今灵脉枯竭,这个村子还能生生不息,那就是大大的不妥了。 “确实有违常理。”谢遥摸摸下巴,面上带了些严肃。 不过他随即就放弃思考,拉着江顾向外走去:“哎呀先不管这,咱们先去吃饭,老伯还在下边等着我们呢!” “吃饭?”江顾被拉得措手不及,“师尊前两天不还说要辟谷吗?” “前两天的我和现在的我能一样吗?”谢遥开始唠叨,“当时我是一时冲动,你还当真了。怎么没想过我一把年纪,跋山涉水不容易,身为徒弟的你劝我多吃点补补身体?” “……” 江顾自知自己一旦接话,无论说多说少都会引来谢遥的批评教育。他索性识趣地闭上嘴,任由人家数落念叨。 “反正就一句话,待会我吃饭的时候,可不许多嘴……”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感谢收藏和评论的小读者们~么么哒 第24章 仙草村传说 得知二人回村,仙草村的村长李胜领着一众村民站在村口夹道欢迎。其气氛之浓烈,态度之热情,一度让谢遥以为他们已经成功除妖,大胜而归。 江顾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多年的独来独往让他不太习惯热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是笑还是打招呼?还是干脆什么都不说? 正思索间,他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一下拽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秒,他已经站在人群中间,一旁的李胜咧嘴笑道:“二位仙师大老远赶来我仙草村一趟,接下来几日还要为我们费心费力除妖,真是辛苦了!” 人群噼里啪啦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江顾:??? “好,好,大家安静。”李胜压了压手,示意掌声可以停止,“下面,请我身边这位仙师,也就是谢仙师讲两句。” 又是一阵掌声响起。 望着村民真挚的眼神,以及刚才听到的一切,江顾终于弄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合着村民要请师尊说话,认错人了,误打误撞把他请上来了。 这下该怎么办? 他僵硬地朝谢遥看去,希望当事人能站出来解个围,结果却悲催地发现当事人笑得比谁都开心,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样子。 而这边李胜见“谢仙师”迟迟不开口说话,老是盯着一个方向看,以为是他走神没听见,连忙小声提醒道:“谢仙师,说两句吧,大家都等着呢。” ……这笔帐我记下了。 江顾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剑,低声道:“除妖一事,我们自会尽力。” 第一句说完了。 在场众人期待地等待后续。 “开饭吧。” …… …… ……没了 李胜有些站不住,撑住笑容试图救场:“仙师,不多讲几句?” 江顾不确定道:“不是让我,说两句?” 两句明明已经说完了。 闻言,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过,其实还有一件事。”江顾想了想,又开口道。 李胜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两眼顿时亮了起来,连忙道:“仙师请讲!” 然后他看见“谢仙师”伸手指向人群中的“江仙师”,道:“这是我徒弟,名唤江顾,大家也可以让他说两句。” 正在幸灾乐祸的谢遥:?! 众人:??? 仙草村面积不大,东南西北各开有一条路,中心处有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槐树,郁郁葱葱的,两人合抱都抱不住。迎接二人的席面就开设在树下,桌上菜式虽然普通,但胜在食材新鲜,都是村民自己种的蔬果。 眼下大家围坐一处,都不免有些拘谨。还是谢遥先站起来,笑眯眯端起茶杯:“方才是我之错,我用这杯茶向大家赔罪。” 还未等大人说话,席上一个眼睛水灵灵的小男孩小声地插了句嘴:“娘亲,这个哥哥长的真好看。” 坐在他旁边的妇人闻言轻斥道:“子墨,不许对仙师无礼。” 虽说童言无忌,但村民也怕这会犯了谢遥的忌讳。李胜连忙解围道:“谢仙师,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和他计较。” “我倒觉得这位子墨小郎君说得极为有理。” 谢遥不气不恼,放下茶杯走到子墨身边,蹲下来,对他眨眨眼道:“小郎君好眼光,我可算觅到知音了。你可是整个筑方,第三个夸我好看的人。” 原本子墨被自己母亲和村长的几句话弄得有些害怕。现下谢遥一哄,他立马忘了害怕,睁大眼睛好奇道:“那前两个夸哥哥好看的是谁?” “一个我自己,还有一个嘛——”谢遥指向席上正在出神的江顾,道,“我徒弟。” “那我岂不是很厉害!”子墨又是激动又是自豪,“我是第三名!前两名都是会飞来飞去的仙人哥哥!” 在场村民被子墨的话逗笑了,都不约而同地对这位举止随和的谢仙师产生了信任和好感。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自然起来。大家开始轮流给谢遥江顾介绍桌上菜式的名字,对应的做法以及背后的奇闻趣事。谢遥向来喜欢钻研厨艺,此刻像打开了话匣子,与众人聊得不亦乐乎。江顾虽不说话,却也在安静地听。 他第一次觉得凑热闹有凑热闹的乐趣。 介绍到最后一道菜时,一个眉目秀丽的黄衣少女站了起来。谢遥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右腕上戴着个缀了铃铛的银镯。阳光透过树荫照下来,银镯闪闪发亮,倒是少有的好材质。 “今日我为仙师准备的这道菜,名唤兰花。” “姑娘,这分明是黄瓜炒鸡蛋。”谢遥实诚地点明。 少女无所谓地耸肩:“兰花叶青花黄,我这菜也是有青有黄,二者差别不大。仙师别看菜如何,主要听我讲这背后的故事。” 江顾闻言轻轻抬头,看了她一眼。 谢遥觉得这黄衣姑娘的行事有些意思,笑道:“哦?是吗?在下愿闻其详。” “相传几百年前有棵生在此地的兰花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精华,得道升仙,成了仙界花神娘娘座下的兰花仙子。” “后来兰花仙子在仙界修行多年,对自己的生长之地甚是想念。她下凡探望,却发现昔日的宝地不知怎的灵脉断绝,变得荒草丛生,凶兽横行,完全不复之前的灵秀。” “于是她上仙界请求天帝帮助,但天地之大,这种凶险之地何其多,天帝怎能处处施恩扶治?她又去寻了花神,但花神事务繁多,根本抽不出时间帮忙。” “最后她无奈,只能四处翻寻书籍寻找方法,希望能找到恢复灵脉之法。” 谢遥道:“我猜她没找到。” “是没找到。”少女点点头,“但她找到了另一种方法,不用恢复灵脉也能让那块地方重归原状。” “她放弃兰花仙子之位,重化原身,回到了自己的生长之地。多年修为,足够代替那条断绝的灵脉。” “宝地重现生机,便成了现在的仙草村。” “故事开头不出彩,结局倒是有些意外。”谢遥用手撑着脑袋,有些乏味地拍拍桌面,“但终归是落于俗套。” “江仙师觉得如何?”少女并未接话,反倒是笑盈盈地看向江顾,问道。 “在下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兰花仙子既已得道,为何最后又要放弃一切,只为恢复宝地原貌?” “或许是因为舍不得?” “为何会舍不得?” 黄衣少女没有回话,子墨却在这时捧着饭碗跑到她身边,小声道:“言唤姐姐,我想吃炒鸡蛋。” 言唤忙夹菜给他。谢遥在一旁对江顾道:“故事而已,你还当真了?” “若是有疑,无论真假。” “……行吧。”谢遥无奈,摇头道,“谁都没你较真。” 待子墨捧着小碗离开,席面也散得差不多了。谢遥拉着江顾准备下席,言唤却突然叫住江顾,道:“江仙师。” 江顾以为她要回答刚才的问题,没曾想言唤只是展颜一笑,道:“仙师若是有时间,不妨在我们村子里转转。” 只说这些?江顾有些没料到,却还是礼貌地点头,回应道:“这是自然。” “''我家徒弟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谢遥冷不丁地冒出来接话,语气听上去极为八卦,“言唤姑娘要是有时间,不如亲自带他去走走?” 言唤挑了挑眉:“可以吗?” “当然……” “当然不可以。” “我师尊喜欢开玩笑,言唤姑娘别放在心上。”江顾从容不迫,淡声道,“我们待会要在妖兽出没处布阵,暂且先不转了。” “嗯?什么布阵?”谢遥一愣,显然是不清楚有这个安排。 结果他就被江顾拽走了。 许是看惯了远在天边的弯月,再见空旷山野上近在咫尺的一轮圆月时,谢遥竟有些不适应。 他蹲在田间草丛里,嘀咕道:“人人都道外乡的月亮不比家里的好,可我怎么觉得这地方的月亮比挽月仙山的好看多了。” 江顾没接话,他正聚精会神地注意周边情况,完全不打算理会谢遥。 “我说了今晚妖兽肯定不会来,你偏不听。人家又不是傻子,先前没来,如今你布下阵法就来了?与其蹲在这白守着,不如回去睡觉。” 江顾依旧不理。 见自己徒弟不应声,谢遥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低声道:“算了不和你聊了。这地方蚊虫不少,幸好我早早带了个驱蚊虫的香囊在身上。” “香囊?”江顾终于忍不住开口,“可是街上姑娘送你的?” “你的关注点还真奇怪。”谢遥摸出香囊丢给他,勉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挽月门水月仙尊亲手缝制,只此一个,绝无虚假。” 月色下,江顾拿起香囊一看,第一反应就是—— 这香囊缝得真丑。 但眼下望着困倦的谢遥,江顾犹豫一会,想起先前听他说的怕蚊虫一事,还是没说出口。 他将香囊放回谢遥的怀里。 后来左等右等还是没结果,江顾决定回村。他唤了声师尊,准备起身,结果身边人没动静,他侧头一瞧,发现谢遥竟撑着脑袋睡着了。 “师尊,醒醒,我们回去了。”江顾轻声道。 谢遥依旧没反应。 良久,江顾见他忽然动了一下,还以为他要醒了,于是连忙凑近去扶,然后便听到一句呢喃—— “不行……我眼睛睁不开……” ……江顾无语地想,或者他应该自己一个人来。 第25章 别动心思 第二日,谢遥起了个大早。 他向来不是个喜欢早起的人,这事江顾也知道。所以在看到自家师尊罕见地换了身粗布衣裳,神采奕奕站在跟前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样?”谢遥昂首展开双臂,洋洋自得道,“即使你师尊我不着绫罗,只一身旧布衣,是不是照样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江顾没有接话,反倒蹙眉问道:“师尊这身衣裳哪来的?” …… 扫兴。 谢遥翻了个白眼,放下双手没好气地说:“村口二大爷的儿子长年在外,家里有些旧衣裳,我去借了两件。” “为何要借衣服穿?” “因为要下地干活。”谢遥从角落里拿了把锄头,“白日里村民都在田间地头,我们在村里转悠不会有什么收获,倒不如下地帮他们干干农活,说不定还能发现点线索。你师祖说过,这叫走群众路线。” 想了想他又道:“我先去了。屋里的那件衣裳你待会换上,然后马上过去。” 他说完抬步便走。江顾原打算多问几句,见此也收回了话,只是淡淡点头答了句:“是。” “对了我还有个事要问你。”谢遥走出去又走回来,“昨晚我怎么回来的?我记得我……好像睡着了?” “我让平生剑载你回来的。”江顾面色不变。 谢遥有些不相信:“真的?” “真的。” “……好吧。” 仙草村的布局与大屯村的很像,路两边的房子紧紧挨着,高矮不一,大多数是茅草屋。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挂在野草上的露水掉落在地,空气里有泥土的芳香气。江顾一身布衣,肩上扛了把铁锹,手上还掂着个镰刀,不慌不忙地往村外走。 不一会他又停下了。不远前的槐树下站了个孩子,正摇头晃脑地读《三字经》。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童声稚嫩,语调却是抑扬顿挫,听上去很有感染力。江顾被勾起回忆,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念书的情景,也是晨起站在树下,拿本书翻来覆去地读。 出神间,槐树下的孩子似乎是发现了他,收起书本朝他跑来。 是子墨。 子墨看上去很高兴,有模有样地向江顾行了个礼:“江仙师好。” 江顾点点头,轻声道:“书读到第几处了?可有不通的地方?” “回仙师的话,书读到中段了。课上先生给我们讲解的很详细,没有不通的地方。” “嗯,好。”江顾摸了摸他的脑袋,“书藏万义,启智明礼,唯有勤勉与认真,才能悟得透彻。” “是。”子墨听得懵懂,却还是认认真真应下。 一个爽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子墨,你母亲叫你回去吃饭啦!” 江顾回首望去,见言唤挎了个篮子,正向他们走来。 “江仙师早,”言唤熟络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昨晚睡得可安稳?” “尚可。”江顾愣了下,随即礼貌回应道。 “仙师可是要去田间帮忙?”言唤一边目送子墨离去,一边道,“刚好我要去给李伯他们送水,一起吧。” “……嗯。” 村子到田间还有一段距离,一路上江顾没怎么和言唤说话,倒是言唤看他一直沉默,率先开口道:“江仙师,关于妖兽一事,你和谢仙师也查出来点什么没?” “没有,目前线索极少。” “距离事发已经过了数日,若是再不查清楚,后续可能会更麻烦。可能仙师不知道,近来并不止我们仙草村遭受妖兽袭击,我已经听闻好几个村子发生过此事。” 江顾闻言抬眼,疑声道:“哪里?为何昨日不曾听你提起?” “昨日我忘了,而且具体村子的位置太远,你们也不好赶过去。”言唤有些漫不经心,“不过,要是仙师们在这里还找不到线索,不如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仔细品来却奇怪的很,事发地在此,线索还能去其他地方找? 江顾淡淡瞥了言唤一眼,见她神态身姿与昨日并无不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过那只银镯的颜色好像暗淡了些。 行至一处岔口,江顾环顾四周,突然皱起眉指向某处,似是不解:“我记得昨天来时,那个地方有一片竹林。今日,怎么没了?” “仙师莫不是在说笑,”言唤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处岔口我次次经过,从未见过什么竹林。” “可我昨日分明……” “仙师初来乍到,对我们村周遭环境不熟悉也是自然,可能看岔了。” 听她这样说,江顾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记错了还是怎么着,只能半信半疑地答道:“可能吧,我弄错了。” 二人继续向前走。 路上,言唤笑着转移话题:“听闻昨晚仙师与谢仙师去出事的地方守着,今晚还要去吗?” “去。” “其实说来也巧,”言唤侧目展眉,犹如春日里绚烂而开的山茶花,“昨晚我睡不着,爬到槐树上看星星,然后老远看到仙师背着谢仙师回来。是不是太晚了,谢仙师睡着了?” 江顾闻言脚步一顿,差点顺拐。 “仙师为何这么紧张。”言唤见状有些无辜,“我又没说什么。” “我……没紧张。”江顾沉默一会,开口道,“反正今晚我不会和师尊一起去了。” “听仙师这意思,是打算不去了?” “不是,他不去,我去。” 又怕蚊虫,又熬不住夜,要是到时候再睡着…… “原来是这样。”言唤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我说了什么,让仙师不高兴了。” “没有。”江顾摇头,“你说的没什么不对。” 不知不觉到了地方。江顾一抬眼,就看到站在田间,戴着草帽锄草的谢遥。明明是万分又万分枯燥的活计,偏偏落到他手上,像是个能乐呵一整天的好事。 “从我一见到谢仙师起,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言唤随他望去,似是感慨,“真是想不通,到底哪有那么多让他高兴的事?” 江顾垂眸淡淡一笑,确实让人想不通。 而不远处谢遥看到自家徒弟前来,立马露出笑容,抬手朗声道:“"在这呢江顾!我在这!” 一如上元节的那晚,月色撩人,他呆在树上,笑眯眯道:“喂,江顾,我在树上呢,你抬头看看呗?” 日渐东升,阳光不偏不倚洒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双瞳透出琥珀色,竟比先前的潋滟水色还要惊心动魄上几分。 一瞬间,江顾只觉得今早的那句询问开始在耳边回荡,清晰无比—— “ 怎么样?即使我不着绫罗,只一身旧布衣,是不是照样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是。 是。 是。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一个字。 其实说了就会让他高兴,其实说了不会有任何改变,其实不费任何精力,其实在心里已经说了千遍万遍。 只是占用漫长岁月一瞬间的一个答案。 可偏偏落到又愚又钝,又内敛又沉默的人嘴里,就像落到蚌壳里的沙子,半天半吐不出来。最后只能默默咽下,再生硬地转移其他话题。 可明明以前也开口夸过。 那次拜师礼,他不就夸那个金冠好看了吗?怎么当时能轻轻松松脱口而出,如今却说不出来了呢? 到底哪里不对? “仙师,仙师?不走吗?” 言唤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探究的目光。江顾回神,敛起所有心思,点头低声道:“走吧。” 到了田间,村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围到言唤身边取水。谢遥没上前,而是将自己的草帽取下来,戴到江顾头上,笑道:“待会太阳出来,可别把你这张颠倒众生脸晒黑了。怎么样,和言唤姑娘一起来的?如何?” 江顾以为他又在耍嘴皮子,无奈道:“师尊……” “她没和你说点什么?诸如奇闻异事,或者与妖兽有关的事?”谢遥想了想,歪着头疑惑道,“不会呀,她应当会与你说的。” 原是要问这个。江顾恍然大悟,忙道:“说了。”然后将在路上言唤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 “这才对。”谢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然后转而一脸难以置信,“不过瞧你方才那样,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了吧?” “……真的没有。” “你最好别动心思。”谢遥一反常态地表示拒绝,“她可不是你能镇住的普通姑娘。” 江顾以为这个镇不住是镇不住言唤的脾气,不免惊讶:“师尊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你当我这么多年白混的?” “……哦。” “对了师尊,今晚我不去那块地了。”江顾犹豫一会,还是决定撒个谎,“空守在那里,只是白费功夫。” 谢遥第一次见他没倔到底,只觉得稀奇:“虽说我昨晚劝过你,但你也不至于今日变得如此之快,倒叫我不习惯。” “这样……不好吗?” “挺好。”谢遥赶紧接话,“刚巧我今晚有点事要办,你就安分在屋里呆着,哪也别跑。” “好。”江顾面不红心不跳地应道。 反正谎已经撒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第26章 遗憾 入夜,天色暗沉,不见星光。仙草村一片死寂,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只有一间茅草屋亮着灯,算是这方圆数里唯一的暖色。 一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茅草屋的门前。叩门声咚咚响起,窗户纸上人影微动。从屋中传来一句问询:“谁呀?” “言唤姑娘,是我。” 来者正是谢遥。只见他一脸镇定,完全没有半分深夜扰民的愧疚。 不一会门吱呀开了,言唤探出头来,一脸疑惑:“谢仙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白日里遇到了些事,想去找村长问问,结果敲了半天门也没人理。”谢遥笑笑,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门框,“无奈之下,只能寻到姑娘这里。” “原来如此。”言唤神色微松,将门彻底打开,“仙师请进吧。” “多谢。” 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旧木桌,一张床,两把椅子以及一个缺了扇门的破衣柜。谢遥没落座,也没让言唤给他倒水,只是道:“姑娘不必客气,在下深夜造访已是失礼。此次前来只是想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仙师尽管问,我必知无不言。” 谢遥微微颔首,随即开口道:“第一个问题。送至我挽月仙山的求助信,可是姑娘亲手所写?” “是。”言唤点点头,“当时村中人发现妖兽,第一时间告知了村长,村长带人去了事发地,确认事情为真后寻了我,让我代写求助信一封,送至挽月仙山寻求帮助。” “可是这个?”谢遥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道。 “是。”言唤并未接过,只是稍稍看了一眼,随即神色坚定道。 “好,那第二个问题。”谢遥不慌不忙地收起信,又道,“此信何时所写?” “事发第二日所写。” “姑娘就如此笃定?” “我写的信,我当然笃定。” 言唤说完蹙起了眉,不解道:“仙师为何要问这个?可是信的内容有不对的地方?” “第三个问题。”谢遥没有回答她,而是打开折扇,语气淡淡,“别急,等我问完第三个问题再说。” “……好。” 屋中气氛瞬间沉默下来,桌上烛火忽明忽暗,竟有些诡异。言唤看了看窗外天色,又摸了摸手上的银镯,眉目低垂,似乎是在等待谢遥的询问。只是下一秒,银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暗孔,然后便见谢遥晃了晃身子,栽倒在地。 “虽然我很想问答你的问题,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言唤走到他身边,面上依旧是一副十六七岁娇俏少女的模样,只是目光锐利如刃,仿佛浸染多年霜尘,“对不住了。” 她缓步走到门口,正准备出去。没想到手刚放到门闩,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量挡了回来。 这是! 言唤面色微变,连忙环视四周,却发现整间屋子不知何时被设下困妖阵,牢牢封死。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谢遥懒洋洋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言唤,你身为幻妖,能造出此等真假难辨的幻境实属不易,至少需要百年修为支撑。有这修为,安安分分呆在人间不好吗?为何想不开,要招惹仙门,引起注意?” 言唤回头,见谢遥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派淡定从容的模样,仿佛刚才晕倒的不是他。 “倒是我小瞧你了。”言唤冷笑,“你是谁?” “在下不才,挽月门水月仙尊是也。”谢遥敷衍地摆摆手,让渊兮剑直接架到言唤脖子上,随即自顾自地开始唠叨,“小妖怪,虽然你幻境做的很真,一开始也的确迷惑住了我,但百密总有一疏。” 他重新从袖子取出那封信,拍在桌子上:“这封信是我从村口二大爷家里找到的,是封家书,根本就不是什么求助信,你连个眼神都不给就直接确定,谁给你的勇气?而且我看了,这份书信里的落款日期是五年前。对比你之前所言,自相矛盾。” “就凭这?你就识破我了?” “别插嘴。”谢遥瞪了她一眼,继续道,“还有,昨日江顾去事发地看了,发现事发地的泥土是湿的。开始我没想明白,后来锄地时听村民说话,才反应过来。。” “事发早上,那块地刚被浇过水。幻境里的时间根本不会流逝,所以哪怕久经暴晒,那块地也一直是湿的。” 谢遥突然叹了口气,似是感慨:“其实言唤,你的幻术是我见过最为精妙的,幻镜中人虽是虚假,但个个举止自然犹若活人。可你忘了,哪怕他们伪装的再像,也终究是记忆残缺,没有情感。可能你在时他们不会露出破绽,可你不在时,就不一定了。” “你怎么就那么坚信他们是假的?”言唤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真人!若不是五年前被奸人所害,他们仍会好端端的活着!与你如今见到的一般无二!” 谢遥抬眼,语气疑惑;“五年前?被奸人所害?这地方灵脉断绝,是否也与此有关?” “他断了此地灵脉,将我打成重伤,生生屠了仙草村满门。”言唤语气发寒,哪怕脖颈被利刃割破也不曾注意,“手段之恶劣下作,我平生难见。” 闻言,谢遥瞬间色变,面容凝重起来,“附近仙门难道不曾发现此地惨剧?没了灵脉又曾血流成河,仙草村该怨气冲天才是。” “那个奸人便是修仙者,所以我不信仙门。” 言唤忽然捂住心口蹲下来,面色煞白:“我耗了半身修为……镇压了怨气……” 还未说完,她似是感应到什么,艰难抓住谢遥的衣袖:“谢仙师,快去那块地看看,可能出事了……江仙师……” 幻境有生者闯入,施术者将被反噬,轻伤重死。 “江顾?”谢遥大惊,“我不是让他哪也别跑吗!” -- 此刻,江顾单膝跪地,捂着肩口不住地喘着粗气。支撑他的平生剑剑身碎裂几处,光泽暗淡。 风起,血落。 黑衣人举起手中长剑。 寒光乍现,映得覆于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愈发狰狞。 “望阁下告知身份。”江顾面色苍白,语气却是冷硬无比,“好让我死后寻仇。” “鬼堕者,生死不由天地旁人。”黑衣人声音低哑,“不过拿钱办事而已。” 原是从鬼堕集市招来的杀手。 江顾胸口闷疼,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他今晚本是继续蹲守此地,没曾想被突然而至的黑衣人偷袭,右肩受伤。若论战力,数月修炼精进,他现在应与黑衣人旗鼓相当。只可惜丢了先机,便成了刀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只怕又要让师尊失望了。 念及此,江顾苦笑一声,随即闭上双眼。 下一秒,一阵凌厉的剑风袭来,直接将黑衣人手中的长剑拦腰斩断。猛烈的撞击声让江顾惊愕睁眼,他先是看到了在夜空中留存的紫色流光,然后看到了—— 执剑挡在他身前的谢遥。 同时传来的还有谢遥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个不知从那个旮瘩冒出来的王八蛋,敢动我徒弟!老子卸了你!” …… 刚才那阵剑风震得黑衣人连退数步,也让他知晓眼前这位恐怕不好招惹。于是未等谢遥出手,他便快速使出瞬移符,消失在原地。 竟是逃了。 “你还跑!”谢遥提着剑追了两步,发现根本追不上,气得咬牙切齿,“打不赢就跑?死全家!” “师尊,”江顾咳了两声,试图唤回谢遥残存的素质,“他是鬼堕之人……” 在鬼堕集市做杀手,是没有任何牵挂的。 “别喊我师尊,我没你这个不听话的徒弟!”谢遥的语气一瞬间冷下来,“若是我晚来一步,你的小命就没了。” 江顾默默低头:“徒弟知错。” “没用,我不吃这套。” 谢遥转身就走,没有心软,更没有扶他。 这是真的气狠了。江顾在心中微微叹气,只能自己艰难起身,捂着肩口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而听着身后动静,走在前面的谢遥突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 天知道当他急忙赶来,看到黑衣人的剑即将刺入江顾心口时,有多惊惶慌乱,连带着握住渊兮剑的手都止不住地抖。 他差点让江顾死在自己眼前。 夜更深了。 一只蜡烛将将燃尽,微弱的亮光映出言唤半透明状的眉眼,以及她手边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 烛泪落满信纸四周。 她之前受过重伤,又耗了半身修为,如今遭反噬,已是油尽灯枯之际,即将消失于世间。 可惜仇还没报,杀人凶手还没找到。 前尘种种皆入眼前。 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幻妖一只,刚化人形被修士追杀,匆忙逃入仙草村避难后,第一眼便见到了子墨。 明明又瘦又小的一个孩子,却拼了命将她藏起来。 后来她活了下来,也留在了仙草村。刚开始她觉得这村的人傻,对外人没一点防备之心,什么东西都往她家里送,还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后来慢慢地,她就习惯了,觉得整日和村民聊天相处挺热闹,甚至萌生了一辈子呆在这里的想法。 反正她也无处可去。 然后她经历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天。 当她浑身是血,拼尽全力爬向倒地的子墨,握住他的小手时,她第一次知晓什么是人间至苦。 往日里温温软软的小手如今垂落在她的手心,是凉的。 透骨透心的凉。 她又成了孤身一人。 余下数年,她一边寻找凶手,一边翻找古籍,寻求复生之法。 这个真假难辨的幻境,是她用尽全部心血造就的,虽然里面的人没有一丝真情。 可她还是很开心,因为她看到了会笑会跑的子墨,忠厚老实的李胜村长还有一众村民。 真好呀,言唤想,她舍不得让幻境消失。 可她撑不住了。 隐约间,言唤看到了破门而入的谢遥和江顾,她的眼前开始发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言唤想,这一闭眼,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子墨他们了? 言唤又想,做了百年的妖兽,她其实更喜欢自己的十年人间。 言唤最后想,她要是兰花仙子该多好。 她的眼角忽而落下一滴泪。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幻妖:百年修行,一朝化形,天性单纯,不通八苦。 言唤除外。 第27章 徒弟被抢 待天光大亮,谢遥江顾终于看清了仙草村的原本面貌。 荒草丛生,遍地坟茕,见不着任何鸟兽,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窒息。 之前的所有,都消失了。 “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看到言唤最后留下的书信和眼前的一切,江顾沉默良久,最终道出这么一句。 “是。”谢遥面色同样复杂,“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从开始他们进入仙草村,到中间所听所闻所见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次彻头彻尾被精心安排的骗局。 死者复生,这件看起来绝无可能做到的事情,终究被言唤找到了方法。 信上所言,有一种邪术,名叫血绝,能够唤死者魂灵重归,前提是以流尽鲜血却还吊着一口气的活人献祭,修仙者为上佳人选。 他俩一开始傻乎乎地帮忙除妖,其实早就成了人家妖的目标。 “为何?”江顾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对我们?” 不求回报地行善事,怎么就成了他人引自己入陷阱的饵? “多年前我曾和你有同样的困扰。”谢遥使了小法术,烧掉了手中的信。火光燃起不过一瞬,却照得他侧颜惊艳,“直到你师祖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 “不是做了好事,就会有好结局。” 就像东郭先生与狼。 江顾闻言垂眸,虽然他肩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其他部位还有淤青擦伤,走动还是会有痛感。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开始在一众覆满杂草的坟墓中来回穿梭,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终于他在一处坟墓站定,谢遥跟了过去,发现坟前墓碑上赫然刻着几个字。 ——子墨之墓 昨天早上还在槐树下背书,对他笑的孩子,现在是一座无人关注,荒草满盖的坟。 “仙草村一案,我会立刻修书一封送往挽月门,让掌门师兄和皎月师兄处理。”谢遥见状亦是不忍,轻声道,“定不会让他们含冤而死。” 江顾静默一会,忽而开口问道:“师尊,其实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江顾慢慢蹲下,摸了摸墓碑,似是在摸子墨的小脑袋。 “言唤做这些事,本意是为了复活被人残杀的仙草村村民。若杀人是为了救人,那么又该如何评判它的好与坏对与错呢?” 他说完又继续沉默,似乎在等待谢遥的答案。周围百座荒坟静默伫立,似乎也在等待谢遥的答案。 “哪怕杀人者杀人是为了救人,亦不可饶恕。”谢遥眉目淡淡,但语气确是重极了,“正如此事,仙草村惨死的村民们固然无辜,可言唤为了复活他们而去选择戕害更多无辜的人,亦是错的。如果她真的害了人,就一定要受到惩罚。” 还有。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谢遥想,但比起昨晚黑衣人的雷厉风行,五年前神秘修士屠仙草村满门的狠辣决绝,言唤这样的立场是最黑白不分的。 好的不彻底,坏的不透彻。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随后向周围墓群躬身一礼,严肃道:“我相信害人者终会伏法,沉冤者必将昭雪。不因其他,只因世有定法,人有定规,邪不久存,善衍亘古。” “倘若有一日,世道混沌污浊,无人惩恶扬善了呢?”江顾蓦然低声追问。 “有我,不会。”谢遥道,“若我死了,你顶着。” 谢遥顿了顿又道:“江顾,今日你问我这些,我很高兴。至于你是否能听得进我答的,得看你自己。虽然你我是师徒,但每个人的观念不同,我可以告诉你我想的,也仅仅是我想的。” “那我究竟该不该听得进?”江顾顺着话头直接道,“师尊可否给个建议?” “建议听。”谢遥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毕竟我答得真心实意。” 江顾勾了勾唇:“好,那我听师尊的。” 风吹过,吹弯了坟前的杂草。江顾从自己的储灵袋中取出一只五彩蝴蝶风筝,放在了子墨的碑前。 “这是……风筝?”谢遥只觉得不可思议,“你做的?什么时候做的?” “小时候和栖寒一起玩,见他父亲做过。”江顾有些局促,手指无意识蜷曲,“见到子墨,就想给他做一个。” 可惜材料没多少,风筝做的有些简陋。 也不知道子墨喜不喜欢。 “他应当会很高兴。”谢遥眼眸泛起温柔,“有风筝可以玩了。” “会吗?” “一定会的。” “那就好。” 后来二人走出仙草村,走上另一座山。那里郁郁葱葱,繁华喧闹,远比仙草村有生机的多。但江顾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处是幻境却又不是幻境的地方。 恍惚间,老农还在耕地,大槐树依旧枝繁叶茂,言唤一身鹅黄衣衫神色飞扬,村长挨家挨户嘱咐有贵客将至,村民们忙碌起来,有的择菜有的涮碗筷。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子墨正举着五彩蝴蝶风筝,与伙伴们奔跑嬉笑。 正是春景尽至,夏意来时。 人间好光景。 又过了三日。 执风仙山脚下的梦谈镇。 一条清水河隔开小镇两侧,河上船家载着来往旅人游客。岸上人群络绎不绝,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灵动的水与人间烟火相处融洽,毫无违和。 “这地方不错。”江顾罕见地夸赞了一句。 “真的难得,让你开了金口。”谢遥神色恹恹,有气无力道,“只有我觉得这里很没意思嘛?” “没姑娘用手帕香囊砸我们,就是好地方。” 谢遥见自己徒弟的满足傻样,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还真天真,哪天被人拐了也不知道。” “师尊此话何意?”江顾蹙眉不解。 “你可知这地方的姑娘为何不扔香囊帕子?” “……不知。” “因为她们看上了,会直接抢啊。” 这一句话宛如惊雷,炸得江顾浑身一抖,连后面的话都说不利索:“这怎么可能……这也太目中无人胆大包天了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看上了直接抢? “民风如此,管不住的。”谢遥摇了摇头,“当年我亲眼看到一个下山采办的执风门弟子被此地有名的一家大户抢走。人家师尊亲自下山要人,都要不回来。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徒弟拜堂成亲,入了洞房。” “……后来呢?” “''后来听说是生了孩子当了爹才被放回去。” 谢遥描述的平淡,落入江顾耳中却字字恐怖。他只想御剑赶紧飞走,但平生剑受损尚未修复,根本飞不起来。他想拉着师尊赶紧逃跑,但又怕动静太大引人注意,直接万劫不复。 于是他只能面色僵硬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周围的一切不再美好。 谢遥一瞧就知道自家徒弟怂了,怂的彻彻底底。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嘲笑道:“你怕什么。” “我……” “那个弟子被抢走后,执风门掌门亲自下令,不许弟子白日下山。”谢遥道,“而且后来这事再也没发生过,估计是镇上的人有了分寸。你情我愿多好,比搞什么强求强娶要简单。” “那……” “再说了,再怎么抢也轮不到你。” 谢遥想,数年前他来此地,也以为自己会被抢走。没曾想一切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他可是挽月门门草啊! 可见这里人不吃这他一套。 所以今日再怎么抢,也不会抢到比他水平低那么一点的江顾头上。 “所以……”江顾僵硬抬头,“应该没事?” “没事,走了这么半天,你瞧有人来抢你了没?”谢遥摇了摇扇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有我得劝你一句,做人不能太自恋,一定要有分寸。” “……奥。” 走着走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出现在谢遥的视野。草架子上鲜红欲滴晶莹诱人的糖葫芦一串挨着一串,看上去十分喜人。谢遥眼睛一亮,不自觉地上前问价。 江顾正欲同去,面前却出现了许多家丁打扮的壮汉。他还没来得及问来者何人,一个麻袋就直接把他套走了。 快准狠。 而这边,谢遥问完价买完糖葫芦,一回头发现自己徒弟不见了。他还觉得奇怪,以为江顾是去买什么东西。结果左等右等人也没来,两串糖葫芦的糖衣快要化掉了。 他终于忍不住,在四周寻了个卖凉糕的小贩。 “我说小哥,你先前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一位穿白衣服的公子,长得挺高,模样挺清俊。” 小贩打量他一眼,奇怪道:“看到了,公子找他?” “是,他是我……朋友。”谢遥笑了一下,“我们二人结伴□□,第一次来到此地,方才走散了。” “那位公子是外地客?”小贩惊讶了一下,然后同情道,“方才必然是吓到他了。” “啊?什么意思?” “最近我们这的富户,钱老爷,正在给他女儿招亲。”小贩的声音低了低,“方才我看到那位公子,就是被钱家的家丁带走了!” 谢遥五雷轰顶。 “公子抓紧点去吧。”小贩摇摇头,叹气道,“明日说不定还能喝杯喜酒。”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总结: 真 麻袋扛走 江顾 真 总是被打脸 谢遥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 第28章 破烂道长上门 深夜,钱家外院的一处围墙下。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躲在阴影中,正紧张地扯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一个家丁低着头,提着一盏灯笼,悄悄地往那女子所在的方向靠近。 “桐儿。” “裴郎!”女子听到这声轻唤,连忙转过身来,“你来了。” 下一秒,她竟是径直扑进人家怀里,泫然欲泣道,“这该如何是好!” 裴玄紧紧拥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四处无人,一出苦情的戏码正在上演。 偏偏此时谢遥好巧不巧跳上了围墙,撞见了一切。 三人面面相觑。 …… …… 谢遥尴尬地打开折扇,挡住了自己的脸:“咳、那个、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他说完便抬脚准备开溜。 “公子留步!”钱桐儿急忙开口,“还请先听我一言!” 不能让他走,要是今晚她和裴郎相见的事情被传出去,就完了。 谢遥闻言犹豫一会,随即蹲在墙上,收起扇子道:“姑娘莫担心,我只是来找人,并不想惹事。” “公子要找谁,若愿意告知姓名,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钱桐儿眼睛亮了亮。 “姑娘又是谁?如何能帮我?”谢遥一脸疑问。 “我——”钱桐儿欲言又止。她看了谢遥一眼,又看了眼身边的裴玄,低声道,“动静太大容易将人招来,公子不如先下来,我们换个地方聊?” 谢遥心道,钱府这么大,找江顾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要是有人愿意带路,肯定会方便许多。 “好,”他爽快地跳下来,“如你所愿。” 而这一边,江顾正伏在桌子上,对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出神。 钱府府如其名,真的是一等一的有钱。撇开这房中其他不谈,单是摆在桌子上的烛台,都是黄金做的。江顾想,若是自家师尊在这里看到这个,会说什么? 他应该会瞪大着眼睛拿起烛台,语气夸张道,你看看,这钱府简直壕无人性。 一想到这,江顾竟然笑了出来。 明明他在这里已经被困了许久,没吃没喝。 灯芯忽而爆了一下,溅出几点子火星落在他的左手腕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系在手腕上的两根红绳,确认完好无损后松了口气,随后继续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江顾心中莫名激动,以为是谢遥来了。没曾想回头一看,来者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他默默地转回头,有些失落。 “公子。”钱桐儿走到他身旁,语气歉疚,“抱歉,今日让你受惊了。” “姑娘若觉得抱歉,便放我走吧。”江顾神色淡淡。 “对不住,请公子来,是我父亲的意思……” “那不知令尊囚我在此处,是想做什么?” 钱桐儿犹犹豫豫地绞着手中的帕子:“与、与我、与我成亲。” “什么?!” “公子莫怪。”钱桐儿忽然下跪,眼中溢满泪水,“我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今日突然不顾体面将你带进府中,还说要为你我操办婚事。其实我和公子一样,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父亲如同中邪一般,就是不听我的哀求,执意如此啊!” 江顾原本听到如此荒唐的事,气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结果此刻钱桐儿又是哭又是跪的,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发泄了。 “先请起吧,钱、钱小姐。”他结巴了一下,随后继续道,“此事,不怪你。” “多谢公子体谅。” 钱桐儿闻言擦了擦眼泪,起身将一张折好的信纸放在桌子上,低声道:“这是公子的好友让我转交给公子的。” “我的……好友?”江顾目露疑色,他何时有过好友了? “他自称姓谢,说是与公子结伴同行的好友。” 明白了。 江顾立刻点点头,按住信纸和气询问道:“钱小姐与他见过面了?” “是,就在刚才。” “他人呢?” “走了。” “……走了?” “谢公子说钱府人多眼杂,他贸然走动容易被发现,便写了份信,让我转交与你。”钱桐儿道,“然后他就走了。” “难道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江顾摇头,面上强装淡定:“没有,多谢钱小姐,信我待会看。” “对了。”他想了想继续道,“不知钱小姐对你我……成亲一事有何看法?” “这亲不能成,”钱桐儿语气坚决,“公子不愿,我也不愿。” 江顾安心下来,点头表示赞同:“那如何能让令尊松口呢?” “谢公子让我拖延一日,”钱桐儿道,“也就是明日。他说他会想办法。” 字里行间透露着对谢遥的信任。 江顾:“……但愿他能想个好点子。” 待钱桐儿走后,他将信打开,趁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看了起来。 入眼第一句是三个惊叹号。 “!!!” 第二句。 “我的乖徒弟,别听他们忽悠,这亲不能成!” 第三句。 “不过若是你想成,那为师也没办法,只能祝福。” 第四句。 “可为师还是不忍心见你戴绿帽子。” …… 这都是什么废话!没一句正经的! 江顾强忍着把信烧了的冲动,继续往下面看。 “好了说重点。今晚我夜探钱府,发觉此地邪气颇重,结合今日之事,恐怕一切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明日我会乔装来钱府寻你,后续具体行事一定要听我安排。还有今晚你一定要注意,处处小心为上。” “补:你被拐走,我真的没想到。只能说钱老头要么被妖邪附体,要么眼光一般。” …… 看完最后一句,江顾义无反顾地将信给烧了。 然后他在屋外设下防外人潜入的阵法,抱着平生剑睡着了。 黄金烛台周围点点纸灰。 第二日一早,江顾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正准备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结果一群人忽然呼呼啦啦闯进来,有端水的丫鬟有送衣裳的婆子,还有几个高大威猛手持长棍的家丁。 江顾:……什么情况? 未等他开口,为首的一个婆子率先行礼道:“给姑爷请安了。” 后面的人紧跟着行礼。 “你们想做什么?”江顾神色一下警惕起来。 “还能做什么,”那婆子堆起笑容,“当然是帮姑爷打扮一番,去见老爷。” 江顾正想拒绝,便又听那婆子说道:“老爷正在大厅等候,烦请姑爷配合我们。要是姑爷您存心找麻烦……” 她眼神一使,几个壮汉家丁便齐齐上前。那气势一抖落开,仿佛他们中无论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眼前人。 被围住的江顾见状微微敛下眼眸,放弃抵抗,一副任由摆布的样子。众人以为他是怕了,心中纷纷嗤笑,不由得对他轻看几分。 无人见得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而此时此刻,谢遥正翘着二郎腿同钱老爷在大厅里聊天。 只见他一身破衣烂衫,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被狗爬过,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我没饭吃的气息。若不是左手拿着个一人高的幡旗,上面“算命卜卦”四个字格外显眼,他连钱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钱老爷看着身体康健,并无不妥呀。” “道长不知,”钱老爷满面愁容,“我这几日总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容易做噩梦惊醒。找了许多大夫,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要说这人有生老病死,老和病连在一块不无道理。老了自有病痛,想躲是躲不掉的。”谢遥语气淡淡,一副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模样,“不过按照钱老爷你说的情况,你这病似乎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生的。” “那是为何?”钱老爷赶忙询问道。 “失眠惊梦,多半是因为体入邪气引起的心悸不宁。钱老爷你身为一家之主,被邪气侵扰,说明府宅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啊?招了不干净的东西?”钱老爷神色一变,语气惊颤,“那该、该如何是好呀!” 谢遥眯起眼睛,淡定道:“钱老爷莫急,这不是有我在吗?今日我误打误撞地上了门,算是和钱府有缘分,定不会袖手旁观高高挂起。” 钱老爷急忙起身作揖:“那就多谢道长了!” 就在此时,江顾被领头婆子带上了大厅。 有一说一,谢遥被这个精心打扮过的家伙小小惊艳了一把。 因为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很不一样。 挽月仙山上的江顾,常穿一身半旧不新的弟子服,有种未经蜕变的稚嫩。游历途中的江顾,整日随他四处奔波,经常灰头土脸。 而现在站在眼前的江顾,身姿挺拔眸似落星,一袭月白色衣衫气质清贵。头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束起马尾,而是破例梳起戴上一尊玉冠,愈发显得他成熟稳重。 好家伙,谢遥心道,怪不得钱家说抢就抢。换作他,他也抢。 “道长,这是我家的姑爷,明日就和我姑娘成婚了。”钱老爷毫不知情,开始乐呵呵地介绍。 “这是游历至此地的神仙道长,今早刚来我府做客。” 谢遥笑了一下,拱手道:“初次见面,公子好福气啊。” “道长说笑了。”江顾不冷不热地回应,“这事多亏您一手促成。” 屋檐下的笼中鹦鹉扯着嗓子叫了两声。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此文又名《破烂道长和上门姑爷之间二三事》 签约啦,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与支持~?( ????` )比心么么哒~ 第29章 徒弟生气了 这二人一来一回跟打哑迷似的,钱老爷听不懂也插不上话,干脆吩咐下人去请小姐过来。 谢遥给江顾使了个眼色,示意凡事听他指挥。 江顾冷着一张脸,算是默认。 “自古婚嫁之事当谨慎为上。不说别的,钱小姐和公子的生辰八字合了没有?”谢遥挑了个轻巧的话题谈,“其实这事我在行,钱老爷若不介意,我可以代劳。” 钱老爷当然乐见其成,忙点头道:“好好好,那就多谢道长了。” “那不知公子的生辰八字是?” “六月廿八,未时。” 这一会,钱桐儿也到了大厅。梦谈镇民风不同于其他地方,男女之间相处没什么避讳,女子接见外客也不用遮面或者躲在屏风后面。所以钱桐儿十分自然地对在场三人行了礼,随后站在一旁。 “桐儿啊,虽然你心中千般万般不愿意,但为父的要求向来高,真是什么歪瓜裂枣也入不得我的眼。”钱老爷指了指江顾,“我选得这位公子一表人才,又如何不能做你的夫婿呢?” 钱桐儿抬眼挑了江顾一眼,随即低头轻声道:“敢问父亲,你可知他姓甚名谁,何许人士,家境如何,父母是否健在,私下品行好不好呢?” “这……” 这一连串的提问让钱老爷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他支吾半天,只好看向江顾,客气道:“不知姑爷可否解答一番?” 原本江顾还算配合,结果又听到钱老爷唤他“姑爷”。他不认可,自然满脸冷漠:“恕在下无可奉告。” 谢遥乘机道:“钱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姑爷明日就和你女儿成亲了,你都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可是婚姻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而且,”他蹙起眉头,“我怎么瞧这二人对这门亲事也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钱老爷尴尬地笑了一下,正欲找个借口掩饰。没曾想钱桐儿直接开了口:“因为是他逼我的,他不许我和裴郎在一起!” 这一声“裴郎”喊得江顾愣住了。 他莫名联想到昨晚信中那句——“可为师还是不忍心见你戴绿帽子。” 他抬头,发现此刻的谢遥正一脸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你被绿了的表情。 …… 这边钱老爷听到钱桐儿这般说道,不由得面色一变,拍案大怒:“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那个裴玄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记挂!” “你懂什么,裴郎的好举世无双!”钱桐儿说着说着又开始哭哭啼啼,“我不管,我不嫁其他人,我就要嫁裴郎!你若非逼我嫁,我就死给你看!” 钱老爷气昏了头,道:“明日你不嫁也得嫁!来人!把小姐带回去,从现在起不得让她踏出房门一步!” “哎——”谢遥慌忙想阻止。他的计划才刚开始实施,没钱桐儿配合可怎么行! “快带小姐下去!” 这一声喝令,钱桐儿立马被一众婆子丫鬟带了下去。谢遥再怎么说都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捂脸无奈一叹,表示十分服气。 “教女无方,让道长见笑了。”待钱桐儿被人带下去,钱老爷对谢遥已无挽留之意。 “待会我让账房先生给道长支一百两银子,供道长云游使用。” 江顾听出其中意思,不动声色地瞥了谢遥一眼。 “多谢钱老爷。”谢遥心中今早这局算是玩完,干脆起身感谢,“我明白。” 江顾:??? 说好的想点子救他出去呢? “不过,我还想向钱老爷讨一样东西。” 此话一出,江顾和钱老爷的心双双悬起。 讨什么? 便听谢遥说道:“这檐下鹦鹉看着不错,不知钱老爷可否割爱于我?” 原来是讨一只鸟,钱老爷顿时松了口气,大手一挥慷慨道:“道长若是喜欢,便带走吧。” “多谢。”谢遥忙取下鹦鹉,对着它道,“有这鹦鹉陪伴,云游路上我也少些寂寞。” “道长?”江顾唤了一声,神色微妙,“你打算就这样……走了?” “那我能如何?一百两加一只鹦鹉,”谢遥道,“还不值吗?” “认真的吗?” “怎么不认真,”谢遥提着鹦鹉,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就此祝姑爷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 这是身为徒弟的江顾第一次,认识到不能以下犯上这条规矩的可恶。 梦谈镇巷深曲折,长年多雨使巷间石板道布满点点青苔。谢遥提着笼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鹦鹉聊着天。 “喂秃毛鹦鹉,你这头顶是被谁用火燎了,好丑。” “钱老爷愿意把你让给我,估计是见你太丑了,不想要你。” “话说我看你这么久,着实有些倒胃口。算了,我还是闭眼睛和你聊天吧。” 他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絮叨。结果笼中鹦鹉忍不住了,嘶吼道:“你闭嘴!你个叫花子竟敢侮辱本尊!再说我丑,你小命难保!” “哟,被我猜对了。”谢遥举起鸟笼啧啧两声,“还真是你这只丑鸟搞的鬼。” 他一进钱府大厅就注意到了这只秃毛鹦鹉,看似呆呆傻傻躲在笼子里不说话,一双眼睛却滴滴溜溜转,不停地往他身上打量。 “妖气掩饰得不错,有几分道行,不知是何方神圣啊?” “我呸!你也配听我名字?本尊耍威风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口气不小,”谢遥眯了眯眼,“怪不得敢把脏手伸到我徒弟身上。” 秃毛鹦鹉张开翅膀气势不减:“快把本尊放出去!不然有你好看!” 回答它的是一阵火烤。 谢遥收起火诀,翻了个白眼:“小小鸟妖笼中囚,也配称‘本尊’?问过我意见了吗?快老实回答问题!” 不得不说,这一把火成效显著。秃毛鹦鹉,或者叫焦毛鹦鹉,再也没了刚才的飞扬跋扈,而是躺在笼子里有气无力道:“你大胆,我可是上古四大神兽之一的玄鸟凤凰……” 玄鸟凤凰? 这一说谢遥不免有些惊奇:“你的意思是,你是妖君玄九三百年前魂飞魄散的那只土凤凰?” 焦毛鹦鹉晕了过去,没有回答他。 没想到接下来谢遥竟开始吐槽:“如果是真的,那你身为妖君混成这副德行,还降了九成的智商,怎么做到的?” 假装晕过去的焦毛鹦鹉:…… 入夜的钱府守卫更加严密。尤其是钱桐儿和江顾所在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那叫一个夸张,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桌上的喜服红的刺眼。江顾来来回回踱步,思考着如何逃脱。 看到谢遥今早那副要钱不要人的德行,他深深意识到求人不如求己,不靠谱的人永远不靠谱等众多道理。如今若想逃出去,靠外援已经毫无希望,只能靠自己努力。 但进府前,他身上的储灵袋等一干物品已经被人搜去。唯一的平生剑还是人家见剑身损坏不中用了,才被留下来。 没有武器灵符加持,单凭一身灵力对几百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估计会死的很惨。 蜡烛已经燃了一半,夜更深了。江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用那个法术试一试。 凭空造符——谢遥的独创法术。此术以意念为引,虚空为符,鲜血成篆,可以制造出任何符咒。 还记得当时谢遥一脸得意洋洋将此术教给他时,他还特别不能理解。储灵袋里各式各样的符咒一大把,想用什么不行,干嘛非得费心费力造个出来? 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江顾闭眼,深吸一口气,默念道:“天下万物,皆生于有,有生于无,尽听我令!御灵符,现!” 一张御灵符出现在桌子上。 “定身符,现!” 唰唰唰又是几张定身符。 …… 三番五次之后,这个术法被江顾用得愈发得心应手。桌上堆满各种符咒,蜡烛也将燃尽了。 他想,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他又想,靠自己的实力闯出生天的感觉真的很好。 下一秒房间窗户被踹开,价值千金的花瓶蓦然掉落破碎。一地狼藉之中,谢遥稳稳站住,哈哈一笑:“哈哈哈好徒弟,为师来救你啦!” …… …… 操,早不来晚不来你这个时候来! 江顾攥起拳头,面无表情道:“出去。” “啊?谁出去?” “你。” 谢遥睁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我好不容易来救你,你这是几个意思?莫不是真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不对不对,”他想了想,自顾自道,“人家姑娘明显心中有主,你肯定不会喜欢。难不成你看上了钱府的钱?那也不对呀,你不可能这么俗……” “你走,我不需要你救。”江顾闭眼咬牙道,“我自己可以闯出去。” 他说完抓起桌上的所有符咒,抱着平生剑拉开了门。 院落空无一人。 “额……忘了和你说。”谢遥道,“我来的时候使了个小术法,暂时让他们走了。” “白日里为什么不用这招?” “白日里人多眼杂,不好实施。” “那为什么要从窗户进,不从大门进?” “因为这样比较帅。” “……” 江顾一秒也不想再看到这位奇葩。他将御灵符贴在平生剑上,御剑飞走了。 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只留得谢遥在原地满脸疑问。 救了徒弟,徒弟却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强行帮大家记忆:这鹦鹉就是之前在古始凶境,穆叶见到的那个霸气男人。 至于二者为啥差别这么大,我只能说—— 普通鸟和神鸟的智商还是有差别的 第30章 裴钱之恋 谢遥提着装鹦鹉笼子上门时,裴玄正在院子里晒药材。 他家中一向清贫。早年母亲病逝,没过几年父亲又病重卧床不起,每月光是治病的药材就是一大笔钱。久而久之,他开始自己上山采药材给父亲煎药,若是熬煎后有多余的,便卖出去补贴家用。 此刻见有外人上门,裴玄赶忙放下手中事物上前。见来者是有一面之缘的谢遥后,他十分惊讶:“你不是、不是……” “是是是我是。”谢遥道,“我就是那个昨晚爬钱府墙头寻朋友的公子。” 裴玄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 昨晚钱桐儿身边的丫鬟突然来找他,说钱老爷派家丁在街上抢了个年轻男子做女婿,明日就要办喜事。他大惊,忙乔装打扮成家丁,跟着丫鬟进了钱府。结果刚见到人,就被眼前的这位公子撞见。 后续之事不再提。 裴玄微微调整思绪,躬身一礼,道:“不知公子上门寻裴某,是有什么事?” “也没多大事,就是告知你一声,我没能带出我朋友。”谢遥将鹦鹉笼子放到地上,道,“你与钱小姐,怕是有缘无分了。” 裴玄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这下倒是谢遥惊讶起来:“她不是你心爱之人吗?心爱之人要嫁给旁人,你就一点也不伤心愤慨?” “伤心到死,愤慨到死又能如何?”裴玄反问道,“我是寒门子弟,她是富家千金,门不当户不对,身份天差地别,注定无结局。” “那我就有问题了。”谢遥道,“你俩怎么认识的?又怎么互相喜欢上的?” “这……” “怎么,不好意思说?” “没有。很久以前,我有一次上山采药,遇到她了。”提到往事,裴玄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当时贪玩偷跑上山,被毒蛇咬伤,我救了她。” 哇塞好熟悉的套路…… 谢遥展开折扇摇了摇,好奇道:“那后续是不是她对你一见钟情,你也对她生了好感。一来二去,你俩就看对眼了?” “嗯。” 谢遥继续添油加醋:“钱小姐是不是还对你隐瞒了身份,说她只是钱府的小丫鬟?” 裴玄点点头表示没错:“是……不过你怎么知道?” 因为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谢遥内心腹诽,面上却是一派高深的样子:“看到我这身打扮了吗?我会算命占卜,所有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裴玄笑了笑,似乎并不相信:“公子就是靠这身行头去的钱府?” “没错。”谢遥随即垮下脸,神色无奈,“我本来定了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结果还没实施就失败了。” “敢问公子,是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谢遥道:“昨日我找人打听了,他们说钱府老爷在寻医看病,只是寻来寻去没什么效果,最近又在请道长看风水。所以……” 他耸耸肩:“我就打扮成这样了。” “我本想以家宅不宁,生辰八字不合为由阻拦这门亲事。但钱小姐突然闹腾起来,我朋友也不配合,就没成功。” “恕在下直言。”裴玄道,“钱老爷白手起家,挣下如今偌大基业,靠的可不光是运气。公子这番理由,不一定能动摇他的决心。” “那我又该如何?”谢遥捂额叹息道,“之前也听说过你们梦谈镇有女子抢男子做夫婿的先例。但父亲替女儿抢男子做夫婿,我是头一遭遇见。” “其实这事说来,有我的一份责任。” “嗯?怎么说?” “我与桐儿的事情不久前被钱老爷知晓了。”裴玄说着说着面上带了愧疚,“公子的朋友受此强迫,估计也是钱老爷害怕我纠缠上桐儿,才出此下策。” 谢遥愣住了。 他昨夜夜探钱府,见钱府妖气深重,下意识就认为江顾被绑是因为妖兽作祟。加上今早见了秃毛鸟妖,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这一切都是鸟妖乘着钱老头体虚气弱搞的鬼。 可现在想来,秃毛鸟妖与他们无冤无仇,除了想找死,根本没理由挑事。 而方才听裴玄的一番话,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是钱老爷的一手促成,跟秃鸟没一点关系。 想了想谢遥道:“钱老爷膝下只有钱小姐一个女儿,不至于为了避开你,就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推给大街上抢来的人吧。” “为什么不呢?抢来的外乡人,总比我要好拿捏。”裴玄淡声道,“钱府万贯家财,无嫡子继承,若桐儿出嫁,这一切必定要落在桐儿的夫婿手中,钱老爷又怎甘心见到这番光景。以他的想法,给桐儿安排个什么都没有的夫婿,才是最好不过的。” 谢遥:??? 合着这还是个控制欲强的爹? 话本里有这样的吗? 算了不管了,他心道,先把徒弟弄出来再说。 “咳咳,”谢遥清咳两声,试探道,“虽然我很同情公子你的遭遇,也很感动于你和钱小姐的故事,但听你这一番话,我朋友铁定不能当钱府姑爷。我现在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不知公子愿不愿意配合?” 裴玄疑惑道:“什么办法?” 谢遥简单说了说。 “那怎么行!”裴玄面色一变,摇头道,“我不能这样做。” “反正我把办法撂这了,随你想不想干,”谢遥提起鹦鹉笼子,转身就走,“我朋友,我今晚必定带走。” 寥寥几句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此刻并非晌午,裴玄的额头却出了细密的汗。眼看谢遥的背影越来越远,他攥起拳头,终是下定决心道—— “等一下!” *** “所以现在与钱小姐成亲的人,是裴玄?” 清水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江顾坐在一叶蓬船中,轻声问询。 岸上两侧张灯结彩,锣鼓喧闹半边天。人群熙攘,皆在围观钱家喜事,点大铜钱如豆子般撒开来,人群蜂拥而上,边捡铜钱边祝贺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句句虔诚而又真心实意。 至于新郎姓甚名谁,何许人士,家境如何,父母是否健在,私下品行好不好—— 都不重要。 谢遥逗着笼子的秃毛鹦鹉,道:“我同他说了,你,我执意要带走,钱小姐嫁谁,那是钱老头的事。他想去顶替,我可以帮忙,他若不想顶替,我也强求不得。” “于是他真的去了。” “所以钱小姐的一片痴心没错付,我也算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江顾道:“钱老爷那关会好过吗?” 谢遥眯起眼睛:“前后姑爷人选不一样,他会不知道?不还是把女儿嫁了。毕竟喜帖发了,事情也传开了,到头来女儿没人成亲,丢的是他的面子。” “其实要我说,裴玄是个百年难遇的医圣命格,他能做医圣的老丈人,赚翻了好嘛。” 江顾疑道:“医圣?命格?师尊何出此言?” “当道长不有点傍身之技怎么行?”谢遥忍不住挑眉一笑,“我不光能看出裴玄是个医圣,还能看出你将来要做一方之主。” 这番调侃听得江顾蹙起眉头,不禁道:“我做一方之主,不可能。” “我就随口一说,你别认真啊。”谢遥道,“我还说我过几年就要死了呢,你信吗?” 江顾却更加严肃,一本正经道:“师尊,这句话我当没听见,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得得得,你就是个木头。” 谢遥一点聊天的兴致也没了。他转而开始吐槽笼中鹦鹉:“你这个妖君混得也太差劲,又丑又秃,唯一一点法力还被我封了。” 秃头鹦鹉:合着你对你徒弟不爽,我被骂? 江顾见状却有些懵。对于谢遥的胡言乱语,他常常忽略,或者“嗯嗯”两声表示听到了,谢遥从来没有不高兴过。今日他不过听到是谢遥说自己会死,提醒了两句,怎么就让人家不高兴了呢? 怎么办? 江顾犯了愁。 思来想去,他忽然捂住左肩,表情痛苦道,“师尊,我的肩伤好像复发了。” 谢遥瞥了他一眼:“你上次受伤是右肩。” 江顾赶紧捂住右肩:“嘶——疼,师尊,我的肩伤好像复发了。” …… “行了别装了,我没生气。”谢遥道,“没什么好生气的。” 我只是觉得,人世束缚太多。有情人因为家世不能在一起,父亲因为钱财不能让女儿幸福。生有老病苦,死有无尽憾,就连生性单纯的妖兽都因通晓仇恨而死去。我虽为修仙者,但也是人,种种束缚在所难免,若言语都要被束缚,岂不是没意思? 但他没有说。 他只是道:“我说死是我不对,下次再也不说了,免得被你板着脸训。话说你是师尊我是师尊?” “……你是。” 岸上依旧喧闹,清水河静谧无声。时而水上悬浮点点绿叶,蓬船摇摇晃晃,慢悠悠地经过,继续向前。 师徒二人的交谈没有停止。 “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执风门。” “何事?” “上次拜师礼,按理说我收徒,其余三大仙门的仙尊都得到场。结果掌门师兄说不宜铺张,便没给他们送帖子。但人不到礼到,除了执风门那俩抠门无赖没送,其他都送了。” “所以师尊此行是为了……要礼?” “不仅要礼,他们还得给我挑最好的礼。” “……我可以不去吗?” “不行,你得给我撑场子。” “船家!停船!” “哎哎船家别停!我给你加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收藏与支持~感谢在2020-08-17 23:57:45~2020-08-20 21:5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90752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执风门第一日游 执风门向来为筑方四大仙门之首,以“执风定天下”为开山祖训。其中门派的镇派剑法执风剑法,招式大气磅礴,由执风仙尊一手所创,又经清风南风二位仙尊修改,方成如今此版。 得知要去直接拜访清风仙尊,江顾不免有些激动,一路上话也多了些。 “师尊,执风剑法哪几式是由清风仙尊修改的?” “额……不清楚。” “那清风仙尊可有什么自创剑法?” “这个我也不了解。” “……清风仙尊比执风门掌门还要老吗?” “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已经到了。” 江顾闻言抬头。 入目便是一座恢弘的宫殿,周边江水缭绕,时有几只仙鹤飞过,架势堪比挽月仙山的须弥灵境,甚至比须弥灵境还要阔气几分。 这就是清风仙尊的寝殿。 师徒二人经过江上桥时,一只麒麟从水中浮出,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召。 “秃毛鸟,瞧瞧人家混得多威风。”谢遥提着笼子,对里面蔫了吧唧的鹦鹉道,“再瞧瞧你,真应了那句话——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秃毛鹦鹉气得炸毛,上下乱窜道:“我和水麒麟不一样。它自甘俯首于仙门,哪怕再威风,也是仆。现在我是落魄了不假,可只要我有一日不向你们低头,我仍是高高再上的妖君,永远的王!” 谢遥不客气地损它:“做王?做你的春秋大梦。” 而水中麒麟听到这些话,却默默垂首,转身重新入水。 江中掀起阵阵波澜。 待江顾跟着谢遥走到殿前,见殿上匾额所提“解落三秋”四字,不禁惊叹感慨道:“好字!是清风仙尊写的吗?” “就凭他那狗啃的书道?”谢遥忍不住笑了,“你太看得起他了。这是执风门开山祖师执风仙尊亲手所书。” 江顾正欲接话,便听从不远处花丛中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我就说今早殿前怎么飞来几只乌鸦,还呱呱地叫。原来是挽月门水月仙尊,挽月门门草、门面、扛把子大驾光临。” 清风仙尊拨开周边花草,缓步走出,看起来一派从容。 也相当的年轻。 他随即停在已经懵了的江顾面前,目光疑惑:“这位是?” “介绍一下,”谢遥上前拍了拍江顾的肩膀,语气颇为自豪,“这是我的关门弟子,姓江名顾。” “原来是这样。”清风仙尊闻言,怜悯地看了江顾一眼,“委屈你了。” 谢遥:……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清风,怼得好!”秃毛鹦鹉扯着嗓子嘎嘎叫,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只是下一秒,它便被清风仙尊弄得哑口无言了。 “多年不见,玄九妖君。怎么现在看起来如此可怜?没饭吃吗?” 还很毒舌。 三秋殿中茶香袅袅。谢遥抿了口茶,拢了拢衣袖道:“今日我来,是有几件事和你说。” 清风不紧不慢道:“一件一件来,分个轻重缓急。” 江顾跪坐一旁,原以为自家师尊要说收礼一事。没曾想谢遥却道:“仙草村一事,你和皎月师兄可查出了点什么?” “有。”清风仙尊点头,“此事虽然发生久已,但所幸言唤留信中记录的详细。从当时行凶人衣着手段推断,或与鬼堕集市有关。” “灵脉断绝也是?” “可能。” “实在可恨,”江顾忍不住道,“此等肮脏之地,就无人插手管一管?” 清风仙尊淡声道:“此地延存数百年,背后势力庞杂巨大,并不是光凭你的一腔孤勇就能处理的。” 江顾道:“那便仍由其发展,再出现下一个仙草村吗?” 清风仙尊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没有回答。 “好了,止言。”谢遥道,“你先下去,我与清风仙尊还有许多事情要商定。” 江顾有些欲言又止,但在看到谢遥示意的目光时,他还是低下头,恭敬道:“是。” 他起身离开殿内。 望着他的背影,清风仙尊目光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水月,江顾的父母是谁,你可了解过?” “具体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父母早逝,同我一样,是个孤儿。”谢遥一同望去,“怎么了?” “没怎么,他只是与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谢遥收回目光:“这小子向来稳重,今日却跟中了邪似的,莽撞起来。也怪我先前没有好好管教,你别放在心上。” “无妨。”清风道,“谁还不曾是个少年郎。” 殿外奇花异草遍布,有的生来缤纷绚烂,有的却黯然灰败,好似不同人的人生,拥有各般滋味。江顾随手摘下一朵木门百合,倚坐殿外廊下,有些不大高兴。 他不过是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为何师尊要赶他出来。 “喂,小子,你还记得我吧。”角落里,秃毛鹦鹉见四下无人,开始与江顾套近乎。 江顾淡淡瞥了它一眼,没有说话。 “我是在古始凶境救你一命的鹦鹉,”秃毛鹦鹉继续道,“我的秃顶,就是被你烧的。” 江顾依旧不理。 “算起来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先前没让你报答,现在有个大好机会,你刚好可以帮我。” 江顾终于抬头,道:“怎么帮?” 见他松口,秃毛鹦鹉眼前一亮,仿佛自由的日子就要来临:“你打开笼子,放我出去。” 简单省事,它以为江顾会答应。 没想到江顾却再次将目光移开,轻声拒绝道:“不可能。” 自由之梦破碎。 “那次古始凶境之行,你对穆叶师兄做的事,我皆已知晓。你之前救了我,后面又差点害死我,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我没必要向你报恩。” “一码归一码,怎么还有功过相抵的说法!”秃毛鹦鹉扑棱着翅膀十分不服气,“难不成这就是堂堂挽月门弟子的逻辑?和流氓无赖有区别吗?” 换做穆叶在这,准是要被它这番无理取闹的话气得咬牙切齿。可江顾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道:“随你怎么说。” 秃毛鹦鹉不甘心,继续道:“亏你还是水月仙尊的徒弟!无耻至极!” “多谢夸奖。”江顾捏了捏手中的花朵,面无表情,“师尊言传身教,我不过得了他真传的十分之一。” ??? 现在流行我无耻我骄傲多亏师尊带得好? 秃毛鹦鹉自闭了。 *** 此刻殿内,谢遥望着桌上的令牌,神色半是震惊半是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 “没错。”清风仙尊点头。 不过巴掌大的一块令牌,通体乌黑,边上篆有沧浪水纹,正中方方正正刻了四个字——“寒江调令。” “三百年前寒江一族覆灭后,这东西不就消失了吗?” “不久前我执风门弟子在鬼堕集市上发现了它,据说从那里的一个杀手门派中流传出来。而皎月近来传信,说仙草村一事和那个让人起死回生的血绝术,或与此门派有关。” “此门派何名?” “孤影门。” 寒江孤影。 谢遥目光一瞬间变了:“此杀手门派与寒江一脉有关?” “只是推测,未有实证。”清风道,“我准备过几日再派弟子前去探查,皎月亦有此意。” “那便我和江顾去吧。”谢遥道,“我回头和皎月师兄说。” 清风仙尊想拒绝:“不行,你身上还有毒未解,不可冲动。” “我有胳膊有腿,会走能动,有什么不能去的。”谢遥坚持不松口,“不就是中个毒吗,多大点事。” “论嘴硬,谁都比不过你。” “……” “话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皎月交代过我一件事。” 清风仙尊上上下下打量谢遥一眼,关切道:“他让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动用过太多灵力?” “当然没有。”谢遥面色自然地回答,“我可是谨记掌门师兄和皎月师兄的教诲——绝不惹事,一惹就跑。” 仙草村救江顾一事,他只字未提。 清风放下心来:“心魂空之毒最忌讳动用太多灵力。你先前已经毒发过两次,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否则……” 后面他没有说,谢遥也心知肚明:“我明白。” “此毒最伤五识和记忆。”想了想清风又道,“你最近可有五识模糊与记忆消退的状况?” “没有没有。我脑子清醒着呢,听得见看得清闻得出香与不香,也尝得出……” 谢遥忽而顿住了。 他想,上一次自己辨出酸苦辣甜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很久之前了吧。 “怎么了?”清风见状蹙眉,“可有什么不妥?” “啊没有。”谢遥赶紧摇头否认,“我就是一时走神。” 他随即粲然一笑:“你尽可让我两位师兄放心,我惜命的很,不敢乱来。” 紧接着清风仙尊从袖中取出两个药瓶,一白一蓝,递给江顾道:“这是皎月派弟子给我送来的,让我转交于你。” “这是……” “专门为你研制的药。白的,是动用灵力后服用的,有三颗;蓝的,是毒发后保命用的,只有一颗。” “还是皎月师兄想的周到。”谢遥高兴接过。 “这是沧月仙尊为你制的。” “啊?”谢遥端详着手中的药瓶,若有所思,“是掌门师兄做的啊。” 他突然发现,自从自己下山游历以来,只给皎月师兄写过信,却从未给他这个严肃而又刻板的掌门师兄写过。 作者有话要说:  孤寡老人,沧月仙尊。 第32章 夜色 谢遥和清风仙尊在三秋殿里商讨了一下午,江顾在殿外闷闷不乐了一下午。 黄昏时曾有点灯弟子入内,江顾拦下他,让他询问谢遥何时结束商谈。点灯弟子低头应是,出殿时只带来两个字的回应—— 不急。 江顾又问。 这回是送膳弟子,回应却依旧是两个字。 再等。 等到日落西山,夜空中繁星闪烁,江顾望着万顷灯火漫山连绵,终是灰了心。 他赌气地看了眼殿内的青色身影,心道,这执风仙山大到没边,待我随便找个角落呆着,你想找也找不到。 平生剑被送去修补,他没办法御剑,只能走。结果刚上桥,一个巨大身影从水中翻出,掀起一阵浪花。 不幸被溅上满身水的江顾:……水麒麟? 夜色中,水麒麟通身淡蓝,两条长之又长的白须随风飘动,散发着柔润的莹光,犹若铜铃般大小的眼睛里全然不见白日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顺从。 它对着江顾,缓缓地低下了头。 按理说如此庞然大物,论谁看了都有些畏惧。偏偏江顾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脸。 水麒麟没有拒绝,反而将头低地更深,并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一人一兽,明明先前素不相识,却在此刻默契十足,仿佛早已立下生死血契。 不远处,清风仙尊与谢遥在殿外并肩站立。望着眼前景象,清风神色复杂道:“纵使现在水麒麟是我执风门门下镇山神兽,我也从未见它臣服过谁。毕竟它曾与寒江一族定下过血契。” “水月,你当真清楚江顾身世?” 最后一句明显带上了质疑。 谢遥同样难以置信,他清楚水麒麟来历,也清楚眼前一幕有多么不可思议——一只地位堪比人间帝王的妖兽,竟然向一个无功无名的十七岁少年低了头。 要是传出去被世人知晓,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若你允许,我可以立马着手调查他的身世。”清风侧目,语气端肃,“水月,他可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不许。” 未等他说完,谢遥已经开了口。 “我不许你调查他。” 寥寥几句,字字清晰,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给我一个理由。”清风仙尊蹙眉,似乎很是惊讶,“这可能事关仙门安宁。” 谢遥道:“因为江顾是我徒弟。” “这个理由很难令人信服。” “因为江顾是挽月门水月仙尊的徒弟。”谢遥道,“这个可以吧?” 清风闻言眸色微动:“你该明白,若有朝一日他真出了事,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一世之尊,筑方名士,就此身败名裂。 谢遥笑了笑,不在意道:“诸多盛名与我而言,不过虚妄。” “可从江顾唤我师尊的那一天,我便清楚,未来除非我死,他都是我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他似乎……并不值得你为他这样做。” “你又不了解他,你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 谢遥摆出一副我家徒弟天下第一好的样子。 清风:“……我记得以前有人说过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收徒,因为嫌麻烦。” “连一张糊灯笼的纸都会涨价,人的心思和想法又怎会永远不变?”谢遥道,“哎呀我和你说不清,你没收过徒,理解不了。” “……” 有什么好炫耀的。 这边桥上,水麒麟与江顾亲近完后,再次潜入水中,随即悄无声息了。江顾莫名有些失落,但一想到他的目的是要藏起来让师尊找不到,这点失落就被斗志压下去,不复存在。 不过他刚向前走了两步,衣袖就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瞧,谢遥正含笑望着他:“大晚上的,你打算去哪?” “不去哪,”江顾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无聊了,打算随便逛逛。” 可还是被谢遥一眼看穿。 “委屈了?” “没有。”江顾嘴硬道,“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谈委屈。”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看就看,有什么不能看的,江顾想。 但当真正对上谢遥那双落满星光的眼眸时,他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哽。 “师尊,”他丧气地垂下头,低声道,“除鬼堕集市,让沉冤者得雪,我说的有错吗?” 谢遥道:“你觉得我赶你出殿,是因为这个?” “如果不是,”江顾道,“那就是因为我顶撞了清风仙尊。” “江顾,你听好了,”谢遥扶上他的肩膀,“我赶你出殿,不是因为你说的话,也不是因为你一时性急顶撞了清风仙尊,只是因为你对万事的理解,太绝对。你知道杀手从鬼堕集市中来,便下意识地认为鬼堕集市就是个藏污纳垢之地,认为除掉它或者接管它,便可以让世间清净下来。” “可你没有想过,万一杀手不是鬼堕集市的,只是有人假借恶名进行遮掩,怎么办?” “换句话说,一个恶人将脏水泼到另一个恶人头上,被泼脏水的恶人就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吗?” 谢遥轻声道:“我不和你说,想必你也清楚,凡事不能只看结果下定论。” 江顾抬眼:“那现在证据不足,我们岂不是寸步难行?” “错了。”谢遥凝着他的眼睛,坚定道,“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我们才要去努力地寻找证据,从而找出凶手,还枉死者的一个清白。” 桥下江水滔滔,暗潮涌动,桥上晚风徐徐,安宁平静。很早以前,少年谢遥曾在这里告诉自己,他要做安宁盛世下对抗暗涌的独行英雄。可惜造化弄人,磋磨了他的抱负,妄想行济天下的少年终究留在了过去,只余得现在无欲无求的水月仙尊。 但此刻,这一番话出口,谢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诸神见证,我谢遥在此立誓。” “愿以一己之力,惩恶扬善,护盛世不朽。” “剑之所指,魍魉皆退。” …… “师尊我明白,”江顾终是抬起头,认真道,“可我依旧认为,鬼堕集市不能长存。” 谢遥回过神,勾起嘴角,不知是在回应江顾还是在回应过去的自己。 “是不能长存,但切忌一剑斩断,得徐徐图之。” *** 不久后,某山洞。 “就这?” “嗯,就这。” “接下来做什么?” “脱衣服。” “脱衣服!” 谢遥奇怪地看了江顾一眼,随即开始解自己的腰带:“有什么好奇怪的,泡温泉肯定要脱衣服啊。” 他不好容易让清风松了口,得到一次泡仙山上温泉的机会,肯定要抓紧时间。 他说完开始一心一意地解衣裳,完全没注意到一旁江顾的脸迅速涨红。 当他只剩下最后一件里衣,并开始松衣带时,江顾忽然吼了一声:“师尊!等、等一下!” 摸不着头脑的谢遥:???怎么了? “师尊,额,那个……我……徒弟我有个问题。”江顾闭眼,转过身去,结巴道,“我们、就是师尊和……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泡温泉?” “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谢遥只觉得莫名其妙,“执风门的温泉有治愈内伤,强身健体的奇效,夜晚泡最好不过了。” “这里,好像只有一处温泉?” “是呀,怎么了?” “那怎么行,”江顾有些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合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和师尊,地位尊卑有别……不能在一起泡温泉……” 谢遥道:“你现在讲究个什么劲?之前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尊重过?” 当初又是不理又是胡闹,在我面前跟个大爷似的。 江顾闻言一噎。 “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谢遥上前走了两步,站在他背后,“不过,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我……再等等。” 语气极度恐慌。 谢遥挑眉,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拿起手中的腰带就往江顾眼睛上蒙,边蒙还便轻声道:“乖徒弟,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要不为师帮你解?” 江顾:。。。!!!!!!!!!!! 乖徒弟! 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要不为师帮你解!! 这一刹那,江顾只觉得天地色变,山崩地裂,河水倒流,母猪上树。 除了他,全乱套了。 眼前漆黑一片,极速跳动的心脏快要从胸膛中蹦出,鼻子不知是在吸气还是在呼气,脑子里的所有被清得干净。只有些许残存的意识告诉他—— 快跑!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万幸。 江顾的腿还听使唤。 下一秒他拔腿就往外跑,连带着蒙在眼前的腰带都来不及摘下。 只剩下谢遥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他徒弟呢? 他腰带呢? 许久许久之后,江顾才终于在一处树林中停下来。 他已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看起来十分狼狈。 而眼上蒙的腰带也随即掉落在地。 四周寂静无声,惟余溪水潺潺。江顾突然瘫坐下来,神色又是后悔又是懊恼。 江顾,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忽而闭上眼睛捂住心口,在狂乱的心跳与漆黑夜色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很多年以后,江顾在床下解下腰带,绑住了自家师尊的眼睛。 谢遥:你从哪学的? 江顾勾唇一笑,附耳低语:师尊教我的。 第33章 执风门第二日游 直到第二日午后,江顾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三秋殿的桥上。 老早守在此处的谢遥终是松了口气,迎上去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一晚上去了哪?” 他昨晚泡完温泉,回来发现江顾人不在,这才意识到自己玩脱了,把小徒弟吓得不敢回来。 “没去哪。”江顾道。 二人一时无言。 一旁跟随的清风仙尊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就把谢遥怼得怀疑人生,让他觉得自己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一样。 但此时此刻江顾已经回来,清风便违背了良心替某位半吊子人士说了好话:“昨晚你师尊做的不对,我已经教训他了,你……别放在心上。他也是怕你之前受的伤没好全,才拉着你一起去……泡温泉。” 这一番话说完,他心里涌上同情和愧疚。 实在造孽。 他把这个良善正经的孩子推向了深渊。 而被扣上“深渊”大帽子的谢遥见江顾又不说话,厚着脸皮认错道:“江顾,对不起,我昨晚不该逗你的。” 江顾闻言终于有了反应:“逗?” 只是逗? “不然呢?你以为我……认真……的?” 谢遥原本回答的理所应当,但见眼前人的目光迅速黯淡,一时间竟有些懵了。 他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原来如此。”江顾自嘲一笑,默默拢住左手衣袖。 一时间,只余得桥下滔滔江水声。 “水月,你这话就不对了,”清风仙尊试着解围道,“你将江顾吓得一晚上都不敢回来,现在还想轻而易举地揭过?” 言外之意就是——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哄! 谢遥一时头脑空白,但好在他有着多年的话本积累,下一秒灵光一现,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于是他道:“对对,光说对不起太轻了,要不这样吧。” 他走到江顾面前,严肃正经道:“为师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唱个歌。” …… 说来就来。谢遥清清嗓子,开口第一句便唱道:“哟~大山的子孙哟~” 山中鸟兽瞬间惊起。 “爱太阳嘞~” 江中水麒麟将头伸出了水面。 “太阳这个爱着嘞~” “你给我闭嘴!” 被强行打断的谢遥不满地看了清风仙尊一眼,道:“为什么,我才刚开始唱,山路十八弯都还没唱到呢!” “等你唱完,执风门得死绝了!”清风仙尊黑着脸道,“从我的地盘出去!” 他方才一定是脑子抽了,才会替这人说好话。 “你这话说的,”谢遥强行理直气壮,“这首歌是当年我师尊教给我的,她说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天籁!” “够了,”清风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愤慨道,“朔月和你没一个正经的!” “哎呦我这暴脾气,”谢遥撸起袖子,“你再说一遍。” 你说我可以,你怎么可以说我师尊! “我说朔月和你没一个正经的!” 眼看着两位老人家就要打起来了。 原先还是事件主角的江顾终于出面发话—— “你们慢慢吵,我走了。” 清风:…… 谢遥:……我刚才是要给谁唱歌来着? *** 贰月殿,南风仙尊住处。 此地跟清风仙尊居住的地方差不多大,但建筑少,大片大片的都是草地,看起来不像个仙尊该住的地方,反倒挺适合……养动物。 也的确是养动物,或者确切点说,是养妖兽。 江顾到的时候,正巧看到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裳的“女子”手拿小鱼干,投喂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妖兽。 妖兽通体雪白,浑身毛茸茸的,头上有一对冰蓝色小犄角,背上还拢着一对白色翅膀。“女子”给它喂小鱼干的时候,它高兴地蹦来蹦去,活像一只巨型变异版松狮狗。 不过它的威力远比松狮狗巨大。因为至少在蹦的时候,松狮狗是不会引发地动的。 然后便听“梆当”一声,一根立在旁边草地的木牌倒落在地,上面清清楚楚刻了八个大字—— 谢遥与狗不得入内。 ……江顾淡淡瞥了眼自家师尊,顿时感觉没那么生气了。 谢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脚踩上木牌,召出渊兮剑。下一秒渊兮剑剑芒深深,竟是径直向“女子”冲去。 而“女子”始终背对着他们,似乎没有一点防备。 “师尊,这……”江顾十分意外,连忙出声阻止。只是未等他说完,渊兮剑便在离“女子”一尺远的地方,瞬间停滞。 “谢遥,你又输了。” “女子”笑呵呵出声,竟是个男人声色:“不是我吹,哪怕你再练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缩短这一尺距离。” “她”转过身来。 江顾这才惊讶发现,手拿小鱼干喂妖兽的哪里是个柔弱女子,分明就是执风门二仙尊之一的南风仙尊。 便见南风仙尊一挥手:“好了,比试也比试完了,看到我门口的牌子吗?请回吧” 谢遥收回渊兮剑,道:“得了吧,今日我来,可不是为了跟你比试,而是为了要礼。” “要礼?” “可不是。”谢遥道,“说来好笑,我这小徒弟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做我水月仙尊的徒弟是件美差。虽然功夫学不到几成,但收到的礼物绝对是够数的。” 他说完看了江顾一眼,又道:“不过前几位仙尊送的礼不大如意,我徒弟不喜欢,言语之间对我也颇不信任。我告诉他,前几个仙尊家底薄,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执风门南风仙尊的礼,绝对份量十足。” 南风仙尊闻言摸了摸脑袋:“那到底是你要礼,还是你徒弟要礼?” 谢遥面不改色:“我替我徒弟要礼。” 无辜被拉出来当借口的江顾:…… “那你想要什么?” “清风送了一块雪银精给我徒弟修剑,至少你得比他贵重些。” “雪银精在筑方一块难求,本就是稀罕之物,我送的东西若要比它贵重,那岂不是得天下独一份?” 谢遥微微一笑:“我瞧你的三星,不就是天下独一份的妖兽嘛?” “我好不容易养大一只,哪能说给就给?”南风仙尊立马拒绝,“你换别的。” “我徒弟就看上这个了。” 谢遥侧首,对江顾递了个眼色:“是吧江顾。” “嗯……没有。” “不必害怕,不必口是心非,”谢遥立即接话,淡定道,“想要就要,千万别和南风仙尊客气。” 江顾:……行吧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不行不行,”南风仙尊抱住三星,拼命摇头,“三星是我从小养大的,借你们玩两天可以,但要我把它送给你们,绝对不行。” “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问过三星意见了吗?” “它是只妖,它能有什么意见?” 谢遥不知从哪变出一根大鱼干,足足有三尺长,原比南风仙尊投喂的大。他道:“你这样否定人家就不对了,人家虽是只妖,但也是生下来就开了灵窍的,好歹尊重一下。” “三星!来!”谢遥捧着鱼干蹲下,笑得那叫一个无比灿烂,“我这有又大又香的鱼干,保证让你吃得尽兴!” 三星望着大鱼干,歪了歪脑袋。 “三星乖,咱不理他,”南风仙尊紧张地哄道,“这人就是个骗子,你要被他骗了,他转手就给你卖了。” 这一来一回跟哄小孩似的。 见三星有些踌躇,谢遥不满道:“南风你能不能别插话,影响人家判断。” “你管我!我要不插话,它就被你骗走了!” “那这样,”谢遥道,“三星是你的,徒弟是我的,我替我徒弟要你的三星,你不愿意给,我要不着也丢脸。不如省去你我的环节,让他俩自己对线?” 绕了一大圈,南风仙尊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他偷偷打量了眼江顾,觉得这位少年好像没谢遥那么能忽悠,于是犹犹豫豫点头道:“……也行。” 谢遥立马将大鱼干递给江顾,道:“来吧徒弟,为师相信你。” 又莫名其妙被卷入“纷争”的江顾:…… “三星,虽然我们没啥血缘关系,但你也是我用一根一根小鱼干养大的,”南风松开抱三星的手,无比动情道,“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 三星低低叫唤两声,似乎是在回应。 气氛一时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然后便听不远处江顾淡声道了一句:“三星,过来吗?” 竟然连小鱼干这几个字都没提。 南风仙尊不禁得意一笑:“就凭你这干巴巴的一句话,也妄想能哄走我养了多年的三……三星!” 刚才还在向他表示忠心的三星,此刻正屁颠屁颠地朝江顾站立的方向飞奔过去。 数年小鱼干之情瞬间破裂。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江顾也表示十分意外。他本意是来给自家师尊撑场子,礼能不能要到对他而言无所谓。而且这只名唤三星的妖兽似乎是南风仙尊的心头宝,他虽不明白师尊为何执意要它,但夺人所好终究不合适。 可望着眼前兴高采烈的三星,只说了五个字的江顾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同样被震撼到的谢遥无以言表,只能对自家徒弟竖起了大拇指—— 绝了! 南风仙尊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三星啊!我对你不好吗三星!那些年的美好时光,你都不记得了吗!我这里还有好多好多小鱼干啊三星!三星,你别走……你回头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从此以后,执风门少了一个爱吃小鱼干的三星,多了一个被伤透心的南风仙尊。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为各位单身狗读者送上七夕专属定制礼物——谢遥 礼物介绍: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危机,例如感情破裂,成为穷光蛋。与他在一起,永远不要担心自己命长啦,因为总有一天你会被他坑死。当然啦,我们的师尊还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唱歌哦~你想听什么,他就可以给你唱什么,直到你微笑闭眼~ 不想领取礼物的请在评论区扣1,想领取的请在家扣脚丫子。 第34章 大屯村 天朗气清,谢遥和江顾坐在三星的背上,周边皆是触手可及的白云。风意缠绵,他们飞过繁华与喧闹的集市,万里绵延的青山与世世不改的绿水,一程又一程。 人间在他们脚下,他们是人间的过客。 “让三星带着我们多好,省得以后御剑,又累又麻烦。” “……嗯。” 一阵无言。 “徒弟我问你个问题。” “嗯。” 虽不知能不能得到答案,但谢遥还是道:“那晚……我的腰带去哪了?” 其实昨天他就想说,但当时清风仙尊在场,他哪怕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四下无人,只有他和江顾两个人,时机成熟,问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江顾并没有和谢遥靠近坐,却清清楚楚听到了问题。他心虚垂眸,轻声道:“丢了。” “丢了啊……”谢遥道。 江顾低低嗯了一声。 “哎呀没事,我就随口一问,”谢遥生怕他再因为那晚的事情不高兴,道,“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嗯。” 又是一阵无言。 “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吗?”谢遥开始另找话题。 “鬼堕集市。”江顾答,“调查寒江调令与孤影门一事,还有……找出仙草村凶手。” 谢遥道:“话虽如此,可仙草村一案时间间隔太长,线索又少,光凭我们二人之力,恐怕……” 恐怕很难查出来。 谢遥没敢说完全。因为他发现,自从江顾得知仙草村一切后,此事似乎成了他的一个心结。无论谁提及,都会让他蹙起眉头。 果不其然,听完这一番话,江顾眉头又深深蹙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紧接着是一阵无言。 但这次谢遥懒得再开口了。 累。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暮色临空,天边飘满绚烂的火烧云,映得二人脸上半边暖黄。江顾才出声道:“师尊,我想回大屯村看一看。” “怎么突然想去?”谢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不是。”江顾道,“就是突然很想去。” “哦,许久没回去,回去看看也好。”谢遥点头,低头向下方看了一眼,“我们现在离那里应该不远,天黑之前估计能到。” “嗯。” 谢遥又对三星道:“三星,咱们去大屯村,听说那里的树会长小鱼干。” 三星嗷了一声,似乎很激动,翅膀也扇得更起劲了。 雍州大屯村。 他们降落的地方是村旁的一片大湖。临近夜色,湖面波光粼粼,时有鱼儿跃出水面。三星瞄着鱼激动不已,不管不顾地就往水里冲。谢遥让江顾别拦,解释道:“三星虽然不大聪明,但好歹是白泽后裔,一般人和妖兽伤不了它。况且等会进村,村民要是看到它,会吓坏的。让它在这玩吧,它不会乱跑的。” “原是白泽后裔,”江顾道,“怪不得南风仙尊视它如宝。” “现在落我们手上就不是宝了。”谢遥笑了一下,“走吧,我们先去哪?” 原以为江顾会说去父母墓地或是从前住的地方看看,结果却听他道:“我想先去栖寒家。” 谢遥有些不解:“李栖寒?似雪的徒弟?为何先去他家?” “我幼时与母亲搬来大屯村,他家对我们照拂颇多,算是恩人。” “原来如此,”谢遥点头,“那确实是应该去看一看。” 他抬步欲走,江顾却仍在原地不动。 “不走吗?” “再……等一等。” “为何?”谢遥道,“你如今入了仙门,回乡也算是荣归故里,有什么好顾及的?” “我只是想看看李伯李婶过得好不好,并不想惊动其他人。” 说了这江顾笑了一下,很苦:“至于荣归故里,栖寒回来才是荣归故里,毕竟这里有他的双亲。而我回来,算不了什么。” 月色皎皎,少年面庞犹若蒙金。明明带了浅浅的笑意,却无端让人心生凄凉。 “何必妄自菲薄,”谢遥轻声道,“村里人见了你,也一定很高兴。” 江顾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 李家。 桌上的烛火摇摇欲坠,照得墙壁昏黄。李伯瞅了眼外面的天,对还在屋中忙碌的李婶道:“老婆子,你瞧,今儿的月亮又大又圆,跟个玉米饼子似的。” 李婶闻言,也抬头看了眼窗外,道:“今儿十五,月亮不圆才怪呢。” 她又瞅了眼坐在床上的李伯,语气嫌弃:“我说你,能不能别一看到月亮圆,就说跟个玉米饼子一样。栖寒如今是修仙的大人物,你作为他的爹,好歹像个样子。” “甭给我来这一套,他修仙是他的事,我说话是我的事,没啥联系。”李伯不客气道,“你怎么不想想今儿十五,栖寒和阿顾在门派里面过的好不好,修仙修的咋样?” “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那么大俩门派,用你担心吃穿住?”李婶道,“至于修仙,说给你听你能听明白吗?” 李伯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拉起被子盖到身上,摆摆手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睡觉。” “本来就是。”李婶收拾完手头的活计,走到即将燃尽的烛火前,“你睡我也睡,德行。” 屋内烛火忽然灭了,陷入一片黑暗。 屋外,谢遥站在李家门外,同身旁的江顾道:“他们熄灯了。” “嗯。”江顾点点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缓步走向院中,将它放在了门口。 悄然无声,干净利落。 “你不进去见见他们也就罢了,为何连个字条也不留?”谢遥询问道,“好歹让他们知道你来过了。” 做完这一切的江顾回看一眼昔日熟悉的院落,轻轻摇头:“不必了,他们会知晓的。” 不见面就没有离别,不留话就没有牵挂。他本就孑然一身,若是给别人留了眷恋,反倒是罪过了。 等到江顾家门口,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几年无人居住,这里到处生满了荒草,屋檐墙上遍布蛛网。房子不知为何塌了一角,现在虽然看着影响不大,但已经可以预见它的未来。 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江顾张了张嘴,似乎很是迷茫。 “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休息一晚。”谢遥道,“太晚了,没办法赶路。” 江顾终于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推开栅栏门,道:“是,师尊,进来吧。” 他将谢遥领进没有坍塌的一边房间,又从破旧的柜子中取出一床铺盖,放到床上,道:“李婶应该每隔不久就会过来打扫,铺盖也会拿出去晒,师尊放心住下吧。” 谢遥道:“那你呢?你睡哪?” “我睡那边,”江顾指了指已经坍塌一角的房间,“我从小到大都睡那里。” “会不会……” “无事的师尊,”江顾安抚道:“那地方一时半会还塌不完全。” “……那行吧。”谢遥心知自己劝不过,只能任由他,“你多注意些。” “好。” *** 谢遥成功没睡着。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闭眼躺在床上心乱的很,脑子里还时不时闪过江顾那张笑得泛苦的脸。 最后他干脆偷跑到院子里,跳到了院中的柿子树上。 这棵柿子树不知生了多少年,生得又高又大,枝丫粗壮。不过虽然枝繁,树叶却不茂盛,稀稀拉拉的看着有些秃。 总而言之,这是个非常适合赏夜色和思考人生的地方。 谢遥刚想闭眼小憩一会,就听房门又吱呀一声响,一阵脚步声传来,稳而轻。 他低头偷偷瞥了一眼,果然是江顾。 只见江顾走到树下,背靠它坐下,打开手中的盒子。 盒子里面放着一块玉佩,看着非常眼熟。 便听江顾低声道:“母亲,我回来了。” 树上的谢遥敛起气息,静静地听着。 “我刚去了李伯李婶家,没有打扰他们,就是放下了一点钱。” “这些年我自己攒的钱。” “之前路过一个卖簪子的摊位,本想给你买个簪子。”江顾道,“可当摊贩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式时,我答不上来。” “最后我没买成。” 这里他沉默片刻,似是有些失落。 又过了一会,谢遥才听他继续轻声道:“其实母亲,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藏了许久的话。” 月光铺洒在江顾身上,让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孤寂。 “母亲,人人……他们都说做仙人好,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 “刚上挽月仙山的时候,有几个贵公子不大喜欢我。” “他们不喜欢我的原因,我就不说了。” “有一回他们趁我去后山练剑,把我的被子和衣服都泡进水里,我回来后才发现。” “其实山上不大冷,但那天我练剑受伤,不知怎的,晚上发了高烧。”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觉得很冷。” 江顾的声音忽然哑了一下:“然后母亲,我发现,我有一点点想你。” “就是,有一点点很想。” “虽然你走的时候让我不要想你,我答应了。” “但就那一晚上,我确实克制不住。” 江顾轻轻摸了摸玉佩,眼圈微红:“当时我在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就可以带我下山,远离这个破地方。” “我一点也不想学法术,也不想做什么仙尊的徒弟。” “我只想同你在一处。” 谢遥闻言,沉默敛眸。 不知从何处草丛传来阵阵虫鸣。 又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谢遥以为江顾已经离开树下。才听得他又道:“不过后来就好了。” 至于后来是何时的后来,好是怎样的好,那晚之后他的状况如何,没有提及一句。 只是心平气和地告知结果——我现在很好。 “母亲,我想说就这些。”江顾顿了顿,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其实……” 他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像个没长大想要糖吃的孩子。 “其实今天是月圆之夜,”他将头埋进颈肩,如年幼时扑进母亲的怀里,“我想听你讲故事了。” 而且不是一点点想,是很想很想。 真的很想很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章,我主要想给大家解释为什么仙草村一事对江顾的影响很大。因为江顾曾经住的大屯村跟这个村子很像,emmmmm所以大家应该可以理解,要是这种可怕的事情有朝一日降临到他的村子…… 第35章 鬼堕集市 待朝阳东升,万物苏醒,清晨的大屯村还挂着点薄雾。李伯已经早早起床,收拾着要给江顾家修房子。李婶一边念叨让他小心,一边打开房门出去给他做早饭。 她刚打开房门,便愣住了。 地上放着一个被露水打湿的钱袋,看起来鼓鼓囊囊。 她拿起来一瞧,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没有特别大的,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 像是攒了很久。 此刻,谢遥正靠在三星毛茸茸的后脑勺上,绘声绘色地给江顾讲故事。 他的眼下一片青黑,一看就是昨夜没休息好。 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又十分的精神:“可话又说回来,那妖兽实力也不弱,怎会败在一位修为尚浅的仙人手下呢?” “欲看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然后谢遥便将手枕在后背,含笑望着江顾道:“怎么样?你师尊我讲的故事还不错吧?” “嗯。” 江顾抬眼凝向他:“不过师尊,怎么想着要给我讲故事?” 微风拂过谢遥的发梢,撩得他打了个哈欠:“这不是……怕你无聊嘛。” “那以前为什么不讲?” “以前,以前怕你不喜欢。” 闻言,江顾神色微动,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谢遥又打了个哈欠,面上涌起浓浓的困倦:“不行了,今早起得太早,困死我了,我得补一觉。” 他疲惫地闭上眼,卸下所有的情绪,沉沉睡去。 阳光浅浅落在他如画的眉眼上,竟让他生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清冷来。 或许,按照世人的想法,这位幼年拜入朔月仙尊座下,二十一岁就做了筑方最年轻仙尊的天纵奇才,本就该是个清冷骄傲的性子。 江顾的目光一会在他脸上停留,一会又纠结地移开。如此反复数次,他终是放弃了挣扎,目光牢牢锁住眼前人的脸,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动了。 即使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艰险,是数不清的谜团,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到来的腥风血雨。 但这一刻,只有流动的风,温暖的光,一望无际的天,还有不属于任何身份的,谢遥和江顾。 *** 鬼堕集市,顾名思义,鬼魅魍魉者有之,堕落仙人有之,就连所在位置,也是昏暗不见天日的地下。 入口是一个在山林中毫不起眼的破败茅草屋。来之前谢遥和江顾皆换了身黑衣,将一干代表身份的物品全扔了,只留下了各自的剑和一些银两衣物。三星则化为一只小松狮狗,被谢遥抱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此行皎月仙尊特地嘱咐,不可冒进,只为求稳。 谢遥开玩笑道:“江顾,这一进去,我可就把命交给你了。” “我也是。”江顾淡声回应。 谢遥闻言看了他一眼,不禁勾唇一笑:“那既然都要做生死之交了,你把你的红绳分我一个呗。” “为何?” “有用。” 江顾纠结了一会,还是掀开右手衣袖,将手腕上唯一一根红绳解下递给他。 “怎么就剩一个了?还有一个去哪了?” “在……左手。” 谢遥握住他的左手,掀开衣袖一瞧,手腕上果然系了另一根红绳。他奇怪道:“这左手右手系红绳,是有讲究的吗?” 江顾垂眸:“没、没有讲究。” 那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心虚,谢遥心道,跟做贼似的。 他松开江顾的手,往两根红绳上施了法术,道:“这是相知术,如果我们走散了,红绳会带我们找到彼此。” “嗯。” “还有,你的护心甲穿上了吗?” “穿了。”江顾点头。 谢遥挑眉表示赞扬:“这就对了,这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 “那……师尊你呢。” “我?”谢遥道,“咱俩一路上遇到那么多事,你看我什么时候差点把命丢了?” “这里,不一样。” 这是穷凶之徒,极恶者聚集的地方。 “哎呀,不用担心。”谢遥笑着宽慰他,“我们此行只是暗中调查,又不惹事,我跟你说这些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继续道:“再说了,里面有接应我们的人,你怕什么?” “可……”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去吧。”谢遥没有听他再说下去,抱着三星向茅草屋走去。 江顾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茅草屋内部和外面一样破败,看上去就是个多年无人居住的空屋。谢遥拿出临走时清风仙尊给的寒江调令,道:“孤影门急召,玄修二士请求入内。” 话音刚落,原本破败的墙壁开始显出黑气,一个旋涡状的传送法阵随即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威严如洪钟的声音:“允。” 见状,谢遥侧首,对一旁的江顾道:“我们进去吧。” 江顾点头。 二人身影齐齐消失在法阵中。 墙面又恢复了原状。四下里,茅草屋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江顾蹙眉,抬头便见不远处的城墙前竟然倒吊着数十具尸体,黄昏与夕阳虽是幻像,却又无比真实地照出那些死人生前脸上的表情——恐惧、愤怒、痛苦…… “师尊,”他低声询问,“那是怎么回事?” 谢遥显然也看到了眼前景象,道:“那是叛逃者。” “鬼堕集市虽被叫集市,但亦是一座城。城中与外界一样,有门派与世家。世家先且不提,单说这里的门派,它们同我们仙门一样,有等级之分。仙门为仙尊仙长仙师三级,它们是天地玄修四级。我们修仙,是为了救人,他们修仙,是为了杀人。” “如果门派中有人不愿再呆下去,即为叛逃者,下场便是……我们眼前的这样。” 江顾道:“我从未听过这些,书里好像也没有写。” “这地方不被外界认可,自不会写进正经书里,”谢遥瞥了他一眼,“而你,恰巧是个只读正经书的人。” “……” “好了走吧,进城了。”谢遥道,“等此行回去,我找几本书给你看。” “嗯。” 路过城门时,血腥气更浓厚了。江顾忍不住转头,又看了眼城墙,一具尸体正巧转过来,一张半腐烂的脸布满蛆虫,直直地对着他。 一股恶心劲突然涌起,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快速冲向城墙角,俯下身呕吐起来。 谢遥先是一愣,随即跟上去,边给他抚背边道:“你好歹也是见过血的人,不至于这么脆弱吧。” 待恶心劲缓过,江顾扶着墙壁慢慢起身,难受闭眼道:“我……并不是……害怕。” 他见过比这恶心丑陋数倍的妖兽,经历过生死一线,手上也沾过滚烫的鲜血。按理说不会再有什么事能让他失态,直到他见到了这鬼堕集市前的尸体。 不是害怕腐烂的尸体,而是反感实施这一切的人。 在这个无规则的世界里,人的生死不值一提,甚至可以成为幕后者的威吓手段,让想要逃离这一切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人心的黑,简直比丑陋的表象还要可怕。 “虽然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不合时宜,”谢遥轻声道,“但江顾,这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并不止存在于这里。” 江顾的手缓缓从墙壁上落下。 “其实……你看到这些也好。”谢遥又道,“人有时候白的东西看多了,便以为一切都是白的。但又怎么可能都是白的呢?” “只有看到了黑,才会拼命想守护仅有的白。” “是,师尊。”江顾抬头望向天上虚幻的斜阳,“我明白了。” 谢遥拍了拍他的肩,道:“道理这东西,听别人讲是很简单,但若想真正悟透,还得靠自己。” “嗯。” 二人谈话间,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走到他们面前。他低着头,脸被帽子牢牢挡住,让人看不清面容。 谢遥警惕地挡在江顾身前,低声道:“阁下是?” “在下沈眠,是个做绸缎生意的商人。” 闻言,谢遥与江顾对望一眼,大致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那不知沈兄卖的是什么样的绸缎?” “秋叶锦,二月花,还有一尺江浪。” “巧了,”谢遥道,“我和我朋友正想买这样的,沈兄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黑袍男子脱下帽子,露出一张冷峻的脸。他伸出右手,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二位这边请。” 而他的右手手心上,托一块小巧的玉牌,玉牌上面刻着三个字—— 执风门。 ——游历的一些小事—— 其实游历之行刚开始的时候,江顾曾把自家师尊弄丢过一次。 不能说他粗心,只能说在挽月仙山呆了三年,他早就习惯一个人往来,无论作息起居,还是步行和御剑速度,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章。 结果第一次在去仙草村的途中,他御剑飞着飞着,就把跟在后面的谢遥忘了。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又急忙回去找。 找了许久,才终于在一个小集镇上找到了正在……吃馄饨的谢遥。 天朗气清,馄饨摊三两人相聚,唯有他一袭白衣坐在最不显眼处,却又是最显眼的那个。摊主掀开煮馄饨大锅上的锅盖,一股白气轰然而出,挡住了江顾的目光。等再看时,方才那个端庄得体的水月仙尊已然不见,只剩下被馄饨烫得龇牙咧嘴的谢遥。 从这一刻江顾便明白,以后自己的习惯,可能得改一改。 作者有话要说:  《风》 —李峤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第36章 过往 一路上跟着沈眠,谢遥与江顾看了不少城中之景。 抛开城墙外的那些骇人尸体不谈,城中景象与外界其实没什么两样。有商铺小摊,亦有酒楼楚馆,往来之人还不少。 谢遥挺意外:“这儿生活挺棒呀,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江顾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师尊想留下来吗?” “额……这个,”谢遥道,“不想。” 一旁的沈眠听到他们的谈话,开口道:“二位,是师徒关系?” “当然,”谢遥听完这话只觉得奇怪,“不然你以为呢?” “看着不大像。”沈眠道,“至少我见过的师徒相处,与你们之间的相处,不一样。” “那敢问沈兄,你在这呆了多长时间?” “有十几年了。” “十几年都没出去过?” “嗯。” “那不就对了。”谢遥顺了顺三星的毛,“十几年时光,可谓沧海桑田。你没见过我们这种新的师徒相处方式,不理解也正常。” “……是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如今外面差不多都是我们这样的。” 这般言论听上去“有理有据”,还真糊弄住了沈眠。他微微点头表示认可:“那想必是我孤陋寡闻了。” 江顾:…… 待路过一家卖点心的商铺时,沈眠停了下来。他侧首对谢遥江顾道:“二位可否在此处等我一下,我去买些点心。” 他说完便转身向商铺走去。谢遥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看不出来啊,这般冷硬的人,还喜欢吃点心?” 江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每个人喜好不一样。” “可能吧。”谢遥摸了摸三星的小脑袋瓜,不置可否。 沈眠的住处是一处单进单出的小宅子,谢遥跟着他来到正厅,见墙上并没有挂中堂,而是挂了一副白衣男子画像,不禁奇道:“沈兄,这画像上画的是谁啊?” 朋友?还是兄弟? 却见沈眠将买回来的若干点心一碟一碟放置画像前,语气温柔道:“这是内子。” “内子?” 谢遥又抬头将画像上的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真的是男子后,才惊讶道:“沈兄的意思是,这位是你……夫人?” “算是吧,”沈眠凝着画像,神色满是眷恋,“反正我与长清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死后是要葬在一起的。” “那沈夫人他与你……” “不必叫他夫人,”沈眠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长清不爱这个称呼,谢兄直接叫他名字就好。” 谢遥顿了顿,轻声道:“或许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问沈兄,长清他……是什么身份?” “他的原身是一条蛟龙。” “蛟龙?长清是妖?” “是,”沈眠道,“但他从未害过人。” “那他现在在哪?” 正厅突然静了下来,谢遥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些不安。一只手却抚上他的肩,轻拍两下表示安慰。谢遥侧首,发现江顾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同他站到了一起。 他忽然没那么不安了。 良久,才听沈眠轻声开口,声音低沉—— “他死了。” *** 鬼堕集市的日出日落永远是一个样子。 沈眠坐在自己绸缎庄的柜台后,对着天上缓缓落下的太阳默数:“……三、二、一。” 太阳十分准时地沉下去了。 一分一秒都不差。 夜色中的街道依旧热闹,形形色色者皆有。沈眠负手缓步而行,冷峻的面庞在人群中愈发格格不入。平日里街坊邻居对他也是避之不及,把他当成一个怪人。 不过他也不在乎。呆在这里数年,他并未对此地产生任何感情。 回到自己的宅子,沈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宅子的各处点灯。 一盏盏灯随之在各个房间亮起,院落不再死气沉沉,他靠在院落的一棵柳树上,放眼望向天上繁星,灯火映得他轮廓如刀斧般锐利,却也冲不淡他眉间冰寒。 点点繁星虽美,却永远都是一个数。 正当他觉得自己又要这样度过漫漫长夜时,不远处的柴房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沈眠蹙起眉头。他并未给柴房点灯,因此柴房从外面看漆黑一片。若是进了什么东西或人,自然也是看不出来的。 他召出自己的重觉剑,轻步走向柴房。 院落一下变得很安静,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沈眠屏住呼吸,渐渐靠近,在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响动后,他抬脚一下踹开柴房门,冲了进去。 然而眼前一幕让他微微色变。 一个黑衣男子浑身是血,倒在柴火堆中昏迷不醒。 沈眠立刻取来烛火,借助微弱的光亮看清了黑衣男子的面容。 很面生,但模样不差,嘴角还溢着血。 应是重伤后逃进这里的。 他想了想,拖起黑衣男子的一只脚就准备往外走。 收留身份不明的人,于他而言有害无益,甚至可能会暴露他的身份。 还是处理掉为好。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却突然攥住了他的衣袖。 沈眠回头,发现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睁开眼睛,虚弱地呢喃:“求求你,救救我。” 他的头发散乱,其中几缕因为冷汗紧贴嘴角,看上去非常狼狈……和痛苦。 沈眠挪开目光,冷声道:“我没有理由救你。” “我会……我会……”黑衣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报答你的……” 话音刚落,他便无力地松开紧攥沈眠衣袖的手,彻底昏死过去。 一缕清风入窗,吹灭了地上的烛火,柴房内又陷入一片黑暗。 唯有沈眠立在原地,看着黑衣男子沉默不语。 …… 第二日一早,沈眠端着熬好的药进入卧房。黑衣男子已经在床上坐起,一双清亮的眸子安静地凝着他。 “醒了,”沈眠将药碗重重放下,语气颇不耐烦,“醒了就把药喝了。” 他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盯着。 黑衣男子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微微敛眸,温声道:“多谢。” “不必对我道谢,”沈眠睨了他一眼,表情冷漠,“等你伤好的差不多,就赶紧离开吧。” 他说完就往外走,并无任何留恋。 黑衣男子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公子!” 沈眠止步:“何事?” “我叫长清,长久的长,清明的清,”黑衣男子道,“不知公子何名?” “沈眠。” 干巴巴一句,语气不耐烦至极。 后来沈眠每日给长清送药,长清总会问一些问题,大多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譬如几时了,廊下的茉莉又开了几朵等等。 不过这茉莉,沈眠想不通这个整日躺在床上的人怎么会知晓它在廊下,还开花了。 明明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终于,在一个昏黄的傍晚,沈眠将药端到长清面前,半是犹豫半是不解地开口:“喂,我问你个事。” 他从未主动与长清说过话,这是第一次。 长清微微讶异,端过药碗轻声道:“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廊下有茉莉花开?”沈眠生硬道,“我自己的宅子,我自己都不知道。” 可能是他问问题时的表情太过一本正经,长清忍不住笑了,歪头道:“沈眠,你很好奇吗?” 这幅模样落在沈眠眼里,就是□□裸的嘲笑。他不禁有些恼怒,转身欲走:“我一点都不好奇。” “哎你别走,”长清牵住他的手,“我和你说就是了。” 被牵住手的沈眠身体微微一僵,却并未立即回头。 长清的声音朗朗,犹若山涧溪泉:“是茉莉花它们自己告诉我的。” 沈眠闻言冷笑:“你若不想和我说,又何必这样糊弄我。” “我不会糊弄你,是真的。”长清接下来的话让他心中大震,“沈眠,我是一条蛟龙,我能听到世间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的声音。” 沈眠转过身来,语气难以置信:“你是……妖?” “我是妖,但我没有害过人。” 长清抬眼望着他,眸光清澈:“我与父母一直居于一个江边小镇。我父亲是当地富商,经营着好几家花草商铺,我母亲知书识礼,待人接物向来大方。我从出生起,便是以人身示外,从未有害人之念。” “那你怎会来此地?”沈眠道,“还受了重伤。” “因为我们的身份被发现了,”长清说到这,目光黯淡了下去,“我父亲母亲……都死了。只有我,侥幸逃到这里。” 沈眠心中一紧,哑声道:“所以,等你好了,是要去找那些杀了你父母的修士报仇吗?” “我……” “我亦是修士,”沈眠道,“如此说来,我们是仇敌。” 他欲将自己的手与长清的手分开:“你若伤好了,直接走。你若敢杀我,尽管来试试。” “我不报仇。” 沈眠一愣。 长清不肯松开手,仰头坚定道:“沈眠,我没有报仇之心。我父母临终前告诉我,让我好好活下去,不要再牵扯更多恩怨。而且杀他们的不是你。我和你,不能算仇敌。” “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沈眠盯着他。 “我说过,你若救了我,我便会好好报答你。” 长清望着眼前人,轻声道:“沈眠,你觉得,你的救命之恩,我该怎么报才好呢?” 沈眠冷冷道:“我怎么知道。” 他的手心却不知怎的,微微出了汗。 “若你不嫌弃,”长清深吸一口气,将他的手攥得更紧,“我以身相许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以身相许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的沈直男怎么可能答应呢~ 第37章 过往(二) 沈眠闻言,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愕然道:“这怎么行。” “为何不行。”长清眼里泛起失落,“是因为我是妖,还是因为我……是个男子?” “没有为什么。” 沈眠用力挣脱开他的手,道:“我并不喜欢你,也不需要你报什么救命之恩。你若伤好了,直接走就是了,别留在这碍我的眼。”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还端着药碗的长清终是微微垂眸,轻声道:“我在这,很碍你的眼吗?” 沈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或许潜意识里,他清楚他方才的话有多么伤人。 卧房内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良久,才听长清的声音传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将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蹙起眉头艰涩道:“多谢……沈公子数日来的照拂。” 沈眠望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接过药碗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待天光大亮,卧房里已没了长清的身影。 沈眠端着药碗站在房门处,盯着空荡荡的床榻,一时竟失了神。 他道长清碍眼,本是为了打消人家以身相许的报恩念头。没曾想长清当了真,一日都没有多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那般重的伤,不过堪堪养了六七日,连下床行走都是困难。 却因为自己的一句“碍眼”,不敢再留。 念及此,沈眠心中微微酸涩,不禁生出了出去寻人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又随即被他打消。且不谈人妖本就殊途,他身为执风门弟子,遇妖不能心慈手软的门规本就该谨记在心,决不能违背。 救下长清,已是坏了规矩。 罢了,沈眠想,就当是一场荒唐梦。 如今人走了,他的梦也该醒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不过哪怕是一潭死水,一颗石子投进,也会留下些许波澜。 譬如后来的沈眠不会再给柴房的门窗上锁,又譬如他路过廊下,常常会停住脚步,盯着那几株开得不甚好的茉莉若有所思。再譬如他每每回到卧房,眼前总是会浮现长清温柔的目光,仿佛是在问他——沈眠,现在几时了? 即使知道是幻觉,有时沈眠还是忍不住回答。 宛若被种了毒蛊,发了痴上了瘾。 七日后,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鬼堕集市的日出日落是幻境,天气亦是,而且是紧跟着外界变化的那种。 这里下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外界下了雨。 此刻沈眠坐在绸缎庄中,心中不免有些焦灼。 廊下的茉莉无遮无拦,怕是要被这雨打坏了。 虽是下午时分,但天空乌云密布,映得四下没一点光亮,昏暗的厉害。 想了想,沈眠还是选择关了店铺,撑着油纸伞就往家里赶。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行人,两边的商铺和摊位也是关的关收的收。街道上空荡荡的,十分安静。眼看大雨临盆,沈眠不禁加快了脚步。 直到路过转角的一个点心铺子,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缩在屋檐下。 他顿住了脚步。 依旧是一身黑衣,肩上却多了副破烂斗笠,比初见时还要狼狈。 沈眠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上前两步,轻唤道:“长清?” 那身影闻声颤了颤,终是侧过身来,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正是长清。 “你为何会呆在这?”沈眠将伞倾向他。 “我想吃桂花糖糕,”长清试图遮掩道,“结果点心铺子关门了。” “那你就像傻子似的在这淋雨?”沈眠扶住他的肩,神色有些愠怒,“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还有伤。点心铺子关门了,不晓得回家吗?” 长清浑身被雨淋得湿透,眉眼间俱是憔悴。听到沈眠这样问,他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沈眠,我没有家。” 沈眠闻言沉默一会,生硬地搀起他:“我带你回去。” “没关系,我在这呆一会……咳咳……就好了……”长清摇摇头,捂住心口开始咳嗽,“沈眠,我……” 话还未说完,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煞白,竟是直直呕出一大口血。 “长清!” 见状,沈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是裂开一道缝隙,恐惧与不安从中涌出。他伸手抱住陷入昏迷的长清,这才惊觉怀中人的额头滚烫,不知已经发高烧发了多长时间。 ***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时而伴有电闪雷鸣。卧房内灯火通明,沈眠端着熬好的药坐在床榻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小心翼翼地送到长清的嘴边,小声道:“长清,喝药了。” 长清依旧发着高烧,闭眼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 沈眠见状,清楚这样硬喂肯定是喂不进去,但其他好的方法,他也没有。 除了…… 种种回忆忽然在他的脑海涌现。有刚入执风门时同门子弟的笑容,拜师礼上师尊亲切的神色,亦有临行下山前掌门殷切的目光…… 而回忆的最后一幕,是他跪在执风门规训石碑前,朗声立誓—— “执风门弟子沈眠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必不忘出身,谨记门规,竭尽所能。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此刻屋外雷声滚滚,似有威慑之意。 沈眠端着药碗,手指蜷缩,似是犹豫。但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长清,他终是下定决心,闭眼将碗中汤药含入口中。 雷声轰隆,他俯身吻住长清,用舌头撬开眼前人的唇齿,将汤药尽数送进。 微苦的汤药激得长清忍不住蹙眉,他缓缓睁眼,随即惊愕地瞪大眼睛。 那张俊俏冷漠的脸近在咫尺,让他如坠梦境;而唇上的温软却又在时时刻刻提醒他,告诉他—— 沈眠在吻他。 待他终于将嘴里的汤药吞咽下去,沈眠也睁开了眼。二人目光交接的一瞬间,气氛一下变得暧昧起来。长清见沈眠的眼里流过诸多感情,有惊讶有喜悦,还有一些……不知所措。 “沈眠,”长清凝向他,轻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眠慌忙移开目光,直起身道:“我……” 该怎么说,他该怎么说? “又是一次救命之恩,”长清哑声道,“上次你叫我直接走开,我走了,这次呢?” “长清,你听我说……” “沈公子,”长清艰难起身,“我虽是妖,但做了二十年人,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上次你说不让我报恩,我听了,可这次你再说不让我报恩的话,我却不能再听了。” 他伸手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世人皆言,蛟龙心口的鳞片是无价之宝,取来炼法器最好不过。沈公子大恩,长清无以为报,只能用几片心头鳞片还之。” 这一出,沈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长清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猛然向心口刺去。 “你干什么!”他赶紧握住眼前人的手腕,眉眼染上怒气,“你答应你父母好好活着,然后就这样糟践自己?” 长清眉眼清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两片心头鳞而已,又死不了。” “伤重未愈,高烧不退,还要在心口处剜一刀,你以为你命多大?”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长清垂下眼眸,自嘲一笑,“再说一遍以身相许,然后再被你拒绝吗?” 他可不想被羞辱第二次。 沈眠将他的匕首取走,面色沉沉。 “这次,我不拒绝了。” “……什么?”长清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的意思是,”沈眠凝着他,“待你伤好了,我们成亲吧。” *** 街坊邻里最近发现,沈老板的绸缎庄多了一位模样俊秀的白衣公子。 比起沈老板的冷硬脾气,这位白衣公子脾气极好,从不与人红脸,说话做事也是温温柔柔的。 不少客人都被他吸引过来。 然而生意好了,沈老板却不大高兴。 后来白衣公子就不在店里呆了,只有临近暮时才会出现。 而每当此刻,沈老板总会立马关了商铺,与这位白衣公子相伴而归。 街道转角处的点心铺子,则成了二人最常去的地方。 据点心铺子的小二说,他们最常买的点心,是一份桂花糖糕。 *** 正厅安静的连针落声都听得见。 听完这一切,谢遥久久回不过神。通明灯火中,他再望向那副白衣男子画像,只觉得恍若隔世。 “容我问一句,”他轻声道,“长清,是怎么死的?” “蛟龙鳞片如此珍贵,”沈眠闭眼,鼻头微酸,“孤影门的人怎会放过他。” 谢遥心中一紧:“孤影门?又是孤影门?” 沈眠点点头:“你的那块寒江调令,就是我从长清的手中发现的。” 原来如此。谢遥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我知道它从这而来,那我宁愿……它永不出现。” “多说无益,”沈眠摇摇头,负手而立,身影看上去十分孤寂,“长清被发现后,这地方已经不能久留了。我们可能明天就要离开。” “好。”谢遥叹气道。 待沈眠离开后,谢遥摸了摸三星的脑袋,也准备去休息。却见江顾伫立原地,盯着长清的画像不肯走。 “走吧,别看了。”谢遥道。 “师尊,”江顾侧首望向他,“你觉得沈师兄和长清相遇,是幸还是不幸?” “我觉得,既幸运又不幸。” “是吗?” “那你呢?”谢遥回望他,“你是怎么想的?” “能遇见心爱的人,”江顾道,“我觉得很幸运。” 谢遥淡然一笑,并未多言。 “师尊……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假如,我是说假如,”江顾深吸一口气,低头道,“假如有个男子如长清一般……向师尊表达了心意,师尊……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倒是把谢遥给问住了。 若是有男子向他表达了心意…… 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个男人跑到他面前,说喜欢他? 谢遥沉默一会,道:“这个嘛,得看我喜不喜欢他吧。” “所以,师尊并不厌恶这种感情?” “无论男女,喜欢都是一样的,”谢遥理所当然道,“没什么厌恶不厌恶的。” 江顾闻言神色微松,正准备说点其他的,却听谢遥又道:“不过我还是有条件的。” 他的心又高高悬起。 谢遥抱着三星走了两步,自顾自道:“首先决不能像南风一样,整日穿粉衣裳晃来晃去,跟个娇滴滴的娘们似的;也不能跟清风一样,天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更不能和掌门师兄一样,一见到我,就对我板着脸;还有还有,似雪那个性子我也不喜欢,冰山一座,,冷的跟石头一样……” 江顾:…… 作者有话要说:  解密了,师尊原来是凭实力单身。 感谢在2020-08-30 00:08:26~2020-08-31 21:3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972881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孤影门 原本以为是一个安静的早上,没曾想外面的动静实在太大,直接把在熟睡中的谢遥吵醒了。 虽说他没有睡不好就生气的脾性,但硬生生被人吵醒也着实不爽。 他睁开眼睛,忍不住道:“谁呀这是,大早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外面的声音更大了,隐约有笑声与叫骂声掺杂在一起。 操,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识好歹的混蛋。 谢遥像往常一样准备起身,结果这一起不打紧,他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不对吧。 难不成睡麻了? 然而接下来见到的一幕直接让他目瞪口呆。 他的面前,并不是入睡前看到的雕镂花窗,而是一堆破烂稻草。稻草堆上还躺了个灰衣男子,看起来莫名眼熟。 但很明显,这里不是沈眠的住处。 江顾在哪? 谢遥慌忙环视四周,并未发现自家徒弟身影。此刻他的手和脚都被牢牢绑住,灵力也是半点调动不起来。 不一会,稻草堆上的灰衣男子动了动身体,似乎是要醒了。谢遥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晕,然后便听灰衣男子哎呦一声,随即噗通滚到地上。 ……嗯,应该不大聪明。 谢遥打算继续装下去,试试能不能从这个灰衣男子嘴里听到些消息。结果一句试探性的问询直接传入他的耳中—— “水月仙尊?” 这声音是…… 谢遥睁开了眼,随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穆叶?” 只见穆叶双手双脚同样被牢牢绑住,脸上有伤和灰尘,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谢遥道:“你不是下山历练去了吗,怎么来这了?对了,这是哪?” “这是孤影门……” “孤影门?”谢遥以为自己听岔了,“你开什么玩笑?” 他明明在沈眠家呆的好好的,怎么会来这。 他抬眼,又看了一遍四周。 ……靠! 好像还真是! “至于我为什么来这……”说到这穆叶有些心虚,不敢对上谢遥的视线,“我是……被抓到这来的。” 虽然此情此景完全不对,但谢遥还是莫名想到景阳那张老脸。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小徒弟被孤影门的几个人抓来了这,会是什么表情? 估计是又气又急又心疼,顺便再骂几句小兔崽子。 哎呀,想想就精彩。 谢遥忍不住笑出了声。 被自己仙门的仙尊嘲笑,换谁谁的脸都挂不住,何况还是一向骄傲的穆仙师。此刻他已经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小声道:“那个仙尊,我知道自己给你们丢脸了……” “咳咳咳,”谢遥连忙止住笑声,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丢什么脸?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一时落魄,就觉得自己丢人了?” 穆叶丧气道:“仙尊教训的是,弟子知错。” “现在想办法逃出去才是正经事,”谢遥道,“我还得寻江顾他们。” 听到江顾也被抓来,穆叶十分惊讶,不禁问道:“江顾?仙尊和江顾是一起的?你们也是被抓进来的?” 谢遥闻言一噎,气势一下弱了:“……嗯。” “那仙尊怎么好意思笑我?”穆叶一副仙尊你也不过如此的表情,“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处境都是一样的。” 呦呵这臭小子,反倒教训起他来了。 “你懂什么?”谢遥随即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叫以退为进,刺探敌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让人能抓来的。” “啊?真的?” “不然你以为呢?”谢遥大言不惭道,“江顾若是被抓就罢了,我也在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穆叶被这一番话糊弄得发懵,但还是下意识地选择相信谢遥:“那仙尊你们来这,是要刺探什么敌情?” 谢遥将一番情况隐去头尾告诉了穆叶。 “所以,仙尊和江师弟是为了探查寒江调令与仙草村一事,才来到此处?”穆叶道,“与你们一起的还有执风门的一位弟子?” “没错。”谢遥道。 那这不是自己立功的好机会吗! 穆叶闻言重新燃起斗志,坚定道:“那仙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 “对呀,接下来。”穆叶仿佛投身一场了不得的大事,目光炯炯,“仙尊难道没有什么计谋与安排,比如如何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又如何得到情报?” “嗯……没有。” “……” 穆叶沉默一会,道:“仙尊如果没有制定具体的计策,为何要先入孤影门?” “因为我们的计划被迫提前,”谢遥颇为痛心疾首,“这群人都没和我们商量,就把我们抓来了。” …… 穆叶只觉得有一盆凉水浇下,从头凉到尾。 *** 穆叶道:“我被拘在此地几日,也算了解一些情况。此门派虽外界无名,但杀手云集,实力不容小觑。而且,他们最近一直在抓像我们一样的外界修仙者,似乎是有什么大动作。” “所以得先找到江顾和沈眠,”谢遥道,“光凭我们两个,根本打不过这群不怕死的人。” “那先找谁呢?” “沈眠。他蛰伏在鬼堕集市多年,对孤影门的情况想必要比我们清楚。” “该怎么找?”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啐骂声,似乎是有人正在接近。 谢遥给穆叶使了个眼色,二人随即齐齐闭眼装晕。 门开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端着一盘已经馊透的饭菜进入屋中。透过余光,谢遥见他往穆叶那边走去,壮汉还狠狠踢了穆叶一脚,道:“不知道门主为什么留你们这群废物不杀,还让我们给你们送水送饭,他娘的!” 壮汉将饭菜扣到穆叶脸上,继续骂道:“让你个小白脸好好吃爷剩下的!” 穆叶依旧不动弹,壮汉以为他还在昏迷中,不禁骂得更厉害了。唯有谢遥注意到穆叶脖颈处青筋暴起,拳头死死攥紧,应该在极力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壮汉终于停止了辱骂。正当谢遥以为他就此作罢,准备离去时。又听壮汉道:“这新来的模样挺俊,细皮嫩肉的。” 谢遥:……我忍。 “昨晚把他带来时怎么没发现,”壮汉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仔细打量道,“倒真是个极品。” 默默攥起拳头的谢遥:……我再忍! 壮汉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脸,目光满是垂涎之意:“应该比那个姓江的臭小子好办。” 姓江的臭小子…… 江顾…… 好办? 难不成! “我去你大爷的极品!” 谢遥猛然睁开眼,眸中满含怒气,双脚一抬便狠狠踹到壮汉脸上。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眼冒金星,歪身倒地。穆叶见状赶紧扑倒壮汉身上,死死压住他不让他动弹。 得知江顾可能处境,谢遥哪还能装什么昏迷不醒,谈什么隐忍求稳。他直接暴喝一声:“渊兮剑!” 原本被收走放置别处的渊兮剑闻令嗡鸣,冷光乍现,剑身一动冲破数处屏障,飞速来到谢遥身边,砍断了绑住谢遥双手与双脚的绳子。 穆叶见状心中一惊,他先前不知被下了什么药,时时昏睡不提,自身灵力也不能调动一丝一毫,想必水月仙尊同是如此。 如今渊兮剑被强行召回,恐怕仙尊亦被反噬的厉害。 果不其然,谢遥站起,嘴角流下一淌血。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转而上前死死踩住壮汉的手,握剑寒声道:“你口中那个姓江的小子,现在在哪?” 壮汉再也不见刚才嚣张气焰,满脸惊恐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阵剑风袭来,竟是直接斩断了他的右手。壮汉痛得嚎啕一声,忍不住痉挛抽搐,大滩的鲜血很快浸湿了旁边堆起的稻草。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谢遥道,“他在哪?” “在、在寒江殿!门主把他带走了!说是要施展什么血绝术!”壮汉哭得涕泗横流,“其他的,我真不知道!” 谢遥闻言面色一变,立马拉起穆叶,将捆住他手脚的绳索砍断后,道;“穆叶,你现在没有灵力,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趁现在还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动,你赶紧逃出去,找人来帮我们。” 穆叶点点头,道:“那仙尊你呢?” “眼下江顾恐有危险,沈眠下落不明,我得把他们救出去。” 谢遥从壮汉身上搜出几张符咒和一个令牌,塞到穆叶手里,低声道:“对不住,我帮不了你太多。” “可仙尊你也没有灵力,”穆叶试图劝阻,“不如跟我一起出去搬救兵。” 谢遥摇摇头:“我怕江顾出事。” “可仙尊……” “不必担心我,”他拍了拍穆叶的肩,安抚道,“我自有办法。” 穆叶终于放弃,取过符咒和令牌,躬身一礼:“是,弟子听令。” 待穆叶离去,谢遥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更甚。他忍不住咳了几声,鲜血便从口鼻中涌出,落在地上散成点点猩红。 他强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将里面的三颗药丸倒落至手心。 还记得入鬼堕集市前,江顾见他将两个小瓷瓶放入怀中,好奇问是什么。他开玩笑回应道是吃三颗就死丸,江顾听了虽然无语,但还是认真嘱咐他不要吃。 当时他还笑自家的傻徒弟杞人忧天。 现在想想,却是不应该笑。 谢遥闭眼,仰头将药丸全数吃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0-08-31 21:33:12~2020-09-02 23:0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楚楚楚动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绝处 寒江殿。 江顾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蹙眉,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甚至连灵力也调动不起来。 唯有左手上的红绳闪着微弱的光亮。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地方十分诡异。原本只能用在天花上的团龙纹样用在了地上,而本该精致繁复的天花却毫无装饰。不远处设立的佛堂,本该佛像在上蒲团在下,即人跪神佛,现如今却蒲团在上佛像在下,成了神佛跪人。 似乎这殿中布局,全部颠倒了。 正当他思考该如何逃出去时,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 进来一个身着黑衣,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 江顾屏息,想到了仙草村那晚他遇袭见到的黑衣人,也是如这般打扮。 这当中……有何联系? 此刻黑衣人已经行至他面前站定,森笑道:“江顾,欢迎来我孤影门。” 孤影门。 江顾蓦然抬头,道:“这里怎么可能是孤影门?明明……” “明明你和你的好师尊在沈眠家做客呢,是吗?”黑衣人语气嘲讽,目光全是不屑,“我真是愈发觉得外界四大仙门的人蠢透了,在鬼堕集市这种地方,也敢相信一个陌生人所言。” 陌生人…… 沈眠…… “沈眠?”江顾震惊道,“是沈眠!” “你是不是还想问他为何这样?”黑衣人下面的话让江顾几欲坠入冰寒,“他若是不把你们带来,怎么好复活他的宝贝长清?” 复活?血绝术? “你没看到他听说我可以复活他心爱之人时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黑衣人啧啧两声道,“堂堂执风门弟子,竟也会被情深二字蒙了眼。” 江顾厉声道:“你们杀了他心爱之人,如今还要因此利用他!” “那又如何,”黑衣人道,“反正你和谢遥已经落入我手中。” 听得谢遥之名,江顾忽然激动起来,眉眼间俱是寒意:“我警告你,别伤他。” 见状,黑衣人面具下的眼神微微一顿,随即淡声道:“你这模样,简直和你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若说先前听闻沈眠背叛一事,已经让江顾心神大震。那么这句关于父亲的话一出,算是让他彻底失去了冷静。 当年父亲忽然消失,只留他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他哭过闹过也怨过恨过,最后还是选择放下,只当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又哪能真正放得下。 如今猛然听到父亲的消息,江顾再也顾不得其他,挣扎着站起,抓住黑衣人的领口道:“他在哪?我父亲他现在在哪!” “想见他?”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别急。” “你究竟是谁!”江顾死死拽住他,面色狰狞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杀长清,以血绝术能复活他的名义威胁沈眠,让沈眠递出寒江调令,从而引自己和师尊入鬼堕集市,再带自己来此地告知父亲一事。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黑衣人俯到江顾的耳边低语,字字犹若淬毒。 “江顾,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和你师尊之间必然要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呢?” 殿门一下被撞开,冷风掺杂着血腥气呼啸而入,一个人手持长剑立在殿外。天空炸落一道惊雷,白亮的光映出那人的面容,让江顾几乎难以置信。 “师尊……”他颤抖着呢喃。 只见谢遥一袭青衣沾满污血,眉间憔悴,昔日飞扬的神色全然不见,只余得灵力心神俱被透尽的苍白。他跨越门槛,长剑上的鲜血滴滴掉落,犹若从修罗地狱中走出。 “不知水月仙尊大驾光临,”黑衣人放肆一笑,言语间俱是张狂,“在下有失远迎。” “放开他。”谢遥抬起剑,直直指向黑衣人。 “仙尊看好了,是你徒弟拉着我,”黑衣人举起双手,语气似是无辜,“可不是我拉着他。” 江顾蓦然松开他的衣领,却又被黑衣人紧紧制住,动弹不得。 谢遥拧眉:“你将我们引来此处,是何居心?” “我对水月仙尊哪敢有什么居心,”黑衣人道,“只不过是想让我底下的人和仙尊切磋切磋。” “不过,”他摇摇头,叹气道,“他们好像没打过你。” “让我带江顾和沈眠走,”谢遥向前逼近几步,“否则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黑衣人低笑:“仙尊别急,这不还有人想和你切磋吗?” “寒十七,出来吧。”他道,“你想见的人来了。” 一阵不轻不缓的脚步声传来,谢遥和江顾齐齐向暗处望去,便见一个同样身着黑衣,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走出。 原本安静的气氛愈发压抑,殿外电闪雷鸣,风雨骤起。江顾见到寒十七,厉声道:“你是那晚仙草村刺杀我的人!” 那晚月色皎皎,映得那银色面具下的目光淡漠平静,足以让他终身难忘。 而现在,凶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寒十七抽出长剑阡陌,向几乎站立不住的谢遥躬身一礼:“在下寒十七,特来求水月仙尊赐教。” “那你还真是找对人了,”谢遥笑了一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朗声道,“本尊向来,不吝赐教。” 寒十七催动阡陌,猛然向谢遥的面门刺去,谢遥尽力闪避,却还是被一阵凌厉的寒意震伤。他的力气在先前悉数用尽,加之心魂空毒发,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样直取性命的招式躲一次可以,但二次三次后必然招架不住。 不如…… 他于空隙间确定江顾的方位,然后割开手掌,趁与寒十七交手间将血滴在他身上,同时附上一张舍灵符。 然后他催动最后的灵力,喝道:“舍灵!得归!” 一个与寒十七一模一样的幻影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原本被威胁的江顾趁机发力,挣脱黑衣人的钳制,同时疯狂催动全身修为,试图突破压制自身灵力的药力,厉声道:“平生剑!来!” 依旧不行。 寒十七欲上前阻止,却被自己的幻影死死挡住,抽不开身。 谢遥将江顾挡在身后,继续操控幻影。但由于灵力耗尽,幻影越来越淡,随着寒十七的凌厉一剑,幻影被迅速击碎,消失不见。 谢遥喷出一大口血,无力地跪在地上。 渊兮剑应声而落。 “师尊!”江顾抱住摇摇欲坠的谢遥,满眼惊惶,“不要!” “江顾……你赶紧走……”谢遥轻声道,“我来……断后……” 寒十七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仿佛是在看两个死人。 阡陌剑被注入大量灵力,剑光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冲去。江顾拼命将谢遥护在自己的怀里,背对着这柄即将至他们于死地的灵剑。 从前你以命护我,现在轮到我了。 我来护着你。 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却出现了一个让江顾预料之外的人。 “沈眠,”黑衣人冷笑道,“怎么,你想护着他们?” 沈眠手持重觉剑,挡在谢遥江顾二人身前,淡声道:“护我仙门中人,理所应当。” “那你的长清,怕是回不来了。” “我从未想过让他回来,”沈眠道,“之前所做一切,不过为了查寻证据。” 他随即将一个锦囊扔给江顾,道:“我断后,你们快走。” 江顾紧紧攥着锦囊,眼圈微红:“沈师兄,你会死。” “长清走后,我便没想过独活。”沈眠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再也没有以往的冷峻神色,“如今任务圆满,也该解脱了。” 黑衣人退居暗处:“寒十七,先杀了他。” 寒十七低声应是,沈眠道:“江顾,再帮我给掌门和师尊带一句话。” 他执剑上前应战。 “多谢他们多年照拂,沈眠终究是辜负了。” 江顾背起谢遥,拼命从殿中冲出,一路跌跌撞撞向外逃去。 大雨滂沱,孤影门满地尸首,鲜血染尽每一寸土地。 *** 纵使路上仍有阻拦,江顾还是巧妙地逃脱了。 好不容易出了鬼堕集市,外界已是天色灰蒙,暮色降临。 雨还在下。 江顾依旧没法催动灵力,只能背着谢遥一步步向前走。 他不知道能救他们的人在哪,他不敢停下。 背上的谢遥气息越来越弱。 江顾咬牙颤抖着,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因为师尊和他说过,他不会哄哭的人。 “师尊,”江顾努力和谢遥说话,“我想听故事了。” 谢遥趴在他的肩上,意识模糊道:“乖,师尊很累了……” “师尊,我们很快就执风门了。”江顾忍不住哽咽,“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 “以后……我应当不会……吵你了。” “我很喜欢师尊吵我,”江顾拼命摇头,“吵多久都没关系。” “三年前……对不住……”谢遥咳了一口血,“把那么小的你留下……” “我不计较了,我不计较了。”江顾落泪哑声道,“我一点也不计较了。” “对不起……” 谢遥闭上眼,再也没说下去。 江顾却依旧在坚持。 “师尊,我很喜欢你给我的护心甲,我其实一直穿在身上。” “师尊,那日你冲撞掌门进古始凶境救我,我知道。” “师尊,我想吃你给我做的元宵。” “师尊,我给你做了一个驱蚊的香囊。” “师尊……” 肩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谢遥,”江顾顿住脚步,无助流泪,“你和我说话。” “求求你,和我说说话。” “求求你……” 雨下的更大了。 江顾一步步向前走,边走边流泪:“谁能来……救救我的命……” *** 《筑方编年史》第一次记载鬼堕集市,是以这件事描述的—— “某日,筑方四仙门同时异动。挽月门古始凶境万妖嚎啕,执风门镇山神兽水麒麟暴怒逃出,惜花门众花闭花不开,伴雪门雪兽流泪。另有白泽后裔出没,妖君玄九现身,皆去向同一地方——鬼堕集市。”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马上是考试周,可能更新会不定时,向大家抱拳 第40章 心魂空 江顾不记得后来的自己是如何回到挽月仙山的。他只知道,当他再次醒来,谢遥已然不见,而穆叶守在他的床边。 见他醒来,穆叶面上并未很高兴,反是眉目隐有忧愁。 他道:“你已经昏睡四日了。” “师尊……”江顾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如何了?” 穆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心神损耗过多,需要静养,先别想这些。” “我无事,”江顾拉住他的衣袖,面色苍白,“穆师兄,你告诉我。” “别担心,水月仙尊很好,掌门和皎月仙尊在水月镜天守着他。”穆叶努力露出一丝笑容,“你安心休养就是。” 江顾没说话,只是凝着穆叶的眼睛看了一会,然后便挣扎起身:“我去看看。” 这一起,牵动了他身上的伤,他痛得蹙眉,忍不住啊了一声。 “你这又是干什么。”穆叶忙按住他,“那黑衣人伤你甚重,你若不安心休养,怕是要落下残废。” “他出事了,” 江顾抬眼,目光尽是不安:“对不对?” 浑身都是血,站都站不住,他从未见过那个风光霁月的人那般脆弱的模样。 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会“很好”? 不顾穆叶的阻拦,江顾下了床便往外走,一阵头晕猛烈涌上,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摔倒,也让他身上的伤口崩开。 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外衣。 穆叶没有再阻拦,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人坚决而又狼狈的身影。 星长明居外的樱花依旧热烈灿烂地开着,永远不会凋谢。粉嫩鲜丽的花瓣随风飘落,是挽月仙山最别致的风景之一,亦是少年江顾闲来无事最爱呆的地方。 可现在,这棵樱花树的背后,是一处泛着淡紫光色的结界。 它将整处星长明居牢牢封住,不能出,亦不能进。 江顾难以置信地站在结界边界处,终是撑不住,跪地捂住胸口,虚弱而又艰涩道:“怎么会……”。 穆叶跟上来,站在他身后,语气肃穆:“挽月门弟子江顾听令。” “……是。” “弟子江顾,行事不端,触犯挽月门规第一百一十七条,罚禁足,无掌门诏令,不得出。” 挽月门第一百一十七条门规——勾结不义之士、异族、妖魔者,轻者逐出仙门,重者斩。 虽然江顾不清楚掌门为何这般处置他,但他知道数百年来触犯此门规者的下场。 禁足,或许只是第一步。 “你切勿多想,此举没有问罪之意。”穆叶扶住他的肩,语气软了下来,“鬼堕集市一事闹得四方妖兽暴动,亦引得外界众人猜测你的身份。掌门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其实这话穆叶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能罚禁足的罪多了,偏偏定得是最重的一个。 算哪门子的“为你好”? 他原以为江顾会对此进行质问甚至发怒,可出乎意料的是,江顾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他只是很轻很轻地道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见不到师尊了。” 穆叶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江顾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力的难过。 见他如此,穆叶有些不忍,想了想,他还是给江顾透露了一点实情:“我听纪成师兄说,其实水月仙尊内里外里并无致命伤,就是一直昏睡,醒不过来。” 闻言,江顾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转过身,目光微亮,颤声道:“此话当真?” “纪师兄所言,应当不会有错。” “那便……好。” 江顾边说边蜷起身体。此刻他额上冷汗一片,显然是痛极。 樱花随风落,曾经是少年最爱的景色,现在却残忍地划出一道他与最想见之人的分界线。 而此刻的水月镜天清浅殿,谢遥躺在床上,同样是满脸痛色,冷汗阵阵。 “这到底怎么回事?”沧月仙尊面上不复往日的威严,只有焦急与心疼,“为何水月每次醒来都会浑身疼痛难忍,心魂空之毒的症状分明不是这样!” 皎月仙尊同样面含担忧:“估计是与三年前赤狰兽之毒有关。心魂空虽然难解,但至少发作起来不会让人受很大折磨。可见他这个样子,估计是体内的心魂空被赤狰之毒冲撞,发生异变。” 话音刚落,床上的谢遥忽然蜷起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似乎是冷得厉害。 沧月仙尊见状,立刻握住他的手为他输送灵力。他与谢遥的灵根属性相冲,无法输送太多,只能时不时送上一点暂缓他的疼痛。 谢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随后继续陷入沉睡。沧月仙尊见此,小心松开手,起身同皎月走到殿外。 素心湖依旧平静如昔,与往日并无不同。立在湖上竹桥上,沧月仙尊扶着栏杆,凝着远处沉声道:“接下来会如何?” “接下来……”皎月仙尊愣了愣,随即轻声道,“师兄,你知道的……” “我自是知道,”沧月仙尊道,“可我就是不甘心地想问一问。” 他原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法接受。 明明下山前还神采奕奕地跟他斗嘴的人,回来就成了这样。 甚至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从这四日的情况来看,”皎月说得很平静,“接下来,水月每日的清醒时间会越来越少,五识会随着毒性的发作慢慢消失,再接着就是三魂七魄,最后……” “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纵使这话重复听过数百遍,沧月仙尊还是忍不住闭眼,心中一颤。 他缓声道:“若是尽力延缓,有多少期限?” “最多三年。” “只有三年?” “已是极尽全门派之力了。”皎月道,“若不是师兄用心血为水月炼了几颗保命丹药,他根本撑不到回来。” “三年时光对一个修仙者来说,”沧月仙尊道,“不过沧海一粟。” “可对水月来说,却是日日如坠炼狱的折磨。” 沧月仙尊转过身来。 皎月道:“师兄,容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千年来中了心魂空之毒的人不过寥寥,能撑这么长时间的人更是罕有。先前你怕水月乱折腾不让他下山,整整囚了他十年,后来又为了定他心性,为他收了徒弟。可这一切结果如何?他还是下了山,为了徒弟毒发,甚至增添无数痛楚。” “修仙虽然是逆天而行,但冥冥之中仍是难逃天意。师兄若强留水月性命,以后的三年,他便会日日如此,痛苦地清醒,昏睡,再清醒,再昏睡,直到永远醒不过来。” 沧月仙尊道:“我答应过师尊,要护好他。” “可你们从没问过他愿不愿意,”皎月道,“愿不愿意被护着,愿不愿意被困在山上,愿不愿意收徒,愿不愿意……这样活着。” “那就让我眼睁睁看自己的师弟死!” 沧月仙尊终是抛却一门之主的身份,失态质问道。 “难不成我就愿意吗?”皎月也是罕见地动了怒气,“这么多年我翻遍世间无数医书典籍,致力找寻治疗之法,可次次都是一场空!水月亦是我师弟,我比师兄更想让他活着!” 见着昔日温润和气的皎月如此动怒,沧月仙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皎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敛起怒气,低头行礼请罪:“皎月有错,请掌门责罚。” 沧月沉默一会,扶起他的手,道:“你有什么错。” 错在他。 微风撩过湖面,画出丝丝波澜。又是一轮斜阳入山,沧月仙尊眺望远处覆满金黄的辽阔山林,突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他是这偌大仙门的掌门,是筑方说一不二的人物。人们敬他重他,同样也畏惧他。若是他愿意,天下珍宝奇材尽可纳入囊中。 可他救不回自己的师弟。 真是没用至极。 “水月还有多久能醒?”他疲惫询问道。 “约莫半个时辰。” 沧月点点头:“待会我们再去看看他。” “师兄……”皎月有些欲言又止。 沧月知道他想说什么,开口道:“你不是说我从未听过他的想法,总是把事情强加在他身上吗?” “这回我不管了,他的命,让他自己做主。” 金黄色的阳光映得他侧脸坚毅,带着一如既往的威严霸气,是挽月门掌门该有的模样。 可皎月却莫名想到当年师尊对沧月说的一番话。 那是寒冬腊月,师尊把他们二人揪下床,让他们只着单衣练剑。如此操作对他们来说一向正常,听话练就是了。偏偏那日少年沧月怕冷犯了懒,说什么也不愿意挨冻。 见他如此,师尊没有罚他,也没有骂他,只是将剑扔到地上,冷声道:“沧月你要明白,你是大师兄,亦是未来挽月门的掌门。你此举我能理解,毕竟谁都有软弱的时候,可你的身份注定了你不能软弱太久。” “我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软弱,之后立马捡起剑滚出来。” 后来自己跟着师尊出去,不到片刻沧月也跟着出来,二话不说便开始练剑。 从此日日坚持,再无任何懈怠。 而方才沧月从失态再到恢复原状,约莫是半刻钟时间。 他给了自己半刻时间去软弱,为了他的小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结束了,鸽子本鸽回来了,对不起收藏我的小读者们,哭…… 第41章 两壶酒 “现在,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你。” 皎月将一切讲给醒来的谢遥听后,说了这么一句。 沧月仙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静待在一旁,沉默不语。 几日疼痛的折磨已让谢遥面无血色,再无昔日飞扬神色。这仅有的一点安宁时光,还是皎月通过输送大量的灵力,压制住他体内的毒性换来的。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谢遥很轻地闭上眼睛,道:“要是我说了,二位师兄真会听从我的选择?” “……自然。”皎月道。 “那好,”谢遥勉强勾起一丝微笑,平静道,“现在杀了我吧。” “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剑刺也好,刀砍也罢,哪怕是用毒药,只要能让我快点死……” “你在胡说什么!”沧月仙尊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什么叫快点死?如此懦夫之言,你身为仙尊,堂而皇之地说便了出来!” 皎月忙劝阻道:“师兄……” 话虽是出于好意,但实在不中听。 谢遥似乎见怪不怪,只等沧月发完一通脾气后才道:“你们说好我的命让我做主,现在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你们看着办吧。” 听着相当无赖。 沧月仙尊气得拂袖而去。 皎月无奈叹一口气,温声道:“水月,我知晓你现在很不好受,但这个决定确实有些突然,师兄难免生气,你再好好想一想。明明有那么多路可以走,你为何非得选这一条?” “怎么就突然了?”谢遥道,“这分明是我深思熟虑好久,才说出来的。” “当真……吗?”皎月彻底愣住了。 见他如此反应,谢遥眯着眼看了一会,终是展颜一笑,道:“不当真,骗你们的。” 殿外驻足的沧月仙尊闻言,缓缓松开了拳头。 “这山上有那么好看的风景,还有那么多让我放不下的人,我才不舍得死。” 谢遥笑着咳了两声,随即又皱起了眉。不过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成了平静的模样。 他道:“师兄,若是不用药延缓,我还有多长时间?” “大约,一年光景。” “那我就再多坚持一年,行不行?” 分明是一句万分疲惫的话,从谢遥嘴里说出,却听着平静异常。皎月凝着他的眼睛,见那里面并没有求生欲望,更多的是淡然与问询,只觉得心间酸涩:“好,这个师兄依你。” “这下掌门师兄总不会骂我是懦夫了吧。”谢遥笑道,“可别再把他老人家气走了。” “他也是心疼你。” 谢遥望向门外,不置可否。 “对了,江顾如何?”想了想谢遥又问道,“他不知道我的事吧。” “不必担心,他不清楚。”皎月道,“这几日守在你身边的只有我和沧月师兄。” “那日我的情形,估计要把他吓死了。”谢遥想了想,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得找个时间开导开导他,可别给他留下什么阴影。” “你不便走动,这事还是我去吧。” “不用,”谢遥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让他直接来这就行,刚好我也有点事要和他说。” “这……” “我只想同他简单地见一面而已,师兄为何如此犹豫不决。” 皎月看了一眼殿外,又看了眼神色疑惑的谢遥,有些纠结。 他该怎么说? “是不是……” 一阵强烈的痛意来袭,谢遥顿时咬紧牙关,死死攥紧手:“出事了?” 就在此时,沧月仙尊又进入殿内,沉声道:“江顾身为挽月门弟子,勾结妖族动摇筑方安宁,触犯门规,已经被我下令禁足了。” *** 第二日晚间,江顾坐靠在樱花树上,对着手上的小纸人反复打量。 当初师尊就是用这种小纸人之法将书信送给他的。如今他效仿使用,也不知能不能成功。 施了法,小纸人蹦跶开了。与之前师尊送来的那个相比,他这个安分了不少。 至少不会死皮赖脸地缠人。 江顾低声念道:“靠你了。” 小纸人伸伸胳膊和腿,点点头,蹬蹬往外跑。跑到结界处,它停了下来,江顾的心也随之高高悬起。 能过去吗? 小纸人尝试着伸了个胳膊出去。 没事! 江顾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随之落下。正当他以为自己成功时,一只手突然抓住小纸人的胳膊,将它提了起来。 然后江顾便看到小纸人挣扎一番后,不动了。 他忍不住怒了,起身就要去找那人理论。 禁足就禁足,连送个信都不让? 所谓冲动是魔鬼,他这做法其实若真按门规来断,确实不合规矩。 不过思师尊心切的江顾才不会顾那么多。 他没注意到自己左手手腕的红绳亮了一下。 下一秒,一个身披白色貂裘,内着青衣的男子从结界外走进来。 原本想“理论”一番的江顾见到男子面容后,立马顿住脚步,直接愣在了原地。 青衣男子眉眼如画,虽然看着憔悴了些。 不是谢遥又是谁? “师……尊?”江顾难以置信道。 “嗯。”谢遥微微歪头应道。 江顾使劲揉了揉揉眼睛,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对,肯定是在做梦。 师尊还在养伤,怎么会来星长明居? “怎么?几日不见,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谢遥道,“好歹我也是个病号,不给整个座?” 往日听到这般调侃的话语,江顾只觉得无奈。今日再听到,他却觉得恍若隔世,好似做梦一样。 一片樱花晃晃悠悠地飘落他的头顶,谢遥看见了。 谢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忙拈去。 下一秒,他的手却被江顾紧紧攥住。 谢遥被这突然的一出弄懵了:“你……”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子手怎么这么凉? 紧接着他才意识到,大爷的,我为师你为徒,你牵我的手算什么? 他本想挣脱,没曾想江顾直接将脸贴近他的手心,嗫嚅道:“是热的。” 不像那日,怎么捂都捂不暖。 谢遥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的手心滑过一股陌生的温热。 星夜沉沉,二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各自的心头都怀揣着苦涩。 各自面前都是困境。 却谁都没有开口提一句。 过了一会,谢遥才缓缓抽出手,抚掉他头上的花瓣,轻声道:“傻小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我让师尊受苦了。” “说什么傻话,我就那么不堪一击?”谢遥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现在再给我来一百个寒十七,我照打不误。” “好了,今日来不是同你哭哭啼啼的,”谢遥拍拍他的肩,笑道,“我带了两壶好酒,想同你尝尝。” 他从怀里取出两壶酒,递给江顾道:“为了藏这两壶酒,我还费劲披了个貂。” “我还以为师尊是因为受伤,畏冷。” “怎么会。” 见谢遥神色并未有异,江顾彻底放下心来。 “这里景色挺不错,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谢遥走到樱花树下,不客气地坐下:“今晚这里我占一半。”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裹了裹貂裘。 江顾提着酒走过去,道:“师尊,你若是想喝酒,等伤好一些再喝也不迟。” “喝酒讲的是个兴致,”谢遥道,“我兴致来了,自然是要喝的。” “可喝酒触犯门规……” “你被禁了足,我闯了结界,都是有错在身的人,”谢遥道,“还差多一条吗?” “……” 倒是不差。 江顾将一壶酒递给谢遥,坐到一旁,算是默认。 谢遥得逞一笑,道:“这才对嘛。” 月色皎皎,他们持酒并肩而坐,像是久别话重逢的老友。 “其实我来,是想问你几件事。” “师尊想问什么?” “掌门师兄向来赏罚分明,讲究证据。此番他给你定的罪名是勾结妖族,定不是无缘无故为了冤你。” 江顾饮下一口酒,并未辩驳。 “但若说你真的勾结,我也不信。” “那师尊想听什么?” 谢遥侧目:“我要你如实告诉我,那日逃出鬼堕集市的后续。” 昨日掌门师兄将一切告诉他,他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妖兽暴动和两手空空的江顾能扯上什么关系? 可仔细想下去,那日他亲眼见到的水麒麟所为,不也是毫无道理吗? 玄乎的事多了,也就不玄乎了。 现在外面的种种流言无非就是传江顾是寒江一族的后代。毕竟能和妖兽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血脉里蕴含着妖力的寒江氏了。 再加上百年前那个神秘莫测的天外预言,一旦江顾身份被坐实,只怕难逃一死。 退一万步说,哪怕江顾不是,也依旧难逃一死。 宁错杀一百,决不放过一个的道理,正史不敢明述,却也不会不写。 不过在谢遥看来,这个所谓的血脉之力就是个屁。真正的强者管你召多少妖兽来,照样揍得你哭爹喊娘。 只有水平菜得不上不下,却又不承认自己菜得不上不下的人,才会在乎别人有没有外挂加成。 至于那则天外预言,大多数人态度持半信半疑,毕竟没成真过。但要是真有人借机把它和自家徒弟联系到一起,那也不好办。 不过谢遥来之前分析过,这个罪名成不成立,不在于前面这些莫须有的推测,而在于江顾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答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挽月门肯不肯相护。 毕竟就江顾之前的状况来看,估计他什么也不知道。 更不会利用自己的能力。 可接下来江顾的一番话,差点把谢遥提前送走。 “师尊,那日的妖兽暴动,确是与我有关。” 第42章 相别离 寒十七回到寒江殿时,沈眠的尸身已经被处理干净。 黑衣人跪坐在蒲团上,下方是神色安详的诸天神佛像。见寒十七归来,他语气冷淡道:“如何了?” “我输了。”寒十七低头,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竟然输了。” 黑衣人并未意外,只是道:“他是如何打败你的?” “他没有打败我,”寒十七道,“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杀他,妖君玄九和一众妖兽便出现了。” “哦?”黑衣人终于认真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妖族出手相助,救下了他们?” “是,但……怎么会?” “为何不会?”黑衣人突然笑了起来,殿中气氛愈发诡异,“不救才是没道理。” 他起身走到寒十七面前,面具下透出冷冽的目光:“有一些人,生来就要为局中棋子。但总是有几个是不认命的,认为自己可以逃脱。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陷入绝境,直到——” “他们放弃挣扎,认清命运。” 寒十七不解:“那依门主的意思,其实您并不想杀江顾?那为何这一次又让我来?” “棋子也要有做棋子的资格。”黑衣人道,“若不中用,废了也无妨。” 殿外台阶下尸体横陈,鲜血成河,犹若炼狱。 黑衣人跨过门槛,仰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道:“万幸,这一步棋非常好,计划可以完美无缺了。” “接下来,照我说的去办吧。” 寒十七低头应是,随即在黑暗中隐去身形。 *** “所以说,来鬼堕集市前,你与玄九曾有约定?” “其实算不上约定,”江顾道,“当时他知晓我与师尊你要去鬼堕集市,便让我带上他。” “我自是不同意,他却道我定会后悔。我就说,‘如果真有后悔的那一日,玄九妖君尽管来看我笑话’” 江顾道:“过后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谁料那日遇险之际,他真的来了。” “所以你便认为妖兽□□一事,与你有关?”谢遥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解道。 “妖兽因玄九而来,玄九又因我而来。”江顾道,“所以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我而起吗?” …… 谢遥盯着江顾的脸看了好一会,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后,忍不住乐了,道:“你这因果逻辑还真是强,也不知谁教你的。” “师尊。” “好了我知道,”谢遥见江顾的表情颇为不服,拍拍自己的脑袋道,“我为你师尊,不是我教的还能是谁教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的逻辑也正常不到哪去。 “后续大概经过我已知晓,回头我便会向掌门师兄禀明。”谢遥道,“眼下困境不过一时,你不必担心。” “可师尊,”江顾面上浮起疑虑,“这一切,真的与我无半点关系吗?” 那日在寒江殿黑衣人说的那些话,句句矛头似乎都是在指向他。他每每回想,总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张摸不着看不清的网。终有一日,这网会将他牢牢缚住,拖他入无尽深渊。 “当然跟你有关系。” “师尊……” “谁打赌像你一样,只管自己下注?”谢遥恨铁不成钢道,“下回记得让对手也下赌注,听到没有?” “……嗯。” 江顾如是说。 夜更深了。 “既然这件事说完了,”谢遥揉揉眉心,神色涌上困倦,“那我再说下面一件事,你且听好了。” 江顾以为他又要询问什么,十分习惯地应下。 “沈眠的锦囊里,装有这数年来鬼堕集市肮脏交易的罪证。除却杀人,那些人还做拐卖妇人小儿,绑架众多修仙者供人试验等勾当,不计详统,受害者约有数千人。其中不乏昔日天资卓越,备受重视的四仙门弟子。” “得此证据,掌门师兄已传讯其他三仙门掌门以及各世家家主,请他们后日共聚挽月门,商议剿灭鬼堕集市一事。” “这么快?”江顾十分意外,“当时清风仙尊不是说,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吗?” “这么一大堆证据摆在面前,哪有不惩治的道理?”谢遥道,“再说沈眠蛰伏鬼堕久已,才掌握了这么些证据,算不上操之过急了。哪怕当时我们不去,估计一段时间后他也会把证据传递出来。” 提起沈眠,江顾莫名想到那晚他站在长清画像前的背影。那般孤寂冷清,却又藏着无尽的温柔眷恋。 “沈师兄,”他低声道,“居功甚伟。” 却终究被我们连累了。 “所以我们欠他一条命。”谢遥道,“唯有加倍偿还,方能令他安息。” “如何做?” “此时清剿鬼堕集市,你同去。” “同去?”江顾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派遣,“何时?” “商定过后,最多五日便会启程。” 虽知晓不可能,但江顾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师尊……会去吗?” “若我可以,我真的很想跟你们一起去。”谢遥喝了口酒,语气惋惜,“但我去不了。” 至于为什么去不成,他没有解释。 但江顾却下意识地接受了这个回答。或许冥冥之中,他从未觉得自己够资格与师尊并肩作战。 谢遥道:“所以此行,你是带着我的那一份去的。切莫辜负我的期望,更不要辜负沈眠的恩情。” 江顾起身,向谢遥深深一礼:“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好男儿志在四方,多经历风浪才能成大事,”谢遥满含笑意的目光下隐有遗憾,“只是这一去,不知多久你才能回来。” “只要此事一成,弟子定速速赶回。”江顾道,“会很快。” “不用。”谢遥淡淡摇头,“后续之事若是繁琐,你要跟着一起处理好。” “可……” 见江顾目光担忧,谢遥微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好的很。尽守职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是。” 四下愈发静了,谢遥举起酒壶:“待你启程,我估计不能送你了。不过那日相送不如今日痛饮。来!喝酒!” 此刻我不为师,你亦不当徒。 月下虽无对酒歌,但有我对你的送别之情。 你的牵忧,我同样知晓。 不必言说,尽在酒里。 江顾闻言,难得松快一笑。他酒量不好,可他还是喝了。 畅意之时少有,更何况是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 “好了,第二件事也说完了,该说第三件了。” 谢遥喝完酒,将酒壶随性一抛,然后解开自己的貂裘:“江顾,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江顾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滚烫,“我没有愿望。” “笑话,”谢遥道,“人生在世,哪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的东西。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江顾脸上,带着晚夜的凉。江顾闭上眼,忽然觉得鼻头微酸。 “我想要的东西,大抵是得不到的。” “为何?” 因为人道,因为礼法,因为世俗,因为害怕漫天的流言蜚语会伤害你。 江顾顿了顿,随即轻声道,“因为不能。” 想了想,谢遥问道:“那你喜欢吗?” “很喜欢。” “那就不要管它能不能,尽力争取就是。”谢遥道,“或者你告诉我,我看我能不能给你弄来。” 江顾摇头拒绝:“不必了。” “相信我,只要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能给你摘下来。” “月亮只有一个,师尊摘给我,旁人怎么办?” “额……”谢遥被这一问问倒了,“好像的确如此。” “那不摘月亮了,我给你摘星星,星星也很好。” “我都不要,”江顾蹙眉,只觉得一阵头晕,“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得不到。 谢遥同样觉得头疼,怎么他徒弟比小姑娘还难哄,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无欲无求地仿佛看破红尘了。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那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个再不成,他就不帮着实现愿望了。 到时候后悔死这小子。 谁料江顾竟然答应了:“好。” …… 谢遥递了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开始道:“我这个故事,主角是个天纵奇才的少年郎。” “少年郎于幼时中被父母抛弃,奄奄一息之际幸得一名士所救,捡了条性命回来。” “后来少年拜于名士门下,做了名士的关门弟子。不过名士脾气古怪,对弟子要求极严,若是不顺他的意,直接赶人,毫不留情。好在少年聪颖,加之勤奋,日日苦练,不过几年也算小成。” 江顾背靠树干,闭眼聆听。 “再后来,少年年长几岁,开始下山历练。途中美景无数,亦有佳人邂逅,少年只觉得新鲜有趣,逐渐忘了下山之任是为了匡扶正义,拯救身处不幸的百姓。” “一日少年路过村庄,见一老者蹲守村口,不禁好奇上前询问。老者直言自己家中无儿女侍候,又无米无粮,很快就要饿死了,只能日日蹲守村口,乞求路人给口吃食。” “少年闻言心生怜悯,当即掏出钱袋要给老者买米的银钱。谁料老者竟然害怕地拒绝,连声道不敢收富家公子的东西。原来曾有个富家公子想要戏弄老者,给了老者银钱,又带了人来抓他,并诬告老者手脚不干净。老者辩解不得,只能归还银钱,还被拉去偏僻之地挨了顿打。”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少年心中又恨又气,恨那位富家公子的荒唐,又气自己多日来的不作为。他去寻了那位富家公子,将他狠狠揍了一顿,又暗中托人给老者送去了米面,将他安置在一处小田庄中,让他安度晚年。” “故事的结局,是少年幡然醒悟?”江顾道。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谢遥不在意地笑笑,继续往下说,“少年的确是幡然醒悟,立志锄奸扶弱,拯救苍生,后来也做了很多好事。” “直到他又遇见了一个老者,一个倒地昏迷不醒的老者。” “少年于深山中见到这位昏迷的老者,想也不想便上前施救。然后就落入了老者设下的圈套。” “当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成了那老者的试验品。那老者是曾经最顶尖的炼毒师。只是晚年因炼毒而走火入魔失了心智,喜欢寻年轻的修仙者试毒,害人无数,不过因为行踪不定,始终没有被人抓住。” “七日时间,老者在少年身上试尽各种毒药,将他折磨的生不如死,几欲断气。幸亏名士,也就是少年的师尊得知少年下落不明的消息,带着人找了他数日,才在一处隐蔽阴冷的山洞中寻到他。” “那少年后来如何了?” “捡回一条命,”谢遥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也成了一个废人。” 江顾心中一沉:“那……故事就此结局了吗?” “没有,因为少年不甘心。他开始从头修炼,比往日更加勤奋。功夫不负有心人,再后来,他成了最有名的一位名士,可谓功成名就,名垂青史。” 谢遥说完,眯起眼道:“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江顾沉吟一会,道:“师尊是想通过这告诉我,救人也要分善恶?” “再想想。” “那就是,永远不要放弃?” “也不大对。” “弟子实在想不出来。”一阵酒意涌上脑袋,江顾愈发觉得意识不清,“还请师尊解惑。” 谢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遇到昏迷的老头赶紧跑。” …… 第43章 来信和回信 通往水月镜天的石阶长而多,一眼望去蜿蜒曲折,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谢遥极有耐心地走着,似乎并不觉得疲惫。他从来没有好好走过这一条路,这是第一次。 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黑影突然闪过,寂静的山林蓦然起了风,冷飕飕的。谢遥顿了顿,便看到一个身形高挑的玄衣男子出现在不远处。 正是妖君玄九。 玄九理了理衣裳,高傲地仰起头,道:“又见面了,水月仙尊。” 谢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神都没给。 “喂!”玄九不满地挑起眉,“你竟敢无视本尊?” “挽月仙山是仙家的地盘,你一介落魄妖君擅自闯进分明是找死,”谢遥头也不回道,“我好心放你一马,你还不知足。” 玄九不气反笑:“是,我是落魄了,但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如今的你身中剧毒,修为全无,连只灵力低微的小妖都杀不死,也配称为仙尊?” “我配不配称仙尊,用不着你来下定论。” “你根本不配做江顾的师尊。” 谢遥闻言站住了脚。 “他十四岁拜入你门下,做了你门下唯一的徒弟。旁人都觉得这是他的福气,是他高攀了你。你呢,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还跟废物似的被赤狰兽打伤,整整躺了三年,什么东西都没教他。甚至现在修为全无,连剑都使不起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怎配教寒江氏的子弟?” 玄九语气讥讽,甚至毫无顾忌地点破江顾的身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最后一句要是传入他人之耳,会引起多大的风浪。 谢遥终于转过身来。 玄九见他表情冷漠,以为他是怒了,于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怎么,难不成水月仙尊也觉得自己不配?” 谁料谢遥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吐出一句:“关你屁事。” “你!” 玄九脸色一变,下意识道:“放肆!” “放你大爷的肆,拽得跟二百五一样,还以为自己有人供着呢?”谢遥的语气风轻云淡,却又充满嘲讽,“江顾是我的徒弟,我配不配教关你屁事。告诉你,无论我是不是废人,这位寒江氏的尊贵小公子这辈子都落在我手里了,想跑都跑不掉。管你乐不乐意,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不要脸!”玄九气道,“什么叫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寒江一辈与仙门永远是仇敌,怎能为师徒!还是你为师!” 这番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是把谢遥逗笑了;“我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怎么就不能为江顾的师尊了?” “若说寒江氏与仙门永远为仇敌,那也是寒江氏的事,与江顾何干?他从不知自己的身份,做的事也与寒江一族无任何瓜葛。你个妖族妖君贸然出现,空口无凭就给他扣下个‘与仙门为敌’的大帽子,究竟是何居心?” “你!”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滚。”谢遥道,“要不然我可就喊人了。” 玄九彻底明白自己的嘴皮子是永远利索不过这位了,于是他干脆直接点破,说明来意:“谢遥,你让我带他走。” 谢遥蹙起眉头。 “他不能待在这,他也不能跟你再有瓜葛。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会死的。”玄九道,“眼下有很多事情已经阻拦不了了,但只要你帮忙,他可以脱身!” “什么叫他会死?”谢遥道,“你把话说清楚。” “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我是在为他好。”玄九没有解释,只是抿唇道,“若你也为他好,就不要问,只说愿不愿。” “不愿。”谢遥拧眉,“你如此态度,叫我如何相信。况且江顾是挽月门弟子,生死由不得你操心” 玄九召出长剑就往谢遥胸口处刺:“行,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带他走。” “随你。” 长剑在谢遥的胸口停下来,不过咫尺距离。 “你可真狠啊。”玄九冷笑一声,握紧剑柄,“自己徒弟的命都不要了,就因为不相信我说的话?” 他收回剑,别过脸道:“谢遥,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 待玄九走后,谢遥缓缓扶住一旁的树干。此刻,他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渐渐失去本色,只余得无尽的黑暗。 “值得吗?”皎月曾问过他,“拼上一身修为,就为了完好无损地见他一面?” “我做事从不论值不值得,”他道,“心甘情愿而已。” “你可考虑过掌门师兄同不同意?” “那又如何,我要见的不是掌门师兄,而是江顾。” 风吹过,石阶依旧长而曲折。那双潋滟如水,为人所惊艳的眼眸,终是再纳不了任何山川风物,人间百态了。 *** 三日后,四仙门掌门,以方家为首的一众世家家主齐聚须弥灵境,共商鬼堕集市一事。 又过了五日,各方派出精锐,前往鬼堕集市。 挽月门派出以皎月仙尊为首的百人队伍,皆是精锐,光是仙师仙长就有数十位。江顾一介无名小卒,虽在谢遥门下,却并未让人高看。 而直到临行前,他也没再看到谢遥一眼。 又过了数日,各方队伍在鬼堕集市附近集结,开始安营扎寨。 此行目的虽是为了清剿鬼堕集市,但考虑到在城中生活的不只有鬼堕修士,还有很久之前就扎根于此地的平民世家。各方商定的计划是劝降为首,攻城次之。于是在扎营后不久,皎月仙尊便带领着几个仙长进城面见鬼堕城主,其余人按兵不动,原地待命。 江顾自是不属于能跟随皎月仙尊见鬼堕城主的级别,只好与其他人待在营帐中。所幸此行穆叶同在,二人也算有个聊天的伴。 这日,穆叶来到江顾营帐,给了他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熟悉又陌生,尤其是“江顾启”这三个字,眼熟的厉害,似是在哪里江顾。 江顾满脸疑惑地打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落款是谢遥。 “师尊?”江顾有些惊喜,“这是师尊给我写的信。” 穆叶正对着自己手里的六七份信发呆,不知道该先拆哪一封。听到江顾的话,他忍不住好奇探头看了一眼,想看看水月仙尊写的字究竟如何。 然后他失望地收回目光,道:“水月仙尊的字好像也不过如此,还没我写得好看。” 江顾却如获至宝。他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好,道:“穆师兄,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写信寄回去?” “是,不过会很慢。”穆叶想了想,道,“以往是靠灵力法阵送,几天就到了。如今形势不同,只能靠人跑腿,估计寄回去得半个月。” “我想写一份寄回去,可以吗?” “当然,”穆叶道,“你写好直接交给伴雪门弟子就行,他们负责寄信一事。” “好。” 这日的江顾分外高兴。 第二日,江顾将写好的回信送到伴雪门的营帐处,意外地见到两个人。 “似雪仙尊?”他望着眼前的人有些不确定,“您怎么来了?” 他前几日都没看到这位仙尊身影。 “难不成这位是……”江顾望向一旁与似雪仙尊齐高的青年,半是惊讶半是疑惑,“栖寒?” 数年未见,李栖寒见到江顾也是十分惊讶:“江顾,你是江顾?” 江顾点点头。 李栖寒上前一步抱住江顾,湿了眼眶:“一别近四年,差点认不出来你。” 当年江顾家贫,缺衣少吃,总比其他孩子矮了一个头,性子也孤僻不爱说话。他知晓后,总爱寻江顾去放风筝,而且每每袖子里都会揣个馒头。玩累了,就坐下来和江顾分馒头吃,他小半,江顾大半。 如今再见,当年那个瘦小孤僻的小孩已经不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俊朗清雅的挽月门弟子江顾。 “我也是,”江顾笑了下,哽咽道,“差点认不出你。” 他记忆里的李栖寒,个子高,是个胖小子,爱吃馒头,爱放风筝,还爱在他面前哭鼻子。 而眼前的李栖寒,高高瘦瘦,眉眼依旧可以窥见当年模样,却再也不是当年的胖小子了。 原来岁月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人。 原来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了。 李栖寒松开手,又拍了拍江顾的肩,道:“听闻你拜入水月仙尊门下,做了水月仙尊的关门弟子,还好吗?” “嗯。”江顾道,“好。” “我刚到伴雪门的时候给你写过信,但你一次都没回过。”李栖寒道,“为何?” 江顾一愣,他当年也写过,也从未收过回信。 莫不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方诸玉那张嘲讽的脸。 “当时整日沉迷练剑,从不过问身外事。”江顾抛却脑海杂念,愧疚道,“让你多心了。” 李栖寒闻言露出笑容:“我可没多心。” 一直在旁边高冷的似雪仙尊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对江顾道:“你手上,是给谁写的信?” 江顾怔了怔,乖乖递上信:“给师尊的。” “写得什么?” “这……也要说吗?” “情况特殊,凡是寄回的信件,内容都需要过验。”李栖寒解释道,“师尊不是有意窥探。” “其实没什么,”江顾点点头表示理解,“就写了三句话。” 安好勿念——这是内容。 已知悉——这是回应 师尊要练字了——这是直男。 作者有话要说:  困死我了,明天我再改改。 感谢收藏的小天使们呀~么么哒~ 第44章 交换 信寄出的第二日,鬼堕集市传来了消息。 却并不是好消息。 鬼堕城主杀了几位随行的仙长,囚了皎月仙尊,并放言仙门世家攻城之时,便是皎月仙尊身死之际。 众人皆怒。 当晚,主营帐灯火通明,以伴雪门掌门似雪仙尊为首的一众领袖齐齐聚在此地,商议如何营救皎月仙尊一事。 商讨进入白热化,众人的意见渐渐分成两派。第一种是趁其不备,直接攻城救人,第二种是派一支精锐小队潜入城中,先救人再做攻城打算。 两种都不是好方法,两派皆是各执一词。 就在这节骨眼上,鬼堕城主派使者来了。 说是要和谈。 如果满足他们的条件,可以放人,甚至可以投降。 众人议论纷纷,以为是什么苛刻的条件。没曾想使者微微一笑,躬身一礼,点名道姓要了江顾。 只要交出江顾,鬼堕城主将亲自率城归降,皎月仙尊亦可平安归来。 此话一出,营帐中顿时鸦雀无声。 使者不慌不忙,只道以三天时间为期。时间一过,无论仙门世家攻城与否,皎月仙尊都将性命难保。 紧接着,他便化作一道黑烟。 竟是消失在原地了。 还是方家家主方旋最先反应过来,厉声道:“还不快追!这帮小人怎能随意放过!” “幻影而已,”似雪仙尊闭上眼睛,淡声道,“何必费力。” “那他提出的条件,我们到底要不要答应?”角落里,一位家主开口问道。 “自然是答应。”方旋冷哼一声,“皎月仙尊是什么人,那小子又是什么人,二者地位悬殊,差距巨大,再加上刚才使者所言,只要交出他,他们就可以投降,这能减少多少伤亡!所以根本不用我说,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做。” 这话一出,一时间附和者众多。 “我不同意!”李栖寒拍案而起,“难不成他们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若这是一个圈套,那我们将江顾交出去,不但救不出皎月仙尊,还会将江顾推进险地!” 身为似雪仙尊座下唯一弟子,又是未来伴雪门的掌门,李栖寒向来备受礼重。虽然他今日只是以仙师身份进入主营帐听议,但任何人也不敢轻看,就连方旋也得给他三分面子。 不过李栖寒素来知礼,不怎么参加商讨,只是规矩坐着。 这是众人见他第一次发怒生气。 就连似雪仙尊也微微惊讶,抬眼望向他。 见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反驳,方旋想让也让不了了。他面色冷下去,不快道:“李仙师,你年纪轻轻,不懂这其中行道。江顾若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仙门子弟,能让鬼堕城主点名道姓地要他?自然是有什么隐情。前不久鬼堕集市一事,想来大家还记得吧?” 一提到这事,营帐中顿时喧闹起来。那日妖兽暴动,妖君出没于鬼堕集市的异事众人皆有耳闻,而这一切全因挽月门弟子江顾而起的流言更是传的玄之又玄。只不过后来挽月门回应这一切与江顾无关,流言才渐渐平息下去。 可今日此事再次被方旋提起,加之三言两语的分析,一切似乎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对呀,若江顾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弟子,鬼堕城主干嘛点名道姓地要他?还出了那么高的条件!” “这江顾不会真是寒江氏的遗脉吧?要知道放眼望去出了寒江氏,谁还能召动妖兽,甚至是妖君啊?” “可寒江氏不都绝后了吗……” “那也说不准,十年前的那位,不就是吗?” “……” 眼见关于此事的讨论愈演愈烈,似雪仙尊蹙了蹙眉,冷声道:“好了,都不要说了。” 营帐中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烛火跳动,清楚映出在座众人的神情动作,置身事外者沉默不语,半信半疑者拧眉不言,赞同者胸有成竹。除了李栖寒,没有一个反对者。 似乎其他人都默认了江顾身份特殊这一点。 “你们都道他是寒江氏后裔,可有证据?”李栖寒道,“你们忘了他是水月仙尊座下唯一弟子。如果真有异常,与他日日相处的水月仙尊会看不出来?” “哼,”方旋讥讽道,“人心难测,谁知道水月仙尊会不会包庇他?” 李栖寒道:“方家主慎言,这般污蔑的话可说不得!” “未有实证,你怎知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方旋反问道,“都是一样的道理。” 李栖寒还欲再言,却被似雪仙尊拦住:“止言。”他只好敛去眸中愠怒,没有再说下去, 似雪仙尊白衣胜雪,神情冷淡:“方家主现在的意思是,答应使者的条件?” “是,”方旋直截了当,“在下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其他人觉得呢?”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出声,显然是默认了方旋的提议。 “执风门和惜花门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此番两个门派的掌门仙尊皆未随行,为首的是两个颇有资历的仙长。听似雪仙尊这样询问,执风门的仙长沉默一会,道:“是,似雪仙尊,我同意。” “为何?”似雪仙尊并不意外,“难不成仙长也与方家主的理由一样?” “非也。”执风门的仙长摇头道,“在下只是认为,用一人的牺牲换取两方的安宁,是最划算的方法。” “此话听起来似乎与执风门奉守的道义相悖。” “在几百位执风门弟子的性命面前,”执风门的仙长顿了顿,继续道,“道义是最没用的东西。” 李栖寒立马色变。 他自小修习法术,被灌输无数仁义正直之理。人无贵贱高低,人命同等重要,修仙者的存在是为了匡扶天下救济百姓等等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深信不疑的道义。他从不觉得这些道义没用,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些道义会被德高望重的修仙者亲口否认。 信仰的破碎有时只需一瞬。 望着眼前诸多“筑方名士”从容正义的嘴脸,李栖寒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恶寒。 不管敌方给出的是不是圈套,只是单纯想减少自己旗下的伤亡,便将希望与安宁赌在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弟子身上。 成则皆大欢喜,败则再想办法。 这不是划算,这是懦弱。 “仙门屹立几百年不倒,”李栖寒起身走出营帐,“靠的从不是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多数人存活的方法。”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顿时让自觉正确的执风门仙长哑口无言。 “这……” “仙长虽说的情真意切,可江顾亦是凡胎肉身。”似雪仙尊道,“我们没有资格决定他去还是不去。” “那仙尊的意思是?” “让他自己决定吧。” 无关流言,身份,资历,地位。 只在于他想还是不想。 “仙尊的提议虽不错,”方旋立马反驳道,“可倘若江顾不同意,死的就是其他弟子了,这对他们不公平。” 似雪仙尊冷眼扫了过去。 “不如改一改吧。”方旋面不改色,“让全体弟子投票表决,超过一半者同意,江顾就得去。” “这对江顾不公平。” “总有人要退步。”方旋冷笑一声,“江顾身为水月仙尊的弟子,应该大度一些。” *** 第二日,关于投票决定江顾是否前往鬼堕集市交换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地。 穆叶冲进江顾所在营帐时,江顾正在一心一意地作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画画?”穆叶气急败坏道,“他们都要把你卖了!” 江顾依旧认真勾勒人脸轮廓,犹如昔日擦拭自己的灵剑一般,虔诚真挚。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没?”穆叶猛地拍了拍桌子,“他们都在投票,如果超过一半人同意,你就要被当做条件交换给鬼堕集市了!” “我知道,”江顾目不转睛道,“那又如何?” “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穆叶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什么可以随意砸烂的器件!他们凭什么擅自决定你的命运?” “那穆师兄觉得会有超过一半的人同意我去吗?” 闻言,穆叶顿时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江顾淡声道:“我在乎生死,旁人就不在乎生死了吗?还是师兄觉得,我值得让人家放弃生死?” “他们如果敢同意,我就一个个揍到他们不敢同意。”穆叶咬牙愤恨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没用的。”江顾道,“从我知道这一切开始,我就明白,我做任何事都是无用功。” 他不会站在道义的最高处谴责他们,也不期待他们会为了道义放弃生死。 因为这世上,真正能将生死抛之度外的人,太少了。 “我们去找水月仙尊,”穆叶攥起拳头,“江顾,他是你师尊,他不会眼睁睁看你送死的。” “更不可以。”江顾手腕一顿,宣纸上顿时滴上一滴墨,“这事绝不可以让师尊知道。” 他有伤在身,万不能因此忧思。 “那我们去找掌门,去找似雪仙尊,去找任何我们认识的人。”穆叶道,“他们总能救你的。” “如此大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不知晓。” “不说话,就是他们的态度。” 江顾换了张宣纸,重新研墨作画:“穆师兄,回去吧,不必为我担忧。” 有些事情注定强求不得。 姻缘,财富,生死,都是天定。 他只希望临走前能将这副画作好,交人送回水月镜天。 他将全数心意放在里面了。 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节日快乐哈哈虽然有点迟…… 第45章 抉择 这是江顾第一次走进主营帐。 通明灯火下,一双双陌生的眼睛向他探来。或冷漠或怀疑或不屑,甚至满含仇恨。只有李栖寒一个人在担忧地看着他。 江顾低垂眼眸,避开所有视线,躬身行礼道:“挽月门弟子江顾,见过各位仙师仙长,见过似雪仙尊。” 似雪仙尊淡淡点头,出声道:“江顾,你可知今日召你来此,是为何事?” “弟子知道,”江顾道,“为与鬼堕集市和谈一事。” “是了,”似雪仙尊道,“那你也该知晓,大家都对此做了表决。” “是。” “现在结果出来了。” 似雪仙尊的目光在江顾脸上扫了一圈,见他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慌张不安的情绪,只道:“你想结果是什么吗?” “大概是,”江顾道,“很多人同意吧。” 方旋轻嗤一声:“你倒有些自知之明。” “其实我原先的想法与你是一样的,”似雪仙尊道,“我以为会有很多人赞成用你换回皎月仙尊和两方的平安。” 江顾抬眼,似是不解。 “可我错了,”似雪仙尊道,“你也猜错了。” “有一半的人,不赞同你去。” 听闻此话,江顾的神色终于从疑惑转为震惊。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憋出一句:“怎么会?” 怎么会有一半的弟子不同意他去交换呢? 只要点点头,写“同意”两个字,就可以让皎月仙尊平安归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鬼堕集市,就能保全性命无虞。 他一个江顾算什么。 无功无绩,受尽白眼,纵使有了水月仙尊做师尊,也是毫不出众的一个人。 怎么会有一半的的人不同意他去交换呢? “是不是弄错了,”江顾顿了顿,语无伦次道,“我向来不讨人喜欢的,这些人与我素不相识,怎么会不同意呢?” “没有弄错。”似雪仙尊摇头。 “你以为是因为你自己吗?”方旋冷哼道,“多半是因为水月仙尊在外素有威名,受人尊敬,护佑住了你。” 李栖寒反驳道:“纵使水月仙尊威名在外,也与这件事无任何干系。在生死面前,是旁人的威名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更何况水月仙尊还不在场,何来因他不赞成江顾交换一说?” “李仙师,”见自己的话三番五次被反驳,方旋蹙眉,“大家各抒己见,我也只是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你为何总是反驳我?莫不会对我,对方家,有什么意见?” “方家主莫怪,”似雪仙尊清冷的声音传来,“栖寒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免养成了些爱刁难人的坏性子,我回头教训他就是了。” 这言语间的护徒之意快要溢出来了。 “……在下没有怪罪李仙师的意思,”方旋悻悻地收回话头,“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那就好。” 似雪仙尊又继续看向江顾,道:“此番虽有一半人不同意你去,但亦有一半人同意你去。一来二去,还是没有定论。所以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于你。” “我将你召来,不光是为了告知你结果,还想听听你的想法。” “江顾,你想不想换?” 江顾愣住了。 他想不想换? 换,可能就此丢了性命,再也回不到仙山,见不到师尊了。 不换,皎月仙尊就会有危险,这里所有的人都可能死,鬼堕集市亦会生灵涂炭。 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一开始他以为自己会身不由己,没曾想最后却成了一切的决定者。 换与不换的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渊兮,你说江顾现在在干什么?” 素心湖畔,谢遥将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蜷在躺椅上与怀中的渊兮剑闲聊。 不远处支了根鱼竿,是江顾上次给做的。 “估计在打坐,练功。”谢遥咳了两声,道,“或者在撩小姑娘。” 渊兮剑剑身轻颤了一下。 谢遥感受到手中的动静,笑了:“你有什么不同意的,像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见到好看漂亮的小姑娘,不动心才怪。” 渊兮剑轻鸣一声,似乎是很不高兴。 “好了我不说了,”谢遥闭着眼,撇撇嘴道,“不过你一把剑醋什么,他再怎么瞧也瞧不上你啊。” 渊兮剑发出的声音更大了。 “你声音再大也没用,”谢遥道,“我听不见看不见,马上连你都摸不出来了。” 四下突然寂静了。 渊兮剑没有再闹,开始安分地呆在谢遥的怀里。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地方。”谢遥没有任何察觉,“函数居那地方向阳暖和,师尊也在。将来我在那,可以边晒太阳边和师尊聊天,省得无聊。” “而且那地方除了江顾和师兄他们没几个人知道,”谢遥笑眯眯道,“我不担心有人来刨坟。” 不远处的鱼竿动了一下,像是有鱼上钩。 渊兮剑轻颤几下。 谢遥感受到它的提醒,道:“算了算了,人家来这世上一遭也不容易,能放过就放过吧。” “万事万物,各般自在如风最好,你说对不对?” 这般有禅意的话差点让渊兮剑感动落泪。虽然它只是一柄剑,并不会流泪。 “而且我这看不见听不着的,万一拉鱼竿没拉稳,掉河里了怎么办?传出去怕是要被笑话死。那我这一世英名岂不就此毁于一旦?” …… 果然是装不过三秒。 夜凉如水,谢遥感受着拂面的微风,忍不住悠悠一叹。 “意识到自己快要完蛋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啊。” 虽然被唠叨了一晚上,但乍一听主人如此感慨,渊兮剑有些伤心,忍不住悲鸣两声。 “待我一闭眼,挽月门门草的称号估计是无人为继了。”谢遥惆怅地蹙眉,“像我这般出众的人物,千百年也不见几个。” 渊兮剑:…… “而且还会有无数痴迷我的姑娘心碎,”谢遥遗憾摇头,“实在罪过。” 一个合格的芳心纵火犯,是不该在风华绝代的时候退场的。 这会让他成为无数少女的白月光。 接下来也不知道这位芳心纵火犯搭错了哪根筋,莫名其妙开启了“怨妇”模式。 “唉,这水月镜天的夜晚可真是冷清啊,”谢遥感慨,“果然是人走茶凉,临死前没人注意没人管。” 仿佛忘了清浅殿还堆着一堆白日里各仙师仙长吩咐弟子送过来的补品丹药。 “唉,要是江顾在这就好了。”谢遥幽幽叹气,“至少有人能帮我钓鱼,陪我说说话,我走路的时候也能扶着我点,今天摔死我了。” 仿佛忘了白日里有一堆人围着他转,摔跤也是他晚上偷摸溜出来摔的。 “唉……” …… 唉不出来了。 但谢遥还是悲伤地想,天下第一可怜人就是他了。人生的最后时刻,瞎眼耳聋,没有师兄疼,没有徒弟爱,只有一柄冷冰冰的剑在身侧。 “这最后的三百多天,只有你陪着我了。”谢遥无比温柔地摸了摸渊兮剑,“我们俩相依为命。” 渊兮剑:……疯了还有三百多天! *** “如果这个决定权最后还在我手上,”沉默良久后,江顾道,“那就交换吧。” “江顾!”李栖寒闻言一惊,“你要三思而后行!” “李仙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旋咦了一声,“什么叫三思而后行?江顾身为水月仙尊座下弟子,有如此大义,我们应当褒扬才是。” “可!” “既然江顾已经做出决定了,”似雪仙尊淡声道,“那就按照这来办吧,不必再多言。” “师尊!”李栖寒忍不住焦急,“江顾这一去就是……”送死。 “够了,今天就到这里。”似雪仙尊绷起脸,“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是,仙尊。”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栖寒,你跟我出来。” 李栖寒闻言,只能按捺住心中纷杂思绪,低声行礼道:“是。” 入秋之后,天更凉了些,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散着清冷的光辉。似雪仙尊立在皎皎月光下,背对着李栖寒道:“跪下。” “师尊?” “跪下。” 便听噗通一声,李栖寒双膝跪地,道:“弟子知错,师尊别生气。” “本尊可不敢生气,”似雪仙尊声音冷冽,犹若穿过雪山的泉水,“刚才见你振振有词的样子,我还以为伴雪门的掌门已经换了人做。”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李栖寒低头轻声,“不甘心。” “我与江顾自幼在一起长大,他的脾气秉性我清楚。不爱说话,遇事能忍就忍,能避就避,有千般委屈也烂在肚子里。之前方诸玉一事,谁都明白是方诸玉的错,偏偏方旋这个混账不明是非,处处刁难他,还出了如此荒唐的主意,让众人决定他的生死。” “凭什么?师尊,江顾不欠我们什么,凭什么让他代我们去送死?” “你怎知他就一定是去送死?” 似雪仙尊侧过身来,露出半张犹甚冷月玉尘的脸:“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枉顾他人性命的人?” “师尊?”李栖寒一愣,随即抬起头来,“这是何意?” 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啥,一写到师尊这就画风突变(托腮)…… 第46章 终是两空 三日期限至。 两方人马皆列兵在前,声势浩大地对阵着,谁都不敢动一分一毫。 唯有江顾孑然一身,向对面走去。 似雪仙尊立在阵前,望着眼前如劲竹般挺拔的少年逐渐远去,突然攥紧拳头。 “师尊,怎么了?”李栖寒察觉异动,不由得问道,“可有何不妥?” “……无事。”似雪仙尊缓缓松开手,淡淡吐出这么一句。 李栖寒以为他在担心江顾的安危,低声劝慰道:“师尊放心,江顾定会平安回来。” 这般笃定的模样,和昨晚简直判若两人。 似雪仙尊不说话,只是凝着江顾的背影,眼神深深,似有千言万语欲言。 对面,皎月仙尊也被推出,向这边走来。不过几日,向来清华朗朗的人浑身沾血,走路一瘸一拐,不见昔日半分风采。 而当他与江顾目光交汇时,更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江顾……”皎月面色大变,“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顾不言,只是微微颔首以表礼敬,随即收回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只是不过一瞬间,皎月便牢牢抓住他的手。 两方顿时警觉起来。 “挽月门从不做一换一的事,”皎月冷着脸,“你给我回去。” 江顾轻轻摇头:“不是一换一,是一换很多人。” “谁逼你的?” “弟子自愿。” “我不信,”皎月语气罕见地冷冽。 “原先我籍籍无名,许多人都看不起我,我很生气。”江顾侧目,“我不想再成为他人的笑柄。” “此行我一去,从今往后,无人敢再轻我。” “糊涂!”皎月欲推着他往回走,“给我回去!” 江顾推开他的手。 “江顾!”皎月被推得后退几步。 “我会回来的。”江顾顿住脚步,轻声道,“还望仙尊别告诉我师尊。” 这般波澜不惊的语气,仿佛他只是去做客,过几天就回来了。 皎月还欲再拦,眼前却突然一黑,疲倦和无力铺天盖地涌来。余光中,他只看到江顾孑然的背影和无数弟子焦急呼唤的面容。 “此次出征,还请师兄替我多留意江顾。”他耳边传来谢遥清朗的声音。 “我怕他心性过盛,擅自做主,伤了自己。” “我只想他,平安回来。” …… “刚从鬼堕城传来的消息,说是明日午时城主会亲自打开城门,迎接我们入城。” 营帐中烛火深深,似雪仙尊静坐在案前,淡然听着弟子禀报消息。 “江顾境况如何?” “暂无消息。”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待禀告消息的弟子走后,似雪仙尊也起身走出帐外。入秋后夜时渐长,寒气也上来了,迎面而来的冷风带着凄凉拂到面上,总有几分世事难言悲欢的意味。 月亮依旧圆明,似雪仙尊微微仰头,平静凝望,思绪又回到了昨夜。 “江顾,我只有五成的把握保你的安危。” “五成足够,更少也无妨。” “其实……你不答应也无妨,无人会怨你。总有其他办法解决的。” “我已被架在火架上,若是不去,只怕会连累师尊名声。”黑夜里,江顾低声道,“更何况,连我自己都认为我应该去。” “话虽如此,”似雪仙尊道,“可鬼堕城主身份神秘,实力深浅难测。以你的实力,怕难是他对手。” “若他遵守诺言,后日交城,我便有信心一试。” 少年沉稳的面庞在眼前一闪而过,似雪仙尊收起纷杂的思绪,转身准备回到帐内。结果这一转身,他惊愕地发现皎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皎月……” “谁的主意。” 他的话还未说出口,皎月便一下打断:“让众人投票决定江顾去留的,是谁的主意?” “你且安心休养,其余事有我来处理。”似雪仙尊平心气和道,“夜深寒气重,回去吧。” “我如今连这点事都问不得了吗?” 似雪仙尊不言,只是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似雪仙尊,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似雪仙尊脚步一顿。 “方旋虽为方家之主,百家之首,手下纵有万人追随,但若没有你的授意,也断然不敢提出此法。” “不必说是为了我和两方安宁。我的处境再艰难,鬼堕城主也不敢随意取我性命。而这数千精英弟子,还会怕鬼堕城里面的魑魅魍魉?” “沈眠的锦囊里早已说明血绝术不存在,一切只是孤影门的谎言,更和鬼堕城主没有半分关系。你身为伴雪门掌门,自是知晓此事,为什么还要江顾去寻它?” “你瞒下所有人设下此局,只为送江顾去死?他不过一个普通弟子,做了何事让你如此决绝?” “纵使你再不喜欢他,也该看在水月的面子上……” 皎月每问一句,似雪仙尊的眉头便会紧蹙一分。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终是忍不住道:“就是因为水月,他才得死,必须死。” “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要他死。” 皎月愣住了。 在帐中没找到人,拿着披风出来的李栖寒也愣住了。 他必须死。 □□而又直白。 比伴雪门终年不融的冰雪还要凉寒。 *** 金碧辉煌的殿中,江顾手旁的茶盏凉了撤,撤了上,已经换了无数次。 他没有动一下。 自从他入了鬼堕城的城主宫,没有经历想象中的囚禁刑罚,亦没有受到欺辱试探。相反,从他来到此地,连城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只有不断端来热茶,毕恭毕敬的几个下人。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仿佛他真的只是来此地做客的客人,因为主人有事脱不开身,所以在耐心等待。 殿中有一架九盏十六座鎏金祥龙烛台,红烛火光汇聚一处,映得四处通明,驱逐了空旷之地的寒意。 江顾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此时此刻,他总觉得自己的心无处落地,寻不找归处。唯有左手上微泛光亮的红绳还在告诉他。 别怕,有我陪着你。 他忍不住摸了摸红绳。 门吱呀一声响了。 他警觉地抬头望去,却看到从门口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着蓝衣,正躬身向另一个穿着青衣,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禀明什么。 江顾微微蹙眉。 并不是他觉得这二人无视了他,而是他发现这青衣穿在别人身上,根本不好看。 “城主,一切已安排妥当。”蓝衣侍卫道,“鬼堕城中所有人明日午时之前都不能出,城中东西南北四角都埋好了□□,城外灵脉也皆被切断。” “明日无论城外城中的人,将无一幸免。” “很好。”鬼堕城主点点头。 “你觉得如何?” 他忽而侧首看向江顾,仿佛在问他今天晚上吃饭了没有:“这个计划,是不是很不错?” “城主可是在与我开玩笑?”听到一切的江顾忍不住站起来,“我记得明日午时是你亲自打开城门,迎接我方修士入城的时候。难不成城主想背信违约,鱼死网破?” “何来背信一说?”鬼堕城主道,“我只说迎接你们入城,可入城之后发生什么,我没有保证。” “那鬼堕城中这么多无辜百姓,你要拉着他们一起死吗?” “本来都是蝼蚁,躲在鬼堕城里勉强苟活,死了就死了。”鬼堕城主笑了笑,“而且能死在这里,也是他们毕生之幸。” 江顾眉头一皱,忍不住想起初入城时见到的可怖一幕。他知道,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神色和蔼的城主不过是一时的伪装。真正的他,儒雅皮囊下藏着一副冷酷且残忍的心肠。 平生剑在入城时便被收走,他只能偷偷掐了个召雷诀,准备随时发动。袖中还有似雪仙尊给他的保命符篆,但最多能拖延一刻。 他不敢轻举妄动。 没想到接下来鬼堕城主的一席话直接让他心中一寒。 “你以为你的那点小把戏,藏得很好吗?” 还未等江顾反应过来,鬼堕城主就将他袖中藏匿的灵符夺了过去。 散发着阵阵寒光的灵符悬浮在他的手上,犹若任其宰割的肥肉。鬼堕城主微微攥起手,待再张开时,灵符已经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成了一张名副其实的废纸。 “你!”江顾面色一变,正准备召诀出击。但当他看清灵符真正模样时,心神一下狠狠震荡几分,似乎难以置信。 “这是……” 这哪里是什么伴雪门的独门灵符,又哪里是能有五成把握保命的强悍符篆? 这分明、这分明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 定妖符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望着江顾的神色变了又变,鬼堕城主忍不住大笑起来,不知为何,他的笑声听着并不愉悦,反倒是带着心酸悲凉。 “又一个傻子,又一个可怜人,”他边笑边道,“和当时的我一模一样。” “不过当时的我只是一介普通修士,而你身为堂堂寒江氏的后裔,也被所谓的仙门正道蛊惑,还落得了如此下场,真是可笑。” “你在说什么?什么寒江氏?”江顾心神大乱,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挽月门弟子,出身寒门……”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鬼堕城主道,“是你的好掌门,挽月门的沧月仙尊,亲笔写下的。” 皎月接过似雪仙尊递过来的信纸。 入眼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江顾系寒江一族遗脉,当杀之,以保筑方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说吧,李栖寒以为江顾可以回来,江顾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但其实似雪仙尊骗了他们…… 第47章 惊闻 “此事,水月可知晓?” 皎月听完来龙去脉,攥紧手中书信,闭眼问道。 “自是不知。”似雪仙尊的回答意料之中。 “这事我觉得或许过于急近。”皎月默了一会,试图阻止,“掌门师兄的消息来源尚且不清楚,若江顾不是寒江子弟,我们这样做实在有悖仁义,更何况这对水月也不公平……” “上次鬼堕集市闹得那般轰轰烈烈,你我不是不清楚。”似雪仙尊道,“沧月仙尊早有疑虑,不过是顾念水月的面子和挽月门的名气,才压下此事。” “用江顾换你,也有沧月仙尊的意思。他觉得正好借用此次机会清理门户。” 皎月心中一惊,默念了几遍“清理门户”这几个字。 其中决绝意,不言而喻。 思及此,他终是放弃劝阻的念头,道::“那明日做如何计?江顾若活着,又该如何?” “明日鬼堕城必要拿下。”似雪仙尊语气淡淡,“不能再拖了。” “至于江顾……他不能活着回来。” 他不能活着回来。 李栖寒忍不住后退几步,似是不敢相信此时所闻。 他的师尊,遗世而独立的伴雪门掌门,竟然处心积虑要杀一个挽月门弟子。 而且这个挽月门弟子,是水月仙尊的徒弟,亦是自己的好友。 李栖寒只觉得脑袋嗡嗡,思绪被一只无名大手来回拉扯,扯得生疼。 一边是与自己儿时同放风筝的好友,一边是自己尊敬有加的师尊。 明明两个都是正义的一方,怎么就要自相残杀? 寒江…… 寒江遗脉…… 江顾是寒江遗脉…… 四周的风愈发吹得冷冽。李栖寒怀中的披风随之扬起一角。 离明日日出还有一段时间。晚上无人注意他的去向,或许他能做些什么。 可纵使能做些什么,他也清楚,自己没办法阻止事情的结局。 风吹得愈发孤寒。 不过几念之间,李栖寒已经做出决定。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似雪仙尊早已察觉动静,却不为所动。 皎月仙尊反复看了看手中的书信,终是无奈一叹。 此刻不阻止,是他们能做的最大的退让。 第二日晨曦时分,一个震撼所有人的消息从鬼堕集市传来。 鬼堕城主消失了。 事实上,是城主宫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了。 通报消息的弟子原本是为两方交接做准备的。结果一去才发现鬼堕城里乱成一锅粥,世家门派群龙无首,只因掌控这一切的鬼堕城主于昨夜消失了。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李栖寒。 弟子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城外荒草丛中,昏迷不醒,手里还握着一把灵剑。 是江顾的平生剑。 城主宫众人一夜消失,连同被作为人质交换的江顾,也消失了。 消息传到挽月仙山时,谢遥正摸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包裹,琢磨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这包裹是昨晚纪成送来的,说是江顾从营地寄回来的。不过当时谢遥毒性发作,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根本没办法拆。 今早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点精神,便想要拆开包裹看一看是什么。 说来也怪,之前谢遥每毒发一次,五感便消失一感,这一段时间翻来覆去,也将他折磨得五感尽失,身体虚弱。今天却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可以听到些声音,眼前也模模糊糊能看清点东西。 此刻谢遥盯着包裹,勉强能猜出这里面装的东西类似于画卷,于是开玩笑似的和渊兮剑说:“你说江顾寄回来个什么画?是山水?还是美人?这鬼堕城的山水不过是幻影,没什么好看的。那估计是美人了,而且肯定是个绝世独立的大美人,要不然依这小子的脾气,怕是不能让他动笔。” 他边说便拆开了包裹,随即眯着眼笑了起来:“我就说,这是幅美人图……” 等等? 这哪里是美人图? 谢遥生怕是自己眼神不好看错了,凑近画卷眯着眼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猛然站起,满脸诧异和震惊。 这画中人、这画中人……这画中人分明是自己啊! 只见画卷中的白衣男子头发斜散,手捏木簪,神色肆意张扬,不正是三年前与江顾在挽月仙山初遇的自己吗? 谢遥脸上久违地浮现出茫然。他觉得自己应该拉几个人来问问,问问他们,徒弟给师尊画画像,还寄到师尊跟前,是个什么操作? 可此时此刻水月镜天空空荡荡,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人在场。 倒也不是看顾的人失职,而是这几天仙门事务多,需要调用大量人手。远在鬼堕集市的弟子回不来,只能先派留守门中的弟子顶着,人手自然短缺。加上平日里谢遥也不爱一堆人围在身边,干脆借了这机会把他们全部支出去,落得清静。 想了想,谢遥卷起画卷,起身摸索着向山下走去。 他得找人问个明白。 许是好久没出水月镜天,谢遥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去须弥灵境的路了。这一路上磕磕绊绊不少,他只能凭着直觉朝大概的方向走。现在他倒是很希望能遇上个仙师弟子什么的,至少能帮忙带个路。 纵使再小心翼翼,模糊的视线还是没注意到几根杂藤的存在。谢遥被绊住,狼狈地摔了一跤,手中的画卷也应声滚落,不知滚到哪处地方去了。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谢遥有些无奈地趴在地上,轻声唤道:“渊兮剑,你替我找找画卷掉在哪里?” 一阵紫色剑芒划破空气,直直落在不远处的溪流处。谢遥挣扎着爬起,拍了拍身上灰尘,忍着疼,眯着眼向溪流走去。 溪流水浅,应不会冲走画。但若画被打湿了,也很糟心。 他不免加快了步伐。 所幸画卷没有滚入溪水中,而是被一块石头拦住,落在了溪流旁。谢遥松了口气,弯腰拾起画卷。与此同时,他的手指浸入了溪水。 他的眼前瞬间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 画面里的景色很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谢遥蹙起眉回想,终是想起这是离鬼堕城不远的城外荒林。 接下来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闪过,都无一例外有个共同的主角——江顾。 他看到江顾被人打量和议论…… 他看到江顾身陷囹圄,呆在营帐中独自作画…… 他看到江顾被方旋步步紧逼…… 他看到江顾托人寄出画卷,身赴鬼堕城…… 最后一幕,谢遥看到江顾伏在昏黄的灯火下,提笔于画卷右下角当一笔一画地写了几个字。 画面消失了。 谢遥呆愣住,随即慢慢打开画卷,模糊的视线凝于右下角,看了许久。 那上面工工整整题了四个字—— 君心我心。 山间突然回响起浑厚悠远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足足有八十一次。 这是仙门得胜才会有的钟声次数。 谢遥的心无端开始慌乱。他拿着画卷,不顾方才摔倒后的难受,步履凌乱地朝须弥灵镜的方向跑去。 毒性又开始发作,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他的眼前蓦然一黑,再度陷入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渊兮剑感应到他的不对劲,冲到跟前想要拦住他,却被他狠狠一骂:“滚!别挡我的路!” 不远处传来惊呼声和脚步声。想来是有弟子瞧到许久未露面的谢遥突然出现,还是以这样狼狈慌乱的样子出现。 “水月仙尊?他不是在闭关吗!” “他这是怎么了?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唉!仙尊摔倒了!” 谢遥这一跤摔得比第一次要狠,直接从高高的山阶上跌倒,撞到硬石头上,手和脑袋都磕破了皮,渗出血来。 周围三三两两的弟子赶忙聚上前将他扶起,异口同声地询问他有没有事。谢遥却不答,只是抓住一个弟子的衣领,哑声道:“皎月仙尊他们回来了吗?” “回禀仙尊,皎月仙尊他们还没回来呢,只是刚传来消息,说已经拿下了鬼堕集市,大获全胜.……”弟子的话还没说完,便又被谢遥打断:“江顾呢?江顾有没有事?” “这……”弟子面露异色,“弟子暂且不知……” 谢遥闭眼,咬牙起身道:“罢了,我去找掌门。” “不必找了,我已经来了。”沧月仙尊闻讯赶来,冷峻的脸上满是怒气,“瞧瞧你是什么样子!” 往日里谢遥一听这些,必然是嬉皮笑脸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可今日他却攥紧了拳头,生硬回抵道:“我是什么样子,掌门您不是向来心中有数,不屑不耻吗?” “你在胡言什么?” “我何曾胡言!” 谢遥抬眼,冷漠道:“我知晓我平日行事荒唐,不配为一门仙尊,此刻更是废物一个,无半分能为仙门做的。可师兄!为什么?” 沧月面色一变,他第一次见谢遥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浮现愤怒与失望。 “江顾是我徒弟。”谢遥轻声道,“他是生是死轮不到谁做主,更不能被某些没心肝的狗东西随意糟践了体面。师兄不顾念我的面子,默认他人让江顾只身赴险,我认了,因为是我没用,护不住他。” “可今日我把话撂在这,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拼上这半条烂命,也要让所有辜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第48章 生离 江顾从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来。 他睁眼,映入眼中的是无边的黑暗,数不清的银色碎片在空中悬浮,散发着微弱光亮。 这是哪? 江顾捂着脑袋坐起,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四周令人害怕的寂静,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暗处蛰伏。 鬼堕城…… 鬼堕城主…… 江顾蓦然抬头,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昨晚的鬼堕城主宫,而是一处瞧不见尽头的虚无。 他为什么会在这? 昨夜……应是昨夜……江顾用手按了按前额,努力回忆。昨夜他与鬼堕城主发生争执,因为实力不敌落了下风,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 江顾神色有些茫然,这后面的一切他全然不记得了。而至于为什么进入此地,他更是不知。 他动了动手腕,发现自己灵力尚在,并未受伤,不禁松了一口气。 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当务之急是先出去。 江顾站起,四周的银色碎片开始向他慢慢靠拢。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这些碎片在碰到他后,就消失不见了。 放眼望去,无穷无尽的银色碎片静静悬浮在黑暗中,像是遍布夜空的密密星辰。 江顾伸出手,试着握住一小片碎片。然而银色碎片在触碰到他的手心时,瞬间变得火红,犹如经过高温烧灼的纸屑,却并未化为灰烬,而是带着温热融入了他的手心。 此刻,无数的银色碎片源源不断地融入他的身体。刚开始,丹田处涌入阵阵暖流,一股舒然之感油然而生。可时间一长,暖流不息,全然往丹田处汇聚,江顾只觉得无法承受。 他盘腿而坐,想要引导这股神秘的力量。然而力量却突然失了控,犹如脱缰的野马,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霸道异常,全然不复先前的温和。 江顾修行尚浅,此刻无人出手帮他压制,这力量于他而言就是毒药,逼得他心神动荡。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努力平复心绪,开了结界,暂且将那些银色碎片阻挡在外,随即拼命调动灵力压制。 然好景不长。 森然的嚎叫蓦然在四周响起,此起彼伏,令人无端生寒。江顾回头,便见一只体型巨大,似狼非狼的妖兽从暗处走出。 然后是两只、三只……一双双幽若鬼火的猩瞳在黑暗处亮起。 *** 鬼堕城外的营帐中,似雪仙尊坐在床边,凝着昏睡不醒的李栖寒沉默不语。皎月仙尊站在一旁,听着弟子禀报关于鬼堕城中的消息。 “鬼堕城主消失,城中世家门派群蛇无首,多数归降,少数反抗者亦已伏诛。城中百姓并未反抗,我们也没有刻意打扰。除此之外,众弟子还在城主宫缴获数万件宝物灵器,正在清点当中。” “孤影门如何?”皎月询问道。 “待我们去时,孤影门已空无一人。”禀报的弟子低声道,“沈眠师兄列出的名单里面的人,我们也未发觉踪迹。” “一个也没有?” “……是。” 皎月闻言,静默一会,心中已大致清楚结果,道:“与孤影门有联系的世家,门派,都查一遍。那些名单上的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弟子应声行礼,随即便要离去。皎月却又唤住了他:“等等。” “仙尊还有何吩咐?” 皎月犹豫一会,开口道:“江顾失踪的消息,先不要传回挽月门。” “是,弟子明白。” 待禀报的弟子离开营帐,皎月对着坐在床边出神的似雪仙尊道:“栖寒受的伤不重,我已经开好了药,吩咐人去熬了。待会药端来,他喝下,一两个时辰后就能醒。” 说完这些,他抬步便走,没有任何想继续停留的意思。 似雪仙尊却忽然唤住了他:“皎月。” 皎月驻足,侧首道:“何事?” “你说这一次,我们是赢了还是输了?” 似雪仙尊凝着李栖寒的面庞,喃喃道:“我总觉得,这一次,是我们输了。” 用一个本就该死的弟子的性命,换了一座城池,两方安宁,万人平安。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可他却第一次觉得,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输得狼狈而彻底。满眼繁荣的盛景之下,浸得是一个无名弟子的血。而被载入史册的,是无耻的他们,卑鄙的小人。 “赢与输我都不在乎。”皎月静默一会,终是开口,“但我会将视它为终生之耻。” *** 虚无之地,江顾满脸是血,气喘吁吁。 他的面前,是一只身形堪比数只老虎的狼妖尸体。 而他的四周,歪歪斜斜陈列着无数只狼妖的尸体。 这场殊死搏斗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江顾已经疲惫不堪,无力为继时,还有一只留着涎水,双目猩红的狼妖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汇聚于丹田的那股力量并未发挥任何作用,反倒成为他的负累。江顾呆在已经微弱不见的结界里,望着那双蛰伏在暗处的猩红的眼睛,攥紧了拳头。 他的双手在搏斗中已经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最后一声狼嚎,贯彻了整个虚无之境,凄厉的令人胆寒。 江顾从结界中跳出,咬牙向对面极速移动的巨大黑影冲去。 二者相聚之际,狼妖张开血盆大口,向江顾的喉咙扑去。 江顾狠狠挥出拳头。 随着一声长彻的哀嚎,狼妖扑通落地,锋利的牙齿尽碎。 同样狼狈倒地的还有筋疲力竭的江顾。他的一拳虽然打碎了狼妖的牙,却也让他险些落入血口。纵使侥幸捡回一条命,腹部也因此被划开一道致命的口子,流血不止。 眼下,他已完全处于下风,毫无还手之力。 狼妖却尚有余力。牙齿没了,还有锋利如刃的爪。 足够割开一个弱者的喉咙。 江顾瘫软在地,想要再度站起,可已经被透支的身体没有任何能支撑他的力量,只有无尽的疲累。 结局看起来已经注定。 就这样……死了吗? 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成为妖兽的食物? “你这条如蝼蚁般的烂命,也配拜水月仙尊为师?”方诸玉讥讽的脸浮现在眼前,“你这种下等人,只配做暗处的臭虫,烂在泥泞里。” 江顾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泪。 “你是寒江一族的遗脉,世人恐惧的存在。若是有一天水月仙尊知晓你的身份,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鬼堕城主狰狞的笑再度浮现,“不屑?还是害怕?我猜会很嫌恶吧,一介仙门名士,天之骄子,怎么会收个人人喊打的丧家犬做徒弟?” “若是被世人知晓,他一辈子的名声,可就此毁于一旦了。” 不……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江顾无助地喃喃:“师尊……我不是……” 他不是寒江遗脉,他只是江顾。 “你以为沧月仙尊会平白无故知晓你的身份?” “还是你以为,你敬的,爱的,心心念念的师尊是真心待你?” 失去的记忆如雪花般汇聚,其中的字字句句寒凉的让江顾浑身颤抖。 不,不要再说了。 鬼堕城主的声音依旧在回荡。 “是谁与你日日相伴?是谁与你共入鬼堕城?又是谁让你参与此次战役,说要让你历练一番?” “不……”江顾低声道,“不是……”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丹田处的暖流依旧在汇聚,滚烫一片,搅得他体内气血翻涌,几近爆炸。 “是你的好师尊,谢遥。” “是他授意,让方旋处处为难你。” “也是他授意,让沧月仙尊与似雪仙尊取你性命。” “你以为你的一片真情,在他眼里有多值钱?” “师尊……”谢遥那张温和的笑脸在江顾眼前浮现,他近乎卑微的呢喃,“我不是……” 我不是寒江顾,你也不会这样对我的,对不对? “我又和他不熟,怎么知道他哪里好哪里不好?掌门师兄觉得他好就好,至于入不入我的眼,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为什么,一时兴起罢了。” “真是麻烦。” 三年前那个月夜下的话语,又在绝望的少年耳边响起。 而那张温和的笑脸,渐渐与方诸玉高傲的面庞,鬼堕城主狰狞的目神色,无数人的讥笑不耻冷漠目光重合。 “你的师尊,他想要你死啊!” “不!!!!” 最后一句话宛如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江顾崩溃的神经。他拼命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身份,姓氏,这些虚无的字眼到底代表了什么?为何要将他牢牢囚住?判定他有罪?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无数银色碎片忽而加速汇聚,像一场如梦似幻的星空风暴,瞬间将江顾围住。 而千钧一发之际,蓄力已久的狼妖发出最后的嘶吼,快速向他所在的方向奔去。 猎物看似唾手可得。 只是下一秒,狂风如排山倒海,以江顾所处的地方为中心,向四周涌去。所经之地,皆成尘沙粉齑。 一柄散发冰冷寒光的银色长剑从风眼中缓缓升起,剑锋尖利,剑身刻满令人心惊的诡异符咒,剑柄上花纹古朴,浸渍着点点血迹。一经世,此剑便凄厉长鸣,像是沾染无数怨气,谁也碰不得。 直到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握住了它的剑柄。 谢遥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脸上泪痕未干,案前的画卷亦是早已斑驳,唯有放在一旁的红绳保持着原状。 他压住心中惊惶,小心收起画卷,正准备重新戴回红绳,手指却在接触红绳的一刹那蓦然缩回。 不知何时,红绳上萦绕着丝丝黑气。 谢遥面色大变。 吉物遇黑,主逢凶煞。 死劫。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谢谢评论里的小可爱~,谢谢你们的支持,么么哒~感谢在2020-11-01 15:44:01~2020-11-03 10:4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魅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不悔 三月后,鬼堕城。 李栖寒站在城墙之上,望着城下的百姓来来往往。 经过上次一战,鬼堕集市归入四仙门麾下,由四仙门负责值守,每隔三月轮换。 至此,原本神秘遥远,被冠以“杀手集市”之名的灰色地带终于正本清源,回归正道,世人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看吧,这就是天道昭昭,邪不胜正。”不远处,一个坐在茶摊小板凳上的矮胖男人露出两颗金牙,振振有词道,“我这几个月,睡觉都比以前睡得香!” “得了吧王金牙,”另一个坐在茶摊里面的人笑道,“你忘了你的那两颗大金牙,还是那鬼堕城主赏你的?真是谁当家,拍谁的马屁!” 四周一众哄笑。 王金牙也不在乎,反倒是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反正拍几句也不会死,说不定被人家听到了,也跟那个鬼堕城主一样,赏我两块金锭!” 众人的笑声更大了些。 而这一切,都被立在城墙上的李栖寒尽收眼底。他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原不过是他人坊间茶摊的几句笑谈。城中百姓的生活平静依旧,城外亦是一如往昔的繁华。唯一变化的是流动的四季。 又是一年冬天了。 “栖寒,这里风大,”不知何时,似雪仙尊来到他身后,手里还拿了件披风,“我……” “回禀师尊,弟子不冷。”李栖寒闻言,转身恭敬行礼,“劳师尊烦心了。” 皎月仙尊听出他话语中的拒绝之意,薄唇微抿:“这是我的披风。” 不是为你特意拿来的。 “弟子知晓。” 李栖寒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师尊心系天下,是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明日轮值结束,弟子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他收起笑容,面容冷漠地越过眼前人。 “李栖寒。” 似雪仙尊唤住了他,神色愠怒:“你当真要与我如此生疏?” “生疏?”李栖寒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弟子怎么敢?” “弟子不过是时刻记着,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农家子弟。若是言行不当,身世被疑,怕是有朝一日会遭遇不测,白白丢了性命。” “你疑我会害你?” “弟子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似雪仙尊那张万年如冰山般不变的脸终于显出了些怒气,“这数月你躲我避我,连见我一面都不肯。防我防得紧啊。” “师尊若是觉得弟子有错,狠狠罚弟子就是了。”李栖寒面色不改,“要是万一气坏了身体,岂不是辜负了天下苍生?毕竟——” 他忽而轻笑起来,语调悲凉:“毕竟这天下苍生,可是师尊费尽心思护下来的。” “你!” 似雪仙尊还欲再言,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终是泄了气败下阵来。 “罢了。” 似雪仙尊扔掉手中披风,行至李栖寒身侧,没有偏头看他,只是寒声道:“再过几天是方家主的生辰,你准备份寿礼送过去,先别回伴雪门了。” 李栖寒立刻拒绝:“弟子不会去。” “有本事你便一辈子都别回伴雪门。”似雪仙尊冷冷抛下这一句,走了。 *** 下一个轮值的仙门是挽月门。 李栖寒老远就在宫中甬道处见到了负手而立,安排弟子值守的穆叶。 穆叶也注意到了他,抬手打了招呼,喊了声:“李仙师!” 李栖寒上前,点头行礼:“穆仙师。” 二人都是世人眼中年轻有为的修仙之士,素有名声在外。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相识,还是因着江顾的关系。 眼下再次相逢,故人却已不在。 思及此,李栖寒心中微微感伤,不免多问了几句:“水月仙尊……如何了?” 他问得低声,穆叶却听得一清二楚,神色露出哀恸,道:“能如何,消息已经传遍了,你也知道,就在明日。” 若说一开始江顾失踪的消息,皎月仙尊还能压住,到后来时间一长,这个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江顾是谁?疑似是寒江氏的遗脉,又是水月仙尊唯一的徒弟。这两个身份光是组合在一起,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可再怎么引人非议,也终究是画中水墨,时间一长也就淡了。毕竟除却没有证实的流言与身份,一个无功无过,没什么名气的弟子,本身也没什么好讨论的点。 可偏偏不久后,一则爆炸性的消息突然在筑方传开—— 对外宣称闭关,久未露面的水月仙尊只身前往渭南方家,亲手劈了渭南方家的传世匾额。 随后放火烧了执风门的山头。 若不是挽月门掌门连夜带弟子将人抓了回来,只怕这位仙尊还要继续下去。 不过哪怕不继续,这前两遭也足够惊动各世家门派了。 方家家主方旋原本有事在外,听闻消息后连夜赶回,见到一分为二的匾额当场暴跳如雷,放话道若是挽月门不给方家一个交代,方家从此便与挽月门如同水火,势不两立。 而执风门掌门更是放言,道水月仙尊如此鲁莽冲动,不顾仙门之间的情分,实在不配为一门之尊。 一时间,水月仙尊谢遥,成了仙门世家,甚至是筑方的众矢之的。 而他这种种反常行为的背后原因,亦是引来无数猜测。 “要我说,肯定跟他徒弟有关。”茶摊里的闲聊依旧在进行,王金牙啧啧两声,道,“之前交换人质的时候,我远远见过那个叫江顾的弟子,哎呦喂……” 这一恰到好处的停顿顿时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见王金牙欲言又止一脸玩味,性急的茶客直接催促开:“哎呦喂什么呀,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模样生得那叫一个俊。”王金牙喝了口茶,不住咂嘴,“反正我活了几十年,没见过那样的男人,长得顺眼。” “所以,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有好事的人揶揄道。 “师尊能为徒弟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想来二人关系也不一般。” 茶摊里又响起阵阵笑声。 “一月前刚受了六十鞭,”宫道处,穆叶叹气道,“掌门亲自监刑,硬生生没少一次,还吩咐掌刑弟子,力道只能重不能轻。谁求情都没用。” “仙尊脾气也硬,挨了那么多下没喊一声。早知道那可是专门用来上刑的特制鞭子,上面一排排倒刺看着就吓人。普通人被鞭一次,半条命可能就没了。” “那明日,仙尊又该受多少?”李栖寒问道。 “六十鞭。”穆叶道,“掌门还请了其他三仙门掌门和方家家主过去监督。说是要给个交代。” “后日不是方旋的生辰?”李栖寒道,“师尊还让我备份寿礼送过去。他这一来一回的,赶得及吗?” 穆叶冷笑:“那不正随了他的意?亲自监督水月仙尊受刑,回去招摇地过寿辰,面子里子都有了。自从鬼堕一战,瞧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一个生辰过得比南平顾老家主还要风光,真叫人倒胃口。” 李栖寒默了一会,忽而道:“他妈的。” 穆叶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妈的方旋。”李栖寒攥紧拳头,“我就算是一辈子不回伴雪门,也不去送给这老狗的寿礼。” *** 挽月仙山的夜不冷,但很孤寂。 准确地说,是晦朔碑前很孤寂。 谢遥一袭白衣孤身跪在碑前,面色惨白。 碑上有规训数千条,条条例例都在告诉他,他做错了事,捅了娄子,要受惩罚。 所以一百二十鞭有理有据,九日罚跪亦是应当。 这是公道。 他该受着。 可谢遥却不认。一月前他指着碑上规训,问周围众人,哪一条能为江顾讨回公道,若是有,一百鞭一千鞭他都认,若是没有,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没人答他,只有沧月仙尊呵斥弟子为何下手那么轻的声音。 六十鞭将他抽得鲜血淋漓。 明日又是六十鞭。 谢遥跪在碑前。夜风将他的白衣一角吹得微微扬起。他闭上眼,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比以往更甚。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晦朔碑上时,他的周围已经聚了很多人。 谢遥视野不清晰,却不知为何看清了所有人的表情。 他看到清风仙尊一脸复杂,云虚仙长边叹气边摸了把胡须,似雪仙尊神色冷漠,方旋看似惋惜实则得意,应妩摇头不解,皎月师兄满面焦急。 他还看到掌门师兄拿着行刑的长鞭,严肃地与掌刑弟子交代着什么。 随后掌门师兄走到他面前,询问道:“水月仙尊谢遥,你可知罪?” 谢遥点头又摇头:“不知。” 是非曲直他心中自有标杆,从不依旁人所定。 “可有后悔?” “不曾。” 沧月仙尊闭上眼,道:“打!” 第一鞭,谢遥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些。 第二鞭,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第三鞭,他咳出了一口血。 …… 第十鞭,谢遥捂着心口,用手撑地,不让自己倒下。 第十一鞭…… 第十二鞭…… 第十三鞭…… 第二十鞭,谢遥终于撑不住,扑倒在地。 皎月仙尊见状面色一变,终是红了眼眶:“水月!” 他冲到沧月仙尊面前跪下,道:“师兄!这样下去真的不行!真的不行啊!” 方旋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皎月仙尊何必如此激动,不过几十鞭而已,水月仙尊修为如此深厚,还怕抵不住?” 皎月仙尊强忍住呵斥的冲动,依旧苦苦哀求:“师兄,照这样下去,水月他会撑不住的。” “那你问他,他可曾知错?可有悔改?” 谢遥勉强抬眼,依旧不认:“我没有错,我不悔。” “水月,阿遥……” “那便继续!” 第二十一鞭又重重地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撑住!!!!! 你徒弟快来了!!!!! 帮助大家回忆一下:执风门掌门云虚,惜花门掌门应妩。 第50章 死别 悔这个字,就是你说出来后,余下的每一天都会在心里煎熬。 那年挽月仙山,朔月仙尊折下一支柳枝,笑眯眯地递给自己的小徒弟:“阿遥,你记住没有。” 谢遥当时年少,却在自己的师尊面前扮起老成模样:“哦,知道了。” 后来谢遥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江顾听,江顾也是一副老成的样子,答:“哦,知道了。” 谢遥见状笑弯了眼,也终于明白当年师尊为何听他说完后哈哈一笑。 少年人的不懂装懂,真是有趣的紧。 不过江顾在他笑完后,又问了个问题。 “师尊,”江顾歪着头望他,一脸认真,“你觉得,是‘悔’说出来容易些,还是‘不悔’说出来容易些?” “那得分情况,”谢遥用手卷了卷自己的头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个对我有利,我说哪个。” “哦。”江顾没得到自己期望的答案,有些失落,“原来师尊是这样想的。” 他还以为会听到多发人深省的回答呢。 此刻,晦朔碑前,沧月仙尊夺过掌刑弟子手里的染血长鞭,指着倒地喘息,浑身是血的谢遥,恨铁不成钢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认错否?有悔否?” 皎月仙尊满目焦急:“水月,还不快认错!” 谢遥闭了闭眼,终是松了口,淡声道:“水月知错。” “可有悔?” 那得分情况。 哪个对我有利,我说哪个。 从前种种话语回响在耳边,谢遥面无血色,勉力勾了勾嘴角,再次从地上艰难爬起。 “我问你,可有悔?”沧月仙尊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似乎非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谢遥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鲜血一滴滴从指间坠落,落在已经被风雨霜浸多年的石板坑洼间。 他抬眼望了眼高耸入云的晦朔碑,想找一找他和江顾名字并列的地方,却发现根本看不清。 早知道就提前看一看了,他想。 向来风平浪静的结界内忽然涌起一阵风,吹乱了他染尽鲜血的白发带,也吹进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谢遥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泪。旁人都以为他是被风沙迷住了眼。 只有他知道为何。 “我……不悔。”他忽而低声喃喃,随即执着而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悔。” 江顾,我不悔。 为你,我不悔。 一百二十鞭可以让水月仙尊认错,却不能让谢遥后悔。 他不悔。 沧月仙尊闻言,眼里泛起滔天怒气:“谢遥啊,你是昏了头吗!为了这样一个人,如此执迷不悟?与全天下作对!这碑上数千条规训,历代先祖的教诲,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发狠地扬起手里长鞭,似要用尽全力往谢遥的身上抽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银色长剑泛着冷冽的寒光逆风而行,于电光火石间击落了他手里的长鞭。 清风仙尊看清长剑模样,一瞬间面色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色变。 方旋后退几步,指着立在谢遥身边的长剑,脸色灰白,颤声道:“那不是、那不是、那不是寒江剑吗!” 三百年前随着寒江氏一族被灭,这柄具有毁天灭地之力的神剑亦被封印,再未现世。 如今怎么出现在这! 只听咔嚓一声,众人纷纷抬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却见庇佑挽月门多年的护山禁制泛起阵阵紫光,而于紫光最甚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巨大裂缝,随即整个禁制突然爆开,化作片片似琉璃的紫色碎片,飘落下来。 一时间,挽月仙山各处都在飘落这种如琉璃般的碎片。 它们同样代表着,挽月门的禁制,消失了。 还未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已经快速移至晦朔碑前,将浑身是血,将将欲倒的谢遥牢牢抱住。 谢遥只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可以靠一靠的地方。 他真的好累。 “师尊……”他听到抱住自己的人颤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我来了……” “江顾?!”似雪仙尊吃惊喊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似乎是没想到他还有回来的一天。 而方旋看清剑和人,脚步一转,仓皇离去。 应妩和云虚早就听闻江顾失踪甚至可能身死的消息。可眼下他们见到人突然出现,还带了寒江剑出世,当然惊讶无比。 沧月仙尊召出自己的长剑,欲上前,却被闻动前来的寒江剑牢牢挡住去路,不能前进一步。 “回来……”谢遥将头依偎在江顾的肩上,微微睁大眼睛,随即目光含了无尽温软,“回来就好……” 人人都道江顾死在了鬼堕城,连与他有联系的红绳都被缠上象征死亡的凶煞之气。 谢遥几乎要信了。 江顾随皎月师兄出征后,他因心魂空发作,夜夜不能寐。偶尔能安睡的时候,眼前梦里却满心满眼都是江顾的影子。 有跪在地上怯生生的小少年江顾。 有出剑行云流水的江顾。 有对他冷冷淡淡的江顾。 有哭着问他为什么的江顾。 有笑着对他说师尊的发冠真好看的江顾。 还有游历时伴他左右,默然不语的江顾。 …… 还有无数个,笑着哭着生气着伤心着的江顾出现在他的梦里,一声一声唤他,唤他师尊,唤他谢遥。 谢遥一度告诉自己,这是师尊对徒弟的担忧和思念。 但他却又清楚,自己在骗自己。 ……一定是疯了。 谢遥低声喃喃。 他是江顾的师尊啊…… 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徒弟有非分之想…… “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此时此刻,谢遥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眼皮开始沉重,“他们都说你回不来了………” “怎么会……我答应过师尊,”江顾痛苦地抱住遍体鳞伤的谢遥,低声道,“一定会回来的。” 那夜月下的承诺,他记得牢牢的。 被困虚无之地的三月,也是靠着这份信念,他才坚持了下去。 “真好啊……” 谢遥抬眼,看了看禁制外的天空,突然回想起那日接到画像的光景。 那是江顾为他画的画像。 还有“君心我心”四个字。 天知道当时的他见到这四个字有多欢喜。 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也喜欢自己,话本里的剧目有朝一日也能落在他身上。 当时的他想,真好啊。 当时的他还想,等江顾回来,他也要告诉他,他的心意。 就在这点点回忆间,谢遥的意识开始昏沉。 江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慌忙将他揽进怀里:“师尊,你怎么了?” “心魂空!”不远处的皎月见状面色一变,顿时向这边奔来,“水月!” 沧月仙尊也终于扔下鞭子和剑,想要冲破寒江剑的阻拦:“水月!” 心魂空…… 江顾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瞬。他只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煞白。 天下奇毒之首——心魂空。 无解之毒。 他抱住谢遥身体的手微微发抖,语气震惊却又恐惧:“怎么会?怎么会?” 师尊怎么会中了心魂空? “师尊……你不要吓我……”他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似乎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你已经吓过我一次了……” 谢遥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中,这次的毒发引起的痛楚如同熊熊火焰,似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和魂灵全部焚毁。 听到江顾惊恐的声音,他尽力地,轻轻地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眼前人的脸,带着从未有过的眷恋。 “……不要怕。” “我死后……好好活下去。” “不要哭……” “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至于自己的心意如何……谢遥强忍着痛楚,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江顾的人生没有自己,会更好。 这份情意,若是说出来,会成为他的羁绊。 “……不要……不要……”江顾将脸紧紧贴在谢遥的手心,已是泪流满面,“不要离开我……谢遥……不要再留我一人……”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谢遥笑了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帮江顾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随后看了一眼头顶上的蓝天,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垂落而下。 浑厚悠远的钟声忽然响起,一下又一下,回荡在挽月仙山里。 “师尊……” 怀中的人面无血色,没有回应。 “师尊……师尊啊……” “师尊!!!啊!!!!!!!!” 伴随着江顾撕心裂肺地呐喊,沧月仙尊脚步一软,摔倒在地。 皎月终于失了稳重自持的风度,崩溃道:“水月!!!” 其他人没想到无端发生如此大的变故,皆是愣在了原地。 水月仙尊……怎么了…… 身陨…… 替他们确认的是许久才停下的钟声。 钟声整整响了一百三十九下。 挽月门历代仙尊身陨,皆是一百三十九下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怕(点烟jpg.) 下一章师尊就活了。 另外解释一下,前前章虚无之地里面,谢遥的话对于当时的江顾是心魔,并不代表着江顾对谢遥就生恨了。 毕竟这位江同学连爱都来不及,还敢恨? 第51章 寒江君 黄昏,三秋殿外,清风仙尊立在开了唯一一朵木门百合的廊下,望着漫无边际,荒凉寂静的执风仙山,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南风仙尊扛了个鱼竿,提了个小木桶,带着三星慢悠悠走来。清风仙尊见状上前,温声询问:“今日又钓了几条鱼?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南风仙尊展颜一笑,摸了摸三星:“这近处的鱼都被我和三星钓完了,当然要跑远一些。好在收获颇丰,够我们仨吃几天。” “你我都已辟谷,吃这些干什么。”清风仙尊摇摇头,“给三星就行。它与我们不一样,辟不了谷。” 三星歪了歪脑袋,似乎很好奇二人在说什么。清风仙尊抬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好了,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去看水月了,趁天还没完全黑,去看看吧。” 南风仙尊点了点头。 穿过荒草丛生的林间路与层层缠绕荆棘的灌木丛,二人一兽来到一处山洞口。从外观上看,山洞不大,所在处也很不起眼,乍一看根本不会引人注意。加之到山洞前需要经过荒芜杂乱的树林,十分麻烦。故而除了寥寥几人,谁也不会想到这山洞里,藏了个挽月门的水月仙尊。 清风与南风留三星在外看守,一起入了山洞。 洞中央有一张冰床。 一个又一个灵阵将这张小小的冰床保护的很好,一般人和妖兽很难接近。清风仙尊伸出手,施了法术,转眼间层层灵阵荡然无存。 他走到冰床处,望着床上闭眼安睡的谢遥,静默不语。 “你这一觉,睡得够长的。”南风也走上前,苦笑道,“外面世道乱的不像话,你却安安静静躺在这,什么也不用管。” “有时我觉得,与其我们像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跟你一样,找张床睡下去。” 他凝着谢遥苍白的脸,神色怅惘:“如今这仙山,空的令人心慌。” “再空,也要有人守下去。”清风淡淡开口,对南风道,“我们身为一门之尊,理应如此。” “呵,一门之尊。”南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那位在,谁还敢认我们为一门之尊?不过是自己糊弄自己罢了。” 听到“那位”这两个字,清风冷哼一声:“他?他当年亦是仙门弟子,受尽了仙门恩惠。如今翻脸不认账,谁不道一句狼心狗肺之徒。” “话是这样说……”南风接过话头,正欲继续说下去,然后便见躺在冰床上的谢遥眼皮微动。 “师兄,”他赶忙道,“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水月的眼皮动了一下?” “什么?”清风愣了一下,“怎么可能?” 南风揉了揉眼睛,又盯了谢遥的脸看了许久,发现他并没有再出现像刚才的反应,神色转为失落:“嗯……好像是我看错了。” 清风道:“上次也是这样。” “许是我太想他醒来了。”南风低声道,“从前听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只觉得吵闹。现在回想起来,却怀念的紧。” “往事已不可追,还是要向前看。”清风拍了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嗯。” 二人转身,向洞外走去。 就在此时,躺在冰床上的谢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冰床上方的洞顶是所有灵阵的阵眼。虽然清风暂时解开灵阵布局,但阵眼尚在,犹若一只紫瞳,散发着淡淡的光。 谢遥被这浅浅光芒刺得痛了下,不禁轻轻嘶了一声。 而这一声,也成功引起了清风南风的注意。 他们双双回首,看到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沉睡十年之久,被断定不会再醒的谢遥,从冰床上慢慢坐起,然后……滚落在地。 *** “什么?!我他妈又睡了十年!” 三秋殿内,谢遥闻言一激动,差点把桌子拍烂。 “喂你轻点,”南风一脸肉疼,“这可是我们执风门最后一张完好的桌子了。” 谢遥满脸我要自闭了的表情,按着太阳穴不住念叨:“不对呀,这不对呀,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还来了执风门?” 他偷偷瞥了眼对面的清风,见他神色关怀,目光满含温柔与高兴,心中更是一凉。 完了完了,清风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不会就是这样吧? 他烧了人家的仙山,还落到人家手里,人家不得生撕了他才怪! 谢遥闭眼,暗道罢了罢了,他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认的。 “要打要罚……随你便。”谢遥咬咬牙,横心道,“只是你好歹给我留点回去的力气,我要回挽月门。” 此话一出,却见清风的目光黯淡下来。 南风见状欲言又止,神色露出些许不忍心。 “你们这是……怎么了”谢遥敏锐感觉到二人情绪不对,不禁怔愣一下,道,“挽月门……出什么事了?” 十年可能对于凡间百姓很长,但对于修仙门派和修仙者来说,不过沧海一粟,眨眼之间。谢遥清晰地记得自己临死前,挽月门人才济济实力深厚,正值如日中天之际。 而十年后,应该更加好才是。 清风见谢遥一脸不解,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光说你肯定不信,随我出去看一看吧。” 他起身出了殿外,谢遥也跟着出了殿外。 再一望,记忆中繁华热闹,灯火连绵的仙山完全不见,只余漆黑寂寥的长夜,与偶尔散落天空的星光。 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延续百年的名门正派。 谢遥也不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执风门怎会至此?挽月门也一样吗?” “不止挽月门和执风门。”清风轻声道,“惜花门和似雪门同样如此。” “弟子数十万,仙师仙长近千人,都去哪里了?” “有一半离开了。” 谢遥蹙眉:“为何离开?” 清风侧目,望了他一眼,解释道:“因为寒江君下令,禁筑方四仙门招选弟子之举,废除世家之姓氏,违者杀无赦。” “这寒江君……是谁?好大的威势。”谢遥喃喃,“不过这‘寒江’两字,听着倒是耳熟。” 他是在哪里听到过? 清风没有向他解释这个寒江君的来历,而是继续道:“你可知另一半人去了哪?” “这……不知。” “他们死了。”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炸得谢遥心中一惊,差点没站稳:“……死了?!” “他们的尸骨埋在这荒山野岭,很多年了。” 这一声叹息,让谢遥不悲反笑。他哈哈一笑,声音却是颤抖的:“清风,我知道我之前烧了你的山,你很生气,但也不用同我开这样大的玩笑。那么多人,那么多条命,怎么就没了呢?你真不必如此咒人家……” 清风仙尊又道:“水月,我说一件事,你不要难过。” 谢遥笑着笑着终于笑不出来了。他立在廊下,目光里有着许多的害怕:“什么事?” “皎月没了。” “……什么?”谢遥以为自己听岔了,“皎月怎么了?” “他死了。” 谢遥只觉得胸腔中因复生而重新沸腾起来的热血凉了全部。 他死了。 谁死了? 皎月死了。 “谁干的?”谢遥深吸一口气,面色苍白,紧握拳头,“谁干的!” “寒江君。” 又是寒江君。 “他到底是谁!” “他曾是挽月门弟子。”清风道,“但他叛变了。” “他叫江顾。” 若说刚才听到皎月身陨的消息,谢遥的心凉了一半。那此刻听到寒江君就是江顾,谢遥只觉得有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尾,浇得透心透骨的凉。 “江顾……”谢遥难以置信地重复这个熟悉的名字,“江顾……江顾……” 怎么会是江顾? 怎么可能是江顾? “我知道你恨他。”清风道,“十年前,他将你打伤,让你整整昏睡十年,差点永远醒不来。现在又杀了皎月,占了挽月门为自己的地界……” “等等,”谢遥白着脸,从清风的话语里听出些许不对劲,“什么叫十年前他将我打伤?十年前我不是因心魂空毒发,死了?” 清风闻言望了他一眼,目光满是担忧:“我就说你这伤没那么简单,肯定要落下些后遗症。不过没关系,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忘了也罢。” “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是因为心魂空之毒毒发,才死的。”谢遥坚持道,“但不知为何,我现在又莫名其妙活了。” “你何时中过心魂空之毒?”清风蹙眉,“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遥道:“我哪里胡言乱语了?若不是因为中了心魂空,我又怎么会被掌门师兄囚在山上十年?又怎么遇见江顾?收了他做徒弟?” “你何时收过江顾为徒?” 清风的眉头蹙得更深:“你不是最厌恶他的吗?” 谢遥彻底懵了。 他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若是在梦里,这梦也太荒诞离奇,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若是在现实…… 他望着陷入黑暗,荒草连绵的执风仙山,心中慢慢升起难以言明的恐惧感。 这现实离他的红尘,差了十万八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师尊懵了,莫名其妙徒弟不是自己徒弟了。 双十一,祝各位单身狗快乐(认真脸) 第52章 南平顾家 “快跑!快跑!妖兽来了!” 一声惊呼夹杂着哭泣叫喊与纷乱的脚步声,划破了这荒凉山野的长夜。 王金牙随着纷乱拥挤的人群拼命地向前跑,他的目标是不远处的一处不大不小的灌木丛,只要躲进去,就可以暂时避开身后嘶吼追赶的吃人妖兽。 身边不断地有人掉队摔倒。王金牙听见他们凄厉的哀嚎,只觉得心惊肉跳。他闭上眼,耳边传来响亮的嚼碎骨头的声音和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脑袋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赶紧跑。 或许是那些掉队之人暂时拖住了妖兽争取了时间,王金牙跟着幸存的人群终于跑进目的地。他微胖的身体灵活地窜进灌木丛,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气。 王金牙一动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不留神被妖兽发现,丢了小命。 下一秒,一个年纪尚轻,满脸泥泞的少女忽然摔倒在他面前。王金牙吓了一跳,那姑娘却是神色惊恐地看向躲在灌木丛里的他,张嘴说了一句——救救我。 王金牙没敢吭气,少女却开始朝他的方向爬去。 王金牙吓得赶紧低声道:“你别过来!你这样会害死我的!” 少女不敢继续爬了,眼里涌现出一丝绝望。 大地忽而开始震动,一只身形巨大,张着血盆大口的冥方兽从黑暗中显现,它力吼一声,带着血腥气的风直直向少女吹去。少女尖叫一声,随即晕死过去。 王金牙同样被这一声吼叫吓住,躲在灌木丛里浑身抖成筛糠。少女就倒在他的眼前,他却连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晕死的少女被冥方兽拖走。 就当他以为少女将要惨死之际,一声清脆的铮鸣声在夜空中响起,紧接着是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和冥方兽的怒吼。王金牙看到一双沾满泥土的白靴稳稳落在他眼前,同时伴随着一个沉着而不失稳重的男子说话声:“仙……,小姑娘只是受惊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调侃,“温香软玉难入怀,你小子可要抱稳了!” 王金牙忍不住探出头,向外看去。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一身白衣显得他挺拔如松,气度清华。刚才被冥方兽拖走的少女此刻被他稳稳当当抱在怀中,却依旧未醒。 却听白衣男子道:“眼睛是冥方兽最薄弱的地方,对准它的眼睛!” 而在远处,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纵身一跃,跳到了狂躁的冥方兽背上。却见他伸手一抓,一张符咒赫然出现在他两指之间。 “定!” 随着一声轻喝,冥方兽一瞬间不动了。 青衣男子见机道:“渊兮剑,去!” 渊兮剑剑随声动,急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紫色弧光。王金牙只觉得一瞬间眼睛花了花,视线再恢复时,那只一路追杀,害人无数的巨型冥方兽轰然倒地,没了声息。 王金牙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是哪来的厉害神仙? 青衣男子收回剑,不紧不慢走到白衣男子跟前,道:“怎么样?我的剑法与似雪师尊比起来如何?” “自然是您的好些。” 李栖寒微微一笑,拱手就将昏迷的少女往面前人身上推:“这位……我抱不动了。” 青衣男子却后退数步,摇头道:“我不。” 李栖寒加重语气:“师弟……” “现在我不是你师弟了,”青衣男子面上一本正经,“我恢复身份。” 李栖寒无奈让步:“之前仙尊您可不是这样说的。” 青衣男子正是谢遥。自他从执风门醒来,便不顾清风南风劝阻下了山,途中又遇到李栖寒。虽说这里的一切很多与他记忆里的对不上,但大体上还是相同的。 至少他还是挽月门的水月仙尊,李栖寒还是伴雪门的弟子,认他。 一路上二人结伴而行,谢遥不知怎么起了兴致,非要扮成李栖寒的师弟,这才有了刚才一幕。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谢遥道,“怎么,让你抱小姑娘还不愿意啊?万一到时候人家小姑娘一醒,还不让你抱了呢。” “仙尊说笑了。”李栖寒道,“只是关于抱姑娘一事,我不怎么有经验,不大习惯。” “多抱抱不就有经验了?” “这……” 见李栖寒犹豫,谢遥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免叹了口气:“似雪也真是,将你管得那般严。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你却连抱个小姑娘都不敢。” “既然仙尊这样说,那想必是比我有经验。”李栖寒挑了挑眉,不甚在意道,“要不还是您来。” 谢遥一噎,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将话接下去。 他索性将灌木丛踢开,对躲在里面的王金牙道:“干脆你来吧。” 王金牙自以为自己躲得严实,殊不知早就被这二人发觉。此刻贸然被拉出,他是又惊又怕,忍不住缩头嗫嚅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现在不敢,刚才见死不救就敢了?”谢遥道。 “小人刚才一时糊涂……” “既是对不起人家,那就得补偿。”谢遥擦着剑上的血,一副轻松的模样看得王金牙心惊肉跳。 他连忙低头认怂道:“补偿,要补偿,是我对不起人家。” 言毕他站起,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李栖寒会意,正欲将怀中少女递给他,却又听谢遥道:“让你抱了吗?” 王金牙哆嗦一下,赶忙转身。 昏迷的少女被他稳稳当当地背住。 谢遥这才满意点头,拍拍王金牙的肩 ,语重心长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人生在世应当多积点德,少干点缺德事。” 王金牙勉力一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大门牙。 李栖寒腾出手后也没闲着,开始清点活下来百姓的数目。一路奔波,逃难的百姓皆是面色蜡黄,满身脏污,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李栖寒找了个年纪略大的老者,问道:“请问老人家,你们是从何处逃出?” 老者颤巍擦去脸上泪花,一脸死里逃生的后怕与庆幸,道:“回仙师,我们是从渭南一带逃过来的。” 李栖寒了然点头,没有继续再问下去。谢遥倒是被勾起好奇,凑上来道:“渭南?渭南不是方家的地界吗?堂堂世家之首,怎么连自己地盘上的百姓都护不住?” “这位仙长……可不能这样说……”老者摆摆手,一脸惊恐,低声道,“现在哪还有什么世家?什么方家?” 虽然对世家仙门被废除一事早有耳闻,但谢遥还是第一次见平民百姓关于此事的反应。 不敢讨论不敢提,甚至连听都不敢听。 苦涩之意涌上心头,谢遥想,那位推行此令的……寒江君,当真就对仙门世家如此痛恨吗? “仙尊。” 李栖寒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这一路上妖兽横行,他们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办法。离这不远处是南平顾家的地界,不如我们将他们护送过去,以保他们性命无虞。” 谢遥环视一圈,见周围百姓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当即便答应下来:“好。” 想了想他又问了个问题:“不过,为何南平顾家仍可保留世家姓氏?未受寒江君一令限制?” 李栖寒一愣,随即道:“不知。” “不知?”谢遥只觉得出乎意料。 “当时此令一出,立刻遭到筑方世家反对,四仙门置之不理,只当挑衅。”李栖寒解释道,“没曾想一月后,江顾独身前往反对声最大的方家,亲手灭了方氏一族。而后又分别辗转各世家,一柄寒江剑将各家主震得闻风丧胆,不敢多言。可唯独顾家没有收到威吓,还保留了对南平一地的管辖权,令人匪夷所思。” 谢遥听完一切,眉头紧蹙,良久才问了一句:“那顾家对我们的态度如何?” “不针对,亦不会出手相助。” 谢遥道:“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在南平的茶摊上,喝杯茶水?” “应当可以。” “不错,”谢遥点点头,“比我想象的要好。” 然后他瞥了眼倒地的冥方兽,道:“走吧。让我看看十年后的南平,茶摊上的茶水涨价了没有。” *** 一众人浩浩荡荡,路上虽有险遇,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地到了南平的地界。 少女早就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也不怎么爱开口说话,谢遥怎么逗她都没有。既不知姓名,谢遥干脆给她起了个外号——“小哑巴” “我们一众人进入南平,势必会引起顾家注意。虽然仙门没落,但这些逃难的百姓总要安置。待会他们带人来接应,你便带着小哑巴她们…” 李栖寒正认真地听着,谢遥的话却戛然而止。 李栖寒疑道:“怎么了仙尊?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不是,只是我忽然想到这不是十年前了。”谢遥一愣,随即笑道,“这些东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怎么做。” “仙尊……” 谢遥不在意地摆手,转而问道:“有面具吗?”。 李栖寒点点头,从储灵袋中取出一个流银半面递过去:“这个可以吗?” 谢遥接过:“多谢了,稍后还你。” 他戴上面具,随后消失在形色的人群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师徒二人重逢!猜猜会怎么相见? 第53章 美人计 比起外界的腥风血雨,南平倒是罕见的太平。街上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一片安宁富足的模样。若不是见惯了妖兽横行,荒无人烟的景象,谢遥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记忆中一切平静的世界。 今是十五,南平街上挂满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花灯。他望着一眼不见尽头涌动的光海,望着擦肩而过,笑意盈盈的百姓,眼前莫名浮现出昔日见到的浮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光景。 此刻,向来以笑脸示人的谢遥怎么也笑不出来, 纵使戴了个流银半面遮住了容貌,但他一身青衣如茂林修竹,还是引了不少姑娘频频回眸。 却无人注意面具下,他眼里的愧疚与迷惘。 周围的商贩们在卖力地吆喝。 “花灯!好看的花灯!” “公子可要瞧瞧胭脂?买一盒回家哄娘子高兴。” “糖糕花糕杏仁酥……” 谢遥忽而顿住脚步。 他侧首,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缩在角落里。天寒地冻,小贩单衣薄履,被冻得很可怜。 谢遥上前,蹲下来,轻声问道:“请问……” 小贩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来光顾他的生意,愣了一下,随即慌道:“这位公子,您要买糖葫芦吗?” “我买。”谢遥凝着他,温声道。 小贩伸手取够插糖葫芦的草葫芦架,小心翼翼询问:“公子要买几串?” “全部可以吗?” “全部?”小贩重复了一遍,“公子你吃的完吗?” 谢遥笑了笑,并未回答他,而是继续道:“不过,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公子想问什么?” “这糖葫芦,你一天能卖多少?” “约莫七八串,卖不完。”小贩很想卖个笑脸,但天太冷,他的脸被冻僵,根本笑不出来。 “一串多少钱?” “十文钱。” “十文钱?” “公子是觉得贵?”小贩一下紧张起来,结巴道,“那九文钱?或者八文钱?” 谢遥摇摇头,阻止了他的继续降价:“不贵,没涨价,你也不必降。” 谢遥又道:“只是按你这一天卖的量,挣得钱只能勉强裹腹。” “外面世道这么乱,南平还不知能撑多久。”小贩道,“像我们这种逃难过来的百姓,能活着已经很好了,哪敢求那么多。” “你从哪逃来的?” “泉清镇。” 听到泉清镇三个字,谢遥有一瞬间的失神。诸多回忆涌上脑海,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想了想,他问了一个不用想也清楚答案的问题:“那地方……如何了?” “没人了。”小贩道,“那里没人了。” 十年前位于挽月仙山脚下,热闹繁华的小镇,十年后成了荒废萧条之地。 “哦。”谢遥轻轻点头。 “额……公子,您……您……还买糖葫芦吗?”小贩见他怔在原地久久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谢遥回过神来:“买,我买。”他说完便开始摸身上钱袋,想取出一些银两,可摸来摸去,钱没摸出来,只摸出一个绣工颇为劣差的香囊。 这是哪里来的香囊?谢遥神色讶异,他好像从未见过。 但眼下不是猜测香囊从何而来的时候。因为小贩正睁着一双满含期盼的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这……”谢遥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 “钱我替他付。” 一个低沉内敛的声音响起,谢遥莫名觉得熟悉。他侧首,便见身侧立着一个束玉冠着玄衣的男子,同他一样带着流银半面。而那面具之下的一双眼睛,正无波无澜地看着他。 谢遥忽而站了起来。 玄衣男子伸手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给小贩,意欲付钱。小贩第一次见这么多钱,畏缩着不敢接:“这位公子,这太多了……” “你还嫌多?” “……实在是太多了。”小贩嗫嚅道。 玄衣男子蹙起眉头,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冷声道:“那你到底卖不卖?” 小贩被吓住了,连忙点头道:“卖,我卖。” 见他终于同意,玄衣男子将钱袋丢到他面前,随即接过插满糖葫芦的草架子,走到完全呆住的谢遥面前,生硬道:“糖葫芦给你。” “哦。” “香囊给我。” 香囊?谢遥回过神,望了一眼自己手里做工粗劣的香囊。 “……不。”他摇摇头,“不给。” 玄衣男子道:“你把香囊给我,我把糖葫芦给你,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你要它干什么?”谢遥不答反问,“它是你的东西吗?” “……不是。”玄衣男子否认道。 “既不是你的东西,那你为何又要要它?” “它对你很重要吗?” “换句话说,我们认识吗?” 每问一句,谢遥便上前一步。眼见二人的距离逐渐缩小,玄衣男子忽而转过身去,道:“罢了,东西我不要了。” 谢遥一愣,便见玄衣男子又转回来,将整个糖葫芦架塞到他手上:“这个,赏你了。” 赏? 可从来没人敢赏他东西。 谢遥望了一眼手中的糖葫芦架,又望了一眼玄衣男子的背影,一挑眉头,心念一动。 他从草架上取下一串糖葫芦,随即将剩下的全数还给仍沉浸在“天降巨财”喜悦中的小贩。然后便追着玄衣男子的脚步,跟了上去。 *** 南平顾氏擂台。 刚才一番精彩的比试看得台下百姓意犹未尽,尚未离去。而胜者已经随着顾家子弟前往顾府,成为被招纳的贤才之一。 就当台下人,包括余下守擂台的顾家子弟都以为今日不会再有比试。一位带着面具的青衣公子却拉着一位带着同样面具的玄衣公子上了擂台。 “这……”一名顾家子弟见这二位气势不凡,不像一般的普通人,赶忙道,“二位仙师是否来错了地方?这里是顾家招纳贤士之地,不是能随意落脚之处。” 谢遥闻言,向他施了一礼,朗声道:“在下正是知晓这里是顾家擂台,才特地来借用。” “借用?” “是,借用。”谢遥指了指自己和一旁的玄衣男子,道,“我与这位公子定下比试,想借此擂台一用,也望台下各位为我们做个见证,以示公正。” 几位顾家子弟互相交换了眼神,那个为首的顾家子弟随即回礼道:“仙师若是此意,我们顾氏也不好阻拦。只是还望二位仙师比试时注意分寸,莫要伤了台下百姓。” 谢遥点头一笑:“那是自然。” “不知二位以何定胜负?” “面具。”谢遥道,“面具先掉落者为输。” “灵器为何?” 谢遥举起自己手中的糖葫芦:“这个。” 台下议论声骤起,隐约夹杂着笑声和嘘声。 “那……这位仙师呢?” 玄衣男子睨了为首的顾家子弟一眼,冷淡道:“我让他一步,不出白刃。” 台下的议论声更大了。 一开始还以为这两位是多大的来头,没曾想一个武器是根糖葫芦,另一个干脆连灵器都没有,跟闹着玩似的。 顾家子弟见这两人不像个正经打的,也不再往下问,道:“那……二位请开始吧。” 谢遥得令,整整衣冠,向着玄衣男子认真一礼,道:“在下谢遥,特请赐教。” 玄衣男子没有回礼,只是冷然道:“记住你我的约定。” “自是不敢忘。”谢遥笑眯眯回应。 话音刚落,玄衣男子脚下发力,飞向谢遥处,伸手便要取面具,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谢遥却也不惧,张开双臂向后仰去,堪堪躲过一招,随即腰间发力,一个回旋避开了玄衣男子的后招。 三下五除二间,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落下风。 也看呆了一开始对他们嗤之以鼻的众人。 台上,玄衣男子此刻站在谢遥原先站立的地方,道;“好身法。” “那是自然,”谢遥毫不谦虚,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才刚开始呢。” “哦?”玄衣男子微微眯眼,饶有兴味道,“我很期待。” 谢遥轻点脚步,几下来到玄衣男子身侧,伸出右手的糖葫芦,便要用一端去挑他的面具。玄衣男子轻巧躲开,正欲言雕虫小技难登擂台,谢遥却忽而伸出左手,点住他的穴位。即使他专门修习过术法,不会被轻易点穴定身,但半侧身体还是麻痹几秒,失了上乘。 “这叫声东击西。”谢遥十分大方地和他分享招数的名称。 而在这几秒间,谢遥又分别封住了他的灵脉和哑穴。 “这叫趁火打劫。” 又是几招过手。“这叫借刀杀人。”“这叫金蝉脱壳。”“这叫连环计。” 招招不敌后,玄衣男子终于认真起来、他身手敏捷,出手欲夺谢遥种种花样的关键——糖葫芦。而见其攻势汹汹,谢遥赶忙后退,却不料玄衣男子趁他不备,侧身踢住他的小腿,他步履一软,堪堪欲往后倒,手里的糖葫芦也将将掉落。 所有人都以为谢遥会狼狈一摔,包括他自己。 没曾想玄衣男子却忽而伸手接住糖葫芦,随即搂住他的腰间。二人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停在了擂台上。 谁的面具都没掉。 台下一片哗然。这场开场匆忙中间精彩的比试,似乎要草率地结束了。 而玄衣男子勾唇一笑,附到谢遥的耳畔,一字一句轻声道:“你输了,香囊给我。” 他的手指已经勾住了谢遥的流银半面,只需稍稍用力,整场比试就结束了。 未曾想谢遥却突然主动将自己的面具摘掉,露出一张论谁看都会惊艳万年的脸。 “先不急。”谢遥回之低语,“比试还没结束呢。”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凑近,吻了下眼前人的唇。 他俩虽然抱着,但站位却是双双背对台下众人。这一吻,除了他二人,谁也看不见。 也就在这一吻之间,谢遥趁机勾开了玄衣男子的面具。 流银半面应声而落。 一张熟悉,却又因经年磨砺而愈发沉稳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弃权,不算输。”谢遥凝着那双早就刻在心底的眼睛,声音夹杂着只有他感觉得到的颤抖,“我们打成平手了,寒江君。” 按照先前的约定,若我输,香囊给你,若你输,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若是平手—— “那我们便都答应对方的条件如何?”彼时的谢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好。”彼时的寒江君以为自己不会输,随口答应下来。 而现在的寒江君知道自己中了谢遥设下的圈套,却并未恼火,只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低声道:“敢问水月仙尊这一招,又叫什么名字?” “美人计。”谢遥回他,“我为美人,你中计。” “不错,”寒江君低低一笑,“此计甚妙,深得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南风仙尊得知此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你谢遥也有出卖色相的一天…… 某位谢大爷:找抽是不是?知不知道什么叫利用自己的优点反败为胜? 第54章 前路漫漫 事先谢遥与李栖寒有约定,与顾家交接完相关事宜后去附近的归来客栈汇合。于是花灯会结束后,他便直接前往归来客栈,准备找李栖寒交代点事情。 未曾想事还没来得及说,先见到一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您事务繁忙,怎么有空到南平一游?”谢遥哈哈一笑,向他的老朋友打招呼,“该不会是想我了吧?” 修仙之人青春常驻,容颜难改。纵使十年未见,似雪仙尊依旧如一朵高岭之花,清冷矜傲。 不过对于谢遥的招呼,他蹙起眉头,并没有理会。 “怎么不理人?”谢遥道,“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是见我不高兴?还是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师尊他不是这意思……”李栖寒立马解围道,“仙尊您醒来的消息传回伴雪门时,师尊可是立马给我传讯,让我去探望您。” 言外之意就是,我师尊他还是很在意您的。 谢遥面上做出一副又惊讶又感动的样子,开口道:“是这样啊……” 李栖寒松了口气。 却听谢遥又道:“那这位朋友,既然你已经让栖寒探望我了,现在在这里又是干嘛?” 似雪仙尊沉默地瞥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想必是师尊有要事要提……”李栖寒又出面替他解释,“莫不是沧月仙尊有话要带给水月仙尊?” 挽月门被江顾占了后,沧月仙尊便与仅有的弟子迁往伴雪门,这事谢遥也知晓。故而这个假设一被提出,他也半信半疑地问了:“什么话?” …… 似雪仙尊依旧不开口。 屋内空气宛若凝滞住。 见他不回答也不说话,谢遥也不恼,只是挥挥手,支开尴尬无奈的李解不准语花,道:“你先下去帮我要壶茶水,待会再上来。” 李栖寒叹了口气,点头称是,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似雪仙尊和谢遥两个人。 谢遥找了个地方坐下,没招呼似雪落座,而是自顾自地嗑起了瓜子。 “这瓜子真不错,”他赞道,“又焦又香。” 似雪仙尊:“……谢遥。” 听他终于开口,谢遥停了动作,笑着望向他:“你说,我听着。” “你还有闲情嗑瓜子吗?”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谢遥一瞬间敛起笑容。他放下手里的瓜子壳,波澜不惊道:“怎么?你对我有怨气?” “方才我来时,经过了顾家擂台。”似雪仙尊抿着唇,脸绷得很紧,“我看到你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那又如何?”谢遥道,“你不认识他吗?”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一下激怒了似雪。他几步越到谢遥面前,伸手指向窗外的远方,恨声道:“你可知皎月的尸骨还留在挽月仙山,是江顾那个混账亲手杀了他!” “而你,你谢遥!”他又指向谢遥,“你被江顾重伤,是皎月为你挡下最后一剑!” “那一剑刺在他的心口,”似雪指向自己的心口,“穿心之痛,不过十年,你就忘了?” 谢遥面色一白,事实上,这一切他并没有经历过,醒来后清风南风也没有和他讲。他以为皎月只是被江顾所杀,却并未料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关系。 “我……并不知……” “你知道什么?”似雪道,“你安稳躺了十年,仙门之变经历过几遭?当年挽月门被江顾攻陷,是沧月仙尊拼命将重伤的你救了出来。可半仙门的人都死于江顾的剑下,谁又能救他们?” “数万亡灵,死不瞑目,你若是有个心的人,就不会跟那个江顾,跟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寒江君有半分牵扯!” “对,我是混蛋。” “……什么?” “似雪,”谢遥轻声道,“我先这样和你说了。” “我是十恶不赦的混账,背叛仙门的小人,是大逆不道的罪人。” “什么意思?”似雪仙尊被谢遥这不明不白的几句弄得措手不及,不由得问道,“你要做什么?” “如你所见,我遇到了江顾,”谢遥道,“但你还不知道,我向他提了一个条件。” “条件?” “我要投靠他门下,做他的幕僚。” 这短短一句如惊天一雷,炸得似雪仙尊半天没反应过来。半晌,他才抖着手,颤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要去寒江君的地盘……” 谢遥原本想把话完整说出来,只是未料到话还没说完,巴掌先过来了。 这一巴掌,似雪仙尊用尽了全身力气。 伴雪门一向讲究以理服人,哪怕真要打架,也是召出灵器打得人家心服口服。抡巴掌这种单纯粗暴的动作,不符合门派体面,故而门派中的弟子不会用,身为掌门的似雪仙尊更不会用。 但这一次,他毫不顾忌地,狠狠打了谢遥一巴掌。 “谢遥!”他近乎失态地骂道,“你睡了十年,脑子睡出毛病了是不是?背叛仙门投靠江顾,你还真敢想啊!” “我是认真的。” 他一把扯住谢遥的领口,双目蓦然通红,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难以置信:“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这样做,让沧月仙尊和挽月门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还在等着你回去!” 谢遥擦了一把从嘴角渗出的血,脸上火辣辣地疼:“我没疯。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很多疑问没弄清楚。” “什么疑问,要让你去投靠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才能弄清楚?” “我现在还不能说,”谢遥揉了揉脸上的红肿,轻嘶一声,又道,“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江顾从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你忘了皎月……” “若皎月师兄的死是因为我和江顾,我更要搞明白这一切。” “现如今天下动荡,皆是因为这个寒江顾,你就算能弄明白你的诸多疑问,又能改变什么呢?” “似雪,也许你不信,”谢遥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我原本是已死之人。” “什么?”似雪仙尊缓缓松开手,语气惊疑不定。 “我原本十年前就该死,十年后更不会活着。挽月仙山上的漫漫朽碑里,本有一块是我的。” “可我现在却坐在这里,无病无痛,安然无恙。” “似雪,不瞒你说”谢遥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深埋心底的,从他醒来后便有的猜想:“我想,或许,这世道之乱与我有关。若我……” 若我按照既定轨迹死去,皎月师兄可能不会死,更不会是因为为我挡剑而死。 而仙门不会没落,挽月门半数人依旧会好好活着。 百姓不会流离失所,妖兽不会戕害人命,四处作乱。 这世道不会乱。 江顾亦不会是寒江君。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门便被敲响,屋外传来李栖寒的声音:“仙尊,顾家有人来请。” 谢遥与似雪仙尊对视一眼,随即道:“我知道了,你告诉他们,我等会便下去。” “是……”李栖寒的声音带了犹豫,“师尊,仙尊,你们还好吧?” 似雪仙尊看了一眼谢遥红肿的半边脸,有些欲言又止。 “无事。”谢遥淡淡回应,“你师尊好的很。” 他随即瞄了一眼面色微寒的似雪仙尊,意有所指道:“你先去告诉顾家的人,我待会下去不方便直接露面,要带个面具挡一挡。” “是。” 便听李栖寒脚步声咚咚,一会儿就从房外消失了。 “要我说,你这徒弟真不赖,各方面都很好。”谢遥微微一笑,赞道,“伴雪门后继有人,恭喜恭喜。” “门派都快没了,还要什么传衣钵的人。”似雪仙尊微抿薄唇,语气不知是讥讽还是愧疚,“倒是你,被我打了还笑嘻嘻地对我说恭喜。” “打我的是你,又不是你徒弟。换句话说,我夸的是你徒弟,又不是你。” 谢遥站起,整了整衣冠,除却半边脸上那道鲜红的掌印,又是一副潇洒乐呵的模样:“我可不是你,嘴毒认死理,脾气还又臭又硬。” “你……” 似雪咬牙,一甩衣袖,准备留给谢遥一个死不认错的背影。未曾想谢遥却拽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兄弟式的熊抱。 这下似雪彻底僵在原地。 “虽然你打了我,也没向我认错,但我不怪你。”谢遥特有风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拥抱是我师尊教我的,只给兄弟,你别多想。” “谢谢你来看我,专门跑一趟。” …… 似雪僵了一会,抬手也想拍拍谢遥的肩,却未想谢遥松手松得极快,似乎是怕他不高兴。 “好了,我要走了。”谢遥带上那个流银半面,“此去一别,你多保重,再替我好好看顾师兄和挽月门的人。” 说完他抬步便走。似雪仙尊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道:“你可曾想过,你会被天下唾弃。” 谢遥停下脚步。 “你若叛门,仙门世家从此便无你立足之地,而江顾也不会相信一个背叛者。” “生前名声尽毁,身后事无人理会。进一步悬崖万丈,退一步粉身碎骨,占尽无情无义无德无功的脏名骂名。如此惨烈的一条路,你当真要执意走下去吗?” “并不是我一意孤行,”谢遥沉默一会,回眸道,“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必须要尽力一试。” 若他的猜想为真,这世事是偏离了原有的轨迹才成了这副模样。 那他一定要重新让这一切重回正轨。 哪怕他死了。 哪怕他成了十恶不赦的混账,背叛仙门的小人,大逆不道的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眨眼就进入十二月啦,这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哇…… 第55章 清醒 “这个忙我可以帮。” “那就多谢仙尊了。” “但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仙尊请讲。” “第一,妥善安置好今日的百姓。” “仙尊放心,这个顾家自会处理妥当。” “第二,我要知道寒江君,也就是江顾的身世。” “这……” “若是此事难以述诸于口,我不会强求,顾家主不必为难。不过还请家主能明白,如今仙门式微,此行我自身难保,您交代的事情,不一定能……” “唉,仙尊既然想听,那我就如实告知,只是有一点还望仙尊能答应,待会从这扇门出去,还请您替顾家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 …… 谢遥抬眼望着萦绕在黑雾里的挽月仙山,停下脚步。 这座仙山,虽与筑方古始凶镜交界,却生了一条通天入地的大灵脉,终年灵气缭绕充沛。后来挽月仙尊途径此处,觉得此山是一处利于修炼的洞天福地,于是留下来创立门派,也就是四仙门之一的挽月门。 而通往挽月门的三千长阶,成了多少人的心头执念,终身向往。 可如今,谢遥站在山下入口,望着昔日巍峨的仙山死气沉沉,无数人向往的三千石阶覆满腐叶烂泥,埋着许多人的血与肉,宛若一个修罗地狱,不由得眼眶微酸。 他总是沉浸在过往的繁华里,哪怕一路见到颠沛流离的难民和空无一人的城镇,也始终置身事外,只当遇到一场虚妄。 唯有此时此刻真正入眼挽月门的衰败与狼藉,他才意识到,过去的十年有多可怕,多令人绝望。 他自小生活成长的地方,承载他的血泪风光,落魄狼狈,有他的师尊师兄和一干性格各异的仙师仙长,还有数万的弟子,永远热闹不休的挽月门,如今空空荡荡,灵脉尽断,妖气缭绕。 而作恶的人,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老天爷还真是给他开了个大玩笑。 “你他娘最好是有原因有苦衷的,”谢遥眼含泪光,咬牙切齿地恨不得一拳捶死他的倒霉徒弟,“要不然就等着挨揍吧。” 与此同时,水月镜天内,江顾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又怎么了祖宗?” 坐在他面前的玄九撑着下巴满脸绝望,一副赶紧给个痛快的萎靡模样:“您能不能先把这步棋下了,都快一个时辰了,我命再长也禁不住您这样耗啊。” 谁能想到平日里行事果决的寒江君,下棋却跟个闷在池子里的王八似的,半天挪不了一步。 “我听到有人在骂我。”江顾语气淡淡,“还说要揍我。” “得了吧,这方圆八百里都是您老人家的地盘,谁敢放肆?”玄九嗤笑一声,很是不信。 “我听得很真切。” “那这位勇士要倒霉了。”玄九道,“你先把这步棋下了,再去抓人家。” “他就在山脚。”江顾道,“不用我抓。” 这下玄九有些坐不住了,他一把扔掉棋子,站起来,语气震惊:“我设了数百个关卡,放了几百只妖兽,就是怕有人闯进来。这是哪路的神仙,这么大能耐?” “我放他进来的。” 懵掉的玄九:“……” “但现下水麒麟怕是已经拦住他了,”江顾也扔掉手中棋子,起身道,“我去看看。” “哎哎,你先等一会,我问个问题。”玄九闻言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是谁啊?什么来头,能劳烦你去接?” “我招的幕僚。” “什么玩意?幕僚?” “嗯。” “不是,寒江君,你能对自己的定位准确一点吗?”玄九一脸无奈,“幕僚是什么,出谋划策的人,若你是个打仗的将军或者夺皇位的皇子,招几个也无妨。可如今半个天下都是你的,再动动手,另外半个也可收入囊下,你还需要这个吗?” 江顾低头沉吟一会,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当时?你这还是一时兴起?” “算不上一时兴起,”江顾蹙眉,“当时我去南平,遇到了一个人非要拉着我打赌,然后我赌输了,只能答应人家开出的条件,让他做我的幕僚。” “呦,还有这事。”玄九被勾起了兴趣,“堂堂寒江君也有被人下套的一天?那我必须要去见识见识。” 说完他竟直接略过江顾,兴冲冲地下山去了。 而刚才还在被阻拦的江顾:…… 这边谢遥被半路杀出的水麒麟拦住,进一步也不是退一步也不是,只能道:“水麒麟,你好歹也曾是执风门的镇山神兽,咱们多年前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你放我一马又如何?” 水麒麟闻言,铜铃大的眼珠子瞪了他两眼,随即摇头道:“吾不识尔。” “怎么会不认识?那年执风门一游,我……” 欸不对。 谢遥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记忆里的事情,好像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生过。 这里江顾并不是他的徒弟,执风门一行当然也不会有,那水麒麟自然也不会记得他。 见面肯定是不止见过一次,可除却与江顾去执风门的那一次,再往前追溯,就太久远了。 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 思路捋顺了,先下的说辞怕是不成了。谢遥想了一会,转变话头,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不可能不认识清风仙尊吧。” 听闻这一称呼,水麒麟显然迟疑了,他犹豫一会,道:“尔认识吾先主?” 谢遥暗暗感慨一番这妖兽也不算无情无义,随即接了话头:“当然,他是我好朋友。” 远在执风门的清风仙尊打了个喷嚏。 “朋友?” “是,朋友。”谢遥道,“无话不谈,抵足而眠,夜夜相伴的好朋友。” “既是如此,”水麒麟眼里露出疑惑,“那为何吾从未听先主提起过?” “这个吗……”谢遥摇头晃脑,故作玄虚道,“我不太好说,除非你放我上山,我就说给你听。” “本君放你上山,不如你说与本君听。”不知何时,江顾站在水麒麟身后,面色淡淡。 谢遥的笑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水麒麟见江顾前来,俯首行礼:“尊主。”随即让开山道,安分不语。 此刻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谢遥面上镇定,心里却暗叫不好。他刚才那一番话纯属胡诌,本义是想借着清风的名头让水麒麟卖他个情面。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让江顾听去,起了疑心。 这要是解释不清,清风怕是要惹上祸事。 果不其然,江顾走到他面前,眼里带着些不快:“你放才说,清风那家伙与你很熟?” 谢遥被他的阴影覆住,只觉得威压沉沉,山雨欲来。 “寒江君千万别误会……”他赔着笑脸,“我与他不熟。” “哦,是吗?”江顾捏住他的下巴,微微倾向那瓣温软的唇,“无话不谈,抵足而眠,夜夜相伴?这是仙尊口中的不熟?”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谢遥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说什么不好?非得说这几个?还是成语!这一连三个怎么解释?说破天也不好解释啊! “哈哈这……”他尬笑两声,回避了江顾不爽的眼神,“寒江君何必在意,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江顾眉头紧蹙,明显对他的回应不满意:“南平上元节,你千方百计地靠近本君,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本君以为你是真心实意想投靠。” “可如今见你所为,并无坦诚之意。” 他慢慢靠近谢遥,凝着那双潋滟如水的眼睛,低声道:“若是带着目的而来,不如早些死心,滚回去。” 谢遥蓦然敛起笑。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许是上元节的花灯太暖,让当时的他以为江顾还是那个江顾,纵使眉眼冷硬了些,但心还是软的温的,只要自己放软了姿态,装傻糊弄几句,江顾就会软下冷硬的神色,无奈摇头,道一句随你去。 可眼前的江顾不是这样。 他咄咄逼人,目露凶光,一副众生唯我万物低贱的上位者模样,仿佛下一秒如果有人说句令他不满意的话,他就会扼住那人的喉咙,干净利落地杀掉他。 谢遥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人,上至修为高深的清风下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在提到寒江君这三个字,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胆怯。 这是用无数人的血肉堆出来的名号,绝对的实力,不服从就死。也只有他,没吃过苦头,不曾见过江顾的杀伐,以为江顾还是记忆中那个面冷心热的小徒弟,敢毫无顾忌地凑上去。 “江顾……”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含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亲近与软弱。 他想说你这是怎么了,他想说刚才的话我就是随口一说,他想说你还不清楚我的性子吗,就爱乱说话,他还想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但所有的话都还没有说出口,江顾就扬手,将他打下山阶。 谢遥不知自己滚了多少圈才堪堪停下,他只知道,当他再次睁眼,江顾的身影已变成一个小点,小到看不清那脸上喜怒。 额头鲜血滴落到枯萎腐烂的落叶上,渗出殷红的纹理。许久之前,曾有个也唤做江顾的少年郎,会笑眯眯地叫他师尊,会抱着他,眼眶发红哭得绝望。 可远在山阶上的那个江顾,冷漠地站在原地,瞧着他的狼狈。 同名同姓,却是不一样的人。 谢遥终于从那个温暖惬意的梦中醒来,如同一个打翻了糖罐的孩童,失去了所有的甜,只余空落落的心酸与苦涩。 原来那人真不是他徒弟,是旁人畏惧的寒江君。 第56章 上山 “就凭你,也敢直呼本君名讳?” 江顾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一身狼狈的谢遥听见。身上疼痛难掩心中冰凉,谢遥微咳几声,半伏在石阶上,没有说话, 见他不回应,江顾眉头复又皱起,冷声道:“你在蔑视本君?” 谢遥还是没有应声。 堂堂寒江君一连被无视两次,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一场短暂的沉默里,江顾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 上元节那场带着新奇香艳色彩的相遇,可以让他破例一回,却不能让他无限包容。 一旁的水麒麟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有些不安地瞄了眼底下的谢遥。 它无法预料后续,但不幸似乎要降临到这位先主的好朋友身上了。 “寒江君,你接的人呢?”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玄九出现了。 这是一场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及时的不能再及时的救场。后来的后来,玄九妖君时常拿这句话在一些刚通灵性的妖兽面前显摆。依他的观点,如果没有他的出现,臭屁威武的寒江君的后半生幸福就掰了,得打一辈子光棍。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此刻的景象是,玄九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到来打破了现有的僵局。事实上,他还在抱怨江顾跑太快没有等他, “我说寒江君,下次能不能不要仗着自己会御剑就飞那么快?我腿都要跑断了……” 江顾没有理他。 玄九越过水麒麟,奇怪道:“你怎么不理……” 下一秒,当他看清山阶下的身影,“我”字硬生生被他卡在喉咙里。 “这不是……那不是……水麒麟你看那是不是……”玄九颤抖着举起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此刻他很想用华丽的辞藻,富有文采的语言表达出内心的震惊,但碍于知识匮乏,所有的所有最终都只能用两个字来体现—— “我操!” 玄九道:“我没看错吧,那下面的人是谢遥?” 挽月门的水月仙尊谢遥? 未等江顾开口,他便自顾自地跑下去,绕着谢遥仔仔细细打量一圈。在确认真的是谢遥本人之后,他一个激灵后退两步,讶异道:“寒江君,你别告诉我,在南平招惹你的人是他?” “就是他。” “是他说要跟你打赌,然后说要做你的幕僚?” “是。” “用的什么手段?” “他亲了我。” 这一句话出来,玄九彻底失去表情管理,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什么玩意!他亲了你??” “不错。” 江顾答得从容,玄九却目露凄凉,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大字。 “完了,两世都栽了。” 离他最近的谢遥听到他呢喃了这一句,心中蓦然一惊。却又听玄九悲愤道:“寒江君,您能不能别收他做幕僚?” 这下倒是轮到江顾惊讶了:“你何出此言?” “不为什么,”玄九道,“我见他就来气。” 江顾不言。玄九便劝得更起劲:“你可知这人消失了十年,神不知鬼不觉的,现在突然出现,缠着你要做你的幕僚,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要做什么。” “玄九妖君觉得在下要做什么?”谢遥冷不丁地开口。 “这地方可是昔日的挽月门,你来这,肯定是要骗取寒江君的信任,找机会偷袭,夺回地盘重振仙门啊!这还用想?” “妖君此言差矣,挽月门失势近十年,世间百姓早就不认了,”谢遥道,“又何来重振门派一说?” “胡说,你明明就是这样想的!” “寒江君,您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谢遥没有反驳他的话,反而是抬头望向江顾,询问道。 江顾微微思索一会,竟然认同了:“不错,有理。” 玄九急了:“寒江君,他必然有所图谋,放着好好的仙尊不做,跑来这做幕僚?疯了吧?” “玄九妖君这话说得不对,”谢遥摇摇头,“且不提仙门式微,仙尊这个名头于我而言已没什么用处。寒江君如今名盛筑方,我弃了仙门前来投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倒是听玄九妖君的意思,似乎我投靠寒江君是不可理喻,怎么,难不成在你的心里,寒江君是这般不值得倚仗的人物?” “白的都能被你说成黑的,”玄九咬牙切齿道,“一点样子都没变。” 他转而望向上面的江顾,道:“我不和他争论,我只问你的意见,你是留他还是不留他?” 他又道:“寒江君,我给你提个醒,这人只会害你,不会为你好。你别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情我说不清也不能说,但你只需要记得这一点,除非他谢遥死了,否则,他将会是你命里最大的劫数。” 谢遥低眉,心里默念一声是了。当初玄九也这样提醒过他,可惜他没听。 现在想想,他还真是害得江顾,挺苦的。 谢遥想,若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其实就此放手也未尝不可。一个本就该死的人,干嘛上赶着去招惹曾对自己有意思的人。 可皎月的死,筑方的乱,江顾的变,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而若想弄明白这一切,唯一的方法就是回到挽月门,回到江顾身边。 他用手擦去额头上的血,勉强整了整自己的仪容,站起,又重重跪下,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阶上。 旁人以为他在跪江顾。 只有他知道,他跪的是这满山亡灵。 不管这世道,这史书,这芸芸众生知不知道江顾是他的徒弟。在他心里,江顾就是他徒弟。 滔天罪孽,他担九分。 而必要的时候,他也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似雪曾问他这一趟胜算有多大。 答案是没有。没有胜算。 搭进一条烂命又如何? 谢遥恭恭敬敬行了三个大礼,道:“此番谢遥前来,确实是有意投靠尊主。刚才言论有失,引了尊主误会,还望尊主勿怪。幕僚,谢遥想尽力一试,还请尊主给一个机会。” 一口一个尊主,态度谦卑到骨子里了。 玄九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虽然记忆久远,但他还是记得当年万人叩拜挽月门三尊的盛大光景。那个高高在上的水月仙尊,潇洒肆意,一点不应水月这内敛的尊号。 可眼下,玄九望着他额头渗血,一身尘土,态度诚恳坚决,心中泛起疑问—— 这人不会真是……真心实意投靠来的吧? *** 二人又坐回到了棋盘面前。 玄九有些不高兴,道:“寒江君,我说的话,你到底听了没有?” “听了。”江顾淡淡应了,右手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棋子,似乎是在思考下一步棋如何下。 “那你也该知道我不会害你,”玄九道,“你离谢遥远一点,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嗯,我知道。” “嗯什么嗯啊?”玄九望着他,只想把棋盘拍在他脸上,“那你还让他上山?” 还给了个玄的名号。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什么有意思啊?有什么意思啊?” “仙门仙尊,以色为赌注,冒着被天下唾弃的风险,就为了一个让我收留他的机会。”江顾道,“你会信吗?” “这不是废话,我当然不信。”玄九说着说着蹙起了眉,“我见你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不也是不信吗?” “所以我才会好奇,是什么让他这样做。”江顾道,“我总觉得,他看向我的眼神里,藏着许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或许就是他的目的。” 玄九听到这噎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在:“什么秘密不秘密的,我看他就是为了夺回门派,故意接近你的。” “那刚好,我也想看看他玩什么花样。” 江顾轻笑一声:“这里冷清了这么久,也该热闹热闹了。” 玄九一愣,便见江顾抬手,将棋子放入棋盘中。一瞬间局势逆转,他的棋子占了下风。 “又输了又输了。”玄九抓了把头发,目光哀怨,“回回都是,我一陪坐就是一天,到头来还是我输,哪有这样玩的!” “下次不用你陪了,换他来。”江顾抚上棋盘,微微一笑,“你去传话。” 玄九彻底垮下脸。 带路侍从是个白净的少年郎,谢遥跟在他身后,一眼就知道这是去星长明居的路。 “请问,”他礼貌开口,一副啥也不知道的好骗模样,“这是去哪?” “回谢玄士,这是去星长明居的路。您的住处在那里。” “哦,原来如此。”谢遥装作了解的样子,“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玄士您是第一人。” “我见这一路上,都是像你这样的少年随从,倒是很少看见侍女。” “尊主不大喜欢女子近身,所以侍女少了些。” “那方才经过的两个侍女是哪里的?” “哦,那是去红枫居的。”少年随从恭敬答道。 “红枫居可是住了什么人?”谢遥道,“瞧那侍女打扮,主人应当是个体面气派的。” “那倒没有,只是住了位姑娘。” “姑娘?莫不是未来的尊主夫人?” “玄士说笑了,我家尊主尚无此意。”随从道,“只是这位姑娘身份贵重,尊主看得重了些。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听闻这位姑娘,确是对我家尊主有意。”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谢遥却笑着点头,从容道:“那想必又是一桩风月佳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的情敌来了哈哈哈哈哈!! 关于玄士的称号,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鬼堕集市的天地玄修四个阶级啊……感谢在2020-12-06 12:19:33~2020-12-09 23:1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魅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情敌见面 谢遥的棋艺其实很不错。 被困山上的那十年,有一阵他突然发现了下棋的乐趣,于是白天拉着挽月门的弟子下棋,晚上就待在水月镜天,复盘白日的棋局,挑灯琢磨。后来弟子下不过他,仙师仙长也下不过他,连棋艺精湛的皎月仙尊也败了。 那时挽月门里无敌手,他还想下山寻世间高手切磋,只可惜最后没下成山,这个计划也就此搁置,不了了之。 可眼下新对手出现,他却再也不敢提当年张狂事。 谁敢在寒江君面前班门弄斧? “仙尊执黑子还是白子?” 微微出神间,江顾的问询声传来。 只见他一身黑衣,端坐一侧,精致的白玉冠衬得他面容英气,眼眸如星,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稳重,一颦一笑间却又带着微微的少年感。抛开私心不谈,谢遥觉得红枫居姑娘喜欢上江顾是有道理的。食色性也,他都栽了,更何况一个姑娘。 “我……执白子。”谢遥低声道。 “仙尊不必拘谨,”江顾道,“本君昔日在挽月门学艺时,曾听闻仙尊棋艺精湛,当时心有讨教之意,却没有机会。如今有了机会,便迫不及待地请仙尊过来了。” …… 编,你就瞎编。 谢遥在心里默默呵了一声,他还不知道江顾的脾气,少年时整日埋头练剑,愣头小子一个,会有闲心去了解谁的棋艺好谁的棋艺差? 但他面上还是一副惊讶又恭敬的样子:“是吗?难得寒江君惦记。” “当然,”殊不知一切已经被看透的江顾还在继续道,“其实本君记忆力一直不错。” 不错?不错你大爷。 我是你师尊你还记不记得? 我对你的好你还记不记得? 谢遥在心中把江顾从头到尾吐槽了个遍,面上却恭敬不减,点头表示赞同道:“尊主之能,在下佩服。” 江顾被夸得很满意,下了第一步棋,看向谢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温和:“仙尊请吧。” 谢遥诚惶诚恐地落子,随即道:“尊主既已授予我玄士的名号,便还是以玄士之称唤我吧,仙尊这个称号,我实在当不起了。” “无妨,”江顾又捏起一颗黑子,“喊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了。” 客气的跟昨天仿佛不是一个人。 谢遥默默翻了个白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转眼便是两个时辰后,棋盘上棋子寥寥,不过双十。 谢遥也终于明白玄九在带他来的路上,那一脸解脱和看好戏的表情。 合着你下棋这么磨叽啊。他偷偷打量着面前凝神沉思的人,暗暗嘲笑,心里却涌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有很多身份,诸如水月仙尊,师尊,师弟,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诸如解开自己复生的谜题,世道大变的原因。但抛开这些不谈,他其实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他有喜欢的人,而且这种喜欢似乎并没有随着记忆的模糊渐渐消失,反而愈发深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也曾纠结为何自己身为师尊,会对徒弟生出非分之想,这种纠结甚至持续他死前的最后一秒。 直到重新醒来,他思考了一遍过往才恍然大悟。或许从一开始,因为种种纠葛,他没有,也忘记将江顾看成低自己一辈的徒弟。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并肩同行,互相成长的好友,相聚在一起的原因是矛盾和误会。 而就是因为这层矛盾和误会在,他们没有建立成师尊和徒弟之间上怜下敬的正常模式,反倒演变成了——你看我厉害吧相信我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其实你也不怎么厉害我不想搭理你我不想学我不用你教的奇葩模式。 相处模式错了,感情升华在所难免。 如今喜欢的人坐在眼前,纵使心中有七分复杂两分犹豫,谢遥还是悄悄留了一分心动给江顾。 这与旁人而言备受折磨的下棋过程,却是他醒来后,难得与江顾相处的时光。 此时此刻,他不是水月仙尊,也不是师尊,更不是谢玄士,而是坐在心上人对面的谢遥。 不过这种岁月静好也没持续多长时间。 因为他的“情敌”来了。 *** 玄九半眯着眼,看了看一脸淡然的谢遥,又打量了一眼不远处被粉衣姑娘缠着的江顾,忍不住道:“我说谢玄士,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敢问玄九妖君,我该有什么反应?”谢遥挑了挑眉,“尊主年轻有为,相貌出众,有姑娘喜欢很正常。” “你就不好奇她是什么来头?”玄九指了指粉衣姑娘。 “好奇,”谢遥道,“但我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切,你就装吧你,”玄九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刚从南平的地界过来,敢说自己不知道什么。” “是真不知。”谢遥继续装傻。 “那丫头叫顾雪迎,十六岁,是南平顾云顾家主膝下最小的女儿,”玄九懒得再套话,直接道,“自小被娇养长大,脾气一等一的骄纵。一年前在南平遇见江顾,二话不说就要把人带回家成亲,我当时都看傻了。后来她得知江顾身份,知道成亲无望,又闹着来这,怎么劝都不肯走,还在这住下了,一住就住了好长时间。” 说到这玄九还有些委屈:“原本红枫居是我看上的地方,她来了,硬生生把红枫居给抢走了。” “你好惨。”谢遥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发表了意见。 “要我说顾云就是个废物,”玄九骂道,“自己女儿在这呆了这么久,还不来领回去。” “他估计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他就是心虚。”玄九继续骂道,“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江顾的事,所以不敢来,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呆着南平。” 谢遥问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尊主的事情?” “不告诉你。”玄九哼了一声。 ……死鹦鹉还挺傲娇。 “喂,你身为江顾的幕僚,自然要为他排忧解难,”玄九道,“你有没有什么方法把她弄走?” “弄走?” “对,最好是彻底轰下山的那种。” 谢遥默默望了眼不远处的江顾,开口道:“我见尊主,好像没有排斥之意。” “顾家人,又是顾云的女儿,总要留些面子。”玄九道,“可这样缠了近一年,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完了。” “其实这位顾家姑娘长得不错,除了脾气骄纵些,怎么就不喜欢了?” 玄九诧异地打量他一眼,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你竟是这样想的?” 谢遥无奈一笑:“那妖君觉得我该怎么想?” “罢了罢了,我不问就是了,你俩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纵使尊主不愿意,我也只能看着,”谢遥抱手,似是有些苦恼,“这事我不好插手。” “怎么不好插手?”玄九立马来了精神,“谢遥,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 “何意?” “江顾正为这事烦着呢,”他道,“他不喜欢顾雪迎,更不希望她留在山上,但碍于顾家的关系,他也不好直接把人赶下山。” “若是你能为他解决问题,便可在此立足了。” 想了想玄九又补充道:“最好是又快又有效,立竿见影的那种。” 谢遥犹豫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有一种方法可行。”过了一会,他微微一笑。 “什么方法?”玄九满脸好奇。 “用魔法打败魔法。” 谢遥整了整衣冠,昂首大步地向那两人走去。 此时此刻,顾雪迎端着一盘糕点,围在江顾身边寸步不离,嘴上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江顾哥哥,这点心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江顾哥哥,你看我今天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江顾哥哥,江顾哥哥~” 这撒娇声听得江顾脑袋嗡嗡,怎么躲都躲不及。他后退一步,顾雪迎便逼近一步,那架势是非要让他说句话吃块糕点。 眼看躲无可躲,退无可退,那一盘甜腻的糕点马上要抵到英明神武寒江君的脸上了。 一只手突然出现,将它拦住。 盘子后是谢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江顾有些不解,微微蹙眉,正想问你来这做什么。便见谢遥忽而目露羞赧,两颊微红,一副含情惬意的模样,似有千言万语诉说。 …… 江顾张了张嘴,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雪迎倒是反应的快,一手端着糕点一手插着腰,神色咄咄逼人,斥责道:“刚才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谢遥似是被这一吼吓住,一副我见犹怜的受惊模样:“我……我……” 下一秒,他便顶着顾雪迎杀人般的目光钻进了江顾的怀里,还死死环住江顾的腰,轻嗔道:“尊主~她吼我……” 顾雪迎脸色一瞬间白了,盘中糕点全数滚落在地。 不远处的玄九呆在原地,下巴都快要惊掉了。 唯有江顾反应迅速,立马回抱住怀中的谢遥,语气宠溺道:“不怕,有本君在。” 谢遥:……曹尼玛。 作者有话要说:  谢遥:玛德我真是承受了太多…… 第58章 夜探藏书阁 皓月当空,明月清辉洒在星长明居前,给略显荒凉的院落增添了些许风雅意味。谢遥坐在樱花树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没了挽月门的禁制庇护,也没了浓郁的灵气滋养,昔日繁密茂盛的灵植草木没了一大半。独这星长明居的樱花树依旧憨憨傻傻地立在原地,日复一日,不知悲喜地生长者,盛大的浩劫留给它的唯一教训就是,它不会再终年开花了。 谢遥于这枝繁叶茂间寻了一处容身之地,呆了整整一下午。 他不是个爱清净的人,却也架不住一波又一波人的围观。一群人跟看戏似的,边看还边指指点点,嘴里嘟囔着寒江君抱了他他上山不是为了做幕僚而是为了勾引。他听着烦,干脆跳到树上躲了起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 眼下入了夜,没人来了,他也终于落了清闲。 利落地跳下树,他进屋换了一套衣裳。水月镜天他没办法闯,只能在星长明居扒出一套不知何月何年所制何人所穿的短打,虽然旧了点紧了点,但好歹能穿。 论起来这还是昔日挽月门弟子的衣服样式,谢遥暗暗想着,也不知是谁偷偷留在这,竟没被找到烧了。 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展了展腿脚,融入了夜色之中。 *** 水月镜天 江顾就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伏在案前,一手握着棋谱,一手执着棋子,专心致志地下着棋。黑子白子轮换交错,一来一回间夹杂着无声的厮杀。 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妖兽的吼叫,他的手微微一顿,再落子时,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站在他的面前,轻笑道:“寒江君好雅致。” 江顾不语,半晌问了一句:“寒十七呢?” “他被我留在了鬼堕城,”黑衣人道,“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堂堂城主,处理事情竟需要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来吗?” “寒江君此言差矣,论战力,寒十七或许更甚我一筹。”黑衣人道,“毕竟这乱世,可没有以理服人的说法。” 江顾又落了一子,语气波澜不惊:“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黑衣人神色不变:“我的命,寒江君想取便取。只是若我一死,您的心愿便没人帮忙实现了。” 棋盘局势如风云般瞬息多变,江顾捏着白子没有落下,只是问道:“此番前来,又有何事?” “四仙山灵脉已断其三,还有一个伴雪仙山等着您下手。时间紧迫,不能再拖了。” 江顾沉吟一会,眉心深深折起:“不妥。” “为何?”黑衣人的笑僵在了脸上,“寒江君先前不是答应过吗?” 江顾道:“你先前并未告知本君,筑方几条主灵脉都在四座仙山上,若是都切断,可能会引得筑方动荡。” “本君并不想让筑方陷入绝境。” 灯火跳动,映得黑衣人的目光晦暗不明。 “有人似乎为您出了馊主意,”他道,“是那位新来的幕僚吗?” “你又何须插手本君的事务?”江顾面色淡漠,“你只需要告诉我,还有没有其他方法?” “当然有。”黑衣人声色从容,“尊主恐怕不知道,我让你切断灵脉不是为了灭筑方,而是为了汇聚足够的灵力。这些年我费了许多功夫,将几条主灵脉的灵力引向古始凶境,不日就要完工,既时撕开裂缝易如反掌,您也不用以身犯险。” “只是光凭那三条主灵脉不太够,再加一条会更有把握,所以我才会向您提议,再断一条。” “不过若是尊主觉得这会对筑方不利,那再换一处灵脉就是。” “换哪一处?” “南平。” 江顾一顿,抬头望向黑衣人,眼里多了几分狠厉:“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南平灵脉与伴雪仙山灵脉同出一处,除却伴雪仙山的,它是最合适的。”黑衣人道,“尊主不爱听,但我必须要说,恐怕您得在两个之间做出选择了。” “要么毁了伴雪仙山,要么毁了南平。” *** 躲过了冥方兽,躲过了水麒麟,躲过了一只又一只来袭的妖兽,谢遥蹲在树上,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总算明白为啥晚上的挽月仙山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合着妖兽都没关住,出来即送人头。 所幸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要不然照这样下去,不死也得送半条命。 月色朗朗,谢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破败的刻有“藏书阁”字样的匾额,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挽月门藏书阁荟聚天下奇书,算是筑方独有的一处圣地。昔日他虽不经常去,但也是满心骄傲。 盛世短暂,民智偏愚,挽月门开山祖师曾有训,不求太平放万灯,只求乱世留微火。这一点微火,便是藏书阁中的书册。毕竟一瞬蜉蝣灭,百世沧海桑田,唯有真理与智慧长存,而承载它们的不是珠宝权势术法,而是书中纸页。以此启民智,何愁盛世不万年? 谢遥轻点脚步,悄无声息地移至藏书阁门口。曾经雕栏画栋的建筑成了烂瓦破墙,他们连这一点微火都没护住。 向祖师爷默念了几句惭愧,谢遥进了书阁的第一层。 在南平时,他曾想找记载过去十年的书册,但乱世之人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住,又怎会有闲情去整理这档子事。思来想去,他决定来藏书阁试一试。 这有一本“天书”,名字听着厉害,也的确厉害,算得上挽月门的传门之宝。没别的原因,只因它能自动记载世间之事,不光能记载个大概,还能精确到细节。 不过纵使昔日身为挽月门仙尊,谢遥也没有能接触到这等天地灵器,只能说是略有耳闻。今日前来,他心里没底,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自己运气好一点。 最好是能一下找到的那种。 四处黑漆漆的,谢遥使了法术燃起小火苗。眼前景象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书籍散落一地,两边并排的书架上空空荡荡,仅有的几本书籍稀稀拉拉地立着。他愣了一会,随即轻轻地叹了口气,复又小心翼翼地前行。 真是作孽。 翻找一会后,外面隐约有妖兽出没的动静,谢遥屏住呼吸,熄灭明火,躲在一处书架的阴影中不敢出声。 空气中飘着一股熟悉而又令人反感的血腥气。 黑影在窗户上晃来晃去,伴随着踏入草丛的窸窣声,不一会便消失了。 谢遥松了一口气。 就当他准备走出阴影继续寻找天书时,脚下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绊住。他冷不丁地摔了个大跟头。 怪疼的,幸好没摔破相,谢遥趴在地板上龇牙咧嘴地想。 他爬起,正准备看看是什么东西绊倒他时,一个黑影突然从门口窜进来,向这边行来。 谢遥又躲进角落里,屏气凝息,余光偷偷向黑影瞟去。 月色下,一个蒙着面,身形娇小的黑衣人弓着腰四处打量,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谢遥眨了眨眼睛,心里有了计较。 人比妖兽好对付。 他闭眼,听着黑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 谢遥一脚将刚才绊他的东西踢了出去。 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的惊呼,黑衣人身形不稳,堪堪向前扑倒。谢遥一把提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拽进角落里。 “顾姑娘,功夫还是差了点。” “怎么又是你?” 顾雪迎扯掉自己的面罩,柳眉上扬,一副冤家路窄我倒霉的模样,低声道:“谢遥,你来这做什么?” “挽月门是我的地盘,我想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谢遥制住她的后衣领不放手,“倒是你,大半夜不睡觉偷摸着来这,一看就是居心不良。” “玄士这话错了,”顾雪迎不屑一笑,“我对寒江君一片痴心,处处想他念他,甚至恨不得把命送给他,又怎会居心不良呢?” 见她神色冷然完全不复白日里的娇憨痴情,谢遥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敬佩道:“想不到姑娘还有两副面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分寸还拿捏的刚刚好,这功夫天下无双,不去唱戏屈才了。” “我没闲工夫跟你说这些,”顾雪迎翻了个白眼,试着挣扎,“放我走。” “我不,”谢遥死不松手,“就不放。”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顾雪迎道,“堂堂七尺男儿,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你觉得你这话像一个十六岁小姑娘说出来的吗?”谢遥不客气地回怼,“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妈子,为了教训欺负姑娘的毛头小子才说的。” 他又道:“我说顾姑娘,你才十六岁,至于这么心机深重冷漠无情吗?世家出身,有钱有势,这两者足够你无忧无虑,不顾一切寻找真爱吧。白天的你很符合这种状态啊……” 不过话还未说完,顾雪迎便忽而出手,摆脱了他的掣肘 “这乱世,天真无邪就是死路一条。” 月色下,少女一身黑衣,目光锐利,手里紧攥连续方才绊倒二人的东西——天书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呀各位~感谢在2020-12-14 12:23:12~2020-12-25 00:1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魅之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戏中戏 “想不到你和我要找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谢遥见状也不慌张,只是道,“我原以为自己找不到的,多亏你了。” “你要这做什么?”顾雪迎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那你呢?你又要这做什么?” “不便告知。” “那我也不便告知。”谢遥耸耸肩,留在原地,“顾姑娘,恕我直言,这玩意真的不像外面传的那么玄乎,它就是一本破烂帐,祖师爷用它明示后人罢了,与其你自己拿着,还不如给我。” “你懂什么?得天书者知天下事,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顾雪迎紧握住手里天书,完全没注意到门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待我将它带回顾家,父亲便不会再质疑我的能力,届时我独当一面,谁是顾家下一任家主还有待商榷。” “能力并不是靠谁的认可才存在,它本身只属于你,”谢遥察觉四周动静,蹙起眉头,“顾姑娘,我想你的父亲并不希望你靠这样的方式去证明自己,这太危险了。稍有不慎,不光是顾家,整个南平都会被牵连。” “江顾并未对我起疑,”顾雪迎依旧不听劝,“谢遥,纵使挽月门已烟消云散,但我始终敬重曾是水月仙尊的你,昨日之事算我对不起你,今天我也提前告知你,你别阻我。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做了这么久的戏,只为了今天。” 黑影离她越来越近,她却还是没有察觉:“今日我将天书带下山,就此告别这里,便再也不会纠缠江顾了。” 她又忍了忍,道:“我知道你喜欢他……” 话还未说完,谢遥一个纵身便向她扑去,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闪避。她又恼又恨,正欲骂这人不知好歹时,一声厉吼如暴雷般灌入耳中,响彻这静谧长夜。 一只狼妖不知从何处而来,正喘着粗气,眼眸猩红站在她面前。 也站在谢遥的面前。 “你想走我不会拦你,但这只狼妖会阻你。”谢遥立在皎皎月光下,“小姑娘,你怕不怕死?” 当然不怕,顾雪迎盯着他的背影暗声道。 但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怕死,但她不能死。 她是父亲最娇宠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不出自于正室的孩子。人人都道她风光无限,只有她知道自己风光下的岌岌可危。顾夫人表面对她亲和,暗地里却恨她入骨,大哥二哥看不起她,三姐待她处处疏离。她不怕明枪暗箭,却怕人生不得自己掌控。若是将来大哥接替家主之位,杀了她最好,如果有意折磨,将她指给一个登徒浪子或是半百鳏夫,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天书是她拿命赌来的东西,她自然不甘心放手。可眼前的狼妖明显不是她能打过的,若是命丢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咬了咬牙,顾雪迎将书抱在怀里,决绝道:“水月仙尊,这天书,我给你便是,若你能护我一命,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这一开口引得狼妖躁动不已,瞬息间,它便冲了过来,谢遥不能躲闪,只能用手抵挡。便是这一下,右边手臂就被狼妖生生咬去一大块肉,顿时鲜血涌出,落了满地。 血腥气蔓延到空气中,风一吹便散得更远。谢遥冷汗淋漓暗叫不好,拼命阻挡间对顾雪迎道:“好了知道你怕死,此刻我缠着它,你赶紧走,这血腥气传得远,只怕不一会妖兽会来的更多。” 说完他狠狠踹了下狼妖的颈间,狼妖痛嚎一声,滚至一旁。顾雪迎见状赶紧向外跑去,而那股熟悉骇人的腥气又传入鼻间,谢遥心中一凉,使出符咒牢牢制住扭动的狼妖,向后喊道:“跑快点!” 不一会,顾雪迎的身影便消失在尽头。 谢遥松了一口气,又使出一堆定妖符将狼妖牢牢定住,随即拔腿就跑。 只不过刚跑到门口,他便瞬间定住,面色唰一下变白,仿佛见到什么让他惊恐的东西。 不过也足够令人惊恐了。 十三年前让他心魂空毒发,险些丧命的赤狰兽,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一只小小狼妖不足以困住他,可上古穷奇之后却能让他死千遍万遍。谢遥背后冷汗频出,连动都不敢动,心里只后悔来藏书阁一趟。天书没找到,还受了伤,眼下连命都快要不保了。 见赤狰兽没有攻击之意,他倚着门框,强撑起一副笑脸,忍着疼抱拳道:“赤狰兄,此番惊扰你是我不对,你大妖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赤狰兽还是没有动,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屋内狼妖蠢蠢欲动,手臂伤口血流如注。谢遥捂住伤口,眼前一黑,心道不妙,这样干瞪眼也不是办法。且不谈顾雪迎会不会喊人来救他,哪怕喊了,人来了,他恐怕也早就血尽而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心一横,脚一动,谢遥提起一口气就往外冲。未曾想赤狰兽比他反应还快,一掌拍下去,将路彻底堵死,没给他留一点缝隙。谢遥闪身躲过,跳到树上,白着脸喝道:“渊兮剑!还不来!” 夜空中飞速划过一个白影,不过瞬息,渊兮剑便应声而落,定在谢遥身旁。 赤狰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怒气一下上来,一掌拍到树干上。只听咔嚓一声,这颗参天大树晃了几晃,随即拦腰倒落。谢遥不敢含糊,直接握住剑柄,疯狂调动体内灵力,化成最大一击向赤狰兽的脸刺去。 滔天紫芒映得挽月仙山亮若白昼,也终于惊动了沉睡的人们。无论山上还是山下远处的人,都在此刻看到了难忘的一幕——汇聚在一起的紫芒如川流不息的流水,带着生生不息之势向某处奔去,所经之地皆是朽木逢春,败花重盛。若是修道之人见到此景,一定会大惊。因为,这是无数习剑之人毕生追求,却始终领悟不到的最高境界——无上境。 谢遥只觉得丹田燥热,浑身似要炸开。他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打晕这玩意。不然动静太大闹的四方皆动,他就是再装傻,也糊弄不住江顾了。 当然赤狰兽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打倒的,在这般浑然凝练的剑意压制下,它竟然还能伸出手掌,向谢遥扑去。眼看躲也躲不及防也防不住,谢遥硬着头皮准备直接抗。 不就是又挨一下,十三年前他都扛过来了,十三年后自然也可以。 但最终这料想的一掌没打到他身上。 谢遥惊讶睁眼,却见江顾不知何时站在赤狰兽肩上,负着手,面色冷冽地瞪着他。 赤狰兽毫发无伤,他也完好无损。相当于江顾一手担下了两方之击。、 真不错,不愧是我徒弟。谢遥不合时宜地想,这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吧。 “谢遥,你是想把挽月仙山翻个底朝天吗!”江顾开口,语气听着十分刺耳,“你若想死,无人拦着你,但你要想死前在这里闹事,本君可不许。”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谢遥只想上去踹这白眼狼两脚。且不提这地方变成这鬼模样是拜他所赐,自己昨天刚替他解了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被他这白眼狼一口骂一个去死,简直令人心寒。 手臂的剧痛让本就生气的谢遥有些神志不清,一瞬间他颇有些泄气。心上人不再是心上人,饶是他再努力又有什么用,纵使能将一切扳回正轨,失去的就一定能回来吗? 冷哼一声,正想开口,但一阵绞痛突然袭击胸口,喉头涌上腥甜,谢遥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要知道他原是悬在半空,凭着灵力吊着。此刻气力全无意识混乱,灵力也没了,整个人就像片羽毛,风一吹就落了。 那边江顾还想给人点颜色瞧瞧,见异变突生吓得赶紧冲上去把人抱住。不抱不知道,一抱才发现怀中人的右手手臂被生生撕去一块肉,伤口处隐约有黑气,明显是毒入体内。 “谢遥?谢遥?”江顾眉含隐忧,一遍又一遍道,“你给我醒醒!不许睡!” 谢遥闭着眼,面色苍白。 玄九带着人浩浩荡荡来时,正看到江顾抱着昏迷的谢遥神情焦急。他很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上前,对着原形毕露的寒江君道:“行了别担心了,你师尊不过是受了点伤,加之灵力用的太过,昏过去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本君早就让你把这漫山的妖兽封回古始凶境,你就是不愿!”江顾发了火,“这下把他伤到了,你高兴了?” 玄九只觉得无辜:“寒江君这话就说的没道理了,妖兽是你下令放的,人也是在你的默许跑出来的,我不过陪你演了出戏。怎么能什么事都怪到我头上?” 江顾被这几句话噎住了。沉默良久,他终是把谢遥抱得更紧,像是得之不易的珍宝。他闷闷道:“他跑来与我待在一处有什么好?不过白白背了无数骂名。我已经成这样了,我不想再让他粘一身烂泥。” 我不想再失去他一次。 “那你就不应该去招惹他。”玄九有些恨铁不成钢,“干嘛要跑到南平见他一面?还鬼迷了心窍把人招来做幕僚,又做戏似地往外推!你以为你这样是为他好?你不过是在伤他的心罢了!你就是个猪脑子!” 江顾抱着怀中的人,只是沉默。 他不过是想让谢遥知道,他早已不是原来的江顾了。 水月仙尊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就该留名青史,而不是与臭名昭著的寒江君同流合污。 有多远离多远才是最好。 “可我忍不住。”他轻轻垂眸,终是道了这么一句。 这可是他拼尽一切换回来的人,怎么能忍住永世不相见? 哪怕知道自己正在推开他,却也暗自庆幸可以与他待在一处。 多待一日,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虽然有些晚了,但还是祝大家元旦快乐(捂脸) 第60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谢遥醒的时候,正巧看到江顾坐在床边,歪着脑袋睡着了。 晨光熹微,如果没有先前发生的一切,眼前一幕自然是温馨美好令人动容。可眼下谢遥只觉得匪夷所思,甚至觉得惊恐。 江顾这似乎是坐在他的床头,守了一夜? 不可能不可能,他很快否定了这些荒唐想法。且不谈其他,光凭江顾现在是寒江君这个身份,就不可能守在床头守他一夜。 那想必是来兴师问罪的。 昨晚自己整了那么大的动静,又被江顾亲自逮住,一个图谋不轨,心怀鬼胎的印象算是留下了。饶是自己再怎么巧舌如簧,也解释不清一个人大半夜满山乱跑的事实。 可憋屈也是真憋屈。谢遥无奈地想,他累死累活跑一趟,东西没找着,还受了伤,被抓了个现行,甚至还意外发现顾家小姑娘的另一幅面孔,虽然他并不想发现。 想到这谢遥又看了一眼江顾,心中吐槽他这徒弟的桃花是真的烂。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死缠烂打的姑娘,还生生晾了人家一年。现在好了,人家姑娘一心搞事业,一切都只是在演戏,对他连半分真情都没有。 “算你活该。”谢遥轻声骂道,“从前教你那么多,半分没记住。” 他的目光随即柔和下来:“但倘若你真的三宫六院左拥右抱,我第一个让你不好过。” …… 江顾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要醒来。谢遥赶紧闭眼装睡,生怕下一秒腥风血雨降临到他身上。 未曾想腥风血雨没有到来,一只温暖的手却轻轻抚上他的额头。便听江顾松了口气,语气隐含庆幸:“总算是不烧了。” ……幻觉,一定是幻觉。 谢遥僵直着身体,不敢乱动一下。此刻他已经开始担心自己昨晚摔得到底有多严重,连感官都产生错乱。 江顾的声音还在继续:“渊兮剑替你收起来了,没丢,不用担心。” 这话听着好熟悉。 在哪里听过来着? 谢遥心中咯噔一下,猛然想起这话是昔日下山游历,江顾对他说的。彼时他总丢三落四,每逢住一个客栈,渊兮剑是必丢之物。后来江顾便在他休息前把剑拿走,第二天再给他。而每每归还,一句“渊兮剑我已经替师尊收起来了,没丢,不用担心”是必不可少的。 诡异,着实诡异极了。谢遥寒毛一下竖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记忆江顾是从哪知道的,还能复述的八九不离十。 思考间,声音又从耳边传来:“我真的很害怕再看到你躺在我怀里,怎么喊都喊不醒。” 谢遥彻底懵了。 “我原以为十年前……那次是最后一次,”江顾紧紧覆住眼前人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未曾想昨晚你又躺在我怀里,闭上眼醒不来。” “那般痛楚比剜心削骨还要疼上千万倍,”江顾低声喃喃,“我只恨不得替你去死。” 这话一出,屋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我还是想和你说。” “玄九告诉我,藕断丝连是情之大忌,我若一直挂念着你,便永远不舍得与你脱离干系。” “谢遥,我很早就喜欢你。” 江顾轻呼一口气,似乎是有些紧张,手心也出了冷汗,但他还是紧紧攥着谢遥的手,不愿意放下。 “你睡着,自然是不会问我何时喜欢上你。但哪怕你真的问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抵……就是很早以前。” “这段情不被世道所容,我也不敢向你说。幸好你还是我师尊,我是你徒弟,无论怎么样,我都可以和你待在一处。” “鬼堕集市那一次,我是真的怕了。你为我身陷险境,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只能眼睁睁看你气息微弱,昏迷不醒。” “后来你醒了,我还是怕。我发现自己身份特殊,会牵连到你。江顾受尽万世唾骂不要紧,水月仙尊一定要流芳百世,被人敬仰。” “于是鬼堕一战,我愿意作为人质以身犯险,我是你的徒弟,自然不能让你丢脸。” “被鬼堕城主丢进虚无之境的三个月,我日日杀的妖兽累得比鬼堕的城墙还要高。倦极的时候我总在想,一定不能死在这里,至少要再见你一面。” “可谢遥,你骗我。”江顾的声音都在抖,“我走的时候你还是好好的,待我回来,你却倒在血泊中,被打得浑身是伤,心魂空毒发。” “你告诉我要好好活着,可若没了你,我又怎么能好好活着?” 江顾语气颤抖,终于说出了深埋在自己心底,不被世人知晓的秘密,他以为这场倾诉只属于他自己,却没曾想阴差阳错间,谢遥听到了所有。 而谢遥自己也未料到,他一直以来寻找的答案,揭晓的时刻会来的这么快。 “我动用了血绝术。” 寥寥几个字如同惊天霹雳,在谢遥的耳边炸开。 “鬼堕城主告诉我,若是以寒江一族的心头血为祭,并辅以那颗天外陨石的力量,便有五成的机会将你复生,代价是不可预知的一切。” “我赌了,成功了。”江顾凄楚一笑,“代价是一切都成为了你讨厌的样子。” “盛世成了乱世,妖兽横行,人命如草芥般贱,仙门不再,皎月身死,你不再是我师尊,而我,成了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的双手布满血腥,我理所应当成为了千古罪人。” “而几乎所有人都忘却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可能也包括你。” 说到这里,江顾目光半是释然半是温存:“不过没关系,你回来了就好。” “我的事情说完了。” 很简短的结尾,符合他一贯干净利落的作风。 没有说知晓复生希望只有五分的迷惘,没有说取心头血的痛苦,没有说等待十年的孤独。只是将那份深情的记忆小心掩藏,独自去承受一个全新的,被无数人仇恨的身份。 江顾慢慢将手探向谢遥的额,准备动用灵力抹去那些记忆。 “你要离我很远才行,不要沾染我的晦气。先前我们的相遇你也要全部忘掉,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记起。” “水月仙尊,谢遥,”他轻轻唤道,似乎想把每一个称呼都唤个遍,“还有……” 还有承载了无数美好回忆,只属于过去江顾的那一个。 “师尊。” *** 玄九来时,便听到清浅殿内传来争执声和物品滚落声。 他吓了一跳,连忙问殿外的侍从发生了何事。结果侍从也只是摇摇头,根本不知殿内情形。 罢了,玄九想,那些事情说开了,不吵起来才怪。 且不谈复生这事有多么匪夷所思,连他知道时都觉得荒谬。这些肉眼可见的惨痛,就足够让谢遥难受一辈子了。 就当他还立在殿外踌躇,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劝架时。殿中却突然传来谢遥虚弱而又坚定的声音:“你说你喜欢我,我听到了。” 玄九一愣。 这事态的发展,似乎很不寻常啊…… 殿中江顾听到这话,脸色一瞬间白了。天知道当他看到谢遥睁眼,眼里俱是惊讶的时候有多心慌。 藏了这么多年,还是被自己说出来了。 他别过脸,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握拳,又假意放到嘴边,装作咳嗽两声:“你在说什么?本君听不懂。” 谢遥原本是坐在床上,一听这话立马掀开被子下床,气冲冲指着江顾的鼻子骂道:“怎么?堂堂寒江君敢说不敢认?前几天不还对我呼来喝去,态度倨傲?亏我教你一场,你是半分没学到!怂脾气倒是涨了不少!” 江顾被骂的不敢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垂眸不语。良久,谢遥才听到他低低地,闷声闷气道:“我错了师尊。” 这是他第二次喊他师尊。第一次听得不太清,第二次却是真真切切入了耳。 谢遥却忽而心中一酸,喉头一哽,泪湿了眼眶。 “我从未忘记,所以你也要给我解释清楚,从南平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都是……演的。”江顾声音低低,让人听不出其中悲喜,“我听闻你醒的消息,就……赶着去南平见你……” “你有意靠近我,我又怕又喜,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从前的事,却也不想让你再与我有关系……” “最后我想,不如干脆顺了你的意,将你引来挽月仙山,再连同玄九做一场戏……让你知道……” “让我知道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江顾,而是无情无义,冷血残暴的寒江君?”谢遥讥讽道,“你演的可真好,反正我是真的信了。” “其实……本就该是这样。”江顾自嘲一笑,“我不过是顺势演了一遍。” “那你干嘛要复活我?”谢遥咬牙恨道,“我死了就死了!世上少我一个又怎样?你这样做,只会置天下于水火之中!” “任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你也不该死!” 江顾忽而转过来,眼中满是委屈和愤怒。 “当时我抱着你,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是你啊?中心魂空的是你,做我师尊的是你,因为我被罚的是你,为了护我差点死的是你,死在我怀中的还是你。你本是皎皎明月,无方君子,为何要因小人之行受苦,因死板教条受罚,因有罪之我,愚昧众生受死?” 谢遥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眼前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力气之大让他痛得眉头直蹙。 “待会你就下山去,不要再妄想掺和任何事情。不必替我担责,亦不必替这天下操心。” “你的命是我换回来的,”江顾的语气执着而又冷硬,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你必须好好活着,百岁千岁万岁,有多久活多久!” “那你呢?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已经不是我师尊了,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说到这江顾顿了一下,随即又决绝道,“我是喜欢你不假,可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听了就当做没听见。” “可你都没问过我的想法,”谢遥凝着他的眼睛,“又怎知一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江顾松开了他的手腕,避开他的目光:“问了又如何?答案很明显不是吗?” “所以我才说,我教给你的东西,你是半分没学到,”谢遥深吸一口气,忽而紧紧扣住那只微微颤抖的手,“这话我只说一次,你给老子听好了。” “我也心悦你。” 作者有话要说:  江顾:大家好我就是那个 别人都看得出来我师尊喜欢我但我自己怎么都看不出来的 憨批男主~ 第61章 难兼顾 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后,谢遥的心头意外一松,仿佛有什么久悬心间的东西怦然落地。 他本就是藏不住感情的人。朔月仙尊从前问他,若有心上人会如何处之,他答得潇洒轻松,只道必然是向佳人袒露心迹倾诉衷肠,轰轰烈烈闹一场才好。 虽然眼下并没有轰轰烈烈闹一场,但至少说了出来,舒坦了。 不过“佳人”的反应似乎有点迟钝。 “给点面子行不行?”谢遥蹙起眉,“好歹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表白……” 话还未说完,下一秒他便被紧紧抱住。只听江顾声音轻颤,似乎是难以置信:“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不行。” 都说了只说一遍。 “求你了师尊,你再说一遍。”江顾小声乞求,“就只说一遍,我方才是真的没听清。” 这么重要的话你都没听清?活该你单身!谢遥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顺从道:“我心悦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说了三遍,这次听清了没有?” “听清楚了,听得特别清楚。”江顾将他抱的更紧,红着眼眶道,“清楚到一辈子都忘不了。” 从少年到青年,从寂寂无名到令人胆寒,十三年风霜浸得他满身孑然,唯有一颗心始终对一人保持着热忱。他不妄想能有所回应,甚至觉得这份感情深埋心底才是最合适的。 得偿所愿这种荒唐事,他想都不敢想。 可谁曾想,此时此刻他真的得偿所愿了。 “有什么感想吗?寒江君?”谢遥回抱住他,温声道,“梦想成真的感觉是不是挺不错?” 原以为是一场断舍,却没想到最终爱得。痴心妄想成了两厢情愿,大逆不道已是过去说辞。 “如此张狂的绮梦,我做都不敢做,”江顾泪中带了笑,“但实现的感觉,真的非常非常不错,简直好极了。” 他将脑袋埋进谢遥的颈间,言语里是无限的依恋与温柔:“谢遥,我喜欢你,一辈子都喜欢你,永永远远喜欢你。” “好了知道了,”谢遥无奈一笑,“我早就知道了。” “以后这句话,我要日日重复一遍。” “这就算了吧,我觉得太腻歪了。”谢遥赶忙阻止,“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 “那我只对你说,不让别人听见。” “那也不行。” “师尊……” “好吧好吧,都依你。” …… 立在殿外的玄九翻了个白眼,后退几步。一旁的侍从问道:“妖君,尊主和谢玄士还在吵架吗?” “当然,”玄九道,“估计吵到晚上都出不来。” “啊……那我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当然是退下喽。”他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有,明天将星长明居里谢玄士的东西都搬到这来。” 侍从惊讶极了:“这……尊主向来是一个人住的。” “从今往后不会了。”玄九面色淡淡,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桥上,他将手里的两壶酒扔进湖中,轻哼一声,“早知如此,还做什么戏,直接说开不就好了。” 扑通一声,湖面溅起水花,涌起阵阵涟漪。半晌,又恢复了平静。 *** 三日后,晚间。 谢遥坐在素心湖边,又支棱起了自己的老副业——夜钓。 遥想当年他和江顾一起夜钓的光景,一盏灯映半寸方圆,无人打扰,虽然鱼没钓上几条,但就他们两个人聊东聊西,也算安然。 哪像眼下…… “水麒麟,你的灯打歪了。”他凝着离湖面十万八千里的灯光,叹了口气,“我看不清,你再离近一些。” 水麒麟咬着灯笼提手,离近了一些。 “人家好歹是妖兽之首,活了百八万年了,辈分不知比你高了多少。”一旁的玄九忍不住刺道,“给你照明,真是委屈。” “你有这说话的时间能不能多打点蚊子?”谢遥用衣袖挥了挥周围,十分不耐烦,“我快被咬的受不了了。” “我堂堂妖君给你打蚊子,是你的荣幸。”玄九吊儿郎当地拿起手里的驱蚊蒲扇,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扇了扇,“你怎么还抱怨起来了?” 说话间便听水麒麟忽而打了个喷嚏,动静之大差点要把湖水掀个底朝天,照明的灯笼也被吹走,落到了湖中心。 谢遥:…… 他头疼道:“我只是想钓个鱼,安安静静地坐一会,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吗?” 玄九道:“其实我并不想看见你,是寒江君嘱咐我来的。” 水麒麟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来点什么,摇了摇头。 谢遥看着这一人一兽憨厚无辜的眼神,终是放弃:“算了我不钓了,我找江顾去。” “哎哎哎,别呀。”玄九连忙拦住他,“寒江君让我们在这里陪着你,你若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随你们怎么办,反正我是不在这呆了。” “这山上妖兽这么多,你要是又受伤了,我们可不好交代。” “我就说是我自己偷溜了,不怪你们。”想了想谢遥又伸出左手手腕,给玄九看上面系的红绳,“这红绳上面有江顾的气息,妖兽见了我,应该不会阻我的。” “那也不行……” “你这人话怎么这么多?”谢遥烦了,“我在这水月镜天呆了三天了,连出去走动走动都不行?” 他还准备去找顾雪迎,找她要回天书呢。 “当然可以。”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尊想去哪都可以。” 谢遥回头一瞧,便见江顾提了一盏明灯立在身后,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他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都处理好了吗?” “嗯,”江顾轻轻点头,“江南一带的妖兽已经收拢完毕,明日我就将它们渡到古始凶境。” “好,这样一来,江南便可以太平一阵了。” 然而不远处的玄九听到这些,却眉头一蹙,似有不快。 回去的路上,玄九坐在水麒麟背上,望着天上月藏于云间,深深叹了口气:“这几日都瞧不见寒江君,我还想着他是在忙什么事,今日才知道是去收服江南一带的妖兽去了。” “数千里之地,妖兽成千上万,何其之多,他以一人之力驱使,只怕是费尽了力气。” 水麒麟的皮毛柔软而顺滑,摸起来十分舒服。玄九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又道:“自古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说,我原先还不信,现在却觉得一点都不夸张。” “前十年都还在踌躇的事情,如今为了心上人,便义无反顾地去了,跟百年前的寒江家主还真是像。” 水麒麟步履坚实,走的很稳:“天下分久必合,不会有长久的乱世。尊主聪慧,自是知晓这个道理。而水月仙尊至情至性,心思仁善,必会劝尊主回头。”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玄九道,“江顾毕竟年轻,能力有限,江南一带尚可尽力挽回,可整个天下都是这样的烂光景,他怎么兼顾的过来?说到底,这也不是他一人之错。” “而且我说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妖与人注定殊途。乱世妖兽祸害人,盛世人祸害妖,二者根本没办法和平相处。当年寒江一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过是建了个古始凶境,将人和妖隔开了而已,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江顾虽为人,却已经与妖站在一处。他这样做对人固然是好,对自己却是大大的不利。若有朝一日太平再启,他与我们,可都是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听完这些,水麒麟默然不语,良久,它才道:“尊主之意,非吾与尔能揣测。” “有什么能揣测不能揣测的,”玄九笑了,“我们的寒江君什么都知道,我说的这些他肯定也想到了。”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愧加一个爱字罢了。愧这世道因他之举而乱,爱所爱之人心中美好光景。而且别忘了,他在做寒江顾之前,曾是挽月门的弟子,修的是正义道,学的是除恶术,日日被守护天下苍生的规训熏陶,自然比我们这些妖怪多几分仁爱之心。” “不能怪他。”水麒麟摇摇头。 “本就不怪他,要我说,这是寒江氏祖传的毛病。”玄九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里满是追忆,“虽是人,却有可以召唤妖兽的能力,不去想着做坏事,却妄想能改变世间规则,寻求人与妖相处的平衡。可做起来哪有想的好?最后只能是两边不讨好,背尽了骂名。” “或许这是上天给予的磨练。”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老天爷哪有那么好心。”玄九撇了撇嘴,“纯受罪而已。” “但吾和尔并不能阻止。” “是啊……不能阻止,那就陪着吧……” 玄九还在感慨,却见从林间突然窜出一个身影,速度之快让他根本做不得反应。待回过神来,他急忙顺着那身影逃跑的方向望去,发现竟是去往水月镜天的路。 第62章 双倍痛苦 “我来帮你掌灯。”待玄九和水麒麟走后,江顾提着灯笼,笑眯眯地走到谢遥身边,“不嫌弃我吧?” “哪里会嫌弃?寒江君能替我掌灯,是我之幸。”谢遥哈哈一笑,“而且还得多谢你给我做的鱼竿,十年过去了,竟还没坏。” “这鱼竿是十年前我替你做的那个?”江顾面上带了惊奇,将鱼竿从水中拿起,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还真是,我都忘记它放在哪了。” “我也是无意之中发现的,”谢遥道,“找到的时候还有些难以置信。” 虽然被尘封了很久,但擦去灰尘后还是完整的,照样能用。 “那十年前师尊用它没钓完的鱼,如今再钓一回吧。”江顾将鱼竿放回湖中,盘膝坐下,“弟子替您看着。” 谢遥走到他身边,同样盘膝坐下,望着隐在夜色中波澜不惊的湖面,开玩笑道:“那为师来考考你,十年前我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几句?” 江顾想了想,老实答道:“只记了个大概。” “大概是哪些?” “你怕蚊虫。” “不错。”光凭让玄九来替他驱蚊子就看出来了。 “你将《寒江剑法》给了我,说只让我参考不让我学。” “好像是这样,”谢遥恍惚记得是有这一遭,问道,“那你也参悟了几式?” “嗯……我学完了。”而且已经练至化境了。 “哦?是嘛?”谢遥惊讶了一下,但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寒江氏就要学寒江氏的剑法,毕竟抛开恩怨情仇不谈,《寒江剑法》本身就是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 想了想他侧首,好奇道:“那你觉得它与挽月门的招式,不同在哪里?” “想听真话?” “这还有什么真话假话,你只管说就是了。” “差的太远。”江顾淡声道,“尤其是挽月剑法的第九式遥山近水,也就是你当时提点我,要我多参考寒江剑法第六式的一招。两者动作虽然差不多,但力量速度还有剑意,完全不是一个度量上的。” “从前只听过人家赞挽月剑法轻盈巧妙,倒是没听过对它的批判之词。”谢遥的好奇被彻底激起,“你将这两招都演示一遍给我,我看看。” “好。” “等等,这样光看也没什么意思。”想了想谢遥眨了眨眼睛,跟江顾一同起身,“不如我出挽月的招式,你出寒江的招式,我们比划比划?” “跟南平上元节的那次一样?”江顾歪头望着他。 “不一样,这次我们都拿剑。” “可你手臂上的伤……” “不碍事。”兴致来了什么都不能阻挡。 “那我用平生剑同你比。” “要比就好好比一场,”谢遥笑的灿烂,双眸在夜色中如明珠般生辉,“寒江剑已认你为主,何不让我见见这天下第一剑的风采?” 许是被他的笑容感染,江顾面上也挂上了宠溺的笑。 “好,都依你。” “渊兮剑,来!”“寒江剑!” 便听两声高低不同的轻喝,两柄灵剑并肩而行,在黑暗中留下一白一紫的长长流光,随即各自落入主人的手中。 谢遥生疏而又毫不客气地执剑一礼,却并未报上任何出身,只是道:“谢遥,请求赐教。” 江顾恭敬回礼:“请。”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白光一闪,谢遥毫不犹豫出了挽月剑法的第一式,他本就修为深厚已至化境,剑意甚至隐约踏入无上境。此刻使出的招式哪怕再普通,也不敢让人小瞧了去。 江顾更是不敢小瞧,当年他拜谢遥为师,就暗觉谢遥实力应在其他二尊之上。而上次谢遥刺向赤狰兽那一剑,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已难逢对手。 “铮——”灵剑相撞时气意如湍急瀑流遇上冰寒雪川,一动一静谁也困不住谁,谢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望着寒江剑惊喜道:“好剑!” 一息间又是第二招,江顾屏气凝神并未回应,只是放轻了手中的力道,加重了技巧。 第三招相过时,谢遥忽而变化了招式中的一小段,打了江顾一个措手不及。 “兵者最忌轻气力重炫技。”轻飘而又有力的话语传来,让江顾一瞬间回到了昔日习剑得谢遥指点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招式都是虚的。” 唯一不同的是,彼时的谢遥是站在一旁,现在的谢遥是亲自上阵。 “还有,不要分心。” 江顾眉头一拧,争强之念被瞬间激起,终是发了狠,执剑毫不留情地向眼前刺去。 无数股凌厉寒风化作攻势,谢遥踉跄后退几步,终于能想象到江顾是如何用一柄长剑,让天下丧了胆。 “师尊……”出招后的江顾倒是有些后悔,方才被激了血性,下手重了些,差点伤到他。 谢遥却不恼,反而越来越起劲:“无事,再来!” 这回直接第四式第五式连上。 又是第六式。 “挽月的第九式本就是仿着寒江剑的第六式。”谢遥道,“我直接出第九式,你继续出第六式,要用全力。” “好。” 忽而起了风,吹起了二人的衣角,鱼竿也微微晃动。等了一晚,终是有鱼上了勾。 谢遥闭眼酝酿起势,江顾望着他却又晃了神。 十年光阴,换谁身上流过都会留下痕迹。从孩童到少年,从壮年到暮年,甚至从生到死,就连世事都换了个光景。如此长久的岁月,偏偏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没有落得任何印记,容貌依旧性情依旧喜好依旧,唯一遗憾的是,实力停滞了十年。 可偏偏自己就是靠着这份遗憾,又前进了十年,才勉强走到他的跟前,与他一战。 换句话说,如若没有这些意外,他可能永远跟不上谢遥的脚步,连做手下败将的机会都没有。 湖面泛起了涟漪,月光映在了谢遥的脸上,而谢遥睁开了眼。 他出了第九式,也是挽月剑法里的最后一式。 而迎着剑风与微风,江顾突然觉得,他要赢下这么一回。 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胜负心,也不是为了证明寒江剑法比挽月剑法好,就只是想简单地赢下这么一次,只是这么一次。 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 玄九与水麒麟赶到时,差点没被两股凛然至极,一动一静的剑气打飞。 “下次你们俩过招能不能提前说一声?”玄九看了看自己凌乱的头发,简直要气疯,“非要等伤着人才行?” “那麻烦下次妖君回来时也提前说一声,”谢遥立在江顾身侧,只想把手中的剑扔到这死鸟的脸上,“吓我们一跳。” “我不和你说这些,”玄九懒得费嘴皮子,只是望向江顾道,“刚才我与水麒麟看到一个黑影往这边来,你有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了。”江顾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在那里。” 玄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寒江剑将一个黑衣人的发箍牢牢插到树干上,而那黑衣人正在使劲挣扎。 他走进一瞧,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道:“你他妈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让你有多远滚多远吗?” “江顾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放弃!”那黑衣人挣扎着挣扎着,不知怎么的就骂开了,“草你大爷的江顾!害我师尊与爹娘的性命!我与你之仇不共戴天!” 谢遥听这声音只觉得耳熟,也上前看了两眼。待看清黑衣人真正面目时,他亦被吓了一跳:“穆……穆叶?” 虽然看着成熟了些,但大概面容没变,不过眉眼间的骄傲与锐气倒是少了很多。 穆叶见到谢遥在此,一下子傻了:“水月……水月仙尊?您怎么也在这?您也被俘虏了吗?”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面色几下变化,问道:“您不会……真如传闻所言……背叛了挽月门,投奔了这狗贼吧?” “额……” 江顾上前将谢遥拦在身后,面色沉沉道:“几番劝导你不听,好心好意送你下山你不领情,还敢来我这里闹事?” 他转而对玄九道:“废他修为,断他两条腿,有多远将他扔多远!” 穆叶不怒反笑:“你也就只会这些了?来呀!敢不敢将我放开!我们真刀实枪地打一场!” 刚刚才打过一场的谢遥:“……算了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水月仙尊,你如今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穆叶蹙起眉,发狠道,“这狗贼害人无数,连皎月仙尊都惨死于他手中,你竟然还能同他站在一处,为他说话?” “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谢遥想拍他的肩,却被他一手打开:“别碰我!我嫌恶心!” 这一举动可算是激怒了江顾,他三五下将穆叶揍倒,用剑抵着他的喉颈:“怎么?想同我一战?我告诉你,你不配!你爹娘因我而死又如何?你师尊因我而死又怎样!这十年你毫无长进,连我的身都不能近,还敢叫嚣着要杀我替他们报仇?只怕他们见你这般落魄惨样,恨不得早早进阴曹地府投胎去!” “你闭嘴!不许你提他们!”穆叶跟疯了似地挣扎着,却怎么都动弹不了。直到最后他终于失了所有力气,躺在地上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带着令人听着心酸的哭腔,“江顾……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江顾也终于丢下剑,无力地转过身,向外走去。 昔日好友而今反目,其中夹杂根本说不清楚的原委和滔天的恨意。这一刻,谢遥终于窥见了这十年来江顾承担的痛苦,并且跟着一起痛苦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才是罪孽的根源。 第63章 南平灵脉 顾雪迎找来时,谢遥刚回到水月镜天。 他才看完穆叶,回来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穆叶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小拜入景阳仙长门下,被人千捧万宠地长大,如今却落得满身戾气,没有昔日半分天之骄子的意气风发。他看得心里难过,便让玄九给他找了个地方住下,时时过去劝导。 但自从知晓他与江顾的关系后,穆叶连半个眼神都不给他,更不用提开口与他说话。今日好不容易开了口,却说了一个“脏”字。 穆叶说,你真脏。 谢遥只觉得一颗心滚入长满冰刺的冰窖,除了冷,还有钻心的疼。 故而在顾雪迎闯进来时,他只闭着眼捏着眉心,没有半点精神去瞧她,自然也不会瞧到那红肿的双眼和满面的泪水。 直到顾雪迎跪下,双手捧上手里的天书,哽咽道请仙尊救救南平。他才如梦初醒,从恍惚中清明过来。 “这是怎么了?”谢遥蹙着眉退下想上前阻拦的侍从,扶着顾雪迎起来,“南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寒江君要断南平的灵脉,不日就要动手了。”顾雪迎声音颤抖,再不复几日前的骄纵冷然,“我怎么求都没有用,只能来找仙尊您。” 这个消息听着就像个天大的玩笑,以至于谢遥在听完后甚至很想笑:“怎么可能?” 一条灵脉关系着无数生灵的生死,江顾怎么会去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四座仙山里除了伴雪仙山的灵脉,其他三座全断了,”顾雪迎浑身都在抖,“都是他干的……” 脑中像是有一根绷着的弦砰然断裂,谢遥忍不住站起,接过天书一页一页地翻,里面的记载看得他头晕目眩却又无比真切。 天书只是不通人性的灵宝,它不会造假。 乱世却由江顾复生他而起,这不假,很多人的死去也与现在的江顾没什么关系。可这十年呢?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情,江顾当真与其中毫无干系? “是我鲁莽,不该招惹他。”顾雪迎哑声道,“现下我知错,愿意自废修为下山去,永不靠近挽月仙山。还望仙尊想想办法,救救南平。” 这灵脉一断,南平就算是彻底完了。哪怕昔日再繁华再蒸蒸日上,也终将成为风中砂石,湮灭在枯骨血泪中。 谢遥沉默一会,终是将天书放回顾雪迎手中,道:“我会想办法的。” 他又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温声安慰:“不要害怕,我答应过你父亲,会护你周全。” “仙尊……”顾雪迎低头,掉下泪来,“多谢仙尊。” 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是那个一心争高低的顾雪迎,而是露出一些彷徨无助的十六岁小姑娘。家主之位固然是她所求,可南平是她从小到大的生长地,父亲更是她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她可以不做家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南平被毁,父亲受难。 送走顾雪迎后,谢遥没有任何休息,而是直接去找了玄九。有些事情江顾不会告诉他,但玄九会。 而此刻的玄九妖君正对几只体型庞大的妖兽呼来喝去,见谢遥来也不动弹,皮笑肉不笑道:“呦,谢玄士竟然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谢遥没有跟他掰扯的心思,只是淡淡抬眼;“江顾在哪?” “江顾在哪,”玄九微微眯眼,“你比我更清楚才是。” “我从不问他去哪,但今天我必须找到他。”谢遥道,“别跟我装糊涂。” 见他神色严肃,玄九敛起笑容,正襟危坐:“你是听到了什么事?还是见到了什么人?” “南平灵脉不能断。” 只这短短一句话,玄九便清楚了谢遥找人的缘由,但他没有丝毫惊讶,甚至连解释都不解释,只是波澜不惊道:“寒江君想做什么事,我不会拦着。” “若不拦,你我还有这天下,都要完蛋。”谢遥逼近两步,“我不会让他走到这一步。” “完蛋就一起完蛋。”玄九轻蔑一笑,“这天下苍生的性命,与我何干?” 顿了一会他又抬了眼皮,眸中尽是讥讽:“怎么,你还怕死?” “我当然不怕,”见他不肯如实告知,谢遥召出渊兮剑,毫不犹豫地放在自己的脖颈处,“倒是你们的寒江君怕我死。” “……你对自己还真够狠。”玄九泄了气,不耐烦地闭眼,挥挥手道,“他跟鬼堕城主在古始凶境呆着呢,你自己去找。” 此话一出,谢遥心中狠狠一沉,无名火瞬间烧进了胸膛。他收起了剑,道了一句多谢就急匆匆向古始凶境赶去。 *** 古始凶境 鬼堕城主依旧是那副装扮,负手立在刻有“寒江孤影,尽亡筑方”的巨石前,关切道:“尊主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明日。” “好,”鬼堕城主点点头,“那后续计划便可立刻进行了。” “有几成把握?”江顾淡淡询问。 “比上次要大一些,至少七成。” “那便好。” 见气氛陷入沉默,鬼堕城主又开口道:“待此事一了,寒十七也可以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江顾冷肃的面容浮现几分柔和:“他如何了?” “一直都很好。”鬼堕城主顺着话头说着,“只是您也知道,他虽是第一个成功的,但到底不够完美,记忆也有残缺的……” 话还未说完,他便侧身一避,躲开了锋利的剑刃。 谢遥落在他们之间,执剑而立,面色冷然,讥讽一笑:“想不到鬼堕城主和孤影门掌门,竟是同一个人。” 江顾见他来此地,面色一变:“你来这做什么?” 谢遥的回复同样不带好气:“我不来,就眼睁睁地看你去断南平的灵脉,置所有人于死地吗?” “你听谁说的这些?” “你管的着吗?” 鬼堕城主却不气不恼,只是在面具下虚虚一笑:“看来水月仙尊对我们的计划,似乎有些误会。” “四仙山压着筑方的四条主灵脉,南平一脉与似雪仙山同出一处,断它和断似雪仙山的有何不同?”谢遥不理他,只是直直地盯着江顾,“这四条灵脉断了,筑方可就是真的亡了,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 “水月仙尊误会了,寒江君从未想过应验这预言,”不等江顾开口,鬼堕城主便开始解释,“只是见仙尊复活,寒江君心中又想弥补过去的其他遗憾……” “又是为了复活谁?”谢遥听出其中话义,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难过,“江顾,你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这番质问让江顾短暂沉默了一会,然后谢遥便听他道:“此法,不会乱。” “对,此法不会乱。”鬼堕城主“好意”补充道,“这是我与尊主斟酌许久才得出的两全之法,不会再让天下乱套的。” 话音刚落,渊兮剑便寒光一现,插到他面前的石阶中。谢遥冷冷道:“我同寒江君在说话,闭上你的嘴。” 鬼堕城主挑了挑眉,后退几步。 “当年之事,若你不曾忘,就该知晓他害我们陷入怎样的境地。”谢遥望向江顾,“还有沈眠的性命,长清的性命,那么多人的性命,可都是毁在他手里了!” “我知道……”江顾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可若不是他……你也不会复生……” “我宁愿去死,”谢遥道,“也不愿见你陷入歧途。” “而且你要明白,有些人的离开并不是遗憾,而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活着。不要害怕失去,也不要想着去弥补遗憾,一生那么长,谁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都是注定的。纵使你将他们全部复活,也不能得到什么,又或是改变什么。” 江顾呼吸一滞,心犹若钝击,疼的厉害。 “谢遥……” 谢遥却铁了心冷了脸,抛下狠话:“我劝不动你,但若你坚持,我必会阻你。” 随后他便收回剑,转身离去。 *** 而这一去,回来时已是星光满天。 清浅殿外没有侍从,殿内也没有点灯,熟悉的身影亦是不在。谢遥心中郁结,抹黑踏进殿内,连亮灯的心思都没有,只想赶紧躺床上睡觉。 没曾想一双手却轻车熟路地环住他的腰身,将他紧紧拥住。 谢遥愣了一下,随即轻声道:“我还以为寒江君不会回来了。” “我可不敢,”江顾在他耳边低声呢喃,“我怕你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还要去做?”谢遥打掉那只正解他腰带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也没有那么重。” 江顾却一把将人拽了回来,不由分说地吻住,直到眼前人意乱情迷气息不稳才堪堪停下,随后小声认错道:“不是这样的,我知晓我做的不对……可我就是……放不下……” 理智让他清醒,执念却让他疯狂。十年间他被这两者来回拉扯,终是一步又一步地走远了。 如今又怎么回头? 虽早就料想结果是这样,但谢遥还是有些许崩溃。他沉默一会,忽而默不作声地将人回吻住,又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床榻。 仿佛此刻唯有唇齿间的抵死缠绵和低低的喘息才让他不那么心慌。 待到情潮涌起情动之际,他攀上那副坚实滚烫的胸膛,才再也克制不住,落下泪来。 他离得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好像根本阻止不了任何事情。 第64章 禾叶之穆 很大一部分时间,穆叶都是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某一处黑暗的角落。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该想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在父母师尊都离世后,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无尽的噩梦,任他怎么挣扎都醒不来。 角落里突然出现一抹光亮,谢遥来了。无力和痛苦一瞬间涌起,穆叶闭上眼,掩下了泛在眼眶里的酸涩。 然后他听到谢遥道:“穆叶,你得帮我。” 此刻的谢遥神色里满是倦怠,并没有耐心去同眼前的人温言细语,而是简单表明来意:“江顾要去断南平的灵脉,我必须拦住他。但光凭我一人之力,这件事情是没有办法做到的,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穆叶没有动,谢遥的声音又传来:“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没有时间同你解释。现下整座挽月仙山只有你不服从江顾,也只有你敢去和他一战。穆叶,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但我希望你能先放下对我的恨,与我站在一起。” 时间很紧,江顾已经和鬼堕城主动身,踏上了去南平的路上。谢遥清楚自己不能等穆叶太久,南平数万人的性命犹若千万斤的铁坠吊在他心上,每过一分一秒就下沉一点,留下揪心的疼。 恍惚间,他看到穆叶睁开眼睛,动了下嘴唇。下一秒清晰而又坚定的话语便传入他的耳中,不是难听的脏话,亦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而是一句:“我该怎么做?” 谢遥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浮现笑意,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破碎的人生被重新拼接,迎向他的却并不是坦荡光明的大道,而是愈发艰险难行的石栈。除却自己心中那份永远不灭的坦荡赤忱,支撑他向前的,还有如穆叶一般人心中的那份决心和勇气。 它们从未消失,只是隐藏起来了。而在关键时刻会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拥有它们的人眼里浮现,冲破一切黑暗。 “我会去伴雪仙山。而在此期间,你要赶往南平,拖延江顾的时间,”谢遥道,“能拖多久拖多久。” 穆叶点点头,没有多问:“我知道了。” “另外,你还要把这封信交给顾家主,”谢遥将一封信递给他,“这很重要。” “嗯。” 穆叶拿起搁置床头的剑,问了一句:“还要其他交代的吗?” “有一个姑娘会跟你一起。”谢遥道,“你得护好她。” 穆叶没有多言,只是越过谢遥,打开了房门。阳光有些刺眼,他拿手挡了一下,放下时便见一个年纪不大,装束干练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顾雪迎对他笑了一下:“穆公子。” “还有,”紧跟其后的谢遥负手而立,言语间透出关切,“此行切莫冲动。” 他知道江顾不会杀穆叶,但江顾身边的其他人却不会手下留情。 被那个笑容晃了眼的穆叶怔愣一会,才道:“我自有分寸。” 这幅样子和当年对他的一般无二,谢遥眼眶一热,却又不敢多言,只是踌躇再踌躇,轻轻道了一句:“那就多谢你了。” *** 这一日,南平久违的平静被打破了。 先是顾家的修士成百上千地从上空飞过,久不露面的顾家家主顾云亲自带队,再然后就是被驱赶走的妖兽成群地在结界外聚集,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一派凝重的气氛中,一个让人惶恐的消息如同雪花在大街小巷散开—— 寒江君要来了!他还要断南平的灵脉! 纵使很多人对“断灵脉”这个词没有概念,但“寒江君”三个字无疑是重磅炸弹,炸得他们惊慌失措。 这是杀人如麻,冷血残暴的代号,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腥风血雨。 南平要完了。 乱世中的人们对死亡的嗅觉似乎特别灵敏,而对活下去的渴望又分外强烈。消息一出,很多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离这里。但走到城门,他们又被层层围绕的妖兽吓得退了回来。 出去也是死,他们无处可逃。 没有什么比坐以待毙更绝望的事情了。即使顾家再怎么派人维稳,也阻止不完处于惶恐不安的人们的种种行动。 最先乱的是街道,再然后是商铺摊位的打砸抢烧,最后见了血死了人,事态发酵开来。 不过几个时辰,南平便已经开始乱了。 这几个时辰对顾云来说同样是煎熬,从刚开始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到后来的假意威胁再到后来的不惜颜面低头服软,他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口舌,都没有换回江顾的一步退让,甚至连半个回应的眼神都没有。 而不远处,灵脉之处已经被人布下阵法,不断闪烁的光芒每跳动一回增强一次,都象征着南平离毁灭更近一分。 “寒江君,一旦灵脉被断,这里的人都会没有活路。”顾云面色发白,终是失了风度,“顾家的结界撑不了多久,妖兽迟早要冲进来,到时候这里会成为人间炼狱。” “您昔日拜入挽月门,听的学的都是正义道法,今日您也高抬贵手,给无辜的百姓一条活路吧……” “顾家主这是哪里的话?现在哪里还有挽月门?”鬼堕城主笑着开口,句句话却听得让顾云心中发寒,“当初诏令的内容,您都忘了?” 顾云慌忙解释:“我一时忘性……” “既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还怎么好意思求寒江君给活路?”鬼堕城主点明破绽,丝毫不让,“十年太平啊顾家主,如此爱民的你,不应该每日战战兢兢,为这里的百姓谋划生路吗?怎么到头来又要求寒江君?我记得这十年,南平百姓歌功颂德的不都是你?似乎与寒江君并无半分关系。” “我知错,向寒江君告罪。一直以来我都以为……” “以为我是顾念到我的母亲,才不动南平和顾家的吗?”江顾转过身来,语气波澜不惊,“顾云,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很可笑吗?” “当年你将我们母子二人拒之门外,一副独善其身的自私嘴脸,怎么还会想着如今的我会对顾家手下留情?” 江顾抬手,示意不远处布阵的人开动阵法:“我已经给了你很长的时间,是你不珍惜,还妄想做一辈子的太平守成主,青史留名。”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话音刚落,阵法便启动了。不过瞬息,周遭十里的树木草丛便全数枯死,结界的灵力波动也随着地震山摇弱了下来,并隐约有消弭之迹。 顾云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发令道:“这个阵法不能继续!”刹那间,原本还安分守己的顾家修士纷纷提剑而动,向阵脚奔去。只是还未到达,他们便被一群不知从何处闯进的妖兽冲散了。 场面一下血腥起来,惨叫声嘶吼声混在一处,伴随着飞溅的鲜血和四散的残肢,顾云绝望地看向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的江顾,而江顾也正冷眼看着他。 这一刻,顾云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时的他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还有畏缩在她身旁的孩子,他记得那个孩子怯弱蜡黄的脸,他也记得妹妹哀求他的话,她说她生了重病,求她收留这个孩子,她甚至给他下了跪,伏在雪地里一边咳嗽一边流泪。 而他也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用冷漠的口气拒绝的。 他说:“阿月,当初我们就劝过你,不要任由自己的性子胡来,不要跟着那个男人走。” 他说:“如今你尝到了自己酿下的苦果,又跑来求着我们,让我们帮你照看这个不知和谁姓的孽种,不觉得很可笑吗?” 他还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 顾云绝望地闭上眼。 报应。 都是报应。 当初的孽种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寒江君。而他却有心无力,成了任人宰割的刀下鱼肉,连同整个顾家,整个南平都要为他陪葬。 无人能救了。 就在此时,一抹从天而降的紫光忽而冲进了阵法中央,随后霸道至极的剑风从阵眼冲出,瞬息冲毁了设在灵脉上的整座阵,也冲倒了在场的妖兽和修士。 尘雾迷蒙间,顾云只见鬼堕城主后退几步,似乎是难以置信,而江顾的脸色也一瞬间变了。 还穿着上山时那套脏污不堪的黑衣的穆叶立在中央阵眼处,一向苍白的脸上浮现几分红润,连带着目光都神采奕奕起来。 “江顾!”他大声喊道,“我要同你一战!” 江顾掩不住脸上的惊愕神色,怒道:“你是疯了吗!为何自毁丹田燃烧全身修为?” “我当然知道,”穆叶展颜一笑,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舒朗,“可若我不这样做,便永远没有和你一战的资格。” 他将手中长剑用力一挥,顷刻斩出十里深壑,从江顾的脚下蜿蜒而过。 “我用近三十年的修为,换与你在此一战,够不够!” “你……” “大点声!听不见!” 江顾面容蒙上灰暗,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平复心中纷乱的思绪,抬眼对上穆叶期待的目光,肃声道:“你有资格和我一战了。” 穆叶开怀一笑,举起手中的剑,一如当年的自信骄傲,仿佛重回站在了须弥灵境的试炼台上,向将同他比试的对手江顾从容道:“挽月门景阳仙长座下弟子,穆叶,请求寒江君赐教。” 江顾不言,只是沉默召出寒江剑,轻声道:“来吧。” 这一战打的昏天暗地山河色变,甚至波及到远在北方的伴雪仙山。谢遥赶至目的地时,只觉得脚下一震,心中蓦然惊惶。 他只想到江顾不会杀穆叶,却从没想过穆叶本身的意愿。 “你不必谢我,”临行前穆叶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似乎早就在暗示些什么,“我是挽月门的弟子,我在一日,便会替挽月门做一日的事。” “百姓有难,挽月门不会坐视不理,而你需要帮忙时,挽月门同样会倾力相助。” 近三十年的修为在这一刻成为滚烫炽热的火焰,点燃身体的每一处筋脉。每落下一剑,穆叶便觉得心中的苦闷,晦气与失意被火焰烧的少了一分,畅快极了。他明白自己的剑断了,他也清楚自己的七窍在流血,他还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依旧义无反顾地,用尽全力地使出最完美最厉害的招式。 前半生双亲和睦,备受宠爱,因为天资聪颖,自幼便拜入挽月门下,做了景阳仙长的关门弟子,人人都道他前途不可限量,是天之骄子。 后十年颠沛流离,落魄失意,从巅峰跌落谷底,复仇成了执念,人人避他不及,骂他是疯子。 这个梦做的太久太长,太美太累,太幸福太痛苦了。 穆叶纵身一跃,再次用手中断剑刺向根本刺不中的目标。 梦将醒来,恍惚间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青涩的眉眼里写满了骄傲与肆意。他听到有人问了一个问题,而年少的自己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回答了。 他又轻声复述了一遍。 “我乃是挽月门景阳仙长座下弟子,穆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我太纠结了…… 不过它也预示着这篇文快要完结了。 第65章 赌局 再次见到谢遥,似雪仙尊很是意外。 “水月……”他立在围观的众人当中,语气惊疑,“你这是怎么了?” 谢遥却一把抓住他的肩,急切道:“似雪,快,快带我去这里的灵脉之处。” “为何?”似雪仙尊蹙着眉头,十分不解,“灵脉关乎伴雪仙山的存亡,我不能随便带你……” “若不抓紧,南平便要完了!” 谢遥的声音很大,大到围观弟子们纷纷后退几步,一副被吓住的模样。他们哪能想到十年不露面的水月仙尊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带来一个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 “江顾要断四方的灵脉,以集天下之力达复生亡者的目的。如今三方已齐,就差北方了,而南平和伴雪仙山都曾是他的选择,”谢遥道,“他选择去了南平。” 若说方才的消息只是匪夷所思,那么这会谢遥说的话简直可以用惊悚两个字形容。周围的弟子听到后无一不面色发白,倒吸冷气。 以天下之力复生亡者吗?这种只存在神鬼志异的说法,那厮还真敢做,可怎么可能呢?太丧心病狂了吧! 殊不知他们眼前就有一个。 似雪仙尊倒没有旁人那么震惊,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早有预料:“怪不得。” 但他并没有解释,而是抬眼看向谢遥,询问道:“你想怎么阻他?” 谢遥深吸一口气,道明了心中谋划:“第一步,先要断了伴雪仙山的灵脉。” 话音刚落,立马有反对的声音冒了出来:“这怎么行!伴雪门百年根基都在这座山上,若是断了灵脉,伴雪门岂不是永无翻身之时!” “对呀仙尊,而且那叛徒不就是为了集四方之力才去的南平吗?如今断了伴雪仙山的灵脉,正是遂了他的意啊!我们不能这样做!” “对啊!” “就是就是……” “都闭嘴。” 这句话一出,还在议论的众人都噤声不敢再言了。似雪仙尊冷着脸看了一遭,淡声道:“伴雪门绵延百年,靠得不是贪生怕死和独善其身。” 谢遥自觉心中有愧,垂眸解释:“眼下南平有难,我别无他法,两权相轻之下才择了此策。伴雪仙山虽坐落主灵脉,但亦有无数分支灵脉滋养,断了这一条,还有其他的可以撑着,但南平确实不行……” 他又抬眼看向四周之人,大多数的面孔都很陌生:“我已托人向顾家主捎信一封,阐述当前困境,若我们出手救了南平,他会收留你们……” “不必再解释了。”似雪仙尊当机立断,“我们能自保,南平那么多的百姓却手无缚鸡之力,你随我来吧。” “递话给栖寒,”顿了顿,似雪仙尊扭头对一旁的一个弟子道,“立刻安排山上的人下山,越快越好。” “可仙尊,我们该去哪?” “先去南平,”似雪仙尊思索一会,又道,“落脚江南。” “……是。” *** 伴雪仙山常年覆于风雪,石阶上结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谢遥跟在似雪身后跌了一跤又一跤,最后实在忍不住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很快。” “也不知道你们的开山祖师爷是怎么想的,把门派建在这,这是人呆的地方吗?”谢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叹了口气,“鸟都不往这飞。” “也就只有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也不想这样啊,”谢遥挑了挑眉,一副无奈的样子,“可实在是太冷了,我受不了,只能靠这转移一下注意力。” 听到这似雪仙尊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差点撞到他身上的谢遥,蹙起眉头,似乎是不相信:“畏冷?你?” 修仙者引灵气入体,体质要比常人好很多,鲜少有怕冷怕寒的,更何况是一介仙尊? “是啊,我不光畏冷,我的伤口还不容易好。”谢遥不在意地撩起衣袖,露出几天前被妖兽咬伤却依旧在渗血的手臂,“你瞧,都换了好几次纱布了。” “怎么回事?”似雪仙尊冷下脸,“是江顾对你做什么了吗?” “他能对我做什么。”谢遥勾了勾嘴角,露出苦涩,“不过是老天爷看我还活着,给我的惩罚罢了。” 逆了天道,必遭反噬。 “行了快走吧,”他抱紧肩膀,轻嘶几声,似乎是真的受不住寒冷,“再呆在这里,我就要冻死了。” 似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走。谢遥见状松了口气,以为躲过了一劫。未曾想过了一会清冷的声音又传来,问的问题还让他很难回答。 “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这…… 谢遥真想装作听不见,可眼下就他们两个人,对方说话时怎么可能听不见。踌躇一会,他答道:“我能不告诉你吗?” “不能。” “可知道又怎样呢?”谢遥道,“你并不能阻止我。” 就像他知道江顾会做什么,却依旧无法阻拦一样。 “世上会多一个理解你的人,而少一个指责你的人。”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原本准备笑的谢遥敛起笑容,喉头一哽。 他不是瞎子,看得见伴雪仙山上的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还有目光里的不屑和讨厌。一个去往挽月仙山,成了寒江君麾下幕僚的水月仙尊,怎么会受到旁人的尊敬?况且沧月师兄也在这山上,定然知晓他的到来。可从方才到现在,他从未露过面。 一切都一目了然。 可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谢遥不免还是有些失意。偏偏此时此刻似雪仙尊又将他的这份失意点了出来。 “第二步计划……”他垂眸掩去眼里的沮丧,低声道,“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似雪的步伐在风雪中迟缓了几分。良久,谢遥才听他轻声道:“这和你当初告我的,似乎不一样。” 犹豫一会,谢遥又道:“我从未想过放弃、但当我确定是因为我的复生,这个世界才变成这样的,我便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或许吧,但这里的人等不了太久了。” 无尽霜雪终于有了尽头,尽头处伴有温暖的阳光。登上最后一级石阶,便可见到蜿蜒伴雪仙山脚下百年的灵脉,随之即来的是一股蓬勃的灵气。积雪之下有金黄色在流动,像是一条生息不止的巨龙。 “你从未告诉我伴雪仙山的灵脉是金黄色的,”立于山巅之上的谢遥俯首惊叹道,“竟然这么好看。” “只有伴雪门历代掌门才能来这里,”似雪同样在俯视,“我并不能告诉其他人。” 下一秒,他召出灵剑,向着灵脉处飞去。随着无数道白光闪烁,谢遥看到这条一直在流动的金黄色灵脉开始变灰变暗,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 至此,筑方四条主灵脉彻底被断,再无复原可能。 心中忽然一紧,手指紧紧攥起,谢遥知道自己开始害怕和紧张了。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将以整个筑方为注,逼一意孤行的江顾入局。这是一场豪赌,也是他这一生做的最鲁莽最没有把握的事情,倘若输了,所有人都要死。但若是赢了,这个因他而起的败局会彻底翻盘,并没有再逆转的机会。 *** 影响来的很快。 刚入顾府的顾雪迎无疑是最早感知的那一批人的其中之一。 她看到南平混乱的景象,急匆匆赶到顾府,却并未发现父亲的身影,甚至连大哥二哥也不见了。 身边经过几个急匆匆的侍从,其中一个被她拉住后吓了一跳,见到是她后更是吓得不轻:“四……四小姐?!您回来了!” 顾雪迎蹙眉问道:“你们这么急匆匆的,可是府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三小姐,三小姐她……” “三姐姐怎么了?” “三小姐她发病了!”侍从满脸焦急,“可府上的重灵草全死了!现下顾夫人让我们出去找呢!” 重灵草全死了?顾雪迎心中一惊。重灵草可是只生于灵脉上的灵物,当初父亲就是顾念她三姐的病,才将顾府定在这有灵脉经过的地方。如今重灵草死,那岂不是意味着—— 就在此时,顾云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父亲!” 顾雪迎面色激动。她一路小跑扑进顾云的怀里,眼泪掉了下来。 “阿迎?”原本疲惫不堪的顾云在见到顾雪迎后,怅然的神色多了几分震惊和难以置信,“你回来了?” 顾雪迎拼命地点头。 相隔一年不见,留给父女二人的时间却不多。短暂的拥抱后,侍从将三小姐的病情告知了顾云,顾云当即吩咐人去南平主灵脉上寻,并嘱咐要多带一些回来。 而顾雪迎也将谢遥委托的信拿给了顾云。这原是穆叶该做的事情,但中途穆叶将信给了她,并请求她转交。 顾云看完信上内容,面色变了几变,终是叹了口气道了一句:“果不其然。” “什么果不其然?”顾雪迎不解问道。 “伴雪仙山的灵脉断了,是水月仙尊做的。”顾云道,“现下寒江君一行人已经放弃南平,转道去伴雪仙山了。” “那可怎么办?”顾雪迎不免开始担忧,“水月仙尊会不会有麻烦?” “纵使有,我们也不能插手。”顾云收起信,神色严肃,“仙尊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我们去做。” 顾雪迎点了点头。 “对了父亲,”想了想她又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叫穆叶的人?此番我与他一同到南平后,他说要去阻寒江君。他现在在哪?受伤了吗?” 听到“穆叶”两个字,顾云的目光黯了黯。良久,他才抬手拍了拍顾雪迎的肩膀,语气惋惜而又充满尊敬:“他是南平和顾家永世的恩人。” 第66章 相知相离 灵脉断绝后的第三日,筑方多地异动频繁。 除了鬼堕集市。 这个地下城原本是整个筑方灵气最匮乏的地方,现在却成了灵气最充裕的地方。 一个大到足以覆盖整个鬼堕城,耗时近十年才修建而成的灵阵被设在这里,正在汇聚四方灵脉之力。 而在阵中心,寒十七抱着剑,正对着不远处的一丛山茶花出神。虽是寒冬,但因着灵气太浓郁,这里的花草长的极好,随处可见都是开的或绚烂或清丽的野花。而这山茶花,是他看着开花的。 倒不是说他多爱这花。事实上,他对一切事物或人都生不出情感。从他醒来开始,便一直在执行命令,甚至连吃饭睡觉都是在执行命令。他曾听到下属悄悄议论他,说他是一个记不起过去不憧憬未来,半死不活的杀人傀儡。 傀儡……当时的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个形容很适合自己。 没有呼吸没有情感没有感知,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不过……傀儡会做梦吗? 寒十七凝着那花,又想起了梦中那个模糊不堪的身影。照身形来看应是个女子,鬓边簪了一朵粉嫩的山茶花。她站在桥上,似乎离他很远,却又拼命摇着手和他说话,声音很大。寒十七记得自己听得很清,但梦醒后一句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是那女子唤他的名字。 她叫他,寒江岐。 可为什么是寒江岐?寒十七蹙着眉。他身边所有人都叫他寒十七,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叫寒十七。 寒江岐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奇怪了。他每想起一次,就觉得胸中沉闷,十分不舒服。 耳边忽而传来轻微的异响,寒十七警觉抬眼,手指顶开剑鞘,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未曾想一个长相出众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用剑抵住他的喉咙,轻声道:“又见面了,寒十七。” 寒十七冷眼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何人?” “我们很早之间见过面,只是你不记得了。”青衣男子依旧在笑,“不过话说回来,若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君师父。” …… 寒十七不再看他,只是淡声道:“阁下是来寻仇的?” “寻仇,但不是现在。”谢遥眯起眼,“我是来破这个阵的。” “不可能。” 布局了十年的阵,岂是那么好找到阵眼破阵的? “是,我是不可能。”谢遥示意寒十七看向不远处,“那……她呢?” 寒十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一惊。原是那梦中女子不知何时出现,正目光淡淡地凝着他,而她的鬓边,真的簪了一朵粉嫩的山茶花。 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似乎撬动了早已蒙尘的记忆之锁。恍惚间,寒十七只听到自己轻声唤道:“……阿月。” 阿月站在原地不言,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寒十七还欲再言,下一秒阿月却突然向阵法的关键之处冲去,他慌忙跟上,意欲阻拦,未曾想却被一股力狠狠推回。他踉跄几步,摔倒在地,覆于脸上的面具也随之掉落。 此时阿月的声音传入耳边,带着哭意:“寒江岐,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寒十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不能……” 他抬头,眼前人却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怒容的江顾和目光平静的鬼堕城主。 “寒十七,”鬼堕城主看着他,命令道,“戴好面具,别被幻术迷了心。” 而原本设局布阵,从容自得的谢遥此刻却白着一张脸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寒十七那张与江顾有八分相似的面孔。若不是他的手被江顾死死攥住,动弹不得,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问上一句:“怎么可能呢?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那场他并没有参与的仙门围剿,诛杀对象是寒江氏后裔,也就是江顾的父亲——寒江岐。 可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水月镜天清浅殿。 偏殿内多出了一条冰冷粗重的铁链,拴住了谢遥的手腕。他倚在床榻边,无言地望着窗外的弯月。 今日见到寒十七的真容,他除了震惊意外之外,还有一份了然。前尘今朝的疑惑解开不少。想来当年沈眠调查的仙门弟子失踪一事,便是因为鬼堕城主研究血绝复生之术,而寒十七,也就是早已死去的寒江岐,便是靠这血绝术复生的第一人,不过看他似乎在记忆上出现了欠缺,要不然当年怎么敢对江顾下狠手。 也难怪江顾敢想再复生其他人。有了寒十七的第一例,再加上自己这成功的第二例,第三例第四例绝非妄想。 可是……想到这里谢遥目光黯了黯。他不知道江顾明不明白,清醒的克制是有限的,而心中的欲望是无尽的。当人连生死都敢开始插手时,便没有什么不敢再做的了。当欲望压过了克制,毁灭的深渊就会无处不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风吹了进来。谢遥耷拉着眼皮没有动,他知道江顾来了。 月光落在地上,江顾走进殿内,凝着坐在地上的人,轻声道:“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没有,”谢遥不看他,“我做的一切,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是说替我断了伴雪仙山的灵脉?还是用幻术迷惑寒十七,去破坏我布置十年的聚灵阵?”江顾负着手,僵声道,“还是说,让穆叶阻我,让他死在我面前?” 最后一句话让谢遥陡然一惊,他猛然起身,拽得地上铁链咣当咣当响:“你说什么!” “他死了。”江顾平静而又麻木地复述着这个残忍的事实,“自毁丹田,耗尽修为,心脉尽断。” 脑袋里像是有根紧绷的弦倏忽断了。谢遥呆愣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脸上淌满冰凉的泪水,他才反应过来,扶着床沿缓慢无力地坐下,捂着脸流泪苦笑道:“看吧江顾,你看吧,我又害死了一个人。我已经害死了那么多人,现下又害死了一个……” 江顾心中同样痛苦,他不知道是该指责还是该自责,穆叶是为了杀他才上的山,亦是为了阻他才下的山。一切就像是因果,结局早已注定。谢遥的罪孽,又何尝不是他强加给他的? “安分守己地呆在这里不好吗?”沉默良久后他艰涩开口,似是命令又似是请求,“与我站在一起,便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谢遥别过脸,生硬拒绝,“我不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江顾跪到地上,目光里满是乞求,“为什么不能试一试?你我历经重重困难,终于互明心意。本是可以各退一步好好过下去,何必要弄到冷眼相对的地步?那几日难道不美好不值得令人留恋吗?若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不可能了,江顾,”谢遥闭眼哽咽道,“我可以闭眼不看,也可以充耳不闻,但我的心却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我,这一切因我而起。我不可能身负罪孽却又笑意满面地活下去。” “为什么不可能!”听到这些,江顾再也忍不住。他发疯似地将眼前人拥进自己怀里,厉声道,“这里也有一颗为你跳动的心,你为什么不能为它而活?你愧对天下人,我又何尝不被你亏欠?我的父亲因仙门围剿而死!而我那被人冷言冷语欺辱的三年,这苦苦等待的十年!你何尝看得见!” “……对不起。”谢遥低低呢喃,“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要对不起。”江顾颤抖着埋在他颈间,含泪道,“我只要你陪着我,求你了,我只求你这一次。” 不要再阻我,也不要再让我为难,更不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去傻傻地拯救苍生。 留在我身边吧。 求你了。 我只有你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谢遥流着泪轻笑道:“正如你喜欢的是谢遥而不是水月仙尊,我喜欢的是江顾而不是寒江君,这份感情纯粹真挚,才让我们难以割舍。” “可现下,江顾成了寒江君,谢遥难以忘却自己水月仙尊的身份。所求不同,就会产生分歧。哪怕我们对这些避而不谈,迟早有一天它也会出现,将我们分离。” “江顾,你明白我的脾气,也该知道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一字字一句句宛若锋利轻薄的刀尖,将江顾的心割得鲜血淋漓。他缓缓松开怀里的人,失魂落魄地起身,后退几步,才五味杂陈地道了一句:“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水月仙尊。” 谢遥垂眸,没有回答。 “我最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自以为责任重大,自以为是为他好,自以为能放得下。 他转身,快步出了殿门。 …… 夜色中,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又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殿内。 “告诉鬼堕城主,我将前往鬼堕城几日。他前不久和我说的最后一步筹划,可以进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型分手现场。 第67章 昭然若揭 灵脉断绝第七日,平静久已的挽月仙山突然热闹了起来。 谢遥被困在清浅殿里出不去,只能悄悄询问来给他送饭送水的小侍从,发生了何事。 小侍从犹豫再三,偷偷道这几日鬼堕城主抓了好些人回来,有仙门长老亦有普通百姓,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谢遥闻言心中一紧,隐约有了猜测。 是夜,他取出白日里向侍从讨的两张信纸,又取出要来的笔墨,就着淡淡的月光,开始在纸上写些什么。写完后,他给信纸施了术法,一个摇摇晃晃的纸片小人很快站了起来,小小的一个,很难被发现。 “动作要快,藏得小心一点。”谢遥轻声嘱咐它,“别乱跑。” 小人点点头,随后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向外走去。 还剩下一张信纸没有写。 谢遥提笔犹豫了一会,终是在纸上写下—— 致江顾:昨日决绝之言非我本意,但世间难有两全妙法。望君今后忘我,安康顺遂,再无坎坷…… 只是还没写完,门就被忽然推开。他赶忙将东西塞到床底,抬眼望去,却是玄九。 “仙尊好雅兴,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玩小纸人。” 只见玄九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小纸人,正是他刚才施法术变的那只。 谢遥瞥了小纸人一眼,面色不变:“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放的?” “这不明摆着的吗?”玄九把小纸人丢在地上,“和你的德行一模一样。” 小纸人被提溜回来,浑身已然皱巴巴的。被扔到地上后,它踉跄地上前,抱住谢遥的腿,哇哇大哭起来,似乎是委屈极了。 …… 谢遥笑了一下,淡声道:“只不过想递个话而已,妖君不必大惊小怪。” “递话给谁?内容是什么?” “没什么,问候之语罢了。” “问候谁?问候沧月仙尊?还是似雪仙尊?还是清风南风这二位?”玄九望着他,语气颇有些怜悯,“见你的打算,应是没想到认识的仙尊都聚齐了吧?” 正在安抚小纸人的谢遥指尖微微一顿,心中暗道糟糕,面上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江顾干的?” “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干的。”玄九耸耸肩,“可惜不是,是面具人干的。” 这个新鲜的称呼让谢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说的是从未以真容示人的鬼堕城主。 “你可见过他长什么样子?”谢遥淡声询问道,仿佛只是因为好奇,“这么厉害,难不成是什么隐世的高手?” “高手算不上,比江顾差远了,模样也普通,反正我不认识。”玄九道,“就是修炼的功法邪门了些,不好对付。” 他这副有问必答的好脾气样子简直难得。谢遥顿了下,还是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把话题扯回正轨:“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不过是闲的发慌,找你聊聊。” “聊够了?” “聊够了。”玄九点点头,客气回应,“多谢你。” 然后他抬脚,将捆住谢遥手腕的铁链踩断了。 一时间谢遥竟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这是……” “走吧谢遥,江顾明日便要回来了,你抓紧时间。”玄九微微勾唇,淡声道,“去传你想传的话,做你要做的事。我将山上的防守全撤了,剩下的,全靠你自己了。” “不必好奇为什么我会这样做,”他转身,留给谢遥一个轻巧的背影,“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许是看倦了太多的杀戮和死亡,看腻了你哭我悲,他死她伤的戏码,许是开始怀念那有三分温暖七分好颜色的烟火人间。 *** 挽月仙山比来时衰败不少。 沿途的花草死了许多,树木也开始枯萎。经过星长明居时,谢遥看到那棵承载无数回忆的樱花树已经初现颓势,不复之前生机勃勃的样子。 他垂下眼眸,加快了脚步。 快些,要快些。 今日听闻侍从的描述,他推测似雪仙尊和师兄他们可能已经被抓来,即将充当献祭之人。原本还想传信给似雪询问情况,不过听完玄九的话后,他觉得不用问了,情形应是比预想的更糟糕。 不能再拖了。 他要立刻赶往古始凶境。 可江顾临行前封了他的灵脉,让他不能动用灵力。他无法御剑,甚至无法抵抗古始凶境的妖兽,要想实施后续计划犹若痴人说梦。 思来想去,谢遥决定先找个帮手。 今日听那个小侍从所言,似乎有一个仙尊被关到了不远处的红枫居,也不知道清风南风还是似雪。谢遥想了想,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这出居所四周种满了枫树,而秋日枫叶熟时,如同丹阳朝霞绚烂如火,故而取了个直白贴意的名字——红枫居。后来顾雪迎住进来,也没怎么变动这里的布置。故而谢遥踏进这里时,还是觉得很亲切。 这里曾是皎月师兄住的地方,年少时他一挨骂就躲来这里,经常一呆就是一下午。 眼下风景如旧,故人却已不在了。 来不及回忆,谢遥忍下心中酸涩,急匆匆地进入居所内寻人。没有守卫,他行动起来很方便,很快就找到了小侍从口中的仙尊。 只不过不是清风仙尊南风仙尊更不是似雪仙尊,而是他的大师兄沧月仙尊。 本是件高兴的事,毕竟寻到了人,还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大师兄。可谢遥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甚至有些胆怯。临死前被鞭笞的剧烈疼痛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那双严厉淡漠的眸子一同刻进了骨子,每回想一次,便是翻倍的疼和委屈。 是他的大师兄将他逼进了死路。 那身熟悉的紫衣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谢遥却后退两步,意欲离开。 他想逃了。 未曾想沧月却在此刻轻轻咳嗽了几下,随之睁开了眼。 站在原地的谢遥能感受到那束目光从迷茫到警惕再到震惊:“水……水月?!” “……掌门师兄。”他低声应了,“是我。” “你怎么在这?”沧月蹙起眉头,语气在不经意中和蔼许多,“你不是跟着江顾,当他的幕僚吗?怎么大半夜来这了?” “不是,”谢遥一听便开始急着解释,似乎是想证明些什么,“我没有……” “那你回去吧,这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沧月的脸色严肃起来,“不用多说了。” 回回都是这样。 遇到事不听他解释,光凭自己的理解下结论,白白冤枉他,还冤枉他好多次。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掌门,还做他的大师兄呢? “我偏不走,”忍了又忍,谢遥的心绪还是被无数的怨和苦打乱了。他蓦然委屈起来,气急道,“我偏要和你说。” 然后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已经先掉下来了。 这突然的转变让向来处事不惊的沧月仙尊懵了。他呆愣了片刻,下意识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好好的你哭什么?” “就哭给你看的,膈应不死你。”谢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边狠狠擦泪边嘴硬,这是他有史以来在自家大师兄面前最硬气的时刻,“我告诉你沧月,我没有叛变,我在力挽狂澜,救整个筑方。你不能骂我不能罚我跪更不能鄙视我,因为你不配!” “你瞧着吧,我现在要去古始凶境,”他转身,放下了一句最不像狠话的狠话,“我会让你后悔你今天的所作所为。” “你站住。” 这三个字犹若金科玉律,让原本还硬气无比的谢遥立马停住脚步,怂了。 “你以为你是三岁小孩?还在这里闹脾气?”沧月冷冷斥责,“没半点仙尊的样子,出去也是丢挽月门的脸!” 谢遥没敢回头,更没敢开口。他听到后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还有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沧月忍着咳意,捂着心口缓缓站起,语气却依旧威严:“你方才说你要去哪?” “古、古始凶境……” “我和你一起。”沧月走到他身边,拧着眉道,“你浑身上下半点灵力也没有,独身去那里是要找死?然后好让我后悔?” “不是的掌门师兄……” “那就赶紧走。” *** 路的这一头,鬼堕城主正死死攥着一个少女的手,将她往回拉。 少女拼命挣扎,却还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你无处可逃,”鬼堕城主寒着脸,冷声道,“给我乖乖呆在这里。” 不要,少女一脸惊恐,瞪大着眼睛拼命摇头,她不要呆在这里。 见她抗拒的厉害,鬼堕城主忍着恨,一把将她推到地上,怒道:“你就当真如此恨我?那又何必回来?” 少女依旧在挣扎。 “你好好看看我,徐枫,你好好看看我!”鬼堕城主摘掉自己的面具,又褪下用来易容的假面,又是心痛又是悲伤道,“不要装作什么都记不得的样子!” “……小哑巴?” 一个不确定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谢遥站在原地,颇为警惕地看着争执的二人。月色中,他一眼就看到地上躺着的少女是他昔日救下送到南平的小哑巴,而那个挟持她的黑色身影分外熟悉。 他意识到可能是鬼堕城主。 可当他看到那黑色身影转过来,露出真正的面容,却再也无法确定了。 他惊惶地后退两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最最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有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撕碎,又重新组合在一起,聚成了一张熟悉无比却又十足陌生的脸。 可这分明是此时此刻,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张脸。 “皎月……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把这个伏笔揭开了啊啊啊啊啊!!!!!!爽!!!!! 第68章 寒江皎月 初来挽月门时,谢遥曾被山间一只兔子精吓得迷了路。 那时的他不过五六岁,被朔月仙尊捡回来没几天,不知有无灵根,能否踏入仙门,也无人照拂不受重视。 可稚子之心纯真,一日他突发奇想,想摘朵最好看的花送给带自己回来的好心仙尊,于是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最好看的花。可惜花没找到,先碰上了一只灵力低微的兔子精。那兔子精没想伤他,他却因为害怕滚落山坡,摔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四周黑漆漆的看不见东西,他怕得直哭,蜷缩在草堆里不敢出来。 直到一盏灯笼在眼前亮起。 还有明亮灯火后那张温柔的脸和同样温柔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啊。”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他眼前:“别怕,我带你回去。” “你……不是兔子精吧?”彼时的他吸着鼻子,揉着眼眶胆怯道。 “我当然不是,”那张温柔的脸浮起浅淡的笑意,“我名唤皎月,是朔月仙尊的徒弟。” 那是他与皎月师兄第一次见面。 后来他拜入挽月门,同样做了朔月仙尊的徒弟,最常去的就是红枫居,甚至还惊艳于皎月师兄的厨艺,也挽起袖子跟着下了厨房。直到那一年,皎月师兄因自己的徒弟吃了自己亲手的元宵而死,便再也没有…… 等等! 谢遥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望向地上的小哑巴。某一瞬间她的脸突然和记忆里的一张面孔重合。 徐枫! 那个皎月曾唯一收过的徒弟! 若说方才谢遥还存了一些侥幸,觉得眼前人不过假借皎月的脸来蒙骗他们,现下却是面色惶惶,心中已然信了八分。 可是怎么会呢…… “水月,”鬼堕城主松开少女,扬起笑容,语气曾是谢遥最熟悉不过的温和亲切,却在此刻让他心中发寒,“是谁放你出来的?” 谢遥摇着头,面色苍白,几乎快要发疯。自他重生以来,见过世道之乱,百姓凄苦,仙门衰落,也体会过故人散尽,旧友为仇,众人敌对,更不用说与江顾相离相疏,生了隔阂。他滚了满身泥泞,尝尽百般苦味,却从未向现在这般崩溃。 那个杀了沈眠,害人无数,行事诡谲的孤影门掌门,又或者是鬼堕城主—— 怎么会是与他相知相近,如同手足的皎月师兄呢! “你……”他颤抖着嘴唇,连名字唤不出来。 一副宽厚的臂膀却突然挡在他的前方,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立在我的身后,”沧月咳嗽了两声,平静对他说道,“不要怕,拿出仙尊的气势来。” “掌门师兄……”谢遥失神喃喃,“这个人怎么会是皎月师兄呢?” 分明一点都不像。 一个是清风明月,一个是地狱恶鬼。 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宛若两个极端。 “人心难测,善恶黑白从不分明,皎月仙尊也可以是鬼堕城主。”沧月拔出随身携带的剑,毫不犹豫地指向不远处的人,“可挽月门只留皎月,不留堕鬼。” 他的语气坚定,似乎山海难移。可谢遥立在他的身后,却分明见那手指轻颤,掌背青筋暴起。 再冷再硬的心,也是肉做的。 只不过有的人痛色浮在脸上,有的人藏得又深又紧。 “掌门师兄,”鬼堕城主向前几步,脸上依旧挂着笑,“昔日你曾说,我们都是师尊的徒弟,亲若手足,要互敬互爱,我从不敢忘。” “可如今怎么你将水月护在身后,对我兵刃相向?” “皎月已经死了。” 沧月的话简单直白,却让鬼堕城主没了笑容。 “他为了护自己的师弟,死在了十年前,叛徒江顾的剑下。” 冰凉的剑光在夜色中闪动,剑刃上映出鬼堕城主如死水般阴沉的面容,是谢遥从不会在皎月脸上看到的表情。 “他死得其所,我从未忘记。” “可我依旧敬你为师兄,不曾下狠手伤你。”鬼堕城主寒声道,“我愿意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放下你的剑。” “我这一生只许两个人这样唤我,一个在我身后,一个长眠于此山。你不配敬我为师兄。” 沧月咳得更厉害了,拿剑的动作开始吃力:“我是挽月门掌门,除恶是我之本。恶人一日不死,我的剑便一辈子不会放下。” “呵……哈哈哈——”鬼堕城主闻言突然大笑,好似癫狂的厉鬼。一时间,寂静的山间充斥着这诡异的笑声,令人脊背发凉。 恍惚间,谢遥却看到他眼角泛起泪光。 “真是可笑,可笑极了。”鬼堕城主收起笑容,低声喃喃道,“同样的人不同的身份,皎月仙尊留名青史,我却只能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可他哪有那么好?不过披着一张虚伪正义的皮,就值得你们这样对他?” 他扭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小哑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凄凉:“徐枫,就连你爱的也只是他,不是我,对不对?” 小哑巴害怕地瑟缩起来,看都不敢看他。 鬼堕城主终是明白了什么,抬眼望向拿着剑指向他的沧月,脸色恢复以往的平静,甚至还带上一丝笑意。 “看来你我之间终有一战。” 他召出十年未用的逐华剑。灵剑一如往昔地干净凝练,完全不知握住它的已不是当年清风月朗的人物了。 当年朔月仙尊赐他灵剑,让他想名,他想了好几个都没想好,最后还是沧月替他想了一个。 愿逐月华流照君,逐华就很好。 彼时他还是皎月,虽心中藏纳千万不堪,但仍被这份美好的祝愿打动了。 那么多年的相处,又怎会没有一点真心? 鬼堕城主握紧手中的剑,哑声道:“用它杀你,最好不过了。” *** 谢遥眼睁睁看着那把剑刺进了沧月的胸膛。 他灵力全无,根本阻拦不住二人的打斗,最后只能徒留一身无用的伤痕。 直到鲜血溅到他的脸上,洒了满地,。 “不要!!!” 谢遥连滚带爬地扑向跪地不起的沧月,捧起那张苍白的脸,双手止不住地抖,语无伦次道:“师兄,掌、掌门师兄,我在这,我在这,你不要睡,我带你去找……” 沧月向来严厉的眼眸终于泛起一丝温柔。他望着谢遥,轻声道:“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鬼堕城主提着沾血的剑,怜悯地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谢遥,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谢遥啊……失去至亲之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他抹掉脸上的血和泪,弯起嘴角:“当年寒江一氏被灭门的时候,我也如你一般,跪在我兄长面前哭泣。” “很痛对不对?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喊都没力气喊。” “我和你一样,对我兄长说:‘不要睡不要闭眼,我带你去找大夫。’”他的语气很轻,像是丧失了所有力气,“可我兄长告诉我,他说:‘皎月,我们无处可去了。’”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我兄长,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 谢遥绝望地抱住沧月,忍不住悲怆道:“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鬼堕城主道,“只听这些你就受不了了?那你可知,当时我的绝望是你现在体会的数万万倍。” “那你做什么皎月!”谢遥突然起身扑到他跟前,咬牙切齿神色癫狂,“为什么不做寒江氏,不跟他们一起去死啊!为什么要来挽月门做皎月师兄皎月仙尊啊!” “因为我本名,就叫寒江皎月。” 鬼堕城主道:“自始至终,皎月都是我的名字,没有变过。” 听到这些,谢遥像突然失了所有力气,踉跄摔地。 “一个寒江皎月一个寒江顾,加上一个寒十七,你们寒江氏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鬼堕城主笑道,“当年因为一个荒谬可笑的预言,几千寒江氏的人呐,一夜之间全没了。人命比烂草还要贱。” 他接下来的话字字让谢遥心中发凉:“如今我不过是想让那预言,成真罢了。” 寒江孤影,尽亡筑方。百年前筑方的人因为这句话屠了整个寒江氏,甚至在后面依旧对寒江氏遗脉追杀不止,势要拔根。 那他寒江皎月便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让这预言成真,让整个筑方为寒江氏陪葬。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顾被你教的真好。”鬼堕城主眯着眼,将剑抵上谢遥的喉咙,“我谋划这么多年,只敢骗他是复生之法而非灭亡之道。” 谢遥闻言攥住逐华剑,手掌渗出鲜血,哑声道:“你……你敢动他试试。” “我偏要他死。” 剑锋划破了谢遥脖颈的皮肉,鬼堕城主的目光像永世不灭的幽冥鬼火:“当年若不是你在半山腰拦住这个少年,他就是我的徒弟,我的棋子。后面我也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逼他疯魔,他本可以早点成为独步天下的寒江君,而不是跟在你身后,做你的乖徒弟,甚至对你生了情,动了真心。” “谢遥,这是你造的孽,”他道,“这孩子本不用受那么多苦。”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保证结局是好的。 第69章 完结(上) 就在剑锋即将割开谢遥的喉咙时,一个庞大的身影突然出现,袭击了面色狰狞的鬼堕城主。 水麒麟目光狠厉地看着被它撞倒的鬼堕城主,狠狠咆哮着。 一同传来的还有玄九的声音:“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把剑抵在人家喉咙上才肯罢休?” 谢遥捂着脖子,痛得有些说不出来话。那边鬼堕城主已然站起,语气里含着滔天怒气:“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打算叛变吗?” “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玄九从阴影中出现,立在谢遥面前,漫不经心道,“我们从来都是忠心于寒江君,替他做事,如今护着这位,也是因为他是寒江君的心尖肉。若论叛变,你敢伤他,便是已然与寒江君为敌。” “忠心于寒江君?玄九,你不知道我是谁吗?”鬼堕城主指着自己,冷声道,“当年你与寒江氏立下契约,发誓要守护寒江一族。我就在那里,看着你跪在我兄长面前!如今你该站在我身边,而不是站在他身边!” “那又如何?”玄九的神色并不惊讶,似乎是早有预料,“寒江皎月早就死了,死在了百年前那场屠杀中。而你,不过是靠着夺舍他人的身体活着的恶鬼,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心性纯良的少年了。” “我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寒江氏。” 鬼堕城主冷笑道:“化成恶鬼又如何?纵使我杀人无数,也抵不过他们对我寒江氏的赶尽杀绝。若我该下地狱,世上便没有人能安息。是他们毁了我,是他们让我变成了这样。” “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玄九闻言静默一会,目光染上几分不忍,“皎月,在挽月门的这些年,你拜入朔月仙尊门下,位列三仙尊之一,受人尊敬雅名在外,不是很好嘛?” 他顿了顿又道:“放过自己吧,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满心满眼都是仇恨和愤怒。若你的兄长还在世,定不愿看到你这副模样。” “你懂什么?”鬼堕城主冷声道,举起手中的剑,“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世人追捧我的仇敌?听着他们对寒江氏的诋毁辱骂?亲手编撰那成者得意亡者难安的歪曲史册?” “死的不是你的兄长亲友,痛苦的不是你,隐忍多年谋划多年不是你,生怕行差踏错的也不是你。当年我兄长救你一命,为整个妖族设下了古始凶境,耗了多少心血和人力,最后换来什么?换来你与我为敌,挡在真正的仇人身前。” “玄九妖君,你真是堪称忘恩负义的典范,”鬼堕城主讥讽道,“白瞎了我兄长的一片心意。” 玄九淡淡低眉,手却不自觉地攥紧:“我自认为……问心无愧。” 寒江一战他几乎快要魂飞魄散,沉睡古始凶境近百年才堪堪苏醒,暗中守在江顾身边照看,伴他走过数年风雨。他永世不忘寒江家主对他和妖族的恩情。 现在,他不过是在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他嘱咐一旁喘着粗气的水麒麟,低声道:“带他们先走吧,这我来应付。” 他又对谢遥道:“我支撑不了太久,你要快些。” 鬼堕城主见状更加怒火中烧:“今日阻我者死,你也不例外!” 说完他提起逐华剑就向这边飞来。水麒麟连忙将受伤的谢遥和已经昏过去的小哑巴带起,逃离此处。 玄九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轻声道:“我不阻你,这是我欠你的。” 夜空中的风在耳边呼啸。谢遥靠在水麒麟的肩头,艰难地附在它耳边道:“去……古始凶境……” 下一秒,一阵金光在他眼前涌起,随即照亮了整座挽月仙山。只听得一声响彻云霄的清脆凤鸣,一只凤凰从火光中飞出,行至高空,然后俯身向地面冲去。 *** 这一夜对于远在鬼堕集市的江顾来说,同样很长。 一方面他心乱如麻,不知道回去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上人;另一方面他也在纠结,思考是否应该将计划实行下去。 其实谢遥说的不无道理,纵使亡者复生,也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可能会让世界变得更糟。 为了一己私欲,害了所有人。这种事情若是放在以前,肯定会被他唾弃。 可这些念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江顾靠在树上,望着不远处闭眼熟睡的寒十七,微微出神。 是从某一个心有不甘,伴随着无穷思念的难眠长夜?还是从寂寂无名,备受嗤笑的拜师生涯开始?抑或是更早,年少得到的白眼,母亲病逝的悲痛,还有那被村里孩子孤立时,呆在角落里的伤心难过? 做寒江君的十年,他走的太快太急,鲜少有时间回顾过往的自己。现在立在圆朗明月下,静心思索,江顾惊讶地发现,这种执着的近似疯狂的念头好像早就在他心里滋生。只不过在这十年里才开始破土发芽,疯狂生长。 而做谢遥的徒弟那段时间,他竟从未想过。 许是谢遥告诉他,不必纠结过往,万事诸将顺遂;又或是谢遥告诉他,很多人并没有离开,他们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还可能是某一天某一夜,谢遥笑着问他,干嘛老是思念故人,我在你眼前不好吗? 不经意间,他的师尊以如沐春风,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让他明白——离开与失去并不可怕,遗憾和不完满亦是人生常态。只有沉溺于过去才会看不开走不出来,大步向前的人永远不会回头。 要永远快乐和笑口常开,就像这样。彼时的谢遥向他露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当时的他笑了。 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是笑了。 笑完后江顾想,或许他可以试着放下,和谢遥好好聊一聊。寒江君有什么好当的,他还是喜欢当年下山与谢遥游历的时候。 长夜终会迎来破晓。当天光第一次驱逐黑暗,江顾抱着剑,向寒十七走去。 他想先减缓聚灵阵的运转。 未曾想寒十七睁开眼睛,眼里只有无尽的戾气。 江顾蹙着眉,默声观察,随后不动声色道:“你怎么了?” “江顾,”寒十七站起,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你还是选择了你的父亲。” 这般熟悉的话语…… 江顾面色一变,猛然想起当年孤影门一行,鬼堕城主对他说的话。他说:“江顾,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和你师尊之间必然要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呢?” 脚下大地突然开始晃动,这次时间更长更久,原本平安无事的鬼堕城开始出现许多道长而深的裂缝,连带着草木花树也开始枯死。 寒十七却不顾危险,直接向阵眼冲去,见架势似乎是要启阵。江顾不知事变起因,赶忙上前阻拦,却被寒十七以剑阻挡,狠力回击。 可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做。 江顾心中顿感不安,四周却又忽然围上许多的黑衣人,让他根本无法腾出手来阻止寒十七。 江顾的目光一沉:“你们是谁?” 黑衣人们不答,只是纷纷抽出手中的剑。 江顾没有再言,召出寒江剑,只身对抗一拥而上的黑衣人。但那边寒十七之举诡异不定,让他心有牵忧,故而一分神,他的手臂便立刻被刺了一剑。 但奇怪的是,这些黑衣人却怎么都杀不死。无论他怎么破防,始终都逃不出包围。 转身又避过一剑,江顾心道不能这样下去,于是找准机会硬力斩断面前几人的手臂,趁机逃脱,向寒十七飞身扑去。 寒十七却早已来到阵眼处,一剑破开阵眼。瞬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聚灵阵却不破反启,开始疯狂吸纳四周灵气。 这般架势让江顾面色大变。因为按照鬼堕城主的说法,此阵与天外陨石紧密相连,只有天外陨石以寒江氏心血为祭时,此阵才能彻底启动。二者相辅相成,方可复生亡者。 可眼下情况与他描述的完全不同。 某一刻江顾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他转头看向这些不死不伤宛若木偶的黑衣人,忽而发觉他们的数量竟与当年沈眠调查的失踪弟子人数相差无几。 再加上这阵法…… 鬼堕城主在哪里?! 江顾眉心一皱,这才发现与他一起来的鬼堕城主早已没了踪影,只余一个目光呆滞似□□控的寒十七。 谢遥……挽月仙山…… 不好! 江顾一惊,当即料到情形不对,鬼堕城主似乎对他有所隐瞒,于是转身准备杀出重围,赶回挽月仙山。 未曾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左侧胸膛却被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剑。 一时间,江顾僵在了原地。 剑刃沾染上他温热的血,缓缓滴落在地。立在身后的寒十七面无表情握着剑柄,麻木道:“城主有令,杀江顾。” 话音刚落,近百名如同傀儡的黑衣人一涌而上,如同猎食的鹰隼,瞬间压没了江顾的身影。 *** 顾雪迎带人来时,见到眼前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不由得面色一变。 方圆十里全是断肢残臂,黑压压一片全是尸体,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却不知赢者是谁,输者为何。 唯一幸存下来的是一个带着面具,陷入昏迷的男人。顾雪迎派人将他带回南平,好好看守,然后表情复杂地看向眼前已经开启的阵法。 那日她带人与水月仙尊来到此地,意欲改换设阵符篆,却不曾想江顾和鬼堕城主突然而至。眼看计划无法进行,水月仙尊突然对她道:“剩下的交给你了。”然后独身上前,引起守卫注意,最后被江顾亲自带走,没了消息。 后来她趁乱将设阵符篆全数更换,却迟迟等不来水月仙尊的消息。今日是最后一天,她按照计划,来到此处准备强行启阵,却没料到被人抢了先。 可是…… 顾雪迎惴惴不安地想,她虽是计划的参与者,但却不清楚整个计划到底为何。筑方地动一日复一日地频繁,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若有一日终将崩溃,她和顾家乃至南平,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小小蝼蚁罢了。 刀尖悬在所有人的头上。 第70章 完结(中) 寒江孤影,尽亡筑方。 百年前这八个字降临筑方,毁了整个寒江氏。百年后它重现人间,筑方迎来灭顶之灾。 世人用尽一切方法阻止它的应验,却没想到它的应验正是因为一次次地出手干涉。世事皆有因果,兜兜转转饶了那么大一圈,筑方终究还是毁在了寒江氏手里。 谢遥立在石前,面色苍白,随后召出渊兮剑,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掌心顿时血流如注。他咬着牙开始画符阵。 昔日修习时,他曾觉得随身带符篆太麻烦,便独创了一个术法,可以凌空化出符纸,再造符篆。当时师尊见到他的这个术法,只道不必外传,细细琢磨就行,他还以为是因为这个法术太掉价师尊瞧不上,所以才说这些。 “天下万物,有生于无。” 直到重活一世,他经历了由死而生,见过世道沧海换桑田的场景,才忽而从师尊的话里悟出一些其他的东西来。 “生者为有,亡者向无。” 这个独创的小小术法,或许藏着他一开始并不清楚的道蕴法理。 比如化无为有,又比如……化有为无。 “依托吾身,逆转阴阳。” 谢遥艰难地跪在巨石前,手掌摩挲过地面,留下一道深而殷红的血痕。画完阵法的最后一笔,他低声而又坚定说出了最后一句: “化变吾灵,向死而生。” “启!” 这一声令下,巨石四周原本走向枯萎的花草突然减停了衰败的迹象,而周遭的其他事物也开始重现生机。 “这是……”一旁的水麒麟忍不住开口询问。饶是它活了千年,也没见过这种奇特而又匪夷所思的法阵。 “此阵无名,”谢遥靠着渊兮剑,勉力支撑道,“我前不久琢磨出来的,第一次用。” “如何运转?” “靠我。” 谢遥合上眼眸,低声道:“以我之身,运转此阵。” “那……”水麒麟看向他,目光多了几分了然和复杂 “筑方因我而乱,”谢遥道,“一切便由我来终结。”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鬼堕城主阴寒的声音:“谢遥!你给我住手!” 谢遥睁开眼,便见鬼堕城主浑身浴血,带着被死死捆住的似雪仙尊前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同样被人押着的清风南风二位仙尊,以及李栖寒。只不过这四人皆是闭着眼,似乎是晕了过去。 “你一刻不停,我便杀一人。” 逐华剑抵住似雪仙尊的胸口,鬼堕城主掩去目中惶然,威胁道:“你若执意而行,他们就都会死在你面前。” 谢遥猛然站起,大声呵斥道:“你疯了吗?昔日你为皎月之时,他们从未害过你!” “事到如今阻我者死!”鬼堕城主握住剑柄的手陡然发力,剑尖瞬间没入似雪的心口,“无论来者是谁。” 谢遥望着似雪面无血色的脸心中一紧,脚不由得迈出阵法半步。未曾想李栖寒却突然睁眼,眼眶通红,声音里染上颤抖:“不要管!水月仙尊!我师尊他们……” “他们……”他的目光露出绝望和悲痛,“已经死了!” 那日他们带人逃离伴雪仙山,遇到前来阻止的鬼堕城主。师尊让他先带人离开,自己留下来断后。等他再原路时,只看到一地猩红刺目的血和一柄断剑。 剑留人留,剑断人死。 “水月仙尊!我师尊让我告诉你,”李栖寒用尽所有力气,拼命喊道,“不要回头!尽力去做即可!不要……!” 只听“噗嗤”一声,鬼堕城主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入李栖寒的心口。逐华剑染上无数人的血,冷的像块冰。李栖寒张着嘴,陡然喷出一口血,随即脚步一软,倒地不起。 谢遥惊惶道:“栖寒!” 李栖寒费力抬眼,望向白衣皎皎,安静闭眼的似雪仙尊。许是心痛了太久,这一刻他竟然感受不到任何的疼,只余些许释然。 他低低呢喃:“我们这也算是同年同月同日……” 还记得那年初上伴雪仙山,行拜师礼,他的师尊全程冷若冰霜,一言不发。他被盯得有些害怕,结束时竟一时紧张,憨憨道:“师、师尊,我以后一定会孝顺你……那什么,不求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闭嘴。” 李栖寒被吓了一跳,赶忙偷偷抬眼打量眼前人的表情,却发现他的师尊好像不是很生气,反而……像是在笑? 宛如久经冰冻的湖面乍开条裂缝,现出一汪春水。 惊艳了他以后所有的岁月。 *** 谢遥只觉得胸膛中气血翻涌,却还是加快了阵法流转的速度。 他咬着牙,不顾从口鼻渗出的鲜血,疯狂对符阵注入灵力,不过几瞬,阵面便放大百倍,直至覆盖了整个挽月仙山。 可这些还不够,无论如何都不够。 鬼堕城主见状面色狰狞,仓皇执剑便向他这边飞来。谢遥凝着他的身影,数息间有了决断。 一人不够,那就两人。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渊兮剑,向其中灌入大量灵力,随即在鬼堕城主向他扑来的一瞬间—— “啊——”谢遥将剑狠狠地刺了出去。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玄色身影却突然出现,挡在了他面前。 伴随着一声剑没入骨肉的噗嗤声。谢遥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如遭雷击。 一身伤痕衣衫残破的江顾站在他面前,用寒江剑挡住了鬼堕城主的袭击,同时也承受了来自他的伤害。 “不……”谢遥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哑着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江顾双目猩红,一手推开鬼堕城主,忍着剧痛将将剑拔出,软着膝盖跪下。他才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将人拥入怀中,语无伦次地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滚烫的血从怀中人的胸膛涌出,他急得掉泪:“快来人!掌门师兄!似雪!你们快来帮帮我啊……” 无人应声。 再也没人来帮他了。 江顾勉力睁眼,抬手轻轻擦去面前人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不要哭,哭了不好看。” 就像谢遥不爱看他哭一样,他也不爱看谢遥哭。 “江顾……你该避开的……你该避开的……”谢遥拼命摇头,“我本就该死……我本就该死……” “胡说,”江顾抚上他的脸,轻声道,“你该长命万岁。” 阵法还在运转,覆盖之地越来越广。谢遥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不断流逝,而怀中,江顾的气息也逐渐微弱。 远处,鬼堕城主却又重新站起,抹去嘴角的血,讥笑地看着这二人:“好一对苦命鸳鸯。” 谢遥见状,死命将江顾护在身下,低声道:“你闭上眼,我数十个数,数到了你才能睁眼,这样我才算你赢。” 谢遥默然将手放在自身丹田,颤声道:“我开始数了,你闭眼。一、二……” 还没数完,江顾便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那日素心湖畔比试,我赢了……你。”他附在谢遥耳边呢喃,“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这一辈子……只赢你……这么一次。” 余生便都输给你。 说完他轻轻勾起嘴角,似乎是很高兴:“谢遥,谢谢你。” 谢谢你收我做徒弟,带我看遍世间风月,教会我如何爱一个人。孤独的岁月有了这些鸡飞狗跳却又温情脉脉的时光再不凄苦。 只是,不要再让自己背负罪孽了。 这是我之错,我很心疼。 江顾忽而使出全部气力,将谢遥狠狠推出阵中心。 与此同时,他运功毁去自己的丹田,开始燃烧自身全数修为。 在鬼堕城主再次袭来的那一刻,他重新拔出寒江剑,冷冷站在巨石前,划开了自己的手掌心。 百年前一切以寒江氏起,那么今日,便以寒江氏结束吧。 既是要以鲜血为祭,用他的再好不过了。 “江顾!” 两道堪可毁天灭地的白光从阵中心涌现,伴随着向四周蔓延的狂风,一瞬间覆盖了谢遥眼前所有的景象。 *** “历史自有其修正性。” 朔月仙尊蹲在溪流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彼时的谢遥还是个半大小子,听到师尊又在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忍不住好奇道:“师尊,这是什么意思啊?” “想知道?” “想知道。” 朔月仙尊点点头,带他来到溪流的分叉口,问道:“这条小溪分了几路?” 谢遥如实答:“两路。” “同根同源?” “自然是同根同源,”谢遥指了指上游,“不都是从那里流下来的吗?” 朔月仙尊又问道:“那你看这两条分溪流,有什么不同?” 谢遥仔细看了看,歪着脑袋道:“一条上面飘了树叶,一条没有。” “的确,”朔月仙尊点头,施法将飘有树叶的溪流上的所有树叶全数清走,“现在我把树叶全部变走,你觉得这条溪流会怎样?” 这……谢遥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不知道。” “我们换个思路想,”朔月仙尊循循善诱道,“这条溪流之所以有树叶,是因为它比较靠近树林。风一吹,叶子便落到这里面了,对不对?” “对。” “我们将这其称做事物的走向,或者规律。”朔月仙尊道,“你可以将历史看成这条溪流,飘满树叶是它的自然规律。若有朝一日有人改变了历史,就如同我将溪流的树叶全部清走,溪流不可能止步不前,历史也不可能停滞不前。” 风一吹,便见几片树叶又翩翩落下,掉进了水中。 “它会按照原有的规律修正自己,将自己变成符合走向的历史。” “可是……”谢遥想了想,提出了疑问,“哪怕再修正,也不可能和原来的一样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朔月仙尊道,“可能会一样,也可能会少几片树叶。” “不过应该无伤大雅。” 谁会在意少的几片树叶呢?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我以为我70章能写完的(强迫症真的很难) 第71章 完结(下) 清风仙尊坐在对面,时不时打量着殿外嬉闹玩耍的三星,道:“你是对谁害了相思?” 谢遥一愣:“不可能吧,那是个男的。” 清风端起茶壶的手微微一顿,道:“看的清脸吗?” “我要是能看得清还能问你?”谢遥叹了口气,“虽然看不清,但莫名觉得很熟悉。” 清风不答,便又听谢遥道:“你说,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比如说你?” “……”清风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道,“喝完这杯茶你就走吧,” 执风门可装不下这尊大佛。 “我不,我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谢遥赖着不走,“刚坐下没多久你就赶我走。” “挽月门的事你还嫌少?沧月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吧。”清风瞥了他一眼,“你身为一门之尊,总是要帮帮他的。” “别说了,提起这事我就烦。”谢遥无奈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掌门师兄哪根筋不对了,竟然说让我接替掌门之位。我说不愿他还和我生气。” “挽月门就你和他两个仙尊。他不想当了,自然是你来接替。” “可我见纪成就很好,可靠踏实,”谢遥道,“比我强多了。” 这世道太平久已,挽月门只需守成无需拓进,无论是谁当掌门都行,为什么非要是他呢? 见他模样,清风无奈摇头:“所以你今日来,是想让我帮你去劝劝你的掌门师兄?” “是,也不是。”谢遥耸耸肩,不确定道,“我这日日做梦,奇怪的很,会不会是因为当初中心魂空留下的后遗症?” “心魂空之毒解了就算解了,按理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状,”清风蹙起眉头,“不过也说不准,毕竟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活下来,还毒解了的人。” 谢遥对这番言论早已见怪不怪,苦笑道:“别说你,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殿外忽而传来南风仙尊的呼喊声:“三星!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谢遥跟着清风走出殿外,见南风依旧是一身粉色衣裳,正抱着三星毛茸茸的脑袋,笑眯眯地给它看自己钓的小鱼。 而不远处,水麒麟也探出湖面,向这边望来。 分明是一副再温柔静好不过的画面。谢遥立在廊下看着看着,却突然生出一股失落之感。他抚上心口,惊讶于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失落的感觉。 好像是少了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回挽月门。 景阳仙长早已在水月镜天等待多时。见谢遥回来,慌慌张张就迎了上去,急切而又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谢遥被他堵到桥上,一脸茫然,“发生了何事?” 景阳仙长颤颤巍巍地比划了半天,抖着胡子道:“还不是穆叶那混小子!这几日天天往惜花门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抛师弃祖,转投惜花门下!” “那不挺好?”谢遥一本正经回道,“惜花门女修不少,穆叶呆在那里,不比整日看你这张老脸强多了?” “仙尊呐,你——”景阳仙长沮丧道,“我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想想办法啊。” 他道:“这臭小子不知怎么回事,看上了惜花门中的一个女修,听说还是南平顾家的姑娘。整日往那里跑,骂不醒劝不住,真是丢挽月门的面子……” 谢遥一听是这事,乐了:“原来你是为这事烦心啊?怎么,不高兴见徒弟追姑娘?” “那倒不是,”景阳仙长道,“穆叶喜欢,我自是不会阻拦。只是这样胡闹确实不太体面,若是那顾家姑娘早有婚配,那这臭小子岂不是白费力气?若是没有婚配,那我可以知会穆家一声,让他们早点准备。” “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情,”谢遥笑了,“你倒是操心不少。” “好了,知道了。”他摆摆手,轻松道,“不就想让我帮你打探打探消息吗?我替你跑一趟就是了。” 景阳仙长这才露出笑容:“那就多谢仙尊了。” 待景阳仙长走后,谢遥立在桥上,不知怎的就发愣起来。 话说那顾家姑娘,是不是叫顾雪迎? 可奇怪,他怎么会对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 夜色茫茫,水月镜天静谧无声。谢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轮弯月,不出意外地又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捂着自己的心口低低呢喃:“怎么就这么疼呢?你到底在疼什么呢?” 白日里平安无事,可到了晚上就是说不上来的难受,心口钝钝的疼,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自从某一日他从一个荒诞离奇的梦中醒来,这种感觉就开始了。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谢遥发觉自己每回做梦梦到那个人,都会止不住地心痛,像是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的事情,沉重而又压抑。 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存在他的梦中,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遥捂着自己的心口,低落地想,是他前世欠下了什么债?或是犯下什么错?债主或者冤主入梦寻他来了? 可到底是怎样的债和孽,竟能折磨他这么深? 总不可能是情债吧?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耳边听到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呼唤:“师尊!” 谢遥被吓醒了。 他从来没收过徒弟,这句师尊是哪来的?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如水般沉默却又暗涌浮动的夜晚,同样是在这里,他被一根铁链锁住手腕,慌慌张张地将什么东西塞进床底, “什么鬼……”谢遥抱着自己的脑袋,迷茫道,“这段记忆哪来的?” 他何时被铁链锁住?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没人能给他答案。 想了想,鬼使神差般地,谢遥探头看向了自己的床底。 不会真的有什么吧? …… 真的有。 “真他妈邪门了,”他跳下床,拉出藏在床底的,以前从未发现过的一个小木箱,还有一个微微泛黄的纸团。 木箱上了锁,他先打开纸团。上面赫然写了一句话—— 致—:昨日决绝之言非我本意,但世间难有两全妙法。望君今后忘我,安康顺遂,再无坎坷。 致字后面似乎还有两个字,但被晕染的墨团遮住,看不清楚。 但最让谢遥崩溃的是,这些肉麻的话好像真是他写的。 可他对此一点记忆都没有。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呆呆站立一会后,谢遥将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上了锁的小木箱。 开个锁还不简单吗? 第二日一早,纪成碰上了急匆匆往外赶的谢遥。 “仙尊,你这是去哪?”纪成慌忙行礼道,“师尊说要找你有要事交代。” “就说我下山了,没一两个月回不来。” 谢遥抱着小木箱,头也不回道。 他有很多事情要去确认。 *** 仙草村,言唤笑着和下学堂归来的子墨打招呼:“子墨,今日先生又教了些什么?” 子墨放下书袋,跑过恭恭敬敬行礼道:“回姐姐的话,今日先生教读了《孟子》。” 言唤看着这个身形已经与他差不多的少年,笑道:“好样的,好好读书,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子墨腼腆地点点头。 …… 执风门脚下,梦谈镇。 钱桐儿下了马车,高兴地冲向立在府门前的裴玄,扑进他的怀里。 “慢些,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裴玄宠溺地拥住她,“怎么还不知轻重。” “我就是喜欢。”钱桐儿娇嗔道,“怎么?你不乐意?” “怎么敢?”裴玄低低一笑,“夫人怎么做都是好的。” …… 大屯村,李伯正在修补漏水的屋顶。 李婶将工具递给屋顶上的李伯,苦心叮嘱道:“你小心些。” “没事,”李伯接过李婶递给他的水,笑呵呵道,“一把年纪,磕磕碰碰无非就是硌到老骨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婶听了不大高兴:“没听刚才那个道长说?栖寒过得很好。这孩子一年就回来一次,我们还不得身体放康健点,让他安心……” “哎呦行行行,”李伯摆摆手,认命点头道,“你别念叨了,我注意着就是了。” …… 鬼堕集市,沈眠紧紧握住长清的手,与他一同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沈眠,过几日我想……出去看看,”长清柔声道,“许久没见过父亲母亲了。” 沈眠点头:“我陪你一起。” “我还想吃桂花糖糕。” “我给你买。” 二人来到点心铺子,却见小二早早将一包桂花糖糕送了上来。 沈眠蹙眉:“这是?” “刚才来了位青衣公子,买了份桂花糖糕,嘱托我见到您二位,便把这点心送出去。”点心铺子的小二道,“他没留姓名,只付了银子,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什么话?” “他说,”小二努力回忆道,“祝您二位白头偕老,一生顺遂。” …… 晚夜,江南的风带了撩人的春意,拂过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的街道。 忆忆将摊位上的东西摆好,正准备开口吆喝,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伸了过来,将她面前的一对红绳取走。 忆忆顺着手望去,便见一个面如冠玉,眉眼含笑的青衣公子。 “这个怎么卖的?” “回公子,两文钱一对。” 谢遥递过一锭银子,温声道:“我买了。” 忆忆慌忙回道:“公子,这钱太多了。” “无妨,你拿着就好。”谢遥摇摇头,不在意道,“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公子请问。” “这江南一带,对戴红绳可有什么讲究?” “这……”忆忆愣了愣,“江南这带,我未曾听过。不过别的地方似乎是有的。” “什么?” “据说偏北方那一带,有左手戴求姻缘,右手戴求子嗣的说法。” 听到这个答案,谢遥有片刻的怔仲,随后了然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怪不得。 他轻声道了句多谢,拿着红绳转身没入了攒动的人群中。 钟离过来时,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忆忆,那是谁?”她蹙起眉头,“看着眼熟。” “我也不清楚。”忆忆摇了摇头,“不过奇怪的很,他竟知道小哑巴是我曾用的别称,还唤了出来。” 小时候她五六岁还不会说话,父亲担忧怜爱她,便唤她小哑巴,希望别称挡灾,多叫几次,她就会说话了。 *** 香囊,腰带,还有那份书信,小木箱里面的东西不多,却足够谢遥记起一些事情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但通过这几个月游历,他每去一个地方,见到一些人,总能惊奇地发现在这些场景里,这些东西的确存在过。 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不知道梦中男子是谁。而且这几个月来,他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梦见男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似乎照这样下去,这个人终有一天会消失在自己的梦里。 只是……谢遥端详着手里残破的玉佩,心中泛起一丝丝难过。 入梦何其容易?只需闭上眼睛即可。 可是一旦当真,出梦便难如登天了。 *** 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三年。 这一日挽月仙山钟声长鸣,伴随着仙鹤的清唳,似乎在昭告世人,三年一度的仙门收徒大会又要开始了。 原本这一次该轮到执风门承办,但挽月门新掌门上任,总要烧齐三把火。 于是这次仙门收徒大会又落到挽月仙山。 山上热热闹闹,山下也不甚安宁。谢遥索性在半山腰寻了棵树窝了几个时辰。 一切由新掌门纪成操办,他这个半吊子仙尊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找个清净的地方赖着。 于是一眯眼,再一睁眼,时间也差不多了。 该上去的都上去了,山阶上没什么人,谢遥发了一会呆,决定回去看看。 要不然又要被师兄追着骂。 结果跳树时出了差错,他没看清下面的状况,险些撞到人。 怎么悄无声息的!谢遥被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直接扑进了人家的怀里。 …… “对不住对不住,”他慌忙后退,止不住地道歉,“我方才没看清,没……伤到你吧。” “无事。” 声音意外的熟悉。 谢遥猛然抬头,便撞入一双温润沉稳的眼眸,是一个面容俊朗,身形修长挺拔的黑衣男子。 这人……好生面熟。 心跳忽然开始加速,鬼使神差般的,谢遥听到自己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男子笑了一下,答道:“江顾。遥相顾的顾。” 像是所有的空白都被填满,记忆如雪花般纷呈而来,残缺的画面开始连续。 梦中人终于有了面孔和姓名。 “你是要上山吗?现在恐怕快来不及了,要不要……”谢遥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我送你?” “好。”江顾笑道,一如多年前那般问道,“那你帮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我可能……要好好想想,怕是要想很长时间。” “没关系,”江顾点头,微笑说道,“你好好想,想一辈子也没关系。” 又是一声悠远的钟声回荡在山间。像是在宣告盛典即将进行,又像是在昭告未上山的人们,一切已经结束。 不急。 正如人间依旧太平,盛世繁华如昔,岁月的风永不停止拂过四季。那些过往就让它永远过去。 这一次的相遇,他们才刚开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设想过很多次完结的样子,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心里却是意外的平静。 这本书的灵感来源于疫情在家无聊时,翻看到的一张古风图,画中人灵动俊秀,还带着一丝俏皮。当时我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句话,叫做“世事洞穿,天真不泯”,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这样性情的人做了师尊,他会怎么教徒弟呢? 于是乎,谢瑶瑶在我的脑子里就蹦跶蹦跶,出来了。 他修仙,但他有烟火气,他可以一身华服站在高台上,也可以粗衣布缕蹲在田间和老农唠嗑。有过年轻气盛的时候,也因此吃过大亏,但从不抱怨气馁,反而坦然做起了咸鱼。 他是一个很正能量的人,生活中也是很受欢迎的人。 但很难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那么江顾是什么样的人呢? 性子有些孤僻,不太爱说话,很慢热,朋友缘不算好,也不是很受欢迎的人。 但他会把所有的爱都给谢遥。 只凭这一点,就足够了。 因为爱从不是单向付出,而是双向给予。 一路走来,从不是我在赋予他们生命,而是他们给予我力量。 也非常有幸这个故事能被人读过,喜欢过。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未来的路很长,他们会好好走下去的。 希望你们也可以,身体健康,万事顺遂,幸福快乐,早遇良人。 补:应该还会有一章关于二人的番外。 还有,新文求预收~~~ 第72章 番外(一) 四月初九,人间江南风光无限。 一大早谢遥就去无名山下的集镇买东西,也不让江顾陪同,说是让他留在家里招待客人。 江顾劝说数次无果,只好放弃,立在廊下同数丛杜鹃花发呆。 一个时辰以后,当谢遥提着满满当当的食材鲜果回来,看到的还是走之前的场景。 小院里依旧只有江顾一人。 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的心里泛起一丝丝失落,但又怕江顾也不开心,于是调整好表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蹦跳着走到他身边。 “寿星今日想吃什么?”谢遥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格外讨喜,“我给你做。” 见他回来,江顾的脸上也泛起笑容,温声道:“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那好,”谢遥提起手里的菜篮,眼睛亮晶晶的,“我今天赶了个早市,买了好多新鲜又便宜的菜,等会给你露两手。” 一副超级厉害快夸我吧的小孩子模样。 “那我真是太期待了,”江顾捧起他的脸,贴了贴额头,笑眯眯哄道,“我家师尊怎么这么厉害,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是个大美人。” “所以啊,你真是赚发了,”谢遥挑了挑眉,面上笑意不改,“赶紧想想怎么加倍对我好,说不定哪一天我不满意你了,就回挽月门当仙尊了。” “那我晚上一定加倍努力,”江顾笑眯眯道,“争取让师尊满意。” 这番话让谢遥听得面红耳赤,不知怎的就想到昨晚床笫间的意乱情迷。轻咳两声,他后退两步,故作正经道:“白日里也没个正形,不和你说了,我做饭去了。” 转身下台阶时却差点崴到脚。 江顾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叮嘱道:“慢些。” 就这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从风月场混出的老手。哪有一撩就慌张害羞的“老手”? *** 临近晌午,菜也做的差不多了,人还是没有来。 谢遥有些心不在焉,连江顾和他说话都没理。直到手指尖传来滚烫的痛意,他才反应过来,蹙眉轻嘶,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啪嗒”一声,盛满热汤的瓷碗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江顾惊得赶忙走到他身边,捏住那被烫红的五指,心疼道:“刚叫你小心些你不听,被烫疼了吧?” 他鼓起腮帮对着谢遥的指尖轻轻吹气,想要帮忙缓解疼痛。随即又找来巾帕,浸上凉水裹住谢遥的指尖。 见状,谢遥忽而垂下眉眼,丧气道:“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兴冲冲地给江顾操办生日宴,结果到现在都没人来,还在大好日子里把碗给摔了,一点都不吉利。 他真是太没用了。 未曾想江顾沉默一会,却道:“这句话该我对你说,我该向你说对不起。” 他轻轻握住谢遥的指尖,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我,你不会离开挽月门,沧月仙尊也不会生你的气。你更不会遭受天下人的误解,被套上许多……不堪的污名。” 一介仙尊竟不顾体面,离开挽月门,执意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男子归隐。此事一出,外界众说纷纭,虽有少部分人理解,但更多的却是不赞同。 这其中就包括沧月仙尊。 “你本该拥有花团锦簇的一切,而不是在这里被烫伤了指尖,”江顾犹豫一会,还是将深埋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现在不知道我当初的做法是正确还是错误……我应该远远看着你,而不是又来找你。” “你再这样说,我就要生气了。”谢遥闷闷地看着他,“那几年的日子,我有多不好过,你不是不知道。” “你以为你不回来,我就不会去寻你吗?” 谢遥伸手,搂住江顾的脖颈,解释道:“我难受,只是觉得你好不容易过个生辰,该热热闹闹的。沧月师兄生我的气,连带着把你也气上了。自己不来算了,连穆叶栖寒都不让来……” “可我有你就够了,”江顾抚上谢遥的脊背,目光里带上温存和眷恋,“他们来不来我都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热闹和繁华从不属于他,他也不在乎,只要能和谢遥在一起就好。 他很知足。 “你这人,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谢遥勾起嘴角,用脑袋一顶,将江顾撞到在地,轻哼道,“我看是哄小姑娘哄多了,练得。” “我怎么敢呢?”江顾躺在地上,伸手将人揽进怀里,让他趴在自己的胸膛上,“家中有个醋坛子,动不动就打翻了,整日里尽是酸的,怎么哄都哄不过来,更遑论去哄其他人?” “就你……” “仙尊!”就在此时,穆叶提着一大包东西直直地闯了进来,脸上还挂着笑容,“我们……” 随即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这……地上一片狼藉,仙尊和……抱在一起…… 战况好生激烈…… 非礼勿扰非礼勿视。穆叶慌忙转过身,轻咳两声:“那个……仙尊……我们来了……” 谢遥傻了。他以为没人来,结果人又来了,还撞见他和江顾抱在一起。 “咳咳咳……这个事情,”他匆忙从江顾身上爬起,佯装淡定道,“如你所见,这是个意外。” “嗯嗯……仙尊说是意外就是意外,”穆叶连连点头。 谢遥尴尬一笑,上前两步准备拍拍穆叶的肩膀。却见屋外阳光和煦,竟还有几个人立在廊下。 这下他再也淡定不起来了,捂着脸转身悲凉道:“完了完了完了,我要完了。” 简直丢死人了! 江顾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却见似雪仙尊清风仙尊李栖寒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 还有面色青白交加,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的沧月仙尊。 *** “我是没想到临了临了,你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沧月仙尊负手而立,叹气道,“你就打算这样下去?” 谢遥看着不远处和栖寒聊得正欢的江顾,目光柔和:“不,再过过我和江顾就要离开这里,四处游历去。” 天下风物,远不止眼前一处。他们要一起游遍筑方山水。 “那你的仙尊之位怎么办?挽月门怎么办?”沧月仙尊语气冷了冷,“你都不要不管了吗?” 谢遥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师兄,你知道筑方已经太平多少年了吗?” “自寒江氏一族建立起古始凶境,划分妖族与人间界限,并销声匿迹后,约莫已经三百多年了。” “挽月门亦如是,”谢遥心平气和道,“它太平到已经不需要我了。” “可……” “或许我这样做很自私,但我就想自私一回,”谢遥凝着不远处的江顾,展眉低语,“为了我爱的人。” 沧月沉默一会,终是问出自己心中所想:“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是如何与他相识的?又为何一定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你明明有很多选择……” “我与他很早就认识,我喜欢他也是很早的事。”谢遥并不掩藏,反而大方承认道,“再好再多的选择我都不要,我这辈子只认定他一人。” “你天资过人,才貌出众,若无后继者实在可惜……” 这话听得谢遥忍俊不禁,忙调侃道:“我有什么可惜的?我若可惜,师兄你怎么办?这么多年,你不还是孑然一身?执风门的南风不也是只天天和三星一起玩?” “……” 谢遥笑毕,语重心长道:“师兄,江山代有人才出,筑方最不缺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天资聪颖之人。少了一个我,天下依旧安康太平。你呀,也不必杞人忧天,为我操这多余的心。” 他复而又望向与似雪仙尊恭敬有礼的江顾,声音洋溢着愉悦:“其实你该为咱们师尊高兴才对,她爱玩爱闯祸的关门弟子终于觅得良人,金盆洗手淡出江湖了。从此挽月门的‘腥风血雨’再与他无关了。” ……沧月仙尊的声音终于软了下去,语气里带上不确定:“若是你想,我可以准许他入挽月门,留在水月镜天陪你。” “可我不愿意。”谢遥道,“我不怕流言蜚语,但这些我一人承受即可,我不想他再受这些困扰了。” 我不想他再被人指指点点,被人侮辱唾骂。 更不要再因为“水月仙尊”这个称号受委屈了。 “他就……这么好吗?值得你不顾名声,放弃一切?” “他也为了我放弃一切。”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谢遥抬眼,对上了江顾探寻的目光,随即微微一笑:“师兄,不必再劝我了,我早就想好了。” 既然江顾能为了重新回来见他,费尽千辛万苦。那他为什么又不能放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和江顾走呢? 从来都是他亏欠的多一些。 “……”沧月仙尊终于认清现实,放弃劝说,“唉,随你吧……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管不着了。” 说完他径直回到座位,只留下谢遥一人对着探来好奇目光的江顾,高兴地眨了眨眼。 *** 待送完沧月一行人后,已是入夜时分。谢遥不知从哪变出一条黑布,给江顾的眼睛蒙上了。 “师尊……”江顾不明所以,只能牵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道,“我们这是去哪?”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谢遥不说,轻声叮嘱,“小心脚下。” 不知弯弯绕绕了多久,久到江顾觉得自己都快要走出江南了。谢遥才停下脚步,示意道:“好了。” 江顾这才摘下黑布。待见到眼前景象后,他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合着我们走了这么久,连家门都没走出去。” 这里,不正是后院吗? “不一样不一样,”谢遥从身后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个插着蜡烛的圆状物什,笑道,“看我给你做了什么?” 江顾没见过眼前东西,戳了戳,发现它是软糯的:“这是什么?” “这叫生日蛋糕,是专门给寿星准备的,”谢遥得意道,“我师尊教我做的,她还教我唱了生日歌。” “生日歌?” 谢遥清了清嗓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虽然唱得不怎么好听,但江顾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安静不语。 待一首歌唱完,谢遥目光里带上期待,捧着蛋糕道:“许个愿望吧寿星,再把蜡烛吹灭。” 江顾全数照做,闭上眼睛吹了口气,把蜡烛吹灭了。 再一睁眼,四周不再是漆黑一片,反而亮起了很多灯盏。江顾有些惊奇,似乎是很意外:“这些……是祈愿灯吗?” 谢遥点点头,笑容里透出几分认真:“当初你做我徒弟的时候,我就想给你点祈愿灯,但后来折腾来折腾去都没有做成,如今都补给你。当然,我没有景阳那个老头那么阔气,只点了六十六盏……”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紧紧拥住。江顾将脑袋埋入他的颈间,言语里满是欢喜:“足够了,我可以高兴很久。” “你高兴就好,”谢遥闻言也扬起了笑容,“以后我年年都给你点。” “好。” 晚风吹来,拂起二人发丝使之缠在一处。谢遥正想说快把蛋糕吃了,江顾却一个横抱,将他牢牢抱起。 蛋糕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哎你干什么?”谢遥又气又恼,“我好不容易做的,你尝都不尝一下?” “尝它做什么?”江顾抱着他往屋里走,“尝你不就够了?” “你放我下来,”谢遥的脸腾得红了,“这才刚入夜……” 江顾低低一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实不相瞒,今日不知是谁给我送了一本春宫图,内容上佳。我想着若不趁这良辰美夜试一试,岂不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 “哪个不正经的送这玩意?”谢遥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你……你放我下来!” “我就不。” ……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夜色正晚,春色渐浓,唯余天上一轮圆月藏入浮云,只因不小心偷听到某人的心愿。 那人许道—— 一愿谢遥康健平安。 二愿谢遥高兴每一天。 三愿我与谢遥共白首,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