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备粮他揣崽了》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储备粮他揣崽了 作者:怀星 文案: 1. 明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第一次进京就差点死在官老爷的马蹄下。 危急时刻,一个俊美书生把他救下,带回了家。 明义:他救了我还天天给我肉吃!他可真是大善人呜呜呜。 明义每天都过的十分开心,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怀孕了?! 2. 贺忱是吃人的妖,喜欢吸食人的恐惧,某天从街上捡回了一个储备粮。 这储备粮对他毫不设防,怎么吓都不害怕,还天天傻乎乎地说他是大善人,把贺忱烦得要死。 他发现这储备粮大字不识,没忍住就开始教他识字算数,储备粮还不爱听,上课天天睡觉,把贺忱气个半死。 贺忱:你猜我为什么救你? 明义:当然是因为你人好啊! 贺忱:噎住.jpg 直到某次发晴期过后,贺忱发现自己养在府中的储备粮,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3. 贺忱捡回明义之后,每天都告诉自己:明天我就把他给吃了! 第二天,没吃。 第三天,没吃。 第n天,吃♂了。 *傲娇阴郁自以为很凶的男妈妈攻(贺忱)x天真淳朴啥也不懂憨憨土味受(明义) *沙雕甜宠日常文,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男妈妈,甚至还在操心储备粮的脑子 *排雷:正文只怀不生,崽子只有番外会出现 内容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义,贺忱(chén) ┃ 配角:老妖怪,锦鲤,喜烛,悬丝傀儡,魍魉 ┃ 其它:无限流《我在恐怖世界做团宠》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大妖怪他动心了 立意:穿过苦难定能看到繁花似锦 第1章 京城的冬天又干又冷。个子不高的少年敲着又一户人家的门,他穿着单薄的灰白色粗布夹袄,身子骨伶仃瘦弱,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他伸出的手也瘦瘦小小的,骨相几乎像个女孩儿,指关节却有些粗大,手指和手心也全是茧。他“笃笃笃”敲了三声,停了片刻,又敲了三声。 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披着毛领披风,不耐烦地一把拉开了门。明义摸出挂在脖颈上的红豆给他看,嗓音清亮:“您好,请问您见过我小舅舅吗?” “你有病吧??”中年男人一脸莫名其妙,“走走走!别来烦人!” 他把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门板差点拍明义脸上。 明义摸了摸鼻子,悻悻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裹:嘁! 这么凶巴巴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好人,肯定不是他要找的小舅舅。 他转过头离开。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明义长得瘦小,被挤来挤去,险些摔倒。他个子小,视线里只有各色衣衫,整个人都深陷于茫茫人海之中。 明义四处看了一圈,叹了口气。 京城人可真多啊。 这么多人,怎么才能找到他那个小舅舅啊。 明义有点惆怅,摸了摸瘪瘪的小包裹,还有瘪瘪的小肚子。 这已经是他来京城的第三天了。娘给他的干粮已经吃完了,他的小舅舅却完全没有要出现的意思。再这么大海捞针地找下去,小舅舅还没找着,他人就先没了。 他耳边又响起了娘温柔又焦急的叮嘱:“记住啊,千万不能把这红豆丢了。只要看到这个,他一定能把你认出来的。你得找到他,你让他帮帮你。他会帮你的,好孩子,你去吧。” 明义打起精神来,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哪一片还没去找过,准备继续他的敲门大业。 敲,敲他丫丫的,把小舅舅敲出来! “让开点都赶紧让开!”远方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和吆喝声。 人群突然躁动了起来,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地想往一边跑,明义莫名其妙被谁一拉一扯,向外摔在了地上,脖子上的东西也被扯了下来。 明义跌坐在地上,看到自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红豆被扯掉了,忙伸手去捡。谁知,明义刚把它拿在手里,马蹄声突然迫近。 明义一抬头,那被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竟然已经到了几步开外,马蹄飞驰,丝毫没有要停下让人的意思,仿佛下一瞬就要疾驰而来,将他毫不留情地踏成一滩烂泥。 他不知不觉已经被挤出了人群,甚至周围人越躲越远,他独自跌坐在路上,很快就要被马车无情碾压。 此情此景给明义吓得一哆嗦,慌忙往后退,但是眼见根本来不及,高高跃起的马蹄转瞬已经近在眼前—— 不会吧,他还没找到他小舅舅呢。他还没吃过肉呢。他还…… 他慌乱无措地闭上眼,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剧痛。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自身后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腾空抱了起来,抡在地上。 他没死。 马蹄重重落下,带着马车有惊无险地跑远了。 明义被墩得脚麻,呲牙咧嘴地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这人身材颀长,缓带轻裘,眸似寒星,皮肤冷白,头发松松用一支细竹绾了起来,看起来颇有几分风雅。他大冬天也只穿着一件圆领黑袍,衣衫单薄,手中甚至还轻巧地拿了一柄黑骨折扇,另一只手显然刚救了明义,正缓缓收回去,那手极清瘦,能看到淡蓝色的血管,食指上戴了一枚嵌着红豆的木指环。 明义愣愣地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心想:这人,可真好看啊…… 明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又想到,娘说,小舅舅长得好看,自己一定能一眼认出来。小舅舅脑子聪明,所以能在京城扎下根。小舅舅心肠好,一定会收留自己。 而且,红豆,这个人也有红豆,所以…… 那人救了明义之后又很快松了手,似乎不愿与人多做接触。他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明义一会,眼中似乎有种若有若无的嫌弃。他的眼神落在了明义颈上,又移到一边,冷冷道:“我救了你,跟我走。” 与此同时,明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惊喜道:“小舅舅!” 那人:? —— 贺忱以前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能缺心眼到这种地步。 他是一只妖,一只能够吸食人类的恐惧的妖。他活了一百多年,以前从未进食过,但最近,他快成年了。 他开始偶尔感觉到饥饿和躁动。老妖怪告诉贺忱,在成年之前,他必须得找到一个人,在这个人达到最恐惧的状态时连肉身带魂魄地吃下去,不然成年的时候他就会发狂。 于是贺忱便上街去找储备粮,刚巧救了个少年,便将他带了回来。 但是这个储备粮看起来实在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看着一旁的小孩,乐颠颠地就跟着他走了,一点怀疑的神色都没有,不由感到一丝烦躁。 “恩公,你说你不是俺小舅舅,那你是谁?” “贺忱。”那人吐出两个字,和着泛白的雾气,显得人冷,名字也冷。 “贺忱,贺忱……”明义好像很新奇似的,翻来覆去在嘴里念。他说话稍微带些口音,有点含混不清的黏连感,有种特殊的亲密。贺忱听在耳里,不知怎的,突然生出几分怪异之感。 他不由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这孩子长得瘦瘦小小,毛发和眼睛也都是很浅的琥珀色,整个人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只有颈间戴着一颗红豆,红得耀眼,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他的目光不由在其上又停留一瞬。 明义念完了,笑道:“这名字可真好听!我叫明义。贺忱,你为什么要救我呀?” 贺忱顿了顿,转头盯着明义,眸色深不见底,莫名有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像择人而噬的毒蛇:“你觉得呢?” 他问完之后,仍旧盯着明义不放。他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不自觉地轻舔了一下嘴唇,眸中也有了一抹暗光。 他饥饿了太久,如今,终于要体会到进食的滋味了吗…… 明义高兴道:“当然是因为你人好啊!俺娘说了,俺小舅舅就是长得好看,心肠也好,见人有危险肯定是会帮一把的……” 贺忱:? 贺忱:…… 明义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转头又看了贺忱一眼,然后飞速转回头:“你长得这么好看,心肠一定特别特别好!” 贺忱:…… 明义发现身边的恩公脸色似乎难看了一些,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于是努力同他搭话:“贺忱,你这是要带俺去哪啊?” 贺忱忍无可忍道:“不要自称俺,要说我。” 明义:“为什么啊?” “……让你说你就说。” 明义扁了扁嘴:“奥。” 两人越走越偏,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远离了喧哗的闹市区,周围越发僻静。渐渐的,明义发现,周围已经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再走了没多久,面前忽的出现了一小片竹林。这竹林清幽雅致,风吹过有簌簌的清响,有一种特殊的葱郁和安静,让人走过来就不由静下心来,仿佛此处已经远离人烟,到了另一处玄妙的空间似的。 贺忱带着明义,沿着竹林间的小路缓缓走进去,突然回答了他的问题:“我要带你来这里。你觉不觉得这里很不对劲,像……传说中妖怪的住所?” 明义正四处张望,眼看面前有个雕梁画栋的粉墙黛瓦大宅子现了出来。他摇头道:“怎么可能!妖怪都住在深山老林中的,怎么会住这么漂亮的地方,还住在京城里。” 贺忱垂眼看他,停下了脚步,漠然道:“有的妖怪就是喜欢住在这里。” 明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座宅子,眨眨眼,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就住在这啊!” 贺忱缓缓笑起来:“对。”总算聪明了一回。 他看向明义,期待着他露出害怕的神色。已经到了他的居所,只要这小孩害怕了,他就能…… 明义笑眯眯地摆手道:“这就对了嘛!你又不是妖,这里怎么会是妖怪的住所呢。” 贺忱:…… 贺忱闭了闭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明义理所当然道:“妖怪都是青面獠牙的,很吓人的!你这么好看,肯定是大善人,不可能的!” 贺忱“咔擦”一声,捏断了一根竹子。半晌他道:“……走吧。” 不知怎的,明义总觉得,他这恩公好像更不高兴了。 走到门前,贺忱垂下眼,伸出那只戴了红豆指环的手,屈起指节,淡淡在门上叩了一下。 他叩得实在是又轻又随意,不像是惊动谁来给他们开门,倒像是要完成一套必经的流程似的。 在他叩门这会,明义就打量起了宅子。这宅子是明义从未见过的模样,大得离谱,他一眼都看不到围墙的尽头。光门楼上层层叠叠的繁复雕花都给明义看傻了眼。 门楼是最素净的青灰色,飞起的檐角十分漂亮,门由乌木做成,刷了干净的清漆,门上一左一右贴了两幅画。 这画倒是与寻常人家门上贴的年画完全不同,背景不是红色,而是素白色,白惨惨的有点可怖。画上也不是门神,而像是某种奇怪的兽类…… 明义看着那幅画,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越挨越近,受了蛊惑似的,但却怎么也看不清,于是他越发努力地去看,隐约好像听到了某种野兽的嗥叫,鼻端好像也闻到了腥臭味。 贺忱叩了门就垂下手,宽袖落下,将修长冷白的手笼了进去。他低头静静看着明义,没吭声,也没半分出手打断他的意思。 这门上的挂画自然与别处不同,普通人盯久了会心慌害怕,恍惚进入一种神思不稳的状态里。 果然,眉目淡淡的少年仔细看了一会,嘴唇逐渐颤动起来。 贺忱盯着他,等他开口。 只听明义震惊道:“这,这画,一定很贵吧?就这么贴门上不怕被人揭走吗??” 贺忱:? 第2章 他记得自己在村头私塾老先生的私人藏品里见过几幅画,都是这种黑白的,有的也是画了花鸟虫兽,按照老先生的说法,那东西可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这得多贵啊,就这么贴门上??? 他这话一出,身边的恩公却半天没说话。等明义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他紧抿着嘴唇,脸色差得要命。 明义看他一会,不知怎的,总觉得他额角有个“井”字冒了出来。 明义困惑到不行,贺忱被他这样看了半晌,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回答了明义的问题:“这宅子平常人进不来。” 明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下一刻,异变陡生。刚刚还紧闭的大门,在这一瞬毫无预兆地忽然洞开! 门板“吱呀”一声响,接着,平地忽起狂风,不知何处传来的风呼啸着穿过此处,重重刮进门里,几乎将明义整个人吹进宅子中。 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心理作用,这一瞬,门内黑洞洞的,不像什么宅子,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贺忱抬步往里走,明义愣了一瞬,乖乖抬步跟上。 贺忱隐约察觉到什么,垂下眼看过去,看到身旁少年竟是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沿。不知是怕弄脏了还是不好意思,他只抓了很少的一点布料,力道也很松。 贺忱眯了眯眼,眸中一瞬闪过几分躁郁。 他顺着那只瘦弱小巧的手,抬眼看到少年的表情。这一刻,少年浅色眼睫下的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不安地看着面前的黑暗,像某种小兽。 贺忱停顿片刻,抬起眼,继续向门内走进去。他最终没有拉开少年的手。 进了门之后,迎面竟是个很大的水池子,两侧用回廊围了起来,两边的回廊都通向后院,左右又开了侧门。水池的对岸是个雕梁画栋的朱楼,临着池子的一面开满了窗,像是为了方便此间主人凭栏赏池水。 池塘中央有座戏台子,由曲折的小路连通着朱楼,静静立在水中。 院中一草一木,建筑的装饰,围着池子的山石,无一不雅致,而且处处散发着金钱的香气。 明义看得几乎傻了眼:小舅舅真的这么厉害啊?连院子都这么大这么漂亮!娘果然一个字都没骗我! 池子里翻滚着几条鲜红金黄的锦鲤。明义四处看了一圈,然后便走了过去,蹲在池边往里看。 明义就这样蹲了一会,嘴里似乎开始小小声地咕哝着什么。贺忱走过去时,正好看到他盯着池子里的鱼,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贺忱:“……” 接着,有一条格外大的鱼突然越出水面,直扑明义面门,隐约有一个清亮的小姑娘声音娇喝道:“你这小孩,对着姑奶奶想什么不该想的呢!” 明义被惊得一哆嗦,险些向后摔倒,贺忱伸出手,用一只手指轻轻抵住明义的后背,扶了他一把。 少年顺势跌过来,贺忱低头看去,只见少年脸上全是鱼尾甩来的水,浅色眼睫被沾湿了,黏成一绺一绺。明义茫然地眨了眨眼,水珠顺着面颊流下去,诱着人帮他抹一把。 贺忱垂目看了一会,淡淡放开手,由着明义自己站直了。 锦鲤跃出来一瞬后又落回池中,此刻周围安静极了,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之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仿佛只是幻觉。 “刚刚……谁,谁说话了吗?”明义茫然地看了一圈周围,愣愣道。 贺忱平静道:“你觉得呢?” 明义挠了挠头:“我觉得我大概是听错了……” 不知何处似乎传来了一声隐约的嗤笑。 池边长了一颗红豆树,长得高大繁茂,枝叶间点缀着朱红的果实。明义不经意抬头看到它,眼睛霎时一亮,忙细细打量起来。 他看了一会,高兴道:“这和我们家院子里的那颗一模一样哎!” 贺忱没对他的话表态,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喜怒难辨。过了一会,他提醒道:“东西掉了。” 明义闻声低头一看,原来是背在背后的小包袱不知道滑到了地上,可能是他刚刚后仰的时候搞得。 他看到包袱,顿时想起来了什么,低头捡起小包裹,颠颠跑到贺忱面前捧给他:“对了对了!小舅舅,这是俺娘让俺带给你的。俺家没啥好东西,但是它还挺顶饱,你试试!” 贺忱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明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非常期待似的,贺忱顿了顿,还是用手指挑开了这东西。 蓝布小包袱打了结实的结,解开之后,有几块土色掺着黑色斑点的东西露了出来,像是发霉的墙皮。 贺忱的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这是什么?” “这是干粮!高粱磨成粉做出来的,吃一块半天都不饿。”明义笑眯眯道。 看贺忱还是不动,明义纠结一会,又小声说:“其实,来,来京城之后,我干粮吃完了,还掰了一点点下来吃,对不起啊小舅舅。” 贺忱:“……没事。” 他停顿半晌,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东西……能吃?” “能呀能呀,可香了,”明义有点急了,甚至想伸手掰一块下来吃给他看,“真的能吃!” 贺忱眼见他要把这个掺着黑色渣滓的鬼东西塞进嘴里,不由伸手“啪”得将他手里的东西打落了。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后和明义一起看着这块东西掉在了地上。 明义似乎僵了一下,眼看东西落地之后,他有点茫然地抬起头。 贺忱看着明义干净剔透的浅色眼眸,一瞬间竟然感到了一丝愧疚。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贺忱偏开视线,抿了抿唇,道:“饿么?” 明义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他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眉眼有点委屈地蔫蔫巴巴地垂下来,老实地点了点头。 小舅舅这么一提他才发现,是真的好饿哦。昨天起,娘给他带的干粮就吃完了,他饿得难受,只好小心翼翼地掰了一点带给小舅舅的干粮。每次只吃一点点,就能撑很久。 但是今天他还什么都没吃呢。 明义正想着,一边突然传来贺忱的声音:“走吧,带你去吃点东西。想吃聚义酒楼的八珍席吗?” 明义倏然抬头看向贺忱,只见贺忱面色平淡,目光垂下来,正看着明义,像是在等着他回答。 这次不是他幻听,贺忱真的开口了。 聚义酒楼……这两天明义曾经路过了一次。那是他见过最大的酒楼,楼外金红色的装修精致极了,楼里桌桌爆满,路过的时候能闻到热腾腾的饭菜香。 那时候明义的干粮刚吃完,饥肠辘辘地走过那条街,正逢楼里传出来隐约的菜肉下油锅的噼里啪啦声。接着,不知是不是明义的幻觉,他好像闻到了特别香的炒什么东西的味道。 虽然很陌生,但明义觉得,那一定是肉的香气。 他看到很多人酒足饭饱地走出来,他们全都脸色红润,表情餍足,嘴上都还有一层油光。 当时明义咽了咽口水,飞快地走开了,走了没多远,他就忍不住拆开了背后的小包裹,偷偷掰了一点点干粮下来吃。 虽然是要带给小舅舅的,但是他只吃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不过,如果能吃到那么香的饭菜,热腾腾的,管够吃,那该多幸福啊…… 明义当时这样想着。 面前的少年听了这话就愣住了似的,半天没吭声。在这会功夫里,贺忱不由打量了他一会,微微皱起眉头。 一开始伸手救人的时候,他只觉得这少年瘦瘦小小,像是有点营养不良。如今仔细一看,即使裹着略显臃肿的灰色棉衣,也能看出来他简直瘦得像风中一片伶仃的树叶,好像一吹就倒,手腕细的不像话,脖颈处也隐约露出两弯细弱的锁骨,胸膛又浅又薄。 瘦成这样,口感肯定也不好。 这样不行。贺忱打量着他,眸色沉沉。 原本他只是出于愧疚,想补偿一下这少年,此刻他再一想,觉得有必要先给他好好补补,养出些肉了才好下口。 “不喜欢么?换一家店?”贺忱见他久不回答,又问。 明义正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鼻端仿佛都闻到了那样美好的香气,乍一听贺忱的问题,立刻回过神来,乖乖点头道:“喜欢的喜欢的!” 他抬起头,眼睛很亮,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贺忱:“小舅舅要带我去吗?” 贺忱对上他的视线,似乎顿了顿。然后他淡淡转开视线,“嗯”了一声。 明义一下子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特别惊喜和心满意足的样子。 “小舅舅真的太好了!!” 贺忱转身出门,明义乖乖跟上,亦步亦趋。 贺忱:“……我不是你小舅舅。” 明义仰着脸笑道:“好!小舅舅说的都对!” 他娘说了,小舅舅是会救他的恩人,小舅舅说什么是什么,他要乖乖听话。小舅舅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贺忱:“……” 算了。 反正他很快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吃完这顿,也该送他上路了。 第3章 像之前一样,明义跟在贺忱身后,走着走着,身边逐渐从荒凉到热闹,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从安静的宅子走进了闹市区。 贺忱带着他走到了上次的那条街,明义抬头看见金红色的三层高楼上挂了大大的金字招牌,上书四个大字:x义山x。 明义:…… 明义看了一会,发现他只会中间两个字。 上次路过的时候,还是因为有揽客的小二放大嗓门招呼客人,他才知道这里叫聚义山庄。 算了算了,不会就不会。明义宽心地移开目光,看向酒楼里。 酒楼中隐约传来“刺啦”一声响,接着,菜肉下油锅的香气飘了出来。 明义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好香啊!这也太香了吧!他真的要进去吃东西了吗!简直像做梦一样…… 贺忱毫不犹豫地抬脚走了进去,然后似乎注意到明义有点发愣,他又停下脚步。 明义隐约听到一声“啧”,然后贺忱的声音传了过来:“发什么呆?” 明义抬起头,看见贺忱站在门口,半回过头来,垂着眸子正看着自己。 暮色四合,傍晚的阳光打在朱红嵌金的酒楼上,给贺忱镶了一圈金边。在明艳的背景下,贺忱的黑袍简单至极,腰间利落束起,像一柄锋锐的黑色长刀。他冷白的皮肤似乎也镀上了暖色,黑沉沉的眼眸半阖着,正看过来。 明义一时几乎看呆了,只觉从未见过此等美景,不知不觉间呢喃出声:“神,神仙……” 贺忱:? 贺忱的脸色一下子青青紫紫,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转身就走进了酒楼。 走了几步,他还是挤出来一句:“……跟紧点。” 这储备粮竟然说他一个妖怪是神仙,这是骂谁呢? 明义如梦初醒,忙跟了上去,老老实实继续跟在贺忱身后。 这要是在昨天,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一天之后的自己,会被这样一个神仙小舅舅领着,来吃这样好的酒楼。 这也太幸福了吧。 明义跟着贺忱一路上了二楼,楼梯上的小门一关,楼下的喧闹就被隔在外面。他们进了一处包厢,包厢做成了暖桌的形式,房间铺满了榻,中间挖空放了桌子,桌子周围的空隙被热气蒸得暖烘烘的。 明义伸腿过去,一下子就被这温暖包围了,简直幸福地想原地打个滚。要不是空隙很小,只容腿伸进去,他简直想整个人都钻进桌子下面去。 好暖和呀。明义舒服地窝在榻上,一瞬间满足得什么也想不了。 身后的小二为难道:“这位……客官,屋里暖,还请宽衣。” 明义有点茫然地转头看他,看到了小二眼里的几分嫌弃和鄙夷。明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周围精致的红木器具,一旁镂刻着花纹的金色灯架,桌上整整齐齐排好的银白碗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旧的灰色棉袄,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他抓紧了身上的衣服,一时有些无措:“我,里面,我……”他里面的衣服已经被他洗的有些破洞了,实在是不好见人,所以他才一直没有脱掉外面的衣服。 贺忱伸出手轻轻扣了扣桌面,将小二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而后,他蹙眉道:“你们厨子刚刚做的是什么菜?” 小二呆了一下:“客官指的是……” 贺忱像是不愿同他多言,有些不耐地偏开眼:“算了。八珍席上一套,还有什么新鲜时令的酒菜果子,都来一份。” 小二大概是没想到这客人如此财大气粗,立刻有几分恍惚地惊喜应了一声:“好嘞!” 贺忱又笑了笑:“菜单记不清楚,客人的衣服倒是讲究挺多,做得不错。”他虽是笑着,神色却冷极了,好像极其厌恶这种事。 小二的表情一僵,脸色逐渐开始发白。 他嘴皮子哆嗦着,惶然看了贺忱一会,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对明义恭敬地弯下了腰:“客官,小的有眼无珠,多有得罪,都是小的不对,还,还请客官包涵一二。” 明义茫然地挠挠头,看看贺忱又看看小二,道:“呃……你,你起来吧。” 小二得了敕令,抬眼觑了一眼二人神色,松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珠帘随着他带起的风而轻轻拂动,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明义看着小二方才站的位置,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多好吃的!全,全来一份?? 怎么还是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而后,一个身影突然靠近,带得烛火轻晃。明义身上骤然落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到贺忱不知何时已经从桌子对面走到了他眼前。 贺忱眉头紧蹙着,语气不算好:“手。” 明义懵了一下:? “手,伸出来。” 明义这才明白过来,把攥在衣襟上的手放下来,乖乖在贺忱眼前摊平。 只见他细弱的手上竟然满是冻疮,好几处已经开裂了,破口红艳艳的,看着就很疼。他的肤色不算特别白,更像蜜色,冻疮也不那么明显,因此在此处明亮的烛火之下,才能够看得分明。 想必是刚才伸手拉衣襟的时候,伤口露了出来。 贺忱看了一会,没说话,明义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小小声道:“没事的,不疼的。” 小舅舅可真好,还关心自己的伤口。果然是大善人! 不过冻疮可是很难治的,他已经疼习惯了,没关系的,他不想让小舅舅为难。 贺忱这才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明义一眼,道:“闭眼。” 明义立刻听话地闭上了眼,纤弱的浅色眼睫一闪,在灯火下反射着微光,又很快消失。 贺忱从袖中摸出一块黑色褐色混杂的皮子,在明义手上有冻疮的位置一一轻点过去。奇妙的是,原本干燥的皮子竟在明义手上留下了一些半透明的膏状物,又很快被伤口吸收进去了。随着这个过程的发生,明义手上的伤口也比之前好了很多,十分神奇。 贺忱又看了一眼明义的手,这才将皮子再度收回袖中。 这样还差不多。好歹是马上就要被他吃掉的储备粮,总不能一身是伤,这怎么能下口。 不过这储备粮的那句话……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心疼他?实在是有点可笑。 他漠然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的时候看到那少年还乖乖跪坐在原地,两手平摊在面前,双目认真地闭着。他浅色的睫毛还在轻颤,像只乖巧驯顺的小兽。 这么听话?蠢的简直让人怜爱了。 贺忱突然生出一种恶劣的兴味,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想看看自己不出声的话,他会不会真这么一直举着。 在贺忱一番动作之后,明义逐渐感觉到自己手上的伤口不疼了,心里又惊又喜:果然听小舅舅的准没错! 原本有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疤了,简直又疼又痒,钻心的难受,如今竟然没什么感觉了。 那人似乎走开了,但没说让他收回手,明义便继续举着。举了一会之后,他的手臂渐渐发酸,开始打颤了。正巧此时,贺忱的声音淡淡传了过来:“好了。” 明义呼出一口气,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果然发现手上的伤好了大半,破口也几乎愈合了,伤口处都泛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光。 明义兴高采烈,抬眼看向贺忱,脱口而出:“贺忱,谢谢你!” 贺忱撞上他的视线,像是被灼了眼似的,眼神闪了闪,神色变淡了些。 他转开了视线,有些兴味索然似的,看向了房间角落的熏香。 很快,来上菜的小二就打破了室内的气氛。 “客官,您要的八珍席——” 小二轻轻撩开了珠帘,身后跟着的十来个女侍鱼贯而入,将手中捧着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小二流利地介绍着:“所谓珍用八物,时时不同。咱们酒楼用的是古法,八珍有八样做法,炙烤煎炸熬渍捣。还有您要的点心果子,酒水茶汤,您请慢用。” 贺忱点了点头,他们便又静悄悄地出去了。 桌上铺开了满满一桌子菜,热气氤氲,香气扑鼻。明义看得眼花缭乱,只认出来近处的一盏茶、一壶酒,还有几只小银碟,盛着几种小巧别致的糕点。至于桌子中央高高低低的各式碗碟,他就一样都不认得了。 茶水和点心是两人面前都有的。点心碟子周围有一圈精致的浮雕,各别着一个木质的小菜牌,上面写了菜名。有的碟子是两个三个连在一起的,有的装了点心,有的装了一些液体,像是配料,又像是甜汤。 明义看着眼前最近的一碟糕点,薄如蝉翼的几张纸片似的糕点,捏成牡丹花的形状,周遭盘子的沟壑里填满了□□。 菜牌上写了三个字,明义都认得:“白,云,片。” 贺忱像是并不饿,只在上菜的时候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然后便一直闲闲看着明义。 贺忱淡淡道:“想吃什么就吃,吃饱了再走。” 明义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拆那白云片,“哗啦”一声,漂亮的牡丹花碎了一盘子,然后明义仔细捻起其中一片,放进嘴里。 明义眨了眨眼,又咂了咂嘴。 没尝出味来…… 他疑惑地伸出筷子,准备再来一片尝尝。 对面的贺忱看出一头黑线。 贺忱“啧”了一声,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等会。你会不会吃。” 明义老老实实摇头:“不会啊。” 贺忱:…… 贺忱将自己面前的白云片小碟子挑了出来,纤长手指托住牡丹花下的花托,将花拈在手里,然后轻巧地举起小碟子,顺着碟子上山川沟壑的方向,将雪白的糖粉细细洒在花朵上。 他黑漆漆的眸子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花,像是在作画似的,又像在做什么手工艺品,优雅极了,简直赏心悦目。 糖粉如雪洒落,很快,一幅漂亮的名花落雪图就做了出来。贺忱把它放回碟子里,推到明义面前:“不要打碎,直接吃。花瓣和花茎滋味不同,层层递进,不能分食。” 明义“哦”了一声,拿起整个花,张大嘴,嗷呜一口整个吃了进去。 贺忱看着他这个吃相,闭了闭眼。 白云片乍入口又薄又脆,很快又化开,糖粉微甜又带着凉意,再品又有几分乳香,口感和滋味都十分奇妙,回味无穷。 明义咂咂嘴,只听贺忱问道:“怎样?” 明义无辜道:“没饱。” 贺忱:…… 贺忱无语地转开头,决定不再看这储备粮吃饭了,他觉得他会被堵成心脉瘀阻。 结果接下来,他还是没忍住,帮着储备粮又是剥壳又是盛汤。一切都结束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活生生伺候着储备粮吃了一整顿饭。 贺忱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沾着的汤汁,后知后觉:? 明义则吃得心满意足,瘫在座位上打嗝,幸福得原地升天。 他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太好吃了,吃得好饱。好久没吃得这么饱了。这就是传说中吃肉吃到撑的感觉吗,真的超级爽啊…… 他又打了个嗝,随手捞起面前青碧色的酒液,喝了几口压一压。 贺忱脱口而出:“别……” 明义已经喝空了,他又倒了倒酒杯,舔了舔嘴唇,而后迷蒙地抬起眼看向贺忱,软软道:“嗯……?” 他明亮的眼睛覆满了水光,半眯起来,被淡金色的烛火一映,流光溢彩。 贺忱没话了。 青秋古酿,每年秋冬季节聚义酒楼最出名的酒,据说不善饮酒的人沾之即倒,偏偏口味清甜,总能让人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明义笑呵呵地把琉璃小酒杯放下,眼神毫无焦距地转了一圈,看准了一旁立着的灯盏,对着它高高兴兴道:“小舅舅!你真的是大善人!” 贺忱:…… 行吧。 明义那头还没完,伸手向灯盏上的蜡烛抓去,好像想握住谁的手:“真的!你太好了!” 贺忱满头黑线地伸手拦住他的动作,只得应了一声:“嗯。” 这储备粮真是烦死了。 明义抓蜡烛没抓成,揪着贺忱的衣服袖子,慢慢滑了下去,呢喃了一句什么。 贺忱凑近一点去听,隐约听到一句“我是不是还有救啊……” 贺忱一脸漠然,心道:不,你已经蠢得没救了。 明义软软地滑倒在地,脸上还挂着幸福无比的笑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贺忱垂下眼看了明义一会。明义连眼睛都是弯起来的,像是正在做什么美梦,脸上也有一层浅浅的红晕。胸前一点红豆正在光下灼灼生辉,点缀在他身上,漂亮极了。 原本是打算这时候直接吃掉的。 贺忱的目光在红豆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到明义脸上。 贺忱伸手把他拉起来,轻轻弹指,风声呼啸,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便扶着明义站直了。在旁人眼里,明义此刻就好像是靠在贺忱怀里,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接触到。 算了。看储备粮现在这样子,也是不可能感到恐惧了,现在不是好时机。 明天吧,明天就把他吃了。 贺忱拖着明义往宅子里走。两人穿过一片浓重的黑暗,眼前隐约能看到那片熟悉的竹林。 明义咕哝了一句什么。贺忱侧耳去听,听到他颠三倒四地说:“天黑了……不要天黑。” 过了一会,他又嘟囔:“鹿耳……好吃。嗯,好吃……” 贺忱想了半天,闭了闭眼:“……那是鹿茸。” 第4章 明义不知道醒着还是睡着,低低应了一声,又打了个寒战。 贺忱脚步顿了顿,看了一眼他身上破旧的棉衣。 最终,贺忱伸出手,凭空抓出一件厚实的披风,顺手披在明义身上。 进宅子大门的时候,池子里的锦鲤照常跃了起来,小姑娘的声音响起:“哎呀,还没吃呢?” 贺忱:…… 贺忱:“你话好多。” 小姑娘笑嘻嘻的:“这么可爱,是不是舍不得吃啊?” 贺忱懒懒道:“这可是个人类,你什么眼神。” “啧啧,我看他挺不一样的。你要把他养在哪啊?你院子里?” 贺忱眼皮子跳了跳。他还真没想到这一茬。这话从这小鲤鱼精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怪怪的呢。 鲤鱼小姑娘继续道:“哎,我挺喜欢他的。你把他放那个,那个绿漪楼里,我去楼门口那池子里住,怎么样?” 贺忱:“不怎么样。走了。” 说着,他便带着明义走进宅子里。穿过回廊和几重院墙,眼前是一个小院,门上歪歪斜斜地挂着“蕴真阁”几个字。 院墙破旧,门上红漆斑驳,推开门只能看到荒草丛生的院子和破败的二层小楼。 但随着贺忱慢慢走进去,朱门和院墙都焕然一新,门里的院子也变得整洁干净,小楼也立了起来,颇为大气。 贺忱视若无睹地走进去,一路进了二楼的卧房,把明义放在了床上。 转身要走的时候,他的袖子突然被拉住了。 贺忱淡淡偏头,看到明义昏昏沉沉地缩在榻上,喃喃道:“别……不想……” 贺忱听不清,蹙起眉头看他。 这说什么呢? 明义却不说了。过了一会,他又有点委屈似的,嘟囔了一句:“冷……” 他话音刚落,一旁桌上的蜡烛就猝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根儿臂粗细的大红喜烛,明媚的烛光十分活跃地摇曳着,像是很兴奋的样子。 贺忱转头看向那喜烛,眉头更深地皱起来。 明义却像是被火烤得舒服了一些,向床铺里缩了缩,松开了攥着贺忱衣袖的手。 —— 第二天,明义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了雕梁画栋的床架子。他盯着上面雕画的一排花草出了半天神,觉得自己大概是还没醒。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你醒啦……” 明义吓了一跳,猛地坐了起来,四处看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 “谁?谁……在说话?” 刚刚那个声音回道:“咳……我,我呀……” 那个声音原本似乎是个少年音,但此刻竟然扭扭捏捏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明义循着声音的来源,缓缓看向一旁的桌子。 桌子上的大红喜烛似乎是知道他在看自己,娇羞地扭了扭,嘤咛道:“哎呀……别这么看啦,我,我害羞……” 明义:…… 我果然是还没睡醒吧! 他正想仰面倒下去再睡一会,把自己睡醒,那根蜡烛又说话了:“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呀,我,好担心呀……” 明义顿住了,疑惑道:“你看见俺出去了?” “对呀,”蜡烛慢吞吞道,“你睡着了,又起来了,然后出去了……刚刚才回来呢。” 明义挠了挠头:“我会梦游……” 好像不是在梦里哦……不过现实里居然也有会说话的蜡烛吗…… 对了,他来京城找小舅舅,昨天,他真的找到了,还被小舅舅带着吃了一顿大餐! 更像做梦了…… 明义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感觉还是有点鼓鼓的。 刚摸了几下,他突然意识到手感不太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已经不是之前的灰色旧棉袍了,而是一件簇新的靛蓝色夹袄。 扒开夹袄,里面同样是雪白簇新的中衣,用了扎实的棉料,又服帖又暖和。 难怪今天醒得这么晚。之前睡在街上的时候,每天早上他都是被冻醒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暖洋洋的屋子里,穿着厚实舒服的衣服醒过来呢。 床榻柔软干净,房间明亮温暖,中间摆着檀木做的桌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明义看了一圈,再一抬头,又看到衣架子上还搭了一件皮子做的浅灰色披风,大小和明义的身量近似,看着就厚实挡风。 明义坐在床榻上发起了呆。 他从前连做梦都没做过这样好的梦。 好在很快他就爬了起来,因为身体里的本能在召唤着他:卯时了,他已经起的太晚了,不管怎么说都该起来干活了。 蜡烛在一边小声问他:“你要去干嘛呀?” 明义两下就把头发梳笼起来,干劲满满道:“俺们男子汉,要去养家糊口的!” 蜡烛大概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宣言,沉默了一下。 过了一会,蜡烛又问:“你不害怕我嘛?” 明义正低头穿鞋。这种翻毛皮的小靴子太过精致,他不太会穿,正研究着,就听到蜡烛的问题。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笑了,露出整齐的小虎牙,回道:“你不害人,俺不怕的,害人的才可怕!” 蜡烛似乎被他夸的很高兴,又扭捏了两下,好悬没给自己拧成麻花。然后它不好意思地问道:“那,那你愿意做我媳妇吗?” 明义:? 正在此时,贺忱推门进来,听到这句话:? 过了一会,明义去隔壁清洗了,贺忱对着窗前桌上的喜烛,淡淡开了口。 贺忱:“你在人类面前露了相。” 贺忱:“你还说要人家做你媳妇。” 贺忱:“你疯了?” 桌上的茶杯也开了口:“对啊,他还和人类说了一早上的话。” 床头悬着的香包也附和:“昨天晚上人类出门的时候,他还差点化形跟出去了呢,可心急了呢~” 桌上的一本经书立刻跟上:“真是不检点!” 喜烛羞答答道:“哎呀,哎呀……虽然是人类,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就是要做我媳妇的……” 贺忱:“……你有毛病?” 喜烛正要说什么,却停下了,又说:“小媳妇跑了哎。” 贺忱垂下眼感受了一下,然后抬腿便往外走。 那储备粮还真的出了这座楼。他要去做什么? 可惜,这妖宅里处处布有迷雾,他自己这样乱走,一定是会迷路的。 果然,贺忱出了小院,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明义。 明义正在小路上四处打转,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果真是人靠衣装,明义如今换下了那个破旧臃肿的棉袍,穿上了精致的夹袄,多少有了点清秀灵动的少年气。只是仍旧有些过分瘦小了,背影也还是小小一只。 贺忱闲庭信步地走到他身边:“在找什么?” 明义抬头看到是他,立刻笑起来,乖乖道:“在找镰刀。俺该上山打草喂猪了。” 贺忱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这里没有猪。” 明义愣了一会,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半天才“奥……”了一声。 他走路不看路,被眼前的院门绊了一跤。然后他抬起眼,看见面前有座格外精致漂亮的小楼,碧绿的瓦片在刚升起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明义看着小楼上的“映碧轩”三字,看了半天,缓缓道:“日。” 贺忱:??? 贺忱随着明义的目光,抬头看看小楼上的牌匾,过了一会,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贺忱觉得脑仁突突的疼,抬手按了按眉心。他忍不住问道:“……你没读过书?” 明义回头看他,一脸天真:“读过呀。”然后他掰着手指认真道:“两年。然后先生没让继续读。” “怎么?” 明义清了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道:“爱谁教谁教!我不教了!” 贺忱:…… 贺忱忍无可忍道:“走。” 明义听到这话,立刻就乖乖跟在贺忱身后走,走了一会,他问道:“俺们干嘛去呀?” 贺忱吐出两个字:“习,字。” 他不能接受自己吃进去这样一个没文化的储备粮! 第5章 贺忱的宅子很大,而且小径迂回曲折,园子里处处有各种花草树木和假山石作为点缀和分隔。 明义被贺忱领着,沿着小径一路走,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花草和装饰,看着走廊上镂空的花窗出神。穿过不知几条回廊几道门,他们走到了一处宽敞的单层建筑前。 明义抬头去看门匾,贺忱没给他机会,毫不停顿地抬步走进去,催他道:“进来。” 明义只得匆匆一瞥就跟着贺忱进去,只来得及看见最后一个字——似乎是什么轩。 走进去之后,视野豁然开朗:屋子的三面都开满了窗,两面的窗外仍旧是水,另一面的窗外则像是小花园,隔着窗纸,有花枝影影绰绰地映过来。 明义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水气,顿时觉得很舒服,眉眼弯弯地四处打量起来。 小舅舅的宅子!真好看!在哪里都是眼睛鼻子耳朵的多重享受! 屋内陈设简单,靠着花窗摆了一桌一椅,桌上摆了笔架,纸,还有一些东西明义不太认得,大约都是文具。临水的窗边安置了小榻,其上摆着一方小几,搁了些茶壶茶杯之类的东西。 看到了桌椅和纸笔,明义觉得这里很像村头私塾老先生的书房,只是缺了放书册画卷的架子。 很快,明义的视线便被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吸引了。他走到最近的一幅画面前细细打量。 画上画了一片竹林,林中有两个人正在举杯共饮,一人手执书卷,另一人像是正在哈哈大笑,动作潇洒不羁,衣袖翻飞,像是快要从画上飞下来似的。 画卷边上题了一行字,字体也很狂放。明义好奇地盯着这行字研究,跃跃欲试地张开口。 贺忱在他之前读出了画上的字:“赌书消得泼茶香。” 他算是怕了这储备粮了。 明义茫然地回头看了贺忱一眼,显然是半个字也没听懂。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贺忱缓缓念道。 说到后半句,他却逐渐皱起了眉。似乎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滋味,随着这句话,在贺忱的心中蔓延开来。他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神色不由沉了沉。 这一刻,就连旁边储备粮的目光都分外扎眼,让他心头掠过几分躁郁。 当时只道是寻常。 “贺忱?你不开心吗?”明义还在看着贺忱,见到贺忱脸色变了,便小声问他。 贺忱没答,他抬起头端详起了面前的画。看了一会,他突然伸手,一声不吭地摘下了它。 明义愣愣地看着贺忱动作,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贺忱随手将画卷了起来,搁在一旁的桌案上。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了窗边的桌椅。 明义便也亦步亦趋,跟着走了过去。贺忱看着桌上的纸张思考了一瞬,又抬头看看明义,开口道:“你……” “咕——”一个一波三折的咕噜声打断了他,是明义的肚子传出来的。 两人同时低头看向明义的肚子:…… 明义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它:“差不多到俺以前吃饭的点了……这个时候,俺一般就从山里回来吃早饭了。” 贺忱默了默,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储备粮只是个脆弱的人类,他得吃饭啊。 贺忱带着明义往门外走,开始思索给他找点什么东西吃。宅子里是没有人类食物了,大约只能再次出宅子去人类聚居地买食物了,属实是麻烦…… 况且现在是上午,太阳正好,实在不是出宅子的好时候。 他有点不耐地微微低头看了走在身边的少年一眼,心想:干脆吃了算了。 恰在此时,明义又抬起头看他,和他对上了视线,问道:“贺忱,你不饿吗?” 贺忱顿了顿,慢慢移开了视线。他的声音有几分冷凝:“不饿。” 不是人,自然不会饿。这下储备粮大概终于会开始害怕他了吧,然后他就终于能把他吃下去了。 明义恍然大悟:“俺明白了!” 贺忱:? 明义一脸了然和钦佩:“俺之前就听先生说,大户人家过得和俺们不一样,吃饭的习惯也和俺们不一样,特别讲究养生什么的……小舅舅是不是早就吃过饭了啊!” 贺忱:…… 果然。他就不该对这个储备粮的脑回路抱有什么期待。 算了,先养着吧。不然这储备粮又瘦又小还文盲,他也着实下不去口。 贺忱带着他继续向外走,两人慢慢走到宅子门口,贺忱伸手推门。 他仍旧是伸出了那只带着红豆指环的手,指环在门上轻轻一扣,有细微的清脆声响。接着,门扇大开,再次有猛烈的风从宅子里吹出来,像是要把他们推出去似的。 明义跟着贺忱踏出门槛,周遭的光线似乎有一瞬间的黯淡,然后又明亮起来。 明义下意识向贺忱靠近一步。两人走出竹林时,他看到贺忱有几分倦怠似的垂下眼,抬起手挡了挡阳光。阳光正好,映得贺忱的手白得近乎透明,指骨修长清晰,淡蓝色的血管微微透出来。 没走几步,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妇人慌不择路地跑过来,与贺忱擦肩而过,蹭到了贺忱的肩膀。 她跑过去之后意识到这点,惶然停步回头,惊弓之鸟一般同贺忱道歉:“对,对不起!!大人饶命,饶命啊!我,我先……” 这妇人脸色发黄,五官平平,按照大众审美,大概算是比较不好看的一类长相。她脸上有青青紫紫的伤痕,像是被人打伤了,额头上还有一个在流血的伤口。 在被她碰到的一刹那,贺忱脸色一下子沉得像是要滴水,目光嫌恶地投向自己被蹭到的那半边肩膀。 妇人似乎被他的模样吓到了,又满面惊恐地道了几句歉。之后她便好像顾不上这事了,急急继续向后跑开了,逃命似的。 紧接着,前面又跑过来一个男人。他手里拎了一根像是烧火棍的东西,边跑边喊着:“你个死娘们,丧门星,看你能跑哪儿去??” 妇人一看被追上了,忙拼了命加快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仍旧逐渐在缩小,那男人眼见就要追上去了。 妇人走投无路,惊恐地看向了明义和贺忱。生死关头,大约是求生欲盖住了恐惧,那妇人像是咬了咬牙,突然又向明义二人跑过来:“救命!!二位贵人救救我!救命!!他就要活生生打死我啊!救救我!” 那男人正要继续冲过来,一下子注意到了贺忱的打扮,神色里掺了恐惧,畏缩地停在了原地。 贺忱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杀人,他一声不吭,也没任何多余的表示,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 看了一会,他似乎是看出来贺忱不打算管这个事,这才继续往这走,梗着脖子低声吼道:“你给我过来!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外人谁也帮不了你!我打死你还是便宜你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你可是要被沉塘的!” 妇人听得面色惨白,往后缩了缩,哆嗦着嘴唇,声音凄厉道:“你,你也是够绝!就因为我不愿意和离,你,你就!为了赶紧娶她进门,你就要我死啊!” 那追过来的男人却像是急了,脸色一下子涨红了,气急败坏道:“你少在这乱吠,我为什么打你你自己有数!你和隔壁那老王一天天不干不净的,你个不守妇道的女表子,贱人,你该死!” 贺忱却终于抬起眼,看向了那个正追过来的男人。 那个男人原本面色狰狞,被贺忱这么一看,却无端停顿了一瞬,打了个寒战。 妇人哭喊道:“你还是个人吗!?” 贺忱盯着那个男人,眼神寒凉至极,一字一句道:“你在撒谎。” 第6章 他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冷冷看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整个人都开始打颤,辩解道:“大人明鉴,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都是这女人行为不检点!” 妇人往一边缩了缩,离贺忱二人远了一点,惶恐地直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是他污蔑我!大人饶命啊!” 那男人恼羞成怒,又惧又恨,脸色几乎要涨成紫红色。眼见那妇人走了出来,顿时绕了点路直冲过来,举着棍子不分三七二十一直接向她打去! 妇人像是吓懵了,直接向贺忱二人身后躲过去。男人死死盯着她打,一时没反应过来,棍子便直向贺忱二人打了过来。 明义吓了一跳,忙向一旁迈了两步挡在贺忱面前,想要护住贺忱。 只是挡在贺忱面前的一刻,他面对挥过来的烧火棍,下意识闭上了眼。 这棍子又粗又重,真的能打死人的,这要是被打中了可一点都不好玩,他得护着小舅舅。 他……他不要紧,他不怕疼的。 下一刻,明义却感觉到一只手臂有力地揽住了他的腰,像搂着提线木偶似的,轻巧地带着他转到一边。 那男人虎虎生风的一棍落下,打了个空。 明义被人整个揽在怀里,只觉被带着一转一动,提线木偶似的,下一刻,他只听到“噗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在了地上。 贺忱放开了他,明义转身去看,只见刚刚还威风得不行的男人,此刻正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不知贺忱究竟做了什么,这男人身上似乎看不出受了什么伤,但他倒在那哼唧了半天,愣是没能爬起来。男人像是怕得不行,拼了命地爬开几步,用尽力气之后,呲牙咧嘴地觑了一眼贺忱,看他完全不再理睬这边,这才瘫在了地上。 妇人像是没回过神,有些发愣地看着突然倒下的丈夫,好像下意识想要去扶他起来。 男人痛苦地□□着,抬头看见她,喊她道:“怎么还不赶紧……扶我起来……死娘们,看我回去不打死你……” 明义看着女人伸手去扶的动作,不由有点着急:“哎!” 女人一双眼红得不行,愣愣抬头看向明义。 明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挠头道:“你,你小心点啊!他说要打死你呢……” 说着,明义的目光落到了地上的烧火棍上,小小地瑟缩了一下。 女人顺着明义的视线,同样看到了地上的烧火棍。她浑身一激灵,再看向地上的男人时,表情逐渐变了。 妇人冷笑了一声,慢慢捡起了地上的烧火棍。 男人像是完全不相信她会反抗,只是疑惑道:“你他妈想干什……啊!!” 妇人抬手落下一棍,把他的话打了回去。 男人痛呼一声,怒吼道:“你个臭女表子敢打我??” 随着他这句话,女人如梦初醒,顿时一个颤抖,棍子摔在地上,她自己也掉下泪来:“这些年我为你当牛做马,天天伺候你,事事顺着你,给你生儿子,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好!从我进门第一天,你从来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我做错了什么??” 明义不再看那边,默默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贺忱的状态似乎很不对。贺忱正捏着眉心,一脸烦躁,仿佛心情差到了极点,一点就要炸了似的。 明义有点担心,小心翼翼问道:“贺忱,你怎么了?” 贺忱也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他刚刚进食了,每次进食的时候,他通常心情都不太好。贺忱生于人类的虚假和伪饰,能够从谎言中汲取妖力,这也是他居于人类之中的原因;但同时,他却极其厌恶谎言。 只是这会,他心中涌动的暴戾和躁动比往日要多出数倍,十分不正常。 贺忱一边压制着体内古怪的暴戾和嗜血,一边烦躁地思索着原因。最近他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大概真的如老妖怪所说,他快成年了,若出了岔子,很容易发狂。 又或许,大白天出了宅子也是原因之一。现在阳光太好了,阳气正盛,对他实属不利。 明义看贺忱像是在头痛,而且像是越痛到难以忍受了,只见他按着眉心,脸色越来越差。 明义有些担心地上前一步,想要帮他按一按为他缓解一些,轻轻伸手去碰贺忱的额头。 贺忱一瞬间睁开眼,目光锐利如电,又冷极了,抬手就“啪”得一声重重打开了明义的手。 “别碰我。” 明义被吓了一跳,捂着手背怔怔退后了两步,干净的眼睛隐含担忧,仍旧看着贺忱。 贺忱打了人之后,自己也顿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垂眸去看那储备粮的手背。 那手背被明义的另一只手捂着,但贺忱从指缝中窥见了隐约的红色,颜色很重。 贺忱抿了抿唇,垂下眼。下一刻,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方才那么难受和暴躁了。 似乎……就是从储备粮碰了他之后开始。 贺忱回想了一下,想起刚刚他抱住储备粮的时候……似乎身上的不适也减轻了不少。 而且这会,随着储备粮离他越来越远,他身上的躁动和暴戾似乎又回来了,而且在逐渐恶化。 或许储备粮能够缓解他的症状…… 明义正不知所措,就看到贺忱垂眸思索了一会,然后缓缓抬头看向了自己。 贺忱低声道:“你过来。” 明义已经明白贺忱特别不愿意别人靠近,这会又没太听得清贺忱的话,他便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没动,茫然问道:“什么?” 贺忱再次蹙起了眉,偏开眼,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重复道:“你过来。” 明义愣了一下,然后乖乖走了过去,停在贺忱面前。 贺忱没动,也没说话,但过了一会,他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明义能感觉到他似乎舒适了一些,也弯起眼睛。 贺忱垂眼看着地面,手指轻轻蜷了蜷。他确实逐渐好了一些,但不知怎的,他这会突然回想起了刚刚抱住储备粮的感觉。 明义才到他胸口处再高一点的位置,抱在怀里的时候小小一只,很乖,一动不动地窝在他胸前,贺忱低头就能看到他细软的浅色头发。 “走吧。”贺忱看向前方,抬步走了出去。 明义老老实实跟上,两人继续向闹市走去。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男人还是倒在地上,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贺忱,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在撒谎?” 贺忱的脚步顿了顿。 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我有时能看到他们身上的光。撒谎会有变化。” 越虚假的人,身上的光就越黯淡。在撒谎的人,光是灰黑色的暗光。 明义惊了一下:“哇!!贺忱你也太厉害了吧?” 贺忱淡淡垂眸,看向身旁的少年。 又来了,明亮的,纯粹的,白色的光。 只有这储备粮身上的微光,每次都是干净透亮的白色,和其他人类都不一样。 只有看着储备粮的时候,他才不会有那种面对人类的烦躁之感。 贺忱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自己似乎真的快成年了。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这个问题……得尽快解决了。 第7章 临街有各色小摊,组成了一个热闹的早市。卖餐点的,卖花卖菜卖鱼肉的,还有支起锅灶烧水、卖洗脸水的。 两人来得迟了,大多摊位都收摊了,他们买了些吃食便回到宅子。 明义抱着一个饼在啃,饼皮又薄又起酥,咸香扑鼻,像是层层叠叠擀了许多遍,每一遍都要揉上一些猪油和葱椒盐,再仔细擀薄,最后才能有这样的口感。 饼中裹了少许肉馅,剁得软烂,用特质调料腌出味来,然后整个饼下锅用猪油煎到金黄,热腾腾出锅,用油纸包好,被明义拿到手里,边哈着气边忍着烫往下吃。 明义吃得心满意足,险些幸福得掉下眼泪来:早晨竟然就能吃到肉!还是热热的刚出锅的!还能随便吃到撑!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早晨他做了农活回来,灶上一般就是一碗放的有些凉的糊糊,有时是米粥,有时是野菜根。偶尔能配点干粮,但是大多数时候没有。 他现在居然过上了天天吃肉吃到撑的生活吗! 贺忱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指尖都被烫红了,在细弱瘦小的手上分外鲜明。 贺忱不甚在意地转回眼,心道,果然是个傻的,烫成这样还急着吃。 贺忱进了宅子便停下脚步,淡淡嘱咐明义:“吃完去书房等我。” 说完,他向右边的长廊走去,走了两步却感觉到身后仍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正对上明义无辜看过来的眼,这少年还在他身后跟着,步子不大,看着有点乖。 明义嘴里还塞着食物,两腮鼓囊囊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贺忱。他像是要说什么,于是急急嚼着嘴里的东西,两口咽了下去,像只小仓鼠。 然后,他有点口齿不清地羞涩道:“俺,俺不认路……” 贺忱:…… 也是。 他只得回过身,领着明义往偏门走了几步,然后指了指墙边的半边亭:“在那坐着等我。” 明义点点头,走过去坐下来,继续吭哧吭哧啃饼。 虽然不太尝得出味儿,但是它闻着好香!吃起来又烫又酥,吃下去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真好呀。 明义啃出了一脸面渣子,抬起脸,用手抹了抹。 这一抬眼,他看见了亭子檐下的雕花。 半边亭靠着墙,仿佛一个完整的亭子被墙从中间切开。露出来的这半边,分成三面屋檐,中间由两根柱子撑着,每一面檐下都有一幅木质镂空的雕花。 此刻阳光正好,透过雕花投了进来。 明义停下动作,怔怔回过头,看到雕花的影子被投在白墙上,清晰又好看。 发现的这一瞬间,他有些兴奋地下意识伸手向一边,像是要喊谁来看这一幕。 手伸出去,却落了个空。明义茫然地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不明白自己是要做什么。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丛长在亭边的竹子。 他突然产生了某种隐约的熟悉感。他曾经来过这里吗?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拿起饼继续啃,不再考虑这件事。 不可能的,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村来京城,怎么可能看过这么漂亮的地方,肯定是错觉。 与此同时,贺忱在宅子里七拐八绕,绕到了一个极偏僻的院子里。 院子里坐了一个小老头,个子矮小,须发皆白,长寿眉几乎垂到地上,正眯着眼晒太阳。 见贺忱进来,小老头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阖上眼,问他:“有事?” 小老头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妖气,是个寿数将尽的老妖怪。 贺忱行云流水地走到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简单道:“我又有那种感觉了。它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昂,你……”小老头又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快成年了,正常。” 顿了顿,小老头又说:“唔……有人味?你这不是带人回来了吗,怎么不吃了他?” 贺忱垂下眼,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茶。茶汤嫩黄清透,让他莫名想起了一种柔和的白光。 “还不到时候。” 老妖怪睁开了眼,看向他:“不到时候?你再不吃了他,到成年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贺忱没答话,像是对这杯茶突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看完茶汤又开始摩挲茶杯的花纹。 老妖怪恍然:“你……别是心软了下不去手吧?” “不是。”贺忱很快回答。 老妖怪嗤了一声:“妖怪都是要吃人的,不吃人就不算是真正的妖怪。我当年啊,还没成年就吃了人,而且吃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后来那更是一天一个,当零嘴吃,嘎嘣脆……” 这套话贺忱从小听到大,小时候还会天真地问一句:真的每个妖一定要吃人吗? 老妖怪就总是回答说:是啊!就是得吃,人可香了。妖怪不吃人,那不是好妖怪,很没面子的。 而这会,贺忱抬起眼,头一次问道:“人是什么味?” 老妖怪吭哧了一会,说:“就人味呗。可香了。” 贺忱喝了一口茶,随着老妖怪这句话,想起了刚刚揽住储备粮的时候,似乎隐约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清淡的竹香。但那种味道倏忽即逝,更像是他的错觉。 不知怎的,口中清香的茶汤也突然显得有些无味了,大概是泡了太多次,已经有些淡了。贺忱把茶搁下,起身又走出了院子。 身后传来老妖怪的话:“还是赶紧吃了好,别犹豫了。” 贺忱没答话,渐渐走远了。 走回方才那处半边亭的时候,果然看见那个储备粮还乖乖坐在原地。 储备粮像是等得无聊,正面朝墙壁比划着什么。贺忱走近了一看,看出来他是在做手影,阳光穿透过他的手,将影子投在雪白的墙上,很是清晰。 贺忱的脚步顿了顿。 明义玩得正开心,他先将大拇指竖直,食指中指并着蜷起,无名指小指并着翘起来,在墙上做出了狼头的模样。然后他无名指小指微分,墙上的狼张大嘴,明义兴致勃勃地给它配音:“嗷呜!” 超凶。 玩了一会,他想起来回头看看贺忱回没回来,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高挑身影正立在后面。贺忱一只手拿着乌骨扇子的扇柄,扇头拢进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眼睛正看着明义,已经不知道在后面站了多久。 明义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忙回过身来:“贺忱,你回来啦。” 贺忱没什么表示,淡淡道:“走吧。” 走了一会,贺忱问他:“喜欢玩手影?” “嗯!”明义笑道,“俺们村的孩子从小就玩这个。俺玩的可好了,小时候不用人教,就会了好多花样。” 贺忱沉默了一会,道:“……不要说俺。” 两人进了之前的书房,明义这次看清了门匾:如故轩。 贺忱走到桌前,拾起墨条磨墨,对明义道:“过来。” 明义乖乖走过去,贺忱道:“把你会的字写一遍。” 明义眨了眨眼:“好。” 他看起来乖极了,丝毫不像是会把教书先生气到说出“爱谁教谁教”这种话的样子。 贺忱看着明义伸手去拿笔,心里生出几分不屑:大约是那教书先生消极怠工,找借口罢了。 第8章 明义伸手抓住了笔,有模有样地提笔蘸墨,然后移向桌上铺好的纸。 贺忱看着他,心里还在想刚刚老妖怪说的话。 要吃了他么? 明义蘸了好满一笔墨汁,还没下笔,笔端就“啪嗒”滴落了一大滴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污脏。 贺忱:…… 贺忱再一抬眼,看到了明义握笔的姿势。他竟然是整只手包住笔杆,握着笔杆在下笔。 贺忱闭了闭眼。 简直伤眼睛。 他伸手把笔从明义手里抽出来,搭在笔搁上,道:“手伸出来。手心向上,摊平。” 明义便按照他的话伸出手。 贺忱伸出手,又道:“看着我。” 明义抬头看他。贺忱沉默一下,补充道:“看着我的手。”于是明义“哦”了一声,又低下头。 贺忱同样将手摊平,然后扫了一眼旁边明义的手,突然顿了顿。 这样放在一起对比,这储备粮的手竟比自己的要整整小上一圈。他似乎本来骨架就不大,又有点营养不良,手指长却细弱,只有指关节略粗,掌心指腹还长满了茧,像是做惯了粗活。 这只手小得就像……能完全被自己包在手心里似的。 贺忱恍惚一瞬,接着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他继续动作,立起手,缓缓将四指蜷起,摆出握笔的姿势,将笔放在手里,示意给明义看:“这样握笔。” 明义照猫画虎,有模有样地将笔握在手里。虽说看着也没多标准,但是起码是个能写字的样子了。 贺忱没再管,收回手默然看着他。 明义再次握笔蘸墨,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阵,落笔毫不犹豫,架势非常自信。 再看他写在纸上的字,贺忱:…… 明义写完之后,按照贺忱的样子,把笔放在笔搁上,笑眯眯乖巧道:“写好啦。” 贺忱对着纸上那一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甚至连有几个字都分不清的东西沉默了半天。 “……这是什么东西?” 明义伸出食指,认认真真在纸上点:“羊,一,二,三,吃,日,月。我就想到这么多啦。” 贺忱放下纸,捏了捏眉心。 明义担忧道:“贺忱,你又头痛吗?” 明义想了想,想起上次贺忱看着很难受的时候,喊自己走近了一些,然后他好像看着就好了点。 他向贺忱走了两步,小心翼翼道:“贺忱……要我过去吗?” 贺忱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然后他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些。 “不用。” 他垂眼看向明义:“我先教你写你的名字。明义……是哪两个字?” 明义的脸颊红了红,点了点刚刚写的纸,道:“明,就是日,月。义,就是……就是聚义山庄的义。” 这名字倒还有点意思。贺忱走到明义身侧,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在砚台里蘸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是我们家最大的,娘原本给我取名叫明一,因为我是第一个。去念书之后,先生说,这个名字取得太随意了,娘就拜托先生给我改个字。” “嗯,”贺忱落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明”字,“为什么改成义了?” 明义露出思索的神色:“当时,先生要给我改名的时候,问我,义字怎么样。” “我问他,义是什么?那时候,他说,义是忠义。” 贺忱抬眼看他:“所以你选了这个字?” 看不出来,这储备粮虽然是个文盲,但是居然心怀忠义。 明义笑起来:“我问先生,忠义是什么?先生最后告诉我,忠义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就说,好!!” 贺忱:…… 贺忱沉默着转回了眼。 果然是他想太多了。 他缓缓在纸上写下“义”字。 明义低头看着这两个字,惊喜道:“好好看!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名字被写的这么好看……贺忱,你好厉害啊。” 他像是真的很喜欢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但墨迹未干,他又珍惜地停下手,没真的碰到。 说这话时,他身上是干净明亮的白光。 贺忱像是被灼了眼似的,向一侧偏开眼。过了一会,他“嗯”了一声。 然后贺忱又道:“你照着这个,写一遍。” 明义乖乖点头,认认真真握着笔低头要写。贺忱一看,觉得有点头痛:“姿势不对。” 明义却好像已经忘了正确姿势,抓着笔犹豫半天,又握在手心里直直往下戳。 接着,贺忱默然看着他比对着自己的字,再一次写出了鬼见了都得说一句见鬼的鬼画符大作。 贺忱把手中的笔放下,转头看向窗外的花枝,发现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之前教明义的教书先生的话了。 虽然人类谎话连篇,但是这个人,可真是没有半句虚言呢。 书桌临窗,窗外是一丛腊梅,花枝影影绰绰地映进屋内,同时也在静静散发着幽香。 明义随着他一起转头看向窗子,看着花影,吸了吸鼻子,笑道:“好香呀。” 贺忱不想搭理他。 “咕——” 明义直直看着花枝,无辜地揉了揉肚子。 贺忱:…… 果然还是把这又笨又傻还煞风景的储备粮赶紧吃了才对吧! —— 他们吃的是早晨在酒楼买的菜,用店家送的暖盒温着,拿出来的时候温度正好。 里面有一样分量很足的淡菜捞饭,淡菜虽然是已经晒干的贻贝,但个头极大,滋味也极鲜美,汤炖煮得很香浓,浸透了贻贝的鲜香。白米是单独盛放打包的,大约怕泡的太久失了口感。一揭开盖子,甘甜的米香扑面而来,米粒颗粒分明,晶莹洁白,饱满且弹性十足,干吃都能让人吃下两大碗。 明义用汤匙一点点舀着吃,吃得满足极了。贺忱却没怎么动这一桌子丰盛的菜,只穷极无聊似的尝了几口,后面就兴致缺缺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吃过饭后,明义咬着筷子问贺忱有没有什么活计能让他帮忙,他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 况且,小舅舅还会帮他的忙,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贺忱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明义一会。他的表情好似有些危险,让明义莫名打了个寒颤。 最终,贺忱移开了目光,道:“你好好练字就行。这里没事让你做。” “我会的可多了!”明义有点不知所措,“我会喂猪,放羊,劈柴,种地,除草,浇水……我都可以的!” 贺忱却越听越皱起眉。他看了明义一眼,只道:“不用。不差你这一双筷子。” 明义愣了愣,弯起眼睛:“贺忱你真好!” 贺忱的脸色却沉了沉,心头掠过几分烦躁。 总是这样。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我也不好。我养着你,只是为了吃掉你。 你早晚会明白。 到那时候…… 贺忱垂下眼,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到那时候,你就再也不会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了。 —— 夜里子时。 贺忱坐在亭子中,默默对着月光喝酒。 他面前摆了一壶酒,对面空无一人,但却也摆了一样东西——一碗乳酪。 乳酪不是真的人类食物,是他用妖术变出来的。不知怎的,每回他摆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多摆一碗乳酪,就像多放了一个酒杯一样娴熟,渐渐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贺忱常常在夜里喝酒,但这点人类酒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其实他醉不了。 不过他做这些事,都只是像人类吃饭喝酒一样,是一种不需要思考的自然过程。他从不去探究这些有什么意义。 冬天的夜冷而寂静,月光凉凉地洒在一旁的水面上,洒出一条小路似的光带。贺忱抿了一口小盅之中的酒,默不作声地看着那道光。 看久了,他总隐约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人踏月归来,对他粲然一笑。 这种时候,他偶尔会有种错觉,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在等什么人似的。 不知怎的,白日里教明义写字的画面突然在贺忱的脑海中浮现。 贺忱停下动作,修长两指转了转手里的酒盅。 他再次倒了满杯,又一饮而尽。恍惚之中,他却突然好像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半天了,看得懂吗?” “我来教你识字好不好?” 那声音一闪而逝,飘渺得抓不住。与此同时,有什么人影也从月光的另一边慢慢走过来,逐渐靠近这处亭子。 贺忱默然凝视着那处。过了一会,他才发现自己的呼吸竟有些急促。 那个人影缓缓走近,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暴露在月光之下。 贺忱顿时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养在府中的储备粮。 明义在池子旁边转了一圈,又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贺忱:? 没等他再喝一杯,只见明义又来了,又在池子边转了一圈。 贺忱:…… 这储备粮到底什么毛病?! 这一次,明义像是终于找对了方向,一路向着贺忱所在的亭子这里走过来。 他晃晃悠悠走上了通向水中央的小桥,那模样简直让人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摔进水里。好在,他有惊无险地通过了那窄窄的一道桥,慢慢走进了亭子。 贺忱看到明义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梦游似的,脚步虚浮,却一步步走近了自己。 明义来到贺忱面前,而后,低下了头,竟然慢慢将脸埋进了贺忱手心里。 第9章 贺忱猝不及防,手心顿时感受到一片温热,还有微湿的气息。 这还没完。明义像是找到了窝的小动物,将脸埋进贺忱手心之后,还下意识地蹭了蹭。 贺忱猛然惊醒,立刻伸手重重推开了明义。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后知后觉似的,脸色慢慢阴沉起来。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 不如说,从未有人能够与他如此亲近。 在黯淡月色映照之下,贺忱突然在指尖看到了一点晶莹闪光的东西。 他下意识轻轻捻了捻,是一种冰凉的液体。 像是…… 眼泪。 贺忱立刻抬头去看明义,只见明义被贺忱刚刚那一掌打得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茫茫然转过身,又晃晃悠悠地沿着小桥走回岸边。 不知怎的,这一瞬间,贺忱忽的生出一种拦下他的冲动。 但他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那储备粮又在池边打了几个转,然后走远了。 贺忱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指尖。 第二天清早,明义醒过来的时候,先愣了会神。 身上竟然……没有太多痛感?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喜烛细声细气道:“昨晚上,你又出去了。” 明义点点头,仍旧有点没回过神。 他也很久……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他低下头,试探着将衣服扯开了一条缝,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喜烛在桌上夸张地晃了两下,背过身去,叫了起来:“哎哟!你这,哎哟,羞死人啦!我们还没成亲呢!” 明义沉默了。他发现自己身上并未添新伤。 他怔了怔,试图回想昨天晚上的事,但同以前一样,他仍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只记得,昨夜有一段,他睡得很好,他好像从未睡过这样舒适的一觉。虽然后来,那种熟悉的苦痛又缠上了他,但有前面那片刻安眠,他便也知足了。 原来小舅舅真的在帮他了……他的病,真的有起色了。 颈上的红豆鲜亮明艳,明义伸手摸了摸,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他是不是真的有救了?他是不是……不会死了? 明义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慢慢把衣领合拢好。 而后,他抬眼对喜烛笑道:“抱歉!” “没事,”喜烛扭回半截身子,看他一会,高高兴兴道,“你好像心情挺好的哎。” 明义弯起眼睛:“对呀!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啦。” 他起身穿衣服,起来时,榻边系着的香囊似乎轻微摇晃了一下,底下挂着的穗儿拂过明义的脸颊,有点儿痒。 那感觉简直就像是谁的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似的。 明义抬手挠了挠脸,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床还是床,香囊还在原位,没什么异常。明义猜测大约是自己起来时摇动了床榻,这才晃到了那东西。 他穿好鞋,跑出去洗漱。 他跑出去之后,房间里的喜烛愤愤开口:“你干嘛摸我小媳妇,臭流氓。” 香囊有些雀跃似的晃了晃,没开口。它不是有灵智的物件,只是在贺忱妖力滋养之下多出些灵性,但还没什么自己的意识。 片刻后,贺忱和明义两人再次踏上了出宅子的路。 贺忱面色很难看,心情也非常糟糕。 怎么事情又变成了这样…… 昨夜储备粮离开之后,贺忱逐渐生出几分躁动之感。这与平日里贺忱厌恶人类接触时的感觉不同,而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大约又是成年带来的问题?又并不是以前的那种暴戾嗜血的情绪。 无论如何,昨夜在烦躁厌恶之中,贺忱下定决心,早晨等这储备粮起来,他就一定要把这储备粮吃掉。 于是,他根据看过的一些志怪惊悚小说,在宅子里幻化出一些血迹,想吓那储备粮一吓。 结果储备粮看到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惊奇道:“原来你们城里人也会在自己家里杀猪吗?血留在这里会臭的,我帮你清理一下这里吧!我可会扫院子了。” 贺忱:…… 说着,这储备粮就兴冲冲去四处找笤帚去了。 贺忱站在原地,噎得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最终,不知怎的,又变成带这储备粮出门找东西吃了。 贺忱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明义却十分雀跃。他早上起来时发现贺忱帮了他,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为贺忱做点什么。 早晨看到了贺忱院子脏了,他便想帮忙清理一下。不过最终连笤帚都没找着,好像还惹贺忱不开心了。 明义摸了摸头上的小揪揪,偷偷看了一眼贺忱。 贺忱正沉着脸捏眉心,像是心情很不妙的样子。 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明义认真思索着,直到两人来到了早市。 这次两人来得早,早市上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路过一处卖果子的摊位,明义看到上面摆了几个果子,粉嘟嘟的,表皮光滑,长着一些黑色斑点,可爱又奇特。 摊贩见有人路过,边叫卖起来:“客官看看咱俩新鲜的罗刹果咯~可生食可下酒,汁液外敷内服更有宁神镇痛之功效~” 明义顿时停下了脚步。宁神镇痛? 贺忱随着明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这边,神色有几分烦躁。 明义多看了那果子几眼。贺忱在一边开了口,语气不大好:“想吃这个?” 明义想到自己兜里一个子都没有,缓缓摇了摇头,不舍地看了它几眼。 贺忱撇开眼,“啧”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耐,同那小贩道:“劳烦称一些罗刹果。” 明义的眼睛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拿过一提果子,摸了摸,笑道:“贺忱,你对我真好!”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不仅管他吃管他住,还会给他买想要的东西! 贺忱径直往前走了,走了几步,厌烦道:“没有。” 这储备粮想得太多了。他只是看不惯储备粮在他身边露出那副表情罢了。 况且,最后的心愿了,满足他也好。后面,他也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明义抱紧怀里的果子,满足地跟在贺忱身后。他暗下决心:后面一定要更听贺忱的话!或许自己真的会好起来! 两人回宅子的时候买了熏肉和汤饼,不知是不是因为熏肉的味道太香,香气引来了一只小狗,一直跟在两人身后。 明义不经意间回头看到,顿时有点发愣。这是只再普通不过的黄白花斑狗,长不过小臂,还没长大。但明义顿时觉得它有些眼熟。 回想了一会,明义隐约记起了一些画面。刚来京城时的那几夜,他自己梦游时险些被一些糟糕的东西伤害,那时好像曾有只小狗死死叼住他的裤脚,用凄厉的叫声试图唤醒他。 天亮之后,他就不太记得夜里的事了,所以也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些动物是能够通灵的,或许那只小狗真的帮了他。 不论如何……他对眼前这只小狗很是亲近喜爱。 明义回头看着小狗,又看看贺忱,眼神中露出些许希冀。 贺忱停下脚步,蹙眉道:“你想养它?” 明义期待又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不可能。”贺忱断然道,神色厌烦。 养一个储备粮都够烦了,他可没心情再多养一个麻烦的东西。 明义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有点可怜,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两眼小狗。 小狗也叫了一声,狂摇尾巴,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明义。 两厢对望之下,一人一狗竟然有些莫名的相似感。 两人走了多远,小狗就锲而不舍地跟了多远。明义乖乖跟着贺忱走,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快进宅子之前,贺忱终于烦不胜烦地停下脚步:“想带回去就带回去。” 明义怔了怔,回头看它一会,还是摇了摇头:“贺忱你不喜欢,我不养它了。” 贺忱的动作顿了顿。他迈步继续往前走:“带上吧。” 过了一会,贺忱的声音传了过来:“也不差这一个了。” —— 回到宅子之后,明义抱着小狗去做清理。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惊奇道:“天呐,你竟然要养宠物了?你不是最讨厌养这种小东西了吗?” 贺忱慢慢走上戏台子:“又不是我养。” 锦鲤笑嘻嘻道:“倒是和那小朋友挺像的。你的口味还挺一致。” “都说了不是我养。”贺忱听烦了。 锦鲤“啧啧啧”几声,像是终于听明白了:“哦~你就宠他吧。” 贺忱:…… 贺忱挥手在水面上击出水花,锦鲤忙不迭钻回水里避难去了。 贺忱走进戏台子的后台,取出一个皮箱子,“咔哒”一声打开绊扣,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大约两尺长的傀儡。 傀儡上次大约是演了一出浓墨重彩的大戏,身上是一件描金绘彩的戏服,妆发也隆重。 盒子一打开,傀儡眨了眨眼,欣喜道:“主人。” “您……许久没来了。” 贺忱默了默,这才意识到,自从这储备粮来了之后,他确实一直没来看过戏。 从前……他都是什么时候会来听戏? 他做这些事,从来不会多加思考,只是一些本能似的反应。但是若细细回想,似乎…… 每当他觉得宅子里太空太安静的时候,他似乎就会来听一场戏。 而他好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第10章 傀儡拖着一身的丝线,从盒子里缓缓起身,身上配饰轻轻相碰,环佩叮当。它对着盒盖上的镜子,坐下来卸妆,问贺忱:“您今天想看什么?” 贺忱回过神,答道:“随意。” 傀儡一点点抹开脸上的油彩,突然停下动作,轻声道:“您身上……有人味。” “嗯,捡了个储备粮,”贺忱闲坐一边,看着摆在后台的琴,信手拨了拨琴弦,“今天我来为你奏乐。” 傀儡笑道:“您今天……好像心情不错。储备粮,您还没吃了他么?您成年一事……” 贺忱拢住琴弦,打断了它的话:“快了。” 傀儡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它很快扮出一副新模样,从箱中踏出来。 它落地的一瞬,戏台之上锣鼓乐声忽起,而它自己也在乐声之下逐渐变大,最终与真人无异。 贺忱抱着琴坐到台边上,和着鼓点,伸手随意拨弦。 傀儡身上的丝线根根立起,仿佛有人在操纵着它似的。它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手中舞着一把伞,行动间有刚有柔、和谐优美。 贺忱弹着琴,目光落在傀儡的丝线上,恍惚间仿佛看到正有个人操纵着它,边动作边咯咯直笑。 “这个不喜欢那个没意思,小妖怪你可真挑,傀儡戏你总爱看了吧?我背着爹娘学的,专门演给你看的。厉不厉害?” 贺忱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晃神了,不由皱了皱眉。刚刚……大约是从前看过的什么话本里的剧情吧。 他想起自己当初买回这个傀儡的景象。那时候他在街上偶然看到有表演垂丝傀儡的戏班子,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看完了一整出戏。后来,他不知怎的就把它买了回来,带回了宅子。 这么多年下来,这傀儡也渐渐生出灵智,用时与活人无异了。 不过比起真正的活人…… 贺忱看着傀儡涂脂抹粉的惨白脸孔,不由想到另一张脸。蜜色肌肤,脸上有一点少得可怜的婴儿肥,带着温度。眼睛显得大而明亮,看着人的时候让人的心都软下来。毛发颜色偏淡,看起来很柔软。 那才是鲜活生动的人。 想到这里,贺忱的手不自觉一顿,琴铮然一声响,傀儡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傀儡煞白的脸缓缓转向台下,视线直直投向某处。 贺忱亦看过去,同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贺忱!” 明义站在岸边,怀里抱着刚刚捡回来的小狗,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贺忱,这个好好看啊!” 贺忱对上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停顿。 明义偏淡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他笑意盈盈,眼睛清澈明亮,半分伪饰都没有。 这一瞬间,贺忱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会像想象的一样软吗?大约还有着被晒过的温度,与这虚假冰冷的一切都不一样…… 傀儡却动了起来,它长袖委地,盈盈一拜,声音低哑,雌雄莫辩,答道:“是傀儡戏。” 贺忱也立刻回过神。他偏开眼,烦躁地闭了一下眼,起身走下戏台,同傀儡道:“回去吧。” 傀儡的目光慢慢转向贺忱的背影,声音好像有点颤抖:“主人这就不看了么?” 贺忱没再说话,脚步走向了明义。 明义见贺忱走过来,摸了摸怀里的狗子,低声哄它:“快叫哥哥。” 狗子不叫,转头欢快地舔明义的手背。 明义揪揪它耳朵,佯凶:“听不听你爹的话了?” 贺忱:…… 贺忱忍不住道:“不用了。” 与此同时,狗子终于配合地转向贺忱,“汪汪”地叫了两声。 两双大眼睛一起乖乖看过来,莫名有点相似。而贺忱一瞬间有点想打人。 两人并肩走向书房。明义把狗子放下,让它自己去玩。 贺忱再次提笔,缓缓写下“明义”二字,淡淡同明义道:“仔细看着,一会自己写一遍。” 明义乖巧地点点头,于是贺忱写完之后便将笔递给他。 明义提笔对着纸,半天没动。最终,他犹豫着下笔——再次写出了鬼画符。 贺忱看得眼疼,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 明义回身看他,可怜巴巴道:“贺忱贺忱,你再写一遍好不好……” 明义的狗狗眼有点委屈地微微下垂,眸色水润,撞上贺忱的视线。 贺忱和他对视着,沉默一会,垂下眼:“算了。” “我多写几遍,你好好看着。” 明义忙不迭点头:“嗯!” 贺忱的视线掠过明义点头时露出的发旋,抿了抿唇。 他发现自己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竟然不剩几分了。 这很……奇怪。 他默然放慢速度,一步一步演示给明义看。他做得极慢,又做了好几遍,自觉不会再有问题。 于是他递笔过去,淡淡道:“这下会了吗?” 然而明义却没有伸手接过笔。他一动不动,对贺忱的话也没有半分反应。 贺忱低头去看,只见明义垂着头,闭着眼,眼睫乖顺地垂着,已然睡着了。 在贺忱凑近的一刹,明义还小小地打了一声呼噜。 贺忱:…… 贺忱一瞬间很想掀桌子。 他伸手想把明义敲醒,即将碰到的时候,他的手又顿了顿。 就在此时,明义朦朦胧胧地嘟囔道:“先生……” 贺忱眉心一跳。 不知怎的,这个称呼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异样之感。 明义继续喃喃道:“先生,让我……睡会吧……就一会……” 他说着,头往下一点,搁在了桌子上,不动了。 在明义低下头的一瞬间,近距离之下,贺忱隐约看到,他眼下似是有一抹淡淡的乌青色。这颜色在他蜜色的脸上并不醒目,而且十分自然,像是最开始就有似的。 贺忱看了明义一会。而后,他撇开眼,走到了一边的小榻旁,动手泡茶。 算了。 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池水之上。 是即将入春的第一场雨。天要暖了。 —— 入夜之后,贺忱仍旧在亭中饮酒。 昨夜储备粮误闯他住所之后,贺忱烦躁之下,加重了宅子中会迷惑人的雾气,额外加重了通向他所在之处的迷障,让那储备粮再也不可能夜里出来瞎逛到他这里。 果然,贺忱细细感受时,只感觉到那储备粮从他所在的小楼中走了出来,在附近不远处逛了起来,怎么也离不开那一亩三分地。 不过……这储备粮究竟是在做什么?怎么夜夜出来乱逛? 贺忱垂目拾起酒杯,心里生出一点疑惑。 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个问题,很快便将其丢在了一边。 只是个储备粮罢了。 他饮下一口酒,辛辣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今夜这酒的滋味,似乎淡了些。 贺忱看向月光,鼻端仿佛突然嗅到了浅淡的竹香。 下次,或许可以酿些竹叶青来喝。 他好像又听到有人在说些什么。 “小妖怪,你……唔……你,你吃起来,真的有竹香……” 而另一个人像是有些受不了似的回道:“别说了。” “我不说了……你别这么凶……别,你轻点……” 明义这夜却睡得并不好。 那种熟悉的苦痛再次回到了他身上,他恍惚之中似乎苦苦捱了一夜,而后猛然惊醒过来。 他打了个冷颤,从床上坐直,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 蜜色肌肤上伤痕斑驳,但仍旧并没有添新伤。 明义盯着床头的雕花发呆,意识到自己对昨夜的苦痛记得多了一些。 从前,他醒过来之后,对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一向是一无所知。伤痕像是凭空出现,究竟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他一直都完全记不得。 娘说,他小时候是能记得的,那时他每天醒过来都会痛哭不已,哭着和娘喊他好害怕,他好疼。后来,他适应了疼痛,也不再害怕。但他似乎渐渐开始在梦里看到一些事情,他醒来后越来越沉默,有时会讲一些怪话,有时做着事就会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有时会遥望着远方、像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要去做。 在梦里,他似乎开始在寻找什么东西。 后来,据说是小舅舅帮了他。他渐渐开始记不得夜里发生的一切,再也不会难过,不会说怪话。 只是,他好像越发靠近了梦里他在找的东西。而小舅舅说过,到那时…… 到那时,他就会死。 而现在,他好像又开始对夜里发生的事情有印象了。这也是小舅舅在治疗他吗? 明义呆坐一会,回过神来,彻底起了床,准备开始新的一天。 不论如何,娘说了,他只要听小舅舅的话就好! 谁知,今日明义走出了小楼,又转了半晌,却始终没见到贺忱。 明义正在小路上茫然无措,小路后突然绕出来一个急匆匆的人影,是个身子矮小、佝偻着腰的老头,须发皆白,长寿眉垂地,一脸急切地走了过来。 这老头一见明义就眼神一亮,立刻过来一把抓住明义的胳膊:“快,后生仔,跟我走。” 明义茫然看他,被他拽着走了两步。 老头看他还不动,急急回头喊道:“贺忱出事了!只有你能救他!” 第11章 明义被老妖怪拽着走到一幢小楼前,楼前的水池中有亭子,而亭中那一抹熟悉的高挑身影正是贺忱无疑。 贺忱正坐在桌边,垂着头,单手支额,像是在睡觉,又像在出神。 走近时,明义看到桌上有翻倒的酒壶酒杯,还有一个打翻在地的碗,泼洒了一地深色的液体。 明义看不出贺忱有什么异常,担忧地慢慢走过去。 老头在这一路上大概讲了讲发生了什么:“贺忱他昨夜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心气浮动,躁动得很,整个宅子都不稳了,我们都被波及到了。这后来,我过去看到他这种情况,就按照我们……我们的法子,对他操作了一下,结果没想到不管用,还起到了反作用……” 明义当时多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样的法子,但老妖怪吭哧半天,不肯说。 老妖怪像是生怕明义跑了似的,推着明义走上了那条通往亭子的窄桥。 明义一步步走近,边走边认真地打量着贺忱的状态。贺忱闭着眼,蹙着眉,仅仅像是做着什么不太好的梦,完全不像是出了什么事。 明义走进了亭子里,贺忱仍旧一动不动。 下一刻,贺忱却猛地睁开双眼! 他双目血红,神色一瞬间极其狰狞,像是某种暴戾嗜血的邪神,恐怖的目光直直盯向了明义——后面的老妖怪。 老妖怪忙不迭后退半步,退出了亭子的区域。 贺忱却仍旧盯着他不放。老妖怪冷汗涔涔,和他对视一会,终于福至心灵,一下子放开了拽着明义的手。 贺忱终于缓缓阖上眼。在重新闭目低下头之前,他似乎扫了明义一眼。 明义的眉头都纠结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贺忱,一脸心疼地问道:“贺忱,贺忱……你怎么了?你很难受么?” 贺忱紧皱着眉,支着额头,一声不吭。 明义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忙从怀中掏出一条像是发带的东西:“贺忱,我用罗刹果的汁液煮了煮这抹额,你把它戴起来,会不会舒服一点?” 他边说,边尝试着靠近贺忱。随着他越走越近,贺忱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但他最终没有任何其他表示。 明义走到贺忱面前,拿着手中的抹额,轻手轻脚地替贺忱绑在发间。 抹额是明义取了小楼里找到的布料缝制的,原本是最简单的白色,在煮过之后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衬着贺忱冷白的肤色、深黑的眉和发,别有一种亮眼之感。 在明义动作的时候,贺忱极其不耐地偏了偏头,有一瞬似乎好像要动手了,但最终,他又像是被什么安抚住了似的,安静了下来。 明义停下动作之后,稍稍弯腰凑近贺忱的脸,端详了一下,然后伸出指尖,调整了一下抹额的位置。 然而下一瞬,贺忱却突然抬手,一把搂住了明义的腰,直接将明义整个人拖入他怀中! 明义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反方向挣了一下,而贺忱仿佛被他这一下激怒了似的,力道一下子加重了,箍得明义一疼。然后贺忱不容反抗似的将明义按进怀里,另一支胳膊也毫不客气地缠了上来,将明义牢牢缠缚在他怀里。 而后,贺忱慢慢低下头,缓缓将脸埋进明义怀中。这之后,他才像是终于平静了下来,肩骨放平,浑身的力道也卸了,整个人像只收起了獠牙、懒洋洋开始晒太阳的猛虎。 明义有些僵硬地被贺忱抱在怀里,茫然不知所措。不过看贺忱好像平静下来了,明义也终于放下心,便乖乖站着,任由贺忱抱着。 这一抱便是许久,久到明义已经站着睡了一个饱觉,醒过来的时候才看到贺忱已经放开了自己。 两人已经退回了正常距离,贺忱坐在桌边,眉目平静地在斟茶。 明义揉了揉眼睛:“贺忱,你好些了么?” 贺忱的手一抖,茶杯磕在茶盘上,发出一声响。贺忱把茶杯拾起来,半垂着头平静道:“嗯。没事。” 明义便呼出一口气,终于安心了。他接着注意到自己给贺忱做的抹额不见了,于是问道:“贺忱,抹额管用么?” 贺忱顿了顿,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明义的指尖:“那是你做的?” 明义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对呀……是有点丑,抱歉呀……” 贺忱没吭声。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明义面前。 明义受宠若惊,高兴道:“贺忱你真好!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说着,他举起茶盏,将那在外界与黄金等值的茶叶泡出的茶汤“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贺忱:…… 但他仍旧没说什么。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过了一会,低声道:“谢谢。” 他刚刚在痛苦欲狂之时,感受到有一抹温柔微亮的白光缓缓靠近了他。那种仿佛被温水浸润了一般的舒适和安心,让他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他不由自主靠近那光,直到最终挣脱出狂躁之感,清醒了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与储备粮竟靠得极近,几乎贴在一起,只是并未真的接触到。 原来刚刚那抹白光,就是面前这小储备粮。 储备粮还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不时点在贺忱肩膀上。 方才燥热痛苦之时感受到的那种柔情和舒适还萦绕在贺忱心间,让他不仅没对这种亲密的距离感觉到抗拒,甚至没有在储备粮靠过来时将他推开。 于是储备粮身上属于人的鲜活热气,就源源不断地向他传来。 贺忱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又扫了一眼明义的指尖。 他刚刚摘抹额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指尖……有不少针眼。 明义猝不及防听见自己恩公对自己说谢谢,一下子脸都红了,话也说不利索了:“不不,贺,贺忱,你,我应该的,你对我这么好……” 贺忱也太好了吧,居然还对自己说谢谢,其实完全不用的。 而且,自己也确实没做什么,只不过是站在这里睡了一觉罢了…… 片刻后,两人走出院子,迎面遇上了老妖怪。 老妖怪正在焦虑地来回踱步,一抬头看见他们二人,立时一喜;接着,他看到明义,又呆了呆。 “你,没吃……没对他做什么?”老妖怪震惊不已。 贺忱面色平静:“还不到时候。” 老妖怪张大了嘴:“那,那……” 那他是怎么恢复平静的??这俩人刚刚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 老妖怪卡了半天,又有点着急地换了话题:“你还不……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贺忱没说什么,带着明义走开了。 老妖怪在身后喊道:“你可得抓紧点啊!时间不多了!你看看你今天这幅样子!” 明义有点好奇地看向贺忱:“贺忱,你们在说什么啊?” 贺忱垂下眼对上明义的视线,看到他明亮的双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不知怎的,这一瞬间,贺忱竟然下意识想要摸摸他的头。 贺忱手指蜷缩几下,转回视线,没回答。 老妖怪说得没错。他发狂的症状越发严重了。看来真是要成年了,时间……确实不多了。 往后,总得……总得,把这储备粮吃掉的。 想到这里,贺忱不自觉蹙了蹙眉。 —— 两人回到书房后,贺忱闲闲翻了翻桌头的书,带着明义读诗。 在先前舒适慵懒的气氛浸润之下,他对储备粮只剩了一种柔软的情绪,已然有点忘记以前的惨痛教训了。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句是说,雪下得很大,把竹子都压折了。” 还没读两句,明义已然进入了半困不困的状态。他随口喃喃问道:“竹子怎么会折呢……” “竹子是空心的,比起其他树木,自然更脆弱一些。”贺忱说着,抬头望向小花园中栽种的竹子。 “竹子是空心的呢……小妖怪,你是不是没有心呀。”有人在一边说道。 “不,我……”贺忱下意识开了口。 说出这两字之后,贺忱猝然回神,低头去看明义。明义的眼皮都快阖上了,并没有开口。刚刚那话,显然不是明义说的,不知为何,贺忱刚刚潜意识中竟似乎以为是明义在讲话。 这屋中只有他们,也没有旁的妖怪。很显然,刚刚那又是贺忱幻听了。 他是想解释给谁听呢? 贺忱的脸色难看了些。这些时日,他总是有些莫名的幻觉,难道说也是成年带来的问题? 而且,随着刚刚那句幻听到的话,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在贺忱心中蔓延开来,又倏忽即逝。 贺忱停下动作,蹙着眉,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明义。 这一切……就是从他带回来这储备粮之后开始的。 他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 明义一脑门磕在桌上,把自己磕醒了。 醒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日上中天,阳光直直投进屋里,亮堂得很。他一觉把上午睡了过去,已经中午了。 明义心虚地偷偷转头去看贺忱。贺忱正坐在窗边小榻上,仍旧是以手支额,看上去有些倦怠的样子。 贺忱的脸正冲着明义的方向,但逆着光,明义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自己。 总之,明义看过去的时候,贺忱一动不动。 明义于是心里一松:上课睡觉没被发现!太好了! 窗边那抹剪影终于动了。贺忱的声音传了过来:“睡得好么?” 贺忱轻轻抬手,可有可无地遮了遮太阳。他侧过来的脸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一双眼正沉沉看着明义,不知看了多久。 明义:…… 要完。 第12章 但贺忱最终竟没再追究这件事。他问完那一句,也没等明义回答,便自己转开了目光,从榻上起来了。 已经是午膳时分,两人便离开了书房去用膳。 饭桌上,明义夹起一块面前盘子里的菜。这东西是红色的,有棱有角,摸起来硬且光滑。明义不认得这是什么,夹起来,试探着直接张嘴去啃。 贺忱用食指关节“笃笃”在桌上清脆地敲了两声:“等会。” 明义茫然转头,只见贺忱蹙着眉看着自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神色十分复杂。 贺忱伸手从盘中提起一只,另一只手伸向了酒楼盛放饭菜的盒子。 明义好奇地紧盯着他的手,只见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盒盖侧面扣子似的凸起处轻轻一敲,又伸手一拎——看似只剩了一层的食盒,竟然又被分成了两半。贺忱手里拎着一半,而放在桌上的另一半盒子里,摆了几个铜黄色的器具。 明义盯着这几样东西不放,露出一副有些迷茫又有些了然的神色。贺忱淡淡看了一眼他:“认得吗?” 明义挠了挠头,犹豫一下,疑惑道:“这……这是不是拿来给母猪接生用的?为什么放在食盒里……” 贺忱的手轻轻一抖,然后又稳住了。他脸色不大好看,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拿出了里面的小剪刀,慢条斯理地一一剪下手中螃蟹的蟹脚,将其摆在盘子上。而后,他又拿起那柄精致的小锤子,在螃蟹壳周围轻轻敲打,而后再用别的几样一一剔着蟹肉。 他的手本就是细腻的冷白色,指骨修长,指节微凸,淡蓝色的血管微微显露出来。他这样十指轻动,摆弄着这些器具,不紧不慢地做着细致活,愈发显得优雅漂亮,没什么表情的脸也显出几分沉静之意,令人赏心悦目。 明义直愣愣地看着,几乎看花了眼,完全移不开视线。 贺忱一点点拆出嫩滑雪白的蟹肉,一旁是金黄透着橙红的蟹黄,堆了满满一小碟。 他又将盒子里一个像是小酒壶的小巧器具拿出来,在另一个小碟子里倒出一些,醋的酸气弥漫开来。最后,他将小酒壶的盖子掀开,从里面浅浅一层小格子里捏出一撮黄色的碎料,撒进盘子里,略微有种辛辣刺鼻之味。 他轻描淡写地将碟子向明义这边推了推:“吃吧。”而后,又补充道:“蘸着姜醋汁吃。” 说完,他淡淡垂下眼睫,拿着帕子慢慢擦干净手指,事不关己似的。 明义看着面前这一堆看起来就很诱人的食物,“咕咚”一声咽了咽唾沫:“贺忱,你不吃吗?” 贺忱仍旧在擦手,摇了摇头。 明义笑道:“你做这个的时候,可真是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谁吃饭都这么好看呢。” 贺忱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又似乎没有。 明义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点,蘸了蘸一旁料碟里的姜醋,然后吃进嘴里。 贺忱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他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如何?” 明义眯起眼睛,满足道:“甜的!好吃!” 他高高兴兴地伸筷子又去夹,然后伸长胳膊努力放在贺忱面前的碟子里:“贺忱贺忱你快尝尝,真的好吃的!” 贺忱抬眼看了看碟子,又看了一眼明义。明义一脸期待,眼睛闪亮,把蘸料碟向他这里推了推。 贺忱顿了一会,最终拿起筷子,把那些蟹肉夹起来吃掉了。 人类食物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最开始刚化形那会,他似乎对人类食物还有好奇心和某种奇怪的执念,去尝试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尤其对甜食很感兴趣。 宅子是存在了许久的妖宅,其中有各路妖怪留下的东西,金银财宝甚巨。贺忱因此得以吃遍一切想尝试的东西,最终,只觉索然无味。 他什么也都由着性子品尝过了,但似乎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本就并不需要吃人类食物维生,久而久之,也不再碰了。 可是这会,不过是一些平平无奇的蟹肉,入口之后,贺忱竟真的品出几分鲜甜。 大约是看那储备粮吃得香,他便也生出了些错觉吧。 明义看着贺忱垂着眼咀嚼了一会,然后喉结滚动,咽了下去。不知怎的,明义顿时觉得很开心,仿佛比自己吃了还要开心。 明义于是缩回手,心满意足地继续吃着。贺忱则慢慢抬起眼看着他,默然不语。 不知为什么,明义吃着吃着,突然觉得……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 明义发觉他的这位恩公,脾气似乎越发古怪了。 最近他们一同出门的时候,明义能察觉到,贺忱时不时便会心情很不好。表情阴沉沉的,语气也很冲。 而且,这种事的频率好像越来越高。 似乎每次周围人多的时候,贺忱会更容易不开心。明义想起他们上次遇到被丈夫追打的妇人的事情,于是猜测,大约贺忱是不喜欢和人接触吗? 明义于是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贺忱,努力不让他和别人碰触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每每这种时候,贺忱似乎真的会看起来好一些。 与此同时,明义还隐约发觉,他能记得一些晚上发生的事情了。虽然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他似乎一直在某一处徘徊。 他好像每夜都焦急地想要去找什么,急得心口火烧火燎,痛得很。但他始终无法离开这里,也找不到他想要找的那样东西。 直到这一夜,朦朦胧胧之中,明义似乎终于寻到了方向。 困住他的束缚似乎也不见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毫无阻碍地向着那处走过去。 那里在吸引着他。 —— 今夜是个阴天,月亮微微泛红,被云层镶上了一圈毛边。 贺忱轻晃着手里的酒盅,出了一会神。 他似乎真的如老妖怪所说,快成年了。 走在人群之中的时候……他感到暴躁的次数比往常要多了许多。 这种时候,竟然只有身边的储备粮能够安抚他。储备粮身上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在贺忱眼里越发显得温柔恬静。这种白光对他来说几乎成了一种舒适和平静的象征,只要储备粮稍稍靠近他一点,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地好一些。 但这……终究无法解决问题。 正喝着酒,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鼓乐声。接着,又有唱戏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细而清越,像一缕长长的丝线,悠悠荡来。 贺忱蹙起眉,缓缓放下酒杯。 在一个一切都由他控制着的妖宅之中,有与他无关的声音响起来,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古怪了。 是那个傀儡么? 贺忱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默然回想:是自己上次听戏的时候,没把傀儡放好吗? 想了一会,贺忱意识到,他上次听戏,竟然已经是数天前的事了。 而那一次…… 他确实并未好好将它收起来,只让它自己回去了。 贺忱漫不经心地沿着小径找寻,心里猜测,多半是那傀儡待得无聊,自己跑出来玩了。不过……它竟是已经修炼到这种地步了么? 这声音忽远忽近,若隐若现,在宅子里兜圈似的,带着贺忱绕了一会。 贺忱开始有些烦躁,他失去了耐心,直接走向戏台所在之处。 走到一半,不知怎的,他突然隐约感到一丝心悸。 他停下脚步闭上眼,下意识开始探寻那储备粮的踪迹。 下一刻,贺忱倏然睁眼,飞身掠了出去! 那储备粮竟是已经站在了宅子门口,若无人指引,他只要向外再走一步…… 就会被结界撕成碎片! 第13章 妖宅之外并非人间,而是一片两界之间的虚无之处,相当于两界结界。穿过此处,才是人类的聚居地。 贺忱在这一刻竟有种五内俱焚之感,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几乎立时掠到了宅子门口。 储备粮小小的背影就在前方,一只脚已经正在向门口迈出去—— 刹那间,贺忱眼里的那个背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拔高了些,披了一身红衣,头也不回地离他远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贺忱一时间心口剧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出一块去。他几乎是拼尽全力追上去,遥遥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背影,将人狠狠拉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两人的身躯重重相撞,储备粮细瘦凸起的骨骼撞在贺忱身上,并不疼,甚至有种难言的充实感。他将储备粮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刚刚躁动不安的心似乎也终于落了地。 在贺忱妖力爆发的一刻,他手指上的红豆似乎亮起一瞬,在夜里发出了一点妖异的红色光芒,又很快恢复如常。门外的黑雾似乎都受其压制,静寂了一瞬。 贺忱揽着怀里的储备粮,动作也凝滞了一瞬。 储备粮个头生得小,整个人几乎嵌进他怀里,腰也细弱得不盈一握…… 抱在怀里,还有种若隐若现的竹香。 贺忱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心情,竟没有第一时间放开他。 而明义仍沉在睡梦中,正紧闭着双眼。他原本似乎急切地想要出去,被揽住时手脚还惯性地向外摆动。 但被贺忱抱在怀里之后,明义愣了愣,却莫名安静了下来。 接着,明义轻轻侧了侧头,竟是在贺忱怀中蹭了蹭。他像个找到了窝的小动物,蹭了一会之后,伸出手抱住了贺忱的胳膊,不动了。 贺忱心里一痒,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出手揉了揉明义的发顶。他发丝细而软,刚刚在贺忱怀里蹭得有些乱了,毛茸茸的,摸起来让人心都软了。 明义乖顺得要命,在睡梦之中仰了仰头,迎合着贺忱的动作,然后轻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贺忱低头去听,隐约听到他在说梦话:“找……到了……我以为你在那里……” 说着,明义抱着贺忱的胳膊又紧了紧,牢牢缠着他,像在水中抱住了一截浮木。 而后,贺忱逐渐冷静了下来,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环着明义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他垂目看了明义一会。最终,他没拉开明义的手,只是就着这样的姿势,带着他一同回了小楼。 喜烛正在屋里东张西望,烛火四处摇曳,映得桌子的影子融融地乱晃。 贺忱半搂着明义进了屋,喜烛腾得一亮:“可回来了,担心死俺了……” 贺忱把明义放在床榻上,动作很轻,衣料摩擦间,有种隐晦的温柔。 他道:“……学点好的。” 喜烛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的情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咋咋呼呼道:“哎贺忱,你,你这,你怎么抱着回来了?你不讨厌他们人类了?” 桌上的书也跟风道:“就是,人类,坏心眼儿多着呢!” 床榻边的香囊摆了摆,羞涩道:“软软的。” 喜烛“嘿”了一声,一副捉奸在床的口气:“我就知道你偷着摸我小媳妇呢!” 而贺忱直起腰,站在床榻边,垂眼看了一会明义。明义睡得昏沉,脸颊微微泛红,是独属于人类的鲜活温热。他好像察觉到贺忱放开了他,慢慢皱起了眉,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乱滚,睡不踏实似的,像是又要坐起来。 贺忱看了明义一会,慢慢伸出手,任由明义乱张着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明义果然便安分下来,也不乱动了,牢牢揪住了那一小截衣袖,继续睡沉了。 贺忱的视线停留在明义脸上,最终没回答喜烛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他晚上梦游的时候都什么模样?” 喜烛不好意思道:“就,就挺俊的模样……” 贺忱:…… 贺忱按了按额角:“我是问他的状态对不对。” 喜烛的光晃了晃,像是谁眨了眨眼:“就……小媳妇他半夜睡着睡着觉,突然会直挺挺地坐起来,然后就站起来穿衣服走出去,看着和平时没区别,就是闭着眼,但是也不会撞墙,嗯……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吧。” “每天都是同一时间?” 喜烛又想了想,肯定道:“差不多。” 贺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挥挥手,在桌上化出酒壶酒盏,闲闲倒了一点喝。 旁边的香囊向床内躲了躲:“噫,臭男人。” 喜烛“噗嗤”一声乐了。 贺忱:…… 贺忱:“我看你们也是越来越有想法了。” 说完之后,贺忱却突然想起了今夜那诡异的唱戏声,想起了那个悬丝傀儡。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低头看看明义。天快亮了,明义已经沉沉睡了过去,抓住他衣袖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 贺忱站起身,走出了门。 —— 第二天,明义醒过来的时候,隐约记起了一点昨天晚上的事。 他隐约记得昨晚上他似乎找到了他一直要找的东西,也不再被痛苦折磨,睡了一个好觉。 他还记起了些什么。 曾经,好像他也是这样,满怀欣喜地去找谁,最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剩了火烧火燎的痛苦。 明义晃了晃头,爬了起来。 总之,病在变好了就是好事!自从来了京城,遇到的好事真的太多啦。 同贺忱出门的时候,明义发现贺忱今天的心情也不错。 今日逢三,京城里的市集比往常热闹。但即使在拥挤的人群中,贺忱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眉头皱得很紧,表情也没有那样阴沉沉的。 明义看他两眼,笑眯眯道:“贺忱,你今天是不是很开心呀,你也遇到高兴的事了么?” 贺忱顿了顿,慢慢蹙起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明义看贺忱变脸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挠了挠头,默默闭上了嘴。 他没好好看路,不小心被绊了一跤,身子一歪,又被旁边人挤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这一瞬,他的手牢牢被人拉住了,让他不至于倒向地上。拉住他的那只手温温凉凉的,干燥而有力,有些瘦削,骨节分明。 明义怔了怔,转过头,在人流的缝隙中,和贺忱对上视线。 第14章 贺忱似乎也怔了一瞬,很快又偏开眼。他顺势将明义拉到了他身边。 人实在是很多,两人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走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贺忱最终没松开手。 明义也轻轻攥紧了贺忱的手指,弯起眼睛笑道:“贺忱,谢谢你!” 贺忱拉着他向前走,没吭声。 两人就这样在人海中穿梭,像无垠大海中两尾相依相伴的游鱼。过了一会,贺忱问道:“……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明义眨了眨眼,果然他最近夜里的变化,就是贺忱在帮他! 明义乖乖如实道:“还是不太记得,不过隐约记得……昨天,睡得很好。”说到最后,他有些满足地眯起眼睛,咧嘴微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贺忱面不改色地听了,没什么反应。但与此同时,不知怎的,贺忱握住他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就像突然觉得有些痒似的。 明义不明所以地看他几眼。 贺忱正要说什么,被远处骤然出现的竹笛声打断了。 挤挤攘攘的人群也兴奋起来,不少人向前抢去,说着要去看表演。 而明义的脚步却顿在了原地。 贺忱低头去看他,一下子发现这储备粮脸都白了,一向挂着的笑容消失了。紧接着,贺忱意识到,这储备粮身上好像开始在细微地发抖。 贺忱顿时皱起眉,攥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两分力,问他:“怎么了?” 明义在原地站了一会,像是在害怕什么,怕得无法动弹似的。他唇色也有些惨白,声音很轻:“贺忱,我们,我们走吧?” 他抬起头,有几分讨好似的,轻轻向贺忱笑了笑,像只被大雨淋湿了毛的猫儿。 贺忱看得心里一堵。不知怎的,他发觉自己此刻的心情比往常进食的时候还要糟糕。 贺忱抿了抿唇,没再多问什么,不作声地带着明义转了身,果真要离开这里。 这储备粮如今的神情……让他无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储备粮梦游的那一夜,留在他指尖的那一滴泪。 当时他没太往心里去,也没有多做探究。如今回想起来,心里却有种很怪异的感受,有些闷闷的疼。 他夜里真是在梦游吗?他身上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两人渐渐离开了闹市,然而那笛声却如影随形,像是吹笛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似的。 贺忱感觉到储备粮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只小小的手越来越凉,于是低头问他:“冷吗?” 明义那一瞬间似乎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却还是仰起脸,努力笑道:“不冷的。” 明义确实不冷。但他太害怕了,怕得不能自已。 在听到笛声的那一刹那,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反应,那是深深烙印在他骨子里的恐惧。 他其实也不能多么具体地描述出害怕的原因,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笛声似乎代表了曾经夜里经常折磨伤害他的一种妖鬼,是他身上伤疤的一大源头,还…… 还发生过什么,明义记不清了。但那一定是他最深重的噩梦,以至于忘却了很多年,那烙印还深可见骨。 下一刻,明义眼前视线一花,突然被人直接抱了起来。 明义抬起头,看到了贺忱修长冷白的颈,微突的喉结,线条清晰的下巴,还有紧抿的唇。 “贺忱?”他有些茫然。贺忱不是不喜欢和人接触吗?虽然他好像并不排斥自己,但这样抱着,他不会不舒服吗? 贺忱就这样将明义打横抱在怀里,拢紧了些,像是怕他冷似的。贺忱喉结动了动,开了口:“闭上眼睛。” 明义便不再多话,眼睫轻振,乖乖闭上了眼,还下意识向贺忱怀里缩了缩。过了一会,他有些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贺忱垂眼看了看在他怀里缩成一小团的储备粮,只觉这人抱起来又轻又软,真如猫儿似的,还乖巧得不行,让人甚至有些拿不准力道,抱重了怕捏坏这轻细的骨头,抱轻了又总觉得这点小东西一不留神就轻飘飘地飞走了。 贺忱抬起眼,戴着红豆指环的那只手轻轻摆了摆,妖宅便近在眼前。他抱着怀里的人,踏进了竹林,很快便进了宅子。 耳边如影随形的笛声终于消失不见。 门关上之后,贺忱慢慢将明义放了下来。明义回身看了一眼门口,确认门真的关上了,这才觉得安心下来。 接着,突然有只微凉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明义被转过脸来,直接和贺忱对上了视线。 两人很少这样直接对视。贺忱的眼睛细长漂亮,垂下眼看人的时候,总有几分漫不经心之意,但他眼眸深邃若海,专注地看一个人的时候,简直能将人溺毙在里面。 明义和他对视一会,不由有点晕乎乎的,脸也开始发烫。贺忱那捏住他下巴的两根手指却动了动,移到了他脸上,在他眼下轻轻蹭了蹭,然后收回了手。 明义有些不明所以。贺忱却没解释什么,只是垂下手,也移开了视线,问道:“刚刚怎么了?” 第15章 明义罕见地沉默了一会,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贺忱蹙眉转头看他,抿紧了唇。 刚刚那阵笛声,其实也让他产生了些许怪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熟悉,又像是厌恶和痛苦。但储备粮状态如此不对,他便没去探究。 明义低垂着头,过了一会,轻轻拉了拉贺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他说:“贺忱,我们往后不去那里了好不好。” 不去那里,这储备粮难不成不用吃饭吗?贺忱看着他,面色不太好,没答话。 明义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犹豫一会,又道:“我,我可以做饭吃,往常在家里,我经常做的。” 贺忱还没说什么,旁边有个小姑娘走了过来,一身明艳的红衣,语气欢快地接道:“好呀,我给你们买菜去。” 贺忱转头看那个小姑娘,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一言不发。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绕着明义转:“猜猜我是谁?” 明义抬头看她一会,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小姑娘期待地看他,只听明义惊叹:“原来大户人家真的有很漂亮的丫鬟呀!我还以为是假的呢。” 小姑娘:…… 明义看她脸色发青,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道:“不,不对吗?听说丫鬟都是这样漂亮的,你不是吗……?” 小姑娘噎了一会,微笑:“我是。你真聪明。” 贺忱要明义先进书房等着,他自己则在外面和小姑娘说话。 “当着人类的面就出来了,我看你也是疯了?” 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嗳,就觉得很喜欢嘛,想出来和他说几句话。” 贺忱不置可否。小姑娘又道:“不过,有件事哦,我觉得你得注意一下。” 贺忱转头看她:“什么?” 小姑娘指了指书房:“我觉得他不太对,起码不太像个普通人类。” 贺忱也看向书房,正看到储备粮走到窗边的书桌前,笨拙地研磨铺纸。明明很讨厌学这些,可还是替贺忱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然后才坐在桌前,昏昏欲睡。 “你看他,听过我说话,还见过喜烛,他没吃惊吧,也没害怕吧?他好像根本不奇怪,世界上除了人类还有妖怪这件事。他可不像是没见过妖怪的普通人类,更像是,像是……那句人类成语怎么说的来着?” “习以为常。”贺忱凝视着书房内那抹身影,接话的同时,再次蹙起眉。 “对对,就这个……”小姑娘表情有些怜悯,“而且他,我觉得他对我都有点古怪的吸引力……他要是真见过外面的妖怪,那可实在不像什么好事……” 小姑娘说完之后,又转回头看向贺忱:“不过贺忱,我可是受你影响才修炼成妖的,你说我这么喜欢他,最近还越来越喜欢了,其实是你喜欢他吧?” 贺忱面色平淡,断然否定道:“不可能。”那只不过是个储备粮而已。最多,算是个特殊一点的储备粮。 小姑娘看了他两眼,语气惊奇:“真的假的,我可看见你那样——”她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个公主抱的姿势,还刻意收紧双臂,做出抱得很紧的模样,“那样抱着他,我们都看呆了。” 贺忱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地轻轻蜷缩几下。而后,他平静道:“只不过不讨厌碰他罢了。”说着,贺忱慢慢走向了书房。 小姑娘听到他说出这一句,在身后哑了半天,最后麻木道:“哦。” 明义见贺忱进来,瞌睡清醒了大半,忙拿起笔,照着贺忱昨天写的字,在纸上临摹起来。 然而贺忱走到近前默然看了一会,竟好像叹了口气。 明义这下真的有点清醒了,有点吃惊地回过头,去看贺忱的表情。贺忱表情没什么特别的,静静垂眼看着明义的字,面色淡淡,仿佛刚刚那一声叹息是明义的错觉。 明义刚要转回头,贺忱便有了动作。他走到明义身后,轻轻握住明义的手。 手背蓦然覆上一层凉意,明义愣了一下,直直看着贺忱。 贺忱仍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他平静道:“低头,不要看我。” 或许是距离很近的原因,他声音偏低,便显得有些哑,还有种莫名的耳鬓厮磨的温柔感。 明义怔怔看了一会他的侧脸,不由看入了神。他的恩公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垂着长长的眼睫,半遮半掩,精致得像……像传说中的人偶。他的侧脸线条流利,皮肤是有些冷的白色,几乎没有瑕疵,完美得像个玉人。明义不知该如何形容贺忱的好看,但这样极近地看着贺忱,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贺忱“啧”了一声,侧目看他:“傻了?” 明义脱口而出:“贺忱,你可真好看啊……” 贺忱怔了怔。过了一会,他慢慢偏开眼,没说什么。明义隐约注意到,他耳朵好像有点发红。 贺忱握着明义的手,带着他慢慢写下每一个字。 没过多久,明义便又有些犯困。正昏昏欲睡之时,他隐约看到面前书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了过去,于是清醒了一点,伸手一捉。 贺忱原本在明义身旁读书,抬眼看到,竟反应很大,起身向一边走了两步,声音有几分犹疑:“这是……什么?” 明义举起手里在晃着腿挣扎的小东西,无辜道:“这个么?这是喜蛛。” 贺忱看着明义手里的东西,没动,也没说话。 明义却像是对它很有兴趣,开开心心地开始玩着手里的喜蛛:“它是报喜的,看来要有喜事啦。” 贺忱站了一会,伸手捏了捏眉心:“看书,不要玩它了。” 明义乖乖放下手,把它放跑了,小声嘟囔:“书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说出来之后,两人却俱是一怔。 明义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什么画面。同样是在一个书房之中,两人对坐,一人捧了一本书。其中一人正安静地看着书,另一人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嫌弃道:“书有什么好看的。” 正在看书那人从书中抬起眼,没说话,眯起眼睛笑了。阳光正好,映在他脸上,他笑出的小酒窝里几乎盛满了暖融融的光。 对面的人看着他,也不说话了。他的神色慢慢静下来,嘴角似乎不由自主地牵起一点弧度,然后也低下了头,翻开手中的书。 书房中一时气氛静谧,只有窗外竹丛被风吹动的“沙沙”之声。 明义好半天才从幻觉之中回过神,似乎也被那幻象感染了,只觉心中无比平静舒适。他下意识抬起眼看向贺忱,正正撞上贺忱若有所思的目光。 贺忱的神色似乎也与平时不太一样,仔细去看,似乎褪去几分烦躁阴郁,隐隐有种柔和之感,像被什么安抚到了。 明义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对他笑了笑。 贺忱心中一动,开口道:“你……” 他的话被一阵突然出现的竹笛声打断了。 明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第16章 贺忱蹙眉起身,对明义道:“在这里等我。”说完,他转身便要出去。 宅子门口……似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还没走出去,却突然感觉袖子被拉住了。回过身时,只见储备粮拉着他的衣袖,有点可怜兮兮地仰着头,目光小心地落在他脸上:“贺忱,我……带我一起好不好?” 贺忱心头一缩,一时只觉很不舒服,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没吭声,却伸手向下,掠过衣袖,直直抓住了明义的手。明义骨架小,手也显得瘦小,指骨细弱,被他握住就服帖地窝在他手心里,也不会挣扎。 贺忱微微收紧手指,牵着他走出了门。 越靠近宅子正门,竹笛声就越清晰,像是有人正站在墙外吹笛似的。贺忱目光越来越冷,戴着红豆戒指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 明义也越发抗拒往前走,却像是不敢离贺忱太远,落在贺忱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人走。 两人走到门口时,门外的笛声却突然停了,仿佛吹笛人知道他们过来了似的。接着,门上突然传来了“笃笃”两声敲击声。 贺忱抬了抬和明义交握的那只手,衣袖垂下,遮盖了明义的视线。同时,他另一只手摆了摆,宅门随着他的动作轰然洞开! 门外站了一个人,一身单薄的青色春衫,眉眼笑意盈盈,正横了一支青翠的竹笛于唇畔。见门轰然洞开,这人也并未受惊,只是悠悠放下了手,勾唇微笑:“又见面了,在下顾荻,幸会幸会。” 说完,他微微低头,看到了半躲在贺忱身后的明义。他似是眼前一亮,唇角翘了翘,又接着前面的话继续道:“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这人周身气质如春风和煦,笑起来很亲切,就算是头一回见的陌生人,见到他应该也会心生亲切之感。但明义却往贺忱身后又缩了缩,没回话。 贺忱的神色越发冰冷,他语气不善道:“何来有缘。”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没有半分疑问之意,更像是在堵人,简直拒人千里之外,就差把“哪凉快滚哪”写在脸上了。 他心里有种怪异的烦躁之感。而且面前这人实在古怪,能找到这来肯定不是正常人,但又没有捉妖人身上的那股臭气,也不太像是妖,连贺忱这样生来便是妖怪的大妖都看不透。 “昨天才刚见过,二位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人神色不变,像是听不懂话也看不懂脸色似的,继续笑得一脸灿烂,“其实我初来乍到,无处可去,想在宝地借宿一下,不知您方不方便?” 说着,他已经在往里走了,完全没有初来乍到的自觉。贺忱却伸手扶住门板,不客气地回绝道:“不巧,还真不大方便。” 那人被门板拦住了,不以为意似的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明义身上:“这位小公子我昨日看见时就觉得很是面善,我们……是不是从前在何处见过?” 明义被贺忱攥在手心里的手轻轻抖了一下,贺忱能感觉到他似乎出了些冷汗,手逐渐变得冰凉。 贺忱向侧前方迈出一步,将明义完全挡在身后,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哈,我倒觉得我眼神很好,不会认错,”那人笑眯了眼,“这话倒让我想起来了,我总记得,我认得的那位故人,身上好像受过许多伤。是或不是,一看便知。” 他倒是百无禁忌,话音刚落,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向明义,像是想拉他出来,当场扒衣服看人。 贺忱眸光锐利,瞬间出手,拦住了这人伸向明义的手。两人短暂相触,这一刻,那种曾有过的熟悉感却再度袭上贺忱心头。这一次,那种感觉极为猛烈,随之而来的负面情绪也更加激烈。 这一瞬间,贺忱眼前仿佛弥漫起了漫无边际的熊熊烈火,那种滚烫噬人的痛楚一瞬间淹没了他。但比这更痛苦的,是随之而来的绝望。 他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身披红衣的背影,那人走得决绝,一刻都不曾停留。 有人七嘴八舌地在说着什么。 “放过他吧,他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他……” “人妖毕竟殊途,你也不要怨他,我们这种人家,你们本就不可能的……” 但烈火浓烟褪去之后,他似乎又见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场景。一会他仿佛变成了什么很小的物件,被什么人仔仔细细地钻研打磨,然后送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人则珍而重之地轻轻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然后小心地揣进怀里。那人的怀里真的很温暖,手指的力道也很轻柔。 他仿佛被浸泡在无边的爱意之中,只觉无比甜蜜。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撕扯着贺忱,让他一时十分恍惚,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这古怪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被放了进来,正背着手一脸愉悦地四下散步打量着,仿佛把这当自己家一样娴熟从容。 明义正一脸紧张地扶着他,担忧地唤道:“贺忱……” 贺忱看他一会,突然想起之前抱住他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鲜活温暖的温度。不知怎的,他此刻突然生出一种无比强烈的渴望:他现在就想拥抱面前这个储备粮,非常想。 贺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荻,手指动了动,最终没做什么。他重新看向明义,心中却回想起了刚刚顾荻的话。这储备粮那种害怕,是为了什么?真的是因为所谓的……“故人”吗?这样瘦小的身躯,会有伤痕吗? “贺忱?你……不要紧吧?”明义不放心地问他。 贺忱抬眼,正对上他清澈如水的眼眸,里面全是不搀杂质的担忧。宛若一捧清泉,一瞬间让贺忱醒过神来,顿时意识到刚才他想了些什么,于是皱眉移开了视线。 怎么回事。他刚刚…… 贺忱感觉到自己的思绪似乎又要发散开,于是不再继续想,直接开口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第17章 明义脸色又白了白,语不成句,慌乱地否认道:“不,不……我不认得他,不……” 贺忱看他面色不对,像是突然陷进了什么噩梦中似的,再次开始恐惧起来。于是贺忱也停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又想了一会鲤鱼精之前说的话,明义对妖怪的态度有古怪……确实是很古怪了。 之后,顾荻便赖在了这里,自己选了个小院子住下了。好在他还算识趣,选了个十分偏僻的院子,人也几乎不出现,明义没再出现什么不适的反应,贺忱也没再对他做什么。 但明义之后便真的开始抗拒出门,仿佛出了这道门他就会遇到许多不好的事情。鲤鱼精跑出来自告奋勇要去买菜,便也真的开始替他们买菜。 她去的时候,贺忱没多说什么,只想了想,嘱咐了一句,挑贵的买。 等到做菜的时候,明义信心十足地来到了厨房。 平时在家的时候,别说人吃的饭了,连猪吃的糠他都能调配出来,把家里那些猪都给喂的油光水滑的,可厉害了。 但等他真的站到厨房里,就对着面前的一干器具和食材发起呆来。 一个也不认得呢。 他拿起面前的东西,勉强能认出来这个。这白白的一大块,半透明的,丝丝缕缕的,大约是粉丝吧?京城里的粉丝怎么都长得和他们那不一样,好神奇哦。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他们很难得能吃到这个。更偶尔的时候,娘会默许他拿出一小根,在炉灶下慢慢烤着,烤成白白脆脆的模样,然后孩子们就聚在一起咔擦咔擦吃掉。 那味道可香极了,他可喜欢了。 明义眯起眼回忆了一下,然后试探着伸手拿起“粉丝”,想往炉灶里塞。这么好吃的东西,要给贺忱尝一尝,他一定也会喜欢的吧。 他的手被一旁的贺忱捉住了。 贺忱蹙眉看过来,神色有点莫名其妙:“做什么?” 明义无辜地抬眼看他:“想烧来吃呀。粉丝架在火上烧着吃,很好吃的,贺忱你尝尝试试看?” 贺忱闭了闭眼。 贵如金的燕窝大概这辈子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到这么尊贵的待遇。 明义珍惜地摸了摸“粉丝”:“没想到在京城里还能再吃到……烤一烤,可香了。烤这个也很难的,一不小心就糊掉了,但是每次我烤出来的都是最好的,白白脆脆的,不会糊,小弟小妹都可喜欢吃了。” 贺忱沉默了一会,握住他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了,没再拦住他,也不再说什么 明义笑起来:“贺忱你等着。”说着,他将燕窝剥下一部分,小心送进灶下,在火上烤着。 贺忱垂眼看着他,眉眼被打开的炉灶映上了一点暖融融的火光,火光跳跃着,他的眉眼也显得鲜活温暖了些,眼睫垂下淡淡的阴影。 “你们从前,每天吃的是粉丝?” 明义怔了怔,没想到贺忱居然会开口问这种东西。他坦诚摇头道:“不是呀,很少能吃到的。平常一般是吃糊糊,吃窝头,吃豆子。” 贺忱怔了怔,皱起眉。他看着明义,默然看了一会。 过了一会,等明义把“粉丝”再拿出来的时候,他直接愣住了。 “粉丝”倒是没糊,但是变成了一种软塌塌的东西,明义看了一会,愣是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茫然无措,去看贺忱:“贺忱,这……” 贺忱沉默一会,轻轻摇了摇头:“这种……粉丝,比较特殊,大概得换个方法做。” “我来吧。”他淡淡垂下眼。 他拿过燕窝剩下的部分,回忆了一下曾经看过的一些做燕窝的方式。他先取来一些清泉水,将燕窝泡起来,然后拿过来笋和蘑菇,细细切丝切片。 切着切着,他便有些出神。如今他是在做什么,在替一个储备粮做菜? 明义在一边转来转去,忙着帮他洗菜递东西,乖巧极了。见贺忱看过来,便抬起脸,弯着眼睛对他笑:“贺忱,怎么啦?” 贺忱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又转回目光,继续切菜。 从前,他绝不可能想到自己还会做这种事吧。而且做起来竟然没有半分烦躁不耐,甚至…… 甚至,感觉好像还不错。 真是……太奇怪了。 片刻后,两人把做好的东西端上桌。燕窝一人一碗,浸泡在淡金色的鸡汤里,配了笋丝和香菇片,颜色搭配和谐,浓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尝尝看。”贺忱看着明义,没有动。 明义拿起小银勺,认认真真地舀了一点,慢慢吃进去,很珍惜的样子。 喝下去之后,他笑得眯起眼睛:“好暖。” 贺忱看他一会,也垂下眼,舀了一勺喝。仍旧是淡而无味,但总觉得,似乎和从前吃过的味道不太一样。 贺忱再次抬眼看明义,看到他一脸满足,确实是觉得很好吃的模样。算了,这储备粮爱吃就好了。本也就是他吃罢了。 —— 夜里,贺忱已经撤掉了宅子里的迷雾。 上次储备粮险些跑出去,实在是…… 那次之后,贺忱隐约察觉到,虽不知为什么,但那储备粮夜里确实是想要来找自己的。 迷雾加重之后,他寻不到自己,似乎才摸去了宅子门口。 所以从那之后,贺忱便不再设迷雾了。 他……也并不讨厌和这储备粮接触。 果然,今夜月上中天之时,贺忱仍旧在亭子里坐着。就看见那储备粮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尾巴,不放心地咬着储备粮的裤脚,“汪汪呜呜”地叫。 明义绕了几圈,好像又找不到路了。贺忱垂下眼,静静抬起戴着指环的手指,在周围点了点。 周围的浓雾几乎凝成实体,很快,明义便顺着其中的路走到了亭子里。 小狗被雾拦在了不远处,着急地嘤嘤直叫。明义好像隐约能听到一些,走向贺忱的脚步顿了顿,犹豫着想要回头。 “啧。”贺忱有点烦躁,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多领这么个小东西进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抬了抬手,小狗也终于欢快地跑了进来。 明义这才转过头,一步一步向贺忱走过来。 贺忱打量了他一会,这才发现他竟然赤着双足,一双脚直接踩在地上,在夜里几乎发着光。 贺忱看了两眼,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回过神,深深皱起眉。 贺忱没等那储备粮走过来,便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然后微微弯腰,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那一刻,明义的眼皮似乎动了动。 第18章 明义像是有些受惊,却完全没挣扎,反而非常自然地向贺忱怀中埋去,两人竟十足契合,仿佛本就是一个整体。 被贺忱抱住的那一刻,明义的神色也舒展开,显得宁静下来,像是倦鸟归巢一般。 贺忱垂眼看着这在他怀中缩成小小一只的储备粮,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似的,有些痒。 贺忱将他抱回了小楼,安放在床上。 喜烛在桌上不好意思似的眨了眨眼。 第二天早晨,明义醒过来的时候,喜烛问他:“小媳妇儿,昨晚上,你那个……你还记得点啥吗?” 明义下意识想要摇头,但将要动作的时候,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了一点隐隐约约的画面。 他好像在谁的怀里,正被抱着走。那种感觉很舒适,很安心,从前夜里那些五内俱焚的痛苦也被安抚下来,完全不见了。 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 明义恍惚记起,好像曾经也被谁这么抱着。抱着他的人似乎很开心,抱着他跑了好远。 “小妖怪你不要跑了,我有点晕……你怎么了呀,突然这样。” 抱着他的人脚步慢了下来,好像不好意思回答,别扭地沉默了一会,才答道:“你收了我的东西。你收了我的,那个东西,你就是我,我……” “在我们妖界,你收下了,就是我媳妇了。” “媳,媳妇……??你,你……” 两人一时好像都不好意思起来,目光闪闪烁烁地躲着对方,都没话了。 明义醒过神来,不由有些恍惚。 刚刚那些是什么? 而且,夜里的事……他果真记得越来越多了。 喜烛继续问道:“想起来啦?” 明义慢慢点头。是……贺忱抱他回来了么? 喜烛便道:“嗳,小媳妇,我感觉贺忱对你真是好特别哦。” “嗯?”明义叠着被子,疑惑地问道,“怎么啦?” “贺忱,他好喜欢抱着你哎,你没发现吗?天啦,你不知道他多讨厌人类,对你居然这样……”喜烛啧啧称奇。 明义愣了愣,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贺忱当然很好啦,他也……他也很喜欢和贺忱抱抱。 —— 从那天之后,两人便真的开始自己做菜。明义不认得贺忱厨房里的各种器具,闹出不少笑话,于是渐渐的就变成贺忱为他做菜。 贺忱有时候也会怀疑一下,到底事情是怎么变成了这样。明明不过是捡了个储备粮回来,如今…… 贺忱从前也从未自己动过手,但每次他做出来的东西,明义都特别捧场,总是夸他做得很好吃,然后满足地吃个不停。 但有些东西仍旧没变。 比如明义仍旧每天在上课的时候睡觉。 贺忱教明义写了新字,要他自己练习,而后便在一边铺纸写字。 没多久,明义在一旁就小小地打起了呼噜。 等贺忱写完一幅字抬起头时,明义甚至已经睡醒了,正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有点没醒过神似的看着他,像是已经悄悄看半天了。 两人对上视线,明义便有点恍惚似的,不自觉地对着贺忱一笑:“贺忱,你做这些事,可真是,可真是好看……” 他说得直白诚恳,像是无比自然地吐露心声似的,笑得眉眼弯弯,小酒窝都露了出来。 自从领回这储备粮之后,阳光都像是开始格外偏爱这所宅子。贺忱以前从未觉得每天的天气有何不同,现在却好似时时能体会到阳光的明艳温暖。 贺忱怔了一瞬,这一刻,他竟然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想法:就这样,好像也不错。 不吃他了,就这样养着这储备粮,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与此同时,有某种幻觉再次袭上他心头。 他笔下好像正在画着什么,满心压都压不住的欢喜,好像正在画一样他无比喜爱的珍宝。 有个人慢慢走了过来,有些意外地笑着:“呀,这是……” 他心底更欢喜了,却不太愿意说,只默不吭声地继续画着。 那人走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笑着赞赏道:“画的好好呀,你这就算出师啦。这是我么?真好看,谢谢你……” 他不由抬手捂住脸颊,只觉脸颊渐渐变得滚烫。 那人看了一会便转身想走,他忍不住抬手拉住了那人的衣袖,轻轻将他压到墙上。 “怎么……?唔……小妖怪,你……你怎么又这么凶……慢点,你慢点……” 贺忱从莫名其妙的幻觉之中醒过神来之后,发现笔下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真的有一幅画正在成型,画的像是…… 像是刚刚从臂弯中抬起头冲他笑的储备粮。 刚画了寥寥几笔,储备粮的神态却活灵活现,仿佛能叫人想象出他脸颊上刚睡醒的红晕。 “贺忱,你,你笑了?”储备粮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贺忱抬眼看他,正好撞上储备粮明亮又带了几分惊奇的目光。储备粮当即便笑起来:“你真的笑了!你笑起来好好看呀,我还从来没见你笑过呢。” 贺忱这才察觉,自己的唇角竟然真的是上翘的。他立刻敛起笑容,皱起了眉。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何时笑了的?他自己竟然都不知道…… 直到察觉到顾荻的动向不太对,贺忱才结束了这思考。他闭目感受了一下,发现顾荻去了宅子门口。 那处不仅有结界,还有宅子中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贺忱垂下眼,起身走出去。 明义立刻跟上来,两人很快到了宅子门口,看见顾荻正站在池边的红豆树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满树红果。 顾荻这两天基本都在他那偏僻的院子里一直待着,偶尔也会出来四处闲逛,但仍是在那处转悠,贺忱也没再管过这牛皮糖一样赖在这的“客人”。 顾荻见二人过来,便抬起眼睛对他们笑了笑:“这红豆树,我见之可亲,简直像看见了一位故友似的,看来我与二位确实有缘。” 贺忱想起来,顾荻第一次进宅子的时候,确实就在这树前站了挺久。 全天下人,就没哪个不是他故友吧,连棵树都不放过。 顾荻像是手欠,说着说着就伸手揪了颗红豆下来,然后笑嘻嘻地抬手掷向明义。贺忱阻拦不及,黑着脸截下了那颗暗器,同时,明义也下意识伸出手去拦截,两人的手就撞到了一处。 贺忱手中捏着红豆,手背则覆上了一层暖意。 他偏头和明义对上视线,一时竟有种恍惚之感,仿佛手中的红豆,是这储备粮给他的。 “我们人类也有我们的定情信物,这个给你。”有人递给他这颗红豆,然后覆住他的手,带着他合拢五指,好好地收下了。 他则有些怔愣,捏着手中的红豆,一时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你说,这是……” “对呀,定情信物。我好喜欢你呀,小妖怪,你收了这个,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再听不下去,攥紧了手中的红豆,另一只手捏住了那人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好。” …… 明义发现贺忱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视线似乎定格在自己的嘴唇上,眼神沉沉,让他有点不安。 明义小声唤道:“贺忱……?” 第19章 贺忱极慢地眨了一下眼,仍旧盯着明义的双唇看了一会,片刻后才移开视线。 他好似突然有些烦躁,低头按了按眉心,然后微微向后撤了一步,和明义拉开距离,同时抬手将红豆狠狠丢了回去。 小小一枚红豆被他掷出了凶器的感觉,顾荻忙向一边侧了侧身,避过了那凶器。 凶器“啪”一声砸在了院墙上,隐约有瓦片碎裂的声音传来。 明义看傻了眼,愣愣看了看被红豆打碎的瓦片,又回过头来打量贺忱。 贺忱不高兴了吗? 他试探着唤道:“贺忱……?你还好吧?” 贺忱像是突然有些不愿接触他了似的,并没看他,两根手指轻捻了捻,垂下眼“嗯”了一声。 顾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二人,看戏一般,不知在想什么。看了一会,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神情有些惊讶,对着明义道:“咦,这位小友,一段时日不见,你好像长高了哎。” 说着,他便向明义走过去,像是想要亲手丈量他长高了多少。 贺忱淡淡向一旁走了一步,阴骛的眼神看向顾荻,脸上是明晃晃的警告“再走一步剁了你的腿”。 明义则一下子不乐意了,脸颊都有点涨红:“你说谁小呢?俺,俺都快十七了,快成人了!俺也不矮啊……”他小声嘟囔着,有点委屈。 贺忱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发怔。明义涨红着脸看过来,又很快撇开眼,又嘟囔了一遍:“俺不矮了……” 贺忱下意识开始打量明义的身高。之前从未在意过,只隐约记得,抱住这储备粮的时候,他大概到自己胸口的位置。这样看来……住进来这些时日,他似乎确实在长高? 贺忱的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记得这储备粮刚住进来的时候……他虽然没怎么正眼看过这储备粮,但也记得他瘦瘦小小,不至于面黄肌瘦,可也能一眼看出来他是十足的营养不良。如今,虽说也没养出多少肉,但比起当初那副模样可是顺眼太多了,脸颊也鼓起来些,小酒窝也更明显了,笑起来很甜。 贺忱心中再次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受,像是焦躁,但又不太像以前被成年期折磨的时候那种感觉,还掺着几分像是……像是饥饿一般的感觉。 他挪开视线,越发烦躁起来。 —— 那之后,明义还未察觉到什么不同,喜烛和锦鲤就已经感觉到问题了。 “难道你真没觉得贺忱对你好像有点疏远了吗?”锦鲤瞪着一双大眼睛,双髻上扎着的朱红穗子随着她说话时夸张的动作一摇一摆。 喜烛也赞同道:“我怎么也感觉贺忱好像又开始经常不高兴了。” 明义挠了挠头:“有……吗?可是贺忱还是对我很好呀。” 锦鲤凑近一点:“可是最近都没见他抱你了哎。” 明义无辜地眨了眨眼。 “等会,难不成,”喜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连烛光都亮起一瞬,“难不成,贺忱他是……” “哎,”锦鲤急了,向着明义努了努嘴,“不可能的,这小孩都出现了,他不可能的。” 喜烛怀疑道:“你是在说那个传说?我觉得这事……不能是真的吧……” 明义被他们转晕了:“什么这个那个呀?你们说啥呢,贺忱有事吗?” “没事没事,”锦鲤转向他,嘻嘻笑道,“你这段时间可得好好待在他身边呀,你的贺忱就会没事了。” “哦……”明义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其实就算没有这句,他和贺忱也天天待在一块嘛。贺忱对他还是很好啊,天天给他吃肉,贺忱最好了。 不过立夏之后,明义的胃口就渐渐差了许多。即使贺忱为他做了肉,他也开始没多少胃口吃东西了。 贺忱很快就注意到了明义的情况。饭桌上,明义吃了小半碗饭就撂筷子了。 贺忱皱起眉:“最近怎么吃得这么少?” “夏天就会比较吃不下饭,”明义自己也有些懊恼,“以前在家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 自从被顾荻提到了身高问题,他原本就开始发奋图强好好吃饭,誓要长成顶天立地的高个子。但没过多久,夏天就到了,他也开始吃不下饭了。 大约和他那每夜让他烧心灼肺的怪病有点关系,每次天气热起来,他就常常很不舒服,饭也吃不下。以前在家里时,即使每天下地累得不行,吃饭的时候仍旧吃不进去多少,因此夏天他总是瘦得很厉害。 贺忱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夜里,明义仍旧会梦游。自从贺忱撤了迷雾之后,明义果然每夜都会来他这里,已经成了固定节目了。贺忱也不会再阻拦他,只由着他摸过来。 有时候明义还会蹭人抱人,做出一些很亲密的举止。贺忱大多数时候仍不会推开他,但也有一些时候,他会莫名十分焦躁,就连明义身上的白光都安抚不了。那些时候……他便会远远躲开那储备粮。 这夜,明义仍旧如常来了亭子里。 贺忱远远就看到了他。他又饮了口酒,目光一直定在明义身上。 明义换上了浅蓝色的绸衫,衣袖大了些,在他身侧飘舞。夏装轻薄,更显得他有些瘦弱。 贺忱看了一会,不大高兴地眯起眼。好不容易养出了些肉,一入夏,怎么又快掉干净了。 他想到明义这些时日吃饭吃得少了些,目光渐渐沉下来,露出些烦躁之色。 这储备粮这样下去……肯定不成。 不过在宅子中养了这些时日,明义的皮肤倒是白皙了不少,从前是健康的蜜色,如今更白了些,夜里分外显眼,像个玉娃娃。 明义慢慢走近,仍旧如往常一般,走向贺忱。贺忱坐在原地不动,默然凝视着他,眼睛在夜里隐约闪烁着暗光,像某种兽类。 明义走了一半,路过桌前摆的那碗乳酪时,却突然顿住了。 贺忱看到他慢慢转向那乳酪,明明闭着眼睛看不到,却还是面向那里,过了一会,隐约咽了口唾沫。 乳酪是凉的,冰块磨碎了混着牛乳做出来的,在已经有些暑热的夏夜确实显得十分诱人。 但……若是鲤鱼精或者喜烛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拼命拦住明义。 虽然没人知道贺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要放这东西,但这一向是他最触碰不得的逆鳞。 从前宅子里有过一个刚化形的小雀儿,大约实在是很嘴馋,有次在贺忱喝酒的时候,趁人不备就想俯冲下来叼一口,结果最后被贺忱直接拎着翅膀丢了出去,从此就再无妖力,变成了个徒有些灵智却无法化形的半妖,辗转在凡尘之中。 贺忱一动不动地看着明义的举动,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似乎是实在想吃,明义慢慢走到了贺忱面前,轻轻拉住了贺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 同时,他张了张口,似是想唤谁的名字,却茫然地停滞了一下,又闭上了嘴。 贺忱看着他,仍旧没说话。明义拉了一会,似乎发现这人不让,有些委屈似的放下了手。 “这东西吃不得。”贺忱又看了他一会,突然说话了。 明义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明白,头向这边偏了偏,表情迷茫,还有点委屈。他最近真的是瘦了些,下巴都有些尖了。 不久,亭子里传出一声轻叹。 “吃吧。” 第20章 贺忱轻轻将小银勺塞进明义手里,低声道:“只能吃几口。这不是你能吃的东西。” 明知明义现在听不明白,他竟还是静下心多解释了一句,表情也平静,并无不耐。 明义欢喜地握紧了勺子,认认真真吃起来。贺忱垂下眼,静静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 明义醒过来时,隐约记得,自己前夜似乎做了一个梦。他还在细细回想,一旁喜烛震惊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什么???你说你吃了贺忱摆在桌子上的乳酪???” “是吧?”明义有点不确定,又有点奇怪,“我昨晚好像还做梦了,夜里的事,我也分不清……这怎么了吗?” 喜烛在桌上晃了晃,像震惊到站不稳了似的:“没错,你身上这个妖气,绝对没错,肯定是吃了妖……啊,就,肯定是吃了不该吃的,幸亏你没吃多少……等等,不是,这不重要,你竟然真的吃了???你怎么吃到的,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明义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隐约记得,好像有谁轻轻把勺子塞进他手里,然后很温柔地嘱咐他不能多吃。 是……是梦吧?这样的动作和语气,不可能是贺忱吧。 明义于是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做了梦……” 他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做梦呢。以前的夜里,只有无尽的痛苦,再往前,似乎总有鬼影幢幢,总有绝望和寻找……不过他同样不记得了。 喜烛问不出来,干着急了半天,熄火了。过了一会,它只得蔫蔫地问道:“做了什么样的梦?” 那是什么样的梦? 随着喜烛这句话,明义有点恍惚,仿佛又听到了梦里的蝉鸣。 梦里他的感觉,好像无忧无虑的,不用去考虑地里的收成好不好,不用考虑家里的猪是不是该喂了,不用照顾生病的小妹和胡闹的小弟,不用担心娘亲又偷偷饿肚子了,也不用怕…… 不用怕哪天夜里,突然就死掉了。 他好像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需要发愁。 只是他仍旧很讨厌燥热的夏天,他每天都躲在书房里,躲在窗外竹丛投下的阴影中。 “少爷还是再吃一口吧,您一直这个样子,夫人会担心的。” 他躲开几乎怼到面前的饭,没精打采地拒绝:“不要了,吃不下了。你别告诉娘了,你一会把这些倒了去,就说我都吃了,她定不会为难你。” 送饭的嬷嬷叹着气退出去之后,另一道身影轻轻敲了敲窗扇,在窗纸上留下一道高挑的剪影。 “小妖怪,你怎么又不好好走正门,”他神色懒懒的,趴回桌上,拾了笔在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你无聊了么?今天太热了,我没心思陪你玩……” 那人拉开窗扇,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扇子,在他脸侧扇了扇风:“又不好好吃饭了?你怎么这样怕热,人类好麻烦。” 他被扇子带来的风吹得很舒服,娇气地向扇子那边侧了侧脸,被伺候舒服了就没反驳。 过了一会,他想到什么,叹气道:“听说宫里夏天都会做一道冰乳酪,牛乳做的,冰冰凉凉的,很是解暑,要是那种东西我可能还吃得下。这些滚烫的汤水,这么热的天怎么能入口。” 那人给他扇扇子的手顿了顿:“这能有什么好吃的……你们家小厨房做不出来吗?” “夏天的冰块啊,我们家哪来那么大的荣宠,搞不来的。” 那人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明义已经被他照顾得有些昏昏欲睡了,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一句:“这有何难。” 梦里后来的事情,明义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唇齿间似乎一直残留着牛乳的甜香,还有冰冰凉凉的气息,似乎……还有某种熟悉的竹香。 明义模糊地想起来了一些,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给喜烛听。他纠结了一会,简洁道:“大约是梦见,有人做乳酪给我吃。” 喜烛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失望地灭了火:“就没了!这我都知道了嘛……” 明义笑着眯了眯眼。他知道,其实……不一样的。 梦里那种感觉真好。做梦可真好啊。明义暗自在心中许愿:真希望能天天做梦。 就算只是梦也好啊。 不过这天中午,明义意外地在厨房里看到了一大碗冰块和整桶的牛乳。 明义怀疑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惊讶道:“怎么会有冰块?夏天居然会有冰块么?”他梦里好像也能到这样的事情了……居然是真的吗!他可从未听说过。 贺忱淡淡点了点头:“皇宫中人会在地窖中储存一些冬天的冰雪,夏天拿出来乘凉。不过民间很少见。” “哇,贺忱你好厉害啊!”明义一双眼睛顿时变成了星星眼,“你也有冰块!” 贺忱转开眼,拿起一颗青菜:“吃这个么?拿去洗了。” 他不会告诉这个储备粮,自己昨夜在他走了之后,就鬼使神差取了水,用妖力冻到现在,这才做出来了这些冰块。 其实即使如此,也鲜少有妖能做到他这种地步。若是后天自己修炼成形的精怪,天赋又与水无关,那可能要很费一番功夫才能冻出这些冰块,远不是区区几个时辰能做好的。 但贺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么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将冰块冻好了。 算了,这储备粮如今吃不下饭瘦成这样,总是要想点办法的。就算不吃他,也得养得胖一些,不然看着都难受。 不过做起乳酪的时候,贺忱发现自己竟然十分熟练,完全不需要思考,手底下就已经做好了一份冰乳酪。 就好像,他曾经做过千万遍似的。 贺忱看着手中小碗里堆成一座小巧冰山形状的乳酪,深深地皱起眉。 有个人的笑脸好像就在眼前。那人惊喜地接过乳酪,竟高兴地凑过来拥抱了一下他:“谢谢你!小妖怪,天底下还有你不会的事吗?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他则突然也感受到了一丝夏日的燥热,一时竟有些口干舌燥。他喉结滚动一下,对面前的人说:“尝尝看。喜欢的话……” 那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含进嘴里,似乎被冰得打了个冷颤,却满足地笑起来:“喜欢喜欢,我可喜欢了!” 他向前一步,凑近那人,好像是真的渴了,声音有点哑:“让我也尝尝。” “来,我给你……唔,你怎么……” 贺忱晃了会神,手指突然被另一双手碰到了。贺忱猛地清醒过来,眼前是明义亮晶晶的眼睛。 “这就做好啦?看起来好好吃!贺忱,你怎么站在这不动呀?我帮你拿过去!” 贺忱松开手,任由那储备粮接过去,然后又新奇又渴望地仔细打量着乳酪。 “想吃就吃吧。” 明义高兴地抬眼看他:“真的吗!” “嗯。”贺忱淡淡应道,从一侧桌上抽出一支银勺,调转勺尖,递给明义。 明义接过去,尝试着吃了一口,眯起眼叹道:“好吃!” 他好像还想起了别的什么,半出神的模样,笑得满足又幸福,低头又吃了一口。 贺忱看着他吃冷食吃得亮晶晶的唇角,无意识地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垂下了视线。 很奇怪。 他突然也想尝尝这乳酪的味道了。 第21章 但自那之后,连明义都察觉到贺忱在疏远他了。 贺忱白天都渐渐不常出现了,也不再每天教明义看书练字了。 明义敏锐地感觉到,贺忱似乎有些不太对劲。面色常常很难看,话越来越少,面对自己的时候,偶尔会显得很凶,会抗拒接触,会离他远远的。 那些时候,他看起来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痛苦似的,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明义开始有点着急了。贺忱是不想真的生病了? 喜烛好像也有点发愁,它有一次语焉不详地对明义说:“贺忱……贺忱这样是为你好,他不让你靠近的时候你就不要过去了。” 明义追问为什么,它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被问急了,它会说:“小媳妇,你要不然,要不然跑吧,我怕贺忱……” 明义更着急了:“贺忱怎么了?” “我怕贺忱会做出一些让他后悔的事……” 明义听得一头雾水,只理解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但锦鲤对这件事的态度却截然不同,锦鲤说:“害,小朋友,贺忱不理你,你可以理他呀。你喜不喜欢黏着他?” 明义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喜欢。”喜欢和贺忱待在一起,喜欢看贺忱做事。 “那不结了,”锦鲤笑嘻嘻的,“你看贺忱喜不喜欢黏着你?” 明义犹豫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一时想不出答案。他想到贺忱之前愿意靠近他,慢慢点了点头,又因为贺忱最近的疏远和抗拒,纠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锦鲤瞪大眼,恨铁不成钢道:“这你都不知道?行吧,你不知道我知道,他肯定乐意。他活了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有一个人被他这么对待过,他不喜欢你喜欢谁?” “奥……”明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喜欢黏着他,他也喜欢黏着你,这叫两情相悦对不对?那他不理你,你就去黏着他啊。你主动一点他就什么毛病都没了,相信我。”锦鲤信心十足地眨眨眼。 明义于是更茫然了。 他伏在书房的桌上,啃着笔思考人生。他没想出个结果,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一个激灵坐直了。 窗外竟不知从哪飘来了滚滚浓烟,像是某处着了火似的! 一瞬间,烧焦的烟尘气息,五内俱焚的灼烧感,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竹香气,通通包裹了明义,似真似幻。 明义一时间心头剧痛,像是生生被剜出了一块心尖上的血肉。一种恐慌绝望的情绪袭上他心头,让他第一时间就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甚至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笔。 他也顾不得去捡,只踉踉跄跄地飞快夺门而出,顺着烟雾的方向,疯了似的跑过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们,他们骗他,他们…… 明义找到了池边,循着池边的小路跌跌撞撞地找寻着。他似乎想找什么人,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他张口欲呼,却不记得那个名字。 正在他向前找寻的时候,他身侧似乎有一片衣角拂过。那片衣角似乎描金织彩,艳丽极了,但明义没看清。他只是急切地想要转过头,看看那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可下一瞬,一双手突然在他后背狠狠推了一把,将他推入了池塘之中! 冰凉的湖水瞬间没顶,明义下意识地挣扎,拼命向水面游去,受惊之下在水中折腾出许多泡沫和波浪,动静极大。 “救命!救……唔,咳咳咳,救……救命……”他拼命上游的时候脚却好像被水草缠住了,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他呛了好多水,在窒息中用尽全力挣扎着,又试着去摸脚上的东西。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事没做,还有…… 还有人在等他……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他真的不想死。 他挣扎掉了最后的空气,力气也逐渐耗尽了。他痛苦地窒息着,渐渐动弹不得。 在最后的视线里,他好像看到了娘,看到了小弟小妹,看到了私塾里的先生,看到了许多许多人。 他还看到了聚义酒楼的八珍席,看到了云片糕,看到了剥好的蟹肉,看到了粉丝汤,看到了冒着尖的冰乳酪。 他好像……已经活的很满足了。他已经吃过了那么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他得到了那么多,他其实很满足了。 下一刻,面前却好像出现了贺忱的脸。 明义不由自主露出些笑容,连窒息的痛苦都渐渐感觉不到了。 贺忱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贺忱脸色惨白,眼眶却很红,表情称得上有几分狰狞。 有某一瞬,这张脸,好像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但当明义仔细看去,仍旧是贺忱自己的脸。 明义恍惚地向贺忱伸出手去。贺忱来接他了吗?连死亡都这样幸福吗…… 刹那间,一双有力的手重重搂住了明义,他脚上的牵扯也一下子断开了。那双手搂着明义迅速上游,几乎是一瞬间就破开水面,接触到了空气。 “咳咳咳……”明义剧烈呛咳起来,仍旧喘不上气。出水的一瞬,他还被光亮刺了一下,不由眯起眼。同时,他只觉头晕眼花,耳朵似乎也在叫,鼻子和喉咙都好疼。 贺忱仍旧将明义抱在怀里,扶着他弓起后背,头朝下,道:“水,吐出来。” 贺忱的声音……好像有些发抖。 明义果真吐出不少水。他觉得鼻子还是非常难受,但窒息感没那么强烈了。 贺忱轻轻将他翻过身,慢慢扶着他躺在地上。明义勉强睁眼去看,看到贺忱的眼眶真的红透了,神色好像有些异样,是一种不该属于贺忱的神情。 那似乎是……害怕? “好些了么?”贺忱声音不大,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明义有点艰难地点点头,想说自己没事。 他刚张开嘴,贺忱却道:“我知道……别说话,好好躺着。” 明义乖乖闭上嘴,过了一会,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明明天气挺热的,但他从水里上来,还是觉得有些冷。 贺忱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直接脱下外袍,伸手去解明义湿透了的衣服。 明义的衣服不复杂,三两下就能解开。但贺忱动作了一会,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这是……什么?”贺忱的声音好像颤抖得更厉害了。 明义随着贺忱的视线低头去看,看到了自己遍布全身的伤痕,狰狞可怖。 第22章 明义喘息着,又咳了几声,没说得出话。 贺忱,生气了吗? 贺忱没得到回应,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凝视了片刻。而后,他又动作起来,很快就将明义的湿衣服换下来,换成了贺忱干爽的外衣。 贺忱慢慢将明义的衣襟合拢,又静了片刻。他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表情,明义看不清。 明义渐渐恢复过来不少,察觉到贺忱此刻的状态好像有些不对。他挣扎了一下,想要从地上起来和贺忱说话。 贺忱伸出手轻轻止住他的动作,然后慢慢将他抱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好像抱着一团倏忽间就会消失的幻影。 他仍旧低着头,明义只能看到他嘴唇抿得很紧。 贺忱……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伤吗? 明义想了一会,小声安抚贺忱:“那个……不疼的。贺忱,咳,你不要难过。” 其实……很疼,不过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贺忱脚步一滞,转过头看向明义。那一刻,明义看到贺忱的眼睛也红透了。贺忱盯着明义看了一会,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话,只是抱着他加快了脚步。 两人很快到了小楼。贺忱匆匆上楼,将明义放在床榻上。 喜烛惊呼一声:“哎哟,这怎么……贺忱,你对我小媳妇干什么了?!” 明义坐在床榻上,解释道:“没什么,我掉进水里了,是贺忱救我上来的。” 喜烛还想说什么,贺忱回头看了它一眼。不知贺忱究竟是什么表情,喜烛好像打了个寒战,闭上了嘴。 贺忱的衣服穿在明义身上实在是大了些,他坐在床边,衣袖和衣摆几乎垂到了地上。他整个人也在宽宽大大的衣服包裹之下显得有些瘦小,像什么袖珍的小人偶。 贺忱看了他一眼,很快转开眼,去给他拿了衣服。明义乖乖换上,他换衣服的时候,贺忱看着他身上的伤疤——不仅仅是胸前,后背也有,甚至腿上也有。 “这些,是怎么弄得。”贺忱看了一会,再次开了口,嗓音干哑。 明义安安静静地扣好扣子,摇了摇头:“夜里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夜里?”贺忱深深皱起眉,“夜里你……究竟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义回想了一下:“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娘说我是生病了,我自己……后来就不太记得夜里的事了。” 贺忱脸色难看得很,蹙眉不语。明义看到他的脸色,忙补充道:“不过,自从来了这里,我夜里再也没有添过伤痕了。而且我现在睡得越来越好了,贺忱,你不要担心。”说着,他轻轻拉了拉贺忱的衣袖。 贺忱面色不变,只是缓慢地随着明义的动作看向他的手,然后定定看着明义的手,好一会都没动。 过了一会,贺忱才抬起眼,再度开口:“刚刚怎么掉水里了?” 明义回想了一下,脸色有点发白:“是……有人推我。” 贺忱静了一瞬。接着,就连明义都察觉到气氛微妙地变了。 贺忱点了下头,站起身往外走。 直到他走出去,喜烛才大大呼出一口气:“哎呀妈呀可吓死我了,八百年没见过贺忱这幅表情了,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小媳妇,你离他那么近,你怎么都不怕的?” “贺忱只是有点不开心吧,”明义茫然道,“贺忱不可怕的。” 他怎么会害怕贺忱呢。 喜烛的声音充满了敬佩:“你也是很强。你知道见过贺忱这个表情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吗?” 明义正想说话,门响了一声,贺忱又走了进来。 他进来就淡淡扫了喜烛一眼,喜烛又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贺忱走到明义床前,摊开手掌,手心里有一枚红豆。 喜烛看着这红豆,似乎看出些什么,张口想要叫喊,马上要出口时又紧急憋回去了。 贺忱轻轻拨开明义的衣领,给他把红豆戴在颈上,妥帖戴好。 看到明义身上的另一枚红豆时,贺忱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神色喜怒莫辨。 明义乖乖任贺忱动作,仰着脖子看他,等他收回手去,就低下头看了看身上这枚新的红豆。 “贺忱,这是做什么?” “你身上的伤,”说了半句,贺忱不知为何默了默,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是鬼怪。戴着它,不再有任何鬼怪能够伤害你。” 明义“哦”了一声,弯起眼睛:“贺忱,你对我真好!” 贺忱听了这话,轻轻蹙了下眉,嘴唇也抿起来。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喜烛这次似乎在探查贺忱的踪迹,确认他走了,半天才又出声:“贺忱现在这个狂躁的劲……哎哟,我的老天爷,他在干什么??” 第23章 明义原本按照贺忱的话,躺倒要休息了,听喜烛这话,忙一骨碌坐了起来:“贺忱怎么了?” 喜烛好像已经被惊得进入了半痴呆的状态,颠三倒四道:“烧了……” 明义对“烧”这个字很过激,顿时瞪大双眼,心跳都快了两拍,焦急道:“贺忱??” 说着,他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就冲了出去。 “哎!!”喜烛反应过来,忙喊他,“不是贺忱烧了,是他把戏台子烧了!!” 但是它喊的晚了,明义已经跑下楼了。 喜烛只得作罢,它仍旧没回过神:“就,烧了?足足在那里看了一百年的戏……” 它还记得自己刚生出灵智的时候,贺忱也才没多大,日日在宅子里四处晃悠。 如果以妖怪的年龄来看,他那时候实在是年轻的过分了,还是个孩子,远没有如今波澜不惊。他每天看起来一直在做事,写诗作画,弹琴煮茶,风雅极了,一刻也没停过。 但喜烛莫名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总是很孤独。他做所有事的时候,眼神都很空。 只有在听戏的时候,宅子里才会略微热闹一点。 喜烛在各个楼里都待过,那会它喜欢被贺忱擎在手上,带着一起去听戏。 兴致好的时候,贺忱会抱着琴,偶尔和几声。台上的傀儡低眉回首,在描金扇面之上露出一双眼,盈盈看向贺忱。贺忱对上它的视线,也会拨弦应和,仿佛知己。 后来的许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没想到贺忱有一天竟会烧掉戏台…… 火生得极旺,明义跑过去的时候,戏台已经几乎烧的只剩了石头底座。原本雕梁画栋的精致建筑,如今付之一炬,全都化作飞灰了。 而贺忱站在与戏台一水之隔的岸边,垂着手,漠然看着那处,仿佛事不关己,眼底一片熊熊烈焰。 贺忱先前将外衣脱给了明义,至今也没再穿上,身上只有一件白色里衣。他很少穿白,倒衬出几分书卷气,临水照影,显得风度翩翩,俊美非常。 那白色里衣也染上了火光,泛着艳艳的橙黄色。即使与大火隔着池水,但贺忱看上去仿佛也在燃烧似的。 明义控制不住地跑过去,重重抱住贺忱,像是怕晚来一步,这个人就会消失在火中。 贺忱的身子僵硬了一瞬。 两个人都衣衫单薄,这样抱在一起,连对方的身体的暖意都能感知到。 储备粮小小的身子扑在他怀里,身条细弱,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也少的很,但却很软。 抱在怀里,很服帖,也很踏实。 好像他的怀抱,生来就缺了这样一个人。 明义慢慢回过神来,又开心又有点后怕:“贺忱,你没事!没事就好……” “嗯。”过了一会,贺忱慢慢应了一声。 两人谁都没有动。木头燃烧的噼啪之声传过来,衬得此处十足静谧。 好半天,明义放开贺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戏台:“贺忱,你为什么要烧了它?” 贺忱的脸色沉下来:“那只悬丝傀儡……是它害了你。它已经不在此处,但此处是它的本源,烧了这里,它也不剩几口气了。” 明义想了一会,才记起那天在这里看过的戏。悬丝傀儡……台上那个漂亮精致的人,是他吗? 原来他也是妖怪……可他为什么要推自己……? 贺忱伸出手,竟轻轻摸了摸明义的头发:“我不会放过它的。” 明义被他这样摸了,脑海中却一下子浮现出了锦鲤的话:“他也喜欢黏着你……”、“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有一个人被他这么对待过,他不喜欢你喜欢谁?” 明义眨了眨眼:似乎……没错吧?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黏着贺忱?贺忱会好些吗? 明义正认认真真纠结着,身子却突然一晃,被人直接抱了起来。 贺忱又蹙起眉了:“怎么不穿鞋?”他表情不好看,语气却轻轻的,并无责难的意味。 这种语气,让明义想到了他娘。记得有一次,小弟下着雨还跑出去疯玩,回来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那时候娘斥责他的语气就是这样的,先生说,这不是怪罪,这叫…… 心疼。 明义想到这里,再看贺忱皱着眉的神情,不但分毫没觉得害怕,反而更觉得亲切了。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地抚了抚贺忱的眉心,想把它熨平。 贺忱停顿一瞬,神色有一刻几乎是空白的。而后,他再次恢复了惯有的平淡神色,眉头却也松开了。 快回到小楼的时候,明义听到贺忱低声说:“我没生气。” 明义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我知道啊。” 贺忱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 那之后,贺忱开始要明义喝一种古怪的汤。那东西尝起来很苦,还有一种明义形容不出来的怪味。 明义尝了一口,很是抗拒:“贺忱,这是什么呀……” 贺忱接过碗,捏着明义的下巴:“咽下去。这是……安神汤,能治你夜里的怪病。多喝一些,晚上就能睡个好觉。” 明义被捏着下巴胁迫着,只得咽了下去,表情有点狰狞。他平时吃别的都尝不出太多味道,可吃这个……怎么可以这么苦哇…… 那种苦简直仿佛穿透了他不太灵敏的味蕾,直达心底。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贺忱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把明义唇角残留的药汁擦掉。他低垂着眼睫,不知在看哪里,像是出了一会神。 片刻后,贺忱问道:“真的那么难喝?” 明义使劲点头。 贺忱默了默,安抚道:“我会想办法。” 之后的一段时间,贺忱似乎忙碌了起来,甚至时常不在宅子里。连喜烛都很吃惊:“这么多年,我是没见过贺忱这么频繁地出门……” 明义几次找不到他,也很茫然:“贺忱这是做什么去了?” 喜烛奇怪道:“这不是得问你自己?” “问我?” “可不,”喜烛晃悠一下,“我算明白了,贺忱每次不合常理的举动,都是因为你。你想一想我这句话,是不是这样。” 明义“哦”了一声,觉得贺忱明明一直是这样。贺忱一直都是对他很好的大善人,没变过嘛。 不过没过多久,贺忱就不再外出,而他带给明义的汤竟然也真的好喝了许多。 明义尝了尝新版的安神汤,咂了咂嘴,眯起眼睛笑了:“真好喝!好甜。” 是真的甜,而且明义竟然能品尝出这种绝妙的甜味。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不由笑得很开心。 贺忱看着他的笑脸,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用拇指轻轻在明义唇边抹了一下。 接着,他把沾了明义唇角药汁的手指,慢慢放到唇边,尝了一口。 第24章 直到唇齿间真的弥漫开甜意,他才恍然回过神,顿时微微睁大双眼。 他这是做了什么?! 明义果真是未经人事,此时还一脸坦然地笑着看贺忱,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很甜?” 贺忱霍然起身,走了出去。 在走出去的路上,贺忱察觉到内心再度涌上了那种熟悉的焦躁。前些天,即使他已经避开了储备粮,这种感觉仍旧不时出现。而这会,它几乎达到了顶峰。 他快步走进老妖怪的院子。 老妖怪照常闻了闻,有点吃惊:“你出门了?有外面妖怪的气味。” “嗯,”贺忱简单回答道,“见了几个朋友,问了点问题。” 老妖怪更吃惊了:“你?主动去找别人?我还没耳背吧……” 贺忱“啧”了一声,本就不耐烦,这下更烦躁了。老妖怪看见他的脸色,话风一转:“有事找我?” “他们说……我恐怕快成年了。就在这两天。如果我没吃人,成年的时候……究竟会怎么样?”贺忱道。 老妖怪端详他一会,坐直了,神色也严肃了点:“真是快了。你养着的那个,不吃了?” 贺忱没说话。老妖怪叹了口气,正想劝他,却听见贺忱道:“不吃了。” 他语气没有多斩钉截铁,但老妖怪一下子听出来,他这是已经做了决定,而且不可能再改变。 老妖怪闭上了嘴。 贺忱是妖宅中生出的妖,与其他这些修炼而成的妖不同,没有什么前人经验能够参考。贺忱并非妖兽或妖物化形,而是来自于……念想。没人确切地知道贺忱究竟是因何而生,但他能够以人们的谎言为食,大家便猜测他大概就是生于这些东西。 像贺忱这样的大妖,数百年来,老妖怪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妖宅的前任主人,也是让老妖怪得以化形的大妖,另一个便是如今的贺忱。但老妖怪生于前任主人成年之后,也并不了解太多情况,只隐约听说…… 只听说那一夜,他妖性狂发,极为可怖。据说当时有只小妖听到动静,很担心他,闯进了他的院子,却被他当场残忍地虐杀了。后来他也性情大变,精神似乎也出了些问题。 老妖怪想起喜怒无常的前主人,打了个寒噤,如实向贺忱描述了一下他听说过的事。 末了,老妖怪又记起了什么,犹豫道:“不过宅子里一直有一种流言……算了算了,太荒谬了,估计是那小姑娘话本子看得太多……” 贺忱听着老妖怪的话,面色一直淡淡的。听到最后,他却反问了一句:“什么流言?” 老妖怪没想到贺忱竟然会感兴趣,愣了一下,然后才答道:“流言是……是说,通过吃人来成年,只是为了人心而已。如果妖怪能够找到一个人……一个足够赤诚,愿意为妖怪付出一片真心的人。那个人就能够让妖怪平稳度过成年期。” 说完之后,老妖怪自己都觉得太离谱:“听起来就很扯是不是,说的也不清不楚的,多半就是谁编的,被传成这样了。” 贺忱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未表态。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简单道:“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 “哎!”老妖怪下意识伸手想拦他。 同时,正巧贺忱也停步回身,表情平静,问道:“发狂那天,会有什么征兆吗?” 老妖怪想了一会:“好像是说,妖力会躁动外溢。那时候你会察觉到的。” 贺忱又点了下头。他没直接转身离开,而是静静看着老妖怪,像是在等他说话。 贺忱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倒让老妖怪愣了一下。 老妖怪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其实吃人这个事,我也没把握。但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法子了,你还是……” 贺忱默然等他说完。而后,贺忱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道:“保重。” “万一真的发狂,”老妖怪忍不住又开口道,“那可就……回不去了,贺忱,你想清楚!” 贺忱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老妖怪在他身后重重叹了口气。 —————— 明义越发觉得贺忱有点怪怪的。 这种感觉,在贺忱带着他来到宅子库房时,达到了顶峰。 库房里堆了成山的东西,有珠光闪闪的金银首饰,有看上去就很贵的文物家具,还有许多灰扑扑的明义认不出的东西。 这些东西具体的价值,明义不太了解,但隐约能察觉到,大概是能让许多人疯狂的程度。 明义“哇”了一声,吃惊过后,又很茫然:“贺忱,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呀?” “这些是……这宅子从前那些主人留下的。我用不着,往后你需要的时候就自己来取。”贺忱淡淡道。 明义懵了:“嗯??” 贺忱补充道:“我给你的红豆,好好带着。有它在,你可以随意进出宅子大门,也可以随意进出宅子里任何地方,包括这里。” “我,我不用的,”明义反应过来之后,脸色渐渐红了,十分不好意思,“贺忱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你这样,你,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贺忱沉默一会,然后竟牵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这次他的笑容与上次不自觉露出的微笑不太一样。那时他的笑容像是水中月,衣袖轻拂就碰碎了。而这次,他的笑容轻而短暂,但很真实,像朝露,浅淡却绚丽,又转瞬即逝。 明义看呆了,立刻忘了刚刚在纠结的事。 贺忱也不再提,他“嗯”了一声,又带着明义离开了这里。 贺忱也恢复了带明义上课的习惯。两人如从前一般读书习字,明义也如从前一般,日日睡得香甜。 有一回,明义正写着写着字就睡过去了,脸伏在了桌面上,蘸满了墨汁的毛笔就戳在他脸上。等他睡醒了一抬头,他脸侧已经洇开了一大团墨渍,像只黑白花斑猫。 这只猫儿还很没有自觉,一脸无辜地坐直了,偷偷瞄了贺忱一眼,大概以为自己没被发现,于是就正襟危坐地假装要继续写字。 贺忱看了一会,伸出手想替他抹去。 刚伸出手,他却恍惚了一瞬,隐约看到眼前人狡黠地笑起来,转头向他伸出手——这人一双白净的手上沾满了墨汁。 于是,贺忱替面前人擦脸不成,却被这人以怨报德,反被抹了一脸的墨水。 贺忱顿了一下,慢慢放下了手帕。对面那人立刻向后退了三尺远:“君子动口不动手!” 贺忱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就飞快地追了上去。那人也在屋中跑着,借家具灵活地躲来躲去,但最后还是敌不过贺忱,在床榻边被抓了个正着。 贺忱反剪了他的双手,将他按在榻上,低头问他:“该当何罪?” 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讨饶道:“哈哈哈小妖怪你别,别碰那,我好痒……” 贺忱也笑了,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压着他,低下头,用脸颊蹭着那人的脸颊,将墨汁全抹了过去。 那人或许真是痒得受不住,手上挣扎了几下,呼吸很急促,滚烫的热气都喷在贺忱脸侧。 贺忱顿了顿,慢慢停下动作,然后轻轻偏过头,去寻那人的嘴唇。他手上也镇压了那人的挣扎,却不受控制地顺势撩开那人的衣襟,试探他的痒处。 身下那人挣扎地更厉害,像砧板上的鱼,唇舌间暧昧的水声响了一会,那人才好容易得了空,张嘴阻止道:“停停停!!别哈哈哈哈让我先喘口气,小妖怪你可真是,你怎么这么喜欢咬我的嘴……哎,等会,你别摸那,我真的痒……” 贺忱只觉自己的呼吸也沉重了些,脸颊滚烫,声音有点哑:“哪里痒?这里吗?还是……这里?” “你干嘛!你,你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些……”那人后面的话通通被堵住了,再没能吐出半个字。 过了一会,贺忱微微离开那人的唇,开口道:“其实我还学了点别的……你喜不喜欢?” 那人chuan息的声音已经掺了几分哭腔。 书房中水声和chuan息口申口今的声音一直没停。后面,慢慢又有崩溃的哭声和沙哑的小声求饶响了起来。 明义发现贺忱又在出神了,于是小声喊道:“贺忱?贺忱?” 贺忱眨了下眼,像被惊醒了似的,转头看向明义,喉结轻动了一下。 看了一会,他才像是回过神了,慢慢低下头:“没事。”他的声音哑得很,搞得明义担忧地多看了他几眼,给他添了茶。 将茶盏放下的时候,明义看到贺忱桌上的仍旧是那幅画,画着的是自己。这画上次贺忱似乎画了一半就搁下了,现在居然又在画,已经差不多要完成了。 贺忱正垂着头,慢慢继续画。明义忍不住坐在一边,托着脸看着贺忱画。 贺忱落笔娴熟,伸手去蘸墨,然后移回手继续下笔。然而即将落到纸面上时,他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握着笔悬在了半空。 明义一下子看到,贺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明义愣了一下,有点慌乱:“贺忱?你,你怎么了?” 贺忱只停顿了那一瞬,然后便继续下笔,神色平静:“没事。”他稳稳地继续画下去,给画作收了尾。 画上明义笑容灿烂,没有半分阴霾,干净的眼睛看着画外人。 贺忱看了画片刻,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同明义道:“从现在开始……离我远点。今天晚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院子。” 贺忱语气微重:“记住了。” 第25章 明义不太明白贺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还是乖乖点了头。 只是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吗?贺忱到底是怎么了呢。 当夜,明义正要入睡,却被窗外一声惊雷吵醒了。 明义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纸窗。他刚看过去,只见外面原本黑漆漆的天空突然白光大亮,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了。 是打闪了。 明义被子掀了一半,靠在床头看了一会天,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他竟然不困。往常这个点,就算他还在做活,也会突然困倦得睁不开眼,然后倒头就睡过去,接着就失去意识了。 而且……他在贺忱这里住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这种天气。贺忱这里一直天气很好,阳光很温暖,冬天没下过雪,夏天也没下过雨。 明义又想到贺忱白天的话。那时贺忱的表情很平静,但明义总觉得好像和平时贺忱的表情不太一样…… 贺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又为什么要带他去看那些东西? 喜烛突然开了口,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哎,小媳妇,有个……有个什么东西过来了。” 它话音未落,明义的院门就“吱呀”一声响,接着就是急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明义疑惑了一下,慢慢在床榻上坐直了。这大半夜,宅子里会来的……“东西”?会是什么? 很快,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人影推门而入。顾荻目标明确,进了门就大步迈向明义:“快,跟我走!” 明义差点被他从床榻上拉起来,整个人还有点懵。他对顾荻还有些潜在的畏惧,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抗拒地抽手:“你干什么!俺不跟你走!” 顾荻好像急得要命,脸色也很糟糕。他回头看见明义只穿了里衣,这才停顿了一下,伸手把衣服递给明义,催道:“你得跟我走,现在就得走。你看看现在的天气……贺忱的情况很不好,我能感觉到,你一个人类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明义听了这话,也急了:“贺忱情况不好?他怎么了?” 顾荻抿唇看他,脸上一贯的笑容没了,脸色一时差极了:“你自身尚且难保,还关心这些?” 喜烛好像犹豫了一阵,这会像是下定了决心,也开口说:“小媳妇,要不……你要不就跟他走吧,他不会害你的。贺忱现在……确实不太妙。这里现在不太稳定……以后也未必会稳定了。你不适合待下去了。” “贺忱,贺忱……”明义的神色越发不安,他坚定地摇摇头,道,“贺忱说今天晚上不让我出院子,我不走。” 顾荻愣了一下,他似乎感受到什么,皱了皱眉,自语道:“确实……这里到贺忱的院子……竟然有结界,你就算梦游也走不过去。他……”顾荻好像有点疑惑,神色有点动摇。 过了一会,他的面色再次坚定起来:“不行,你还是跟我走。就算他没有伤你之意,他此刻妖力暴动,你留在这里,不会有好处。况且……”说着,顾荻的脸色越发难看,“以后,贺忱……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说完,他便拉着明义往下跑。明义防备不及,被他拉了个趔趄,几乎直接被拖下了楼。走到楼下,顾荻却突然顿住了。 又一声惊雷响起,闪电紧随其后,一瞬间映出了院子门口一道背光的剪影。 那人长发披散,一身萧索,就这样淋在雨中。 明义惊呼:“贺忱!!” 就算什么也看不清,但明义第一时间就非常确定:这是贺忱。 他转身就想挣脱顾荻的手,顾荻越攥越紧,在雷声中向他喊道:“你疯了吗!!看清楚他现在什么样子!” 明义也很着急,同样大声回道:“我看不清!” 顾荻噎了一下,没能接的上话:…… 两人正僵持着,贺忱突然动了。 黑暗中,贺忱缓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时间,三人都没出声,气氛有些紧绷。 贺忱走了过来,停在了明义面前。接着,他向明义伸出了手。 顾荻身体很僵硬,应激反应似的,猛地将明义向身后拉去,重复道:“跟我走。” 明义怔怔看着贺忱,没说话。此刻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了,时而出现的闪电照亮了贺忱的脸:脸上有雨水在缓慢流下来,眉头紧蹙,像是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 顾荻吼道:“走啊!再不走你会死在这,死在他手底下!” 贺忱没有反应,只是仍旧向明义伸着手。两人似乎都在等明义做决定。 明义静了一会,慢慢伸出手,握住了贺忱的手。 贺忱瞬间便反手握紧了他,而后衣袖一挥,顾荻便被扫出了院门。 “你……快跑!离开这里——”情急之下,顾荻只得声嘶力竭地最后叮嘱道。 而后,此处再次陷入沉寂,只剩倾盆大雨落地的“哗哗”声。贺忱握住他的手就不再动,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动作,似乎在打量他,又似乎没有。他此刻看起来很陌生,加上光线明明灭灭,让明义心里突然有点慌乱。 一声惊雷炸响,明义不由哆嗦一下,小小地咽了一口唾沫。 “贺忱……?”明义轻声道。 像是被明义唤醒了似的,下一刻,贺忱便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明义。 明义不得不后退,没退几步,他的后背便撞到了院墙上,退无可退。贺忱却仍没有停下,仍在步步紧逼,直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贺忱身上全湿透了,垂着眼睫,半阖着眼眸,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明义。 有一滴水顺着他的下颌线缓缓流下来,落在明义的眼睫上。明义眨了眨眼,那滴水就落了下去,顺着他的脸颊,划过嘴唇。 明义唇齿微分,那滴水便落了下去。 贺忱伸出手,接住了那滴水。他低下头,轻轻捻了捻指尖。过了一会,他的视线又重新转到明义脸上。 他的视线有如实质,明义不由心想:贺忱现在看起来……真的太不正常了。 “贺忱……”明义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是怎么了?” 贺忱没回答,他缓缓伸出手,摸上明义的嘴唇。他的拇指按在明义下唇中间的唇珠上,轻轻揉了揉。 明义还想说话,贺忱却俯下身,动作近乎温柔地堵住了他的嘴唇。 第26章 明义瞪大眼:“唔……”贺忱为什么要咬我的嘴…… 贺忱原本按在他唇上的手改为捏着他的下巴,此刻,贺忱的手微微用力,明义的牙关就被打开了。 两人唇舌相触的一刻,一种极其美妙的感觉袭上了明义心头。 明义闷哼一声,腰立刻有点发软。贺忱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扶上了他的腰,此刻稳稳地握着他的腰托住了他,于是明义整个人几乎都被贺忱圈进了怀里。 贺忱仍在以唇舌进攻,越吻越深。明义有些恍惚,只觉舒服得很,不由轻轻吮吸了一下贺忱的舌尖。 贺忱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贴在明义腰上的掌心似乎也有了滚烫的温度。 雨下得更大了,贺忱突然伸手抱起明义,转身走进小楼中。 两人都湿淋淋的,明义还被贺忱直接抱在怀里,嘴唇艳红得像是有点肿了,眼神也有些涣散。更重要的是,明义衣服都散开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之前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 喜烛看见这一幕直接傻了:“你们你们这这???” 桌上的经书接话了:“有伤风化。” 贺忱原本正径直向里走,听见这句话,这才像是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转头淡淡看了喜烛一眼。 下一刻,喜烛直接从窗口飞了出去。 喜烛呜哇乱叫着:“靠靠靠贺忱你个没良心的竟然丢我你要对我小媳妇干嘛你醒醒啊啊啊——” “砰”得一声,世界安静了。 贺忱将明义慢慢放到床上,而后,却没有起身,只是保持着俯身在明义上方的动作,不动了。 屋里没点灯,昏暗得很。明义看着近在咫尺的贺忱的脸,只看得到一团黑影,什么都看不清。 但一种清新的水汽夹杂着贺忱身上好闻的味道传了过来,让明义想到了贺忱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时候。那时候贺忱贴在他身后,好闻的味道就将明义整个包裹住。 好近…… 不知为何,明义发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好像快要跳出胸口似的,身上也一阵冷一阵热,让他几乎想发抖。 他循着本能,小兽似的,轻轻抬起头,在贺忱脸上一点点嗅闻着。 下一刻,他的嘴唇被人一口叼住。贺忱的动作有点急,像是饿久了的猛兽,但吻住明义之后,他的动作却轻柔起来,一点点吮吻着,温和地撬开了明义的齿关。 “嗯……”明义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张开嘴,顺从地接纳了贺忱的舌尖。 贺忱像是被安抚到了,动作愈发温和,手也慢慢移到了明义的衣带上。本就只是挂着的衣带被他轻轻一挑就解开了,敞开的衣物下,明义的身体露了出来。 贺忱一挥手,屋中的灯便点了起来。他放开明义的嘴唇,微微起身,似乎在打量着明义的身子。 灯光一亮,明义便有些看呆了。只见灯火之下,贺忱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肤色仍是冷白,唇色却艳红,像是…… 像是贺忱带他看的故事里,会摄人米青气的妖精…… 仿佛知道明义在想什么似的,贺忱突然抬起眼,淡淡地扫了明义一眼。接着,他却低下头,轻轻口勿在明义腰上。 他正正口勿在一处比较新的伤疤上,那伤疤还没完全长好,长出的新肉min感得很。贺忱柔软带着凉意的嘴唇贴上去,明义便是一抖。 这还没完,贺忱的唇在明义腰腹上温柔地辗转,一一轻吻他满身的伤痕。 明义瘦弱的身躯一直在发抖,他只觉身上又痒又麻,难受得很,但似乎又不只是难受。 贺忱的嘴唇擦过他的肚脐时,他终于忍不住低口今一声,求饶道:“冷……” 贺忱这才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他眼底像是燃着火,闪着奇异的光,眉头却是紧皱着的。 贺忱打量了一下明义,大约是发现明义还躺在湿透了的衣服上,于是伸手将明义抱了起来,将他放在了窗边的榻上。 接着,他正要俯身下去,却又停顿一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而后,他慢慢伸手向领口,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明义往榻上缩了缩,看着贺忱那双修长干净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着扣子。再向上,明义一下子撞上了贺忱的视线。 贺忱手上动作着,眼睛却直直看着明义,眸色深黑,没什么表情。 明义突然觉得脸有点发烫,忙移开了视线,看向榻上软枕的绣花。 他,他现在没穿衣服,就这样对着贺忱……贺忱也在脱衣服…… 娘说过,两个人一起脱衣服的事是最亲密的事,要找最亲密的人一起做。 所以他们现在是…… 明义的头脑有点发懵,一时想不太清楚,不由晃了晃头。一双冰凉的手托住了他的脸,然后顺势捏住了他的下巴,令他转了转头,对上一双嘴唇。 …… “疼,贺忱,贺忱,我有点疼……”屋中传来带着哭腔的小声哀求。 停了一瞬之后,有个人微微有些喘,低声问道:“还疼么?” “嗯……”另一个人却没回复,只传出了一声长口今。 木架子撞墙的声音逐渐响起,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大。声音响了半夜,又有细细的哭声传出来。 —————— 第二天,贺忱醒过来,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安然无恙,没有半分被破坏的迹象。 他一出门就看见了老妖怪。老妖怪正在院子门口焦虑地走来走去,时不时伸头看一眼院门。乍一看见贺忱走出来,他吓了一跳,先往后退了一大步。 贺忱淡淡道:“挺好,没疯。” 老妖怪看他一会,又看了看里面,瞪大了眼睛:“你,你真——真没事?昨晚上,你就这么过来了?” 贺忱随意点点头。 “这,这,”老妖怪兴奋地手舞足蹈,说话都结巴了,“这都行??你昨晚上怎么过来的?” 贺忱边向外走,边思索了起来。想了一会,他只隐约记起了昨夜下了大雨,他似乎还……做了个梦。 梦里……好像有一团干净漂亮的白光,温柔地接纳了他,包裹住他,安抚了他,让他平静地过了这一夜。 贺忱的眉目舒展了一些,面色也柔和了些。那种感觉……很好。 不过昨夜他确实妖力暴动了,那暴雨应该是真的。按理说那储备粮如果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毕竟是不普通的一晚,他还是得去看一眼。 他大步走向明义所在的蕴真阁。 此时,明义也刚从床上醒过来。他一夜无梦,也没梦游,竟踏踏实实睡了半上午,这可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 明义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身上虽然还有点酸麻,后面也还有种奇怪的异物感,但没太多不适。 明义不由想起来昨夜的事。昨天晚上,贺忱似乎喂了他什么东西,味道有点像……好像有点像从前贺忱给他喝过的安神汤。他喝了那东西,身上就真的一点都不痛了,还…… 他正回想着,门突然被推了开,贺忱缓步走了进来。 贺忱抬眼看向明义,停顿了一会,才又垂下眼。他淡淡问道:“昨天晚上,感觉怎么样?” 明义眯着眼睛笑起来:“很舒服。” 贺忱:……? 第27章 贺忱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明义也问道:“贺忱,你昨晚还好吗?” 贺忱顿了顿,目光在明义身上又停留了一瞬。温和的,令人安心的白光…… 贺忱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压下心里莫名生出的想要拥抱的欲望,垂下眼,摇了摇头。 下一刻,怀中却猝不及防扑进了一团温暖软和的小东西。明义扑过来抱住贺忱,搂着他的腰,抬头冲他笑:“没事就好!” 明义自觉他们已经是无比亲密的关系了,便也没了之前的小心。见贺忱没事了,便十分替他开心,冲上去抱住了他。 贺忱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明义抱过之后便放开他,问道:“贺忱,喜烛去哪里了?” 贺忱停顿一会,才有些反应迟缓似的慢慢看向明义,“嗯?”了一声。 “小媳妇我在这呜呜呜……”喜烛突然出现在桌上,嗷嗷哭起来,“小媳妇还是你好!狗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明义不乐意了,反驳道:“我也是男人……”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哎哟,哎哟,我的老腰……我这把老骨头都要给你们折腾散架了……” 明义四处找了一圈,发现似乎是窗边的小榻在说话。他越看越记起了昨晚上的事,有点不好意思,闭上嘴不说话了。 昨天晚上,刚开始的时候,贺忱确实是把他放在那里,然后贺忱站在榻边…… 后来,贺忱又把他抱着抵在墙上,还有桌上,甚至还把他放进柜子里…… 明义挠了挠头,眼睛不知该放在哪,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贺忱的黑色锦靴就在一边,明义看了一会自己的脚尖,视线便不自觉飘了过去。 贺忱的锦靴之上是散开的衣摆,压着边绣了淡金色的暗纹。贺忱的袖口上也有这样的暗纹……昨天夜里,他刚开始压着自己亲吻的时候,那道暗纹就在他眼下晃着,有时会闪过一丝暗光。 明义正有点出神,那双锦靴却动了,转了过去,向门口走去。 明义下意识跟了一步,问道:“贺忱,你要去哪?” “喝酒。”贺忱脚步顿了顿,答道。 明义懵了:嗯?? 他随着贺忱迈出门去,结果贺忱还是先带着他去了饭厅,给他做了早餐,还有一贯的安神汤。 而后,贺忱缓步走到了水边的朱楼里。邻水的窗户全部大开着,窗边摆了一把古琴。 明义好奇地紧紧跟着贺忱,看见他果真不知从哪摸出来了酒壶酒杯放在一边,倒满了之后,饮尽一杯,一抬手将酒杯丢进了池中,甚是潇洒风流。 “哎?!”明义忙伸手去拦,没接住。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干什么干什么!”另一个娇俏的女声也响了起来,锦鲤跳出水面,尾巴在池水上打出一串水花,不满道:“说了一万次了不要乱丢东西!人家好好睡着觉呢……” 杯子落在水中“噗通”一声轻响,锦鲤落回水中亦是“噗通”一声。 贺忱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抬手一拨,洒出一串琴声。 明义呆了一下,然后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去,在贺忱身侧蹲下来,认真地看着贺忱。 贺忱果真是笑了,脸上笑意未散,眼睛却落在琴弦上,慢慢落下手指拨弦。 锦鲤惊道:“是,是要表演……” 她的声音一下子被琴声打断了。琴声突起,一上来就曲调激昂。贺忱手指不停,琴声滚落,犹如大雨倾盆,一瞬间淹没了世界上所有声音,极闹,却也极静。 明义恍惚像是回到了昨夜,大雨乍起,天地间只剩下了雨水落地的声响,水汽扑面而来,凉而清新。 就在此时,有一道光线晃了一下明义的眼睛。明义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竟见到空中飘浮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在阳光照射之下闪烁着绚丽的光芒。 随着贺忱的琴声,池中不断有水珠跃起,而后漂浮到半空。它们有的继续上浮,有的随琴声跳跃着,还有一滴挣脱了大部队,缓缓飘向明义。 琴声突然一变,大雨来的突然,又突然止歇。琴声从有到无,接着从无到有,像是云破日出,天晴了。 音调又从柔和变得轻巧起来,明义恍惚见到一颗小竹笋吸饱了水,正在努力左突右钻,拼命想要钻挤出来。 明义替它急得不行,恨不得帮它一把,把它□□。很快,音调一转,像是那棵竹子终于破土而出,在光下疯长,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沐浴着阳光。 “哎,少爷不是很喜欢这颗小竹笋吗,它发芽了,快来看看!” “哎哟,真的呢,很争气嘛哈哈哈,不枉我每天都给你浇水。你要快快长起来呀,这样以后我在窗子里就能看到你了。” 竹子果真开始一日日拔节,越长越高,越长越大,和风追逐,和雨嬉戏,和路过的小虫子窃窃私语。竹影慢慢映在了纸窗上,投在窗内小公子身上。 小公子静静做事,不经意间抬眼向窗外一望,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哎呀,是你!我认得出,你长得好快。” 叶片在风中簌簌轻响,像是在和小公子打招呼。 乐声柔和缠绵,节奏却越来越快,像是谁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终于有一天,小公子对着窗扇笑道:“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好多天了,看得懂吗?” 琴声大乱,像谁的心弦被猛然拨动,又像心湖被投入一颗石子,顿时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与此同时,明义脸上一凉,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只见窗外的水珠已经汇成了一条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河。这河由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滴组成,每一颗水珠都在光下五光十色地闪耀着,美景震人心魄,仿佛不在人间。 随着高chao处轮指一扫,水滴也应和着节奏猛地炸开,分成千万条水珠组成的珠串,在空中随着乐声流动起舞。最终,歌声止歇,水珠也倏的消散,在阳光下尽皆化作雾气。 明义看呆了,一时怔在原地。锦鲤也好一会没能发出声音。 片刻后,明义大力鼓掌,用力地脸都红了:“好漂亮!!好听!贺忱你太厉害了!!” 锦鲤也有点恍惚地叹道:“我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个了……看来贺忱你今天心情很不错?有什么好事值得庆祝吗?” 锦鲤说了一半,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惊声道:“等等,昨天晚上好像……我靠!贺忱你没事!” 贺忱像是真的心情很好,并没有不耐,反而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锦鲤一下子雀跃起来,在水里打了好几个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是这个小鬼对不对?传说一定是真的对不对?” 贺忱随着他的话,转头看了一眼明义。明义有些茫然地和他对视,没太听懂。 “大概吧。”贺忱看着明义,眼眸深黑如墨,突然淡淡开了口。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你们是真的!!”锦鲤蹦得更欢快了。蹦了一会,她又问:“这次是个没听过的新曲子哎,贺忱你自己作的曲子?” 贺忱像是自己都没太意识到这一点,顿了顿,似乎在回想。 明义顿时好奇起来:“是贺忱的曲子吗!贺忱,它叫什么?” 贺忱再次抬眼看向他。看了一会,他收回视线站起身,道:“走吧。” 他宽大的黑色袍袖垂了下来,遮住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刚刚还在抚琴的手。他片刻前风流潇洒、落拓不羁的模样也收了起来,又变回了那个看上去有几分阴郁、表情总是很寡淡的贺忱。 明义好奇得不行,但问不到也只能作罢。他刚要站起来,突然一个踉跄,又蹲回去了。 贺忱回过头,明义呲牙咧嘴道:“腿,腿麻了……” 按理说他平日里做惯了农活,根本不至于蹲一会就腿麻。奈何昨天晚上的姿势实在是不妙,他早上起的时候就觉得腰腿有点酸麻,这会便没能站起来。 贺忱皱起眉,正想说什么,只见那储备粮捶了捶腿,仍旧没站起来。而后,他突然向着贺忱伸出了双臂。 “贺忱,”明义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有点难受似的,同他道,“抱。” 第28章 贺忱的大脑似乎空白了一瞬。等他再回过神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将那储备粮抱在了怀中,正慢慢向外走。 贺忱:…… 明义一脸乖觉地窝在贺忱怀里,撞上贺忱的视线,还弯了弯眼睛,伸出手臂抱上贺忱的脖颈:“谢谢你,贺忱。” 贺忱抬起眼,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啧啧啧……”锦鲤“噗通”一声摔回池子里,“没眼看没眼看。哎对了,那个……顾荻?他好像一直想出来,贺忱你是不是把他封在哪个院子里了,他一直在折腾呢,吵死了。” 贺忱看起来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闭上眼。片刻后,他睁开眼,抱着明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明义顿时想起了昨晚两人的对峙。顾荻那时候是在担心什么?不过好在贺忱没事,自己也没事。 真好。 片刻后,两人走近了一个小院。隔着老远,怪异扭曲的竹笛声就传了过来。 明义神色僵了僵,向贺忱怀中缩进去。 贺忱的脚步似乎加快了一点,很快便来到了院门前。他伸手一张,院门豁然洞开,露出了里面的院子。 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正横笛于唇畔,千回百转地吹着。见院门突然开了,他也霍然抬头看过来。 他一眼看见了明义,怔了一下,然后立刻放下了笛子,惊喜道:“你没事??” 顾荻像是有点无法自控似的,上前两步,这才看见贺忱。他上下打量贺忱,笑起来:“你看起来也没事么,看来是我的感觉出错了。昨晚多有打扰,万望见怪。” 贺忱却看向他,重复道:“打扰?” “昨晚上……”顾荻便要解释,说了一半,他慢慢反应过来了,“你不记得昨夜发生什么了吗?” 贺忱垂下眼,视线扫过怀里的明义,沉默了片刻。 “记得。”他答道。昨晚上雷雨大作,而他……做了个梦。 一个很好很美满的梦,梦里,有一团干净温暖的白光。 顾荻笑道:“那便是了。” 顾荻又打量了明义一会,似乎在确定明义身上真的没事。看了一会,他却突然“咦”了一声,奇怪道:“这位小友……我记得你颈上所装饰的红豆,昨天还是两枚,如今怎么只剩下一枚了?” 随着他这句话,贺忱和明义自己都低头看向了明义的脖颈。果然,绳子上面只串了一枚红豆,另一枚不见了。 原本明义带着那枚小舅舅给的信物红豆进了城,后来贺忱又给了他一枚,所以他颈上就戴着两枚红豆,如今却真的少了一枚。 明义一下子急了:“怎么会??它,它们都很重要的。”他急得像是要哭了,开始浑身摸索起来。 贺忱也皱起眉,道:“这……是我送你的那一枚。” 明义惶然抬头看他,不过片刻功夫,他眼睛都红了:“那,丢了的是,娘给的,要拿来找小舅舅的……” 贺忱抿紧唇,面色一下子有点难看,他看了明义一会,抱着他,转身出了院门。 贺忱看起来心情似乎一下子不太好,但却硬邦邦地安抚明义道:“会找回来的。” 说着,他带着明义,沿着刚刚走过的路线挨个走了一遍,还喊来了喜烛和锦鲤。 喜烛和锦鲤都说没见着,帮着找了一通,也一无所获。 明义睁着眼睛,茫然地四处看了一圈,神色凄惶无助,眼睛已经红透了。 那是娘给他的,要他拿来找小舅舅的,要他拿来救命的。 他早就知道了,其实贺忱不是他小舅舅,他还没找到他的小舅舅。 可东西就已经丢了。 就算他知道他找不到小舅舅,就算他的命其实不太可能救的回来……可那是娘千叮万嘱的重要的东西,他每天贴身戴着的…… 怎么就会丢了呢。 贺忱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看着明义,看上去像是有点烦躁。 “就这么重要么?”他突然开了口。 他见不得这储备粮这副表情。 明义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看起来难受得要命。他怔了一会,又低下头徒劳无功地在地上翻找起来。 几个妖都不吭声,默默看着他徒劳无功地翻找。 过了一会,贺忱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没用的。他们找不到,就是没有,别白费功夫。” 他紧皱着眉,动作却很轻,轻轻伸出手,用拇指抹了一下明义的眼角。 他收回手,捻了捻手指,面色总算好了一点。 “这东西出不了宅子。”贺忱转了一下手上的红豆戒指,其上反射的光线也动了一下。淡淡道,“我会为你找回来。” 但闹了这么一出,大家的情绪终归都低落下来。平时一向如小草一般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明义都格外蔫头耷脑,于是士气就更低落了。 锦鲤东看看西看看,一拍脑门,开口道:“嘿,瞧我这记性……今天是人类的七夕节呢!街上肯定热闹,咱们出去转转?小明义,走走走,带你看看咱们京城的好日子,快别不高兴啦。” 明义兴致不高,但还是小声回了她:“俺们那里也过七夕。” “哎?是吗,”锦鲤笑眯眯地看他,逗他多说几句,“是什么样的?” “晚上,大家都聚在村头。每家都摆点瓜果,大家聚在一起吃,扇风,说话儿。女娃儿们会玩游戏,穿针、投石子儿……有时候会比赛谁玩得好。俺们不像你们城里人讲究,男娃儿也会玩,不过俺玩的不好,每次都比不过他们。”明义说到后来,自己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几人都听笑了,顾荻饶有兴致道:“好有趣。” 贺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几人走出宅子之后,贺忱不经意似的,淡淡问道:“你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明义乖乖道:“每天,喂喂猪,做做农活,有时候看看俺小弟小妹。不过小妹很省心,自己就会去私塾念书,下了课就去和我一块干活……” “累么。”贺忱突然问道。 明义没想到会被问这么一句,眨了眨眼,有点茫然地回道:“生下来……就一直是这样的。” 说完之后,他又想到什么,弯着眼睛笑起来:“不过来了这里之后,真的每天都好开心。我做梦都没想过这样好的日子……谢谢你,贺忱。” 贺忱看他一眼,又沉默了。 好半天,他轻声道。 “喜欢的话,以后……就一直留在这吧。” 第29章 明义怔了一下。 锦鲤故作吃惊:“天呐我没听错吧?哎哟哟……啧啧啧……” 贺忱瞥了她一眼,她才笑嘻嘻地闭上了嘴,作势给自己封了口。 好一会儿,明义才慢慢笑起来,低下头应道:“……好呀。” 他也很想一直留在这的。这里的一切都好得像梦一样。 可他还剩多少时间呢…… 几人来到闹市之间,果然热闹得很,还有一些人在忙忙碌碌地搭建着什么。 他们常光顾的烙饼摊摊主大娘热情地招呼他们:“二位公子来吃饼啊?刚出锅的,脆着呢!” “多谢大娘,给我来一个甜的,”锦鲤甜甜地说,又问,“前面这些人干嘛呢,怎么这么热闹啊?” 大娘“哎”地应了一声,边利索地给她盛出来,边诧异道,“姑娘不知道?今日可是七夕,他们在布置祭月的台子呢,今天晚上有庆典,舞狮子舞龙,还有唱戏的,热闹着呢。” 明义看了一会,拉了拉贺忱的袖角,干净的眼睛巴巴地看他:“贺忱,我也想吃。” 贺忱和他对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抬起眼。接着,他淡淡对摊主道:“再来一个甜的和一个咸的。” “好嘞。”摊主动作很快,把两个饼用油纸包起来递给贺忱。 明义正要伸手去接,贺忱将那烙饼接到手里时却一顿,接着自然地举高了些,没让明义接到。明义下意识伸手去够,像被饵食勾着跑的鱼儿,一时几乎贴在贺忱身上。 顾荻在一边笑起来:“贺兄,你这就不厚道了。明小友想吃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买。” 贺忱瞥了他一眼,这才放下手,神色淡淡,对明义道:“烫。” 他说得一脸平静,正经得很,仿佛刚刚的举动真的完全就只是怕明义烫到似的。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锦鲤刚好咬了一大口刚出锅的糖饼,顿时被里面滚烫的糖馅烫着了,跳着脚哇哇大叫:“烫烫烫!!” 顾荻:“噗呲。” 明义有点担心地凑过去看她:“你没事吧?” 锦鲤捂着嘴,嘴里呜哩哇啦地一大顿,语不成句,但是听起来好像是在骂人。 贺忱看了她一会,这才把手里拿着的饼递给明义:“吃吧。” 锦鲤囫囵咽下去嘴里的一大口饼,恨恨瞪着贺忱,顾荻在一边笑得身子都颤抖起来。 几人听了摊主的话,便定下来在这边等到入夜。于是他们在聚义酒楼包了间房间,点了些吃食,在里面等待着。 明义从上了菜就高高兴兴地一直吃着东西。吃几口点心水果,喝几口牛乳,快乐得不行。 等他伸手向第三小碟藕荷酥的时候,他的手被一把折扇阻住了。 贺忱单手拿着扇子,轻描淡写地拦住了明义:“晚上还会有新鲜吃食。” 明义顿时收回了手,高兴起来:“对哦!不吃了不吃了。” 贺忱便十分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替他一一拭净手指上沾的糕点渣。 锦鲤还生着气,横他们一眼,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狗男男。”说着,便别过脸看向窗外,像是一眼都不想再看他们。 与此同时,窗外突然有乐声响起,像是有人在调弦似的。明义也有点好奇,便也走到窗边往外看。 这一看,他便“咦”了一声。 窗外已经初步搭起了一个舞台,刚刚台上隐约有个身影过去了,描金绘彩的袖角一闪。 明义一下子想起,不久前自己被推下池塘的时候……好像也是看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来,近距离之下,那人声音便不高,有点倦怠似的,显得声音低哑:“怎么了?” 明义耳朵一烫,倏地回头,正对上贺忱半垂下来的目光。房间还有几扇窗,但贺忱好像对明义这扇窗情有独钟,正正站在明义身后。他又比明义高出些许,这下便几乎像是用他自己的身体将明义困在了窗前。 明义揉了揉耳朵,再回头去看,台上已经半点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于是摇了摇头:“没事。” 是错觉吧…… 很快便入了夜。果真如贺忱所说,集市上多了很多新鲜有趣的吃食。明义且逛且吃,已经将白天的低落彻底忘在脑后。 除了吃吃喝喝,还有些人在参加一个搭桥比赛,两人一组,哪一组先搭好就获胜。桥是小巧的模型桥,有精致的榫卯结构。顾荻似乎很感兴趣,在一边围观研究起来。 眼见面前的这几组人快要搭完了,顾荻回身招呼他们:“有没有人来玩这个,有彩头呢。” 明义本来正认认真真地嘬糖人,嘬得脸上都沾了些粘腻的糖浆。听见顾荻说话,他好奇地回头去看:“什么?” 贺忱伸手扳住他的脸:“没什么。”他打量着明义脸上的糖浆,没什么表情。 明义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嫌弃了,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擦了擦脸,把糖浆抹掉了。贺忱眼神晃了晃,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而后便垂下眼。 紧接着,锣鼓的声音忽的响了起来。天空中一朵烟花骤然炸裂,同时,舞台上热闹起来,是舞狮子的人上台了。 几人便离开了搭桥比赛的场地,随着人流向舞台走去。 走了几步,贺忱突然低声问道:“甜吗?” 明义怔了怔:“甜……贺忱你要吃吗?” 贺忱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舞狮结束便是舞龙,而后,台上清了场,几个抱着琴的乐师慢慢走了上去。 今晚的压轴大戏要开场了。 明义个子矮,在人群里艰难地伸着脖子,努力想看见台上的大戏。他刚努力了没几下,一双手突然在身后握住了他的腰,将他轻轻举了起来,抱在高处。 这下视野开阔,台上的景象便一清二楚了。明义转头对贺忱笑道:“谢谢!” 烟火在空中炸开,映亮了他的笑。贺忱看起来好像有片刻出神,两人在喧嚣中对视了一会。 “啊!!”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灯火突然闪了一下,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声。 就在那一瞬间,台上似乎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又倏忽即逝。 人群惊呼之中,明义霍然转头看向台上,眼神有些慌乱——他看见了。 真的是……一身描金绘彩的戏服。是那个人。 贺忱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台上,皱起了眉:“怎么?” 那天在水中的窒息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明义不自觉地向他怀中靠近了一点,像是怕冷似的,身上也有点发抖:“是……好像是,那天,推我下水的人……” 第30章 与此同时,就像是在应和他们二人的动作,灯火又是齐齐一晃。台上隐约又有身影一闪。所有人再次惊呼起来,许多人开始四散奔逃。 “有鬼啊!闹鬼啦!” 远处集市上的人群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场面一时乱极了,闹闹烘烘的。 贺忱也听清了明义的话。他眼神骤然一厉,一瞬间,他周围邪风大涨,将他的衣袍都吹得猎猎飞舞,而他自己则霍然向台上伸出手! 一片乱象之中,没人注意到他们。但顾荻一下子意识到什么,暴喝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顾荻伸手去拦贺忱。没等他碰到贺忱,贺忱伸出的那只手已经在虚空中狠狠一抓。 这片环绕着舞台的天地仿佛立刻升起了一圈无形的屏障,有奔逃的人群撞到了屏障,又被拦了回来,惊慌道:“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怎么出不去了??” 锦鲤也惊慌地喝道:“快停下!!不能干扰……” 下一刻,贺忱却倏的收回了手。同时,有人一下子发现能够离开了,于是人群疯狂地向外涌出去。 在拥挤的人潮中,他们四个逐渐退向边缘,然后站定不动,像海边的一块顽石,任水流经过。 贺忱平静道:“他们过了今夜就不会记得了,不算干扰。” 锦鲤眼睛都急红了,身上一下子松懈下来,骂道:“你怎么能这么胡来?!” “刚刚是怎么了?贺忱你不要紧吧?”明义看他们着急,惶然地四处看着,最后视线落在贺忱身上,情急之下轻轻抓住了贺忱那只手,握在掌心担心地摸索着。 贺忱的手僵了一下,却没抽回去。贺忱安静地看着明义,语气不太好:“又没抓到他。” “谁?你在找什么人吗?”锦鲤追问道。 明义也有些不安地说道:“是……是说当时推我下水的人吗?其实我也不能确定,贺忱你不用……” “是他。”贺忱看着自己的手,语气又沉又凉,让人不寒而栗,“我有八成把握。他当初险些害了你,我必不会放过他。” “什么推你下水……”锦鲤一下子瞪大眼睛,她怔愣一会,像是有点明白了,“那天你烧了戏台,是因为……是他吗?他想害明义?” 贺忱厌烦地垂着眼,像是一个字都不愿再提。 锦鲤怔了一会,有点失魂落魄的:“原来是这样……” 这会功夫,周围人几乎都跑光了,方才还十足热闹的庆典,此刻已经人走茶凉,冷清寂静。 远处还有几个小摊的摊主撑着没走,但大多数摊主不是在收拾东西就是已经走掉了。 妖鬼一类,京城中人从未真的接触过,但不知为何,大家都讳莫如深,忌讳得不行。如今也是,出了这种事,大家都躲得很快。 由于刚刚的事,几个人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士气再次显得有些低落。 贺忱蹙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明义像是有点被吓到了,一只手轻轻拉着贺忱的衣袖,也没说什么。锦鲤也有点失魂落魄的。 于是,顾荻环视一圈,提议道:“不然我们回去吧,祭月仪式也算是见过了。” 没人说话,于是明义抬眼看他一眼,应道:“好呀。” 几人又走了几步,周遭的环境突然变了。 明义突然感觉到很安静,仿佛所有声音都突然被吞噬了。风也停了,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明义茫然地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只这片刻功夫,街上已经一个人都不见了。 他们像是……突然进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下一刻,突然有铃铛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清脆空灵,悦耳极了,而且令人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简直像是环绕在他们四周。 除了明义以外,几个人的脸色都顿时难看起来。顾荻脸色发白,缓缓问道:“是谁……?” “哈哈,”他们身后传来两声笑,那个声音随意道,“认出来了?” 明义霍然回头,看见舞台上竟站着一个人,被尚未熄灭的烛光笼罩着,一身黄色道袍,手里拎着什么东西。 锦鲤看起来有些惊恐,小声道:“这,不会是传说中的……” “哎呀,鼎鼎大名的伏妖铃,你们不应当没听过吧。还是我刚刚打招呼的铃声太温柔了,你们更想听个别的?”他悠悠道。 锦鲤的脸色也一瞬间刷白:“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就算你们是捉妖人,也没有理由对我们出手!” “哦?”那人直起了身,语气还是慢悠悠的,“刚刚在人群里引起恐慌,这是其一;擅自篡改人类的记忆,这恐怕也不合规矩吧?” 从这人出现开始,贺忱就一直沉默着。此刻,他终于冷冷开口道:“是吗。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引起恐慌,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他神色镇定,从刚才起表情就毫无变化,完全没有害怕他们的样子。 锦鲤似乎也被他感染了,神色也冷静不少,向贺忱身边走近一步:“就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对面一时沉默下来,黄色的身影立在那,好一会没开口。 过了一会,他忽的动了,像是招了招手,而后又有几个人从黑暗处冒了出来,站在了他身后。 黄色身影的语气掺上了几分阴沉,他又笑了两声,缓缓道:“很好。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你们妖确实强大,但别忘了,你身边这个,好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啊。” 贺忱表情终于变了。他猛地抬眼看过去,目光冰冷至极:“你们敢……!” 就在这一刻,舞台上那人身后的几个人动了起来,像是在结阵。 接着,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突然碎裂了。 几人的目光同时聚向贺忱,而贺忱则停顿一下,缓缓举起了手。那只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淡蓝色的血管透出来,其上有一枚红豆指环。 而那颗红豆……此刻黯淡失色,中间横贯着一道裂痕。 锦鲤大惊失色:“贺忱?!!” 明义也只觉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忍不住攥紧了贺忱的衣袖,也低唤了一声:“贺忱……” 舞台上的黄衣人得意地笑了:“哈哈,果然管用。这下,看你们还怎么狂!”说着,他狠狠一摇手中的铃铛,一时铃声大作! 在场众人除了明义,都显而易见地痛苦起来。锦鲤痛呼一声,站都站不稳了似的。顾荻痛苦地抱着头,像是在口申口今。 明义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惊惶之间,忙看向了贺忱。 而贺忱…… 贺忱垂着头,站在原地没动,状似无恙。但明义一下子注意到,贺忱脸上的淡蓝色血管越发明显,仿佛正在疯狂膨胀,想要从他体内暴突出来。 明义顿时慌了,上前一步想替他捂住耳朵:“贺忱!” 贺忱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他体内真的有什么东西猛地爆炸了似的,从他身体深处爆开了黑色的烟雾状的东西,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那黑雾如有实体,将明义一下子推开了,他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贺忱。 紧接着,随着铃铛声越发急促,贺忱整个人都像是变成了一个由黑雾形成的怪物,猛地发出了一声似兽非兽的吼声,然后慢慢向舞台上走去。 舞台上几人仍在结阵,而黄衣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香炉,他正点燃了其中一支香。那香在点燃之后竟就飞快烧到了底。 明义眼见贺忱朝他们奔过去,顿时极了,爬起来跑向他,边跑边喊:“贺忱!!” 那黄衣人瞥到他,倒是愣了一下,而后不耐烦地喝止道:“喂!你看清楚,这是个妖怪!他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跑,上赶着送死呢?” “贺忱”似乎应和着黄衣人的话,忽的回过头,向明义走过来,凶狠地咆哮了一声。 明义猝不及防看见了贺忱的脸,吓得脚步一顿,险些没又摔一跤。 贺忱浑身都包裹在黑雾之中,但脸还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原本俊美的脸上青筋暴突,眼睛只剩下可怖的眼白,不知是不是因为表情原因,连五官都丑陋极了,显得嘴歪眼斜,像是兽类。 黄衣人似乎对明义的反应很满意,他随意挥了挥手:“赶紧滚远点。”而后,他便专注地捧着手里的香炉,在其中勾画着什么。 贺忱一步一步地向摔倒在地的明义靠近,面色狰狞,看起来危险极了。他走到明义近前,突然向着明义狠狠咬过来! 与此同时,黄衣人似乎结束了手头正在做的事,突然将手中的香炉向贺忱拍过去! “小心!!”明义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来不及思考,第一时间便爬了起来,拼了命地冲向贺忱,然后抱住他,狠狠转了个身——他用自己的身体,替贺忱挡住了这一下攻击。 第31章 一击之下,香炉中的烟灰一下子四散开来。奇异的是,那些烟灰像是有重量似的,纷纷顺着那一击的力道,撞进了明义身体里,而后消失了。 明义只觉后背一阵灼烫,仿佛被烧着了似的,不由惊呼一声。 刚刚扑过来的片刻,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看到有人袭击贺忱,明显十分不怀好意,便想也不想地挡下了。直到这一刻,真切地痛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有点怕。 而怀中的贺忱原本被他抱住就不动了,听了他这一声痛呼,再度有些躁动,明义几乎要压不住他。 明义抬头去看,只见黑雾涌动地更狂暴了,黑雾中露出贺忱的脸,仍旧是那一幅狰狞可怖的模样,微微垂着头,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虽然如今他一双眼里只有眼白,但不知为何,明义能感觉到,贺忱正在“看”着自己。 频繁受惊又受痛,明义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很糟糕。总之两人这一“对视”,贺忱直接发了狂,怒吼起来,黑雾也再次凝成实体,将明义死死缠裹在里面。 明义被迫和贺忱紧紧贴在一起,逐渐觉得呼吸都不通畅了,好像快被贺忱这样生生勒死在身上了。 锦鲤在一边突然急急喊道:“小心!!” 明义若有所感,艰难回头,隐约看到黄衣人正拿着什么大步走过来。 此刻,锦鲤和顾荻自顾不暇,贺忱完全失去了理智,明义自己被贺忱死死缠着,而危机就在身后。 情急之下,明义回头看向贺忱,突然灵光一闪,直直低头吻向他的嘴唇。 他一下子记起来,之前的那一夜,贺忱也有一些时候显得分外狂躁,动作激烈得像是失去理智了一样,明义根本承受不住。但这些时候,只要他吻一吻贺忱的嘴唇,贺忱的动作就会和缓下来,像是某种解药。 双唇相触,明义被冰得一个哆嗦。但同时,那些暴躁涌动的黑雾一下子静止了下来,就像它的主人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只是轻轻的一个吻,这正在发狂的妖怪就突然停下了一切动作。 明义睁开眼,只见贺忱还是那副模样,但黑雾正在逐渐消散,他脸上暴突的青色血管也在慢慢消失。 真的有用! 铃声响的越发急促,但贺忱竟不再受其影响,而是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原样。 最终,明义感觉到身上的桎梏一松,又一紧,是贺忱的手臂有力地揽住了他,防止他掉下去。 同时,他揽着明义疾退,躲过了黄衣人的又一击。 明义这才意识到两人双唇仍贴合着,忙微微后撤,将两人分开。 拉开距离之后,他彻底看到了贺忱如今的模样。贺忱已经完全变回了原来俊美的面容,但像是有些出神似的,带着一种有点异样的神色,一直看着明义。 他且退且避开重重攻击,对明义道:“抱紧。” 明义依言紧紧揽住了贺忱的脖子,停了停,觉得还不够,又用双腿缠上贺忱的腰,抱得结结实实,非常听话。 贺忱双手放开了明义,一手拎上一个,转身便飞速掠走。 身后的黄衣人语气有些气急败坏的:“你——就算你还能跑,没了妖力,我看你怎么回去!” 贺忱“嗤”了一声。接着,明义只觉眼前一黑,过了一会又亮起来,再一看,他们竟然已经回了宅子里。 锦鲤被直接丢进池子里,“噗通”一声直直沉了底,好半天才浮上来,用一种飘忽的语气道:“活……过来……了……” 顾荻直接瘫坐在地上,也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没能说的出话。 而刚刚状态最不好的贺忱反倒好像没什么事,进来后他微微弯腰,让明义站到地上,而后便直起了腰,一直垂着头不说话。 明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不放心地打量着贺忱,走近他一步,唤道:“贺忱……” 贺忱像是被惊醒似的,转头看向明义,这才如梦初醒地向他伸出手:“你……” 说完这个字,他才像是彻底清醒过来,慢慢皱起眉:“你刚刚受伤了么?给我看看。” 他伸向明义的手也落在了明义肩上,轻轻将他扳过来。 明义也认真打量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没事。同时,他摇了摇头,但仍顺着贺忱的力道转过了身,任贺忱打量着后背。 贺忱看了一会,什么都没看出来,却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给你上药。” 说完,他便马上放开手,转身向小楼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侧过身,像是在等明义跟上。 他这样的态度,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明义立刻就察觉到了。 明义快走两步跟上他,抬头看他:“贺忱,你没事吧?刚刚不要紧吗?” 贺忱垂着眼,好半天没做声。 直到两人踏进小院,贺忱才轻声问道:“不怕我么?” “嗯?”明义疑惑地看向贺忱,看见他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着。 贺忱抿了抿唇,再次开口:“你知道……我是妖了。不怕我么?” 第32章 说完之后,贺忱像是有些自暴自弃了似的,又多问了一句:“……很难看吧。” 明义这下听清了贺忱的话,表情更茫然了。他顿了一会,奇怪道:“我一直……知道呀。” “我怎么会怕贺忱呢。”他又用天经地义的语气接道。 贺忱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却没说得出来,又沉默了。 听了这话之后,他看起来……竟像是有些局促,是他从没有过的模样。 明义觉得越发奇怪,打量着贺忱,想着他问的那句“很难看吧”。什么……难看? 明义回忆了一会刚刚的情形,想起了贺忱变成另一副模样的事,这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在问自己的模样? 贺忱竟然会在意这些吗?贺忱怕自己觉得他难看?贺忱……在意自己怎么看他吗? 明义眨了眨眼,而后不太熟练地伸出手,轻轻勾住了贺忱的手,弯着眼睛笑了笑:“贺忱永远是贺忱,我知道的。” 贺忱被他拉住的手动了动,身上也好像放松了些,像泄了气似的。 两人进了房间,在床榻上坐下。喜烛惊呼道:“贺忱?!你这是怎么了??你的妖——你的力量呢?” 贺忱静了静,拿出药膏,神色平和,脸上几乎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道:“不必遮掩,他都知道。” “啊??”喜烛傻了,“知道??你,小媳妇儿,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还不跑??” 明义正低头和自己的衣带做斗争,闻言认真答复道:“我见过很多妖的。来这边没多久,我就知道啦。” 而后,他又奇怪地反问道:“为什么要跑?” 这次,贺忱竟主动接过话头,他平静地坦白道:“我带你回来,原本是想吃了你的。” 喜烛倒抽一口凉气:“贺忱你你这……” 明义却半点惊讶或者害怕的神色都没有,语气也和之前一样,笃定道:“不会的,贺忱怎么会吃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因为,”明义笑着看向他,“贺忱是最最最好的大善人!” 这话一出来,喜烛好像真的傻了一样,烛火都不会动了。 贺忱神色一滞,半天没说得出来话。片刻后,他才缓缓道:“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同时,他伸手一抓,将一块布蒙在喜烛身上。 喜烛不乐意了:“哎哎哎,这是干嘛,整得跟谁没看过似的。” “你看过?”贺忱问道。 喜烛立刻怂了:“没没没。……哎呀这还没过门呢,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明义原本没觉得怎么,被贺忱这样一弄,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正在解开里衣的手也犹豫了一下。 “嗯?”贺忱在他背后极近的位置,突然发出了一声有点疑惑的声音。 下一刻,明义只觉后背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一触,不由一个激灵。接着,他意识到那东西……应该是贺忱的手指。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被触碰的地方又有些发烫,而且还有点痒。 明义不自在地轻咬了下嘴唇,克制住想要移开的yu望。 贺忱冰凉的手指在明义后背上停留了一会,又缓缓移动抚摸着。这种感觉让明义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晚上,那晚贺忱似乎对他身上的伤痕情有独钟,细细吻了许多遍,还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让人难耐极了。 明义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贺……贺忱,怎么了?” 贺忱轻轻帮他合上了衣服。明义转过来,看到贺忱的神色有些凝重,贺忱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事,贺忱,”明义安抚他,“我不疼,应该没事的。” 贺忱的神色却半点没好转,反而越发糟糕。 喜烛这才想起了最开始的话题,紧张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小媳妇受伤了?” “遇到了几个捉妖人,”贺忱的脸色阴沉下来,“整了些不入流的把戏,不过……像是一开始就冲我来的。” 喜烛差点没摔下桌子,它猛地晃掉头上的布,左右摇晃着打量他们俩:“你们都好好的吧?小媳妇儿又是怎么了?” 贺忱抿了抿唇,而后慢慢道:“他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击。但……并没有伤痕。那捉妖人的攻击,很古怪。” 说着,贺忱看向明义的后背,蹙起眉。他停了一会,又轻声道:“我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等会,贺忱!!”喜烛像是猛地惊醒了,喊道,“你妖力都散了啊!!你怎么还不去凝聚妖力啊,就算是你也扛不住这样吧?!你不难受吗?” 门突然被推开,仍旧是一身红衣的锦鲤走了进来,同样着急道:“快快快,贺忱你刚刚妖力本源都碎了,怎么还不急不慢的,快去凝聚起来啊!” 她像是才恢复,脸色还有点白,就急匆匆地过来找人了。 几人很快走出了门。明义听到贺忱会难受,立刻也急了,边催着贺忱快走,边担忧地问他哪里难受。 贺忱避而不答。他看了明义一眼,却说:“凝聚妖力,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哦!”明义还没说什么,锦鲤反应过来了,拍拍明义,笑道:“嗨呀,原来是舍不得呀,我说呢!” 贺忱:…… 第33章 说完之后,贺忱走到红豆树前,摘下了一颗红豆。他凝视着手里的红豆,有一会没开口。 锦鲤也看着那枚红豆,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过了一会,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变,低声对贺忱说了几句什么。 明义没听清楚,只听见“有备而来”、“妖力本源”、“傀儡”、“之前那次”之类的词语。 贺忱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冷:“我也是这样想的。” 明义原本以为贺忱是要用它做一颗新的戒指,但贺忱神情冷漠,手指一合,竟慢慢把那红豆捏碎了。 贺忱垂下眼,手指捻动,碎末便飘飘扬扬撒在了地上。他慢慢道:“真当我拿他没办法么。” 锦鲤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她看了明义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对贺忱说了些什么。 贺忱的眼神也移向明义。两人视线相对,不知不觉中,贺忱脸上冷漠阴郁的神情便慢慢消解掉了。 贺忱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他接着便向明义招了招手,让明义靠近些。 明义乖乖靠过去,就听到贺忱问他:“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贺忱的声音很平淡,听在耳里,却几乎让人觉得有几分温柔。 明义一时茫然,贺忱看他一眼,手指一张,掌心里竟又出现了一枚红豆。 明义懵了,看了看他的手,又低头去看地上。不是刚刚捏碎了吗?! 贺忱伸手,将红豆递给了明义,叹道:“凝聚妖力不是这么简单的。不是一枚红豆就可以。” 明义这才意识到,贺忱大概是看穿了自己刚刚的想法。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握紧了掌心的红豆。 圆滚滚,光光滑滑的,有点凉。像贺忱的手指。也像贺忱的眼睛。 贺忱说完之后,语气严肃了点,又道:“这段时间我会闭关,吃饭的问题……” 明义接道:“没关系的,我自己做也没问题!” 贺忱点了点头,眉头却还是渐渐皱起来。他又道:“这段时间你不能再出门了,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让锦鲤买回来。夜里也没办法煮安神汤给你,你若是睡不好……若是难熬,就来找我。” 贺忱的语气低低的,并没有多少关切,说的话却絮絮叨叨,简直像明义的娘亲似的。 明义点头又点头,勾了勾贺忱的手:“我没事的,贺忱。从前那么多年,我自己也好好的。” 贺忱听了这话,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抿唇看了明义一会,然后才转身向他的院子走去。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脚步,语气重了些,强调道:“若是哪里不适,立刻来找我。” 明义老老实实地点头。他知道,贺忱大概是不放心自己替他挡的那一下,所以才这样说。 贺忱这才走进了院子里。 院门一关,明义眼巴巴看着,眼神有点发直。 锦鲤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傻啦?走啦。” 明义喃喃道:“我有点想贺忱了……” 锦鲤目瞪口呆,半天,被噎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有点撑。 她张口结舌半天,对明义干巴巴道:“那个什么……刚刚贺忱说让你有事就去找他,你要是想他了就去找他嘛!” 明义仍旧没精打采的,却摇了摇头:“闭关的话……是不是不太好随便打扰啊,对贺忱不好吧。” “这倒确实……”锦鲤愣了一下,然后越想越懵。贺忱这种情况,确实非常不应该被人打扰。若是放在以前,这种时候他应该会严令禁止别人来打扰他,被打扰了会很生气的那种。但是刚刚贺忱竟然说的是那种话,而且语气还那么重…… “对呀,所以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我还是不要去找贺忱了,乖乖等他出来就是了。”明义继续道。 锦鲤想完贺忱的态度,又看到明义这个态度,顿时觉得那种奇怪的饱腹感更明显了。她无语了一会,只得对明义道:“赶紧回去吧,你……哎对,贺忱不是还给你布置了功课吗,快回去看吧。” 明义蔫巴巴应道:“奥……” 他不舍地看了几眼贺忱的院子,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他好像曾经也要和什么人分离…… 那个人说:“你要去足足半个月吗……” 他心里也很不舍,但只能对那个人应道:“是……小妖怪,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吗?” 那人好像有几分为难似的沉默了一会。过了一会,那人却道:“也不是不行。你得折我身上一节竹子,贴身带着,我每晚就能出来陪你。” 他听了这话,心里松快起来,于是一下子生出些促狭之意,调笑道:“贴身带着?多贴身?带在哪里?” 那人怔了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竟渐渐红了起来,也像是不太好意思看他了,只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 他没想到那人会反应这么大,不由愣住了,自己咂摸了一下自己的话,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你!小妖怪,你想什么呢!?”说着,他的脸也红透了。 那人咳了一声:“我才没想什么。你话好多,到底带不带。” “……带带带。” 当天夜里,明家小少爷的马车上,似乎隐约有带着哭腔的求饶声传出来,但马上又被截断了。 ——“快把那个……拿出来……呜……” 明义一下子回过神,奇怪地晃了晃头,又看了一眼贺忱的院子,还是走开了。 锦鲤说贺忱这次闭关,少则半月,多的话或许数月都出不来。 明义原本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但没过几天,他就开始觉得难熬了。 他一个人去书房,再也没人在一边安静地写写画画,时而抬眼说一句:“看书,不要看我。” 他一个人做饭吃饭,再也没有另一个人拿着安神汤,哄劝似的要他喝干净。他也没办法再夹起自己喜欢的东西,要另一个人尝尝。 夜里……明义夜里倒是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再也没有痛苦、梦游,反而次次都能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夜里,他开始常常梦到贺忱:写字弹琴的贺忱,对着他皱眉的贺忱,遇到危险时紧紧抱住他的贺忱,还有那天夜里……脸颊淌着汗,眼睛极亮,微微喘着气的贺忱。 他也常常能闻到贺忱的气息,但每次醒过来,他便会发现身边永远是空的,那些只是梦而已。 明义从来没发觉,时间可以这么长,长到每天都像一年。 奇怪的是,原本贺忱在时,明义最讨厌的事便是去书房读书。贺忱如今不再天天看着他了,无人看管,他反倒是听话的很,每天早早就跑去书房坐好,也会铺开书看。 虽然没看几页就又会睡过去就是了。 这天,明义照旧在书房里坐着,晒着窗外秋天的明亮阳光,读着贺忱要他看的书。 看着看着,书上的字就变得像蚂蚁似的,开始到处乱爬。 天气实在很好,阳光照在人身上很舒服,又不会晒,风也轻柔,隐约带来了远处桂花的香气。 明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在这舒适的氛围里昏昏欲睡。 他打起瞌睡,头猛地低了下去,眼见就要狠狠磕在书桌上。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慢悠悠地托住了明义的脸。 “睡得好么。”那人淡淡道。 第34章 明义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惊喜道:“贺忱!!!” 他就这样把脸靠在贺忱手心里,忘了移开,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贺忱,开心道:“贺忱你结束闭关了吗?恢复了吗?怎么这么快呀!” 贺忱看着他没说话,眉梢微动,像是挑了挑眉。他手里轻轻掂了掂明义的脸,仿佛是在逗着什么小宠物似的。 明义一下子想起贺忱刚刚问的那句话,这才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自己上课打瞌睡被当场抓包了。 明义:…… 明义和贺忱大眼瞪小眼一会,思考了一下,轻轻侧过脸,在贺忱手心讨好地蹭了蹭。 贺忱的手似乎僵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将手抽了回去,没说什么。 明义呼出一口气,仍是满脸开心,又问贺忱:“贺忱,你怎么出来得这么快?”这才不足十日,比锦鲤说的最短时间都快了许多。 贺忱低下头,随手翻了翻明义正在看的书,书页沙沙作响。 他这样快地结束闭关,确实是有原因的,但是这个原因他没办法讲。 他总不能告诉明义—— 他怕有个小傻子太替别人考虑,永远不考虑自己,遇了事也不愿意来打扰他闭关,所以提前结束出来了。 于是贺忱翻着书页,换了个话题:“这几天,读了多少?” 明义:…… 蹭手这招刚用过,明义一时无法可想,只能支支吾吾地答道:“大概……这么多。”说着,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点点的手势。 比完之后,明义想起什么,忙道:“锦鲤昨天说青江的鱼肥了,要今天买些回来做着吃,她现在也该回来了,咱们去看看鱼吧!” 贺忱不可能没看出来他的心虚,但贺忱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应道:“嗯。” 不知怎的,明义觉得自己在贺忱脸上看到了一点笑意。 去厨房的路上,贺忱又问他:“最近吃饭怎么样?胃口还好吗?” 明义怔了怔,老实回答道:“不是很好……最近总是有点吃不下饭。” 说着,他露出了有些懊恼的神色。 贺忱皱了下眉,侧过脸看他:“怎么?” “大概是……”明义看看他,直白道,“贺忱不在,我……吃不下……” 这些天贺忱不在,他处处都不太适应,吃饭的时候自己在餐桌坐着,也吃不进去多少。他觉得大概是因为这个,他最近便有些胃口不太好。 明义这一记直球打出来,贺忱猝不及防,表情很明显地凝滞了一瞬。接着,贺忱垂眼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明义看他不生气,于是拉住了他的袖口,语气懊恼:“贺忱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吃饭,这样才能长得好高,像贺忱一样。” 贺忱听了这话,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明义疑惑地转头看他,贺忱却突然靠近一步,逼得明义向旁边退了一步,几乎靠在墙上。 这让明义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下着暴雨的晚上,贺忱也是这样,沉默着将他逼到了墙边上,然后…… “贺忱……?”他不由放轻声音唤道。 贺忱用眼神打量着他,刮骨似的有如实质,明义隐约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于是低下视线去看贺忱领口的花纹。 看了一会,贺忱若有所思道:“十六?”他说着,伸出手比了比明义的身高,又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他们此刻靠的很近,这动作几乎将明义揽在他怀里,一时显得很是亲密。 顾荻当初想比量明义身高时被贺忱拦下了,如今贺忱却分明做了同样的事,甚至还做得更过火些。 明义如今差不多长到贺忱肩膀的位置了。贺忱回想了一下,似乎在他刚把明义带回来的时候,明义才到他自己的胸口位置。这样一看,这些时日明义确实窜了不少个子。 明义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起来,露出一对整齐漂亮的小虎牙:“俺已经十七了,过了十七岁生辰了。” “生辰?”贺忱怔了怔,追问道:“你的生辰是何时?” “六月二十九。”明义答道。 而后,贺忱的神色便有些若有所思的。 两人来到厨房,一块将锦鲤买来的青江鱼处理了。果然是条新鲜的活鱼,个头很大也很肥,在案板上生机勃勃地跳动挣扎,颜色也是漂亮的青绿色。只不过,处理的时候,明义实在是好奇,便小声问了贺忱一个问题:“锦鲤这样,不算残害自家人吧?” 贺忱:…… 贺忱:“不算,她不是人间会有的鱼。” 明义这才放心地处理起来。他杀鱼、清理鱼的动作实在是娴熟,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他也手起刀落、面不改色的。他很快处理干净了鱼的内脏,将鱼肉和鱼骨分好。 贺忱注意到,多问了明义一句,明义便笑道:“以前小弟有时候去河边玩,会带鱼回来,都是我处理的。”说着,他眯起眼睛笑起来,“鱼虽然都很小,但每次能吃到的时候,大家都会很开心……” 贺忱听在耳里,不知怎的,神色却微微沉了沉。 贺忱将鱼骨放在瓷罐里慢慢熬汤,鱼肉一部分片成了薄片,放了少许酱油和甜酒腌制了一会,然后在锅中煎了煎。另一部分鱼肉则细细剁碎,用鸡汤、嫩笋和蘑菇做成了鱼肉羹。做好了这些,鱼骨炖的汤也差不多熬煮成了乳白色,贺忱又将鱼骨捞出来,拆段之后在锅里炸到金黄酥脆,拌了点盐粒盛出来。 明义完全没想到贺忱能把一条鱼做出这么多花样,越看越惊讶,最后直接跟在贺忱身后做了小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所有菜做好。 上了桌之后,贺忱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但仍是夹了不少鱼肉到碟子里,然后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他动作仍是优雅极了,像在做什么艺术品,剔出来的鱼肉也完整漂亮。 最终,那些鱼肉通通进了明义的碟子里。 鱼肉确实鲜美,贺忱做得也好,鱼汤香浓,鱼羹鲜美,鱼骨酥脆,鱼肉软嫩,明义吃得很欢。他也是真的很想要长高,于是便吃得很努力,将贺忱给他的鱼肉全部都吃完了。 贺忱默然看着他吃,没什么表情,但也没移开过视线。 酒足饭饱,明义满足地站起来,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神色一变,然后猛地弯下了腰。 “呕——” 第35章 明义干呕一声,深深弯下了腰,本就瘦小的身躯更显得有些可怜。 他难受地扶着桌子,神色一时有些茫然。 他的胳膊一下子被人扶住了,贺忱几乎是瞬间便来到了他身边,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替他顺着后背,问道:“怎么了?” 贺忱的声音有些急,又像是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明义摇了摇头,怕贺忱担心,努力想要直起身子来,腹部却紧接着又泛上来一阵恶心感,他不由再次干呕一声,弯下腰去。 贺忱托着他,空出一只手替他倒了一杯茶水,扶着他喂到唇边。 明义微微直起身喝了两口,温热的暖流从喉咙一路滚下去,总算让他觉得舒服些了。 贺忱动作很轻地扶着明义坐好,仿佛怕一用力明义就会碎掉。他的语气也很轻,好像怕惊醒什么,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明义不知所措,下意识抓紧了贺忱的手,答道:“有点……有点恶心。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着,看了看桌上的鱼,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那些刚刚还分外鲜美的鱼肉闻起来特别腥,让他胃里又开始翻滚起来。 明义立刻转开头,将脸埋进贺忱衣服里,强压着恶心感,道:“贺忱,我不想……” 他还没说出来,贺忱却一下子心领神会,轻轻将明义打横抱起,抱他离开了这里,走向小楼。 “吃不了这种鱼?”贺忱问道。 明义犹豫着摇了摇头:“前两天……好像也有一点恶心。大概因为那时候吃得少,所以也没很明显的感觉……” 明义看到贺忱的下颌线紧绷起来,唇角也微微抿起,这是他心情糟糕的表现。贺忱又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从你闭关开始?……”明义认真回想着,不确定道。 贺忱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明义一直在看着他,注意到他脸上闪过某种情绪,似乎是……恐惧。 是那种,噩梦成真的恐惧。 下一刻,他又加快脚步,抱着明义快速走进了蕴真阁。 他小心翼翼将明义放在床上,然后在房门外停留了片刻。 不知贺忱做了什么,很快,老妖怪和锦鲤也一前一后跟着贺忱进来了。 老妖怪进门的时候还很惊讶地在说:“你还真把这个人类好好养起来了?” 接着,大约是看见了贺忱的表情,老妖怪又一下子闭上了嘴,老老实实走上前查看明义的情况。 明义已经觉得身上好很多了,恶心感也几乎没有了,于是和老妖怪大眼瞪小眼。 老妖怪说:“……瓜娃子,翻过来给我看看。贺忱紧张成这样,你怎么还没事人一样。” 明义一脸懵逼地按照他的指示翻了个身,把后背露给他。 锦鲤和贺忱小声说了几句话,也一脸凝重,凑上来问道:“老东西,他怎么样?” 老妖怪对着她吹胡子瞪眼:“放尊重点!”然后又转头去研究明义身上的问题。看了一会,他转回头,摇了摇头:“看不出来。不过他体质好像确实很特殊……或许真是被下了咒也说不定。” 锦鲤的脸上头一次出现那么复杂的表情,除了担忧和凝重,好像还有些不忍。她竟也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低声向明义问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明义摇了摇头:“没有了。刚刚的恶心也已经好了。” 贺忱仍旧站在远处,突然开了口,声音轻却坚定,他道:“我带他去找魍魉。” “嗯……”老妖怪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恐怕也只有找他们了。” 明义还在状况外,几人却已经做好了决定。没过多久,明义就被贺忱带着坐上了出门的马车。 马车看着不起眼,里面却布置得十分舒适,铺满了软垫软枕,像是生怕坐在上面的人不舒服。 出发之前,贺忱还特别带了柑橘一类的水果,还剥了一些柑橘皮混着花草给明义做成了香包,让他随身带着,好叫他不舒服了就闻一闻,防止他被马车颠簸得再次出现恶心症状。 如此准备万全,他才带着明义上了马车。 明义一上车便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车上的装饰,很是新奇:“我还是第一次坐马车哎!” 他摸着软垫上滑滑的绸缎,兴奋道:“好软好舒服!” 贺忱的神色却不太好看。他只是静静看着明义,并没做声。 明义打量了一圈,摸了一圈,终于过足了瘾,这才回身对着贺忱笑道:“我一直很想坐马车的,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坐到!谢谢你,贺忱!” 贺忱的脸色却好像更难看了。 这人就这么容易满足?好像一直是这样,只要一点小事,他就总能这么快地开心起来,然后把这些微不足道的快乐牢牢记住,好像生活里从来没有阴霾…… 他是真的已经忘掉了之前的痛苦吗?为什么这样快就能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明明自己是害他这样痛苦的人。 明义开心了一会,见贺忱脸色不好,便从宽大床榻的另一头慢慢爬到贺忱那边,伸出手轻轻抚摸贺忱的眉心:“……怎么了,贺忱?你不开心?” 贺忱直直看着他,眼睛好像有些发红。他就这样看了半天,突然开口道:“你不想知道‘咒’是什么吗。” 明义愣了一下,顺着他问道:“‘咒’是什么?” “那天你替我挡下了捉妖人的攻击,”贺忱的语气轻却郑重,“那很有可能是一种‘咒’,捉妖人拿来对付厉害的大妖才会用到。那种厉害的法术,若是用在人身上,你可能会。” 他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说不下去了似的,但是他表情没变,很快继续道:“会死。” 他仍旧直视着明义,但明义听了之后,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眨眨眼,平静道:“这样哦……” 贺忱不由皱起眉。明义放下了抚摸贺忱眉心的手,慢慢道:“其实……没事的,贺忱。” “我本来就……活不长了。” 第36章 贺忱停顿一下,蹙眉道:“……你说什么。”他像是没太听清,也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神色没有变化。 明义低下头,慢慢拉开身上的衣服,露出伤痕斑驳的身体。贺忱倏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做什么?” 明义抬眼看他:“夜里这些伤……是我从小就得的病,小舅舅早就说过,我……我会死。” 他是声音轻轻的,神色很安静,和他平时活泼明亮的模样不太一样,淡淡的,但也并没有恐惧。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没什么不能够接受的了。 贺忱的神色凝固了一瞬。他有一会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明义。 片刻后,他才眨了一下眼,慢慢开口:“你……”他的嗓音不知为何很是干哑,不由停顿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说,我很小的时候,小舅舅头一次到我家,就看出我身上有这种怪病。当时他说,我会来到这世上,是要圆一桩未完的心愿,做完这件事,我就会……死掉。所以他给了娘一颗红豆,说时机到了就让我去找他,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但是……” 明义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和腼腆的笑容,让人看着有些辛酸:“我离开家的时候,其实也……也不是什么‘时机到了’。只是家里实在是没有东西吃了,小妹病得很重,没有东西吃恐怕熬不下去,我夜里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我就想着还是来京城吧。” 他希望在娘和弟妹的心里,他只是在京城找到了传说中的小舅舅,治好了病,过上好日子了。 他不想抢夺着小妹的生机继续苟延残喘,最后还是死在家里,让大家难过。 贺忱没话了,这次,他沉默了好久好久。 马车颠簸着向前走,马蹄声哒哒作响。很久之后,贺忱轻声问道:“你要做的事,是什么?” 明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时候的那些夜里发生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但是我总觉得,我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现在我已经不再做梦了,而且我能感觉得到,我好像找到了。梦里,好像没有那种痛苦了……” 所以他知道,他的生命大概也快走到尽头了。 再次沉默片刻后,贺忱平静地垂下眼,“嗯”了一声,而后伸手轻轻握住了明义的手:“不要紧。我带你去找一个很厉害的妖怪,他会为你治好的。” 贺忱神色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原本让明义放下心了。但他抓住明义的手却凉的吓人,好像还有一点克制不住的轻颤,泄露了他此刻一点也不平稳的心情。 而且仔细去看的话,会发现贺忱的脸色格外白一些,眼睛则好像有点发红。 明义顿时也难受起来。他想说点什么,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只得陪贺忱一起沉默着。 他早就接受这件事了,但他不想看贺忱难过。他不想家人难过所以离开,但现在……他好像又要害贺忱难过了。 马车走了很久,明义偶尔会撩开帘子看看外面,每次见到的景象都非常不同。有时是很热闹的大路,有时是层层叠叠的山,有时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再后来,明义再想要撩开帘子的时候,贺忱伸出手轻轻阻止了他。 明义诧异地回头,看到贺忱仍是垂着眼,淡淡对他道:“外面的景色……你可能会不太适应。” 明义隐约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然后小小地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觑了一眼外面。 想不到一帘之隔的外面竟然已经完全换了一副天地,首先映入明义眼中的是一片红光,整片天都好像是发着红光的,地上则是一片混沌的黑色,有着高低深浅不一的暗影。而且他刚一掀开帘子,不仅一下子看见了不同的景色,甚至还一下子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大河怒吼着冲过河道。 明义看傻了眼,顿时愣在原地。很快,一只手轻轻带着他的手拉上了帘子,贺忱的声音近在咫尺:“别看太久。它会迷惑你的心神。” 不知是因为许久没说话,还是因为情绪原因,贺忱的声音还是有些哑。他靠过来拉上帘子,几乎便是在明义耳朵旁边说了这句话,明义顿时觉得耳朵有点痒,不由伸手捂住,转头去看贺忱。 贺忱也停下了动作。他的手仍旧搭在明义手上,就这样静静地搭了一会,眼睛也安静地凝视着明义,专注极了,仿佛眼里只能看得到明义。 贺忱的眼底真的有点泛红,有那么一会,明义恍惚中几乎觉得贺忱好像要流泪了,但是回过神就发现贺忱的神色完全没有半分改变。 神奇的是,帘子合上之后,那些红光和声响竟然也一下子消失了,仿佛被什么隔绝开了。 突然从吵闹到平静,这平静便分外明显,仿佛世界上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明义循着本能,直愣愣地向前靠近了贺忱,嘴唇便倏然触到了一片柔软而冰凉的物事。他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觉得有些甜。 第37章 贺忱一下子向后撤出一段距离,分开了二人。他像是有些晃神,怔怔地看了明义一会,然后低下头,没说什么。 明义打量他一会,发觉他的眼睛似乎没那么红了,于是安心了些。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停下了。贺忱在明义膝头轻轻按了一下,然后先掀起帘子下了车。 明义乖乖在车上继续坐着,直到贺忱再度撩开了帘子,向他伸出了手:“走吧。” 他被贺忱牵着走下车,眼前是很平常的村落,一排排房子安静地矗立着。若一定要说哪里不平常,大概便是这里太过安静了些,一个人影都没有。 贺忱熟门熟路地带着明义走到某一户人家门前,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猛地打开了,其后是一个身高大概刚到贺忱腰部的小孩,笑嘻嘻拖着长音问道:“谁呀——” 这小孩梳着丫髻,皮肤极白,比明义见过几次的白面粉都好像还要白一些,眼珠黑漆漆的,身着一身深青色的衣服,鞋也是同色的。 三人一打照面,那小孩红唇一张,一下子笑开了:“哎哟哟,我当是谁呢,这可是稀客呀,贺忱,你怎么又来了?你吃错药了吧?” 说着,小孩的目光落在明义脸上,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不可思议道:“这,这这这……人类??!” 说着,他的表情逐渐有些狐疑:“这人类的气息怎么还有点熟悉……贺忱,这是谁啊?” 贺忱不耐烦地用袖子护了明义一下,明摆着不想让他被这样打量。他护着明义,抬步就往里走:“你哥呢?” 小孩转着身子想再看明义几眼,看起来好奇得要命:“你上次来也是为了这个人类吧?这次又带他来,你是真吃错药啦?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贺忱吧?” 贺忱烦不胜烦,带着明义越过他就往里走。 小孩撇了撇嘴,拖长了声调,撒娇似的喊道:“哥,哥——哥哥!” “哎,”屋里真的又有个人走了出来,温和地应了,“怎么了?” 出来的这个人同样的小孩模样,同样的深青色衣饰,长相也和刚刚的小孩很像,只是皮肤极黑,和刚刚的小孩完全是两个极端,神色也沉稳。他看见贺忱,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目光移到明义身上,彻底怔住了。 “哥!”白皮肤的小孩却不高兴了,上来搂住他哥的胳膊,半个身子都靠在他哥身上,重新占据了他哥的注意力,这才满意地对着贺忱道:“又来找我哥干嘛?这个人类怎么了?” “人类?”黑皮肤小孩却皱起眉,似乎对这个称呼很疑惑,转头仔细打量明义,“……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义懵了一下,贺忱却比他反应还大:“……你说什么?” “怎么,你不知道?”黑皮肤小孩表情更疑惑了。他拖着自家弟弟,绕着明义走了两圈,继续点评道:“不过这个体质……倒是很适合做妖侣,难怪你对他这么上心。” 说完之后,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他仍在打量着明义,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然后表情变得有点微妙,看了看明义,又看了看贺忱,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贺忱皱了皱眉,开门见山道:“他之前替我挡了捉妖人的攻击,那恐怕是个‘咒’。而且他身上一直有种怪病,夜里会有类似梦游的症状,这种状态下会撞到妖鬼。他可能有生命危险……魍,你有什么办法吗?” 白皮肤小孩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兴奋起来,眼冒精光地打量着明义,仿佛蠢蠢欲动,但又在贺忱的注视下一动不敢动。 被称作“魍”的黑皮肤小妖怪听了这话,神色则严肃起来。他对着两人招了招手,领着他们进了屋里,然后招呼两人坐下。 坐下之后,他拿出了一个类似夜明珠一样的东西,在掌心摊开,晶莹剔透光泽如新,而他自己则慢慢闭上了眼睛。 神奇的是,在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那夜明珠竟突然大放异彩,灿烂的光辉一下子笼罩了明义。明义险些没被晃瞎,幸好下一瞬,他面前有只手替他挡住了眼睛,让他不至于太难受。 明义微微向一旁侧了侧头,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贺忱垂下了眼。 很快,明珠的光辉又消失不见。贺忱放下手,明义便看到那黑皮肤的“魍”又睁开了眼睛。 魍正色道:“这并不是咒,你们不必担心。它像是一种针对妖物的法门,具体用来做什么。我并不清楚,但这个……人类,他不是妖,对付妖的小法术对他应当无碍。不过这个捉妖人能力比我强上许多,他的法门我破不了,抱歉。” “至于怪病……”他顿了顿,神色有几分为难,“这并不是绝症,不是毫无办法的,但和这个人类的特殊体质恐怕有关系,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嗯??”明义一下子抬起头,眼睛都瞪圆了些,“我这病还有救么??” 魍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于是有点奇怪地肯定道:“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我恐怕是做不到的……” 明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整个人都好像焕发了生机:“原来……原来是真的吗!”他想到了小舅舅,一下子心中燃起了希望。 他原本以为自己没救了,所谓的小舅舅多半也是娘为了让他安心而杜撰出的人物。若是他真的还有救,那是不是小舅舅真的存在,也真的能救他…… 他能活下来了吗?他真的有救了吗? 明义一时激动起来,有一会甚至没能说得出话,眼睛酸胀,好像几乎要掉下泪来。过了一会,他平静了些,对贺忱笑道:“太好了,贺忱,太好了……谢谢你……” 自从来了京城,自从遇见贺忱,发生的真的都是好事哎。 从刚刚起,贺忱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如今,被明义这样一说,他不仅没开心,脸色还更差了。 “这样就算好了吗?”他忍不住道,“明明是被我害成这样,究竟哪里好了?” 第38章 明义被他这样吼了一声,一下子愣住了。 贺忱没控制住情绪,脱口而出之后立时有些后悔,他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旁边却有只手伸过来,轻轻覆在贺忱手上,安抚似的给他顺了顺毛。这只手骨节细弱,整只手都有点小巧,指腹却长满了老茧,摸起来手感并不好。但这只手温温的,带着暖意,让贺忱心里一时十分熨帖。 他抬起眼看向魍魉两兄弟,正好看到皮肤煞白的魉一脸跃跃欲试地打量着明义,眼波不怀好意地流转着,尽是天真的恶意。 贺忱抬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魉,不要打他的主意。” 黑皮肤的魍也意识到什么,转头和自家弟弟魉小声说了几句话。魉虽然一脸不甘,但却乖乖听着哥哥讲话,一声也没反驳。等到他们再抬起头的时候,魉已经收起了对明义打量的目光,一脸索然无味的神色,开始百无聊赖地抱着哥哥的手臂发呆。 贺忱的手指在桌子上又轻轻敲了几下,起身道:“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 “嗯,”魍也随他们起身,有点抱歉地道,“没能帮上忙,让你们白跑一趟了,不好意思。” 贺忱看了一眼明义,也摇了摇头,淡淡道:“已经帮到很多了。” 魍于是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明义,送他们向外走。走了几步,魍又问道:“上次你要改良版的……嗯,安神汤,的配方,如今可做出来了?” 魉听见这话,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安神汤?哥,你说的不会是上次那个……” 魍眼皮一跳,立刻伸手捂住了弟弟的嘴,点了点头。 魉立刻瞪大了眼睛,十分震惊地“唔唔唔”了几声,看了看贺忱,又看了看明义。 等魍刚一撒开捂着魉的手,魉立刻连珠炮似地开了口:“那个竟然是你要的?!是给这个人类吗??贺忱,你是贺忱吗,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贺忱吗??!” 他震惊之后,呆了一会,又不可思议道:“我还以为没有哪个妖会这么傻……你也真是下血本了。” 贺忱竟也没生气,只是皱了皱眉:“没这么夸张。” 魉打量着他的神色,看起来更震惊了。过了一会,他转而开始打量明义,一副观赏珍稀动物的表情。 “还得专门给人做成甜的,哎哟哟,小宝贝,你是很爱吃甜的么?”他又笑起来,凑近明义调笑道。 明义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开。 贺忱这才动了,他伸手拦住魉的动作,脸色沉沉:“差不多得了。” 魍也伸手拉住魉,魉眼珠子一转,立刻顺着他的动作,力度很大地倒进他哥哥的怀里,捧心道:“哥!你看他为了一个人类这样对我!” 他哥显然没料想到会被投怀送抱,虽第一时间就下意识伸手扶住魉,但还是一个没站稳,两人都向身后倒下去。 这一瞬间,明义发现周围的景物突然闪了一下,就像灯火暗了一瞬,周围的景色也明灭一下。可这明明是大白天。 明义疑惑地抬手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刚恢复原状的景物又闪了闪,然后干脆全黑了。 这一瞬,明义一下子看到,周围的黑暗之中……闪烁着许多双眼睛! “!”明义惊得呼吸都不稳了,忙向贺忱那边靠近了一步。 同时,他被一双手安抚一样揽了一下,贺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别怕。” 贺忱单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似乎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周围的景物又恢复了原貌。 魍魉两兄弟倒在地上,正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魍伸手托着弟弟,努力坐起身,对贺忱歉疚道:“对不起……” 魉则像个捣乱的猫儿,一脸理所应当的神色,坐在哥哥怀里玩着哥哥散开的头发,自得其乐。 明义却顾不上这些。他怔然看着四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刚刚那种景色非常熟悉,似乎就是……他夜里常常见到的东西。 而且,刚刚的黑暗中,好像有种熟悉的气息在吸引着他…… 明义还在晃神,一双冰凉的手轻触了一下他的脸颊。明义一个激灵醒过神,对上了贺忱的目光。 “怎么了?”贺忱的声音也轻轻的。 “这里……”明义打量了一下四周,“究竟是什么地方?” 贺忱沉默了一下,问他:“你要看看么?” 明义点了点头。 贺忱便伸出手,再次打了个响指。同一时间,天地突变,他们所在的地方再次直接暗了下来。 明义看向周围,果然看见了许多双眼睛。不知怎的,他一下子意识到,这都是……妖鬼的眼睛。 他们周围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安静的小山村,他们一直在群鬼环绕之间。 明义一时之间毛骨悚然,不由再次下意识向贺忱那边靠近了些。 那些妖鬼也并非是静止的,那些眼睛一直在四处动着,安静无声地来来去去,明明灭灭。 魍也终于带着弟弟从地上站了起来,理着两人的衣服。而魉则开始缓缓替明义介绍起来:“这里啊,其实原本真的是个村子的。不过如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没有人类生存了,已经完全是妖鬼的地盘了。” “说起来这事也挺传奇的,好好的一个人类聚居地,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吸引妖鬼。但是很多年以前,这附近的地界出了一桩事,后来这里的‘气’就变了,没人能在这继续住下去了,这里的粮食收成越来越差,人也都很倒霉,甚至很多户人家慢慢都绝户了……反而妖鬼都很喜欢过来待着,久而久之,就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出了什么事?”明义沉浸其中,随之追问道。 “说是啊,这附近有一个大家族,出了一个奇人。你也知道吧,当初我们妖怪和人是两分天下的,但人类中有身份些的人,比如那种大家族,都自视甚高,很排斥妖。结果那个大家族的公子哥,哎哟,啧啧啧,竟然和一只妖相爱了。” “后来那只妖怪出什么事死了,据说是魂飞魄散啊,永不入六道轮回的死法。结果那个小公子在他死后就疯了,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反正他以一人之力,生生改变了这整片地方的气,据说就是为了凝聚那妖怪的一缕生魂……” 魉说着摇起了头,感慨到不行。他还想继续说什么,那边贺忱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你怎么了?” 魉一下子从这个昔日旧友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紧张。那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贺忱身上的词…… 他立刻好奇地转头去看那个人类,想看看他是怎么了。 明义痛苦地皱着眉,整个人都沉入了似真似幻的场景之中。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被火焰包围了,浓重的烟雾让他喘不过气,他周身都火烧火燎的,难受至极。 他被各种各样的妖鬼围在中间,它们都对他虎视眈眈,垂涎不已。 明义只是茫然地在周围寻找着。不对,都不对…… 有个妖怪像是终于忍耐不住,突然重重向他扑过来。他挥开这个妖怪,试图继续在周围寻找。但其他妖鬼像是得到了攻击的讯号,突然齐齐向他展开了攻击! 胸口像是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的利爪撕裂了,明义痛呼一声,终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周围仍旧是之前那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魍魉正站在一边看着他,而他半倒在什么人怀里,完全被那个人揽着,支撑着,让他不至于摔倒在地。 刚才的火烫、窒息、撕裂的痛苦仿佛还残留在明义身上,但更让他难过的是心里的那种焦急和绝望感。 找不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明义整颗心都被这种浓稠黑暗的感觉包裹了,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被什么拖着沉下去,一直沉下去。 他眼睛干涩,鼻子发酸,克制不住地转过身,重重抱住了贺忱。 “贺忱……” 他忍不住轻声道:“抱紧我好不好……” 第39章 他话还没说完,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感觉到有一双手臂交错着揽住了他的后背,将他抱紧了。 明义心里一松,刚才的痛苦和绝望仿佛也一下子在这个拥抱中被消解了。他放松地任由自己窝在这个人怀中,深吸了一口气。 是贺忱身上特有的那种清淡的香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像是一颗吸饱了雨水的种子,从深深的泥土中,一点一点,慢慢钻了出来。 贺忱停顿了一会,而后,手慢慢在明义后背上生疏地顺了两下,声音听起来仍是紧张,还有一点无措:“刚刚……怎么了?” 明义仍埋在贺忱怀中不愿出来,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你看起来……很痛苦。究竟是怎么了?”贺忱顿了一会,竟追问了一句。 明义在贺忱怀中埋了一会,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像是汲取了足够的能量,开口道:“不知怎么了……好像想起了一些之前梦里的事。” 说完之后,他又抬起头,对贺忱笑了笑:“没事的,贺忱在这里,我好多了。” 贺忱像是愣了一下,和明义对视了片刻,没能移开目光。 魍在一边轻咳了一声:“咳……两位,是不是……” 贺忱这才如梦初醒,蹙眉抬头,对魍道:“刚刚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你这里有什么问题?” 魍也有点困惑的样子:“唔……不应当。他这体质虽然确实应该很受妖鬼的喜欢,但你在这里,他们不敢,你也知道他们确实没攻击。只能是他自己的问题……或许是因为他的体质。” 贺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在原地沉默了一会,低头轻声问明义:“能走么?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明义摇头:“没有啦。”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你的……小舅舅。”贺忱道。 魉眨了眨眼睛,遗憾道:“哎呀,你们这就走了?刚刚那种场面我还没看够呢……” 魍伸手摸了摸魉的头,成功地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贺忱带着明义回了马车,两人再次准备回去。 马车驶出去后,明义掀开帘子,看到那一黑一白两兄弟正站在伪装出的普通宅子门前,和他们挥手送别。两个妖怪打眼看过去截然不同,站在一起倒是出奇的和谐。 明义放下帘子回过身,正对上贺忱若有所思的目光。 “嗯?”明义弯起眼睛,问道,“贺忱,怎么了吗?怎么这样看着我。” 贺忱看了他一会,开了口:“你以前的梦……都是这么痛苦的么?你刚刚看起来……” 说到这里,他眼睫似乎颤了颤,然后便垂下了眼睛:“很痛苦。” 他竟是又强调了一遍,而且看起来像是不太愿意回想。 明义挠了挠头:“也……没有。反正就这么过来了,我现在也……不太记得了。” 贺忱抿了抿唇,不说话了。马车里的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过了一会,明义慢慢蹭到贺忱身边,挨着贺忱坐下,用手撑着身子,靠近了贺忱,语气认真地对他道:“贺忱,你不要难过。” “我现在真的觉得日子很好很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是从遇到了你开始,贺忱。我不会说话,但是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像是……像是一扇门,你让我走过去,我就走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真的好美好美。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天,我都真的好开心。我不能想象……”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揽住了,话音顿时被截断了。在他的视野里,只能看到贺忱的耳朵,原本的冷白色似乎泛上了一层粉色。 “……知道了。” 那之后,不知为何,马车上的气氛更安静了。 不过没等马车再走多久,明义的肚子突然响了一声。明义捂住肚子,顿时发觉自己饿得不行。 他这才想起来,已经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了。先前一桩接一桩的事轮流转,他还没觉着饿,这会闲下来,于是才意识到自己饿得很。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先前他还完全没胃口吃东西,这会他察觉到饿之后,却一下子觉得饿得要命,仿佛能生吞下一头牛似的。 明义实在忍不住,抬头对贺忱道:“贺忱……我,我好饿啊……” 贺忱怔了怔,而后露出了思索之色。他好像犹豫了一会,没说什么,只是轻轻转了转手上的红豆戒指。 自从上次他闭关再出来之后,那熟悉的红豆戒指就回到了他手上。 而后,马车车身似乎骤然一轻,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也消失了,仿佛整个马车突然漂浮在了虚空中似的。 贺忱道:“这里没有你能吃的东西。回去的路还长,我带你先绕路去别的地方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再回去。” 明义点了点头,好奇地想拉开车帘向外看。这一次,贺忱却直接拦住了他的动作,摇头道:“这里不行。看出去,就回不来了。” 明义瞪大了眼睛,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收回了手,甚至还下意识向贺忱那边缩了缩。 太可怕了。他可不要离开贺忱身边。 贺忱似乎垂下眼,凝视了他一会,然后才移开了目光。 没过多久,马车再次落回了地面。在车轮声传出来的同时,周围也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热闹的声响,叫卖声、说笑声、炒菜烧水的声音等等,仿佛马车驶进了什么繁华的集市。 贺忱没让明义好奇多久,很快便停下了马车。仍旧是他自己先下了车之后,再伸手进来拉明义。 明义下了车之后四处打量,发现这里果真是个十分繁华热闹的大集市,比先前贺忱带他去了很多次的早市还要大上许多。 但是街上的那些店铺的招牌却有些古怪,仿佛有一层虚影,若是定睛去看便没什么特别的,但一旦稍微移开视线,那些招牌就好像变成了别的什么字。 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这里恐怕还是妖怪的地盘。这些会变化的字,大概是贺忱为了他而设置的障眼法,怕他被这些店铺真实的名字吓到。只是大约这里太大了,即使以贺忱的能力,也不能完全做到毫无破绽,遮掩地有些吃力。 明义犹豫一会,小声对贺忱道:“贺忱,谢谢……不过,其实,不用的。” “反正那些字,我一个都看不懂……” 贺忱:…… 第40章 贺忱用一种说不出话的表情看了明义一会,移开了视线。 但他却没收回那层障眼法,明义看到周围仍是那样。 贺忱淡淡解释道:“不仅仅是店铺,还有这些……人。会吓到你。” 明义一下子想到了那些影影绰绰的梦境,还有刚刚的幻觉,不由出了点冷汗,顿时一点也不想看这些人的原貌了。 贺忱说怕吓到他……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人”形貌可怖,更多的是不是因为,怕明义回想起那些糟糕的经历? 明义觉得心里有点暖洋洋的,那些梦境仿佛也变得遥远和不堪一击了,不由弯了弯眼睛。 他确实觉得贺忱……像一道门,他不愿见到的东西,贺忱就通通挡在了门外。 于是门中这一处世界,有贺忱在的世界,就总是美好的。 他虽然不想看周围的情况了,但仍旧是好奇的,于是问道:“贺忱,这里是什么地方?” 贺忱沉吟片刻,答道:“这里是……这里和宅子一样,是一处……独立的所在,不在人间,也不在任何一处地方,出入都有……嗯,你可以理解为结界。” 明义听得微微瞪大了眼睛:“好神奇……这里是怎么出现的?” “不一定。有的是强大的妖鬼开辟出来的,比如宅子,这种地方就是有主的。也有的是凭空出现,没人知道它怎么来的,但慢慢就吸引了妖鬼来居住。”贺忱慢慢向他解释。 “这样……”明义四处打量着,心里生出几分敬畏。妖鬼真是太神奇了,甚至能单独开辟出一处空间的吗……人类怎么就做不到呢…… “都一样的。有的事,只有人类能做到。”贺忱说着,不知为何,含义不明地看了明义一眼。 明义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 他们选了一家饭馆,进去点了些菜。仍旧是贺忱做选择,明义在一边乖乖托腮等着。 点菜的时候,贺忱似乎遇到了点困难,看着看着菜单就蹙起了眉。他最终犹豫着点了几样菜,对明义道:“……凑合着吃点。虽然能吃,但可能……未必合你口味。” 明义很久没感觉到这样饿了,他摸着肚子自信道:“没事的贺忱,我最不挑食了。”毕竟他味觉是真的不怎么灵敏,一般也尝不出太多味道。 贺忱仍是眉头不展,直到菜一样样被端上来,他看着明义拿起古怪的长条形汤勺,在灰黑色的汤里舀了一勺,送进了嘴里。 明义急吼吼地喝下这口汤,然后动作静止了。 下一刻,他“哇”得一口喷了出来。 贺忱早有准备地递给他一盏茶,不忍目睹地闭了闭眼。 “呜哇哇这是什么鬼东西……”明义灌了两口茶,面部表情狰狞。 苦哇,简直像贺忱最开始给他喝的安神汤,苦到舌根,又一路苦到心尖上。 贺忱伸手揪了一块草绿色的馒头状面食,对明义低声哄道:“试试这个,应当还好。” 明义一脸生无可恋,但实在是饿,便探了探头,就着贺忱的手,吃下了这块“馒头”。 没想到吃下去之后,除了有一点淡淡的涩,竟然没别的怪味。明义稍稍打起精神来,拿过这个东西,多吃了两块。 贺忱的眉头也松开了一点,又端过来另一碟东西,里面是一粒一粒小指甲大小的白色小球,他捏开一粒,露出里面半透明的东西,递给明义:“再试试这个。” 于是接下来,明义便在贺忱的全程投喂下,填饱了肚子。 过程中,明义问他:“贺忱,你不要吃吗?这里的东西你应该也可以吃吧?” 他说得很自然,但贺忱完全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动作停顿了一瞬。 “我……”贺忱缓缓道,“我不需要吃这些。我吃的是别的东西。这样的妖怪食物,或者人类食物,我都不需要。” 说完之后,他有些出神,沉默着看了明义一会。 他没想到……没想到明义居然会注意到他平日里不吃饭,还会猜想他是不吃人类食物。 不如说,他没想到明义会对这件事上心……他没想到明义一直在关心这一点。 一直在……关心他。 “您怎么到这边来了?”远处有一个人突然高声问道,同时,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像是一滴水溅进了油锅里。 “角大人?是角大人来了吗?!”他们邻桌的人也激动起来。 贺忱的神色突然变了变,他侧耳听了一会,不知感知到了什么,面色更不好看了。 他对明义道:“……这样不行。你介意做一点……遮掩么?” 明义懵懵懂懂地摇头,眼里是赤诚的信任:“贺忱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贺忱的。” 贺忱听了这话却深深看他一眼,蹙了下眉。然后,他点了下头,便向着明义伸出了手。 下一刻,明义只觉身上一痒,然后眼前视角突然就变了。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放大了无数倍,他自己则好像变得很小,缩在了凳子上。 在这一瞬间,他看到贺忱愣住了,表情闪过了很明显的错愕之色。然后贺忱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直直越过了明义的头顶。 紧接着,明义只感觉后颈被人拎住了,然后身子骤然腾空。明义在空中下意识地扑腾了一下,顿时发觉了哪里不对。 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赫然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 明义惊呼一声:“喵嗷……??!” 等等,他的声音怎么也不对了?! 他就这样被贺忱拎着后脖颈子,拎到了贺忱的怀里。明义一下子淹没在柔软的布料里,于是扑腾着挣扎出来,抗议道:“喵嗷!”我这是怎么了! 贺忱的声音好像有一丝微妙的尴尬:“你作为人类出现在这里,又是这样的体质……不适宜被此地主人发现。所以我将你化作了妖形。但没想到……” 贺忱的话音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明义已经扒着他的衣服一路爬到了他领口,大声喵喵,显然非常不满:那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个样子!我现在到底是成了什么! “你现在是……”贺忱低头看向明义,表情又凝滞了一下,眼神闪躲开,像是有点不易察觉的无措。但很快,他又不能自已似的,将目光移回了明义身上。 贺忱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让明义更加疑惑了。 接着,贺忱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忽的伸出手。 明义只觉眼前一黑,而后,一只手落在了他头顶,沿着后颈一路摸到了他的后背,然后才停了下来。 明义懵了:……? 贺忱收回了手,眼睫微颤,垂下了眼睛,仿佛什么也没做过。 明义疑惑了一会,沿着贺忱的衣领子继续吭哧吭哧向上爬。贺忱伸出手,堪称小心翼翼地托住了明义的屁股,继续道,“我……我给你看一下。” 他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说着,贺忱的另一只手就拿出了一面镜子。明义转头去照镜子,一下子看到了镜子里一只……小花猫。 这像是只小奶猫,眼睛很大,正受惊地圆睁着。它身上有灰色黑色的斑纹,身子又小巧又瘦弱,好像还在微微地发着抖。猫崽子这样缩在贺忱的手掌里,被贺忱轻轻捧着,比贺忱的手都大不了多少。 “喵呜——!?” 第41章 照到镜子的一瞬间,小花猫的毛都炸了起来。 “喵喵喵嗷!”他回过身对着贺忱大声叭叭:为什么会是变成小猫! 贺忱显然听懂了:“这类化形的法术,虽是由施术者将妖力传输给被化形者,但也与与被化形者的体质有关。最终化成什么样子,不受我控制,会受很多因素影响。” 他抿了抿唇,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会受很多因素影响,比如,施术者与化形者的关系,比如化形者的心态,或者……施术者对化形者的感情。 虽然他并没有想要明义变成这样,但若说这结果与贺忱毫无关系,显然也是谎话。 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猫明义瞪着玻璃珠一样澄澈的大眼睛,徒劳地看了贺忱一会,然后蔫了下来,缩在了贺忱的掌心。 小猫身上的毛软极了,轻轻挠着贺忱的手掌心。它的小肚子是温热的,随着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贺忱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用力,太用力了怕捏疼了这小东西,松开了又怕摔着它。 他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捧住明义,不由自主地小小地握了一下手中的小猫。 明义哼唧了一声转过了头背对他,像是不太舒服,又像是单纯的撒娇,湿润的鼻尖蹭过贺忱的手指。 贺忱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片刻后,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角先生……真是角先生!” “角先生怎么停在这了?天啊,他往这边来了?” “角先生!!” 周围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似乎是那个“角先生”正在向这边走过来。 贺忱捧着明义,轻轻放进袖子里,然后将那只手臂搁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水。 骚动果然越发近了,随着人们激动的叫喊声,一个被人群拥簇着的人慢慢走进了这家店。 明义躲在贺忱的袖子里,从衣料的缝隙间窥视着外面,隐约看到重重人群包围的最中心,露出了一截高出周围人的东西。 那东西颤颤晃了一下,像是……鹿角。 那长着鹿角的人越来越近,不知怎的,竟直直走到了贺忱桌前。 在他走过来之前,贺忱便动了动手,用袖子完全遮住了明义。于是明义什么都看不到了,又不能乱动,只得缩在贺忱的袖子里发呆。 周围尽是贺忱的气息,让明义心情有点变好,像是在从心里向外一个一个地冒出雀跃的小气泡。 在这样的心情里,他听到椅子拉开的声音,像是有个人坐在了他们这一桌。然后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看来是同道中人,幸会。可以叫我角。” 明义看不到贺忱的表情,只听到他用他特有的那种偏冷的声线静静回道:“久仰。贺忱。” 对方不知怎的沉默了片刻,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为什么……在下总感觉您有些紧张呢。敢问这位贵客,是不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或者……” “藏了些不该藏的人!”他说变脸就变脸,声音忽然凌厉起来,同时,明义只觉突然有大风忽然吹过来,将贺忱的袖子几乎整个吹开了,吓得明义忙向里爬,沿着贺忱的衣袖蹭蹭蹭爬进去。 他虽没直接暴露出来,但他的动作在外面看来或许是很明显的,因为那个“角大人”又笑了一声。 这一声倒是没有先前那样冰冷了,反倒有点孩子似的愉快。 “看来贵客随身带了点有意思的小东西。”他愉快道。 贺忱的声音则截然相反,带着点山雨欲来的威压,他不客气道:“不探究别人的隐私是基本的社交礼节,也该是基本的待客之道吧。” “啊,”那人好像有点歉疚似的,“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感受到了一些故交的气息,因此循着气息来访,可能稍显唐突了。不过……贵客可曾见过一位叫做明义的少年?他是我的旧友,我一直……一直在找他。” 明义听到这几句话,不由愣住了。贺忱的手指轻轻在明义身上勾了勾。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贺忱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明义一时十分纠结,窝在原处没动。 那人等了一会,又开口了:“我这位旧友……他身上一直不太好,你如果看到他或许能认出来,他身上有许多……伤疤。我一直很担心他。” 明义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慢慢从贺忱袖子中爬了出来。 小花猫瑟瑟爬出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了面前的人。 面前的人一身宽松的白袍,头上长着一对雪白的角,个子高挑,脸却有些稚气,一看见明义就瞪大了眼睛。 明义站在贺忱手边,紧张得摇着尾巴,半晌,“喵呜”一声。 “你……”白袍人像在发怔,喃喃道,“你怎么……” 明义注意到白袍人的眼睛好像有点发红,他又“喵”了一声,有点疑惑地看着白袍人的眼睛。 白袍人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摸向明义。 贺忱微微蹙起眉,但没动,只是看着明义。 明义紧张得弓起后背,毛都有点炸了起来,却并不是特别抗拒这个白袍人。而且他总觉得,这个白袍人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明义便没有动。 白袍人轻轻摸上明义的后背,手指僵硬,然后慢慢顺着毛摸到明义尾巴尖。 白袍人忽的笑了起来,笑得很灿烂:“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这些年你还好吗?夜里……还疼不疼?” 说完之后,他又很快收回手,不知怎的,微微低下了头,又笑道:“不过,我不在的话,你……是不是就好多了……” 明义看到他收回去的手指都纠结成一团,不由越发觉得疑惑,只看着他,不吭声。 白袍人玩了一会手指,发觉明义不回应他,又有点慌张似的抬起眼:“你……你生我的气了么?为什么……不说话呢?” 明义虽然觉得这样问出来可能有点伤人,但此情此景,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你是……谁呀……” 白袍人愣住了,像是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他足足愣了好一会,然后表情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不记得我了么?” 明义不由往后缩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也掺进了几分警惕,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白袍人已经变得面无表情。他就这样看着明义,缓缓重复道:“你不记得我了……” 下一刻,他忽的伸出手,猛地向明义出掌,脸色有点狰狞:“我不信。他不会忘了我……你根本不是他!” “喵!!”明义凄厉地惨叫一声,整只猫都蹦了起来,然后痛苦地连滚带爬逃向贺忱。 不知道那白袍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明义在那一瞬间只觉浑身剧痛,身体里的筋脉血管仿佛全都爆裂开来,头脑也仿佛要炸裂了似的,整个人都好像濒死了一回。 贺忱勃然变色,一只手捞住明义,另一只手狠狠打向白袍人,暴怒道:“你怎么敢?!” 白袍人像是也没想到会这样,顿时怔在原地,连手都忘了收回去,神色一片空白:“我,我没想……” “我没想伤害你……” 他就这样生生受了贺忱一击,仿佛没有痛觉似的,只是脸色发白,愣愣看着明义。 小奶猫蜷缩在贺忱掌心,哀哀痛叫了一声,难受地翻滚着。 贺忱小心地捧着他,脸色差得要命,语气却是从没有过的轻柔:“是哪里不舒服?” 明义疼得无心思考,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左突右支想要冲破出来,他把脸埋在贺忱掌心里,呼吸着贺忱的味道,这才觉得好一点了。 贺忱正心急如焚,却突然感觉到小猫在轻轻舔着他的掌心,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贺忱蹙眉思索一瞬,然后利落地划开了手指,逼出几滴带着妖力的血液,轻轻伸指在明义面前。 果然,很快,明义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慢慢将脸凑到贺忱的手指上,一点点舔舐掉了贺忱的血。 之后,明义看起来似乎舒服了一点,身体也没有之前那样紧绷了。 贺忱心神稍定,立刻逼出了更多的血液。他猜测明义是需要他的妖力,于是向血液中注入了大量的妖力,源源不断地逼出血液。 小猫像在吃奶一样,抱着贺忱的手指慢慢吮吸,闭着眼睛吃得很投入,好像渴求到不行。 贺忱总算分出些精力来,侧目看向了白袍人,声音阴冷:“你对他做了什么?” 白袍人有点回不过神,又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中,好半天才恍惚地回道:“我只是……想解了他的化形咒,我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贺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明义的模样,思索了一会,问白袍人:“你是不是……向他注入了你的妖力?” 白袍人点了点头。 贺忱心里越发有些焦躁不定,他按捺着心神,静静看着明义吮吸,直到小猫看起来好像有些满足了,终于放开了贺忱的手指。 贺忱伸出手指点在明义身上,一下子解了他的化形咒。 小猫顿时变回了那个清瘦的少年人,明义站在原地,表情有点茫然,下意识舔了舔艳红的嘴唇。 但是在他现身的那一刻,贺忱和那个白袍人的目光都一下子聚集在了他的腹部。 少年人身材偏瘦弱,身子骨伶仃,但他的小腹却微微隆起,将衣服都撑起了一点弧度。 第42章 明义顺着他们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懵懂地伸手摸了摸。 随着他的手,他腹部的弧度在衣料下明显地突显出来,在平摊的胸部衬托下更加分明。 一旁的两个人视线一下子都重了几分。片刻后,贺忱开了口,声音有点紧绷:“你……有什么感觉?” 明义按着肚子,茫然道:“嗯……有点撑?” 贺忱:…… 明义并未露出任何不适之色,贺忱的脸色便没有很难看。贺忱缓缓向着明义伸出手,手掌轻轻覆在他小腹上。他微阖双目,探查了一会,然后睁开眼,神色迟疑。 “是……”他像是有些困惑,又有点难堪似的,“是我的气息。” 贺忱说完这句话,便蹙眉沉思起来。 明义诧异地摸了一会肚子,除了觉得肚子确实凸起得有点不正常,他完全没感觉到什么别的问题。这是……难不成真是刚刚吃太多,吃撑了么? 唔,下次果然还是少吃点吧…… 白袍人情不自禁地也向明义伸出手,好像也想看看明义到底怎么了。明义注意到他的动作,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贺忱也立刻挡住了他。 白袍人举着手愣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又好像有点难以置信:“……你真的忘了我么?我是角角……你救过我,你忘了么?我怎么会害你……” 角角?明义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神色便有一瞬间的犹豫,但他思索一会,仍是对着白袍人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想不起来…… 贺忱仍旧看着明义的腹部,默然沉思着。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对白袍人道:“你们从前发生过什么?是不是与他夜里的事……有关。” 说完之后,他顿了一下,面色不善,继续道:“……为什么他会对你的妖力这样抵触。” 明义听得半懂不懂,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目光又从贺忱转向白袍人。 白袍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木然道:“……跟我来。” 片刻后,明义贺忱二人被白袍人带到了他的居所。 一路上,白袍人一直蔫蔫的,好像受了打击。 明义有点过意不去,开口解释道:“小时候,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你知道我夜里的怪病是吗,好像就是因为那个。从某一天开始,我渐渐开始记不得夜里的事,记不得和这病有关的所有事。或许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白袍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僵硬:“某一天,该不会是……” 明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娘说,当时小舅舅救了我,大概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吧。娘还说过,是小舅舅为了帮我,才让我忘掉了夜里的事情……” 贺忱听了明义的话,皱起了眉,慢慢重复:“某一天?”他转向白袍人,缓缓问道,“你说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白袍人却只是摇头:“我也……不记得了,我当时……当时,我带你来了这里,然后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贺忱早已耐心耗尽,他利落地对着白袍人点了下头:“用回溯,让我看看。” 明义好奇地看看贺忱,又看看白袍人。回溯?那是什么? 明义不清楚白袍人究竟是谁,也不是很在意,他只想回去找到小舅舅,治好怪病。但贺忱好像一定要弄清楚这些过去的事,明义知道他做事一定有道理,所以也乖乖跟着贺忱。大概……这些也是重要的事情,能够成为治好怪病的线索吧。 很快,他就看到白袍人有了动作。白袍人一只手按住自己眉心,另一只手轻轻伸向明义和贺忱二人。 明义疑惑地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会,犹豫着想要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贺忱倏地拉住明义的手,道:“做什么。等着。” 明义只得老老实实收回手,过了一会,果然白袍人掌心出现了一团雾似的东西,丝丝缕缕不断变化着,其中好像有些东西。 明义盯着它看了一会,发现里面像是有些小小的人影,若隐若现,忙忙碌碌的。 贺忱仍抓着他的手没放,另一只手轻触上白袍人掌心的雾团。 下一刻,明义只觉脚底一空,面前的景象顿时变了。 眼前是…… 明义四处看了一圈,瞪大了眼睛:“这……我这是回家了?” 在落地的一瞬,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大风猛地吹过来,带来了一阵风沙,贺忱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也没有半分改变——仍是土,一片荒凉,只有远处的山上田里能见着些绿色。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山路上突然转下来一个半大孩子,扛着锄头,背后还背了一捆比他人还大的柴,穿着缝补出来的破旧棉衣。他显然背得有些吃力,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却很亮。 明义一下子愣住了:“这……这不是我么?!” 准确的说,是从前的他。 小明义像是有急事,一路努力加快速度走过来,路过他们的时候却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们。 明义忍不住微微向他迈了一步,想说点什么。 接着,小明义却像是很惊讶,先开了口:“你怎么在这?你现在,这么厉害了么??”说话时,他的目光是落在几人中间的。 明义顺着小明义的目光去看,赫然发现他们中多出了一个人,一身白袍,头顶有小小的鹿角,像是缩小版的……白袍人。 小明义惊讶了一会,对着小白袍人笑了笑:“这还没到晚上呢……俺一会才能出来陪你,俺得先回去啦。” 小白袍人却拉住了小明义:“你要回去做什么。” “生火,喂猪,挑水,家里的事可多着呢,”小明义说着,放下柴垛,喘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就没个干完的时候。你很着急么?天快黑了,俺很快就会来陪你。” 小白袍人蔫蔫地“奥”了一声,看了小明义一会,然后突然伸手去提明义放下的柴垛。提了一下之后,他面色微变:“好沉……你就这么背回来的?不累吗?” “哎,”小明义忙从他手里接过,“是很沉,你拿不动的。俺得先回去啦,晚上再来找你。” 他说着,转头继续走了两步。接着,他又回过头,笑眯眯地更正道:“不对,是你来找俺。角角,晚上见嗷。” 小白袍人站在原地看他回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小白袍人困惑地低头看了看手心,那里有刚刚留下的勒痕。 “那么辛苦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吗?”他喃喃自语道。 “……晚上见。” 小白袍人重复道,慢慢抬头再次看向小明义。小明义早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来见我很痛苦吧,为什么也能笑着说出来呢?” 第43章 小白袍人说完这句话之后,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明义惊了一下,然后就感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捉住了,那只手修长有力,安抚性地轻握了一下明义的手。 明义定下心神,然后便发现,是天色忽然暗下来,从傍晚直接变成了深夜,天上还有星星在闪烁。 贺忱的手再次轻轻捏了捏明义。他似乎发现了明义什么也看不到,对明义道:“要看看周围吗?这恐怕是你……从前夜里经历过的东西。”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犹豫。明义一下子明白过来,贺忱这是怕自己不愿想起从前糟糕的回忆。 “让我看看吧,贺忱,不要紧的。” 贺忱没做声,只是伸手在明义眼前拂了一下,像拂去了一片灰尘。他收回手后,明义一下子看到了周围的景象,顿时一个激灵。 周围再一次布满了眼睛。数不尽的妖鬼正在向此处聚集,且越来越多。 那些妖鬼有的像是没有意识,有的好像在主动找什么,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在向着某个方向聚拢。 明义努力看向那处,在重重妖鬼之间,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小时候的明义。 小明义也在向前走,他睁着眼睛,神色空茫,边走边四处寻找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好像出来得很匆忙,白天那件破破烂烂的薄棉袄都没穿,身上衣衫单薄,还光着脚。 骇人的是,他一路走,一路便有妖鬼向他扑过去,一个个都像是发了疯,好像要撕裂他似的。 这其中,有的妖鬼不知怎的根本靠近不了他,有的妖鬼被别的妖鬼拦下撕咬,而有的妖鬼狠狠扑到他身上,猛地伸爪向他攻去! 小明义忙着寻找着什么,眼睛仍焦急地四下看着,同时心不在焉地用手去挡那只妖的攻击。他的身体显然没那么强悍,伸出去的手臂当即被撕裂出一道血口子。 那些妖鬼顿时疯了一样,凑上去疯抢明义的血液,争相吸他的血,丑态百出。 被这样撕裂出一道伤口,小明义却像是早已经习惯了,神色毫无变化,只是脚步隐约停顿了一下。他就这样在层层妖鬼的包围和袭击之下,一点一点,继续向前走着。 在看到小明义受伤的一刻,贺忱拉着明义的手突然收紧,攥得明义一疼。 但明义沉浸在面前的景象中,已经顾不上这疼痛了。 接着,异变又生,小白袍人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加入了妖鬼的队伍之中。 小白袍人看起来是有意识的,但是看起来状态很糟糕,好像很不舒服,脸色青白,动作迟滞,一点点靠近了小明义。 小明义在寻找的间隙中抬起头,笑了笑道:“角角,你来啦。” 小白袍人凶相毕露地对着周围的妖威慑一圈,成功逼退了这些妖鬼。然后,他伸手去攥明义的袖子,克制不住似的轻轻抓挠小明义的衣服。 小明义重新投入寻找大业,摆手道:“你来吧。” 明义忍不住向他们走近了几步,想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谁成想,接下来,他便看到小白袍人五指成爪,狠狠抓向小明义胸口! 小明义胸口立刻被划出一条狰狞的伤口,他身形一晃,面色白了白。 小白袍人闭着眼睛凑到明义的伤口处,吞吃着明义的血液。他表情痛苦难安,脸色却渐渐好起来,看着没那么不舒服了。 小明义则带着那一身的伤口,茫然却认真地继续四处查看寻找着。 小白袍人直起腰,陪他一起找:“你每天都在这里四处找……你到底是在找什么?” 小明义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表情空荡荡得让人心疼。过了一会,他才坚定道:“有人在等我。我得去找他,我得马上去找他……” “谁?”小白袍人一边护着他,不让周围的妖鬼靠近,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一直在找的人,是谁?我帮你一起找……” 小明义在妖鬼之中一一辨认,神色越发惶然:“我不知道……他不在这,都不是,都不是……” 眼前的景象再次倏的消失不见了。明义仍回不过神来,宛如再次置身于那种场景之中,心中也被绝望和压抑填满了。 找不到,那个人一直在等着他,要快去找他…… 明义沉浸再这种异样的痛苦的情绪之中,额间几乎溢出了冷汗,正在此时,却察觉到贺忱握着他的手再次紧了紧。 “不舒服?”贺忱靠近他耳边,低声询问,声音有些哑。 贺忱的手一向有些凉,这会却不知怎得,握住明义的手暖得很。这种暖意沿着明义的胳膊一路向上,慢慢让他整个人都觉得暖融融的。 明义转头看了看贺忱,摇了摇头,也轻轻握紧了贺忱的手。 还是不够…… 明义犹豫一下,又慢慢伸出手,抱住了贺忱的腰,脸也忍不住埋进贺忱胸口。贺忱似乎僵住了,但没什么动作,不出声,也没推开他。 过了一会,明义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十分生疏地,犹豫着沿着他的后脊顺了顺。 第44章 明义舒适得简直想叹气,抱着贺忱不动了。 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不见了。明义此刻只觉得很安心,好像其他的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旁边再度传来了声音。明义抬头去看,发现周围的场景又变了。 他们此刻身在田间地头,面前仍是小明义和小白袍人。 小明义正在扛着锄头松土,动作很熟练,一下下挥动着锄头。做着做着,他突然浑身一僵,表情也狰狞了一瞬。 小白袍人急了:“扯到伤口了?昨天的伤口没恢复好是不是?都说了让你不要做……” 小明义慢慢放下锄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再次露出笑容:“好像确实没长好,以前明明一晚上就差不多恢复了……没事,总得做事呀。” “是不是我给你留下的伤口……”小白袍人看着好像一下子难受起来,“每次都那么深……对不起,我每次都控制不住……” “当初是俺答应你的,俺自己愿意的,说什么对不起。”明义不太在意地说着,同时已经再次低下头,继续干着活。 他身上慢慢出了许多汗,不知是不是伤口浸了汗,他渐渐忍不住露出些许痛色。 小白袍人蹲在一边看他一会,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做了。” 小明义竟直接被他拉得一晃,像是真的疼狠了。小明义稳住自己,摇头道:“角角,俺没事。土不松就没法种粮食,到时候娘和小弟小妹就都要饿肚子了,这哪能行。” 小白袍人寸步不让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都红了:“别做了。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小明义奇怪地回视着他,神色逐渐有点担忧。 “你……你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干活,从早忙到晚,我没有一刻见你闲着……夜里,好不容易能闭会眼,然后又会梦游,不停地受伤,一身病痛……你这样活着,我们这样活着,苟延残喘,有意义吗?” 情绪激烈地说完这些之后,小白袍人停顿一会,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算了吧,别做了。我们不做了。” 小明义看着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白袍人头上的角:“角角你又难受了么?再忍一忍,忍到晚上,俺就能帮你了。” 小白袍人一下子绷不住了:“我难受,你就不难受吗!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小明义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纠结地沉默了一会,突然看见了什么,有点兴奋地在小白袍人面前挥了挥手。 小白袍人的视线无意识地跟着他的手走,只见小明义伸手指向了旁边的地上,高兴道:“快看这里!” 他指着的地上开着一朵浅金色的小花,不过是最常见的野花,茎杆细长,盈盈弱弱,随风飘摇。但明义眼神明亮地看着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春天真好啊。” 春天……真好啊。 小白袍人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后,他盈在眼中的泪水终于缓缓地落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静静看了一会花,然后小白袍人陪着小明义做完活,两人一起沐浴在夕阳的光里,并肩下了山。 小白袍人道:“既然这样,等我好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我那里玩一阵。你现在这样……每天都过得太辛苦了,总要喘口气,哪怕一天也好。” 小明义思索一会,笑着点点头:“嗯。” 这一幕结束之后,眼前场景再变,变成了一处热闹的街市。但这街上来来往往的身影,却都不是人,而且各种各样的妖鬼。 明义还没适应这突然变幻的场景,只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眼熟。他慢半拍地打量了周围一圈,终于认出来,这便是贺忱带他吃饭的集市,大概也是白袍人的家。 果然,眼前的“人潮”中走过来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小明义和小白袍人。 小白袍人拉着明义,脸色红润,看着明显健康了许多。他放松地拉着小明义在街上走,不停地给他介绍着两边的东西。小明义如果在哪个铺子前多停留一会,小白袍人就会替他买下那些铺子卖的吃食。 两个人聊着天且走且逛,看起来都很开心。 “对了,”小白袍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家的边界很好玩,一定是你没见过的景象,走,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他们两人果然从集市里跑了出去,明义贺忱他们眼前的景色也随之变幻。两个小孩跑过了住宅区,一路跑到了荒地里。 接着,随着他们一脚踏出去,他们身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十分神奇。 小明义明显吃了一惊。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正开口想说什么,表情却突然一变。 他突然躬下身,抱住头痛呼一声。 小白袍人愣住了,忙低头去看他:“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小明义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烫!好烫,火……全是火,起火了……” 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又安静下来。接着,他痛苦之色不改,却突然开始在地上一寸寸地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口中也开始念念有词:“一定有办法,会有办法的……” 地上也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摸到。于是,他的神色狰狞起来,突然狠狠抓向自己,撕破了自己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拼命撕扯着,好像要生生撕裂自己。 小白袍人魂飞魄散地试图拦着他:“别这样,冷静点!你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明义却好像一下子有了使不完的劲,他一把挥开了小白袍人,在自己身上狠狠抓挠着,挠开了未完全长好的伤口,弄得浑身鲜血淋漓。 小白袍人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抓住小明义,将他往回拖,两人从空白的空间中退回了刚才的荒地。 而后,小白袍人在小明义头上拍了一下,小明义瞬时便倒下了,像是晕了过去。 小白袍人慌张失措地带着小明义回到了他的住所。接着,几个戏外人眼睁睁看着眼前不断重复着相似的情节:小白袍人唤醒小明义,小明义发疯,小白袍人用尽所有办法之后,无可奈何地继续让小明义睡过去。 最终,小白袍人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小明义送回了人间,送回了他原本的家中。 几人的视角也跟着回到了明义生活的村子里。小白袍人遮掩了一下头上的角,在村子里的人面前露出身形,把明义送到了村民手里,只说他像是发了怪病。 接着,小白袍人重新隐蔽了身形,不放心地随着村民一起进了明义的家。 奇怪的是,明义家门外还站着一个打扮古怪的人,不像是村子里的人,头戴斗笠,身穿褐色的粗布衣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见众人将明义送进了家门,他便也十分自然地跟了进去,竟然也没人拦他。 戏外的明义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了一下:“这是……” 这是谁?怎么会进他们家里? 众人离开后,这个奇怪的人却留了下来,还和明义的娘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明义的娘竟然就让奇怪的人进了明义的房间,还关上了门。 在关门之前,那个奇怪的人突然抬眼看过来,虽然被斗笠遮着看不到脸,但他正好面向着隐身的小白袍人。 明义正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就看见那个斗笠人继续转了转头,这次,似乎直接正面看向了明义。 斗笠人突然又开口了,这声音仿佛直接传进了明义耳朵里:“还站在那干嘛?” 明义懵了一下,他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身体便直接做出了反应——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斗笠人。 明义头皮一炸,一时人都傻了,慌的不行。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贺忱仍拉着他的手,走在他旁边陪着他,一下子又觉得心定了。 有贺忱在,一切都不会有事的。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斗笠人面前。 越走近越能感觉到,斗笠人果然是正在看着他们,而且就是斗笠人把明义指引过来的。 明义完全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是在做梦来着?看到的一切都是过往的虚幻景象吧,眼前这人又是什么鬼?从梦里走出来了? 他还没想清楚,眼前的斗笠人却直接笑了一下:“不喊我声小舅舅?” 明义震惊抬头,一下子看到了他手里正在把玩着的一颗红豆。 “小……舅舅?!”明义惊道。 贺忱则看着他手中的红豆,看了一会,像是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突然开口问道:“当初是前辈治疗了他身上的病,对吧。前辈既已现身,可否告知我们,这病,究竟要怎样才能治好?” “治疗谈不上,不过是帮他减少了点痛苦,拖了拖时间罢了,”斗笠人伸手撩开了斗笠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仔细打量了明义一会,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贺忱却似乎有些罕见的心急,又追问道:“他这病……真的会要他的命吗?” 斗笠人“咦”了一声,道:“我可没说过。” 接着,他又语出惊人:“到底要不要命,得九个月之后,他快生的时候才能知道。” 第45章 斗笠人此话一出,明义和贺忱两人都愣住了。 斗笠人明显打量了他们一圈,然后也有点惊讶:“你们……都不知道?不会吧,”他伸手虚点了点贺忱,“你做了什么,难不成都不记得了?” 贺忱眉头皱起,重复道:“我做了什么……” 斗笠人摇了摇头,直接道:“他怀了你的妖胎,日子不短了。若非如此,我也没办法借着他身上你的气息,将你们拉入此处。” 贺忱整个人僵住了,神色是十足的难以置信,好一会才卡壳道:“他,怀了我的……” 明义也很茫然,他四处看了一圈,发现白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所以斗笠人口中的“他”,说得就是自己。 等等,小舅舅不会是在说他怀孕了吧。 斗笠人像是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又道:“据我所知,你这一类妖,只有人形。人形妖物若是想繁衍后代,也只有那一种方式……你居然能不知道?” 贺忱仍旧僵立原地,一副完全回不过神的模样。 斗笠人提醒道:“唔……好像就是那天,你把我给这孩子的小玩意儿弄下来了。” 贺忱神色一凝,顿时意识到,他指得是明义的那颗红豆。弄下来了?是不是红豆丢掉的那天? 丢掉的那天,刚好是自己成年发狂的那天。自己发狂的那晚上,明明是做了一场梦…… 贺忱细细回忆着那晚上的事,却突然有什么片段在他头脑中闪现。 明义蜜色的瘦弱身躯袒露着,双手被自己紧紧箍着,而自己俯身下去轻吻着他身上的伤疤,激得他浑身一颤,小声求饶道:“痒,贺忱,别碰那了……” 但自己周身的热血分明因为这句话而更激烈地沸腾起来。 同时,明义听着斗笠人的话也懵了,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肚子……这是因为怀孕了?!” 他渐渐反应过来,震惊得无以复加,眼睛都瞪圆了:“我怎么还能怀孕呢?!” 这……怎么可能?! 斗笠人:“你体质特殊,生来便是……唔,你可以理解为,你生来便是妖侣之体。虽然形成方式不同,总之效果差不多就是这样。” 说完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留不住你们了,回去吧。” 贺忱抬起头,他似乎正在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脸色非常精彩。他正想问什么,斗笠人伸出手指摇了摇:“莫急,我现在也没办法,不过我能担保他现在绝对不会出问题。但是九个月之后,一切才能见分晓。到时候,带着东西来静山寺找我。” 贺忱蹙了蹙眉,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前辈何必此刻现身前来与我们见面?” 斗笠人道:“你们如今身在旧时旧地,与我当有一面之缘。” 明义听不懂,“啊?”了一声。 斗笠人对着他乐呵呵地解释道:“简而言之,闲的。” 明义:…… 刚说完,他人就没了。 明义他们眼前的一切化作丝丝缕缕的烟雾,飘飘扬扬地消散了。 两人如今还是身在白袍人“角”的府邸中,角正站在他们面前。 刚刚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明义完全回不过神来。 他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找到了以前幼时的玩伴。 他找到了小舅舅。 他还发现自己……怀孕了。 想到这里,明义低下头摸了摸肚子,整个人都恍惚了,根本没有实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点。 这里面……真的有个小生命吗?是他和贺忱的孩子? 是那天晚上的事……让他怀孕了吗? 这样一想,好像确实和娘提到过的……怀孕,很像。就是那天之后不久,他开始觉得难受,如今肚子也大了。 而且他确实觉得,刚刚那个应该真的是他一直在找的小舅舅。小舅舅那么厉害,说的话不会是假话。 明义摸着肚子,不由开始发呆。 贺忱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明义肚子上,然后又像被烫到了似的,又飞速移开了视线。 角看起来有些痛苦,低垂着头,对明义道:“就是从这里之后……你被带了回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我希望那个人真的是把你治好了,但是……” “但是,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 过了一会,他慢慢抬起了头,有些希冀似的:“你还记得我吗?” 明义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角:“角角……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对吗?你一直在用呀。” 角点了点头,眼睛亮起来:“你果然记得!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 闹了这么一出,他们也在这待不下去了。很快,明义便提出要离开,角便送他们出了这片地方。 仍旧坐着之前的马车,两人慢慢踏上了回家的路。 然而这一次,车中的气氛比先前还要凝滞许多。 最终,贺忱先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顾荻来找我,然后贺忱你也来了,后来你抱着我,把我抱回小楼里……”明义如实描述了一下。 贺忱的眼睛闭了一下又很快睁开,像在眨眼,又像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道:“我……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明义诧异地看着他:“我怎么会推开贺忱呢。” “而且,”他眨了眨眼睛,诚实道,“我很喜欢啊。” 第46章 “你……”贺忱蹙着眉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像是逐渐明白过来明义话里的意思。 他的表情凝固住了,然后,明义眼睁睁看着他脸上慢慢泛起了一点薄红。 明义新奇地看着贺忱,刚刚怀孕带来的冲击都散去了很多。贺忱这是…… “贺忱,你脸红了么?”明义有点惊讶。 贺忱倏地移开视线,眼睫颤了颤,没吭声。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过了一会,贺忱又缓缓将目光移回明义肚子上,脸色有些难看,嘴唇紧抿着。 “很难受,是不是。”他轻声问道,顿了顿,又郑重地说,“……对不起。” 明义一下子发现他很难过。是因为自己之前不舒服而难过吗?他在向自己道歉,所以这大概是……自责? 明义想了想,注意到贺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于是伸出手拉住贺忱的手,放在了自己小腹上:“要不要摸摸看?” 贺忱似乎吃了一惊,手指轻轻蜷了下,但没有缩回去。 他就这样将手抚在明义腹部,表情怔然,原本的糟糕神色掺进了几分无措。 明义这才意识到什么,笑了起来:“这是贺忱的孩子呢。” 好神奇啊,居然是他和贺忱的孩子吗。 对于刚刚知道的这一切,他到现在还没有实感。 贺忱微微睁大眼睛,神色窘迫,立刻便想要将手抽回去。然而紧接着,明义便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腹部传出一种强大的吸力,将贺忱的手指牢牢吸附在上面。 更奇怪的是,明义觉得自己的腹部传来了几分怪异的感觉,像是…… 贺忱也怔了一下,然后神色凝重起来:“它在……吸取我的妖力。” 贺忱小心翼翼试着抽手,有点紧张地问明义:“有不舒服吗?” 明义乖乖摇了摇头:“没有的。” 明义说完之后想了想,想起了上次的事,又安慰他道:“不要担心,它或许只是想长大了。” 这话见效很快,紧接着,在明义和贺忱两人的目光中,他的肚子果真又一点点慢慢变大了。 明义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只这片刻功夫,它就长得很大了,如今明义的肚子看起来很明显有了怀孕的模样。 贺忱放开手,明义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撩开衣服想看看它究竟什么样。 贺忱猛地偏开头,失声道:“你……” 明义衣服撩了一半,见贺忱反应这么大,手也顿在了半空。他茫然道:“怎么了,贺忱?”而后,他又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自己撩衣服的动作。 “你……你不是早就见过了吗?” 他不太明白,贺忱是不好意思看自己的身体吗?可是他不仅早就看过好几次,还什么都做过了啊。 贺忱咬着牙,像是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他才一字一顿道:“你看就是了。” 明义莫名其妙地“哦”了一声,继续撩开衣服,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它果真膨胀起来了,上面能看到淡蓝色的血管,看着很怪异。 原来怀孕是这样的吗?原来自己真的是怀孕了吗…… 他把衣服放下,看贺忱还是刚刚那幅样子,于是建议道:“贺忱,你是忘了那天晚上的事吗?那你要不要也试试那个……回溯?” 贺忱明显再次怔住了。他的神色变化半晌,最终有些难堪似的转移了话题:“回去便给你找回红豆。” 明义想起来这事,点了点头:“对哦,刚刚小舅舅说,到时候要带着东西去找他来着。” 于是,或许是贺忱做了什么,这次他们用了更短的时间便回到了宅子里。 明义走出马车,看见宅子熟悉的大门,以及门上两个熟悉的门神,一时只觉恍如隔世。他们出去这一趟,好像用了很久很久,现在才回来了。 锦鲤迎上来:“回来啦……哎,哎??”下一刻,她看到了明义的肚子,傻眼了。 她傻了半天,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怀了吧?!” 贺忱没理会她,一进门就带着明义直接往里走。明义被贺忱带着走,也非常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怀孕应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吧?锦鲤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啊??!”锦鲤这下真的傻了,她目瞪口呆,无意识地追在两个人身后走了好久,明义还听到她恍惚道:“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明义没忍住,“噗嗤”一下乐出了声。 贺忱终于停下了脚步,明义抬头一看,发现是贺忱的院子。 贺忱抬头看着院门,慢慢道:“既然说是被我摘下来的……当初已经在你的楼里找过了,不在那里,便只有这里了。” 明义点了点头。锦鲤总算从惊讶中勉强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找什么?” “找我的那颗红豆。”明义答道。 “哦那个……”锦鲤还是梦游一般,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初确实找过你那边了……对,对对,好像哪里都找过了,就剩贺忱这里确实没找。不过怎么可能在贺忱这里?” 正说着,几人已经走进了院子。贺忱闭了一会眼,不知是思索还是在用什么办法,然后他睁开眼,脚步毫不迟疑地走向了里屋。 进了屋他就大步走向了他几乎从来不用的床铺,走过去便一下子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果然,一颗红豆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红得耀眼。 贺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这东西真的出现在他这里,这意味着,那天夜里,他果真去找了明义。 摘下了这样私人的东西,这意味着…… 好一会,贺忱才伸出手,捻起了那枚红豆,想要再确认一下它是不是明义的那一颗。 但触碰到它的这一刻,这动作让某些类似的鲜活的回忆一下子涌入了贺忱的脑海。 “贺忱,”明义神志不清地求饶道,“**,不行……” 而自己似乎是被这句话激得十分不悦,伸手制住了明义,继续……同时,自己一下子看到了明义颈间一闪而过的红光——两枚红豆。 在这种特殊的时刻里,贺忱只觉自己心中的独占欲似乎膨胀得没有极限,这本就看着碍眼的红豆便分外让他暴躁。 于是他伸手猛地拽下了其中一颗,只让自己给明义的那颗留在他颈间。同时,他再度……完完全全地把东西留在了最深处。 明义蹬了下腿,无力地呜咽了两声,像被欺负狠了的小动物。贺忱被满足之后倒是脾气很好,低头轻轻用额头蹭明义的额头,然后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唇。 明义看到贺忱拿着红豆开始愣神,便有点担忧地伸手拉了拉贺忱的袖子:“是它么,贺忱?”难道他们想错了? 贺忱一下子醒过神来,反应极大地抽开袖子,倒退了一步,用一种好像在崩溃边缘的表情看了明义一眼。 好一会,贺忱才像是心神稍定,伸手摊开掌心,露出红豆:“……就是它。” 明义伸手拿过,它便自动有了串在两边的绳子,只等明义系在脖子上。明义将它系好,摸了摸,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 娘给他的东西,小舅舅的信物,果然没丢!真是太好了…… 还没等他高兴多久,顾荻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了过来:“出事了!” 顾荻边喊边大步跑到贺忱的院子里,继续道:“有捉妖人来了!” 他神色凝重,贺忱的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捉妖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来?” 顾荻面色也很差:“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他们说,他们在上次替你挡了一击的那个人类身上,下的是现形咒。” 贺忱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什么?”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这句话,明义突然低头捂住肚子,口申口今道:“肚子……突然好疼……” 贺忱俯身一下子将明义抱了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 宅门洞开,门外果真站着上次的一行人。打头的还是那个黄袍人,见贺忱露了面,便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贺忱?喊门这么半天,终于肯露面了?” “你想干什么不如直接说清楚,没必要折腾无辜的人。”贺忱看起来十分暴躁,脸色阴沉得吓人。 “哈哈,”黄袍人完全没在意他的态度,心情很好地笑了一下,“没问题。我要的也很简单,我只是想……来参观一下贵府的宝库罢了,我可是闻名已久,早就想来观摩一下了。” 贺忱完全没犹豫,在他刚说出来时便一口答应:“好。”那态度就仿佛是,不管黄袍人说什么。他都会一口答应。 他这态度倒是让黄袍人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 贺忱答应下来之后,果真带着黄袍人一行人直接进了宅子,一路径直走向库房。黄袍人紧紧跟着贺忱,而身后跟随他的人之一,手中一直摇着一个铃铛,正是上次见过的伏妖铃。 贺忱动作利落,到了库房就毫不拖泥带水地打开了大门,道:“请。” 库房大门一开,几乎有金光四射的效果。各种金银珠宝古董成堆地摆在里面,让人目不暇接。 黄袍人一见这其中的景象,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接着,他脸上露出了克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他走进去逛了一圈,越走眼神越是精光四溢。 逛完之后,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块玉把件,得寸进尺道:“百闻不如一见,贵府的东西果然如前人所言,实在是好得很。实不相瞒,我们的日子也一直不好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割爱……” 明义早就没再难受了,一见这种景象,顿时便伸手去抓贺忱的衣袖,摇头道:“贺忱,我没事,不能……” 下一刻,他的话却猛然被打断了,他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浑身痉挛一下,重重摔向一旁。 第47章 黄袍人也愣了一下,然后有点疑惑地看了明义一眼。接着,他又看了贺忱一眼,然后回头和身后摇着铃的人说了几句话。那摇铃的人立刻换了一种摇铃的方式,传出的铃铛声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贺忱看着明义倒下去,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但他的身体先于意识,瞬间便伸出手捞住了明义。 明义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疼到已经说不出话了。 贺忱:“哪里疼?怎么了?”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抹掉明义额上的汗,手指停留在明义额上,注入了几缕妖力探查。 明义呜咽一声,微微向贺忱怀里缩了一下,拼命咬着牙压抑着痛呼。 疼……哪里都疼,浑身都好疼,旧伤疤都在疼,骨头缝也在疼,他是不是发病了,是不是要死了…… 小舅舅也见过了,仍旧没办法帮他,他是不是已经没救了,是不是真的走到尽头了。他已经活了太久,已经偷得太多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是不是真的到了要还回去的时候了? 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他还想留在这里…… 明义在疼痛中生出无穷的惶恐和害怕,一边忍着痛,一边抑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贺忱什么也没能探查出来,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明义痛苦。他见明义喜欢他的怀抱,立刻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来,小心绕过他高挺的肚子,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这人单薄的身子在他怀里发着抖,好像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衣衫都有些湿了。 接着,贺忱便看到……明义哭了。 他哭也哭得很克制,边发抖边流着眼泪,小声呜咽着,又疼又怕的模样,可怜极了。 贺忱从来没见过他哭,就算是那么难受的夜里,就算是回忆里被妖怪撕破身体的时候,他都没有哭。 贺忱抬起眼,对着黄袍人道:“你们做了什么。” 黄袍人看见他一双眼睛都红透了,立时心里大感不妙,回道:“这……这咒……我们没做什么,是他自己受不住。”边应付着贺忱,他边转头对摇铃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当初原本早就瞄准了贺忱,专门针对贺忱和他宅子里的妖物设计了相对应的攻击方式。为此他们还早早和妖宅里的一只妖怪搭上了线,借着他摸透了贺忱妖力本源的信息,绸缪许久,这才准备在七夕夜一举拿下他们。 谁知那人类竟然突然冒了出来,挡下了他们专门给贺忱设计的咒。原本给妖物的咒,下在人身上是不可能有用的,他们便以为计划失败了。没想到当他们试着发动的时候,居然发现这咒还是有效的,甚至效果非常好。 就算换个妖物,这咒也未必能发挥这么大的用处。这效果,简直有点像真下在贺忱身上了似的。 他们循着咒找来了宅子里,一切便真的按计划进行了,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谁成想到了最后一步竟然出了点岔子。这人会出问题他是没想到的,关键是贺忱看起来是真的特别看重他,看重到…… 只是因为这人在疼,贺忱如今看起来,就好像已经在发疯的边缘了。 黄袍人不寒而栗。他刚刚见势不妙,就已经叮嘱了同伴,换上镇静效用居多的铃铛声,并且说,一会要是贺忱出了什么问题,便直接用最强的杀招。宝库已开,杀了他也不妨碍他们取宝。 贺忱轻声道:“我说了,东西可以给你们,别碰他。” 摇铃的人见他这样,猛地又换了一种铃铛声,听起来又重又急,催命似的。 贺忱仍抱着明义,一步一步向他们走去:“在这里,你们真的以为你们压得住我么?我让着你们,不过是……不想让你们伤了他。”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陈述道:“只要施咒者死掉,咒便会失效了吧。” 黄袍人瞳孔骤缩,他这才发现,就在贺忱这短短几步之间,他身边负责摇铃铛的同伴已经不见了! 黄袍人这下才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真正的处境,这下轮到他心急火燎了,他绞尽脑汁地试图拖住贺忱:“其……” 他刚发出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便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只是突然之间,他的视角便从高处跌落下来,他连疼痛都没感觉到。 是他的头掉了。 —— 明义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之后,身上还残留了一点刚刚疼痛的后劲,但是已经不疼了。 接着,他便发现自己仍被人抱着,是贺忱。 贺忱正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靠墙坐着,微微喘息着,神色有几分疲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见明义清醒过来,贺忱有几分迟钝似的眨了下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仍是不错眼地看着他。 明义正想说什么,嗅觉也同时恢复了功能,他一下子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明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由抓紧了贺忱的袖子,然后缓缓转头看向旁边—— 全是血。地上有血混着像是血肉碎块的东西,墙上也溅了血。 贺忱就这样靠坐在墙边,像是力竭了似的,垂下的衣袍浸在血中。但他怀里抱着的明义却干干净净的,连半滴血都没沾到。 明义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整个人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完全愣住了。 贺忱缓缓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捂在明义眼前:“不要看。” 被贺忱冰凉的手一碰,明义不由自主便颤抖了一下。 贺忱的手好像也顿了顿。过了一会,贺忱道:“……不要怕我。”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发抖。 第48章 明义在贺忱掌心里眨了眨眼,乖巧地不看了。 贺忱的手掌在他眼上覆了一会,又缓缓下移,最终轻轻移到明义的腹部。他的手停顿在半空,像是不敢落下去:“还难受么?” 明义转回头看着他,不去看地上,摇了摇头。 “是因为它,”贺忱垂着眼看着明义的肚子,唇色发白,语气很轻,“你才会这样。” “……是因为我,你才会这样。对不起。” 明义从方才的冲击中有些回过神来了,他想了半天贺忱的话,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贺忱,你不用……同我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都是愿意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让我做不愿意的事,为什么一直要对我道歉呢。” 贺忱怔了一下,眼睛却红了,情绪罕见地有些激动:“可怀孕呢,你为了它平白受这么多罪,命都差点没了,这也是你愿意的吗?如果不是我……” “我愿意啊。”明义神色安静,自然地接道,“因为是贺忱,我一直愿意的。” 贺忱微微瞪大双眼,一下子没了声音。 “娘对我说过的,以后我会有一个将要相携走过一生的爱人,我们会成亲、生子,会做一些很亲密的事,这不是再自然不过吗。我想要和你这样过下去,也愿意和你一起生孩子,我愿意的。”明义认认真真地讲着。 贺忱的表情再度出现了一瞬空白,被明义的直球打懵了。 “……你是说,”贺忱缓慢地反应着,“你刚刚说,爱人。” 明义点了点头:“你喜欢和我一起,我也喜欢跟你一起,我们就这样下去,一辈子,这不是爱人么?” 贺忱像是说不出话了,只沉默着直直盯着明义。 盯了一会,不知怎的,他眼神渐渐有些不聚焦。贺忱轻摇了下头,声音有些发虚:“我可能……” 说着,他的目光缓慢地移到了明义唇上。 他慢慢低下头,吻在明义唇上。明义也仰起脸,顺从地接纳了他。 贺忱并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两人只是双唇相贴,安静地贴了一会。 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抽气声,然后又突兀地消失了。贺忱顿时被打断了,他停顿一会,微微抬起头,看向了那边:“出来。” 那处树丛后很快钻出来三个身影,顾荻正捂着锦鲤的嘴,老妖怪一脸痴呆地看着这边。 老妖怪:“我……我日。真怀了?” 锦鲤挣脱开顾荻的手:“早跟你说了,老东西,是你非不信。” 顾荻则问贺忱道:“贺忱,你用这样的招式,身体受得了吗?恢复过来了吗?” 贺忱看了老妖怪几眼,摇了下头,没多说什么。他垂眼专注地看向明义,然后慢慢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他吻得十足温柔,辗转一会便撬开了明义的chun齿,一点点勾着明义给出回应。明义青涩地口及口允着贺忱的舌尖,脸颊染上了薄红。 锦鲤像是在震惊过后飞速接受了这一切,她在一边嫌弃地“咦~”了一声,拖着另外两个妖怪走了。 贺忱没去管,他用指尖轻轻托起明义的后脑,专注地吻着。 这一段时间,他其实一直想要问老妖怪一个问题。 ——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一只成年期发狂的妖怪,会主动去找一个人? 那天夜里,他怕明义走出来去找自己,在明义的院子里下了结界,阻止明义出来。没想到,他不让明义出去,他自己却走来了明义这里。 不过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问这个问题了。 他心里的那个答案,其实早就很清晰了。 明义记挂着顾荻刚刚说的话,意识到贺忱现在真的很虚弱,于是嘴唇得空之后,便担心地问他:“贺忱,你现在好些了吗?要怎样恢复……” 贺忱看着他,眸色深黑,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莫名觉出几分温柔。贺忱道:“刚刚那样,就可以。” 刚刚是指…… 明义想了想,意识到贺忱或许说得是……亲吻? 这原来能帮助贺忱恢复的吗! 明义震惊了一下,然后毫不迟疑地主动吻上贺忱的唇,含糊道:“是这样么?” 贺忱没答他,只是再次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耐心地引导着他。 —— 晚上,贺忱随着明义去了明义的小楼。 两人进门之后,明义注意到贺忱若有所思地看着窗边的小榻看了半天,然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一夜,明义睡得格外香甜,好像还做了个梦。醒来的时候,他虽然已经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了,但唇角都还带着笑意。 看来是个好梦。 他从梦里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却发现身后还躺了个人,而且正将自己抱在怀里。 明义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他是和贺忱一起睡的。 贺忱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做了什么梦?” 明义如实答道:“不记得了。”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贺忱,你夜里不是都不睡觉的吗?” 贺忱“嗯”了一声:“不睡。” “那你怎么……”明义不由有点疑惑。 贺忱沉默了一瞬。明义转身望过去,贺忱对上他的视线,终于开了口:“我听到你喊我的名字。我过来的时候,你就……靠进了我怀里。” 明义挠了挠头,有点茫然:“哦……” “我晚上睡相这么差哦……”他喃喃自语道。 贺忱:…… 在明义试图起身的时候,他身上的被子却古怪地缠裹在他身上,任他怎么艰难地想要扯下去,那被子都不依不饶地缠着他。 就好像这被子也成了精,根本不想让明义离开似的。 贺忱围观着这一幕,皱起了眉。明义在和被子斗争的间隙看到了他的神色,于是隔空道:“没事的贺忱,我已经习惯了。” 贺忱的神色却有点古怪。他看了一会,蹙眉道:“习惯?这被子……这样,多久了?” 明义终于成功把自己和被子分开了,被子蔫嗒嗒地垂下来,被明义叠好,看着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明义边下床边想了想:“挺久了……大概我刚来几个月的样子?”他说着,又无奈道,“不光被子,别的东西有时候也很奇怪……比如这个茶壶,它有时候会自己倒一杯水给我,当时真的吓我一跳。” 贺忱听到明义的话,反应却有些大。他僵在了原地,表情也凝固了。 “贺忱?怎么了……”明义看到他的模样,有点担忧。 贺忱摇了下头,闭了闭眼。 妖宅存在的时间已久,里面的家具用品多少都在妖气的滋养下变得有些灵性。但其中,只有喜烛、锦鲤、傀儡还有老妖精生出了自己的灵智,而其他的物件反映的则是…… 是妖宅主人的心意。 是他自己的心意。 第49章 距离九月之期还早得很,明义便再次过回了之前的生活,每天开开心心吃吃喝喝。 贺忱仍旧会带他一起读书,但明显每天都在放水。 刚开始明义还没意识到,直到有一回,他桌面上立着书,下面却在悄悄吃糕点。等他啃完一抬头,发现贺忱就站在他面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贺忱看了他一会,慢慢向他伸出手。明义以为自己要凉,结果贺忱竟是抬起衣袖,一点点把他脸上残余的糕点渣子都拭净了。 这糕点是花生磨成粉做出来的,好吃归好吃,就是太大块了,每次明义啃完都会吃得一脸粉末。 自那之后,明义发现,宅子里的那种糕点都被切成了小块,刚好能入口的大小。 明义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还注意到贺忱好像变得有些黏人。贺忱开始格外喜欢肢体接触,格外喜欢把明义抱在怀里,格外喜欢…… 最开始是贺忱带着明义练字。他竟无比自然地将明义整个揽在怀里,然后手把手教明义写字,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不让人近身的模样了。 明义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抬头看他,就见贺忱一脸平静,见明义望过来,还问道:“怎么了?” 简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仿佛他们一直便是如此。 不过明义马上就意识到,这大概是贺忱还没有恢复的原因,所以也非常配合他。每次贺忱抱住他,他都会向贺忱怀里靠一靠,让两个人更加亲密地贴在一起。 再后来,读书时贺忱也开始常常将明义圈在怀里一起看。他一只手翻着书页,另一只手随手拢住了明义的手,拿在掌心把玩着,像在玩着什么小物件一样。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自然又随意,好像他们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明义一开始还诧异并且不适应,很快也被他这种态度搞得迷糊起来,不知不觉就适应了。 他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贺忱的一些生活方式:饭后饮一杯茶,下雨的时候在朱楼弹琴,夜里如果能见星月,他喜欢对着月亮小酌一杯。 贺忱于是倒茶也总是倒两杯,弹琴总会在一旁摆个坐垫,喝酒的时候,还是会单独准备一份冰乳酪。 做这些事的时候,贺忱有时候会突然出一会神。 明义怕他是身体恢复得不好,轻声喊他:“贺忱?” 贺忱会像从梦中惊醒似的,怔怔看向明义。有时,那种眼神会让明义以为……贺忱在看着另一个人。 明义还发现,贺忱有时候会看着书房里一处墙壁出神。 那处墙壁明义也很熟悉,那是他第一天进这个书房的时候,看到的挂了一幅画的地方。那幅画上画了竹林里的两个人,还写了字。结果贺忱那时突然很不高兴,把画也摘下来了。于是那处墙壁便一直空了下来。 就在明义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没过多久,那处墙壁又挂上了新的画——画的是明义自己。是贺忱之前画的,画上的明义抬起脸在微笑,阳光正好,春意融融。 夜里,贺忱仍旧是留在明义的小楼里睡觉,常常是明义睡前看到贺忱坐在床前,但睡醒之后,便发现贺忱睡在他身边了。 但一起睡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有一次明义醒过来之后,睡眼朦胧地抓起衣服穿上,穿好起身的时候才发现,他穿的这是贺忱的衣服。 虽说明义自从住进宅子之后便长高了许多,但比起贺忱,他的身量仍旧是小了许多。 所以他穿上贺忱的外袍之后,衣袖长了许多,即使有高高的肚子撑着,下摆也拖地了,简直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贺忱早已帮他找到他自己的外袍,但抬眼看见他的一瞬却愣了一下,拿着外袍的手也顿住了。 明义有点奇怪地伸手去接:“给我吧,贺忱。我换下来。” 贺忱又看了他一会,然后才垂下眼,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接着才把衣服递给了他。 有了这个开头,不知怎的,后来明义又莫名其妙地穿错过好几次。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是很喜欢贺忱同自己一起睡。 他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些梦,梦里的内容他醒来后总是记不太清,但总觉得梦里一切永远干净明亮,醒来后也好像总能闻到一种淡淡的竹香,就像是美梦残留的气息。 两人就这样白天夜里都在一处,日日这样过着。 很快便到了立夏。 贺忱是不关注这些人类节日的,这天,是锦鲤跑过来找明义,给他手腕上系一种五色的丝线。 贺忱慢慢蹙起眉:“做什么?” 锦鲤笑嘻嘻道:“明义不是苦夏吗,我听说人类立夏有这个风俗,立夏系上五色丝线,孩子就能暑热不侵。” 明义转了转手腕,好奇地打量着上面的丝线,笑道:“谢谢!” 贺忱站在一边,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下午的时候,明义就注意到贺忱放下了之前在看的书,挑了另一本书在看。贺忱看书一般很投入,而且一本看不完是不会换下一本的,这种情况几乎没有过。于是明义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这些日子明义其实也多识了不少字,所以他看懂了贺忱在看的这本新书的书名:《节庆风俗新解》。 明义愣了一会,慢慢有点回过味儿来了:贺忱这会不会是……想了解立夏的风俗? 晚膳的时候,桌上果真有一道很特殊的饭,是由几种豆子和米饭混着蒸出来的饭,花花绿绿,看着好玩又好吃。 明义吃了不少,贺忱看着他吃完,然后故作平静地解释道:“这是立夏饭。吃下去能保佑……身体健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这些时日,虽然贺忱从不将这些表现出来,但是明义知道,贺忱心底……其实一直不快乐。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明义也知道,这与自己有关。 贺忱抱着他,爱不释手一样玩着他的手或者头发的时候,目光也常常会落在他身上。那种目光总是让人看了就很难过。 “我们村里也过立夏的,”明义笑着开口接道,“立夏也是我们的大日子。我们一起祭祀,唱歌跳舞,而且会一起‘秤人’。” “那是什么?”贺忱果然有点感兴趣。 “全村的老人小孩都聚到一起,挨个上大家抬着的秤,挺好玩儿。” 贺忱听着,表情果然好看了不少。 结果,不知是不是因为讨论了立夏的习俗,夜里,明义竟直接梦到了立夏的事。 梦里,明义发觉自己像是什么小少爷,被人拥簇着,被人伺候着穿衣服吃饭,然后被带着做了许多事,似乎和祭祀有关。 然而不知怎的,明义的心里却总是隐隐有种焦急和淡淡的厌烦。 他同大家一起吃过了宴席,然后偷偷带了许多桌上的菜式,拿着食盒便匆匆离开了。 他走进了一个种了竹子的院子,一路轻车熟路地走进房间。房间里桌上趴着一个人,像是睡着了。但明义一进门,他便抬起了头。 “好晚……”那个坐在桌前的人边抱怨着边抬起头,却在看见明义的一瞬间有些怔住了。 明义提着食盒走过去:“不好意思呀,小妖怪,我也没想到这么麻烦……我给你带了……哎?!” 明义一下子被按在了桌子上,食盒也磕到桌角,被那人随手拿到了一边。 那人道:“……怎么这副打扮?” “什么?”明义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穿得是郑重一些的朱红色礼袍,头发也规矩地用玉冠束了起来,比起平日确实有些不一样。 那人又打量了他好一会,然后才勉强松了手放开了他。 明义直起身,没太把刚刚的事放在心上,开始从食盒里一样样往外拿东西:“这是五色饭,这是鲜食,这是夏饼……” 那人的目光仍流连在明义身上,心不在焉地尝了尝他带回来的东西。 明义有点奇怪:“小妖怪,你今天老看我做什么?” 那人却收回目光,看向了手里拿着的夏饼,没答话。 他看了一会,目光似乎变了变:“这是……什么?” 明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这是夏饼。形状好像是……送子观音?”他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后脸颊慢慢有点发烫。 那人也怔住了。愣了一会之后,他慢慢抬起手,竟是继续吃起了饼。 明义看得脸更烧。那人吃完了饼,忽的抬头看向明义,眼神有点闪躲:“你今天……很好看。很俊。” 明义讷讷接道:“嗯……” 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尴尬。 那人看了一眼他的衣服,好像犹豫了一会,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继续道:“我听说……你们人类成亲的时候……也是穿这样红色的衣裳。” “要不然……我们成亲吧……”他看着一边的地面,卡了下壳才说完。 他显然不是突然兴起想要这样说,反而像是准备多时,只差这样一个让他鼓足勇气说出口的机会。他说完,便又从袖子里摸出两根龙凤呈祥的大红喜烛,含糊道:“我先前……看到的,就买了两根。” 明义完全怔住了。他的沉默好像让对面的人有些紧张,那人想了想,又摸出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来:“是……还少交杯酒。” 他看着似乎有点忐忑,放好东西之后再次抬头看向明义:“可以吗?” …… 这次的梦似乎有些长,明义醒过来的时候,还念叨着一句梦话:“小妖怪……” “……你说什么?”贺忱的声音好像有些异样。 第50章 明义被贺忱的声音喊醒了,睡眼朦胧地看向他。 “你刚刚……喊了什么?”贺忱问。 明义还没太从梦中醒过神,纠结地微蹙起眉心,边回忆边不确定道:“小……妖怪?” “你……”贺忱听了这话,神色微变,竟然难以自抑似的上前两步,握住了明义的手腕,追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明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听话地开始认真回忆着:“我好像变成了一位大少爷,也是立夏,我被带着去祭祀……唔,然后好像去见了这个小妖怪。后面的事,记不太清了。” 明义说到这,又犹豫了一会,坦诚道:“其实,这样的梦,我好像做过不止一次了。但是以前梦到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只是这种感觉很熟悉。” 贺忱的神色有些奇怪,好像是激动,又好像是难过,还好像是紧张,但仍旧没太多表情。他道:“没关系。” “昨晚的梦,我同样做过。以前的那些梦,或许我也同样做过……我都记得。”他缓缓道。 明义懵了:“……什么?……” “在梦里,”贺忱看着他,“有人一直喊我,小妖怪。” 明义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贺忱抓着他手腕的手越收越紧,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似哭似笑的感觉。 贺忱道:“原来是真的。”他双唇微颤,似乎仍有什么话没说完,但明义等了片刻,他始终不再说了。最终,他只是合上了唇,眼睛也移到了一旁,手却仍旧牢牢抓着明义。 贺忱垂着眼,心里却好像掠过了这百年以来的时光。 在这空荡荡的大宅子里,他每日都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有很多事可以去做,他也确实不曾闲下来;但无论做什么,他心里总是很空。 有的时候,他看着一些东西,一些场景,会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难过。那种感觉好像与他这个人是分离的,却又那么鲜明,他知道它在,但它也仅仅是在这里。 自从他开始做梦——准确的说,那更像是幻觉,不算是人类标准的做梦,因为他从不睡觉。但他在幻觉里看到的东西,却让他很困惑。他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他在幻觉里完全成了另一个身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但那种感觉非常熟悉。 直到明义刚刚那句话,让他确认了他心底早就隐隐在怀疑的事,那并不完全是幻觉,甚至有可能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 太真实了,没有哪种幻境能做到这一步。在幻觉里,他甚至能看得到灰尘在阳光下漂浮的样子,能闻到花香,能感受到心头时常传来的异样的悸动。 在发觉明义很可能就是梦中另一个人这件事后,贺忱心中涌动起异常激烈的情绪。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对明义说: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那些寂寥的黯淡的时光,好像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贺忱正出着神,突然有只手轻轻抚上他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明义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你都梦见过什么?昨晚上,还有以前,和我讲讲,贺忱……我不记得了。我们怎么会做一样的梦?” 贺忱像是有些发怔,就这样看着明义的眼睛,出了一会神。而后,他摇了摇头,道:“或许……或许它不仅仅是梦。” 说完之后,贺忱便真的向明义讲了许多从前的幻觉。明义越听越睁大眼,时而忍不住点下头。 讲的过程里,贺忱有时会突然沉默一下,然后语焉不详地转到下一个梦。 等他说完之后,明义的神色有些恍惚:“都很熟悉……我好像都梦见过……” 贺忱看着他,不做声。 明义好像在艰难地消化着这些。过了好半天,他再次仰起脸:“那,昨晚上呢,昨晚上的梦里都有什么?” 贺忱的表情僵了一瞬。片刻后,他含混道:“就像你记得的那样,我们……一起过了立夏夜。” “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明义恍惚的神色里掺进几分迷茫,“我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在梦里,我好开心。” 贺忱像是从没想过会听到这种话,顿时怔住了。而后,他闭了闭眼,坦诚道:“是还有些。在梦里,我们……” “成亲了。”他郑重地一字一顿轻声道。 明义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旁边突然传来“砰”得一声,两人都惊醒了似的,转头去看,是喜烛从柜子上跌下来了。 喜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了一点小火苗,在地上扭了一下,像兴奋又像难受,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什么。 明义走过去把它捧起来:“这是怎么了?” 喜烛说着:“成亲!成亲!!” 明义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贺忱伸手过来,将喜烛从他手中接走,然后摆回桌上。 贺忱:“它一听到成亲就会兴奋。” “可它这好像……”明义犹豫地看着喜烛,眨了眨眼。怎么不像是单纯的兴奋呢…… 喜烛状态很古怪,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只是仍旧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成亲。 明义看了它一会,注意力便回到了贺忱身上:“贺忱,你昨晚上究竟梦到了什么?”他刚刚说……成亲?! 贺忱又沉默了一会。 接着,他慢慢开口,描述了一下昨晚的梦境。 前面和明义梦到的事情一模一样,只是视角不同——是小妖怪的视角。 立夏夜,他在书房等人,等得无聊便翻看桌上那人留下的书。他心里有心事,揣了好一段时日了,只是一直没敢说。因此,他看书也看得心不在焉,很快,又有些困倦。 这些日子,他化形化得太频繁,有些虚弱了。 很快,那人推门而入。他抬起头,看到的便是那人一身朱红衣袍,玉冠束发,像是走得很急,微微有点气喘,在灯下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 那人平日里虽也是温润小公子的模样,但一向不耐烦花功夫在穿着上,就总是显得有些随性。但今日收拾齐整,不知是不是灯光的问题,显得分外……俊秀。 他看着那人,一时有些发怔。 有些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们成亲吧……” 说出来之后,他才感受到一点窘迫和紧张。 但那人惊讶过后,却没有犹豫,语气轻松地答应了:“好啊。” 轮到他愣住了。 这之后,做梦似的,他们真的成了亲——两人都穿着红衣服,有模有样地拜了堂,喝了交杯酒。 他没喝酒便觉得有些晕了。整个房间都被他用妖力布置成了红色,他几乎迷失在这片红里。 他先前研究过人类的风俗,成亲这种事,一约既定,一生便交付出去了。 但……仍旧不够。他知道对人类来说,成亲有许多复杂的规矩。这种一生一次的事,他们私下里做,仍旧是有些太随意了。 他忍不住对那人道:“这似乎还是……不够正式。” 那人惊讶地眨了眨眼,顿时笑了起来:“好。那之后,让我补你一个。我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进门。这样可好?” “你爹娘,你那些族人……他们同意了?”他几乎被那人温柔带笑的语气蛊惑了,好在理智尚存,他仍旧没有忘掉最大的问题。 那人轻轻俯身过来,替他顺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弯着眼睛笑道:“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今夜他们终于松口了,说只要我能考取功名,就不再管我。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名分。”那人最后有些促狭地笑道,看起来心情是真的很好。 他也惊怔一瞬,在晕乎乎的状态里,心情仍是忍不住雀跃起来。 喜烛的灯火明灭几下,然后突然暗了下去。房中大红色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化作一种暗沉的颜色,几乎像干涸的血液。 同时,那人更凑近几分,他的唇瓣霎时被温热软和的双唇贴住了。那人吻着他,在唇齿相依之间,温声道:“下月我就要上京赶考了。” “等我。” 第51章 贺忱讲到这里,表情却突然变了,眉头也紧紧皱起来。 明义正听得入神,见他这样立刻回过神:“贺忱?” 贺忱皱着眉低下头,小幅度地晃了晃头,看起来非常难受,像是头疼得难以忍受。 明义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地凑过去想摸一摸他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贺忱向后让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眼底已经是一片血红。 明义一惊,接着,他就毫无预兆地被贺忱抱住了。 明义身量小,每次被贺忱抱住时,便几乎整个人都像个小玩偶似的被贺忱揽在怀里。 贺忱的手臂难以自控似的越收越紧,明义陷在他怀里,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好在贺忱很快收住了力气,只是牢牢抱着他,然后低下头,慢慢将头放在了明义肩膀处,像是在汲取某种法力。 明义意识到,大概还是像之前那样,抱着自己会让贺忱舒服一些。他本就完全不曾推拒,这下更是舒展开四肢,努力将自己贴合上贺忱的身体,笨拙地希望能让贺忱好一些。 贺忱吸他吸了好一会,像是终于舒服些了,慢慢抬起了头。 明义睁着眼认真打量贺忱,正看着,眼前突然黑了一瞬,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变了,变得又矮又小,看什么都巨大无比。 明义怔了一下,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了,因为这种情景非常熟悉,让他印象很深刻。 他这是不是……又变样了! “喵呜?!”他一开口,果然声音也不对了。 贺忱仍旧红着一双眼,闻声看向他,好像没太回过神。 “喵喵喵呜——”明义诧异地去扒贺忱的衣服,想知道自己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贺忱缓缓道:“你已经有了妖形,又有我的……精气,只要意愿足够强烈,就能够化成这样。这种形态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恢复原状。” 明义动作一顿,明白了过来。大概是他刚刚看贺忱很难过,便很想要安慰他,于是…… 贺忱说完之后,依旧定定地看着明义。他近距离凝视着小奶猫,轻声道:“我记起来了。那些事。” 小奶猫懵懂地看着他,“喵呜”一声。 “那些……或许都是真的。我曾经是竹妖,化形于你书房窗边的一丛竹子。我化形之后,常常从窗子向里看,于是有一天,你对我说……” “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好多天了,看得懂么?”贺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从那之后,我们便……相知、相识……相爱。” 小奶猫和贺忱对视半天,没说话,只是突然偏过头,蹭了蹭贺忱的手背。 柔软温暖的触感让贺忱一怔。过了一会,他慢慢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奶猫,从头摸到尾,接着是又一下。 小奶猫柔顺地窝在那里,配合地顺着他的手轻轻抬头,眯着眼打起了呼噜,一副很舒服的模样。 小奶猫的肚腹仍是鼓起的,粉嫩凸起的肚皮覆着一点细小柔软的毛发,显得小奶猫几乎有几分神圣的宁静感。 贺忱摸了一会,手中窝着的小奶猫突然变了,一下子变回了站在身前的清瘦少年。 明义安静地和贺忱对视了一会。片刻后,他只是轻轻地对着贺忱微笑道:“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了吗?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吗?” “太好了……我真是好幸运呀,总是能遇到贺忱。”他的眼睛微微弯着,明亮地看着贺忱。 他觉得,贺忱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于是他便说出了心中所想,希望能让贺忱好一些。无论如何,无论是不是曾经真的发生过什么,只要遇到贺忱,他就真的太幸运了。这样的幸运,居然能够一再发生。 他并不知道贺忱说的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那些梦。他已经习惯忘记,习惯不考虑太多事,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生存方式。 但……他只是不希望贺忱太难过。 贺忱怔怔看了他一会,眼睛越来越红。 那之后,日子继续和缓地过下去。 明义隐约察觉到贺忱对待他的态度有有些微妙的变化,有时会看着他出神。如今他懂了,大概是贺忱说的那些梦的缘故。 顾荻后来有几次来找贺忱,神色有些异样。明义注意到他们交谈的时候好几次都看向了自己,便觉得有些奇怪。 但贺忱最终没对明义说什么,只是夜里又开始给明义做安神汤。 明义乖乖喝下去,问他:“贺忱,为什么又要喝这个?” “不想喝?”贺忱问。 “没有……” 贺忱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明义的头。明义眼也不眨地看着贺忱,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约看出了几分温柔。 贺忱说:“……只是怕你睡不好。喝了就能睡个好觉了,不需要做梦。” 明义想起了以前那些糟糕的夜,不由赞同地点点头。自从贺忱给他喝了安神汤,确实他就摆脱了那些东西。 只是…… “贺忱,”明义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安神汤,你是用什么做出来的?我总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贺忱却移开眼,过了一会,他伸手轻轻一挥,将灯火熄灭了:“睡吧。” 于是明义窝在贺忱怀里,又是一夜好眠。 第52章 九月之期很快便到了。这期间,明义有几次不适,都被贺忱用输妖力的方式安抚住了。同样的,他的肚子便也越来越大,渐渐也有了足月的模样。 时机已到,贺忱便带着明义出了宅子,踏上前往静山寺的道路。 静山寺是京郊一个荒僻的小寺庙,原本少有人至,但之前传言说这里出了一位很灵的高僧,传得神乎其神,所以这里的香火便也旺盛起来。 明义情况特殊,贺忱便用了一些障眼法,将二人伪装成普通夫妻,然后才出了宅子。 他们穿行过居民区和闹市,一路向静山走去。 路过一处馄饨摊的时候,斜刺里突然冲出个人影,直直向两人扑过来,又在不远处急刹车,几乎摔在地上。 明义定睛一看,发现这“人”眼熟,竟是之前他曾见过的,戏台子上的傀儡。 这傀儡仍旧是一副人形,少年模样,但脸上的妆斑斑驳驳,长长的头发也很杂乱,那身描金绘彩的衣服更是不成样子了,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明义一时有些僵硬。贺忱在他后背稳稳扶住他,随他一起停下脚步。 周围人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想必除了明义,没别的人类看得到。 傀儡一脸憔悴,不可思议一样看着贺忱,带着巨大的惶恐和惊喜,眼底很快盛了一汪易碎的泪光,痴痴唤道:“主人……” 贺忱漠然垂下眼,像是看都不想看到他。 “幸亏您没事,我日夜忧心……主人,我没想……害您,是他们骗了我……” “撑到现在,一直追踪我们的行迹,就为了说这个?”贺忱听他磕磕绊绊解释了半天,像是不耐烦了,截断了他的话。 “我……”傀儡一下子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会,他明白过来,表情一下子很痛苦,“我没想,我真的没想害您,我不是来害您的,我只是……” 贺忱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眼光又冷又锐利,像是完全不在意他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已经到了他忍耐力的极限。 贺忱说:“可以了。我赶时间。” 话音刚落,他半刻也不停留地对着傀儡一挥袖。 傀儡的话一下子被截断了。他困惑地睁大了双眼,一点一点融化似的向地上淌去。 从始至终,他都像是不相信贺忱会这样对待自己。不论是不听自己半句话,还是干脆利落地了结自己。 在即将彻底消失在地面上之前,他挣扎着问道:“那些时候……明明只有我……您寂寞的时候,明明都是我!我对您,难道就真的只是个傀儡而已吗?” 贺忱垂眼看他,目光像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落在他身上。 贺忱像是看到了一个失败的作品,遗憾地摇了摇头:“死物做得再真,也无法与那些人类亲手演出来的戏相比。” 傀儡消失了,地上慢慢现出一个小巧的傀儡人偶,戏服崭新。 贺忱淡淡抬眼,牵引着明义继续向前走。 “演得久了,自己都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吧。”语声在风中飘散。 明义不由盯着那个人偶看了一眼,问道:“贺忱……现在它是怎么样了?” “原本就被断了妖力,又被折磨过,只剩了半口气。现在是死透了。”贺忱漠然道,“剩的这点念想,过不了多久也就消散了。” 明义转回脸,想了想,喃喃重复道:“念想……” 贺忱微蹙起眉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表情也沉了沉。 静山寺在半山腰上,虽然地方偏僻,倒真的有几个香客。 山门外的台阶旁,有个和尚正随便坐在那里,懒懒倚着身后的台阶,身边摆了一圈酒葫芦。那和尚看着并不打眼,一身褐色粗布衣裳,剃了光头,长得平平无奇,倒是一直带着笑。 奇怪的是,上山的香客都会先恭恭敬敬地到他面前说话,和尚会对他们做什么手势,然后有的人便会给他留一壶酒。 明义一看到他,顿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袭上心头。他拉了一下贺忱的衣袖:“贺忱!那好像就是小舅舅!” 贺忱有一会没开口,只是默默端详着那和尚。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是个高人,气息也熟悉。多半没错了。” 明义有几分紧张,他摸了摸胸口的红豆,向那和尚走去。 和尚笑眯眯地送走上一个人,抬眼看到明义,笑得更开心了,没等明义说话,就一声不吭地举起三根手指,摇了摇。 明义一头雾水,犹豫着问候道:“……小舅舅?” 和尚笑眯眯地受了他这一声喊,开口问道:“东西呢?” 明义忙拎出胸口贴身放着的红豆递给他。 和尚慈祥地摇了摇头,又晃了晃竖起的三根手指,说:“三壶上好的逢春酒。” 明义一头雾水:??? 和尚终于露出了几分错愕神色:“不是让你们带着东西来?” 明义:??? 东西说的竟然是酒吗?! 这时,贺忱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三个酒葫芦,对和尚客气道:“您请。时间仓促,您将就一下。” 和尚拔出葫芦嘴,在葫芦口处闻了闻味儿,然后陶醉且满意地点点头,收下了。 他缓缓起身,示意两人跟上,绕过寺庙往后山走去。后山有一大片稀疏的翠绿树林,每一棵都长得很高大,树冠茂密,有阳光投下来。 和尚抬头看了看天,叹道:“都是上辈子的冤孽啊……” 他没给两人茫然的机会,转过头来,语出惊人:“我就开门见山了:上辈子我欠了你们因果,这辈子是来还债的。你们如今的所有问题,根源其实都在上一世。今天我要你们来,主要就是让你们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明义听得一愣一愣的,贺忱倒是有些僵硬。 和尚问:“这事你们可以自己选,不知道那些我倒也能帮你们解决问题,不过知道的话……你们想问的就都有答案了。” 贺忱没犹豫:“想。” 明义有些发怔,过了一会,他轻抿了下唇,也点了点头。 和尚说:“那好。”他招了招手,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 明义走进去,眼前却变了模样。小树林变成了深宅大院,白墙黑瓦,雕梁画栋,院子很大,绿植很多,处处都布置妆点得很雅致。 不知怎的,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正走在自己家里。 他身处在这幻境之中,转瞬之间便像是过了许久,将自己这公子哥的十几年人生匆匆度过。 他看着自己在一个处处讲究规矩的书香门第大家族长大,伶俐聪慧,却天生反骨,不喜欢周围这腐朽的一切,不喜欢许多规矩,不喜欢考取功名,也讨厌家族中许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之人。 渐渐的,明义也有些不记得自己身处幻境了,开始真的将自己当成这小公子了。 十几岁这年,他终于如愿把书房搬到了最偏僻的小院,按着自己的心意简单布置了一下,在窗前亲手种了一排竹子。 然后有一天,竹子变成了个小妖怪。明义刚开始很惊讶,虽说这年头人妖混居,但他家自恃清高,从来不与妖来往,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妖,更是第一次眼睁睁见着妖一点点生长起来。 这小妖怪很有趣,以为没人发现他,每天好奇地悄悄躲在明义窗边,看着他在里面写写画画。 终于有一天,明义忍不住同他搭话了:“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好多天了,看得懂吗?” 小妖怪没料到自己早就被发现了,显然吓了一跳。接着,他明白了明义话里的意思,偏开头去:“谁……谁要懂那种东西。” 他这样说着,耳朵却悄悄红了。 明义就这样和小妖怪玩到了一起。明义教小妖怪识字,带小妖怪一起读书、吃东西、玩一些新鲜玩意儿,小妖怪也会给明义用妖力变一些戏法。两人越来越熟,不知何时便天天黏在一起。 再长大一些之后,某一次,明义带小妖怪偷溜出门。他们路上碰到巡逻的家丁,明义眼尖看到了,忙拉着小妖精藏在角落里,伸手捂住他的嘴:“嘘——”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家丁,半天才意识到什么,微微转头便和小妖怪对上了视线。这半天,小妖怪一直在悄悄看着他,对上视线的时候却一下子偏开头,强作无事。 明义不知怎的也愣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正捂着他嘴的手。 两人罕见地没了话,气氛也有些古怪。 最后,不知谁先动了,或者是两个人一起动了——他们便吻在了一处。 少年人的相处总是热烈又直白,稍不留神便有火花冒出来。渐渐的,他们这样亲密的事便越来越多,两人都逐渐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段这样的日子,明义才意识到,自己对小妖怪的感情好像不太一样了。 直到有一次,他要出远门,而小妖怪折了自己的一节竹骨送给了他。明义收下后,小妖怪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妖骨,收下妖怪的妖骨,就算是答应了妖怪的求亲。 妖骨是妖怪最重要的一部分,几乎等同于妖怪的□□,也是妖怪的致命弱点。就算是最重要的人,妖怪也不会轻易交付妖骨。 明义惊怔之后,也送给了小妖怪一颗红豆作为定情信物。两人从此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更加亲密了。 不久之后,一次打闹时,两人打闹到了踏上,初尝了*事,后来便常常在书房里胡天胡地。 一切都美好得像梦一样。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这一切很快便被明义的家族发现了,他们激烈反对,甚至给明义找好了联姻对象。明义抵死不从,每天都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家里交涉。 但过了一段时日,家里人又渐渐松了口,答应明义,只要能考取功名,便不再干涉他的婚事,也不强求他去联姻。 于是他刻苦用功,满怀希望地离家上京考试去了。 但等他凯旋而归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小妖怪了。 第53章 等明义再回到书房时,一切都变了。院子里明显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而窗边原本种着竹子的地方…… 只剩了灰烬。 妖怪是无法被轻易杀死的,明义原本还存着希望。家里人为了让他死心,原原本本地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们用成亲的名义,将院子里那只竹妖骗了出来,然后请来高人,在杀死他的同时也将他的本源屠烧殆尽。 妖怪是活生生被烧死的,因为怕被报复,高人用的是最狠绝的法子,挫骨扬灰,将他杀灭得干干净净,永不入六道轮回的死法。 他们甚至让高人用特殊的法子记录下了当时的一点声色和气味,专门放给明义看。 明义能感觉到一片灼灼火光,浓重的烟尘气味中,有个人绝望地哑声嘶鸣:“虚伪!说我无心……你们,你们人类才是没有心!” …… 明义的家里人以为这样就能让明义死了这条心,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难受几天也就接受了,以后就能老老实实听家里的话成亲生子了。 但谁都没想到明义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明义当场就疯了,跪在那竹妖的骨灰之中,惨烈的悲泣声令人不忍耳闻,那像是一个人能发出的痛苦声音的极限。 这还没有让那些人真的觉得他发了疯,接下来他做的事,才真的让所有人都吓坏了。 他悲泣了许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在一地灰烬中直起身,抓起那灰烬便疯了似的大口大口吞吃下去! 围观的众人也疯了,纷纷扑上去阻拦他。但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无穷的怪力,竟生生突破了所有人的力道,待在那里谁都拖不走。 这事过后,家里人就当他疯了,算是放弃了他,也没人再管他做什么了。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明义呆坐在原地,无知无觉似的,脸上有细细的眼泪一直在流。 过了一会,他突然活了过来,猛然开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最终摸出一根竹笛。 他嘴唇哆嗦着,捧着这根竹笛,眼泪不自觉流得更汹涌了,眼睛却亮了起来。 —— 接下来的那大半生,他做的事才是真正的疯狂。明义沉浸其中,亲眼看着自己发疯。 他当初吞吃贺忱的骨灰,是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贺忱养魂。 这是他从前在一本残卷里读到的偏门,真假未知,而且若真要按照这个法子来,施法者会痛苦至极,虚弱至极。且逆天改命会遭到反噬,很可能魂没养好,他往后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但他只能死死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拿命来试一回。 于是,骨灰在体内日日烧心灼肺,骨笛夜夜撕破他的身体、吞吃他的血肉,他便这样苦苦熬着,期盼着能将他的小妖怪一缕魂魄拉回世间。 日积月累之下,明义的体质也渐渐变了,成了半人半妖半鬼的体质。他阳寿早已耗尽,却生生撑了好久都没死,直到贺忱的魂真的有了一点要聚拢的意思。 可明义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再也不能强留在世间。他死的时候还不放心,明明该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但硬是凭着执念,百年之后,又往这世上来了一趟。 ……也就成了这一世的明义。 但是就像自杀的人总会重复自杀时的景象,他虽然又来了世上,却仍旧每天都在重复那些最痛苦的经历。每一夜,他都在以身饲妖。 他只是不放心,想再看一眼,确认一下他的小妖怪真的回来了,真的好好的。 …… 明义久久难以从幻境中回过神来。 上一世的经历浓墨重彩,他一时很难消化。但此刻,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一幕,却并不是任何惊心动魄的片段,而是非常普通、非常无趣的一幕。 那是小妖怪死去很久之后。已经被认为疯掉了的明家小少爷从此一个人住在荒凉破旧的书房里,自己在院子里又种满了竹子。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洒进了书房的窗子。 明义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自己身上竹影斑驳,洒满了一身。 就像是……像一个熟悉的怀抱。 除了刚回来的那天,后来的这些日子,明义没再哭过。他只是抓住微弱的希望,日日努力着。 但此时此刻,他摸着衣服上的竹影,突然难以克制地号啕大哭。 从幻境醒来之后,明义眼前也总是那些摇曳的竹影,挥之不去。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而和尚则站在他旁边,正摆弄着一盏灯。 和尚对他笑笑:“醒啦?就是这么个情况。” 明义神色恍惚:“……贺忱呢?” “他,”和尚的表情有点古怪,“他刚刚醒来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我怕他发狂,先让他睡会,就在隔壁。别担心,他已经睡了好一会了,估计一会就睡醒了,毕竟接下来的事还得他来做。” 明义抿了抿唇,出了一会神。过了一会,他才慢慢抬起头,问道:“接下来是指什么事?” 和尚指了指明义的肚子:“这小崽子不能放你这。你能怀上他,就是因为那许多年的供养,你和贺忱早就……唔,血脉交融了,再加上你体质也特殊。所以他如果继续待在你身体里,又会变成以前那样,靠你用血肉供养,你现在这小身板风一吹就灭了,扛不住的。” “那……要怎么做?” “不要紧,我把他先引出来,在我这养着,以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子。这样,我差不多也算还了你们因果了。” 明义听到这句话,顿了顿。没等他开口,和尚便解释道:“当初替你家人杀了那只竹妖的捉妖人,就是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那狗屁性格说好听点大概算是嫉恶如仇……害,算了,不提了。总之我作了大孽,好在还能赎罪。” 正说着,门口突然静静走进来一个人。 贺忱的脸色很白,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地走到明义身边,轻轻攥住了他的手。 他看起来比往常还要沉默许多。 明义也默然回握。贺忱的手原本极凉,被他这样握住,慢慢开始有了些温度,像是贺忱为他做出的改变。 总之,只是这样静静拉着手,明义就感觉到了几分温暖和安心。 和尚道:“来得正好。我要将你们的小崽子渡进这盏灯里,需要你先用妖力浸透灯芯。” 贺忱轻点了下头,伸手接过了灯,垂下眼单手摆弄起来。 大家都不再说话。贺忱摆弄了一会,开了口:“他……这一世,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语焉不详,但这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都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尚笑了笑:“有意或无意,总之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室内一时沉寂。贺忱偏过头,看了一眼明义的眉眼。淡色的毛发,显而易见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晒成了小麦色的略显粗糙的皮肤,一看就是多年做惯了农活。个子不高,身子骨细弱,手臂和小腿上却有结实的肌肉,这都是那些苦日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一双手手指细弱修长,骨节却粗大,指尖满是老茧。这是一双几乎从未执卷、弹琴、泡茶的手,这是一双做惯了截然相反的粗活的手。 上一世那个讲究又娇惯的小少爷,重回人间一趟,如何会自愿选择这样的生活? 他的一切,都仿佛在昭示着一句话: 如果锦衣玉食是我身上命定的枷锁,如果荣华富贵是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沟壑…… 下一次,我会挣脱一切来爱你。 —— 和尚确实很有一手,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最终真将明义腹中的崽子移走了。 明义原本对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感觉,只是自然地发现、自然地接受了。如今肚子突然恢复了原样,他倒觉得有点空落落的,眼巴巴地看着那盏灯。 和尚笑道:“在长成之前,他都不能待在你身边了,我先带着吧。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没事就来静山寺看看他。不过这个问题既然解决了,咱们也该解决一下你的身体问题了。” 明义早有准备,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您当时说,等我找到了梦里在找的东西,就会死,对吗。” 和尚倒是很惊讶:“谁说的?这话我可没说过。” 明义疑惑地看他。 和尚道:“我虽然说过你命不久矣,但是这是指你这强留于世的身体肯定撑不了多久。我说了要帮你,怎么可能让你死。来,你说说我原话是什么,我不信我这么不靠谱。” “您说……‘等找到了,差不多也到时候了’……您的意思……”明义说着说着,慢慢瞪大了眼睛,“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啊,”和尚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差不多也到我还债走人的时候了。” 明义:…… 贺忱:……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和尚干巴巴道:“那什么,咱们得去你上辈子的家走一趟,你的体质问题从那里开始的,也得在那里解决。你梦里不是经常想要走去一个地方吗,就是那里。” 明义一下子回想起了梦里的感觉,点了点头,有点恍惚道:“……我总觉得那里有人在等我。” 说完之后,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贺忱。 贺忱果然也正在看着他,眼神好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两人对视着,明义嘴唇颤了颤,轻声道:“当初,我对你说……‘等我’。对不起。我食言了。” 当初的小妖怪,没能等到那人承诺里的一场亲事,等来的只有谎言,和……死亡。 贺忱摇了下头,仍是死死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了,大步上前,将明义拥进怀里。几乎是同一时刻,明义也向他走去,紧紧拥抱住他。 “……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好久。真的……好久。” 我生于虚妄之中,日日在混沌中徘徊,原来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可你还是来了。” 第54章 结局 曾经的明宅早就湮没在时光里了,在原本的旧址,他们只看得到一片妖鬼横行的荒地。 然而真的踏进这片区域之后,明义却倏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院子,还有一丛熟悉的竹子。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面前的竹子在光下簌簌摇动着,仿佛和明义打招呼。 明义不由自主地向它迈出一步,喃喃道:“小妖怪……” 竹子便真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人形。那人一身喜服,冲他笑道:“回来啦!” 明义眼睛有点模糊了,“嗯”了一声,慢慢向他走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也变了,同样变成了一身大红喜服。 他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过去的,和眼前人撞了个满怀。 场景一花,眼前人一下子变幻成了这一世贺忱的模样。 贺忱的表情也有些怔然,眼底晶莹,看着撞入他怀里的明义。他原本正伸出手,像是想要拉住谁一样,但如今,他伸开的手臂恰好圈住了明义。 好半天,贺忱才动了。他微微弯起唇角:“回来啦。” 明义在模糊的视线里重重点头:“嗯!” 两人携手走进了熟悉的书房,贺忱一挥手,里面处处便布置成了喜庆的大红色。 再一眨眼,明义发现自己手里也多出一根长长的红绸带,中间结成花状,另一端在贺忱手里。 明义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湿意眨掉,笑了起来:“贺忱。你身上好像还缺点东西。” 他迎着贺忱的视线,轻轻抬手指了一下头顶。 贺忱:…… 贺忱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明义脸上平移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目视前方。 但过了一会,贺忱头上忽地出现了一块红盖头。 明义看着贺忱,不由笑得眉眼弯弯。 贺忱说:“你们人类成亲的习俗,我当初记得很牢。但今天,我们谁也不拜。这一世的缘分,这一世的命,不是天地给的,是我们自己挣出来的。我们堂堂正正相爱,无愧于天地,也不曾求于天地。” “所以,人类的规矩就到此为止吧,下面我们按照我们妖的规矩,可以吗?” 明义点了点头:“好。如今,我倒也不算是人类了。不过妖的规矩我不懂……” 贺忱偏过头,明明隔着一层盖头,明义却能感觉到他有如实质的目光。 贺忱静静看了明义一会。然后,他才开了口,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无妨。我都可以教你,不过现在恐怕还不行。” 他边说,边轻轻拉过明义,另一只手撩开盖头,低头印上明义的唇。明义配合地微微仰起头,闭上了双眼。 他们在鲜红的盖头下,安静地吻了一会。 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贺忱才放开手,撤开一点距离,同时把两人头上的盖头拉了下来。 和尚出现在了旁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天,“啧啧啧”了几声。 “现在的小年轻哟,啧啧啧。行了,问题解决了,你们可以回家睡大觉了,爱成亲成亲,爱亲亲。” 明义:…… 贺忱:…… 明义虽然有点无奈,不过并没什么其它的反应。贺忱垂着眼睛,耳朵却像是有些发红。 不过很快,明义就发现和尚看着不太对劲。他明显比来的时候苍老了一些,头上也多出了几根白发,竟有点心血耗尽的感觉。 和尚注意到他的目光,随意摆了摆手:“赎罪总要付出代价的,不然老天爷都觉得你心不诚,对吧。本就是我自作自受,而且放心吧,问题不大,我妥妥还能再活个百八十年的。” 说完之后,和尚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行了,现在事都了结了,你的身体也不会再出问题了,你们自己回去吧,我也回庙里给你们看孩子去。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你身体现在与普通的半人半妖无异,寿命会与妖怪相近,而且以前的各种症状都会消失,比如晚上梦游、焚烧的疼痛、味觉失灵什么的。生活上或许会有些变化,慢慢适应吧。” “好……”明义有些恍惚。 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改变——他往后的人生,从此都不同了。他再也不会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再也不必承受随时可能袭来的痛苦和幻觉……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踏踏实实生活,坚信自己能有漫长看不到头的一生。 这一世短短十几年,加上上一世的百年……那些痛苦的无望的岁月,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老和尚告别之后,明义和贺忱也不再逗留,一起回了宅子。 前一世终究是过去了,而且他们也走到了最圆满的结局。而这一世,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生要相携度过。 两人都穿着之前那身喜服,贺忱手里甚至还拿着那块红盖头。 等走近宅子的时候,明义诧异地看到,宅子里竟也用红色装点一新,乌木的门上也挂了红绸子。若仔细去瞧,能看到连画上的两个门神头上都戴了红花。 明义:…… 贺忱静静推开了门,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明义。 明义还没来得及说话,猝不及防间天地倒转,他竟是一下子被贺忱抱了起来。 下一刻,他眼前一暗,头上像是被蒙了一块红布。 贺忱的手臂稳稳地抱着明义,速度却很快,没一会就将他带进了屋中。 陌生的气息让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这不是他自己之前住的小楼,也不是贺忱常住的楼。 但他已经顾不得发出疑惑了,他被贺忱轻柔地放在床榻上,然后一切都静下来。 贺忱像是屏住了呼吸似的,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不作声。 好一会,明义眼前才慢慢地亮起来,是贺忱一点一点揭下了他头上的盖头。 贺忱像是在打开一件珍重的礼物,动作很轻。 然后,他垂下眼,轻轻去寻明义的双唇。他像在勉力控制着自己,但仍旧透出几分急切,好像急不可耐地要确认什么。 先前的事给贺忱的冲击一定很大,明义看出来贺忱一直没能消化,那些东西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而之后发生的事又美好得像梦一样,他大概有些怕。 明义握住贺忱那只掀盖头的手,笑道:“这就是你们妖的规矩?” 贺忱的呼吸骤然一乱。接着,他像是维持不住这样冷静的表象了,突然狠狠扯掉了明义头上的盖头,然后按着明义的手腕,低头吻上去。 明义毫不抵抗地接纳了他,甚至任他用盖头绑住了自己的手。回过神来的时候,明义发现自己身上的喜服都被扯开了大半。 这熟悉的情景让明义忍不住向窗边看了一眼,总觉得某根熟悉的成了精的蜡烛又要忍不住叨逼叨了,满屋子家具也要跟风了。 然而这一看,明义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栋全新的小楼,没有神神叨叨的家具们,没有那根话多的喜烛,没有香囊、经书、茶壶,也没有那个喜欢裹着他挨挨蹭蹭的被子。 明义这才恍然意识到贺忱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但贺忱显然对他看向别处的目光十分不满。贺忱忽地俯身吻在明义眼皮上,明义便只得仓促地闭上眼睛。 贺忱的手温柔地抚上明义的小腹,激得明义一哆嗦,他咬着明义的耳朵,声音微带喘息:“你……可以么?” 明义知道他在问什么,难耐地闭上眼睛,点了下头。 闭上眼之后,听觉和触觉就更加分明。他听到贺忱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然后身上的那只手便动了。 “嗯……”明义忍不住惊喘一声。 贺忱说:“我们妖怪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规矩,只有……” 过了一会,贺忱问他:“痛么?” 明义呜咽着摇头。他已经有点迷糊了,口中一会是“贺忱”一会是小妖怪,求饶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 在他残存的一点理智中,他隐约听到贺忱又说了一句什么。 “不会再让你痛了。以后都不会了。” …… 结束之后,明义软在贺忱怀里,头也靠在他肩窝上,而贺忱把玩着明义脖颈上的红豆。 先前小舅舅给他的作为信物的红豆早就给了和尚,如今他戴着的这颗便是贺忱给他的。 明义的视线不由落在他的手上,修长苍白的手,微微透出淡蓝色的血管,有种不真实的完美和冷漠感,食指上有一枚不规则枝条形状的木圈戒指,中心镶嵌了一颗红豆。 明义心中再度恍惚一瞬,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这一世的初见之时。那时,明义在生死边缘回过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只手。 贺忱与当初一模一样,一切都看起来都像是没有改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如今再回头看,无论是贺忱出手救了自己、带自己回家,还是自己将他错认成小舅舅、乖乖跟回来,一切原来都是必然。 但明义至今仍旧觉得,那一天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天。他何其有幸,才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找到这个人。人都说幸运是恒定的,一样美好的东西总要用另一样糟糕的东西来偿还。看起来就好像,这样点亮他整个生命的人,是他用生命中其他的一切换来的。 但……就算真是这样,他也在所不惜。 见贺忱垂着眼把玩了许久,明义便问他:“是当初我送你的那颗么?” 贺忱摇头,眸中有隐约的晦暗之色:“不是。哪一颗都不是。” 明义“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伸手拉着贺忱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向他那里推一推:“喏,送给你。” 而后,他又捏着自己脖子上的红豆,塞进贺忱手里,非常大方地道:“这颗也送你。不要不开心。” 贺忱动作微顿,好一会没说话。而后,他接住明义的红豆,顺势包住了明义的手,声音有些低哑:“……人也送我么?” “这我得想想,”明义也笑了,笑眯眯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一偏头,靠向他怀里,佯装无奈道,“好吧好吧,人也送你了。” 贺忱也伸手去揽他,将他牢牢抱了个满怀。 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无人开口,他们属于彼此这件事,也早就被写在命运的轨迹之中了。 早在贺忱淋着暴雨神志不清地走进明义房间的时候。 早在明义梦游时迷迷糊糊将脸栽倒在贺忱掌心的时候。 早在贺忱鬼使神差地从车轮下救出明义的时候。 早在他们身穿喜服、互相交付一生的时候。 早在两个半大少年懵懂地用竹笛换红豆、说出“红豆生南国”的时候。 早在明义笑眯眯地喊出第一句“小妖怪”的时候。 甚至早在那个刚刚搬进新书房的小少爷,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栽种的竹子浇水的时候。 在一切开始之前,他们的判词早被写在了尘埃落定的结局里。 我爱你,在所不惜,毋庸置疑。 第55章 婚后番外 第二日,顾荻来找他们。他手里拿着那根竹笛,推门的时候神色十分复杂,还隐隐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明义不由自主被他手里的那根竹笛吸引了目光。它原本大概是青翠的绿色,却明显年头不短了,被人盘得光滑油亮,散发出深沉的褐色,几乎泛着血色。 如今明义已经认得出来了,这东西他太熟悉了——他曾经天天将其揣在怀中,后来,又自愿让它成了他夜里最深的噩梦。 贺忱的目光也落在那根竹笛上。他同样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僵。 那些深沉的颜色,有多少是……是那个人用血养出来的? 贺忱眼前闪过明义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他还一下子记起来,明义第一次在明宅旧址时想起了一点旧时回忆,那种痛苦至极的反应。 还有……还有明义第一次梦游的时候,落在贺忱手心的那滴眼泪。 贺忱心里一痛,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冷了三分:“你来做什么。” 无辜被针对的顾荻像是非常理解贺忱,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道:“来还东西。 “还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来道谢。” 顾荻向着明义走了两步,轻轻将竹笛放在明义面前的桌子上:“这是你们很重要的东西吧,如今物归原主。恭喜你们,心愿得偿。还要谢谢你,当初若不是你日复一日地……我也没办法生出灵智。” “谢谢,”明义道,“不过不必向我道谢。我只是想救人。” 竹笛虽为贺忱的妖骨,其上附着了贺忱一点残余的妖力,但它在明义日复一日的滋养下,也生出了自己的灵智,便成了顾荻。 顾荻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如果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当初我冥冥之中顺着一种感觉找到了这里,找到了你们……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顾荻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神色平静,看起来像是有些轻松:“这样,我也该告辞了。” 顾荻走了许久,贺忱都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贺忱突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贺忱说:“那些夜里……你说过,在我身边,就不会痛了,是真的么?” 明义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有点茫然地点头应道:“真的。” 他自从来了这宅子,夜里就不会有新伤了,也就不会有身体上的伤痛。但不知是过去的事情在他心里留下了太重的伤痕,还是他的体质问题,他夜里仍旧会觉得痛苦难言。但这种痛苦,只要在贺忱的身边,就奇迹般的消失掉了,这是真的。 贺忱闭了下眼,明义看到他的手指攥了起来。 “当初……”他有些艰难似的开了口,“当初,你刚来的时候,夜里总是梦游到我这里。而我……就在院子里布下了迷雾,把你拦在了外面,不让你来找我。” 明义努力回想了一会。恢复记忆之后,他渐渐能想起来更多事了。渐渐的,他想起来,最开始他来贺忱这里时,似乎确实……有的夜晚好像会好受许多,但是后面,夜里的苦痛折磨确实又回来了。 直到…… “后来,你险些……险些走出宅子。我才撤掉了迷雾。”贺忱缓缓道。 明义怔了怔,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回事。他想了想,想明白了这事:贺忱一向很厌恶和人接触,大概最开始便是因为这个,夜里便不让自己过去。后来自己险些出事,贺忱又撤掉了迷雾,于是明义夜里便天天去找他,所以夜里也就不再痛苦了。 贺忱的神色越发难看。明义慢半拍地意识到,他是正在为这件事自责痛苦,于是忙向他走近一步,伸出手去。 明义知道他还没消化掉上一世的那些事,正是难受的时候,这份自责会分外沉重,坠在他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因为心疼,恐怕他会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觉得明义所有痛苦都是来自于他。 但明义伸出去安抚的手甚至还没碰到贺忱,就被他猛地一把攥住了。他正要出口的话便也咽了回去。 贺忱攥着明义的手腕,直接顺势将明义拉去了怀里,重重地抱住了。是他们都熟悉的姿势,明义整个人缩进贺忱怀里,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仿佛两人生来就是一体。 是他们最能给彼此安全感的方式。 明义听到贺忱的声音响在耳边:“……我知道。” “让我……让我抱一会。”贺忱说。他的吐息冰凉,好像在细微地发抖,就好像他突然觉得很冷似的。 明义抬起手,一下一下地顺着贺忱的后背。 顺着顺着,他突然觉得这个手势有点熟悉。细细一回想,发现这是他平时摸狗的手法。沿着后脊背,一下一下,从头到尾。 明义:…… 他忍不住泄露出了一点笑音,贺忱抬起头看他一眼,似乎怔了怔,原本沉郁的面色不由被打了岔,看起来便没那么难看了。 明义摇了摇头,示意没事。贺忱看着他的表情,品了品,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贺忱脸上的阴云像是被阳光一点点驱散了似的,脸色慢慢好转了。 他默不作声地伸手取下了明义抚在他后背的手,攥在手心里,然后低头堵住了明义笑着的嘴唇。 不过其它的后遗症,果然也如和尚所说,对明义的生活造成了许多影响。 比较明显的一点,是明义的味觉突然恢复了。 回到宅子后,他们再次一起吃饭。菜一样样端上桌,都是他们最常吃的家常菜,卖相都不错。明义在贺忱灼灼的目光下夹起一样菜,面色如常地送进嘴里。 贺忱的声音有些紧张:“怎么样!” 明义整个人都呆滞了一瞬,接着,他咽下去这口菜,像是被这恐怖的味道激出了本能,难以置信道:“我们喂猪都不喂这个!” 贺忱:…… 明义看了看筷子,又看了看桌上熟悉的菜式,恍惚地伸筷子想再夹一道尝尝。 贺忱一头黑线地伸筷子挡住了明义的筷子:“算了,咱们出去吃。” 明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都是贺忱做的,就像平时一样。也就是说,他平时吃的都是这种菜,只是他味觉失灵,什么味儿都吃不出来。 明义顿时没话了,有心想安慰贺忱一句,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能带着恍惚的表情沉默着。 路上,贺忱问他:“你既然尝不出味道,为什么每次都说好吃?” 明义犹豫一下,还是如实道:“因为顿顿有肉。” 对于这一世之前的明义来说,能吃上肉,已经是想都没想过的幸事了。 贺忱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间似乎很想说什么。 最终,他们又去了聚义酒楼,点了八珍席。 明义再次被贺忱带着,一道一道地品尝着。这一次,他细细地享受着,吃得心满意足。 席间,贺忱一边为他剥,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问了一句:“值得么?” 明义闻声去看他,只见贺忱垂着眼睛,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剥壳,眼睫却在轻颤着,好像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感情。 时近深秋,聚义酒楼酿了一种桂花,酒味不重,甜度刚好,明义此刻便满口甜甜的桂花香。 这句话若是不问出来,贺忱的心结是解不开的,明义心知肚明。 明义拿着酒壶,绕过大大的桌子,坐倒在贺忱身边,转头对贺忱笑着,答非所问:“贺忱,当初在街上,为什么要救我?” 贺忱怔了一下,没能答话。 明义也并没有真要他回答的意思,又笑着问道:“你带我来这里,不厌其烦地帮我吃饭,这又是为什么?” 贺忱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压抑着某种说不出的东西。 明义吐息中全是桂花的甜香,轻轻凑上去亲吻贺忱的眼睛。 他说:“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值不值得。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选了,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们还是会这样选,对不对?” 贺忱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无措的神情,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张了张口,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又合上了。 明义顺着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一点点轻吻,像是细密的安抚。贺忱鼻息间充满了桂花的香气,喉结动了动。 过了一会,贺忱轻声道:“今晚便不回去了吧。” 下一刻,他忽地伸手,将明义抱了起来,抱到了自己身上。 …… 贺忱仍旧坐在桌前,从桌子对面看去几乎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坐在他身上的明义却难以忍受地扶住了他的肩头,克制不住地低吟一声,小声求饶:“贺忱,贺忱,给我吧……” 过了许久,两人早已不在原处,房间里竹香和桂花香混成一团。 仍旧是那个姿势,贺忱却站了起来,四处走动着。明义整个身子都软下来,被贺忱用双臂揽在怀里,只能软绵绵地抱着贺忱的脖子,头也埋在他颈窝,整个人都挂在贺忱身上,颠簸起伏。 再后来,明义实在软得挂都挂不住了,贺忱便将他抱到墙边,抵在墙上,让他能靠着墙。 后来,聚义酒楼某包间被人连着包了三天。 他们时不时会去静山寺走一趟。过了两三年,和尚才松了口,同意明义他们和自己的小崽子见个面。 许是因为半妖体质,小崽子已经长成了半大孩子。他看着像是七八岁的模样,剃度了,一身小小的灰色僧袍,板着脸,表情无波无澜,比和尚还像个老和尚。 明义惊了一下,问和尚:“他怎么……”秃了?! 和尚还没吭声,小崽子自己开口了:“是小僧自己要求的。” 和尚在一边表情有点复杂地看着他,半是欣慰半是新奇:“你们这孩子,很有佛缘,从小听他们念经,都能在梦话里背出来。天生就是要皈依我佛的。” 贺忱淡淡看着那孩子,没露出什么特殊表情。大概是因为明义当初怀孕时的种种问题,他自己也并不讲究血缘一类,便一直对这崽子态度淡淡的。 明义一惊之下,倒没觉得不好,只是看着这个一脸平静的小崽子,有点不知所措。 他心里还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当初那个突然就被告知存在于他体内的孩子,真的出来了,如今还这么大了。 这孩子虽然说起来是他俩的血脉,不仅没用他生,甚至连名字都不用他起——这小和尚已经有了法号,老和尚起了他自己选的,叫明静。 没过多久,寺庙晚钟响了。小和尚对他们规规矩矩行礼:“时候不早了,施主若无事,便请回吧。” 明义生涩地回礼,看他一会,便准备和贺忱一同离开了。他转身的时候,明静却喊了他一句:“施主。” 明义回过头,看见小和尚还是一脸平静无波的神色,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施主若无事,也可常来山上礼佛。” 明义弯了弯眼睛:“好。” 第56章 不正经番外 旧公园中心有棵长了许多年的树。树几乎活成了老古董,树干极粗,根系虬结,很有气势,旁边还挂着一个牌子——重点保护植物。 万物有灵,理所应当的,这百年巨木其实是个很强大的树妖,叫贺忱。 贺忱已经长了很多很多年,见过了许多许多事,但是依旧是个脾气很暴躁的妖怪。他特别讨厌周围那些活泼的小妖怪来他身上打闹,碰坏了他一朵花他都要大发雷霆。 有只新来的小鸟妖不懂规矩,相中了这棵繁茂稳重的大树,差点在贺忱头上做窝,被隔壁的蝴蝶精拼命劝住了:“哎哎哎,可千万别过去!” 蝴蝶精后来偷偷告诉小鸟妖,贺忱脾气是真的暴躁。 “我跟你说,这边公园刚被开发的时候,那棵树妖,差点被宣传成定情圣地,那些人类都准备往树上挂红绸子了。结果啊,你猜怎么着?” 蝴蝶精故意吊胃口,小鸟妖也果然好奇得不行:“怎么着?快说快说。” “那一阵,有不少人类真来贺忱树底下约会,一天天谈情说爱卿卿我我的。那树妖很快就烦了,他觉得这些人类太吵了。然后啊,每次有人在他树下约会的时候,他就开始故意垂下几根枝条,在两人身上东碰碰西碰碰,闹鬼一样,差点没把那些倒霉人类吓疯。” 小鸟妖扑棱着翅膀,倒吸一口凉气:“他怎么这样!” 蝴蝶精“害”了一声:“就这样,他成功把所有人类都吓跑了,这里也就直接从恋爱圣地成了闹鬼圣地。这下可确实是清净了。” “啊,”小鸟妖犹豫着看了大树一眼,“那这样,他不寂寞吗?” “那妖怪都有点变态了吧,怎么可能感觉寂寞,他巴不得这样呢,你同情心也太泛滥了吧。”蝴蝶精嗤道。 人也不来妖怪也不来,这里就开始变得很安静。 贺忱每日静静矗立在那里,看着周围妖精们花开花落,像一块冷漠的巨石,春夏秋冬永远那一副模样,深绿色的枝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不言不语。 他每天究竟在想什么,他是不是真的有片刻会觉得寂寞,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直到有一天,这里的清净突然被打破了。 这天突降暴雨,不知道从哪来了个小流浪猫,跑到贺忱的树冠下躲雨。小猫崽子毛全淋湿了,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哆哆嗦嗦地躲在贺忱枝叶底下,喵呜喵呜地叫。 小猫瘦弱可怜,倒是一点都没害怕,毫无自觉地缩在最危险的雷区里,还把那当成避难所安全地了,看得周围的妖怪都替它捏了一把汗。 “哎,”蝴蝶精和一只花妖说,“得想个办法救救那小猫啊,天啊,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崽子了。” 花妖哆嗦了一下:“我可不敢!贺忱这种天最暴躁了,它还一直在叫,这这谁也救不了啊,自求多福吧!” 他们紧张得要命,生怕贺忱怒气上头把这倒霉的猫崽子大卸八块。结果半天过去,他们竟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啪嗒”一声,从树冠上掉下来了两个果子,砸在了饿得喵喵叫的小猫旁边。 所有妖怪:??? —————— 贺忱已经快被旁边突然冒出来的小玩意儿烦死了。 小东西窜到他脚边就喵呜喵呜叫个不停。贺忱暴躁得不行,原本想直接用树藤把它丢出去,结果垂眼看了它一眼,动作便不知怎的顿了一下。 小猫个头很小巧,浑身的毛都被淋湿了,贴在身上,更显得只有一点点大小,瑟瑟发着抖,一对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看着树冠外面的暴雨,不住叫着,像是饿慌了。 贺忱在心里“啧”了一声。 算了,看它这么大点,倒也不占地,想待着就待着吧。喵来喵去的烦死了,丢两个果子把它的嘴巴堵上好了。 他原本以为小猫吃了东西就不吵了,结果小猫特别惊喜又感激的样子,三口两口把东西吃了,就开始绕着树干打转,“喵呜”得更欢了,好像在表达感激。 它像是特别喜欢贺忱,绕着树干赚了好几圈,然后亲昵地用身子蹭了蹭贺忱的树根,窝在树底下不动了,像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足够安心的窝。 这只被大家以为死定了的小猫,就这样沐浴着大家震惊的目光,窝在贺忱身底下,安心地给自己舔毛清理,然后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 妖怪们都看得出贺忱的烦躁,但是雨越下越大,贺忱竟是到最后也没赶它走。 这事让妖怪们炸了锅,大家都在讨论这来路不明的猫崽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让铁石心肠的贺某忱都网开一面了,还那么照顾它。 无论妖怪们多么震惊,总之,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猫从此就在这住下了。 白天它在周围扑蝴蝶玩闹,天气好的时候就瘫在树下晒太阳,晚上它就窝在贺忱的树根里打呼噜。 大家都打赌,什么时候贺忱会赶它走,或者它什么时候被贺忱吓走。 结果又到了一个暴雨夜,大家看到贺忱竟然多长出来几根枝条,遮在了小猫头顶上,给小猫遮得严严实实,半点雨水都没淋到。 有妖怪忍不住好奇心,问了贺忱一句。 贺忱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它被淋了就要叫,我只是不想被吵死。” 众妖怪们:…… 慢慢的,他们也就适应了贺忱和那只小猫的相处,还发现原来小猫也是只猫妖,叫做明义,只是功力尚浅,还不能化形。 大家互相了解了身份之后,明义的话也多起来。妖怪们常常能听到明义和贺忱在说话,常常是明义对贺忱说很多,贺忱不耐烦地回一两句。 神奇的是,明明那么不耐烦,贺忱却总是会回答明义的话。 很快,明义便到了该化形的年纪。然而不论练习多少次,他却总是不能成功化形。妖怪们为此操碎了心,想尽办法教他,却还是不行。 最后是贺忱烦了,好像看不过眼了,一下子化成了人形,直接拎着小猫崽子的后颈,把它拎起来了。 贺忱树龄不小了,人形却是个青年模样,身形高挑清瘦,宽袍大袖,头发松松用一根树枝绾起来,长相在人类当中大约算得上极品。 小猫崽子瞪大了眼睛,被人捏着后颈也不知道挣扎,只愣愣地盯着人猛看,好像这辈子没见过人似的。 贺忱烦躁地“啧”了一声,伸手敲了一下小猫的脑壳,问它:“傻了?” 就在这一瞬间,小猫猛地变了模样,一下子化作了一个少年人。贺忱吃了一惊,手一松,那少年便赤身裸体地扑进他怀里。 所有妖怪都看到,贺忱足足愣了得有两三秒,却先是下意识接住了怀里的人。接着,他才迅速拉开外袍,将明义裹在宽大的衣服里,皱着眉用眼神吓退了周围的妖怪们。 他目光凶恶一如往常,但妖怪们注意到,他耳朵好像有点发红。 不知道怎么的,所有妖怪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于是很快,他们就散干净了。 这种微妙的感觉后来也时常出现。 比如,明义化成人形也还是猫崽子习性,喜欢躺在贺忱树底下,“贺忱贺忱”叫个没完。而贺忱总是会应声化形出来,表情很臭,但从没有过不回应的时候。 贺忱若从树形直接化成人形,便是盘坐在地的模样,树根便是他盘起的腿。于是明义就会从躺在树根上变成躺在贺忱腿上。 妖怪们看着明义躺在贺忱腿上,仰着脸冲他笑,眼睛亮晶晶的;而贺忱垂目看他,没什么表情地和他对视,却也从不去驱赶他。每当这种时候,妖怪们便又会有那种微妙的、感觉自己出现在这里很多余的感受。 就这样,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 冬天的时候,天太冷了,小猫还是走了,去找暖和的地方过冬了。 走的时候,明义依依不舍地和贺忱道别,喵呜了好久。 贺忱不说话也没化形,只有叶子在寒风中簌簌摇动。但明义吵了那么久,贺忱也一直没对他发火。 小猫走了之后,一整个冬天,贺忱都不怎么说话,叶子也都落光了。 所有妖怪都知道,对他们来说,聚散有时,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明义这一走,恐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结果谁也没想到,春天的时候,已经长大了一圈的小猫又回来了,亲昵地喵呜喵呜蹭贺忱的树根。 然后贺忱…… 他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