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吃瓜少女》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普普通通吃瓜少女 作者:何仙咕 文案: 纪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仙者,相貌、身材、资质都只是一般水准,在太初仙门混了五年,仍旧是个外门弟子。 起初也妄想过飞升成仙,却奈何机缘浅薄。什么秘境奇遇,什么天材地宝,什么绝世功法,统统都和她没有关系。 时间一长,纪圆也认命了。 有人命如浮草,便有人皎若天际朗月,太初门掌门首徒许镜清就是这样的存在。 许镜清上山闭关,误入上古秘境,导致修为大增,看热闹的纪圆忙呼:“卧草,慕了慕了。” 许镜清下山历练,拾得超凡孤宝,导致修为大增,看热闹的纪圆瘪嘴:“我丢,酸了酸了。” 许镜清斩杀妖兽,掉落绝世功法,导致修为大增,看热闹的纪圆抚掌:“我靠,牛逼牛逼。” 样样顺的天之骄子,每每奇遇都能在背后听见这样的声音。 但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当灾祸来临,同样也轮不到纪圆这样的普通人来抗。她站在人群后看着那人从云端跌落泥潭,从天才变成废人,不禁叹息,“哇塞,好惨好惨!” 以至于许镜清离开太初仙门之后的很多年,每每心绪繁乱,气海激荡时,心里总会响起那个声音:“哇塞,好惨好惨!” 日子一长,竟渐渐生了心魔。他四处寻觅那人的踪影,只为再听她一句恭维的话。找到纪圆的时候,她仍是太初仙门的外门弟子,正坐在茅屋前翘着脚嗑瓜子。 微风拂过,阳光正好,她眯着眼睛看他,“你谁啊?” 【rap文案】 艳阳天那么风光,好红的花儿是绿的草 我乐乐呵呵向前跑,忽闻惊天动地一声响听说许镜清闪亮登场 我伸长脖子往里瞧只见一片光华灼灼闪耀 他身着白衣荡平世间一切邪祟 我扫阶劈柴种田择菜挑水采药 他天资聪颖气运绝佳清冷孤傲 我扫阶劈柴种田择菜挑水采药 他拾孤宝入迷境修为一日爆涨 我扫阶劈柴种田择菜挑水采药 啊啊啊!许镜清!你简直不是人! 他不过踩了狗屎不然运气哪有这么好 待我大威天龙般若波罗还不是轻松撂倒 我暗暗努力悄悄拔尖惊艳所有人 终于他有朝一日跪倒我裙下称臣 哈哈哈,许镜清!你也有今天!! 一句话简介:瓜是瓜兮兮的瓜 立意:困境中勇往直前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圆,许镜清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天空一声巨响 纪圆此人,身材、相貌,资质都只是一般水准,赶潮流穿越了那么一回,有幸拜入仙门,成为一名修士,五年了还是外门弟子。 彼时正值战后,平常界百废待兴,太初仙门人才凋零,广招门徒。掌门晏洲安观她资质虽平平,却是极适合种植灵田的水木双灵根,故而破格收入。 事实证明,掌门眼光毒辣,不愧为掌门。 纪圆入门五年,以一己之力,承包外门十三亩灵田,成为太初仙门外门扛把子,种田一枝花,人送道号耘晨君。 耘晨君生活规律,每次卯时起床,打坐修炼一个时辰,随后外出为十三亩灵田浇水,不定时除草驱虫,按照值班表严格执行清扫山门石阶、采药、劈柴等杂务。 修真十二界,入道者多如牛毛,其中根骨优秀、资质尚佳的修士更是如过江之鲫、恒河沙数。 但像纪圆这样老实本分、一心一意发扬种田事业的修士,和绝顶资质、气运爆棚的天之骄子一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平常界四季怡人,太初仙门的灵田一年可种植三季灵谷。每日勤勤恳恳为灵谷浇水,纪圆的施雨诀已经进入第五境界,有充沛灵气和雨水加持的灵谷今年产量颇丰,除却上交给门派的一部分,她自己可以分到三成。 纪圆一路往内门走,一路盘算,余下这三成灵谷委托内门大长老弟子白照南卖到山下可以赚取的灵石,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个‘全自动除草机’。 毕竟十三亩灵田,除草这种细致活相比施雨可是个大工程,费时费力,还伤腰。 芥子袋里装了几百石灵谷,纪圆修为浅,不堪重负,入内门的这两千石阶,走得很慢。 晌午太阳明晃晃的,她坐在石阶上休息,自芥子袋中取了水囊喝水,路旁老槐树延伸的树荫挡住毒辣的阳光,微风稍稍散去暑热。 她脸蛋晒得红通通,袖子挽到肘部,手随意搭在膝上,竹青色弟子服倒是衬得人精神爽利,动作神态天生自带一股子潇洒飒然。 石阶下一个人影渐行渐近,纪圆眯了眯眼,伸手招呼,“方师兄!” 来者外貌五十上下,一张老脸晒得黢黑,是同为外门弟子的方简。方简老光棍一条,来到太初仙门已经三十余年了,期间修为提升缓慢,一直不得入内门,是外门著名钉子户。 方简两三步上得前来,抬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撩了衣摆坐在她身边,“纪师妹,今年的种田大王又是你,看来我真是老了。” 种田大王是外门弟子自封的称号,每年种植灵谷最多的人可以摘得此桂冠,至今已经近五百年。起初只是开玩笑,后来掌门为了鼓励大家努力生产,每年都会为种田大王准备一份礼物作为奖励,或是法宝,或是秘籍,可自选。 纪圆倒也不自谦,笑眯眯答:“还可以还可以。” 晋升内门,条件严苛,大部分的外门弟子都在努力修炼,哪怕是天资平庸者亦不甘愿在外门种一辈子地,唯独方简和纪圆是铁了心要在外门扎根,为了种田起早贪黑,顶风冒雨。 方简也是想不通,“纪师妹,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愿意去内门呢,你的水木双灵根倒是挺适合去蟾木院种药田、制药的。以后找个道侣,再得到夫家扶持,说不定还能洗筋易髓,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参悟大道。”说罢认真打量起她,“而且,你的样子也不算丑。” 纪圆确实不丑,修士擅驭灵气,受灵气滋养,外貌都不会太难看。但要说是绝世的美人,也没到那份儿上。纪圆的五官,不是惊艳的美,称之清秀素丽更为妥帖,简而言之就是耐看型。 但这种相貌,在太初这样的大门派,自然算不上出众,尤其是在内门。 纪圆仰头喝了一口水,笑着摆手,“我就是个普通人,参悟大道就算了,找个道侣倒是可以考虑。不过方师兄啊,你这么多年没去内门,是因为不想去吗?” 方简噎了一下,随后道:“这……当然是因为修为不够啊!” 纪圆摊手,“这不就完啦!” 方简颇有些无奈地低头笑。 歇息够了,两个人站起身一并拾级而上。方简感慨:“咱们这样的人,这辈子也就种种田了,但相比毫无资质的凡人,能入太初,得仙门庇护,有事做,吃饱穿暖,已经是极大的幸事。” 纪圆还记得自己初来到这里时,正值战后,山下平安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若不是得太初仙门一碗薄粥接济,自己恐怕也早就饿死了。能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她看得很开,人嘛,知足常乐,从来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 纪圆赞同点头,方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珠募地亮起来,直视前方,连佝偻的腰背也渐渐挺直:“不过要说起真正的天才,咱们太初还真有这么一号人。”他偏头,“许镜清许师兄你听说过吧。” 许镜清,掌门首徒,天生剑骨的剑修天才。五年前战乱时,守在沽云山封魔阵下一个月,斩杀闯境妖兽三千余只,护得一界平安,从此名号响彻十二界。 烈日炎炎,方简额头汗珠滚落,抬袖揩了揩下巴的汗渍,“前几天听说,扶虹道传来异动,应是许师兄快出关了。” 纪圆拜入太初仙门时,许镜清早已闭关,这么多年来关于他的事也只是听说。但对于天才这一类的人物,纪圆自觉跟他们是半点关系也沾不上的,不以为意随口说:“哦,听过,长得帅吗。” 方简大笑起来,脸上表情充满了钦慕:“那是自然,许师兄相貌堂堂、英俊潇洒,更是几千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奇才。不过他醉心于剑,鲜少显于人前,我也只是远远见过两三次。” 沽云山封魔阵下斩妖除魔的事,无法避免再一次被重提,尽管纪圆对许镜清并不感兴趣,仍是时不时礼貌地应一声,再恭维两句,心里一直惦记买除草傀儡的事。 太初仙门大长老霍笙,负责管理财务外交等杂项,他的关门弟子白照南继承了师尊的吝啬和生意头脑,自己开拓了帮外门弟子卖灵谷的买卖。 仗着大长老关门弟子这样的身份拥有的人脉和资源,外门弟子的灵谷在白照南手里总能卖个好价钱。加上抽成合理,大家也都愿意来找他,这时候来登记卖灵谷的外门弟子已经排了老长的队。 轮到纪圆,白照南抬起头冲她和煦一笑,手里算盘依旧拨得噼啪响,“哟,大客户来了。”两个人关系不错,卖灵谷这个事也是纪圆向他建议的。 纪圆将灵谷交给他,又从芥子袋里摸了几个大石榴递过去,“喏,你上次说想吃,我给你摘来了。” 石榴是纪圆在自己小院里种的,她种地有一手,种什么成什么,这石榴也是结得又大又红,看着就喜人得很。 白照南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将她拉到一旁,平素正经的他竟也难得有几分扭捏,“啊,这个,石榴嘛……一会儿还拜托你帮我转交给叶师妹,该怎么说你懂的吧?以咱俩的交情?” 纪圆默默将石榴收起来,“好,没问题,懂。” 白照南拍拍她的肩,偷偷塞给她一块灵石,“如此就多谢纪师妹了。” 纪师妹笑得比蜜还甜,“应该的应该的。” 她心中暗笑,能从白照南手里抠钱,自己也算太初第一人了。 白照南口中的叶师妹是二长老云静燃首徒——叶灵予。 叶灵予是内门弟子,内门弟子的居所在扶虹道以南,扶虹道形如七彩虹桥,将两座险峻高峰相连,那边同样是掌门和长老们的居所。 虽然是外门弟子,这附近纪圆却常来,护山法阵识得她,她未被阻拦,轻而易举踏上虹桥。 虹桥两侧,飞泉溅奇花,山色灵秀峻峨,水雾氤氲朦胧,如置身仙境,是太初一道奇景。 水光山色无人不爱,每每至此,纪圆便会驻步于虹桥上赏景片刻,今日也不例外。 但奇怪的事,今天自踏上扶虹道开始,心里便隐隐不安,感觉像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若是神识机敏的剑修,定然会感受到危险的来临,早早防备。但纪圆只会种田,实在想不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会想到在法阵重重的内门会有何种危险? 很快,不待她细想,异象来临。一侧山崖的瀑布没有预兆断流,半山崖壁上松枝剧烈抖动,山石滚滚而落,从百丈高空砸落下方深潭。 纪圆皱眉,脚下虹桥也开始震颤,她站立不稳,但虹桥光滑如镜,连个扶手都没有,只能缓慢放低身子,防止跌落。 “砰——” 巨响如雷声贯耳,崖壁上猛然炸裂开,虹桥也随之一抖,纪圆惊恐回头望去,一块巨大山石已经迎面而来,她眼前一黑,人直直从虹桥上跌落。 天放异彩,白日惊雷,连在静室打坐的掌门也被惊动。 太初仙门上下奔走相告,许镜清出关了!! 第二章 我发霉了? 许镜清闭关五载,突破境界,出关时天显异象,飞溅的山石将纪圆砸了个头破血流,更是从百丈虹桥跌落崖下深潭。 太初仙门建立六千余年,这虹桥乃是第一任掌门所造,这么久的时间里,虹桥也生出了些灵智。只是连虹桥也没想到,内门里竟然会有这么这么这么弱的弟子,连块石头也抵挡不住。 虹桥一边为太初仙门的未来担忧,一边调动扶虹道法阵将沉入潭底的纪圆捞上岸,另通知了掌门。 众长老弟子尚沉浸在许镜清突破境界出关的喜悦中,听闻此事这才急急忙忙赶至,将人抬入蟾木院医治。 纪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她只觉头疼欲裂,浑身无法动弹,费力转动眼珠,看见帷帐顶挂着的熟悉的贝壳风铃,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死。 白照南坐在桌边拨算盘,感觉到她醒了,放下手里的账本来到她面前,手指撑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好了,醒了就死不了。” 她浑身上下缠得跟木乃伊一样,动也动不了,口中是苦涩的药味,声音因为久不说话也十分沙哑,“怎么,回事?” 白照南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给她塞了一颗丹药,又灌了些水,“许师兄出关时飞溅的山石将你从虹桥砸落,没大碍,也就昏迷了三天,断了十多根骨头,现在已经接好了。” 说罢还抬起头看了一眼她的脸,又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帘,“许师兄嘛,他也不是故意的,你莫要放在心上,回头我让他给你拿点丹药,亲自过来给你道个歉。” 纪圆不是个小气的人,能结识到白照南这样的顶级内门弟子,除了臭味相投当然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平素在外门人缘也都不错。 她轻轻摇头,“算了,是我自己太弱,不必道歉。” 白照南给她喂了一勺水,“反正话我会带到,他怎么做是他的事。” 纪圆艰难吞咽,想起自己昏迷的这几天,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浪费了多少赚灵石的时间。好在灵谷刚刚收割完,灵田还需要一小段时间的休养,倒是不着急。 看她这幅愁眉不展的样子,白照南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又不修炼,还那么拼做什么?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纪圆还是那句:“养小白脸。” 当然养小白脸不过是句玩笑罢了,无论身在何处,她总能有办法把自己安排得很好,钱是唯一能提供安全感的东西。有钱,心里才觉得踏实。 初来乍到时当然也幻想过自己是个根骨奇迹的修仙奇才,但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认清现实。 平凡也没什么不好的。 白照南并不歧视好友庸俗的愿望,只是真诚建议,“其实吧,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谢灵砚是萍西堡堡主次子,宗门子弟,家族里受宠得很,如果你愿意跟他进一步发展……” 他话没说完,眼前的粽子精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咳得纱布下都隐隐透出血迹,白照南只好闭嘴,施术为她止血。 半晌她缓过劲,才虚弱开口:“不要乱讲。” 白照南不再多话,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又笑嘻嘻说:“其实你白兄我上个月初八才过了五十大寿,还很年轻呢。那如果你实在是钱多,看在咱俩的交情,能不能算我一个?” 山中无岁月,但凡修道之人,大多幼时入道,常居山中,修士们的年纪自然也不能用凡间的历法来计算。五十岁确实还不算老,白照南外貌也就凡人十八九岁的样子,据说掌门都已经八百多岁了。 能跟白照南这样的人做朋友,纪圆也没什么下限,“如果你愿意塞着口塞让我牵着铁链在地上爬顺便抽你丫的几鞭子,我当然没意见。”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又长着嘴大喘气。白照南眯着眼睛,试想了一番她所描绘的场景,眼神迷茫:“什么东西?” 又喂了她一碗隔壁方简送来的米粥,白照南收拾起算盘,打算回去向师尊交了账本晚点再过来看她。 临出小院的时候,却撞上一个人。 许镜清。 纪圆坠桥时,许镜清还未出无悔崖,尚不知外面发生的事,应该也是才知道匆匆赶来看望的。 白照南注意到他身上还穿着上次闭关时的那身白衣,袖口衣摆依旧整洁如新,纤尘不染。站在纪圆极具生活气息的花团锦簇的院子里,竟也毫无违和感,倒衬得人更加清逸脱俗。 上次见面已经是五年前,白照南心中感慨,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如不被飞鸟微风所惊扰的静湖,内敛沉静,却暗藏锋芒。 这次出关,他身上那种如有实质的剑气更为凌冽,修为亦提升了许多。但跟大多数专注于某事的‘天才’一样,都少了几分人味儿,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恭喜大师兄出关。”白照南率先冲他拱手行礼。 许镜清略略点头,视线在这间小院中兜转。这是他第一次来外门,也是第一次来到异性的居所,听说师妹重伤已经昏迷三日,特来看望。 虽同为内门弟子,但其实白照南跟他交情并不深。 许镜清出身富户商贾之家,许家乃是平安城首富。他天生剑骨,七岁拜入太初仙门,过去的近百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练剑和闭关参悟剑意。 白照南是大长老于林中拾得的弃婴,自打有记忆就在太初仙门,按理说同门师兄弟里这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更长。但事实是,白照南最长有二十年没跟他见过面,他生命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扶虹道下的无悔崖山洞里闭关。他不与掌门之外的任何人亲近。 许镜清是剑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很少与人来往,更不擅与人相处,但基本的道德观念和礼貌还是懂的,是以听说有人因为自己受伤,出关之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马不停蹄带了丹药过来看望。 白照南将他领进屋,纪圆没办法动弹,白照南介绍说:“许师兄来看你了。” 纪圆努力转动眼珠,眼角余光只瞥到一抹白色,但生人的气息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股雨后松林的清冽味道。 见她伤重至此,许镜清心中愧疚,率先躬身朝她拜了个大礼,“对不住。” 都是同门,许镜清还是掌门首徒,事情发生也只是意外,纪圆向来是大度的,“是我修为浅薄,许师兄不必自责,蟾木院已经医治过,躺两天就好了。” 许镜清上前一步,将她手腕捞起,搭脉探查。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布,纪圆感觉到他凉凉的指尖搭在自己手腕内侧。此前一直听说这位许师兄是个不染尘世的谪仙般的人物,想来应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山美男款,现在看来倒还是有点人性的嘛。 这个角度,纪圆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和雪白的衣领。对生人,她总是习惯性带三分防备和客气。这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手段,在这杀来杀去的修真界,修为浅薄的人,凡事先让三分总不会有错,可以避免大部分的麻烦争执。 纪圆心中稍慰,正欲出言安抚,冷不丁听见他说:“修为确实很低,这等劣质,平生少见。” 纪圆转动眼珠看向白照南——他什么意思? 白照南哈哈两声,上前一步:“额,这个,纪师妹虽然是外门弟子,但每一年都是门派里的种田大王呢,一个人种十三亩灵田,也很厉害的。” 许镜清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只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 他凑近了一些,纪圆还在跟白照南大眼瞪小眼,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俊脸,她恍惚了一下,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如置身在冰雪覆盖的松林,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她,许镜清微微蹙眉,指尖划过她的面颊,其声清悦:“你的脸破了。” “啊?”她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奈何动弹不得,只能抬眼看向一旁的白照南。 许镜清直起身子,右手微抬,自墟鼎中取出一瓶丹药,声线平缓:“无碍。我曾从百丈高崖纵身跃下,于片刻生死间领悟极速剑意,如此往复百次。每次性命垂危之时,便服下此药,三日便可痊愈。” 说罢,将那瓶丹药塞进她手里,“纪师妹早日康复。”随后向白照南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白照南赶紧打开药瓶闻了下,皱眉:“有点奇怪的味道。”又抖了一颗在手心,丹药上有蟾木院长老的亲印,确实是出自长老之手没错。 白照南不再疑心,赶紧将丹药塞进她嘴里,“吃吧,好东西,长老炼制的,外面买也买不到的呢。” 丹药入口,化为一股暖流滑入腹中,纪圆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如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暖意渗进了骨头里,所有不快皆抛之脑后。 许镜清的丹药确实有效,三日之后,纪圆已经可以下地。 她关闭了屋门坐在床边拆绷带,一边拆一边计划着之后的事。三天没下地,扫阶、采药等杂事都是方简师兄在帮着做,连饭都是人家做好了端来的,还有白照南,得找机会答谢,还得备个小礼物什么的,还有卖灵谷的钱应该也快到了…… 她想得出神,没留意自身异样,等收拾纱布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那纱布上好像布满了一些奇怪的绿色的……像霉菌一样的东西? 她心下奇怪,撩起袖子摸了一把,在手臂上摸到了一种黏腻湿滑的触感。 嗯? 纪圆揽镜自照,在镜中看见了一个绿油油的自己。她抬手摸了一把脸,留下三道明显的痕迹,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我他妈这是,发霉了? 第三章 臭豆腐成精了 扶虹道以南的太竹峰是掌门和三位长老以及嫡传弟子们的居所。 许镜清独坐静室,在黑暗中凝神静思。 五年的时间对他来说并不算长,甚至可以说是短。最长的一次,他闭关了二十年。 每一次闭关,对于剑他都有新的领悟,这一次,却出了岔子。 往常他每日都会练剑三个时辰,此次出关之后,却一刻也没练过。 表面看,修为似乎是更进一层,但剑意却没有丝毫突破,进展不说缓慢,甚至有停滞淤涩的迹象。这种时候,不宜练剑。 静室内墙壁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幽幽冷光,地面黑石平整光滑却阴冷刺骨,光亮无法穿透那片如浓雾般暗沉的黑。许镜清起身,赤足立于原地,只着一件白色亵衣,黑发未束长长披散至腰际。 他抬手,骨节修长的手指拨开墨发,颈后一道浅金色十字印记发出光亮,一柄长剑自他后脊被抽出,光滑如镜的剑身映照出那张俊美得过分却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他的剑名唤千仞,天生剑骨,剑也跟他的名字一样,光滑如镜,清明无垢。 入道近百年,早就抛却了凡尘俗事,心中唯有一剑。可这么多年来,许镜清从没想过,若是剑之一道无法再前行,自己又应该往何处去。 剑光流转,在墙壁上投射出斑驳的影,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烂熟于心,几乎是身体的本能。没有华丽的技巧,招招致命的杀人技,沽云山封魔印下,越界妖兽的尸体铸成他的威名,但他人称颂,不过是身外之物。 吾心向往,不过一剑。 他按下静室开关,行至屋外,负手立于廊下,朱阳为他苍白的脸渡上一层暖暖的金光,他眯了眯眼,见前面竹林小道上远远走来一个人。 整个太竹峰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紫竹,紫竹竹杆呈紫黑色,笔直修长,掩隐绿叶之下,一派自然天成绮丽,纪圆却无暇欣赏。 她仍是穿着竹青色的弟子服,手、脚、头、脸却捂得严严实实,从她的小院到这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因为心中焦急,气息不稳,脚步也虚浮。 见她目的地明确,直朝自己居所走来,许镜清迎出去,赤足踩过层层叠叠的枯竹叶,“纪师妹?你好了。” 纪圆站定,顷刻间脑海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这幅光明磊落的样子,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情? 出于谨慎,纪圆还是打算先问清楚免得误会。她双手合十,“许师兄,首先感谢你的丹药,十分有效,我现在全身上下已经好得差不多,行走奔跑没有任何不适。” 许镜清略略点头,“如此便好。” 纪圆看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犹豫片刻,又问:“许师兄曾说,此丹药也曾自服对吧?” 许镜清尚未察觉到她话里的意思,再次点头。 纪圆更觉得奇怪了,难道顶级的丹药就是会有这种副作用吗?让人全身长绿霉? 她继续问:“那许师兄服药之后,有跟我出现同样的症状吗?”她说着揭开面纱,几乎是立刻从他眼中看到意料之外的惊诧。 许镜清因为受到惊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纪师妹的真容他尚未见过,但眼前这个全身上下长绿毛的家伙总不会是她本来的样子吧? 上次见面的样子虽然凄惨却也不至于怪异,现在…… 许镜清大为不解,“纪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这真是个好问题,我他妈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吃了你的丹药我就开始发霉了!我这是臭豆腐成精了吗! 纪圆脸上表情,哦不,她现在脸上全是绿色的菌丝,根本看不清表情。许镜清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纪圆见他不像恶作剧,将药瓶交给他,让他自行查验。 可是左看右看,丹药都不是像有问题的样子呀,许镜清也纳闷了。显然他那个只装了千仞剑的脑子也不是十分好使,顶着纪师妹‘火辣辣’的眼神,为了自证清白,一仰头,将余下丹药一并吞下…… 他还觉得很有道理呢,“既要解除病症,必然要弄清病因。” 纪圆惊呆了,嘴巴大张着半天合不拢。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谪仙一般的人儿许镜清大师兄吗?爱了爱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纪圆就陪他一起,等着他发霉。 于是二长老云静燃大弟子叶灵予从院门前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冒着绿光的家伙肩并肩坐在台阶上。 “呔!何方妖孽!”叶灵予当即抽出腰间软剑跳进来,正欲与妖邪恶战一场却对面前这两个家伙怎么看怎么眼熟。 “纪师妹?许师兄?”叶灵予简直不可置信,“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纪圆还没来得及说话,许镜清率先站起身,看着自己布满绿霉的手掌,“此药果然有异。” 纪圆仰头看着他笔直的脊背,心里有关这位许师兄的一点旖旎泡沫在朱阳炙烤下蒸腾殆尽。 叶灵予还在追问,许镜清尝试着运功排除药效,纪圆耐心将事情经过讲述。 果然,叶灵予听说此异事,因为久居于最强剑修弟子许镜清之下而心生不甘,满脸跃跃欲试,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还有吗,我也想试试。” 纪圆扶额,她当然相信这位剑法超群的叶师姐是肯定干得出来这种脑残事的! 许镜清尝试许久,绿霉却不曾消退分毫,叶安予急得跳脚,“换我一定行!我一定行!你闭关这五年我也没闲着,我肯定行!” 现在是争强的时候吗?一向有主意的纪圆感觉自己脑子也被绿霉给糊住了。不是很想说话,郁闷,就是很郁闷。 瞧瞧这些所谓的内门弟子,呵呵,也不过如此。 蟾木院长老的丹药药效奇佳,这些绿霉洗掉之后,不到片刻又会重新长出,无论用何种功法也没办法完全祛除。 许镜清尚可依靠自身深厚修为强逼,但那么一大瓶药他眼都不眨就一口闷,想要排除也非一日之功,更何况纪圆这种修为浅薄的呢?难不成就天天顶着一脸绿在门派里招摇过市吗?外门一枝花,种田大王的脸面呢,还要不要了? 三个人折腾好一大通,无果,纪圆只好把白照南叫来帮着一起出谋划策。 白照南先是拍着大腿狂笑了半天,最后在许镜清将要拔剑的前夕将人领到了蟾木院,让胡子花白的谭长老亲自诊病。 此等怪病谭长老也是见所未见,药是他炼的没错,瓷瓶也是蟾木院专用的。此药珍贵非常,绝无仿品,用了许多年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副作用啊。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谭长老百思不得其解。但这种小小病症,泡泡药浴便可根治,谭长老一边命弟子准备药材,一边研究从二人身上刮下来的绿霉。 叶灵予因为没有吃到坏丹药还在暗自愤愤,许镜清运功排毒,纪圆垂头丧气,满面愁苦,唯一清醒的白照南在帮着谭长老一起翻医书。 纪圆呆坐无事,从芥子袋里掏出来两个大石榴递给叶灵予,“白师兄给你的。” 叶灵予捧着石榴,想也不想:“谢谢纪师妹!” 纪圆冲白照南耸肩摊手,表示不关她事哦,叶师姐根本就是个一根筋的直球少女哦。 傍晚时分,谭长老的大弟子采药归来,听说了这件事,沉吟片刻,忽然道:“许师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药是你第一次于扶虹道参悟剑意重伤垂危时师尊亲自炼制。” 许镜清端坐,凝眉细想,哪怕是现在这幅鬼样子仍不影响他浑身那股矜贵气质,他说:“不错。” 谭长老恍然大悟,拿起桌上那个白瓷瓶,看了看瓶底篆刻的年份,了然道:“这药,七十年了。” 许镜清点头:“不错,七十年前,扶虹道参悟第一重剑意时后,重伤垂危,谭长老亲自炼制的。” 第一次悟得剑意时内心的那股狂喜,时至今日不曾消退,每每想到此,他平静的心海和周身凌冽剑气都会跟着一起涌动翻滚。这世上很多的第一次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在心中铭记的。 但重点不是剑意,是丹药啊!这是七十年前的丹药啊!为什么会有人还留着七十年前的丹药啊!! 纪圆明白了,这药它过期了呀,吃了不长绿毛也得长红毛蓝毛紫毛的呀。 但始终是误会一场,纪圆拧着眉毛想了会儿,非常大方地挥手表示不计较了。她向来是很擅长说服自己的,许师兄也是好心,丹药虽然有副作用但是效果还在,不然她还得在床上不知道养多久呢。 她表示理解,许师兄这样的人对于时间的流逝感是非常弱的,七十年对他来说就跟七天似的,盘腿坐在无悔崖下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许镜清还是愧疚,频频转头望她。纪圆为了让他安心,只能咧着嘴笑,绿脸上一排小白牙。 谭长老很快配置好了药材,两个人隔着一扇山水屏风各自坐在浴桶里,桶中热气缭绕,周围蟾木院的弟子来来去去,保持水温,不时添加药材。将近子时,两个人身上的绿霉已经全部消退。 纪圆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如果没有许镜清,蟾木院当然不会花这样的大功夫,为一个外门弟子耗费这么多名贵药材。 她常怀感恩之心,不管他吃下丹药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就欠人情了。许镜清好心办坏事,也是歉疚不已,月上中天,两个人站在蟾木院大门口的槐树下互相致歉。 纪圆朝他鞠躬行礼,“是我连累许师兄了。”谭长老说这绿霉就算不管过了个把月也会自己消退的。 许镜清回礼:“是我连累纪师妹才对。”害人家受伤又害人家长霉,他有罪。 纪圆再鞠一躬,“是我不好,都怪我太弱了。”弱得连块石头都挡不住。 许镜清再回礼:“不,是我疏忽了。”下次出关一定要低调,就算不砸到人,砸到花花草草什么的也不好。 “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都怪我。” “怪我才对。” “不不不,怪我。” 两个人让了半天,还是白照南拧着眉毛走来强行挤开,“怎么地,这是要拜堂啊。” 第四章 他脑子不太灵光 纪圆身上的伤好了,霉也消退了,可脸上的疤还在。 白照南说这事儿没完,脸对于女孩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毁容是非常严重的事情,要许镜清负责到底。 纪圆还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吗,要么就是有事求人,要么就是狠狠敲他一笔。她摆手,“没事,反正我以后也要养小白脸的,只要有钱就行了。”脸什么的不重要的,疤痕会慢慢消失的。 白照南说那简单,“直接赔钱吧,赔了钱,这事就完了,你别再来找她。” 纪圆拧他胳膊肉,说不用不用,都是同门,说完拽着白照南的胳膊就往山下走。 走到山门前,纪圆抱着胳膊看他,“我发现你这人可真够不要脸的,那是你师兄啊,你怎么能坑人呢。” 白照南哼哼一声,“我是在帮你,这事儿最好是能用钱解决,不然你就等着吧。” 他很不高兴,好心帮她她还不领情呢,懒得跟她多说,哼哼唧唧往前走,说你等着吧,有你好看的。 纪圆说等着什么你回来给你说清楚,白照南不理人,踩着他的法宝金算盘回去了。走到一半又折返,强行往她怀里塞了一封信,“反正我是帮了你了,明天把信转交给你叶师姐。” 纪圆笑了,手指头拎着信抖了抖,“送信就送信,我又不是不帮你,何必呢。” 白照南说那你等着,你且等着。 等着就等着。 纪圆回屋摸出镜子来照,丹药效果很好,伤好得很快,只是脸上仍有灰褐色的痕迹。灵气慢慢滋养消除只是时间问题,反正她也不是靠脸吃饭的,人家是种田大王呢,妥妥实力派,不在乎。 许镜清的事只是小插曲,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起床去灵田里看了一眼,差不多再恢复半个月就可以重新耕种,便扛着扫把扫山门去了。 躺床上的这几天活计都是方简师兄在帮着做,现在伤好了当然要还的。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山门前一个白色身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纪圆扛着扫把迎上去,有点奇怪:“许师兄?”他来干什么来了,内门弟子不用扫山门的呀。 许镜清微微颔首,表情认真,声音温和:“此事皆因我而起,昨日白师弟所言甚是有理,但凡事用钱解决总是太过俗气,纪师妹多日来的损失,我会一一补偿。”说完非常自然接过她手里的扫把,意思很明显,要帮她扫山门。 出身高门的小少爷,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就算不修仙将来也是要继承许家家业的。搁现实世界里那就是大财阀家的小公子啊,跟那些土了吧唧的暴发户不一样的,瞧瞧人家这觉悟。 纪圆想起昨晚上两个人对磕了半天,也就不跟他客气,将扫把递过去,“那就有劳许师兄了。” 两千石阶,一阶一阶的落叶枯枝清扫干净,往日纪圆大概需要花费半个时辰,这还是在配合了清尘诀的前提下。 但许镜清是谁啊,握着扫把遥望看不到头的石阶,问:“许师妹每日都要扫吗。” 纪圆说:“也不是啦,外门弟子有值班表的,一人一天,轮着来,刚巧我跟方简师兄是挨着的,他就扫了两天,我要还他的。” 石阶两旁植满了树,一年四季扫不完的落叶,外门弟子也是干不完的活计。当然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只是因为外门弟子大多修为低,合理的分配劳动可以强身健体。 许镜清那个只会练剑的脑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呢,他只觉得这样不合理,太不合理。外门弟子修为本来就低,还要人家扫这老长老长的山门,这就是欺负人嘛,怎么不让内门弟子来扫呢? 纪师妹重伤初愈,外门杂事繁重,许镜清决定好人做到底。他说:“以后纪师妹或许不用再扫山门。” 纪圆随口嗯了一声,还没回过味儿来,就看见他站在山门前,扔了扫把,撩开颈后瀑发,从后脊抽出千仞剑。 纪圆后退一步,这是做什么,要弄死我吗? 不待她细想,许镜清一手持剑,一手掐引风诀,长剑左右那么一挥,如洪流般的剑气瞬间朝着石阶两侧席卷而去,风霎时而起,飞沙滚滚。 风沙迷了眼,纪圆抬袖遮脸,伸手扶着墙,身形不稳。 许镜清飞身而起,千仞剑唰唰唰一顿乱挥,两千石阶于他不过瞬息,转眼就到了山下。石阶两次的大树被剑气那么一卷,树叶下雪似的簌簌落,石阶上铺了厚厚一层。 他收了剑广袖再那么一舞,风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卷起地上的落叶朝着两边滚。 不到半刻,进入内门的石阶两侧,连草皮都被清理了个干净,比消厄寺里武僧们的光脑壳还清溜。 那些树自建门便种植在这里了,几千几百年的老树啊,树叶就这么被一下子给摘干净了。许多树是生了灵智的,这会儿子都被吓得,树枝不住地颤抖。 许镜清很满意,这下外门弟子起码一年都不用再扫石阶了。 他背着手飞到山门前,左右看,咦?纪师妹呢? 云停风止,四周一片寂静,许镜清找了半天才把纪圆从厚厚的落叶堆里扒拉出来,脸上表情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目光投向石阶之下好像在说——怎么样,这盛世,如你所愿。 纪圆被狂风吹得晕头晕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就看见两边大树叶子全没了,树下绿叶堆叠了厚厚一层。早晨的太阳明晃晃,耀眼的白光照射得人脑袋一阵阵犯晕。 “这这这……”这不关我事啊,纪圆跌跌撞撞就往山下跑,扫把都不要了。 太竹峰深处,掌门晏洲安正与二长老云静燃端坐对弈。 云静燃再一次无法避免步入陷阱,严肃的老脸皱成一团,人有点着急,爪子伸进去,“再让我悔一步,就一步。” 晏洲安抓住他的手,温和地笑,“已经让你十三步了。” 云静燃死皮赖脸,“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掌门不让,“落子无悔!二长老,脸面呢?” 这边还在拉拉扯扯,外面阵法传来响动,晏洲安挥袖,凭空显现的虚影中见门外几十只拳头大的绿色小光点挤在一起。样子很着急,发出呜呜的低泣声——是被撸光了头发的草木精灵告状来了。 云静燃趁人不备,赶紧将棋盘乱摆一通,晏洲安起身,云静燃抽空往那边看了一眼,跟着出去。 草木精灵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你那徒弟,清早八晨不知道哪根筋又不对,跑到山门前举着千仞剑咔咔就是一顿乱舞,简直造孽。几只草木精灵哭着就来拽他的袖子,要他亲自去看。 晏洲安和云静燃狐疑对视,一同前往内门山门。到了地方一看,好家伙,担任掌门八百多年了,从来没见这块儿这么敞亮过,比狗舔的还干净。 山门前早就没人了,纪圆吓跑了,许镜清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心满意足回去睡大觉了。 门派内各处都有法阵,晏洲安起初还有些不相信呢,调出留影来看,果然是许镜清,千仞剑舞得多威风呢,人飞上飞下的,把种田大王吓得屁滚尿流。 云静燃揉了揉眼睛,还有些不敢相信,“这真是他干的?为什么啊?” 自己的徒弟,自己肯定再清楚不过了,晏洲安摇摇头挥袖收了留影,转身安抚草木精灵。 头发到了冬天也会掉的嘛,明年春天还会再长出来的,别着急,说着在墟鼎里摸了几颗高阶灵石,揉碎了洒在树下。 两个老头慢慢悠悠往回走,云静燃直摇头:“你这个徒弟,根骨、天资,剑招,自不必说,样样都是顶好。唯独这脑子不大灵光,你该管管了,不能总是一味沉迷于剑,这以后若是接任了掌门之位该如何是好,为人处世方面怎么办?就这一根筋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着说着又止不住叹气,因为仙门后继无人而感到担忧。 许镜清和叶灵予都是正儿八经的剑修,唯独两个能打的脑子都不大好,剩下的两个,一个白照南小气吧啦,一个谢灵砚年纪还小修为也低,都不能委以重任。 十二界每界都有封魔印,封印那头连接着另外一个野蛮荒芜的世界,被称为异界。千万年了,原本蛮荒的异界竟也诞生了智慧生命,他们削尖了脑袋想从封印那头挤进来,舌尖舔舐獠牙,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霸占他们的家园,妄图肆意掠夺。 守护封印,是所有修道之人的义务,平常界仙门之首的太初门更是责任重大。五年前那场大战,已经损失了很多根骨优秀的弟子,如今封魔印又频频传来异动,要是哪天真的没法子以身献祭,这些年轻的弟子们能不能担起治理仙门的重担,守护好封印呢? 云静燃忧心忡忡,晏洲安拍拍他的肩,云静燃建议:“要不你抽空再用窥灵术看看,有什么事也能早做打算。” 晏洲安答应了,窥灵术可探未来之事,却是个损命的法子,轻易不用的。 云静燃还在后面絮絮叨叨,说这次要好好看看,几个长老都分点寿命出来,大家一起,要看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晏洲安担忧的却不是这个,养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他是最了解不过的。许镜清的性子根本是无法治理整个门派的,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充其量就是个保镖打手。 可现在上哪里去找合适的弟子培养啊,找不到了,养徒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掌门心里愁啊,说怎么就没有一个像自己这样又能打又聪明,年轻时候还很帅气的小弟子呢? 云静燃附和,是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不过唯一能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几个长老弟子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将来若是能互相扶持,治理偌大的门派兴许并不是难事。 晏洲安没了下棋的心思,先去太竹峰后冰雪覆盖的寒松林看了一眼,这是许镜清常练剑的地方。 结界石上坚冰未融,证明这个小境界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出关的这些天,他都没有练过剑吗。晏洲安心中奇怪,随即又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难得没有练剑,那给徒弟提高下智商和阅历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五章 你什么意思 纪圆一溜跑回院子把大门关起来,半天不敢出来,却也没人上门兴师问罪。 她转念一想,对啊,闯祸的是许镜清,跟她有啥关系。再说了,凡事不都是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的,怕个锤子。 过了晌午还没人来,许镜清也没找来,她大着胆子出了门。 昨天答应给白照南送信,纪圆顺手在院里摘了些小水果,拿了一包花生糖,揣着信往内门去了。 再从那石阶上走过,她心里多少有点发怵,周围树叶都没了,风吹过连个响都听不见。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白照南昨晚的话,他是不是早就有预料了? 还是说许镜清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儿吗?他今天干的这事儿又是什么意思呢?人看着端端正正,长得也标志,说话吐字挺清楚的,不像傻子啊。 想不通想不通,纪圆甩甩脑袋,没有树荫遮蔽,日头晒得很,她一溜小跑进了内门。 叶灵予正在自个儿小院里练剑,一柄软剑给她舞得风声呼呼作响,跟耍大刀似的,院子里十来个木人桩被砍得伤痕累累。 纪圆站在院子外看她,她往外瞟了一眼,随性不练了,软剑贴腰放好。 叶灵予的剑名唤折腰,剑身柔软如绢,乃师尊云静燃所赐。她十二岁拜入太初仙门,此前只是山下平安城里的一个小叫花子,整日跟一帮野孩子混在一起,偷鸡摸狗骂娘的,打小脾气就不好。 二长老给她选择软剑作为本命剑的目的,首先是因为性别,女孩练软剑跟跳舞似的,好看。其次是希望她能通过修炼如水如绢的软剑,领悟以柔克刚的道理,从而收敛一下自己的坏脾气。但显然效果甚微。 剑修以许镜清那样的天生剑骨为最佳,其次是分别有铜、银、金、玉和灵。叶灵予资质很好,几十年来也靠本事从无到有练就了一副玉骨,若是没有许镜清,她必然是太初仙门弟子排名第一的剑修。 但就是有这么一个人,挡在前面,她无论如何也赶超不了,做着万年老二。 纪圆从芥子袋里摸了个梨扔给她,靠着竹篱笆跟她说话:“怎么不练了。” 叶灵予抬袖子擦汗:“没劲,许镜清也没练,他也不跟我打,练了做什么……”不止是现在不跟她打,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打了。 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之后,许镜清再也没跟她切磋过。叶灵予回想往事,有些郁闷地啃一口梨。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纪圆常来内门,跟几个内门弟子混得挺熟。当然更重要的是,内外门离得最近,其他金木水火土五院各自占据一座山头,来往不便,认识的人就这么几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不熟都难。 太初仙门不似其他门派,修为薄弱的外门弟子是安置在门派内部的,若遇强敌来袭,他们不会成为倒霉的炮灰,修为高深的内门弟子和长老会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他们。 外门弟子是门派的基石,他们种植灵田,灵谷占据大部分收入来源,远销到种不出谷子的霜临界。保护他们,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叶灵予邀请她进来坐,她摇摇头,把信塞给她,说自己还要去一趟掌门那里,顺道看看忽雷兽。 叶灵予很烦躁,许镜清出关了,她天天蹲外面监视他,发现他最近都没练剑,也不知道关在屋子里做什么神神秘秘的。叫他出来打架他也不打,她感觉自己被藐视了,很不爽,随手把信塞进怀里,只好继续练剑了。 纯粹的剑修破坏力都很大,许镜清有专门练剑的小境界,就在太竹峰后面的一座小山包,掌门单独给他开辟的一块地方,用结界围着,里面一年四季风雪呼啸,外围种满了耐寒的松树,那地方被称为寒松林。 本来叶灵予也该有的,但二长老不让,说软剑练的是杀人技,要学会藏剑,收敛锋芒,不允许出现大范围的杀伤。是以她只能在院子对着木人桩练,强敛着剑气,憋憋屈屈过了几十年,性子没被磨圆润,人却一天比一天躁郁。 叶灵予啃了梨,果核顺手往院子外那么一丢,在衣服上揩了揩手,继续砍木人桩。 纪圆沿着竹林小道往里走,前面不远就是许镜清的屋子了,她心里毛毛的,有点害怕再撞见他,先躲在一旁观察了会儿,见院子里静悄悄没人才小跑着走过。 走出了大老远心还是砰砰跳,寻思着待会儿要是遇见掌门该怎么说,老头看着和和气气的,应该不会因为这事儿迁怒她吧? 今天是来领奖品的,种田大王的奖品。穿过长长的回廊,纪圆手贴在会客厅外的石兽脑袋上,上面金光一闪,表示法阵已经通传,她乖乖站在外面等。 等候期间,她绕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对着一栋小木屋拍了拍手。 不一会儿,小木屋上的圆形大洞里拱出来一个大脑袋,虎眼狗嘴,额上独角,看见人的一瞬间,暗紫色的眸子募地亮起来。 掌门养的小宠物,忽雷兽,身似麒麟,有狮子般浓密的鬃毛,周身遍布如龙般的暗紫色鳞甲,额上独角雷电缠绕,帅气得很,站起来跟小卡车那么大。 忽雷兽抖了抖身子,脑壳昂着,威风凛凛往那一站,居高临下看着她。纪圆冲它挥挥手,站那喊:“皮卡车!” 皮卡车高傲得很,鼻孔看人,不搭理她。纪圆欺负人家听不懂外星话,瞅它头上角角会放电,身形小卡车大,给人家起外号叫皮卡车。 她不慌不忙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包花生糖摊开放在地上,忽雷兽甩了甩头,看似十分不情愿地挪动着蹄子走过来,双膝往地上一跪,不经意般往人面前靠,把脑袋伸过去,舌头一卷一整包花生糖就进了嘴。 纪圆蹲下身,趁它咔吧咔吧嚼着糖,伸手去摸它头上的角角,它鼻孔里出气,翻了个白眼,样子还十分不屑呢。等到葱白般纤长的手指伸进浓密的鬃毛里挠痒痒时,又舒服得哼哼,侧身倒在地上,摊着肚皮任人宰割了。 微风轻抚檐下铜铃,半人高的衔珠石兽在木地板上投射出长长的斜影,廊下晏洲安广袖长袍负手而立,莲花冠束发,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老神仙模样,犹自轻抚胡须,双目含笑。 他很欣赏这个小弟子,人的才能当然不是全部以修为的深浅来计算的,掌门活了八百多年,一双慧眼总是轻而易举便能将人看穿。她资质虽不好,却也不是无药可救,修为不高,但人缘不错,聪明却不奸滑,待人待事真诚,有自己的一套。 晏洲安心中叹息,要是许镜清能有她一半的世故狡黠就好了。 纪圆似有所觉,转头望去,急忙站起身恭敬行礼。 晏洲安点点头,右手凭空出现一个黑色木盒。先是肯定,后是表扬她这个种田大王,就像老板鼓励手底下的销售冠军,让她再接再厉,顺道表示想吃她腌制的泡菜萝卜了,有空送点过来。 纪圆恭恭敬敬垂着手听,最后上前双手接过木盒,打心眼里将门派上上下下夸了一遍。说师长们和蔼,同门们友爱,都是掌门治理有方,还感谢掌门知遇之恩,自己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掌门慧眼识珠,往后必当为门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小嘴叭叭的,听得晏洲安心花怒放。瞧瞧人家,人家这场面话说得,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子啊。想着想着又觉得可惜,她自己也不愿意进内门,抛了几次橄榄枝,给她特权开后门都被拒绝了。 人家就想老老实实的当个种田大王,销售冠军,面朝黄土背朝天。 当然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拍马屁,都是掏心窝子话。她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如果可以的话,一辈子就这样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在哪儿过不是过,本来就是个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俩人站在那跟领导人会晤似的互相吹捧,忽雷兽吃完花生糖歪着脑袋站在后面听半天,倒是听出点味儿来了,非常不屑翻了个白眼回去它的小木屋睡觉。 一直到走出扶虹道纪圆才缓慢回过神来,掌门压根就没提早上那档子事,模样也可亲得很,还给她准备了奖品。 她迫不及待打开盒子一看,一只木头做的傀儡小鸭子扇扇翅膀蹦出来,可不就是心心念念的‘全自动除草机’嘛! 小鸭子嘎嘎叫唤着,木头爪爪围着她哒哒哒转圈,纪圆将鸭子抱起来一看,小黄鸭左翅下有个椭圆形印记,证明出自器修硫金院长老之手。 竟然还是硫金院长老亲自做的傀儡鸭,这回可赚大发了。小鸭鸭注入灵气就可以使用,会自己在水田里游来游去吃草,吃饱了撅着屁股一拉,杂草就自动出来,方便得很。 这么个小玩意倒是不算稀奇,但单就这个长老印放外面可值老鼻子钱了,纪圆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掌门这是要栽培她呀! 什么许镜清早甩脑袋后面去了,纪圆抱着小鸭鸭就急急忙忙往小院赶,恨不得背上插双翅膀。 可到了外门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叉腰站在她院门口,满脸不耐烦,一身标准剑修的束袖暗色弟子服,梳着高马尾,衣摆掖在腰带里,看样子像是要揍人。 纪圆抱着小鸭鸭,一脸狐疑,“叶师姐?” 叶灵予看见她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柳眉倒竖,“老纪,你什么意思?你给我送那信什么意思?” 第六章 他什么意思 叶灵予感觉自己再次被藐视了。 事情是这样的,她练了一会儿剑,打算换衣服洗澡,方从怀里摸出来纪师妹给自己送的信,坐在凳子上抖开信纸读了起来。 可是这信上的字,大部分拆开了她都认识,合拢到一块就不认识了。 她拧着眉毛读了半天,就看懂个你啊我啊,花儿啊蝶儿啊,还有什么风儿、沙儿、绵绵和天涯什么的。不仅如此,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字,生僻得很,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欺负老子没有文化啊!” 叶灵予心情本来就不好,读了信更是火上浇油,咆哮着抽出折腰剑唰唰唰就把信纸绞成了碎片。 她那个气啊,在屋子里叉着腰来回踱步,想着平日里跟纪师妹关系挺不错的啊,她是为什么要送这样一封信来侮辱人呢? 于是她亲自上门讨说法来了。 纪圆将小鸭鸭收好,耐着性子听她说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问:“师姐,信封还在吗?” 叶灵予浑身上下摸了摸,还真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信封,怕她不认账专程带来的。 纪圆将她领进屋,将信封在桌面上展开,指着背面三个小字给她看,“叶师姐,跟我念,白、照、南。” “白照南?”叶灵予瞪着眼睛,“他什么意思?” 纪圆好奇,“信上写的什么你这么生气。” 叶灵予哼了一声:“大致不记得了,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肯定是骂人的话!” 就是故意羞辱她!羞辱她没有文化!看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说不定就是从某本书上抄下来的那些个之乎者也。 纪圆大致知道白照南写的什么东西了,拉着叶灵予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叶师姐,稍安勿躁,白照南最近这几天都不在,出去卖灵谷了,等他回来再找他算账吧。” 话是这么说,以叶师姐晴天暴雨的性子,估计明天一早就把这事忘了。纪圆跟白照南关系不错,虽然不至于帮他出谋划策写情书,但该两肋插刀的时候也不含糊,想起白日里她老提许镜清,就随口问了几句转移话题。 只是一说到许镜清,叶灵予脸色更加难看,有些不自觉地摸向腰上软剑。 她不愿意说纪圆也不会多问,瞧见她对白照南的仇恨转移得差不多,又聊了几句别的,留她下来吃个晚饭。 叶灵予摇摇头,不吃。许镜清是辟谷的,她也要辟谷,反正不能比他弱就是,手贴着腰带,说要回去练剑,纪圆也就不留她了。 折腾了一天,纪圆颇觉心累,晚上早早就熄灯睡觉了,躺在床上计划明天要做的事情。 扫阶的活计暂时不用干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偷懒,纪圆打算明天去林场帮方简师兄砍树劈柴。 外门后山有一片林场,是蟾木院的弟子在负责种植催生,每天都要伐木的,劈好的柴火一部分自留烧炭炼丹,一部分运到硫金院炼器,木材的消耗量非常大。 卯时起床,照例打坐修炼半个时辰,纪圆吃过早饭跟方简打过招呼就往后山林场去了。她心里估摸着,昨天那事算是彻底收尾了吧,许镜清应该不会再来了,确实也没在林场外面看见他。 她耗子似的躲在暗处悄咪观察,等了差不多半刻没见到许镜清,稍稍放了心,在蟾木院弟子处领了斧头就进去了。 林场内皆是用术法催生的高大树木,树种较多,供应不同需求。她力气小,选了相对于青冈树来说比较好砍的桉树。 纪圆撸起袖子,戴上特制的手套举着斧头正准备开干,突然听见背后阴恻恻的一声,“纪师妹。” 清晨林中雾霭未散,这幽幽一声喊没有预兆自背后响起,纪圆吓得一抖,斧子脱了手。 几乎是瞬间,一道白影在眼前晃过,她回神的时候,许镜清就站在面前,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彼此的呼吸。 他身上还带着冷松的清苦味道,手里握着斧头,说:“小心。” 纪圆稍稍退后两步,背抵上树干,手摸到身后粗糙的树皮,稍微找回了一点力气,“许,许师兄……” 许镜清眉眼温和,“纪师妹,要伐木吗,我帮你。” 纪圆笑得牵强,“啊这……太客气了。” 许镜清掂量着手里的斧头,感觉不太顺手,“同门互助,无需客气。” 说要补偿,那肯定是要补偿的呀,他许镜清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纪圆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有点头疼,尝试说服他,“许师兄,其实真的不用了,昨天你……”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伤害他,“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呀,不止是我,整个外门都不用再扫山门了,大家都非常的感激你呢。” 纪圆还不知道呢,山门石阶两侧的草木精灵没了头发呜呜哭了一整天,今晨去扫山门的师弟见此异状,还以为清早八早撞到鬼,脚一崴从石阶上滚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真的是非常感激呢,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三个月不用干活了。 但违心的感激之言却是更加鼓励了他,许镜清再次强调:“同门互助,无需客气。” 纪圆太阳穴再次突突跳了两下,以防万一还是先拿走他手里的作案工具,笑得虚伪:“许师兄倒是客气了呢,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你了,怎么好耽误你练剑的时间呢。” 话倒是说得没错,可若不是因为剑气淤塞,他也不至于无事可做了。平日里跟诸位师弟师妹们接触不多,跟谁都不能算是亲近,如今不能练剑,怎么打发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啊。 因为一桩陈年旧事,许镜清已经不再跟叶灵予私下来往,如今白照南出去卖灵谷,谢灵砚回萍西堡给母亲过寿至今未归。说来也是巧,偏偏就是纪师妹撞枪口上了,几次接触下来不远不近也算个熟人。 许镜清昨日扫完阶后回屋打坐,一整日下来丝毫进展没有,心绪不免焦躁,夜间师尊传唤,二人对坐长谈,建议他先转移一下注意力。若是无心练剑,不妨在门派里走走逛逛,过段时间安排一次历练,再领着师弟师妹们出去开拓一下视野,也可伺机寻找突破瓶颈的办法。 许镜清觉得师尊说得很有道理,自五年前那场大战之后,他已经顿悟许多,深觉唯有实战才能真正意义上的提高,试炼场不过是花拳绣腿,老对着寒松林里不会还手的坚冰飞雪砍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这一大清早的,不就趁着历练前的这几天空闲帮纪师妹干活来了。 许镜清说,纪师妹一个弱质女流,怎么能做砍树劈柴这样的粗活呢,说什么一定要帮忙。纪圆说不用不用你太客气,好歹我也是个修仙的,干活等于炼体,真的不辛苦。 许镜清说你重伤初愈,不可妄动,连个斧头都拿不稳,还是坐一旁歇着吧。 纪圆倒不是跟他客气,是怕他下手没个轻重,闯祸。实在是拗不过,也不想跟他在树林里拜堂,只能答应,让他稍等,自己去附近清场,确保附近这一片都没人了才回来批准,“可以了。”你搞吧,想怎么搞怎么搞。 这次倒是没出什么岔子,许镜清抽出颈后千仞剑,咔咔那么一切,几棵大树应声而倒。 一连挥了七八剑,砍倒大树十来棵,几个月的工作量都已经完成,纪圆拍拍手表示可以了。 反正白嫖不要钱,两个人配合着,她将斩成截的树桩抱起来往人面前一丢,许镜清再咔咔劈成合适的大小,劈好的木材运到蟾木院弟子处登记,一上午就这么过去。 许镜清难得出来走动,一路上不少人纷纷行注目礼,纪圆走在他身边,颇有些不自在。 但人好歹也帮了忙不是,纪圆想着还是该答谢他,可她身无常物,只好邀请他回家坐坐,顺便吃个中午饭啥的。 她的小院围着篱笆种了一圈绣球花,各色都有,团团簇簇开了一大片。院子里还有几棵果树,梨、柿子、石榴什么的,有充沛的灵气维系着,果实成熟挂在树梢上,不会腐坏,一年四季都有得吃。 许镜清坐在院中石桌旁,天朗风清,树上一窝画眉鸟叽叽喳喳,眼前色彩缤纷浓烈,与他幽冷的静室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觉得新奇。 纪圆问他有没有想吃的菜,院子后面有一大片菜地呢,太初仙门什么都不多,就是地多,她种了很多菜,还养了鸡鸭,小日子过得可舒坦。 许镜清辟谷多年,让她不用麻烦,纪圆就给他泡了一壶茶,两个人坐在石桌旁,一时无话。 许镜清喝了一口茶,茶水带着茉莉花的香气,还有一点蜂蜜的甜,夹着柚皮的涩,是纪圆自己调配的果茶。修道之人不重口欲,他没喝过这样的,感觉味道还不错,有点稀奇地凑到鼻尖下闻了闻。 纪圆趁机问他,“喜欢吗,我给你准备一些带回去喝吧。” 许镜清转头看她,她脸上还有未消退的灰褐色痕迹,他心下愧疚,不敢收,摇了摇头。 纪圆没话说了,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心里嘀咕着,他怎么还不走啊,饭也不吃,礼物也不收,到底想干嘛? 中午太阳大了起来,石桌上方支着一把稻草扎的大伞,躲在阴凉下许镜清倒也不觉得热,屁股坐得稳稳当当。 院子外不远处就是外门的灵田,地势平坦一眼望不到边际,零星的草屋点缀其间,是其他外门弟子的居所。草屋与草屋之间相隔甚远,偶有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的外门弟子路过,俨然一副田园乡村的自然惬意景象。 许镜清很喜欢这里的氛围,感觉很放松,有点舍不得走。 纪圆托腮看他,琢磨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偏生这个时候,回萍西堡为母亲祝寿的三长老弟子谢灵砚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的纪小师妹,远远却见一个颇觉眼生的男人坐在伞下石桌旁喝茶。 谢灵砚快步走近,通过对方身上的衣饰辨认出了身份,“许……大师兄?” 许镜清看向他,微微颔首,没说话。闭关太久,这位小师弟姓什么来着,他忘了。 第七章 他不是大坏坏 谢灵砚蹙眉,出于礼貌还是先向师兄表达了问候,“恭喜大师兄出关。” 许镜清点头,这位小师弟入门时间比较晚,接触不多,他只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可他到底姓什么来着呢。 纪圆站起身,“师兄回来了。” 谢灵砚冲她浅浅笑了一下,随即看向稳坐在石凳上的人,“大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许镜清并未从他语气里察觉出那么一丁点不友好,回答:“喝茶,闲聊。” 谢灵砚想不明白了,他才走了多久啊,满打满算十天不到。一个是常年闭关神秘莫测的大师兄,一个是外门里日常种田扫阶劈柴的小师妹,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勾搭,啊不对,认识的。 看样子好像还挺熟呢,小茶喝着,小凳坐着,稳得很呢。 太初仙门三长老云静里是二长老云静燃的亲妹子,云静里负责管理外门各项杂事,身为三长老弟子的谢灵砚当然要帮着师尊一起打理。 这几年三长老为了锻炼他,大部分的事情都移交到了他的手上,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谢灵砚不是萍西堡继承人,将来继任长老之位和萍西堡小公子的身份并不冲突,三长老当然也是有意让他早些挑起大梁。 既然是管理外门,自然免不了跟外门弟子们接触,吃喝拉撒什么都管。纪圆刚入门那会儿孤苦伶仃的,这间小屋还是谢灵砚亲自找的地方,帮着一起搭建的。 她喜欢花,他就给她找了种子,她喜欢果子,他就给她找了树苗,就连后院养的鸡鸭鹅蛋也是两个人一起去山下买的呢,就差没塞屁股底下孵出来了。 起初是因为刚刚接手外门事务,谢灵砚责任心作祟。 五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弟子锐减,人一少,个人能分到的资源和注意力就变多了。也不是只对她一个人特殊,谢灵砚心细,每一个弟子能照顾到的地方都会尽量照顾,从不偏颇。 后来嘛,接触的时间长了,好像就有点别的意思。但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喜欢还是什么类似于同门情谊这样的感情。 不过纪圆也并不觉得自己拿人手短,种的花泡茶谢灵砚喝了,树苗长大结的果子和鸡鸭炒菜炖汤谢灵砚吃了。他给多少她就还回去多少,她从来不愿意欠谁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谢灵砚这样的人是高攀不起的。 所以时至今日,两个人还是客客气气的,谢灵砚也一直没把那层纱捅破,免得连朋友也做不成。当然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所有的试探都石沉了大海,对方一点浪花也没给予。 纪圆的小院,谢灵砚常来,非常自然就挨着桌边的石凳坐下了,自顾斟了一杯茶,随口说:“大师兄好兴致。” 许镜清表示赞同地点点头,这地方风景不错,连风都带着稻田里的谷苗香气,氛围比内门闲适松弛许多,他一直紧绷的心弦也难得放松了一回。 纪圆被挤在中间,又开始头疼了,只好岔开话题:“谢师兄,令堂可还安好。” 谢灵砚随即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承蒙师妹挂念,一切都好。” 许镜清恍然大悟,嗷,小师弟好像是姓谢来着。 这么久没见,谢灵砚给师妹带了礼物,还有好些话想说呢。这次回去家里本打算给他安排一门亲事的,他虽然以年纪还小为借口推辞掉了,心里还是免不了焦躁。 他心里正烦着呢,现在大师兄又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他什么意思?不练剑了?说好的剑痴呢? 三人对坐,半句话没有,气氛诡异。纪圆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赶客,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索性站起身,“你们先聊,我有点累了,去小睡会儿。” 两个男人同时抬头看她,她抬手按着太阳穴,似乎真的累极。许镜清语带关切,“纪师妹重伤初愈,莫要太过劳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他要负责到底嗷,明天还来嗷。 纪圆心里啊啊尖叫了两声,什么也不管了,快步冲进屋哐一声把门关上,背贴着木门拍着胸口顺气。 不管了不管了,爱咋地咋地吧。 许镜清倒是不觉,谢灵砚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起这位师兄,适才听他二人谈话,其中似乎有什么隐情。 许镜清倒是坦荡,他问了他就说了,简单几句话,闲聊一般道明前因后果。 谢灵砚闻言释然,“原来如此。”他搁下茶杯,修长食指有意无意轻点着桌面,又缓缓开口:“我观师妹气色,如今应是无大碍,外门之事一向是我在负责,这段时间辛苦大师兄了。我现在回来了,会照顾好师妹的,大师兄尽管放心。” 许镜清哪能听懂这些个弯弯绕啊,他非常果断拒绝了,“不必,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因我而起,我会负责到底。” 为什么呢?因为白照南说了,人差点死了,躺床上包的跟个粽子似的,多惨。脸还花了,脸唉,对女孩子来说多重要啊。把他说得跟个大坏蛋似的,要他赔钱,赔多多的钱。 可人家纪师妹多善良多大度,跟他说不计较了,长绿霉的事也不计较了,钱也不要他的。 可那怎么行啊,人家不计较那是人家心胸宽阔,他可不能做个大坏坏。所以啊,他决定了,要帮助她,帮助到底。 就像当年叶灵予请求他的帮助一样,看看叶灵予现在的成就吧,不都是因为他的帮助吗? 许镜清言辞恳切,表情认真得不得了。 谢灵砚微挑剑眉——你什么意思哦? 纪圆蒙在被窝里握着传音玉佩呼唤白照南,过了好久白照南才回应,“什么事?” 纪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白照南说今晚,又问信送出去没有,纪圆说送了送了,但叶师姐好像不太买账,让他回来的时候小心点。 白照南还在跟收谷子的许家管事算账,含糊两句就掐断了。 重伤初愈确实是没错的,她伤还没好利索,身上很多地方还有没散去的淤青。这会儿躺床上舒展疲惫的身体,也实在是不想面对门外那两个直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趁着天还没亮透,纪圆赶紧爬起来去找白照南。 过了扶虹道,还没进竹林呢就听见里面在吵架,听声音像是大长老和二长老。 外面弟子围了一大圈,也没个人敢上前拉架。纪圆找了个人打听才知道昨天晚上白照南被打了,打得可惨了,骨头都断掉好几根呢! 纪圆问:“不会是叶师姐打的吧?” 对方说:“你猜对啦,就是叶师姐!”作为为数不多的见证人,对方向她详细讲述了昨晚的所见所闻。 说这叶师姐蹲在山门口整整一天,就为了等白师兄回来,还放狠话说等他回来非得弄死他。 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她不由分说就撸起袖子把人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顿。 那叶师姐是谁啊,太初仙门第二剑修啊,白师兄那个只会拨算盘的小胳膊能拧得过人家的粗大腿吗,被按在地上打得爬都爬不起来,好几个弟子上来才把人拉开。 对方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往里看,“这不,一大早的,两位长老就因为这事吵起来了,白师兄现在还在屋里躺着呢。” 纪圆急急忙忙就往白照南的住处跑,推门进去一看,人正躺在床上哼唧呢,眼眶上挨了几拳,嘴角也破了,腿也断了,绑了木板吊着呢,可惨。 她小心翼翼坐在床边上,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包子脸,白照南又疼得哎呦一声。 纪圆说:“我不是让你小心点吗?” 白照南哼了一声,含糊不清,“你系不系给她说我坏话了!” 纪圆正要辩解,外面二长老又是一声震天吼:“谁让你徒弟写信骂我徒弟!欺负我徒弟没文化看不懂是不是!不就会读几本书念几个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出来打一架啊!来啊来啊!!” 大长老霍笙也不是好欺负的,反唇相讥让他拿出证据来:“你说我徒弟写信骂你徒弟,信呢?把信拿出来啊,怎么骂的?”他有恃无恐,年纪一大把又不是没经历过,想要骂人也不用写信去骂啊,骂人得当面骂才过瘾的嘛。 戳破了就是少男少女那点小心思,反正也不是他丢人,怕什么哦!反正他们始终是占理的一方。 二长老说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去把信找来,说要把证据摆在他面前,让他辩无可辨。 大长老说我等你,你快去快回,我且等着。 白照南一脸想死,纪圆安慰他:“别怕,就剩一个信封了,我听叶师姐说她当场就把信给咔咔绞成碎片了!” 白照南不知道该是什么情绪了,他并不知道叶灵予到底是为什么生气要把自己狠揍一顿,是拒绝的意思吗?为了给他保留一点小小的尊严所以通过这样委婉的方式来传达吗? 叶灵予当然也不可能当众承认自己文盲的事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不可触碰的逆鳞。 二长老当然没有找到信了,大长老叫来掌门主持公道,这样讹钱的大好机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了,二长老被狠狠宰了一大笔。 大长老很严肃,说让他管好自己的徒弟,再有下次就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数了哦!说完捧着白花花亮晶晶的灵石笑眯眯进屋,跟白照南说徒弟辛苦了,咱们来四六分账吧,你四我六。 纪圆摸摸白师兄的猪脑壳安慰他:“虽然失去了爱情,但你得到了钱不是。” 第八章 男人心海底针 旷野的风带着腥气,脚边尸体堆积成山,握剑的手已经麻木失去知觉。 许镜清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血雾,脚下鲜血粘腻,鞋面已经被浸泡得暗红。 这是梦吗,他好像又回到了沽云山封魔印下,回到了五年前。 “师尊?”他茫然呼唤,耳边一阵阵回响,却没有应答。 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往前走,踏着妖兽的断肢残骸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留在这里。 “回来——” 耳边突然一声遥远的呼喊,他握紧了手中千仞剑,惊疑不定地四望,警惕道:“谁?” “回来——” 声音再次响起,像从遥远的天际而来,又似在耳边。 “谁!出来!”许镜清大喊。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忽男忽女,诡异非常。终于在声音再一次响起的瞬间,他找到了它的方向,身形一闪,长剑刺破血雾。 明明所有的行动都经过了准确的计算,看不见的剑端却没有传来入肉的钝感,像一剑刺进了云雾里,缥缈不真切。 那个声音忽地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看见如水面盈盈波动的结界罩,像一扇巨大的门,他站在门下,渺小得像一只蚂蚁。 这便是沽云山下的封魔印,封印那头,便是蛮荒的异界。他曾守在这里整整一个月,斩杀越界妖兽三千余只,一个月未曾阖眼,未曾停止过战斗。 又回来了吗? “那便来吧。”他举起了剑。 那个声音再次笑了起来,这一次他听得真真切切,是从封印那头传来的,它说:“你会回来的——” 许镜清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胸腔剧烈的起伏着,浑身汗出如浆。 静室内墙壁上明珠散发的冷光刺得他眼前一阵阵恍惚,那些血红的影还在眼前如跳跃的烛火般将眼皮燎烧得刺痛。他抽出后颈长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过了许久方才一点点找回现实。 神识缓慢回归,血液开始流动,身体慢慢找回知觉。 这里好冷,好黑。 感觉到安全,他收起剑翻身跪匐在黑石砖上,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吞咽唾液,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想起昨天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种满绣球花的小院和带着稻香的风。 . 许镜清找来的时候,纪圆正在厨房里给白照南炖鸡汤。她手撑在灶台边,伸手将白雾赶到鼻尖嗅了嗅,又丢了几片姜进去。 “纪师妹。” 纪圆转头,他站在院子里,白衣布料不知掺杂了什么,衣上暗纹在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腰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姿笔直如剑,长发被微风掀起,柳枝样软软垂在肩头。 那一瞬间,纪圆好像看见了一条活带鱼。 是的,是活带鱼,不是死带鱼。刚钓上来的活带鱼,在阳光照耀下,不灵不灵的闪银光,背鳍如柔软的娟纱一般在风里泛着波。 美惨了啊。 他唇色苍白,因为常年闭关,皮肤也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会发光一样。 纪圆眯了眯眼,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哑:“要帮忙吗?” 真要命。 活带鱼师兄的光在视线里圈出一片白,尘埃也化为了片片跳跃的光点,她明明站在背光处,还是被热度灼烧了眼皮,出现了片刻的晃神。 他上前了一步,站到了房屋阴影里,那股眩晕感才慢慢消失,耳边煮沸的鸡汤咕噜咕噜响着,五感渐渐恢复。 纪圆揉了揉眼睛,又来了啊,这哥们儿不是剑痴吗,怎么成天往外跑啊,不练剑了啊? 她迎出去,脸上挂着招牌笑容,“早啊许师兄。”口气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 许镜清点头,嗅到鸡汤的香味,指尖不自觉磨挲着,面上却不显。 知道他辟谷,纪圆就不请他吃饭了,靠在门框边,“今天好像没什么事做,下午也没有安排,白师兄昨天被打了,我待会儿给他送鸡汤去。” 许镜清沉默,垂下长长的睫羽,点点头,神情显得落寞。 纪圆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头,“要喝茶吗?” 他快速摇了两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 “唉?” 怎么还委屈上呢,昨天不是挺威风的吗?又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我说错话了?看着他背影像飞鸟一样快速消失,纪圆摇头,不懂,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许镜清捂着胸口跑得飞快,强憋着胸肺里的一股腥甜,眉头深皱着,一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捂着胸口大喘,眼皮一阵阵跳得厉害,背靠着一棵大树缓缓滑到地上。 门派里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很多,最熟悉的是无悔崖下的山洞,之后是练剑的寒松林,歇息的竹屋静室和师尊的居所。 可这是哪儿?他抬起头,慌不择路之下竟跑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树林中,记忆里好像没有出现过啊。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看着脚边那滩暗红的血迹,有点心虚地四处望了望,像做错事的小孩,又像埋粑粑的猫咪,赶紧扒拉扒拉旁边的落叶盖住,又不放心地跺了两脚跺紧实。 直至走出这片排列得茂密有序的树林,看着外面拉着柴火来往的弟子,许镜清方才想起,这好像是蟾木院的林场,昨天才来过的。 今天确实是没什么事做,阶不用扫,柴不用劈,托许镜清的福,她一下有了大把的空闲。 鸡汤炖好,又在后院的背阴处挑了两个泡菜坛子装进芥子袋,还有糖啊果子啥的,纪圆又往内门去了。 白照南好像还没开始恋就失恋了,纪圆过去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眼圈有点发红,好像刚哭过。 “哎呦呦,今天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个个都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纪圆扯了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盛了一碗鸡汤,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喝吧少爷,田螺姑娘报恩来了。”她受伤的那段时间白照南也是这样照顾她的。 他只是腿断了,手没断,一声不吭接过碗,自己喝。 纪圆也不跟他犟,坐在一旁舒展双手双腿,伸了个懒腰。 热气又将眼眶熏蒸得湿润,食物是慰藉人心最好的良药,白照南捧着碗,深吸了几口气,那模样委屈到不行。纪圆都没眼看,为了给他保留一点尊严,站起身说要去给掌门送泡菜,待会再回来看他。 几位内门弟子的居所都各自散落在紫竹林里,纪圆绕了一小段路,想去看看叶灵予,还没走近就听见二长老中气十足的呵斥声。 屋门紧闭着,叶灵予跪在地上,二长老问她,信呢,她梗着脖子说没了,扔了。 二长老又问她为什么要打人,她倒是干脆,说当时脾气上来了,没管那么多想打就打了,话音没落沾了水的鞭子就啪地一声抽在背上。 “你怎么就是改不了你这个狗脾气!练了几十年的软剑还是这个狗脾气!” 二长老气得浑身发抖,坐在椅子上指着她骂,问她是不是成心想气死人,叶灵予咬着牙说不是。 她背上被抽了几十鞭,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也不哭,也不求饶,对自己做的事不辩解,说你想打就打了,如果打了心里能舒服点的话。 二长老气得头顶冒烟,倒不是气她害自己亏了一大笔钱,就是气她这个□□桶脾气,永远记不住教训。 骂她打她,她都认,乖觉得很,问错了没有也承认错了,之后呢?还犯。 反正就是我错了,我不对,我该打,我下次还犯。 这个徒弟是云静燃在山下的平安城里捡来的,她狗崽子似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摸走了他的长老玉佩,结果一把就被人揪住后领提了起来。 她顽劣得很,被抓包了一点也不害怕,右手拿着一根竹条冲人劈头就打来,嘴里还往人脸上吐口水。 云静燃堂堂太初仙门二长老,竟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搞得好狼狈,但握住她手腕的一瞬间,云静燃惊奇的发现她体内竟有一道晦涩的剑意。 他脸上的口水都顾不得擦,扭着她的手腕把人提溜到河边,指着一块大石头说让她用竹条把石头劈开,劈得开就放她走,还可以给她灵石吃饭。 那时候的叶灵予已经十二岁了,就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常年混迹街头巷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骚话,吊儿郎当站在那抠鼻屎,说:“你这老头,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云静燃又好气又好笑,那时候的叶灵予还带了点精明狡黠,跟现在相比要可爱得多。 她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厉害惹不起,嘴里叽里咕噜没好话,却还是非常认真的屏息凝神,用自己平日里跟野孩子打架积攒的实战经验,融汇了那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剑意,握紧了竹条,朝着那块石头狠狠劈下。 人脑袋大的圆润鹅卵石被劈成了碎块,她跳起来欢呼一声,得意一抹鼻子,扔了竹条脏兮兮的小爪子伸到云静燃面前,“拿钱来!” 谁知道这老头还真就看上她了,问愿不愿意跟他走,要收她当徒弟,给她新衣服穿,给她热乎饭吃,还要教她真正的剑法。 叶灵予说去就去谁怕谁啊,她叶灵予不是吓大的好吗,平安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她的威名? 云静燃告诉她,相比其他的五行术法,学剑是非常辛苦的事情,还要受许多的伤,问她怕不怕。 小丫头片子豪迈挥挥手,说现在有房子住,有饭吃有衣穿,吃点苦而已,她叶灵予什么苦没吃过,洒洒水啦。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个修剑的好料子,天资卓越,有股韧性,不怕疼不怕累。 尤其是不怕疼这一点,一如现在,她跪在云静燃面前,血润湿了背,眉头都不皱一下。 再打下去有什么用,云静燃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说现在你在门派里横着走,惹了事有师父顶着,以后师父死了呢,谁给你擦屁股?谁给你善后?狗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叶灵予急了啊,她说师父我这么大个人了,知道怎么擦屁股。 第九章 什么是门派未来的希望? 云静燃扔了鞭子让她滚,她膝行几步跪到师父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说自己真的知道错了,让他老人家别生气。 云静燃让她站起来说话,她扭着背站起来,后裙被血洇湿红了一大片,脸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云静燃手肘撑在桌面上,不耐烦皱着眉心,让她别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他看见就烦。 叶灵予晃了晃身子,不说话,云静燃作势又要打,她才委屈巴巴开口:“师父,这是我的屋。” 纪圆没偷听人家师徒两个说话,抱着泡菜坛子去找掌门,顺便给皮卡车喂糖。 赶巧的,三长老云静里也在,纪圆大大方方行了礼。 好像知道她今天要来,晏洲安已经坐在饭桌边,桌上放了一大锅粥,就等着她的泡菜来下了。 三长老云静里是个模样五十来岁的妇人,她眉眼与云静燃有五分相似,却是个温和的性子。她接过纪圆手里的泡菜坛子,还表扬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多好的一丫头。” 谢灵砚也在一旁侍奉,云静里说完将目光有意无意投向自己徒弟,纪圆冲他抬头稍稍弯了弯嘴角,“谢师兄。” 云静里注意到她脸上的痕迹,好奇伸手摸了摸,“怎么跟小花猫似的。” 纪圆跟她解释,前段时间受了伤,还没好透。云静里又是心疼,捏捏她的胳膊,说这小身板,要是被叶灵予打两拳那不是得散架啦。 谢灵砚正要说话,他那里也是有药的,有祛除疤痕的药的,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掌门抢先了一步。 晏洲安吃人家的泡菜,又是自己徒弟惹的祸,当然得有所表示,袖子一挥,桌上出现一排瓶瓶罐罐,说赏了。 跟掌门当然不用客气,纪圆笑眯眯收下了又开始拍马屁。收药瓶的时候晏洲安冲她眨了眨眼,纪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同样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谢灵砚张了张嘴,没说话,云静里手里拿着几个碗,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砚砚,跟你纪师妹去把大长老和二长老叫来。” 纪圆和谢灵砚拱手行礼退下,并肩走出去,纪圆抢先一步说:“我去找二长老吧,顺道看看叶师姐。” 她转身,谢灵砚下意识伸出手,长发在指尖扫过,没抓住。 三位长老齐聚,大长老霍笙和二长老云静燃见面自然无法避免又是一通嚷嚷,云静里劝了这个劝那个,让他们都各自消消气,今天让他们过来是有大事要商量。 云静燃哼哼一声,问什么大事,晏洲安让他们先吃饭,吃饱了好上路。 霍笙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不会是要行窥灵之术吧?” 窥灵术可问未来之事,问询的事可大可小,问的事越大,需要消耗的寿命也越多。这种折寿的法子轻易不能用的,但如果是掌门说已经到了不用不行的地方,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晏洲安慢慢悠悠喝着粥,夹了一块酸萝卜,又夹了一块霉豆腐进碗里,不慌不忙道:“昨日监进院传召。” 十二大界中,各界、城、郡由当地仙门治理,凡人需要向仙门纳税,仙门庇护一方百姓。各地派出一名代表,于叹仙盟担任内务长老,叹仙盟统一管理,如遇本地宗门无法解决的大事,则由叹仙盟议会决定。 叹仙盟在每个大界都设有监进院,若本地仙门治理无方,可向监进院写匿名信检举投诉,监进院有监督和协助本地宗门治理的权限。 同时,各个大界的封魔印都是由叹仙盟派人驻守。平常界地域不算很大,大小仙门登记在册的有三十余个,为首的自然是太初仙门。 如果说是监进院传唤的话,那势必是有关封魔印了。 几位长老也顾不得吵架了,赶紧乖乖坐好,洗耳恭听,个个面色肃然。 封魔印频频异动,时有撕裂,妖兽入侵,异界妖人五年之后,似又要卷土重来。昨日掌门下山开会,监进院照例叮嘱了各门派掌门,要加强弟子训练。甚至警告了他们这些老家伙,最好是早做打算,不管是为了平常界,还是为了门派未来,为了自己。 言下之意很简单,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这些老家伙要为后辈们谋一条出路,该把担子交到年轻一代的弟子身上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大家都没说话。 弟子们年纪都还小,原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来等他们长大的,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完全准备好这回事。一直在羽翼庇护下的雏鹰,不经历些摔打,永远也飞不起来。 身为一派之首,晏洲安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他不到一百岁接任掌门之位,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就算现在让他用血肉去铸成一堵可为太初仙门遮风挡雨的墙,他也绝对没有二话。 但之后呢,这堵墙在风雨侵蚀之下总有倒塌的时候,如果墙内的人永远也学不会站起来,不等外面的危险来临,就已经被墙给砸死了。 其他人都没什么胃口,晏洲安慢条斯理吃完,抹抹嘴,“可以先商量商量,这次咱们要问的事,如果实在想不到,我可以提供一个。” 霍笙抬起头,“掌门师兄请说。” 晏洲安说:“很简单,直接问将来是谁来继承掌门之位,然后从现在开始重点培养。” 云静燃拧着眉毛摇头,“不妥,这个问题太直接了,代价一定非常大,万一问完寿命一下子就扣光了怎么办?别没等我走出你这扇门就倒地上死翘翘了,连后事都来不及交代,我家那徒弟又是个闯祸精,我可放心不下。” 霍笙试探说:“那换一种问法呢,比如说太初仙门以后还在不在?” 云静燃说你这什么破问题,什么叫还在不在?万一窥灵术显示不在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死个干净!如果门派不在了,那就证明大家都死了,早死晚死也没有差别。 云静里又劝,说你们能不能别吵架,什么时候了还吵架。 霍笙想了想又出了一个馊主意,说:“那要不这样问,问将来门派里谁会成为叹仙盟的内务长老。” 所谓叹仙盟内务长老,只有掌门才可以担任,谁继任掌门,谁自然就是叹仙盟的内务长老之一了。当了长老就得去监进院开会,随时听候传唤。 云静燃冷笑了两声,说霍笙啊霍笙,平时你捞钱骗钱的时候倒是跑得快,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你那二两猪脑子不要就拿去下火锅吃好不好?你这个破问题跟刚才问谁是掌门那个问题有什么区别,你把天道当大傻子是不是? 霍笙拍桌而起,说你他娘的倒是说个好点子出来,别整天就知道窝里横。说瞧瞧自己把徒弟养成什么样子了,人家娇滴滴一个小姑娘给你养成个母夜叉、孙二娘,大字也不识几个,成天就知道耍剑,脑子都耍得不好使了还在这里得意洋洋。 云静燃也不落下风,说你行,你最行。你看看白照南人多好的一小伙子,又聪明,长得也不赖,硬是把人家教成了一个守财奴。也不给人家学剑,就弄个金算盘,还是镀金的,你要不要脸。说自己都替他害臊,给徒弟弄法宝都舍不得钱,还是镀金的,说出去真的羞死人了。 霍笙气个半死,跳起来就骂:“你懂个屁!我徒弟那金算盘是黑陨铁打造的!镀金只是为了好看,你把头伸过来,看我用金算盘砸不砸烂你的头就完事儿了吧!” 霍笙的法宝也是金算盘,但白照南现在用那个确实是铁镀金的,他自己用的才是黑陨铁镀金的,是打算以后传位给白照南之后再把法宝一起让他继承的。玖拾光 云静燃不甘示弱,当即抽出宝剑,放出狠话要把霍笙砍成七七四十九块,说二十块拿去红烧,二十块拿去清蒸,剩下九块扔了喂狗。 云静里赶紧站起来抱住兄长,啊啊啊乱叫一阵说你们不要再吵架啦!求求了! 两个老头说着就要跳上桌干架,连躲在木房子睡觉的忽雷兽都被吵醒了,歪着脑袋在那看热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晏洲安痛苦地揉了揉眉心,自打几百年前这两人入门成为师兄弟开始,就一直在吵架干架,他这个大师兄一直就饱受折磨。几百年了,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晏洲安忍无可忍,右臂凌空一伸,本命法宝奔雷剑已经在手。 他二话不说,蕴含无尽雷电之力的长剑从中一劈,霍笙和云静燃之间顿时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奔雷剑剑身上雷电缠绕,噼啪作响,气劲顿时将二人掀翻,饭桌飞到了院子里,没吃完的一碟腌萝卜打翻在地。 蹲在外面的忽雷兽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战意,兴奋得嗷呜了一声。 掌门师兄发怒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人顿时灰溜溜,赶紧爬起来夹着尾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云静里小跑上去,站在掌门师兄身边,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晏洲安这个级别的大能,早就能做到人剑合一了。他不是天生剑骨,但也是平常界第一剑修。剑在心中,藏于识海,剑随心而动,随意幻化,手一松奔雷剑便消失不见。 晏洲安站起身,广袖一挥,气场顿时变得凌冽,敛眉沉声道:“布阵,开坛,施法,献命,问灵。” 霍笙虽然不修剑,却是顶级的阵修,为免窥灵时被打扰出现差错,忙里三层外三层在院子里布下法阵结界。 云静燃和云静里随晏洲安一道入了密室,准备问灵时需要用到的一应事物。 待全部准备妥当,四个人坐在蒲团上围成一圈,云静里问了一句,“掌门师兄,所以咱们要怎么问呢?” 是了,吵了半天,最关键的问题还没讨论出来呢。 晏洲安捻须沉思,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吾寿元已经剩得不多,所献之命数必然要慎之又慎。窥灵之术有虚实之分,虚者只能得知旁末指引,实者自然不必说,但代价恐怕已经承受不起。” 在场众人,数晏洲安年纪最大,八百多年风风雨雨,历经无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窥灵之术,到底搭进去了多少寿元已经不得而知。 但能肯定的是,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窥灵术不仅可问未来,更能问万事,当初为了寻找那个天生剑骨的孩子,他就花了不少寿元,不然以他的境界,就算不再突破,起码还有千年可活。 太初能位于平常界仙门之首,都是他用性命累铸起来的。 霍笙按住他的手,“掌门师兄,这次换我当主灵人好不好,就这一次也行啊。” 晏洲安打掉他的手,“闭嘴,你们三个人的修为加起来都不够当主灵人的,这次窥灵不可儿戏,关乎门派未来,没得商量。”他说完就开始施法,四人中央很快出现了一面大镜子,镜上空无一物,需要他们四人的血融合在一起,在镜面上写下问题,此为问灵。 问灵之后,可以选择是虚还是实,根据选择各自扣掉寿元,答案才会显现。在这个过程中,有任何一个人因为寿元不足突然死亡,则窥灵失败,此前所付出的一切也不会归还。 这便是妄图窥探天道的代价。 四人各自从指尖逼出鲜血,云静里忽然抬头,“所以掌门师兄,我们到底要怎么问啊?” 啊这…… 该死,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又给忘记了。 晏洲安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苦思冥想许久终于憋出一句,“就问,什么是门派未来的希望。” 什么是门派未来的希望? 希望这个东西,它确实是可大可小,可虚可实,玄乎得不能再玄乎了。 三位长老顿时悟了,掌门不愧是掌门,这个问题确实是非常玄妙且高深啊。选择‘虚’,当问题被模糊了几层之后,所付出的代价自然跟直白的问题代价不一样了。 四人顿时来了精神,很快将问题写下,漫长的等待后,如湖水一般静谧的镜面开始微微晃动。 四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注视着。 约莫半刻,镜面终于呈现了天道给出的答案。 一碟被打翻的酸萝卜。 什么?晏洲安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门派未来的希望竟然是腌酸萝卜?! 第十章 可以入土为安了 叶灵予趴在竹床上,纪圆拿着剪刀将她背上被打坏的衣裙剪开,用热毛巾擦拭干净血迹,上药,包扎。 掌门给的药是双份的,知道云静燃那个暴脾气肯定要打徒弟,提早就准备好了。 背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纪圆只是看着心里都一阵一阵抽得疼,不时弯腰注意她的表情,温声问询:“很痛吧,痛就哼哼,不用忍着。” 痛当然是痛的了,但她早就习惯了,说话气也稳得很,“我叶灵予是谁啊,头掉了碗大个疤疤,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纪圆说:“嗯,你厉害。” 只是收拾她衣裙的时候,纪圆发现了藏在腰带里的一小包碎纸,藏得可严实,一点血迹都没沾到。 她一点面子不给人家留,手捧着拿给人家看,“叶师姐,这是什么,还要吗,不要丢掉了哦?” 叶灵予脸一僵,眼神闪躲,“额,那就丢了吧。” 纪圆没说话,自去找了纸和浆糊,端了个小板凳蹲在她床头,把碎纸一点一点在纸张上重新拼好。 白照南的第一封情书呢,饱含满满爱意的,人家既然都藏在腰带里了,说明还是有点意思的,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她垂着眉眼,样子认真,斜阳透过窗棂撒在床头,叶灵予侧着脸看她,太阳晒得她半个身子都暖洋洋的,也为纪师妹的脸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 叶灵予盯着她颤动的睫毛看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师妹,你真好。” 纪圆嗯了一声,叶灵予继续说:“你还记得吗,上次我跟消厄寺的武僧打架,手脚都打断了,你照顾了我好几天,还给我洗衣服。” 纪圆理所当然,“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呢。” 仙门里男多女少的现状已经持续了几千年了,加上战乱,很多人已经不愿意把孩子送入仙门,尤其是女孩,她们更愿意拜入擅长纺织和音律的妙华仙宗。 当然更重要的是,剑之一道,不是谁都修得了的,要承受比别人千百倍的辛苦。是以内门里的女剑修实在是少得可怜,叶灵予又是个大大咧咧的,如果没人管,她自己还不知道得弄成什么样子。 信粘好,正好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上面的内容纪圆也扫了几眼,被白照南肉麻的情话恶心得掉鸡皮疙瘩。活该被打。 本来想找本书把它压平整的,叶灵予扭了扭身子,说:“不用,你就叠个方块块放枕头底下吧。” 纪圆答应,凑上前把信放好,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吃了好得快。” 她弯下腰,发梢扫过叶灵予的脸颊,吐息喷洒在颈项,叶灵予奋力仰着脸看她,鼻尖动了动,答非所问:“师妹,你好香。”顿了顿又补充,“甜甜的味道。” 纪圆挑眉,半开玩笑:“怎么,你觊觎我的美色?” 叶灵予突发奇想,说想吃甜甜的东西,跟师妹一样甜甜的东西。纪圆被她逗笑了,让她等着,临出门的时候,叶灵予又在背后说:“信我会保管好的。” 纪圆笑笑,心说那白师兄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一整天都在忙,照顾完了叶灵予又去照顾白照南,给这个做完吃的又给那个做吃的,一直忙到深夜,两位大爷终于睡着。走出叶灵予屋子的时候,月亮都挂得老高了。 许镜清又来找她,见屋里黑着没亮灯,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他垂着双手站在门口,很想进去,又不敢。 他四处张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远处几间小屋,窗户里透出一点黄黄的暖光。田野里风有点大,天空开阔,星月齐辉,云像绵软的纱,被风赶着走得很快。 他等了好久也不见人回来,想着,要不先进院子,就坐在院子里等,不进屋应该没关系的。 其实他没什么事,呆坐在寒松林一下午,不敢练剑,师尊和长老们在忙大事,也不敢去打扰,修炼出了岔子都不知道跟谁说。 往日里除了练剑就是打坐,可现在唯二的两件事都做不了,一闭眼就是那个奇怪的梦。 他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就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大概是凭借着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点小小渴望来到这里的。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也很惊讶,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两扇半人高的竹篱小门被推开,明明主人不在家,他反而更加拘谨,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左手边是几棵果树,右手边是石桌石凳,他挪着步子坐到石凳上,好似得到了什么极大的满足,长长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身走动两步,来到花圃边上,好奇弯下腰凑到花朵旁嗅了嗅。绣球是没有味道的,香味来自于旁边的一小丛茉莉。 许镜清觉得稀奇,是那天喝过的茶水的味道,没有了茶叶的苦涩中和,茉莉的香味变得更加浓郁,还有植物根茎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其中,好闻。 他好像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么一点小小的发现都感到兴奋不已。为了能一直嗅到茉莉的香味,索性合衣躺到了地上。 草地比静室内的黑石砖软和许多,同样是安静的氛围,田野里却又不同室内的死寂,耳边充斥着自然的喧嚣,有风声,树声,虫鸣声,和遥远的夜莺鸣啼。 仰面躺着,视线正前方是广袤的天幕,星子不规则分布点缀着夜空,稍稍转移视线就可以看见那些厚实的叶片和硕大的花朵,层层叠叠压下来,向他安静展示自身的美丽。 许镜清抬手,摘了小小的一朵,捻于指尖。 纪圆回来的时候,发现篱笆门被打开了。她很疲惫,起初也没有在意,这里是太初仙门,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法阵,外人擅闯不得。 但将要伸手推开房门的时候,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抹异色。她下意识转过头,就看见躺在花丛边的男人。 月光不算很亮,但也足以看清花下的人,那条活带鱼不如白日里耀眼了,敛着清光,安静躺在地上,呼吸均匀。 纪圆走过去,拧着眉毛蹲在地上,喊了一声:“许师兄?” 好奇怪,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 他规规矩矩地躺着,双手平放在小腹,手里还拿着一朵花,睡颜安祥,连发丝也没怎么乱。这样子,怎么形容呢,再来副棺材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人胸膛轻微地起伏着,但出于谨慎,纪圆还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呢。 上下看了看,身上没有血迹,没有受伤,衣裳也是干干净净的。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纪圆半跪地上,双手抱胸,盯着他看,轻轻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睡得很沉呢。 她没有叫醒他,苦恼地敲了敲太阳穴,站起身回屋给他拿了一条薄毯盖在腰腹上,又坐在石凳上等了一会儿,实在困极就进屋睡觉了。 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躺下时,又犹豫着推开窗看了一眼,出去把那柄大伞搬到了他头顶。 前半夜她一直睡不好,频频起来看窗外的人,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逻辑。直到后半夜,人再也撑不住沉沉睡去了。 次日,谢灵砚特地一早过来,他的礼物还没送出去,怕来晚人又不在。 他熟门熟路了,径直推开篱笆门进了院子,坐在石凳上等她睡醒,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说。师妹一直想要的傀儡鸭在墟鼎里放了好几天了,本来刚回来那天就要送出去的,但之后一直有事,没有独处的机会。 当然如果只是送礼物,随便往那一搁就行了。但这次不行,他有话要说,而且是很多话。 但似乎真的是应了有缘无分那四个字,他刚坐下,一眼就看见对面躺在花丛下的许镜清。 谢灵砚的第一反应是拔出飞泉剑,随后带着防备缓慢地靠近。待看清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时,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是不可置信。 许镜清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长睫上挂着未蒸腾的清晨露水,呼吸浅浅。 谢灵砚收了剑,表情很迷惑。 大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谢灵砚是内门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如果许镜清是从师妹的屋子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他一句话也不会多问,转身就走,成全他们好了。 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睡在地上是什么情况? 师妹的性子他很了解,她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异性里跟白照南关系比较好。但那种感情是完全可以区别于喜欢的,他看得出来。她大概率也是知道自己的心意,没有明着拒绝,也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可是他不太了解大师兄。 谢灵砚入门的时间比较晚,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年,十五岁入门时,这位传说中天生剑骨的大师兄他只远远见过一次,之后不久他就闭关了。 第二次是五年前那场大战,他出关之后径直去了沽云山,一个月不眠不休,斩杀妖兽。那时的许镜清是他心里的英雄,他只能仰视。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同师尊是旧识,他或许都不会拜入太初仙门。他天资不算好,因为剑骨略逊,还需要辅修水系法术。宝剑名唤飞泉,剑身长而细,如山涧溪流涓涓不息,是云静里为他量身打造。 他出身大家宗门,从小倍受家人宠爱,师尊也用心栽培,人生没经历过什么重大波折,性子也温和谦逊。 在萍西堡的时候,无论是长辈兄弟,还是仆从管家,对他这个小公子都是喜爱得紧,他也对每一个人都回以笑脸。 但来到这里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母亲和奶娘那样温雅体贴的。尤其是叶灵予那样的,惹她不快就要扯着脖子骂娘,跳起来把人家狠狠打一顿。 或许是有叶灵予的残暴衬托,他喜欢纪圆这样的人,聪明,温和,恰到好处的圆滑,处着不累。所以他大概以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跟他们一样。虽然叶灵予那样的确实是少数。 只不过他或许是真的温和善良,别人却是装的,他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 他也不介意现在开始花时间去了解大师兄,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谢灵砚同样没有叫醒他,回到桌边,安静等他醒来。 第十一章 我怕把你打死 一直等到近午时,许镜清半个身子被太阳晒得受不了才睁开眼睛坐起来。 他记得昨晚上头顶是没有伞的,看见谢灵砚复杂的眼神时,还浑然不觉,问:“纪师妹回来了吗。” 纪师妹或许是没回来,或许是还没醒,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谢灵砚问:“大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许镜清回想昨夜,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在人家院子里睡了一晚上,小被盖着,小伞撑着,你说你不知道? 许镜清是真不知道,他就记得他来了,但干什么来的呢,没有理由啊,就是来了啊。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想来就来。” 这个口气听到谢灵砚耳朵里就有点不友好了,好像是故意挑衅他似的。头上没伞,太阳热辣辣,他难免有几分焦躁,“大师兄真是好大的忘性。” 许镜清低头,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一朵蔫巴的小花,顺手揣进了怀里,拿着毯子站起身,同时没有忘记回答师弟的话,他一向很有礼貌的,“我记性挺好的。” 因为经历过的事情真的不算多,生命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练剑和闭关参悟,所以他记性挺好的,很多事都记得清楚。 谢灵砚被噎了一下,他开始意识到,大师兄或许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 许镜清拿着小毯子来到桌边,将毯子抖开,两个角对齐,铺在桌上叠好,叠成四四方方的,又轻轻在上面拍了拍。好像很喜欢那个小毯子,拍的时候,还浅浅笑了一下,好像那毯子是活的,像拍一只小猫咪的头。 他一整夜都没有做噩梦,睡得特别好,自从出关以后好久都没有睡过好觉了。因为睡眠充足,他心情也不错,去把那柄大伞抱过来安在石桌边上。 谢灵砚就站在那看他做这一切,或许是挡到他放伞了,他被轻轻拉着袖子拽开。 之后,许镜清使了几个清洁术,把自己打理干净,坐到了石桌旁。刚坐下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他又拽着谢灵砚的袖子把他拉回了原来的地方,他以为人家喜欢站那一块的。 但这种行为在谢灵砚眼里就好像给他圈了一块地方,除了那个圆圈,别的地方不允许活动。 许镜清现在开始仔细回想,昨晚躺在地上的感觉,真的很不错。这里很暖和,也不吵闹,自然的声音在耳边和谐奏响,此起彼伏,他睡着的速度比往日里入定参悟的速度还快。 还有纪师妹,纪师妹真是个好人,还给他撑伞伞盖被被,他今天一定要等到她,亲自给她道谢。 许镜清想了一会儿,看见师弟还在那傻愣着,好奇问了一句:“你是来干嘛的。” 你是来干嘛的。 你干什么来的。 这口气,就好像他谢灵砚是一个外人,来到别人家里作客,不算友好的男主人质问他,你是来干嘛的。 谢灵砚站在原地,右手握着腰侧飞泉剑,指骨有点发白,脸上已经隐隐有怒气。但出于对兄长的恭敬,他还是极力克制着:“我来找纪师妹。” 当然了,许镜清根本听不出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发颤,好像是在隐忍。他手搭在小毯子上,目光投向外面一望无际的田野,点点头,嗯了一声,“你找她有什么事。” 昨天纪师妹说要照顾白师弟,今天应该不用照顾了吧。不知道纪师妹今天有什么安排,需不需要帮忙,还是谢师弟来找她,他们一起去吗,那干脆一起帮忙好了,大家都是同门嘛。 许镜清想得很简单,正好不用练剑,跟师弟师妹们好好相处相处。 谢灵砚低头看他,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纪师妹是个很好的人,掌门长老们都很喜欢她。连白照南,甚至叶灵予也能相处得很好,每个人都很喜欢她。 所以,现在只是多了一个人喜欢。 但这个人又有点不同,他是神一样的大师兄,而且他的喜欢好像跟自己是差不多的,不止是朋友那样的喜欢。 他白天夜里的守在这儿,守在师妹的身边,用质问的口气跟自己说话。 可只是因为他是大师兄吗?这样是不是太蛮横了一点?明明是自己跟纪师妹认识的时间最久啊。 明明是他先来的啊! 谢灵砚觉得,大师兄委实霸道了。 但谢灵砚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从小就教导,喜欢的东西,要努力争取,而不是等着别人送到手里来。 谢灵砚退出了大师兄给他画的圆,恭敬地拱手行礼,随后抽出腰间飞泉。 那就来公平的对决吧。 谢灵砚说:“大师兄,拔剑吧。” 许镜清容色平静,看他的目光同样没有一丝波澜,他是不太相信的,这个修为低位的小师弟竟敢让他拔剑。 他坐得笔直,白衣黑发,一丝不苟,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你想和我比试?” 谢灵砚剑势已经摆好,钴蓝色长衣,金属色的束腰护腕,飞泉剑上水光流转,少年人意气风发。 他的勇气令人钦佩,但许镜清不会应战,他摇了摇头,说不了。 谢灵砚绝不退缩,重复了一遍,“大师兄,拔剑吧。” 许镜清还是摇头,表情终于有几分无奈,不得不实话实说:“我怕把你打死。” 因为修炼出了岔子,若只是砍砍怪劈劈柴什么的当然没问题,但两方剑气一旦交锋,战意被激起,他的剑气或许会不受控制。他不想把师弟打死,也不想破坏这个小院。 为了说服师弟,许镜清开始跟他分析利害关系,“你的修为一眼望穿,不足叶师妹一半,叶师妹如今在我手下或许走不到百招。”所以我真担心不小心把你打死啊。 谢灵砚满腔热血被泼了冷水,脸一下白了。他知道他绝对不是吹牛的,他见过他用剑的啊,沽云山封魔下,三千妖兽,整整一个月啊,他见过的啊。 谢灵砚握剑的手开始发抖,刚才的飞扬意气被人轻飘飘一句话吹散,他第一次感到屈辱,却不得不心服口服。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跟他对战啊,他连叶灵予都打不过。 谢灵砚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或许有些无理取闹。他半天不动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不说话,脸色微微发红,又愧又羞。 许镜清转头看他,面无表情:“难道我说错了吗。” 应该是没有吧,许镜清上下扫视,剑骨为金,单水灵根,也就勉勉强强。 其实谢灵砚的资质在寻常的小仙门已经是极佳,换个地方就是跟许镜清一样的地位,家室加持下同样值得人钦羡。但在许镜清面前,确实是勉勉强强。 他的目光像一把刮骨尖刀,谢灵砚感觉自己浑身肉都被剃了干净,那些虚无缥缈的家世地位在这种时候根本无法给予他安全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东西就如砂砾构筑的城墙,不堪一击。 他居于众人之上,或许无意冒犯,但眉眼自带俯视睥睨且毫无自知。谢灵砚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像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他无法企及半点。 就在谢灵砚下不来台的时候,屋子里有人推开了窗。 屋里的人似乎刚醒,长发未束软软披散肩头,着一件浅碧色单薄亵衣,困眼欲闭还睁,不经意间流露出女子的温软柔美。 她的目光率先投向花圃下的那片空地,没看到人的时候还稍稍愣了愣神。 许镜清第一个回过头,谢灵砚飞快把剑藏在身后,纪圆随即看向站在石桌旁的两个男人。 她迷迷糊糊听到了一些,却也没听清,懒洋洋打了个招呼又把窗户合上了。 刚才谢灵砚单方面觉得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许镜清手仍搭在毯子上,两指轻轻敲了敲,示意他坐。 在之前,谢灵砚有一瞬间很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但他马上又想通了,毕竟年少,多少还是有点不服气的。 虽然是有点丢脸,但纪师妹又没有看到,怕什么哦。 他厚着脸皮坐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充门面,不一会儿纪圆推开门走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挽头发,嘴里跟许镜清说话:“你醒了啊,要不要洗把脸,那边有干净的帕子。” 许镜清早把自己里里外外捯饬好了,但用干净清凉的水洗脸这个建议似乎听起来也不错。法术再厉害,总归还是实质的东西更能慰藉人,就连掌门那样的人偶尔也吃顿酸萝卜泡蒜啥的呢。 只是这种自然亲昵的口气听到谢灵砚耳朵里有点不是滋味,虽然是她惯常用的口气,但因为对象是大师兄,是他横着比竖着比也比不过的大师兄,就是不开心。 他比纪圆大几岁,但实际上还是个小孩子,就像叶灵予已经快五十了,但还是一个只会死练剑的臭丫头片子。 纪圆支走了许镜清,给他留面子,一句没提刚才的事,只是冲他柔柔地笑,“谢师兄。”也不问他是干什么来的,也不问他脸色为什么难看,就是打个招呼。 看呀,她多温柔,多善良,根本不是什么红颜祸水嘛。 第十二章 那是因为我没有来 谢灵砚很敏锐,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所有小心思都暴露无遗。 但仅仅只是一瞬,来不及往深了探究,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冲他微微偏过了头,眼眸下垂,两手在给自己编辫子。 纪圆心里盘算着,得给这两个人找点事做。其实不用种田的时候,完成了值班的任务,她有很多空闲。反正也不爱修炼,就研究些吃的,种种花,喝喝茶,一天就这么过去。 但现在不行了,一个人尚能对付,两个人真就头疼。 谢灵砚觉得她是绝世的大好人,或许吧,她确实是挺好的,但也绝对不单纯。好也是真的好,所以很容易让人忽略掉潜藏起来的劣根,只能说还没遇见能让她真正发怒的事。表面显露的好,只是因为没有触碰底线。 谢灵砚的心思也不是看不出来,但毕竟是同门,要是把关系搞僵,以后在门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怪尴尬。再者,谢灵砚是个挺好的小伙,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逃避的姿态,想让他知难而退。 她一边编辫子一边想事情,脸擦了药疤痕已经全部消失了,半张脸在阳光下,半张脸在阴影里,皮肤白嫩。这样的距离谢灵砚甚至可以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鼻子翘翘,嘴巴小小,样子很嫩。 他有片刻的失神,心砰砰跳,手搁在膝盖上,揪着衣服,显得很紧张。刚好许镜清洗完脸走出来,纪圆抬起头,谢灵砚已经转移了视线。 纪圆站起身,辫子一甩,去屋檐下拿了草帽和小锄头,说要去采药。乐于助人的许镜清肯定是要去的,一听赶紧把小毯子收进墟鼎里。他决定了,晚上还要在花圃底下睡觉,所以自己拿上小被被。 谢灵砚不甘心,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跟俩保镖打手似的,就差副墨镜了。 纪圆带着他们去了太初仙门后面的深山里,来到山脚下,不走了,让他们各自采药去。既然这么闲得蛋疼就去捉几只人参啊何首乌啊啥的。 许镜清说不行,山里有毒蛇猛兽,不放心她一个人,说她修为低微,不足以抵挡。 谢灵砚一听就不高兴了,“大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纪师妹。” 纪圆满不在乎,蹲在一条小溪边捧水喝。 许镜清不解,“我说错了吗。”他转头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是水木双灵根没错啊,还是较差的那种,修为也基本等同于凡人。 谢灵砚一直觉得师妹跟他是一类人,但其实不然,两个人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要脸,一个不要脸。谢灵砚被人戳到痛处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紧张兮兮跳起来,而纪圆则是一条死鱼,连个身都翻不了,因为已经粘锅了。 已经有点习惯许镜清的说法方式,她蹲在溪边看着水里的自己,还附和着:“是的,许师兄说得没错。” 谢灵砚抿唇,有点不太高兴。许镜清负手立在溪边,看看师弟又看看师妹,说不管你们有多差,当师兄的都会把你们保护好,不会让你们受到一点伤害。纪圆顺嘴说了一句谢谢您嘞。 她一直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修为低也不往危险的地方凑,这条小溪往南就离开护山大阵的结界了,所以她并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去,人也走累了,说就在这里休息,脱了鞋子坐在溪边上泡脚。 其实她根本没打算采药,就是想把人支开,自己一个人待会儿,清净清净。溪水流动冲刷着,冰凉凉的,她选的位置好,刚好在树荫下,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一片裙角不小心垂落,浮在水面随着水流飘荡。 谢灵砚看了一眼,匆匆转移视线。许镜清动也不动,站在她身侧观察周围的地形,蹙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镜清不动弹谢灵砚也不动弹,他谢灵砚不是大傻子,才不会把独处的机会让出去呢,心说大师兄忒霸道,就这样把人占着,委实过分。那他也要占着,不让,说什么也不让。 许镜清哪知道谢灵砚那鬼脑壳里在想什么,纪圆则双手搓脸,郁闷得不行,心说我纪圆是有多大的魅力啊,这俩人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定人不放。人家也不想嫁豪门,也不想飞升成仙,就想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呢? 许镜清看了一会儿,足尖一点飞到半山腰上,右手往前推,却感觉到阻碍,他悬浮在半空,回头说:“这里有结界。” 那当然了,连纪圆都知道,“你不知道吗,这里据说是第一任掌门飞升的地方。” 大能飞升时引天地灵气相聚,飞升之地会出现一个被结界保护的小境界,据说里面有稀世的珍宝,算是前辈留给后辈的礼物。 结界可以打开三次,每次能取走一样东西,三次之后,结界会彻底消失,小境界也就不存在了。 这些都是入门时必须要学的‘企业文化’,更多的还包括修为境界的等阶划分,仙门发展历程,历代掌门长老人物传,她都还记着呢。 经过几千年,这个小境界也只被打开过两次,还剩这最后一次,一直留到现在。 这个地方谢灵砚也来过几次,掌门说过小境界谁能打开宝物就归谁所有,所以很多弟子都来尝试过。但结果显而易见,没有一个人能打开。 谢灵砚说:“我曾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每天都来研究这个奇怪的结界罩,但都没有办法破开。”他刚说完又有点后悔,大师兄既然是第一次来,那万一待会儿他打开了,自己岂不是很没面子? 果然,谢灵砚话音刚落,许镜清便从颈后抽出了千仞剑,“那是因为我没有来。” 纪圆和谢灵砚同时看向他,为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逼王气质感到震撼。 许镜清伸出左手往前打了一掌,隐藏的结界罩显露出原本的模样。那些作为掩盖痕迹的自然草木消失了踪迹,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结界罩,如倒扣的大碗,里面隐约可见不同于外面世界的形状怪异的花草藤蔓。 许镜清举起剑,引动剑气,长剑上白光闪耀,两座高山之间的沟坳里突然刮起狂风,吹动他雪白衣袂在身后猎猎飞扬。 他举起剑,毫不犹豫朝着结界罩劈下。 “砰——” 一声巨响后,整个山谷都跟着震了一震,这个小境界显然不满被如此粗暴的方式打开,几乎是肉眼看见的气劲自结界罩身上漾出,如狂风吹扫落叶,毫无防备的纪圆和谢灵砚同时被气劲掀飞,去往不同的方向。 危急中谢灵砚想拉住她的手,可他半招法术也使不出来,一切来得太快了。他看着她像风筝一般高高飞上了天空,因为修为低,比他飞得还要高还要远,他快落地的时候她还在天上飞着。 刚才还说不会让他们受到一丁点伤害的大师兄,仅仅只是用剑气与结界相碰撞而产生的气劲就把师弟师妹铲飞了。 也许是已经飞得足够高,纪圆在坠落的瞬息空档里为自己结了一个小小施雨诀。 因为每日都有长时间大氛围的使用,施雨诀是她唯一烂熟于心且蓄力时间最短的法术。 在即将坠落的时刻,她身下出现了一大团绵软的白云,她调动这云层里的水汽为自己施加保护,减缓了下坠的力道,落在山顶上,随后再次被树枝减缓了下落的趋势,有些狼狈地滚到了地上。 “呼。” 也算是有惊无险,可还没等她拍干净手上的泥,第二道气劲随之而来,她身子一歪被撞到了树干上,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许镜清连着三剑劈下,结界罩应声而碎,生长在其中的藤蔓瞬间蜂拥而出,像蛇一般缠上他的脚腕将他拖入其中。 他挥剑劈砍,被斩落的粗藤掉在地上又迅速生长出新的,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无休无止。 他双足被缚,藤蔓拽着人往草木深处去,因为妄动剑气,身体遭到反噬,唇边溢出鲜血。 但这点微末道行还真不够看的,他快速抹去唇边血迹,吞咽掉喉中腥甜,身体在藤蔓拖动下飞快向前,嘴里还有空嘲讽,“雕虫小技。” 千仞剑随即往前一划,剑气席卷,眼前所见一切皆成飞雾,翠绿色的植物汁液沾染了锋刃,两人合抱粗的肥硕藤茎从根部被齐齐切断。 那些适才还霸道疯长的藤蔓迅速缩了回去,被斩断的粗藤倒下来,砸在他脚边,一朵拳头大的粉白色花朵花瓣合拢,迅速躲藏到厚叶之下。 许镜清快速起身,右手负剑,左手两指掀开藤叶,花朵合拢得更紧,在他的注视下瑟瑟发抖。 招惹了他,就得付出代价。他有些蛮横地撕扯开花瓣,想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厚实肥大的花瓣很快被片片扯下,嫩黄色花蕊上坠着一颗浅碧色小珠,大拇指和食指圈拢大小,内里充沛灵气流转,如有实质。 他一点也不客气就把珠子摘下来了,小境界宝物被取,身侧藤蔓枝叶尽数枯萎,周遭景色如被朱阳蒸腾的晨雾缓慢散去,视线变得开阔,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小溪边。 宝物取到了,许镜清收起千仞剑,转身正欲说话,咦,人呢? 第十三章 像一只野蛮的狗熊 后山小境界被破,引来无数弟子围观,大家伸长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见许镜清背着手走出来,倒是不觉得意外。 许师兄取得宝物这种事,显然是见怪不怪了,还不如看叶师姐打白师兄有意思呢,看了一会儿大家就各自散去了。 以前门派里有什么热闹纪圆也爱去凑一个,比如有同门结为道侣啊,过生辰啊,吵架骂街啊等等。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自己变成了热闹,不到半个月,又是断手断脚又是长霉的,再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进了蟾木院。 她人还清醒着,一只脚崴了,两只胳膊被固定在身侧,断了,不能动了。不过相比上次从扶虹道摔下来,断胳膊就算个轻伤,蟾木院长老亲自给她接的手,又给了好多丹药,说没事,吃了就好了,两三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纪圆想回家,长老打算派两个弟子把她抬回去,许镜清和谢灵砚站在门外,说不用麻烦,他们可以送回去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就出了门,纪圆躺在担架上,仰面看着天空,脸色倒是很平静,不哭不恼,淡定得一批。 许镜清说他取到了宝物,是一颗珠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看起来挺不错的,纪圆顺嘴夸牛逼牛逼。 谢灵砚从这个时候开始感觉到,纪师妹变了。 许镜清在那忏悔,说自己又害得师妹受伤,要赔罪,要补偿,要检讨。 木担架吱吱呀呀,许镜清在前,谢灵砚在后,纪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用。”只要你离我远点就行。 但说到底也不能怪人家,人是她领着去的,发现小境界也是必然,人家谢灵砚就屁事没有,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弱。 她善解人意,彬彬有礼,哪怕到这种时候还是和和气气,谢灵砚看得出来这都是客气。 要是个懂事的,从人家语气神态也能看出来自己不受待见了。但许镜清不懂,他说要把宝贝珠子送给师妹当赔罪的礼物,纪圆不要,一是觉得贵重,二是有前车之鉴,怕又生出什么事端来,譬如全身发霉之类的。 走到内门的山门前,许镜清放下担架,趁着她手不方便动不了,把珠子强行塞进了她的袖子里,说一定要拿着,别客气,千万别跟他客气。 小境界里的宝物平常不得见,具体是用来干什么的得亲自去探索,去实验,但许镜清除了剑之外向来对任何宝物都不感兴趣。但他运气又极好,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发现的宝物都送给师弟师妹了。 比如谢灵砚飞泉剑上镶嵌的寒晶石,比如铸造叶灵予折腰剑用到的俏海纱,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材料。所以那颗碧色的木系珠子,送给师妹也是理所应当。 但纪圆这个人的作风是,别人欠她的可以不要,她欠别人的一定要还,因为她心底里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和他们当成一类人。 她努力种田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对别人好是在报答门派收留的恩情。 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异类,所以总是别人给多少就还回去多少。如果哪天出现意外,不得不离开,也不管是去了哪里,她不会觉得欠谁的,晚上能睡得踏实。 这一套她用了挺长时间,一直相安无事,但从遇见许镜清的那一刻,这些招数就不管用了。 他像一只野蛮的狗熊,横冲直撞到她的家里,不管她要不要,什么都往她怀里塞。 这个宝物有多珍贵纪圆知道,她不敢要也不能要,挣扎着要起来,谢灵砚帮着按住她的双手,怕她扯动伤口,许镜清弯下腰按住她的脚,把她固定在担架上。 一个说什么都要送,一个说什么也不收,一个在旁边劝。三个人在石阶上方拉拉扯扯,吸引了几只草木精灵,蹦蹦跳跳着过来围在那看。 这一看不要紧,好家伙,大仇人许镜清,还有红颜祸水小师妹,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就看见躺在担架上那个被施了束缚咒,动不了,两个瘦瘦高高的竹竿抬着她继续往下走。七八只草木精灵跟在后面,一个石阶一个石阶的往下蹦,用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草言草语叽叽咕咕。 它们商量了半天,集合了众草的智慧,在三个人里选了具有关键作用且比较好欺负的谢灵砚。 草木小精灵们手拉手列成一队,悄无声息化成一条草编绳子,往谢灵砚脚边上那么一套,谢灵砚眼睛看着担架上的人,根本没注意脚下,绳子一拽脚一绊身子一歪,人直直往斜前方的许镜清撞去。 许镜清背对着他,只感觉耳后一道疾风,身子一侧,没被撞到,谢灵砚脸着地摔在石阶上。 几乎是同时,握担架的手被迫松开,躺在上面的人失去平衡跟着掉在地上,两个人跟皮球似的咕噜噜往下滚。 许镜清眼神往石阶上一扫,几只犯事的草木小精灵浑身一颤,立马四下奔逃。他没顾得上把它们抓回来,身子已如离弦的箭往石阶下方飞去,伸手一捞就把纪圆抱在了怀里,站定时人已经到了山下。 她身子不能动弹,小小一颗被人横抱着,一截细细的手腕垂下,血顺着指尖滴落。 这里距离外门最近,他抱着人二话不说就往她的屋子赶,用脚把门踹开将人放在床榻上,马上施术为她手臂磕破的地方止血。 他动作很快,纪圆没滚多久就被捞起来了,只是摔下去的时候本就受伤的右手雪上加霜,小臂磕在边缘,有个不算很深的口子。 许镜清应该是常常受伤的,处理起伤口来动作迅速,止血上药包扎一气呵成,谢灵砚赶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往她手臂上缠绷带。 他做这事的时候表情认真严肃,纪圆疼得吸气,他安慰她很快的,很快就好。 谢灵砚吓坏了,两手交握站在那,表情惶恐,担心又不敢上前,怕她生气。他自己倒是没受什么伤,萍西堡的小公子,身上护身法宝多着呢,摔个千八百次也没事。 许镜清脸色冷得吓人,站起身说要把那几只干坏事的草木小精灵捉来,具体捉来干什么他不知道,反正就任凭师妹处置呗。 他将要离去的时候,感觉被一股小小的力道牵制住了,低头看是两根细白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袖口。随后他听见她用十分细弱的声音说:“算了。” 算了。 像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自己。 纪圆自认倒霉,说算了。 本来掌门是打算在近期安排一次历练的,但接二连三有弟子受伤,无奈只能暂时往后推。下午听说了小境界和纪圆的事,掌门和长老竟亲自前来看望。 本就不大的小院顿时显得有些拥挤,看见人的一瞬间纪圆觉得他们应该是为小境界里的那颗宝珠来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大家都没问起那宝贝,长老和掌门单纯向她表达了问候,叮嘱她好好休息,还送了丹药补品,让她快快好起来,到时候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外出历练。 纪圆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别的情绪,但都没有,老狐狸们行为虽怪异,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关切却是真心实意的。 二长老云静燃临走前还逮着许镜清训了一顿,掌门凑过来问他拿的什么宝贝,许镜清说不知道,像颗木系珠子,已经送给师妹了。 晏洲安很满意,说算他懂事,随后又在他肩上狠拍了一下,让他好好照顾师妹,再有下次害人受伤就要狠狠罚他。 许镜清遭遇连环警告,心里也是愧疚得很,保证了一大堆,掌门还把他拉到一边叽里咕噜说了好多悄悄话。 突然的关心让纪圆无所适从,一时都顾不上记恨许镜清了,向他打听掌门和长老们交代的话。他答非所问,站在她床头上发毒誓,说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再受一丁点伤害。 但如果不是他,她又怎么会受伤呢,都怪这个坏坏,哼。 纪圆身上哪哪都疼,太阳穴一圈一圈胀痛,被一系列的事情搞得烦躁,努努嘴让他把珠子找出来。 她手臂软软搭在榻上,许镜清指头轻轻点了点她的手心,说没有了。 “没有了?”纪圆有点着急,“是不是刚刚摔下来掉在哪里了,你快去找找。” 许镜清半蹲在她身侧,摇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严肃且认真的表情,微微蹙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重要的大事。 但几次接触下来,纪圆也知道他就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看着仙气飘飘绝尘脱俗,其实就是个铁憨憨。 也许是受伤的缘故,她难得有了一点小脾气,冷着脸,“少废话,赶紧去找!” 珠子早没有了,刚刚给她包扎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她点了点,说:“在你身上。” 她束缚咒还没解,手也断了动不了,稍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拿出来。” 许镜清说:“拿不了。” 纪圆不明白,一旁的谢灵砚也好奇,“为什么?”之前他看着大师兄把珠子塞进师妹袖子里的呀。 许镜清只能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右胸,表示真的拿不了。 谢灵砚一下呆了,纪圆盯着那只手指,眼睛微微眯起来,问:“你干什么。” 许镜清微微偏头,像一只呆头呆脑的狐獴,又伸手在人家胸上戳了一下,“到心窍里去了,拿不了。” 第十四章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许镜清说,也许是因为手臂受伤,珠子沾到了血,自己认主跑到她的心窍里去了。 纪圆惊恐睁大眼睛,“我会死吗?” 许镜清盯着她的胸,仔细看,目光好像穿透了薄薄的衣衫,软嫩的皮肉,肋骨,看见她心房中跟随着心脏一起跳动的碧色小珠。 看的时间久了,她脸上有些不自在的微红,催促他,“怎么样?” 许镜清说没有危险,因为是木系珠子,倒是与她灵根相符,接触到血液之后自行认主了。 纪圆哀嚎,“为什么都不经过我同意!太霸道了吧!” 可能是因为受伤,人变得有点神经质,问小珠子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跑进来,担心头顶发芽,肚脐眼开花,再过几天人就长成一根大粗藤,以后大家都不用修仙了,顺着藤往上爬就能爬到天上去,直接飞升。 她生无可恋躺在床上,等着自己生根发芽。 傍晚白照南杵着拐瘸着腿来看她,她可算见着亲人了,眼里闪着泪花花在那哭诉。白照南给她带了吃的,把束缚咒解了扶她坐起来喂了几块糕点和水,劝她看开点,像他一样,看开点。 结果没一会儿院子里又吵闹起来,是叶灵予来了。叶灵予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问是谁害她小师妹受的伤,要把人打一顿给她出气,谢灵砚从来是怕她怕得要死,但还是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 结果刚要说话坐在桌边的许镜清淡淡说了一句是我,“是我害师妹受伤的。” 叶灵予一下卡了壳,表情僵住,谢灵砚趁机给她打圆场,说师妹在屋里喊你呢,快进去看看吧。 叶灵予满脸不自在,摸着后脑勺进了屋,白照南赶紧去拿靠在床头的拐,说晚上回去翻翻书,看能不能找到关于珠子的线索,让纪圆别担心,好好养伤。 为了避免争夺,前辈飞升后留下的小境界中的宝物一般是不对外公布的,不止是太初仙门,基本所有仙门世家都是这样的。 也不排除以前有过这类似的宝物出现,但资料不多,未必能找到。而且事情发生得太快,珠子若是能提前拿到掌门处研究还好,现在来不及了,想取出珠子只能挖心。 纪圆吓得脸色发白,白照南叮嘱她以后到了外面要保守秘密,杀人夺宝的事情在修真界并不罕见,她修为低,无法自保,要谨慎。 叶灵予刚跨进门,白照南就杵着拐往外走,是真的怕了她了。刚才还劝人家看开点的长得像文弱书生一样的白师兄,这会儿两根拐杖下面跟装了筋斗云一样跑得飞快。 叶灵予大马金刀坐在她床边,想给她出气可是又害怕许镜清,整个人特别矛盾。 叶灵予刚入门那一二十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说许镜清是太初最强剑修,天天吵着嚷着等他出关要跟他比试。 后来许镜清出关了,也真的跟她比试了,她也差点死了。也不是故意要把她打死,人家是好心指点她来着,但叶灵予显然承受不住。她伤好之后还是不服气,学人家跳崖参悟剑意,从扶虹道上一次又一次跳下去,摔得不成人形。 二长老心疼徒弟,去找许镜清说让他下手轻点,比试嘛点到为止就行了。彼时的许镜清跟现在没有差别,那副死样子谁看谁来气,他说:“我已经很轻了。” 是的,他知道同自己比试的是师妹,已经留手了,不然以她那点微薄修为早就被一剑毙命了。 师兄是爱你的,打你也是因为爱你啊,不爱你早就打死你了。 云静燃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一甩袖子,去找掌门。 反正也不知道掌门跟许镜清说了什么,那之后叶灵予再找来,许镜清就不理会了。被拒绝的次数一多,叶灵予也有点伤自尊,觉得人家瞧不起她,慢慢不再纠缠。 叶灵予坐在床边闷不吭声,纪圆叹了口气,说让她帮她看看胸口那个小珠子,叶灵予伸手在她胸口揉捏了两把,表情一下变得很奇怪。 纪圆满脑子都是自己发芽开花的场景,现在看她这幅样子也是吓得不轻,忙问:“到底怎么样?” 叶灵予吞吞吐吐,说没摸出来,就是感觉挺软的。 纪圆:…… 叶灵予个字高挑,因为常年练剑,身上肉紧实有力,骨头硬得要命,一拳下去能把打死一头牛,哪里摸过这么软的女孩子。她手不老实,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说师妹怎么这么软,又香又软,说着就要把手伸进去。 纪圆用勉强能动的一只手制止她,她下手没轻没重,握住人家的手腕不让动,翻身上来,嘴里问她吃什么长大的,是不是天天泡花瓣澡,让她好好检查检查。 嬉闹间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下面人忍不住痛呼一声,心里又觉得好笑,说让她慢点轻点别那么粗暴。 被掌门委任成师妹保镖的许镜清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眉头就皱了起来,站起身破门而入,只见上面那个双膝半跪躬身在榻,下面那个衣衫不整满脸潮红。 谢灵砚随后而至,见此景只觉人家姐妹玩闹,正要说话把大师兄拉走,手刚伸出去指尖只余一缕凉风,下一瞬叶灵予就被提着后衣领丢出去了。 来人动作太快没看清,叶灵予吃了一嘴泥爬起来,正要发火,就看见许镜清像一条忠诚的看门犬站在门口,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好,你行,你厉害。 叶灵予掸了掸袖口的泥,表情倒是意外的淡定,但右手已经有意识摸向腰部。 这是要打啊。 谢灵砚赶紧跑上来,想按住她的手又不太敢,小声劝她:“叶师姐,小师妹还伤着呢,这是她的院子。” 叶灵予拇指扣在腰带里,折腰剑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递到指尖,她突然哈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谢灵砚的肩,“你觉得我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吗?” 你可不就是吗? 可谢灵砚不敢说,她特别的横行霸道,但是又很厉害,打架的时候下死手,把人往死里弄,就算两败俱伤也无所谓,反正一定要分个高下。 小时候在城里要饭那几年就养成了这样的德行,这么多年周围人也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改不掉。谢灵砚倒是挺通情达理的,反正知道她不好惹就不惹了呗。 叶灵予盯着师弟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刚刚落荒而逃的白照南。如果是以前,她被人这样揪着衣领丢出来肯定是要发火的,不管是许镜清死还是她死,反正得死一个。 当然许镜清不会死,只会把她打得半死。 叶灵予握着谢灵砚的肩,把他拉到了石桌旁,说谈谈,谢灵砚吓得浑身发抖,说话都不利索了,“谈,谈什么。” 屋里纪圆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就怕他们打架,这时候大声喊:“师姐,你别难为人家了。” 叶灵予吼了一嗓子说怕什么,又不会把他吃了。 许镜清懒得管她,进屋去看师妹。纪圆一只手整理着领口,许镜清突然就弯下腰握住她的手,让她别乱动,然后特别规矩把她微微敞开的衣领整理好,还习惯性拍了拍,就像拍那床叠得四四方方的小毯子。 冷松的气味将人笼罩,纪圆移开视线转向帷帐顶,没话说。 许镜清抽了一根小板凳坐在她床头上,两只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就这样看着地面,也不说话,长手长脚的看着挺憋屈。 沉默了好一会儿,纪圆忍不住侧目看他,问:“你在干嘛?” 他回答:“保护你。” 他就像一把刀,扎进她伪装的好脾气面团里,找到裹在里面的那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刀锋划过,发出刺耳啸声。 纪圆笑,没跟他装好人了,说话也有点直接,“你离我远点就是保护我了。” 许镜清有点惊讶,抬头看她,脸色变了几变,然后很乖的把凳子往后挪了一点,问她:“够远了吗?” 纪圆人傻了,这人是听不懂好赖话吗? 真有点意思嗐。 她微微眯起了眼,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心里好像觉得他就是傻,所以在傻子面前不用伪装,嘴角扯了一个戏弄的笑,逗他玩,“你是不是傻。” 许镜清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来,对面的人又咬着牙凶他,“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她的唇生得小,说那话的时候,上唇微微翘着,露出两颗小小白白的牙,很像他在闭关的山洞里见过的田鼠。 那些田鼠在他打坐的石台附近铺窝,闭着眼的时候神识散开,可以看见外面它们每天来回忙忙碌碌。 它们有时候会停下来,后腿站立,举着两只前爪发呆。窝里有小崽子的时候,他身体偶尔出现剑气波动,哪怕隔得很远那些没有智慧的小生命也能感觉到异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就会呲着门牙站起来,面对那些看不见的危险。 许镜清感觉不到她话里的威胁,他对人心好恶的感知是很敏锐的,是真心还是伪装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比如叶灵予说要跟他干架的时候,心里其实很害怕,怕自己打不过他,怕回去师父又生气,怕被打得头破血流。所以他不跟她打。 小师妹的变化挺明显的,他感觉到了。她以前嘴上说没事没事,心里其实在说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以前嘴上说是我不好,心里其实在说都怪你都怪你;以前嘴上说太客气了,心里其实在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心口不一,现在她突然又开始说真话,为什么? 他好像探索到了一个全新的未知领域,跟以往所见都完全不一样。 她好弱,就像他怀里那朵蔫巴的小花,离开了植株的供养在他手中慢慢死去。 但她又那么浓烈和灿烂,昂着头,扎根土壤,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赞叹她的美丽。 两个人跟木头桩子似的在那一动不动对视,都妄图看穿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些恶意埋在土壤深处,一直隐藏得好好的,突然在某日得到了充分的水源灌溉,悄悄破壳,生长,终于破土而出。 纪圆说:“你看屁啊。” 许镜清身子往后仰了一下,那些机警的田鼠一下子与面前的这张咬牙切齿的脸重合。 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些生命短暂的小家伙陪伴着他,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筑一个温暖的窝,忙忙碌碌,生生不息。它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活着的时间不够他将一道剑意反复琢磨,却已成一道独特风景。 她亦如此。 许镜清说:“师妹,有没有人曾告诉你,你很像……” 纪圆挑眉:“像什么?” 像……什么来着,那些小小的,可以把果壳草茎咬断的,牙齿锋利的小东西叫什么来着? 许镜清灵光一闪,“耗子!” 第十五章 神经病啊! 谢灵砚在走神,他微微偏头,耳朵竖起来,仔细听屋里两个人的交谈。 他听见从来好脾气的纪师妹在那阴阳怪气。 “你说我是耗子?” “你什么意思?” “那你就是驴。” “许师兄,你知道驴吗,死犟死犟的那种驴。” 谢灵砚酸溜溜的,纪师妹都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大师兄跟个小老头似的坐在板凳上,师妹半躺在床上,微微直起身子,小指头点着他在那骂他,骂他是驴。 原来她也会生气,也会骂人吗。 然后大师兄很认真的在那听着,问她什么是驴。 叶灵予推了他一把,“喂,我问你话呢。” 谢灵砚骤然回神,磕磕巴巴:“啊……啊,叶师姐说什么……” 叶灵予脸上费力扯出了一个笑,梗着脖子凑近了问:“我很可怕吗?”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活像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好像下一瞬嘴角就能裂开长着血盆大口把人嚼吧嚼吧吃下去。 谢灵砚擦着额上的汗,移开目光说没有。叶灵予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他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才问:“那你为什么要抖。” 谢灵砚赶紧按住腿,本来只是腿抖的,现在整个身体都跟着抖,白着唇否认,说天有点冷,刚说完豆大一颗汗珠滑到下巴。 叶灵予觉得没意思,心里莫名烦躁,脑子里一遍遍都是白照南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她暂且放过谢灵砚,冲屋里嚎了一嗓子打个招呼走了。 许镜清不是驴,他是癞皮狗,癞上人家了,说掌门安排的,以后要贴身的,寸步不离的保护她。 纪圆让他出去,自己要冷静冷静,让他把门带上,躺在床上想掌门这么安排的用意。 白照南临走前送了她半副拐,她用勉强能动的那只手撑着拐爬起来,挪到窗边看。许镜清和谢灵砚坐在石桌旁,一个脸色惨白,尚未从惊吓中回神,一个仙姿风怡,实则满脑袋稻草。 她揉了揉心口,许镜清没说谎,可以感觉到那颗珠子的存在,像种子埋藏在土壤中,等待春天的到来。 一系列的事情,都要从扶虹道上那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上说起。那块石头打破了无法相交的平行线,把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撞到了一起,你来我往下,已经成了一团乱麻,解不开了。 纪圆有一瞬间的认命的挫败感,许镜清的出现是不是代表她的好日子已经走到头了,他撞破了她龟缩的壳,让她出来,履行来到这里的义务。 所以,她需要做什么呢? 她看着外面将沉的夕阳,杵着拐又到了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去,算了,洗洗睡吧。 屋外两个男人干坐到天黑,屋子里烛火熄灭,师妹应该已经歇下了。许镜清终于起身,回到昨天躺过的那片草地,抖开小毯子盖在肚子上,躺下去之前摘了一朵小花捏在手里,仰面看着暮蓝的天空。 纪圆睡不好,总是惦记着外面有人,心里也不知道在牵挂什么,醒来后挪着步子推开窗,就看见许镜清轻轻拍了拍身侧的草地,示意谢灵砚躺下来一起睡。 “神经病啊!” 她骂了一句,又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 谢灵砚无法入睡,萍西堡的小公子从未露宿过,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许镜清心中的桃园是他的地狱。 他睁着眼睛转过头,身边的大师兄收起一身锋芒,如初生婴孩般卸去防备,睡容安详。 夜里又起了风,气温骤降,他委屈巴巴往大师兄身边蹭,企图蹭到一点小毯子,蜷着身子,像只可怜的小狗,揪着一点小毯子的边角角盖着腿。 木门吱呀一声响,谢灵砚回过头,纪圆杵着拐站在门口,“谢师兄,回去吧。” 谢灵砚站起来,她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谢灵砚紧张揪着衣角:“师妹。” 纪圆微微偏头看了一样他身后躺尸那个家伙,颇有几分无奈,“回去吧,你不是他,别管他了。” 你不是他,做不到他一星半点,能在潮湿冷硬的泥地上安睡,没有超群的剑法,没有强大的修为,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谢灵砚脸颊发红,有一种东施效颦被揭穿后的促狭。或许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在关心他,让他回去自己的屋子休息,但脑补大师已经被自己最近的所言所行羞愧得无地自容。 “师妹,对不起。”呜呜呜,对不起,他比不过啊,那个人是站在巅峰的神一样的存在,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啊!哪怕是在草地上睡觉这样事情也无法做到像对方一样的自然惬意啊! 比不过啊。 谢灵砚掩面而逃,离去的背影好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日系美少年漫画滤镜,纪圆满脑袋黑线。 什么哦?怎么会突然二次元。 是不是剑修的修为与双商都是呈反比,修为越高,脑子越不好。太初弟子中,修为位于金字塔顶尖的许镜清,同样是智商盆地,深不可测。 像是为了专门证实她的猜想,夜里突然下起了冰雹,屋顶被打得噼啪作响,她再次被惊醒,披上衣服杵着拐出门查看,看见智商盆地高举着外衣像一把大伞撑在花圃上方。 “许镜清!”她大喊,对方却置若罔闻。 苞米粒大小的冰雹砸在地上,混着雨水,院子里的小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许镜清固执撑在衣服站在雨里,保护那片花圃不受伤害。 纪圆回屋找了一把伞夹在肩脖,杵着拐朝着他走去。油纸伞很快被冰雹砸出密密麻麻的小洞,许镜清回过头,看见她艰难朝着自己挪过来,赤着双足,裙子被雨水打湿,黑发贴在腮边,气急败坏喊,“许镜清!” 狂风暴雨里柔弱的花站立不稳,扑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高举着外衣罩在两个人头顶,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风吹雨打着,明明那么冷,火热的温度却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她手抵在他胸膛慌忙撑起身子,他的手依旧禁锢着。 小师妹气坏了,“你在干什么!下雨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目光低垂,她视线跟随,因为要保护她,他做出了取舍,那些大朵大朵的花球在风雨里飘摇,娇弱的花瓣被冰雹砸得七零八落。 “你真是有病!跟我回去!”她大声嚷嚷,声音混杂着嘈杂的雨声,拽着他的袖子往回扯。下一刻视线旋转,许镜清拦腰将她抱起,长腿几步踏过泥泞,跨过木阶,将人抱进了屋。 称之为家的避风港湾隔绝了呼啸的风雨,她单腿蹦跳着在床头摸索火折子,将要点燃烛台的时候,许镜清好似才明白过来,袖子一挥,佝偻着身子凑近烛台的人被毫无预兆跳跃起的火苗一吓,整个身子站立不稳往后倒去。 许镜清稳稳将她接在怀里,安置在床头上,她瞪着一双眼睛,目光好似要吃人,“你故意的吧!” 许镜清说没有,她说你就有你就有,许镜清说没有。 沉默片刻,她说:“你是不是成心想气死我。” 许镜清说:“不想。” 这种有问必答的模式让她血液快速沸腾起来,连日的重伤,睡不好觉,人已经开始变得疯魔,抱着脑袋啊啊啊乱叫一阵,又发泄般地捶打他的胸膛。 许镜清一动不动,那点力气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但柔弱的女人手臂上已经重新渗出鲜血,血迹在本就在湿透的纱布上洇晕开。 他眉头微蹙,宽大的手掌钳制住她的手腕,俯身将她推倒在榻上,“别动。” 习剑之人,身姿轻敏灵活,体型大多偏瘦,许镜清也不例外。薄薄的衣料紧贴着身躯,人看着瘦长,但隐藏在布料下的躯体却并不显羸弱。 他体温很高,夜里有些冷,借着昏黄的烛光,纪圆看见他浑身都冒着白气,湿热掺着冷松的苦味,让人感到窒息,她不自在地侧过脸。 许镜清视线下移,“你湿透了。” 她梗着脖子不看他,嗯了一声,很快一双手从领口探进肩膀,试图剥掉湿透的亵衣。 “你干嘛!”她质问。 许镜清面不改色心不跳,“帮你换衣服。” 细细的手腕子隔开他,纪圆忍着呼他一巴掌的冲动,“我自己可以。”她视线投向离得不远的屏风,示意他搬过来,让他去屏风后面站着等。 她从芥子袋里取了干净的衣服,盯着许镜清的后脑勺,他个子很高,远超过屏风的高度,这个时候只要转头看一眼,就能看见床上的人龇牙咧嘴艰难穿脱衣物。 纪圆好奇,“许师兄,今年贵庚。” 许镜清答:“九十有七。” 九十七岁了! 这么老! 但想想掌门已经八百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不过放在凡间,这样的年纪棺材板都快盖一半了。 九十七岁的人了,不至于不懂男女之别吧。 纪圆问:“许师兄,不会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吧?” 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男女之别,不过在于骨肉皮囊,红粉骷髅,不过幻象。” 哼,境界还挺高哈。 纪圆不矫情,不过还是好心提醒:“许师兄在门派里可以为所欲为,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往后还需得严防男女之别,要是不小心惹了麻烦,怕是不好脱爪爪。” 许镜清回头,她背对着他跪坐榻上,罗衫半解,披一身旖旎风柔。 那时他尚不知,红粉骷髅最易蛊惑人心,世人大多难抵。 第十六章 搞定(毁灭一切 纪圆屋子不大,一间杂物室一间厨房,主屋外间待客,里屋睡觉。 她坐在床上指挥许镜清去柜子里抱了一张凉席铺在地上,两个人就隔着一扇屏风睡觉。 这屋里不如外面睡着舒坦,看不见星星和花花,但下雨确实也没办法,只能委屈一下了。 小毯子没被雨淋湿,纪圆趴在床上歪着脑袋看他躺下,抖开毯子盖上,还轻轻拍了拍。他长长一条,屏风遮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表示自己要睡觉了,但心里也有点担心,怕睡不着。 纪圆手上的伤已经重新上药包扎过了,弄脏的衣服和床单被褥也是他帮着换的,大少爷一点家务没做过,手劲大得扯坏了她两床被子,所以只能睡凉席。 看他可怜兮兮的,纪圆给他扔了一个茶叶枕,他抱着嗅了嗅,有茶叶和茉莉的香气,拍了拍小枕头,表示很满意。 这人也是稀奇,宁愿跑别人家里睡野地打地铺也不愿意回自己家睡去。 雨小了些,滴滴答答,外面肯定已经被冰雹毁坏得不成样子了,纪圆想着,就让他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一早就把他撵滚蛋。 夜已经很深了,伤痛和疲惫重重袭来,她很快熟睡,无意识翻身面朝着他,手腕子搭在床榻边缘,像花苞一样垂下来。 许镜清转头看她,昏黄的暖光渡在人脸上,长睫低垂,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有伤在身,微微皱着眉头的样子不是很开心。 茶叶枕里还有别的安神助眠的药材,他心境很平和,身体也很舒适,应该是很容易入睡的才是。但偏偏,心就一下一下咚咚跳起来,像有个小人在里面欢天喜地打鼓,闹腾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她的东西都带着一股专属味道,香香甜甜的,他就好像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缓慢探索,一点点新奇的发现都让人惊喜不已。 外面雨声叮咛,可以分辨出是打在树叶上,还是石头上,还是水洼里。许镜清盯着那几根垂在床沿边的手指头,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整齐,尖尖上微微泛着红。 他往前挪了挪,长臂越过屏风,握着她的指头尖捏了捏,像捏住脆弱的花梗,隔空做了个摘花的动作,将那朵小花摘下来,藏在手心,然后躺好,睡觉。 次日一早,许镜清醒来时纪圆还在睡,他转头看她,她背对着人,长发如水般倾泻满榻,身上一条薄被掩不住玲珑身姿。 他轻手轻脚收了毯子和屏风,掩上房门出去洗漱。 院子里受伤最严重的的就是花圃里那丛茉莉了,残花凋零,只余一缕暗香。 隔壁师兄方简听说小师妹又又受伤了,端了一碗青菜粥过来,就看见许镜清拧着眉毛蹲在竹篱笆边不知道在干嘛。 雨早就停了,夏日暴雨来得快去得快,方简还挺庆幸,幸好灵田还在修养阶段,不然这场雨真不知道得打坏多少秧苗损失多少灵谷,不管在哪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的。 方简听说这位大名鼎鼎的许师兄最近老往这儿跑,见惯世俗的老汉第一直觉是有戏,两个人肯定有戏。这会儿伸长脖子往里望,就看见许师兄蹲在那,好像在摘枝头上没被打落的小花,那模样可认真了,摘了一捧,白色小花花躺在手心里。 方简跟他打招呼他才抬起头,眼神有点迷茫,不认识。方简也不介意,老汉实诚,看见偶像先一顿猛夸,然后说给纪师妹送粥,她没辟谷,受伤得吃东西才好得快。 许镜清赶紧把小白花揣进怀里,双手像接圣旨一样接过来,道了谢,将粥捧到石桌上搁着。 菜粥热气袅袅,还有一股子灵米的清甜味道。许镜清自打十五岁辟谷之后就再没吃过任何饭食,菜粥的味道很香,但他没有兴趣,琢磨着得把院子复原。 昨晚没睡太好,没做噩梦却频频醒来,老是惦记着冰雹把他的花花打坏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花花睡得可香,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落地。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下雨,因为下雨没办法躺在院子里,所以才睡不好。 院子里有个葡萄藤架,被风吹倒了,他慢条斯理挽袖子,要把架子重新支好。等师妹醒来,看见他把一片狼藉的院子收拾干净,就会高兴,就会夸他,以此证明他不是个坏坏。 竹竿倒了一地,上面缠绕的葡萄藤七扭八扭,好些都已经断掉。 他本末倒置,也不知道这藤条会结果子,结的果子酸酸甜甜可好吃,想起那天小境界里的藤,跟见着仇人似的一把全薅下来丢在一边,把竹竿一条条撸干净靠在石桌旁。 葡萄藤彻底成了一堆杂草,弄干净他又到处去找绳子,要重新搭架子,找了一圈没找着,瞅着搭在石桌旁的外衣。 许镜清出身平安城里的大户,许家。许家拥有好几条灵石矿脉,更几乎垄断了整个平常界的灵谷销售,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 许镜清入道多年,父母早逝,家中如今是父亲弟弟的儿子在掌管偌大的财富,这几十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许家没忘记这位伯公,每逢节日生辰都会派人来送礼,日常所需的一应物什也必不可少。 他的衣物配饰等也都是许家人专门定制的,材质布料都是顶级的,不然哪会像活带鱼一样太阳一晒就布灵布灵的发光啊。 所以想要把外衣撕成条子绑竹竿的时候,发现徒手撕不开,使了吃奶的力气闷哼一声,手臂上青筋鼓起,还是纹丝不动。 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材料纺织,还真结实。 撕不开,那寻常的菜刀剪刀也不行了,许镜清从后颈拔出了剑,将外衣往半空那么一丢,唰唰唰咻咻咻,几十根布条到手。 只是耍剑的时候,力道没控制好,石桌旁撑着的那柄大伞被剑气拦腰斩断,倒在桌上,搭在桌边的竹竿稀里哗啦掉一地,好几十根断成了小截。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许镜清掀开伞帽,桌上的菜粥被打翻了。 怎会如此。 菜粥翻了,花花师妹要饿肚子的呀。 许镜清虽然擅长制造问题,但解决问题也是一把好手,他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决定亲自给师妹熬粥。 就在他搁下一地狼藉准备去厨房煮粥的时候,远处有人喊,“大师兄!” 转头一看,谢灵砚来了。 昨晚他刚回去不久就下冰雹了,考虑到师妹的院子肯定受损严重,这不,一大早就帮忙重建家园来了。 只是状况比想象的更惨烈一些,但这些全部都不重要,他谢灵砚会搞定一切的啦!经过一整夜修整,谢灵砚又元气满满了呢! 许镜清说这些都暂时搁一边,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师妹熬粥,谢灵砚欣然加入,于是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来到了厨房。 因为有谢灵砚的参与,一切变得简单,他顺顺利利就认出了米和铁锅,这真的很让人振奋呢! 舀了满满一锅米,盖上锅盖,安静等待一会儿,谢灵砚揭开锅盖,“咦,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许镜清说:“是不是因为没有水?”米粥米粥,没水怎么能叫粥? 谢灵砚恍然大悟,“大师兄言之有理!” 第一次煮饭,谢灵砚有些兴奋得不能自已,没找到盖着盖子躲在墙角的大水缸,捏了一个施雨诀。 谢灵砚辅修水系法术,刚开始那几年师妹修为低给灵田浇水辛苦,都是他帮忙的的呢,水系法术里最基础的就是施雨诀了,有门派内有阵法灵气加持,他两刻钟就帮师妹的灵田全部灌溉完毕! 只是好奇怪哦,掐诀在手好一会儿,锅里还是一滴水都没有。 “咦?”难道是口诀记错了吗?不应该啊。 谢灵砚挠头不解,许镜清仰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窗外,“下雨了外面。” 谢灵砚有点尴尬,但没有关系,反正小师妹没有看到,怕什么哦。 于是屋子里很快下起了雨,两个人站在瓢泼大雨里,许镜清抹了一把脸,“够了。”已经快溢锅了。 谢灵砚停手,心里挺高兴,但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可第一次做饭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振奋了,他暂时还没有想到究竟是哪里不对。 又等了好久,谢灵砚再次揭开锅盖,米沉在锅底,水清亮亮的。许镜清是见过粥的,他说不对,一定还有哪里不对,缺少了一些必要的环节。 谢灵砚的智商低谷尚且不如他,清醒过来之后很快意识到:“火!还有火!对对对!还有柴。”无论是炼丹炼器都是需要柴的,那煮饭当然也是一样咯。 可是堆在灶台下面的柴火都被雨打湿了,寻常的火无法点燃。 不就是火吗,简单。 许镜清自墟鼎只中取出一只透明瓶子,里面一簇小小蓝色火苗微微跳动,“此乃五方业火。” 五方业火谢灵砚知道,听说是大师兄四十岁那年带领弟子外出历练时意外所获。因为当时内门并没有具有火灵根的师弟妹,便赠予了负责炼器的硫金院长老,只保留了这么一小搓。 五方业火不畏惧潮湿水汽,可燃凡间千百样不燃之物,现在用来煮饭倒是挺合适的。 许镜清打开瓶塞,右手两指并拢将火苗投入灶台下湿柴。 “砰——” 一声响后火焰腾地一下燃起,火势顿时壮大,整个灶台都被熊熊大火包裹了,贪婪的火舌肆意舔舐,像关了好久的疯狗被放出笼子,见人就咬。不过瞬息,火焰便窜到了房梁上,整个厨房都被点燃了。 谢灵砚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啊啊!大师兄!快收起来!” 许镜清紧随其后逃离,将犯事的火苗捉回来关进了瓶子里,但已经被点燃的地方没有办法了。 谢灵砚站在院子里施雨,许镜清一脚踹开屋门将还在睡觉的小师妹抱了出来。 可十方业火无法被凡水扑灭,一旦点燃,非得将周围一起烧成灰烬不可。 纪圆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尚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见天上在下雨,地上在起火。 她呆呆地问“这是哪里啊?”但她很快辨认出来了,“啊啊啊!我的房子!!” 第十七章 像静候晚归丈夫的妻子 许镜清不是坏坏,是超级无敌巨大坏坏!现在还多了一个谢灵砚。 纪圆杵着拐站在院子外,尖叫过后是沉默、呆滞,嘴巴大张着能塞下一个鸡蛋。火焰呈蓝色,不是一般的火,雨水是无法浇灭的,她看出来了,所以连救火都没有必要。 房梁倒塌,火势持续扩大,连谢灵砚布的那片云也被热气蒸腾得消散了。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纪圆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谢灵砚老老实实将事情经过讲述,没有推卸责任,也没有包庇大师兄,大家一起承担好了。 谢灵砚揪着衣角,像个委屈的小媳妇:“我们真的只是想给师妹煮一碗粥而已……”可粥没煮成,还把人家房子点了,这下师妹再也不会喜欢他了,呜呜,砚砚想哭。 纪圆说:“那怪我咯?” 谢灵砚急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 五方业火将院中一切焚烧成了黑灰,混合着谢灵砚制造的雨水,从半空俯瞰,原本房屋的位置只剩一块黑黑的泥地了,连个屁都没留剩下。烧无可烧,火焰熄灭,西风打了个转儿,连刺鼻的灼烧味都散了个干净,她的房子,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愤怒,好像早有预料一般。从她第一次遇见许镜清的那天起,心中好像就预知到了这样的结果。 他搬起石头砸烂了她的乌龟壳,强行把她拽出来,说:五年了,你龟缩得够久了,出来接受命运的制裁吧。 命运将许镜清派来制裁她了。 可我造了什么孽呢? 但在没有能力改变现状的时候,愤怒是没有用的,愤怒是无能的表现,她从来是个冷静到可怕的人。当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失去的这些东西,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异世生存,就要承担各种各样的风险,不同于文明世界里的规则和法律,这里从来都是强者为尊。得到了门派的庇护,免遭流离和杀戮,那自然也要承担别的。相比起外面,在这里受伤起码有人愿意给你治,有人关心,他们明是非,知对错,会道歉。 其实相比起愤怒,纪圆更多的是惊讶,事情发生的经过实在是,太魔幻了。 这场大火引得许多外门弟子前来围观,连方简师兄也不例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又烧火又下雨的奇景呢,在那啧啧啧了半天,说长见识了,这火还真厉害,烧得可真干净,就是可惜师妹的院子。 弟子们叽叽喳喳,说人没事就好,院子还能再建,大家可以一起去林场砍树帮师妹盖房子,保证比原来那个修得还好。烧个房子而已,在这里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道歉的话谢灵砚已经说完了,许镜清也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师妹把房子再盖起来,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然后听候她的差遣,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某种程度上来说,纪圆和许镜清是一类人,遇事最先想到的是如何去弥补和纠正,歉意代表了态度,但对于追求实际的人来说,道歉是没有用的。他无需道歉,道歉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对受害的一方来说,道歉无用。 纪圆仰头看他,这个人的外表和内心完全是两个极端。他长得很好看,这是事实,纪圆不否认。 五官端正,眉目深刻,稍稍带了一点阴柔的美,也被严肃和正直的表情冲淡不少。加之常年习剑,身姿体态也是无懈可击,往那一站,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谪仙临凡,仙人再世。 纪圆叹气,只可惜啊,金玉其外,脑壳里却塞满了稻草,但在这堆稻草里,你偏偏又能发现一些别的新鲜东西。 盖房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纪圆看了看日头,已经过午时了。她问:“所以我今天晚上睡哪?” 许镜清和谢灵砚几乎是同时开口:“我那里。”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决心要复仇了! “我去你那儿吧。”纪圆用拐杖点了点许镜清。 她要霸占他的屋子,把他撵到院子里去,下雨也不准进屋,她要报复!邪恶之花要崛起!要让他感受到人间的险恶! 谢灵砚无法掩饰的失落,但当师妹被大师兄不由分说打横抱起后,向他投来的那个眼神,让他有一种逃过一劫的错觉。 谢灵砚从来没见过师妹流露出那种可怕的眼神,太阳明晃晃,他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纪师妹入住内门,师兄师姐们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和诚挚的问候。 叶灵予追在许镜清屁股后面兴奋得嗷嗷叫,“你早就该来了!跟我睡好不好?干脆住我那里吧!不用盖房子了!我要天天抱着你睡!嘻嘻!” 许镜清面无表情,“不,师妹要跟我睡。” “啊?”叶灵予不服气,“凭啥跟你睡啊?你那有啥好啊?还是你比别人多长块肉啊?” 跟在后面的谢灵砚脸唰一下红了,额,他还真就比你多块肉来着。 但是叶灵予并不知道,她拍了拍胸脯,“要说肉那也是我比你多长两块啊,虽然硬邦邦不如师妹软,但……” “咳咳咳咳咳……”一直没说话的白照南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谢灵砚急忙搀扶,强行将话题岔开,“二师兄!你没事吧!” 纪圆太阳穴又突突跳起来,“只是暂住,暂住。” 叶灵予难得作出让步,“那你要来找我玩嗷。”她可不想踏足许镜清的屋子,她可记仇,还恨许镜清把她从师妹屋子里丢出来。 白照南倒是不担心,许镜清一般都在静室打坐,就算两个人住在一起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白照南猜测,她或许也是想图个清静才选择去大师兄的屋子。他自认为对师妹和师兄还算了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强行捆绑到一起也没有用。 一帮人浩浩荡荡进了许镜清的院子,将人送到,白照南招呼上谢灵砚去硫金院拉点家具过来,叶灵予不想跟许镜清大眼瞪小眼,也哼唧着走了,说去蟾木院给她弄点药膳来吃吃。 纪圆下地,要参观许镜清的住处。他的院子十分荒凉,跟其他几位师兄大同小异的竹屋和竹篱笆,院子里却堆叠了厚厚一层竹叶,唯有中间一条石径,将枯黄的落叶从中而分。 纪圆寻思着,竹叶上应该比草地软和,让他睡院子还是太善良了,不行,得再狠点。 她说:“再看看。”杵着拐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响后,像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木盒,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因为长期无人居住,屋子里虽然有维系清洁的法阵,还是掩不住的荒凉阴冷。 空荡荡的,目之所及,除了屋顶就是地板,左右两扇窗,南边的窗户斜阳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色彩。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床、桌椅板凳啥都没有。 “这真的是你的屋子吗?你就住在这里?”纪圆杵着拐往里走,怕她摔倒,许镜清亦步亦趋。 “是。”是他的屋子,“但我一般睡在静室。” “静室?”纪圆好奇,“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静室并没有什么秘密,他从来都没有秘密。 许镜清领着她走到挨着窗户的那面墙,袖子一挥,结界显露,两人一前一后步入。 整个静室都是用黑石修砌,璧上镶着明珠,却只能照亮大半,自小腿以下光线就被吞噬了,什么也瞧不见,人走动起来,像阿飘一样足不沾地。 这个所谓的静室同样是空无一物,比外面更黑,更冷,更阴森。 纪圆不太喜欢,匆匆忙忙退了出来,“你平时就睡在这里啊。” 怪不得呢,宁愿睡在草地上也不愿意回自己家睡。 她快步走到有阳光的那扇窗户下,感受到温暖心里的阴寒才慢慢消逝,“我就住外面好了,里面是你的地盘,我们互不干扰。” 大爷的,也不知道是折磨他还是折磨自己,这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所幸有芥子袋这么个好东西,加之喜欢囤货的仓鼠习性,平日里用不到的,或是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芥子袋里,随身带着,就是怕出现什么意外。现在刚好派上用场,马上就掏出一个蒲团垫在屁股底下坐着,还好心给他扔了一个过去,“坐吧。” 不过马上就后悔了,说好的要报复啊,可不能心软了! 她咳嗽两声,调整面部表情,摆出一副包租婆的刻薄嘴脸来,“你不是要去给我盖房子呢嘛,还坐着干嘛呢,等着我给你上茶啊。” 许镜清一愣,又马上站起身,哦了一声,老实巴交的:“我马上就去。” 说完真的出门去了,纪圆还不太相信,杵着拐蹦蹦跳跳出来看,见他真的往外门走才哼了一声,“算你老实嗷。” 未时二刻,白照南和谢灵砚回转,从墟鼎里掏出好些东西,床、柜子、桌子啥的,齐全得很。 白照南说:“这些都是给你的,等房子盖好再一齐搬过去,就不用再布置新的了。” 纪圆杵着拐也帮不上忙,“那许镜清呢,他不需要用这些东西吗?” 白照南腿差不多好透了,里里外外忙活着,把柜子安在墙角,往里面塞了几床大棉被,“不用,他就睡地板就行。” 纪圆哦了一声,白照南给她解释,说许镜清以前也没有混到这么惨。是因为小时候痴迷练剑,连晚上睡觉也在拿着剑比划,梦游似的在屋子里咔咔一顿乱挥,头天换的新家具,到了晚上连房顶都没了,人在废墟底下埋着。 后来次数一多,亲师傅也觉得烦,费了牛鼻子辛苦才弄来那些可以隔绝剑气与术法的黑石,给他修了个静室,晚上睡觉就去静室里躺着。后来慢慢长大,已经可以控制晚上不挥剑乱砍了,睡静室也习惯了,就一直这样了。 纪圆明白了,原来这人是小时候脑子被砸坏了。 白照南把床安在窗户旁边,又搬了几个屏风,给她弄了一个半封闭的小空间,只占了一小半屋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反正是暂住,就先将就着,以后搬回去再好好布置。 大件的东西已经弄完了,白照南拍拍手,“就这样吧,你再布置布置,我再去外面给你砌个小厨房。” 纪圆犹豫,这是许镜清的屋子,乱搭乱建会不会不太好?她心里说着要报复,临了临了还是客气,也或许是许镜清不在的缘故,也没那么生气了,但其实也真没什么好生气的,真的。 谢灵砚趁机说:“那去我屋里住吧,我可以修大厨房!” 纪圆说那算了,还是盖小厨房吧。 等到晚上,天黑透了,许镜清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他像被抓壮丁一样被蟾木院的弟子抓住了。因为要赶制一批丹药,林场里热火朝天在砍树,看见许镜清就跟看见什么大救星似的,一堆蟾木院的弟子把他抓着不让走。 砍了好些树,这会儿他累极了,气息都有些不稳,忙完第一时间是去外门,很自然像回家一样,快走到的时候才想起来白天把师妹房子点了,人搬到他的屋子住了。 这么一想,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心跳得好快像要飞起来,火急火燎就往家赶。 远远的,他看见那个一年四季不点灯的竹屋里透出一片黄黄的暖光,空气里飘来清甜的香气。 他大步走进院子,屋门大敞着,里面摆了一张矮桌,桌上一个小火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跪坐在蒲团上,像静候晚归丈夫的妻子,“回来了啊,要喝碗甜汤吗。” 第十八章 你他妈不讲武德 要喝碗甜汤吗? 喝屁喝,就应该把他撵到院子里去睡觉! 我就是太善良了! 但抬起头,看见他脸上跟小花猫似的,头上还顶着一片树叶,心里又有点别扭。 她身子前倾,伸出手,甜香将人笼罩,许镜清不知道啥叫害臊,睁着眼睛盯着人家瞧。 她捻着那片树叶,“你干嘛去了。” 许镜清说他今天砍了三百多棵树,还要把树全劈成小块,好累啊。语气还有点委屈,那些蟾木院的弟子简直不把他当人,真是坏坏。 纪圆冷哼,“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她起身,下午叶灵予给了她一瓶药酒用来揉脚踝,揉过已经好多了,可以拖着一条腿在地上磨蹭着走。 许镜清跟着起来,她显然早有预料,“别碰我嗷,我自己可以走,就这两步路。”搞什么的动不动就喜欢抱人,整得跟偶像剧一样。 这人有时候又老实得过分,真站着那不敢动了。甜汤的味道尚在齿间停留,他四处打量,屋子变得不一样了,多了好多东西,变得热闹拥挤,还香香的。 尤其是那个屏风后的世界,影子模模糊糊,师妹在干嘛呢,他有点好奇。 他满身汗,觉得应该去洗个澡再进去,站在外面说:“我想洗澡。” 里面的人回答:“你去呗,怎么地,还要我给你搓背啊。” 许镜清哦了一声,出去了。 他练剑的小境界里有个寒潭,潭水流动不结冰,平日里练完剑都是在寒潭里洗,这次也是直接过去了。 小境界开启,察觉到主人归来,寒松林内风雪骤然变大,但主人一直不曾回应,丝毫剑气没有,几片小雪花好奇地围着他打转。 许镜清挥挥手,“不练剑,要洗澡。” 此次出关之后,小境界还没打开过呢,头一次进来竟然是因为想洗澡?小境界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生气了,一颗雪球啪一声砸到他后脑勺。 许镜清也不躲,又挨了两下,走到寒潭边上褪去衣物,抓来两个雪球搓背。 晏洲安察觉到小境界出现波动,心里好奇,背着手来到寒松林外,见外面石兽上冰雪果然已经被拂去。 这个家伙终于肯练剑了吗?还是瓶颈突破了?需不需要为师的指点呢? 晏洲安正准备进去,许镜清正好出来,脑袋上搭着一块白布巾,见到师尊忙恭敬行礼。 晏洲安点点头,凑上前,“这么快就练完啦?” 许镜清脚步不停,好像着急得很,“不,洗澡。” “洗澡?”掌门纳闷了,揣着手跟在后面,“你过来就是为了洗澡?” 许镜清回答嗯,因为师妹之前让他用水洗脸来着,清洁术不如水洗来得正式,他还记着呢。 “你这么讲卫生呢?”掌门说:“你闭关的时候,二十多年不洗澡呢。” 许镜清不出声了,晏洲安又恍然想到了什么,问:“听说你把人纪师妹的房子烧了,人现在你屋里呢?” 许镜清再嗯,眼角瞥见寒松林附近生长的兰草,兰草开了一小丛,花朵不大,花瓣呈蓝色,半透明,好看得紧。 他二话不说就爬上去,弯腰把花连根拔起。晏洲安拧着眉毛在那看,“你干嘛呢?” 许镜清说:“师妹喜欢花。” 哦哟,给人家摘花花呢,不得了。晏洲安说:“你不对劲。”但是他很快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聪明但是弱,一个强但是呆,还真是,天造地设啊。 许镜清早走没影了,晏洲安还在那笑。 回到竹屋,许镜清迫不及待就往屏风里闯,人高马大往里挤,伸手一搡,“给师妹。”手一抖,白毛毛地毯上几大块黑泥。 纪圆正坐在地上揉脚踝,眼神一下变了,龇着牙抬头看他,“你要死啊!” 他以为人家不喜欢,举到面前一看,觉得这花确实也没有那个五颜六色的大绣球好看,转身就要走,“那我丢了。” “你给我站住,回来!”她把花抢过来看,好家伙,连根拔,也不知道哪弄来的。 他头顶冒白烟,跟个行走的大蒸笼似的,纪圆伸手一摸,身上凉得吓人,发梢还结冰了,“去洗个澡,你怎么搞成这样,大夏天的。” 许镜清老老实实交代,说还被雪球打了。纪圆扶额,“你屋子后面白师兄弄了个蓄水池,以后不用去寒松林了。” 她把花搁在桌子上,在芥子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青牛皮热水袋,里面灌的火石粉和一点岩浆,注入灵气塞进去他怀里,“抱着。” 又掏啊掏出一个小花盆,拿着花就要出去,他跟着站起来,她手指头点他,“给我老实呆着,把地上的泥和身上的水弄干净。”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傻乎乎一个。 许镜清哦了一声,按吩咐做事,不一会儿师妹回来的时候,花已经种到盆里去了,被他捏得有点蔫巴,浇了水才稍微精神点。 小花盆被搁在书案上,许镜清头发已经干了,还抱着热水袋,老老实实坐在那。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试温度,把热水袋抢过来,“好了,回你屋里去吧。” 这块地方被桌子毯子蒲团堆得满满的,旁边就是床,十分狭窄,两个人被迫坐得很近。纪圆拿了药酒继续揉脚踝,有一只手还伤着,样子很别扭。 许镜清坐在那不动,说:“我帮你。” 她说用不着,他说我帮你,她强调不用,他重复我帮你。 又来了又来了,诡异的对话模式又来了。 “给你给你!”她把腿伸出去,跟打发宠物狗似的给他玩,人往地毯上那么一趟,脑袋底下垫个枕头,看书。 许镜清捧着人家白嫩嫩的脚丫子,仔细研究,好小哦,还没他手长开大,指甲盖圆圆的,五个指头微微泛红,他伸手捏了捏。 “你要揉不揉的呀?”她不满意了,书后面露出一双眼睛。 许镜清后力一按,手劲大得跟牛一样,她啊的叫一声,“你要弄死我啊!”把脚收回来一看,好家伙,更肿了。 真是气死个人。 许镜清认错倒是快,“我轻我轻。” 他这次真轻了,把她脚抱在怀里,一只手握着,一直手手掌贴在脚踝处,开始认认真真按了。 只是为什么会没有丝毫感觉呢,纪圆偏过头一看,见他埋着个脑袋,怕控制不住力道,隔空按摩,连皮肤都没有接触到呢。 不按了不按了,爬爬爬。 她抽回脚站起来,手里拎着本书往外赶人,“回你屋去,我要睡觉了。” 许镜清被撵出来了,屏风后灯一下灭了,他听见她嘘嘘梭梭上床的声音,只能灰溜溜回到静室。 这人一旦享受过更好的,再回到从前,就怎么都适应不了。 静室内黑不溜秋,冷冰冰硬邦邦,他平躺在上面,感觉自己浑身冰冷僵硬。明明是早就习惯了寒冷和痛苦不是吗?明明刚才在寒松林还毫无所觉,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许镜清睡不着也不想睡,怕做梦,睁着眼睛干躺着。鼻尖嗅不到味道,身体感觉不到舒适温暖,欲望开始无限放大。 他起身,赤足在黑石砖上焦躁来回踱步,突然耳朵一动,静室内只余一道残影。 翻过竹篱笆正在爬窗的叶灵予被人揪住后领飞起来了,怕打扰师妹睡觉,他还知道走远一点,找个听不到惨叫声的地方。 叶灵予被扔在地上,许镜清问她:“你做什么。” 叶灵予爬起来,呸了一口竹叶,不理他,转身就要往回走。许镜清展臂拦住她,“师妹歇下了。” 叶灵予说废话,“我就是来找她睡觉的,当然要等她歇下才来了。” 许镜清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她不跟你睡。” 叶灵予笑了一下,叉腰站在那,“她不跟我睡难不成跟你睡啊?” 许镜清面不改色,“她不跟你睡,你要想睡,我可以奉陪。” 叶灵予说:“我呸!谁要跟你睡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趁我睡着偷袭我!” 许镜清负手而立,语气淡淡:“我不需要偷袭。” 怎么地,这口气,还有点瞧不起人。 叶灵予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少废话了,来比划比划,谁赢了谁就跟师妹睡呗。”知道他肯定要拒绝,她又抢着说:“我知道你很久没练剑了,修为停滞了,瓶颈了,嘿嘿,那就不用剑呗,赤手空拳过两招,怎么着?敢不敢啊?” 她最近这几年老是跟消厄寺的武僧打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挨打中偷着学了一套拳法。练了好久,感觉很不错,比软剑用着舒坦,就是一直没机会实验威力。 她转着拳头在那奸笑,反正她睡不成谁也别想睡,今晚就耗这儿吧。 许镜清凝眉,似在沉思,半晌道:“只拼一掌。” 只拼一掌,那就是拼修为了,一个想打消耗,一个想速战速决。 说来也是稀奇,一到打架,智商盆地突然就拔高,不上当。 叶灵予也不傻,乘其不备绕到他身后重拳出击,许镜清似乎早有蓄力,转身一掌拍出,已经各自有了选择。 谈不拢,或者说一开始就不是在商量,只是告知对方自己使用的招数,至于对方应不应战都无所谓,打他丫就完事。 掌拳相击,圆形气劲荡开,叶灵予知道他肯定是拼修为的,那一拳已经是全力以赴。 他活得比她久,修为自然也比她深厚,但消厄寺的拳法一向走的刚猛路子,巨力推着她飞快往后退,鞋底子都快擦出火花,在将要被推至山坡边缘时,叶灵予感觉他力量减弱,脚步一错刹住车,竟还真勉勉强强接住了。 “一掌,大师兄。”叶灵予嘴角勾起一个笑,心里正得意,对面人突然收掌,恭敬喊了一声二师叔。 叶灵予脸色一变,转头望去,身子一歪脚一滑,人直直从山坡上滚下去,一边滚还一边咆哮,“啊!你……你他妈不讲武德……” 许镜清轻掸袍袖,“叶师妹,你读书少,可能还不懂什么叫兵不厌诈。”话说完人轻飘飘飞起来,回家睡觉去咯。 第十九章 睡在我上铺的师妹开花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可以照到床上,晒得人暖洋洋的。 书案上的兰草沐浴在晨曦和微风中,经过一整夜修养,已经精神不少,但被许镜清那大力金刚爪捏坏的部分已经彻底蔫巴坏死掉了。 植物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哪怕枝干上只剩一片叶子,埋土里浇点水,晒晒太阳,又精神抖擞了。 她躺在床上,揉着心口,感受那颗藏在心窍里的小珠子。没有名字的木系珠子,甚至都不知道用途,像种子深埋在土壤,它在等待什么呢。 人躺在床上,好像也变成了一株植物,呼吸间自然吞吐着灵气,连头发丝都透着畅快。 这种奇妙的感觉前所未有,是因为那颗珠子吗。 她伸出手,桌上那株兰草也回应着摇了摇花梗,像在打招呼。 “嗯?”纪圆坐起来,呆愣片刻,试着动了动手臂,疼痛感减弱了很多,似乎已经好透了,只是因为太久没动弹,有点僵硬。 撩开裙摆一看,原本肿大的脚踝也消了不少,试着转动脚腕,有紧绷的拉扯感,但走路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比上次还好得快些。 许镜清立在屋门口不知多久了,这会儿感觉到师妹醒了,才站起身大摇大摆进来,往屏风旁边一杵。 纪圆抬头飞快觑他一眼,“以后进我屋先敲门。” 许镜清说好,然后退出去,站在屏风外面,叩了三下,纪圆再次抬头,就看见屏风上方一个脑袋。 那么大一个脑袋,长脖子上就是为了显高吧。 算了算了,她招手,“进来吧。” 他也不客气,长腿收起来,非常自然往蒲团上一坐,熟门熟路的,屁股稳稳当当,跟自己家一样。哦不对,这本来就是他的家。 纪圆坐到书案边,取了纸笔画新房子的布局草图,想扩建一块地方。许镜清也不出声,乖乖坐在一边看她画图。画着画着,他还提建议,手指头戳过去,“这块太窄了。” 纪圆问你有什么意见,他说太窄了不够他躺,这人心里还惦记着晚上去人家院子里睡觉呢。 纪圆直起腰,搁下笔看他,“那要不要把主屋扩建,床也换个大的,你直接躺我身边好了,头上再开个天窗,方便你看星星,下雨的时候拉关上,也淋不着。” 许镜清眼睛蓦地亮起来,“甚好!” 纪圆呸了一声,“你想得美!” 他哪也不去,就牛皮糖似的黏着人家,纪圆问你是不是很闲,他点头,又摇头,说要保护她。她画完把图纸往他怀里一塞,“少废话,干活去!” 刚才那番话倒是提醒他了,他揣着图纸直奔硫金院,抓了几个弟子去盖房子,把图纸给人家看,又提了一大堆要求。强调说尤其是床,一定要大,但又不能太大,反正就是要能躺两个人,又不能隔得太远,最好还是上下铺。 他伸手在那比划,说不能是摞起来的那种,要错开,一转头就能看见旁边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硫金院的弟子对他的要求表示不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屋子应该是帮外门的纪师妹建的吧,她一个人睡得了那么大的床吗?” 另一名弟子附和:“是啊,如果只要求床大还可以理解,这一上一下的,人究竟是躺上面还是躺下面啊,还是躺两个……” 话还没说话,几名弟子突然噤声,面面相觑,懂的都懂了。得,等着吧,等着喝喜酒吧,好事将近啦。 只不过这许师兄家庭地位有点低啊,怎么地还混到睡下铺了,不过看他这幅甘之如饴的样子,师弟们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下午干活的时候,硫金院的弟子们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说这男人呀,无论你在外面有多威风多厉害,也甭管你是第一剑修还是第二剑修,惹了娘子不痛快,回家统统得打地铺! 有人现身说法,说小时候爹娘还在的时候,爹回家晚了,喝醉了,娘都不给开门的,爬墙进来也得被扫帚撵出去。 又有人说撵出家门都算轻的,老娘发脾气了还得罚人跪搓衣板呢! 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回了许镜清身上,几个人窃笑,在那指指点点,说不愧是大师兄,上下铺这种东西都想得出来。 老铁六六六,睡地上多凉啊,下铺好,下铺顶好! 许镜清挥着锄头挖地基,挥汗如雨,才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对此,纪圆一无所知。 晚上农民工许镜清回家了,甜汤已经煮好,温度正好是可以饮用又不影响口感的,算是暂住他的屋子给的报酬。 他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 两个人站在门口,他身上全是泥,纪圆给他准备了沐浴用的东西,催他赶紧去洗澡。有弟子从门口过,转头往里看,还真有点小夫妻那意思嗐。 洗完澡到睡觉前有那么一小段空闲的时间,他就在人家那坐着,啥也不干。纪圆问了他盖房子的进度,他就老老实实交代,她听说硫金院的弟子也在帮忙,打算明天做点吃的送过去。 到了睡觉的时候,纪圆留了个心眼,熄了灯躺在床上装睡。 果然等了不到两刻钟,许镜清又偷偷摸摸进来了,他轻手轻脚把案几和蒲团挪到一旁,然后把上次纪圆给他的茶叶枕头跟小毯子拿出来,躺到她床下面的地毯上。 那动静,跟个耗子似的,喘气也不敢大声。 纪圆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听见没动静了正准备起来看看,那股子冷松的气味一下变得很近,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就感觉裙角被扯了扯,然后手指头被轻轻捏了一下。 这是在干嘛? 过了好一会儿,彻底没动静了她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许镜清就躺在地毯上,人家来睡觉还自带被子枕头呢,一只手捏着她的一小片裙角,呼吸均匀,睡得可香。 把她当安眠药了嗐。 她趴在床头上看他,这人平日里呆呆傻傻,装得一本正经,睡姿也板板正正的,估计一整夜连个身都不带翻的。睡着的样子倒是乖,不说话了,也不会气着人,她忍不住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鼻尖。 是怎么发现的呢,早上起来的时候,桌子摆放的位置不对,原因并不难猜。 是啊,躺在那么阴冷的地方能睡得着才怪了。她心里觉得好笑,也没打扰他,怕夜里翻身那片可怜的裙角被拽走,还特地往外挪了挪,心里感叹像自己这么善良的人世上不多了。 一夜并未好眠,时值多雨的夏季,半夜又下起了雨,雨势渐大,敲打着瓦檐和竹叶,滴滴答答的响。 下雨最是好眠,纪圆睡眠很好,往常这种时候打雷也不醒的。但听见下雨的声音那一瞬,她没有预兆睁开眼睛,好似梦游一样僵直地起身,双目无神,呆滞看着前方,一脚踩在许镜清肚子上。 好歹是太初弟子第一剑修,不至于连这么点重量都承受不住,不过人也十分机敏,几乎是立刻就醒来了。 他睁开眼睛,撑起半个身子,就看见师妹踩过自己的肚子往外走出去。 “师妹?” 他喊了几声,却没有回应,也跟着爬起来,追上去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师妹?” 是梦游了吗? 听师尊说,自己小时候也是有过类似的症状,在夜里挥剑胡乱劈砍,任何人都近不得身,破坏力极大,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要求睡在静室里,连床被子也不给。 听说这迷糊症是不能强行唤醒的,否则会加重意识模糊,怕她遇到危险,许镜清轻轻牵了她的手跟着。 人走得很慢,有意识绕过了屏风往门口走,看样子是想出去,许镜清还体贴给她开了门。 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还是有感觉的,无障碍跨过了门槛,来到外廊屋檐下。 外面下着大雨,她微微偏头,听见雨声有些迫切地往外走,许镜清一手牵着她,一手伸到她脑袋上给她遮雨,弓着身子去注意她脸上的表情。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雨里,站在庭院正中,不动了。 “喝水水了。”她嘟囔一句。 “嗯?”雨声嘈杂,许镜清没听清,转到她面前,弯腰注意她的口型,“什么?” 小小的嘴巴嘟着,眼帘被雨打得睁不开,又嘀咕一声,“咕噜咕噜……” 噢,喝水水,搁这儿给自己配音呢。 他笑起来,这笨笨傻傻的样子好可爱,师妹就是师妹,甜腻绵软,连梦游都这样好玩。 许镜清大概知道这世上的女人一共分为两类,一种是叶师妹,一种是纪师妹。前者是铁打的,后者是花做的,要晒太阳要喝水水。 人一直在那咕噜咕噜的,也不知道喝够了没有。许镜清寻思着,别又生病了,正准备引导她回屋睡觉,面前人身子一抖,脑袋上biu地一下,冒出来一朵小花。 许镜清冷不丁吓一跳,抬头一看,一朵白色小花在人脑袋上,被雨打得东倒西歪。 他手臂往下压了压,五指并拢,要把小花保护好! “嗝~”她身子再次抖了一下。 一声嗝,这是喝饱了! 开了花,打了嗝,人顿时醒了。感觉到冷,在大雨里不自觉缩着身子,眼神无法聚焦,茫然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的男人,甩着脑袋晃着里面的水,人还迷糊着,有点站不稳。 许镜清往前一步,把人靠在自己怀里,认真护好头顶的小花,“师妹,你醒了。” 又打了两个嗝,表示真的很饱了,许镜清赶紧把人护着快步走到屋檐下避雨。 两只手还紧紧牵着,她晃晃脑袋,头一偏,拍了拍,耳朵里多余的水哗啦啦流出来。 人逐渐清醒,环顾四周,瞪他,又变得凶巴巴的,“你干嘛!” 许镜清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师妹,你开花了!” 第二十章 脑袋进水了吧 许镜清蹲在屏风外面等她换衣服,感觉差不多了,曲指敲了敲地板,“好了吗。” 里面一声哀嚎,应该是好了。他站起身走进去,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衣,长发半束,嘴角含着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纪圆坐在桌边,举着琉璃镜,眼睛往上翻,手指头拨弄着头顶那朵小花,宽大的袖口滑到了肘部,一截手腕子又细又白。 人淋了雨,喝饱了水,脸蛋微微泛着红,像一朵沾着露水的桃花,粉嘟嘟的,语气有点委屈,“我真的开花了……” 她点点脑袋,头上的小白花也跟着晃,像在跟人打招呼。翠绿的花梗,嫩黄的花蕊,五片白花瓣,小小一朵像路边某种不知名野花。 许镜清抬手摸了摸,“是真花唉!”他都不敢用力,怕捏坏了。 脑袋进水又开花,人也呆呆的,挠了挠头,问:“能不能摘掉啊?” 许镜清拉住她的袖子,“不行,会痛。” 她轻轻拽了拽花瓣,感觉是有点痛,这真的是从她脑袋上长出来的! 啊啊啊,气死人了! “都怪你!”她站起来踢了他一脚,在床头抓起芥子袋东翻翻西翻翻,找了一条丝巾盖在脑袋上,小花被压倒了。 许镜清有点心疼那小花,“压坏了。” 她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骂,“就怪你!” 许镜清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好看。” 她眉头纠结着,气咻咻揉了揉心口,“肯定是因为这个小珠子。”她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明天早上起来会不会就变成一根粗藤,一颗大树了。 许镜清坐在地上昂着头看她,眼睛亮晶晶,“师妹别怕,它在改善你的体质。” 许镜清说,这世上顶级的宝物大多具有自己的灵性,一件宝物的诞生过程是很漫长的,就像松脂变成琥珀,机缘和时间都是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已经成形的宝物或许会诞生灵智,修得人形,就是所谓的物化为妖。但无法化妖的,虽然不会说话,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想法。如果遇见喜欢的主人,宝物会根据主人体质作出调整,填补主人身体的缺陷。 毕竟,无论再稀缺的宝物,如果没有机会发挥自身效用,都只是一块废品,这就是智慧生命所理解的价值体现。 所以如果遇见合适的人,对方身体并不排斥,自行认主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管是人选择宝物还是宝物选择人,如果两方契合,那自然能将宝物作用发挥最大。 纪圆将信将疑,“所以是它选择了我?” 如果说之前三人去到后山小境界只是巧合,许镜清拿到宝物和她负伤都是巧合,但宝物认主绝对不是。因为身体并不排斥,所以才能在本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进行认主,所以这是一场情投意合。 所谓缘法因果,就是如此了,仔细想来,这些事情其实都是有前因可循的。 许镜清又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叶灵予折腰剑用到的俏海纱,一个是谢灵砚飞泉剑上镶嵌的寒晶石。 这两个都是水系宝物,寒晶石契合谢灵砚的水灵根,谢灵砚也是个温和的性子。他虽然不是正统剑修,但辅修水法,寒晶石亦可温养他的神识,资质不算顶级,但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这种人无疑是最幸运的,天赋不高又基础扎实的人不易生心魔。 但水系宝物并不适合叶灵予,她属于强势的一方,压制着俏海纱,并不满足折腰剑,内心渴望其他。可二长老决心要用折腰剑来改造她的脾性,就像把两个不相爱的人强行捆绑到一起。 意思就是折腰剑天天被家暴,叶灵予虽然是个很有钱的丈夫,却常流连于烟花柳巷,爱偷吃,这俩早晚得离。 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让师妹安心。 他理论知识储备倒是足,纪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两手托腮趴在桌上看他,“那白师兄呢?” 许镜清说白照南是阵修,金算盘其实是镀金的,里面包的是铁,不过阵修擅借自然之势布阵,并不十分依赖法宝。 她歪着脑袋,头上小花也跟着歪,“那你嘞?” 许镜清说他天生剑骨,以体炼器,无需任何宝物辅助。 哦哟,好牛。纪圆给他竖起大拇指。 许镜清哄着劝着把人送到床上,盖上小被被,轻轻拍了拍,“睡觉。” 她两爪子抓着被子边缘,睁着大眼睛问他:“所以明天早上我不会变成大树的对吧?” 他说不会,指尖挨了挨她头上的小花,熄灭烛火,做她忠诚的看门犬,躺在下铺,保护她。 这朵小花并没有开放太久,早上雨停,天气放晴,纪圆醒来时往脑袋上一摸,小花没有了,翻身爬起来在枕头上发现了已经枯萎的花朵。 许镜清装得倒是像模像样,一早就爬起来,书案蒲团全部归位,纪圆伸长脖子往外瞧,看见他规规矩矩坐在门口。 她故意弄出动静,门口的人下意识回过头,撞了个对眼。 他脸皮厚,见她醒了站起来就往里走,走到桌边,规规矩矩坐着,跟家里养的宠物狗一样老实,直到纪圆打发他去干活他才哦了一声走出去,合着等她发号指令呢。 中午纪圆蒸了一笼包子挎着竹篮就往外门去了,硫金院的弟子们坐在路边树荫下休息,许镜清举着剑在那劈竹子,要劈成细条编竹篱笆。 她将包子和茶水分给硫金院的弟子们,才端着专门给许镜清煮的甜汤过去。 甜汤里搁了红枣、糯米丸子还有银耳和桂圆,特意冰镇过的,喝起来爽口得很。这人长得一本正经,偏就爱喝这些甜得腻死人的东西,还叮嘱她要多放糖。 中午太阳毒辣,她拉着他去了个僻静地方休息,他迫不及待就端起碗来喝,里面的材料嚼也不嚼就咽下去,喉结快速滚动,汤汁顺着嘴角滑到脖颈。 纪圆看不过,袖子里取了块手帕垫着脚给他擦,“你也不怕噎死。” 以前让他吃他不吃,说辟谷,现在喝过一次甜汤就要连着喝,天天喝顿顿喝。 而且这人,他想要喝汤也不直接说,喝完了在那把人死盯着。人家说甜汤没有了,喝光了,他就哦一声,把碗凑到嘴边去舔,那小家子气的样儿,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远处那些硫金院的弟子吃着人家包子喝着人家的茶,还有景可看,倒是乐得。说这大师兄可真有本事,谢灵砚那蠢蛋是真蠢得可以,五年了一点进展没有,瞧瞧人家大师兄,闭关出来这才几天啊!他们吃包子,人家就有汤喝,为啥?有本事呗! 纪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听见他们突然就哄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往这边看。她脸上有点不自在,手背贴上脸颊,感觉是有点烫,应该是太阳晒的。 许镜清喝完汤碗一丢就要去干活,纪圆把他拉到树荫下坐着,“歇会吧,不急的。” 他这会儿倒是乖,也拉着她坐到身边,“你也不能晒。” 纪圆甩着帕子扇风,问他为什么。 许镜清很认真的说:“小花是不能晒的。” 他说小花是不能晒的,中午太阳太大了,会晒蔫巴的。他说他观察过了,以前院子里那些绣球花到了中午就会很没精神,还有小茉莉,太阳一晒就黄了。花是很娇气的,受不得大风大雨和大太阳,要小心呵护。 他老头似的絮絮叨叨,纪圆听完像被人逮住尾巴一样跳起来,拧着眉毛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许镜清太奇怪了! 她飞快收拾起碗提着竹篮就跑,脚刚好利索,跑也跑不快,跟个企鹅似的在那连跑带蹦的。没跑出几步远人就腾空而起,霸道总裁许镜清上线,将她打横抱起,“我送你回去。” 啊啊啊!纪圆尖叫捂脸,她的一世清名啊! 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搞快点!”可别让人发现了。 许镜清嗯了一声,足尖轻轻一点人就飞起来,片刻功夫就回了屋,把人往床上一放,就要弯下腰去查看她的脚踝。 她像被刺猬扎了一样飞快往后弹,满脸戒备地看着他,“干你的活去!” 许镜清说哦,那你别跑,走路就慢慢走,还指着腰上挂的玉佩,说让她有事就喊他,他很快会赶回来的。她回答滚,他就圆润地滚了。 纪圆很烦躁,等人一走,在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这许镜清简直有毒!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这这这!太奇怪了! 她下定决心,等人晚上回来就把他撵到院子里去睡,不能再纵容了,必须施以雷霆手段! 对!必须要狠,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她对着镜子做出一些自认为凶狠的表情,叉着腰,挺直了背,小气势一下特别足。 “你,给我拿上你的被子枕头,到院子里去睡!” 额……不对不对,枕头被子要没收,就让他躺在竹叶上睡吧。可是昨晚下了雨,地上还没干吧,会不会太潮湿啦? “哎呀哎呀!”她使劲甩着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想了想,又换了一副姿态,坐在床边,冷眼斜觑着蒲团上并不存在的许镜清,轻笑一声,“你死了那条心吧,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跟你们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正表演得投入,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纪师妹!” 纪圆吓得浑身一颤,架势收得飞快,啪一声把镜子拍倒了,又有些懊恼地捶了一下脑袋,暗骂自己这是在干嘛!脑袋进水了吧! 叶灵予站在院子外面,见人出来下巴一扬,“师妹,掌门叫你过去呢。” 纪圆答应一声就出去,叶灵予没发现她脸上表情怪怪的,叉着腰在那骂骂咧咧,说狗日的许镜清居然给院子设了禁制,她进都进不去,还是专门给她设的,门口就差挂个牌子写上狗和叶灵予不得入内了,简直欺负人! 第二十一章 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 纪圆脑袋晕乎乎的,回到屋子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她一看日头,又着急忙慌地去煮甜汤,利落上锅烧水,洗食材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把人撵出去的吗?还煮什么甜汤啊。 可是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算了,水都烧了,食材也洗了,煮吧煮吧。 甜汤煮好,她坐在桌边发呆,想起刚才掌门的嘱托。 掌门说过两天会安排一次历练,虽然每年门派里都会安排弟子们下山出去历练,但这次她有特殊任务。 历练结束之后,她需要去平安城里送一封信,信送到之后,有人会安排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对方是值得信任的长辈,不用担心,只管照做就行。 另外,还给了她一个锦囊,锦囊有禁制,暂时无法打开。纪圆好奇,掌门说锦囊里的东西是送给她的礼物,要她务必好生保管,时机到了,锦囊自然会打开。 连日受到的重视让她诚惶诚恐,回来的时候,叶灵予一边说许镜清的坏话一边安慰她,让她别担心,他们每个人都收到了自家师尊送出的锦囊。 叶灵予怕她不信,还把自己的锦囊掏出来用剑砍了两下。纪圆吓一跳,不过那锦囊材质确实不一般,愣是连根线也没切断,可结实了。似乎就料到叶灵予那贱爪子会提前拆开看,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 日落时分,农民工许镜清回家了,站在门口仰头咕噜咕噜喝汤,喝完拿上花花师妹给准备的澡豆澡巾,端着盆洗澡去了。 晚上纪圆跟他说了历练的事,他蜷着腿坐在蒲团上点头,“你跟我一组。” 纪圆疑惑,许镜清说已经分好了,他和白师弟、纪师妹一组,叶灵予和谢灵砚各一组,带领其余内外门弟子们各自去往不同的地方。 历练的事早就安排好了,只是因为她受伤,现在才知晓。三个剑修,各领一队,其余五院,硫金院、蟾木院、蔚水院、苋火院、禾土院弟子则由五院长老安排,时间定在三日之后。 历练嘛以前也有过的,反正纪圆就是个跟团游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去看个热闹,然后给师兄师姐们充当啦啦队呱唧呱唧。但是这次不一样,有特殊任务了。 纪圆掏出自己的锦囊显摆,问他有没有,许镜清一愣,纪圆飞快把锦囊收起来,“哈哈哈!你没有!” 对啊,他为什么会没有呢?许镜清心里正奇怪,腰上传音玉佩募地亮起来,是掌门传唤,纪圆说快去快去。 许镜清站起来要往外走,纪圆似又想到了什么,也跟着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说下午去掌门那忘了给皮卡车带糖,那家伙老不高兴了,还冲她放了个大臭屁,现在正好有人陪,顺道再去看看它好了。 两个人并肩出去,走在竹林小道上,踩过厚实的枯竹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纪圆走得慢,许镜清腿长步子迈得大,为了迁就她也走得很慢,跟个小媳妇似的踩着小碎步,摇头晃脑的。 快走到掌门居所的时候,他突然就不走了,垂着脑袋站在那,纪圆回头,“走啊。” 他摇摇头,看脸色有点不太对,纪圆问:“怎么了?” 他双手垂着身侧,脑袋耷拉着,声音有点闷,说:“师妹,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组。” 纪圆惊讶,嗨呀!被他看出来了,她是想去找掌门说说,把她调到叶灵予那一组的,这家伙会读心吗,这么快就被他看出来了。 许镜清不敢抬头看她,往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全然不在,站在那就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那样子特别委屈。 他小心翼翼的说,叶师妹不如他厉害的,万一不能保护好她呢?而且叶师妹脾气很坏,如果闯祸了,会连累她的,叶师妹经常闯祸的。还有还有,他说会很小心的,不会再害她受伤了,会保护好她的,一定的。 他发誓,说再也没有下次了,一定一定没有下次了。 纪圆听完他一番话,头有点闷,明明站在空气流通的室外,天气也还不错,月光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闷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干嘛啊干嘛啊,干嘛这幅样子啊,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委屈。谁敢欺负他啊,长得那么高,又那么厉害,能一个月不休息杀三千多只妖兽呢,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欺负他啊,他不欺负别人就是烧高香了,这是干嘛呀! 她用力踢了一脚旁边的紫竹,气急败坏,“你干嘛摆出这幅样子啊!明明就是你做错了啊!我不跟你一组也是情有可原啊,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的。” 他不敢否认,说是的,一直以来都是我欺负你,都是我的错。但是但是,真的已经意识到错了。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纪师妹和叶师妹虽然都是师妹,但不是同一种师妹。 许镜清说,你要打就打我吧,别踢竹子了,踢我吧,消消气吧。 纪圆胸口闷闷的,已经不是生气不生气的问题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叉着腰,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你出下一句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也作出了让步,问:“那,就算我们不在一个地方,晚上有空我可以去看你吗……” 他等了好一会儿没人回答,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她一片衣角飞快掠过竹林转角,已经走远了。 他心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但还是走得很慢,给她时间。既然已经答应不欺负人家,就不欺负的,她怎么做都行的,他都行的。 缓步行至掌门居所,远远就看见她蹲在外面跟忽雷兽玩,裙子拖在地上,长发披散垂至腰际,像朵小蘑菇。 她没回头,他也不敢贸然搭话,晏洲安站在门口,冲他招手,“来。” 许镜清没有得到跟师弟师妹们一样的锦囊,晏洲安另给了他一面铜镜。 铜镜古朴,花纹繁复,镜面上却像蒙了一层雾般看不真切。 晏洲安说:“这面镜子,你要用性命去守护。” 铜镜上还镶了一个小环,串着珠绳,晏洲安手往下压了压,许镜清弯下腰,不足巴掌大的小小铜镜,被贴身放置他胸口,触感冰凉。 晏洲安整理好他的衣领,叮嘱:“记住我说的话,此镜一刻也不能离身,要用性命去守护。” 许镜清自然是应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师尊,这铜镜是何用途?” 晏洲安避而不谈,只道蟾木院半月后产出三十五炉丹药,他需协纪师妹一起将丹药护送至遥山界。 遥山界封魔印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有小规模妖兽越界袭击附近村落,如今各界已经在筹备物资支援,只希望这一次,能防范于未然,避免战事扩大。 谈及封魔印,晏洲安脸上也难得出现肃容,行至屋外,负手立在屋檐下,无声叹息。 明月皎皎,落满地清辉,远山沉于暮色,风过,紫竹林瑟瑟声不绝。明明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往日里不曾多留意,偏到这个时候才察觉珍贵。 因为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像晏洲安这样的修为和年纪,早已能在冥冥中获悉自己的死期,心中纵有千万般不舍,也无法与天道抗衡。 但晏洲安这一生是辉煌的,一百岁继任掌门之位,三百岁封魔印下携太初三千修士打退妖兽八千余,五百岁踏遍十二界得尊号百游君,七百岁那年,寻得天生剑骨的许镜清,收为首徒。 这个孩子亦不负众望,成了一把最为锋刃的剑。他养成今天这样的性子,是必然,但没有办法,平常界需要这把剑接替晏洲安的位置来守护他们。 护得太初平安八百载,终有尽时。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了。 其实还有好多的话要说,但人各有命,什么叮嘱啊,交代啊,其实都不必说。八百载人世沉浮,别离聚散看过太多,晏洲安明白说教从来无益,自己的路,终究还得自己走。 他挥挥手,转身进了屋,满头白发如落雪,“回去吧,为师要歇息了。” 许镜清躬身退下,纪圆拍拍手站起身,跟他一起回去。 今天气氛好沉重啊,大家好像都不太开心,晏洲安老奸巨猾,许镜清尚看不透他心中深重思虑,心里被别的事情填得满满的。 竹林小道上,矮的那个甩着手走在前面,高的那个垂着脑袋跟在后面,像只犯了错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她到底换没换组啊,许镜清不敢问,不过从她走路那大摇大摆的得意样子判断,应该是换了吧?心里有点小失落,又恍然想到师尊说过,要护送师妹和丹药去遥山界来着! 他两步并作三步走上去,一脸讨好,“师妹!没关系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遥山界。” 纪圆双手抱胸别过脑袋,“那又怎么样,只是送丹药而已,送完回来我就搬家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要去把换组这个好消息告诉叶师姐,才不要跟许镜清这个憨憨一组,‘意外’负伤都是小事情,要是不小心死翘翘就完蛋了,外面的世界好危险的! 叶灵予早等候多时了,她靠在竹篱笆上,就等狗日的许镜清回来,问问他为什么要给院子设禁制,设她一个人的禁制,他什么意思? 纪圆小跑过去,正打算说来着,叶灵予嘴里叼着草茎,轻轻用手隔开她,“别怕,等我打赢了他就把你抢过来,你必须跟我一组,你跟他吃枣药丸。” “啊,叶师姐……”呜呜,好感动。纪圆揪着她的袖子正要说话,一个浑厚苍老的男声又再次打断了她,“叶灵予,你给我滚过来!” 叶灵予浑身一抖,转头一看,哀嚎,“啊师父!” 云静燃揣着手站在那,“少废话,赶紧给老子过来!” 叶灵予不情不愿过去,被拎着耳朵走了。 纪圆快速跟许镜清对视一眼,气氛颇为尴尬,也一前一后回了屋。 这个晚上大家都不太好过,纪圆说她再考虑考虑,暂时允许许镜清睡在下铺,反正也睡不了几天了。许镜清顺从躺下,同样闷闷不乐,因为师妹说以后搬家了就让他别再去找她了。 同样难过的还有叶灵予,云静燃照例骂了她一大堆,还给她布置了特殊任务,要在历练期间每天做一件好事,做完要详细记录下来,回来他要检查。 叶灵予一脸想死,“我肚子里几两墨水你也是知道的啊师父!”做好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写日记啊!这是要她的命啊! 云静燃一巴掌扇在她脑袋上,“不会写就学!让你写你就写,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无论是做好事还是写日记,都是为了找事情给她做,就怕她满大街惹是生非跟人打架。 为了这个徒弟,云静燃也是操碎了心,又一屁股往凳子上一坐,冲她招手,“过来。” 叶灵予不情不愿挪过去,云静燃两手结印,在她身上刻了一个传送阵法。只要他想,启动阵法叶灵予就会被传送到特定的地方。 叶灵予吓一跳,阵法拍入后背,有点痒,她伸手去挠,“不会吧师父,你不会要把我丢了吧。” 云静燃又是一巴掌打在她背上,“老子是怕你又闯了祸死外面!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叶灵予扭着背撒娇,去摇他的袖子,“怕什么,师父你给我收尸啊。” 云静燃奇怪看着她,难得沉默。 第二十二章 被妻子抛弃的失意丈夫…… 白天农民工许镜清出去干活,晚上回家喝甜汤,喝完往下铺那么一趟,睡觉,三天就这么过去。 这日一早,纪圆直接用行动表示了考虑的结果,收拾起东西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走得特别坚决,连个头都没回。叶灵予在门口接她,两个人搂着脖子有说有笑。 许镜清垂着手站在门口看她们走远,期待全部落空,小伤心,小难过。 他肩膀也耷拉着,就像被妻子抛弃的失意丈夫,看着老婆欢天喜的跟别人走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枯黄的竹叶再适时飘下,打个转儿落在脚边…… 或许应该追上去拉住她,语气极尽卑微的哀求:如果她对你不好,就回来吧,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的……呜呜呜…… 辰时初,几只小队在山门前集合完毕,同掌门、长老们一一道别。许镜清偷偷传音给叶灵予:保护好师妹,别闯祸,不然我饶不了你。 叶灵予的回答就是捏着传音玉佩,搂住师妹的脖子在人脸上啵啵啵亲了几大口,那声音十足的响,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纪圆笑着推她,她搂着人家不放,又亲又蹭的,把人锢在怀里冲许镜清一个劲挑眉眨眼,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谁看谁来气。 小可怜谢灵砚自从上次烧房子事件之后就再也不敢出现,后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谣言害人,听硫金院的弟子们说掌门已经把师妹许配给了大师兄…… 晴天霹雳啊晴天霹雳,砚砚闷在家里哭了好几天,硫金院的弟弟好坏坏,还笑他没本事,砚砚眼睛都肿成了大核桃,现在躲在队伍后面不敢见人呢。 叶灵予揽着纪圆,跟个土霸王似的炫耀了一圈,说:“师妹,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你跟着许镜清有啥好,我给你说,他仇家不比我少,还都是狠角色,我再怎么样也比他强,你信我师妹。” 纪圆说我信我信。 . 太初仙门似乎是成为了异界妖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十二界各有封魔印,他们偏盯着平常界不放。最近这两三百年更是变本加厉,时不时就出来蹦跶两下,挨了打又把脚缩回去,伤好了再继续。 因为战乱,近几百年,太初弟子锐减,鼎盛时期多达五千,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年轻一代的弟子不足三百,当然不止太初,整个修真界现状亦是如此。 三百弟子,五院占据大多数,内外门弟子只是一小部分。五院主修五行法术,除了抗揍的土修,其余基本算后勤。上战场时,绝顶剑修一人可当千百,正如当年的许镜清。 当然,许镜清也并不是神,可以一个不休息持续的战斗是因为背后五院弟子们源源不断给他输送灵力,医修为他治疗,阵修为他掠阵,器修不断往他身上丢着防御的法宝。 叶灵予说的也没错,跟许镜清一队绝对算不上轻松。 气运绝佳的天之骄子喜欢踏足人迹罕至的险境,寻找遗世的孤宝,他带领的队伍弟子修为亦不弱,历练期间遭遇截杀陷入绝境是无法避免的。 叶灵予说,你娇娇弱弱一个女孩子,跟着他风餐露宿就算了,还会流血受伤,再好的宝贝也划不来啊,也不知道掌门怎么会乱组队。 纪圆说划不来划不来。 叶灵予搂着纪圆的脖子下山,两个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师妹,你选我真的是太明智了,你看许镜清那个狗日的,才出来几天就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就是克你你知道不!” 叶灵予说起许镜清的坏话来是一套一套的,说他克女,门派里女孩子遇见他就得倒大血霉,这一点纪圆也十分认同。然后说他招邪,他早年出尽风头,异界妖人盯他盯得紧,就等着他出山来找他麻烦呢。 同行的外门弟子宋南听到这里插了一句嘴,“可是跟着许师兄有机会得到宝物啊,许师兄厉害,人又大方,有了宝物自己从来不要,都是送给灵根合适的师弟妹们。” 叶灵予哼哼一声,“那你是不是很不想跟着我?” 宋南哪里敢得罪她,连忙摆手说没有。 其实掌门的分配非常合理,精英弟子几乎都分到了许镜清那一队,白照南是阵修,正好跟他打配合从旁辅佐,弟子们修为不俗,闯秘境杀妖兽什么的谁也不会拖谁的后腿。 而谢灵砚修为和性子都是中庸,带领的弟子也差不多都是同类型,去捉个妖啊除个邪啊,充当个上门服.务还不要钱的跳大神角色也不错,能长长见识。 无论是许镜清还是谢灵砚,配置看起来都是正儿八经的历练队伍。唯独叶灵予这一队,女孩子居多,还尽是老弱病残,外门弟子占据大多数,连方简师兄也在其中。 这不,方简正站在路边研究人家的田里的菜苗呢,“哎呀,怎么种地的这是,都害虫了也不管管。” 至于修为低微的纪圆为什么一开始会被分到许镜清的队伍,这得去问掌门了,当然,究竟跟谁,也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许镜清和谢灵砚两队早已御剑飞得没影了,叶灵予还在大路上甩着手慢悠悠地走,谁叫这帮老弱病残们都不会御剑呢。 她很少下山,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揽着叶灵予的胳膊跟逛街似的,这里指指,那里点点。 也亏得这帮老弱病残拖着叶灵予,不然这会儿她早不知道飞哪里找人打架去了。 徒步至傍晚,到达最靠近封魔印的小石村,附近有叹仙盟的羽林军驻守,是个安全的地方。叶灵予宣布各自去借宿休息,借到的不准拿群众一针一线,借不到的就睡野地,或者睡树上去,反正爱睡哪睡哪。 一队十三个人,除纪圆和叶灵予外还有三个女孩子,叶灵予给女孩们找了个寡妇家借宿,方简找了个老光棍搭伙。其余有三个没借到,决定在村口的大槐树上将就一晚,他们修为再不济也是具有灵根的修士,倒是不在意这些。 全部安排妥当,纪圆问:“你呢?” 叶灵予捏捏她的脸蛋,“你累了吗?” 纪圆说脚有点酸,其他还好。叶灵予抽出折腰剑,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走,带你玩儿去。” 一路御剑到平安城,叶灵予带着她直奔酒楼,先打包了师弟师妹们明天的早饭,再叫上一大桌子好酒好菜吃。 叶灵予冲着纪圆扬下巴,“我自掏腰包呢,别客气,吃吧。” 纪圆拿着筷子秀秀气气夹菜,叶灵予先灌了两杯酒下去。 叶灵予说,其实严格来讲,外门弟子是无法参与历练的,真正的历练是像许镜清他们那样的,不小心还会死人,外门弟子去了就是炮灰的命。但如果只让内门弟子出去历练,又不太好,所以才把人集合起来,也组成一个队伍。 纪圆说:“我知道,探亲队伍嘛。”明日一早,他们就各自回家探亲去了,说是历练,其实就是放假,玩。 叶灵予一直喝酒,纪圆怕她烧胃,一直给她夹菜。叶灵予问她,“师妹跟我,其实也是想回家探亲的吧,不然跟着许镜清,就算危险,也是受益无穷的,我想去还不能去呢。” 纪圆只是摇头笑,“我没有家,我的家就在太初仙门。”唯一的家,还让许镜清给烧了。 叶灵予大笑,“巧了嘛不是,我家也在那!哈哈哈,那这段时间咱俩就搭伙过日子得了。” 一桌酒菜吃得差不多,眼看时辰也不早了,纪圆不得不提醒她:“叶师姐,你今天还需要做一件好事,做完之后,还得找地方睡觉写日记呢。” 叶灵予一拍脑门,“糟了!忘了!” 纪圆掩唇一笑,指着楼下说:“别急,看那是什么。” 平安城是大城,夜生活极其丰富,堪比三里屯,街两侧许多店都是通宵营业的,具体什么行当不用说那么清楚,反正这种地方不会缺了好事做。 叶灵予双颊飞红,跟着伸出脑袋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嘿!英雄救美!适合我!”她说完把灵石袋子往桌上一扔,抽出折腰剑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纪圆招来小二结了账,慢慢悠悠走楼梯下去的时候,街面上闹事的人已经被打趴下了。 事情经过大概是酒楼隔壁的莺歌楼里在举行花魁大赛,有个纨绔不遵守规则,仗着身上有几个厉害法宝在楼里大杀四方,吓得姑娘客人们四处逃窜。他抢了人还不过瘾,拽着人姑娘头发闹到街面上来羞辱一番,说她不过是出来卖的,还装什么矜持。 这一带鱼龙混杂,看热闹的人多,打抱不平的也有,有人让他出来单独练练,那纨绔丝毫不惧,说练练就练练。他来头似乎不小,仗着法宝打趴了不少人,站在街面上大放厥词,那一幕正好让纪圆看见。 叶灵予折断了他的剑,将人踩在脚底,还打了个饱嗝,醉醺醺说:“不过三流货色。” 趴在地上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挣扎,一帮人围着叶灵予呱唧呱唧,纪圆也在其中。 这种顺带沾光出风头的时刻她缩在后面,老实扮演着吃瓜群众的角色。她十分谨慎,就怕人群里有人跟被打那个是一伙的,也怕别人知道她跟叶灵予是一伙的,怕惹上麻烦。 她修为低,别人不敢招惹叶灵予,势必会拿她开刀,谨慎一点是没错的。 热闹看够了,人差不多也散了,人堆里果然出了两个小弟把挨打的纨绔拖走。 莺歌楼的老鸨怕晚上那人还回来闹事,连说带劝把叶灵予带进去,正好也缺个睡觉的地方,叶灵予没推辞,纪圆也跟着混进去了。 几个姑娘搀着叶灵予掐她的腰捏她的胳膊,便宜占光,纪圆笑着挤进去把人接过,“我来吧我来吧,我是她师妹。” 老鸨眼光毒辣,看得出来她们来历不凡,给她们安排了顶层的上房,说安静,还送了醒酒的茶水。 叶灵予有点醉了,门踢开,鞋一甩人就扑到了床上。 纪圆给她盖上被子出去打水,回来一看,床上没人了。 她吓一跳,以为被坏人给抓走了,一转头,看见人坐在桌边咬着笔杆子,眼睛努力瞪得大大的。 纪圆没好气,“师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灵予说:“写日记。”说完脑袋砰一声砸在桌上,吃了一嘴的墨。 这人看着倒是瘦,肉又紧骨头又重,纪圆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人弄到床上,实在没力气了,一脚蹬在她屁股上把人蹬进去,又给她擦脸擦手盖被子,折腾一通累个半死。 好不容易收拾完,盖上被子睡觉,没睡一会儿被吵醒。 说是上房,其实隔音也不怎么好,隔壁在进行男女大战,打得挺激烈的。 叶灵予倒是睡得跟死猪一样,纪圆睡不着,听得有点面红耳赤,毕竟她也是个成年人。 也不知道隔壁还要打多久,纪圆起床披衣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透气。夜风微凉,稍稍抚去燥意,她拍了拍脸蛋,坐到桌边帮叶灵予写日记。 写了英雄救美的具体经过,极尽溢美之词,怕二长老看出端倪责罚,末了还说明叶师姐今日操劳过度,此篇由纪师妹代笔。 搁下笔,吹干墨迹,隔壁似乎终于休战,她心中稍安,屋里突然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 “师妹。” 纪圆浑身一抖,抬头望去,窗前一个高挑的影子,衣上点点碎银似披携了星光。 她站起身,“许镜清?” “嗯。”他说:“我来看你。” 被妻子抛弃的失意丈夫找上门来了。 第二十三章 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 纪圆手指有些紧张地抓着桌边, “你,你怎么会来。” 许镜清回答:“我想见你。” 她有点慌,下意识站起身迎过去, 察觉到自己反应不对,擦着他手臂过去把窗户关上。 许镜清视线追随, “今天有遇到危险吗。” 纪圆靠在窗边, 摇头, “你从哪里过来的。” 许镜清说是从宝墨山御剑而来,纪圆像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给他倒了一杯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镜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轻轻拍了拍挂在腰上的传音玉佩。纪圆想起来,原本是跟他一组来着, 为免遇到危险失去联络, 传音玉佩可以获得对方的位置。 茶是热的, 他手指捏着茶杯把玩,从上面汲取残余的温度, 抿了抿唇,“有点苦。”滋味不如师妹泡的好,但出门在外的,也就不讲究这么多了。 纪圆抬眼看他, “嗯,是,是店里的茶。” 房间里很安静, 唯有叶灵予轻微的鼾声和时不时一两句迷蒙呓语, 两个人站在桌边,明明才分别不到一天,再见时气氛突然就变得好奇怪。 纪圆手背不自在贴了贴脸颊, 低头看着脚尖,“那你现在见到了。” 见到了,可以走了吧。 许镜清说嗯,纪圆抬起头,正想说那我送你走吧,就看见他快步走到了屏风后面,像在找什么东西。 纪圆跟过去,他手扶在大浴桶边缘,有点奇怪,“怎么没水。” 纪圆问:“要水做什么?” 许镜清说:“洗澡。” 纪圆:……? “这里,不太方便洗澡。”纪圆说,“别洗了。” 他来之前是特意打理过自己的,御剑时风那么大,头发丝都没乱一根,衣服崭新,不是走之前穿的那一身。这身衣服材质特殊,在夜里尤其显眼,站在那里,在烛火昏黄的房间里,像一条发光的深海鱼。 把自己捯饬得这么帅气干净,特意来见她,还故意说什么洗澡,心机。 纪圆说别洗澡了,许镜清也不坚持,说那睡觉吧,说完开始脱衣服。 她根本来不及阻止,人快速解了腰带,倒是聪明,怕晚一步就被赶走了,很快就脱得只剩一件亵衣。 他走到床边把叶灵予的鞋子踢飞,拿出小枕头小毯子,还拍了拍床榻外侧示意她,“师妹,歇息吧,夜深了。” 哈?纪圆人傻了啊。 怕大声说话吵到叶灵予,她快步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声小气,两个小拳头搁在膝盖上,“你找我就是来睡觉的?” 许镜清把手拢在唇边,也跟着小声:“是啊,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 她舌根发麻,脑袋发懵,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是怎么躺到床上的,宽大的裙摆垂下,被他攥在手里,临睡前还被捏了捏指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诡异的睡前仪式。 太奇怪了。 许镜清太奇怪了。 他蛮横打破规则,用超出常理的行为逻辑一次次撞击着她,打开她封闭的世界,挤进狭小的空间,用平常的语气说那些话。 他说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 误入桃源,流连忘返,奔赴千里,只为一夜安睡。 身边两个人一左一右睡得香,纪圆却彻底没了睡意,她好疲惫可是又好精神,怎么睡得着嘛。 叶灵予叽里咕噜说梦话,许镜清呼吸浅浅,纪圆大睁着眼睛看着桃粉色的帷帐顶,失眠了。时间过得好慢,每时每刻都走得好艰难,天什么时候能亮啊。 像是故意跟她过不去,这还不算完,外面走廊响过一阵踉跄急促的脚步声后,隔壁的房间又开始闹腾起来了。 声音逐渐变大,许镜清五感敏锐,第一反应是坐起来抽出颈后千仞剑。纪圆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别说话,把剑收起来。 许镜清不解,“什么声音?” 纪圆说:“别管,打架。” 许镜清微微蹙眉偏头,“比试?” 纪圆哄他,“对对,比试,快睡吧,别管了。” 比试嘛,叶灵予也偶尔半夜约他出来比试的,倒是不稀奇。但他还是觉得好奇,“斗法?还是比剑?声音不太对。” 他想去看看,既然是比试,隔得又不远,那自然不能错过,看看是什么新式的武功招数,怎么会发出这样古怪的声音。 纪圆下床,蹲在他身边安抚,“人家既然挑晚上比试,肯定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贸然闯入,实在不妥。” 许镜清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慢慢躺下去,耳朵却竖着,眉头深皱,想通过声音来分辨招式。 可仔细听了一会儿,热心肠许镜清觉得不太对劲,“有人在求饶,既已是比试,求饶了为何还要再战?” 他散开神识,这一散不得了,发现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魔窟啊!到处都是被欺凌的弱女子,哀嚎求饶声一阵高过一阵。 一间一间的牢笼把她们隔开,有些囚室内甚至有好几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她们衣不蔽体,泪水涟涟,被蹂.躏鞭打着,却逃脱不了,身子似断线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有些甚至已经被折磨得失了心智,明明痛苦非常,还大声嚷嚷着用力一点用力一点。或许不是,这是另一种抗争,是不为强势所屈服的倔强。 许镜清面容冷肃:“师妹,这里不太对劲。”他说着就要再次拔剑,纪圆赶紧握住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许镜清说:“救人。” 许镜清是谁啊,他多善良多热心啊,遇见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了,不管有多危险都不害怕的,一定要去救人的,拉都拉不住的! 纪圆好想死啊,要真的惹出什么乱子可如何是好啊,她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出去,“许师兄,你听我说,其实你听到的都是假的,是幻觉,都不是真的,是引诱你上当的。” 她说他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问他之前是不是就常常睡不好做噩梦来着。她还说这里有个隐藏得很深的阵法,会让心志不坚的人产生幻觉,如果所听所见都是真的,那叶师姐为什么不去救人还在这里睡大觉呢? 纪圆说叶师姐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十分有正义感的,修为也不差,如果遇见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全部全部都是幻觉。 她牵着他的手回到床边坐下,小声说:“没事的,我捂住你的耳朵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乖乖睡觉好不好?”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有一种奇异的能镇静人心的力量,许镜清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她坐过来一些,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甜香笼罩了他,柔软的掌心紧贴着他的耳廓,隔绝了一切噪声,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离得好近啊,身上好香好甜,甚至可以感受到皮肤散发的热度。她举着手,为了节省力气,手肘也搭在他肩膀上,睫毛低垂着,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挺巧的鼻头和小小的粉粉的唇。 许镜清问:“师妹也听得到吗?” 纪圆点点头,说听得到,但是我心里有数,我知道那是假的。 许镜清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抬眸,许镜清说:“别怕,这下大家都听不见了,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 两个人互相捂住对方的耳朵,奇异的姿势看起来像拥抱一样。他的视线里只有她,全身心都是她,任何魑魅魍魉都无法入侵。 他不想睡了,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吧。 双手一直高举着,纪圆很快就体力不支了,困意袭来,她脑袋靠在他肩头,说靠一会儿,就这么睡过去了。 许镜清捡了搭在床头的衣服裹住她,将她抱在怀里,心里又平静,又欢喜,反正就是很奇妙的感觉。 他放松了身体靠在床头,怀里的人小小一颗缩着,睡得香甜。 纪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衣服没乱,身上好好盖着被子,叶灵予一条腿压在身上。 床头上正好能看见窗户,半掩着没关严实,证实昨夜不是一场梦。 宝墨山白照南等人早已等候多时,许镜清倒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他们这帮人却是露宿荒野,以天为被,早上起来衣服都被露水湿透了。 许镜清御剑姗姗来迟,白照南问:“大师兄昨晚去哪了。” 许镜清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找师妹。” “嘶——”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师妹师妹,还能有哪个师妹,总不能是半夜去找叶灵予大战三百回合吧。 白照南不自在咳嗽一声,问:“那见着叶师妹了吗?” 许镜清说见到了,白照南低着头用鞋底子碾碎一颗小石头,扭扭捏捏问叶师妹怎么样啊,许镜清说不知道。 睡得跟死猪一样,谁知道她怎么样,根本不关心好吧。 白照南还想问更多,许镜清不乐意跟他说了,吩咐众弟子散开寻找宝墨山这一带的小境界。 众人得令,各自散开,两三个聚在一起嘁嘁嘁的笑。 之前硫金院的弟子传得神乎,说什么掌门早就把纪师妹许配给大师兄了,原本还有人不相信,现在一看,当事人都出来承认夜半幽会师妹了,实锤了呀。 只是不知道大师兄怎么得罪了人家,本来分到一个组的,人愣是临时变卦,现在见一面还得花好几个时辰御剑过去,大师兄好惨好惨。 . 叶灵予和纪圆回到小石村,把昨晚买的糕点分给大家,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修仙之人不可滥用法术啊,不准欺负弱小啥的,准许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方简老光棍一条,跟昨晚借宿的另一个老光棍打得挺火热,决定留下来帮他一起种地。叶灵予点点头,说那你们好好玩别打架啊,让他别乱跑,有事传音,到时间自己回门派去。 她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小孩似的爱打架呢,人两个黄土都快埋半截的人还打架。方简说我不打架,你才是别打架吧。 叶灵予满不在乎摆摆手,跟个抛弃了小孩妻子的大款似的,搂着小姨子私奔去了。 走在大路上,纪圆问她:“宝墨山在哪儿。” 叶灵予说:“宝墨山在宝墨山那儿啊。” 纪圆被噎了一下,换了一种问法,问宝墨山离这里有多远,叶灵予想了想,从墟鼎里掏出了一张地图,“打听宝墨山干嘛,十万八千里了。” 宝墨山位于平常界边界处,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危险重重,寻常人无法踏足。像叶灵予这样的修为,从宝墨山到平安城加速御剑也得飞两个多时辰。 纪圆问:“那如果是许师兄御剑呢?你说实话,不能因为他比你厉害就一直贬低他。” 叶灵予哼哼两声,“那最多也就比我快半个时辰咯,要那么快干嘛,我听人家说,男人不可以太快的。” 纪圆满脑袋黑线,“你听谁说的?” 叶灵予说:“昨晚在莺歌楼顺耳听的。” 两个无业游民又回了平安城在大街上甩着手瞎溜达,叶灵予手痒,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打架怎么行,跟只秃鹰似的俩眼睛眯着蹲在路边觅食。 可惜白日里的平安城太平安,连个打抱不平英雄救美的机会都没有。 纪圆坐在茶摊边喝茶,突然就十分期待夜晚到来,叶灵予在大街上转了两圈,实在无聊,一挥手,“走,去消厄寺。” 纪圆摇头,“不,我想找地方睡觉。” 叶灵予说大中午你睡个屁的觉,硬拖着人往消厄寺走,纪圆拗不过,只能跟着去,知道她肯定是去寺里找武僧打架的。这个人根本不像许镜清那样听话,她拦也拦不住,索性让她去了。 消厄寺位于城南边上,后面背靠几座大山,风景好,山上还有个巨大的石雕佛像,寺里香火鼎盛,大佛像的几个脚指头被香客们摸得滑溜溜的。 叶灵予进了门直奔后山练武场,纪圆买了些香烛进殿去烧香,跪在蒲团上,想,求个啥呢。 脑子里转了一圈,让佛祖把每个人都保佑一下,唯独没保佑许镜清。出来的时候,左右看了看,偷偷求了一个平安符。 许镜清和白照南等人成功找到了潜藏在瀑布深处的小境界,正在与看守小境界的妖物厮杀;谢灵砚也在九宿洞一带发现了吃人的无头鬼,正在为无头鬼没有头怎么吃人而感到苦恼;纪圆则翘着二郎腿坐在练武场旁边的树荫下看叶灵予和释不悔对打。 修仙生活好悠闲。 消厄寺的檀台法师有两位得意弟子,释不怨和释不悔。 释不怨不在家,听说是出去给许家的许老爷做生辰法事祈福去了。往日里都是释不怨跟叶灵予打的,他修为不俗,叶灵予练软剑的,刚猛不足,头几年被打得很惨。 释不怨不在,叶灵予正好抓了他的师弟释不悔来出气,把人按在地上使劲摩擦。释不悔被打得鼻青脸肿,从练武场一瘸一拐出来。叶灵予不尽兴,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对着空气挥拳头。 纪圆招呼释不悔到祈福仙树下面来坐,从芥子袋里掏出伤药给他包扎。 长得五大三粗的光头和尚咧着嘴坐在石台上,问她是谁,纪圆说我是叶灵予的师妹,让他别生气,这就给他包扎。 释不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不会给我下毒吧。” 纪圆说你何出此言,释不悔说以前叶灵予打不过师兄,就给他下药来着,害人家拉了半个月的肚子。 纪圆轻柔给他擦净脸上血迹,“她这么小气啊,但我不是,我很善良,从我的长相你应该看得出来。” 她长得柔柔弱弱的,并着腿坐在那,长发垂至腰际,浅粉长裙衬得人温婉,说话语速不快,看着修为不高,很容易就让人放下戒心。释不悔挠了挠自己的光脑壳,说谢谢你。 叶灵予一直练到傍晚,纪圆算是看出来了,她可能是不想掏钱住客栈,想赖这儿了,或者是没钱了。 纪圆跟释不悔聊得挺开心,释不悔对她颇有好感,觉得她又温柔又善良,真是个十足的大好人。 瞧着日头偏西,纪圆忧愁叹气,站起身说不早了,晚上还得找地方歇息呢。 释不悔一听,这有何难,消厄寺客房多的是,就是专门供香客休息的,说今晚就住在客房吧,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纪圆掩唇一笑,“如此就多谢小师傅了。” 释不悔领着纪圆去了客房,叶灵予偷偷摸摸跟过来,释不悔重重哼一声,“要不是看在纪姑娘的面子上,才不会让你住!” 等人一走,叶灵予拿肩膀撞她,“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纪圆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瞧你累得一身汗,快去洗澡睡觉吧。” 叶灵予奇怪,“太阳还没落山你就让我睡觉。” 纪圆说我陪你睡,叶灵予说我马上就去洗! 叶灵予打了一天拳确实也累,倒在床上抱着师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纪圆闭着眼睛稍稍打了个盹儿,睁眼瞧见天黑了,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把她摇醒。 叶灵予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问干嘛,纪圆在她耳边说话,“我觉得你应该去请释不悔吃个宵夜。” 纪圆说她今天把人打了,明天人家师兄回来肯定不会放过她,而且今天还有好事没做。但只要晚上去请释不悔吃个宵夜,就可以把这些问题完美解决。明天释不怨回来,就算要闹,释不悔吃人嘴短,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是不是? 叶灵予睁开眼睛坐起来,“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纪圆塞给她一些灵石,“二长老肯定没给你多少钱,这些你先拿着用,以后有钱再还我,啊,乖,去吧。” 天呐,师妹连她没钱都料到了! 叶灵予一个鲤鱼打挺,“师妹,你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现在要拿着师妹给的钱去请别的男人吃宵夜,好像有点挺不是人的。叶灵予一边穿鞋一边说:“一起去吧。” 纪圆扶额作娇弱状,“啊,我累了,你回来随便给我带些吃的就行。” 叶灵予穿好衣服,走出两步又回转在她脸上啵了一口,“等我回来。” 纪圆伸手整理她额间碎发,像在故意提醒什么,“少喝点哦。” 叶灵予一走,纪圆马上关好门,将房间床榻整理好,点上薰香。 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又起来泡了一壶花茶,加了几大勺蜂蜜搅拌均匀。 近亥时,等的人还没来,纪圆捏着玉佩有些焦急地来回踱步。差不多又等了半刻,身后窗户一阵轻微细响,她顿住脚步,眉毛欣喜一扬,又很快调整好表情,缓慢转身。 许镜清果然来了,白衣暗纹闪耀,干净整洁,哪里看得出有御剑一个半时辰的风尘仆仆啊。 许镜清喊:“师妹。” 她微微偏头,唇角微扬,“哦,你怎么又来了。” 许镜清说:“我想见你。” 她点点头,走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茶,“喝点水吧。” 许镜清摇头,“消厄寺的水有股子苦味。” “哦!”茶杯被重重一搁,茶水夹着花瓣洒在桌面上,甜腻的香气在房间里散开。 许镜清眼睛一亮,动了动鼻子,走过来将余下半杯茶饮尽,又连着喝了两杯,“专门给我泡的吗?” 纪圆说:“才不是。” 许镜清哦了一声,说那我给你留点。 人来了,茶也喝了,该睡觉了吧。明明才梳妆打扮不到半个时辰,现在坐在床边拆头花。 许镜清环顾四周,“这个地方比昨天好,佛门净地,一般妖邪无法靠近。” 纪圆点头,声音弱弱的,“那,你也累了吧。” 许镜清背过身,在墟鼎里掏啊掏,捏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小花伸直了胳膊搡过来,“给你。” 小境界里发现的七彩花花,在即将被体型巨大的妖物踩成花泥时被抢救了出来。奇异的小花,一样的花叶花茎,每一朵颜色都不一样。 她说:“谢谢。”伸手接过,找了个花瓶装了水,搁在桌上。 原本蔫巴的小花经她一碰,顿时恢复了精神,摇着花瓣打招呼,她试着注入少许灵气,其中一个花骨朵噗地一下绽开了。 小花颜色桃粉,似乎也能明白人的心意。 回过头,许镜清已经在床下面躺好,她垂着眼帘,藏匿眸中点点星亮。 捏捏手指,拉拉裙角,睡前仪式完毕,许镜清要睡觉觉。 纪圆坐在床边,垂着眉眼,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他,“你,你,你睡觉怎么不脱衣服啊。” 许镜清枕着茶叶枕头说今天不脱了,纪圆说睡觉怎么能不脱衣服啊,许镜清说今天不脱了嘛,纪圆说:“给我脱!” 许镜清站起来快速把衣服一脱,纪圆伸手要过去抱在怀里,“我今天在寺里求了一个平安符。” 许镜清说哦,然后挠头,“有什么用啊。” 纪圆说:“保平安的。” 许镜清说:“我看看。” 纪圆从怀里摸出来递过去,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了‘平安’,四周雕刻了许多祥云,批发价一颗一品灵石。 许镜清说:“没什么用。” 纪圆瞪他,“那你要不要嘛!” 他快速握在手心,怕被抢走还把手藏在背后,“要。” “拿来吧。”纪圆说:“我给你缝在衣服里。” 许镜清又在墟鼎里掏,纪圆说你到底要干嘛啊,他说那件衣服不干净了,他找件又好看又干净的。 哦哟,还真是个讲究人呢。 他转过身在墟鼎里挑选衣服,纪圆偷偷闻了一下他的外衣,冷松的味道,冰冰苦苦的,好好闻呢。结果一抬头就看见男人背上一片血迹,再一检查,连外衣上也沾了一些。 “你受伤了!”纪圆下地,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背。 许镜清想把脏衣服收走,纪圆不给,许镜清说小伤而已,他常受伤的。 她长得小小一颗哟,平时看着温温柔柔,其实也是有脾气的,叉腰站在那,指挥男人解了上衣趴在床上,提着裙子上去跪在一旁小心给他处理背上那道被妖物利爪挠出的伤。 要不是为了采那小花,以他的修为倒也不至于,但现在突然发现好像是因祸得福了。 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她弯下腰的时候,手会从背后环绕过来,像拥抱的姿势,长发每次扫过皮肤,男人心里就是一阵颤粟。 感觉怪怪的,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伴随一种陌生的渴望。渴望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到没有缝隙,不会忽远忽近,能牢牢攥在手里。 好奇妙,好喜欢,许镜清心里美滋滋的。 处理好伤口,纪圆把染血的衣服收走,说明天抽空给他洗了,到时候再把平安符缝进去,晚上再来拿吧。 许镜清乖乖点头,另找了衣服穿,两个人坐在床边,都垂着脑袋不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许镜清才小声提议,“睡,睡觉吗?” 纪圆点点头,正要动作大门毫无征兆被一脚踢开,叶灵予提着酒坛子站在门口大喊一声,“师妹!” 纪圆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快速放下帷帐起身假装整理床榻,一边把许镜清往里推一边蹬了鞋掀开被子躺进去,努力用纤瘦的身子挡住他。 叶灵予喝麻了,摇摇晃晃进了屋,室内光线昏暗,也没注意床边多了一双男人的鞋,歪着身子躺下去,酒坛子咕噜噜滚到一边。 那么小的床,躺两个女孩还勉勉强强,现在多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实在狭窄。叶灵予觉得挤,屁股往里蛄蛹,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里边那个人高马大,外面那个霸道蛮横,纪圆被挤在中间,被迫跟许镜清离得很近。 她手越过男人肩膀撑在墙壁上,倔强撑着,守护那近乎没有的空隙。 叶灵予那屁股也不知道是长了针还是什么,就是不安分,蛄蛹来蛄蛹去,纪圆手臂不吃力,许镜清那张脸近在咫尺,稍微一不注意就会贴上去。 但许镜清是谁啊,他最热心最善良最关心师妹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光明正大来看她,等叶灵予回来就得小声说话,压低嗓子用气声说:“把她踢下去。” 纪圆耳朵痒,轻轻摇头,表示不可以。 许镜清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抱进了怀里。 本来就蒙在被子里,这一下就变得好热好热,她惊慌失措,“你干嘛!” 许镜清说:“我不想让她挤你,你别客气,昨天我们也是这样抱着睡觉的。” 阿西吧!谁跟你抱着睡觉啊! 纪圆语无伦次了,“我才不客气,啊不,你别不客气……”啊啊啊!谁他妈跟你客气啊。 热度令人感到窒息,越说越错,纪圆不说话了,闭着眼睛平复心情。因为离得太近,呼吸困难,胸口起伏着,两爪子松松握成拳抵在他胸口。 许镜清一只手压在她脖颈处,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这种陌生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新奇,周围安全、安静,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触感和温度带来最直观的感受,他后背是冰冷的墙壁,面前却如岩浆般炽热滚烫。怀里的人那么娇小,脸蛋巴掌大,闭着眼睛,鸦睫浓密,不知道是不是睡着,总之,有一整夜的时间来观察。 来回御剑几个时辰的辛苦,为了这片刻温存也是值得,他的生活里每天多了一个期待,只要一想到可以看见她,心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飞起来。 现在她就在面前啊,离的那么近,柔软、纤细、香甜,胜过他见过的一切美好事物。 许镜清片刻不敢眨眼,心满意足抱着她,欢喜像罐子里的蜜糖溢出来了。 纪圆在思考,但其实她跟本没办法冷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赶紧走,她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了。 可是从宝墨山到这里,来回御剑三个多时辰,他走这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来见她,捏捏她的手指头,拉拉她的裙角,躺在她身边睡觉,像小狗一样乖。 只是想在她身边睡觉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善良如她根本没办法拒绝啊,而且他还带了花作为礼物。 可这样怎么行呢,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会为任何人动心的,她努力说服自己,那些善良啊,友好啊,只是保护的面具,都不是真心的。 可是可是,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她并不反感他的亲近不是吗,那些笨拙的温柔和小心翼翼,真是该死的让人心乱跳啊。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好着急。 他那么笨,那么蠢,那么呆,什么都不懂,根本不行的嘛! 脑子里像沸油锅里落了一滴水,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炸,炸得她整个人都迷糊了。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想见一个人,就来见了,这没有错。就算有错,错的也是她不是吗? 错的是她那该死的致命的无处安放的魅力啊! 所以,她伸出手,贴上了他的后背,像蚊子哼哼一样说:“你有伤,后面凉。” 我可不是想抱你哟,我只是太善良了呀,后面太凉了,所以用手帮你隔住一小下。 怀里的人自暴自弃,用睡眠逃避,许镜清却睡不着了,就这样抱着她看了一夜。但其实也没有一夜,因为来回御剑,他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了很短。 四更天时,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他却不得不离开了。 满打满算,跟她在一起还不到两个时辰。不在她身边时,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一刻钟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在她身边时,却简直可以用飞速来形容,真是岂有此理。 磨磨蹭蹭,一不小心又耽误了两刻钟,他真的必须要走了。轻手轻脚起来,把人放好,盖好被子,长腿跨出去,站在床边看了很久,终于离开。 本来想赌气把叶灵予的鞋子踢飞的,但转念一想,唉,今天这样好像也挺不错的,嘿嘿。 男人夜里来夜里走,醒来时毫无痕迹,真就如梦一场。 纪圆有点头疼,叶灵予抱着她还在呼呼大睡,她睁着眼睛看着帷帐顶发呆,没注意外面响起脚步声。 叶灵予昨晚回来没关门,外面的人门都不敲就直愣愣地闯进来,沙包那么大的拳头就要砸下来,一晃眼看见床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 释不怨收拳及时,纪圆连他脸都没看清,人就脚底抹油一样溜得飞快。 释不怨一大早回来就听说叶灵予昨天过来把师弟打了,晚上还拉着人出去喝酒,害人破戒,居然还有胆子睡在客房里。正准备把人揪出来打一顿,就看见这么一幕。 释不悔那个小兔崽子,怎么也不跟他说有两个人啊! 释不怨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发,狠狠往释不悔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释不悔委屈,“是叶灵予带我出去喝酒的。” 释不怨又是一记铁砂掌,“放你的屁,嘴长在你身上你自己不喝谁能逼着你喝!” 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释不悔只能乖乖跪在佛祖面前认错。 两个无业游民就这么在消厄寺住下来了,纪圆去找释不悔,释不悔跪在佛祖面前念经,纪圆蹲在他身边,像只小兔子,“你的脑袋上有好大两个巴掌印啊。” 释不悔说嘴长在自己身上,不喝没人逼着他喝,是他自己贪嘴破戒,被打也是活该。 纪圆心里很不安,“都怪我。”她道歉,又问可不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可以给予一定的报酬。 释不悔说佛门普度众生,怎么可能会收她的钱嘛。纪圆又说她心里过意不去,问怎么样才能报答他。 释不悔顿时像被刺猬扎了一样跳起来,一下子躲到了大殿的柱子后面,只露出半个锃亮的光头,“女菩萨好意心领了,可小僧,小僧,小僧一心向佛,绝无半点凡俗之情,更不会为了姑娘还俗的……” “我……”纪圆狠拍了一下脑门,“啊,算了,我去找你师兄。” 释不悔超小声:“师兄也不会还俗的……” 纪圆内心咆哮——还你妹的俗啊!你有没有想太多了!! 作为消厄寺的大师兄,释不怨倒是正常不少,纪圆提议帮他们洗衣服,他哪好意思,就随便在房间里捡了两件僧袍丢给她。 于是在一堆灰蓝的僧袍里,就多了一件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活带鱼皮。 许镜清的活带鱼皮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偷偷晾在屋子后面,一下午就被风吹干了。 趁着叶灵予跟释不怨练拳,她躲在屋子里把平安符缝在了衣领边缘的位置,藏在里面,靠近胸口,一抬手就能摸到。 桌上花瓶里五颜六色的小花迎风招展,太阳为她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连头发丝都发着光,贤惠的妻子坐在窗边认真做着针线活。 消厄寺确实是个安全的地方,那些藏匿在黑暗中的影子在阳光下必然会暴露无遗,他们只能躲在暗处窥视,嘴角勾起嘲弄的笑,不屑说一句。 “有意思。” 第二十四章 你怎么又来啦 把平安符缝好, 又帮叶灵予把日记写了,纪圆有些无聊的坐在窗边等。 可是时辰还早呢,连天都没黑, 他要很晚才来呢。她转头看向窗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今天有没有遇见厉害的妖物, 背上的伤要不要紧…… 唉!等等, 她这是在干嘛,昨天不是还很生气来着,今天又盼着人家来! 许镜清真是有毒, 她的行为逻辑也开始不受控制了!她被传染了! 她不想去想这些事,如果要往深了想, 就必须要做决定, 是继续往前, 还是退后,还是换一条路走? 但, 这种选择必须是双向的才行,许镜清是不会配合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或许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趋于本能, 喜欢朝着美好的事物靠拢,就像蜜蜂寻找花朵,所以无论她选择哪条路他都是贴得最牢的那块狗皮膏药, 无论她走到哪里, 他都要追上来。 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出来赶他走的样子,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一样耷拉着肩膀站在那,说:我知道错了, 我只想见你,想在你身边,不在你身边就睡不着。 简直要命。 这谁顶得住,完全顶不住哇。 她修为不高,骨头却硬得很,再凶再恶的人也不怕。可这装可怜就有点犯规了不是,而且他完全不是装的,他的样子是真可怜啊。 她根本没办法控制他啊,而且不正是因为这种不可控才显得有趣不是吗,所以其实根本不需要选择,就这样继续吧。心里那个声音说,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一次危险的大胆的尝试。 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甜蜜期待呢。 这么一想,心中豁然开朗。 闲着没事干,纪圆在寺里瞎溜达,后山有片菜地,几个小和尚正在田里除草,纪圆过去帮忙。 寺里很少有女客,就算有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太太,哪会跑来帮他们挽着袖子在田里除草啊。 纪圆想起种田大王得到奖品除草鸭鸭,拿出来放在地上,注入灵气,小鸭鸭就自己吧嗒吧嗒往田里去了。哪些是菜苗哪些是杂草分得门清,鸭嘴巴叼着草茎连根拔,吧唧吧唧就吃进肚里。 小和尚们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看,新鲜得不得了,看完围着她叽叽喳喳说话,说姐姐好厉害,纪圆就给他们发糖吃,走哪都是好人缘。 小和尚们觉得她厉害,有本事,五六个小团子牵着她围着她,把她带到一颗菩提树下。 树好像生了病,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圆溜溜的小脑袋齐齐仰着头看她,像浮在碗里的白汤圆,说姐姐姐姐,救救它吧。 纪圆手掌贴上树干,闭上眼睛仔细感受,年龄最大的一个小和尚瞪大眼睛竖起食指用力敲在唇上,小和尚们一起捂住嘴巴,不敢说话,怕打扰她。 处理灵田里的害虫是每个种田人的必修课,一般导致植物枯黄坏死,要么就是缺乏营养或者土壤带毒,要么就是虫害,处理这种事,纪圆得心应手。 她小心放入神识,在树干深处发现了一只白虫,蠕动着肥大的身躯,两根触角深入树干吸取营养,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这个坏家伙足有手臂那么粗长,躺在树芯里把树都蛀空了,要解决掉还真是不容易。 她没有对付过那么大的虫子,往常灵田里最常出现的是一种金色的小蚜虫,蟾木院有专门对付那种小虫的办法,布雨的时候把药粉一起撒下去就完事。 大白虫发现了入侵的神识,胖身子猛地缩了一下,两根触角缩回,身子团成一个白球,皮肉下伸出毛刺,半透的虚影一下涨到身体几倍大,是它的神识形态。 神识与神识的交锋是十分危险的事,若是受伤必然苦不堪言,是区别于□□的精神折磨,但这是灵修必须要面对的。 灵修统称所有修习五行法术的修士,尤其是医修和阵修,主修神识。纪圆水木灵根,若是资质尚佳,以后说不定会走医修的路子。 但现在,她的神识还不足以强大到可以杀死这只胖虫子,但几乎是身体的本能,甚至都没有经过思考,她手心生长出了细若牛毫的根须。 这些连肉眼也无法分辨的根须在神识瞩目下却异样清晰,它们毫无阻碍在树干中穿行,如鱼得水,不声不响在胖虫子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像一张网,又像无数支蓄势待发的箭。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感到惊奇不已,但这是一场交锋,她暂时还不可以分神。 等待许久没有动静,外界的威胁似乎已经消除,胖虫子缓慢舒展开了身体,收起戒备。在它最放松的时刻,那些潜藏的根须突然笼罩了下来,像茧一样包裹了它的身体,快速往内收缩挤压。 她感觉就像握了一把剑,或者说她本身就是那把剑,利物入肉带来的挤压的快感在一瞬间通过那些细小的根须传递了过来。 似乎是为了试验这种新奇的能力,她不断操纵着变换着,直至那只肥大的白虫变成了一滩肉泥,顺着内部被蛀空的树干流淌。它的身体会化为养分会重新修补、滋养,过不了多久,这棵树就会重新长出翠嫩的枝叶。 继脑袋上开花不久,纪圆发现自己长根了。 太阳晒得人脑袋发晕,她满头大汗松开手,扶着额头坐到了地上,一群小和尚立马围上来问怎么样怎么样。 她休息了一会儿,伸手比划,说有手臂那么大那么长的一只大胖虫子在里面,不过现在没事了,已经弄死了。 小和尚听得一愣一愣的,有点不相信。纪圆抬手给树施了个生长诀,灵气滋补下,菩提树很给面子地冒了几片嫩树叶出来,小和尚们又开始哇哇乱叫,然后给她捏胳膊捏腿,纪圆安然享受。 跟小和尚们玩到傍晚,又一起手拉着手去饭堂吃饭,纪圆开始想晚上怎么把叶灵予支开。 叶灵予今天跟释不怨在练武场打了一天,晚上回来还没个够,躺在床上比划,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精力旺盛,一点也不累。 她平日在门派里不敢练拳,怕师父骂,现在出来了,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练,长期的压抑得到释放,人脾气倒是好了不少。 释不怨虽然觉得她野蛮,但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对手,有天赋,进步很快,也乐意教她。在释不怨看来,软剑是女人练的东西,很明显,叶灵予其实是个男人,所以她不适合软剑。 纪圆在屋子里点了安神的薰香,又泡了一壶茶,借故洗澡出去了。 今晚月色不错,她坐在台阶下,捧着手掌仔细看,掌心光滑,纹路清晰,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只要她想,手心里就会冒出无数细小的根须,时而纠结成一片树叶,时而变化成一朵小花,在月光下,却连一团模糊的影也看不见。因为它们确实是足够细微,只能通过自身神识观察到形状。 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或许都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纪圆开始想,这些根须可以穿透坚韧粗糙的树皮,那么如果是人的皮肤、血肉呢,是不是也可以轻易穿透,像包裹虫子那样包裹住心脏、脑花,然后挤压,捏碎。 越是看起来无害的东西,往往越是拥有令人恐惧的力量,因为人们总是习惯被表象蒙蔽。 她是个聪明人,可以很快适应环境的变化,也可以很快接受身体的异样,第一反应是快速的学习和掌握,从中获益。 研究了一会儿那些奇怪的根须,纪圆起身回房看了一次,叶灵予已经睡着了。 她坐在窗边,一直等到月上中天许镜清才姗姗来迟。 她先看见一个白影由远至近,停在距离屋子不远的大树下,使清洁术打理干净自己,理顺头发才快步朝着这边走来。 她假装没看见,等他进来以后再突然回头做出惊讶的表情,许镜清的样子就会特别满足,好像恶作剧成功吓到人的小孩。 纪圆超配合,嗲怪问一句你怎么又来啦,他就会傻笑,说想见她。 两个人在这演得可开心了,明明昨天晚上就约好了的。 她起身给他倒茶,“喝完吧,我喝不下了。”其实就在专门给他泡的。 御剑那么久,确实也是渴了,许镜清坐在桌边喝茶,纪圆去给他取衣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揭了茶壶盖用手指头揪里面的梨片吃。 不是辟谷了?这人是有多饿? 纪圆打掉他的手,小声凶他,“干嘛呢你!” 现在煮甜汤也来不及了,只能明天,纪圆拿了湿帕子给他擦手,说明天煮甜汤给他喝,他高兴用力点头。 男人高个腿长,手掌也很大,掌心因为常年握剑有分布不均的薄茧,手掌干燥温暖有力。她垂着脑袋,软绵的小手拿着一块帕子擦着,猝不及防被握住了。 完全不一样的触感,不同于坚硬的剑柄。柔软,温暖,甚至都感觉不到骨头,只要稍稍用力就会被捏碎,所以不能用力,像娇柔的花,风啊雨啊稍微大了一点就承受不住了。 她快速抽回手,站起身,腮帮子一鼓,甩着帕子想骂他来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给我脱衣服!” 许镜清老老实实把外衣脱了,坐在凳子上让她检查伤口。他们今天在山里遭遇了一群凶悍的狼妖,两方交战,不少人负伤,他背上的伤口也裂开了,血洇湿了一大片。 伤口很深,有小臂那么长,纪圆不知道怎么想的,手掌就贴上去了。 许镜清脊背瞬间挺直,身体变得僵硬,他感觉到了入侵。 细不可察的根须像针线一样刺破了他的皮肤,纪圆神识专注,手掌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操纵着那些根须将伤口一点点拉扯缝合,修复。 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她的神识完全沉浸依附在他身上,只要他想,修为强大如他,动动手指头她就会因神识被撕裂的痛楚活活疼死。 整个过程十分漫长,待伤口缝合完毕,她像白日里医治那颗菩提树一样拍了个生长诀进去,他背上就只剩一条浅浅的疤痕了。 许镜清不敢动弹,静待她神识抽离,身后的人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倒下,他快速转身将她抱在怀里。 许镜清面容冷肃,“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好累,满头都是汗,虚弱点头,还有心思笑,“我是不是很厉害。” 今天刚刚发现的,还不知道效果,拿他做实验呢。 她说想出去透透气,许镜清抱着她出去,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她枕在他肩上,窝在他怀里,一点力气没有了。 她躺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一些,感觉有点怪怪的,扭头一看,强忍住才没尖叫出声,在他怀里挣扎,“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 “以后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太危险了,别人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杀了你。” 许镜清非常严肃,穿好衣服站在石阶上像领导一样背着手训话。她对于这方面懂的不多,歪着脑袋很认真的听,两根手指头搅啊搅。 他的识海里有一道剑意,只要发现有任何入侵都会毫不犹豫杀死,天知道他刚刚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把她一剑毙命的。 不止是他,几乎所有修士的识海里都有非常厉害的保命法门,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拼个你死我活,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 往日里挨骂的都是他,这会可算找回场子了。可被骂的时间长了她也有点委屈,给他治伤来着,出力不讨好,哼了一声抱着手背过身去。 许镜清又绕到她面前训话,问她记住了没有。 她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许镜清把她手拉下来,跟个老太婆似的叽里呱啦个没完,她咬牙切齿,在他的逼迫下保证,除了他许镜清,以后再也不给任何有神识的活物治伤。 她问:“那我以后万一要是成了医修怎么办?总不能不给人家治伤吧?” 许镜清简单粗暴,“那就先把对方打晕!” 纪圆一想,也觉得不错,结束了这个话题,手指头戳着他胸口,“你摸摸,平安符我给你缝在这里了。” 许镜清伸手摸,胸口是有个硬硬的小方块,他点头:“嗯,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也不会拆下来的。” 这人,说话还是那么欠揍。 她转身跑回屋里,“你吃屎吧你。” 许镜清跟在她身后,走出两步突然毫无预兆回头,月光如洗,风吹树摇,远处山林传来绵邈鹧鸪声。 他目光锐利扫过,最后停留在某处黑暗,与隐藏在密林深处的一双眼睛对上。 那道视线毫不掩饰,像刮骨尖刀还在往下滴着血,肆无忌惮打量着他,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被他发现一点也不害怕。许镜清甚至可以听到那声不屑的讥笑,饱含威胁。 他快步进入房间关闭了门窗,纪圆在地上给他铺了一张小毯子,让他不至于睡在冰冷的地板上。 许镜清两步上前将她拉入怀中,“我不在的时候,千万不可以离开消厄寺,如果一定要出去,千万不可以跟叶灵予分开。” 他们已经盯上她了。 她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给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顺毛,“好,我哪儿也不去,等你忙完来接我,我们去遥山界送药。” 许镜清嗯了一声,“今晨师尊来信,大概还有三日丹药可炼制完毕,到时候让人送到寺里来。” 只有三天他就回来了,他们就可以一直待在一起了,他也不需要这么辛苦地来回跑了,只要这中间不再出什么岔子。 “你一定累了,快点睡觉吧。”纪圆让他躺下,他摇头,“我想抱着你。” 男人开始得寸进尺。 起初只需要躺在草地上,有一床毯子。后面有机会躺到了人家身边,摸人家的手,还得到了枕头。再然后搬进了屋子,可以喝人家亲手煮的甜汤,昨天进展飞速,躺到了一张床上,今天胆子更大,要抱着人家睡觉! 简直不要脸。 纪圆一脚踹过去,“你想得美。” 照例捏捏小手,拉拉裙子,睡前仪式完毕。里面叶灵予呼噜震天响,外面纪圆侧卧朝着他的方向,地上许镜清平躺,“可我总想抱着点什么。” 长得人模狗样的,内心这么痴汉呢! 纪圆从芥子袋里翻了一个软枕头砸过去,“赶紧给我睡觉。” 许镜清抱着嗅了嗅,有她的味道,表示非常满意,说这个枕头要还给她的,因为只有待在她身边这些东西味道才不会消失,他霸占的茶叶枕头和毯子都没有香香甜甜的味道了。 纪圆哼了一声,不作表示。 早上醒来的时候许镜清已经走了,叶灵予坐在床边穿鞋,“我总觉得这两天有点怪怪的。” 纪圆问:“哪里怪怪的。” 叶灵予目光在屋内四处搜寻,“我怀疑这个房间有鬼!” 纪圆身子僵直,故作惊讶,“啊?不会吧,这里可是消厄寺,哪个鬼这么不长眼?” 叶灵予仔细一想也对,哪个鬼会这么不长眼,再说消厄寺佛光普照,一般妖魔鬼怪根本进不来的。 叶灵予穿衣服系腰带,“可是真的好奇怪,我睡得好沉,但是晚上就是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话,想看一看却醒不过来。” 纪圆脸不红心不跳,“你做噩梦了,我什么也没听见。” 叶灵予要出去打拳了,满不在乎摆摆手,“也许吧。” 许镜清和白照南依旧在宝墨山一带的小境界内杀来杀去,白照发现山里有个很古老的残破阵法,正在试着修复研究,许镜清则每晚跋涉千里去师妹屋里睡觉进行充电仪式,充电一时辰,活力一整天。 谢灵砚找到了九宿洞的无头鬼,鼓起勇气给师妹传音,问她:“你猜无头鬼没有头怎么吃人来着?” 说这话的时候纪圆正在寺里饭堂吃斋饭,身边一堆小和尚,传音玉佩开的外放。 纪圆问怎么吃人来着,谢灵砚说在肚子上开一个口子。 纪圆疑惑嗯了一声,手痒有一种给无头鬼缝上肚子的冲动,然后就听见谢灵砚哈哈笑了两声,“所以他吃人的时候会吃一路掉一路,满地都是肠子……” 谢灵砚本来还在为破获了无头鬼吃人案而感到高兴,就听见传音玉佩那头传来一声“靠”,接着啪地一声响后传音被切断了。 谢灵砚身边的弟子将无头鬼封进坛子,抬起头看了看天,好心提了一嘴,“正午时分,纪师妹也许在吃饭。” 谢灵砚呆愣片刻,痛苦地抱住了脑袋。砚砚做错事了,砚砚又被讨厌了呜呜。 下午闲着没事干,纪圆在寺里到处闲逛,屁股后面跟了一串的小和尚,就像鸭妈妈领着一群小鸭子。 他们在找肚肚里有虫虫的树树。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棵,由于许镜清嘱咐不准给除了他以外的活物看病,纪圆只能这样练习了。 过程想当惨烈,但圆圆姐姐大获全胜,坏虫虫被搅碎成了渣渣,小和尚们齐齐拍手欢呼。 傍晚吃过饭,小和尚们要做晚课,距离许镜清来还有大概两个半时辰。纪圆在屋子里点上安神的薰香,沐浴后爬到山上大佛像的脚指头上去躺着看书。 这里的位置比较靠近消厄寺的护山大界边缘,但这尊巨大的佛像镇守在这里,法阵识人,寻常妖邪无法轻易越界。 傍晚的风吹动她柔软长发,鞋子扔在地上,一双小脚在裙下若隐若现。 监视了好几天的人现身于法阵外一棵挺拔高直的杉树上,视线正好与她齐平,还算礼貌的打了个招呼,“喂。” 纪圆转过头,男子黑衣黑袍,抱着手臂,脸上一张狰狞的黑色鬼面具,面具带角,獠牙森寒。 男人身材高瘦,看起来跟许镜清差不多,身后披风被吹得飞扬,声音似乎特意进行过伪装,低沉、苍老、沙哑,浑身上下写满五个大字:我、不、是、好、人。 纪圆理性分析,他肯定进不来,所以不作理会,翻了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被漠视,黑面具显然有些羞恼,但对方只是一个看起身十分柔弱的女人,他多了几分耐心,“我在跟你说话。” 声音就像电视剧里那种神秘又邪恶的反派大boss,小孩在夜里听到都会吓尿的,但现在听起来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夕阳西下,天光正好,晚风温柔,正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刻,要是在村口,大爷大娘们该端着小板凳聚在一起唠嗑了。 纪圆头也不回,翻了一页书,封面上几个字,《木系法术一百则:入门》。 她说:“你说啊。” 黑面具沉默片刻,问:“你是谁?” 纪圆觉得好笑,“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你问我是谁。” 对方理所当然,“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又不认识你,我当然得问问你是谁。” 纪圆伸手抖了抖袖子,根据书上的内容掐了一个指诀,一时投入,没有回答。 黑面具等了一会儿,有点生气,他这么邪恶的外表竟然没有被引起重视,简直可恶! 他提高了声音,“你在干什么?” 纪圆没有回答,她发现了身体的某些变化,以前难以理解的地方,现在变得豁然开朗,心中欣喜,快速坐起来,盘腿掐诀。 黑面具依旧抱着手臂站在树尖上,对方的视而不见让他感到愤怒,再次提高了音量,“我在问你话!” 纪圆忍无可忍,“闭嘴!你吵到我学习了!”她跳下地穿上鞋子拎着书准备要走。 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学习怎么就这么难?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黑面具岿然不动,声音已经有点着急,“你给我站住!” 纪圆笑了一下,偏头看他,“还有事吗?” 黑面具引诱她,“你站过来一些,我有话跟你说。” 纪圆说:“我听得到,你说吧。” 黑面具说:“你过来点。” 纪圆说:“你过来呀。” 黑面具说:“你过来。” 纪圆说:“你过来。” 通过这番对话,纪圆心中有了结论。 这个黑面具大概就是许镜清提醒她需要提防的坏人了,他藏在这里一定很久了,却没有被寺里巡逻的武僧发现,站在风那么大的树尖上稳稳当当,可见修为不俗。 但同时,她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这个世界修为高的家伙大多智商不高,因为智商低修为又低的已经被打死了。 而且这个黑面具年龄应该不大,因为一般人越是想藏住什么,越会暴露个干净,因为他话真的真的好多! 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身边的神经病已经够多了。 纪圆挥挥手,算是一个礼貌的道别:“告辞。” 第二十五章 师弟,你有没有被人亲过…… 黑面具站在树尖上, 看见人甩着手拎着书下了山,拉住一个巡逻的武僧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回过头, 伸手往这边指。 纪圆说,瞧见没, 那边有个坏坏, 穿一身黑, 长得就不像好人,严重怀疑是从封印那头偷溜来的异界妖人!大白天就敢明目张胆的出现,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握着白蜡树棍的光头和尚手搭凉棚, 眉头一皱,发出一声警报, 马上召集人前往捉拿。 黑面具足尖一滑, 险些跌下树。 这家伙, 竟然喊人,犯规了啊! 人自然没捉到, 他既然有胆子来,那逃跑的技术当然也是一流。但通过着装分析,是异界排名第二的大害虫——赤狐九。 无人得见赤狐九面具下的真容,他一年四季穿着黑衣戴着面具, 修为高深,传闻也是天生剑骨,剑名唤万魔。 纪圆喃喃:“万魔?千仞, 万魔?”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还有这个天生剑骨不是几千年难遇吗,怎么跟她那个批发价一颗一品灵石的平安符一样常见啊。 叶灵予说:“是不是觉得跟许镜清那个狗日的很像。” 纪圆点头,“是, 就连胖瘦和高矮都很接近呢。” 叶灵予说:“这个赤狐九我们研究很久了,他是阿奴颜那个妖妇的儿子,专门跟许镜清作对,他以前没见过你,盯上你也是必然。” 传闻几万年前的异界只是蛮荒的流放之地,后来渐渐变成了修界获罪逃亡之人的避难所,起初只是小股势力,后来逐渐壮大,亦有了自己的文明和信仰,不甘居于封印之外。 阿奴颜不知是从何时崛起,两界消息闭塞,修界人真正的认识到她,是通过百年前一场大战,那时她已经是异界的女王了。 阿奴颜的武器就是她的儿子们,她有很多儿子,这些儿子都是她跟不同种族的人或妖生的,甚至还有修界男人。 赤狐九据说是阿奴颜与异界的妖族赤狐一族所生,是众多孩子中天赋最好的一个,最近这几十年很得重用。 所以说阿奴颜四处找人生孩子,如果也撞大运生了一个天生剑骨,倒也不是不可能。 异界之事其实早在纪圆入门的时候就听过的,但写在书上的,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和亲眼看到感受到的还是不一样。 叶灵予蹬了鞋子往床上一趟,把人搂在怀里亲了一口,“别怕,他可能只是对你感到好奇。想必是遥山界封印松动才有机会溜出来,等他发现你其实弱得跟小鸡仔似的轻轻一捏就死,就不会管你了。” 纪圆说:“谢谢,你的安慰非常有效。” 在满地大佬的修真界,小鸡仔确实是不会被引起注意的。 叶灵予很快睡着,纪圆起身坐在窗边等,已经到了往常他会来的时间还是不见人。 她有点担心,会不会赤狐九去找他的麻烦了,或是来的路上遇着打起来了,打得过吗?会不会受伤? 站着等,坐着等,都快成望夫石了还是不见人。 或许今晚是不会来了,老这么跑也挺累的,反正再过两天就不用再走了,时间大把的。 她转身回屋,脑袋撞到一堵墙,人被圈进了怀里,颈侧搁了一个脑袋。男人躬身将她拢在怀中,声音疲惫沙哑,“我就知道你一定在等。” 就知道她肯定在等的呀,所以不管多晚,多远,都得过来见一面,约好的了呀。 纪圆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气,猜他肯定受伤了,太着急了,都来不及打理干净自己。 抱了一会儿,埋首在她颈侧深嗅一口,人真的像充到电一样精神了些。纪圆牵着他进屋,准备给他拿小碗盛甜汤,人抱着陶罐就咕嘟咕嘟喝起来了,喝完一抹嘴,长长出了口气,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右手缠着绷带,纪圆解开看,虎口裂开了,长期握剑砍杀导致的,手背上还有血痕,又被妖物抓伤了。 他的历练好辛苦,纪圆心疼了,替他把伤口处理完毕,把手扔了躺到床上背过身去,冷声说一句,“你明天别来了。” 许镜清问:“为什么?” 纪圆说:“我不想见到你了。” 许镜清又问:“那你为什么等我。” 她说才不是等你,是睡不着。他说你就是等我,她说不是,他说是,她说不是…… 沉默片刻,她猛地翻身坐起来,“赶紧睡觉吧你,我真的不想见你了,烦死了,每天晚上都来烦我害我睡不着觉。” 又被骂了。 许镜清垂下脑袋,一下有点委屈,手指头揪着身下地毯上的线头,“可是我想见你……”最后一个你字,还带颤音,染了点哭腔。 好委屈啊,早上想中午想晚上想,跑那么远就为了见她一面,还被嫌弃了,凶巴巴在那说烦,说他害她睡不着觉。 明明抱在怀里的时候睡得那么香。 纪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肩膀松弛,眸子湿润,真就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在那仰着头看她。 这人,又在装可怜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下床坐到他身边,他往前挪了挪,拉她手指头,想牵又不敢,只能揪着她一小片裙角绞啊绞。 这人平时多威风啊,唰唰唰几剑,半座山的树叶全让他削光,破结界,烧房子,啥蠢事都干得出来,还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这会儿想牵人家的手都不敢,垂着脑袋坐在那,可憋屈。 他白日当然也不是这个样子,带着一队弟子在山里杀来杀去,湖泊山林、深渊沟壑,再原始危险的地方都去过了。本来是不会受伤的,但偏就想试试,故意漏些破绽出来,然后到了女人面前再装可怜,示弱,骗吃骗喝,骗人家感情。 这会儿已经过了三更,再过半个多时辰他又得走,纪圆念着他辛苦,只能把手搁在他手心,“赶紧牵吧,牵完睡觉。” 两只大手把小手包在掌心里,拇指指腹轻轻磨挲着她手背上细嫩的皮肉,人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纪圆心里估计着时间,觉得差不多要把手抽走,他一下用力,不让人家走了。 纪圆说:“还睡不睡了。” 许镜清摇头,“不在你身边时,睡不着,在你身边,又舍不得睡了。” 见面的时间那么短,用来睡觉真的太可惜了,他不想睡了。 她脑子里又嗡的一声,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 他怎么可以这样啊,就这样说出来了,这样暧昧的情话,却只是用这样的口气说出来,就像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的自然。 但她偏偏就知道,这样的平常,是来自于他的内心。他从来不会伪装,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 他说想她,想见她,说睡不着了,说舍不得,都说真话。 他从来不会撒谎的。 “许镜清。”她轻声喊。 他抬起头与她对视,握着她的手,没出声,等待她的下一句。 可是,要怎么说呢,喜欢吗,是有一点的吧,可是,她心里还是有过不去的坎。 她不想跟扯上关系的,她始终是没把自己跟他们当做一类人,就像去朋友家做客,再怎么舒服也不是自己家,放不开手脚,客气着。 可是情感和真心无法作伪,不管再怎么端着,绷着,还是无法避免陷落。不止是许镜清,身边所有的人,对方报以真心,她怎么敢回以虚情,会良心不安的。 纪圆说:“你真的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吗?” 许镜清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又不是聋子,到处都是传他们之间的事,他怎么可能会听不到啊,就算他不明白自身的感情,也该明白这么做代表了什么,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他牵了人家,抱了人家,是要负责的嘛。 以前是觉得自己被讨厌,不敢说,现在既然她问起,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时机。 他说:“我……”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不存在。” 其实这真的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叶灵予坐在床上眯着眼睛看他们,问:“你们是不是把我当死人来着,我就说怎么天天晚上听见有人说话,我他娘的还以为闹鬼了?” 床下两个人手拉着手正准备互相表明心意,就被她打断了。她还很生气呢,说许镜清啊许镜清,你可真有本事啊,半夜三更跑我这里偷人来了。 纪圆哭笑不得,说你听我狡辩,叶灵予说师妹啊师妹,我可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背着我偷汉子,你晚上点那个香是不是有问题?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纪圆说是,但是那个东西真的只是安神,并没有什么坏处,是你自己睡得太死嘛。 叶灵予直摇头,像被妻子背叛的丈夫,“我真的没想到,你在我身边还一直惦记着别的男人。” 纪圆心说那你不知道的事可太多了,我们还抱在一起睡觉来着。 得了,现在谁也别想睡觉了。 三个人坐在桌边,呈鼎力之势,叶灵予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茶,“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纪圆说:“我觉得叶师姐你这么聪明,仔细回忆回忆,应该能想得到。” 叶灵予记起来了,出来的第二天早上师妹是问她宝墨山在哪来着,“是第二天?” 纪圆手指头在脑袋边转圈,“开动你的小脑筋。” 叶灵予说:“当天晚上!”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喜欢黏在一起,当初为什么不一起去?许镜清也真是个狠人,这么来回跑也不嫌累。 许镜清还真不觉得累,尽管大家都觉得他一定很累,但对于他来说是好事来着。累好啊,受伤也好啊,看着可怜兮兮的才招人疼嘛。 叶灵予叹了口气,“那你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镜清说:“第一次睡觉的时候。” 纪圆说:“就前两天。”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叶灵予人麻了。 她强撑着没睡,等着半夜捉鬼的,鬼没捉到,捉了个奸夫。半梦半醒间,两个人的话听了一半一半,有点起鸡皮疙瘩。 本来有点生气的,师妹给她下迷糊药,许镜清偷人,但心里同时又充斥着一种异样的情绪,简而言之就是酸吧。 叶灵予发不了脾气,人家情投意合哪轮得到她来反对啊,她退出好了嘛。起身拿上外衣,临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其实真的没不用偷,我难道还能不让你们在一块儿吗?”虽然她确实有这么做这么想过,不过也只是闹着玩。 纪圆说:“真的不是偷,我们光明正大的。” 确实是光明正大的,只是他每次都是夜里来,看起来比较像偷而已嘛。 . 叶灵予一走,气氛却变得奇怪紧张,最适合表白的时机已经过去。 纪圆牵着他起来,“去床上睡吧。” 许镜清拉着人家手不放,说不睡了,就想看看你。 纪圆说:“再过几天是我的生辰,你来,我们一起过好不好,过完正好一起去遥山界送药。” 也不算是真正的生辰,准确说应该是五年前来到这里的日子,算一次新生吧,说是生辰也不为过。如果不是意外来到这里,五年时间,她坟头草今已亭亭如盖矣。 许镜清说:“是七月初七吧,七巧节那天。” 纪圆惊讶:“你怎么知道?” 许镜清说:“那天也是我的生辰。” 啊,这么巧! 纪圆问你怎么知道我生辰,许镜清说早在他盖房子那会儿,硫金院就把他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配过了,说大师兄和小师妹居然同一天生辰,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 哦,这些硫金院的弟子原来这么闲呢,炼器是不是有很多空闲时间聊八卦? 许镜清怕她不信,说许家祠堂就在平安城,不信可以跟他回家看,纪圆说我信我信。 两个人坐在床边上,突然就很想笑,这也太巧了不是。 既然这么有缘,那有什么想说的,干脆就都留到那天正式说吧。 许镜清一夜没睡,纪圆让他这两天就先别过来了,养足精神,别再受伤了,到时候见。 许镜清不情不愿,说不能来就多看看她,一直赖到快天亮,腻歪得不行,说什么都要抱,不给抱就不走。 纪圆脸都红了,这人怎么这么赖皮啊! 许镜清脸皮厚啊,但脸皮厚不是最恼火的,最恼火的是他不觉得自己脸皮厚。那幅理所当然的样子,拧着眉毛,正襟危坐,好像不给他抱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这会儿天快亮了,屋子里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纪圆才注意到他眼睛已经熬得有点发红。因为常年闭关,皮肤一直很白,缺少健康的血色,唇色也非常浅,看起来很憔悴。 以前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也没这么仔细看过,男人个子很高,骨架也大,凑近了其实很有压迫感,但目光温柔,不会让她觉得害怕。 连日没有休息好,人少了一点精气神,眉眼中潜藏的那股子妖若隐若现流露,纪圆猜测他那位早逝的母亲容貌定然绝世。 纪圆是第一次这样好好看他,许镜清却不是,趁着人家睡着的时候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看不够,移不开眼。 时间在催促,他有点着急,又不想放弃,固执张开怀抱等着她进入,心里默念一、二、三,再不来就扑倒。 纪圆咬咬牙,快速转头看了一眼门,站起身弯腰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一下,留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转身跑走。 许镜清一下呆住,然后捂住嘴,心里像烧开的铜壶发出一声尖啸,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 他他他,他被亲了! 太快了,什么都没感觉到啊,怎么办,想再来一次。 他追出去,外面天光大亮,人早就害羞得藏起来了。 宝墨山众弟子一直等到中午才看见天边一个白影由远至近,白照南站在山顶上等他,他连剑都御不好了,七扭八扭的,还没来得及落地人就直直从半空跌落滚到树林里。 白照南追上去查看,他撑着膝盖站起身,侧过脑袋拍着身上的泥渍。 白照南问:“大师兄?你怎么了?”受伤了吗,还是被人追杀? 许镜清不敢正脸看人,冲他摆手,“没事。” 他手上沾满了血,白照南脸色顿时变得冷肃,怀疑他半路遭人截杀,正准备召集弟子前去查看,许镜清及时拉住。 他满脸是血,口鼻周围糊了一大片,前襟也沾了不少,白照南仔细检查,身上脸上都没有伤口,“糟糕,是内伤。”内伤可不得了啊,内伤可比外伤严重得多啊! 许镜清来不及打理自己,只是拉着白照南有些急切的问:“师弟,你有没有被人亲过。” “啊?”白照南皱眉,“什么?” 许镜清说:“纪师妹亲了我一下,回来的路上,我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控制不住气血上涌。所以想问问你,被人亲是不是都会这样,还是只是个例。” 白照南微微长大了嘴,脸上的担忧转为诧异,随后是震惊和愤怒,“大师兄,你在说什么?” 许镜清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点没在开玩笑,他问是不是只要被亲就会流鼻血,那如果他以后想亲师妹,师妹也会流鼻血吗?又问怎么样可以避免,他不想师妹流血。 白照南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奋力把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大师兄欺人太甚了。” 天天晚上都可以去见师妹,回来说师妹给他泡茶,给他洗衣服,给他缝平安符,给他煮甜汤。 现在可好,说被师妹亲了,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啊!他们在深山里好几天了,平时不是在找秘境就是在砍怪,连只母猴子都看不见,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啊! 许镜清不明白了,“白师弟何出此言?” 白照南愤怒,“大师兄不要再炫耀了,够了。” 他受够了,不想再听了! 这天晚上许镜清却没再离开,领着弟子们睡在山洞里。 半山腰上有片开阔地,暂时没有睡意,加之夜色不错,许镜清找了块大石头坐在上面准备跟师妹传音,小毯子搭在膝头盖得好好的,因为师妹说夜里冷让他别冻着了。 白照南还在生他的气,但见他不动如山,实在忍不住好奇,坐到他身边将水囊递过去,“大师兄,今晚不去找师妹了吗?”该不会是吵架了吧,他还有点幸灾乐祸来着。 许镜清扫了一眼,没接。师妹昨天夜里给他泡的果茶,整整一大壶,灌在仅有巴掌大的漱玉瓶里,够喝好几天的,果茶甜滋滋,谁要喝他的破水哦。 许镜清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不用,再过两天,我就陪师妹送药去遥山界了,碰巧师妹生辰和我的生辰都在七巧节那天。” 到时候他许镜清就要在七巧节那天跟师妹一起快乐的约会咯!才不会跟他们这帮大老爷们坐在山洞里发出‘孤寡孤寡’的声音呢! 这个人总是能用这种平常的口气说出能气死人的话来。 白照南嘴角抽搐,他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但身为大师兄,许镜清当然要负起责任,走之前叶灵予跟他说了师妹遇见赤狐九的事,所以这两天夜里不去找师妹是怕给她带来麻烦,暂时避开异界妖人的视线。 许镜清说:“过两天等我回去将纪师妹接走,叶师妹就会过来,有她在,定能护得你们平安,之后历练一事,你就跟叶师妹商量着来吧。” “啊!”白照南情不自禁喊出声,脑袋转了两圈,将他刚才的话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叶师妹要过来!”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了。 在接下来的这两天,纪圆都在精心挑选衣服,配饰,叶灵予看不过,拉上释不怨一起充当保镖带着师妹出去买胭脂水粉。 叶灵予的钱喝酒都喝完了,纪圆种地倒是攒了很多钱,请释不怨吃了一碗素面,又要给叶灵予买胭脂,“师姐,这个颜色真的非常适合你,不显黑,又可以擦脸蛋又可以擦嘴巴,很方便的!” 叶灵予疯狂摇头,“不要不要,用不上,没有用!” 释不怨说那是女人用的玩意儿,你给她买她也用不上,买了浪费钱。叶灵予说就是就是。 释不怨又说想上色还不简单吗,把脸凑过去让他揍两拳,想要什么颜色他都可以满足,而且还不掉色,下雨洗脸也不掉!管好几天呢!红色紫色和黑色,问叶灵予喜欢哪个颜色? 叶灵予撸袖子问他是不是想干仗?想干仗就直说,别在那阴阳怪气的。 纪圆又劝他们不要打架,让他们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这两个人也就过过嘴瘾了,天天在试炼场打早就打得够够的了。 胭脂还是买了,纪圆趁着释不怨不注意偷偷塞给叶灵予,叶灵予跟做贼似的赶紧藏进怀里,其实她也想试试来着,就怕释不怨看见笑话她。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那嘁嘁嘁的笑,释不怨跟在后面,五大三粗一个,叶灵予的样子也不好惹,一身云灰色劲装,马尾高束,脸上表情邪性得很,迎面走来的人看见他们都提前绕道。 路过告示牌的时候,三个人停下脚步。 告示牌上是叹仙盟粘贴的一些时下讯息,有赤狐九的通缉肖像,画像上是黑色的鬼面具,悬赏三万颗五阶高品灵石;还有关于遥山界的战事,妖兽小规模骚扰不断,时有伤亡,不知异界妖人们这次打的什么鬼主意。 按理说,十二界各处都有封印,五年前那场大战平常界元气大伤,阿奴颜若是举兵来犯,必然也是选择平常界才对,这次为什么偏挑选遥山界?大家都想不明白。 释不怨冷哼一声,“反正这种事有叹仙盟的长老们分析,要是真的打起来,不管在哪,唇亡齿寒,我们平常界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我释不怨也是第一个上战场的。” 叶灵予难得表示赞同,对纪圆说:“掌门让你跟狗日的许镜清一起去遥山界,估计也是让他跟着去帮忙的。另外遥山界有个医宗叫逢春谷,逢春谷掌门的儿子就是平常界的叹仙盟监进院院长,我估计掌门是想托关系把你弄进去学医的!” 叶灵予伸手去袭胸,“我摸摸那小珠子怎么样了,前两天不是还说手板心长根来着。” 纪圆还在思考她刚才那番话,没留神就被她摸了个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姐,道理我都懂,但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他名字面前加个狗日的。” 叶灵予不服气,“嘿!你俩天天背着我偷我都没说什么,我好歹算个娘家人吧,还没嫁人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 第二十六章 手拉手一起过七夕 次日一早, 蟾木院弟子将炼制好的丹药送到了消厄寺。 三十五炉丹药,一炉二十八颗,养心安神的, 止血补气的,生肌造血的, 瓶瓶罐罐一大堆。 收到丹药, 纪圆又和叶灵予去了一次监进院, 求见院长孔萩云。 叶灵予站在外面等,纪圆把掌门写的信双手捧上去。 孔萩云外貌三十左右,是个成熟款的型男, 五官端正,儒雅随和又不失严厉, 标志正派人士长相。 他拆开信仔细看, 信上有禁制, 非是指定的人没办法打开,纪圆也没偷看过。 身为叹仙盟驻平常界监进院院长, 孔萩云见多识广,表情管理方面更是堪称完美,纪圆想通过他神态揣摩一下信上内容都没办法。他看完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将信在掌心焚毁。 孔萩云抬眼看她, 目光平静,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和境界,纪圆在他面前就是个透明的琉璃瓶, 秉性修为几乎是可以一眼望穿。 他语调平缓, 声音温和,“百游君介绍你去逢春谷学医,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百游君是掌门晏洲安的尊号, 能直呼尊号,可见两个人关系不一般,面前这个人也就相当于是长辈了。 面对陌生长辈,纪圆多少有点紧张,想着明天就是七巧节,答应了许镜清要跟他一起过节的,回答:“后,后天。” 孔萩云点点头,迁就小辈,又把声音放低了些,“此去遥山界路途遥远,最近异界妖人活动频繁,路上需得多加小心。” 纪圆乖巧应是,孔萩云又问是不是许镜清也要跟着一起去,如果有他在,就不派人送她了。 纪圆说是,孔萩云袖子一挥,桌上出现笔墨纸砚,他当即书信一封交予。孔萩云的父亲是逢春谷现任掌门,有了这封信,到了逢春谷纪圆自然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能走后门去到逢春谷那样的医宗大家学习,是因为那颗木系珠子吗,还是别的,纪圆想不明白,还有那个锦囊里到底是什么? 掌门的信一定不止是把她安排到逢春谷学医,但信上具体说了什么,孔萩云不会告诉她,她问也问不出来,只是心里隐隐不安。 叶灵予正蹲在监进院门口看蚂蚁搬家,见师妹出来立马上前搂住她的脖子,“怎么样?” 纪圆扬了扬手里的信,“被你猜对了,要去逢春谷学医了。” 叶灵予狠狠亲她一口,“师妹出息了,以后就是医修了,这样天大的好事,请我喝酒怎么样?” 这确实是天大的好事,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叶灵予身上有一种很强劲的氛围,可以带动人的情绪,在她身边,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心情就会变得很放松。 纪圆说好,两个人就找了个路边摊吃卤肉,喝小酒。 明天就是七巧节,晚上许镜清回来,叶灵予就得走了,正好道个别吧,以后去了逢春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叶灵予话特别多,喝了酒更是,眯着眼睛拿筷子在半空戳,说路过的谁谁谁不像好人,又说那个谁谁谁好像被她揍过,反正满大街的人脑袋上都顶着两个字——仇人。 纪圆怕她又上街打人,跟她挨着坐,以便可以随时反应把人拉住。 她神经紧绷,怕有坏人,怕那个赤狐九来找麻烦,一点酒都不敢喝,挺直了背坐在那,像一只机警的田鼠,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错呢,田鼠,可怜的,弱小的田鼠,位于食物链的底端,天敌众多。可再机灵的田鼠也发现不了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虎视眈眈的,发着绿光的,豺狼和狐狸们的眼睛。 但似乎真的是多虑了,一直到次日傍晚,期间相安无事。 酉时末,太阳刚要落山,叶灵予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等许镜清一来她就要走了。 本来纪圆想多留她一晚大家一起出去玩的,叶灵予冷哼,“拉倒吧,我算是看出来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心里的第一位了,许镜清才是。” 纪圆正想说点什么哄哄她,门吱呀一声响,两个人转头望去,许镜清已经站在门口,逆着光,披半身云霞瑰红。 他穿着缝了平安符的那身衣裳,渡着晚霞夕阳,衣上暗线折射出炫丽的光,十分晃眼。叶灵予嚯了一声,“好家伙,我还以为王母娘娘下凡来了,金光灿灿的。” 许镜清来了,她就得走了,临走前故意在师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走到门口又狠狠撞了一下许镜清的肩,没撞动,倒把自己往后撞了个趔趄,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 纪圆跟着出去,叶灵予冲她挥挥手,天边很快只剩一个小黑点。 叶灵予这么一走,气氛再次变得微妙,纪圆好像都不会说话了,站在那也不知道喊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呆呆的。 许镜清倒是显得自然许多,谁让他脸皮厚呢,厚得根本不知道啥叫害羞,也不知道人家是在害羞,上去就问:“师妹,你可不可以再亲我一下。” “啊?”纪圆抬头,看他脸色倒是平常得很,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耍流氓。 许镜清说上次太快了,他没有感觉,问师妹能不能再亲一下,还要求人家慢一点亲,这次要好好体会,要记住这种感觉。 纪圆脸涨红,“你,你不要脸!” 她骂了一声跑出去,手背贴了贴脸颊,咧着嘴一边跑一边笑。 人家今天特意打扮过的呢,浅粉纱裙裙摆宽大,跑起来跟只大蝴蝶似的,许镜清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急忙追出去。 平安城是大城,七巧节城里有灯会,街上可热闹,人们要拜织女,拜魁星,吃巧果,晚上要放河灯,听说还有烟火看。 许镜清不害臊,大街上拉着人家的手,说人太多,怕她走丢了。 纪圆要吃糖葫芦,问他吃不吃,他说不是师妹做的不吃,纪圆就自己吃,结果等人家吃了一半他又眼馋,问能不能给一小个尝尝。 纪圆索性把剩下的半串都递给他,他吃了一个酸得皱眉头,评价:“难吃!” 这男的,贱嗖嗖的,你都不知道该说他点啥好。 她把剩下两个抢走,吃掉,许镜清好奇,“真的不酸吗?” 纪圆说不酸呀,他觉得奇怪了,问是不是师妹的嘴巴比较甜,纪圆捂着嘴乐,骂他憨。 她心情大好,跟他手拉着手晃悠,看见大花灯也想要,看见甜果子也想吃,许镜清说买,全部买买买。 他许镜清是谁啊,许家,平安城首富了解一下。 小玩意买了一大堆,统统装到许镜清的墟鼎里,装得满登登,他的心也满登登,从来没有这么满过。 妙华仙宗在街边上搭了台子,有穿针比赛和绣花比赛,擂台两边挂满了彩色灯笼,台底下围了好多人,他们俩也跟着挤进去看。 平安界内有三大门派,除了为首的太初仙门,就是消厄寺和妙华仙宗了。 消厄寺都是武僧,妙华仙宗则只招收女弟子,除了修习音律,她们在城外还有一大片桑林,更擅纺织和刺绣,每年七巧节都要搭擂台比赛。比赛赢的彩头也多,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宝物,但也精致漂亮,多是女孩子的首饰类。 许镜清看中了下一场的蝴蝶簪子,那簪子的蝴蝶触角上镶了两颗红色的毛球,只是搁在托盘里,许镜清都能想象出那毛球晃动起来的样子,他伸手指,“我想要那个。” 纪圆啊了一声,“你要戴吗,那是女孩子戴的呀,我给你买别的好不好?” 许镜清说不,就要那个。 这孩子,又想一出是一出了。 纪圆有点为难,穿针比赛嘛,虽然不难,但是现场一定很多高手,她不一定能赢的。 妙华仙宗的妙意和妙玉两姐妹看见她,站在后面冲她招手,纪圆带着许镜清走过去。各门派之间常组织弟子交流学习,纪圆脾气好人缘好,认识的人很多。 见两个人手拉着手,妙玉在那捂着嘴笑,妙意却是认出来许镜清了,吓得嘴都合不拢,忙把纪圆拉过去,“天呐,你怎么敢跟他在一块!” 妙意是大师姐,跟许镜清年纪差不多大,对他自然也多几分了解。 许镜清是很厉害没错,长得好看也没错,但他真的不是一个招女孩喜欢的人,具体参考他以前对纪圆做的那些事就知道了,也就纪圆这样忍耐力超群的人能受得了他。 妙意吓坏了,赶紧把纪圆拉过来上下检查,“你没事吧?” 纪圆笑笑,“没事啦。” 妙意说:“我前段时间才听说你受伤的事,本来想去看你来着,但是后来听说你又出去历练了,快七巧节我也一直没空,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着了。” 七巧节,跟许镜清,手拉着手,瞎子也该看出来怎么回事了。虽然觉得奇怪,许镜清这家伙怎么也会有人喜欢,但今天这样的日子不好说他坏话来着。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擂台上比赛结束,准备开始下一场穿针比赛的报名,妙意问:“要玩玩吗,说不定能赢呢。” 纪圆刚要点头,许镜清就说要,问在哪儿报名。妙意一指,他就过去了,纪圆被他牵着走,许镜清直接在名册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纪圆奇怪,“你要自己去啊,那可是穿针比赛唉,你会穿针吗?” 许镜清说:“区区穿针而已。” 哦哟,区区穿针而已,要争表现呢,要让师妹看见,他啥都能干! 妙意说那不许反悔了,那边排队等着上擂台吧,说完又跟妙玉捂着嘴笑,等着看他出洋相呢。 擂台下面排队的全是老娘们,小媳妇,纪圆说:“我陪你一起去排队吧。” 这么一个大男人,穿着一身白,站在一起矮搓搓的妇女队伍里,实在是太显眼了,师妹可贴心,怕他一个人在那难为情。 但他许镜清是谁啊,难为情?不知为何物。 排在后面的大娘不知道是许镜清上台,在后面笑话他,说他太黏人了,这么会儿功夫都离不开人,还得手拉着手站一块,又说姑娘好福气,小仙君一看就是个疼老婆的。 许镜清呆呆的,信息量太大了,一时消化不过来。 报名的人分批次上台,一块木板上三十多根一样粗细的绣花针,谁能用最快的速度把线穿进去,就算赢。 纪圆问他,“要不我也去报名?” 许镜清说不用,然后拍拍她的手背,给她指了一个地方,让她待会去那站着看。这人连位置都选好了,擂台最前面,离得最近的位置,要师妹看着他赢。 这人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上了台抢先两步就霸了位置,妙玉本想说他不遵守规则,人家位置都是按顺序排好的。妙意说算了算了,让他能,待会看他怎么丢人。 纪圆就站在台下,仰着头,脸蛋映着光,红润饱满,许镜清坐在台上看她,脑海里不知道怎么就想到叶灵予亲她的样子。 红扑扑,水嘟嘟,咬一口,发出啵的一声,究竟是什么滋味啊,突然就很好奇。 没出神太久,妙意上台,宣布比赛开始。 许镜清迅速回神,手掌张握了两下,垂下脑袋,捏住线头,左,右,左,右,两个来回,举起木板,表示自己穿好了。 纪圆惊呆了,这么快! 妙意也惊了,台下众人哗然,大姑娘小媳妇们更是不可置信,什么啊,还没开始他就结束了? 但这确实是真的,为了防止有人作弊使用法术,擂台上是设有禁制的。 小瞧人了不是,人家是剑修来着,剑为轻灵之器,最重腰腕之巧力。动如猛虎,静若处子,行如龙蛇,千变万化,区区穿针而已,真的不是吹牛。 妙意仔细检查过确认无误,宣布来自太初仙门的许镜清获得本场胜利,双手捧着托盘将彩头奉上。 许镜清拿到了想要的蝴蝶簪子,冲台下的人扬了扬手,咧着嘴笑。待会,要亲自给她戴上。 围观的人已经开始起哄,喂哟喂哟叫唤,恨不得让他们原地拜堂成亲,大姑娘小媳妇们也被感动得稀里哗啦。 台上那个在笑,台下那个也在笑,人潮拥挤,他们眼中却只能看见彼此。 “砰——”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漆黑夜空霎时璀璨铺展,星华如雨。 她下意识抬头看天,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看映在她眸中的烟火。 就这片刻失神,白影一闪而过,人瞬间在他面前消失不见,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擂台禁制让他连个小小的风缚术都使不出来。 .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纪圆以为前面牵着自己狂奔的这个男人是许镜清。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像,从背后看,衣饰,身形几乎是分毫不差。 但许镜清不会这样,不会这样不管不顾拉着他跑,力道大得能把她手捏碎。他牵她的时候,会控制好力度不弄疼她,也不会轻易就松开,更不会这样拖拽着她。 耳边风呼呼地吹,周围快到连残影都看不清,她像一只风筝,线被紧握在别人手里,脆弱纤细的骨架被紧绷拉扯着,快要断掉了。 缩地成寸的法术,将周围景致压缩成模糊的一团,人在高处行进中,脑子没办法正常思考,身体逐渐承受不住压力,纪圆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还不敢睁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竖着耳朵仔细辨听周围的环境。 是在室外,远处闹市喧哗,近处有街头的叫卖吆喝,有涓涓的流水声,和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 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很快察觉到,“你醒了?” 纪圆身子一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许镜清的脸。 一样的个头,一模一样的脸,连衣服配饰也相差无几。但脸上表情玩味,邪性十足,一只脚踩在河边回廊的长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搭在膝上看她。 目光相接,纪圆稍愣,两个人都没说话。 她在等他的反应,他也在等她的反应。 她应该有什么反应呢? 她脸色平静,脑袋里却在快速思索着对策,妄图把自己伪装成孔萩云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深人士。 虽然可以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为了更加确定,她目光若有似无从他前胸扫过,那里并没有一块隐形的凹起,没有缝在衣襟边缘的平安符。 这个人为什么要假扮成许镜清的样子,她不懂。但既然要演,就演吧。 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纪圆眨了眨眼,茫然四顾,声音甜脆,“这是哪里呀?” ‘许镜清’没有马上回答,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是在考量。 她倒是意外的乖巧,他生出了些兴致。 许久,他才把脚收回来,挺直了背,耸肩笑笑,“不知道啊。” 声音没有经过伪装,很年轻,语速稍快些,带着少年人的清朗明畅,但口气并不能称之为友好,有几分玩味戏谑。 这里已经不是平安城了,小桥流水,房屋低矮,街道狭窄,三三两两情人相携游街,大概是某处不知名的小镇。但她感觉自己并没有昏迷多久,按照缩地成寸的时间推算,应该还在平常界的范围内。 纪圆站起身,手腕轻轻敲了敲脑袋,表情懵懂,“我是睡着了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许镜清’笑着摊手:“不知道啊。” “啊……那不管了。”纪圆说:“我们还没去放河灯,拜织女呢。”说完非常自然靠近牵起了他的手,依偎在他身边,仰头冲着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或许在许镜清面前,都没有笑得这么甜过。毕竟自然流露和伪装区别还是很大,起码她是这样觉得。 少女的手皮肤细嫩,柔软无骨,巴掌也小小的,只能握住男人一半的手。 ‘许镜清’诧异将手举到面前来看,又低头去看她。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了,脂粉掩盖了因为慌乱和恐惧苍白的面颊和唇,配合那脸上无懈可击的表情,倒是意外不让人反感。 ‘许镜清’紧了紧她的手,笑道:“好啊。” 街边有卖河灯的,纪圆自掏腰包买了两盏最大的,灯里还有纸条,可以写字。她将另一盏河灯递给他,提笔在纸条上写下愿望。 ‘许镜清’凑上来看,“你写的什么?” 纪圆说:“明年的七巧节,希望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放河灯。”这个‘你’当然是许镜清的名字。 ‘许镜清’挑眉,“那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他拿笔蘸了墨,却愣住迟迟不落笔,直到墨汁凝聚滴落在纸条上。 纪圆也不催促,安静立在一旁等待,半晌他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连卖河灯都老板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纪圆却只是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引导他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纪圆。 那笑容,那姿态,好似他们真的是一对亲密爱侣。 将纸条藏在荷花灯里,点上灯芯,捧到河边顺水放走。既然是放灯,内心自然要虔诚,纪圆蹲在岸边双手握拳抵着下巴闭上眼睛许愿,怕他听不见,故意说出声:“希望明年的七巧节,我们还能一起过。” 说完赶紧在心里默念: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是跟许镜清过跟许镜清过跟许镜清过,不是跟这个坏蛋过!!! ‘许镜清’歪着脑袋看她,哼笑一声也跟着说了句,“好啊,明年我们还一起过。” 纪圆心中冷哼,谁他妈要跟你一起过,面上却笑得眉眼弯弯,“好呀。”接着站起身,再次牵了他的手,“我们去拜织女吧。” ‘许镜清’没过过七巧节,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身边的人乖巧可爱,还会仰头冲他笑。他们姿态亲密无间,跟路上那些随处可见的年轻男女一般无二。 他心情忽然大好,心想再玩玩也不错,任由她挽着胳膊在路上走。 所谓拜织女就是将写上两个人名字的红绸布在织女庙里开过光,再一起系到殿外的桂花树上。 平常界因着妙华仙宗的缘故,盛行拜织女,各处都修建得有织女庙,一般求子求姻缘都是上织女庙。 每年七巧节,各家满七岁的女孩也会被送到织女庙来参加祈福法会,希望孩子长大心灵手巧,一辈子平平安安,能找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夜间庙里多是来拜织女的年轻男女们,到处成双成对。纪圆照例求了两根布条,写上名字,又把布条牢牢系在一起,挂到树上,拍手,“这样,纪圆和许镜清就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啦!” ‘许镜清’却没说话,危险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想跟我过吗?” 纪圆笑僵在嘴边,又很快调整好表情,“当然,想,就是要跟你一起啊。” ‘许镜清’一下垮了脸,蛮横拽着她的胳膊进了大殿,抢了一大把红布条出来,把笔墨也抢来,把她按在树下的石台上,“给我写!要跟我在一起过!” 这人他妈有病是吧!纪圆仰头看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我草你二大爷! “写什么嘛。”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许镜清’恶狠狠瞪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睛挖出来!” 他不装了,或许本就没怎么伪装,只是弄了身衣服穿,脸上不知道施的什么法术,跟许镜清一模一样。 纪圆眼泪说来就来,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许镜清’蹲下身揪住她的衣领,拇指抵在她喉间,只要稍稍用力,手指就可以戳穿她的咽喉,“哭什么?我很可怕吗?” 她双眸含泪,看起来楚楚可怜,指腹下皮肤温热,可以感觉到脉搏的跳动。凑得近了,身子一股子香甜味道,微微长着嘴喘气,连气息都是一股子腻人的甜味。 他暗骂一声松开她,但仍是没打算放过,居高临下命令她:“给我写,写满一百!” 纪圆抿唇,手背擦了擦眼泪,一只手握笔,另一只手偷偷摸向腰间,冷不防手腕就被擒住了。 ‘许镜清’捉着她的手,一块通透白玉佩在她眼前摇晃,“找这个吗?”他掌心一握,稍稍用力,传音玉佩就被捏成了齑粉,松开手,风一吹,什么也不剩。 ‘许镜清’说:“乖乖的,按我说的做,我会考虑留你一命,就像之前那样,懂?” 这个贱人要求她把他当作真正的许镜清,要她的温软乖巧和亲密依赖,像一对真正的爱侣。 可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啊,哪怕她跟许镜清之间是互有好感也没有亲密到这种地步。 因为许镜清尊重她,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两个人之间那种轻松甜蜜的氛围是无法伪装的,每一次靠近都心跳加速,仅仅是牵手都能感到愉悦。所以才会小心翼翼试探,让那一刻的感觉无限放大,让往后可有回味。 可对于不爱的人,存心接近,哪怕伪装得再好,也能看出不是真心。 所以这个‘许镜清’不满意,他很不满意,开始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要求她。 他没有动粗,但眼神和口气流露出的危险讯息让纪圆知道,这个人实力绝对不弱,且不可控。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暂时顺从他的一切要求。 但脸上实在是称不上什么愉快的表情,憋着嘴皱着眉头蹲在地上把红布条展开,蘸了墨,却迟迟无法下笔。 狗日的‘许镜清’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小树枝,撩了衣摆脚踩在石台上,小树枝啪啪敲着石台面,“快给我写!写我的!不准写他的!” 纪圆不知道该怎么写,犹犹豫豫下不了笔,狗日的‘许镜清’小树枝快速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恶声恶气:“赶紧的!” 他竟然还打人! 纪圆搓着手背仰头看他,眼泪噙着泪,好疼啊! ‘许镜清’瞪她,“看什么看!” 她眼一瞪,牙一咬,提笔在布条上飞快写了三个字。 赤狐九。 第二十七章 那你还乖吗?还敢不敢骂我……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绑架。 这头赤狐九把人抢走, 后头漫天烟花化为火雨落下,点燃了无数房屋,平安城里一片火海。 监进院城防卫反应迅速, 立刻结阵施雨,关闭城门。但恐慌无法避免, 七巧节外出游玩之人众多, 火灾后突如其来的暴雨, 拥挤踩踏的人群,惊恐无助的尖叫,一片混乱。 人在眼前消失的瞬间, 许镜清已经快速作出了反应,但人群里同时出现了十余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分别逃往不同的方向。 传闻跟他一样天生剑骨的赤狐九却并不十分钟情于剑, 几年不见, 他的傀儡术更精一层,已经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论修为、剑术, 赤狐九都绝不是许镜清的对手,所以他从来不会选择跟他正面冲突,他非常热衷于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用阿奴颜的话来说,是上不了台面的跳蚤, 但用来对付许镜清效果却奇佳,战场上的杀人兵器,在某些方面却十足的蠢笨执拗。 对于敌人, 他们研究得很透彻, 甚至比他本人还要更清楚了解。绑架具有十足的针对性,且准备充分,他们一定是预谋了很久。 人潮推攘拥挤着, 白衣男人仓皇而逃,身形却猛然顿住,一柄长剑准确无误刺穿了他的心脏。 人群尖叫着散开,男人倒在地上,许镜清落地拔出剑,剑上却一滴鲜血也没有,还是傀儡。 被刺穿了心脏的傀儡身形快速萎缩成了一堆烂木头,一颗小圆球滚至许镜清脚边,‘咔’一声裂开,一只木青蛙跳了出来,跳到许镜清的鞋面上不断撞击着他的小腿。 “呱呱呱……”木青蛙似乎是在向他传递着什么密语。 许镜清捡起青蛙快速收入墟鼎,不多作停留,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些傀儡成功分散了他的视线,只是片刻的失神,他的师妹就被带走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传音玉佩也彻底断了联系。 或许原本的计划里没有把纪圆算进去,但她的突然出现让事情变得更好玩了一些,至少赤狐九是这样觉得。 而且这个女人,还真的出乎意料的乖巧可爱呢,赤狐九简直兴奋到不行。 但对于纪圆来说,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坏的坏蛋。 太初仙门里,师长敬重,同门友爱,就算是曾经对她造成过巨大伤害的许镜清,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故意害她。许镜清只是笨,蠢,呆,好心办坏事,不是坏。 可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坏蛋。 这个坏蛋掳走她,用小树枝打她的手背,逼着她写以后每年的七巧节也要跟他一起过,现在还揪着她的衣领逼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就是知道。” “你倒是挺聪明的。”赤狐九松开她,小树枝又敲了敲她的手指,“那就继续写吧,写满一百条。” 他一边用傀儡钓着许镜清那个笨蛋到处溜,一边坐在石台上翘着二郎腿欺负人家的小师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高兴极了。 夜已经很深了,织女庙也快要关门了,但赤狐九说不准关门,把庙里的嬷嬷赶走,让她们哪儿凉快哪呆着去。 夜里起风,有点冷,似乎是要下雨,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冻的,纪圆双手冰冷,握笔也十分僵硬。蹲在地上太久腿都麻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倒,甩了甩酸痛的手,冷不丁小树枝就打在手背上,赤狐九恶声恶气,“不许偷懒!” 纪圆深吸气,打不过,跑不了,我忍。 赤狐九说:“你倒是不如那天威风了,那天在消厄寺里,你不是挺威风的?” 赤狐九让她再威风一个看看,纪圆认怂,说不敢了不敢了,骂自己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赤狐九得意洋洋,冷不防偏头一看,看见她捧着被打得红肿的小手在嘴边呵气,红布条上一行小字:杀千刀的赤狐九,禽兽王八蛋大害虫。 趁人不注意,已经偷偷写了十多条,怕被发现,跟别的布条混在一起,却不小心露出了一小片角。 “你写的什么?”赤狐九抓起布条看,“你竟然敢骂我!你找死呢?” 纪圆扑上去捂住布条,“我没有!” 赤狐九扯开她,一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用了几分力道,她捂着脖子挣扎,双颊通红,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他手背上。 “求,求你……” 他还没用力,她就已经承受不住了,没用的修界女人,是如何入得许镜清的眼,还是他就喜欢这种? 赤狐九成心吓唬她,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抵在石台上,她后背被石台边缘硌得生疼,身体几乎被折成了垂直的角。 赤狐九一只脚踩在石台上,伏下身子逼近她,用她喜欢的人的脸说着威胁的话,“想死?” 从来没有被这样粗暴的对待过,纪圆见识到了真正的坏人。但这样的坏又给了她一点小小的希望,她或许是有用处的,所以没有被第一时间杀死,何况杀死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一次尝试反抗收到的反馈虽然让她吃到了苦头,但心里对这个人的秉性也大概有了解。 她惹不起,只能顺从。 她示弱,哭泣,赤狐九松开她,提着她的后衣领把人带出织女庙。夜深了,路上几乎没什么人,纪圆被提着衣领拖拽着走,鞋子也丢了一只。 赤狐九提着人走到石桥上,一扬手把人扔进了水里。 桥下一艘小船正好路过,有人落水,噗通一声响,船舱里冒出一对男女,男人和船夫赶紧下水把人救了上来。 赤狐九从桥上跳下去,落在船舱上,砸了好大一个窟窿,抖了抖袍子走出去一脚一个,把游船的男女和船夫踹了下去,提着刚刚被救上来的女人扔进了船舱里。 三个人狼狈游到岸上,站在岸上骂他,刚刚救人的男人似乎有些道行,拔出了腰间宝剑,扬言要收拾他。 赤狐九有了新玩具,没空搭理他,凌空一掌打出,站在岸上的男人身体飞出砸进了路边的店铺里,稀里哗啦一阵响。 纪圆扑上来抱住他的腿,“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欺负别人了。” 赤狐九扣住她的下巴,笑得邪性,“那你还乖吗?还敢不敢骂我?” 纪圆点头,眼泪不受控制滚下来,“不敢了,我乖。” “不准哭,笑给我看。”赤狐九说:“真诚一点,懂吗?” 她抬袖抹脸,袖子湿了脸也湿了,胭脂和口脂全部花掉,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眼里都是泪,咧着嘴皱着眉头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赤狐九眉毛一拧,“不准笑了!闭上嘴!丑死了!” 她抿唇,往后缩了缩,抱着膝盖坐在漏风的船舱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赤狐九坐在在竹凳上看她,可怜兮兮的修界女人,身材瘦小,手指细白,手腕纤细像柳条,轻轻一折就断。 女人看着弱不禁风,却满脑袋毒汁,一肚子坏水,心里叽里咕噜骂开了,琢磨着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在他发现不了的情况下把他弄死。 许镜清没来救她,甚至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一定是被拖住了。她与赤狐九素不相识,仅仅是消厄寺那次照面还不足以让他注意到她。 是因为许镜清,异界妖人都是冲着他来的。许镜清可以以一己之力镇守封印阻止异界妖人入侵,他一定是他们的心头大患。赤狐九敢这么狂妄,一定有恃无恐,所以许镜清的处境一定比她更糟糕,也一定更着急。 如果他们利用她给许镜清下套,那个傻子一定会中计的,她该怎么办? 纪圆想得出神,没留神赤狐九的靠近,他突然在她耳边大喊一声,她身子一抖,魂飞魄散。 赤狐九得逞,拍着膝盖大笑,又猛然凑近,“在想什么?想怎么逃跑?还是想怎么杀我?” 他在她耳边说话,凑得近了,看见她薄薄的耳垂泛着红,粉粉的,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新事物,呆愣了一瞬。 纤细的柔软的脖颈,皮肤下散发热度,粉嫩的耳垂,让人产生了短暂的窒息感。 赤狐九有些恶劣的揪住她的耳朵拧了半圈,也不知道在恨什么。 纪圆捂着耳朵,一下抱住了他的手臂,“疼!” 她扑进他怀里,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身上,带着哭腔哀求,“不要欺负我了,我会乖的。” 赤狐九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可转念一想这女人半点修为没有怕是承受不住,还想多玩两天呢,忍了忍没下手。 赤狐九扯着她的胳膊要把她扔远一点,她死抱着他的腰不松手,“我冷。” “嗒——” 一滴雨砸在她睫毛上,她下意识眨了眨眼,揉揉眼睛抬头看,下雨了。 雨水从破洞的船篷里漏进来,她正巧就坐在洞下面,雨势渐大,她挪了挪位置挨到他身边避雨。 赤狐九看着紧紧揪住自己袖子的那几根手指,冷冷说:“你真的不怕死。” 她慢慢松开他,背过身缩成了一团,像被嫌弃的小猫,头发湿漉漉凝结成一缕一缕的,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 破船四处漏风漏雨,雨水很快就蔓延到了脚边,赤狐九起身出去,足尖一点飞上了岸。 船快沉了,没用的修界女人被困在了船上,茫然站在船头上四处看。 赤狐九就站在岸边上撑着伞看她,她跟个傻子似的站在那,到处都是水,不知道往哪里逃。 □□妈的赤狐九,有本事以后别落老娘手上。 纪圆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流出来,站在那巴巴看着他,等着他来救。 赤狐九没见过这么没用的女人,连水也不会?他不信。 小船内雨水越来越多,很快就要沉没了,她站在船尖尖上,雨打得眼睛睁都睁不开,手扶着船篷,马上要跟着一起沉下去了。 这女人可真蠢啊,刚刚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写字骂他,在消厄寺的时候还喊跟他呛声,让寺里的武僧来抓他。现在却弱得跟个小鸡仔似的,扑在他怀里说冷,说疼,站在那无助看着他,希望他来救。 那个小小的圆脑袋终于被水淹没,赤狐九撑着伞飞到河面上伸手一捞,像一只翠鸟叼着鱼飞快掠上了岸。 纪圆被扔到地上,捂着嗓子不住地咳嗽,薄衣下的身子因为恐惧和寒冷颤抖。 雨打得她眼睛睁不开,两手撑着地面,垂着脑袋,脸上胭脂水粉被冲了个干净。 赤狐九蹲下身,扣住她的下巴把脸转过来,人垂着眼帘,小脸煞白,唇色也惨淡,看起来很虚弱。 他凑近观察她,“你不会水?” 她轻轻点头,已经没力气说话,赤狐九眯着眼睛,将伞凑近些罩住她半个身子,命令:“抬头看我。” 她顺从地抬头,视线交汇的一瞬间,脑袋上一朵小花弹了出来。 她开花了。 赤狐九显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暗器,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朵白色小花? 他伸出手一把就摘了下来,地上的人疼得尖叫一声,五指用力一收,指尖在粗糙的石板路上磨出了血。 小花离开了主人,精神的小模样顿时没了,脑袋一歪倒在了他手心,地上的人也疼得晕了过去,脑袋砸在石板路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赤狐九顺手把花揣进怀里,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看,拍了拍她的脸,真的晕了。 没意思。 他扔下人走了,一直走到把她扔下去的石桥上,想确认她是不是装晕想偷跑,转头一看,人还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用的修界女人,就这样淋一夜雨,明天一定会死。 死人可就不好玩了。 他回转,提着她的胳膊在地上拖着走,走了一段,觉得不对劲,撩开她的裙摆一看,鞋袜早不知道去哪了,足底被磨得血肉模糊。 “真是麻烦。” 赤狐九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扛在肩上,随便踹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屋里只有一个老头,被惊醒,点了灯披着衣服走出来看,赤狐九一把推开他,把肩上的人扔到了床上。 深更半夜,还下着大雨,一个陌生男人带着一个昏迷的女人破门而入,老头吓得转头就跑,赤狐九顺手将旁边桌上的茶碗敲成碎块,捡了一块碎片扔出去。 碎瓷片钉在门框边上,削断了老头一缕头发。 赤狐九的声音不疾不徐,“不想死就给我回来。” 老头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知道自己遇着狠的了,笑着回头打哈哈,“嘿嘿,这位大爷,有何吩咐。” 赤狐九坐在床边,弓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碎瓷片,“弄点热水来。” 老头一下醒水,点头哈腰退下,马上去烧了一大桶热水,手指头伸进去探了探水温,觉得合适了,去禀告给那位看起来是个狠角色的大爷。 赤狐九把床上昏迷的人提起来,就这么扔进了大浴桶里,老头识相关上门出去了。 纪圆再次被水呛醒,赤狐九拍着她的脸蛋,“怎么地,还要我给你洗?” 纪圆迷糊回神,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疼,但赤狐九还在,她低眉顺眼摇摇头,背过了身去。 赤狐九哼了一声,“弄快点。”说完转身出去了。 外面老头还以为两人得有好一会儿呢,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跑路,赤狐九靠在门框上看他,“去哪?” 老头身子一僵,回过头,老脸上硬笑出朵花来,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床被子,“嘿嘿,换被褥,干净被褥,嘿嘿。” 纪圆出来的时候,换了一声干净衣裳,头发散着,站在门口怯怯看他。 赤狐九坐在床边上,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她过去。 她脚伤着,挪着步子过去,缩着肩膀坐在他身边,不远不近。 赤狐九还顶着许镜清的那张脸,穿着跟许镜清一模一样的衣服,折腾一夜仍衣不沾尘。要是不看脸,当真跟许镜清一般无二,连纪圆也有片刻的晃神。 赤狐九转头看她苦着一张脸,愁眉不展的样子,不太高兴,“七巧节呢,跟我在一起不高兴?不喜欢我?” 纪圆垂着眼帘,沉默片刻,抬起头冲他笑,稍微坐近了一些,“虽然已经过了时辰,但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想给你煮碗寿面,你想吃吗?” 赤狐九挑眉,“你怎么知道是我生辰。” 纪圆深吸气,你他妈的不是喜欢装成别人吗?但几乎是瞬间,她立马想到了,难不成他的生辰也是七巧节? 靠!这个山寨货连生辰也要跟人家一天?是爱许镜清爱得有多深啊,怎么地,跟她抢男人来了? 她却只是笑,“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同一天啊。”说完站起身,挪到厨房,赤狐九跟过去看。看她瘸着脚熟练烧水,问老头面条在哪里,老头给她拿了面条,又去院子里的菜地里给她拔了两根葱,递过来两个鸡蛋,她笑着说谢谢。 纪圆煮了两碗面,煎了两个鸡蛋,快速转头看了一眼,赤狐九就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监视她。 她不敢有小动作,先给蹲在地上帮她烧火的老头递了一碗过去,老头不敢接,看了一眼赤狐九,又接下了,道了声谢。 赤狐九回到床边坐在,纪圆挪着步子端着面过去,捧到他面前,“吃吧,生辰吃了长寿面,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赶紧吃吧你个杀千刀的赤狐九,吃了明天就死,不,今天就死,马上就死!! 赤狐九没接,“你咒我?” 纪圆吓一跳,难不成他还会读心? 赤狐九说:“我八十大寿,你说长命百岁,不是咒我短命是什么?” 纪圆脸上表情变化十分精彩,搁下面碗,“是我说错话了。”接着弯腰给他鞠了个大大大躬,“不是百岁,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十八章 好玩!刺激!他喜欢!…… 平常界发生骚乱当晚, 遥山界封印被破,阿奴颜的第十个儿子冶青十率领两千冶青兽冲破了防线,攻下一城。 冶青兽是一种青色羽毛的大鸟, 凶猛善战,鸟喙弯钩, 最喜欢啄食人的眼珠。 冶青十背生双翼, 持一柄黑色长矛, 夜间带兵突袭,遥山界封印羽林军指挥使林琨被啄瞎了眼,险些丧命。 战争毫无预兆就打响, 叹仙盟立马召集人前往支援,势必要夺回失守城池, 将异界妖人尽数诛灭。 许镜清拿着赤狐九留下的傀儡青蛙去找了孔萩云, 但傀儡乃是机关术, 上面一点灵力线索也没有,根本无从查起。 假扮许镜清的十多个傀儡全数找到, 唯一留下的只有这只小青蛙,赤狐九一定是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小青蛙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 孔萩云说:“这件事交给我, 我帮你找,我保证会把人平安送到你面前,但现在你必须去遥山界。” 许镜清摇头, 收起小青蛙就要走, “我要找师妹。” 孔萩云拦住他,“遥山界战事已起,他们就是想用人拖住你, 不让你去,切莫为儿女私情所误。” 许镜清绕过他继续往前,“我要找到师妹,找到她就去。”答应她要带她去遥山界的,他说到做到。 “胡闹!”孔萩云再次展臂揽住他,“难道还要你师尊亲自来请你去吗?叫你去遥山界,就是去帮忙的,不然你以为凭几瓶丹药,逢春谷为什么愿意收她为弟子?” 孔萩云说收纪圆为逢春谷外门弟子传授医术,是许镜清帮忙看守封印作为交换条件,不然以她的修为,凭什么?凭几十瓶丹药吗,逢春谷本就是医宗,难不成真会缺了几瓶丹药? 孔萩云这样说她,令人十分不满,许镜清大声说:“我师妹不需要去医宗学。”她也不是你们眼中的没有修为的废物。 只有他知道他的师妹有多厉害,她又聪明又可爱,他送给她一颗神秘的木系珠子,那颗珠子被她运用的很好,她不需要去逢春谷学也可以成为很厉害的医修的。 赤狐九的性子,他了解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师妹也不会被抓走。赤狐九性子顽劣,一定会欺负她的,她那么柔弱,她受不住的。 孔萩云说:“可就算你什么也不为,遥山界若被破,唇亡齿寒,平常界也将危在旦夕,你的师门亦无法置身事外,你就眼睁睁看着?” 许镜清拔出了颈后千仞剑,“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但现在我要去找师妹。孔师叔,你拦不住我的。” 许镜清说我来找你是来帮忙找师妹的,既然你帮不上忙,那我就自己去找。其实他心里还有别的话想说,修界十二界,高手如云,为什么偏要他去帮忙,遥山界就没有一个能打的吗? 但这种话想想就算了,师尊教过的,十二界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但相比遥山界,师妹是更重要的家人,他承认自己存了私心,人若无私,还是人吗?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作为敌人,无论是阿奴颜还是赤狐九,似乎都比他身边的大多数人更了解他。 许镜清十分执拗,他毅力强大,意志坚定,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孔萩云没有拦他,正如他所说,他拦不住他。 许镜清御剑离去,以平安城为中心,散开神识搜寻,一块砖,一棵树,一片草叶也不放过。 这样大范围持续的搜寻,神识耗损巨大,灵力也流失得非常快,直至次日午时,他将要筋疲力尽时,怀中的小青蛙蹦了出来,跳到了地上。 许镜清快速收了剑跟上,青蛙跳得很慢,他心里急得不行,却毫无办法。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小青蛙不动弹了,天边一只木蝴蝶翩翩而至。 木蝴蝶给他带来了一封信,信上字迹潦草,是赤狐九送来的。说纪圆就在他手里,她很老实,很乖,不闹腾。但如果想要她活命,令许镜清收到信后立即赶往遥山界,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约定五日为期,五日之后,赤狐九会亲自带人过去,把人还给他。 为了证实纪圆确实在他手里,信纸里夹了一朵枯萎干瘪的小花。 这小花许镜清自然不会陌生,上次开的那一朵,他珍藏至今。 有什么事,还需要去遥山界才说?阿奴颜又想干什么? 他默默把小花收起,打算顺着那只木蝴蝶找到赤狐九的藏身之地,但赤狐九早有所料,木蝴蝶原地肢解,成了一堆废木头,只剩那只木青蛙一下一下撞着他的小腿。 他本想一脚踩碎,但还是忍住了,这只青蛙或许会再次带来她的消息,只要她平安就好。 十二大界,还有遥远的异界,广袤无边,想把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藏起来可太容易了。那么多可以避免追踪和消除痕迹的法术,只要藏得好,想藏一辈子让他找不到都是有可能的。而且她那么弱,在赤狐九手底下根本没办法逃跑。 他只恨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解太少,见面的时间也太少,还没好好开始就被迫分开了。 如果,缔结了道侣盟,那无论她被藏到哪里他都可以找到她的。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为什么没有缔结道侣盟? 许镜清好后悔,发誓只要下次再看见她,不管她愿不愿意,先结了再说。 这样就再也不会把她弄丢了。 许镜清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孔萩云,孔萩云为了让许镜清早日去往遥山界,已经将此事上报,叹仙盟准备着手寻找纪圆的事。如果能借助叹仙盟的力量,当然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她。 但在知道许镜清已经决定前往遥山界之后,信函和密令立刻原地销毁,他们马上放弃了寻找她。 许镜清震惊。 孔萩云说:“她不值得耗费这样的人力物力。”不管晏洲安再如何重视她,对于整个叹仙盟,整个修界,在这样的关键时期,这个人不值得浪费资源。 其实站在孔萩云的立场来说,这么做一点错也没有,她确实不值得。叹仙盟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更好治理修界,修界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的。 前方战士在为了保卫家园奉献生命,这样的非常时期,大动干戈去寻找一个太初仙门无关紧要的外门弟子,确实不值得。 她何德何能。 所以他的师妹,她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这样一文不值。 这个地方他再也不要来了。 许镜清一言不发离开了,他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孔萩云的所作所为。 强迫别人替自己做事,也从来不是他的性格。他想要的,会自己去拿,弄丢的人,也自己去找。 赤狐九虽然是敌人,但这么多年交手,他对他性子多少了解一些,他答应的事,必然会说到做到。 是啊,有时候真是奇怪。许镜清这时候甚至在想,如果不是敌人,或许他们会成为朋友,但如果不是敌人,也没有这样交手的机会。 对于赤狐九,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毕竟任谁这样狂热的扮演自己,很难不被引起注意。 许镜清将所有事告知师尊和白照南,决定独身前往遥山界赴约。 傀儡青蛙被许镜清收走了,说明他答应了,赤狐九很满意,背着手哼着歌回屋。他们的阴谋就要得逞了,许镜清那个大傻子一定会上当的。 其实就算没有纪圆参与,许镜清也必然会去遥山界,这一环是赤狐九自己加的,他找到了好玩的玩具,还能再玩五天。 或许,可以一直玩呢? 纪圆为自己治好了脚上的伤,行动无碍,她继续表演,拉着赤狐九的袖子说:“师兄,能不能带我去遥山界送药啊? ” 赤狐九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那你得哄我高兴才行。” 纪圆暗骂一声,乖顺给他捏肩,“这个力度可以吗?” 她手软软的,力道有点弱,但也还将就吧,赤狐九闭着眼睛享受。 纪圆盯着他的喉咙,又看了一眼桌上没收拾的茶碗碎片,在脑海里想象把他割喉的场面。 速度一定要很快,不然会被发现的,力道一定得狠,否则无法一击必杀,她下场势必会很惨。到时候,血会刺啦一下就冒出来,喷得到处都是,他个子很高,站起来的话肯定会溅到房顶上去的。 啊,好可怕,血会喷到身上的,圆圆没杀过人,有点怂,可能需要练习! 她想得出神,没留神赤狐九脖子转了一圈,脸对脸盯着她看了好久。 割喉计划行不通,纪圆摇头叹气,冷不丁就看见赤狐九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吓得大叫一声跳开,捂着小胸脯大喘气。 赤狐九转动脖子,脑袋归位,“没见识。” 她是没见识,但谁能把脖子转三百六十度啊! 赤狐九答应了带她去遥山界送药,决定明日一早动身,这是承诺了许镜清的。她只是无意被牵扯的一环,他可以放过她,既然许镜清这么在乎她。 纪圆努力扮演着乖巧小师妹,说要给他准备晚饭,提着老头的菜篮子上街买菜去了。 赤狐九不担心她逃跑,纪圆也没傻到这种程度,认为这样就能逃脱得了。 她转了两条街,买了一条鱼,一只鸡,一些小菜,确定没人跟着后,绕到了药铺。 “一丈红,鹤顶红,砒.霜,化尸散,见血封喉……” 纪圆向掌柜的报出了一堆毒药名,掌柜的都听呆了。 纪圆问:“有没有?” 掌柜说:“有。” 纪圆说:“一样给我来点。” 掌柜说:“不卖。” “岂有此理!”纪圆怒了,“为什么不卖?我有钱!” 掌柜的见她是个姑娘,耐着性子问:“敢问姑娘可有购买毒药的凭证单据?” 纪圆奇怪:“这个还需有凭证吗?” 掌柜说当然了,万一你拿去杀人怎么办,得事先在监进院说明用途,得到那边许可开了凭证他们才卖的,说万一你在河水井水里投毒怎么办,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好巧啊,她就是杀人来着。 可是这里只是一个小镇,监进院没有在这里开设分院,得去更大一点的地方才行。 纪圆挎着菜篮子灰头土脸出来了,她不死心,在街上胡乱晃悠,好巧不巧,路边有一棵夹竹桃树。 夹竹桃啊,剧毒之物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夹竹桃花朵有粉、白、桃红等色,花期长,全盛时满树繁花绽放,很是漂亮。但就是这么好看的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毒,就像一个漂亮的恶毒女人,引诱人采撷,再把人毒死! 赤狐九久等他不来,倒不是怕她逃跑,是怕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毕竟她这么弱,可怜巴巴仰头看着人的样子,真的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欺负啊。 临出门的时候,赤狐九偷偷在她背后腰带上夹了一个木夹子,跟着木夹子轻而易举就把人找到了。 她蹲在人流稀少的路边,一颗粉白花树下,菜篮子搁在一旁,背对着人,肩膀一耸一耸的。 买了菜不回去做饭,在这干嘛? 赤狐九好奇,轻飘飘飞到她对方的屋顶上看,看见她捧着一个石臼,手里握着石捣,一下一下,不知道在捣什么。 看了约莫半刻,赤狐九明白了,捣花泥,制毒呢。捣了半罐子,把花泥舀在纱布上,滤出汁水,装在小瓷瓶里,还挺专业的。 制毒干嘛?毒死他? 赤狐九没打扰,背着手飞回去了。 差不多又等了两刻钟,人回来了,赤狐九躺在床上摆弄一只傀儡蝶,很像许镜清那天赢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蝴蝶簪子。 纪圆假模假势跟他打招呼,“师兄,我回来啦!” 赤狐九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纪圆快步走进了厨房。 杀鸡的时候,她眼神一下就变得特别凌冽,好似把鸡当成了赤狐九,拿着刀在那左比划右比划,眯着眼睛,捏住鸡脖子,非常利落就割喉放血。 看,明明很简单! 但鸡在剧烈挣扎过程中,她身上还是无法避免溅到了血,鸡翅膀也在用力扑腾着,她险些抓不住。 赤狐九也会扑腾吧,他人高马大的,要是临死前想拉个垫背的,她可能还真有点抵抗不了。 杀完了鸡杀鱼,刀背用力一敲就把鱼敲晕了,杀不了赤狐九,索性把鱼当成赤狐九来泄愤,给他开膛破肚刮鳞,心泡肠子全给他掏出来,再分尸片肉! 那小模样狠得,咬牙切齿的,赤狐九靠在门框边上看,险些笑出声来。 好玩!刺激!他喜欢! 第二十九章 奶奶的,还不死!…… 白照南没把师妹丢了的事告诉叶灵予, 外出历练的弟子都被召集回了门派,叶灵予只当小师妹和大师兄去遥山界送药了。 当天夜里,晏洲安和三位长老宣布遣散所有五院和外门弟子, 给每位弟子发放遣散费。 众人哗然,很多像方简这样的人, 一辈子都在门派里生活, 现在突然要赶他们走, 让他们上哪里去? 家?早就没有家了。 可晏洲安态度坚决,说太初仙门气数已尽,留在这里, 除了死,没有别的选择。 战争又要开始了, 但现在不是才打到遥山界吗, 离平常界还有十万八千里呢。许多人不能理解。 白照南帮着一起给弟子们发放灵石, 他从小就长在太初,太初就是家, 师父就是爹,爹的话不能不听,但如果爹不要他了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大长老霍笙出来打圆场, 说也并不是真的不要大家了,如果战事结束,还有人愿意回来, 会敞开大门欢迎大家, 但现在太初的实力已经没办法再庇护那么多的人了。 叶灵予蹲在墙根底下,很多弟子领了钱就自己回去收拾东西了,他们的样子虽然颓丧, 但在知道真的没办法再留下来之后,依旧目标明确,是有去处的。 可她没有,她也是师父捡来的,包括这里很多人都是战乱之后掌门长老们捡来的,他们早就没有家了。 方简蹲在地上,白照南把灵石袋子递给他,他不接,背过身去,“我在太初几十年了,太初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死也死在这里。” 白照南没说话,灵石袋子搁在他脚边,继续下一个。 一直进行到傍晚时分,仍旧很多弟子不舍离去,有能力的内门弟子和长老可以寻找别的去处,很多已经事先联系好拜入其他宗门,如今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或是实在无家可归之人。 云静里同晏洲安商议,建议先把他们在山下安置下来,名义上还是太初的弟子,只是暂时不居住在门派里,将来愿意回来的还能回来,不愿意回来的也不勉强。 晏洲安同意,白照南很快去安排,方简被委以重任,让他势必照顾好每一个人,作为领头的师兄。方简用力点头,一个劲抹泪,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人修为哪怕再不济,毕竟也是有灵根的修士,这么多年也学了不少本领,就算回归田园也不会过得差。战争时期,吃饱穿暖,得半檐避雨,已经是最大的幸事。 但毕竟是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何况太初对他们从来不差,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弟子也是好的,这是人的一种精神寄托,起码得有个惦念不是。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走的几十个人也准备带到山下安置,叶灵予终于站起来,走到云静燃面前放狠话:“师父,你是不是也要赶我走,你敢赶我走我马上就把剑折断,然后在你面前切腹自尽。” 云静燃气得吹胡子瞪眼,“混账东西!你他娘想上哪儿去?是不是又皮痒欠揍了?” 叶灵予一愣,随即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啊啊啊,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赶我走的!” 云静燃扒拉她,“滚滚滚。” 白照南和谢灵砚同时松了口气,云静里看向谢灵砚,谢灵砚急忙摆手,“师父,别赶我走!” 其实萍西堡的人一大早就来接他了,但都让他打发了,门派正值危机关头,做人不能这么没道义。现在离开,无论以后是好是坏,都没办法再回来了,那在太初的这些年,以后回忆起来,也只剩遗憾,师兄师姐师妹,都不会喜欢他了,砚砚就没朋友了。 每个人都有不能离去的原因。 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门派里变得好冷清,叶灵予继续练剑,白照南帮师父整理账本,谢灵砚下山安置弟子,买田买地盖屋。 晏洲安和三位长老则约了消厄寺的檀台法师,和妙华仙宗的掌门玉宁子密谈。 指望叹仙盟是没有用的,他们眼中的大局是整个修界,并不会在其中一界上花费太多精力,资源是有限的,自家的事只能自家关起来门来说。 白照南心事重重,一直等到子夜长辈们密谈结束,求见掌门,晏洲安招手让他进去。 纪圆离开这几天,没人给皮卡车带糖,它好不容易见着人,看见是白照南又垂头丧气钻进窝里。 白照南行礼,晏洲安揉了揉眉心,先他一步开口,“纪圆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晏洲安说,她身上有一件保命的东西,非到关键时刻不会启动,威力极大。且这次被掳也是对她的一次考验,如果能在不启动法宝的前提安全归来,就说明他没有看走眼,她是值得托付的。 值得托付的? 白照南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很聪明,其实早就察觉到了。 话说得很明白了,晏洲安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好好活着,太初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 而赤狐九还在等纪圆给自己下毒。 晚饭时相安无事,赤狐九一点异相也没表现出来,临睡前,纪圆突发奇想要给他煮甜汤,捏着他的袖子问:“师兄,吃宵夜吗?喝点甜汤吧?” 赤狐九问:“什么甜汤?” 纪圆笑:“师兄忘啦,你每天都要喝我煮的甜汤的,很好喝的。” 哦?许镜清这么好福气?那他赤狐九也必须拥有,“喝!” 甜汤还是那个甜汤,只不过为了中和夹竹桃汁的苦味,糖就跟不要钱似的往里倒,赤狐九躺在床上都能闻见那股子腻死人的甜味。 甜汤煮好,直接一锅端到他面前,她可大方,小手一挥,“喝吧。” 赤狐九说:“你喂猪呢?” 纪圆说:“师兄你往日里都是要喝这么多的呀。”一边说话还一边眨巴眼睛给他放电。 赤狐九不啰嗦了,反正他绝对不会比许镜清差的,喝就喝。 脸盆那么大的一锅,他端起来连口气也不喘就喝完了,跟往里倒似的。 喝完纪圆把锅拿走,掏出帕子给他擦嘴,“瞧你,又没人跟你抢。” 喝死你个杀千刀的赤狐九,等着穿肠烂肚吧。 赤狐九一把捏住她手腕,直勾勾盯着她,纪圆满脸纯良无害,“怎么了呢?” 赤狐九笑,“没怎么,好喝。” 纪圆收回手:“那就歇息吧,不早了。” 赤狐九坚持要跟她睡一张床,他在消厄寺外那几天就发现许镜清夜夜与她私会,进屋就不出来了,直至将要天明时方才离去,两个人肯定是睡一张床的。 反正许镜清是怎么样的他也一样不能少。 纪圆平躺在床榻内侧,等他毒发,赤狐九感觉有点撑,睡不着,问:“我们平时真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 纪圆说是呀,不过师兄你是睡在地上的呀,师兄是真正的君子,是好人,起码要保持一臂的距离才行嗷。 赤狐九伸出手丈量,床这么小,若保持一臂,他还真得睡到地上去。 骗人。 赤狐九说:“你少忽悠我,我明明看见你们常常抱在一起,还牵手!”他说完马上就牵了她的手,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 纪圆不说话,也不挣扎,等他毒发。 她撑着眼皮没睡,赤狐九是撑得睡不着,闭着眼睛装睡。 太甜了,太撑了,他整个人就像泡在蜜罐里一样,要被腻死了,早知道就不逞英雄了。 可是也太好玩了,他兴奋。 大概三更时分,那只软绵的小手开始缓慢抽离,动作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出。 赤狐九双眼紧闭,神识却把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抽出手,慢慢起身,趴到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听他死没死。听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探鼻吸,摸他的脉搏。 赤狐九忍着痒和笑,没暴露。 奶奶的,还不死! 纪圆开始思考,是毒汁经过高温失效了还是他体质特殊? 那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他算了,纪圆掏出了捆灵谷的粗麻绳。 她俯身,双手轻轻把绳子从他脖子下穿过,打算先绕两圈,待会再用力一收。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发梢垂入颈项,她身上气息香甜,闭着眼睛的感受十分美好,当然如果脖子上没有套绳的话。 “你在做什么呢。”赤狐九睁开眼睛,看见她撩了裙子弯腰横骑在他胸前,手搂着他的脖子,握着麻绳,准备发力了。 “啊!”纪圆惊叫出声,但反应也是真的快,“嘿嘿,你怎么醒了呀。” 她保持姿势不变,脸上笑得可甜,“被你发现了。” 赤狐九说:“是啊,所以你这是在什么呢?” 纪圆说:“嘿嘿,你的生辰我没有准备礼物,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我想给你打个颈饰坠子啥的,但是又不想让你知道,惊喜嘛,所以趁你睡着偷偷量一下尺寸,嘿嘿。” 她想溜,赤狐九握住她的手腕,眯着眼笑:“真的吗?” 纪圆唔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作娇羞状,“你别这样嘛,我,我难为情。” 这是在害羞? 这是赤狐九万万没想到的,她花样这么多呢? 他松开她,双手抱头,姿态悠闲,“量吧,我等着你的礼物。” 纪圆飞快说了一句量好了,收起绳子就要下床,赤狐九拉住她翻身把人压在身下。四目相对,她视线清明,充满防备警惕,唇紧抿,哪样有半点害羞的样子。 赤狐九说:“为什么不害羞,你跟许镜清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看得可清楚,跟许镜清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昂着头看他,还会垫着脚尖跟他拥抱。 赤狐九不太服气,都是一张脸,究竟还有哪里不一样? 反正不管,许镜清有的他必须也要有,他说:“给我害羞。” 你他妈有病是吧? 纪圆有一瞬间憋不住想发作了,但想起他的喜怒无常,想起他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扔到河里,又露出一个标准的甜美的笑容,说话尾音转了两个弯,“师兄,我乖的。” 她垂下眼帘,缓慢凑近他,在他脸颊轻轻落了一个吻,歪头乖巧问:“可以吗?” 赤狐九不能动了,他的这具身体好像出现了故障,好像坏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本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惊讶地长大了嘴。 完蛋了。 也许是哪处机关卡住了,好半天都不能恢复正常,身下的人已经从他两臂撑起的缝隙间爬出去了,站在床边好奇问,“师兄,你死了吗?” 赤狐九试着操纵傀儡,傀儡还有知觉,可以听可以看,但就是动不了了,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纪圆走到他面前冲他招手,歪着脑袋看他,“师兄,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了?” 赤狐九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起身飞快抓了一把木球塞进墟鼎里,披上衣服大步出了寝殿。 门口的侍卫拦住他,“九殿下。”他袖子一挥把人扫开,直奔封印结界处。 这处封印结界是他们意外发现的,通往平常界的某座深山,隐藏在一条河底。 封印原本只是一条缝隙,不足手指粗细,花了很多年的时候才撕裂到现在这么大,可容三只巨大的六足垂天犀并排通过。目前该处封印修界还无人得知,这是他们必胜的关键。 身材高大魁梧的熊十一和熊十二守在结界处,见他来齐声问:“赤狐九,你想干什么?” 赤狐九说:“我要出去。” 熊十一说:“你在禁足期间,你忘了吗?” 赤狐九说:“傀儡坏了,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万一误了事,你负责?” 熊十二摇摇头,侧身让开,“让他去吧,十一,去告诉母亲。” 熊十一笑,“没用的跳蚤,剑骨放在你身上真是浪费。” 赤狐九走出两步,又停下脚步转身:“那我就是资质好,母亲就是喜欢我,愿意给我,你不服你也去要啊。” 熊十一握紧了手中兵器,呲着一嘴熊牙,恨不得扑上来把他撕碎,熊十二拦住他,摇头,“别冲动,母亲会不高兴的。” 赤狐九摆摆手大步往前,语调明快,“连人形都没办法拥有的废物,没有资格在背后谈论我,先努力长颗人脑袋出来再说吧!” 一队灰狼士兵将他送至封印处,在他纵身跃进的瞬间消除掉灵力波动产生的痕迹。 小屋里,纪圆推了他一把,发现他真的动不了,顿时喜出望外,觉得是毒药起作用。 她掏出麻绳把他捆了结实,又朝着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给老子死吧!” 第三十章 你乖乖的,陪我玩几天 屋子里嘘嘘梭梭一阵碎响, 听起来不太对劲,老头偷偷打开门缝往里瞧,就看见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正把捆成粽子的男人费力往外拖。 老头吓一跳, “你你你,这, 这……我什么也没看见。” 纪圆没说话, 赤狐九沉得要命, 她力气又小得可怜,杀人简单,抛尸费劲, 折腾好一通,才从床上挪到门口。 老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听了一会儿, 打开门出去, 把院子里堆草料的破三轮车推过来, 帮着她把人弄到车上,用稻草盖住。 老头问:“你把他杀了呀?怎么杀的?” 纪圆叉着腰喘粗气, “毒死的。” 老头哑然,半晌才道:“那……” 纪圆说:“不是晚饭,是宵夜,你没事。” 老头放心点点头, 暗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啊,不过这个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呗。 老头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纪圆说:“扔河里吧。”说着推上三轮车出去了。 四更天, 狗都睡了, 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三轮车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纪圆推着赤狐九到河边,没一会儿老头滚着一个石磨盘过来, 说:“用这个捆上。” 纪圆道了声谢,脸上一点没有杀人之后的负罪感和恐慌。她总觉得赤狐九肯定没有那么容易死,但这具‘尸体’必须要处理。 赤狐九被捆上石磨盘推到了河里,在寂静的深夜发出‘噗通’一声响,溅起好大的水花。 几圈涟漪荡过,河面很快恢复平静,纪圆拍拍手,说自己要走了。 老头这时候才后知后觉问:“这人究竟是谁。” 纪圆说:“异界妖人。” 啊,异界妖人,那没事了。老头问:“要不要去通知监进院?” 纪圆说:“我会去的,你回家去吧,不用管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老头说是,异界妖人已经快打过来了,他得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避避,也免得有人上门寻仇。 纪圆向他问过路,两个人在街头挥手告别。 赤狐九站在屋顶上看他们做完这一切,看着自己被捆上石磨盘沉了河,脸上居然还笑得出来。 传音玉佩没有了,她没有办法联系许镜清,只能先去往最近的监进院寻求庇护。 小镇名叫三江,距离最近设有监进院分院的城池平远城大概有五十多里。往日不常出门,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身上没有行路的法宝,只能一步一步走。 纪圆不敢在镇上久留,连夜出逃,月色模糊,夜晚山林行路不便,耳边不时传来缥缈夜鹭鸣蹄。 她杵着树枝一瘸一拐走,行至两山一处夹沟,不小心踩中了一处陷阱。 遥山界战事已起,尽管距离平常界还十分遥远,但已经有人趁着叹仙盟分身乏术,开始干坏事修习邪术。 这处山谷偏僻,又是通往平远城的必经之地,是个干坏事的好地方,路过的镇民或砍柴的樵夫已经有不少中招。 纪圆被大网吊在了树上,没多一会儿两个男人来到树下,将火把凑近一看,语气颇多欣喜,“是个女人!” 她被困在网里,没哭没喊没挣扎,节省力气。 两个男人把她放下来,见她老实也没动粗,把人扛走了。 两个瘦高个一路走一路商量,“那老道士不在,咱俩要不要先乐呵乐呵。” 后面那个嘿嘿奸笑两声,伸手进网里摸了一把她的小腿,入手肌肤嫩滑,顿时心痒难耐,催促前面那个快些行路。 约莫半刻,到达一处山洞,拨开掩盖的草木,七拐八拐,来到开阔处。 洞中璧上点着油灯,洞内四通八达,又有无数个小洞穴。纪圆四处看,有不少被绑来的人,大多是没有修为的凡人,老人、小孩、和女人被分类关押,缩在角落里。 他们被关押的时间应该不短了,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不太好闻。角落里还有破烂的女人衣物,沾满了血污。 在最大的一间洞穴内,纪圆看见一个血池,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炼丹炉,丹炉连通血池,以血助焰,炉下火苗红得诡异。 两个瘦高个将她扛进了一间小洞穴,里面还算干净,铺了一张简易的床。 纪圆被扔在床上,撑着胳膊坐起来,两个男人站在床边剪刀石头布,谁赢了谁先上。这两人身高模样极其相似,像双生子,纪圆最近看长得一样的人看惯了,心里竟然还有猜测赤狐九和许镜清的关系。 赤狐九就蹲在洞外树杈上,通过木夹子可以听见里面人的说话声,他正准备英雄救美来着,就听见里边纪圆说:“一起吧哥哥们。” 纪圆说:“两个人不好玩,三个人才刺激。” 这女人疯了? 赤狐九忍不了了,正准备进去观摩她三个人的刺激游戏,见树林里有个身穿蓝道袍,头戴五岳冠,怀抱拂尘的老道士缓步朝着洞穴走来。 洞里俩瘦高个同时转头,见刚刚绑来的小娘子半跪在床上,眨着一双大眼,声音甜糯,撩开裙摆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腿,说:“还等什么呀。” 赤狐九险些从树下跌下去。 老道士进了洞,他也悄无声息跟进去。 洞内纪圆主动上前,一左一右牵了两个瘦高个的手,掌心根须顿时疯长。 两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动作一滞,笑僵在脸上,唇边缓缓溢出鲜血,她手一松,他们身子同时软软倒下,嘴里噗噗往外冒着血。 她面无表情取了帕子擦手,第一次试着用那玩意杀人,效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老道士进洞,没见着看丹炉的两个瘦高个,垮着一张老脸去找人,先嗅到一股血腥气,快步入内,率先一掌拍出。 纪圆闪身一躲,那一掌擦着她左肩打过,顿时血流如注。 老道怒目而视,话不多说拂尘劈头再次打来,一柄黑剑已经从身后将他洞穿。 来着何人,竟有如此修为,直至死那一刻,老道士也没看见他的样子,脸着地扑倒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纪圆以为是许镜清来救他了,但只是短短一瞬。 剑名唤万魔,通体漆黑,是赤狐九的万魔剑。 她跪在地上,捂着肩膀看他,眸中泪光盈盈,千般委屈万般可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赤狐九哪敢信啊。 他亲自来了,没用跟许镜清一模一样的傀儡。 但那张脸,跟许镜清还是很像。 他穿一身黑,像是要跟许镜清特地区分开来,但五官至少有七分像,另外那三分,邪魅妖美居多,配上玩世不恭的表情,倒是相称得很。 这一定是赤狐九本九了,纪圆几乎可以肯定,之前那个是假的,或者是他的分.身。 他没死,亲自来收拾她来了,她不敢说话了。 赤狐九把剑在老道背上蹭干净,顺便踢了他一脚,又走到两个瘦高个尸体旁弯腰检查,好家伙,心碎了,稀碎的。 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偏就心碎成了一堆血水,她怎么做到的? 赤狐九又踢了尸体两脚,对纪圆说:“你还真是厉害,我小瞧你了。” 她跪在地上,半边身子被血浸透,仰着头眼泪汪汪看着他,装可怜。 赤狐九居高临下看着她,这女人是真可怜,可也是真狠呐,但这才好玩不是吗?她很厉害呢,但还不足以杀死他,他不怕。 他半蹲下身子,刺啦一下撕了她的袖子,在她的芥子袋里找了纱布缠上,他见过她给自己治伤的,根本不需要用药,她厉害着呢。 赤狐九一边包扎一边摇头,“你这本事我倒是第一次见,不过也就那样,遇见真正的厉害家伙,一巴掌就能把你拍死。” 是啊,小胳膊小腿细得根柳条似的,一折就断,皮肤那么嫩,一点磕碰就红了青了流血了,脆弱得不得了,但心也是真的狠啊。 赤狐九脱了外袍给她裹上,蹲在她面前,捧着她的手翻来覆去检查,“怎么弄的,让我见识见识。” 纪圆摇头,“你厉害,我不敢。” 这会儿倒是老实了,知道他厉害,惹不起,不敢了。 赤狐九咧着嘴笑,凑近了跟她说话,“你乖乖的,陪我玩几天就送你去逢春谷,我不会杀你,也不欺负你,怎么样,我可是跟许镜清约好的。” 纪圆不可置信,跟许镜清约好的,他们什么关系? 赤狐九说:“许镜清根本救不了你,他自身都快难保了,我既然有本事把你弄来,就有本事让他找不到,不然让他逮住我能有好果子吃吗?我跟他说好的,我也不会再伤害你,你就乖乖待几天,哄我高兴日子也能好过点。” 既然已经说开了,纪圆也打算问个清楚明白,“你们什么关系,这是你本来的样子吗,你们为什么长得这么像?他为什么相信你?” 赤狐九把她扛在肩上往外走,“你乖乖的,我就慢慢告诉你。” 她趴在他肩上,问他能不能顺道把洞里那些人放了,就是砍两刀的事,顺手嘛。 赤狐九说:“没问题,但是这是你求我做的第一件事,咱们有借有还。” 纪圆说好。 赤狐九一招手,套在铁牢上的锁链尽数断裂,他扛着人大步走出了山洞。 还是那个小镇,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老头已经连夜收拾东西跑路了,赤狐九理所当然霸占了他的家。 折腾一通,天都快亮了,赤狐九却兴奋得很,一点睡意没有,嚷嚷着要吃饭,让纪圆快点把手上的伤治好。 纪圆说:“那早饭就是还你昨晚救人的那笔账。” 赤狐九大咧咧往床上一躺,“行,做饭去吧。” 早饭给他做了肉包子,还去外面买了豆浆,切了两根老头自己腌的酸黄瓜。赤狐九吃得饱饱的,十分满意,“晚上我想吃你那天做的鱼。” 纪圆说可以,但是要交换,赤狐九说好。 到了晚上,真的给他做了鱼,他也吃了,纪圆收拾了碗筷洗干净手坐在他身边,问:“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赤狐九躺在床上,“来啊。” 她坐近了一点,伸手去摸,怎么摸都觉得不是像假的,出于报复的心理,狠狠捏了一把,还拧了半圈,皮肤马上泛红。 赤狐九龇牙咧嘴打掉她的手:“是真的!不用掐了!” 纪圆说:“是嘛,那你跟许镜清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长得这么像。” 赤狐九双手抱头,悠哉悠哉,“你猜啊。” 纪圆垮脸,“我们约好的,你吃了我的鱼,答应我的事呢,有借有还呢!” 赤狐九说:“对啊,我答应你了啊,但是我就是不告诉你!换个问题倒是可以考虑。” 纪圆怒了,“你怎么这样?” 赤狐九理所当然,“因为我是坏人啊,坏人出尔反尔很正常啊!” 第三十一章 我的好小叔,咱们都是一家…… 赤狐九吃完了晚饭, 坐在院子里老头的躺椅上纳凉,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扇风。 小镇院墙低矮,民风淳朴, 路过的邻居大娘好奇探头,“你是谁呀, 老刘头呢?” 赤狐九翘着二郎腿, 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我是他儿子, 他回老家去了。” 大娘上下打量他,知道老刘头确实有个儿子在仙门里学法术,却不想都长这么大了, “喂哟,老刘头的儿子呀, 这么多年不见, 竟生得这般俊俏了!” 院门没关, 大娘说着就进来,问他今年多大, 娶妻没有,说她远房亲戚家的小侄女今年刚笈笄,生得可水灵…… 赤狐九长到八十岁还没被人催过婚,拧着眉毛看她, “你再说一遍?” 他站起来,叉着腰,个子本来就高, 脸上表情更称不上友好, 修行之人身上威压甚重,大娘身子因畏惧而微微后仰,像只可怜的仓鼠。 纪圆刚巧端着大碗从屋里出来, 皱着眉头把碗往他面前一搡,“赶紧喝。” 这个杀千刀的看人家许镜清天天喝甜汤,他也要喝,反正许镜清有什么他就必须要有什么,没有就去抢,就是这么霸道,就是这么不讲理。 大娘一看俩人这架势,还以为纪圆是他媳妇呢,哈哈笑了两声缓解尴尬,“嗯嗯,真般配,呵呵……” 纪圆推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赤狐九端着甜汤,差点撒出来,偏头看她,“诶,我劝你跟我说话客气点,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俘虏知道吗?” 她确实是常常忘记自己是俘虏这件事来着,没啥可说的,哼了一声转身回屋。 大娘还站在那,听俩人对话感觉平时生活挺有情趣的,捂嘴偷乐。 赤狐九刚坐下准备喝甜汤,又抬起头来看她,“看什么看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他好凶啊!大娘吓跑了。 喝完了甜汤,赤狐九把碗往地上一搁,背着手出去遛弯了。 好巧不巧,遇见七巧节出来游船的那对夫妻,男人断了一条胳膊,妻子陪着坐在河边树荫下纳凉,看见他立马认出来了。 那天黑灯瞎火的,虽然是顶着许镜清那张脸,但他本人亦有七分相似,脸貌差不离,走路那股子嚣张气势却是一瞅一个准。 男人站起来喊人,“就是他,就是他打人!还把人姑娘扔到水里去!就是他!” 又有人认出他,“诶对对!就是他,七巧节那天,把织女庙里的嬷嬷赶出来了!还欺负一个小姑娘,我看见了!” 晚饭后出来遛弯纳凉的人多,乡里乡亲们都认识,吆喝一声都站起来骂他,“哪来的生瓜蛋子,这么嚣张!” 赤狐九才不怕他们,“老子前天才过的八十大寿!论辈分你还得管我叫声爷爷知道吗?有本事来啊,全部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赤狐九撸起袖子要跟他们干架,有人说你不就是仗着有点修为,你有本事别用法术啊,硬干啊。 赤狐九说硬干就硬干谁怕谁啊。 一帮老少爷们就在街面上干起来了,女人们拉不住,说别打啦别打啦,隔壁大娘也在场,拍着大腿嚷嚷,说这是老刘头家的儿子! 男人们说管他谁家儿子,正好代他爹教训教训,让他晓得锅儿为什么是铁造的。 可赤狐九常年练剑,就不算用法术不用剑,那也是个练家子。加之阿奴颜狼性教育,他小时候困兽场乱斗,长大了战场上刀口舔血的,普通老百姓哪里打得过他啊。 隔壁大娘起初还怕他挨揍,再一看,谁能揍得过他呀,他左一拳右一拳把人揍得满地爬,还站在那放狠话,“起来打啊,继续打的,刚才不是挺能的吗?” 隔壁大娘一看苗头不对,嘿搓嘿搓跑去老刘头院里扯着脖子喊:“老刘家媳妇!老刘家媳妇!你男人在街面上跟人打起来了!快去管管呀!” 纪圆出来一看,糟了,赤狐九果然不在! 她跟着大娘上街一看,赤狐九力拔千钧,一只胳膊扭了两个壮汉,脚底下还踩了一个,整个一土霸王,还耀武扬威在那喊:“来啊来啊接着来啊!” 他双手不得空,有人瞅准时机,跳起来一板砖就拍在他后脑勺上,顿时血流如注。 纪圆倒吸一口凉气,完蛋了!这下子他要杀人了! 赤狐九没用灵气护体,脑袋上给人一板砖拍懵了,站在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纪圆赶紧挤进去把他拽出来。 也亏得这一板砖,不然还真是难收场,女人们一窝蜂冲上去抢救自家男人,纪圆也拖着赤狐九赶紧往家跑。 赤狐九嘴巴大张着,看样子是给人拍傻了,纪圆扶他坐在床边拿帕子给他捂着脑袋,又跑出去挨个道歉赔钱。 要不是还想打听许镜清的事,她才不管这个皮孩子了,几十岁了还上街跟人打架。 但不得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别管多大年纪,在某些方面真是幼稚得可以。 飞速处理好,纪圆急忙赶回去,赤狐九还坐在床边,脑袋给人开了瓢,血流了半个身子,一身黑衣倒是不显,但手一摸全是血。 纪圆气死了,真是恨不得扇他两巴掌,“你就跟许镜清一个样!是不是亲兄弟啊你们,是亲兄弟吧!”一样的冲动,一样的做事欠考虑,一样的蠢。 还打架斗殴,这下好了,脑袋给人开瓢了,他以为他是热血高校小栗旬啊! 赤狐九呆呆坐在那,纪圆把他衣服扒了,只剩一条裤子,啪啪两巴掌给他拍在背上,立马红一片。 她合理怀疑许镜清跟赤狐九就是一个爹妈生的,若是没有血缘关系,这世上哪有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啊,还同样是天生剑骨。 但赤狐九是阿奴颜的儿子,阿奴颜是异界人,如果他们真的有关系,那许镜清是否也是阿奴颜所出,也拥有异界血脉,算半个异界人。 所以赤狐九常年戴着面具,就是因为他们长的太像,连个头身材都差不离。 难道是传闻中那位早逝的许家老爷年轻时跟阿奴颜生的吗?可修界之人,最是讲究遗传资质,许家老爷能生出这么优秀的两个孩子,仅仅只靠阿奴颜一个基因优秀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许家真有这么好的基因,就不仅仅是当平常界首富这样简单了,说句不夸张的,有那样的家底,挤下太初成为平常界第一仙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许家除了许镜清,没听说有谁拜入仙门。 疑问太多,许镜清的身世很重要,她必须得打听清楚,已经决定就从赤狐九身上下手。 但现在赤狐九还在发懵,脑袋上吧嗒吧嗒往下滴血,在背上流成了一条小溪,可见这一板砖拍得着实不轻。 纪圆把他脑袋上捂着的帕子拿下来拔开头发一看,好家伙,巴掌大那么一个口子,再不治真死了。 但把神识搁在这么个家伙身上太危险了,纪圆去厨房掂量了下烧菜那口大铁锅,觉得重量挺合适的,提着锅出来摸了摸赤狐九的额头,“我的好小叔,嫂嫂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乖哈。” 赤狐九茫然转头看她,纪圆两手操起大铁锅哐地往人额头上一砸,赤狐九脑袋转了两圈,身子软软倒下,晕了。 赤狐九身上有很多疤痕,都是陈年旧伤了,褐色的痕迹,一条一条,长长短短,遍布全身。 许镜清也受过很多伤,但他身上很干净,蟾木院长老是他的专职医修,他享受整个太初仙门最好的资源。相比之下,赤狐九在异界看起来并不怎么好过。 给他擦血的时候,纪圆又在他颈后发现了跟许镜清一样的十字印记。 许镜清拔剑的时候,颈后印记会裂开发出白光,剑柄自然出现在手中,轻轻一抽剑就从后脊拔.出来。 但赤狐九这个不太一样,印记是黑色的,周围有血痂,不似天生。 纪圆猜测他这个剑骨极有可能是人造的。 是啊,天生剑骨,几千年难遇,不是你想有想有就能有。 纪圆对这兄弟俩的身世充满好奇,小叔子虽然顽劣,但看在许镜清的份上,勉强给他治治伤,擦擦血吧。 纪圆心中再次感慨,我踏马实在是太善良了。 赤狐九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了,脑袋后面的瓢好了,但还是很痛,一摸额头,好大一个寿星包啊。 他想起昨天跟人在大街上干仗来着,掀开被子就要出去报仇,“敢打老子!” 纪圆按住他,“别惹事了,当心叹仙盟把你抓起来!” 赤狐九抿着唇一想,还挺聪明:“那你为什么没跑,也没把我交给叹仙盟?” 纪圆理了理裙子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我呀,什么都知道了。” 赤狐九额头高高肿着,看起来特别滑稽,“你知道什么?我脑袋上这个包是你打的吧?你以为我不记得了?” 纪圆笑:“我的好小叔,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出卖你呢?” 赤狐九凝眉,“你在说什么?” 纪圆说:“许镜清是你哥哥,那我可不就是你嫂嫂,你是我小叔子,我理应护着你,瞧我还给你治伤来着。虽然你是个可恶的异界妖人,但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赤狐九警惕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纪圆摊手,“这不明摆着的事吗?眼瞎了才看不出吧?”说着又像安抚小狗似的揉揉他的脑袋瓜,“看你这一身伤,阿奴颜对你是不是不太好,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说给嫂嫂听。” 赤狐九哈哈笑了两声,“你在套我的话?” 不得不说这小子确实比许镜清聪明很多,或许是成长环境不同导致的。 太初仙门是个和谐友爱的门派,许镜清沉迷于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久而久之养成那样的单纯性子。而异界崇尚武力,阿奴颜孩子又多,想要得到重用和喜爱,势必要付出许多辛苦。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一定很缺爱。 纪圆摇头叹气,将他的手抓过来搁在膝盖上,露出老母亲般的慈祥笑容,“你也别太难过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嫂嫂来疼你,哥哥也疼你,好不好,咱们去找哥哥,以后一家人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赤狐九眯着眼睛看她,反客为主拉住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那嫂嫂为何脱我衣裳?哥哥不在的日子一定很孤单吧,小九来陪嫂嫂吧。” 纪圆战术后仰,“诶,你这就不对了,老话说兄弟妻不可欺呢!” 赤狐九笑得邪性:“老话还说好吃不过饺子……” 第三十二章 小师妹能有什么坏心眼啊…… 每个大界与大界之间都有结界分隔, 许镜清穿过界门的时候,嗅到了空气里气味的变化。 遥山界的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味道,许镜清转头问来接引他的羽林军士兵, “你有闻到什么吗?” 对方疑惑,“什么?” 许镜清摇摇头, 没说话。这种味道很奇怪, 闻起来并不讨厌, 却又找不到可以形容它味道的任何类似的东西,时间长了,就渐渐感受不到了。 “不过说起来, 是有一件事很奇怪。”身穿暗银铠甲的士兵说:“异界妖人占领太和城之后,每天夜里城内都会点燃狼烟, 烟黑色无味, 也无其他讯号, 但夜夜都点,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许镜清皱眉, 那怪味很可能就是来自于此狼烟了,可为什么他会说没有味道呢? 小兵见到他很兴奋,尊他一声师兄,“许师兄,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异界妖人太嚣张了,林指挥使眼睛受伤之后, 妖人们士气大增, 昨日又往前推进了三十里,今天你来,相信明天就可以把他们打回去!” 小兵兴高采烈说着, 许镜清却反应平平。打架很无聊,就是挥剑砍砍砍,没有在师妹身边开心,想师妹了。 师妹不在,他心情也不好,闷闷的。身边的人聒噪不休,烦躁,他摸了摸胸口的平安符催促,“快些去军营吧。” 御剑去军营的路上,许镜清掏出小青蛙来看,可小青蛙一定动静也没有,没有呱呱叫也没有蹦蹦跳。离跟赤狐九约定的日子还有两天,两天以后,就能看见师妹了。 平常界赤狐九也终于准备动身了,他把乡里乡亲的得罪了个遍,现在已是过街耗子人人喊打,连带着老刘头也一起被骂,说养不教父之过。 赤狐九叉着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叽里咕噜骂,“我可没爹,生下来就没见过爹!” 纪圆蒸了很多包子打算路上吃,这时候好奇问:“你不是赤狐吗?听说阿奴颜都是用父亲的种族和出生的顺序来给你们起名字的,你爹应该是赤狐吧?” 这女人又在套他话了,他可不上当,“你管我!” 纪圆说:“那你的兽形应该也是赤狐吧?你有几条尾巴呀?” 赤狐九说:“你管我!” 纪圆也不生气,收拾好东西,又在灶台上搁了几块灵石,冲他扬下巴,“走吧。” 赤狐九很少把他的万魔剑拿出来,这时候两个人赶路也是乘一只木飞船,这种船在修界很常见,是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飞在天上倒是不怎么引人瞩目。 木船外部普通,内部装饰却很精致,里面很多有趣的木傀儡,甚至还有摇摇马。相处这两天纪圆也看出来了,他又懒又馋还幼稚,有事没事就往床上一躺,嚷嚷要吃这个要吃那个,跟个小孩似的。 纪圆坐在木船窗边,给他竖大拇指,夸他傀儡术一级棒,赤狐九得意洋洋,“算你有眼光。” 她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毫不吝啬对他的赞美和崇拜,赤狐九躺在床上,觉得她离得有点远,打了个响指她坐的那张凳子腿就动起来走到面前。 纪圆吓一跳,低着头四处看,“哇,好厉害。” 赤狐九被夸得有点飘飘然,“那当然,从我会做傀儡开始就没人能打得了我,困兽场那帮笨蛋还以为自己多能耐呢,其实只是在跟我的傀儡对打,我最厉害的时候可以同时控制十多只傀儡呢。” 他喜怒无常,说着又想起来昨天脑袋让人开瓢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恶狠狠说:“还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可恶的凡人!” 纪圆赶紧哄他,“快别生气了,我给你捏捏胳膊。” 纪圆尽心尽力给他捏胳膊,时不时问一句力道合不合适呀,舒不舒服呀,赤狐九虽是在享受着,可没忘了这女人两面三刀的本性,“你是在讨好我吗?” 纪圆说:“是呀。” 赤狐九问:“你肚子里又憋了什么坏水?” 纪圆歪头,“难道我不能对你好吗?” 赤狐九抽回胳膊,“你又想害我?下毒还是捆大石头扔河里?还是用铁锅砸我?我可不会再上当!” 纪圆表情一下有点受伤,垂下眼帘,难过笑笑,“原来你都是这么想我的,好吧。”她说着起身,又坐到了窗边,离他远远的,托腮看着窗外的云。 咦?赤狐九坐起来往那边看了一眼,怎么会这样? 他不自觉摸了摸脸,开始想一个问题。 傀儡真的会中毒吗? 傀儡是不会中毒的,木头怎么会中毒呢,可是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坏掉啊,太奇怪了,是机关出了问题还是他出了问题? 一直到傍晚,纪圆都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叫她她也答应,但回答也非常简省,不是‘嗯’就是‘哦’。 赤狐九是受不了冷落的,在床上扳命,“我饿了!我要吃饭!” 纪圆给他拿了几个冷包子,有点累了,就趴在窗边桌上睡觉。 赤狐九吃完包子轻手轻脚走过去看,她睡着了,睫毛长长,脸蛋粉白,嘴巴微微嘟着,样子好乖。蹲下身凑近,她身上也甜甜香香的,好闻,跟那些野蛮霸道的异界女人不一样。 其实赤狐九这种在异界也不太受欢迎,异界女人喜欢壮实的,像小山一样魁梧的男人。 他看了一会儿,又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凑到她耳朵边啊地大喊一声,纪圆惊醒,吓得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本来以为她会生气,手指头戳着人骂,或是拽着人的袖子,眼里转着泪说别欺负我。 但都没有,她脸色很快恢复平静,揉揉眉心起身站到窗边,看月亮看星星,就是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九九被漠视了!九九不可思议! “喂!”赤狐九大声说:“你干嘛不理我。” 纪圆转身,并着腿靠在窗边,长发被风吹得飞扬,她顺手别在耳后,动作自然流露女子柔美,声音充满无奈和疲惫,“我累了。” 她说我天不亮就起来给你做早饭,然后蒸包子,收拾东西,跟着一起赶路,确实是累了。好不容易打个盹,还被你吓醒,我不是傀儡,我是人,我会累的。 她说你之前那样对我,我都没怎么计较对吗,还给你治伤给你做饭,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我呢? 赤狐九惊呆了,她竟然让他体谅她!她说她没计较! 合着给他下毒,又要勒死他,又把他沉尸河底那个人不是她?在山洞里杀人的那个不是她? 这个女人,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啊!她怎么能委屈巴巴说出这种话啊! 可是可是…… 纪圆转身,不再看他,纤瘦的背影看起来冷漠又抗拒,她说:“既然你讨厌我,我就不烦你了。” 啊?赤狐九又傻了,他什么时候说讨厌她了? 不讨厌的呀,讨厌的话,会冒着被母亲责罚的风险,被叹仙盟抓住的风险,本尊亲自跑到这里来,就为了跟她在这唧唧歪歪浪费时间吗? 赤狐九有些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一脚就把碍事的凳子踹飞了,长腿大步迈出,把人往肩上一扛,哐地一声关上窗户,快速走到床边把她放下,枕头塞进她怀里,“那,那你累了睡觉嘛,睡觉呀。” 是呀,累了就睡觉啊,站在那干嘛。 纪圆垂着眼帘,蔫巴巴懒洋洋蹬了鞋子,抱着枕头滚入了床榻内侧,却依旧背对着他。 赤狐九坐在床边,嘟着嘴,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想跟她玩跟她说话,但她看起来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打算理人。 他无聊,上床,揪着她垂散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圈圈,特别委屈,“你干嘛突然这样啊。” 沉默许久,纪圆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了解你,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为什么这么防备我,既然讨厌我,为什么不放我走。” 赤狐九跪在榻上玩她的头发,将信将疑,“你是说真的?” 纪圆翻身起来,耷拉着肩,看起来比他还委屈,“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啊,我又打不过你,你长得又高大又帅气,还那么厉害,傀儡术又一级棒。” 纪圆说九九聪明,比傻哥哥许镜清聪明一百遍,大家都长得差不多,身量个头都差不多,但是你比他聪明太多了,他骑马,呸,御剑也撵不上你! 赤狐九愣了一下,笑着牵着她的手晃,“果然还是你有眼光,人人都说他比我强,只有你说我比他强。” 纪圆揉揉他的脑袋瓜,“他笨死了,只会死练剑,什么也不懂,以前我真是瞎了狗眼,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我真是有眼无珠。” 两个人手拉着手跪坐在床上谈心,赤狐九憨憨地笑:“你这样说我真高兴,母亲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许镜清有的我也要有,所以他有剑骨我也有剑骨……不过你应该看过了,我的剑骨不是天生的,母亲对我也并不十分满意。” 严格意义上来说,许镜清是阿奴颜唯一一个以人的形态生育的孩子。但不知为何,她没能把这个孩子带回异界,她之后萌发了自创剑骨的想法。 阿奴颜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发现天生剑骨的厉害之后,她花了很多时间去做实验。 万魔剑是由异界可以寻到的最好最顶级的材料锻造,需要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从后颈切个口子,剑直直插.进去,起码有二十多年的时间都没办法弯腰,这期间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剑胚与身体融合带来的痛苦。直到剑胚跟身体彻底融为一起,可自由幻化。 赤狐九偷偷告诉纪圆,“其实我有三种血脉,母亲的,赤狐的,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应该是许镜清他爹的吧?不然为什么我们那么像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爹是谁。” 纪圆惊呆了,“三种血脉?怎么孕育?”超越常识了呀! 帷帐被放了下来,两个人躲在里面,谈论禁忌话题,连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许多。赤狐九超小声,“用蛋啊,然后往蛋里注入精血,再把蛋孵出来就好啦。” 不得不说阿奴颜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人,不过既然能下蛋,那她的原形大概率是某种鸟类了。 赤狐九很为自己的血脉感到得意,“那九个蛋里,我是唯一一个存活的,还成功容纳了剑骨,所以母亲最喜欢我。在我之后出生的,精血用尽,没有人族的血脉,都无法幻化出完整的人形。” 纪圆好奇,“那你有兽形吗?” 赤狐九更是得意,“当然,我还有九条尾巴。” 纪圆猜测或许阿奴颜是用了什么特殊方法,才使孩子能完美遗传到父亲的优秀根骨,所以两兄弟才能长得这么像,赤狐九兽形依旧是狐。 但父亲依旧成谜,究竟是不是那位早逝的许家老爷呢? 她脑子绕了一大圈,又绕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上,“那你母亲岂不是有很多男宠?” 赤狐九说:“还行吧,也就几十个,挑选的都是血脉资质最为优秀的。” 啊!真是,了不起的阿奴颜! 赤狐九抓着她的手摇啊摇,“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也是第一个见过我原本长相的修界人。” 纪圆说:“啊……挺荣幸的。” 赤狐九一下变得很严肃,“你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如果不跟我回异界,真的很难收场。” 纪圆说:“回异界干嘛?” 赤狐九说:“用你们修界的话来说,就是成亲,或是结为道侣。” 纪圆快速抽回手尴尬笑,“啊,我的好小叔,嫂嫂只是关心你来着……” 第三十三章 我也很想你 最后一天, 已经快抵达界门,赤狐九收了木船带着纪圆在山坡上放风。 赤狐九叼着狗尾巴草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纪圆在河边给他烤鱼。 鱼烤好递到他面前, 纪圆说:“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从昨夜开始, 她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 态度开始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不叫他九九了, 也不夸他聪明了,半夜还把他从床上踢下去,醒来说自己梦游不记得了, 一脸无辜。 赤狐九呸掉草茎接过鱼,“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坏最坏的修界女人!” 纪圆去河边洗干净手拢了裙子坐在一旁, “那你见过的女人还真少。” 赤狐九说:“我见过的是不多, 但你是真的坏!” 纪圆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待坏东西,我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就像杀死那两个瘦高个一样。 赤狐九不说话了, 埋头吃鱼,纪圆起身往山坡上走,打算躺到坡顶上的大榕树下睡个午觉。 明天一早她就可以离开这个混蛋了,不过赤狐九虽然浑, 也还算讲信用,算是唯一的优点了吧。 赤狐九转头看,天气晴朗, 阳光明媚, 山上风很大,她走在山坡上,裙子被风吹得飞扬, 人好像随时都能跟着风飞起来,根本抓不住。 他抓不住。 他闷着头吃鱼,把每一根刺上的肉都吃干净,明天过后就吃不到了。吃完去河边捧了两口水喝,看着水波里荡漾的自己,觉得很奇怪。 他快速撩水洗了两把脸,直起腰大步往坡顶上走。树下铺了一张大花布,四个角用石头压着,她就躺在花布上,枕着一个小枕头,闭着眼睛睡觉。 赤狐九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躺下,侧身撑着脑袋看她,“明天之后,你会想我吗。” 没有回答。 赤狐九觉得自己指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很难形容,就是想到要跟她分别时,他心里有舍不得。 第一天,他把她抓来,用树枝打她的手,把她扔到了河里,拔了她的花,三件事。之后她给他下毒,沉尸河底,用铁锅砸他,一件一件还回来。 睚眦必报的女人,不仅如此,还骗他,玩弄他,把他哄得团团转,到手之后一脚蹬开,咒他死,让他吃饱好上路。 就这么一个坏女人,相处不到五天,他竟然会舍不得。 他真就怕明天反悔又不愿意放她走了,决定把话都在今天说完,于是又问了一遍,“明天之后,你会想我吗。” 纪圆装聋,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背对他。 赤狐九舔了舔唇,笑了一下,“其实我告诉你的那些,在异界都不是秘密,许镜清有异界人的血脉,他是异界女王阿奴颜的儿子,每个人都知道。” 纪圆终于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赤狐九自顾点头,所以她只对许镜清的事情上心,为了打听许镜清的事,愿意在他身边委曲求全。 如果那些都不足以让她铭记,他有更好的办法。 赤狐九说:“你知道又怎么样呢,你救不了他的,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纪圆凝眉,“你什么意思。” 赤狐九说:“这就是命。” 纪圆问:“你们有什么计划,你们要杀他,还是把他抓走?” 赤狐九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她脸色变了几变,看样子打算故技重施,赤狐九噗呲一下笑出声,“你别演了,我今天就放你走,现在我要做最后一件事。” 他话说完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握住她肩膀把她推倒在草地上,俯身含住她的唇,用力咬了一口。 是咬,不是吻,血珠很快就冒出来,舌尖飞快一卷,再用力吮一口,人爬起来就往山下跑。 纪圆挣扎爬起来,赤狐九已经跑到了山坡下,她气急败坏捡起石头扔他,“王八蛋!” 赤狐九冲她挥手,“记得你答应我的生辰礼物,下次见面就给我好不好!” 纪圆叉腰骂,“你大爷的!有本事以后别落我手上,不然看我弄不弄死你就完事!” 赤狐九手拢在耳朵边,“你说什么?” 纪圆还想再骂,看见他已经提步往山上走,她吓得大叫一声,大花布都不要了,转头就跑,直朝着界门的方向跑。 赤狐九舔舔唇,坏女人的毒汁甜的呢,真是要命。 纪圆吓坏了,过界门的时候给看门的守卫说赤狐九就在附近,提醒他们小心,异界妖人已经混进来了。 守卫驱赶她,说羽林军守卫森严,根本不可能会有人能混得进来。 纪圆恍然大悟,是啊,封印有羽林军守卫,赤狐九那么大一个人是怎么混进来,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有什么秘密出口吗。 她没有传音玉佩,无法联络师门,打听到了遥山界的监进院,拿着孔萩云的信,希望能见到个管事的,跟他们说下情况,提个醒什么的。 关于许镜清的事她不敢告诉别人,但赤狐九的行踪总归可以吧,叹仙盟不是还贴告示悬赏来着。 但这里是遥山界,孔萩云的信并不管用,她连监进院的大门都进不去,看门的侍卫嫌她烦,把她撵到了大街上。 纪圆垂着手站在街面上,第一次有为修界未来感到担忧。原来遥山界就这个样子啊,怪不得连封印也看不住,一夜就丢了太和城,还需要去请许镜清来帮忙。 她一肚子气正找不到地方发,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转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三十来岁,普通农夫打扮。 纪圆疑惑,“你是……?” 男人咧嘴笑起来,“说你聪明是真聪明,蠢也是真的蠢。”坏也是真坏,之前说得好好的,现在转身就要把他卖了。 这一笑,纪圆立马认出来了,“赤狐九!”他又用傀儡混进来了! 赤狐九说:“修界之人狂妄自大,就算你把实情全部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除你之外,没有人见过我真正的样子。更何况,这里是遥山界,如果让他们知道许镜清的身世,他们会如何看待他?” 赤狐九让她别耽搁了,赶紧拿着信去逢春谷吧,遥山界并不如平常界那么安全,他得去办正事了,没办法再看着她了。 他最后交代几句,转身汇入人流,不起眼的脸和装扮,很快就寻不见了踪影。 其实他说得一点没错,遥山界的不友好,她已经感受到了。 丢了传音玉佩,师门里发生的事纪圆还全然不知,乖乖遵守掌门的话,拿着信去逢春谷报到,打算先找到许镜清。 过程倒是进行得挺顺利的,逢春谷的人看过信,马上给她安排了住处。 不过非常时期,谷里暂时不开课,每天都有很多伤兵从战场上抬下来,有人带着她一起帮忙照顾伤员,也算提前适应。 但想见许镜清,还是很难。 “他在前线,你现在见不到的,师妹也不行。”领着她一起照顾伤兵的医修楚音说,“那边现在看得可严,除了伤员一律不准外出,就怕有异界妖人跟着混出来。” 纪圆觉得好笑,赤狐九的傀儡满大街晃悠,就是叹仙盟所谓的看得严。 照顾伤员,无非就是换药,处理伤口,洗绷带之类的。亏得许镜清,她现在做这些事倒是趁手得很。 但真正的战争还是残酷很多,能抬到后方治疗的伤员都伤得很重,断胳膊断腿的,毁容的,被妖兽利爪开膛破肚的比比皆是。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黏滑湿热的鲜血让她一阵阵胆寒,不由自主担心起许镜清,爱和惦念通过一枚小小的木制平安符传递。 逢春谷是医宗,自然是不缺人手,但顶级的医修已经调配到战场上去了,留在后方的,都是年轻一代的弟子。 楚音是年轻一代弟子里的大师姐,因为孔萩云的信,逢春谷对纪圆还算重视,把她交给楚音带,毕竟他们还得指望许镜清在战场上多杀几只妖兽。 当天一直忙到深夜,念着她初来乍到,楚音让她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值夜。 纪圆回去给她煮了一小碗粥,又陪她坐了一会儿方才回去睡觉。 路上经过一小片紫竹林,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记忆倒退至离开太初仙门的前一晚。 风拂过,月色一如那日,许镜清就站在竹林里,远远看着她,满面愁苦,问她是不是想换组,是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 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那么那么想他,想见他,想拥抱他。 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才会看到竹林尽头那个飞奔而至的白影,快到她连残影都看不清,被结结实实抱了一个满怀。 这个拥抱激烈到她全身的骨骼都在痛,心都颤动得漏跳了两拍,随时而来的是令人感到窒息的拥挤,冷松的苦味笼罩着,呼吸困难。 她闭上眼睛圈住他的腰,感受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项,他的声音贴着耳廓传达,酥酥麻麻钻进耳朵里,“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想到整宿整宿都睡不着,只能抱着枕头,蜷缩着身体,一遍又一遍回想相处时的那些点点滴滴。 她像疯长的藤蔓缠绕了他,包裹了他,填满了他,同时保护着他,那些黑暗里张牙舞爪的影子无法靠近他一步,他有了可以抵挡的盾,有了一个小小的,可遮风避雨的港湾。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她说:“我也很想你。” 许镜清弓着身子,鼻尖抵在她颈侧,用力的大口的呼吸,把她的味道吸入肺腑,放任她的入侵,沉沦占有。 四周静得出奇,她脑袋抵着她的胸膛,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又急又快的心跳声。 时间和分离将思念发酵,原来喜欢一个人,想见一个人,是这样的蚀骨滋味。 纪圆脸颊贴着他的衣襟轻轻蹭了蹭,手用力环抱住他,“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不好。”他唇瓣擦过她颈侧细软的皮肉,鼻息吐息湿热滚烫,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睫毛上下扫动带来的轻微酥痒感。 他说他很不好,“离开你,五天四夜,没有合眼。”也曾试图入睡,但只要一闭眼,那个声音就一遍一遍催促着。 “回来——” “回来——” 魔咒一般。 “我错了。”许镜清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他喋喋不休说了很多,或许是因为连日没有休息好,说话语无伦次,时常说着说着又忘了下一句,又从头开始,说的东西很乱很碎,没有重点。 纪圆耐心听着,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抚。 最后的最后,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无话可说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我离不开你。” 第三十四章 我们现在是道侣了 他或许都不懂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爱,只是遵从身体的本能和心中的渴求,对她说。 我离不开你。 颈侧一小块皮肤被吻住了, 舌尖扫过,齿关渐渐用力, 收紧, 直到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她忍着疼,一声不吭。 纪圆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或许这是许镜清独特的表达爱的方式, 谁能知道傻子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很危险,无论是自身还是环绕四周的人和事, 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根本不可控, 充满未知和挑战。选择在一起,就要面临各种危险, 同时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若是往常,这种无法预知的存在,纪圆是避之不及的,她会躲得远远的, 爆炸时的一点火星也别溅到。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选择逃避,也不再畏惧。当然或许更多的原因是逃不掉了, 他狗屁膏药似的粘定人不放, 笨拙地搞砸周围的一切,又笨拙地修复,笨拙地讨好, 迁就,笨拙的表达喜欢。 她处在感情的被动方,看似随和,其实一道一道的门把人阻隔在外,他就一扇一扇地撞破,冲进来。就像刚才那个拥抱,撞得她肋骨生疼,撞进了她的心里面,他再枕头被子掏出来往地上一躺,赖着不走了。 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颈侧刺痛,被他咬破了一个小口,许久他才粗喘着离开,唇畔染血殷红,拉开一侧衣领,弯腰把脖子凑到她面前,“也选一块地方咬吧。” “啊?”纪圆不明白,“为什么?” 许镜清样子很着急,催促着,“求求你了,快。”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啊,难不成阿奴颜还有吸血鬼血统?许镜清有喝血的嗜好?她心说这也不是一个世界观啊。 他说话也说不清,一个劲催促她快些咬,纪圆没办法,只能凑上去小小亲了一口。 许镜清表情痛苦,“咬!” 他要她用力,把皮肤咬破,流出血来。纪圆说:“可是会痛呀。” 他哑声回答,“别管!” 好吧,她含住了他脖子上一小块皮肤,使了几次力才敢咬下去,感觉到腥甜就急忙松口。 许镜清抬手快速在伤口沾了血,食指在她脖子上那处伤口画了一个图案,又抓着她的手在她脖子上沾了血,举至面前,“画一个你喜欢的图案。” 纪圆一脸懵,“什么?” 许镜清说:“画一朵小花吧。” 画一朵小花吧,就是简简单单的五片花瓣的小白花,下雨的时候会从她脑袋上一下冒出来的小白花。 好吧,看在我们这么久不见的份上。 纪圆勾住他的脖子,手指沾着他伤口上冒出的血,画出了一朵五片花瓣的小花,指尖离开的一瞬,她同时感觉脖子上像被烫了一下。 “呀!什么!”她伸手一摸,被咬破的伤口却已经没有了,也感觉不到痛了。 许镜清牵着她走到月亮底下,弯下腰歪着脑袋给她看,问:“有什么?” 纪圆扶着他的肩垫着脚看,“一朵,金色的小花?什么时候出现的?” 许镜清拨开她颈侧的头发,指腹轻轻磨挲,他给她画了一只小蝴蝶,也是金色的,“这是道侣盟契。” 纪圆表情一下僵住,“你!什么……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能偷偷跟我结道侣盟契啊!” 许镜清面无愧色,“我没有偷偷,你也咬我了。” 修界结契,无需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也无需结侣大典传世之礼。既已入道,自然该摒弃凡间俗礼,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以结契时无需大张旗鼓告知,方式也十分私密。 修界爱侣,若是互通心意,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就你咬我一口,我也咬你一口,混着血在对方身上画一个小小的印记,印记显现,自然缔结道侣盟契。 听起来是很浪漫的事情,但也同样残酷,如果对方心里有一丁点不愿意不喜欢,结契都不会成功。同样,以后感情出现状况或是一方身死,印记也会慢慢变淡直至消失。 道侣盟契更加简单,自由,甚至还能增加情.趣,因为印记可以画在身上任何一个地方。 纪圆是听说过道侣盟契的,但她不知道实施也这么简单。 整个结契过程不到半刻钟,她从他的师妹变成了他的道侣。 纪圆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这个家伙事先不告诉她,上来就咬她一口,还逼着她也咬,那模样特别着急,好像要是不按照他说的做,他马上就能哭出来似的。 她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为了哄他,稀里糊涂就照做了。 看吧,傻子其实惯会装惯会演,傻只是他的面具,连她这个老戏骨也骗过啦! 不要脸! 她生气,“你不要脸!” 许镜清说:“可是书上说了,如果两个人互相喜欢,身上都会出现印记,代表结契成功,我没有想到……” 是啊,毫无准备,一次成功,那说明啥,说明师妹也喜欢他呗!许镜清说:“你也喜欢我的。” “你放屁!”纪圆说:“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许镜清说:“我不懂,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纪圆抬头看他,他竟然就用这种平静的语气和表情把这种话说出来了!像念书一样一字一句说出来了! 折寿啦! 纪圆真是遇见对手了,他刚刚那个样子,抱着她说想她,说好几天没睡觉,特别的委屈,然后模样又特别着急的让她咬一口,合着都是骗人的。 骗她放松警惕,然后像在草丛里埋伏了许久的豹子突然发动袭击,一口咬住她的后颈把她叼回窝里,宣布:以后咱们就是道侣。 贱人! 她气咻咻抱着胳膊往回走,“你怎么可以这么霸道啊,你都不问问我。” 许镜清跟在后面,“如果你不喜欢,结契自然不会成功。” 他这是把她的脸皮撕下来放在地上踩啊,纪圆好后悔啊,她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啊,好气啊! 而且他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真的好欠揍啊。 她一路回去自己住处,推开门,许镜清也跟着进来,她转头,“你干嘛。” 许镜清说:“我们现在是道侣了。” 遥山界羽林军的副指挥使高寒告诉他,结契之后,需要进行一些小小的活动来纪念一下。 许镜清牵起她的手半拖半拽的往床边走,“军中纪律严明,我只有半个时辰了,我们速战速决。” “啊?”纪圆被他抱到了床上,如果点灯的话一定能看见她脸红得快滴血了,连说话也结巴,“什,什,什么……” 许镜清已经开始脱衣服,“睡觉。” 纪圆脑袋又嗡的一声,紧张得脚趾都缩起来了,“可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太快了……” 许镜清说:“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 纪圆表情呆滞,心中几番挣扎,开口的话却是:“那,那你,温柔一点。” 许镜清说嗯,然后掏出毯子枕头,温柔地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指,躺在地上睡觉了。 …… 像从百丈高空坠落深海,呼啸而过的风声后水一下涌进来灌满了口鼻,她感觉到窒息。 纪圆嘴巴渐渐大张,从小腹丹田处烧起了一把火,呼啦一下就烧到了头顶,如果脑袋上顶个水壶的话,已经冒开了。 可许镜清无知无觉,似乎是遗漏了什么,他又睁开了眼睛,拉了一下她的裙角,仪式终于完整,心满意足闭上眼睛进入甜甜的梦乡。 纪圆坐在床边,忍住想大叫一声和砸东西骂娘的冲动,听着他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平缓。 算了。 她恨他的笨拙,也爱他的笨拙。 但今天确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总归还得来点实际的东西才行。 火焰熄灭,她俯下身,凑近,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唇。如果他醒着的话,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呢,但这样也挺好的。 纪圆没睡,他说他只有半个时辰就要走了,他永远都是这么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得想想办法,不能总是让他这么跑,太辛苦了。 已经四更天,她撑着没睡,许镜清醒来时她还坐在那,他问,“怎么不休息。” 纪圆摇头,许镜清快速穿衣服收拾东西,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赤狐九有没有欺负你。” 纪圆说:“有。” 许镜清说:“下次遇见我杀了他。” 纪圆说:“嗯。” “抱抱我吧。”他说:“抱一下就走了,明晚再来。” 纪圆伸手拥抱他,他埋头在她颈侧深嗅,声音闷闷的,“有了道侣盟契,我就再也不怕把你弄丢了,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你。” 纪圆说:“我不会走那么远的,你一定会很容易就找到我的。” 他弯下腰给她脱鞋,把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轻轻拍了拍,“睡觉,我走了。” 她一下有点委屈,眼睛花冒出来,不想耽搁他忍着哽咽没出声,点点头。 他走了。 门一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抱着被子哭起来了,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脸埋在被子里哭了一会儿,身子突然飘起来,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许镜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托着她的后脑把她摁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怎么了?” 她闷在他胸口,“你怎么回来了。” 许镜清说:“我感觉到你难过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或许是因为道侣盟契,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他感觉到她的难过了,酸溜溜的,像拿小针扎似的,可难受可委屈了。他吓坏了,踩着剑又急急忙忙回来了。 她缩在他怀里抽抽搭搭,“你这样,我,我很没有面子。” 许镜清着急,“我不走了,你别哭了,你哭,我也想哭。” 她手背抹眼泪,“你走吧,我不难过了,我好了。” 他确实必须得走了,最近战事频繁,虽然不是正式的羽林军,也担了个前锋使的虚职,身不由己。 他指腹抹去她脸颊泪痕,弯腰看她,“真的?” 纪圆快速整理好表情,“真的。”她起身牵着他走到门口,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小情绪,“快去吧,他们需要你,我在这里很安全,别担心。” 许镜清抿唇,牵着她的手撒娇,“那亲我一下。” 要是真亲起来,怕是又得耽误好一会儿,她板着脸,“你睡着的时候我亲过的了。” 许镜清睁大眼睛,“哪里!” 纪圆指他的嘴巴。 他一下捂住口鼻,怂着肩膀跑走了。 纪圆不屑嘁了一声,“这点出息。”才亲了一小下就这样,真做点什么还了得,他还不得长对翅膀飞到天上去! 第三十五章 朝着他用力奔赴 次日, 在药房外水渠边洗纱布的时候,楚音发现了纪圆脖颈处的金色小蝴蝶。 楚音甩了甩手上的水,拨开她垂落的长发, 阳光照射下金色小蝶似振翅欲飞,素白的指尖轻轻划过, 楚音说:“这是道侣盟契。” 纪圆毫不避讳, “嗯。” 楚音说:“我昨晚回去的路上, 看见许镜清了,他捂着嘴从你屋里跑出来。” 楚音说当时天都已经快亮了,他脸上全是血, 手捂着,血从指缝里溢出来, 把她吓坏了。 出于医修救死扶伤的本能, 她冲他喊了一声, 许镜清却跑得更快了,踩着剑咻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楚音手蘸了蘸水甩出去, “就是这样,咻地一下,就消失了,我还以为他被谁打了, 现在一看,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结道侣了。”楚音低头笑笑,“真好。” 楚音个子比她略高些, 很瘦, 袖子挽到肘部,手臂细长但看起来很有力量。 纪圆歪头看她,她手掌撑在水池底, 垂着脑袋,长发垂下盖住脸,看不清表情。 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在水里,吧嗒吧嗒,被水流动的声音掩盖了。纪圆安静立在一旁,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搅弄着池水,涟漪荡开,就像那些极其细微的抽泣声,从无到有,再渐渐归于平静。 午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楚音和纪圆坐在后.庭草地上晒太阳。 楚音亮出手腕内侧给纪圆看,手指头点着皮下青紫的血管,“以前,我这里,也有一个印记。” 纪圆点头,安静聆听,楚音继续说:“他叫风少丞,是上一任的遥山界羽林军副指挥使,五年前平常界异界妖人闯界,遥山界支援,我亦奉师门之命前往,一次战役后他负伤,我们认识。” “其实这个故事很俗套,我是医修,他是伤兵,我照顾他,我们渐渐喜欢上对方。” 楚音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摘了一片草叶在指尖把玩,“其实我想说那时候我真的很不懂事,但其实才过了五年,我现在也并没有懂事多少……” 楚音下巴搁在膝盖上,说:“我脾气很坏,他偏偏喜欢触怒我,看我生气就笑,有时候我会偷偷掐他,他不会生气,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认识不到半个月,在他伤好临走前一天,我们结了盟契。” “平常界有很多桑树,你知道的吧。”楚音忽然转头看纪圆。 纪圆点头,“是,很多桑树。”因为妙华仙宗喜植桑养蚕,桑树是最常见的树。 楚音说:“就在桑树下,桑葚还未完全成熟的时节,人间的春末,我们结了契。他突发奇想,混合了一点红桑葚的汁水,所以我们的印记是红色的,凑近了闻,还有桑葚的果香。” 楚音说到这里,眼睛募地一下亮起来,看着远方,嘴角微微翘起,“他用狼毫蘸着我们的血,捧着我的手腕,给我画了一只小鸟。我也是,但是我没有他画的那么好看。” 她闭上眼,眼泪顺着腮边滑落,“可就是画得太好了,太像了,我的小鸟飞走了,找不到了。” 飞必成双,性喜双栖,雌雄不相分离,是为比翼鸟。 她的小鸟死在了那场大战中。 丢了一翅的比翼鸟再也不能飞。 纪圆跪在草地上拥抱了她,楚音靠在她肩头,闷声说:“那时候我问他,如果你死了怎么办,他说如果我死了印记自然就消失了,你再去找别人。” 结果他真的死了,可这世上无人再能画出一只红色的,带着桑葚果香的比翼鸟了。 楚音再也找不到她的小鸟了。 为什么印记一定会消失呢,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个人,也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新的人接替羽林军副指挥使的位置,却无人能接替风少丞在楚音心里的位置,好不公平啊。 好不公平啊。 纪圆静静拥抱她,手贴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 情绪平复后,两个人继续挨床给伤兵们换药换纱布,楚音眼圈红红的,但已经不难过了,她说:“看到你的印记,我有点失态了。” 纪圆跟着后面,给她递药,“没关系的。” 楚音的脾气确实不怎么好,躺在床上的伤兵看见她会主动爬起来把伤口亮出来让她换药。伤重的士兵很容易情绪消极,拒绝接受治疗,如果有人不配合,不吃药换药,她会生气凶他们,就像当初凶风少丞那样。 也有风少丞当年的旧部,知道她从前的事,私下里传。而且她总是会凶着凶着人就掉眼泪,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会变得很微妙很奇怪,渐渐大家都不敢惹她了。 五年,不长不短,本来坏脾气的楚音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哭包。 这头,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兵正撅着屁股红着脸让楚音换药,一柄长矛从他大腿刺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筋脉,但贯穿伤还是很严重,所以姿势很尴尬。 那头,突然就稀里哗啦一阵碎响,伴随男人一声怒吼,“别碰我!” 纪圆跟着望去,男人碰倒了搁在药架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眼睛上缠着纱布,双手伸出,小心翼翼试探着迈出几步,又撞到了木质小推车,条件反射一拳击出,小推车散了架,药罐又碎了一地。 楚音替小兵换了药,面无表情抬头扫了一眼,对纪圆说:“是林琨,风少丞以前的头头,但他现在瞎了,眼睛如果治不好的话,这辈子就毁了,再也没办法上战场了。”顿了顿又补充,“但也还行,活着总比死了强。” 军中之人大多耳聪目明,视力障碍使林琨耳力变得更为灵敏,沉默片刻回应:“我宁愿死了。” 但楚音却明显不想搭理他,他不懂活着的意义,她亦不懂无法再上战场的悲哀。 一地的烂摊子得有人收拾,纪圆说:“我去吧。” “等等。”楚音叫住她,把她拉到屋外,“虽然我知道许镜清很厉害,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是说但是……” 纪圆明白她的意思,“所以?” 楚音说:“你不是想见你师兄嘛。” 林琨已经看不见,楚音就大着胆子往那边指,附耳低声说:“想办法偷拿到林琨的指挥使令牌,就可以自由出入军中了,我再给你一套逢春谷的弟子服。” 楚音是害怕许镜清哪天悄咪死了,这对可怜的小鸳鸯才刚刚结契,面都没见上几面…… “唉!反正我不是咒他的意思。”楚音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 纪圆用力点头,“我明白,我正有此意!” 楚音笑,“你真聪明。”没人比楚音更懂这种心情了,想见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朝着他用力奔赴时的心情。 林琨周围的人已经散去,在军中他是威严的指挥使,但在逢春谷,他也只是一个瞎眼的可怜伤兵。 有人甚至在想,相比瞎眼,断胳膊断腿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断肢可以找器修再炼一副接上,但瞎眼要是治不好就一辈子瞎了。 纪圆打扫干净四周,医修们来来去去,不时有人从林琨身边走过,他就站在原地,脊背佝偻,披头散发,不见穿着暗银铠甲的意气风发。 他显得有点碍事了现在,担心再撞到人,撞碎东西,不敢动了。没人搀扶,甚至不敢迈出一步。 “指挥使,该换药了。”纪圆牵着他的袖子扶着人回到了他的床位,熟练给他拆绷带,撑开他的眼皮检查。 从外表看,眼周的伤口已经痊愈,但眼神呆滞,瞳孔涣散,显然还在失明状态。 “你是新来的吧。”林琨说:“我没有闻到过你。” 纪圆抽了凳子坐在他身边,迎着光仔细看他的眼睛,回答:“昨天刚来。” 林琨说:“怪不得。”他垂下脑袋背过身去,“不用再看了,孔谷主说过,恢复的机会很渺茫。” 他原本的眼睛已经烂掉挖掉了,现在这双眼睛是别人的,连姓名也不知道的死去的羽林军士兵的。装在他的眼眶里,能不能恢复,完全看运气。 这种办法纪圆听说过,就像嫁接果树,如果长不到一块,这双眼睛还是会继续烂掉。 纪圆说:“你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也许是可以长好的,目前没有溃烂的迹象,指挥使,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话是这么说,她眼睛却在东瞄西瞄,找他的指挥使令牌呢。 林琨不说话,穿着宽大的白袍,垂着手坐在床边,情绪低落。 纪圆跟他套近乎,“指挥使,出去晒晒太阳吧,今天天气很不错的,晒晒太阳恢复得好。” 脱离了赤狐九的魔爪,昨夜见过许镜清,她心情倒是很不错,说话语调明快。相比之下,林琨声音格外低哑,“别叫我指挥使。” 林琨在军中威望很高,参加过许多次战役,看在他往日建立的丰绩,叹仙盟还没有收走他的指挥使令牌。因为许镜清的到来,算填补了空缺,也暂时没有任命新的指挥使,但如果眼睛一直无法恢复,现在拥有的一切终将失去。 纪圆给他整理床榻,林琨说:“不用管我。” 纪圆说:“我是医修,你是病人,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再说,我师兄许镜清现在在军营,如果你能快些好起来,也能替他分担一二,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许镜清?”林琨偏头,“你是他师妹。” 纪圆手拐子捅他,示意他站起来,说要把被褥拿出去晒晒,晚上睡着舒服。 林琨自顾说:“他很厉害。” 纪圆心里也甜滋滋,“当然啦。” 她卷了被子夹在腋下,顺道拽着他袖子牵着他出去,“你也晒晒吧。” 床都检查过了,林琨的令牌应该是带在身上的,想要偷还真不容易。战场上肃杀的军人,就算是瞎了,身上那股子威严的气势也能震慑住她,纪圆不太敢,决定采取迂回路线。 林琨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纪圆蹲在地上,琢磨着,该选个什么办法对付他。 眼睛应该是他唯一的执念了,若是能帮他治好眼睛,借个令牌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跟他打商量,“指挥使,我想帮你治眼睛,你敢不敢试试。” 林琨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有办法治,任何一点希望林琨都不会放弃,虽然孔谷主说恢复的希望十分渺小,主要取决于他的内心,建议他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林琨都执行过,简单一句放松遵守起来却是这么难,他根本没办法放松,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紧张。 但也不是瞧不起纪圆医术的意思,林琨认定许镜清的师妹自然也非一般医修,定有过人之处,可要治就治,为什么问敢不敢? 林琨说:“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纪圆掂量掂量手里的板砖,“真的吗?” 第三十六章 他说离不开她,真的不是说…… 晚上许镜清没能回来, 托人给她带了一块传音玉佩。 纪圆捏着玉佩听,许镜清说:“我想你了。” 今天下午给林琨看过眼睛,她感觉可以试试, 两个人已经约定好,如果能治好, 林琨就亲自带着她进军营, 不用担心被赶出来。 纪圆干劲十足, 打算给许镜清一个惊喜,瞒着没说,蹲在屋外跟他腻歪, “我也想你的。” 许镜清问:“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累不累。” 纪圆说:“不累, 学了好多东西。” 许镜清嗯了一声, 重复,“我想你, 想抱你。” 外面不时有人经过,纪圆捧着玉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你在做什么呢。” 许镜清说:“瞭望台值守,异界妖人又在放狼烟了, 那味道很奇怪。” 纪圆逗他开心,“也许是在搞烧烤?” 许镜清无声笑起来,经她这么一说, 风里的味道好像真的变成了食物的香味, 他低头,指腹用力磨挲玉佩,“我想你。” 纪圆心疼, “那我给你弄个香囊吧,下次见面的时候就给你,你无聊或者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闻一闻。” 许镜清说好,顺便提要求,“要有小茉莉的香味。” 纪圆说好好好,保证有。 纪圆晚上也得值夜,照顾三十多个伤兵,没办法一直聊天,两个人依依不舍,许镜清说最后亲一下,她就连续送出十个啵啵,许镜清顿时耳根发热。 夜里静悄悄的,纪圆靠在桌边看书,楚音给她煮了一碗米粥过来,陪她坐了一会儿。 半夜林琨开始做噩梦,纪圆凑过去看,他趴在床上抽搐,说梦话,后脑勺包着纱布,血又渗透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板砖一下敲晕的,林琨这样的人,刀山血海里滚过的,板砖连续敲了十来下才晕。 下午两个人约定好,准备开始进入疗程,林琨先挨了十几下板砖愣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军人的意志力上来,强撑着就是不晕,纪圆手都砸酸才终于把他砸倒。 那场面,血了呼啦的,好家伙,人家还以为她谋杀羽林军指挥使,差点给她当成叛徒抓起来。 这会儿他估计是梦见被冶青十戳瞎眼睛了,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但身体趴着,就好像手脚被束缚,没办法抵抗,样子很着急,表情狰狞,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 纪圆怎么喊都喊不醒,旁边床的男人被吵醒,揉揉眼睛坐起来。 纪圆也着急,“怎么办,叫不醒啊,做噩梦了。” 对方努嘴,“用水泼。”军营里审犯人审俘虏,人昏迷了都是用冷水泼的。 纪圆说:“可是他是病人。” 对方回答:“哪有这么娇气啊,不弄到头上就行了。” 泼冷水确实有用,林琨醒来,纪圆给他擦脸,他反扭住她胳膊把她押住,“谁!” 纪圆疼得哼哼,“是我呀指挥使。” 林琨急忙松开她,“对不住。” 纪圆扭着胳膊,“指挥使,你做噩梦了。” 林琨扶额,长叹一声:“是,我梦到你了。” 旁边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纪圆疑惑:“嗯?” 林琨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但梦里你长了一张跟冶青十一模一样的脸,把我按在地上,用石头砸我的头。” 纪圆问:“冶青十长什么样子。” 旁边男的哈哈笑,“毛脸尖嘴,背后长对大翅膀,雷公似的。” 纪圆:…… 第二天下午,继续治疗,但林琨的脑袋已经经不住敲打了,纪圆很惆怅,站在原地对手指,“我师兄说,神识依附在别人身上是很危险的事。” 林琨理解她,同时为自己感到担心,担心眼睛还没治好就先被她用板砖敲死了。 楚音哈哈大笑,“让人昏迷有很多种办法,虽然打晕确实是最快最有效的。” 楚音掏出来一瓶药粉,风少丞刚死那会儿,她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他,眼睛熬得通红,就自己调配了一种药,服下立马陷入昏睡。 楚音说:“控制好量,就可以控制昏迷的时间。”她对纪圆这种奇特的能力感到好奇,守在一旁给她护法,免得被人打扰神识受伤,等她医治完毕再让她说下感想,两个人一起研究。 纪圆的办法是用她掌心生长出来的根须,为眼睛送去她自身的灵力。但这种办法很局限,一旦她离开,灵力养分就断开,不是长久之计。 林琨并没有昏迷多久,眼睛看不见,他只能听、闻、感受,他安安静静坐着。 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楚音的,他很熟悉,另一个声音温柔甜糯,来自那位纪姑娘。 通过她的说话声和语气里流露出的情绪,他可以想象她的样子,低头沉思的样子,犹豫的样子,高兴的样子。 楚音说:“试着切断那些根须呢?让它们把两处连接到一起,就像给牵牛花一个可以生长攀爬的支架,或者说是连接两岸的桥。” 纪圆豁然开朗,高兴拍手,“啊!我试试!” 她们认真专注讨论着,没注意到他醒来。随即一双绵软的小手覆盖了他的眼睛,她靠近,香甜的气息袭来,林琨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白云一样轻柔的神识缓缓依附过来,他感觉到入侵,强按耐着自身神识本能的抗拒和反击,放松身体接受她。 纪圆太过激动,一时大意,楚音却是极为敏感,是昏迷还是醒着她一眼看穿,她手比眼快,一板砖照着林琨脑袋拍下去,他身子一软脖子一歪,直接晕了。 这一板砖的力道可是十足的猛,血顺着他脑袋就滴下来了,看得旁边人心肝一颤。楚音一眼扫过去,“看什么看,再包扎不就完了,又打不死。” 日子就这么平静过着,纪圆白天照顾伤员,给林琨治眼睛,晚上看书学习,跟许镜清捧着玉佩腻腻歪歪。 纪圆让他这几天都别过来了,许镜清想过来也不行,得防着异界妖人在夜间随时发动奇袭,打仗啊,没办法。 幸好还能听听她的声音,通过道侣盟契,能感受到她的位置,甚至她的身体状况和心情,她过得似乎还不错,他也放了心。 军营生活单调无趣,纪圆给他说平日里发生的趣事,说早上下了雨,她脑袋开花,好多人来围观,又说给林指挥使治眼睛,还有准备香料给他做香囊了。 许镜清一下挺直背,“治眼睛?” 纪圆说:“打晕的打晕的,用砖打晕的,脑袋后面碗大个疤疤呢,后来实在不行,我们就用药把他迷晕,迷晕了才开始治。” 许镜清这才放了心,她好乖,他说的话,她都牢牢记着呢。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就安安静静听,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有时候会突然有人叫她,她就会离开一小会儿,忙完马上回来,问他还在吗,他说在呢,她就继续跟他说话。 可越是听她的声音,就越是想念,他脸埋在毯子里,一遍遍的说:“我想你。” 纪圆说:“我也是。” 有时候他会小睡一下,不掐断传音,她也不说话,他就伴着她看书写字或是与人交谈时的细碎声音入眠。 睡得不深,能听见她的细小动静,就感觉很满足了。 林琨的眼睛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恢复了,已经可以看见模糊的白影。纪圆牵着他在草地上晒太阳,自己坐在一旁绣香囊,绣一株小花,再在小花上绣一只蝴蝶,代表了他们俩。 纪圆喜欢晒太阳,她像一株植物,喜欢下雨,喜欢晒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再伸个懒腰,会感觉特别幸福。 她的精神力很强大,这种奇异的感受有时候甚至会传递到许镜清身上去,他持剑站在峡谷中与妖兽厮杀时,会突然来一句,“太阳好暖和。” 副指挥使高寒抬头看了一眼被苍郁树荫遮蔽的峡谷,再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啥?” 许镜清同情看他:“你真可怜。” 高寒不解:“什么?” 许镜清摇头,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白说。 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你没有道侣吗?” 高寒低头擦拭剑上鲜血,摇头,“我们这种人,一年到头都在军营,上哪儿找道侣去。” 许镜清再次摇头,“你真可怜。” 道侣盟契把两个人连接,许镜清对于她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他脑海中甚至会出现真实的场景。她吃到了好吃的东西,会幸福地眯着眼睛笑,然后快速摇头跺脚,“好好吃!” 有时候,她也会不开心,太忙太累了,伤兵不听话,还对她发脾气,她也会发脾气,两个人指着对骂,然后楚音过来替她教训他们。 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开心的,她的快乐很简单,早上、中午、晚上吃饭的时候会开心,天气好出太阳,或是下雨也开心,晚上跟他用传音玉佩说话也开心。 许镜清就指着这点东西过活了,他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穿着暗银铠甲的将士们,心里会突然生出一种上位者的俯视感。 因为他许镜清是有道侣的人了,跟他们不一样的,他要高人一等。 有时候他甚至会观察其他人暴露在外的皮肤,看有没有印记,尤其是脖子。会观察他们日常生活的状态,具体就是看有没有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捏着传音玉佩傻笑。 枯燥的军营生活一下增添了很多乐趣,这些都是她来到之后为他带来的。他的生活里出现了一道彩虹,他说离不开她,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第三十七章 你再不来,我可能真的疯了…… 林琨的眼睛差不多快恢复了, 纪圆比他本人还开心,围着他又是拍手又是转圈。 孔谷主亲自过来看诊,证明眼睛真的没有大问题了, 大家都跟着欢呼起来。 纪圆自然免不得被一通夸夸,众多医修围着她讨教经验, 她摆手说没有没有, 是林指挥使身体强健, 自身恢复得好,她顶多就是拉着他去晒晒太阳而已。 楚音站出来帮她解释,说是她们发明了一种活血化瘀的疗法, 具体实施就是用板砖精准而快速的敲击后脑勺,唤醒人本能的求生欲, 从而促进生长、伤口愈合…… 众医修:??? 眼睛好是好了, 但还不能见强光, 得蒙块半透的白布先适应两天。 纪圆亲自给他熬了粥,“指挥使, 吃点东西,吃了好得快!”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林琨抬起头看她,隔着白布如雾里看花,人也美三分, “不用再叫我指挥使,叫我林琨就可以。” 纪圆将粥送到他嘴边,“我叫不惯, 还是叫指挥使吧。” 他一个大男人, 明明有手有脚,但不知道怎么地,就没伸手接, 张开嘴含住了勺子。 温度适宜,咸淡适宜,非常可口,就像她这个人,温润无害,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纪圆一大勺一大勺往他嘴里塞,人还没咽下去第二勺就来了,吃完一碗还有一碗,那架势,恨不得抬起锅直接往他嘴里倒。 林琨不好意思拂了她的意,只能一碗接着一碗地吃,纪圆跟喂猪似的,“别怕,我熬了一大锅!够你吃的!吃了好得快!” 到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林琨撑着桌子摆手,说不行了,到嗓子眼了。纪圆很遗憾,只能把粥分出去。 她围着他转个不停,关心他的伤势,甚至主动提出帮他收拾行李。 这种被人惦记的滋味是前所未有的,林琨很感激她,两个人照例坐在后.庭晒太阳的时候,他说:“等眼睛彻底好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纪圆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绣她的香囊,随口应付,“好呀。” 林琨偷偷掀开纱布看,人小小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身后,脖颈修长,手腕纤细,侧面看脸颊白皙饱满,鼻尖挺巧,不时扇动长长的睫羽,认真低头做事的样子令人着迷。 他第一次跟女孩相处这么久,靠得这么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底悄悄萌芽生长,坚毅板正的面容也不自觉沾染了几分温柔缱婘。 半晌,强光刺得眼睛酸涩,才缓缓将纱布扯下盖住眼睛。 楚音坐在不远的地方嗑瓜子,她看林琨那个眼神就知道他那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她也是个坏东西,她故意不提醒,她想看笑话,甚至想亲自去看,拍拍手跳下地走过去,“过两天我也去吧。” 纪圆抬头看她,“真的吗?” 其实就楚音的资历和修为来说,她去军营完全没有问题,她只是不愿意。风少丞死了以后,她就再也不去军营了。 但现在为了看热闹,她忍了。 只要想到这些事情即将在眼前发生,她就兴奋得不能自己!这个瓜太香了,哪怕它现在还只是一株瓜秧,但是只要想到它成熟破开的那一天,她就忍不住留口水了! 纪圆哪里想得到这些啊,站起身摸了摸楚音的额头,“你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哦,你怎么在发抖呢?” 她不是发抖,她是在憋笑。 楚音说:“我想通了,人不能逃避一辈子。”后面几个字音调古怪,染了哭腔,‘子’还带颤音。 纪圆好担心她,“没关系的,如果你想我的话,我会用传音玉佩联络你的,别担心我。”她话很委婉,让她不要勉强自己,走不出来就不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得有惦记的东西。 楚音轻拍她的手背,深呼吸调整气息,“没事,我没事的,我陪你一起去,空了也有人说话不是。” 楚音不多说,不多掺和,她就喜欢远远看着,刺激。 到了拆纱布的那天,伤病们医修们,里三层外三层一大群人围着林琨,来见证奇迹一刻。 纪圆缓缓替他解开纱布,在场那么那么多人,他视线第一时间转向了她。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在看她,好好的认真的看她。 他看到了真切的她,纤细柔软,像一根羽毛轻飘飘落在心间。虽然已经偷偷看过好多次,但还是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的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避讳与她对视。 纪圆伸出一根手指问,“这是几呀。” 林琨老实回答:“一。”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笑声,瘸腿的伤兵笑得站都站不稳,身子一晃倒在地上,还在捂着肚子笑。 原来素来威严凛然的指挥使还有这么蠢的时候啊,太好笑啦吧! 林琨不觉,纪圆已经把他的盔甲擦得亮锃锃,双手合十歪着脑袋冲他笑,“我们出发吧!” 为了将就两个柔弱女修,林琨选择跟她们同乘一辆马车,车上刻了驭风的法阵,速度很快,差不多两个时辰就能到羽林军现在驻扎的源池郡。 楚音坐在外面驾车,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里面两个人说话。 纪圆的香囊已经绣好,往里面塞了茉莉干花,还有事先调配好的有助安神入眠的药材。拉紧抽绳再缝一道,免得洒出来,许镜清挥剑动作幅度很大,得弄结实一点才行。 林琨这个土老帽没见过,因为压根就没人送过他香囊啊,他问:“这是什么?”他看见她摆弄这玩意好几天了。 纪圆头也不抬,“香囊,送给我师兄的。” 林琨点点头,“许镜清吗,你们关系真好。” 纪圆说:“是呀,特别好。” 林琨想多跟她说会儿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就逮着个香囊不放,“这有什么用啊。” 纪圆说:“香呀。” 香有什么用?林琨不懂。 他说:“哦,那我能闻闻吗。” 纪圆终于抬头,“啊?” 她好像有点不太乐意,林琨又马上摇头,“不要了。”这是送给人家师兄的,他这样好像要跟人家抢似的,不太好。 纪圆把香囊放好,左右无事,继续整理芥子袋。她带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是为许镜清准备的,前一天还去街上买了煮甜汤的食材,光是砂糖就买了好几斤。 林琨端坐在旁,病号服换成了暗银盔甲,顿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人高马大占去了马车大部分的位置。 纪圆有好多东西,装茶叶的,装干花的,装点心的,她蹲在地上整理,把东西搁在座位上,时不时伸出去芥子袋里掏。 她没有注意过自己修为增长了多少,只感觉芥子袋的空间变大了许多,能承载的重量也变多了。或许再过不久,她也不需要芥子袋这种外物了,也可以幻化自己的墟鼎,取物更加方便。 她没有认真系统的修炼过,有了那颗珠子之后,她倒是不需要怎么修炼,身体像植物一样缓慢又自由的生长着,她喜欢这种感觉。 顶级的宝物就是这样,可以根据主人身体和性情,随时调整,为她选择最合适的修炼方法。 林琨这种糙汉,也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能有这么这么多的东西,掏出来几乎每样都不带重的,甚至还有很多他都不认识。 纪圆炫耀自己的宝藏,“这些全部都是带给我师兄的。” 林琨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得出结论,“你跟你师兄关系真好。” 纪圆说:“当然了。” 两个时辰的路途倒是不怎么无聊,纪圆忙着整理东西,林琨眼睛黏在她身上看她整理东西,楚音就听热闹。 到达源池郡时已经接近傍晚,林琨领着她们进了军营,无人阻拦。 本来嘛,指挥使眼睛好了是很值得庆贺的,但相比指挥使,色彩明艳的女孩才是军营里最能吸引目光的,不少人从他们进门那会儿就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有胆子大的凑上来,看似关心林琨,其实在跟女孩打招呼,问她们是不是医修,说他肚子痛能不能给看看什么毛病,林琨说你是脑子有毛病。 纪圆一面应付着一面四处看,寻找许镜清的身影。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林琨两眼一瞪,把人吓跑,先领着纪圆去找人。 许镜清和高寒刚从外面回来,戎装未卸,白衣上暗银铠甲冷硬,神情冷漠,高寒跟他说话,他时不时应上一两声,大步往前走。 隔着老远,他看见一抹奇异的粉色,身子猛然一僵,顿住脚步。 高寒走出两步回头望,“怎么了?”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林琨和两个女修,个字高的是楚音,走在后面,个子矮的穿着一身粉裙,走在前面,手指扣着下巴东张西望。 高寒惊奇:“咦,指挥使眼睛好啦。” 许镜清一言不发朝着她大步迈出,速度飞快。 对于彼此,他们一定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纪圆很快注意到他,朝着他飞奔而去。 一袭粉裙的少女像蝴蝶一样,裙摆宽袖飞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跳起来,双脚离地搂住他的脖子,许镜清拥抱她,却不敢太用力,担心身上铠甲碰伤她,只搂紧了她的腰,众目睽睽之下,习惯性埋首在她颈侧,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纪圆在他耳边说话:“想你啦,给你个惊喜呀,开不开心?” 开心,怎么可能会不开心。 但现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管,只想好好抱一抱她,闻闻她的味道。 “走。”许镜清牵着她的手,丢下众人迈着大步回了帐篷。 两个人背影很快消失不见,高寒咦了一声,“那是谁啊?” 林琨说:“他师妹。” 高寒说:“你眼睛好啦。” 林琨说:“那位纪姑娘治好的。” 高寒拍拍他的肩,“好了就好。” 林琨说:“你不能晋升指挥使,看起来很失望。” 高寒笑:“但你要是真的瞎了,我会更失望。” 楚音挥手,“少废话的,赶紧给我找地方住!” 高寒不敢怠慢,毕竟是前副指挥使的‘遗孀’。 进了帐篷,许镜清快速脱掉身上铠甲,急急忙忙给自己使了两个清洁术,打理干净才继续抱她,唇贴着她脖颈上那只小金蝶,齿关轻轻擦着皮肤啃咬。 两个人相拥着倒在床榻上,许镜清闭着眼睛粗喘,每一次吸气都很用力,声音带着蛊惑的嘶哑,“我真不敢相信。” 他不敢睁眼,怕只是幻梦一场。 纪圆说:“不是做梦,是真哒,我给林指挥使治好了眼睛,他答应带我来的,我现在是随军医修了哦!” 这里太危险了,她不该来的,但没关系,他会保护好她的。 真的不是梦,她真的来了,他鼻尖抵着那只金色蝴蝶,紧紧拥抱她,感觉飘洒在外的神识缓慢地回归。血液开始流动,手脚有了温度,而不再是一把麻木的,只会机械砍杀的剑。 “真的,真的,太无趣了,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许镜清说:“我已经分不清了。” 时间的流逝,已经让他分不清周围的一切,每晚异界人燃起狼烟都是他最为痛苦的时刻,他恨不得冲进城去把他们全杀个干净,好几次都差点控制不住了…… 许镜清说:“幸好,幸好,你再不来,我可能真的疯了。” 纪圆手顺着他的脊背抚摸,在他耳边轻声说话,“我在呢,别怕,我会陪着你的,要不喝点甜汤吧,我煮好带来的。” 许镜清说要喝,牵着她起来,纪圆把碗搁在桌上,又给他加了些蜜饯进去。 许镜清跟在她身边,从后面环抱她,掏出七巧节比赛穿针赢来的蝴蝶簪子,“终于可以给你戴上了。” 簪子别入发间,纪圆转身,抬手摸了摸,笑,“我也给你带了礼物哟。”她把香囊拿出来凑到他鼻尖,“闻一闻,喜欢吗。” 许镜清接过深深嗅了一口,“跟你的味道一样。” 纪圆把香囊系在他腰上,“要保管好哦,不能弄丢了,我不在的时候想我的时候就闻闻。” 许镜清低头看她摆弄,她脑袋动一下,簪子蝴蝶触角上的红色小毛球也跟着动一下,果然如他当时所想,最衬她了。他说:“我不会把它弄丢的,也不会把你弄丢的,再也不会了。” 纪圆说好呀,又把碗端给他,“喝吧,好久没喝了。” 甜汤早就凉了,喝到嘴里也是甜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酸酸涩涩的,眼睛也热热的,像被热气熏了。 喝完纪圆顺手接过搁在桌上,他抬头看她,眼眶有点发红,“真的不是…梦……” 纪圆两手攀着他的肩,眼神闪烁,“要不,你试试。” “怎么试。”许镜清问,呼吸渐渐粗重。 她昂着头,闭上眼睛,手扶着他的肩微微往下压。距离很近,呼吸交错,他盯着她粉嫩的唇,喉结滚动,只觉得大脑充血无法思考,却迟迟不敢下一步动作。 纪圆等了好久没有等到他的吻,却感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面颊。 “你哭了吗?”她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粘稠、猩红,是血。 许镜清大睁着眼睛,一下捂住口鼻,转身就想跑。 “回来!”纪圆拉住他,“你这样出去要被笑话的!” 好不容易给他止了血,两个人垂头丧气坐在床边,纪圆摇头叹息,“你不太行哦。” 许镜清鼻孔塞了两团棉花,肩膀高高耸起,咬紧牙关,深吸气,两手握住她的肩,征求:“再,试试!” 纪圆说:“可是你真的不太行哦。” 她指指衣服上的血,已经试三回了。 第三十八章 反正是又上火又上头 许镜清想撞墙。 长手长脚的男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特别难过,特别颓废,男人面子尽失, 很烦恼。 可这里没有墙,风大的时候, 帐篷内部也会吹得鼓起来。 纪圆让他起开, 给硬邦邦的床铺上柔软的棉絮, 掏出自己的枕头和可以盖住两个人的大被子,“以后你不用睡地上了。” 许镜清转头看,“啊?” 纪圆张开怀抱, “可以抱着我睡啦,我们是道侣了呀。” 许镜清站起来两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大手探入她脑后发间, 拇指指腹磨挲着耳后细嫩的皮肤, 俯身下来,声音艰涩, “再试试。” 纪圆说好,然后掏出两颗棉花球塞进他的鼻孔里,“可以了。” 他还是不太敢,只要一靠近她, 超过安全距离,就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冲。之前白照南说过,这种症状也许是上火导致的, 是上火还是上头来着, 他记不清了。 反正是又上火又上头。 纪圆体谅他,垫脚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唇凑上去。 先是缓缓地贴近, 唇瓣相触之后,再缓慢地研磨,张嘴含住一点,吮吸,舌尖探出,舔舐。 相比她的淡定从容,许镜清呼吸滚烫,心跳得又快又急,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他尝试着生涩地回应她,搂住她的腰往前几步把人放倒在榻上,他站不住了。 好甜好软,他无师自通,舌尖勾勒出她唇的形状,学着她的样子一点点吮咬。直到纪圆尝到血腥味,轻轻将他推开。 分离时,两个人脸上都被血糊满了,纪圆掏出镜子来看,笑到捶地。 许镜清擦干净脸上的血,把被血润透的棉球扔掉,说:“再来。” “还来?”纪圆不愿意,“不,不来了,没意思。” 许镜清一下很受伤,可怜揪着她的衣袖,“多试试嘛,试试就不流了。”说话间感觉鼻子有点痒,手背一擦,又是一道血痕。 纪圆气得发抖,把袖子拽回来,“你太没出息了,我不喜欢你了!” 她手指头点着他骂,骂他不行,没出息。女人都喜欢霸道一点的,这样根本不好,她不满意,说他白长这么高,白长一身好皮囊,说话一点不客气,还骂他是大笨猪。 骂完把他的枕头扔到地上,“睡地上吧你。” 许镜清一咬牙一跺脚,“我出去。” 纪圆坐起来,“站住,上哪去你?” 许镜清憨憨挠头,“问问高寒,问问林琨,有什么办法。” 纪圆下床把他揪回来,“不准去,他们会笑话你的。” 许镜清垂着脑袋,“笑话就笑话呗,只要你不生气……” 纪圆又心疼了,把他按在床边上坐好,“算了,我不生气了,没什么好生气的,也不一定非得做那事,我无所谓的。” 许镜清抬头看她,看她的唇,香软的唇,怀念那滋味。 她无所谓,可是他想啊,他好想。 夜已经很深了,纪圆说睡觉吧,你不是好几天没睡觉了,赶紧睡吧,说着自己滚到了床榻内侧,背对着人。 许镜清从后面抱住她,嗅她的发香,感觉她不如在传音玉佩里那么活泼了。 他感觉得到她的情绪,她有点难过和失落,这种情绪酸酸涩涩的,像没有成熟的枳。 他道歉:“对不起。” 纪圆没说话,倒不是他流鼻血让人难过,而是替他难过。他这一生,仅仅是作为一把兵器存在,竟然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那副样子,站在那说不怕笑话不怕丢人,只要她不生气的样子,一下把她击倒了。 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懂所谓的尊严,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他是又笨又蠢又呆,只会傻练剑,人们需要他的时候,求着他央着他去。不需要他的时候,避之不及,说他傻,不懂人情.事故,尽情笑话他。 可是谁又给过他机会呢? 纪圆开始想一个问题,以阿奴颜的作风,当初生育他,或许也并不是因为爱吧。只是与血脉天赋最强的人结合,可以生出一个根骨最为优秀的孩子来,准备把他打造成一把最为锋刃的剑,来攻打修界。 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去到异界。 但现在的他,其实跟赤狐九差别不大,只不过生长环境不同,养成了不同的性子。 赤狐九看似是阿奴颜的儿子,但其实只是她众多试验品中成功的那一个,可惜那傻孩子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依旧为自己的血脉感到骄傲。 对于许镜清的生父,纪圆心中已经隐有了猜测,其实这些事情在了解到大概雏形之后并不难猜的。 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子,其实一眼可以看透。不到百年,生命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闭关,其他时间在练剑,或许是真的很喜欢剑吧。 可是他常常在说无聊,说要疯掉了,说想回去,回去灵田旁的小屋住,不想呆着这里。 以前不觉得,是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么有趣,有这么多事可以做。现在才开始觉得无聊,是因为有人带来了阳光和雨露,让他知道,原来生活可以不止是闭关和练剑。 是啊,谁会喜欢日复一日的练功练剑呢,谁不喜欢舒舒服服躺着,吃好吃的,睡得安稳呢? 他常年睡在冷硬的石板上,睡在封闭的空间里,是他愿意的吗? 为什么呢,许镜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他不知道原来躺着这么舒服,他被困在了山洞里,困在那片积雪终年不化的松林里。 他浑浑噩噩过了近百年,终于在某日,发现有人会对他真诚的笑,不会嘲笑他,跟他好好说话。他自然看不出来那是假的,是客套,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才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靠近。 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沦陷在她虚假的温柔里。 缺少精神力的人,也更缺乏爱,因为他们不懂爱自己。 他不知道怎么爱自己,就已经在尝试着怎么爱别人,笨拙的讨好着。这样的他,怎能不被爱。 纪圆翻身反抱住他,仰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没关系的,我们有很多时间来适应的,不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低头看她,一下把头埋在她颈窝里,闷声闷气,“别嫌弃我,我知道你嫌弃我了。” 纪圆笑,“一点点嫌弃而已,但并不妨碍我喜欢你。” 许镜清满足的笑,将她抱得更紧,“我也喜欢,最喜欢最喜欢你了。” 这一觉睡得很好,次日早上带兵操练,许镜清容光焕发,在校场向众人展示了他绝佳的剑术,收获一票热烈掌声,随后收步归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回到帐篷,甜汤已经搁在桌上,纪圆坐在帐篷门口扬着脸眯着眼睛晒太阳。 喝完汤,眼看四下无人,许镜清飞快亲了一下她的唇。 纪圆睁开眼睛,许镜清摸了摸鼻子,很是得意,“趁它没有反应过来。” 真聪明呢,趁脑子鼻子没有反应过来,快速偷亲一下。 许镜清制定了计划,说:“每天都亲,日子久了,慢慢习惯就不会流血了。”他本来想规定一个次数,但又觉得不好,万一达到次数她不给亲了怎么办? 那点花花肠子,全用在她身上了。 纪圆上午用传音玉佩跟师门联系过,那边倒是一切都好,只是听说很多人已经离开了门派。 具体原因白照南没说,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心,毕竟在战场上,万一分心受伤就不好了。 纪圆说了下近况,又说了跟许镜清结契的事,白照亮一愣,随即恭喜他们,叶灵予感到愤怒,当即暴呵一声,扬言要砍了许镜清,谢灵砚掩面哭泣跑走。 最近异界妖人倒是没什么动作,占领太和城之后,除了时不时放出妖兽在附近作恶搞破坏,倒一直未曾主动发难。如今林琨回来,大家已经在制定作战计划准备收回失地,将异界妖人赶回封印那头去。 晚上为了庆贺林琨伤愈,大家围坐在一起,燃起篝火烤肉吃,以茶代酒。 甚至还有人编排了节目,不过男人们,也就比比法术剑招和摔跤什么的,野蛮。 不能喝酒,只能来点猛的发泄下多余的精力了。有个大汉脱了胸甲,把上衣摔在地上,走到林琨面前扬下巴,“指挥使,敢不敢来过过。” 林琨站起来,飞快看了一眼坐在医修堆里喝茶吃糕点的纪圆,楚音嗅到味道了,眉毛飞扬,借嗑瓜子掩饰疯狂上扬的嘴角。 许镜清跟高寒等人坐在一处,也时不时往这边看,纪圆人缘好,医修多女子,大家坐在一起热闹,就不跟他们男人掺和。 许镜清倒是还好,反正晚上都可以抱着睡觉的,没人跟他抢。 空地上,林琨问:“比什么。” 大汉是从遥远的德拉哈尔界而来,身高九尺,魁梧健硕,因为长得像塔一样高大,呈三角形,外号塔子。 塔子嘿嘿笑着搓手,“听说指挥使摔跤厉害,我们德拉哈尔人摔跤也是祖传的,敢不敢过过?” 林琨笑,“有什么不敢,我是眼睛伤,胳膊腿可是好得很。”他说完也卸了胸甲,脱了上衣,火光映照下皮肤呈暖橘色,肌肉分明,力量感爆棚。 平时穿着衣服不显,脱了衣服才知道身材也这么有料,再配张帅脸,十分养眼,围坐在一起的女修们齐齐发出惊叹声。 许镜清快速看过去,就看见纪圆正被人勾着肩膀说话,女修们挤在一堆捂着嘴嘻嘻嘻笑,她也跟着笑,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见林琨挥舞着胳膊活动筋骨,散发魅力。 许镜清有点不高兴了,可是他的宝贝圆圆看起来很开心啊。 废话嘛不是,看半裸帅哥谁不开心,看看又不会少两块肉,不看白不看呢。 热身完毕,林琨和塔子摆好架势准备摔跤。 摔跤女人们看不懂,就看见两个男人架着胳膊在那嘿咻嘿咻的,不知道干嘛,反正看着挺激烈的,更多还是看肉看身材。 楚音跟纪圆坐在一块,旁边又挤过来一个,问纪圆:“听说林指挥使的眼睛是你治好的,他刚刚一直在看你,冲你笑呢。” 纪圆一脸茫然,“没有吧,我没注意啊。” 楚音说:“这里这么多人呢。” 纪圆说:“对呀。” 旁边女修摇摇头,也将信将疑,“或许吧,我也没仔细看。” 喝喝茶,吃吃点心,差不多一刻钟,塔子被摔倒了,林琨扭了扭胳膊,鼓励地拍拍塔子的肩,再次朝着女修这边看过来。 他累得满身汗,皮肤带着润泽水光,更好看了,纪圆给他呱唧呱唧,对上他的视线礼貌笑笑。 林琨也跟着笑,一步三回头回到座位。 许镜清脸一下垮了。 第三十九章 他有的我也有,我不比他差…… 晚上回帐篷休息的时候, 许镜清很不高兴,问纪圆,“林琨为什么冲你笑。” 纪圆正在给他挂衣裳, 闻言回头,“什么呀?” 许镜清拧着眉毛, “他冲你笑, 你也冲他笑。” 纪圆挨着他坐下, 牵他的手,“我帮他治好了眼睛,他感激我吧, 没什么的呀。” 许镜清说:“反正我就是不高兴。” 纪圆温声哄他,“真的没什么, 如果别人帮你治好了伤, 你也会很感激她, 对她笑的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许镜清说:“我不给别人治, 只给你治。” 好烦!为什么她成了医修,要给那么多人治伤!那么多人跟他抢!烦烦烦! 纪圆亲了亲他的嘴角,“不生气的呀,我只喜欢你的呀。” 许镜清转头看她, 她顺从靠进他怀里,扬起小脸看他,“要不要试试呢?” 他火气一下没了, 喉结滚动, 抓住她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小腹,“你摸摸,我是不是也有的, 他有的我也有。” 掌心肌肤滚烫,紧实,肌肉轮廓分明,她眼睛蒙上一层水雾,软在他怀里,“是。” 怕破坏气氛,他不敢吻她的唇,捉着她的手指轻轻咬了一口,顺着指尖,吻到掌心,托着人上榻,埋首在她颈侧啃咬,烫得肌肤一路泛着红。 他懂的东西本就不多,这方面更是少得可怜,纪圆也不好意思说,两个人止步于亲吻,相拥着剧烈喘息。 好苦恼,男人听话固然很好,但某些方面又过于听话,说不要的时候,他就真的以为不要了,爬起来规规矩矩躺好,只是不死心抓着人的手贴在小腹,强调说:“我不比林琨差。” 纪圆被他折磨得想死,快速抽回手,背过身去。 许镜清又从后面贴上来,追着她问:“是不是比他好?” 纪圆说是是是,许镜清说:“那以后只看我好不好?” 纪圆说好好好,许镜清乐滋滋牵她的手,跟她十指相扣,吻她的耳垂。纪圆闷哼一声,身子弓成虾米,脸埋进被子里,“你好烦啊。” 许镜清仔细感受她的情绪,感觉有点怪怪的,又心痒痒的,反正不讨厌,但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毫不留情戳穿她,“可是你很开心。” 纪圆无话可说了,心想着得赶紧找两本书让他自己学习下啊,总不能让她手把手教吧,那也太难为情了。 次日一早,林琨、高寒、许镜清和五六位副将在营中商议军情。 异界妖人攻下太和城之后除了每天晚上放放狼烟,骚扰下周边城镇,一直不见异动。 此前一战损失惨重,遥山界周边各界已经调配兵马前来支援,攻城的重武器等也在加紧赶制,等待各方汇聚之后开始攻城。 林琨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他担任遥山界羽林军指挥使近三十年,对遥山界各处地形最为熟悉,哪怕什么也不做,光站在那也足够稳定军心了。 许镜清不懂军情,也没兴趣参与讨论,就坐在位置上低着头发呆,玩他的香囊。反正他就是一把人间兵器,指哪打哪,问他有什么意见,他说没有,想法?也没有,疑问?也没有。 好家伙,一问三不知。 你问多了他还嫌烦,腾一下站起来,“说完了没有,我要练兵去了。” 林琨摆摆手,“去吧去吧。” 许镜清每天早上都会去校场练兵,往常这种事都是林琨在做的,虽然现在林琨回来了,但似乎是做习惯了还没反应过来,议会结束后许镜清照常前往校场,高寒带人在周边巡逻。 林琨好像就没什么事了,搓着手出了大帐,心思一转,去找纪圆复查。 受伤比较严重的士兵大多送往逢春谷了,随军医修们的日常目前来说倒是格外轻松,晒药、制药、给小毛病的伤员换药、开药。 纪圆坐在帐篷里看书,林琨掀开帘子走进来,“纪姑娘,我来看看眼睛。” 忙着配药的楚音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又控制不住想笑,赶紧把手边的伤兵打发了,安安心心缩在后面看热闹。 纪圆放下手里的书,奇怪问:“指挥使的眼睛不是好了吗?” 林琨说:“好是好了,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后脑勺还是很疼,睡不着,扯着眼睛也疼。” 林琨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纪圆站起身摸摸他的后脑,按了按,“是里面疼还是外面疼?”她担心别是板砖敲出后遗症来了。 林琨眉头深皱,“里面疼。” “啊?”纪圆吓一跳,不会吧,真出问题了? 林琨说:“要不再用那个办法瞧瞧。”他还真不是说谎来着,疼确实是疼,毕竟任谁连续被板砖敲打几十下都会留下点后遗症的。 纪圆准备给他冲药粉,林琨说:“纪姑娘不相信我吗?” 纪圆愣住,“啊,不是,只是你睡着的话,我会更放心,诊治效果会更好。” 林琨故作深虑摸着下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军中,怕遇到危险。” 楚音不耐烦了,“少废话,让你喝就喝。”她跟来果然是正确的,这些男人一个个不安好心。 林琨马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消片刻便陷入昏睡。 纪圆正准备检查,楚音走过来,拔开他头发看,“我还就不信了。” 林琨后脑有个小包,摸起来软软的,楚音用针挑破了看,里面是血。纪圆意识到问题可能有一丢丢严重了,赶紧双手按在他脑袋上,闭上眼睛放入神识检查。 半晌她松开手,楚音问怎么样,纪圆伸出手比了比,“骨裂了,有一道小小的缝隙,所以才会皮下渗血。” 板砖她们俩都有敲过,楚音问:“咋办。” 纪圆说:“没事,我来治吧,一开始就是我敲的嘛。” 楚音摸着下巴沉思,“你这个办法固然好,但板砖不是长久之计,我多给你配点药,再把药方给你,以后你要治病,就先让病人喝药,免得麻烦。” 纪圆说好。 许镜清练完兵回帐篷,没找到纪圆,又到楚音这里来找她,挑开帘子就看见林琨躺在床上,纪圆抱着他的脑袋,闭着眼睛拧着眉毛给他治伤。 楚音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别说话,打扰不得。 许镜清不太高兴,袖子一摔就走了。 下午纪圆回去就开始架锅熬大骨头汤,许镜清凑上来问:“给我煮的吗。” 纪圆说:“不是,给林指挥使煮的。” 许镜清再次垮脸,纪圆拉着他回帐篷,放下帘子,抱住他劲瘦的腰,“别生气呀。” 她伸出手指点点脑袋,“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刚开始给人治伤嘛不是很有经验,不小心嘛,所以我给他熬点骨头汤补补,让他好得快点,不耽误打仗的。” 许镜清低头看她,一言不发。 纪圆多少还是心虚的,松开他对手指,垂着脑袋,“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会注意的。” 许镜清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不是因为她把林琨脑袋敲破,但要怎么说呢,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里那种奇怪的想法。 他一个人坐在床边生闷气,汤熬好,纪圆给他盛了一碗,冲他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第一碗当然是给你喝啦。” 许镜清冷冰冰,“我不喝。” 纪圆说,“喝嘛喝嘛。” 许镜清心里十分燥郁,其实他已经燥郁很久了,异界妖人每晚放的狼烟都在影响他,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纪圆把碗捧到她面前,“喝嘛,很香的。” “我不喝!”他一扬手,汤碗打翻,纪圆尖叫一声,碗摔在地上,烫到了手。 许镜清吓坏了,意识到失态,扑上去抱住她,捧着她的手看,烫红了一大片。 他大口大口吹,一边吹一边道歉,表情懊悔,“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就……” 纪圆抽回手,冲他笑笑,“没事。” 她把手伸到冰水里泡了一会儿,把汤盛上,去找楚音拿药。 期间许镜清亦步亦趋,她走的时候,他最终还是没敢追上去,他知道她肯定生气了。 怕让人误会,也怕许镜清又生气,汤就托楚音去送了,楚音偷喝了两碗,满足砸吧砸吧嘴才提着食盒出去。 在军营也是有轮值的,昨晚上也跟许镜清说过的,她自己给手上了药,就在楚音的帐篷里休息,离得近方便照顾病患。 许镜清一个人在床边坐到深夜才意识到,她今晚是不回来了。 帐篷里没点灯,她不在,一点人气和温暖也感觉不到了,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他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呢?他简直不是人! 那些被子啊,枕头啊,香囊啊,都沾染了她的味道,可都无法代替他,他独坐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出去寻她。 手背烫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烫,估计得脱层皮,纪圆手掌撑着脑袋靠在桌边看书,找有关异界的资料。 一直没跟他说身世血脉的事,但按照赤狐九的说法,阿奴颜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太和城里每晚放的狼烟也一定有问题,她已经感觉到他受到那狼烟的影响了,时间不多了,她得帮他。 楚音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趴在帐篷外面往里看,白衣黑发,身量修长,除了许镜清不会有第二个人。 楚音没说话,拍拍他的肩,把他叫到一旁才问:“怎么不进去呢?” 许镜清摇头,“我惹她生气了。” 楚音说:“怎么回事呀,我也是过来人,说不定能给你支支招。” 许镜清点点手背,楚音恍然大悟,“哦,是你弄的呀。” 许镜清点头,正想问问她有什么办法,就听见楚音说:“那你活该。”说完转身走了。 帐篷里纪圆抬起头,“是不是他来了?” 楚音打了个哈欠,大拇指往身后点点,纪圆起身出去,许镜清还耷拉个脑袋站在外面。 她轻轻咳嗽一声,许镜清快速转头迎上来,捧着她的手看,那块烫伤的地方在白嫩的手背上尤为显眼,红通通一大片。 以前害她断胳膊断腿都没什么意识,现在只是一小块烫伤就懊恼得不得了,恨不得给她跪下,一个劲道歉。 纪圆平静抽回手,“我不生气的,你也不用跟我道歉的。” 许镜清垂着脑袋不吭声,纪圆说:“今晚不回去了。” 许镜清抬头,想问问可不可以留下来陪她,还没张嘴,纪圆似早有预料抢先截断他的话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练兵呢。” 她今晚不打算睡觉了,他要是在这里,估计也没办法休息的,还是回去吧。 纪圆催他走,冲他疲惫笑笑,末了又补一句,“明天也不回去了。” 许镜清转头,震惊看着她,他想感受她的情绪,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她内心平静如水,丝毫波澜不起。 她生气或者骂人,他都不怕的,他最怕的就是她这样,不理他。 她静静立在那,夏末的风柔柔掀动裙摆,长发微扬。两个人隔了五步远,这么近的距离,他步子迈得大一点的话,两步就可以走到她面前抱住她。 可脚下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许镜问红着眼睛问。 纪圆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什么,上前牵了他的手走到两座帐篷之间的夹角阴影里,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唇,“别胡思乱想。” 她一只手整理他领口褶皱,“乖乖的,等我忙完这两天。” 她说我有我的事,许镜清没问什么事,垂着脑袋听她絮絮叨叨交代。纪圆又哄了他好一会儿,让他乖乖回去睡觉了,想她就自己过来看。 许镜清埋在她颈窝里不肯走,直到纪圆发誓她真的不会不要他,只是确实有事要忙,脱不开身,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纪圆冲他挥手道别,又指指他腰上的香囊,示意他想她就多闻闻。 接下来的三天,纪圆都把自己闷在帐篷里,给林琨熬汤也不是白熬的,由楚音传信,让他帮忙搜罗一下有关异界和阿奴颜的书籍资料。 许镜清是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了,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怒的,他在她面前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从两个人还在用传音玉佩交流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他不对劲了。 打翻一碗汤,只是一个开始,那时候她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 不敢告诉他是怕他知道以后心里不好受,再说漏嘴让别人知道,不管他再为修界做过多少贡献,那些人真的不会把他当作异界妖人吗?谁能保证呢? 所以只能先瞒着他,让他受点委屈了。 偶尔得空,她也会回去看看他,哄哄他,抱抱他,他就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圈着她不让走。 期间一直安好,直到今天傍晚,纪圆坐在书堆里翻资料的时候,楚音冲进来说,许镜清把林琨砍了。 玖拾光 第四十章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他抢!…… 林琨被砍这件事, 作为唯一见证人,高寒觉得,他不冤枉。 事情得从三天前说起。 每天早上, 指挥使参将们都会在营帐内议事,作为外派来的前锋使, 许镜清虽然什么也不管不问, 但也一定会到场。 这个时候, 楚音就会提着食盒进来,把一瓦罐熬得香浓的汤搁在桌上。 有时候是鸡汤,有时候是排骨汤, 有时候是老鸭汤。当然,其实楚音才是第一个尝到这些汤的人, 纪圆熬好之后会盛两碗给她再打包过来。 楚音来之后, 会先检查过林琨脑袋后那个血包, 检查完记录好病情,再搁下他当天要吃的药, 叮嘱两句就走了。 一般这个时候,议会也接近尾声,楚音一来,大家就散去了。 唯独许镜清。 第一天早上。 许镜清看那个瓦罐的眼神, 和看喝汤的林琨的眼神都十分不友好。他坐在那,攥着一块白色绢布,一言不发擦着剑, 整张脸都写满了生人勿进四个字。 可偏偏, 林琨没个自觉。 许镜清十分宝贝腰上那个香囊,每天早上坐在那的时间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嗅香囊, 后半部分擦拭他的本命剑。 那个香囊林琨是见过的,他坐在位置上喝了一口汤,冲许镜清一扬下巴,笑嘻嘻说:“那个香囊,我见过,在逢春谷的时候,纪姑娘绣了好久呢。” 许镜清低头擦拭着剑,不冷不热应一声,“是吗。” 林琨说:“是啊,我看着她绣的呢,你们关系真好。” 他不时砸吧着嘴,夸一句纪姑娘厨艺好,再咕噜喝两口汤,筷子在桌面上跺齐,抱着瓦罐夹里面的肉吃,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许镜清厌烦地离开。 第二天早上。 议会结束后,林琨继续喝汤,高寒弯腰在沙盘上插小旗,许镜清擦拭着剑。 今天是猪蹄,炖得软糯不腻,林琨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一会儿斯哈斯哈,一会儿呲溜呲溜。 高寒无奈直起腰,“你不能小点声吗,我在这看地形呢,老是被你打断。” 许镜清不咸不淡扫了林琨一眼。 林琨不知道哪根筋突然就搭上了,想起许镜清是纪圆的师兄来着,觉得应该讨好他,猛地站起身,在堆着图纸杂物的桌上翻出只缺口破碗,抱着瓦罐来到许镜清面前。 林琨其实比许镜清大,但也不介意跟着纪圆一起喊他师兄,破碗往桌上重重一搁,给他倒了一碗猪蹄汤,又用嘴抿了一下筷子伸进瓦罐里夹了几坨肉砸进碗里。 “师兄,吃点吧也。”林琨把筷子搁在碗上,往他面前推了推。 许镜清直愣愣看着雪白袖口溅上的油点,没出声。 林琨疑惑:“师兄?” 许镜清起身拂袖而去,轻飘飘扔下一句,“我不爱食荤腥。” 林琨想起来了,他爱吃甜的,纪圆给他展示过的,蜜饯糖果什么的,都是许镜清爱吃的。 高寒问,“你为什么叫他师兄?” 林琨没听清,坐在凳子上继续吃肉喝汤。 第三天早上。 林琨意外没有先喝汤,而是给许镜清拿了两串糖葫芦,摆在他旁边的小桌上,“师兄,我昨天特意托人出去给你买的。” 林琨不好意思去找纪圆,觉得许镜清同为男人,关系跟他们也更亲密一些,主要是跟纪圆关系好,师兄师妹的,应该比较好说话。 许镜清斜觑一眼,继续擦拭手中千仞剑,“谁是你师兄。” 连高寒也觉得奇怪,两手撑着沙盘边缘往那边看。 今天也真是个稀奇日子,楚音送了汤之后也没走,自己找个了角落坐下来,掏出锉子开始磨指甲。 林琨无知无觉:“跟着师妹喊的呀。” 许镜清抬眼瞅他,“谁是你师妹?” 林琨嘿嘿一笑,搓着手往他那边凑凑,隔着小桌撞了一下他的肩,“实不相瞒,我有点喜欢纪师妹,想问问,师兄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 高寒惊讶地长大了嘴,楚音收起锉子,满脸都是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许镜清挺直了背,握紧手中千仞剑,“你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林琨二十岁入道,是从杂役兵一路爬到指挥使这个位置的,他骨子里还是恪守凡世那一套,喜欢一个人,不敢当面说,觉得应该先过问长辈的意思。 这里没有旁的长辈,只有许镜清,许镜清是她的师兄,自然得先过问他的意思。 林琨开始剖析喜欢上纪圆的心路历程,从在逢春谷她给他治眼睛开始,到篝火宴会上眉目传情,到她为他连做了三四天的汤…… 言辞之恳切,大有这辈子非她不娶的意思。 林琨说:“大家相处这么久,师兄你应该也清楚我的为人,不敢说什么荣华富贵,但可以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高寒倒吸了一口凉气,楚音捂着半张脸笑。 似乎是早有预料了,许镜清竟然一点不觉得惊讶,他歪着脑袋亮出脖子上的金色小花给林琨看,手指头点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琨不懂,“什么?” 许镜清是想让他死个明白,挺直了背握着剑站起身,“这是道侣盟契,她是我的道侣。” …… 林琨就这样被砍了两剑,一剑在背上,一剑在肩上。 要不是高寒早就察觉不对拦住他,林琨不止是被砍两剑这么简单。 许镜清被几个士兵拉出去,楚音才慢慢悠悠过来给林琨包扎,看样子也是早就准备。她咧着嘴笑,显然等了这么久的热闹如今看得极为满意。 林琨还一脸懵,坐在地上没回过神来,“怎么是这样?” 高寒说:“你看不出来他们是道侣?” 林琨说:“没人告诉我啊!” 高寒说:“这还用人告诉?瞎子也看得出来吧。” 高寒不可思议,说人两个第一天见面就抱在一起,晚上住一个帐篷,走路都是手牵手的你竟然会看不出来?还有你都知道香囊是人绣的,挂在许镜清腰上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明显吗? 林琨眯着眼睛,“很明显吗?”他还真没注意。 楚音给他包扎好,摇摇头站起身走了,“没救啦没救啦。” 林琨摊手问:“很明显吗?” 纪圆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是去找许镜清。楚音说林琨被砍了两剑,伤得不重的,已经包扎过,她就懒得管了。 她一路狂奔回帐篷,猛地掀开帘子。 明明是他砍了人,却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帐篷里,灯也不点,手肘搭在膝盖上,耸肩耷拉着脑袋,样子颓丧。 日光刺进来,他下意识抬手遮眼,指缝里看清那个娇小的人影,站起身迎接,“你回来了。” 纪圆慢慢走过去,身后帘子垂下,她眼睛有短暂的时间无法适应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身体被猛地一把抱住,是熟悉的清冽冷松味道。 “你没有受伤吧。”她抽动鼻子,上下摸,以为是两个人打架互砍来着。 下一刻没有预兆被抬起下巴吻住了唇,他呼吸急促,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后脑,没有章法的胡乱吮咬,撬开她的牙关进一步攻略城池。 她被迫昂着头任他索取着,这次没有流鼻血了,吻顺着唇到脸颊,耳垂和脖颈,他埋头在她颈窝里用力吸气。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她感觉到他心跳咚咚跳着,很着急。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人想把你抢走。” 她太好了,每个人都喜欢她,每个人都想把她从他身边抢走。 谢灵砚、叶灵予、赤狐九,现在是林琨。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他抢! 他第一次感觉到愤怒,也是第一次对身边的人动手。他努力克制着不去用力地拥抱她,勒紧她,怕弄疼她,紧咬着牙关,连呼吸都在颤抖。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翻阅书籍,纪圆找到了有关于阿奴颜的一点线索。 她原形大概是异界一种羽毛火红的鸟,唤双睛鸟,天生双瞳,貌美非常。 这种鸟在上古修界又称重明鸟,是瑞鸟,但时至今日所剩血脉已经不多,也不知为何会到了异界。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睛鸟喜欢栖息在赤桐树上,树带异香,叶也似它们的羽毛一样火红,赤桐树对它们来说天生带着致命吸引力。更有传闻异界阿奴颜所居住的宫殿外,周围五里都种满了赤桐树。 既然拥有阿奴颜一半的血脉,那许镜清或许对赤桐木的味道也是极为向往的。 所以异界人每夜在城楼上燃烧的大概就是赤桐木了,若是再在木料里添加一些可引人燥郁发狂的药材,日复一日,想让他对自己人刀剑相向也不是不可能的。 皆时,他必然铸成大错,成为众矢之的。 那时候,他们再来把他接走,他自然而然倒戈,将剑锋调转修界,成为修界的敌人。 纪圆紧紧拥抱着他,手掌顺着他脊背梳理安抚,“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别害怕。”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带着他离开遥山界吧,让他再也闻不见那些讨人厌的味道。 可是他们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他离开的,太和城还未攻下,异界人究竟还有多少招数在等待他?他们占领太和城蛰伏这么久,目的又是什么? 纪圆感觉浑身无力,纵使她聪明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可是她不能倒下的,许镜清还紧紧拥抱着她,他需要她。 知道了那么多秘密,还是没办法保护他啊。就像赤狐九说的那样,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只能干看着,她无能为力,他们计划环环相扣,早就把他圈牢了。 纪圆又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香囊,艰难从怀里摸出来举到脖子凑到他鼻尖下,“闻闻这个,能让你舒服一点。” 香囊里都是安神静心的药材,希望能让他镇定下来。他已经受到那些味道的影响了,所以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准备的陷阱。 许镜清紧搂着她不放,她不在的这几天他一直不曾睡眠,如今脑袋疼得要炸开一样,每次吸气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上那么一点。 没有用啊,什么香囊都不管用的啊,只有在她身边才能静下来。 相拥许久,纪圆牵着他坐到床边上,准备起身去点上灯,又被她一把拽住拉住怀里。 他稍微好些了,木着脸把她搂在腿上坐着,头按在肩上靠着,说:“这几天我很不好受,可别太折磨我了。”他在抱怨了,能说出这些话,证明真的已经忍不了了。 纪圆轻轻啾了一口他的下巴,声音小猫似的,“我错了嘛,以后不丢下你一个人了。” 许镜清说嗯:“这还差不多。” 第四十一章 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啊…… 五里赤桐树灿艳如火, 暖橙色赤桐木修建的巨大宫殿内,红羽毛织就的地毯从前殿一路铺至高台。 异界女王阿奴颜侧卧宝榻,微卷长发如墨泼洒, 透薄水红外衫下峰峦呼之欲出,肤白赛雪。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 她的脸永远如少女般光洁饱满, 体态却极致丰盈妖娆。美目流转间, 既带着少女的好奇娇憨,亦有一界之主的威严从容。只一个眼神,旁边赤着上身的男侍自跪奉上美酒香瓜。 赤狐九垂着脑袋跪在下方, 往日里威风样子全然不见,小鸡仔似的瑟瑟发抖。 阿奴颜含了一口酒缓缓咽下, 撑着胳膊坐起来, 语声娇媚, “小九,你又不听话了。” 赤狐九抬头, “是他们先骂我的。” 阿奴颜说:“所以你就用木毒蜂蜇了熊十一。” 赤狐九妄图用撒娇卖萌逃脱惩罚,“母亲~” 阿奴颜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没有用嗷,自去领罚吧。” 赤狐九垂头丧气, 嘟囔着:“母亲为什么总是偏心,从来只罚我一人。” 阿奴颜短叹一声又倒在榻上,“因为你最重要呀, 可别不识好歹哟。” 是了, 阿奴颜的众多孩子里,唯赤狐九才有资格被尊一声九殿下,拥有自己的宫殿, 近侍。来自女王陛下的独宠啊,所以无论再如何惩罚,都应该感恩戴德。 想想那些连人形没办法拥有的废物,除了能征善战的冶青十,甚至连随意进出赤桐树林的资格也没有,更别说见她一面。 赤狐九不情不愿站起来躬身应是,拖着步子出去,临到门口,阿奴颜又补了一句,“连着你上次偷跑出去的一起领了。” 赤狐九再应是,脸上一点笑也没了。 出了大殿,顺阶而下,赤狐九的近侍呱呱小跑迎上来,“殿下,怎么样?” 赤狐九烦躁凌空飞踢一脚,“还能怎么样,准备伤药吧。” 呱呱是一只用两条后腿走路的青绿青绿的大青蛙,巨蛙一族,到赤狐九肩膀高,穿一身宽松灰褐色长袍,是赤狐九最最信任的近侍。 他闻言长叹了一声,耷拉着蛙脑袋苦口婆心劝,“殿下,你要是稍微听话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挨罚呀!” 赤狐九咬牙切齿,“少废话,风风呢?” 呱呱的蛙爪爪急忙抓住他的袖子,“殿下,你又要干什么!可使不得啊!” 赤狐九狞笑,“反正都得挨罚,把风风叫来,再去把熊大熊二揍一顿!揍得他们亲娘也不认识!” 呱呱苦着一张蛙脸,“我的殿下啊,他们的亲娘不就是你的亲娘吗……” 傍晚时分,赤狐九趴在寝殿床榻上,呱呱在旁给他上药。下午在执法长老处领了一百二十鞭,背上抽得皮开肉绽,脸上还跟没事人一样,手里摆弄着一只傀儡蝴蝶。 呱呱也是习以为常了,九殿下要是超过十天不挨打,那才真是见了鬼了,好在虽然常常受罚,但仍是女王陛下最疼爱的九殿下。 不一会儿,风风迈着大步进来,黑衣黑靴黑手套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半截脖子,没一处露在外面,鬼面具下的声音也沉闷嘶哑,“一人二十拳,各卸一条胳膊。” 赤狐九哼哼一声,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挥挥手让他下去。 风风不走,就在他面前脱了上衣。呱呱忍不住转头去看,惊讶长大蛙嘴巴。 呱呱无法辨别人的身体究竟有何大同小异,就像人无法辨别两只差不多的青蛙,但风风不同,隐藏在黑衣下的的躯体还是再一次震惊了他。 哪怕是从小在困兽场乱斗的九殿下,十天半个月领一次鞭刑的九殿下,身上也没有那么多的伤疤。 各种刀伤、剑伤,凶兽抓伤和法术爆炸痕迹堆叠在一起,不是常年在战场拼杀,无法拥着这样的伤痕。什么试炼场困兽场,都没有真正充满鲜血杀戮的战场更来得残忍。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又不曾得到过好的医治,久而久之,疤痕已经无法再消除,如蜈蚣一般遍布了他的躯体。 呱呱无法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这个五年前被殿下装在傀儡球偷带进来的修界人。 那时候,他满身是血,还断了一条胳膊,也是呱呱没日没夜照顾他把他救活的。之后殿下为他做了很多胳膊,要他留下来,成为他忠诚的打手,将这种方式称之为‘报恩’。 殿下曾对风风说,我救了你,所以你要报恩,我什么时候愿意放你走你才可以离开。 风风惜命,也感激殿下,哪怕他们曾经是敌人,或许以后也是,但至少现在他可以保证忠诚。于是他留下来,成为忠诚的风风,替殿下教训那些胆敢触怒他的人。 风风是除了殿下之外呱呱最佩服的人了,他的命很硬,他的拳头也很硬,自他来到后,那些往常趁着殿下虚弱来挑事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拳头硬不可怕,不要命才最可怕,风风说过,死算什么,他早就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了。 风风脱掉了上衣,毫不避讳展示自己满身狰狞的疤,右手摸向左臂,转动两下扯掉,扔在地上,说:“坏了。” 赤狐九飞快瞄了一眼,努力伸手从床边的小木马背上的竹篓里抓了一个木球扔给他,“你也太费胳膊了。” 风风从来不顾及他九殿下的身份,“那你为什么不能做好一点。” 赤狐九哈了一声,“大哥,我已经是用最顶级的材料来给你做胳膊了,照你那种打法怎么可能不会坏嘛。” 风风扣动木球机关,对准光秃秃的左肩,一按一放,一条拥有金属般质感的胳膊便啪地一下弹了出来。 他试着握了握拳,挥舞了两下,带起罡烈拳风,满意点点头。 其实风风内心并不似外表那般冷硬,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开一两句玩笑,“反正拳头不是打在我身上,我也感觉不到疼,为什么不用力一些,坏了左右不过一条傀儡臂。” 这番话也是对赤狐九傀儡术的夸赞,赤狐九显然极为受用,“那是。”话锋一转,又笑说:“要不把你另外一条胳膊也砍了装上傀儡臂吧?” 风风跟着笑,捡起地上的衣裳穿,“我断了胳膊当然可以装傀儡臂,不知九殿下断了胳膊还不能继续做傀儡。” 赤狐九也不生气,背上的伤已经被呱呱包扎好,他扯了挂在架上的外衫,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勾住风风的肩,“走啊,喝酒去。” 呱呱追上来拽他的袖子,“殿下,你受了伤,不能喝酒的呀。” 赤狐九又一手勾了他几乎没有的蛙脖子,“婆婆妈妈,去弄两个小菜来。” . 熊十一和熊十二确实是被风风打了。 风风的二十拳可不是一般人的二十拳,皮糙肉厚如熊大熊二,也被揍得满头包。 夜深了,他们不敢打扰阿奴颜,吊着胳膊互相搀扶着去找了风行祭祀,告赤狐九的状。 但风行祭祀的说法是,女王陛下早有预料,所以下午执法长老连带着这次打人的惩罚一起实施了,本来赤狐九只应该被打一百鞭的。 风行祭祀须发皆白,已经十分年迈,杵着拐杖,身形佝偻瘦小,着一身银白法袍。他是为数不多陪在女王陛下身边最久的人,传闻也曾是修界人,多年以前被流放至异界的。 但今非昔比,他如今是异界除女王陛下外最有威信的大祭司,熊大熊二高大的熊身子在他面前也渺小如蚂蚁。 风行祭祀警告他们,哪怕赤狐九再浑蛋,也是女王陛下最宠爱的孩子,除了他之外,众多孩子中又有谁能被尊一声殿下呢。 言下之意,便是让熊大熊二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别再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但赤狐九是谁啊,你不惹他,他没事也得踹你两脚的,是个万人嫌的狗脾气。加之女王陛下宠爱,更是无法无天,不把他们当兄弟,时常嘲讽他们是连人形也无法幻化的废物点心笨蛋狗熊。 熊十一愤怒,“赤狐九放纵手下人在外惹事,祭祀大人也不管吗?” 众所周知,风风就是赤狐九养的疯狗,狗链子攥在他手里,指谁咬谁,自打他来到异界,赤狐九的众多兄弟们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尤其是熊大熊二,与赤狐九结怨颇深,挨风风的打也挨得最多。 风行祭祀摇摇头,出了祭祀神殿朝着目卡雪山的方向走,“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熊十二看着风行祭祀走远,半晌摇头叹气,“我早说,没什么用的。” 熊十一似乎终于是接受现实了,“所以母亲最在意的,还是血脉天赋,就因为赤狐九拥有人的血脉,跟许镜清长得像吗。” 其实早该知道的,天赋不好的孩子,是无法得到母亲宠爱的,连赤狐九也在常常受罚,何况是他们这样生得野蛮丑陋的熊呢。 风行手中拐杖化为一柄法杖,法杖顶端发出一阵耀眼白光,不过瞬息,人已经来到目卡雪山之巅。 夜晚晴朗,山上无风无雪,清静安谧,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行过一段路,到达避风处一个山洞门前。 法杖对上洞门前一只石兽额间阴眼,洞门沉重而缓慢地打开,风行举步入内。 整个山洞内四处覆满了坚冰,洞璧上镶嵌着宝珠,将四周映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地面打磨得光滑,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行走约莫半刻,前方豁然开朗,阿奴颜便半匍在铺着白狐毯的冰台之上,手腕上一道刀伤,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台下的水池里。 池水不结冰,融合了她的血,变成瑰丽的粉红。这池水终浸入整座目卡雪山,再一滴滴从冰缝冰层间流出,汇入曲蓝河,流遍整个异界。 风行不远不近站定,向她抚胸施礼,“陛下。” 血滴答,滴答,落入池中,荡起小小的涟漪,阿奴颜声音慵懒,“九九是不是又惹事了。” 风行说:“是。” 阿奴颜叹气,“完美的残次品。” 风行说:“总归,他性子与陛下还是极为相似的,不然陛下也不会这般放纵他。” 阿奴颜放松身体,头枕在手臂上,黑发倾泻而下,“不不不,风行,我要的不是这样的,我要的是许镜清那样的,如果他不能,我只好放弃了。” 风行说:“陛下不是已经放弃了吗?” 阿奴颜笑起来,面容如少女便纯良无害,话却十足残忍,“是的,他仅仅只是一个容器存在罢了。” 她直起身子,取了一块绢布擦拭手腕,那处伤口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行上前搀扶着她起身,阿奴颜问:“许镜清那边,梦魇术进行得怎么样了,按理说,他出关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吧。” 风行正是要禀告此事,“是,出关两三个月了,但他好像都不怎么睡觉,梦魇术也很难施展。” 阿奴颜疑惑嗯了一声,“不睡觉?” 风行说:“起初也小有成效,后来好像就不怎么睡觉了。” 阿奴颜更奇怪了,“他不睡觉?不困吗?”人可以不吃饭,但不睡觉是肯定不行的呀,会死的呀。 风行说:“偶尔睡,但不做梦……”顿了顿又补充,“梦也偶尔梦,但无法干扰……” 阿奴颜问:“为什么?他都梦见什么?” 风行想起幻水镜里呈现出的许镜清的梦境,总是抱着一个陌生的娇小女孩,还有盛开鲜花的山坡,天上飘着的粉色云朵,支支吾吾,“大概,是……” 阿奴颜催促:“是什么?” 风行老脸一红,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啊。 “是春,春梦吧……” 第四十二章 等我回来! 爱情的力量这么伟大吗?连梦魇术也控制不了。 这是阿奴颜万万没有想到的。 阿奴颜和风行走出山洞, 站在目卡雪山之巅的平台上,可见广袤平原上点缀的万盏灯火,如散落星子的夜空。 “爱吗?”阿奴颜呐喃, “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虽然有很多孩子,但并不爱他们, 哪怕是十月怀胎诞下的许镜清, 也只是为了骗那个人, 将他的剑心分一半给她,让她不用再食人心来维持人形。 相识相伴近十年,只是为了哄他心甘情愿捧出半颗心。 阿奴颜抚向胸口, 轻轻揉了揉,双睛鸟天生无心的呀, 又怎会懂爱呢。 半颗剑心可维系她容颜青春不老, 却还是无法教会她如何爱人, 于修道之人来说,十年终究太短, 云朝雨暮,瞬息消散,不过尔尔。 风行温声说:“陛下切莫太过感伤了。” 阿奴颜轻轻哼了一声,“我有什么可感伤的, 瞧这万家灯火,不都是我打下的江山吗,若没有我, 他们还是只会茹毛饮血的畜生, 哪能生出灵智来。修界人有的,我阿奴颜也必须得有。” 风行笑:“陛下说得是。” 阿奴颜挥挥手,招来一片白云, 同风行踩着云一起下山,“既然梦魇术无用,那便开始第二套计划吧,通知小十那边。” 风行再应是。 . 遥山界源池郡,从四方支援来的羽林军和各大门派修士已经集结完毕,大军准备开拔往前推进,攻下太和城。 纪圆快速收拾好了两个人的东西,再去楚音处帮着一起收拾,许镜清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 许是前几日真把他一个人委屈坏了,现在人走一步他跟一步,恨不得踩着人脚后跟走。 纪圆不好说什么,知道他现在情绪不稳定,缺乏安全感,不敢凶不敢骂,万一整哭了可难哄,而且马上打仗了,她心里也是担心着急。 纪圆和楚音在帐篷里整理药品药箱,许镜清帮不上忙,她们的精细玩意可多,怕弄坏了,他就站在门口守着,跟条警犬似的,防着盯着。 防什么?防男人呗。 现在大家都知道纪圆是他的道侣了,谁都不敢惹他,他是谁啊,他是许镜清啊,可以连续砍一个月妖兽不休息的许镜清啊,指挥使林琨都敢砍,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现如今,纪圆周围十步之内必然没有一个男人。 楚音瘪嘴,“这也太黏人了。” 纪圆笑:“我惯的。” 她收拾完净了手拍拍衣裳走出去,自然牵起许镜清的手,“走吧。” 许镜清也不问她去哪,就跟着她走,反正只要有她在,去哪都行。 纪圆爬到营地后面的山坡上,把搜罗来的那些关于异界关于阿奴颜的书丢在柴火堆里,问他,“上次你烧我房子那个小火苗呢,拿出来把这些都烧掉吧。” 许镜清按吩咐做事,也不管她烧的东西是什么,反正让他干嘛他就干嘛,可听话了。 烧完纪圆把火扑灭,许镜清上前全部踩熄。有短暂的空闲,纪圆牵着他往山上走,坐在一棵大槐树下。 四下无人,许镜清拉拉她的袖子,纪圆转头,他手指点点嘴巴,偷眼抬眼瞧她。 纪圆四处看了看,凑过去飞快亲了一口,亲完他嘿嘿笑两声,不知足,又展开手臂要抱抱,纪圆没好气:“大白天的呢。” 他不大高兴哦了一声,又把她的手抓过来抱着,反正非得跟她有肢体接触才行。 纪圆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跟他谈谈,如果以后不得不面对,多少有个心理准备。 她尽量放低了声音,语气温柔,像哄小孩一样,“清清呀,你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你母亲呢?” 许镜清低头玩她的手,那手软绵绵白嫩嫩,跟没骨头似的。不止是手,她全身都没骨头似的软乎,抱起来可舒服,他喜欢抱她,喜欢她的味道,喜欢她香甜的唇,反正什么都喜欢。 所以又想亲亲了,刚才的话是半句没听见,只听见她甜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叫他清清。 他两手伸到她腋下把她像抱小孩似的抱到腿上坐着,托着后脑就开始吻她的唇,一点预兆也没有。 纪圆没辙,总不能把他推开吧,他现在神经着呢,昨天晚上林琨来道歉,他还提剑把人追着砍,亏她拉得快。 明明是他把人砍了,人家来道歉,他还要砍人家,而且林琨竟然还觉得很合理,一边跑一边道歉。 纪圆不是很懂男人们的思维,但现在她是懂的。 呼吸声很重,他不懂别的,手也很规矩,就一遍一遍吻着,亲得她脸颊泛红,眸光带水,绯色一路氤到脖子根,委屈轻喘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哼声。 他眉头深皱,鼻尖抵着她颈侧金色蝴蝶喘气,声音低哑,“好难受。” 好奇怪,越亲越难受,怎么也没办法缓解心中那股渴求,反而愈发强烈了,好难受……他抓着她的手去探,“我是不是病了。” 纪圆如被火烫,手腕却被用力钳制着,收不回来。明明已经快入秋了,天气凉爽,热浪却冲得她脑袋一阵阵犯晕。 “不行,现在不行的……”纪圆用力抽回手推开他,滚到草地上,大口喘气,“你,你自己冷静下吧,大军马上开拔了。” 许镜清跪在地上,使劲甩了甩头,“好难受……” 得离远点,再远点,靠得太近了,要出问题的,现在不行的呀。 纪圆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山下走,脚步虚浮,脸泛着不正常的红。 高寒四处找许镜清,听楚音说两个人上了山就朝着这边找来。许镜清可是前锋使啊,手底下也是有十几个精锐的,他竟然兵也不点就跑了,虽然他一直这样,但都快出征了,好歹意思意思吧。 高寒摇摇头往山上走,其实心里倒是挺羡慕他的,出身好,天赋好,根本不需要过羽林军这种苦日子,以后说不定还会继任太初仙门掌门之位,更重要的是不到百岁就找到道侣了。 总之,许镜清这样的人,就是妥妥的天之骄子,不是他们这种苦出身的人比得了的。 想想以前的副指挥使风少丞吧,也是不大不小的世家子弟,因为祖父犯了事,修行禁术被驱逐异界,后来家道中落,也不得不跟他们这些人一起讨生活,在战场上拼杀建功。 不过那家伙也是真厉害啊,几年时间就混到副指挥使的位置,相比泥腿子林琨几十年才当上指挥使,已经很厉害了。 不过真是可惜啊,可惜。 所以这就是世家子弟、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啊,就是扔到泥坑里也掩不住一身光华,更别说许镜清这样的了。 哪怕他整天坐在那啥也不管,兵不点,脾气怪,老婆奴,傻呆呆,还是有那么多人仰慕他,尊敬他…… 高寒一路胡想着,没留神撞上一个人,下意识伸手一捞,把险些摔倒的纪圆稳稳抓住。 她脸红扑扑的,表情惊惶不已,高寒下意识凛声问:“出事了?” 纪圆疯狂摇头,捂着脸急急忙忙往山下跑,高寒脸上笑容一收,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跑,远远就看见许镜清跪在草地上,埋着脑袋不知道在干嘛。 “许镜清?”高寒喊他。 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红着眼看他,表情奇怪隐忍。 高寒走到他身边拍他的肩,“你在这干嘛呢?” “啊……”许镜清闷哼一声,软着身子倒在草地上,高寒飞快瞥了一眼他腰下,移开目光,抿唇笑了笑。 他四肢修长,肩宽腰窄,常年一身白衣,远看就是个高岭之花,谪仙人儿,但相处这些时日,高寒知道,除了修为和剑术,他懂的东西着实不多。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高寒撩了衣摆坐在一旁,叹气,“真羡慕你啊。” 许镜清气息尚且不稳,“什么?” 高寒想了想,从墟鼎里掏出两本书卷成卷给他递过去,“羡慕你有道侣啊。” 许镜清接过正要翻,高寒忙按住他的手,“等我走了你再看,还有两刻钟启程,两刻钟够你用了吧?” 许镜清坐起来,感觉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高寒说:“虽然我没有道侣,但我常年都在研究这些事,看你是个新手,指点一二,不用谢哈。” 高寒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给他奥利给打气,“两刻钟啊,记住,兵我帮你点了,不用谢哈。”说完一溜跑了。 两刻钟后,许镜清衣冠整齐的出现了。医修队伍在大军末尾,精锐部队在前,许镜清没管,去找纪圆了。 医修多女子,为了照顾她们,配了敞篷马车,五六个女修坐在上面,纪圆和楚音自然也在其间。 许镜清走过来,眼睛四处扫,好像在考量哪块够他坐。纪圆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跟楚音说了一声自己跳下车去牵他。 行叭,反正他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的,她早就该习惯了。 许镜清也不害臊,他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公然牵着她的手走在大路边。 经过之前那么一遭,纪圆还不太好意思说话,垂着脑袋任由他牵着走,许镜清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 大军行路速度很快,小跑着,不一会儿纪圆就累了,跟得很勉强。许镜清往她面前一蹲,示意她上来,要背她。 纪圆也不客气,爬上去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安安心心靠在他背上休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许镜清加快速度走回了前方精锐队伍里,高寒扭头看了一眼,又开始酸溜溜了。 这人也太过分了吧,公然秀恩爱。 众将士齐齐看过去,心里一时也不是滋味,修界连年战乱,男多女少的现状已经持续小一千年了,这里好多人都没媳妇呢。许镜清不愧是许镜清啊,杀最多的妖兽,找最乖的媳妇。 不到一百岁就找到媳妇了呀,不知道说啥,说就是羡慕。 有媳妇了不起。 大部队正午出发,傍晚时分抵达太和城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众指挥使参将在大营议事布兵,决定次日卯时一刻出兵攻城。 晚上许镜清开完会回到帐篷,纪圆在铺床,他进去照例喝了甜汤,两个人没二话,各忙各的。 纪圆收拾完床铺,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转头望去,许镜清背对着她坐在桌边,背挺得板板正正的不知道在干嘛。 她寻思着,是不是白日里丢下他在山坡上,不高兴了,生闷气呢? 要不要安慰下给点甜头呢? 她摸着下巴犹豫了一会儿,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头搁在他肩上,“在做什么呢?” 许镜清却丝毫不为所动,两手平放在桌面上,像小学生一样坐得规规矩矩,低头认真看着书本,“在学习。” 纪圆跟着看去,许镜清刚好翻页,她顿时感觉两眼一花,被书本上活色生香的画面惊得猛然弹开。 许镜清及时伸手捞了她一把,托着她的腰,语带关切,“怎么了?”哪怕是在看皇叔,他脸上仍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羞赧局促,淡定坦然得好像在研究排兵布阵图一样。 纪圆手在抖,指着书,“哪,哪来的?” 许镜清说:“高寒给的。” 纪圆问:“他为什么……” 许镜清大概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很乖地摆手:“他没有笑话我,他说我是新手,什么都不懂,所以给我书让我学。” 许镜清说这东西他还是第一次看,感觉挺新鲜的,他还在学习阶段,等学好了再教她,这样大家就都会了。 纪圆脑袋发晕,扶着额头退后两步,许镜清搀着她在床边坐下,显然意犹未尽,给她倒了一杯水喝,又揪着衣服边说:“那我继续学了,你累了就先休息。” 他弯下腰给她脱鞋,盖好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迫不及待坐到桌边上去了,背依旧笔挺,显然学得很认真。 许镜清,许镜清,许镜清,他…… 纪圆自以为对他已经很了解,虽然憨但也接受他的憨了,可每次都在她自以为已经了解他的时候,他一定能干出些稀罕事来刷新她的下限。 许镜清啊许镜清,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我,你的脑子里装的是屎吗?! 阿西吧!纪圆想用脑袋去撞墙,她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她狂躁地抓头,不理解高寒也不理解许镜清。 子时一过就要打仗了啊!现在天已经黑了啊,离卯时整军出发攻城还有几个时辰啊?高寒为什么非在这种时候给他书?好吧就算是给了他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学? 男人是怎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啊。 她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要谈恋爱,为什么要结道侣,她后悔了。 好累啊,心好累啊。 纪圆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开明的,看皇叔可以理解,学习也可以理解。 “可明天就要打仗了啊……”她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帐篷顶喃喃,为什么他们一点也不紧张啊,晚上还有空看皇叔。 许镜清听见她哼哼一声,还知道让她放宽心,“我不会很晚的。” 好的,你慢慢学,好好学,我走了。 纪圆披上衣服出去,她受不了了,跟他共处一室,迟早气出脑溢血。 纪圆去找楚音,撩开头发问她:“我脖子上的印记还在吗?” 楚音说:“在啊,金色的,亮亮的,很好看呢。” 是吗,她爱许镜清爱得这么深呢,这样印记都没消失呢。 纪圆是真有点生气了,以前他再干什么混蛋事她都没有生过气,不是因为她包子,怂,而是最初那会儿,她压根就不在乎这个人,犯不着跟他生气,根本就无所谓。 她这个人,从来都冷静得要命,为个不相干的人生气才是蠢呢。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频频生气,不是她脾气变坏,是许镜清太有本事! 她在那操心他的身世,考虑他的心情,央着哄着的,人家倒好,半夜看皇叔,整天脑袋里就惦记那么点破事。 现在是真生气了,纪圆不想搭理他也不想看见他了,自个儿学去吧,向天打飞机去吧。 楚音没睡,她常年都是失眠的,也不想用药,自个儿坐在灯下摸着手腕不知道在想啥。纪圆鞋子一蹬被子一卷,倒在楚音床上睡觉了。 许镜清坐在帐篷里看书,可高寒实在是太过高估他了,这不是启蒙类的,是高于启蒙的进阶书籍,许镜清爬都学会就想让他跑?这可太难了。 虽然有一点点白天那种难受的感觉,但远没有在纪圆身边时那么强烈,他看了半天仍不知其意,觉得画上的人也没有纪圆好看,描绘的姿态甚至比他早年看的剑谱还来得诡异邪门。 这是个什么姿势,这又是个什么姿势,看不懂。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打算躺床上抱着纪圆睡觉,转头一看,榻上空空如也。 他的老婆呢?辣么大一个老婆呢! 纪圆睡得迷迷糊糊间,就感觉身体飘了起来,掀开半拉眼皮瞅,对上许镜清锋利瘦削的下颌。她没说话,继续闭上眼睛装睡,任由他抱走。 许镜清却是敏锐得很,知道她醒了,抱着她回去,将她放在床上,板着脸问:“为什么离开。” 纪圆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许镜清坐在床边上,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肩,“我看了一会儿书你人就不在了。” 纪圆还是不搭理他,许镜清质问她:“你答应过我,会一直在的,不分开的,才过了多久,你就想走了。” 他心里不太高兴,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捞进怀里抱着,眉头微皱,语气很委屈,问是不是得找根绳子把她捆在身边才行,为什么总是想着离开。 他又觉得庆幸,说还好一早就结了盟契,不然外面那么大,那么多人,找不到她该怎么办? 纪圆不为所动,等他扒拉扒拉说完才冷冷嘲讽一句,“不打扰你学习。” 说到这事,许镜清又轻轻叹气,摇头:“好难,看不懂。” 他嗅她发间馨香,鼻尖在她颈侧磨蹭,歪着脑袋吻她的脖颈,感受那细软皮肤下的脉搏和热度,含住她的喉管轻吮,像吃一颗糖。 纪圆满肚子牢骚委屈化为一声嘤咛,在舌尖绕了两个圈,沿着香唇缓缓溢出来,又被他吞入,在齿关细细咀嚼品尝,交缠分不清你我。 谁说他不懂,他明明就很会。 可这家伙,管杀不管埋,弄得她难受得要命,最后只是抱着她睡去。 纪圆脸绯红,难受扭动身子,许镜清拢着她,半个身子压制着她,闷声说:“别乱动,等回去……” 他大概也是学到一点了,只是觉着这里条件不好,不能委屈她,想等回去,回门派去。 纪圆脸埋在他胸口,只能低低应一声,声音小猫爪子似的挠着人心。 许镜清抱住她,把她往上提了点,似乎是很喜欢她脖颈那块,一定得把脸埋在那块,贴着皮肤嗅着味道才舒坦,鼻尖抵着那块蝴蝶印记喘气。 纪圆一点睡意没有了,手抱着他的脑袋,五指松松插.入他发间,全身烫得要起火,好在还能呼吸点新鲜清冷的空气,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盼着这仗早点打完。 时间不多了,纪圆觉着还是得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像每次她要提到那些事许镜清就会刻意绕开话题,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来。 兴许是感觉到她的担忧了,许镜清鼻尖蹭了蹭,在她耳边说话:“别担心,没事的,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纪圆惊诧,知道身世?知道赤狐九?知道阿奴颜? 他不声不响的,却是什么都知道吗。 纪圆总是很担心他,但他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洞悉一切的智慧明晰,又让她觉得他也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蠢的,只是在她面前话才稍微多一点,其余时间总是一个人呆着,不说话,看起来心思沉沉。 纪圆指尖无意识捻他的黑发,“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是不信任我,还是别的原因。” 说起来他们接触的时间也并不长,只是进展快速,其实对对方也并没有那么了解。但任何关系都是需要时间推进的,在此之前纪圆并不十分着急,总想着来日方长。 可事情来得太快,一桩接着一桩,在尘埃落定之前,她心中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纪圆问:“你是不相信我吗。” “不是!”他忽然提高了音量。 “嗯?”纪圆疑惑。 许镜清翻身撑着身子看她,点点烛火闪耀在漆黑的双眸中,他猛地拥住她,语带哀求,“别嫌弃我……” 不要因为我的血脉而嫌弃我,不要因为我是阿奴颜的儿子而嫌弃,不要因为我是异界人而嫌弃我…… 聪慧如她,当费劲心思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只是半句话也足够明白他所思所想了。 纪圆想说我只是嫌弃你又笨又呆,不嫌弃你是半个异界人呐……我只是担心你呀。 但话到嘴巴,又转了个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呀。” 许镜清说真的吗?纪圆说真真的呀,比黄金还真,他连问了三遍,她不厌其烦地重复肯定,他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埋在她颈窝里,闷闷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 不嫌弃你才怪咧。 纪圆顺着他的背,“睡吧。” 小憩半个时辰,许镜清爬起来,行军号角已经吹响,纪圆给他穿盔甲,还有高寒送来的防御法宝一个劲往他身上塞,叮嘱他:“可千万别受伤了,莽撞不得啊,不然我会难过的。” 许镜清指腹磨挲她脖子上那块印记,“不会有事的。” 纪圆很担心,几个月前就听说他境界一直不得突破,不知道最近怎么样,还有阿奴颜啊赤狐九啊,一大堆坏人不知道猫在哪里准备对他怎么样。 但这种时候不能说丧气话的,她手握成拳在他胸口捶了一下,千言万语只有一句,“平安。” 许镜清手捧着她脸留下一个深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等我回来,我们回灵田旁的小屋去住。”说完放开她转身撩开帘子出了帐篷,大步朝着前面走。 纪圆追出去,他转身招手大声说:“等我回来!” 他脸上扬起笑来,身后是还没亮透的天,像一块巨大的蓝布,他是泼洒布上最鲜亮的那一抹白。他不常笑,笑起来却是极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牙,营帐旁燃着的火把映照他的脸,轮廓分明,是她的小花。 第四十三章 踏平太初仙门 各方精锐汇聚, 攻城一战自然是大胜,前方捷报频传,不到晌午太和城城门大开, 迎驻军进入。 异界人连连败退,许镜清和高寒带三百精锐一鼓作气将他们赶止不老山封印处。 纪圆随楚音一同进城安置伤员, 所幸这场战役赢得格外轻松, 受伤的兵士并不多。 只是进城之后, 发现四处都点着火盆,到处浓烟弥漫,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异香, 有见多识广的马上分辨出这是赤桐木的味道。 林琨一时捉摸不定,“赤桐木?难道阿奴颜在这里?”作为总指挥使, 他必须留在城中主持大局, 当下立即派人搜城, 防有遗漏的异界妖人潜藏。 可是攻城之时连冶青十也未曾看到,若是阿奴颜真在这里, 排场必然不小,底下人搜城之后也并未发现阿奴颜的任何蛛丝马迹,亦没有发现一个异界人,他们撤退得干干净净。 叹仙盟之所以会派这么多人汇聚在此, 自然是因为此前一战异界人来势汹汹精锐尽出,不然怎么会一夜之间就从不老山打到太和城。 若按照一般打法,占领太和城之后应再乘胜追击继续往前推进, 遥山界不大, 若阿奴颜成心想打,说是完全占领也不是不可能。 可没有人知道阿奴颜在想什么,与她斗了几百年, 还是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她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几千几百的妖兽这里丢一堆那里丢一堆,硬搅得他们不得安宁,用兵也毫无规律和章法可言,总结就是两个字:任性。 攻城之时,他们甚至连守城结界都没打开,当然也不排除异界人或许不懂阵法不会用的缘故。许镜清举着他的千仞剑一剑劈开了城门,带着前锋军大摇大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谋划准备了这么久,还以为会是一场血战,可城内就稀稀拉拉几十只冶青鸟,城门一破就闪着翅膀呼啦啦飞走。 这一战,雷声大雨点小,可异界人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跑了吗?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太和城一战大胜,叹仙盟得信,立即传信各大界,死守各界封印,尤其是比邻遥山界的平常界,切莫因驻守空虚让阿奴颜钻了空子,林琨则带人以太和成为中心往外扩散清缴,以防有漏网之鱼。 楚音在未燃尽的火盆里发现了焚烧后可扰乱人心智,使人情绪暴躁的虎刺兰。为了祛除浓烟和味道,七个八水系修士站在城楼上布阵施雨。 大雨滂沱而下,雨水顺着地面砖缝流淌,空气里味道散了许多,纪圆站在雨幕前看了一阵,心里越发觉得诡异。 就是不懂战争军事的她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如果这是一场硬仗,许镜清因此重伤垂危她都不觉有甚,起码是符合逻辑的。 但这一仗赢得太容易了,异界人花了这么大力气打下太和城,现在又拱手送出,目的究竟是什么?阿奴颜就算再任性做事也得讲个逻辑吧,难不成是调虎离山? 她越想心越觉得不安,捡了墙角的伞就要走,“我不放心,我要去找许镜清。” “唉!”楚音拉住她,前段时间她找了那么多异界书籍看,她当然也是知道的,但她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一直没问过她,只是心中有些猜测,无法肯定。 许是虎刺兰的效果已经产生,纪圆情绪不太稳定,轻轻挣扎,“管不了了,我必须去找他。”虎刺兰也好,赤桐木也好,都是冲着他来的,阿奴颜花了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他一个,想把他抢走。 楚音说:“你一个人怎么去?我跟你去,不老山我去过很多次。”她二话不说从墟鼎里掏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小木船,一落地就变成了正常大小,牵着她跳上去开着船就上天了,直奔不老山。 楚音风风火火,木船一飞冲天,纪圆站立不稳扶着船帮,头发裙子被风吹得狂乱,大声说:“你为什么帮我?” 楚音迅速规划好了方向,木船渐渐平稳,她转头说:“也不完全是帮你,我就是想证实一下心里的猜测。” 楚音亮走过来亮出手腕给她看,纪圆低头,发现她原本光洁的手腕内侧出现了浅粉色的线条,形状隐约是一只独翼的小鸟。 “比翼鸟!道侣盟契的印记!”纪圆惊呼出声。 楚音极为淡定,“是,来到源池郡的头几天,我就感觉手腕很痒,今天上午攻城时,印记就显现了。” 楚音说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到了不老山封印下,这个印记颜色还会继续变深,冥冥中,她就是有这种预感。 纪圆一时都顾不得去担忧许镜清了,不自觉摸着脖子,“所以,是风少丞没死的意思吗?”可若是没死,印记怎么会突然消失,时隔五年再次出现? 楚音走到船头迎着风,衣袂发丝肆意飞扬,“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许镜清和高寒一路追击着逃跑的冶青十,若是追得上就杀掉,追不上能将他们赶回封印那头也行。 冶青十背生双翼,飞行速度很快,许镜清穷追不舍,带来的三百精锐已经被落下,高寒一时也无法联系上他。 太和城失守之后,不老山一带已经沦为异界妖人第二大据点,其中必定陷阱重重。杀冶青十如断阿奴颜一臂,固然重要,但众将士的性命更为重要,高寒不敢带人贸然进入,暂时埋伏在树林里,等待大部队支援。 这一路过来,许镜清太冲动了,高寒根本拉不住他,现在传音玉佩都快吼碎了他也丝毫回应不给。 高寒不放心,他要是死了那才是修界的损失,可别让那娇滴滴的小医修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只能点了几十个修为高强的跟他一起悄悄上山。 他们这头悄悄滴进山,出声滴不要,天上一艘大木船直愣愣就朝着山顶封印处开。 高寒抬头望去,手搭凉棚,船头上一个人影分外熟悉,顿时一声好家伙,“我去,怎么回事!” 山顶封印约有三丈高,距离地面三尺,宛如一面悬空的巨大水镜,表面似被风吹皱的池水般微微荡漾。 此刻,在封印旁,却架设了一面巨大的玄光镜,足有两人高,镜面上显现的是一处陌生的山谷,溪流、桑树、细碎野花,一派自然美好景象。 冶青十扑腾着翅膀落地,许镜清随后而至,二话不说举剑朝着他刺去,冶青十慌忙躲闪。 若非梦魇术和赤桐木、虎刺兰味道的干扰,冶青十必然是无法从他手下逃脱的,饶是他修为打个对折,在场仍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连接他一招都不敢。 玄光镜下两名黑衣男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其中一个没戴面具,长得跟许镜清七分相似的脸欠揍笑起来,“哈哈哈,冶青十,你可真没出息。” “赤狐九!”许镜清剑锋凌空一转,直直刺入他心脏,他连躲闪的机会都不曾有。 冶青十逃过一劫,飞到玄光镜上扇着翅膀笑,“赤狐九,你也不过如此。” 被一剑刺穿心脏的赤狐九倒在地上,脑袋还在说话,“不是吧我的哥。” 许镜清冷声回:“我必杀你。” 旁边戴着面具的风风跳开,往地上扔了一颗傀儡球,赤狐九又活蹦乱跳,往许镜清面前叉腰一站,“哦豁,我又活啦,你再来杀我呀!” 许镜清再一剑刺穿他心脏,风风又扔了一颗傀儡球,许镜清再刺,风风再扔…… 不到一刻钟,玄光镜下已经堆了一堆烂木头。 冶青十嘴角抽搐,两个神经病,还真不愧是亲兄弟。 冶青十大喊:“许镜清,引你来看好戏呢,先别玩啦,看完再玩不迟。” 话音刚落,玄光镜中出现了变化。 涓涓溪水无故断流,水面破开,水底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洞口闪着银光,一只青灰色的六足垂天犀率先冲了出来。 紧接着,一只,两只,三只…… 三只体型庞大的六足垂天犀拉着一辆黄金铸造,火玉镶嵌的巨大豪华车辇跃至半空。 车辇之后,手持长矛与盾的人脸马蜂拥而出,整齐有序握着□□的灰狼士兵紧随其后,铲齿象巨掌落地,连玄光镜也抖了三抖。 一队队的妖兽士兵不断从黑洞中走出,黄金宝辇上,阿奴颜挑开车帘走出来,一身火羽长裙,墨发微卷如海藻披垂,手持长鞭,容貌分外妖娆艳丽。 她握着皮鞭与玄光镜那一头的许镜清对视,眼波流转间媚色动人,轻笑一声后伸出手臂直指前方,朱唇轻启,“给我踏平太初仙门。” . 叶灵予正坐在山门口石阶上涂口脂,门派里人都遣散完了,如今连个看大门的都没有,日日都是她和白照南谢灵砚三个轮着看,免得有人拜访连个大门都敲不开。 口脂还是在消厄寺那会儿纪圆给她买的,她最近才想起来有这么个玩意儿,撩起外袍翘着腿坐在台阶上,用手指头往小玉盒子里戳两下往嘴皮上抹。 纪圆给她买的豆沙色,倒是挺温和自然的颜色,但也架不住厚重了涂,涂得嘴皮猩红,跟吃了几斤朝天辣似的。 口脂香香的,花草味,具体什么花叶灵予分辨不出,手边也没个镜子,只能凭感觉均匀地涂抹,保证一点空隙也没有,也瞧不见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好看不。 涂完吧砸两下嘴,又无所事事,叶灵予坐在台阶上被正午日头晒得慌,左右一看路两边树光秃秃,连片能遮阴的树叶都没有,又气得叉腰骂,“狗日的许镜清,整天人事不干。” 不仅不干人事,还把她的师妹拐跑了,一想到师妹那香香软软的一团被许镜清抱着,沾他那一身松林苦味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拔出剑来唰唰唰乱砍一气。 软剑耍起来跟甩柳树枝条似的软绵绵,不带劲,叶灵予又对着空气呼呼挥了两拳,嘴里骂骂咧咧准备去找白照南换班的时候,耳后突然一阵破风而来的尖啸声。 “铛——” 她脑袋微微一偏躲开,一柄黑色长矛削断她耳边一缕碎发,钉在前方厚重木门上,尾部如蜂翼快速颤动着。 叶灵予回头,一只巨大冶青鸟在半空挥着翅,毛脸尖嘴,远远冲她笑,笑声尖锐刺耳如铁器摩擦。 冶青鸟身后,长阶之下,阿奴颜领着她黑压压的一片妖兽大军正在缓慢地逼近。 叶灵予神色一敛,再次抽出腰间软剑,却猝然被一股猛力拉进了木门内。 白照南砰地一声关上门,咬破了左手食指快速用血在门上画了一道咒,再往前一推,金光闪现,巨大结界罩出现在头顶。 他开启了护山大阵,拉着叶灵予往回走,“去找掌门。” 叶灵予没挣扎,对方是一只军队,她不至于这么莽撞,只是奇怪,“我是不是眼花了?那是妖兽大军吗?他们从哪里来的?” 若是从封印而来,他们是如何突破羽林军守卫的,羽林军都死绝了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山下平安城里的百姓呢? 白照南手里还提着食盒,是来给叶灵予送饭的,他心中巨浪滔天,面上却波澜不惊,“你没眼花,是妖兽大军来打我们了,却不是从沽云山而来。” 沽云山距离太初仙门不远不近五十里地,外面那支妖兽大军少说也有几千,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就从沽云山杀到这里。 自打门派弟子遣散之后,大长老霍笙便为他开启了门派所有防护结界权限,他可任由开启关闭任何一处结界,自然也知道它们是否尚存。 白照南说:“外山浣云溪防护界被破,他们是从外山来的。” 他给叶灵予备午饭的时候就察觉到防护界被破了,第一时间前往查看,发现声势浩大的妖兽大军正朝着正门处行进着。 有一瞬间白照南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他反应极快,联合掌门师伯近日所为,似乎一切早有迹可循,震惊之余,立即发出了三道信。 一道给平常界监进院请求羽林军前往支援,一道给掌门,一道给师尊,自己则第一时间来找看大门的叶灵予。 叶灵予尚未从震惊中回神,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半晌才喃喃道:“我好像还看见一个站在黄金大车上的人,穿着一身红……听说阿奴颜最喜红色,据说原身是双睛鸟,羽毛也是红色……” 白照南牵着她大步往前,“是,是阿奴颜来了。” 他们从何处而来已经不重要,他们已经到门口了。 阿奴颜抱着胳膊站在叶灵予所说的黄金大车上,显然对白照南的做法很不满意,“竟然把我关在外面,小孩子真是没礼貌。” 风行站在她身后,替她发号施令,一扬手,几只青皮大犀就撒开蹄子往上冲,通往山门的石阶被踩出裂痕,大块大块崩裂。 异界在阿奴颜带领之下崛起不到五百年,对于法术咒术一类本就薄弱,全靠一身蛮力,更别说这种精妙复杂的护山大阵了。太初仙门建门几千年,法阵经过代代优化完善,阿奴颜想破开还真是得费些功夫。 但她有的是时间,羽林军精锐大部分已经调往遥山界参加攻城一战,就算现在通知叹仙盟调兵回转,也得花费个三五日,何况她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金色护山结界稳稳当当罩在厚重的朱红大门外,几只青犀低着脑袋用头上独角往上撞,结界纹丝不动,反倒将它们往外弹开摔在地上。 阿奴颜歪了歪头,风行再一扬手,“全部一起上。” 乌压压的妖兽大军顿时蜂拥而上,山门前石阶被踩成了碎石块,两旁山坡上都挤满了形态各异的妖兽,各式武器法术气也不歇地往结界罩上乱丢乱砸,从半空俯瞰,像蚂蚁在分食一块甜美的糕点。 阿奴颜嘟着嘴巴生气,“这么久不见不知道派人迎迎我就算了,还关着门不让我进去,老东西,等我进去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风行揣着手站在她身后含笑应是。 老东西晏洲安却稳稳当当坐在屋子里喝茶,身后三位长老面上也不见丝毫惧色,显然早有预料。 三个小徒弟从外面冲进来,云静燃瞪眼凶他们,“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叶灵予伸手往外指,“师父!外,外面,妖兽大军!阿奴颜!” 云静燃吹胡子瞪眼,“那又怎么样,来就来啊!难不成还请她进来喝茶啊!” “啊?”叶灵予憨憨挠头,怎么看掌门长老和师父的样子,一点不慌呢。 白照南和谢灵砚对视一眼,也是不解地摇摇头,猜测难道是掌门师伯早有准备吗? 掌门是很厉害没错,早在许镜清那个年纪的时候一把奔雷剑已经名动十二界,可是那么那么多妖兽啊,砍起来也得费些功夫吧。 但长辈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多嘴,三个人乖乖靠边站。看掌门的样子,似乎是在等,可等什么呢,暂且不知。 白照南手里还拎着食盒,煮的面已经坨了。叶灵予不讲究,抢过去抱着碗蹲在地上,用筷子挑起像啃饼似的大口吃,涂的口脂晕开,在嘴巴周围糊了一圈。 云静燃手指头戳她的脑袋,“吃没吃相,上边上坐着去,还有嘴巴上是什么红红的一圈,成天不让人省心。” 叶灵予耳根奇怪一红,捧着碗背过身去,含糊应:“没……” 很快,叶灵予一碗面还没吃完,晏洲安发话了,“把结界暂时打开,放他们进来。” 霍笙点点头,两手结印凌空一划,笼罩在头顶的金色结界渐渐变得透明。 叶灵予嘴里含着面腾一下站起身,“掌门师伯!” 云静燃踹了她一脚,“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白照南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碗,把她拉到一旁,递了一块雪白的手绢给她。叶灵予低头扫了一眼,没接,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找了个角落猫着。 结界打开,山门立即被妖兽推倒踩踏成了一堆木屑,阿奴颜还以为是攻破了,高兴拍手,回到宝位上坐着,风行从旁侍奉,黄金车辇载着她进去。 人面马,冶青鸟,垂天犀,灰狼,铲齿象等,都是异界最能打最厉害的妖兽,乌泱泱大概三千余,自两旁分开,恭恭敬敬立在路边,带着崇敬的目光看着女王的黄金宝辇缓缓驶入。 晏洲安也终于起身,掸了掸袖口,“走,去司明殿会客。” 三位长老跟在他身后,三个徒弟互相对视一眼,也只能跟上。 阿奴颜站在黄金宝辇上,伸长脖子四处看,想看看有没有人提着剑来迎接她。如果有人敢骂她凶她,或是大喊着要杀她,她就把人抓住,当着晏洲安的面开膛破肚让妖兽们分食。 但出乎意料的,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几座山峰也静悄悄的。她没来过这里,第一次看晏洲安住了多年的地方哪处都觉得新奇,却更为不满。 虽然没人,但各处都布置得很好,一路走来,不难看出人曾生活过的痕迹。 门派上下,除了许久无人清扫的落叶,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亭台楼阁,精致又不失野趣,跟她简单粗暴一口气种五里赤桐木的土霸王气质不一样的。 想象中晏洲安宁死不屈跟她流血厮杀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阿奴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太初喜植花种草,是以行走道路并不十分宽敞,载着阿奴颜的黄金宝辇很快就卡在了两块巨石中间,她进退不得,一时尴尬。 所幸也没有外人在场,无损威风,风行搀着她下车步行。 但仙家宗门,多建在群山环抱,灵气充裕的隐世之地,多险峰,路崎岖,且绕,无人接引,阿奴颜很快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 第四十四章 大战 异界妖兽体型多高大, 喜居地势平坦处,是以阿奴颜认为,晏洲安也应该住在开阔的地方, 喜欢在周围种上一些奇怪的植物。 于是经过冶青鸟一番探查,阿奴颜领着她的妖兽大军浩浩荡荡去了外门灵田处。 千顷灵田, 是太初仙门唯一平坦开阔的地方, 虽然最近几百年因为人手不足荒废了许多地,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灵田一眼望不到边,不比她宫殿外的赤桐木树林逊色。 阿奴颜走得脚疼, 食指点着下巴弯腰研究路边田里的谷苗,“这是什么?” 风行恭敬为她解答, “灵谷。” 阿奴颜歪着脑袋, “什么是灵谷?” 风行说:“修界人的一种食物。” “嗯?”阿奴颜不解, “这玩意能吃吗?人是吃草的吗?”她记得很久以前她来修界的时候,人吃的东西是装在盘子和碗里的呀, 怎么才几百年就改变了习性返璞归真吃草啦? 在阿奴颜的印象中,世上只有两种生物,吃草的和吃肉的,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妖兽大军们, 都是吃肉的,吃草的是被吃的那一类。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从来没见过晏洲安吃草啊, 他素来是什么都不吃的, 只偶尔喝些花露。 在她心里,晏洲安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虽然后来他们分开, 还彼此怨恨对方,但阿奴颜心中‘最厉害’这个位置晏洲安一直都是稳居第一的。 那晏洲安现在吃的东西,她阿奴颜自然不会错过。 “我也尝尝。”阿奴颜拽了一把谷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觉得不对又吐出来,“呸呸呸!难吃死了!” 风行揣着手站在一边为她解惑:“谷苗还未开花呢陛下,开花之后结穗,穗子成熟晒干脱壳,掺水蒸成米饭才能吃。” 阿奴颜拧着眉毛,“这么麻烦?” 风行说:“陛下前日食的米糕和米花糖就是用灵谷制成的。” 阿奴颜喜甜食,常来修界骚扰也发现了不少美食,绑了好几个厨子回去专门给她做糕点零食。 但她吃饭都要人喂到嘴边的,哪里知道什么开花什么结穗的,不耐烦摆摆手,瞅着前面有间草屋,屋里种了几棵果树,顿时两眼放光。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红羽长裙逶迤曳地,云丝薄底绣鞋,走在这布满碎石子的田间小路上,属实委屈。身后裙摆粘了土,羽毛都拖坏了,一点女王的风姿威仪都没有了,提着裙子进了院子就坐在遮阳伞下的石凳上,手一指,声音娇脆,“我要吃那个。” 这间院子正是许镜清和硫金院弟子为纪圆重建的新家,扩建了不少,一应物什齐全,家具都打好了,直接可以拎包入住。甚至连石凳大伞这些东西都是照着原来的位置摆放,果树也是许镜清去附近山里挖的,这段时间他们离开,果树服了土,已经结了好多果子。 虽然是来找晏洲安麻烦的,但阿奴颜打仗也不忘了享受,随行的男侍去为她摘果子找水洗净切成小块喂到嘴边。 阿奴颜张着嘴吃,坐在伞底下躲了太阳又解了渴,心情大好,再一个眼神,男侍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腿轻柔捏着。 风行也不催促,他之所以能跟在女王身边这么久,就是因为他嘴甜会说话,有耐心。阿奴颜喜怒不定,早年被收拢过来跟在身边的修界人,除了他几乎已经死绝。 当然除了厨子。 歇息半刻,阿奴颜伸了个懒腰,“我都来了这么久了,晏洲安那个老东西怎么还不出来迎接我?” 风行心说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会老情人的,人家怎么迎接你,用奔雷剑引天雷劈你吗? 女王不高兴,举目在灵田里扫过,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点,“把这些什么绿苗苗,给我全部踩成烂泥,我让他躲着不见我!” 阿奴颜觉得这些绿苗苗对于晏洲安来说铁定就像她的赤桐木一样重要,要是毁坏了,肯定能惹得他大发雷霆,只要他生气打她骂她,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反击,再把另外那半颗剑心挖出来。 底下妖兽得令,呜呜呀呀地就奔着灵田去了,冶青鸟扇着翅膀一刮,脆绿的灵谷苗就被扫倒一大片,铲齿象就地一滚,直接压成绿浆。 阿奴颜继续吃着人家的果子,再伸手遥遥一指,“那边那几间屋子,都点了,烧光烧光。” 若是她知道许镜清以前在纪圆身边干的那些缺德事,必然会十分自豪,这破坏力,深得她真传。 晏洲安和三位长老坐在司明殿里,久等她不来,派白照南去查看,白照南回转禀告,说阿奴颜在灵田里搞破坏。 几个长老对视一眼,颇有些无语,她带着几千妖兽来,就是为了踩烂他们的灵谷苗子? 晏洲安低头拭剑的动作停下,扬了扬下巴示意霍笙。霍笙点点头,再结印,阿奴颜便发现刚才破开的金色结界突然再次出现在头顶,结界笼罩,光线变得昏黄,阳光的热度也削弱了大半。 风行神色一凛,“陛下!” 阿奴颜歪头,“怎么?” 女王陛下不喜欢人慌慌张张的,她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像晏洲安那样的淡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风行在她身边活得最久,自然深谙其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缓,温柔说:“陛下,他们把我们关在结界里了。” 阿奴颜不懂结界,但似乎这天底下的女人吃到了好吃的东西,都会幸福地跺脚晃脑袋,阿奴颜同样,高兴劲过了才问:“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那意味着或许他们才是进了别人的包围圈,关起门来决一死战啊!风行内心咆哮,说话却极动听:“陛下神武,自然不惧。” 虽然听起来像是哄骗人的场面话,但风行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毫无底气和准备的,他自然有能带着女王安然离开的办法。 阿奴颜说:“我再吃个石榴。” 司明殿里,叶灵予两眼放光。掌门师伯把结界打开了,把妖兽大军关起来了!她饥渴难耐,不待下一句指使就唰地一下抽出腰间软剑,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只等一声令下就冲出去。 晏洲安扔了拭剑的绢布,左手两指并拢在剑刃上一划,奔雷剑染血,剑即刻被唤醒了战意,剑身上雷电缠绕噼啪作响。 “轰——” 一声巨响,躺在木屋里睡觉的忽雷兽冲破屋顶飞出,撒开四蹄朝着司明殿狂奔,暗紫色的身躯上同样布满了闪电,额上独角闪动耀眼紫光。 晏洲安摸摸忽雷兽的脑袋,翻身骑上,叶灵予人已经流星一般冲出去,径直从司明殿的平台上跳下去,马上与下面的妖兽搏杀。 晏洲安紧随其后,骑着忽雷兽从天而降,落地时引动浩雷一片,出手便是绝杀,十几只狼兵顿时被劈成了一堆焦炭。 云静燃和云静里相继落入妖兽中拼杀,叶灵予早就提着剑在下面砍了,谢灵予也相继跟上。 灵田里坐在伞下的阿奴颜勾勾手指,一面两人高的玄光镜就被搬到了面前。玄光镜那头许镜清握着剑呆呆看着她,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冲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调皮把舌头吐出来,翻了个白眼。 许镜清面无表情,只是眼里的恨意似要汇成岩浆将她包围灼烧。 阿奴颜浅笑伸出手,玄光镜迅速缩水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圆圆一小片,她将缩小的玄光镜镶嵌在颈饰的银圈上,大小正合适。 玄光镜里的画面开始微微晃动,是阿奴颜起身。 视角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就好像是他本人在做着那些事一样,就好像他本人弯腰在花圃里摘了一朵花,他本人走出了院子,号令着妖兽大军…… 许镜清呆呆看着,一时没有反应。 冶青十飞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上,风风站得远远的,只有赤狐九的傀儡敢站得近一些。四周也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都在静静注视着玄光镜,唯镜内一片嘈杂。 战斗已经打响,霍笙却还站在司明殿前,白照南犹豫,“师父?” 阵修一般是不参与拼杀的,但现在这种时候,还能布什么阵? 霍笙说:“三千妖兽,许镜清苦战一月方能屠尽,你觉得,我们今日能取胜吗?” 掌门长老和师弟师妹对三千妖兽和阿奴颜,几成胜算,白照南不知道,但这一定是在搏命。 从结界开启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知道,今天或许会死在这里,白照南拱手:“徒儿无惧。” 这条命是师父掌门给的,门派几十年养育之恩,哪怕今日是被妖兽铁蹄践踏成泥他亦丝毫不惧。 霍笙笑着摇摇头,危机关头看起来不慌不忙。他们站在司明殿前方的平台上,视野开阔,可见下方与妖兽拼杀的几个小小人影。 平台空地上方石台上一轮巨大日晷,霍笙行至日晷旁,袖子一挥,日晷缓缓悬空滚动起来,霍笙说:“你的天资很好,接手摇光几日,运用已经十分熟练,为师甚慰。” 遥光是笼罩在头顶的金色结界罩的名字,是太初仙门的护山大阵。只有生出灵智的法阵才会拥有自己的名字,就像内门扶虹道法阵彩彩一样。 白照南天生就与各种法阵亲近,接手摇光几天,第一次尝试开启大阵就能成功,也是法阵对他的一种认可,代表它接纳了这个新主人。 “但其实,摇光不仅仅可以护山,它还能杀敌,开启的关窍就在日晷中。”霍笙挥袖转动日晷,圆形巨石四裂,露出藏在中心的一个金色小方块。 霍笙抓住白照南的手飞快往晷针上划过,他掌心顿时一道豁口,血流如注。 “现在,就由你来开启吧。”霍笙再抓着他手往日晷内的金色方块一按,随即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日晷飞快恢复了原状,白照南发现头顶的结界罩动起来了。 既然是阵修,自然对这一变动不会陌生。阵法在往内收缩,边缘最是锋刃,所过之处一切活物皆会被灼烧成飞灰。等到法阵全部收拢完毕时,被困在阵中的无论是人还是妖兽,都无法冲破结界,只有一死。 这是同归于尽的法子,因为必须有人在阵内开启法阵。 所以从一开始,大家就没准备活着出去的吗。白照南后退两步,尚无法从震惊中回神,他心里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结果已经注定。 霍笙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候,也没空回答他的问题,时间紧迫,他做完这一切转身朝着妖兽群跃下,“死之前,再多杀几只妖兽出出气吧。” 白照南双手握拳,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下方在妖兽群中酣战的叶灵予。 他没有犹豫多久,平台上助跑几步朝着她飞去,既然都要死,那就死在一起吧。 叶灵予还浑然无觉,杀得兴起,嘴里也叽里咕噜没好话,“阿奴颜!老妖婆!丑八怪!” 阿奴颜正翘着脚坐在桌边吃果盘,神情忽然一滞,微微皱眉,“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骂我?” 风行温声说:“是,听声音应该是那个叫叶灵予的后辈。” 阿奴颜伸出一根手指,“把她押过来,我要掌她的嘴。” 叶灵予再是悍猛也禁不住车轮战,没有护身法宝,没有医修补给,想像许镜清那样连杀一个月?简直是痴心妄想。 白照南本就是阵修,根本不擅长近战,还未靠近她就被几只铲齿象围住了,在大象腿底下灵敏躲避,利用周围地势布了一个小小困阵,正欲逃脱,人面马的飞矛险些将他刺个对穿,他闪身躲过,飞矛扎在铲齿象身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他根本出不去,只能利用困阵将铲齿象困住,成为防御的盾牌躲避其中。头顶黑影一闪而过,伴随一阵叫骂,白照南抬头一看,叶灵予被四只冶青鸟抓着四肢抬走。 “叶师妹!”他大喊一声,欲再次冲出,人面马飞矛直朝着他面门而来。 叶灵予下意识回头望,费力挣脱了手将软剑用力掷出,替他挡掉了那一击。 软剑掉在白照南脚边,白照南忽然没了战斗的心思,反正都得死,反抗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谢灵予的状况更糟糕,他被几十只灰狼团团围住了,握剑的手已经发麻,虎口迸裂,但这些灰狼并不着急杀了他,只是一人一矛刺向他,戏耍着他。 他浑身是血,衣裳被长矛挑成了碎布条,眼眶发红,这个时候,脑子里一遍遍闪现的却是许镜清的身影,站在封魔印下的那个背影,血红的背影。 咬咬牙,谢灵砚虽不是许镜清,却也不会轻易倒下。 叶灵予被扔到了阿奴颜面前,大鸟爪子踩在她脑袋上把她制得死死的,阿奴颜摆正胸前的玄光镜,砸了个梨核在她脑袋上,“是你骂我。” 叶灵予脸贴着泥地笑了笑,“你奶奶的,有本事放开我。” 阿奴颜歪头挑眉,脚尖挑起她的下巴,“嘴巴红红的是什么呢。” 叶灵予被迫仰起头,朝她吐了口唾沫,“老妖婆!” 阿奴颜飞快缩回脚,鞋面还是无法避免弄脏,她盯着脚背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我最喜欢的一双鞋。” 叶灵予偏头继续骂,“丑八怪,你他妈死不死的,要杀要剐尽管来啊!” 阿奴颜脸色平静,丝毫不被她污言秽语所恼,只是尽量坐得近些,让玄光镜照得更清楚,“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没礼貌又不尊重长辈的小孩。” 风行说:“掌嘴。” 叶灵予立马被提溜到了半空,四周被套上了锁链束缚着,四只冶青鸟一人拉住一头,将人呈大字型崩住,一个大耳刮子就照着脸呼过去。 冶青鸟手掌指尖坚韧粗长,她脸上立即被划出几道血痕,阿奴颜招手,“停,女孩子,脸上不能留疤,我大发善心,嘻嘻,打一顿好啦。” 风行恭维:“女王陛下宽厚。” 叶灵予立即被揍了一拳肚子,疼得面目扭曲,阿奴颜再次招手,“不行不行,不能打女孩肚子,这样,打屁股吧,屁股肉多,嘻嘻。” 叶灵予又被扔到了地上,长矛被调转了头照着她屁股上抽,她疼得眼冒金星还有嘴骂人,“我日你仙人……” 阿奴颜手指头点着她,“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啦,晏洲安不会教,我替他教。” 叶灵予再强悍也不过是个女人,何况妖兽的体型本就强过人许多,几十下抽完,她牙根血溢出,已经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够了阿奴颜。”有人冷冷喊了一声。 晏洲安骑着忽雷兽出现在不远处,奔雷剑剑尖上往下滴着血,妖兽将他围在中间,却无一敢上前。 这一声喊,似乎是某种信号,几位长老同时逼退包围自身的妖兽,结阵开启传送法阵,还在接受杖刑的叶灵予立即消失在原地,包括已经跪倒在地伤痕累累的谢灵砚,和还在与人面马长矛躲猫猫的白照南。 风行面色一冷,刚才他就发现头顶的结界罩出现了变化,这会儿一看,似乎往内缩进了许多。此前晏洲安的几个小徒弟还在他倒不至于太过担心,但现在人被传送走了,事情的发展好像不太一样了。 能在结界内运行的传送阵不可能是临时布下的,一定是早就刻在人身上的,说明他们早有准备。 小东西们被送走了,老东西们打算怎么办呢?以命相搏?同归于尽? 风行往前一步,“陛下……” 可晏洲安就在她面前,她哪里还听得见别人说话。 晏洲安呀,威风凛凛骑着忽雷兽,手持滴血长剑,浑身电光缭绕,尽管面皮已经老得松弛,头发花白,还是无法避免与脑海中那个年轻挺拔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阿奴颜站起身,哼哼两声,“你可真老。” 晏洲安面无表情,“你玩够了吗。” 三位长老站到晏洲安身后,果然师父和徒弟就是不一样的,砍杀了这么多的妖兽,除了气息稍乱,衣衫依旧整旧如新,连一丝血也没溅上。 云静燃气急败坏,叶灵予屁股都被打开花他不生气才怪了,“妖妇,我的徒弟再如何也轮不到你来管教,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阿奴颜下意识看向晏洲安,但他脸色平静,只是冷冷看着她,并没有维护她的意思。 云静燃继续骂,“看什么看,你还当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啊,几百岁的老东西了还装嫩,你以为你撒撒娇掉两滴猫尿就有人傻了吧唧再捧出半颗剑心给你吗?早知道你是个祸害,当初就该一剑杀了你,省得麻烦!” 阿奴颜一时呆住,他骂她,他竟然骂她,晏洲安的师弟在骂她! 她再次看向晏洲安,表情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和委屈,可那个骑在忽然雷兽上的老头依旧面无表情,看她的目光像看一块石头一棵草。 阿奴颜不擅长跟人争辩,她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在异界谁敢跟她叫板啊。这种时候,风行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风行往前走了一步,与阿奴颜肩并肩,“云静燃,这里有你什么事啊,你又算什么东西啊,人家两口子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女王陛下再如何你也得叫声师嫂吧,几百岁的人了礼数懂不懂?你们太初的规矩就是这样吗?” 云静燃还没来得及说话,霍笙跳出来,“放你娘的屁!师嫂?就她也配,蛮荒无知的异界妖女,我师兄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若非那半颗剑心,她连人形都无法维系,如今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简直畜生不如!” 风行吹胡子瞪眼,“霍笙,我警告你,你骂我可以,但绝对不可以侮辱女王陛下!” 云静燃叉腰跳脚,“你他娘的,你还有脸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风家千年基业就毁在你一个人手里,若非你修习邪术,以活人为祭,又怎么会被叹仙盟驱逐至异界。你觉得你现在跟着一只鸟手底下混得很好吗?殊不知多少风家子弟受你连累,声名扫地,还有嘴在这嘚吧嘚,呸!不要脸!” 霍笙立马接过话头,一副痛心怜悯之态,“尤其是风少丞,人家多好的一孩子,一个人挑起风家大梁,只可惜最后还是死在了战场上……都是拜你所赐!老不死的老东西,真是祸害遗千年!” 风行老脸一红,但也绝不甘示弱,立即反唇相讥,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你说我?云静燃,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你道侣怎么没的你忘了?要不是你爱喝酒,脾气暴,柳枝怎么会嫁到萍西堡去,你的好兄弟谢之眠现在怎么不出来帮你说话?” 风行哈哈哈笑了几声,骂得极为畅快,“真是好大一顶绿帽啊,谢灵砚那张脸成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也只有你才有那么好的定力了,哈哈哈哈,换我我肯定忍不了。” “还有你啊霍笙,几百年了连个媳妇也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抠门!一个灵石掰碎成了十个花,这抠门劲哪个女人敢跟你,跟了你不得天天喝西北风去啊。自己还没个自觉整天吆五喝六的,还以为自己多能耐呢,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不害臊!呸!” 几个老家伙叉腰跳脚对喷,口水漫天,玄光镜那一头的年轻小辈们都看呆了啊,这么刺激的吗,只是画风好像不太对啊。 许镜清全身心都投入了玄光镜中,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回响不绝。在此之前,关于身世的一切都仅仅只是猜测而已,只要没人揭穿,他依旧自欺欺人,依旧是许家的嫡长子。 但现在…… 赤狐九叉着腰,满脸自得,“哈哈哈,没想到吧。”他上前撞了一下许镜清的肩,许镜清竟也没有一剑捅穿他,呆呆看着玄光镜。 冶青十站在树尖上,瞅见一艘木船由远至近,眯了眯眼,手中长矛瞄准猛地掷了出去。 长矛戳破了船底法阵关窍处,阵法一破,船上的纪圆和楚音身子一歪,扑到了木板上,木船船头直直往下栽冲。 “不好!”紧随而来的高寒足尖一点身子离地迅速飞了出去,木船坠地的瞬间,他一手提了一个滚在山坡上,船坠毁砸了个稀碎,三人止不住坠势从山坡上往下滚。 纪圆脑袋磕在石头上,翻滚间血流了满脸,高寒腰部卡了一块石头,疼得抽气,楚音被压在最底下。 纪圆挣扎着爬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拼了命的往山上跑,楚音也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高寒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高寒只能扶着腰跟上,他带来的人搀着他继续往前。 玄光镜里太精彩,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们黑历史可多了,互相揭老底骂得可难听,就差薅头发掐脖子了,云静里都不知道该不该拉架劝和,还是晏洲安终于逮住空隙插了一句,“都闭嘴。” 风行飞快扫了他一眼,还欲再说,可脑子里过了一遍,晏洲安此生,好像真的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 唯独一件,认识了阿奴颜,色令智昏将心剥了一半给她,才使得阿奴颜能有今天的成就,成为整个修界的头号大害虫,带着她的妖兽大军耀武扬威。 四周安静了下来,妖兽们没有女王的命令,暂停进攻,形成一个包围圈,两方静静对峙着,唯法阵摇光还在缓慢往内收缩。 晏洲安从忽雷兽上跳下来,目光平静注视她,“一切皆因我起,既然你今天来了,我们就做个了断吧。” 晏洲安说:“你不就是想要另一半心吗,我给你,拿了心回你的异界去,往后再不相扰,如何。” 阿奴颜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她本来还准备好多话说的。 她今天确实是来杀了他取心的,有了完整的心,她会变得更强大,不仅能统治整个异界,花个几千年的时间把修界也纳为囊中之物也不是不可能。 但称王称霸也不过那样,她不是很感兴趣,玩了这么久也玩累了,最终的目的还是不想再在月圆之夜继续承受剥心之痛。 无心的双睛鸟,得到了半颗人心,同样也得到了那份锥心的痛,每月月圆夜发作,让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心来自何人,是谁曾爱她如命。 晏洲安语声平静:“虽是你有所图谋在先,但我亦不敢称什么正人君子,往日温情蜜意半点无虚。半颗剑心,是我自愿所奉,但一切皆成过往……今日,晏洲安愿再奉上余下半颗心,五百余年爱恨纠缠就此了断,你我往后再无瓜葛。” 简简单单几句话,前因后果清楚明白,为了与她划清界限,他心都宁愿不要。阿奴颜微微张大了嘴,风行退至她身后,不再多言。 她有些无措的看着他,他老得好快啊,不过五百年,头发胡子全白了,脸也像树皮一样邹巴巴的,但身姿依旧笔挺,气度一如当年,就连那只傲娇的忽雷兽也是一如既往对她嗤之以鼻,斜着眼睛瞪她。 三百余岁时的晏洲安已经继任太初掌门两百年,修得一颗至纯剑心,可永保青春不老,寿元无限,就算无法飞升也可以长长久久活下去的。但这样的人,注定是要飞升成仙的呀,所谓天骄便是如此了,是生来便受天道厚爱的。 所有人都在等他飞升,等啊等,等到最后,却只余一声叹息。 可惜啊,失了半颗心,揣着满身功德再无飞升之望,前途尽毁,谁不叹一声可惜。 云静燃狠狠跺了一下脚,自暴自弃将剑扔在了地上。 明明说好杀了阿奴颜的,大家都说好的嘛,杀完跑得了就跑,跑不了就一起死了算了,反正寿元也没多少了,左不过三五年活头,没什么可惜的。 明明都说好的!临了临了,他又来这套,心里还是割舍不下那妖妇,一辈子就这么栽在她手里了,不能飞升就算了,现在命也不要了! 几百年的师兄弟情谊了,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他还是这么固执,一句也听不进去。 云静燃一屁股坐在地上,“随便你!”霍笙长长叹气,云静里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 跋扈的异界女王,在晏洲安面前再没有那股子盛气凌人,垂着眼帘不敢看他,手紧张揪着衣角。 晏洲安还在催促她,“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拿了心就走,再也别踏进修界一步,安心做你的女王。” 阿奴颜不说话,她确实是为了拿走他的心,那颗滚烫的炙热的心,如今就在她面前,在他的胸腔里跳动着。 他说他自愿给她,她却不知道该不该要了。 “不!别给她!” 许镜清扑到了玄光镜前,十指扭曲用力紧贴着镜面却还是无法触碰到半点,他的声音也无法穿透传递给他。 “师父,别给她……” 晏洲安视线下移,定格在阿奴颜胸口的小圆片上,轻轻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对谁说:“都是我欠的,我来还吧。” 所有的一切皆因他而起,若没有那半颗心,也不会造出今日杀业,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他扔了剑,站在她面前,识海中磅礴的灵气散开,结界外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翻滚涌动的云层如倒挂天空的巨浪,一时狂风四起,日光昏暗。 不过瞬息,天完全黑了下来,玄光镜内也是一片黑暗。 许镜清不明就以,只是死死盯着镜面,身后纪圆和楚音终于爬了上来,高寒领来的人也一齐上了山,他们已经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了,玄光镜随时牵动着众人的心。 目前对方只有冶青十和赤狐九,还有一个戴面具的家伙,纪圆心里有了底气,不管镜子里再发生什么事,她至少能护住一个。 楚音站在纪圆身侧,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她紧盯着那个戴面具的黑衣男人,但对方目光只是随意地扫过,没有刻意避开,也未驻足片刻,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一点金光在镜中显现,微弱的光渐渐变大往外扩散,玄光镜重新亮起来,众人视线再次被吸引。 晏洲安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金光,刺得人睁开不眼睛,周遭热浪滚滚,连三位长老也被逼得后退抬袖遮着眼。 点点金光如细碎萤火从他心口流泄而出,淌成了一条河,围绕着他蜿蜒流动,又十分有目的性分流成三股,朝着三位长老流去,没入他们心口。 “咚——咚——咚——” 悠扬深远的钟声自天上而来,一声一声,击散了乌云,露出湛蓝的天幕,阳光重回大地。 晏洲安散尽了满身功德,分施给他们,助他们飞升上界。 云静燃伸出手,惊恐睁大眼睛,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三人身体不受控制地飘起来,越飞越高,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是啊,几百年同门情谊,以晏洲安的脾气,又怎么舍得让师弟师妹陪着他一起死呢。原来他早就安排好,把每个人都安排好了,甚至连那个妖妇也安排好了。 徒弟们送走,师弟师妹们送走,连心也献了出去,以一己之力,平复一切。 他们的身体穿透了结界罩,越来越轻,越来越快,云静燃奋力伸出手,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师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晏洲安!我日你亲娘……” 晏洲安抬起头,看着半透结界罩外越来越小的黑点,无声笑笑。功德散尽,人更添老态,风一吹,身子如凋零的落叶般晃了晃,忙错开脚步站稳。 无论什么时候,他亦不曾显露颓势,哪怕是临死之前。 阿奴颜茫然看着他,手脚僵硬无法动弹。 结界罩越来越小,有妖兽好奇触碰,身体即刻化为一捧黑灰落在地面,妖兽智力大多不高,一下子慌乱起来,想往结界外冲,最终还是一具具倒下。 剑心无形,本就只剩一半了,再取出来倒是容易。幸好,幸好不用再承受剥心之痛了,不然这把老骨头未必能保留最后的体面。 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晏洲安也不想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悲伤,他不想让她愧疚,他是自愿的。 他缓慢朝着她走来,形如剪影,身随风遥,却脚步坚定,目光温柔。他想让她记住的,还是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张扬大笑的模样,是皎如孤月,是朗若松柏,是人间万般绝色…… 那个英俊挺拔的青年和面前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头重合到一起,一步步朝着她缓慢地走来,举着双手为她献上了半颗流淌着金液的心,与她胸腔中跳动的那半颗一样的频率。 “咚—咚—咚—” 一下一下。 阿奴颜,阿奴颜,爱恨纠缠了五百年,如果半颗心还是无法教会你爱,一颗心,完整的一颗心,够了吗? 如果不够,我也没办法了呀,我只有一颗心能捧给你了。 半颗心,金光熠熠令人无法直视,带着滚烫的温度被传递到了她的手心。指尖最后一点余温散尽,高大的身躯沉重倒在脚边,她才后知后觉的喃喃出一声,“不。” 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要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哪里错了,是她做错了吗? 她跪倒在地,努力想把那半颗心塞进他的胸腔里去,可他的身体已如枯败的落叶,一触即碎。 滚烫的泪大颗大颗砸在地面,落在手背,她一手捧着心,一手在石子地面上抓着,直至葱白一样的指尖血肉模糊,仍是什么也没抓住。 带来的三千妖兽被屠杀掉了一半,剩下一半大多已经被摇光切割成了碎末,结界包围圈还在不断缩小着。 被遗忘的忽雷兽惊疑不定的四望,前蹄扬起低着头用额上独角奋力往前一冲,挂着脖子上的金铃一闪,它冲破结界滚了出去,落地时身子却徒然缩水变成一只小狗大。 风行笑着摇摇头,在阿奴颜周围圈出了一小块地方,使她不被那些莽撞的妖兽所干扰。 他心中咋舌,晏洲安真是好心机,连坐骑灵宠都考虑到了如何送出结界。同时又料定他们能逃得出去一样,搞了这么一出生离死别的大戏,也就骗骗天真单纯的女王陛下了。 如果陛下能稍微开动小脑瓜想一想,这一战,他晏洲安其实是一点损失也没有的,布织了好大的一张网就等着她往里跳了。 谁不知道双睛鸟血液拥有再生之力,阿奴颜专业无性繁殖五百年,造人技术顶呱呱。虽然很有赌博的性质,机会也就五五开,但看女王陛下现在的表现,他似乎是成功了。 看看那可怜的女王陛下吧,什么矜持仪态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口一个安安的叫着,甚至拔掉了一根本体珍贵的赤尾翎来聚拢他飘散的魂魄。 风行叹息,老实说吧,一大把年纪了,跟着女王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退休了。虽然他刚刚还在跟云静燃和霍笙吵架,但其实算起来还大他们一辈。 连小辈子们都飞升上界了,他风行还在异界做着苦哈哈的打工人,如果晏洲安此次计划能成功,女王陛下能安安心心窝在异界,他下半辈子也能颐养天年了。 此次损失三千妖兽,元气大伤,估计能休息好一阵子。 眼看结界罩越来越小,风行祭出法杖撕裂了虚空,等待阿奴颜将最后一点魂魄凝固在赤尾翎,他袖子一挥,两个人消失在原地,玄光镜同时一暗,一切终结。 第四十五章 番外一:父母爱情,起源…… 番外:父母爱情(女王陛下和掌门) 晏洲安一百岁继任太初仙门掌门, 又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来治理,太初几千近万年历史,大起大落历经无数, 在晏洲安手中达到了近千年来的鼎盛。 少年人无不向往外面的世界,门派稳步蓬勃, 晏洲安将掌门大权交予几位师弟师妹, 只身踏上旅途。 他去过了很多地方, 十二界,雪山、草地、荒漠、海洋,均留下过足迹。 约三百岁时, 他走遍了整个修界,只剩下一个地方没去了。 那便是异界。 异界莽荒, 多体型庞大的妖兽, 危险重重。封魔印古来便有, 由羽林军守卫,防妖兽误闯, 修界中,若是有罪大恶极之人,也大多驱逐至异界。留得一命,但永世飞升无望, 是对修士最狠毒的惩罚。 异界,再可怕,晏洲安也是要去的。 决定去异界之前, 晏洲安做了很多准备。 师兄弟四人围坐在桌旁, 霍笙说:“异界灵气稀薄,法术肯定很多都用不了,安全是最大的问题。” 云静燃说:“安全?没有灵气就无法吐纳, 无法吐纳就无法辟谷,吃饭才是最大的问题,别还没遇见妖兽就先把自己饿死了。” 晏洲安深觉有理,于是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平安城里的各大饭馆酒楼苦学厨艺,煎、炸、水、煮,面点,糕点,样样都学了个遍。 吃饭问题解决,师兄弟四人再围坐桌旁,云静里说:“掌门师兄还得学着洗衣服,异界可是用不了清洁术的。” 霍笙说:“还要学会辨识各种草药,没有灵气,若是受伤伤口定然会愈合得很慢,医理常识是必不可少的。” 云静燃说:“异界可没有客栈给你住,要不要再去硫金院学着盖房子?” 好家伙,去个异界这么麻烦! 但晏洲安不怕麻烦,一颗至纯玲珑剑心,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学不会的。 大约准备了半年时间,物资也备齐,灵谷肉干,换洗衣物,甚至锅碗瓢盆都塞进了墟鼎里。晏洲安终于踏上了异界的土地,开始了他的异界求生之旅。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不同于修界迥异的风土人情,也没有奇特的民族文化。人,彻底回归原始,生存成了最大的问题。 果然如云静燃所料,晏洲安在空旷无际的平原上走了三天,别说人,连只妖兽都没遇见,连下了三天暴雨,被淋成狗。 若不是因为常年习武练剑身体强健,光是这场暴雨都能要了他的命。 三日后天气终于放晴,晏洲安找到一片红树林,开始砍树盖房子。 这种树树干暖橙,树叶火红,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据前人古籍记载,称为赤桐。 一间卧房,一间厨房,篱笆圈了个小院,晏洲安又花了三天时间将房子搭建完毕。 吃了好久的干粮,又长时间重体力劳动,晏洲安想开荤,吃点肉,屋里收拾干净就提着剑出去打猎了。 沼泽里的巨蛙?不可,桶粗的黑蟒?不可,小孩那么大的野耗子?不可。 走了好久,晏洲安才在树林里逮了几只大耳朵兔子和小野猪。 寻思着还得在异界住很久呢,先养些活物慢慢吃吧。 当晚提着猎物回来,晏洲安就发现他的屋子里多了一只大鸟。 大鸟全身羽毛火红,长脖子,小脑袋,双睛重曈,正窝在他的床上歪着脑袋打量他。 古籍中记载,双睛鸟非赤桐木不栖,想必是出于好奇,没睡过这么大的赤桐木鸟窝才会飞到他的屋子里。 双睛鸟又称重明鸟,上古瑞鸟,如今在修界已经不得见,没想到在异界还能就看到。晏洲安一边暗叹这趟没白来,一边尝试着缓慢靠近它,跟它沟通。 鸟儿很温顺,羽毛丰沛,颜色很漂亮,黑溜溜的眼睛,收着爪子窝在他的床上一动不动,大概是觉得他的床软和,舒服。 晏洲安跟它说话它也听不懂,不会说,只会‘啊呢咦啊呢咦’地叫唤,叫声清脆婉转动听。 喜欢待就待着吧,晏洲安没管它,摇摇头出去做饭了。 大鸟傻愣愣看了一会儿,也站起来跟出去,它智力应比寻常的鸟高,看见他在厨房里烧饭,就飞到窗台上瞪着眼睛看,昂着长脖子叫唤一声,“啊呢咦。” 晏洲安笑笑,学着它说:“啊呢咦。” “啊呢咦。” “啊呢咦。” 一人一鸟,啊来啊去。 蒸了几个馒头,炖了一锅猪肉,晏洲安摆上桌子坐在院子里吃,大鸟吧嗒吧嗒走过来,叫唤一声,“啊呢咦。”然后把他的馒头叼走了。 晏洲安觉得有意思,又盛了一碗肉搁在桌上,扬手示意它,“分你吃的,吃吧。” 大鸟吃完了馒头,蹲在他院子外的大树上梳理羽毛,叫唤一声,“啊呢咦。” 晏洲安起身走出两步把碗搁在地上,“啊呢咦啊呢咦,吃吧吃吧。” 之后的几天,每到饭点,大鸟都会出现,吃前啊呢咦啊呢咦叫唤,吃完就不叫了。 见晏洲安没有恶意,有时候甚至还会霸占他的床,就窝在那动也不动,闭着眼睡觉。 晏洲安也不好赶它,这荒郊野岭,周围百里连个人烟都没有的地方,有只鸟陪着倒也乐得。 相处久了,晏洲安大概知道它叫唤啊呢咦就是肚子饿了要吃饭的意思。每次做好饭,如果它不在,晏洲安就站在院子里冲着树林喊,“啊呢咦,吃饭。”喊完它就扇着翅膀过来吃饭了。 晏洲安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起来也方便,唤它阿奴颜。 异界夏季多暴雨,每次下雨,晏洲安就敞开大门,不一会儿阿奴颜就扇着翅膀飞进来。他便取了布巾给它擦拭,它把脑袋搁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又梗着脖子好奇看他。 晏洲安心一凛,下意识防备,面上却不显,手上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 半人高的双睛鸟,鸟喙和爪子十分尖锐锋利,能在异界生存,本领自然也不一般。传闻这种鸟智力非凡,可统领一方,敢与虎豹相争,喜食猎物心脏。 但晏洲安也不是好惹的,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只手就能把它的鸟脖子打两个死结。 阿奴颜眼珠子转了两圈,四个黑瞳转得晏洲安眼花,他垂着眼不说话,继续给它擦羽毛。 它大概也知道面前的男人不好惹,暂没起什么坏心,擦完把一只爪子抬起来伸到他面前,要擦脚。 晏洲安一愣,也一并给它擦了,擦完一只它踩着他膝盖抬起另一只,两只一起擦干净才飞上床,窝着。 还挺讲究,知道擦干净才上床。 相处这段时间,它已经能听懂一些人话,甚至会模仿着叫出来。晏洲安叫她阿奴颜,它就别别扭扭回一声,“吃饭。”口气是晏洲安惯用的,有七分像。 这会儿它把床霸占着,窝在被子正中间,晏洲安推它,“过去点。” 它歪着脑壳回,“吃饭。” 晏洲安没好气,“就知道吃。” 它又叫了一声吃饭。 晏洲安当然也不光是来搞异界求生的,他打算出本书,搞个异界妖兽图册,每当见识到新的妖兽,就拿纸笔画下来,再记录下他观察得来的习性外貌等特征。 阿奴颜当然是稳居图册第一的,晏洲安把它画得很漂亮,全身火红的羽毛,三条长长的尾翎,羽毛尖儿上泛着金,阳光下振翅飞翔,漂亮极了。 晏洲安画好展示给它看,“喜欢吗?” 阿奴颜歪着脑袋看,黑眼珠子滴溜溜转,喊了一声吃饭,一口给他啄了个大窟窿。 晏洲安也不生气,拍拍它的鸟脑壳,“无妨,再画便是。” 异界灵气稀薄,能使用的法术也十分有限,只能用用基础的五行,差不多就是点火引水一类的,没什么杀伤力。 虽然没有灵力,但可以用灵石,晏洲安除了剑术,许多东西都有涉猎,学东西也快,布阵自然也是懂些。 他每到达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布下小小的传送法阵,地底埋入灵石维系法阵运转,省得来回跑麻烦。 走得远了,见识多了,除了妖兽图鉴,还绘制了地图,羊皮卷上,哪处是草原哪处是丘陵峡谷,标识得一清二楚。 晏洲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跑,但每晚都会回来给阿奴颜做饭吃,晚上一个睡在被子里,一个脑袋埋在翅膀下睡在床尾。 他睡着的时候,奔雷剑便悬浮在床头上,剑身紫色电光缭绕,警告的意味非常明显。 阿奴颜歪着脑袋盯着剑看,规规矩矩窝在床尾,不敢越雷池一步。 白天晏洲安出去,阿奴颜就蹲在树上晒太阳,梳理它漂亮的羽毛,等着他晚上回来煮饭吃。 但之后一连有三天,晏洲安都没有回来。 这日,阿奴颜照例在树上晒太阳,远方一只秃鹰飞来,落在它下方的树杈上,叫了两声,不知道在同它说什么。 阿奴颜听完,扬了扬翅膀,秃鹰飞走,它继续晒太阳。 晏洲安一直不回来,阿奴颜被养得有点懒,不愿意出去觅食,饿得慌了,飞到晏洲安建在屋后的猪圈屋顶上。 里面呼哧呼哧睡觉的猪猛然惊醒,看到猪圈外它一双幽暗的双瞳,七八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 夜半大雨,晏洲安方带着满身伤回转,推开门,就看见被子里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探出来,大眼睛亮亮的,闪着奇异璀璨的光,看见他脆生生地喊:“吃饭!” 她有人样了,想起晏洲安平时都是这样躺在被子里的,也学着躺,觉得很舒服。 他湿发贴在腮边,粗喘着,雨水混合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奔雷剑用力一掷,深入地下三寸。 他身上衣衫尽碎,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布满了妖兽的爪痕,血不要钱似的往下流着,在脚边汇成了猩红的一滩,全身的力气都撑在剑上,目光警惕地看着躺在他被子里的女人。 她眨巴眨巴眼看了一阵,又喊了一声吃饭,终于掀开被子下床,寸缕未着走到他面前,蹲在地上看他。 晏洲安闭了闭眼,转过头,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阿奴颜瞪着一双大眼看他,跪在他身边,手指头戳他的胸膛,“吃饭,吃饭。” 晏洲安面无表情望着屋顶,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没有力气反抗了。 见他毫无反应,阿奴颜试探着将手伸出去,去够他竖在一旁的剑,还未触碰,剑上雷电猛然窜出,她尖叫一声飞快缩回手滚在地上。 “吃饭……”她弱弱喊,大概觉得这是他的名字。 晏洲安被吵得脑仁疼,但仍强撑着,现在还不是昏迷的时候。这个屋子下面埋了不少灵石,他这样思虑周全的人,只身在异界,每天夜里跟一只妖兽同榻而眠,当然不可能全无准备。 现在不过是试探罢了,他当然还有致命一击的力气,示弱不过是为了积蓄力量。 阿奴颜跪在他身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不停地喊吃饭,晏洲安冷着脸看着屋顶,想让她闭嘴,又想到她听不懂,只能默默忍受着,等待灵气缓慢治愈伤口。 阿奴颜哭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想够他的剑又不敢,只能捧着手腕,凑到唇边缓缓咬下去。 怕痛,试了几次下不去嘴,看晏洲安那气若游丝的样子,犹豫几番,终于狠下心咬破了皮。 细白手腕上血流出来,她举着手腕凑到晏洲安唇边,一只手还用力挤了挤。血滴在他唇上,顺着苍白的唇瓣滑进口腔,他顿时感觉一股充沛的生机开始在腹中涌动,朝着四肢百骸流去。 晏洲安的伤,一夜之间,奇迹般的痊愈了,连点疤痕都没留下。 阿奴颜失了血,又变回了一只鸟,脑袋缩在翅膀下,窝在他的床上睡觉。他早上发现猪圈里的猪都死了,猪身上一个大窟窿,只有心被掏走吃掉了。 之后晏洲安换着法给阿奴颜做猪心,或煮汤或爆炒,她吃过之后马上就可以幻出人形,一颗心,可以维系三天的人形。 阿奴颜喜欢自己的人形,穿着晏洲安的衣服甩着大袖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咿咿呀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猪心吃太多的缘故,人很笨,学说话也学得慢。 晏洲安一个字一个教她念自己的名字,她学了一个又老是忘了下一个,就记得一个吃饭。不想学的时候,就猛地一下扎进他怀里,嚷嚷着吃饭吃饭。 她的人形很漂亮,皮肤雪白,长发乌黑微卷,眼睛不似鸟那样是双瞳,但尤其的亮和黑,仰头望着他的时候,总是盈盈含着一汪水,试探着轻轻啄他的下巴。 他偶尔会不忍心推开,导致她如今越发大胆,晚上会偷偷钻被窝。钻进去就一把抱住他不撒手了,脸颊幸福地蹭他的手臂,觉得被窝好暖和好舒服,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就说吃饭吃饭。 每隔十天,晏洲安会往太初仙门传一封信报平安,也会把自己绘好的图鉴传过去,给师弟师妹们看个乐呵。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阿奴颜也陪了他三年。 三年时间,异界探索得差不多了,他也该走了。 走之前,他把阿奴颜叫到面前,怕说得快了她听不懂,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告诉她。 “我,要,走,了。” 可能真是猪心的问题,教了三年,她还是只会喊吃饭两个字,做鸟的时候嘴里还偶尔能蹦出个“安安”,做人的时候,简直蠢得人神共愤。 连筷子也不会拿,吃饭还得人喂,就张嘴在那啊啊啊。晏洲安用勺子给她塞嘴里,她只管嚼吧嚼吧咽下肚,然后眯着眼睛冲他笑,让他一点脾气发不出来。 虽然话听不懂,但别离的情绪她感受到了,甩着大袖子上来抱他,卖可怜,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牵着他的手晃,“吃饭,吃饭吃饭。” 晏洲安不打算跟她多说,自顾自收拾行李,但还是刻意放慢了动作,给她时间适应。 他没忘了,她只是一只唯有食心才能维持人形的妖兽,再漂亮也是妖兽。 他入道三百年,这样浅显的道理自然是明白的,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她死皮赖脸。他不给做猪心的时候,她就自己出去找吃的,吃得满嘴血再回来找他,满嘴腥的去亲他的脸,故意恶心他。 两个人偶有亲密接触,他从不逾矩,她至今仍是清白之身,他亦无半分亏欠,好吃好喝供着她。 晏洲安背着剑在没小腿的野草地上大步走,她光着脚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流眼泪,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吃饭。 这幅人的身子十分娇弱,若非晏洲安刻意放慢脚步,她定然是追不上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下一瞬就能抓到,但永远就差那么一点。 晏洲安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裳,松垮垮的一件,跟唱戏似的,领口露出大片雪肌,长发披散着,衬得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更添娇怜。 知道他厉害,杀不死他,所以用这样方法来引诱他吗,看似天真愚笨实则残忍冷酷的,妖兽。 晏洲安目光沉沉,又轻轻摇了摇头。那次重伤究竟是不是她干的他已经无心追究,那一口血的恩情,养她三年,也算还清了,别再作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不会上当的。 左不过,就是为了一颗纯质剑心。 晏洲安捏碎手中灵石,足尖一点,身体翩然一轻飞快掠走了。 阿奴颜仍不死心在下面追着,双足被锋利的野草边划出了一道道口子。 双睛鸟血液拥有那样神奇的作用,却无法治愈本体的伤。她忍着痛拼命往前跑,伸手虚虚抓着,直到那个黑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不见。 第四十六章 番外二:父母爱情,骗吃骗…… 晏洲安回到了太初, 有很长一段时间,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苍茫天幕下旷野里追逐的小小身影。 那天风很大, 她长发飞起来,露出素白的一张脸, 仰头看着他的样子, 流泪哭泣的样子, 卑微祈求的样子…… 他滋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妄念。 所以在听说山下村庄有牲畜被掏心而死后,他第一时间前往查看。 村人带着他前往‘吃心妖邪’藏身处,是一座倒塌的牛棚, 破烂草席下露下一只莹白的脚趾,她缩在里面瑟瑟抖动着身子。 剑柄挑开, 脏污的小脸上一双大眼闪动着盈盈泪光, 带着防备和畏惧望过来的时候,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 阿奴颜跳起来扑进了他怀里, 她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身上又脏又臭,头发上还挂着被人砸的臭鸡蛋和烂菜叶。那双眼睛却依旧澄澈明亮,看见他时眼里迸发出的浓烈的色彩令他无法忽视, 他没推开。 晏洲安带着她去了平安城,安排她住在客栈里,要了水亲自替她洗澡, 换了四五桶水才彻彻底底洗干净。 那双嫩白的小脚上遍布伤痕, 碎石子小树枝深入血肉,他捧着一点点细心的挑出来,给她上药包扎。 她洗干净了, 又是香香软软的一团,只是离开他的这些天,在修界的这些天过得并不好。 脖子上有掐痕,指甲里有不知道从哪里挠下来的碎皮肉,换下来的衣裳也被撕坏了,满是血污。 她这么漂亮,又呆呆傻傻不会说话,曾遭遇过什么,不言而喻。幸好,幸好她还知道反抗,衣服上的血迹也不是她的。 晏洲安轻轻拥抱她,她缩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领小声喊:“吃饭。” 晏洲安拍拍她的背,起身准备去楼下拿点吃的,她揪着他衣角不让走,眼泪又开始打转。 晏洲安无奈,只能让小二先送些饭食,再去购置些女子衣物和日常所需。 不会说话,又没办法一个人生活,说送她回去就开始哭,哭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张着嘴细细地喘气。 晏洲安坐在床边上思考,该拿她怎么办。她哼哼唧唧要抱,爬到他后背,两截白藕似的胳膊搂着他,唇若有似无擦过他耳廓。 将她抖下去,她又爬起来,死搂着不松手,狗皮膏药似的。 吃饭的时候,她还挑呢,嫌酒楼里做的菜不好吃,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抓着晏洲安的手在那比比划划,做了几个颠勺的动作,表示要吃他做的。 晏洲安面无表情塞了一块桂花糕到她嘴里,她一下愣住,试探着嚼了嚼,眼睛瞪得大大的,见识到了新奇的美味,搂着他的脖子使劲摇晃。 在客栈里住了几天,她每天都躺在床上吃吃喝喝,倒是乖巧得很,许是受到修界灵气滋润,稍稍开了智,学说话也快,会说一些简单的词。 比如:安安、饿饿、抱抱、呼呼这类的,就离不开吃和睡,还有晏洲安。 她缠人得紧,晏洲安没办法离开,走开两步她就开始喊,要哭,猴子似的挂在他脖子上,他上哪她上哪。 脚上的伤好了,为了奖励她一整天都没哭,晏洲安夜里带她出去散步。她嗅着哪里有甜味就往哪里走,糖粑粑,糖葫芦,糖人,全都要吃。 念着她伤刚好,晏洲安都给她买了,她开心得不得了,搂着他的腰垫着脚要亲他。 大庭广众之下,晏洲安放不下架子,但若是拒绝,她定然是要哭闹不休的,他只能把脸飞快往她唇上凑了一下,就算亲了。 晏洲安常年在外游历,是以城里认识他的人不多,路人小贩见他二人姿态亲密,只当是寻常夫妻,也跟着逗趣。 晏洲安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得了糖人,先举着凑到他嘴边,喊:“安安。”要他先吃第一口。 晏洲安扭头拒绝,她又转到另一边,执着地高举着手,往他唇上怼了怼,催促他,“安安!”她着急了,想吃得不得了,又非得让他吃第一口。 晏洲安飞快咬掉一只兔耳朵,她才眯着眼睛笑起来,啊呜一口吃掉脑袋。 晏洲安有一个月没回门派,陪着她住在客栈里,教她说话和识字,她这次倒是学得很快了,虽然会说的还是不多,但已经能听得懂别人说。 晏洲安打算跟她好好谈谈,夜里沐浴完毕,给她擦完身子,抱着她到床边坐着,又端了板凳坐在她对面,“我有话跟你说。” 她用力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晏洲安问:“你想留下来吗?” 她点头。 晏洲安又问:“为什么?” 她张开双臂要抱,“安安,饭饭,饿饿。” 是了,无底洞一样的胃,除了睡觉,无时无刻不在喊饿,从跟她在一块他身上总得带着些零食。 晏洲安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块枣糕递过去,她不接,把嘴张着啊啊两声,要喂。 好不容易等她吃饱,晏洲安再想说,她揉揉眼睛倒在床上,困了,要睡了。 这段时间还是隔三天喂一次猪心,助力她维系人形,这时候晏洲安充分有理由怀疑,食猪心会影响智商。 不仅影响智商,连习性也变得跟猪一样,整天吃了睡睡了吃。 她睡觉也黏人得很,晏洲安刚躺下,水蛇一样柔软腻滑的身子就缠上来了,寸缕未着,四肢紧紧盘绕着他,趴在他胸口,轻声唤:“安安。” 晏洲安身体僵硬,紧紧握着她绵软的小手,声音低哑,“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留下来,一直留下来,好不好?” 他怕她只是为了他的心,怕她只是惦记着吃,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只是习惯他的投喂。 其实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就是鬼迷了心窍,非得多嘴问那一句,非得让她亲口说留下来,永远不走了。 阿奴颜双手攀着他的肩往上一蹭,脸对脸看他。他生得好看的,脸型偏瘦削,鼻梁高挺,眼窝很深,纤睫浓眉,此刻表情带着些许隐忍克制,目光沉沉看着她。 “喜欢,安安。”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 晏洲安闭了闭眼,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也是彻底断了自己退路的意思,一手托着她后脑吻下,一手稳住了她的腰,粗粝大手顺着腰际缓慢游移。 次日一早,阿奴颜还在睡,晏洲安醒来撑着胳膊看了她好一会儿,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起身穿上衣服给霍笙传信,让他在门派外山处浣纱溪附近盖个木屋。 霍笙也没细问,照着他吩咐做,三天后,晏洲安带着她住进去了。 她身份特殊,暂时不好公之于众,加之心性不定,无法顺利与他结契,只能先这么养着。 但师弟师妹们是可以知道的,入住第一天,担心吓到她,先让云静里过来跟她说说话,认识认识。 云静里带了饴糖,她羞羞怯怯坐在床边上,没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就看见她手里的糖,想吃又不太敢要,只是不停吞咽口水。 云静里像哄小孩一样的口气跟她说话,给她糖吃,两个人便很快熟络起来了,沟通倒也没啥障碍,一个问要吃糖吗,一个说要,就这么一问一答过了一下午。 她生得极为漂亮,胆子小小,说话也小声小气,倒是十分招人喜欢,云静里跟她依依不舍道别,答应下次还给她带糖。 霍笙和云静燃蹲在屋外,见云静里出来忙凑上去问,“怎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静里笑笑,“漂亮,很漂亮,也乖巧,就是看着不太聪明,但只要掌门师兄喜欢就行。” 霍笙恍然大悟,“蠢啊,蠢才好啊,太聪明的师兄还不喜欢,他那样的老铁树,没点赖皮本事的还真沾不上!” 云静里锤他,“胡说!师兄才三百岁根本不老,而且人家只是还未完全开智,不是蠢!” 云静燃却不屑一顾,“再漂亮也是妖兽!妖兽!异界妖兽,还是防着点吧,我总觉得没好事。” 霍笙用肩撞他,“是不是柳枝嫁去了萍西堡,所以你看谁媳妇都不顺眼?” 云静燃重重哼一声,“你可劲埋汰我,但这妖女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看吧。” 云静里把他们拉走,“师兄心里有数的,放心好啦。” 晏洲安没什么事的时候都会去小屋里陪她,给她做饭吃,教她识字读书。山中灵气充沛,她学东西变快,已经会说完整的句子,还会读书,自己没事的时候就趴在床上看云静里给她送的话本闲书。 晚上晏洲安回来,她就把书掏出来,把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句子翻出来给他看,让他教。 云静里送的书多而杂,她看了许多,问晏洲安,“我们是不是神仙和妖怪呀?” 晏洲安轻轻吻她的鬓角,“什么?” 阿奴颜说:“就是天上的神仙啊,爱上了山沟沟里的女大王,但是女大王喜欢寨子里的小牛妖,神仙就杀了小牛妖,女大王就嫁给了神仙,但是是为了给小牛妖报仇……”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晏洲安没听明白那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就觉得她现在嘴皮子挺利索,几个月前还只会啊呀啊呀叫唤呢。 她窝在他怀里用发尾扫他的脖颈,不依不饶问:“安安这么厉害,什么都会,安安也是神仙吗?” 晏洲安突然就没了教学的心思,埋首吻她的锁骨,“那你是女大王吗?” 阿奴颜痒得咯咯笑,“我想当女大王,跟安安一样厉害。” 生活上,她要求也低,只要吃饱穿暖,跟晏洲安抱着睡觉,其他都不重要。晏洲安也在慢慢习惯她的依赖,两个人除了没有道侣盟契,跟一般道侣并无差别。 很快,第二个年头的春天,阿奴颜怀孕了。 就连向来对她不屑一顾的云静燃也备了礼物来看她,人家现在可聪明,还记仇,记得云静燃以前骂过她,重重哼了一声,昂起高傲的脑壳,不予理会。 云静燃也不计较,嘿嘿笑两声,师兄弟几个互相看看,摇摇笑笑化解尴尬。 或许是体质原因,又或许是这个孩子天赋异禀,阿奴颜反应很大,差不多是吃多少吐多少,晏洲安干着急,却没办法。 她的体质虽然能调动灵气,却无法储存,人眼看一天天消瘦下去,晏洲安心疼,跟她商量,“要不,不要孩子了。”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捂着肚子,往后缩了缩,远离他,“我的孩子。” 吃不下东西,连人形也无法维系,红色的大鸟软绵绵倒在床榻上,彻底陷入昏迷。 师兄弟四人围坐桌边,晏洲安说:“我要把孩子拿了。” 云静燃猛地蹿起来,“你疯啦!那是你的孩子!” 霍笙说:“对啊,你就这么狠心?” 云静里也劝,“她不愿意,醒来定然会同你生气的,有些事,一旦做下,这辈子都挽回不了。” 晏洲安似乎是早有准备,点点头,说:“那好,我把心分一半给她。” 她或许就是为了他的心而来,但现在两个人孩子都有了,她承受那样的痛苦,他把心分一半给她,遂了她的心愿,晏洲安觉得没毛病。 云静燃气得要死,“合着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呢?绕了一圈就为了这事啊?你不飞升了?不要命了?就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只妖兽!” 晏洲安垂着眼帘不说话,他是掌门师兄,从来都是拿主意的那个人,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来征求他们的意见,仅仅只是通知。 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 晏洲安雷厉风行,当天晚上回去就把心剥了一半给了阿奴颜。 云静燃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话歹话想了一箩筐,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劝他,结果就看见晏洲安正坐在床边上给阿奴颜喂粥。 阿奴颜恢复了人形,精神头也足了很多,勉强能吃些东西,那模样,必然是已经得到心了。 反观晏洲安,剥了一半心出来,还跟没事人一样,大早上爬起来熬粥。 云静燃气绝倒地,三个月没跟他说话,晏洲安保了大又保了小,美人在怀,更没空跟他置气。 得到了心,却仅仅只是保住了命,阿奴颜还是那个死样,吃得很少,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 当然如果她化为原形必然会舒服很多,但本就是为了骗他的心,为了惹他心疼的,样子当然是越虚弱越好。只不过虚弱并不是装出来的,人与妖兽相结合是什么后果书上也没说,这样的例子古来应该也是极少。 晏洲安没有经验,只能尽全力保住她的性命,半座山的灵脉都往她身边引,吃上面更是不得了,一顿一根老山参。 阿奴颜也不好受,这孩子想必生来便不凡,拼命汲取她身体的养分,若非晏洲安尽心,阿奴颜早晚被他吸干。 本来一开始,她倒是挺乐意有个孩子的,但也架不住长时间的折腾,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晏洲安的把孩子拿掉,她怀的根本就不是孩子,是索命阎罗! 索命阎罗吃得多,长得慢,一年多肚子才开始显怀,食量逐渐变大,要不是晏洲安家底厚实,早晚让他吃空。 阿奴颜只当全天下的修界人都是这么生孩子的,它们鸟生孩子也没那么难,蛋下在窝里,随便孵孵就出来了。 她一时对修界女人敬佩不已,看云静里的眼神都变了许多,可惜云静里无法理解,因为她压根没道侣。 晏洲也没敢告诉阿奴颜,别人生孩子只是十月怀胎,不是五年。 当然这五年,阿奴颜大概有三年的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来都是夜里,晏洲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只要她醒来他立马就能察觉,马上起来去给她做吃的。 她总是很疲惫,吃完东西稍稍有点力气,窝在他怀里,“不想要了。”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太折磨人了。 晏洲安明白她的心情,只能劝她再忍忍,坚持坚持,都怀了这么久了,现在不要的话,之前的所有罪都白受了。 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不知道男女的混蛋玩意,老呆着他亲娘肚子里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想干嘛?难不成直接在娘胎里就开始修仙了? 云静燃他们几个人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晏洲安剥心那事转移,开始研究阿奴颜肚子里的孩子。 云静燃苍蝇搓手,“别是天生剑骨吧?那可是几千年不遇的?”他彻夜翻阅古籍,越想越觉得靠谱。 至纯剑心和瑞鸟重明,不生个天生剑骨都对不起父母这么好的血脉!他仰天大笑,“我们太初仙门,要出天生剑骨的绝世奇才了!” 霍笙打趣,“你当然还说人家是个祸害?” 哪成想呢,云静燃这张嘴就是这么灵,说的话,一句一句的应验了。 阿奴颜怀胎五年零三个月,人的身体承受不住分娩的痛苦,化为原形给晏洲安下了一个巨大的,雪白的蛋。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鸣蹄,和漫天七彩云霞,天生剑骨蛋咕噜噜滚到了晏洲安面前。 有炒菜锅那么大的一个蛋,就是他们的孩子。 晏洲安以为这是他人生的另一个开始,也确实是一个开始,却是灾难的开始。 阿奴颜可不是会安安心心在窝里给他孵蛋的,你觉得她笨,但她真的笨吗,也不尽然,一切都在她计划内稳步进行。 她走之前,打算给晏洲安留一封信,但她虽然会认字,写字还是困难,且字迹奇丑无比,咬着笔杆子揉了一地纸团后,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晏洲安忙完回来看到的就是桌面上那锅一样的大白蛋,旁边横了两根筷子,是个等号的意思,等号旁是一张纸,纸上画了一颗心。 阿奴颜走了,并且告诉他,她只是来跟他交换的。 她用一个孩子,交换走了他的半颗心。 晏洲安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一开始就是为了他的心而来,她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爱他,是他一厢情愿把这些人类的情感施加给她,一切不过是他自我感到所营造所来的虚伪的幸福感而已。 她不曾觉得亏欠,为了生下那个孩子,她也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而且这个孩子一定会很厉害的。他们修界人最讲究的不就是血脉吗,这个孩子一定是近几千年来血脉天赋最好的。 云静燃暴跳如雷,气死又气活:“我就说那那个妖女没安好心吧!骗吃骗喝骗财骗色,晏洲安啊晏洲安,你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你的剑心是不是来得太容易!” 云静里安慰他,“师兄不必太过自责,谁又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呢?谁能在认识她的那一刻起想到今天发生事情呢?人都会犯错,谁也无法保证这辈子一点错不犯,何况喜欢一个人本就没有错的。人生在世,无论是否具有灵根,都是一场修行,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呢。人之所以为人,自然是因为人具有情感的。” 霍笙急得转圈,“现在可如何是好,她除了想保持人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她谋划这么久,到底想干嘛?” 而阿奴颜很快给了他们答案,她统治了异界,自封为王。征服,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当初说想当大王,可不是随便说说呢,人家有理想有抱负,亦有身为异界人的生存之道。 修界灵气充沛,物产丰富,所有的所有,都是现成的,是他们花费了几千几万年的时间缓慢形成的,何必那么麻烦自己去学呢,直接抢不就完事。 十二大界,能者无数,就算阿奴颜没有找到晏洲安,也会找到别人,有别的办法。忽视异界的威胁,是修界每一个人的责任,将罪恶之人驱逐异界便是埋下隐患的第一步,让蛮荒的野兽也开始学着像人一样思考,但如今追本溯源已经没有意义。 那颗蛋很快被遗忘了,两界陷入长久的争斗中,一切更像是天道玩弄鼓掌的游戏。天道既选定他修得一颗至纯剑心,那这颗心必然不只是助他飞升成仙这么简单。 晏洲安也时常在想,他这一生,确实是太过顺遂了,这剑心也修得太过容易,所以余下的半生,都在弥补当初所犯下的错。 阿奴颜逐渐壮大,晏洲安自责焦急过后,也慢慢冷静下来,他终于想起那颗未孵化的蛋,一个庞大的计划也在脑海中慢慢萌芽。 如果异界的崛起是必然,那这个王不是阿奴颜也会是别人,阿奴颜有这个本事,得到心的同时,也有了弱点。 既然做了人,有了心,总得吃点做人的苦头。 第四十七章 你就是太初的新掌门?…… 玄光镜内一切归于沉寂, 结束了。 纪圆心也咯噔一下,短暂的震惊后,她回过神来, 慢慢靠近跪倒在镜下的许镜清,“这些未必就是真的, 兴许是幻境呢, 是异界人用来蒙骗你的……” “别动。”赤狐九说:“小心伤着你。” 冶青十飞到地面, 收拢翅膀,“许镜清,你也看到了, 你跟我们都一样,是女王的儿子, 现在太初仙门已经灭门, 你无处可去, 只有异界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冶青十的声音充满一种奇异的蛊惑,“来吧, 来吧,加入我们吧,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啊。” “放屁!”纪圆指着他骂,“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谁他妈跟你是一家人,你瞅你自己长那样。” 纪圆两步上去拉住许镜清,“跟我回去, 回平常界, 回太初,肯定都是假的,都是他们骗你的, 不是真的……”她话没说完,自己忍不住眼泪掉下来,“掌门长老,还有师姐师兄,全都在的,都在门派里等着你呢!” 她之前从山坡上摔下去,现在满头满脸都是血,眼泪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一条白痕,简直不能再惨,手指仍倔强拽着着许镜清的袖子,想把他拉走,远离这些坏人。 许镜清缓慢地转身,将她拢在怀里,低着头,袖子给她擦着脸上的血,“这么不小心。” 他很少会真正在脸上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哪怕他们已经那样亲密,她还是无法通过他的动作神态判断出他心中所想。 她哽咽着说:“你听没听见我说话,跟我回去,这些指定是骗人的,他们就是想骗你。”但其实这些话说出来连她自己也不信,眼泪控制不住地哗哗流。 玄光镜里的画面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阿奴颜带着妖兽大军突袭了太初仙门。三位长老飞升,掌门身死,其余人不知所踪,门派内一片狼藉。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如果他真的跟他们走了,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楚音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个黑面具男人身上移开,调整呼吸尽量让语气平静,“许镜清,阿奴颜就算真是你生母,养育你到百岁的人也是晏掌门,阿奴颜毁了你长大的太初仙门,杀了你生父,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应该杀了她报仇,而不是跟着这些妖人们认贼作母。” 这句话却正是合了赤狐九的心意,他赞许点点头,“说得好啊,许镜清,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去杀了女王报仇吧,我们敞开大门欢迎你,如果你有那个本事的话。” 纪圆一下抱住他,“别去!他们就是故意这么说引你去的,不要去!” 许镜清仍是细致低头为她擦拭脸上血痕,指腹停留在她脸颊,细细磨挲,目光平静,宛若一潭死水,无论再掷入什么都不会泛起涟漪。 是谁的儿子,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但七岁拜入太初仙门,晏洲安近百年教养之恩,此仇,不得不报。 纪圆对上他的视线,知道她再也留不住他了,赤狐九说的话,正是他心中所想。 “等我回来。”他说,随即低头浅浅一吻落在她唇角。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竟然划分了一条界限,那头是赤狐九、冶青十、戴黑面具的男人和他,这头是楚音、高寒、三百羽林军和她。 若真是要打,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他铁了心要去,谁能拦得住他呢,最后还不是落个两败俱伤。 冶青十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跳进了封印,他打赌许镜清一定会来。 风风和赤狐九站在一处,等待着。 许镜清一点一点掰开那双环抱着腰的手,握住那两只细细的手腕,将她往外推。 她哭得泣不成声,可两方力量不对等,她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苦苦哀求,“求求你了,不要走,你走了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的……” “没有办法,我必杀她。”他轻轻将她往外一推,回手一掌打碎玄光镜,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纪圆跪倒在地上,用力嘶吼出一句,“你走啊!走了再也别回来!我不会要你了!” 许镜清脚步顿住,她以为他吓到了,但仅仅只是瞬间,他抽出剑头也不回跳进了封魔印,镜面上人影一晃,随即消失不见。 赤狐九看着她哭,心里一下抽得疼,“喂,你别哭啦,他肯定死不了的,但也绝无可能杀得掉我母亲。”费这么大的劲,不就是为了引他进去,万事都准备好了,那可是异界,妖魔遍地的异界,他说杀就杀,他以为他是谁。 纪圆抬头看他,眼眶发红,目光含恨。赤狐九耸耸肩,“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让他活着。” 她止住了眼泪,声音哭得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最好现在开始祈祷有一天别落在我手上。” 赤狐九被她那恨样逗笑了,“啧,我还真是期待那一天,起码还能跟你待在一块不是,哈哈哈。” 赤狐九说完转身跳进去,风风随即跟上,楚音飞跑过来喊了一声,“风少丞!” 风风动作却未曾有过半分迟缓,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封魔印上水波再一晃,人已经全部离开。 真正的,归于平静。 之后林琨带着大军赶至,接手不老山封魔印驻守,高寒将经过转述。 纪圆跟着楚音回到了逢春谷,包扎了伤,准备离开。 太初发生了那样的事,许镜清也走了,她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一个人闷在屋里哭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个锦囊掉了出来。 她捡起,坐在床边上看,锦囊黑金色,没有绣什么繁琐的花样,是离开门派时掌门相赠,设了禁制的。 可现在,人都没了,禁制自然也没了,或许这个禁制正是以晏洲安性命为引,人要是不死禁制也永远无法自动开启。 纪圆打着哭嗝拉开抽绳,里面只有一块巴掌大的长方形黑铁令牌,质地坚硬厚重,手感却温润如玉。令牌正面篆刻古朴的‘太初’二字,反面则一行小字,上书‘柳暗花明又一村’,底部还刻了一束桃枝。 是太初仙门的掌门令牌。 令牌入手,她掌心一阵刺痛,前人留下的传位密令自动开启,令牌金光一闪,代表认主成功,她是晏洲安选定的下一任掌门。 憋了好久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扑倒在床榻上,捧着掌门令嚎啕大哭。聪明如她,自然该明白,掌门他早就安排好一切了。 他知道只剩她一个人了,担子交到了她肩上,以后她就是太初的掌门了。 可是这么大的门派,这么大的挑子,她如何担得起啊。 她哭了好一会儿,声渐渐小了,站在外面的楚音才轻轻敲门。纪圆抹干净泪给她开门进来,楚音抱住她,“明天就走了,我来看看你。” 纪圆头靠在她肩上轻轻点了点,“我,想今晚就走。” 不管太初成了什么样子,始终也是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光杆掌门,也该早些回去原本的地方。 楚音顺了顺她的背,“那我帮你安排吧,看看有没有最快的船。” 纪圆抽身离开,手背贴了贴哭红的脸颊,快速收拾起东西就跟她一道往外走。 刚过酉时,不算晚,楚音找了林琨帮忙,林琨说正好有一艘大船,平常界派遣来的羽林军今夜就要动身返程,正好跟他们一道,船大,还安全。 太初仙门发生了那样的事,平常界还多了一道撕裂的封魔印,叹仙盟又紧急调配了人马支援,两处封印都必须守住,此前来助战的羽林军也得尽快回转。 临上船前,两个人交换传音咒,楚音说:“回去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千万别跟我客气,要常联系。”这段时间相处,她倒是挺喜欢纪圆的。 纪圆红着眼点头,恍然想起她印记的事,问起,楚音撩起袖子给她看,手腕上空空的,“没了。” 楚音说:“之前在不老山的时候还有的,封魔印下颜色也变得很深,我确认了好多次,我敢肯定那个黑衣服的男人就是他。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活着却不敢来见我一面,我喊他,别说回应了,你也看到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说这番话时,楚音语调平静,脸上也没什么失落悲伤的表情。时间真的消磨了很多东西,爱或许还是有的,印记显现足以证明,但为什么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内心却只是一种放下的释然呢。 纪圆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楚音笑笑:“还能怎么办呀,就这样过呗,难不成我也跟着跳进去叫着嚷着让他回来吗。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又是何必呢。” 楚音拨开她一侧头发,歪头看了看,丝毫不感到意外,“你的也不在了,应该是封印阻隔了。” 纪圆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我发现了,但现在,我没空去想他了。他既然要走,是死是活,我管不了,我只能尽我所能,做好我分内的事。” 她把掌门印挂在腰间,要让世人都看见,太初仙门还没死绝,掌门还在呢。至于许镜清,或许是没空去想,或许是刻意不去想,总之他暂时不重要。 她分身乏术,弱女子一个,能怎么办呢?就像楚音说的那样,难不成也要跟着跳进封印哭着喊着求他回来吗? 他高兴去就去吧。 楚音佩服她,理了理她腮边的碎发,“你真厉害,一切会好的。” 她说她真厉害,是发自内心的,得知风少丞死之后的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没出来,不吃不喝不说话不见人,过了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当然许镜清并没有死,但师门遭受了这样的事说不难受是假的,她能这么快振作起来,可见其内心强大。 楚音抱抱她,像哄小孩一样顺了顺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说:“要是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义不容辞。” 纪圆脑子飞快转动起来,要不然说晏洲安看人准呢,她眼睛还肿成个核桃样,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晏洲安此前把门派里人都遣散完了,那五院自然也没了,将来说不定还真的需要楚音来帮忙呢。 纪圆说:“那我要是真的找到你,你可别拒绝我。” 楚音轻轻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绝不推辞。” 船即将起飞,两个人终于依依不舍分别。 纪圆上了船,随便找了个地方自己呆着,身边都是来来回回穿着暗银甲佩剑的羽林军。 船帮很高,她站在那,两手垫着脑袋趴着,风吹干了泪,脸紧绷带着微微刺痛,像一张破碎的纸。 她脑袋里空空的,暂时什么也不去想,只是看着晴朗夜空里船边流走的云,风吹得眼睛睁不开,索性闭上,歇息片刻。 可只要一闭上眼,许镜清那张脸就在眼前晃,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又不死心掏出小镜借着船上的烛光照,小蝴蝶没有了,再看多少次也不会出现了。 她收起镜子,又把脸埋在臂弯里,吸了吸鼻子。 她恨恨想,许镜清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得高长得好看而已,能打一点而已,可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优点?她想破了脑袋想不出来。 除了憨,憨是优点吗?不知道。 世上长得好看长得高又能打的男人多了去了,缺他一个? 他听不懂人话,狗啃的脑子,人家随便挑拨几句就跟着去了,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了,爱去去呗,死外边得了。 她想起自己以前,还是个只会种地的外门弟子,现在一下成了掌门了。虽然门派里一个人也没有,师兄师姐也不知道去哪了,但一个人的门派也是门派,她自己当掌门自己当弟子,不耽误。以后慢慢建设起来,会好的,就像楚音说的那样,会好的。 所以,她现在是掌门,还有一大堆的事去做,根本没空伤心,也没空去想他去担心他,让他爬让他滚,有种一辈子别回来,干脆跟赤狐九一样去当什么劳什子的殿下王子吧。 虽然师兄师姐现下不知所踪,但只要没亲眼看着人死,她就不相信他们真的死了。掌门那样的人,肯定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后路,绝不会轻易死的,当初不是一人一个锦囊来着,说不定那锦囊就是关窍所在。 眼泪再次溢出,润在袖子上,她抬起头,手心捂着眼睛,委屈吸鼻子。 夜风吹着,脑子又清醒了些,回想玄光镜最后的画面,阿奴颜跪在地上用一根红色的羽毛努力收集着什么东西,还有她那张哭花的漂亮脸蛋,她心又更坚定了几分,说不定掌门也没那么容易死呢? 就像溺水之人急于抓住什么,她各种可能性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一定是有希望的,一定是有的,只要坚守住就好了。 她巴拉巴拉头发,寻思着人没了可以招,屋倒了可以盖,地坏了可以再挖。 再说这些年种地也攒了不少钱,今年第一季的灵谷种子也攒着的,等回去先把灵田收拾收拾,地种上,日子能慢慢过好的呀,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嘛,不就是这样的,谁离了谁能死啊,刚开始确实会很难过,但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不就好啦。 好不容易建设好心里遮风挡雨的小篱笆墙,旁边有高大的阴影笼过来,剑柄敲了敲船帮发出三声响。 纪圆红着眼睛扭头望去,是个穿着暗银甲的羽林军,看胸甲的上的麒麟图案,官职应该不小,大概跟林琨是一个级别的。 男人面容冷硬锋利,抱着剑靠在船帮上看她,嘴角一抹邪笑,剑眉微挑,漫不经心问:“你就是太初的新掌门?” 第四十八章 你很有志气,但仅此而已…… “在下裴渊, 平常界羽林军指挥使。”男人松松拱手。 纪圆应了一声哦,又恍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掌门了,太初仙门的面子得绷住, 忙冲他见了个礼。 裴渊痞笑,抱着剑吊儿郎当站在那看她, “没想到, 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纪圆不服气, 眼睛还噙着泪,昂起脖子,“女人就不能当掌门了吗?” 裴渊点点头, “女人当然能当掌门,只是没见过这么弱的掌门。” 纪圆心情不佳, 若是往常她直接就怼回去或是转身走掉了, 但碍于掌门的面子, 跑不脱,只能眼泪汪汪说:“弱我也是掌门。” 裴渊噗呲一下笑出声, “行行行。” 纪圆继续趴在船帮上,眼眶里还转着泪,当上掌门的第一天,可能还不到一个时辰, 就有人上门来欺负她了。 但以后这种事肯定会更多,她得习惯,还要学着微笑以对, 因为她代表的是整个太初仙门, 哪怕现在太初就她一个人了。 裴渊来了兴趣,把剑挂在腰间,弯腰两肘撑着船帮看她, “还没问你的名字。” 纪圆下巴搁在手背上,“纪念的纪,团圆的圆。” 这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来,在这种时刻就显得意义非凡。永远记住这一天,期待着团圆。 裴渊点点头,调笑,“见过纪掌门。” 纪圆闷闷嗯了一声,指骨弯曲拭去眼角泪花,裴渊安慰她说:“一个门派,能有三个人同时飞升,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光辉事迹。” 说到这里,纪圆鼻子又是一酸,“可这都是晏掌门的命换来的。” 裴渊说:“你是第一天当掌门,我不妨指点你一二。普通人可不会管是谁的命换来的,他们只知道有人飞升了,就觉得厉害,你往后光是利用这一点,就能忽悠不少门人进来。” 纪圆打了个哭嗝,“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但她并不打算这样做,她不觉得这么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能重振门派,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她只能守着,等着,盼着他们回来,她一个人是不行的,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木船飞了三天,终于抵达平常界。 纪圆站在自家山门前,再次流下泪来。 碎了啊,全碎了啊! 石阶,大门,围墙,包括两边坡上的草地树林都踩得稀碎了。 这得花多少钱才修得好啊!在玄光镜里没怎么细看,现场一看,这场面实在太过震撼,纪圆一边哭一边往里走,捂紧了斜挎的芥子袋,她的灵石马上就要长翅膀飞走了。 但这只是开始,纪圆越往里走,心越凉,走到灵田里的时候,她险些站立不稳昏迷倒地。 整片望不掉边的灵田都成了烂泥巴地,今年的第三季灵谷全部毁于一旦,连田埂都被踏平了。 “救命啊……” 纪圆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哪怕是玄光镜里看到晏掌门灰飞烟灭那一刻也没有这么伤心,此时此刻她多希望眼前一切都是幻觉。 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她抬手搓了搓脸,继续往前。不幸中的万幸,她的小屋还在。 得亏那几棵果树入了阿奴颜的眼,她的屋子还能完好无损,也不枉许镜清当初起早贪黑挖地基盖房子。 石桌上还有吃剩没收拾的果盘,纪圆坐在石凳上,塌着肩,看着外面一片狼藉,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她呆坐许久,长长叹气,掏出纸笔来算账。 山门得修,那是太初的门面,甭管里面怎么烂,外面得光鲜,也甭管是路过的还是来拜访的,起码知道太初还有人,还没死绝。 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前遣散的那些人多半是不会回来了,不回来也好,那些内门长老师兄的她还不知道怎么安排呢。 他们个个资历修为都比她高,平时也不多来往不熟悉,肯定不会对她服气的,说不定还会呛嘲讽她,现在这种时候,门派里要是不团结才是最糟心的。 人少也清净,纪圆这样安慰自己。 目前灵田损失最大,下半年是什么也种不成了,只希望能赶在明年春天到来前开个七八亩,多少找补点。 那么修复灵田也是一大笔费用,得去外面雇人。 纪圆头疼,穷啊,光是修山门就得花好大一笔钱了。 她掂量着兜里那点灵石,纠结着眉头,隐隐约约听见什么东西在小声哼哼,神经下意识紧绷。 是妖兽还是人?没死绝的吗? 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在烂泥地里走,纪圆从土里刨出来个活物。 小狗那么大,全身裹着泥,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但是会喘气会哼哼,纪圆提着它脖子在水里涮了涮,看得更清楚些,暗紫色的鳞甲,头上独角,四条腿,是缩小版的忽雷兽。 “皮卡车?”纪圆捏了捏它头上的角,缺了个尖尖,秃了。 像皮卡车那么大的皮卡车,变成了小狗那么大,连角也断了,但能活着已经是万幸。 纪圆给它洗干净抱在怀里擦干,捏捏它软趴趴的小爪子,心里又庆幸,幸好变小了,要搁以前那么大一只,她现在还真养不起。 把它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没发现外伤,她也不是很懂这些兽类的修习门道,估摸着是为了自保牺牲掉了修为什么的,以最低耗损的状态活着,所以外形才会变小。 皮卡车的出现让她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看吧,连皮卡车都活着,师兄师姐他们肯定也活着呢,可能也是被困在了哪里,等着她发现。 身边有了陪伴,纪圆心里一下踏实了很多,给皮卡车喂了一颗糖,抱着它继续算账。 她算术不好,刚刚算的建山门要用的石块数量经过这么一遭又打岔了,恨恨一拍脑门,听见前面一声喊,“纪掌门。” 心有一瞬间地颤抖,抬起头时那簇还没燃起的火苗又啪地一声灭了。 是孔萩云。 看见他,纪圆直觉没好事。 孔萩云向她就拱手,礼数周全,“纪掌门。”又扫了一眼挂在她腰间的掌门令牌,“没想到晏掌门会传位给你。” 语气平淡,眼神平和,没有任何轻视她的意思,但纪圆还是下意识揪紧了衣角,“是。” 孔萩云负手而立,身姿笔直,转身再扫过满目疮痍的灵田,说:“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明白晏掌门的用意,但现在看来,应当是只有你活着的缘故。” 是因为只有她活着,所以才能捡漏当个掌门,不然哪能轮到她呢?他说的是实话,纪圆无法反驳。 孔萩云继续说:“但我并不相信你有能力重建太初,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召集十个门人,无论是从前的,还是新的,只要有十个,你就可以继续当这个掌门。” 纪圆抬眼看他,鼻子里哼笑一声,“不然呢?” 孔萩云说:“不然我会收回你的掌门令牌。” 纪圆更觉得可笑,“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掌门令牌已经认主了,我现在就是太初的新掌门,这是我们门派的事。” 孔萩云说:“因为我是监进院院长,更是晏掌门生前挚友,如果你没有能力胜任,我必然会收回你的掌门令牌,等许镜清,或是其他人回来,相信他们一定会比你更合适。而且在此期间,监进院会帮着重建太初。” 他摆明了就是瞧不起她,不信任她,觉得她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低,没有资格当掌门罢了。 可如今整个修界都知道太初遭难,且已经成为异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保不齐哪天异界人又会卷土重来再把他们杀个精光,而且这一次已经没人能豁出命去保护太初了。 这种时候,距离太初被灭门才过去三天,让她上哪里去找十个门人?谁会愿意拜入这样一个仙门?只有一个光杆掌门,还得倒贴钱养的宗门? 他是笃定她无法办到的,他明摆着瞧不起她,就算她现在拿着大喇叭到街面上喊,说三天前太初有三位长老飞升,加入太初前途无量,也没人会搭理她的。 亦或是她找到从前的那些五院长老师兄们,跪下磕头求他们回来吗?就算她愿意,他们也不会愿意的。再说了,走都走了,还求他们回来干嘛? 不愿走的赶也赶不走,走掉的求也求不来。 纪圆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困难,眼眶憋得通红,鼻腔一阵阵酸涩,却努力控制着不掉眼泪,哽咽着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我能,我去找。” 就算是花钱雇,给人磕头,求着拖着也得找到十个人。 太初就她一个活人了,这里也是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是家。事到如今,那一块掌门令不仅仅是一份委托,门派早已是她身体与情感避风安歇的港湾。 要是连她都走了,太初就真的没人了,谁知道监进院会把这里怎么样呢。他们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他们,她甚至恶毒的想,说不是监进院就是为了赶她走,然后好独占这几大座山头,霸占瓜分太初的地盘和灵脉。 不管是不是她都不会轻易妥协让他们得逞的。 孔萩云笑,“你很有志气,但仅此而已。” 他一针戳破,她眼泪憋不住流下来,抬手快速又用力地用袖子抹去,“我可以,你别瞧不起人。” 孔萩云轻掸衣袖,嘴角含笑:“好,三日,期待你的表现。” 纪圆冷着脸,眼眶发红,正要咬牙恨恨逐客,远处的烂泥地里有人喊了一声,“不用三天!” 纪圆猛地抬头望去,为首的一个老头冲她使劲挥手,朝着她跑过来,边跑边喊:“不用三天!马上就行!我们这里,有三十多个人哩!还多了二十多个哩!” 是方简来了!方简师兄来了! 他们这帮人是此前被安置在山下的外门弟子,因为不愿意离开太初,又磨不过掌门,被谢灵砚暂时安置在山下。 太初被灭之后,他们浑浑噩噩过了三天,以为门派真的完了。来看过几次,但因为没有掌门,也一直没办法名正言顺回来。后来还是听路过的羽林军说,太初的掌门已经坐木船连夜从遥山界赶回来了,他们一听马不停蹄就过来了。 以方简为首,一行三十余人,都是外门弟子,身上统一穿着竹青色的弟子服,腰间挂着代表身份的玉佩。 晏掌门说过的,等事情结束之后愿意回来就回来,他们全回来了。 方简气喘吁吁跑过来,先开口,“孔院长,我们这三十多个人,也够个组建门派的最低标准了吧?” 够,当然够了,除却掌门外有十个人就可以申请组建一个门派了。 孔萩云倒是一点不惊讶,轻轻点头,“自然。” 人群里有人高兴说:“掌门,你在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们知道你回来到底有多高兴!” “是啊!”有人附和,“太初再破再烂,那也是我们的家,大家齐心协力,肯定能再建设好的。山门坏了再修,地坏了再耕,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还活着!” “纪师妹以前,啊不对现在是纪掌门了,掌门以前就是我们外门的种田大王,是外门里最厉害的弟子,现在当掌门我们也是心服口服的,绝对没有二话的!” “孔院长尽管放心,太初以前是平常界第一仙门,以后那必须也得是,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纪圆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也不在乎丢不丢人了,人多有了底气,梗着脖子看孔萩云,“孔院长,这下你总不能收走我的掌门令牌了吧?” 孔萩云仍是笑,并不觉得自己之前有任何冒犯之处,“当然不会。” 纪圆明白,这只是他的职责所在,无论是叹仙盟还是监进院,都是为了整个修界大局着想,一派兴衰关乎一界兴衰,监进院必须保证她是一个有能力的掌门人。 但这并不影响她讨厌他。 上次见面这个孔萩云就明里暗里瞧不起她,后来许镜清又跟她说了孔萩云的很多坏话,说赤狐九抓走她的时候他不让他去救人,耽误他时间,简直坏得要死。 纪圆拽着方简的袖子,这么多人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叫她掌门,她心里有了底气,也得作出样子个表率,但女孩的小心眼还是让她嘴里下意识没好话,“那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赶紧走吧,管你什么院长村长,看见你就烦! 孔萩云却是摇头,“已经过了立秋了,本来在立秋那天,太初仙门就该把这季度的税款交到监进院的。但念在太初刚刚遭遇重创,可暂缓些时日,下月十五之前,一百五十颗四品灵石,希望能准时交到监进院。” 纪圆呆住,“一百五十颗四品!”你他妈怎么不去抢啊! 不止是纪圆,大家都傻了,一百颗一品灵石才能换一颗二品,一百颗二品换一颗三品,以此往上推。 若是换作以前,这个数目倒是不算什么,整个门派外门的灵谷收入一年就有五千颗四品,不至于交不起这点税去养监进院养羽林军。 但现在,门派里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光是建山门就得花不少,更别说修复被践踏的灵田,还有养护灵田法阵所需的灵石……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场所有人掏空口袋都未必能凑得齐啊。 就算凑齐,从现在到明年春天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了,外门弟子大多都不会辟谷的。 “是不是觉得太多了?”孔萩云说:“却不及晏掌门在时所缴纳的十分之一,监进院已经是一让再让了,若是一文不交,恐其他门派会心生不满。” 纪圆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咬着牙问:“若是交不了呢?” 明明是温和的笑脸,长得也清清郎朗一副无害模样,说的每一个字却都那么令人生厌,字字跳动在她神经上,让她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 孔秋云说:“你是掌门,初初上任,若是连一点税款都交不上,很让监进院怀疑你治理门派的能力,我或许再次考虑收走你的掌门令牌。” 他说着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这些人也会得到很好的安置,我们继续等待长老弟子的回归。” 所以他就是要跟她对着干,看她不顺眼咯。 现在到下月十五不到十天,十天和三天有什么区别?这是让她去抢咯? 但输什么都不能输了气势,至少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让他觉得她纪圆,乃至整个太初,是怂包。 她就是去借,也得借了交上去。 纪圆说:“行,下月十五之前,我必然会亲自到监进院缴齐税款。” 第四十九章 生活不易,圆圆叹气 许镜清已经在困兽场中拼杀三天三夜。 封魔印外特地给他建了一个困兽场, 他一跳进来就被关在里面,每杀死一只就会有新的妖兽被放进来,无休无止。 初时他自然是战无不胜, 但异界没有灵气可供他调用,他灵海渐渐枯竭, 仅凭剑势和蛮力拼杀, 体力不支, 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阿奴颜,我必杀她……” 困兽场没什么观众,冶青十扇着翅膀飞到上方, 居高临下看着他,“许镜清, 看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这是异界, 你还以为你是五年前平常界封魔印下的那个许镜清呢?” 许镜清没瞎, 自然知道这是异界,他是来杀阿奴颜的。 他握着剑, 脊背佝偻,白衣上遍布泥渍血迹,束发的冠子松散,没了往日出尘清岫模样, 声音像布锈的铁器敲击般沉闷沙哑,“要么,她杀了我, 要么, 我杀了她……” “唉,说什么呢?”冶青十围着他转了两圈,“你可是母亲的好大儿, 母亲怎么会舍得杀你呢?” 阿奴颜当然舍不得杀他,她怀胎五年零三个月,受尽苦楚折磨才生下这么一个孩子,唯一一个亲自孕育的孩子。 晏洲安那个老王八蛋把他培养成了一把最为锋刃的剑,利用他杀了不知多少异界妖兽,提溜着他成天搁那耀武扬威的,她不报复回来怎么行。 她想做什么?当然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但从修界已经回来好几天了,阿奴颜却一眼未曾来看过,冶青十也觉得奇怪,之前花了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把他弄来,现在弄来又不管了?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现在可得逮住机会往死里欺负。 冶青十拍拍手,示意下面的人再放三只垂天犀进来。他不敢近许镜清的身,也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担心母亲发现后责罚,只能这么干欺负了。 困兽场是专门给许镜清建的,为了挫挫他的锐气,但其实他根本没啥锐气。 赤狐九看不下去了,身手矫捷翻过几人高的铁围栏稳稳落地,“你可拉倒吧,你把他弄死了,你也得完,他三天没睡觉了,你没看人困得打瞌睡站都站不稳了吗。” 冶青十飞到赤狐九面前:“你在维护他?” 赤狐九推了他一把,“起开,闻见你身上那鸟屎味我就犯恶心。” 冶青是被推得后退,脸色难看,“你身上的狐臭味也不怎么好闻。” 许镜清一手撑着剑,一声捂着胸口,去摸那块小小的平安符,喃喃:“阿奴颜,必死。” 赤狐九冲下面人招手,“扔牢房去关起来,等他休息好再打,不然有啥看头?” 冶青十让放妖兽,赤狐九让拖下去,两个灰狼士兵毫不犹豫选择听从后者的命令,一左一右将许镜清搀下去。 都是女王的儿子,自然是谁最受宠听谁的,许镜清也得招呼好,不然万一他哪天翻身封个大殿下,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小兵。 冶青十恨得牙痒痒,却一点火也不敢发,冲他背影叽里咕噜骂了几句鸟语飞走了。 不敢得罪赤狐九不仅仅是因为他受宠,主要原因是他太过小气。你跟他犟,逞一时之快,事后你看他整不整死你。现在身边多了风风,更是狂得不行,那个风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整天耀武扬威的也没个人管。 在异界,武力值决定地位,爱哭的孩子是没糖吃的,哭只会被打得更惨,还会被瞧不起。 所以赤狐九这种在修界狗都嫌的破烂玩意,在异界却是吃香得很。赤狐一族因为他也得到了女王重视,这些年崛起很快,且狐族多狡诈,擅攻于心计,在异界这样的地方,只要稍微长那么一丢丢脑子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但最令赤狐九不屑的也是那一丢丢赤狐血脉,他想像许镜清那样,完完全全的当个人。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许镜清,最满意的也是这幅人的身子,还有那张跟许镜清七分像的脸蛋。之前去了几趟修界学了不少女孩们的保养秘笈,每天睡觉前都把脸蛋子涂得香香的,保养得可好。 但就那张嘴,死犟。 晚上赤狐九回了寝殿,呱呱一边给他布菜一边问:“殿下,许镜清真的来了?” 赤狐九瘫在榻上,两条腿交叠着往桌上一搭,嗯了一声。 呱呱把他爱吃的菜一样夹点盛在小碗里,用勺子舀着喂他,苦着个蛙脸,“那他会不会也被封个殿下啊?女王陛下费尽心机把他弄来,将来说不定会让他继承王位。” 赤狐九鼓着腮帮子不屑说:“就他?可拉倒吧,笨得要死,还继承王位。” “唉……”生活不易,蛙蛙叹气,“再笨也是陛下的长子啊,呱呱听说,在修界从来都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的。” 呱呱想起最近看的那些殿下从修界带来的杂书话本,语重心长说:“殿下不能再仗着女王宠爱为所欲为了,这样很容易失去民心的呀,最好现在就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我看赤狐一族就不错,多少也算殿下父族,殿下如果能跟族长多联络联络感情,想必……” “滚滚滚滚滚。”赤狐九用脚踹他,“叽叽哇哇烦死了。” 呱呱恨铁不成钢,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殿下现在吃得好喝得好,等许镜清当了大殿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必然失去,殿下要么现在就去讨好许镜清,要么就像呱呱说的那样,早做筹谋。” 赤狐九懒得搭理他,把碗抢过来自己吃,扬下巴,“把这些剩菜给许镜清送去吧,别把人饿死了。” 为了证明他不是讨好许镜清也不是想帮他,直起身子夹了几大箸菜塞进嘴里,又抿了抿筷子沾上口水伸进菜碗里搅和一通,再一扬手,“拿去吧。” 菜基本没这么动过,但呱呱十分不满他的做法,“殿下这样羞辱许镜清,以后他要是……” “闭嘴!”赤狐九照着他屁股踢了一脚,“再叨叨我扔你出去。” 呱呱不情不愿将菜装进食盒里,临走前赤狐九还提醒,“记得告诉他这是我吃剩的菜哟。” 呱呱走出大殿,正撞上迎面而来的风风,风风一把就抢走了食盒,“我去。” 呱呱想着,风风也曾是修界人,跟许镜清是老乡,老乡见老乡嘛两眼泪汪汪,应该也不至于难为许镜清,就找了些治外伤的药拜托风风一并送过去。 九殿下任性妄为,不知道巴结许镜清,还得让他这个做下属的来,一天天操不完的心。 许镜清被关在地牢里,仰面躺着,地面寒气直入肺腑,他一手按在胸口,一手贴在脖颈处,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回一点力气,但其实那朵小花早就不在了。 傀儡手臂指关节敲击铁栏发出清脆铮响,风风喊他,“许镜清。” 许镜清一动不动,风风打开牢门走进来,把食盒搁在地上,菜摆上,“吃东西吧,异界灵气稀薄,没有灵气无法辟谷,你会饿死的。”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饭自然是要吃的,不吃饭没力气杀阿奴颜。 许镜清翻身爬起来,风风给他抵了筷子过去,他埋头大口吃,囫囵吞咽肚。 风风盘腿坐在他对面,“你真不该来的,这里是异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杀不了阿奴颜的。” “风少丞?”许镜清认出他了,“你没死?” 风风并不否认,“运气好,没死。” 许镜清咽下嘴里的饭菜,问:“你没死为什么不回去。”在遥山界时纪圆常跟他提到楚音。 那时候他的蝴蝶还常跟他说,许镜清,你可千万不能死,也别跟我说什么死了就去找别人的混账话,就算我真的可以忘记你,之后也很难再喜欢上别人了。 她说,她的感情十分有限,所以不敢轻易给出,你既然要死皮赖脸赖上我,最好就一直赖着,别轻易死掉。 许镜清埋头大口吃着饭,感觉力气又回来了许多,他坚决不能死的。 风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寄人篱下,苟延残喘?” 许镜清喝了两口水垂着眼帘摇头,他不善言辞,只能告诉他:“活着很好。” 活着就好呀,只要活着,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活着,就还有希望。 风风笑了,“很难想象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既然知道要好好活着,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呢,因为他愤怒,内疚,自责,却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就算是陷阱,也一定要来的。 许镜清忽而笑了一下,“阿奴颜不会杀我的,如果我不来,她永远不会收手。” 阿奴颜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引他来,他如果不来,谁知道那个疯婆子还会继续做什么?阿奴颜不会杀他,不代表不会对他身边的人动手,他不想让他的蝴蝶再遭遇危险。 蝴蝶,应该自由飞舞在花丛间,享受阳光和雨露的恩泽。 “有什么,就都冲我来吧。”许镜清说。 无论她还想做什么,就冲他一个人来吧,不要再牵连无辜的人了。 风风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面具下沉闷的嗓音隐隐透出几分雀跃,“好啊,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我们一起。” 许镜清说好。 他这头倒是好了,纪圆可愁坏了。 方简带着外门弟子们回来,没地方住,在野地里搭了个简易棚子打算先将就住,第二天再爬起来嘿咻嘿咻砍树盖房。 阿奴颜真是一点人事不干,把灵田踩坏就算了,还把人房子也点了,就剩远处几间幸免没被战火波及,近处的几乎被踏平。 不过人多力量大嘛,无论是砍树盖房还是修复灵田,都有方简帮着安排了,纪圆松快不少。 孔萩云走后,大家都把自己兜里的全部灵石交出来,七拼八凑,也没凑出个整来。 纪圆当然不可能要大家的钱,已经入秋,冬天马上就来了,没了护山大阵,冬天一定会很难捱,到时候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她既然身为掌门,就有义务把每个人照顾好,钱自然是不可能要的。 她特别豪气地挥手,表示自己种地这些年攒了不少钱,一点点税款而已还是拿得出来,让大家别担心,安安心心砍树盖房修灵田就是,说不差钱,最不差的就是钱了。 方简他们将信将疑,还是每个人凑了一点出来,让她拿着,门派是大家的,不能让她一个人担着。 纪圆捏着那几块碎灵石,眼眶又一阵一阵发热。 没有钱,只能变卖家产了,但晏掌门和长老的屋子是不能动的,她自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先去师兄师姐们的院子看看。 纪圆先去了白照南的屋,拿着木棍一块一块砖地挨着敲,希望能找到白师兄藏的私房钱。 房梁、书案、地砖、墙面,挨着检查,纪圆蹲在地上数,满打满算不到两百颗二品,还是差得远。 这些钱应该是白师兄那个吝啬鬼藏起来应急的,现在还真是派上大用场了。 搜刮完了白照南的屋,纪圆站在谢灵砚屋门口犹豫了下,还是抬脚进去了。 她现在是掌门了,那按照顺序,许镜清以后就是大长老了,白照南是二长老,叶灵予三长老,谢灵砚四长老。 长老们虽然人不在,无法给门派提供帮助,不能出力总归该出点钱吧。门派是大家,建设你我他呀。 要怪就怪孔萩云那个混蛋王八羔子吧。 但终究还是错付了,虽然身为萍西堡小公子,谢灵砚却秉承着太初仙门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没有藏私房钱的好习惯,屋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全部抬出去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生活不易,圆圆叹气。 顺着紫竹林一路往前,之后是叶灵予的屋子,她根本不需要进去看。叶师姐是倒提着抖也抖不出几个大子的,走的是及时享乐的路子,有点钱都拿去喝酒了。 久无人打理,紫竹林石径落叶铺陈,只闻风吹竹叶簌簌声响。 纪圆来到了许镜清院里。 屋里有维系清净的法阵,不被潮湿尘埃所扰,但因为久无人居住,推开门仍是挡不住的萧索冷然。 绕过屏风,纪圆一眼看见书案上那盆小小的兰草,半透冰蓝的花瓣,细长翠绿的花叶,没人照顾它依旧生长得很好。 往事幕幕纷沓,她心一阵阵锥痛。 我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可以承受巨大的别离伤痛,可以抹去满目疮痍用繁花绿叶装点,我可以的。 但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你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很会赚钱,也不需要很厉害,不需要替我挡住那些鄙夷嘲笑,你只需要陪在我身边就好了呀。难过的时候,疲惫的时候,让我靠一靠,抱抱我就好了呀。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第五十章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白照南他们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 这个地方, 类似于一个独立封闭的小境界,草木生灵气,灵气润草木, 无人干扰破坏的情况下自行运转个千把年不成问题。 但怎么出去却是个大问题。 白照南摇头,“找遍了, 还是没有任何出口。” 谢灵砚说:“我这边也是。” 大战时他们突然就被传送到这里来了, 初时迷茫震惊, 但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让人冷静下来,他们开始寻找出去的办法。 叶灵予受伤最严重,来之后就发了高烧, 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要是等她醒来知道掌门亡故的消息, 还不知道得怎么闹腾。 师父们之前留下的锦囊已经可以打开, 里面只有一块长老令牌。 “但我为什么会是四长老呢?”谢灵砚不解, “谁当了掌门?” 三位长老飞升,掌门亡故, 按照顺序来说,应该是许镜清当掌门,他们再依次排序。 但白照南得到的是二长老的长老令牌,大长老应是许镜清, 谁会是掌门呢? 白照南抬脚往山坡上走,叶灵予被安置在山洞里,他得去采些治外伤的草叶, 谢灵砚与他并肩而行。 白照南说:“我猜测, 应该是纪师妹。”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旁的话不必多说, 种种皆有前因可循。谢灵砚恍然大悟,原来从他们离开门派出去历练的前一晚,师父们就安排好一切,预料到了一切。 白照南说:“大师兄一定是出了事。”所以掌门的担子才会落在纪师妹身上。 不过就算他不出事,他当掌门无人从旁指点的话定然也是一头雾水,就算是有人帮着也未必能做得好。 毫不夸张的说,许镜清更像是太初的吉祥物和门面,他光是站在那,什么也不用做,太初就永远是平常界第一仙门。 但让他当掌门的话,还是算了吧,他的破坏力跟那些妖兽有过之无不及。 谢灵砚回想起大战前的种种和当时的惨状,长久的沉默后说了一句,“她一个人,一定很艰难。” 白照南找到了一株仙鹤草,仙鹤草虚实出血均可用,“所以我们得快些找到出去的办法。”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眼前一花,脚下土地猛然震颤起来,树无风自动,二人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咚——” 一声巨响后,头顶的天空像镜面一样呈现出蛛网状的裂痕。 裂痕处竟然出现了画面,隐隐约约可见是一只青皮垂天犀,正铆足了劲朝着这边狂奔。 画面再飞速一转,一柄水色长剑闪过,垂天犀头颅□□脆利落地斩下,血溅在裂痕上,一片猩红。 “妖兽!千仞剑!”谢灵砚大喊,“是大师兄!” 两个人密切注视着裂痕处的变化,白照南抬手往上方打出一道白光,法术如撞击在透明屏障上发出砰地一声响,他顿时明白过来,“我们被困在镜中世界了,镜子在大师兄身上!” 冶青鸟抓烂了许镜清胸前的衣衫,垂天犀顶在他胸口,将胸前铜镜镜面撞出了裂痕。 他的平安符和铜镜都被弄坏了。师父说要用性命去保护的铜镜,和师妹缝在衣服里的平安符,弄坏了。 衣衫撕碎,廉价不堪一击的平安符成了一堆木渣撒在地上,混在粗糙的沙石地里,经野蛮的妖兽一番踩踏,彻底寻不到踪迹。 这几天一直蔫蔫没什么精神的许镜清突然发疯,敛着眉一声不吭将困兽场中的妖兽砍死了,冶青十眼睛一亮,还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勇猛,就看见许镜清提剑斩断了几人高的铁围栏冲过来了。 不过是在陪阿奴颜那个疯妇玩着无聊游戏,真当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能困住他吗? 阿奴颜是他的生母,他不否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感谢她带他来到这世上,让他有机会见过人间四季,沐过风霜雨露,让他有机会遇见爱的人。所以,暂时容忍着她的一切欺凌侮辱。 她想要什么,已经尽管拿走,他尽量满足,但这份恩情,总有还完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将再无瓜葛。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四天,许镜清想明白的一件事。 他或许愚笨,或许痴傻,任由世人评说。 但他不是没有底线的,打坏了他的宝贝,用命来偿吧。 稳坐高台的赤狐九见势不妙,提上呱呱的后衣领拔腿就跑,“快跑!他生气了!” 呱呱只感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抛上天空,赤狐九扔了一句“叫风风来”就自己逃命去了。 几只狼兵欲阻拦,还未上前便被锋利的剑气拦腰切成两半。 整个困兽场全部被剑气划烂,围栏成了一堆废铁,气劲在石墙上留下深如沟壑的痕迹,许镜清从洞门里杀出来,血溅了满身满脸,沐着秋日阳光提剑站在困兽场闸门前,如煞神临凡。 冶青十命人将他制服,妖兽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缓慢朝着他逼近。 他正杀在兴头上,冷着脸斩下一片衣角,用布条慢条斯理将剑柄和手掌缠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冶青十远远看着,梦回五年前平常界封魔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柄剑血战一个月。 但现在,没有灵气支撑,只要时间拖得够长,一定可以耗尽他的力气。 许镜清两手举着剑,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根弯下,握紧,掌指关节根根发白,手背青筋鼓起,眉眼低垂,面容沉静,低声说:“来。” 冶青十发出一声尖锐啸声,妖兽群顿时一拥而上。 妖兽群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包围,近处看不清里面战况如何,只见森寒剑气乱舞,鲜血与断肢断头齐飞。 更远处站在树干上围观的赤狐九手搭凉棚,咋舌不已,“好家伙,怎么会突然发疯,是不是昨天饭给他吃得太饱?” 呱呱领着风风过来,风风跳到树上与赤狐九肩并肩,“怎么?” 赤狐九努嘴,“让你来帮忙呢。” 风风说:“帮着他一起砍妖兽?” 赤狐九呸了一声,“让你上去跟他打!” 风风抱着胳膊摇头,“你的万魔剑呢?自己为什么不去?” 赤狐九被他气个半死,“他那是天生的,天生的没了还能再长,我这后天仿的,打坏就没了!再说了,我养你干什么吃的?” 风风对于这种战斗的血腥场面倒是见怪不怪了,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枕着胳膊躺在树梢上,以一种奇异的姿势保持着平衡,“我想走了。” 赤狐九也觉得无聊,反正许镜清不会死的,最多受点伤。风风的话让他略感诧异,他这些年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这件事的。 赤狐九带风风回来医治好,给他做傀儡臂的时候就说过,他想离开必须经过他的允许。虽然没有强制约束,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但这些年风风一直遵守承诺,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件事,也没说过什么时候走。 所以赤狐九问:“为什么?” 风风解开了袖口绑带,把袖子松开一截露出手腕,手腕内侧是他身上为数不多没有疤痕的地方,那一小块皮肤干干净净的,可见皮下青紫色血管。 但,太过干净了。 风风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一位道侣。” 赤狐九来了兴趣,“是不是上次在遥山界的高个子女修,我听见她喊你的名字了。” 风风说:“是。” 他上次回去的时候,特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印记,变淡了。 在封魔印外等待许镜清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在观察手腕上的比翼鸟。他始终觉得,是因为距离太远,印记显现的速度才会变慢。 可等楚音就站在他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时,他发现,他的印记真的变淡了。 印记是楚音画下的,这意味着楚音在慢慢忘记他,不爱他了。 风风说:“我为你做事,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恩情,为了活着回去见她。可如果她不再爱我,已经在忘记我,我就不能再耗下去。” 风风跳下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赤狐九,“我的坚持不再有意义,你能明白吗?” 赤狐九也跟着跳下树,笑嘻嘻说:“明白,就是你老婆要跟人跑了呗!” 风风不计较他的胡言乱语,封魔印会阻隔道侣盟契,他现在完全看不到印记,心里很慌,很害怕,生怕自己哪天回去的时候,印记就完全没有了。 如果他的印记完全消失,楚音的也会。如果她不再爱他,那印记只会对她造成困扰,所以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多残忍啊,一方的执念,对于另一方来说却是一种困扰,无论一方再如何深爱和坚持,另一方若是铁了心不回头,印记永远不会恢复。 到那时候就真的晚了,就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番谈话结束,许镜清也终于因为体力不支倒地,围攻的妖兽几乎被屠尽。 风风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许镜清,还是没告诉赤狐九他的计划。 最多再等他半年了,一定要说服他离开。 许镜清累了,他的身体暂时无法适应没有灵气的环境,虽然比前几天已经好了太多,但还是不足以支撑他从这里杀到封魔印。 他杀一只就少一只,对于修界来说,就少一份危险,积少成多,也能削弱阿奴颜一小部分势力。 粘稠鲜血彻底模糊了天空上的网状裂隙,一点画面也看不到了。 一直紧揪着心的白照南和谢灵砚并没有松懈下来。 这场战斗终于让他们看清了许镜清所处的环境,他在异界。 纪圆正坐在许镜清屋里她以前睡的那张小床上发呆,方简来找她,说孔萩云又来了。 方简嘿嘿笑:“我一猜你就在这里。”说着还比了个手势,两个大拇指往里对像两小人拜堂,“大师兄和小师妹嘛,是一对,嘿嘿,我早就听说啦!” 纪圆站起身跟着往屋外走,歪着个脑袋房前屋后四处瞅,“孔萩云又来干什么?” 方简说:“不知道啊,不过你找什么呢?” 纪圆说:“我找块板砖。” 方简说:“你找板砖干嘛?” 纪圆说:“我拍死丫的!” 方简拉着她往外门去,老父亲似的语重心长,“咱不跟他计较,不生气哈,谁让咱只是外门弟子,修为修为没有,钱钱没有,不怪人家瞧不起。但他越瞧不起,咱还就非得干出些事给他看看,你现在可是掌门了,人家当掌门的都是不喜形于色的,你待会可不能甩脸子,好好说话,要大气知道吗?下午我下山买点鸡苗,顺道给你买糖粑粑吃好不好?” 纪圆不情不愿,“许镜清爱吃糖粑粑,我才不爱。” 方简慈爱摸摸她脑袋,哄小孩一样哄她,“吃糖粑粑哦,不气哦。” 孔萩云是来带纪圆去参加监进院例会的。 当了掌门,就自动任命监进院长老了,每个月都得去参加例会。围着长桌排排坐,汇报工作,提出问题,再一起协商着解决,到场的基本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 路上孔萩云还安慰她,让她别紧张,纪圆不乐意搭理他,不情不愿嗯一声。 孔萩云就是方简说的那种不喜形于色的伪君子了,纪圆心里一边偷偷给他扎小人,一边想着如何才能像孔萩云一样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其实她很有天赋,心里已经骂翻了天,脸上还是风平浪静。但这些小把戏早就被孔萩云看穿了,他笑着问她,“你在骂我吗。” 纪圆故作惊诧,“院长何出此言?” 孔萩云笑而不语,顿了顿再次提醒她,“待会儿别紧张。” 纪圆心说我踏马有啥可紧张的,但到现场一看,她腿肚子开始打颤了。 消厄寺的檀台法师,妙华仙宗的掌门玉宁子,还有其他各大小宗门的掌门长老们,约莫有五六十号人。 能做到掌门这个位置的,都是几百岁的老家伙了,没有刻意施放威压,周身气场就已经十足强大。一双双锐利的带着考量与探究的眼睛望过来,纪圆感觉自己只要再跨出一步就会晕倒了。 孔萩云十分贴心按了按她的肩,大概是用了什么小法术,纪圆没太留神,感觉脊背挺直了一些,被安排坐到了孔萩云侧方的位置,左手边是孔萩云,右手边是檀台法师。 孔萩云居中位,纪圆被安排在他身边,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人是他亲自接来的,座次也是他排的,说明监进院承认了她这个掌门。 座位是非常有讲究的,纪圆能坐在第一位,代表的是太初仙门,尽管太初现在也就三十来号弟子,但只要监进院认可,就没有人能撼动太初的位置。 纪圆紧张得后背直冒冷汗,有人还在打量她,目光或带不屑或带鄙夷或带好奇,孔萩云一眼扫过去,轻飘飘三个字,“开始吧。”那些人就急忙收起了目光,垂眸看着桌面。 纪圆坐得规规矩矩,模样比许镜清学皇叔那会儿还认真,仔细去听每一个人讲话。 身边檀台法师给她递了一串佛珠过来,纪圆人还懵懵的,顺手就接过来了。佛珠带着一股子檀香味,嗅着那味道,纪圆顿时感觉紧张的情绪缓解了很多。 她不敢乱说话,只能向檀台法师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微微颔首一笑。 例会的内容很多,谁家管辖内出现杀人挖心的邪修了,谁家管辖内凡人间流行疫病了,谁家又纵容弟子在外无法无天了,一个个点名批评。 孔萩云说话和和气气,但是很多小宗门的掌门都很怕他,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会场就会十分安静。 纪圆竖着耳朵仔细聆听,他语调平衡,不疾不徐,所下的每一个决策,提的每一个建议都很有道理,也难怪这些心高气傲的掌门们能静下心来好好听他说话。 纪圆想起自己之前种种表现,不由得后怕,她曾那样跟他呛声,万一这家伙以后给她穿小鞋,报复她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站起身喊了一声纪掌门,声音浑厚有力,马上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说话的是个外貌五十来岁的壮实大汉,应是刀修,外表粗犷,声若洪钟,“那什么,我们青龙门都是武夫,也不会种地,听说太初山门被铲平了,鼓儿山那边我们有两个采石场,我回去就派人拉几车石头去给纪掌门修山门,怎么样!” 纪圆急急忙忙站起身,正要冲他行礼致谢,又有人说:“灵田被踩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揽月宗木修居多,修复灵田最有一手……” “护山大阵破了也没关系,我们桃花山主修法阵,虽不及摇光之威,但暂时弄一个将就用着,起码能在开春前把灵田养好。” “哈哈哈,我们牛儿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给纪掌门送几十只大肥猪吧,这不是还有三四个月就过年了嘛哈哈哈……” 消厄寺送了灵谷,妙华仙宗给她做了衣裳,考虑到他们修为低,过冬的棉被褥子送了几十床。 玉宁子还单独给她送了小礼物,是一只漂亮的储物玉镯。既然都当掌门了,还背着外门弟子配的芥子袋有失格调。檀台法师的佛珠也送给她了,是个顶顶厉害的护身法宝。 萍西堡夫人柳枝更是豪气,说萍西堡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让她待会过去领个几麻袋灵石。 众人七嘴八舌,纪圆谢都谢不过来,这时候才恍然想起,例会尾声时,模模糊糊听见孔萩云说,太初仙门遭此重创,皆是为了修界和平,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帮衬帮衬…… 纪圆转头看向孔萩云,他依旧是温柔和煦的一张脸,感受到她的视线,冲她偏头颔首微笑,并没有因为她之前种种不敬刻意刁难。 这个家伙,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啊。 第五十一章 一点一点,拆吃入腹 方简买了油炸糖粑粑坐在石桌旁等纪圆回来, 生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气不顺,特地让零食小贩多放糖,红豆馅也填得满满的, 揣着怀里捂着,怕凉了不好吃。 开例会他是知道的, 以前晏掌门还在的时候, 每个月都去的。那些掌门们一个个心高气傲的, 看她年纪小修为低,肯定免不了挖苦几句,回来还不知道得怎么哭呢。 方简正忧心待会儿人回来怎么哄, 这会儿就看见乌压压一大片木船飞到了外门灵田上空。 木船上印有各个门派宗门的徽章,就在方简还以为太初会被二度灭门时, 木船停在空地, 上面下来人招呼也不打一个地就往外搬运物资。 几十只大肥猪被吆喝着赶下来, 不知是猪看见了泥地兴奋,还是赶猪的人没留神, 白花花的大肥猪撒开蹄子就在泥地里狂奔。 猪撞翻了消厄寺送灵谷的推车,武僧们货也不卸了,提着白蜡树棍撒丫子撵猪,青龙门的刀修骂牛儿山的逑本事没有连猪都看不住, 妙华仙宗的女修被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纪圆如在梦中,傻乎乎咧着嘴扬着小脸冲孔萩云笑,“院长!你真好!” 她这会儿倒是院长长院长短的了, 忘了之前是怎么被他气哭的, 又是怎么在心里悄悄骂他的,忘了曾发誓要给他扎一百零八个小人。 原来这就是权势和金钱的力量吗,爱了爱了。 孔萩云含笑看着她, 目光柔和,“开心吗。” 纪圆满脸幸福,“特别开心!”她小鸡仔似的围着他团团转,“院长,晚上留下来吃饭吗吧,我亲自下厨!” 孔萩云笑着应,“好啊。” 纪圆领着他到屋外石凳上坐,方简赶紧给他们腾地方,就看见纪圆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 孔萩云说:“去忙吧,不用管我。” 纪圆苍蝇搓手,“那我先去帮着大家一起卸货啦!院长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就当自己家,千万别客气!” 之前还在找板砖想砸烂人家的脑壳,这会儿就成一家人了,这态度转换得,把方简看得一愣一愣。 孔萩云倒是不计较,他向来是好脾气的。 纪圆招呼弟子们帮着一起卸货,向每个人都表达了谢意,又是鞠躬又是拉手的。 来送货的弟子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年轻又平易近人的掌门,因为模样看起来很小,长相也柔弱无害,众人卸完货围着她七嘴八舌说话,场面非常热闹。 妙华仙宗的妙玉和妙意更是拉着她说个没完,提起许镜清那个抛家而去的男人又是咬牙又是跺脚,骂了个狗血喷头。 方简去给帮着修山门的青龙门弟子做饭去了,孔萩云坐在石桌旁远远看着,自顾斟了一杯茶。 茶是纪圆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估摸着孔萩云的喜好给他泡的荷花茶。 荷叶茶中无花叶,却自带荷花清香,需要在荷花盛开时节将花朵剪下,把干茶叶放在整朵花里包起来放在通风处。如此茶叶便自然沾染了花的香气,茶汤也带着盛夏时的幽幽荷香。 孔萩云尝了一口,倒是挺意外她做茶的手艺,颇为赞许地点点头。 直至傍晚时分,终于忙完,方简负责安排其他门派来帮忙的弟子,给他们烧饭吃。 孔萩云身为监进院院长,自然是不可能跟着一帮弟子吃大锅饭的,纪圆给他单独开小灶,做了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 有钱能使纪圆推磨,她现在殷勤得不得了,见孔萩云喜欢荷叶茶,给他装了不少,作为小礼物答谢他,请他务必收下。 孔萩云吃饭斯斯文文,食量很小,每样菜尝了几箸就搁下了,纪圆不敢吃,规规矩矩坐在那,孔萩云说:“不用那么拘谨,你现在是掌门了。” 哦,对啊,她是掌门的呀,不能表现得太小家子气。但在孔萩云面前,感觉自己还是晚辈,不太放得开。 孔萩云给她盛了一碗饭,递给她,“一起吃吧。” 纪圆诚惶诚恐,两手捧着接过。 孔萩云压着嗓子跟她说话,尽量让她放松,“钱筹得如何了。” 纪圆谢绝了萍西堡的几大麻袋灵石,送物资就算了,送钱她实在不敢收,更何况柳枝夫人那种看儿媳妇的眼神实在让她受用不起。如果非要送钱,还得等谢灵砚回来吧。 说到此事,纪圆作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来,“我知道,孔院长都是为了我好,是在鞭策我,希望我成长,我进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目光短浅,我保证会奋发向上,积极进取,不辜负孔院长的苦心栽培!还希望孔院长大人不记小人过,能指点一二。” 她马屁拍得倒是溜,人缘也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确实是个混官场的好料子。 简简单单没钱两个字,让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孔萩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脸皮这么厚的倒是头一个,一时哭笑不得。 “我与百游君是多年挚友,太初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你虽是他选定的掌门人,但我对你并不了解,太初几千年历史,就这样交到你手里,我属实难安,那日言语或有过激之处,望纪掌门海涵。” 孔萩云说着,站起身冲她拢袖行了个礼,是个平辈礼。 纪圆得了那天大的好处,什么羞愤委屈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就是让她跪下来抱着孔萩云叫爸爸她也没二话,这么个金大腿可得抱牢了。 纪圆站起身冲他回礼,“孔院长言重了,我知道我修为低,年纪小,来到太初的时间也不长,你不相信我,是情有可原。但我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早没了别的去处,晏掌门宽厚,待我也是极好的,他既然把这样的重担交到我身上,信任我,我自然会把太初当作自己家一样建设好的。” 孔萩云说那日只是试探,让她不要放在心上,纪圆拍着胸脯说不放在心上,她当时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只因为对方一两句言语激怒就负气离开的话,她确实是没资格当这个掌门的。 短暂的沉默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彻底冰释前嫌。 门派与监进院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今天这次例会纪圆看出来了,叹仙盟成立的时间比太初还要久,跟孔萩云交恶没有好处。既然人家都给递了台阶下,再绷着就有点不懂事,可况她从来也不怎么看重面子。 孔萩云说:“掌门一职,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门派内杂事,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做。过两日,门派内事宜交接好,来监进院找我,暂时跟在我身边做事,多学些东西,对你没有坏处。” 学东西自然是要学的,现在管理这三十几号人尚可,将来门派想要发展壮大,人一多,杂事一多,难免会捉襟见肘,从现在开始打基础确实很有必要。 但纪圆没有马上应承下来,坐在桌边对手指,睁着一双大眼看他,疯狂暗示。 孔萩云还不知道她心中那些弯弯绕吗,笑着摇头,“税款我早就替你交了,你跟我做事,必然也不会少了酬劳,我孔萩云倒也不至于那么吝啬。” 纪圆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给他夹了好大一块肉,“哈哈,院长言重了,我纪圆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嘛,来吃菜,吃菜。” 晚上送走了孔萩云,纪圆和方简盘点物资存入库房,她细细对过账本,看着上面的数字,心里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原来可恶的金钱,竟具有如此致命吸引力。 纪圆坐在库房里的小桌旁,灯下捧着账本看,怎么看都看不厌,“这些东西,就是不劳动也够咱们这些人吃个好几年的,但劳动是必须是必须要劳动的,我就随便说说,哈哈,真好,哈哈。” 方简打趣,“瞧把你乐得。”说着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糖粑粑递给她,“晚上看你没怎么吃,光顾着说话了,又忙了一晚上,是不是又饿了。” 纪圆接过打开纸包咬了一口,甜得呕心,“好甜啊,这玩意许镜清肯定爱吃。” 方简说:“是不是想他了?他究竟去哪里了?” 纪圆脸一垮,心里喜悦的小火苗一下被水扑灭了一半,账本往怀里一揣,站起身踢了一脚凳子,“别跟我提他。”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一想到这个人,想到封魔印前决绝的那个背影,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提他做什么?扫兴。 但这个人,明明已经走掉了,却处处都留下了痕迹。 纪圆回到屋里,看到那张造型奇特的床,心里更是窝火。 他造的这是个什么床?给她造了个上下铺吗?这么爱睡地上?还特意让人打了这样一张造型奇特的床,简直有病。 纪圆想找个斧子给他砍个稀巴烂,转了一圈没找到,在下铺狠跺了几脚,扑到床上。 皮卡车小狮子一样毛绒绒的脑袋凑过来拱进她怀里蹭了蹭,纪圆手伸进它浓密的鬃毛里挼了两把,狠吸一口,翻了个身掏出小镜子来看。 脖子上的印记真的没了,一点痕迹也没了,她猜测,许镜清会不会已经死了。 她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没有了道侣盟契,人也不在身边,她内心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动摇了。 精神力强大的人,其实对感情需求很少,如今当了掌门,也算有了自己的事业,感情问题反而让她觉得困扰。 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明天开春时,太初就会真正的步入正轨。而且马上就要跟着孔院长学东西去了,到时候那个人那些事,就会慢慢淡忘吧。 就像楚音说的那样,当伤痛过后,就渐渐麻木了,谁能一直沉浸在过去,回忆纵然美好,但日子还得向前看啊。 死去的人,离开的人,就成为过去吧,难不成还要她一辈子守着他,等着他回来吗,谁又是真正的离不开谁呢。 如今担了这样一份重责,要养活那么多的人,无论是哪方面,都不能再原地踏步了。 或许呢,她也没有那么爱他吧,至少现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那种甜蜜的心酸滋味。 不管许镜清想做什么,是为了什么离开,亦或是有什么苦衷,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熬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她就不再需要他了。 秋分过后,开始一天天变冷,众人终于赶在立冬之前将山门、石径、和灵田等受损的地方修缮完毕。 护山法阵也在桃花山弟子的协助下布好,有了法阵,山中灵气就如同被罩了个锅盖,灵气不外泄,可以更好的滋润灵田。 纪圆成了孔萩云的小跟班,已经入了冬,监进院要按照惯例将整个平安界巡视一番,给各大门派宗门加强一下安全意识,正好带着纪圆长长世面。 孔萩云先带着她去了两处封魔印巡视,太初仙门后山的那处封魔印由裴渊亲自带军看守,纪圆不是很喜欢靠近这个地方,远远看了两眼就离开了,在军营外等孔萩云。 她披着晴蓝色斗篷站在一棵野梅树下,抬手触碰,树上零星的花苞相继绽放,颜色淡粉,花香很淡,不似桃花那般甜,更清逸幽雅。 孔萩云远远看了一阵,提步朝着她走来。他穿一身灰紫长袍,同色披风,步伐沉稳,周身气质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安宁。 “你的天赋很特别。”孔萩云说,“是木灵根吧。” 纪圆与他并肩往山下走,“是,水木双灵根,但我天赋其实很一般。”这种奇特的能力其实源自许镜清赠予的那颗木系珠子。 她极度畏寒,到了冬天更是,手拢在袖子里,脖子缩着,跟个小老太太似的,本来不错的心情又因为孔萩云一句话低落。 许镜清已经离开了那么久,从秋到冬,三四个月了,每次她感觉快要完全忘记这个人的时候,总有些人或事在提醒她,她早就跟他捆绑到了一块,曾收到他一份贵重的礼物,赐予她独特的天赋。 她下雨开花,爱晒太阳,冬天怕冷,该死的许镜清彻底融入了四季,无处不在,总是让她动不动就想起。 孔萩云问:“你很怕冷。” 纪圆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摇摇头把许镜清从脑袋里甩出去,尽量让自己表情看起来欢快一些,稍稍提高了音调,“是啊!” 孔萩云没说话,下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去巡视边界的路上,宽敞温暖的马车里,他送给她一件藕粉色斗篷。 斗篷很厚实,脖子周围有一圈蓬松的白毛领,上面绣的雪中梅枝,绣工精湛,行走抖动时,可见零星白雪簌簌飘落,花覆落雪,如一副灵动鲜活的画。 绣在斗篷上的画是活的,纪圆的第一反应是这件衣裳一定很贵,摸起来就知道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但她不知道该不该收。 为了照顾她,马车里烧了炭,她脸颊被烤得红通通的,眼里都冒星星了还在犹豫着,很喜欢,又不敢要,觉得贵重。 孔萩云忍着笑说:“就当是你上次送我荷花茶的回礼,你上任掌门时,我也没有准备礼物。” 哪个女孩能抵挡漂亮衣服的诱惑呢,纪圆手摸着那圈柔软的毛领,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这件衣服很贵吧,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好意思再收礼物了。” 孔萩云靠近了一些,拎着衣领抖开,手绕过她头顶为她披上,将系带系好,“既然喜欢,就不要拒绝,礼物贵重与否,不在于价钱。” 他说得很有道理,因为这句话,纪圆不知怎么地,又想到了送给许镜清的那枚平安符,一颗一品灵石的平安符,是在她在消厄寺里求来的。 那段日子,是她回忆里幸福甜蜜的一段。他每天夜里都会来找她,喝她煮的甜汤,牵她的手,拉她的裙角,还有冷松的苦味和滚烫的怀抱,每每回忆至此都会控制不住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尽管她十分不愿意承认,她还是忘不了他。 她想得出神,孔萩云凝眸注视她,如此近的距离,已经可以嗅到她身上因为体温升高而更加浓烈馥郁的甜香,浓黑鸦羽和樱粉唇瓣近在咫尺。 他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冲动。 但他早已不是青涩的毛头小伙子,她戒备很重,这样突然地靠近,一定会吓跑她的。 孔萩云松开手坐远了一些,君子坦荡荡,似乎连心跳都未错漏一拍,温润眼眸水光流转,“很衬你,很好看。” 纪圆缩着脖子把脸埋在软和的毛领里,语声清脆,“真的吗?” 孔萩云说:“站起来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可以再改。” 纪圆顺从站起身比了比,惊奇,“大小正合适呢,真的很暖和,车里烧着炭我都感觉有点热了。”她垫脚跳了跳,又揪着衣摆弯腰去看,惊呼一声,“哇!真的会下雪,好神奇!” 她玩得不亦乐乎,雪落在梅花上,提着抖两下,又再次掉落,在衣摆最下方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孔萩云目光追随,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女孩年轻旺盛的生命力,如黄莺般清脆欢快的嗓音,柔软中的坚韧,和偶尔的调皮狡黠,都让他心生喜悦。 他嘴角微微翘起,声音清朗:“喜欢就好。” 相处这几个月,他始终彬彬有礼,不曾有过半份逾矩。她身在其中,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他传授经验,耐心教学,她几乎全身心的信任他。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孔院长更温柔善良的人了吧?而且还那么有钱。 身在高位,擅攻于心计的,狡猾的男人。外表谦和有礼,像冬日里一池温泉水,缓慢从容将她包裹,在她感觉舒适的时候,卸去她的防备,再一点一点,拆吃入腹。 第五十二章 我回来啦!! “他大爷的!他又在干什么?” 叶灵予看着天空上裂缝里呈现出来的画面, 许镜清正举着千仞剑在砍树,砍了树劈成半个巴掌大的小块,再在木块上刻下‘平安’二字。 “昨天不是才砍了, 就刻完了?今天又砍?”叶灵予感觉自己已经被同化,智商被拉低了, 居然问出这种致命问题, “不是, 我是说,他妈的他为啥要砍树!” 白照南说:“很明显,他在做平安符。” 许镜清的平安符在几个月前被妖兽打坏了, 所以他开始自己做平安符。 “可是他已经做了五百多个平安符了!救命啊,他什么时候能离开这该死的异界啊!!”叶灵予仰天长啸, 啊啊乱叫。 他们被困在镜中世界已经半年多了, 用石头刻在山壁上的用来记录时间的竖线也快两百条了。 从一开始的焦急愤怒, 到现在躺平认命,鬼知道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连叶灵予都在慢慢接受了掌门的死, 接受了太初的灾难,不再举着剑在天上对着结界屏障咔咔乱砍。 叶灵予所有的所有都可以理解,唯独不能理解许镜清的行为逻辑,试图理解他只有一个结果, 被他同化,智商变低,变得暴躁不可理喻。 一旁在大青石上打坐的谢灵砚说:“师姐, 有这个时间生气不如修炼, 何必呢。” 白照南也劝,“稍安勿躁,总能出去的, 等他离开异界我们就有机会被发现了。” 叶灵予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骂了一声靠。 冶青十现在是不敢再欺负许镜清了,困兽场他来去自如,牢房大门也被他两剑砍烂,谁能关得住他呢? 又不能杀了他,他心情不好时还要提着剑到处乱砍,在草地上悠闲晒太阳的妖兽常常被莫名其妙一顿暴打,胆敢有挑衅他的直接身首异处。 冶青十不明白,这样一个祸害,母亲弄来干什么?弄来了又不管,几个月不露面不传达指使,就任由他在这儿霍霍。 许镜清每天的生活也非常无趣,吃饭、睡觉、砍树、玩木头、发呆。 现在没有人敢近他的身了,他来去自由,按理说他可以逃跑。嘿,他偏不跑,在牢房一住就是半年,竟比他们本地人还过得悠闲,哪里有一点囚犯的样子。 赤狐九成日躺在寝殿里吃吃喝喝研究傀儡,都已经快忘记许镜清这号人了,只有呱呱还记得每天给他做饭拜托风风送过来。 异界没有灵气,墟鼎打不开,许镜清身上那件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鞋子不翼而飞,每天打赤脚,上衣巾巾吊吊挂在膀子上,唯有长裤还算完好。 整个人劈头撒发的跟修界路边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幸好他神志尚且清醒,讲卫生爱洗澡,除了穿得烂,人还算干净。风风也不是没给他拿过衣裳,但他死也不肯换,一定要穿那件。 最后一场春雨下过,困兽场外的星星湖水位上涨了很多,昨日许镜清坐过的地方已经被湖水淹没,堆在湖边的木块七七八八漂在水面上,又被他捞回来放在岸边晒干。 许镜清坐在湖边继续刻平安符,几根青草从他脚趾缝里冒出来,他身侧一个麻袋里已经堆了很多,他刻好一个就丢进去一个。 风风来给他送饭,依旧对他的行为表示不能理解,抱着胳膊靠在一棵大柳树旁看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许镜清埋头刻着木牌,黑发垂散在脸颊,从侧面只能看见半个高挺的鼻梁。他说:“我在等阿奴颜来见我,她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走。” 风风说:“你怎么敢肯定她一定会来见你?她半年没来了,她见了你又怎么样?” 许镜清终于抬起头,看着湖那头吃草的牛,“她一定会来,我有预感。” 风风说:“最多三天,再等你三天,我必须要走了。” 许镜清说好。 但已经不需要再等三天。 祭祀神殿内,阿奴颜看着莲形聚魂灯橙黄暖光上的半颗剑心和一片赤红尾翎,疲惫揉揉眉心,“又失败了,我究竟还要做什么。” 风行垂手立在一旁,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重塑肉身,光靠这两样东西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身高、体态、样貌还得一模一样。” 阿奴颜淡淡瞥了他一样,“风行,你知道我不喜欢吞吞吐吐。” 风行躬身拱手,“剑骨一对,魂魄半缕,但风行认为,这样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他们都是陛下的亲骨肉,陛下真的舍得吗?” 其实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应该是怎样的发展,她不会舍不得任何人。 阿奴颜转身大步往外走,“那就取来。” 风行快步跟上,试图劝阻她,“就算是集齐,成功的几率也只有一半!陛下三思!” 阿奴颜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广袖长裙在身后飞舞,“我亲自去取。” . 赤狐九在吃晌午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许镜清,问呱呱:“他最近在干嘛?” 呱呱蹲在地上给他剔鱼刺,“还跟以前一样,刻木头。” 赤狐九拧着眉毛想了一阵,“为什么刻木头?难不成想偷学我的傀儡术?” 呱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理想彻底在这兄弟两身上破灭了,一个整天坐在湖边刻木头,一个整天趴在床上玩木头,为何偏对木头情有独钟,呱呱不懂。 赤狐九轻轻踢了他一脚,“收拾收拾菜,我去看看他到底在干嘛。” 赤狐九扯了挂在一旁的披风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把披风扔掉,他几个月不出门,推开门暖风迎面吹来,原来已经到春天了。 呱呱扯掉罩在脑袋上衣裳,快速提起食盒跟上他的脚步。 在寝殿里渡过了漫长的冬季,如今春暖花开,大步走在外面,风里带着潮湿的水汽和青草味,让他感觉很舒适。 赤狐九根本不在意许镜清的冬天是怎么过的,一整个冬天他都没去看他。他觉得他应该吃点苦,受点罪,他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 果然,许镜清真是大变样,一身破烂衣裳,披头散发坐在湖边上埋着头不知道在干嘛。 赤狐九走过去,扫了一眼堆在他身旁的木牌,用脚踢了踢,“你的手艺不行啊,毛边修修啊,不嫌扎手啊?” 许镜清继续刻着木头,“别动。” 赤狐九瘪嘴,“我可不稀罕你这些破烂。” 呱呱按照吩咐给赤狐九在湖边抬了桌子,菜摆上,赤狐九坐在湖边吹着小风吃着肉,得意摇头晃脑,问许镜清,“我有肉吃,你羡慕吗?” 可惜没人搭理他,风风跳上了树,把头转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两兄弟之间,倒是保持着一种奇妙又和谐的氛围。 就连阿奴颜看到湖岸上那两个人影时,也有一瞬间的失神,猛然顿住了脚步。 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了他们面前。 “母亲!”赤狐九快速站起身迎上去,“母亲,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呀!” 阿奴颜按了按他的肩膀,指腹抹去他唇边油渍,勾唇笑笑,“小九乖。” 许镜清也终于扔了手里的刻刀,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她,“你来了。” 阿奴颜推开赤狐九,走到他面前,认真看他。 这张脸,跟晏洲安仅仅有两三分像,其余的更像她。应该是像她的吧,手边没有镜子阿奴颜一时无法确定,但这种都不重要。 阿奴颜表情颇有些无奈,手指头戳了戳眉心,又无力垂下,摇摇头,“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也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但是我没有办法了现在,你可以理解我吗?” 许镜清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奴颜说:“我听说你一直很想杀我,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杀?” 许镜清的回答很干脆,“我是要杀你,但不是现在。” 阿奴颜说:“那你在等什么?” 许镜清说:“你又在等什么?” 异界没有灵气,风的味道变得很纯粹,旷野,湖边,甚至隐隐飘来食草妖兽的粪便味道,是一种更趋于自然的味道,是异界的春天。 那修界呢,外门是不是已经开始种植第一季灵谷了,她又在做什么呢,为灵田除草还是施雨,院子里花开了没有,下雨时有没有人撑伞。 从秋到春,等了半年多,在阿奴颜出现的那一刻起,许镜清知道他等来了回家的这一天。 场面跟风行想象中的大不同。 阿奴颜说:“我要你的剑,还要抽走你半缕魂魄。” 许镜清完全没有思考这样做的后果,他拨开长久没梳理的已经打结的头发,从颈后抽出剑扔到了地上。 剑刃闪着寒光,面上映出根根分明的青草,溅上了草叶上的水珠。 许镜清没有任何犹豫,两手垂在身侧,“抽吧,抽完,我就要走了。” 来之前阿奴颜也设想过会发生的场景,他或拼死反抗,或破口大骂,总之过程不会太过顺利,当然他的抵抗一定是徒劳,她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制服他。 但其实她对许镜清根本不了解,她只是把他生下来,在他还是一个蛋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们没有相处过一天,她对他根本不了解。 人生中好像很多事都是这样,完全跟你所设想的背道而驰。就像她以为得到了晏洲安的心,完整的心,她就能拥有一颗完整的心,变得强大,无坚不摧。 但并没有,这段时间以来她没有开心,也没有强大,像一个颓废的精神病患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遍尝试把他找回来。 晏洲安曾留在异界的小屋就藏在她的宫殿里,其实她一直都躺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睡觉,已经好多好多年。 阿奴颜迟迟不动手,许镜清看了看日头,催促,“快些,我还赶着回去吃晚饭。” 因为不了解,因为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一天,没有任何感情,或者这份感情在天平上出现了倾斜,阿奴颜没有犹豫。 抽取魂魄是很痛苦的事,仅仅半魄,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顶多让他变成一个傻子。他已经够傻了,再傻一点没什么,如果他不傻,就不会自己送上门来。 甚至连赤狐九都是这样觉得,许镜清本来就傻,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他一声不吭,没有挣扎,剧痛之后,身体踉跄退后几步,用力吸了几口气,强撑着提起湖边那一麻袋平安符,脚步蹒跚往封魔印的方向走。 纯净莹白的魂魄盛在小小的透明琉璃瓶子里,阿奴颜晃了晃,那半魄便像水母一样飘起来,又缓缓沉底。 许镜清没有说一句话。 离开一个陌生人,不需要打招呼,不需要交代,不需要约定下次见面。 恍恍惚惚,许镜清忆起小时候。 脑海最深处的地方,他坐在一座大宅庭院中,椅子很高,小短腿离地很远,晃呀晃,晃呀晃。 隔着一扇门,门槛也很高,大人们在吃饭,喝酒,聊天,孩子们汤圆似的满地滚。 许家旁支亲戚很多,小孩也很多,小孩们被命令着过来跟他一起玩,叫他哥哥。 男孩女孩们,过年时候穿着红褂褂,扎着丑不拉几的小揪揪,额间一个红点点,呲溜着糖,口水都包不住。五六个围在他面前,童言无忌,问他是谁啊,从哪里来,以前没有见过,为啥要叫他哥哥。 有小孩扯他的衣服把他往下拽,让他下来一起玩,他衣服布料滑溜溜的,一扯人就掉下来摔在地上。小孩们七手八脚拉他,黏糊糊的沾着糖和口水的小手来牵他,带着他满院子疯跑。 一帮小孩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街上看人家放炮仗,哇哇呜呜一阵乱叫,他被很多双黏糊糊的手牵过,像一条没有方向的鱼,只是下意识跟紧了他们的步伐。 他有一点点笨,那时候还小,不怎么看得出来,大人们只觉得他乖巧听话,就算做错事也从来不会受到责罚。 小孩们玩炮仗挨了揍,扯着大人裤腿哭得震天响,有人来抱走他,说检查一下大少爷有没有受伤。他又被洗干净放在椅子上坐着,有个陌生男人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没说多的话,又很快离开,反正他从来不会挨打挨骂。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快乐,所以这一段记得特别牢。 再之后,有个老头把他接走了,他去了太初了,一起放炮仗的小伙伴也不再联络,也没有人往他嘴里塞糖果。 那时候门派里只有他一个小孩,七岁零几个月,小小一个,不爱笑,也没人跟他玩。他就只能练剑,日复一日练剑,累的时候,就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拖着腮帮子发呆,休息好了再继续。 其实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反应迟钝,除了在剑术上的卓越天赋,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嘴巴也很笨,不怎么会说话。 虽然不会说,但他可以听,在门派后山,木屋里,那个接走他的老头坐在床边上问他,“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他摇头。 那个老头仗着他年纪小听不懂开始胡言乱语,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为一句,“怀你花了五年零三个月,她差点死了,很辛苦啊,你这个小孩,真是磨人。” 小孩本来就笨,根本不知道啥叫怀,啥叫死,更不知道啥叫磨人,只恍惚记得老头教完一套剑法之后会问他,“你记住了吗?” 所以他回答,“师父,我记住了。” 我记住了,母亲怀我花了五年零三个月,差点死了,这个小孩真是磨人。 所以现在就还给她吧,还清了,等到下次见面,他们就再无瓜葛,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亦不会再手软。这是许镜清还清醒的时候告诉自己的。 他的脑子不太清楚了,意识也很模糊,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突然听见背后一声惨叫。 回过头,看见赤狐九被两只大黑熊踩着脚底下,冶青十撕烂他的衣服,捡起扔在地上的千仞剑,从他后颈到尾椎划了长长一条。 一柄血淋淋的黑剑从赤狐九背后被剥离,那一声惨叫后,他彻底晕死过去。 阿奴颜带着人急急忙忙往回赶,她提着裙子走得飞快,根本不在意倒在地上的赤狐九,不在意这样丢下他其他人作何感想,不在意他会不会死,不在意其他人会不会想让他死。 呱呱扑倒在他身上,哇哇大哭,赤狐九身上血不断流出来,伤口那么长,他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捂。 “殿下,殿下,你快醒醒……” 冶青十冷笑,“没了剑骨,他还算什么殿下。”话音刚落,一柄长剑洞穿了他的喉咙。 风风许久都不用剑了,但握剑的那一瞬间,手感马上就回来了,他手持双剑,闪电般的速度在人眼前飞快掠过,身后冶青十瞪大着眼睛沉重倒在地上。 “带上他!跟我走!”风风大喊,又飞快解决掉几只围上来的狼兵。 呱呱眼泪也来不及擦,将赤狐九背在背上跟在风风身后跑。九殿下的血不断从后背流下来,润透了他的衣裳,血又热又黏,甚至流进他的鞋子里。 风风在前面开路,春天的风混着旁人温热的血扑在他脸上,他眼前只剩一个挥舞着双剑的黑影,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得跟紧他,必须跟紧他,不然九殿下就真的要死掉了。 许镜清还站在原地发呆,提着一麻袋平安符,风风经过他身边时扯了他一把,“走啊!” 许镜清身子被他拖动着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后知后觉找回身体的主动权,快步跟着跑起来。 风风熟悉这里的地形,带着他们东绕西绕,身后的追兵渐渐被甩掉。封魔印四处都有看守,赤狐九的伤得马上处理,他们只能先找地方躲起来。 风风杀掉了几只妖兽,将尸体抛远,霸占了它们的巢穴。赤狐九趴在干草堆上,风风用树枝削了一根拇指长的粗针,拆了衣服的线先把赤狐九背上的伤口缝起来,呱呱在附近找到了一些治外伤的草叶嚼烂了覆在赤狐九伤口上。 赤狐九还在昏迷着,许镜清被抽掉了半魄,眼神呆滞,一个人蘑菇似的蹲在角落里,没有了剑,人也傻了,战斗力低下。 要带着一个伤员一个傻子和一只青蛙逃出去,风风长长叹了一口气,感觉压力很大。 如果许镜清还有一战之力的话,一起杀出去根本不是问题,但现在,伸手在他面前晃两晃他都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妈的!你他妈的!老子真是被你气死了!”风风指着许镜清的鼻子尖骂,“你为什么这么蠢!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无法复制他的人生,他当然不懂他在想什么,什么天才,什么剑骨,对于许镜清来说,真的重要吗? 他扔掉那把剑的时候,没有一点舍不得,根本不重要,他根本不在乎,世人的赞誉或辱骂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还有机会过平凡人的生活,那是许镜清真正的心之所向。 他有一句脏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去他妈的天生剑骨吧! 谁爱要谁要吧!他受够了!他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所以都还给他们,统统还给他们。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一百九十八天,在扔掉那把剑的时候,许镜清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那时候他人是清醒的,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就在那把剑落地的一瞬间,他想明白了。 他可能根本不是来杀阿奴颜的,晏洲安死的时候他真的伤心吗?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能根本不伤心。 他是来跟他们做一个了结的。 到底是谁的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曾做过的事也不重要了,从此,无论是晏洲安还是阿奴颜,许镜清与他们,再无瓜葛。 现在他傻了,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他心里的想法,但就算清醒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些话。 但是没关系,他松快了,他解脱了,他可以抛弃诸多曾施加在他身上的重担。 没有人再在他耳边说,你是天生剑骨,几千年难遇的习剑天才,你应该好好练剑,保护平常界,保护千千万万的百姓。 可为什么明明就是你们自己犯的错,却要我来保护,我保护了那么多的人,谁来保护我。 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索取,他们却从不施予回报。 凭什么呢? 所以他扔掉了那把剑,扔掉了他近一百年的过去。 他情愿当个傻子。 外面天一点点黑下来,三人一蛙缩在避风处的妖兽巢穴里,风风沉默了很久,终于重重捶了一下许镜清的肩,“算了,你当我说的气话,我肯定会把你们一起带出去的。” 许镜清抬头看他,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澄澈干净,没有一丝烦恼杂念,他说:“回家。” 风风目不转睛与他对视,大概在某一瞬间读懂了他,用力点头,“嗯,回家。” 夜里风风摸黑出去找吃的,赤狐九发起高烧,许是他体质特殊,身上烫得都可以摊鸡蛋了。呱呱急得团团转,许镜清凑过去摸了摸赤狐九的脸蛋,没说一句话跑出去了。 赤狐九身边离不开人,呱呱以为他是去找风风,也没喊,不一会儿许镜清赤着上身带着满身冰冷潮湿的水汽回来,把赤狐九衣裳解开露出胸膛侧过来,自己躺下去,用背抵着他的胸膛,给他降温。 呱呱一摸他的手,凉得吓人,头发衣裳也是湿哒哒的,他不知道跑哪个河沟里泡着把自己泡得冰凉凉的,回来用身体来给赤狐九降温。 原来他真的傻了,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呱呱快速抹了一把眼泪,也去外面弄了水回来不停给赤狐九擦身子,湿帕子擦在他身上马上冒出一阵白气。许镜清就这么跑了十多趟,体温恢复了又出去泡,泡凉了回来给他降温。 一人一蛙差不多折腾了半个时辰赤狐九身上热度才稍微降下去,人无意识哼哼两声,‘腾’一下,变成了一只九尾红狐狸。 尾巴软趴趴耷着,四只爪子蜷着,背上一条伤口从后脑到尾巴根。化成原形可以减少生命力消耗,也说明烧退了些,暂时没有大碍,但必须尽快得到医治。 食素的妖兽腥味淡,风风抓了几只小猪那么肥的大兔子,提着兔子耳朵往回赶的时候,远远看见前面山坡山站了一个人。 月色惨淡,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那人身量不高,脊背略佝偻,看见了风风,冲他招手,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风风谨慎,一个翻身就滚到了山坡下,竖着耳朵听,周围有没有埋伏,有没有可疑的呼吸声。 这附近都是连绵成片的低矮丘陵,地势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头,也没有生长得高大茂密的树林,能藏人的地方很少,何况抓他们这几个人,根本不需要埋伏。 山坡上的人安安静静等待着,风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见。 是跟在阿奴颜身边的那个老头,风行。 风风提着兔子,站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以便随时可以做出反应。他的面具在打斗逃跑中丢失了,月色映照着半张惨白的脸,从右眉骨到鼻梁有一道疤,眼神凛冽充满防备。 风行先开口:“明日一早,到这里来,我带你们离开。” 风风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风行拳头抵着鼻尖,咳嗽两声,“因为我是你爷爷。” 风风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背后去拔剑,“你找死。” 风行气得浑身发抖,跳脚骂,“我是你爷爷!你个混账!风少丞我是你爷爷风兼!” 风风拔剑的手顿住,“我父亲说,我爷爷早就死了。” 风行险些气晕,“混账混账!我没死,我只是五百年前被驱逐到异界!” 风风沉默片刻,开口:“那你还有脸活着。” 风行气得原地转圈,却还是舍不得走,他的孙儿,再如何不孝,也得憋着,他现在这样四处逃亡被困在异界,他总不能不管吧。 风风起初不确定,但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倒真信了几分。风兼因为修炼邪功被驱逐异界,是每个风家子弟都知道的事,虽然父亲一直说他死了。 风风说:“封魔印附近驻守的妖兽那么多,我们四个人,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送走?你背着阿奴颜放我们走,她不会怪你吗?” 风行当然不会说就是陛下让他想办法将他们送走的,他摆摆手,“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反正明早太阳升起之前你带人来,过期不候。” 风风回去的时候,就剩一个呱呱还醒着,许镜清累瘫了,抱着自己那一麻袋平安符蜷在角落里睡觉。他想找人商量一下这个事都没办法,一只青蛙,一只狐狸,还有一个二傻子,让他跟谁商量? 只能自己拿主意。 兔子宰了剥皮掏干净烤,风风把睡着的许镜清叫起来吃东西,如果明天不顺利的话,还有得跑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赤狐九现在倒是省事了,小小一只随便往怀里一揣就能带走,还有呱呱,风风问他,“你能不能把自己变小一些?” 呱呱说:“我是巨蛙一族,最小的蛙了。” 风风说:“还能再小吗?”他伸出手比了比,“像巴掌那么大,你这么大一只,到了修界,会被打死的。” 呱呱也不能留下来了,他跟着赤狐九这么多年,赤狐九走两步就能遇见一个仇人,他如今失势,留下来就是等死。 呱呱是巨蛙一族最小的青蛙,是赤狐九那个皮孩去沼泽掏蛇洞的时候从蛇窝里捡回来的,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了,赤狐九去哪他也必须跟着去,他的命早就是赤狐九的了。 但一只妖兽,如何能在修界生存呢。 趁着晚上有时间,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一旁蹲在地上啃兔腿的许镜清突然说话了,“去我家。” “太初仙门?”风风说:“你确定?” 傻清吃得满嘴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们,“在灵田里吃虫子,圆圆会喜欢的。” 好家伙,他说他傻吧他还知道给人家安排职位,让人去灵田里捉虫子吃,亏他想得出来。 但呱呱还真是没啥意见,他本来就是青蛙呀,只要能跟着九殿下,吃虫就吃虫呗。 风风点点头,“那他答应你了,应该不成问题,但你现在这么大一只,出去很容易吓到人。修界虽然也有妖类,但多擅于伪装,少以原形示人,而且也没有你这么大的青蛙。” 傻清又来出主意,“变小!” 风风白他一眼,“我当然知道变小,这里没有灵力,用不了法术,用什么变?” 傻清两眼四处乱转,站起身偷偷把风风拉到一旁,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他比风风还高半个多头,得弯着腰说话,那模样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没憋啥好主意。 风风眉头先是紧蹙,又缓缓舒展开,最后表示赞许地点点头,还像摸小狗那样摸了摸傻清的头,“妙哉妙哉。” 呱呱纯洁无辜的蛙眼看着朝自己转拳头拧笑走来的风风,打了个寒颤。 风风说:“听说只要受伤严重,生命垂危,就会变成最节省生命力的状态。呱呱,为了你的九殿下,你应该不介意受点委屈吧,你觉得自己是变成小蝌蚪还是变成小青蛙?” …… 次日一早,天还未破晓,谨慎的风风便带着许镜清离开了妖兽巢穴,潜藏在河沟里,如果有埋伏他能第一时间发现。 风风用外衣弄了个兜子,一只小狐狸,一只小青蛙,都装在兜子里背在许镜清背上。 风风拍了拍鼓囊囊的兜子,走远两步打量许镜清。 他的衣裳不知道去哪里了,就剩半条裤子破破烂烂到脚踝附近,鞋子也不见了,脖子上挂了个铜镜,还斜跨个布兜,提着一麻袋烂木头,披头散发不伦不类的,活似个野人。 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风风心情大好,也有心思开玩笑,“等回家,让你媳妇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幅尊容,还有你给她带的土特产,要不是我急着去找楚音,我真想看看她当时是个什么表情。” 傻清也知道要回家了,可开心了,以前从来不怎么爱笑的人,这会可劲咧嘴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欢天喜地说:“回家回家!” 风风憋不住笑,学他说话:“回家回家。” 两个人蹲在河沟里等天亮,不一会儿昨晚那个自称风风爷爷的老头还真来了。风风想了想,又蹲下去,“不急,再等等,他真是我爷爷,就该多等等,不然就是骗子,等着我们上当。” 不愧是当过羽林军副指挥的人,小脑瓜就是好使。 傻清蹲在地上,跟着附和,“对!等等!” 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在那说,风风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怎么感觉你现在很开心的样子,比以前有人味了。虽然傻傻的吧,但没有以前那么讨人厌了,我倒还挺喜欢你现在这样的。 风风这句话说得就有点长了,傻清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看他。啥子意思?不懂。 风风跟他一起参加过五年前那场战役,那时候的许镜清甚至比他没傻之前还讨厌,从不拿正眼瞧人,还经常嘲讽别人修为低,剑术差,特别欠扁。 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的今天,一个已经‘死掉’的羽林军副指挥使,和变傻又没了剑的曾经的天才,竟然能面对面蹲在异界的河沟里傻笑,不得不说命运真的很奇妙。 五年前的他们,哪能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啊,编都编不出来啊,太不可思议了。 风风笑笑,“没事,这样也挺好的,人嘛,活着,只要自己过得高兴就行。” 傻清又咧嘴笑,“回家高兴!” 差不多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见山坡上那老头又按耐不住要跳脚骂娘的时候,风风才带着许镜清过去。 风行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小老头直跺脚,“不是让你们早点!害我一个老人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懂不懂尊老爱幼的!”他说着又歪头四处看,“还有两个呢?” 风风笑,拍了拍许镜清背后的兜子,“都在这里了,走吧。” 风行掏出他的蛇形法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把风风和许镜清拉进来站好,法杖再一往地面一跺,原地光一闪,人瞬间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时,风风却发现他们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洞内。 风风以为被骗,伸手就要拔剑,“你找死!” 风行法杖用力往地上一掷,“你个混账!急什么!” 风行按下冰墙上开关,一道冰门打开,他领着人进去,走过一段曲折的通道,风风一直防备握着剑。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风行带他们来到十三道封印前。 封印底部与山洞连接在一处,约一人多高,表面如夜晚璀璨的星空,不时有流星滑落,如真实的夜空一般,与散落在十二界各处的封魔印极为相似,又大不同。 风行问:“你们想去哪,自己挑吧,从这里同样可以通往修界,省得跑了。” 风风惊奇,一面一面挨着观察,“这是真的?难不成封魔印的本源就在这里?” 确实如他所说,本源就在这里,但现在不能让他知道这么多!赶紧滚蛋吧! 风行趁着风风不备,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进了连通遥山界的封魔印,风风扑腾了两下,还是没收住,一头栽了进去。 送走了最难缠的,傻清可好哄多了。风行领着他来到最小的一面封印前,这是连通太初仙门后山的那一个,送娃送到家嘛,他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 修界四月,草长莺飞,阳光普照。 太初仙门内,灵田第一季谷已经种下,门派也如那地里的谷苗咻咻往上长。 体质作祟,纪圆也变懒了,往年这时节她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去布雨浇水的。现在当了掌门,不用种灵谷了,浇水也就意思意思,她每天早上都会坐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泡杯茶喝,吸收日华。 春季多雨,阳光充沛,头顶小花连着开了一个月,也喜欢这春日暖阳。 这日一早,纪圆照例在摇摇躺椅上,摇着头上的小花抱着皮卡车边嗑瓜子边晒太阳。 就在她眯着眼睛全身暖融融昏昏欲睡时,院子外响起了一道轻快明亮的嗓音。 “我回来啦!!” 谁?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了,纪圆下意识歪着脖子往前面看。 一个光膀子的高个野人背着大包小包站在院子外,脸被头发遮了一大半,她疑惑皱眉,“你谁啊?” 第五十三章 你有本事去有本事别回来啊…… 许镜清看见她的一瞬间, 眼睛忽地亮晶晶,里面像有星星在闪,长腿径直跨过竹篱笆就进来了。 纪圆放下皮卡车从躺椅上起身, 个高腿长的男人扔了身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张开双臂两步跨上前扑了上去。 “咚——” 一时无法分辨是是两具身体骨骼碰撞, 亦或是她胸腔里那颗心脏像鱼儿跃出水面发出的, ‘咚’的一声。 她站立不稳退后两步, 两个人相拥着倒在地上,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托着,腰上的手也用力锢着, 让她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但心还是狠狠扎了一下的疼。 那股子冷松的苦味铺天盖地漫上来,她像跌进了深海里, 不断地下落, 沉溺, 胸腔因为用力挤压而缺氧,窒息感随即而来, 脸蛋被憋得通红。 “咳咳咳……”纪圆咳嗽起来,许镜清马上松开她把她抱起来放在椅子上,半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手,欢天喜地说:“我回来啦!” 纪圆缓缓抽出一只手, 拨开他半遮着脸的打结的头发,看清了面前的这张脸。 是她曾日思夜想的人,是曾让她流泪伤心的人, 是抛弃她独自离去的人…… “哟, 许大少嘛这不是。” 纪圆站起走出几步,回头上下打量他,“怎么, 阿奴颜没封你个王子殿下的当当?” 半年多不见,真是大变样,阿奴颜竟连件衣服也舍不得赏他穿?鞋子也没有,上衣也没有,什么意思?好男人不包二奶? 傻清听不懂人话里的讽刺,又哒哒走过来要牵手手,“我回来啦呀!” 纪圆手迅速背到身后侧过身避开他,“大长老回来了就好,但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回去吧。” 傻清抓了个空,顿时有点失落,赶紧献宝似的把布兜里的小狐狸小青蛙拿来给她看,一只手拎着一个,往前一搡,“给你玩!” 纪圆坐到石桌边斜眼一瞟,狐狸身上还带着血迹,蔫蔫巴巴垂着脑袋,大概是只死狐狸,但打眼一数,九条尾巴,她招手,“拿过来。” 傻清颠颠过去,青蛙从他手里挣脱后腿,落在地上几下蹦到外面跳进灵田里去了,纪圆没管,把狐狸接过来放在桌上看,仔仔细细数了数,九条尾巴。 纪圆问:“这是赤狐九吧?” 傻清用力点头,“嗯嗯。” 狐狸身上好长一条疤,干涸的血迹把毛凝成一绺一绺的,纪圆伸手摸摸,胸腹还是热的,有心跳,没死透。 她呵呵笑两声,揪着它一只耳朵把脑袋提起来,轻轻扇了扇它的狐脸,“赤狐九,我说没说过,让你小心点别落在我手里?” 赤狐九还昏迷着,啥也听不见呢,纪圆两手卡住他脖子,面目狰狞,“老娘送你一程。” 傻清站在旁边看,急急地摆手,“不能掐不能掐!” 纪圆吓唬他,手又往里收了收,其实根本没用力,就是脸上表情特真实。咬着牙绷着下巴,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又沉又闷的一声‘嗯’,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眼看赤狐九要被掐死,傻清忙伸手去抢,纪圆不给,抱着赤狐九满院子跑,傻清在后面追,“会掐死的!” 纪圆说:“我就是要掐死他!” 傻清信以为真,两步上前从后面抱住她,把半死不活的小狐狸抢回来,满脸心痛,“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剑骨没有了。” 纪圆站在原地,垂着脑袋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快步走过去把他的布兜麻袋扔到竹篱笆外边,又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拉出去,小篱笆门一关,“你们两兄弟的事,都跟我没关系,你们在异界经历了什么也跟我没关系,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也别再来找我,你自己有屋,回去你屋呆着吧,我不想看见你。” 她这句话太长了,傻清没听太懂,就只听见一个‘不喜欢你了’,像锤子一样重重砸在他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隔着一个篱笆门拽住她的手,急急说:“喜欢的,喜欢的!” 纪圆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手抽回来,储物镯里掏出小镜子。 她摸着镜面,犹豫了一会儿,给自己做心里建设,不管印记还有没有,他们之间都已经结束了,半年前就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颈侧头发看,那只金色蝴蝶还在,只是颜色变淡了好多。这样炫目耀眼的阳光下,颜色淡得几乎要与皮肤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带走很多东西,她还是会想他惦记他,但已经没有那么爱他了。 纪圆转身歪着脑袋,手指头指给他看,“你看清楚,我真的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再过一段时间,这个印记就会彻底消失,你还是太初仙门的大长老,但我们仅仅是掌门和长老的关系,再没有多的了,懂?” 傻清看到了,蝴蝶真的快要没有了,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 他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拉着她手不放,固执重复那一句,“喜欢的……” 纪圆闭了闭眼,觉得今天的自己异常失态。她每个月都会去监进院开例会,现在再面对那么多位高权重的掌门家主时,已经不会再紧张害怕,可以笑着跟每一个人寒暄问候。 她现在变得又成熟又知性,根本不会随随便便跟人吵架生气! 跟他生气算怎么回事呢,搞得她多在乎他多喜欢他似的。人只有在面对在乎的人喜欢的人时,才会产生这种复杂的情绪,又爱又恨的情绪,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所以她根本不应该生气,她已经不喜欢他了。 他拉着她不放,她挣脱不开,一声不吭低着头去抠他的手指。 他握着她的手腕,握得很牢,用乞求哀伤的目光看她,但因为身高差距,她甚至都不需要刻意避开,垂着眼眸用力去抠。 他死不松手,握得她很疼,纪圆报复性的握住他的小拇指往后掰,掰到极限,她缓缓用力,看着他手指因为拉扯而发白,已经弯曲到了诡异的角度,他还是不松手。 两个人,顶着快晌午的大太阳,隔着一扇竹篱笆较劲,她气得脸通红,许镜清咬着牙忍着痛死也不放。 她总不能真把他手指掰断,掰断他又有借口赖着她了。 她泄了口气,肩膀垮下来,掏出一把裁纸的剪刀抵在手背上,威胁他,“你再不松手我就扎下去了。” 于是许镜清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剪刀掉在了地上,她两只手都被钳住了。 他用力将她嵌入怀中,将她脑袋按在胸口,认真说:“不要生气,我再也不走了,我都还干净了。” 纪圆脸贴着他滚烫紧实的胸膛,一点都挣脱不开,想狠狠咬他一口又觉得没必要,僵持了很久她才恍然想到地上那只死狐狸,“你再不松开赤狐九就真死了。” 许镜清说:“那你别生气。” 纪圆说:“我不生气。”我跟你生气我犯不着,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松开她,低头去看她的脸,看她到底生没生气。纪圆不生气,只是咬着牙用脑袋狠狠去撞他的下巴,撞得他‘啊’一声,他又赶紧去摸她头顶,给她呼呼,“撞疼了没!” 她肩膀又用力朝他撞过去,这男的下盘可稳,倒把她撞了个趔趄。 许镜清拉住她生怕她摔倒,她疯婆子似的大叫一声,“别碰我!” 这突如其来一声吼把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松开她。她提起地上半死不活的赤狐九,指着他,“从今往后,不准进我屋,就在外面呆着!” 纪圆提着赤狐九进去,哐当一声用力把门一砸,栓上,给赤狐九治伤。 治好就让他们两兄弟一起滚蛋吧,滚得越远越好,她眼不见为净。 赤狐九伤得很重,气息已经很弱了,估计再耽误一会儿就真的死翘翘了,纪圆从晌午到傍晚,一直没出来,傻清悄悄推开篱笆门进去,蹲在她屋门前守着,给她护法。 傻清忘性大,这会儿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很自豪,他在保护她呢,谁都不能打扰她。 隔壁院的方简坐在院里遥遥看了一下午,知道纪圆关在屋里治人,做了些吃的提着食盒来看她。傻清把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方简点点头,他就继续埋着头蹲在地上画圈圈。 方简把食盒搁在桌上,又回到傻清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病了?” 傻清不出声,握拳秀了秀他的肱二头肌,又捶了两下胸膛,表示自己好得很,根本没病。 方简明白过来,不是身体病了,是脑子病了。以前是憨,现在是傻,街上流浪的二傻子那种傻。 方简眼神复杂,“怎么会这样啊……” 傻清正要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话,窗户吱呀一声响,纪圆探头出来。方简见她脸色苍白,赶紧把食盒给她递过去,“吃点东西。” 纪圆接过,正要关窗,半个黑溜溜的脑袋从下面探出来,傻清跪在她窗户下面,两手攀着窗棂,眼睛滴溜溜转,小声喊她,“圆圆,休息会儿吧!” 纪圆冲他翻个大白眼,把窗户关上,傻清飞快松了手。 方简摇摇头走了,没管他们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赤狐九的伤花了三四个时辰才完全医治好,一直折腾到深夜。纪圆把它放在温水里洗干净,擦干毛,用小毯子包着放在床尾。 小狐狸安安静静沉睡着,比做人的时候招稀罕。毛发柔顺,没有一根杂色,漂亮得紧,挼起来也很舒服,她控制不住偷着摸了好几把,从后背一直撸到尾巴尖,尤其是那九条大尾巴,可带劲。 赤狐九的外伤是治好了,但用神识检查的时候,纪圆发现他体内剑骨确实是没有了,从伤口看是被人活活剥去的。想来应该是很痛的,痛得他到现在还不愿意醒。 心伤内伤她没办法治,什么时候醒或是恢复人形也得看他自己的意愿和造化了。 她忙活一天累极,草草洗漱过就躺下了,没管外面那个家伙。 这半年来,头一次能如此快速入睡,睡着前她还在想,救人确实更累一些。往常她越是累就越是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熬得二更天才能勉强入睡。 睡也不踏实,一点风吹草动就醒了,尤其是下雨的时候,老是迷迷糊糊梦见有人还躺在外面草地上,半睁着眼睛去开门,对着空无一人的草地招手,让他进来。 其实外面哪里有人啊。 她外表看起来风风光光,是太初的新掌门,有了孔萩云的帮助,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但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还是会偷偷闷在被子里哭。 从秋到春,一百九十九天,每一个黑沉沉的夜,都让她赶紧无比难捱。她总是担心他死了,怕见到他又怕再也见不到他。 现在他回来了,她也能睡个好觉了,能安心了。 傻清一直坐在她门口守着,困极了也睁着眼睛不敢睡,争表现,给人家站岗护法呢。 纪圆一早打开门时,他不小心靠着门睡着,身子往后一倒就摔进了屋里去,这一下人摔醒,摸着脑袋憨憨冲她笑:“圆圆。” 纪圆难得睡个好觉,火气消了很多,但还是没有好脸色,手指着篱笆门,“滚出去。” 傻清赶紧到门外边蹲着,老老实实的小狗模样,眼睛亮晶晶看着人,等人夸。 纪圆说,“憋跟我来这套,装傻没用,让你滚出去听见没。” 傻清不出去,竹篱笆离她的屋门好远,他连她喘气声都听不见了。他不出去,还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乱糟糟的头发跟个大拖把似的垂在四周。 纪圆拽他胳膊,“你给我出去听见没!”她返身回去把赤狐九抱过来,掀开他头发从手臂缝隙里塞进去,“带着你弟弟走吧,我家不欢迎你,你寄几个有屋,回去你屋睡去。” 傻清把赤狐九抱着,抬起头看她,“不要生气了嘛!”语气有点重,还带了点抱怨,表情不太高兴样子。 别人没生气,他还先生上气了,“我以后哪里也不去了嘛。” 嘿!他还敢还嘴! 纪圆走到石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茶,早上霜重,茶水凉得她牙根发酸,骂人却一点不含糊,小手指点着他,脾气又一下上来,“你少在那给我装傻充愣,我不吃这套我告诉你!你有本事去有本事别回来啊,你回来也别来找我啊!你不是挺能耐吗?” 她走到他面前,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揪着他打结的头发,“你瞅瞅你,你自己照镜子瞅瞅,一去半年多,我以为混成啥样了呢。头发也不洗,衣服也不穿,你是哪个山头里来的野人,来我家干嘛?我认识你吗?” 她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傻清说不过她,只能抱着赤狐九垂着脑袋生闷气,纪圆骂完又是一阵后悔。 不生气啊,不应该生气啊,她跟一个野人有啥可生气的。 她骂完想通,重重哼了一声,小模样神气得不行,长发往身后一甩,提着裙子哒哒哒进了屋,门哐当一砸,睡回笼觉去。 第五十四章 每天喜欢我一点,行的吧?…… 只有野人才不回家, 许镜清就是野人。 不爱回家的人,最终无家可归,哼。 但纪圆睡完回笼觉起床时, 却发现下铺木板上多了几个大泥脚印。 泥脚印从窗口到床边,在下铺乱七八糟踩了一通, 有来有回的。 纪圆下床悄悄摸到门边打开一条缝看, 傻清还挺会享受, 一点不客气坐在桌边啃果子,吃得瓜香,果皮果核都堆成小山了。 她呼啦一下打开门, 傻清腾一下站起身,把桌上的果皮挡住, 用力吞咽口中食物, 还用手背抹了一把嘴。 纪圆叉腰, “谁准你吃我东西啦?” 傻清梗着脖子说:“我饿了!” 人家刚从异界回来,还暂时不能适应没有饭吃以灵气辟谷, 肚子饿了可不得吃饭的。 可吃都吃了,总不想再让他吐出来吧,她问他:“你是不是偷偷翻窗户进我屋了。” 傻清摆手,“没有没有!” 纪圆冲他招手, “你过来。” 傻清过去,纪圆一下跳起来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揪进屋,指着地上的脚印让他看, 问:“是不是你踩的?” 傻清死不认账, 小脑瓜又灵光一闪,“有坏人混进来!” 纪圆啪一巴掌打在他背上,“你就是最大的坏人!你个大害虫大坏坏, 你还装?你还装傻,你以为装傻我就能原谅你吗,我告诉你,没有用嗷,这套没有用!” 介于他一直就不怎么聪明,所以人彻底傻了之后,竟然跟平常没啥两样!你说稀不稀奇! 纪圆一直在气头上,还没看出来,觉着他这幅打扮就是装傻卖可怜,才不上当呢。 她懒得跟他计较这些,两手把他往外推,“出去,别在我家站着。” 傻清捂耳朵,委屈巴巴,“你拉我进来的。” 纪圆说:“我拉你进来你就进来,我让你出去你怎么不出去?”她伸脚踹他屁股,他竟然还知道躲,身子灵敏一闪偏过去。纪圆踢空,脚底下打了滑溜差点没站稳,自己先憋不住笑了。 傻清跟着咧嘴乐,纪圆气不过,捡起墙角的扫帚追着他打,两个人绕着院子跑,花圃里一只巴掌大的小青蛙瞪着绿豆小眼看,生怕他们把搁在门边裹毯子里的赤狐九踩死咯。 跑了几圈追不上,许镜清仗着腿长欺负她,还觉得好玩呢,见她没追上来站在原地等。 纪圆扔了扫把坐在凳子上大喘气,脸都跑红了,傻清凑过来,弯腰笑嘻嘻看她,背过身子站到她面前说:“打吧。” 纪圆胸脯上下起伏,小脸通红,没理他,换个方向坐,“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傻清愣了一下,转身面对她,两根手指揪住她的袖子扯了扯,“别生气了嘛。” 纪圆趴在桌上脸埋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都说了不喜欢你了,你能不能就别再缠着我了。” 傻清垂着脑袋站在那,不说话,纪圆趴了一会儿推开他自己回屋,洗漱换衣服。两刻钟后人打开门出来,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涂了胭脂口脂,打扮得又精神又漂亮。 傻清正扒门缝呢,冷不防她出来,他瞟了一眼,有点惊艳,一下挺害羞,急急把脑袋埋下去不敢看,偷瞄她。 纪圆手里拿个木盒,也不跟他打招呼,径直往院外走。青龙门掌门过三百岁寿辰,今晚在平安城酒楼设宴,她备了礼物给人祝寿去。 出了院子,走过灵田,绕了几个弯,到山门前,许镜清还跟着,纪圆垮出门槛对他说:“别跟着我。” 傻清说:“你去哪里。”打扮这么漂亮上哪去? 纪圆说:“关你屁事。” 傻清说:“我也要去。” 纪圆上下打量他,他这幅打扮,衣服也不穿,什么意思?成心跟她过不去是不是? 她说:“你能不能当个人?穿件衣服吧,啊?你不嫌丢人啊?” 傻清这才想起来,现在墟鼎可以打开了。他眼睛向上翻着,伸手在虚空里找啊找,掏啊掏,随便翻了一件外衣出来伸手套上,理了理衣领,嘿嘿笑两声,“这下总行了吧。” 纪圆大无语,闭眼点了点头,深吸两口气,“你有完没完?你还装到什么时候?你成心气死我是不是?” 衣服也穿了,还不让去还不让去!傻清也不服气,抿着唇手扶着门框,斜眼瞪她。 他还有理了他! 纪圆松开手走出两步,指着门槛,“你不是爱去嘛,你去啊,去了就永远别回来,跨出这道门槛就永远别回来了!” 她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走,顺着石阶蹬蹬蹬下去,下了二三十阶,回头飞快扫了一眼,闪到了石阶旁的树林里去,借草木掩饰往回走,悄悄蹲在灌木丛里看。 傻清果然不敢出来,一只手攀着门,一只脚悬在门槛上,咬着牙皱着眉头犹豫,又想出来,又不敢出来,那么痛苦啊那个纠结啊。纪圆这辈子没见过他脸上表情这么复杂,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哼,算他听话,她理了理裙子往山下走,时间接近傍晚,寿宴要开始了。 这种应酬她早已得心应手,喝了几杯酒,有点上脸,酒宴过半,找个了人少的地方靠窗边坐着,呼出两口气,夜风稍稍拂去些许醉意。 这种宴会孔萩云自然也是要到场,他来得晚,人家吃第二轮了才来。院长嘛,摆摆架子是正常的,没人敢说他,他能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孔萩云穿一身灰紫长衣,同色的腰带和束发,没挂院长令牌,是个挺日常的打扮,少了几分肃然,多了点温和沉静。 他年纪也并没有很大,三百岁出头,大约也是一百岁坐上监进院院长的位置,除了逢春谷作为靠山,手段心机亦是不弱,不然也镇不住那些老家伙们。 他站在厅中与人寒暄,错眼瞟见窗边一个嫩黄色的影子。一只手搭在窗边上,脑袋枕着,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一只手垂下来,垂到小腿附近,裙子被提起来了一点。腿交叠着,没穿袜,一双浅浅的小鞋,脚腕细白,从脚背到脚踝的弧度,尤其的好看。 模样又懒又软,腰带勒出纤瘦的腰肢,脚尖还晃个不停,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的坐姿,但目光停留在那一块,就有些挪不开了。 像孔萩云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漂亮女人也过不少见,纪圆当然称不上绝色一类,但周身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招人喜欢,忍不住多看两眼。 你说她真实,也不完全对,得罪她背地里不知把人骂成什么样,面上还笑得跟花一样。说她不真实,她又很坦诚,对你掏心掏肺,好话说尽。 要说对她是个什么感觉,那就是欣赏吧。 道侣盟契这个东西,得双方情愿才能缔结成功,孔萩云不是会跟谁死心塌地爱得你死我活的那种人。他喜欢新鲜,若即若离游移,最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纪圆不是这种人,她很重感情,加之许镜清的关系,他还是怕招惹她,所以始终保持距离,止步于欣赏。 但女孩朝气蓬勃,温软香甜,怎么也比对着一堆酒气熏天的大老爷们舒服。 孔萩云打发了身边的人,朝着她走过去,在她身侧站定,“在想什么?” 纪圆懵懂转头看她,酒气熏染了眼眸,湿漉漉望过来,“孔院长。” 他倾身凑近了些,嗅着她身上混杂了酒味的甜香,“你喝醉了。” “啊,哦。”纪圆两只手趴在窗边上,偏过头脸颊贴着手背,嘴巴因为挤压微微嘟着,轻轻吐了口气,没再说话。 趁着人酒醉,孔萩云肆无忌惮打量她,目光从她发红的耳朵尖,到染了薄霞的光洁的脸蛋,到水嘟嘟的唇。 好看的,是真正从内到外温润无害的长相,待人处事时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和善意也是无法作伪的。不得不说,有的人,就是天生招人喜欢。 孔萩云说:“听说许镜清回来了。” “啊!”听见这个名字,纪圆下意识挺直了背四处看,“在哪?我不是不让他出来了?” 孔萩云笑:“我是说,昨日听说他从封魔印出来,回了太初。” 纪圆又趴下去,“是啊,可烦人了。” 孔萩云回头看了一眼宴会大厅,他们与热闹的人群隔了很远,没人注意到这边,像隔了一面结界屏障,所有的喧嚣到这里声音都变弱了。 他抬手快速撩过她颈侧的头发,露出一小块皮肤,修长颈项上一只金色的小蝶,颜色却极其浅淡。 真可惜啊,再等等的话,马上就能完全消失了呢。 孔萩云说:“他回来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纪圆郁闷哼哼两声,不想回答,脸埋在臂弯里,闷声说:“我困了。” “我送你回去吧。”孔萩云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扶起来,只用手腕贴近她,手掌松松握成拳。 下了楼,风一吹,人稍微清醒了些,纪圆甩甩脑袋往前走,“不麻烦院长了,我自己能回去。” 孔萩云悄悄伸出脚绊住她,她往前一扑,他及时接住,“你真的醉了,我送你回去,顺道走走。” 他的长相偏柔和,与人说话时,嘴角总是含着三分笑,声音也轻柔,让人无法拒绝,纪圆点点头,“好吧。” 孔萩云一手还揽着她的肩半拥着她,斜下里突然一道疾风袭来,他反应迅速抱着人轻飘飘闪开,一柄大扫帚打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连高度也计算好,照着他后脑勺去的。 孔萩云蹙眉看去,一个瘦高男人举着扫把跳过来,身上只松垮披了一件白衣,坦胸露乳,披头散发,不知道从哪跑来的疯子,指着他,“给我放开她!” . 傻清跟一路了。 跟着纪圆下了山,进了城,结果在进酒楼的时候被当成叫花子拦住了。 他哼哼唧唧很不服气,却也只能蹲到酒楼对面的大树上监视,看有没有人欺负他的圆圆。 他的圆圆喝醉了,脸蛋红扑扑趴在窗边吹风,真好看,嘿嘿。 咦?孔萩云怎么来了?他干嘛凑那么近? 他竟然摸她头发!他干嘛!这个为老不尊的老色批,老混蛋! 啊啊啊!他又在干嘛?他怎么能抱她! 出来了出来了! 他还伸脚绊她,他怎么这么坏! 他又抱她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傻清指着孔萩云:“你给我放开她!” 孔萩云微微皱眉偏头,看清乱发下的那张脸,“许镜清?” 他怎么……这幅样子啊。 纪圆恍惚回神,看清面前的男人,心肝一颤,随即小腹一股火气直往脑袋上冲,站稳了身子上前拉着他袖子往回走。她这会儿什么礼数也顾不得了,甚至都来不及跟孔萩云打个招呼。 傻清被拖着往回走,还不停回头冲孔萩云挤眉弄眼,握着扫把的那只手腾出一根手指头指他,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啥,反正看嘴型不是啥好话。 孔萩云笑笑,负手立在街边上,看他们相携远去。 纪圆一言不发拽着许镜清往回走,出了城,往门派的方向走。 她走得又快又急,不借助法宝,徒步前行,绣鞋底薄,走在山路上,脚底硌得生疼。 走到四下无人山林溪畔,她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松开他的袖子,“许镜清,我们谈谈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告诉我。”纪圆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傻清以为是因为偷溜出来惹她生气了,一只手搅着衣角,一只手想去牵她,“我不偷跑了嘛。” 纪圆甩开,“这不是偷跑不偷跑的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 沉默片刻,面对质问,他只能顺从本心回答:“我想见你,在你身边。” 纪圆冷笑连连,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能不能直面我的问题?” “我……”他脸瞬间憋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心里也知道,今天必须把事说清楚,不然永远也好不好了了。 她红着眼站在那,质问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到底有几重意思,包含了多少情绪。 一百九十九天,每时每刻的煎熬和思念,凝聚成满腔的热泪,控制不住落下来。 “我想在你身边啊,我哪里也不会去了!都还清了!” 许镜清上前握住她的肩,大声在她耳边重复,“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只想在你身边!” 滚烫滚烫的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他胸腔里泛起酸涩的情绪,还没意识到自己流泪了,蹙着眉头,看她的脸,重复:“不会再走了,真的。” 他不会说别的话了,整个过程太复杂了,三天三天也说不完啊,但是那些事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会再走了。 纪圆认真凝视面前的这张脸,向来鲜少流露情绪的男人,在她面前,眼睛大大睁着,像要把她看个清楚,却无意识流着眼泪。 风吹得她有些晕乎,酒劲开始上头,她用力推开他,“你哭什么?” 他哭了吗? 许镜清摸了摸脸,又抬头看了看天,“下雨了吗。” 天没有下雨,月亮圆圆高挂穹顶,散落满地清辉。 他真的哭了。 纪圆问:“你有什么好哭的,是你自己要走的,你在异界遭受什么,也是自找的,你有什么资格哭?” “我哭了……”许镜清又抹了一把脸,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下来,他都没发现自己在哭。 他竟然哭了,他从来没哭过的啊,从出生起,就没有哭过一声,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好奇怪,怎么会突然哭呢。 纪圆退后两步,摇摇头,“哭,我也不会喜欢你了。” “人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你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如果那天我没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就那么一走了之。”纪圆说:“我那样劝你,求你,你都不愿意留下来,早在那个时候,你就该预想到今天。” 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你就那样丢下我离开。 他张了张嘴,伸出手想牵牵她,伸到一半,又缓缓无力垂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撑着膝盖,垂下脑袋。 他肩膀抽动起来,起初是低低的呜咽,抽泣声渐渐变大,越来越大,最后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一点也不在意形象的大哭,在深夜的树林中鬼嚎,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纪圆扔下他大步往前走,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她走出一步后面哭声就越大一分。 她走出十来步又猛地顿住身子,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脱鞋,鞋子脱下来往他身上扔。 “你哭什么啊,你又不是小女孩,哭那么大声做什么,我都没哭你还先哭上了。” 她走过去揪住他肩膀衣领扯着他晃,“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啊。” 脚底踩到一颗尖石子,石头扎进脚心里,她疼得膝盖一软跪倒在他面前,揪得他衣服都垮下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带着酒气的灼热吐息喷洒在他脸上。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很难喜欢上人的……是你先来纠缠我的,你天天来我家,睡在我院子里,我都离你十万八千里了你还天天晚上来找我,是你死皮赖脸贴上来的……” “后来,我是不是又告诉过你,有什么事都不要憋在心里,要告诉我,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跟你一起面对,是不是?” 她揪住他衣领提起来怼到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自己,“是不是!我问你!” 许镜清脸上挂着泪看她,她脸不知道是哭红还是气红了,眼眶也红红的,眼泪顺着面颊快速滑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伤心的表情。 那些在黑暗中滴落的热泪,像熔岩将他心烫出一个个小洞,让他连抽气都是疼的。 纪圆用力嘶吼,“我问你是不是!” 他跟着哭,跟着叫,“是!” 纪圆说:“你一声不吭就离开了,丢下我一个人,这么大的烂摊子丢给我一个人。还说什么等你回来,我凭什么要等你回来啊,你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捡起地上的鞋子胡乱打他,“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你知道不知道!我怕你死了,异界妖兽每只那么大牙齿都那么尖,那么多坏人,我怕你被他们吃掉了,吃得渣渣都不剩,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 她吼得嗓子都哑了,破了音,力气泄了一半,松弛身子跪坐在地上,“一百九十九天,我不敢睡,一睡着就梦见你躺在屋外淋雨,要么就是成了一堆烂肉,死在异界的荒原上,连个全尸都没有……” “你回来,又开始像从前一样,跟我装傻,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吗。” 她眼泪不停流,哭得气都上不来,长着嘴细喘,胸口一起一伏说:“你还有脸哭,你凭啥哭啊。” 傻清一下止住眼泪,不敢哭了,她比他难过多了,他不敢哭了,趁着她哭悄悄牵她的手。 纪圆还在数落:“一个人都不在,一个人都不管,我自己坐船回家,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还要帮着锄地,帮着搬石头,忙着巴结讨好别人,你以为我喜欢做这些事吗,呜呜呜……” 她瘪着嘴,“我的手和脚都磨破了,疼的不得了,晚上睡不着,白天不能睡,我成宿成宿不能睡,我凭啥不能生气。” “你现在看着到处都弄得好好的,还不都是我的功劳,你回来也不关心我,也不问我,我还得给那死狐狸治伤,我又不是欠你们家的……” 也就是今天借着酒劲才一气说了这些话,换平常她根本不稀得往外说,也不愿意去博取谁的同情,邀什么功。 只是觉得委屈,生气,单纯发泄情绪而已。 傻清心跟着揪着疼,小心翼翼将她拢在怀里,她垂着眼帘,睫毛上还挂着泪花,说完这些话,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很难受,胸口闷闷喘不上气来,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又酸又苦,恨不得是他来替她遭这些罪。 可是可是,他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让她的眼泪倒流,让她不要那么伤心难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心里的那些话说出口,半天组织不了语言,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用力抱住她,给她顺着背,重复着,“我真的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我欠他们的都还清了,以后跟谁都没有瓜葛,只呆在你身边,陪着你,帮你做事,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做什么,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你们真的特别过分。”她闷在他胸口说。 是啊,太过分了,这么多事都让她一个人做。 怎么补救呢,他握住她的手腕往身上锤,“你打我吧,不高兴就打我吧。” 纪圆现场指认,“你还把我手腕捏青了。” 傻清赶紧低头看她手腕,真的青了,是昨天捏的,他真是个坏坏啊,太坏了。 他问:“咋办呐。”青了一片,都不能揉,一揉肯定疼的。 纪圆撑着他肩膀站起身,话说完了,她累了,她想回家了。 她脚破了,一步一个血脚印,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一个人在前面走。 在此之前的一百九十九天,她都是这样一个人走的。 傻清快步跑过去,跑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就把人背起来,“我背你回家。” 纪圆没力气跟他扯了,乖乖趴在他背上,也不说话,但他能感觉眼泪润透了衣裳,烫在他肩膀那块皮肤。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越着急越不知道怎么说,垂着脑袋看着她染血的脚尖,破了皮,沾上了尘土,有一种破碎的美。 她好轻,背在背上轻飘飘没什么重量,是不是都没怎么吃饭啊?他在异界可是一天要吃三顿饭的呢,风风给送过来,两个肉一个菜,一大盆米饭,吃得一点不剩。 她都不吃饭的吧,所以才会这么轻,还得干活,还得种地。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绞尽脑汁的想。 两千阶石阶,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每一步都很稳。 走到第五百阶的时候,他停下来。 背她过来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个问题,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说:“我背了你五百阶了。” 纪圆声音沙哑,带了浓浓的鼻音,“那又怎么样。” 傻清说:“那你还生气不。” 纪圆老实回答:“好点了。” 傻清把她往背上颠了颠,咧嘴笑,“那我背着你走完全部,能再多点不。” 纪圆脸在他背上蹭了蹭眼泪,“不知道。” 傻清说:“肯定能多点的。” 他继续往前,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到一千阶的时候,又停下问:“好点没。” 纪圆眼泪勉强止住了,说:“一点点。” 傻清得到了鼓励,继续走,走完两千阶,背着她回身往山下看,“好点没。” 纪圆说:“一半。” 傻清推开山门进去,“我表现好吧。” 纪圆揉眼睛:“你又想说什么。” 傻清想得很简单,“我好好表现,你就像刚刚那样行不行,喜欢我点。” 以前的事情,没办法挽回了,但是以后,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了。 如果我好好表现的话,你能不能像刚刚那样,一点一点的喜欢我呢,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越累越多,越累越多,回到从前那样,甚至比从前还要多。 只要我每天都好好表现,那你就能每天都喜欢我一点,行的吧? 傻清晃了晃,问:“行不行嘛。” 纪圆心里叹气,真是个笨蛋啊。 我要是不喜欢你的话,我会跟你吵架发脾气像神经病一样大吼大叫吗? 她说:“你脑袋是不是磕到哪里受伤了。” 傻清背着她往外门走,两旁灵田里蛙声一片,他说没有啊,没有磕到啊。 纪圆说:“可是你真的变傻了好多,虽然以前也很傻,但现在好像更傻了,话也变多了,刚刚还像小女孩一样坐在地上哭。” 傻清脸刷的红了,快速摇头,“没有没有。” 第五十五章 不要脸!!! 被困在铜镜内的三人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 夜已经很深了, 白照南、谢灵砚和叶灵予三人没休息,蹲在草地上看露天电影。这场爱恨纠葛的情感大戏持续了整整两天,就在小半个时辰前, 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情节,他们看得好刺激好过瘾啊。 白照南说:“这下算是彻底说开了, 以后好好相处就可以了。” 谢灵砚坐在大青石上, 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一脸老母亲慈祥笑,感慨道:“真不容易啊。” 白照南转头看他,“你不应该感到难过吗?” 谢灵砚抬袖拭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挺欣慰的, 甚至想祝福他们, 呜呜呜。” 只有叶灵予还懵懵的, 蹲在地上不解挠头,“这就完啦?就好和好啦?还没发现他变傻了呢, 那如果发现的话师妹会不会嫌弃他?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谢灵砚满头问号,“什么?” 白照南说:“不是早就发现了吗?” 叶灵予说:“什么时候?” 谢灵砚说:“很明显啊,但他能吃能睡的,傻前傻后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区别只在于说和不说之间,或者说只是不想理会。” 叶灵予仔细回忆,仍是不解, “我和你们看的是一样的吗?” 白照南说:“是的, 只是人与人的理解能力不同罢了。” 叶灵予说:“你什么意思?” 谢灵砚笑了一下,“就是说你……”傻的意思。他话说到一半,转头对上叶灵予的视线, 笑僵在脸上,舌头打了几个转,闭上了嘴。 白照南替他解围,冲天上扬了扬下巴,“接着看。” 纪圆在给傻清梳理打结的头发,傻清泡在大浴桶里,背对着她,老老实实的。 这头发得有半年没打理了,梳也梳不开,纪圆把他头按下去,“泡会儿,弄不开。” 傻清头埋下去咕噜咕噜吐泡泡,假装自己是小金鱼,纪圆坐在浴桶旁等了一会儿,又把他头提起来,“我不叫你你是不是得淹死在里边。” 傻清转身面对着她,两手攀着浴桶边缘,鼻尖还挂着水,眼睛一眨一眨,“我想看着你洗。” 纪圆凑近些,手探进他头发里,“过来我看看,有没有外伤。” 她刚哭过不久,眼角鼻尖还红红的,小嘴微微翘着,敛着眉垂着眼认真给他检查。傻清一动不敢动,定定瞧她,趁她不注意以微不可察的龟速朝着她缓慢地移动,想离她更近些,如果能偷亲一下的话那就更好了。 铜镜就挂在他脖子上,从铜镜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修长的脖颈和垂散贴在锁骨处的几缕黑发,还有半个圆润美好的弧度。 铜镜里的三个人还在伸长脖子看着,谢灵砚不自在摸摸鼻子,红着脸转身走了。 叶灵予看着眼前的画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不会是要亲了吧。” 走到一半的谢灵砚猛然回头,白照南强行把叶灵予拉走,谢灵砚也一起拉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纪圆没检查出个所以然来,面无表情把许镜清那张大脸推开,“想干嘛你。” 傻清嘿嘿笑,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排小白牙,故意卖萌。纪圆冷不丁跟他对上视线,翻了个白眼,“竖着横着那么大的一个人,也就这张脸能看看。” 老实说,这个笨蛋美人长得是真不赖,眉毛浓黑飞扬入鬓,眼眸狭长深邃,鼻梁高直,上唇线边缘清晰,完美遗传父母优点,是一种精致的美。以前爱绷着脸装冷酷,现在爱哭爱笑,虽然傻了,倒是意外招人喜欢。 傻清低头在水里看,看不清,又去摸脖子上的铜镜照,小狗一样歪脑袋,“我好看吗。” 纪圆往他脑袋上淋了点皂荚水和茶油,一缕一缕细细梳理已经成了饼饼的头发。稍微用点力了,他捂着头皮喊疼,纪圆不可思议,“你是小姑娘怎么滴,这么娇气。” 傻清委屈嘟嘴,就剩好看这一个优点了,脸蛋头发啥的可不得保护好,不然圆圆就不喜欢了。 但他没好意思说,小小声拜托她,“轻轻的轻轻的。” 纪圆没好气,“那你为啥半年都不洗澡不梳头,又不是没长手。” 傻清赶紧否认,“我洗的!每天都洗!” 人家每天都去湖里洗澡的,只是梳头太麻烦,束发的冠子找不到就懒得管了,反正也没人看。 纪圆说:“你昨天就没洗,衣服鞋子也不穿,脚底板不知道多黑了都。” “黑吗?”傻清说着就要把腿伸出来看看脚底板,纪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给我老实点!” 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头发梳完,掉了一小把,团在旁边小桌上,傻清伸手去扒拉,可给心疼坏了,“还能接上不?” 纪圆懒得搭理他,让他转过身给他擦背,结果就发现颈后那个金色的十字印记不见了。 她手指头戳着问:“你这块那个小印记呢?” 傻清满不在乎说:“没啦。” 纪圆说:“什么叫没啦?” 傻清说:“我把剑丢了呗。” “你把剑丢了?”纪圆扒拉他,让他转过来,“为什么?” 傻清说:“他们要我就给他们了呗。” 纪圆竟无言以对,天生剑骨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剑,他说丢了就丢了,就像丢了一只鞋,丢了一块糖那样,满不在乎说丢了。 没急着发火,她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联想到赤狐九,顺着捋了捋,拍拍他肩问他:“你和赤狐九的剑被阿奴颜抢走了是不是,她还把你怎么样了?” 傻清低头闻澡豆,满不在乎说:“我的是丢掉了,九九的是被抢走的。” 纪圆摸着他后颈那块皮肤,皱着眉头往浴桶里看,“除了剑呢,还伤哪了?” 刚刚给他检查没发现脑袋有伤,浴桶里匆匆一瞥也没发现缺少了哪块儿,那人怎么会变傻呢?是磕着头了吗。 纪圆抱住他脑袋,“你过来,乖乖的,我再用神识检查一遍。” 傻清却连连往后,抓着她手,“不要。” 纪圆说:“我看看是不是摔着脑子摔坏了。” 傻清难得严肃,摇头,“不要,没坏。” 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没坏,不用耽误功夫检查了。 纪圆不同意,站起身非要检查,傻清非不让,两个人隔空撸架,他突然呼啦一下站起身,把她扯进怀里抱着,脑袋抵在胸口,“我好的。” 我好的,我高兴的,这辈子没这么高兴过,有那功夫检查脑子还不如抱会儿呢。 纪圆脸贴着他沾着潮湿水汽的滚烫的胸膛,嘴巴被挤得嘟着,含糊问:“到底怎么回事。” 傻清烦躁挠头,不知道怎么说这些事,那么长一串他得从哪里说起嘛,他不会说呀,真是急死个人。 甩甩脑袋,只能用力抱紧她,重复那句已经说了一万遍的,“反正我不走了。” 纪圆恍然想起他回来之后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都还清了,还给他们了,谁也不欠。’ 还有在去异界之前,两个人隔着传音符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一点不喜欢去军营,也不喜欢打仗,不喜欢流血和砍杀妖兽。说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无聊,无聊透顶。 还有临走前一天晚上,他说不准嫌弃他,等仗打完,就回来灵田旁的小屋住,就他们俩,每天就吃吃喝喝,过米虫的日子。 那些他曾说过的话,一遍遍在她脑子里闪过,她猛然清醒过来,现在好像全部都实现了呀。 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理想竟然全部都实现了。 原来是这样吗,这么简单的理想,对他来说,却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纪圆在他怀里抬起头看他,“你现在开心吗。”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 她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啊,会哭会笑,还会骗人和耍小心机了。看起来是变傻了,其实是变聪明了,变得自私了一点,知道为了自己活,为了自己开心。 如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当然会尊重他,如果扔掉那把剑能让他感觉松快的话,当然没问题。 傻清抱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眼底流露出的笑意告诉她,都是他的真心话。 “开心!” 纪圆难得冲他笑了一下,下巴抵着他胸口正中,“你开心就好。” 他低头看她,盯着她的唇,心突然就开始乱跳,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想去吻她。 纪圆一把推开他,澡巾扔在他脸上,“想得美你!两码事我告诉你,我还没有开始喜欢你呢!” 她急吼吼撂下一句就跑出去了,脸红得能烧起来,连脚上的伤都感觉不到疼一样。 刚刚许镜清抱她的时候没有穿衣服啊!他的,他的,那啥……啊啊啊!他不要脸!! 被困在铜镜里的叶灵予躺在石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剧情到了关键时候,她怎么能躺在这里睡觉呢,不看到后续这一晚上也别想睡了。 虽然这样很不道德,很不好,但是但是,真的好想看他们今晚会做什么啊。 就算什么也不做,光看师妹也行啊,铜镜的视角真的很微妙,就好像是是师妹在给她洗澡洗头一样的…… 这谁顶得住,谁也顶不住啊。 叶灵予翻身起来穿鞋,不管了,反正没人知道,她偷偷回去看也没事的。 叶灵予沿着山林小路急吼吼往前走,心里想着事也没留神别的,在道路尽头拐弯处却猛地撞上一个人,她捂住额头抬眼一看,竟是白照南?! 白照南顿时神色慌乱,前方空地上同时传来一声闷哼,两个人齐齐转头望去,谢灵砚绊到石头摔倒在地,冲他们尴尬笑,“好,好巧……” 第五十六章 爱情里的小傻瓜 傻清的活动范围是除了纪圆卧房的所有地方, 但除了纪圆的床,他哪里都不想去。 他洗完澡出来想偷偷溜进去,发现她把门窗都锁死了, 一点缝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躺在花圃外的草地上睡觉。 原本平静的日子被打破, 耽误了几天没干正事, 纪圆早上起来后一直坐在屋外的石桌旁算账、处理公务, 并警告许镜清不准打扰她。 傻清洗完澡换了干净漂亮的衣裳穿,头发也梳好了,收拾得盘亮条顺的, 可惜心上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埋头对着一堆枯燥的账本写写画画。 皮卡车睡在她脚边, 赤狐九趴在她大腿上, 位置都被霸占完了, 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可恶! 傻清一会儿坐, 一会儿站,一会儿蹲,百无聊赖。 纪圆揉揉太阳穴抬起头,“你能不能去找点事做, 好歹也是个大长老,回来就是吃白饭的吗,我们太初可不养闲人。” 傻清站在桌边抠手指, “可是我回来都没有吃过饭……” 纪圆摇摇头, “我也没吃,我没空做饭,饿着吧, 反正又饿不死。”说完低下头继续忙了。 她现在已经学会辟谷了,辟谷确实大有用处,做饭吃饭的时间省下来忙正事,她有时候甚至连觉都不睡呢。 傻清犹豫着出去,去灵田里转了一圈,碰上挽着裤腿在给灵田除草的方简,兴致勃勃就要脱鞋下地帮忙,方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拉住他,“不用不用,歇着去吧,这么一点小事怎么能劳烦你老人家呢……” 傻清说:“我帮忙!” 方简疯狂摇头,“真的不用!” 傻清说:“我不是吃白饭的!” 方简态度坚决,“我知道!但是真的不用!我已经全部弄完了!” 两人僵持不下,傻清讪讪收回手,在整个外门溜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人需要他帮助! 明明大家都在忙,他一过去就都忙完了,真是邪门!! 他垂头丧气走在田埂上,田里一只青蛙跳到他面前,喊他:“大爷!大爷!” 傻清低头看,是呱呱,这几天应该是在灵田里吃得不错,长大了好几圈,快有他脚那么大了。 傻清看了看四下无人,蹲下戳了戳他的蛙脑袋,“我不是你大爷。” 呱呱两只绿豆小眼转了一圈,问:“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傻清想,呱呱吃了灵田里的小虫子,那就是在为太初仙门干活,太初仙门的掌门是圆圆,他说:“你叫我掌门夫婿。” 呱呱:??? 呱呱静默片刻,大嘴向下咧了几分,傻清竟在一只青蛙脸上看出了不屑的神情。 “难道不是大长老吗?”呱呱问:“掌门说她不喜欢你的呀。”他吃饱了遛食的时候去听墙角,可听了不少两人的悄悄话。 人家都不喜欢你,你是怎么觍着脸说出这种话的呀。 傻清说:“叫我掌门夫婿。” 呱呱问:“九殿下醒了吗?” 傻清说:“叫我掌门夫婿。” 呱呱翻白眼,“大长老,九殿下醒了吗?” 傻清急眼,一把按住他,面目狰狞,“叫我掌门夫婿!!” 呱呱整个蛙被他按在粗糙的石子路上,挣脱不开一时惊恐不已,“掌门夫婿!饶命啊!” 傻清松开手,哼哼两声,早这么老实不就完了。 傻清甩着手在路上走,呱呱跟在他身边蹦跶,“掌门夫婿,你这样是自欺欺人知道吗,就算你可以命令全世界的人都这样叫你,但还是无法改变掌门不喜欢你的事实。” 傻清一下被他戳中心窝里的伤口,不太自在挠挠头,呱呱继续说:“你得学会讨好她,对她好,让她感动,女孩都是要哄的。” 傻清惊奇看向脚边那只小青蛙,他好懂啊。 “那你有道侣吗?”傻清问。 呱呱蛙身猛然一顿,继而老实回答,“没有。” 傻清抱着胳膊,“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人家不信。 呱呱像被人踩到脚一下跳得好高,“我书看得多!我就是知道!不信就算!我去看九殿下了。” 傻清两步追上,“那你读书多,你教我吧!” 一人一蛙借小腿高的谷苗遮掩蹲在地上,齐齐看向不远处坐在伞下拧着眉毛算账的娇小身影。 呱呱说:“掌门早上起来就一直坐在那里看账本,连水都没喝一杯,你既然自称掌门夫婿,那我问你,这种时候,你应该做什么?” 傻清说:“让她不要看了,粗乃玩!” 呱呱的绿豆小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笨蛋,你应该去给她做点吃的!再泡杯茶,捏捏肩。” 傻清顿时泄气,“可是我不会……” 他想起刚才,想去灵田帮忙除草,每个人都对他避如蛇蝎,看见他时内心深处的惊恐畏惧从瞳孔深处传递出来,让他深受打击,原来他这么没用吗。 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连呱呱都在帮着灵田捉虫,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会。 呱呱一下跳到傻清背上,蛙爪爪拍拍他的肩,十分老成说:“不会做可以学呀,无论再笨也能学会的,只要你坚持不懈做。” 傻清将信将疑,“可是我很笨。” 呱呱说:“不怕,我会教你的,你一定可以做好的,对不对?掌门夫婿?” 傻清受到鼓励,一下干劲十足,握紧双拳,“好!我要学!” 呱呱伸手摇摇一指,“先从简单做起,去摘几个石榴剥给掌门吃吧,石榴刚好是现成的。” 傻清猛地站起身,“好!” 呱呱跳进路边水田,“我从花圃里进去。” 傻清马上回院子里去摘石榴,纪圆正在估算下一季度的收入开支,他进进出出的也没空搭理,专心做自己的事。 傻清按照呱呱的吩咐摘了石榴抱去厨房,呱呱跳到灶台上现场教学,“剥开,弄到碗里去。” 傻清照做,只是手劲太大,石榴难剥,加上情绪激动,一连捏碎了三个都没弄成个像样的。 他有点泄气,难道除了练剑,他旁的一件事都做不好吗? 呱呱常年跟着赤狐九,耐心和脾气都是一顶一的好,傻清虽然笨些,但好在足够听话,慢慢教总能教好的。 “别着急,慢些,失败也没关系,多尝试。” 傻清点点头,按吩咐把弄坏的石榴收起来待会扔到花圃底下做花肥,继续剥下一个。 这件事悄悄进行着,因为决心要给掌门一个惊喜,一人一蛙说话也超小声。傻清好不容易剥完一个,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白瓷碗里小半碗红彤彤的石榴籽,抬起头看呱呱,“谢谢你不嫌弃我。” “啊……”呱呱一时哑然,老实讲嫌弃是有点嫌弃的,弄个石榴跟杀人分尸似的,满手满灶台都是红汁水。 可是吧,他一个傻子,要求也不能太高了,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挺不错了,慢慢教吧。 呱呱小声给他打气:“不嫌弃不嫌弃,咱们再剥一个,加油!” 傻清用力点头:“嗯!” 渐渐入夏,天气开始燥热起来,纪圆看了一上午账本看得头晕眼花,正午太阳明晃晃,坐在伞下仍是挡不住的燥郁。 她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身边坐了一个人,冷松的苦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稍微让她舒服了点,冷不丁,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唇。 “嗯?”纪圆睁开眼,傻清正端着一碗剥好的石榴,举着勺子喂到她唇边。 纪圆垂眼看了看石榴,又看了看他,傻清露出最迷人招牌笑容,“吃点休息东西一下吧。” 纪圆:??? 傻清连连摇头,“额不是,是吃点休……吃点东西……”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想从胳肢窝底下再长出一只手来扇自己一巴掌,怎么连句话也说不好。 纪圆噗呲一笑,张嘴含住了勺子。 应该是冰镇过的,石榴籽甜滋滋冰凉凉,好像比平常更甜几分。 她看着他指甲缝里青的红的污渍,忍不住问:“你霍霍了几个才弄这么一碗啊。”石榴籽还是水淘过的,好些都碎掉了,心意是到了,就是口感还差点意思。 她太了解他了,连这种细节都猜到了,傻清心虚,不敢应声,又赶紧挖了一大勺,纪圆要把嘴巴张得很大才能装下,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包着嚼,小仓鼠似的。 一勺接一勺喂完,傻清又给她倒了杯水喝,毕恭毕敬站在一旁,“我给你捏捏肩吧。” 纪圆想了想,点头,傻清绕到她身后,将她冰冷丝滑的长发拢到胸前,握住她的双肩。 好细好瘦啊。 傻清低头看,他的手那么大,比她的肩还要宽一丢丢,怎么这么瘦呢,柳条似的风一吹就跑了呀。 傻清不敢用力,手法也不好,几根手指头揪着她肉皮捏,纪圆很不舒服,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只是经这么一遭她没出生出困意,肩膀上皮肉发疼倒刺激得更清醒几分,继续看账本。 傻清摸着她肩上那几根细细的骨头,恍然想起,回来这几天,没看见她吃东西,犹记得以前来看她的时候,厨房里总是炖着肉,香味飘出去老远,在遥山界军营的时候,还炖给林琨吃过。 为什么现在不做饭了呢,甜汤也不煮了,是太忙了吗。 没捏太久,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纪圆手底下翻了一页纸,抖抖肩膀拍掉他的手,再捏下去她人就散架了,“你休息吧。” 她说完坐直了背,手揉揉肩膀,笔蘸了蘸墨继续忙了,甚至都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傻清站在她身后,看见她颈侧那只蝴蝶颜色一点没加深。 这么一颗小石子,在她心里一点浪花没激起来。 呱呱在外面叫了一声,傻清垂头丧气走出去,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才蹲下身子,袖子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呀!你怎么哭啦!”呱呱急道。 傻清用力吸了吸鼻子,“她都没夸我……她真的不喜欢我了,嘤——”最后一个嘤从嗓子缝里挤出来,音调厚重,听起来不觉得有多难过,反而特别好笑。 呱呱两只蛙手八个蛙爪爪用力捂着大嘴,努力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掌门是有一点冷静过头了。” 是啊,她太冷静了,是不是只有他才是爱情里的小傻瓜。 傻清委屈得掉泪,抬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小青蛙,甚至在想呱呱为什么不再长大一点,再大一点的话,他就可以抱着他大哭一场了。 呱呱原地蹦了三蹦,“不要气馁!掌门只是因为太忙了才没时间跟你说话的啦,这样吧,俘虏一个女人的心,得先俘虏她的胃,我教你做饭吧!” 第五十七章 疼—— 学厨活动在纪圆忙碌时悄悄进行。 她每天都很忙, 早上要看账本,中午小睡一会儿,下午多半会出去, 有时候是公务有时候是应酬,应酬的话一般得到深夜才能回来。 纪圆大概知道傻清在做什么, 建房子的时候把厨房和主屋分开了, 倒是不用担心把屋子全部烧掉。 但其实他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都不足为奇, 还有什么事他是干不出来的呢。 呱呱又长大了不少,已经有傻清小腿那么高了,不知道从哪弄了个麻袋剪了四个洞套在身上当衣服穿, 折了一根小树枝当教棍,站在灶台上指挥傻清烧火煮饭。 光是烧火就足足学了一整天, 好在后山林场大片的, 不怕他霍霍。只是为了避免浪费, 呱呱去把喂猪的猪草拿来给傻清做实验,切猪草, 炒猪草,炖猪草……主要是锻炼他控火的能力,做失败的猪草再扔回去喂猪。 纪圆连着有五六天没回来,夏汛将至, 属于太初管辖的清源河历年都是夏汛巡视的重点对象。 清源河在晏洲安早年治理下已经许多年不曾决堤泛滥,但巡视夏汛却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得让人看看现在太初的掌门是谁, 纪圆新官上任, 这种机会不容错过。 原本傻清也想跟着去的,但呱呱极力劝阻,让他趁着掌门不在好好学做饭, 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好几天不见面,传音也呼不到她,估计是在忙吧,傻清心不在焉,下午又被油燎了几个大水泡。 原本漂亮修长的一双手,现在满手都是油和开水烫的水泡,但也不是全无优点,因为常年习剑,菜刀玩得挺溜,刀工极好,切菜片肉跟耍杂技似的。 每天高强度的训练,笨如傻清,也学会做一些简单的菜了。 当然,呱呱也功不可没,他举着小树枝在灶台上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做菜,其实很简单,只要学会控火,就已经成功一半。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爆炒,什么时候该慢炖。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文火,不同的菜不同的火候,只要火好,无需多余的调味,也可以让食材散发原始的香气……” 呱呱有耐心,脾气好,傻清跟着他学了半个月,刀工、控火、认识食材,三大基础打牢,想做什么菜,只要照着菜谱就能做出来,虽然不能说特别好吃,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可是他的圆圆一直没有回家。 这天夜里他照例坐在山门前的石阶上等,手里捏着传音玉佩,想跟她说话,听听她的声音,又怕她在忙。前几次呼过去她都说忙没时间匆匆挂断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时候打扰她,不知道她是在忙还是睡下了。 可是她本来就不喜欢自己了,那个蝴蝶印记也已经淡到快看不见了,如果他不找她,她是不是就一直不跟他说话呢? 她好像从来都不会主动,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只要他不找她,她就永远不会来。 傻清开始想,如果她一辈子不跟自己说话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就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好疼好疼,疼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不敢往下想了,明明大家都住在一个地方,一个是掌门,一个是长老,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可能永远也没办法拥抱她,亲吻她,她目光不会再为自己驻留…… 光只是这样想想,他就难受得快死掉了。 这个时候,却根本控制不住内心的想法,那些复杂的念头像疯长的藤蔓将他心脏包裹缠绕,慢慢收紧。 难免就想到孔萩云。 孔萩云上次抱她了。 她是不是喜欢孔萩云呢,孔萩云是逢春谷谷主的儿子,这个家世算是很不错了。他自己也很厉害,一百岁就当了监进院院长,院长这个位置,比可什么掌门长老的难得多。 反观自己,再过两年也一百岁了,啥也不行啥也不会,废物点心一个,烧个饭都烧不好…… 那个蝴蝶印记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她会喜欢上孔萩云,跟他在一起,有新的印记,那个印记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他们会亲密无间,亲吻,抚摸,也许已经烙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说不定。 她会一直是太初的掌门,但她却是孔萩云的道侣,她不再属于他了…… 心碎掉一样的疼。 傻清越想越难过,整个人蜷在身子倒在台阶上,捂着心口眼泪流成了河。 “你又怎么了?” 熟悉的,粗嘎的音色。 傻清抬头,呱呱从树丛里跳过来,他已经长得像小孩那么大了,换了一件更大的麻袋衣服,因为怕吓到人,除了躲在厨房教傻清做饭,平时只在夜里出没。 傻清抹了一把眼泪坐起来,摇摇头不说话。 呱呱坐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你是不是又瞎想了,掌门只是去巡河了呀,你又在想什么呢。” 他来得挺及时,傻清要是再这样想下去,一会儿估计得上吊自杀。 傻清坐在台阶上,痛苦抱住脑袋,她已经离家半个月了,他每天都在想她,想得快发疯了。以前在异界的时候都没这么想过,总觉得她肯定会一直在的,只要他回去,两个人就还能跟从前一样。 但其实不然,这世上不会有人一直站在原地等谁。 呱呱正准备说点什么安慰他,他腰上传音玉佩募地亮起来,白光一闪一闪,上面阵法显示是纪圆! 傻清腾地一下站起身,快速接起来。 玉佩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带了几分疲倦和醉意,低低哑哑,“来接接我吧,我在上次那溪边,走不动了。” 她回来了! 傻清身子已如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沉沉夜色里很快就瞧不见踪影,呱呱揣着手站在台阶上摇摇头,跳到树丛里去了,顺便感慨一句:“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傻清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上次他们抱头大哭的溪边,半个身子倚在大青石上,他快步跑过去,麻痹的心脏又开始恢复跳动。他感觉自己活了过来,看见她,他就活了过来。 傻清过去扶起她靠在怀里,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你又喝酒了!” 纪圆顺势勾住他脖子爬进他怀里,“临走时,附近几个乡郡的设宴……” 她半醉不醉,身子软绵绵,将他推倒在溪边趴在他胸口,“我靠会儿,累了。” 傻清圈住她,将她搂得紧紧的,感觉她身体随着他胸腔起起伏伏,一点重量都没有。 “我好累啊。”她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硌着了什么,掀开半拉眼皮瞅,是个铜镜,拿手拨到一边,照了个舒服的地方继续趴着。 傻清又将她搂紧了些,吻了吻她的头顶,仰面看着布满繁星的夜空,听着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嗅着她身上掺着酒气的甜香,适才山门前的所有不快通通烟消云散,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如何描述这种心情呢,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爱。 爱这个词,像一颗豆子在他心田里冒出小嫩芽,抖抖小叶子就开始长高高了。他围着那颗小苗苗,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恨不得圈怀里护着,又怕用力过猛弄坏了,他心七上八下不安宁,脑子开始迷迷瞪瞪。 纪圆忽而抬起头看他,“你的心跳得好乱好快。”她说完又把耳朵贴着他胸口听,“真的,你怎么了。”她摸摸他额头,“不舒服吗?脑袋疼不疼?” 傻清抓住她的手,坐起身让她横跨在自己腿上,捧着她的脸借着散在溪水里的月光仔细看。 纪圆酒醉,呼吸沉沉,眼睛半睁不睁,甩甩头强迫自己清醒,抱住他的脑袋,“我检查检查。” 毫无防备的,她被封住了唇。 他一手环过她的腰一手托住她后脑,迫不及待就吻了上去,吮咬着她唇瓣品尝。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这么亲密了,他知道她不喜欢了,所以只能趁着她喝醉的时候抱抱她亲亲她。 两个人呼吸交错,纪圆两手软绵绵推拒,许镜清熟练撬开她齿关,一步步侵略占有。 她呼吸困难,费力别开头,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视线模糊,“你……” 他穷追不舍,唇擦过她脸颊,把她脑袋扳正接着啃,纪圆手拔开他仰着头大喘气,他顺势吻过她下颌埋首在她颈侧啃咬,舌尖绕着那只金色的蝴蝶转圈,含住那一小块皮肤咬,似乎这么做就能让他的蝴蝶回来。 呼吸声交叠在一块,伴随着细细的呻.吟,铜镜里的三个人听得耳朵尖都快烧起来,脚步却灌了铅似的重得一步都挪不动。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喘上了…… 画面黑了,什么也瞧不见了,但那声儿一阵接一阵,小猫爪子似的挠人心,草地上还有一堆瓜皮果皮,证明他们已经看了好长时间。 叶灵予手里还捧着个瓜,嘴里含了一口都忘了嚼,忽然就听见弱弱的一声。 “疼——” 傻清怀抱松开了一些,纪圆推开他捂着肚子弓下腰,“疼——” 他握住她的肩将她翻个身靠在怀里,捧着她的手焦急问:“怎么了?” 纪圆脸色惨白,咬紧了下唇,身子弓成虾米。她老不吃饭,晚上喝了酒,这会儿胃病犯了,里面拿刀搅似的疼。 “你忍忍!忍忍!”傻清将她抱在怀里抬脚就跑,两千石阶他连飞带跳,不到半刻就回了门派,怀里的人一直喊疼,他急得脑袋快炸开,心也咚咚跳得飞快。 铜镜里看不见画面了,只听见女孩一直低低喊疼,伴着诡异的粗喘,草地上吃瓜三人组目瞪狗呆。 第五十八章 你喜欢,我就不辛苦…… 纪圆大病一场, 回来在床上躺了三天,傻清衣不解带照顾她,夜里也不离开, 趴在她床边守着。 早上她醒来,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发呆, 不一会儿傻清推门进来, 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坐着, 背后垫了个软枕。 放凉的粥喂到她嘴边,她张嘴吃了,米粥香香的, 没多余的味道,最适合病人。 粥是傻清熬的, 呱呱在旁边监督, 没敢放盐, 怕傻清控制不好剂量,怕掌门刚醒来就被齁死。 吃了小半碗, 她就吃不下了,“太寡了。”这几天她一点东西没吃,光喝药了,嘴里全是苦涩的药味, 好不容易能吃东西了,还是寡淡的米粥,连盐都不放。 傻清拿出一盒糖哄她, “吃完吧, 吃完给你糖糖。” 纪圆脸一点血色没有,懒洋洋翻白眼,“我才不是小孩子。” 傻清着急, “那我重新给你做,你要吃什么!”反正必须得吃,瞧她都瘦成什么样了。 纪圆动动身子,瞧着他手里那半碗粥,“粥你做的?”以前点个火都能把房子烧了的人,现在竟然会做饭了,真是不可思议。 傻清脊背一下僵住,捧着碗的手用力握紧,有点自卑低下头。粥呱呱尝过的,说能吃的,但如果她不喜欢,那就等同猪食。 他低头嘟囔,“不好吃,我拿去倒了。”说着就要站起身,纪圆一下挺直背,手指勾住他袖子,“欸,别走!” 傻清抬头,表情惊讶,眼睛亮晶晶饱含期待。纪圆招手冲他笑,“我还没饱呢,再让我吃点吧。” 一碗粥喂完,傻清给她擦嘴,为了奖励她的勇敢,给她嘴里塞了一颗糖。纪圆鼓着腮帮子笑,“好吃的,我喜欢,但晚上不想喝粥了,给我做点肉好不好。” 傻清精神振奋,小鸡啄米点头,“好呀!” 纪圆把他手抓过来,摸着上面新新旧旧的疤,把他手背贴在脸颊,“辛苦了。” 傻清又害羞低头笑,“你喜欢我就不辛苦。” 只要你喜欢,我就不辛苦的呀,以后我天天做,顿顿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再也不生病。 傻清不会说,只会傻乎乎冲她咧嘴笑,纪圆却好像什么都懂,苍白的唇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好。” 这次回来,短时间内没什么事了,正好养养身体,等这季灵谷成熟收割完拿去卖掉,把税一交,还能剩些。纪圆在心里盘算着,还有不少时日,两个人正好相处相处。 她在屋里躺了几天,想晒太阳,傻清扶着她出去坐在摇摇椅上,皮卡车屁颠屁颠跟过来,脑袋在傻清脚边蹭。 纪圆出去这段时间,皮卡车都是傻清在喂,现在它知道讨好谁能有饭吃,就不搭理纪圆了。 幸好还有赤狐九,纪圆照例检查过赤狐九,给他注入灵气和生机维系生命,抱着挼了两把,撑开他眼皮看,“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见醒。” 傻清给皮卡车喂了一颗糖,搬个凳子过来坐在纪圆身边挨着她,也学她那样伸手摸了两把赤狐九软和的红毛,说:“我感觉他不大高兴。” 太阳晒得她舒服极了,现在有时间有精神,她放松身体躺在椅子上,“说吧,在异界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原原本本说出来。” 傻清一时为难,这事儿怎么也逃不过去,倒不是他不乐意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么长一大串,咋说嘛咋说嘛! 他焦急挠头,好在纪圆十分体谅他那花生米般大的脑子,挥挥手,“说不出来,演行吗?你演给我看行吧,请开始你的表演。” 旁的事且不论,赤狐九到底是怎么伤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醒,傻清又是怎么傻的,想治病就得找病因,对症下药。 纪圆让他先表演自己的剑是怎么扔的,傻清就去花圃里拔了根小草,假装是剑从脖子后面□□,伸出手,一松,小草叶轻飘飘落在地上。 纪圆挺直背坐起来,“就没了?” 傻清说:“啊。” 纪圆问:“那赤狐九的呢?” 这个可就复杂多了,他把赤狐九拿过去放在石桌上,捡起地上那根小草,往赤狐九背上虚虚一划,又面目狰狞地表演了一个剔肉抽剑,拔掉赤狐九背上一小搓毛,呼啦一吹,完事。 纪圆赶紧把赤狐九拿过来揉揉他被拔毛那块地方,又掰着他尖尖的狐狸脑袋看,还是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猜测难道是伤着脊椎成植物狐了? 拔剑的事算是弄清楚了,还剩一个变傻环节,傻清故技重施,拔下一根头发,往地上一扔,摊手表示结束。 抽魂那么痛苦的过程,就这么轻描淡写演完了。 纪圆定定看他,他又小跑回她身边挨着她坐,两只大手捧着她的小手,郑重承诺:“以后我就在你身边。” 纪圆摸摸他的脑袋,像安抚一条受伤的小狗,心知他的极限就这么多了,想完全了解事实经过,还得另想别的办法。 正在想要从哪方面入手呢,她冷不丁看见外面灵田里一只小孩那么大的大青蛙,舌头飞快弹出来吃掉了一只马蜂。 纪圆人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外面,“有有有,有妖怪!” 傻清没看见是呱呱,一把抄起墙角的扫帚跨栏跳出竹篱笆,“哪里有妖怪!” 纪圆跟着出去往灵田走,探头探脑指,“那边那边,有个好大好大的青蛙,好家伙,估计成精了!” 青蛙?傻清呆住,转头看她,“是呱呱吧。” 纪圆蹙眉:“什么呱呱粑粑?” 傻清说:“呱呱呀,就是呱呱。” 纪圆说:“谁是呱呱?” 傻清说:“呱呱呀。” 纪圆:…… 眼看瞒不住,呱呱自觉跳出来,蹦跶到纪圆面前,冲她恭敬行了个礼,“掌门好,我就是呱呱,九殿下的近侍,跟大长老一起来到修界的。” 纪圆指着他,惊讶张大嘴看向傻清,“青蛙说话了!”她恍然想起,傻清回来那天,是从包里揪出个青蛙来着,可是那时候,青蛙还只是普通青蛙大小啊! 修界的虫子这么养蛙吗,才来多久就吃得这么大了,而且这只青蛙竟然会直立行走,会穿衣服,身上还套个剪了洞的麻袋! 呱呱能理解纪圆的惊诧,开始向她讲述自己的种族来历,说自己是巨蛙一族,虽然是族里最小的一只,却可以长大修界成年男子那么大。 呱呱说:“我曾是九殿下的近侍,跟在殿下身边几十年,是随九殿下、大长老一起来投奔掌门的。”他掰着蛙爪爪数,“我虽然是妖兽,但会写字认字,会缝补衣裳,会纳鞋底,还可以给灵田捉虫。” 呱呱十分清楚这里是谁说了算,呱一声又给纪圆跪下磕了个响头,“掌门!请不要赶我走,我会努力干活的!我发誓会一辈子对掌门、长老和殿下忠心耿耿!” 纪圆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呼一声好家伙呀好家伙。 傻清也用力点头,“呱呱特别好,他还教我做饭呢!” 纪圆张大的嘴缓缓闭上,快速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讯息,“你说,你是赤狐九的近侍,那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场吗?” 呱呱当然在场,也当然记得他们四人一蛙是如何逃到修界来的,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呱呱被纪圆请进了院子坐到石桌旁,呱呱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述,跟傻清之前说的也能对得上。 但他到底是只妖兽,纪圆不敢偏听偏信,进屋关上门呼叫楚音,想向风少丞求证事实经过。 传音玉佩接通,纪圆还没来得及说话,楚音的声音先传来,“咦?真巧,我刚要找你呢。” 纪圆疑惑,楚音说:“我就在你家山门口呢,我来投奔你了,你不来迎迎我吗?” “啊?真的?”纪圆推开门捏着玉佩往外走,“你真的来了?” 楚音说:“骗你干什么,快来接接我。” 傻清跟屁虫似的踩着纪圆脚后跟走,“谁来啦?” 纪圆说:“楚音!” 傻清脑袋转了一圈,想起来,“是风风的道侣!”人家傻归傻,记性还真不赖。 到了山门前一看,楚音果然在,纪圆将她迎进去两个人并肩往里走,纪圆还不太敢相信,“你真的来投奔我?” 傻清凑上来问:“楚音呀!风风呢?” 楚音笑着跟他打招呼,纪圆让他起开,不许偷听她们说话,傻清不高兴,哼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不插嘴了。 院里还有呱呱,纪圆和楚音站在灵田旁快速把话说完,楚音手腕上的比翼鸟完全消失了,风少丞去逢春谷找过她,她不想见他,犹豫了一阵,决定离开逢春谷重新开始。 楚音扫过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谷苗,笑着说:“人生那么长,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跟风少丞的过去里,你临走的时候不是说,只要我想来,就随时可以来吗?” 纪圆抱住她,“你能来我当然很开心,我举双手双脚欢迎你!” 楚音个子高,将她反抱起来举高高,纪圆手脚大张划拉两下,果然是举双手双脚欢迎。 纪圆拉着楚音进院子,“你来得正好,许镜清变傻了,给他检查检查脑袋吧,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据说是被抽掉了半缕魂魄,又不太确定。” 楚音惊讶回头看了一眼,“你不说他傻我还真没瞧出来。” 纪圆说:“是啊,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 傻清跟着后面憨憨挠头,还不知道人家在笑话他。 呱呱的话,只需要经过楚音证实,如果他没骗人,那暂时可以留下,看以后表现。如果他撒谎,就交给监进院处置,纪圆认为这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呱呱知道人家不相信他,但想留在九殿下身边,就得禁得住考验,虽然纪圆没明说,但他内心也表示理解,谁让他是只妖兽呢。 掌门治好了九殿下,掌门可以罩着他们,掌门要验就验呗。 傻清、楚音和纪圆一同进了屋,关上门。 “既然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只需要验证一下魂魄是否完整,刚巧,我早年在荆楚界游学时,得到一件法宝。”楚音唰亮出来一根手指那么长的金针,“缝魂针。” 傻清坐在凳子上,纪圆和楚音围在他身边,楚音举着那根金针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天、地、命;七魄有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 “按那只大青蛙的说法,和许镜清的表现来看,他极有可能是被抽掉了灵慧魄半魄,到底是不是呢,把缝魂阵插.进他的百会穴一探便知。” 傻清听懂了,这个坏女人要用针扎他,他一下抱着旁边的纪圆,“我不要!我害怕!” 纪圆回抱拍着他的背安抚,“别害怕,楚音是来给你瞧病的。” 傻清不愿意,“我没病!” 楚音举着金针在他眼前晃,“以我多年从医经验来看,一般有病的都说自己没病,没病的都说自己有病,你指定有病!” 傻清回呛,“你才有病!” 楚音笑笑,不同傻子计较,跟纪圆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早在‘板砖疗法’那时候已经有了默契。 一杯迷魂水将傻清放倒,楚音小心将缝魂针探入他头顶正中百会穴,闭目凝神放入神识观瞧。 时间没有持续太久,楚音睁开眼睛拔出金针,“那只大青蛙没骗你。” 纪圆坐到床边给傻清揉揉被扎针那块地方,“他真的是失了半魄才变傻的呀。” 楚音摇头,“不,他失去的是完整的一魄,灵慧魄,半魂为先天缺失,时间已经不可估计,半魄是后天,就在不久前。” 第五十九章 我又年轻又好看 楚音收起缝魂针, 摇头说:“很奇怪,先天缺失那部分,后来又用别的东西填补了, 不然他会比现在笨得多,极有可能还会丧失掉过往全部记忆。” 傻清还睡着没醒, 纪圆正在用毛巾给他擦脸, 蹙眉细细咀嚼楚音的话, “你是说他小时候就被抽走了半魄,后来又补上了?” 楚音说:“比小时候更早一些吧,我是这样猜测的, 极有可能是在娘胎里就被抽走了。人的魂魄只有在娘胎里和成年以后最为强健,在造成最低伤害的情况下, 只有出生之前和成年以后这两种选择。 “但就魂魄填补后的生长纹路来看, 应该是在他出生之前, 那一半不属于他的魂魄已经跟他原本的长到了一起,所以他在被阿奴颜抽走另外半魄之后, 起码行动和说话没问题,不是完全痴傻。” 灵慧魄主人的精神、智慧、思想。如果整个被抽走,那他必然沦为只遵从身体本能吃喝拉撒的走兽。 楚音跟她分析:“还有,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讯息, 阿奴颜和晏掌门是五百年前认识的,她离开之后第二次来到修界是去年初秋时节。但许镜清还不到一百岁,他真是阿奴颜和晏掌门的孩子的话, 这中间整整少了四百年。” 新的问题被挖掘了出来, 但纪圆可以肯定,“他一定是阿奴颜和晏掌门的孩子,不然阿奴颜不会抽走他的魂魄和剑骨,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魂魄与剑骨,都是蕴含血脉之力的,阿奴颜极有可能是想利用这种东西再复活晏掌门。” 确定了生父母,又回到最初的问题,楚音说:“那这四百年的空缺就很值得探究了,孩子生下来就要长,填补进的魂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他的骨龄确实只有不到一百岁,除非他是个蛋……” 她话没说完,转头跟纪圆对上视线,眼睛募地一亮,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他就是个蛋!” 众所周知,阿奴颜原形是双睛鸟,她生孩子用本体下蛋的可能性很大,那这四百年的空缺就有得解释了,傻清在出生之后作为一颗蛋存在了很久,直到约百年前才被孵化出来。 两个人捋了一上午,终于把傻清的身世捋清楚,五百年前出生,出生前被抽掉了半缕灵慧魄,之后作为一颗蛋沉睡,魂魄被补齐,养魂,大约一百年前被孵化,一个多月前又被抽掉了半魄。 这崎岖的生命线啊,当真坎坷。 真是个小可怜。 纪圆摸摸小可怜的脸蛋,叹息说:“原来已经五百多岁了,好老啊。” 楚音说:“是啊,这年龄差也太大了,要不重新找一个吧,我给你物色个年轻的。” 纪圆笑笑没说话,两个人出去给赤狐九看病。 楚音抱住赤狐九左捏捏右捏捏,又埋脸狠狠吸了一大口,呱呱内心感慨不已,如果九殿下知道自己原形这么受女人欢迎,说不定马上就会醒来了。 楚音抱住赤狐九玩了好一通,纪圆看不下去,“差不多得了,瞧瞧病再挼吧。” 楚音说:“这种症状我见过很多,称为‘木僵’,表面看是还活着,其实跟死了没差别,不会想,处于自我意识封闭状态。找找他喜欢的东西,多跟他说说话,刺激刺激说不定能行。” 纪圆对赤狐九不了解,冲呱呱扬了扬下巴,“你家殿下平常喜欢什么。” 呱呱张着大嘴望天回忆,掰着蛙手数,“殿下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傀儡,人的话以前是女王陛下,大长老,后来又多了掌门……” 纪圆指着自己的鼻子尖,“我?” 呱呱点头,“对,殿下可喜欢掌门了,从修界回去之后,给掌门做了好多木蝴蝶,还时常念叨掌门呢。” 傀儡是死物,排除;赤狐九就是因为阿奴颜沉睡的,排除;那就只剩许镜清和纪圆了,楚音出主意,“你多跟他说说话,哄他,抱着他玩,说不定能醒。” 纪圆狂甩头,“那不成,他性子要是还跟以前一样,醒了就是个祸害,还是睡着吧,我可以养他一辈子。” 呱呱噗通一声给她跪下,“掌门!求你啦!” 纪圆拒绝:“我、就、不!” 呱呱蛙脑袋哐哐砸地,“掌门!求求你啦!” 纪圆拿大扫把撵他,“求我也没用。” 楚音这样的顶级医修愿意来太初,纪圆简直不要太高兴,为了表示对她的重视,马上跟她签订契约,甩了蟾木院的长老令给她。 “你现在就是太初仙门蟾木院长老,我是掌门我说了算。”纪圆举着契约吹干墨迹,手印一按,契约生效,这样她就跑不掉了。 楚音把长老令挂在腰上,摊手:“这也太容易了,我还以为我得从外门弟子做起呢!再不济也得表演两个才艺。” 纪圆勾住她肩膀,“外门弟子就免了,才艺可以准备一下,等我师兄师姐回来,我们再好好庆祝庆祝。走,我带你去你地盘看看。” 楚音跟她勾肩搭背扭腰撞屁股,“你师兄师姐还没找到啊?” 纪圆身子板弱,撞不过她:“没找到,但命灯还燃着,烧得很旺,感觉过得挺滋润的,只是不知道在哪儿。” 他们当然过得滋润了,每天吃瓜看戏,乐不思蜀,以前老惦记出来,现在巴不得再多呆些时日。 叶灵予半躺草地上抱着一朵大葵花嗑瓜子嗑得飞起,“师妹真有本事,能把楚音忽悠来,楚音以前还治过我呢,五年前平安城大战的时候。” 谢灵砚摆了一张桌子泡茶,“只是没想到大师兄的身世这么坎坷,现在变傻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呢,至少他过得比以前开心。 ” 白照南欣慰点头,自斟自饮,“师妹很厉害,没有我们也把太初打理得很好。” 偷窥人家的隐私真的是很差劲的行为!尤其是人家两个夜半独处时。 每次看到关键白照南都说走了走了不要看了,谢灵砚说是啊是啊太不道德了,叶灵予也深深唾弃自己这样的行为。 可是大家明明都说好再也不来看了,半个时辰后一定会再次出现,根本抑制不住内心那股想继续看下去的渴望啊!! 想不通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剧情太精彩? 三个人从傻清回到太初之后,剑也不练了,阵法也不研究了,甚至在荒山上开辟了土地种西瓜和葵花,每日施以三遍生长诀催熟,就为了看戏的时候嘴里有点嚼头。 不知道第几次约定再也不看的承诺被打破之后,三人对天起誓,一生只荒唐这一回。 等出去以后一定要保守秘密,这段日子就是做梦,结束之后彻底遗忘,谁也别再提起。 所以,现在真心乞求,铜镜被晚一点发现,看一天少一天啊呜呜呜,再看一百天吧,看不够啊呜呜呜。 纪圆带着楚音去了蟾木院,蟾木院屋子有法阵维系清洁倒还算干净,只是药田久无人打理早已荒草丛生,凭添几分荒凉衰败之感。 纪圆说:“待会儿我派几个弟子过来跟你一起打理。” 楚音蹲在药田边,捏了点土搓,又闻了闻,“不用,打理药田还是得木修亲自来,既然你这么瞧得起我,一来就让我当长老,几亩药田嘛我还是能修复好的,况且这里阵法完整,保养得还算不错,不会很费功夫。” 纪圆坐在药田旁歇脚的石凳上,“那也行,住的话你就自己看着办,住在这里离药田近,住灵田边呢,离我近。反正要见面很方便,都在一个门派。” 楚音挨着她坐下,脑袋靠在她肩上,“找到几分当年做小弟子的感觉了,我还挺兴奋,现在短暂颓废一小下,等你回去我就开始弄药田。” 纪圆歪头跟她碰了碰,“你来了可就不许跑了啊,以后你可是我的人了。” 楚音是逢春谷最年轻一代的大师姐,医修学成之后大多不会继续留在原本的地方,逢春谷更类似于学府,她早晚都得离开的,现在不过是提前几年。 楚音说:“来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决定这么做了,刚巧遇见你,让我觉得有处可去。之前一直没来是在等,现在等到了,从今天开始就彻底和过去道别了。” 纪圆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楚音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傻清醒来以后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没找到纪圆,还是呱呱告诉他纪圆带着楚音出了蟾木院。 他气哼哼找来,纪圆正提着裙子下山,桑林拐角处跟他撞个对脸。 傻清抱着胳膊瞪她,“你又乱跑!” 纪圆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站好,“我没有,我在门派啊。” 傻清气哼哼,“我都差点找不到你了!” 纪圆说:“不是有道侣盟契吗。” 傻清说:“变弱啦嘛,离得太远就感觉不到了。” 纪圆拍拍他的肩继续往山下走,“那你好好表现。” 傻清跟上,非得跟小女孩逛街似的把人家胳膊抱在怀里,“我最近表现挺好的嘛。” 纪圆说:“还行。” 傻清得意哼哼,“那你亲我一下。”说着把脸凑到她唇边,纪圆轻轻啾了一口。 傻清幸福得眯眼睛,想起她是干嘛来的,赶紧告状,“那个坏女人用针扎我,我脑袋疼。” 其实早就不疼了,就是想撒娇找点存在感。 纪圆说:“楚音不是坏女人,人家给你瞧病来的,而且她现在是蟾木院长老了,你以后不准喊坏女人,不礼貌知道吗。” 傻清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她跟我们是一伙的啦?” 纪圆说:“一伙的。” 傻清只能勉为其难原谅她,皱皱鼻子,不知道怎么想起自己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那个坏女人说要给他的圆圆介绍年轻的小伙子。 他又不太高兴,拽着人家胳膊不让走,撅着嘴巴问,“你是不是嫌我老。” 纪圆衣裳都被他拽垮拉了,扯了扯衣领,“你又咋了?” 傻清急得跺脚,“我不老!我还没有一百岁!” 纪圆只能哄着,“我没有嫌弃你老。” 傻清说:“孔萩云都三百岁了!他更老!” 纪圆无语:“哪跟哪啊这是。” 傻清不依,“我就是年轻嘛,我比他年轻!” “好好好,你年轻。” “我还比他长得好看!” “嗯,你好看。” “那你喜欢我不。” “……你猜。” “呜呜呜,我又年轻又好看,为什么不喜欢我!” “那你好好表现。” “那……我晚上给你煮饭吃好不好。” “好。” 第六十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纪圆找了一根丝带绑在脖子上, 打结的地方转到背后去,把那块印记遮住,“这样以后你就没办法作弊了, 给我好好表现。” 傻清挨过去亲她脸蛋,“你是不是怕喜欢上我了没面子呀?” 这傻子, 竟然还真让他猜着了。 纪圆脸诡异开始发红, 捂住肚子装疼, “哎呀呀。” 傻清顿时紧张,手足无措,“怎么了怎么了!” 纪圆指着他, 着急说:“你快蹲在地上。” 傻清老实蹲下,回头看, 纪圆扑到他背上, “我不想走了嘛, 脚痛。” 嘿呀呀,原来是害羞了, 让人背过身去就看不见她脸红了。 傻清老实巴交说:“那我就背你嘛。” 你不想走,我就背你嘛,有啥大不了。 她晃着小脚欢快得不得了,“背我去够那片树叶。” 傻清凑过去把她往上颠了颠, “摘到没呀。” 纪圆说:“还差点,再高再高。” 傻清说:“那我跳咯!” 纪圆惊呼一声,身体腾空后因为惯性往前扑, 两手紧紧搂住他脖子才稳住, 一片翠绿的小树叶伸到他面前,“哈哈!摘到啦!” 傻清也跟着哈哈。 两个人说话跟小孩似的,你一言我一语, 铜镜里三个人也咧着嘴吃吃笑,跟大傻子似的。 叶灵予心里觉得怪稀奇的,怎么看别人谈恋爱比自己谈恋爱还有意思。欸,不对,她还没谈过恋爱呢,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就扭头看向和谢灵砚坐在一起喝茶的白照南。 好巧不巧,白照南也跟着看过来,两个人眼神冷不丁撞到一处,又飞快移开,叶灵予瓜子也不嗑了,啰啰嗦嗦爬起来就往住处跑。 天爷,她不敢置信,她心刚刚竟然漏跳了一拍!像被谁狠狠揍了一拳! 为什么为什么,好奇怪!这种时候,她为什么会突然看向白照南呢?难不成她喜欢他才会下意识看过去吗? 叶灵予跑掉了,这种行为在两个男人看来,是害羞的意思。 谢灵砚忍不住姨母笑,胳膊肘捅白照南,“白师兄,去看看吧。” 白照南脸上腾起诡异的红,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我……” 谢灵砚继续怂恿,觉着叶灵予看人家谈恋爱看这么久应该也开窍了,白师兄此去性命应是无碍。 白照南内心挣扎几番,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下定决心后用力点头,“嗯!” 谢灵砚看他走远,好久好久,脸上笑意才慢慢僵住,他恍然想起,好像只有他没人喜欢了…… 他成了剩下来的那个。 叶灵砚坐在山洞的石床上,许久还是无法平复狂乱的心跳,咋回事?她揉着心口,莫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她刚才为什么看白照南,白照南为什么看她? 看师妹和许镜清眉来眼去亲亲搂搂这么久了,这个眼神里包含的讯息她太懂了,怎么形容呢,就是酸溜溜,酥麻麻,甜滋滋的。 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叶灵予不自觉摸脸,好烫!她抽出折腰剑对着剑面一照,果然,红成猴屁股了! 该死,难不成真喜欢白照南!师妹每次跟许镜清亲嘴都脸红的,那她是不是应该去跟白照南亲个嘴确认一下? 正胡思乱想,外面传来一声轻咳,叶灵予抬头,山洞口一个逆光的高挑人影。 “叶,叶师妹……”白照南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却极力控制自己不发抖腿肚子不哆嗦,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叶灵予没犹豫,站起身朝着他走过去,拉着人手就往床边带。 白照南脑子糊住无法转动思考,叶灵予拉着他到床边按着他肩坐下,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啊?”白照南真正开始发抖了,这个口气,跟上次在山门前堵他揍他时问‘你是不是写信骂我’一样一样的。 白照南缓慢朝着床尾挪,她如果打人,他是不会还手的,但老是被打也挺没面子,计划要跑了。 叶灵予想想从腰带里摸出一封叠得四四方方,边缘被磨得起了毛边的信,问他:“你上次写那个信还作数不?” “啊!”白照南震惊,这封信她竟然还留着,不是早就撕碎了吗? 叶灵予将信在他面前抖开,确实是撕碎了,但又另在一张纸上拼好了,还是师妹给她拼的呢,她说以后有大作用。 虽然叶灵予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但师妹说有她就一直留着,今天突然醒悟,原来作用在这里。 信纸上还沾染了大片干涸的血迹,大概是上次大战时她受伤沾上的,她一直带在身上。 白照南一时无言,这封信,无疑是彻底砸碎他心中对她上次打人产生的隔阂的一块砖。原来她一直留着,是不是可以说明她也喜欢自己呢。 叶灵予不喜欢啰嗦,她必须马上立刻确认这个事,她向来是雷厉风行最讨厌拖泥带水。 叶灵予说:“问你话呢,虽然我识字不多,但是师妹念给我听过了,信上写的是喜欢我的意思是不是?” 白照南轻轻吐出一口气,鼓足勇气点头,“是。” 叶灵予这时候变得出奇的冷静,像审讯犯人一样继续问:“那我守山门那段时间,你给我煮面也是喜欢我的意思是不是?” 这种小事她也在意吗,他还以为她脑子从来不记事的呢,但确实是这么回事,白照南再次点头,“是。” 叶灵予继续盘问,“那你刚刚看我,是不是也喜欢我。” 白照南沉默片刻,继而抬头看她,山洞内光线昏暗,但透薄耳垂下微微泛着的红还是暴露了她的羞涩。 她问的是,‘是不是也喜欢我’。 白照南说:“是。” 这次没有试图逃跑了,摊牌了,不管她怎么说怎么想,他都不打算再逃避了。 叶灵予站在原地等,没说话。 她在给他时间跑,不跑的话,就没机会了。 山洞内乌漆嘛黑,她挡住了洞门口转角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表情,一个站,一个坐,静默许久。 白照南紧张得脊背冒冷汗,垂着眼帘不敢看她,不知道待会儿迎接自己的是拳头还是巴掌,或是窝心一脚。 没过多久,他听见嘘嘘梭梭一阵碎响,紧接着什么东西被扔到脚边。 他拾起,凭借手感和形状猜测,大概是一条腰带。 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大力揪住他衣领把他扔到了石床上。 叶灵予凶狠呲牙俯身上来,“我可是给过你机会逃跑了啊。” 入眼是她飞扬的眉毛和漆黑中坠着一点微光的瞳孔,黑发长长垂下来扫在他脖颈,痒痒的。 白照南忽然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那截泛着冷光的雪白双肩刺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子登时都不清楚了。 “撕拉——” 衣襟被一股大力扯开,常年习剑练拳的手臂看似瘦弱实则充满力量感,不似寻常女子般。白照南目光贴着她手臂滑过,洞口投射的一点白光在边缘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形状,他瞬间感觉呼吸困难。 他两手紧张交握胸前,轻声唤她:“师妹……” 叶灵予恶声恶气,“叫我名字!” “叶,叶灵予。”白照南看着山洞顶,看稀薄的光在洞顶描绘出的粗糙洞璧像一幅遥远的山水壁画,脑子里一遍遍闪现的却是刚才惊鸿一瞥的美丽。 叶灵予粗暴扯开他的手,一只手握他两截手腕高举头顶,“上次我受伤你不是还摸我屁.股了,现在装什么贞洁列妇。” 你也知道是因为你受伤啊我的姐,不然平时谁敢摸你屁.股?活腻了? 但现在不是跟她争辩这个的时候,白照南梗着脖子,浑身僵硬,试图劝阻她,“你是女,女孩子……”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铸成大错啊。 可叶灵予是谁,她凑近贴着他脸咬牙切齿问:“你不是喜欢我?难道你不愿意?” 妈的,她想起许镜清每次跟师妹亲近的时候,师妹起初都会推拒,偏头避开,可是也就做做样子,到最后还不是被许镜清那个混蛋吃得一干二净,两个人时不时就抱一块啃。 没想到白照南也学了个七八分,把那股子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她叶灵予也绝不强人所难,行不行直接一句话吧,她继续扯着他衣领问:“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不愿意我马上放你走,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嗯?” 白照南吞咽了一口唾沫,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的啊,他以前也偷偷想过那事的,但不是这样的场景,他想象的更浪漫美好和舒缓一些。 原来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无法预知的,所以才会有‘惊喜’、‘惊吓’和‘惊悚’这样的词。 他心中五味杂陈,便是又惊喜,又惊吓,又惊悚。 最后,还是认命答了一声:“愿意。” 叶灵予咧出一排森森白牙,“这可是你说的。”话落,埋下脑袋像野狗一样没头没脑没章法在他颈侧乱咬乱啃。 可惜这幅纨绔恶少模样没持续多久,战况急转,男女身体和力量上的差距很快体现出来。 白照南只是看着柔弱,合着他以前挨揍只是因为不愿意还手,叶灵予心中大呼上当,很快吃到了苦头,学许镜清跳崖参悟剑意时都没那么疼过。 这是不一样的疼,可偏偏事儿是她先起的头,这时候临阵脱逃未免太臊面子,她咬牙忍着。 宽厚的大手覆上她汗涔涔的额头,他呼吸浊重,“别忍着。” 不! 老子不!! 叶灵予在内心咆哮,喊出来她不就输了?不能输!让他瞧瞧,姐们儿硬气着呢。 她叶灵予什么时候输过,胜负心上来了,稍稍撑起身子勾住他脖子试图扭转局势,“换我上去。” 白照南轻笑,应了一声好。 叶灵予初时得意洋洋,凉腻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跪在那调整了一下位置,却突然就不会了,身体僵住,一时尴尬。 这方面男人天生无师自通,两手托着她,看倾泻青丝如波浪起起伏伏。 一通折腾直至山洞里一丝光线也无,外面天彻底黑了下来。 叶灵予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了代价,拥着薄被沉沉睡去,白照南精神尚佳,起身弄来清水为她擦洗,收拾干净后轻轻掀被躺下,将她拥入怀中。 再凶残的悍妇也有乖巧依人的时候,叶灵予也不例外,白照南心中安稳沉静,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她的肩,她动了动,在他怀里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 谢灵砚还坐在草地茶案旁看傻清给纪圆喂饭,看着看着,他微扬的嘴角忽然一点点垂下,看向了白照南和叶灵予离开的方向。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四周暗沉沉的,连虫鸣鸟叫也听不见的小境界里,只有铜镜外那个被温暖昏黄的灯光和欢声笑语填满的虚无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忽然变得好远好远,那盏昏黄的烛光没有一丝温度,没法温暖和照亮他分毫。 在他身边,只有一盏凉透的茶。 白师兄和叶师姐一直没有回来,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谢灵砚忽而苦笑。 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六十一章 我要长针眼了! 清蒸的鲈鱼剔干净刺, 碗底裹一圈汁水,筷子夹起喂到纪圆嘴里,傻清满眼小星星问:“好吃咩?” 纪圆吞咽口中鲜美, 点头,“好吃。” 傻清又夹了一箸笋片喂给她, 照例问:“好吃咩?” 纪圆说:“好吃。” 有来有往的, 纪圆舀了一勺奶豆腐喂过去, “你也吃。” 傻清张开嘴,啊呜一口,眯着眼睛幸福得快晕过去了, “好吃!” 傻清人笨,又缺乏安全感, 很难通过她脸上细微表情来判断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只能不停问不停问, 纪圆极尽迁就,有问必答, 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嗯’。 一天三顿饭,两个人你喂喂我,我喂喂你,算上问答流程, 一顿得吃半个时辰,纪圆从来没有不耐烦,吃饭是她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 傻清的一天很充实, 做饭喂饭刷碗, 晚上抱着赤狐九说半个时辰话。 他话尤其多,唠唠叨叨跟老太太似的,连皮卡车也不愿挨着他, 吃完饭拍拍屁股就走了,只有昏迷着的赤狐九跑不掉没办法。 每天就念叨着今天给圆圆做了几个菜,圆圆吃了几碗饭,圆圆对他笑了几次,不知道圆圆有没有多喜欢他一点。 圆圆长圆圆短。 亦或是举着胸前那面小铜镜欣赏自己的美貌,然后摇晃着赤狐九问:“我好看不?” 赤狐九没办法回答,傻清自己也能玩得下去,“当然比孔萩云好看,你没见过孔萩云吧,等你醒了就能见到了,我肯定比他好看。” 傻清每日魔音摧残,赤狐九竟真的有醒来的迹象,偶尔会把爪子举起来捂住耳朵。 对此呱呱深表感激,给傻清哐哐磕了三个大响头。 呱呱成为了太初仙门外门弟子,穿着改良的竹青色弟子服,还有了自己的一套小院子,紧挨着纪圆的屋,方便来教傻清做饭,帮忙照顾皮卡车和赤狐九。 呱呱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这里的人又热情又活泼,说话又好听,感觉跟回家一样的。种田捉虫有事业,每个月还能领钱,九殿下也在慢慢醒来,实在是太好了,超喜欢这里的。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除了谢灵砚。 这个地方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以前大家开开心心坐在草地上看戏吃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铜镜外大师兄和小师妹感情迅速升温,私底下相处的时间变多,难免有些亲密时刻。 这种时候,继续坐在草地上看就显得特别没有素质,当然主要是他一个人看有点放不开脸面,多饥渴似的,人家白师兄和叶师姐都不来了。 所以谢灵砚会避开,回到住处修炼。 因为小境界内条件简陋,唯一一个山洞让给了身为女子的叶师姐住,所以他和白照南一直以来都是睡在山顶的大榕树树洞里。当然这是之前,现在白师兄已经搬到山洞跟叶师姐一起住了。 但自从白照南和叶师姐互通心意之后,两个人时常手拉着手四处乱逛。大榕树作为小境界内唯一一个视野好风景好的地方,成为他们常驻约会地点,导致谢灵砚无家可归。 热恋中的男女眼里除了对方容不下任何人,他们看不见谢灵砚愤怒的眼神,他们若无旁人亲近。 小境界就那么大,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旁的生物,缺少自然的声音掩盖,两个人明明刻意压低的卿卿细语显得格外刺耳。 谢灵砚想把自己像萝卜一样头埋进地里,这样就什么听不见看不见了。 谢灵砚开始想办法出去,小境界无法从内部打开,趁着晚上白师兄和叶师姐回山洞,他在大榕树下打坐冥想,企图让铜镜外唯一一个脑子还保持清醒的小师妹感应到他的心声。 救命啊!! 救我出去啊!! 啊啊啊啊啊啊!!! 可没有人听到他内心的咆哮。 几场大雨下过,宣布炎热的盛夏来到。天边的云彩,青绿的谷苗,院子里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周围的一切都过渡到浓烈绚烂的色彩中,人们的心情也跟着欢快明亮起来。 这日吃过晚饭后外面又下起大雨,可把傻清高兴坏了。他张开双臂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假装自己是小燕子。 下雨就可以不用睡在院子里啦,圆圆说啦,可以进屋睡啦! 纪圆在屋里给他铺床,安排他睡下铺。本来是可以上床挨着睡的,谁让他那么喜欢下铺呢,床打了不睡岂不是可惜,睡到天荒地老吧。 傻清淋得湿哒哒进来,在木地板上踩了一串脚印,纪圆把布巾扔到他脸上,“能不能收拾收拾,换鞋了再进来。” 傻清听话,挣表现,二话不说脱光光只剩一条裤子光着脚在地板上吧嗒吧嗒来回跑,拖地板,收衣服。 纪圆铺了床回头一看,给气不轻,“你是不是当野人当习惯了,你在外面也是这样随便脱光给人看的?” 傻清正嘿咻嘿咻拿抹布擦地,转头一看,扔了抹布扑过来把她抱住,“我只给你看!不给别人看!” 男人宽肩窄腰,肌肉线条不显夸张,胸膛小腹紧实,体温很高,纪圆唇不小心擦过他胸口,不自在转过头。 一天天就知道用美色来诱惑人,她才不上当呢,必须得把持好。 纪圆推开他,“穿件衣服吧你。”玖拾光 傻清快速在她脸颊啵了一口,“我先干完活。” 白日里平安城许家管家来了,送来不少东西。傻清在许家长到七岁,虽然不是亲生,许家人却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待,且他生父母的事寻常人不得知。 衣裳里里外外二十来套,还只是夏季的薄衣,另束发的冠子,发带,腰带,玉饰更是装了好几个楠木盒子,光那几个盒子造价就够给监进院交一个季度的税了。 这贫富差距太大,纪圆难免想到自己跪在白照南屋里一边抠地板找钱一边掉眼泪的日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纪圆寻思,抽空得带着傻清去许家拜访,顺道打听下他小时候的事。孔萩云跟晏掌门是朋友,年纪也比傻清大,应当也知道些,等过两天开例会去问问他,补全傻清缺失的过去,如果能有机会给他治病当然再好不过。 清清是个小可怜啊,除了圆圆没人爱他,哪怕她嘴上说着不喜欢,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事。 晚上沐浴后纪圆躺在床上看账本,傻清干完活洗香香回来试衣服给她看。 他的衣裳大多以白色为主,但每件款式刺绣又能明显区别开,做工用材都极为讲究,哪怕太初仙门曾遭逢巨变,许家对他仍不曾有半点怠慢,是真拿他当许家人待的。 傻清以前也没这么臭美,现在意识到自己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必须得抓牢这根救命稻草,无时无刻不散发魅力,让她眼睛永远钉在他身上挪不开。 起初纪圆还配合着夸赞,一连换了五件白的,她视觉疲劳,嗯嗯啊啊应付他,“好看。” 傻清不高兴,问她:“哪好看?” 纪圆说:“你最好看。” 傻清揪着衣摆上的祥云刺绣给她看,“这个花纹不一样哦。” 纪圆说:“对啊。” 傻清自言自语:“刚才那件是竹子的,这个是云,还有件是袖子有金边的。” 纪圆眼也不抬,“哇,好厉害。” 傻清摸着领口,皱眉头,“我再换个别的颜色,好像还有个蓝的。” 他换完衣服回来的时候,纪圆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还捏着账本。 傻清轻手轻脚走过来,半跪在下铺,抽掉她手里的账本将她身子放平,两手圈着她的脑袋看她。 养这么些天一点没养胖,小下巴尖尖的,脸颊也没多少肉,连带着头上的小花也不怎么精神。 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去吻她的唇,趁着她睡着,胆子变大,咬住脖子上那根丝带想掀开看看蝴蝶变没变深,纪圆迷迷糊糊醒来将他往外推,“老实点……” 傻清被捉现行,傻呵呵笑,捉住她手吻吻她的指尖,“你睡着啦!” 纪圆撑着身子坐起来,瞅见他换了一声晴蓝色长衣,随口敷衍,“这个好,这个精神。”说完继续捡了枕头边的账本来看。 傻清一把给她抽走,“我们睡觉吧。” 纪圆又抢回来,摸摸他的脑袋,“你睡吧,我还差点几页没对完。” 傻清垮脸,“你该休息了。” 纪圆说:“我看账本就是在休息。” 傻清不依,又给她抢走,“我拿去烧了!” 纪圆一把扯住他,“你敢!这是账本,烧了就全完了。”她又把账本抢回来,怕惹怒他真拿去烧了,赶紧塞枕头底下,寻思先把他打发睡了再接着看。 傻清跪在下铺,扑在她身边手指头绕着她头发,想一出是一出,“我们来玩吧。” 纪圆说:“玩什么。” 傻清眼睛亮晶晶向她建议,“就是你亲亲我,我亲亲你的游戏。” 纪圆说:“不玩。” 什么破游戏,亏他想得出来,花生米大的脑子整天就想怎么占她便宜了。 傻清小脑瓜一转,又说:“那我们睡觉吧。” 纪圆翻身躺下,“啊,那太好了,你也快睡吧。” 傻清笑嘻嘻就要爬床,“我要跟你睡。” 纪圆把他往外推,“不行,我现在还没喜欢你,不想跟你睡。” 傻清伸手要来拽她脖子上的丝带,“我看看。”纪圆上脚踹,“不准看!” 傻清顺势抱住她的脚将人往下一拽,纪圆尖叫一声被他拽到下铺翻身压住,他跪在上面挠她腰窝,她痒痒得人扭成一团,发髻散开,笑得气也喘不上来,“你,你欺负我…不喜欢你了……” 傻清俯身吻了吻她的睫毛,捉着她的手打了胸口一拳,恬不知耻,“那换你欺负我。” 两个人玩闹一通,瞌睡也跑了,纪圆脸都笑红,抽回手捂着肚子,“你太坏了,不喜欢你了。” 她头发散开,碎发贴在腮边,细细一缕跑到了嘴里,打闹时衣襟散开,露出小片雪白的肌肤,锁骨精致,肩头圆润雪白。 傻清跪在上方看她,嘴角笑意一点点垂下,眼神慢慢变了味。 这种侵略露骨的审视让她下意识觉得不妙,拢了拢衣襟欲起身,“我,我要睡觉了。” 他呼吸略沉,擒住她双手不让乱动,俯身咬她的咽喉。纪圆扭着身子挣扎,“你不能这样,你是犯规!” 拉扯间她衣领又散开些,裸露的皮肤泛着薄红,胸口剧烈起伏着,一件冰冷的物什落在皮肤上,激得她浑身一跳。 “什么!”纪圆如噩梦中惊醒,突然猛地推开他。 傻清被推滚到地板上,撑着半个身子手背擦了擦唇角,也被吓不轻,“咋了?” 纪圆快速拢了衣衫坐起,将傻清脖子上那面铜镜摘下来凑到床头灯下细看。 “这东西是哪来的?”纪圆将那面铜镜翻来覆去看,背面花纹古朴,镜面有破损,上面串了一根银链子。 这镜子从他回来就一直戴着,起初她以为是什么护身的法宝,也没在意。但就在刚刚,两个人亲近时,她心里猛然生出一股诡异的窥视感。 最近这些时日,总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说话,絮絮叨叨,时而哀怨乞求,时而愤怒咆哮,耳朵却始终像溺进水里般朦朦胧胧听不真切,纪圆一直以为是自己太过劳累出现了幻听。 但就在刚刚,那个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仅仅只有一声,极为细弱的一声哀求却似炸雷般将她惊起。 这种惊吓就像刚刚跟她抱在一起的许镜清突然显出了本来面目,其实是个死去千八百年的骷髅干尸一般,将她满怀柔情蜜意都被炸了个干干净净。 外面雨渐渐大了,冷风从半敞的窗户里灌进来,傻清舔舔嘴唇,抹了一把脸老实回答:“师父给的。” 纪圆手指在镜面裂隙处抠,“什么时候给的?” 傻清歪着脑袋回忆,“出来的时候。” 他变傻之后说话常常表达不清,纪圆却总是能快速捕捉到话里的关键讯息,好比他肚子里蛔虫,“我们出来历练的前一晚,掌门给的对不对?” 傻清点头,“嗯嗯。” 纪圆恍然明白,她好像知道失踪的师兄师姐们去哪里了。她说:“这个镜子有问题。” 傻清爬过来,“镜子怎么啦?” 纪圆把镜子递给他,“砸碎。” 傻清向来言听计从,师父说要用性命保护的铜镜,二话不说放地上凌空一掌拍下去。 “砰——” 一声巨响后,空荡荡的木地板上多了一对浑身赤.裸拥抱着的男女,和老僧入定般正盘腿打坐冥想的谢灵砚。 周围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纪圆只感觉耳边嗡的一声,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脑袋里有烟花炸开,呆愣了许久才找回听觉视觉。 雨水持续敲打着屋瓦,顺着屋檐汇成珠串落在地面溅起水花,半开的窗户里凉风灌进来,两具半掩在宽袍下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纪圆和傻清惊讶大张着嘴,谢灵砚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木木睁着,脖子僵硬无法转动。 白照南和叶灵予一辈子的人都在今天丢完了,是人生再多的高光时刻也无法洗刷的耻辱。 时间好像凝固了,久别重逢的场景太过震撼人心,一时竟无人敢先开口问候。 白照南最先反应过来,扯下身上宽袍一扬将怀中人罩个严严实实,随后抱起人飞脚将门一踹落荒而逃,只剩一个白花花的屁股蛋在视线中挥之不去。 傻清扑进纪圆怀里埋住脸,“我要长针眼了!” 第六十二章 泥巴大战 白照南在大雨中奔逃。 前几十年的人生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他竟然在裸奔! 怀里抱着叶灵予在裸奔!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大雨淋得他眼也睁不开,只是凭着记忆飞跃在山路石阶上,他好冷, 又好热。 身体冷,脸皮热。 白照南先将叶灵予送回她的屋子, 门踢开, 带着一身水滴滴答答摸黑进去, 将人放在榻边。 转身离去的时候,叶灵予拉住了他的手,他没回头。 他的院子就在隔壁不远处,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种时候一时不知是先穿了衣服再回去还是回去了再穿衣服。 穿与不穿有什么区别呢。 “白照南。”叶灵予在身后轻声喊。 他没挣脱, 任由她拉着, 也许是被雨淋得有点冷, 声音发抖,“我, 先回去。” 叶灵予裹在他的外衣里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晃了晃他的手臂,“怕什么哦,反正都看光了, 不做完岂不是可惜。正好回来了,庆祝庆祝呗。” 白照南震惊回头,闪电适时照亮她那张跃跃欲试的脸。 言之有理! …… 自上次分别, 师兄弟妹们有一年多没见了。 哪成想, 再见时是那幅场景。 一连过了好几天,纪圆想到那天都会忍不住笑出鹅叫声。 或是在吃饭,或是在看账本, 或是刚睡醒,莫名其妙就咯咯咯咯咯笑起来了,根本停不下来。 只有傻清知道她在笑什么,这是他们五个人的小秘密。 又给了他们三天时间,纪圆让呱呱把一箩筐账本送到白照南住处,提醒他逃避现实的时间够久了。 晚上安排大家过来聚餐,纪圆叮嘱傻清不许再提那天的事,更不准往外乱说,都是当长老的人了,得留点面子。 傻清用力点头,手一拉,把嘴巴缝上。他不觉得那天有多好笑,只觉得难看,谁要看白照南的大白屁股啊,谁没有似的。 三四十号人,坐了四五桌,摆在灵田边的空地上。傻清、呱呱和方简从早忙到晚准备菜,可辛苦了,傻清炸鱼的时候还不小心把手烫到,委屈得不行,纪圆赶紧给他呼呼。 饭桌上,纪圆端着酒杯颇有领导风范地致辞,回首昨日,展望未来,之后像小学生开班会一样让每个人都起来做一个自我介绍,让大家互相认识认识。 都是熟人,也没那么拘谨,主要是为了欢迎新来的楚音和呱呱,顺便给三位长老接风洗尘。 纪圆致辞完毕刚坐下,傻清就把她酒杯抢走了,“不准你喝酒!” 纪圆顺毛捋,“那我总得喝点什么吧。” 傻清捂嘴偷乐,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茶壶给她倒了一杯鲜榨果汁,在她耳边超小声说:“我偷偷给你做哒,不给他们喝!” 纪圆小鸡啄米点头,学着他的样子附耳说:“你、真、好。” 傻清咬耳朵说:“那我晚上想抱着你睡。” 纪圆说好,然后把酒推到他面前,“来尝尝。” 傻清没喝过酒,伸出舌头飞快舔了一小下,评价:“难喝!” 纪圆说:“喝了好睡觉呀。” 这个东西对睡觉有帮助吗,傻清不知道,但圆圆说有就有。他捏着鼻子喝中药似的灌了两杯,没多一会儿小风一吹人就不行不行的了,扶着额头喊晕。 纪圆搀着他进屋躺下,给他盖上被子,“乖嗷,睡觉咯。” 傻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迷迷糊糊抓着她手不让走,纪圆倾身抱住他哄,傻清眯着眼睛去找她的唇,找到一半人就醉过去了。 纪圆亲亲他的唇角从他怀里起来,给他盖上薄被关好门出去。 现在人都回来了,纪圆决定把手里的事都分出去,给自己好好放个假,他们快活这么久也该干点活了。 楚音目前负责种植蟾木院药田,空闲时间炼炼丹,外门还是谢灵砚来管,钱啊账本什么的丢给白照南,叶灵予就来外门帮着一起种地。 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她当掌门没人不服,以前怎么过的以后还怎么过就是。 吃吃喝喝,聊到深夜人都走得差不多,就剩几位长老和掌门还舍不得散场。 夏夜虫鸣伴着蛙声,凉风拂过,亲近的人就在身边,欣慰之余,又免不了提起从前的事。 叶灵予喝得酩酊大醉,抱着纪圆痛哭,“我知道你过得辛苦,呜呜呜呜……” 纪圆任由她揩了一身鼻涕眼泪,略嫌弃将她往白照南那边推,“好了好了,过去就过去了还说这些干嘛,回来就好啦。” 白照南把叶灵予扶过去,也是个转移话题的意思,掩唇轻咳,“我,我和叶子,结为道侣了。” 喂哟,昵称都有了。 纪圆作为掌门,自然得有所表示,起身给他们敬酒,“恭喜恭喜!” 叶灵予摇摇晃晃站起来,眯着眼睛在桌上捡了一把勺子,往前一搡:“同喜!” 白照南把她手里的勺子扔了,酒杯塞过去,楚音和谢灵砚也跟着起身,几个人碰了一杯,一人说了一句吉祥话,杯中酒一饮而尽,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喝到现在,几个人多多少少有点醉了,纪圆腿交叠着搭在旁边椅子上,往椅背上一躺打了个酒嗝,“许镜清变傻了,你们应该也看到了。” 叶灵予大手一挥,“早就知道了,我们在镜子里都看到了。” 纪圆点点头,“我想去许家打听打听他小时候的事,想办法帮他治病……”有蚊子飞过来,她一巴掌拍死,拿了块手帕擦手,“所以到时候还得劳烦几位师兄师姐,我可能得出去一段时间。” 白照南说:“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吧,现在有我们在。” 谢灵砚附和,“师妹看起来瘦了好多,想休息的话就休息吧,门派现在有我们了。” 纪圆颇觉欣慰,坐起来正准备碰个杯,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猛然顿住。 谢灵砚尚且保持一点清醒,见势不妙正欲站起来,纪圆捡起筷子在碗边用力一敲发出一声脆响,“等等,师姐你刚刚说什么,你看什么,在镜子里看什么?” 白照南心中大叫一声不好,纪圆已经推开他爬到叶灵予身边,握住她的肩摇晃:“你再说一遍,叶师姐,看到了什么!” 叶灵予打了个嗝,酒气扑她一脸,“什么都看到了啊。”叶灵予甩开她伸手比划,“镜子,好大好大,里面什么都看得到哦。” 纪圆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地一声,她不死心爬起来继续问:“那你有看到我吗,我跟……” 叶灵予翻身趴在椅背上看她,“你跟许镜清在溪边亲嘴,在屋里亲嘴,在山上亲嘴,在草地上亲嘴……我们全看到了。” “啊啊啊!不准说!”纪圆扑上去揪住她衣领,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叶灵予跪骑在她身上,“有什么啊,你那天还不是把我看光了!” 纪圆都快急哭了,“那是我的隐私啊,你怎么能乱看,你和白师兄是自己跑出来的嘛,不然谁想看你俩啪啪啊!” 叶灵予嘿了一声,“要不是你把镜子大半夜弄碎,我俩也不至于那么丢人啊!” 纪圆争辩:“是谢师兄给我求救我才把镜子打碎的,不然你们现在还困在里面呢!” 叶灵予瞪大眼睛,慢慢扭头看向谢灵砚。 谢灵砚心里也有气啊,跳起来嚷嚷:“是你们欺人太甚!那个地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借着酒劲谢灵砚一口气把心里的怨气都吐出来,换平常别说呛声顶嘴了,在叶灵予面前他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他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甚至端了一碗菜汤啪一声扣到了叶灵予脑袋上,“你们霸占我的树屋,让我没地方睡觉,还成天在我眼前晃,我都快烦死了!我只是想出来啊,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白照南不可置信看着谢灵砚,好家伙,他反应这么大,疯了吧!是有多生气啊!不怕死啊! 瓷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菜汤顺着叶灵予的脑袋往下滴,她头顶一个丸子,脑门两片菜叶,闭着眼睛,怒气值马上到顶。 叶灵予紧握双拳大声咆哮,“谢灵砚!我要杀了你!!” 谢灵砚拔腿就跑,叶灵予追出去,纪圆爬起来跟在后面,“你给你说清楚还看到了什么!” 白照南一拍脑门,明明裸奔的人是他来着。 楚音瞪大眼睛捂着嘴,久久无法回神,从那些零星的争吵中,她好像窥到了巨大的瓜山一角,啊啊啊啊!有没有人详细跟她讲讲啊!急死人啦!! 酒醉的蝴蝶们在田埂上乱跑,脚底打滑一个接一个摔到了泥坑里。 这周围是还没来得及修复的灵田,连日大雨坑底积蓄了很多泥水,谢灵砚掉下去就吃了一嘴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身后叶灵予就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纪圆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抓了一把泥扑到叶灵予背上给她糊了一脸。 白照南和楚音跑来拉架,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演变成了泥巴大战。 过去一年里,被厚厚掩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被翻了出来。 那些伤心啊,难过啊,孤独失意啊,无能狂怒啊,通通都在泥巴里了,大家弯腰在坑底捞起泥巴互相摔打,你糊我一脸,我踹你一脚。 纪圆体弱,很快就被叶灵予反身压制住了,谢灵砚和楚音赶来救她,纪圆呸掉嘴里的泥巴手一指,“敢对掌门大不敬!给我上!” 五个人分成了两个帮派,白照南自然是跟叶灵予一帮,纪圆、楚音和谢灵砚三个一帮,两方对峙,啊啊啊大叫几声点燃气势以后开始往前冲。 谢灵砚和白照南很快扭打在了一起,叶灵予一巴掌就把纪圆按倒了,楚音尚且有一战之力,两个人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往泥地里按。 纪圆艰难从泥地里爬起来,试图再次加入战局,还没靠近叶灵予就被她一脚踢在屁股上摔倒了……如此几次,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爬到岸边软趴趴坐那看。 她抹了一把脸,看见眼前还没完全搅浑的水里圆圆一个大玉盘,抬头一看,十五的月亮十四也圆,高高挂在头顶,周围几颗小星星一闪一闪。 今天果然是个团圆的好日子呀。 傻清中途醒来,揉揉眼睛坐起来没看到纪圆,打开门走出去,院子外面的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满桌残羹,椅子倒了,碗碎了,筷子到处乱丢。 人呢? 傻清循着道侣盟契的牵引往前找,借着明亮的月色远远看见几个人在泥坑打架,他快步跑近一看,呀,那个矮墩墩的背影不是他的圆圆吗?怎么成个泥娃娃啦! 傻清大声喊:“圆圆!” 纪圆转头,不由精神一振,她的帮手来了!! 第六十三章 爱的初体验之迅疾 泥巴大战傻大个清清成最后赢家。 他左手一个叶灵予, 右手一个白照南,把他们按在坑底爬都爬不起来,杀疯了甚至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楚音和谢灵砚也惨遭毒手,纪圆捂着肚子在岸上笑得打滚。 六个人爬上岸躺在空地上看月亮, 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大家都还在啊, 真好,就躺在身边呢,真好。 酒醉, 加一夜泥巴大战,纪圆早上起晚了, 猛然惊醒坐起想起今天要去监进院开例会。 她匆匆忙忙洗漱穿戴好出去, 傻清正系着大围裙在收拾昨晚的残局, 把剩菜倒进泔水桶拿去喂猪,碗筷摞到一起待会拿去洗。 纪圆抱怨:“你都不叫我起床, 我开会要迟了!” 傻清委屈,“我看你睡得香嘛。” 早饭已经做好放在石桌上,纪圆飞快喝了一碗粥,拿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 “我去开会了,你在家好好干活。” 去开会就要见到孔萩云了,孔萩云是个坏家伙, 傻清追上来, “我要去!” 纪圆越过他身体往后望了一眼,提醒:“你有一百多个碗要刷呢,今天还得给皮卡车和赤狐九洗澡……” 傻清一脸哀怨, 纪圆走出几步又回来垫着脚尖亲亲他的脸颊,“乖,我开完会回来陪你玩。” 傻清不情不愿放她走,叮嘱:“早点回来!” 昨晚玩得太晚太累,开会时纪圆瞌睡连连,偷偷用手撑着脑袋打盹,孔萩云的声音温和沉静,不疾不徐,还挺催眠。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身上还挺暖和挺好睡的,垫在手臂上的脑袋换了个方向砸吧砸吧嘴正准备继续睡,眼睛睁开猛地直起身子。 会场里人都已经走光了,连壁灯都熄灭,只剩头顶一盏散发幽冷的白光。 孔萩云坐在中间的位置看着她,两个人相隔不远,他轻轻笑一声:“醒了。” 纪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衣裳,灰紫色,有独特雅致的熏香。 纪圆把衣服还给他,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孔萩云关切问:“最近很累吗。” 纪圆不敢说是玩泥巴玩到半夜,傻呵呵挠头,“嗯,有点。” 上次一别是青龙门掌门寿宴,许镜清刚回来。这次见面,孔萩云发现她脖子上多了一条浅色丝带,刚好覆盖住了那块印记。 他缓缓垂下眉眼,嘴角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问:“下月初五端阳节,要参加赛龙舟吗。” 纪圆敲敲脑袋,对对对,刚才开会好像是说到赛龙舟,结果她不小心睡着了。 赛龙舟?赛什么龙舟,门派拢共就三四十号人,都去赛龙舟了谁来种地啊,纪圆摇头说不赛。 孔萩说:“那正好,你过来帮忙吧,祭祀龙神大典正需要一位女官。” “啊——”纪圆有些犹豫,孔萩云很了解她的需求,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担任祭祀女官不仅可以免去一个季度税款,还另有酬劳。” 纪圆尾音转了三个弯,马上重组了语言,“啊,那实在是太好了,我最近也没啥事。”不知是为了证明什么,末了还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补充,“夏汛将至,确实是得好好祭祀龙神!” 孔萩云稍稍挺直了背,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祭祀龙神仪式繁杂,规矩诸多,自明日起未时二刻,到监进院来,我会安排人教你。” 纪圆答应得爽快,且不说酬劳,光是免税这一项就足够了。别说是当祭祀女官,叫她跪下来给孔萩云用袖子擦鞋也愿意。 她心里打起小九九,省下这么一大笔钱,得赶紧雇人修复剩余灵田,扩大生产。 两个人说着话并肩出了议会大厅,纪圆小心翼翼问了一下担任祭祀女官的酬劳,孔萩云说了一个数字。他之后又说了什么纪圆没听清,脑袋被钱砸晕了,人迷迷糊糊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了一处宽敞的庭院廊檐下。 庭院里铺满白石子,一个浅浅的池塘,岸上一棵梅树,许是有阵法维系,盛夏时节依旧满树繁花,花下铺的石子如雪一般的白。庭院里的景致在这样的季节看来,颇为亮眼。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纪圆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人实在疲乏得很,跑到孔萩云家里来了都不知道。 孔萩云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了一杯茶,“不知纪掌门可否赏脸跟孔某吃个便饭。” 矮桌上一个紫金香炉青烟缭绕,纪圆手里捧着茶杯,一时分不出是茶香还是熏香,只觉大脑异常放松,人软绵绵很没精神。 吃饭这样的要求纪圆自然没办法拒绝,孔萩云把祭祀女官的位置给她,明摆就是知道她穷,给她送钱来了,多余客套不必说,他安排什么她便应什么。 菜很快摆上了桌,有人请吃饭纪圆自然不能错过,吃一顿省一顿钱。 孔萩云很了解她的喜好,他家里的厨子手艺自然比傻清好,纪圆毫不在乎形象狂干三碗饭,桌上肉菜基本也被扫荡了个干净。 孔萩云很体贴,饭后又上了几样水果,切成小块盛在琉璃盘子里,纪圆秉承不吃白不吃的道理,干得七七八八。 擦嘴的绢布,漱口的茶水都放在手边,纪圆吃得肚皮圆滚滚正准备道别离去,孔萩云先一步起身,“祭祀的流程,我已经命人做了一份摘要,还请纪掌门移步内室稍等片刻,我去取来。” 纪圆点点头,站起身往内室去,待客的偏厅放了一张梨花木软榻,她吃饱了正愁没地方躺,一屁股坐上去,身子放松仰躺,歇会儿。 榻前矮几上同样一个紫金香炉,点着安神的薰香,味道很熟悉,是纪圆失眠时常用的,许镜清不在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睡不着都会点。 吃饱了本就爱犯困,这会儿倦意袭来,纪圆靠在榻上就这么睡过去了。 约莫过了半刻,屏风后孔萩云拿着一册手札出来,将手札搁到桌上,坐到了她身边。 昨夜劳累,加熏香助眠,纪圆睡得很熟。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抚上了她的脸,指尖顺着她面颊划过,停留在她唇边,拇指不自觉覆上,指腹沿着唇线细细描摹。 孔萩云微微眯了眼,食指忍不住撬开她的唇,缓慢而轻柔探进了口腔,轻而易举找到了藏在其中柔软腻滑的小舌。 他呼吸渐渐沉重,下巴微微抬起,目光迷醉,纪圆感觉到不适,轻蹙了眉,他立即收回手,脸上表情在一瞬恢复。 她动了动身子,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嘴,依旧熟睡中。 孔萩云站起身,目光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游走,一手垫在脸颊下方,一手搁在腰窝,手腕软软地垂着,夏裙轻薄,凹凸出身体的曼妙曲线,裙摆处露出一截细细的脚腕,极美。 孔萩云总是擅于发现,只是这样的美人,许镜清不懂欣赏,真是可惜。 垂着身侧的手食指沾了些唾液,指尖凉凉的,孔萩云抬手张嘴含住,舔舐。 …… 傻清坐在院子里给两个小家伙洗澡,赤狐九已经洗干净放在石桌上放着晒太阳,皮卡车还在抵死抗争中。 呱呱在一旁帮忙,抓住皮卡车的两条后腿,傻清往它脑袋上淋皂荚水,大力揉搓它狮子一样浓密的鬃毛,皮卡车挣脱不开,发出小狗一样呜呜的低咽声。 洗个澡跟打仗似的,洗完还不准人家跑,给按在石桌上晒,把毛晒干,然后关进屋子里,免得又出去疯玩弄得一身泥。 皮卡车在屋里挠门,傻清不管它,抱着赤狐九说话,赤狐九又一次举起爪爪捂住了耳朵。 呱呱欣喜若狂,“九殿下的动作越来越灵敏了,相信再过不久就会醒来了。” 傻清抱着他温柔顺毛,“小九乖嗷,要早点醒来嗷,醒来带你上街买糖吃哦嗷。” 赤狐九甩了甩脑袋,爪子费力举到头上捂紧耳朵,傻清眼睛一亮,将他爪子移开对着他耳朵大声喊:“赤狐九!” 小狐狸挥舞着爪爪开始扑腾,呱呱呼吸一下屏住,傻清继续喊他的名字,赤狐九赤狐九赤狐九,不停地喊。 喊了几十声后,他怀里的小狐狸忽然‘砰’地一下变成了一个光屁股的奶娃娃,长着嘴哇哇就开始哭。 傻清吓得险些将他扔出去,呱呱吓得话也不会说了,长着蛙嘴半天合不拢。 傻清抱着还在张嘴嚎的赤狐九,一会儿往左走,一会儿往右走,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办怎么办!!” 呱呱兴奋得原地蹦了三蹦,可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啊!他跟着赤狐九的时候赤狐九已经是个大人了! 呱呱凌乱了,殿下醒来固然很好,但怎么会变成个小娃娃呢,这太出人意料了。 傻清抱着娃娃来回走,娃娃在他怀里晃呀晃,竟慢慢止住了哭声。 傻清顿时一动不敢动,生怕再一动他就哭出来,呱呱跟做贼似的走到他面前,手脚都放得很轻,不敢说话。 傻清慢慢蹲下身给他看了一眼,娃娃眼睛又黑又亮,歪着脑袋好奇看着呱呱,冲他伸出了小手。 这是认出他来了吗,呱呱试探着伸出爪爪,娃娃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拽着就要往嘴里塞。 呱呱不反抗,娃娃还没牙呢,吃得他一手的口水。 傻清轻轻戳了戳娃娃的小脸蛋,娃娃又松开呱呱挥舞着胳膊来抓他垂下的头发玩。 傻清心里暖融融的,舒服极了,这个娃娃好乖好乖啊。 呱呱小声说:“抱进去吧,小心着凉。” 傻清点点头,推开门往屋里走,门一打开皮卡车疯狗似的往外冲,冲到一半刹车回头看,看见傻清把一个娃娃放在床上,翻了一件干净的大毛巾将他抱起来。 味道好熟悉,但样子好奇怪,那个红彤彤的家伙毛去哪里了,变得好丑啊。 皮卡车摇头晃脑跑过去,后腿站起,两只前爪趴在床边看,奶娃娃咯咯咯笑,胡乱挥舞着小胳膊。 傻清像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围在床边怎么看也看不够,一会儿亲亲他的小手,一会儿亲亲他的脸蛋。 还是呱呱有主意,“娃娃都得喝奶!我得去弄点羊奶来,还有娃娃的摇篮,娃娃的小衣服!我要赶紧做衣服!!” 呱呱着急,一时都不知该先做哪件事了,急匆匆走到门口又折返对傻清说:“对了,得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掌门!” 傻清被点醒,赶紧把传音玉佩摘下来呼叫纪圆。 玉佩闪烁了大约有二十来下,光芒消逝,被接通,傻清迫不及待喊:“圆圆圆圆!你回家没!” 对面沉默片刻,传来温柔低沉的男声:“她睡着了。” . “她睡着了。” 是孔萩云的声音。 只一句话,传音便被掐断了。 许镜清脑袋里出现短暂的轰鸣声,握着传音玉佩的手缓慢收紧,指骨发白。 呱呱按住他的肩,“别冲动!” 他握着玉佩站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呱呱脑袋里转过了无数个话本里的类似情节,赶紧抱起娃娃跟上。 异界民风开放,一般做女王首领的多几个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修界话本里多是一夫一妻,傻清虽傻,但淳朴善良,呱呱是妥妥站傻清的。 是以呱呱想得也很简单,让那个野男人看看,掌门已经有了家室有了孩子,让他知难而退,让他为差点拆散一个家庭而感到愧疚! 头一次上街,怕吓到人更怕给掌门惹麻烦,呱呱把手脚都藏起来,头上包了块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呱呱抱着娃娃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傻清的步伐,一路上都在劝,“掌门说不定是累着了在某个地方睡觉呢,确实昨晚睡得太晚了……” 傻清愿意相信呱呱的话,但孔萩云他是知道的,上次他就发现了,孔萩云看她的眼神不一样,这种眼神他很熟悉,他想抢走她,他在挑衅。 他虽傻,但别的男人眼神和话里的挑衅还是懂得起。 循着道侣盟契的牵引,傻清和呱呱找到了孔宅。 呱呱抱着娃娃在门口等,傻清推开门口的小厮一脚将门踹开,进去迎面撞上大步向他走来的孔萩云。 孔萩云眼角挂着三分笑,嘴角却绷得很直,挺胸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 孔萩云比他矮了小半个头,但长得高并没有什么用,孔萩云身上那种泰然镇定是他一辈子学不来的。 傻清不想跟他多说,他肯定说不过的,他是监进院院长,小嘴可会说,跟他吵架肯定讨不了好。 傻清绕开孔萩云欲往前,孔萩云展臂拦住他,“许师弟不请自来,竟连个招呼也不同我打就要往里闯吗?” 傻清只想快点看到他的圆圆,一把将人推开继续往里走,话半句也不愿跟他多说。 孔萩云笑而不语,抬手示意侍从退下,并未多阻拦他。 来日方长,点到为止。 今天已经是个完美的开端。 傻清急冲冲往内院走,穿过几个回廊终于到达,站在门口看见他心中牵挂的人枕着脑袋躺在榻上,身上一床薄被,睡得正熟。 他快步走进,蹲在她身边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心里略松了口气,幸好没有发烧生病。 “圆圆,醒醒。”傻清小声唤她。 许是熏香的缘故,睡得太沉,叫了两声还没醒,傻清握住她肩轻轻晃,“圆圆。” “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虚眼看着面前的人,还以为是在家里,正伸手要抱抱,晃眼看见他身后站在的孔萩云,瞌睡登时去了大半,慌忙坐起来。 看清周围陈设,记忆被唤醒,纪圆懊悔敲了敲脑袋,竟然在别人家里睡着了,实在失礼。 傻清牵起她的手,小声说话:“回家好不好?” 他的语气很难过,纪圆莫名顺从,“好。” 同孔萩云礼貌道别,纪圆牵着傻清正要走,孔萩云忽然在身后叫住她,“纪掌门。” 纪圆回头,傻清牵着她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几分,表情慌张,眼神戒备看向孔萩云。 成熟且擅于伪装的男人脸上表情从始至终都没变过,将桌上的手札拾起交到纪圆手里,连她指头尖都没触碰到半点,“务必熟读规则,明日,不见不散。” 纪圆一只手被握得很牢,只能单手接过,又客套了几句,随傻清并肩出了庭院。 走到没人的地方,纪圆向他小声抱怨,“你牵得太紧了,我手疼。” 傻清一句话也不说,转而握住她细软的手腕,脚下步伐生风,纪圆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呱呱抱着娃娃在门口张望,见两个人牵着手出来,大松了一口气。 “呀!哪来的小孩!”纪圆凑过去看,娃娃看见她眼睛更亮了,咿咿呀呀挥舞着小胳膊要抱。 纪圆轻轻戳了戳他的小脸蛋,娃娃在呱呱怀里扑腾,一定要她抱,纪圆小心接过来,娃娃很喜欢她,抓着她一缕头发咯咯笑,小手挥舞得更起劲了。 呱呱向她解释,纪圆一听,好家伙,转头就把傻清忘了,抱着娃娃又是亲又是蹭,“小九九可比大九九可爱多啦,我愿意养他一辈子!!” 呱呱顿觉欣慰,就说小孩有用吧,有了小孩掌门就不会去想着找别的男人了。 傻清闷闷不乐,感觉自己不受重视,纪圆跟呱呱走在前面逗着娃娃,他垂头丧气跟在后面。 小九九化形之后还没吃过东西就被抱出来一通折腾,没多一会儿就饿了,在纪圆怀里哇哇哇哭起来,纪圆赶紧把娃娃还给呱呱,让他赶紧回去喂奶。 刚好走到门派外不远的树林小溪边,察觉到傻清情绪不对,纪圆牵着他坐在溪边的草地上,瞅了瞅四下无人,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你好像不太高兴,怎么了呢。” 离得近了,傻清嗅到她身上不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第三种味道。 他心下不快,怨她在别人家里睡着,还沾染了别的男人的味道,硬是憋着没抱她没看她,问话也不答应。 纪圆推了他一把,“你干嘛不说话?” 傻清别过头去,语气生硬回答:“你身上有孔萩云的味道。” 纪圆抬袖闻了闻,好像是有点,在议会大厅睡着时,他给披了一件衣裳。她有心逗他,“那我有别的味道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傻清一下急了,“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味道,不是不喜欢你!” 天气不错,头顶树叶遮蔽了太阳,纪圆伸了个懒腰躺倒在草地上,大概也知道他生气的原因了,“那你更应该过来抱抱我,把不喜欢的味道盖住,就像小猫咪舔毛那样,你见过猫咪舔毛吗?” 傻清惊讶回头看她,她张开双臂迎接他,“快来呀。” 阴影自头顶笼罩,他俯身下来抱住她,吻她的唇。 慵懒的午后,夏日浓荫下的小溪边,爱侣亲密缠绵,自然交汇的风声水声和蝉鸣鸟叫里混杂着低低的细喘。 像小猫咪舔毛那样,让每个地方都被覆盖他的味道,令人窒息的亲吻让她裸露的肌肤泛起粉红,日头偏移,阳光为她渡上一层金光,每一处皮肤都像在发着光,点点碎金在其中闪耀,他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鞋子在挣扎中脱落,裙裾半撩,凉风拂过腿弯,纪圆握住他的手低低哀求,“不在这里。” 他呼吸困难,眼底一片血红,这种时候偏想到她在那张梨花木软榻上的熟睡模样,心中泛起酸涩。 怎么能被别的人看到呢,好不甘心。 可是那人,狐狸一样狡猾,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明知他居心不良,偏生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硬要说,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早就下定决心要做她的贤内助,要懂事乖巧才能讨得一点喜欢,从来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厌烦。 原来做一个大度包容的贤内助比砍妖兽还难。 他紧紧拥抱她,闭着眼平复呼吸,“我好爱好爱你。”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有你也只想要你,你知道不知道,我好爱好爱你。 她手臂软绵绵勾着他的肩,懒懒躺在他怀里,指尖在他颈后一小块皮肤打着转,“我知道。” 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占的分量又极重,他急需要肯定,捧着她的脸认真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眸子清亮,深处酝酿着一场大雨,好像只要她敢说半个不字马上就能哭出来似的。 可纪圆不爱说这些肉麻话,她喜欢直接一些。 她主动吻了他,唇齿交缠间,喘息的空档里,附在他耳边说:“晚上告诉你。” 晚上,晚上,晚上!! 一整个下午,傻清都神思不属,做饭的时候连着把五个鸡蛋打了扔掉,只留下一堆蛋壳在锅里翻炒,一顿饭做得兵荒马乱。 吃饭的时候更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纪圆故意刁难他,小手指一指,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张着嘴等喂。 傻清握勺子的手都在抖,汤还没喂到嘴巴就撒完了,纪圆大发慈悲放过他,头发一甩站起身,“我吃饱了,洗澡去了。” 这种时候,笨如傻清也知道要镇静,绝不能露怯的,故作淡定地点头。为了证明自己对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在乎,故意在饭桌前多磨蹭了两刻钟。 收拾完碗筷沐浴完毕回到房间时,纪圆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 换了轻薄半透的纱衣,侧躺在床上看书,长发如水倾泻满榻,整个室内都充斥着她身上那种浅淡的花香。 傻清洗澡时洗得十分认真,澡巾搓得全身发红,皮都差点搓没了,这会儿见到她,只匆匆瞟了一眼,热血开始往脑袋上冲,皮肤泛起热度,全身火辣辣疼,很不舒服。 他换了一件晴蓝色束袖长衣,是上次纪圆夸精神的那件,头发也规规矩矩束着,戴着玉冠,正式得直接可以去参加端阳节的龙神祭祀大典。 好看是好看的,但这种时刻,未免裹得过分严实。 纪圆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冲他招手,“过来呀。” 傻清同手同脚走到她身边,僵硬着身体坐下,纪圆撑起身子手扯他衣领,发现他颈部皮肤有点渗血,担忧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傻清慌张避开,坐得远了些,身体绷成了一张弓。 纪圆已经有了各种心理准备,知道他可能会害羞紧张,主动靠近,低着头去解他的腰带。 明明平时挺主动的,这会儿却跟个断线傀儡似的,怎么摆弄都不合适,纪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放弃了继续解他的衣服,改为解自己的。 她说:“你把头转过来。” 傻清依言看过去,纪圆垂着眼帘,手上动作缓慢又磨人,他登时连呼吸也停滞了。 绵软的小手牵引他的大手,常年握剑的掌心布满粗粝的薄茧,感觉倒是意外的不难受,甚至充满了一阵诡异的渴望。 他身上红得很厉害,一道一道的擦伤渗着血,加之情绪激动,整个跟熟透的虾子一般,纪圆有些心疼,“你是用砂纸洗的澡吗?” 他点头又摇头,脸红得要滴血,咬着牙一言不发,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纪圆手扣着他的肩,紧皱眉头,下唇咬得发白。 几乎是在同时,压抑不住痛哼的同时,迅疾烫得她浑身一颤。 身体僵硬了片刻,她脸上血色尽褪,缓慢抽身离开,捡了挂在架上的外袍穿上。 傻清抬头看她,眼中泪水盈盈,泫然欲泣。纪圆将他的衣裳都塞进他怀里,外袍给他披上,牵着他手走到门口,开门,人推出去,关门,一气呵成。 第六十四章 爱的再体验之勤勉 一失足成千古恨, 还没爬到上铺又被赶回了院子里睡,傻清懊悔,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事纪圆以前也幻想过的, 男人长得好看,个子高, 身体结实, 想来体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在此之前她抱有很大期待。 但老话常说,期望多大,失望就多大。 纪圆狠失望。 傻清蹲在院子里哭, 皮卡车的小窝也在院子里,嫌弃他吵, 在后面用额上秃掉的雷角一下一下顶他, 想让他滚蛋。 呱呱听见哭声抱着娃走出来, 小声问询:“大长老,你怎么了?” 傻清哭得眼睛红红, 袖子抹了一把脸,别过头不说话。呱呱看向紧闭的大门,屋里灯已经熄灭了,显然是被掌门赶出来的。 呱呱想不到是什么原因, 爱莫能助,何况他现在心全都扑在小九九身上,晚上还得熬夜给九九做小衣裳呢。 呱呱走了, 傻清哭了一会儿, 只能把小枕头小毯子拿出来,继续睡在花圃边上。这次不行,下次再努力好了, 但潜意识还是觉得,圆圆肯定生气了,嫌弃自己了。 她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不骂也不打,就像今天这样。傻清最怕的就是她这样,他宁愿被她戳着脑门骂。 次日一早,傻清起来照例做了早饭等她,纪圆打开门出来,跟他对视一眼,没多说话,叫来呱呱,要把屋里下铺的床拆了。 傻清整个呆住,她要把床拆了,不让他睡了,以后都不让他睡了! 纪圆抱着娃在院子里玩,呱呱在屋里把下铺的木板拆下来,纪圆说:“将就木料做个小摇篮吧,给九九睡。” 傻清一脸震惊看着她,纪圆低头在看娃。 什么意思?他又失宠了是吗,新欢是那个没屁大点的小娃娃? 小九九可喜欢纪圆了,一见她就咯咯笑不停,纪圆亲亲他的小脸蛋,也喜欢得不得了,“九九真可爱。” 楚音昨天听说赤狐九醒了,还变成了小娃娃,一大早就来给他检查身体,呱呱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听楚音的诊断。 “看样子以前的记忆是全然没有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他选择将过去全部遗忘重新开始。能醒来以后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就当人族小孩那么养就行。” 赤狐九选择遗忘过去,所以才会出现新的生命形态,变成一个奶娃娃。 呱呱在旁边抹眼泪,“殿下以前最喜欢的人就是女王陛下,陛下却根本不在乎殿下,如今忘了也好,免得想起来又伤心难过。” 听呱呱这么一说,纪圆联想到赤狐九被剔肉抽骨的经历,瞧见怀里无忧无虑的小娃娃,心疼得不得了,捏着他的小手,“以后就跟姐姐,姐姐对你好。” 小娃娃听不懂,只会噗噜噗噜吐口水。 楚音说:“不过他血脉体质特殊,原身的骨龄已经成熟,可能会比一般小孩长得快,不排除一夜长大的情况。” 纪圆倒是不担心他长大,左右不过多张嘴吃饭,只是担心他的记忆问题。 赤狐九以前是个啥熊样她清楚得很,她不怕他天性顽劣,只怕他恢复记忆,这个家又要不得安宁。 这么想着,她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的傻清,傻清坐在屋外石阶上哀怨抠着墙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昨天那事显然打击太大,他甚至没心情来关心关心他的亲弟弟。 楚音让纪圆放心,选择放弃的记忆多半是不会再回来了,想来他沉睡的那段时间,已经下定了决心。 纪圆多少放心了,再看向怀里的娃娃,怜爱更多,决心以后得好好教育他。 她目光放得挺长远,赤狐九在傀儡上的天赋奇佳,好好培养,以后说不是可以把硫金院交给他呢,又可以分配出一个长老的位置。 长老这个位置跟门人大有不同,如果能让信任亲近的人来做当然是再好不过。 毕竟如今太初的实力是很难招募到人才的,想回到晏掌门在世时的盛况起码得花个几十年,振兴门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过,既然是赤狐九自己决定放弃过去重新开始,纪圆觉得很有必要给他起个新的名字,况且赤狐九这个名字在修界树敌众多,以后恐行走不便。 本来想叫傻清也过来帮着出主意的,想起他昨晚糟糕的表现,纪圆有心跟他赌气,不叫他。 呱呱进谏:“跟掌门一起姓纪如何呢。” 纪圆对他的建议表示赞赏,傻清虽然是晏掌门的儿子,却是在许家长大,跟许家姓,那赤狐九吃她的喝她的,跟着她姓纪一点也不过分。 那不靠谱的爹妈不要也罢,跟着姐姐有肉吃有奶喝。 纪圆说:“叫纪九吧那就。”喊惯了九九,再叫别的也别扭,左右就改的姓的事。 从小培养才能健康成长,纪圆让呱呱把小摇篮暂时放她屋里,晚上跟她一起睡,呱呱没异议,反正他住的近,掌门忙的时候可以随时过来帮忙带。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陪九九玩儿了一会儿,纪圆午觉也没睡就走了,下午要去监进院排演祭祀大典的流程。 傻清中午饭也没给她做,不知道跑哪儿了,下午人回来没找到她,进屋去看了一眼小九九,小九九在睡觉觉,他出来坐在外面石凳上,忍不住想起昨晚。 柔软的触感尚在指尖停留,思及细微处,脸颊发烫,心跳加速,连某处也有了一丝诡异的反应。 傻清顿觉羞愧,一个健步冲出院子,直奔内门后山小境界寒松林。 他需要保持清醒!! 光着身子泡在松林寒潭中,傻清感觉体温稍稍降低了些,他低头,明明雄风振振,为何偏到紧要时就不行了呢。 墟鼎里还有当初高寒送的书,这时候他忍不住拿出来,翻开一页,血又开始烧起来,脑海中一遍遍闪现的是她隐忍痛苦的表情,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鼻腔里发出的沉闷委屈的哭声。 心底升起奇异的渴望,他闭上眼泡在潭水里,回忆昨夜,喉结上下滚动,平静的潭水表面开始泛起细小的涟漪。 脑中白光乍现,他猛然睁开眼,吐出一口气后,身子缓缓沉入水底。 前所未有的感觉,此前的人生中,他没有经历过,甚至没有一丝类似的情绪。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是爽,很爽。 有一种渴求,强烈的渴求,希望她就在身边,此时此刻,他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 但,仅仅只是想想而已,回忆起早上她打开门后投来的复杂的眼神,傻清顿时泄气。 下次,下次,下次在什么时候!她现在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 许久不来小境界,临走时,连飞舞在半空的雪花都在试图挽留他,傻清顿住脚步,看着远处石壁上留下的道道剑痕,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 折枝为剑,在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呼啸的寒风中,傻清似乎悟出了一点,是不是因为许久不曾练剑,体力不支导致的呢? 练剑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和从前在师父的‘逼迫’下练剑不同,这次他是发自内心的想练,剑气卷起浩浩风雪,小境界中灵气翻滚激荡,傻清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酣畅。 我一定行的!! 小境界中不分昼夜,傻清这一投入就忘了时辰,从寒松林里披着满头满肩的雪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糟糕!忘记做晚饭了! 急急忙忙奔至外门,院子里却静悄悄,屋门开着,外厅里呱呱坐在摇篮边用一个自制的拨浪鼓逗着小娃娃。傻清往内室看了一眼,圆圆还没回来,屋里黑漆漆的。 心底突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傻清扔了手里的树枝就准备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一摸身上,头顶肩膀的雪化掉了,湿漉漉一片。来不及沐浴了,匆匆使了两个清洁术打理干净自己,傻清又朝着平安城里狂奔。 祭祀大典上,神官需要朝拜龙神,除了抛洒瓜果美酒,还有一项较为重要的仪式,舞剑。 诵经和行礼只要多练习几次便能牢记,舞剑却是马虎不得,剑式一共有八十多招,纪圆拿到那本剑册翻开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撅过去。 这就是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的原因,肢体是她的弱项,才学了五六式人就累得不行。脑子是记住了,但一旦实行起来,动作很不协调,形如笨鸭子跳舞,十分难看。 离下月端阳节只有不到二十天,二十天内学会整套舞剑,纪圆表示压力很大。 更重要的是,今天孔萩云一下午都在陪同她练习,教学的女官都已经回去休息了,他还在陪她。 孔萩云不走,纪圆也不能走,下午她过来的时候他就把祭祀的酬劳给她了,已经进了口袋的钱纪圆是绝对不会再拿出来的。没办法,咬咬牙坚持吧,就当锻炼身体了。 傻清找到监进院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圆圆,手里举着一把桃木剑笨拙地舞动着。一个是碍眼的孔萩云。 作为一名剑修,看到那样不合格的剑式,傻清却只觉得她可爱,像一只小小的笨麻雀,在庭院的空地里一跳一跳。 但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站在门口的傻清看见孔萩云朝着她走去,两个人背对着他,从后面看,孔萩云纠正她剑招的姿态很像拥抱。 他握着她的手,扶正她的肩,继而揽住了盈盈不堪握的纤腰,下巴正抵着她头顶,姿态暧昧至极。 傻清怒不可遏,但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呢?他不会吵架也不会骂人,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只能用力砸一拳大门吸引注意力,快步走进去。 纪圆回头,看见他眼睛一瞬间亮起,又很快撅着嘴巴翻白眼——现在才找来,人家都快累死啦。 孔萩云不慌不忙收回手,退至一旁,笑着跟他打招呼,“许师弟。” 谁是你师弟?和你很熟吗?傻清不屑。 纪圆如释重负出口气,“院长,师兄来接我了,我得先回去了,今天辛苦了,我们明天再练习好吗。” 既然人已经找来,孔萩云目的也达到,微笑颔首应好。傻清用力朝他翻个白眼。 刚走出监进院大门纪圆就开始垮脸使小性子,“你干嘛现在才来!” 傻清不敢说在寒松林打飞机,啊不对,练剑耽误了时辰,连晚饭也没做。 纪圆张开手臂要背,“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 傻清急中生智,“我请你!” 纪圆歪头,在外面吃也行。 平安城是大城,夜生活丰富,街道两旁小食摊位很多,纪圆揽着傻清胳膊问:“你有多少钱呀?” 傻清把装灵石的口袋摸出来交到她手里,“都给你了。” 纪圆打开一看,顿时被闪瞎狗眼,她做贼似的把袋子收起揣进怀里,警惕四处看,拽着傻清胳膊迫使他歪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满满一袋子,全是五阶的高品灵石!那成色,那光泽,纪圆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傻清老实回答:“攒的。” 晏掌门或许不能称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但绝对是一个合格的掌门,太初在他手中曾达到空前的鼎盛,身为掌门首徒的许镜清,月钱零花钱更是不少。 普通人最大的开销无非就是穿衣吃饭,修士的话法宝灵丹,这些东西傻清都不缺,钱领了就攒着,攒了快一百多年的私房钱,现在全交出来了。 纪圆又打开袋子伸手进去摸了一把,确定是真的,系带拉紧,还给傻清。 傻清着急跺脚,“给你啦。” 纪圆摆手,“不要,我怕被抢,还是你拿着吧。” 这么胆小呢,傻清一把抱住她,“我会保护你!谁敢抢弄死谁!” 还在大街上呢,纪圆慌忙推开,“别老对我动手动脚的。” 说到动手动脚,傻清抿了抿唇,又想到孔萩云那个为老不尊的浑蛋王八羔子。圆圆一整个下午都跟他待在一起,身上又沾染了他身上的臭味!待会儿吃完饭得找个地方舔干净。 傻清脑子别的方面不行,这方面尤其好使,战争已经无声打响,他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告状吵架不是男人的做法,既然他想来掺和一脚,那大家就公平竞争吧。 傻清指着城里最大的酒楼,“去那里吃!” 纪圆拧他胳膊肉,“有钱也不能乱花!不然早晚坐吃山空。”她领着人到路边一个面摊坐下,要了两碗鸡丝豆花面,乘机教育,“能吃饱就行,门派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而且还有孩子要养呢。” 对啊!还有孩子呢! 傻清眼睛募地一亮,他占据得天优势呀!孔萩云再厉害又怎么样,他们有孩子啊,昨天才生的! 好不容易请圆圆吃一顿饭,绝不能抠搜,傻清大手一挥,“加肉加面,多多的加!”说完又转头对着纪圆得意扬下巴,“圆圆,不差钱!” 鸡丝都夹到了纪圆碗里,她来者不拒,甩开膀子吃,练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吃完饭走都走不动了,傻清背着她回家,她趴在他背上睡着。 走到那条小溪边,傻清停下脚步,将她放在草地上,俯身去解她腰间绦带。 纪圆迷迷糊糊感觉嘴唇颈部刺痛,睁开眼睛看见他覆在上方,呼吸沉沉,一只大手顺着腰际游移,掌心粗粝滚烫。 老实讲,是有点想来着,野外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这次你又失败了怎么办?”纪圆问。 傻清身体僵住,一下萎了。 是啊,如果失败的话,那就太丢脸了。 傻清忽然不敢了,他回顾了一下寒潭的那次练习,满打满算,不到半刻钟。 半刻钟也太短了吧。 他压抑痛苦吼叫一声倒在旁边草地上,纪圆起身整衣,拍拍他的手,“不用勉强自己。”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纪圆疲惫至极,匆匆沐浴歇下了。 傻清没打扰她,她每天都太辛苦了。他躺在院子花圃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心里默默制定作战计划。 早上纪圆快中午才起,傻清已经为她做好了午饭,坐在院子里吃过,她照例去灵田巡视了一圈谷苗的长势,随后把昨天赚到的钱交给白照南,让谢灵砚去请人来修复开辟新的灵田,扩大种植。 钱交给白师兄,怎么样简省着用他在行,家里也有人打理,纪圆负责赚钱赚声望就好了。 傻清今天出奇的乖,纪圆要去监进院了,他站在山门前跟她挥手道别,约定如果下午回不来就做好饭去看她。 身为掌门的贤内助,傻清正在学习像呱呱说的那样,温柔、大气、体贴。 “那些交际是无法避免的,今天是孔萩云,明天是张萩云,李萩云,靠耍赖撒娇来拴住女人的心是没有用的。她那么忙,不应该再让这些琐事去烦扰她,正确的办法除了宣示主权,还要让她离不开你,依赖你。” 以上是呱呱的原话。 傻清深觉有理。 纪圆一走,娃娃有呱呱带,傻清去了小境界寒松林。 第一步:练剑。 刀剑强身健体,往后每日都得练剑两个时辰。 第二步:学习。 经过前两次探索,高寒送的书傻清已经可以看懂了,什么前戏啊后戏啊调戏啊啥的,牢牢记下来,记在脑海深处,背个滚瓜烂熟。 第三步:练习。 小境界雪花纷纷扬扬,寒潭中水波涟涟泛泛,傻清仰天长啸,过瘾。 第四步:宣示。 傻清做好晚饭,叫上呱呱,提着食盒背着娃娃摇摇晃晃下了山,找圆圆去。 第六十五章 爱的终体验之她睡着了…… 纪圆今天有进步, 多学了十个剑式,但孔萩云让她把昨天学的连起来操舞一遍时,她一挠头, 忘了。 她根本一点基础也没有,平时的工作也与之毫不相干, 这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教学的女官轻轻摇头, 看向孔萩云, 孔萩云让她下去。 纪圆垂着脑袋站在原地,甩了甩手,她手上已经被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 “来。”孔萩云冲她招手。 纪圆过去, 像犯错的小孩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脚尖。 孔萩云抽掉她手里的桃木剑, 拽着她的袖子让她坐到身边, 取了打湿的布巾为她擦手, 纪圆往回缩,他牢牢握着她手腕, 语气带了几分强硬:“别动。” 纪圆不动了,她本质上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在孔萩云这种人面前,会不自觉生出一种本能的顺从。 孔萩云替她挑破手上的水泡, 挖出药膏涂上,缠上纱布。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她只要闭上眼睛冥想一刻钟, 便可以把伤口全部治疗好, 连一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但现在显然不适合这样做,纪圆任由他包扎,摸摸手腕, 准备再拿起剑时,孔萩云站起身,拿起桃木剑站到了场中。 他要亲自舞一套完整的剑式给她看,纪圆只好乖乖立在一旁,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看。 孔萩云外貌还很年轻,三十上下,成熟男人所具备的稳重和睿智他一样不少,因为待人温和,纪圆在他面前总是会很放松,这种状态连她自己也感觉不到异样。 所以他演示了完整的一套剑式,揽住她的腰握着她的手亲自教学时,纪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她压根没想过别的,一直拿他当敬重的长辈和恩人。 往年的龙神祭祀都是孔萩云亲自上阵的,他对这一套剑法早已烂熟于心,所以一心二用也完全没有问题。嗅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感受她柔软纤细的身体,带领她将那些复杂的剑式化为流畅的肢体动作,翻转、腾挪、跳跃。 带他的带领下,纪圆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笨了,身体轻飘飘的,一整套练完,额间渗出汗水,胸口微微起伏。 “我好像学会了!”纪圆兴奋地说。 孔萩云目光温柔,不动神色揽住她的腰转动了一个方向,大掌托住她的脸颊,弯下腰,微微偏头,用丝帛拭去她鬓角汗渍。动作虽稍显亲昵,距离却保持得刚刚好。 纪圆下意识往后退,飞快抢过他手里的绢布,“呵呵,我,我自己来。” 但从某个角度看,这样的姿态,很像亲吻。 至少在傻清眼里是这样的。 啊啊啊!这个色狼!傻清提着食盒气冲冲进去一看,哦,原来是在擦汗啊。 孔萩云早有所料,向他展露一个完美笑容,傻清差点气出脑溢血,这逼故意的吧。 纪圆早就累坏了,看见傻清跟看见救世主似的,欢呼一声跑过去抱住了——他手里的食盒。 傻清恨恨瞪孔萩云一眼,非得凑到纪圆面前,也给她擦汗,纪圆夹起一块红烧肉就往嘴里塞,忙都忙不过来。 如果这是一个公平的竞争对手,孔萩云有千万种办法可以弄得他生不如死,但许镜清不仅是晏洲安的儿子,还是个傻子,而且武力值奇高,脑回路琢磨不定,孔萩云觉得难办。 按常理来说,他制造了这一系列误会,纪圆跟许镜清两个应该大吵一架才对,然后在纪圆伤心失落的时刻,他再适时伸出援手,安慰她关心她,找个机会带她出去玩,两个人互生情愫…… 但许镜清在误会之后并没有气呼呼把食盒摔掉,也没有跟纪圆吵架,他进去把孔萩云的办公桌搬出来给纪圆当饭桌,报复性的把人家桌上的笔墨纸砚扫了一地,看得孔萩云额角突突直跳。 趁着纪圆吃饭,傻清抱着小九九在孔萩云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嘴里也没闲着,胡言乱语:“九九想娘亲了,爹爹带九九来看娘亲了。” 人孔萩云又不是傻子,纪圆生没生孩子他还不知道吗,笑眯眯看傻清表演。 把纪圆接回家的当天晚上,把她哄睡着之后,傻清去找了呱呱。 “咱们弄他,干他,整死他。”傻清咬牙切齿问呱呱:“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 呱呱揣着手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傻清说:“只要你跟我来。” 一人一蛙半夜偷偷溜下山,来到了孔宅外。 孔萩云的居所是个僻静所在,远离民居,傻清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有了主意。 第一次出来干坏事,呱呱特地换了一身标准蒙面黑衣人套装,只漏出两个眼睛,为了方便逃跑,裤子也是束脚的,腿细长,肚子大脑袋大,看起来特别滑稽。 傻清迟迟不下手,呱呱对他的想法捉摸不定:“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是把他抓出来套个麻袋打一顿吗?” 傻清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一扬手,一人一蛙贴着墙根往后宅走。 走到围墙外一棵大槐树下,傻清爬上去,呱呱站在树下看,他掏出一个透明的琉璃小瓶。 瓶子里一簇跳跃的纯蓝色火苗,傻清坐在树杈上,叽叽咕咕对着火苗不知道说了什么,打开瓶塞,那簇火苗便摇摇晃晃飞了出去。 五方业火烫穿了孔宅的防护结界,直奔孔萩云卧房,堪堪落在回廊下的地板上,火焰便唰地一下腾起,小火苗干了坏事便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傻清收回小火苗,领着呱呱回家:“走吧。” 呱呱不解,“你干了什么?” 傻清带着他连夜溜出城,找了个视野极佳的山坡,摇摇一指,“看!” 城内某处火光冲天,漆黑夜空下如一颗绽放的蓝色烟花,呱呱下巴都快惊掉了,“你闯祸了!!” 傻清满不在乎,“他活该!” 傻清干了坏事心里多少还是发怵,但一件也是干,两件也是干,他洗完澡后偷偷撬开了纪圆的房门溜进去。 她睡得很熟,呼吸浅浅,手搁在枕头边,傻清从枕头底下摸出传音玉佩丢远,掀开被子躺进去。 他脑子兴奋得不行,根本睡不着,温香软玉在怀,更是心绪激荡。纪圆大概也知道是他偷溜进来了,靠过来手臂自然缠上他的腰,迷迷糊糊喊:“清清。”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拥着她,热流自小腹开始升腾。她的呼吸撩在颈侧,那块皮肤也跟着发烫,他后背开始出汗。 手轻轻一挥,床头的灯笼被点燃,傻清翻身起来,想好好看看她。 被子推到一边,他跨坐上方,解开腰间小绳,手从纯白的纱衣领口探入,从后背托着剥下来,像剥一颗笋。 春天的时候,紫竹林清晨雨后会冒出许多嫩笋,笋采回来,一层一层剥去外面的硬壳,其中笋肉脆嫩无比。笋带着竹子的清香,肉涩涩的,用来清炒或者凉拌都可以,有很多种吃法。 但傻清没试过生吃,想来生吃应当也是很不错的。 刺痛将人惊醒,纪圆抬头看,对上他一双赤红的眼,她有些无力地扶额,“你在干嘛?” 他不说话,这种时候通常是一句话不说的,不说话的时候,表情认真严肃,看起来就不像傻子。但发红的眼尾和脖颈处隆起的青筋证明,他此刻内心不如表面平静。 纪圆伸手去拽旁边的薄被,他手一扬扔到了地上,人高马大的,将弱小的她笼罩着,占据绝对的主导位置。 傻清做过很多的菜,这些菜他通常吃得不多,分量小而精,大多数都喂到了她嘴里。什么好吃的都给她了,为她辛苦为她忙的,总得收点利息。 春天是最好的时节,有很多鲜美的食材,尤其在雨后。白蘑菇可素炒和煲汤,春末初夏时樱桃成熟,采摘后不易存放,最好能熬成果酱。 再走得远一些,穿过后山的沐风峡谷,谷底溪边的地方生长着一种野果,叫蛇莓。蛇莓有白色和红色两种,多匐地而生,叶青绿,喜温暖潮湿的环境。白色果实较大,味道更甜,红色水分更多。 沐风峡谷是个好地方,地下河的分流从狭窄的山谷中流出,汇聚成小溪,溪边长满了仙鹤草和菖蒲,摘一把蛇莓放在溪水里淘一淘,果实混着泉水的甘甜被吞咽腹中,春天总是那么令人愉悦。 “圆圆。”他抬起头看她。 纪圆把头转向一旁,咬着食指不予回应。 他直起身子,擦了擦唇角,将小腿挂在臂弯,敛着眉看青丝铺斜满榻,闻夜莺阵阵哀蹄。 傻清学有所成,初尝蓓蕾食髓知味,纪圆手掐着他肩头哀求,“好了吧?”他摇头拒绝:“不。” 她手脚发软无力挣扎,如一艘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船,来去不由己。 许是上次打击太大,他急于证明什么,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肯罢休,根本就是乱来,在她昏昏欲睡时,送入少许灵气,强迫她清醒:“别睡。” 纪圆都哭出来了,狠狠掐他一把,“你太过分了!” 嗯,还有力气打人,还成。 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窗户里透出一片暮蓝,天快亮了,一场终于罢休。 他抽身去取搁在床头的绢布,转身时,动作猛然顿住。 刚捞出锅子的汤圆还冒着热气,不知被谁咬破了一口,馅料一呼一吸从破口处缓缓溢出,把周围都弄脏了。 注视了半刻,他一言不发堵住了。 傻清是个好人,管杀管埋,之后抱着她去隔间沐浴,只是手脚仍旧不怎么老实,烦人得很,追着撵着问:“我表现好不好?” 纪圆有出气没进气,无师自通报复性的紧绷,他眉头一皱,十指用力紧握成拳,有很长一段时间脑中白光闪现,视线里一片刺目的雪白。 纪圆太累了,一直睡到下午,中途醒来一次,瞥见他胳膊撑着脑袋侧在一旁,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他敏锐察觉到她醒来,将人抱过来趴在胸口,绕着她一缕长发,吻吻眉心。 纪圆装死,但没多一会儿,她感觉到腿根的异样,忙不迭想逃跑。 当然没跑掉,纪圆一时懊悔不已,但疲惫和疼痛重重袭来,她实在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 这个下午出奇的安静,傻清一直守在她身边,将她柔和的面部轮廓描绘了一遍又一遍,烙印在了心底深处。 覆在颈部的丝带不知扔哪去了,那只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浓烈灿烂的金色,随着皮肤下脉搏起伏,活灵活现,似振翅欲飞。 蝴蝶周围还有吮咬啃噬留下的红紫痕迹,指尖挑开凌乱的长发,整个肩头锁骨都布满了,傻清后知后觉感到羞赧,贴了贴她红肿的唇和微微颤动的长睫。 被扔在地板上传音玉佩频频闪动,他小心抽出被枕麻的胳膊,轻手轻脚下了地。 玉佩上备注了来者的姓名,傻清脑子里转过无数,接起后却只有轻飘飘的四个字。 “她睡着了。” 第六十六章 任由时光蹉跎 傻清决定去会会孔萩云。 他整衣出来去找呱呱, 呱呱刚哄完孩子睡着,轻轻掩上房门,“孔萩云找来了吗?” 自己干的事自己扛, 傻清说:“你敢不敢再跟我走一趟。” 呱呱犹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气吗?万一把我们都抓起来怎么办?” 对于孔萩云傻清多少是了解的, 但人都是多面的, 小时候孔萩云还抱过他呢, 那时候哪能想得到他会跟自己抢老婆啊,这个老东西啃嫩草也不怕塞牙。 傻清也不确定,好在呱呱仗义, 还是背着孩子跟他一起去了。 孩子在襁褓里熟睡,傻清和呱呱顶着下午的大太阳来到监进院。 孔萩云早有准备, 给他列出了一条长长长长长长的账单, 要他赔钱。 屋里闲杂人等已经遣散, 傻清两手撑着桌面问:“我给你钱,你是不是就不打圆圆主意?” 孔萩云头也不抬, 执笔在公文上写写画画,“这是两码事。” 傻清敲了敲桌面吸引他的注意力,“圆圆是我的道侣!”他歪着脑袋把脖子上的印记亮给他看,“你看看, 她是我道侣,我们可恩爱了!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知道吗?” 孔萩云终于搁下笔,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看着他, “但你不在的时候, 一直是我在帮她,病了送药,冷了添衣, 包括整个太初,都是在我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 孔萩云十指交握,往前凑了凑,“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她变好你才来说爱,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你可以帮到她什么呢?你连剑也没有了,连保护她的能力也失去了,这样的爱于她而言,只是负担。她现在是太初的掌门,身边需要的是一个有能力的伴侣,但你显然不是,你只会拖累她。” “你点火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出现了人员伤亡怎么办?这次是你运气好,但下次呢?杀人是要偿命的。我当然很乐意你死了,你死了,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对她,时间会抹平一切,她总有一天会忘记你,对吧。” 傻清茫然大睁着眼睛,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孔萩云说得很对,以傻清的智力,根本说不过他,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傻清心里好难受,他句句直击要害,昨晚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心三言两语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背着孩子站在一旁的呱呱忍不住说话了,“孔院长,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但你有很多东西,大长老却只有一个掌门。孔院长跟掌门认识的时间不长,肯定也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吧,为何不成人之美呢。何况掌门确实是很喜欢大长老的,虽然他又笨又傻又冲动……” 话说到这里,突然有点说不下去,呱呱心里喊了一声完蛋,这个孔院长太厉害了,他们输掉了呀,一败涂地了呀。 孔萩云笑了,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点了点呱呱,“异界妖兽巨蛙一族,你背上的背的赤狐九吧,只要我一句话,你们俩都得死。” 呱呱反手摸向背后的小九九,退后两步,显然被吓到了。 一人一蛙雄赳赳的来,妄图用钱砸死孔萩云,但人家两三句话就把他们训得头都抬不起来,信心全部拉垮。 孔萩云又放低了语气,“你父亲临走前,无论是你还是太初,或是纪圆,都交代过许多。当然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出于道义,我也不会放任太初不管。” 听起来,似乎是要和解的口气,傻清眼睛都不自觉亮了起来,岂料孔萩云话锋一转,“但人都是有私心的,我也一样。” 傻清还想说什么,话却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从来不擅与人争辩,遇见解决不了的问题通常是打一架或杀死对方,但这人是孔萩云啊,是监进院院长,他总不能把他杀了一了百了吧,他又不是妖兽。 傻清没辙了,刚好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 外面的人没等里面人回应,轻轻推开了门,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探头往里看,看见大家都在,半是无奈半是忧愁地叹了口气。 傻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圆圆竟然来了,快让他找找地上有没有缝好钻进去。 纪圆一瘸一拐进来,冲傻清翻了个大白眼,来到孔萩云面前,与傻清并肩而立。 “孔院长,你是个好人,你对我的帮助,我非常感激,但我确实是没办法回应你,我……”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这些话,但现在也不得不说:“虽然许镜清是有很多缺点啦,但谁让我喜欢他呢,就算他又笨又傻又呆,我也没有半点嫌弃过他。” “我为他昨天做的事向你道歉,损失我们也会照价赔偿,希望院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次。以后,我也会更努力将门派治理好,就算没办法达到晏掌门在世时的高度,也保证,明天比今天好,后天比明天好,总之越来越好啦。” 纪圆一气说完,扫了一眼赔偿单上的数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撅过去。 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啊,但毫无办法,只得让傻清把灵石袋子拿出来,一个一个往外数。 孔萩云断然也没有跟他们客气的道理,靠在椅背上看纪圆往外数灵石,大约数了一刻钟,鼓囊囊的袋子完全瘪了下去,赔给孔萩云六百多颗五品灵石,另给了五十颗算是补偿啊感激啊封口费啊啥啥的。 数完袋子里只剩一颗了,纪圆哭的心都有了。 话说到这份上,孔萩云再计较或是死缠烂打就显得没品了,纪圆一席话把他捧得高高的,他要再做点什么真对不起现在的身份,只能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反正他也没啥损失。 纪圆牵着傻清走出来,一直走出监进院大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呜呜呜呜,我的钱啊,我的钱全没啦呜呜呜……” 傻清跟在她身边,连个屁也不敢放。 纪圆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站起来,让呱呱先带着孩子回去。 她走不动了,本来想跳到傻清背上让他背的,但腿心还疼着,只能让他打横抱着,指挥他往人多的主街去溜一圈,把剩下的那颗灵石花掉,买点吃点用的慰藉受伤的小心灵。 傻清抱着纪圆招摇过市,接受群众们的瞩目礼,算是露脸了。 等到了端阳节那天她再好好出个风头,那全平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她是太初仙门的新掌门,是有道侣的,前几天还抱着在大街上遛弯。 傻清那个脑子哪里能想得到这些呢,他根本也不知道啥叫脸红,反正纪圆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刚犯了错误,这会儿尤其的老实。 纪圆买了好些衣裳首饰,还有娃娃的小玩具小衣裳,零食一大堆,剩下三颗三品,自己揣着,不给傻清了。 买完东西,傻清抱着她回家,路过常约会的小溪,纪圆说去坐会儿,傻清过去把她放在草地上,老老实实跪在她身边,等着接受制裁。 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等着接受暴风雨洗礼,却只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其实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很少会真的去怨去恨,骂你说你没什么用,我也舍不得。”纪圆拉着他的手说:“可能你就是这么爱闯祸的性子,老天爷才把我送到你身边来管着你,免得你把天给捅破了。” 傻清惊讶地抬头看她,纪圆把他扯到身边来坐着,捧着他的手,“你别听那个姓孔的胡说八道,你不是没有用的人,不要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急于否定自己。” 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全都知道,他难过,懊悔,失意,这些情绪她都可以感受得到,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 纪圆指着头顶滋儿哇滋儿哇趴在树干上叫的蝉,说:“你觉得那只蝉有用吗?” 傻清抬头望去,一脸茫然。 纪圆说:“它没事就吃吃树汁,喝喝露水,吱吱哇哇叫唤,你说它有啥用啊。” 傻清不明白,纪圆继续说:“但如果世上所有的蝉都不叫了,夏天好像就不是夏天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我们这样坐在树下躲太阳的时候,就会感觉很寂寞。” “而且我从来不觉得你没用,我们清清长得又高大又帅气,还会煮饭会烧菜,会种地,修为高,剑法厉害,会的东西可多了呢。” “你说是不是呀?”纪圆拉着他的手晃。 他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小珍珠似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纪圆缓缓将他拥入怀中,傻清哽咽着说:“我以后肯定听话了。” 纪圆拍着他的背哄,“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错的呢,你看孔萩云觉得他很厉害,他家里修得那么大那么豪华,要了老子那么多钱,鬼知道他私底下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说不定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纪圆骂人一套一套的,说孔萩云人面兽心,禽兽王八蛋寄生虫,贪污受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蹲着数钱数得手抽筋呢。 纪圆说:“钱没了咱再挣呗,有手有脚的,怕什么。”她用肩撞他,问:“是不是!” 傻清大声回答:“是!” 纪圆拍拍裙子站起身,“那走吧,咱们回家。” 纪圆搂着他脖子,傻清将她横抱在怀里,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因为今天的事产生隔阂,几箩筐的话说都说不完。 纪圆说:“我是你的军师,以后我让你干嘛你才能干嘛,你必须听我的。” 傻清保证:“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打鸡!我肯定听话了!” 纪圆又开始反省,“这事儿我也有错,我太迟钝了,以后我就不去监进院练剑了,你教我练剑吧。” 傻清用力点头,“好!” 纪圆又开始琢磨,“晚上吃点啥呢……” 傻清说:“红烧肉吧。” 纪圆敲他脑壳,“吃屁红烧肉,逑钱没一分吃个屁红烧肉。” 傻清说:“那去山上挖点野菜吧。” 纪圆哼哼,“我不,我要吃红烧肉,我昨天太累了。” 傻清悄悄红了脸,“那我给你做红烧肉,晚上我们再做那个事情好不好……” 纪圆说:“滚滚滚。” 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傻清抱着她走在石阶上,怀里,心里盛得满登登。 枯燥的两千石阶走得一点不无聊,只要在她身边,任由时光蹉跎,人这一辈子,又不是真的非得做出点什么。 第六十七章 狗东西许镜清 夜里傻清洗香香爬床, 打败了大坏蛋孔萩云,要好好庆祝。 纪圆不愿意,“我还很痛呢, 我不!” 傻清凑过去贴她的唇角,觉得奇怪, “为什么会痛?” 纪圆瞪他, “你说为什么?” 傻清一手扶着她的肩, 一手憨憨挠头,“难道是我太厉害了?那我这次轻轻的。”他手贴上她光洁雪白的背,将人搂到怀里亲吻, 纪圆两手攀在他肩膀,起初还不十分不情愿, 很快就被逗弄得忍不住哼哼了。 两个人躺倒榻上情意正浓时, 外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纪圆到底还是不怎么放得开, 马上推开他捡了衣裳穿上逃也似的跑出去看。 最近这段时间暂时不用出门,纪圆也抽空带带孩子培养感情, 小九九的摇篮放在外间,明明刚刚才哄睡着,这会儿又嚎嗓起来。 纪圆翻开他小屁股一看,“哎呀, 尿床了。” 傻清跟过去,没办法,只能先帮着换尿布。 尿布换了哄睡着, 洗干净, 傻清和纪圆回到房间正准备开始,小孩又开始哭起来。 纪圆用脚踢他,“肯定是饿了, 去去,你去挤点羊奶煮一下。” 这个时辰羊都睡了,还让人家去挤羊奶,也不问问羊答不答应。傻清一万个不情愿,磨磨蹭蹭,纪圆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走,孩子一到她怀里就老实了。 这一通折腾两个人一宿没睡成,孩子每隔一个时辰就哭一次,诚心跟傻清过不去。 天一亮,傻清又得去干活,不能睡懒觉,快气死了,站在摇篮面前吓唬小九九,“我要把你丢出去!” 小孩好像很得意,吃着手指冲他咯咯笑,笑得特别欠揍。 下午纪圆要练剑,傻清表现的机会来了,很有心机地把她领到了寒松林,忽悠她说寒松林内剑气纵横,只是站在里面啥也不干就能学会。 纪圆将信将疑,等到了寒松林一看,到处都是冰雪,寒风刮得嗖嗖的。她本就是木系体质,最讨厌冬天,站在雪地里缩着脖子手脚都放不开,更别说练剑了。 这时候大色狗傻清原形毕露,从背后拥住她,小声说:“要是冷就抱着我。” 他早就习惯了寒松林的风雪,体温也比纪圆高出许多,身上跟个小火炉似的,把纪圆翻过来搂在怀里,偏头去吻她。 纪圆挣扎,“格老子!你敢骗我!” 傻清紧搂着她,埋首在她颈侧,呼吸渐沉,“可是你明明很喜欢……” 纪圆在他怀里不安分扭来扭去,“我没有!”她出拳袭击,傻清被打中要害闷哼一声抱着她倒在地上。 纪圆坐在上方,抓了一大把雪快速塞进他衣领里,“你不是热吗,给你凉快凉快!” 傻清不抵抗,任由她胡闹,雪在他衣服里化开,他一点不觉得冷,只是静静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作。 纪圆闹了一阵,见他没反应也讪讪收了手,“哼哼,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傻清忽然笑了两声,不紧不慢说:“该我了吧。” 纪圆下意识问,“什么?”她骤然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妙,手按在他腹部撑起身子想跑,有力的臂膀紧紧禁锢了她的腰反身占据主导位置。 她乌发散在雪地里,睫毛上沾了几片雪花,衬得小脸瓷白,一下急哭了,“你个大骗子!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他覆身下来,“可你跑不掉了现在。” 舍不得冻着她,两个人还是调换了位置,傻清用外袍紧紧包裹着她,纪圆坐在上方,只一双纤细的小腿露在外面,鞋子也丢了,五个脚指头被冻得红红的。 纪圆一只手从里面紧紧揪着衣襟,一只手撑着他掌握平衡。才一小会儿她就没力气了,偷懒趴在他胸口一动不动,傻清抱着她坐起来,这样更加强烈了,她头搁在他肩上小声哭出来,发誓再也不相信什么练剑的鬼话了。 之后傻清抱着她去寒潭浴洗,她怕凉,不愿意下水,傻清在墟鼎里翻找,找了一颗火红的、巴掌大的珠子丢到潭底,不一会儿水面便冒起了白气。 纪圆裹着他的衣裳蹲在岸边,伸出一根手指头试了试水温,觉得神奇,“变热啦!” “嗯。”他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下来。 纪圆攀着他的肩低头去找水里那颗珠子,“那是什么呀,会不会把我们煮熟呀?” 傻清没空回答她,将她圈在岸边细细啄她的唇。 纪圆终于怒了,一把推开他,“你是狗啊你,没完没了的!” 行事不久,她双颊红潮未褪,挂在睫毛上的雪花被热气腾化了,泪珠一般衬得她楚楚可怜,容颜娇柔。 潭水不深,纪圆半浮,水刚刚淹没胸口。水是流动的,红色的宝珠有奇效,可使水一直保持温暖,就像在泡温泉,纪圆躲他远远的,“你老实点,我泡会儿。” 傻清靠在岸边,点了点头,没说话。 纪圆把他的衣裳垫在岸上,侧着身子趴在岸边,舒舒服服闭上了眼。 傻清盯着她随着水流游动的长发,和水下朦胧的润白,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 大约过了两刻钟,他缓缓走过去,手扶着她的腰弯下腰在她耳边说话:“休息好了吗?” 纪圆实在是很累了,头埋在臂弯里不想说话,他便自顾自忙碌起来,稳着她的腰咬着她的后颈开始了。 纪圆心里那个悔恨啊,早知道他是这么个狗德行,她当初就不该那么便宜他,现在受苦受难的是自己,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寒潭边便是大片层叠浓翠的松林,枝头树冠覆满了雪,周围到处都充斥着冷松的苦味,想来他也是常年浸在林中沾染的。 这味道令她熟悉且安心,加之温暖的池水浸泡着,她软绵绵没力道,皮肤也红透了,全然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池水一漾一漾拍打在脊背,长发散在水里,贴在颈部后背,人也晕晕乎乎的,随着水波有一下没一下哼哼,许久终于抵挡不住疲惫睡过去。 醒来的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屋子,外面天已经黑透,身上盖了一床薄被,房间里静悄悄。 一摸身边,空荡荡的,幸好,没人。 纪圆忍不住叹气,她明明才起床不久啊,这一天天是过的什么日子啊。 身体动一下就酸疼,尤其是某处,火辣辣的,让她连修复的法术都没力气使。 就这样吧,治好了还得遭罪,纪圆自暴自弃,不管了。 睁眼看了一会儿屋顶,傻清推门进来,见她醒了,将温着的粥盛了一碗过来,喂到她嘴边,“圆圆,吃点东西。” 纪圆觑他一眼,他穿得规规整整,脊背笔直精神奕奕,全然看不出私底下是什么狗样。 纪圆有气无力撑着胳膊坐起来,张嘴等着他喂,却见他目光微垂,一动不动。她奇怪随着他视线低头,没好气把被子往上扯了盖住,“你要死啊。” 不说话不要紧,一说话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嘴皮也火辣辣疼,纪圆气得,被子一蒙又躺下去,“不吃了!” 傻清搁下碗凑过来摇了摇她的肩,“吃点东西吧,你之前都晕过去了。” 要不是她全身一点力气没有,真恨不得跳起来锤爆他的头,“你还知道啊!” 傻清有办法治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吃?” 纪圆赌气:“不吃!” 傻清开始解腰带,纪圆扭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翻身爬起来,“我吃我吃!” 狗东西许镜清。 吃完纪圆马上把自己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跟他约法三章,“以后,你不可以再这样了,你要节制,这样我也受不了,这一天全白费,啥也没干成。” 傻清乖乖点头:“嗯。” 纪圆趁热打铁,“一个月一次吧以后。” 傻清这会儿可是一点不傻了,“好,一天一次。” 纪圆气得拿枕头砸他,两个人磨破嘴皮子,谁也没有说服谁。 幸好,还有个帮手,纪圆把小九九的摇篮搬到里屋,这孩子跟她心有灵犀,只要傻清稍有动作,他立马嗷嗷大哭,给纪圆乐坏了,抱着他又亲又哄。 傻清气得不行,“我早晚把他扔了。” 纪圆坐在床边逗着小九九,“九九这么可爱,怎么能扔呢,姐姐永远喜欢九九。” 娃娃躺在摇篮里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兴奋得不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说啥,自己玩得很高兴。 只是孩子实在太小,夜里得起来喂好几次奶,不然就大哭,不让人睡觉。 想把他送到呱呱那里去吧,又怕傻清不老实,不送吧,他白天睡够晚上就开始闹腾。前是狼后是虎,纪圆苦不堪言,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被这两兄弟缠上了。 她摸着小九九的脑袋感慨,“如果能一下子长到会读书写字的年纪就好了。” 到底不是自己的娃,带起来不怎么用心,完全是把人家当工具娃使。需要的时候喊人家小九九小可爱,不需要的时候恨不得人家一夜长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日一早,纪圆迷迷糊糊醒来时,就感觉身下被褥湿湿热热的,很不舒服。 她扭头一看,魂都险些吓飞! 好家伙!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光溜溜的胖娃娃,四五岁大,垂头丧气坐在她和傻清之间的空隙里,挺着个圆肚子,胖脚丫还搭在她胸口,见她醒来,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姐姐。” “我去!你谁家孩子!”纪圆连滚带爬跌下床。 娃娃感觉自己不受待见,顿时嗷一嗓子嚎出来,嚎得震天响,一边嚎还一边尿尿。 纪圆被迫欣赏人体喷泉,人直接麻了。 第六十八章 爹,给我买糖吃 娃娃被抱到屋外石桌上坐着, 身上裹了一件傻清的衣裳,白照南、叶灵予、谢灵砚和方简等人特地前来围观。 里三层外三层,娃娃头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 没忍住又嗷呜一嗓子嚎出来。 呱呱赶紧上去哄,又是喂零食又是摇拨浪鼓。楚音坐着一旁给他号脉, 凝神片刻, 趁机摸摸他的圆肚肚和胖胳膊, “好家伙,真敦实。” 纪圆说:“怎么样?” 楚音说:“挺健康的,至于记忆嘛, 可以测试,他现在还不会说谎。” 纪圆走到娃娃面前弯下腰, 不自觉放柔了语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 娃娃伸手要抱, 纪圆顺势将他接过来,他在她脸颊吧唧亲了一口, 留下一个混着红色糖渍的唇印,奶声奶气,“你是姐姐~” 四五岁的小孩,纪圆掂量了下, 沉甸甸的,估计有三十来斤,有个小猪崽那么重。 纪圆抱着娃娃指傻清, 问:“这是谁呀?” 娃娃说:“哥哥。” 纪圆又指呱呱, “这个呢?” 娃娃说:“呱呱。” 纪圆又指了白照南和叶灵予,娃娃摇头表示不认识,只认识几个平常带他带得多的。 叶灵予感到稀奇, 忍不住上去戳了戳他的脸蛋,“这就是小孩啊,真肥!”那口气,像要拿他宰了吃似的。 叶灵予小时候一直在城里要饭,印象中的小孩都是瘦骨嶙峋,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喜庆的,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皮肤跟嫩豆腐似的,好似一掐就能流出水来。 娃娃却很怕她,可能以前被她揍过,抱着纪圆的脖子把脸埋她颈窝里,叶灵予拽拽他小胳膊,“也让我也抱抱啊,害羞啥啊!” 娃娃要吓哭了,纪圆拍着他背哄,“你喜欢自己生一个去,别吓唬我家九九。” 叶灵予不屑,“多稀罕呢。”她看也看够了,马尾一甩拉上白照南,“走,回家生小孩去。” 带孩子纪圆没经验啊,娃娃突然长大,很多东西没准备,认完人之后放回桌上,不知道咋办了。 大家看完,各自散去,纪圆犯难,“要不给他安排个职位先去种地?” 傻清说:“跟我学剑吧,我七岁就开始学练剑了,他看起来也有十岁了吧?” 还是呱呱靠谱,“掌门,大长老,先给娃娃穿件衣服吧!” 之前呱呱做的小衣服小鞋是用不上了,也不能让娃娃光着,只能亲自领着娃娃下山去买,当然主要是去街上看看别人是怎么带娃的。 四五岁的娃已经会说话会走了,不能再当小奶娃瞎糊弄。 傻清抱着娃跟纪圆一起下了山,幸好还剩些钱,买几件衣裳绰绰有余。 娃娃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头发梳起来用发带捆了个小揪揪,一只手牵了纪圆一只手牵了傻清,蹦蹦跳跳的,开心得不得了,哥哥姐姐喊不停。 他之前沉睡了那么长时间,纪圆一直担心他心理出问题,怕他抑郁。这会儿看来倒是挺活泼的,脑子好使,说话利索。 一家三口买了东西,在摊子上吃了面,蹲在街边上看。 纪圆眼睛就往那带半大小孩的人身上盯,看人抱着娃都说些啥做些啥,傻清也跟着看,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扭头看纪圆,嗨呀,圆圆皱着眉头认真的样子真可爱。 这边两个大的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小的那个学会了,扯了扯纪圆的衣袖,小手伸出去一指街上的糖牛摊子,“娘,我想吃那个!” 纪圆低头看他,袖子扯回来,“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你娘,我是姐姐,还有刚不是干了一大碗面,吃了饭就不准吃零食了。” 小九九嘴一瘪,扭头就去求傻清,“爹,给我买糖吃。”臭小孩鬼精鬼精,好像知道傻清好欺负,跟他说话直接用了命令的口气。 傻清哦了一声就准备站起来去买,纪圆拉住他,顺便往小孩脑袋上呼了一巴掌,“你怎么跟哥哥说话的,你是不是想挨揍。” 街面上抱着大人腿坐在地上要糖吃的小孩也被提起来屁股上挨了两巴掌,小九九一看,这招不好使,不敢说话了,眨巴眨巴大眼睛,企图通过卖萌蒙混过关。 小九九长得雪团可爱,脸貌跟傻清差不离,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他亲爹。纪圆看着那张脸没舍得下手,只是叮嘱傻清不能惯着他,他看着小,心眼可多。 又买了一些小孩的生活必需品,三个人手拉着手回家,没走一会儿,迎面撞上一个人。 来人五十上下,头发胡子花白,身后跟了几个仆从,看见傻清和纪圆眼睛顿时一亮,“伯公大人!纪掌门!” 老头唤作许连,是许家的管家,前几次去给傻清送衣裳时纪圆见过,门派最难的时候,许家也曾以叹仙盟的名义暗中资助了不少。 对傻清的干爹爹一家,纪圆很有好感,之前一直想去拜访,可事情一桩接一桩,加之兜里没钱,没去成。 难得遇上,许管家刚好采买完毕,热情邀请他们回家坐坐,说老爷一直挂念得紧,只是仙凡有别,傻清七岁离开许家之后,就很少回去。 纪圆想下次备了礼再去,但许管家盛情难却,也不好拒绝。 大人们在说话,小九九仰着头看了一会儿,鬼脑壳一转,扑上去抱住许管家的腿摇晃,“老头老头,我要吃糖。” 许管家一愣,看了看腿上的娃,又看了看傻清和纪圆,好像明白了什么,弯下腰将他抱起。许家下人机灵,马上就去给他买了几个糖牛。 纪圆伸手去拧他耳朵,许管家赶紧护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当着许管家的面,纪圆也不好训斥,寻思回家再收拾他。 傻清的身世,或许连许管家也不知道,这会儿看见小九九,估计把他当傻清儿子了。这事纪圆没办法解释,总不是告诉他这就是平常界曾花三万五品灵石悬赏的异界妖人赤狐九吧。 许家现任家主是傻清干爹爹的弟弟的儿子,按照辈分还得叫傻清一声伯公,全家的丫鬟小厮也跟着这么喊,傻清一进门,立马被围个严严实实,伯公长伯公短的。 曾经爱慕他的小丫鬟都熬成了老婆子,见他一身白衣,仍是当年仙姿佚貌,不禁老泪纵横,只恨自己没生出一点半点的灵根,拜仙门与仙君长相厮守。 很多记忆深处的熟面孔,傻清一一笑着打招呼,纪圆回头看了一眼,小丫头老妈子的把他团团围住,她提着裙子上台阶,冲他浅浅一笑,表情意味不明。 傻清想追上她,奈何实在是出不去,这些人又不是妖兽,总不能全打死吧。 许管家先前便差人回家送信,这会儿刚进门,许家老爷许易年便迎了出来,许易年七十有三,应是有服延寿的丹药,须发皆白仍神采奕奕,身体强健步伐生风。 管家终于把傻清从女人堆里解救出来,纪圆看着他衣裳都被扯乱了,冷笑一声没说话。 三人被请进会客厅,傻清不擅应付这种场面,乖乖抱着小九九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人搭话,算起来,他大概有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 拜入仙门条件苛刻,许家虽是首富,但千百年来家里没出过一个有仙根的。傻清虽然不是许家人,但抱牢他这条粗大腿,得几颗仙丹吃吃多活几年还是很值得。 许易年非常热情,纪圆倒是一点不拘谨,监进院开例会的时候,那帮老混蛋可比他难应付多了。 至少,对许家她是真正心存感激。傻清爱漂亮,穿戴都极为讲究,是现在的她养不起的,多亏许家帮着养呢。 闲聊间,许易年多次看向小九九,小混蛋手里拿着个糖牛舔,见人说人话,故意歪着脑袋卖萌,“老爷爷!” “欸!来来来!”许易年张开怀抱,小九颠颠跑过去。 这小子虽然才化形不久,记忆也全失,但很多潜意识的东西还在,扑到许易年怀里,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就开始往外蹦,纪圆简直无语。 许易年高兴得不得了,直夸他聪明,显然也是把他当傻清儿子了,建议纪圆把他送到许家开设的学堂念书,四五岁的小孩可以启蒙读书了。 纪圆心里呵呵笑,他寿比南山都会说,还用读书? 但现场气氛十分愉快,是三代同堂,是父慈子孝,是天伦共享。纪圆不好拒绝,只能暂时应下,说孩子还小,想再留两年。 纪圆本意还是来打听傻清身世的,旁敲侧击了半天,许易年终于明白了,邀她进书房一叙。 “伯公的身世,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临走前,叮嘱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唯独……”许易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纪圆顺着他目光摸了摸腰上的令牌,明白了,唯独掌门。 许易年示意纪圆稍等,转入内室之后,纪圆听见机关开启和暗门转动的声音,不一会儿,许易年抱着个小木盒出来交给她。 许易年说:“这是伯父留下来的,纪掌门想知道的恐怕都在里面了,许家代为保管了近百年之久,终不负所托。” 纪圆双手接过,郑重道谢。 这次来许家,可谓收获满满,小九九更是,脖子上挂个长命锁,镶金嵌玉的,下面坠了几个小铃铛,走起来路来叮当叮当响。 他蹦蹦跳跳在前面走着,走到没人的地方,冷不丁被纪圆拧住耳朵,“你再乱要别人东西我把你手剁了!” 小九九皱着脸捂着耳朵挣扎,傻清上来抢人,拉扯间他藏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一地。 纪圆低头一看,好家伙,尽是如意翡翠手串珠子什么的。 纪圆气不打一处来,拧着他耳朵转了一圈,小九九咧嘴哭着争辩:“是那个老爷爷送我的!呜呜哇!” 纪圆折了一条树枝就要打他屁股:“我真得替你娘好好管教管教了。” 傻清护着他,“他还小嘛!以后再教嘛!” 纪圆冷笑,“你挺受女人欢迎的嘛,十七八的小姑娘,五六十的老妇人都喜欢你得很,你多招人稀罕啊……” 傻清只能扔下小孩去抱她,“我不是,我没有!” 纪圆推他,“少挨着我,你身上的脂粉味儿,我闻不惯。” 她在孔萩云家睡着那天他怎么说的来着,说她身上一股子老牛的臭味,这会儿他还不是一样,天道有轮回。 纪圆甩下他们大步往前走,傻清又不能不管小孩,把小九九夹在咯吱窝底下追上去,“圆圆圆圆,你等等我,你不要生气。” 小孩在他臂弯里幸灾乐祸笑,“嘻嘻嘻……” 第六十九章 大家都爱嫂嫂 回家傻清在厨房里烧菜, 小九就站在门口守着,献殷勤,要帮哥哥端菜。 傻清天真, 做好了让他拿出去,他两手捧着端走, 转个背就拿手抓着往嘴里塞, 也不嫌烫, 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跟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等傻清做完最后一道菜出来的时候,发现桌上菜碟已经清洁溜溜了, 碗底汤水都被舔了个一干二净。 傻清一脸懵,他还在那觍着个肚子舔手指, 吃饱了高兴, 狐狸耳朵都抖出来了, 立在脑袋上一颤一颤的。 傻清始终觉得他小,舍不得骂他打他, 默默收拾碗碟。吃就吃吧,再做就是了。 到了饭点纪圆打开门出来一看,一个在收拾碗筷,一个在用袖子揩嘴。 好家伙, 吃饭都不叫她,门哐一声砸上,更生气了。 夜里傻清回屋睡觉, 纪圆背对着他, 还在生闷气。 他不说话,默默解了衣裳从后面拥住她,手从领口探进去。入手的皮肤温热腻滑, 他呼吸渐沉,细细吮她的耳垂。 情到浓时,两个人十指相扣,他在她耳边低语,“我只爱你,一直一直爱你。” 纪圆累极,半眯着眼睛不说话,傻清侧躺在她身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指腹轻轻揉捏她的耳垂,吻了吻她的面颊。 借着暖黄的灯光,他静静凝视她,脸颊多了些肉,面容稍褪去些少女的稚嫩青涩,多了几分柔媚娇俏。 她被养得很好了,最近睡眠充足,吃得也饱,宽掌抚慰下的躯体略显丰盈,让男人很有成就感,最爱欣赏她眼里噙着泪咬唇的撩人模样,怎么看也看不够。 傻清找到了不让她生气的好办法。 小孩吃完饭后不知道去哪玩了,到了快睡觉的点才被呱呱捉回去按头洗澡。 小孩不愿意跟呱呱睡,抱着白日里纪圆给他买的小老虎枕头,站在外面把门踢得震天响,“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纪圆动了动身子,他按住她,往前用了几分力道,声音低哑,“专心……” 他腾出手快速布了一个小结界,将外面的干扰隔绝,纪圆便很快再次投入。 她初时只觉得备受折磨,数度尝试后,也渐渐觉出味儿来,放开了些,偶尔也会回应他。 这些变化被男人看在眼里,满意她因他而改变,也更卖力了些。 餍足后纪圆软软躺在他怀里,两人长发纠缠在一处,她指尖在他胸口划圈,很不解,“你都不会累的吗?” 他行事时间不短,初时热情激烈,往后缓慢而磨人,纪圆抬头看,他这会儿仍是神采奕奕,不见丝毫疲态。 反观自己,已经累成一滩了。 傻清也很奇怪啊,“你为什么会累啊?”她懒得要命,全身没骨头似的,一动也不愿意动,像夏日午后被晒蔫巴的小花。 躺着不动为什么还会觉得累,傻清也想不明白。 纪圆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修炼的法门,你是男妖精吗,采阴补阳来着是不是?” 他目光温柔,啄了啄她的鼻尖,“你才是妖精。” 纪圆追着问:“所以你为什么不会累?” 傻清开始认真想这个问题,其实也是累的,但他经历过比这更痛苦更疲惫的事。相比从前,现在休息得好,心情好,这么一点累自然不算什么。 但是要怎么用简洁的话说出内心的想法呢,傻清想不到,只能告诉她,“因为我很爱你呀。” 因为我爱你,所以怎么样都不觉得累,怎么爱你都爱不够。 纪圆回以他一个吻,“我也爱你。” 两个人腻歪够了,终于想起外面的小孩,打开门出去,小娃坐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傻清拿帕子给他按着脸擦,下手没轻没重,把人脸都擦红了。 纪圆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嚎什么嚎,再嚎把你丢出去。” 小孩喜欢她,挨骂挨打都认了,小屁股挪过来抱着她小腿,“姐姐,我要跟你睡。” 纪圆冷漠脸,“对不起,我不想跟你睡,还有,必须纠正了,我是嫂嫂,不是姐姐。” 小孩委屈得呀,但姐姐还是嫂嫂没啥区别,反正她让怎么叫就怎么叫呗。颇为忧愁叹了口气,软声软气喊了一声,“嫂嫂。”然后拽着她的裙摆摇,“嫂嫂,别丢小九,小九乖。” 这小孩心机深得很,知道纪圆不好惹,在她面前尤其的乖顺,在傻清和呱呱面前就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小屁孩还有两幅面孔。 纪圆根本不吃他这套,第二天一早就让安排人把院子扩建,在呱呱的小屋旁给他盖个小屋,让他自己住。 小孩跟她卖惨,“嫂嫂,我还是小孩,我不会自己住。” 纪圆挼他的小胖脸,“小九乖,让你呱哥陪你。” 呱哥固然好,但嫂嫂更香,小九瞅着空就献殷勤。 纪圆练剑累了,他马上捧着水杯颠颠过来,“嫂嫂喝水。” 纪圆砸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问他在哪里弄的水,他伸手一指,屋檐下水缸里舀的用来浇花的雨水,好家伙,给纪圆气够呛。 四五岁大的小孩,早上起来先干两大碗面,干完袖子一抹嘴,咕噜噜灌两杯水,欢呼一声就跑出去了,皮卡车跟狗似的撒开腿在后面追。 附近除了灵田就是野山,小九和皮卡车整天就在山上窜,爬树掏蛋,下河摸鱼。玩到中午饿了,回家干饭,睡个午觉,爬起来继续玩,玩到天擦黑回来干饭,干完被大人按着洗澡,洗完就直接睡觉了,日日如此。 纪圆坐在院里伞底下处理公务,看着疯玩的一人一兽,情不自禁感叹,“好羡慕哦。” 傻清把切好的西瓜喂到她嘴边,“羡慕什么?” 纪圆说:“当然是羡慕他无忧无虑,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啥也不用操心。” 这么说,傻清也羡慕,他的童年很枯燥,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是以对小九也十分纵容,老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纪圆常说慈父多败儿,让他别那么惯着,傻清忍不下心,纪圆也没什么好办法。 但家里多个小孩到底还是热闹,没事的时候就在大人腿边拱来拱去,嫂嫂哥哥喊不停,挺有一家三口那味儿。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呱呱拿着个破锣站在院子里敲,小九和皮卡车听见锣声就知道,到点了,该干饭了。 只是今天的皮卡车,有点不同寻常。 吃饭的时候,它终于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那个死狐狸可以坐在桌上吃饭,而自己得站在地上,面前摆个盆。姐姐不爱吃的青椒,和死狐狸不爱吃的菜叶子都往自己盆里扔,他们是把它当狗养了是吗? 皮卡车意识到这件事,不自觉扭头去看自己屋檐下的小窝,和小九紧挨着姐姐的木屋。 一个辣么辣么大,一个辣么辣么小,凭啥?咱好歹也是个灵兽吧,虽然现在变小了,但也是曾能引得九天玄电的忽雷兽啊! 皮卡车转过身,屁股对着饭盆,两条后腿那么一蹬,把饭盆踢飞,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开始攒劲儿。 纪圆低头看过来,“怎么了这是,还发脾气了?” 皮卡车不理她,继续攒劲儿——不就是做人嘛,有啥子了不起,俺也会! 它嗓子里咕噜咕噜叫了几声,身上竟渐渐浮起蓝紫色的电光,光团渐大,“砰”地一声响后,原地多了一个光屁股小孩。 小孩也是四五岁大,小狮子一样浓密的蓝紫色短发支棱着,同款的眼珠子,肚子和肩膀还有未完全化去的暗紫色细鳞纹。 “好家伙,又来一个。”纪圆忍不住鼓掌,这二胎也生得太快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这会儿纪圆有经验了,小九的衣服拿出来给他穿,让傻清再添副碗筷,先抱上桌来吃饭吧。 小九歪着脑袋看他,咬着筷子没说话。皮卡车还不会拿筷子,捧着碗,就把脑袋埋进去像狗一样吭哧吭哧刨,刨得满脸都是米饭粒。 纪圆对皮卡车倒是耐心十足,将他抱到怀里来坐着,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夹了一大块肉喂到他嘴里。 化形了,就不能再把人家当小狗糊弄了,也不能再皮卡车皮卡车的叫了。 饭后纪圆亲自给他洗了澡,穿戴好抱在桌前坐,握着他的小手写下三个字,“纪、星、流。” 纪圆亲亲他的小脸蛋,问:“你的名字就叫纪星流好不好。”星流霆击,迅猛异常,正好跟他雷电的属性契合。 小星流说话不如小九那么利索,也不懂好坏,在姐姐怀里乖乖点头。 小九站在下面昂着脑壳看,“嫂嫂,我也要学写字。” 傻清要抱他,“我教你。” 他手往后背一藏,退后两步,“不,我要嫂嫂教。” 纪圆抱着小星流头也不回:“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都会说,还不会写字?” 小九理直气壮,“人家只会说不会写嘛。” 纪圆说:“我马上送你去上学堂!” 小九还不知道啥是学堂,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学堂好玩吗?”这十来天整个门派上上下下都被他玩遍了,是时候去外面闯闯了。 纪圆搁下笔,一手牵一个回去小九的屋子,亲自给他们擦脸擦手,盖上被子,再把两只小手牵在一起握紧,“好兄弟,一辈子,别打架。睡觉哈,乖乖的。” 她脸凑过去,两个小孩一边亲一口,乖得不行。 纪圆计划,等端午节后两个孩子一起送学堂,交给呱呱看管,门派的事也暂时交给白照南和谢灵砚打理,她得离开一段时间。 许老爷给的盒子已经用掌门印打开看过,里面有几封书信,看署名日期是许家上一任家主许凤慈和晏掌门于百年前所写。 根据信上内容推断,许凤慈和晏洲安曾是很好的朋友,傻清还未出生时,也确实是作为一颗蛋存在。 但书信往来是在蛋开始孵化之后,大概就是许凤慈在某个地方帮着晏掌门孵蛋,但孵蛋要用到的东西很多,晏掌门一直在外奔走,寻找所需的材料。 信中内容无非就是孵蛋第几天了,缺什么材料了,想晏兄了,蛋中孩儿动了,望晏兄平安,盼归等。 起初看信时纪圆十分迷惑,好家伙,难道傻清的干爹爹竟是一只老母鸡? 回屋纪圆侧躺在床上继续看信,信中出现了第三个人物,唤作抱月散人,是个道士。据信上所言,此人应是晏掌门找的主孵蛋人,许凤慈只是打下手。 若想探寻傻清身世,找到他先天丢失的那半缕魂魄,就得找到许凤慈和抱月散人。 可许凤慈已经死翘翘了很多年,纪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信中曾提到的燕回山,那里是傻清破壳的地方,还有传说中的抱月散人,不知还健在否。 纪圆心里思量着,揉了揉眼睛将信收起来。傻清对自己的事一点不上心,刚洗完澡带着满身潮湿水汽拥过来吻她,“圆圆,一天一次,说好的……” 第七十章 加油加油!! 两个小孩躺在床上, 小九翻了个身,手背贴着脸颊,“我化形比你早, 我是你哥哥。” 小星流炸毛的紫色脑袋扭过来看他一眼,没吭声, 翻身背对他。 小九在后面戳着他脊梁骨, “你叫我一声哥哥, 我以后就罩着你。” 小星流一动不动,小九死命地戳,“叫哥哥叫哥哥叫哥哥……” 终于小星流忍无可忍, 翻身跳起来把他压倒,将他两条胳膊拧到背后, “谁, 谁谁, 谁是,哥, 哥哥!” 小九疼得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求饶,“呜呜哇,你是哥哥你是哥哥……” 小星流这才松开他, 躺下去继续睡觉。小九不死心,继续戳他后脊,“原, 原, 原来星流哥哥,是是是,是个结巴啊!” 怪不得他都不说话嘞! 小九毫不意外再一次挨揍, 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真是怪了个哉,这个小结巴怎么这么厉害呢? 呱呱被哭声吵醒,劝不动,只能提着两个小孩来敲纪圆的门。纪圆和傻清披上衣服出来,看见小九被揍得鼻青脸肿,哭成一个泪娃。 一打听,纪圆乐得哈哈大笑,有人能治治这个皮孩也好,省得他整日无法无天。 端阳节很快到来,一大早,傻清便去山上割了野菖蒲和艾草挂在屋门口,再用雄黄兑酒,用艾草叶沾着洒满房前屋后。 两个小屁孩拿着呱呱包的肉粽子一边吃,一边在傻清后面当跟屁虫。 碗底还剩最后一点雄黄酒,傻清用手指沾了,在两个小孩脑门上各写一个王字,再让他们撩起上衣,肚脐眼上也点一点,寓意驱瘴辟邪。 这些傻清当然不懂,他小时候晏洲安可不会这么有闲心,给他用雄黄酒在脑门写字,这是纪圆昨晚就交代好的。要参加龙神大典,她天不亮就走了。 挂了艾蒿,吃了粽子,傻清和呱呱领着娃下山去,纪圆在城里河对岸的酒楼给他们一早就订了位置,坐在临河边,刚好可以看见河对岸搭建的高台。 端阳节非常热闹,到处都挂满了彩绸和灯笼,街面上人来人往,纪圆不在,傻清被两个小孩缠着买了不少糖果糕点和小玩具。 纪圆穿着一身大红祭司官袍,脸上画了浓烈艳丽的妆容,手持桃木剑,按照祭祀的流程,先站在高台之上舞了一套完整流畅的剑式,随后焚香引天,往河中抛洒瓜果美酒,最后孔萩云上台,主持龙舟大赛。 纪圆处理完手边的事换了衣服就急急忙忙赶来团聚,妆都没来得及卸,两个小孩就吱吱哇哇贴上去,小手揪着她衣服,一个劲往她嘴里塞东西,嫂嫂吃这个,姐姐吃那个,纪圆腮帮子被装得鼓鼓的。 傻清把小孩赶走,把纪圆护在靠窗一面,取了丝帛替她细细擦脸,纪圆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妆容卸去,露出她素白的一张脸,傻清悄悄在她耳边说:“圆圆还是这样好看。” 她脸不自觉的红起来,偷偷看了看四周,趁着没人注意,飞快贴了一下他的嘴角,傻清幸福得冒泡,对面的呱呱都没眼看了,酸死了。 两个小孩趴在围栏边看赛龙舟,只听见小九一个人在那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小星流说话不利索,通常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赢赢赢’或是‘输输输’,还有‘冲冲冲’。 晚上大家照例来外门聚餐,多了两个小孩,氛围尤其的热闹。 小九一个人顶一群公鸭子,全场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吃到了好吃的就哇哈哈哈笑,闯祸挨训就坐在地上哇哇哇哭。一般这种时候,纪圆只要提着竹条过来,他马上就能安静。 饭桌上,叶灵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通过坚持不懈地造人,她如愿以偿怀上宝宝了。 白照南小心在旁边伺候,这也不让她吃,那也不让她吃,叶灵予趁其不备猛地一把将他推开,飞快灌下去一杯酒。 纪圆马上把所有的酒都撤下去,一滴也不让她沾,劝诫她:“咱们家,正常人本来就不多,不要让孩子沾染到你那一身臭德行,胎教,懂?” 楚音也附和,“对对,要是女孩就好了,像白长老一样温柔的女孩,家里小子实在是太多了。” 叶灵予哼哼两声,挑眉说:“楚音,你看你最近跟谢灵砚走挺近啊,你俩是不是有啥猫腻?第二春要盛开了是不是?” 谢灵砚忙摆手,“没有没有,楚长老心有所属,我只是暂时帮她打理药田而已,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什么也没有!” 纪圆替楚音解围,目光在叶灵予身上上下扫视,“师姐,可以告诉我,你跟白师兄的道侣盟契是印在什么地方吗?怎么从来没见过呢,藏这么严实呢。” 叶灵予也不是善茬,“那说起来纪掌门跟大长老结契的时间最久,一年多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大长老不太行吗?还是你俩整天躺一张床上都在研究怎么建设门派和种地了?” 傻清见不得圆圆受气,马上就要出言辩解,纪圆赶紧捂住他嘴。 好好的一场宴会,又变成了揭短大会。叶灵予是孕妇,说到最后说得没力气了,只能由白照南代为出战,舌战群雄,争吵声中夹杂着小孩的尖叫声和欢呼声,这个端阳节,过得十分热闹。 散场后把小孩们哄睡着,回屋沐浴完毕,傻清和纪圆开始研究‘建设门派和种地’,浪潮冲击到巅峰时,他喘息着在她耳边说:“我们也要一个好不好。” 纪圆暂时不太愿意,“家里已经有那么多小孩了……”这么多孩子,怎么带得过来啊。 傻清不勉强她,揉着她的肚子助她化开,“好,那就先不要。”他最近看了很多食谱和育儿经,还有性命双.修一类的法门,都是为了更好的照顾这个家,照顾圆圆。 他全身心都扑到了这个家上,纪圆却心有不甘,问:“你想找回失去的东西吗?”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感觉愤怒,哪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还是想替他讨回一个公道。至少,该了解他的过去。 是的,日子当然可以就这么过下去,但她心里始终有根刺,不除不快。 傻清不是很能明白她所说的,只能把决定权交给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第二天,纪圆一大早就把小九和小星流送到了许家开办的学堂读书,到了地方一看,这里并不是一个普通学堂,能来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是各大门派掌门或长老的后代。 看来大家都不太愿意带小孩,小孩有多吵闹纪圆已经见识到了,仅仅是两个全家上下都有点受不了,更别说那些孩子多的。 学堂只教认字和读书,学到什么程度,看家里长辈的意思,更类似一个幼托班,里面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孩。 小九终于来到了他一直渴望的新世界,戴着心爱的长命锁,背着小手马上开始巡视地盘。小星流那一头惹眼的紫毛马上引来众多小孩围观,但他十分冷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板着脸一言不发。 小星流不爱说话,有小孩好奇摸他的脑袋拽他的衣裳他也一动不动,小九却是个好战的,跳过来大吼一声,“不准欺负我哥!不然揍你们信不信!” 果然当天还没下学,纪圆便收到了学堂的传音,说小九九和小星流在学堂打人,打了青龙门掌门的小孙儿和揽月宗长老的小儿子。 纪圆翻开小本本看了一眼,真不错,都是去年欠人情还没还完的门派。 纪圆和傻清去领人,又是好一通赔礼道歉,但纪圆也不是个会吃哑巴亏的,赔了钱,当着众人们问小九为什么打人,小九义愤填膺,“他们骂哥哥是小结巴!还扯他的头发!” 纪圆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对面家长一听,问了几个在场的小孩,小孩们还不会撒谎,七嘴八舌的嚷嚷一通,加之先生作证,事实确实如此,将钱退回,反过来赔礼道歉。 事情处理完,两个小孩被领回去,跟在大人后面垂头丧气走,还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小九猜测,大概率是要打屁股的,他拽了拽小星流的袖子,十分仗义说:“没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下次有人骂你,我还帮你揍他们!” 小星流一脸惊讶,正要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激,马上听见他说:“所以这次你先帮我挨一顿好不好?咱们换着来。” 纪圆板着脸走在前面,正在纠结该怎么处罚他们呢,冷不丁听见小九这么说,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九机灵,马上跑过去抱住她腿,“嫂嫂,我们很乖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他们先骂星流哥哥的,不然我们也不打架的,但小九保证乖,下次就忍辱负重,不屈不挠好了。” 纪圆哭笑不得,瞧瞧人家这文化水平,忍辱负重不屈不挠都整出来了,真是个小机灵鬼。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小孩爬不动楼梯,傻清一只手抱一个回了家,走到山门前,一抬眼,看见个熟人。 来人一身黑衣,身量修长,右眉骨到鼻梁一条长疤。 见到纪圆和傻清,他拱手行礼,眉眼弯弯笑起来,“见过纪掌门,许大长老。” “风风!是你!”傻清惊喜不已,“你怎么会来!” 风少丞苦笑,“我来应召门人弟子,不知纪掌门和大长老能否给个机会。” 纪圆站在原地打量他,这就是传说中的风少丞啊,找到门派来了。 纪圆有心刁难他,“可是我们现在只招外门弟子,外门弟子要先学会种植灵谷,你愿意来种地吗?” 风少丞的印记已经消失,他找遍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楚音,打听到最后一个地方就是这里了,楚音多半就是来了太初。 风少丞说:“当然,只要纪掌门肯收,做什么我都愿意。” 纪圆摸着下巴满意点点头,“好,那你进来吧,我们先签个契约。” 来到外门,风少丞四处环顾,没看到楚音,纪圆将纸笔摆在桌面上,开门见山,“我就直说了,想见楚音,以你现在的资历还不够。” 风少丞倒是出乎意料的老实,“悉听尊便。” 风家自他祖父那一辈开始没落,家族分崩离析,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归来后,唯一牵挂的人便是楚音了。 楚音曾是他在异界活下去的希望,为了活着回来见她,他在异界苦熬五年,报答赤狐九的救命之恩,如今恩情偿还,自然是要寻楚音的。 纪圆兴致勃勃说:“这样吧,我给你制定一个晋升路线,先从杂役弟子做起。”她突发奇想掰着手指头数,“杂役弟子之后是外门弟子,外门后是内门,内门后是蟾木院,到了蟾木院,你就可以见到楚音了,怎么样?” 傻清说:“圆圆,我们没有杂役弟子呀。” 纪圆说:“我刚刚为风少丞量身定制的。”说完她问风少丞,“你觉得呢?” 风少丞没二话,马上签字按手印,契约即刻生效,他成为了太初仙门杂役弟子。 纪圆吹干墨迹,得意一笑,背着手走在前面,“来吧,本掌门亲自替你安排。” 来到外门灵田旁的猪舍前,纪圆手豪迈地一挥,“喂猪和打扫猪舍就是你身为杂役弟子的职责,怎么样,可以接受吗?” 风少丞面无异色,“可以。” 纪圆稍愣,对他印象倒是大有改观,拍拍他的肩,“加油!” 同纪圆寸步不离的傻清握拳给他打气,“加油!” 跟在大人们脚边看热闹的小九九也跳起来嚷嚷,“加油加油!!” 第七十一章 有道侣了不起啊!…… 风少丞低头看脚步的小孩, 小孩也歪着脑袋看他,觉得他看着挺亲切,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赤狐九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风少丞张张嘴,又缓缓闭上, 揉揉他的脑袋转身进了猪舍开始干活。 看样子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挺好的。 从前在异界,赤狐九偶尔也会向他袒露心声,喝醉的时候说得比较多, 话题无非环绕阿奴颜和许镜清。 “我小时候母亲抱我比较多,那时候她还会握着我的手教我读书写字。” “长大以后就不抱了, 也不亲了, 母亲说我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她看了不喜欢。” “后来我知道母亲喜欢我是因为我长得像晏洲安,不喜欢我也是因为这个, 她总是喜怒不定。” “再后来我见到许镜清,我觉得他很幸运,又觉得他跟我一样可怜。”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一点也不好,我可不可以一辈子不长大啊。” 现在, 赤狐九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小时候,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风少丞觉得他很可怜,他依旧无法摆脱阿奴颜留下的阴影, 他潜意识觉得自己小时候是最招人喜欢的, 所以把生命形态停留在这个阶段,为了讨好周围的每一个人。 但至少,他现在很快乐, 有人是真正的喜欢他,爱他。 风少丞接手了猪舍,每天早上起床煮猪食喂了猪之后就背着箩筐上山打猪草,纪圆还没给他配弟子服,他穿着自己的衣裳,这套便于杀敌的黑色劲装用于打猪草也十分利落。 清晨的露水润湿了他的衣裳,他握着镰刀弯腰一茬一茬收割着野草,偶尔直起腰眺望楚音所在的蟾木院。 运气好的时候,他可以看见她,或是弯腰检查药材的生长情况,或是挥手布云施雨浇灌,或是坐在山坡上抱着膝盖发呆。 风少丞不急着上前打招呼,他知道她肯定知道他来了,但他不敢贸然上前。道侣盟契的消失足以说明一起,再问什么,说什么,都只是徒劳。 如果过去注定在她心中消逝,那他还有机会,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吗,他想试试。 风少丞渐渐扩大割草的范围,缓慢朝着蟾木院的方向推进,这日晌午,他背着箩筐走到一条小溪边,遇见了几个熟人。 平常界有两处封魔印,一处就在门派后山,由平常界羽林军指挥使裴寒亲自看守。靠近封魔印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溪流从更深处的沐风峡谷发源,几乎贯穿整个门派。 隔着一壁护山结界,风少丞背着猪草筐站在溪边与几个男人对视。 夏日炎热,最近异界妖人也没什么动作,裴寒带着几个下属在溪水里光着膀子捉鱼玩水。 看见风少丞,裴寒十分惊讶,叉腰站在溪水里,冲他扬了扬下巴,“风少丞,你不回去羽林军了?” 裴寒这是故意嘲讽他,从异界归来,无论他究竟有何苦衷,羽林军都不会收容他了。 大家都是指挥使,几年前平常界一战曾一起共事,那时候就常常因为意见不合吵架,现在裴寒逮着机会当然要狠狠奚落他。 风少丞手里握着镰刀,手腕一转,耍了个漂亮的刀花,并不受他言语激怒,淡淡回答:“我来找道侣。” 裴寒往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他,“昔日风家少主,沦为羽林军小小杂兵一枚,好不容易爬到副指挥使的位置,险些葬身异界,如今前途尽毁,真是可怜。” 裴寒身后的几个兵士哈哈大笑起来,风少丞也浅浅笑一下,语调平静:“我有道侣。” 裴寒脸色微僵,又看向他手里的镰刀和背后的草筐,再接再厉,“想当年风家也是数一数二的氏族大家,如今风少主沦为太初连名号都没有杂役弟子,不知少主心中作何感想?” 风少丞脸色表情从始至终未曾改变,看向远处蟾木院药田里的一片浓翠,声音不疾不徐,“我有道侣。” 风少丞问:“你有吗?”他提着镰刀跃过小溪,朝着药田的方向走去,转头冲裴寒莞尔一笑,“裴指挥使,和男人在溪边戏水倒是挺有情趣的,是不是在羽林军待久,性别也不挑?饥不择食?” 风少丞大步走远,脚步轻快,裴寒将搭在肩膀的上衣狠狠摔在水里,对着他背影跳脚大骂,“你大爷的风少丞!有道侣了不起啊!!” 风少丞头也不回,伸手摇了摇,大声回答:“就是了不起!” 楚音站在药田里目睹这一切,风少丞走到她面前,顿住脚步。 分别五年之久,再见时,已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楚音是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但现在她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她抱着晾晒草药的簸箕站在树荫下与他对视,恍然想起过往那些无法入睡的无数个深夜,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风少丞略显局促,握着镰刀的手心汗湿,抿了抿唇,有些生涩吐出两个音节,“音音。” 楚音说:“我们已经不是道侣了。” 风少丞闷闷嗯了一声,放下背筐和镰刀,抢过她手里的簸箕不由分说就开始忙碌起来,“我帮你。” 楚音没说话,也没拒绝,就像对待任何一个热心肠的师兄弟,道了声谢,任由他去。 他不敢提从前,不敢说多余的话,从前无话不谈的两个人难得缄默。 聒噪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忙碌之后,两个人坐在屋檐下,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木木看着前方,日光刺得人眼前一阵阵发白,眩晕。 炎热的盛夏啊,因为劳作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脊背,让他坐立难安,却仍强装镇定。 楚音为他倒了一杯凉茶,搁在木地板上推过来,“喝点水吧。” “多谢。”风少丞指腹细细磨挲着杯璧,试图找到一点她指尖残余的温度,却只是枉然。 喝了茶,时候差不多,该回去做事了,风少丞站起身,“我回去喂猪了。” 楚音垂着眼帘点点头,他便又背起箩筐从来时路返回。 之后日日如此。 他每天都来,两个人话不多,他帮她干活,她为他倒一杯凉茶,有时候是一块西瓜,旁的话半句没有。 偶尔风少丞会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做,楚音的回答的从来很简洁,他想做就做,反正都是为门派做贡献,谁做都是做。 风少丞体会到什么叫漠视。 不是对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对待陌生人那样的淡然。如果她还有情绪,那起码说明在乎,但她心中丝毫波澜不起,如一潭死水。 但没关系,风少丞告诉自己,余生,就这样吧,没关系。 纪圆这边,手边的事都移交得差不多了,傍晚吃过饭后,和傻清在屋里商量着,再过个两三日就出发前往燕回山。 燕回山位于海成东界,从平常界往东,天气好木船借风东行,大概七八天就能到。 海成东界几乎三面环海,现在是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候,纪圆计划,如果到了燕回山找不到抱月散人,就当去散心度假了,让傻清别有心理压力。 傻清才没有压力,一把抱住她,“只要跟圆圆一起,去哪里都好!” 纪圆坐在桌边看地图,思考远行需要准备的东西,可能还得去管白师兄借点钱,傻清问她:“那小九和小星流怎么办?” 纪圆没打算带小孩去,满不在乎说:“就扔家里呗,让呱呱和楚音帮着带,正好风少丞也来了,三个人换着带还怕带不了吗。” 傻清歪头想了一阵,如果小孩不在的话,那圆圆就是他一个人的了,真不错。 在院子里捉蟋蟀玩的小九尖尖的狐狸耳朵动了动,放了蟋蟀跑回屋子去。 屋里小星流正板板正正坐在桌边写字,复习功课,他不如小九聪明,四岁就会说成语了,人家才刚开始学字,学得可认真。 小九扯了凳子坐到他身边伸头看了一眼,沾满泥巴的小手在纸上戳,“这个写错啦。” 高冷如小星流,闷不吭声对照了一遍书本,搁下笔将纸揉成团往身后一丢,重写。 小九监督他写完几个大字,趴在桌边忧愁叹气,“哥哥嫂嫂不要我们了。” 小星流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几分疑惑,“为,为为,为什,什么。” 小九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两条浓紫的眉毛深深皱起,显然不太相信。 小九不管,径自去洗了手,把布兜里的书本纸笔倒出来,把小衣服小鞋,还有许老爷送的值钱东西统统装进去,打包自己的行李。 小星流看了一阵,虽然不是很能明白他在做什么,但小九比自己聪明,跟着他做准没错,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藏在被子里。 三天之后,纪圆和傻清把孩子送到学堂,叮嘱过家里,乘上木船便朝着东边飞去。 木船是十分便捷舒适的交通工具,借着东风,飞行速度很快,但纪圆上船之后开始后悔。 如果还有机会重新选择,她必定选择马车。 木船好大好宽敞,平稳飞行在半空,无人打扰,这样独处的机会,傻清自然不会放过。 傻清尤其喜欢靠窗的地方,在窗边,夜里可以吹到凉爽的风,可以看到深沉暮蓝的天,如纱漂浮的云和散落点缀的星子。 她长发被风扬起,几缕调皮钻进嘴里,月色下皮肤泛起珍珠般温润的色泽,如果喝了酒,便会添些通透的粉红,眸子无法聚焦,里面盛了盈盈一汪水,眼泪要掉不掉。 桌上铺着一块柔软的白毯,他将人放在毯子上,居高临下欣赏。 白日里路过盛产桃花酿的小镇,买了几坛,酒味不浓,嗅着香甜,没想到后劲贼大,夜里风一吹,有点上头,纪圆人登时就不清楚了,迷糊着被剥了个干净。 她仰面躺在桌上,手脚瑟缩着,被木船外的风吹得有点冷,蜷着抱紧了自己。 “冷……”她伸出一只手点了点窗户,脸颊贴着柔软的白毯蹭了蹭,“关上吧……”如果这附近有路过的木船,被人看见多不好。 傻清不关,两手撑着桌面,微微倾身,“放心,只有我看得到。” 只有这个时候,他脑子是百分百好使,前后都顾及着。他的人,怎么能让别人看到呢,早就布下屏障了。 就这样赤.裸裸被注视着,哪怕两人关系已经十分亲密,她仍止不住生出几分羞意,两根细细的手指拽着他的袖口,“求求你了。” 男人衣冠整齐,连发丝都没乱一根,唯眼底猩红暴露内心隐忍欲.望,牵起她软绵绵的小手吻了吻滚烫发红的指尖,用行动告诉她,一点也不冷。 第七十二章 是不是凉快啦! 学堂晌午吃饭的时候, 小九凑到小星流耳边悄悄说:“多吃点,吃饱饱的。” 小星流不懂,“为, 为,为什, 么。” 小九超小声:“天机不可泄露, 反正你听我的没错。”说着飞快把两个大馒头装进了布兜里, 然后捧着小碗去卖萌,又要了三个回来。 小星流点点头,先吃得饱饱的, 再学着小九的样子抱着碗去要。可他不会撒娇也不会卖萌,就把碗往人面前一搡, 指着馒头, 伸出三根手指头。 都知道他是个小结巴, 不爱说话,大人们被他板着小脸严肃认真的样子逗笑了。 馒头要回来, 小九给他竖大拇指,悄悄拉着他出去。 饭后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之后就要被安排去睡觉了,得趁着这个机会逃跑。小九拉着小星流来到学堂后院, 扒开杂草,在墙根底下找到一个狗洞,打算从狗洞里钻出去。 刚把小星流送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喊, 小九回头一看,是上次打过的胖墩,小九依稀记得, 是个什么菜青虫门的。 小胖墩比小九大两岁,空长那么一身膘还是被小星流骑在地上锤,他叉腰往那一站,指着小九,“纪九!你要逃学!我要去告先生!” 小九把布兜交给外面的小星流吩咐他等着,慢悠悠走过去,“小胖,钓鱼去不去?” 小胖立场十分不坚定,“哈?钓什么鱼?”钓鱼不是大人才会玩的高级游戏吗?纪九竟然会钓鱼? 小九说:“一看你就没玩过,走吧,一起,你长得大,钓到大鱼肯定能拽上来,我们还指着你帮忙呢。” 小胖飞快往后看了一眼,拉着他藏到屋子背后,“那你刚刚怎么不叫我!” 小九说:“因为我知道你跟在后面啊。”说着自己先蹲下去准备钻洞,冲他招手,“来吧,我出去了拉你出来。” 小胖迫不及待跟着拱进草丛,催促,“那你快些!待会先生发现了!” 小九爬出去,背好布兜,小胖已经钻出来一个脑袋,小九和小星流一人拽着他一只手往外拉,可他太胖了,很快就卡在了狗洞里,进退不得。 小胖快急哭了,“快点拉!” 小九松开手,在墙角找了个箩筐过来扣在他脑袋上,“就呆这儿吧死胖子。” 两个小孩扔下小胖从巷子里出来,小星流问:“去,去去,去哪。” 小九站在街面上,抬头看天,过了晌午日头渐渐偏西,他伸出小手指神经兮兮比划一阵,朝着日落的反方向走,“去东边。” 小星流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就老实跟着。 当天下午,纪圆便收到传音,孩子丢了。 彼时她寸缕为着躺在床上,已经过了好几天昼夜不分,阴阳颠倒的萎靡日子。孩子丢了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终于他妈的可以解脱了。 纪圆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整衣,“小九他们从学堂偷跑出来,楚音和风少丞已经在找了,我们得先返回去找。” 两个人把木船的高度降得很低,沿着来时路仔细地搜索,纪圆说:“小九极有可能是来找我们了,那小孩鬼精鬼精的。”她说着看向傻清,傻清端坐,闭目散开神识寻找小孩的踪迹。 纪圆恍然想起,楚音说过,灵慧魄主管人的智慧思想,傻清天生愚笨,小九却聪明得过了头,那他丢失的那半魄,是不是在小九身上呢? 这个念头一旦开始,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仔细想想,就发现有很多地方其实都能对得上。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把魂魄抽出来吗?小九会死吗?纪圆陷入了焦虑。 大人们都快急死,小孩却很开心。 两个小家伙手拉手走在郊外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开心得不得了。 小九特意乔装过的,找了个泥塘在里面滚两圈,身上弄得脏兮兮臭烘烘,小星流蓝紫色的头发也被泥浆糊成了饼饼,两个小叫花子就没那么惹眼了。 小九时刻注意着,只要小星流的泥饼饼头脱落,马上就去找稀泥给他补上。 两个人一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累了就靠着大树休息,饿了就把馒头拿出来吃,夜里找个隐蔽的草丛互相依偎着取暖。 起初是兴奋和激动,逃离学堂去找哥哥嫂嫂,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小九很是得意。 但三天之后,馒头吃完,两个小孩为了寻找食物,不得不进入森林。这一进去,就彻底迷失了方向,高耸的树木遮蔽了太阳,他们找不到路了。 先前沿着大路走,偶然还能遇见赶路的行人,靠卖萌换取一些食物。在森林里转悠了几天,还没等遇见吃人的野兽,小九就因为吃太多浆果,娇嫩的肠胃承受不住,开始拉肚子。 小星流毕竟是灵兽,体质比他强上许多,但失去了大脑,他空有一身蛮力也于事无补。 小星流不懂,只知道得吃东西,不吃就会饿死,所以不停为他采集野果和蘑菇,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一个劲往他嘴里塞。 他那个铁胃倒是吃什么都没事,小九可就不行了,吃了小星流采集的毒蘑菇之后,他出现了幻觉,把小星流的胳膊当成了大鸡腿,啊呜一口咬下去。 小星流出于自卫,只能给他两拳,将他打晕。 纪圆和傻清找到两个小孩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傻清急急忙忙想上前,纪圆拉住他,“再等等。” 傻清也不问为什么,哦了一声,蹲在她身边继续看。 到了夜里,小九发起高烧,他一发烧全身就跟被火烧着了一样,烫得要命。小星流一摸,也觉得不对劲,将他背在背上往溪边走,把他半截身子搁在溪水里降温。 一入水,小九身上咝啦一声,冒起白烟。 纪圆和傻清这才慢慢悠悠走过去,小星流看见人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扑上去抱住纪圆的腿,“姐姐,呜呜呜。” 教训他没用,小九才是主脑,纪圆招呼傻清把小孩就着溪水搓洗干净再抱回船上去。 小九醒来的时候,距离高烧已经过去了两天,他睁开眼睛坐起来,正对上纪圆,嚷着叫着就扑到了她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嫂嫂,我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别丢下我们,呜呜呜……” 得,他还挺会甩锅的,纪圆揪着他的小胖脸,“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小九反省和忏悔之后,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松开,“嫂嫂,不要丢下小九,小九不想离开嫂嫂。” 小孩身上带着淡淡奶香,软绵绵肉乎乎,大病初愈,纪圆到底狠不下心来教训,只能认了。 木船继续往东走,这一次,纪圆本意是让他们吃点苦头教训的,但小孩却更加依赖她,怀里抱一个,腿上趴一个,把她缠死死的,傻清无机可乘。 到达海成东界的时候,小孩身体已经恢复好了,在船上憋了好几天,一下地疯了似的满地跑。 纪圆很无奈,小孩甩不掉,只能带上了。她越来越焦虑,将这一切归结为宿命,躲是躲不掉的,小孩已经懂事了,能听明白话了。 海成东界阳光毒辣,空气燥热,从木船下来,迎面吹来的风纪圆暂时无法适应,感觉到闷热的窒息。 傻清一直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仰头看他,他垂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很开心,一排小白牙咧着,牵起她的手,“圆圆。” 海成东界是鲛人的地盘,陆地面积很小,临海有零星散落的小镇和村落,看起来比平常界落后很多,但充满异域风情,人们衣着也非常清凉,喜欢佩戴贝壳和亮晶晶的珠宝饰品。 纪圆带着一大两小在界门前兑换了入界的凭证,领着人进了镇子,先找地方住。 可能是因为台风的缘故,这里的屋子大多是砖石结构,圆圆的一个一个,楼层也不高,外墙刷着蓝色或红色的漆,在阳光照耀下色彩浓烈,看在眼里人的心情也开朗了很多。 小孩们饿坏了,纪圆先领着去吃饭,顺道打听消息。小九看见别人桌上冰沙一样的东西,拽了拽纪圆的袖子眨巴眼,也想要。 纪圆点了四份冰沙,上面淋了果酱,还有瓜子仁和花生碎,乱七八糟的果脯切成小条,又点了椰子鸡椰子糕和鱼虾一类的,味道很不错。 等菜期间,纪圆去找掌柜的打听抱月散人,一百多年前的人了,死没死也不知道,她没抱希望的。 但出乎意料的,这位抱月散人在这里很有名。 “你找抱月散人啊,他住在镇子外的无极观里。”掌柜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一双小眼上下打量她,“但没事最好别去烦他。” 纪圆不懂,“为什么?我找他打听些事。” 掌柜的忙着接待客人,没空跟她闲聊,“散人很忙的,出门往东走个十七八里地,临海的道观就是无极观了。” 纪圆回到饭桌边,傻清已经给她剥了十来只虾,一只一只喂到她嘴边。 经过上一次离家出走事件,两个小孩变乖了很多,自己握着勺子吃饭,黑眼珠滴溜溜转,看傻清给纪圆一口一口喂饭,捂嘴偷乐。 她的木系体质有点受不住这里的天气,总是感觉透不过气,身上一直出汗,黏黏的。傻清喂几口饭喂一口冰,大手在旁边给她扇风,“圆圆别急,慢慢找。” 纪圆稍稍平复心绪,本来打算吃完饭就去无极观的,但一看外面明晃晃的日头,算了,还是等太阳落山再去吧。 饭后找个了客栈暂时歇下,等太阳落山,小孩吃饱饭犯困,睡下了,纪圆翻看买来的地图,熟悉周围环境。 纪圆很头疼,但心里的天平还是更倾向于傻清这边,已经走到这步了,再回头也不太可能。这里就她一个脑子好使的,也没人帮忙参谋参谋,如果事情真是预想的那样,该怎么办。 酷热和焦虑让她很不好受,像闷在蒸笼里,眉头始终舒展不开。 傻清从背后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面颊,纪圆扭来扭曲不配合,“太热了,我没兴趣。” 傻清轻轻牵起她,“跟我来。” 纪圆被他牵着进了浴室,屏风后一个大浴桶,里面盛了一桶清水,她扭头就想走,“我说了没兴趣!” 傻清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撸掉鞋子放进了浴桶里,水哗啦一下漫出来,纪圆两手攀着浴桶边缘,全身湿透,脸色很不好看。 傻清拍拍她的脑壳顶,“圆圆不要生气,泡一泡降降温吧。” 他扯了个小凳子坐在桶外面,两手快速掐诀,头顶一片黑云凝聚,竟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周围的温度顿时下降了许多,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发间,水里,了无痕迹,纪圆满肚子的火都被水给浇灭了。 傻清冲她歪头笑,“是不是凉快啦!” 第七十三章 圆圆喜欢小孩吗? 傍晚时分, 太阳落山,外面凉快了许多,吃过饭后纪圆带着傻清和两个小孩沿着海滩走。 小孩精力旺盛, 两小只在前面追着海鸥狂奔,纪圆和傻清并肩走在后面, 傻清手里还提着她的鞋。 夕阳温柔, 点点碎金铺陈在海面, 晚风吹拂她的长发裙摆,一串串脚印很快被浪花卷走。 途中,傻清忽然停下脚步, “圆圆。” 纪圆回头,将长发拢在耳后, 疑惑, “怎么了?” 傻清说:“其实这样挺好的。” 纪圆一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站在那, 侧脸映着霞光,精致漂亮的五官更添温柔缱婘, 气息熟悉安稳。 纪圆垂下脑袋,潮水袭来,打湿她的裙摆,褪去后, 她把脚伸出来,白嫩的小脚重重在沙上踩了一下,嘟囔着:“你不想找回失去的东西吗。” 傻清上前拥抱她, 将她脸颊按在胸膛, 大手轻抚她丝滑的长发,“对我来说,现在最不可失去的就是你。” 她微微红了脸, 幸好天地间都是瑰丽的粉色霞光,她藏在里面,没人发现。 傻清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那些外人羡慕的资质啊,修为啊,家世啊,功勋成就啊,不及眼前人分毫。 可能会有人说,是因为你从小就有,才会觉得不值一提,那些东西,是多少人几辈子求也求不来的。 但反过来,那些普通人一出生就有的家啊,父母啊,感情啊,是他曾苦求不来的。 命运给了你什么,必然会拿走什么。现在他如愿以偿,那些为世人称羡的负累枷锁取走,收获平凡温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早在放下那把剑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其实那些东西都不重要。 纪圆在他怀里仰起头,“那你不恨他们吗?” 他说:“不恨。”顿了顿又补充,“我知道圆圆都是为我好,但我们可以不恨,可以吗?” 可以吗?是个商量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还带了点委屈,如果你要恨的话咱就勉为其难恨一恨呗,也没啥大不了的,好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怕她不高兴,又急急辩解,“咱们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对吧,挺好的。” 他真是折腾怕了,现在的岁月静好是那么大的牺牲所换取来的,如果再发生什么,他怕自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换了。所以得抓在手里,抓得牢牢的,一刻也不松。 纪圆瘪瘪嘴,“那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做什么好像就显得我很小气一样。” 她想做的事,他心都里明白,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开导她,只能笨拙地示好,用自己的方式去阻止她。末了小心翼翼问一句:“圆圆喜欢小孩吗?” 纪圆毫不犹豫要说不喜欢的时候,前面疯跑的两个小孩不知何时回转,大大的黑眼睛盛着落日余晖,胸脯起伏喘着粗气。 小九伸出手举高高,声音脆脆的,“送给哥哥嫂嫂!” 小星流也跟着举起手,“贝,贝,贝,贝壳。” 纪圆弯腰,两手捧着,几个小小的白色贝壳带着湿湿的海水和细细砂砾,哗啦啦落在她手心。 小九脸蛋通红,兴致勃勃,“我再去捡多多的!”小星流跟着他跑远,“我,我我,也是。” 纪圆直起腰,低头看着手心里漂亮的小贝壳,手指拨弄两下,“也还行吧。” 小孩嘛,有时候很烦人,有时候好像又很可爱,这种神奇的生物还把她整得挺矛盾。 傻清暗自长舒了一口气,表情带着几分窃喜,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沐着柔柔晚风继续往前。 到达无极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两个小孩玩累了,傻清一只手抱一个,孩子趴在他肩头睡着。 纪圆去敲门,有个七八岁大的小道童来开门,纪圆问:“请问抱月真人是住在这里吗?” 小道童见是一对年轻男女,还带着孩子,将门打开迎他们进来,“抱月师叔出去接生了,你们是来请他接生的吗?” “啊?”纪圆回头看了一眼傻清,傻清也不明白,纪圆只好说:“我们……不生,只是找抱月散人问些事情。” 小道童问:“是什么事?如果很重要的话,我可以安排你们住下,我师叔大概明天下午就能回来。” 纪圆说:“是有关我道侣的事,他小时候,应该也是…抱月散人接生的,所以有些关于当年的事情想问问他。” 小道童很爽快,径直将他们带到后院,“天色已晚,你们先住下来吧。” 纪圆急忙招呼傻清跟上,“这样会不会不方便。” 小道童说:“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找我师叔接生的人很多的,客房就是专门为你们这样的人准备的,不用客气。” 或许是因为临海,这个道观也修筑得如同堡垒一样坚固,墙壁和地基都是粗糙坚固的大石。 房间布置得干净,还有隔间专门供小孩休息,里面有小孩的小床和摇篮,还有摇摇马,看来这位抱月散人除了修道,替人接生是主营业务。 小孩已经睡得很沉,不好叫醒,傻清简单为他们擦洗了手脚和脸,盖上被子轻轻关上门。 纪圆又将木夹子里的信翻出来看,想找到更多的线索,明天见到抱月散人也能问得清楚些。 傻清站在旁边看了一阵,霸道将她手里的信一把抽走,“该休息了。” 纪圆讪讪,在床上滚了两圈,“你觉得阿奴颜有可能把东西还回来吗?” 傻清把盒子往桌上用力一搁,语气加重,“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 咦,还会发脾气,真是少见,纪圆颇为惊奇,“你想跟我吵架吗?” 傻清难得有脾气,纪圆逗他玩,“是不是腻了,不喜欢我了?” 他一下有点着急,大声辩解,“我没有!喜欢的!” 纪圆委屈,用脚蹬他,“那你刚刚凶我!” 他一下握住她脚踝把人拖到身上,埋首在她颈侧,“明明是你欺负我傻……” 纪圆被逗笑了,“你还知道你傻?” 傻清声音闷闷的,“你天天说我,傻子也记住了!” 夜间行事,他更凶狠了几分,纪圆两手攀着他的肩,破碎低吟断断续续溢出唇瓣,眼角泪盈盈。她只当是小孩们来到之后,陪他的时间变少冷落了他,他心有不满。 她极尽配合,他便纵情放肆,纪圆已经很久没这么累过,也没注意,他已经很久没给她揉肚子了。 好像从许家回来之后,他事后就不再给她揉肚子,偶尔她提醒,他便装模作样揉两下,根本没有动用灵力。 次日纪圆直睡到晌午才起,小孩被喂得饱饱的坐在道观里的大榕树下玩,石房子里很凉快,纪圆有点舍不得出来,小九笑话她,“嫂嫂太阳晒屁股也不起,羞羞!” 纪圆没力气,端个凳子趴在窗边看他们玩,傻清端着放凉的甜粥过来,稍稍愣了一下,坐到她身边,“圆圆,你开花了!” “啊?”纪圆一摸头顶,果然摸到脆弱细腻的花瓣,心下奇怪,“怎么会突然开花?” 往常都是下雨才开的,她下意识看向窗外,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怎么会突然开花呢。 “是不是因为太热了。”傻清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是有点烫。 他一下有点着急,握紧她双手,“怎么办!会不会是发烧了?” 纪圆顺势靠在他怀里,“我是医修,病没病我还不知道吗,许是昨晚累着了。” 傻清还是不放心,坚持要带她去看大夫,纪圆死活不去,少少吃了点东西,人懒洋洋没精神,又躺下去睡觉了。 对于身体的变化,纪圆不以为意,将原因归结为海成东界炎热的天气。小花嘛,太冷太热都受不了,娇气得很。 将近傍晚时分,那位传说中的抱月散人终于回来了,小道士来通知他们,纪圆刚醒,将小孩托给他照顾,带着傻清去见人。 远远的,纪圆和傻清看见一个男人。光脚穿着宽松的大裤衩,弯着腰,整个上半身都泡在水缸里,许是弯腰太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又埋下去几分。 纪圆和傻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上前,“抱月散人?” 水里咕噜浮起来几个泡泡,男人哗啦一下冒出水,纪圆看见一只好大好大的红鲤鱼,拳头那么大的鱼眼瞪着人,鱼嘴一开一合,“你找我啊?” “啊!”纪圆因为惊吓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幸而傻清及时搀扶。 这位听名字就觉得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却是一条人鱼! 通常人们所认识的人鱼都是人身鱼尾,这位抱月散人却恰恰相反,腰部以下是人,腰部以上是人,鱼鳍化为两只长手,半条胳膊都布满了鱼鳞,是纪圆见过未见的奇异生物。 抱月散人浑身红鳞沾了水,阳光下闪动熠熠光芒,又埋头往缸里喝了几口,感慨:“赶了一天路,渴死我了。” 对于纪圆此类惊奇的眼神,抱月散人早已见怪不怪,满不在乎耸耸肩,“我的本体是一只红鲤鱼,跳龙门的时候作弊幻化了双手,跳过龙门后遭了天谴,被雷劈,就变成这样子咯。” 他认出了纪圆身后的傻清,手又往缸里撩了几把水泼在身上,“是你啊,大白蛋,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傻清行礼,“见过真人。” 抱月招呼他们进屋,“来吧来吧,外面太热了。” 纪圆向他说明了来意,小道童来给他们上茶,两个小孩是自来熟,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衣角,要跟道士小哥哥玩捉迷藏。 纪圆冲小九招手,“别闹哥哥,乖乖的。” 小道士表示不介意,因为师叔的缘故,道观里常来小孩子,他小道士也顶半边天,带孩子喂奶换尿布都是杠杠滴。 小九扑到纪圆膝头撒娇,小手想够她头顶的小花,“嫂嫂,花花。” 抱月散人好奇咦了一声,鱼眼看过来,鱼嘴对着屋顶开开合合,“容器也带来了啊,是要把魂魄补齐吗?” 一句话,纪圆抱孩子的手僵住,傻清也将视线投在了小九身上,门外吹来的炎热海风让人感觉窒息。 纪圆把小九交给小道士,“跟哥哥去玩吧。”说着三小只一起推出门,哐当一声关严实,屋子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小九怔怔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睛茫然大睁着,小道士不明就以,牵起两个小孩,“去玩捉迷藏吧。” 小星流迟钝,牵着道士小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小九又回头看了几眼,转了个弯,视线里那扇木门终于消失。 说起当年的事,抱月散人记忆犹新,“你天生缺少半缕灵慧魄,又被遗忘搁置得太久,估计再晚个一两年,就永远孵化不出来了。” 每个医修都会遇见几个难治的病人,在抱月散人几百年的接生史里,论难度,那颗大白蛋绝对能排第一。 “很麻烦啊,要找补魂的材料,要唤醒沉睡的胎光,用珍稀草药熬制的药汁浸泡,不然孵化之后,极有可能无法长出剑骨。”抱月散人撇去茶叶,将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砸吧砸吧嘴,总结:“大概花了三十多年。” 所以见到傻清的第一面他就认出来了,那孩子身上的气息,朝夕相处三十年,太熟悉了。 纪圆手不自觉握紧了桌沿,掌心汗湿,小心翼翼开口问询,“所以,他先天丢失的那半缕灵慧魄,是在刚才那个孩子身上对吗?” 没有丝毫的迟疑,抱月散人说:“是的,你们来找我,不就是要把魂魄抽出来补全吗?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本长齐的那半缕又被抽走,但如果不补全,一辈子可能也无法恢复。” 纪圆迫不及待问:“那如果魂魄抽出来,孩子会怎么样?” 抱月说:“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那个孩子多半是依赖父亲精血和那半缕魂魄才能长得人形,如果失去,可能会变傻,也可能会死,不好说。” 到底是鱼的脑子,比较直,抱月认为魂魄本就是傻清的,抽出来还回去的话,他很乐意帮忙,没觉得哪里不对,所以表现得很热心,“要抽吗?我现在刚好有空,再过两天又要走了,鲛族的三公主还等着我去帮忙接生呢。”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纪圆急急忙忙丢下一句,“我们考虑一下”,就拉着傻清冲出了大门。 站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她脑袋一阵阵发晕,险些站立不稳,傻清将她扶到阴凉处坐着,有些担忧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看起来很不好。” 纪圆甩甩头,知道男人肯定会听话的,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接受。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安排呢,她不知道,她不认为自己有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利。 一方面,傻清确实很可怜,她不忍心看着他一直这样,可另一方面,小孩也是无辜的,如果因为被抽出魂魄死掉,她会良心不安。 她甩甩脑袋,冷不丁一个小小的身影撞进视线。 小孩还在跟道士哥哥玩捉迷藏,头顶挂着一个竹簸箕,小手扶着墙,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大眼睛乌溜溜望过来。 往常这种时候,他肯定是要扑上来趴在大人膝头撒娇的,这次难得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看着,也没喊人。 敏感又聪明的小孩,已经感觉到了气氛里微妙的变化,甚至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存在世上的意义。 有两个清晰的字眼,与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重合。 容器。 无论是从前的赤狐九,还是现在的纪九,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容器存在。 承载着从哥哥身上剥离的魂魄,和埋在体内养成的剑骨,他只是一个容器。 所以对哥哥的崇敬和向往是与生俱来的,是那半缕魂魄赋予他生命,让他活着。 纪圆移开目光,苦恼揉了揉太阳穴,傻清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一句话也不说。 他该说的昨晚在沙滩上都说过了,他知道她肯定能明白的。 小九还站在原地,等一个结果。 炎热的夏季啊,毒辣的阳光被头顶的榕树叶遮了个严实,可空气里的燥热仍是挡也挡不住。头顶的小花被热得蔫巴,倔强挺着小腰板,被风吹得前后摇摆,枯燥的蝉鸣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汗水顺着鬓角滑到下巴,纪圆招了招手,叫小九过来。 小孩垂着眉眼,梗着脖子,一步步挪着,挂在头顶的簸箕稳稳当当。 几步路的距离,他愣是走了小半刻才站到树荫下,因为炎热和紧张,鼻头渗出了细汗,脸颊也热得红通通,小手纠缠成一个疙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纪圆快被热得晕过去了,周围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她需要微微长大嘴才能保证呼吸进更多的空气。 傻清坐在她身边,到底是修为高,似乎不被炎夏所扰,轻衫薄衣,白日灼灼下清逸出尘。 纪圆突然猛地站起身,把对面发呆的小孩都吓了一跳,簸箕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仰头看着她,等着那张因为缺水而干涸的嘴唇宣判自己的命运。 “你来到我家,从春到盛夏,从狐狸崽长到现在这么大,用了大概四个月的时间。是哥哥把你带回来,是我给你治的伤,是我们给你买衣服穿和饭吃。”纪圆说:“你哥哥是个傻子,因为他丢失了半缕魂魄,那半缕魂魄就在你的身体里,你明白吗?” 小孩一双通透的黑眼珠定定瞧着她,没哭,没喊,也没撒娇,意外懂事了一回,弱弱回答,“明白。” 纪圆紧接着问,“你明白什么?” 明白了什么,其实也不明白,人家才萝卜丁点大,能明白个啥嘛。 纪圆说:“所以你以后,不能仗着自己聪明欺负哥哥,知道吗?不然我饶不了你。” 小孩睁大眼睛看着她,纪圆最后一句话说完,终于悬在心里的一块巨石落地,最后一点力气耗尽,身子一软,晕在身后男人坚实的怀抱里。 第七十四章 高冷气质男孩许镜清 纪圆晕过去了, 傻清把人抱进屋里,抓了正在泡水的抱月散人过来看。 抱月摊手,“我不是医修, 只会接生不会看病啊!” 傻清推他,“看看, 看看。” 抱月无奈, 装模作样给纪圆号脉, 啥也没号出来,被她头顶那朵小花吸引了视线,“好神奇!” 傻清急得跺脚, 还是小九机灵,“哥哥, 问问楚音姐姐吧!” 傻清一拍脑门, 赶紧呼叫楚音。 两边沟通了半天, 楚音悠悠说:“是不是中暑了?” 抱月两手一拍,“嗐!” 小道童解暑的汤药熬制了两碗给纪圆灌下去, 到傍晚时气温下降,纪圆悠悠转醒。 傻清捧着她的小手差点哭出来,“圆圆,你吓坏我了!” 纪圆身子软绵绵很没力气, 两个小孩趴在床边,都哭成了泪娃,纪圆扶额, “其实, 我睡得还挺好的。” 但之后的好几天,她都是白天昏睡,夜里清醒。小孩的事情解决之后, 人心情舒畅了很多,夜里不睡觉,缠着傻清去海边等潮退,打着灯笼赶海捡小螃蟹和鱼贝。 两个小孩为了黏着她,也被迫适应她的作息,半夜三更坐在沙滩边的礁石上打瞌睡。纪圆精神奕奕,提着裙子挽着袖子拿着小钳子玩得不亦乐乎。 傻清怕她这样下去身体出问题,劝她回家,回平常界去。她不乐意,回去又得管这管那,还得干活。 她突然多了几分孩子气,一屁股坐在沙滩上蹬腿,“不回去不回去,我要玩。” 傻清只能央着哄着,“好好好,不回去,我们抓螃蟹。” 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傻清找到抱月散人,“听说鲛族有一种宝贝,鲛人所织,唤作鲛绡,穿在身上,不畏寒暑,是真的吗?” 抱月准备出发前往东海,为鲛族的三公主接生,“你想跟我去鲛族啊?” 傻清说:“昂,我想给圆圆弄一件。” 抱月说:“人家凭啥给你啊,那可是从不在市面流通的宝物,买也买不到的。” 傻清觉得没啥厉害的,“只要我想,就能得到。” 抱月觉得他吹牛,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得到,先说好,我可不会帮忙。” 傻清说:“用不着。” 抱月等着看他出丑,“行,明日一早出发。” 傻清走的时候,纪圆还在昏睡,叮嘱小九和小星流要照顾好她。两个小孩被委以重任,用力点着小脑瓜,就在屋里守着,哪儿也不去。 临走前,傻清还在纪圆屋外布了一道结界,防人擅闯。小九急着挣表现,“哥哥去吧,小九和星流哥哥会保护嫂嫂的。” 小孩经过一系列事情,变得懂事好多,傻清心中颇觉欣慰,揉了揉他的脑袋瓜。 之后他随抱月来到海边,抱月入水,化为一条金红的大鲤鱼,傻清自会避水,跟在他身边速度竟然一点没落下,抱月对他刮目相看,“你还挺厉害的。” 傻清一身白衣在水中涤荡,更显容姿绝艳,毫不谦虚,“那是自然。” 抱月说:“但你有点过于自信,鲛绡乃鲛族至宝,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 傻清负手而行,自信像这汪洋大海里的水,“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宝物,只有我不想要的。” 抱月被噎得没话说,若不是人形御水不便,真想给他竖个大拇指。 虽然没有了剑,傻清一身修为到底不弱,无需借助任何法宝,在深海处依旧没有任何不适。见到好看的珊瑚贝类,虚手一点,顺进墟鼎,带回家给圆圆和小孩玩。 抱月起初见他呆头呆脑,只会围着女人和小孩转,还以为他修为平平,这时候对他印象大有改观,“你好像还挺厉害的。” 傻清说:“你没有听过我的传闻吗?” 抱月很少关心接生以外的事,还真没听说过,“你的什么传闻?” 傻清轻轻摇头,“罢了。” 然而去往鲛皇宫的路却不似往常那般顺遂,走着走着,一人一鱼察觉到不对,前面的海水被染成了粉红,隐隐还有打斗声传来。 待游近一看,几只奇形怪状的海族正在与一小队鲛兵厮杀,抱月正要说话,斜下里一只大白鲨长着大嘴猛扑上来,傻清伸手一推,抱月被推出几丈远,鲨鱼扑了空,扭头恶狠狠冲他游过来。 在水中,傻清却丝毫不受阻力影响,没有剑,他凌空一掌拍出,大白鲨中招身子顿时飞远。这一掌毫不留情直接将它内脏击碎,鱼身飞出去,挣扎几下开始缓缓往下沉。 这只是开始,很快有越来越多的大白鲨涌了过来,还有拿着刀枪的各类海族。抱月没有武力,东躲西藏下背脊上还是被扎了一枪,傻清将他捞过来变小揣在袖子里,一掌劈死一只虾兵,将刀抢过来就开始乱砍。 抱月心中生出几分侥幸,幸好这次他跟着一起过来,不然今天非得死在这里。 他躲在傻清袖中观察,发现这些行凶的海族身上穿的铠甲并不是来自鲛皇宫,而且体型比寻常海族大很多。整个海成东界都尊鲛族为王,这些海族是从哪里来的? 抱月恍然想到什么,指挥傻清,“快走,往东,去鲛皇宫,别跟他们纠缠!” 傻清砍掉几只围上来的章鱼怪,身子灵活从缝隙里溜出去,鱼儿一般在水中飞快游走,几个瞬移之后便将身后的追兵甩掉。 只是越往东走,前面鲛人的尸体越来越多,整个海水都被染红,腥味令人作呕。 “是异界妖兽。”傻清肯定的说:“海成东界的封魔印被破了。” 海成东界的封魔印是个独特的存在,这处封印在水中,以人族为首的羽林军在水中战力大打折扣,所以封印由鲛族世代看守,羽林军只作辅助。 但因为大多数的妖兽无法在水中存活,就算封印被攻破,他们也无法上岸,是以这处封印从来很少遭遇袭击,这次毫无防备下,造成了非常大的伤亡。 鲛皇宫已经被攻破了大半,异界海族疯狂抢夺鲛族独有的珍珠和鲛绡,争斗中明亮的宝珠散了满地,在猩红的海水中投射出一道道洁白的光束,诡丽非常。 抱月引导傻清一路冲进宫殿,鲛族大将军望潮手持长戈正奋力抵抗,傻清二话不说便捡了兵器加入战局。 “你是何人!”望潮厉声呵,长矛直指傻清。 周围鲛兵见他一身白衣,身上没有任何羽林军的标志,却勇猛异常,不免警惕。 抱月趁机从傻清袖子里溜出来,游到望潮身边恢复原形,“望潮将军,这是我很久以前接生的孩子,叫许镜清,是好人!” “什么!许镜清!”望潮呆愣了有好一会儿,看守封魔印的,无论是人还是鱼,没有人没听说过许镜清。 鲛族原本已经陷入败势,这时候望潮突然开始扯着脖子大喊,“许镜清来了!许镜清来了!大家别怕!许镜清来了!!” 音波在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传到每一个鲛族的耳朵里,包括正在抢夺貌美鲛女和财宝的异界海族。 手中长刀轻飘飘没重量,才砍杀了几十下便很快卷了刃,傻清用得很不顺手,扔了刀来到望潮身边毫不客气伸出手,“给我一件趁手的兵器。” 望潮根本来不及多想,马上把手里寒铁打造的长矛交给他,傻清顺势舞了几下,仍不太满意,但也将就,握着长矛重新杀入了异界海族中。 水中妖兽到底不如陆上皮厚,长矛一串能串三四只,跟串烧烤似的。翻滚的血水里只见那一片雪白的衣角,各类海鲜残肢断骸到处乱飞。 望潮派了几个鲛兵护送抱月,“快,三公主在里面,马上就要生了!外面交给我们!” 水下有明珠照耀,昼夜不分,一场战役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傻清手中的黑矛都被打弯了,整个鲛皇宫附近来犯的异界海族被剿灭了大□□林军接到消息前来相助,收尾工作就通通交给了他们。 同时抱月那边也传来好消息,三公主虽然收到惊吓,幸而并无大碍,顺利诞下三只小鲛。 之后是漫长的扫尾工作,羽林军抓获了几个俘虏,审问后得知如今的异界似乎并不太平。 几个种族的妖兽开始联合起来造反,战力薄弱的海族为了结交强大的种族,因为资源匮乏,便打起了修界鲛族的注意,抢夺鲛族的财宝和鲛女上供。 但显然,这次计划失败了。对于异界海族的命运,鲛族和羽林军并不关心,巴不得他们越乱越好,乱起来才能少些精力来骚扰修界。 傻清被请至打扫干净的主殿等候,没多一会儿,海成东界的羽林军指挥使柳眠,鲛皇凌英和大将军望潮、抱月一齐过来。 傻清觉得,自己帮了他们这么一个大忙,要点鲛绡应该不算什么难事,所以在鲛皇开口之前,他便抢先道:“不用谢,给我一点鲛绡就好,我拿回家给圆圆做衣裳。” 抱月忙解释,“圆圆是他的道侣。” 凌英被小小噎了一下,但到底是做鲛皇的,活了几百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既然是为令正所求,那寻常鲛绡岂能入眼,吾马上命人用最好的鲛丝织就,不日送到府上。” 抱月接:“他们现在住在无极观,有两个孩子。” 傻清说:“行。”一点不客气。 鲛绡已经求得,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傻清站起来,看向他唯一熟识的抱月,“我们可以走了吗?” 指挥使柳眠迈出一步,拱手道:“许仙君可知,此次异界海族攻破封魔印意欲何为,为防下次突袭,恳求仙君暂留鲛族共御外敌。” 傻清说:“没兴趣。” 望潮趁机说:“许仙君修为了得,如果愿意留在鲛族,我们会为仙君寻找最顶级的材料锻造一把绝世宝剑!” 傻清说:“不需要。” 在凌英开口要把公主嫁给他之前,抱月拉着人急急忙忙走了。 抱月背上的伤已经包扎过,游动起来还是会牵扯疼痛,傻清依旧把他揣在袖子里返回。 返程的速度慢下来,傻清到底还是累了,抱月却异常兴奋。 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年,但抱月说到底还是一只没怎么去过内陆的海边乡下妖怪,只在沿海这一带帮海族们接生小孩,积攒功德寻求下次跳龙门的机会。 抱月在傻清袖子里游来游去,跟他闲聊,“没想到当年那颗小白蛋,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厉害了,一百多年前,我见过你的时候,你还是只有铁锅那么大的一颗蛋呢。” 圆圆面前的热情小狗勾,在外人面前变成高冷气质男孩,傻清语气淡淡:“还行。” 抱月说:“你太厉害啦,他们都想把你留下来呢,连鲛皇都想把公主嫁给你呢,但你别介意,鲛族的公主实在是太多了,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为鲛族招赘。” 傻清说:“我有道侣。” 抱月说:“所以我帮你推掉啦,看得出你跟纪姑娘非常恩爱。” 傻清说:“多谢。” 抱月说:“但是有一点,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得到鲛绡呢?难道你会卜算,知道异界海族会在今天打来吗?” 傻清回答:“不知道。” 抱月更迷惑了,“那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能得到鲛绡呢?” 傻清说:“没想过。” 抱月从他袖子里游出来,围着他绕了两圈,“难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傻清无奈了,随口敷衍,“气运集义所生。” 这是以前师父常说的,大概就是指他运气比一般人好,但付出也比一般人多,因为付出得多,所以气运相应弥补,如此循环。 此话一出,抱月果然吃瘪,闷闷哦了一声。 跳龙门都会被雷劈成半人半鱼怪物的倒霉蛋,就不该自找不痛快。 第七十五章 心术不正,觊觎嫂嫂!…… 出得水来, 傻清站在岸边清理自己,血腥味、海腥味处理干净再去见他的圆圆。 抱月撞撞他的肩,傻清略带嫌弃皱起眉头, 刚打理干净的,又沾上鱼腥味了。 抱月指了一个方向给他, “看那边。” 傻清跟着抬头望去, 看见礁石上坐着一个人, 藕粉色的纱裙,鞋子丢在一边,头埋在膝盖上打盹, 一左一右坐两个小孩,护法似的。 旁边还搁了一个小木桶, 估计是昨晚就出来捡螃蟹, 一直没回去。 走的时候是太阳刚升起, 回来的时候也是,去了整整一天。 傻清快步跑过去, 爬上礁石,把人抱在怀里。纪圆已经困得不行了,迷迷糊糊抬眼瞧他,揪着他衣襟, 声音软软的:“你回来了。” 小九站起来拍拍屁股,颇为老成地叹气,“哥哥你可算来了, 嫂嫂都等一晚上了。”可把他们当保镖的两小个累惨了。 他吻吻她的额头, 摸到她衣衫是湿润的,心疼坏了,“为什么不在屋里等我。” 纪圆脑袋上的小花没谢过, 跟着她很没精神地晃悠,“我想你嘛。” 傻清心脏被击中,四肢麻痹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将她打横抱起,很小心把小花顺开,怕压到,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回来了,我们回去。” 瘦高的男人抱着人在前面走,两个小的并排跟在后面,手里提着桶和姐姐的鞋。朝阳初升,影子在沙滩上被拉成斜斜的几条,抱月站在原地眯着鱼眼看了一会儿,抬脚跟上。 回到道观,小九拉住小星流,不让他跟过去,小星流不明白,投来疑惑的眼神,小九很懂地叹气,“哥哥嫂嫂要亲嘴,你去干嘛。” 小星流不懂,“啥,啥,啥是,亲,亲…嘴…” 小九伸出两只手,握成拳,大拇指贴在一起扭来扭去,“就是这样,亲嘴。” 小星流摇摇头,还是不懂,好在小九也没打算再讲解得更深。 纪圆中暑之后变得极为依赖人,这会儿才一天不见,难过得不行不行的,被抱在怀里撑着眼皮死活不肯睡,眼里泪花花闪,埋怨人,“你又丢下我。” 傻清不知道怎么办了,明明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嘛,她也答应得挺爽快,还让他早去早回,杀了那么多鱼啊虾的,一整天没休息就为了赶着回来见她。 但她这样好软好乖,傻清喜欢得不得了,心都要化了,只能抱着人哄,“我再也不走了。” 她一点商量没有,眼里说掉就掉,窝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头上小花也跟着颤,“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你说了好多次了,呜呜,但你每次都丢下人家……” 傻清啥时候见过她这样啊,她每说一个字,就跟小猫爪子似的挠着人心,酥酥麻麻的,要升天了。 把人往怀里搂紧几分,吻她沾着眼泪的睫毛,将她小脸上的泪痕一点点吻掉,像哄小孩一样,“圆圆乖,睡吧,我在呢,再也不走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太阳出来,气温渐渐升高,她哭累终于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傻清捧着她脸亲了又亲,怎么看都看不够。 纪圆睡觉了傻清也没什么事干,想着晚上她醒了还得陪她玩,快速脱了外衣掀开被子躺进去,又把她搂怀里。 躺了一会儿,怕她热着,一抬手,往床边上凝了个一人高的大冰块。冰块由法术凝成,经久不化,屋里温度渐渐降低,纪圆怕冷,下意识往他怀里拱,傻清美滋滋搂着。 这两人在屋里睡觉,外面两个小孩没人管,幸好还有道士哥哥,给小孩蒸馒头吃,带回房间睡觉。 下午傻清起来给纪圆做饭,太阳一落山,纪圆自动醒来,背着手围着饭桌转悠,小狗似的东嗅嗅西嗅嗅。 傻清把她按到桌边坐着,两个小孩乖得很,不需要大人招呼,自己爬到桌边,自己捧着碗吃饭,才不像姐姐这么大人了还要人喂。 傻清先喂她喝汤,还没送到嘴边,她柳眉一竖,小手一拍桌,“你想烫死我呀!” 给人傻清吓一啰嗦,眨眨眼,没明白,早上那会儿还乖顺得不行,怎么睡一觉起来就转性了? 傻清赶紧给她吹吹,喂到嘴里,她还不满意砸吧嘴,“凉了。” “啊?”傻清更傻了,咋回事啊这是。 纪圆重复,“凉了!” 她可真会折腾人啊,可有啥办法呢,自家媳妇再怎么作妖都得迁着让着,汤只吹三口,喂到嘴里温度正好,她才勉为其难说一句,“还行。”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吃完她小脸扬起,要他擦嘴,要漱口,还要洗手。 傻清半句怨言没有,圆圆这么依赖人,他高兴还来不及,收拾好碗筷,牵着她小手,“去海边玩好吗?” 大半夜,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去海边摸黑散步,纪圆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弯月,忽然说:“快七夕了。” 呀,这么一说,傻清恍然想起来,还真是。 纪圆说:“你还记得去年的七夕我们怎么过的吗?” 不等傻清回答,她小拳头雨点似的吧嗒吧嗒砸下来,“你把我弄丢了!赤狐九把我抓走,他欺负我,还把我扔到河里去,拽我头上的小花。” 傻清看着跟着屁股后的小不点,试图说情,“那时候他不懂事。” 纪圆放大招,“他放我走的时候还偷亲我,把我嘴皮都咬破了。” 傻清眼睛一瞪,还有这事儿! 不得了,这小子不得了,心术不正,觊觎嫂嫂! 打,必须得打! 小九脸吓得惨白,连忙摆手,“嫂嫂,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 纪圆现场指认,“就是你,你再死几次,化成灰我也认得。”她说着往旁边小树林里跑。 傻清追着小孩跟过去,纪圆捡了个小树枝出来,“裤子脱了,打屁股。” 小九吓得哇哇哭,是不是自己做的人家根本不记得了,只吓得一个劲求饶,“呜呜呜,我错了,嫂嫂不要打。” 纪圆叉腰,“看,承认了吧,还说不是你做的。”她招呼傻清,“快快,裤子扒了。” 傻清把他裤子扒下来,他小手捂着两个雪白的屁股蛋蛋,纪圆举着小树枝说:“把他手捉住。” 傻清快速将小孩制服,纪圆举着小树枝照着屁股打下去,一边打一边骂,“叫你欺负我,叫你把我扔河里,叫你拽我小花,小坏蛋,小混蛋,该打!” 一连打了六七下,力道不算大,白屁股上还是被抽出了几条红柳柳。 打完小树枝一扔,纪圆吓唬他,“憋着,不准哭,不然我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小九吓得一抽一抽,哭声是止住了,眼里泪包不住,小珍珠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那都相当于上辈子的事啊,人家早不记得了,谁知还是没跑掉。小星流蹲在他身边,眼神挺鄙视,“哭,哭,哭,哭包。” 小九受了委屈,立马反击,“小结巴!” 前面两个大人已经欢欢喜喜走远了,还不忘回头大声凶,“赶紧跟上!” 她性子变得古怪,喜怒不定的,傻清传音问了几次楚音,楚音打听了一下她最近的身体状况和胃口,听说她能吃能睡的啥事没有,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脾气坏就哄着呗,还能咋地。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性子比小孩还小孩,两小一大都不敢招惹她,她要啥给啥,想干嘛干嘛,给惯成一个无法无天土霸王。 这天傍晚,纪圆刚醒就有人找上门,说是来给许仙君送东西。 抱月不在,傻清在厨房烧菜,小道士去喊了纪圆,纪圆出来见客,发现是个漂亮的女修。 脸蛋身材都是一顶一好,小碎步娉娉婷婷,娇娇往那一坐,盒子往桌上一放,“姐姐好,我叫扶枝,这是我父亲送给许仙君的礼物。” 送给傻清的礼物?纪圆好奇,指挥小九,“打开给我看看。” 扶枝赶紧把盒子一按,“不行不行,这是送给许仙君的,你不能看!” 纪圆不高兴了,小腰一叉,“我凭什么不能看!” 扶枝下巴一扬,圆眼一瞪,“就是不能看!” 小星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奇死了,到底是啥啊?他想看。 还是小九机灵,马上冲出门去叫哥哥。 纪圆偏要看,扶枝偏不让,两个女人拉拉扯扯,扶枝是鲛族,力气本就大些,纪圆体弱,推攘几下,脚一崴倒在地上。 纪圆气个半死,本打算破口骂娘的,斜眼瞥见男人欣长的虚影,眼泪瞬间盈满,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金豆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傻清还没走到会客厅大门口就看见纪圆摔倒在地,她眼泪一掉,他浑身血都凉一半,两三步冲进来将人抱起放在椅子上,袍子一撩半跪在地,捧着她的脚检查。 扶枝愣愣看着前面的男人,一身白衣,身量修长,宽肩窄腰。没看清脸,但适才冲进来时的惊鸿一瞥已足以令人震撼。 乖乖,这就是父亲给她找的驸马啊,真俊。 扶枝赶紧凑上去,“许仙君,我叫扶枝,是鲛族的十八公主。” 纪圆眉峰一挑,“公主?” 扶枝不搭理她,转个方向跟傻清说话,好家伙,正面一看,真真是仙人之姿。 扶枝笑眯了眼,“许仙君,是父亲让我来给你送东西的。仙君神武,那日扶枝一见倾心,我们鲛族女儿,喜欢人从来不藏着掖着,我知道仙君对我还不了解,但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仙君将来也一定会喜欢我的,仙君你说呢?” 纪圆脸冷下来,垂眼看着地上低头认真揉着脚踝的男人,脚腕抖了抖,“人家跟你说话呢。” 傻清检查过她脚腕无碍,猛地站起身,环顾,“东西呢?” 扶枝赶紧把盒子捧过来,傻清一把抢来,打开验货,是一套水色鲛绡所制裁的衣裙,手感非常好,他伸手摸了两把,迫不及待想看圆圆穿上是什么样子。 “多谢了!”傻清转头冲扶枝飞快说了一句,速度快到连她是男是女都没看清。 很尴尬的是扶枝刚才说了那么长一串句子,傻清脑子根本接收不了,只听见一个关键词,‘送东西的’。 那东西送完就可以走了,帮鲛皇抵御异界海族的恩情也算两清了。 傻清把盒子收好,将纪圆打横抱起,亲昵吻过她的面颊,“走,咱们先吃饭,吃完换衣裳出去玩。” 小星流欢呼一声跟上去,小九落在最后,眼珠一转,扶着门框跨过门槛,“爹,娘,等等我呀!” 扶枝石化了,来之前父亲确实告诉她这位仙君已经有了道侣,让她使劲浑身解数将他勾引过来。 却没告诉他,这个许仙君已经有孩子了,而且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还是俩儿! 堂堂公主,怎么能当人后妈!!! 第七十六章 你好坏哦 鲛绡所裁制的法衣柔软轻薄, 不畏寒暑,不惧寻常刀剑,篆刻有护身的法阵, 想来价值不菲。 纪圆听傻清说在鲛皇宫所遭遇的事,听到异界海族来犯时, 顿时没了试衣裳的心思。 傻清轻描淡写几句, 说就几个虾兵蟹将, 他一枪串了十来个,不费吹灰之力就打退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挺懊悔拍了一下脑门,伸手比划, 老大老大的章鱼腿,当时太着急, 忘了给圆圆带几个回来晚上烤了吃。 可若真这么容易, 鲛皇舍得给这么好的礼物?还让公主来给他送东西? 纪圆忧愁地挠头:“异界海族?阿奴颜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哎呀!”傻清将裙子抖开在她身上比划, “不要管这个啦,我们穿新衣服嘛!” 傻清后悔, 就不该跟她说这些事,本来就病着,头顶再挠挠该掉头发成秃头少女了。 纪圆把衣裳收起来,“过两天就是七夕节了, 到时候再穿给你看吧。”然后拽着他袖子神神秘秘说:“待会吃完饭,我带你去玩好玩的。” 傻清一脸兴奋,“好啊好啊!”已经开始想入非非。 饭后把两个小孩交给小道士, 傻清换了一身漂亮衣服, 跟纪圆来到海边,的小树林。 天还没完全黑,太阳剩半个挂在海面上, 视野里红彤彤一片。傻清四顾,这地方刺激是挺刺激的,就是露天坝坝里,被人撞见会不会不太好。 纪圆拉着傻清坐在枯树干上,伸手在他脖子后飞速抓了一把,手收回来两根手指比个心,捏着一朵红色小花,“看。”说完手又快速在他脖子后打了个响指,伸回来,掌心摊开,“又没了。” “咦?”傻清将她手心手背翻个面,“花花呢?” 纪圆摊手,“没了呀!” 傻清回头满地找,又摸了摸头顶,全身上下检查过,喃呐,“刚才明明看见一朵小花……” 纪圆手腕一翻,手指又比个心,这回换了一朵蓝色小花,“你在找这个吗?” 傻清一把抓住她手腕,纪圆手指收回,小花在他眼前消失,她歪头笑,“又没啦!” “呀,怎么弄的!”傻清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 纪圆扭开他的手掌,“看好了,这次给你变个大的。” 傻清满脸期待,“嗯嗯!” 纪圆伸手在兜里掏出来一把生葵花籽,往前面空地一撒,走到中间,手臂展开自上往下一挥,“起!” 洒落满地的葵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壳发芽,扎根脚下的土地,翠绿的茎叶快速生长拔高,开出大朵大朵的金黄色向日葵。 傻清呆呆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看着她站在花丛中冲着自己笑,两手捧着脸蛋,“神奇吗?” 傻清用力点头,“神奇!” 纪圆从花丛里跳出来,牵起他的手往旁边山坡上跑,找了个视野开阔的空地,把他按在地上坐着,又从兜里摸出一把种子扬手一撒。 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傻清这次看清了,她手掌散发萤绿色光芒,快速抖动着,那些光点便如萤火虫般飞舞着缓缓落在他身侧。 原本光秃秃的空地上长出了三片小叶的酢浆草,绿叶间开出紫红色小花,花朵繁多,烂漫可爱,迎着海风轻轻摇晃。 她站在玫粉色的天空下,衣袂长发被风扬起,两掌不断洒落莹莹微光,笑容比花更娇艳,“我厉害吗?” “厉害……”他呆呆看着她,眼睛渐渐失了神。 纪圆张开双臂,“我来了哦!”她直直朝着他跌去,落进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两个人相拥着倒在花与叶交织的地毯上。 她两手撑在他胸膛低头看他,长发凉凉扫过他的面颊,他被她身上甜蜜的馨香笼罩了,看着她主动俯身,樱粉水嫩的唇贴上来,耐心细致地啄磨着。 他不敢破坏这难得的温情浪漫,努力克制着自己,大睁着眼睛,看她微微颤抖的长睫和粉嫩柔软的脸颊。 纪圆到底不常主动,很快黔驴技穷,不好意思舔舔唇,顺手摘了一片心形的草叶冲他扬了扬,“爱你哟。” “我也爱你。”他翻身上来,捧着她的脸,留下一个绵长的吻,跟她鼻尖抵着鼻尖,灼热的呼吸喷洒,重复,“我也爱你。” 心爱的人就在眼前怀中,他克制不住情动,又不舍得,只一遍一遍吻着她,直至太阳完全落山,天空从橘红过渡到水洗的暮蓝,长长出了一口气倒在她身边。 纪圆趴在他胸口,指尖绕着他一缕长发,脸诡异地红了起来,“我们就在这里吧。” 傻清握住她的手,摇头,“不,你病了。” 纪圆眼神流露失望,“可是我们好久都没那样了。” 傻清抬手,骨节修长的手指探进她柔顺的黑发轻轻梳理着,“你病了,我担心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纪圆嘟着嘴撒娇,“我没有,我是进化了。”她指尖忽然长出几条细细的翠色藤蔓,从人领口滑进去,“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藤蔓在衣下隆起,延伸,他惊奇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她。指粗的藤蔓堪比灵巧的手指,悄无声息解开了紧扣的腰带,带着亲近的体温,在人不不知不觉中侵入,发现后为时已晚。 他忽而皱紧了眉头握住她手腕,“别……” 纪圆躺在他身侧撑着脑袋看他,反抗拒绝只是徒劳,并不能阻止那些柔软腻滑的藤蔓放肆生长游走,纠缠。 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纪圆看着他脸涨得通红,哈哈大笑:“你喊啊你叫啊,附近没人,还是说不喜欢?” 他痛苦拧紧了眉头,蜷着身子哀求,“圆圆,别闹……” 纪圆很无辜的举起双手,“我没闹啊。” 他试探反抗,纪圆说:“你可别乱动,十指连着心,断掉的话一定很疼的。” 傻清真的不敢动了,翻个身跪在草地上,把头埋进了双臂里,大有豁出去的架势。 纪圆笑得更猖狂了,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像个欺负良家妇女的登徒子,胡言乱语,“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夕阳渐沉,橘红天幕下,一个张狂大笑,一个伏地低泣,声音被风吹散,散在海浪拍打沙滩的哗哗声。 他深吸了两口气,鼻尖泥土和花草的芬芳并没有让人冷静多少,闭上眼,喉结快速滚动了两三下,再猛地睁开眼时,眸中清明不复。 几乎是一瞬间,战况急转,常年握剑的宽大粗粝的手掌捉住了两只肆意作乱的小手,手腕交叠着被高举头顶按在草地上。 他敛着眉一言不发,快速除去了碍事的繁琐,黑夜里那具躯体像块散发白光的暖玉,只是看着已经可以想象入手的细滑和温暖,指骨稍稍用力便可变幻出各种形状。 傻清记得小时候,许家伯伯曾送给他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玉佩外形是一只窝在地上歪着脑袋睡觉的小马。 玉马外形圆润饱满,凹凸有致,雕刻也非常精致,祥云纹鬃发,微阖的大眼,蜷缩着的四肢,因为常握在掌心把玩,每一处细节他都记忆深刻。 一如此时。 但离开许家之后,他被没收了很多东西。玩具,零食,和伙伴,小玉马也不知所踪。 如今失而复得,自然爱不释手。 两截雪白细长的小腿挂在肌肉纹理分明的臂弯,花草被压倒了一大片,天边弯月也害羞躲进了云层里。 月亮升到头顶时,傻清拥着她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下次不准这样。” 纪圆指腹抹去他鬓角汗水,笑嘻嘻答,“好,下次我还这样。” 傻清捉着她手仔细检查,好奇那藤蔓是怎么长出来的,纪圆又给他演示了一遍,藤蔓灵活得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听从她的命令蛇一般缠上了他的手腕,尖端还冲他晃了晃像在打招呼。 傻清看着那几条翠嫩的藤蔓,想到她刚刚用那东西对自己做那样的事,脸再一次迅速涨红,像个娇羞的小娘子嗲怪一声:“你好坏哦。” 纪圆大笑。 之后的两天,纪圆一直在练习对草木生长的控制和藤蔓的操纵,身体也在渐渐好转,作息恢复正常。 叶片,花朵,根须和藤蔓,操作越来越得心应手。 暂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身体出现这样的变化,但目前并没有发现什么坏处。 风气之成,积微成著。植物就是这样,初时不觉,发现的时候,印象中那株脆弱的小苗已经生长成茂盛的植株。 两日后,七巧节。 一大两小站在屏风后等待着,纪圆换上衣服出来,轻飘飘转了个圈,“好看吗?” 因为材质特殊,整套衣裙显得非常轻盈透薄,行动间碎银闪耀,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宽大的裙摆层叠散开,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丝毫不显厚重。宽带系结,勒出纤瘦腰身,飘带长长垂下来更添灵动。 视线往上,傻清含笑的嘴角却一点点垮下来,那对襟简直薄得要了老命,整个肩膀和手臂都是透明的,领子更是奇低,露出大片雪肌,粉胸半掩,欲盖弥彰。 小孩拍着手掌夸夸,“好看好看。”傻清却气急败坏把人拖到屏风后,扯着她抹胸两边往上拉,“这些鲛族人,真是的,这,这成何体统!” 纪圆往下扯,“你干嘛呀,人家就是这种款式。” 傻清往上扯,“我不喜欢这种款式。” 纪圆往下扯:“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傻清不管,继续往上扯,“我不想给人看。” 纪圆气笑了,“要不我裹个被子出门吧。” 傻清一琢磨,“也行。” 纪圆跳起来一个爆栗,“行个屁!” 两个人东拉西扯半天,最后只能拿条半透帔子挂在肩上勉强遮住前胸和肩膀才算罢休。 纪圆摇头,“你真是个老迂腐。” 傻清哼哼,老迂腐就老迂腐,别人就算是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他也管不着,但他的圆圆可不行,半点不能让人瞧了去。 第七十七章 我们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两大两小手拉手过七巧节去了, 去年七巧节放河灯许的愿竟然真的实现了。 小九没有拆散哥哥嫂嫂,成功加入了这个家。 只是一路过来,傻清深受其扰, 海成东界民风开放,路上随处可以衣着大胆暴露的男女若无旁人亲昵调笑。 “简直成何体统。”今天的傻清像个迂腐的老书生, 连连叹息, 这大街上一个两个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真是没眼看。 纪圆成心使坏,走到人少的地方柔软的手臂缠上他的腰肢贴上去,垫着脚, 红唇擦过他下颌,眸中水波流转, 软声唤, “清清。” 傻清浑身一颤如过电, 将她拉到角落阴影里挡住小孩好奇的视线,“你, 你……” 纪圆紧搂他不放,伸出小舌飞快舔了一下他的唇,“难道你不喜欢。” 如果说从前的圆圆是一朵春雨中掩在叶下的娇羞花蕾,现在便是仲夏灿阳里盛开的花朵, 尽情舒展花瓣,散发馥郁甜香。 一年多,她变化非常大, 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 多了明艳成熟的韵味,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人心,眉眼尽是风情。 这些变化被男人看在眼里, 大概能猜到是因为自己,让她褪去了青涩,长成一颗水汁丰沛的粉色蜜桃,只嗅着表皮的果香,已经可以想象果肉和汁水在唇齿间迸发流淌的的清甜。 黑暗中他一双眼睛出奇的亮,闪动狼一样危险渴望的光,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邪笑,“不玩了,回家吧。” 纪圆轻轻扭动身子推拒,马上认输,“嘿嘿,我逗你玩呢。” 傻清不愿意,撩拨了人家又不管,怎么能这样呢,总得收点利息吧。 两个人藏在小巷夹角的阴影里不知道干什么,小九把小星流拉走,守在巷子口,忧愁地叹气,太难了,他们太难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终于出来了,纪圆衣衫依旧整洁,只是唇上口脂尽数被吞吃干净,颈侧蝴蝶处几个诡异红痕,脸颊红扑扑,眸子水汪汪,被欺负得楚楚可怜样。 她这回老实了,手背擦了擦唇角,若无其事拍拍手把小孩召集过来,安排再把去年的流程再走一遍。 放河灯的时候,小九贴上来揪着她袖子扭来扭去撒娇,“嫂嫂,也加小九一个嘛,小九以后都乖。” 屁股也打过了,纪圆大人不记小人过,豪气把他的名字也写上,两个小孩得一视同仁公平对待,小星流的也加上。 四个名字并排写在一起,河灯点燃顺水而漂,约定好明年的七巧节大家还在一起过。 海成东界没有织女庙,也没有穿针比赛,但卖小玩意的摊子很多,贝壳做的风铃饰品吊坠,小动物帆船和花瓶,种类非常繁多。 大人在摊子上挑选东西,小孩在旁边垫着脚看,小手指戳戳点点,也想要。 两个小孩一人买一个风铃,纪圆要了一个贝壳孔雀和耳饰,傻清不爱这些稀里哗啦的破烂玩意,没给他买。 这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旁边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嗨,许仙君,圆圆姐,好巧哟。” 纪圆扭头一看,喲,不是那天送东西来的鲛族公主扶枝吗,七巧节还专门找来呢。 纪圆冷笑一声,胳膊肘捅了捅身后的傻清,“许仙君,找你呢。” 傻清跟着抬眼看去,蹙眉,“你是谁?” 两个小孩同时投来排挤仇恨的目光,扶枝一眼就看出谁是家里主事的,双手合十给纪圆作揖,“呜呜,圆圆姐,求求不要赶我走,我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打扰你们,但是我父亲让来的,我没有办法,让我加入你们好不好?就今天一天。” 扶枝伸出大拇指点了点身后,两个鲛兵穿着整齐的铠甲跟着她左右,是鲛皇派来监视她‘勾引’许仙君的。 傻清哦了一声,完全不记得这号人了,胳膊肘回捅纪圆,“人家是找你的。”说着要打开灵石袋子准备给摊主付钱。 扶枝抢先一步,“我来我来,地主之谊啊地主之谊。” 纪圆看笑了,这一个两个都想来加入,怎么滴,当她这儿是大澡堂子呗,挨个挨个往里跳。 纪圆哼笑,摆出一副姐的心胸是大海的豪爽模样,拉着扶枝的手亲昵说话:“公主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扶枝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慧妙人,“饿啊,必须饿,我请大家吃东西吧,怎么样?” 纪圆笑得眉眼弯弯,“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们人多,再怎么说也该是我们请客才对。” 扶枝抱着她胳膊,“不打紧不打紧,地主之谊啊地主之谊。” 纪圆断然没有跟她客气的道理,瞅着镇上最大最豪华的酒楼进去,照着菜单先上一本,不用担心吃不下浪费,两个小孩就是行走的饭桶,肚皮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等菜期间扶枝拉着纪圆说个没完,姐姐长姐姐短的,“姐姐穿这身衣裳真好看,姐姐还不知道吧,这鲛绡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可以吸引附近的海族前来朝拜瞻仰,我在街上胡逛乱逛就突然感觉一股王霸之气在渐渐逼近……” 纪圆明白了,“所以你是循着鲛绡的气息找到我们的?” 扶枝含笑点头,纪圆又问:“那你过完今天,又有什么打算呢,还要加入这个家吗?” “这个嘛……”扶枝苍蝇搓手,到底还是贼心不死,“主要是我父亲的意思,最近异界海族异动频频,羽林军在水下作战不便,鲛族造此劫难实力大减,唯恐他们下次来犯,所以希望许仙君能多留一段日子……” 说到异界,纪圆忍不住追问更多细节,扶枝自然是言无不尽,只希望能说动他们再多留一段时间,最好能把人请到鲛皇宫住下。 傻清听到这里不太高兴了,他千方百计想让圆圆远离纷扰,这些家伙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他茶盏用力往桌上一搁,冷声拒绝:“不!我们明天就走,我们只想过平静生活,鲛族人切勿再纠缠不休!” 好家伙,纠缠不休都整出来了,可见清清确实已经很生气! 纪圆捏捏他的手指哄他,转头对扶枝说:“今天多谢你请客,但平常界家中确有要事,恐无法久留。再者,他不是羽林军,守护封印不是他的职责,如果有困难,可以求助叹仙盟。” 扶枝讪讪闭了嘴,很快纪圆为了缓和气氛又跟她聊起别的,“公主今年贵庚。” 扶枝戳着碗里的肉丸子,神情落寞,“我还小,才六十岁不到。” 啊,六十岁,真小啊…… 纪圆给她舀了一碗鱼头汤:“七巧节,公主没有心仪的小伙可相邀吗,大过节还出任务。” 扶枝勺子舀了口汤喝,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我上头有十七个姐姐,下头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姐姐们出生比我早,整个海成东界长得像样的人啊鱼啊的,都被姐姐们抢光了。而我相较鱼,更倾向找个人族夫婿,所以父亲才会给我这个机会。” 扶枝说着偷偷瞟了一眼傻清,傻清感受到她的视线,还在记仇她给圆圆煽风点火,狠狠一个白眼剜过来。 人家夫妻恩爱,孩子漂亮可爱,哪里轮得到她一条鱼来反对。 扶枝忧愁叹气:“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姐姐能原谅我之前的鲁莽。” 纪圆认真聆听,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敲击着桌面,忽然挺直了腰背说:“其实我还有个师兄,年龄跟你相仿,是个温柔的性子,长相也十分俊俏,感觉跟你很合适。” “啊……”,扶枝惊诧,这话题转得有点突然。 纪圆笑眯眯说:“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扶枝也下意识挺直了背认真起来,看了看傻清又看了看纪圆,挠头,“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纪圆身子往后仰了仰,暗自打量她,鲛族的身段脸貌都是极为出挑的,这位小公主性子也单纯,而且可以幻化出双腿在陆上行走,只是不知道远嫁她家里人会不会同意…… 家里就剩谢灵砚一个孤寡了,多可怜啊,纪圆好人做到底,“这样,我把他的传音符文告诉你,你可以先试着跟他聊一聊,先认识认识看合得来不,你意下如何?” 扶枝毫不扭捏,摸出来一个大海螺,两手捧着,“我意下非常好,嘿嘿。”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纪圆给她留下了自己和谢灵砚的传音法阵,扶枝捧着海螺显然已经有点迫不及待,“我,我,我想……” 纪圆挥挥手,“去吧去吧,别忘了结账就行。” 扶枝飞快结了账出来,身后两个鲛兵提醒她,“公主!你又开始了,别忘了王上交代的事情!” 扶枝抱着海螺出来四处张望,想找个没人的安静地方,“你们懂个屁,那个许仙君根本就十分讨厌我!但如果我能跟那位纪姑娘的师弟勾搭上的话,我们不就是一家人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时候他们肯定愿意帮助我们啦!” 扶枝捧着海螺,急急跳进了小河,顺着河游到海边,把两个鲛兵支使远一点。 她独自坐在海边的黑色礁石上,小心翼翼在海螺的法阵上滑动,找到那个刚刚得到的,形状是一柄细长宝剑的传音图案。 这位仙君是剑修啊,剑修啊,神武的剑修啊!! 整个海成东界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剑修呢,这个谢仙君可是剑修呢!!啊啊啊!!! 男人啊!是单身的男人啊!是单身的人族男人啊!枝枝已经等了你六十年了! 心跳都不自觉加快了许多,比初见那位许仙君时还要激动一百倍,扶枝小心翼翼往那个传音符文上注入灵气,心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彼时的谢灵砚正坐在屋里参习师父留下来的剑法。 这样爱侣相约,亲密依偎的特殊日子,砚砚却只能与剑为伴,真是好寂寞,好空虚,好冷啊。 他起身离开书桌推开窗,月如弯钩,挂在高高的紫竹林上方,稀薄惨淡的月色映照出他孤单的影子。 “唉——”谢灵砚不禁长叹。 就在这个时候,他腰上的传音玉佩募地亮起来,谢灵砚还以为是母亲问候,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完全陌生的符文——一条海蓝色的小人鱼,线条简单却灵动非常。 谢灵砚轻触,玉佩停止闪动,陌生的女子声音伴着海潮传来:“请问是谢仙君吗?” 谢灵砚下意识谨慎,清冷男声带着少许防备开口:“我是谢灵砚,你是……?” 扶枝捂着胸口大喘气,啊啊啊,他的声音好好听啊,啊啊啊!她激动得要跳到海里去了! 机会难得,必须要牢牢握在手中,不然谢仙君明天很有可能就会多出两个儿子! 扶枝调整呼吸,咱们鲛族可天生都是一副好嗓子呢,今天必须把他迷倒! 甜糯温柔的女声快速讲明了身份,“谢仙君,你好,我叫扶枝,是圆圆姐姐的朋友,是她给了我你的传音符文,希望我们可以认识,成为好朋友。” 顿了顿又补充:“夜深了还冒昧打搅你,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我踏马已经等不及了。 谢灵砚捂住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啊啊啊,她的声音好可爱,砚砚要晕过去了! 师妹竟然给他介绍女孩子了!师妹真好呜呜呜,砚砚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谢灵砚深吸几口气平复狂乱的心跳,声音如山泉般清冽,“原来是纪师妹的朋友,扶枝姑娘,很高兴认识你……” 第七十八章 剑原来那么重要 扶枝捧着大海螺从礁石跳到了沙滩上, 四肢微缩仰在沙上,每跟海螺那头的男人说一句话就兴奋地在原地打三个滚。 两个鲛兵抱膝坐在一边,黑矛搁在身边, 海风把公主矫揉造作的声音吹过来,他们脸上表情十分痛苦, 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子里。 不知不觉中, 黑云从海的那头缓慢朝陆地移动, 弯月被乌云遮蔽,平静的海面渐渐翻起波浪。 两个鲛兵拾起黑矛警惕站起身,看着远方波浪越滚越大, 海面下有什么东西隐隐朝着这边移动。 扶枝竖着耳朵认真听谢灵砚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 几条粗壮的章鱼腿借夜色掩护悄悄从海里爬上来, 朝着她蠕动。 “公主!快跑!”两个鲛兵在沙滩上朝着她奔来, 扶枝抬起头,海水没有丝毫预兆掀起波浪将他们卷入其中, 在水中骁勇的鲛人却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消失了踪影。 黏糊粗壮的章鱼腿瞬间缠上了扶枝的脚腕将她往海里拖,到底是公主,身上护身法宝不在少数,她脚腕金色脚环猛地爆发出光芒, 那条章鱼腿被灼伤瞬间缩了回去。 大海是鲛族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个夜晚却突然变成了最可怕的囚笼地狱,扶枝什么都来不及想迅速爬起来抓起海螺拼命往陆地跑。 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那条章鱼只显露出了极小的一部分, 但足以令她脑海补全它藏匿在水中的庞大身躯。 东海是没有那么大的章鱼的,如果异界海族已经来到了这么靠近城镇陆地的地方,那证明整个鲛皇宫可能都已经沦陷。 扶枝拼了命地往前跑, 传音玉佩中谢灵砚只能听见她局促的呼吸声,他松弛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焦急问:“扶枝!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前面的树林沙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东西朝着她快速爬行,发出沙沙的细响,很快便将她包围了起来。扶枝寸步难行,眼泪不受控制掉下来,在坠落的过程中凝实成珍珠摔在沙地上。 谢灵砚只听见她带着哭声的一句“救命”,随后是海螺落地的声音,就什么也听不见,叫不应了。 纪圆和傻清带着孩子正走在回无极观的路上,突然接到了谢灵砚的传音。几句话交代清楚,纪圆片刻的失神后,冷静指挥傻清,“你去海边先看看能不能找到扶枝,不要贸然下水,我去监进院通知羽林军。” 他们刚出镇子不久,这里距离海滩已经很近,纪圆不放心又交代了一遍,“千万不要贸然下水!” 就在这句话落地之后,耳边呼啸声起,纪圆抬头看见了约有百丈高的巨浪直直朝着他们压来。 傻清回身用脊背面对,将纪圆和孩子护在了身后。在如此庞大的自然威胁下,他们根本没有时间逃跑。 巨浪瞬间将他们扑倒吞噬,纪圆被紧紧禁锢在他怀中,还没有挂断的传音里谢灵砚只听见海浪的呼啸声和小孩的尖叫哭喊声。 糟了!出事了! 谢灵砚冲出门去通知白照南和叶灵予。 为了配合这次奇袭,从异界而来的巫师在海面站在巨龟背上用鲜血献祭,召唤狂风和暴雨,海水暴涨,掀起滔天巨浪淹了附近的城镇。 纪圆在傻清怀里,身体不受控制顺水而漂。她双手从他背后探出,藤蔓在水中疯长缠住了像皮球一样到处乱滚的小孩。 两个孩子都抓住了,藤蔓收回把孩子带到面前托出水面,纪圆另一只手在到处探索,寻找周围可借力和依附的东西。 她记得他们刚走出镇子没多远,镇子里有高高的屋顶,可以把小孩先送过去。 深夜的水下什么都看不清楚,海啸还在持续,傻清仔细感受周围的水流,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袭击他们的异界海族,抱着人往陆地的方向游。 现在他们自保都困难,谁也救不了。 海水的咸味让纪圆感觉火辣辣疼,尤其是藤蔓的部分,幸而那身鲛绡制成的衣服可以使她在水中呼吸自如。 藤蔓触到了什么东西,纪圆用力拽了拽,疼痛让她无法正确判断出那是什么,凭感觉应该是根木桩,跟随藤蔓的指引游过去。 傻清蹙眉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感觉到了不同于周围的湍急的水流,在黑暗中焦急低呼:“圆圆危险!” 很快紧绷的拉扯感传来,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的藤蔓将他们往那边拉,速度非常快。 那藤蔓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拥有同样的触感和痛觉,纪圆拖着孩子的另一只手奋力往反方向一扔,将他们抛远。 拉扯感还在继续,她奋力将身边的人往外推,他死死抓着她不放。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漂浮,纪圆随便抓了一样,藤蔓传来的触感告诉她那是一截人的断臂。 海水将他们冲回了镇子里,异界海族像冲进了羊群的野狼,飞快捕杀撕咬着镇子里的凡人,血腥味很快朝着他们蔓延过来。 纪圆尚不习惯在水中说话,一张嘴,海水疯狂涌进了口鼻,腥臭冲进肺腑,她看见闪着星芒一般微弱白光的东西正朝着这边冲过来,藤蔓迅速缠绕了身边的男人将他手脚捆住扔开。 “圆圆!” 傻清被扔出了几丈远,纪圆模糊分辨出那东西是一柄长矛,尖端寒芒险些刺穿他。 人被推开后那柄长矛直朝她胸口而来,将她整个身体都击飞了好几丈远。有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要死了,手一摸,胸口却完好无损,那件薄如蝉翼的鲛绡法衣替她阻挡了锋锐的矛头。 纪圆手触到了小镇上粗糙的石路,她仰头,借着水面上炫目的闪电看清了那股铺天而来的威压。 是一只足有房子那么大的章鱼,触手上的吸盘有她脸那么大,她试图抵抗,指尖悄无声息长出绿藤,随即粗壮的触手缠绕包裹了她,搅断了她的藤蔓。 巨大的疼痛袭来,就像被人活生生扭断了手臂,余下的藤蔓快速缩了回去,兵荒马乱中,她彻底晕了过去。 傻清在被扔开的瞬间,一只白鲨迅速游过来顶撞在他腹部,随即他手臂被撕下了一大块肉。 灵力在手中聚拢成光团,相比身体的疼痛,他心口像裂开一样。 在人生那么多危难的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无力,他第一次知道剑原来那么重要。 他疯了似的攻击周围靠近的所有异界海族,借着手中的光团在四周搜寻,却只找到了几截躺在地上的翠色藤蔓,连带那只巨大的章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羽林军很快赶止,召集了余下的鲛族士兵,一边抵御海中妖兽的攻击,一边救人。 一只大手提起两个小孩扔到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屋顶上,指挥使柳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封印异界完全破开,上次一战对方只是小试,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整个鲛皇宫全部失守,幸而鲛皇早已将大部分族人转移到了陆上。 海边城镇遭遇袭击之后,柳眠和望潮便迅速带人前来,挡不住,只能先救人了,异界妖兽再厉害也没办法上岸。 天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巨大的海浪还在一波一波朝着这边冲刷,势要将整个城镇都冲毁成碎砖烂瓦。 小九趴在屋顶上,借着明亮的闪电,看着那个白色人影在水中沉沉浮浮,锋利的长矛和牙齿将他衣衫撕咬得破烂,在水中,没有剑,他根本无法冲破海中妖兽的包围。 “怎么办怎么办!”小九茫然四顾,他还那么小,下去只能添乱,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了。 身边的小星流却在茫然注视着大雨倾盆的夜空,雨水将蓬松的乱发沾湿贴服,一只尖锐的独角立在他额顶正中,上面隐有紫色雷电缠绕。 旁边屋顶上刚刚被救上来的人又一次被大浪拍了下去,不知道是谁在雨中大喊,“他们有巫师引雷,必须先干掉巫师!” 柳眠从水里冒出头来,抱住路边一个石墩,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指挥使,临危不乱,“望潮在前面开路,左翼三四队掩护,前锋军冲杀,去红沙湾!” “红沙湾已经沦陷,我们去了也是死!” “管不了,死也得去,不然水只会越涨越多,如果两边封印完全打通就真的完蛋了!” “许镜清呢?带他一起去!”有人在雨里扯着嗓子大喊,看不见人,听声音像望潮。 柳眠迅速看了一眼将一队妖兽引至河渠中绞杀的许镜清,他身侧海水已经是浓重的猩红,周围悬浮着各类妖兽的断肢残骸和肚子破洞的大鱼,视线里只见他两手是炫目的耀白。 没有剑,他硬生生用修为灵气凝成的手刃杀敌,身边最后两只解决,他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循着道侣盟契的指引寻人。 “啊啊啊!等一等,等一等!”小九大叫着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柳眠回头,只见屋顶上两个小孩。 一个挥舞着手脚大喊大叫,一个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天,双眼在黑夜里是蓝紫色的两颗光球,周身都包裹着蓝色电光。 远方海面上撕扯的闪电似乎在被两股力量拉扯着,随着头顶闪电的推进,小星流身上流转的电光将周围一切都映照得明亮,额上独角已成刺目的一团蓝白。 望潮不解,“什么东西?” “快!快躲开!是忽雷兽!”柳眠冲上去将小九扯下来爬上了旁边的屋顶,周围的人都在拼了命往屋顶上爬,谁也不想被雷电死在水里。 一根巨大的闪电光柱将天地相连,随后是轰隆隆的巨响,柳眠耳边嗡地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是一阵茫白。 电流迅速席卷了周围的海水,隐藏在水中的妖兽过电在瞬间成了一锅鱼汤,引雷的法术被破,远在红沙湾龟背上的巫师遭到反噬,一口血呕在龟背上脚下一滑跌落水中。 没了巫术助力,海水开始倒退,石块铺就的路边迅速露出水面,留下满地猩红残骸,有人,亦有妖兽。 柳眠带着小九迅速爬上屋顶,那个立了大功劳的小家伙因为承载了过多的电流,好不容易修来的人身损毁,又恢复了小狗那么大的兽身,满头紫毛都被电劈成了焦黑。 劫后余生的羽林军和鲛族士兵整顿人数,和镇上的幸存者联合起来救人,打扫战场。 这么多的尸体推挤在街道,若是等到明日一早气温升高,味道一定非常美妙,若是不及时清理干净,极有可能爆发瘟疫,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 这一战算是将异界海族暂时打退了,柳眠将两个小孩安顿好,招呼众人一起搜救的时候,在河渠底部发现了昏迷的许镜清。 他全身都是伤,两只手指甲外翻,五指血肉模糊,左臂和腹部的伤最为严重,但真正让他陷入昏迷的是打在水中的那股雷电。 柳眠暗自庆幸,幸好是被电晕了,他要是再那么横冲直撞,没等把人救回来自己就先死翘翘了。 第七十九章 结尾 浓烈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白净的面庞, 眼皮被炙烤得灼热,纤浓的长睫微微颤动,纪圆睁开眼, 漆眸呆滞了片刻,身体深处的疼痛感随即而来, 脑子逐渐清醒。 一只柔软的小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试着动了动身体, 那双手扶着她坐起来,纪圆看清了面前的人,“扶枝?” 扶枝手指竖在唇瓣, 示意她小声说话。 纪圆环顾四周,极为简陋的小木屋里, 或躺或坐了十来个容貌精致的女子。她们明亮清澈的的眸子齐齐望过来, 其中饱含了无限的情绪, 或惊惧,或哀愁, 或无助。 屋外有海浪拍打堤岸和海鸥的鸣叫声,证明她们并没有离开海边太远,看屋内情形也不像是被营救后的样子,联想到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只大章鱼, 纪圆猜测,她们极有可能被抓到了异界。 她试着动用灵力打开手腕的玉镯,果然是一丝反应也没有。 扶枝靠过来, 往她手里塞了把珍珠, “你醒了就好,这是我刚刚哭出来的,你拿好。” 手里的珍珠个个饱满硕大, 在阳光下泛着温润莹白的光,只是纪圆不明白这种时候要珍珠有什么用。 扶枝小声在她耳边说话:“我刚刚听见抓我们进来的家伙说,要把我们献给什么什么王的,我担心他们如果发现你不是鲛人会对你不利,你拿着珍珠,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也能挡一下。” 纪圆感激看她一眼,把珍珠揣进袖子里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几只奇形怪状的虾兵打开门一拥而入将她们押出去。 纪圆和扶枝互相搀扶依偎在一起,被推攘着走到阳光下,穿过一片红刺林,站在沙地上等待那些握着长矛尖枪的海鲜将她们像货物一样分装马车。 通过周围零散的对话,纪圆大概明白,异界海族把这些貌美的鲛女抢来,是为了献给附近几个不同的种族势力,什么狼王虎王豹王啥的。 既然送礼,必有所求,看来之前扶枝所说异界内战确系事实。 只是内战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自相残杀呢,非得祸祸修界一通。 纪圆愤愤,傻清一定急坏了,在内心祈祷他不要那么冲动又杀过来救人,虽然她知道这样的期望根本无用。 纪圆从前对异界了解不多,只当这些家伙都是野蛮残忍,茹毛饮血的凶兽。但刚才一路过来,训练有素的军队,停靠在海边的大船,沿海修建的军事营地告诉她,异界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落后。 这些海鲜智商还挺高的。 十一个鲛人,包括纪圆,两两分组,即将被押往不同的地方。 这些马都比修界生得高大,四肢修长,身躯健硕强壮。不止是马,这里所有的生物都长得极大,就连刚才押送他们过来的虾兵身量都比她高,只是肉质看起来有点老,纪圆不太喜欢。 她心态还算不错,只能还活着,总有机会。 两个虾兵赶着她们上车,扶枝先跳上去拉她,这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低沉沙哑的男声,“站住。” 头顶是灼热灿烂的阳光,耳畔是海风吹拂得凌乱的长发,那声音却瞬间将她拉到了阴暗寒冷的水底,那种黏腻湿滑的恶感又来了。 纪圆把手悄悄伸到了扶枝脚边,扶枝不动声色踩上去用力碾了一下,纪圆面色顿时扭曲。 两根湿滑的触手随即缠上她的脖颈,托着她的下巴将她脸扭过去,她眸中泪水盈盈,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垂着眼帘不敢直视。 什么东西掉在了沙上,旁边虾兵好奇咦了一声,弯腰捡起来,“指挥使,是珍珠!” 纪圆被迫抬起头与面前的家伙直视,出乎意料的,这不是一个长了人身章鱼脑袋的怪物。 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和薄如刀削的唇,倒是意外的俊美。 “啊——”马车上的扶枝尖叫一声摔倒在车前的木板上,她惊恐瞪大了眼睛,指着那个俊美的男人,“你,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那张脸五官几乎与她的弟弟同出一辙,但弟弟不会这样阴森的笑,袖子里也不会长出带着吸盘的黏滑触手,不会用触手缠住女人脆弱的脖颈。 被虾兵称作指挥使的男人微微眯着眼睛,大概是不习惯用这张人类的脸笑,笑得极为阴森扭曲。 男人视线越过纪圆看向摔倒在马车上的扶枝,唇瓣开启,吐出几个生涩的字眼,“吃,掉了,呀。” 触手松开,纪圆呼吸恢复了自由,男人招手,示意可以出发。 纪圆被虾兵提着后领扔到了马车上,为防止逃跑,马车内部装了铁笼,人一扔进去外面就落了锁。 扶枝搀着纪圆坐起来,眼里噙着一汪泪,要掉不掉,纪圆心疼摸摸她的脑袋,“别难过,等许镜清来了我让他把这些坏蛋全砍死。” 扶枝扑到他怀里大哭,纪圆逗她,“你刚刚踩得好用力,我的指甲盖都肿起来了。” “啊?”扶枝泪眼婆娑抬起头看她,抓了她的手来看,左手食指指甲盖果然已经淤青了。 “呜呜,对不起。”扶枝又挤出来两颗眼泪,纪圆把落在裙褶里的珍珠捡起来,“那就用这个补偿我吧。” 纪圆手轻轻顺着她的脊背安抚,扶枝哭了还一会儿才抬起头,纪圆照例把珍珠收起来。 她手背贴了贴脸颊抹尽泪痕,怂着肩膀坐在一边,想到弟弟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 余下被抓来的鲛人里没有她的家人,想必父亲早已经将大部分的鲛人转移了,不然不会只抓这么几个。二十弟跟她关系最是亲密,一定是为了救她才会被那只章鱼吃掉的。 纪圆按了按她的肩,“振作一点,我们得活着。”她伸手撩开车帘往外看,马车在土路上奔驰,两边是茂密的树林,看了看太阳的方向,确实是在往北边去。 纪圆悄悄挪过去,手心白色的根须攀附上冰冷的铁笼时却呲啦一声冒起白烟,她疼得一下缩回手。 这铁笼不同寻常,触碰不得,怪不得只派两个虾兵押送,是笃定她们无法逃跑。 纪圆讪讪坐回去,向扶枝耸耸肩,语气故作轻快:“暂时没办法咯。” 扶枝不死心,手要贴上去,纪圆没拦住她,她果然也被烫得尖叫一声,纪圆没忍住笑,扶枝嗔怪打了她一下,“你好坏!” 纪圆好无辜,“你都看见了还自己贴上去,你好笨。” 两个虾兵听见动静长矛调开外面的帘子,探进半个虾脑壳狠狠威胁:“都,都,给我老老老,老实点!” 纪圆抬眼看他,没说话,这虾兵身上穿的明显就是羽林军的暗银甲,非常不合身,大垮垮挂在身上,显得他虾身极为瘦弱。 到底是妖兽,学人家羽林军的称谓不算,还扒拉人家衣服穿,不伦不类,没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抢。 扶枝嘟了嘟嘴,悄悄缩到纪圆身后,前面传来动静,那虾兵便放下帘子走了。 马车停了下来,纪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到了几声嗷呜嗷呜的狗叫,又听见尖细的吱吱声,两方交涉一番,很快两只尖耳朵的灰狼拉开帘子上下打量她们。 四只幽绿的狼眼可比豆子大的虾眼看起来骇人多了,扶枝吓得整个都藏到了纪圆身后。 其中一个狼兵汪汪汪狂吠几声,见她们没反应,又捏捏嗓子发出蹩脚的人言,“那,那谁谁,把头露出乃。” 纪圆胳膊肘捅了捅扶枝,她才小心翼翼从纪圆肩膀后露出半张脸,狼兵验过人,放下帘子本地话嗷呜嗷呜沟通半天,马车又小跑起来。 外面的两只灰狼极为兴奋,一路嗷呜个没完,纪圆猜测是那个‘北狼王’派来接应的。 扶枝开始紧张,可没有灵气,墟鼎里再多的法宝也拿不出来,她摸到脚腕上的金环,连护身的法阵也停止运转了。 扶枝抓着她的袖子小声哭出来:“怎么办啊姐姐,呜呜呜,我不想被狼吃掉,呜呜……” 两颗珍珠又掉在她裙褶里,纪圆低头收进袖子里,好家伙,公主再多哭两次,整个太初一年的税务和开支都有了。 纪圆微叹,“我的傻公主,美人当然不是用来吃的。” 扶枝止住眼泪,“那他抓我们干什么?不是吃生鱼片吗?” 什么?生鱼片,亏她想得出来。 纪圆握住了她的手,“看好。”绿色的藤蔓和根须自她指尖手心生长,不过瞬息扶枝手臂整个都缠绕包裹。 纪圆小声说:“到时候我们俩一起上,你去魅惑那个大色狼,我就用藤条捆住他,把他弄死,我们再找机会逃跑。” 扶枝惊诧:“没有灵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纪圆收回手整理袖口,“这大概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耗费的不是灵气,因为有真实的触觉和痛觉,但用多了也会觉得累。”损耗的话,也是极痛的。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扶枝乖巧地点头,顿时安心不少。 扶枝偷眼打量她,明明人看起来比她还柔弱几分,可从始至终都是那么冷静淡然,逗她笑,安抚她,保护她,真是个善良温柔又勇敢的姐姐。 软绵绵的身子贴上来,两条手臂缠上了她的腰,纪圆脖子往后仰了仰看着依偎在怀里的小公主,“你干嘛呢?” 扶枝眨巴着大眼告白,“姐姐,遇见你,真好。” 纪圆哭笑不得,“好吧。” 扶枝说:“我嫁到平常界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吗?” 纪圆说:“好家伙,你赶紧嫁,你这样的哭包我举双手双脚欢迎。” 扶枝幸福蹭胸,“我把所有的珍珠都给姐姐!!” 所有的珍珠啊,虽然人家其实是个妹妹,但看在珍珠的份上,姐姐就姐姐吧。 . 太初仙门的骨干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海成东界,投入了积极的救援工作中,叹仙盟同时从相邻两界调配兵马支援。 傻清被楚音灌了很多迷魂药,让他暂时没办法醒来,先养好伤再作图谋,不然这里没人能拦得住他。 救人固然要紧,但不能再添伤亡。 这日傍晚众人在房中议事,没有外人在场,大家没有隐瞒敞开说话。 白照南将纪圆的本命心灯带来了,莲花状的底座上悬浮着一簇指粗的火苗,火苗状态很好,证明她没有受伤,没有遭受虐待,身体也健康。 有这簇火苗证明她的生命安全,众人心中稍安,但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必须尽快想到对策。 在场的人,只有小九、呱呱和风少丞有在异界生活过的经历,小九没了记忆,就只剩呱呱是土著了,呱呱的建议是他带着小九先去异界。 呱呱在纸上画出了异界主要的势力分布图,同他们分析:“掳走掌门的是海族,因为在水中,女王平素并不怎么重视,许是因为冷落才生了异心。” “赤狐一族是殿下父族,完整忠诚归属陛下,如果我带着殿下回到赤狐一族的话,或许可以说动他们进谏女王,收服海族,救出掌门和鲛人们。” 一直以来,都是异界侵犯修界领土,修界一味防守。当然也不是没想过将他们斩草除根,但异界没有灵气,妖兽体型庞大凶猛,打仗根本就是出力不讨好。 寻常的救援计划到了异界统统作废,加之水下作战不便,叹仙盟也未必会为了几个人派兵攻打异界,想指望他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事只能自己想办法。 白照南当即决定:“就按呱呱说的做,风少丞也去,出了什么事也有个能打的。” 楚音举手,“我也去,我是医修,如果他们受伤,能多个人照应。” 风少丞悄悄转头看她,楚音回以一个平静的眼神。 白照南思量片刻,觉得有理,“可以,等大师兄醒来你们再一道,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是要闯祸的,你得看着他。” 楚音不确定能不能看住许镜清,但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安排了,许镜清的伤还需要她的救治,在他伤好之前,不能让他醒来。 同时押送纪圆和扶枝的马车抵达了北狼王的地盘。 海族献上的鲛族美人,自有人将她们带下去沐浴梳洗。 纪圆鲛绡法衣认主,几个狼族侍女愣是扒了半天没扒下来,菜刀匕首什么的都找来了还是割不破,只能将她连人带衣按到大池子里搓洗。 纪圆被她们扯得头皮都快要撕裂,抱着脑袋拯救可怜的头发,“我的好姐姐们,我自己来吧……” 为首的女官打扮的狼女叉腰不屑:“传闻你们修界女人不是最重视贞操的吗,你怎么这么主动?你心里憋的什么坏主意?” 不愧是当官的,人话说得很流利,还知道‘贞操’。 纪圆无力辩驳,只能认了,“能侍奉狼王,是我的荣幸。” 狼女官嗤笑轻蔑,“修界女人,果然都是荡.妇。” 纪圆:…… 旁边的扶枝不太高兴,用力拍了一下水面,“你胡说八道什么?” 纪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稍安勿躁,扭头对狼女官说:“何止啊,我们俩姐妹,更是擅长一种绝技,俗称‘双飞’,三人腰间系彩带,在半空飘来荡去,其乐无穷,所以待会还劳烦狼姐姐将我姐妹二人一起送入。能伺候大王舒爽,狼姐姐想必也能得到嘉奖。” 狼女官长长的嘴筒子皱了皱,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不应该叫三飞吗?” 沐浴梳洗后,纪圆和扶枝被狼女官领着去了大殿。 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鲛族美人,狼王专门在门口挖了一个大池子,池子边还放了火圈、蹴鞠,套环等,纪圆和扶枝一路过来,隐隐觉得不对劲。 池子两边坐满了深灰色皮毛的狼人,里里外外摞了三四层,正中的王座上坐了一只身形极为高大壮硕的狼人,长嘴尖牙,穿一身工艺略显粗糙的铁甲。 纪圆和扶枝在池边站定,迟疑地对视一眼,座上狼王招招手,“开始吧。” 开始什么? 怎么跟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呢? 扶枝惊疑不定地四望,纪圆看着地上的蹴鞠套环陷入沉思,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狼女官上前禀奏,用本地话嗷呜嗷呜跟狼王交流,很快有人扛着木头在池子上方叮叮当当搭建了一个木架,架上挂三条彩绸,果然是纪圆所说的‘三飞’。 扶枝脸都气红了,“这帮狼人,简直不知廉耻,难道让我们在这里做那事?这么多人待会我们怎么跑得掉啊?” 等了这么久,狼王显然耐心耗尽,架子搭好之后催促他们快些开始,纪圆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附耳跟扶枝小声叮嘱了几句,扬手抓住彩绸荡到了水池上方。 扶枝呆愣了一小会儿,身后狼女官将她一把推到了水里,鲛人入水双腿自然化尾,宽大的尾鳍拍在水面,岸边狼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陆上的狼人何时见过这样稀奇的东西啊,半截是人,半截是鱼,那鱼尾浑身鳞片在太阳下闪着七彩的光,布灵布灵的,好好看哦。 扶枝在水下打了两个滚,狼人们又是两声惊呼,扶枝跃出水面,狼人们开始嗷呜嗷呜叫唤。 扶枝好像也明白了。 纪圆抓着彩绸荡到岸边,捡起地上的蹴鞠往半空一丢,扶枝跃出水面脑袋向上一顶,蹴鞠又回到了纪圆手中,狼群爆发喝彩。 顶球,钻套圈,跳水,纪圆和扶枝默契配合,为狼人们带来了精彩的表演,直到扶枝累得趴在岸边吐舌头,狼王才起身鼓掌喝彩,宣布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 狼女官带着她们下去休息,为了饲养这只精贵的鲛人,还特地准备了新鲜的活鱼。 扶枝面露难色,“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熟的……” 谁能想到呢,一语成谶,纪圆真成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在水面上攀着彩绸荡来荡去,不亦乐乎,还有几百只狼人在旁围观。 狼王显然对柔弱的修界女人和大鱼没有兴趣,除了偶尔安排她们宴会上表演助兴,平时都不怎么搭理。 空闲的时候,纪圆和扶枝会在附近散步,狼人对她们并不过多防备,她们更像狼王养的两只小宠物。 狼人身形多高大健硕,奔跑速度很快,就算侥幸逃跑,也一定会被抓住,而逃跑一次被抓住之后,可能就不会再这么友善对待她们了。 再说,逃能逃到哪里去呢,异界这么大,谁知道封魔印在哪个方向,逃走之后会不会遇见其他妖兽,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都是未知。 纪圆的建议是,苟住,吃饱喝好,等待时机。 自纪圆和扶枝来到后,几乎每晚都要在水池表演,一连有三天没被传唤表演,纪圆暗中观察后发现,狼族似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状况。 新出生的小狼体型相较从前小了三倍,每到夜间啼哭不止,无论如何悉心的喂养,也无法缓解这种情况,每天都有小狼死去。 与此同时,与附近几个种族派出去造反的军队连连战败,因为医疗条件有限,负伤的狼人得不到很好的救治,成年狼人也在逐步的减少。 狼王毛都快愁没了,不得不宣布退出造反大军,休养生息,决定把海族送来的鲛人还回去,传信让海族派人来接。 但一直没有等到,派狼出去打听,发现海滩边堆积了大量的死鱼烂虾,一只活的海族都看不见。 有狼分析,大概是水源出了问题,导致新出生的小狼患病,成狼重伤无法痊愈,而更依赖水源生存的海族才会遭遇前所未有的灭种威胁。 整个狼族气氛低迷,连月圆之夜也没有传唤纪圆和扶枝表演,纪圆趴在门缝里观察,“又死了几只小狼。” 扶枝蹲在她身边,“既然是水源问题,我们俩为什么没事呢?” 纪圆说:“因为我俩不是妖兽?” 扶枝说:“可以跑了吧?我担心再待下去,他们看我俩啥事没有,生气,把我们吃了泄愤。” 纪圆说:“有道理,今晚就跑。” 夜间狼人们都睡下之后,纪圆和扶枝悄悄爬起来。 屋子没有窗户,看守她们的狼女官就住在外面的房间,想逃跑必须得先搞定她。 狼女夜里从来不睡觉,端个板凳坐在大门口守着。纪圆指着狼女背影打手语加口型,“我没杀过人,不敢!” 扶枝打手语加口型,“它不是人!” 纪圆打手语加口型,“我不敢。” 这位女官虽然对她们那种‘放荡’的行为多有不屑,但平日里也并未多为难,怎么处理她是个问题。 扶枝环顾四周,在床边找到了狼女的武器——大铁锤。 扶枝想用铁锤把狼女砸晕,却发现那铁锤沉重无比,她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没撼动分毫。 纪圆推开她,用藤蔓缠住,轻轻松松就举起了。 扶枝无声笑了一下,给她竖起大拇指,两个人悄悄摸过去,正要举起铁锤砸下时,却听见一阵极细微的鼾声。 纪圆藤蔓半举着铁锤,大着胆子伸头看了一眼,狼女闭着眼睛睡觉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住笑,纪圆将铁锤放下,用藤蔓轻轻拉开门栓,缓慢将门推开,却迎面一个大火球砸了过来。 纪圆就地一个翻滚抱着扶枝躲开,火球直直冲狼女砸去,来不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火球流星般砸落,火焰腾地燃起。 营地大乱,狼女翻身起来还以为是她们放的火,提着铁锤就来追,纪圆和扶枝拔腿就跑。 火球攻势之后,一种长着大翅膀的鸟人飞进了营地与狼人战在一处,鸟人会飞,爪子锋利,加之夜间突袭狼人毫无防备,很快大败。 东躲西藏的纪圆和扶枝也被鸟人抓住,将提小鸡仔一样提着扔到了狼王平时议会的大殿。 相比外面的嘈杂,大殿里静得出奇,纪圆爬起来,发现身边还跪了一个人,抬起头一看,竟是被五花大绑的狼王。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一夜将叛乱的狼王活捉跪在这里? 纪圆提起头看向前方,入眼的一双精巧红色绣鞋,顺着半透纱裙下修长的玉腿看过去,是如瀑布般浓密乌黑的发,和一张绝美精致的脸。 女人翘着腿靠在王座上,素手摇晃金色酒杯,眸中水光微漾,显然已有了三分醉意。 对上纪圆的视线,她歪头顿了顿,好奇咦了一声,“你是?” 这就是阿颜奴吗,纪圆目光仔细描摹她的脸庞,轻而易举从上面找到了与和傻清和小九相似的地方。 纪圆一直以为阿奴颜是个苍老恶毒的巫婆形象,却不想她生得这样年轻貌美。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见到她的一瞬间,纪圆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因为她是傻清的生母吗?纪圆感觉不仅仅是这样,但究竟哪里熟悉,她又说不上来。 殿外火光闪烁,将整个大殿都映照得明亮,狼王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遍地尸骸焦土,悬浮在半空的冶青鸟微微扇动着翅膀,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嘲笑。 阿奴颜只带了三千冶青鸟,从目卡雪山出发,沿着曲蓝河沿路清缴所有叛军,走到这里,已是尽头,东边的海族已经不战而败。 狼王土登巴知道阿奴颜有在修界生活过的经历,妄图套近乎,“土登巴任由陛下责罚,绝无二话,只希望能留得年轻一代的小狼,修界有句老话,孩子是无辜的,希望看在狼族也曾效忠多年的份上……” “是吗?”阿奴颜打断了他,小脚有节奏地轻点,“那你知道不知道,修界还有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说到这里,阿奴颜将杯中酒饮尽,有些兴奋地拍手,“书读得多就是好,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哈哈哈。” 她轻轻招手,下面的鸟人将俘虏的狼人押到大殿外跪成一排,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整个大殿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说话声,轻悦,温柔,却残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 没人回答,殿外一只狼人被利落的斩首,纪圆在一瞬间别过了头,温热的血液还是无法避免溅到她脸上,她内心一阵恶寒,扶枝悄悄缩到了她身后,半个身子藏在夹角的阴影里。 阿奴颜将手伸出去,身边侍从替她斟了半杯酒,她身子放松靠在座椅上,“我只是有半年没出门而已。” 话落,又一只狼人被斩下了头颅。 她有很多话,但孰对孰错其实根本不重要,无论阿奴颜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都不重要。 “背叛我,就得死。” 血在殿外流成了河,狼人被屠尽,狼王土登巴跪地一言不发,暴君喝得烂醉,躺在座椅上开始说胡话,“安安,我困了。” 殿外一个老头踏着鲜血走进来,来到阿奴颜身边,将她手中酒杯拿走,“陛下,回去了。” 阿奴颜迟钝地点点头,几个侍女把她搀下去,自有人将土登巴带下去处决。 纪圆和扶枝被一起押送回去,又经过了三天两夜的奔波,被安顿在一片红树林内的木屋里。 次日清晨,阿奴颜迫不及待召见了纪圆。 她穿着红纱裙躺在赤桐木树林边湖中的凉亭里,身下铺着柔软的白毛毯,手边是美酒和切成小块的水果拼盘。 树木倒映在湖中,入目一片焦灿的橘红,纪圆来到她身边,阿奴颜轻轻招手,“坐。” 纪圆乖乖跪坐在旁,阿奴颜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藤蔓便不受控制生长,爬满了她的手臂,长出枝叶,开出粉色小花。 纪圆惊诧,却不敢轻举妄动,阿奴颜将她手拉过去深嗅一口,“好香。” 为什么藤蔓在她手中会出现这样的变化,纪圆顿时充满戒备地紧绷了身体。 阿奴颜松开手,那藤枝仍亲昵攀附着她,缠上她的乌发,在她发间盛开出一串串小花后自行脱落断裂回到了纪圆身体中。 “为什么会这样?”纪圆摸着手腕,一向擅于故作淡然的她这次显然被吓坏了。 阿奴颜手掌抚上她的小腹,“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纪圆不可置信,阿奴颜食指绕着发尾,温柔浅笑,“真可惜啊。” 纪圆还没从自己怀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下意识防备弹开,“可惜什么?” 阿奴颜对于女人总是宽容很多,面前的女孩似乎极为讨她喜欢,她不介意分享秘密。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阿奴颜努力伸出手将她拽到身边坐下,甚至给她喂了一颗葡萄。 纪圆受宠若惊张开嘴,甜蜜滋味在口中蔓延仍无法卸去戒备,反倒让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纤长手指戳了戳纪圆的心口,“你这里,有我一样东西。” 纪圆一惊一乍:“什么!” 阿奴颜被她那傻样逗笑:“我走的时候,作为回报,将半颗内丹藏在居住的小木屋后的树林里。” “半颗内丹!”纪圆人傻了,许镜清在后山小境界里取来的珠子竟然是阿奴颜的内丹! 怪不得小境界只有许镜清能打开,怪不得她的身体会出现那样的变化,她竟然吃了人家的内丹! 信息量太大,又是怀孕又是内丹的,纪圆脑子一时消化不过来,连阿奴颜将她拉到身边躺下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头贴着自己的肚子,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好奇睁着大眼,“怎么没动静呢?” 鬼使神差,纪圆回答:“月份还小吧?” “是吗?”阿奴颜咬着手指,努力回想了一阵自己怀孕时候的样子,歪头问:“你喜欢小孩吗?” 跟傻清真不愧是母子,连问题都是一字不差。 “喜欢吧。”如果是真的,只能生下来了,她是不介意多个孩子的。 回到最初的问题,纪圆急急追问,“所以为什么会可惜呢?” 阿奴颜又给她叉了一块西瓜,刚要喂到她嘴边又拿开飞快塞进自己嘴里,挺起腰板煞有其事说:“不行!孕妇不能吃西瓜,性凉,以前安安告诉我的。” 纪圆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如果那颗珠子真是她的内丹,那她会把珠子取出来吗?那可是一尸两命啊,所以可惜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给婆婆求情的话,她会考虑放过自己吗?纪圆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你不用害怕,送出去的东西,我是不会拿出来的。其实我从来不亏钱他什么,我们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我卖了个小关子,不想把内丹那么轻易交给他,所以随便扔到了树林里,因为生孩子实在是太遭罪了。” 她这漫不经心的语调,好像扔掉的只是一只鞋。 纪圆快哭了,“所以到底可惜什么。”求求你赶紧给个痛快话吧。 阿奴颜忽然正色,手一挥,半空出现一面水镜,镜中场景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呱呱、小九、风少丞和楚音都在,甚至还有傻清,傻清低头坐在一边拭着剑,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 纪圆挺直了背坐起,阿奴颜躺在软枕上,看着这些人在屋里商量着如何对付自己,“你真招人喜欢,你看,他们都是来救你的,可能还想杀掉我。” 纪圆麻木,“所以到底可惜什么。” 阿奴颜吃着果盘,突然委屈掉泪,“我救了你,他们还要杀我,又不是我让海族把你抓来的……”说一半脸色又一变,恶狠狠威胁,“到时候我先杀你,再自杀!带兵攻打修界,杀光全部修界人!!” 纪圆呆愣约有半刻,脑子迟缓地转动了两圈之后,扑上去抱住阿奴颜的腰,“母亲!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到底可惜什么!! . 小屋里的几个人商量怎么救人,殊不知赤狐一族的族长早就把他们的行踪上报了阿奴颜。 阿奴颜刚刚带兵清缴了造反的种族,妖兽们流的血几乎染红整个曲蓝河,这种时候谁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事,何况是一向效忠的赤狐。 几个修界少年认真商议对策、部署,却不过是她鼓掌间的玩物。 目前掌握的消息,是纪圆从海族离开之后被送往了狼族,狼族被阿奴颜剿灭之后,她自然是跟随阿奴颜回到了目卡雪山下的赤桐木林。 原本有两套计划,杀进狼族救人,或是打入赤狐一族借用阿奴颜的力量救人。谁也没想到,阿奴颜如此雷霆,几天时间就杀光了反叛军。 营救计划陷入瓶颈,众人闷闷不乐,赤狐一族似乎是得到了女王的命令,视他们如无物,一天三顿管饱,对其行动不多干涉。 傻清难得听话,一路上都乖乖听从指挥和调遣,空闲的时候不是抱着纪圆的心灯看,就是抱着从谢灵砚那里借来的飞泉剑擦。 纪圆不在身边,没人能融入他的世界,他成了一个沉闷的傻子。 幸好还有小九陪着他,可小九也十分迷茫,为什么这里的狐狸都叫他殿下,却隐隐有点瞧不起他的样子? 夜间风少丞靠在屋外廊柱下抱剑守夜,楚音站在拐角处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来到他身边,将手里的披风递过去,“夜里凉。” 风少丞点头接过,“多谢。” 两个人并肩坐在回廊下,这几天相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一路上,呱呱告诉了她很多事情,她大概知道他异界那五年的一些遭遇。 异界的天空似乎更低一些,月亮也更圆一些,沐在皎白月光下,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无形中却已经生出一种默契。淤塞的心结,在人不知不觉时疏通。 在经历过一些事之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浓烈热情,如今更像是夏日里涓涓流淌的小溪,经历过冬季的严寒,坚冰融化,奔向新的旅途。 但这样的夜,总得说些什么,风少丞犹豫几番,正要开口,一枚小石子精准打在他脑门。 “谁!”风捂着额头跳起来。 很快又一枚小石子打来,风少丞侧首避开,听见极细微的一声嗤笑。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有人在引他出去。 风少丞拔剑就跳出去,楚音跟上,两个人被小石子一路引导,来到一棵大树下。 一个老头手揣在袖子里冲他们笑,不是风行还能谁。 风少丞警惕,“你又引我来做什么?” 风行咧嘴笑,看向旁边的楚音,“乖孙,这是孙媳妇吗?” 楚音不搭腔,风少丞错开一步挡住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风行说:“你们踏入异界的第一步开始,我就知道。” 如果风行知道,那阿奴颜肯定也知道,一系列串联起来,风少丞却想不明白了,“那为什么阿奴颜不来抓我们?她把纪圆怎么样了?” 风行为少年人的天真鼓掌,为少年人的天真叹息,“你们未免把异界想得太过简单,真当自己是活菩萨?蚂蚁是无法撼动大象的,大象不理睬,只是因为你们太过微不足道。” 风少丞拔剑,“老混蛋!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音轻轻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不要被激怒。 风行搓手笑:“还是孙媳妇乖。” 楚音说:“阿奴颜既然从狼族手里救了纪圆,又知道我们在这儿,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她在等什么?” 风行笑了笑,“等什么,我与陛下朝夕相处近五百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她。” 借着月光,楚音似乎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在闪动,老头迅速背过身去,说话的音调依旧平缓沉静,“说来话长啊,长到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风少丞差点又要张嘴骂,楚音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可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下一句,风行转身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符石递过来,“上次带你们去的那个山洞还记得吗?” 山洞里,有封魔印的本源,十二界每一处封魔印的本源。 风少丞在某个瞬间领悟了他的用意,风行说:“希望你们能到雪山之巅去。” 将符石交给他,风行转身背着手下了山。 风少丞握紧了手中符石,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拉住楚音的手开始往回跑,“快!去目卡雪山!” 风行回到赤桐木林深处的宫殿,远远便看见一个娇小人影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候。 风行躬身行礼,“陛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阿奴颜托腮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头乌发在月光下竟是雪一般的白,她的面容依旧年轻,脸庞却苍白透薄得像一张纸。 “老头,你也要背叛我吗?”阿奴颜天真歪着脑袋。 风行毫不心虚,“风行不敢,哪怕是死,也必然跟陛下死在一起。” 阿奴颜问:“真的吗?你真的不会离开我,会跟我死在一起吗?” 风行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风行永远效忠陛下,陪伴陛下左右。”说着走到她身边,扶着膝盖艰难坐下,有点不太好意思,“哈哈,风行老了,让陛下见笑了。” 阿奴颜并不介意,“我们一起看月亮吧。” 风行说:“好。” 阿奴颜说:“风行,我只有你了。” 风行说:“风行不会离开陛下。” …… 五百年了,修界的月亮也是这样圆吗,其实哪里的月亮都一样,风行想。不知道在死后,月亮会不会把他的魂魄载回家,如果不载也没关系,其实哪里有一样。 早上纪圆尚在睡梦中,感觉鼻子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阿奴颜正坐在她床边用羽毛挠她,扶枝已经被挠醒了,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啵啵床上。 纪圆惶恐,连忙坐起,“陛下。” 阿奴颜歪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怕我呢?我已经保证不会伤害你,我还帮你杀掉了那些抓你来的坏蛋。” 什么?纪圆差点问出声,明明你才是最坏的坏蛋。 扶枝很少听说阿奴颜的‘光辉事迹’,倒是一点不怕她,“对啊,女王陛下又温柔又漂亮。” 纪圆心中叹息,单纯的女孩总是容易被外表蛊惑,扶枝沦陷在阿奴颜的温柔陷阱,已经忘记那天是谁将整个狼族屠尽。 阿奴颜热情邀请了她们共进早餐,吃饭的时候纪圆一直心惊胆战,后来转念一想,她如果真想杀人,完全没必要在食物里下毒,也没必要向她们示好伪装。 她是异界的神,想杀掉谁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饭后阿奴颜带着她们在湖边散步,遇见了一位练剑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大,一身白衣,身姿笔挺,剑势凌冽,裹挟奔雷之势。 纪圆也跟傻清学过一小段时间的剑,那样的招式,绝不是一个少年人能拥有的,起码也要经过几百近千年锻造。 阿奴颜目光温柔看着湖边的少年,转头问纪圆:“眼熟吗?” 纪圆错愕,少年收招,长剑负在身后扭头看过来,她霎时如被闪电击中,“掌……掌门!” 那双眸子,绝不是一双少年人的眸子,尽管他是那幅少年的身体,双眸却无法掩饰。人的经历都写在了眼睛里,那眼眸深处饱含沧桑和孤独,隐隐透几分无奈。 纪圆泪水不自觉盈满了眶,喃喃呼唤,“掌门……” 少年没有回应,定定与她注视片刻,似乎是收到了某种讯号,转身一剑斩杀掉了距离他最近的冶青鸟护卫。 湖边风吹拂着赤桐木的火红的树叶,叶片哗哗作响。就在同一片草地,上演了同样的事,与傻清的释然不同,他几百年谋划,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 这场赌局,他赢了,阿奴颜用一颗完整的心重塑了他,他翻脸不认人,不带一点犹豫调转剑锋将周围潮水一般扑过来的妖兽屠尽,连个回眸都懒得给,提着滴血的剑杀出去。 阿奴颜站在木拱桥上,对今天的结局早有预料,那把剑挥出去的时候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纪圆第一次看到晏洲安用剑,几乎是眨眼,湖边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只剩一堆断肢残骸,血漫进湖水,分不清是哪一处更红。 胆小的扶枝又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纪圆身后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这变故来得太快,但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啊,都死了呀。”阿奴颜无所谓地耸耸肩。 纪圆立在她身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阿奴颜轻轻拥抱了她,将一片赤红的尾翎插入她发间,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纪圆被她推着下了木桥,她站在桥上伸手摇摇一指,“去雪山吧,他们来接你了,去吧。” 这个坏女人,做了多少坏事啊,但说不上来为什么,纪圆看着她只觉得难过,好难过难过。 纪圆脚步灌铅一样挪不动,大声问她,“你怎么办?” 桥上的人红衣墨发,潋滟绝美,俏皮歪歪头,“我就在这里呀。” 一向理性的纪圆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明知道不可能还是问了一句:“不可以跟我们一起吗?” 她扶着桥笑起来,手臂张开划拉了好大好大一个圈,“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很大的,我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修界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去。” 纪圆难过得快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她的内丹,所以感受到了她伤心的情绪。 身后扶枝拉拉她的衣角,示意她看向雪山那边,乌压压的妖兽大军像蚂蚁将整座山都包围了,一个人影从山脚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白色的沟壑。 阿奴颜眨眨眼,“快去帮忙吧,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走了!”纪圆拉着扶枝大步跑走,跟着晏洲安杀出来的一条血路拱过树林朝着雪山的方向走。 狂风在耳边吹拂,呼呼的,纪圆想起来,她刚刚在耳边说的那句话。 “可惜我不能看着你的孩子出生。” 原来是这样的可惜。 那天在湖边的亭子里她们聊了挺多,她说怀孕很辛苦,许镜清小时候可把她折腾坏了,她差点死了。但那段时光,无论回味咀嚼多少遍,都是漫长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她说从我还是一只鸟的时候算起,到现在可能已经有几千年,有几千呢,其实不重要,其实没差别。 曾有人告诉她,人的生命不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是你究竟做了多少事,多少对的事。 “但真可惜,我这一生其实没做多少好事,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生下那个孩子吧。” 她们聊到孩子,还猜测纪圆会生下个什么玩意,是颗蛋,还是一颗种子?还是人?鬼知道呢。 在湖边的时候,阿奴颜还抱怨似的说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她被骗了,骗了感情,骗了身体,很难过的样子。 她垂下脑袋假模假式掉几滴眼泪,又哼哼笑:“不过是我先骗他,现在他骗我,我们也扯平了。” 那时候纪圆不是很能明白她说的话,但现在,冷风一股脑灌进肺腑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好像真的被骗了,还骗得很惨,因为晏掌门拿的那把剑,就是千仞剑啊,就是傻清的千仞剑啊。 说什么来什么,刚出树林,纪圆迎面撞上找来的傻清。 他腰上挂个小灯笼,里面装的是纪圆的心灯,手里提着一把剑大白狗似的冲过来,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差点撞到一起,跑岔几十步又跑回来。 纪圆手撑着膝盖喘气,傻清扑过来抱住她,“圆圆!找到你了!” 纪圆撑不住那么大的力道,手护着肚子倒在地上,她滚了两圈昂着脑袋招呼扶枝,“你先上去,去山顶,帮手都在上面。” 扶枝愣愣哦了两声,跑出几步又回来问:“谢灵砚来了吗?” 傻清把纪圆抱起来拍身上的草屑,把手里剑扔给她,“没来,他的剑在我这里,给你了,你拿着防身。” 扶枝把剑捡起来就跑了,纪圆看着她跑远才扭头问傻清,“你把剑给她,我们留在这里,待会儿遇见妖兽怎么办?” 说到这里傻清爬起来就解衣服,纪圆两手比了叉,“不行!大白天的,而且待会儿还得去打架!” 傻清不管,上衣解开把后背扭给她看,“看,我有剑了!我可以保护圆圆!” 纪圆手抚上后背尾椎上方,那里已经有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尾椎上方延伸到背脊正中,证明他的剑已经在长了。 “哇,牛逼。”纪圆夸夸。 傻清得意,“厉害吧。” 纪圆说:“可是还没有长出来啊,还是用不了啊。” 傻清一下呆住,“呀!” 还是那么憨,真完蛋。 纪圆跑不动了,跳到他背上指挥他,“去山顶。” 傻清背着她跑,一段时间没见可把人家憋坏了,小嘴嘚嘚没完,“圆圆,你不在那会儿我都急死了,但是他们不让我来找你,说我只会添乱,会害了你。我不服气,气死我了,但我又没办法,我只能听他们的,他们都比我聪明。” 纪圆注意着山上的局势,晏洲安好威猛啊,满身遍野的妖兽都是他杀的,血都染红半山,傻清说什么她都没认真听。 傻清没等到夸夸,不满颠了颠,提醒她,“我听话的吧?” 纪圆揉揉他的脑壳敷衍,“听话听话……”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刚刚下山的时候没看见别的人吗?” “你说那个人啊。”傻清背着她吭哧吭哧开始爬山,“看见了呀,但我又不认识,我急着来找你了。” 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那是你的老父亲啊!你抽剑骨魂魄救回来的老父亲啊! 晏洲安就站在半坡上,脚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波澜,哪怕他的亲儿子就站在身边。 越往上走,越冷路越滑,傻清把纪圆放下来,脱了上衣外袍给她裹上。 晏洲安和许镜清,两个人之间,距离近得手臂动作再大一点就碰到了,但这么近的距离,傻清没有认出他,他也没喊。 “圆圆,我们回家吧。”傻清给她穿好衣服蹲下身背对她。 视线正前方,晏洲安就提着剑站那看着她们。 纪圆在傻清的催促下再次攀上他的脊背,傻清站起来把她往上颠了颠,提醒:“抱紧我,我要开始跑了。” 纪圆乖顺搂住他的脖子,木然看着晏洲安,他像个陌生人,对他们的一切都不关心。 纪圆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少年人的身体里,装了一个苍老的灵魂,老得连嘴角都懒得勾一勾笑一笑,懒得打个招呼,懒得问候,懒得道别。 这对父子,时隔五百年,还是没有相认。 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即将在尽头消失的时候,纪圆扭头朝他比了个口型——保重。 不明白为什么要说保重,但心里就是知道,以后肯定不会再见了。 无论如何,保重。 风行揣着手站在山顶平台上,身后都是纪圆熟悉的人,扶枝、风少丞、楚音、呱呱和小九。 结果打脸来得太快,风行前脚领着他们进山洞,晏洲安后脚就跟进来了。 纪圆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地方,十二个缩小版的封魔印排对排列在两边,她心中顿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等她问出口,傻清就迫不及待拉着她过去,指着旁边一个小小的封魔印说:“圆圆,跳进去,咱就回家了,我上次就是这样回家的!” 他说完原地转一圈提着旁边的小九和呱呱后领就扔进去了,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封魔印上波纹一漾,在人掉进去的瞬间纪圆看见后山熟悉的景致,和羽林军高高飘扬的三角旗。 她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如果这里真的连通所有封魔印,把这里毁坏掉的话,是不是十二界所有的封魔印都会关闭,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 傻清像一只负责任的老母鸡,嘴里嘟囔着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要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要回家,要回到灵田旁的小屋去。 然后仗着自己力气大,把还在发懵的楚音,发呆的风少丞和扶枝齐齐踹进了封魔印。 纪圆还在想,这个地方该怎么破坏掉呢,用□□炸掉吗?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有人知道吗? 腰部锢上来一只手,她身体腾空,下意识转头看向洞口。 那里站在两个人,少年模样的晏洲安和苍老的风行。 一个是新生的皎洁,一个是迟暮的残破。 一个沉闷冷淡,一个笑意盈盈。 两张她不是很熟悉的脸,但心里的那个问题在一瞬间有了答案。 有办法的,有人早就想到了办法,为此奋斗了几百年,只为今天。 傻清抱着她跳进了封魔印,在视线里那两张脸消失的瞬间,她重复了一遍。 “保重。” 有人早就在前面铺好了路,作为幸运的后来者,他们从此得以安居,免受战火流离之苦。 有人早就谋划好了一切,用青春、用血肉、用家族的荣耀、用自由,为后来者筑起遮风挡雨的高墙。 “砰——” 几丈高的封魔印,表面如夜晚璀璨星空流转,在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后,自上而下冰雪般消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从此两界再无瓜葛,千千万万年后这里发生的爱恨没人记得。 纪圆亲历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幸福的傻子拥着她滚在草地上,他的世界从此没有晏洲安和阿奴颜,他永远快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