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棠棣之华》作者:清羽玄歌 文案: 李怿,一个山里长大的普通孩子,有一个不太出名的师门,有三个性格各异的师门长辈。有一天,他不靠谱的师父突然不见了。李怿下山寻找,没想到却卷入朝堂与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这其实是一个有关于成长的故事,神探狄仁杰同人,私设超多,全文完结,为爱发电。 又名:《舌尖上的武周》 主角叫李怿(yi四声) 内容标签: 武侠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怿 ┃ 配角:虺文忠,狄仁杰 ┃ 其它:神探狄仁杰,神狄,武周 一句话简介:江湖恩怨不如乡村美食 立意:积极向上,勇于进取 第1章 终南山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诗经·小雅·常棣 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不仅有兵家之险,更是古往今来的仙家洞府,从古至今,传说不绝。似乎住在终南山中,就能摒弃世俗,得道登仙。 可传说终归是传说。李怿的师父告诉他,前些年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神医孙思邈,就在这飘飘渺渺,仿佛祥云萦绕的仙境里溘然长逝。 “什么神仙,那都是缥缈之说。道家注重缘分,佛教讲求因果。要我说,不过是现世报与来世报的区别。” 说这话的是李怿的师父,一位爱穿绛色衣衫,留着短须的文士。 “可我看来,师父您也乐在其中啊。不然也学一学师叔,下山游学,常年不归,反正我的功课也是师伯教的。” 文士气的跳脚,但看着不远处背向而坐的身影,只得摸了摸下巴道:“……瞎说什么大实话,你师父这是忽有所悟。” 这段话发生在几月之前,可能是李怿的师父忽然想通了什么,或许是耐不住寂寞,亦或者是茅塞顿开,一转身也下山去了。山中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了酷爱求仙访道的师伯,上官颜。 一边求仙访道,一边也不忘了教导李怿读书,上午教他念《诗》》,下午挽起袖子,一只手面对李怿层出不穷的攻击,把小孩累得气喘吁吁。 “你用剑。如果能碰到我半片衣襟,明天带你出门打猎。”上官颜捋着自己扎成麻花的胡须,笑呵呵地说。 一听到打猎,李怿精神一振,嗷嗷叫着拾起短剑扑将上去。然后…… “哎呀,不好意思,明天师伯去打猎,你乖乖在家背完课业,师伯回来要检查哦。” 飘然而去,留下一个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的小孩,心里疯狂戳他的背影。 就这,还修仙? 做梦去吧! 师伯名叫上官颜,以李怿在山上十多年练出来的眼光来看,师伯真不愧叫这个名字,年轻时肯定是个大帅哥,老了也是个老帅哥,就是脾气有点……怎么说呢,可能人老了,都想逗小孩吧。 不过师伯逗小孩从来不会动手。他只会和颜悦色地说“你书法写的不过关,要重写哦。”或者“摸不到我一片衣角,课业加倍哦。”然后把李怿折腾得一言难尽。 次日一早,师伯出门去了。李怿远远望见山上群鸟惊飞,心里有了点预感,果不其然,不到半日,一位打扮得像个落拓江湖人的壮年男子摇摇晃晃地推开了篱笆门。 李怿扔下书,抓起手边的剑,飞奔而出。 “诶,某人不在,山风都舒适了许多。”男子笑嘻嘻地将他抱起来转了个圈:“小李怿,我们来比一场,师叔高兴了为你讲外面的故事!” “嗯!”李怿拔剑攻击,师叔随意折了根树枝,和他比划了起来。师叔出手迅疾如电,李怿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重心向后偏移,侧过身攻他下盘。 师叔一抖手刺他左肩,李怿只得回防,不去碰他树枝,转而侧过身扫他前胸。 两人过了几百招,树枝和铁剑纵横交错,一次也没有碰上。师叔哈哈大笑:“击剑之术,就是要迫使对方回防,尽量避免兵器相接。那,再快一些呢?” 忽然纵身疾刺,比刚才快了何止一倍。李怿小小地啊了一声,明显有些抵不住他快成残影的树枝。最后让树枝扫过脖子,方才支撑不住,滚倒在地上不停喘息。 师叔双手抱胸,嘻嘻笑道:“不错嘛,不过和师叔比可差远了。” 李怿:“……”你高兴就好。 打猎满载而归的上官颜老远就看见二人打的鸡飞狗跳,此刻不急不缓地打开院门,慢吞吞地说道:“逸之,你怎么回来了。” 师叔一把接过猎物,一边笑道:“我听说云琦那家伙下山去了,这不紧赶慢赶地回来了嘛。” 师伯和颜悦色地说:“叫师兄。” 师叔猛转过脸,表情扭曲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漫不经心地笑道:“云……云师兄向来热爱偷闲,怎么突然想不开下山去了。” “哦,他觉得山上寂寞。” “啊?我没听错吧。”师叔一脸不可置信,“上次他下山不还是十多年前把阿怿捡回来那时候……上官师兄你现在和我说,他嫌弃山上寂寞?” …… 李怿被遗忘在一边,无奈地拍拍身上的土翻身坐起来。 他的师叔裴嘉,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大概三百五十天都在外游历,这次可能是得到了师父不在的消息,提早赶回来了。 在李怿的回忆中,自己刚被师父捡回来,整日浑浑噩噩不太清醒,只听见院子里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这是我徒弟!” “你说是你徒弟就是你的?打一场,谁赢是谁徒弟!” “我可没答应你!” 然后就是一阵飞沙走石。 最后的最后,上官颜被烦的不行,只好拍板决定谁救的归谁。 裴嘉一气之下跑下了山,也不知是在气谁,扬言也要找个徒弟,以报今日之耻。 徒弟找没找到尚未可知,但是每年回来,终南山这一隅总也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 师伯对此不置一词,时至今日,李怿也几乎习惯了。 裴嘉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山里呆了两天,指导了一下李怿的剑术,随即飘然下山,不知其何处去也。 自从六岁起,李怿便过着上午习文,下午练武的生活,偶尔会被带出山置办些衣物鞋袜还有油盐酱醋。毕竟再隐居,也不能面面俱到,人间烟火偶尔也得食一食。 距离他们隐居的终南山脚下西北向二十多里,有一个叫做鄠县的小城镇,也是他们经常采买日用品的地方,虽然不是什么大城镇,却充满了俗世的烟火气。 李怿很喜欢这个小城镇。小孩子总是爱闹的,他为数不多的几个玩伴都在这个小县城里。县里的小孩也很喜欢听他讲故事,李怿最爱讲大侠匡扶正义兼济天下的故事,这些他没亲眼见过,都是从裴嘉那里听来的。 “却说那恶贯满盈的霸天虎,对左右道:‘你等埋伏在营寨两旁,听我摔杯为号,冲出去宰了那嚣张的小子。’众人应喏,埋伏于左右。不一时,只见门口出现一人,白衣飘飘,手里只拿了一把短剑。霸天虎哈哈大笑;‘仅你一人,不足惧也。’于是摔杯。众喽啰冲上前来,只听得那少年侠士猛然拔出剑来,架上了一圈喽啰的刀锋,随后一个转身,哗啦啦一阵兵器声响,原来是众喽啰的兵器掉了一地。” “啊——” “那霸天虎一看,顿感不妙,只得亲身而上。只见他双手各提了一柄二尺八寸长的镔铁砍刀,一身横练功夫,力量无穷,大吼一声,双刀猛然劈下——” “那,那小郎君没事吧?” “当然没事,那小郎君可是武功高强的一代少侠,他没有硬接霸天虎的招式,只是这样,这样,再这样,嘿!那霸天虎被他绕的转了好几圈,一个不慎,被少侠捅了个对穿。” “好棒好棒!” “还没完呢,小郎君拔出剑来,掏出一块软布,将自己心爱的剑擦干净,喝道;‘这一剑,是为那些被你迫害的山民报仇雪恨!’” “李怿!”远远传来慢吞吞的喊声。 “师伯,来啦!”李怿站起来,向这一群孩子道:“我师伯叫我了,我先去了!” 上官颜无奈地说:“逸之又给你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怿兴奋莫名地说道:“师伯师伯,我什么时候也能武功大成,下山行侠仗义?” 上官颜:“武功大成?你怕不是还没睡醒吧。” 李怿:“……那我何时才能下山啊,山上太静了,阿怿真的好寂寞……” 上官颜:“师伯领你去骑马,就不寂寞了。” 李怿:“哇哦。” 上官颜君子六艺均有涉猎,教一个小孩骑马自是不在话下。 下了山,远处是千里沃野,宽广平原。 一个背着短剑的少年,开始向往师叔裴嘉口中那繁华绚丽的长安帝都,春季牡丹尽放的洛阳神都,小桥流水吴侬软语的江南,大漠孤烟苍茫云海的边城。 然后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天,他会走遍这些地方,亲眼看一看这壮美的河山。 这一年,是武周革唐命后的第五年秋天,武皇帝刚刚改了元,史称天册万岁元年,李怿十三岁。 第2章 去找狄仁杰 冬日的不知第多少场雪,又一次覆盖了肃杀的大地。终南山上枝叶荒疏,少有行人。山中小院也更加寂静,只剩下落雪的声音。 李怿换上了动物皮毛制成的裘衣,将有毛的一面贴身,可以遮挡山中凛冽的寒风。外面套上一件薄薄的布衣,平时不练武便这样穿。 可以说,李怿如果不练武练到脱力在地上滚,平时人模人样的坐在某处,还是很漂亮的。近年来小孩的个子蹿高,模样长开,便显得更加精致。 他额头上那道不知是胎记还是后天被砸出来的伤口,也长变了形,不仔细看,反而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花呈白色,和周围颜色格格不入,在李怿那张精致的脸上,越发添了几分祸水出来。 据说前些年长安城里流行过一种妆容,传自宫中女官上官舍人。这位是武皇帝还是武皇后时的心腹,一次犯了上怒,被用刀插入前髻,伤及左额。因额有伤痕,上官舍人只好在疤痕之上绘以红梅,却美艳至极。宫女乃至京城妇人皆效法,成为了一种红梅妆。 不过李怿更推崇自己的后一种猜想,就是被砸出来的,只不过因为自己天生丽质,伤口疤痕长得好看,才不至于毁容。 这样的猜想是有依据的,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被带来终南山之前的事情。 最初的记忆,便是师父和师叔在门外大打出手,上官颜将一碗苦涩的药汁给自己灌下去的时候。 可能因为太苦了,所以印象深刻。 至于为什么叫李怿,貌似是自己师父问自己的许多事情,自己唯一回答出来的话。 剩下诸如“你是谁家孩子”之类的问题,李怿一概不记得。 然后他便被留在山里,因为长得好看,被师父收做弟子,一晃七八年已逝。 师父在大半年前突然离开,及至年关,仍未回来。而每年年关都会回来住几天的师叔,也没有回来。师伯下了两次山,虽然面上淡淡没有表情,李怿却能觉察出其中深深的忧虑。 这个年,便无比寂静地过去了。 一天清晨,师伯并未再督促他读书,却对他说起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阿怿,想不想出去闯荡一番?” 李怿很是疑惑。从前他并未少提起想要出去的话,然而师伯或者师父总是用各种言语搪塞过去,未曾像今日这样,“我只碰到了师伯的衣袖……这样烂的武功,真的能出去吗?” 上官颜沉默了片刻,道:“虽然你太弱,不过逸之说得对,你一味待在山中都傻了……要不你过几天就出去?” 李怿:“……” 虽然很无语,但是和师伯相处久了便习惯了,李怿道:“好啊。” 几天之后,李怿包袱款款地下了山,走二十多里到了鄠县,将山中打猎所得换成了银两。他在客栈之中思来想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便搁下行李,转头又回到了山中的住处。 茅屋房门紧闭,门口他的脚印清晰可见,可见是没有动静。李怿不想让师伯发现自己,在远处即停下,原路返回。 一连数日,终于在某一天,他发现了不同的痕迹。熟悉的身影出来打水,却不是师伯,而是裴嘉。 裴师叔在年节回来很正常……一点也不正常。 幸好屋内二人心思并不在警戒外面动静,得以让躲在窗下屏息凝神的李怿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一听,便听到许多难以置信的事情。 比如,屋内躺着的,是他师父。 再比如,他师父被人所害,身受重伤,虽然经过医治,却也昏迷不醒。 “云琦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怎么知道!也亏我就在幽州……我就是想看他出去做什么,结果却收到他的求救信号。那些贼人还没来得及消除证据,才让我有了能救他的机会。也幸好是这样冷的天,喂了他解毒的药,伤口不会恶化,但也不会好……蠢货,他到底惹上了什么?” “那些围攻他的人呢。”这语气像凝了冰渣,如果不是声音还熟悉,差点认不出这是那个素来好脾气的师伯说出的话。 “穿着紫色衣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被我杀了许多,本想留几个活口问话,没想到却吞毒自杀了。” “……死士。” 谈话到此为止,屋内瓶罐作响,应该是师伯开始施救。李怿小心万分地挪出了能被二人察觉到的范围,迅速遁走,他不知道他走后,裴嘉打开窗子,看见了他留下的深深的脚印。 裴嘉面色苍白,许是昼夜不停赶路回来,还未曾休息,“师兄,阿怿都听到了。” “早就发现了。”上官颜面色淡淡。 裴嘉瞬间皱眉:“让他听见这些真的好吗?” 上官颜:“他已经十四岁了,在外面已经是能成家立业的年纪。有他师父引以为戒,让他此时知道江湖险恶,懂得处处小心,也不错。” 裴嘉:“但他不会对上那些紫衣杀手吧。” 上官颜:“……不会吧,阿怿一向聪明。” 裴嘉耸肩:“但愿不会。” 二人自是不会时时刻刻跟在李怿身后保护他。只因为都明白,只有真正经受磨难,李怿才不会对山外的风雨抱有天真的想法。 而李怿呢…… 师父有上官颜施救,性命应该是能保下来的。他自小就知道,师伯的医术了得,连气息奄奄的自己都能救回来,救个生命力顽强的师父还是能的。 然而他还是很生气。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裴嘉说过的话,师父出事地点是在幽州,那他游历的第一处目标,便是幽州好了。 然后,在幽州,他便听到了一个故事,一个好官为民除害的故事。 这个被当地人口口声声称赞的好官,名字叫做,狄仁杰。 李怿对这个狄仁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和幽州居民的谈话中,狄仁杰不仅明察秋毫,还亲身涉险。他身边有两个高大的侍卫,武功高强,万军丛中取敌军首级犹如探囊取物。好像一个姓李,但是说他叫啥的都有,另外一个不知怎么的,死了。 幽州也没有紫衣杀手的痕迹,或许他们已经撤走了,或许是换了衣服,隐藏在人群中,不过听了这个故事,李怿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 他要去洛阳,要去找这个狄仁杰! 而且他还想知道,狄仁杰身边那个姓李的护卫,武功究竟有多么高,比之自己又如何。 不过在走之前,他登上了可以遥遥俯瞰蓟门关的一座山,此刻虽然已经初春,但燕地的北风还是十分凛冽。雄关伫立此间,千年不倒,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埋骨于此。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第3章 汾酒 从幽州一路向南,途径易州,恒州,过太行八径,抵达龙兴之地太原。向北眺望,群山连绵环抱,为中原北部屏障。汾水滔滔向南,纵贯并州全境,南面为平原,由此向南,可达洛阳、长安,乃至大唐全境。 当年文皇帝李渊即雄踞太原,在晋阳起兵,最终建立大唐,而如今圣人武曌,祖籍亦是太原。太原被誉为龙兴之地,又是并州府所在,往来车马不息,行人如织,不过和长安的感觉完全不同。 如果说长安是眼花缭乱,兼容并包;那太原则是燕赵之地,大有豪侠之风。其当地最有名的汾酒作为皇室贡品,价钱奇高。李怿有幸尝了一口,和燕地酒的感觉很是不同。 “如何?” “醇厚清香,刚一入口辛辣无比,没有燕酒烈,但却回味无穷。” “是了,是了。”对面郎君笑道,“説之兄年纪轻轻就肯出门游学,勇气可嘉。听你说去过幽州,比之并州如何?” “幽州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与并州各有千秋。可具体如何,还得致远兄去过才知。” “说得有理。” 对面这位是太原本地生员,姓王,名致远。是他在太原城里结识的好友。二人相识得碰巧,只因王致远心情不好到店内买醉,李怿无所事事上前去攀谈,因为他的豁达解了这位王生的苦楚,王致远给他留下了自己书院的地址,以便下次来找他。 恰好,王生是个喜欢酒的人,李怿游历到此,对当地的酒起了兴趣,王致远便领他来饮这当地最有名的酒。 “还记得几年前,阿爷去长安公干,他便是爱好杯中物,带回来一马车的长安酒。” 李怿笑道:“我便是长安左近人,据我所知,长安最受欢迎的酒应是西市腔、三勒浆,以及西京葡萄。” “西市腔,清亮透彻,味辛辣,家中长辈惯常不让我饮的。三勒浆源于波斯味道酸甜,从皇室至平民无不喜欢。葡萄酒,色泽暗紫,以夜光杯盛放最佳,据说是魏文帝最喜之酒,不知和那时是不是一个味道。” 王致远笑道:“你倒是懂得不少。正巧王某也要游学,想要一览西京帝都之盛,听你这一说,定要一饱口福!” 李怿道:“真是不巧,我此行去往神都,怕是要和致远兄分道了。” 王致远:“分道又如何,我在这太原城里,大概是待不下去了。上天既让我遇到説之兄,便是上天赐予某的缘分,来,共饮一大白!”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说起来,説之兄年纪还轻,贵府长辈怎不让带上一二仆从?”王致远问。 “嗯……”李怿想了想终南山上那一方宁静的土地,眼角不禁带出笑意,又想到他的师父,这笑意转而变成愁绪,“我离开时,师伯为我取了字,表明我已是成人,一切都应当自己做主。” 李怿说得含糊,王致远笑看他的表情变来变去,将师叔听成了世叔,便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家母放心不下我,定要我带上长随,以备不测。” 李怿谨记师伯的教诲,在外不敢多饮,只饮了少许几杯,已是有些醉意。次日和王致远约定同行,待出并州,王致远车马向西,而他则向南。 燕赵儿郎皆如此,随聚随散,聚则畅快淋漓,散也不拖泥带水。因为他们坚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还会再相见,到时再饮尽杯中酒,然后各奔东西。 很快意,也很开心。 李怿南下途中,除了那位王致远外,还结识了一位豪爽的兵哥,擅马战。 二人在马上比试了十多个回合,这位兵哥善弓矢和长兵,李怿的短剑对上对方的矛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和平常师伯叔那种贴身近战有很大不同。要不是他身法快,早不知被抡下马几次。 兵哥策马而来,长矛疾刺,李怿连忙矮身格挡,没想到兜头一个索子罩下来,显然是找准了他的后路。 李怿屏住呼吸,手支撑着在马身上转了个圈,刺溜钻到马腹下躲开索子,单手握剑格开长矛,不顾已经震麻的手臂,另外一只手猛地攥住枪杆。 二人交错而过,兵哥招式用老,又被马拉扯,长矛脱手而出。他大笑一声,双手握住索子,用力向后一掷。 李怿双臂俱麻,不得已掷出短剑,短剑去势极快,被兵哥用索子一阻,却去势不减,堪堪擦着兵哥的脸颊,砰一声钉在地上。而索子也由此转了个方向,没套到李怿,套到了李怿的马脖子上。 马在前冲时猛地被套上脖子,前蹄被迫高高抬起,然后重重摔在地上。饶是李怿下意识卸了几分力,也横着打了好几个滚。 “好小子!痛快!”兵哥大笑着下马来,把灰头土脸的李怿拉起来,笑道,“好久没打得这样痛快了。” 李怿痛快认输,道:“论马战,我不如将军。” “别将军将军地叫我,我姓李名楷固,契丹人,不过现在也是大周人。”兵哥豪爽笑道,“我是兵器上占了便宜,要知道在马战里,长兵天生便有优势。” “我从前经常和家中长辈切磋,长辈虽也用过长兵,于马战却不擅长,这样还是第一次。” “小兄弟有从军的天赋,若非你年纪太小,我都要把你领到军中去了。” 李怿笑道:“我倒是没想过从军。师伯让我下山历练,其一是与人切磋磨炼武技,其二便是看遍壮美河山增长见闻。不过如有机会,从军也未尝不可。” “你如要从军,最好还是使用刀术。如今的制式横刀长三尺,为平日佩戴;战场上还是陌刀杀伤力最大,刀背宽厚,长且锋利,如用于马战,便所向披靡。” “就如我适才所使长矛,你如果用刀,我不一定能赢你。” “将军这说的什么话,我学得是江湖武功,讲求飘逸灵动;你们却是军中技艺,用处是杀敌卫国,自带浩然正气,我这武功是不能比的。” 李楷固哈哈大笑:“小兄弟心胸果然豁达。” 李怿道:“不如我们去喝酒如何?” 李楷固道:“哎,我怕是无福消受啦。我这就要往北去,小兄弟和我顺路?” “真不巧,我要去往神都。” “小兄弟,那我们有缘再见。” 李楷固只不说自己的目的地,李怿也不多问,目送他向北而去,自己也继续游历。 他只是记得师叔的祖籍貌似就在河东,他来到闻喜县,只听说河东裴氏是当地有名的世家大族,族地和宗祠皆在此,分支无数,也不知师叔究竟是不是出身于此。 他在云来居的客房里给师伯写信,提了一点这个问题。他也没指望能收到师伯的回信,只不过就是报个平安而已。 云来居是师叔开的小店,取自客似云来之意。裴嘉实在是个妙人,他不仅精于武艺,还喜欢在各地经营一点自己的店面。虽然打扮得落拓不羁,却是师门里最富有的人。 按照师叔的话来讲,无论是想看遍各地美景,还是吃遍各地美食,在行走江湖中,只有钱是万万不可或缺的。 临走时,李怿不仅揣了师伯给的两串铜钱,还带了师叔送的一块铜制的双鱼戏浪雕花牌子,据说是云来居的凭证。只要凭此牌去云来居吃饭或借宿,一律半价。 所以一路上,李怿还要思考如何赚钱。毕竟云来居还是需要付一半银钱,而且大多数镇甸里并无云来居。 李怿学着师伯的样子打猎,第一次打了一只毛色不错的狐狸,那买家看他是个外地人,拼命压价,一会说狐狸毛颜色杂,一会又说李怿的箭破坏了皮毛完整,极尽压价之能事。最后也只是让他吃肉吃了个饱,银钱并未增加多少。 这让李怿不禁感叹:唉,赚钱真难。 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这样的黑心人,所以李怿穿梭深山里打来的猎物,多多少少填补了自己的钱包。 在自己的钱包充盈后,他买了一壶当地盛赞的葡萄酒,据说葡萄酒要用夜光杯来盛,会出现晶莹的色泽。不过葡萄酒的味道很不错,慰藉了他被小钱钱支配的恐惧。 过了河东向东,便离洛阳越来越近。 李怿不知,他就算是到了洛阳,也见不到狄仁杰。因为狄仁杰从幽州回来不久,就被任命为江南道黜置使,去江南体察民情去了。 也由此扯出一个惊天大案。 第4章 切鲙 走到洛阳后,李怿的钱所剩无几。幸好神都有裴嘉的产业,可以让他暂时松一口气。 一路上走来,他最钦佩的就是师叔,师叔是怎么赚到这么多产业的,难道真是走江湖走多了就会有吗? 如果上官颜和云琦任何一个人知道了他的疑问,都会摇摇头偷笑,小孩子的想法还是太嫩。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在李怿心中一晃而过,神都的繁华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他来到这里的时侯,正在牡丹花花期,满城繁花似锦,将这座历史悠久的都城点缀一新。 洛水横穿整座都城,将神都分为南北两部分,洛水北面坐落着神都的宫城,厚重坚固的外郭城高耸挺立,背靠北邙山,背山面水,地理位置极佳。洛水之南为大多数里坊,繁华与长安殊途同归,不过若说长安庄重威严,神都洛阳便是秀丽多姿。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武皇登基后修建的天枢,还能看见万象神宫威严的斗阙。不过听说万象神宫在前几年损毁,如今这座是不久之前修建好的。 李怿对武后的劳民伤财有些不喜,听说这些年洛阳大兴土木修造宫殿,还造一些天枢这样的无用之物,一路靠近洛阳,便能听到一些连年劳役的民怨了。如今看到这样壮观的宫殿,他便不怎么高兴。 云琦虽不是朝廷官员,却为他讲解过一些,说说这几年的国家局势。作为清醒的旁观者,他们总能获取一些常人看不清想不到的消息,就包括武皇还没有称帝时,武氏宗亲派人在各地制造祥瑞,就在洛水边刻了一块碑,上书“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还有前几年酷吏大肆屠杀流人揽功,后来被武皇或贬或杀。 李怿对当今女皇豢养鹰犬屠杀政敌,再屠杀鹰犬的做法很是反感,这大概是在愚弄人民,增加自己的功绩。而边关也不复前朝安定,吐蕃和突厥蠢蠢欲动,兵事不止。 “当年她杀了上书为裴中书求情的程务挺将军,自毁国之长城,突厥人弹冠相庆,大肆庆祝,还为他立了祠堂,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云琦曾叹道,“每每读六朝史,看到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便会心神大恸,可当今天下,何不是在重复那些蠢事!” 李怿不禁想到他千里迢迢奔赴的幽州,城墙上斑驳的刀痕,无不在昭示曾经发生过的战争。而千里之外的神都洛阳,却在做着天下太平的美梦。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啊? 他只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乡野少年,初出茅庐,见闻匮乏,不能左右任何人的想法,只能像大部分人一样捶胸顿足,然后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不能对这个国家做出任何改变。 师伯让自己下山游历,是不是想让自己看到这些呢?看到自己的渺小,发现自己的不足。 李怿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烦心事永远在那里,何苦去想。于是背上自己的剑,一路打听,最终找到了狄仁杰如今的住处。 狄公的府邸在尚贤坊,地处神都之南,毗邻几个王公和高官的宅子,十字街两侧土垣整齐,也很安静。偶尔有街卒路过,拦住他盘问了好半天。 从街卒口中得知,狄仁杰早已不在府中,究竟去了哪里也不是他们这些小卒子会知道的,于是李怿便去敲狄府的角门。 李怿编了个故人之子的名头,守门的人也不敢怠慢,叫出了一位年轻人来与他接洽。这人衣着讲究,看着便是个管事的人。管事告诉他,狄仁杰早已出京去江南道,具体在哪里,不得而知。 管事邀请他暂时住下,李怿哪里敢,连忙告辞,也不久留,就顺势回客栈收拾物品准备离开。 云来居的掌柜取出一封信交给他,道是有他的来信。李怿看了眼封头,果然是师伯的名号。拆开一看,原来是知道他在洛阳盘桓了好些时,并嘱咐他好好玩,没有要紧事不要回山,平时记得写信云云。 没有师叔的消息。想师叔那么一个洒脱的人,估计也不会留在山间小院太久,何况他每次和师父的相见,都如天雷勾动地火,非要分出个上下才好。 想起师父,又是一阵烦躁。有关师父的话,师伯并未吐露一字,他也实不敢猜测,不知是否已经无虞,可为何也不给自己写信。 为了确定自己下一步的行程,李怿将江南道的府州排列在一张纸上,然后裁成数个小纸条,各团成一团,放在一个罐子里。轻轻摇了几下,随意取出一团,里面写的地方,就是他下一个目的地。 将小纸团揉开,只见里面写了两个字:湖州。再掏出一个球:江州。 李怿想了想从前背过的疆域图,在几地之间大致画出了一条线。 别说,风景还挺多的。 洛阳以北坐落着北邙山,是历代皇帝以及家族的陵寝所在地,也是洛阳人佳节首选踏青的地方。武皇将避暑行宫修建在北邙山上,每年盛夏均要在此度过。 北邙山风景秀美,登上山,如果恰逢日落时分,则依稀可以望见万家灯火;如果是在白日,则可远眺伊洛二川之形胜。 洛阳之东的山脉间,则有天下险关——虎牢关。太宗皇帝就曾于此大战窦建德,立下赫赫威名。如今这里也是军事重地,驻守重兵,户籍查验十分严格。 不过李怿则要走另一条路。在离开北邙山之后,一路坐船南下,是取道江南的最快路线。这一切还要感谢前隋的炀帝,虽然他滥用民力修建了这条贯通长安、洛阳直到江南的大运河,但是确实在这近百年里,成为连通南北最快速的通路。 在洛阳左近就可以直接乘船,沿河可一路直达余杭。湖州就坐落在杭州之北,也是一个大城。此地物阜民丰,丝毫不堕鱼米之乡的美称。 不过待他将要离开洛阳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南下的客船。 只见数艘大商船停泊在渡口,船工以及劳力正在不停往船上运输货物,那些大箱子很是沉重,需要许多人才能抬起来。 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妙招,将粗细相似的滚木垫在箱子下,慢慢推着走,然后根据箱子的前进不停往前增加木材,这样就会省下很多人力。 看这大船吃水极深,这样的箱子不在少数。 李怿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他没有凑上前去——他那平时看着都不太靠谱的师父,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很有道理。 就是出门在外,如果觉得有奇怪之处,千万不要没脑子往前凑。因为往往最正常的事情,其实是最不正常的。 有许多人都被堵在了路上,不过都在看这个热闹,有些人眉间隐隐有愁绪,大概是码头的戒严所造成的。 “这是官船,专门运输盐铁,贡品。”李怿身旁便蹲了个老船工,见他好奇便道,“几日前官府便贴出告示,今日码头戒严,所有客船取消,所以小郎,你可明日再来。” “多谢告知。”李怿正准备离开,忽听老人喃喃自语,“不对啊,如是官盐或贡品,该是拆卸才对,怎么装船……” 李怿脚步一顿,随即离开了。 第二日,李怿如期坐到了船。这是他第一次坐大船,感觉很是新鲜。他跑到甲板上,感受风吹过全身的感觉,看着水波荡漾,船工的船桨划过水面激起的浪花,都让他无比开心。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而是扒着船舷吐得昏天黑地。 甲板上的船工看他狼狈的样子,笑道:“郎君是第一回 乘船罢,第一回乘船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眩晕,还是早些回房休息为好。” 李怿只好回了自己的房间。 最开始两天还好,后来每天开窗都是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河,便十分无聊了。 所幸这船停靠每一处码头,所以李怿有幸见识到了好多个不同的城邑,不过想着自己的目的地,他便没有走太远,只是沿途补充了一些零食。 等到了目的地湖州,船已经行过将近月余。双脚终于踏上实地,李怿不禁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这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不过下次北返他还要乘船,这天下就没有能难倒他李怿的事,一个小小的晕船而已,只是他前行路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罢了,他一定能克服的。 找了家客店先行住下,过了几天,李怿尝到了湖州的特色切鲙。江南地区人人热爱食鱼,毗邻太湖的湖州也不例外。 时人喜欢将各种鱼做成切鲙,然后蘸一些当地腌制的蘸料,味道和长安洛阳流行的大不一样。可能因为鱼的种类不同,腌制与蘸料都不尽相同的原因。 除了切鲙,其多种河鲜也让他大开眼界。李怿从小长在山中,食用的多是野物,这肥美的河鲜很少会见到。如今来到江南,才算是真正大快朵颐。 食过鱼,他便漫无目的地游览起来,没成想,他很快便得知了狄仁杰的消息。 第5章 顾渚紫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狄仁杰前脚刚从湖州离开,李怿后脚便到了湖州,无论是客栈还是食肆,都在小心翼翼又唯恐旁人不知的开始饶舌。 他们从湖州大户刘员外开始讲起,讲那轰动全城的平民杀人事件;道那神探深夜扮鬼审案,令刘员外自承将儿子推下翠屏山小山崖;又说道刘员外被杀,他的续弦正是他儿子的女人,哪一个都是让乡野小民滔滔不绝兴奋地说上一下午的话题。 而后来不知怎么的,湖州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家家户户关紧门户,但是还是有那胆大包天之人偷偷瞧见顶盔掼甲的士兵气势汹汹走过去,他们抬着的肩舆上坐着了不得的大人物。 乡野小民的说法杂乱零碎,李怿兴致勃勃地引他们再说一段,从那叙述中一点点还原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到乡民津津乐道的话题与大人物降临中间那段可疑的空白,一定有什么是这些人不知道的。 无论其中有什么隐秘,都是他这样打听不出来的,李怿没有那探寻的心,听乡民说到湖州很有名气的翠屏山,他便忍不住想去游览一番。 南方少山地,多平原和水道,湖州的翠屏山和北方的山脉相比就是一个小山丘,就算李怿专门挑一些人迹罕至之处上山,也很快便到达山顶。 在山腰上倒是看见了几处精致的院子,想是高门大户在山上的别院,不过在山顶上看倒是看不见那些建筑了。 翠屏山名字好听,景色也不错,他登山的这个季节已经入夏,往下看去,碧波叠翠,不愧翠屏山之名。 不过这个季节,山上显然不会只有他一个游客。李怿向来好客,有人来搭讪他也便聊一聊,交个朋友。 这人自称萧烨,是湖州本地士子,今天约上三五好友散散心,看见李怿一个半大小孩沐浴在阳光下容貌姝丽俊俏,于是主动上来结交。 虽然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甚至当初就是靠着这张脸拜了师父,可听到这么个形容女子的词套在自己身上,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不知小郎君是哪里人,可读过书?”萧烨问道。 “长安人,自然读过书。”抬眼看这位萧兄又要开口,连忙道,“不过在下觉得,与其闷在室内读书,不如走遍名山大川,既开阔眼力,又增涨见闻,萧兄以为如何?” “李小郎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愚兄认为,读书才是更主要的事情,若连书都读不好,如何取得好名次,将来为民请命啊。” “不过李小郎面部微瑕,虽不影响小郎容貌,与科举却是有碍。” “萧兄说的是。”李怿胡乱点着头,心下不以为然。 “尔既来湖州,何不尝尝我湖州特产?” “是鱼生?”李怿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非也,是顾渚紫笋。”萧烨道,“余家乡长兴县顾渚山上出产的顾渚紫笋茶,以明前茶为妙,取茶树最尖最嫩之叶芽,如用山泉水冲泡,则汤色淡青,香气浓郁,是茶中圣品。” “你们……直接冲泡,不做茶汤?”李怿一脸不解。 “那是北人的食法。我们南人是饮茶,不是吃茶汤。”萧烨解释道,不过看这位北方人不懂的样子,特地摆上茶具,为他煮了一壶茶。 在倒入杯中时,色泽微紫的茶叶顺着水流淌进杯中浮浮沉沉,李怿看得目不转睛,感叹道:“真好看啊。” “何止好看,味道还好呢。” 李怿尝了一口,滋味比自己从前喝过的酪浆要苦涩许多,不过香醇回甘,又是另一番感觉。 天色渐晚,众人结伴下山。萧烨走得气喘吁吁,李怿扶住他的手,笑道:“萧兄还是勤于锻炼的好。” 萧烨像是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道:“还是小郎厉害,我等不如。”他身后众人嬉笑回应。 许是萧烨缩手太急,李怿感觉有什么东西蹭过了他的手。他将左手握成拳回忆了一下,有些粗糙,有些毛躁,好像常年握什么东西,积年累月留下的老茧。 萧烨道:“小郎最近有何行程?如有机会,可以去我家乡长兴县,我做东。” 李怿笑回道:“我还要在湖州停留一些时日。萧兄在哪个学馆读书?” 萧烨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最近没去学馆,在家攻读,哈……” 李怿也不再问,笑着告辞:“后会有期。” 萧烨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随意往后瞟了一眼。他身后那几位士子忽然一凛,立刻低下头,遮掩眼中瞬变的寒光。 李怿回到客店,仔仔细细回忆他去握萧烨的手,对方身体下意识的绷紧,又缓缓放松,以及他右手的触感,不禁笑了一下。 和他聊了这么久的这位萧兄,居然是个习武之人。 李怿是个行动力极高的人,第二天他便去长兴县求证。本来想着如果有这么个人,他打个招呼也就算了。 萧烨这人说话给他的感觉很像某些迂腐的书生,但他谈起茶来又是那么兴致盎然。虽然觉得他手上留下的老茧不太像不事生产的书生,但他还是不愿意随便怀疑旁人。 来到长兴县,这是一个不大的县城,离湖州城大概有小半日路程,不算太远。 因为离州城很近,所以一大早便有人或步行或赶车往州城方向去,多是一些小商小贩。待他们入了城,就要到开市的时间了。 李怿觉得,湖州这地方哪里都好,只不过就是路边行人或者商铺主人的眼神总是贼溜溜的,总给他不太舒服的感觉。他决定在长兴县和萧烨告个别便离开州城,去太湖游玩去。 他问明了县学的位置,去问萧烨的情况,果然无人知晓。又问了他那几位同行的学兄,也是查无此人。 李怿叹了口气,只好找个地方吃中饭。没想到,吃到半途,却听到萧烨惊喜的声音。 “李説之?真的是你,你怎跑到长兴县来了?” 李怿回头和他打招呼:“是啊,听你说长兴县好,我便来了。” 萧烨自来熟地在他旁边坐下,道:“你喜欢食鱼?” 李怿点了点头:“只不过认不全,南地的鱼太多了。” “我们湖州的鱼,你怕是还没有尝过十只一二,这顿就让愚兄请你吃全鱼宴,你看如何?” “这不好吧。”李怿道,“况且,我要吃完了。” “哈哈,哈哈……那要不等我吃完,去我家坐坐?” “求之不得。”李怿挑眉一笑,额角那白色的梅花好似活过来一般。 吃毕饭,萧烨领着他往自己的家里走。萧烨不知住在哪个地方,街道曲曲折折,颇像个迷宫。萧烨领他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到了。” 他敲了两下门,门内应声,萧烨喊了几声,门便开了。二人跨进门槛,萧烨笑道:“欢迎来我家做客啊。” 黑漆大门应声而关。 李怿的脸色变了。 萧烨笑的像个狐狸,忽然道:“愚兄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李怿道:“什么问题?” “我听说,李小郎对乡民饶舌感兴趣,问了不少狄公审案的事情嘛。” 萧烨道。 “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听那些故事。” “那不知,贤弟是对湖州感兴趣呢,还是对……狄仁杰感兴趣呢?” “都很感兴趣。”李怿抱臂说道,“你的手不是书生的手。书生的手不会在虎口和指节内生出老茧。” 萧烨脸色微变:“我很好奇,你这样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子,是怎么想到辨认手上老茧的。” 李怿在心底回答道,因为无论师伯、师父或者师叔讲过的任何一件江湖经验,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能一眼看出习武之人的走路体态,但是摸个老茧还是可以的。 萧烨立刻退远。同时,屋内窜出几个带刀的身影,紫色圆领带兜帽,表情冷漠,杀意凛然。 紫衣人,伤了师父的凶手。 李怿沉下脸来,缓缓拔出了剑。 在这么个情形下,李怿想起的居然又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小院。他问了师父,什么叫“对敌要有气势,难道挺直了腰就是有气势了吗?” 师父一边抱着臂看他练武,一边说:“气势嘛,这个没法形容,比如杀气,就是能让你浑身一凛,汗毛倒竖,在气势上把你的战意压下去。不过文人有文人之气,武人有武人之气,观气可以辨别人的营生和好坏,你常年在山中不晓得的,等你哪天下山去就懂了。” 初出茅庐,李怿的剑还有些稚嫩。不过既然连师伯都放心让他出门闯荡江湖,他便对自己有必胜的信心。 第一剑,悍然挥出! 第6章 白水 四周一片寂静,对手的刀光泛着血色。 萧烨跳到房檐上笑道:“他还有用,留个活口。” 紫衣人互相看了看,下一刻悍然出刀,以不同方位砍向李怿。 李怿将几位挥刀的路线瞧得一清二楚,待到他们砍到半途,他那一剑,才猛然挥出。 一个横劈,将对手的刀准确截住,却不停留,但是无一遗漏,快得仿佛同时架住了紫衣人的刀。 紫衣人被震得一阵酸麻,李怿却不给他们二次机会,顺着来路接连几刺,快的看不清路数,便被踢翻在地。 萧烨吃了一惊。原来他那看不清的几刺,早讲那几个紫衣人的手筋全部挑破。因为是初次下手,伤口都很深。 “退!”他拔出刀来,顺着从房顶跳下来的力度一刀斩下,这力度如果被接住,李怿将失去反抗能力。 李怿当然不去接,萧烨这一击看似威力很大,可在凭空状态下便是他的弱点,而李怿的身法,便是无比的快! 萧烨一招用老,用刀在地上支撑,转身落地,然后架上了李怿的剑。 二人过了数招,李怿格挡得越来越娴熟,甚至游刃有余。萧烨冷笑一声,吹了声口哨,房顶不知何时又跳下几个紫衣人,在李怿身后猛然出刀。 萧烨在前方斩下,迫使他停在原地。李怿赶忙侧身撤剑,身后刀势不停,和萧烨相撞,发出一阵牙酸的声音。 几乎在相同时间,他听到了一阵迅疾的风声,李怿躲避已经不及,只好跳出战圈,在地上滚了两圈卸力。然后赶紧离开原处,躲开紧随而来的几枚暗器。 萧烨的攻击接踵而至。李怿上步直刺,这是个两败俱伤的打法,而李怿速度快,先死的一定是他!萧烨的身体先于想法做出反应,退步回防,殊不知退一步则步步退,被李怿掌握住节奏。 紫衣人想故技重施,然而李怿身法太快,他们的刀根本跟不上。 李怿好整以暇地道:“你说留我个活口,还算数吗?” 萧烨一愣,只见李怿退出战圈二十尺,两步跳上房檐,顷刻便失去踪影。 萧烨气的咬牙切齿:“给我追!” “首领不可!”一紫衣人道,“现在湖州不知有几方势力,现在暴露,容易打草惊蛇。” “我们在这里蹉跎数月却寸功未进,如果让大姐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萧烨道,“打草惊蛇才好!” “可是草不知,蛇也不知……” “说的也是啊……”萧烨阴沉地面向李怿逃跑的方向,“几个兄弟换装,随我追,通知湖州城里的兄弟,势必活捉他!” 李怿找到先前吃午食的地方寄存了马和行李,一路疾驰往湖州的方向。在马上,他换了一套轻便的圆领衫,将袖口扎紧。等快要到湖州时,他拐了个弯,往翠屏山方向去了。 李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栓好马,随即上了山。想起上回那几间精致的院子,他便一头钻进山里,直奔记忆中那院子而去。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乡野小民打扮的男人急匆匆地跪倒在地:“报阁领,有人奔着翠屏山别院去了!” “什么人?” “身长五尺余,深青色圆领衫,未戴幞头的一个小郎。佩剑,许是会武功。” “派两个人去看看,勿引起旁人注意。” “是!” 房间里堆满了书简。一个锦袍男子坐在首位,一位文士模样的人坐在他下首。 半晌,文士道:“‘蓝衫记’共有三册,除那其中之一被圣人所得,另外两册不知所踪,不过只凭这地图一角,某便可确定,宝藏入口,就在这翠屏山上。” “那麻烦房先生用心找寻。” “要是能有另外两份就更好了,可惜啊……” “狄仁杰已经走了,他不会再掺和我们的事了。” “可房某发现,湖州城以及其周边县城,不止有我们一个势力。” “此事闹得这般大,都惊动了圣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过这迟早是属于圣人的财物,谁要是有胆子插上一手,看李某不剁掉他的爪子!” “阁领,有数个人上山!” 李怿对此一无所知。此刻他正躲在山上那座小楼的井里。他现在确信,狄仁杰来湖州绝不只是断了几个案那么简单。然而他只是好奇心旺盛了些,却并不想掺和他们的事情啊。 就比如他现在藏身的这口井,井壁旁是一条黑黝黝的密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再比如说这座小楼,四周根本没有可通行的小路,如不是他轻功好,决计来不了这个地方。 经过了日间那惊险的一战,初时还不觉怎样,现在几个伤处皆叫嚣着疼。不是平常练武被摔的那种疼,他很确信是被敌人划伤的。 幸好平日里有带伤药的习惯。李怿为自己上药包扎,重新穿上衣服,听见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李怿轻轻地换了个姿势,屏住呼吸。 萧烨将衣服袖口扎紧,拔出刀来,向着小楼门口缓缓靠近。 夕阳西下,逢魔时刻,山中小楼寂静无声,半破的窗纸无声地欢迎着外来者的到来。 指使一名部下缓缓推开正房的门,一柄闪着寒光的刀迎面劈下! 那位偷袭之人身着黑衣,背后机括声响,□□射出,两人顷刻毙命。 萧烨红了眼:“杀!” 一时间,院子里满是刀兵之声。 黑衣人的首领打了个呼哨,不少脚步声传来。萧烨色变,大声吼道:“撤!” 对面黑衣人冷笑一声:“来不及了!” 黑衣人们用盾牌组成阵列,阻挡着萧烨等人撤退的路。萧烨一咬牙,就要将身上的烟丸放出。萧烨的属下在他身旁悄悄说道:“现在就算是死,蛇……我们也不能暴露!首领先走!” 萧烨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属下。 “放箭!” 适才说话那属下中箭倒下。萧烨趁着他们上箭的空档猛地跳起,轻功遁走。 黑衣首领面色变了几变:“分出一半人手,不要让他出了翠屏山!”转头问守在院子的属下,“那小儿跑哪里去了?” “属下不知……” “废物!” 此刻李怿早已趁乱离开了刀兵相向的中心,向着密道深处走去。里面越来越暗,但看起来他已经走在山腹中。这里面残留了不少血腥气和腐臭的气息,想是死过不少人。 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离开湖州,立即离开湖州! 他很快就走到了密道的尽头,废了好大力气才出了密道,没想到竟然身处一座荒废的小楼之中。他从窗子爬出去,才发现天色早已经擦黑。 李怿给自己脸上抹了点灰,绕着这座小楼转了半天,发现并无一人,他只好离开这里,另寻别处。 这是一座很大的庄园。在湖州,能拥有这样一座庄园的人,只有已经致仕,却已经晚节不保的刘员外。现在庄园的主人是他的儿子。 他又回到了湖州城内。 湖州的州城已经宵禁。家家户户燃起了灯火,皎洁的月光从东方升起,构成一幅美丽又静谧的画卷。 李怿躺在屋脊上,静静地看着这个景象,心中在不停地思考明日该怎样脱逃。 这湖州城里不太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而他在城中转了好些天,估计模样早已被记住,就连混出城门都很困难。 他的马系在翠屏山脚下,但是他不敢去牵,估计现在那条路上已经遍布敌人。 湖州城内没有云来居,他没法联系师伯或者师叔。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无所适从。 “小郎,夜晚寒凉,你躺在屋脊,小心明日着了寒。” 李怿吃了一惊。适才想得过于投入,居然没有发现不远处何时站了个人。他警惕心大起,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 见只有一个人,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轻飘飘地下了房,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道:“这座庄园的主人。” 李怿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刘郎君。夤夜造访,失礼了。” “小郎君如何进了刘家庄?” 李怿道:“说来也奇怪,我本在翠屏山,也不知何故就到了蔽庄……” “我懂了。请跟我来。” 刘郎君转身走了几步,看他没动,转身笑道:“你不要怕,你不像是贼人,况且如果我想要害你,只需叫来护院大声喧嚷,而我并未如此。” 李怿一想也是,便跟他来到了主院。奇怪的是,这看似很大的刘家庄,竟然没几个仆从。 刘郎君似乎也知道他的困惑,温声道:“我不喜太多仆从,大多遣散了。” “郎君要和我说什么?”刘郎君示意他请坐,李怿脱掉靴子,正坐在刘郎君对面。 “我名刘传林。”刘郎君笑着道,“初见小郎,便觉得你不是个坏人。可见我们相逢有缘。” “我叫李怿,原本是游历到此。” “你都知道些什么?” 李怿发出一声疑问:“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对劲。” “你的感觉是对的。”刘郎君开始烧水,“你去过那条密道了?那是我父亲造下的孽,现在已经偿还了。我本将之锁起来,奈何还是不太平。” “这也是郎君府中仆从如此之少的原因?” “不错。”刘郎君道,“也不知是谁的细作,便不再为自己找麻烦。” 李怿敏锐地从刘郎君的神色里察觉出一丝疲惫。 “你便是今日造成州城中恐慌的那人吧。你发现了什么?” “其实我真的什么也不知。”李怿无奈地说,“我特别喜欢听狄阁老的事迹,正巧也在游历,便来了湖州。没想到正巧碰到此事。” “既然如此,明日我便送你出城,湖州,再也不要来了。” “谢过刘郎君。”李怿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你能帮到我什么?”刘郎君无奈道,“明日一早,我便出城。你躲在我的马车中,出城后便自行离开吧。”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更好一些。” “可你总该告诉我,我都得罪了哪些人吧,”李怿道,“刘郎君虽能信过我,但旁人未必信我,谁都以为我知道了什么。我若就这么走了,敌在暗我在明,就算逃出湖州,又能逃到几时?” 刘郎君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是这么个道理。”他示意李怿附耳过来,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 第7章 野味 很久很久之后,李怿和刘传林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那时的刘传林儿女双全,仍旧是湖州城最大的富户。 李怿还记得当年他独自一人提着一盏灯,形单影只地站在院子里,十几岁的李怿还不能明白,究竟是多大的绝望,才让一个才及冠的青年人,那样孤寂且疲惫。 多年之后,刘传林终于说出自己心中盘旋已久的话:“那些事终归是父亲做的,我虽然知道一些,不过后来随着事态发展,有些事终是再也不清楚了。” “可所有人都以为我知道。你知道那是何等感受?那是无边的孤寂和绝望,那些所谓要引我说出真相的人,让我夜夜不得安眠。父亲要杀我,我爱的女人也在骗我,结果直到现在,那些人仍然在骗我。我想,就这样吧。我不想让我的儿女,也夜夜重复我同样的噩梦。” “但是你救了我。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你和我那么像。我有一瞬间几乎想把你交给他们……可是我没有。现在我发现,当年那个决定无比正确,你确实是一个好人,我永远也比不上你。” 刘府的车驾很顺利地出了城门,让本以为会发生什么的李怿有些意外。 停在一处偏僻的地界,刘郎君笑道:“就送你到此处,愿你平安度过此劫,化险为夷。” 李怿谢过对方,再一次谢过他的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怿遭遇了数次刺杀,并不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那些都是专职的杀手,就算李怿武功再高,他也不过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 李怿没敢杀人,那些杀手没有杀他,却意在让他失去反抗能力。李怿疲于奔命,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连逃跑都快没有力气。 他没法进城镇,因为他的容貌过于显眼,所以几乎无法躲藏。 没法进城镇使得他的伤药终于告罄,当他再一次受伤的时候,只能隐遁到山里寻找草药。而对方人多势众,又以逸待劳,将他拖得疲惫不堪,伤口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在盛夏的高温中发炎化脓。 只是他越这样跑,那几方人马便越觉得他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追得愈发急迫。 长时间的逃命和伪装,精神时刻紧绷,根本不敢休息,加之伤口恶化,很快他便病了。 李怿自从习武后身体愈加健康,甚少得病,所以乍一病便来势汹汹。他找到一个山里猎户用来休息的简陋木屋,便抑制不住地昏了过去。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突厥,梳着蛇形发髻的女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任务。 堂内有身着紫衣者,也有着常服者,依次进入大堂,听从她的指令。很快,大堂内空无一人。黑色的斗篷从背面转出,行礼如仪。 “大姐,某来辞行。” 女子唇角勾起一抹笑,道:“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单线联系。” “喏。” “怎么,你不愿意?” 黑衣人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回答。 “你不用担心,蛇灵会照顾好你的女儿。” 黑衣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声音真诚了许多:“谢大姐,某这便去了。” 大姐嗯了一声,黑衣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半晌,一位白衣男子走了进来,大姐看到他的出现有些诧异:“何事?” 男子低头道:“萧首领飞鸽传书。” 大姐接过,片刻后面色变了一变。 她即刻写好回信,封入竹筒,对她那位心腹道:“最快速度传湖州萧烨。” 心腹行礼,退了出去。 江南再往西南千里,则是人烟稀少的五岭地区。这里在春秋战国时统称百越,属于楚国,秦灭六国后曾派大量士兵南下取百越,一直将疆域拓展到桂林和象郡。 不过秦灭后,当时的秦军主将赵佗建立南越国,偏安一隅数百年,直到汉武帝时期才为汉所灭。这之后,历经数朝更迭,到唐朝之时,岭南便成为历代皇帝流放罪人的首选之地。 所谓天高皇帝远,岭南地区朝廷的管理也相对松懈,以至于在这茫茫群山之间,发生任何事都是不应该意外的。 山坳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一个看起来器宇轩昂的白衣男子靠坐在山石上看着天,不愿往那些尸体身上停留一丝一毫的目光。 “文忠,就算你不愿看他们一眼,可也不要让我一个女子一人收拾这些烂摊子吧?” 说话的是个看起来活泼的女子,穿着精干,手持双剑,此刻正对着那靠坐在石头上发呆的男子调笑。 男子看了她一眼,又凝视那些尸体,道:“小凤有消息吗?” “没有。”女子双剑回鞘,“你也知道,洛阳到柳州足有几千里,传递消息何等之慢……不过我倒是从显儿那里得到消息,大姐这次还是打算从突厥入手。” “肖清芳……” “哎呀,反正大姐在突厥,我们在柳州,这足足有四千里的距离,好想出去玩啊……” 虺文忠无言地看着女子,半晌道:“你不是玩了吗?” 女子撇了撇嘴:“你说这些人?我调查过,这些可都是来俊臣的党羽,杀几遍也不解恨。” “……小梅,我想去一趟江州。” “那就去……嗯?”女子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想去一趟江州。”虺文忠道,“怎么,很奇怪?” 小梅揉了揉脸,惊吓道:“当然奇怪,你虺文忠也有想要去的地方?” “……”虺文忠偏头不答。 “行,你想去就去,我给你望风。”小梅笑道,“没想到你虺文忠也有拜托到我的一天啊……” “谢谢。”虺文忠低低的道谢淹没在小梅的笑声中。 “所以这些尸体要怎么处理?” “举火目标太大,埋了吧。” 虺文忠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夜间的群山远看去雾蒙蒙一片,杀机四伏。 他躺在榻上,一时睡不着觉,便起身擦自己的刀。 他的刀形状很特别,刀柄和刀身长度差不多,很适合他这样速度快,一击必杀的人。 白布不用染色,所以很便宜,虺文忠喜欢穿白衣出去杀人,但是很少有鲜血溅到衣服上。 刀身细而薄,在烛光下反射出他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瞳孔的颜色深不见底,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突然想起他的幺弟,明明是相似的一双眼睛,却能时时刻刻闪着光。 被流放那年,他的幺弟才六岁,也永远停留在六岁。 他阖上眼睛,明明此刻周围静谧无声,他却好像听见了凄厉的尖叫。 顶盔掼甲的军士抡起刀柄,狠狠砸在垂髻小童的额角。 啊—— 李怿猛地惊醒过来。 随即他捂住额头,头痛得仿佛裂开,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幸好剑还紧紧握在手中,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他侧过身,环视周围环境,只听见衣袂摩擦的声音,生嫩的声音穿过门扉,向着门外喊道:“阿爷!大郎醒过来啦!” 第8章 肉干 夏日的白天来得格外早。太阳从东方升起,还残留着些许夏夜的凉爽,而林间的小动物已经开始躁动起来。 忽而一箭从草丛中射出,来不及躲避的兔子被钉在地上,惨嚎声惊飞一树飞鸟。 一个小郎君从隐身的石头后面站起来,他身着布衣,额头上缠了一条和布衣颜色相近的麻布条,手持一张朴素的短弓,他走上前去拔下野兔腿上的箭,为兔子简单包扎,随即慢悠悠下了山。 他背上的竹篓里装了几只或活或死的猎物,有适才的野兔,还有被射落的叫不出名字的鸟,时不时晃动的背篓,以显示他满载而归。 山坳不远处则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庄,几家猎户闲散而居,此处是猎户们的暂居之地,盛夏来打猎的人不多,村庄看起来有些荒凉,仅有一户升起了炊烟。 他走到升起炊烟那木屋门口,只见一中年猎户正在砍柴,他身边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拿着一个木棍正在看火。 中年猎户看到他,爽朗地笑了笑:“小郎,你可算回来了。” 小郎君应答了一声,将背着的竹篓放到地上,转身去开竹篓的盖子。中年猎户看到他一早的收获,不禁轻喝一声。 “我采了些草药,还有这些猎物,除今日朝食,剩下的都腌制起来。” 猎户上下翻了翻,赞道:“小郎好箭法!这皮子可否让小老硝制一下,能卖上好价钱。”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小郎怎么看?” “就按翁说的做。就当是收留我的报酬。” “这哪里使得?这猎物都是小郎打的,小老才是捡了便宜。”猎户乐开了花,“小老这就去腌肉,小郎也别客气,尽管留作口粮。” 李怿便也点了点头,走到炉灶前,默默思考自己何时离开。 前日傍晚,猎户赵三在山中发现昏迷的他,将他带回了这处暂居之地。赵三独居,只有一女,今年七岁。 赵三早年出门打猎,常将女儿托付给邻里,可因自己长在山中,女儿被邻里欺辱而不自知。待他知晓后,便日日将女儿带在身边,教其辨识外伤草药,以及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 小姑娘力气虽小,但却也能开小弋弓,平日生火做饭也不在话下,会一些简单的硝制皮毛的手段。 灶台旁边,身高只到李怿腰际的小姑娘甜甜地喊了一声大郎。 李怿不由得笑了,接过小孩手中的烧火棍。小姑娘小小的身子蹲在李怿身边,歪着头打量他。 李怿偏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小姑娘咯咯直笑:“大郎好看!附近的村子里,大郎最好看!” 李怿看她可爱,空出的左手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忙捂住自己的头,那边赵三看着二人的互动,笑道:“小郎陪阿如去玩吧,灶台有我呢。” 谁知第一个不同意的竟是小姑娘:“不!阿如要帮阿爷!” 赵三将炮制好的肉放入锅中,又加了一些茱萸去腥,再加了些许盐。又去忙着硝制皮毛。 李怿洗了洗手,找出一把梳子,招呼小姑娘过来。 赵三养女儿有些糙,头发都是随意梳。李怿看不过去,将她的头发重新梳顺,学着他看过的小娘子发饰,为她梳垂耳的小髻。 赵三看两个孩子玩闹,心底很是高兴。 赵三常常感叹,若是大娘能有个兄长或幼弟庇护,总比他独身照顾好上许多。奈何他发妻早亡,村人也看不上他这猎户,便一直这样下去了。 那天他在山路上看到昏迷的李怿,虽从他衣着与兵器来看,并非是无害之人,他还是给他背回了家,施以草药治伤。如果他没看错,那小郎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大多都是刀伤。 有些伤口已经溃烂,他无法,只得试着用匕首将腐肉去除,再敷草药,期间小郎君醒过几回,神志却并未清醒。 接下来就是发烧。赵三给他灌下几次药汁,然后尽人事听天命。谁知第二天他竟是醒了。 李怿休息了一日,伤口并未好全,因为失血的原因面无血色,却还是一大早进山打猎,以偿猎户父女救他的情。 他不知那些追兵何时找到他,也不敢在此久留,怕连累了这二人,是以决定次日一早便离开。 离这里最近的县城,经过数次人鸽轮流传送的消息,终于到达萧烨的手中。 萧烨将那短短几句话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心里有些窒闷。作为一个远在地方的下属,他不得而知总坛究竟有什么计划。总坛让他重新蛰伏,但是他不甘心。 萧烨心里清楚,他已经因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兄弟们的性命,但是如果追捕到那个逃走的小郎,不管那人对湖州之事了解多少,他这条命也算暂时保下了。 肖清芳远在突厥,他总能打出这个时间差。 眼看天色将晚,萧烨目光沉沉地将刚收到的消息毁掉,拔出刀,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李小郎啊,别怪我狠心,用你的命,来换我萧烨和兄弟们的命。 “阁领,他们动了。”一个挑夫模样的人对着前方下拜,一刻也不敢抬头。 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几个轮廓。一个冷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查出那群人的底细了?” 挑夫的额上渗出了一滴汗:“没……没有。他们纪律森严,可以看出是个不小的势力,但口风甚严,对那几个俘虏严加审讯,丝毫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前方一片沉默。 挑夫额上的汗越来越多,后背早已湿透。 “要你何用?” “阁领饶命!”挑夫猛然叩首,和土地碰撞出沉闷的响声,“属下请命追击紫衣人,请阁领允准!” 阁领嗯了一声,挑夫如蒙大赦急忙告退。 “李将军。”黑暗中响起另一个声音,声音清越,应该属于一个文士,“我们不妨去找江南道最大的势力做一笔生意。” “哦?” “阁领有所不知,这个势力只认钱,不认人,只要利益足够,他们可以杀了自己的父母手足。这个势力,叫做铁手团。同为江湖势力,他们不介意告诉我们那群人的底细。” “哦……那他们会否也觊觎着湖州?” “湖州本就是前许阁领的障眼法。只是同为江南势力,与他们争抢利益的那群人,更令人讨厌。” 那位首领听懂了文士的意思,此刻这间屋子只有他们二人,以阁领的武功,足以知晓无人靠近这间屋子三尺之内。所以,也更加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可恶的许世德!” “正巧,陆大已经去追紫衣人了。”文士笑道,“不妨吞下,圣人不会怪罪我们的。” 二人只等了不长的时间,属下便带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此刻,房间里早已点亮了灯火,不过灯火昏暗,让人看不到对方的全貌。 那人介绍到自己姓林,是这边管事的人。 作为发起者,文士首先说道:“我们想和铁手团做笔生意。” “生意好说。”那姓林之人一口络腮胡,声音糙且粗,“在下怕贵客出不起我们的价钱。” 文士微微一笑:“阁下不问问是什么生意?” 那人道:“没有铁手团做不了的生意,只有贵客付不起的价钱。” 李阁领不耐烦他二人半天不说重点,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着紫衣者,在江湖上是什么势力?” 那人定定看了李阁领一眼,道:“贵客,恕我冒昧。不知贵客是哪个道上的人?” “这不重要。”李阁领冷冷道,“你说你的答案,我求证后给予你报酬。” 那人沉吟片刻,忽而抬起眼来,道:“湖州的财富,铁手团要三成。” 下一刻,一把出鞘的横刀横在了那人的脖子上。身后是李阁领压抑着暴怒的声音:“你要和朝廷抢财物?” 那人微闭了闭眼,道:“那,我要淮扬的盐道,许我铁手团三成利。” 李阁领冷哼一声,将刀背碰了碰对方的脖子,道:“我不管你们是铁手团,还是别的什么江湖势力,最好记住,不要动圣人最在意的东西。我不介意试试,是你们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文士道:“阁下是聪明人。我们想知道,那个势力的全部底细。” “全部底细,我铁手团也不知。不过贵客想要知道的,铁手团略知一二。这个组织,名叫蛇灵,势力遍布大周二十二个道州,下属众多,管理严格。他们的总部不在大周,而在突厥。不过铁手团只对他们在江南的堂口有了解,而且我们收到消息,最近蛇灵将要有大计划。” 这人将蛇灵在江南地区的堂口地址口述了一遍。 李阁领看向文士,文士点点头,唤来一人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这么一说,那人行礼退下。文士这才对这林姓大汉道:“多谢告知。报酬已经派人去办,阁下回去静待佳音,三日后淮扬必有答复。” 大汉道:“那林某静待佳音。” 待那大汉离开后,李阁领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淮扬官盐,怎可随意许给江湖人?” 文士道:“阁领稍安勿躁。房某听闻,铁手团是为江南一大害。但铁手团与江南世家牵连众多,贸然动之,必伤筋动骨。所以,以后,我们便……这样,便能除去这一大害。” “你倒是对那狄仁杰颇有信心啊。”李阁领轻叹了口气,“想当初狄仁杰下狱时,我还是个小小的守门内卫……没想到啊,现在我都是阁领了。诶你说,狄仁杰如今年龄也六十又七,他能活到处理扬州事的岁数吗?” 文士无奈道:“我怎么知道?没有狄仁杰,难道就不能破案了?” 李阁领道:“算了,想那没影的事做什么。房先生,待办完这趟差,我想调个军中实职,你有什么打算?” “我?”文士低头想了想,“看圣人如何安排。” 阁领见问不出什么,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太阳刚一落下,猎户便催着李怿去休息。 李怿带了些草药分装入袖口、胸口暗袋以及靴筒里,和衣而卧。 半梦半醒睡到半夜,李怿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只好按揉太阳穴,缓解自己的头痛。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好多脚步声。 这些日子来如惊弓之鸟的李怿猛然惊醒,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台,在残破的窗纸缝隙间向外看去。 紫衣人们有序的搜查各个房屋,看脚步是要往这边来。李怿当机立断翻开后窗,躲出房外。 萧烨亲自检查了这几户人家的灶台,看到这户还带着残余火星的灶台,弯了弯唇角,做了个手势。 紫衣人翻开了主屋的窗子,入耳便是勤恳善良的猎户惊慌失措的声音:“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第9章 苦药 夜半时分,月色洒满一地。 紫衣人将赵三父女从屋子里拖出来,将刀架在猎户的脖子上。 紫衣人寻了一圈,最后来报:“没有发现。” 萧烨沉下脸,看了那对父女一眼,抽出随身匕首,拖着小姑娘的领子,注视着火把光芒外黑沉沉的一片房屋。 “李説之!我知道你在附近。我一开始数,你如果不出来,我就一个一个地把这小娘子的手指砍下来。你想想看,他们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倒在血泊之中。” 李怿就躲在房屋的阴影下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手有些颤抖,紧紧握住短剑,却拔不出来。 他竭力控制着呼吸,不让自己被对方发现,他想救那对父女,腿却软得直不起来。 “师父……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救吗?” 李怿猛地闭上眼睛。师父昔年教诲历历在目,虽然他长处不在武功,在发现不平事时却还是会挺身而出,然后换回一身伤让师叔跳脚。师伯教他仁义礼智信,师叔言传身教,教他什么是侠义……而他们,会怎么选?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呢?”萧烨静静地听了一会,心下发了狠,匕首也狠狠落下。 “啊——你这畜生!”猎户双目赤红,竭力想要挣脱,却被人在后背砍了一刀。 李怿看着这一幕,眼睛刹那间便红了。 师父的重伤之仇,和眼前这般惨无人道的行径,让他再也无法思考,瞬间拔出剑来,一剑斩出—— 剑光雪亮如飞,快若惊雷闪电。 “我杀了你们!” 树林中,内卫的头目陆大让属下暂且隐蔽。 “我们就这么看着?” 陆大:“噤声!阁领对紫衣人感兴趣,但你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待会待那个小郎杀累了,我们再一举杀出,渔翁得利。既灭了紫衣人,又得了阁领要的人,岂不是一石二鸟?” “是一箭双雕。” “哎呀不都是一个意思。” “可是……那对父女看上去快要死了啊。” “几个贱民,死就死了。” 正说话间,李怿靠墙喘了一口气,带着内力的声音传遍山坡:“山上埋伏的,我早知你们躲在山上,想渔翁得利,门都没有!那些……你们谁也别想知道!” 这一句喊出来,陆大还好,萧烨反倒满是惊疑不定。他下令收缩队伍,余光向左近山林间逡巡。 李怿又道:“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陆大带的人多,也没带怕的,所幸也亮出队伍,抱臂看着他们。 只有萧烨脑子嗡的一声炸裂,心下暗道不妙。 “你说的是真的?”陆大好整以暇地问。 “自然。” “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你们埋伏时,惊飞了树上的飞鸟。” “哦……”陆大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李怿暗暗警惕着所有人,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晦暗的神色,“可是我只会告诉一个人。你们可以自己决定。” 陆大将眉一挑,看向紫衣人中唯一一个身着常服,看着像领头人的萧烨。 萧烨紧了紧手中的刀。 “那位,看着不像江湖中人。”李怿看向陆大,“军队?朝廷的人?” 陆大舔了舔嘴唇:“不笨嘛。” 李怿道:“我一点也不想和朝廷作对。这样吧,我和那群人有家仇。”指了指萧烨,“你们帮我杀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陆大看着他半靠在土墙上,一幅体力不支的模样,知他多半也是杀不下去,便点了点头,“有点意思……”说着,拔刀便斩。 萧烨瞳孔骤缩。 蛇灵中人普遍都是杀手,武功不低,然而他们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反抗得便有些吃力。陆大杀了一会,发现这群人武力不低,也不由得使出全力。顿时双方杀了个势均力敌。 李怿将猎户和小姑娘拖出战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手上沾满鲜血,但是,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内卫采用的是几人为一小阵,互为犄角,分隔出各自为战的蛇灵众人,几个人猛攻一人,不多时便取得战果。 蛇灵人数虽多,可本就是追着李怿跑了数天,适才又被杀了几人,士气大损,怎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内卫?是以当萧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人已被杀了八成,心下冰凉,顾不上担忧回去后自己的责罚,声嘶力竭地喊道:“撤退!” 可是已经走不了了。随着一个个紫衣人倒下,萧烨也用尽了自己的力气,他回头看向战圈之外,声嘶力竭地喊道:“蛇灵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一夜的杀戮,仍是以内卫胜出作为结束。因为蛇灵悍勇,内卫也折损了不少人。陆大心下揣揣,想着好歹还有个小郎可以交差,可向四周一看,却哪里还有那小郎的踪影? “给我搜!挖地三尺把他给我找出来!” 正值日出之前,黑夜最为浓厚之时。月亮都暂时被遮蔽了。 内卫举着火把,在左近四处寻找。他忽然看到身后多了一个影子,然而没等他发声示警,便被割断了喉咙。 李怿接过他的火把,继续向四周走去。 “赵七,你那边如何?赵七?呃——” “他在那边!追!”刀剑声渐渐地远去。 最黑暗的时光终于过去,天边已经开始露出一抹白,但周遭还是很昏暗。 李怿的剑上沾满了鲜血,他甩了甩剑上的血,又宝贝地擦了又擦,这才收回鞘中。 他的身上也满是鲜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连成一片,早已分辨不清。 他踉跄走到简陋的房屋旁,看见了被他拖出战圈的猎户父女两个。小姑娘的发饰还是自己昨日扎的垂耳双髻,手上鲜血已干,靠在他阿爷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探了探二人鼻息,又伸手把脉,这才发现,两个人已经凉了。 李怿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 “师父……师父,我想你了……” “我觉得徒弟在念叨我。” 身受重伤躺了大半年,终于恢复过来的云琦看了一眼早晨的太阳,偏头和上官颜说。 “你徒弟天天都在念叨你,为兄知道。”上官颜神色淡淡。 “可我总觉得心下不安,徒儿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按时练武……” “……”上官颜报以沉默,没告诉他最后一次收到李怿的来信,是在几个月前。信上说他从洛阳出发,顺水路南下,要从湖州玩到江州。 从那之后,再也未有消息传来。裴嘉觉得不对,已经动身去往湖州,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徒弟何时能回来看看我……”云琦絮絮叨叨。 上官颜:“你受伤这事,我没告诉他。” “哎!”云琦道,“天气渐凉,他会不会记得加衣……我捡到他时,才那样小一团,在雪地里瑟瑟发抖。阿怿最怕冷了。” “他在江南,不会冷。” “他在江南?好啊,师兄你竟然不告诉我,你究竟是何居心,是不是想霸占我的徒儿?” 上官颜惊觉说错了话。但是以云琦的聪明才智怎会猜不出来这里面有猫腻,于是逼问道:“师兄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上官颜只好说:“还不是怕你伤还没养好就出去乱跑。你放心,裴嘉已经去了。” 云琦哭嘤嘤:“怎么是他,他一直想抢我徒儿,在我的严防死守下才未成功,你怎的让他独自去了……” 上官颜:“……”又是无言以对的一天。 “你别动,我去熬药。”上官颜撸了一把师弟的狗头,暗爽道。 他在药里多加了一勺黄连,心情不错地推开云琦房间的门。 门内空无一人。 第10章 白衣人 江州,是个物阜民丰之地,东有百里庐山,西紧邻江水,交通发达,古迹众多。 后世诗人李白有诗赞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虽有夸张,也可一窥其险峻。 下辖三县,浔阳、彭泽,都昌。 同样是后世的诗人白乐天,谪居于江州,因琵琶女一曲,流传下脍炙人口的名篇。 往前数上数年,狄仁杰蒙冤入狱,后虽获释,却被贬为彭泽县令,便是这个彭泽。狄仁杰由此谪居数年,因朝中发生大案又被重新起复,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当朝阁老,中书宰相。 再往前数上数年,州城之南那一片荒芜之地,曾经是雕梁画栋,飞檐重阁,是十余年前出任江州刺史的一位宗室,黄公李譔的府邸。 若说是从前,能得知一二狄仁杰从前事迹,李怿必是兴致勃勃连连追问,可如今,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月前那场杀戮,至今仍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每当闭上眼睛,鲜血和火光便扑面而来,里面仿佛有索命的恶鬼,张牙舞爪地向他爬来。 每当此时,他便猛然惊醒,然后警惕地睁眼直到天亮。 不过,在那天之后,他再未遭受过刺杀,无论是蛇灵,还是内卫,亦或者其他势力,全都没有再追来。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可对于他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却不知道在他逃走后,循迹一路追来的各路人马在一处山谷遇上了一个形容落拓的江湖人。那人戴着草帽,叼着草根,看到他们出现后,一脸不羁笑意地俯视众人,却自言自语道:“阿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被欺负了,就要告诉师叔,让师叔为你出头。否则,做长辈的多没成就啊?” 说罢,便是一道刀光。 少倾,他把血流成河的景象抛诸脑后,仰头看天:“啊,真是个好天气,给小李怿送个信吧。” 他找到自己的店,却不料信未寄出,却收到了一封信。 他打开一看—— “啊!那个蠢货怎么跑出来了?师兄误我!!!” 不知自己的危机暂且被师叔善后,李怿靠着一把力气在码头为人搬货,赚了些钱,搭船顺江而下,来到江州。 他身上唯一一直没有离身的只有自己的剑。将剑用布裹好,垫到竹担子下面,再在脸上抹点泥,顺利装成小村猎户进了城。 做戏便要做圈套。李怿将自己打猎所得的皮毛贩卖给当地的店铺。这些简单硝制过的皮毛几乎看不到伤口,只是硝制手段略显粗糙,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这之后,他挑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倚着墙根观察来来往往的人。 不久后他就注意到一个人。此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因为蓄了髭须显得有些老成,不过能引起李怿注意的绝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步伐。 虽然极力掩饰了自己会武功的事实,李怿发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模一样的距离。这需要许多年的练习才能做到。 而且,此人落地极轻,脚步移动间不会像旁人一般带起泥沙,可见其轻功卓绝。他身穿白衣,面色颇有风霜之色,应该是赶路至此。不过没有具体目的地,他可是看着这人第三次路过这里了。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直白,白衣人偏过头来,凌厉警惕的眼神一闪而逝,在看到倚在墙角的李怿时,不由自主一闪。 李怿顺势道:“大郎想要去哪儿?” 白衣人摇摇头,看他的表情若有若思。李怿笑了一笑,呲出一口白牙:“大郎都路过三次了,可是迷了路?” 白衣人喉咙动了动,挤出一片低沉喑哑的声音:“没有。”说毕,又定定看了他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江湖人已经离开,李怿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换了一身体面些的布衫,晚上便歇息在城南。 这一片从前是个宗室府邸,后来武氏执政,诸王谋反,全家都被灭门。 据说这府里年轻的女郎是穿着红衣在房梁上自缢的,抄家之后府里面的婢仆被兵士轮女干,惨叫声数日不绝。 后来自尽者众多,主理此事的人怕被厉鬼缠身,索性将这里一把火烧尽。因着如此,如今等闲人不敢来这里,生怕撞到了枉死的厉鬼冤魂。 此事距今已近十年,城南这一片因为久无人居,早已荒废下来。如今也能依稀看见一些府邸的地基和烧焦的断壁残垣,单看面积,便可想象到当年这是一座多么气派的府邸。 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李怿便也略微松一口气,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身上撒一些自制的驱虫药粉,以作休息。 只是今日,江州人信誓旦旦无人敢久留的地方,在深夜里迎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穿白衣,不是什么多好的衣料。可举手投足间,却流出一股子落魄的贵气。 许是这里荒无人烟,这人白日里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面对着眼前那些残砖破瓦,似乎有数不尽的心事将要翻涌而出,又被主人死死压入心间。 白日仅仅是惊鸿一瞥,然而不知为何,李怿有些在意这个江湖人。 他能看出来此人是个有故事的人。而面对着眼前这堆废墟,他或许是当年这座府邸的幸存者,也或许……谁知道呢。 李怿心中暗暗腹诽,却没想到白衣人的警惕心非比寻常,他的目光许久停留在此人身上,让他有所察觉。 因为就在李怿眨眼的时间里,白衣人已经不见了。李怿一惊,手摸上自己的剑柄。还未等□□,下一刻,他喉间一凉,有什么利器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怿用余光看去,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雪亮的直刀刀尖。刀刃正对着他的脖颈,李怿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把刀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和血气。 这是一把杀过很多人的刀。这把刀的主人,也杀过很多人。 李怿松开了手,慢慢平举起来,声音有些颤抖道:“大侠……饶命啊。” 虺文忠挑眉。这人实在是过于识时务。他不是滥杀之人,虽然今晚心情不太好,却没有想杀了他的意思,只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 “你看见了什么?” 李怿简直要给他跪了:“这位大郎,你一个穿白衣的大半夜来这乱葬岗一样的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闹鬼了……” 身后之人低沉地笑了笑。虺文忠早已将他认了出来,只不过不知此人底细,还是谨慎为妙。 “你晚上跑到这里作甚,嗯?” “我……这不是客栈太贵,无处容身……” “无处容身,也不至于到这乱葬岗一样的地方。”虺文忠将他刚才的话原话抛回。李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说罢,来这里做什么?” 李怿咽了口唾沫,余光看着离自己脖颈仅有一指间距的刀,心里盘算着逃走的路线,可是想了半天,才绝望的发现这人的身法比自己还快。 如果他这一刻行动了,下一刻他绝对会凉。 “我我我……”李怿结巴了半天,后背黏腻一片,应该是已被冷汗浸透,他想到那些连日的追杀,浑身的刀伤,连天的火光,以及满地的尸首。心下一片绝望。原来,他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他闭上眼睛,破釜沉舟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躲避追杀。” 说罢,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不知你有何秘密,我也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只是我死之后,记得给我立个碑,让师叔不至于找不到我……呜呜呜……” 竟是哭了起来。连日的压力再也受不住,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下巴,混着满头冷汗,一块晕湿了衣服。 虺文忠在他背后被逗笑了。这孩子听声音年纪不大,声音比较稚嫩,这一抽噎起来更显年幼,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和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 李怿以为他同意了给自己立碑,抽噎声更加大起来:“我,我,我叫李怿,李唐的李,心悦之怿。字説之,是师伯取的……” 哪知身后虺文忠猛地吸了一口气,下一刻揪着李怿的衣领下了树,面对着他的正脸,声色俱厉道:“你是哪年生人,籍贯何处?” 第11章 梅花 正逢朔日,月亮隐没在云层中晦涩不明,星子也多被云层遮挡,抬头只能零星窥得一二。 李怿被提着领子拎下了树。 这人武功委实精妙,那轻飘飘的姿势仿佛手里没攥着一个大活人,而是一袋行李。 下一刻乾坤翻转,李怿被转了半个圈,背靠在树干上,面前是寒光闪烁的刀尖,他别说拔剑,就连腿都被吓软了,被对方提着才没有坐到地上去。 而此时,虺文忠一手攥着他的衣领撑住树干,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刀,一时静谧,恍惚间觉得自己现在这个姿势好像是要图谋不轨的登徒子。而被他圈在这一片狭小空间哭哭啼啼的小孩,就像是要被他糟蹋的小娘子。 虺文忠:“……” 他未曾体会过真正的男女之情,这想入非非的感觉也不可能是对着一个小孩啊,关键是,他还是个男的…… 虺文忠陷在自己微妙的情绪里,李怿闭着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人处置自己,发现对方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袖子蹭了蹭眼泪,见他没反应,又多蹭了几下。 虺文忠:“……” 有点可爱。 他撤了刀,松开对方的衣领,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攥住他的右手腕,以防止他拔剑,不过心里莫名其妙觉得不能松开手,如果松开,这人下一刻就会逃掉。 他缓和下语气,尽量柔和了声音和对方说:“你是哪年生人?籍贯何处?” 李怿被他扣住脉门,武功也使不出来,见他收了刀,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问这做什么……” “刚才是我唐突了。”虺文忠心知这小孩是被他不经意放出的杀气到了,心里盘算了半刻,拉着他并肩坐在地上,指着不远处那片废墟说道,“那里,曾是我的家。” “先父不是江州人。他任江州刺史之前,曾任通州刺史,政绩斐然。先父有五个兄弟,不过大伯早逝,二伯仅有一位堂兄,四叔有一位堂姊。先父行三,所出最多,阿兄在同辈中行三,我行四,永淳二年,我得了一个幺弟,行五。” “好复杂的家族。”李怿嘀嘀咕咕道。 “这不算什么。”虺文忠笑道,“当年家族相聚东都,发现阿翁为我们添了一个幺叔,只比阿弟年长一岁。” “……”李怿的紧张感不知不觉减轻许多,他扬头看着远处的残垣断壁,问道:“我来江州后听人说,这府邸发生过惨事……无人幸存。” “大嫂自缢于府内,阿姊在路上病死……而阿弟在六岁那年,被砸破头,流血过多而死。”虺文忠低沉的声音好似磨砂一般,“先父常说,我长得像他,而阿弟肖母。 母亲很漂亮,阿弟除了眼睛,哪里都像母亲。可是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虺文忠忽然回头看向他,仿佛在透过他看向什么人,“如果他还活着,也就和你一般大。” 李怿无言以对,感觉对方的手越攥越紧,下意识挣动一下。意料之中地没有脱出对方的掌控,但却让虺文忠回过神来。 “抱歉,我失态了。”虺文忠的眼神从迷离逐渐恢复幽深,柔声向他问道:“你和阿弟名字一模一样,我……” 李怿瘪了瘪嘴,小声说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师伯为我摸骨,说我那年大概是六岁。如今我十四岁。” “这样啊……”虺文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被刀柄砸破了头,也没有了呼吸,心知他必定不在人世。然而心底总是存着些许妄念,梦回时总觉得阿弟没死,他还在这个尘世的某个地方潇洒快意地活着。 “我……我不记得被师父救醒之前的事情,不过师父在我病重时问到了我的名字。” “你师父一定是个好人。” 李怿想起师父,不由得笑起来:“师父很好,不过我的武功是师伯和师叔教的。师父说他武学天赋较差,平生只有轻功可堪一用,如果以武功做十分喻,他轻功占六分,武功只占两分。” “剩下两分呢?” “都留给我啦。” 李怿说了半天,也好奇起这人来:“你从哪里来?” “柳州。” “柳州,是在五岭之南?”李怿来了兴致,“我从长安一路游历至幽州,看过蓟门关后南下,历经不少名山大川。柳州景色如何,好不好玩?” “啊,柳州啊……也不如何,气候潮湿,蛇虫众多。不过附近的大庾岭每至冬日,漫山遍野的梅花盛开,煞是好看。” “那我有机会定要游历一番。” “我劝你最好别去。岭南之地,民多彪悍,经常发生啸乱。且山中毒虫毒草众多,外来人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你不也是外来人嘛?” 虺文忠:“……今晚,你不许将我们的对话泄露给第三人听。就算是你师父也不行。”他忽然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 李怿又把自己缩了缩:“我今天见过你?” 虺文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着,虺文忠起身就要走。李怿的手腕已经酸麻,连忙按揉自己的手腕,一边问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虺文忠的脚步顿了顿,道:“李忻,字文忠。” 旋即一个错身,踏风无痕。 李怿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内心暗暗想,如果以后再也遇不上就好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朵梅花被他隐进了抹额,此刻抬手也只能碰到厚实的布料。 他不知自己的命轨和这个威胁了他一个晚上的白衣人就此紧密相连,甚至后来发生那许多的始料未及之事。 他在驿站给小县城寄去一封信,随即踏上了回程。经此一劫,他觉得自己的武功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而且江南对他而言还是个危险之地,只有回到关中才能让他略微歇一口气。 回程走的是陆路。他找了一家去往长安的商队,隐瞒身份做了护卫,一路无惊无险地回到关中。 等他临近长安时,天空中下起小雪。飞飞扬扬散落在大地上,为远处的道路添了几分雪白。这才恍然惊觉,已经又是一年冬天。 商队里的人走南闯北,消息甚多。他听到有人议论,从今年入秋开始,朝廷大军进驻边境崇州,要攻打时常南下打草谷的契丹。 “听说那契丹的大将李尽忠和孙万荣,都是身长八尺,力大无穷的胡人。不过大周的士兵是契丹部的数倍,此战应是手到擒来才是。” “不过打仗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赵老早就已经派人去打探,如能在边关做上一笔生意便更好了。” “谁说不是呢。” “嘶——今年冬天,格外冷啊。” “如能去边关行商,得格外注意御寒。否则冻掉了耳朵或脚趾,有你受的。” “嘿嘿……只盼来年是个好年头,等赚完这笔钱,过年想好好陪陪妻儿。” “也是,我也两年未见他们了,阿福也不知进学没有……” 李怿听着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忽然就有些想师父了。 自去岁师父出走,及至今日,他也有近两年未见到师父了。 师父的武功比不上师伯和师叔,但是师父一直是像父亲一样关心着他。他不知父亲的关心是何种滋味,但是他有师父就够了。 “李小郎,你住在长安?” “啊?不,”李怿回过神来,“住在鄠县,长安左近的一个小县城。” “那你怎么去了江州?” “啊,游历途中路过江州。” “那你还真是游历得挺远。” 李怿笑了笑,唱起了北地草原上流传的歌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第12章 菜汤黍饭 神功元年秋,因契丹部常年进犯大周领土,武曌命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率亲卫北上,调动边关数万大军欲回击契丹。 无人觉得此战会败。朝中重臣因为传回的小胜捷报喜气洋洋,全国上下也一片和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终南山山麓的院子仍是一年前的模样,从前李怿总是嫌弃这里一成不变的山色,可只有走出去才发现,原来在他心里,这里是最让他惦念的地方。 可是小院不像有人的样子。也难怪,他下山之后,师叔还是要继续去各地游历,师伯没有自己,也会有想要去的地方,而师父,伤好之后八成也不会留在山中。 不过当他渐渐走近,却发现院中原是有人的。只是不那么热闹,安静得和整座冬日寂静的山林几乎融为一体。 “回来了?” 推栅栏的手一顿,李怿顿时有些不太好意思,抿了抿唇,半天才嗯了一声。 上官颜见状笑了笑,“算算时辰,是该回来了。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师父一季前私自离开,说要找你。我拦他不住,便给逸之去信一封,如今想来应该已在回来的途中。” 李怿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在实处,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上官颜明明未随他走这一趟,却好似把他这一年的经历明明白白地看了一遍似的,只是对他了然的笑。 上官颜正坐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用茶碾捣开茶砖,点上了一个精巧的小炉。此刻炉中水还未开,他示意李怿坐在对面,也不多言,一丝不苟地做着手头的事情。 李怿坐在他的对面,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院子,雪地上只有他留下的脚印。想起师父早已离开,李怿突然有些好奇,问道:“师伯,您要我出去闯荡,可您为何不去外面看看呢?” 上官颜手下不停,目光低垂,低低笑了一声:“小孩子,是该多走走看看。” 李怿眨了眨眼:“师伯,您还没有回答阿怿的问题。” 上官颜道:“外面好玩吗?” 李怿道:“外面和我想的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李怿想了想,道:“从前我总觉得,仗剑江湖是快意之事,游历时看遍名山大川,吃过当地的美食,再结交一二好友,和人比试一番,这就是侠客的生活。但是……” “外面的人都很复杂,我缺钱时打猎度日,可那收皮毛的奸商欺我年少,压价近乎于无。” “还有,我只是仰慕狄阁老的功绩,想要听听故事,结果却卷入一桩事,好像是和什么宝藏有关,几方人追着我不放。我不想杀他们,他们却步步紧逼……我只得杀了人。” 李怿说到此顿时十分委屈,上官颜只是静静地听。半晌,将茶汤煮好,向盏内倾倒,然后用指节敲了敲桌板。 “谢师伯。” “嗯。” 李怿饮了一口茶。山中条件简陋,茶汤仅仅加了些盐和姜片,味道寡淡了些。 “你杀人是为自保,无碍。” “但牵连了无辜之人……” 上官颜叹了口气。 “那你还想出去吗?” 李怿想了片刻,道:“想的。我在途中结识了好多人。其中有个军官,他的武功用以军中杀敌制胜,虽然我有无数种方法将他刺伤,他却还是赢了我。我觉得,江湖并非只有私欲和仇杀,还有一心为国的好人。” “我想看到善人一生幸福,恶人终得果报,我想保护那些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让他们不再因为少数人的私欲丢掉性命。” “这太难了。”上官颜沉声道。 李怿沉默半晌,闷闷嗯了一声。 二人静静地对坐了一会,李怿突然反应过来,顿时强行掰回话题:“师伯,您还未告诉我,您为何不爱出去的。” 上官颜没有回答。 李怿直觉师伯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顿时有些讪讪,缩了缩脖也不敢再追问。 许久之后,上官颜低声说道:“……外面,也没什么好。”声音十分低,李怿没有听见,下意识发出疑问。 上官颜:“……没什么。师伯有个朋友要来,算脚程也就是这几天。你替我看着,我明日上山一趟。”随即起身。 李怿点了点头。 次日,天气晴朗而寒冷。上官颜一大早便不见了踪影。李怿练了一早上剑,想着还没吃朝食,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烹制的食物。 冬日的食物大抵都来自于秋收的留存。农人除了留下来年的种子外,还要准备一冬的口粮。许是入冬前已经采购过,仓库里的存粮足够李怿师徒四个吃上一冬天。 这里的主食一般是黍和麦。长安以及三秦地区居民都爱吃麦,无论是汤饼、胡饼,还是偃月馄饨,都是心头所爱。不过麦打理困难,比较昂贵。相比之下,黍廉价且易于种植,农人多喜种黍,故而黍的存量更多一些。 不过菜蔬稀少,一般情况下,会将菜蔬晒干留存,冬日炖汤放进肉汤里,加上些易储存的萝卜,以及葱、姜、盐和茱萸,那味道能把隔壁小孩馋哭。 不过这座院子并没有隔壁,自然也没有隔壁小孩。李怿下了一锅黍饭,想着晚上师伯回来还能热热吃,心里挺高兴,另外用这些贫瘠的菜叶熬了一锅汤。 忽而远处传来忽轻忽重的脚步声。这里有时也会有猎户远远路过,李怿见怪不怪,不过这脚步声越走越近,看样子是特地拐入他们院子的方向。 那人走到栅栏门前,用随身的匕首敲了敲栅栏:“此处可是上官兄居所?” 李怿抬起头,面前白色的雾气氤氲,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可以看出那是个披着裘衣的郎君。遂问道:“客可是找我师伯?他今晨进山打猎,客可进院等候。” 那人笑了一声,推开栅栏,饶有兴趣地看着忙碌的李怿:“九年前收到上官兄来信,说他师弟收了个徒弟。他们三人这许多年还是三个光棍,没想到却是云琦那家伙先收了个孩子,没想到啊哈哈哈哈。” “已经午时,客可用些饭?”李怿对此人颇有些无言以对。想这人应该就是师伯的好友,连忙邀请道。 “那敢情好,某还未吃朝食。小郎你这手艺闻起来不错,不知味道如何。”李怿为他盛了一大碗黍饭,自己也盛了一碗,单手提起大锅,将汤倒入两只海碗内,把一只推给对方。 这位客人看着他这手利落的活计不禁喝了一声彩。须知这大铁锅净重便有十数斤,加之满满一大锅汤,便是一个壮汉才能提得。这小郎单手举起来毫无勉强,可见力气不小。 不等李怿放下锅,这位已是吃得头也不抬。李怿默默观察着对方,发现对方食量堪比习武之人,两个拳头大的碗添了三次饭,盛了五次汤。 满足地放下碗,这位还不忘吹捧一下他的厨艺:“小郎这手艺闻起来不错,吃起来更香!” 李怿默认了对方的说法,问道:“敢问客名讳?” 那人怔愣:“上官兄没告诉你?” 李怿道:“未曾。” 这人笑了笑,道:“某姓周,周韶,箫韶九成的韶。” 李怿又默默添了一碗饭,将汤淋在黍饭上。听到他这位的名字,他又饿了。 这位周韶也是个自来熟,兴致勃勃地问他道:“小郎君,周某都介绍了自己,你也该说说。” “李怿,李唐的李,心悦之怿。” “李唐的李……小郎,慎言。如今可是武周的天下,你若这般被人听了去,少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李怿听他这般说,心里自然就有些不痛快,不过也知道他说的不错,遂语气不怎么好地道:“前辈听了去,难道要告发我吗?” “哈哈哈哈哈……你这促狭的小郎,”周韶笑道,“罢了罢了,说说又有什么要紧。过几年还不知是谁家天下呢。” 李怿专心扒饭,没仔细听那人说了什么,只听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天下”。 汤足饭饱,李怿向客人告了声罪,一边看书,一边消食。周韶也不见外,入了主间,打开他背了一路的木箱子,李怿随即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气。 第13章 烤串 “这是什么?”李怿微微凑近,好奇地看着周韶摆弄箱子里的瓶瓶罐罐。 这周韶别的行李没带多少,这个木箱子几乎是他的所有家当。可能是因为要便于携带,大多数瓶罐都为木制,少部分是玉瓶,成色很好,大概价值不菲。 许是注意到了小少年的眼神,周韶笑了笑道:“这里面的东西可比玉瓶还要价值不菲。” 他打开一个圆罐,里面装满了不知名的糊状物。周韶见他好奇,便解释道:“这是易容术必须要用到的东西,用粮食加胶制成,经过数十道工序,抹在脸上可做定型之用。” “易容术?” 周韶知道他好奇,也不卖关子:“易容术是一种化妆术,不过女子化妆用胭脂香粉,我们化妆用这些东西。易容后,可以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人的样子,总之用处多多。” “有这么神奇?” 周韶笑道:“换一张脸皮,这只是最简单的易容术。可要想易容得天衣无缝,需要将自己的走路仪态,面部表情,以及小动作都改变成另外一人,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仅我平生所见,还未有达到如此境界者。大多人将易容看成简单的‘术’,自以为换一张脸皮便天衣无缝,可细节处却是骗不了人的。” 李怿仔细想了想,道:“可是人生在世无愧于心,缘何要做出这等藏头路面的事……那经常用这易容术之人,岂不是不能见光之人?” 周韶怔了一瞬,随即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人在江湖,哪能不招惹是非。该认怂时就认怂,可千万别逞强。易容好歹是一层保障,有些时候能救命呢。” “说得有理。”李怿回想起自己被狼狈追杀的经历,如果能掌握这么一门技术,何愁不能脱身。 正说着,李怿忽而转头看向大门,随即向周韶说:“客稍待,许是我师伯回来,我去看看。” 周韶满面疑惑,也看向房门,道:“外面有什么声响,我怎的没听到……” 李怿打开房门,三两下跑了出去,在院子外等着。等了大概一刻钟,果见上官颜从上山那条路走下来。不过他整个人拖着头熊,所以步伐有些慢。 李怿帮上官颜一起提熊。这头熊个头很大,应是个成年熊。师伯独自一人就能杀死一头熊,果然威武! 屋里那周韶此刻也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看到二人,惊叹地喝了一声。上官颜见到是他,双手不便行礼,只点了点头以示意。 周韶笑嘻嘻道:“多年不见,上官兄武力更胜往昔。” 上官颜与李怿合力将兄放置在院中,向他淡然道:“不过一熊耳,当得为清商兄接风洗尘。” “嘿嘿,还是上官兄知我。”周韶笑道,“不劳上官兄,我亲自料理了它。” 上官颜自是不会让客人收拾猎物,奈何客人太过积极,最后三人合力处理好了肉食,看天色已经不早,几人便开始生火烤肉。 李怿到不远处林子里捡了不少枯枝,上官颜调制烤肉需要的酱汁,周韶则兴冲冲地将生肉串成一串,放在火架上烤。 李怿取来一个干净刷子,将调好的酱料汁刷在肉上,加之外层肉已半熟,顿时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周韶等了片刻,实在是等不及,连忙掏出自己的匕首,小心翼翼地片下一片肉来,一边吃着一边被烫得嗷嗷直叫。 “妙哉!如若有烈酒就更妙了!” 上官颜适时泼上一盆凉水:“并无。” “上官兄你不饮酒,如何能知酒的妙处?要是你那师弟在就好了,他也是个酒鬼啊。” “吃个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话不能这么说……” 李怿听他们熟稔的语气,加之相处了一个下午已经熟悉,便也大着胆子问道:“周叔,您是怎么认识我师伯的啊?” “那可早了。你师伯早年嫩得和水葱似的,往那里一站,那个身段……哎呦呦呦,你踹我作甚?” 上官颜收回踹他的脚,当做什么都未发生。 李怿看得好笑,不过师伯素有威严,李怿不敢笑他,只得憋住,忍得颇有些辛苦。 “当年他才十岁,跟在袁老先生身边,我是第一次见到长得那般标致的人,就以为是个小娘子……嘿嘿。” “然后被他揍了一顿。我和你说,你师伯打人特别狠!照着脸打,把我打得一月没脸见人。” “活该。”上官颜头都未抬。 “不过我当年就打不过他,现在就更……打不过了。”周韶道,“我没有习武资质,不过在奇淫技巧上颇有天分,拜了墨家的师父,这许多年也算小有所成。” 李怿听了一耳朵师伯的八卦,听他提到师门,忙问:“那师伯,我们有师门嘛?” 没等上官颜答言,周韶就抢过话来:“当然有了!我还记得你师父当年找到我师父,想给自己的门派取个名字,不过最后还是道宣大师技高一筹,取了个‘无相门’的名字。说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我觉得你们这名字取得真贴切,这许多年下来,还真是无形无相了。” 上官颜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年,你我的师父,袁老先生,李道长,孙药王和道宣大师都是至交好友,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这些前辈高人再也见不到咯。” 上官颜低头加了些柴火,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另一半隐藏在黑暗中,无人能窥见他的表情。 他道:“这次,有劳你了。” “无妨无妨,能得上官兄一个人情不容易。”周韶笑道,“易容术易学难精,不过我看李小郎是个聪明伶俐的,学这些不难。” 李怿则有些意外。本以为周韶只是来拜访师伯,没想到却是师伯为他求来的机缘。他赶忙谢过师伯,却不知该对周韶行什么礼。 周韶也不在意,挥挥手说:“不用大礼拜我,又不是拜我为师。” 李怿不好弗了他的意,只轻轻磕了个头便罢。 接下来的月余时间里,李怿跟着周韶学习易容术必备膏药的制作方法。周韶说他厨艺很好,学这个应当不难。李怿带着一肚子问题,却见他跑到灶台前端锅架火。 眼看他如下菜一般往锅里下作料,李怿渐渐也看明白,原来这膏药是需要熬出来的。这门功夫考验的是对火候的掌控,比烧菜更难的是,如何让膏体半透且晶莹。 这膏药制作完成后,涂抹在脸上,可改变自己的脸型,比如将鼻子和颧骨垫高,将圆脸改变成方脸。 这需要高超的技术。 “这种面具做出之后,可改变人的外貌。不过有些江湖人眼力高超,能从显露出来的骨相上看出是不是本人的脸。这面具还可以上妆,如果是女子,可以多做几张,画上不同的妆容,比直接涂铅粉好太多。” 李怿问道:“有没有什么面具是可以直接炮制出来,然后贴在脸上的?” “有啊。”周韶漫不经心地道,“炮制动物的皮,也可以做到。那种面具不惧水,不易化。不过做不好容易面部僵硬,形如僵尸。” “还别说,我曾经遇到一个小郎君,在那一道小有所成。”周韶道,“他年纪轻轻,武功不错。而且学这门易容术学得很快,是个人才。不过那是别人家的人才,不能做我徒弟,唉。” “那人现在何处?” “这我就不知了。”周韶道,“他小有所成后,某再也未见到他。” 直到有一天,周韶说他学得差不多,已经能得他几分真传,剩下的只能自己摸索。便和上官颜打声招呼要离开。 上官颜:“快过年了,你不再多留几天?” 周韶道:“不留了,我怕晚几天撞见你两位师弟,然后走不了。”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吧。” “你别问。既然你不想淌进这摊浑水,那便干干净净地站在岸边,一直修你的清净道,不是很好么。” 上官颜静默半晌,声音低沉下去:“袁先生……还活着吗?” 周韶的面色也僵了片刻,认认真真地直视他:“就算他还活着,你还想面对他?” “我不想面对他,却不知他会不会放过我。” “……”周韶道,“算了,放宽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当年没有强迫你,现在我看也未必会找你。” “今时不同往日。”上官颜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韶叹了口气,道:“我走了,不必送。以后记得还我人情哈。”说罢,潇洒地背上自己的木箱,拄着杖一步一步远去。 这深冬凛冽的寒风,冷得刺骨。 第14章 年夜饭 已经是快要过年的时节,年节元日乃春天伊始,所以深冬季节已经快要过去,不过依旧寒冷且阴沉,尤其是没什么烟火气的群山之中。 上官颜领着李怿下山置办些年货,李怿相比前一年又长高许多,他需要置办几套新衣服。 因为李怿已经出门闯荡,上官颜带着他来到云来居,为他展示裴嘉的产业。 裴嘉喜好四处流浪,一刻也停不下来。加之有些经商的天赋,和旁人合作开起了云来居,算是师门里银钱的重要来源之一。 生意做得大,总会有欺上瞒下之人。而云来居开得又远,很不能保证真实的收益。裴嘉四处游走,也定期会去各个繁华城镇查一查账。 其次,则是山下靠近小村庄的一百多亩土地,包括但不限于农田,其实这里李怿从前学骑马时也来过。 所以他们师门真不差那点钱,上官颜靠山吃山,裴嘉善于经营,只有云琦是个吃白食的,不过也不是一个铺张浪费之人。 有时候李怿很怀疑师叔嫌弃师父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们还收到了裴嘉的信件。上官颜将信纸递给他,李怿看了看,里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他们大概的归期。 “他们应是能在元日前赶回来。”上官颜温声道。 元日那天一早,阴沉沉的天空总算散开了浓云,露出难得的太阳。李怿在院后树了个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射箭。他的箭术着实不错,是这些年打猎练出的身手。 射空两壶箭觉得没甚意思,又开始扔石子。他捡了许多大小相似的石子,先掂量一下石子的重量,然后找准自己应当用的力道,计算扔出去的弧度和想要命中的位置,这样玩很有趣,既可以娱乐,也可以练习自己投掷暗器的水平。 他师父云琦属于那种脑子转过八百个弯,手却跟不上的人。他投掷暗器的水平不怎么样,却能把理论说得头头是道。 李怿按照他讲的方法,很快就上手了,而且还乐在其中。 忽而听见前面隐隐有说话之声传来,李怿将石子扔到布袋里,兴冲冲地绕至前院,愉悦地喊道:“师父!” 这个元日,他们四人聚在一起守岁。山中简陋,没有鳞次栉比的人群和热闹的叫卖声,有的只有山风呼啸和枯枝折断的声音。然而所有人都很高兴。 云琦难得出一次门,回来后看起来轻松又愉快,还有一点餍足。裴嘉则满脸嫌弃,不知是嫌弃云琦花了他的钱,还是住了他的店。 而李怿则觉得,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事情了。 裴嘉则说起了北方最近的战事:“我这次收到北地的消息,说是由于大战原因,百姓生活困苦,商贾则囤积居奇,很是发了一笔国难财。” “将军也不理会?” “我猜将军是不知晓此事。王孝杰此人对战局分析十分敏锐,也是沙场猛将,可为人有些狂妄自大,是他的弊病。他很容易栽倒在这上面。” “这次过几天,我便启程去北地看看情况。”裴嘉一锤定音。 “我也想去。”李怿举手。 云琦揉了揉他的发旋:“好不容易见到师父,不多陪我几天?” “我想出去多看看。” 上官颜道:“也好。逸之陪着你我很放心。” 云琦:“我不放心!” 裴嘉嗤了一声:“还是让师兄为你好好补一补缺掉的元气吧,师,兄——” 云琦难得没有抬杠,叹了口气,很是郁郁。 朝中也是其乐融融。关注北地战事的武皇帝与群臣都沉浸在北地发来的加急捷报中,只有狄仁杰暗暗觉得有些不对。 武皇帝决定在元日朝会当天接那封记载着边军大胜的军报,却没想到,收到的却是边军大败,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 武皇震怒,命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崇州大都督,率左卫主力亲赴崇州调查此战蹊跷,以及抵御契丹部的进攻。 一时间,神都风声鹤唳,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谨小慎微,生怕触了这位皇帝的逆鳞,招致她的雷霆迁怒。 很快,狄仁杰开出旗号,一行数万人浩浩荡荡直奔北地。这样大事被传扬开来,其中言语虽有不尽不实之处,却也相差仿佛。 李怿这次出行身边跟着长辈,心情比较轻松。可越往北走,便能看到许多拖家带口向南逃难的流民,说是北地战乱,官军失利,契丹人在边关城镇开始抢掠,他们不得已只能南逃。 裴嘉看着眼前此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也生出些悲色,不禁感叹道:“无论何时,最苦的都是百姓。” 李怿点了点头,只听裴嘉道:“二十余年前,关中及周边十余州数百里大饥,以致人竟相食。我曾亲眼见过,那景象可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啊。” “这已经比那时好太多了。师叔再教你一个乖,往后如果遇到饥民,切不可将食物分给他们。” “这是为何?”李怿不解。 “因为饥民太多了。你能分给一人,却不能分给所有人。可有时候人为了活下去,能做出许多可怖之事,在活下去面前,尊严、道义、人性,俱是不存。” “你要记住,行走江湖,财不可露白。过饥馑灾荒之地,不可显露粮食。面对江湖人,不可擅开杀戒,不过不包括旁人对你起杀心。他们若认为你好欺,你便可出手给他教训。” 李怿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世人对钱财趋之若鹜,所以若露财于外,则如小儿抱金于市,不但保不住金子,反而会遭来祸事。同理也是一般。” 裴嘉摸了摸他的头:“对君子,无论文武皆可切磋。对阴险小人,我等也不必客气。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武力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有些时候,智取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裴嘉为他举了个例子,李怿连连点头。 “你师父那个家伙就很聪明,早年他行走江湖,武功平平,只有逃跑功夫还可一看。不过他在黑白两道都能发展一二交情,这一点我倒有些佩服他。以后让他给你列个单子,你在外遇到麻烦也可做个帮衬。” 这勾起了李怿无限的好奇心。早年他还小,上官颜和云琦从不对他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而等他长大,师父离山出走,师伯愈加沉默,他也就再不敢问。 和裴嘉相处,就像是和一位稍年长一些的同辈人,裴嘉总是爽朗地笑,打开话匣子停不下来,然问到他这些事时,他也含含糊糊,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年节前那一月和周韶的相处,让他隐隐约约窥见了师伯年轻时的一角。他想,师父他们年少时,也应该有一段精彩的故事,一段回忆起来,百味掺杂的人生。 他们距离崇州愈来愈近。空气寒冷又干燥,站在高处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一副衰败景象。 这一晚,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破败山村歇脚。北地多山,这些小村庄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山坳中,与外界少有音讯,村人多靠山吃山,风俗颇为淳朴。 招待他们的老翁脸上丘壑纵横,家里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孩还有一位饱经风霜的妇人。 妇人见到他们的兵刃有些惧怕,连忙护着小孩进屋,关紧房门。老翁告罪一声,李怿连道无妨,歇了一会便动手捣鼓起这户人家的灶台。 裴嘉则一边帮忙,一边和老翁聊了起来。 裴嘉:“老人家多大年纪啊?” 老翁道:“啊,小老今年五十了。” “那您身子骨真是健壮。” “没办法,小儿参军,多年没消息回来,家里常年只有儿媳领着孙儿,小老只得多干些。” “无妨,让阿怿干活,他结实着呢。” 李怿:“……” “小郎,你能下窖为小老拿一株菘菜吗?” 李怿答应了一声:“窖在何处?” 老翁将自家磨盘底座搬开,露出一个能通过一人的洞:“这就是啦!” 第15章 菘菜汤 菘菜是北地居民冬季最常见到的菜蔬,易于生长,产量很高,且美味,无论炖汤还是蒸菜皆宜。 菘菜在冬日成熟,北地的居民喜欢储存刚丰收不久的菘菜,以用作整个冬天的口粮。 地窖中有些黑,李怿点燃一束小火折,随即弯腰钻了进去。他抱着一颗菜递了出去,刚要出去,手中的火苗却突兀地闪了两下,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 李怿瞳孔骤缩。他并未回头,却握紧拳头猛然向后一个肘击,只听身后发出重物坠地的声音,随即是大口大口的闷哼和喘息声。 他回过头,就着手中小火苗的微弱光芒,只见地窖的空地上倒着一个身穿粗布衣,捂着胸口的大汉。 这前后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老翁听地窖里粗重的呼吸声,想起什么似的,向里面喊:“大憨,你在里面?出来吃饭!” 李怿:“……” 所以说,这人为何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啊,适才他还以为背后有鬼呢,那一记肘击格外凶狠,估计这大兄弟得缓一会才能站起来。 大汉被他扶起来,龇牙咧嘴好一会,突然委委屈屈地挣开他的搀扶,找了个犄角旮旯蹲了下来。 地窖外面,老翁又喊了几次。那大汉这才答应了一声,熟练地通过地窖的过道台阶,转过弯去不见了。李怿回头看了看摆在角落里的灯台,心中只余无言。 闹出了这样一桩误会,老翁也就向二人说了这人的事迹:“大憨是小老在山里捡的,虽有些痴傻,却很能干,小老拿他当自家子侄一般。不过大憨怕生人,许是客吓着他了,这才躲进地窖。” 李怿:……明明我才是被吓到的那个。 不过算了,他不和痴傻之人一般计较。 虽然年节刚过,可冬日寒气仍在,天黑的也早。村人都是趁着天还大亮时准备晡食,以便天黑之后早早休息。 裴嘉有意露上一手,在李怿生完火后将他赶到一边,亲自操刀。又拿出一些肉干,放入锅中一起煮,野兽肉的香气和菘菜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李怿坐在磨盘上无所事事,只好擦起自己的剑。他的剑没有任何花哨,普普通通的外观和缠了一段布条的剑柄,和横刀有所不同的多了一个略宽一些的剑格。让人毫无看上一眼的欲望。 不过拔出剑来,便能察觉此剑不凡。它采用如今最先进的冶炼技术,用的是与军中横刀相仿的钢料,顶端坚硬且锋利。不过开刃之处仅有和剑尖相邻的一寸,剩下的一寸半并无锋芒,仅是微微有些弧度。 因为剑身略厚且一大半无锋,他这剑能发出刀招。先前和那些紫衣人对战时,便是如此。 忽而头顶一暗,原来是大憨凑上前来,盯着他的剑满脸好奇。 他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摸一摸这把剑,看到李怿忽然抬头,吓得迅速抽回手,还带了一点委屈的表情。 李怿还剑入鞘,认认真真地抱在怀里,然后抬头盯着他。 大憨委委屈屈地蹲在他旁边,双手揪着衣角,不时看看他的面色。 李怿实在受不了一个比他还高壮的汉子如此形容,只得叹了口气,道:“只许看外面,不许摸剑身。” 大憨对他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伸出手接来他递过去的剑。那看起来就布满老茧的手擦过他的皮肤,让他感到一阵颤栗。 李怿没有注意,只顾着盯着这人兴致勃勃摆弄他剑柄上的布条,生怕他一个错眼,这人就能把自己割伤。 所幸这大憨傻归傻,却能听懂话,并未拔出剑来。 他们就着夕阳余晖吃完了饭,天刚刚擦黑,小儿就已经困了。大憨又钻进了地窖,老翁则向他们道:“那间房是儿媳和孙儿的住处,你们就睡在小老这间吧。” “麻烦老丈。” 李怿喂过马便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吃完了朝食,裴嘉并李怿便向老翁告辞,并向他询问通往崇州方向的路。 “你们出了镇子,顺着这条山路向北,再向东,会遇到一个线天谷口,从那里就可以通往崇州。这条路是平日赶集常走的,很宽,你们定会认出。” 李怿谢过老翁,牵了马,这次不准备再在山里过夜,最好能赶在宵禁前进入崇州城。 二人顺着老翁指引的路一路前行。年节刚过,山里人家大多在家猫冬,很少有进城赶集的人。二人走了大半天,裴嘉突然皱起眉头,用手卷成筒状,趴下身来感受地面的震动。 李怿也意识到了什么,暗暗警惕四周。裴嘉听了一会,眉头越皱越紧,沉声说:“有马蹄声,大概百人左右,前方而来。” 二人连忙寻找掩体,好不容易将马掩藏好,山路上即奔来了大批马队,这些人腰佩军刀,却做土匪打扮,看他们呼啸而去的方向,似乎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镇子。 待他们跑过去的烟尘散尽,李怿才敢出声:“这是什么人……” 裴嘉眉头皱紧,手死死地握住刀柄,沉声道:“回去!” 二人骑上马直奔来路。等到他们遥遥望见那个宁静的小镇时,上空不复飘满炊烟,反而传来阵阵惨叫。 裴嘉道:“师兄可教过你骑射?” 李怿答应一声。 裴嘉道:“好,随我杀!” 李怿咬紧牙关,拔出剑来,对着镇外观望情况的黑衣土匪,剑光如虹斩下——鲜血四溅。 李怿的短剑并不适合马战,裴嘉的武器是刀,冲杀时的优势立刻爆发出来,他双手握刀,对准一个反应不及的黑衣人,从下至上地一挥,敌人的脑袋立刻成为了一个远在天边的球。 此刻那些黑衣人已经反应过来,在前面那领头人没想到身后还有人偷袭,看到这番景象,大叫:“杀了他们!” 然而距离过近,黑衣人们的马无法掉头,就这样被二人像是砍瓜切菜似的切了一群。那首领目眦欲裂:“下马!” 身处马队前的黑衣人立刻滚鞍下马,朝着二人的方向杀来。李怿跳上马背,轻飘飘地跳到对方的马背上,手臂划了半个弧,居高临下地斩杀一人。随即立刻跳到另一马背上,一个突刺,结束了另一个人的性命。 此刻他心急如焚,短剑犹如凝了光,身法在马匹间腾挪辗转,每一剑都很是用力,那些黑衣人武功本不及他,又被他的大力掼倒,根本做不出有效的反击。 黑衣人的首领眼看这情形,连忙大吼:“上啊!”,一边策马入镇,去呼叫他入镇杀戮的手下。过不多时,一群人从西边入口鱼贯而出,向茫茫大山逃了出去。 远远看见他逃走,这边军心涣散,被二人一刀一个砍了个透心凉。 裴嘉道:“你先过去,我处理完这边就去找你。” 李怿连忙进镇,然而入目却是一片冲天的血气——所有村民,无论男女老幼,皆被砍去头颅,鲜血浸透了石板和门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 李怿跳上房檐,想着自己唯一认得的老翁家里奔去,到了那处,只见屋中几具尸体都叠在一处,根据衣服还能依稀分辨出那老翁和妇人。 妇人的尸体紧紧抱着什么,李怿将她尸体翻开,发现那小儿青紫的脸庞。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然站起身,环顾四周,突然皱起眉:“大憨呢?”他退出门去,正巧看见大憨小心翼翼地移开地窖砖的身影。 大憨陡然看见他也是一愣,随即便是深深的恐慌,举起砖头对着他投掷出去。 然而洞口太小,石砖只投出了一小段距离,落地掀起一片尘埃。 李怿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翻上房顶,检查其他人家是否还有活口。 此时裴嘉也赶了过来,看着这番景象也是十分愤怒:“一群畜生,老子刚才就不该一刀一个,该把他们千刀万剐!” “那些人逃了。”李怿道,“我们对山里地形不熟,我没跟他们。” “你做得对。”裴嘉道,“先找一找有无活口,再说其他。” 李怿突然想起了地窖中的大憨:“那个傻子大憨没死,他躲到地窖里了。” “他倒是幸运,逃过一劫。” 李怿沉着脸,总觉得大憨看他的眼神,不像一个疯傻之人。 “恩师,这里应该就是东柳林镇了。” 不远处,早已抛下大部队,微服私访的狄仁杰,指着这片看似有人烟的镇子,对随行人等说:“快点,天黑前赶到镇上找人家投宿。” 第16章 鸽子 李怿将镇子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没有找到一个活口。 正在这时,他看见镇头处有一行人进入镇子,看到这满镇惨状,发出阵阵惊呼。 因为死人的味道着实不好闻,而村民的死状太过凄惨,鲜血几乎浸湿了小路。 “你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人正巧抬头,发现了在不远处房顶上正大光明窥伺的他。 一行人立即拔刀警惕地防备着他。 李怿看见他们一行人,表情也没有变得多好,因为这个场面,实在太过引人误解。若是其他愚人,铁定要误认为他是屠杀镇民的凶手。 虽然这一行人的领头者气度不俗,可他不敢托大。 李怿索性几步跳上他们一行人临近的房檐,左手紧握剑柄,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一行人,道:“你们又是何人?” 随行人等刚要呵斥,只见领头之人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道:“我们乃是路过,见天色已晚,本想来到这镇甸找户人家投宿。可竟然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唉。” 李怿沉默不语,视线在他们一行人来来回回地扫视,半晌道:“你们跟我来吧,这镇子的人白日让一伙土匪杀光了。”他脸色变得极差,“我和世叔杀了他们几十人,领头者却逃了。” “哦,是这样。”狄仁杰慈眉善目道:“天色已晚,我等也只好在此处休息一夜,麻烦小郎引路。” 李怿反倒惊诧挑眉:“你们不怕?” 狄仁杰道:“可天色已晚,除了这东柳林镇,这附近再也无可供休息的镇甸。” 李怿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那你们随我来。” 他仍不下房梁,却也没有加快速度,带领着这一群人来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裴嘉已经将这房里的几个受害者摆放整齐,用几块布勉强裹身。见到他回来,招了招手。 李怿跳下房檐站定,道:“世叔,外面来了一伙人说要投宿。”说着挑一挑眉毛。 裴嘉的表情已经有所舒缓,看到他这副模样,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也早已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无妨。这本也不是我们的地方。”裴嘉回身看见这一行人,目光停留在明显看着就像为首之人的狄仁杰身上,行礼道:“小侄无礼,我代他向老丈赔罪。” “无妨无妨,叨扰了。”狄仁杰道:“在下怀英。” “在下裴逸之,那是小侄裴乐。” 狄仁杰让其余众人先去收拾,自己则和裴嘉聊起天来:“这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惨。我们本也是昨日前来投宿,就住在这一户人家。今日本已离开,却看到一伙土匪向镇子方向去。我叔侄二人小有武艺,远远缀在他们身后,不想他们进镇就屠,另有一伙人就在镇外接应。我二人进不去,只好与他们在外的部曲陷入苦战,杀了他们数十人。那首领便带着余下的贼人跑了。” “那他们往何处去了?” “就在这茫茫大山之中。我们叔侄二人毕竟人少,不敢深入,只好退回此处寻找幸存之人,结果……唉。” “还是有一个幸存者的。”李怿突然插言。 “哦?”狄仁杰将视线转移到李怿身上。 “就是这户人家捡来的痴傻大汉。” 狄仁杰立刻对这人起了兴趣,让李怿领着他去找那痴傻之人,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裴嘉随他一块进去,李怿为他关上了门,便跳到房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这夜天气阴沉,连带着夜里的光线昏暗。他敏锐的耳力可以清晰地听到屋子里面狄仁杰和吴大憨的对话声。 李怿听他们提到了李楷固,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便继续留神听了下去。 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在喂鸽子,在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得知,一人叫曾泰,另一人叫狄春。 那曾泰喂了几下鸽子,便也推开门去听二人的对话。只见那狄春左顾右盼,没有人注意到他,便蹲在磨盘下,将四只鸽子都放了出去。 坐在房顶的李怿:“……” 他觉得这个小镇子里的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吴大憨白日的那个被他撞破一样的惊诧表情不像是个痴傻之人。这个怀英的扈从居然有人吃里扒外,而且他总觉得,怀英此人城府极深,且气质不像是寻常行人。 狄仁杰和大憨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狄仁杰分析了一下当今局势,裴嘉识相地退了出去,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房顶的李怿。 他轻轻一跳也上了房,道:“在冷笑什么?” “我笑,这里的活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活人?”裴嘉想了想,也笑道:“不难过了?” 李怿面色黯淡了一瞬,复又抚摸自己的剑柄:“我会为他们报仇。” 裴嘉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安慰。 李怿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僵:“你搬完死人后,有没有洗手?” 裴嘉的手顿了顿,不确定地道:“好像……没洗。” 李怿:“……”!!!!!!!!! 裴嘉见他转瞬间跳到另外一间房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师叔骗你的……” 此刻,院子里传来一阵惊呼,狄仁杰皱眉出门,终于发现所有鸽子都被放了出去。 狄春一脸做错了事的愧疚,突然看到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的李怿,连忙对狄仁杰道:“会不会是他们放走了鸽子?” 顿时,那些人又对他起了敌意。曾泰皱眉道:“是不是你放走了鸽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怿站直,抱臂看着他们。正巧这时,隔壁屋子里的大憨突然嘿嘿傻笑了起来,道:“假的!假的!” 狄春连忙去安抚吴大憨,李怿看着陷入沉思的狄仁杰,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旁人问道。 狄仁杰制止了他的话,思考了片刻,突然皱眉。见李怿还在看他,便缓和下神色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们。如今镇子已不再安全,你们可否随我一同离开?” 裴嘉也跳下房檐,点点头道:“可。” 李怿看着狄仁杰,对他笑了笑,转而去收拾行李。 狄仁杰一行人和李怿二人趁夜色离开了小镇。路上无人说话,所有人都凝神戒备着四周。李怿一边暗自警惕,一边悄悄对裴嘉道:“我想起来了,我曾见过李楷固呢。” “他是兵,你从哪里见过他?” “就是我从幽州南下时见过他,还跟他切磋过。他是一个身手很厉害的将军。” 李怿自诩声音小,殊不知在这四下寂静的地方,他们的对话被一行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狄仁杰捋着胡须,让李怿到他身边去。 “你说你见过李楷固?” “啊,您听见了啊……” “嗯。”狄仁杰笑呵呵地道,“你既然见过李楷固,能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李楷固啊……”李怿回忆了一下他二人见面的场景,整理了一下语言:“他很豪爽,喜爱结交朋友,喜欢和人切磋武艺。我觉得他不像是能做出屠镇这样事情的人。” “是这样。”狄仁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不过若是他真的做出这种事,我一定会杀了他。”李怿道。 他们没有举火,就这样摸黑走了两个时辰,行程很慢,所以那山坳下那影影绰绰的火光就变得极其显眼。 一行人松了口气,小心地走近,只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呼和声,李怿目光一凝,沉声道:“就是这些贼人!” “嗯?”狄仁杰表示询问。 “就是这些人,白日屠了镇子。” 狄仁杰点了点头。 只听得那土匪领头之人道:“今日虽然血洗了东柳林镇,却损失了几十个弟兄。这口气老子咽不下!明日我们去下窑洼村,务必多砍几个脑袋!” 李怿:“呵。”他手中的剑已经蠢蠢欲动。 那土匪头目又说了几句话,狄仁杰确认了他们官军的身份,和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决定转道,目的地就是下窑洼村。 天还未亮,狄仁杰一行人便进入这村子,叩响了村长的大门。不一会,锣声响彻村庄,家家户户都听说了这个噩耗,在狄仁杰一行人的带领下,帮他们在道路旁布置了许多陷阱。 狄仁杰将命令布置下去,转头看向李怿他们叔侄两个,恳求道:“明日大战,还需郎君相助。” 裴嘉点头:“这是自然。” 第17章 羊汤 临近午时,荒草遍地的道路上渐渐腾起沙尘。土匪们气势汹汹地冲向村子,却被这里死寂的氛围震慑。 明明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刻,整个村子却像空无一人一般。 为首的小头目紧皱眉头,缓缓拔出刀来,看见突然冲出的村民,发出了犹如对待猎物的狞笑。 土匪们策马冲锋,谁知村民们突然扯出绊马索以及各种陷坑,让他们吃了个大亏。 李怿站在房顶,裴嘉便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去吧。” 李怿拔剑,用兽皮护腕擦了擦自己光亮的剑身,随即轻轻一跃,俯冲而下,正面对上了村外接应的几十骑马土匪。 队伍最前头的土匪大惊失色,据高挥刀。可他挥刀的动作在李怿看来仿佛被无限放慢,连他狰狞的表情变化也看的一清二楚。李怿气定神闲只出了一剑,下一刻,那人横刀落地,抱着手腕大声哀嚎。 下一刻,李怿踩着马头掠过,那人的下一声惨叫被堵在了喉咙里,从马上重重摔了下来。 整个过程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土匪连忙惊呼,却寻不见那人的踪影。却不知李怿早已站在他们身后,轻飘飘送出一剑,捅穿了一人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前面人一身,那人回过头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把雪亮的剑没入自己身体。 而村子内,经过重重陷阱的土匪们士气一挫再挫,裴嘉一看时机已至,忙加入战局,其刀法凶狠异常,没有一个敌人能扛过他一招。在这此消彼长之下,胜利一点点向狄仁杰这一方倾斜。 而村外的李怿,他轻功之强,哪是这些乌合之众可比?那些土匪贼人惊惧之下冲入村内,却遭遇了狄仁杰的大部队,加上裴嘉这么一座杀神。土匪军心涣散,很快便被杀得跪地求饶,被一一制服。 土匪头目适才在村外被李怿挑断了两只手的手筋,就算不被捆起来也逃不掉,然而狄仁杰的扈从们还是给他系了绳子,尤自不解气,把绳子紧紧捆在他手腕的伤口上。 那领头者惨叫了一会,被带到狄仁杰那里接受审讯去了。李怿为了避嫌,便也没有回去,径自去找裴嘉。 裴嘉看他浑身是血的狼狈样子,却欣慰地笑开了,故意道:“受伤了?” “是别人的血。” 裴嘉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盒疮药扔给他:“回去换一身衣服,顺便检查一下哪里有伤,擦个药。” 李怿答应。裴嘉随他一起去找自己的行李,一边赞许地说:“打得不错。” 李怿从小和两个武功高手切磋,从没赢过,和一个轻功高手你追我赶,也从未追上过。 加之自下山之后,和训练有素的紫衣人还有内卫战斗过,又见过武功超绝的李忻(虺文忠),所以他向来以为自己的武功平平,大概在江湖三流水准。 他很少能听到师叔的赞许,师叔从来都是说自己不够快的。可是这回,他却听到了裴嘉的夸奖,所以十分诧异。 裴嘉以为他害羞,摸了摸他的头:“乖。” 李怿缩了缩脖,小声嘀咕道:“我已是个取字的大人了。” 裴嘉笑了几声,道:“是是是,我们的小阿怿也取字了,不过还年未弱冠,在师叔看来还是个孩子啊。” 他们在村子用过午食,裴嘉便向狄仁杰一行提出告辞。狄仁杰有心结交一番,奈何不知对方底细,加之自己很快就要回营,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李怿叉手,向狄仁杰行了一礼。除去抹额的小郎君言笑晏晏,顾盼生辉,额角梅花像是活了一般,浑身上下透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他对狄仁杰笑了一笑,说道:“我有一事,想要悄悄告知您。” 狄仁杰也配合着笑道:“是何事啊?” 李怿走上前来,在狄仁杰耳边耳语几句。 狄仁杰笑道:“……哦?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啊。” 李怿笑咪了眼睛,再次对他行礼告辞。 待他们走远,裴嘉笑呵呵地问道:“适才你和那位老丈说了什么,令他这般高兴?” “只是告诉他,那信鸽是谁放跑的罢了。” 裴嘉点了一点他的额头:“你啊,就是记仇。” “那起子小人,就算他不诬陷我放跑了鸽子,我也要把他的所作所为说与那老丈听,让他主子处置他。” “你怎就笃定老人家不会说你置喙他的家事?” “我觉得那老丈是个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我。” “你呀,小滑头。”裴嘉笑呵呵地揭过这一节。 尚不知晓已经在无意之间见过狄仁杰的李怿,和裴嘉一路疾驰,这次再没遇到阻碍,终于赶在宵禁前进入了崇州城。 待进城后,天色已经蒙蒙黑,二人只好找个离城门最近的客栈投宿。休息一夜过后,裴嘉自去探查有关囤积居奇商户的事情,李怿则在城里无所事事地逛了起来。 崇州城高池深,不是什么大城,人口数量不多,和临近的营州一样,是边军屯兵之所。所住之民,多是军人家眷,以内地运输之粮和塞外野物而食,民风彪悍尚武,街上人人佩刀。 这里以及营州,都是大周最北端的治所,国土紧邻东面的高丽和北面的契丹,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此次大军战败,这里受到的冲击最为巨大。 刚刚经历过大败的王孝杰军队在此休整。崇州城里管理严格,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间或有士兵来来去去,许是被这紧张气氛所染,街上行人不是很多。 李怿找了一件食肆,想要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崇州的饮食和草原上相差不远,肉食物美价廉,菜价居高不下。李怿点了一大碗羊肉汤,加大胡饼,羊肉汤入口腥膻,李怿早已准备好自己的调料,洒了一些去腥的茱萸,又倒上一些醋,别有一番滋味。 胡饼外皮被烤得焦脆,内里劲道有嚼劲,可以泡在汤里吃,也可以直接入口,作为羊肉汤的主食,犹如军粮一般硬实管饱。 食肆内声音嘈杂,但大多数都在讨论一个话题,那就是大将军王孝杰亲率州府官至城门迎接狄大帅的事情。 你要问狄大帅是谁? 狄仁杰啊! 李怿听了一耳朵八卦,心道这次,总算能见到狄仁杰了。不过他没有贸然去凑这个热闹,想来这样的情形,城门必定是戒严的,这个热闹还是不凑为好。 只要狄仁杰在城中,那么他总会见到的。 汤足饼饱,决定待他走时,要来这里打包一摞胡饼,带在路上吃。 李怿逛完了街,回客栈例行擦了自己的剑,又磨了磨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做完这一切,天也渐渐黑了。裴嘉回客栈时带了许多胡饼,和李怿的想法不谋而合。 李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多饿的快,裴嘉带回来的食物正巧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肉汤的香气随风飘散,住在隔壁的李楷固下意识地动了动喉结。李元芳也感觉有些饿了。不过崇州夜晚戒严,他们进城太晚,没时间去买吃食。 忍了半晌,李元芳只好敲响了隔壁的门。 李怿用拳头撑地,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一看,见到一个头戴范阳笠,穿红色圆领袍外罩黑氅的青年人站在门口。 李怿问道:“这位大郎,可有何事?” 李元芳有些不要意思地低头,直视小郎君的眼睛,和善地道:“我与好友一行四人,匆忙来此,腹中空空,闻到小郎的美味,实在是忍不住。你看,我可否向你们交易一些剩余吃食?感激不尽。” 李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从他们这一摞大饼里挑出来几张,道:“你需要几张?” 李元芳暗暗数了他手中饼的数目,道:“六张足够。” 李怿数出六张,连着油纸一起递给他,道:“我这里还有肉干,你们要些吗?” 李元芳大喜:“需要!实在多谢小郎。” 李元芳问明了胡饼市价,又多给了他一些。李怿心下赞赏他的上道,又多给了他几块肉干。二人交易甚欢,李元芳再次谢过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李楷固饿了半天,见到胡饼犹如见到了亲人,连带着对李元芳更加热情,道:“还是元芳兄有主意,这下晚上不用挨饿了。” 李元芳笑道:“休要谢我。要谢就谢隔壁的小郎君,十分通情达理。” “那我更要去交个朋友了。”李楷固道。 随行的如燕一听到此言,反驳道:“这可不成。你二位如今身份敏感,千万别随意出头,一个不小心,被认出可怎么办?” 丘静道:“是这个理。” 李楷固想了想也有道理,终究没亲自去道谢。 第18章 胡饼 是夜,万籁俱寂。 李怿猛然睁开眼睛。他摸了一把床铺,发现原本睡在旁边的裴嘉不见踪影。 他连忙回头,发现他要找的人正背手站在窗口,听到身后的响声,回过头来,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角,静静地笑道:“嘘——” 李怿揉了揉太阳穴,看裴嘉衣衫俱全,武器也好好挂在腰间,连忙穿好外衫,将剑紧紧抱在怀里。 此时他也品出几分不对味来,实在是,此时的城内太过安静。或者说,这一处太过安静。 不过以他出众的耳力,隐隐约约能听到无数铠甲撞击的声响,他也走到窗边,学习裴嘉,将窗纸捣出一个小孔,向外一看—— 外面是一片空寂的街道。远远还能看到崇州城门,此时除了城头星星点点的火光,连适才打更的声音都消失了。 客栈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傍晚向他交易晚饭的红袍男人,领着两男一女悄悄出门。不过下一刻他大喝一声:“有埋伏!”随即推着身后几人连忙后退。就在同时,控弦之声乍响,李怿头皮一麻,眼睁睁看见两拨无比整齐的箭矢向客栈飞来。 裴嘉躲在墙后,一只手压下了李怿的头,一边还不忘嘲笑他:“看热闹入迷了?小心自己的小命。” 那箭矢将客栈射成一个蜂窝煤,他们这个正对着战场的窗户哪里挡得住箭矢,只见房屋地上转瞬间便钉上几支箭。 李怿有些不满,道:“他们也不怕误伤?” 裴嘉真心实意地嘲笑道:“这位将军的性情,怕是宁可误伤,绝不放过。” 只见大军迅速包围客栈,外面不知是谁对着客栈喊了一阵子话,李怿掏了掏耳朵,觉得自己仿佛听错了。 “我没听错吧?李楷固在客栈里?” 正此时,李元芳出门去与大将军交涉。李怿听他们的对话,发现和这人同行的居然就有李楷固。刚才他们跑得急,他只看到一个影子来着。 李元芳让王孝杰放了客栈里的人。裴嘉说了声走,李怿也抄起行李,跟着人群走了出去。 李楷固和丘静随着人流也往出走,李怿看了他一眼,确定了真是他,不过也没在这种情形下和他相认,在出了大军的包围圈后,和裴嘉一前一后上了房。 适才李楷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也并未认出他来。李怿找了一个视角最好的地方,和裴嘉一起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戏。 不过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看到李元芳他们三人被王孝杰的士兵捆起来,转瞬间这位将军就变了卦,李怿险些没忍住动了手。 裴嘉一把拽住撒手没的小孩,道:“能耐了你啊,下面是几百大军!要看清楚形势,别碰到什么都往上冲。”他眼尖,已经看到有一行人急匆匆在向这边赶来,想是这场闹剧很快就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裴嘉也卡了壳,那位王孝杰将军居然真的放了箭,果真是个狠人。 “住手!”一个胖老头的脸暴露在重重火光中,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二人:“嗯……” “我是不是看错了?” “这不是镇子里那老丈?” 二人对视一眼,难得地谁也没有说话。裴嘉看着下面那个场景陷入了沉思,而李怿也有些呆滞,遍寻不着的狄仁杰,他就这么见过了? 李怿忽然觉得,这趟崇州没白来啊! 裴嘉则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狄仁杰的眼神都有些火热,李怿悄悄瞥了一眼,心中噫了一声,师叔看狄仁杰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万贯铜钱。 裴嘉则忽然啧了一声,道:“要是师兄在就好了。” 李怿想了半天,师伯在这里和狄仁杰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救这位李元芳了,假使狄仁杰欠了我们一个人情,想必这趟崇州之行的目的就基本达到了。” “那是假使,师叔。”李怿凉凉地接了一句。看着那狄仁杰夺了王孝杰的兵权,并带着众人返回,自知没有热闹再看,他跳下了墙头,“我还未询问师叔,昨日在城中可有什么收获?需不需要侄儿帮忙?” “倒是真有一件事。” “何事?”李怿道,“只要我能做到,师叔尽管吩咐。” “我要你去见一见狄仁杰。” 李怿一顿:“……师叔,你说真的?” 夜晚的大帅府,灯火通明。李元芳被射成了刺猬,自见到狄仁杰后,心神一松,昏迷不醒,很快便发起了高热。军医将李元芳医治一番,狄仁杰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只能暗自担忧他能不能撑过这一晚。 很快,狄仁杰又询问了如燕,如燕将她和李元芳暗暗查访的结果一一告知。狄仁杰听到他们也曾经去过东柳林镇,眉头一挑,想起了那个明目张胆和他说悄悄话的小郎君。 正想着,正房头顶瓦片突兀一响。如燕暗自皱眉看了看头顶。 不过好在,头顶那人也并没有遮掩身份的意图,径自跳下来,在众人犹如看鬼一般的眼神中敲了敲洞开的大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随即向狄仁杰行礼:“狄老先生,冒昧前来,还请恕罪。” 狄仁杰也吓了一跳,他挥退了门外已经拔出刀的士兵,眼神犀利地从小郎君的身上掠过,没有找到那位大郎,于是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狄老先生,小子是在送药的。”李怿拿出了自己师伯的独门伤药,“家中长辈制的药膏,专治各种外伤,强力有效,就是有点疼,不知李将军能不能挺住。您也别疑心,适才我与家叔就在客栈里,将前后情况一一看的分明。” 狄仁杰接过药膏,打开闻了一闻,又亲自品尝,确定是好药,于是交给属下,让他自去给李元芳上药。 “裴小郎啊。”狄仁杰忽而点名,李怿一愣,突然想起师叔为自己编的假名,意识到狄仁杰是在叫他,只听狄仁杰说,“虽然是一片好心,但下次就不要偷偷进府了。” “我若是从正门进府,怕是得被这些士兵拦下来,连狄先生的面都见不到。” 狄仁杰一想也是,不过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他来此不仅肩负调查大军兵败原因,更有击退契丹军的重任。李怿这样高来高去,难免不会撞破什么,被当做意外,那就不好了。 若是不在这个情境下遇到他,狄仁杰或许还会交一个忘年好友,可如今步步为营,不容许一丝变数。遂道:“既然药已送到,小郎便回罢。” 一旁看了许久的李楷固突然插言:“你不是……我见过你!” 李怿突然发觉自己有掉马风险,忙道:“萍水相逢,将军定是不记得我了。狄先生,告辞!” “诶!”李楷固挽留不及,下一刻这小郎君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狄仁杰默默命人加强守备,转头看向李楷固:“你与这位小郎认识?” 李楷固点了点头:“是有些眼熟,不过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只是想来,他应该不姓裴。” 狄春道:“老爷,可要小的去查探一下此人的底细?”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啊,不必。我们适才说到哪了?” 李怿和裴嘉汇合,他们又回到了客栈,这间客栈里的客人早已跑光,待大军散去后,独留店老板看着遭受了池鱼之殃的客栈,欲哭无泪。 看到他们居然返回,店老板道:“这位郎君,可是有何物落在小店?” “非也。”裴嘉道:“给我们收拾两间干净的空房,今夜我们就在这里住了。” 店老板忙挤出一点笑容,领着他们往受灾比较小的另一面走去。此时的客栈空无一人,客房很多,随意挑了一间,李怿心满意足地睡了,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日,城中平静,没什么热闹可看。裴嘉带着他走街串巷,怀揣一块有着漂亮纹样的玉佩,拜访城中商户。或许以重利,或威逼利诱,或以势压人,很快便将粮价降低几成。 李怿此时才知道,裴嘉轻车简从的同时,另有一个大部队跟在后面,比他们走得慢了不少,此时却也到了。 李怿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叔果真厉害!” 裴嘉笑道:“我是借了本家的势啊。”他指了指这块色泽温润的玉佩,“这是中眷裴的家徽纹样。狄大帅呢,此行有更加紧要之事,这些次要之事,便当仁不让要我来做了。” 李怿:“……”貌似师叔你,并无官职啊。 裴嘉扯了扯嘴角:“你可别小瞧世家。他们盘根错节,势力根深蒂固。你师伯姓上官,他的家族在三十年前也是个煊赫世家。你师父……他的家族,可是近几十年的最大世家了。” 裴嘉低头敲了敲手中的玉佩,嗤笑一声:“世家……” 李怿有许多问题想问,不过看在裴嘉并不太高兴的份上,识趣地闭了嘴。 第19章 交战 用了好药的李元芳总算是醒了过来。他得知自己用的药膏居然是当日客栈隔壁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郎君送的,连忙询问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狄仁杰不知和他说了什么悄悄话,然后让他安心修养,不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毕竟事务繁多,将这一节暗暗记下,转而开始忙起案子。 再说李怿这边。他们的目的地却不止崇州这一处地方,待等来了接应者,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裴嘉便带着李怿走了临近的几处州府。 这些地方不如崇州城高池深,在异族大军的围攻下伤痕累累,边境上的居民十不存一。 他们带着一部分人和边境居民交易,最终大赚一笔,不日即将返程。李怿思考了半晌,还是找上裴嘉,说他要暂且留在这个地方。 裴嘉挑眉:“边地危险,一不留神便有性命之忧,你还要留下?” 李怿想了想道:“我本来也是游历,能与师叔同行一段已是知足,却不想时刻被护在羽翼之下。” 裴嘉笑道:“这才是我师侄。当年师伯叔在你这个年龄时,也时常在外游历。只一点,注意安全,谨慎行事。师叔可不想哪一天为你收尸。” 李怿重重嗯了一声:“我晓得了。” “况且那药也不是摆着看的,你自己斟酌吧。”裴嘉毫无丢下师侄的负罪感,头也不回地随着商队出城南下。 李怿送别了裴嘉,孤身一人又回了崇州,就宿在先前住的那家客店。这里视线很好,以他的目力更能很好地观察来往行人,正巧,这日便看见狄仁杰的大队进城。他想了想,还是在傍晚敲了大帅府的门。 狄仁杰仍旧拨冗见了他。李怿至此倒是有些佩服狄仁杰的容人之量,不过,他这次来找狄仁杰,是真的有事。 李元芳已经醒来,亲自谢了他的救命之恩。李怿忙说这不是自己的功劳,只是有些事想请教一番狄仁杰。 李怿道:“狄先生,我本是一江湖游侠,曾数次追随着您的脚步游历,却又次次与您失之交臂,家中长辈对狄先生赞誉有加,我就想,既然是游历,凭何不能为狄先生尽一份力?此事,还请先生裁夺。” 狄仁杰道:“既然如此,你真正的姓名是什么?” 李怿笑道:“先前那名字是师叔胡诌的,我叫李怿,心悦之怿,字説之,‘有朋至远方来,不亦説乎的説。’” 狄仁杰笑道:“你独自留在此地,恐怕不是想要游历这么简单吧。” “其实我还是有私心的。”李怿道,“我知道这很不合时宜,可先生见多识广,我还是想问一问先生,可有听说过穿紫衣的杀手?” 他这句话一出口,狄仁杰和李元芳面色陡变。 “你是如何知晓?” 狄仁杰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上赶着送线索的人。可是心里也有一些疑惑,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吗? 可这次真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李怿心思相对单纯,但他不蠢,看到二人面色,心知他们果然知晓,心下暗喜,便将他师父如何北上幽州,被紫衣刺客刺杀,到他游历江南至湖州,被紫衣刺客盯上的事。 “他们自称蛇灵,是个很有规模的杀手组织。那件事发生在年前,至如今已有大半月。我知晓的也不多,如能对先生有所帮助,便是最好。我与那蛇灵有仇怨,如您知晓他们的底细,还请告知。” 狄仁杰笑了一笑:“这可巧了。我们此次案子,还真就和紫衣人有关。” 李怿大喜,道:“愿为效劳。” 狄仁杰道:“那暂时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李怿道:“还有一事,我这张脸太过招摇,还是易容一番再跟随在您身边吧。” 一旁的李元芳一惊,道:“你还会易容?”他和狄仁杰对视一眼,显然是想起了还在幽州时,那某位易容的刺史。再看向他,表情便有些微妙。 李怿没觉察出什么不对,点头道:“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李元芳连忙道:“没有什么,你便去吧,回来上我这里报道。” 李怿向二人行礼,乖巧道:“好的。” 待他离开,李元芳又和狄仁杰对视一眼。狄仁杰道:“元芳,你怎么看?” 李元芳道:“先生,我定会多多关注他。” 狄仁杰点点头,不再多说。 李怿将自己最显眼的梅花遮盖住,又将自己的脸调黑了几个色号,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不过也没有那么显眼了。 此时是冬日,天寒且风大,他贴上这么一层东西,虽然不能完全规避风沙扑面,却能多少遮挡一些。 狄仁杰看过了他的新形象,表示认可。李怿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随狄仁杰一块行动,只要有用到他的地方,短剑出鞘必见血光。 以至于李元芳调笑道,他的悍勇连自己都比之不及了。 李怿红了脸,幸好有易容遮掩,不易让旁人看出。 他们来到突厥,如燕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原来她也是蛇灵的一员。狄仁杰和李元芳被擒,身边却不见旁人的影子。曾经的内卫各领肖清芳也终于在狄仁杰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原来她便是蛇灵的真正首领。 军头们自去寻找吉利可汗调兵,李怿却潜伏在蛇灵这处汉仪堂的上方,监视着下面的动静,也静静地听着肖清芳自爆底牌,在心里暗暗记下。 李怿看着狄仁杰和李元芳被押出汉仪堂,来到林子里。这一处更便于他藏匿,他的手暗暗抚在剑柄上,准备找准时机救出二人。 狄仁杰和李元芳二人也没有一点被俘的自觉,估计也是知道他在暗处,所以并不担心吧。 李怿将自己藏的深了一些,忽而头上飞过一片白,他暗暗咋舌,这大黑天穿白衣,果然蛇灵这杀手不太敬业啊。 不过如燕,也就是蛇灵的苏显儿,并未眼睁睁看着二人被杀,而是出手救下了他们。狄仁杰笑着说自己从来没有过侄女,而李怿也看完了整场戏,心里对狄仁杰那是十分敬佩了。 他跳下树来,不去管那互诉衷肠的二位,径自跟随狄仁杰回到汉仪堂,帮助他躲过旁边的刀锋,顺利地见到吉利可汗,也见到了那位真狄春。 他想到假狄春暴露的那一晚,他蹲在房梁上,把事情前后始末看了个清清楚楚,也看到了他面具被揭开的一幕。他摸摸自己的脸,突然想起先前周韶说过的另一种易容方式。 想来,这人的易容就是单纯的变脸,真正的演技还是不够啊。 平定了突厥太子的叛乱,狄仁杰回到崇州揭开了吴大憨的真实身份,又让他去给身在军营的李楷固送信。顺便嘱咐他送完信便留下来保护李楷固。 李怿笑着应了。不过李楷固怎么会让他保护,想来是狄仁杰故意为之,给他提供历练的机会罢。 李楷固让他换上了右营的军服,大笑:“你果然最适合当兵!” 李怿也笑:“将军总说横刀适合破甲,想来是未见到我的手段。” 李楷固笑道:“那今夜,便让老兄我见识一下吧!”随即整队,下令开拔。他随着军队一路走到伏击的地点,看着李楷固有条不紊地下达军令,然后命士兵蛰伏。 不久之后,只见火把的光芒如长龙一般冲着山坳而来,待他们行军过半,李楷固当下发令,伏兵瞬间冲出,狠狠撞向了这支为边关带来无穷战火的异族大军。 李怿双手握剑,通过腰部发力,狠狠劈砍下去,瞬间面前鲜血喷出,迎面洒了他一脸。他擦了擦眼睛,眼疾手快地架住一个契丹人的进攻,帮助同袍斩了一个敌人。那人来不及和他道谢,又投入到接下来的杀戮中。 便是这样鏖战了几个时辰,李怿已经有些杀红了眼,也有些用力过度,他喘着粗气,刚想挥剑,却发现面前再也没有站着的契丹人。 众人和他的反应也是类似,怔愣了半晌,方才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原来,契丹的这支前锋大军已经被他们全歼了。 李怿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抹了一把脸。易容被轻而易举地撕下来,也幸好周围的人都沉浸在激动之中,没有发觉那个容貌平平又矮小的士兵突然变了个模样。 李楷固命副将整顿军士,带着他回到崇州,迫不及待地去面见狄仁杰。同时他还见到了另一路疑兵,领头的将军正是王孝杰。 他还看见了丘静。这个在前些日子一直以正义形象出现的刺史,此刻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双手剧烈颤抖,不知在想什么。 肖清芳火速离开了自己设立在崇州的分坛。她气急败坏,几乎想要毁灭一切,但是她自认为尽在掌握的局,突然间便是一败涂地,就好像之前的幽州一般。 她过了几天才缓过了这口气,突然想起,在在崇州计划开始前,湖州分坛为她送来的消息,如今已过几个月,不应该一点声息也没有。 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她每次有这样的预感时,总会发生些脱出她掌控的事情。她也通过这样的预感,屡次得以逃脱性命。这次也不例外。 肖清芳马上下令,即刻通知各地的分坛撤离,然后自己乔装改扮,出发前往自己早已选好的退路——位于岭南的新总坛。 第20章 比武 诸事已了,李怿向狄仁杰提出告辞。 他请求狄仁杰,不要将自己的名字报予圣人知晓。 “我先前在江南,曾得罪过很多人。”李怿不好意思地笑,“九死一生之后,深觉行走江湖,隐姓埋名之重。所以恳请狄公,不要将我真实姓名告知旁人。” 狄仁杰答应了。 “至于蛇灵之事,我会继续追查,如有新的线索,我也会告知于您。” 狄仁杰笑道:“小郎也是,万事小心。” 李怿很是激动:“是!那我便以裴乐之名通信,寄到您神都的府邸。” 然后,他又向李元芳提出切磋的请求。 “都说李将军武艺高强,小子也想要见识见识。” “我早已手痒。”李元芳拔出链子刀,笑道,“小郎君,你要小心了。” 二人相距数尺,李怿观察着李元芳的持刀姿势,进可攻退可守,毫无破绽。他舔了舔嘴唇,率先出剑。 李元芳向来后发制人,此刻也不例外,看见他挥剑的轨迹,眼疾手快地格挡住他的招式。 霎时刀剑相撞之声响彻庭院,一旁观战的李楷固笑道:“小郎剑法又精进许多,这种速度,我也不知能否格挡了。” 王孝杰见识过李元芳的快刀,此刻看这一脸稚气未脱的小郎君和他战了个旗鼓相当,也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你能躲开他的快剑?那你怎躲不开元芳的快刀?” 李楷固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也没躲过?不知是谁被砍断了马鞍……” “你!”王孝杰的手已经落到刀柄上,刚要拔出,忽看到狄仁杰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才悻悻放下,打哈哈道,“观战,观战!” 身在战圈中的二人此刻都在暗暗心惊。李元芳刀法迅速且无赘余,令人难以格挡,每一下碰撞都让李怿虎口生疼。李怿尽可能不碰李元芳的刀,转而使出自己被逼出的快剑。 而李怿的剑在面对顶尖对手时,便如风沙扑面,虚实结合,层出不穷。然而这虚实之间难以判断,他的每一剑都可能是实招,每一剑也可能是虚招,全看对手的反应,而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这便不是每一个习武之人都能做到的了。加之他出招收招之间如此之快,就连李元芳也久违地感觉到了压力。 在斗了百余招后,李元芳堪堪将刀架在了李怿脖子上。而李怿的剑尖,距离李元芳的心口仅有二寸。 李怿对这次崇州之行再无一点遗憾,心满意足。他意识到了自己和李元芳还有不小的差距,对这次切磋也获益良多。他心中知晓李元芳的厉害,也有未必能赢过他的心理准备,能和他对战,已经很是知足。 半月后,一封薄薄的书信辗转千里,终于交到一个白衣小娘子的手中。 这是一封绝笔,书信写得很短,仅有寥寥几句。不过条理清晰,一气呵成并无停顿,一看便知写信之人在此前已经思量许久。 然而这每一个笔画,都是印刻在小娘子心中,犹如年幼时父亲握着她执笔的手,一字一句写出的一样。 小慧仿佛早已料到,然当她拆开封头,看到那熟悉的笔迹时,全身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其实她和丘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丘静在入朝堂之前并不姓丘,也不是一幅老谋深算的样子,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茫然地抱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惶惶然不知前路。 后来女儿逐渐长大,他为了庇护她而加入蛇灵,得以让她能习得一身武艺,虽然他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因为蛇灵本就像一个永不餍足的食人猛兽,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被吞噬殆尽。 在步入朝堂后,他渐渐无法得知女儿的消息。一年仅有几次寥落的信件,能让他得知女儿的近况。但他并不放心,他想要得到权势,不仅是在朝堂之上,还有蛇灵之中。 在蛇灵之中,如果想得到权势,保证女儿的平安,就要将自己变得有用。于是他找到肖清芳,做了一个交易。 其实说是交易也不尽然,更多的是请求。他让大姐看到他的野心,而肖清芳则安排他执行一个十分困难的任务。 那就是卧底在狄仁杰的身旁,做一个含冤的刺史。 卧底并不好做,当他将三军物资送与契丹时,仿佛看到那个曾经一腔报国壮志的年轻士子已经死了。然而为了女儿,他不得不做。 狄仁杰也是个明察秋毫的人。他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因为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然而他还是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 只是,他这一生唯一对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女儿,他再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儿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练武,此生有没有机会嫁得良人。 看到最后,小慧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梅见状,将一块手帕递给她,然后悄悄掩门,走到坐在廊下仰头看星空的郎君身边。 “她哭了,你也不去安慰一下?” 虺文忠一脸冷漠,闻言并不回头:“没有必要。” 小梅耸了耸肩,道:“毕竟是小凤的属下,又是你幼年的玩伴,我以为你会怜香惜玉。好吧,是我想多了,毕竟这么多年,小慧唯独对你不同。” “你想多了。”他讽刺地笑道,“况且你我会面尚且都要偷偷摸摸。” 小梅笑道:“你怎的又扯上了我?我可与你们不相干。” “我与她也不相干。” 小梅无奈地摇摇头:“若不是熟知你秉性,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木头。” 虺文忠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见他复又沉默地仰望天上星辰,小梅则道:“崇州计划失败,肖清芳已经在回岭南的路上,新的总坛早已在半年前就建在了大杨山。等她回来,我们见面就会十分困难。” “嗯。” “小凤来信说,肖清芳已经对洛阳下达了布置。或许她下一步计划,是洛阳。” “……”虺文忠垂下眼似乎怔愣片刻,随后猛然站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梅。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怪不好意思的。”小梅笑道。 虺文忠被她说得别开眼去,面色隐在黑夜里看不分明,喃喃道:“十年了……十年了。” “十年了。”小梅也说道,“袁先生的十年之约,快要到了。” 虺文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多年离群索居的生活,使他愈加寡言,最后也只是对小梅说:“注意安全。” “那是当然。不仅是……”小梅隐晦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何况还有小凤在,我哪里敢死。” “那就好。” 小梅有些挫败,也不知他听懂没有。虺文忠把什么都藏在心中,但看他的面色是什么都看不出的。 “唉。”她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身不由己,都不知会不会有明日,确实不该去思考情爱之事。” 虺文忠直觉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嗫喏半晌,还是闭了嘴。毕竟他沉默成习惯,身边人也早已习惯。 “这时节的春笋记得吃。”虺文忠道,“清热化痰、益气和胃。” 小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就你会在这时候想着吃。” “嗯。” 这时候,小慧推开门走了出来。她哭得双眼通红,却已经没有眼泪。她抬头隐晦地看了一眼虺文忠,然而面前的郎君一脸冷漠,对她依旧不为所动。 小慧的眸光有些暗淡,她自是知道虺文忠自家变后狠心绝情,除了提到他们共同的记忆,还有他早殇的阿弟,对她再不会有一丝笑容。即便是得知他父亲死讯,都不会多说一句安慰。 小慧整理一番仪容,对小梅行礼再拜:“堂主,属下这便去洛阳了。” 小梅点了点头,对她淡笑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待这次大姐分配任务之后,你交与小凤。我也许久未见她了,倒是有些想念。你……想开一些,蛇灵里,谁又不是有今日,没明日。” 小慧道:“属下永远感激二位堂主,在蛇灵严令下,偷渡我与父亲的书信。” 小梅笑道:“无妨。” 她临走时,又看了一眼虺文忠,那人还是一脸冷漠,见她看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全做告别。 上卷·少年侠气【完】 第21章 冬笋 圣历二年,春。 柳州的天气一如既往的潮湿和暖,因为地处岭南,建筑风格与民风民俗,都和中原有很大不同。 其山间,毒物众多,有异人善用之,可制毒性猛烈之毒,只有山间伴生草药可解。 不过对于从中原而来的虺文忠来说,即使过了十多年,他也不太习惯岭南的天气。 山间有一种草,名为薤,是一种江南乃至岭南都十分常见的作物。薤通常被腌制成菹菜,口感酸甜中还带着些辣。 在秋冬季收获的萝卜与蔓菁,切成块放在锅中煮,加些薤来调味,和着岭南地区一年两熟的稻饭,已经是冬季十分不错的食物。 如果到了春天,笋就会从土地里冒出。这是难得的美味,就连太宗皇帝都赞誉有加。正巧,文忠的屋后便是成片的竹林,这里的笋便是每天都吃也吃不尽。 虺文忠的少年时期,大多在江州度过。这些食材并不难得,难得是如何做的好吃。很显然,公府的厨子很有一番真功夫,让虺文忠这许多年仍然难以忘怀。 即便到了岭南,他仍然很喜欢吃这些简单的食物,即使他现在也只能吃得起简单的食物了。 他的父亲——黄公李譔,是一个有很多爱好的人。作为一个宗室子弟,有钱又有闲,可以自由地挥霍时间来发展爱好。 他的两大爱好广为人知:一是好书。这个书有两种含义,一是书,二是书法。自虺文忠有记忆起,公府里总是无处没有书,书房里更是卷帙浩繁,囊括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以及各种游记杂文,随意抽出一本都是新的世界。 他的书法也是一绝。因为李唐书风浓厚,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不以一笔好字为傲。他通晓楷隶,精专籀文,最为人乐道的是他的《碧落碑》,不仅行文深情隽永,且书风大气,风靡一时。 其二是好吃。李唐地域广阔,江州又物阜民丰。交通发达,贯通南北,使得这里可以吃到的食物种类非常之多,尤其是地域靠江,其水产是一绝。将鱼刮鳞拆骨,放到湖水里清洗干净,然后下刀,要切成薄薄的鱼片,然后蘸些橙丝或蒜泥,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除了这种吃法之外,还可以煮鱼汤。将鱼去除内脏,切块下锅,加醋去腥,熬煮两个时辰,其汤色泽浓郁,鱼肉软烂,滋味难忘。 被如此熏陶长大的虺文忠,不仅熟读经史,博览群书,更是喜好美味。 他如今住处的选址便是在一处竹林之前,飞瀑之旁。竹笋是冬春季节最美味的食物,而飞瀑下的水潭可以为他提供河鱼。在常年独居的如今,研究食物已经成为他单调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早在一年之前,肖清芳将大杨山定为新的总坛,一直被另类流放在大杨山中的虺文忠突然引起了肖清芳的关注。 肖清芳实在是无法容忍虺文忠如此悠哉的独居生活,但是他作为蛇灵的头号杀手“闪灵”,更是蛇灵老主人袁天罡的学生,肖清芳或利用或忌惮,也总要给他些面子。 不过别的便没有那样便宜了。在肖清芳掌权的十年间,她收拢了很多自己的党羽,虺文忠作为一个空头蛇首,早已被她架空殆尽。 近一年更是过分,因为蛇灵的总坛设立在大杨山,虺文忠便是连出山去柳州,都已经难如登天。 便是虺文忠再离群索居,这形同软禁的生活也十分难受。 这一日,他接收任务的小水潭,久违地落下了蜡丸。虺文忠看完其中的内容,终于决定找肖清芳谈一谈。 谈一谈他的待遇,和他的任务。 事实上,这次任务很有意思,很千篇一律地杀一个人。却又不说杀谁,这让他从何杀起。 而肖清芳的拒不回答,又加深了他的疑惑,在这十年之期到来之际,他隐约觉得与此有关。 直到肖清芳说出了标靶的名字,将他的想法彻底否定:“这次的标靶是——皇帝,武曌。” 他的眼睛亮了一瞬。 与此同时,李怿正在擦剑。 这一年里,他走遍了如燕提供的所有蛇灵分坛,却都是空无一人,那些紫衣人仿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最近他去了洛阳,亲自找到狄仁杰,将他这一年的行动和收获一一告知。 狄仁杰似有所料,也告知他,李元芳已经南下柳州,据说是要寻找如燕的好友小梅,并让他在府中休息几日。 李怿于是便暂住在狄府。这其间他收到了几次裴嘉的来信,信中说了自己深入剑南道,还给他捎了一坛剑南烧春。这酒的味道很浓,泛着些辣味,入口感觉十分爽快,只不过容易醉。 他估摸着裴嘉应当已经返程,眼看快要过年,便辞别狄公,不紧不慢地回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的小院仍然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据他所知,师父在他离开不久便再次出门,直到秋末方回。 李怿见了师父,心中十分喜悦,说话声便也雀跃了许多:“师父,我为你报仇了!” 云琦见到他也十分高兴:“此事我早已知晓。阿怿长大了啊。” 他有些感慨。经年不见,他突然发现徒弟原先稚气未脱的脸颊已经逐渐显出棱角,身高也窜了许多,初初有些大人的模样了。 时间真是过去好久了,他初捡到李怿时,对方还是那不到他大腿处的小孩,如今一晃眼,竟然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阿怿真是青出于蓝,师父早就已经打不过你啦。”云琦笑道。 李怿也笑道:“师父永远都是我师父。” 上官颜难得露出一抹调侃:“你二人,就别在那里伤春悲秋了,过来生火做饭,不干活没有午食。” 李怿嘿嘿一笑,熟练地生火。 云琦则在那边耍赖:“师兄厨艺精湛,小弟就不献丑了,免得我们三人都吃不成午食。” 上官颜笑道:“你啊,切菜总是可以的。” “哎,这山中的日子,只要没有裴师弟在,永远都是这般好。” 上官颜听多了云琦此类话,只是笑了笑,对此不予置评。 李怿却问道:“师父,您和师叔到底有什么龃龉?怎这许多年念念不忘?” 云琦哼了一声:“多了去了。就说当年决定让你拜谁为师,你裴师叔便和我过不去。然后我们决定打一架。” “可师父的武功和师叔的……咳咳咳,为何会是如今的结果?” 云琦:“嗯……当然是师父我手段更多。” 上官颜适时拆台:“你师父在比武前并未说,是胜者收你为徒,还是败者收你为徒。” 李怿:“……” 云琦:“……师兄!你居然……啊,师弟好生伤心!” 上官颜推开他的脸:“去剥笋。” 云琦将笋递给李怿:“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出力的时候到了。” 李怿笑着接过,用匕首去除不能吃的硬壳,壳与肉段段分开,毫无粘连。 “阿怿的武艺又有长进啊。” 上官颜:“不要偷懒。” 云琦只好说道:“好吧好吧,师兄说的是。” 今天的午食是冬笋面。山间山珍众多,白水煮开放入拉好的面条,少倾,加入姜汁,冬笋,和一些薤。煮好后盛入碗中,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酌情调味,云琦好咸,便多加一些盐,上官颜喜放酱,而李怿喜欢醋。 不过任是什么调味,都不能压倒冬笋的清香。另有一些笋切成段,在煮熟后捞出,可以蘸豆豉吃,也可以直接吃,感觉又是不同。 吃毕饭,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上官颜淡淡道:“仍是老要求,碰不到一片衣角,晚上就在外面练武吧,没饭。” 那一刻,李怿突然想起了那些年被师伯支配的恐惧。 第22章 青稞 李怿在山上度过了又一个年。 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想不起六岁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于是便纪年而已。按照摸骨所得的年岁,过了这个年,他便十七岁了。 除夕之前,裴嘉终于回了山,他这一年在剑南道收获颇丰,不仅交易了酒,还几乎走到吐蕃的境内。这些年大周与吐蕃委实不算友好,双方摩擦不断,各有损伤。 因为地处高原,汉人将士十分不适应那里的天气,水土不服者甚多。在契丹之战前,王孝杰就曾在西线抗击吐蕃,并有些战绩。 不过也正因为地处高原,天气寒冷,能播种的作物稀少,当地人多以青稞为食。 裴嘉说,这种青稞当地人喜欢放在锅中翻炒,加一些盐,可以充作军粮。李怿好奇地做了一次,觉得还可以,和粮食差不多的味道,不过因为被火烤过,所以口感酥脆。 李怿难得闲适了几天,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看云琦和裴嘉掐架。从前不觉得,如今看来,又多了些别样的乐趣。 几日后,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山间的平静。 一个布衣人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掏出一枚细竹筒,并到:“小人是鄠县云来居老板,有个人指明把这封书信交给上官先生。” 李怿让他进院,回身就去敲上官颜的药房门。上官颜正在捣药,听到这个消息点了点头,亲自出门去和那人说话。 那人认识上官颜,见他亲自出门,忙将竹筒递给他,道:“上官先生,有一人夤夜来到客店,指明将此信交与您。那人情况有些特殊,您还是看信罢。” 上官颜看到那竹筒,面色便有些不好。 他拧开竹盖,倒出一张薄薄的纸卷,隐约能看到些许墨迹。他将书信从头至尾阅读一遍,眉心更是紧紧蹙起,右手渐渐握成了拳。 那人道:“上官先生,那人身负重伤,被几个人带来小镇,小人怕他们惹上麻烦,所以此事还得请您定夺。” “他们现在何处?” “就在小人的客店之中。” “我随你去一趟。”上官颜回房披了一件外衣,转身对李怿道:“待你师父他们回来,就说我去镇子里。” 说罢便随着那人去了。 李怿满头雾水地目送他下山,待傍晚裴嘉和云琦打猎归来,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此时天色已晚,裴嘉问他:“他要去见谁?” “师伯并未告知。” “那封信呢?” “师伯带走了。” 云琦难得皱了眉头,道:“师兄有事瞒着我们?” 裴嘉道:“师兄入门最早,我哪里知道发生过何事。他又从未透露过。师兄比裴某早入门一年,可知晓啊?” “……不知。”裴嘉这最后一句话虽然忧心,却好似踩到痛脚一般充满怨念,云琦咧嘴道:“师弟啊,虽然我比你早一年拜师,可那时师兄已经入门两年,便是有过什么,我哪里看得出来。” “那是你蠢。” “我那年才四岁!师兄年已十四,他在想什么我怎看得出来?” 裴嘉向李怿道:“看好你师父,我下山一趟。” “不,我也要去。”云琦道。 “你除了轻功还有哪样可看?发生危险我可不救你。” “我不要你救!云某自己会跑!” 李怿看他们先后下山,在院门站了一会,才突然发现天色已经昏暗了。 鄠县的云来居,车马门。送信那人将上官颜送到地窖门前,便行礼离开了。上官颜手持一盏灯台,缓缓向下,路过储存酒酿和菜蔬的地方,拉开一扇十分隐秘的门。 门内因为过于昏暗,也点着一盏残灯,这一方狭窄的屋中,一个人正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上官颜握着灯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火苗将他的影子摇晃了几下。 他缓缓绕过已经没了气息的从人,走到榻前,注视这张熟悉的脸。 “你来了。” 周韶喘了几口气,笑道:“能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就放心了。” “你,说什么胡话?” 上官颜闭了闭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片刻便沉声道:“你中毒了。” “我知道。”周韶道,“可惜你还欠我一个人情,看来是还不上了。” 上官颜道:“是谁?” “还能是谁……”周韶道,“蛇灵二十二堂,皆在洛阳。他们……”还未说完,便大口大口吐出暗红的血。 上官颜忙掏出药丸为他服下,周韶缓了口气,道:“你知道,十年之期么?” 上官颜沉声道:“我和他早已没有联系,他又要做什么?” 周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猜,十年后,他们有可能,要救他出来……” “你别说了。”上官颜道,“我去开个药方压制,你先在此静养。” “等等……”周韶猛地拉住他的衣袖,“这毒十分复杂,出自岭南一种身披五彩的异蛇,又加入不知名药物炮制而成,毒性复杂,就算那蛇栖息的毒草,也无法医治。我在来的路上,为了压制它,又用了些别的毒,此刻,怕是再也难治了。” “那你就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上官颜压抑下怒火,“你这般死了,你师父如何?” “都是我不孝……若是药王还在,我或许有活命之机,如今怕是难了。他们对我下毒,是不是……想要对你不利?你要小心啊。” 周韶嘴唇嗡动,声音渐渐低弱下去:“阿怿想是长高了,我为他铸了一柄剑,比原先那把长……” 上官颜应声道:“……我会告诉他的。” “阿君……” 上官颜眸光一颤。 周韶突然握紧拳头,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随后猛然喷出一口血,面色瞬间灰败下去。 暗红色的血溅在上官颜灰色的衣摆上。 大杨山,蛇灵新总坛。 肖清芳独自站在最高处,俯瞰着下方巡逻的紫衣人。 有一个人出现,将传书恭敬地递给她。肖清芳将之打开,片刻,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她唤来她的心腹:“虺文忠呢?” 心腹答道:“已经走了。” 肖清芳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这破坏了我计划的人,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心腹看那竹筒,是江南地区的标志,他立刻想起一年前崇州计划开始前,他们接到湖州分堂来信,说已经得到宝藏确切线索。 那时她忙于崇州计划,无心理会其他。 紧接着就是崇州计划失败,她迅速逃离,将总坛匆忙迁移到大杨山,待一切安置好,却发现江南的几处分堂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幸好她做过内卫府阁领,有另一条消息渠道。她早在很久之前,便在内卫各府埋下钉子,江南兑部是个姓李的武将掌管,控制严密,所以仅存一个探子。 也就是这个探子发来的密信,才让她知道,原来湖州附近的三处分坛,早已惨遭围剿,无一幸存。 肖清芳崇州新败,气的疯狂。然而她腾不出手去湖州打探情况,加之洛阳计划更加紧要,便暂且搁置,仅是派人去查来龙去脉。 而今天,她终于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这个小孩,名叫李怿。 而据她对虺文忠的了解,他那早死的弟弟就叫这个名字,年龄也对的上。虽然巧合的几率更大一些,但只要能让虺文忠不痛快的事,就是她最高兴之事。 想象到虺文忠可能会有的表情,肖清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此刻虺文忠已经离开,肖清芳也没法刺激到他。不过想起她的计划,她觉得待虺文忠回来,再说不迟。 肖清芳点着这张密信,对心腹道:“传信小慧,就说,已经找到她的杀父仇人。除了狄仁杰以外,还有……他。” 小慧几天后便收到这封传书。书中之事,让她瞬间泛红了眼眶。 她毁掉传书,但眼眶的红意丝毫不减,眼中带着几分狠色。 一个中年郎君走到她身旁,看到她双眼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一下子便心疼了,柔声道:“小慧,你怎么了?” 小慧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父母,一时失态,殿下莫怪。” 太子没注意到她不同往常的语气,道:“那就好。天色已晚,我们安置吧。” 小慧背对着他,面色青青白白,双手绞着手帕,心中天人交战。 今夜之后,她将再无回头路可走。 “小慧?”李显回过头来,“别枯坐了,天冷。” 小慧想起那封传书的内容,咬着嘴唇,最后,在心中悄悄下定了决心。 她扯出一抹媚笑,回身道:“殿下先请,奴随后就到。” 第23章 刀光 次日,上官颜留在县城,为周韶置办身后事。 云琦和裴嘉也已经赶到,他们对这人不熟,仅仅有过几面之缘,交情不深。 上官颜将几人的尸身趁夜搬离客店,另找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子安置。随后又拜托两位师弟为几人置办棺木,待二人离去,自己独自守着这里,闭目独坐。 不多时,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不出所料地看到一队持刀的紫衣人,立在他的墙头上。 “你们很好。”上官颜低声平静说道,“肖清芳派你们来的?” 紫衣人无人答话。他们尾随至今,没有把周韶杀死,却放任他历尽艰险逃到这里,便是依照大姐的吩咐,让他受尽痛苦而死。他们此来,是来拿取周韶身上一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关于周韶,其中身穿白衣,领头的那人知道的多些。 自周韶被关入大杨山建造总坛,他便一直跟随在此人身边了。相处久了,也对他了解的多了些。 据说这位周先生是老主人袁天罡朋友的徒弟,虽然不会武功,却精通木石机关之术,为新总坛建造了一大半的机关消息。 而且精通易容术,现阶段蛇灵中人的易容术全都是这位先生所授。 不过正因为他参与建造了总坛,又是袁天罡的旧部,肖清芳才会在洛阳计划的前夕选择铲除这个人。 而面前这人十分陌生,只不过能让周韶忍着巨大痛苦来相见的人,想必其定有不凡之处。 白衣人缓缓拔出了刀。 因为他感觉到杀意的临近。 上官颜下山匆忙,并未带任何兵器,仅是披了件外衫。如今这外衫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午夜的月光下愈发刺眼。 紫衣人率先动手。他们动作娴熟地挥刀,每个人分工明确,这一刀都砍向不同的位置。然而上官颜没有动。 眼看紫衣人的刀就要劈到他身上,白衣人突然瞳孔紧缩,声嘶力竭地喊道:“退!” 可是已经晚了。上官颜轻轻一跃,便离开包围圈,一只手或挡或点,顺着几人的挥刀轨迹轻轻一推。 这数个动作只在瞬间完成,他停下动作时,白衣人的怒吼余声才将将结束。几个紫衣人均被对方兵器或刺中心口,或斩断手足,侥幸活下来两人,抱着伤处忍不住惨烈嚎叫。 白衣人持刀的手微微颤抖,他心中十分后悔,可他也明白,他们不可能不执行任务,然而当他站在这里的一刻起,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如果回头,就是一个死。 白衣人定了定神,出刀如电,自上而下,斜斩而出。 刀光如水,和着月光,带来令人战栗的冰冷。上官颜并不迎上,侧身躲开。 虽然对方没有兵器,但白衣人却不敢小瞧他,他一边将刀舞得密不透风,一边寻找上官颜的踪迹。 这人的身法,实在是太快了。他只能隐约能看见对方灰白色的身影,可每当挥刀攻击,却每每落空。而那道身影,则会出现在他此刻绝对无法攻击的地方。 白衣人额头逐渐渗出了汗,招式也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然而这已经足够给对方机会,上官颜并指为剑,欺身上前,一指点在了他的心口。 白衣人喷出一口血,手臂还在下意识挥动,上官颜却在他吐血时早早躲开,此时冷漠地看着他重重倒地。 尘埃落定,也不过眨眼的片刻工夫。 此刻,听到响声的裴嘉二人也赶了回来,看到院中这等景象,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无妨。”上官颜微微震袖,“将尸体处理了罢。” 云琦看着地上的紫衣人,不住挑眉。 “这些,就是那叫做蛇灵的组织中人?” 裴嘉道:“怎么?又一次想起你被围攻重伤的经历?” 云琦道:“只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会来这里?”说着,望向上官颜,希望他给一个解释。 上官颜沉默片刻,道:“不过是些旧事,不值一提。” 云琦道:“师兄,从前之事,你不想说,师弟也从来不问。然蛇灵之事,我们便也罢,阿怿却数次牵扯其中。此患一日不除,我心难安。” 裴嘉没有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 上官颜看了看他两个师弟,三十余年过去,两个师弟的年龄在外面早就已经是能成家顶立门户的人了。一个心思细腻,一个以力破道,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有些事,他是宁可烂在腹中,也不愿说的。 然而云琦此言,也正是他担忧之处。 种种情绪交织,使得他的眼神极度复杂,被他注视半晌的二人也十分不自在,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自然是一步也不能退。 他们师兄弟三人,上官颜了解他二人,正如他二人了解他。 半晌,上官颜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 “你们拜师时年纪还小,不知是否记得,当年师父漂泊半生,之所以结庐终南山,是因为他遇到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人,鹤发童颜,名为——袁天罡。” 师兄弟在这个小镇的一个冷僻院子里,听上官颜讲了那些他们也不甚了解的往事。待回到山上,他们有意无意地瞒过了李怿。 李怿虽然能感觉到三个长辈的不对劲,却也不好相询。不过上官颜给了他一把新剑,比之前那把要长一些,他拎着这把剑被上官颜和裴嘉轮着揍了数日,终于让这把新剑如臂指使。 据说,这就是那位周叔所铸。据说周叔会很多奇淫技巧,不知何时还能再遇到他,向他请教一番。 在上元节过后,李怿便要再次整装下山,去往神都洛阳。 临行前,上官颜把他叫到眼前道:“狄公智计出众,跟着他不会有错,且向他学习一番,对你大有好处。不过但有危险,以保存自身为要。” 云琦:“遇到危险千万记得跑,可别像某人一样专往人群里冲。” 裴嘉:“你说谁呢?” 云琦:“我在说谁,你心里清楚。” 裴嘉不再理会云琦,抬手揉了揉李怿的头:“遇到敌人,千万不要怯战,逃命虽重要,可身有余力,还是要战。” 李怿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师父放心,师伯和师叔也放心!” 他回到洛阳城,易容进了狄府。狄春记得他的这张易容的脸,见他回来,还和他问好。 等见过狄仁杰,他才知道,原来早在前几日,李元芳便乔装南下,去与如燕所说的小梅接头,以了解蛇灵底细。 由于这是天子脚下,李怿欲隐藏身份,所以没有光明正大地跟在狄仁杰的身边。 每当到晚间,狄仁杰便招呼他出来,让他帮忙整理书桌。 李怿受宠若惊:“这都是机密要事,让我翻看不好吧。” 谁知狄仁杰笑了一声:“裴小郎,你家长辈,甚是爱护你啊。” “啊?” 狄仁杰没有多言,指了指他堆满军报的桌案。 李怿没再说话,不过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四月七日,李元芳紧赶慢赶回到府中,告知狄仁杰,小梅被围杀,死前向他透露的信息。 狄仁杰从“闪,寒”两字,以及如燕曾说过的蛇首代号,结合了次日浴佛节武曌要在寒光寺进香的消息,得出了“闪灵要在寒光寺刺驾”的结论。 同日,千牛卫将军桓斌在清查寒光寺过程中,发现一具无头尸身,连忙向狄仁杰求助。 也就在这一日,虺文忠来到洛阳城郊。白天休息了一日,趁着天色将暗,潜入寒光寺。 第24章 相见 四月七日。 寒光寺白日发生的事鲜为人知。然次日将要举行之事却是家喻户晓。 女皇武曌笃信佛教,她即位后,神都左近佛寺兴盛,国内拜佛之风盛行。 此次盂兰盆节,她感于这一年多来关河宁定,民生安乐,便要亲往神都城郊的寒光寺进香。 女皇亲往,非同小可。早在月前,寒光寺便已戒严,皇帝亲军日夜检查,生怕出一点纰漏。可就在四月七日这天,还是让他们挖出了一具无头尸体。 此时,狄仁杰对朝堂上,女皇所说“由他代表六部九卿为首代为进香”一事心中存疑,因为这个进香的人选本应是太子才是。狄仁杰疑惑万分,便向他的学生张柬之询问。 张柬之将太子这几个月把一妓子养在别院,被武三思一党抓住机会狠狠参了一本之事告知于他。 可太子当年从圣人被贬为庐陵王,好容易被封为太子回到神都,更是谨小慎微,如何会甘冒如此大不韪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二人都对此存疑。可进香大事在前,二人只得将此事暂存心间,只待来日再说。 张柬之径自回值房。不大一会,桓斌便来找到狄仁杰,将寒光寺内忽然发现尸首一事告知与他。 狄仁杰随他前往寒光寺,这一查,便觉出蹊跷。 待回府,正巧李元芳归来,狄仁杰从李元芳的叙述中,终于得出了闪灵在明日要到寒光寺中刺驾的消息,联想到白日在寒光寺发现的尸体,他惊觉定是有人潜入寺中,于是趁夜前往,务必消灭这隐藏的危机。 虺文忠从容地擦他的刀,将刀身擦得雪亮,随即闭了闭眼。 半晌,他将刀平举起来,刀身上清晰地映出他深邃的眉眼。随即烛火熄灭,一道人影辗转腾挪,顷刻消失不见。 他一路疾行,在寒光寺内找出了几条逃生之路,随即隐没在次日将要进香的大雄宝殿,将殿中摆设记在心中。 李怿暗中跟随狄仁杰来到寒光寺,看他清查寺中僧人,成功用小梅的那块蛇形木牌,将假扮成僧人的人诈了出来。 李怿皱了皱眉,发现此人的易容手段,和崇州时那位影子相差不多。 此人武功不高,李元芳观察半晌,排除了他就是闪灵的可能。 如燕将之擒获,问出他是血灵的属下,还未等再问,这人便被一发无影针取了性命。 李怿目光一凝,来不及转头看,余光便察觉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飞速离开。 李元芳随后追了上去。李怿看了狄仁杰一眼,也迟一步追上去。 当他来到大雄宝殿,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率先推开门,只见到昏暗的殿宇之内,佛像两端,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一个是李元芳,至于另外一个…… 李怿瞳孔骤缩。 如果他并未看错,那身穿白色圆领袍,换了一个蛇形发髻的年轻男子,正是他两年前于江州黄国公府废墟前,遇到的那位挟持他的白衣人——李忻,李文忠。 殿门骤开,李元芳和虺文忠都下意识地向门口看去。李元芳对他没什么反应,虺文忠却心头大震,此时此刻的内心竟也莫名其妙地和李怿的想法重合了。 李怿关上殿门,在距离他们战圈两丈之外停了下来。他并未说话,只是紧抿了嘴唇,只有攥住剑柄的左手,隐隐约约泄露了他的情绪。 虺文忠大概想到了是他,不过此刻他带着易容,加之光线又暗,虺文忠勉强收回心绪,重新面对李元芳,笑道:“想不到李元芳也找了个帮手。” 李元芳道:“这是你我二人的战场。” 李怿也从善如流地后退两步,靠在大殿门柱上,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继续。 虺文忠笑了笑,向李元芳道:“不知我们两个,谁更快一些?” 二人各自亮出兵器,李怿看到了熟悉的竹筒刀,不知怎么开了个小差,想起了这人当时将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一夜。 随即不由自主地揉了揉手腕,感觉被他按住脉门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 这时候,二人同时出手了。李元芳精于刀,不是说他的剑术不好,只是不如刀术。 李怿练剑十余年,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剑,却明显能看出李元芳被剑限制了剑路。剑法讲求轻灵多变,一触即走,剑法可以简单,剑光却可以给予对手无限的迷惑。然而李元芳出剑大开大阖,虽然也是一种剑路,却在一定程度上放慢了自己的速度。与其说他在用剑,不如说是在用刀。 而他的对手虺文忠,身法一流,速度极快。他手中的竹筒刀形制奇特,然而也改变不了那是个短兵的事实。不过这种兵刃刀刃狭长,刀柄几乎与刀刃等长,这代表着只要他换一种持刀方式,便可以瞬间成为长兵器。 二人身法极快,此刻已经叮叮当当对战数十招,他们外放的锋利刀气将殿中的供果瞬间切开,李怿看得津津有味,此刻也舔了舔嘴唇,不过一想到那是供果,还是算了。 宫殿大门也被适时推开,狄仁杰和如燕闯了进来,看二人战斗之激烈,心惊胆战,如燕惊慌道:“这一定就是闪灵!” 二人也不敢靠近他们的战圈。此刻李元芳和虺文忠二人势均力敌,在大殿之中几乎打成两道残影。除了李怿还能看清他们的招式外,其余人只能看到两道模糊的影子。 二人交手片刻,干脆以梁柱和幢幡的遮挡来互相攻防。虺文忠用力蹬向梁柱,以其反向的巨大力道借势用刀背猛击李元芳剑身薄弱处。李元芳被震得一阵酥麻,幽兰剑不由得脱手而出。 狄仁杰和如燕发出了一阵惊呼。 虺文忠飞速绕过他,再次向对面梁柱借力,没想到李元芳一个后仰,顺势拔出了自己的刀。 李怿:……算了,就服李元芳。 如果是平常切磋,被打落兵器也就可以宣布认输,可这生死之间,采用什么手段都情有可原。何况是高手之间的战斗,每多一个底牌便多一分胜算。 李元芳:“……你太快了。” 虺文忠道:“如今看来,这正是我的弱点。” 他尽量将目光放到李元芳身上,用余光偷偷地看了看正在一步走过来的李怿。 李怿没有说话,任由李元芳发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虺文忠神色暗了暗,他终于明白,在这次刺驾行动中,肖清芳让他前来的原因。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人。” 所以,那个把李元芳引到这里的人,究竟是谁呢?是一年前便在邙山分坛准备此事的小凤?还是…… 未及细想,李元芳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样的人不会撒谎。” 虺文忠定了定神,背在身后的手握住一枚烟丸。笑道:“谢谢。但是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李元芳笑道:“哦?你怎么从我的刀下逃走。” 虺文忠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你的刀刚刚一挥,我就再也不会走了。不过只要你给了我机会,那就再也留不住我了。” 下一瞬间,白烟腾起,虺文忠早已离开。李元芳大惊,道:“我去追!” 在他说话间,李怿早已腾空而起,紧跟着那道白影就飞出了视线。 狄仁杰忙止住李元芳:“且让裴乐去,你还另有要事。” 李怿使出轻功,紧紧跟随在白影身后。二人一先一后离开寒光寺,寺庙外便是稀疏的树林,树林越往前越密集,他们早已进入了北邙山的地界。 虺文忠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看着从树梢跳下,站在他十步之外的李怿,淡淡笑了笑。 李怿憋了满肚子话,可当他真正面对虺文忠时,却又全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瞟了一眼对方的紫色内衫和蛇形发髻,问道:“你是蛇灵杀手?” 虺文忠点点头:“不错。” 李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知怎的,心中有些难受。当年他们的见面虽称不上友好,面前之人更是挟持了他,而他却一直忘不了对方独自站在公府废墟前,那寂寥悲拗的背影。 “那你……” “你想问的是,我当年为何去凭吊黄国公?”虺文忠笑问。 “没有。”李怿郁闷道,“你当年为何没有杀我?别说我长得和令弟相似。既然如此,难道不更应该除了我这个冒牌货吗?” 而且你武功这般高,杀当时的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你没有杀我,是不是能说明,这是你自己主观之意? 虺文忠道:“你对我构不成威胁,况且我不是滥杀之人。” 况且,他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站在他面前的,难道真的不是他的弟弟吗? 便是只有一分奢求,他也不愿下手,即便这人撞破了他内心最深的秘密。 李怿道:“你说,你不是滥杀之人。那蛇灵呢?” 虺文忠哑口无言。 李怿闭了闭眼:“我当年在北地山间,路过一处村庄。”他把当年东柳林镇遇到的事情掐头去尾地对虺文忠讲了一遍,“那些村民,合该去死吗?” “不该。” “手无寸铁的猎户,还有六七岁的小童……他们该死吗?” “……不该。” “可蛇灵都杀了他们。”李怿缓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说,蛇灵……该死吗?” 虺文忠叹息道:“蛇灵,该死。” “那你又要做什么?刺驾寒光寺?”李怿的目光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刺驾成功,朝廷顷刻之间便会大乱,到时候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 “……知道。” 虺文忠何尝不知,事实上,他也曾用类似的话规劝肖清芳。然国仇家恨在前,伤身之痛在后,便是这许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也不敢忘记。 “你什么都不明白。”虺文忠沉声道。 “究竟是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皇帝不能死!” 沉默在二人中间蔓延。二人静默半晌,李怿沉声道,“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刺驾。” 虺文忠道:“我不想对你动手,你也不要阻拦我。” 李怿咬牙道:“你休想!”随即拔剑。 他的新剑长三尺三寸,宽二寸,剑身和他的短剑类似,前段有刃,后端无锋。 虺文忠见他拔剑,竹筒刀举到眼前。既是看着刀,又是看着对面出剑之人。 风声骤劲。 第25章 戏剧性刺驾 李怿率先欺身而上。此刻他剑势如虹,一招一式,在这昏暗的树林中,犹如曜日星芒。 虺文忠连忙出招,刀路快如闪电,让人无法捕捉踪迹。 李怿见多了裴嘉看不见招式的快剑,此刻听着刀刃劈开的风声灵活躲避,下意识向对方要害处直刺。 虺文忠目光一凛,连忙侧身躲开,刀势不停,迅疾追上—— “铛!”一声清脆的炸响。 李怿于眨眼间连出三十余剑,被虺文忠尽数避过,招式刁钻,向他腰部劈下。李怿架住,双手握剑,旋身半转,借转身之利迅速下劈。 虺文忠长于速,看着地面的砍痕并不想与他比力气,见状连忙避开,施展轻功绕过树木,重新与他战在一处。李怿斜刀连斩,砍入树干,入木三分。 虺文忠见状也并不乘胜追击,掉头转身就跑。李怿大喝一声将剑拔出,然而已慢了半刻,虺文忠早已跑出十丈有余。 二人一追一逃,从夜晚追到天色渐渐泛白,前方白衣人一个转身,向他劈来。这一次他的刀势清清楚楚。李怿冷哼一声,挑剑直刺,白衣人竟然闪躲不及,从半空中摔下来。 李怿与他对战半天,直觉不对,便将那白衣人翻过身来,随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地上这人,绝不是他。 李怿发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却也不急,想到李元芳还在寺中,便松了口气,调转返回。 而甩掉了李怿的虺文忠早已回到寒光寺,却面沉如水。 他突然想到,追他出来的,并不是李元芳,那么李元芳现在何处?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丝危机感。很快,圣人銮驾已至,他见到了让自己魂牵梦萦许多年的人。 虽然他们从未见面,但那道身影所代表的一切,却让他呼吸一滞。 他的眼前仿佛又升腾起道道浓烟,将他带回那个日日夜夜都不敢忘记的地方。 “阿爷!”李忻在公府大门前挡住了人的去路。 门前那道看不清面孔的人,笑呵呵地道:“四郎,阿爷有事外出,等阿爷回来,送你一把好弓。” 李忻道:“阿爷,你何时能回?我好告知长乐。” 那人哈哈大笑:“你会想着阿弟,阿爷甚是欣慰。别担心,阿爷只是去探望你翁翁,还要见见故人。放心,阿爷应你之事,定会做到。” “……附逆宗室,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黄公譔,长乐公主等,已认罪伏诛;其亲党理应尽诛之,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现诛男子年十五以上者,余者流配四千里,遇赦不赦。” “四郎,阿娘宁死也不愿屈从于酷吏身下!只是苦了你……五郎就交给你了!” “你们是何人,竟敢逼死我阿娘!我杀了你!啊——” 画面骤停,阿弟满面鲜血倒在地上的一幕骤然破碎,明明只是过了一刹那,可他却好似重回十年之前,他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在他眼前的公子。 他握紧攥在手中的两枚暗器,静待这个一切的罪魁祸首,缓缓进香,复后退两步,三叩首。 虺文忠眸光深沉复杂,似带了太多的情绪,又好似什么都没想。他缓缓抬起手,瞄准近在咫尺之人,就要掷出—— “怀英。” 虺文忠右手一颤,凝而不发,皱眉等待着他们的行动。 “你替太子为首代进。” 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狄仁杰手持三炷香,道:“臣狄仁杰今替太子为首代进。先谢陛下万世圣明之君:内教黎庶,治州县;外和戎夷,定边河。兴水利,重农桑,务屯垦,积善粮,使公私仓廪丰实,民生富足。” 虺文忠:“……” 他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昨夜那个和阿弟身形相貌皆相似的小郎君对他的厉声质问,在他眼中,就好像他的阿弟在指责他一般。 他难道不知,便是报了此仇,他的公府,他的家人,他的一切也都回不来了。可是,难道就任由那人踩着无数李唐王公的鲜血,心安理得的坐在丹陛之上? 狄仁杰道:“后盼太子,承先皇之志,继圣母大任,理天下,复神器……” 虺文忠痛苦地闭上眼。他不甘心啊……可他更不甘心李唐正统不复存在,天下大乱,亲者痛仇者快。如果酿成那样的结果,他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阿爷和阿娘? 虺文忠感觉自己的心被绞得生疼,手中暗器也迟迟发不出去。 “弃酒色,勿自菲,励大志,亲贤远佞,果敢断权……” 虺文忠忽感到门外某处有一瞬的反光划过自己的眼睛。然而他再想凝神看,那道白光却不见了。 虺文忠心中霎时翻绞出层层叠叠的思绪,握着暗器的手暗暗缩紧。 “上不负皇帝信托之恩,下不负众臣黎庶殷切之望!”狄仁杰上前进香,复三叩首。 “怀英,” “臣在。” “朕要到偏殿略事休息……” 殿外寒光骤起,看其轨迹,正是武曌。虺文忠未及多想,下意识掷出暗器,几枚暗器在皇帝胸前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皇抬头,指着他惊慌喊道:“有刺客!” 虺文忠:“……” 他连忙使出轻功遁逃,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一骂自己为何手欠,二骂手欠却还是被认作了刺客。 虽说自己确实也是来刺杀她,这刺客当得也不冤。 此时,他已经想明所有的来龙去脉,无论是十年之期洛阳计划的动作,还是昨夜将李元芳引到他藏身地的某人,甚至肖清芳让他来刺杀的目的。 好啊,好啊。 他堂堂第一刺客闪灵,竟当真成了肖清芳的弃子,她是一刻也不想等了吗! 虺文忠不知,肖清芳早已对袁天罡的旧部周韶下手了,他也不是个例。 虺文忠冷哼一声,在回廊里眼看桓斌只带了两个士兵匆匆走来,心下想道,虽然是他有意给自己做肉盾,可这引自己来的桓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止引自己前来,更引了另外一人前来,而那人……但愿不是他想的那般。 他跳下回廊,笑道:“你好啊,桓大将军。” 桓斌大惊,连忙拔刀向他砍来。虺文忠干脆利落地击晕了两个士兵,将刀稳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桓斌向他眨了眨眼,虺文忠只当没看见,笑里带了一丝杀气:“我劝你还是不要反抗。” 桓斌听话地丢了刀。他挟持着桓斌慢慢走向他早已规划好的退路。此刻他们已经被众军发现,不过由于人质在手,那些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半天不见人影的狄仁杰在众人保护下走到他的面前。虺文忠挑了挑眉,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狄仁杰说出了他的目的:“你可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虺文忠顿时对狄仁杰起了无数兴趣。他便顺势狠狠敲晕了桓斌,小报了一仇,随即听话地挟持了狄仁杰。 “我们来聊一聊吧。” 仅有两人的回廊里,虺文忠笑道:“聊什么?” “就聊……他们为什么出卖你。” “呵……”虺文忠笑了,“狄公果然聪明,可聪明人从来不多。我其实也很想知道,他们为何出卖我。” “那知道了原因,你有兴趣告诉我吗?” “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不会,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虺文忠:“……”我选择沉默。 然而狄仁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虺文忠道:“有必要知道吗?叫我闪灵不是很好?” “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心很重,有时候会害死猫。” 这次轮到狄仁杰哑口无言,片刻道:“可狄某却不是狸奴。” 虺文忠郁气尽散,甚至想多和他聊一会。这种情况在从前可从来没有过,狄仁杰真是个能让人不知不觉说好多话的人。 狄仁杰也觉得,这位闪灵,是个有趣之人。 虺文忠想了想,将自己的木牌拿出,挂在刀柄上递给他,道:“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我就要走了。” “哦?” “我知道,你走过来,就是想放我走。” 狄仁杰点了点头,笑道:“你们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要小心。” “我会的,谢谢。” 然而下一刻,李元芳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虺文忠:“……” 呵,男人。 第26章 袁天罡 李怿回返,远远望见寺门前人声喧嚣,便避了开去,径自回到狄府小睡了一觉。 狄仁杰则在女皇盛怒之时拿出一张绘制好的图纸,说明事情原委,表明梁上刺驾那人并非刺驾,而是救驾,这才息了女皇的怒火,还得到了追查蛇灵逆党的旨意。 待狄仁杰夜间回府,李怿向他报告自己昨夜的去向。 他隐去了和虺文忠对话与对战,讲了他明明一直盯着前方之人,却不知何时被掉包的事,李元芳笑着说,那闪灵精通忍术,你跟丢了才是正常。 说道闪灵,狄仁杰将白日那人递给他的木牌拿出,他白日没有仔细看,而接连的事情让他暂且忘记了这一茬,直到现在他才拿出来仔细观察。 只见那木牌一面刻着一条狰狞的巨蛇,而他一直没来得及看的另外一面,则刻着两个篆字:文忠。 狄仁杰笑了笑,对李元芳说:“你来看看。这是闪灵给我的,上面有他的姓名。” 李元芳看了半天,只看到“文忠”二字,却不知他姓什么。 狄仁杰道:“他姓虺。” 李元芳道:“这又有何说法?” 狄仁杰道:“闪灵原来的姓氏和你是一样的。” “他姓李?”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李姓宗室之后。多年之前,在高宗皇帝大行之后,如今的圣人便迅速将如今的太子,也就是当年刚刚即位的圣人废黜为庐陵王,让当年的豫王(李旦)即位,临朝称制。这引起了李姓宗室强烈的恐慌和不满。” “终于在垂拱四年,琅琊王李冲率先举起反旗,随即,他的父亲越王李贞也发动叛乱。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韩王之子黄公李譔等众多宗室也以附逆之罪被处死,家人被流配。皇帝令其等将李姓改为虺。” 李元芳道:“为何要姓虺?” 狄仁杰道:“虺是传说中一种剧毒无比的巨蟒。圣人此意,是说他们心如蛇蝎;而音同后悔之悔,意为让他们知天命而悔改。” 李怿站在墙角,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记了下来,他大概有些明白,为何那天晚上,那人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时,是那样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正沉思间,李元芳询问狄仁杰今晨刺驾之时,问他为何要放走闪灵,狄仁杰笑了笑,说,有没有兴趣,再访寒光寺。 狄仁杰随即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怿。 李怿压下纷繁的思绪,向狄仁杰道:“先生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才是,您已经两日一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李元芳精力充沛,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连忙让狄仁杰去休息。狄仁杰道了一声无妨,执意要和李元芳再访寒光寺。 李怿便道:“我就不去了。” 狄仁杰点点头:“也好。” 夜色渐渐深了。宫墙之内,连续得知了寒光寺内被人潜入,以及接连发生的刺驾之事,让女皇难以入睡,连夜密令驻扎在神都的内卫坤部大阁领黄胜彦,为她做一件绝密之事。 第二日清晨,桓斌登门有急事求见。说洛州刺史接到有人报案,说是北邙山之中发现了官军的尸体,派人查看过之后,发现了他们内卫的身份。 狄仁杰带了众人即刻出城,赶到事发现场,确认了这是蛇灵所为,并发现内卫深夜公干,是要押送一个神秘人物转移,却没想到被人救走。 在发现尸体的地方,狄仁杰觉得这并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在观察过周围的山势之后,他顺利地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埋伏地点,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他们在附近的树上发现了一幅奇特的图画,上面画着一些规则的方框和数字,不知是什么东西。 狄仁杰内心深深地疑惑起来。结合近几日接连发生的大事,他觉得寒光寺中一定隐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能让他进一步了解蛇灵。 狄仁杰隐瞒了图纸的讯息,向女皇禀报了这次现场勘查的情况。可他发现女皇的表情很是奇怪,似乎很害怕,又有些“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半晌,女皇竟让他不要再查。狄仁杰带着困惑离开宫中,思及这寒光寺和囚车之内人的身份,他决定再访寒光寺。 次日一早,李怿跟随狄仁杰来到寒光寺大门口,突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狄仁杰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李怿摇了摇头,对狄仁杰悄悄道:“我感觉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 狄仁杰表示知晓,李怿道:“我身份不便,就不随您进去了。” 狄仁杰点了点头,李怿也没出马车,便将车帘略微打开,观察寒光寺正门。果然让他看到了几个眼神不那么对劲的人,他们的目光锁定的正是狄仁杰。 狄仁杰一路上似有所觉,也暗中示意李元芳和如燕。李元芳轻轻应了一声,暗自提高警惕。他们在拜过佛之后又去求见方丈,方丈对他所问之事吞吞吐吐,不愿意说。却隐晦地告知他,如果自己泄密,那么满寺僧人将会没有活路。 狄仁杰只好放弃了向方丈询问这条路,转而让僧人净空领着去看了看那位假僧人当时居住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块内卫腰牌,并以此推断这一个僧房的几个僧人全都是内卫所扮。 并且,在此人的床板之下,发现了一幅绘着小楼的图画。狄仁杰找到这处小楼,顺势而下,直至进入一处山腹中,发现了一个隐秘的牢房。 牢房内不仅发现了水闸的图纸,证实了关押在这其中的人正是蛇灵救走的人,也发现了那几个假扮内卫的僧人的尸首。 狄仁杰指出,净空才是关押着神秘人的真正内卫首领,净空发觉消息泄露,连忙将他们关入牢房,自己逃走。 不过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牢房门的机关再次打开,他们顺着山腹看到了一扇有火光的门。三人走出山腹,狄仁杰已经想到了什么,从容地支开李元芳与如燕,独自一人留在了殿中。 不提殿中的女皇如何无可奈何地道出一段隐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被蛇灵救出的神秘人此刻已经离开洛阳,暂且在北邙山落脚。 虺文忠终于又见到了袁天罡,自袁天罡被捕入狱到现在,已经相隔整整十年。 跟在袁天罡身后的是两位长相相同的姐妹,一位巧笑晏晏,另一位神色冷峻,便是小梅和小凤。 虺文忠抬头看见小梅,神色未变,然而隐在背后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袁天罡见到虺文忠,也舒了一口气,他自是听说了肖清芳的谋划,此刻对他道:“文忠,真是辛苦你了。” 虺文忠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显,只是微微低头:“不敢。文忠事先不知。” 小梅呼吸微微一窒。 袁天罡笑呵呵地道:“无妨。” 袁天罡需要好生休整一番。此夜,虺文忠以及小梅小凤姐妹一起给袁天罡守夜。虺文忠换了身隐瞒身份的常服,坐在院子里,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梅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旁,虺文忠一动不动。 “你……还在怨我?” 虺文忠闭了闭眼,道:“没有。” “那就是还在怨我了。”小梅道,“肖清芳命令下的太急,我只好先一步前来,没有来得及通知你。” 虺文忠睁眼道:“可在洛阳呢?” 小梅嗫喏着说不出话,只听虺文忠低声道:“你明明有很多机会,为何不与我说?你知不知道……若狄仁杰没有分析出我不是刺客,我早已成了李元芳的刀下亡魂!” 他其实并没有气小梅的知情不报,他只是气自己的自作多情。此刻想起他在房梁上的取舍两难,心痛如绞,原来只是他的自作多情,就恨不得一刀了结自己。 小梅道:“难道我愿意出卖你?当年的计划,我投靠肖清芳,如今箭在弦上,若不如此,肖清芳定会疑我!” “……罢了。”虺文忠偏过头不去看她。 小梅忽感心悸,道:“你……” “你以神异大计为重,这无可厚非。”虺文忠低头,“只是你说得对,”他的手悄悄攥紧前胸,心脏的位置,“杀手本无资格谈及情爱之事。” “文忠!” “先生还在睡。我来守夜,你和小凤去休息吧。” 次日天明,几人收拾妥当,在袁天罡的指挥下,却并未南下柳州,而是转道长安。 随行的还有袁天罡的老仆鲁成。这位跟随袁天罡多年,也精通五行术数,参与建造新总坛。此时也在告知肖清芳之后,从岭南前来与他们汇合,为袁天罡指路。 一路上,袁天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象,一边叹道:“老夫已有十多年不见天日了。” 鲁成道:“而今苦尽甘来,殊为不易。” 袁天罡道:“这有什么?待洛河神异计划完成,我等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之下。” 虺文忠明白,袁天罡的话不仅是说给鲁成,更是说给他们几个心腹听的。 在鲁成的指引下,一行人在路上拐了个弯,偏离了长安的大路,转而南行。晚间进了一座小镇,在那里休息了一夜,次日再次启程。 袁天罡道:“还有多远?” 鲁成道:“不到二十里便是终南山。” 虺文忠有些疑惑,不过他和小梅二人一般都没有问出声来。 一行人取小路上山,袁天罡突然感叹道:“这条路我已有几十年未走过了,看起来和当年一般无二。” 他走过一段路,只见这条路不像是荒废的样子,便笑了笑,缓缓舒了一口气。虺文忠抬头,发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院,就隐在山间,此刻就在他们的面前。 最开始发现他们的是裴嘉。他笑着对来人说:“老丈何故敲门?” “与家中晚辈进山,不慎迷路,来此讨一些食物。” 裴嘉点了点头,打开栅栏让他们进来。上官颜从药房出来,手中还拿着药杵,听见外面的声响,开门问道:“逸之,有客至?” 他忽而将视线放到了被隐隐拱卫的老人背影上,那老人也适时转过头来,上官颜瞳孔骤缩,呼吸急促,手一松,药杵落在地上。 袁天罡缓缓抬头,看见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逐渐堆起笑意。他缓缓说道: “我们有快二十年未见了……君竹。” 第27章 往事 上官家取名字,大多喜欢用一些特别华丽的辞藻来修饰,比如上官仪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庭芝,一个叫庭璋。 他们也有个单字名,不过不太为人所知,上官颜在少年时用过一个名字,叫君竹。 不过作为一个世家,除了上官仪这一脉,其他的支脉却人丁稀少。上官仪将他领回府时,他不过四五岁。辈分却和上官仪两个三十多岁的儿子相仿。 上官庭芝的儿子比他还大上一些——不过却不如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当时的上官仪风头无两,自然也无人不知,上官府里的君竹公子诗文双绝,惊才绝艳。 就在上官仪拜相那一年,上官府为上官仪举办寿宴,满座衣冠,宾客盈门。他为上官仪写了一篇贺寿的赋,辞藻华丽,既有上官体靡丽之风,又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把上官仪乐得合不拢嘴。 其中有位宾客,看见他时也笑得眯了眼睛。此人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德高望重之相,由于做过当今皇后的先生,又为她下过批命,得以为人所知。 此人就是袁天罡,他一见到上官颜,就断定他将来必成大才。 上官颜当年只有七岁,早已初具世家子弟风范,向袁天罡遥遥一揖,权做感谢,却并不置一词。 有好事者询问:“小郎君似乎对此不以为然?” 他答道:“君竹年少无知,而诸位相公皆为大唐肱股之臣,如此相比,我不及诸位相公多矣,实不敢当此赞誉。” 既有谦虚之意,又小小地捧了一下在座诸公,说他们都是大才,自然把在座诸位都逗笑了。 有人笑道:“上官兄家有晚辈如此,何愁家族不兴!” 再见袁天罡,是在麟德元年的十二月。 上官仪在高宗皇帝的示意下,为他起草废后诏书,却因此而触怒了当时的皇后,也是如今的圣人武曌。 武曌使计与圣人重归于好,上官仪里外不是人,便成了武曌撒气的借口。于是找了个机会被诬陷谋反,很快满门处斩。 武曌特赦了他以及上官仪亲弟一脉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几个侄子。不过上官家门庭就此败落,无人问津。 那一年上官颜十岁。袁天罡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走,上官颜拒绝了。 他仰着头问袁天罡:“如今上官家门庭寥落,无利可图,我想不到您看重我的原因。” 袁天罡呵呵笑道:“君之容止品貌,奇货可居。” “然几位小侄无人照料,君竹不能不管。”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请先生为他们开蒙,将来是一飞冲天,还是泯于众人,全看他们自己。” “我没有问题了。”上官颜向他作揖,“多谢。君竹无以为报,便是奇货可居,我也未必是下一个秦庄王。” 袁天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你可愿拜我做先生?” 上官颜垂下眼,道:“固所愿也。” 上官颜是不是秦庄王不得而知,可袁天罡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吕不韦。 第二年的年中,二人旅居终南山,在那里遇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人。满面苍白虬髯,双目中精光四射,见到他的第一眼,眼睛里便异彩连连,向袁天罡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苗子!” 袁天罡笑道:“若是兄喜爱,便让他拜你为师,如何?” “甚好!” 上官颜则皱眉道:“我已跟随先生,拜别人为师是否不妥。” “并无不妥。”袁天罡答道,“你我的关系仅是先生与学生,这和拜师不同。只要你今后记住我对你的这份恩情,来年自有你相报之时。” 上官颜觉得并无不妥,便答应了。 可谁知,这一句话,后来成了困锁他一生的梦魇。 在拜师后,他又见过很多在终南山上隐居的老者,学习也不再局限于大中小经和诗词歌赋,而是博采众家之长。他向孙思邈学习医术,还向李淳风学习过炼丹和推演。 李淳风提到袁天罡时,说他是惊世大才,自己曾和他推演过未来的人间走势。不过李淳风对袁天罡本人不予置评,似乎是不愿多说。 李淳风告诉他:“袁天罡此人,虽是大才,野心却深。喜施恩也图报,你被他所救,没答应他什么吧?” 上官颜惕然心惊。只不过他将这件事悄悄隐在心中,谁也没有告诉。 后来,自己的师父武痴又给自己找了两位师弟,一前一后,都不到十岁。他又担起了照顾两位师弟的重任,在武痴师父什么也不管的情况下,将他二人喂养大。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上官颜早已加冠,武痴也早已辞世,就葬在终南山中,他说他这一生波澜起伏,能在晚年将这一身武技传世,已是了无遗憾。 上官颜没有二位师弟那般总向往着山外的生活,他就在此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教过他一技之长的老者,先是高僧道宣,再是李淳风,再然后是周韶的师父墨咎,最后是孙思邈。 而那之后不久,山下便风云变幻:先是徐敬业失败的叛乱,后有酷吏横行朝中,武后轻言废立,大批官员被罗织罪名。 这时,袁天罡找上了他。 他这才知道,袁天罡在江湖数年,都做了些什么。 “我建立了一个组织,名叫蛇灵。”袁天罡道,“你作为我第二个学生,理当加入。” 上官颜道:“我总该问一句,您建立这个组织,有何目的?” 袁天罡道:“为了收留,像你一般的……被迫害的流人之后。” “请容我再考虑一番。” “时不我与,你可要快些下决定。” 上官颜当时没有答应他,因为云琦从山下带回一个同师弟当年一般大的小孩。 “君竹,时间真是过去的太久了。” “不错。”上官颜答道。 袁天罡道:“当年你不愿加入蛇灵,也就罢了。如今却可愿帮我?” 上官颜看了看他身边的年轻人,道:“抱歉。您的道,且恕我无法苟同。” 袁天罡道:“哦?” 上官颜笑了笑:“您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所行不是正道。我虽不知您意欲何为,却早已不愿涉足红尘俗事。” “你又没出家受戒,有甚不涉足红尘的规矩啊?” “与此无关。” 袁天罡道:“哦。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有句话,老夫实在不想说。” 裴嘉眼见袁天罡的步步紧逼,压抑着情绪,将刀压在石桌上,一脸不满地说:“既然知道是在要挟,那就不要说了。” 袁天罡挑眉看他:“哦?你是武痴的弟子吧。” 裴嘉道:“停。我不想与你攀关系,裴某也和你没关系。老丈,我敬你年长,可也别太过分了。” “可老夫如今却有一事,想要请我这‘第二个学生’帮忙啊。” 裴嘉懒得和袁天罡玩语言游戏,闻言戏谑地揭开了他们一直不肯直言的那层用意: “当年,你欺我师兄年少,骗他许下如此诺言。可恕我直言,你那蛇灵,又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天下,何人不知蛇灵的所作所为,皆是危害国家,霍乱社稷之事?想要挟我师兄为你卖命?门都没有!” 袁天罡闻言,看向神色晦暗的上官颜:“你怎么说?” 上官颜转身,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袁天罡豁然起身,“老夫早就料想会有这么一天了。” “你想怎样?”裴嘉也站了起来。 在房中从头听到尾的云琦手持一把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剑出门,上官颜闻声回头对他笑了笑,云琦对他点点头。 其实当年云琦重伤也有他主动制止紫衣人滥杀的原因在,后来上官颜对他解释为何他明明知道蛇灵,却不知紫衣人隶属于哪个组织。 其实很简单,蛇灵最开始,不穿紫衣。 他们就这般一叶障目,待答案揭开,尽是啼笑皆非。 袁天罡本就是想挟恩图报,如今虽然上官颜率先违背承诺,但他是个真君子,如果自己不出手,他们也不会动手。 袁天罡不愿把现有的战力浪费在他们身上,于是深深地看了看上官颜,沉沉地笑了:“你不愿意,老夫也不能强求。也罢……就当老夫当年白救了你吧。” 说罢,起身走了。 本来以为要打上一场的裴嘉挑了挑眉,偏头征求上官颜的意见。 上官颜摇摇头,目送他们转过山路,彻底看不见了。 可他莫名有种感觉,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第28章 上官 次日,袁天罡一行离开小镇,虺文忠先行离队,独自返回大杨山;小梅与小凤跟随袁天罡和鲁成,外加几位心腹,快马加鞭,在半路与肖清芳的接应回合,一路直下岭南。 早一步得到消息的肖清芳得知他们一行人找过上官颜,不由得冷笑数声,道:“老师被关糊涂了,竟然还在想着那个白眼狼。” “大姐,”她的心腹道,“虺文忠今日已回到大杨山。” 肖清芳掀起了唇角,道:“老师还有多久到达总坛?” “还有一□□程。” 肖清芳点了点头。 “老师……”肖清芳看着自己的庞大总坛,以及总坛下来往巡逻的亲信,“你终于要回来了。” “你这样……”她轻轻对心腹说了几句话,心腹连连点头,转身离开去吩咐肖清芳的布置去了。 远在路上的‘袁天罡’接到了肖清芳的传书,‘袁天罡’将传书看了一遍,又递给了‘鲁成’,看了半晌,‘鲁成’轻微点了一下头。 ‘袁天罡’随即唤人要来一只鸽子,也写了一封传书。待鸽子远去,‘鲁成’悄悄对‘袁天罡’叹道:“老主人,这样,是否对文忠……” “无妨,文忠住处偏僻,且计划已经开始,只要稍加防范便可。” 两个人低声絮语。谁也不知他写了一封什么样的传书,只有肖清芳的心腹知道,肖清芳在接到传书之后,面上那放肆的笑容。 不久之后,一封来自江南内卫兑部的密奏被送至武皇的案头。武皇通读之后,面上看不出喜怒。 “你们是从何得知?” “回圣人,”殿内阶下站了一人,正是湖州内卫阁领。他答道,“此贼连杀我兑部精锐数十人,凶悍至极,因为容貌盛极,左额有一朵梅花胎记,十分扎眼,后又查到他曾流连于黄国公府废墟。” “之后呢?”武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后来末将查到,查到了上官家。”李阁领又拿出一份密奏,在一旁听得如坐针毡的上官婉儿只好接过密奏,亲手递给女皇。 武皇看了看密奏,却突然笑了起来。上官婉儿心惊肉跳,只见武皇斜乜了她一眼,道:“是他啊……也难怪。婉儿,这么多年了,你还见过你的亲眷吗?” 上官婉儿的后背已被汗湿,礼仪却不敢有半点错漏:“回陛下,臣自幼长于宫中,并未见过除家母以外的亲眷。” 武皇笑道:“你怕什么?你是朕自幼看着长大,朕不信你,难道要信外人?” 上官婉儿不敢回答。 “好了,朕知道了。”武皇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是。”李阁领继续道,“而让末将怀疑此人身份,还要属近几日在江湖中听到的流言。虽不知真假,但他截杀内卫已经罪无可恕。请圣人裁决。” 武皇点了点头,道:“婉儿。” “臣在。” “你就跟着李卿家,去将你叔叔请回来。” “喏。”上官婉儿默默退到一边,悄悄擦了一把汗。 “黄国公幼子……此事无足轻重。便是他们再反一次,也不能动摇我朝国本。此事便交给你,流言终究是流言,以后无凭无据之事不要报予朕。” 武皇摆了摆手,道,“朕乏了,你们去吧。” 李阁领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随即行礼告退。 狄仁杰在寒光寺内,让武皇无可奈何地将曾经袁天罡洞察人心,率先炮制洛河献碑,以及颇合自己心意的迁都计划娓娓道来,狄仁杰惊叹之余,却仍是忍不住阵阵心悸之感。 她说明袁天罡并没有死在十年之前,而是以‘十年之后,洛河将会发动神异之事,届时会危及皇帝生命’为由,让她将之秘密关押,一直想要得知所谓‘神异’具体是指什么。 此次,恰逢十年之后,蛇灵中人利用皇帝的危机感,成功救走袁天罡一事,让她的警觉心达到顶峰,似乎已经有什么事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 也可能是袁天罡在她心中的阴影太深太重,导致她总是多思多虑。 而将这件事交到狄仁杰的手中,除了心中有那么一点被冒犯的不悦,更多的还有对狄仁杰的信心,相信他会化险为夷,为她彻底解开疑团。 这骤然放松之下,连内卫为他带来的那则消息,似乎也没有那么戳她的肺管子了。 黄国公幼子……黄国公此人,她如今还能记得几分,可他的儿子,在她一纸制书中,早就被消除户籍,流放千里,不知死在哪个地方。 然而任何能动摇统治的事情,哪怕是假的,也不可轻忽。毕竟,万一是真的呢? 她当即宣来一人,此人是他在新科明经中提拔的人才,不能说多么忠心,但是很是得用。 “王致远……你即刻出任门下左补阙,去给朕查一下前唐宗室的流人户籍。” 内卫的行动能力很快,至少报仇心切的李阁领动作很快,他们迅速行动,从洛阳至长安不过花了两日,然后歇息一日,调集长安城中兵力,包围终南山。 终南山是一片庞大山脉的统称,其中小山谷有过百条,他们所封锁的这一片只有长安左近,猎户打猎上山以及游客上山的山路。 山间那座小院其实很好找,不过由于远近山民多受无相门恩惠,看他们来者不善,早已事先通风报信,期望隐居在山中的恩人可以早做准备。 上官颜却没有动。他谢过来此的山民,让他们尽快离开此处,转而趺坐在院中石上,在那略高的石桌上烹起茶来。 忽而一阵风声,云琦落在他的面前,看他仍旧是不紧不慢悠悠然的样子,心下无奈,道:“师兄,外面有数百大军,将我们进山和出山的路都堵住了。” 上官颜点了点头:“不必担心,官军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云琦都有些佩服他了:“师兄!你那日说,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就是指这个?” 上官颜“嗯”了一声,蒲扇轻摇,看着小炉下的火。 他早已听见远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直到众军出现在他们面前,停步院外,一名看似军官的男子推门而进,举手投足,都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李阁领也在观察着这间小院的布局:两进的院子,可以看出不是一开始规划好的,院子左右是厨房、药房以及仓库;主屋后面隐约还有几间屋子,大概是住处。 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平平无奇。”实在没有什么让他眼前一亮的地方。 观察完环境,他的目光转向自他们来后就一直没有动过的人。 此人大约四十来岁,脊背挺直,目光从始至终都未向他们瞥去一眼,和一旁那年轻一些的人很是不同。 李统领道:“哪个是上官君竹?” 上官颜再次听到自己的旧名,恍惚了一瞬,却仍是笑了笑回答:“是我。” 李统领道:“圣人有口谕,着上官先生入宫一叙。” 上官颜没动,反而抬头邀请道:“将军,不饮一杯吗?” 李阁领挑了挑眉,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上官颜为他准备了茶杯倒满,他看着对方先饮了一口,然后才端起杯子,道:“先生真是有趣,我大军围山,竟还如此闲适,真令李某大开眼界。” 上官颜笑了笑,对站在一边男装打扮的女子道:“这是……” 上官婉儿掩住眸中的复杂情绪,道:“上官舍人。” 上官颜点了点头:“圣人为了请我,可真是下了血本。” “知道就好。”李统领道,“李某听说上官先生武功甚高,可也审时度势,知道不可蚍蜉撼树的道理。如今我大军在此,就算先生武功再高,在我大军箭阵之下,也插翅难逃。” 上官颜道:“不错。” “李某也不愿大动干戈,白白付出大军性命。只要上官先生和我们走,本官也就不追究令师弟杀我内卫数十人的罪行了。” 上官颜抬眼:“哦?” 李统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当今圣人自即位以来,严明法纪,无论身份高低,犯法者必要伏诛。” “将军这话,是圣人之意?” 李统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错。” “我明白了。”上官颜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上官婉儿:“你,过得还好吗?” 上官婉儿扯了扯嘴角,昂起头:“圣人开恩,命我掌管制诰,我当然很好。” “好。”上官颜站起身来,诸军下意识横刀出鞘严阵以待。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灰,道:“截杀内卫一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 “师兄!”云琦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而上官颜心中只剩下了然。裴嘉再不承认,他也终究是河东裴氏的子弟,累世公卿,家业庞大,就算武皇想要对世家下手,也不会挑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而裴氏为了不留后患,定会将裴嘉驱逐出族,届时被通缉的就不仅是他,还有裴嘉了。 这也是他把裴嘉支出去的原因。也是他常年出门在外,不常回来。他让裴嘉收拢产业,转明为暗,这是对他的保护,也是给几人的后路。 他甩了甩袖子,转过头对云琦笑了笑。 “云琦。以后师兄不在了,记得为几位前辈扫墓。也要保重好自己。” “还有,记得照顾好你徒弟。” 李统领咳了一声:“差点忘了说,你们私藏逆贼黄国公后裔,本就其罪当诛,不过圣人念在尔等也不知其真实身份,就不予追究了。不过此人还是要找出来的。” 云琦隐在衣袖里的手一颤。 上官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师弟。从此山高海阔,后会有期。” 第29章 对峙 洛阳内城数道城门,丽景门位于西方,进了这座门便是朝廷诸省、府、卫、堂、馆、局、台、寺的值房,门内右侧为大社,是百官及万民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 早年武皇为了收拢自己手中的权力,以及遏制大世家的发展,任用酷吏来俊臣、周兴等人,在丽景门内置刑狱,名推事院,入者百不存一,有人因此称此门为“例竟门”,从此这道门拥有了赫赫凶名。 自前几年来俊臣死后,武皇施政手段愈发怀柔,这座阴森的刑狱被内卫接手,也已经很少有住客了。 虽然上官颜并未反抗,李阁领却担心自己的武力不如他,导致半途出什么差错,是以多为他加了好多道枷锁,直到盯着他入了大狱,再难逃脱,方才松了一口气,对一路上并未做出任何举动的上官婉儿讽笑道:“上官舍人真不愧是圣人心腹,面对自己亲叔叔下了推事院,都能面不改色,真是让李某敬佩万分。” 他虽是内卫,却也是领过兵的将军。他能对杀他士兵的人睚眦必报,也看不上为自保而不发一言的凉薄小人。 上官婉儿道:“李将军说笑了。你我同为圣人办事,便是至亲犯法,也应秉公处理。况且婉儿自幼入宫,于宫外亲眷并无往来,圣人体谅婉儿难处,并不予以株连,婉儿若为其求情,便是辜负了圣人的信任。” 李阁领哈哈一笑:“毕竟是上官舍人的家事,李某自是无从置喙。此趟差事已必,烦劳上官舍人引我觐见圣人。” 上官婉儿垂眼甩袖:“请。” 虺文忠先一步回到了大杨山。 他的住处仍是一如既往的荒僻,除了他的住处,附近并无人烟。 不过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能安静地呆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寒光寺出手阻挠刺驾之事一出,就算这只是肖清芳的谋划,而自己递给她如此把柄,肖清芳不可能不发作。 他不怨恨出卖他的小梅,只恨自己为何如此心软。他放不下惦念一生的亲戚故旧,更放不下父兄的谆谆教诲,家国之念。 所以那天夜里,袁天罡和鲁成互换身份后,将几人叫到屋中,谋划他们的下一步计划时,袁天罡所说的第一句话,便给了他重重一击。 袁天罡道:“蛇灵要建立自己的天下。” 虺文忠低着头,听袁天罡将小梅和小凤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情一一说明,最终说到自己,让自己行苦肉计,假意背叛蛇灵,投入狄仁杰麾下。 “文忠?你听到我说的吗?” 小梅悄悄推了他一把。虺文忠抬头,直视着他已经阔别了十年的先生,目光灼灼:“先生,恕文忠直言,蛇灵自己的天下,可是李唐的天下?” 袁天罡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陡然阴沉,板起脸来,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文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文忠自然知道。”虺文忠沉声道,“我们蛇灵创立之初,便是以推翻武周,复李唐神器为宗旨,所以先生所言,‘蛇灵自己的天下’,便让文忠感到困惑了。” 袁天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武氏当政,太子被贬,皇嗣(李旦)被囚于别院,如今太子懦弱无能,百官将相毫无作为,这正是我蛇灵之机。一旦神异计划达成,那天下自也是我们的。” “况且我蛇灵之中人才济济,不说远的,便是文忠你,不也是李姓宗室?” “文忠从未有如此想法。”虺文忠道,“况且如此作为,我们蛇灵得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便是取得了这个天下,又如何取信天下人?届时不知助长多少野心之辈,天下也将重新陷入割据!” 袁天罡:“天下愚人何其多?只要掌握足够权柄,天下人何能置喙一句。就如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的武氏,不就是如此。” 虺文忠的心里如同被坚冰冻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袁天罡,感觉到十分陌生。 到这十年的牢狱生活,到底将他改变了。 他不再是十年前在公府内带给他谆谆教诲的先生,不再是救他一命给他新生的慈祥老人。自跟随他往见上官颜那时,他便看明了自己这位先生的真实面目。 他早已有所猜测,如今,只不过是证实了他的想法,让他冷了热血,断了心思。 袁天罡察觉到他心态有变,眉目骤然阴狠,虽然被鲁成的面貌所遮挡,却还是遮挡不住那骇人的怒气:“虺文忠!你是不愿再行神异大计了?” 虺文忠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直面袁天罡的怒气:“先生,您对我有再造之恩,文忠只不过是不想让您误入歧途,重蹈肖清芳幽州和崇州的覆辙……您也曾教过我家国之念,如今又将这一切彻底推翻,让文忠又何去何从?” “你既然有主意得很,何必再叫我先生?你和上官……你和他真是一模一样,呵。” 小梅心中一凛,忙拉着小凤托词告退,鲁成也离开屋子,还为他们关紧了房门。 茅草屋内分明站了两人,却沉默地有如空无一人。袁天罡闭了闭眼,低声说道:“文忠啊……你有这样的赤子之心,这很好。然这茫茫浮世,分明是不给我等活路啊。” 此时此刻,箭在弦上。退一步就是死。如不想死,便只能前进。 虺文忠重重跪在地上,泪水已打湿了衣襟。 “可你这般,让老夫如何再信你……” 虺文忠深吸了一口气:“文忠不会忘记先生教导之恩,也不会背叛先生。但求先生一事,待神异大计结束后,允我退出蛇灵。” “唉!”袁天罡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无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沉默半晌,他失意一笑,道:“老夫允了。不过先生一称,便莫要再提起了,从今往后,叫我‘老主人’罢。” 虺文忠闭了闭眼:“是……老主人。” 虺文忠收回思绪,仅在面对着自己朝夕相处的武器时,才可略微卸下自己的心防。 他找出了常用的药炉,开始为自己煎药。既是要和小梅姐妹上演一出苦肉计,那么就要准备好必备的解药。 他早年习武因急于求成,落下心病,内息常常难以调理。必须得用岭南一种叫做‘独儿怪’的草药经常煮水来喝,来调整自己紊乱的内息。 小梅这次要用到的毒名为‘蟒蛤’,是一种蛇毒,独儿怪也是这种毒的解药之一。他常年饮用此药,早已对这种蛇毒有了抗性,如此这般,倒是不愁。 次日白天,他果然收到了肖清芳的消息,让他在子夜来竹亭一叙,想是要来一出图穷匕见了。 他准时来到上一次和肖清芳会面的地方,果然见人影幢幢,暗中刀光闪动。虺文忠冷下面来,看着肖清芳气势汹汹地来向他兴师问罪。 “真是没有想到,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肖清芳面上隐约可见怒色,不过却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意外。 “我并不后悔,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可你背叛了蛇灵,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也背叛了抚养你长大的老主人!” 虺文忠笑了笑。 “我没有背叛任何人。” 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所以,当蛇灵大计完成,便可以功成身退,去做一些一直想要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 然而他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发出疑问:他真的能功成身退吗? 他的预感向来没有错。然而如今正在肖清芳面前演戏,暂时无法分出心思细想那不祥的预感。 随后的发展都在袁天罡的计划之中。不过他对肖清芳所说之事,都是他真正的心里话。 随后,由鲁成扮演的袁天罡被迎上来,说了和那日一般的话,虺文忠想起那夜与袁天罡两相对峙的局面,心中的痛苦却没有那时多了。 他闭了闭眼,听‘袁天罡’厉声喝命:“来人啊,将虺文忠拿下!”随即握紧自己的刀,迎上了肖清芳早已事先安排好的伏兵。 第30章 蛇灵是块韭菜地 虺文忠握紧自己的竹筒刀,迎上肖清芳早已事先安排好的伏兵。 这群紫衣人是肖清芳近些年来收容的部下,因为世上总是不幸之人多,蛇灵的属下总是像韭菜一样繁茂。 虺文忠的刀势快若闪电,当眼睛可以看到刀时,他的刀早就已经出过了。他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出刀力求一击必杀,所以这群人至死都不知自己已经被切断了要害。 紫衣人不敢违背肖清芳的命令,这就导致了这些人被虺文忠割掉一茬又是一茬,把肖清芳气了个半死。 紫衣人彼此看了看,都有些迟疑。此时,虺文忠突然目光一凝,下意识挥刀挡住了袭到身前的刀光,转身下亭,与这位能和他有一敌之力的对手面对而立。 “血灵……” 离得尚远,小梅弯了弯眼角,面色隐在面罩下看不清晰,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 虺文忠握紧了竹筒刀,直视这位他从前与之切磋过无数回的女子,背书道:“你就是血灵?” “正是。” 肖清芳则像看到救星一般激动:“血灵,杀了这个无耻的叛徒!” 小梅起势冲锋,虺文忠提刀迎上。虽然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切磋,这一招一式仿若刻在骨子里一般熟悉,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接住对方的招式。 小梅因是女子,气力不足,所以她的招式更偏向于轻灵和诡谲,出招轨迹刁钻,像她的人一般古灵精怪。小凤则不同。身为妹妹,却更沉稳冷峻,招式也更坚实。 不过这并不包括她们的绝招“移形换影”。这一招看似是一人突然分成二人,实则讲究一个相似。小梅姐妹二人心意相通,这招使来,便既不像小梅,也不像小凤,倒像是将二人的性格中和起来一般。 对于了解她们的人来说,便能在招式中看出许多;而不了解的人乍遇到二人,便会有一瞬不知是人是鬼的恍惚。这种迟疑足以致命,这也是小梅姐妹二人同时出手,几无败绩的原因。 虺文忠自习武以来,就和小梅姐妹互有胜负,大约胜率为五五开,不过此时显然不是他可以赢的局面,眼见二人使出绝技,他便也顺势一晃神,被小凤在左肩撩中了一刀。 蟒蛤之毒的毒性极快且剧烈,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感觉自己的半边身体失去知觉,即便此前已经服用过解药,却也一时间不能解毒。 他的眼前有些恍惚,也有些耳鸣,连肖清芳愉悦地大笑都听不见了,只能用余光瞄到那个颤动的重影,似乎是让血灵杀了他。 虺文忠在心中默念,你给了我一刀,我便也还你一刀,这样我们谁也别怪谁。于是在小梅举起刀之后,出手如电,将竹筒刀刺进了她的身体。 他刻意避开了要害,但显然小梅有意让他造成的伤势更剧烈一些,于是在他抽刀之后闪身疾退,摔在地上。 小凤担心地上前:“你没事吧?” 小梅抽着气说不出话来,但是对小凤眨了眨眼睛。 小凤懂了,于是面上的表情也更加担忧,手下不停开始处理她的伤势。 虺文忠无暇去管小梅姐妹怎么在肖清芳面前上演后续的戏码,他趁着还有余力,使出轻功腾身而起,落荒而逃。 肖清芳也顾不得血灵,转身调集人手:“给我追!一定要给我杀了他!” 小梅姊妹退出战团,剩下的紫衣人结了几队,跟着肖清芳往虺文忠逃走的方向追去了。 虺文忠气息提不起来,适才的轻功消耗掉了他大部分力气,然而根据今日傍晚得到的情报,李元芳和已经叛逃蛇灵的如燕已经来到大杨山,就宿在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废弃小庙。 而他要做的,就是被李元芳救下,加上自己被蛇灵追杀,心灰意冷,顺势投奔狄仁杰,为肖清芳的灭亡添加助力。 他顾不得在沿途留下痕迹,跌跌撞撞地逃入小庙,临进庙门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小凤啊小凤,你就算为你阿姊报仇,也不至于要在刀上涂这许多毒。这一刀可害苦他了! 不过他想,就算是与小凤当面,那位冷峻的女子也只会冰凉地说,只有猛烈的毒药,才能让戏演得更加真实,另外,谁让他伤了阿姊的心。 想到这里,虺文忠的脑壳又痛了起来,不知是毒药的药效,还是头痛这些理不清的纠葛。 虺文忠用手捂住额头,不过就算感知并不敏锐,他还是能看到月光下逐渐走近的人影。肖清芳走进庙中唯一没有坍塌的主殿,也就是现在虺文忠借以站立的地方,在他身前站定。 然后挑了挑眉,看着他这幅狼狈喘息的模样,眉毛得意地挑了挑:“你的藏身之术不是很精到吗?怎么,不用了?” 虺文忠懒得看他,然而肖清芳看着他的表情,却突然笑了:“哎呀,大名鼎鼎的闪灵,六大蛇首之魁,竟会落入如今这般田地。” “老主人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从今往后一心帮助我们,就将前事一笔勾销,可谁料想你却如此执迷不悟。” 虺文忠:“……” 肖清芳笑道:“既然你今夜就要死了,那我也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估计你听完后,便要痛恨自己,在寒光寺为何没有痛下杀手了。” “武曌发布通缉令,全国通缉斩杀内卫数十人的凶徒,黄国公幼子,李怿。” 虺文忠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肖清芳。 肖清芳道:“我猜你一定会问我,你弟弟不是死了么,又怎么会被武曌通缉?这可就要感谢对你了解颇深的小慧为我出的力了。” 虺文忠没有握住刀,任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我亲眼看到他死了,你休要信口胡说!” “我何必骗一个将死之人?”肖清芳道,“我的崇州计划虽失败,却得到了这样重要的消息,小慧知道他父亲死在这样一个人手中,怎么会不出手报仇?” 虺文忠头脑发晕,无暇分析她话语里的漏洞,然而仅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想下去,他的心便不可抑制地绞痛万分。汹涌的内息在体内混乱一团,他只觉得一股腥气冲喉,下一刻便吐出一口鲜血。 肖清芳哼了一声,道:“好了,你便到那边见你的列祖列宗吧!” 她抽出匕首,用力一挥,斜拉里却突然伸出一柄刀,将她的匕首打飞,剧烈的力道引得肖清芳退后数步。 她抬起头,就着昏暗的月色看清楚眼前站定的人影,顿时新仇旧恨一齐涌出:“李元芳!” 李元芳站在她对面,好整以暇地笑道:“肖将军……别来无恙啊。” 肖清芳挥了挥手,一直站在殿外的紫衣人包围了李元芳。肖清芳顿时安下心来,道:“自崇州一别,你们可真是锲而不舍。” 李元芳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敌人,道:“慨当以慷誓灭蛇灵,这是我们的宗旨。这一点,肖将军心里应该最清楚。” “李元芳,这里不是崇州,更不是洛阳。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步步杀机,你进得来,恐怕就出不去了。” 李元芳笑了:“是吗?我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哦?” “那就是让这个小庙,变成你的坟地!” 他突然出刀,砍向肖清芳,因为速度过快且庙里过暗,肖清芳躲闪不及,惨叫着逃离战圈。 紫衣人顿时将手中的刀对准了李元芳。李元芳的刀在身侧舞得虎虎生风,抵挡了一波攻势,随即转守为攻,以刀柄为轴,将刀刃快速旋转了起来。 这刀势犹如一台旋转的绞肉机,将离他近在咫尺的敌人全部推入战圈。顿时冲在最前的紫衣人犹如被割断的韭菜,在风的作用下纷纷后退倒地。紫色的衣料碎片犹如下了一场雨,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此情此景,实在是让人胆寒,他们不禁想起来仅仅是在片刻之前,被虺文忠支配的恐惧。 虺文忠此刻已经支撑不住,他觉得自己的眼前阵阵发黑,将原本就看不清明的黑夜又涂上了一层深沉的墨色。如燕也趁着李元芳的战圈推向门外,偷偷将虺文忠带离了是非之地,从小庙背面逃走。 李元芳没了后顾之忧,砍起人来更加凶狠,顺势将一人腰斩,来不及看那人鲜血喷溅,便先一刻躲开,往旁边杀去。 肖清芳也有些后怕,怕是也觉得她挨得这第一刀,李元芳并未下重手。 她看着这景象,眼睛都有些红了,被人扶住护在站圈外,气得骂道:“他是人是鬼?是人是鬼啊!” 李元芳笑了笑,道:“蛇灵就只有这点能耐了吗?” 肖清芳咬牙切齿道:“一群废物!” 正在此时,一个白衣人影飞入小庙,站定在肖清芳面前,向她行礼道:“大姐!” 肖清芳看到他,面色稍霁,即刻指着李元芳道:“来得好。魔灵,此人就是李元芳,给我杀了他!” 第31章 通缉 魔灵是肖清芳的嫡系,他的武功在六大蛇首里排行第四,这一战对上李元芳,可能也是他的劫数。 他的武器是飞爪,致力于夺走对方兵器,让对方无兵器可用。然而李元芳不仅是个近战,更是一个远程。他的链子刀之所以叫做链子刀,就是因为刀上的链子机关,可以让他的刀变成远程杀伤性武器。 李元芳猛地将内力灌入链子刀内,通过机关,夺过他的铜爪,转而掌握了控制权。魔灵收势不及,被他狠狠地捅了个对穿。 肖清芳看得浑身一颤,连手都颤抖起来。 李元芳再次对肖清芳笑了起来:“肖将军,还想试一试吗?” 肖清芳抬起颤巍巍的手,咬牙切齿地道:“给我上!杀不死他,我也要累死他!” 然而她身后的紫衣人互相对视,却无一人敢上前。 李元芳见势,也不再邀战,转而道:“肖将军,记住,你欠我一条命。”随即双足踏空,使出轻功,转瞬便没了踪影。 肖清芳偷偷松了口气,骂了属下一句,忽然想起自己的初衷,忙进入庙中,却早已失了虺文忠的踪迹。 “好啊,我说李元芳为何主动现身与我们交战,原来庙里定然还有一人,趁机将虺文忠救走。去通知大杨山中所有蛇穴,只要发现他们三人,立刻通报总坛!” 肖清芳此战损失惨重,即刻回总坛修养生息。在包扎好自己的伤势之后,想了想,她又问道:“魔灵还好吗?” 心腹道:“性命无碍。只是受伤过重,恐怕不利于接下来的计划。” 肖清芳沉默片刻,道:“你们退下,让我自己静一静。” 肖清芳此时卸了甲,换上常服,虽然面上还是一片阴险之色,周身的气场却柔软了几分。 她独自一人行走在空寂的山腹中。这条路极其偏僻,几乎没有什么巡逻之人路过,她也不意外,自己信步走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是一块粗糙的石碑。是个墓碑的形状,可石碑的背后,却没有墓葬应有的封土。 墓碑上没有刻字,倒像是要隐藏什么一般。除了肖清芳,没有任何一人知道她这么摆放的用意。 肖清芳站在这块墓碑前,神色变化万分,却最终定格在一抹冰冷的笑容之上。 她摩挲着随身的匕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一般,冷笑道:“男人……呵!” 与此同时,狄仁杰的大部队也已经开始了南下。狄仁杰再一次离队,带领着自己的亲信先一步到达柳州,想要看看如燕提到过的,她们密会的地点,青阳客栈。 在离开洛阳之前,狄仁杰事先去了一趟东宫,想要对太子交代些事情。然而太子在见到他之后无比紧张,这引起了他的疑惑。 不过他南下在即,无暇理会,便将此节暂且放在心里,命人暗中盯着,才放下此节,离开洛阳。 在南下半途中,他接到了武皇发向各地的通缉令,令中所写的内容让他皱紧了眉头。 他对外招了招手:“狄春啊,你去将裴乐叫来。” 狄春知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将混在狄仁杰从人里的李怿找出,李怿一头雾水地爬到狄仁杰的马车上,接过赶车的活计,对车内的狄仁杰道:“狄公找我何事?” 狄仁杰将通缉令递给他,道:“你看看。” 李怿诧异地接过,随即目光一顿,神色一凛:“这……” 狄仁杰道:“这就是你先前要隐姓埋名的原因?” 李怿扫了一眼车周围,离他们最近的狄春也有两丈,便低声对狄仁杰解释道:“我行走江湖时,确实杀过人,当时也是为了自保。不过这上面说,黄国公余孽……这我是实在不知。” “你真的不知?”狄仁杰挑眉。 “我姓李没错,却不是皇亲国戚啊。”李怿自己也是满腹疑惑,“我自幼被师父抚养长大,这也千真万确。只是这画上之人……” 李怿摸了摸自己眉边被掩盖住的疤痕:“的确是我。”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转而沉思片刻,便对他道:“不管你是不是黄公之子,这通缉令上也的确是你。这样吧,过几日进了岭南地界,正巧狄某也要乔装一番,你便先跟着狄某,待到远离大军,再酌情安排。” “多谢狄公信我!” 狄仁杰捋须道:“狄某只是在帮我自己。” 此后几日,李怿便接过了为狄仁杰赶车的活计。过了几日,狄仁杰果然脱离大军,微服私访。所幸领军将领没有见过李怿本人,他便顺利地离开大部队,又在半途向狄仁杰告辞。 狄仁杰点了点头:“你这便走吧。哦,我让狄春为你准备一张过所。此行艰险,千万小心。” 李怿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于是旁人只见到,裴乐被狄仁杰交代了某些事后,先行离队向南去了。 而李怿则在向南走了一段之后,换了一张易容,伪装成一个容貌平平的国字脸青年男子,裹了剑,转身向北,踏上了回程。 通缉令传达得很快,至少在他往回走的过程中,很多城池里都贴上了他的肖像。 然而李怿如今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将鞋子垫高三寸,伪装成一个游学的书生,和他通缉令上那昳丽的容貌毫不相干。 他进了城,径自去找裴嘉的云来居,然而来到客店附近,却发现云来居换了名字。 李怿心中警惕起来,在客店里吃了个便饭,顺便暗暗观察了一番,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待逛出好远,他即刻加快脚步,买好自己必备的干粮和药品,在另一个门出城。 随后的十余日,他也并未联系任何人,将回程每个州县里的云来居地点几乎全部暗查了一番,发现沿途的云来居都换了各式各样的招牌。 他紧皱眉头,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直走到鄠县郊外的荒地里,他停下了脚步。 他隐在从前经常休息的地点将剑藏好,又做了个记号,换了一身破旧些的圆领袍,背着准备好的书箱,踏入了这个小县城。 县城不大,门口的检查却严,因为李怿最常来的便是这个小县城,所以这里的门禁比往日严格了无数倍,乡民们也颇有些微词。 但是经过其中识字之人通读了城门口贴的通缉告示,乡民便大多噤声,不再议论此事。 这其中有个人,听见告示,便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这告示上写了,前唐宗室余孽,截杀官兵数十人?这怕不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诶,你们怎都不说话?” 其中有个同样排队等入城门的老人道:“郎君是外乡人吧。” “你怎知道?” 老者道:“我们在这终南山脚下十里八村的村民,谁人不知山上神医药到病除,医者仁心?就连这鄠县之内,也有不少人受过恩公的恩惠。” 顿时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小老之子生病,连夜去找神医,神医二话不说就随我下山,一文诊金都没收,还贴补了草药。” 老者又道:“前段时间,官兵围山,将神医带走了。” “这与那通缉令又有何关系?” “这位叫李怿的小郎君,就是那位神医自家的子侄。” “许是那医者违了国法,如若不然,官兵抓他作甚?” “这话可不要乱说。” 门口的官兵听他们争执声渐高,走近大喝:“你们因何争吵?扰乱城门秩序,谁也别想进城!” 那外乡人道:“长官,某在说那通缉令之事呢,这些人话里却拥护那被通缉之人,这可是大大的不敬啊。” 士兵哼了一声:“罢了,便不追究此事。” 那外乡人见他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可那士兵却好戏没听到一般,心下不忿道:“明明那通缉令上书,此人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闭嘴!”士兵怒喝道,“你不用进城了,滚吧!” “你这……”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应有数。”士兵退回城门,不再理会他。那人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李怿将城门这一出尽皆收入眼中,心中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他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进城之后佯装在集市上看了几圈,随即信步走至云来居门前,不出所料地发现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客店。 然而因为此县离他们进山入口较近的原因,他们在县里明里暗里有许多产业,不仅仅局限于客店。 他走到临街一家药铺,那药铺的招牌旗子上画了一株叫做当归的药材。他走进门去,发现这里的主人仍然是熟悉的面孔。便对那人说道:“你们招不招抄写医书之人?” 那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伸出手,手中一枚刻着鱼的牌子被他摊开在手中,旋即收回。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面现喜色,道:“需要,需要,郎君随我来。” 第32章 截杀 李怿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跟随药铺掌柜穿过他们的前堂,径自走到第二进院子。那掌柜站定,对李怿道:“你是何人?” 李怿揭下易容,露出额头上的梅花,道:“赵老,是我。” 赵掌柜道:“原是説之郎君。”他松了一口气,道,“这几日城内外风声鹤唳,小老不敢妄动,小郎君别责怪。” 李怿摇了摇头,只是着急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赵掌柜叹了口气,将最近发生之事为他一一道来:“事关上官先生,我等也所知不多,只是从进城村民口中得知,那日上官先生被官兵带走了。” 李怿道:“可能联系到我师父或者师叔?” 赵掌柜点点头:“二位先生应是就在左近,我试着传信一封。小郎不如就在寒舍休息吧。” 这位赵老也是受过师伯恩惠之人,在当下还能收留他,也让他多多少少松了口气。他一路上未曾好好休息,连一口水也未来得及喝,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怿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些不对,他悄悄将眼睛睁了一条缝,向门口望了过去。 门口站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其中一人的身高看着有点和赵老接近。李怿当即悄悄起身,将被褥裹成一团,随即翻身钻入榻底。 他屏住呼吸,听外面几人的声音。只见其中一人轻声道:“这是否可行?” 赵老低声道:“小老在水中加了药。” 只见门栓被悄悄撬开,几个脚步声走到他的榻前。那人举起刀,对准了榻上大概小腿的地方,大概是想要把他砍伤,再一举成擒。 李怿在榻下猜着他的动作,心底冰凉一片。他看着那人发力,将刀背狠狠砍在了床板上。 一声闷响。那人脸色骤变,李怿不等他做出下一个动作,在榻下猛然踢出,正中那人小腿。 他仿佛听到了骨裂的声音,下一刻,他用力一蹬,转瞬现身,几个腾挪,便捡起那人扔下的刀,神色冰冷地看着面前几个衙差以及告密的赵老。 那赵老脸色陡变:“你没饮水?” 李怿冷笑:“幸好未饮,否则岂不是要束手就擒。” 衙差见他如此,也向他劈砍过来。李怿见他们刀势缓慢,也不屑于杀人,便出手如电,挑了他们手筋,再一脚踹开。 赵老早就瘫倒在地,李怿懒得再看他一眼,紧了紧衣袖,夺门而出。 门外是数名衙差,有不少人都是熟识他的,然而在重赏面前,又有何人能抵御得住。为首一人对他道:“得罪了。” 众人拔刀而上。李怿的身法在这几年的磨炼中逐渐迅疾,很容易便看明了他们招式的漏洞,当下也不再客气,以打穴法抽中他们臂上麻筋,那些人顿时感觉胳膊不再是自己的,大惊失色,连刀也握不住了。 李怿踏上房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径自离开了。 他辗转在家家户户的屋瓦上,街道旁负责接应的兵丁和衙差呼和着在道路上疾奔。 李怿眼眶发红,内心压抑不住的惶惶终于汹涌而出,化作无尽的怨恨。 这些人,曾经都受过师伯恩惠,可在赏钱面前,那些恩惠便什么都不是。师伯就是救了这么多的白眼狼! 如今师伯遭遇不测,那么他师父与师叔是否也正遭遇追杀?终南山上他长大的地方,是不是再也不能回? 他缓缓提气,将气劲用在脚下,轻功便又快了一成。抬头向侧面看,三丈高的城门已经近在咫尺。 此时,后面追赶他的兵丁不知何时已经放慢了速度。此时他已经走近城墙,县城的城墙大约有丈许高,在没有借力的情况下,跳出城墙难如登天。更何况还有城墙上的守军也在严阵以待。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弓弦被拉满的吱嘎声,李怿瞳孔骤缩,猛然回头,却见数十只箭,破空而来—— 李怿趴在屋瓦上,满头都是后怕的冷汗。箭支擦着他的身子钉在了身后的城墙上。 李怿抬头看了一眼城头,却见城头火光一闪,似是发生骚乱。他忙运起轻功,通过箭支借力,卡着下一波箭雨前,一跃而上城头。 城头守军忙向他递出枪头。却见他身后黑影一晃,下一刻,那士兵便倒在地上。 “贼人上了城头!” 守军皆举起兵器,严阵以对。李怿看见那个身影,来不及惊讶,便被那人一把拽住手腕,三两下跃下城头,绝尘而去。 城下士兵以及衙差见此也挥了挥手,示意作罢,并不追击。 这天说变就变,上半夜阴云密布,下半夜便下起雨来。 春雨尚凉,然而二人却不敢丝毫停留。 黑衣人领着他遁入树林之中,在平常他们惯来歇脚的地方停下。李怿还未从适才惊险的一幕中回神,喘着气惊喜道:“师叔!” 裴嘉应了一声,将一长条物抛过来:“你的剑。” 李怿一把接住,裴嘉道:“此处不宜久留,先走。” 裴嘉牵出两匹马,两人翻身上马,顺着小路摸黑来到了一处村庄。李怿从小在山中长大,平日里也没少在四周走动,自然也认得这处小村庄。 这叫做平顶村的小村庄,正是此中村民在官军围山时传信给了上官颜。由于地处偏僻,民风相对淳朴。村老敬重他们,特地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靠近外围的荒僻院子,让他们暂时歇脚。 此时,裴嘉这才出了一口气,径自脱下湿透的外衫,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怿,半晌,淡淡笑了:“真不错。” 李怿垂下头,不敢让裴嘉看清他如今的面色。裴嘉坐在榻上,看他如此情形,岂会不知他想些什么,于是道:“阿怿,来,过来。” 李怿走到他旁边,拖过一个胡床坐下,仍是不敢看他。 裴嘉叹了口气,面上的阴郁之色也随之去了几分,将手巾递给他,一面又为他准备干爽的衣物,宽慰他道:“这不怪你。上官师兄他是为我顶罪,与你无关。” 李怿摇头:“若是我那时不杀他们……”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沉闷的熟悉声音:“你不杀他们,自己就要死;而你杀了他们,裴师弟就必要为你出头,而以师兄的性子……如若出事,必会为你们顶罪。” 云琦沉着脸关上门,冷笑一声:“这都是命。” 裴嘉阴下面色,道:“难道就都怨我?” 云琦冷冷道:“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他揉了揉眉心,一脸倦色,想是最近几日都没有休息好。 裴嘉道:“你无事一身轻。那你倒是说,若不是师兄为了保护你,何必要随那些人走?师兄的武功和他们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那然后呢?我们所有人被朝廷通缉?”云琦偏了偏头,“你这样冲动……” “你是沉稳,可那是师兄的命!” 云琦捂住额头,半晌道:“我不与你争辩。” 裴嘉也沉默下来,双眸直视地面。 李怿见他们都沉默下来,忍着心痛,轻声问道:“我父亲真的是黄国公吗?” “裴某不知道。”裴嘉苦涩一笑,“云琦,当年你捡了他回来,他是什么身世,你最清楚。” 云琦背过身去,不去看任何一人,隐在袖内的手攥成了拳。他道:“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让你是,就算你不是……也是。” 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人,明明是骨肉至亲,却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他们的血是冷的,他们的心比最坚硬的石头还要坚硬。 他垂下眼,暗自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回过头来,直视着小郎君的双眼:“阿怿,你不要怕。你的事,就是师父的事。师父会想办法让你平安。” 裴嘉腾地站起:“云琦你要做什么?” 云琦瞥了他一眼,道:“性命无忧。待我想想,想想……” 孟夏的雨还带着春季的寒凉。李怿被浇了大半夜,加之心火炽盛,哀怒交加,第二日便病了。 他平日里身体健康,除了幼年时那一场几乎毁去根基的大病,在习武之后便不怎么生病了。 如今一病,便是来势汹汹,烧得神志不清,甚至开始说胡话。 云琦叹了口气,上山为他准备风寒的药材。裴嘉也忧心忡忡,生怕当年大病之事重演,如今他们可没有上官颜来医治。 而李怿本人,则头痛欲裂。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仅存一缕飘荡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病了,却觉得自己如今的情况有些不对。 只不过思绪迷迷糊糊,让他想不明白。 不知什么时候,头痛的症状渐渐减轻,天光渐亮,四周皆是鸟语花香的气息,让他感到莫名的亲切。 不过这不是山野之中的气息,而多了一些他也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盯着房梁上的雕画,怔愣了好半天。 五感还是不太敏锐,不过仍能听到有脚步声渐进,转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他的榻前,看他模样,惊喜道:“长乐,你醒了!” 第33章 做梦 李怿看着面前这一幕,感觉有些迷茫,发出了直击灵魂的三连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不过面前的少年郎君显然并未注意到他的疑惑,满心欢喜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满意地点了点头,数落道:“下次可千万别赶走婢女了,这次你在廊下不小心睡着,病的这么重,阿爷阿娘可着急了。” 李怿情不自禁地扯住对方衣襟,开始哼唧:“我错了嘛阿兄,你别罚她们。” 少年哼了一声:“晚了。是她们办事不力,阿爷已经惩处过了。” “可我真的不喜欢安静时有旁人盯着我……” “好吧好吧,此事阿兄为你想办法。”少年苦恼地站起身,对外面喊了一声:“阿七,药好了没有?” 一个下仆装束的男孩连忙在门口行礼,道:“自五郎君醒来便在温着了。” 少年点了点头。 李怿则观察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绣连珠纹的鹅黄圆领短衫,领子翻开,呈胡服样式;腰系玉带,带上勾着短刀,足蹬乌皮翘头靴,分明是一副富家子弟王孙贵胄的打扮,他却丝毫不觉得奇怪。 可他什么时候会被王孙贵胄叫弟弟,而他不怎么受控制的竟然对他说出了如此撒娇的话,心中竟还觉习以为常。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装扮,因为还在病中,锦被里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细绢中衣。 等了半晌,仆从阿七手持一碟托盘,上面放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瓷碗,还有两碟果脯蜜饯。李怿远远闻到碗中发散的味道,便先行皱起眉头。 少年见状笑了,道:“让你得风寒。便要多吃几顿苦药,长长记性。” 李怿往锦被里缩了缩。 少年扯过一条锦被,一边将他扶坐起来,一边将锦被围在他身上,空出右手端过碗来,笑眯眯地看着小孩:“阿兄来喂你。”说罢,将碗腾到左手,右手执起汤勺。 “阿兄你饶了我吧!”李怿皱着一张脸,将双手伸出,一脸慷慨就义的样子:“我自己喝!” 少年也不再逗他,将碗递到他手中,确认他已经接住,方才慢慢松手。李怿捏紧鼻子,三两口将一大碗药汁灌了干净。随后被苦得伸出舌头,要水喝。 却见少年早已将水递过来,李怿灌了几口水,嘴里又让对方塞了个果脯,顿时冲淡了口中药味。 这时,门外又传来说话声,帘外又站定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孩童,隔着帘子向内说道:“长乐怎么样?” 少年回过头,看见他,便笑道:“幺叔,长乐无事了。不过未免过了病气,幺叔莫要进来。” 帘外那孩童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道:“区区风寒,过甚病气。”随即掀帘进来,看见他醒了,首先关切地问道:“长乐,你要好好养病,等好了,幺叔陪你放纸鸢。” 少年也乐:“幺叔放纸鸢,也带我一个啊。” 幺叔道:“你不是要学习兄长给你留的课业吗?” 少年道:“当然是完成课业之后,陪幺叔放纸鸢。” 李怿听着他们的对话,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少年见他多了些活力,也高兴地摸了摸他的头。幺叔也故作老成地捏了捏他的小垂髻。 李怿捂着头叫道:“阿兄,摸头长不高的!”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 李怿笑着笑着,突然觉得有些困倦。 少年道:“这药中有安眠成分,你多睡睡,风寒就好了。” 李怿听话地攥紧锦被,不一会便昏睡了过去。 茅草屋内。 云琦连着几天上山采药,待到李怿不再烧得迷糊,心下松了一口气,便也要离开了。 裴嘉面色不是太好:“你要去哪里?” 云琦答非所问:“这山上仍是不安全,待阿怿病情稳定些,带他离开吧。” 裴嘉道:“你要去哪里?” 云琦无奈地道:“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是我从不愿回去。此次探听一下师兄的处境,也为了阿怿……试一试吧。” 裴嘉道:“既然不愿回去,便想其他办法。” 云琦叹了口气:“此事,裴家指望不上。如今的产业还好吧。” 裴嘉道:“他们还用得上我。我们的产业丢了一些,大部分被我转移了。” 云琦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了。” 二人定好新的联络地点,云琦便独自下山。 李怿醒来的时候,头痛仍是阵阵侵袭,然却并没有先前那般剧烈了。 不过,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锦被细腻的触感还留在他的指尖。 裴嘉回头,看见他睁着眼睛盯着房梁,道:“怎么样?” 李怿闻言,道:“师叔,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做了什么梦?” 李怿揉了揉额头,片刻回答:“……我忘记了。” 裴嘉笑了笑,转过身打了个哈欠:“这里也不安全。待你病愈,我们便离开。” 李怿见他如此疲倦,便也劝道:“师叔也睡一会吧。” 裴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好。” 睡着是不可能真睡着的。李怿如今浑身酸软,仅有裴嘉一个战力,他不敢睡得太死,免得出些什么问题。 好在没有人再追上山来,李怿休息了几日,虽然还有些头重脚轻,但不影响走路。裴嘉便预备了两顶斗笠,带着随身行李和衣物,二人重新易过容,方离开此处。 此时的虺文忠,在一阵颠簸中缓缓醒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少年时的一些旧事,只不过醒来后便记不太清了。 肩头的毒伤仍然在昭示着存在感,他如今的状态并不好,眼前也闪着光圈,不能视物,不过好像被谁俯放在马背上,硬邦邦的,有些咯腰。 只听得身旁有两个人在说话。一女声道:“你看!那里好像有户人家。” 顿了顿,一个男声近在咫尺地响起:“不错,走,去看看。” 哦,是李元芳。 虺文忠又在颠簸中昏迷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已经被平放在哪里,虽然仍旧很硬,却可以略微缓解腰部酸痛。 他隐隐约约听到一老者声音道:“别怪老头子说句难听的话,你们这位朋友怕是没救了。” 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常在山中之人,老头子家中常备几种解毒清热的草药,也许能够替你们这位朋友缓上一缓。” ……是袁天罡。李元芳这是投宿到鲁成的蛇穴里去了。 如燕道:“都有什么草药?” ‘鲁成’道:“车前子,马兜铃,辟寒,独儿怪……” “你这里有独儿怪?太好了,虺文忠有救了。” 李元芳道:“哦?” 如燕道:“你有所不知,这独儿怪正是蟒蛤之毒解药之中的一味,如果煎熬服下,至少还能再挺两天。” 李元芳点了点头,随‘鲁成’出去煎药。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虺文忠又迷迷糊糊晕了不知多久,却身子一轻,不知是谁将他扶起来喂药。 见他紧咬着牙关,李元芳便让‘鲁成’扶着他,自己接过药碗,揉了揉他下颚的两个穴位。 而袁天罡此刻正坐在他的身后,隐在衣袖中的手递出一张字条,碰了碰他的手。 虺文忠暗暗接了。 待到喂完了药,几人扶他躺下,李元芳谢过鲁成,顺便问起这附近可有什么镇甸。 鲁成顺势说起离这里最近的镇甸陀罗地,李元芳谢过他,今夜在屋中休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李元芳便又将他俯放在马背上,虺文忠为自己的腰腹暗自哀嚎。然而他现在仍是“昏迷”状态,便只能忍着马匹的阵阵颠簸,一声也不敢发出来。 和之前不同,前些天他时昏时醒,并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马匹的震感,如今这十几里山路,他只能睁着眼睛,一步一步咬牙硬挺。 虺文忠:“……”唉。 他想到昨夜收到的那张字条,袁天罡给他的下一步指示是:陀罗地击杀李元芳。 他全盛时期尚不能杀李元芳,如此虚弱时,杀李元芳更是天方夜谭。 虺文忠杀不了李元芳,更不想杀李元芳。便想着待到行动之时,再做决断。 行动之时终于到了。来到陀罗地,李元芳为他们几人找了个客店,随即出门抓药。如燕在房间内看护他,可这里是蛇灵总坛的总出入口,机关密布,很快这里机关启动,如燕中迷烟倒地。 而李元芳,被困在了药铺的机关里。 还没躺上片刻,此时已经等在房间外蛇穴入口处的袁天罡点着火折走到榻前。 虺文忠暗暗叹息一声,扶着腰坐起来。 袁天罡道:“立刻动手,除掉李元芳。” 虺文忠点了点头:“放心吧。”随即接过袁天罡手中的黑色衣物。 这身衣服……虺文忠神色晦暗。这是他敬晖兄的衣服。然而虎敬晖被蛇灵葬送在了幽州,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他戴上面具,拿了一柄形制简单的刀,便通过机关,独自一人来到了地面上。 此时的李元芳从药铺逃出生天,踏着两块门板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却发现先前还人声鼎沸的镇甸此时此刻空无一人,仅剩一片死寂。 第34章 第二战 空荡的街道上,忽而刮起风。 李元芳敏锐地察觉到了风中的阵阵杀气。他站在镇中心,警惕地环顾四周,想找出藏在阴影里的蛛丝马迹。 虺文忠就是在此时使用遁术来到镇口。李元芳猛然回头,彼此都看到了对方。 “你是谁?”李元芳见到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杀你的人。”虺文忠在面具下皱了皱眉,尽量忽略掉身体的不适。 “你为何穿着蝮蛇的衣服?”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他也是我的朋友。”李元芳道。 虺文忠顿时想起先前对战时李元芳手中那把熟悉的剑。昔日友人,如今唯一的遗物在对方手中,他见到李元芳,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虎敬晖。 如果虎敬晖,没有那样的身份,那么如今或许,也就是另一个为正义而战的李元芳了。 只可惜……世事难料。 “你准备好了么?” “什么?” “死啊。” “我随时准备赴死。不过是不是死在你手中,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的确很厉害。可在我的眼里,你的手段不过是把戏而已。” “你们蛇灵的杀手总是很爱吹嘘。每个人都好像能杀掉我,然而每个人,都倒在了我的面前。” 虺文忠扯了扯嘴角。和他说了这许多话,突然有些不习惯。只是如今他不在全盛时期,只有说些大话拖延一二,才能尽力调整对四肢的掌控。 他想,李元芳为了潜入蛇穴,必定需要一些手段。如今他的出现,李元芳大概正巧会顺水推舟,不管来人厉害与否,他都会如此。 也幸好是如此。他与对方皆是疲兵,如不想加重自己的伤口,那便需要速战速决。 内心焦急的李元芳,大抵也是如此想法。 “……今天我来,就是要把你的心带走。” 李元芳笑了笑:“那是最好,只是不要让我把你的心留下。” “你还没有这个能耐。” “你的话太多了。” 虺文忠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制式刀,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 宛如银瓶乍破,二人同时出手。刀气将地面划出道道痕迹,然后被杀意凝成的风吹散,兵器撞击在一处,火花四溅。 “你确实很难斗。”虺文忠偷偷喘着气,动用内力后,他眼前有些发晕。 “我在等你挖出我的心呢。”李元芳平复了一下内息,悍然出刀。 虺文忠目光一凝,暗运功法,在他的刀落下的前一刻,成功遁走。 李元芳猛然转身,只见身后极快地飞出一个棺材,李元芳链子刀挥出,钉入棺材之中,谁知对方上一刻已经遁走,此时在他身后猛然斩下。 一蓬木料被捣碎,因为没有支撑,轰然落地。对方的身法如迅雷,破除障碍后直直向他冲来—— 好熟悉的身法! 李元芳来不及考虑,见对方刀势未缓,却不知如何并无刀气,连忙避开要害,却也免不了被扎入身中。 虺文忠抿了抿唇,拔出了刀。 “我并不是个爱吹嘘的杀手。” 虽然并未露出真容,但他总觉得李元芳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这样的心有灵犀,仿佛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一般。 ……或许这不是一件好事。可对于他而言,又是多么期待的对手和朋友。 他通过机关重新进入蛇穴,在门口看见了等候的袁天罡。袁天罡问道:“如何?” “干掉了。”虺文忠违心地说出这句话,却没想到袁天罡竟然相信了。 他现在的状态很是不好,虽然毒已经基本肃清,但眼前还是阵阵发晕。不过他接下来还要装作无法动武的样子,牢里虽然不够舒服,却少了颠簸,总算能让他休息一番。 而狄仁杰也已经率领大军,正在赶来大杨山的路上了。 先前,他微服前来柳州青阳客栈时,正巧赶上客栈里抬出两个死人。他觉得这二人死亡的时间很是蹊跷,于是便顺势入住死者房间,打探情况。 没想到夜半时分,店老板却向柳州刺史报了案,闯入房中。狄仁杰顺势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并取得了刺史的认同,成功将凶手指出,正是这店老板。 狄仁杰顺势自承身份,被刺史奉为上宾,并且顺利地见到了那两名死者,并从他们的纹身推断,这二位是蛇灵中人。 他对店老板问话,可这人是个死士,什么也不肯说。狄仁杰便将他重新投入大狱,又在大牢里做了些布置,没想到果然有人劫狱,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那端茶倒水的哑女小凤。 小凤便是小梅。小梅便向狄仁杰陈述了她从受重伤,被李元芳救下,后来苏醒,在山中养伤,没想到小庙中与李元芳碰头的蛇形标记被肖清芳的人所知,她又遭遇了数场追杀。 她只能逃到青阳客栈隐姓埋名,却没想到蛇灵中人也追踪而来。虽然并未找到她,她的属下还是将之杀了灭口。正因如此,被狄仁杰撞见,成了她暴露的引子。 这其实也在计划之间。小梅因和李元芳会面,遭到蛇灵中人追杀,和总坛已是不死不休,顺势投到狄仁杰帐下,配合狄仁杰进攻总坛。 狄仁杰只带了数百军士,而今在柳州又调动了数千大军,在刺史温开的指挥下,配合狄仁杰行动。 如此,狄仁杰便按照小梅给的地图,将大杨山中的蛇穴依次拔除,而在审问他们时发现,这些人得到的命令,全部都是虺文忠叛逃,被李元芳和苏显儿救走,如今山中所有蛇穴悉数启动,在他们出现的第一时间,即刻通报总坛。 狄仁杰加快了他们的步伐。第二天,天色昏暗,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山路浸得湿滑,他们也走到了最后一处蛇穴,便是李元芳与如燕当日借宿过的那一处。 这里多出了几具紫衣人的尸首。狄仁杰认出这是李元芳的链子刀造成的伤口,并断定他已经找到了总坛所在。 他命所有军士与小梅一同进入山穴,只身带着狄春去与温开回合,打算在外部攻入总坛。 再说李元芳。当日李元芳被人所“杀”后,被肖清芳指使着抬入总坛,抬到如燕面前,将她好一顿羞辱。 李元芳虽然无恙,然这里却是蛇灵的总坛,身处龙潭虎穴之地,他并不擅动,而是在这些人将他放在停尸房后,悄悄在总坛中寻找通路。 但是蛇灵总坛山穴太过复杂,其道路犹如迷宫,且机关迅疾狠辣,让他迷路数次。 不过很快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便是前几日住宿的那间山间小院的主人,那位老者。李元芳屏息凝神,目睹了他与袁天罡的会面,洞悉了他的身份,并跟着他回到蛇穴。 李元芳所不知道的是,袁天罡和鲁成在会面时,这对互换身份的主仆,交换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袁天罡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顶着自己面貌的仆从,转身决绝而去。而鲁成,知悉了那个肖清芳一直想要得到的日期,目送袁天罡离开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而门外的肖清芳,布置了人手,严密监视‘袁天罡’的动向。很快她便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暴露了她救袁天罡的真实意图。 “十年啊,十年,我苦心经营了十年的蛇灵,凭什么要交还给您的手中,还要对你俯首帖耳,惟命是从?老师,你也太小看我!” “若不是为了洛河神异的日期,我凭什么要将你救出牢狱?而今日期既已算出,您的命就不再重要了。” 所以,袁天罡在回到总坛那一刻起,就注定活不下来了。 “老主人,你安息吧。待我肖清芳夺了这个天下,定会给您一个无上封号。” 这之后,肖清芳下达命令,对袁天罡的老部下展开清洗,头一个便是他的仆从鲁成。 李元芳好整以暇地坐在鲁成的小院中,静静等待紫衣人的到来。很快,来击杀鲁成的几人全军覆没,‘鲁成’顺势答应与李元芳合作,带路,以及破除总坛机关消息。 走在山穴中,鲁成道:“这山穴按照反五行布置,道路崎岖复杂,机关密布,如若没有地图,便是十死无生。” 他拿着李元芳的刀,按下了地面的机关。 瞬间,数个闪着幽蓝光芒的暗器瞬间弹射而出,可以想见如果是人进入机关,在如此狭窄的道路上,根本没有机会闪避。 李元芳道:“好厉害。” 鲁成道:“总坛的绝大多数机关,都是出自一位机关大师之手。那也是老主人的旧识,不过总坛落成后,他便没有了消息,大概是被肖清芳灭口了。” 这话李元芳没法接,便跟着鲁成一路拔除机关,且在山穴中成功解救了误入机关的小梅等人,与他们回合,一起走近蛇灵的祭坛,也是山中的总机关室。 肖清芳在知晓了洛河神异的具体日期之后,志得意满地指挥众人离开总坛,先在柳州落脚,随即化整为零北上洛阳,潜入他们早已易容攻占的东宫。 地上,狄仁杰与军队也已经埋伏起来,在肖清芳大队人马出动时,将他们一举拿下。 剩余精锐在魔灵的带领下冲入总坛,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肖清芳。此时的肖清芳刚刚得知李元芳的尸体不见的消息,想来怕是事情有变,魔灵的到来则彻底击碎了她的美梦。 “立即启动所有机关,将总坛变成狄仁杰的坟墓!” 话是这么说,可她的手微微颤抖,心底无比清楚的明白自己已经败了。 此时此刻突然觉得,十年一梦,不过如是。 第35章 父子 孤注一掷的肖清芳,带着人走到关押如燕和虺文忠的牢房前,内心犹如火炽,却不得不面对如燕那欢喜的脸。 “你的脸色告诉我,李元芳没有死。你此时此刻应该很不好吧。” 肖清芳冷笑数声:“我是不好,可死之前能让李元芳痛苦一生,大概也不错。” 虺文忠默默听着她二人的交锋,作壁上观。 不过很快,肖清芳的怒火便转向他:“还有你这个叛徒,你该记得我说过的话吧,当年我做阁领之时,心腹属下何其之多,为朝廷递个消息又有何难?” 虺文忠眉头微皱。 肖清芳不再多说,她一声令下,二人便被带出牢房,向蛇灵祭坛而去。 总坛内,也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李元芳和小梅率先冲入敌阵,熟知地图的鲁成带领剩下的士兵绕路下去支援。 地面上,狄仁杰则发现了李元芳留下的线索,顺着这条路一路往下,直入总坛。 须臾,肖清芳便押着如燕,在众多属下的簇拥下来到了这里。 “李元芳,面前站着的是你的爱人。”肖清芳讽刺地笑了两声,“旁边躺着的是你的朋友。你好好想一想,是放下武器跪地受缚呢,还是我现在就杀了他们!” 不等肖清芳继续放出狠话,身后猛然一箭将她射穿,同时如燕夺下她的刀,向她狠狠刺去。 狄仁杰率领的大军已至,此刻正站在他们的身后。肖清芳连忙夺路而逃,魔灵用余光看了肖清芳一眼,一旋身挡住了如燕的去路。 这两位从前同样被肖清芳一手带大,武功也相差仿佛,而今刀兵相向,打得异常激烈。 战局很快便向狄仁杰这方倾斜。蛇灵众人大势已去,负隅顽抗者皆被斩杀。而投降者尤其是他们的首领,则带出地面,由大军看押。 肖清芳则在混战中不知所踪,应该是已经逃了。如燕继续去追踪她,而狄仁杰则在鲁成的带领下,逛一逛山穴。 鲁成临走前,给虺文忠做了个手势。 虺文忠垂下眼,假作体力不支,在那两位军头松懈时,蓦然出手,割断了二人的喉咙。 他回头看了二人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不想滥杀无辜,可谁知天意弄人。只不过从此以后,他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袁天罡是否早就料到了如今局面,所以对他是否用心效力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没有选择。 在杀肖清芳的路上,他想了很多。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敌人。对于肖清芳,在和她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中,虺文忠了解她,正如对方了解他一般。 肖清芳了解他,故而能时常给予他致命一击;而他也同样了解肖清芳,知道她会从哪个路径退出山穴,而这条路是通往鲁成小院的路,他同样熟悉。 然而等他真动了手之后,却又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只是有些恍惚。毕竟这漫长的十年,几乎是他所有的青春年少,让他双手沾满鲜血,让他成为蛇灵的一柄利刃。 或许小凤是对的。他与小梅还有从前的虎敬晖就是想太多,而小凤想法简单,似乎是他们几人中过得最舒心的一人了。 回到祭坛,他闭了闭眼,最终将竹筒刀对准了自己——或许这样,他便不用再多想了。 狄仁杰因为接连的变故,意识到这山穴中还有另外一方势力,李元芳也提出,与他在陀罗地交战的那个杀手武功很高,不过在之后的战斗中,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狄仁杰在俘虏中发现了几个易容成朝中重臣的蛇灵属下,并且在他们口中得知,其中有一人易容成太子李显,已经不知去向。这让他悚然而惊,不禁想到他临行前去东宫探望太子,却发现太子那不同寻常的紧张反应。 他意识到,蛇灵的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洛阳,于是在蛇灵总坛被攻破后,狄仁杰率所部一路兼程,回转洛阳。 洛阳城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喧嚣繁荣。在狄仁杰离开都城的这段日子里,太子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武三思一党也暂时偃旗息鼓,而内卫,在发出李怿的通缉令之后,虽然一刻不停地监视终南山,却再也没有什么发现。 一日,忽有一人叩响了洛阳城外一幢高官别庄的角门。 看门人谨小慎微地观察面前这个人。没有见过。他摇了摇头,道:“我们阿郎不在别庄,您请回吧。” “且慢。”来人扶住大门,将拜帖递给他,道:“烦请转交大将军,故人请见。” 看门人狐疑地接过拜帖,径自去了。半晌,出来一位看起来在这庄子里颇有地位的别庄管事。那管事向他行了一礼,道:“这位大郎,我家郎主不在别庄,但可以去城内转达。” 来人点头道:“正是如此。洛阳城高水深,某不便进入,便在此处拜见大将军。”他掏出一物交给管事,“此物也一并交予你家郎主。” 管事又向他行礼:“不知大郎下榻何处?郎主若至,仆可去接引。” “不必了。”来人道,“三日后申时,我会再来。” 这封帖子与丝线很快便被呈到府邸主人的手中。这是个身着锦袍的老人,须发已经花白,握着那缕丝线的手轻轻颤抖。 这缕丝线,是他第一个儿子降生后,没有好物与他,只好用一段劣质丝绳编织了一个仅有寓意的长命缕。入手的这物,虽然已经褪色,但依稀还是原来的样子,被保存的很好。 他问管事:“那人相貌如何?” “很年轻,大概而立之年,面白微须,器宇轩昂。”别庄管事道。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老者喃喃自语,片刻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向侍在一旁的老管家道,“收拾东西,我明日要去一趟别庄。” 他再次低头,看向拜帖的落款,是熟悉的两个字,那是他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两字,是他不堪的过去,是他无颜面对的人。 “啊……叫夫人一同去罢。” 几日后的傍晚,给别庄递拜帖的人,亲自被管事迎进别庄,引路者兜兜转转,最后将他带进待客的正厅,让他稍候。 片刻后,一行人也急匆匆的赶来。老者拄着一副拐杖,听杖头敲地的频率,就能听出他是多么的急切。不过行至门前,却停了一停。 云琦径自在客位正坐,虽然垂着眼,却将厅外那人的心路历程猜了个七七八八,手里握着待客的茶盏,默然不语。 那老人,也就是府邸的主人,也叫李仁,被当今皇帝赐名为千里的老者叹了口气,终究走进大堂,第一眼便是看向他。云琦也抬起头,漠然地任他打量,同时也在观察他。 李仁细细打量片刻,双手兀自颤抖起来。被管家轻声提醒,才遏制住自己的失态,颤颤巍巍地落座,仍是片刻不停地打量对方。 云琦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抬头回望他,道:“大将军。” 李仁问:“阿祈,你……”他顿了顿,仍是道,“十多年了,你如今可愿意回来?你母亲很想你。” 云琦偏开头,道:“你还有脸提母亲?” “是我对不起阿真,对不起你。”李仁道,“当年的情形你也知道……”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年过四十才大致安定下来,却还要过得战战兢兢,生怕作为宗室被当今皇帝清算。 他作为太宗之子,吴王李恪的长子,与几个弟弟被流放时,年仅七岁。一路坎坷,在流放路上娶了现在的妻子慕容氏,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取名李祈。 流放的路没有尽头,他从七岁熬到十八岁,他的儿子还需要继续这样的生活。而在李祈四岁那年,关中地区粮食减产,一家人生活极其困难。 他背着妻子,将李祈卖给了在左近暂住的一个虬髯老汉,让他好生收养。那老人也答应,从今以后好生教导他。 他领着一家人离开关中,一路南行,两年后,关中果然大旱,千里赤地,颗粒无收。 后来他又有了孩子,便将曾经的那个孩子压在心底,变成一个和任何人也不再吐露的秘密。 光宅元年,占了他们父亲爵位几十年的李荣获罪,他们兄弟四人被赦免,重归洛阳。那一年,李仁三十八岁。他悄悄培养自己的人手,一面逢迎武后,一面交好新皇,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马虎。 他也曾经找过自己那个长子。很久之后也是一个巧合,他找到了云琦,不过云琦虽然清楚自己的身世,却并不愿认他。 此刻的云琦仍然是那句话:“将军不必多言。当年便说过,云琦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做官。” 李仁只好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那你如今主动前来,所为何事?” “大将军熟知朝中事。不知近期通缉宗室之后一事,有何内情?” 李仁挑了挑眉:“你多虑了。老夫不涉政事,如何知晓那些事?” 云琦道:“总归是同宗同族,帮扶一下总是好的。”他笑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可笑,“而且他是不是宗室还未可知,一切或许只是圣人的引蛇出洞之计。” 李仁:“哦?” 云琦道:“自垂拱四年至天授元年,李唐宗室零落殆尽。除了将军,也只剩下寥寥几家。而今再开通缉,又是当年谋反的黄国公之子,将军不觉得有些奇怪?” “据我所知,黄国公被灭满门。”云琦道,“如今通缉令一出,是否我可以这样认为,或许是有人想借已死之人反对如今朝廷,但是他借了黄国公的势,却是如今仅剩李姓宗室的灭顶之灾。” 李仁呼吸一滞。他多年来任地方官职不理正事,不正是为了消除上位之人的戒心。且自己身为李恪之子,对判处他们几十年流放的先帝李治,也未必有什么好感。 他能活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自己逢迎武后,谨小慎微,他不希望任何宗室重新出头,如今云琦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那……你打算如何?” “我不如何,只想问问将军如何。”云琦道,“反正朝廷也不知我此人,只知将军。” 李仁心下一凉。不过他到底是能在风浪下浸淫多年的老人,此刻也神色不动,淡淡道: “老夫也不如何。说起来,前段时间太子失德,被圣人训斥,武三思一党好不威风。以内史狄仁杰阁老为首的一派,近期也并无动静,而他本人则领了皇帝旨意公干,具体做什么老夫不知。” 云琦心知,对这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必须得下一剂猛药,于是缓缓笑了一声,道:“将军有所不知,李怿正是我徒弟,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 李仁手中的茶盏差点滑落,好悬没崩住自己的表情,惊道:“你说什么?” 第36章 问道 云琦淡淡笑了。他低下头轻抚茶盏,白瓷的手感精细而滑腻,是他甚少体会过的奢华,只是他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江湖中人的草莽之气。 这还要感谢上官颜多年教导。 他抬头,直视老者,道:“如今将军可愿与我分享,那通缉令之后的事情?” 李仁深深的看着他。他这个长子,在多年未见之后,成了如今的他都不得不直视面对的人物。欣慰之余,还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在他如今的后辈里,再没有如云琦这般惊才绝艳的子孙了。 “老夫只想问一句,那李怿,是否真的是黄国公之子?” “那重要吗?”云琦反问回去。 李仁叹了口气:“确实不重要。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一件事,或许与此有关。” 云琦挑眉。 “说来也巧,当年长孙无忌构陷先父,那房遗爱也掺了一脚。谁知房家最后也没什么好下场,不过他的后人却是和老夫有了几分交情。” “他是房遗则之子,如今在江南道任参军事,他曾对老夫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他的属下混进去一个探子,不知先前传过几次消息,只不过在最近被他发现。那人身为密探,竟然向朝中铜匦里投了一封密信。” 云琦面色数变。 他想到几年之前李怿出门游玩,不小心误入了官军和蛇灵的布局,导致被误认为撞破他们的机密,被他们追杀数次。 后来得到消息,铁手团出动,灭了蛇灵三座分坛,几乎摧毁了他们在江南的全部根基。虽不知与朝廷有何关系,可以肯定的是,隐藏在那位先前见过的李阁领麾下之中的蛇灵探子,必定与此事有关。 那时,蛇灵新败,肖清芳匆忙逃跑,来不及处置江南的事情,但是待她知道后,以其多次行为可以看清的行事风格,她必要狠狠打击报复。那这密信的动机便可以说得清了。 上官颜与李阁领讲条件时,他也在场,那位阁领明明恨得要死,却隐忍不发,分明是武皇为了名正言顺拿下上官颜,想让他顺水推舟主动认罪。而在那之后,朝廷就不该再就此事发出通缉。 可偏偏蛇灵密探的这封密信,让皇帝生出警惕之心,取了这样一个罪名,想拿他逼问所见所闻。 好一个毒计,好一个人心! 云琦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李仁轻轻咳了一声:“啊,老夫就知道这么多了。”李仁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多年来的直觉告诉他,此时此刻主动权已回到了他手中。 他缓下声道:“阿祈啊……虽然父亲从前对不住你,可也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也该放下了。” 云琦抬头:“将军还请直言。” 李仁道:“你还叫我将军?哎……说起来,当年老夫说你走丢,你母亲一直都挂念着你。后来得知你还在,她不知有多高兴。” 云琦扯出一抹笑:“如今您真的愿意认我?李怿是我徒弟,认了我便是收留朝廷钦犯,与朝廷作对……这样的准备,将军做好了?” 李仁眼珠一转:“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阿怿是吧,他的罪名既然是子虚乌有,那么老夫便去向圣人求情。待你认祖归宗,也让他来认认门。” 云琦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云某只是一介散人,当不起将军的儿子。” 李仁道:“我儿不要着急。待老夫见过圣上,你再做定夺。你这些年来还未见过你母亲吧,她此次也来了,如今一直在后堂等着见你,你快去吧。” 云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了个礼,跟着引路仆从转身离开了。 不久后,湖州内卫兑部传来消息,言内卫内部揪出探子,酷刑之下吐露他乃蛇灵密探,受肖清芳命令投密信给朝廷。 皇帝刚收到狄仁杰的奏疏,如今又收到内卫密信,便道蛇灵逆贼竟公然捏造罪行,藐视朝廷法度,这消息便也不能为真,今为律法之公正严明着想,撤除通缉令,内卫重新自查,务必扫清所有不忠于皇帝的探子。 李怿在半途得知这个消息。彼时裴嘉从城中得知,去他们的藏身之地告知于他。 李怿的心沉甸甸的:“是不是师父做了什么?” 裴嘉道:“你师父那么聪明,定能化险为夷。” 李怿坐在门廊下,抱紧了自己的剑。 裴嘉沉默片刻,道:“你还要保护狄仁杰吗?” 李怿忽而想起当年和上官颜的对话来。 “我想看到善人一生幸福,恶人终得果报,我想保护那些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让他们不再因为少数人的私欲丢掉性命。” “这太难了。”上官颜沉声道。 当时他不甚理解,却也知道这很难,而如今仅是过了几年,这无常世事便将他的世界一一翻覆。 “人欲无穷,众生皆苦。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空有武功,却不能保护身边亲近之人,习武又有何用处。” 他仿佛听见上官颜在回答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李怿执起剑,仿佛在回答上官颜的话,也是对裴嘉道,“我恨蛇灵,也恨朝廷。但这和保护狄先生不同。” 狄仁杰让他见到了光,他觉得这人和朝廷是不同的。 裴嘉摸了摸他的头:“你能这么想,挺好的。” “我去洛阳找他,你自去保护狄仁杰吧。”裴嘉道。 “师叔……”李怿抬头。 “乖。”裴嘉笑道,“我们江湖人做事有始有终,你既然认定狄仁杰,就去吧。” “等我襄助狄先生灭了蛇灵,就回家,再也不出去了。”李怿道,“师叔也不必担心我,我如今已经很厉害了。” 裴嘉道:“也不必如此。你还年轻,将来还会遇到比这还要困苦的危局,难道就要就此退缩?师叔教过你的,你的剑即半身,想要将剑如臂指使,便要付出全部的信任。 这便是剑客。信任自己的剑,它便能斩尽所有危局,便是没有路,也要开出一条通途!” “我知道了!”李怿站起身来,向裴嘉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临别前,李怿做了一顿饭。人间四月,风都带着春天的气息。李怿去农家买了些芋头和萝卜、薤、茱萸,一些常见的藿叶,还有一只鸡。 将公鸡拔毛,清理内脏,撕成几个大块,在肉厚处切出一些花刀,放入加了众多调料的水中炖煮。萝卜是一起炖煮的配菜,藿叶凉拌,芋头分锅蒸熟。 裴嘉叹道:“阿怿的厨艺又精进了。” 李怿道:“师叔喜欢就好。” 吃毕饭,他们把各自惦念的人记在心底,走上了各自的道路。这条路上,注定是荆棘丛生,也注定踽踽独行。因为那是人生的路,是每个人心中的道。 狄仁杰的数百卫队一路出山,跟随本地大军同至柳州修整。柳州不缺药材,他为虺文忠开了蟒蛤之毒的解药,虺文忠服下之后,却并未立即醒过来。 狄仁杰对此并不意外。虺文忠在总坛所受的伤口长而深,当时便失血过多,就算是解了毒,一时半刻也无法醒来。 修整两日后,柳州本地大军俱各回营,狄仁杰同自己的卫队独身北上。因为队伍里有重伤患,所以赶路速度并不快, 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尽量入城休息,待到大军临近洛阳,虺文忠这才悠悠醒来。这一夜,已经是六月月中,粗粗算来,他已是昏迷一月有余。 这一月多来,他总是断断续续地在做梦。身体上的痛感渐渐消退,转而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之所以他意识到在做梦,是因为他梦到了许多逝去之人。 李譔穿着一件挺素淡的锦袍,拉着他的手,步入重重宫门。 “长生,你今年快要十五岁,阿爷为你取了一字,便叫做文忠,文者,文采风流;忠者,公忠体国,忧国忧民。” 李譔停下脚步,和少年双目对视:“你年岁本有些小,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阿爷已经很为你骄傲。” 说着,后退一步。 虺文忠下意识扯他的衣襟,却扯了个空。李譔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只剩下背后幽深阴暗的重重宫宇,几欲择人而噬。 他眨了一下眼。下一刻,是在熟悉的公府之中。 他兄长穿着轻甲,走上前来,对他道:“拉弓之臂与手肘要平,你用扳指拉开弓弦,食中二指呈剑指状,不要弯曲,对——眼随心动,心随意转,想射哪里,便射哪里,着!” 箭支射空。 兄长见状哈哈大笑:“第一次射箭,脱靶很正常啦。你阿兄我最开始才射了四步远,你已经很不错了。” 虺文忠偏了偏头,那青年自信的笑容忽而凝固,他低下头,缓缓地回望,笑道,“四郎,你要平安……” 青年身上扎满了箭支,一边笑着一边喷出一口血来。本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下一刻便倒了下去。 眼前刹那间被黑雾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稚嫩的手在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阿兄阿兄,猜猜我是谁?” “我是你的小长乐!”下一刻他便自己绕到他面前,他这才看清自己不知何时坐在桌案旁,面前是还没有写完的课业。手上握着一支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阿兄,你何时能写完课业,带我出去玩啊,小厮们都不好玩的。”年幼的李怿梳着双垂髻,在蹦跳间一晃一晃。 李怿坐在桌案对面,双手支颐,问他道:“阿兄,我听阿爷说,阿姊要嫁人了。嫁了人,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阿兄……”李怿貌似有些困倦,趴在桌子上,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血来。虺文忠眼前一晃,那鲜血越聚越多,几乎把对方的半边脸染成了红色,“你疼不疼……” 下一刻,右手无力地垂到桌下。 眼前一片鲜红。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却是几间简陋的小院。 虎敬晖站在院中,手中握着熟悉的幽兰剑,对他笑道:“文忠,你的武功果然进益颇快,为兄不及!” “只是大姐要我去参军,争取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好将蛇灵打入朝中,便于我们行事。从今往后,我们只得书信联系了。” “为兄不在的日子里,切要保重自己!”虎敬晖笑着笑着,胸口血流如注,仰面栽倒。 第37章 回府 虺文忠自重重噩梦中转醒,胸口窒闷中夹杂着刺痛,眼前也有些恍惚。 他仿佛梦到了好多人,那些人在梦中对他殷殷叮嘱,让他保重身体。可他如今状况,却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何止是不愿面对死去的父母亲朋。他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吹在脸上的风已经感觉不出寒意,想来是已经昏迷好久了。 他还记得在陀罗地总坛休息时,撑着身体等小凤给他传递消息,小凤说让他暂时不要出手,他苦笑道,这苦肉计用完,他近一段时间本也无法出手。 那时,因被人撞破,小凤装作要刺杀他的样子,躲过一劫。在那之后,他便昏昏沉沉,时梦时醒,直至今日。想来就算想给他传递消息,也不能了。 “你醒了。”笃定的语气,来自于他的身旁。李怿木着脸吩咐外面仆从为他煎药,一边拿了一个半掌大的盒子,坐在他的榻前。 虺文忠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看得李怿莫名其妙,道:“你看我做甚?” 虺文忠在心底暗笑一声,面上不显,微微喘了几下,问:“我昏迷多久了?” “我不知你何时昏迷,只知如今已经是六月初一。” “我们这是在何处?” “已至豫州,过不了多久就会到洛阳。”李怿将盒子放在榻上,顺手便去扒他的衣服。 虺文忠老脸一红,忙道:“你这是……” “上药啊。”李怿道,“你我皆为男子,我还能非礼你不成?” 虺文忠神情奇怪,想到了些什么,李怿看他表情,顿时也想起了什么,恼怒道:“爱上不上!” “説之饶了我吧。”虺文忠终于露出他醒后的第一个笑,虽然笑容很淡,神情却难得的柔和轻松,少了几分前几次见面的满面愁绪。 先前李怿扒他衣服,只因虺文忠并未苏醒,而今他意识尚在,李怿也不便动手,只催促他自己脱。 虺文忠将自己的外衫、半臂以及汗衫依次解开,李怿面无表情地将旧布条解开,为他上药。 他胸前的刀伤深可见骨,又因为伤在前胸,对脏腑也略微有所影响。故而不仅要换外伤药,更要内服汤药以调理。 而李怿的外伤药方子见效快,对他这样凶险的伤势用处更大。虺文忠肩膀靠内的那道毒伤,如今也已经结痂见好了。 片刻后,虺文忠服了药,却难得有些精神,他将李怿细细观察一番,见他此时仅是抹了些铅粉遮掩容色,用与幞头同色的抹额挡在额前,堪堪遮住他那梅花印记。 李怿被他看的不自在,言不由衷地问道:“看我做什么?” 虺文忠笑了一下:“虽然冒昧,但我还是要说,你与我阿弟长得很像。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他一般。” 李怿正要反驳,却忽而心底一动,不动声色地道:“你曾说过,他是六岁那年夭折,并未长大。你初见我那年,我可已经十四岁。你又是如何肯定我与他相似?” 虺文忠道:“虽然有些变化……但阿弟容貌极似家母,若是阿弟容貌长开,便是你如今这般。” 李怿挑眉:“前段时间,朝廷通缉于我,所用说辞便是——黄国公余孽。你也说我与你阿弟长得像,所以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虺文忠听到他前半句,呼吸一滞,待听到后半句,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很难说?”李怿道,“该不会,黄国公真有后人留存,不会就是你吧。” 虺文忠:“……” 他苦笑了一番,看向面前这个说话不留丝毫情面的少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阿弟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见,不爱用仆从女侍,对家人从来装乖卖巧,对外则咄咄逼人。 这少年简直和他阿弟像了个十成十。 他摇摇头,正待说什么,听闻他醒来的狄仁杰和李元芳上门了。虺文忠忙打起精神应对起来。 狄仁杰见他醒来,这便欣慰地笑道:“你既然醒来,那么便度过了最为凶险的一关。把手伸出来,狄某为你把脉。” 虺文忠乖乖照做。 狄仁杰为他把过脉,彻底放下心来:“善加调养,不日即可痊愈。” 虺文忠面带感激:“多谢狄公救命之恩。” 狄仁杰笑眯眯地道:“这还真不能只谢狄某,还更要谢裴小郎。他的独门药膏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虺文忠顺着狄仁杰所指,看向站在一旁的李怿。李怿早在狄仁杰进房时就已经远离床榻,如今在门口守着。见众人都看他,便冲着虺文忠冷淡点头。 “这几日,都是裴乐在照顾你。”狄仁杰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如今蛇灵逆党已除,你便安心养伤,等到了洛阳,再做区处。” 虺文忠在总坛那日已经剖白心迹,如今并不多说。狄仁杰笑了一笑,李元芳自觉接过话来:“待文忠兄伤愈之日,元芳再向你讨教武功。” “讨教不敢,文忠武功不能及元芳兄。仅是切磋,互相促进而已。” “这是当然。” 狄仁杰探望完虺文忠,便也顺势离开,临走时叫了李怿,李怿为他关上房门,跟在狄仁杰身后不发一言。 半晌,李怿对狄仁杰道:“他是刚醒,暂无异状。” 狄仁杰点点头:“把脉时便发现了。我另有要务,虺文忠便交给你照顾了。” 李怿答应了一声,转身回房。 狄仁杰转头询问李元芳:“如燕这几日仍是和小梅宿在一起?” 李元芳点头:“正是。” “那尾随而至的黑衣人,如何了?” “您说那在柳州便要刺杀虺文忠的黑衣刺客?”李元芳蹙眉,“这几日不曾出现。” 狄仁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半晌,他道:“这黑衣刺客,便是第二股势力的代表,此番现出行迹,或许是在随我们一同北上,目的地便是洛阳。” 李元芳正待说些什么,狄仁杰摇摇头:“我们得尽快赶回洛阳。” 一行百人加快速度,在数日后进了洛阳城,除了护卫队,其余人径自回转千牛卫府。 狄仁杰换了一身衣服,马不停蹄地面见皇帝,详细叙述了此番行动。并且有理有据地说明了蛇灵总坛虽破,其有生力量却不知所踪。且肖清芳被神秘势力所杀,袁天罡和肖清芳所掌握的秘密也被第二股神秘力量所控,此案尚未了结。 武皇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你需要什么?” “臣需要便宜行事之权。” “准奏。” 得到了武皇的首肯,狄仁杰出宫后来不及休息,便又赶往东宫。他离去之前曾让桓斌密切监视东宫的动向,果然桓斌回报说,东宫足足运土两个月,在前几天才停止。 太子的说法是,在宫内修建了一座荷花池。狄仁杰对太子试探了一番,又命管家狄春下水一探。 待出府后,狄春悄悄向狄仁杰吐露,池中□□,且浑浊不清,但能看出一个用圆木围成的大方框。 狄仁杰想到了之前在内卫遇袭处找到的方框图纸,与寒光寺地牢内的水闸图纸,一时灵光一现,内心惊讶万分。 只是在东宫中修建水闸,与蛇灵那个计划有何关系,这始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想到袁天罡的图纸,他难免想到如今寄居府中的鲁成。他便让李元芳去请鲁成一叙,顺便问起了这些图纸的用途。 鲁成看了半晌,道:“这应当是个水闸。这水闸设计的非常精巧,是靠水的浮力开合闸门,应该是用于引水渠的槽头之处。阁老,您是说这是老主人设计的?” “应当是的。” “这设计个水闸做什么,真是奇怪。” 狄仁杰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随即,他抽出两册已经有些年头的手抄本,递给鲁成,道:“鲁先生,你应该对你的老主人袁天罡非常熟悉吧。” “正是。” “这是从袁天罡的包裹中找到的两本上古历书,你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 鲁成接过这册被装订在一起的纸本,略翻看几页,随即说道:“这应该是记载了洛河的天候节气和水文变化。上面还记载着古代洛水的几次突涨,也都与节气有关。” 狄仁杰心头一动,洛水? 鲁成见他疑惑,便开口道:“阁老您有所不知,老主人对洛水非常熟悉。当年洛水惊现八卦碑,就是他通过天候推算出,六月二十二日那天洛水底将有巨大漩涡出现,这才置石碑于河内,举世皆惊。” 狄仁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收起自己些微异样,道:“此事,我曾听皇帝说过。” 他不禁想起,在寒光寺那日,皇帝与他说过的话来。那日,皇帝曾经对他说,自己对袁天罡秘密关押,原是因为他曾说道,十年之后,洛水将会出现神秘暗涌,届时倒灌城中,庙堂倾覆,必将威胁皇帝的性命。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却还要向面前之人询问一番,于是便问鲁成道:“那袁天罡是否向你提到过‘洛河神异’四字?” 鲁成:“从未听过。” 狄仁杰笑了一笑:“鲁先生,你的话很有价值,请回去休息吧。” 待鲁成走后,狄仁杰整合了他如今所知的所有情报,从自皇帝口中得知袁天罡洛河神异的原话,至太子东宫中修建的那座水闸;以及自从攻破蛇灵总坛之后,就销声匿迹的二十二堂属下,到跟随他们一路的黑衣刺客。 狄仁杰最终决定,还是要从已知的东宫假太子身上入手,将这个僵局撬开一条缝。 第38章 心事 小慧最近过得可谓是心惊胆战。 自从她一狠心,接下了□□太子,继而将太子偷梁换柱的任务之后,她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用自己的身体最终让计划顺利进行。 她终于在太子又一次来寻找他偷腥时,将他堵在房内。可是当她看到这个比他年长几十岁的老男人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却感觉到心中空了一块。 明明这个男人再也不能馋她的身子了,为何她竟没有丝毫喜悦。 小慧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 她从前喜欢过一个少年。那少年郎君,文武兼修,外柔内刚,气质温润。他是天之骄子,是无数春闺少女的梦中情郎。 黄国公府中的几位主人,容貌都是世间一流。在她幼时,由于父亲的身份关系,得以近距离接触这几位年少的主人。 黄国公的长子性格粗朗大气,不拘小节,最开始虽对她释放些善意,却不常见到。 二娘子比她年长近十岁,与其兄性格相似,喜好打马球舞枪射箭,不过却有一种独属于女儿家的大气,是她最神往的人。 而四郎李忻,则继承其父的八分神韵,好书好乐,也喜美食,是江南水乡浸润出来的矜贵公子。 虽然李忻比她年长许多,可她还是把那样美好的人放在了心里。 只不过,每次她总是和二娘子待在一起,只有在李忻来寻二娘时才得以偷偷看他。 不过很快,黄国公又得了一个幼子,李忻的全副心神转移到了那个小婴儿身上,对她的想法大概也就是父亲的幕僚之女这种淡薄的印象。 有些人,大概只能一辈子仰望。国公府的公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八品小官之女。 只不过,谁能想到,公府一夕惊变,贵公子跌落尘泥,再也不复从前的风光霁月。 在跟随父亲流亡的日子里,她很少想到他。因为他们同是飘零之人,能活下去都是上天厚待,何况是思考些别的。 不过后来加入蛇灵,再一次见到他,她内心是窃喜的,甚至是有些快意。 看吧,抛却了家世与虚名,你也不过仅是一个落魄的少年而已。谁也不再比谁高贵,所以,为什么他仍是不看她一眼,明明她才是和他相识最久的人。 贵公子不再开怀大笑,也不再侃侃而谈。他开始沉默,对她的示好无动于衷,从前那雅致矜贵的少年郎君逐渐成了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杀手闪灵,他仍是不看她一眼。 小慧苦练武功,加上父亲的原因,最终得大姐赏识,得以在五堂主血灵的手下做了直属首领。 五堂主小凤是个很简单的人,她与姐姐小梅不同,她的目标更加单一,且更加纯粹,认定了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就拼尽全力,死不旋踵。 正因如此,她的剑法凌厉且专注,小慧不是她一合之敌。她这才知晓自己的武功,或许多年的勤学苦练可以弥补自身的不足之处,却无法和真正有天赋的顶尖高手相比。 因为绝顶高手与普通高手的差距不是十倍,而是百倍。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她当年明明站在李忻身边,却感觉和他十分遥远一样。 那个人,从前是身份,如今是武功,都让她感到遥不可及。 后来,父亲死了。 她心底早就做过无数种相似的设想,却还是泣不成声。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会不问缘由为她着想的人。可当她触及虺文忠淡漠的眼神时,却忽然涌上无限的委屈和怨怼。 她恨这人为何如此绝情,明明她的父亲曾经为黄国公殚精竭虑,可却换不回他一句安慰的话,哪怕是一个目光也好。 但其实话说回来,这从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从爱上对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小慧拜别小梅,不久后便跪倒在肖清芳的面前:“大姐,我要为父报仇,杀了狄仁杰。” 肖清芳十分高兴,给了她一个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本就份属五堂,因为五堂的地址在北邙,离洛阳的距离很近,方便行动。 小慧接下了那个任务,从此强迫自己对虺文忠死心,更何况,后来接到了肖清芳的传书——那传书中写着,为自己父亲之死做了推手之人,名叫李怿。 这熟悉的名字啊…… 小慧的心情无比复杂,她对虺文忠如今是什么感觉呢?就好像她每次想起那人时,总是混乱的这颗心;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恨,恨自己自作多情,也恨对方对自己的绝情。 可自己除了此身,已经再无什么需要珍惜。 李显揽住了她的腰,她顺势倒了下去。 她什么都没有了。 不久后,朝廷发下海捕文书,通缉黄国公遗子李怿。这才让她心中一颤,掐灭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 因为,她曾命令属下这个被易容的太子,在此事上添了一把火。 明面上的说辞是撇清太子这个身份在此事上的嫌疑,是自保之举,也是太子的一贯做法。 可暗地里带着她扭曲的恨意,她也想看虺文忠痛不欲生的模样,就好像她曾经一样。 她如今仅是寄希望于他不清楚此事中有她的痕迹,只是不知,虺文忠到底知不知道。 虺文忠当然知道。当日,肖清芳言辞入刀,虽未明说,却将之当做一柄利刃,插入他的心口,使他内息暴动,内伤加剧。 他怀疑了许久,终于在苏醒过来后,渐渐得知了事情始末。 然而肖清芳已死,李怿又站在他面前,他仅是觉得内疚,如此而已。 他想着,李怿明明不是宗室,却因为容貌与姓名原因屡屡被误解,在这个宗室皆如他一般苟且度日的时代里,着实算不上什么好运道。 是他拖累了这个本应该逍遥于江湖的少年。 然而李怿本人却不太在意,反而过来安慰他:“你我都知道,这仅是个误会,那么旁人如何作想,又与我何干?” 虺文忠淡淡笑了。他喜欢李怿这个样子,豁达而又通透,他的师门将他教得很好,看见了如今的李怿,仿佛就看见了长乐活成了他的模样。 在他心中一个隐秘的位置,一直留存着一个精致的垂髻小童。他活泼好动,喜爱美食,喜爱所有美好的事物。 然而那样一个美好的小孩儿,却被他弄碎了。 是他对不起幼弟,没有拦住如狼似虎的守军,用刀柄尖端狠狠磕在小童的脑门上,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为他收尸。 在失去母亲的下一刻,他失去了幼弟。 他明知道当年以他那孱弱的身躯,也无法挡住那些行凶之人。可他还是内疚得要发疯,每当想起此事,心口处便是几欲窒息的酸涩刺痛。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虺文忠心底一直有一个隐隐的猜测,李怿是否有可能为人所救,真的活了下来,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 那少年的额头上,有着一片梅花形状的疤痕,他容貌昳丽,一颦一笑像极了母亲,甚至在为他换药时挽起袖口,胳膊肘下的一块皮肉上,有一块小小的,红色的胎记。 他自我介绍时固执地说“李唐的李”,在北邙树林中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咄咄逼人的模样十分熟悉。 可他不敢相认,害怕这只是他的一场梦,也害怕自己如今即将走到终局的身份会连累到他。 既然他不记得,那便永远不要记得好了。 虺文忠揉着隐隐发痛的胸口,暗自叹了一口气。 在他苏醒后,李怿便没有再一刻不停地守在他身边。小凤夤夜前来,为他传递袁天罡最新的指令。待他知晓后,忽而问了一句:“你何时对阿姊道歉?” 一双凌冽的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虺文忠苦笑道:“你知道,神异计划迫在眉睫,我与小梅也多日未见。” “我可以转达给她。” 虺文忠道:“小凤。你……你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你怎知道,小梅一定会喜欢你这样的处理方式?” “阿姊一直很伤心。”小凤执着地说。 虺文忠摇摇头:“不知她是否觉得我怨她……其实不然,我从未怨过她,我只是不想再连累她。 “我不懂你二人之间到底如何。”小凤道,“阿姊这些年很苦,我希望有个人对她好,这样她就会开心。” “你放心,我会的。” 小凤点了点头,离开了他的房间。 小凤对小梅转述了虺文忠的原话。小梅眯着眼睛开怀笑了,随即握住了妹妹的手。 “你不明白,感情有时是个很复杂的事情。” 她苦笑一声:“杀手本不应该有感情,可我们总归是人,人总是会有感情的。就好像你我的姐妹之情,我对文忠……” 她咽下了后一句话,对小凤道:“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务必要保重自己。” 小凤嗯了一声,随即一顿,与小梅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听到了房内的声音。 小凤点了点头,随即施展轻功离开。 下一刻,如燕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一抬眼,则见到一黑衣人掠过屋脊。 如燕的睡意消了大半,连忙出门,见到小梅衣衫整齐,诧异道:“小梅?你怎么在这儿?” 小梅对他点了点头:“刚刚她就在咱们的屋外。她走后,我才悄悄跟了出来。” “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你。” 如燕道:“这人奔正堂去了,咱们去看看。” 小梅答应,跟随如燕直追过去。 第39章 布置 如燕和小梅追踪这黑衣人的踪迹来到书房后院,只见黑衣人正在窥探狄仁杰与李元芳,二人便悍然出手。 黑衣人反应速度极快,与二人对打起来,小梅有意放水,而如燕不敌,被小凤划了一刀。恰巧此时李元芳赶到,小梅趁机退出战圈,只见黑衣人一个纵跃,便消失在府墙之外。 狄仁杰看了看如燕的伤势,确认了黑衣人的刀上没有喂毒,略微松了一口气。 李元芳皱着眉道:“是他。” 狄仁杰诧异地哦了一声,困惑道:“此人究竟是谁呢?” 他挥退了众军士,也让如燕和小梅先回去休息,随即和李元芳回到正堂。 狄仁杰回到书房以后,看向了躲在阴影里的李怿。李怿道:“此人武功很高,我不便靠近。那人先至书房,片刻后向西,后又去了东院,然后再来到书房。” 西面是鲁成和虺文忠的住处,而东院住了小梅与如燕。 狄仁杰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他对李元芳道,“就怕敌人不动。如今他们动了,正说明洛河神异就要到来,我们将决战地定在东宫,这一点还是照旧。不过,仅靠千牛卫救太子尚可,灭除蛇灵则力有不足,还需调些兵力才好。” “是。” “哦,还有一事。”狄仁杰对李元芳耳语一番,不顾他惊异的神色,道:“此事,也该让如燕知晓了,还需要如燕作为助力。” “我知晓了。”李元芳点头。 狄仁杰至此方放下一口气,转而对李怿道:“裴小郎,明日凶险,你身份敏感,便不要去了。” 李怿不答,转而道:“先生,我来此助您,便是想亲自击破蛇灵,还请狄公允准。” 狄仁杰看他坚定的模样,想了想也便答应,叮嘱道:“那你一定要听元芳指挥,务必要注意自身安全。” 李怿道:“我知晓了。先生也早些休息,元芳兄你记得监督。” 李元芳无奈地笑道:“知道了。” 狄仁杰又吩咐了李元芳一些事情,便被李元芳催着休息。 李怿径自回到自己暂时的安身之所。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从腰包里掏出一封写满字的书信,将之看了一遍又一遍。 信中所写内容,是云琦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一罗列,最终将结果写信送与他。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疲于奔命的几个月,罪魁祸首仍是蛇灵的算计。 可云琦最后为何要写,不用挂念他,顾忌好自己的身体。他到底付出了什么…… 李怿心下不安,但想到裴嘉那副笃定的模样,忽而就镇定下来。有师叔在,师父应该无虞,只期望着,明日能一举击破蛇灵。然后他便可远离朝堂,逍遥自在。 次日一早,狄春拿着从鲁成房内偷偷拿出来的火盆来找狄仁杰。狄仁杰拨着已经被烧成灰烬的纸张,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果然是他。狄春,做得好。” “元芳,一切按照计划行事,狄春啊,我不在府中时,一切听元芳安排。”说罢,离府而去。 李元芳则拐了个弯,先是去了虺文忠的房间。 虺文忠醒着,见到他来有些诧异:“元芳兄?你这是……” 李元芳笑道:“你恢复得如何?” 虺文忠道:“已经恢复八成。多亏了这样的好药,以及众人的悉心照料,文忠真是无以报答。” 李元芳道:“你痊愈便好,我们便又多了一个战力。阁老吩咐我来告知你一声,今夜且陪我做一场戏。” 随即将计划娓娓道来。 然后,李元芳又去找了如燕。 如燕的伤处依旧有些疼痛,除了行动不便,并无大碍。她调笑李元芳道:“想不到李将军还会怜香惜玉啊。” 李元芳赧然一笑,道:“如燕,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说。” 如燕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禁也正色道:“怎么了?” 李元芳道:“说好了,你可不许跳起来。” 如燕被他逗笑了:“那得看你说什么事情。” 李元芳道:“你听好了。阁老已经推测出,你的朋友小梅,就是排名第二的血灵,既然血灵是孪生姐妹,那么另一个血灵,就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黑衣刺客。” “什么?!这……”如燕大惊失色。 李元芳道:“我也不愿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如燕看他面色,道:“你要我做什么?” 李元芳道:“今天入夜,黑衣人定会袭击虺文忠。到时我们便可验证一下阁老的猜想。然后你务必要将之易容,混入敌方之中,在他们不查之下,赚取胜机。” “你怎么知道……”今夜虺文忠一定会遇刺? 李元芳示意她暂且不要问:“我知道这很难。只要你应下这件事,一切就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如燕想了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 李元芳随后回到自己的房中,亲自写了一封书信,让狄春亲手交给大将军王孝杰。随即出门,看向廊下抱剑等他的李怿。 李怿将他的布置悉数看在眼中,因为没有听到狄仁杰与李元芳的全部计划,自此就想听一听李元芳想让他做什么。 “你便暂且隐藏行迹,待行动开始,随我至东宫,先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只待狄公一声令下,作为奇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李怿沉默点头。片刻后,发问道:“你我与如燕皆不在先生身旁,可却留了小梅在身边。小梅既是血灵,先生的安全如何保障?” 李元芳道:“这是阁老的安排。是为麻痹敌人的引蛇出洞之计。放心,不会有事的。 与此同时,东跨院偏僻的房屋内,对此一无所知的袁天罡仰望着初升的朝阳,小凤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向他禀报:“东宫二十二堂部众与一堂主皆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动手。” 袁天罡道:“今夜酉正至戌初,天色将暗时,狄仁杰必要兵发东宫,你那时便可行动。” “是。” 而在狄仁杰那边,狄仁杰带领着小梅和桓斌顺利诱出假太子并揭穿了他,假太子惊慌之下,将荷花池的功用以及隧道的出入口和盘托出,并带领他们来到隧道出口谦义坊,指出入口所在。 因出口便在太子东宫,为了不打草惊蛇,狄仁杰决定等待酉正天色将暗时,一举攻入东宫救出太子。 再说另一边的小慧。前日狄仁杰前来拜见太子,言辞语句间多有试探,将假太子问得冷汗涔涔。他暗地里来找小慧,急道:“慧首领,您拿个主意,这狄仁杰实在太厉害,再问下去,我就要露出破绽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私建园林有违定制,让我上报内坊局,命有司前来丈量。这样一来,可就彻底露馅了!” “不好。狄仁杰肯定是发现了什么。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推说宫内繁忙,过几天再说,这才推搪过去。” “不好,得赶紧将此事上报血灵。” 而在今日一早,宫中内侍便找上门来,说陛下有要事要召见太子。太子车驾出门后,直至酉时都没有回来。小慧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心知在这关键的时刻,假扮成太子的属下失踪,定是已经露出行迹。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慧姐,血灵来了。” 小慧在心中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暗的紧张感也消退了不少,镇定道:“去见她。” 小凤为小慧带来了袁天罡最后的命令,随即迅速赶往数里之遥的尚贤坊,准备执行最后的任务。 她的任务,便是在虺文忠诈病诱敌中的那个敌,主动暴露身份,将自己作为诱饵,换取虺文忠在狄仁杰那一方一时的完全信任。 她藏在狄府内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基本稳定住自己的内息,随后抽出一柄短刀,抬起头,隔着重重屋宇,仿佛看见了在狄仁杰身边一起行动的小梅。 “阿姊,我当时报复了文忠哥,如今就当是为他赔罪好了。” 我们做杀手的……本就为了任务可以出卖一切,何况这是袁先生的十年之约。 上次被出卖的是虺文忠,这次便换成她。 不必内疚,也不必难过,因为……本该如此。 第40章 推心置腹 几个时辰前,大概午时左右。 李怿能感觉到,以往防守严密的侍卫渐渐放松了守卫,虽然看起来仍是防守严密的模样,却与之前那外松内紧的布防截然不同。 他想着,这应当也是李元芳的安排。不管李元芳想做什么,他这个局外人,只需要看着就好。 狄府的伙食一直很不错,今日既有蒸饼,又有汤饼。新鲜时蔬绿油油的几盘,还有狄春做主,犒劳士兵的炙羊肉。 羊是一整只,最好的部位狄春亲自装好去送给狄仁杰,剩下的部分都便宜了其他人。 除了李元芳不太高兴之外,其他所有人面对这丰盛的午食感觉都很好。不过每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就好比虺文忠,这丰盛在他眼中就犹如狄仁杰送给他的断头饭。 死之前吃顿好的嘛。 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冥冥中有那么一种感觉。 李怿将饭食为他端到房间里,只给他放了一碗少有油星的汤饼,将炙羊肉端到自己面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怿吃的头也不抬,半晌发现对面没有声音,疑惑抬头,见虺文忠定定地看着他,于是道:“看我做什么?” 虺文忠看看自己桌上的汤饼,又看看对方桌上的炙羊肉,幽怨地道:“你就不觉得有何不对?” 李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桌子,随即道:“没有什么不对,你伤还未好,不能吃生冷油腻之物。” “……”虺文忠想了想他这几个月的吃食,似乎就没怎么见过油腥。不过前段时间,他一直也没有和旁人同房而食,也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这位将炙羊肉摆上桌,散发的香气让他食指大动却不能吃,这不是折磨人么。 虺文忠挑起面条,吃的食不知味。 李怿见他幽怨的模样,心下暗笑。今日心血来潮,就想和他一处吃饭,因为不知为何,他总想要亲近面前这人。 也许是因为与对方那几次不经意的相对,知晓了对方的身世,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巧合,甚至自己最近一直都在做的那个有些连贯的梦,都让李怿不由自主地将心思在他身上多用了几分。 虺文忠治伤的伤药,是他手中最好的伤药;他没醒来之前的衣食住行,全都由他一手包办,醒来之后也差不多如此。 就算与他对战那日知道他是蛇灵中人,可却没法将自己对蛇灵的恼恨移情到这人身上;而在一些小事上,他总想让对方露出除了忧虑之外的第二种表情,并以此为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他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顺心意而为之,不需要什么理由,想做便做了。 而虺文忠对此也是接受良好,丝毫没有一个杀手被旁人掌握要害时那种下意识的紧张与杀意,似乎笃定自己伤不了他,也不知是信任他,还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 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李怿无意宣之于口,而虺文忠也在刻意隐瞒。他们维持着这样虚假的关系,李怿是顺从自己的心意,而虺文忠则几乎沉溺其中。 “我很好奇你的师门,究竟是何等人杰,才能教出你这样的人。”虺文忠羡慕着对方的际遇。李怿和他不同,虽然同样惨遭家变,却可以不被仇怨所纠缠,无所挂念地开始一段新生。 对方活的潇洒且恣意,还有长辈保驾护航,已经是他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我的师门?”李怿怔愣一瞬,道,“嗯……我的师门没什么名气啦,师父说,他当年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非要收下我,其实剑法是师伯教的。” 想起上官颜,李怿的眼神黯淡下来:“我师伯姓上官,在我心中,就像是父亲一般。我自有记忆以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师伯不常出门,也不好动手,但他武功很好,据说尽得师祖真传。” “只是……都怨我。” 虽然云琦和裴嘉都曾劝慰过他,但他的心里始终插着一根刺,那就是如果不是他,最后师伯就不会被授人以口实。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难过,可是看着两位消沉的长辈,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表现出来。 “上官?这姓氏不太常见啊。我倒是听说过一人,似乎是住在终南山的。”虺文忠面上不显,内心却蓦然一震,小小的试探了一下。 实在是无法忘记,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亲眼见到袁天罡是如何逼迫那位君子,后来虽不知发生何事,可看李怿如今的表情,大概不太好。 李怿诧异道:“师伯不常出门,你也听说过他?” 虺文忠有意转移话题:“许是巧合。那你师父呢?” “师父有教过我暗器与弓箭,还有轻功。”李怿道,“不过遇到与他相识的人,说我是他的徒弟,旁人总是小看我,故意找我切磋,却被我一一打趴下。” 李怿笑道:“其实他很厉害的,虽不长于力,却擅用巧。师叔最擅力,我从未见过武功比师叔还要高的人。” 虺文忠挑眉:“和我比如何?” 李怿认真的想了一想,然后无比耿直地回答:“你不及他。”随后又觉得自己说的过分,连忙补充,“或许你到了师叔的年纪,武功就和如今的他仿佛了。” 虺文忠低头嗦面条,暗自笑了两声,问道:“那与李元芳相比,如何?” “嗯……”李怿空着的右手张张合合,半晌才说道:“应也是不及的,只是我与李元芳的比试,在第一百七十三招输给了他,而师叔若想胜我,大概仅需要不到五十招吧。” “这么厉害?” “许是师叔对我太了解,而其他人则需要试探。” “有道理。” 李怿道:“别只是听我说。你能说说你的际遇吗?” 虺文忠道:“其实没什么可说。做杀手,本就是朝生夕死,为了不让自己死,那就只能让对方死了。” “可是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当初我第一次杀人,吓得手都在抖。你杀过那么多人,一定很难过吧。” 虺文忠持箸的那只手微微一颤。他自做杀手以来,只有他下手狠辣无情的传闻,而同属蛇灵的人有人敬他,有人怕他,还有人憎恶他,就连小梅,都是和他互相勉励,习惯就好。 却从未一个人对他说,你一定很难过。 李怿迅速解决了自己的午饭,转而对虺文忠说:“你还需要添吗?” 虺文忠摇了摇头:“已经可以了。” 李怿点了点头,道:“李将军与你有计划,我就不打扰你了。”他呼唤仆从过来收拾,对虺文忠道,“待狄公将蛇灵一网打尽,就没人再逼你做杀手。” 虺文忠笑着点头。而在李怿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忽而变得深沉且晦涩。 最后,他自嘲地笑了。 虺文忠想,如果少年知道他至今仍是蛇灵的一员,且要给予狄仁杰致命一击,那么还会对他如此关心体贴,甚至推心置腹么。 应该不会了。不仅不会,以少年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大概还会拔剑相向。 而决战的时辰,就要到了。 一道黑影迅速融入到深沉的黑幕中,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风。 虺文忠所在的西跨院,院子里守卫的军士不知何时已经撤走。那道黑影停留在西跨院主屋的房顶,下一刻便翻窗而入,手中的刀刃发着寒光,正正对准虺文忠的胸口。 虺文忠猛然睁开眼睛。黑衣人显然十分吃惊,连忙调转落点,企图躲避,却快不过虺文忠当胸一掌。 “呃!”黑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无力地栽倒在地,捂着胸口一阵阵咳嗽,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李元芳缓步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黑衣人倒抽了一口气。 李元芳沉声道:“该让我们看一看,你的真面目了。” 他扯下黑衣人的蒙面巾,看到这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吃了一惊:“小梅?!” 虺文忠点了点头:“她就是血灵。血灵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孪生姐妹。上一次在山谷中,我就是上了他们的当,才身中剧毒。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血灵竟会是小梅。” “小梅现在正跟随在阁老身旁,若她出手加害,以军士之力无法与之抗衡。” 虺文忠吃了一惊:“小梅随狄公去了东宫?元芳兄,我们得立刻赶到东宫向狄公禀报,若是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吧,”李元芳做出决断,“将她捆绑起来关入后园,我们立即前往东宫!” 第41章 卧底 更鼓敲响,坊市关闭。 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李元芳手持通行符,一路疾驰,与虺文忠一起赶往皇城东宫。 几乎就是在同时,狄仁杰顺着隧道攻入东宫,救出太子的同时,发现整个东宫都被蛇灵所控制。狄仁杰双目如电般射向负责安排守卫的桓斌,而桓斌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小梅也同时暴露了她的身份,承认自己就是狄仁杰一直在找的血灵。 而在狄府之内,如燕见到小凤时,内心是掩藏不住的震惊和复杂。 “我与小梅相识数年……竟不知她还有个孪生妹妹。” 李怿站在廊下,淡淡道:“可见她从未把你当做朋友。” 如燕酸涩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快去吧,别让鲁成起疑。” 一直没有看如燕一眼的小凤突然直直抬起头。她此刻已经意识到狄仁杰的安排与袁天罡的布置出了偏差,此刻本应该是袁天罡将她放出来,然后由她护着袁天罡去和狄仁杰做最后的了结,而不应该有如燕的出现。 他们被狄仁杰摆了一道! 袁天罡定然不知跟他一起去东宫的小凤换了人,到那时,所有卧底全数暴露,而他们却不知道狄仁杰的底牌! 得赶紧脱身,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她剧烈地挣扎起来,谁知下一刻,李怿便进了房门,道:“别挣扎了,李将军这捆人的技巧源于禁军,你挣不开的。” 小凤顺势抬头,目光在他额上梅花印记与腰带上挂着的双鱼铜牌上停留一番,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惊讶地倒吸一口气:“是你!” 李怿早已注意到她直白的打量目光,此刻也诧异道:“你认识我?” 小凤复又垂下眼睛。 李怿心中疑心大起,追问道:“你想说什么?我从未见过你,你却是如何认得我?” 小凤盯着地面沉默片刻,抬眼道:“我告诉你,你为我松绑。” 李怿莫名其妙地道:“你看我像是傻子吗?” 小凤偏过头:“我可以不逃。” 李怿想了想,笑道:“行。” 随即连点她周身十八处大穴,确定她再也逃不掉,这才为她解背后的绳扣。 李怿道:“你可以说了。” 小凤:“……” 小凤哽了半天,但为了早日脱身,她还是开了口:“我曾见过一枚同样纹路的腰牌,是在随老主人前往终南山的时候……其中一人也曾带过相似的腰牌。” 随即小凤想了想她所知道的事情,挑了几件道:“我们救出老主人后,老主人执意前往终南山。我们都不知他的用意,后来才知道他想让那位叫做‘上官君竹’的人为他效力,但是那人拒绝了。” “腰牌就是那时候在另一人身上看见的,那人没动手,可手上攥着铜钱,是个暗器高手。” 李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怎么觉得小凤的描述有些熟悉。 他转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们是从哪条路入山的?” “长安东,不知是何路,只知经过鄠县。” 李怿猛然沉下面色。 “你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说给我听,我为你解穴。” 小凤暗自咬牙,却发现自己内息受阻,完全动弹不得,只好接受了他的交易,从头说起。 李怿越听,面色越沉,到最后几乎有些脱力地靠在门框上。 袁天罡的事情,他从未听师伯提起过。他也从不知道师伯与袁天罡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上官颜是一个十分有原则的人,可当真有一日,要在雪中送炭的恩情和已经许下的诺言,与心中坚持的道义准则中来选择一样,又该有多么难以决断。 答应袁天罡,虽然成全了诺言,却毁掉了一直恪守的信念;而若不应,却要背负这段沉重的恩情与自我谴责,直到永远。 而上官颜,到底没有应。 只听小凤接着道:“……后来老主人与鲁先生,在回岭南的路上接到肖清芳的密信。那日,老主人与鲁先生的对话很奇怪,我也一直不甚明白。” “他们说了什么?” 小凤再次回忆起那日她所听到的对话。因为这其中提到了文忠,所以她稍微多用了一些精神。 “大概是说,回信内容是否对不起文忠;老主人说,‘文忠住处偏僻,尚在掌控之中’。” 李怿的心中有些纷乱:“那大概是何时的事?” 小凤知无不言:“四月廿五日。” 四月廿五……不久后他便被通缉,他躲躲藏藏地返回终南山,在鄠县遭遇一场惊险的围攻。 随后才知道,师伯为了给他顶罪,已经束手就擒…… 李怿死死攥着拳,忍住自己拔剑的冲动。 可有什么是不能让虺文忠知道的?想来,蛇灵中人都认为他是虺文忠的弟弟。 他有些替虺文忠感到不值。 李怿能看出来,虺文忠是个有良知和底线的人,虽然寒光寺那晚由于立场原因与他敌对,可自己仍是无法恨他。 虺文忠为蛇灵尽心尽力,然而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听说他后来不满于袁天罡的野心,在众人的围攻下受了重伤,如果不是被李元芳所救,大概就会死在某个荒僻之处,甚至尸骨无存。 他不再盯着小凤,转而望向门外黑沉的夜幕,生涩地挤出一句话:“你们蛇灵的人,全都没有心。” 小凤目光灼灼:“为了任务,死又何妨。”她在心底暗暗向老主人告罪,但是为了早日脱身扭转局面,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好,好,好。”李怿转过身道,“你受了重伤,最好不要与我动武。否则,我不介意你的伤再重一些。” 说罢,运气于指,冲开对方窒涩的经脉。 小凤低着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握了握拳,下一刻暗运内力,悍然出手! 李怿瞳孔骤缩。纵然他身法极快,此时后退已是不及,只好勉力侧身,躲开她这致命一击。 掌风犹如刀锋,在他衣袖上留下一道狭长的断口。 李怿被掌风波及,左臂暂时使不上力,身法却极快,瞬间与她拉开了距离。 “你没有受伤!” 小凤冷笑道:“还要多谢你为我解穴。”说罢,破窗而出。 李怿刷地拔出剑来,剑势如飞鸿,一路追上去。 二人在狄府屋瓦上大打出手,李怿的剑法迅如疾风,动若雷霆,真气运转之间,犹置对手于莽莽苍山;小凤则从小腿处抽出两把短刀,招式诡异莫测,几乎捕捉不到行迹,像极了岭南山间的毒蛇,隐而不出,出则一击必中。 小凤无意纠缠,在挡下李怿一击后飘然后退,李怿咬咬牙,同时将轻功运到极致,拼着受她一击,在她身后猛然运气,手臂揽住对方脖颈。 小凤去势一阻,顿时窒息,下意识肘击向后,李怿眼前一黑。 “噗。”鲜血喷溅在房檐上。 李怿没有管她的任何攻击,看准她身后的穴位,运真气重重点下。 小凤顿时全身一麻,脱力地跪倒在屋瓦上。 李怿咳嗽几声,又吐出几口血,忍着胸口的闷痛,重新封了她的运气经脉,然后也脱力坐下。 他颤着手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青色药瓶,倒出两粒吃了,又过了片刻,方觉得胸口的窒闷少了一些。 他背起小凤运出轻功,因为受了内伤,背上还多了一个人,故而速度有所减慢,却也是和他们共同的目的地一点一点靠近了。 他本想将小凤留在狄府,可一想到对方并未受伤,自己一离开,府中并无能制住她的人,所以仍是带她一块走。 适才来不及多想,可身周掠过的风却让他的头脑稍稍运转了一下,然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既然小凤并未受伤,那么就说明虺文忠并没有打伤她。 那虺文忠…… 他的额头突然涌出剧痛,眼前一黑,几欲摔倒。 “是的,我并没有打伤她。” 虺文忠看到袁天罡与小凤从正门进来,暗自眯了眯眼,在狄仁杰与李元芳惊骇的目光下,并指运气,点向李元芳的后颈穴道。 狄仁杰沉痛地闭上眼睛。 虺文忠扯出一个笑,他是在笑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可旁人全都以为是在笑狄仁杰。 他真的再也没有后路了。 他定了定神,向狄仁杰道:“这一切,从开始就是早已精心策划好了的。” 不是的,至少在寒光寺时,他付出过真心。可一个杀手的真心,除了让同僚骂他背叛组织,外人也只会笑他装腔作势。 狄仁杰看着走过来的鲁成:“你究竟是谁?”他心底早早有了一个答案,就等着对方揭晓。 “狄仁杰聪颖过人,推理如神,难道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狄仁杰冷笑一声,笃定道:“袁天罡并没有死。” 袁天罡缓缓揭下面具,露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容。 “不错,我才是真正的袁天罡。” 第42章 东宫 更漏乍然作响,皇城内部,东宫之中,气氛沉重而凝滞。 东宫之中,蛇灵的紫衣人兵器出鞘,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地警戒。众人隐隐包围着一座偏殿,灯火通明,其中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在空寂肃然中格外引人注目。 李怿轻轻落在殿顶,由于穿了一件深青色的及膝短袍,加之小凤的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李怿解开了缠在身上的绳子,将小凤平放在房顶。瞥到她隐含怨怒的神色,道:“你还是不要发出声音的好,不要打扰了你们老主人的大好谈兴。” 随即捂着胸口坐下,暗自运气调息。 只听得殿内袁天罡得意又自信的说道:“十年前,我偶然得到了两本上古历书,上面详细记载了洛水的天候水文,起初我并未在意,可后来细加研读,却在内发觉一件巨大秘密。” “哦?是何秘密?”狄仁杰道。 “洛水西通瀔水,南连漕渠,北接运河,水文情况极其复杂。书中则记载了上古年间发生在洛水的十几次可怕的泛滥。某据此通过历法之术详加推演,却发现那并非泛滥,而是洛水因日食或月食的影响,而发生的巨大暗涌,也可以这样说,那就是每次暗涌之时刻,都与日食或月食相关联。” “……日食?”狄仁杰皱眉,“自上古至今,水文与天候必定有所变化,日食或月食也数不胜数,可却并未记载这暗涌之事。” “这是当然。或许这暗涌每次都会出现,却并非每次都会影响巨大,故而未曾详加记载。于是,某根据其间规律详加推算,终于发现,十年之后或将有日食发生,且天象与水文规律之运转,与那历书记载,十分接近。” “对于洛阳来说,日食就意味着暗涌。而那时洛水水位上涨,冲破堤坝,洛水倒灌纵溢,那被洛水横穿的城中坊市建筑,定会在顷刻之间被吞噬殆尽。” “我将这称之为——洛河神异。” “这暗涌当真有如此巨大的威力?”狄仁杰循循善诱地询问。 “当然,这是神秘的自然之力,人力自然无法与之抗衡。当时某便想到,若是将这股力量善加运用诱导,不使之向两岸延展,而是全部集中于一点,那将是一股摧枯拉朽,拔山起岳的巨大冲力,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会土崩瓦解。那如若这股巨力,用于武曌身上,那该如何呢?” 狄仁杰悚然一惊:“我终于明白了,你之所以选择东宫,是因为东宫里洛水与上阳宫都极为接近。 你在东宫之中挖掘荷塘与洛水相连,并于塘内放置活闸口,平日河水不会进入荷塘;然而一旦发生暗涌,水量骤然加大,那活闸口中的浮力漂就会自行升起。这样一来,暗涌之水便会冲入荷塘,以其摧枯拉朽之力撞破荷塘四壁,涌入隧道,直奔上阳宫麟德殿下而去。” “不错。那时正是大朝期间,麟德殿一倒塌,武曌及其所有朝臣便会被全部埋葬,届时,我蛇灵便会是这天下之主!” 狄仁杰慨叹道:“好歹毒的计策!如此一来,你们便用那些易过容的太子阁臣偷梁换柱,窃取我江山社稷。这便是你炮制所谓洛河献碑的神迹,骗圣人迁都的原因吧。” “你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不过这迁都一事,俱是武曌亲手为自己挖掘的坟墓,某不过顺势而为,如此而已。” 狄仁杰心头一动,不禁眉心微蹙:“你这是何意?” 袁天罡呵呵一笑:“你既然这般聪明,何必又来问我。” 狄仁杰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在这大殿之中,他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不便思考旁事。 他听着袁天罡讲述他为何不将隧道挖至上阳宫,而是挖到谦义坊的缘由,面现惊愕之色发出一声长叹:“我彻底明白了,所谓洛河神异,竟是如此。” 狄仁杰顿了顿,说道:“此事,肖清芳知道多少?” 袁天罡叹了一口气:“某在牢中这十年,肖清芳在蛇灵中的势力飞速增长,远非我能相比。若非她想要知道神异的具体日期,又如何肯救我出来?当桓斌与小梅将我救出时,便与我讲了这其中的种种变故。于是,我便想到了你。” “没想到,狄某竟成为了你的杀人工具。” “你的确很好用。肖清芳这些年动作频频,不仅使我失去了敬晖,还将文忠软禁岭南十年,令他失去在蛇灵中的话语权。你屡次破坏肖清芳的计划,她恨你入骨,而你在蛇灵暴露后,也定会继续追查,袁某只需做那暗中推手,便可借你之手,替我除去肖清芳。” “我与鲁成互换身份,鲁成替我去应付肖清芳,而我则暗中指挥着整个计划。” 虺文忠则扯出一抹言不由衷的笑,想到了彼时那夜,自己跪在老人身前,那老者满溢了无奈的叹息: 洛河献碑之事他所知甚少,时至今日,袁天罡也只有在今夜,才于众人面前泄露了些微情绪,而泄露的那一鳞半爪使得虺文忠的内心犹如一片乱麻,只差一点灵光,便可窥破那隐藏极深的秘密。 “文忠啊……你有这样的赤子之心,这很好。然这茫茫浮世,分明是不给我等活路啊。” 当时他以为此言是在说自己,而此刻想来,袁天罡或许也有他不得不为的苦衷。 可如今,虺文忠看着面前狄仁杰在蛇灵众多高手包围下侃侃而谈,面无惧色,平日那隐隐约约的不安感却越来越重。 他听到狄仁杰冷然却又笃定地道出他身为卧底的来龙去脉:“与小梅引我进入大杨山所同时进行的,正是你安排的第二路卧底——虺文忠。” 正在屋顶调息的李怿忽而气息一岔,连忙捂住脸暗自咳嗽起来,隐在袖子下的眼睛暗暗发红,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虺文忠则对上了狄仁杰冷漠的目光,眼前恍然闪过刺驾当天寒光寺内老人的睿智笑言,以至每次探望间的关心体贴,让他每次既暖且痛,让理智与情感甚相违背的心绪。 他演好一个杀手此刻应有的表情,不屑地笑了笑。 “早先狄某一直都在疑惑,事情怎么就那样巧,你偏偏逃往了元芳二人休息的小庙,恰巧被他二人所救。你们定是通过大杨山中蛇穴得知元芳如燕已至,于是便精心安排了一出好戏,虺文忠与二位血灵在肖清芳的面前上演了一出中毒的闹剧,如此便顺理成章地埋好了第二条暗线。” 虺文忠笑道:“一点不错。” “起初我并未怀疑你,让我真正开始对你起疑的,是因为元芳曾与我说起过一事,他说,在陀罗地和他对战的神秘杀手,其忽隐忽现的身法与一些杀伤力极大的招式,都与一个人隐隐相似。而那位杀手身穿蝮蛇衣物,那定然是与蝮蛇颇有渊源,种种因由之下,我想不出一个除了你之外的人。” 狄仁杰转而向袁天罡问道:“而鲁成的那座蛇穴地势很高,极为醒目,在四周荒无人烟之际,李元芳定会去那处过夜。所以,你便是那时对他下了命令吧?” 袁天罡笑道:“不错。” 狄仁杰接着道:“于是你便在言谈之间,引诱元芳与如燕去往总坛陀罗地。本来你的如意算盘是,只要将如燕留下,虺文忠便能顺利卧底在我身旁;而李元芳难以控制,必须下手除掉。于是便有了陀罗地一战,而虺文忠正是此战的不二人选。” 转而对虺文忠道:“你身穿蝮蛇衣物,不过是为了分散李元芳的注意力。令他无法猜测你的身份。” “正有此意。”虺文忠心道,若无面具遮掩,他的外强中干只怕早已暴露于李元芳面前。然而那一战,出手之际他便感觉到了李元芳故意放水,目的便是想要诈死混入敌营,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然而元芳故意中招倒地,你却认为杀死了他,顺着杂货店中的机关走入山穴。后来狄某对比了一下那座关押了你和如燕的监牢,与那座机关所如山穴的方位,便立即怀疑上了你。” 袁天罡道:“狄仁杰果然推理如神。只可惜,你还是败给了我。” “其实胜败本无界限,时此时彼,现在便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狄仁杰笑了一笑,道:“你本是不想直接面对我,然而虺文忠过于自大,并未杀死李元芳,这使你不得不中途改变计划。” 袁天罡闻言侧了侧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虺文忠,随即一笑承认:“不错,既然此事已成,某只好亲自出手,助你们一臂之力,正巧也可亲自指挥行动。” “不过肖清芳只身逃走,她带着神异的秘密。某深知她的秉性,一旦她落入你们手中,定会吐露神异的机密。可当时小凤未至,小梅跟在你身旁无法脱身,文忠又装作力有不逮无法行动,无论派谁都有暴露的风险。也幸好你进入山穴,文忠才有了行动的大好良机。” 虺文忠闻言,沉默不语,只安静地听狄仁杰将自己的行动缓缓道来。待说到那在总坛之中的苦肉之计时,他的呼吸微微一窒,胸口的刀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暗自眯了眯眼,将翻涌的内息按下。 “你这苦肉之计果然收效颇好,令众人不得不对你这个嫌疑最大之人放下戒心,北上途中,我反复推断那几日所发生的一切,种种证据皆汇聚于你身,正巧那时裴乐归来,我便让他对你寸步不离,他应该阻止了你们很多次传信吧。” 袁天罡冷哼道:“裴乐……是那个受朝廷通缉的李怿吧。如此人物隐在军中,你就不怕武曌知晓,拿你是问?” 虺文忠闻听此言,心中一跳。 “看来是了。”狄仁杰并不接袁天罡的话,转而道:“裴乐是个局外之人,却意外扰乱了你们的布局。你们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对暂时终止计划。” 袁天罡则笑了笑,道:“他并非什么局外人。狄阁老有所不知啊,他师伯姓上官,乃是前朝因为废后一事被灭族的上官仪族人,被我所救后,本来应我一事。然十多年前我去找他时,他却并不愿入我蛇灵,几月前,他还是不想为我办事。正巧肖清芳想要对付他们,我便顺水推舟,也想利用此事将他们绊住,谁知那孩子竟然逃过一劫。” 房顶的小凤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她身旁的少年。 李怿却没什么反应,依旧沉着脸一言不发。 虺文忠则心道,自己一路之上时常半昏半醒,便是有计划他也是收不到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在此刻说与不说,并不重要。 “回府之后,狄某便将裴乐从你身边调走。果然,你们便行动了。” 狄仁杰倏而回头,对一直也没有出声的黑衣女子道:“昨晚那黑衣人便是血灵小凤吧。” ‘小凤’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狄仁杰不再理她,转而对袁天罡道:“那夜裴乐向我禀报,黑衣人先自书房而向西面,后又停留在东院,最后又至书房。你与虺文忠都住在西院,小凤便是先来探听我的计划,而后去往西院向你禀报;你下达任务后,小凤再先后传给虺文忠和小梅。然而如燕察觉了你们的行踪,于是,你们便将计就计,引如燕至书房,在我的面前上演了一出搏斗的戏码,想要混淆我的视听。” “想是那时,你们便已定好了今夜这诈病诱敌之计了吧。” “不错。”虺文忠顺势答道。 他抬头望向殿外,目光却被重重屋宇所阻隔。但此时此刻,该是已经过了子时,已经是七月十二日了。 他兀自听狄仁杰发出掷地有声的询问:“那么,洛河神异,究竟是在哪一天?” 袁天罡道:“你放心,你一定会看到的,就在明日辰时三刻,日食便会来临……” 狄仁杰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 虺文忠恰巧抬头,看到了狄仁杰那抹笑,心中的不安感顿时达到顶峰。 不对! 他看向袁天罡,而袁天罡仿佛过于得意,丝毫不知他说出了怎样一个惊天秘密,“……接踵而来的便是可怕的暗涌,到那时,宫廷倒灌,庙堂倾覆,武氏的天下便彻底终结了。” 虺文忠心乱如麻,忽而看向小梅。小梅发觉他在看她,便也侧过头来,眼带询问之色。虺文忠示意她去看狄仁杰的表情,小梅便仔细看了看,却并未发觉狄仁杰的反常之处。 实在是自从狄仁杰落入蛇灵的陷阱之后,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太过镇定,这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对方真的中了他们的计,外强中干的举措;另一种则是在他们没有察觉之处布下暗棋,心中确信自己不会有事的自信。 蛇灵已经祭出全部底牌,而他们却不知狄仁杰究竟暗藏了什么后手。 而狄仁杰自始至终的镇定,以及最开始露出的些微无可奈何,也让老谋深算的袁天罡从一开始时便认为他并无后手,便逐渐放下了警惕之心,于是未能察觉对方神色间微妙的变化。 除了一直心不在焉的他,没有谁注意到狄仁杰的神情变化。 而这正巧犯了大忌。 他不禁想起当年李譔教他兵法时曾说过,身为一个上位者,谋事之时总是要考虑到最坏的可能并做出相应的对策,这不仅仅是兵法谋略,更是适用于朝堂之中。 因为无常世事总是会让最坏的可能应验,历史上无数教训都验证了这一点。 袁天罡在今夜孤注一掷时,不知想没想到这一着,或许也是因为他们蛇灵已经再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再没有力量布置后手了。 虺文忠暗自警惕起来,将今日一早遇到的人和事从头梳理了一番,然后忽而心中一凛,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名字:“如燕!” 狄仁杰如此重要的计划,却不见如燕的身影,这实在太过反常。她是否就是狄仁杰布置的后手?如果是,那么她此时此刻,隐于何处? 还有李怿……今天午时还一起吃过饭,后来便再未见过,不知他是否也到了东宫,又藏在何处。 “……而狄阁老,就与太子待在此处,直到此事结束。因为你和太子可是我们的护身符。再者,以你之才,若是就此除掉,那实在是太可惜了。良禽亦择木而栖,不如随我们蛇灵一起成就大事。” 狄仁杰斜乜了他一眼:“你?” 袁天罡道:“什么?” 狄仁杰声色俱厉:“你也配!” 第43章 终战 东宫更漏作响,李怿抬头看天,发现月已高升于夜空,已是时至丑时。 他目之所及处,重重宫阙的影子在月光下映照出黑魆魆的一片,晃动的光影仿佛是游荡的孤魂。 他曾站在终南山的主峰向下俯瞰,那里太过高耸,人迹罕至,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好似将万里云海踩在脚下。 然而如若碰上无云的晴朗天气,俯瞰之下,便会依稀看到一些模糊的光影,那是百里之外万家灯火的长安城。 而头顶就是深沉的夜幕,浩瀚的繁星,一条银河划过天际,将天穹分为两半。其无穷与浩瀚,难以言喻,顿感自身之渺小,苍天之辽阔。 如今所处之地,并不是洛阳城最高处,相比万象神宫与天枢,这里仅是无数飞檐的其中一个,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了如置身终南山主峰的那种孤孑之感。 许是心境不同了。从前的他,从不知江湖险恶,锐意进取,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机缘巧合踏入江湖,他才发现他所向往的江湖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他见识过两京的巍峨,亲临过边地的肃杀,浸润过江南的沧桑,也追逐过草原的风霜。 目之所见,明明是此前向往过很久的景象,而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 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更改。 已经逝去的年华,永远不能重来。 殿内,狄仁杰踱步至小梅身前,道:“从你死而复生的那日起,我就知道你是蛇灵安排在我身边的卧底。” 信步于群敌环伺之中,狄仁杰的步伐仍是一如既往地坚定,说出的话也是一如往常般自信。 小梅笑了笑。 “不管是在先前的幽州抑或崇州,卧底都是你们蛇灵的惯用伎俩。所以每一个来到我身边的人,狄某都不会完全信任。” 狄仁杰踱了两步,“青阳客栈是你秘密开设,不仅用于和如燕联络,还包括那些像虺文忠一般所谓的好友。” 狄仁杰将他的验证一一道来:“所以,既然你死了,青阳客栈为何还会继续开保留,就好像你仍旧活着一般。其次,我刚一来到柳州,客栈就发生了杀人命案,死者又恰巧是我最关心的蛇灵逆党成员,这种巧合几乎不会发生。而既然发生命案,你们却不逃走,似乎就是要故意吸引官府和我前来查案。果然,经过一番周折,你出现了。” “最后,让你彻底暴露的是客栈里那张画有蛇形标记的纸片。据你所说,那张纸是两个前来寻找你踪迹的蛇灵下属带来的,可为何又会放在客店主人的柜子里。你们蛇灵不是最讲究销毁证据扫除痕迹吗,为何会留有如此之大的破绽?从那时开始,狄某便开始怀疑你。” “所以,这张纸便是故意要让我看到,继而将你引出,顺理成章地卧底在我的身边。” 小梅笑道:“不过,你分析再多又有何用?也不能改变你如今的处境。” 一旁的桓斌嘲讽冷笑道:“狄阁老从未栽过这样大的跟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挽回些颜面,聊以□□罢了。” 狄仁杰不再看他二人,而一旁的袁天罡则笑道:“狄阁老一番话,真是让袁某大开眼界。不过这皆不能改变大局,莫要忘了,你狄仁杰和太子殿下的性命还握在我们的手中。” 狄仁杰点点头,好整以暇地赞同道:“不错,我岂会不知。不过昨夜你在房中烧毁了一叠数算图纸,是吧?” 袁天罡的笑容渐渐消失:“你如何得知?” 他紧负于背后的双手紧攥在一处,显示出他并不如面上那般毫无波澜。 “当然是你自己告知于我的。” “哦?”袁天罡挑眉,“我倒想听一听。”他的双手又暗自放松下来。 “还记得昨夜,我们关于‘洛河神异’的一段对话吗?你顶着鲁成的身份对我说,你家老主人对洛水极为熟悉,就是他根据天候推算出,六月廿二日洛水底将有巨大漩涡出现,所以提前将石碑放入河内,这才有了洛水献碑之事,令举世皆惊。” 狄仁杰冷然道:“洛水献碑的真相,只有圣人与袁天罡知晓,其余知晓内情之人,无不被杀人灭口。然而就在昨夜,此事却被一个下人信口说出,而且讲得那样轻松随意,似乎就是他自己做的一般。 故而我命狄春监视你的住处,果然,在夜半时分发现了你房里不同于往常的火光。今日一早,又在炭火盆里发现了一堆图纸残片的灰烬。故而我便断定,‘鲁成’就是真正的袁天罡!” 话音落尽,殿中仅余一片难言的静默。虺文忠暗暗握紧了竹筒刀,而袁天罡则定定看着狄仁杰,蓦然,忽而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掩盖住了自己以及众人的紧张不安,仍旧桀骜嚣张。 他道:“好啊,此言甚好!既然你如此聪明,早已算出一切,那又为何置身于我们的包围之中,成为袁某的阶下囚?” 狄仁杰冷哼一声:“你以为狄某真的会落入尔等的圈套?你以为狄某真的会被你那些区区伎俩所蒙蔽?实话告诉你们,今夜就是你们的死期!” 宫殿顶端,李怿忽然站起身来。目力所及之处,重重黑影闪动,随着一声凄厉的鸣镝,黑影明火执仗,俨然是不知埋伏多久的大军。隐约能听见声若洪钟的号令:“包围东宫!结阵,诛杀逆贼!” 他并未理会身旁小凤骤然粗重的呼吸,只见蛇灵属下一片哗然,这凄厉的鸣镝声犹如一块石子骤然落进一潭死水中,激起极为猛烈的浪花。 袁天罡厉声道:“桓斌!安抚部众,严守偏殿,决不可自乱军心。” 桓斌犹如重新有了主心骨,连忙大声应道:“是!”随即疾步走出偏殿,拔刀高呼,盖过满殿的惶然私语,“安静!按队结阵!” 紫衣人瞬息结阵,静默无声。远处,玄甲朱缨的士兵长刀出鞘,步伐如雷,杀气弥漫。 两支队伍骤然相撞,厮吼与惨叫混着刀剑相撞之声,遥遥传来。 “我来告诉你们吧,这是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率众军围攻东宫,在诛杀逆党。” 袁天罡道:“我蛇灵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你的大军未至,纵然你智计百出,又有何用?” 狄仁杰道:“今夜狄某之所以孤身返险,就是为了诱尔等说出洛河神异的日期和精准时刻。果然,尔等得意忘形之下将机密对狄某和盘托出,如今你亲手将胜机送至我手,还想全身而退?做梦!” 袁天罡望着狄仁杰怔愣一瞬,随即厉声长笑:“可你和太子还在我们手中!文忠小梅,将他们拿下!” 袁天罡的手如刀一般斩下,形容几近疯狂,而今这命令仿若孤注一掷,似乎这场争斗的最后结局已让他十分满足。 虺文忠终于亮出了刀,心中沉重又不安,他注视着小梅,小梅冲他轻轻笑了一笑,亦是拔出早已准备好的双刀。 狄仁杰巍然而立,丝毫不惧,似乎面对的不是两个当世顶尖杀手,与躲在他身后的太子李显形成鲜明对比。 他道:“可笑尔等还是如此自作聪明,困兽犹斗,事到如今,竟然还不明白!” 虺文忠心如擂鼓,手心慢慢浸出汗来,他与小梅对视一眼,小梅犹自问:“明白什么?” “动手!” 虺文忠眼中寒芒一闪,猛然回身击向寒光来处,然而已是不及。 他已在瞬间便想明了自己的种种不安缘自何方,小凤自来到殿中就并未出一言,静默得好似不存在一般。小凤也果真是这样的性子,故而如果对方想要准备后手,那么小凤便是不二的选择。 可终究是明白得太晚了。 虺文忠调转兵刃,‘小凤’见状立刻松手疾退,却也不及,被刀气在肩膀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虺文忠的刀到底没有斩下去,因为就在他的侧方,一柄链子刀撞向他的手臂。 这柄链子刀最终也未能成功砍到虺文忠,只见一把柳叶短刀从殿外激射而至,李元芳的刀势莫名一阻,旋即收回。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小梅在对方松手的瞬间便站立不稳,摇晃了几下却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勉力抬起头,看向殿内情形:“你是谁……” 小凤挡回李元芳的刀,想要上前几步,却被虺文忠抢了先。她在小梅两步之遥站定,眼中一片茫然,可向来拙于言的她仅是轻轻地叫:“阿姊……” 而如燕也揭下了自己的面具,面上表情是奇异的复杂,似是不忍,似是解脱:“被欺骗的滋味好受吗?” 小梅喷出一口血,不再看向她,目光从小凤身上掠过,最后定在虺文忠身上。 虺文忠早没了平日里的木然与镇定,他紧紧搂住怀中的人,小心避开她的伤处,声音低沉而颤抖:“阿梅……” 小梅眼神涣散,却勉力笑了一笑:“文忠……我不成了,以后你忘了我吧……”她猛然呛咳起来,胸前鲜血不间断流出,将二人的白衣染上了刺目的红。 “不!”虺文忠猛然吸气:“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几滴清泪落在女子的脸上。虺文忠低下头,靠近女子的脸侧,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心悦你。一直都……心悦你。” 小梅脸上倏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笑容。 她的手慢慢抬起,虺文忠将之握住,对方的手由于常年握刀,不像一个女子的手。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虺文忠只觉得怀中一沉,女子的手便从他虚握的掌中落下。 殿中众人俱都心惊感慨于这一幕,小凤双眼一红,举刀便刺向如燕。 只听一声冷哼,李元芳也在片刻的怔愣过后反应过来,一刀便刺向小凤。小凤刀势顿阻,只得放弃如燕,转身去接李元芳沉重的攻势。 李元芳道:“小凤?你是如何逃出的?” 小凤定定看着他,然后突然喷出一口血。 适才她强行冲开穴道,受了不小的内伤,此时没有管自己情况,对李元芳再次举刀。 虺文忠将小梅轻轻平放在地上,从未断绝对外部感知的他握紧兵刃,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李元芳随即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自己主动解释了起来:“我在袍服中穿了软甲,你并未点中我。” “今夜,才是我们的生死之战。” 袁天罡似乎是还未在先前那惊魂一幕中反应过来,而就在这时,殿外疾光迅闪,只有一直跟随在袁天罡身旁的小慧发现了这道光。 她短促地惊呼一声,来不及接这道光,只得勉力推开袁天罡,将自身暴露于煌煌剑光之下。 李怿拔出剑,小慧应声而倒,袁天罡在小慧惊呼之中早已猛地后退数步,此刻见到他,也有些惊讶:“是你?” 李怿双目通红,一击不中也没再管这个不是他一合之敌的老者,转身面对着与李元芳对峙的人。 虺文忠自他出现在殿内,便面色大变,险些连武器都握不住。他见少年举起长剑,锋刃正对着自己的前胸,道:“你骗我。” 虺文忠今夜心绪激荡,内息不稳,而今见到他,内心不知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悲哀多一些:“你……” 李怿的眼中是化不尽的暗色,此刻抿着嘴唇,半晌道:“今夜你的对手,是我。” 虺文忠惨然一笑:“苍天厚待我……” 随即,横刀迎上对面的煌然剑光。 李怿第一剑当胸直刺,虺文忠后退两步横刀挥出,李怿并未和他刀尖相触,转而猛然加快速度连刺三剑。 虺文忠手腕一翻,将剑势带偏,反手斜砍。李怿迅速斜挥,架住了他的刀。 二人在大殿之内来来往往打了几十招,李怿双手持剑,向斜前方重重砍下,虺文忠忙闪身后退,剑势将殿中石砖击得粉碎。 虺文忠后退几步,轻咳两声,随即运转轻功,迅速逃离殿内。李怿追着他来到外间,一剑刺出,虺文忠闪身疾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不是最厉害的杀手吗?为何不还手!” 虺文忠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为何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好个无话可说。”李怿恨道,“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 他头痛欲裂,恨意像野火燎原一般燃尽他的理智,他想起当年受了重伤的云琦,那对惨死的父女,以及后来的屠村惨案,许多往事尽皆浮上心头,转而酿成对面前之人的恨意。 蛇灵有什么好,值得你以命相护! 他猛然挥刀,向前斩下。虺文忠用刀拨开,虎口剧震,手臂有些酥麻。 然而虺文忠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战意。如果是面对李元芳,他大可以与之一战,可面对李怿,他却不忍,也不想。 李怿剑光连闪,势如破竹,虺文忠手腕轻动,面前百十来个虚招尽数化实,百余声碰撞成一阵连绵巨响。 虺文忠到底重伤未愈,不耐久战,眼见李怿长剑斜撩,虺文忠内息霎时一断,避无可避,只得任由那一剑划过他的旧伤,带起一蓬血珠。 然而下一刻,李怿握剑的手颤抖起来,面前一片恍惚。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似乎如耳语一般的轻,却又好像振聋发聩,让他无法聚精会神地出招,他下意识递出手中长剑,只听一声遥远的闷哼,好像刺中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虺文忠喷出一大口血,冷汗淌进他的双眼,让他无法看清面前的景象,不过左肋下的剧痛提醒着他,已经快要结束了。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少年神色迷离,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手中的长剑没入自己胸口,鲜血蜿蜒而下,混合着适才小梅的血,浸染出深深浅浅的红。 这样……也好。 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仿佛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 他下意识握住。触手冰凉,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女子回过头,笑着唱起一首熟悉的古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下卷·天意如刀【完】 第44章 尾声·洛水汤汤 次日辰时,正是百官上朝之时。 天色渐渐昏暗,刚升起的太阳被一点一点遮挡住,宫中内监侍女慌不择路地向宫殿内抱头躲避,侍卫敲起铜锣,大声呼喝。 不远处的东宫,水闸悄然启动,奔腾的洛水咆哮着冲过隧道,携带摧枯拉朽之势,狠狠砸入隧道尽头,这股巨力使得隧道之上不远处的麟德殿轰然倒塌。 一刻钟后,日食才渐渐结束,从地下发出的震感也逐渐平复。在城头处观察了这一切的武曌,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上官婉儿将她扶住。武曌缓了片刻,这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前冷汗,由着上官婉儿扶着她走下台阶。 她扶着城墙缓了一缓,随即挥退上官婉儿,只留狄仁杰一人在她身后。 狄仁杰道:“陛下,此次太子殿下获救,袁天罡成擒,蛇灵属下二十二堂两千余人尽数伏诛,臣特来向陛下交旨。” 武皇背对着所有人,无人能看清她的脸色。她沉默半晌,道:“怀英啊,你此次破获大案,不仅救了朕,还救了满朝大臣的性命。如此大功,朕该如何封赏啊?” “陛下,这是老臣分内之事。”狄仁杰行礼如仪,“以臣愚见,处置袁天罡就不用惊动阁僚了,便由臣替陛下全权办理吧。” 武曌这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弯了弯唇角,道:“准。” 喧嚣的一日很快过去。晚间,李怿站在袁天罡的门前。 他没有再做易容,此时的容貌比之几年前彻底长开,褪去了那一分稚气,更显得昳丽动人,却无人能错认他的性别。 袁天罡见到他,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道:“我曾见过你的母亲,你和她长得很像。” 看他沉凝的面色,袁天罡笑道:“想来,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实,你的真实身份是黄国公之幼子,虺文忠就是你的亲兄长。” “老夫十几年前去黄公府邸做客,偶遇文忠……嗯,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李忻,他的武学老师正是老夫请的。 老夫当年也见过你很多次,后来,又在君竹那里遇到了你,你那时快死了,虽被君竹救回来,却大半会留下隐疾,如今看来是失去了记忆。” 李怿拔出了剑。 狄仁杰与李元芳不知何时也站在廊下,沉默地听着袁天罡说话。看到李怿拔剑,李元芳刚要上前阻止,狄仁杰却对他摇了摇头。 袁天罡笑道:“亲手杀了自己亲兄长的感觉如何?” 李怿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斜斜指向他。片刻后,他闷咳两声,沉声道:“我不杀你。” “杀了你,会弄脏我的剑。” 他猛然转身,踉跄几步靠在廊上,忽而跪倒在地,捂住嘴。 片刻后,一缕鲜红从指缝间流出来。 狄仁杰长叹一口气,眼中溢出浓烈的悲哀,他示意李元芳将少年扶起来,自己径自进了袁天罡的房门。 李元芳刚想扶他,李怿却挣开他的手,几个起落,已是离开了狄府。 李元芳没有追上去。半晌之后,关上的房门被狄仁杰打开,李元芳走上前来,只见狄仁杰半是怅惘,半是无奈道:“元芳啊,你我恐怕要暂离朝阙了。” 李元芳将李怿已经离去之事告知狄仁杰,狄仁杰闭眼长叹一声,道:“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随他去吧。” 李元芳随即想起了昨夜的东宫一战,他击杀小凤之后,径自回殿去保护狄仁杰。 狄仁杰让李元芳留在此处协助王孝杰,自己则在兵士的护送下离开东宫,夤夜入宫让皇帝做好准备。 此时,东宫一战已经基本结束,桓斌被王孝杰斩首,紫衣人溃不成军,被右威卫尽数屠戮。 李元芳心中念着武功最高的虺文忠,可是找遍东宫都未能找到他的身影,顺便连李怿也不见了踪迹。 他问过在偏殿驻守的士兵,士兵却说,看见那用剑的年轻人杀了用刀的杀手,然而片刻之后,那人却背起另一人的尸体从殿顶飞越而去。 这之后的事情李元芳也并不清楚。 当时右威卫正在和蛇灵主力激战,故而并未有人拦阻。然当李怿走出东宫,步入偏僻小路,却见道路之中,一个顶盔掼甲的黑色身影悄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怿的手搭上剑柄。 玄甲将领左手揽着刀鞘,目光灼灼看向他:“湖州一别,数年未见。” 李怿抬头望向他,却发现这是个陌生的面孔:“你是谁?” 将领笑了一笑:“你我虽未谋面,你的大名却在我部如雷贯耳。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江南内卫兑部阁领,我姓李。” 李怿的瞳孔倏然加深,道:“是你抓了我师伯!” 将领道:“不错。” 李怿深深吸了两口气:“你是来抓我的?” 将领点头:“身负皇命监视东宫,并‘如实’汇报。” 李怿的手心冰凉,他内伤颇重,又与虺文忠大战一场,已经接近力竭,他无意与面前之人发生争斗,在思虑片刻后,沉声道:“此处只你一人?” 李阁领顺势点了点头:“我特地来看一看,上官先生拼命也要保护的人是什么样子。” “如今你也见到了。”李怿道,“你想如何?” 李阁领道:“你杀我士兵,与我结下仇怨,而今还想全身而退?” 李怿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李阁领挑了挑眉。 李怿又道:“皇帝已老,你们内卫也不会有几年好日子过了。” 李阁领笑道:“你是要策反我?” 李怿摇摇头:“我身上这位可是李唐宗室。如今虽落魄,一旦太子即位,尔等便会背负杀害宗室之名。” 李阁领的左手在刀鞘上磕了两下:“你身后那位是蛇灵逆党,你要保他,如今我杀你便师出有名。” 李怿握紧长剑:“他已经死了。我只是想带他出去安葬。” 李阁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笑道:“早说嘛,我又何必与尸体过不去?”随即微微侧过身,“李怿,你我仇怨就此勾销,但愿以后,再无相见之日。” “但愿吧,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们。” 李怿背着虺文忠,一步一步从李阁领的身旁经过,李阁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待他运出轻功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转过身,摇头叹道:“这条路真是偏僻,这么久了,一个人也没有。还得去正殿看看,看看能不能赚一些功劳。” 李怿也说不清他为何要将虺文忠带走。 他将剑刺入对方胸口,然而他的面前愈加模糊,面前的人似乎和梦里的一个熟悉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梦中那少年郎君,笑着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心骤然痛起来,几欲窒息。 李怿的剑,就那般鬼使神差地偏了两寸。 他在夜色中狂奔数里,越过很多里坊,停在深巷里一个双鱼戏珠旗幡的客店之前。他连夜奔波,内伤加剧,在客店里昏迷了一昼夜,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恍如隔世。 站在窗前的云琦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你怎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 李怿低下头,一言不发。 云琦担忧道:“你内伤很重,裴嘉来告知我时,我不知有多担心。你……你怎么了?” 李怿抬头,嗓音嘶哑地轻声说道:“师父……他,如何了?” 云琦沉声道:“我没有师兄那般医术,只能尽力而为,然而就算医好了他的外伤,他自己没有求生意志,也是枉然。” 李怿偏过头,半晌,一滴泪水融进了深色的布料里。 “我……我要去和袁天罡做个了结。如不问个明白,我此生心中难安。” “去吧,只是莫要再折腾自己。” 待李怿离开后,云琦转身凝望,目之所不及处,是洛水汤汤,奔流不息。 他低声叹道:“天难谌,命靡常……身处世间,莫不如此。” 狄仁杰很快便向朝中请求致仕,三请三辞之后,武皇终于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狄仁杰致仕江州,在江南之地养老。 后来,江州连发命案,刺史温开只好求助于狄仁杰。狄仁杰抽丝剥茧之下,竟然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还和数年前,江州府城那片已经烧成废墟的黄国公府大有关联。 破获此案后,狄仁杰身心俱疲,他为这武周朝廷鞠躬尽瘁如许年,心中却犹怀复唐之心。 然想到当年自刎于他面前的越王之子李规,又眼见黄国公血脉自相残杀,心中郁结万分。加之多年操劳,年纪老迈,于次年在神都洛阳旧府内病逝,享年七十一岁。 已近耄耋之年的皇帝武曌,对着满朝大臣泣道:“朝堂空矣!” 五年之后的正月,以张柬之为首的五位重臣发动兵变,逼武皇退位。五位重臣皆为狄仁杰的门生故吏,他们拥立太子李显即位,复唐国号,那一年的年号是为神龙。 旧的岁月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 次月,新皇便下诏重新安葬二十余年前被诛杀的所有李唐皇室成员,只是大多尸骨不存,仅有衣冠冢,由他们的后人招魂以附。 而各家幸存的宗室子弟也被全部封爵授官,然放眼望去,仅寥寥数人而已,比之昔年繁盛之景,不知几多零落。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落雨纷纷。各家王公俱来凭吊先人,傍晚时分,众人俱各散去,复归山下王府别院。 山上很快安静下来,一个穿着素淡衣袍的郎君撑着伞,独自站在一排墓碑前。 墓碑上写着他父亲韩王李元嘉与黄国公李譔、上党郡公李谌等几位兄长的名字,尸骨难寻的他们终于在二十余年后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仆从走上前来道:“郎主,这时节傍晚寒意侵体,您身体不好,当心着了风寒。” 郎君淡淡道:“我要等人,你们先找地方躲雨去吧。” 仆从行了一礼,小心退下,犹自不放心,在不远处等着。 不久后,郎君觉得有些冷,兀自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的披风裹紧一些。 他身后不知何时响起了脚步声。郎君回头,目光忽而定在了那位背着剑,与他年纪仿佛的人身上。 那位郎君,锋芒内敛,姿容昳丽,额前一朵淡粉色梅花,和几年前与他相见之时,容貌仿佛。 嗣韩王李讷笑了一笑,轻声道:“长乐……” “……长生。” 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第45章 番外·忽如远行客 番外一、李怿&文忠 自繁华的长安向西而行,首先便要经过陇右道。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的道路,也是商队往来的重要通途,其中有一道天堑,连通安西四镇与中原地区。 那便是祁连山。 祁连山脉地势高峻,水草丰美,更出产优质战马,使得这个地方千百年来便是四战之地。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祁连山北面是突厥的羁縻府州,南面则是骁勇善战的吐蕃。 吐蕃在几十年间,先后吞并了白兰羌,驱逐吐谷浑部落,其势力直抵祁连山,朝廷多年来多次与吐蕃开战,可惜中原士兵来到此地常常水土不服,战力下降,与吐蕃的战斗更是胜败无常。 正因如此,自甘凉至阳关,乱匪频出,边地人民苦不堪言。 对于歌舞升平的中原来说,这里的故事似乎很是遥远。不过就在这一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叫做李长乐的郎君,一人一马,连挑河西十八匪寨,成为河西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鲜事。 有人说,他身长九尺,力大无穷,一刀便能将敌人斩为两截;还有人说,他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连作恶多端的山匪见了他都要吓得落荒而逃。 “身长九尺,凶神恶煞……”一个年轻男子轻笑了一声,揶揄的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少年。 少年郎君容貌昳丽,额间绑着一条绣着金线的玄色抹额,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他脸色黑了两分,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夹了熟羊肉的馍,闻言瞪了对面一眼。 年轻男子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胡须,怎料摸了个空,只得摩挲着下巴,笑着打趣道:“没想到长乐的名声都能止小儿夜啼了。” 李怿翻了个白眼,不过在虺文忠眼里,弟弟连翻白眼都是那么的生动有趣。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李怿哼了一声,蘸了蘸面前碟子里的深色粉面,又咬了一口馍。 这边距离安西四镇要比中原近许多,有一种叫做安息茴香的植物,当地人称它作‘孜然’,这种植物成熟的果实磨成粉面或直接洒在炙肉上,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还有一种香料因来自胡地,所以又叫做胡椒,放入肉汤里可以去腥,还会有一种奇特的香气。这些香料在中原稀少且贵重,在这里却很常见。 虺文忠顺势伸筷夹向盘中的炙肉,被李怿一把打掉筷子。 “唉。”虺文忠叹了口气,“食之无味啊。” 李怿面无表情道:“你重伤在身,饮食务必要清淡,尤其要忌、食、荤、腥。” 虺文忠:“……”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清粥小菜,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太难了。 李怿看他神色,将他的嫌弃看明了□□分,哼道:“这里时蔬难得,别不知足。若想大快朵颐,不如早些把伤养好,省的还要麻烦师叔千里迢迢送药过来。” “我这一身伤,得益于谁啊?”虺文忠幽怨地道。 “你还有脸提及此事?”李怿沉下面色,“死不悔改,活该!” 虺文忠面色一白,不由低下头轻咳起来。李怿变了变脸色,终是未再多说,亦是沉默,这便显得其他桌上的嘈杂声愈发大了起来。 “你们说的都不对!”一人道,“那人明明长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见过的人都说,他是长生天的宠儿,比大雪山的霞光还要美。” “你这小儿休要胡言,别是听了旁人瞎说,拿来吹嘘的吧。” “你们别不信!”那人许是饮多了酒有些上头,在大堂里逡巡了一圈,最后斜斜一指,“就像那个小郎君一样!” 李怿抬头,发现大堂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一桌。 他不由皱了皱眉,只见旁人嗡的一声喧嚣起来,许多粗莽的大汉肆无忌惮地品评他们二人的容貌,其中不乏一些听起来不那么好听的词。 是的,两个人。当年为了隐姓埋名,他将虺文忠的胡须尽数剃了,虺文忠年纪本也不大,没了胡须便如同年轻了十岁一般。 后来虽又有了髭须,下颌的美髯却再没能蓄起来。 李怿翻白眼:蓄什么须?走在一块还以为是我长辈,岂能让你占我便宜。 李怿阴着脸饮尽一碗酒,忽而将什么砸在了桌子上。 众人霎时一静。原来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柄其貌不扬的兵器,被黑色布条裹着,适才放在地上,因为有桌案阻挡,无人发现。 众人静了片刻,轰然笑了。 一人道:“小郎何必吓我等?这里谁还没把刀?爷们在这河西道小有名气,小郎不如跟了安某,以后你就是安某的人了!” 李怿冷哼一声,一道白光闪过,众人眨眨眼,发现他仍坐在桌案处,已经执起筷子。 下一刻,先前口出污言秽语的人忽然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头。只见不知何时,他的巾子兀自分为两半,头顶阵阵发凉。 他如今的模样好似秃鹫的头顶,滑稽又可笑。头发从头上纷纷掉落,也惊得众人一时之间失了言语。 那人先是怔愣片刻,随后勃然大怒:“小子尔敢!” 他拔出弯刀,只听一阵清鸣之声,面前那小郎君长剑出鞘,在眨眼的瞬间剑尖直指此人脖颈。 “安三,算了算了……”旁边人连忙过来劝架,李怿收剑入鞘,那莽汉这才双腿一软,已经瘫坐在地上。 旁人不知,可他直面这人剑光时,才被其中无边的杀气激得战意全无。他愣愣看了看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和他是一般感受。 他缓了片刻,这才面色无比难看的站起来,和自己的几个同桌人匆匆离开。 这安三也是这片地界有头有面的人物,在一个客店里被大大的下了面子,心中暴怒难当,回到自己的地盘,免不了派人查探那二人的动向。 待闻得那人便是他们忌惮万分的剑客李长乐,他反倒笑了,道:“众人皆知那李长乐的哥哥是个病秧子,只是平日里那人将兄长金屋藏娇似的护着,所以才难以下手。待引开了他,他兄长还不是任由我们宰割!” 于是,在某次李怿出门打猎时,得到消息的安三带领着山匪杀入他们建在村子外面的房舍。 然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番外二、师伯 云琦又一次收到李怿的来信。 信中说他在河西一切都好,这里天高皇帝远,且骏马成群,水草丰茂,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可这也掩盖不了他们被逼远走的事实。 当年李怿带着一个身份过于敏感的虺文忠,在中原实在没有立足之地。加之当时局势紧张,便只有远离中枢,才能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五年中,他们互相通信,在信中他得知了李怿在河西的作为,知晓他带领当地居民造了一座山庄,有些类似于南北朝的坞堡,取名祁连堡,用以庇护庶民和路过商队,并与边地将领有所联络,为他们做了许多次斥候,专为抵御吐蕃与突厥散兵马贼。 为他送信的裴嘉兀自为自己倒了一杯北地的烈酒:“阿怿总算从那些事中走出来了,我去年遇见他时,他开心了许多。” “那就好。”云琦轻叹一口气。 “阿怿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像我。”裴嘉美滋滋地道,“当今虽为他们恢复了宗室身份,阿怿却不是那甘于困守皇城的人,不过估计过几年他也该回来了。” 云琦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那是我徒弟。” 裴嘉嗤笑道:“你从前不是最好自由,如今怎还不如阿怿想得明白?” 云琦的手略微停顿片刻,随即饮了一盅酒,道:“这是交易。” “成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裴嘉道,“作为宗室,能从则天皇后手下保住性命,还能与如今圣人交好,手腕心计深不可测啊。” 云琦道:“他虽是我父,我与他却并无什么父子之情,既然承了他的情,报过就是了。” “你啊,就是心太软了。”裴嘉虽这样说,不过心里却清楚,云琦不这样做,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兄了。 云琦沉默片刻,道:“不是因为他的帮助,我也不会有机会探望师兄。” 推事院的牢狱很冷,明明是八九月的酷暑,进入其间却从地底蔓延出阵阵寒意。上官颜斜靠在牢房的青石墙上,看他前来,还笑了笑。 云琦道:“师兄,权力是否当真令人着迷?” 上官颜道:“或许是吧,我没尝过权力,不过眼见大体如此。” 云琦道:“行,我知道了。” 他也并非要从上官颜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事实如何,他心中有数,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权力是力量,更是毒药。 李仁说得对,拥有权力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不过他没有说的是,权力也能让一个人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师兄,你要保重自己。” 云琦这样对他说,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你活着,我才能永远不会忘记下这个决定的初心。 上官颜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在官署大门口看见了独身一人的上官婉儿。 云琦瞳孔微缩,却装作并未看见他,转身就走。上官婉儿却叫住他:“李将军!” 云琦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女人。 “上官舍人有何事?” 上官婉儿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半晌道:“他还好吗?” 云琦嗤笑道:“他好不好,上官舍人不是最清楚的吗?” 上官婉儿神色暗了暗:“如有可能,我也不想这样做。” 云琦冷笑道:“上官舍人还是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他这辈子做了你叔叔,才是最大的不幸。”说着转身走了。 云琦又一次踏足推事院的牢门。 武皇年迈昏愦,宠信二张,赐死皇孙,朝中万马齐喑,乌烟瘴气。 上官颜仍是斜靠在青石墙上,二人隔着一道牢门对视,久久无言。 上官颜转过头咳了几声,道:“我很好。” 云琦的手紧攥住腰刀的刀柄。 “你不好,可如今终究无法救你出去……”如果再等几年,等武皇下世,要操作自然便捷,然而如今那人还稳坐皇位,他还不能轻举妄动。 云琦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你自己的方子,治内伤的药丸。” 上官颜又咳了几声,道:“我没有武功了。” “什么?”云琦将视线向一旁扫去,半晌才收回,低声咬牙切齿地道,“谁干的?” 上官颜摇摇头。云琦只得换了一个药瓶,道:“这个你总是可以用的,温补气血的药丸。” 云琦不想说什么你要挺住之类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上官颜却看懂了他的想法,笑道:“我会保住自己的,你也一样。” 上官颜终究没能等到他来救自己的那一天。 云琦又倒了一杯酒,饮尽,却越饮越是清醒,也越饮越是苦涩。 番外三、师叔 当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人竞相食。裴嘉失去所有亲人,濒死之际被老头捡回了终南山。 那年他在那一方小院内见到了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孩子。 “你是谁?” 裴嘉忙着狼吞虎咽,并不理他。 “哇,你一顿饭是我一天的量,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云琦!”十几岁少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小童的脊背,将他下一句话憋了回去,不过裴嘉却将他上半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登时面色便有些难看。 少年温声对裴嘉说:“我名上官颜,这是师弟云琦,年岁太小,不会说话,别放在心上。” 裴嘉的气被他温煦的话语堵了回去:“……无妨。” “不必客气,从今以后,你也是我的师弟了。师父年迈不愿理事,这里都是我来操持,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裴嘉点了点头。 小童自来熟一般坐在他对面,好奇地问道:“你几岁了?” 裴嘉不想理他,不过一想从今往后要与他朝夕相处,便没有下他面子:“八岁,你呢?” “我今年六岁,不过从今往后你要叫我师兄了!” 裴嘉到底也是个小孩,闻言忍不住反驳:“你明明比我年岁小,凭什么让我叫你师兄?” “你入门比我晚啊。” “那我们谁年岁大?” “你啊。” “长者为兄,所以你要叫我师兄。” “可我比你拜师要早……” 师兄弟间此后几十年的‘龃龉’,从拜师第一天开始。 后来云琦捡了个根骨奇绝的小童做徒弟,裴嘉下意识去抢,意料之中地没有抢过,于是气咻咻地出去也打算捡一个徒弟。 解县是洗马裴氏的族地,与他们中眷系出同源,却非一脉。裴嘉就在解县机缘巧合的遇见一个小童。 那小童是和李怿差不多的年岁,幼年失祜,被母亲抚养。小孩子叫做裴旻,虽然拜他为师,却不愿离开母亲,裴嘉只好教了他一套剑术,自己又四处游历去了。 后来他又陆续去了几次,小孩子肯刻苦努力,裴嘉也起了一丝爱才之心,便将自己一身武艺倾囊相授。裴旻学得很快,在自己剑招的基础上加入很多花招,虽然没什么攻击性,舞起来却十分好看。 裴嘉对他道:“我师兄有个徒弟,十四岁便下山闯荡江湖,你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也出去游历一番。” 与李怿的路线不同,裴旻最终选择了蜀地作为自己的第一站,据说是喜欢剑南地区的酒。 神龙三年的六月,李怿将河西的一应事务转交给旁人,自己则要南下中原,便事先给裴嘉和云琦各寄了一封信。 裴嘉忙给裴旻也寄了一封信,大概内容是,赶紧滚回来和师兄打一架,让我看看你花里胡哨的剑法有没有进步。 几月之后,裴嘉没等到人,却等来了一封信,信上写着,裴旻收了一个徒弟,名叫李白,聪明又灵慧,他玩徒弟上瘾,所以只能失约了。 猝不及防地当上长辈的裴嘉:……行吧,你开心就好。 番外四、师父 神龙政变后,李仁受封为成王,云琦仍是不愿入他家的族谱,却没有拒绝朝廷的官职。 李仁领左金吾大将军,云琦便也领了一个将军的官职,因其骑□□湛,并且不吝教导士兵,受到士卒的爱戴。 除了去看望亲生母亲,他不怎么回那个所谓父亲的王府。不过近来他发现,这位八面玲珑的成王不知何时和皇太子有了联络。 云琦:“……” 意料之中的结果,当年他不就和则天皇后以及当今圣人同时保持良好的关系么。如今亲近太子,估计也是同样的心思。 他不去找事,但是事情总是找上他。有一天,李仁将他单独叫回府,商议私事。 云琦道:“你我之间,有什么私事?” 李仁笑眯眯地道:“便是没有,还不许为父与你共叙天伦?” “呵。”云琦眯了眯眼,“你到底有何事?” 李仁只好直奔主题:“太子殿下想要起兵。” 云琦豁然起身:“我拒绝!” 李仁挑眉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脱开干系?” 云琦深吸了两口气,重新坐了回去,冷笑一声道:“你说说看,我听着。” 李仁道:“你知道上官婉儿和武三思有私情吗?” 云琦冷哼一声。 李仁叹道:“圣人早年许是还有些许灵气,可也被则天皇后吓没了。如今皇后韦氏,安乐公主以及上官婉儿弄权,五王相继被武氏一党贬谪边地,太子孤掌难鸣,处境岌岌可危。” 云琦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仁道:“是没什么关系,可为父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啊。 太子想要除去武三思等人,可单凭他不可能成事,是以和李多祚将军求到了为父这里。” 李仁道:“这可是除去上官婉儿的大好时机,我不信你没有心动。” 云琦沉默片刻,沉声道:“我承认你帮过我很大的忙,可这不是你挟制我逼宫造反的理由。” “我只是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太子进宫诛杀韦氏和上官婉儿,可率军进宫就是犯了皇帝的忌讳,除非他此次直接登临皇位,否则必死无疑。” 李仁道:“圣人不是那不讲道理之人,他只是和武氏诸人虚与委蛇,我们替他动手,他求之不得。” 云琦冷笑一声,心知劝不住他,只得沉默了片刻,道: “我可以帮你,可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我不会再为你练兵,也不会在长安久留。你……好自为之。” 七月五日,太子李重俊与其部下率左羽林卫三百人矫诏诛杀武三思与武崇训诸人,被看守宫门的李仁放过,入宫诛杀韦氏以及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人。然而功败垂成,太子重俊率部逃离长安。 云琦远远拉弓,手中三箭发出凄厉的风声,下一刻便贯穿追兵的喉咙。 他下意识再次摸箭,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却见箭壶里空空如也。 “将军先走吧,我等为你断后!” 云琦喷出一口鲜血,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寥寥几人。 “不,”他道,“本就是我误你等,如果你们活下去,还请不要记恨我。” “将军!” 云琦不再理会,握紧横刀,策马迎向追兵。 追兵□□斜指向前,云琦策马而来,待至距离仅有丈余,猛然提气,忍着经脉如同刀割一般的剧痛用出轻功,在枪杆上借力,横刀抹向几人脖颈。 远远听见弓弦声响,不知何时窜出数支羽箭,在追兵倒下的下一刻,迅疾飞来。 云琦的气力无以为继,他瞳孔骤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迅疾的箭矢扑面而来。 “铛!”一阵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作响。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为他挡下了箭雨,下一刻攥紧了他的手,道:“走!” 黑衣人抢了一匹马,一把扯过云琦,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云琦闷哼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你啊。” 大军都顾着逃跑的太子重俊,无人理会他二人。 裴嘉冲出长安城,策马跑了数里,然座下显然不是什么骏马,此时累得直打响鼻。 裴嘉让马走起了小碎步,也不回头,对自己身后之人道:“你还好吗?” 身后无人应答,他仿佛听见了对方细碎的喘息声。 裴嘉伸手握住他垂在身前的手,问道:“云琦?” 裴嘉嘴唇嗡动,眼圈有些发红:“我们已经出了长安,这就转道终南山。” “我和你说过我收了一个徒弟。已经去信让他回来与阿怿比武了。你得和我回去,看看是你徒弟厉害,还是我徒弟厉害。” “阿怿快回来了,你不是想他吗?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云琦,一起回山去给师兄扫墓啊。” “云琦……” 云琦靠在他肩上,似乎在静静地倾听,他的发髻早在先前便散开了,碎发沿着脸颊向下垂落,遮住了他一半面孔。而他背上,则是数支没入血肉的箭矢。 裴嘉垂下头,紧握了一路的长刀坠地,敲击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师兄。”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