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明月皎皎》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她如明月皎皎 作 者:千金扇 泗水县县令屡破奇案,一时扬名在外。 兼其风光月霁品貌无双,意欲结亲者比比皆是。 眼看衙门的门槛要被踩破,穷县令暗搓搓塞了一个荷包给某人。 穷县令:陆兄,救我! #县令如此多娇,引世子竞折腰##那县令本是女娇娘##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拐我妹?#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晗,陆湛 ┃ 配角:薛景深,柳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县令如此多娇,引世子竞折腰 第1章 柳门双秀 柳晗这下真的打翻了醋瓶。…… 乱云低暮,急雪回风。不多时,重重宫闱之内,碧瓦红墙之上,都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化作一方琉璃世界。然而直到戌时末,那雪势也丝毫未见减弱,反而下得愈发急了。一片雪急风号中,沉闷的云板声突兀地响起,恍如平地惊雷一般,击碎了所有人的酣梦。 缠绵病榻数月的昭德帝终于还是没能熬过旧岁的最后一场雪。 昭德帝御龙而逝,满朝文武大恸之余,却于朝堂之上分立两派,为新帝人选争吵不休。 原来,昭德帝虽年近花甲,但素迷仙道,坚信长生不老之说。为此,他征建道观,供奉仙师锻炼仙药,常年以丹药“养身”。自入冬大病以来,不论宫内太医如何规劝,昭德帝始终不以为意,直到病入膏肓也还始终寄希望于仙师能够回天改命,所以迟迟不肯册立储君,这才导致生后乱局如斯。 昭德帝虽为帝君,坐拥三宫六院,但膝下子嗣却不丰,其中较为出众的更是少之又少。细细算来,能担下国之重任的也唯有齐王陆伯陵和穆王陆伯川二人。 朝中齐王派和穆王派分庭抗礼半月有余,眼见得朝局动荡不安,便有人提议将早年出家修行的昭德帝生母惠元皇太后请回京师主持大局。之后,因着惠元皇太后一句“齐王仁厚贤明,穆王思齐”,这新君之争才终于尘埃落定。 齐王继位后,改国号为乾元,面对昭德帝遗留下来的百废待兴的朝局,乾元帝大行新政,矢志肃清朝堂之风。 乾元元年,阳春三月,乾元帝初开恩科,柳昀连中三元,成为御笔钦点的状元郎,打马游街,畅饮琼林,惹得天下举子歆羡不已。 柳昀出身林州柳家庄,虽为书香世家,但百年来真正踏入仕途却只有他一人。也正因为柳家跟朝中任何一派都无瓜葛牵扯,哪怕柳昀年岁不大,乾元帝对他也颇为看重,更是将废旧制、兴新政的大任托付于他。 然而,朝中各派势力如大树盘根,错综复杂,柳昀初出茅庐,为替圣人行事,一来二去倒是得罪了不少人。 这一日早朝毕,柳昀一如既往地只身一人步过长长甬道走到宫门口自家轿辇前,只是还未及他弯腰进去,便听到有人高唤了他一声。 “柳清生!” 柳昀侧首循声望去,就看去一鲜衣少年牵着一匹骏马正如青松翠竹一般站在长街旁。十六岁的少年意气风发,一身矜贵之气在来往如梭的人潮中却遮掩不住。 柳昀微微一愣,旋即直起身子,抬步迎过去,拱手作揖道:“见过世子。” 那少年正是穆王世子,姓陆名湛。 闻言,陆湛嘴角笑意微压,蹙眉道:“柳清生你怎么也学着那些家伙学的一身迂腐气。啧,真不像我当年认识的柳大郎啊。” 柳昀道:“你如今也不是陆知远了不是么?” “嘁。”陆湛上前揽住他的肩膀,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勾唇道,“怎么就不是了。” 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这是当初他去林州叠山书院拜访鸿儒沈豫、也就是他舅舅时,后者亲自替他取的字。 “柳清生,不管是在林州,还是在长安,我都罩着你。”陆湛顿了顿,才又添了句让柳昀成功变了脸的话,“毕竟,我是你大哥。” 比陆湛小了两岁的柳昀:“……” 和陆湛在林州相识,到现在已经两年有余,柳昀早把他的性子摸透,这会儿见他如此,只好直了直腰,收起八分敬意,一如旧日般随意,问道:“你找我有事?”说着,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马,眉头微皱,“街上人来人往的,你骑马过来的?” 知道柳昀规矩多,闻言,陆湛忙摆手,“牵着走过来的。”见他拿眼睛瞥自己,便道,“今儿春光正好,陪我去城外跑跑马,被拘在府里这么久,我这浑身难受。” 一边说,一边拽着柳昀便走。 可柳昀却一动不动。 “不行。” 陆湛没听清,扭头问,“什么?” 柳昀掸了掸衣袖,清隽的面庞上多了抹柔色:“我答应了皎皎,今天回去陪她下棋。” “……”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让陆湛的脸色黑了又黑。 当初在林州,他每每邀柳昀领自己四处游玩的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不行,我答应了教皎皎画画。” “我给皎皎买了她最爱的点心,得趁热给她送回去。” “不成,皎皎还在等我。” “皎皎她……” 皎皎,皎皎…… 陆湛早知柳昀有一胞妹,取名为晗,乳名却唤作皎皎,和柳昀一前一后出生,中间只差了小半个时辰。 因为柳晗出生时身子羸弱,所以柳家人都格外疼惜于她,也将之保护得格外好。陆湛跟柳昀相识两年多,从林州到长安,“皎皎”二字听得他耳朵都快生了茧,可却从来没能见到真人。 不过柳昀柳晗为龙凤双生,陆湛料想二人品貌应当是生得相仿。 从前柳昀搬出妹妹来,陆湛便不再强求,只今儿却不肯轻易放他回府。 “过两日我就要出京了,指不定哪天才回长安。你当真现在就要回府去?” “怎么要出京去?” 陆湛扬了扬下巴,望了眼皇宫的方向,道,“整日被拘在王府忒憋屈,我就向皇叔讨了道恩旨,离京四处游走,访访民情去。” “王爷能答应?”穆王膝下只一子,真能放他离开京城去? 陆湛浑不在意地道:“不答应那可是抗旨。” “……” “还执意回府?” 柳昀抿唇,“我乘轿来上朝的。” “这简单。”但见陆湛拍了两下掌,他的侍从袁行就牵了另一匹马朝这边走来。 “……”行吧。 —— 柳昀辞别陆湛回到柳府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给柳母请完安从清辉堂出来后抬头看了眼树梢的弦月,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抬步朝东边的院子快步走去。 行云苑内,绿竹猗猗,夜风过处,便闻龙吟轻细。穿过苑内的曲桥,站在主屋的台阶前,柳昀不由停住了脚步。 这会儿已过戌时,柳晗的屋子里却仍是灯火通明。在寂静的夜里,棋子落下的轻响穿过门扉清晰地传入了柳昀的耳中。 吱呀—— 房门突然被打开,柳昀下意识地抬眸,正好对上丫鬟绿芜惊讶的目光。 “大少爷!?” 屋内敲棋的动静戛然而止,柳昀敷衍地“嗯”了声就越过绿芜进了屋。 入门先是一扇落地的山水绣屏,转过屏风,透过垂下的纱幔,柳昀看到了内室西窗前托腮的人儿。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掀开帘幔,柳昀抬步走过去,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这棋局……” “哥哥不回来,难道还不许我自己玩儿了?”软糯的声音仿若三月的春风般轻柔,即使是说着埋怨的话,也不见半分骄纵之意。 柳昀的视线移到妹妹姣好如玉的面庞上,见她面上的倦色掩也掩不住,心头涌上浓浓的愧意,忙温声道:“这回是哥哥不好,哥哥给你赔罪。”说着就要拱手作揖。 柳晗侧身躲开,撇撇嘴,小声嘟囔道:“哪个要你赔罪来着,我总不至于这么小气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她倏地扭过头,瞥见柳昀嘴角尚未敛去的笑意,微微怔愣了一下,不由地问道:“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她最是了解自己这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知他虽生得和风朗月、观之可亲,但骨子里却极为寡淡冷清,且还有些古板。更因为占了早出生半个小时的先机,即便素来疼宠自己,可也时常刻意收敛情绪、总想维持做哥哥的那点儿骄傲。 柳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掀袍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下,从棋钵里拈了一子放于棋盘上,之后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见着了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是陆湛?”能让柳昀爽了跟自己的约定,在柳晗的印象里,迄今为止好像也只有这么一号人物。 从妹妹的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柳昀有些惊讶:“皎皎,你知道他?”他记得自己从没在她面前提过陆湛来着。 方才柳昀一子将困扰柳晗许久的困局扭转,这会儿她正双手捧着脸细心研究棋局,闻言“嗯”了声后旋即反应过来,解释道:“在林州的时候我听景表哥提过几回。哥哥很看重他哦?”这话就有一点小小的酸味掺在里面了。 柳昀恍若未觉,只颔首道:“陆湛虽出身显赫,但谈吐见识不凡,是个有经纬的人。这么多年来,除了景深,也只有他还能跟你哥我说到一处去。等日后有机会,皎皎你见上他一遭就知道哥哥没骗你了。” “……”柳晗这下真的打翻了醋瓶,她下了榻,趿拉着绣鞋走进内室,隔着重重垂幔,轻哼了一下,扬声道,“绿芜,我乏了,送大少爷出去。” 柳昀:“……” 第2章 林州意外(1) 非是下派,而是贬谪泗…… 长安的海棠开了又谢,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当海棠花再一次盛开的时候,朝堂上俨然已经变了气象。先前死磕旧制不放的老臣面对雷厉风行的乾元帝和油盐不进的柳昀终于偃旗息鼓,向新政低头。而穆王一派,也随着穆王陆伯川殿前失仪被罚禁足开始逐渐沉寂了下去。 朝堂一派祥和,乾元帝龙心大悦,顾着柳昀的功绩,又念及行清将至,便特意下旨允他携家眷回乡祭祖。 自柳昀入仕,一家人便随之搬到长安,如今已快三年了。乍一听能够一家子一道回林州去,所有人都喜出望外,便是素喜绷着一张脸的柳父也乐呵了好几声。于是,柳父柳母一声令下,府中奴仆齐齐忙活起来,打点行装。 然而柳家出京的前一天傍晚,乾元帝却突然下了道召旨把柳昀传进了宫,一去数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柳昀才回到家里。 “陛下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莫不是要收回成命去?”书房里,柳父有些紧张地问道。 柳昀摇了摇头。 “那?” 柳昀道:“湖州知州上折子禀明泗水县县令何岸日前失足坠崖身亡一事,陛下为此心焦,召儿子进宫是为了商量应对之策。” 何岸已经是湖州泗水县三年来意外丢了性命的第六任县令了,而在湖州地界也流传出了“泗水江长,知县命短”的谣言,惹得人心惶惶。俗话说,事一不三。六任县令皆离奇丧命,乾元帝看着湖州知州的折子,心中疑窦乍生,立意彻查一番。至于派往泗水县的人选,定的恰是柳昀。 “你好好一个御史台大夫,突然被下派过去,若是那地界真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去了岂不是要惹人忌惮?”柳父心下不安。 “非是下派,而是贬谪泗水。” “……” 柳昀入仕为官近三年,在朝中不党不立,从未行差踏错半步,一直颇受乾元帝器重。但也正因为如此,在过去的三年里也得罪了不少人。故而柳昀携家眷返乡祭祖未到半月,朝中就有人一纸奏折送呈到乾元帝的龙案上,言之凿凿地弹劾柳昀在林州行事无忌,大行宴席,收受赠礼。乾元帝一向以廉俭治官,看到折子当即龙颜大怒,下旨痛斥柳昀,并不顾左右两相劝阻,直接将柳昀从御史台大夫变为知县,着令他不必回京请罪,径直前往湖州泗水县赴任。 旨意传出,满朝文武反应各异,唏嘘叹惋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而心生疑惑者也有之。 穆王府书房内,身上犹穿着朝服的吏部尚书宋哲屏息立在书案前,小心翼翼地跟被禁足在王府的穆王陆伯川交代了乾元帝的这道旨意,末了却问道:“王爷,您说,陛下此举是何用意?” “泗水县么?”陆伯川捋了捋胡须,微微一沉吟,忽的冷笑一声,“这柳清生可是陆伯陵一手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在朝三年洁身自好,怎么就在这个当口被人参了本子?” 宋哲闻言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王爷的意思是……” 从前也有人寻衅在乾元帝御前参过柳昀数次,不论如何言之凿凿都会被乾元帝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这一回仅凭捕风捉影的一封折子就将柳昀贬去泗水县那等僻远的地界,如果不是狡兔死走狗烹,那么只能是乾元帝在筹谋什么。对于此,宋哲心里清楚,牵扯到泗水县那么也就只能是后者了。 屈指在书案上敲了几遍,陆伯川凝眉沉吟道:“湖州知州不是又上折子说泗水县的县令死于非命了?本王看,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不过……”他目光落在书案上摆的一座翠玉假山摆件上,声音倏地沉了几分,“柳清生其人心思缜密,真放他去泗水县可算不得好事。” “那王爷是要……”宋哲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抬手在脖颈间比了个手势。 陆伯川轻哼一声,未语。 等到宋哲离开,在书房外候了半晌的王管家才捧着封书信进来,递呈到陆伯川的跟前。 那书信只有寥寥几笔,陆伯川一眼扫完,整张脸霎时间就沉了下来。他把信反拍在书案上,怒声道:“这个逆子!”骂着,又看向王管家,厉声道,“去,让侯远去湖州,不管用什么法子,就算是绑也给本王把陆湛那小子绑回来。” 王管家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世子人在湖州?” 见陆伯川冷眼扫过来,他他连忙噤了声,应命准备退下。只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让侯远先来见过本王。” —— 乾元帝的旨意传到林州柳家庄的时候,除了早已知情的柳父和柳昀以外,阖府上下个个愁云惨雾,柳母薛氏更是险些厥了过去。 “泗水江长,知县命短”的传言薛氏也略知一二,从前她只是有些唏嘘,却从未料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的儿子竟然会被下放去泗水县做那劳什子知县。薛氏拉着柳昀的手,急道:“昀儿呐,你可不能去啊。” 柳昀抿了抿唇,面上飞快地划过一抹犹豫,开口时却只安抚道:“传言只是以讹传讹,不可当真。您且放心,儿子不会有事的。” “不是昀儿,咱们离京的时候不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行,你收拾一下赶回长安,进宫去给陛下说清楚,这都是有人故意要害我儿啊。”薛氏说着,眼泪便止不住了。 柳昀无奈地叹息一声,“陛下旨意,不必回京,让儿子直接赴任而去。”他顿了顿,到底不忍薛氏太过担心,便道,“母亲请放宽心,陛下尚且顾念儿子从前的功绩,派了两个御前的侍卫随儿子前去泗水赴任。儿子向您保证,最多不过一年半载,儿子定安然无虞地回来。” 闻言,薛氏将信将疑,“你别是故意安慰为娘?” 柳昀笑了笑,“儿子从小到大何曾欺瞒过母亲什么?” “昀儿,不如我们一家子跟你一道去泗水县罢。”薛氏提议道。 此言一出,不等柳昀开口说什么,边上的柳父便先反对道:“昀儿已被人弹劾了一回,你别跟着添乱了。”说着,他又看向自家儿子,给他递了个眼神,方继续道,“等陛下气消了,自然就把他调回长安了。” 薛氏细细地琢磨了回,倒也信了这番说辞,只仍对柳昀道:“那明儿你随为娘一道去天觉寺求个平安符,请佛祖护佑你平平安安的,也好叫我安心。” 这一回,柳昀自然应承下来。 翌日天光熹微,薛氏果然领着柳昀兄妹一起出门前往天觉寺,等拜过满殿神佛,顺利地求到了寓意吉祥的平安符以后,薛氏的脸上这才露出这两日来的第一抹笑容。因为顾念着要亲自替儿子打点行装,辞别住持后,薛氏便催促着回府而去。 母子兄妹三人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去,然而马车行至半山腰一僻静处,却突然被从山道旁的密林里冲出十多个人高马大的蒙面大汉团团围住。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为首的大汉操着一口不知是哪儿口音冲马车大声的叫喊道。 马车里,柳昀温声安抚了薛氏和柳晗,才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人健硕的身形和明晃晃的刀刃上,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几分,沉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些个拦路的大汉乍看起来跟一般的劫匪无二,可柳昀却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一来,这些人各个身形高大,看其握刀的架势不难看出都是练家子;二来,他冷眼扫过他们手里的刀,注意到刀身上接近刀柄的地方都烙有一个类似图腾的花纹。很明显,这起人是冲着他柳昀来的。 许是柳昀的目光太过清明,那为首的大汉竟仰脖大笑了两声:“真不亏是柳大人,没错,今儿我们就是来取你性命的!”说着,他手一招,十几个大汉便一齐朝柳家的马车扑去。 今日陪薛氏上山进香,柳昀只带了四五个护卫出门,这会儿自然抵挡不过十几个彪形大汉。然而就在为首的大汉举着大刀朝马车劈来的时候,忽然就被人挑开。 乾元帝派来的两个御前侍卫及时赶到,二人虽不是顶尖的高手,但也足以挡住那些大汉一阵。柳昀见状,当即吩咐车夫驱车下山。 然而,马车没有走多远,就再次被迫停了下来。 第3章 林州意外(2)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家的马车不知何时被人动了手脚,就这样陷在了山道上行动不得。 柳昀心知,仅凭那两个御前侍卫是根本抵挡不了多久的。他看向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薛氏和小脸苍白的柳晗,开口对车夫阿开道:“你护着夫人和小姐从林间小路下山,记住,务必护她们周全。”言罢,他看向母妹,“我去把人引开。” “哥哥!”柳晗大惊,伸手想要抓住柳昀的衣袖却抓了空,看着他的背影,她连忙吩咐阿开,“阿开你不用管我们,快去保护大少爷!” 那帮人明显是冲着柳昀来的,而柳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上那起人能占什么便宜?柳晗知道自己跟薛氏不能跟过去拖累兄长,只好让略懂些拳脚的阿开跟过去。 阿开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拔腿就追着柳昀而去。 而柳晗勉力稳住心神以后,也丝毫没有耽搁,当即扶了吓得手足无措的薛氏下了马车。赌着那帮人不会来追她们母女,柳晗并没有依着兄长的意思走树林里的小路,反而是顺着山道一刻不停地往山下赶去。 林间小道弯弯绕绕终不及山道路程近,柳晗不敢去想其他,只想能早点赶到山下找人回来搭救兄长。而薛氏虽被吓得不轻,但这会儿仿佛也知道女儿的心思,也咬着牙努力加快步伐。可是没走多远,二人就看到前路飞扬的尘土,也听到马蹄哒哒的声音。 薛氏大惊失色,抓着女儿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往道旁的林子退去,而柳晗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 “景表哥来了,哥哥有救了!” 薛氏揉揉眼睛,再朝来人望过去时,果然看到自家侄儿策马而来。 原来,柳家庄里柳父见妻子儿女迟迟不归,心中突感不安,正赶上薛氏娘家的侄儿薛景深登门,便嘱托他领着家丁护卫骑马上山去探探情况。 薛景深一身风尘,见到狼狈不堪的姑母和表妹,他面色一变,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薛氏面前,“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又朝她二人身后望了眼,“清生人呢?” 薛氏一把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地道,“有人要杀昀儿,昀儿有危险,你快去救他!他可不能有事啊。” 薛景深一惊,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薛氏身旁的柳晗一眼。 “哥哥身边只有阿开。” 闻言,薛景深再不耽搁,留下两个护卫保护薛氏与柳晗后就立即带着其他的人马不停蹄地往山上奔去。 然而,当薛景深带人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狼藉和横尸在地的黑衣人,顺着山道旁的林子搜寻半晌,也只在一处荆棘丛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两个侍卫。 柳昀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得知儿子生死不明,薛氏当场就哭晕了过去,柳父的身子也一下子佝偻了许多。他眼眶通红,不可置信般地喃喃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不行,得立即派人去找,就算是把整座山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回来。”一边说,一边脚步踉跄地就要往外头去。 柳晗连忙上前扶住他,声音微哽地安抚柳父道:“景表哥已经命人搜山了,爹您先别着急,哥哥他不会有事的。” 只要还没见着人,就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幸许哥哥只是躲了起来,等天亮了就回来了呢。” 一直站在边上的薛景深也适时开口,“皎皎说得没错,姑父你且安心在家中等消息,侄儿再领些人往山上去找找。” 说着,他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就往外走。 柳晗看到之前薛景深放在一旁的披风,连忙取了拿在手里追出去,“景表哥,夜里露重风冷,你还是穿上这个。” 薛景深接过披风,目光落在小姑娘苍白的小脸上,不由温声道:“放心,我一定把你哥好好地带回来。” —— 薛景深领着柳齐两府百余名护卫家丁在山上找了整整三天,几乎将整座山翻了个底朝天,虽仍然没有找到柳昀,但却在林子深处的一棵矮树杈上找到了一枚玉质温润的羊脂玉佩。 柳晗见到玉佩时一眼就认出那是兄长常年佩戴在身上的,她摩挲了番玉佩上精细的刻纹,方看向薛景深问道:“这玉佩是哥哥落下的?” 薛景深摇了摇头,“玉佩是被系在树枝上的,显然是人有心为之。”只不过是不是柳昀所为就不得而知了,“依着现在的情况看来,清生必无生命之忧,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故意带走了他。” 从柳昀失踪到如今已经三天了,期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在柳家庄附近,也没有任何人送来什么要挟的信件,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带走了柳昀,带走他的目的又何在? 柳晗和薛景深皆是一筹莫展,只有柳父慢慢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来。 薛景深道:“事到如今,还是去衙门告知一声,由州衙出面张贴文榜发动差役也许能早日找到清生的下落也不一定。” 事到如今,柳晗认为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法子了,于是便转过身去喊了柳父一声,希望他拿定主意。 可是柳父却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面对女儿和侄子的疑惑,柳父默了默方开口道:“有件事清生一直没跟你们说,去泗水县任职一事原是没出京城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他将那日柳昀告知于自己的事情细细地说了出来,末了,拧拧眉,继续道,“你哥哥在朝三年树敌不少,这一回摊上泗水县的差事保不定又触到了谁的逆鳞。那帮人是要来取你哥哥性命的,眼下既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就说明他还尚在人间。而且定不是落入了那帮要杀他的人手里。” 柳父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掳走柳昀的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原要刺杀柳昀的人没有得手就肯定会再次出手,在没有弄清楚背后之人是谁之前,冒然惊动官府并非上上之策。 而且柳昀失踪的日子正好是谕旨降下的第二日,时机太过凑巧,只怕上达天听也会无端招来猜忌。 柳晗也想到了这一层,她黛眉微蹙,忍不住担忧地道:“可如今要上哪里去找哥哥呢?” 薛景深却想起另一桩事,“如果瞒着衙门,一来这几日柳家庄闹的动静不小,难免招人非议;二来三日后本该是清生动身前往泗水赴任的日子,到时候亦是纸包不住火。” 柳父也正为此事发愁。 屋内的烛火摇摇晃晃,明灭变幻之间满室落针可闻,半晌,柳晗眼帘微掀,突然开口道:“女儿有一法子。” 第4章 李代桃僵 死,死人了。 林州坊间传言,不久前衣锦还乡的柳家庄大少爷还没来得及风光多时,便一朝从云端跌入了泥潭里,先是被贬了官发配去“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紧跟着上山进个香还路遇劫匪在逃跑的途中摔断了腿,甚至还连累了自家妹子受惊过度触发旧疾而卧床不起。 凡有人行经柳家庄的大门前都忍不住稍稍驻足,摇头唏嘘一声,还真是祸不单行,可怜咯! 柳家并没有人站出来回应坊间的各种流言,众人议论了两日就开始对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产生怀疑。到了三月廿一柳昀动身出发前往湖州泗水县这日,林州城西的码头上,众人终于在流言肆行这些日子里第一次见着了“柳昀”。 所有人都还记得月初柳家人返乡那日的场景,霞姿月韵的清隽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穿街而过,春风拂过之际,衣袂翻飞,便说是谪仙入凡也未为不可。然而,这会儿他一身素衣,虽容姿如旧,但较之过往却愈发内敛,而且,他竟然真的坐在了木制的代步椅上!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忍不住把视线往“柳昀”的双腿瞄去。 真是可惜了,好好的儿郎竟真断了腿去! 而坐在轮椅上的人对这些或是惋惜或是怜悯的目光却安之若素。 兄长下落不明,为安圣听,也为引出幕后黑手,柳晗自请李代桃僵,代替柳昀赴任泗水县。她和柳昀是双生兄妹,容貌从小相仿,即便随着年岁的增长,男女之别愈发明显起来,但二人只消稍稍伪装一番,站在一块儿,外人单凭眉眼神态很难辨出一二来,更遑论柳父一直将兄妹俩一处教养,柳晗的学识从不下于兄长,谈吐之间也几乎没有什么破绽。但在这世上,无论两枝花如何相似,也总会有些细微的差别,正如柳晗与柳昀之间的身量之差。 柳晗抬头看向相携而立的双亲,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面上却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眉梢轻抬,桃花眼几不可见的弯了下,顾盼之间活生生就是另一个柳昀。 薛氏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几乎抑不住要哭出声来。 柳父忙揽住妻子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待薛氏情绪稍稳了些,他方看向柳晗叮嘱道:“此去山高水长,万事小心为上。”说着又看向立在她身后的绿芜和另一小厮打扮的护卫长青,吩咐道,“一路上都放机灵点。” 绿芜和长青忙低头应诺。 官船扬帆,随波荡荡悠悠地行远,最终化为江际烟波中的一点清影。薛氏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身扑进柳父的怀中啜泣出声。 “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要遭这罪?” 先是儿子下落不明,眼下娇宠养大的女儿也要离她远去。泗水县山遥路远,她的皎皎可怎么经受得住啊。 说起不舍,柳父心中半点儿不比妻子少。 “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会有人暗中护皎皎周全的。现在,只能盼着早一点儿把昀儿找回来。” “……” —— 烟波横起,山水迢;春风归急,人迹杳。 泗水县位于湖州东南方向的平仓山脚泗水江畔,出入县城只有一道崎岖的山路,因此,几经翻修的城门口平常只有寥寥几人出入。老李头年近五十,守了十多年的城门,几乎能把进出泗水县的客商记得八九不离十。 这会儿,他坐在城门旁的木桌后头,抬头看到城门前的一行人时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啧,敢情今儿倒是见到了些生面孔。 抄起手边的册簿,老李头走到众人面前,视线前后一扫,最终将目光定在坐在木制轮椅上垂眸敛目的柳晗身上。因见其面如秋月,生得眉清目秀,先在心底赞了声“好俊的哥儿”,继而又免不了一声叹息。 只可惜是个足不能行的残废。 “你们都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泗水县来又是为了什么?”老李头看着柳晗问道。 见问,绿芜往前一步,挡在自家主子前面,微微扬了扬下巴,“我们是从林州来的,我们家gu-公子马上就是这泗水县的……” 衣袖猝不及防被拽了下,绿芜的话戛然而止。 老李头抹了把胡子,狐疑地问:“是泗水县的什么?” 拾柒回头看了眼自家主子,不敢冒然乱说,只含糊道:“也没什么,没什么。” 正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柳晗微微一笑,缓缓开口,声音微哑地道:“我们主仆到泗水县来是为寻访一位故人的下落,少不得在这里长住一段时日。”顿了顿,又问道,“据说,在此地暂住置办房舍得往衙门拟批书文,倒不知去衙门的路该如何走?” 这话说得也算合情合理,老李头也没有多想,给签了放行以后又顺道指了路,末了却提醒道:“这般时辰衙门里也没人,要请批文书的话还得明儿巳时三刻县衙开了门才成。” 柳晗不由问:“这会儿未时末,怎的衙门没了人呢?” 这会儿城门无人进出,老李头便压低了声音与柳晗道:“小公子我看你初来乍到,又是个读书人,好心提醒一句。咱这泗水县不比别处,自打上任县老爷没了后,衙门都是曹师爷主事,每日办事的时辰啊就是从巳时三刻到未时一刻,赶着旁事了,县衙不开门也是常有的。”说着又叹了口气,“其实就算开了门也就那样,除了送礼求办事的,普通老百姓哪里能踏进那个门呐。莫怪老汉没提醒,你们去啊也得有点准备。” “哦?这样么?”柳晗微微挑眉,嘴角噙了抹笑,朝老李头一拱手,“多谢大叔提醒。” 进了城,街道上冷冷清清,柳晗看着街道两侧半掩的店门,心头疑虑渐生。 这泗水县瞧起来处处透着蹊跷,只不知内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文章。 迎面一阵风刮过,明明已是三月阳春时节,绿芜和长青还是不由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便是身披大氅的柳晗也微微缩了缩脖子。 绿芜东瞅瞅西看看,到底忍不住道:“这里未免也忒诡异了些,偌大个县城街上竟是半个人都不见。公子,咱们以后就要待在这儿吗?” 柳晗抬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触摸到怀里的文书,抿唇道:“当然。” “好吧,反正公子在哪儿,绿芜就在哪儿。”绿芜直了直腰板,“那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柳晗牵了牵唇角,吩咐默默推着自己的长青道:“先找一处客栈休整一晚,等明天县衙开门,咱们再去。” 一行人一路风雨兼程,几乎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今天又是一早起来赶路翻越平仓山,这会儿未免都有些饥肠辘辘。因此,进了客栈以后,柳晗就让绿芜要了几间客房安排随行住下,又让小二把做好的饭菜直接送去客房。 看着桌上几样清淡小菜,又看了眼自家主子瘦了一圈的脸,绿芜有些心疼地道:“姑娘过去哪里吃过这些苦头?奴婢瞧着都心疼呢,要让老爷和夫人知道了,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柳晗闻言一叹,轻声道:“莫忘了我如何叮嘱你的。” “公子……” “比起哥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这些都不算什么的。” 看着自家主子黯淡的眉眼,绿芜害怕说多了会惹得她愈发伤心,便闭上了嘴巴默默不语。 “绿芜,明日去了县衙以后,哥哥的事情不要随便再提,还有——”柳晗顿了顿,正欲继续说,一阵尖叫声从屋外突兀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片嘈杂声起。 “啊啊啊啊!” 不等柳晗开口,绿芜便立即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悄悄地打开了半扇门朝外头望了眼,没看到守在门口的长青,却瞧见一群人堵在对面房间的门口。顾不上纳闷长青的去处,她只探出半个身子往对面的厢房望了两眼,紧接着一张脸都白了。 砰—— 将门扣紧,绿芜看向朝这边望过来的柳晗,声音微颤,低低地道:“对面的屋子,死,死人了。” 第5章 客栈命案(1) 你的腿………… 正如看守城门的老李头所言,泗水县县衙未时以后果真就闭门不接任何诉状了。 这回福来客栈出了人命官司,惊慌失措的老掌柜在伙计的提醒下当场就指派了个脚程快的跑堂去衙门报案。然而直到一个时辰以后,四个醉醺醺的衙役才姗姗而来。 领头的是个胖乎乎的衙役,他没好气地拨开案发房间门口的围观者,走进去,待看清屋内的场景,他原本迷瞪着睁不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圆的,那点儿微醺的醉意顷刻间就被吓得消失得一干二净。往后连退好几步,扶住门框,他吞了口气,稳住心神,勉强开口道:“都,任何人都不许动现场,等仵作过来检查了再说。”他说话的声音有一丝丝的颤抖,但还努力想要维持自己的威严,吩咐跟过来的三个手下,“封锁客栈,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再把所有人召到大堂,等曹师爷过来一一问话。” 其余三人忙不迭地领命,各自行事而去。 等到所有人都往大堂去了,胖捕头才颤颤巍巍地扭过头又看了眼屋内的景象。 客房内的陈设摆件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桌子也被掀翻在地。满地狼藉间,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男人就那样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但见他他胸口插着一把缀着宝石的匕首,身上的衣衫早被鲜血浸透,甚至脸上也沾满了血迹。看着男人瞪大的眼睛,胖衙役后脊一凉,吓得立刻扭过头来大口喘息。 仓皇间又对上对面屋内柳晗和绿芜打量的目光,胖衙役脸色有些难看地喝道,“你们俩,也赶紧给我到大堂去,一个都别想躲!”言罢,自己反倒先拔腿朝大堂奔去了。 柳晗轻轻地抿了下唇,问绿芜:“长青人呢?” “方才就一直没见着人,奴婢也去客房寻了,都说没看到长青。”按理说,依着长青的脾性是不会擅自抛下自家主子一人的,除非发生了别的紧要事情。 柳晗攒了攒眉尖,显然亦是有些疑惑。她示意绿芜把自己推到对面客房的门口,微微倾身朝屋里望了一眼。饶是她早已做好心里准备,可瞧见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后还是吓得立即移开了目光。 移开的目光在满地狼藉上顿住,柳晗苍白的小脸上浮现一丝疑惑,秀眉也跟着缓缓蹙起。 福来客栈是泗水县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生意要比别家好很多。当客栈里吃饭打尖的都被叫了出来后,竟也挤满了整个大堂。 柳晗和绿芜待在离柜台不远的一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大堂里或是惊慌或是埋怨着的人。忽而,她流转的视线在大堂的一角停住,眸底划过一丝意外。 那一角的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柳晗虽然看不见正脸,但是从他侧脸的轮廓看来,不难分辨出那人容姿不凡。当然,真正教她诧异的却是那男子的淡然与镇定。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儿,自斟自酌,,就好像不是身处嘈杂的店堂,而是置身于山林旷野一般,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似乎是察觉到柳晗打量的目光,男子突然侧脸抬眸望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在虚空相撞,柳晗微微凝息,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绿芜始终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当瞧见外面来了乌泱泱一大群衙役时,她连忙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小声地提醒她:“公子,衙门主事的人好像来了。” 门口动静不小,柳晗也注意到了,她“嗯”了声,叮嘱绿芜道,“先静观其变。” 之前老李头的话还犹在耳边,柳晗心里不由好奇,这泗水县县衙养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竟能拿着朝廷的俸禄不顾百姓死活? 如此想着,柳晗又朝门口望去。 但只见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被三四个衙役簇拥着从外头进来,他个头不高,腰脊却挺得笔直,整个人看上去短小精悍。观其形容,下巴尖长,蓄着一指半长山羊胡,眯缝的细眼在看到客栈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众人后稍稍睁大了些许,透出几分精光。 这就是传闻中的曹师爷了? 曹师爷一脸不耐烦地走到堂中,重重地清了几下嗓子,见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以后,他才不急不忙地开口道:“泗水县的治安从来没出过问题,今天出了这样的惨案,本师爷也十分痛心。杀人偿命,决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为了早日把此案侦破,不得不委屈众位好好配合我们衙门调查。在凶手没有缉拿到案之前,在场的一个都不能离开客栈!” “曹师爷,这可不成呐,我又没杀人,被困在这里算个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一个富商,正为跟人命关系牵扯上关系而焦躁。 小声抱怨的人不少,但这富商离曹师爷近,一句话被听得一清二楚。 曹师爷摸胡子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这富商,哼了声,“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依我看来,你这么激动,莫不是心中有鬼?” 这富商原就是泗水县人士,先前反驳那么一句也是一时情急,这会儿被质问一句,才恍似反应过来什么,整张脸白了白,一下子就噤了声。 曹师爷满意地看了眼再度安静下来的众人,“本师爷一向公允,断不会白白冤枉了好人,只要经审问没什么问题的,今晚儿就能家去了。” 说着,他看了眼在一旁颤颤惊惊的掌柜,吩咐道:“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本师爷要一一查问。” “是。” “且慢。” 或许是碍于曹师爷的威严,彼时大堂里并不十分嘈杂,因此柳晗甫一开口,除了曹师爷眯眼望了过来,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她。柳晗察觉到一道目光格外锐利,下意识地抬眸迎过去,却对上一双眸光深邃的凤眼。 那人的眼底似乎泛着些许兴味,见她望过去甚至还挑了下眉梢。 “……” 柳晗尚未来得及深思他眼中的深意,便听到曹师爷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慢什么慢,妨碍办案的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闻言,柳晗微微一笑。她坐在轮椅上,背脊挺直,环顾一眼大堂,方开口缓缓说道:“从客栈大堂到二楼,排除飞檐走壁外,唯一的通道就只有处于所有人都目之能及的楼梯。上楼去行凶,再返回大堂,人多眼杂,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如果走的不是楼梯呢?”曹师爷问。 “的确。”柳晗点点头,转而看向站在曹师爷身侧的胖捕头,对他道,“可否劳烦大人给说一说凶案现场的具体情况?” 胖捕头闻言,一下子就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面色下意识地白了三分,本欲不说,可瞧见曹师爷也看了过来,少不得稳住心神细细的说了一遍。他每说一句,楼上客房里的惨状便在脑海里过一遍,等到他说完,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汗珠。 柳晗却面不改色,只接着道,“死者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而且被刺了不止一刀。既然房间里桌子上、地上、墙壁上都溅上了血迹,那么凶手身上就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痕迹。所以除了在客栈打尖留宿的人外,其余的人很容易排查。”来客栈吃饭的,一来不至于随身备着换洗衣裳,二来就算换了衣裳也很容易被察觉出来。 柳晗此法直接且可行,曹师爷面上却有一丝恼色闪过,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色,依着柳晗的法子吩咐一众衙役循着掌柜的账簿一一排查大堂里仅仅只是来吃饭的人。很快,大堂里的人便少了一大半。 曹师爷早坐在了一旁,他捋着胡须,问柳晗:“那接下来呢?” 他语气微妙,柳晗不傻,直接摇了摇头。 她尚且想再观察观察县衙的人行事,眼下这曹师爷分明有些着恼,与其将人激怒,倒不如继续静观其变。 曹师爷冷哼了声,径直去了已经备好的厢房,开始一一审问剩下的人。 看着厢房的门合上,绿芜凑到自家主子跟前,小声道:“公子刚刚怎么不直接表明身份呢?”她瞧着衙门这帮人行事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不查看现场就直接拉了人单独去审问能问出什么来呢? 柳晗亦压低了声音,道:“见识一下衙门里是怎么审问查案的也不错。” 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她既要入衙门,总得先摸个底,毕竟现实的情况跟她从书本和夫子那里学来的还是有不少出入的。 审问看起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柳晗见一时半会儿轮不到自己,便吩咐绿芜推自己往一旁去休息。谁知轮椅还未行动,面前便多了一道阴影。 柳晗疑惑地抬眸,再次对上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眼,只是这一回,凤眼里满是震惊。 “你的腿……” 第6章 客栈命案(2) 不比世子,连人命官司…… 男子身穿一袭湛蓝色锦绣长袍,襟边绣着祥云暗纹,腰间却束着一条白玉带,愈发显得他宽肩窄腰,身如修竹。他容貌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俊朗的面庞似是雕刻般棱角分明,轮廓几乎完美的无可挑剔。 然而最教柳晗望而不忘的却是那双凤眼。或许因着眼尾微勾,反而少了些许凌厉。 此时,这双凤眼里掺着三分震惊、三分担忧、四分疑惑,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坐在轮椅上的人的腿。半晌,他方开口:“你的腿……怎么会这样?” 柳晗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反问道:“跟你有关系么?” 那男子闻言当即眉头就皱成了个“川”字,“柳……” “你们干什么呢!”男子的话还未及说出口就被刚从屋子里出来的胖捕头打断,他走过来,看了眼男子,又看了眼柳晗,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胖捕头脸上不由露出怀疑的神色,没好气地问道:“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柳晗翕了翕唇,正欲开口,对面的男子便先弯下了腰和她四目相对。但见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摸了摸下巴,“啧”了声,“柳清生,两年不见你就装作不认识小爷了,嗯?” “啊?” “嗯哼?”许是见柳晗一头雾水,男子原本清明的凤目里亦是多了几分异色。 柳晗抿了抿唇角,“识得识得,自然是识得的。” 面前这人熟稔的姿态并非刻意伪装出来的,那么,他和哥哥关系绝对不浅。柳晗一边学着自家兄长平日里的习惯,露出一抹温和得体的淡笑,一边又在心底飞快地思索猜测着男子的身份。 柳晗的反应的确很快,可男子还是眯了眯眼,只不过当着胖捕头的面并没有多问。 至于胖捕头见二人果然熟识,脸上多了点什么,却也没有深究,只冲着男子道:“你,跟我来。” 男子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抬步便准备跟过去,还没走两步就见那胖捕头又转过身去喊柳晗主仆,“既是旧相识,那就一块儿去师爷跟前掰扯清楚。” “……” 厢房内,曹师爷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瞧见从外头进来的人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什么,眉头又松了三两分,眼中的精光却更盛了几许。 “听陈捕头说,你们是认识的?那么先前怎么就一副谁跟谁不熟的样子,难不成是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曹师爷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抬眼望向面前两个神色淡然的人,“我本来还觉得此案疑点重重,眼下倒觉得明朗起来。” 立在柳晗身侧的男子懒懒地抬起眼皮迎上他的视线,嘴角若有似无勾起一抹弧度。 “曹师爷这是何意?”语气平静,不惊不恼不慌。 曹师爷冷笑一声,抬手一招,立刻就有人捧着漆盘上前。而那漆盘里盛放的正是先前插在死者胸口的缀着宝石的匕首。 “这匕首是你的不是?” 男子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凝,转瞬却又重新扬起唇角,“没错,这的确是在下的。” 闻言,曹师爷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便是了。有人目睹,张大饭前曾在大堂故意寻衅滋事,摔了你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又是不是假的?”张大便是死者了。 陆湛颔首:“这也没错。” “你与死者起冲突在前,贴身匕首又是凶器在后,你还有何话要说?” 陆湛无所谓的点点头,“如此说来,的确在下的嫌疑最大,不……” “那就是了。”曹师爷出言打断,又转而居高临下地看向柳晗,“据掌柜的说,你们主仆一行人是今日住进客栈的,同行的除了绿衣婢女并几个小厮外还有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好巧不巧,凶案发生的时候,你那个护卫也不见了踪迹。” 柳晗本来还因身旁男子面对如山铁证的坦然而纳罕,不防曹师爷话锋一转竟扯到自己和长青身上,先是一愣,旋即开口道:“我等一行人今天才到这里,和那张大素昧平生,更无瓜葛,又何来杀人的动机?”说着,她微抬头看了眼身侧的男子,不由抿唇。 他淡然饮酒的模样还仿佛在眼前,那样的坦然,即使眼下铁证在前也不见半分慌乱。如果不是他背后有什么靠山在,那就是真的问心无愧。可是…… 柳晗的视线移到衙役捧着的匕首上,心头一动。 “至于曹师爷之前所言,小生亦不敢苟同。”她指着身侧的男子,语气笃定,“凶手不是长青,也不是他。” 曹师爷眯眼冷笑,“无稽之谈。” “那把匕首上缀的宝石乃是难得一见的蓝烟雨石,价值连城,作为随身佩物,想来是极为招摇的。试问,有谁会愚蠢到拿这样的匕首去杀人,甚至还把它留在了现场?” 柳晗生得模样斯文,曹师爷不防她如此能言善辩,一时间倒被说得怔愣当场。等到他回过神来,对上那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神,顿觉难堪。 泗水县的知县换了好几任,可县衙里掌簿的师爷却始终没有变过。这么多年来,曹师爷一直颇受每任泗水知县重用,在泗水县里也积了不少威势。而且,自从上任知县没了后,他更是暂代衙门主事之责,惯来说一不二,又何曾被人这样当面质疑和反驳过? 勉强按捺下心头的火气,曹师爷拧眉道:“红嘴白牙的猜测岂能洗清了嫌疑去?在长青出现和仵作验尸的结果出来之前,你们俩谁的嫌疑都洗不掉。”说着,他就命令屋内的衙役将柳晗并那男子一道押回县衙大牢。 这一回柳晗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由绿芜推着她跟在衙役后头往外去。站在原地的男子挑了挑眉,半晌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些许,他深深地看了眼那恍如凌凌青竹的背影,拂袖迈步,也不用衙役动手就乖乖地跟了上去。 疑凶被拿,大堂里剩下的人纷纷闹着要离开客栈,这一回曹师爷没有阻拦,直接让手下放了所有的人。只是,当人走尽以后,派人将客栈重重包围了起来,煞是戒备森严。 “咱不都已经抓住了疑凶吗,怎么还要大费周章的封锁客栈啊?”一直跟着曹师爷的胖捕头一头雾水地问道。 曹师爷却斜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抓住了凶手?” “啊?”胖捕头挠挠后脑勺,“人证物证不都全了么?” 曹师爷这回却没再搭理他,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往客栈外走去。 柳晗说的疑点,他之前自然也注意到了。本来打算着将错就错,拿下匕首的主人先把案子给结了,反正那人衣着富贵,家里人定会拿银钱前来疏通,到时候他顺水推舟,从县衙牢里拉人出来再顶替了去,还能趁机大捞一笔。然而,柳晗后来说的话却一下子敲醒了他。 蓝烟玉石非是凡品,倘若陆湛家中财势滔天,怕只怕他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如此算来,倒不如多花费些心思把这案子给破了,指不定还能借此请功,得个县丞甚至是县令来当当也不一定。 曹师爷心里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另一边县衙的大牢里柳晗却与面前的男子相对无言。 大牢男女分开关押,因此,绿芜被关去了别处,只留下柳晗和那男子被关在一处。 牢房阴暗潮湿,杂草满地,不时还有“吱吱”的鼠叫声传来,越发叫人背脊生寒。虽然从林州到泗水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也吃了不少苦头,但身陷大牢对于柳晗来说还是头一遭。到底是被娇养长大的,即便这会儿扮作男装,在瞧见一只长尾小老鼠从墙角飞快地跑过后,柳晗的脸还是一下子就白了。 只她理智尚存,才没吓得从轮椅上跳起来。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扭头朝那生得如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望去,却不防正对上他饱含深意的打量目光。 柳晗连忙挺了挺腰板,稳住声线,问他:“你盯着我作甚?” 闻言,男子眉梢微扬,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晗的脸看了半晌,才手抚下巴饶有兴味地开口道:“才不是还说识得我,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 “我……” 不等柳晗辩解,那男子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折扇,当着她的面煞是潇洒地打开,边晃着,边嗤声道:“从玉树临风的御史台大夫沦为断腿泗水县令,柳昀,士别三日,你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柳晗面色微僵,视线不经意从男子手中的折扇扇面上划过,旋即她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淡淡地道,“不比世子,连人命官司也能掺和进来。” 啧…… 这小子何时竟学会反将他一军了? 陆湛的视线缓缓地落在柳晗的双腿上,凤目若有所思地眯了眯。 他不在长安的两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第7章 客栈命案(3) 两年不见,脾气渐长啊…… 第二天,福来客栈发生命案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泗水县。就在众人对张大的死因和凶手身份议论纷纷的时候,仵作验尸的结果也被送到了曹师爷的手中。 曹师爷细细地看了验尸的结果,随即就让人从大牢里将柳晗与陆湛二人一道提了出来,押在堂上问话。 “所以,人是死于酉时末?”曹师爷的话说了一半,柳晗便先蹙眉打断问了句。 曹师爷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没错,的确是酉时末断的气。” 柳晗却摇了摇头,“不对。” 曹师爷眯了眯眼,声音微冷:“程仵作验尸三十多年,可从没出过错。” “我与婢女护卫一行人是在申时一刻入住的客栈,掌柜的那里有账本可以查证。小二从饭菜茶水到客房约摸是酉时二刻,而死者被发现的时辰如果没记错应当是戌时一刻。”柳晗冷静地道。 曹师爷拧眉,“即便如此又如何?” 柳晗抬眸看向他,嘴角微勾,继续道:“福来客栈的格局想来曹师爷也知道一二,即使是方向相对的客房之间亦是只隔了一道过廊,案发时死者住的屋子左右也有房客在,如果真有人在酉时末用匕首杀死张大,试问如何做到悄无声息?”更何况还有满地狼藉摆在那儿。 她说得有理有据,曹师爷也发觉其中蹊跷,便命人喊了程仵作过来,问他道:“程仵作,确认那张大是死于那把匕首吗?” 程仵作见问,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拱手回道:“张大身上共有九处伤口,小的一一仔细查验对比过,确实是为现场遗留下的匕首所伤。此外,虽然所有的伤口都深达三寸有余,但真正致命的只有心口那一刀,且那处刀伤比其他几处的时间更长,合理推测,那张大应该是被一击毙命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除了早有猜测的柳晗和陆湛二人外,所有人都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那张大身强体壮,什么样的人能够直接用匕首当面刺中他的心口,而且,既然一刀毙命又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再刺下其他八刀?更蹊跷的是,张大竟然半点儿声响也没有发出,甚至屋内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外头也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间,一直静默不语的陆湛却突然开口道:“谁说了人一定是在清醒的时候被杀的?” 只要人不是醒着的,外面听不到动静就没那么让人意外了。 曹师爷看了程仵作一眼,后者寻思了一番,斟酌着开口道:“的确有这个可能。只小的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验尸的时候也未曾多加注意,所以眼下不好断言。”说着,他又自请重新验尸。 曹师爷允了。 半个时辰后,程仵作匆匆赶回大堂禀明情况,而一切正如之前猜测的一般。如此一来,酉时末这个时辰点便不能作为断定凶手的依据。 这时候柳晗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她抬头看向坐在那儿满脸惊色的曹师爷,道:“您这回应该相信凶手另有其人了罢?” “即便如此,他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洗清。”曹师爷抬手指向一旁悠悠然站着的陆湛道。 柳晗却笑着摇摇头,“凶手不可能是他。”她语气依旧笃定。 张大身上有九处刀伤,每一刀伤口都极深,甚至在他死了以后,凶手还要在他身上连扎数刀,足见其对张大恨之入骨。若说陆湛因为区区一块和田玉就对他动了杀念的确有可能,但是,他绝不可能凶残至此。更何况,那把遗留在凶案现场的匕首实在太过招摇惹眼,谁会愚蠢至此把它落下?当然,柳晗没有跟曹师爷明说的另一点则是,陆湛既与她的兄长柳昀相交,又贵为穆王世子,自然不至于是枉顾人命之徒。 曹师爷不由得沉默了。 他无法否认柳晗的话,可偏偏又不甘心就此放人。一来,他抓错人未免叫外头人笑话;二来,凶手抓不到,他也交不了差,总得有个替罪羊不是? 他眯缝眼里精光闪烁,柳晗没看出他心里的算盘,可陆湛却眼明心亮。 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负手踱了两步,立在柳晗身侧,缓缓开口对曹师爷道:“如果曹师爷想抓到真凶,那就必须放了我们。” “对。”柳晗这会儿也反应过来,附和道,“只有放我们离开,才能引蛇出洞。” 凶手对张大恨之入骨,所以杀人之前一定是经过精心计划的,环环相扣,栽赃嫁祸亦是重要一环。昨日她与陆湛被关进县衙大牢,那人必定以为他二人会成为替罪的羔羊。然而,这时候他俩被无罪释放,安然无恙地离开县衙,那么,真凶就极有可能自乱阵脚。凡事忙则乱,乱则破绽百出,这样一来,要抓住真凶就不是什么登天难事。 闻言,曹师爷默了半晌,几下权衡利弊以后,终于松口放人。不过,放人的同时他也提出要求,在真凶归案以前,他们两个人必须留在处于县衙严密控制的福来客栈内。 对此,柳晗和陆湛意见统一,并无异议。 福来客栈内,陆湛亦步亦趋地跟在柳晗主仆身后一同进了客房,他看了眼小心翼翼伺候在柳晗身旁的绿芜,拧了拧眉头,轻嗤道:“柳昀,什么时候你也使唤起丫鬟婢女来了?大男人出门的,身边居然还带着个丫头?” 他凤目里盛满了戏谑笑意,说话半鄙半打趣,语气煞是有些欠揍。柳晗心下微恼,面上却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淡声道:“世子跟过来莫不是就为了指摘清生的私事?” 闻言,陆湛眸底的兴味愈盛,“两年不见,脾气渐长啊。” 陆湛记忆里的柳昀举止有度,虽比自己还小了两岁,却反比他多了些老成持重,浸身朝堂几年,甚至也沾染了点儿迂腐之气。柳昀做什么事情都能把分寸掌握得极好,平日里也鲜少情绪外露,是个骨子里便染着几分冷清的人。但是面前的人给陆湛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他”双腿残疾只能以轮椅代步,而是其谈吐神态之间那点儿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就像“他”现在面上挂着和往昔一般无二的笑容,可陆湛还是捕捉“他”眼底一闪而逝的不快。 不过,他二人算起来也有两年多没见过面,况且柳昀大好年华断腿又遭贬谪,性情有些微的变化也在常理之中。陆湛点了点下巴,没作多想。 “我……”柳晗下意识地挺直了摇杆,拢于袖中的手攥成拳,心里那点儿微恼瞬间化为紧张。 是她太大意,竟差点儿忘了陆湛和哥哥的交情。 “噗。” 轻笑声突兀响起,柳晗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陆湛含笑的俊脸。 掀袍于柳晗的对面落座,陆湛敛去面上的笑容,语气认真地问道:“你被贬来泗水一事,我一路上也略有耳闻,可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眼底的戏谑与兴味被担忧与关切取代,柳晗见了,心头微暖,边替自家兄长高兴,边在心中斟酌起来。 她代兄赴任泗水,虽为无奈之举,但欺君犯上也是事实。她知道自家兄长有多看重陆湛这个朋友,一开始就没打算坦白拉他来趟这浑水。 于是,她微微敛目盯着自己的双腿,将那日在林州山上发生的事情稍作改动告知陆湛,正如柳家当初对外界宣称的口径一致。 得知“柳昀”的一双腿是被人迫害至此,陆湛的眸光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幕后黑手可有抓到?” 柳晗摇了摇头,不欲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她忙岔开了话题问道:“世子对客栈的这起命案怎么看?” 陆湛沉默了一瞬,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凶手恨张大很明显是恨到了骨子里,动手杀人绝非临时起意,虽然作案手法看起来很老练,但没猜错的话是个没有案底的人。” 这起案子里,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悄无声息地逃遁,可偏偏自作聪明地把他的匕首留在现场,委实画蛇添足,反而落下把柄。 柳晗点点头,深以为然。 二人正说话间,就听见绿芜惊喜的声音:“公子,长青回来了。” 第8章 客栈命案(4) 知人知面不知心……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背面,二十弓箭……” 咿咿呀呀的稚嫩童声在街头巷口回荡,五六个小孩手拉着手儿围成圈,蹦蹦跳跳地唱着泗水县流传已久的古童谣。 忽而,一声高呼从巷子深处的小院民居中传来,童谣声戛然而止。几个小孩儿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眨巴眨巴眼睛,嬉笑着、追逐着跑进长长的巷子里,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长街归于宁静。 一道人影摸摸索索地出现在福来客栈对面的小巷里,慢慢地由远及近。来人身形瘦小,穿着一身宽松的粗布短打,头上却戴着一顶边角破损的草编帽,帽檐投下些微的阴翳,不偏不倚地正好把他的整张脸遮住了七八分。 那人在巷子口停下了脚步,煞是小心地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回,又伸手按了按帽檐,才重新埋下头,脚步匆匆地穿街而过,然后顺着福来客栈边上的巷子一路摸到客栈的后门口。 取下草编帽,男子黝黑的面庞露了出来,脸上有些微的不安与慌乱。他看了眼紧闭的客栈后门,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焦虑来,好半晌才平复下来。男子在门口来回地踱了两圈,瞧见不远处的一棵李树,就走过去在树后头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的沉闷“吱嘎”声突兀地响起,惊得正背靠李树闭目小憩的男人倏地睁开了双眼。男人扒着树干朝外望了眼,瞅见客栈负责采买的人出来,又立即环顾了下四周。在确认没有奇奇怪怪的人经过以后,他才出声喊道:“二全哥你等一下。” “赵六?”二全听见声音回头,看到从李树后探出个脑袋来的男人,有些意外地道,“你小子今天在这儿干什么呢?” 见二全站在原地没动,赵六握了握拿在手里的草编帽,微微犹豫了下,才走了过去,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是特地来还钱的,昨儿个结了工钱。”边说着,边打怀里掏出一个破旧干瘪的钱袋塞到二全的手里。 二全垫了垫钱袋,想到他方才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故意打趣道,“就这点子钱也值得你遮遮掩掩的,难道还能有人眼馋这几个铜板不成?”见赵六面上讪讪的,念及他一贯老实木讷的性子,反觉得无趣,便摆了摆手,“算了,钱我收了,我还赶着去采办,晚点儿货集上不少摊子就该收了。”说着,急急忙就要走。 赵六也没拦他,只跟在他身后,提醒道,“你别急,先把钱收收好。”顿了顿,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从前不都是小郑他们几个跟你一块儿去采买的吗,怎么今天没见着人?” “客栈出了那档子事儿,生意可不好做呢,更别说曹师爷还让人把客栈守得跟什么似的。我能出来,还是为着一客栈的人得吃饭过活呢。”以为赵六不知道福来客栈的命案,二全便好心提醒他,“东家巷,就是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张大死了,衙门为了抓凶手,一直盯着客栈呢。我劝你啊也别在这附近瞎转悠,省得沾一身腥,回头说都说不清。” 赵六挠了挠头,似乎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可前两天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 “原来你知道这事儿啊。”二全诧异了下,旋即又道,“不过啊,曹师爷现在已经把人给放了,据说是抓错了人,眼下那两个还住在客栈里呢。我看着他们俩的模样也不像是会杀人的,指不定现在凶手还藏在那儿呢?” “抓错了人?” “可不是么,张大死得那么惨,那二人又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更加没有深仇大恨的。” “我听说有发现凶器来着?”赵六忙问。 二全摇摇头,想起早上在衙役那儿听到的一耳朵,只与他道:“那匕首是个稀罕物儿,人家再傻也不至于拿这个去杀人还留在现场。”说着他压低了些声音,偏首与跟在自己身侧的赵六道,“指不定就是凶手故意拿去陷害人的。” 赵六沉默着没有应声,二全忽然眯了眼睛看向他,“你怎么对这个格外上心啊?”他跟赵六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知道他平常闷头闷脑是个一棍子下去也敲不出几句话来的闷葫芦,不由觉得他似乎对张大的案子过分上心了。 赵六忙摇摇头,“不不不是的,就好好一个人儿突然说没就没了,我,我……” 见他急得脸都要红了,二全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么,你着什么急呢。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去码头上工呢?” 赵六眼神躲闪一回,才吞吞吐吐地道:“陈老板的货临时出了点儿问题。” 二全也没多在意,只突然感叹道:“这人跟人的差距就是大,人家有钱公子爷戴在身上把玩的一个匕首都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儿,我们啊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三年五载攒的钱也不够买人家一个外鞘的。”说着又连叹了好几声气。 “……”赵六闻言,不由得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福来客栈连续歇业已近四天,可张大一案却仍然毫无进展。县衙里,曹师爷早已急得团团转了。 原来,湖州知州石大人一早派人送了信来,言明新任的知县大人不日就要到任,还特地叮嘱曹师爷要好生准备着迎接新官上任,毕竟那位柳大人曾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虽说是被贬来的泗水,但指不定是为了别的什么来的。 曹师爷早知“泗水县令命不长”的流言被传得沸沸扬扬肯定会引起朝中注意,只是没想到这一回新任县令竟然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好巧不巧地正赶上泗水县出了人命案子的时候。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他曹平代管泗水期间出了这档子事,指不定这新县令回头就得拿他开刀。 然而,他挡不住那位柳大人赴任,那么就只有在其抵达泗水之前先把案子给破了。 曹师爷把张大一案的案卷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又派人把福来客栈和柳晗与陆湛盯得死死的,可始终没有发现半点儿头绪。 “师爷,来了来了来了……” 这里曹师爷才又打开案卷,便听见陈捕头一迭声地叫唤着从外头跑进来的动静。 他抬头望过去,瞅见陈捕头满是横肉的脸急得通红,心下不由一咯噔。他站起身,朝前稍稍倾了倾身子,声音微颤地道:“新县令,来了?” 陈捕头是一路跑进来的,这会儿正喘着粗气儿,闻言说不了话,只能连连摇头。 “那到底是谁来了?”曹师爷也有些急了。 “就前两天咱们放了的,那个姓柳的和姓陆的。”陈捕头咽了口口水,“他们说,找着凶手了!” “……” 真正找着凶手的人并非柳晗和陆湛,而是长青。 那日柳昀领着绿芜和长青等一行人入住福来客栈,长青一直守在她和绿芜的房间外。长青常年习武,警觉性极高,因此,当对面屋子里饿张大中了迷药晕倒在地时,他就听到了动静。只是一开始长青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凶手进了张大的屋子。 凶手并非从客栈的大堂走楼梯来的,而是从外头翻窗进的屋子。长青听到了有人翻窗进出的声音,又闻到了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儿,当即察觉不对。他从走廊尽头半开的窗户看到一个仓皇跑进巷子深处的背影,料想到那人有鬼,一时也没顾得上跟自家主子汇报一声就追了出去。 长青跟在那人身后,一直到了东家巷,眼看着那人进了一个破落小院。他趴在墙头盯了一会儿,瞧见一家子和和乐乐,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就折回了客栈。孰料到在他离开的时间里,不仅死了的张大被发现了,连他自己的主子也被牵连了进去。 长青愧疚之余却没有冒然行动,只因为他知道,主子既然不表明身份就代表别有安排,那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抓到真凶。长青再次返回东家巷,在之前那个小院子门口蹲守,终于在后半夜的时候瞧见那个从客栈跑出来的男子偷偷摸摸出来扔了一包东西。他把那些东西打开看了,是一套染了血迹的粗布短打。 守了一夜,第二日得知柳晗被放回了客栈,长青才带着那包染了血迹的衣物回去禀明情况。 只不过仅凭一套衣物就想抓人尚且有些证据不足,毕竟长青自己身上还有尚未洗清的嫌疑。于是,柳晗又让长青继续去盯着那人。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那人先是跟福来客栈的采买二全有接触,后来又在一天傍晚偷偷摸摸地去了一趟当铺。长青问过当铺掌柜,那人只是来询价的,问的是蓝烟玉石的价格。 旁人只知蓝烟玉石价值连城,却不知这玉石极为罕见,在整个朝云国境内也只有王室子孙身上才有。 柳晗向陆湛证实过这一点后,便跟他一道来了县衙。 曹师爷尚且有些怀疑,“依你们所言,杀人凶手是赵六?”说着他自己先摇了摇头,“赵六其人是泗水码头上的一个长工,平日老实本分又胆小怕事,怎么可能杀人?” 柳晗没有说话,只让长青将血衣和当铺掌柜立的字据呈上,“曹师爷看过便知。” 然而就在曹师爷拿起那张字据时,立在柳晗身侧的陆湛却轻哼了声,见曹师爷横了目光过来,他也不怵,只讽道:“俗话说,眼见为实,想要知道真假,直接上门去搜不就得了。”那赵六既然知道了仅仅匕首外鞘上的几颗玉石就足够他下半辈子过活,铁定不会轻易丢了,说不得东西就藏在他家里某处。陆湛说着,又看向脸色微沉的曹师爷,眉梢微扬,“对了,还有句俗话叫,画虎画皮难画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9章 新官上任(1) 柳大人今时不同往日,…… 张大的确是赵六杀的。 曹师爷派了陈捕头去赵家拿人的时候,赶巧就撞破赵六在自家牛棚后头刨地挖东西。陈捕头二话不说拿下赵六,又让人在赵六先前蹲的地方继续挖,不一会儿就从土里刨出了个缀着宝石的匕首外鞘,恰合在客栈凶案现场发现的那把匕首。 陈捕头把人和外鞘一并带回了县衙。 人证和物证俱全,赵六跪在地方埋着头,对杀害张大的罪名供认不讳。 原来,张赵两家比邻多年,在张家没有发迹之前,张大和赵六的关系还算得上融洽。后来张大转行做生意发了财,就开始瞧不上木讷老实的赵六,几次龃龉之下两家关系渐渐地疏远了。本来就算这样也都相安无事,可偏偏张大为了炫耀自家财势,打定主意要扩建自家的宅院,而且好巧不巧地正相中了隔壁赵六家的地皮。 然而赵家的宅子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赵六的老父亲执意不肯卖,两家就起了争执。张大认定了赵家那块地,见赵父执意阻挠,便日日带着人堵在赵家门口闹事。在一次闹事的过程中,张大口出无状,对赵父动了手,逼得后者心疾突发,当夜就没了。 赵六从码头下工回来,得知真情,因老父被逼死,恨张大入骨。杀父之仇,赵六即便再怎么木讷忠厚也忍受不了,打定了主意要张大偿命。只是他也知道张大身边护卫众多,自己冒然动手只会白白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谋划计较,赵六知道张大每月都会在福来客栈小住几日,于是便提前备下了迷药,司机动手。而赶巧在案发当日,他从码头运货到福来客栈的时候撞见了张大醉酒生事。 赵六安安静静地躲在一旁,看到张大摔玉,看到他最醉醺醺地上了二楼,也看到了悬在陆湛腰间的匕首。赵六知道那是他的机会来了,因此,在后院卸完货以后,他没有直接从后门离开,反而混进了大堂,装作不小心撞到陆湛,然后趁其不备顺走了他腰间那把镶了宝石的匕首。紧跟着,他又偷偷摸摸地把迷药洒进了小二要给张大送去的茶水和饭菜里,之后估摸着迷药药效差不多发作的时辰,才悄悄地从外头巷子里爬进了张大的屋子。 用匕首杀死被迷晕在地的张大对赵六来说轻而易举,只一刀便要了张大的性命。然而想起老父的死,想起张大强行买地那段日子里一家人担惊受怕吃的煎熬与苦头,他红着言又泄愤似的在已经断气了的张大身上连刺了七刀。 滚烫的血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赵六看向自己攥着的匕首,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只他到底是有所备,咬着牙就再次把匕首扎进了张大的身子,随即勉强稳住心神,悄无声息地把客房里的陈设一一弄乱后才顺着来时的路翻了出去。 他太过慌张与害怕,因此,即使长青跟得紧,他竟也始终没能发现,甚至在夜半的时候当着长青的面把行凶时穿着的沾了血的衣物扔了出去。 赵六跪伏在地,身子抖如筛糠,半晌不由哽咽出声。 “都是他逼我的,是他害死我爹,搅得我家务宁日……我……他死有余辜。” 然而无论赵六有什么样的理由和仇恨,罔顾人命行凶便是触犯了朝云国的律条。曹师爷干脆利落地将人打入天牢,又亲自写了结案的卷宗。 至于如何处置赵六,曹师爷却并没有当堂拿定主意,一来,人命案子结案得州府拍板;二来,新县令不日就要到任,他也不好再越俎代庖、过分行事。 到此,闹得泗水县几日不得安宁的人命案子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 泗水县城西有一槐荫巷,因着巷口那棵已有百余年历史的古槐树而得名。相传那棵古槐树曾是九天玄女人间历劫时亲手种下,沾了仙气。百年前,泗水县一带曾发生一次巨大的虫灾,县内的树木庄稼都被虫害毁坏大半,可偏偏这棵槐树安然无恙。到如今,古槐树历经风雨无数,反而愈发葱郁着装,引得人们纷纷对槐树通灵的传说信以为真。而槐荫巷一带也因此得了风水宝地的美誉,巷内的住家非富即贵。 此时,槐荫巷深处一座双开门的三进三出宅院内,一袭白衣的陆湛执扇信步,悠悠然地沿着院内的小径缓行,三步一停地欣赏院子里的景色,十分怡然自得。 但见偌大的院子里,假山环水,兰草满圃,亭台楼阁间虽不比长安王府雕梁画栋的富贵逼人,但曲水回廊却透出一股江南园林的意蕴,更教人心喜。 行至水榭,陆湛凭栏而立,目光落在水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对身后的袁行道:“不愧是袁行,办事果然稳妥。这宅子甚合我意。” 袁行低着头,没敢应声居功,反自请罪道:“属下大意,让公子枉受牢狱之灾,还请公子责罚。” 闻言,陆湛蓦地收了扇子,转身睨了袁行一眼,轻呵道:“这不关你的事。”两年前,他离开长安远游,就带了个袁行在身边。这回途经湖州府,得了柳昀被贬来泗水的消息,他才改道来了这里,并且还让袁行专门在城里置办了这处宅邸。袁行既是被他打发走的,客栈的事情自然与他没有任何干系,更何况,泗水县衙大牢的这一趟也不是他一个人蹲的,左右还有个伴儿不是? 想到柳昀,陆湛便又忆及前一日从衙门出来后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本意是要请柳昀来自己这新宅瞅瞅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后者轻飘飘地给堵了回来,说什么“公事在身,不便走动,等安定下来再议”?那家伙把新县令的身份藏着掖着,这偌大个泗水县压根就没几个人认识他这个新的县太爷,他能有什么公务要办? 陆湛越来越觉得,时隔两年不见,柳昀不仅跟自己越发疏远了,甚至连性子都变得不讨喜了。 “公子真的打算一直留在泗水不回长安吗?” 思绪被打断,陆湛蹙了蹙眉头,“回长安么……”他顿了顿,语气淡淡地道,“是不可能的,再劝也没用。”长安城里束缚良多,他何苦回去找罪受。 “王府里的消息,说是王爷月前就已经派了侯远出京。”侯远是受穆王器重的下属,自穆王被罚禁足王府以后,他也鲜少会外出。这一回竟被派出来,为的是什么,袁行瞄了一眼自家主子,心里有点儿着急。 自己乖乖回长安和被“抓”回长安,两者之间的待遇可差得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一个侯远你还对付不了?”陆湛是半点儿不将这个放在心上,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柳昀”的行踪。 袁行见此,也只能将劝归话尽数咽下。知道自家主子看重那位柳大人,袁行一早就把林州发生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这会儿只回禀道:“关于柳大人受伤一事,林州那边的人查到了一些眉目。陛下贬斥柳大人的圣旨到的第二天,柳大人携母妹上山进香,回来的半路上遇到了刺客。为了保护柳夫人和柳小姐,柳大人只身引开刺客。” “嗯?” 袁行犹豫了下,才继续道,“林州坊间传言,柳大人引开刺客以后,柳家庄有人立刻上山去寻,结果只找到了陛下派去的侍卫,柳大人却失踪了一段时日。柳家庄没有报官,私下里发动了人手去寻,直到陛下勒令柳大人赴任之日的前三天才把人找到了。” 整件事乍一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只是…… 陆湛眉头皱起,“那柳昀的腿是怎么回事?” “说是柳大人在引开刺客的途中摔下高坡摔断了腿,也正是因为柳大人断腿行动不得,柳家的人才找了许久。” 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栏杆,陆湛凤目微眯。前两日他与“柳昀”相处时便觉得“柳昀”同以往不大一样,莫非是他在林州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些什么? 叩着栏杆的手指蓦然一顿,陆湛拂袖转身,边朝外走,边对袁行道:“跟我去县衙一趟!” …… 泗水县县衙位于正街尽头,漆红大门前的台阶下,一左一右分别卧着一只石狮子,近而观之,但见其怒目圆睁、威风凛凛,为略显萧条的县衙门口平添几分威严和冰冷,令人望而却步。顺着台阶往上向漆红大门前看去,只见紧闭的大门旁立着一架鸣冤鼓,鼓身红漆斑驳,鼓面却一片崭新、毫无磨损。 柳晗换了一身簇新的湛蓝长衫,虽仍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却精神奕奕,连桃花眼底都多了些亮光。此时,她盯着紧闭的县衙大门看了会儿,喊住正准备去叩门的长青,吩咐他,“击鼓。” 长青一愣,这边绿芜也下意识地摇头道:“公子,咱们又没有冤情,怎么能敲鸣冤鼓呢?” 柳晗无奈牵唇,正欲开口解释,耳边便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鼓鸣声,干脆利落。她惊愕地望过去,正好对上陆湛深邃却含着笑意的眼瞳。 “你……” 看着柳晗一副惊讶到呆愣的模样,陆湛挑了挑眉,将几乎是簇新的鼓槌在手里垫了垫,难得没有再去揶揄她,只冲着她身侧的绿芜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就敲不得了,难道忘了你家公子是什么人了,嗯?” “也对哦。”绿芜恍然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湛跟前,伸出手讨要鼓槌道,“陆公子,还是让奴婢来吧。”陆湛便衣而行,柳晗早叮嘱过绿芜,再见到他不必称呼“世子”,而以“陆公子”代之。 陆湛眼底却划过一抹意外。 他跟柳昀相识也有四五载,不论是当初他在林州,还是后来柳昀到了长安,柳昀从来都没让身边的人如此称呼过自己。 陆湛看了眼坐在轮椅上面色淡淡的柳晗,随手把鼓槌扔给绿芜,自己则抬步走到柳晗身边,还是没忍住打趣道:“柳大人今时不同往日,这上任的排场可有点儿大。” “……” 对于这穆王世子的毒舌,柳晗领略了几回,深谙自己搭话只能让其顺杆往上,便索性不去搭理他。 看向抓着鼓槌站在那儿的绿芜,柳晗启唇:“击鼓罢。” 第10章 新官上任(2) 他垂眸看了眼被圈在自…… 鸣冤鼓前,绿芜踮足挥臂,鼓槌落在鼓面上,哪怕她一介女流气力不足,但鸣冤鼓发出的声响亦是十分震耳。 “咚!咚!咚!”绿芜勉力敲了三下,鼓声相连,如春雷乍破,又如巨浪排空,一直从大门前向县衙内传去。 泗水县县衙的鸣冤鼓设立多年,鼓面如新,几乎从来没有人敲过一般。如今骤然被敲响,莫说县衙里的人醒不过来神,便是打门前经过的百姓们也是意外到驻足。 居然有人动了衙门的鸣冤鼓? 人群不由慢慢地围聚过来,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耳低语,偶有人抬头朝鸣冤鼓前望两眼,认出柳晗和陆湛正是前两日被牵扯进福来客栈命案的人,就跟身旁的人小声提了两句。 “这难不成是要跟衙门叫板来的?” “叫什么板呐,指不定是想从衙门那儿讨点儿什么赏呢?” 说话的人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可很快他们又都同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到底是打外地来的,当真摸不清这泗水县的天在哪儿呢。 正当众人议论得热闹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县衙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手握杀威棒的衙役边骂骂咧咧地从里面出来,边不耐烦地啐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大清早的到这里来捣乱,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等他顺着围观百姓的视线扭头看到鸣冤鼓前杵着的一群人时,脸上更多了几分恶色。他斜着眼将几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最终把视线落在坐在轮椅上的柳晗身上,不满的声音更大了几分,吓唬她道:“乱敲鸣冤鼓,可是要吃板子的。”说着,还顺势扬了扬手里的杀威棒。 而柳晗却神色不改,只眸光清淡地看向他,“我要见衙门主事。” “嘿,你!”那衙役被激怒,愈发不耐烦地上前想要驱赶,在被长青和袁行横臂拦住以后,只能提高了声音冲柳晗等人道,“不知道规矩是吗?要想告状伸冤,巳时三刻衙门开门了再来,现在,打哪儿来的趁早回哪儿去。” “不如你先进去通传一声,就与曹师爷说,福来客栈柳生要见他。”柳晗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说了一句。 闻言,一只脚已经迈进县衙大门的衙役倏地转过身来,但见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盯着柳晗看了半晌,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陆湛,不知道是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就变了,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拔腿跑进了县衙里。 看着那衙役没了身影,陆湛抱臂而立,微微侧身看了柳晗一眼,有些意外地问:“你竟没打算直接道明身份么?”对上柳晗晶亮的眼瞳,他恍似想到什么,也不由勾了勾唇,“看来待会儿是有好戏瞧了。” “你也要跟着一块儿进去?”柳晗诧异地问。 陆湛理所当然道:“那可不。这衙门里的人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我可不得给你撑撑腰。”似乎没有注意到柳晗无语的模样,他又自顾自地添了句,“谁让我是你柳清生的大哥呢。” “……”好吧,您开心就好。 县衙后衙,被鸣冤鼓坏了好梦的曹师爷一脸阴沉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你刚刚说的是谁?” “柳生,就是福来客栈的那个姓柳的书生。” 曹师爷下意识地皱眉:“他又来干什么?”甚至还不知死活的动了衙门前的鸣冤鼓? “这他倒是没提。”黄京九迟疑地道,“他们来了差不多有五个人这样,小的猜测,很可能还是跟张大的案子有关。” 张大的案子能够侦破,不得不说是那书生身边的侍卫的功劳。说起来这破了人命案子可是大功一件,不提曹师爷想借此请功,便是他们这些小喽啰都想跟着沾点儿光,那书生一行人又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放过这白来的便宜不占呢? 曹师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拧紧了眉头,好半天才开口吩咐道:“先把人带进来。” “是。” —— 县衙大堂的边上有一处不大的厅屋,一向是用来处理那些不需要升堂审问的纠纷琐事和接见一些衙门访客的。此时,长青、绿芜并袁行皆守在厅屋的门口,而屋内只有柳晗和陆湛两人在。 陆湛随意扫了眼厅中的陈设布置,稍稍敛了眉,对一旁老神在在的柳晗道:“这都快半个时辰了,敢情是将我们晾在这儿了?” 柳晗微微颔首,“他晾,我就等着。” 她还记得哥哥初入翰林院的时候,每天回家来的时候都要抱怨好几回,说是领了差使去各府各司行走时,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人一晾晾半天。可后来却渐渐地抱怨的少了。起初柳晗只当是因为哥哥升了官的缘故,后来听柳昀不经意间提及时才知道,是他习得了耐心。 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来与人磨,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也正是因为此,柳昀在升至御史台大夫之前便先得了个“犟石头”的诨名。 曹师爷晾着他们分明是故意施威,想叫他们自己知难而退,离开。可惜,柳晗偏生有的是耐心跟他磨。 “不过,瞧着时辰也该来了。”那曹师爷总能把分寸拿捏得住,还不至于授人以柄。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柳晗的话音刚落,厅屋外就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陆湛侧身望过去,果然看见曹师爷攒着一张笑脸姗姗而来。 “原来是二位大驾光临。”曹师爷笑眯眯地寒暄道,“早知是你们二位,我该早些时候出来相见才是。” 边说着,边吩咐人备下茶水。等一切妥当了后,他才又折回身来朝柳晗与陆湛拱了拱手道:“二位此前相助衙门破案有功在前,按理说,我们该早些予以嘉奖,可偏偏这人命案子结案程序繁琐,我这一处理起来反倒把这事给忘了。只不过——”说到此处,他忽而收起脸上的笑容,肃声道,“只不过你们未免太过胡闹,须知本朝律令规定,非有冤者,擅自敲击冤鼓扰公乱官是要杖刑三十的。哎,念在你二人前番的功劳,就姑且不与你们计较这些了。” 他说话时,眼里的精光不减,更带着几分深意。柳晗和陆湛皆看得明白,他言下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功过相抵,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柳晗闻言“唔”了声,抬眸迎上曹师爷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道:“可在下也记得,本朝律令有言,县衙州府,为民之陈情言事公道,遑论昼夜,不得闭门锁扉。至于鸣冤鼓,今上早已言明,废除旧制,允有诉于堂前者皆可鸣之。” 曹师爷本以为柳晗一介残腿白面书生容易糊弄,却不妨被她堵得无话,脸色当即就有些难看起来,“哦?那不知柳小郎君有何诉何求?” 柳晗却奇道:“可鸣鼓告冤的案子不是该大堂问话么?” 这一回不等曹师爷开口说话,跟在他身后的黄京九就插嘴道:“你一个打外乡来的,可能不知道咱们这泗水衙门的规矩。”见柳晗与陆湛皆目露疑色,黄京九哼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拿在手里抛了两下,才状似提醒般道,“八字衙门八字衙门,大堂这等威严之地岂能是随随便便进的?”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这句俗话柳晗过去在一些闲书中也曾看到一二句,本以为是随来一笔,却没料到今日里真见着了一遭。 在曹师爷和黄京九的目光注视下,柳晗故作恍然,颔首道:“原来还有这么个规矩,如此的确是我等不懂事了。”然后在二人孺子可教的视线下,她抿唇一笑,侧首看向身侧的陆湛,轻声道,“有劳。” 绿芜和长青在门口,柳晗只能求助于身侧的人。 陆湛瞥了眼杵在那儿的曹师爷和黄京九,收回视线,转身走到柳晗的身后,抬手握住轮椅后的负手,将她推到厅屋上首正中的位置。 眼见柳晗的视线落在边上的黄花梨木圈椅上,陆湛又默默地弯下腰去扶她。 在握住柳晗胳膊的一瞬,陆湛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他垂眸看了眼被圈在自己掌心的胳膊,蹙了蹙眉。 两年不见,柳昀这小子还真是愈发瘦弱了。 但很快他又敛了心绪,扶住她往黄花梨木圈椅坐去。 就在柳晗掀袍准备坐下的一瞬,黄京九突然反应过来,一边厉声叱喝出声,“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你坐的地方吗?”一边阔步上前就要动手拉扯。 陆湛扶着柳晗,腾不开手,正欲皱眉就看见黄京九的手僵在离柳晗衣角一寸的地方。他抬头,发现不知何时绿芜已经从外头进来了,此时正把一册明黄文书挡在黄京九的眼前。 陆湛见此,勾唇一笑。 而黄京九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文书上的两个字他一点儿都不陌生,因为那是他这三年来第七次看到的“任令”二字。 没有人会不知道这册文书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黄京九,还是站在他身后一直冷眼看着的曹师爷在看清绿芜手里的知县任令文书后,面上的神色也复杂极了。 “你,你是……” 柳晗接过绿芜奉上的文书,淡淡一笑,颔首启唇,“柳昀,柳清生。” 轻飘飘五个字,彻底击碎了曹师爷最后一丝侥幸。饶是见惯了风风雨雨的他,此时也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 柳晗淡笑着看向一脸不安的曹师爷道,“这是今上御笔亲书的调令,曹师爷若是不信可亲自过目。” 柳晗边说着,边将文书递给绿芜,让她送到曹师爷跟前。后者瞟了眼,当即吓得跪伏在地上。 回想起这几日来,先是张大案案发,自己不论青红皂白把新县令抓进了大牢,而今天又当着她的面索要贿赂。一时之间,曹师爷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要阴沟里翻了船。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示意长青进来扶起曹师爷,柳晗才开口对他道:“此事与你无关。”她隐瞒身份暗查在前,曹师爷无状唐突之处虽可诟病,但并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罪名,柳晗自得将之揭过。 她看向一旁仍旧跪在地上的黄京九,见他身子抖如筛糠,不由摇了摇头,故作不知地问道:“只不知这‘八字衙门’究竟有些什么规矩在里面?” 黄京九慌得几乎要当场厥过去,吞吞吐吐半晌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只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 柳晗仍旧心平气和,淡淡地道:“县衙大堂就是用来让有苦有冤有诉有求的百姓陈情的地方,不论富贵贫贱,没有谁进得谁进不得的。县衙更不该设什么私堂,没有什么是百姓见不得听不得的。身为衙役官吏,不是比百姓高一等,而是以百姓为天。” 她收回落在黄京九身上的视线,吩咐长青直接将人拖了下去,待查清楚其当职以来的所作所为之后再做处置。之后又看向惶惶不安的曹师爷,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气愈发和缓谦虚了几分,“本官初来乍到,对县衙诸司尚不熟悉,须有劳曹师爷多多指点一二。” 一句话好似一颗定心丸,曹师爷倏地挺直了腰板镇定下来。 也是,即便这新县令在长安如何威武,如今到了泗水也是两眼抓瞎。她敢抓黄京九一个小小的衙役杀鸡儆猴,但他曹平有这么多年县衙师爷的资历摆在这儿又岂是能轻易被动的? 如此一想,曹师爷面上的神情便一下子松快了起来。 第11章 亲疏有别 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麻烦陆……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柳晗将手中的案卷合上,抬头望了眼窗外,正抬手准备按按额头时就听见门口传来动静。她扭头望过去,就瞧见绿芜端着一个紫木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柳晗一见着就下意识地秀眉紧皱。 绿芜注意到了,将温热的药递送到自家主子跟前还不忘劝道:“这是薛表少爷特地给开的方子,不比那些虎狼药,公子服用这个也不至于彻底坏了嗓子。” 柳晗和柳昀生得容貌相仿,稍稍修饰遮掩足以迷惑他人,可二人的嗓音却天差地别,柳昀声音温润,恍若贯玉扣珠一般,而柳晗的声音却娇软轻细,恰如黄莺出谷。为免招人生疑,柳晗主动提出要用药改变嗓音,她无法完全伪装成兄长的嗓音,那么不如直接坏了嗓子。 柳父与薛氏都不赞同,薛景深也反对。为此,薛景深花了一个日夜翻遍家中所有的药史典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古遗方,能够减小药性对人嗓子的毁坏,同时又能使人的嗓音变得沙哑。 这药的确比那些虎狼之药好上千万倍,可美中不足的是其味道比那黄连还要苦上七八分。柳晗生来怕吃苦味儿的东西,现下却隔三差五就要喝上这么一碗苦巴巴的药汁,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酷刑。 她秀眉都快要皱成了一团,桃花眼底的抗拒也几乎掩不住。绿芜见了,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公子既是怕苦又何必吃这个,左右这泗水县里也没几人见过大少爷,只是声音不碍事的。” “算了。”柳晗接过绿芜手里的药,闭了闭眼,而后一口饮尽。拈了颗早已备好的果脯放入口中,稍稍化去几分苦味后,她才道,“凡事小心些总是好的。”前有曹师爷一肚子心思比谁都精明,后又有陆湛这么个人一直粘着,她如今姑且也算得“腹背受敌”。 看了眼屋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她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绿芜抱着空托盘,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才应道:“约莫酉时一刻了。” “曹师爷那边一下午可有什么动静?” 曹平其人,处事圆滑谨慎,在泗水县县衙当了数十年的师爷,平日私下里做得一些事情真若追究起来,也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是柳晗并没有动他,而是借着黄京九敲打他,其意倒不是真怕了曹师爷的积威,而是他们一行人对泗水县和县衙都陌生得很,眼下当真离不得他。 所以,那一会儿柳晗只是简单地敲打了几句,便让曹师爷去整理自上任知县殒命以后衙内衙外各项事务的卷宗,将一切备好后送呈给她过目。 “奴婢去送过几回茶水,瞧得清楚,曹师爷一整个下午都在打理各类卷宗文书,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绿芜歪了歪头,忽而又添了句,“倒是有一会儿他喊了陈捕头过去,奴婢在外头听了一耳朵,隐约听到什么槐花巷、府邸的。” “公子,咱们不会要一直住在县衙里吧?”县衙里有厢房院落,不少衙役平时都是直接住在衙门里的。绿芜觉得委实不太方便和妥当。 柳晗道:“自然不是。我查过了,历任县令都有自己的宅子,等过两日就让长青去寻一处搬过去。” “那……”绿芜欲言又止。 柳晗抬眸看向她。 绿芜“唔”了声,伸手指了指窗户外正对着的另一边刚亮起烛火的厢房,有些无措地道:“那陆公子呢,总不能也跟咱们住一块儿罢?” “……” 听她提起陆湛,柳晗顿觉头疼。 顶替兄长这件事,柳晗有信心能够糊弄住泗水县的一众人,可对上陆湛却没了底。 她知道,有他跟兄长的交情在,陆湛即使识破了她的身份也不会把她怎么着,可是柳家此举毕竟有欺君犯上之嫌,她不能平白无故地把陆湛拉下水。陆湛是自家兄长看重的挚友,这般情形下,柳晗只希望他能尽早地离了泗水去。 可是…… 柳晗望向对面的屋子,不由想起之前的一幕来。 彼时曹师爷见柳晗没有追究方松了口气,瞧见陆湛抱臂而立又一脸兴味地盯着自己,心里平白生出几分忐忑。 陆湛衣着不凡,举止谈吐之间皆透出几分矜贵之气,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因此,曹师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他:“不知这位公子您是什么人?” 陆湛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柳晗屈指叩了一下桌子。 是了,当时他下巴微微扬起,形状好看的凤眼里有一丝亮光转瞬即逝,说话时的语气一贯的慵懒寡淡,“我么?姓陆,名知远,才投靠柳大人不久,不过一个无名小卒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话说出来在场几乎没有几个人相信他,偏他还一脸笃定地看向自己,挑眉反问了一句,“柳大人我说的对不对?” 柳晗很想装作不认识他,可是回想起这几日跟他打的交道以及以前从兄长那里听到的关于陆湛的“丰功伟绩”,深知自己如果矢口否认,他就一定还有下招逼得她自己打脸。 无可奈何之下,柳晗只能点点头,睁眼说瞎话。 “公子?”见柳晗盯着对面的屋子出了神,绿芜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 柳晗眼波一闪,这才回过神来,“自然不是,他堂堂一个世子,不至于跟咱们挤一个……”宅子……想到陆湛眼下正跟着她们一同歇在了这衙门里,柳晗抿了抿唇,改口道,“他是穆王世子,哪里会一直呆在这儿。” 绿芜点点头,见柳晗探手关上了半开的窗扉,她翕了翕唇,好半晌才道:“其实姑娘有没有想过请世子他帮忙?” 柳昀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此为一;柳晗女扮男装,顶替兄长做官,绝非长久之计,此为二。两大难题如今有一大半是压在自家主子的肩膀上,绿芜不由心疼起来。 她想,陆湛既是与自家大少爷交好,论情论理都该帮上一把,而且他身为穆王世子,权势也大,如果有他帮忙,也许就能早一天找到大少爷了呢? 这一点柳晗自然也想到了,但她有所顾虑,“此事容后再提。”她想,如今“柳昀”即任泗水县令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了去,如果那些想对哥哥不利的人知晓了就一定会再次有所动作,到时候总有顺藤摸瓜的机会。而且算着她离开林州的日子,景表哥那里不论好坏应该也要有消息过来了。 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麻烦陆湛。 第12章 无计可施 我们来打个赌罢 “柳昀”新官上任的消息很快就在泗水县传开了。在听说新县令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县衙内几个游手好闲又爱欺压百姓的衙役以后,众人震惊之余却只摇摇头作罢。 如此做派他们这几年也见了好几回,不过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 尤其柳晗年少,又有腿疾在身,众人更是认为她是斗不过浑身都是心眼的曹师爷的。 既是这般,泗水县的天终归还是没有变的。 坊间的种种议论与臆测,尽数教绿芜转述给了柳晗听。因见柳晗一副淡淡的模样,绿芜尚有些心气不平地道:“他们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说公子您雷声大雨点小,只敢抓着小喽啰收拾。” “他们说的并没有错。”柳晗淡淡一笑,“只我们问心无愧便是。” “奴婢听着百姓对曹师爷积怨不浅,总说空穴不来风,公子您之前也让奴婢多注意些曹师爷,那……”绿芜觉得,依着泗水县的局面来看,自家主子若想真正立稳脚跟,到底还是要从曹师爷下手。 然而柳晗却并不这样想。她抬头望向墙上悬着的一幅《凿冰取鲤图》,寒冬凛凛,捕鱼者透过冰面能清晰地看到匿于冰下的鲤鱼,然而想要抓到那条鱼,却不得不凿开厚厚的冰面……泗水县过去如何,柳晗零星地知道一点儿。每任县令都活不长久,而曹平却一直稳坐师爷的位子,这内中如果说没有蹊跷,柳晗是半点儿也不相信的。只是这曹师爷像那隐匿于寒冰之下的鱼,她想动他绝非易事,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曹师爷行事谨慎圆滑,平日不曾半分行差踏错,就算是要查他,也需有个能够说得过去的名目。”更何况,对于柳晗来说,曹师爷尚且还有些用处,所以她暂时没有动他的打算。 “也是哦。”绿芜不由有些纠结。 柳晗无奈地笑了笑,将先前才写好不久的一张告示递给绿芜,吩咐她道:“让长青回头把这个贴到县衙大门前的布告栏上。”见绿芜转身要出去,她又将人喊住,问道,“顺便问问长青,宅子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好嘞!” 绿芜应声,拿着告示退了出去,才走到门口就迎面遇上了摇着扇子优哉游哉的陆湛。 她微微屈膝见礼,“见过陆公子。” 陆湛脚下步子一顿,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绿芜手里拿的东西上,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绿芜道:“是大人写的告示,让贴出去呢。” “哦?”陆湛挑了挑眉,伸出手,“我瞧瞧。” 既是要公而告之的布告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绿芜乖顺地双手奉上。 陆湛一目三行地扫了眼手里的白纸黑字,嘴角多了些笑意:“不愧是柳清生,倒真是敢想敢做。”言罢,将布告还予绿芜,自己则提步径直进了屋去。 柳晗正埋首提笔练字,没注意门外动静,等听到脚步声时只当是绿芜去而复返,便头也不抬地道:“告示已经让长青贴出去了吗?” 半晌没听到应答,她蓦然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负手站在书案前的陆湛,惊得手下一抖。 一滴墨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刚刚写完的“静”字上,而后墨迹晕染开,一幅字毁于一旦。 注意到陆湛正盯着自己的字瞧,柳晗有些心虚地直接将纸团作一团扔到一旁,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淡淡笑容,问陆湛道:“世子怎么来了?” 陆湛故意绷起一张脸,沉声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唤我‘世子’。”顿了顿,他又扯唇继续道,“再有,一衙门的人都知道我是投靠的你讨生计的,你怎么也给我安排个差使?” 柳晗木着脸,颇为无奈地道:“你真打算留在泗水不走了?” 哥哥不是说,穆王世子陆湛生性不喜拘束,最爱游走四方,怎么这一回还赖在这儿了?难道他是发现了什么? 柳晗的心顿时一提。 陆湛自顾自地掀袍在一旁坐下,边环顾屋内陈设,边道:“自然,我几时骗过你了。” “……” 见柳晗面上露出些微不赞同的神色,陆湛继续道:“清生,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能安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破地方?” “……” “你放心,我皇叔也不是糊涂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你给调回去,到时候我们一道回长安,这样岂不是更好?” 柳晗静静地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青年,翕了翕唇,到底没跟他继续争论下去。 陆湛既是跟自家兄长交好,这般行事说到底也是一番好心好意。她若执意拒绝,等闲惹恼了陆湛,反倒坏了他跟兄长的交情。权衡计较之下,柳晗最终只得点点头。 而陆湛见她终于松了口,也跟着舒展开眉头,转而问起告示的事情来。 “这冤不分大小,尽可击鼓告状。你是打算做什么呢?” 柳晗道:“衙门是为了给百姓办事的,解决百姓难事的。” 陆湛摇摇头:“你觉得会有人真的来击鼓告状吗?” “……” “我们来打个赌罢。” “……” 从踏足泗水地界到进衙门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柳晗待在客栈的时候不止一次听人抱怨衙门里养的是一群只顾吃饭拿钱不办事的酒囊饭袋,听人说起谁谁家遇到了不平事却无处求公道。她原以为那纸告示贴出去,会有不少人登门击鼓,然而一连过去多日,泗水县衙的大门前仍是冷冷清清一片。那一纸告示也在前两天夜里的一场大雨夜里被淋得七零八落。 柳晗不明白何以至此,问起一脸得意的陆湛,后者只勾唇浅笑道地说了一句让柳晗怔愣许久的话。 “你白纸黑字写得冠冕堂皇,可谁会信呢?” 是了,见惯了不作为的衙门,没有人会轻易相信那一张纸的布告。在众人眼里,那只不过是新县令上任后烧的“三把火”而已。 柳晗有些发愁,又有些沮丧。 当初兄长官拜御史台大夫,行走朝堂之上所面对的波诡云谲定是区区泗水县不能比的。然而兄长却能将一切都应付得妥妥当当,不像她对着泗水县的一潭死水都无计可施。 展开掌心,柳晗静静地盯着那方质地温润的羊脂玉佩,心下轻叹。 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哥哥。 第13章 投之以桃 你是嫌弃我要跟你一块儿住?……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空旷的山谷深处,鸟鸣与蝉叫一声叠过一声,交织在一处仿佛要共谱一曲初夏。山谷位于两座高山相错的地界,谷底绿草如茵,泉流叮咚,别是一番洞天所在。 在山谷溪流的尽头处,有一间竹屋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屋前种满了各色草药。此时药圃里一个身穿湖水绿流纱裙的纤细身影正埋头忙活着。 这会儿已近午时,饶是山谷里层层树荫相蔽,可日光还是有些灼人。 眼见的小药篓几乎要被装满,云舒站直了身子,边用手捶着腰,边环顾眼药圃里长势还不错的各色药草,清丽的小脸上露出丝浅浅的笑容。心满意足地提起小药篓,走到竹屋的廊檐下,她将采摘来的药草清洗干净又一一晾晒好以后,才净了手进屋去。 竹屋的格局十分简单,当中一块儿客堂里布置了桌椅与案桌,而左右两侧则以竹制的落地屏风分别搁出两间居室。 云舒去左边的居室换了身干净的裙衫,之后又抱着个药囊朝右边的居室去。 绕过屏风,云舒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但只是一瞬,她又提步径直走到窗前的竹榻旁。 竹榻上,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的男子静静地躺着,但见他五官俊朗,仿若刀刻一般,修眉飞鬓,立鼻薄唇,虽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可仍隽秀得教人移不开目光。 云舒轻轻地抿了抿唇,才倾下身子,解开昏迷不醒的男子的外衫与里衣,仔细地检查了他身上的两处刀伤。因见当初险些要了男子性命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云舒终于松了一口气。 目光匆匆地从男子玉色的胸膛上掠过,她脸颊微红,熟练地替他换了药后才将其衣衫系好,为他诊脉。 脉象一如往常,平稳而渐趋有力。 刀伤和身上磕碰的伤口都几乎痊愈,体内微量的毒素也已经除得七七八八,瞧着离清醒过来的日子应当不会太远。 云舒心头的大石缓缓地落下,就这样在竹榻旁坐下。 她双手托腮,细细地打量欣赏起男子俊美十分的面庞,想起月前在山谷里头捡到他时的场景,秀眉不由轻轻地蹙起。 当时他浑身是血地倒在溪水边,气息奄奄,如果不是被她及时发现,怕只怕早就丢了性命。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跟什么样的仇家结下了深仇大恨? “唔。” 一声微弱的□□骤然将云舒跑远的神思唤回,她杏眼倏地亮起来,连忙看向竹榻上的男子。 只见其修眉微皱,眼睫轻颤,继而紧阖多日的眼终于睁开。 即使那双桃花眼中满是茫然,可还是一瞬间将那原本就已俊秀非常的脸点亮,衬得男子的容貌愈发昳丽了几分。 云舒不由地呆了呆。 “你醒了?”见男子挣扎着要起身,她连忙上前,双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你昏迷了很久,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先别急着动。嗯,你告诉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男子停住了动作,视线轻抬落在云舒的面上,桃花眼眨了眨,方道:“没,没有不舒服。” 云舒又替他诊了脉,确认没有大碍以后,才放下心来。 “如果觉得头晕或者想吐的话,一定要记得跟我说。” 男子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昏迷了这么久,肚子应该饿了吧,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还有今天的药也该吃了。” 担心男子刚刚醒过来脾胃弱,云舒只准备了细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在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粥的时候,她才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他道:“对了,你是什么人了呀,为什么会被人伤的那么重,差点儿小命就没了呢?” 闻言,男子端着粥碗愣在当场,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云舒,一脸茫然地问她:“你,不识得我?” “啊?”云舒有些不明白。 男子见状,却皱起了眉头,似乎急于思索什么却又不得其道,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诶,你……”似乎想到什么,云舒小脸一垮,“不会吧,失忆?” …… 泗水县槐树巷里,柳晗抬眸看了眼面前紧闭的院门,侧首问跟在身后的长青道:“就是这里么?” 见长青点头,她微微抿了下唇角,吩咐他上前去叩门。 大门很快被打开,出来相迎的是一个身穿暗青色劲服的年轻男子。他打量眼门口的人,木着脸问道:“你们是要买宅子的人?” 长青道:“正是。”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他前一日才贴出去的卖宅子告示,点了点头,“我家公子刚好在府中,还请二位移步花厅面谈。” “好。” 柳晗近来一直住在县衙,日日行动多有不便的地方,便吩咐长青在城中打听有无闲置或准备转手的宅子,打算购置下来。长青打听了两日,才寻到了槐树巷来。 跟在那侍卫模样的人身后往花厅去,一路上柳晗将这宅子的布景瞧了七七八八,因对这带着几分江南园林韵味的院子煞是满意,她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浅浅的愉悦笑意。 然而,当她看到坐在花厅里悠哉悠哉喝茶的宅子主人时,那抹笑意便立即僵在了脸上。 “怎么是你?” 柳晗记得,她离开县衙时,这人分明还在还在后衙里瞎转悠,怎么转眼就出现在这儿了? 陆湛没错过她面上的错愕,好心情地放下茶盏,剑眉微扬,理所当然地道:“这是我的宅子啊。” 柳晗抿唇:“世子这是何意?” 见她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陆湛越发觉得如今“柳昀”比从前更有趣了些,毕竟以前鲜少能看到他如此情绪外露。 “你需要宅子,而我刚好有一座。这宅子够大,作为知县大人的宅邸也使得不是?”陆湛顿了顿,又添了句,“抑或是,你打算去住曹师爷安排的宅子?” 柳晗自然不会允许曹平插手到自己的私事上来,因此早就谢绝了他要为自己置办府宅的“好意”。而在长青寻了所有宅子的资料里,柳晗唯一中意的便是陆湛的这一个了。 从小到大,柳晗若想要什么物什,一旦有了中意的,就再不愿意将就别的。如今,相中的宅子是陆湛名下的,她虽有些纠结,但很快还是做出了抉择。 “这宅子你打算怎么卖?”柳晗问。 陆湛本来盘算着直接把宅子送给“柳昀”,但念及他一贯的脾性,便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一万两?” 陆湛勾唇:“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就把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给卖了,这可是桩亏到没边的生意。 柳晗知道,陆湛如此,全都是看在他和自家兄长的情义上。 念及此,柳晗有点儿心虚,又有点儿愧疚。 虽然这陆湛有时说话行事无忌,颇有些招人嫌,可他待自家兄长的情义却教人动容。柳晗不由纠结起来,觉得自己隐瞒身份、欺骗陆湛有些不太厚道。 她翕了翕唇,正欲开口说什么时,便听到陆湛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一来,从前就跟你说过,我是你大哥,理该多照顾你;二来,这宅子我也还是要住的,做人终归还得厚道点不是?” “……”柳晗默了默,扭头吩咐长青推自己离开。 陆湛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掠步拦住她的去路。“不是我打诳语,泗水县里可没哪一处宅子能比得上此处。左右顶多也只在这里数月,又何必费那许多的功夫和银子不是?”说着,他抱住胳膊,一手摸了摸下巴,忽而道,“柳清生,你是嫌弃我要跟你一块儿住?” “……”柳晗很想点头,可是想到连日来陆湛每日里换着法子给她找大夫医治“腿伤”,以及他嘴欠之余流露出的关切就不由自主地把话咽下。 陆湛这样关心哥哥,哥哥又那么看重他,如果她过分伤了人心,岂非不好? 犹豫半晌,柳晗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长青付了银子。 宅子第二天就换了匾额,更名“柳府”。 府里有四处院落,分别是“风澜院”“落花阁”“映雪苑”“望月斋”。因着陆湛住了主院风澜院,柳晗辞了他挪院的好意,而选了离主院最远的映雪苑。 从林州到泗水来,柳晗本就是轻装而行,因此,绿芜和长青只用了半天不到的功夫就把一切打点妥当。 粉垣边翠竹遮映,尺许清流从竹林深处曲折灌入苑内,绕阶缘屋盘旋而出。从院门处一条青石铺就的甬路平平整整,路旁种满不知名的花草。柳晗坐在廊檐下,环顾一圈,却吩咐长青道:“得空儿在那儿种一株杏树,不要树苗子。” 柳晗不喜牡丹幽兰,独独对杏树情有独钟,原因无他,只为杏花很美,而杏子也很……好吃。 映雪苑内的动静被袁行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陆湛。 得知柳晗让人在院中特地种了棵杏树,正临窗描画的陆湛手下一时没收住力,硬生生一错笔,毁了一幅泗水江阔泼墨…… 第14章 梨园春生(1)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迆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三尺戏台上,戏中人儿身段风流婉转,对镜描妆,眼波流转,水袖轻挥间自有一派韵味天成,而甫一开腔便惊艳得台下众人不由屏住了气息,生怕无意损毁了眼前一番“三春好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伴着那“杜丽娘”的吴侬软语,众人眼前仿佛也瞧见了一片牡丹荼蘼争艳的明媚春光,不期然便被带入了深闺女儿的惆怅与悲喜里,竟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幻。 直到缠绵细腻的腔调儿戛然而止,“杜丽娘”水袖叠收,眼角微挑,侧身福了一礼,不顾满场起此彼伏的叫好声,只拂袖翩然而去。 “如何?” 柳晗坐在角落里,听见身侧的陆湛问了这一句,她方缓缓收回视线来,启唇道:“行腔细腻缠绵,的确引人入胜,不愧是誉满梨园的闺旦名角儿。” 陆湛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口问道:“你识得他?” 昆山腔以曲词典雅、行腔婉转与表演细腻著称,旦角儿多为女子,可偏偏德春班出了个男旦角儿,身段唱念皆不输于女子,这几年在朝云国上下声名鹊起。 柳晗记得,这扮作闺旦“杜丽娘”男角儿名唤廖春生,如今虽不过弱冠年华,可已颇受追捧,不少达官贵人为他一掷千金,只求他开腔唱上一两折。然而,这廖春生却生就一副犟脾性,从不登富商贵绅家里的私台,甚至为了不受约束,自掏银两盘下了德春班,行走四方,只于闹市梨园搭台。 几年前,德春班歇脚林州,柳晗曾偷偷地领着绿芜摸去看过一回。 彼时的廖春生一袭华丽戏衣,描画着精致逼人的戏妆,在戏楼上轻舞水袖,一出《长生殿》生生让柳晗怅怀良久。 于是,见陆湛问起,她想也没想便点头应道:“从前在林州的时候有幸听过一回廖先生的台子。”可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妥。 她的兄长在入仕之前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整日里除了待在书院便是在家中闭门苦读,又哪里会出入梨园听戏? 可是见陆湛恍若未觉,她又悄悄地松了口气。 陆湛不动声色地将她一番神色变化尽数纳入眼里,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嘈杂声从戏台的后方传来。 柳晗与陆湛一起转头望过去,只看见三四个婆子正拉扯着一个身着杏黄色裙衫的女子往外走。 那女子约莫豆蔻年华,生得清秀端方,被拉扯着往外走时,还不住地回头朝戏台看去,面上似有晶莹的泪珠滑落。 见状,柳晗不由皱眉,正欲吩咐长青上前,便被陆湛按住了手。 她不解地抬眸,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候,她方注意到周围人议论的内容早就从适才那出《游园》戏文上转移到了那女子的身上。 “算上今儿个这回,这都是第四遭了罢。” “可不,廖春生到咱这儿搭了四天台,这陈姑娘可不就是天天都来么。” “倒也真是个痴人……” 不等这人唏嘘完,一旁便有人不屑地轻啧了声,“叫我说,这是鬼迷了心窍才是,不然好好一个千金大小姐,整日里追着个戏子跑算什么?” 说着,他又稍稍压低了些声音,柳晗只能隐约听到些“陈老板”“家教甚严”“私会”字样。但仅是如此,也足以令她理出些原委来了。 料想应像戏文里一般,是千金小姐迷上梨园戏子牵扯出的一段纠葛。 悬着刻有“陈”字金铃的软轿消失在梨园门口,喧闹声也随之渐渐远去,自始至终,戏台的方向却空无一人,帘幕重重,纠葛中的另一位主角却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柳晗眸光半敛,许久才开口道:“戏散了,该回了。” 长青得了示意,立时推着她往外走。然而才走了两步,轮椅的握把就教陆湛伸手攥住。 “我来罢。”陆湛淡淡地说了句,而后手肘稍稍一使力便将长青挤开,自顾自地推了柳晗就往外走。 陆湛贵为穆王世子,即使知道如此不妥,长青也不好做点儿什么。 柳晗亦有些不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陆湛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不论是言语戏谑里暗含的试探,还是他此时的举动,都教她费解。 “世子,这样不妥。”来到大街上,柳晗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闻言,陆湛脚下的步子稍稍一滞,但旋即又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如今在泗水百姓的眼里,我只是柳大人你的跟班之一,又有什么不妥?”说着,他轻笑了声,揶揄道,“这是再合常理不过的事情,磨磨唧唧地可不像你一贯的性子。” 从前的柳清生,行事虽偶有迂腐之嫌,但归根到底还是个爽快人。 柳晗看不到陆湛的表情,但也知道他此刻定是一脸似笑非笑,不由抿紧了唇角,小半晌才似是气闷般道:“既然你乐意纡尊降贵,那我自不能拦着你了。”这一回,倒不再称呼“世子”了。 陆湛无声一笑,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今日本是县衙休沐的日子,因此,当陆湛问起柳晗要去哪儿的时候,她便托言乏累要回府。 陆湛没有多说什么,只推着她一路往槐树巷的方向走去。途中,他状似不经意地再次提及梨园里发生的事来,只问柳晗道:“你真的半点儿也不好奇那些人说的话?” “不就是闺阁千金迷恋上了梨园戏子吗?”柳晗反问道。 陆湛摇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到方才继续道,“远不止如此。” “难道还有旁的内情不成?” “嗯。”陆湛想到袁行当初调查来的消息,徐徐道,“这事说来就有些话长了,等回府了跟你细说。” 柳晗的好奇心这下子被彻底勾起,好容易盼得进了府门,还没来得及扭头细问陆湛,便看见绿芜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地过来。 “急急忙忙的,府里出了什么事?”柳晗问了句,可看着绿芜喜上眉梢的样子,她又觉得不像。 绿芜平缓了气息,方喜滋滋地道:“公子,表少爷来了,人就在花厅呢!” “是,景表哥?”见绿芜忙不迭地点头,柳晗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当初离开林州的时候,她曾与表哥薛景深约定,只要一有兄长的消息,薛景深就派人来给她送信。如今薛景深亲自前来,定是找到了哥哥! 想到这里,柳晗几乎喜上眉梢,只是顾忌着陆湛还在,她不敢轻易泄露太多情绪,只勉强绷着一张脸,淡声与他道:“家中表兄来访,清生就先失陪了。” 边说边示意绿芜来推自己。 然而陆湛并没有松手。 他轻轻一笑,声音清朗地道:“既是清生的表亲,论理我也该见上一见。避而不见总是不合规矩的。” 说起来他勉强也算得上是这座宅子的半个主人,柳晗的确不好阻拦他,只能抿唇不语,任由他跟着自己一块儿往花厅去。 花厅里,一袭月白色长衫的男子长身玉立,正抬头欣赏悬在堂中的《寒梅欺雪图》。听见门口的动静,他负手转身,视线径直落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柳晗身上。 识别月余,小姑娘虽比在林州时纤瘦了许多,但一双桃花眼里却愈发添了些精神。 薛景深提了月余的心稍稍放下些许,之后方越过小表妹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今日的陆湛只穿了一身松烟绿直缀,外罩一件薄纱对襟褙子,尽管衣着平常,可身上的矜贵之气却掩也掩不住。他站在那儿,迎着自己打量视线望过来,不躲不闪,从容淡定得让人不得不意外。 薛景深见了,负在身后的手慢慢地合拢,眸色也不由加深了几分…… 第15章 梨园春生(2) 地上赫然停放着一具蒙…… 薛景深打量陆湛的时候,陆湛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注意到薛景深眼中藏着的戒备之色,陆湛的眼中终于多了一丝兴味。他从柳晗身后转出,走到薛景深面前,从容大方地施了一礼,方淡声道:“几年前在林州曾与薛兄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薛兄可还记得在下?” 闻言,薛景深的目光倏地落在他偏狭长的凤目上,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些什么。是暮春三月,杨花谢尽时候,书院里举办诗会,柳昀曾替二人引见过。薛景深犹记当初柳昀的谦恭之态,心下对陆湛的身份便更多了些猜测。 他拱手回了一礼,“原来是陆兄。” 二人你来我来的寒暄让一旁的柳晗有些诧异,可转念想到从前自家兄长屡次三番将他俩放在一处说话的事来,她便又似明白了过来。 柳晗心里记挂着柳昀的消息,因此,当陆湛提出要请薛景深一处吃酒后,她便急急忙开口道:“表哥他一路奔波劳苦,接风洗尘还是等他稍作休整以后再提好了。” 陆湛点点头:“也对,是我思量不全了。”一面说,他一面主动请缨亲自为薛景深安排客房。 柳晗与他相处了半月余,平常陆湛虽偶尔嘴欠,但待人从来疏离,今儿一反常态,委实让她意外。然而,她仍旧道:“此事就不劳烦陆公子了。” 薛景深见状亦是附和道:“有清生在就行,我们表兄弟多日不见,也正好一叙。” 陆湛便没有坚持。 目送陆湛自顾自出了花厅往风澜院折去,柳晗这才吩咐绿芜引路领薛景深去望月斋。 望月斋里,薛景深洗漱换了身干净的常服,刚从内室出来就看到站在外厢的柳晗。他微微蹙了蹙眉,有些担忧地道:“这府里还有外人在,你随意走动不怕招人怀疑?” 当初柳晗提出要替兄赴任,虽她跟柳昀生得七八分相仿,但身量上相差甚多,故而一家子凑在一处寻思了许久才得出个解决的法子,那便是借口摔断了腿以轮椅代步。左右人屈坐在轮椅上,等闲也不会有人察觉到身量的问题。 柳晗自来到泗水,一直小心翼翼,除了在自己映雪苑的屋子里,几乎没有站立起来行走过,生怕教旁人尤其是陆湛看出端倪来。今日失态,亦只是为了兄长的下落。因此,面对薛景深的担忧,她也顾不上,只抓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道:“景表哥,你来是有了哥哥的下落了是不是?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心,薛景深见了,神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良久,他才叹息了声,缓缓地摇了摇头。见她的手无力地松开,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他的心蓦地一揪,忙道:“其实眼下没有消息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万千世界,怎么会有人好端端地凭空消失不见?如今找不到柳昀,最坏的消息也不过是他落入了什么人手里。可只要性命无尤,那么就没什么好怕的。 “而且,如今也不算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什么?” 迎上柳晗催促的眼神,薛景深解释道:“搜山的人从清生失踪的地方一路沿着往山谷里搜寻,在山崖下的空谷深处找到了一处竹屋。”柳家庄的人到达竹屋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屋空,可是屋前的药圃和屋里各色的草药以及一些没来得及处理掉的染血的绷带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薛景深仔细地将竹屋的检查了一遍,终于在小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套破烂且浸满血迹的衣袍,正是柳昀失踪时身上所穿的。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哥哥被人救了,二来则是被人抓走了,但就目前来看,应当性命无虞。”见柳晗怔怔的,他顿了顿,便又道,“我和姑父计较过,不管是哪种情况,你哥哥都有可能会出现在泗水。”所以,他千里迢迢地寻了过来。 柳晗明白薛景深的意思。 如果柳昀现在安全了,知道她代替他来了泗水,那就肯定会不顾一切地与她换回去;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既然柳昀是在赴任泗水的旨意下来后出的事,那么十之八.九跟这里也有些关联…… “可是,”柳晗眼帘低垂,“哥哥根本没有来这里。” 薛景深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放心,有我在,一定会找到清生的。” 柳晗轻轻地点了点头。 “表哥,你到这儿来,舅舅和舅母知道吗?” 薛景深微微一愣,摸了摸鼻子方道:“我跟我爹说了。”至于他娘程氏那儿却还是瞒着的。程氏素来与薛氏不睦,平常也不愿意他跟柳昀柳晗兄妹走得太近。这一回他不舍昼夜地寻找柳昀下落,程氏早有微词,要是被她知道自己追着柳晗跑来泗水,怕只怕…… 想到这里,薛景深下意识地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双腿。 他不说,柳晗却猜了出来,便道:“表哥,谢谢你不辞劳苦亲自来告诉我这些消息,但是,你过几日还是回林州罢。” 不提程氏的态度如何,单论薛景深如今已经开始接手薛家的产业,这样跑来泗水也是不妥的。 “这个不急。”薛景深笑了笑,却看着柳晗问道,“你先与我说说那个陆湛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跟他住在一个宅子里?” 薛景深对几年前的一面还有些印象,他知道陆湛跟柳昀交好,也知道陆湛出身长安身份不低,所以对于陆湛会出现在泗水的缘由不由有些好奇。 见问,柳晗也没隐瞒他什么,只将来到泗水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都说给他听,末了,道:“他和哥哥关系很好的。” 薛景深蹙眉:“那他没发现什么不对吧?”虽然柳晗跟柳昀生得七八分相仿,外人不了解情况或许不会怀疑什么,可是二人毕竟是男女有别,但凡相熟的人多留些心眼也不难察觉出不同来。 “应该……没有吧……”柳晗也不敢确定,只这不确定教她心里却是心虚愧疚比担惊受怕更多些,“其实他真的知道也没关系的。” “这可不是儿戏。”薛景深的心提了提。 柳晗摇摇头,笃定地道:“他不会对我不利。”顿了顿,又改而道,“准确的来说,是不会对哥哥不利。” “……” 虽然柳晗反复规劝薛景深回林州,可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 对于柳晗的担心,他只说,左右山高程氏远,他不放心把她一个小姑娘单独留在这泗水。 柳晗劝了几回也便作罢。 风澜院里,陆湛得知薛景深正式入住望月斋的消息后,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意外情绪来。他唤了袁行到跟前,将不久前写好的一封书信交给他,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把这封信送回长安,亲手交给顾微止。” 顾微止,名满朝云国的玉面神医,如今隐于长安闹市的医馆,机缘巧合之下和陆湛结下交谊。 袁行接过信,想到映雪苑里的那一位,心下顿时明了。 自家主子还真是看重柳大人啊。 袁行离开后,陆湛换了身衣袍,便往映雪苑去寻柳晗,然而却被绿芜告知柳晗一早就被衙门的人急匆匆地寻了去。 柳晗上任,不过三五日便已雷厉之势让县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井井有条,虽然张贴了榜文,但每日里的公务其实并没有多少,也算得上是清闲得紧。眼下这般被县衙急急地请过去,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陆湛立刻便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扭头向绿芜问起薛景深的去向。当听说薛景深陪着柳晗一块儿去了衙门,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再不耽搁也往县衙而去。 当陆湛赶到县衙的时候,县衙里却意外的空荡,只余下一个守门的衙役。 见着陆湛,那衙役没等他开口询问,便什么都说了。 “陆爷你怎么还在这儿,陈家出了事儿,大人已经赶过去了。”陆湛自称跟着柳晗办事,但身上并没有实务,因此县衙上下只以“陆爷”称之。 “陈家?哪个陈家?”陆湛问。 那衙役答道:“城北做药材生意的陈老板家。” 来到城北陈府的门外,陆湛才跟门上报了名号被引进门,便远远地听到里头隐隐传来的凄厉哭声和喧嚣声。他脚下步子微微一顿,旋即立刻跟上引路的小厮。 陈府的客堂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陆湛从侧边小门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坐在上首的柳晗以及立在她身旁的薛景深。他从人群后绕过去,走到柳晗的另一边,看了她一眼,才转过头打量堂中的情形。 在柳晗的面前,一位衣着富贵的中年人正揽着个哭得好不凄惨的妇人低声安抚。陆湛的视线在他们身上稍稍一顿便移开,而当越过那对中年夫妇看向他们的身后,他这才注意到,客堂当中的地上赫然停放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首! 第16章 梨园春生(3) 陈雁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老爷、陈夫人,还请节哀顺变。”曹师爷不知从而钻出来走到陈明远和陈夫人跟前说道,“我们大人已经来了多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如先跟大人说说清楚?” 陈夫人闻言哭声更悲,陈明远揽着妻子安抚一会才将之交由边上的丫鬟扶着,而后才拂袖拱手跪在柳晗面前,声音沉沉地道:“小女陈雁儿死得冤枉,大人一定要为小民做主伸冤呐。” 一边行了个大礼,一边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因为陈雁儿屡屡跟梨园戏子纠缠不清,陈明远得知以后,大怒之下将其关在闺房里,不许她外出半步。然而昨天中午时分,负责送饭的小丫鬟进了陈雁儿闺房后却发现里头空荡荡的。 小丫鬟急急忙把消息报给陈明远,后者顾忌女儿名声,只派了府上的家丁仆人悄悄地出去搜寻。陈家的人几乎翻遍了整个泗水县城,直到今日一早,却在城外平仓山山脚下泗水江边发现了陈雁儿的尸首。 “可怜我儿死得好惨啊……”陈明远一双眼通红,声音里满是悲痛。 柳晗来时,仵作曾掀开白布检验了眼尸首,仅只是粗略一扫,但入目之状却让人不忍卒视。 陈雁儿的一张脸早已面目全非。 那陈雁儿不过二八年华,如今惨遭横祸,所有人都不由戚戚然。柳晗从陈明远的讲述中已然得知,陈雁儿正是那一日她在戏楼里有过半面之缘的黄衫女子。想到此,她心下不由轻轻一叹。 良久,柳晗方缓缓开口道:“恶徒逞凶,罪恶不赦,本官定当竭尽全力将其缉拿归案。” “多谢大人。” 柳晗摆手止住陈明远的行礼,让人将拥在堂中的闲杂人等遣散之后,才看向陈明远问道:“不知令嫒出走之时可有留下什么书信?” 陈雁儿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几乎从未离开过泗水县,怎么会无端地出现在平仓山脚那样僻远的地方? 陈明远面上划过一丝犹豫,似是心下挣扎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他开口道:“不瞒大人,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小女顽劣,月前竟迷上了戏楼德春班的一个戏子,与其纠缠不清。小民多次训诫未果,一怒之下就把她关了起来。”顿了顿,又继续道,“雁儿虽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但是她此番逃出府定跟那戏子脱不了干系!” 柳晗微微皱了下眉头:“你是说,廖春生?” —— 陈雁儿相中戏子一事,泗水县坊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陈雁儿为廖春生一掷千金,后者也对其极尽缠绵。如今陈雁儿离奇亡故,廖春生作为跟她有剪不断理还乱关系的当事人,按照规矩,柳晗当即就派人传召其到衙门问话。 廖春生很快就被带到了县衙。 他面上戏妆未卸,可浓妆艳抹也掩不住他此刻的狼狈与彷徨。他跪在县衙的大堂上,神情哀哀,一如他在戏中一般,声音悲切地道:“她怎么那么傻呢?” 柳晗坐在堂上,闻言立即就皱紧了眉头,问他:“陈雁儿为什么会出现在平仓山脚,你是不是知情?” 廖春生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以袖揩了揩眼角,回话:“是的,我知道。” 廖春生言道,陈雁儿趁着府里看守的人不备逃出来以后立刻就摸到了德春班来找他,说是要跟他远走高飞。可他不愿意陈雁儿为了自己牺牲至此,就好言劝她早早地回家去。谁知陈雁儿素来是个脾气倔强的,丢下一句要在泗水江边的码头等他一起离开,他不来她便不走之后就离开了德春班。 廖春生知道陈雁儿一直以来都是被娇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只当她说得那句话是句玩笑话,根本没有去赴约,却不料陈雁儿竟因此遭难。 廖春生越说越悲,到最后已然哽咽得难以出声。 柳晗见此,又派了衙役前往德春班查询验证,得知陈雁儿的确去寻过廖春生而廖春生从昨日到今天却一直没有离开德春班之后,才满腹疑虑地放了廖春生回去。 派去平仓山搜寻的衙役亦是无功而返,陈雁儿一案一时之间陷入了困局。 陈家人日日上衙门哭诉,柳晗为此急得几乎团团转。 这日傍晚,柳晗正在县衙的书房里翻看陈雁儿一案的案卷,不期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抬头向外望去,就看见陆湛提着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上,陆湛径直走到公案前,一伸手就抽走了她手里的案卷。 “破案重要,身子骨更重要。这案子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进展,你不吃不喝难道还能抓住凶手不成?” 柳晗抿唇,“还给我。” “先吃饭。”说着,也不顾她绷着一张脸,直接推她到桌旁。他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这是城中最大一家酒楼的招牌菜,味道还不错。告诉你柳清生,本世子可是头遭这么伺候人,你可不能抹了我的面子去。” 柳晗的目光落在那几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可偏偏生不出半点儿食欲,于是摇摇头,道:“我真的不饿。” 闻言,陆湛手下摆菜的动作一顿,随即他冷笑一声,“呵,难道你竟是铁打铜铸的?”将筷子强硬地塞进柳晗的手里,他冷声道,“你不是想知道陈雁儿的死因么,好好地把饭吃了,我就告诉你。” “你知道?”柳晗诧异地抬眸看向他。 陆湛扬了扬下巴,冷哼不语。 见状,柳晗虽如百爪挠心,此时也只能乖乖地依着他的话捧起碗。 柳晗食量小,用了几口便已经饱了,可却被陆湛又盯着多吃了半块米烙饼。 饭吃完了,柳晗便急不可耐地抓住陆湛的衣袖问道:“陈雁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湛忙活了半日,肚子里也饿得慌。他随手拈起柳晗吃剩下放在盘中的半块米烙饼,慢悠悠地掰扯了塞进嘴巴里,然后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却盯着柳晗泛红的脸问道:“你怎么脸红了?” 柳晗看着被陆湛拿在手里的半块米烙饼,声音低了下来:“那是我吃剩下的,你怎么可以……”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第一回 了。柳清生你还真是越来越穷讲究了。”陆湛三口并作两口将米烙饼吃完,悠悠地继续道,“廖春生撒了谎。” 一句话便将柳晗的注意力拉回到柳雁儿一案上,她问道:“此话怎么说?” 陆湛道:“我去问过案发当夜的更夫,那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刚好看到廖春生偷偷摸摸地朝着城门的方向去了。” 廖春生在泗水县搭台唱戏多日,因着身段风流,极具辨识度,故而即便当时夜色较重,但更夫还是十分笃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而陆湛向德春班里的人求证过,那日证明廖春生没有离开过德春班的人实际上当夜根本没有见过廖春生本人,只是起夜的时候在他灯火通明的房间外看到一个剪影罢了。 廖春生半夜三更偷摸地出城去是为了什么? 他曾言及陈雁儿邀他私奔,难道他是去赴约的?可是为什么最后陈雁儿却死在了离码头很远的地方? “世子觉得廖春生会是凶手吗?”柳晗问。 陆湛却牵了牵唇,反问道:“你以为呢?” 柳晗想到当日堂上廖春生神色哀戚的模样,实在不敢相信会是他杀了陈雁儿。“可坊间传言,他不是和陈雁儿两情相悦吗?既是如此,他为何要……” 陆湛摊手,“这内中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继续查证。但是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那便是廖春生跟此案脱不开干系。” 柳晗点点头,“我明白了。” 不管人是不是廖春生杀的,单就他选择在公堂上不惜撒谎也要隐而不说,可见他定是知道些内情的。柳晗的眉头顿时松开,离开打发长青领人去德春班将廖春生再带回县衙来。 等到安排好一切,柳晗向窗外望了眼,才惊觉不知何时,外头竟已经完全黑了天色。她抿抿唇,抬眸看向陆湛,温声道:“多谢世子了。” 陆湛挑了挑眉:“谢我什么?” “世子亲自查访案情,还特地……”她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剩饭,眸中多了点儿笑意,弯唇道,“如果没有世子,只怕清生这会儿还是一筹莫展。” 她嘴角笑意清浅,无意减去了平日里几分冷淡,衬得那张白玉似的小脸愈发亮眼起来。陆湛的目光锁住她的脸盯着看了会儿,良久才移开视线,嘴角一翘,道:“不急,等案子破了再谢我也不迟。”说着,他又“唔”了声,“长青带人回来还需要些时候,先陪我去外头走走?” 说是柳晗陪他,但实际上却是他推着柳晗往外去。 夏夜清凉,隐隐的有几分蛙鸣声响起。陆湛和柳晗才行到县衙内的小花园,甫一抬头,便看见县衙外不远的地方红了半边天。 是火舌高窜,烧红了天。 “不好了大人!”有跟长青出去的衙役急匆匆地赶回县衙,跌跪在柳晗的跟前,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德春班歇脚的胡同着火了!” 第17章 梨园春生(4) 廖春生是为了陈雁儿殉…… 三行巷的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有余,等到火被彻底扑灭,巷子里的五六间房屋都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一片狼藉。 柳晗着人仔细探访,得知火灾没有造成严重伤亡后,正欲松口气就听见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喊了声“廖先生不见了”。 一石掀起千层浪,本就惶惶不安的人群立时就沸腾了起来。 柳晗立刻抬头朝长青看去,后者会意,转身就朝着德春班之前入住的屋子方向快步走过去。 那儿早已烧成一片废墟,放眼望去除了断瓦残椽,只余下黑烟冉冉。 长青领着几个衙门的差使在废墟里仔仔细细地搜寻了半天,终于在天光微微亮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焦尸。 德春班里与廖春生相熟的人认出焦尸腕间系着的一条攒金飞雁手串,惊呼道:“这人是,是春生啊……” 柳晗瞥了眼地上的焦尸,勉强忍住胃里翻涌的不适,蹙眉问那人道:“你如何敢做此笃定?” 那人指向那条手串道,“那就是当初陈家姑娘曾亲手送给春生的定情信物,平日春生可宝贝得紧,一时半会儿也不肯摘下。”说着,他眼眶当即便红了,“自从陈家姑娘出了事儿,春生就日日魂不守舍,没料到今儿就遭了这天降的灾祸啊。” 廖春生葬身火海的消息一经传开,满城哗然。他与陈雁儿的故事也被坊间反复谈起,甚至还有好事者将之改写成话本传阅。不少人都开始纷纷感念起廖春生的情深,毕竟当夜的火灾里所有人都安然无虞,偏偏只有住在临街后门旁厢房里的廖春生陷身其中。这说明了什么呢? 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去了解廖春生是如何想的,但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廖春生是有心追着陈雁儿而去的。 情至深处,生死相随。 众人不免为之叹惋不已。 县衙里,柳晗随意地翻了翻长青从坊间寻回的话本,但很快就把合上了手里的话本。她扭头问长青,“可知这些话本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属下打听过,据说是住在三行巷巷尾的一个周姓书生写的。”长青顿了下,问道,“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柳晗摇了摇头,“没,只是觉得这撰书的人颇有些才华,只做这些有点儿屈才了。” “对了,从德春班那里可有问出别的来?”柳晗问。 长青道:“和之前说的出入不大,基本都认定了廖春生是为了陈雁儿殉情的。” “殉情?”柳晗反复地琢磨起这俩个字来。 琢磨着,琢磨着,她忽而就想起了那日陆湛与自己说的话来。 “你觉得廖春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戏中多情,戏外……”当时的柳晗想到当初在戏楼里见的场景,陈雁儿被家中婆子拉拽离开,从始至终廖春生都未露面……她抬眸看向陆湛,迟疑地道,“戏外或许没有戏中那么情深?” 从前,大家提起他与陈雁儿间的纠葛,多是唏嘘指责,且指责的矛头针对的多是陈雁儿。而陈雁儿意外亡故以后,廖春生说是痛不欲生,可连登门为陈雁儿上一炷香都做不到,甚至私下里也从未祭奠过。 再有就是那场三行巷的无名火。 思绪抽回,柳晗问长青道:“着火的原因陈捕头那边可有眉目了?” 见长青摇头,她吩咐道:“此事你亲自去查。” “是!” 当初陆湛提供的线索让柳晗看到破获陈雁儿一案的希望,如今廖春生一死又把一切都打回到了原点。就这样,一连半月过去,陈雁儿的案子仍然没有半点儿进展。 这一日清晨,柳晗刚起身梳洗完,听到院子里传来绿芜向薛景深请安的声音,她甫一侧首朝门口望去,就瞧见薛景深身穿一袭牙色长衫从门外踱步进来。 见他穿戴整齐,柳晗柳眉微扬,问道:“景表哥是要出门去?” 薛景深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来泗水也有些时日了,一直未能见见这里的风土人情,今儿天气正好,便打算出去走走。” 目光触及薛景深含笑的清隽面庞,柳晗不由抿了下唇,心头涌上一丝淡淡的愧疚。算起来,薛景深到泗水县来也有十多日了,可她顾着衙门事宜与陈雁儿的案子,竟也没顾得上照看他,几乎是每日都把他一人扔在了府里。 “是我疏忽了。”柳晗低声道。 “傻丫头胡说什么呢。”薛景深伸出手,熟稔地揉了揉表妹的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不说你我之间无须至此,便是表哥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自己把自己给闷着了?” 这些日子他待在府里翻看那些让长青从泗水县书坊里淘来的医书,潜心给柳晗研制调养身体和嗓子的药方,也一日没有清闲过,日子过得再充实不过。 柳晗也知道这些,只心下仍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道:“今日衙门里也无甚要紧的事务,不如我陪表哥四处走走?” 薛景深颔首:“如此再好不过。” 泗水县的街头虽然比起长安和林州城要萧条冷清得多,但是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房舍也姑且算得上独具风味。 薛景深掀开窗帘朝外面的长街望了眼,随即坐正了身子看向柳晗,道:“这里瞧上去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糟糕。” 因着“泗水江长,县令命短”的传言,外面的人都以为偏居于平仓山脚下的泗水县最是穷乡僻壤的恶劣地界,可在薛景深看来,这里或许僻远,不比州府繁华,但到底是百姓安居乐业。 “皎皎,你到泗水这么久,对之前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发现么?” 柳晗摇摇头。 她曾经想着,自己顶替兄长上任,那起存心暗害柳昀的人听说后,不论有没有抓到柳昀肯定都会到泗水县衙来一探虚实。然而,如今一个月都快过去了,却仍是风平浪静。 这让柳晗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 她害怕兄长早已遭遇不测。 “哥哥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表哥。”她看向薛景深,语气认真地问道。 薛景深无奈地轻叹了声,“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清生。” 柳晗垂下眼帘,声音愈发低了些:“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怕……” “其实……”薛景深翕了翕唇,正欲开口说什么,突然身子轻轻一晃,继而,马车停下了。 “其实什么?” 薛景深摇了摇头,“没什么,到地方了。” 他率先弯腰钻出马车,下了车后,看到长青推来轮椅,便转身看向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柳晗,轻声问道:“我帮你?” 柳晗牵了牵唇,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扶着车框慢吞吞地挪下马车。等到坐在轮椅上了,她才偏头看向一旁的薛景深,眨眨眼睛道:“其实我心里有感觉,哥哥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即使会不安,会害怕,可没有缘由的,她心里就有这样一个声音。 “是的,清生会好好的。”说着,薛景深抬起眼眸朝前方望去,当目光触及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他随口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的这般热闹?” 柳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瞧清楚了,她方道:“戏园子,今天好像是德春班重新搭台唱戏的日子。” 德春班……薛景深记得,跟柳晗近日来一直忙活的案子有牵扯。 于是,他道:“就去那儿瞧瞧罢。” 柳晗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在她的印象里,薛景深并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然而不等她开口询问,薛景深已经自顾自地抬步朝戏园子的方向走去,柳晗无奈,只好让长青推着自己跟上去。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为我慢归休,欸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 三尺戏台上,描红妆舞水袖的杜丽娘身段依旧风流婉转,浅哦低唱一声声细腻缠绵。这是《牡丹亭》中“寻梦”一折,春.梦醒来的杜丽娘痴痴念着梦里书生,强撑病体游园只为再见一见梦中人,然而春已旧,梅树如故却人影如初。那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缠绵悱恻成了箴言,搅得女儿家心事乱哄哄。 柳晗静静地看着台上人,仿佛又看到当初廖春生在台上含羞描妆的画面,一时怔然。 这人的确不是廖春生,但却与廖春生平分秋色,这德春班的台柱总不会倒。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柳晗竟不由为那尸骨未寒的廖春生心生寒意。 这方是人死如灯灭,人走茶叶凉。 她视线游弋,环顾眼戏园众人,倏而她视线一顿,落于站在戏园角落里头戴幕篱的人身上时,柳晗整个人身子不由向前稍稍倾了些许。 而那人似乎也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这边望了下,然后柳晗就见他扶了扶幕篱,匆匆的转身朝戏园门口走去。 那背影说不出的熟悉。 第18章 梨园春生(5)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大人的意思是,那廖春生很可能没有死?”曹师爷捋这自己的山羊胡咂摸半晌,还是不大相信,“这天下哪有人死复生的道理?” 廖春生葬身火海,尸首可是仵作亲自查验后收去义庄的。 “人死了自然不会复生。” 这边柳晗才要开口,便听到屋外传来陆湛清朗的声音。 陆湛一身红衣张扬,手里晃着折扇,悠哉悠哉地踱进屋来,见柳晗与曹师爷一齐望过来,他也不急,直接走到柳晗身旁站定,方抬手合上折扇,慢悠悠地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可人要是没死呢。” 柳晗眼睛微亮,问他:“你查到了什么?” 陆湛抬了下眉,看她一眼,声音里多了些笑意:“刚好能够证实你的猜测而已。”见柳晗面露疑惑,他也没有故意卖关子,径直从怀里掏了块玉佩递了过去。 那是一块岫岩玉,玉质细腻温润,色泽呈淡湖水绿,虽不是上上品,但胜在雕工精细。柳晗接过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终于觉出不对来。“这玉佩上刻的是明日朗朗,三人成行……这岂不就是一个‘春’字?”她仔仔细细地确认几回,迎上陆湛的目光,“这该不会是廖春生的罢?你从哪儿找到的?廖春生真的没有死?” “柳清生,你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是成心为难我不是?”陆湛故作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方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已经问过了德春班的班主,这块玉佩是廖春生打小就佩戴在身的,而那夜三行巷大火之后,玉佩却不翼而飞。” 陆湛得到这块玉佩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他本是闲着无事在街上闲逛,偏巧看到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少妇鬼鬼祟祟的进了一家当铺,那少妇将自己包裹得严实,陆湛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不小心瞥到她眉心的一颗红痣。 于是,在少妇离开后,陆湛进了当铺把她当掉的玉佩买了下来,去德春班一问,果然是廖春生所有。 柳晗不敢置信,“你说,玉佩是陈雁儿拿去当的?” 话一出口,满屋人的后脊都蓦地生出一股寒意来。 陆湛点点头。 当初戏园子里的半面之缘,陆湛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对陈雁儿眉心那颗显眼的红痣颇有些印象。 “可是……” 可是陈雁儿的尸首明明还停放在陈家的家庙里。 陆湛道:“是真是假,找到了人就清楚了。” 泗水县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有人成心想躲,旁人即便要找也不是一桩易事。加上为了不惊动廖春生与陈雁儿,柳晗只让县衙的人换了常服悄悄地打听,因此,这桩事也变得愈发麻烦起来。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 柳晗与陆湛一齐到衙门,还未歇脚喝口茶,外面的鸣冤鼓便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柳晗与陆湛对视一眼,旋即下令升堂问案。 击鼓的是一对老夫妻,见着柳晗只是哭诉,言道,他们原住在泗水县下的吴家村,村子就临着江,前些日子老俩口的独女进城走亲戚,结果一去不回。老俩口起初以为是家里亲戚留了女儿在家做客也没放在心下,可转眼过去多日仍然不见女儿回家,二人才找到城里来。结果去了亲戚家一问才得知他们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进过城! “两位老人家可还记得小媛是何日离家的?”小媛便是老俩口的女儿了。 “五月初六,端阳节的第二日,老汉不会记错的。” 今儿不偏不倚正好五月十六,这样算来那小媛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天。 十天…… 柳晗蓦地坐直了身子,手也慢慢地握紧了惊堂木。 如果没有记错,五月初六正好也是陈雁儿离家出走、意外丧命的日子! 柳晗的心底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惊得她手心都沁出冷汗来,下意识地看了眼立在堂侧的陆湛,见其微微颔首,她方敛了心绪,向那老俩口问起小媛的体貌特征来。 老汉细细地说了女儿的身量与形貌,末了还不忘补充道:“小女年幼的时候贪玩摔坏了腿,所以走路会有些跛足。” 柳晗点了点头,示意曹师爷将一切记录在案以后,便退了堂。 回到后堂,柳晗接过曹师爷递过来的文书,扫了眼,之后吩咐曹师爷道:“劳烦师爷领着程仵作再往陈家走一趟。” “大人是怀疑……”见柳晗颔首,曹师爷心头一凛,当即应下,急急忙忙就去寻程仵作。 陆湛闲闲地倚在门边,看着柳晗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由勾了勾唇,轻笑道:“眼下案子有了眉目,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柳晗迎上他的视线,抿了抿唇角,声音沉沉地道:“不该是这样的。” 见此,陆湛嘴角笑意微敛,只道:“这不也没有确定不是?” - 曹师爷和程仵作匆匆忙忙赶到陈家,向陈明远提出要重新开棺验尸时被当头一顿喝骂,直到曹师爷好声好气地将柳晗的意思转达了,陈明远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些许。 陈明远将信将疑地看着曹师爷问道:“你们县衙十多天破不了案,眼下不是故意来哄骗老夫?” 曹师爷道:“这哪能啊,这可是我们柳大人亲自吩咐的。” 陈明远还是有些怀疑。 陈雁儿是他的亲闺女,哪怕面目全非他也不可能认错,可现在曹师爷竟然奉了知县的命令来告诉他,那停放在陈家家庙里灵柩中躺着的人很可能不是他女儿?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曹师爷道:“陈老爷,如果证实了棺中人的确不是陈姑娘,难道不是一桩好事吗?” “这……” “况且大人有命,我等奉命行事,还请陈老爷见谅则个。”曹师爷恩威并施,陈明远只能命人将陈雁儿的棺椁从家庙移至陈府别院。 夏日暑气蒸腾,棺椁里的尸首早已开始腐烂。棺盖打开的一瞬,腐臭味一齐涌出,陈明远和陈夫人及曹师爷都忍不住掩鼻侧转过身去,只有程仵作面不改色地上前开始仔细检查。 尸首已腐,形容样貌无从验证,棺中人身量的确与陈雁儿一致,可同时也不偏不倚地与失踪的小媛相合。程仵作也不由皱紧了眉头,他盯着尸首看了良久,终于目光落在了死者的一双腿上。 …… “大人猜的没错,那日陈家人发现的尸首根本不是陈雁儿,而是小媛。”县衙里曹师爷一脸激动地将再次验尸的结果禀报给柳晗,道,“程仵作开棺验尸,虽然尸首的身高体态与陈雁儿一致,可其右腿大腿骨却比左腿大腿骨短了将近半指左右,应是长期跛足所致。” 陈雁儿身体健全,根本不是个跛子,那么棺中的尸首肯定不是她,而且八.九不离十就是失踪多日的小媛。 死的人是老夫妻俩的女儿小媛,而陈雁儿却是下落不明。 既然陈雁儿有可能没死的话,廖春生殉情一说便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虽然还没有找到失踪的陈雁儿和极有可能没死的廖春生,但是柳晗却没来由地笃定,他们二人一定和小媛的死脱不了干系。 陆湛却记起那少妇典当玉佩一事,及时提醒柳晗道:“如果典当玉佩的人真的是廖春生和陈雁儿,那么他们现在有了银子很可能就会离开泗水县远走高飞。” 闻言,柳晗当即派人去城门和码头查探并同时着人暗中盯住进出泗水县的各处通道。 五月廿一这日傍晚,蹲守在码头的长青无意间注意到一对头戴幕篱的小夫妻背着包袱正准备登船,心下生疑便上前将人拦下盘问。 “官爷,我们夫妻可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从未犯过事儿,您拦着我们是为了什么呀?”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声音有些微哑。 长青木着一张脸,只道:“近日城中有恶徒逞凶,奉柳大人之令,严查各路通道。你们把帷帽先摘了。” 长青注意到女子往男子身后躲了躲,不由上前半步:“还请二位多多配合。” 男子微侧着身子,低下头道:“不是我们不肯配合官爷,只是我们前几日不小心沾染了天花,怕不小心传染给了官爷您,那样岂不是……” 他正说着,渡口的船上传来船夫吆喝的声音,男子便又道,“官爷,船要开了,我们先走了。”说着,他拉起女子的手便要往船上去。然而在和长青擦肩的刹那,他头上的幕篱却被长青直接掀开了去。 少了幕篱的遮蔽,一张昳丽的俊脸便完全露了出来。 渡口上原本围观的人瞧见了这一幕,不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葬身于三行巷大火里的廖春生! “春生!” 在长青出手将廖春生扣住的时候,一直缩在一旁的女子跟着惊呼了一声,语调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长青押着廖春生看向女子,后者疾步上前,停在廖春生的面前,然后在他不赞同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抬手,自己摘下了头上的幕篱…… 第19章 梨园春生(6) 为谁再唱一出《长生殿…… 陈雁儿和廖春生“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泗水县,因此,到了柳晗升堂审问的那一日,衙门口一早就挤满了跑来围观的百姓。 换了一身官服的柳晗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却是一变,颇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感觉。 围观的百姓远远瞧见了,忍不住与同行的人低声议论道:“从前见着咱们这位新县令,还觉得跟个白斩鸡一样,今儿看上去好像还有那么点儿的架势呢。” 边上的人却不以为然地回了句:“啧,真能破了案子才叫本事呢!” 他语气里满是不屑,反惹起旁人的好奇来。 “你这话说的像什么样子?” “我说老哥,你在咱们这儿住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些个打京城里派来的官是个什么德行还不知道?”都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泗水县之前的几任知县在任时日不长不假,可碌碌无为也是真。“那陈雁儿可是陈老板的掌上明珠,你说这人命案子要真跟她有牵扯,咱们这位柳大人会怎么判?” 只此一句便将问得哑口无言。 陈家家大业大,只怕县衙里的大老爷也得忌惮三分。 坐在堂上的柳晗并没有听到众人的臆测,只绷着脸吩咐陈捕头把廖春生和陈雁儿提到了公堂。 看着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的一双人,柳晗抿了下唇,方开口问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姓来。” 自从被长青识破身份,廖春生与陈雁儿便知道一切都完了,因此,见问便老老实实地作答。 “小民廖春生。” “民女陈雁儿。” 柳晗的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回,继续问道:“五月初六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吴家村吴小媛之死跟你二人有无干系,快快招来。” 公堂森严,柳晗微微哑的声音里更添三分威严,迫得陈雁儿不由埋下了头去,而廖春生却背脊挺直,他跪在那儿,面上不见半分慌乱之色,就这样直直地迎上柳晗的视线。 “吴小媛是我杀的。” 一言出,堂外围观的人群里霎时爆发出一阵诧异之声。 没有人料想到,那个在戏台上温婉如水的“杜丽娘”竟是双手沾了人命的杀人凶手! 跪在廖春生身旁的陈雁儿闻言却是立即抬起头朝他望去,眼底满是不敢置信。但见她伸手拽住廖春生的衣袖,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堂中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胡说什么啊春生,明明不是你,不是……” “好了雁儿。”廖春生突然拔高声调打断,声音微沉地道,“人是我杀的,与雁儿无关,请大人明鉴,放她回家去。” “不,不,不是这样的……”陈雁儿连连摇头,眼泪顺着脸颊下,她突然跪着往前行了几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道,“大人,雁儿自知罪孽深重,吴小媛的死,雁儿,是雁儿的错。” 柳晗却冷眼看着,只淡声说道:“你们二人各执一词,却要本官相信谁?” 廖春生道:“雁儿是千金小姐,生来柔弱,试问她怎么可能是凶手?是我,是我劫持了吴小媛,在泗水江畔把人杀了,然后抛尸的。”见陈雁儿还想开口,廖春生直接又道,“雁儿,我知你待我情深义重,可错终究是我犯下的。” 柳晗点点头,“据本官所知,你与那吴小媛素昧平生,那又为何要杀了她,甚至还毁了她的容貌,将她身上的衣衫换成陈雁儿的,嗯?” “我……”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回,陈雁儿终于抢在廖春生开口之前率先喊了出来。对上廖春生不赞同的目光,陈雁儿闭了闭眼,随即才睁开一双水眸看向堂上的柳晗,轻声道:“吴小媛是春生杀的,可帮凶是我。” 泪水顺在脸颊滑落,想起十多日前发生的事情,陈雁儿心下后悔不已。 “大人愿意听民女从头说起吗?”陈雁儿声音哀哀地问。 柳晗颔首。 陈雁儿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谢大人。” 紧接着,她直起身腰,侧转过身子看向一旁的廖春生,牵唇道:“这事儿要从我第一次见春生那一日说起……” 德春班游走四方,却于年前在泗水县的戏园子红荔园扎下根。陈雁儿第一次见到廖春生的时候,他扮的并不是温婉如水的杜丽娘,而是情深似海的唐明皇。她记得,廖春生在台上的每一个眼神,记得他怀抱“杨贵妃”哭得声嘶力竭的模样…… 感情太过奇妙,明明是戏中人与看客,可陈雁儿偏偏就这样陷了进去。 自那一出《长生殿》以后,每逢廖春生登台,陈雁儿总是会偷偷地溜出府去捧场,就一样一来二去,台上的廖春生也记住了坐在台下的陈雁儿。 他在台上唱着温柔缠绵的曲调,她在台下静静地聆听,哪怕私下二人没有多少交集,可却能够彼此心意相通。 她知廖春生身为戏子,平生多遭白眼冷落,而廖春生也知她身为闺阁女,饱受约束之苦。 二人惺惺相惜,久而久之,相互许下终身。可纸终究包不住火,陈雁儿私下与戏子往来的风声很快就传到了陈明远的耳中。后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儿自甘堕落地和戏子来往,大怒之下对陈雁儿动了家法,之后又吩咐府上的下人将陈雁儿严加看管。 陈雁儿闹过几回绝食,人也大病了一场,磨得陈夫人软了心肠,趁着陈明远不在家中的日子也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陈雁儿出门去。可就在不久前,陈雁儿偷溜出府时不小心被陈明远身边的小厮瞧见了,就被陈府的几个婆子从红荔园押了回去。 陈明远见她死不悔改,彻底动了肝火,将她关起来不提,甚至还雷厉风行地直接给她定下了婚事。 “民女心里只有春生,不愿遵从父命嫁给李家公子,于是就偷偷地让丫鬟给春生报了信,约他初六那日在泗水江边相见。” “我与春生本来打算直接远走高飞,可是……”陈雁儿眉眼黯淡了几分,低声道,“可是我爹四处行商,人脉遍及天下,我们知道就这样离开泗水定是行不通的,所以才想出假死的计策。” 只要“陈雁儿”和“廖春生”都死了,他们就可以安心离开,然后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柳晗面色微冷,“即便要假死,为何非要杀人?” 陈雁儿连连摇头,“我们没想杀人的……”按着他们原来的计划是到义庄去偷两具尸首,可偏偏在他们商量计划的时候,被吴小媛不小心撞破了。担心吴小媛会把一切捅出去,廖春生失手伤了她的性命,之后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其毁容,用以顶替陈雁儿。 “大人。”廖春生仰面看向柳晗,双眼通红却声音沉稳地道,“事情正如雁儿所言,可最后杀了人的是我,小民认罪,甘愿承担罪责。” “不,那姑娘的脸是我弄花的,民女也有罪。” “啪!” 惊堂木响,公堂上顷刻间鸦雀无声。 见此,柳晗方缓缓开口道:“你二人真情不渝本是感天动地,可伤及无辜性命便是罪无可赦。廖春生,你动手杀死吴小媛在前,于三行巷纵火在后,数罪并罚,你可知是何下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廖春生跪伏在地,“罪民该死。” “而陈雁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便依照律例盼你监.禁六年。”在朝云国,与戏子私奔乃是大罪,轻则杖刑监.禁,重则烙面流放。柳晗对陈雁儿不可不说是法外开恩。 至此,曾经的“陈雁儿案”之后的“吴小媛案”终于水落石出。案件的真相令众人唏嘘之余,也添了几分惋惜。 一念之差,地狱人间。 柳晗将结案的文书与判决文书一齐送呈湖州州府,州府衙门很快就给予了批示。 廖春生被判秋后处决。 当泗水县郊外的枫林初初染红的时候,被打在死囚牢中即将临刑的廖春生却突然托牢头向柳晗提了一个请求。 他请求能够再穿一次戏衣,画一次戏妆,登台为陈雁儿唱最后一折戏。 柳晗本不欲多事,可偏巧被关押牢中的陈雁儿也同样哭诉着提出了一个请求,不一样的是,她请求能够与廖春生同台,一起演一折戏。 柳晗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八月初一这日,红荔园外县衙差役重重把守,红荔园内鸣锣开鼓,戏台上一双人戏衣相称,同舞水袖,演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在月宫团圆,可偏偏戏中人神色凄惶,反多了几许悲凉。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 “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几不免。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 柳晗与陆湛坐在台下,静静地看完了“月宫重圆”这一折戏,当看到台上一双人相互依偎在一起,柳晗到底忍不住红了眼眶,别过脸拭去眼角的泪水。 一旁的陆湛见了,正欲开口揶揄两句,眼角的余光便瞥到台上的人儿竟是一起吐了血,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第20章 各人缘法 你,等我? “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恩与爱总成空……恩与爱……” “春生……” 咿咿呀呀的缠绵曲调儿终于化作了低声呢喃,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相同的名字,声音里有茫然,有痛苦,甚至还有一丝丝的痴痴笑意,就这样在寂静清幽的庵堂花园里回荡着。 柳晗身着一袭暗红色锦袍坐在隐蔽的花丛后,透过花丛间的间隙看着不远处头发散乱的黄衫女子忽悲忽喜、或哭或笑的模样不由得柳眉轻蹙。她目光静静地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开口时却只问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老尼,道:“她这样,多久了?” 静文师太见问,轻叹了声,“自陈家把人送到倚云庵人便是这样了,她倒没大闹过,大多时候,不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檐下,就是像现在这样,嘴里念念叨叨,偶尔也会唱上几句不成调的曲。” 静文师太将黄衫女子嘴里哼唱的曲子当作“不成曲调”的呓语,柳晗却知道,那是《长生殿》中一折,是廖春生在红荔园戏台上竭尽最后气力唱的一段。 那一日在红荔园中,廖春生携着陈雁儿一齐登台,只为在临刑前与心爱的女子共唱一折心头好。当然,这是所有旁观者以为的。事实上,廖春生与陈雁儿当日在牢中向柳晗提出这样一个请求,真正的目的却是只为一句“生不同衾,死亦同穴”的誓言。 当日在台上,“唐明皇”与“杨贵妃”月宫团圆,本当是南柯一梦,孰料鼓罢琴歇,二人却端起一早被置于案上的酒杯。 当二人依偎在一起,软了身子倒在台上的时候,在场的柳晗等人才惊觉不对。只是那时为时已晚。 酒杯中的水酒早被人偷偷地换成了掺有剧毒的。 廖春生当场毒发身亡,而陈雁儿却被救了回来。 陈雁儿清醒以后,柳晗曾亲自去探望过她,从她口中问出了当日事情的始末。 原来廖春生与陈雁儿二人早在被擒回衙门以前就已经有了约定,说是万一有一天事情败露,二人只求同生共死,并且约好了届时以登台唱最后一折戏来结束生命。 “我们都知道,酒里掺了断肠散,只用一口,就再也不会有人阻拦我们在一起,没有人阻拦得了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跟春生一起死掉,可是,可是……” 廖春生将毒酒一饮而尽,带着无尽的决绝,而陈雁儿在最后一刻却迟疑了。而正是那一瞬间的迟疑,她送至唇边的酒杯被廖春生拂袖打落。 “是我对不住春生,我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柳晗仍然记得当时陈雁儿崩溃的模样,而实际上,她后来也的确为了廖春生几次三番求死,甚至还在牢中大病了一场。 因为恻隐之心,柳晗允了陈家人想把女儿接回去调养的请求。然而,她却没有想到,再见到陈雁儿时会是在僻静的倚云庵中,会是这样一般情形。 “陈家的人如何说?”柳晗问静文师太道。 后者摇了摇头,面上似是多了些不忍与怜悯,说道:“陈家当初把人送过来时只说倚云庵环境清幽,适宜陈小姐休养身子。只是……”她看了眼不远处抱膝坐在廊檐下的陈雁儿,叹息道,“自打人送来了之后的小半个月里,陈家倒没了人来看一眼。” 柳晗明白,陈明远这是要陈雁儿自生自灭了。 这些日子以来,柳晗对泗水县的局势愈发清楚,同时也愈发了解在这里举足轻重的一些人,其中自然包括了富甲一方的陈明远。 陈明远少年白手起家,建立家业的那些年里没少吃过旁人的白眼,因此,及至其打下如今的家业以后,在管家教子方面则格外严苛,等闲决不允许他们行差踏错半步,生怕招来旁人的指指点点。 这一回,陈雁儿与廖春生纠缠不清,甚至还搅进了人命案子里,陈明远怒其不争,如果不是有陈夫人拦着,只怕而今陈雁儿还被羁押在县衙的牢房里。 “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浅浅的吟唱徐徐响起,柳晗深深地看了眼坐在那儿双目茫然的陈雁儿,轻轻一叹,示意随行的绿芜推自己朝花园外面而去。 站在倚云庵正殿的台阶下,柳晗示意身后的绿芜递了一袋银两给静文师太,而后方叮嘱她道:“日后还有劳师太多看顾着些。” 她没点名道姓,静文师太也心知肚明,她双手合十地念了声“善哉”,“柳大人慈悲为怀,实乃陈小姐之幸。” “大人尽管放宽心,鄙庵自当照顾妥当。” —— 倚云庵位于泗水县城郊的平仓山西隅的小平山上,这里古木参天蔽日,幽深僻静,行于其中,除却禅声袅袅外,只余下鸟鸣阵阵。 柳晗虔诚地跪拜了殿上神佛之后,便与静文师太请辞。 领着绿芜踏出倚云庵的山门,行至马车前,柳晗甫一抬头,却发现仍旧是一袭红衣张扬的陆湛赫然抱臂倚在马车边,瞧着他闭目小憩的模样,料想也等了些时候。 柳晗的眼底有一丝诧异飞快地划过,旋即只顾抬步踩上马凳。 而就在这时,陆湛却倏地睁开了眼。但闻他轻呵了声,语带笑意地打趣道:“怎么,我等了你这么久,见着了竟连声招呼也不打?”说话间,他的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面前人的腿上。 柳晗的动作顿住,抓住马车车门边框的手微微收紧,她侧转过身,看向目露深思的陆湛,不由心头微微一跳。但很快,她便稳住了心神,牵唇道:“你,等我?” 陆湛挑了挑眉,面上的笑意转为兴味,也不急着回话,只拿扇柄点了点车厢,提醒道:“先进去再说。”说着一顿,又添了一句,“仔细再伤着腿。” 他眸光深邃,仿佛洞悉一切,柳晗垂下眼帘,抿了抿唇角,弯腰钻进了马车。 只她方坐定,那厢陆湛也跟着进来了。 外头绿芜收了马凳,一声轻唤,马车儿就慢慢悠悠地行驶起来。 马车里,一厢静悄。 良久,柳晗方轻咳一声,抬眼迎上陆湛打量的视线,笑了下,道:“世子总盯着在下瞧是为了什么?” 陆湛也笑,“也不为别的,只是在泗水的这些日子,越发觉得清生与往日不同。” “啊?” “旧日里不说你迂腐不知变通,就是寻常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下脾气好了倒不止一点半点儿。” 柳晗的手微微一抖,“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陆湛摇摇头,却没接着说下去,只转而道:“今儿原是中秋佳节,城里正值热闹,怎么你却偏往这深山野林的尼姑庵里跑?” 柳晗心弦稍松,见问便与他提起陈雁儿的事来,末了,不免感叹道:“世道如斯,却可惜了廖春生与陈雁儿这一对有情人了。” 她眉头微蹙,显然为着陈、廖二人之事不能释怀,陆湛见了,一时语气不由和缓了许多,温声道:“路既是自己选的,该有怎样的果子也该自己担着,这即是,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了。” 见柳晗沉默不语,他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复又继续道:“你是泗水县的县令,总不是救世的菩萨。再者而言,你瞧瞧,倚云庵中正殿之上救世的菩萨还少么?” 满殿神佛尚不能救渡凡人,凡人一己之力又能改变多少? 柳晗品度他话里的意思,似是明了,有似是不解,寻思半晌便也就抛开了去,“世子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小平山的?” 陆湛笑:“不都说了,为的等你来着。” “……”柳晗偏过脸去,掀帘看了眼外头的山林,方道,“这话可没了边际。” 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悦。 陆湛瞥了她紧绷的小脸一眼,低头嘴角一扬,掸了掸衣袍却并没有急着解释,反而也掀了帘子朝外头望去。 山道弯弯曲曲,道旁茂密的松木枝叶轻摆,不时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朝丛林里深深地望了眼,陆湛随手撂下帘子,坐正身子后方喊了柳晗一声,“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待在车里不要动。” 他突然来的这么一句,砸的柳晗有点儿回不来神。 又因着陆湛的语气格外认真,她心里不由生出些慌乱来,一时不禁微皱眉头,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陆湛翕了翕唇,刚准备开口,马车就突然前后摇晃了一下,伴随马儿一声长长的嘶鸣,马车紧跟着就停了下来。 柳晗扶着车壁坐稳,听见外头静悄悄的,不由扬声问道:“绿芜,发生了何事?” “公子,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马突然就不走了。”马儿一路走得好好的,这会儿突然止步不前,着实有些蹊跷。 绿芜环顾了眼四周,不禁缩了缩脖子。 原本高悬的艳阳被重重乌云遮蔽,天仿佛在一刹间阴沉了下来,松枝在渐起的秋风中摇动得愈发激烈起来,“沙沙”的动静搅得人心也跟着一道儿变得忐忑起来。 周遭的一切,莫名地诡异。 柳晗忽而忆及当初在林州发生的事情来,心头顿时一凛,她直直地看向绷着一张俊脸的陆湛,脱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第21章 林间刺客 真是见了鬼。 陆湛眸光深了几分,迎上柳晗的目光,他勾了勾唇角,淡声反问道:“你以为我该知道什么?” 虽然他语调淡淡,但是柳晗还是听得出来他大约是动了气。这一会子,她方因着自己的一时口快而后悔。 是了,凭着陆湛和自己兄长的交情,他又怎么会对如今顶替兄长身份的她不利呢? 柳晗的面上露出些惭愧来,她埋下头,声音立即便弱了三分,“我没别的意思……” 她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眼角的余光便瞥到一抹鲜艳的红掠过。诧异抬头,才惊觉自己的对面早已空荡荡的没了陆湛的身影。 柳晗飞快地起身,手碰到车帘的时候却又突然顿住。 “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待在车里不要动。” 陆湛的话在耳边响起,柳晗盯着面前褐色的帘布半晌,在听到外面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以后,终于还是伸手直接掀开了车帘。 当初在林州遇险时,她没有拦住兄长柳昀,让他只身一人去引开歹人,最后导致兄长至今下落不明。而今,如果她没有料想错,来人应该也是冲着她抑或说是冲着她兄长来的,既是如此,她又怎能让陆湛涉险。 提着衣摆跳下马车,看向不远处缠斗在一块儿的一群人,柳晗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没有丝毫犹豫,柳晗顺手摸了车夫赶车用的鞭子握在手里,抬步就要上前。 只是才走了两步,就教绿芜给拦住了。 “公子,那边危险,你不能过去的。” 柳晗道:“绿芜,让开。” 绿芜连连摇头,急声道:“姑娘,不行的。”见柳晗面色冷下来,她忙道,“世子说了,不能让您过去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从柳晗颤抖的手里取过鞭子。 然而,她的手才刚碰到,便被柳晗躲开了去。 与陆湛缠斗在一块的黑衣人统共有七人,个个身手矫捷。眼下陆湛虽未落下风,可也丝毫便宜没占着。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仅凭陆湛一人是根本不可能击退这帮刺客的。 眼前的情形,柳晗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陆湛受伤。 于是,她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拼尽有生以来的所有勇气,提着鞭子冲上前去。 柳晗的一双手,提过羊毫笔,拈过绣花针,抚过七弦琴,可是挥鞭向人却是头一遭,因此,那鞭子挥出去竟是半点儿章法也没有。也正因为这个,那七人的攻势被打乱,一时竟露出了破绽来。 陆湛趁势一掌袭向其中一人,随即不过三两下便将几人打得七零八落。随即,他转过身看向柳晗,待看到她闭着眼睛乱挥鞭子的模样后,才松了的一口气霎时就又提了上来。 陆湛脚尖点地,纵身掠到柳晗身旁,眼疾手快地夺下她手里的鞭子收在手上,末了才看着她沉声道:“不是让你呆在马车上吗?” 柳晗睁开眼,看着面沉如水的陆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弱弱地道:“你一个人会受伤的。” 她一张小脸惨白,可眼睛却亮亮的,陆湛抿了下唇,不由地将到了嘴边的苛责尽数咽下。 真是见了鬼。 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动静,陆湛一回身便看到那七个刺客往四下逃散,当即眉头一凝。他纵身掠步上前,手上一使劲,鞭子就宛如游龙一般直直地朝落在后面的一个黑衣人袭去。紧跟着,他手腕稍稍一转一提,那鞭子便一下子把黑衣人的两条腿缠并在一块。 黑衣人双腿被捆,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扑倒在地。 陆湛拿下人,再环顾四周时,其余六名刺客早就不见了踪影。 “说吧,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陆湛收紧鞭子,掀袍蹲在那以面着地的黑衣人面前,声音微凉地问。 “……” “啧,嘴巴还挺严实。”陆湛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骤然一掀,把那趴伏在地的黑衣人整个的掀翻过身,使其跪在尘埃里。 “我……”突然之间,那黑衣人用双手紧紧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色霎时紫涨起来。 陆湛惊觉不对,立即伸手封住他的穴位,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噗通—— 那黑衣人翻了个白眼,紧跟着就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就没了动静。 “他怎么会……”柳晗的脸色愈发白了。 陆湛拍了拍手,缓缓地站起身,轻描淡写地道:“训练有素的杀手,一旦任务失败就会吞下早先备好的毒.药自绝。” 看了眼重新归于寂静的山林,陆湛收回视线,又道:“一切等回了衙门再说。” —— “大人在城外遇刺?”曹师爷惊讶地原地踱了个圈儿,重重地拍了下手,看向堂上的柳晗与陆湛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柳晗摇了摇头,只对他道:“这便是召师爷来的缘故。” 说着,便把在小平山上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地说了出来,末了只吩咐曹师爷道:“此事得有劳师爷安排人去查个清楚明白。” 曹师爷愣了下,旋即拱手应下。 等到曹师爷退了出去,柳晗这才扭头看向坐在一旁喝茶的陆湛,犹豫了番,方问出心头的疑惑:“世子何以知道今日会有人在半道上埋伏?” 先前她还尚不明白陆湛突然出现在倚云庵门口等自己是为了什么,可经过后面这一遭,她自是知道陆湛是特地为了护她而来。今日她往倚云庵去,身边只带了绿芜一人,如果没有陆湛,只怕她们主仆早就命丧歹人之手了。 她感念陆湛救命的恩情,但这却并不妨碍她问上这么一句。 陆湛呷了口香茶,慢悠悠地合上茶盏。他一双凤眼眼尾微翘,笑意从眼角晕染开,见问并不隐瞒柳晗,只道:“这些日子以来,槐荫巷常有生面孔出入,府宅附近也有人盯着。” “你的意思是……” 陆湛点点头。 柳晗要往倚云庵去的事儿他一早便已知悉,起初并没有生出随行的念头。然而,柳晗主仆出门不久,门上的小厮就寻到了风澜院禀报说是这些日子一直在柳府门前转悠的生面孔都不见了。 “我是不放心,故而跟上山去瞧一眼,不妨果是没有料想错。”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柳晗跟前,双手抱在胸前,眉梢一挑,道:“这些人的身手你也见着了,怎么样,跟当初在林州刺杀你的可是一起人?” 不妨陆湛问出这么一句,柳晗不由怔了一下。 会是一起人么? 如果真的是同一帮人,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当日兄长果真虎口脱险了? “嗯?” 柳晗闻声恍然回神,垂下眼帘道:“有点儿像,又有点不大像,却也记不太清了。” 陆湛笑: “哦,是吗?” 他说话时尾音轻轻一挑,仿佛牵出些别的深意来,扰得柳晗没来由一阵心虚。 陆湛却静静地看着面前人局促不安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抬起手,轻轻地将展开的纸扇缓缓地推合上,轻咳了声,正欲开口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陆湛眉头微皱,往后撤了两步,甫一转过身便看到薛景深行色匆匆地打外头进来。注意到他额头沁出的一层细汗,陆湛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三分。 “陆公子。”薛景深朝陆湛拱手见了礼,立刻便越过他走到柳晗跟前,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遍,确认她完完好好没有受伤以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掩担忧地道,“行刺的人抓到了没有?” 柳晗摇了摇头,“死了一个,其他的都跑了。” “这……”薛景深脸色微变,“不行,你不能在这儿了。” 即便柳晗没有明说,可薛景深也知道,行刺的人是有备而来,而且摆明了是冲着“柳昀”来的。从林州追到湖州泗水县,虽是说明了柳昀眼下应当无虞,但也昭示着,幕后之人是铁了心要柳昀的性命。如今柳晗顶替失踪的“柳昀”行走于人前,那些人这回失了手就一定还会再卷土重来。 薛景深不敢去想,要是柳晗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如何回林州去向柳父和薛氏交代。 一旁的陆湛听到这话,短促地笑了声:“柳清生是御定的泗水知县,她不能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薛景深道:“是,清生是知县,可是……” 柳晗伸手扯了下薛景深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才看向陆湛道:“表哥他只是关心则乱而已。”说着,又与一脸忧色的薛景深道,“表哥尽管放心,有长青在呢。而且,陆兄亦是武艺超群,我不会有事的。” 听见她最后一句,陆湛轻“呵”了声。 倒是会给自己找靠山。 薛景深仍是不放心,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表妹比柳昀还要主意大,自知劝也没用,他只能摇头轻叹。 尽管柳晗没有明说,薛景深也知道,她怕是存了引蛇出洞的心思。 揪出了刺客背后之人,或许就能找到柳昀也不一定。 于是,他迎上陆湛似笑非笑的目光,拱手道:“今日多谢陆公子了。” 说着,便要施礼。 只他才刚一低头便被陆湛用扇子挡住。 薛景深茫然抬头,却见陆湛扣着折扇的扇柄在指间打了个转点向柳晗的方向。 “论起道谢来,没得生分伤了感情。” “……” 第22章 中秋月明(1)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夜色如水,无声地铺染开,泗水县城中长街上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很快,五色斑斓的彩灯就照亮了整个夜空。长街两旁林立的商铺门前悬满了彩色灯笼不说,更有专门搭起的灯架与灯楼。当真是应了一句“花市灯如昼”。 举办灯会,是泗水县流传了千百年的中秋习俗。灯会上不仅有各色斑斓的灯盏,还有风雅谐趣的猜谜联诗各种比试,更有不少街头艺人散落集会各处,进行表演。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街市上自然热闹非凡。 柳晗身为县令,自是要与民同乐,因而即便白日遇刺一事令她心神不宁,可却也强打着精神来到了灯会上。 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的,柳晗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只得示意长青推着自己往街旁的酒楼去。 酒楼二楼临街的雅间里,柳晗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也不由弯了眉眼。 突然一阵叫好声传来,柳晗循声低头朝长街望去,正好看到酒楼不远处的街头空地上有一班杂耍人正在大展身手。柳晗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打量,可当视线落于一处时却不由停了下来。 那边空地上,身穿棕褐色粗布短打的粗壮汉子从杂耍班子里走出来,取了一块黑色绸布蒙在面上,紧跟着又从怀里掏出数支在灯火下泛着冷冷寒光的红缨飞镖。而在这粗壮汉子对面不远处却立着一道柳晗熟悉的身影。 白日里张扬的红衣换作了牙色长衫,另外亦只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松松地束住发尾,陆湛负手站在那儿,虽然隔得远,可柳晗也能猜到,此刻的他嘴角定是噙了抹戏谑的笑。 不知那粗壮汉子说了句什么,柳晗便瞧见陆湛身后的人自发地朝两边散去,不多时,汉子的对面、陆湛的身前身后与两侧便空落落起来。 看着汉子侧身站着,手拿着一支飞镖缓缓地抬起,柳晗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当飞镖脱手,周遭似乎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还有人别开了脸。然而不论旁人如何心惊胆战,可那一抹牙色却纹丝不动,哪怕那飞镖贴着他的脸飞过去,也不见他神色有半分改变。 叮、叮、叮-铛! 飞镖尽数落在陆湛身后的墙边,见此,人群里很快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柳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是下一刻,她整个人便愣在了那儿。 酒楼下长街上,那被众人围在中央的陆湛不知为何竟突然回身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有一瞬的交汇,待看清陆湛忽而勾起的唇角,柳晗便匆匆地移开了视线。 “公子,陆公子到了。” 雅间外的长青突然出声道。 柳晗恍然回神,朝楼下看了眼。 长街上早没了陆湛的身影。 “街上的灯市热闹,你倒在这儿躲清静。” 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晗一转身便看到方才还在街上的牙色身影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从门外晃进来。 柳晗听得出他话里的打趣之意,只轻轻地笑了下,淡声回道:“游人如织,不及此处视野开阔。”说着,微微一顿,抬头迎上陆湛的目光,继续道,“若不然又怎能窥见世子的风采。” 陆湛闻言倒是乐了,瞥了眼坐在轮椅上的柳晗,乐呵呵地道:“难得难得,你柳清生如今却也学会了揶揄人了。” 柳晗亦是轻笑应他,“古人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世子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了?” “好好好!”陆湛拊掌颔首,掀袍在她身旁落座,一手撑着脸颊,掀唇道,“你如今这性子倒更合我脾气了,挺好挺好。” “你……”柳晗别开脸,平复了心气,半晌才闷声闷气地道,“世子是不是都知道了?” 陆湛眼底的笑意更深,挑了挑眉,“哦,我知道了什么?” “不就是我根本不……”柳晗刚开口,长青就突然推门进来。 但见他抱拳行了一礼,肃声道:“大人,孙尤求见。” “孙尤?”柳晗蹙眉。 长青“嗯”了声,解释道:“就是杏来诗社的孙尤孙社长。” 柳晗思索半晌方恍然反应过来,“原来是他。” 泗水县有一群文人时常集聚在一块儿谈诗论道,几年前经人组织,结成了诗社,取名“杏来”,而孙尤是月前才刚刚即任的新社长。因着几日前,孙尤往衙门置办文书,故而柳晗对他还约莫有点儿印象。 柳晗看了眼陆湛,心知此时并非说那些话的好时机,于是便对长青道:“让他进来罢。”紧跟着又侧首看向陆湛,对他说道,“世子不如再去灯会逛逛?” 陆湛却摇了摇头,伸手执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地品了口,才道:“不急,我等你。” 柳晗从不试图说服陆湛更改注意,故而见他如此说,便索性转回了头不去搭理他,左右又没有什么公案是他堂堂穆王世子听不得的。 很快孙尤就从外头进来了。 他约莫刚四十岁出头,生得一副儒雅的模样,举止谈吐间确有几分见识。见着柳晗,孙尤规规矩矩行了礼,之后倒也开门见山,只说道:“小的冒昧来打扰大人,是想请大人能够赏光为赛诗会出几道题面。” 柳晗道:“本官学识浅薄,怎敢班门弄斧。” “大人说笑了。”举天之下又有谁没有听过乾元元年玉面状元“柳昀”的才名?从前孙尤一众读书人偏居泗水,总以不能一睹奇才“柳昀”的风采而遗憾,后来闻说柳昀被贬至泗水,他们扼腕唏嘘之余,却也在心底生出些不厚道的雀跃来。 如今,他们见识过“柳昀”办案决断时的杀伐果决与清明,可总还想着能在学问上跟他较一较高低。所以,不久前见到“柳昀”进了酒楼来,杏来诗社的几个人便凑在一处合计了下,欲趁着这回中秋灯市的赛诗会来试探一番。 孙尤心里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圈,面上却掩饰得极好。 柳晗没多想,见推辞不过,便索性应了下来。 而孙尤亦早有准备,见状便立即折出去取了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回来。 柳晗甫一抬起笔,眼角的余光里就多了一抹牙色的衣角。 陆湛从柳晗身边行过,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衣袖,另一手却直接拿起来置于砚上的墨锭,沾了水,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他神态怡然,仿佛半点儿没觉得纡尊给自己这一介小县令研墨有何不妥。柳晗见此,翕了翕唇,也没故作矫情地推诿。 提笔沾墨,临落笔时柳晗的手却僵了一瞬,但很快,她落笔挥斥,于龙走蛇舞之间有了一首七言诗: “花市灯明云隐桂,秋露霜寒香袭人。今夜月明客心望,几番乡愁风微冷。” 柳晗凝眉盯着诗看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在心底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字、这意终究还是不及兄长啊。 可在一旁探长了脖子盯着瞧的孙尤见了却拊掌称赞道:“大人的诗果然是十分应景,且景与情相融,甚妙哇!” “……”柳晗默了一瞬,便与他道,“孙先生谬赞。本官托大,信笔题诗一首,这题面就以诗中之景为立意之本,不拘其中任意,只消写了出来,一论高低即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孙尤垂眸又看了眼纸上笔走游龙的四句诗。 花灯、秋桂、霜露与明月皆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秋景,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题写过……孙尤一时迟疑,看向柳晗,不确定地问道:“这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儿?” “有道是返璞归真,这越是简单的东西可越是不好写呢。”陆湛放下墨锭,活动了下手腕,才看向一脸愕然的孙尤道,“不若你当场题上一首试试?” “这……”孙尤语塞,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是了,这四样景物都是秋日里最常见的,或描或颂皆不乏佳作。可在今儿这样的赛诗会上,有学之士齐聚一台比试高低,想要成为佼佼者,这立意遣词要花费的心思就要更多一些,因此哪怕是最简单不过的题,也能搅得人心不定。 孙尤低下头,拱手作揖道:“是小的愚昧了。” 柳晗示意长青扶起孙尤,而后看着他,淡声言道:“中秋赛诗所及当是切磋怡情,何分高低?” 说着,亲手拿起桌上的诗放到孙尤手上,“本官亦只是强赋风雅罢了,不当之处,孙先生请多担待。” 那孙尤连声道“不敢”,捧了诗便跟在长青身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一时之间,雅间里又只剩下了柳晗与陆湛两个人。 孙尤过来之前,柳晗因着陆湛几次三番意味深长的话险些将顶替之事和盘托出,可到了这会子她倒反没了之前壮士断腕的勇气来坦白,因此只能低头盯着衣摆上绣的木槿暗纹瞧,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敲起了小鼓,生怕陆湛响起之前的话茬来。 陆湛的视线落在那绞着锦袍的莹白小手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轻笑了声,徐徐开口道:“再绞这衣裳可就没法子看了。” 闻言,柳晗绞衣裳的动作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儿。 恍恍惚惚,她仿佛听到柳昀曾经的数落又在耳边响起。 “一撒谎一紧张就绞衣裳的习惯还真是改不了,再绞这新做的衣裳可又该不能穿了。” 一紧张就会控制不住地拿两只手去绞衣角,这是与柳晗极其亲近的人才知道的。陆湛意味不明的这一句出来,惊得柳晗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第23章 中秋月明(2) 好啊,那就仰仗世子了…… 陆湛与柳昀交情匪浅,从前陆湛在林州的时候,因为与柳昀投缘,隔三差五地就把人从书房里拉出去游玩。柳晗虽未亲眼见过兄长和陆湛相处,但也曾从柳昀的口中听到一两句。 二人相处大约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 这些日子以来,从陆湛有意无意的言语试探和打量目光中,柳晗隐约猜到,他约莫是猜到了什么。至于陆湛为何没有拆穿她,她想,一来是念着与兄长的交情,二来则是苦于没有证据吧。 柳晗缓缓地松开被绞得发皱的衣角,眼帘微垂,思量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左右看在她兄长的情面上,陆湛理当也不会伤害她,更有可能,或许他能有办法找到兄长也不一定? “其实我……” “走吧,放着外面的热闹不瞧,闷在屋子里算什么?”说完,陆湛也不管她是个什么反应,径直走到她身后,亲手推着人就往外面去。 “欸?”柳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而等她真的醒过来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满目繁华的街市上。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会儿柳晗根本无心再去想坦白的事,只默不吭声地任由陆湛推自己四处走。起初她尚低着头,可慢慢地竟也被街道两旁各色新巧的花灯吸引去了注意力,不禁微微伸长了脖子左右张望。 倏而,柳晗的目光在不远处的灯楼上顿住。 一只做工精巧的凤凰灯如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的一样。 柳晗不由惊叹了声,侧转过身去拽了下陆湛的衣袖,“世子你看!” 陆湛下意识地低头,不妨正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他一怔,但很快就顺着柳晗指的方向望了过去。看到那盏凤凰灯,他的眸光亦是亮了一瞬。 从尾羽到凤目,无一处不精湛,即便是长安皇宫内的宫廷画师只怕也少有画技能够达到这般炉火纯青地步的人。 这泗水县还真是卧虎藏龙。 “的确是盏好灯。”陆湛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又见柳晗眼睛亮亮地盯着那边,一副舍不得移开眼的模样,不由轻笑道,“你想要那盏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好看的东西鲜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了诱惑。可柳晗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陆湛道:“真不要?” 柳晗“唔”了声,又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瞬,抿唇道:"不过,那是今晚的头灯,想取走可不是一桩易事。" 陆湛轻呵了声,不在意的笑了笑,“文有你柳清生,武有我陆知远,怕什么?” “……” 柳晗看不到陆湛的脸,可听着他说话时的语气,也能猜得出他此时是怎样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想到这儿,她不由轻笑出声,“好啊,那就仰仗世子了。” “……”陆湛默了下,回味过来,摇头失笑。 倒是个机灵的。 他明明说的是二人合力,可她倒好,轻巧巧四两拨千斤,把这都推给了他一人。 陆湛抬头望了眼那悬于灯楼最高处的凤凰灯,眼里多了几分志在必得。 他堂堂穆王世子,总不能教一个……小丫头看轻了去。 柳晗先前担心的一点儿也没错,陆湛的确早已勘破了她的身份。 小丫头行事也算谨慎,若是等闲不熟识柳昀的人的的确确能够被糊弄了去。可他陆知远跟柳昀相识也有五六年了,最是了解其不过,知他待人虽是疏离但总是客客气气的,哪里会像眼前这人一样,拿十句来堵他的一句话?即便撇开脾性不提,其日常的惯习也与柳昀不同。从甜食、茶水到映雪苑里新栽种的杏树,这一样样的偏好却也让陆湛觉得熟悉。初始之时,他尚不得其解,直到薛景深的到来,他方想到了症结。 能够糊弄过去往林州传旨的人而顶替柳昀到泗水县来赴任,又能教薛景深不远千里从林州跟过来看顾着的,除去那个时常被柳昀挂在嘴边的妹妹,陆湛也不做他想。 然而教陆湛一直猜不透的却是,柳晗这一番李代桃僵究竟是为了什么?抑或说,柳昀是出了什么意外? 陆湛有心问上一二,可每次看到柳晗小心翼翼伪装的模样时,他却又不知该如何戳穿,故而屡屡以言语试探,想着柳晗能主动坦白。可就在刚刚,在酒楼的时候,他不是没看出柳晗的几次欲言又止,之所以岔开了话去,不过是他愈发觉得眼下的情形更有意思些。 柳昀的下落早有袁行安排了人去林州查访,而现在,他更好奇曾被柳昀时时挂在嘴边、一刻也不忘的宝贝妹妹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儿。也更好奇,面对泗水县屡屡发生的蹊跷之事,柳晗这个小姑娘到底会如何应对,又能忍多久才会向他求助。 “世子?” 一声柔柔的低唤声让陆湛立时就收敛了思绪,见柳晗一双桃花眼里满含疑惑,他扯唇一笑,“成,毕竟我是你大哥。等着瞧吧。” 说着,陆湛重新迈开步子,推了柳晗走到灯楼前。 守楼人注意到二人,似是认出了柳晗,立即就扬起张笑脸迎了过来。 “柳大人,陆公子!”他笑眯眯地打了个千儿,招呼道,“柳大人看上了哪盏,只管跟小的说,小的送给大人您!” 柳晗忙推辞道:“这不行,坏了规矩。” 守楼人满脸攒笑地说道,“大人为了咱们泗水县破了那么多案子,小的送您一盏灯笼再合情合理不过,大人您就别推辞了。” 说着,担心柳晗再推辞的他也顾不得让她亲自挑选,直接转身就要去取灯笼。 见状,柳晗赶忙扯了一下陆湛的衣袖,后者立即会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了守楼人的去路。 “陆公子您这是……”守楼人的面上露出些迟疑之色来。 陆湛见了,从腰间的扇袋中取出随身的扇子打开,轻晃着开口道:“这上面的灯寓意着吉祥,人之所为,亦不过图个吉利。宋叔慷慨相赠虽为好意,可在下和柳大人却想讨个彩头。”因着宋叔是出自一番好意,陆湛说话时便温和了许多,顿了顿,更添了一句,“若是一会儿我们不意失了机遇,少不得还要再向宋叔你讨个便宜。” 他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半点儿挑不出错来,把那宋叔听得一愣一愣的。 “陆公子说的极是。”宋叔面上笑意不减,引着陆湛与柳晗来到一面贴满字条的墙面前,亲自向二人介绍起上面的名目来。 灯楼分九层,每一层的灯品不一。在一楼,悬挂的不过是最常见不过的纸糊纯色灯笼;往上两层,依次是双色与三色的渐变渲染的彩灯,连形状也稍稍有了些变化;再往上三层,灯面上便多了点儿手绘的点缀,分别是山水、人物与鸟兽;到了第七、八两层,灯笼就被制成了形状各异的模样,有秀致的莲花灯,妍丽的牡丹灯,更有娇憨的兔子灯和狐狸灯;而第九层也就是最后一层仅仅只悬了一盏灯笼,恰正是之前柳晗与陆湛远远瞧见的凤凰灯。 “这凤凰灯不仅做工精绝,连名字也起的极为大气,柳大人和陆公子要不要猜上一猜?” “……”陆湛和柳晗同时看向那墙面上的一行字,见上面用行云流水般的行书书着“七彩琉璃缠金丝绸面凤凰宫灯”字样,二人不由同时默了默。 见二人神色不对,宋叔回头望了一眼,摸了摸后脑勺,一脸恍然,随即讪笑道:“瞧我可不就糊涂了,这都写着呢。” “想要取走灯楼上的灯笼其实也不难,只需要完成既定的任务就行了。”宋叔解释道,“大人和公子也瞧见了,灯笼分九层,从下往上,越靠近第九层,这灯笼就越精致,嘿,自然对应的考验也就更难一些。” “二位有看上的灯笼么?” 陆湛颔首,伸手向上一指,“就它了。” 它? 宋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待看清陆湛指的东西后,他的面上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旋即又有些迟疑地道:“陆公子,这九层楼的是头灯,已经好些年没有人能拔过头筹了。”在宋叔的印象里,自他看守中秋灯楼以来,也唯有三年前的泗水县县令云秋浩一人曾经为自己的爱女赢回去一盏。 宋叔是不大相信柳晗或陆湛能够把灯赢回去的。 他的不信任几乎完全写在了脸上,陆湛看得清楚,却也没有生恼,只合扇挑眉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说着,他抬步便往灯楼前摆放的书案走去。 依着规矩,联句赢灯。以一炷香为限,联句达二十者便可从一楼挑灯,往上每增加一层便多联二十句,达到第八层时则统共得联句达到一百六十句,而想要摘下头灯——七彩琉璃缠金丝绸面凤凰宫灯则要在一百八十句的基础上再增加二十句,也就是说,只有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联出二百句诗的人才算完成考验。 看着陆湛铺纸提笔,柳晗在一旁不由踟蹰起来,她劝道:“要不还是算了罢。”一炷香的时间里就算能想得出两百句联诗,这写也写不写不过来啊。瞧着四周渐渐围聚过来看热闹的百姓,虽然陆湛还未动笔,柳晗便已经开始担心他一会儿会挂不住面子了。 陆湛闻言,凤眼微抬,睨了还未出师便先给自己打击的某人一眼,轻哼了声,道:“与其担心这些无谓的东西,不如来帮帮我。”说着,他的视线便落在了砚台上。 想起之前在酒楼他为自己研墨的场景,柳晗立时会意,自己移了轮椅到陆湛的右侧,倾身取了墨锭拿在手上,不疾不徐地在砚上慢慢地研磨。 从前柳昀在书房读书习字的时候,柳晗总喜欢凑在他跟前东瞧细问,经常扰得柳昀读不进书。后来柳昀便想了个法子,每逢柳晗过去书房寻他时,就支使她给自己研墨。小小的一根墨条,沾了水,在砚台须得慢慢地碾徐徐地磨,而柳昀对墨的浓淡要求又多,因此,一段时日下来,柳晗的研墨功夫也被锻炼得炉火纯青。 陆湛提笔沾墨写下第一句诗,眼角的余光瞥见柳昀边研墨边侧首朝自己这儿瞧,他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又上扬了几分。 “秋桂无痕绕琼阁,明月清辉落霜枝。” “枝头红叶寒鸦栖……” 提笔横撇勾捺,转承之间龙飞凤舞。 柳晗轻轻地念着纸上的联句,念着念着,她的视线却于不经意间落在了陆湛指节分明的大手上,而顺着那白皙的大掌往上是牙色的绣着竹叶暗纹的衣袖,再往上却是棱角分明的侧脸。 陆湛全神贯注地忙着联句誊写,俊脸上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张扬与轻佻,显得愈发沉静稳重。 柳晗这才突然发觉,原来陆湛生得远要比自己的兄长和表哥都要俊朗好看。他生得一双双眼,眼尾微勾却并无凌厉之势,反而因着眼角天生晕染开的浅浅红晕平添了几分温柔之气。唇红齿白,眉眼的每一处都精致得仿佛是由妙笔丹青师勾勒而成,昳丽非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昳丽并不显得阴柔,反衬得他的样貌格外赏心悦目。 “研墨。”温润的声音响起,柳晗蓦然回过神来,甫一抬眸就撞上陆湛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匆匆忙忙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去只顾握着墨锭不停地打圈儿。 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泛着淡淡粉色的脖颈和红通通的耳尖,陆湛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嘴角噙上一抹笑意,揶揄着开口提醒道:“够了,再磨下去半根墨条儿可就没了啊。” “啊?”柳晗下意识地看向被自己握在手里的墨锭,可当目光触及到墨锭上刻着的兰花纹路,她才恍然反应过来,一时之间越发慌乱起来。 似是为了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虚,柳晗顺手指向边上香案已经燃了一半的香,支支吾吾的道:“快些,要来不及了。” 方才她随眼一扫,陆湛也只不过才写了一百句不到,这样下去,想要赢得那盏凤凰灯几乎是没有半点儿可能的。 柳晗不在乎能不能得到那盏灯笼,只希望陆湛能早点儿把视线移开了去。 她的心思很好懂,陆湛瞥了她一眼,轻笑着便又提笔低下头继续誊写。 香一寸一寸地燃尽,当香火寂灭,最后一粒香灰落在案上,宋叔便自发地从一旁走了出来。 “陆公子,时辰到了。”他提醒道。 陆湛从善如流地收了笔,往后退了两步,将书案前的位置腾让出来。 在过去的一炷香里,陆湛洋洋洒洒地写了小半叠,宋叔朝他欠了欠身子,便细心地清点起来。 八张纸,前七张每一张纸题了二十五句联诗,最后一张纸上不多不少刚刚好写了十句。宋叔反复点了两遍,才拱手朝陆湛与柳晗道,“一炷香的时间里,陆公子一共联了一百八十五句,依着规矩,这头灯恐怕……” 一炷香的功夫,信笔直书一百八十多句联句,这已经远非常人能够完成的。柳晗半点儿都不觉得遗憾,反从心底里生出些许对陆湛的崇敬之意来。 陆湛将柳晗的神态纳入眼底,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后,抬步往前走了两步,伸手从宋叔的手里取过那一叠联诗,依次铺放在书案上。做完这一切后,他皱了皱眉,开口问宋叔道:“有没有朱笔借来一用?” 宋叔兀自怔愣了下,虽则猜不透他的用意,但还是让人立即去取了一支朱砂笔来奉予陆湛。 “秋、枝、凌、寒、意,晓、日、蒸、梦、泽……” 随着陆湛的每一次落笔勾勒,围在书案边的人就跟着念出一个字,一连读出数个字以后,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陆湛联的诗句里暗藏的玄机。 那些由他朱圈出的字皆是每句诗的第一个字,每十句的首字连起来就是一句新诗。 “这是藏头诗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宋叔听见了,赶忙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时,发现果然如此。 “秋枝凌寒意,晓日蒸梦泽。长门卿独倚,悔教觅封侯。” “……” 宋叔细细地看完了所有的联句,有把其中暗含的藏头诗念了两遍,末了,他双手微颤,面上是毫不掩饰地激动,“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自当年云大人之后,陆公子乃是第一人啊。” 算上藏头诗,陆湛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不仅完成了既定要求的两百句,甚至还多出了三句来,比当年的云秋浩还多了两句。 在场的人有不少都还记得三年前中秋灯会上云秋浩的风采,如今听了宋叔的话以后,都不由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陆湛的面上却没有半分喜意,只淡淡地看向还兀自激动着的宋叔,半晌轻咳了声。后者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忙不迭地就要转身去九层楼上取灯。 然而,他的脚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宋叔看向神色不明的陆湛,想起之前自己说的一些“不识泰山”之语,忍不住心虚起来。 他本以为依着这位陆公子的毒舌之名,定要好生奚落自己一番,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一二,就见陆湛越过自己径直朝灯楼走去。 灯楼九层高,内里设了盘旋环绕的木梯。 陆湛走到楼下,没有迈进楼里,而是直接点地腾身而起…… 男人颀长的身形恍若惊鸿游龙一般,借力灯楼上悬着的各色彩灯,他轻点而上,不过须臾,便已回身落地。 翩跹的衣袂缓缓落下,众人定睛一看,就发现他的手中赫然提着一盏凤凰宫灯,恰正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头灯。 不顾周遭人的欢呼,陆湛径直走到柳晗跟前,伸出右手,将那精致玲珑的七彩琉璃缠金丝绸面凤凰宫灯递到她的眼前,语气淡淡地道:“拿着。” 柳晗闻声抬头,看着逆光立在自己的面前清凌凌如山岳青松般的清隽青年,一时怔然。 他敛去平日的张扬,沉静的面庞上神色不明,可偏偏一双凤眸深处透出些教人心颤的光芒。柳晗迎着他的目光,心里突然就有点儿复杂起来。 原来兄长和这穆王世子过去的感情竟是这样要好么?不然陆湛又怎么会竭尽全力只为赢回一盏并无多少实际用处的头灯? “怎么,不喜欢了?” 看着坐在那儿凝眉不动的人儿,陆湛也不由皱了下眉,紧跟着就要收回手来。 凤凰宫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摇晃起来,灯火也跟着扑闪了一下,尚未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出来的柳晗,行随心动,微一探身,便从陆湛的手里接过了灯…… 第24章 中秋月明(3) 而她也相信,陆湛不会…… 七彩琉璃缠金丝绸面凤凰宫灯最为精妙的地方不仅仅只是在于它制作手艺精湛, 更为引人注目的却是宫灯上栩栩如生的凤凰花样,从彩羽到晶目确无一处不精妙。 柳晗把灯捧在怀里,垂眸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细碎的笑意从眼角晕染开。她微仰起头,目光落在身旁的陆湛身上, 不自觉间眼底便多了丝流转的柔意。 “没想到, 世子才富五车之名果然不是虚传的。” 柳晗轻声一笑, 真心实意地称赞了句。 陆湛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反问了句:“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言下之意却是说她后知后觉, 颇有几分讽意。 柳晗被说得一噎,连着心里才升起的几分欣悦也淡了些, 低下头去只顾抚着那宫灯上的细纹赏玩。 而陆湛见此, 也只一笑置之。 “柳大人?” 陆湛推着柳晗正准备往别处去时,一道略带犹疑的声音从二人的身后传来。 陆湛循声转身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盏莲花灯下正立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 他挑了挑眉, 手下微微使力,便推着柳晗转了个方向。 也正是在这行动间, 那书生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跟前。 柳晗这时也看清了书生的模样,因垂首思索半晌也没记起面前这人的身份来, 她不由皱了下眉, 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迎着她打量的目光和另一道迫人的视线, 书生的激动与欣喜瞬间僵在了脸上,他略带几分窘迫地拱手行了一礼,道:“学生姓周名安, 字明旭,就住在前面的三行巷。”一边说着,一边又不自在地伸手挠了挠头, 状似不经意地提到,“不久前学生曾见过大人的。” 听他如此说,柳晗愣了下,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陆湛。 陆湛瞥了眼周安,旋即勾唇对柳晗道:“你曾夸过他。” ??? 柳晗一头雾水,她仔细地想了一回,确认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书生,只是周安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 周安、周安! “可知这些话本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属下打听过,据说是住在三行巷巷尾的一个周姓书生写的。” “这撰书的人颇有些才华,只做这些有点儿屈才了。” 是了,当初陈雁儿的案子里那部把陈、廖二人的故事描述得感人肺腑的话本可不就是面前这人所撰写的? 柳晗想起那话本的文笔,不由得微微颔首。 这人腹中的确是有些文墨的。 “原来是你。”柳晗看向周安,见他目光飘忽不定,便问道,“你喊住本官所为何事?” 周安面上露出一丝犹疑来,支支吾吾地道:“学生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帮帮忙。”说着,他看了眼四周,正欲上前却被陆湛抬手拦住,他只得压低了声音道,“这街上说话不太方便,可否劳大人移步前面的茶寮?” 茶寮就设在长街道旁,只简简单单的支着一个棚子,棚下摆了两套桌椅,地方小且简陋,但是收拾得十分整洁,棚前竖着一根旗招,招上“周记”二字笔锋遒劲,横折撇捺流畅。 “这两个字倒是写得不错。”行进茶寮,柳晗瞥见旗招上的字忍不住赞了句。 周安跟在身后听见,忙拱手谦声道:“信笔一书,不敢当大人谬赞。” 柳晗闻言倒有些诧异:“这原是你的字?” 周安回道:“不瞒大人,这处茶寮正是家中二老所开。”说着,伸手指向茶寮旁半开的院门,继续道,“那儿便是小生的家了,二老闲来在门口设一茶寮,赚一二铜板,为的也是贴补家用,说来……” 周安一开口,话匣子便止不住,一旁的陆湛见了只虚握右权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周安这才恍然,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学生无状了。” 见陆湛推了柳晗在桌边落坐,周安忙给茶水台处的老妇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乐呵呵地上前来倒茶伺候,态度煞是热情极了。 柳晗端了茶碗,轻抿一口,方看向周安问道:“你先前说有事需得我帮忙,却不知为何事?” 周安瞥了眼冷脸坐在边上的陆湛,见他自顾自地吃茶,似是对这边说话不关心的模样,心下不由暗道,怪道旁人都说比起柳大人,她身边的陆爷才最不好惹,瞧这脸色可真算得上不怒自威了。周安稍稍敛了下心绪,缓缓开口:“这事儿需得从半年前说起了……” 周安家中除了年迈二老外,还有个姐姐,取名叫周素娥。素娥今年十九,两年前和城南江家的大少爷江楦情投意合,江家不计门楣,重聘迎了素娥进门。这桩婚事虽门不当户不对,但小夫妻俩感情却一直很好,婆媳关系也算和睦。周安言道,这和睦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光景,可素娥嫁进江家两年肚子都没有动静,江夫人便有了微辞。 “半年前,江楦那小子就背弃与我姐姐的誓言另寻新欢,又娶了他的表妹进门。” 柳晗闻言眉头轻皱,一旁的陆湛便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却要柳大人如何助你?” “不是。”周安连连摆手,“若只是如此,学生也不好求到大人跟前。实在是……”说着他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支支吾吾半晌,才继续道,“实在是我姐姐她已近半年没有消息,我心里有些不安。” 半年前,江楦迎娶寄居江家的表妹王娇忻进门,周安知情后,因为担心自家姐姐受欺负就跑到江家去探望,然而几次登门都被素娥托病避开,再后来,周安连江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姐姐素来孝顺,嫁进江家后,每隔半月便会回家来探望二老,若是忙得抽不开身时也会打发身边的丫头回来瞧上一眼,可这半年里却是一次也没有。今儿是中秋,学生去江家送节礼,站在门厅外瞧了眼,江家人欢聚一堂却独独没见着我姐,私下里问了府中的下人,却都含糊其辞。” “学生心里委实不安,又正遇上了大人,这才唐突相求。” 周安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只为了避免教茶水台后忙活的二老听了去。 柳晗听完后也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只这事儿究竟如何却还需查上一查才可定论。” 周素娥若果真病了半年,休养着不见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县衙贸然上门去查,如果是乌龙一场,少不得要坏了江周两家的关系,可如果不查,周素娥近况不明,又的确难以教她家中父母兄弟安心。 回了柳府,对着映雪院庭中明暗的灯火,柳晗伏在窗前的案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赏灯回来怎么就长吁短叹起来了?” 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晗蓦地抬头,扭过身去就看到薛景深手里提着一盏兔子花灯立在门口,眼睛亮了一下:“景表哥,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在街上看到这盏灯,想着你会……”薛景深的话戛然而止,见柳晗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悬于灯架上的凤凰宫灯,他不由笑了声道,“这灯很精致,不是凡品呐。”说着,提着兔子灯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柳晗眨了眨眼睛,却道:“这盏兔子灯是送我的?” 薛景深颔首。 柳晗上前接过那盏灯提在手上,“颐儿最喜欢兔子灯了,今儿表哥不在家,颐儿她只怕没有兔子灯收了,少不得我这个当姐姐代劳了。”颐儿便是薛景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看着柳晗坦荡的眉眼,品出她话里的泾渭,薛景深越发黯淡了神色,但很快他便又敛去了心绪,随口问她道:“方才我从外头进来,听见你在叹气,怎么,今晚和世子出门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那盏精致的凤凰灯,想来也是世子所赠?只是那穆王世子不知柳晗身份,怎的好端端地会赠灯,莫不是? “晗儿,你与我实话实说,世子他是不是看破你的身份了?”薛景深不由紧张起来。 柳晗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兄长柳昀跑来泗水上任,如果败露出去,那可是欺君的罪名! 柳晗愣了下,掩下心虚道:“不会的,他和兄长多年不见,看不出来的。”陆湛可能猜到她不是兄长柳昀一事,柳晗不敢跟薛景深提,怕他因为担心而强行带她离开泗水县。她还没有查出泗水县的蹊跷,没有找到兄长失踪的原因,她决不能离开泗水。 她不能和薛景深说实情,而她也相信,陆湛不会戳穿她。 看在兄长柳昀的面子上。 薛景深闻言将信将疑,却坚持问她,“那你刚才叹气是为了什么?” 不想他再揪着刚刚的话题不放,柳晗索性便将周安所托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只道:“景表哥,你说我该怎么去江家打探周素娥的消息呢?” 长青虽然武艺不差,但身有官职,无端夜探民宅,寻访的还是一名女子,委实诸多不便。而此事又不好过县衙的明路。 薛景深沉吟道:“何不让周生携周家二老亲自登门去探视,父母亲临总不好避而不见。” “如果江家有意阻拦,想见又谈何容易。”慵懒的声音骤然响起,柳晗和薛景深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陆湛竟一派悠然地斜倚在窗边,狭长的凤眸里含着三分揶揄笑意。 察觉到他的目光划过自己的双腿,柳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坐回了轮椅上。 这无疑是自欺欺人,可想着旁事的薛景深未曾留意到,至于陆湛则只翘了翘唇角,却也不去点破。 “世子缘何深夜至此?”薛景深警惕地问道。 陆湛抬起手臂,扬了扬手里的酒坛,“中秋良夜,本打算寻柳大人小酌两杯,不料却来得不巧了。” 说着,他把酒坛放在窗台上,转身。 然而就在柳晗和薛景深以为他离开映雪院的时候,他却径直挑帘从门口走了进来。 面对二人同时投过来的目光,他挑眉道:“周素娥这桩事儿只能另寻旁路,去那江家刺探虚实。” 江家门庭大,不提前言所说的方便与否,便真的叫长青去了,也不一定能入得后院。 这倒的确有几分棘手了。 “江家?清生,不知是哪个江家?”薛景深突然开口问道。 柳晗道:“城南江家,那周素娥的夫婿正是江家大少爷江楦。” 薛景深闻言,拊掌笑道:“那这事便好办了。” 第25章 夜半梦回(1) 清生当官当久了,连人…… 方寸棋盘上, 黑子势如破竹,白子被围困一角,若不寻机突围, 便要定下败局。 然而饶是如此,手执白子的人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甚至还时不时朝窗外院门处张望。 陆湛慢慢地拢起了眉头, 眼中划过一丝不悦, “下棋讲究的是心平气和、凝神聚力。” “啊?”柳晗闻言回过头来,愣了下, 方醒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的错。” 提出下棋的是她, 中间走神的也是她, 的确是她做的不对。 陆湛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棋局生死已定, 他淡淡地道:“你输了。” 柳晗这下才彻底回过神, 低头看向棋局,见白子被杀得狼狈不堪, 她不由微微张大了嘴巴,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从前她和柳昀对弈, 虽然赢得不多, 但是却从未输得这样惨。 她心底的惭愧瞬间被不服输所取代, 抬眼看向对面犹绷着脸的人,道:“再来一局。” 面前之人不是兄长,耍赖不得, 那不服输便只能重头再来。 这么些日子以来,陆湛早把柳晗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 不似柳昀所说的那般懵懂天真,也不似他口中那样的有着书香之女的矜傲, 只有一点是没错的,那便是执拗,认准了便不肯言弃。 陆湛拂了拂衣袖,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处方停下来,“这会子你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上,再来多少局也是一样的结果。”说着,他摇了摇头,“既如此,有这般功夫,倒不如出去走动走动。” 柳晗见他要走,连忙示意一旁的长青推了自己跟上去。 木制的代步椅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碾过,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陆湛听见了,脚下步子微微一滞,旋即转到柳晗的身后,神色淡淡地接了长青的活。 长青不欲松手,他不理会,握住了扶手往前走,边走边道:“周安所说之事,到底是一面之词。你那表兄今日往江家去未必能探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件事还得暗中调查。” 柳晗闻言,“可府衙行事,涉及内闱后院,不好唐突。” “嘁,果然跟你……从前一个样,迂腐、不懂变通!”陆湛差点儿直接点破她的身份,好在反应的快,及时止住了。 代兄赴任一事,他还是想听她自己坦白。 柳晗只注意到他数落自己迂腐,“那依世子看,该如何?” 陆湛但笑不语,把目光落在了长青身上。 长青在没到柳家做护卫之前,是个行走江湖的小卒,曾经接的单子有不少也是帮人探听消息的。这会儿对上陆湛的目光,他立刻就明白了。 “大人,属下去江家打探一下。” 柳晗敛眉沉思了一会儿,颔首。 长青走后,柳晗方和陆湛说起自己的想法来。 周素娥一事确实像陆湛所言,都是周安的片面之词。 那样一个大活人,在江家还能消失了不成? “你说,周素娥是真的失踪了吗?” “就算不是失踪,情况也不会太好。”中秋那晚别了周安以后,他们已经沿路打听了一回。确如周安说的那样,他的姐姐周素娥没有出嫁的那会儿,是那一块儿出了名的孝女,后来嫁了人,虽然邻里见她见得少了,可偶尔也能碰上她携着夫婿回娘家来探视。 这样一个孝顺父母的女儿,怎么会将娘家的节礼拒之门外,对家人避而不见?这其中肯定是有些文章。 “不过,你那表兄与江家怎的有关系?” 柳晗茫然地摇了摇头,“景表哥只说他和江家二少爷曾有同窗之谊,此番借着探视老友的由头去江家,兴许可以从江家二少爷那里问出些东西来。” “江柠?” “世子也识得他?” 陆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半是揶揄地道,“清生当官当久了,连人也记不住了。” 听着话头,柳晗直觉不太对,果然他下一句就道:“当年同窗共读,你我和你那表兄不是同届?至于江柠当时不正是坐在你边上的?” “……” 她好像明白为何景表哥不让她跟着一块儿去江家了。 瞥见陆湛面上的笑意,柳晗神思又是一凛,那种叫人看破所有、无所遁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柳晗咬了咬唇,按住了代步椅上的一个小机关。 陆湛推着柳晗正往前走,感受到阻力便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便看见柳晗慢慢地站了起来。 二人相对而立,柳晗的身量才将将到他的肩头。 “其实世子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柳晗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陆湛幽深的目光,“我不是柳昀,是假冒的泗水县县令,是个假瘸子,甚至还是个……”姑娘。 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便被陆湛按住了肩膀,尚未反应过来,她整个人被转了个方向后又被重新按回了椅子上坐下。 “嘘!”陆湛站在她身侧,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柳晗不明所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眼下的情况好像跟她想得不太一样? 但很快,在看到从花园另一边匆匆走过的人以后,她就知道了原因。 来的人是曹师爷。 曹师爷急匆匆地走到柳晗的跟前,做了个揖,便道:“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来泗水县这么多日子,柳晗见过曹师爷仗势欺人的样子,见过他小心赔笑讨好的模样,但这样惊慌失措还是头一回见到。没来由的,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陆湛却冷静得很,代替她问道,“何事?” 曹师爷揩了揩额头的汗,慌张地道:“刚刚州衙派了人来,传了知州大人的令,要大人即刻启程去州衙一趟。” 知州召见,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只为了这个?”柳晗问。 曹师爷哪里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便继续道,“小的打听了下,好像是为着当初廖春生的案子,说……说大人越过州衙擅自处决了嫌犯,知州大人怪罪了下来。” 依据国法,县衙有刑讯问责之职,却无判罪行刑之权。遑论监/禁或是斩首,都得上呈文书至州衙,由知州量刑审度后批示,没有纰漏以后才能执行。 廖春生死在荔园,虽为自杀,但泗水县衙还是逃不了责问。 州衙派来的人就等在衙门,柳晗顾不得等长青回府,便收拾了准备前往湖州城。 陆湛趁着柳晗回屋更换衣裳的功夫,吩咐了袁行几句后,便等着柳晗一块儿出发。 “世子要同我一道去?”柳晗眼睛微亮。 湖州知州韦梁她略有耳闻,最是铁面无私,眼睛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不说,最让柳晗担心的是,身为一方知州,韦梁每隔三月便会进京述职,万一他曾跟哥哥打过照面的话…… 然而,如果有陆湛跟着一起去的话,一旦出现不对,他兴许还能帮自己周旋一二。 柳晗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但也没有选择。 陆湛看破她的心思,好笑地摇了摇头,微微俯身,只用二人能够听到声音道:“清生的妹妹也就是我陆知远的妹妹,在清生的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的安危我负责。” 柳晗心头一动,抬头对上陆湛幽深的眸光,怔了下。 似乎不受控制一般,耳朵有点烫了。 陆湛深深地看了眼她,勾唇一笑,不再多言。 — 从泗水县衙出发,渡江而上,行了一个昼夜,柳晗与陆湛等人才到了湖州城地界。 进了城,顾不得休整一番,柳晗便跟着州衙的人一同前往知州韦梁的府邸。 原以为韦梁急召她来湖州城是为了兴师问罪,可眼下瞧起来似乎又不太像?不然为何不在州府衙门,偏偏要在其私人府邸接见。 到了韦府,柳晗和陆湛被一路领到花园的水榭,一路上引路的小厮言语小心、态度恭敬,却是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 柳晗与陆湛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疑惑之色,猜不透韦梁心思的二人只是相视摇头,一切静观其变。 进了水榭,堂中设了宴席,身穿玄色锦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上首自斟自饮。许是瞧见了他们进来,那人停下了斟酒的动作,抬眼望过来,目光凌厉,带着无形的压迫。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柳晗落在陆湛的身上,虽只一瞬,柳晗还是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惊讶与惶恐。 下一刻,中年男子就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看了柳晗一眼,却向着陆湛拱手行礼道:“下官韦梁见过世子。” 陆湛抬手止住他的礼,只道:“韦大人不必如此。” 韦梁见过陆湛,看样子还颇熟。柳晗心里不由捶起了小鼓。 然而下一刻韦梁却含笑转向她,道:“柳大人。当初京城一别,不料竟还有今天这般机缘相见。”声音温温和和,可落在柳晗的耳中却有些莫名的不适。 韦梁果然也是见过兄长的,而且还打过交道,那他会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 还有他话里似乎还藏着一点儿针对的意味,虽掩饰得很好,但人的眼睛不会骗人,韦梁在看着她的时候眼底半分笑意也没有,甚至还有一丝怨怼? 第26章 夜半梦回(2) 袁行飞鸽传书,泗水县…… 柳晗估摸着这位韦知州与兄长柳昀之间怕是有些龃龉, 当即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在不知道哥哥哪里得罪过韦梁以前,自己还是谨慎行事才行。 等等…… 柳晗忽而觉出不对。 按着韦梁的意思,他当是见过的柳昀的, 那这会儿怎么会? 她不由看向身旁的陆湛。 后者闭了闭眼睛,又微微摇了下头。 柳晗怔了下, 反应过来。 哥哥虽未见过韦梁, 但却不知何时因为何事叫他记恨上了, 而且耿耿于怀多时,所以才会抓着廖春生案的纰漏把“柳昀”召过来。只不过, 因为柳晗在廖春生自杀前早呈了官文到州府,虽未得批复, 但失职的罪名却小了点儿, 韦梁才不好公开升堂责问,而是把人直接叫到私人府邸来, 想要以教育之名奚落一二, 挫一挫她的锐气。 缕清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柳晗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要是如此, 那她就乖乖听一听知州大人的说教,左右陆湛这位穆王世子在侧, 韦梁也不会太过火。 而韦梁见柳晗没有反应, 胸口的郁气更重, 他复又笑了声,道:“也不怪柳大人贵人多忘事,当初您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 我这小小知州想见您一面也难呐。” 当初年尾里,他进京述职,闻说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年轻有为, 颇得圣心,便想结交一二,于是就写了封拜帖送到尚书府。府里的小厮接了拜帖,引他去了花厅。 结果呢,结果他在柳府的花厅喝了整整三壶茶、跑了七八趟茅房,直到暮色四合、天空开始飘雪也没能见着柳昀。他离开尚书府时,雪下得正大,在回驿馆的路上,他脚下打滑摔了个大跟头,在床上趴了半个月才能大地回湖州。 韦梁忆起往事,心气越发不平,看向柳晗的眼神里更多了些不满与挑剔。 柳晗歉然一笑,先替自家兄长给这位小气知州赔个礼,“当初是清生年纪轻不更事,还请韦大人多多包容。” 她态度谦恭,边上还有陆湛在,韦梁少不得掩去些情绪,摆摆手作出不计较的模样。 陆湛这时适时开口问韦梁:“韦大人特意派人去泗水县传召柳昀到州城来,听说是为了廖春生一案?”问了,却没给人回话的机会,只自顾自地又道,“不巧,廖春生一案本世子也掺和了一下,当时送呈州府衙门的文书便是出自本世子之手。若没记错,廖春生甫一归案,县衙有了决断之日文书便已着人送将过来,难道韦大人不曾见过?” 陆湛单刀直入,韦梁的额头沁出汗来,抖着唇一时找不出辩白的话。 文书自然是看到的,只不过为了那封密信上的交待特意压下没有批复,哪里又会料到那廖春生竟然会想不开自杀? 因为廖春生的死,他吃了那人好一通训责,这才派人叫了“柳昀”过府,想着新账旧账一块儿算上一算。 但千算万算,漏算一招。 这穆王世子何时到了湖州地界,还不偏不倚跑去泗水县? “韦大人。” 陆湛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韦梁腿一软,差点儿没有伏到地上去,忙解释道:“世子是误会了。下官原想着,柳大人从京城到泗水县来任职,恐怕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是打算提携,哦不是打算交待一些泗水庶务,顺带着也为柳大人接风洗尘一番不是。” “哦,是吗?”陆湛嘴角一勾,笑了,“既如此,是本世子误会了大人。这里给大人赔个不是——” “别别别,下官哪敢。”韦梁吓得脸都白了。 陆湛自然不会真的折腰向他,闻言,本就未曾弯曲半分的腰身越发挺直了些,故作烦恼道:“只可怜我们柳大人了,接了韦大人您的召令,连饭都顾上吃,拖着病体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这一路着急、担惊可吃了不少的苦头……可怜的哟。” “……” 韦梁瞥一眼坐在木制代步椅上的柳晗,见她身上虽有风尘可却并不狼狈,倒真没看出多可怜,可是…… 穆王世子说可怜,他能说不吗? 于是,他咬了咬牙,旋即攒起一张平易近人的笑脸转向柳晗,双手虚拢,便做出往下拜的样子来。 柳昀今时不同往日,该有些眼力见拦住自己。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动静,只等到了陆湛微诧的声音,“韦大人?闪到腰了?” 您可闭嘴吧。 韦梁心里哪还顾得上陆湛的身份,忍不住暗啐一句,到底还是全了礼。 柳晗没料到情形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看着韦梁圆乎乎的大脑袋低下来,她整个人呆了下,然后飞快地抬头看向陆湛。 形状好看的凤眼冲她眨了下,眼中是鲜见的狡黠笑意。 柳晗一时不防,不由抿唇笑了下。 刚刚直起身的韦梁捕捉到这一笑,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但碍着陆湛在,可不敢发作,只闷闷地吩咐人去准备接风洗尘的酒宴。 本以为要来州府衙门聆训,没料到峰回路转反教那知州大人吃了个哑巴亏。 柳晗心里有点儿高兴,同时又有点担忧。 逞一时意气的确痛快,可来日陆湛离了泗水县,她孤掌难鸣,可不要被这韦梁新账旧账加在一起清算? 想到这儿,柳晗纤细的眉便攒了攒。 陆湛注意到了,没有问也猜出了她的心思,但却没多说什么。 他早先已经跟她说过了,在柳昀还没有找到之前,对泗水县的事情他不会袖手旁观,自然也不会不管她。 二人在韦梁的府邸吃了宴席,本来也打算留在州城歇息一晚,等翌日天明再回泗水县去。可是宴席刚散那会儿,陆湛一人出去了趟,回来时就紧皱了眉头。 柳晗见了,不由问:“怎么了?” 陆湛道:“袁行飞鸽传书,泗水县出事了。” 第27章 夜半梦回(3) 柳大人你抓得我的手好…… 袁行飞鸽传书的内容语焉不详, 但能劳动他特意传书相告,亦可见泗水县出的事绝非等闲小事。 柳晗知情后自然坐不住,一刻也不愿在湖州城耽搁。 因此, 顾不得辞别韦梁,柳晗和陆湛就连夜动了身。 夜里泗水江上船只停渡, 陆湛带着柳晗改走陆路, 从另一处鲜有有人知道的山路往泗水县去。 看着黑梭梭的丛林, 听着偶尔响起的几声惊鸟长鸣,柳晗不由抖了抖身子, 小心翼翼地往陆湛的身边凑了凑。 因为没有带其他的衙役差使,这会儿柳晗早已弃了代步椅。 左右陆湛什么都知道了, 她也无须再伪装。 注意到身边人的小动作, 陆湛的嘴角不由勾了勾,稍稍地放慢了些步速。 “穿过这片林子, 再走几里路就到地方了。” 夜色里, 他的声音仿佛比平时都温和低沉了些许。 柳晗四处张望了下,瞧见林间暗影婆娑, 缩着脖子,小声问他:“都说出入泗水县只有渡江一条道儿, 你确定这儿真的能走得通吗?” 她有点担心, 夜黑风高走岔了道, 回头不知道会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陆湛道:“我不会带你乱走的。” 短短的一句话,轻易地就教柳晗安下心来。 丛林深深,为了缓解心头的恐惧, 柳晗一改往日的寡言,开始主动找陆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而陆湛记得柳昀曾经给自己说过的,他这个妹妹娇而不弱, 但因着看得书太杂,反倒格外害怕鬼神一说。如今这般深山老林里,恐怕这姑娘心里已经吓得不成样了。 如此想着,陆湛便刻意拣了从前四方游历时发生的趣事讲给她听。 “世子!”柳晗突然喊了声,还伸手揪住了陆湛的衣袖,声音微颤地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好像一直都在原地兜圈子啊。” 陆湛一凛,放目四望,果然看到了眼熟的断树。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们第三次看到这棵断树了。 “嘤嘤嘤……” “呜哇哇……” 忽而,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女人哭泣和小儿啼哭的声音幽幽的传来,在瑟瑟的夜风里飘飘忽忽,一时近一时远,似真还似幻。 “啊!” 一抹白影从不远处飘过,柳晗吓得扭头就扑进了身旁人的怀里,紧紧地抓住他前襟的衣裳,“有鬼!”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 陆湛小心地护住怀里颤抖的身子,短短一瞬的失神后,他目光锐利地朝方才白影飘过的方向看去。 所谓鬼神,他是从来不信的。 轻轻地拍了拍怀中人纤瘦的背,陆湛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别怕,我在。” “那个鬼走了没有?”柳晗闷声闷气地问。 陆湛失笑:“你自己看看?” 柳晗:“我不要,我害怕。” “好了,什么都没有。”陆湛道,“夜里风大,许是别的东西被吹得到处飘罢了。” 他语气镇定,半点儿不像哄骗人的。柳晗将信将疑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紧张地朝刚刚的方向望去,果然只看见一片树影。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可能是我看花了眼。” 说着,她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想到自己方才躲进陆湛怀里的举动更是面红耳赤。 她真的是太怂了,也太不矜持了。 夜色深沉,陆湛看不清小姑娘的神情,但这么多日子的相处,还是对她的性子有了不少了解。 他弯了弯唇,没提方才的事,却把自己的手伸到了柳晗的面前。 “你……” 陆湛的声音越发温和:“害怕的话就牵着我的手,嗯?” 尾音微微上扬,勾得人心弦一颤。 若搁在平日里,柳大姑娘听到这样的话少不得要给啐回去,可眼下,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盯着伸到面前的五指修长的大掌,小手拢了又松开,纠结良久,还是咬唇搭了上去。 沁凉柔软的小手落于掌心,陆湛难得愣了愣,等回过神来,依旧淡然自若地合拢了掌心,不轻不重地将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抓住。 陆湛无声地吐了一口气,一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兴许是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宽大温暖,柳晗的心莫名地就定了下来,再往前走时,即便那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好几回,她竟也仿佛没那么害怕了。 “世子,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柳晗突然道。 陆湛神思回笼,下意识地道:“什么很奇怪?” 柳晗嘘了声,“你看,我们已经是第五回 路过那棵断树了,而且每次经过那棵断树都能听到哭声……” 白影许是看花了眼,但这哭声好似是真的一样。 瞧着小姑娘仿佛胆子大了起来,拽着他绕着断树四处查探,陆湛忽地翘了翘唇角,开口道:“莫非是断树修成鬼怪,我们撞上了鬼打墙?”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在深夜老林里显得格外让人毛骨悚然。 好容易壮起三分胆的柳晗一下子就怂了。 “世子你别故意吓我呀。” 陆湛也学她抖着声音道:“柳大人你抓得我的手好疼呀。” “……你!”这会儿柳晗还察觉不到陆湛是在故意逗自己就是个傻子了。她羞恼极了,当即就要甩开陆湛的手。然而还未来得及动作,就教他捂住了嘴巴带到了另一边一棵粗壮的大树后头。 “嘘。” 示意柳晗安静下来后,陆湛才腾出手指了指大树后头的方向。 柳晗慢慢地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浓浓的夜色里,有一盏幽暗的灯火晃晃悠悠的,慢慢地,灯火近了,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仿佛是一老妪。 深山野林,月黑风高,怎么会有老妪在这林子里? 柳晗不由害怕起来。 可当她看到地上的影子后,又放松了下来。 鬼是没有影子的。 可这老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是谁? 柳晗又望过去,发现那老妪走到断树旁就停下了脚步。 老妪极为警惕地环顾了眼四周,而后才绕着断树走了三圈,末了停下来,慢慢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断树的树干上慢三快三地一共拍了六下。 紧跟着老妪似乎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竟掀开一块地面。 微弱的亮光从洞口透了出来,连着方才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也清晰了起来。 柳晗倏地瞪大了眼睛。 等到老妪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洞口重新关上以后,柳晗才急急地晃了下陆湛的手:“世子,原来真的不是有鬼。” 陆湛这时候也已经看明白了。 想来他今晚的确走岔了道,这里似乎被设了一个小小的阵法,而方才的老妪显然是知道出路的。如果他没料想错,那洞里应该是藏了人,而且应是一个女人和孩子,老妪深夜来此,提着灯和食盒,显然是来给洞里的人送吃食的。 是什么人会躲在这里? 陆湛心中疑窦丛生。 柳晗见他久久没有说话,不由小声问他:“怎么了?” 陆湛道:“只是觉得有些蹊跷了。” 柳晗也觉出不对,“要不我们在这儿等等?还是……”过去问问? 陆湛犹豫了下:“等。” 若他一人,上前一探虚实并无不妥,可柳晗在,他不好将她也置于险地。 于是,两个人便躲在树后静静地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断树的方向才又传来动静。灯火亮又暗,从洞口出来的依旧只有老妪一人,可先前的哭声已经没了。 老妪仔细地将洞口掩好,提起灯,绕着断树又走了三圈,然后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地走远。 “我们现在怎么办?”柳晗小声地问。 陆湛凝眉:“跟过去看看。” 说着,他拉着柳晗的手,学着老妪的模样也绕着断树走了三圈,觉察出阵法的出口,便带着柳晗快速地掠了出去,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老妪的身后。 天,慢慢地亮了起来,深林里薄雾弥漫开,老妪的身影渐渐地模糊了。 柳晗有点儿着急:“跟丢了。” 陆湛也锁起了眉头。 忽而他注意到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眉目舒展开,温声道:“跟我走。” 薄雾散处,有一座篱笆围就的小院,当中一间茅草屋,屋前晒着各色草药。 这深山老林里竟然还有一户人家? 莫非这里就是老妪的住处? 正思量间,茅屋的门被推开,老妪端了一锅粥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紧接着又拿了三副碗筷出来。她走到篱笆门前,看向离门口不远的粗壮老槐树,开口道:“跟了一路,进来喝完热粥暖暖身子罢。”声音嘶哑,但却没有恶意。 树后的柳晗和陆湛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诧异。 原来那老妪竟一早就察觉到了他们的踪迹。 被发现了自然无须躲躲藏藏,陆湛索性牵了柳晗走进了院子,倒也没跟老妪客气,径直就在木桌旁坐下。 瞧见他二人直接端了碗就开始吃粥,那老妪愣了一瞬,不由笑了:“两个小娃娃胆子倒是大着咧。” 陆湛看了一眼柳晗,后者眉眼一弯,轻声道:“如果婆婆要对我们不利,也不会放任我们跟了一路。” 老妪颔首:“看来两位的确不是等闲之人。”说着,她又稍稍敛了面上的笑意,“老婆子不管你们是谁,吃了粥早些下山去,在山上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许跟旁人提起,否则……” 柳晗侧过头,眨眨眼睛,“否则如何?” 老妪冷哼一声:“老婆子就请你们吃断肠饭。” “……” 第28章 夜半梦回(4) 不若柳大人稍稍委屈三…… 温热的白粥入腹, 一夜奔波的疲惫与惊惶一扫而空。 柳晗坐在陆湛的身旁,偏过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不远处翻晒草药的老妪, 不自觉的,眉头就皱在了一起。 忽而, 眉心传来温热的触感。 柳晗一惊, 甫一抬眸, 便看到陆湛的手指正按在自己的眉心,慢慢地抚平。 柳晗耳根一红, 往后避开,“你做什么呢?” 陆湛轻笑了声, “小小年纪的别学你哥, 一天到晚皱个眉头,跟个老婆婆似的。” 柳晗听了, 气得立即就鼓起了脸颊, 可她还记得眼前这人是穆王世子,金尊玉贵的, 手里还捏着自己的小把柄,可不能得罪了。 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愤愤的, 忍不住低声咕哝道:“你才是老公公呢, 一家都是老公公。” 忽的又想到“老公公”和“老婆婆”对上了, 反把自己臊得脸通红。 勉强忽视掉陆湛揶揄的目光,柳晗磕磕巴巴地道:“我们这就走吗?” 陆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可是……”柳晗有些犹豫。 陆湛道:“不惦记泗水县里的事儿了?” 他一提醒, 柳晗方蓦地醒过神来。她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我一时竟忘了。”一面说一面起身,急匆匆便去与老妪请辞。 陆湛无声一笑, 摇摇头跟了上去。 自从说了“断肠饭”那般可怖的话以后,老妪一直三缄其口,这会子见人终于要走了才淡淡地抬眼看了看柳晗二人,开口问了句:“二位公子知道如何下山去?” 见问,柳晗下意识地看了眼陆湛,后又想起之所以会迷失于山林皆是这人带路的缘故,她立刻便收回了视线对老妪道:“还要劳烦婆婆指路呢。” 约莫是看柳晗生得眉清目秀,待人谦和有礼,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一丝浅淡的笑意,没有再为难,伸手指了个方向,“沿那条小路一直往东走,尽头的灌木丛过去了再向右走,大约半炷香就能看见码头了。” 码头通连四方,该去哪儿去哪儿,自是不必她继续指点了。 目送二人比肩离了小院,一路往东而行,老妪面上的笑意敛去,放下手中还未晒完的草药,转身锁了院门,朝西边的林子里去了。 山间的小路极为隐蔽,道旁杂草丛生,人在其中行走,少不得磕磕盼盼。 陆湛落于柳晗的身后,看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衣摆,走两步小跳一下,平日里的沉稳半分不见,倒真的露出小女儿的娇俏来了。 他想起从前柳昀偶尔提及这个妹妹时也曾无奈摇头,“皎皎若淘气起来,可没人能招架得住。” 想着,他的目光落在那纤细柔弱的背影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兴味。 走上前,轻轻地攥住柳晗的胳膊,见她惊得停下了步子,陆湛方挑了挑眉。 “你这样走,咱们天黑也下不了山。” 柳晗下意识地回头,小院尚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她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陆湛再次伸手抚平她的眉间,不等小姑娘发作,自己便松开握着她胳膊的手,越过她走到前面。 柳晗静静地看着他动作,见他手放在腰间,很快抽出一把软剑后,当即瞪大了眼睛。 陆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和我保持三步的距离,嗯?” “啊?好,好的。”虽然没见过旁人使用软剑,但瞧着那晃晃悠悠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的剑身,柳晗自然没有任何质疑,乖乖地往后退了三步后,又悄摸摸地多退了半步。 直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停了,陆湛才勾唇一笑,右手手腕转动,执着软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旋即就迈步往前走。 那软剑本是上好的玄铁炼成,削铁如泥,乃是御赐之物,如今沦落到在山野之间披荆斩棘,不得不说是大材小用。 柳晗不知这些,只单纯地觉得脚下的路好走了许多,步子也轻快了起来。 出了灌木丛是一条宽敞平坦的道路,陆湛又挽了个剑花,随即收起了软剑。 柳晗瞧见了,快走两步,奔至陆湛的身边,犹豫纠结了一会儿,视线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腰间飘去。 那样一把软剑竟然真的就这样缠了上去?不硌得慌吗?咦,怎么看不来呢? 柳晗饱含好奇的目光大喇喇地落在自己的腰间,陆湛扶了扶额,却只视作不见,问她:“可要休息一程再走?” 在陆湛看来,柳晗一直是养在深闺大院的,据柳昀说身子自小也是弱的,眼下走了这许久的路程,想来也该是禁受不住了。 可柳晗却摇了摇头,“无妨,等到了码头,雇辆马车进城,那时候再歇息也不迟。” 瞧着眼下日头越来越高,晌午之前可能都进不了城呢。 况且柳晗也是真的不累,毕竟当初从林州到泗水,一路上跋山涉水吃的苦头,早磨得小姑娘多了些韧劲,她怕这一歇脚,后面愈发提不起来劲头赶路了。 她坚持,陆湛瞧了眼她的脸色,见她小脸红扑扑的,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正如老妪所言,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辰,远远的就看见人来人往的热闹码头。 一路风餐露宿,教柳晗瞧见码头就双眼一亮,略带几分疲惫的小脸也跟着鲜亮起来。她回过头看向慢悠悠的好似在闲庭信步般的陆湛,连声催促他,“世子你看,到了!” 欢快的仿佛早春的黄莺鸟儿一般。 陆湛“嗯”了声,见她要往码头那厢去,他却立刻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腕,“慢着。” 柳晗疑惑地回头,眨了眨眼睛。 那双水眸澄澈明亮,此刻扑闪扑闪的,好似会说话一般。 陆湛看出她的疑惑,松开了她的手腕,抬步走上前,一语不发,只转身背对着柳晗蹲了下来。 “世子,你这是做什么啊?”柳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陆湛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声音温润如玉,“上来。” 这是打算背着自己的意思? 柳晗的脸忽的一红,一时顾不得他穆王世子的身份,轻啐了一口,“你,你,你简直……” 然而惯常的教养使她骂不出那两个字,气呼呼的她,脸愈发红了。 陆湛仍未回头,知她必然误会生恼,但也不忙着解释,只语带揶揄地唤了一声,“柳大人。” 听得这三个字,柳晗身子蓦地一僵,不由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 是了,此地既不是京城,也不是林州,而她也不是柳家小姐,她现在是柳清生,泗水县的县令。如果她大喇喇地走去码头,就这般身量,少不得要引起怀疑。 柳晗一边暗恼自己大意,一边看着蹲在那儿的陆湛犹豫起来。 他纡尊降贵的背自己过去的确是个法子,可到底她不是哥哥,这男女大防的…… 陆湛的耐心不差,可若再蹲一会儿,这双腿就该麻了,他扭过头看向兀自纠结着的柳晗,轻轻一笑,“不若柳大人稍稍委屈三分,由在下抱着你过去也是使得的。”说着就要起身。 “欸,你别!”柳晗顾不得纠结了,认命的朝他走去,“劳累世子了。” 要真被抱着走过去,这男人抱“男人”的,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 双手松松地圈住陆湛的脖颈,柳晗小心翼翼地趴伏在他的背上,一张俏脸红得不像话。 陆湛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她很轻,背在身上仿佛没有什么重量似的,而且也很软,很香,是淡淡的女儿香气。 这时候陆湛才想,若不是柳昀平时把这个妹妹藏得紧,没人见过柳晗,哪里就能教她这个小丫头轻而易举的蒙骗了他那么些日子。 趴在他背上的柳晗稍稍挪了挪身子,堪堪避开胸前与陆湛后背的碰触 在柳晗的印象里,很小的时候柳父也曾这样背着她在院子里玩耍,柳父的背很宽阔很有安全感,而此刻她觉得,陆湛的背似乎比自家爹爹还要宽阔些呢。 注意到陆湛半天没有动,柳晗歪了歪头,“世子,不走吗?” 吐气如兰,挠的陆湛耳根一烫。 他稳住心神,声调微颤的“嗯”了一声,才缓缓地起身。 知道背上这人不是皮糙肉厚的柳清生,而是他娇娇软软的妹妹,陆湛自诩帮助好兄弟照顾妹妹,可也不敢行动太逾矩。 小姑娘家家脸皮都薄的很,真得罪了,回头柳清生那家伙回来还不得找自己算账。 这样一想,耳根处的热意稍稍散了些许,他以袖掩手,虚虚地兜防小姑娘落下,这才稳稳地抬步朝码头走去。 陆湛身形颀长,走路时步子也大,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到了码头一处租马车的地方。 马车上,看着柳晗贴着车壁一副恨不得离自己更远些的模样,陆湛陡生几分无奈,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半天才挤出一句,“适才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一句话出口,他就看见柳晗的小脸红的就像年节里的春符一般,红艳艳的,纵使一袭男装在身,也难掩她的娇色。 陆湛心头莫名升起一股躁意。 而柳晗羞得几乎要哭了。 本来他背着自己走得好好的,可到了码头这儿人来人往,因着避让一个抱着包袱行色匆匆的走贩,陆湛竟一脚踩了空。 即便他身手极好,可稳住身形后还是趔趄了一步,而就是那一步间,陆湛为了护住背上的人儿,右手无意之间碰到了一处圆软…… 第29章 夜半梦回(5) 有我在一日,定会护好…… 马车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街上商贩叫卖的喧闹声不绝于耳,勾得柳晗不由自主地将之前的事情抛诸脑后。她伸手掀开窗帘的一角,瞧见街上的热闹场景后, 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然而瞧着瞧着她便发觉出不对来,回过头看向敛目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陆湛, 问道:“不先回槐花巷吗?” 马车这会儿可是直接朝着县衙去的。 陆湛抬眸迎上她的视线, 一眼看出她的顾虑, 却只道:“袁行在衙门候着,你的随从和丫头也都在。” 这话的意思是说回了槐花巷也没人伺候么? 柳晗一时有些懵, 可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忍不住道:“代步椅落在了湖州府城, 我......” 还没等她说完, 马车便先一步停了下来。外面的车夫高声道:“县衙到了。” “......” 陆湛悠悠地说了一句“到了”,旋即拂袖起身下了马车, 看见候在一旁的袁行, 以及他边上停着的一辆崭新的代步椅后,眉宇间稍染了三分笑意, 回过身掀开车帘,对犹坐在那儿犹豫的柳晗道:“下车吧, 晚了只怕周安那小子要性命不保了。” “啊?” 陆湛这一句仿佛一记炸雷, 震得柳晗有些发蒙。 怎么好端端突然又提起了周安。 然而只一瞬, 她就肃了脸,明白过来了。 先前陆湛提过,是袁行飞鸽传书告诉他泗水县出了事, 那这会儿说起周安,莫不就是…… 柳晗忙探身出了马车,瞧见已被陆湛把在手里的代步椅时, 眼睛微微一亮,继而又有些心虚地瞄了眼陆湛。 适才他一意要直接过来衙门,她心里着急,却偷偷地骂了他几句。 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露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看她在代步椅上坐好了,陆湛却并不急着推她走,反而蹲在她跟前,指了指代步椅上的把手,温声道:“这是我吩咐袁行特意寻着风息前辈为你打造的,上面有几处机关,你自己操控了,不需半点力气也能自如行动。”顿了顿,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点了点轮椅上一处镶着红色玉石的凸起,兀自笑了一声,“呶,这可是个好东西,不过也得仔细着用,别伤了自己。” 柳晗不明所以,陆湛但笑不语,一旁的袁行适时开口解释道:“大人只需轻轻一按,里头就能放出暗器来,必要时可以帮助大人自保。” 他话音刚落,正好奇的柳晗就手下一抖。但听“咻”的一声,一支泛着银光的细针就飞了出去。 陆湛侧身避开,回头看去,那支细针已然没进了衙门口的木柱子里了。 “风息果然名不虚传。” 柳晗忙道歉,“世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见陆湛不曾恼,她又道,“这个太贵重了,予我实在是暴殄天物。”这代步椅机关灵巧,又是出自大燕有名的机关鬼手风息之手,当算得是价值不菲。而她不过是个假残废,哪里需要这样精巧的物什? 陆湛接过袁行递过来的乌骨金面折扇,打开,轻轻晃了晃,“这东西造了都造了,白放着也是浪费,你就先玩着。”说着,掀唇一笑,凤眼笑意促狭,“指不定他日,这椅儿还能派上其他的用途也不一定。” ??? 见柳晗的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疑惑,陆湛倒敛了笑意,又绕到她的身后,握住代步椅后面的把手,慢慢地推着她往衙门里去。 袁行见状立刻跟了上去,将周安的事情粗略的说了一遍。 进了衙内后堂,曹师爷并县衙内的苏县丞早就闻得消息候在那儿了。 曹师爷脸上攒着笑,山羊胡一抖一抖的,语带试探地道:“大人怎么这么快就从州衙回来了?” 泗水县城离湖州州府的距离并不算近,这“柳昀”才去了州府不到两个昼夜就赶了回来,而且他也是刚刚才得了消息,难道说有人暗地里给他送了消息。 如此一想,曹师爷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下立在陆湛身后的袁行,眼底精光直闪。 柳晗这时却顾不上与他虚与委蛇,直接看向一旁的苏县丞,问道:“苏大人,本官听说周安犯了人命官司?” 苏县丞见问,忙将手上捧着的文书呈上,道:“前日傍晚,周安被倚云庵的人扭送至县衙,说是静文师太被害,而周安被当场拿住。这里便是倚云庵一干人等并周安的供词。” “静文师太……”柳晗才要翻开文书的手不由一僵,想起月前因着陈雁儿一事在倚云庵有过一面之缘的静文师太,她有些不敢相信。 出家人跳脱俗世,怎会平白招惹杀身之祸,更何况周安那人怎会和静文师太扯上干系,甚至还成了杀人凶手? 柳晗顿觉疑云重重。 而苏县丞所呈上的文书里的供词亦不过寥寥数语,柳晗看向苏县丞,问道:“周安现在人在何处?” 苏县丞看了眼曹师爷,又低下头,拱手道:“现在县衙死囚牢中。” “嗯?” 朝云国律法,州府县衙所设牢房乃分两类,死囚牢非知州县令之命不得擅开。此番周安被投入死囚牢,不得不说有人越俎代庖了。 果然,一见柳晗面色不虞,曹师爷并苏县丞便一同跪在了地上,苏县丞浑身发抖,语不成句,倒是曹师爷不疾不徐地解释道:“静文师太在泗水县内颇受百姓尊敬,此番无辜枉死,那周安又是当场被拿住的,民怒激愤,皆是要周安以命相偿,大人不在,小的担心闹出乱子来,只得先将人打入死囚牢。” 柳晗桃花眼微微一眯,“听曹师爷这话,本官倒该褒奖你一二了。” “小的不敢。” 柳晗道:“若依着本官原来的行程,至少还得三日才能回转,届时这周安可还有命在?” 死囚牢中都是被判了死刑的穷凶极恶之徒,看守的狱卒也不是良善好脾气的人,周安那样一个文弱书生被送进去,能挺得过几时也难预料。 想到这里,柳晗忙抬头朝陆湛看去,见他会意颔首,她便开口对袁行道:“你传本官命令,将周安提到县衙来,另着人去倚云庵将其他证人一并带过来。” 她挺直了背脊,目光扫过曹师爷和苏县丞,落向堂外湛蓝的天空,“本官要重审此案。” 袁行抱拳:“是。” 之后柳晗方又看向苏县丞,“也劳烦苏大人去准备一下升堂事宜。” 那苏县丞向来不是胆大的,先前被曹师爷撺掇着下令关了周安,心里本来就有些慌张,这会儿见柳晗并未打算追究,他忙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小心翼翼地应下。 至于曹师爷这会儿的脸色并不算十分好看。 在他看来,周安一案人赃俱获,早可定案,偏生柳晗这会儿要从头查起,这分明是有意要打他的脸! 柳晗淡淡地看了眼曹师爷,这会儿也不急着收拾他,只让他也退了出去。 “世,陆兄,这件事委实有些蹊跷。”柳晗蹙眉道。 陆湛“嗯”了声,“庵堂多是妇孺女眷进出之地,周安原是一介书生秀才,平白无故为何会出现在庵堂,此是其一;周安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瞧着也不是能提刀杀人的样子,此是其二;这曹师爷急着给周安定罪,委实也有些蹊跷了。”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偏过头看柳晗,“不过,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放着曹师爷在县衙上蹿下跳?” 柳晗摇摇头,“只是关于前几任县令殒命的真相目前毫无头绪,我是想,这曹师爷或许是个可以突破的地方,所以……” 陆湛冷哼了声,“但你可知,养虎为患?” 柳晗怔住。 陆湛见她似被唬住,倒和缓了语气,“不过捉贼拿赃,这曹师爷在泗水县呼风唤雨这么多年,真想办了他已非易事。”伸手拍了拍柳晗的发顶,他勾唇一笑,“放心,有我在一日,定会护好你的。”不然来日他那位好兄弟回来了,他要如何交待? 听着陆湛掷地有声的话,柳晗没来由心头一跳,呆呆地看着陆湛那张昳丽俊美的脸,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谢谢。” 第30章 夜半梦回(6) 静文师太之死另有蹊跷…… 县衙正堂外的院子里早就挤满了人, 一片乌泱泱的。 听说县令大人不仅提前从州府赶了回来,还一回来就重审静文师太遇害一案,一些茶余饭后很无聊的人就开始抱着胳膊眯着眼儿揣摩起背后的深意来。 “说起来, 除了当年的云县令外,咱们这柳大人是第一个敢这样下曹师爷脸面的。”一个身穿青布儒衫的书生一扇掩口, 半侧着头跟身旁的人小声絮叨着, 末了摇头一声长叹, “但愿不是表面功夫,不然只怕周安……唉。” 站在那书生身侧的人闻言, 不以为然,“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颜色, 只可惜了周相公了。” 嘭—— 醒木一拍, 满堂喧嚣俱寂。 目光在堂上扫了一圈,柳晗方徐徐开口:“将周安带上堂来。” 声音刚落, 堂前人群分开两厢, 周安被袁行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堂上, 跪伏在地。 柳晗看着衣衫褴褛、一身狼狈的周安,整个人先是一愣, 继而便皱紧了眉头。 中秋夜气质干净的秀才郎, 短短数日里竟落得这厮地步?看着周安身上横布纵列的伤口, 柳晗眸底沁出冷意来。 瞥了眼一旁脸色难看的曹师爷,柳晗心下有了计较,开口时却只问周安道:“倚云庵静文遇害一事, 可当真如你前番在案状上所言?” 闻言,周安身子一抖,声音发颤:“我, 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在倚云庵寻到静文师太时她便已经死了,可自己被当场拿住,又无可辩驳。 想到之前在这公堂上反驳争辩却换来一顿顿板子,周安愈发蜷缩了身子,只顾摇头。 见状,柳晗稍稍和缓了语气,“周生你该明白,若你真的有冤,此时不说,日后要想再翻案只会难上加难。难道说,静文真的命丧你手?” “不,不是的!”周安蓦然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两颊尚且红肿,眼底却有丝丝光亮迸出,“我没有杀害静文师太!”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搅得公堂上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本在一旁抄录堂审的曹师爷闻言立马按下笔,瞪向周安,厉声喝道:“认证物证俱全,你竟然还敢狡辩!”言罢,他起身朝着柳晗拱手道,“这周安最擅口舌之辩,大人可切莫被他蒙骗了去。” 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让人侧目,柳晗都不由默了一默,半晌,她方幽幽地说了一句叫曹师爷后脊生寒的话来。 “莫若本官退位让贤,好叫师爷您一展威风?” 她语调温淡,面色如常,可一双桃花眼里却蓄着清凌迫人的光芒。 官大一品压死人,更何况是一县之主和区区师爷间的差别?曹师爷寻常并未吃过这样的排头,一时间反而傻在了当场,回过神来时脸色红白交替,到底敢怒不敢言,无声地坐下了。 许是柳晗对待曹师爷的态度教周安心下安定了,整个人一改先前的怯懦与慌张,沉沉稳稳地开了口,又恢复了旧日秀才郎的风采来。 “大人,学生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他跪伏在地,磕了两个头,方又直起腰板,不卑不亢道,“学生自幼饱读圣贤书,学的是圣人之道,习的是舞文弄墨,便是家中生意杀鸡宰猪都不敢伸手,焉敢提刀谋害人命?更何况学生和静文师太远日无仇,近日无怨,而家母和姐姐又是素来尊崇师太的,学生又怎会干出那样的事来?” 他言之凿凿,句句的确都在情理之中,旁观的人听了,也不由纷纷议论起来。 这些都与陆湛先前的推断合上,柳晗抿了抿唇,却又问他道:“既如此,你一介男子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倚云庵的后院,而静文师太遇害被发现时,你又为何会被当场拿下?” 柳晗看过先前苏县丞送来的卷宗,上面记载了倚云庵一众尼姑的证词,静文师太死在自己的禅房内,被发现时周安不仅人在现场,还被搜出了藏在足袜中的匕首,匕首大小恰与静文师太胸前的伤口合上。 这一番认证物证俱全,周安若真是无辜,也却有蹊跷之处。 周安眼帘低垂,道:“大人可还记得学生曾托您帮忙寻一人?” 周素娥,嫁进江家,最近半年从未露过面的江家大少奶奶。 柳晗忆及当时薛景深带回来的消息,关于周素娥,江家人提起时讳莫如深,只说是染了一场大病以后,身子骨过于羸弱才避居休养,不见旁人的。 “日前家中高堂重病,心心念念想见姐姐一面,学生求到江府却被拒之于门外,苦苦哀求之际,是江家一仆人动了恻隐之心,告知学生,家姐早不在江家。”说到这里,周安眼中多了许怒色,“学生一直相信江家人说的话,可没料到他们早就把我姐姐送去了倚云庵清修。” 那仆人怎么说来着? 说什么半年前江夫人无缘无故生了场大病,病愈后偶然碰上一个云游四方的神僧批命,言道家中江夫人之所以大病,是因为家中有人命数太硬,刑夫克亲,并且还算出了命硬之人的生辰八字。而那八字恰巧就是江少夫人周素娥的。 江夫人本来就因儿媳入门两年肚子都没动静而不满,听了游僧的话以后,不仅将周素娥送去了庵堂不许归家露面,还做主给儿子江楦娶了新妇。 那仆人道:“表姑娘进门虽顶着贵妾的名头,可阖府上下早就默认她是新少夫人了。奴才曾受少夫人恩惠,这才偷偷地跟您说呢。” 也是那仆人告诉周安,江家人不管不问,周素娥在庵堂的日子一直都不好过。 周安一向和姐姐感情深厚,知道姐姐吃了这样大的委屈,当场就气得发作,直要冲进江家去理论,可一介书生哪里抗得过江家护院的铁拳,却硬生生被扔了出来。 周安脸上挂了彩,一时也不敢回家,索性出城就往倚云庵去,想着先把周素娥接回家里以后,再到衙门告状,好向江家讨个公道。 “你既是去寻周素娥,缘何会跑到静文师太的禅房去?”柳晗敛眉问道。 周安道:“学生问过庵中师父,无人能说清家姐下落,当时学生想着,许是家姐到了庵堂时心灰意冷出家取了法号,那知情的人只有静文师太。” 那日周安在一小尼的引路下去见了静文师太,彼时静文师太的确好端端的。 周安向静文师太问起周素娥的事情,那静文师太却一脸茫然,言道:“江少夫人从前的确常来庵中上香,可最近半年倒是未曾见过,周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一心加挂姐姐的周安当时并不肯相信,正欲追问,却见静文师太突然瞪大了眼睛,口吐白沫,而他刚要开口喊人,就后颈一痛,人事不知。 “当学生醒来时,师太已经没了气息。” 柳晗追问道:“你一介书生,为何会在足衣中暗藏利器?” 周安伏地,“盖因家父并重,孙大夫诊断后,说是要每日吃新鲜的野山笋。”泗水县西面的罗武山上野山笋多,猛兽野禽也多,周安听说过,早些年不少上山打猎砍柴的村民都殒命其中,死状极其可怖。为了防身,才特意掏了六个铜板跟隔壁打铁铺的兄弟换了一把匕首防身,至于藏匿于足衣之中,周安的脸兀自红了起来,“那是学生惯来收东西的习惯。” 周家虽然不富庶,但家中教养极严,周老夫妻又对这个儿子报以厚望,盼他多读圣贤书,来日挣个功名前程。可周安爱圣贤书没错,只是也喜话本,平时自己捉笔也写了不少。周父无意间翻出来过,只觉得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简直不堪入目,生生污了读书人的清骨,当即就抄起板凳教训了周安一顿,还扬言再看到家中出现那些玩意儿就把周安的一双腿给打折了。 因此,周安多是在山学读书时悄摸着写,回了家技痒了写完就藏在足衣里,日子长了就养成这样的藏东西习惯。 他是再没料到会因此招来这样大的麻烦。 周安言辞恳切,柳晗心底是相信他的无辜,可判案到底讲究证据。 她兀自想着要如何追查下去,立在一旁的陆湛徐徐开口道:“不管是证物还是证词都能造假,但静文师太不会撒谎。” 柳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吩咐道:“传召程仵作,随本官一同前去重新验尸。” —— 由于前番曹师爷草草结案,静文师太的遗体早被送回了倚云庵,如今正置于一处偏殿,由庵中师父念经超度。 柳晗领着仵作前来要求重新验尸,甫一开口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反对的人是静文师太的师妹,也是刚刚被选出来接管倚云庵的人,法号静意。 静意师太绷着脸,语带不满地道:“凶手早已归案,大人为何要再来扰大行之人的安宁?” 柳晗拱手道:“非是有意冒犯,只为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她抬头迎上静意师太不善的目光,“本官以为,静文师太之死另有蹊跷。” 第31章 夜半梦回(7) 你最好还是跟在我身边…… 柳晗的一句话无异于一记惊雷, 震得在场的人脸色各异。 静意师太微微瞪大了眼睛,声音微颤着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一时她早没了先前的不满,满脸只余下惊疑。 柳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目光又在周围众人身上逡巡一回,才抬手招了程仵作上前, 淡声吩咐道:“重新仔细验过。” 程仵作应了声, 提着自己的小木箱走到静文师太的棺椁前俯身一拜, 低喃着道了一声罪,才和另一个衙役一同将棺椁推开。 眼下虽已是深秋, 天气寒凉,可四五日过去, 静文师太的尸身也溢出了些腐味。 程仵作面色不该, 一旁的众尼并静意师太皆阖目诵经,而柳晗却白了一张小脸。 她从前久在深闺, 即便如今代兄上任见多了凶案, 可这般场面还是第一回 经历。那一股气味让人几乎作呕,柳晗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不让自己面上露出半点儿怯意来。 她眼下是泗水县中被奉为青天大老爷的柳昀,而不是被娇养于深闺后帷的小姑娘, 可不能露出马脚来! 然而就在她试图以“自虐”的方式来保持镇定时, 小手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裹住, 紧跟着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掌心的刺痛散去,她再掌不住尸臭,身子一个趔趄, 险些厥了过去。 “大人小心。” 握住她手的大掌上移,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柳晗抬头, 就迎上了陆湛深邃幽深的目光。 而陆湛呢,他自是看出小姑娘的不适,可任由她那般死命地掐手心,到底不忍心,这会儿对上小姑娘已经泛红的眼眸,他怔了一下,旋即从袖中掏出一方水蓝色的巾帕。 斜着对折成三角状,而后蒙掩住柳晗的半张小脸。 鼻翼间是淡淡的青竹香气,柳晗瞬时缓和了脸色,可看着陆湛棱角分明的俊脸,她不合时宜的红了红脸,悄悄别开头去。 那边程仵作很快就直起了身子,他转向柳晗时骤一看到她面上蒙着的蓝色巾帕倒不由一愣,旋即想起什么,也没觉得柳晗此举有何不妥,毕竟大人出身高门,若不是无辜被贬,这会儿该在上京城里享福,哪里会落在此处?程仵作如此想罢,反敛了心绪,冲着柳晗一拱手,“大人,您先前的猜测没有错。” 说着,他稍稍退开身子。 柳晗见事情有了眉目,当即也顾不得害怕,转动代步椅到棺椁前。 程仵作解释道:“静文师太心口的刀伤深约一寸有余,虽为致命伤,但并不是致死的原因。”他抬起静文师太的手,指着她指尖的乌黑印记,继续道,“小的方才仔细验查过,师太十指指尖皆泛乌黑色,此为中毒迹象,前番案发后验尸时却未曾发现,想来跟毒的药性有关。若不是大人明察,尸身一旦焚化,就再无对证了。” 柳晗闻言不由蹙了蹙眉。 若依着程仵作的话,并不能完全洗清周安的嫌疑。 “大人。”程仵作迟疑地道,“凶手或许真的不是周安。” “此话怎讲?” 程仵作拱手道:“适才小的检验尸体上的刀伤时发现,伤口有些蹊跷。” “如果是一刀毙命,伤口当是直着往下,且伤口边缘平整。可尸体上的刀伤却有豁边,若是小的没弄错,凶器应当是一把有钝口的匕首。”而不是周安那把才锻造了没多久的新匕首。 柳晗点点头,示意衙役们小心地合上棺椁后,才转至灵案前深深作了一揖。而后她转身带着一众衙役出了偏殿,立于院中,她沉默良久才淡声吩咐道:“长青,你带人立刻排查近日来出入倚云庵或者和静文师太有过接触的人。” 长青拱手应下,立刻就去办了。 柳晗又看向程仵作,“也劳烦程仵作尽快查验出静文师太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程仵作自然不敢多言。 安排好这一切,柳晗才又看向抱臂立在一旁的陆湛,眨眨眼,道:“陆兄。” 未等她开口,陆湛便说道:“江家那边袁行已经去查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见她眸子一下亮了,他也弯了弯唇,“天色不早,先回去等消息。” 柳晗“嗯”了声,才要自己驱动代步椅,就见着陆湛已经转到了身后,耳边也传来他清润的声音,“山路多不平整,还是我来稳妥些。” “如此,多谢陆兄了。” “客气。” —— 尽管有程仵作的话在,基本已经排除了周安的嫌疑,可是一日未曾抓到真凶,周安就没有法子完全清白立世。 柳晗思量一时,下令释放周安归府,又着自己的贴身侍女绿芜前往周家盯梢。 一来可堵住曹师爷等上蹿下跳之人的嘴,二来周安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绿芜恰会些调理的手段,过去也算是能照应些。 然而绿芜手捧自家主子扔给自己的小包袱,一脸受伤地道:“公子就没想过奴婢的名声么?”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去周家算是怎么回事。 正在和陆湛对弈的柳晗头也不回地道:“要不你去和长青换一下也成。” 绿芜不由一噎。 行吧,她本事没有长青好,唯一的长处也就是照顾人了。 她不再挣扎,抱着包袱转身,慢吞吞地往外头挪去。 “等一下。” 绿芜一只脚刚迈出门外,闻声立马缩了回来,一脸期待地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柳晗。 柳晗看着陆湛落下最后一颗棋子,轻易地又赢了自己一回,有些气闷,回过身看向绿芜时,眼睛里带着三分认真和三分期许道,“此去周家,你也留些心眼,看看周素娥一事,周家人有何反应。” 依着周安在堂上的话,周素娥不在江家,半年多前就被送去了倚云庵,可她白日里问过静意师太,江家并没有送任何女眷到庵中清修。如此一来,周素娥的下落就是一个谜。 周素娥失踪,到底是江家所为,还是周家故布迷阵,柳晗还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也是她安排绿芜去照看周安的另一个原因了。 绿芜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闻言小脸神色一敛,认认真真地道:“公子放心,一切都交给绿芜好了。” 说完,抱着包袱飞快地就出门去了。 陆湛正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了,见她安排好了一切,倒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就这样放着衙门里的人不用,只支使自己身边的人查案?” “我也不想这样啊。”长青和绿芜不跟在身边,柳晗自己其实挺没安全感的,可是……“衙门里的人我也不知道可以相信谁?” 虽然当初她来的时候放了三把火,杀鸡儆猴的确起了点效果,但是曹师爷在县衙积威已久,上上下下的人即便不至于跟自己这个县令对着干,可她若是安排些要紧事下去,那些人肯定会捅到曹师爷那儿去。而她现在还摸不准曹师爷到底只是贪权慕财,还是有别的阴谋,自然不敢铤而走险。 她满腹苦恼都写在了脸上,巴掌大的小脸几乎皱作一团,瞧着有些可怜,但又有些,嗯,可爱。 陆湛忍住那股子想捏捏小脸的莫名冲动,失笑道:“畏首畏尾,就这样你也敢欺君罔上,冒充清生跑到这里来?”从前倒没听柳昀说过,他这个妹妹竟是这么个“傻大胆”。 柳晗撇了撇嘴,“圣旨一下,哥哥紧跟着就出了事,我想着要查出哥哥的下落,泗水县的蹊跷必须得弄明白,而这些又没旁人能帮柳家,我跟哥哥一般样貌,糊弄旁人不在话下,若是……” 若是柳昀没被刺客抓住,又得到她在泗水县的消息,就一定会转移到泗水县来,这样至少柳昀就不会有危险了。而这丫头恐怕还想着以身为饵,好引蛇出洞,查清幕后黑手。 柳晗没说的,陆湛心思一转就已明了,心里一时不知该赞这丫头聪慧胆大,还是该恼她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只是想到上回柳晗遇刺一事,陆湛便肃了脸色。 “上回刺客寻来,料想清生眼下无虞,倒是你……”陆湛的目光落在柳晗清丽秀美的面庞上,微微一动,“你最好还是跟在我身边。” 想杀柳昀的人必定是朝中的人,那么有他这个穆王世子在,多少能有些威慑作用。 柳晗却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现下我是县令,你是我身边的谋士,可不该是你跟着我才是?” 话一出口,柳晗便掩住了嘴,露出懊恼的神色来。 从前她和柳昀相处,兄妹间互怼揶揄都是常事,自从陆湛揭破自己的身份后,她和他愈发熟稔,一时间倒忘了顾忌。 陆湛却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此刻这个眉眼狡黠的人儿才跟当初柳昀口中的“皎皎”合上,只乐呵呵地笑了两下,“是,是,柳大人说得对。” 柳晗越发不好意思,正待开口解释一二,就听见外面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正瞧见袁行一身风尘进了屋。 “可是江家那边查出了眉目?”柳晗问。 袁行拱手道:“的的确确是江家的人故意引周安上山的。” 第32章 夜半梦回(8) 换了柳清生来,能有这…… 周安曾经说, 在周素娥杳无音讯的大半年里,他多次到江家寻人,那是可没什么打抱不平的下人和他提及什么倚云庵。 周安出现在倚云庵, 静文师太遇害,两桩事情之间的联系太过蹊跷, 柳晗直觉内里肯定别有文章, 而此时袁行的话无疑证实了她这个猜测。 袁行打小便被送进青衣卫特训, 后来被挑选送到颇得当今宠爱的穆王世子陆湛身边,这么多年下来跟着陆湛走南闯北, 与人打交道、套消息的法子可一点儿也难不住他。 他循着周安的描述找到他口中那位“心生恻隐”的江家仆人,只消稍稍用些手段, 旁敲侧击之下就发现, 那些关于周素娥去向的话都是有人授意的。 袁行道:“据孙程所言,周安登门那一日恰是他守门, 听见动静时原是要循着旧日的法子将人打发了, 可还没动作就先被人拦下,教他说了那样一通话。”孙程便是当日的江家仆人了。 柳晗问:“是谁?” “江家老夫人娘家的侄儿, 府上的姨表少爷,曹正宽。” “曹正宽?”柳晗低头寻思了一回, 忽而抬眸看向袁行, “这曹正宽会不会跟曹师爷有什么关系?” 这不仅仅是直觉所指, 而是泗水县本就是个小县城,城里姓氏人家并不庞杂,同姓同宗的情况最为普遍不过。当然, 柳晗有此一问,也的的确确是在猜测罢了。 袁行那张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因为这一句话露出些惊讶的神色来,他道:“那曹正宽正是曹炳的嫡亲侄儿。”曹炳就是曹师爷的大名了。“曹家子息并不兴旺 , 曹炳和江家的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曹家还有位三老爷,再往下也就这三老爷膝下有个儿子,那就是曹正宽了。” 尽管平日里曹师爷作威作福,可曹家在泗水县并不算高门大户,曹三更是没什么出息,连带着儿子曹正宽也只是借江夫人的脸面在江家的铺子里谋了个管事的差使。不过曹正宽却有些本事,在铺子里精打细算出了名,办事又十分稳妥,很快就得了江老爷的赏识。 “据称,这曹正宽如今在江家亦是举足轻重,口碑隐隐有些越过江家大少爷。”袁行顿了顿又道,“卑职试图接近曹正宽,只此人行事颇为谨慎,举止言谈皆寻不到错处,瞧着倒与曹师爷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做派的人。” 见柳晗娥眉轻蹙,陆湛奇道:“你莫不是对此人心有怀疑?” 柳晗点头,复又摇了摇头,“说不准,只是觉得曹师爷此番草草地定了周安的罪,实在有些蹊跷。”当初张大横死客栈时,曹师爷判案虽有些草率,可彼时泗水县衙并无县令坐镇,他一人权势通天便也罢了,可现如今她这一县县令不过是去州府述了一回职,往返不过三两日,曹师爷连这点子功夫都等不及,若视为心虚之举倒能说得通了。 只是连袁行都没法子从那曹正宽口中套出东西来,她又该如何继续追查下去呢? 陆湛这时候正把玩着刚从柳晗书案上顺过来的海棠镇纸,瞥见她一副发愁的模样,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状似不经意般地说道:“薛景深不是和江家的二公子有些渊源?” 单刀直入是难了些,那走点儿弯路呢? 行事再缜密的人也决计不可能一点儿马脚也没有,暴露不过早晚而已。 柳晗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可仍旧有些犹豫。 她不太想把薛景深牵扯进来,尽管他是自己的表哥。 “说起来,我和江柠也有过几面之缘。”陆湛突然改口,“明日我替你查查去。” 不是商议而是决定的语气。 柳晗呆呆地看向他,“那我和你一起?” 陆湛微愣,就听到柳晗又默默地添了一句,“你说要我跟着你的。” 拿陆湛的话来堵陆湛,这并不是柳晗有意要跟他对着来,而只是以此为借口,也想跟去江家一探究竟。 陆湛摇头,“江柠跟你兄长同窗三载,同行同止,且那江二看着跟个闷葫芦似的,实则比谁都精明。你到了他跟前,怕是瞒不过去。” “可世子跟哥哥那般相熟,一开始不也没识破么。”柳晗下意识地接话,觑着陆湛脸色微黑,忙又道,“算将起来,哥哥都离了书院五六载,此番我到这儿都这么久了,江二公子若真跟哥哥感情要好,早该寻机相见了。” “这倒也是。”陆湛略一沉吟,“一块儿去就是了。” 到了第二日,柳晗看着陆湛遣人送过来的衣裳,整个人都愣住了,她颤抖着手,指着袁行手里捧着的粉色衣裙与流光溢彩的首饰,结结巴巴地道:“你家主子是不是弄错了?” 袁行目不斜视,一贯的神色淡淡,“公子说,如此方便行事。” 说着又把衣物往前一递。 柳晗忙后退两步,“我,我看大可不必如此。”她换作女儿装扮,的确不会让江柠怀疑起县衙里的“柳昀”是个冒牌货,可陆湛平日跟她一处行走,泗水县多少人都识得他,况且就是袁行也不面生,这般三人出门去,回头少不得要惹了麻烦来。 柳晗正赶着袁行拿了东西回去,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却见一身穿月白色直缀,腰束同色玉带,外罩霜色褙子的眼生男子正迎面走来。 站着的柳晗立时变了脸色,尚来不及思索这府里缘何会有外人跑进来,就听见那人噗地笑了声。 那笑声温朗如玉,再是耳熟不过。 “世子?” 柳晗的目光落在那张陌生且只算得上五官工整的脸上,除了那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眼的外,竟难以寻出半点儿与陆湛相似的地方来。 陆湛已顺势落座,见柳晗只巴巴地盯着自己瞧,他扯出一抹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如此是不是很难认出来了,嗯?” 柳晗连连点头,“这是易容术么?” 陆湛“嗯”了声,转而似想起什么,迎上柳晗晶亮的目光,缓缓地道:“其实我可以安排人来代替你找出幕后的人。”你不必亲身涉险。 柳晗听得出他口里的“幕后之人”不是指的静文师太一案的,而是说当初陷害她兄长的人。 有易容术在,谁都能代替柳昀,甚至于陆湛手下的人做起来还会比柳晗更好。可柳晗却摇了摇头,“我可以的。” 能得陆湛照拂已是幸事,实在没必要把他也牵扯进欺君罔上的官司里来。 对于柳晗的答案,陆湛丝毫不感到意外。从前柳昀提起她时,虽有些王婆卖瓜的意味,可陆湛也从那些话里知道,柳清生的这个双生妹妹不仅品貌与他一般无二,便是才识学问也不输给柳昀,且还是个心气骄傲不服输的。 于是陆湛便也未再多言。 柳晗却指着袁行手里的衣物,“不若世子也给我易个容,这样就不用穿女儿家的衣物了?” 陆湛不语,只拿视线上下打量着柳晗,凤眸里有一丝促狭之意,含义不言自明。 柳晗涨红了脸,恼闷极了。 也是,若不是身量和男儿相去甚远,这屋里的代步椅早就在库房里落灰了。 小半晌过去,柳晗到底还是接过了袁行手里的衣物,就着托盘一块儿抱在怀里,又直勾勾地盯着陆湛瞧。后者一杯茶才送到唇边,就被盯得不自在了,好容易反应过来,忙不迭起身就提着袁行出去了,当然也没忘把门关严实了。 女儿家都是爱美的,男装虽然轻便,但柳晗心底里还是更爱裁剪精致秀美的绣群罗衫。 和陆湛身上的一物一般,他送来的粉色衣裙亦不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制成,不过是寻常布料,摸着平滑舒适,但胜在绣纹精细,细看也能看出不是一般成衣铺缝制的。 对襟褙子,齐腰襦裙,裙摆上绣着浅粉的杏花,绿芜不在身边,柳晗自己动手解了玉冠,对着菱花镜中的满头青丝,她眨了眨眼,才取了妆台上的象牙梳。 当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陆湛闻声回身时便看得呆住了。 青丝平分两股结成环髻垂挂于两侧,额前饰有垂发,双挂髻上没有过多的钗环坠饰,只簪了一对玉兔桂花的发梳,身上浅粉色的襦裙掐腰秀致,恰衬得斯人如玉,娇俏无二。 陆湛不合时宜地想,谁说柳氏兄妹容貌相仿了,换了柳清生来,能有这般好看么? 陆世子心里的答案,没有! “世子?”柳晗还是第一回 被人这样紧盯着瞧,小脸早就绯红一片,她扯了扯腰前的宫绦,看向陆湛道,“这样真的可以么?” 陆湛脱口而出,“可,不可以!” ??? 不提柳晗愣住,就是一旁不知何时也改扮好的袁行也不由侧目。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陆湛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才解释道,“你和清生太过相似,换了女装只怕也会引起怀疑。”他盯了那玉兔桂花的发饰一会儿,“要不再易易容?” 第33章 夜半梦回(9) 慢慢地才挤出一声“哥…… 最后柳晗还是红着脸任由陆湛在自己的面上上了一层用于伪装的药粉, 将原来的颜色掩去了几分。薛景深迎面而来时,竟也辨认了小半晌才敢笃定地唤一声“晗表妹”。 薛景深的目光在柳晗、陆湛并袁行三人身上逡巡一回,心头有些疑惑, 又隐隐有了猜测,但依旧问道:“你们这是有事要办?” 柳晗点头, 倒也不隐瞒他, 言简意赅地说着之前和陆湛二人合计后的打算。一旁的陆湛看着她全然信赖薛景深的模样, 心下轻嗤一声,眸光也沉了一沉。 那边薛景深听了柳晗的话以后, 面上却露出些不赞同的神色来,“如今事情尚未有眉目, 亦未曾有何证据指向江家, 仅凭着一个下人的话就找上门去,难免有些突兀, 若是打草惊蛇又当如何?” 陆湛抱臂而观, 见柳晗被问住,他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冲着薛景深指了指自己的脸,淡淡地笑道:“这天下断案查情的, 断然没有安坐于室, 线索证据就自发送上门的不是?” 薛景深知道陆湛旧日在盛京城中的名声和做派, 打马闹市,提剑御前,一贯不受皇家世族规矩约束, 行事全凭心性,因此现下听了这话,也只皱了皱眉, 没急着反驳,“江家到底也是一方大户,登堂入室查探消息只怕并非易事。” 陆湛不甚在意,掀唇一笑,“这事儿就不劳薛公子你费心了。” 薛景深:“……” —— 江家庄坐落于城东,陆湛和柳晗一行人到的时候,江家大门紧闭,看上去意外地有些冷清。秋风徐徐拂过,甚至撩拨起满面萧瑟之感。 柳晗缩了缩脖子,往陆湛身旁挪了挪,看了眼漆红正门上方悬着的金字门匾,她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世子,我们怎么进去啊?” 话问出口,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柳晗不由侧身抬头望向身旁的人,不期然却对上一双幽沉的凤眸,“世、世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晗觉得这会儿陆湛的目光好像有点儿不满? 陆湛凉凉的瞥了不安的柳晗一眼,“忘了路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了?” 他们易容乔装,是为了混入江家,以便于暗地里调查周素娥失踪一案,以及倚云庵静文师太的死到底和曹云宽有无干系,那么什么大人、世子,乃至于“柳昀”“陆湛”这名号都不能再用了。而在来的路上,陆湛已经和柳晗通了气,只说二人扮作外乡云游而来的兄妹,化姓为木,也好掩人耳目。 柳晗堪堪记起这些,脸有些热,慢慢地才挤出一声“哥哥”来。 陆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看向江家的门匾,缓声道:“江家近来颇不安宁,咱们这会儿登门去,自然是要当座上宾的。” “啊?”柳晗一头雾水,可陆湛并不打算多解释什么,只递了个眼神给一旁身穿道袍的袁行。 袁行勉强绷住抽搐的嘴角,认命地抬步走到江家门前的台阶下,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腰侧的褐色布袋里掏出一面道旗,随手系在从道旁折断的竹竿上。 “算命驱邪,无量天尊!” 袁行有模有样地高呼了一声,猝不及防的,柳晗就被逗得“扑哧”笑出声。陆湛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她才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望向江家紧闭的大门。 那边的袁行却已经又从布袋里套了一只巴掌大的铜铃出来,手一抖,铜铃便发出了幽沉的响声,且一声高似一声。 很快,江家的大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一个黑衣小厮从里探出头来,瞧见正在自家门前做法的人,不由得脸色大变,飞快地冲过来,就要拦住袁行的动作。 “你是哪儿跑来的疯道士,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儿胡闹,快走快走!” 就着小厮推搡的力道,袁行故意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那踉跄的姿态落在柳晗的眼中,让她不由在心底为袁行的演技叫好。 万万没想到,世子身边这个随从演起戏来竟然半点儿不输于那红荔园里的名角儿。 陆湛难得见她这样水眸发亮的模样,虽对袁行过分冒尖有些许不满,但落在柳晗身上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意。 注意到那厢折腾得差不多了,陆湛轻咳一声,面上立刻多了抹着急的神色,急急冲上前将差点儿挨踹的袁行救了下来。 变脸之快、速度之快,教稍稍敛神的柳晗又一次地呆住了。 这一回她算是明白袁行为何演技那般厉害了。 不过柳晗也没忘记计划,忙也跟着走到陆湛身侧,在那黑衣小厮再次发难前先开了口,“这位小哥且慢。我们师徒从独山而来,因测出和贵府有缘才贸然登门,实在不是有意冒犯。” 独山…… 小厮听见这两个字以后神色一凛,目光瞬间多了几分审视与打量。尽管他只是江家庄上看家护院,可也听过独山的仙名。传说百余年前,术法精深的国师退隐于独山,创立了独山道派。独山弟子精修道法,能卜吉凶祸福,亦能摆阵驱邪祟杀魍魉。 想起连日来府里发生的怪事,小厮脸上的厉色收起了些许,但看着陆湛与柳晗等人,仍然是一脸疑色,显然还是对他们的身份不放心的。 “你们当真是打独山来的?” 柳晗连连点头,拽了拽陆湛的衣袖,指着他对小厮道:“这是我大哥木追,我叫木鱼。”见小厮眼巴巴地盯着袁行,她眨眨眼睛,故作高深地道:“我师父姓白!” 话音将落,柳晗就见那小厮宛若变脸一般,面上迅速攒出一堆激动的笑意。 “竟真是白鹤道长么!” 独山道派这一代的掌山人恰名白鹤,虽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其仙名远播,小厮也曾听后街口的老乞丐说起过,独山上的白鹤道长这些年并不呆在山上,只带了座下两个弟子云游四方,好巧不巧,那两个弟子的名讳恰好跟眼前这一对年轻男女合上。 小厮瞅了瞅衣衫粗糙甚至有些邋遢的某道长,心下一阵唏嘘。 白鹤道长素有仙名,不曾料到竟如此不修边幅,想来是跳脱俗世之外的高人都是如此? “既是白鹤道长到此,还请容小的进去向家主回禀一声。” 眼见“白鹤道长”收铃颔首,小厮拔腿就跑进了江府,不多时就引了一位身穿锦服的年轻人出来。 但见那人身穿暗绿色兜罗锦直缀,腰间系着橙红涡纹金带,锦冠束发,身材挺秀,举手投足间自是一派儒雅温和之气。柳晗的视线却落在来人那双和曹师爷有着五六分相像的眼睛上,心下已然明了,这该就是那位江家的姨表少爷曹正宽了。 曹正宽阔步下了台阶,走到三人跟前,那双藏着精明与算计的眼将三人打量了一回,很快他便朝着“白鹤道长”拱手一礼,道:“道长至此,未曾远迎,实在失礼,还请原谅则个?” “本就是我等不请自来罢了。”袁行微侧过身子避开了礼,语气淡淡的辨不出情绪,“只公子是这府上的当家人?” 曹正宽闻言一笑,一旁的小厮就忙回道:“这是我们府上的表少爷!” 袁行点了点头,陆湛这时却开了口,“我师父好歹也是独山道派的掌山人,今日瞧见府上不安宁才大发慈悲地想要施以援手,不想府上竟然如此怠慢。”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凤目更是半吊着瞥了曹正宽一眼。 眼见那曹正宽面上的温和之态几乎要皲裂,柳晗对陆湛更多了几分钦佩,这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气成这样,可见世子和自家兄长关系实在是好,不然过去怎么能待自己那般和煦呢。 柳晗也跟着附和陆湛道:“就是呢,我们可是一早算出这方位的主家有难,还特地起早贪黑赶了一宿的路呢。” 站在曹正宽身旁的小厮额上早已冷汗淋淋。 如今夫人重病在床,大少爷和平夫人侍疾榻前,半刻也离不开,二少爷又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因此阖府上下大小事宜都是由表少爷一手操办的。表少爷素来颇受老爷和大少爷信赖,在江家也是有脸面的,平日里谁见了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没料到今儿个竟然有人敢这般轻贱以待。 曹正宽的脸色也难看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常色,他又拱手行了一礼,谦声道:“正如适才木姑娘所言,敝府近日的确不太安宁,不想却怠慢了仙师。” “又不干净的东西在府里作怪,能安宁就有鬼了。” “白鹤道长”一声轻嗤,教曹正宽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上前一步,颇有几分急切地问道:“仙师知道原委?” “白鹤道长”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西南的方向,“鬼祟相扰,那处院子的主人此刻情况只怕不大好。” 一言出,不止曹正宽脸上惊讶更盛,那小厮更是激动地道:“道长真是神了,那处就是我家夫人的院子……” 不等他话说完,“白鹤道长”就接着说了下去,“你家夫人近日应被头疾所扰,且夜里难免,常惊噩梦,不论是请医延药还是求佛拜神都毫无起色。” 曹正宽:“还请仙师出手除祟,还我江家安宁。” “可是我刚刚说了呀,师父还有大哥,和我整整赶了一宿的路,饿都饿死了,哪有力气给你们抓鬼啊。”柳晗突然出声嘟囔。 曹正宽一拍脑袋,“是我疏忽了,还请仙师和两位一同入府,休整休整。” “白鹤道长”颔首,抬步往江府走,路过小弟子身旁时抬手一个爆栗,斥了声:“方外之人还贪口舌之欲像个什么样子!”脚下却步子不停地往江府里去。 曹正宽打眼瞧着,总觉得这位“白鹤道长”教训完那个小姑娘之后好像是落荒而逃了??? 第34章 素年锦时(1) 周素娥自绝,那“奸夫……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江家客苑内, 柳晗一边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边盯着老神在在的陆湛问了一句,末了又指了指一旁被罚着顶碗的袁行, 小声地与他道,“好歹袁行现在算我们的师父, 你这样子罚他被江家的人瞧见了可怎么好呀。” 头顶瓷碗的袁行听见这一句, 心里连连点头附和。 这在柳大人跟前顶碗啥的, 忒掉份儿了,哪是他穆王府头等侍卫能干的事情啊。 想到这儿, 袁行又不由后悔起自己先前的手贱来了。 他就不该以下犯上、顺手在柳大人头上敲了那么一下。 袁行心里百般懊悔,正叫苦不迭时就听到自家主子淡淡的声音响起, “师父, 过来吃饭。” “……” 袁行腿肚子一颤,差点儿没把头上的瓷碗直接摔了去。 世子爷这是要折他的寿啊! 袁行默默地坐到桌旁, 正准备捧碗填腹, 可身旁两道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身上,一道灼灼, 一道沁凉,得!袁行又默默地放下了碗, 清了清嗓子, 将之前陆湛安排自己做的事情一一和柳晗解释了一遍。 原来陆湛自那日堂审以后就安排了袁行到江家打探消息, 在探听到有关曹正宽的消息后,陆湛便有了今日的计划。 柳晗侧了侧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所以什么家宅不宁都是假的?”若是果真如此, 那他们假扮独山仙师也就没那么容易穿帮了。 但这一丝庆幸很快就被打破了。 陆湛道:“自然都是真的。” “真的?” 袁行接过话解释道:“不久前,江夫人就病倒了,病的稀里糊涂, 直说是夜半撞见了鬼,这一说辞也得到了江家大少爷那位平夫人王娇忻的证实。” 柳晗越听越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她看着袁行问道:“这个,如何证实?” “王氏说出了鬼的身份。” 后脊生出一丝丝寒意,柳晗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胳膊,“难不成还是江家人都认识的不成?”据她所知,江家定居泗水县已百年有余,向来以仁善二字立身,是远近闻名的德善之家 。这样的世家合该是要受满天神佛庇佑的,怎么可能有鬼怪作祟? 袁行凝神查听了一番,确定客苑内没有旁人监听,他才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吐出一个名字,“周素娥。” 见柳晗仿佛被恫吓住,袁行小心翼翼地朝自家主子望了一眼,悄悄地闭上了嘴巴。 陆湛将手轻轻地搭在柳晗的肩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你可还记得周安和江家家仆先前提及周氏下落时的话?” 柳晗一愣,点了点头,倏而和江家老夫人撞邪之事联系在一起,不由得面色一变,“难不成周素娥已经……” 柳家家风清正,更有家规在前,凡柳氏子孙者一生只得一妻。柳晗见惯了父母恩爱,家宅和宁,又哪能料到深宅大院还有这样的龃龉,甚至连草菅人命都能发生。 她想起守着小摊盼着女儿归宁的周家二老,又想到苦苦找寻自家长姐吃尽苦头的周安,心底生出一股凉意来。 若周素娥真的已经不在人世,那只怕背后还藏着许多不被外人所知的内情,不然江家何至于卯足了劲儿来掩饰? 陆湛看着柳晗发白的脸色,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论再怎么有巾帼之气,但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也不用柳晗过多猜测,陆湛便将先前业已查明的事情一一说与她听。 那是从一个早被江家发卖的丫头嘴里撬出来的。 原来江楦执意要娶周素娥是没有得到江夫人首肯的,因此,周素娥入门后,没少受委屈。可偏偏江夫人惯爱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慈爱模样,因此,不论多少苦,周素娥都默默地咽下了。 周素娥生性娴静,处事并没有小家子气,更兼着温柔恭顺,慢慢地,江夫人倒对她改了观,也没有再故意为难她,如此便让她和江楦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无忧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 周素娥入门一年多还未有子嗣,江夫人就有些着急了,她有意为江楦纳妾却被拒绝,心里着急得不行。 “曹正宽向来八面玲珑,瞧见了江夫人心急,就暗地里出了一计。”陆湛道。 柳晗已经有些呆了,“你的意思是,周素娥是被江夫人……” 陆湛摇头,“非也。” “那……” “曹正宽之计,是要江夫人寻错将周氏赶出江家罢了。” 柳晗道:“竟是要江大少爷休妻再娶的意思么。” 陆湛颔首。 只是曹正宽和江夫人的算计还是落了空。 “既然江大少爷不肯休妻,那周素娥又为什么会死呢?还有如今的平夫人是怎么回事?” “因为周氏私通家丁被撞破,羞愤难当,自我了断了。”陆湛声音淡淡地陈述,“至于江家对此事秘而不宣,反寻了周氏重病的借口出来,不过是为了保住门楣名声的清白罢了。” 嫡长媳私通仆人,一定绿油油的帽子扔到江大少爷的头上,传了出去未免叫江楦脸上难看,且江柠还在筹备春闱,长兄长嫂的龃龉传扬开也会有碍他的声名,故此江夫人才将此事按下。 “依着江家人的打算,是要周氏‘病’上一年半载,‘病死了’,再把此事告知周家。” 这样的事情柳晗闻所未闻,此时满心唏嘘。只是她想起周安知书识礼的做派,又忆及周家二老的敦厚老实,“周素娥未必是那样的人。” 若周素娥真的德行有失,江夫人真把事情捅了出去,丢脸也是周家人,实在没必要整了这么一出来。 陆湛掀唇一笑,“你倒是不笨。” 柳晗被打趣的眼睛都瞪圆了,“感觉有被冒犯到。” 一句话惹得陆湛大笑出声。 柳晗绷住了小脸,轻咳了一声,继续问他,“既是如此,真相呢?” 陆湛却把两手一摊,“死无对证,自是无从查起。” 周素娥自绝,那“奸夫”也在走水的柴房里尸骨无存。 柳晗几乎要被他的话绕晕了头,“那你又如何笃定此事别有内情?” 陆湛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空旷的院子,不答反问,“适才一路进来你觉得江家人如何?” 想起刚刚打过照面的江家人,柳晗微微沉吟了会儿,方缓缓开口道,“江老爷一身正气,行事雷厉,曹正宽看似正派,但眼藏精光,心思不定,江柠……儒雅清隽,谈吐温,温雅。”瞧见陆湛面色微沉,柳晗不由磕绊了一下,虽心下有些异样,但顿了顿依旧道,“倒是江楦和那位平夫人瞧起来更奇怪些。” “此话怎讲?” 陆湛此时凤眸含笑,眉梢微扬,单看神情便知他是故意有此一问的。柳晗见了,撇了撇嘴,突出四个字:“貌合神离。” 那王娇忻看向江大少爷的目光里的确满是痴迷,可后者却一直端着一张冷淡的脸,若不是早前查询时从周家二老和周家邻里那儿知道江楦是个温煦有礼的翩翩儿郎,她也会只当他本性如此。 江楦不愿意和王娇忻亲近,至少说明了他娶平妻绝非心甘情愿,而事情的蹊跷之处恰就在这儿了。方才陆湛也说了,江楦为了周素娥几次三番拒绝江夫人要给他纳妾的提议,且都拒绝成功了,如此一来,王娇忻不仅进了门,还成了和周素娥平起平坐的平妻,这内里绝对发生了些什么。 陆湛笑了声,“这些都是接下来要弄明白的事情,只有查清楚了这些,才能了结周素娥一案。”不论生死,周家人总是要见到周素娥的。 柳晗自然明白这些,然而一想到江家闹鬼的传闻就觉得遍体生凉,她抱住自己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往陆湛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道:“世子,江夫人重病,你说真的是周素娥的鬼魂在作祟吗?” 小姑娘缩头缩脑,目光四下游移,瞧着仿佛害怕得紧。陆湛嗅着鼻翼间淡淡的脂粉香气,面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伸手在她的发顶揉了下,“魑鬼魍魉都是人心作祟,鬼怪乱力更是无稽之谈。” “啊?” 柳晗怔怔地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又听见陆湛笃定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人是鬼,今夜就会有分晓的。” 说完不顾柳晗满眼好奇,径直撤身走到屋门处打开了房门,柳晗跟在他身后,顺着打开的屋门就看见从客苑外走来的曹正宽。 曹正宽是特意来请“白鹤道长”往江夫人的院子布阵抓鬼的。 看着门外人端方持礼的模样,柳晗眼底划过一抹深思,但很快又恢复常色,跟着陆湛一块儿抱着一会儿要用来布阵的物什往外走。 袁行这会儿已经改换了一身素净的道袍,手上持着一根拂尘,走路时脚底生风,满头银丝随风飞扬,他迎面朝着江老爷并江楦等人走去,那姿态瞧上去的确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陆湛和柳晗默默地跟在袁行身后,二人眼帘低垂,一副乖顺的童子模样。 江老爷先前见他三人时心底还有些疑虑,这会儿见到他们用膳洗了风尘后的模样,便消了几分猜疑。 他上前朝着“白鹤道长”谦恭地施了一礼,“家宅不宁,内子染疾,素闻道长法力无边,今日就有劳道长了。” “白鹤道长”拂尘一甩,微微眯眼打量了一眼院落,伸出一手,掐指算了半晌,面上方慢慢地露出一抹笑容来。 “善去善来,无量意。邪祟小鬼,不成气候。” 那边王娇忻打量着眼前的“白鹤道长”,狭长的眼眸里却有一丝狐疑,她扬起一张恰到好处的笑脸,往前半步,问道:“敢问道长,这鬼是什么鬼,这善是什么善,既是不成气候,又当如何化解?” 第35章 素年锦时(2) 他可是柳清生啊。…… 王娇忻的话甫一问出口, 院内众人的目光霎时便齐聚到“白鹤道长”的身上。 但只见“白鹤道长”一脸淡然,身手捋了捋胡须,慢悠悠地开口道:“这善所对, 自是恶,心有恶意, 纵使一副好皮囊, 亦是与恶鬼无二。” 说话间, 他的视线落在王娇忻身上,见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才缓缓地露出笑容来。 “这是贫道所制的秘粉,将之撒于夫人院中, 魑魅魍魉几何, 明日便可见分晓了。”说着,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布囊来。 曹正宽双手接过, 转身就吩咐身旁的小厮去撒粉了。 这边“白鹤道长”却又徐徐叮嘱江家众人:“今日入夜之后, 还须各位自闭院门不出,待到明日破晓时分, 听得三声鸡鸣后再到此处来一见分晓。” 对于“白鹤道长”说的话,众人自是不疑, 一一应承下来后, 就依着叮嘱去了, 只有王娇忻在离开江夫人住处时有些踟蹰。她深深地看了眼江夫人的屋子,拉住了江楦的衣袖,“我们都走了, 母亲处谁来照应呢?” 江夫人尚未清醒,身边自是少不了人伺候的。 王娇忻说话的声音不低,那边“白鹤道长”还未开口, 便看见与他一道来的小姑娘上前半步应了声,“少夫人放心就是,这儿有我在呢。” 小姑娘拍着心口保证,倒让王娇忻脸上多了些讪色。 王娇忻道:“只是怎好麻烦木姑娘呢。” 柳晗眼睛一弯,笑眯眯地道:“不麻烦的。” 见她坚持,没等王娇忻继续说什么,江楦便已拱手道:“如此就有劳木姑娘了。” 言罢,转身便走,从头到尾倒是没有半分目光留给王娇忻,而那王娇忻怔怔的看着江楦的背影,半晌一跺脚也跟着走了。 柳晗眯了眯眼,挪步靠到一直不曾开口的陆湛身旁,“江家的人还真是……奇怪。” 江老爷看似精明,但对府内庶务却不怎么上心,一意都由着曹正宽这么个外人把持;那江大少爷看着儒雅温和,但和自己的平夫人又貌合神离,眼底的情绪复杂得紧;至于那王娇忻…… “江大少爷这位平夫人看起来似乎很心虚的样子。”柳晗摸着自己的下巴,小半天又说了这么一句。 陆湛偏首看了蹙眉思索的小姑娘一眼,兀自笑了声,“本来还以为这里的水有多深,竟未了得只是二三跳梁小丑罢了。” 听着这话,柳晗的眼睛便亮了亮。 陆湛口中的“跳梁小丑”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柳晗看了眼院中正在忙活着撒秘粉的下人,又看了眼装模作样布阵的袁行,压低了声音问陆湛道:“那东西真的能抓到鬼么?” 小姑娘眼里有疑惑,但更多的却是好奇,明眸扑闪,教陆湛轻易就弯了唇角。 “想知道?” “嗯嗯!” “回头不就知道了。” “啊?” 看着陆湛负手转身朝外走去,柳晗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知道他是在故意卖关子了,心里不由气闷,抬脚就跑到袁行跟前想要一问究竟。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袁行就已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不会拆自家主子的台,气得柳晗差点儿没有绷住世家女的教养。 夜色一点点地沉下来,江家各院的灯火明暗,慢慢地亮着的烛火又灭了,四下陷入寂静。 江夫人住在江家东边的院落,院落南边有扇小门,门外的竹林小路连通着府外的街巷。但因着那街巷偏僻,几近荒废,兼着十里外便是一片杂草荆棘丛生的荒林,平时鲜有人迹。 忽而,一道沉闷的“吱嘎”声传来,紧闭的南边小门被推开。 和陆湛一道缩藏于暗处的柳晗远远地瞧见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出现,一路朝江夫人的屋子“飘去”。 寒意油然而生,柳晗不由地往陆湛身旁挪了挪,手也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陆湛淡淡地瞥了眼那道白色的身影,继而收回视线,落于衣角上那只小手,月色之下,小手颤抖的幅度被尽数纳入眼底。 不怕凶杀尸体,反而害怕这些子虚乌有的鬼怪? 陆湛挑了挑眉,“怕了?”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沉冷,背脊的寒意更浓,柳晗却只故作镇定,“我,我才不怕。” “那,你要不要回头看一眼?” “什么?”柳晗有些回不过来神。 陆湛目光往身后的方向飘忽了一下,声音越发的轻了起来,“适才似乎有个影子从后面飘了过去,你没觉得刚刚有阵风么?” 月色下,他神态是鲜有的认真严肃,柳晗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听他这么一说,她似乎真的…… 事有凑巧,一阵冷风忽而吹过,柳晗惊得就要出声,幸亏陆湛眼疾手快地拦住,不然就要打草惊蛇了。 瞥见小姑娘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陆湛才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忙小声道:“我是哄你呢。” “唔唔——” 手背被拍了一下,陆湛低头对上柳晗瞪大的眼睛,这才察觉到掌心的温热,顿时一惊,忙不迭地收回手,别开脸,“对不住。” 可心思早不知道飞到了哪儿,更觉得耳根子有些微热。 柳晗知道自己被哄了,心里正气闷着,可一来这会的情形实在不适合闹出动静来,二来则是她还记着身边这人的身份。 堂堂的穆王世子不仅包庇她假扮朝廷命官,还纡尊降贵地出主意帮她破案。这被耍弄的怨气也就只能自己咽下了。 就在柳晗不说话准备低头的一刹,江夫人的屋子传来一阵动静,是瓷器落地的声音伴着一道低弱的呼声。 柳晗面色一变,而陆湛已经起身,只是还没等他上前一探究竟,就瞧见之前那道白色的身影匆匆出了江夫人的房门,又从南边的院门一路而出。 “江夫人不会有事吧?” 联想到之前那声低呼,陆湛和柳晗抬脚奔向江夫人的屋子,打开门后,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药香。 江夫人睡在落地屏风后的拔步床上,陆湛不好进去,因此只叮嘱柳晗当心些,才放了她进去查看。 屏风后,一切如常,见江夫人安安稳稳地睡着,一抹惊讶自柳晗的眼底划过。 若是江夫人昏睡未醒,那方才的动静是怎么闹出来的? 柳晗疑惑着,目光不由四下里逡巡了起来,很快,床边案桌底下的一块暗渍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药材么?”走近了,柳晗才发现那暗渍里有些许类似于药材的渣滓,她曾见过薛景深辨认草药,这会儿看到药渣,第一反应就是拈上些许在指尖,然后就要往鼻尖递去。 然而,一只大手突兀地拦住了她的动作。 柳晗呆呆地看着陆湛,见他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徐徐地给自己擦干净了手指,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抽回手。 陆湛一边用帕子将地上的碎药渣收拾了,一边与她道,“这药难保没有古怪,还是小心些好。” “你不是不进来么?”柳晗问。 陆湛望了一眼拔步床的方向,没有说自己是因为没听到里头的动静而担心,只道,“不进来的话,一会儿你是不是要学一学神农,嗯?” 他说话的语气微微不善,但柳晗知道这是担心自己,一时心头一暖,见陆湛收拾好了东西,才跟着他一块儿离了江夫人的院子。 药渣由着袁行连夜送回槐树巷,请薛景深帮着检查了。 看着跳动的烛火,想起那神出鬼没的白色身影,柳晗有些夜不能寐,心里疑团越来越多,好半天,终于翻身坐起,穿好衣服就想要去寻陆湛解惑。 可是等她走出房门,迎面而来的夜风清凉,也让她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夜半更深的,她贸然去寻他,岂不是要教人笑话。 女儿家还是该有女儿家的矜持和规矩才对。 柳晗忍不住心下一叹。 若是哥哥在就好了。 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圆月,一抹忧色慢慢地爬上心头,连带着那一双柳叶眉也跟着蹙了蹙。 陆湛踏月出门,甫一朝对门望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月下美人愁的良景,一向自诩洒脱的穆王世子也不由得愣了神。 斯有佳人,皎皎如月。 陆湛忽而忆及,从前好友每每提到自己这个妹妹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看到皎皎的笑,再枯燥乏味的文章我也能嚼下来,但她一难过,我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来哄她。” 这会儿隔得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她周身笼罩的愁绪还是让他心头一紧。 的确,这会儿他的确想要将天上的圆月摘下来哄这个小姑娘了。 陆湛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惯了风月人情,即便不曾亲历,但这会儿碰上了也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更不会觉得排斥,只觉得这样也挺不错。 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来日再见到柳清生,他还怎么自称大哥呢? 这实在令人苦恼。 陆湛心绪转了许多回,整个人就那样傻傻地杵在廊下,还是柳晗先注意到了他。 曹正宽给他俩安排的客房正好相对,柳晗直直地望过去,就见身形颀长的人仿佛在神游天外一般。 先时还在想寻他解惑,可真不期然见到他也出来了,本就有些犹豫的柳晗立时就下了决定,转身就要回房。 是了,陆湛早已言明,只要袁行回来,事情就会有眉目。不过也就几个时辰而已,她忍得。 可还没等她一只脚迈进房门,陆湛就出声把人喊住了。 柳晗回过身,就看到陆湛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的台阶下。 “世子?” 陆湛看着她面上犹未散去的愁色,开口道:“你放心,袁行追踪术习的不错,那院子里洒了禁内特质的药粉,只要沾染上了就去不掉,所到之处都会留下痕迹,袁行会找到那人的。” 他自顾自的说完,柳晗早已经怔住了。 萦绕在她心头的疑团顿时消解了许多,可是……“世子怎生确定那是个人呢?” 陆湛似笑非笑地盯着一脸懵的柳晗,觉得她糊涂起来时着实有些讨喜,便语带笑意地道:“你没瞧见,那白影是走进来的吗?” 妖魔鬼怪害人,纯属无稽之谈,陆湛从未信过。 见她点点头,一副“我明白了”的乖巧模样,陆湛才又说道:“这一回能安心睡下了?” 他声音轻柔,和着月色凉风显得格外的动人心弦,柳晗禁不住微微耳热,轻颔首“嗯”了声。 “回去歇着吧,明儿早起等着看戏便是。” 柳晗点点头,依言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来,半侧过身子,侧首看向陆湛,“世子,我还有一事相问。” “只管问来。” “我哥哥他……”柳晗话头一顿,对上陆湛眸光未变的凤眼,抿抿唇才继续问道,“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自从柳昀出事之后,柳薛两家人再怎么担心,也都一直抱着希望,而她亦是如此盼望着,甚至她冒名顶替来到泗水县也是为了引出幕后之人,从而能够顺藤摸瓜寻到兄长的下落。可她来了泗水这么久,自那回的行刺以后,一直再无动静。 她的兄长音讯全无,这让她越来越不安。 似乎从前那点儿猜测,那点儿微末希望也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散了。 “他会来寻我的,对么?” 柳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慌意乱起来,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想在陆湛这里要一个能让她暂时心安的答案。 陆湛却明白,她是见着江夫人重病昏厥不醒,又在之前几次三番遇着命案,才会越来越担心柳昀会遭遇不测。 其实,对于柳昀的安危,陆湛心里亦是没有底。 派去林州查探的人迟迟未归,他无从得知当日的细节,而依着他对柳昀的了解,若是柳昀安然无虞,不会无缘无故不露面,更不会放任柳晗一人在泗水县的。 但是,看着小姑娘茫然无措的样子,陆湛还是开口道:“他可是柳清生啊。” 少年才子,经天纬地,看着温和儒雅一副无害模样,可为人处世却颇有手腕。当初朝中多少碌吏折在他手里,道一句狡猾如狐亦算不得错。 这样一个柳清生怎么会出事呢。 第36章 素年锦时(3) “开棺验尸!”…… 第二日清晨, 鸡鸣三声,江夫人的院子里便传来一阵喧闹熙攘的声音。 柳晗听见动静,急急忙穿戴好衣物, 推开门往外走,正遇上陆湛也从屋内出来。 “世子!”柳晗的声音里有些微微的紧张。 陆湛从容一笑, 声音温和地道:“放心。” 等他二人到了江夫人院子里的时候, 江家上下一干人等早已将偌大个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而装扮成白鹤道长的袁行正被众人围在中央。 瞥见陆湛与柳晗过来,“白鹤道长”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贫道昨日既已许诺, 自然不会食言。”说着, 他指向一直未让人踏足的廊檐地面,“你等且仔细瞧来。” “这是人的脚印?”说话的曹正宽半弯着腰, 语气里有一丝丝的惊罕。 站在他身旁的江大少爷江楦微微眯了眯眼, 却肯定地出声:“这是女人的脚印。” 三寸金莲,玲珑秀气, 踩过秘粉留下的脚印也是轻轻浅浅的。 江老爷回身看向院中所立的一众婢女婆子,问道:“昨夜可有人来过夫人的院子?” 众女齐齐摇头。 江楦则看向身旁神色不定的妻子, “你来过?” 王娇忻迎上江楦审视的目光, 继而又飞快的躲开, “我是来过。”她顿了顿,看到众人惊变的脸色,忙着说道, “昨儿刚入夜时,我来帮母亲擦洗整理,相公你知道的, 这事儿一直都是我来照应的。” 江楦闻言,面上的疑色稍退,只道:“白鹤道长的叮嘱你……”他一拂衣袖,转身朝向“白鹤道长”等一众人,施了一礼,“是内子无状,坏了道长的大计。” “我没有!”王娇忻却急急的打断了他的话,“我过来的时候走的是院门口的路,这长廊的脚印才不是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喝问众婢女婆子,“是谁就尽早站出来!” 眼见得王娇忻矢口否认,又见着其余丫鬟婆子都是一脸茫然的摇头,江老爷拧了拧眉,看向一旁神色淡然的“白鹤道长”,迟疑地开口道:“道长您看这……” “白鹤道长”抬了抬手,等江老爷合了口,这才慢悠悠地捋着胡须说道:“无妨,贫道心里自有论断。不过,却有一事须得请教一下江老爷您。” “道长但说无妨。” “贫道自独山而来,入这泗水城有些时日,素闻江老爷为人乐善好施,性情最是纯良,当日大公子与大少夫人虽门不当户不对,但您仍力主成全了这桩婚事。只是不知今一日,江夫人重病在床多日,为何却不见那位大少夫人?” 闻言,江家众人神色微微一变,江老爷面色更是一凝,他许久才开口反问道:“道长怎的想起问到我那儿不争气的长媳来也?”顿了顿,又紧跟着叹了口气道,“道长既是问起,想来是对外面的传言有所怀疑,只是这到底是江家私事,还请道长谅解些。” 言下之意,是再不肯多说半句有关长媳的话了。 “白鹤道长”似是对江老爷的话半点儿不意外,只颔首道:“确是贫道唐突了。” 这时,王娇忻却突然开口问道:“道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母亲病重都是周氏在作祟?我就知道周氏她死……” “少夫人!” 突兀的一声响起,众人皆朝着说话的人望去,只看见那曹正宽一手攥着把折扇,面上扬着一抹笑,口中只接着说道:“少夫人,还是让道长把话说完,曹某想,道长昨日胸有成竹,今日定是能将始作俑者给揪出来的。” “白鹤道长”捋了捋胡须,“这是自然。” 此言一出,那江老爷便忙不迭地追问道:“那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这地上的脚印……” “既有印痕,自是排除了鬼怪捣乱,这秘粉有一妙处,只要沾染上,除非有贫道自制的药水,否则是除不去的。江老爷只管安心,我师徒三日之内,必将那作怪之人寻将出来。” “如此就有劳道长了。” 等到白鹤道长等人离去,江老爷便下令院中的奴仆散去,因瞧见江楦立在原地,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由拧了拧眉,沉声道:“周氏之事这几日该寻个由头散出消息去了,总让周家人找上门像个什么样子?”说着,又叹了口气,语带三分悲悯地叹息道,“人死如灯灭,恩怨亦勾销,这都是家门不幸,造孽啊。” 江楦眉眼微黯,沉默良久,这才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旁的王娇忻冷哼了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教不远处的曹正宽一个眼神给止住了,末了也只能是一跺脚转身离去。 出了江夫人的院落,王娇忻便将跟在身后的丫鬟支开,一人沿着条僻静的小路朝江府北面的水榭走去。 在水榭里枯等半炷香,王娇忻终于看到有人推门而来。 但见来人一袭靛色锦袍,同色发带束发,身形高大结识,面容虽生得并不俊美,但五官端正,眉梢眼角都染着精明之色,倒也比一般人瞧着顺眼。 来的并非旁人,却正是这江府的姨表少爷兼管事,曹正宽。 “你约我过来做什么?”曹正宽的脸色不是很好,他朝水榭外头忘了一眼,“如今这时候要出了半点儿茬子,你我可都没好果子吃!” 王娇忻站起身,一把抓住曹正宽的衣袖,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只哆哆嗦嗦地道:“周素娥根本没死!” “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千真万确,周素娥她没死,她不但没死,还回来了!”说起周素娥,王娇忻的情绪越发激动起来,似是惶恐不安,又似恨意无边,“昨天夜里我亲眼看见她进了老不死的房间,正宽你一定要相信我!” 曹正宽双眉挤作一堆,仍是不相信,“当初周氏一死,是我亲自封的棺材,也是我亲眼看着人挖坑埋的,绝对不可能。” 他这话一说出口,王娇忻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白了。 她抖着唇,几乎要哭了出来,“她难道真的化作厉鬼回来了?” 对于江家上下流传的鬼神之说,曹正宽虽有推波助澜,但自己却打心眼里不肯相信。这会子见王娇忻惶惶不安,又一口咬定数次见着了周素娥,他心里不由也生出几分不确定来。强行按下后脊生出的寒意,曹正宽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缓缓的攥成拳,面色沉沉地说道:“是人是鬼,去看了也就知道了。” “什……什么?”王娇忻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道。 曹正宽却并不打算解释,只跟她约好半个时辰后在江府西角门汇合,至于汇合以后要去干什么,他绝口不提,因此,直到站在周素娥的墓前时,王娇忻都还没能回过神来。 看了眼曹正宽适才从马车上带下来的铁锹,王娇忻的视线缓缓地移向那荒草丛生的矮坟,不确定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曹正宽道:“开棺验尸!” “你疯了啊!”王娇忻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冷不防踩上一根枯树枝,“咔嚓”的断裂声响起,惊得边上矮树枝头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开,一边飞,一边发出凄厉的鸣叫声。一股寒意骤然升起,王娇忻试图劝阻,“这太晦气了!” “是你说周素娥未死,这是唯一验明真情的法子。”曹正宽说完,再不顾王娇忻的反应,直接将衣摆打了个结,挽起衣袖就开始动作。 因着素日里养尊处优,干起这体力活来,曹正宽不多时便吃力起来,直到天色逐渐暗沉下来,才终于将黄土之下的素棺给挖了出来。 王娇忻何时见过这般场面,在曹正宽伸手要去开棺时,早早地就背过了身去。然而,她尚未站定身子,便听见曹正宽招呼她过去搭把手的声音。 “我,我我不行的!”看着愈发暗沉的天,听着树林里传来的风声鸟叫声,王娇忻的心不由一紧,“太不吉利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吱——嘎——哐当! 曹正宽没有去管王娇忻,咬着牙就推开了棺木,定睛一看,当场傻了眼。 那棺木里空空荡荡,莫说尸骨了,就连当初他随手扔进去镇邪的两块宝石都一块儿不见了踪影。 他爬出坑,疾走两步,一把抓住王娇忻的手腕,沉声问道:“你当真确定昨夜里看到的是周素娥?” 王娇忻本来正害怕着,被他突然间的动作更是惊着,好容易勉强镇定了几分,听他如此问,即便没有探头去看墓坑里的棺木,她心里也有了数。“你说当初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死,故意制造了那般假象,就为了日后回来寻仇?” 曹正宽想起这半年来周家人屡屡上门寻亲,看样子周素娥即便真的尚在人世,也从未回过周家,那么她人到底会在哪儿呢? “不管她回来是为了什么,有她在你就别想睡个安稳觉。”曹正宽沉声说道。 王娇忻冷哼了声,“我要有个什么,你就能把自己摘干净了?”瞧着他面色不好,王娇忻又稍稍和缓了语气,“正宽,现在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周氏才行啊。” 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如今正在帮江家人“抓鬼”的白鹤道长一行人了。 曹正宽冷冷地看向面前的空坟,一时心里有了主意,只哼了一声就带着满心焦急的王娇忻离开了。 周氏是出了名的孝顺女儿,纵使死里逃生不归娘家,定也是时时惦记,为着当初冷心冷情的江老夫人尚且愿意铤而走险,若是换做了生养的亲爹娘还有手足兄弟呢? 曹正宽心里琢磨着事儿,直到上了马车驱车回赶都未在开口,而王娇忻察言观色,知他主意多,又想着两人都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竟也放下心来,一时无话。 然而,在曹王二人的马车离开后不久,一驾低调的小乌篷马车缓缓地停在周氏墓地的不远处。 驾车的小厮将马绳拴好,折回来取了马凳放好,“大少爷,到了。” 暗色的车帘被掀开,身穿一袭牙色长袍的江楦慢慢地走下马车。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摆手示意小厮留在原地,江楦撑着纸伞,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走向周氏的墓。 在江家上下众人眼中,自打当初周氏“丑事败露,羞愤自杀”后,江楦对这位曾经情深意笃的妻子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思念情谊,就连痛苦伤心都不曾有过。然而只有一直跟在江楦身边的近身常随才知道,自家少爷每日都会到周氏的坟前独坐半日,回府时是一身狼狈,两眼通红。 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常随深深叹息一声,摇摇头才要向往日一般找个地儿打回盹,就听到坟墓的方向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呼喊声。 第37章 素年锦时(4) 再次有劳陆兄了。…… “堂下所跪何人, 因何敲动这鸣冤鼓来?” 从江家回到泗水县衙,柳晗与陆湛还未得歇息片刻,便听见外头鼓声大噪。不多时, 升了堂,看见堂中跪着的人后, 柳晗先是一愣, 旋即便开口呵问了一句。 但见那堂中所跪之人, 发冠歪戴,月白色的衣摆上满是泥泞, 十分的狼狈。柳晗对这人倒并不陌生,盖因在江家大宅已经见过了好几面。此人正是江家的大少爷——江楦。 江楦见问, 当即伏身扑跪在堂, 声音悲戚又含哀愤的道:“恳求大人为草民亡妻做主!” 一言既出,在场的除了柳晗、陆湛等人和曹师爷外, 无不面露惊诧之色。 “不是说大少夫人身子不好, 常年独处静养么?” “是啊,也没听人说, 江家办白事儿呐,这怎么就……”念及豪门深宅是非多, 正在议论猜测的围观者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噤了声。 柳晗早知周素娥亡故, 但江家既隐而不发, 她这会子也不直接揭穿,只顺着江楦的话问出众人心中的疑惑。 当江楦看到那被破坏怠尽的荒墓后,整个人几近奔溃。 从前因他软弱, 害得周素娥含冤自缢,如今就连她一方矮坟,他也没能护得住!一念至此, 江楦心痛如绞,倒顾不得许多,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周素娥早于半年前便已亡故一事说了出来。只是对于周氏为何突然自缢的原因,却闭口不肯多谈。 江楦道:“素娥为人温婉良善,从未与人结仇,可为什么那起人就不能放过她呢。她已经丢了性命,如今死了却都不能安宁。草民求大人,帮草民寻回亡妻遗体,好教她入土为安啊。” “你的意思是有人动了周氏的墓?”柳晗不由蹙眉。 入土为安,死者为大,竟有人连这点忌讳也不放在心上? 与陆湛对视一眼,柳晗的脑海里飞快的划过一双精明的狭目,再抬眸却瞥见曹师爷在一旁似有不安,便开口唤了他一声,说道:“本官记得前几日周生也曾到衙求见?” 静文师太之案虽悬而未决,但周安的嫌疑基本已经摘清。柳晗原命他留在家中养伤,一来的确是他在狱中被用刑过重,二来则是曹师爷等人仍是对周安心存怀疑,故而绿芜前往周家便是为了堵住一些人的嘴巴。 周安起初倒也本本分分呆在家里养伤,可随着伤势渐好,眼见自家二老为了长姐忧心忡忡,他愣是拖着病体跑来衙门击鼓。与前番几次暗地里摆脱柳晗寻人不同,这一回周安却走了明路,写了诉状,言明周素娥失踪半年有余,而今生死不明,乞求县衙能够彻查,严令江家人交出长姐,甚至还在诉状上添了一句“生死不论”。 尽管柳晗等人早已猜到,周素娥可能不在人世了,但真的听到江楦的陈情后,还是忍不住胆寒。 瞧着柳晗神色不对,那曹师爷眼神飘忽了一瞬,才起身拱手道:“回大人的话,确有此事。”顿了顿,他又直接转头看向江楦,质问道:“江大少爷,素日里可没听人提过江家大少夫人去了,您今儿既来了,可得把话说明白了。” 然而,不等江楦开口,公堂外便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转眼间就看见乌泱泱一帮人从人群中开道而来。柳晗定睛一看,来的也是一群熟人,江老爷、王娇忻、曹正宽,并那素日里鲜少露面的江家二少爷江柠簇拥而来,走在他们前面的却是一中年妇人。 柳晗仔细的回忆了下,知道这妇人便是江夫人了。 但见那江夫人面色苍白,冲进公堂后,顾不上行礼,便一把弯腰拽住了江楦的衣裳,急切切地说道:“楦儿,你清醒些,娘知道你心心念念想着周氏,她既已不在了,你难道还要为了她,置江家名声于不顾吗!” “娘!”江楦痛喊一声,神色满是绝望,“素娥她是被冤枉的。” “当初我就说了,素娥根本不会做出那等丑事,是有人精心算计了,要毁了她,可是您不信。您哄儿子出门,暗地里却逼死了您的儿媳,您心里就不会不安吗?” 江楦的质问让整个县衙都安静了下来。 江夫人的手僵在那儿,脸色一霎时变得更加不好看起来。 难以心安。 这是困扰了她半年的噩梦。 “楦儿,你真的是要全城的人都来看我们江家的笑话吗?”江夫人无力地说,“你为这个周氏放了功名不要,和我母子离心,如今还要再毁了你弟弟的前程不是?” 一边说着,又一边激烈地咳了起来。 江老爷见发妻如此,神色纠结了会儿,终究也是开口劝说长子,道:“楦儿,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王娇忻见状,也跟着搭腔说道:“就是,近来坊间多有传闻,言说平仓山上尤其是小平山一带多有流寇盗匪出现,许是他们撞见了姐姐的墓,起了恶意盗墓也不一定。” “你住嘴!”江楦两眼通红,神色几近崩溃与痴癫。 他看着身边亲近的亲人,从来没有一时觉得他们如此陌生过。 “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慢慢地指向王娇忻,恨声道,“当初是我糊涂,以为松口叫你进了门,便能为素娥换来平静安宁的日子,却不想你才是祸家的根源。” “相公,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江楦惨然一笑,道:“若不是你一直在我娘耳边挑唆,她如何会突然刁难素娥,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暗中用计,素娥她怎么会不等我回来就一人去了,甚至如今连具尸体也遭人惦记毁坏?” 眼见王娇忻气得瞪圆了眼睛,意欲张口再说些什么,柳晗适时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惊堂木一响,满堂皆静。 柳晗神色凛凛,淡淡地扫了江家众人一眼,静默良久,才徐徐开口问道:“那周氏既于半年前亡故,你等为何不与周家传信,倒教周家人日日惦念,四处奔波打听?你等是别有谋算,还是心中有愧?” 一语既出,堂中更是静可闻针落。柳晗不由得绷紧了脸,声音也跟着冷了起来,“今日纵使你等不闹上堂来,本官也有些官司要与你等清算一二。”顿了顿,扭头看向长身玉立于侧的陆湛,“有劳陆兄领人到周家一趟,带周安到堂回话。” 陆湛闻言,知她有意正式将周氏一案公开过审,当即抱拳而去,不多时就将周安带到了县衙公堂。 早前一些日子里,柳晗在陆湛的提醒下,安排绿芜在周家照顾周安期间,慢慢地将周素娥的情况交待了。 周安初时听说消息,大恸之余,竟也有些果真如此的愤然。他本欲立时就往江家索命报仇,但到底被绿芜拦下,耐心等着如今日这般的机会。故而这会儿他阔步上堂,见着乌泱泱一众江家人,虽是面色冷凝,但终归没有过激的行为。 他挺直着腰杆,大步走到江家人的旁侧,长袍衣摆一甩跪地,双手交叠身前,伏地便是一大礼行毕。 周安冷冷静静的说道:“学生周安参见大人。” 柳晗抬手示意其起身,“且将你日前所诉当堂禀来。” 周安颔首一礼,自袖中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新诉状呈上,之后才缓缓开口,“学生告江家一干人戕害长姐周素娥,毁尸灭迹。”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你!” 啪! 柳晗手拍惊堂木,瞪了王娇忻一眼,“未得许可,再敢擅自打断原告陈情,仔细本官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说着,看向周安,点头示意其说下去去。 周安这才在堂下众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继续言道:“学生长姐,闺名素娥,嫁与江家大少爷江楦已有两年余。长姐虽已出嫁,但仍时时记挂家中老幼,即便抽不开身,仍会打发府中婢仆回娘家问安,可自打半年前开始,长姐却一直杳无音讯。学生曾多番前往江家,想要探视长姐,可江家人屡屡言辞阻拦,总不得见。日前,学生再到江家时,其门上小厮指引我往小平山倚云庵寻亲,可……”说至此处,周安倏而顿住,他蒙冤被抓一事在泗水县中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学生后来也曾再上倚云庵,从静意师太口中得知,长姐从未在庵中休养过半日,而从另一位不久前才从江家赎身的丫鬟巧心口中,学生方才知晓长姐早已被江家人逼死。” 柳晗问道:“你可知那巧心如今人在何处。” 周安随即报了一个地址,柳晗便派了衙役前去传讯,同时也派了另外两个衙役上山查看周素娥墓的情况。 这时候,身在堂中的江家众人除了江楦以外,面色都不大好看。柳晗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却也不急着开口。 周素娥枉死多时,时至今日,也该是得个公道的时候了。只是当初刻意将周安引到倚云庵之人会跟周素娥之死有关吗?那人在静文师太一案中又是什么角色呢?柳晗直觉这两个案子之间该是有联系的,可惜目前所有的一切还都笼罩在密云浓雾之中。 上山查探的衙役要比派去寻巧心的衙役回来的更早一些。 据上山的两个衙役回禀,因着深秋的冷雨,周素娥坟地周围凌乱的脚印和车辙痕迹都很明显,经过仔细核检,除了江楦主仆留下的印记外,今天应当还有另外两人到过墓地,且坟茔上的泥土都为新翻出来的,料想掘坟的时辰也是在今日。“大人,卑职二人还发现,另外的两对脚印一大一小,小的那一对三寸三,当时女子留下来的。” “哦?”柳晗闻言挑了挑眉,面上蓦地多了一丝了然的笑意。“呈上来吧。” 她话音刚落,衙役就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白布包,放在了柳晗面前的桌案上。 众人先前并未听见柳晗命人取证,这会儿不由都好奇地盯着那个布包瞧。而柳晗也并未让众人疑惑太久。 布包打开,里头并无他物,只有零星的几块泥土,瞧着还是湿的,当是才从外面取回来的。 柳晗细细地看了,拈了些许在指尖碾开,勾了勾唇角。 “偷掘周氏坟茔之人,本官已经找到了。”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自江大少鸣鼓登堂不过半炷香,只打发两个衙役去山上瞧一眼就逮着了人?众人心里直犯嘀咕。 只有江楦心急地问了口。 柳晗也没打算故弄玄虚,只是转头看向早已回到身侧的陆湛,轻声道:“再次有劳陆兄了。” 长青被她派上倚云庵查探消息,绿芜又身在周家未归,这会儿在跟前的,能教柳晗信任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哪怕三番两次支使穆王世子爷有些以下犯上,但今儿也的确不是第一遭了不是? 陆湛倒是一派任君差遣的模样,舒袖负手,施施然就迈步走下,缓缓朝着江家一干人等走去。 “怎么瞧着……难道又是江家人干的?” “掘人坟墓,这是多大仇多大恨啊。” “看来那周素娥的死,江家人真的脱不了干系。真是想不到,江家向来以积德行善之家自诩,背地里竟然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勾当,还真是……” “佛口蛇心!” “对对对!” 一片议论纷纷声中,陆湛越过江楦,越过江家二老和江柠,停在了王娇忻的面前。 “有劳抬起脚来。” 第38章 素年锦时(5) “你真是周素娥?”…… 王娇忻听了陆湛的话, 尽管心里有鬼,但是这会儿摸不透他们的用意,只能硬着头皮, 准备抬脚。但是,下一刻就被人打断了动作。 “你这人好不知礼,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对我家少夫人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曹正宽原本远远地站在江家人的身后, 这会儿听到陆湛要查看王娇忻的鞋底, 立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尽管他说话太急,音调过高, 但对他的话,旁观百姓还是不由点头赞同的。 哪有大男人直接跑到人家妇人跟前去让人抬脚的?实在有失规矩。 陆湛对众人异样的目光倒是泰然处之, 反而淡挑眉头, 对曹正宽道:“曹管家莫着急。”说着,再次看向王娇忻, “少夫人?” 王娇忻下意识地朝曹正宽看去, 眼中似有求救之意。 她也不傻,从曹正宽拦住她抬脚, 她便立即会过意来。 刚才衙役反复强调周素娥坟前的脚印,眼下官爷要她抬脚检查, 为的是什么, 她哪能不知道? 王娇忻不敢抬脚, 不仅仅是因为心里有鬼,而是抬脚就等于将证据送到别人眼前了。 她和曹正宽从山上回府,尚未来得及回屋更衣换鞋, 就因着听说江楦闹到衙门而匆匆出门。这会儿她的鞋底可不就还留着山上的泥土痕迹? 眼看着她迟迟未有动作,陆湛便转身面向曹正宽,似乎是料到了他不会配合, 因此在其往后撤步之前,陆湛一手撩起衣摆,出腿如迅雷,随着他放下衣摆,慢条斯理地拾掇自己的袖口,那原本还杵在那儿的曹正宽便摔坐在地,一双脚也因为摔倒的动作翘起。站得远的人和因为视角限制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些看清曹正宽鞋底的人就已发出了恍然的唏嘘声。 在场反应最激烈的人莫过于江楦了。 尽管江楦只是一个读书人,素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眼下却愣生生揪住曹正宽的衣襟,竟是将人直接提溜了起来。 他红着眼,声嘶力竭地质问,可曹正宽却仍死咬着不肯松口。 柳晗恐江楦激动之下生出祸事,立即令两班衙役将二人分开,之后才缓缓开口道:“周氏坟茔位于小平山西隅,那里偏巧是一方红土地,因着下雨,墓地泥泞,凡是到过周氏墓前的人,鞋底必然沾上红土痕迹。” “泗水县城有红土之地又不止小平山,如何能因此判定是我!”曹正宽梗着脖子道。 许是因为江楦适才的拉扯,曹正宽眼下身上狼狈,倒不见了平日的稳重。 一旁的曹师爷见事情牵扯到自家侄儿身上,也忍不住起身道:“大人,这般实在有些武断了。” 是了,到过周氏墓前的人的鞋底必定沾染红泥,可也不能以此来断定鞋底沾了红泥的人都到过周氏墓。 柳晗与陆湛对视一眼,见后者朝自己颔首示意,才不疾不徐的道:“师爷言之有理。” “哼。” 柳晗微微一笑,“所以本官也着人去检查了江家的马车,核对了马车车辕与现场留下的痕迹,证实的的确确是江家的马车留下的。至于如何笃定此事和少夫人与曹管家有关,自是有人证了。” 曹师爷拧眉:“人证现在何处?” “我就是人证。”陆湛眉眼不抬,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 “你?” 陆湛抬头迎上曹正宽的目光,挑了挑眉:“还没认出我来吗?” “你……”曹正宽眯了眯眼,倏而瞪大了眼睛,“你是白鹤道长的徒弟,木风!不,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一句话让江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湛的身上,他们细细打量,心下一惊。 眼前这位陆爷虽比那位木风瞧着白净些,但身上的气势无二,想来那木风是他伪装的也错不了。只是若木风是假扮的,那白鹤道长呢,难道也是假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江家人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今日看似是他们闹上公堂,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柳大人的请君入瓮呢?白鹤道长的三日之期应该也是别有用意。 果然,陆湛下一刻开口就印证了他们的猜想:“大人早已接下周安诉状,安排我等以独山术士的身份接近江家,为的便是查探周素娥之死的真相。” “江老夫人久病在床并非鬼魅缠身,而是有人在其汤药里动了手脚,想要置她于死地。而江老夫人之所以现在还好端端的在这儿,反倒是多亏了‘鬼魅’作怪。”柳晗一番将众人说得是云里雾里,一直未曾开口的江柠不由开口问道,“不知大人口中的鬼魅是何?” 柳晗淡淡一笑,目光越过众人,落向衙门的门口。 人群散开,从衙门口影壁后转出来三人。 走在前面的劲衣青年,江家人倒瞧着眼熟,瞥一眼堂上的“木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位“白鹤道长”了。但是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全被“白鹤道长”身后的一双人影吸引了过去,俱是一震。 江楦呆呆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双唇微颤。 “素娥……” 袁行阔步上堂,拱手回禀道:“柳大人,陈阿婆和周素娥已经带到。” “等等周素娥?” 众人瞬间回神,看着那俏生生立在堂中的年轻妇人,这不是周素娥还是谁? “素娥,素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 江楦已经冲到了周素娥的跟前,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脸上涕泗横流,相较之下,周素娥的反应就要冷淡许多,她轻轻地挣开了江楦的手,提着裙角跪到在地。 但见她一身素布衣裙,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粗糙的木簪松松垮垮地束着,面上虽未施粉黛,但气色尚佳,看着亦是清秀动人。 她生得纤弱,可跪在那儿,腰脊却挺得笔直。 “民妇周素娥参见大人。” “民妇王氏参加大人。” 周素娥死而复生,在场的人除了柳晗与陆湛主仆心中有数外,旁人心里可都是翻江倒海。 “周素娥你竟然没死!”王娇忻更是惊叫了起来。 的确,周素娥没死,柳晗和陆湛是直到今日晌午时分才确认下来的。 循着江夫人院子里撒下的秘粉,袁行暗里追踪,一路追寻到山中一处茅草屋。茅草屋外有篱笆墙围出方寸小院,院子里的木架上还晾晒着一些草药,恰是当日柳晗和陆湛从湖州城夜返泗水、在山中无意闯入的小院。 原来那小院里住着的不止老妪一人。 因为有陆湛的吩咐,袁行没有贸然惊动院子里的人,只远远的守着。本来按照陆湛的吩咐,袁行只需要在外面盯梢片刻即可,然而没多久从茅草屋里就出来了一名女子。 袁行记性好,认出这女子和周家小子有七八分相像,身形却跟夜里从江家跑出去的“鬼魅”相仿。 袁行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一边用穆王府专用的信鸽给陆湛送信,一边悄摸地跟在了女子的身后。 他看着女子跋山涉水,一路走到小平山西隅,好巧不巧正撞上曹正宽和王娇忻二人鬼鬼祟祟地掘坟,瞥见墓中的棺材是空的。后来没多久,江楦来了,袁行更是注意到女子哀戚的神色里蓦地多了几分柔情,心里当时就有了决断。 袁行是陆湛的心腹,打小跟陆湛一块儿长大,行事作风有几分肖主,因此见江楦吩咐小厮驱车去县衙告状,他便立刻现身拦住了想要离开的女子。袁行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亮明了身份,当场就验证了女子的身份,恰就是那个在周家人眼里失踪半年、在江家人眼里身死半年的周素娥。 柳晗静静地看了周素娥一会儿,问:“你真是周素娥?” 她和陆湛因为有袁行的飞鸽传信,得知周素娥尚在人世,但对其背后的缘故却是一样的不明朗。 在来的路上,周素娥心里早就已经细细地计较过了。 因为旧事,她假死避世,不想竟连累家中二老担忧,胞弟甚至还因为自己被卷进人命官司里,她实在是过于自私。况且,她也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江楦为了自己神色憔悴下去。所以,她抬头坚定地回道:“回大人,民妇确是周氏素娥。” 柳晗紧跟着问出了众人心中的惊疑:“方才江家人承认周素娥早于半年前就已经一命亡故,你待如何说?” 只是尚未等周素娥回话,外头一阵动静,却是衙役寻来了周安所说的证人巧心。 那巧心上得堂来,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死而复生”的周素娥,竟吓得当场脚软跌坐在地。 “少、少、少夫人……”紧跟着,她小脸一皱,竟哭着扑到周素娥的跟前,抱住她哭声道,“您还没死,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巧心!”柳晗开口唤了声,见那巧心敛住了情绪,才改而问她,“据周安口述,是你告知他周素娥早被人逼死一事,眼下因何笃定堂上之人就是周素娥?” 巧心缩了缩脖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奴婢伺候了少夫人两年,断不会认错人的。” 认错人自然是不可能的,在场众人认识周素娥的亦不在少数,没有人怀疑眼前人是不是周素娥。唯一费解的就是,前一刻江大少爷还哭天抢地要县老爷揪出是谁掘了自家亡妻的坟,众人还因周素娥之死而震惊不已,结果下一刻周素娥就活生生地跑了出来,这难道是江周两家拿县衙当戏台了? 第39章 素年锦时(6) “原来你才是祸家的根…… 半年前, 王娇忻以平妻之名嫁入江家。自那以后,周素娥在江夫人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处处遭遇排挤。 本来王娇忻也只是喜欢在言语上故意挤兑挤兑周素娥, 但后来有一天,她竟然跑到江夫人与江楦跟前揭发周素娥和下人有染。江楦自是不相信这话, 就连对周素娥这个儿媳心存不满的江夫人也一口咬定王娇忻是在胡编乱造。于是, 王娇忻就带着二人悄摸地去“捉奸”, 还真就撞见周素娥衣衫不整地跟一个下人同睡一榻。 江夫人气得当场晕厥过去,江楦虽然相信自己的结发妻子, 可看着眼前不堪的一幕也是饱受打击。后来的发展和一般戏文里的也差不多,奸夫淫妇被抓, 都是要浸猪笼的, 可江夫人顾念江家门楣,不愿意闹出这样的丑事来让别人笑话, 于是就动用了私刑。 可是周素娥清醒以后, 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和别人暗通款曲,哭哭闹闹, 令江楦软了心肠。在江楦的软磨硬泡下,江夫人终于松口, 暂且将周素娥和那下人分开关押起来, 等审问了结果, 再做处置。 再说那周素娥哪里晓得一日午休醒来,竟然遇上此等丑闻,她是心中无鬼, 不肯白白领了罪名,教丈夫受辱,也叫家中父母兄弟蒙羞。可没料到, 婆母竟支走了江楦,暗地里吩咐王娇忻送来了断肠散。 跪在公堂上的周素娥忆起前事,涕泪连连,“王娇忻说,是婆婆让她来送我一程,劝我不要一时固执,累坏夫君的名声。当时我孤立无助,只觉得绝望极了,才想不开寻了短见。”三尺白绫和断肠散,她选择了前者,只求一个痛快,可是哪里料到竟然侥幸逃过一劫。“是王阿婆从坟前路过,听到了动静,这才救了我一命。” 柳晗奇道:“你既然福大命大保住了性命,为何又要深藏在山中,那屡次三番在江家宅院里扮鬼吓人可也是你?” 周素娥低着头,沉默了一瞬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回道:“是民妇。” 被王阿婆救了的周素娥在清醒过来以后,也曾有过回周家的念头,但她细细地想了一回,自己头上还顶着一个私通下人的罪名,真回去了,被江家人发现闹僵起来,还不得气坏双亲。而且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王阿婆在为她诊脉时发现她身上已经有了将近四个月的身子。只因为周素娥生得纤瘦,这腹中的孩儿又过分懂事,她才一时没有察觉到异样。 “我本意是打算好好生下孩儿以后,再去寻江楦陈情,请他彻查当初的事情。”于是,在生下的孩儿满月后,她就趁着夜色悄摸进了江家,岂料就是那一回,竟让她撞破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那晚我回去,没在院中见着江楦,便就在府中四处寻觅,无意之间路过小厨房时,居然看见王娇忻在婆母的汤药里添东西,还听见她说……”周素娥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接着说道,“总该教这个老不死的尝尝厉害,别老挡我的财路。” “你在血口喷人!”王娇忻当场跳脚起来,因为恼怒,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周素娥却不卑不亢,直直地迎上王娇忻的目光,“你敢说当初不是你自作主张让我自杀,敢赌誓说那一日三顿送入婆母房中的汤药都是干干净净的?” “你……”王娇忻涨红了一张脸,可吞吐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那漂移不定的视线更是像极了心中有鬼。 被一双儿子搀扶住的江夫人,在长子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再次开了口,“我从没让人拿什么断肠散和白绫给周氏!”她固然恼怒周素娥,但是打心底里对她私通下人一事还是心有疑虑,当初之所以会把长子远远的支使走,不过是因为她拿定了主意要将周氏送去庵堂出家。可偏偏她还未来得及吩咐下去,就传来了周素娥羞愤自杀的消息,紧跟着那羁押下人的柴房也跟着着了火,死无对证,她便在王娇忻的劝说下,将此事按了下来,只等着再过些时日便向周家报信,言明周素娥因病过世,揭过篇去。 这会儿因着周素娥的话,江夫人细细回忆,终于记起来当初她第一次病倒那回,可不就是吃了王娇忻端来的补汤吗?想至此处,她气得双手发抖,恨恨地指着王娇忻,“原来你才是祸家的根源!” “我,我没有,都是周素娥在栽赃陷害,明明是她背着人偷汉子,是她装神弄鬼吓唬人,都是她!” 都到了这般时候,王娇忻还是始终不肯松口。 柳晗便看向曹正宽,问道:“曹管家,你如何看?” 冷不防被点名,曹正宽先是一愣,旋即拱手回话道:“小民以为捉贼拿赃,眼下两位少夫人各执一词,可该拿出证据来说话才是。”他倒是不慌不忙,整了整衣袖,才继续说道,“但是据小民所知,平少夫人为夫人调理身子的药方是城中最大的一家药房慈春堂的张大夫开的,张大夫在这泗水县中素有杏林妙手之称,医心医德从无人诟病。再者而言,平少夫人向来受夫人疼爱,为何要暗害夫人呢?”这后一句却是看着江夫人说的。“至于迫害少夫人的说辞更是荒唐了,如果平少夫人真的有心逼死少夫人,试想少夫人又如何能有机会站在这公堂上呢?” 他说话时条理清晰,一番话说下来,不提江夫人态度有所松动,就连在场围观的人也都跟着信服的点起头来。公堂之上,柳晗也一时语塞。 证据成了关键。 一见着众人沉默下来,王娇忻不由得哼哼了两声,嘟囔道:“还说什么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周素娥当即以头抢地,“民妇心知今日出来面见众人会是什么后果,可宝儿的确是江家子嗣。” 她语气坚定,反而让王娇忻不敢多说。 柳晗看着周素娥问道:“你说道当初有人诬陷你清白,又直指是王娇忻逼迫你自尽,不知你可有证据?” 周素娥摇了摇头。 当时事情发生之际,她尚不能自证清白,如今时过境迁,想要拿出证据来更是难上加难。 案情进行到这一步,就连柳晗都有些犯难起来。 其实,就她与陆湛、袁行打入江家的所见所闻来看,若说王娇忻没藏着什么秘密,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可如今……柳晗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娇忻和曹正宽,余光瞥到一旁红着眼眶的江楦,忽而醒过神来。 今儿这一案却被扯得远了些。 “若王娇忻与你二人和这周素娥之间没有牵连,你们又为何要去掘坟开棺?你们是要验明什么?”柳晗问道。 先有鞋底红泥印记为证,后有袁行、周素娥亲眼所见,这桩事情确是二人无法开脱的。 王娇忻原以为这一系列的旧事牵扯出来,那掘坟开棺的事儿就能被忽视过去,可没想到柳晗竟然抓住了不放开。她心底生出几分怨恨,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不顾一旁曹正宽不住使过来的脸色,她兀自开口道:“还不是她周素娥屡屡装神弄鬼,我只是求个安宁罢了。” “言将起来,江家闹鬼这一传言似乎就是出自你口。你说为什么,周素娥放着一大家子人不理,偏生要屡屡恐吓于你?你求的是什么安宁?”柳晗继续追问道。 王娇忻避左右而言他:“大人分明就是偏听偏信,这会儿如此苛问我,不就是给我定罪吗?” 柳晗又看向周素娥,后者便说道,“当初我撞破王娇忻意欲谋害婆母,为了阻止她,我不得已才扮鬼吓唬于她,然后趁机调换了汤药。” 这时候,陆湛移步走到柳晗身侧,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句,她才恍然点了点头。 她看向曹师爷,“师爷可还记得前几日让你登记在册的药渣检测记录?” 前几日陆湛从江家取了药渣交给薛景深分辨,当时只是仔细取证,如今倒恰好印证了周素娥的陈词。 曹师爷应了声,低头从桌案边的文书中翻了一回,找出一纸药方出来。 而这边柳晗早已派人将那慈春堂的张大夫请到了堂中。 柳晗没急着让曹师爷将药方呈上来,而是先让张大夫将他给江夫人开的方子复述了一遍,末了她才问曹师爷道:“两个方子可对得上?” 曹师爷又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方才道:“这说不一样的确不一样,可两个方子也就差了一味药。”说着,又念出了相差的那一味药。 “这可了不得啊。”张大夫花白的胡须颤颤巍巍,“我那调理身子的药方是剂古方,它有一奇巧之处,在于用药必须仔细精准,多不得一味药。方才曹师爷所说的那一味药添进去了,这救人养身的良方,可就变成要人性命的慢性毒/药啊!” 柳晗于是接着问道,“那多的这一味药可常见?又会不会是江家抓药的时候,药铺给弄错了?” 张大夫连连摆手,“我们慈春堂再干不出这样糊涂的事情来,这味药材其实也不鲜见,就只说江少夫人寻我给她开的安神汤里便就有它,许是煎药的时候弄错了也是有的。但是,老夫可以以性命担保,药是不可能抓错的。” 就在这时,巧心也跟着开口道:“奴婢没有出府前,正是在小厨房当差的。少夫人的的确确这些越来都在用安神汤,至于夫人的药膳一向都是少夫人亲力亲为,从未假手于人。” 柳晗这才舒展开眉头,一拍惊堂木,见满堂俱静,方缓缓说道:“本官曾着人往江家暗访,于江夫人院中取得了这药膳的残渣,得出的正是曹师爷所念的夺命方子。王娇忻,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面对这铁证如山,王娇忻动了动唇,到底无话可说,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都是这老不死的,明明周素娥已经死了,我已经是江家唯一的大少夫人了,可她偏偏还不肯松权,竟是连一点掌家权都不肯分出来。”王娇忻道,“江楦心里只有一个周素娥,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要是我手里还没有掌家权,这偌大个江家还有谁会将我放在眼里。大人,我承认这事是我做的,可是又如何呢。这老不死的还好端端地活着呢,您又能将我如何?” 这话便有些猖狂了。 陆湛道:“朗朗乾坤,天理昭昭。污人清白,害人性命,你以为你们逃得了吗?” 无论在何时,无论是否亮明身份,陆湛都是不容人小觑和忽视的存在。因此,他甫一开口就成了全场的目光焦点。 陆湛抬起手,轻拍了两下,就看见人群里又挤出来一人。 那人穿着灰褐色的粗布短打,头上顶着一个竹草编织成的斗笠,阴翳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江泉,你且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罢。” 听见陆湛语气淡淡的一句,王娇忻和曹正宽互相对视一眼,当即都白了脸色。 旁人或许不知道江泉是谁,但他俩不可能不知道,江家人不可能不知道。果然,江楦这时候已经疑惑地指着那人说道,“江泉?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是该死了的,死在半年前柴房走水中,该被烧得尸骨无存,只是老天爷可怜我,这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说话间,他抬手拿住斗笠,慢慢地将斗笠摘下…… 第40章 素年锦时(7) 他二人未必真的就能走…… 当竹草斗笠被取下, 露出江泉的整张脸后,众人不由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更有写妇孺早早就掩目别开了脸。 江泉的一张脸根本没有半点儿好皮, 几乎是布满了烧伤的烙痕,从左额头到右耳根处更是斜着一道豁边的伤口, 瞧着很是吓唬人。 看清了这张脸, 方才还问话的江楦面上就露出了疑色, “你真的是……江泉?” 那江泉闻言冷笑了一声,“当初曹正宽和王娇忻的一把火, 毁了我的脸,也让我得以苟且偷生这么多年。”说着, 他的眼底涌上一阵愧疚之意, 转身朝着周素娥直直地跪倒在地,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住地忏悔, “少夫人,是我对不住你啊。” 江泉原本在江家只是一个打杂的小厮, 每月工钱不多,但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 偶然一次他跟着曹正宽去赌场收债, 恰好见着有人一把大小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当时只觉得这般猜个大小就能赢来相当于他六七年工钱的银子, 实在是太容易了。于是,他就忍不住下场试了一把,果然赢了好几两银子, 紧跟着他又堵了几回,每回都能赢个几两银,最多的一次竟然赢了一百两。 就这样, 慢慢地江泉就迷上了赌博。然而,赌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确定性,今朝赢了,明儿就可能输了。就在江泉尝到赌钱带来的乐趣时,他的手气就开始越来越差,没出半个月便将之前赢来的钱输了个精光。江泉心里想着,他只要再赌一把,就一把,说不定就能翻本呢?于是,他偷走了老父亲救命的药钱,结果不仅又输光了,还气死了亲爹。 自打老父亲过世以后,江泉愈发没人管束,整日流连赌场,欠下一大屁/股债。等到被人催债催得紧了,他就动起了歪脑筋,想着从江府里顺些东西出来,可是他才准备下手,就被曹正宽逮了个正着。 江泉原以为曹正宽会以偷窃的罪名将自己扭送衙门问罪,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松口可以饶了自己,还说能够帮忙解决赌债,顺便再给一笔赏银。那时候的江泉为了银子自然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曹正宽和王娇忻许诺我,只要我帮他们把事情办成了,不仅赌坊里的债务他们替我消了,还能另外给我一笔钱,所以我才答应配合他们演戏,陷害少夫人。”江泉道,“那一天,先有丫鬟给少夫人送了一碗加重剂量的安神汤,等少夫人昏迷以后,我就趁人不注意悄悄潜入了房中。” 原本按照王娇忻和曹正宽的指示,是要江泉碰了周素娥的身子,将私通的罪名坐实,可是他到底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只是将周素娥抱到了床榻上,取了她头上的发钗将其衣襟拨乱,然后自个儿再脱了外衣躺到床上去。到了王娇忻依计引着江楦母子过来的时候,他就在门被打开的一刹,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从床上滚了下来。 从始至终,他压根没对周素娥做什么。 他想着,要是计划进行得顺利就罢了,要是不顺利的话,他至少也能从自家少爷那儿讨得一个恩典。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自家少爷对少夫人深信不疑,要彻查这件事情的时候,曹正宽和王娇忻根本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夜半三更,就想要一把火烧了柴房。 “他们两个为了能顺利烧死我,就从门外朝着柴房里头吹迷药。但那会儿我一直提防着呢,偷偷地闭了气,这才能够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想法设法地趁乱逃出来。”火舌吞噬柴房,他咬紧了牙关撞破墙壁,从后墙逃走。他知道,江家柴房的后墙是临着一块小池塘的。他跳进水里,勉强捡回来一条命,可一张脸和身上早就已经被火烧得不成模样。“也多亏了我烧成这幅鬼样子,不然哪里还能有机会为自己赎罪,好叫所有人都看清楚这一对狗/男女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旁的曹正宽早已不复开始时的淡定自若,迎着江泉那满溢憎恨的目光,他一时胆战心惊,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身子。可是,堂下众人的指指点点与堂上柳晗打量的视线,却教他立时大汗淋漓。 曹正宽一手抹去脸上的汗珠,一手指着江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喝道:“一派胡言!这简直就是信口雌黄,要陷我于不仁不义!还请大人为小民做主啊!”他眼神飘忽,环视了一圈,视线在王娇忻的身上顿了顿,又立即指着她对柳晗道,“都是她,都是她支使我干的,是她惦记江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命我设计毁了周氏的清白,也是她惦记夫人手里的中馈之权,才在张大夫开的药方里多添了一味药性相克的药材,今日也是她逼着我去掘坟开棺,想要验明周氏正身的!大人,小民虽与江家沾亲带故,但到底是个外人,在府里谋差,也是寄人篱下。这王氏再不济也算是我半个主子,她的话我哪敢不听啊。” 似乎这样的说辞真的是实实在在发生过一般,曹正宽越说神色越坦然,到了最后差不多是完全咬定了王娇忻。 先前还一副张狂模样的王娇忻在听到曹正宽这一番翻脸无情又几近颠倒黑白的话以后,一下子就朝着曹正宽扑过去,边扭打,边控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撇得倒干净。也不看看当初是谁勾搭上来,撺掇着要私吞了江家家产,这会儿子事情暴露了,就将我一脚蹬开,我告诉你曹正宽,天下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曹正宽虽是个大男人,但可惜,在面对愤怒的王娇忻时,他压根也没什么还手的余地。于是,王娇忻的一通乱抓,几乎让曹正宽毁了一张脸。那鲜红的甚至渗出血丝的抓痕看上去,竟是要比江泉的脸更要唬人的多。如果不是柳晗吩咐得及时,让衙役将他二人分开,只怕王娇忻势必要捣瞎了曹正宽的眼睛去。 如今认证物证俱全,柳晗当堂断决,王娇忻害人清白,贪财谋命,虽未造成真正的人命伤亡,但其心可诛,又不知悔改,便将其收押于县衙牢房,监禁终身。至于曹正宽,柳晗并未急着让人把他收押了。 看着王娇忻哭喊着被人押走,却没有人上前动自己一下,那曹正宽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当场挺直了腰杆。 就在刚刚,他突然想明白一桩事。 想他曹正宽可是这泗水衙门曹师爷的亲侄子,而这曹师爷过去一向在县衙说一不二,前几任县令,有谁敢公然动他的人? 曹正宽有恃无恐,端的以为柳晗顶多当堂训斥自己一顿,做做样子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放了自己去,但是等到柳晗开口后,他却只觉得后脊一寒。 “周素娥一案,固然你只是帮凶,但是曹正宽,今日本官这公案之上,另有一桩人命官司和你脱不了干系。” 抬头对上柳晗那迫人的视线,曹正宽心下一惊。 难道那件事也东窗事发了?不,不可能的。 柳晗看向刚刚退至一旁的江楦,“江楦,你先时说在周氏墓边捡到一物?” 江楦闻声,恋恋不舍地从周素娥身上将视线收回来,拱手应了声“是”,才将之前拿给柳晗看过的匕首再次呈上。 曹正宽看到那把被柳晗拿在手里把看的匕首,瞬间瞪大了眼睛。 糟糕! 柳晗将他的神色变化悉数看在眼里,半晌,才问他道:“曹正宽,这可是你的匕首?”见他闭口不言,柳晗却也不恼。 江楦登堂鸣冤时,曾将在山上捡到的这枚匕首一语带过,那会儿她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可眼下周素娥“气死复生”,陈年旧事厘清了原委,一切罪证都指向曹正宽和王娇忻时,柳晗才蓦地将早前被忽视掉的一些线索给串联起来。 江家人对外宣称,周素娥在倚云庵静养,又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寻亲心切的周安,故意将其引上小西山倚云庵;程仵作又说静文师太身上的伤口乃是一把豁边儿的匕首刺出来。而最巧的不是她现在手里的这把匕首恰好是卷了刃的,而是这匕首鞘上的证据。 果然曹正宽起初是百般抵赖,直到柳晗指出刀鞘上点缀的宝石少了一颗后,他整张脸登时褪去了血色。 他原以为落到别处的宝石,竟然遗留在了案发现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曹正宽整个人瞬间蔫了,他仿佛是认命了一般,双眼褪去神采,脸色也灰败起来。 “是我,是我杀了静文师太。”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当初周安被冤枉时,尚且遭万夫所指,更何况此时。 曹正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只说到是对周安的死缠烂打深恶痛绝,害怕他继续纠缠下去真的会引来官府的介入,才想着借刀杀人,先把周安给处理了。他故意让江府的小厮孙程给周安透露风声,等将人引到了倚云庵以后,本意是让周安跟倚云庵的人发生冲突,他在让早已被收买的小尼趁乱制造祸事,嫁祸给周安。可是没想到在静文师太的干预之下,冲突并没有发生。 躲在暗处的曹正宽看到静文师太让人将周安领去偏殿,自己又回去禅房取东西,便悄悄地跟了上去,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杀害了静文师太,然后再让被他收买的小尼将周安引到静文师太的禅房去。 柳晗想到当初有过一面善缘的静文师太,心里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于是,她问道:“那静文师太身上所中的毒,你又如何解释?” “毒?”曹正宽愣住了,“我根本没有下毒!” 这话柳晗并不怀疑。 如果是他下的毒,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捅静文师太一刀? 柳晗百思不得其解,看向陆湛,见其亦是摇头不语,只能暂且压下疑惑。但是,不管毒是不是曹正宽下的,可静文师太心口的伤的确是致命伤,只不过在致命伤要命之前,人先毒发了罢了,甚至按照薛景深所言,如果静文师太没有遇刺,造成大出血,可能也不会那么快就毒发身亡。基于这些,曹正宽身上的罪孽要远远多于王娇忻,柳晗当即就让人将之打入了死囚牢。 本来案子审到这里也就差不多可以拍案退堂了,可就在柳晗高高举起醒木时,周素娥再次跪到了堂中。 “民妇周素娥,恳请大人做主。” 柳晗看了看江家人,又看了看周素娥,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不敢相信,便问道:“周氏,你当真想明白了?” 周素娥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民妇已经思考了半年,还请大人做主,让民妇和江大少爷和离。” “素娥!”江楦不敢相信,好容易失而复得的妻子竟然会当堂提出这样的要求。“素娥,不可以的。” 周素娥看向自己的夫君,眼角有了湿意,但她很快就别开了脸去。 她从未质疑过江楦对自己的心意,但正因为知道,她才不愿意回去。半年来,江楦每次去墓前静坐的时候,周素娥都会远远地看着他,多少次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出去,和他相认,倾诉心中的委屈。可是,她到底是忍下来了。 从江夫人带着江楦冲进房内,撞破她与江泉同处一榻,到江夫人以死相逼要求江楦休妻,再到死里逃生,在王阿婆的帮助下生下宝儿,周素娥慢慢地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和江楦的这一段姻缘。诚如外界传言,她嫁进江家,当了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也曾在江夫人的手下度过一年多的安生日子,可是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和睦之下是江楦的两头周旋,是江楦在江夫人面前说尽了好话,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她不仅一次看到江楦一个人喝闷酒,甚至在江楦和王娇忻发生关系的那一夜,她原本是想要出面阻拦的,可是让她定住脚步的是素来对自己呵护备至的丈夫,醉后在另一个女人怀里的哭诉。 原来这桩婚事给江楦带来的除了琴瑟和鸣,还有无尽的心累。也或许就是这份心累,才让他在周素娥被冤枉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她,也是这份心累,所以在江夫人支使他外出游学时,他即便感觉到了不妥,还是照样收拾了包袱上路。甚至事发以后,江楦从未单独去探望过周素娥。 沉默比任何谩骂都要伤人,周素娥绝望过,怨恨过,但独自抚养宝儿的日子里,她慢慢地看开了,若不是无意撞破王娇忻下毒暗害江夫人,她可能早就寻江楦解释去了。可是如今真相大白,王娇忻罪有应得被打入班牢,看着江楦对此冷眼以待,从头到尾没有给王娇忻半分目光时,周素娥的心里似乎有什么感觉变得不一样了。 她理不清,思绪陷入一团乱麻。 再回到江家,是不是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还会再次上演,自己会不会再次变成江楦的负累。她想,她可能没法再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再醉倒在另一个女人怀里。所以,她提出了和离。这是一个对江楦好,对江家好,也是对她好的决定。她和江楦,周家和江家本来就不该被绑在一起。没有门当户对的婚事,迟早还是会败给现实。 这般想着,周素娥的目光登时变得坚定起来。 柳晗看了看站在一处的周家姐弟,又看了眼江家众人,沉吟半晌却对周素娥言道:“你要和离,本官不做干涉,但给你三日时间再作考虑,若仍是执意要和离,再到衙门来办手续罢。” …… “我原以为,你会应下周氏的诉求。” 县衙的花园里,陆湛一边推着柳晗的代步椅,沿着水池边的石径徐行,一边轻叹着说道。 从周安寻上门来,柳晗便着人细细追查周素娥的下落,得知其遭遇后,更是愤懑惋惜不已。陆湛想到前两日在江家的时候,眼前的小姑娘瞧着江楦,还暗地里数落其看似满腹经纶,实则是个草包,当初既然护不住周素娥,又何必在人故去以后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来? 柳晗歪了歪脑袋,幽幽地叹息一声。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要是周素娥真的下定决心跟江楦和离,我定是会为她做主,不让江家人沾她母子的边,但眼下看来,倒不一定。” 周素娥对江楦有情,但经此大难,更有了顾虑。她当堂提出和离,不是对江楦彻底死心,而是为了逃避罢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方才我若真的插手了,只怕未必有人感激呢。” 陆湛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挺多。” “世子难道不这样认为吗?”柳晗侧过头去看他,眼睛眨呀眨,倒是挺好奇的。 陆湛伸出手,轻轻地压在小姑娘的头上,将她的脑袋转回去,不答反问:“如果换做是你,你可还愿意再给江楦一次机会?” 柳晗愣了愣,“那我是不是做错了啊。” 换作是她,她定然是不愿意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她非得膈应坏了。 见她垂头丧气的,陆湛哪里还能猜不出她心里所想,笑了笑,才重复了她先前所说的话,“清官难断家务事,感情的事是两个人的事儿,外人插手不得。再者而言,他二人未必真的就能走到和离的那一步。” “啊?”柳晗有些不明白,刚准备开口相询,便听到后头传来了曹师爷的声音。 第41章 归去来兮(1)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称为…… 自打柳晗下令将曹正宽押入死囚牢的那一会儿开始, 曹师爷的脸色就再没有好看过。 他是这泗水衙门里的老人了,历经三任县令,除了头里的云浩外, 哪一个不是敬着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曹家的人在城中习惯了横行霸道, 左右惹了麻烦还有曹师爷在后面兜底。 柳晗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曹师爷, 不由缩了缩脖子, 压低了声音与陆湛说道:“完了,来者不善呐。” 其实, 柳晗上任以来,从当初福来客栈里发生的命案到廖春生的案子, 得罪曹师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许是之前并未触及其利益, 柳晗这回才是头遭见识了这传言中能教整个县衙上下都抖三抖的人物,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模样。 要说柳晗从前养在深闺, 柳家上下无一不疼爱她, 哪有人给过她脸色看?可这会子看着曹师爷来势汹汹,她竟也没生出怵意, 从容地理了理身前微微褶皱的衣襟,却是坦然得紧。 不论如何, 她身后站着的可是穆王府的世子爷, 这曹师爷再厉害, 难道还能顶破天去? 可惜曹师爷对陆湛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上来便道:“曹正宽一案重审!” 不是商量,是决定。 陆湛移步挡到柳晗的身前, 好整以暇地抬眸,“曹师爷是找到了新的证据了?” 陆湛的语气淡淡的,不经意得像是在说这道旁的枫叶红得正好似的。 曹师爷一噎, 随即冷哼了声,“我和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说着,上前两步,直接越过陆湛走到柳晗跟前,自顾自地说道,“老夫在这泗水衙门当了十几年的差事,历任县令、衙门同僚,有谁不知道我曹炳为人。正宽是我的侄儿,人最是忠厚老实不过,伤人性命一事定是另有蹊跷,大人你说是而不是?” 话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威胁之意。 柳晗听得明白,面上却不显分毫,她先朝陆湛微微颔首示意,而后才挺直腰杆迎上曹师爷那略带七分压迫的目光,“捉贼拿赃,翻案亦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只是红嘴白牙的说上几句,本官就下令放人,又何以教人信服?况且静文师太尸骨未寒,出家人六根清净,自有神佛庇佑,曹师爷在说这等言语之前,可否想过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似乎是没有想到柳晗会毅然决然地挡回自己的说辞,曹师爷面上一僵,慢慢地浮现出一抹阴郁之色,他死死地盯着坐在轮椅上的人,眼睛里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大人,老夫劝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柳晗道:“或者曹师爷可以像廖春生的案子一样,将案卷和本官的请令书再次按下,这般岂不是更好周旋。” 她的话轻飘飘的,曹师爷猛地往回退了几步,面上的愤懑之色中俨然多了些惊诧和不可置信。 这件事情,柳晗在跟陆湛徒步赶回泗水县的路上就有讨论过,但心里只是如此猜测,今日一番言语试探,观着曹师爷的反应,柳晗知道自己没有冤枉了好人。 那曹师爷见柳晗态度坚定,当场拂袖而去。 深秋的风一日比一日寒凉,泗水县衙中的红枫红红火火得染遍半座院子。层枫间中,房舍两厢,偶有三两衙役捧着案卷奔波。书房里,柳晗看着案前摞起如山岳的案卷公文,顿时只觉眼前一黑。 她提笔在面前摊开的公文上做下批注,看着那越来越形似自家长兄手笔的字迹,心下深深一叹。 淡淡的茶香钻入鼻息,硬生生地将人的心神扰得不安分起来,随手扔开羊毫笔,整个人蔫蔫的趴在桌案上,柳晗的视线含着三分怨意投向一旁正优哉游哉饮茶的两人,半晌,到底忍不住出声道:“景表哥,陆世子,你们要喝茶就不能到外面去吗?” 自从前些日子她公然落了曹师爷的面子以后,在衙门里就再没见过其人,着衙役打听询问,只闻说曹师爷因爱侄蒙冤,心内郁结,重病卧床。原本还因为静文师太一案水落石出而高兴的人听着消息,起初还不曾在意,直到有人说,该不是县令大老爷判案不公,才将曹师爷给气病了吧。 说话的人最先并无他意,但话落到好事者耳中,一下子就被刻意放大起来,传扬到最后,甚至还有人臆测着言道:“莫不是咱们县老爷跟曹师爷之间有私怨,故意将那杀人的罪名往人家侄子身上栽吧。” 偏偏在这个时候,被羁押在死囚牢中的曹正宽突然改口推翻了自己之前在公堂上说的话,言明自己打小身患癔症,一受刺激就容易胡言乱语,他当初的确因为发病不小心刺伤了静文师太,可是静文师太最后死于中毒,这般一来,即使他有罪,但也罪不至死。 柳晗的确没能找到证据证明静文师太中的毒和曹正宽有关,只得将人从死囚牢调转至普通牢房,可是却没料到曹氏叔侄却蹬鼻子上脸,要求用银子将人保释出去。对于此,柳晗自是没有答应,故而这曹师爷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这衙门内的事务冗杂,骤然少一助手,柳晗倒的确有些吃不消了。 薛景深搁下茶盏,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表妹,道:“如今这曹师爷主动不插手县衙事务,对于我们来说可不正是好机会吗?” 这曹炳自诩是泗水县衙里的老人,平时鲜少将旁人放在眼中,前几任县令多有被架空的现象,况且观其平日行事,难说前几任县令意外身亡一事和他没有关系。 再度想起当初泗水县盛传的“县令命短”的传言,薛景深便眉头紧皱。 事实上,当初柳昀出事,他倒的确信了这话,可而今柳晗代兄上任,已近半年,除开之前遇到的刺杀,倒也算得上风平浪静,难道说,柳昀出事其实与泗水县无关? 薛景深认为,而今曹师爷不在衙内,正是他们调查泗水县传言的好机会。 柳晗这几次调看的案卷除了近些日子以来县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宜外,大部分都是前几任县令出事前后的卷宗,她双手捧着腮,轻叹了一口气:“这些卷宗上记载的都是些场面话,确是瞧不出来有何不对。若说有些不一样的,”说着顿了顿,抽出一本案卷出来,“最有蹊跷的当属这位云秋浩大人。” 三年前,泗水县的县令正是这位云秋浩。 一旁陆湛闻言挑了挑眉,“有何不妥?” 柳晗道:“云秋浩六年前金榜题名,是名扬天下的状元郎,才高八斗,当日灯会上宋叔也曾说过,他才思敏捷,为人又最是刚正不阿,自从调任泗水县令以后,泗水县政通人和,百姓夜不闭户,可就是这样一个被称为云青天的人,最后却因为贪赃枉法、私通辽邦的罪名被抄了家。而在云秋浩之后,三任县令皆是到任不久就死于非命,案卷只记载其是在泗水县涝灾爆发时救灾身殒。乍看上去,似乎说得通,但又实在诡异得很。” 陆湛重新拿了一个杯子,斟了半杯清茶,起身走到柳晗跟前,递了茶过去,才道:“你的直觉并未出错,如果我没料想错,这也是我皇叔父派你兄长到此的缘故。”柳昀是乾元帝一手提拔上来的翰林新秀,称其为当今陛下的左膀右臂亦不为过,现下朝堂尚未大定,乾元帝在此用人之际将柳昀“贬谪”,且不偏不倚地就安排到了泗水县来,定也是为了调查什么。 而隔天柳晗接到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正好印证了陆湛的猜测。 乾元帝早早叮嘱柳昀,赴任泗水县后,当以雷霆之力查清几任县令遇害原委,并且深入彻查云秋浩之案是否别有隐情。然而,“柳昀”到任半年,别说查案的进度了,便是寻常的一句问候都没想起来往京中递一句。 柳晗接了密信,安顿好信使后,犹豫再三,还是去寻了陆湛。 密信中言道,查案为机密,不可对旁人道。可是,柳晗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完全应付这件事,心想还是寻当今陛下亲侄子帮个忙好了。 陆湛看了信,道:“如今看来,泗水县确有蹊跷。” 柳昀奉了乾元帝的密令,还未动身就招来杀身之祸,可不正就说明有人心虚了吗? “可我都来泗水县这么久了,除了上一回的事儿,并无异常呐。” “上次刺杀的人始终没抓到不是么?”陆湛冷静地道,“眼下没有动静,不代表没有人盯着县衙。” 既然有上次的刺杀,就说明柳昀在林州遇刺并没有丧命或是落入幕后之人手中,而这么久以来,都没有人再对柳晗动手,只能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们发现了柳昀的踪迹,已经灭口,可这说不过去。试想既然确保真柳昀已死,幕后之人不会放任泗水县这个“假柳昀”继续蹦跶。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那帮人有所忌惮。 陆湛眉心微跳,心底涌现出一个猜测来。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乾元帝派来的信使还在等着“柳昀”的回信,可她这里却是一筹莫展。 陆湛敛神沉吟,半晌才道:“不着急,召袁行回来,让他跟着信使一道回京,向皇叔父禀明实情。” 既然乾元帝对泗水县一事心底有数,那么柳昀出了意外,由柳晗暂时顶替这一变数就有必要交个底。先前也是他糊涂了,竟然没有想起来这一茬。自古以来,欺君之罪可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 “眼下将近年关,皇叔父即将召见州官,若是韦梁进京多嘴,没得徒惹麻烦。”陆湛深谙自家叔父的性子,主动坦白总比被人揭发罪过更轻些。“至于泗水县的诡谲之处,还是要从曹炳身上查起。” 没道理县官换了几波,这曹炳都能在这师爷的位置上安安生生,况且当年揭发云秋浩贪赃枉法、私通辽邦,可不就有他的手脚在里头。 “袁行能见着陛下?”柳晗有些意外。 “嗯。” 不过还没等陆湛召回袁行,槐花巷的宅子前,陆湛就先见着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42章 归去来兮(2) 柳晗还真的在旧案卷里…… “属下参见世子爷!” 黑衣劲装, 怀中抱着一柄长剑的年轻男子冷肃着一张脸,跪在陆湛跟前,请安的声音掷地有声, 引得府宅看门的小厮都忍不住偷偷地从门缝里朝外张望两眼。 陆湛再没有料到侯远会突然出现,但看见了他, 心里也立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你怎会在此地?”陆湛问道。 眼下情况是该说侯远追踪本领高超, 还是惊叹自家父王手眼通天呢? 侯远依旧保持跪姿, 见问只道:“王妃挂念世子爷成疾,王爷为此特命属下来请世子爷回京。” 这话说出来, 陆湛只信了三分。 自家娘亲一心礼佛,从不插手他的事儿, 莫说他此番游学尚未满半年之期, 就是自己消失个三年五载,她都不会牵肠挂肚。但是自家老子倒是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留在京城。 见陆湛沉默不语, 侯远亦知自己的话没能蒙过人去, 只得坦白言道,“王爷的原话是要属下不惜一切手段, 便是绑也得把您给绑回去。属下听令行事,还望世子爷您别为难小的。” 侯远常年跟在穆王身侧, 出战沙场, 身上的本事并非常人能比。陆湛心知自己若是执意不肯回京, 侯远真能干出当街绑人的事儿来,“既如此,本世子跟你回去便是。”说着, 又提要求道,“只是本世子在此地尚有些旧事未曾了结,过几日再动身罢。” 如今柳晗正着手暗查泗水县几任县令意外毙命的案子, 她女扮男装又佯做腿脚不便,行事处处受阻,若没有他在,单单靠着她那绣花枕头似的表兄和一双仆婢,还不知要受多少阻挠。更何况曹炳良善未辨,在外虎视眈眈,且还有暗处行凶之人在,陆湛承认,自己是无法就这样抛下柳晗离去的。 不管是出于对柳昀的兄弟仗义,还是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心。 侯远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面上的表情一动未动,“世子必须立即动身。” 陆湛登时冷了脸色,“凭你也敢威胁本世子?” “世子不会希望王爷知道泗水县的事情。”陆湛的目光冷冽,直直地几乎要逼得人心神俱乱,可侯远却抬起头直接迎上目光,声音硬邦邦的,“那位如今身在县衙的柳大人,如果王爷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便是陛下不计较,只怕王爷那儿也轻易不会揭过去的。” 侯远自从领命南下,循迹追到泗水县已经有些时日了。暗地里,他早已摸清自家这位世子爷和那位县老爷交情匪浅,鉴于泗水县情况复杂,为免届时请不走人,侯远也只能把这位县老爷给调查了一番。 这一查便查出了蹊跷。 李代桃僵。 侯远是穆王一手培养和提拔上来的,深知穆王对那位在陛下跟前受宠的柳大人。泗水县县令被李代桃僵的事儿,只要被捅破了,不止那位如今下落不明的柳大人遭殃,便是柳家上下几十口并这如今在泗水县颇受百姓爱戴的“柳县令”都得被连坐。侯远虽拿不准自家少主子对这位“柳县令”的心思,但是说出来也免不了要让其犹豫几分。 果然,陆湛的脸色瞬间冷沉了下来。 他尚未来得及让袁行回京面圣陈情,这会儿若真的教父王知道,少不得又要横生波折。 陆湛攒眉半晌,才终于下了决定。 乾元帝派来的密使在驿站停留了三日,终于坐不住了,寻到柳晗面前,说明要她写了奏折,好让他们及时动身,回京复命。 柳晗连忙应下,许诺日落之前必将信件写好,这才稍稍安抚住密使。 安排长青护送密使回驿站以后,柳晗才向绿芜打听道:“这两日你可曾见到陆世子?” 绿芜摇了摇头,“自打奴婢前日从周家回来,就未曾见过呢。想来世子可能是回府了也不一定。” 这两日县衙里并无大事发生,便是柳晗也是一心扑在旧案卷上,想着要从往年的审案记载的字里行间寻找出蛛丝马迹来。做这些事情,自然不必陆湛插手,柳晗也才是恍然发现陆湛没了踪影。 这会儿密使催信催得急,哪怕前头已经有陆湛给自己保证过,但是柳晗还是心头发慌。明明先前冒名顶替来泗水县时自己是义无反顾,浑然没有半分畏惧之心,可眼下面对一份递呈今上的奏折,她就心慌意乱起来,且还下意识地就要寻陆湛拿主意。 柳晗看着公案上空荡荡的奏折,犹豫一瞬,直接收起纳入袖笼里。 “绿芜,我们回槐花巷。” 尽管是早起才离开的槐花巷,但是这会儿推门入户,柳晗还是敏锐的察觉到院子里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平日里在这宅子里伺候的人手不多,可是看家护院的侍卫却不少,其中不少都是陆湛身边的暗卫。柳晗穿过花园,一路朝着风澜院走去,半道上虽有遇着些洒扫的仆人,但她却隐约觉得少了些熟面孔。 等到她走进风澜院,才赫然发现整个院子亦是静得出奇。 柳晗站在屋门外,扬声唤了几声,半晌未曾听到有回应,一时心内疑窦丛生。 素手搭上门扉,轻轻地施力。 吱嘎—— 房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开。 柳晗走进屋,目光逡巡,屋内陈设一如往常,可是窗前案旁、内室榻边都没有陆湛的身影。 难道人是出门去了? 柳晗心下轻叹,自己这会儿倒是回来的不巧,只是该去何处寻人呢? 一边思忖着,一边就要从屋内退出来,可是还没等她关上门,屋内堂中桌上的一封书简便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柳晗远远地盯着那书简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书简边上放着一枚玉佩时,她才重新回到屋里,脚步急急地走了过去。 那玉佩她见过,是陆湛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佩上刻着的正是陆湛的字——知远。 柳晗的心微微一沉,视线落在信笺上,果然上面所书为“柳昀亲启,陆知远留。” 像极了他谨慎的作风,连名字留的都是她兄长的。 拆开信,柳晗细细读完,神色一分分的黯淡下来,心里莫名多了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陆湛离开了,离开得突然,只留下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柳晗将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才慢慢地收好,看了玉佩一眼,转身缓缓离开风澜院。 映雪苑里,绿芜慢吞吞地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每隔一会儿,就要看一眼安安静静坐在书案前提笔写字的柳晗,半晌,到底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我们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出去啊。况且陆世子这会儿还没回来,要是赶不及说一声,不是成了不辞而别么。” 听到“不辞而别”四字,柳晗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又疾书几笔,写好了给乾元帝的回信以后才道:“陆世子已经回京了,如今宅子的主人不在,你我总不好继续留在这儿的。” 当初柳晗虽然让长青付了银子,将宅子易名为“柳府”,可是她们主仆才安顿下来,陆湛就将银子还了回来,那会儿柳晗才知道,买下宅子不是付了银子就可以,陆湛可是从头到尾都没将地契上的名字给改了。所以,那块“柳府”的匾额虽然还保留着,但是柳晗却算不得这宅子的主人。 后来薛景深从林州过来,一开始也是住在这里,等知道宅子实际是陆湛的以后,他二话不说就让人在城西的宝儿胡同帮柳晗购置了一座宅院。本来柳晗早该搬过去住,不过是近来案件频发,她没寻得机会与陆湛说明原委,只是一日日拖了下来。 如今陆湛人已经离开,柳晗想了想,自己好像也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了。 薛景深得知柳晗终于愿意搬宅子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在得知陆湛离开以后,他更是眉头轻舒。 皎皎涉世不深,对一切懵懵懂懂,不明白朝中势力之间的厉害关系,自然也不知道和那穆王世子牵扯上关系算不得什么好事。 但是,看着因为陆湛不辞而别,一连好几日都闷闷不乐的柳晗,薛景深的心里却微微发涩。 宝儿胡同的宅院早已布置好,宅子虽然不大,可是一草一木皆是按着柳晗的喜好来安排的,宅子换上“柳府”匾额的那日,柳晗也搬进了栽种着半院子杏树的揽芳斋。 似乎是因为搬了新家不用触景生情,又似乎是临近年关,县内的事务愈发冗忙,渐渐地,柳晗没有再对陆湛的离开耿耿于怀,反而在旁人提起他时,也能坦然一笑,一语带过。 萍水相逢,幸得照拂,她委实不该糊涂那么久,竟是差点儿将陆湛也拉上了欺君罔上的罪船。 柳晗慢慢清醒过来,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云秋浩的案子里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柳晗还真的在旧案卷里理出了一些线头来。 云秋浩通敌叛国,被判抄家问斩,但有一女私逃,衙役追捕时,此女逃入平仓山不见踪影,至今未曾归案。 云秋浩之后的第一任县令,上任三月,旧疾复发,一病不起。 第二任县令上任半年,一次和家中悍妻争吵,跑到酒楼买醉,酒后失足落水而亡。 第三任县令在任时间更长些,但在一年前爆发的洪涝灾难中,被大水冲走,死后连尸体都没能入土为安。 第四任县令,就是她哥哥了,未及上任,便遇歹人行刺,至今下落不明。 撇开她兄长遇刺不说,之前的两人县令都是上任不久就因为意外身亡的,而且还都是在平仓山上出的事,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什么联系?平仓山上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柳晗下意识地想到了倚云庵的静文师太,她的死似乎还有疑团没有解开? 第43章 归去来兮(3) 细品嚼、茶也冽冽,相…… 叶黄枯落, 秋去冬来。 柳晗一日日沉心静意,倒把泗水县陈年积压下来的案卷都给翻阅了一遍,无心插柳又解决了几桩悬案。然而, 关于静文师太之死的疑点终究没能查出头绪。 曹正宽承认自己用匕首捅杀了静文师太,可真正致死的原因是毒。那毒到底是谁下的? 等到泗水县下了第一场雪, 雪霁天晴那日, 柳晗身在县衙, 接到了倚云庵送来的帖子。 静意师太有心让在倚云庵内设办法会,待众人拜祭完毕, 便让静文师太入土为安。 柳晗看完,当即吩咐长青打点诸般事宜, 等到了翌日清晨, 天色朦胧之际,一行人就动身前往倚云庵。 马车行至山门前, 柳晗便下了车, 由绿芜推着进庵,而长青则留守在外。 柳晗还记得上次来此, 倚云庵香火鼎盛,朝拜唱经、送香问吉今日虽是专门为静文师太设下的法会, 可来庵中拜祭的百姓却并不多, 寥寥几人, 更显庵中清冷。 静意师太知道柳晗要来,特地安排了一个弟子候在门口,见着了人, 便一路引着往大殿而去。 出家人跳脱凡尘,一心清净,即便是身后事也办得极为低调。 柳晗上了三炷香, 才从殿中退了出来。 静意师太跟在身后,追到殿外台阶下,道:“大人,请留步。” 柳晗示意绿芜,转身看了过去。 静意师太双手合十,念了句经号,方开口说道:“贫尼师姐一生慈悲向善,她一定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继续搅得泗水一方不安。大人不用再安排人守在庵庙附近了。” “真凶至今尚未未归案,继续追查亦是我的本分。”柳晗静静地迎上静意师太冷淡的目光,“静文师太功德无边,城中百姓没有人愿意看着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静意师太一怔,叹了口气:“是非曲折,又岂是那般容易辨清?冤冤相报,何时善终?” 柳晗摇了摇头,语气沉沉:“天理昭昭,世有正道,我既为泗水县的父母官,便理应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 言罢,微微颔首,才由绿芜推着,朝倚云庵后苑而去。 “这个静意师太可真是奇怪。”走得远了,绿芜才费解的说了一句。 柳晗问:“怎么说?” “静文师太刚遇害那会儿,她急着收敛下葬,还拦着不许再验尸。”绿芜想起当初的场景,“嘁”了一声,“要不是静文师太遇害现场被破坏了,何至于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绿芜的话让柳晗恍然,陡然想起被忽视掉的一些细节。 那时她与陆湛身在湖州府,接到袁行的传书后就匆匆赶了回来,期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曹炳就越俎代庖捉拿了周安,将杀人的罪名安在了周安的头上。 如今县衙卷宗室内的案卷上,对于静文师太遇害的细节记载,除了二次验尸得到的结论外,几乎只有寥寥数语。曹正宽供述,是为了栽赃陷害周安才动手杀人,可是他为何偏偏选择了静文师太?又为何他刺杀静文师太时没有半分动静传出来?那个据说被他收买,故意将周安引去禅房的小尼姑又是谁?静文师太遇害当晚究竟还见过什么人呢? 想到这里,柳晗突然抬起手,示意绿芜停了下来。 “公子?”绿芜疑惑的唤了声。 柳晗道:“是我大意了。” 静文师太的案子和周素娥的案子一前一后被抖落出来,在审问曹正宽与王娇忻的过程中,曹正宽认下了杀害静文师太一事,她就理所当然地将人收押,却忘了倚云庵的一帮师傅们。 绿芜道:“公子,我们现在还去探望陈姑娘吗?” 柳晗抬头,静心苑近在眼前。 苑内住着的正是当初疯癫了的陈雁儿。 柳晗本意是要去探视一二,可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当即吩咐绿芜调转方向。 柳晗再度找到静意师太,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师太,本官想要再了解一下静文师太遇害当晚发生的所有事情。” 静意闻言,几不可见地拢了拢眉头,良久才颔首应下。 她引着柳晗主仆到另一处禅房,又打发了小尼去请了当晚目睹了始末的几个人,之后才开口与柳晗说道:“那日贫尼下山化缘未归,不在庵中,其中细节只怕说不清楚,为免贻误大人查案,还得请大人您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没过一会儿,禅房的门再度打开,依次走进来四个小尼。 静意师太一一介绍道:“她们一是主管厨房的妙恩,一是当时为周公子领路的妙能,另外俩人便是当夜故意和周公子起争执的妙悟和妙信。妙能、妙悟、妙信三人,违背庵规,本该逐出倚云庵,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在她三人只是初犯,贫尼才将她们继续留在庵中,为师姐守灵祈福,日后入后山守墓。” 柳晗看向这四人,见其各个低着头,便问道:“你们谁来说一说当夜的事?” 四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静默良久,妙能才上前半步,答道:“让我来吧。” 原来妙能在一次下山化缘时,路遇流.氓调戏,得曹正宽出手相救,故而心内一直感念其恩德。当曹正宽央她寻人和周安发生争执,她也曾犹豫过,可是曹正宽以救命之恩为挟,还放言说,如果她不乖乖配合,就会派人放出话去,污蔑她一个出家尼姑与人私通,淫/乱庵堂。妙能只好应下,寻着庵内素来喜欢贪点小便宜的妙悟和妙信,使了点儿小小的计策,教二人发生争执,且好巧不巧撞上周安,将其也攀扯了进来。 本来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谁料到一向早眠的静文师太半路撞破,不仅将争端和平化解,还邀周安入庵详谈。趁着静文师太回房的功夫,曹正宽又让她去将周安也引到静文师太的禅房。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何要那样做,直到我看到师父她……”妙能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杀了师父,早知道这样,我死也不会答应他的。” 柳晗问道:“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做伪证,诬陷周安,一错再错!” 妙能这时便只顾着摇头,满面懊悔,可终究于事无补。 柳晗见无法再问出什么,这才转头看向一旁的妙恩,“静文师太一向膳食都是由你负责的?”见其点头应下,方又继续询问道,“那一日静文师太可食用了什么平日里未曾用过的吃食?” 妙恩道:“师父平时对吃食要求不多,除了一日三餐的斋饭外,傍晚的时候会用一杯清茶,此外就没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那日傍晚师父却让我送了两杯清茶过去,说是近来心神不宁,须多些清茶静心凝神。” “两杯清茶?”柳晗侧首看了看手边桌案上摆着的一壶清茶,凝眉道,“为何是两杯而不是一壶?” 妙恩不妨这一问,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也只是摇摇头罢了。 柳晗的视线在四人身上逡巡一回,心下明白,若妙能所言为真,那么曹正宽的确就是用刀刺了静文师太的人。可是毒呢? “灯前对坐如梦杳,茶香回甘细品嚼。细品嚼、茶也冽冽,相对坐、梦也迢迢。” 禅房外忽而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禅房内众声皆寂,先是静意师太回过了神,立时就要打发人出去:“又是那陈家的小姐,妙清你出去看看,好生将人送回去。” 那妙清应了声,转身就要出去,可还没等她迈开步,便被柳晗喊住。 柳晗理了理衣袖,看向静意师太,“今日该问的本官已然问完,偏巧此行也是要探望那陈姑娘一二,便由本官送她回静心苑罢了。” 对此,静意师太并未有异议。 等目送柳晗主仆二人的身影出了禅房,慢慢地远了,看不清了,静意师太才看向妙恩几人,“今日大人问话一事,莫对旁人提及,以免徒生惶恐。” 因着静文师太遇害,倚云庵已被不少人视为沾了血光的不祥之地,庵内众尼亦是惶惶不安,故此静意师太一吩咐,四人少不得紧紧闭上嘴巴。 不再议论静文师太之死,这是庵内现在明令禁止的。 出了禅房,由绿芜推着朝方才戏声传来的方向行去,越行得近了,那唱词越听得清晰,反反复复,一段词儿,唱的是: “灯前月下细观瞧,流年岁华、也印在他眉梢。 他也是、人已老,人已老、十年了。岁华悠悠人已老,依旧是、那潇潇洒洒、透著些儿不耐烦的、曹大爷。惫赖滑头又波俏,七分不羁三分刁。 十年了、闪躲避藏难知晓,真情细剖在今宵。真情告、人已老,人已老、花已凋。红颜已老花已凋,悲也无泪、喜也带嘲。 灯前对坐如梦杳,茶香回甘细品嚼。细品嚼、茶也冽冽,相对坐、梦也迢迢。” 绿芜道:“这段唱词好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柳晗看向那躲在矮木丛中的黄衣女子,认出那就是数月前被陈家人送到倚云庵的陈雁儿。 数月过去,陈雁儿的疯症似乎半点儿也没好,依旧是神态痴痴,忽而笑两声,忽而呜呜咽咽,可神态几变,小嘴里的唱词却半点儿没断。柳晗之前就知道陈雁儿为着廖春生学了不少戏词,可自从廖春生死后,她一病成痴,被送至倚云庵后,嘴里反反复复吟唱的都是廖春生生前的最后一折戏。 “这是《金锁记》。” 《金锁记》中,曹七巧与姜季泽重逢时的一段唱词。 绿芜也想起当初在林州戏园子里看过的折子戏,“可是那不是姜家三少么,怎么陈姑娘唱的是曹大爷呀?” 第44章 归去来兮(4) “陈姑娘似乎是有些不…… 绿芜的话让柳晗整个人一激灵。 她再朝陈雁儿看过去时, 一下子与其视线相撞,电光火石之间,疯疯癫癫的陈雁儿似乎目光清明。然而, 等柳晗稳住心神再看过去时,又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都只是她的错觉。 那陈雁儿依旧是一副痴态, 看见她们靠近, 忽然两眼瞪大, 面上露出惊惧之色,连连往后退, 却不妨身后是整片的矮木丛,脚下一个羁绊, 整个人便朝后摔进了树丛里。 柳晗一惊, 连忙让绿芜上前查看。可是,陈雁儿仿佛十分害怕和人接触, 不停地挥动双手, 不让绿芜靠近半分。继而,趁着绿芜没有防备, 突然起身,连滚带爬的朝静心苑的方向跑去。 绿芜愣愣的看着那跑远的身影, 半晌, 忍不住咕哝道:“怎么感觉陈姑娘比以前还要疯傻了?” 明明数月之前, 这姑娘虽疯癫了些,但不会如此排斥人。 柳晗没有听清绿芜的低语,可心头却有着一样的疑问。 陈雁儿的身影渐渐远去, 很快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柳晗盯着空荡荡的小径,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她微微侧过身子, 对身后的绿芜道:“你跟过去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晗总觉得方才陈雁儿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似纠结又似痛苦。 绿芜应了声,提着步子快速地跟了过去。柳晗自己拨动代步椅,慢慢地挪到那被陈雁儿弄得一团糟的矮木丛前,忽而,视线被苍翠绿意中的一抹雪白吸引。 柳晗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走动后,才探身将那只雪白的绢帕拾起。 其实,说雪白是不准确的。 洁白的绢帕一角绣着零星几朵黄澄澄的小花,小花边上题了两句短诗,诗曰:“夜半寒风紧,荒影入陋室。残烛随风灭,寥寥满堂寂。”诗与帕上绣花格格不入,柳晗的眉头慢慢拧起。 陈雁儿住的静心苑,位于倚云庵最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柳晗一路行来,越走道路越僻静,经过一段颠簸的碎石小径才算看到静心苑。 绿芜这会儿正待在院门外,朝里面张望。听见身后的动静,她一回头看见自家主子,立刻折回来,扶住柳晗的代步椅,道:“陈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大对劲的。” 她一直远远地跟在陈雁儿的身后,起初她的确疯疯癫癫地跑着,可是跑着跑着,她不仅慢慢地停下步子,还一副谨慎的模样东张西望,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儿般,对四周充满了警惕之心。 听完绿芜的话,柳晗更是直觉的认为陈雁儿身上藏有秘密。 让绿芜上前叩门叫声,待听到院内屋中传来一阵瓷器摔落破碎的声音后,柳晗当即命绿芜推自己往院中去。 推门进屋,入目便是一地狼藉,可柳晗也注意到,端端正正坐在桌案边的陈雁儿双目清明,面上早不见了先时的痴态。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柳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意外,她的视线扫过地上的茶盏残片落在陈雁儿波澜不惊的小脸上,开口道:“陈姑娘你这是已经大好了?” 陈雁儿看了一眼大开的门扉,柳晗身后的绿芜立即会意,转身走出去,将门紧紧闭上,自己则站在门口望风。 见屋内只剩下自己和柳晗以后,陈雁儿连忙站起身,碎步往前几步,当场就跪伏在柳晗的面前:“大人,民女求您一定要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啊。” 柳晗静静地看着她,“所以你当真已经好了?” 陈雁儿连连点头,“回大人的话,是的。” 廖春生死后,她一度想追随而去,实际上也真的这么做了,可是偏生捡回了一条命。自杀只有第一次可以无所顾忌,第二遭就再也无法对自己下手,所以她才会崩溃,一边觉得对不住深情而逝的廖春生,一边又暗自庆幸,整日疯疯癫癫的去逃避面对这一切。 而之所以彻底清醒过来,是因为静文师太的一番点拨。 “逝者长已矣,生者更应多保重。因为你是肩负着两个人的人生。” 陈雁儿也因此想起,当初荔园最后一折戏,当她与廖春生按照事先的约定拿起毒酒时,不仅是她临时心生退意,廖春生也似有意似无意的挡住了她的动作。 清醒过来的她一直在苟且偷生,最初支撑她活下去的是有朝一日将廖春生的骨灰送回故里,可是如今让她装疯卖傻度日的则是为了枉死的静文师太。 “你说要本官还静文师太一个公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从陈雁儿故意以曲暗示,又遗落素帕将她引过来,柳晗便知关于静文师太的死或许还藏着什么秘密。“你且起身回话。” 陈雁儿低低的应了声,慢慢地站起来,顾不得理一理衣裙,便迎着柳晗审视的目光开口说道:“静文师太时被人毒杀的。” 那夜,她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于是就起身去寻静文师太,想要听经静心。可是才行至静文师太的禅院附近,就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她察觉不对,连忙放轻脚步,悄悄地躲到一棵粗壮的古松后面。紧跟着,她看到那个鬼祟的身影摸进了静文师太的禅院。 她跟了上去,躲在屋外的暗影里,借着半开的隔窗看清了屋内场景。 “所以,是那个鬼祟的人背地里给下的毒?” 陈雁儿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沉默了一息才吞吐着继续说道:“他是当着静文师太的面下毒的。” “那人是谁?曹正宽?”柳晗问。 陈雁儿道:“不是的,那人瞧着年纪不小,和静文师太似乎是旧相识。” 那个行迹鬼祟的人在摸进静文师太的房间后,整个人便坦然起来,看见坐在灯下的静文师太还连着笑了起身。他声音尖而苍老,带着陈雁儿莫名熟悉的口音,说:“你倒是聪明,以为剃了发出了家就能求个安宁。可你要是真的想安宁过日,可不该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贫尼心事,求的是心安。” “呵呵,你插手主子的事,暗地里搞破坏,还想求个安生,简直是做梦。”那人冷笑着说,“不过看在你我是旧相识,情谊不比旁人,今日我才好心来劝你两句,便是为着倚云庵上下的老老小小,也别引火烧身。” 见静文师太只是闭目敲经,那人默了默,抬手拿过桌上的茶盏,依次为静文师太和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将其中的一杯推到静文师太面前,“这些年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本来依着旧话,我不该上山打扰你,可我也不想看着你步步踏错,招来杀身之祸。可是今日见了你,知道你还是那个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回头的尹九娘。”尹九娘是静文师太俗家的姓名。“我这一趟就算白跑了,你既然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我也不好多劝。只望你好自为之。” 言罢,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陈雁儿说:“那人离开后,静文师太出神许久,我没敢打扰,在离开的时候,匆匆瞥见师太是用了那杯茶水的。” “茶水有毒?”柳晗微微蹙眉,“你若是明知茶水有毒,怎的没有阻止?” 陈雁儿的小脸白了白,慢慢地,晶莹的泪珠滚落,她轻声地说道:“那人在斟茶时动了动手指,我当时并未察觉出不妥,后来传出静文师太被人杀害,也没往这上面想。直到……”直到刚刚躲在禅房外,听见柳晗对妙恩等人的审问,她才知道静文师太是被人毒杀的。 柳晗想起妙恩说的话,“可妙恩所言,当日是静文师太命她送了两杯清茶过去。这和你说的可对不上。” 陈雁儿摇了摇头:“民女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却是不清楚了。” “那你方才在外头唱的《金锁记》又为何将姜三爷该作是曹大爷?这曹大爷是谁?” 陈雁儿轻轻地咬了咬唇,半晌才吐了三个字来:“曹师爷。” …… 薛景深到泗水县多时,本来是为了照拂表妹柳晗而来,可真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帮上什么忙。先时陆湛未回京,柳晗身边有这位惊才绝伦的穆王世子帮衬,后来陆湛不告而别,柳晗消沉了几日,就一日比一日能够独当一面。 薛景深坐在庭院里,一边拨晒着采回来的草药,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泗水县的事。 当初柳昀失踪,圣命又催促得急,柳家人无计可施才想出一招李代桃僵,要柳晗一介弱质女流乔装改扮来到吉凶莫辨的泗水县上任。可眼下半年光阴过去,柳昀依旧下落不明,难道真的要让柳晗一直在泗水县耗下去?假若柳昀有个三长两短,那柳晗又该如何?这女扮男装冒充朝廷命官,可是罪犯欺君,被人发现了戳穿了,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事情。 薛景深想,他得寻个法子,让柳晗答应离开泗水。 称病辞官,许是两全之策。 只是如何让柳晗不执著于泗水县的案子呢?毕竟这是和柳昀失踪唯一有牵扯的。 “景表哥!” 熟悉的声音将薛景深的神思拽回,他转身望去,正见着绿芜推着柳晗行来。 放下手里的药材,扯过搭在木架上的布巾揩了揩手,薛景深迎着走过去,接替了绿芜,将人推进了屋内。 瞧着柳晗一进屋就从代步椅上起身,忙不迭的奔至桌边倒水喝,薛景深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道:“怎么,倚云庵还短缺了一杯茶水不成?” 柳晗连喝了两杯水,才摇摇头,道:“是我有事着急请景表哥帮忙,才与绿芜匆匆赶回来的。” 薛景深闻言挑了挑眉,俊秀的面庞上浮现出笑意,“是案子有眉目了?” 柳晗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薛景深面前。 薛景深接了过来,拨开外头裹着的绢帕,待看清内里包着的茶叶渣滓后,才微微皱了皱眉:“这是?” 柳晗道:“表哥有法子能辨认出这茶叶残渣中是否掺杂了什么吗?” “有点儿困难。”将药下在茶水里,除非茶盏上留有痕迹,一般很难辨别,更别提这些被弃倒多时的残渣了。只是看着柳晗一下子黯淡了的眸光,薛景深犹豫着道,“不过,或许也可以让我权且一试。” 说着,起身朝自己在院中设的小药方而去。柳晗跟在他身后,想起自己今日倚云庵一行得到的线索,便又继续说道,“表哥,你有没有注意过曹师爷,他手上是不是真的有胎记什么的?” 薛景深脚步不停,闻言只摇了摇头。柳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小声道:“也是,表哥好像也没怎么跟曹师爷打过照面。嗐,要是世子在就好了。” 陆湛在衙门时虽然喜欢摆出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可是心思细眼睛毒,泗水县衙上下一点儿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如果他在,柳晗想,至少她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陈雁儿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确有其事了。 陈雁儿说,她看到的那人是曹师爷,而让她下此判断的是那左手手腕上一个黑红的胎记,形状极肖弯月。 薛景深没听到柳晗的小声咕哝,见她提及曹师爷,便道:“你是在怀疑静文师太遇害一案和曹师爷有关?” 柳晗“嗯”了声,“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仔细想想,曹师爷的确太古怪了不是么。” 一开始草草结案,将静文师太的死算在周安身上,甚至都等不及她从湖州府归来;再者就是多次阻挠程仵作再验尸;还有就是曹正宽和王娇忻陷害周素娥的行径暴露后,曹师爷求情不成,索性借口生病闭门不出,不到衙门当差一茬儿,可曹家的左邻右舍连日来都没能见着曹师爷的身影,有人问起来,曹家人就说曹师爷身心不爽,白日都外出散心去了。 柳晗琢磨着,曹师爷既然还拿着衙门的俸禄,这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过逍遥了? 第45章 归去来兮(5) “既如此,我再无必要…… 曹师爷这些年来在泗水县作威作福, 虽然权势盛大,但曹家人在日常花销上却是意外的低调。 看着面前的小院,柳晗沉默半晌, 到底是吩咐长青和小院的左邻右舍打听再三,等确定眼前的的确是曹师爷的住宅以后, 才让长青上前敲门。 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快紧闭的门扉就被打开, 出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那老妪扶着门,一双浑浊的眼将柳晗主仆二人上下打量了几回, 才结结巴巴的开口问道:“贵…贵贵人是要找找……咳找谁呐?” 坐在代步椅上的柳晗挺直背脊,双手作揖施了一礼, 微微含笑, 答道:“敝人柳昀,见曹师爷抱病多日, 特来探视一二。” 老妪听到柳晗报上来的名号, 整个人顿时一激灵,面上闪过慌乱, 却还是没有要大开门户的意思。但见她侧身从门内挪出,一瘸一拐地走到柳晗跟前, 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才说道:“民妇曹尹氏见、见过大人。” 曹尹氏?柳晗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了。 曹师爷的父亲早年娶的是湖州府望族尹氏的长女, 此女才情过人,更兼有闭月羞花之貌,当年亦是湖州府十县八乡年轻士子追逐恋慕的女子, 而这女子放着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不选,偏偏挑中了当时还是白身的曹老爷子。好在尹氏家主开明,并未因门第之见对这桩婚事横加阻挠。 然而, 这桩顺利结成的婚事却没有成就一对佳偶,尹氏嫁入曹家,夫妻恩爱一年有余,可尹氏久久没能怀上身孕,就教曹家老夫人为难上了。不比周素娥,江楦即便懦弱,可到底心里还是向着妻子的,曹老爷子当年见发妻没法给自己养一儿半女,在曹家老夫人的念叨下,十分干脆地就纳了两房妾室,还顺道将尹氏身边的丫鬟给收作通房。曹师爷正是其中一个妾室所生。 尹氏家主闻说消息后,当即就打上门来,为了给爱女讨回公道,硬是逼着曹老爷子将妾室和通房给打发了,但是曹师爷的生母因为怀有身孕到底被留了下来。不过,这个妾室在生产的时候却大出血死了。 曹家上下传说,是尹氏暗地里动手害死的。 曹师爷出生没多久,曹老爷子上京赶考,结果半路遇到劫匪,被人谋财害命,年纪轻轻就去了。 当时湖州府的人都以为尹氏定会撂下庶子改嫁,可却没想到尹氏就这样留在了曹家,关起门来抚养庶子。后来,庶子长大了,成为泗水县里呼风喝雨的曹师爷,大家又以为尹氏终究苦尽甘来了,但曹师爷才进衙门当差不到半月,就传出尹氏摔断腿磕到舌头,自此成为一个结巴瘸子的消息。 有好事者猜想,莫不是曹师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以为是自己的养母害死了亲娘,所以才蓄意报复?只是这样的行径未免为人不耻,靠人家辛苦拉扯到,到头来自己一朝腾飞,又见尹氏家族败落,就这样磋磨自己的养母,实在是没有半分良心可言。 柳晗知道这些,还是多亏了周安。 前两日,周安寻到柳晗,表明来意,说是想要在衙门里谋一文书职位。柳晗念着衙门内能用的人手少,又认为熟知泗水风情的周安能帮着自己弄明白一些事情,这才将他留下。而周安入衙门当差的第一天,接到的活就是将关于曹师爷的一切细细写下来。因此,这会儿的柳晗对曹师爷倒多了不少认识。 柳晗看着曹尹氏,弯了弯唇,温声道:“老夫人安好,本官想要探望曹师爷一二,莫不是府上有何不便?” “不、不……”尹氏神色似有些不安,说话支支吾吾的,“炳炳、炳儿他病、病得重重,会过了病气、气给大人。大人的心、心意,民妇可、可以代为转、转达的。” “无妨,曹师爷久病不愈,本官心中属实记挂,故特地带了位神医来替曹师爷诊治。”说着,柳晗轻轻地笑了笑,“实不相瞒,这位神医乃是本官的表兄,是信得过的。” 柳晗意真情热,可尹氏还是面露不豫。过了好半天才心虚般的说道:“实在不必麻烦了,已经请请了大夫替替炳儿看过了。” 柳晗侧首看向巷口走近的身影,弯了弯唇,“人都来了,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说这话的时候,柳晗的语气便冷了几分,目光中也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倒真的让尹氏发憷起来。 过了半晌,尹氏只能转身将柳晗一众人引进小院,不过却并没有打算将他们带去见曹师爷,反而将人领到了一处偏僻的房舍。 因见柳晗面色不霁,尹氏的心里登时打起了小鼓。但她到底是见识过风浪的,这会儿有条不紊地为柳晗与薛景深倒了茶水,才道:“炳、炳儿没有病。” “哦?”柳晗挑了挑眉,对于这个答案并没有太过意外,见尹氏似乎还有话要说,便也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尹氏在曹家操劳半生,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才女变成如今结巴瘸腿的老婆子,算是风霜尝尽。养子恩将仇报,将她当作是粗使下人般任意使唤打骂,她怨过怒过,不是没想过将养子告上衙门,可是和外头的人一样,她也害怕养子的权威。 可今日见着了一身正气的柳晗,又想起平日里左邻右舍对这位县令大人的评议,都说这是个青天大老爷,想来定是能够给自己做主的。 心里思量定,尹氏这才鼓足了勇气看向柳晗,“曹炳他并不在家里。因为正宽作恶的事儿败露,大人将他绳之以法,曹家人便几次登门来寻曹炳通融搭救。可是,他在大人处碰了钉子,并未能完成曹家人的嘱托,被一家子人指着脊梁骨讥讽嘲骂了许久,的确病过两三日。等精神好了,却也不回衙门,只收拾了一个包裹,神神秘秘地要出门去,被我撞见了,也威胁说,不许泄露出去。”许是对曹炳的行为不赞同到了极点,尹氏在说这样一段话时,倒没有结结巴巴的。 柳晗问:“他是一直没有回来?” 尹氏点了点头。 柳晗又问:“曹师爷从前手腕上是否有受伤,留下什么疤?” “疤是没有的,但却有、有、有个胎记。大概有这么大呢。”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了一番。 于是,柳晗便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纸,展开,指着纸上的画跟尹氏确认,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只觉得指尖发寒。 “夫人,你可认识尹九娘?”盖因二人都姓尹,柳晗才试探着问了一声。岂料尹氏听了这句,蓦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泪如雨下。柳晗见状,忙道,“夫人,你、你这……” 尹氏却当即跪下,扯着柳晗的衣摆,急切地问道:“大人是不是见过我的侄女儿,她人现在在哪儿?” 在尹氏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柳晗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尹九娘,也就是静文师太,原也是尹氏家族的贵女,尹氏败落后,尹九娘双亲过世,曾奔波来投奔尹氏,在曹家生活过一段时日。然而,后来有一天,尹九娘却忽然不告而别,十多年没有半点儿音讯。 “夫人可知倚云庵的静文师太?” 尹氏一怔,愣愣的点了点头。 倚云庵静文师太遇害一事在泗水县传得是沸沸扬扬,甚至于曹正宽也牵扯其中,尹氏即便前往倚云庵时从未和这位师父打过照面,但这会儿又怎会不知其人。 等等……似是突然醒过神来,尹氏不可置信地看向柳晗,哆嗦着唇,声音颤抖地道:“大人的意思是……”失踪十多年的侄女儿,一朝有了音讯竟然……尹氏几乎痛苦得当场厥过去。 一旁的绿芜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轻轻地抚了抚尹氏的背,好教她稳住情绪。 “怎么会……怎么会……”静文师太真的是她的侄女,又为何要对她避而不见,她怎么忍心?上天又何其不公,却教她这唯一的亲人和自己阴阳相隔? 柳晗虽心有不忍,却还是认为尹氏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便告诉她说,“静文之死,或者和曹炳有关。” 尹氏身形一个踉跄,多亏有绿芜搀扶着才没有瘫坐在地,“炳、炳儿怎怎么会伤伤害九娘呢。” 尹氏说,当年尹九娘来投奔自己,住在曹家那段时日和曹炳也算青梅竹马,她本当给他们定下婚约,可还未挑明,尹九娘就突然不告而别。可是后来,曹炳也一直在寻尹九娘,甚至还许诺非尹九娘不娶。 事实上,年过不惑的曹炳也的确一直孑然一身。 尹氏兀自沉浸在悲痛和难以置信中,半晌,她哭声间歇,心绪渐平,似乎终于接受了这桩事实,才抬头再次问道:“九娘的死真的和炳儿有关?” 柳晗颔首。 尹氏浑浊的目光慢慢地清明起来,红着眼眶道:“既如此,我再无必要替那逆子遮掩什么了。” 第46章 归去来兮(6) 他就算喜欢也是喜欢柳…… 曹老爷子变改初心、宠妾灭妻时, 尹氏家主有意将女儿接回族中,是尹氏性子执拗,不愿意就这样放过曹老爷子, 教他和小妾双宿双栖幸福美满,便执意留了下来。 曹炳的生母生产时大出血没了, 这其中的确有尹氏的手笔在, 不过她没有直接动手, 而是借着另一个惦记上曹老爷子的小丫鬟之手,来了一招借刀杀人罢了。只是自那以后, 尹氏常常夜不成寐,时间一长反倒后悔当初的行事来。为了一对贱男女, 教自己双手沾血, 自甘堕落,这实在是不值当。 正是这点儿悔意, 教尹氏对记在自己膝下的曹炳格外宽待, 即便后来曹炳知道陈年旧事后翻脸,对自己非打即骂, 害得自己成了一个瘸腿的结巴,尹氏都没有怨言。一来是为着心里的悔意, 二来则是, 自己养大的儿子, 几十年的感情岂是虚言假语?后来,尹家败落,尹九娘孤女一个过来投奔, 曹炳不计前嫌愿意和九娘结亲,甚至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娶妻纳妾,只等着自己的侄女儿, 这就更让尹氏感动。因此,哪怕尹氏知道曹炳在泗水县中行事不端,手握证据,也没想过要告发自己的样子。 而今陡然听说曹炳竟然害死自己的侄女儿,尹氏悲痛之余更生恨意,一时竟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对柳晗说道:“当年云秋浩大人身上所谓的贪赃枉法和通敌叛国的罪名,都是曹炳栽赃陷害的,就是后面两位大人的死,曹炳也不能完全把自己摘干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泗水县这边尹氏正将陈年旧案背后的阴谋抖落出来,而顺利返京的陆湛面对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侯远传话说,穆王妃思子心切,以至于身染沉疴,缠绵病榻数月不愈。对于这番话,陆湛猜测着,依据自家母妃的脾性,是断然不可能的,但侯远再三威胁,陆湛无计可施,只能动身返京。一路快马加鞭,回到穆王府中一瞧,果然和自己的猜测差不离。 穆王妃成日烧香礼佛,整个人神清气爽不提,见到大半年未曾谋面的儿子,却肃着一张脸冷冷地说道:“你不在外头游学,回来作甚?” 陆湛便将自家父王派人传的话悉数复述了一遍,惹得素来清心静思的穆王妃轻啐了声,“红嘴白牙的倒来诅咒老娘了,怎么不说他自己要死了呢。” 穆王妃出身将门,年轻时跟着父兄习过武,甚至还上过沙场杀过敌。被先帝做主赐婚给穆王以后,才在皇家规矩的束缚下慢慢收敛了脾性,将红缨枪换成了绣花针,再后来生下陆湛,察觉丈夫变心,她又痛快地给穆王纳了侧妃,自己则关起院门,边养儿子边拜佛。 她拜佛不求别的,除了父兄儿子平安喜乐外,只祝祷一桩,便是教穆王诸事不遂。 许是佛祖显了灵,这些年穆王爷侧妃妾室没少迎进门,可膝下仍只有陆湛一个儿子,除此之外,连个闺女都没多出来。 这些年穆王在筹谋算计些什么,穆王妃觉得自己就是用鼻子想都能想得到,无外乎对惠元皇太后的“齐王仁厚贤明,穆王思齐”耿耿于怀,眼神心思都在贪念着些不可与外人道的东西。 穆王行事的确算得上老谋深算,可穆王妃都能品咂出来的心思,那位初初即位却雷厉风行的年轻帝王就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单看朝中那些精明些的人,一个个对穆王的拉拢讨好视若无睹,家中有闺女的都没想过跟穆王府结亲。 不是穆王妃自夸,放眼京都,王族富绅子弟有几个生得如自家儿子一般俊俏的?又有几人如自家儿子博学多识、胸有经纬的?更别提乾元帝对自家儿子格外的看重。就放着这么个年轻俊才,年及弱冠,都没有一家流露出结亲的意思,穆王妃就觉得不是京中贵女瞎了眼,而是人家里的长者眼明心亮,知道穆王世子好是好,可是架不住他有个不消停的爹。 等等…… 穆王妃看着自家儿子俊美的脸庞,一下子就猜到了穆王匆匆将人弄回京城来的目的,她唤来自己的心腹嬷嬷,问她:“这几日王府里都有些什么人进出?” 虽说穆王妃这松旌院平日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王府上下里外发生的大事小事可没有半点儿能瞒住穆王妃的。吴嬷嬷稍稍想了想,便立即回话道:“大多还是从前那些门客,只有前段日子有个从京外投来的帖子,约莫是从并州来的。” 并州…… 穆王妃捻着佛珠,很快就想到了帖子的来处。 先帝在位时,分封王侯,其中封地在并州的便是如今乾元帝的堂兄平阳郡王了。 对于这位平阳郡王,穆王妃略有所知,这位在封地上政绩没干出多少,王府里的姬妾庶子庶女倒是攒了一堆。最最教穆王妃记忆深刻的便是,平阳郡王到了封地没多久,就闹出了贬妻为妾而将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抬作正室的丑闻。 穆王妃想,约莫这位平阳郡王对自己的青楼王妃是真心爱慕的,哪怕膝下没有嫡子也甘之如饴,只把青楼王妃生的女儿宠上了天,倒教她远在京都都听说过平阳王府那位常琳郡主的威名。 传说这位常琳郡主相貌姣好妩媚,有赛貂蝉之称,可惜却是个绣花枕头,莫说琴棋书画样样不通,针凿女红也不提,单单品性上面就教人避之不及。一贯颐指气使,素以打骂下人为乐,在并州城中更是作威作福,最让穆王妃不忍卒听的是,常琳郡主极其喜好收集美色,甚至堂而皇之在并州城里置办了一处宅院,专门用来安置被她看中的美男子。这么个名声在外,并州哪有人敢上门求亲,就是乾元帝也都没好意思把哪位世家子指给常琳郡主。 平阳王府远在封地,一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被召回京城,和穆王府的关系虽不疏远,但也没有什么情分在。平阳王府这突然的递了帖子来,眼瞅着还要上京,而穆王爷还巧不巧的在这个时候把陆湛给骗回京都,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穆王妃轻易地就猜到了。 陆湛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不过,是什么让自家父王拥有自信能够拿捏他的婚事? 穆王妃冷静地对陆湛说道:“常琳不是个好的。” 她担心自家儿子眼光不行,娶个祸害回来,给自己头上染色。 闻言,陆湛难得抽了抽嘴角,良久,才无奈地应道:“儿子眼神好使的很。”常琳之名对他来说也算得如雷贯耳,盖因当初在书院念书时,有个打并州来的倒霉同窗就是被这位郡主始乱终弃的。 穆王妃并没有因为这一句彻底安下心来,她打量着自己儿子,见他面上一派淡然,显然没考虑过自己的亲事,便又说道:“也该给你定门婚事了。” “不着急。”陆湛下意识的推辞。 可穆王妃却从他急切拒绝的态度里品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从前提起婚事,穆王世子何曾给过半分眼神,一向都是直接溜了,这会儿倒是拖延起来。穆王妃想,自家儿子在外蹦跶的日子多过在家里,保不定已经有了心上人,可是有了心爱的女子难道不该急着娶回家里来吗?莫非这心上人有什么令他难以启齿的? 穆王妃看着老神在在的儿子,突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莫不是喜欢的是那柳家小子?” 据她所知,陆湛也就和那位乾元帝钦点的状元郎关系好些。不是说那小子被贬去荒僻的泗水县当县令了,结果侯远就是打泗水县将陆湛带回来的。 自觉看透儿子秘密的穆王妃不仅没有恼闷,反而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上露出了宽容的笑意,“你要是真的喜欢,为娘不会干棒打鸳鸯的事儿。”煞是一副开明的姿态。 听了这话,陆湛不由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陪伴母妃的时间太短,怎么原来她的想法是这样子的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陆湛面无表情的澄清:“母妃,你想多了。” 见穆王妃还是一脸怀疑,陆湛便道:“柳昀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的。”酸腐书生,一天到晚掉书袋,还死脑筋,更重要的是还是个男人,他就算喜欢也是喜欢柳家那个皎若明月的姑娘啊。 后面的话,陆湛本意是放在心里的,可以不小心还是小声地嘀咕了出来,偏生穆王妃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当即眼睛一亮,佛珠都不转了,抓着儿子的手问道:“柳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可许配了人家?你是什么时候惦记上人家的?” “……” 第47章 归去来兮(7) 皇叔父可知道,柳昀未…… 面对穆王妃一连串的问题, 陆湛几乎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做反应。 看穆王妃兴冲冲的模样,好像忍不住立即要奔去柳家给他议亲,陆湛淡淡的道:“母妃你想太多了。” “怎么就是为娘想多了?能教你记住的姑娘肯定不一般。”穆王妃见他不肯说, 便自顾自的猜测起来,“柳昀是少年状元郎, 素有品貌无双之誉, 据说仅有个和他龙凤双生的妹妹, 那姑娘一定也差不太多。” 这话的确没错,陆湛想起那个看似柔弱却又极有主张的小姑娘, 嘴角慢慢的就多了点笑意。 穆王妃笑道:“怎么,可不是说中了。” 见自家母妃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味, 又想起对自己婚事虎视眈眈的老头子, 陆湛思量再三,还是决意全盘托出。 诚然, 至今他尚未厘清自己对柳晗的心绪, 但很明显,他对她是不一样的。洞察她的身份以后, 他起初看在柳昀的面子上,只把她也当作自己的妹妹照拂, 可是越是相处, 心态就越不一样。 愁她所愁, 忧她所忧,喜她所喜,喜怒哀乐都会想到她, 总是忍不住想站在她前面替她遮风挡雨、披荆斩棘。 那个柳昀口中娇娇软软的妹妹,原来骨子里是硬的。 和柳晗在一块儿,总教他舒坦极了。 穆王妃听陆湛讲起泗水县发生的桩桩件件, 对那个在紧急关头站出来代兄上任,深入龙潭虎穴的小姑娘既心疼又心喜。不做菟丝花,如月皎柔,却又光辉不减,确实是个好姑娘。 待听到小姑娘正在全力追查旧案,穆王妃就忍不住看着自家儿子数落道:“泗水县那帮人听起来可每一个好相与的,你就这样抛下她一个小姑娘跑回来,真就这么放心了?”数落着又想起始作俑者,到底忍不住啐了声,“依我看,这冒名顶替可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柳家小子这一直下落不明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要叫有心人察觉不对,柳家只怕是要遭殃。” 陆湛点点头,“我准备明日进宫。” 穆王妃挑眉:“你是打算和陛下言明实情?” “柳清生被贬应该并不简单,内里的原因只有皇叔清楚。如今柳清生下落不明,要找线索也只能从皇叔那里下手。” 穆王妃轻嗤一声,轻飘飘的看了一本正经的儿子,目光里带着洞悉之色,“更重要的是在陛下跟前交了底,来日真要有人以此威胁柳家姑娘,陛下反成了保命符。”顿了顿,她又道,“你回来可曾去见过你父王?” 陆湛摇了摇头,“传信既说的是母妃染疾,理应先过来给母妃请安。” 这话就说的有些意思了。 穆王妃料想,凭着自家儿子的头脑,自然不难看出侯远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被强行带回京都,怕是心里也不爽快,这是卯足了劲儿跟穆王置气呢。 穆王妃心情突然好了几分,便嘱咐陆湛道:“刚才说的一番话,别跟你父王说。” 能让乾元帝派出得力重臣前往泗水县,甚至不惜以立不住脚的理由贬斥过去,那么泗水县定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柳昀未曾上任,便先遭毒手,可见这个不可告人是针对旁人的。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动乾元帝的人呢?穆王妃第一个念头就是前院不安分的穆王了。 陆湛虽和自家父王相处不多,没有洞悉其狼子野心,但从小到大见多了进出王府的谋士门客,等知事了,自然知道穆王这般招揽贤才可能是为了什么。 也是因为这个猜测,陆湛这么多年更偏好在京都外闯荡,不肯依着穆王的意思,和京都的世家子弟打交道。 因此,对于穆王妃嘱托,陆湛自然是应下了,见到穆王后,只是语气淡淡的回了话,至于在外所见所闻却是只字不提。 穆王肃着一张脸,不悦的说道:“听说你不想回京,怎么?一个泗水县是藏着什么教你看上眼了,连本王的话都不好使了。” 陆湛淡淡的道:“您无端端的拿我母妃做文章,又是为了什么?” 穆王一噎,瞪了一眼对自己半点儿也不恭敬的独子,心头立时窝了一团火气。 “本王不让侯远这样说,你现在能站在这儿吗?”穆王心知跟儿子掰扯这个是没有结果的,索性转了话题,改而说道:“过几日平阳王府的常琳郡主进京,你领着她四处转转,将人照料好了。” 陆湛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穆王道:“你敢。” 陆湛道:“平阳郡王脑子糊涂了,难道父王也给忘了么,常琳郡主姓陆。” “……”穆王一愣,显然先前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平阳郡王府递了书信帖子来,信上言之凿凿,说什么常琳郡主一心恋慕陆湛,甚至为他遣散了外头庄院养的所有男子,还说穆王府若愿意和平阳郡王府结成姻亲,那支先帝留给平阳郡王的隐卫军也会作为常琳郡主的嫁妆一同交付穆王府。 隐卫军,那可是先帝早些年培养的一支十分精悍的队伍,丝毫不输于宫中的御林军。先帝深谙平阳郡王的脾性,知道他难成气候,又恐他震慑不住并州城,才将隐卫军交给平阳郡王。这些年,尽管隐卫军没有流出半点儿讯息,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故此,就是再恨平阳郡王平日作风的人,都不敢轻易对这家伙做点儿什么。 正是隐卫军的诱惑,教穆王一时昏了头,都忘记了两家是隔房的堂亲,这要是陆湛真的和常琳郡主结了亲,可不得让全天下的都来诟病穆王府? 穆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里将平阳郡王骂了千百遍,见陆湛一脸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便摆摆手道:“罢了,你还是躲着点儿常琳罢。” 常琳郡主可是个荤素不忌的丫头,真要教她缠上陆湛,保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丑闻来。 陆湛轻嗤一声,“既无事,我就进宫去给皇叔请安了。” 他本意是明日一早进宫,但是现在却改变主意了。 自家父王近来行事愈发没有章程,可是手下的权势似乎远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他东奔西走,偶然落脚泗水县,侯远竟然就摸了过去,柳晗的身份素来掩藏得深,他也是凭着和柳昀多年的交情才慢慢看破的,既如此,与柳昀素未谋面的侯远是如何料定泗水县衙里的一定就是柳昀的妹妹呢? 陆湛现在十分心切的想要知道,当初柳昀究竟是为了什么去泗水县的? 穆王这会儿还恼着平阳郡王呢,哪里注意到陆湛在说些什么,直接挥挥手让人离开。 陆湛一路进宫,轻车熟路地去了乾元帝的书房。 乾元帝如今不过将将而立,年轻帝王端坐在龙案后,眉目不动而天威自显。听见外头通传穆王世子求见,他朱笔一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来,当即就命人引了陆湛金殿。 看着一身红衣张扬的陆湛一分不错的行礼问安,乾元帝忙笑着让他平身,又吩咐赐座,之后才笑呵呵地说道:“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在外头倒是清瘦了些。”顿了顿,道,“什么时候回得京城?” 陆湛回道:“晌午的时候才到,一到就来给皇叔父请安呢。” 陆湛幼时是养在当今太后身边的,住在禁宫却是和乾元帝相处的时间多过亲爹,因此,他对乾元帝是真心亲近的。 乾元帝看着他卖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罢,这么急着进宫来,要打听些什么呢。” 都说知子莫若父,但是乾元帝对侄子陆湛的了解可比穆王更深些。若搁在从前,陆湛远游回京都会窝在王府里不出门,不是乾元帝传口谕都不乐意往深宫里凑,口口声声说深宫里的脂粉味难闻,嫔妃们看人的眼神恶心人,一番话让素来宠爱侄子的乾元帝都气得牙痒痒。这不是拐着弯地骂乾元帝的品味不行吗?不过是乾元帝秉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原则没跟侄子计较罢了。 因此,陆湛一到京都就跑进宫来,乾元帝就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陆湛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心里的困惑:“柳清生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泗水县?” 一句话教乾元帝面上的笑意微敛。 明面上他给柳清生的旨意是去查清泗水县几任县令意外毙命的案子,可还有一道暗旨是要他去调查一个人,此人曾数次暗中奔赴泗水县,还在那里留下不少人手,似乎在当地寻找什么,甚至还暗地里从别的地方抓壮丁带过去。这个人不是旁人,恰是陆湛的亲爹穆王爷。 乾元帝宠爱穆王世子是真,因为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但忌惮穆王爷也是真。当年他能登上帝位,全是惠元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的一句话,穆王与皇位失之交臂,心下不服气,一直暗地里筹谋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乾元帝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自从泗水县县令云秋浩突然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捕杀,紧跟着派去泗水县的县令都意外殒命,他才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 据他现在手里掌握的消息,在泗水县藏着一处不属于朝廷的训兵地,而筹建这个军队的就是穆王爷。 乾元帝之所以要柳昀亲自去,就是希望他能找到训兵地的具体位置。 可惜,柳昀一去大半年却是只言片语都没带回来。 因为这些都牵涉到陆湛的生父,乾元帝倒不知道该不该说,若说又该从何说起。 乾元帝难得犹豫踌躇,陆湛见了,心下若有所觉,便道:“皇叔父可知道,柳昀未及上任就已经横遭不测?” 第48章 归去来兮(8) 这就是冒充朝廷命官,…… 陆湛的话让乾元帝登时愣在当场, 许久,才肃着脸问道:“柳清生不是人在泗水县?” 他派去的人虽然还没有带回柳昀的奏章,但早已飞鸽传书禀明柳昀现状。他知道柳昀当初遇刺摔断了腿, 但看着陆湛的模样,怎么好像柳昀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样。 见问, 陆湛反而犹豫起来, 踟躇半晌才好似下定决心一般, “如今泗水县令并非柳昀本人。” 没有给乾元帝震怒的机会,陆湛紧跟着就从当初柳昀在林州遇刺失踪到柳晗代兄上任, 再到泗水县连月来发生的大事小事,事无巨细的都说给乾元帝听。 乾元帝早知自己派人前往泗水县后会有人按捺不住, 但却未曾料到柳昀甫一接旨就遭遇刺杀, 且还一直下落不明。那幕后之人确实胆子不小,可是柳家人的胆子却也挺大。 女扮男装、代兄上任, 这就是冒充朝廷命官, 罪犯欺君! 乾元帝恼怒一瞬,可瞥见自家侄儿一脸紧张的样子后, 新奇便超过了恼怒。 这个侄儿已近弱冠,王室宗族子弟如他一般年纪时, 即便尚未娶妻, 房里人也都有几个了, 可偏偏陆湛性子乖僻,别说收房了,就是见着了女子靠近, 都恨不得将人一脚踹开。 可是这会儿,陆湛看似在陈述泗水县发生的事儿,字字句句里却都是对那个名叫柳晗的大胆丫头的维护。 乾元帝兴致上来, 斜斜地倚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盯着立在下头的陆湛,说道:“这丫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柳家难道是想谋逆?” 陆湛抿了抿唇,当即反驳道:“若不是皇叔父催得急,柳家人自然来得及陈情上报。”当时乾元帝派去的人,官威大,只顾催人动身出发,哪里顾得上柳家人想说些什么。“便是柳晗她,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哦?” 陆湛道:“她一介弱质女流,只身远赴僻远之地,明知去处吉凶莫测,为了查清真相,丝毫不露怯。在泗水不过半年光景,却屡破奇案,解民之所忧,是地百姓也对其爱戴有加。” 乾元帝微微颔首。 泗水县的情况有多复杂,他的心里有数,不然当初也不会派柳昀去查探。 可惜柳昀出师不利,反倒是那叫柳晗的小姑娘李代桃僵了。 “柳晗一事,朕业已知悉,谅其护兄情切,又有功绩在身,功过相抵,便不予计较了。”见陆湛瞄着龙案上的明黄卷轴,乾元帝接下来的话蓦地噎住,似是头疼般叹了一口气,却是提笔写了一道赦免的谕旨。写完后,又看着陆湛故意打趣道,“要不要朕再给一道赐婚的旨意。” 乾元帝是看着陆湛长大的,也是真心疼爱这个侄子,都说知子莫若父,但真的论将起来,穆王这个当爹的还真的比不上乾元帝对陆湛的了解。看着陆湛维护那姑娘的姿态,眼巴巴的提前讨了道保命的圣旨去,可见是极在乎的。 见乾元帝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陆湛绷紧了脸,十分冷淡地拒绝,“不需要。” 自家侄子自顾自的嘴硬,乾元帝见了,心里觉得好笑,可是转念想到失踪的柳昀,又笑不出来了。 柳昀年少成名,御前及第,乾元帝也算是看着柳昀在官场成长起来的,即便他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只用了短短数月的时间,但乾元帝对其是真的倚仗,与其既是君臣,也有几分忘年交的情分。 当初泗水县的事儿摆在龙案上,乾元帝本意是打算从朝中另择一名谏臣前往调查,但柳昀却主动揽下这份差使,理由是他在朝中资历尚浅,骤然冒犯龙颜被贬谪,也能掩人耳目,好暗地里查清泗水县的内情。 如今柳昀遇刺,下落不明,甚至是生死难料,乾元帝脸色顿时冷凝起来,看着陆湛问道:“柳昀遇刺一事,你如何看?” 陆湛和柳昀算是莫逆之交,柳昀横遭不测,陆湛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滞留泗水县这么久,固然是为了柳昀那个胞妹,可未尝没有调查过当初那批刺客的来历。 事实上,陆湛的确查了,而且还查到了一些线索。 陆湛道:“袁行曾赴林州打探,在当初柳清生坠崖的崖底发现一处茅舍,内里有残留的草药和药渣,皆是治疗重伤的。所以,柳清生的确可能尚在人间,至于为何下落不明,却是不得而知。”当初既然有人行刺柳晗,可见得柳昀并未落入那帮刺客之手。“至于是何人要置他于死地,重重线索指向的是那位泗水衙门的曹师爷。” 林州刺客和泗水县出现的刺客,皆非死士,袁行百般追查打探,于一山寨匪徒处得知,曾经有人拿着万两黄金来寻寨主,要其了结一人的性命。早有准备的袁行掏出了柳昀的画像,那匪徒连连点头。于是,袁行又继续追问那买凶之人的身份,这回匪徒却答不上来了,只言道那人极为谨慎,以黑纱裹面,但是行动间无意露出左手手腕,上面有一黑红弯月胎记。 循着这一线索,陆湛便盯上了曹师爷。 只是他手中尚无确凿证据,见曹炳作为,又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便按兵不动。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到现在还未将这条线索告知柳晗。 乾元帝看着陆湛的样子,也知道他手里尚且没有实质性证据,查到的也只是那曹师爷一人。他挥手屏退身边的心腹太监,看向陆湛,沉声道:“知远,朕要你奉旨出京。” …… 自从当日见过尹氏回来,柳晗便重新将之前云秋浩一案的卷宗调阅了一遍,还真的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时,泗水县上一任县令刚刚擢升,离开前特向朝廷奏疏举荐时为县丞的曹炳,可谁料到却凭空冒出个云秋浩。云秋浩为人耿直,即任后便对衙门上下进行了一场肃清。 这场肃清里,曹炳便被波及了。 彼时身为县丞的曹炳,素日里仗着前任县令的看重,惯爱作威作福,他心思活络,趁着公务之便,搜刮民脂民膏,泗水县百姓对其颇为不满。云秋浩查到这些,本意是要将曹炳撤职查办,但念在曹炳一身学问又是一时糊涂,便撤了其县丞之职,命他将之前搜刮的民财悉数归还。曹炳当真一一照办了。 正是因为曹炳的配合,教云秋浩对他再次网开一面,破例把他收在身边做了师爷。 柳晗看着这些记载,一时倒不知如何评说那位云秋浩大人了。 他被冤枉受灾,的确无辜,可又何尝不是自己养虎为患? 而这些记载中,教柳晗格外注目的却是当年曾举荐曹炳的那任县令。 那县令不是旁人,恰就是如今湖州府知府韦梁。 柳晗看着这些,心想,要确定曹炳是否真的陷害了云秋浩大人,还得再见一见这位韦大人。 薛景深得知柳晗要去湖州城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去阻止,他劝道:“万一那位韦大人并非良善之辈,你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曹炳那般人品,韦梁都能奏疏圣听,把人往百姓父母官的位置上举荐。薛景深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韦大人生不出好感来,“当初清生无意中还曾冷待了他,你不是说上回他见了你脸色就很不好?当时好歹还有陆世子在旁震慑着,不论如何,我不同意你去。” 见柳晗不说话,薛景深又继续说道,“尹氏既然知道曹炳许多秘密,未必不清楚他现今躲在哪儿,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再到尹氏那里询问询问。” 柳晗轻轻地摇了摇头。 当日尹氏得知自己唯一的亲人已死,甚至有可能丧生于养子手中,那种崩溃绝望与怨恨的情绪是真真切切的。在那样的情形下,尹氏揭出早些年曹炳曾跟人暗地里筹谋要陷害了云秋浩大人去,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亲耳所闻,那么,当时既然她没法子说出和曹炳合谋的人是谁,以及曹炳究竟是如何陷害得云秋浩,现在自然也无法提供更多新的讯息。 “我知道那位韦大人极为不待见我,或者说哥哥,但是为了哥哥,我无论如何也要再去一趟湖州城。”柳晗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但语气里满是坚定,“如果当年云大人的确含冤而死,曹炳又的确无法洗脱嫌疑,那么,循律也该去见一见韦大人。何况,云大人之后,泗水县连续几任县令都没意外亡故,我认为,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帮人。哥哥当初也是因为被派到泗水县来,才遇上了刺杀,至今下落不明,甚至可能……表哥,查清楚曹炳究竟和谁有勾结,破了泗水县的迷局,或许到那个时候,哥哥就能回来了呢。” “可是韦大人他……” 不待薛景深说完,柳晗便打断了,说道:“虽然这一回没有世子撑腰,但是表哥,你别忘了,柳清生可是圣上亲派的泗水县令,韦大人若果真有鬼,料想也不敢对柳清生轻举妄动。” 柳清生那可是乾元帝最为倚重的朝廷新秀,哪怕此番贬谪的旨意下了,可看着任地是泗水县,有点儿头脑的都能猜到这贬谪是假,暗中查访才是真。不然,当初也不会有林州那场刺杀了。 柳晗想,如果韦梁就是曹炳行事背后的指使者,凭着她那日观察,韦梁可没有那么大胆子当场对自己不利。 当然,柳晗也明白薛景深的顾虑。 此去湖州府必定凶险难料,但为了更早一日查明真相,找到兄长,她愿意冒险一回。 第49章 归去来兮(9) 不管他信不信,此人都…… 薛景深是和柳晗一块儿长大的, 深知小表妹虽身为女子,纤弱娇柔,但实际上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但凡她认准的事儿, 没有人可以劝得住,就好比当初她一意孤行, 非得冒充柳昀, 代兄上任一般。 但了解归了解, 真的要他放任柳晗只身犯险那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对柳晗说道:“既如此, 我陪你。”见柳晗皱着眉头就要拒绝,他又立即道, “皎皎, 我陪你去,是为了让长青能够暗中随行, 这样也好更周全些。” 不比长青是个练家子, 薛景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陪着柳晗前往, 不至于教韦梁心生提防,且又因他精通药理, 正好防备一些, 更何况教长青躲在暗处, 若果真有个万一,也能护住柳晗周全。 而之所以不让长青直接跟在身边,也是为了韦梁如果真有问题, 要对柳晗不利,见他们二人都没有武力威胁,肯定会掉以轻心。 而事实也的确如薛景深所料。 当柳晗答应薛景深的提议后, 二人车马行路半日赶到湖州城,早早递了帖子进知府衙门。然而,直到第二日晌午过后,韦梁才打发人来传召柳晗二人前往其府邸议事。 韦梁的府邸设在一僻静的街巷后头,五进五出的宅院处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林立,曲水环廊,可谓一步一景。饶是柳薛两家在林州都是大家族,可如这般豪奢的宅院,柳晗还真是第一回 见到。 柳晗并没有因眼前所见而生出赞叹之意,反而是跟着韦府管家深入宅院后,心头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侧过头看向握着代步椅把手的薛景深,后者递给了她一记安抚的眼神。 薛景深一路留心,韦宅大则大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只零星的散布着几个洒扫的婆子小厮,至于看家护院的侍卫却一个没见着。 只是不知道,是暗处有隐卫,还是湖州城内治安太好了。 穿廊过院,柳晗与薛景深便被带到一处水榭。 水榭外头候着一群容貌或俏丽或美艳的丫头,见着了二人,齐齐福身行礼,一时之间莺声燕语的“柳大人好”,倒让这豪奢却冷寂的宅院热闹了起来。 浓郁的脂粉香味扑鼻而来,教从前身在闺中都不喜脂粉的柳晗这会儿眉头都几乎皱成了一团。再听见水榭中传来的器乐声,她心里哪里还不清楚韦梁的打算。 进了水榭,内里却不如外头花团锦簇,只有三两乐人弹奏着,酒案后的韦梁正斜靠在软垫上,见着了他们,边放下酒盅边笑着起身相迎。 柳晗与薛景深一处落座,在韦梁招呼他们饮酒时开了口,“大人。” 韦梁央酒的动作一顿,看向一脸认真的柳晗,“怎么,柳大人这一回还不给我韦某人的面子?”上次他有意为穆王世子洗尘,偏泗水县出了事儿,没能成,现下提起来倒是有些揶揄的意思。 柳晗道:“下官听说大人您病体初愈,这酒伤身,还是少饮些才好。”韦大人派去将他们接过来,说得正是他自己偶感风寒,病了好几日,现在刚刚好点儿,还在府里休养呢。然而,看着韦梁红光满面的模样,柳晗便知这都是托辞了。迎上韦梁微微不悦的目光,柳晗仍然一派淡然地说道,“本来下官不该叨扰大人静养,只是手头有个案子,内里有些事情需要向大人求证一二。” 闻言,韦梁不由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哦?素闻柳大人神通广大,还能有难住柳大人的案子?”说着,笑了几声,到底开口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只望柳大人来日回了京城,能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也能记得下回别把我的帖子再给拒之门外了啊。” 这话说得便有几分意味不明了。 柳晗知道,韦梁还在记恨当初自家哥哥落他脸面的事儿,但一时只佯装不察,慢慢地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韦梁倒是愣了几愣,过了许久才露出一副刚刚想起曹炳是何许人也的恍然模样。 “说起此人,本官当年在泗水衙门当县官的时候,他确确实实算得上是一良才,所以本官也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才向陛下举荐的。只可惜陛下早有打算,派了那云秋浩来接任。”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状似无奈地继续说道,“若是曹炳果真走歪了路,如今也不能怪到本官头上来吧?” 柳晗道:“那当初云大人的案子?” “云秋浩的案子的确是本官经办的。认证物证俱全,本官起初也想着是不是冤枉了他云秋浩,只是几经查证,属实证据确凿,依照国律,通敌叛国可不止是诛九族,便是云秋浩都当被挫骨扬灰,可最后本官还是竭力为他争取了留条全尸,便是他那小女儿逃走,本官也是极力掩护,也没有穷追不放,凡此种种要是被陛下知晓,只怕本官这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你说是不是,柳大人?” 云秋浩尚有遗孤在世,这还是柳晗头遭听说。 因见韦梁言辞恳切,柳晗心下微动,莫非是她想得太多了? 正思索间,那厢韦梁又接着说起了另外三位县令殒命的事儿来,“至于申、齐、宋三位大人,唉,那真是时运不济,命里犯煞,死于天灾绝非人祸。”像是知道泗水县衙的卷宗都记载不全一样,韦梁一一解释道,“云秋浩被处死后,申弘被从他处调来,上任后泗水县一度夜不闭户,只是这申弘生来身子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痨病,故此上任不过数月就撒手人寰了。当时先帝还曾派人为他亲撰了讣告。而齐凌便是下一任县令,他虽身子康健,但行事上却远不如申弘,上任数月,先帝就曾在病中下旨训诫了两回。一次,被训诫后就跑去酒楼买醉,喝得酩酊大醉而归,竟然在自家的院子里栽进了湖里,寒冬腊月的,捞上来早就僵了。而宋洛景则是大人前头的那一任了,是当今陛下指派的,他死在了前头的涝灾里,死在了筑坝的工地上,教山上泄下来的洪水冲走了,尸体据说至今都没找着。” 韦梁看了眼几乎听呆了的柳晗,“柳大人,你说这些是本官能操控的吗?” 柳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然而,真的就都是天灾么?怎么就这样巧合了呢? 酒过三巡,韦梁见柳晗心不在焉的,便命人上了茶,“看柳大人这样子,我这一壶美酒也算白上了。既是心不在此,也就不强留柳大人了。”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 柳晗见状,自然也没有强留的想法,从善如流的起身告辞。 看着柳晗的身影离了水榭,韦梁一口饮尽壶中酒,微微侧首,扬声道:“出来罢。” 他身后的屏风内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一个身穿棕色短打的中年男子从后头转了出来。这男子不是旁人,恰正是柳晗眼下正在寻找的曹炳。 曹炳原本的脸色不大好,可见了韦梁还是攒出一脸的笑容,“大人,那小子真的信了吗?” 韦梁冷笑一声,“不管他信不信,此人都不能再留了。”柳昀的能耐,韦梁虽未亲见,但早有耳闻。这时候他突然登门造访,必是怀疑到了自己头上,那么还能留着他过年吗? 曹炳难得迟疑,“可他是陛下的人,再贸贸然的弄死,怕是不好交代。而且这小子行事谨慎,身边人又都护得紧,只怕不好下手啊。” 韦梁起身走到曹炳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下世子被王爷召回了京都,想来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这真是动手的机会,不然等这小子回到了泗水县,曹师爷,”韦梁语重心长地唤了一声,“你就等着县衙的缉捕文书吧,到时候就算本官想保你,也是难上加难咯。” 一番话教曹炳整个人一激灵,额头登时沁出豆大的汗珠,他想起这位县老爷上任后破的一个个案子,现在既然已经盯上他了,那他就很难再逃了。 可恨尹氏那老不死的,竟然就这样背叛他了。 原来曹炳前两日回家的时候,正好遇上柳晗带人去自家查问,他暗地里走了后门进家,躲在暗处将柳晗和尹氏的谈话都听了去。见尹氏那个结巴竟然向柳晗揭发自己,曹炳当时气得恨不得将尹氏活活打死。最后没有动手,也仅仅是因为柳晗留了衙役在曹家而已。 他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夜赶路来见韦梁,没料到柳晗竟然后脚就跟了过来。 这会儿听着韦梁给自己分析的利害,曹炳攥紧了拳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柳晗这次出门,身边就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简直太好对付了。 韦梁叮嘱道:“行事隐秘些,不要闹出太大的阵仗。” 从湖州府到泗水县,再怎么走都是在他的管辖范围内,韦梁想除掉“柳昀”,但并不想惹祸上身。 “当初林州行刺就是太冒进了。” 曹师爷哼笑了声,“大人放心,这次只用派两个人去,装成流窜的散匪,到时候大人在派人将人拿下,既为柳大人报了仇,又是剿匪功劳,何愁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曹炳的话句句说在了韦梁的心坎上,当即挥挥手就让曹炳去了,末了还不忘吩咐他,“安排好了你就立刻回泗水去,县衙总要有个主事的人。” “好嘞!” 第50章 柳暗花明(1) 天底下竟然有这般相像…… 离开韦府以后, 柳晗和薛景深就回了客栈,因为天色渐晚,所以没有急着动身离开, 决定等第二日天明以后再上路。 湖州城内热闹非凡,薛景深本想领着自家表妹到外头转转, 看看街市繁华, 散散心肠。可是, 柳晗推说乏了,便只能各自回房歇下, 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坐在马车上, 薛景深看着自家表妹仍然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起来。 “昨日从韦大人府上出来, 你就仿佛有什么心事一样, 是有哪里不对吗?”薛景深自己回想起昨日情景,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反而是韦梁的一番话,教他觉得自己最初是误会了韦梁。 闻言, 柳晗回神抬头, 在薛景深关切的目光下, 也没有再隐瞒自己心中的疑虑,只说道:“韦大人所言确实听起来没有漏洞,可是正因为几任县令的死都有各自时运不济的缘故, 串将在这一块儿又太巧了些。且还有就是,韦大人的说法乍一听和县衙卷宗记载的一般无二,可在细节之处又有不同, 比如卷宗中说齐凌是因为家有悍妻,才醉酒送命,可韦大人说的却是陛下训诫了齐凌,才叫他郁结于心,以至于买醉的。况且昨日的宴请并非只有你我和韦大人三人在场。” 薛景深轻笑道:“不都是些丫鬟婢女么?”见柳晗摇头,他笑意微敛,蹙了蹙眉头,细思片刻,才道,“难道还有旁人在?” 柳晗道:“你我的酒具皆是后来添上的,而在这之前,韦大人的面前有两只酒盏,在外侧的那只附近的桌面上残留有酒水的痕迹,应当是情急之下溅落出来的,说明我们过去前,韦大人正在和旁人对酌,而我们一过去,那人就急急忙忙的躲了起来。” “或许是韦大人之前的客人回避了?” 柳晗却不这样想,“如果真的出于礼仪回避,又怎会躲在屏风后头偷听?” 当时韦梁身后的屏风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虽然微小,但是却教本就留心观察的柳晗捕捉到了。她后来几次有意无意的去瞄那屏风,可惜实木所制的屏风的将后面的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倒是没能让她弄清楚屏风后头藏着的是什么人。 听她如此说,薛景深的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所以你就将长青留下了?” 他们离开湖州城的时候,柳晗并没有让长青继续暗中跟随,而是让他留了下来,然后自己从镖局雇了几人护送。 柳晗刚准备点头,忽然车厢一阵晃荡,她整个人往前栽去,多亏了薛景深眼疾手快才没有滚出马车去。 等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便听见外头一个镖师靠在马车窗边说道:“大人请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柳晗心下有了猜测,但还是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镖师道:“周围有些不太寻常,想来是真的碰上了些不要命的东西。” 此时,马车正行到茂林深处,作为常年押送货物的镖师,周围草丛里传来的异动可瞒不过他们这双敏锐的耳朵。也正因为判断出来的人不多,他们就显得更外镇定,想着教马车里的雇主看看他们的能耐,到时候能多给些赏银。 而藏在草丛里的刺客们本来是想来个攻其不备,眼见得马车停下来,那些护卫打扮的人都开始拔刀警戒,意识到暴露了,便不再耽搁。 刺客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人数不过七八人,可聚刀砍过来依然杀气腾腾。 柳晗听着外头的打斗声,不由得紧张起来。 薛景深见状,便安抚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哪怕他不懂武艺,但总能拼了性命去护住小表妹的。 他也想教表妹看看,他并不输与那穆王世子陆湛。 哐—— 车厢再次晃动起来,外面刀剑相交声,马儿的嘶鸣声,声声交错,一时混乱极了。 突然,一把剑锋刺穿车帘,横划拖拽,柳晗从毫无遮挡的车门向外望去,镖师虽然人多,但比起仿佛真的不要命的刺客,还是落在下风。而她这一露面,外头的刺客相互交换了眼神,三两个缠住镖师,剩下的举着剑就朝马车冲来。 他们记得上头的吩咐,取了目标的人头就能撤了。 赶在刺客冲过来前,薛景深连忙拉着柳晗跳下了马车。 就在那么一刹间,留在马车里的代步椅被刺客横剑劈断。 刺客盯着那破碎的代步椅愣了愣,扭过头看见被薛景深拉着逃跑的柳晗,瞬间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不是说要杀的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么?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提剑去追,剑锋冷凝,挑开碍手碍脚的薛景深,直直地刺向柳晗。 柳晗看着那寒气逼人的剑刺来,腿瞬间就软了,下意识地往地上蹲,而就是这一蹲险险地避开了致命的一剑,也给了薛景深机会,从后头拿石头将刺客砸晕。 柳晗束发的发带被方才那一剑的剑气震断,此时一头青丝散开,在卷土的尘风里狼狈不堪。 薛景深把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急急地说道:“快!往林子里去!快!” 柳晗哪里肯抛下他,“不行,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先走!” 推搡争执间,其他的刺客也袭了过来,薛景深用力将柳晗往树林的方向一推,自己弯腰拾起一把剑就挡了出去。 他一介书生,哪里拿过这杀人的利器? 这会儿他双手握着剑,颤抖得不行,却还是卯足了劲将剑劈出去,只是一眨眼,剑就被轻松挑开。眼看着那刺客的剑就要削了他的脖子,忽然,只听得“哎哟”一声,方才还嚣张得不得了的刺客正捂着自己的眼睛上蹿下跳。 紧跟着薛景深就看到一个黄衫女子冲到了自己的身前。 她身姿灵巧敏捷,轻轻松松地躲过刺客的刀剑,同时在和刺客擦肩的瞬间,从腰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抹药粉撒了过去,不过几瞬几息的功夫,刺客就倒了一地,错声哀嚎。 黄衫女子用帕子揩了揩手,才转过身来走到薛景深的面前,冷静地指出,“你受伤了。” 薛景深的胳膊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正不住地朝外面流血。他低头看了眼,没有放在心上,朝黄衫女子道了谢,就提步要往林子里去寻柳晗。 方才有一个刺客是跟了过去的。 黄衫女子却出声喊住他,“不用着急,有人会帮你的朋友的。” 树林里,柳晗听着后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只能闭着眼睛往前跑,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气力哪里比得上那些杀手刺客,很快,被地上的杂草一绊,她整个人就摔倒在了地上。在她的面前出现一双白色的锦靴,柳晗下意识的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天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哀嚎声传来,她回头就看见刚才的刺客已经倒在了地上,正捂着眼睛痛呼,而刺客的身旁,立着的是一道颀长的身影。 柳晗紧紧地盯着那道背影,只觉得熟悉极了。 “清生?” 追过来的薛景深看到那正在慢条斯理擦手的青衣男子,眼睛里迸出惊喜的光亮来,他快步上前,将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用没有受伤的手重重的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激动地说道:“清生,真的是你!你果然没死,实在是太好了!” 听到这话的柳晗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连忙爬起来,小跑着奔了过去,待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眼泪不用自主的就流了下来。 “哥哥!”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青衣男子,感受到温暖后,眼泪就流得更凶了。 青衣男子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跟过来的黄衫女子,求助道:“云舒……” 云舒走了过来,将手轻轻地搭在柳晗的身上,扶稳了才示意青衣男子往后退开,“这位姑娘,我二人虽说好意救了你们,可拉拉扯扯的实在……” 她清冷的声音在看清柳晗的面容后骤然停了下来,她看看柳晗,又看看一旁也已经呆住的青衣男子。 天底下竟然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难道…… 一旁的薛景深从眼前这一番变故中也回过了神。 他笃定面前的青衣男子就是失踪许久的柳昀,可是他为什么一副不认识自己和柳晗的神态? 他稳住了心神,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找个地方我们坐下来再细说?” “好。” 见云舒同意了,青衣男子也点头应下。 二人走在前头,柳晗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低喃着换了一声,“哥哥。” 声音里有迷茫,也有委屈。 青衣男子听见了,脚下一顿,也忍不住心口发闷,但却没有出声回应。 一行四人在山间行走,半晌之后,遇到一条河溪,溪水清澈,河边开阔,几人便心照不宣地停下来休息。 路上的时候,柳晗注意到薛景深的胳膊受了重伤,这会儿到了溪边,倒是先急急地把人过去清洗伤口,又用云舒递过来的金疮药给他敷好。她有些自责地说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也不会连累你受伤了。” 先前那许多的猜测,在这一场刺杀里都不言自明,可代价太大了。 薛景深这会儿脸色很是苍白,可还是弯唇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别担心,没事的。”他看向坐在一旁的青衣男子,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且这一趟来得真的很值不是吗?” 柳晗顺着他的目光一齐望过去,看到青衣男子正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分给云舒,神色温柔和煦,不由得瘪了瘪嘴。 那是她的哥哥,从前最疼爱她的哥哥,可是他好像不认识她了。 第51章 柳暗花明(2)  “完了,诅咒又应验…… 或许是因为柳晗的目光太过于委屈, 青衣男子分了干粮给云舒以后,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又接着把剩下的半块干粮掰了两下, 起身走到柳晗和薛景深跟前。 他掌心托着两小块干粮往前一送,声音温和地道:“折腾了这么久, 吃点东西吧。” 见柳晗仿佛呆住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说道:“先将就下, 以后给你买好吃的。” “皎皎乖,哥哥要去书院了, 等回来就给你买好吃的!” “皎皎……” 青衣男子看着柳晗,见她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心口就越发得闷了。 柳晗接了干粮, 捧在手心里,哭得更厉害了。 当初柳昀遇刺失踪, 一直以来, 她都没有哭得像今天这样厉害。 明明就是她的哥哥,为什么要拿她当陌生人呢。 青衣男子见状, 无奈地叹息一声,他掀袍蹲下, 盯着一身狼狈的小姑娘, 道:“说实话, 我并不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一旁的云舒听见这话,不由得摇了摇头。 其实看着柳晗那张脸,她就猜到这姑娘跟南一之间肯定有着什么关系, 偏偏南一还是脑子一根筋。 南一,是青衣男子的名字,是云舒把人从山崖下救回来以后, 发现他失忆了才按着当时救人的方位给他取的名字。而她之所以带着南一往泗水县走,也是因为南一当初昏迷的时候反反复复的念着这个地方。还有就是,南一昏迷的时候念着的还有两个字。 云舒看向柳晗,试探着问道:“请问姑娘是叫皎皎吗?明月皎皎的皎?” 她一出声,柳晗和南一都愣住了。 柳晗连连点头,“是的,皎皎是我的乳名。”说着,她又看了一眼南一,而后迎上云舒的视线,“他是我哥哥对不对?” 云舒弯了弯唇,声音温和了些,“这我并不能回答你。当初我把他救回来的时候,他几乎只剩下半条命,昏迷了十数日才醒过来,后来虽然身上的伤养好了,可是对于从前的事情,包括他自己是谁,他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现在叫南一,此行到泗水来,也是为了寻找他身份的秘密。” “姐姐,你是在天觉山山崖底下救的人,对不对?” 云舒点了点头,“没错。” 柳晗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她伸手去扯住南一的衣袖,“你就是我哥哥!哥哥,我是皎皎呀。” 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羊脂玉佩递出去。 这玉佩是当初柳昀落崖遗留下来的物件。 柳晗道:“我叫柳晗,哥哥你叫柳昀,表字清生,我们的祖籍在林州,三年前你上京赶考中了状元,我们一家就从林州迁居京都。半年前,你带着我和爹娘返乡祭祖,结果有奸佞陷害哥哥,教陛下生气把哥哥贬到泗水县当县令。可是,哥哥还没来得及动身,就遇到刺客刺杀,掉落山崖,一直下落不明。” 南一听着,皱了皱眉,“林州?那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是呀,哥哥在林州失踪,陛下旨意催促得急,为了找到是谁害的哥哥,我就扮成哥哥的模样,跑来泗水县上任了。” “胡闹!”南一下意识地训斥了一声,待看到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以后,他轻咳了两声,“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印象。不过,我相信你说的。”在小姑娘眼神要黯淡下去那一瞬间,南一又添了后面的一句。 柳晗道:“哥哥能回来就很好了!只要哥哥愿意认下皎皎,我们可以慢慢地想,总有一天能够想起来的。” 一旁的云舒也赞同地道:“的确,在从前熟悉的人和事面前,是能刺激记忆的恢复的。” 听云舒这样说,南一就作出了决定,“如此,我和云舒就跟着柳姑……咳,皎皎一块儿回去。” 薛景深此时却突然出声道:“不是你跟着我们回去,而是皎皎跟着你回泗水县衙。” 薛景深想到方才那一场刺杀一定是和韦梁脱不了干系,甚至曹炳也可能掺和了进去。适才柳晗下车逃跑,不仅腿上残疾的伪装暴露了,就连她女儿身的身份估计也瞒不住了。那些逃走的刺客一定会将所见告知韦梁和曹炳,而他们一定会借着这个把柄来威胁柳晗。 可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却教失踪已久且又失了记忆的柳昀、货真价实的泗水县县令救下了柳晗,兄妹团聚,真假县令聚了头,只要二人在此将身份调换回来,那么,到时候定然能打韦曹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南一道:“要我假冒县令?” 薛景深笑道:“怎么能说是假冒呢,毕竟清生,你才是正主啊。”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你和皎皎生得如此相像,关系肯定瞒不过别人。大家都知道县令柳大人有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可再没有别的兄弟了。当初皎皎为了代兄上任、查找真凶,可是扮作了双腿残疾,整日坐在代步椅上才将身量的差异遮掩了过去。甚至还不惜用药坏了自己的嗓子,只是为了……” “表哥,你别说了。”柳晗连忙打断薛景深的话。 南一却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柳晗的声音为何一直哑哑的,他看着薛景深问道:“还有什么?” 薛景深道:“整个林家上下,若说最疼爱的皎皎的人是谁,那必定是你柳清生了。可是打你失踪后,皎皎孤身一人陷在泗水县里,刚才那场刺杀你也见着了,之前像这样的刺杀也不是没有过,不是皎皎命大,哪里还能再跟你兄妹团聚?” “可是你们难道不担心,我和云舒是跟方才那帮人串通在一块儿,故意来哄骗你们,甚至于说,我这张脸都是骗人的呢?”南一突然问道。 柳晗在旁指着自己的脖子答道:“总不是你脖子上的胎记都是骗人的吧?” 她哥哥的脖子上有个圆圆的小小的胎记,不是熟悉的人留心根本都不能发现。方才她悄默默地查验了,又观察了南一说话时候的神态举止,一丝一毫都和从前一样。 南一笑了笑:“看来我想要弄清楚自己是谁,是一定要和你们走了。”说着,他看向一旁的云舒,“云舒,你不会离开吧” 云舒摇了摇头。 泗水县衙又再一次被围了起来,衙役上下忙活着,再次给衙门的门楣插上了白幡。 之所以说是再次,是因为前几任县令意外毙命后,衙门就是这样操持起来的。 百姓们看着这个阵仗,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完了,诅咒又应验了!” 这可不,这一任县令在任虽然比前三任久了那么点儿,可到底还没有熬过半年的光景呐。 众人聚在一块儿,唏嘘不已。 说起来,这柳大人即任以来,不仅屡破奇案,还处处为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着想,修桥铺路的。一直以来,不少家中养了闺女的门户都在张望,想着这位柳大人如果不是个短命的,就要张罗着向柳大人提亲去。唉,到头来,好人也不长命呐。 正当大家聚在衙门口议论纷纷的时候,县衙的大门忽然就打开了。身穿麻衣的曹师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天妒英才啊,柳大人日前去了湖州城向知州大人禀报倚云庵静文师太一案的审案结果,谁料到静文师太的案子才了解了,柳大人就……”曹师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仿佛是伤心极了的模样。 他这副模样,老百姓见得多了,这一回都没有露出太过意外的表情来。只有周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紧紧攥着双手,死盯着曹师爷问道:“敢问曹师爷,柳大人因何横遭不测?又为何您多日闭门不出,偏偏这个时候您就出来了?” 这话问得就很不客气了。 可是曹师爷却难得好脾气,拿着衣袖抹了一把脸,才道:“柳大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散匪打劫,被伤害了性命,同行无一人幸免。韦大人已经下令全力剿匪,定会为柳大人讨一个公道。”说着,他又看向周安,“柳大人横遭不测,我就算病体未愈,也该出来送他一程啊。” 周安却又问道:“那大人的……遗体何在?柳大人对我等恩同再造,我等自然要去祭拜一二。” 曹师爷心下恼恨这周安紧逼不让,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只哀戚的叹道,“那帮劫匪心肠歹毒,惨无人性,竟是拿刀将……可怜柳大人竟是连个全尸也没能留下。不过,我已经着人备下大人衣冠,若是大家愿意送大人一程,自可以进衙门祭拜。” 说着,就让开了衙门的入口。 众百姓见状,纷纷涌入,周安犹豫再三,也跟着一块儿进去祭拜了。 没有遗体,只单单设个衣冠冢,这便是柳大人的归宿的了?周安这般想着,心底里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研习书本,涉猎极广,就连面相之说也了解一些。那柳大人分明是个福泽深厚的,怎么突然就遭了难呢?就好像……前几任大人一般。 周安不由想到之前柳大人查案时往曹家询问的事儿来,柳大人才对曹师爷起了疑,就遇到劫匪。可是湖州城辖区之内,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过匪徒踪迹,怎么就横空冒出来几个散匪? 然而,不管周安如何怀疑,他也没法子验证,只能安慰安慰伤心不已的绿芜。 可是,在曹师爷匆匆料理的柳大人的后事以后,就提出要重审曹正宽杀害静文师太一案,还煞有介事地再次审问了当时的一些目击者,结果果真发现不对,竟然是倚云庵内主管静文师太平日膳食的小尼姑妙恩下了毒,说是因为静文师太平日经常打骂她,她怀恨在心才一时冲动投毒杀人。 曹师爷当场判了这妙恩死刑,又将曹正宽的死刑免了,但因为他的的确确是谋害江家少夫人不成,还是判了他监、禁,但又说,如果能拿出十万两来,亦可以被保释出去。 柳大人“横遭不测”后的短短两日功夫里,泗水县的天再一次变了。 第52章 柳暗花明(3) 这一回他的路真的走到…… 曹炳看着衙门上下再次以自己为天, 心内得意,行起事来更是无所顾忌。得知打从京城来的信使如今还住在驿站,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据他所知, 信使是当今陛下亲自指定的,到泗水县来就是为了了解当地民情和“柳昀”的政绩。 如果他这会儿能够向陛下抖落点东西, 是不是就不用在这泗水县衙门小小的师爷一职上继续耗下去了? 当初派去刺杀“柳昀”的杀手回报, 虽说因人插手, 未能将“柳昀”了结,但是却有一条能教那位柳大人永远不能翻身的消息。 曹炳想到, 素日里只知道辖制自己的县老爷居然是个女子,就气得脸都要青了。 女扮男装, 这可是欺君之罪。 只要他将此事说给那信使, 就算“柳昀”这会儿回来了,也只能去牢房里吃饭, 而他检举有功, 这泗水县的县令怎么着也该轮到他来做了,甚至于主子一高兴, 给自己赏了个别的更高的官职也不一定。 曹炳越思越想,心里的念头就像是落入沃土里的种子一样, 一旦发芽, 就长势疯狂。 他立即打发了两个衙役, 十分郑重地要将信使请到衙门来,还早早地就教之前回来复命的杀手之一改换了装扮,叮嘱他说, “到时候若是问起你来,你就说自己是在山上砍柴的樵夫,正好撞见了柳昀遇刺, 发现了她是个女子的秘密,可记清楚了?” 那人连连点头,“曹爷放心,小的办事绝对出不了错。” 虽说这话是拍着心口说的,可是他心里也正心虚着呢。 曹爷当初下的死命令,一定要取了那柳大人的小命,可是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教贵人救了去,他折了兄弟不提,连任务都没能完成。曹爷为人最是心狠手辣,杀起朝廷命官,眼睛都不眨一下,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喽啰了。 这杀手名叫乔十四,最是有点儿小聪明了。 他回到县城,发现柳晗等人未归,就抢先报了死讯,又将柳晗女扮男装一事揭露,心里盘算着,哪怕回头人回来了,戳破了他的谎言,可有着把柄在手,也不怕曹炳拿捏不住人。到时候,曹炳估计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乔十四这会儿是把自己和曹炳当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于是在等信使到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在心里把说辞来来回回的盘了好几遍,然而只等得太阳落山,那些话都几乎能够倒背如流了,衙门口也没有信使的踪影,就连那派去驿站的两个衙役都不见回来。 乔十四不由得心慌起来,就连曹炳也跟着生出不祥之感来。 果不其然,等到夜幕落下,泗水县衙就教人里三外七给围了起来,火把的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乔十四目力耳力极佳,听见动静,便急道:“完了,该不会是那小子真的没死,还找了救兵来吧?” 在焦急等待的这半天里,曹炳和他谋划过,若是“柳昀”当真命大跑了回来,也保管教她竖着走进来横着抬出去。可是,他们再没有料想到,会教人把衙门给包围了。 “柳昀的灵”已经送上了山,这时候再有人来把县衙堵得水泄不通,冲着谁来自是不言而喻。 曹炳看着乔十四急得只差跳起来的丑相,骂道:“怕什么怕,你不是拍着胸口跟我保证,那是个娘们儿?既然她罪犯欺君在前,该慌的就不是我们!” 一边说着,一边就朝门口走去。 浩浩荡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院子里骤然明亮,火烛晃晃,放眼而望,皆是身穿铠甲的兵将,且瞧着铠甲上的巾带,来的还是湖州城百里外雁回关的驻军。 曹炳脚下似是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栽出去半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心头倒已凉了三分。 火把灼目,曹炳用衣袖揩了揩眼角,才定睛朝领兵之人看去。 但只见来人身穿一袭暗红色锦袍,袖口紧束,尽显干练,额前垂下的两缕须发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扬起,面容冷峻,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然的肃杀之气。 几乎只是一眼,曹炳就认出这是许久不曾露面的穆王世子陆湛。 如果来人是柳晗,他尚且可以用欺君之罪的把柄来要挟,可换成是陆湛,他准备的百般说辞都成了空谈。也就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曹炳突然意识到,莫非“柳昀”女扮男装也是圣上授意不成? 陆湛看着县衙上悬挂的白幡,在浓浓夜色下也白得刺目,便觉得心头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一而再,再而三,这曹炳真是好大胆! “小的见过陆世子。”曹炳虽心觉不好,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陆湛跟前,“这深更半夜的,发生了何事,怎么劳动了这么多军爷呢?” 陆湛睇了他一眼,反问道:“曹师爷不打算解释一下?” 曹炳有意装糊涂,不去理会陆湛的指向,可是迎着那迫人的目光,只觉得千般心思都无所遁形,索性道:“世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柳大人前往州府述职,岂料返途之中路遇散匪,可怜柳大人他……” 曹炳的话尚未说完,便听见一道清润的笑声传来,“可怜本官怎么了?” 叮叮当当,铠甲摩擦声响起又落下。 曹炳循声而望,兵士向两旁撤开,让出一条通道来,慢慢地,他便看见长青推着那本该身死的柳昀行到了近前。 即便从乔十四的闪烁其词间已经有所察觉,可真的看到人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曹炳还是忍不住眉心一跳。 且不知是否是错觉,曹炳总觉得,眼前这个柳大人较之先前,更显稳重,仿佛一朝夕间褪去稚气,藏身于云雾之间,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曹炳指着那坐在代步椅上、笑容如清风朗月一般的人,语不成句:“你、你、你根本不是柳昀!” “那曹师爷以为我是谁?” “怎么可能!”曹炳颤着声音说道,“你们是在故意装神弄鬼,想要混淆视听。” 哪怕眼前之人和之前的那位容貌有八九成相仿,可眉目神态细较起来,并不难发现不一样的地方。若换做旁人兴许还看不来,可他曹炳再怎么说,也是在之前那位柳大人身边做了许久师爷的。 想到这里,曹炳便坦然起来,他道:“曹某几十年来最擅长的就是看人的功夫,” “的确,这八字衙门朝南开,曹师爷最擅长的倒真是看人下菜。”话说着,微微一顿,柳昀笑了笑,突然道,“县衙大堂就是用来让有苦有冤有诉有求的百姓陈情的地方,不论富贵贫贱,没有谁进得谁进不得的。县衙更不该设什么私堂,没有什么是百姓见不得听不得的。身为衙役官吏,不是比百姓高一等,而是以百姓为天。”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际炸开,曹炳身形一晃,眼前又恍似浮现出,半年前那一日,一身青涩的少年郎虽然不良于行,但是每一句话却都说得掷地有声,若不是少年郎突然改口说出“初来乍到”“仰仗”的话,他也不会掉以轻心,才在后来栽了跟头。 一旁的乔十四没有看出内里的官司,瞧清了代步椅上的人以后,就立即跳了出来,指着柳昀说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根本不是个残废,而且他是个女的!” 这句话说出来,场面寂静了几息。 乔十四仍在自顾自地说道,“你们要相信我啊,那一日柳大人遇刺的时候,我就在身上砍柴,正撞见了。” 就在这时,长青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乔十四的胳膊,举了起来,将他虎口的朝向众人。 “常年砍柴的人,虎口必然会留下厚厚的老茧,而你只有薄薄的一层。” 若是乔十四有意狡辩,完全可以说是自己才刚刚开始以砍柴为生,可是突如其来的质疑,打破了他早前准备好的说辞,这会儿他脑子空空,都快要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陆湛见曹炳还要开口狡辩,当机立断,就教人直接把曹炳给拿下了。 曹炳这时候被扣住,只梗着脖子反问道:“我又没有犯事儿,凭什么拿我?” 柳昀静静地看着他,弯唇一笑,“刺杀朝廷命官?” 曹炳反驳道:“胡说八道。” “可尸首都没找到,就急着给本官置办后事不是曹师爷你?” “这都是乔十四被我传回的消息,我替大人您办后事,也是一番好意罢了。”曹炳仍然不住的为自己辩解,这会儿的他早不见先前的张狂,整个人又露出了素日的嘴脸,有意和稀泥,再次蒙混过关。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回他的路真的走到了尽头。 “既如此说,本官好似真的不能将你给抓了?”柳昀说着,忽而敛住了笑意,看着曹炳,声音微冷,“那杀害倚云庵静文师太的罪名又够不够呢,曹师爷?”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倒下,教曹炳手脚冰凉,而一旁的乔十四见状,直接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第53章 柳暗花明(4) 他怀疑,这个南一可能…… 曹师爷被抓, 吓昏过去的乔十四也被陆湛带来的人羁押了起来。 等到县衙堂院里的人悉数撤去,露出原本空空荡荡的模样,那在夜风中招展飘扬的白幡愈发显得诡异凄凉起来。 南一蹙了蹙眉, 头也不回地吩咐长青,“带人将这些撤了, 晦气。” 他想起那个打从见面就总是委委屈屈盯着自己的小姑娘, 心里疑惑越来越浓。 即便他自己没有承认, 可是心底里那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是骗不了人的,再加上二人有九成相仿的长相, 对于兄妹一说,南一已经几乎完全相信了。而这也正是他此刻坐在这儿“李代桃僵”的缘故了。 陆湛抱臂而立, 冷眼瞧着现在叫南一的柳昀吩咐长青收拾这收拾那的, 脑海里慢慢地想起前天见面时的场景来。 那时他快马加鞭从京都赶回泗水县,一路先去了槐花巷的宅子, 那里看守宅院的下人却告知他, 打从他离开了泗水县,柳晗就已经从这里搬了出去, 如今柳宅正坐落于城西的宝儿胡同呢。 那下人觑着陆湛的脸色不大好,猜着他长途跋涉而归, 想来对泗水县发生的事情尚无所知, 他心里不知该不该多嘴回禀柳大人遇害一事, 面上便露出了纠结之色来。 而陆湛是何等人,自然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那下人立时仆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才颤抖着声音回道:“爷不在的日子里,柳大人查案查到了曹师爷的头上,可前些日子她前往州府陈禀案情, 却一直都没有回来。而柳大人失踪后,原本跑得不见了人影的曹师爷突然又冒了出来,说是,说是柳大人遇上了劫匪,丢了性命。三天前,曹师爷做主,将人给下葬了,就葬在了平仓山南坡。” 一向淡定的陆湛在闻说这一消息后,几欲站不稳身子,等到回过神来,纵马南坡,找到了所谓的坟茔。 孤坟一座,在四野苍翠中更显凄凉。 彼时陆湛的心里只余下满腔悔恨,他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了不到一个月,泗水县竟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他到底是没能保护好柳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彼时堂堂穆王世子,对着白碑红字差点儿落泪,而之所以是差点儿,是因为恰好看到了南一和薛景深等人从不远处走来。 陆湛对当时的情景印象颇为深刻,自己热泪盈眶,而南一只是轻轻地看了自己一眼,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墓碑上。 “柳昀?”南一蹙眉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问身侧的薛景深道,“不是说我叫柳昀吗?” 薛景深道:“如果没有你和云姑娘,这会儿里头躺着的就是真正的皎皎了。” 听到这二人的对话,陆湛一时也顾不得计较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在一旁都被完全忽视了,只突然出声道:“所以柳晗并没有死?” “陆世子?”薛景深这才好似发现墓前还有一个大活人的似的,俊秀的面庞上露出几分诧异却又含着讥讽的神情,道,“世子当初既然已经不告而别,难道还在乎柳……”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他陡然注意到陆湛对柳晗的称呼,脸色顿时一僵。 薛景深不由想起之前柳晗的魂不守舍来。自从陆湛离开泗水县,她郁郁寡欢几日,之后尽管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但薛景深与她一同长大,哪里不知道小姑娘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内心里却在意极了。 他原以为,只有柳晗是一腔小女儿心思,没料到,陆湛竟然也知道了柳晗的身份。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薛景深看着陆湛赤红色眼眶才算明白,陆湛过去对柳晗的维护并非是将之错认成了柳昀。 而就在薛景深心情复杂的几瞬,他的衣襟被陆湛一把揪住,对上陆湛的满眼焦急,薛景深弯了弯唇,“世子真以为离了你,别的人都护不住她吗?” 那时即便没有云舒和南一出手,他也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柳晗一个周全。 陆湛被激得提拳,还未有所动作,旁边就传来一声轻笑,他扭头瞪向一旁看热闹的人,“柳清生!别以为你大难不死回来,小爷就不会揍你。”说着,他松开手里攥着的薛景深的衣襟,放下拳头,抱臂看向柳昀,“不管是在哪里,我可以罩着你,也可以揍你,毕竟我才是你大哥。” 这样虚张声势的话,教南一微微蹙眉,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好像的确有人曾和自己说过差不多的话。 “柳清生,不管是在林州,还是在长安,我都罩着你。” “毕竟,我是你大哥。” 南一问:“你也识得我?” 陆湛道:“你化成灰小爷也认得。”他皱了皱眉,“柳晗去哪儿了?” 这会儿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知道薛景深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也知道眼前这座矮坟里肯定不是柳晗。 南一却对于他的问题置若罔闻,只将视线落在新坟上,想起那个一见自己就委屈得不行的丫头,道:“现在当务之急不在于此,该寻一寻到底是谁要置那丫头于死地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 夜风拂面而过,陆湛看着正移动代步椅往厅堂而去的南一,忽然出声问道:“所以,她人呢?” 南一并未停下,笑了笑,“丫头不想见你的。” 他没有和陆湛说的是,前日柳晗和云舒也去了平仓山,不过丫头一早发现了陆湛的身影,执意不肯露面罢了。 柳晗不想见陆湛,南一自然不会插手,毕竟他要真的是柳昀,算将起来,丫头才是和他关系亲密的,哪有当兄长的,把自个儿妹子往外推的道理? 南一初次使用代步椅,偏偏行动起来如行云流水,转眼只给陆湛留下一个风淡云轻的模糊背影。 陆湛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怀疑,这个南一可能也是个冒牌货。 柳昀那样一个迂腐的酸书生,哪里会如此的……目中无人! 良久,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能让薛景深有怼自己的底气,又让南一如此的,不过是柳晗也不愿意见自己罢了。 “公子。”袁行不知何时来到陆湛的身侧,他看着自家世子爷一副挫败的模样,心里纳罕不已。但想到自己先前去查的事情关涉到那位柳大人、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为柳姑娘,便又觉得理所当然。 陆湛问:“查的怎么样了?” 袁行道:“刺客的确是曹炳派出去的,但主意很可能不是他一个人出的。月前公子离开泗水县时,曹炳就开始称病闭门不出,柳姑娘一个人担起了整个衙门上下的大小冗务,多亏了之前那个书生周安毛遂自荐,在衙门里帮了些日子的忙,才不至于将柳姑娘给拖垮了。后来,倚云庵静文师太的送葬法会上,柳姑娘从几个尼姑和陈雁儿口中得了些关于曹炳的线索,在派人盯着曹家无果后,柳姑娘便亲自登门,和曹炳的养母尹氏说了静文师太的身世,尹氏才站出来指认曹炳这些年暗地里出阴招,害死前几任县令的事儿。至于柳姑娘遇刺一事是在从湖州城出来以后,属下查知,韦梁在自己的府邸里设了酒宴,酒宴明面上只有柳姑娘和薛公子二人是客,但实际上曹炳当时就在韦府。” “韦梁?”陆湛抿了抿唇,脑海里闪过一个精明的中年男子面孔,是了,上一回廖春生案中,廖春生前脚自绝于荔园的戏台子上,后脚韦梁就十万火急的召柳晗去湖州邸宅,若非当时他跟了过去,而韦梁又恰好知道他的身份,柳晗会不会遇到刁难? 柳昀曾和韦梁结下梁子,后者素来没有大度之称,如果一直怀恨在心,再与曹炳勾结在一起…… 一抹冷冽的杀伐之色从陆湛的眸底划过。 “继续查。”陆湛道,“没记错的话,韦梁没有升到知州的位子上之前,就是泗水县的县官。” 乾元帝要陆湛奉旨出京,自然不会要他打没有准备的仗,而是将泗水县近十年的人事调动和大事记都拨给陆湛查看了番,且在陆湛临行之际耳提面命了一回,所以陆湛现在对于泗水县可谓是底儿清。 他现在手上的证据,足以指证曹炳买凶杀人,但先有柳晗李代桃僵,后有柳昀安然无虞归来,只此一条并不能将他定罪,即便静文师太一案属实是曹炳所为,又有尹氏指认前尘旧事,但除掉一个曹炳,却会断掉整条线。 和陆湛想到一处的还有南一,那厢他才进了屋,就将长青召到身边,吩咐他将曹炳转押到柳府的地牢,对外不许走漏半点儿风声,“再将乔十四带来见我。” 他安排起事情来井井有条,运筹帷幄的姿态教长青眼眶发热。 长青原被柳晗留在湖州城盯着韦府,待发现曹炳从里面出来后,就一路跟着他穿街过巷,得知其竟然胆大包天的要买凶刺杀自家主子,便立即动身去追柳晗和薛景深。但因为去慢了一步,找到人的时候,柳晗和薛景深已经被南一和云舒救了下来。 从前,长青一直是跟在柳昀身边的近从,和柳昀是一块儿长起来的,几乎是第一眼看见南一,他就确定了自己的主子回来了。 在林州的时候,那日是他临时回家去看老子娘,没能随行在柳昀的身边,教贼人钻了空子,害得柳昀生死不明,为了这事,长青最初自责得几乎要自裁谢罪,若不是柳老爷拦住,要他将功赎罪,一路护佑柳晗的周全,这会儿他早成了一抔黄土。 到了泗水县以后,长青虽然是个锯嘴的葫芦,但是心里却一直都担心着柳昀。 看着长青傻杵在原地,南一愣了愣,轻咳了声,“没听明白吗?” 这个随从瞧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所以过去他是看中了他什么?南一心里产生了自我怀疑。 第54章 柳暗花明(5) 她如今并不知道如何与…… 因为有南一的吩咐在, 曹炳被抓一事并没有激起半点儿水花,反倒是柳大人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开,教泗水县的百姓是又惊又喜, 纷纷赶到衙门口,嚷嚷着要见一见柳大人。 彼时南一正在一边翻阅衙门的卷宗, 一边听偷偷溜进县衙来的柳晗说这半年来发生的大事小事和一些与柳大人相熟的人, 等听到书房外衙差的传话后, 倒是愣住了。 他和柳晗互相对视了一眼,后者眨了眨眼睛, 压低了声音道:“许是大家都担心呢,想要眼见为实。” 南一这才扬声对着外面道:“本官一会儿就来。” 说着, 放下手里的卷宗, 起身,理了理身上微皱的衣袍, 抬步就要往外面去。 “哥哥!” 柳晗见了忙把人给拦住, 有些为难地指了指一旁被冷落的代步椅,“你这样走出去不太好吧?” 南一微微一笑, “我都回来了,日后自然用不着这代步椅了。”柳晗是身量不足, 为了不引人怀疑, 才要借着不良于行来掩人耳目, 而如今他既然回来了,再没有继续坐在代步椅上的道理。“放心,哥哥能应付过来了。” 哪怕没有了记忆, 但刻在骨子里的状元郎的自信是如何也磨灭不了的。 柳晗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开门出去,自己着急得想要跟上去,可才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外头人多眼杂, 没得被发现了,倒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来。 她侧耳细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心知自家兄长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了,便打算先回宝儿胡同的家里去。她对自家哥哥这半年来的经历好奇极了,可柳昀不肯说,她只能去找那位看起来更好说话的云舒姐姐了。 于是,沿着来时摸走过的路,柳晗悄默默地出了县衙的后门,看着空荡荡的小巷里,她面上露出一抹轻快的笑容,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 泗水县的小巷交通,四拐八弯的却各个相通,循着记忆,柳晗一路朝着宝儿胡同的方向而去。 不过,柳晗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的是,小巷狭长,鲜有人迹,但也特别利于旁人守株待兔。 自打被南一请出县衙又拒之于柳府门外后,陆湛就算有心寻到柳晗,当面解释不告而别的缘故,也不得其门而入,到头来还是袁行提醒,宝儿胡同的一个巷口位置极好,守在那里,进出柳府的人都能看得清楚,就算有人从后门溜进溜出,这个巷子口也是必经之路。 虽然守株待兔的法子听起来不怎么靠谱,但是不想翻墙失礼的陆湛一时之间也只能采纳了这个提议,早早的就守在了巷子这边。可大半日的功夫过去,除了柳清生出门乘的马车路过外,竟然没有见着半个人影。 被冬日的冷风吹得几乎不太清醒的陆湛突然反应过来,如果现在柳清生回来了,那么柳晗是否就会闭门不出,以防止有心人撞见了,又生出旁的事端来。 正当陆湛站直了身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脚下的步子刚迈开便顿住了。 陆湛侧耳细细地听了一会儿,一阵轻碎的脚步声慢慢的由远及近,他转过身去,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从小巷另一端的人影身上。 陆湛轻轻地挑了下眉,凤眼里慢慢地溢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守着这巷口,还真的将兔子等到了。 小小人儿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路朝着巷口而来,可走着走着突然就慢下了步子,然后陆湛就看到那人儿似乎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紧跟着就像兔子遇到了狼一般,掉头就想走开。 柳晗再没有想到会在自家对门的巷口撞上陆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避开。 可是她的动作快,陆湛的动作更快。 耳旁一阵劲风刮过,柳晗便被陆湛拦住了去路。 陆湛徐徐地转过身,垂眸盯着一脸震惊的柳晗,轻笑了声道:“见着了我,跑什么呢?” 他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落在柳晗的眼里,教她心里生出憋闷来。 既然当初已经不辞而别,这会儿又为了什么要这样死乞白赖的来堵自己?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却并不愿意说话。 见状,陆湛算是知道了,自己是真的教小姑娘恼上了。 “先前的确是我的不对,答应了要帮你调查清楚案子,却失信离开。我给你赔罪?”说着,双手相叠就要下拜行礼。 柳晗哪里敢受这样的礼数,连忙侧身避开,只装在不在意似的道:“民女不敢当世子的礼。” 陆湛道:“柳晗,你生气了。” 柳晗弯唇一笑,迎上陆湛的视线,柔声道:“世子说的这是什么话?”见陆湛只是盯着自己,她微微避开了目光,继续道,“世子留的信,民女看到了。况且,当初是世子心善,留在县衙帮扶民女,这是世子对民女与兄长的恩情,这些民女都记在心里。如今哥哥回来了,等他空闲下来,定会在府中摆设酒宴,答谢世子的恩情。” 自从南一出现以后,薛景深就已经研配好新的药方,用来给柳晗治嗓子,如今她虽然才用药不过两三日,但因为薛景深最初配的坏嗓子的药药性就很温和,这会子治疗起来,效果也快得很。尽管柳晗的嗓音还未恢复到从前的清脆悦耳,可细细弱弱的,落入陆湛的耳中,也像是纤细的羽毛轻轻地挠在他的心头。 不过,柳晗说的话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他以为,那么长日子的朝夕相对,他之于她总该是不同的,可她说的话句句生分,无一不在将二人的关系拉远。 一时之间,看着满脸无辜的小姑娘,陆湛只觉得有千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翕了翕唇,倒不知再和小姑娘说些什么。 见他无话,柳晗牵了牵唇,“如果世子没有别的事情,民女就先回去了。”言罢,福了福身子,转身便朝着柳府的方向而去。 进了柳府的门,绿芜一早就候在门口,她见着柳晗,立马迎了上来,“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柳晗问:“府中发生了何事?” 绿芜摇了摇头,“不是府里有事,是外面。”见柳晗一脸疑惑,她忙解释道,“陆公子在外头呢,据看门的长新说,人是昨儿个半夜就来的,来了也不上门,只是等在对面的胡同口,早起姑娘跟着大少爷的马车一块儿出去,奴婢趁着外出买菜的时候瞧了一眼,陆公子搁那儿半天都没挪过位置呢。”说着,她唏嘘叹息道,“这天寒地冻的,也亏得陆公子身子骨扛得住。奴婢瞧着,这也有大半天的功夫没用过茶水饭食了,真的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呀。” 柳晗原以为陆湛是派袁行打听了自己的行踪才会在巷子里堵住自己的,此时听绿芜如此说,她秀眉微颦,“让长新知会他一声,就说哥哥在衙门呢。” 绿芜道:“奴婢一早就让长新去说了,可陆公子说,他等的不是大少爷。”见自家姑娘转身就要走,绿芜赶紧拉住,到底忍不住劝道,“要奴婢说,姑娘哪怕真的责怪陆公子当初不说一声就走了,也不能教人大冬天搁外头吹冷风吧?” 柳晗闻言,停下脚步,扭过头反问绿芜,“难道是我要他在外头等的么?” 柳晗也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从前那会儿刚到泗水,人生地不熟的遇见自家兄长的故交,得陆湛帮扶,她只当他如兄长一般敬重信赖,可慢慢地,这份信赖变成了依赖,等到陆湛骤然留信回京,那份依赖落了空,她心里却对陆湛生出了陌生的怨意。 千般思绪,万般心事,在听说穆王急召世子回京是为了联姻以后,更乱成了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然而,她好容易平复了心绪,陆湛又突然从京都跑了回来,柳晗便无措起来。 她如今并不知道如何与陆湛相处。 绿芜哪里看不出自家姑娘的心事,但柳晗不肯承认,她也不好点破,只道:“便是只看在陆公子过去帮助咱们的份上,姑娘请人进来喝口热汤也是好的。” 柳晗沉默了一会儿,才松了口,“你要请,便请罢。” 说完,脚步飞快地走了。 绿芜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远去了,才无奈地抿唇一笑,转身出府去,果真将陆湛请进了府。 等到应付完涌在衙门口要见一见“柳大人”的一众百姓,又将衙内的冗杂事务料理清楚后,南一便回了宝儿胡同的柳府。 可他才进府门,就有长新过来禀报说,穆王世子正在花厅用热汤呢。 南一没料到陆湛竟然有本事进了府门,一时有些意外,只问长新道:“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姑娘放进来的?” 长新看了一眼花厅的方向,有些犹豫的道:“人是昨儿半夜就守在府外的,中午姑娘回来的时候,绿芜说了情,姑娘才让放人进来用点热汤的。”说着,长新又望了一眼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已经给花厅里陆陆续续送过去两锅热汤了。” 倒也不是长新舍不得府上的两锅热汤,只是瞧着那穆王世子不是喝汤就是跑茅房,偏偏自家姑娘没有半点儿要理会人的意思,觉得有些感慨而已。 南一深深地看了长新一眼,吩咐道:“管好嘴巴。” 第55章 柳暗花明(6) 总不能柳昀回来了,就…… 宝儿胡同的柳府, 一步一景,每一处景致都是仿着江南水乡的园林修造的。薛景深挑宅子的时候,一眼相中这座院子也是因为亭台楼阁间的江南风/情和林州的柳家老宅有五六分相仿, 算是寥慰柳晗的思乡之情。而南一前日跟着柳晗和薛景深到此处落脚,一进门便生出三分熟悉感, 也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花厅位于主厅堂的东南侧, 厅外一方水池, 寒冬腊月不见虫鱼,但池水清凌凌的, 一眼就能瞧清池底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池边种着数株花草, 这般时令虽然见不着花色斑斓, 但点点翠意掺着枯黄却别有一番韵味。 南一走进花厅时,陆湛正坐在圈椅上, 手边摆着两样点心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似乎是听到门口处传来珠帘掀动的声响, 陆湛侧首望过来,只是一瞬, 南一觉得自己仿佛看到某人眼里的光从惊喜转成了嫌弃。 南一从从容容与陆湛见了礼,方才缓缓笑道:“世子是在等在下?” 陆湛抿了抿唇, 看着南一眼底毫不掩饰的揶揄之色, 有心否认, 却还顾忌着姑娘家的清名不容折损,便也微笑着回道:“正是。” 那笑容怎么瞧也有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南一却也不拆穿,“下回世子可以直接往衙门去寻在下, 抑或是打发人前去知会一声,总好过于在此蹉跎了光阴。” “难不成是舍不得这茶水点心了不成?”见南一的脸上露出自己熟悉的笑容,陆湛摆了摆手, “这里既不是禁宫,也不是京都,别一口一个世子的,依着你我的关系,我可是长你三岁,来叫声大哥听听!” 这话一出,南一不由晃了神,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陆知远?” 陆湛刚伸出去端热汤的手愣在半空,迎上南一的视线,他问道:“你想起来了?” 然而,南一却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陆湛给自己的感觉十分熟悉,听着他说的话,他的脑海里总是闪过零星几个画面,模糊得不真切,至于“陆知远”这个名字,是他唯一捕捉到的,这才脱口而出。 见状,陆湛不由皱了皱眉,看着南一那张隽秀俊美的脸,月夜里小姑娘满含愁绪的眉眼仿佛又在眼前浮现,他想起柳晗曾经问过自己的话,“我哥哥他……不会有事的,对吗?”“他会来寻我的对吗?” 如今柳昀不仅安然无恙,还真的寻到了泗水县来,可是偏生失去了记忆。 从前游学的时候,陆湛行遍五湖四海,见多了人世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也曾遇见过因为外部撞击或者情绪刺激而失去记忆的人,前尘往事被遗忘,有人坦然面对,有人苦苦追寻,有人偶然记起,也有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回忆起生命里曾经重要的人和事,抱憾终身。 柳昀与那些人既相仿又不一样。 云舒所言,柳昀之所以会失去记忆,是因为掉落山崖时头部遭到重创,颅内有血块压制到了经脉。要想让柳昀恢复记忆,一是尽快消解了他颅内残留的血块,一是让他回到曾经熟悉的环境去。 因为柳昀出事之前,满心朝事,对于乾元帝交待的泗水县疑案耿耿于怀,这才使得他外伤痊愈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到泗水县来。而云舒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陪着他不远千里的跋涉而来。 从重逢的第一面,陆湛便已确定南一和柳昀就是一个人,他细细地观察过南一的言谈举止,无一不与柳昀合上,且他有意试探过两回,对于旧事,南一虽然记不起来,但自己无意提及时,他总是有些下意识的反应流露出来。正因为如此,陆湛才有意无意的说一些从前说过的话。 此刻陆湛看着南一,到底还是开口,郑重地问道:“南一,你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柳清生吗?” 南一和云舒初到泗水县地界就遇上柳晗被刺杀,救下人以后,便教薛景深和思兄心切的柳晗认下,甚至在没有验证之时,便答应了将柳晗替换了回来。 陆湛想要弄清楚南一这样做的初衷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言,南一轻笑了起来。 显然他猜出了陆湛的顾虑,不就是担心他明知自己不是而非要冒认,是贪恋权势来的,到头要伤了小丫头的心罢了。 可是南一扪心自问,打从看到柳晗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油然而生出一种熟悉感,若不是血浓于水,又怎会有那种仿佛镌刻于骨血之中的亲切。即便是抛开这些不提,单看二人的七八相像的长相,便是这半年里和柳晗时不时就见面的泗水县百姓都分辨不出来。 即便前尘往事在记忆里仍旧是模糊的一片,但南一的心底里对于自己和柳晗的兄妹关系却是持肯定态度的。 于是,在陆湛审视的目光注视下,南一坦然一笑,缓缓开口道:“日后还是唤在下柳昀,或者柳清生罢。” 他看过泗水县这些年的卷宗,也从小丫头的口中对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就如自己对这个地方记忆深刻一般,此地虽只是小小的一方荒僻县城,但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人心也的确叵测得很。 他不知道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是怎样坚持下来的,甚至还将县城大小冗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但既然他回来了,哪怕没有记忆,都应该担起自己的责任,也得更谨慎地行事,不能教人钻了他们兄妹身份的空子对小丫头不利。 面前的青年笑容温和,眉眼之间流露出的坚定之色,教陆湛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御前红人柳尚书的意气风发。陆湛的凤眼里染上真切的笑意,站起身,走到青年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的道:“柳昀,柳清生。” “世子也不必心存疑虑,”柳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亦是无奈一笑,这才坦言道,“虽不能完全忆起,但对于你们说的,我并非没有半点儿印象。” 云舒说了,他现在的状况比起前面数月大有起色,而这一切都归功于遇见了柳晗等人。云舒还说,他颅内的血块已经消解得七七八八了,继续配合她的扎针疗法,只要假以时日,就能想起所有被遗忘的事来。 “世子现在该告诉在下,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的吧?”柳昀看着桌上的茶水点心问陆湛,而不等对方答话,便又立即补充道,“如果是对在下的身份有所疑虑,想来前两日世子就不会答应合作,还放任在下住进这府里。” 他只是失忆,又不是变成了傻子。 陆湛这眼巴巴赖在柳家的架势,实在像极了白河镇的牛阿郎。 牛阿郎是谁? 那原是白河镇出了名的有钱少爷,也是白河镇出了名的痴心人,为了心上人钱秀秀干尽了不要脸皮的事儿。牛家和钱家做着同一行绸缎生意,钱家是几代富贵,而牛家是才白手起家,钱员外瞧不上牛老板满身市井气,两家斗的是不可开交,但偏生牛阿郎和钱秀秀心心相印,互生了情愫。两家人得知后,牛老爹倒还好,巴不得自家儿子将死对头的掌上明珠娶回来,好气一气那钱员外,但后者是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关了女儿,打了阿郎。若换了旁人,面对这般棒打鸳鸯,少不得闹将起来。但那牛阿郎却剑走偏锋,钱员外不教他见心上人,他也不对着干,改了策略,每日定时定点地蹲守钱员外。 钱员外去绸缎庄,他跟着,钱员外去喝酒,他跟着,钱员外去垂钓,他跟着……若不是进不了钱家大门,只怕钱员外吃饭睡觉,这牛阿郎都要跟着。 后来钱员外被他缠得身心俱疲,有心松口,就问他所为何来,可这牛阿郎偏偏又拗不过弯,竟只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自己和钱员外志趣相投,愣是差点儿没把一段翁婿缘作成了忘年交。 想起这些,柳昀笑了笑,对陆湛道:“皎皎不愿见你,你纵是再喝几锅热汤也见不着的。” 见陆湛挑眉,柳昀道:“即便是记不起从前,但皎皎是我的妹妹。” 这两日的相处,或许是骨肉血亲间生来如此,柳昀轻易地就将柳晗的脾性摸了个透彻。 陆湛道:“她是在生我的气。” “生气?” 柳昀问起缘故,陆湛没想着瞒他,一一说了,柳昀却笑着摇了摇头。 陆湛既然是留书离开,便也不算得是不辞而别,即便真的不辞而别,若只是不相干的人,柳晗又何至于生气?教他瞧着小丫头这两天的心事,不像是生气,倒更像是小女儿家心里闹着别扭。 不过这些,柳昀并不打算与陆湛说。 陆知远是柳清生的至交好友,但惦记至交的亲妹妹,这其中不厚道的可不是他。 而陆湛费劲口舌说了半晌,柳昀却只给他回应了一个“嗯”字就再没有了下文,他不由道:“我已经赔罪了。” 柳昀也不点破,只道:“你既已当面赔过不是,这事儿自当是揭了过去,皎皎不是小气之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如果真的能将此事风轻云淡地揭过去,陆湛也不会眼巴巴的守在花厅里一碗接一碗地喝热汤了。 总不能柳昀回来了,就教他和柳晗彻底生分,两不相见了吧。 然而,不等陆湛澄清自己的心意,柳昀便将话题岔开了去,“世子此番从京城来,可是陛下有了别的旨意?” 第56章 柳暗花明(7) “因为我相信她。”…… “柳大人”的“死而复生”在泗水县里闹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 百姓们除了聚集到县衙门口亲眼看了一眼活生生的柳大人外,不免也对突然又失踪了的曹师爷多了几分关注。 他们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说柳大人出事, 急匆匆料理后事的可就是曹师爷。如今柳大人回来了,怎么曹师爷又反倒没了踪影? 有好事者托了关系, 想从在县衙当差的人口中打听一二, 可衙门上下的人一问三不知, 仿佛曹师爷一夜之间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说不定是心虚哩!”茶馆里有聚在一块儿闲聊的茶客说道,“没瞧见柳大人一回来, 他就不见了么。” “对对对,柳大人遇劫, 他不加追查, 就要给人家做了衣冠冢,还急哄哄地把权柄握在自己手里, 连被柳大人打进死囚牢的曹正宽都能放出来。现在可好, 柳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换了我是曹炳,不跑路不是等死吗?” “就没可能是柳大人回来把曹炳给收拾了吗?” 但也有人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不过, 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在大多数人眼里, 与曹师爷横行霸道不同,柳大人自打上任以来,为着泗水县鞠躬尽瘁, 处理了大大小小各种棘手的案子无数,是泗水县的青天。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挟怨报复呢?更何况县衙大牢的牢头都说了,里面可没有关着曹师爷呢。 泗水县的百姓苦曹师爷恶行已久, 眼下对于他的失踪虽然有些议论,但喝完了茶走出茶馆就再没有人提及了。 可是湖州城中有人坐不住了。 韦梁不停地摸着自己圆乎乎的脑袋,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走动,面上有着焦虑也有着烦闷。 “真是没用的东西!” 亏他以为曹炳是个脑子灵光的,没想到事到临头反成了个没有头脑的糊涂蛋。不仅没把姓柳的小子给斩草除根,还教人拿捏住了把柄。 尽管打探消息的人只是回禀说,曹炳派去刺杀“柳昀”的乔十四被抓了,但是韦梁直觉,不管曹炳现在有没有被控制起来,对于他都不是好事。 半晌,他终于停了下来,看向缩在门口的探子,问:“泗水县那边可还有什么异常没有?” 那探子忙道:“那位柳大人据说是因祸得福,腿疾好了。”见韦梁横了自己一眼,便又急着说道,“还有就是,穆王世子爷从雁门关调了三四十个兵,这些日子,将士都驻扎在平仓山上,每日在山间翻找……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那处只怕要瞒不住了……” 韦梁登时脸色一变,“世子爷怎么会……不行!”他当即吩咐人拿了笔墨来,奋笔疾书完毕后,将密函封印好,召来自己的心腹吩咐道:“快马加鞭进京,务必将密信亲手交到王爷手中。” 那心腹得令后,立即就动身出发。韦梁看着府邸中的雕梁画栋,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却是重重一叹。 柳清生的确不是好对付的,但怕就怕这火是着在王爷自己家了。 话说两边,那厢韦梁心内不安,却不敢轻举妄动,这厢柳昀在得知陆湛此番出京亦是得了圣命之后,便和他一同分享了这几日在卷宗中发现的异常,还将柳晗那日在韦梁府中的所见所闻一并告知了陆湛。二人料定韦梁早与曹炳狼狈为奸,几任县令之死和柳昀柳晗兄妹俩的几次遇刺只怕也是这二人的手笔。不过让柳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若仅仅只是为了泗水县令这么一个个小小的官职,那二人何必铤而走险,几次三番的谋害人命? 柳昀不由叹道:“看来这泗水县定是还藏着什么其他的秘密。”说着,他看向连日来一直赖在柳府不走的陆湛,问道,“知远将雁门关调来的兵将安排在平仓山上,可是山上有何不妥?”经过陆湛几番提醒要求,柳昀总算是改了对他的称呼。 见问,陆湛堪堪收回频频望向屋外的视线,“此事尚无定数。”依着乾元帝话里的意思,怀疑在这泗水县地界里藏着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有心怀不轨之人豢养私兵于其中。但论起线索,仅仅只是一封揭发的书信,是证明不了什么的。 柳昀问:“写信的人呢?也没有消息?” 陆湛自袖中掏出一纸泛黄的书信,置于桌案上,推到柳昀面前,“数年前几经辗转夹送进宫,当时追查许久,都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封信的来路,自然如今也无从查起。” 他们现在能做的亦只是依照信上的内容提示,去寻找到蛛丝马迹。 二人正说话间,府上的管家进来回话,言明府中的饭食菜肴都已经备下,是时辰该用午膳了。 看着陆湛自顾自起身,轻车熟路地就往饭厅走去,落后一步的柳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在这府里究竟谁是主人了? 哪怕自己尚未恢复所有记忆,但这府外匾额写的可还是“柳府”哩。 陆湛走进饭堂,入目便是八仙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但同往日一般,只有薛景深老神在在的坐在席上。 陆湛嘴角的弧度一下子就弯了下去。 不过,若说起前几日,柳晗的的确确是诚心避开的,但今日真真顾不上吃饭了。 这些日子,云舒跟随柳晗住进府里,柳晗为着躲陆湛,整日整日地窝在云舒住的客苑中,朝夕相处下来,柳晗开始打心里对说话温声细语、行事温柔周全的云舒生出了好感,倒总是将“云姐姐”挂在嘴边上,连失而复得的兄长有时都得往后稍一稍。 今儿晌午,柳晗像往常一样去客苑寻云舒一块儿用餐,可走进院子便察觉出不对来。 院中原本用来晾晒草药的木架上空空如也,房门也只是虚虚的掩着,快步进屋,屋里陈设如旧,但桌上榻上,所有属于云舒的东西尽数不见了踪影。 云舒走了。 柳晗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再顾不得细想,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就冲前院的饭厅而去。 柳晗到的时候,陆湛正食不知味的戳着碗中的白米饭,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环佩相撞声,本以为只是府中哪个冒失的丫鬟,但耳边却传来薛景深诧异的声音。 “皎皎你怎么来了?” 陆湛飞快地朝门口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换回了女儿装,一如上回往江府中去一般,一袭浅粉色的襦裙,袖边和裙摆上的绣蝶随着小姑娘的动作仿佛要振翅飞起,往上看,小姑娘今日梳着娇俏的双螺髻,髻上缠着与衣裙同色的珍珠串,衬得人儿恰如诗中所形容的那般,正是“双髻绾云颜似玉”。只是那张往日或是笑意清浅或是冷冷淡淡的小脸上此刻布满了焦急之色。 柳晗的突然出现,显然意外的不止薛景深与陆湛二人,便是柳昀也没想到,口口声声说着再不见陆湛的妹妹居然自己寻了过来。 柳昀不由问道:“怎么这会儿跑来了?”见柳晗粉面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又道,“怎么跑得这一头的汗,冬日里吹着风,明儿又该嚷嚷头疼了。” “哥哥,云姐姐不见了!” 柳晗急切的声音,让柳昀余下的话都消了声,他双手握住柳晗的肩膀,声音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你说什么?云舒怎么了?” “我刚刚去找云姐姐,她不在院子里,屋里的行李和药材也都不见了,嘶,疼——” 柳昀情急之下,手里的力气没有轻重,只教柳晗肩上一痛,眼泪就跟着流了出来。 陆湛瞧见了,箭步上前,将柳昀握在小姑娘肩膀上的手掀开,冷着脸道:“你做什么呢?”语气不满极了。 他印象里的柳昀宠妹如命,哪里会为了一个外人对自己的妹妹动手? 可这会儿柳昀却顾不上这些,他满脑子里都是云舒不见了。自从他重伤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云舒,是云舒治好了他,陪着他跋山涉水地来泗水县寻找记忆。一路上,坎坷荆棘遍布,若不是云舒的陪伴和鼓励,他不可能站在这儿。遇见柳晗、薛景深以后,他虽然潜意识里有亲近之意,但让他彻底放下心防,跟着他们回来,甚至是留下来当这个劳什子的泗水县令,也都是因为云舒告诉他,“别怕,有我在呢。” 可是,说过会陪着他找回记忆的那个人竟然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柳昀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把云舒找回来。 陆湛拦住径直要去寻云舒的柳昀,见他双目通红地望向自己,手下力道微松,柳昀便挣开了直接就朝外冲去,却不妨和急匆匆而来的小厮撞了个满怀。 那小厮没有防备,吓得跪伏在地上,“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似乎见柳昀要出去,那小厮又赶紧高声道:“曹、曹炳不见了,大人!” 柳昀脚下的步子一滞,其余几人亦是一愣。 “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陆湛问道。 “小的也不清楚,可是一个时辰前人都在的,方才再去送饭食的时候,人就没了。” 示意薛景深拦住柳昀,陆湛又问道:“曹炳失踪前,有没有其他什么人靠近过地牢。” 柳昀是悄悄地将曹炳给羁押起来的,知道消息的可没有几人。凭着曹炳自个儿的能力,想逃出地牢,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那小厮犹犹豫豫,半晌才不确定地说道,“按着大人的吩咐,除了三餐茶饭,其余时辰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地牢……等等,今儿个早起的时候,云姑娘曾来过一次,说是大人让她过来给曹炳诊脉,但小的才见过曹炳,知道他声如洪钟,不像有毛病,就没叫云姑娘进去来着。” 柳晗怔住,“云姐姐早上说她出门是去外头买药材了呀。” 云舒为什么要瞒着她去地牢呢? 柳晗不由看向自家兄长,陆湛也对稍稍冷静下来的柳昀道,“你该仔细想想,云舒是不是跟曹炳有什么牵连。” 到了这般时候,陆湛和薛景深才意识到,他们从头到尾只是确认了南一就是当初失踪的柳昀,可却对跟在他身边云舒没有太过留意,只知道她是柳昀的救命恩人,是个常年隐居山野的散医。然而,云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怎么会只身一人住在常有野兽出没的崖谷之中,既然常年隐居又为何突然愿意出山呢? 云舒的离开和曹炳的失踪,时辰太过凑巧,陆湛敢断言,二人之间肯定是有渊源的。 柳昀斩钉截铁的道:“这事跟云舒无关。” 陆湛蹙眉,盯着柳昀问道,“你为何敢如此笃定?” 柳昀却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坚定地道:“因为我相信她。” 眼见二人要起争执,柳晗忙道:“事到如今,找到人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是不告而别的云舒,还是离奇失踪的曹炳,只要寻着了人,所有的谜底自然就会被揭晓了。 “姑娘,姑娘!”绿芜的声音突然传来,柳晗循声看过去,就见绿芜手里挥着一封书信,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她先看向柳晗,喘了几口气,才道:“姑娘,刚刚你走以后,我又看了一眼云姑娘的屋子,在书桌的笔洗下面发现了这封信,上头写了是给大少爷的……”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手里便是一空,信已经被柳昀抽走了。 “南一,见字如晤。 你寻回了家人,我衷心为你高兴,原来你叫柳昀。 我还是喜欢唤你南一,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带着曹贼去了断一些旧恩怨,勿寻。” 第57章 柳暗花明(8) 是他自己连累了一家老…… 柳昀的手里死死地攥着信, 陆湛见他脸色不对,便伸手想要将信扯过来,可是他的指尖才将将触碰道信纸边缘, 就教柳昀侧身避开了。 柳晗见状,走上前去, 仰头看向自家兄长, 轻声道:“哥哥, 云姐姐信上究竟写了什么?”见柳昀不吭声,又添了句, “如果有线索的话,我们得尽快把人找回来呀。” 倒是陆湛察觉了不对, “所以, 曹炳是被云姑娘带走的。”语气十分笃定。 闻言,柳晗有些意外, 不由盯着自己兄长的眼睛, 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过了许久,柳昀挺直的脊背才像泄了气般的松垮了几分, 他慢慢抬起手,将信递给了陆湛。 对于信上的内容, 柳晗也好奇极了, 这会儿也顾不得自己那些要与陆湛划清界限的话了, 忙挪了几步,凑了过去。 一阵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陆湛手上的动作一滞, 继而展开微皱的信纸,不着痕迹的朝柳晗的方向偏了偏,才定心细细将信上的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咦?”柳晗轻轻的发出疑惑的声音, “云姐姐对曹师爷的这个称呼……” 曹贼二字,明晃晃是对曹炳的恨意与不耻,可是据之前云舒所言,她还是第一回 到泗水县来,那么这恨意是从何而来呢? 柳昀这会儿也已经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沉声吩咐闻讯而来的长青与长新二人,“立即去城门口查探消息。” 一旁的陆湛却缄默了下来,直到长青与长新出了院门,他将那封信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似想起了什么,连忙低头从自己的怀里取出先前拿给柳昀看的那封泛黄的书信来。两厢对比,虽乍一看是两种笔迹写就,可若是细心一些,便不难发现每个字钩横撇捺处的运笔力道都几乎如出一辙,显然这两封书信皆出自一人之手。 “或许当年云秋浩一族尚有人逃过死劫。”陆湛给出结论。 闻言,柳晗亦回忆起从前看过的卷宗,良久,她眼睛微微一亮,道,“难道云姐姐是云大人的小女儿不成?” 卷宗上记载,当年先帝下令诛灭云氏九族,一百多口人乌泱泱挤满了集市中央的刑场,但唯有云秋浩的小女儿在抄家之前逃走,下落不明,不在这受刑的一百多口人中。 这会儿细想而来,云秋浩的小女儿仿佛自幼就跟着名医学习医道,虽不过豆蔻之岁,医术已经远胜于一般的大夫,更兼着她曾得有“疯医”之称的石不馗点拨,对于偏门左道的毒术也十分精通。 “传闻石不馗耗尽半生气力,研制了一味药,取名为‘新丸’,只要服用了这味药,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显露出恶疾突发的症状,继而不过须臾,人就会陷入假死状态。除非精于医道之人仔细查验,不然没有人能够看破。”陆湛补充道。 柳昀面上的担心之色更浓,“若果真如此,云舒带走曹炳是为了报仇?”可是,韦梁的人尚分布在县衙四周,云舒劫走曹炳如果被发现了,只怕韦梁会杀人灭口。想通这一层,柳昀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人才行。” 柳晗点点头,“可是泗水县、湖州府,偌大的地界,云姐姐有心要躲,要找到她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说着,她像从前一样看向陆湛,眼底又流露出和过去一般无二的依赖之色。 不论她的心底有多少别扭,但她还是对陆湛怀揣信任的。 没有理由,她觉得再棘手的事情,对于陆湛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 果然,陆湛在小姑娘满是信赖的眼神之下,很快就开口指出了找人的方向。 “云家老宅或者云家墓地。” 既然云舒劫走曹炳是为了家仇,那么一直孤身一人的她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不过云家老宅两年前就已经被曹炳做主转卖给了富商,那么,就只剩下了云家众人的埋骨之地了。”柳昀问道,“那地在何处?” 然而,这些却不是柳晗和陆湛知道的了。 几人正为此发愁之际,就有门上小厮前来报信,说是外面有一个自称“周安”的书生前来求见。 柳昀看了柳晗一眼,见后者颔首,便让小厮将周安领了进来。 而在这之前,柳晗先行避开了去。 周安一路阔步行来,礼数周全地拜了拜,“学生见过柳大人。”话说完,一抬头,目光落在柳昀的面上,不由一滞。 柳昀眉头微微一拢,“你过来所为何事?” 闻声,周安恍然回神,按捺住心头涌出的异样之感,回道:“方才学生在街上,看见县衙的衙役们个个行色匆匆的往城门口去,打听了一回,说是有重要的犯人逃了,担心大人身边人手不够,才想着来瞧瞧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前些日子曹师爷不见人影的时候,周安就曾在县衙里帮忙做些文书工作,后来因为出了“柳大人遇刺身亡”一事,才被曹师爷打发了。这些事情柳昀不清楚,陆湛倒是从旁处听说了一些。 见了周安,陆湛倒觉得方才所愁有了解决的出路。 基于周安为人端方持正,陆湛便没有对他隐瞒曹炳一事,三言两语交待了来龙去脉以后,方问起云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后的埋骨之地。 周安过来之前,对于泗水县衙连日来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这会儿得知曹师爷竟然胆大包天地想要谋害柳大人,甚至前几任县令的殒命都不是意外,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容易回过神来,见陆湛问起云家墓地,面上不由露出几许唏嘘之色来。 “当年云大人出了那事儿,云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无一人幸免,可怜行刑当日,乌云遮日,男女老少哭声震天,鲜血满地,横尸四处,多亏了江家老太爷撑着病体,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云家人收尸入殓,择了依山傍水的地儿让他们入土为安。”周安说着,视线落于东方,“只可惜江家老太爷在那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江家后人虽然得了叮嘱,但江家外务先前一直是由着那曹正宽主持,故此云家墓地那儿眼下已经是一片荒芜阴森之地了。” …… 出了泗水县城,一路往东行,不多远处便是一片苍松翠柏,林中杂草横布,荆棘蔽道,趟荆穿棘,越往里走松柏长势愈盛,几乎要遮蔽了天日。一阵冷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乌鸟乱飞,众声齐作,幽幽然如入阴司荒城,直教人后脊生出无尽寒意。 陆湛注意到,那荆棘丛有被人踩踏折损的地方,而顺着折倒之处往前望去,杂乱乱有一条狭长的路径。 他向随行的袁行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上前查探后,向陆湛、柳昀道:“都是才被踩出来的,人应该刚过去不久。”顿了顿,又补充道,“从残留的脚印大小来看,应该只有一对男女经过。” 跟过来带路的周安奇道:“难道云家真的还有后人在世?” 毕竟云家被满门抄斩以后,除了江家老太爷会安排人过来祭拜外,几乎没有旁人会到这里来了。而老太爷辞世以后,这里更是人影绝迹。 而柳昀再不顾得许多,径直沿着那条被踩踏过却仍然难行的路往里走。 当年云家被满门抄斩,除了在地窖里藏匿了整整十多日后来又逃入平仓山深处的云舒外,全家一百零六口没有一人逃脱。云家墓地里,一百零六座坟茔星罗棋布,因为久无人打理,荒草长得比人还要高出几分。 头戴白花,身穿白色孝衣的云舒正跪在主坟前,缓缓地拔去墓碑跟前的野草,等到草被拔干净,碑上镌刻的字迹一一显露出来:昭德显贤云公秋浩之墓。 云舒双眼通红,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上的铭文,眼泪慢慢地滑落。她哽咽着,将脸贴在碑上,一如儿时依偎在爹娘怀中一般,“爹,娘,不孝女来看你们了。”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山风呼啸和乌鸟凄鸣,还有身后传来的“唔唔”声。 云舒身后的地上蜷缩着一身狼狈的曹炳,但见他头发凌乱,衣服褴褛,脸上、手上、腿上……但凡袒露在外面的无一处好皮,皆是纵横交错的、还在沁着血的伤口。 这会儿盯着那黑黢黢、冷冰冰的墓碑,曹炳素日里盛满精明算计之色的一双眼睛里充斥着惊惧,因为手脚皆被绑着,所以他只能不顾伤口的疼痛,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磨蹭,一寸一寸地往远离墓碑的方向挪。 可是还没等他挪出寸许,云舒将握在手里的绳索狠狠一拽,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坟茔,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说:“爹,娘,舒儿等了这么久,还是没能为你们洗清冤枉,但是爹娘,现在我已经把罪魁祸首带来了。”说着,她站起身,缓缓地转向曹炳,看着他眼里的惊惧,清秀的面庞上便多了一抹笑。 那笑容轻轻浅浅,可是却让曹炳打心底里生出了寒意。 他配合云舒从柳府地牢出来的那会儿,还以为这个小姑娘是韦梁安排过来搭救自己的,直到这丫头将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嘴巴,绑着他一路拖拽到这荒山野岭里,看到那无人问津的云家墓群,曹炳才算是彻底反应过来。 这丫头不是来救他的,而是要亲手送自己归西啊。 曹炳心底暗恼当年行事大意,竟然让云家还有漏网之鱼逃了这么多年!但是,生死关头,曹炳再是懊恼,面上也只能露出讨好和羞愧,“你是云舒侄女儿?哎呀,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这样你爹娘也能安息了。” 见云舒面上的笑意转冷,曹炳忙道:“其实当年的事情真的不能怪我,你爹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可能会陷害他呢。其实,其实那封信真的是从你爹的书房里发现的,只是到底何人放进去,我也不清楚啊。这些年,我一直想追查明白,可是你也知道,我就一小小的师爷,哪里能有我说话的份呢!不过,云舒侄女儿,你还活着,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为你爹伸冤平反,你先把我放开可好?” “你闭嘴!”云舒恨恨地看着曹炳,“时到今日,你也想拿这样的话来蒙骗我?” 当年云秋浩初初上任,对于曹炳也是十分惜才的,哪怕后来曹炳行差踏错,云秋浩还是念在他的才华份上网开一面了。可是曹炳呢,屡次三番到云府赔罪求教,端的一副虚心认错的姿态,可是却暗地里包藏祸心。 她的父亲是个心软爱才的人,见曹炳有悔改之意,便也软和了态度,和他多了来往。时间一长久,曹炳在云府里倒是进出自由,有了栽赃陷害的机会。 那封指证云秋浩通敌叛国的关键证物,就是曹炳领着钦差从云府书房里搜罗出来的。 曹炳解释道,“云舒侄女儿,你不能因为我进过你爹的书房就如此误会与我啊。” 云舒冷笑一声,“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见曹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她方又继续道,“只可惜你们与那钦差沆瀣一气,我上诉无门,又抄家在即,根本没法子戳穿你们的毒计。” 云舒逃走以后,正好遇上了曾经指点过她的“疯医”石不馗,得他照顾,也曾一路远上京都,想尽千方百计,将一纸陈情状夹在某位官员的奏折里送进宫去。然而可惜的是,陈情状入宫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在那之后,云舒又想了些法子,可到底是伸冤无门,加上无意之中撞见过上京述职的韦梁,教他识破了身份,无可奈何之下,方跟着石不馗一同隐居山林。 见云舒早已知道所有实情,曹炳脸上再也堆不出讨好的笑,连惭愧也伪装不下去了。他死死地瞪着那块黑黢黢的墓碑,大笑了起来,“都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我早就成了县太爷,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捋了职被训斥,他不也就只是个小小的芝麻官,凭什么自恃清高?他是清官,他高洁,可怜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碍了谁的道哈哈哈。” “要我说,他就是活该!该死!是他自己连累了一家老小,害死了你云家满门!留下个姑娘又如何,数十年以后,云家还是断子绝孙!” 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抵住曹炳的咽喉,云舒的声音低低的却是无尽阴冷,“你才是该死!” 话音将落未落,她手上施力,眼看着就要割破曹炳的喉咙。 第58章 柳暗花明(9) “你是无赖么?”柳晗…… 叮——噹! 手中的匕首被一块石子击落, 那力道的反弹震得云舒手腕发麻,看着脸上露出庆幸之色的曹炳,云舒面上的恨意更浓。 她抬头朝石子袭来的方向望去, 便看见荆棘从被人用利剑劈开,浩浩荡荡地走来一群人, 而为首的那人她再熟悉不过。 眼中的恨意微敛, 云舒看着柳昀, 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来,“南一……” 她没有料想到, 还能见到柳昀,或者说, 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寻了过来。 而看见云舒后, 柳昀脚步未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 上上下下地把人打量了一回, 确认她毫发无损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云舒劫走曹炳, 众人着急也担心,且更多的是担心云舒会出什么意外。 这些日子以来, 泗水县里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柳昀和陆湛一处合计过, 料定是韦梁察觉到了不对,特地派人来查探情况。这时候云舒带着曹炳从柳府离开出城,一路上要是被那些探子发现踪迹, 只怕是会凶多吉少。 “事情我都知道了。”柳昀温声道,“你若是信我,我一定会还给你爹一个公道。” 云舒一怔, 却很快就摇了摇头,“不,不行。” 她见识过韦梁一手遮天,也知道韦梁胆敢如此,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靠山。柳昀如果插手这件事,只怕会引火烧身。这是云舒不愿意看到的。 而和她相处了这许多日子的柳昀哪能看不出来她的顾虑与担忧,“你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一旁的陆湛见了,抱臂笑了一声,“他可是御前红人柳清生,即便是贬谪至此,也改变不了什么。” 云舒这才将目光落到一身红衣的陆湛身上,恍恍惚惚忆起柳府中下人说的话,眼前这个人是穆王世子,是能随意出入禁宫的人物,有他和南一在,她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沉冤得雪了? 柳昀见她态度有所松动,便看着近前的坟茔与青碑,道:“云大人一生清廉,刚正不阿,自然要还他一个清名。所以,杀曹炳虽可逞一时之快,可这不会是云大人希望看到的。” 云舒沉默良久,久到山林乍静,只余下山风簌簌飒飒。 “是我错了。” 她今日杀了曹炳,那曹炳身后的人依旧逍遥法外,父亲的声名仍然蒙尘。 云舒看向柳昀,“你真的有办法替我父亲洗清冤屈么?” 柳昀颔首,“你放心。” “好,我随你回去,私自带走曹炳,该承担什么罪责我都认下,只要能为我父亲翻案。” 柳昀看向陆湛,后者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一招手,让袁行过去押上曹炳,“一切等回去再说。” 然而,陆湛的话音尚未落下,周遭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陆湛警觉地望向声响传来的方向,侧身挡在柳昀和云舒身前,袁行也抽剑戒备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嘈杂之声越发清晰起来,是刀剑哐当之声。一群黑衣蒙面人倏地从草丛之中冲了出来,举刀就砍了过来。 “快!救我啊!” 那些黑衣人的衣服上都绣着暗纹,阳光之下,暗纹射出光亮,被袁行用剑拦住的曹炳一下子就认出来人身份,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有人来救他了! 然而,很快,这份激动就被恐惧和绝望所取代。 那些黑衣人虽然一开始是举刀冲向陆湛等人,但是趁着他们不备,却一刀一刀向他砍来。 当冷冽的刀锋擦着他的头皮削过,顶发落地,被袁行一剑挑开、险险避过致命一刀的曹炳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压根就不是来救他的。 他成了一枚弃子,是要被除之而后快的弃子。 曹炳想到了这些,陆湛和柳昀自然也看了出来。 当其中一个黑衣人避开陆湛和袁行,直直地砍向曹炳时,柳昀眼疾手快地抄起地上的一把刀扔了过去,勉强打偏了那人的攻势,自己的后背却挨了一刀,疼痛袭来,柳昀一下子就向前倒去。 “南一!” “清生!” …… 宝儿胡同的柳府里,大夫被一路拽着拖进了一间房,随后没有多久,便看到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 房门外,是被云舒和大夫勒令不许进屋的柳晗与陆湛,还有见了柳晗后一直神飞天外的周安。 看着那些被端出来的血水,柳晗只觉得一颗心被紧紧地攥住,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 陆湛见了,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安抚道:“有云姑娘在,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柳晗道:“那么大的伤口,那么多的血,怎么可能会……”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伤势他查探过,虽然伤口看着可怖,可是却不深,只要止住了血,就不会有什么意外。可是,那接连端出来的血水,又哪里是柳晗这个小姑娘见过的阵仗,陆湛见她一直盯着那些血水,便知道如果不分散分散小姑娘的注意力,只怕是柳昀还未怎么样,她就先撑不过去了。 于是,他轻轻地“嘶”了一声,见柳晗果然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才佯装着侧了侧身子,将也在流血的右臂藏了藏。 可是那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的血滴,还是被注意到了。 柳晗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满是担忧,“你也受伤了。” 陆湛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被划了道口子而已,不碍事。” “你为什么不说呢,伤口得抓紧处理啊。”云舒和薛景深还有大夫都在屋里为自家兄长处理伤势,柳晗便拉住陆湛没有受伤的手臂,将他拉到柳昀房间的隔壁,吩咐绿芜取了伤药和清水过来,才小心翼翼地为陆湛处理起伤口来。 看着小姑娘一脸担忧,陆湛弯了弯唇,“放心,没事的。” “这么深的伤口还说没事……”她看着陆湛手臂上的伤口,眼眶又红了几分,“都怪我不好,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人过去接应,你们就不会有事了。” 看着小姑娘莹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陆湛只觉得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抬起左手,轻轻地逝去小姑娘腮边的泪,他笑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不是柳晗放心不下,想方设法寻了他安排在城外的雁回关兵将寻到云家墓地,及时救下他们,只怕不仅是曹炳,便是他和柳昀也只会丧命于黑衣人的手下。 陆湛的动作让柳晗微微一愣,继而不自在地侧开了。 “你哥哥的伤看着可怖,其实不会伤及性命的。”顿了顿,陆湛又添了一句,“你不信我,也该信你那位云姐姐。” 云舒一身医术,又随身携带药物,早在他们被救下之际就已经给柳昀喂下了防止伤口流血过多的药丸。 不过柳晗关心则乱,倒被那些血水唬住了。 果然,没有一会儿,绿芜便过来回话说,柳昀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只要按期服药、防止伤口沾水,休养一些时日便会没有大碍的。 柳晗听得这些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替陆湛包扎好伤口以后,她便起身要去探望自家兄长,可是还未迈步离开就被陆湛一把拉住了手腕。 回身迎上陆湛灼灼的目光,柳晗心头一慌,抿了抿唇就要甩开,可是陆湛却“哎唷”了一声,原来他是拿着受伤的那只手去拉的人。 柳晗瞪圆了眼睛,看着陆湛道,“放开。” 陆湛道,“不放。” “你!” 陆湛笑了笑,“除非你答应我不要在生我的气,也不要再躲着我了。” 柳晗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抿了抿秀气的唇,“我没有生气,也犯不着生气,世子行事自是有自己的主张,且世子一直都是在帮我们兄妹不是吗?” “不,你生气了。”陆湛却固执地继续道,“你恼了我,恼我不辞而别,恼我失信。” 柳晗实在是第一回 见识到陆湛原来还有这般难缠的一面,无计可施,只道:“是,我恼了,世子放手可以吗?” 陆湛依旧无赖,握着那柔若无骨的手腕,笑吟吟地道:“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不要对我避而不见,我就放手。” “你是无赖么?”柳晗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见陆湛凤眼含笑,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柳晗的小脸红了红,到底是没有了脾气,“好,我答应。” 陆湛这才见好就收,看着小姑娘逃也似的背影,面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柳昀的伤口都包扎好了,可是却一直没有醒过来,用大夫的话来说就是失血过多,虽然性命无虞,但也算得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少不得要休养一段时日,至于清醒过来也就是半天的功夫。 云舒守在柳昀的榻前寸步不离,哪怕柳晗这个当妹妹的想要亲自照顾自己的兄长,她也固执地不肯离开床榻前,她道:“是我一意孤行才连累了他,我理该照顾他,等他醒来。” 柳晗道:“可他是我兄长呀,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云舒的视线仍然没有从柳昀苍白憔悴的面孔上移开,闻言,只道,“在我这儿,他只是南一而已。” 不是天子宠臣柳清生,只是属于她一人的南一。 柳晗突然问云舒道,“云姐姐,你喜欢我兄长么?”因为她能看得出来,自己的兄长是无比在意云舒的,那份在意应该就是喜欢吧。 云舒怔然,但很快就弯了弯唇,目光温柔,声音轻柔地道,“是,我喜欢南一。” 因为喜欢南一,所以不希望他卷进整桩事情,所以带走曹炳,想要自己一人来报云家的仇。 因为喜欢南一,所以愿意陪着他跋山涉水地回到这片留给自己痛苦的土地。 没料到云舒竟然直接承认了心意,这回换到柳晗愣了愣。 云舒道:“其实我该早些想明白这些,早些同他坦白,他虽然没有了从前的记忆,但是我从他的身上还是能看出你们说的那个少年才子、天子信臣的风采,他会愿意和我一起面对所有,哪怕是前途难料。” “兄长他如果知道云姐姐的心意,会开心的。” 直到日暮西山,柳昀才悠悠转醒,看着头顶蔚蓝色绣着枫叶纹路的帐顶,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如果不是后背的灼痛,他或许就会一直在梦里沉沦。 梦里他从山崖摔下,在山谷里结识了一个仙子般的姑娘,那姑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陪着他跨越千山万水到了泗水县,那个陛下要他一探究竟的去处,在那里他遇见了自己的妹妹,但梦里的自己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妹妹一样,教他疼宠到大的皎皎经常红了眼眶。 “南一,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柔又满含惊喜的声音,柳昀微微转过头,便看见梦里的仙子正坐在床榻边,面上满是欣喜的笑容。 “云舒?” 柳昀恍然回神,声音干涩地唤了一声,不由抬手捂着自己的脑袋。 云舒见他仿佛十分痛苦的模样,一下子就担心起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一边说,一边拉过柳昀的手诊脉。 柳昀蓦然抬头,眼睛里流露出云舒看不太明白的情绪,良久,他的手才缓缓放下,声音温淡地开口说道:“我无碍。” 云舒松了一口气,有些惭愧地道歉:“是我的错,一直瞒着我的身世,还险些闯了大祸。南一,对不起。” “南一。”柳昀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脑海里零零碎碎地窜进来许多的画面,有他寒窗苦读的,有他和陆湛把臂游玩山川的,有他金榜题名打马御街的,有他被人追杀滚落山崖的,也有他和眼前这个女子一起穿山越岭的……迎上云舒关切的目光,柳昀道,“云舒,我想我记起从前的事情了。” 云舒才伸出去想要探一探柳昀额头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这才发现眼前人像是自己认识的南一,又像不是,这个人比南一多了几分清冷持重的气质。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柳昀么 云舒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收回来,可是柳昀的动作更快,他一把握住云舒的手,眸色深深,认真地道:“你可以唤我南一。” 不论是南一,还是柳昀,他都还是他。 云舒脸色微红,轻轻地挣了挣,见柳昀不撒手,便低着头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自然要唤你本名的。况且,清生也很好听。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喜欢的。” 柳昀的眼底划过一抹亮色,“云舒,你说什么?” 语气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实际上,一路从林州到泗水,朝夕相处之下,柳昀早在还是南一的时候就已经对云舒心生好感,当初在白水镇遇上牛阿郎的事情时,他已经明里暗里吐露自己的心声,是云舒顾左右而言他,他一直以为云舒只是把自己当成至交好友,却没有想到…… 云舒当初心里念着父亲的仇恨,不想将无辜的南一牵涉进来,所以即便答应陪他一起到泗水县找回记忆,也总是和他保持着距离,可是这两天经历的一切,看着柳昀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云舒才算彻底想明白了。 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但是,看着柳昀眼睛亮亮的模样,云舒抿唇羞涩一笑,并没有去答他的话,只是站起身来,说道:“晗儿妹妹一直都很担心你,我去告诉她一声。” 柳晗亦是一直守在柳昀身边的,不吃不喝的,还是陆湛看不下去,才将人拉了出去用饭,倒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柳昀就清醒了过来。 于是,云舒说完,不等柳昀再说话,就转身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柳昀便听见一阵环佩叮咚的声音慢慢地近了,近了。门帘被挑开,只见柳晗像只快乐的雀儿一般飞奔了过来。 柳昀的面上浮现一抹欣然的笑容,眼底也多了三分宠溺之色,那是柳晗无比熟悉的神态,再次见着了,只觉得眼眶一热,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柳昀强撑着坐起身,靠在十分柔软的垫背上,见到小姑娘泪眼婆娑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下一揪,忙柔声哄道:“皎皎,莫哭,是哥哥不好。” 只是一句话,就让柳晗再也掌不住,一下子就扑进了柳昀的怀里。 而那柳昀后背还有伤,不防小姑娘来了这么一下,立时脸色就白了白,还是紧跟其后的陆湛眼疾手快地将小姑娘往后提溜了些,才叫柳昀没有当场再厥过去。 柳晗也意识到自己动作的不妥,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才道:“哥哥,你还疼吗,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要不要重新包扎,对不起呀。” 柳昀笑了笑,“没有事儿的,哥哥好好的不是么。”看着妹妹的小脸比记忆里小了一圈,回忆起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和妹妹代替自己上任后所遭遇的一切,柳昀的心底涌出一股愧疚,是他连累了皎皎。但是看到紧跟着柳晗,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陆湛,眼底多了几分笑意,那笑意教陆湛瞥见了,后者默默地白了一眼回去。 “你的伤口还是再包扎一下为妙。”陆湛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那背垫上都有血迹晕染开了,还强撑着是不想从病榻上起来了不成? 他的一句话也教柳晗发现自家哥哥的伤口怕是裂开了,连忙就转身跑去搬了云舒的药箱来,想自己动手替兄长包扎,但想到之前自己给陆湛包扎的伤被薛景深吐槽说是捆猪蹄,到底还是将药箱递给了云舒,而自己则站在一旁观摩学习。 柳昀的伤口不深,但是刀口相当长,稍有不注意,挤压到伤口自然免不了一顿苦头。但是因为有医术精妙的云舒在,又有略通医道的薛景深帮忙照料,加上柳晗寸步不离地守着,不过半月的光阴,柳昀面上的气色便恢复了过来。 养好了身子,先前耽搁下来的曹炳一案自然也再度被提上日程。 当日柳晗带着兵将前去解围,不仅将想要趁乱逃走的曹炳逮了回来,还将黑衣人拿了活口。柳昀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里,因为柳晗的一再坚持,她再度改扮了男儿装,由陆湛陪着,将那些黑衣人一一提审了。 那些黑衣人是有人专门训练出来的,被俘以后,一度想要自尽,但是教看穿他们意图的陆湛一一拦下了,当真是求死无门了。 只是即便如此,想从这些黑衣人的口中撬出背后之人,也并非一桩易事。 柳昀病愈以后,亲自审问这批人,见他们依旧不肯开口,便冷笑了两声:“你们就算不说,但你们的主子也不会再信任你们。”被缉拿以后,却没有以死谢罪,被羁押在牢房里依旧每日吃好喝好,甚至有几人还因此胖了一圈,这叫外人看见了怎么也会觉得他们已经叛变了。“我将你们关押在县衙牢房,你们的主子想要知道里面的消息并不难,你们若是死了,你们的家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事,可是你们若是有叛变的嫌疑,当真以为你们的家人还能安然无虞。” 柳昀的一番话教这些人当场就变了脸色,有人动摇了,想要开口,可还是没有说话,就被为首的人打断了。 “柳大人您不必枉费心机,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哦?是么?”柳昀踱步走到他的跟前,面上是清清淡淡的笑容,“你不肯说,怎知道他们不愿意说?” 果然,柳昀这话刚落下,就有一人急切地道:“头儿,你只身一人啥子都不怕,可是俺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俺的命不值钱,可妻儿是无辜的啊!” “对啊。”其余几人亦应和道。 若是早早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是被关押了十几日,每日好酒好菜好茶饭,他们早没了一开始的断腕勇气,现在听到柳昀的话也果真反应过来,那人不会放过他们的妻儿呀。 黑衣人为首的那个却冷哼了一声,嗤道:“你们家中老小要死早就死了!” “那我们就更加不能不说了。”没有人生来就想走上一条黑暗的路,更多的时候也是生活所迫罢了。他们在刀尖上舔血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中妻儿能够活得更好罢了。 一个黑衣人看向柳昀,道:“大人,我愿意说。” “如此说来,幕后黑人果然是韦梁啊。”柳晗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也有些意外。 韦梁其人也算得上仕途平顺,几任县令也根本威胁不了他这个当知府的,他何至于行事如此毒辣,竟然就要了他们的性命? 陆湛道:“事情只怕不会那么简单。”说着,他看向柳昀,“仅凭着几个刺客的话,也未必能治得了韦梁的罪。” 柳昀点点头,“所以关键是那个曹炳。” “对的,几任县令的命案中,曹炳都是关键的一环,只有他愿意站出来指认韦梁,才能让韦梁没法子狡辩。”柳晗有些犯难地道,“可是怎么能让曹炳开口呢?” 那日从云家墓地回来以后,曹炳也被关进了县衙的大牢,但就跟那些黑衣人一样,他一直都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肯说。而且曹炳和黑衣人又不一样,他家里只有一个感情不怎么好的养母,压根就没有软肋。 陆湛一笑,“想让他开口也不难。” 柳昀亦颔首,“这位曹师爷可是惜命得很。” 只要让曹炳误以为韦梁要过河拆桥,为了保命,曹炳不见得不会配合。 柳晗也恍然道,“对哦,我们只要做一场戏就可以了呀。” 几人一处合计,定下计划以后,当天夜里县衙大牢里就突然闯进了一批刺客,他们身穿黑衣,衣服上绣着貔貅暗纹,一路杀进大牢深处,一刀劈开羁押曹炳的牢门大锁。 曹炳被这动静吓醒,一睁眼就看到一把大刀朝自己的头上劈来,忙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曹炳躲得快,那些人砍的动作更快,几乎刀刀都在要曹炳的命,很快,曹炳的胳膊便被砍了一刀,血喷肉翻,几乎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曹炳当场翻了个白眼就昏了过去,昏迷前他恍惚看到一批身穿重甲的兵将赶了过来。 曹炳被救醒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柳大人”。 这边柳昀得到了消息,立刻升堂审案,另一边陆湛却接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 第59章 大结局(上) 我帮了你那么多次,以身…… 平仓山的深处, 陆湛依照信上所言,寻到了匿名人要求见面的那棵参天古树。 古树下早有一人等在了那儿,那背影教陆湛脚下的步子微顿, 随即抬步走了过去。 “原来是你。” 那人转过身来,圆乎乎的脑袋, 一双精明的眼睛里满是算计的笑意, 不是韦梁又是哪个。 陆湛看着韦梁, 皱了皱眉头,“写信约我至此是为了何事?” 他的话音刚落, 韦梁眼中的笑意就敛了去,扑通一声就跪倒在陆湛的面前, 抓住陆湛的衣角, 道:“世子,您可得帮帮下官呀。” 陆湛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他可不认为自己和韦梁有什么交情。 “世子, 下官知道, 柳昀已经查到了下官的头上,可是您一定得帮帮下官呀。” 韦梁的话让陆湛有些难得的迷惘起来, 他看着不停磕头的韦梁,诧异道:“韦大人, 你现在知错为时不晚, 求我倒不如早日承认罪行, 陛下并不是饶不了人。” 韦梁却抬头迎上陆湛打量自己的视线,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世子哪怕不为下官考虑,可也得为王爷考虑考虑啊。” “你说什么!”陆湛一把揪住韦梁的衣襟, 眼底满是诘问之色。 韦梁也不挣扎,只直直地迎着陆湛迫人的目光,道:“世子有所不知, 下官支使曹炳干的那些事儿都是王爷的吩咐,如果下官被抓了,有个三长两短,王爷只怕也要被牵扯出来,到时候世子您又该如何自处呐。”顿了顿,他又从袖笼里掏出一沓书信来,往陆湛面前送了送,继续说道,“下官也知道红嘴白牙的话,世子定是要不相信的,瞧,这些都是王爷派人送来的书信,您瞧了便会一清二楚了。” 陆湛接了信,随手拆开,入目果然是十分熟悉的字迹,他想到当初云秋浩的冤情,又细细地看了一回,那字迹果真是出自他父王的手笔。 韦梁觑着陆湛的脸色,适时开口道:“下官只是个小小的知府,纵使借下官十个胆子,可也不敢诬陷一朝亲王啊。” 陆湛慢慢地收拢了手指,将信攥在手里,目光犀利地盯着韦梁,一字一句地问他,“所以,你想如何?” 韦梁忙低头拱手道,“下官知道世子和那柳大人交情甚笃,也不敢有什么妄念,只望世子能将曹炳交给下官,如此一来,下官自然有办法将一切都给抹平了。” “呵,是么?”陆湛却冷笑了一声,目光里凉意教韦梁背脊一寒,竟生出些不祥之感来。陆湛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本世子必须得帮你。” “世子,这可不是帮下官,帮的是王爷,也是世子您自己啊。” 陆湛将手里的信放入袖笼,负手而立,睨了韦梁一眼,“看来韦大人的消息还是不够灵通,竟然不知本世子此番出京是为了何事。本世子领的是陛下的谕旨,查的就是你韦梁。”见韦梁脸色煞白,又添了一句,“当然也包括穆王爷,本世子的父王。” 韦梁闻言,不由打了一个趔趄,这时候他才算明白,为什么穆王爷给他的最新指令是无论如何也不要接近世子爷了。 这世子爷原来和王爷并不是一条心啊。 韦梁盯着陆湛的袖笼,只觉得无尽的寒意从脚底升腾起来。是他自作聪明了。 陆湛环顾了一眼四周,突兀地笑了一声,“你今日约我在这么个地方见面,看来这里的确藏有玄机。”言罢,不顾韦梁的反应,径直拂袖而去。 凛凛寒冬里,山风如刀,吹在面上,是刺骨的寒意。 陆湛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的落叶往山下走,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忽而,他停下了脚步,扬声道:“出来罢。” 回应他的只是呼啸的山风。 陆湛眯了眯眼,转过身,盯着不远处的一棵粗壮的树,掠步袭了过去。 他一手抓住树后之人的肩膀,将人直接拎了出来,还未定睛看,便先听见一声熟悉的痛哼。 陆湛忙卸了手上的力道,将人放下以后才看向捂着肩膀,小脸皱成一团的人儿,问道:“怎么是你?” 柳晗感觉自己的肩膀方才似乎被捏碎了般,这会儿火辣辣的疼,可是看着陆湛担忧和愧疚的模样,她却将痛呼咽下,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回望过去,嘟囔道,“我是看到你一个人悄悄的出门,怕你又像上一回那样……所以就偷偷地跟了过来。” 只是她的脚程慢,想跟上陆湛哪里容易,不过好在她和陆湛相处的时日长,熟悉他身上香囊的气味,加上她的嗅觉灵敏,才能一路跟过来。 “你一直都跟着我?”陆湛看着小姑娘问道。 柳晗点了点头。 “所以你都知道了?” 柳晗道:“韦梁说的不一定就是事实,万一他是走投无路,故意攀扯,就是想借着世子你的孝心来为自己开脱呢。” 陆湛却笑了笑,“不,他说的都是真的。” 柳晗一呆,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就这么难以相信么?”看着小姑娘的反应,陆湛心头的烦闷一扫而空,不由好笑的问了句。 “怎么会呢?”陆湛的性子如此,他的父亲怎么会是个坏人呢?柳晗摇摇头,“万一有误会呢。” 陆湛忍不住摸了摸柳晗的发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韦梁自己把证据交到了我的手上,即便是真的,自有朝律证道,如果是假的,自然也不会冤枉了谁去。” 柳晗却道,“可那是你的父王啊,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嗯?” 柳晗移开目光,“你如果亲手查办了你的父王,只怕旁人指责你的。” 哪怕穆王真的罪有应得,可是陆湛是他的儿子,普天之下哪有当儿子的带人去抓了自己老子的? “所以你是担心我得了不孝的骂名”陆湛看着山林里的树影重重,“孝不是愚孝,我既知他入了歧途,不管不问便是助纣为虐,此为愚孝。况且,这些事情我并非无所察觉,皎皎,我告诉过你,我此番出京奉的是陛下的谕旨。” 穆王这些年的作为,乾元帝哪里就能够无知无觉。 穆王在泗水县暗地里豢养兵马,甚至为了掩饰连杀几任县令,这些早就引起了乾元帝的警觉,所以才会有柳昀以贬谪之名行暗访之实。在他回京上禀了泗水县发生的一切以后,乾元帝便曾试探着问过他,“知远,你对泗水县的怪事如何看?” 当时陆湛的回答是,“所谓天神诅咒不过是有心人故意散播的谣言,真实意图在于掩饰一些见不得天日的阴谋。” 乾元帝又问,“那知远以为,所谓阴谋,意在何处?” 陆湛只将视线落在了乾元帝坐着的龙椅上。 乾元帝大笑数声,看着陆湛道:“看来你这些年游走四方,并非只是贪图享乐呐。” “侄儿明白陛下的疑虑,但是若陛下信得过侄儿,可否将此事交给侄儿。” 乾元帝闻言,盯着陆湛看了许久,才命人将早已写好的另一封圣旨交给陆湛。 “朕允诺,不论结果如何,不会伤及王府上下一条人命。” 这是陆湛和乾元帝的心照不宣。 陆湛看着小姑娘眼底的担忧,牵了牵唇角,“所以,你不必担心的。” 陆湛端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柳晗还是注意到了他紧紧攥着的拳,她心底生出一丝复杂的心绪,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纤弱的小手就已经轻轻地搭上了那紧握着的拳。 温热的触感袭来,陆湛微微垂眸,看着那小手努力地想要握住自己的手,嘴角一勾,握拳的力道松开,直接反手将那柔软的小手纳入掌中。看着小姑娘豁然瞪大的水眸,他嘴角一翘道,“这是你给我的安慰么?” 柳晗面颊一热,眼神躲闪,挣了挣,没有挣开手,才别开脸道,“我才没有。” “口是心非的丫头。”陆湛轻笑着道,“等到此间事了,莫若我亲到林州,去见一见伯父伯母?” 柳晗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脸也红得不像话,不由铆足了劲儿甩开陆湛的手,“你,你!无赖!” 说完,掉头就走。 陆湛乐呵呵地跟了上去,“说真的,我帮了你那么多次,以身相许也不吃亏呀。” “你闭嘴啦。”柳晗有点后悔了,自己就不该一时想不开,偷偷跟过来真的是白费了一片担忧。然而,羞恼十分的柳晗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偷偷地扬了起来。 “哎,我可是堂堂穆王世子,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陆湛厚起脸皮来,几乎要颠覆了柳晗对他的所有认知,眼见快要到了平仓山山脚,山下行道人来人往,不想陆湛和自己的拉拉扯扯叫人看了去,柳晗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向陆湛,小脸绷得紧紧的,问他,“你可知我想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 小姑娘神色认真,陆湛也收敛了嬉皮笑脸,反问道:“什么样的?” 柳晗歪了歪头,故意道,“我想嫁的是画师。” 说完,不等陆湛反应过来,就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山脚下绿芜早就带着马车候着,见着了柳晗,往她身后看了眼,“咦,世子爷呢?” 柳晗上了马车,直接放下车帘,摸了摸还在泛疼的肩膀,她哼了声,“管他呢,我们回府。” 等到陆湛赶过来的时候,只能看见绝尘而去的马车。 嫁给画师? 陆湛眉头皱得紧紧的,作诗写字查案打架,这些他都擅长得很,可是画画还真的生疏得很,貌似那个姓薛的画技很不错? 呵。 在柳府院子里拾掇草药的薛景深不由打了一个喷嚏,他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躲进了云层里,看来是寒意重了,该添件衣裳了。 —— 曹炳在发现韦梁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以后,不顾手臂上的伤口裂开还在流着血,就一直嚷嚷着要见柳大人。等到柳昀做主升堂了,曹炳一被带上公堂就像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所犯下的罪愆一一交待了。 当年是他对云秋浩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在韦梁的挑唆下,仿照云秋浩的字迹伪造了一封通敌叛国的书信,然后借着云家人对自己的不设防偷偷地塞进云秋浩的书房柜子里。在这之后,又匿名写了一封揭发的书信,投放到钦差大臣的府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钦差原来跟韦梁也是有些交情的,且还跟云大人有过节,在云家搜出证据后,二话不说就将人打入了死囚牢。”云秋浩在狱中受尽了酷刑,最后之所以会认罪,还是因为他给云秋浩灌了药。那药也是韦梁交给他的,没有别的效用,就是人在服用以后会产生幻觉,会按照特定指示行事。云秋浩画押认罪,那钦差就雷厉风行地将云家一百零六口统统缉拿了,不到十日就下令处斩了所有人。 当柳昀问起为何韦梁要针对云秋浩时,曹炳微微犹豫了下,却还是坦白道:“是云大人碍着了别人的路。” 原来云秋浩在任上的时候,十分注重对泗水县周边山林的改造与维护,当时有人反映说,平仓山上有人毁林开荒,云秋浩就亲自带人去劝。而就是这一去,教云秋浩踏上了万劫不复的道路。 毁林开荒的事情并不难解决,安抚好那开荒的贫农以后,云秋浩一边安排人恢复那块山地,一边带着人在山中巡查,不期然察觉山中有一处蹊跷之地,似有人设置了什么阵法一般。云秋浩本就博文广知,那阵法竟也没有难住他,他在那阵法之中发现了一些山石,石头上全是刀剑砍击留下的痕迹。可是泗水县方圆千里都未曾有过战事,也不曾有流匪,这就引起了云秋浩的警觉。 云秋浩怀疑有人在平仓山中以奇门遁甲为掩护,暗地里豢养培训私兵,便立即写了一封奏章上报州府,却没料到正撞到韦梁的刀尖上去。 其实后面几任县令多少也是殊途同归,无一例外都是察觉了豢兵养卒一事,才被韦梁暗地下令给弄死了,然后伪装成各种意外,最后再将几桩事情串在一块儿,弄出一个“泗水县令命不长”的诅咒来,让旁人有所顾虑,不肯轻易来此,最好能让曹炳被提拔上来,这样一来,豢兵养卒的事儿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然而,出乎韦梁意料的是,乾元帝竟然又派人来了,而且来的还是曾经的御史台大人。 那贬谪的名头或许旁人能信,但韦梁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位柳大人的风姿的,料定柳昀来者不善,韦梁就决定先下手为强,派了死士去林州刺杀柳昀。 但没有想到柳昀竟然福大命大地活了下来。 有了曹炳的证词,柳昀当机立断就安排人去捉拿韦梁,可惜派去的人却是无功而返。 那湖州城的韦府和知州府里早已经是人去楼空。 最后也还是曹炳提醒道:“韦大人如果不见了,不是上京去寻他的靠山了,可能就是进山了。” 柳昀跟陆湛一处合计,陆湛也将韦梁那日寻自己见面的事情和盘托出,两人一致认为,韦梁想来是躲进了豢兵养卒的基地,想要负隅顽抗一番。 柳昀问曹炳:“你可知地方在哪儿?” 曹炳连连点头,“我曾去过一次,记得路,是在山中最高的一棵古树后头,那里有一处机关,打开了直通地下兵城,但是那地方诡异的很,是个易守难攻的地界,大人如果要强攻,只怕是行不通的。” 陆湛问:“地下兵城,有多少人手?” 曹炳伸出一只手,“将近五千人,都是从附近抓的壮丁,层层筛选后留下年轻力壮的,日以继夜的训练,别看人数不多,但却是个个精悍,都不好对付的。” 陆湛又问:“城中日常补给从何处来?” 那么多人聚集在地下兵城中,吃饭饮水必然不可能自给自足,要从外头找补给就一定会有破绽留下。 曹炳想了想,道:“兵城每日会放出十个人来,除了偷盗客商的货物外,也会在城中找人采买。”说着,不用问就吐出了负责采买之人的身份,“城北做药材生意的陈老板。” “陈雁儿的父亲?”陆湛拧了拧眉头。 曹炳连连点头,连忙奉承道,“就是他,世子好记性。” 据曹炳所言,陈家的药材生意做得极大,城北的铺子规模也远大于其他药铺。铺子大了,上上下下忙活的人手就多,而人一多想要掩人耳目就容易许多。那些从地下兵城出来的人,会伪装成药材贩子,隔三差五地就到铺子里去,外人看到的是他们采办了一堆药材,实际上药材下面藏着的都是蔬菜鱼肉和大米。 柳昀闻言,立即命令堂中差役去将陈老板带了过来。 那陈老板尽管一直为地下兵城提供吃食补给,但其实是身不由己。因此,一进公堂,看到跪在那儿十分狼狈的曹炳,他心里一个咯噔,柳昀才开口问,他便声音颤抖着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原来早几年间,陈老板的家业还没有做到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在外行走,有一次途径平仓山时就遇上了地下兵城的人出来打劫客商。当日出来打劫有个地下兵城的领头人,陈老板说,旁人都称呼他为魏老大,自己因为看起来老实,魏老大就逼着他签字画押,逼他每隔两三日就要备下丰盛的吃食,然后交给兵城的人。 “既如此,那批人最近可有来过城中?”柳昀问。 陈老板身子一抖,“现在就在店里呢。” 柳昀看向一旁的差役,后者忙回道:“刚刚属下过去抓人的时候,店里的确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不过属下当时只说是衙门需要一些药材,想请陈老板到县衙里来咨询一二。” “很好。”这便是没有打草惊蛇了。 柳昀和陆湛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是一探这地下兵城的好时机。 地下兵城中,韦梁着人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两人,就把魏老大喊过来询问,后者脸上的横肉抖了一抖,才拱着手道:“这不是城中的蔬果大米都没有了,我就让林龙、庞得去城里的陈记药材铺取货了嘛。” “糊涂!”韦梁厉声斥道,“我不是吩咐过,近日不许任何人踏出地下兵城半步!” 魏老大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人,你放心,那陈顺泽很可靠的,他老婆闺女儿的身契在我手里,他只要不听话,老婆闺女都得进窑子里去,他没有那么大胆子搞花样的。” 饶是魏老大再三保证,韦梁心里的不安依旧越来越盛。 自从那日陆湛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自己,韦梁就再无往日的运筹帷幄了。 他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可是主子那边却也一直都没有指示。他担心,再这样下去,只怕地下兵城要不保,主子的千秋伟业也要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韦梁的眼底划过一丝狠厉,一个大胆的主意在他心头涌现,他看向魏老大,“立即下令各营加强训练,准备好作战物资,明日入夜,一举攻下泗水县城。” 地下兵城看似机关重重,可却是暗无天日,他们这一些说得好听些是王爷未来成就大业的利器,说得难听些,跟生活在地沟地的蛆虫有何区别? 韦梁怀恋韦府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这地下兵城的粗糙饭食,他是一天也忍不了。 他想,如今的形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哪怕他还没有等到主子的命令。 第60章 大结局(下) “皎皎,你的画师来了。…… 地下兵城的入口掩藏在参天古树的背后, 古树周遭布着诡异的阵法,破了阵,便能看到一个跟地面同色的入口。 已经换上了地下兵城士兵衣裳的陆湛和柳昀互相看了一眼对方脸上的伪装, 确认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来以后,二人才按照从林龙和庞得口中撬出来的信息, 一路摸进了地下兵城。 从入口到主城是一条狭长狭长的甬道, 每十步便有一道机关, 进了主城是一片开阔的场地,场地两边摆放着盛满刀枪剑戟的兵器架, 场地正中乌泱泱一大帮身穿重甲的武士。 柳昀压低了声音道:“整装以待,看来韦梁是坐不住了。” “狗急跳墙。”陆湛嗤了声, 瞥见有人注意到他们, 正走过来,他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柳昀, 二人连忙哈着腰, 朝那人问好。 那人正是满脸横肉的魏老大。 魏老大看了二人一眼,并未察觉不妥, 只粗着嗓子喝问道:“东西呢?” 陆湛道:“老大,那姓陈的不老实, 压根今儿个没有把货备齐, 小的们是白跑了一趟。” 魏老大见自己被韦梁骂了一顿, 这两个家伙还没能带点儿吃食回来,气得当场就要踹人。但是教陆湛避开了,他道:“老大, 我们带回来个重要消息呢,据说前些日子盘踞山中那些个兵蛋子都被召回雁回关了。” 魏老大闻言眼睛一亮,“好家伙, 这个情报来得太及时了!” 韦大人正要举兵攻城,这些兵将就跑了,那攻城之事岂不是更容易了。 魏老大高兴得就要去寻韦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瞪了杵在原地的两人,“你们,快滚去换衣服,今日加强训练,明日攻打泗水县城不许掉队!” 说完扬长而去。 陆湛和柳昀被魏老大的话惊住了,回过神来,二人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得尽快让泗水县城戒严起来方是。 陆湛心下一计较,从怀中掏出一枚虎符交给柳昀,“清生,你先回去调动兵马,戒严防备。” 柳昀环顾了一眼周遭,有些不放心陆湛留下。 陆湛道:“你放心,我应付得来。”顿了顿,又道,“即便韦梁察觉不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地下兵城背后的主人可是穆王爷,陆湛的亲爹。 柳昀这才应下,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地沿着来路退了回去。 而陆湛则继续伪装成那林龙,混在操练的兵将里头,得知翌日太阳落山就要攻打县城,他的眉头便皱得紧紧的。瞧见他这样一副模样,跟他凑在一块儿的一个武士只当他是畏惧打仗,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与其在这鬼地方度日如年,倒不如出去拼一把,反正我们都是一条烂命,怕什么呢。” 陆湛想起林龙的身世,故作难受地道:“可我家有老小,我死了,家里咋办。” “我还有个妹子呢,可我们不听上头的话依旧是死路一条,我说林龙,你可别想不开干傻事。” 陆湛凑到那武士身前,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来这个鬼地方也不是我们心甘情愿,与其跟着一条路走到黑,倒不如另谋出路呢。” “你是疯了不成?”那武士看着“林龙”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一样,“不要命啦,我们的命都握在上头的手里。” 早在他们被抓进地下兵城以后就被投喂了一种奇毒,通过筛选被留下的人每隔半月就会得到一颗解药,而那些没有通过筛选或者中间想要逃跑的,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毒发暴毙。 他们这些人命如草芥,生死行事哪里又是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 陆湛见状,闭上了嘴,没有继续鼓动,反而在心底萌生了一个主意。 日落日升,转眼一天就过去了,到了第二日晌午的时候,魏老大下令兵城厨房将城中储备的最好的食材全都煮了,他对城中所有武士道:“成败就在今日一举,大家吃饱喝足,全给我拿出看家本领来。都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你们家中老小自然有人照顾,你们只管给老子往前冲。” 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老大,那药可以先发给我们吗?” “还没到半月之期,你做什么梦呢?”魏老大嗤了一声,“都给我机灵点,酉时一刻,出发,攻下泗水!” “攻下泗水!” “攻下泗水!” 喊声震天,士气威武。 到了酉时一刻,地下兵城的所有武士汇齐,依着韦梁和魏老大的吩咐,齐刷刷地冲出兵城,在暮色中朝泗水县城逼近。 县城中早有戒备,瞥见城外远处尘土纷飞,兵甲之声噪然,塔楼上的哨兵立即吹响了号角,城楼上弓弩手立即搭箭拉弓。 魏老大眼尖,注意到县城城门楼上的阵仗,立刻驱马到韦梁的身边,“大人,城中人似乎早有防备!” 韦梁哼笑道:“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泗水县不过小小的一个荒僻县城,城中多的是老弱病残,即便雁回关那几个小兵没走,也抵挡不住他这五千个精悍武士。 号角吹响,战鼓齐鸣,箭如雨飞,喊杀声直冲云霄。 诚如韦梁所料,泗水县的防守兵马压根不是地下兵城的对手,不过半晌功夫,弓弩手便没有了可以用的羽箭,城门被武士撞得哐哐作响。 陆湛混在武士中间,见武士攻势不减,便摸了摸怀中藏匿的物什,趁人不备,将东西掏出来洒在地上,然后装作意外地道,“地上有解药啊。” 他喊话的声音很低,但是“解药”二字钻入那些武士的耳中就像牵扯住了他们的神经一样。武士们下意识地朝地上看去,果然看见地上有五六个小瓷瓶,那瓶子他们很熟悉,就是魏老大手里装解药的。 武士们攻城的动作齐刷刷地都停了下来,场面僵持了一息,所有人都冲着地上的瓷瓶而去。瓷瓶在推搡间被踢得到处乱飞,那些武士再不顾得其他,只是卯足了劲儿去抢夺解药。 他们的命都拴在这解药上面,如果有了解药,他们何至于刀尖舔血,被人当成畜生一样奴役。 场面一下子就不受控制起来。 魏老大注意到情况不对,才要说话,突然一把冷箭袭来,直接将他掀翻下马,韦梁的脸色也跟着一变,尚未回神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就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魏老大捂着伤口,看向挟持韦梁的人,震惊道:“林龙,你好大的胆子!” 陆湛一手挟持着韦梁,一手除下脸上的伪装,魏老大登时瞪大了眼睛,倒是韦梁了然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扭过头,不顾匕首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血痕,只死死地盯着陆湛,大笑道,“世子爷果然不同凡响,大义灭亲起来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手软。”看着从四面涌过来的重甲朝兵,韦梁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以为的突袭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场闹剧,一切都在柳昀和陆湛的算计之中。 知道大势已去,韦梁双手垂下,脸上满是灰败,但还是梗着脖子道:“但愿来日世子爷面对王爷时还能如此坦然。” 京都穆王府中,穆王气得推翻了博古架,各色珍贵的古玩瓷器哗哗落地,碎片横飞。 “逆子!逆子!”穆王气得胡子翻飞,看着回来传消息的人,骂道,“去,把那个兔崽子给本王抓回来!” 传消息的人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回,回王爷的话,世子爷已经快马加鞭回京,人这会儿已经进了宫。” 闻言,穆王脸色一变,“什么?” 快马加鞭回京的除了陆湛外,还有如今的泗水县令曾经的御史台大夫柳昀,二人押解着韦梁、魏老大和曹炳,日夜星辰赶路,一进京都就直奔黄城而去。 乾元帝金殿御审,韦梁闭口不言,可是魏老大和曹炳却抵不住天威,将所有事情都交待得一清二楚。 乾元帝盯着闭着眼睛的韦梁,龙颜大怒,“韦梁,你好大的胆子。” 韦梁徐徐睁开眼,生平第一遭直视乾元帝的双眼,他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成王败寇,韦某无话可说。” 乾元帝看着韦梁油盐不进的模样,传令内监去召穆王爷进宫,内监应声而去,这时候韦梁才变了脸色,“豢兵养卒、举兵谋逆都是臣韦某一人所为,和王爷无关。” “韦梁,你真当朕糊涂了不成?”乾元帝道,“你与穆王勾结多年,无非是记恨朕当年将尔父缉拿收押,尔父贪赃枉法,罔顾朝纲,实乃罪有应得。朕对你网开一面,允你入朝为官,没料到你竟然不知悔改。你以为,穆王行事真的能逃脱了朕的眼睛不成?” 当初昭德帝驾崩,没有留下传位遗诏,所以穆王一直认为乾元帝登基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这些年穆王暗地里谋划,可是他本人就是一个沉不住气的,故而几次在朝堂上惹怒乾元帝,被罚禁足。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乾元帝又不是糊涂蛋,想不发现异样都难。 穆王再怎么能够招揽人才,又怎么可能越过一国之主? 所以穆王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乾元帝不是不知道,而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果然,穆王被传召进宫,见了乾元帝就红着眼睛质问道:“是你,是你撺掇了我的儿子来对付本王是不是?你真是好险恶的用心,毁了本王不够,竟是要连本王的独子一块算计了。” 陆湛是穆王爷的独子,在他心里,是乾元帝教儿子跟自己离了心,这么多年不着家不说,到头来揭发老子筹谋的竟也是他。 一旁的陆湛出声唤了一声“父王”,穆王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又大笑起来,“你个逆子,小兔崽子!不孝的东西!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亲爹是谁!啊!” 眼见得穆王神态有些癫狂,乾元帝立即让内监将人按住,而后自己起身,迈步走到穆王身边,垂眸对上穆王的眼睛,良久,叹息一声,怅然道:“王兄或许不信,朕对你从无恶意。当初父皇病重,没有留下遗诏,这皇位悬而未定,若非王兄自己沉不住气,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朕的头上。”自古传嫡立长,穆王本是乾元帝的胞兄,是嫡出的皇长子,如果没有穆王派人刺杀回宫的惠元皇太后,也不会得了一句“齐王仁厚贤明,穆王思齐”的评价,和皇位失之交臂。 “母后仁慈,不愿拆穿指认王兄,可是王兄,朕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步了。”放任穆王招揽贤才,甚至早在云秋浩出事以后就已经察觉不妥了,还是没有及时出手整治。 他知道穆王狼子野心,难以回头,为了穆王一脉,亲自将陆湛接进宫中教养,又为陆湛撑腰,由着他游历山川,不插手朝中争斗。如果不是地下兵城躁动,威胁一方安宁,乾元帝不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将调查穆王一事交给陆湛。 陆湛是他的亲侄儿,他也不愿意他背上大义灭亲之名。 穆王冷笑道,“本王败了就是败了,不过是败给了自己的儿子罢了。”他满眼欣慰地看向自己的独子,“不愧是我陆伯川的儿子!”他狠下心肠,派人刺杀嫡母,就是防止惠元皇太后会拥着陆伯陵上位,如今他的儿子揭发老子,也是防止他谋朝篡位,一切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 穆王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乾元帝看着穆王,“朕答应过知远,留你一命。” 因为穆王谋逆,所以被褫夺了王位封号,贬为庶民,罚去守皇陵。穆王妃半生吃斋念佛,乾元帝并未过多为难,仍把穆王府留给了她,许她留在王府。至于陆湛,身为穆王世子,本因其父谋逆,当受牵连,但是揭发穆王阴谋一事,乃陆湛亲为,功过相抵,乾元帝并没有要继续追究。 然而,陆湛却亲自寻到乾元帝的跟前,言道,自己为人臣子没有辜负忠义,可所行之事仍是不孝之举,如今穆王被罚皇陵,已然是个庶民了,那么他自然也不能再是穆王世子了,于是自请贬为庶民,流放三年。 乾元帝自然不准,“这件事朕说过不会追究。” 是穆王糊涂,倒不至于牵连妻儿。 陆湛却道:“皇叔父疼怜侄儿,侄儿自是清楚。但是天下攸攸之口不堵,您又如何继续施展仁孝之政。况且侄儿还要向陛下求个恩典。” 乾元帝眯眼笑道:“是要朕赐婚你与清生的妹妹?” 陆湛摇了摇头,“侄儿希望陛下准许知远三年后参加科考,重回京都。” 即便不依靠穆王,陆湛依旧能够在京城再次站稳脚跟,重振穆王府的声名。 乾元帝沉思半晌,点了点头,“不过不是流放三年,是奉命巡查四方,三年不准还朝。三年后,带着敕报回来见朕。” “是!” —— 因为柳昀查清泗水迷案有功,自然乾元帝就做主恢复了他的名誉,又将其升为太傅,赐了一座新宅。得知柳昀胞妹曾经代兄上任,乾元帝不仅没有怪罪她欺君,反而在得知其屡破奇案后称赞她巾帼不让须眉,乃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特下旨封其为和姝县主。 一时之间,柳家在京城中可谓出尽了风头。 太傅府中,柳晗跟在柳昀的身后,“哥哥,你就告诉我陆湛他到底怎么样了好不好?” 自从回到京城以后,因为柳父柳母都在身边,柳晗鲜少能有机会出府,绿芜打听回来的消息零零碎碎根本就拼不到一块儿,而柳昀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料理穆王之案的后续事情,柳晗也是直到今日才蹲到人。 柳昀看着自己的妹妹,见她小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瞒着她实情,“穆王被贬皇陵,知远也自请褫夺世子封号,流放三年。” “什么?”柳晗的脸色一白,继而抓住柳昀的衣袖,“哥哥,他在哪里,我想去见见他。” 到了今日,柳昀自然也看得明白,不止是陆湛对自己的妹妹有企图,后者也一样早就丢了自己的一颗心。 于是,柳昀一边吩咐绿芜去替柳晗取斗篷,一边对柳晗说道,“我带你去送送他。” 隆冬时节,天空乌云蔽日,纷纷扬扬的雪花散落,很快京都码头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码头上,袁行正在往船上搬行李,瞥见远处驶过来的马车,他提醒坐在船中的自家主子,“爷,柳家的马车过来了。” 陆湛睁开眼,向外望去,正好看见马车停下,柳昀正扶着一个身披杏色斗篷的小姑娘跳下马车,他的眼底一亮,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顶着风雪走到了码头上。 看着小姑娘斗篷下的小脸冻得通红,眼睛也红通通的,陆湛抿了抿唇,很是不赞同地道:“下着雪呢,天这么冷怎么还出来?” 这会儿柳晗可顾不得自家兄长还在身侧,直接走到陆湛的跟前,见陆湛下意识地往后面退,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撇了撇嘴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吗?” 陆湛一怔,“我没有。” 柳晗瞪了他一眼,“你明明就有,说什么不会再不告而别,不教我担心,可是现在呢,如果我没有来,你是不是又要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我没有……”陆湛抬起手,用自己的鹤氅为小姑娘挡住纷纷扬扬的雪花,弯了弯唇,道,“我没有打算不告而别。我给你留了信,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交给你。” “嗯?”柳晗眨了眨眼睛,留下书信不就还是跟上回一样么。 陆湛指了指正在搬运行李的袁行:“本来是想着装好行李之后,就去和你告别的,没想到你自己就过来了。” 柳晗咬了咬唇,“所以你今天就要走了,对么?” “三年。”陆湛道,“我答应你,我三年后我就会回来寻你,我说过,要去拜访伯父伯母的。” “你!”柳晗的脸愈发红了,这一次不是被冻得,而是羞的,“你一定要走么,陛下不是说不会追究你的吗?” 陆湛笑了笑,“这是我自己求来的,这些年我父王四处收兵买马,像泗水地下兵城一样的,其他地方也零散地分布着,我是想借着流放的名义,走访三川四海,将那些地下兵城一一揪出来,如此也算是为我父王赎罪。” 对于此事,穆王妃难得也是支持的,只是支持之于还是骂了穆王一顿,说他老不休的尽干糊涂事,临了临了还是连累了儿子不得安宁。 陆湛看着柳晗道:“如今王府里只剩下了我母妃,我想托你,有空的时候可以过去陪陪她老人家。” 柳晗侧着头抬眼看他,抿唇一笑,“看在你帮了我们兄妹那么多次的份上,我答应你,一定经常去看望王妃的。” 看着小姑娘笑靥如花的模样,陆湛蜷了蜷手指,到底没有忍住,在柳昀想要打人的目光注视下,抬手轻轻地刮了刮小姑娘秀气的鼻尖,微微弯下身子,将脸凑到小姑娘的近前,声音低沉地道:“那看在我帮你那么多次的份上,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柳昀眨了眨眼睛,便听见陆湛含笑的声音道:“等等我,好不好。” 天空的雪下得愈发急了,如柳絮,如鹅毛,纷纷扬扬,簌簌雪落声中,许久才响起一声轻轻的“好”。 陆湛走了,一走就是三年多。 这三年里,已经是和姝县主的柳晗除了隔三差五的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和看望穆王妃,就是打理画馆的生意。原来陆湛离京没多久,柳昀为了分散自家妹妹的注意力,就做主在京都盘下了一个画馆交给她打理。 画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涿墨馆,除了接些画肖像画景的活,还为宫中尚服局提供各色花样,倒是在京中风头无两。 三年里,陆湛每到一个地方便会给柳晗写一封信,信上写着当地的风土人情,描绘了他一路见闻。柳晗看完了信,便会根据信上的描述作画,三年下来倒攒出了一本各地风情的画册。然而,三年之约将过,陆湛来信的频次越来越少,柳晗看着绿芜每次都从驿站空手而归,心头的失望越来越重。 这一日,柳晗正在房中翻看自己画的那本各地风情画册,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挽着发髻、小腹微鼓的云舒从门外进来拉着柳晗就要往外头去。 “嫂嫂,你拉我去哪儿呀?” 这三年里,已经官居丞相的柳昀已经迎娶昔日的救命恩人云舒进门,如今的云舒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担心云舒走得急闪着了身子,柳晗不得不上前扶住她,问道,“到底什么事情这样急呢?” 云舒道:“皎皎,你不会忘了,今日是画馆招画师的日子吧?” 涿墨馆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馆里的画师本来就人手不够,加上主画师薛景深又有了亲事,被亲娘拎回家里操忙婚事,涿墨馆的生意便更加忙不过来了。所以,前两日柳晗就做主张贴榜文,招揽画师,而今日就是考核主画师的日子。 柳晗这才恍然,暗恼自己险些误了大事,这才对云舒说,“嫂嫂,你且等等马车,我自己先过去。” 说完,只给云舒留下一个背影。 云舒看了看站在花丛后的人儿,“人都走了,夫君你就出来罢。” 身穿一袭锦衣的柳昀这才从花丛后转出来,三年的磨砺让他脸上愈显沉稳,可是面对娇妻,他却笑得爽朗温煦,“娘子,你慢些。” 云舒挽着自家夫君的胳膊,仰着头问他:“你真的不跟过去看看么?” 柳昀笑着摇了摇头,“皎皎一个人应付得过来的。” 这边柳晗赶到画馆时,正有一批画师从里面出来,一面走,一面摇头。柳晗不明所以,进了画馆,便有馆里的掌柜过来回话,“县主你可来了。” 柳晗看了一眼画室门口簇拥着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掌柜回道:“县主您过来之前,这边按着您先前的意思,设下三个考题,这前两个考题都已经结束了,刚才出去的呢,都是没能通过的,如今这第三道考题,还剩下两个人呢。” “哦。”柳晗道,“第三题是仕女图?” “是的,不过,其中有一人没有比对着人儿画,只自己坐在帘子后头作画呢。” 柳晗轻轻一笑,“无妨。” 不多时,香燃尽,坐在纱帘后头的两个画师便将仕女图交了上来。柳晗先看了一幅,是《仕女戏蝶图》,画中女子娇憨灵动,跃然纸上,倒似真的会从画中扑蝶而出一般。柳晗看着,眼中满是赞许之色,然而等她换了下一幅来看,看清画中景后,面上的笑意便是微微一僵,眼底流露出一丝意外和不可置信来。 那幅画并非常见描绘上层士大夫和女子生活的仕女图,而是一幅《冬雪惜别图》,画中女子裹着杏色斗篷,俏脸斐然,含羞带怯,而女子的身前是裹着红色鹤氅的男子,正弯腰含笑的睇着面前的女子,眼底满地脉脉温情。 这画中的景让柳晗的眼眶微微发热,紧跟着她便听到眼前纱帘后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冬雪惜别三岁整,倩影何曾离梦中。” 这声音……柳晗蓦然抬头,视线落在纱帘后面那端坐的身影上。 慢慢地,那人站了起来,身形颀长,柳晗看着他绕过画案走到纱帘前。 纱帘被一寸寸挑起,柳晗直直地看过去,纱帘挑开,帘后之人身穿一袭湖水蓝锦绣长衫,衣襟上绣着柳叶,头发半束,以一支羊脂玉玉簪簪住,观其眉眼,修眉凤目,薄唇抿出一抹温淡的弧度。 陆湛笑吟吟地看着几乎已经呆住了的小姑娘,嘴角的笑意更浓,他缓步走到柳晗的面前,牵起她的手,在红霞爬上小姑娘粉颊的时候开口,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他说,“皎皎,你的画师来了。” —— “你可知我想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 “我想嫁的是画师。” (大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