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收容所》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黄泉收容所 作者:银行有款 文案 冥府黄泉的孟婆其实是黄泉第一美男? 孟何表示:这黄泉这么大就我一个,我给自己评个第一美男怎么了,不服请跟隔壁忘川河的艄公打架,我不跟你打,高手不轻易出手。 隔壁忘川河的那个艄公忘冥,哪哪都好,但是令孟何不爽的是,能不能不要经常把要去投胎的鬼留在黄泉,本来他孤身一鬼在黄泉潇洒自在,偌大的孟婆庄随便他嚯嚯,但是住了别的鬼就不行了,他要维持形象的好吧?这样子他每天很累的好吧?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去找冥王上诉。不料,冥王的面都没见到,上诉就被驳回了?那怎么办,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算了算了,他委屈一点,只要忘冥经常来找他玩儿一切都好商量。 可是黄泉总有别的鬼在,忘冥不常来了,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不说几句话就要走,他变了,善变的鬼! 孟何决定深入敌营,探查消息。他到的时候,忘冥正在洗澡,他被热气腾了满面,熏住了脑子,竟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忘冥问他:我能一起洗吗? 单元剧形式,有主线剧情,但是各个故事之间人物关联度不高。 折子戏:我那短暂的一生,在我以为还有后续的时候,戛然而止。 五月半:无论我忘了多少遍,再见你的第一面还是会选择爱你。 赌徒盼:我想赌最后一次,赌我能平安回来。 来日长:我想好好活着的,哪怕我现在没有什么盼头,可我总想着,往后时日那般长,能活着就总会遇到些有趣儿的事儿的。 配角戏:我这一生只求过两个人回头,可惜我没那么重要,他们都没回头。 贪婪心:我只是想在这不让人喘气的世俗下护住他。 妄人间:我还以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人间呢。 前尘烬:他说让我不要扰他来生,我答应了。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何,忘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孟何嗑瓜子听故事的小日常 立意:或许每个鬼生前都曾想热烈的活着,一如头顶热烈的太阳。 ☆、折子戏壹 全书引言: “千年的孤独谁受?” “我受。” “被遗忘的痛苦谁担?” “我担。” “私留鬼魂在黄泉的刑罚谁领?” “我领。” “你所为何?” “本该如此。” “你所求何?” “求他往后万年顺遂。” “万年太久。” “那……便百世欢愉。” 折子戏: 我那短暂的一生,在我以为还有后续的时候,戛然而止。——彭方年 黄泉历——叁万壹仟伍佰捌拾伍年 彭方年攥着手中的纸笔发呆。 这艄公好生奇怪,送他渡了河后给了他好些张纸和一只没有沾墨的笔。 “这笔没有墨,如何能写?”彭方年还是忍不住问了那艄公。 艄公也不说话,停泊了船后径直走了。 总归已经死了,便是拿着这纸笔又何妨? 对自己稍作安慰,彭方年便离了忘川河边向黄泉孟婆庄走去。 黄泉虽叫黄泉,可只有漫天的黄沙,平日无风还好,若是风吹起来,迷人眼睛,不辨方向。 今日是个无风的好天气,眼看着日头渐落,只留残阳掩在黄沙里。孟何想着今日的鬼怕是已经送完了,便喊了门口扫地的游满进屋,预备将门关上,就此歇下了。 “等一等!等一等!” 门方虚掩,只剩个缝儿,便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急躁的叫嚷,孟何只得又把门打开,迎这今日最后一个鬼。 那人一路跑来,想是眼神不错,从那老远就能看到门快关上了。 “我道今日这样晚了,想是不会再有鬼来了,你倒是赶得巧。”孟何将那鬼迎进了孟婆庄,递给他一把椅子眼神示意他坐下。 那鬼想来是几日奔波劳累了,没有多余的客套话,接了椅子便坐下了。 “方才那样大声叫嚷,实在是看门要关上了,情急之下这才失了礼数,莫怪。” 那鬼不知缘何解释了起来,孟何不好冷着不接话,便道:“无妨,若是孟婆庄关了门,黄泉便入了夜。黄泉没有月亮,夜里不辨方向,想来你是吃了不少苦头。” “这我倒是不知,只因小人生前有些懒怠,入了夜便寻个废弃的城墙根歇下了。” 那鬼方才跑了几步,喘得厉害,孟何倒了杯水给他。 “这……可是孟婆汤?” 那鬼看着孟何手中的碗表情有些呆滞了,一时之间不愿意伸手去接。 “不是,我见你方才是跑着来的,气喘的厉害,这水只是给你润润嗓子。” “如此,多谢。” 许是黄泉的水对于鬼来说实在甘甜,那鬼没几下便饮尽了。 “在下彭方年,阁下可是孟婆庄之主孟婆?”彭方年朝孟何拱了拱手。 “是了。” “从来听闻孟婆是黄泉第一貌美的女子,怎的到了我这里便是个生的俊俏的公子哥儿了,当真是有意思。”彭方年许是觉得当面论人长短不好,可又实在想说一说,是以压着声音嘟囔了两句。 可孟何身为孟婆又怎会听不见,若是放在平日,他是要跳脚骂上两句的,今日许是累了,只道:“孟婆不过是一个冥界的一个官职,是男是女有何区别,不过是送鬼罢了。至于你说的那黄泉第一貌美的女子,你一路上来可看见黄泉有几个鬼?若要这样算,那我也算的上是这黄泉第一俊俏的男子了。” 这话说的有些玩笑的意味,孟何说完就笑了,彭方年也跟着笑,道:“这倒是,不过这几百里大的黄泉只你一人吗?” “原先是这样的,可前几日不久,来了一个阳寿未尽的,还在此住着呢。” “哦?你说的可是方才在门口扫地的那个公子?” “是,你倒是眼尖,只不过他方才进去睡下了,不然此刻也该同你一起笑一笑。” 彭方年一时间没有接话,半晌,他才又道:“方才给我的水,可否再给我一杯?因着我生前喝了太多酒,如今渴的紧。” “自然。” 孟何又倒了一碗水给他,瞥见他怀里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问道:“你那怀里是什么?我从没见过来黄泉的鬼除了身上的衣服还有什么能带着的。” 彭方年听此话,像是才想起来怀里的东西,赶忙放下了手中捧着的碗,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是好些张纸和一根没有沾墨的笔。 彭方年道:“这是前两天我过忘川河时那个艄公给我的,说来也是奇怪了,这纸就罢了,这笔都没有沾墨,能做什么用处呢?” 孟何道:“你有所不知,冥界不似人间,冥界的笔没有墨也能写,何况这是忘冥给你的笔,那自然是用处多多。” 彭方年道:“忘冥?名字倒是别致。” 孟何道:“嗐,不过如孟婆一般,也是个冥界的官职罢了。” 孟何从彭方年的手中接过笔,正欲趴在案桌上写几个字给他看,怎知笔尖刚要沾上纸张,就看见纸上显出一行小字来:此鬼系天上神官历劫转世,死前心内有肝火郁积,你且留他几日。 神官转世? 孟何回头看了看端起碗喝水的彭方年,一身布衣,有些书生气,却更多的是些不顺意的沧凉感,身量比普通人稍许高些、瘦些,没什么特别之处。 既是忘冥嘱咐,那便留几日罢。 “今夜太晚了,若是你此刻喝了孟婆汤往前走,怕是要吃不少苦头。索性你今夜暂且住下,明日再说。” 彭方年有些惊讶,道:“住下?我可以住下吗?” 孟何道:“自然,孟婆庄虽然有些破败,但屋子还是有的,你且自去挑一间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送鬼,我便先歇下了。” 彭方年见孟何走了,本没什么犹豫便抬脚去最近的一间屋子,刚走没两步,想了想,又走回来将案桌上的纸和笔一起带进了屋子。 孟何说的果然不错,那笔即使不沾墨,亦能在纸上书自己想抒,彭方年在纸上写了第一句话:掐头去尾,只余最精彩一处,是为折子戏。 *** “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就这破东西也想放在我家茶楼?滚滚滚!趁早滚!”铺天盖地的嘲讽与谩骂伴随着被扔的漫天飞舞的纸张砸在彭方年脸上。 店小二趾高气扬的嘴脸彭方年好似早已习惯,他没有选择与店小二理论什么,只默默的蹲在地上,将散在地上的纸张一张张的拾了起来,嘴里小声的嘟囔着:“不要就不要呗,好好给我不行吗?将纸扔在地上,多浪费啊,这纸还挺贵的。” 默默拾完了纸,彭方年才在街上众人的注视下远离那家茶楼的门口。 唉,这是不知道第几次被拒稿了。 彭方年从小生长的常乐县是一个民风悠闲的县城,镇上的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在闲暇时坐进茶楼,听那说书的讲上两句。这茶楼中听书的多了,自然写话本子的也就多了,茶楼会定期对外有偿征集有趣的话本子,满足这茶楼里的听客听故事的欲望,是以写话本子也成了一个不错的营生。彭方年是一个写话本子的,他手上攥着的就是最近他的新作品,只是没有例外的又被拒稿了。 若说彭方年的这前小半辈子,着实与顺遂两字沾不上边。 少时初求学时,一心想着将来能中个进士,后来连举人也考不上,便想着能中个举人也很满足,在私塾中蹉跎了这许多年,还只是个秀才。本以为要在这私塾中蹉跎一生,哪知父亲的亡故破灭了这一切,家里没有钱供他读私塾了。 求学之路就这样不了了之后,彭方年又迷上了写话本子。之前还在私塾时便写过一些,供私塾的学生传阅,看过的同窗都说不错,有发展的潜力,这让考试一直不中的彭方年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那块写话本子的料,索性弃学后专心在家写话本子。 可一认真起来,之前同窗那些赞赏好似成了恭维人时的屁话,彭方年走上了一条极漫长的拒稿之路。 那些酬劳低些、客人少些的茶楼他起初是看不上的,故而他先是把之前给同窗传阅过,自己也认为不错的话本子投到了一家酬劳还算可以的茶楼,结果可想而知,他遭遇了第一次退稿。可是他也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又陆陆续续投了几家茶楼后,得到了与第一家茶楼一样的答案:退稿。退稿理由竟然还相差无几:笔风稚嫩,架构不清楚。说的难听点就是这种小破稿也好意思拿出来投? 彭方年是不好意思的,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自视过高,心里做了几番争斗后,又投了几家新开的茶楼。这种茶楼稿酬低,但是需稿量大,想来应该是好过一些的。哪知还是一样的结果:退稿。 在退而求其次后还连受打击,他意识到大概是自己稿子的问题。在家潜心研究了许久,又破费了几笔,去有名的茶楼听听人家的故事是怎样写的,认真学习人家对故事的架构、对剧情的推进、对题材的选取、对文风的塑造…… 终于在他研习多日后写了一篇稿子被一家茶楼相中,告诉他修改修改说不定可以收用。他激动坏了,以为从此之后便要迎来人生的小高峰了,便会有许多家茶楼会收他的稿子了。其实他是不敢求自己的稿子能有多抢手的,只求在自己辛苦之后能被认可,只求如此而已。 终究那一篇说是修改修改稿子还是被拒稿了,理由也让人哭笑不得:故事不够吸引人。 若是故事不够吸引人,那又何必让他回去修改,何必让他抱着希望,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再一次狠狠的失望呢? 大概……那句修改修改只是人家的客套话,是他自己没有分清楚,傻傻的当了真。 但是怎么办呢?他还是在继续写,继续投,便有了最初茶楼店小二那一幕了。 彭方年拿着纸在大街上晃荡着,他不知该去哪里,若是现在回家,该怎样面对母亲那看他不成器的眼神呢? 罢了,还是去前几日新寻得的那家茶楼吧。 ☆、折子戏贰 起初彭方年还能少吃几顿,攒下来的钱去茶楼里听听说书的讲人家的话本子,学习学习。可是后来,他不去私塾,又没有个正经的营生,母亲眼看着他老大不小了,给他张罗的几桩亲事也因为他整日没个正经营生,都黄了。母亲一怒之下,让他找不到正经营生便不要回家了。 是以彭方年现在虽然做些散活计,可压根没有钱去茶楼听书。怎么办呢?不能不学。他便常常找个茶楼外一个听的较清的小角落,偷着听。 前几日去偷听的那个被发现了,这不,他又瞄着了一个,今日是第一次去。 匆匆到了茶楼外瞄好的点,彭方年把手里的纸揣进怀里,猫着身子,缩在墙根边上仔细的听着茶楼里的动静。 许是说书先生讲到了精彩处,茶楼里一阵吵闹的叫好声。 “唉,什么时候我写的话本子也能有这么多人听,有这么多人在下面叫好就好了。”彭方年拢了拢垂在地上的下衣摆,他缩着的地方是个茶楼后的小土堆,这衣服要是沾了太多灰就不太好了,他惯来是一个懒人,偏又好些干净,衣服沾了灰,便要洗了,他懒得洗,便只能小心的拢着衣服不要沾到灰。 “话说那书生……”茶楼里的叫好声渐止,说书先生的声音传了出来。 书生?前几日他来瞄点的时候讲的好像还不是书生的故事。想来,今日是讲了个新的,运气这样好,碰上个刚开头的,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说不定能完整的听到结尾呢。 彭方年在心里有点庆幸,庆幸之余也不忘仔细的听着茶楼里的动静,因着隔了墙,以致于他稍不注意便会听漏些什么,他是不敢分心的。 “话说那书生上京赶考,竟路遇上了土匪!嘿,那土匪还是个漂亮姑娘!”说书先生说到书生奇遇时激情昂扬,仿佛他就是那个书生,上京赶考被土匪抢劫,本要吓个半死,竟发现这土匪是个貌美的姑娘…… “漂亮土匪?赶考书生?这怎么跟我前儿个月写的那个话本子有些相似?”彭方年在外面仔细听着,倒是听出了一点端倪。不过他没有多想,还道自己大概是真的故事写的没有什么新意,随便听听都能撞见一个差不多的。 他又开始想了:既是故事差不多,为何别人的被征用了,自己的却被拒稿了呢?一定是这篇故事有什么过人之处。运气真是好,要是这样的话,就能直观的感受自己与别人的差距了,进步一定大! “那书生见那土匪生的貌美,一时间害怕也忘却了,只怔怔的看着那土匪姑娘道:‘在下名唤胡生,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啊?’那胡生瞧着那姑娘一脸的痴相,像是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只见那土匪姑娘撇了撇眼嫌弃的看了胡生几眼,像是不忍再看,再看就要瞎掉一般。土匪姑娘在心里想着:这傻不愣登的样子还想进京赶考?先把哈喇子擦干净再谈赶考的事吧!”说书先生把姑娘嫌弃的语气好似学了个十成十,引的听书的众人一阵大笑,仿佛都在笑那胡生的傻气,想来是都觉得胡生是考不上的。 彭方年在茶楼外听的一愣一愣的:这……这跟他故事中的情节简直除了书生的名字外毫无差别!连土匪姑娘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彭方年故事中的书生名叫杨生,是个进京赶考的学子,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很是努力,是以文章作的很不错,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教书先生鼓励他上京赶考,说不定以他的才能中个什么名次,从此就光耀门楣了。杨生觉得先生说的甚是有理,这才上京赶考,哪里料到半路竟遇上个土匪,抢光了同窗给他凑的盘缠不说,还把他人掳上了寨子。那杨生进了寨子见到土匪头子竟然是个姑娘,索性就装傻,惹人厌恶,后来那土匪姑娘还真的将他放了,还把盘缠也还给了他。 若是真的按彭方年的故事发展,那书生后来出了寨子,竟然真的中了,名次还不错,后来又遇上了土匪姑娘,与土匪姑娘展开了一系列的爱恨情仇…… 彭方年给这个故事设置了许多个转折,刚写完时他信心十足,认为这样有转折的故事最是能吸引那些听客的耳朵,听完这段还会想知道下一段,听了下一段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又会有再听听看后续发展的冲动。 可当他拿着这一篇稿子去投时,茶楼起初说要等等,后来等啊等,还是等来了拒绝。 如今再看当时的情形,那黑心的茶楼店家压根不是让他等,而是去找人誊抄他的话本子去了! 写话本子的人最是注重作品的署名问题,想想也是,自己辛苦构思,费尽心血的成果,就这样被别人否定了不说,还被抄袭,被骗稿,这如何能忍! 但此时那说书的还未将故事讲个完全,只讲了个开头,这样直接跳出去说茶楼骗稿未免打草惊蛇,说不定店家还会连夜将稿子内容改一改反咬他一口,还是再等一等。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彭方年更加认真的听那说书的讲话本子了,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 “所以那家茶楼用的真的是你的稿子吗?”黄泉内,孟何坐在彭方年对面,桌子上摊的是彭方年写满了字的纸,这些字孟何认不全,所幸彭方年也愿意边写边讲着,孟何倒是也听的明白。 “是,后来我一连蹲在墙角听了几日,那茶楼用的就是先前我投去的稿子。” “那……你与店家理论了吗?” “自然,我去找店家理论,他不承认,我没法子,又去报官。”彭方年说到这里时捏紧了拳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气愤的事情。 “你去报官?那县老爷怎么说?” “呵!”彭方年冷哼一声,似是对那县老爷极为不齿,道:“那茶楼店家比我有钱,自然县老爷是向着他的!” 彭方年本想着去报官,县老爷自然能还他公道,可没成想那县老爷是个贪官儿,茶楼老板使了点银子便收买了县老爷,彭方年没有银子,自然输了官司。 彭方年就想不明白了,那茶楼店家有这钱去给县老爷,为什么不愿意给他,让他署个名,他的话本子在茶楼里光明正大的放着不好吗? 县老爷与茶楼老板沆瀣一气,彭方年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自己每天在茶楼前举个牌子,向来往茶楼的听客诉说自己的冤屈,可听客们来茶楼听说书,都只是图个轻松、乐呵,至于听的话本子是谁写的,哪个听客关心呢? 彭方年在茶楼前举了一个中午的牌子,早已汗流浃背,手臂酸痛难忍,旁边一个小贩见了不忍,劝道:“我说小伙子,你也别在这里举着了,没用的。” 彭方年不听,道:“总会有用的。” 那小贩又道:“这茶楼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了,你看看这茶楼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吗?要我说,小伙子你还是早些回家找个别的营生做吧,你们这些写话本子的最是不稳定,朝不保夕的,以后谁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你呀?” 彭方年及时抓住了重点,道:“你说之前也有过这种事儿?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彭方年是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儿的,他不是不知道有骗稿这种事,所以他每次投稿的时候都会打听打听茶楼的风评,他之前从没听说过这家茶楼有过骗稿的历史啊?若是听说,他断然是不会投这家茶楼的。 小贩道:“嗐,你当人家茶楼老板傻吗?这种不好的事会让你随便打听到?那些个被骗稿的,早早就打发了,大多数都是给点钱,反正人家茶楼老板也不差这点钱。” 彭方年道:“那既然有这个打发的钱,为何不直接给写话本子的呢?这样也省得闹了。” 小贩道:“不是我怎么说你是小伙子呢?这话本子如果署的是别人的名字,这家茶楼日后若是将这话本子拿出来再说上一遍,那不是要再掏一回腰包?若是一个话本子很受欢迎,说的次数多了,那老板哪里乐意!” 原是这样的关窍,那至少,告知众人那是他的作品吧?他还是,还是渴望被认可的啊…… 彭方年道:“想不到您知道的还挺全,多谢您告知我,但是我还是想在等等。” 小贩道:“我知道的自然是多,我常年在这茶楼外摆摊,见的也不少,你若是非要耗,那便耗着吧,左右你也等不到结果。若是站的累了,同我讲一声,我给你那个马扎坐着。” “多谢,暂且不用。” 小贩倒是个热心肠,彭方年道了谢还是继续举着牌子,今日不行,便明日继续;明日不行,后日继续……总有一天,来这茶楼的人都会知道那篇话本子是他写的。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着,日头有要落下的势头,茶楼里的听客开始陆陆续续的走出来。听客从彭方年身边走过时,有一小部分会看他两眼,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大部分人都是直接走过,仿佛没他这个人。 每有一个人从身边走过时,彭方年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也是,你的冤屈同旁人有什么干系。 “你怎么举个牌子站在这里,不累吗?”似乎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彭方年渐渐低垂下去的脑袋上方传来。 ☆、折子戏叁 这声音似燥热时的一股清泉流过彭方年的身心,他猛地抬头看向驻足在他面前的少年。 少年生的不错,眉清目秀,一半头发用一根簪体纯银,簪头嵌翡翠的淡雅簪子束在头顶,一半头发披在背上,一身竹月色的广袖长衫上绣着彭方年不认识的纹路,衬得他身量高挑纤细,那腰上缀着的玉佩看起来也价值不菲…… 好一个俊美的富家公子! “我在此伸冤。”彭方年撤下打量着眼前人的目光,回道。 “这里不过是一个听书的茶楼,你在此伸……”富家公子顿了顿,又看了看彭方年手中举着的牌子,明白过来,道:“你是写话本子的?” 彭方年点点头道:“是。” 富家公子道:“这家茶楼没经过你的同意用了你的话本子?” 彭方年又点点头,正欲开口道是,却被富家公子打断了:“这黑心茶楼竟如此过分?!” 富家公子看起来比彭方年还生气,手中的扇子都快被捏变了形,面容上也沾上了滔天怒火的影子。彭方年觉得有些夸张了,开口提醒道:“你生气的有点夸张了。” 那少爷似乎是没想到彭方年会跟他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愣了愣,没有接话…… *** “所以那富家少爷帮你了吗?” 开口的是昨日彭方年不曾得见的扫地少年,少年名唤游满,此刻被孟何与彭方年的说话声吵醒,正惺忪着睡眼向他们走来。 “是。”彭方年向游满揖了揖手,略弯了弯腰,算是见过礼了。 游满先是弯腰揖手回了他一礼,而后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道:“你我同是借住在孟婆庄,不必如此客气,你且继续说,这孟婆庄整日无趣的紧,我也一同听一听。” 彭方年道:“是,那富家少爷,名唤贺叙白,是城东一个富商的儿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从小娇生惯养,是以遇见了什么冤屈事,他是最爱打抱不平的……” 贺叙白在茶楼外遇见彭方年,本来只是想简单的替彭方年找茶楼老板理论一番。待听彭方年说完整件事后,他方知自己进来几日最爱听的那个话本子是彭方年写的,竟还被骗了稿?!这叫他如何能忍! 贺叙白当即大手一挥,拉上彭方年就去找了茶楼老板,既然是县老爷判过了这个案子,那便拉上茶楼老板和彭方年去县老爷那里翻案便是了。 那茶楼老板自然是不愿意去的,可被贺叙白押着,没得办法,一路上推推攘攘的就到了县老爷那里。县老爷见是贺叙白亲自来替彭方年翻案,自然是不敢开罪的。天知道县老爷一年可以从贺叙白他们家捞到多少油水,哪里是一个小小的茶楼老板那点贿银可以比拟的。 轻而易举就翻了案,彭方年反倒是没有想到的。他本以为贺叙白顶多是带他找茶楼老板理论一顿便了事了,没成想贺叙白竟直接将他带到了县老爷处,还这样轻松的便翻了案,一时间他不免感慨起银子的好处。 彭方年对着贺叙白揖了揖手,道:“今日多谢贺公子为我仗义执言。” 既受了人家的恩,那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 贺叙白虚扶了扶他,道:“小事一桩,不必客气,况且我也没怎么出力,是那县老爷势利眼。” 彭方年道:“话虽如此,但毕竟贺公子是唯一一个愿意出手相助的,在下还是感激不尽的,不知在下可有什么能报答公子的?” 贺叙白一手握着扇柄,在另一只手掌心敲了敲,沉吟片刻道:“报答……报答的话,刚好你方才也拿了茶楼老板给的稿费,不如就去找个酒家,请我吃一顿酒如何?” 茶楼老板方才在翻案后便给了彭方年一笔不少的稿费,加上这几日他写的那个话本子十分火爆,是以彭方年现在怀里揣着他这许多日子里最多的银子。他本想着拿这笔银子给母亲买些好东西带回家去,好让母亲不必忧心日后他赚不到银子,不过既然贺叙白提了,他也不便小气,人家是恩公,又是一个富家少爷,自然不能去什么小地方。 彭方年狠了狠心,咬了咬牙道:“好。那我们便去镇子南边那家酒楼吧,那里的酒想来贺公子是吃得惯的。” 镇子里的人闲时都爱到茶楼里听个书,到酒楼里吃个酒,是以这小镇里酒楼也是颇多的,镇子南边那家酒楼便是这个小镇最好的酒楼了。 贺叙白有些惊讶,忙道:“不不不,不必了,你方才领了银子,吃个酒而已,不必如此破费,去前面不远的‘乐一乐’酒楼便好了。你看行吗?” 为他省银子的事儿,哪有拒绝的道理,彭方年忙道:“自然是好的。” 二人走了不久便到了酒楼,彭方年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下馆子,主要还是没钱,秉着是他请贺叙白吃饭的原则,让贺叙白点了菜。 两个人吃不需要太多,贺叙白估摸着彭方年的腰包,点了两个小菜和一壶酒。菜还未上,两人先聊了起来。 贺叙白是一个资深的话本子迷,从小泡在钱罐里长大,没什么宏大的兴趣志向,对话本子最是痴迷,刚停下来便语气迫切地道:“土匪姑娘的后续发展是什么,能透露吗?” 土匪姑娘就是彭方年写的那一篇被骗稿的话本子。 贺叙白的声音不算小,彭方年先是四下看了看,好在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他还是比较喜欢低调些的,才道:“茶楼里还没讲完吗?我前几日听的时候已然讲了大半,这几日我又忙着告官,并未注意到讲到哪里了,想来应当快是讲完了。” 贺叙白道:“没有没有,那黑心茶楼见这个话本子反响好,明明该是前几日便讲完了,愣是不讲了,换了另一个话本子,说是穿插着讲,其实不过就是想蹭一蹭土匪姑娘的热度,总是吊着我的胃口。” 这也是茶楼的一种手段,利用上一个话本子为下一个话本子积攒一些人气,不过一般大些的茶楼不太用,他们总是孤傲些,不屑于用这种方法博得下一场的欢呼。 彭方年道:“怎么你们听书的还喜欢被告知后续的剧情吗?你都知道了哪里还有兴趣去茶楼里听书呢?” 贺叙白道:“那种黑心茶楼,不去也罢,你就快告诉我后续吧,这几天给我念的心痒痒,做梦都在想后续发展。” 彭方年一听也对,那黑心茶楼还是少去给他送点银子,又听见贺叙白说很喜欢他写的话本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咳了咳,道:“茶楼里讲到哪里了?” 贺叙白正欲回答,小菜和酒上了桌,他倒了一杯,一口饮下,方道:“茶楼里讲到胡生在京城里遇见了土匪姑娘,他很惊讶。” 彭方年这边正仔细回想着故事情节,听贺叙白说起“胡生”这个名字,有些不大乐意,纠正道:“不是胡生,是杨生。” “嗯?”贺叙白有些疑惑,随即明白过来,道:“是是是。” 贺叙白平日里爱喝酒,这会儿已经又倒了一杯,见彭方年杯中空无一物,忙给他也倒了一杯,嘴里还笑着说:“我给你也斟一杯。” 彭方年抬手扶了扶贺叙白倒酒的手腕,示意他够了,道:“多谢,我平日里酒量不好,这一些便够了。” 贺叙白放下酒壶坐下,彭方年又道:“话本子是有些长的,我虽会写,却不大会讲,不如择日我回家取了原稿来,贺公子有空时看一看?” 贺叙白道:“原稿?可以看吗?” 彭方年道:“别人自然不行,贺公子这样帮了我,是怎样都行的。” 贺叙白猛地饮尽了杯中酒,重重的将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道:“太好了,我贺叙白交了你这个朋友,往后再有人骗你的稿子,你就来找我!” 彭方年失笑道:“别别别,交朋友自然是好,可这骗稿子的事我是不想再来一次了。” “啊?嘿嘿……”贺叙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 彭方年自己倒了一杯酒,小酌一口,也跟着笑。 ☆、折子戏肆 镇子中最大的茶楼当属“好书”茶楼,开在街上最热闹的转角。茶楼中的说书人、话本子皆是一等一最好的,就连听话本子时会被听客随意捻在嘴里的吃食都是顶好的。商家精益求精,生意自然也是最好。 小贩、商铺都愿意挨着这家茶楼做生意,待听客从茶楼里出来方便顺手买一些东西回家,或是小食或是瓜果或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总之生意好做太多,是以平日里叫嚷声从来不绝。 一片熙攘中,一身藕荷色绸子长衫,拿着扇子的公子斜倚在茶楼旁边商铺的檐下柱子上,手中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手掌,好不恣意。 远处匆匆跑来一人,一身布衣,喘着气弯着腰停在那位公子面前。 “彭兄,怎的这样急?”贺叙白直起身子,上前两步伸出手给彭方年顺气。 彭方年一边喘着气一边道:“嗐,这不是怕你等着了。” 贺叙白本不疑有他,听彭方年这话,却笑着收回了手,将扇子展开,冲着自己扇了两下,道:“彭兄说笑了,你有多懒我还是多少知晓一些的,能躺着绝不坐着,能走着来绝不跑着,我哪里有这能耐让彭兄你跑着来?不敢受不敢受。” “呵呵……”彭方年讪笑两声,也不喘了,道:“贺兄这是哪里的话,我若知道你在此等我必是要跑着来的……” 贺叙白也不说话,只笑着看他,彭方年着实有些心虚,一抬眼注意到了贺叙白穿的衣裳,月白色内衬望着料子虽好,但因着是平日里贺叙白常穿的颜色,所以并无甚特别,倒是那件藕荷色的外衫,从前没见过。想要移开话题,彭方年忙道:“贺兄今日这身衣服是新衣吧,平日里没见你穿过,是有些粉嫩的颜色呢,倒是别致。” 贺叙白听彭方年说自己的衣服有些粉嫩,有些不大乐意,扇子一合,敲在彭方年的身上,正色道:“这哪里粉嫩了?这是藕荷色,坊子新出的衣色,穿上愈加显出我的潇洒!” 彭方年揽着他,道:“是是是,你贺少爷是何许人物,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何况是这样好看的颜色。” 得到赞许的贺叙白点点头,彭方年又道:“那咱们先进去,等会儿说书先生讲过了精彩处便不好了。” 骗稿事件早已完结,彭方年与贺叙白也渐渐熟识,常常相约于各个茶楼酒肆,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这“好书”茶楼是贺家的产业,贺叙白又是这贺家万千宠爱的少爷,进出自家的产业自是不用银子,贺叙白便拉着彭方年常出没于自家的各个茶楼,左右不过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事儿。至于彭方年,不蹭白不蹭,美名其曰: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为难自己。 今日说是“好书”茶楼有了新的话本子,两人便相约来听个新鲜。 两人这相伴走入茶楼,茶楼内人声喧嚷,说书先生还未就坐,想来是今日来早了,小厮领着两人至二楼雅座内坐下,又端来些瓜子花生,替二人泡了壶好茶便退下了。 彭方年向来是喜欢茶的,是以茶刚泡好,彭方年便掀开茶盖,用手朝自己扇风,茶的香气扑面而来,继而对着贺叙白眼睛一亮,道:“好茶。” 贺叙白捻了颗花生,扔进嘴里,道:“知彭兄你好茶,前几日铺子里来了新茶,我便交于这茶楼小厮泡来予你尝尝,彭兄喜欢便是再好不过。” 彭方年道:“多谢多谢,果然跟着贺兄混就是好啊,话本子免费听,好茶免费喝,甚好甚好。” 贺叙白道:“你少来,前几天写的话本子如今写到哪个章节了?我天天带你听茶楼可不是为了让你只听说书来的。” 是了,自两人相熟,彭方年的话本子贺叙白常常是第一个看到的,也会在彭方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愁的直叹气时提些中肯的意见,若是提不出意见便领着他来茶楼听一听书、逛一逛酒肆,放松一下心情,也是为了多听听别人的话本子是如何写的,换个思路。 听贺叙白提起,彭方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是是,这几日我已在赶稿了,回头便拿来予你看看。” 茶楼内突然安静了片刻,说书先生已就坐,听客们的盛宴即将开场。 故事既已开场,两人便不再说话,专心听说书先生妙语,偶尔也忍不住跟着欢呼叫好。 说书先生还在讲着,贺叙白耳边传来一声不太响的叹息,他抬头看看对面坐着的布衣少年,那少年一脸掩不住的怅然失落。 贺叙白道:“怎么了,这故事不好吗?叹什么气?” 彭方年却是笑笑,转头看向对面说书先生坐着的地方,两人坐的是茶楼二楼的雅间,位置极佳,从挨着桌子的栏杆边可以看到一楼大厅内的全部听客,看那些人听到精彩处时忍不住站起来欢呼鼓掌,听到遗憾处时忍不住同书中之人一般扼腕叹息,看他们真心喜爱一部话本子的样子。有些自嘲地笑笑,对贺叙白道:“没有,故事很好,就是跟我前几日写的情节差不多,如今我怕是又要回去改了。” 贺叙白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本子大多数写的都是些情爱之事,这世间的情爱写成故事,区别又有多少?是以这同一个情节不同作者写的事常有发生,只是同一个情节写的多了,不新奇了,听客便少了。 彭方年看似是安慰自己道:“嗐,多大点事儿,我回去再改呗。” 贺叙白还是不说话。改?故事情节的设置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改?要改多少? “其实我知道的,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新奇的点子,也没有什么厉害的文笔。也便罢了,不强求什么。” 彭方年话说的丧气,贺叙白不乐意听,道:“你莫要说这些丧气话,我就觉得你写的很好。你看那些写出有名的话本子的人,哪个不是写了十几年的话本子,再不济的也写了七八年,话本子少说也写了十几部,咱这才哪到哪,时日还长着呢。” “怎么,你不信啊?”贺叙白见彭方年不说话,以为他不信。 我有过了解,知道一些,自是信你的。彭方年本想这样开口,可他不知怎么的,见着贺叙白一直不停地说话便不想开口了,只想看着他讲,看着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己的见闻,看着他绞尽脑汁想着安慰自己的话。索性他不再开口,换个姿势,手撑着下巴,看着贺叙白讲。 “你不信的话我给你举几个例子,都是真的我跟你讲,是我家茶楼的掌柜告诉我的。” “哎你知道那个话本子界特别有名的那个老乌吗?当年他不是说一战成名吗?其实不是的,他已经写了快十年的书,只不过换了个新的笔名,所以人们才以为他是一本封神,其实他写过好多好多话本子,积累了不知道多少经验。” “还有你知道那个青青吗?你有没有细数过他写了多少话本子?没有吧,我跟你讲,粗略估计都有将近二十本,你想想他该写了多少年。” “还有那个小寇,虽然市面上他写的话本子数量不多,但是他每一本都写了很久,细心打磨,每次有新的出来投到茶楼里必是场场爆满,坊间还有一句话是用来形容他的,你该知道吧,叫小寇出品,必属精品。” …… 彭方年仍是仔仔细细盯着贺叙白,不说话,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漾着笑。 贺叙白停住了,像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掌柜的还同他说过什么事迹,想不起来便不再过多的举例,同彭方年道:“况且了,我看好的人怎么会没有一个出头的时日,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彭方年笑了,道:“是是是,能得贺兄的青睐,自是有出头之日的。” 这话多少带了些调侃,若是贺叙白愿意,打声招呼便有茶楼上赶着收彭方年的话本子,可彭方年不愿意,贺叙白也懂得彭方年不愿意。如今被他这样调侃,贺叙白也不气,道:“咱们时日还长,我陪着你一起。见证一位厉害人物的诞生你想想多有成就感,这一直是我的愿望,你可要圆了我这个愿。” “好。”彭方年只淡淡的一个字,便好似接了千斤的担子。 “哎我跟你讲哦,实在不行,我还有一个打算。” “你看你现在还没成家嘛不是,到时候你先娶个漂亮媳妇儿,你看你写的是情爱,若是娶了媳妇儿,说不定就会有更深的感悟了。再过个几年,你话本子写的好,再跟媳妇儿生几个孩子,那简直了,你活的太漂亮了,到时候我也能去你家多蹭蹭饭……” 茶楼内还是一片叫嚷声,今日的故事似乎格外精彩,小厮穿梭于各个雅间、长桌,添上茶水、递上小食…… 彭方年此刻眼中好似只能看到对坐着的那个身着藕荷色长衫的少年,少年眼中有对他的希冀,是彭方年从没见过的赞许。 贺叙白是个好人,很好的人。彭方年这样想着。 ☆、折子戏伍 夜本该是清冷的,偶有风吹来好似能听见那低声的呼啸。 点点烛火映在少年人的脸上,研墨的“唆唆”声,交错着光影,恍惚了人的面容,冲淡了少年此刻的愁容。 “彭方年!”一声叫嚷伴着隐约不甚清楚的敲门声从小院儿门口传来。 彭方年放下了手中的墨,屏息细听着,又听见了那叫嚷声低了下去,变成了恭恭敬敬的问好。 好似只过了一瞬,那叫嚷声又传来,且越来越近。 彭方年又拾起那搁置的墨,嘴角漾起了笑意,他知道那人没几步就会到他的身边来,所以他等着便罢了。 “彭方年!”贺叙白没几步便蹦跶到了彭方年的房门口,不打任何招呼的推门而入。 “贺兄,你今日不太文雅。”彭方年笑着打趣他。 “你文雅你文雅,你文雅就够了呗。” 贺叙白一屁股坐在桌案对面,左右寻寻,大抵是想寻些吃的,彭方年这里没有,遂也不搭理他,只继续自己研墨。 “哎,大娘还没睡啊,我方才进门的时候还是她给开的门。” 原来方才那几声恭敬的问好,是对着母亲。 “便是睡了,你这样大声吵嚷,怕也是给你吵醒了。” 彭方年放下墨,拿起笔沾了沾,提笔欲往桌案上摊着的纸上写些什么。 贺叙白被他说的气恼,一把将笔夺过来,偏是不让他写,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吵?今儿个是花灯节,街上都热闹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知道?还说我吵,那我叫你,你为何不来给我开门?偏偏劳烦大娘,这下好了,下次大娘说我吵闹全是你的错!” “喂,你讲不讲道理?” 彭方年笑着将墨塞进了贺叙白的手中,示意他研墨,而后将笔拿了回来,却忘了方才要写些什么。 仔细回想许久,也没有想起来,他抬眼看了看贺叙白,带点愠怒的表情,道:“贺叙白,你完了。” 贺叙白见他提笔却迟迟不下笔,心中大概有了点数,此刻被彭方年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有些心虚的歪了歪头,不叫彭方年看见他心虚的表情,心里波涛翻涌,面上还要波澜不惊,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怪我了,是你记性不好,你少讹我我跟你讲……” “贺叙白!” “呀呀呀,你怎么还打人呢?” “废话少说,拿命来!” “彭方年!彭方年,你的文雅,文雅!” 两人胡闹了一阵,到底彭方年还是没想起来要写些啥,喘着气扶着桌案又坐下了,倒是贺叙白两手叉着腰,仰头嘲笑他:“你看你,这才跑了几步,你就喘成这样,不行啊你,怕是体虚,要不我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意料之中,彭方年瞪着他,“贺叙白!你丫就是欠的。” 新一轮的激战当然以贺叙白的失败告终,只见他被彭方年钳着双手,背对着彭方年胸口贴着桌子被按在桌案上,桌案上的纸散了一地,墨汁也洒出来几滴,全溅在桌上,笔架也倒了。 “说,谁虚?是不是你虚?” 贺叙白用力挣了挣,挣不开,只得作罢,道:“我虚,我虚成了吧,你丫松开我。” 彭方年本也没想这么着,贺叙白一句话,他自然松开了。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丫等着。 贺叙白理好衣服,又拍一拍方才玩闹弄出来的褶皱,心里小性儿地筹谋着下次如何“复仇”。 彭方年转身去拾掉在地上的纸,贺叙白坐下了,背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着,又道:“话说今儿个花灯节你怎么也不出去热闹热闹?” “话本子还差不多就写完了,今日想赶一赶。” “嗐,话本子明天再写也成,今日这样热闹,你不妨陪我出去遛两圈?说不定还能猜个灯谜遇见什么姑娘呢。” “……” 贺叙白继续道:“再说,你不是也忘记你要写些什么了吗?我看你就是呆在屋子里闷的,不如跟我出去玩?” 彭方年将纸张是好放在桌案上,瞪了贺叙白两眼,贺叙白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怎么不过认识一年的时间,彭方年瞪人这么有威慑力了? “怎么,你想去寻姻缘了?” “不是不是。”贺叙白连忙摆手,“我……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彭方年的手微不可见的僵了僵,道:“怎么,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不幸?” “去你的,本少爷如此风流倜傥,嫁给我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梦寐以求。” “呸!不要脸皮。到底是谁家的姑娘?” 贺叙白的脸少见的红了不少,道:“是城西柳家的姑娘,你该听说过的。” 柳家姑娘?彭方年想了片刻,发出一声顿悟的喟叹来。 城西柳家是一个书香世家,家中只有一个姑娘,少爷倒是不少。 是以这姑娘养的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纪尚小时便有才女之名,为人也十分规矩,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断没有话本子里姑娘常做的女扮男装偷溜出来玩的事。 虽不清楚容貌,可按传闻来想必也是极好的。 “怎么的?你跟人家姑娘很熟?你见过人家姑娘面吗你就喜欢人家?” 贺叙白操着个大红脸,道:“见,见过的。柳姑娘是我从小就喜欢的,喜欢了好多年的。” 喜欢了好多年?彭方年心里没缘由的发闷,倒也没多注意,更好奇的是那些好多年之间的事儿了。 “真的?你见过她,怎么样?是不是同坊间传的那般漂亮?” 贺叙白当真仔细的想了想,道:“是,是挺漂亮的。”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僵硬的冲彭方年道:“你,不会也喜欢柳姑娘吧?” 彭方年上下打量他几眼,最后用看痴傻小儿的眼神看了看他,并不想说话。 贺叙白又道:“嗐,就算你看上了柳姑娘,人家也是看不上你的。我不慌。” “……” 略去了这个话题,贺叙白道:“真的,你不去花灯节吗?今年跟本少爷一起去逛花灯节,定是比以往的要热闹些。” “怎么?你身上写了热闹两字吗?多了些热闹还?” “闭上你的嘴,跟本少爷走。” 贺叙白拉着彭方年便出了门。 花灯节果然是热闹的,各式各样的花灯街上的每家都挂着,喧闹的街市似是要将清冷的夜染亮。 此刻彭方年手里提着一个花灯,贺叙白手中提着两个,皆是猜灯谜时赢来的。 贺叙白生的一副富家少爷的风流倜傥样,又时常游走于各个茶楼,是以也算是在诸多姑娘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 这逛了许久,也有不少大着胆子想要将做好表情谊的花灯赠与他的,他倒与长相不符,不是个风流的,温着脾气好声好语说着拒绝的话,临了了还谢谢人家姑娘。 至于彭方年,倒不是说他长得不俊俏,他个子比贺叙白还要高些,平时不说话的时候虽是一副温着脸的模样,却也给人不好靠近的样子。 且彭方年又身着一身布衣,与一身绸子的贺叙白站在一起,大抵姑娘们都以为是随着贺叙白出来的侍卫罢。 这才向少爷送了花灯,少爷不要转头送个侍卫,或者当着少爷的面直愣愣地给侍卫送花灯,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的,是以两人手里还只有猜灯谜得来的花灯。 彭方年在一旁看着贺叙白对送花灯的姑娘说着感谢的话,那姑娘都快哭了他还不曾察觉,彭方年只觉得好笑,“怎么的?还要为你的柳姑娘守身如玉啊?” “闭……!” 贺叙白提起胳膊肘便撞他,却见远处一女子身形绰绰的站在一个花灯铺子前,身后还跟了个侍女打扮的姑娘。 “怎么了,不骂我吗?”彭方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打闹,看向贺叙白,却见贺叙白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远处。 彭方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似那个花灯铺子前站了一个姑娘正在挑花灯? 夜里虽有花灯,却也不似白天,那姑娘站的不近,彭方年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看身形高挑,身量纤细轻盈,长发垂顺的揽着背,发上的簪子映着琉璃光。 彭方年道:“那不会是柳姑娘吧?” 贺叙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推着彭方年就要转身走。 彭方年道:“不去同她讲几句话吗?好不容易碰到了。” “走走走,去同人家说话做什么,这花灯节人来人往的说不定哪个人一瞥眼就看到了,人家是个姑娘,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哪天再被没眼色的传出去个有的没的,对人家姑娘名声多不好。” “……” 贺叙白没再多话,赶忙着拉着彭方年转身往方才走过的地方去了。 花灯节惯来是有焰火的,由镇子中最富有的人家出钱置办,在花灯节结束时绽放于长夜,伴随着焰火的消逝,花灯节也会变得人影稀疏,或许会有哪家淘气的小孩留在街市上拾些被遗弃的花灯,或许有罢。 焰火绽在漆黑的夜里,光亮盖过了星星。 众人都在看焰火,贺叙白也不例外,彭方年却盯着贺叙白映着焰火绚烂的脸。 原来,贺叙白是一个如此体贴的人,会为心尖儿上的人考虑这许多。 ☆、折子戏陆 彭方年不知此刻自己该做些什么反应才显得不那么认真,才不会让身边的人把他方才说的话当真。 “你知道的,我喜欢城西柳家的姑娘,是……是从小就喜欢的。” 茶楼喧闹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又或许是彭方年自己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听得见那人的这一句简单的话。 明明只是一瞬,却好像过了不知多少年。周遭的声音再一次从耳边传来,说书先生活灵活现的语调、听客拍手叫好的吵嚷,甚至再远处,他好像还能听见茶楼外小贩的叫卖声。 总之,一派热闹。 彭方年分不清身边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将他说的话当真而后回应他的话还是只是想向他表达对柳姑娘的喜爱,然而不论哪样,于他来说都只有一个结局。 这样的答案他并不感到过多的失望,许是早已预料到此番对话的结果,没有预料到的是他自己为何会跟贺叙白说这样的话。 分明,分明只是同以往一样。贺叙白带他来听新的话本子,只是话本子的题材有些不同,怎的,怎的自己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贺叙白当了真,日后该如何相处? 今日他与贺叙白听的话本子是一出断袖之情的戏码,故事现下正进行到主人公被世人谩骂、嘲讽、甚至气的父母郁郁抱病。他同贺叙白坐在雅间,本想玩笑一句,与贺叙白说道:“若是我看上了你,我娘一定不会气成这个样子,她可喜欢你了。” 话说出口之前,他心里没想什么,只当是与平日里的玩闹话没有什么区别。可话一出口他却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不知该怎样形容那样短的一瞬他却全身绷紧,呼吸都屏住,更遑论大气喘一声敢不敢的问题。 彭方年恍然觉得很多话本子中都写错了,同他此时心境不同。他窒息般地等待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会怎样来回答这样一句“玩笑话”。 他本以为那人会对他笑骂一番,哪知那人竟一本正经的表着对柳家姑娘的真心,还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问出问题时高度紧张的心情,听见回答后仿佛虚脱的身体。彭方年乍然明白了某些一直想不通或者是让他刻意忽略的心绪,好歹他是个写情爱话本子的,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两人已熟识两年之久,遇见贺叙白后,彭方年的写稿之路还真是顺遂了不少。比两人当初设想的还要好一些,这两年彭方年大大小小写了不少,现如今他写的话本子同开始比好了些许,也有了一些较好的作品暂时算的上是代表作。 更令人欣喜的是有了固定的小茶楼会收他的话本子,虽然茶楼不大,但是已经比预想的进度要好太多。 彭方年将这一切分了不少功劳给贺叙白,常说他是他的福星。 其实福星算不上,知己是能算的。若问贺叙白是一个怎样的人,彭方年一定会说贺叙白是一个很懂他的人,是唯一一个很懂他的人。 彭方年只觉得喘不过来气,方才那屏住呼吸等一个答案的场景,仿佛有了后遗症,偏他没有办法,扬了扬声,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道:“嗐,咱还能不知道你喜欢那柳姑娘?那柳姑娘自然与你是十分相配的。” 十分相配,哪里都…… 很配。 茶楼忽的安静了不少,一时间彭方年的声音有些许响亮,不过好在听客均在仔细听着说书先生讲的话本子,并未注意他们两人。 贺叙白倒是急了,作势要去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你莫要这样说,当心污了人家柳姑娘的名誉。” 彭方年笑了笑,捻了一颗花生高高的抛起,又用嘴巴接住,道:“是是是,你的柳姑娘只许你说,我便不能提。” 贺叙白道:“你怎的这样说话,什么我的柳姑娘,我爹说要下月才去柳家提亲的,现在不要乱说!” “提亲?”彭方年又笑,又捻了一颗花生米好好地放进嘴里,十分没趣的样子嚼了两下,道:“是是是,我不说了,我不说。” “不过我说,怎么突然要去柳家提亲,从前没听你提过。” “也不是突然要提亲,这事儿我爹和柳叔父已经商量许久了,说是两家孩子都大了,这成亲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了,我爹直接问了我的想法,我自然是同意的,柳叔父也侧面敲打了柳姑娘的意愿,想来也是愿意的,前不久才商定下来提亲的日子。我是觉得这还没正式去提亲就对外说,于人家姑娘的清誉终究是不太好的,所以才压着没同你讲。” 贺叙白一向是以人家姑娘的清誉为重的,半分可能逾矩的事情都不做。他这人也真是奇怪,平日里一副富家少爷吊儿郎当的样子,长的也是一副爱流连花丛的样子,偏一遇到感情问题,是重至又重,谨慎再三。 “哦。”彭方年出个声儿表示知道了,也没别的多话,想着这个话题就此翻篇最好不过,他有些受不住了。 偏贺叙白没察觉出什么来,继续说个不停:“说到这提亲娶妻之事,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儿。” “什么?” “我记得早些年咱俩刚认识的时候,我还给你规划过过两年娶个媳妇儿再生个娃什么的,怎么这两年也没见你动静,也没听你提起过哪家姑娘?” “嗯……”彭方年停顿一瞬,才道:“平日里专注写话本子了,没怎么注意过谁家姑娘。” “那大娘也没给你物色物色?我爹说我年纪到了该成亲,我记得你比我好像还大两岁?” “嗯,是大两岁。” “那大娘怎么没托人给你说几个?” “说……说了,我娘看上了隔壁张大爷家的孙女,最近正叨唠我呢,我不太愿意,觉得自己还没出头呢,娶妻还太早了些。” “哪里早?没听过先成家后立业吗?早点把自己心仪的女子娶回家有什么不好。” “有心仪的女子再说吧。再……再说吧。” 再说吧…… 又是一阵叫好声,只不过这叫好声是因为故事中的主人公终于忍受不住世俗的压力,决定分开了。 世俗赢了,听客自然是开心的,仿佛是他们赢了。 断袖,是不被世俗允许的。 之所以会有茶楼里讲些断袖的话本子,不过是因为结局多是悲惨,主人公最后不是死了便是遵从世俗娶妻生子。 对于听客来说,不过是一种仿佛又劝一个异类悬崖勒马的消遣方式罢了,同别的消遣没甚区别,甚至更加痛快,毕竟谁真正活着的时候能有一件这样的“丰功伟绩”呢? 彭方年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男子,感叹感情东西真是奇妙,你尚未察觉时它已深埋心底,只等你发现它新抽出的芽,而后便迅速展现那早就爬满心脏的根茎。 我想,我是不怕世俗的。 不怕谩骂,不怕冷眼,不怕指指点点。 可是,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于你,你是不知情的。 故事好似到了尾声,周遭有人陆续退场,彭方年还在吃着花生米,贺叙白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头一次见你听话本子这样心不在焉。” 彭方年道:“无事,在想新的话本子罢了。走吗?” 贺叙白点点头,道:“走吧,故事差不多结束了,今日去你家吃晚饭吗?” 写断袖的话本子通常较短,快速的进入精彩部分从而带起听客的情绪,这样的不好便是落幕也极快,像花灯节放的焰火,精彩只一瞬。 彭方年笑了,直接抓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有时候真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彭家的儿子,你就这样讨我娘的喜欢。” 今日这花生米这样好吃吗? 贺叙白见彭方年吃的这样多,也捻了两颗放进嘴里,花生米并不好吃,有些涩,有些苦,像是太生了。 彭方年拉了拉贺叙白,道:“走吧,去找咱们娘亲。” 咱们娘亲…… 大概如今是最好不过了。 说书的还在说着,故事似乎有了新的转折,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了,或许明日这个转折还会被再次提起,或许,到今日为止了。 *** 黄泉,孟婆庄内。 孟何兴致来了,想体验一把茶香缭绕的文雅事,又加着彭方年喜欢喝茶,觉得也该享受一回,尝一尝着黄泉的茶是何滋味。便泡了一壶茶,三人围坐在桌案边,听着彭方年平静的讲这些算是往事的故事。 孟何端起茶盏,本想轻轻的抿一口,奈何茶水有些烫,发出“吸溜”的气声,道:“你怎么不同他讲你的这些心思,万一他……” “怎的同他讲?在明知他从小就喜欢柳家姑娘的条件下吗?” 彭方年的语气倒不是冲,孟何依旧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是不懂彭方年的感受如何的,只听着彭方年讲,好似一切都是有余地的,但真正深陷于囹圄的人,想来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当时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罢。 “我不在乎世俗,不在意白眼。”彭方年端着茶盏的手僵在那里,思虑良久,道:“若他在河边走时,时常往河里张望也便罢,若他在河边的草地上睡着,想晒晒太阳,半点不好奇河里有些什么。难道我要冲上岸去,生生将他拖入河中,掰着他的头,强迫他看清河里有些什么吗?罢了,我舍不得,也做不出,罢了。我只管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羡慕着别人的幸福便罢了。” 闻言,孟何与游满皆未开口,茶香缭绕起来当真有一种此刻身在仙境的错觉。 ☆、折子戏柒 “从来听人说十里红妆有多么多么繁华,原来竟是这般。” “可不是,你看看这漫天的焰火,谁看了不叹一句贺家财大气粗?” “那柳家姑娘是何等天仙般的人物,据说啊,那贺家少爷可是对柳家姑娘倾心已久呢。“ “那贺家少爷看着像是一个喜爱流连烟花之地的公子哥儿,竟是这般痴情人吗?” “可不是,你单看这场喜宴办的这般热闹,全城流水席说要连着请许多天,你见过谁家娶妻请全镇人吃流水席,席面还这般好。饶是他贺家再财大气粗,这一番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你看看,那贺家少爷今日在马上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眉宇间全是喜色。这是想让全镇的人都知道他贺少爷对柳家姑娘的真心呐。” …… 焰火不绝绽在夜空,街巷到处是贺家摆的宴席,今日是贺家少爷与柳家姑娘大婚之日,八抬大轿、锣鼓喧天,从城东到城西。他贺叙白是何许人物,便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今日娶了个心心念念的姑娘。 彭方年拎着一壶酒,想来是醉的有些厉害了,歪在一处流水席的桌边,吃着酒菜的百姓无一不在议论这一场盛大隆重的婚宴。 他本是在贺府吃着上好的席面,见着贺叙白迎着新娘进府,看着周遭众人的喧闹,听着满座宾朋对新人的祝福,哦,他也是那宾朋中的一个。 贺叙白一身红衣,甚是好看,是彭方年从没见过的好看,与一个他心慕已久的女子一同牵着进府。红盖头下看不见新娘子的表情,只见的贺叙白笑容灿烂而幸福,想来那新娘子该是娇羞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彭方年不知道是怎么从宴席中跑出来的,他只觉得再看下去怕是要窒息而亡。 彭方年从来不喜欢喝酒,贺叙白爱喝,他总是跟他说酒好喝,到如今了,彭方年依旧不明白酒到底有多好的滋味,他明明尝到这酒那么苦,明明是喜酒,明明该是甜蜜幸福的,怎的比平日里酒楼里的酒苦那样多。 靠在街边摆着的流水席桌边歇息了许久,也不是歇息,他已经许多日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如今累的紧,靠着桌子便歇了片刻。 “哎,夜里凉,你可别在这里睡着了。” 一道声音从彭方年头顶上方传来,他费力的睁开眼睛,模模糊糊见一个少年站在他面前。 贺叙白? “哎,你没事吧?” 不是贺叙白的声音。 用力甩了甩头,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很善意的少年,正弯着腰叫醒他。 “多,多谢。我无,无事。”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颤颤巍巍的冲那少年拱了拱手。那少年见他无事后转身便走了,留彭方年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是,不该是贺叙白的,若是贺叙白,今日他该穿一身红衣。 拎着酒壶不知该去哪里,他一路走着一路喝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贺府后门。 此刻宾客大多聚在前厅,后院里该是新娘子坐在屋内等着,是以对比前厅来说,还算安静。 这后门隔着一个小院儿便是贺叙白的院子,往常彭方年常常来这里找贺叙白,原因无他,这里离贺叙白的屋子进,贺叙白能来的快些。 如今那屋子里该坐着一个贺叙白欢喜的新娘子在等他,等他接受了所有人的祝福而后来找她,等他与她携手一辈子。 彭方年倚着墙根坐下,头往上仰着,贴着坚硬的墙。脑中嗡嗡作响,可还是能听见前厅的喧闹,热闹极了。 “哎,你听说了吗?这贺家少爷与那柳家姑娘是青梅竹马!” “竟是这般好的感情,看他们真是相配。” “是呢,据说那贺家少爷倾心人家姑娘好多年了,如今娶到了手,可不得要星星月亮都给。” …… 偶有路过的行人,皆在谈论那贺家少爷与柳家姑娘多么多么好。彭方年举起手中的酒壶,不知喝了第几口,眼角盈盈出一些水光,继而一发不可收拾,争先恐后的落下。 “还真是需要好好睡一觉了,哈欠都没打,困的眼泪先出来了。”彭方年抬手将眼角的水光抹去,喃喃自语着。 他想他是不必再回席间,还是趁今日酒吃的多,先回去睡一觉再说,左右这席间没几个他认识的,明日贺叙白若是问他为何走了,他再编一个理由糊弄糊弄,若是不问…… 若是不问,那是最好,理由也不必编了。 酒壶早已空荡,彭方年撂了酒壶便跌跌撞撞的一个人往家中走,途径街市,街市还是方才那般热闹,比花灯节时也不差些什么。 花灯节?花灯节是有焰火的。 彭方年抬头看看天,哦,今日也是有的,花灯的焰火便是贺家放的,今日也是。花灯节的焰火是为镇中百姓放的,那百姓中也有他一份儿,今日的焰火是为柳家姑娘放的,只为她一个人放的,今日的焰火比花灯节还要多嘞。 彭方年不自觉的扭头看着身边,街市上的人不是在吃流水席便是在自己门前看着天上的焰火,偶尔有几个小孩子也如花灯节是一般,在街上放着鞭炮追着玩儿。 焰火绚丽时,比花灯节还要热闹。花灯节时焰火的绽放只一瞬,而后人群便散了,而今的焰火已放了许久许久,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谁知道人群什么时候能散呢? 彭方年想入了神,轻声开口道:“贺叙白,焰火真好看。” 没有人应他,他又道:“贺叙白,你丫怎么不说话。” 没有人应他。 “贺叙白?” “贺叙白?” “贺……” 瞧他,醉的厉害了,清醒一阵儿迷糊一阵儿的,贺叙白该在家中与亲朋吃酒的。 还是抓紧些回家睡一觉吧,醒来说不定还能同贺叙白一起去茶楼听话本子。 “让一让!让一让!让开!” 有急躁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伴着驾车人大声的吼叫,街道中央的孩子及时被大人拉了回去,独留彭方年一个人转身看着疾驰而来的马车冲着他便来了,大脑宕机了片刻,心脏急速的跳动着,他竟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吁~吁!”马车擦着彭方年的身体呼啸而过,车夫的技术很好,临撞到彭方年时猛拉着拉车的马转向了一边,堪堪擦过彭方年的身体。 “有病吗!大晚上站路中间做什么,想死吗!”车夫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远。 今日这样的日子,你还驾着这么快的车,你才是想死! 彭方年在心里也是不服输的,只是他本该缓下来的心脏好似有些越跳越快,令他感到十分不适。 摇晃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停下来扶住了墙,开始大口喘气……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在想着明日该几时去找贺叙白,也不知道他的新婚娘子会不会让他出来。 “所以你,就这么死了?”黄泉内,孟何与游满齐声道。 彭方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是,是这样的。” 孟何仔细打量了几眼彭方年,道:“怪不得我看你瞳孔比一般的鬼大些,你又说你喝多了酒,又连续许多日没有睡好,想来是猝死在街头?” “许是吧,我魂魄离体时看见躺在地上的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嗐。”孟何摆了摆手,道:“谁死的时候看见自己不吓一跳,故事讲完了,我困了,先去歇息了。” “哎。”彭方年拦住了孟何,道:“那我何时要走?” “今日这样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空荡的孟婆庄大堂唯余游满与彭方年两人,彭方年大概是重温了一遍生前,没有睡意,游满倒是不知为何,也不回去歇息。 “你知道自己死了后回家看过你阿娘吗?她是不是哭的很厉害?”游满想来是有事同他谈,先开了口。 彭方年有些僵住了,犹犹豫豫半天才开口,嗓音竟是有些沙哑:“我娘半年前亡故了。” “抱……抱歉。” “无事,话说我娘生前最希望我娶隔壁张大爷家的孙女……”彭方年好似不愿意再提,转头对游满道:“你问这作何?” 鬼的脸上是没有什么红润色彩的,是以彭方年只能从游满有些下垂的眉眼猜得他想必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只听游满道:“我只是想知道看见自己特别在乎的人死去该是一种多大的折磨。” 彭方年道:“是,十分折磨,我娘走时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从前没有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游满是不太会安慰人的,他只得继续道:“亲人如此,那若是爱人呢?也会如此痛苦吗?” “爱人,”彭方年喃喃道:“想来也是折磨的,若是贺叙白……罢了罢了,不提了。” “……” 两人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话说我最后在我尸体旁边留了许久,一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想我还有一个话本子没写完呢。”彭方年先开了口。 “为何第二日才被发现?” “嗐,人们都顾着热闹了呗。” ☆、折子戏捌 彭方年这一觉睡的有些长久,足足睡到了第二日傍晚,他悠悠走出房门时游满正帮忙送走堂内最后一个鬼。 他刚来黄泉不过两日,从来游满都是拿着一把扫帚一人在门口扫地,怎的今日在送鬼?他道是孟何今日不在,走上前道:“怎的今日是你在送鬼,孟何呢?” 面前的鬼似乎有些难缠,迟迟端着汤碗却不愿喝下去,游满只觉得有些头疼,是以彭方年同他讲话时,他只呶了呶嘴,眼神示意彭方年往门口看。 彭方年顺着往门口看去,见孟何弯着腰坐在大门门槛上,墨发用发带高高地束着,末端乖顺地披在脊背上,映着黄泉布满红霞的天,倒是让人生出几分苍凉、孤独的感受来。 他看着游满这里想必帮不上什么忙,便径直走到了孟何身旁,膝盖屈起,手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脸颊,学着彭方年那样弯着腰坐在门槛上,道:“你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 孟何见他坐过来并不惊讶,他睡了这许久,也该醒了,是以连一个扭头也不给他便道:“我在等忘冥,今日他该来教我习字的。” 彭方年沉默着想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才道:“可是忘川河边那个撑船的艄公?” “是。” 彭方年道:“你与他关系这般好吗,他会特意来教你习字?” “算是好吧,我初来黄泉时他便已是那艄公了,这偌大的黄泉只我一个,他便常来陪我。” 彭方年扮演了听客的角色,此刻并未言语,由着孟何继续讲。 “说来惭愧,初来黄泉时,我不喜欢鬼唤我孟婆,偏我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时常对着鬼乱发脾气。” 彭方年道:“为何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你忘记了生前的事吗?” 孟何道:“是。在这冥界任职的鬼,皆是要饮下孟婆汤的,前尘尽忘,说是为了避免办职时出现什么徇私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职位便是名字,诸如忘冥、孟婆、黑白无常。” 彭方年道:“那你为何会叫孟何?” “是忘冥为我取的,他说既是孟婆,便冠以孟姓,又说何字好,我问他哪里好,他却不与我说了。” 彭方年道:“想必是取自哪句诗词吧。”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大字不识几个,琢磨不出什么深意来。起初我发现自已不识字时,还道是喝了孟婆汤的缘故,后来见忘冥说话文绉绉的,偶尔还会见到他吟诗,而我只会满口粗话,方知是我错怪了孟婆汤。我道我生前该是个土匪,不然怎的脾气如此暴躁。” 彭方年道:“暴躁吗?我倒是不觉得。” 堂内最后一个鬼终究还是喝了孟婆汤,低垂着眉眼从门口走出去,迈过门槛时彭方年和孟何十分默契地同时往旁边挪了挪,为那鬼腾出一个空来。 游满跟在那鬼后面出来,一屁股坐在彭方年与孟何为那鬼腾出的空上,接上了彭方年方才的话头,道:“那是你刚来没几日,没见过他脾气上来的样子。我刚来黄泉时,他可发了好大一通火。” 彭方年想象着孟何发脾气的样子,想来是与他话本子中的土匪姑娘差不多,应是不讨人厌的。他嗤嗤笑了两声,同游满道:“我初来时听孟何说你阳寿未尽,阳寿未尽便要一直待在孟婆庄吗?” 孟何却比游满更加迅速地开了口,道:“当然不是,是他自已赖着不走,阎王没法子才将他送来我这里暂住。” 游满没有否认孟何的话,只是笑笑道:“是,只是暂住。” 彭方年道:“那你何时走?待你阳寿尽时吗?” 游满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道:“我生前乃是人鱼与蛟龙的混生,若是真的要等阳寿耗尽再转世投胎,那怕是走的比孟何还晚。” 彭方年不知人鱼与蛟龙的混生能活多久,只是照游满这么说,那大概是许久许久的罢。 彭方年道:“那你留在这里扫地是为何?不如早早去投胎。” “我……” 游满尚未开口,再一次被孟何打断:“他啊,他等人。” 或许是生前话本子听习惯了,又或许是面前的残阳实在温柔,彭方年很想把故事听个完全,他道:“游满,你等谁呢?他也跟你一样会活很久吗?” 游满沉吟片刻,道:“不是,他是一个凡人,活的不久。” 孟何又插嘴道:“屁嘞,别听他瞎说,你刚来不知道,这黄泉的一日仅是人间的一个时辰,他等的那人若是好好活着,活到了古稀、耄耋之年,他是要等这数不过来的许久的。” 彭方年道:“竟是这样吗?黄泉时日这样漫长吗?” 孟何道:“是了,不然你道人间一日死那许多人,若是一股脑全来了,我岂不是要累死。” 孟何是惯来会逗人笑的,游满笑了,彭方年也笑。 就着一寸一寸落下去的残阳,游满道:“我盼着我等的那人早些来,又祈愿他在人间平安顺遂、健康长乐。我知他会将我忘的彻底,可我还是盼着能见他,能跟他一起走。” 彭方年道:“你如何得知他会忘了你?” 孟何惊呼一声道:“莫不是,莫不是?” 游满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甜蜜的事,与之前被逗笑不同,即使脸上没有什么红润的血色,眼里的光亮也好像闪烁着一种孟何不太懂得的甜蜜,道:“是。” 三人中唯有彭方年蒙在鼓里,好奇心驱使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道:“什么?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孟何出声为他解了惑:“你有所不知,人鱼蛟是人鱼与蛟龙的混生,生来寿命长,身体很好,力气也大,头脑更是聪慧,唯有一点不足,便是继承了人鱼的缺点,记性不好。” “有多差?” 游满道:“忘事情跟喝了孟婆汤似的,半分都不记得。你听说过鱼的记忆吗?与之差不离吧。虽不至于似鱼那般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却也只有半月不到的时间。” “竟有这种事?那你们怎么生活?” “幼年的人鱼蛟在成亲之前大都跟着父母生活,父母自会照料好他们的一切。成年的人鱼蛟会找到一个血脉特殊的人与之成亲,若是对方愿意,便可由对方替人鱼蛟承受什么都不记得的痛苦,但不会似人鱼蛟忘得那般快,大概五月左右。若是另一个人在什么都不记得之后再次爱上那个人鱼蛟,他就会想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一生。这也是为什么人鱼蛟多是混血杂生的原因。” 孟何嘟囔了一句:“那若是同你结亲的人,并不爱你该当如何?” 游满:“不会,虽说要找一个血脉特殊的人,但若是两人不相爱,或者人鱼蛟单恋一人,人鱼蛟会死。若是后来忘记了便不爱了,承受结果的自然是人鱼蛟。” 彭方年:“会死?” 游满:“是。” 游满提到会死,面上却没有愁苦,反而笑的幸福都要溢出来。彭方年打量了几眼笑得眼睛里充满光的游满,道:“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想必你是格外喜欢她的吧。” “不,”游满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公子,也教我写字,会陪我谈天,会同我一起赏月,我是极喜欢他的。” 彭方年怔愣住,久久的不说话。 孟何看着残阳长吁一口气,道:“他是个公子,万一他娶了别人怎么办?毕竟他忘了你,你说他若是重新爱上你便会想起你,可他再也见不到你,便会永远忘了你。他若来了后说要等一个姑娘,你又当如何?” 游满浅浅的笑着,仿佛不甚在意,道:“那我便擒住他,再求你帮我强灌一碗孟婆汤给他,左右他喝了汤之后便忘了,我再跟他一起走。” 孟何没有接话,强灌孟婆汤这种事情确实是有的。 人死后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执念,若是凡人因为有执念赖着不愿意喝孟婆汤,那只管哄着灌下去即可,实在不行,强灌的也不在少数。 彭方年还沉浸在方才的诧异中没有回过神来,孟何也不说话,气氛又静下来。 游满收了笑容,声音有些低哑,道:“左右……左右我是要等他的。若他真的说要等一个姑娘,那,那还是遂了他吧。我只同他一起等着,看看他不记得我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和他相伴一生。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待他将我当成孟婆庄的人同我客套的说几句话,而后我再挑一个好日子走吧。” 风有些起来了,黄沙毫无防备的被吹起,模糊了三人看着残阳的视线,但见模模糊糊之间,好似残阳与黄沙在依恋着缠绵,让人说不出来的难过。 孟何是惯来不知难受为何物的,只是旁边的两人都不说话了,忘冥又迟迟没有过来,他好似第一次觉出了些孤独。 风卷着黄沙掩埋了残阳,四面八方都是昏暗的,看不清有没有什么鬼来。 孟何本盼望着忘冥的身影会从残阳那头出现,穿着他那身分外漂亮的、衣摆上绣着云纹和远山的缥色衣衫,摇着他的扇子,一脸矜傲的向他走来。 可是没有,忘冥今日没有来。 孟何喃喃道:“今日忘冥怎的不来了呢…… 他这一句倒像是自言自语了,旁边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念里,大概没人会搭理他:“从前我总是会骂人,脾气暴躁,很多鬼都吐槽我凶,只有忘冥不嫌弃我。上个月我跟一个鬼差点打起来,也是忘冥拦住了我,他总是怕我生出事端被阎王责罚。也是奇了怪了,我好像也没什么好值得他图的。” 游满恰到好处地接话:“不一定要有所图的,这黄泉只你一个,忘川也只他一个,许是他跟你一样,害怕孤独罢了。” 三人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游满似乎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径直站起了身,走进了屋。 门口唯余两人坐在门槛上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天,孟婆庄大门还没关,是以黄泉也不算入了夜,天空说不出来是一个什么颜色。 彭方年似是想起来什么,问道:“今日天色又晚了,我是不是要到明日才能走?” 彭方年初来时,忘冥让留下他,如今满打满算彭方年不过住了三日,孟何本以为忘冥今日会来安置彭方年,可是他没有来。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留彭方年,心中纠结数次,才道:“怎的总想着走,不留下来等等贺叙白一起走吗?” 彭方年沉默了,似乎真的在想要不要留下来等贺叙白,半晌他才道:“还是不要了,他自有他的妻儿会等他,我拿什么身份等呢?年少时认识的一个写话本子的吗?我实在是……没有任何留下等他的立场。” 孟何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鬼,且胸中笔墨有限,他不知该劝慰彭方年些什么,也不知再能找一个什么借口让他留下,只得沉默着不说话。 没一会儿,彭方年也起身进了屋,唯余孟何还坐在门槛上,他还在等忘冥。许久,他站起身来进了屋,反手关上了孟婆庄的大门,黄泉彻底入了夜。 约莫是半夜,孟何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床尾一沉,半睁开眼睛好像看到忘冥坐在床边,他果真穿着那绣着山水和云纹的缥色衣衫,只是没有摇他那扇子,孟何好像开口问了他:“你那画着青山里掩着山寨的扇子呢?怎么不一脸臭屁的摇你那扇子了?” 他好像笑了,还说:“来的急,忘记拿了。我坐会儿便走了,你且睡吧。” 孟何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等第二天再醒的时候,孟婆庄已没有忘冥的身影,彭方年尚未起身,问问在门口扫地的游满,说是半夜没听到什么声响,孟何只当是做了场有忘冥的梦了,毕竟忘冥是不常笑的。 ☆、五月半壹 黄泉历——叁万壹仟伍佰捌拾捌年 泛着幽光的忘川河上,一叶小舟从河对岸缓缓而来,艄公一搭一搭地撑着船。 吴虞从船上下来,见那艄公虽然一直不曾与他搭话,但长得面善,正欲询问他接下来该往哪里走,那艄公已十分自觉地给他指了指路,还给了他一截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红绳,嘱托他好生拿着,到了孟婆庄便知用处。 言罢那艄公便不再说话,吴虞见他不经意露出的袖口间好似有血迹,是受伤了吗?正欲询问,那艄公已走进了一个牌匾上题着“忘冥司”三字的小院儿,关上了门。 罢了,一个艄公本就在冥界,能受些什么伤,想来是他想多了。 至于这红绳,让拿着便拿着吧,他从来不是一个很会拒绝善意的人。左右到了孟婆庄便能知晓情况,说不定这是引路用的。 *** 京郊外的一处茶棚正冒着炊烟,小锅里正咕嘟咕嘟的煮着面条。虽说是茶棚,可要是客人想吃些简单的面食也是能做的,毕竟小本生意,能多赚些便多赚些。 面用筷子捞出,盛进灶炉边一早放好的碗中,再卧一个煎蛋,配上几根青叶,浇一勺高汤。虽然简单,但是想来味道不错。 小二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到茶棚外一个桌子边,小铺面没有什么官方的场面话,店小二也不会说什么“客官请慢用这样”,只把面碗平稳地放在桌上便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这桌坐着的是一个带着斗笠的青年,他大概是很饿了,拉过面碗便大口吃了起来。 “哎,听说了吗?京城官宦世家的吴家遭祸了。” 邻桌的桌子上围着坐满了人,正大声的交谈着,并不避讳什么。 “哦?怎么说?我前几日去拉货了,并未听说。” “吴家小妹前不久遭遇了一场祸事,死在了游玩回京的路上。那吴家二老年纪大了,乍闻噩耗,身子撑不住,没两日也相继去了。这吴家要不是还有一个当左相的儿子,怕是一代世家便要从此没落了。” “一家四口只余年轻的儿子了?这孩子也真是可怜见的。” “谁说不是呢?唉。” “我听有传言说吴家二老的死是因为吴家权力太盛,被上头那位忌惮了,这才……” “欸,”有人小声阻止,“上头那位的事儿可不能随便议论。” “这有什么,天下百姓这么多,若是说什么都要管,管的过来吗?” ……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汁也不剩多少。 那人扶了扶斗笠,从钱袋里掏出一些碎银来,放在桌上便径直走了。 *** 游满是在第十一日到的丞相府。丞相府很大,长长的院墙,他绕着墙根走,走了许久。 原本能早些时日,奈何游满寻错了路,折腾了一番才知道原先的吴府早已没人居住,他要找的人眼下住在丞相府。 游满要找的人是吴家长子吴虞,那是一个该用温柔来形容的高官。 吴家是官宦世家,吴虞更是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坐上了左相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按说做官的人大都眼里透着算计精明,吴虞却不同,眼里只有和善温煦,大概割人性命于笑意的温柔刀便是如此吧。 吴虞留下了游满,在他踟蹰着该不该讲清自己的来意时,没有什么犹豫的留下了他。 游满是人鱼同蛟龙的混生,拥有蛟龙的身手和智慧,却同时继承了人鱼短暂的记忆,是以这身手和智慧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此次来吴府寻人便是因着多年前的一场婚约,吴家血脉特殊,游满的父亲当年有预谋的救了吴家家主,利用救命之恩同吴家当时刚出生的小妹定下了婚约。 只是现如今,吴家小妹已死,游满实在没有留下的理由。 “你叫游满吗?”那声音真的温柔,要叫人听醉了去。 游满不知吴虞是何意,只得唯诺地点头称是。 “家父在时同我说过你与小妹的婚约,只是现如今,对不住你了,坐吧。” 吴虞招呼他坐下,游满却羞赧了起来,原因无他,从家中一路奔波过来,未曾沐浴,他怕吴虞嫌弃他身上有味道。 或许有些人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游满站在吴虞身边,不自觉的想要维护些自己的形象。 吴虞自然没有,反而笑了,招了人来安排他的住处,先是赠了他两件自己的衣物,让他不要嫌弃换着穿,又命人给他加紧裁制新衣。 他同他的第一次会面,只匆匆几句话便罢了。 *** 游满在丞相府住的不错,说是不错,其实他没太注意,他整日忙着记些重要的事件,譬如身份,譬如禁忌。 除了第一日来时见了吴虞,余下的几日便再没见过了。 小厮来侍候午饭时游满提了一嘴才知,最近出了灾情,皇上整日整日的同众大臣议事,吴虞忙的脚不沾地。 再见吴虞是几日后的晚上,游满整理完笔记,去院子里晃了晃,打算透透气。 游满先看见了凉亭里喝酒的吴虞,原本想绕路过去。 并不是想躲着吴虞,只是两人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呢,不过是一些寒暄罢了,不若或许会再说一说那可怜的吴家小妹,他未过门的妻子,何必。 许是天黑,游满对这院子也不熟悉,绕来绕去没绕过。 吴虞主动同他打了声招呼,他不得已的过去同吴虞坐在一起赏月。 吴虞给游满斟了杯酒,却不同他讲话,望着月亮自顾自的喝起来。 月亮每日好似都是有些暗淡的散着柔和的光,今日却是明亮的通透有些不近人情的孤凉,让人望着就想起那白日太阳的热情灿烂。 吴虞不同他说起游满近日的烦扰,游满也不同吴虞谈论日后的悲凉,两人聚在一起好似拼桌的酒友,只顾着喝起酒来。 “血脉特殊的人想必很不好找吧?” 吴虞乍然开口,亭子周围树梢响动,像是这没由来的话惊了夜色。 “是,很难找。” “有多难?” “估计这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子。” “……”吴虞不再开口了,两人又沉默下来,酒杯碰撞的声音也渐渐小下来。 “你知道不成亲会怎样吗?”游满乍然开口,实在是没什么考虑,问了又怎样呢?吴虞想必不会关心,看起来那样温柔的人,心该是冷的。 他大抵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即使知道吴家小妹已死,也想留下来的私心。 “会怎样?”吴虞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会死……” 不成亲,会死。人鱼是一个很特殊的种族,生下来记忆短暂,刚记得些事情便开始遗忘,十几日后便能忘了个干净。若是长大成人后成了亲,妻子十分爱他,便能恢复正常,长久的活着。他虽为人鱼蛟,却也不幸的继承了母亲人鱼族的特性。 游满从小身边便不乏因为找不到那个血脉特殊的人成亲而直面死亡的人,有幸得到爱的人便能长久的活着,好好的活着。 得不到爱的人,会死。 亭中对坐喝酒的两人不再说话,或许最初在亭下聚着喝酒时是其中一个想要安慰另一个,可讲出话了才知道,两人好像谁都惨,却说不出哪个更惨一些,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一个清醒的感知到自己生命即将消逝却无可奈何,谁又能安慰谁呢? 月亮还是清亮的发冷,游满时常想若那日是个圆月便好了,团圆的温暖说不定可以抵消一些夜里的寒冷,可惜那日是个缺了一角的残月。 *** 游满同吴虞的第三次会面时,他的记忆已然衰退。 游满事先准备的很周到,在纸上记录的事情很全,可他遗漏了一件事:他记忆没了,那些字他根本也不认识。 游满晨起醒来时茫然的摘掉额头上拿浆糊粘住的纸张,并未看懂上面所述何事后又将纸张粘回去了,他不知该如何做,什么都不记得的感觉令他恐慌,他亟需一个人,能帮他的人。 吴虞下朝回到家时,府中下人便忙不迭地报了游满的情况。 吴虞匆匆换下朝服来见他时,游满还茫然地盘着腿坐在床榻上,额头上还粘着一张纸,盖住了整张脸,颇有些好笑。 吴虞走近他,轻轻将他粘在额头上的那张纸摘掉,又用床头边洗脸盆里的水沾湿洗脸布,将他额头上的浆糊擦去。 游满有些委屈,他不该忘记这样温柔的人吧? 可惜温柔的人第一句话便是要送他回去,他不愿,却一时找不到理由留下。 游满忘记了他为什么要留下。 他没话可以讲。 游满下了床在屋中晃荡了几圈,看见了书桌上摆着的厚厚几摞纸,决定赌上一把。 虽然记得不多,但他胆子可大的狠,他或许是觉得吴虞不会把他怎么样。 游满拿起几张纸,走到床边,蹲在地上,一把搂住还坐在床边的吴虞的腰,像稚子同父母撒娇那般,摇晃着同吴虞撒娇。一口一个好不好,他会乖的,会听话的。 他演技实在好,若是场景再煽情几分,或许他能应景地掉下几滴眼泪,便能更唬人一些。 吴虞呆住,不晓得该推开游满还是该如何,他们之间好似并没有多熟悉的关系。 游满见吴虞没有反应,得寸进尺,又扬起手中的纸道:“你看你看,这肯定是我之前写下的什么需要我记得的东西,虽然我现在不识字,但是我可以学,说不定我看的懂了之后就能想起来了呢?” 游满好似连他的身份也忘记了,纵使他认得那些字,他也只能按照纸上记载的去做事,他想不起来。 吴虞匆匆瞥几眼那纸上写的什么,但游满一直晃那张纸,他看不清,他并没有窥视别人隐秘的爱好,看不清便作罢。 许是想起自家小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念起他是因着自家小妹意外身亡,才到今日这个地步,若是小妹还在,游满同小妹该在议亲,或许便不会犯这些个病。 吴虞挣开他的手臂,原来游满搂的轻,不必用多少力气挣开,只动一下他便会松手。 是吴虞僵住了,分毫不敢动。 “既如此,便留下吧。我会请一个好的教书先生到家里来教你认字,让你能尽快看得懂自己留下的字条。”吴虞撂下话便往屋外走,面色未有任何不虞,只是步履格外匆忙,只是耳尖有些泛粉。 游满都注意到了,吴虞的一切细小的变化。 留下来了。 游满不自觉的笑,嘴角只是轻微的扯动,又意识到他即使大笑也无妨,没人会觉得他奇怪。 纵使心中疑惑,也只会联想到他方才的行径,觉得他是稚子心绪,不会没事找事上报给吴虞知道。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怎么行…… 外人怎么能知道他的秘密呢。 ☆、五月半贰 事情当然不能做的如此明显,那教书先生确实是来了吴府,游满应付了几日。 就在游满思量该如何让教书先生主动去提“从此不愿再来教他”时,吴虞主动来了他住的院子里,说是要检查他的功课。 游满觉得这是一个借口。 因为吴虞带来了点心。 吴虞将点心放在桌上,竟真的要查问他功课。 游满却不专心,眼睛不眨地盯住桌上的点心,做出一副稚子贪吃的模样来。 “别看了,都是给你买的,考完功课便给你吃好不好?”吴虞总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叫人摸不准跟他关系亲近与否,而后自视甚高,一脚踏空。 游满清醒地懂得这些。他不认为目前来说他对吴虞有什么特别。 但考问功课这件事确实是一个换教书先生的好机会。 “好。”游满乖乖应了,眼神还盯在点心上。 吴虞见状,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大概笑游满稚子心性。 吴虞考问,游满倒是都乖乖答了,只不过这其中水分有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吴虞问了没多少,便皱着眉,第二日他便没见到那位教书先生。 游满倒是不怕吴虞觉得他不够聪明。 吴虞自己便很聪明,他要那么聪明做什么,还不若暂时先表现的纯真些,总能戳中心里某一处柔软的点。 *** 吴虞陆续又请了几个教书先生,皆被游满打发过去,只不过一个倒还好,连续几个都要找不同的理由请出去,着实是有些浪费他的精力。 游满忍不住去找了正在书房论事的吴虞,坐在屏风后面,吃着吴虞给他的点心,肆无忌惮的盯着面容严肃的吴虞看。 “怎么了?” 吴虞议完事,走到屏风后游满的对面坐着。 方才游满来时,吴虞正在议事,却又不好让他在门外一直等,索性让他进了屋里,坐在屏风后面,吃着点心等。 “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吴虞眉头皱起来,好似没从方才同官员议事的状态中走出来,一听要商量事,本能的摆出皱眉思考的样子。 游满不甚在意,只道:“教书先生不必请了吧。” “为何?” “没甚可学的。左不过我识得几个字,认全了自己留下的字条,而后没几天又忘记了。再请教书先生,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又是何必。” 吴虞听游满如此讲,有些讶异:“你记得了?” “不曾,只是识得些字,看懂了留下的第一个字条。” 吴虞半晌不说话,看看桌上好似只动了一块的点心,心里想着:往常他都会吃完的。 “如何?”游满又问一遍。 吴虞却答非所问,用刚刚看着点心有些呆滞的眼神看着游满:“若是日复一日地忘记,你想一直住在吴府吗?” 什么? 游满紧张起来,是掩藏的不好吗?还是过于激进了? “不是,”吴虞又道,“应该是你愿意一直住在吴府吗?” 游满舒一口气,适当不答,想听吴虞如何说。 “你家里还有父亲母亲,若是一直不回去,恐怕是不太好。” “我……我不记得了。” 吴虞闻言叹口气,眉头皱的更深了,没再多说便让游满回院子去。 游满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一次记忆时间不长,全浪费在教书先生身上,该想想下一次如何了。 *** 吴虞没再给游满请教书先生。 游满在吴府的第一次忘记,过得还算愉快。 没有教书先生的时日里,游满常做的事情便是同丫鬟小厮在院中玩闹。 有时不经意的冲到刚刚下朝的吴虞身边,拽住吴虞的袖口,往他身后躲。 吴虞总是笑着看他们打闹,游满用余光瞥见吴虞的笑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对孩童的溺爱,他不喜欢,这不是他想要的。 围着吴虞不能闹得太久,久了就有蓄谋等在这里的嫌疑。 游满同小厮丫鬟笑着闹着跑开了,留吴虞一个人站在原地笑着摇头看他们跑开的身影。 *** 第二次失去记忆时间很快到来,游满又一次忘记所有。只不过这一次不像是稚子,他将什么都不知道的恐慌运用的很好。 吴虞没有说出要送他回去的话,游满觉得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游满拿着先前留下的纸条时问吴虞这是什么。 “是你先前还有记忆时留下的纸条。” “记了什么?”游满将纸条翻来覆去看,递到吴虞眼前时将纸条拿倒了,“我看不懂,你给我念可以吗?” 吴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游满敛着眸,沉默下来。 吴虞见游满不说话,无奈的笑笑,言语间有些安抚的意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万一你这上面写了什么关于自己的秘密,我知道了总归是不太好的。” 秘密? 游满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秘密怎么会写在纸条上,他都放在心里记得的。 “不妨事的,我想当初我留下纸条时就该想到这样的可能。若是真的有秘密,与其叫旁人知晓了去,不如让你知道。”游满眼睛亮亮的看着吴虞,“就算是秘密也没关系,我相信你。” 吴虞看着他的眼睛,怔愣了一瞬,而后笑起来,如温润的细雨擦过脸颊,教人心痒。 “好。”吴虞应了。 “多谢。” 游满终于有了一个更正大光明缠着吴虞的理由。 *** 游满同吴虞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甚至吴虞在书房同官员议事时他也会在旁边听着。 吴虞起先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可他偏要挑了机会,不经意的说些什么,给吴虞一点引子,然后享受吴虞对他刮目相看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人鱼蛟唯一的不足就是继承的人鱼的记忆,一旦记得,蛟龙的智慧和能力当然大有用处。 游满虽愿意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并不觉得吴虞会愿意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一起。 若是一直陪在吴虞的身边,游满也不愿意一直都是一个十足弱者的形象,先前种种,不过是一些亲近的必要手段。 适当的展示能力,又不暴露与记忆有关的种种,也是一种必要手段。 诸如此类的伎俩,游满用了许多,却好像收效甚微。 虽是感觉关系近了,却没到该有的效果。 第二次时效马上到了,游满有些着急。这不久就忘事儿的毛病,他当真是厌恶的不得了。 差不多是游满第二次忘记的前一两天,吴虞去上朝,走的时候天微亮,辨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吴虞按照平时的习惯骑马去上朝,尚未下朝时却下起了大雨。 游满本还在屋中睡觉,乍听惊雷起,召了小厮问,得知吴虞并未带伞。 急慌慌地套了马车,带着伞去宫门口等吴虞下朝,生怕赶得晚了便同吴虞在路上错过了。 吴虞下了朝出宫门时便见他撑着伞等在宫门口,身后便是马车。 吴虞心中不知缘由的一动,怔愣在原地,竟是迈不出走到他身边的步子。 游满一眼看见了从宫门口出来的吴虞,身边还有宫人为他撑伞。是他关心则乱了,吴虞是当朝左相,国之栋梁,若是没有带伞,自然陛下会赐伞,断不会让他淋了雨。但他既已来了,便不必劳烦宫人了罢。 游满撑着伞冲吴虞挥手,而后快步跑到吴虞身旁,从宫人伞下接过吴虞。 吴虞同宫人寒暄几句,给了赏钱,宫人便识趣地退下了。 “你说你好生奇怪,分明身后便是马车,怎的还要在下面等?雨这样大,看看衣角都湿了半截,回头再病了可怎么好。” 吴虞语气带着责怪,游满听着却觉得开心,不恼反笑了满眼:“不碍事,我想站在下面等着你,这样能快一点接到你。” 对一个人动心需要很多理由吗? 对吴虞来说不需要。 不需要很多原因,特定的场景,特别的言语…… 或许那个人只是安静的站在前头等着你过去,风会吹起他的衣角,他看见你过来会冲你笑开来。 抑或是那个人站在伞下,大雨淋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雨水掉进积水里,溅起水花,溅湿他的衣角,他却浑然不在意,撑着伞跑向你…… 无所谓手段,无所谓蓄意,只想要那一个人罢了。 “走吧?回家吧。” 吴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了神,游满适时出声询问。不是站在这里不好,只是他担心吴虞着了风寒。 “好,”吴虞低头带着笑意看他,一只手握住了游满撑伞的手,像是担心他在大雨中握不住伞,与他同撑一把伞,而后看着他道:“走,回家吧。” 游满对吴虞的举动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好像看见了一条明路,这些日子没有效果的迷茫,方才好像都尽数消了。 他当然不会选择抽出手,笑着同吴虞共撑一把伞往马车的方向去。 分明只有跑几步路的距离,却没想到还是有人搭话。 两人刚走没两步,宫门口陆续有官员出来,见吴虞同游满撑一把伞,肩碰着肩,又都淋湿了半边肩膀。 “左相大人,这是家里的弟弟吗?怎么从前没见过?”有几名官员结着伴出来,从背后叫住了吴虞。 游满感受到吴虞握着他的手有一丝微微的颤抖,而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些官员。 “孟大人,李大人,张大人。“吴虞回过头来向那些官员打招呼,想要向他们介绍游满:“这……” 吴虞却突然不知道如何说,该怎样向别人介绍游满? 说是他小妹的未婚夫婿吗?可谁都知道他家只剩他一个,为何还要留着游满?为何他会同游满共撑一把伞?为何他现今会握着游满的手? 吴虞好似陷入了一个不长的白日梦魇,方才醒来。 游满最初的身份应该是吴虞小妹的未婚夫婿,若是小妹还在,游满该是吴虞的妹夫才是…… 吴虞松开了搭在伞上的手。 游满不由得心一沉。 ☆、五月半叁 游满又在孟婆庄门口扫着地。 那孟婆庄门口本没什么可扫的,不过是一片空地,偶尔会因为有风吹来些些黄沙覆在面上。 自游满在孟婆庄以来,约摸是三年时间,他从来都是先扫门口,唯有孟何叫他或晚上孟婆庄关门黄泉入夜时,方会进到屋子里面待着。 孟何半躺在屋内的摇椅上,摇椅正对着门口,这里视野极好,能一眼看到远处有没有鬼过来。 摇椅吱呀吱呀地晃着,这摇椅最近可是孟何的宝贝。 几月前不知道是什么契机,彭方年提了一嘴,又说这摇椅坐着多么享受,孟何便惦记上了。但他也只能心里想想,毕竟冥界哪里有摇椅能弄来呢?不过痴想罢了。 哪知他在忘冥教他习字时念叨着想要,忘冥当着还给他弄来了,是以宝贝的紧。 至于彭方年为何没走,也全要归功于忘冥。 孟何不知该找些什么借口留下彭方年时,忘冥终于匆匆出现了。 起先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留下他,总不能告诉彭方年他是神仙转世,故而需要在黄泉待着吧。 后来忘冥引着来黄泉喝孟婆汤的鬼讲讲自己生前的事儿,这些事儿或顺利或遗憾,总之对于孟何来说都是乐趣。 彭方年是一个写话本子的,最喜扮演听客的角色,从而增加见闻,也好让话本子精彩些。他听到好的了,便用忘冥给他的纸笔开始写话本子,这话本子没写完,他自然心念着,便不走了。 至于一本写完了该如何,那自然有更多的故事供他写下一本。 孟何向忘冥打听过让彭方年什么时候走合适,忘冥却问一句:“他在这里留着陪你说话,不高兴吗?” 孟何讲句“高兴的,人多一点热闹”,忘冥便笑。孟何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正想问时,他又不笑了,张着嘴却又不说话。 孟何歪头望他,等着他说话,他看着孟何,眼神在孟何脸上转几圈,嗫嚅几下唇,话到嘴边还是一转:“他要走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同他相处多日,你会知道他什么时候走最好的。” “啊?”孟何还没反应过来,忘冥已然回答了他最开始的问题。他又反应过来,讲句哦示意自己知道了便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如此拙劣的转移话题,孟何自然懂得,他不再询问。他总觉得他跟忘冥之间的关系隔着些什么,忘冥很好,好像又没那么好,从来不愿意多说些什么,也从不与他打闹,不似彭方年和游满那般喜欢同他玩笑。他总是随意的一句话,忘冥便神情紧张,好似生怕他不高兴不喜欢了,或者出了什么事情哪里不舒服。 总之,说不出来的怪异。 时间久了,见的鬼多了,听的事儿多了,孟何也渐渐习惯接受,他只当忘冥性格便是如此。 “哎哎哎,游满呐,你别在门口晃着扫地了行不?你也扫扫屋里,门口有什么好扫的。”孟何半躺在摇椅上还不安生,嘴里还要说话嫌弃游满碍着他的视线。 游满许是离得远,没有听见他的话,倒是彭方年停下了正在写话本子的动作,过来拍一掌孟何,道一句不要吵,安生些。 “你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是你的问题,莫要来开罪于我。”孟何自然也不客气,回打回去。 孟何躺着,还摇摇晃晃,还一副欠扁的痞样,若是此刻有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便再合适不过了。 彭方年站着看着他那个样子,顿觉站着实在是件令鬼疲累的事儿,当下拉了孟何起来,自己躺上去。 “哎哎哎,你怎么还抢我摇椅,这是忘冥给我的,给我的!”彭方年拉扯孟何时,孟何没留意,没有挣扎的过程便已与摇椅分离。 “哎呦,”彭方年一声喟叹,仿佛一躺上去骨头都软了,“真舒服嘿。” 孟何没来得及同彭方年混战一番将宝座抢回来,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小的人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来。 “哎,你看那是不是个小孩儿?”彭方年因着坐在摇椅上,视野更清晰些,先看到了那个正在过来的鬼,提醒着孟何,随即又嘟囔着:“就算是小孩儿,这也不该这么小吧。” 那小孩儿再走近些时,门口正在扫地的游满先看清了他,急匆匆就想上去扶住他过来,走近了发现那胳膊细的、身子小的,哪里扶得住,索性抱起来,小跑着进了孟婆庄。 那小孩看起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了,眼睛看起来格外大却没有半点神采,脸颊严重的凹陷进去,颧骨可怖的突出着,就连嘴都因为脸颊的凹陷而显得突出。 身上更是一言难尽,本就是一个不大的孩子,还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整个人瘦到一定程度,用皮包骨来形容都显得有些丰腴,那肚皮上细看好似透明,说的夸张点能看到肚皮里面掩着的肠子。 看样子,应该是饿死的,只是这小小的孩子,该饿了多久才会长成这个样子。 “孟何,你能不能给他找些吃的,你看他这个样子,怕是喝了孟婆汤也没办法走到冥府见判官吧。”游满将孩子放下,整个人蹲下来半搂着他。 孟何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无能为力:“没用的,人死后变成了鬼,便是吃多少好东西都没办法长一点点肉,死时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再说黄泉没吃的,我能做的只有尽快给他一碗孟婆汤,不耽误他一分一毫的投胎时辰。” “那,那快些端来给他。” 孟何没有耽误,快速进到后厨,端了一个小碗出来。 这孟婆汤的碗也是有讲究的,孩子小些,自然要用小碗。 待汤端到那孩子面前,孩子问也没问是什么,见是给他的,夺似的接过来,将嘴张到嘴大,几乎是灌着喝进了肚里。 “孩子,到了冥府判官司见了判官,说些好话,求一求他,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好一些的下一世,记住了昂。”孟何抬手轻抚着孩子干枯如蓬草的头发,又蹭了蹭那突出的颧骨。 孩子不懂这些,却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出去,这大概是这些时间以来,走的最快的一个鬼。 忘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站在门口看着孟何摸那孩子头时散出温柔的眉眼,尚未进屋便道:“人间有几片地方原本便穷,最近饥荒又闹得厉害,这阵子怕是要忙一些。闹饥荒时孩子更容易饿死,还是要早些多备些孩子用的小碗,以免到时候匆忙。这孩子我送他去判官司吧,也快些。”说着便抱起那孩子,转眼不见了人影。 孟婆庄又恢复了方才刚开始的样子,游满还在门口扫着地。 彭方年倒是反应快的,抢先一步占领了那个还在堂屋中间的摇椅,待孟何反应过来时已然稳稳地躺在上面了,就差加个蒲扇摇一摇了,于是两人又乱作一团。 不怪这黄泉的人心冷,孟何是喝过孟婆汤的,对待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感知能力,便是有片刻的波澜,也很快的趋于平静。 至于游满和彭方年,两人都是鬼,见了别的鬼,起先还会为别人的人生怅惘一段时间,久了也便习惯。自己原先的人生都没过好,何苦为别人的人生怅惘。 三人能做的,最多不过是这鬼在孟婆庄短暂停留的片刻给予最多的温暖与善意而已。 不愿再与彭方年争抢,有那个空档,他大可去搬来一个别的椅子,放着忘冥给他找来的软垫,坐着也是不错的。 彭方年同孟何并排坐着,一个摇椅一个软凳,倒是过了个畅意鬼生。 “你说游满怎么总是扫门口,扫那里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住门口,这屋里也不见他扫的这样勤这样仔细。” 这样的话孟何常说,彭方年懒得搭理他。 “不行,我得去告诫一下他。”说着孟何便要站起来,彭方年有所准备,及时拉住了他的袖子。 “别去了,去了也没用,他扫完了屋里,还是会去门口继续扫的。” 孟何颓败地一屁股跌在软凳上,索性软垫极好,这样大力的跌坐下去,也不会难受。 彭方年:“他说在等人,既是等人,那门口便是能最先清楚瞧见来孟婆庄的鬼,他总是该想第一个见到那人的。” 这话孟何不记得游满同他讲过,他有些不爽,分明他该是这孟婆庄的主人,怎的借住的两人还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话题。 彭方年分出一些眼神斜睨一眼孟何,见他双手绞在一起,眼神不善的不知在瞪着哪里。 彭方年一副了然的表情,道:“你是不是又想着这是什么小秘密,没有同你讲。我第一次同你讲时你也是这个反应,可分明前几天是你问游满,既然想第一个见到那人为何不去忘川河边的忘冥司同忘冥住着。是你总是没缘由地忘记,偏还要怪我们。你说你是不是孟婆汤当时喝太多,脑子不好?” “你大爷的!给老子滚你丫的!”孟何抄起屁股下面的软垫对着彭方年砸。 孟何生前不知是干什么的,好似身手不错。 若是真打,彭方年一个书生,自然是打不过他的,用软垫砸也是怕真的力气使大了砸出个些什么不好,虽然彭方年已经是一个鬼了。 彭方年说的确是实话,孟何总是记不住什么情感,也对周围的情绪感知颇少,不似游满总是在等人,总是会想起谁,也不似彭方年写话本子时总是会为话本子中的人物难过。 孟何即使是立时难过了,不出三两天也很快会忘记,他好像合该做这黄泉的孟婆,为鬼递上一碗孟婆汤忘记前世,自己也从不记得什么苦涩滋味。 忘冥再来是第二天日暮了,见游满还是在门口扫地,进屋来瞧瞧也不见有什么新鬼待在孟婆庄,问了一句:“他还没找到孟婆庄吗?” “谁?” “没谁,左右最多不过这几日了,且再等等吧。” ☆、五月半肆 吴虞在黄泉绕了多日,迟迟没有找到孟婆庄。 先不说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方向感多好的人,且这黄泉入眼尽是风沙,风一吹起来实在不辨方向。原想着那忘川河边的艄公给的红绳能起着引路的作用,现下看来也是不行。 吴虞不晓得作为一个鬼应该多少日到达孟婆庄才算是脚程快,只觉得至少是该比他要快些。他赶着去投胎,不愿在这些路程上多费时间,想着能有多快就有多快,这样或许还能同下一世的游满有些什么交集。 他原想着日夜兼程,奈何黄泉入了夜没有月亮,一丝光亮也无。他更是不知该往何处走,只得摸黑向前,想着反正已经是鬼了,还能怕什么危险不成,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连夜到了孟婆庄。 孟婆庄没有找到,吴虞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起点——忘川河。 他在夜里赶路时,远远见着前边有些光亮,以为是孟婆庄,慌忙跑过去,近了才知他回到了忘川河,方才那光亮是忘川河上泛着的幽光,前些日子大抵因为是白日,光亮并不明显,是以他没有注意到。 浑身的气力都快要散掉,走了这许多日,竟是回到了原点。吴虞几番权衡下,敲响了忘冥司的门。他想着,若是那艄公愿意的话,说不定能再为他指个路。 忘冥来开门的速度很快,像是知道他会敲门,特意在门口等着似的。不过忘冥开口的第一句话,打消了吴虞的猜测。 “怎么是你?” 好吧,迷路这件事大概是很丢人。吴虞将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绞在一起,道:“我……迷路了,至今尚未找到孟婆庄,不知阁下能否再为我指个明确些的路线?” 忘冥沉默着看了他许久,“现下已是夜里,黄泉没有月亮,不辨方向,不便指路,你且在忘冥司将就一夜,明日天亮了我便送你去孟婆庄,以免耽误你投胎的时辰。” 忘冥说完便转身进了院子,像是没想过吴虞会不同意住下的提议,留了大门没有关。 “如此,多谢了。”吴虞对着忘冥的背影双手交叠行了一礼,算是谢过。 进了院门方看到这院子不大,屋檐的边角上都挂了灯笼,此刻正亮堂着。 三条石板路分布在院中,隔开院子的格局,一条石板路连接着正对着大门的主屋,而后两条石板路分别延伸至东西两侧的屋子。 院子西侧方的是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东侧种了棵樱桃树,长势喜人,樱桃树边上有张摇椅,其余地方皆种了些吴虞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哦,院墙边上还有一处葡萄架。 原来鬼还会种树吗?当真有意思。 “怎的冥界的鬼还喜欢摇椅吗?”吴虞见了那樱桃树下的摇椅,没忍住便开了口。 忘冥走在前面的脚步顿了顿,而后方道:“从前没试过,后来他喜欢,我便也想试试看坐在上面是什么感觉,确实不错。” “他?” 吴虞话还没说完,忘冥不答他又道一句:“现下离天亮还要些时辰,你若是乏累,南向的那间屋子空着,你自可去住,若是觉得无趣,这院子里你尽可以随意走动,只不要过来吵我,另外那樱桃树不能动。我还有事,明日一早自会出来找你。” 言罢兀自进了屋,留吴虞一鬼在院中呆愣。 *** 淅淅沥沥的雨拍打在檐上,又连成线地往下落。 这是游满第三次忘记,事情好似更糟糕了——吴虞已经躲着他两日了。 不知今日吴虞会不会来看一看他。 游满呆坐在床榻上,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院中的小厮丫鬟或许以为他尚未起身,没人来唤他。 一丝动静也没有。 从游满醒来,到丫鬟进来唤他吃早膳。 若是平日,早膳时间吴虞早该回来,今日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游满想问那丫鬟吴虞的去处,可他要压着,用迷茫又混沌的眼神盯着丫鬟看,或许丫鬟看懂了便会唤吴虞过来瞧他。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丫鬟没用多时便反应过来,叫叫嚷嚷着便出去喊人通报吴虞。 看样子,吴虞今日早已回府。 游满没有等来吴虞,小厮带了一句“老爷今日公务繁重,便不过来了。”没了后文。 游满了然,没多言语,反倒是丫鬟觉得他慌张无助,安慰了两句,又伺候他吃了早膳才退下。 没有人好奇他为什么这次没有问“这是哪里”,“为什么在这里”相似的问题。 游满无所谓,也所幸没有人问。他懒得装模做样,应付着许多张神色各异的脸。 “游公子,这是去哪里?雨这样大,可小心些。”游满从屋内出来,在廊下伞篓里随意拿把伞,准备撑着去吴虞书房附近晃晃,却被廊下路过的嬷嬷叫住。 游满随意应付几句,他时间不长,这样同吴虞不见面不是办法。 去吴虞书房要路过府内的花园,那个他和吴虞坐在亭中喝酒的地方。 游满驻足在亭子前看了许久,雨水落到地面上,又溅起地上的积水。他站的不是一个好位置,积水比别处的深些,没多久鞋子连同衣摆便湿了大片。 吴虞会在干什么?真的在书房处理公务吗? 游满站在书房门口这样想着,正欲敲门,却听见书房里传来吴虞贴身侍卫的声音,“今日游公子想必很不适应,少爷不去看看吗?” 倒不是侍卫的声音有多大,只是游满耳力非常人可比,故而隔着一扇门也不算什么。 “我该去吗?”游满听见吴虞这样道,想必是问那个侍卫,“去了又能怎样?见了他,该同他说些什么……” “属下记得少爷从来不是这样在乎世俗眼光的人,若是真心喜欢,大可放手一搏。” 喜欢?喜欢他吗?游满在门外静静的听着。 若是按照侍卫所说,他的计划该是成功的,为何吴虞反而躲着不愿见他? 游满放下了想要敲门的手,屏息在门外细听着。 屋内半晌没传来吴虞的声音,倒是那侍卫又问:“少爷难道是怕游公子对您无意?” “有意无意又如何?”吴虞的声音传来,“且不说有意与否,便是有意,我又能同他如何?我与他皆是男子,若是想在一起,路有多难走可想而知。” “纵使我们在一起不惧这些,可是我该怎样对得起他?他若同我在一起,能像寻常夫妻一般入族谱,同我的名字写在一起吗?他与小妹的婚书又当如何?” “我……” 吴虞话没说完,门外却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 游满站在门外听着,却控制不住自己嗓子一阵痒意,咳的弯了腰。 书房门猛地打开时,游满还在咳,他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地上沾着血,不多时又被雨水冲走,仿佛游满没咳出过血。 “游公子!你怎么样!”侍卫眼尖,看见了地上的血丝,一把将咳的站不直的游满捞起来,扶进了书房。 “怎么了?!”吴虞听见侍卫的惊呼,快步冲过来,从侍卫手中接过游满。 “咳……” 这次是明晃晃的血,游满没控制住,咳在了吴虞的衣服上,染红了他月白的袍子。 “怎么了这是,怎么这样了……”吴虞的声音好似有些颤抖,那鲜红的血是他看着游满咳出来,红艳艳的刺着他的眼。 “快!快去请大夫!” 侍卫慌慌忙忙的去了。 吴虞扶着游满坐下,不停地给他顺着气。 稍好些后,游满拉过吴虞给他顺气的手,示意他放下,“我没事。” “今日你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咳出血来了?” 游满不答,只是看着吴虞,看着吴虞因为焦急担心而微红的眼眶,他竟觉得满足。 “怎么……”吴虞好似才反应过来,“我忘记你不记得了。” 吴虞觉得愧疚,为这两天躲着没见他而愧疚。若是他没躲,或许就能在游满刚生病时发现,不会拖到现在咳血的地步。 两人相顾无言,吴虞想伸手摸一摸游满蓬松的发顶,却被游满伸手握住手腕制止。 “冷……”游满也不知是因为咳嗽嗓子不舒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声音有些沙哑,又有点……委屈。 “怎么了,怎么冷了呢?” 此刻正是秋季,不似冬日屋里要生着炭火,怎么会说冷? 游满低着头不愿意说话,吴虞只当他不记得同自己不熟悉,不愿意讲话,心里当真被愧疚心疼狠狠揪住。 游满只道冷,却又不道为何冷,吴虞便想着将他扶到书房里平时用来小憩的软榻上,用薄被裹起来,却注意到游满有些湿衣服下摆,手顺着衣摆往鞋上一摸,果不其然,鞋子湿透了。 “怎么鞋子湿了也不说,本来就咳血了,还穿着湿鞋,怎么不知道说一声鞋子湿掉了?!”吴虞关心则乱,没有顺序的说着一遍又一遍怎么不说鞋子湿掉了,仿佛这样那鞋子便会自己干一样。 吴虞将不吭声的游满挪到软榻上,脱掉了他湿掉的鞋袜,将他的脚裹到了被子里。想将游满湿掉的衣服也除去,奈何书房里没有衣物可以换,便只能作罢,所幸只是湿了一点儿,撩起来便不碍事。 将游满安顿好吴虞才想起来方才在书房内同侍卫说了些什么,恐被游满听全了去,便想试探性开口询问。 不料游满抬眼看他,眼神盯着他一眨不眨,道:“我要死了。” ☆、五月半伍 屋内刹时安静下来,吴虞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那侍卫去请大夫还没回来,倒是害他白跑一趟。 大夫治不了游满,只有吴虞可以。 “为……为何?” “我当你知道的,若想求证,大可吩咐人将我装纸条的盒子拿来看,我都给你看。” 其实不必看,吴虞记得的。 吴虞记得那天晚上,游满坐在亭子里喝酒,同他讲找不到血脉特殊的人便会死。 可他总想再求证一番,亲眼见到些什么证据,用来扼杀他心中安慰自己是他听错的话。 “去!去拿来!” 丫鬟得了吩咐,匆匆跑去将装着纸条的盒子拿来,放下时盒子上还沾着雨水。 吴虞用袖子将雨水擦去,打开盒子从众多纸条中翻找。 纸条大多数都是看过的,无非记得是一些游满的日常习惯以及禁忌。 唯有一张纸,记载了游满此病的原因——若成年后一年未与血脉特殊之人结合,会开始咳血,而后两月,不治身亡。 不治身亡…… 游满真的会死,他怎么忘了,忘记去再找血脉特殊之人。若是这样,游满岂不是只有两月时光了? 吴虞看着游满,说不出话来。 游满倒是对自己没多久时间这样的事表现的淡然,他只淡淡的笑着,而后……晕倒在了榻上。 游满觉得这样来回拉扯好没意思,他时间不多,不想都耗在这样的纠结上。与其为那些有的没的纠结拉扯,不如下一剂猛药,在生死面前,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若是他快死了也没用,那他又何必费尽心思。 *** 大雨连续下了许多天,游满病的愈发重了,一整日里除去睡觉的时间,半数都在床上躺着。 等天终于放晴时,游满已经没有精力走出去晒晒太阳,去去身上他觉得似有若无的霉味儿了。 吴虞倒是天天都来看他,每日带着不同的大夫,甚至求了皇上,带了宫中的御医来。 可众位医者在诊过游满的病后,皆是摇摇头,叹息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说是游满病症罕见,来势汹汹,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普通医者两手一摊道句无能便可了事,可太医是奉了皇上之命,便是无能也总要说出些什么法子。 实在没有法子,编一个也可,反正事后皇上不会过问,欺骗吴虞算不得欺君,他们保住皇家太医的颜面便是立功。 秉着这样的想法,一位太医捋着胡子告诉吴虞,“传言四盐湖有一位江湖郎中,可治百病,被他医治过的百姓皆称他为神医。大人或可寻来一试。” 太医说这话时游满就半卧在床上听着,面色憔悴,心里却在冷笑。 江湖上确有一位神医不错,可他神出鬼没,那太医所说的四盐湖,或许只是他曾经驻足过的一个地方,去那里根本找不到他。 况且…… 况且那神医是他姨父,他姨母便是人鱼,姨父潜心研究多年,却也只能做到暂缓失忆,且还伴有副作用,根本做不到医治一说。 可游满不打算告诉吴虞不必去寻,说了反而没有意思。 让吴虞抱着点希望,没多久发现找不到,或者找到了根本治不好,再或者他病情愈发重,根本等不及找来那神医。 到那时,吴虞大概会真的意识到他们成亲是最好最快的办法,那些有的没的所谓世俗,所谓身份,不过过眼云烟罢了。 又拖了一月。 如游满所料,吴虞派了许多人手去找,遍寻未果。 若是游满能等,或许吴虞能找到那么一位神医,可是游满等不得。 游满就连昏沉着都在不停的咳嗽,没咳几下便要咳出血来。形容枯槁,没有半点神采,见到的人没有人会觉得他还能活下去。 简单来说,所有人都觉得游满必死无疑。 院儿里的丫鬟甚至偷偷拿帕子抹着眼泪,她们想不通那好好的少年怎忽地病的这样重,她们舍不得那少年就这样死去,无药可医,病死在床榻上。 但她们只敢偷偷哭,声儿都不敢出,若是被吴虞听着了,那样温柔的主子也会动辄打骂。她们伤心归伤心,却不想多受罪。 随着游满病情的加重,吴虞除了上早朝的时间,几乎整日待在游满的屋里,生怕有什么变故。 游满脑子不昏沉时看见游满在屋子里处理公务便会忍不住想:若是无情,为何守着寸步不离,若是有情,为何他到这个时候都不提一句同他成亲? 可他想不出答案便又开始昏沉,或许是药不够猛,等找不到神医,彻底断送吴虞希望时,事情才会有结果。 他开始后悔那太医说话时没有让那太医有多远滚多远,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等。 要么等神医,要么等死。 *** 冥界,忘冥司。 天方破晓,吴虞在院中眼看着天一点点的亮起来,急的直转圈,却又不敢轻易去扰了忘冥的好梦。 忘冥从屋内出来便看见吴虞在院中不安的来回走动,他按按发胀发痛的太阳穴,冲吴虞喊道:“你不必如此着急。” 吴虞听见忘冥的声音猛地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忘冥身边,冲忘冥拱一拱手,“敢问阁下,什么时候能带我去孟婆庄?我心中是真的焦急。” 闻言,忘冥只觉得头更痛了,按理说他只是几日没有休息好,不至于如此,奈何他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也是无奈。 忘冥长舒一口气,点点头,道一句“待我去沐浴洗漱一番,即刻带你去。”便又进屋了。 鬼也要洗澡吗?吴虞抬起袖子闻闻自己身上的衣物,并未闻到什么怪异的味道。无奈笑着摇摇头,以为是忘冥讲究。 他哪里知道,鬼是没有嗅觉的。 忘冥既已说定待他沐浴完后便带吴虞去孟婆庄,吴虞心也安定下来,坐在那石凳上,看着对面的樱桃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没多久,忘冥便从屋子里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站在门口唤吴虞:“走吧。” 吴虞正欲起身往外走,却只觉天地一转,再睁眼时,人已站在了黄沙上,面前是写着“孟婆庄”三个字的一幢木楼。 木楼虽大,却看着破败,若不是门上的牌匾,普通鬼可能只当这是一处弃宅罢了。 忘冥领着吴虞进了屋,屋内倒是宽敞大气,有些像人间的客栈,却又不似客栈那许多纷扰。 屋内只两个人,一个躺在摇椅上,脸上盖着蒲扇,另一个坐在正对门,桌上摆着纸张,拿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表情很是苦恼。 吴虞当机立断走到那写字的人面前,冲那人拱手道一句:“可否劳烦给我一碗孟婆汤?” “什么?”那伏案之人抬起头,却是彭方年的脸。 吴虞同忘冥来的太快,彭方年正写到苦恼处,压根没有分心出来注意到孟婆庄内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至于孟何,他此刻正躺在摇椅上睡得正香。 “孟……孟婆何在?”吴虞忐忑的问了一句,方才想必是冒昧了,孟婆该是个女子,他怎的错认了。 彭方年将笔放下,笑着将视线转到了那躺在摇椅上的孟何,吴虞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那人缓慢的将脸上的扇子移开,人未起声音先响:“我……我在这儿……”语气中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而后不情不愿的坐起身来,眼睛却还闭着。 孟何实在想不通,他刚刚就眯了一会儿,怎么就又有鬼来?有鬼来就算了,怎么还要找他?一定是彭方年偷懒,不愿意给鬼端汤。 怎么还是个男子?吴虞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看彭方年,彭方年笑笑。 吴虞又看看忘冥,忘冥却不看他,径直走到了孟何的身边,淡淡一句道:“怎么还在睡着,可是昨日鬼多,累着了?” 孟何不用睁开眼就知道这是忘冥的声音,他摸索着圈住忘冥的腰际,将头靠在忘冥的小腹处,咂咂嘴道:“是,你都不知道,昨天鬼可多了。彭方年那懒蛋都不愿意帮我给鬼端汤,就知道写写写,写了也不给我讲故事,太过分了!” 忘冥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吴虞站在一旁都看呆了,“这……” 彭方年却像是已经习惯,没说话坐下继续写他的话本子了。 孟何闭着眼没看见,继续道:“你怎么今日来了孟婆庄,往常都要隔着许多天。” 明明像是呓语,忘冥却听的皱起眉头,“是我的错,近日有些忙。过段时间……再过段时间我便来的勤一些好不好?” 孟何闭着眼笑,将头蹭一蹭忘冥的腰,“好。” 这厢眼看着孟何是要继续睡的架势,吴虞有些急了,“敢问现下可否给我一碗孟婆汤?” 孟何烦躁的睁开眼,松开忘冥,从摇椅上下来,走到吴虞身旁,“这谁啊!我还没见过这么急着喝孟婆汤的大人,来来来,说出你的故事,让我听着乐呵,我马上给你端孟婆汤。” “这……这……” 吴虞总觉得,这孟婆怎的有些匪气。 “好了,我带他来的,怎的今日不见游满?”忘冥也从摇椅旁走过来,将孟何睡得有些凌乱的衣领正一正。 “哦他,他昨日帮我送鬼,累着了,现下还没起呢。” 瞧着孟何这话,便知他方才说自己昨日送鬼累着了是假话,偷懒的理由罢了。 吴虞自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他心在听见这个名字时不可控制的揪紧,正忐忑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开门的吱呀声,而后一道他陌生却平白令他心悸的声音传来。 “怎的有人找我吗?” ☆、五月半陆 约摸又过了七八天,神医依旧没有消息,游满却是等不了了。 如今两月还剩将近半月,若是再不同吴虞成亲,游满或许连站起来的气力都不剩了。 如今正值深秋之际,花儿该败的早已败落,树也不见绿色,小院儿里处处是灰败之色,连丫鬟小厮调笑的声音也不曾听见,最多的声音便是那阵阵不可抑制的咳嗽声,听着像是要将肺咳出来。 吴虞坐在游满床头,看着睡得昏沉仍皱着眉的游满,忍不住叹气,近日游满咳的倒是少了,只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的出来,咳不咳也没什么作用。 他从不喜欢叹气,叹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如今,他眼看着游满的生命一天天的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自觉的叹气,好像他多叹几次气就能替游满分担多少痛苦似的。 他指望着床上的人能有些什么睡梦中的呓语,好似这样那人的身体便能好一些。 可是没有,对于游满来说,呓语都成了一件费力的事。 吴虞掩住面,他忍不住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当初他的小妹去时,他没能看见,没能护住。后来他的爹娘乍闻噩耗,没两天便相继去世,他看见了,也没能挽回。 如今游满更要残忍,让他眼睁睁的目睹他是如何一点一点被蚕食生命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了?” 吴虞感受到一阵很轻微的动作抓住了他散在床上的衣摆,是游满醒了。 看着游满微启的唇,干皱的不成样子,吴虞眼中酸意更甚,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想起了从前游满不愿意让教书先生来教,反而缠着他念给他听时,那溢着光的眼睛,那一直扬上去的嘴角。 那时候游满的唇是什么样子的呢?吴虞想该是红润又有水光的,总之该不是现在这样起着许多皱皮。 吴虞只觉得眼眶中瞬息便开始蓄泪,他掩饰着什么,问游满:“渴了吧?” 不待游满回答,他转身想要起身去倒水。 不料游满拉住了他垂下的手,暗淡的眼睛看着他,“别难过。”说着还拍了拍他的手。 那掌心轻飘飘的落在吴虞的手背上,像是一片落叶扫过,轻轻的痒。 吴虞小心的将游满的手放下,还是起身去倒了水,让游满倚靠在他身上,将水一点一点溢在游满干裂的唇上。 纵是这样,还有一些会顺着嘴角流下来,吴虞拿早已准备好的丝帕将水轻轻拭去。 这样的动作,熟悉的仿佛已经做过千遍。 游满一点点将杯中的水饮尽,吴虞正欲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时,却在还没动作时被猛地抱住。 方才喝水都费力气的人,如今圈住他却又像箍住。吴虞竟觉得有些生疼。 吴虞缓了片刻才渐渐感受到游满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甚至上身倚在他身上,全靠他来支撑住手臂不滑下去。 吴虞扶住游满的肩头,小幅度转了个身,面对着游满,将他搂紧怀里,手臂绕到游满的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 “别担心,会找到神医的,不会死的,一定能活下来的。” 吴虞那“不会死的,一定能活下来的”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分明他们心里都清楚,找不到神医。 “吴虞……”游满说话没什么气力,鼻子也囔囔的,嗓子更是因为长时间的咳嗽而沙哑不清,“吴虞……” 其实游满的声音分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可吴虞就是从游满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觉得游满像是要哭出来。 “吴虞。”游满只喊人名字,却不说后话。 这样喑哑的调子,实在让人心里堵着,吴虞竟是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他那些话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何况游满。 两人就这样抱着,谁也不再开口说话。就在吴虞以为游满睡着了,想着这样睡大抵会着凉,便想着将被子拉过来盖在游满的身上。 吴虞刚伸出一只手,尚未抓到被子,他的肩上传来声音顺着他的耳朵传进他的心里,而后,狠狠扎了一刀。 是游满在哭。 吴虞伸出去的手臂僵住了,他不晓得游满在哭些什么。不是不懂原因,只是原因太多,他猜不出是哪一个。 “吴虞。”游满又唤他。 “嗯,我在。”吴虞顺着游满的背往下抚,一下一下。 “成亲吧吴虞,我们成亲。” “成亲好不好?” “没有婚书也没关系,不入族谱也没关系,不被世人知道也没关系。” “我们成亲好不好,就在这个小院儿里,不必宴请宾客,就你跟我,我们拜堂好不好?” 吴虞倒不是觉得游满的病有什么造假,他只是很奇怪,分明游满该是那个病的说不出话来的人,怎的现下他才像是那个病到嗓子张不开,脑子昏昏沉沉不清楚的人? 怎的分明是游满用沙哑的声音带着略微的哭腔说出这些话,他却忍不住想要落泪,鼻腔酸的厉害? 游满接连说了一大串话,他算好了将这些气力都用在说话上,他一直喊着吴虞,只是尝试着自己能说多少。他怕没说几个字,讲不动话了,怕没说清楚,吴虞听不懂。 他想不通吴虞这么许久为什么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眼看着他身体越来越差,竟只是每日寸步不离守着,守着能如何? 他心中有气,可他没有办法,他赌上了,就要承担赌输的风险。吴虞一直不提,他只能自己开口直说,只是吴虞现下不开口讲话,他心中忐忑占了大多数,像是有个小人儿告诉他:你等死吧,你别想了,他根本不愿意。 其实过去的时间不长,因着两人心绪的区别,一个觉得怎么过了这么久,一个觉得还没反应过来。 游满原本就没什么力气,脑袋枕在吴虞的肩膀上,全是借吴虞撑着坐起来,现下更是觉得浑身脱了力,有些坐不稳。 他不免会想是吴虞不愿意让他靠着了,他总是将事情往坏的方面想。 不若,算了吧…… 左右他本来就是要死的,如今不过是再早一点,闹成这样又是何必。 游满费力的将脑袋从吴虞肩窝处抬起一点,吴虞许是感受到了肩窝处陡然轻了,像是才反应过来,收紧手臂将游满又拉近了些许,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游满下巴磕到了吴虞肩窝旁的骨头,却没有抽气的声音,他感受到了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知道不是他的,他病了这许久,心跳声哪里会这么强烈。 若不是他的,那自然是吴虞的。 “好。”吴虞轻轻的应。 吴虞没想着要轻声说,只是他发不出声音,他总觉得自己扯着嗓子喊了,出来的声音却微弱。 “好!”吴虞又说了一声。 “好……”其实方才那声已经足够,吴虞却又重复一遍,像是睡梦中的呓语,只晓得一直重复着他该说的话。 吴虞囔囔的像撕不开嗓子一样的声音听在游满耳朵里意外让人想笑。 场面实在有些滑稽,两人抱在一起,一个病弱,扯动嘴角笑起来都费力,眼眶还红着,一个又哭又笑,给下人看去难免叫人琢磨:原来当朝左相竟会有这样拿不准情绪的时候。 *** 婚事备的仓促,就在游满提出成亲的第三日,吴虞坐在屋子里翻黄历,说那天最好。 于是商定在吴府的院子里,关起门来,屏退闲杂人等,留府中看着吴虞长大的老管事做主婚人,吴虞最亲近的贴身侍卫做亲友,满府忠心的丫鬟小厮做宾客。 虽是仓促,却也周到。 府内该有的大红装饰是老管家亲自准备的,连着喜宴那天要上桌的菜色,诸事繁琐,硬是将老管家鬓边又多几根白发。 两人的婚服是吴虞请了顶好的绣娘,找了顶好的布料,乌泱泱一屋子人连夜赶制,为着越快越好,也为着精致舒服。 量样时游满还问两人都穿新郎装会否有不妥,吴虞却应妥,还道一句这样最好。 丫鬟小厮也是忙坏了,装饰灯笼买来,着急忙慌的各处挂上。 家中白事刚过没几月,院外不能挂红布,那便院内多挂一些,瞧着便知喜庆。 也有对吴虞这样张灯结彩不满的小厮,私下念叨几句:这老爷夫人才走多久,便张罗起喜事来。 这话吴虞游满没听去,倒是叫游满院中的小丫鬟听见了,不顾一堆人围着,当即便骂起来。 小丫鬟知道游满的病情,天知道游满还能活多久,生前最后一点儿愿望谁敢说一个不给实现?况且是吴虞嘱咐,人家儿子都不怕担个不孝的名声,别人瞎叨叨个什么劲儿! 这几日光是众人忙碌了,两个主角日子却过得同从前没多大区别。 游满倒不是不想去看看布置的如何,只是他坐起来都要靠人扶着,如何能下床走动,每日都昏睡着。 至于吴虞,面上看他倒是同平日里无差,只偶尔上朝时也走神。 他总忍不住操心家中的情况,怕漏了点儿什么没有准备,又怕挑的日子是不是个好时候,最怕游满的身体能撑到何时。 三日时间毕竟过的很快,这样担惊受怕着却也还是到了。 成婚那天吴虞本想去搀着游满,他想的多啊。他想,若是丫鬟小厮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可怎么好?若是走的慢了,误了时辰可怎么好? 可老管家不让他去。 管家不用苦口婆心地劝,只道一句:这样不吉利。吴虞便乖乖作罢。 喜事真能将人的性格短暂的颠了个,吴虞此刻哪有半分朝中栋梁的稳重样子,越接近时辰越紧张,当年参加科举时也没这一半忐忑。 相比吴虞的坐立难安,游满换好了婚服又被按在软垫上束发。 虽是一切从简,可该有的喜庆装扮也不能少,因此丫鬟也捣鼓了好一阵儿。 他身子虚的厉害,待会儿走不走的到大厅还是未知。 ☆、五月半柒 游满被人小厮搀着走到主院外时,院内正传来一阵阵的唢呐声。游满仔细分辨着,好像吹的是《花好月圆》。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他没想到成亲那天还能有人吹乐。 吴虞也没想到,饶是他再万般担心缺了些什么,却也还是少了一样——迎亲时热闹的乐响。 万幸上天垂怜,伺候的小厮里有一个会吹唢呐的,也就烦累他吹奏几首。 婚礼算是顺利,吴虞自游满踏进主院院门那一刻起,便慌慌忙忙的跑去搀着,而后一直搀着他拜了天地,在众人的笑闹下进了新房。 新房原是吴虞从前住着的房间,此刻早已收拾好,挂着红灯笼,红绸,贴着喜字,就连床褥,也都换成了红色的。 方一进屋,吴虞扶着游满在桌旁坐下,喂些吃食茶水,又去收拾床褥,想要游满躺下歇着。 吴虞原以为今日这一闹腾,游满的身子撑不住多久。他片刻不敢离开半步,连婚礼该有的宴宾客也未曾想过要去。 他实在怕,若是晚间回来,游满已在床榻上睡的太熟,再起不来他该如何。 他抱着怎样的心情同游满成婚呢…… 若我们成婚,哪怕只做了一瞬的爱人,我也终身不再同他人拜堂。你活,我陪着你一辈子。你死,我受的住便守着你的灵位过一辈子,受不住便去地府找你。 不料游满掏出张纸,拉着他做了些繁琐的动作,脸色便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吴虞自是惊讶,游满却道让他去外面宴宾客,晚上回来定还能说上话。 两人推拉一阵,吴虞观游满动作间好似没有那么虚弱,心道莫不是他同小妹的血功效差不多,此刻游满已然无虞。 大夫皆说游满药石无医时,吴虞用了一个月才信。如今游满说他没事儿,吴虞不过心思转了几下便信了。到底是更愿意相信游满会好好活着。 游满坚持,吴虞便去了。 吃了两杯愁酒,夜方至又匆匆回去。 游满没有诓他,他进屋时游满正坐在桌旁吃点心。 “忘记让你给我带些吃的回来了,我记得今天喜宴上有片好的烧鹅。”游满嘴角沾着点心渣,和从前没生病时一样。 吴虞见这场面,眼眶没忍住酸的厉害。掩饰什么似的,他吩咐轮值的侍卫拿些吃的过来。 他走近游满,给他擦擦嘴角,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游满病全好了,以后再不会生这样大的病了。 游满放下点心给他解释。 吴虞想的不错,他的血确实同他小妹的血作用一样,游满没事儿了。 只是这样,成亲这件事儿多少染上了点利用的色彩。 吴虞忍不住想:或许游满想同他成亲与感情无关,全然是为了救命罢了。 纵然是这样,也够了。贪心是不该有的,一旦有点苗头便如洪水决堤,再收不住了。 “没事就好。”他好像能说的只有这一句了,又无意识嘟囔一句:“原来我的血也有用啊……早知如此……” 片好的烧鹅被摆上桌,吴虞坐在旁边看游满吃,偶尔出个声提醒不要吃太急。 游满对他有意无意,他这辈子已经栽他身上了。 游满吃完,他想着或许该黯然退场。 “你去哪里?”游满喊住吴虞。 他听见了吴虞的嘟囔,心中蓦然开明,只觉从前纠结忐忑的自己多少有些好笑。 吴虞不搭话游满也懂,他主动吻上吴虞,缠绵间耳语问一句:“新婚之夜,宾客都已离席,你还要去哪里……”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游满的举动无疑安抚了吴虞,他满心想的只有同游满携手白头。 夜深情最浓时,游满攀着吴虞的背,问他:“你爱我吗?” “爱的……我爱你的……”吴虞声音喑哑又绵长。怎会不爱,满心都是你,父母三年孝期未过也要满足你的心愿同你成亲。 听到吴虞肯定的回答,一滴眼泪伴随着顶撞的起伏从游满眼角滑落。 你爱我吗?多可怜的种族,将一颗心交付于你,便将生死寄在你身上,连血缘也无用。 得不到爱管不住心的族人,会死。 游满早就知道即便吴家小妹没有死于他也无用,从他见到吴虞的第一眼起。 只一眼,一句话,他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他们种族,爱情至上,血脉次之。 若是没爱上什么人,找一个血脉特殊的人成亲便能活下去。若是爱上了什么人,是死是活全凭那人的心意。 两人将血滴在那特有的契书上,两情相悦,自然能活,若一厢情愿,病死是逃不掉的结局。 他出家门前,母亲曾给他一枚姨父研制的药丸,嘱咐他不到重要时刻不能用。 那药副作用可大,吃下后会提早死亡的来临。 他初到吴府没几日,便没犹豫的服用了那颗药丸。 他从来都没忘记什么,那些不过是为了博得关注的手段。 他想要活,也想要吴虞。 左右服不服那药都是要死,多几日少几日有什么关系。若没有吴虞,多活的那些许时日于他犹如鸡肋。 他装作忘记的样子,接近吴虞,做了许多样子,亦受了许多病痛折磨。 好在,都过去了,他想着往后好好守着吴虞。 他不会像从前一样,总是忘记,可以多学些东西,可以记得吴虞好久好久,可以帮吴虞做许多许多事情。 往后,一切都会好的。游满那时候想。 *** 日上三竿。 游满第二日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然只剩被子拼命留住的余温了。 吴虞早早地去上朝了。 门外小厮轻轻叩门,询问着醒了没有,是否要传早膳或是吃些点心。 小厮不知游满醒了没,这样的动作只是吴虞走时嘱咐,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是吴虞怕游满会饿着的心意。 游满抱住被子滚到了吴虞睡的那侧,对着门外小厮的话不想搭理。 吴虞细心,走时帮他将里衣穿好,可这冷天,不是穿一件外袍便能出去的温度。 □□绵长,游满又大病初愈,纵是再温柔仔细,也不免身上酸乏。 他身上酸,起不来床,又不能叫小厮进来帮他穿衣。 里衣领口处遮不住的痕迹,他还做不到面不改色让别人看了去。 不若再睡会儿,磨蹭到吴虞下朝回来,让他给他穿。 想到这些,游满嘴角止不住上扬,愈发觉得这个主意很是不错。穿完衣,还可以软乎些让吴虞喂他吃算不上早的早膳。 门外小厮得不到应声,只以为游满还没醒,便不作声退下了。 许是今日朝中有事,游满被饿醒时吴虞还没回来。 “这么不凑巧吗……”游满嘟囔着,磨磨唧唧的自己扒拉着衣服穿上起身。动作大些,还得呲溜一声停下来揉揉腰。 他本不想起,奈何饿……加上他病了这么久,还想好好养着身体,别落下什么病根儿才好。 正巧小厮又来问,只是这次将早膳换成了午膳。 游满正吃着饭后点心时,吴虞回来了。 游满放下点心跑着迎过去,腰酸好似好了,“回来了?饿不饿?” 吴虞由着游满扑到怀里,笑着摸了摸游满没有束起的头发,道:“不饿,怎么头发没束。” 头发没束当然是因为手酸,自己抬不起来,又怕丫鬟透过领口间的缝隙看见些什么,这才草草地拿发带捆住便出来了。 主要缘由当然是想给下朝回来的吴虞找点别的事情做。 “想你给我束。” “好。” “这是……”游满正想拉着吴虞去吃饭,抬头却看见了吴虞额头上一块淤青,“这是怎么弄的?” 吴虞不甚在意地碰上淤青,“圣上砸的。” 这话说的轻巧,但吴虞一向得圣上的宠信,又身居高位,缘何拿东西砸出这样深的淤青,游满看着都替吴虞觉得疼。 有白茫茫的东西飘落下来,落在吴虞的头发上。 按理这个天气不该有雪,许是什么树的絮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管它是什么,游满只把它当成雪来记,这样故事便能披上名为浪漫的纱,吴虞说的话便能被裹住不那么滚烫。 “我同圣上讲了你我成亲之事,”吴虞道:“他觉得荒唐,所以才砸我。” “你同我讲没有婚书也没关系,不入族谱也没关系,不被世人知道也没关系。我不这样认为,你该光明正大出现在我身边,你害怕的,我自然陪你一起受。婚书没有便用那张有着我们两个血的契书充当,族谱现在虽然入不了,但日子那么长,总有一天我能说服族人,把你的名字写在我旁边。至于世人,我还不至于出去吆喝我昨日同你成了亲,我想着那便让统领这天下的人知道,权当天下人都知道了。” 吴虞微微低身,拥住游满,“这样……可好?” 好。游满想这样说,却说不出话来,好似他无论说什么,在吴虞面前都显得苍白。 “那……”游满想问圣上是否还罚了他别的什么,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必问,吴虞如今好好的站在这里,若是有什么处罚,他自然陪他一起受。 “没有,”游满没问出口,吴虞却懂,“圣上是个圣明的君主,气急了砸我一下也便罢了,明日我还要上朝的,别担心。” 吴虞这样说,游满自然是将心放到肚子里,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剖白的场面,便转移话题,摸着吴虞额头上的淤青道:“疼不疼?” “有点儿。” 屋内小厮又摆上了新的饭菜,冒着热气,氲地这临冬这样暖。 ☆、五月半捌 黄泉,孟婆庄。 游满今日起的晚了,刚出房门便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 他走上前问道:“怎的,有人找我吗?” 说是找他,他其实心里纳着闷:他生前熟悉的人不多,家里父母亲人寿命又长,便是有几个面熟的,来黄泉也不该找他才对。 大堂内那背对着他的人,应当是新来的鬼,游满看着他的背影,只觉面熟,像极了他等着的那个人。只是他做好了在黄泉等几百年的准备,那人不该这么早来。 “是谁找我?”游满走上前,却见彭方年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 彭方年是写话本子的,合该有某些方面敏锐的“嗅觉”。 那新鬼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缓慢地转身过来。 那鬼,分明是游满以为要等几百年的吴虞。 “你怎么……”游满走到吴虞面前,想问他怎么来了,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可是有人害了他,却又想起吴虞……早该忘了他。 想必,要找他的不是吴虞这个新鬼,该是孟何又犯懒,彭方年忙着写话本,找他来送吴虞罢了。 “我去端汤。”他了然似的想去端汤。 他想他该端出两碗汤,一碗给吴虞,一碗给自己,到了往生司,求求黑无常,把他和吴虞绑在一起。 这辈子如何已然结束,暂且不论,求得下辈子也在一起更重要些。 游满没走出两步,猛地被吴虞拉住手腕,而后抱在怀里,紧紧箍住,“你怎么……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 场面一来一回变化太快,孟何同彭方年异口同声:“我去,等到真的了?!” *** 游满是在他们成亲后约摸两年辞世的。 他们成亲后,小日子过的可谓是有滋有味。 哪个酒楼出了新菜,哪个戏院排了新戏,吴虞总是第一个带着游满去尝个鲜。 当然吴虞也有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若是那样,也是忙完了立马带游满去或叫小厮去酒楼将菜带回来吃。 他忌讳着让游满自己去,表面缘由是一个人去多无趣,实际缘由是他日子越久醋劲越大,游满在外面多看哪个人两眼,他都要自己气上一会儿,更遑论让游满自己去人那么多的地方。 那戏园子里的角儿,说话拿腔捏调,可娇媚。若是游满看他看腻了,在戏园子里看上哪个,带回家要养着,那还了得?! 吴虞看游满太好,总觉得外面那些会觊觎。 游满常觉好笑,他都未曾担心过这些,吴虞怎的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命系你身上,哪里敢。”游满是这样安抚吴虞的,换来第二日在床上过了一整日,罪魁祸首该算是吴虞?总之吴虞甘愿伺候这位祖宗一日三餐,还充当小厮跑了几趟为那位打洗澡水。 游满总对月喝着酒叹息,他想不通怎么从前那样清冷的一个人,成了亲变成这副样子。 这话他不敢在吴虞面前说,怕要被质疑变心,而后几日浑身酸乏。 吴虞当然不是很快变成这样的,这大概要算在那五个月便忘一次的破事儿上。 随着忘记的次数多起来,吴虞对游满的依赖和占有欲与日俱增。 吴虞第一次忘记时,对游满很是警惕,是刚认识那个温柔冷淡的吴虞。不过他手段实在不高,没到一个月自己便躺在了游满的榻上,美名其曰两个人睡一张床暖和。 开什么玩笑,当时立夏都过了,虽然算不上热,但怎么都该同冷沾不上边儿。 游满没戳穿他,由着他睡。 两人盖着薄被纯睡觉,这样没几日,吴虞开始有小动作。又没几日,吴虞控诉游满:明明说了成亲了,为什么从来不同他亲近?! 游满“勉为其难”亲了亲吴虞,他才终于安生。 这样的亲吻,待吴虞没两日恢复记忆后想起来,借着游满是敷衍他的名头,将这近一月的委屈憋闷分好几晚才讨回来。 若是第一次算用了一个月的时日,第二次便更短了,约摸用了半月。第三、四次更不消说,吴虞见了游满虽然不认识,却心里自觉亲近,没几日便想起来了。 第五次…… 他们没能一起等到第五次。 临近吴虞第五次忘记游满时,游满被诊出中了毒。 那天他们本在吃饭,游满想吃醉仙楼的新菜,吴虞忙着公务没时间去,便差了小厮去买回来在家吃。 饭吃到一半游满骤然咳了一口血,将吴虞吓的不轻。 请了大夫来瞧,大夫摇着头说是中了毒,毒入肺腑,准备后事吧。 这话像是判官给罪恶滔天的鬼下的判决书,半点情面没有,只等着无尽的孤独来赎罪。 一瞬间吴虞好似回到了两年前游满生病那会儿,甚至比那会儿更加折磨。他找遍了京城的大夫,都说游满剩不到几日了,早些准备后事吧,否则来不及。 因着游满从前生病的事儿,吴虞很注重游满的身体,没几日便会请大夫来府上诊脉,生怕哪里存了隐患到时发现晚了治不好,怎么还会如此。 昨日大夫来诊脉时,还好好的,不过是吃了几口菜的事儿,怎么就突然中了毒,是谁下的毒? 吴虞第一个想到的是当朝右相孟醒。 那人行事作风算不上正派,又一直想拉他下马,坐上他的位置。 下毒,确实像是孟醒会做出的手段。 或许游满只是误食了孟醒下给他的毒。 吴虞当即去找了孟醒,同他对峙,讨要解药。 孟醒却道与他无关,没有解药。还道就算是他下的毒,也断断不会留有解药。 吴虞急了,连平时不屑用的威胁也用上了。孟醒这人邪的很,为官数年,手段非常,没什么背景却一路走到了右相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没有软肋,什么都不怕。 只是几乎也有意外,吴虞知道他有一个客卿,在京郊别院里住了两年,甚至可以说同他关系非常好。京中偶有关于他俩的传闻,说是那人名为客卿,实际却同孟醒有夫妻之实。 吴虞不是会听信传闻的人,只是那客卿确实存在,想来,不论是客卿还是夫妻,总该有些重要。 那人是吴虞唯一的赌注,只是他好像输的一塌糊涂。孟醒听到那人的名字,不甚在意地笑了,“不过是一个客卿而已,能有多重要。相识两年的感情能有多深。” 孟醒不被威胁,竟还劝他:“相信我,纵是你心尖尖上的人,也很快就会忘记的,别找什么解药了,再找一个人吧。哈哈哈哈!” 吴虞最终没能从孟醒那里得到解药,他几乎可以说是慌忙从孟醒的别院里跑出去,只因孟醒同他讲:“莫不是忘记了父母的死因?父母小妹是如何死的,游满自然也是谁害的。” 父母小妹的死因,吴虞一直没能准确的查清。凶手做的很干净,少的可怜的证据指向一人——当今圣上。 只是他如何能信,他敬仰着的那圣明的君主,会是杀死他一家的凶手。 吴虞一早差人去寻游满那个被称为神医的姨父,只是时间紧迫,哪里寻的到。 走投无路之际,吴虞去面见了圣上。 什么触怒天颜,忠于君主,他全都顾不得。游满躺在榻上,说不定下一刻便会毒发身亡,他能顾得上什么? 结果当然是他什么解药都没拿到,还被圣上禁足在家。 他坐在床榻前,望着嘴唇乌紫的游满,时间仿佛同两年前重叠,这两年,像是他偷来的时光,如今阎王催促他,让他快些还回去。 游满病的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他在算他死后吴虞还能记得他几天。 令他欣慰的是,没几日了,他的吴虞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他第一次觉得忘记是一件好事儿。 “没事儿的,别难过。你好好活着,我到了地府跟阎王打个商量,在那里等你。” 游满握着吴虞的手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本还想着再笑一笑,可是没力气了,好困,没办法只能睡过去,再也没能醒。 窗外又是深秋,风裹着枯黄的叶子往下落。叶子想不想落全不由己,只能恳切地盼望地软一些,落下时不会太疼。 *** 黄泉,孟婆庄。 孟何、忘冥、彭方年三人一同坐在桌案的一边,吴虞同游满坐在桌案的另一边,紧握着手。 眼下这个情形来看,游满今日怕是要走了。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起来的,又是怎么这么快就一命呜呼了?”孟何觉得这事儿有些冲击,他还以为面前这位左相大人会活到胡子白才来,到时他或许还能见到一出“你不记得我又另娶了他人”的苦情大戏。 “游满走后,我确实没两天一觉睡醒就不记得他了。”吴虞道:“身边下人嘴也严的很,只字不提游满,还将同他有关的东西都收拾个干净。是我偶然收拾旧物时,放着字画的箱子里有一副他的画像。那画是我画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画上的人我却不认得,也不记得是何时画的。我将那画挂在床头,盯着多看了几眼,一觉醒来后就想起来了。” 游满听着只觉心酸,何其有幸,能得你如此厚爱。 吴虞接着道:“至于死亡,那天我同游满一起吃的饭,只是因为我那天食欲不佳,比他吃的少些,这才活到了现在。” “怎么!怎么不寻姨父救你!”游满急了,开口就吼吴虞,他生前是知道吴虞体内也有少量毒素,才坚持让人去请姨父,只为治好吴虞罢了。 孟何同彭方年见到这样急色的游满皆是一惊。 这……多少同游满平日话不太多又待人有礼的形象有些相悖。 “姨父很尽心,”吴虞看着游满道:“是我没让他救,我怎么能忍受一个人活那么久,每天靠着那一点儿记忆活着,我想你也不忍心,就来找你了。” 这话说的肉麻,彭方年做出欲呕的姿态,孟何却看向忘冥,不知怎的,他想看看忘冥是什么样的表情。 忘冥没有什么表情,他好似很乏累,眼睛闭着,不知是否睡着了。 “这样算我其实算是自缢?其实也有一部分别的缘由。我是左相,从小便视圣上为天下最圣明的人,却不得不相信是他杀了我的父母、小妹、游满,自己连报仇的能力都没有,实在是无颜再活下去,每日的愧疚都要将我杀死了。” 故事的最后,是吴虞牵着游满的手走出孟婆庄,两人手腕上皆系着忘冥给的红绳。 忘冥道这是同月老求来的,戴上了下辈子能幸福地在一起到白头,两人慌不迭地便带上了。 “哦对了,”吴虞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对孟何道:“或许过些时候会有一个叫傅汀的人来此,烦劳多照顾些,终究是我有些对不起他。” 对不起他?对不起什么? 这些或许只能等那位叫傅汀的鬼来此才能知道了。 ☆、赌徒盼壹 黄泉历——叁万壹仟伍佰捌拾柒年 大风裹着黄沙呼啸着,吹得孟婆庄虚掩的门吱呀响。 吴虞说的不错,约摸过了半月,果真有一个自称傅汀的人挟着黄沙到了孟婆庄。 只不过,彭方年见了这名为傅汀的鬼,笑的话本子也写不出了。 缘由无他,全因这鬼死后面容实在好笑。整张脸肿成了猪头状,呈现一种於紫的颜色。身体也该是突然涨起来的,有几处裸露出的皮肤撑出了妇人怀孩子时才有的纹路。再加上死的不是时候,黄泉这几日连着吹了好几日的大风,这人身上的衣服都不辨颜色了,头发上甚至还沾了大些的黄沙粒。 “唔……” 傅汀想是想解释些什么,奈何整张脸都肿胀着,话说不清楚。 他有些羞赧,眉头想皱起来却造成了更滑稽的效果。 不消说,彭方年笑的更大声了。 孟何却是难得的稳重,竟一声没笑,反而给傅汀端出一碗水来。 忘冥自半月前送无虞时来了一遭后再没来过,孟何自己每日要给鬼端孟婆汤,也没空去找,故而许多日子未见忘冥了,他不太高兴。 “喝。”孟何懒得说话,字句都简短。 “呜呜……” 孟何猜傅汀大概是问:这是什么?这是孟婆汤吗?这么快就要喝吗?孟何翻了个白眼,好无趣。 “这不是孟婆汤,是黄泉的水,喝了能让你恢复本来的样子。” “唔……”傅汀话说不清楚,只能在心中感慨孟何的厉害,竟然能听懂他说的话。 傅汀没多犹豫拿肿胀的双手捧起碗便喝,因为吞咽动作不方便,从嘴角溢出些许。 孟何想到要坐着许久听傅汀说话便觉得烦,他摆摆手道:“有什么故事就跟彭方年说,我有空再看。” 说完往里屋走,想去补个觉,若有鬼来全都推给彭方年干活。路过大门时,木制的门被风吹的响个不停。 “你大爷的!”木门发出的噪音算是给临界点添砖加瓦,孟何对着木门发脾气,“什么破门,响响响,吵死了!再响爷就给你卸了!” 门吓的不敢响…… 烦!烦死了!忘冥为什么不来?!无趣,无趣透了! —— 这是逃亡的第九日。 傅汀缩在码头的货箱夹缝,费力地吞咽着最后一小块儿干馒头。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渗血,很快染红了他从衣服上扯下系在伤口处的破布。 这样不行,傅汀想。伤口虽不致命,可若是不及时处理,伤口感染,这条手臂怕是要费。且如今弹尽粮绝,若是追杀的人再找上来,他怕是大仇未得报便要死在此处。 九日前他家里突遭变故,全家被杀。他平日里游手好闲,功夫学问都会点儿,却没一个算得上精通。没事儿爱去赌坊里赌上两把,那天他还赢了钱。哼着小曲儿回家时竟发现全家一片血海,小厮丫鬟横在院中,爹将娘护在怀里,却也没护住,双双死去。 他在家中发现一枚令牌,还没来得及料理后事便被迫逃亡。 一路上风餐露宿,累了找个小角落缩着歇一歇,饿了便买两个馒头。他逃的急,身上没带什么银子。 三个时辰前他被两个看上去像是影卫的人发现,缠斗了一番。好不容易甩掉那两人躲到了这个小码头,竟还发现身上银钱都已花完,能吃的仅剩小半块儿干馒头,更遑论什么伤药。 此地怕是不宜久留,这浑身的血腥味儿,想必那两人不久便会寻来。傅汀这样想着,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艰涩地吞进肚中,按住伤口起身欲走。 “主上。” 有人! 傅汀惊了一惊,矮下身子,小心地藏匿好自己。 “人呢?找到了吗?你再去另一个地方找找。”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两个人?难道是方才那两个? 傅汀心中疑问,又清楚的知道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那两人若是将这码头仔细翻搜一番,找出他不过是迟早的事,何况听这说话声,两人离他距离不远。 左右也要一搏,不若主动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猫着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寻去,却发现说话的两人唯余一人,从背影看该是一个儒雅博识,颇有君子之风的公子。 不是? 劫持! 傅汀看见这人的第一反应便是认错人了,随即想到自己手中拿着匕首,想必那说话的另一个人该是照此人的吩咐去别的地方找人了。不若搏一搏,劫持那个公子,说不定能破了当下的这个死局。 “别动!”傅汀猛的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将匕首架到那人的脖颈处,压低声音道。 “你!”那人惊住,浑身大概是僵住了,盯着傅汀的脸看愣一瞬才惊恐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傅汀对视过去,却心跳停了半拍。那人生的实在好看,眼尾上挑,却不带春情,带着凌厉,不似背影看上去那般雅静。 倒也怪不得傅汀,他是个天生的断袖,对女人不感兴趣,偏喜欢男人。 移开眼睛,稳稳心神,他只是一瞬间的愣神,还不至于忘记自己如今在做些什么。 “你乖乖听我的话,等我出去我便将你放了。”傅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低沉些,显得凶神恶煞些,好唬住这人。 那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一番,道:“好……好,你……要什么?可否先将刀放下。” 傅汀没对那人做什么。 原本傅汀是想从那人身上劫些钱财往别的地方逃,怎料那人一下船钱袋便被偷了,他和侍卫一路追着小偷才到了此处。 那人是个善良的,被挟持着见傅汀手臂裹着被血染红的布,还道自己船上有伤药,让傅汀到他的船上敷药。 “你不问问我的伤是如何来,便让我跟你去船上,不怕我给你招来杀身之祸吗?”傅汀厉声问,他不想显得他被此人这样轻易地说动了。 傅汀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骤然出现的灭门之仇再深,再让他恨之入骨,也消磨不了身体上的疲乏。 近十日的风餐露宿,他太想念温软的床和热乎的食物了。 “怕有何用,你现在不也拿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吗?” 傅汀到底是跟着那人去了船上,拿匕首抵在那人的后腰上去的。那侍卫见了原本想上前,却被那人摆摆手示意不必。 其实你看,傅汀压根儿没什么伤人的心思,那匕首也是松松地摆个样子罢了。 船内装修精致,很是宽敞,想来那人应当是个富贵人家。 那人本被傅汀拿匕首架着脖子,后来路过人来人往的码头,架在脖子上到底太显眼了些,便改成了抵在后腰上。也是这样傅汀才注意到那人走路时有些跛脚,很是轻微,想必早年受过什么不可逆的伤。 那人就这样被抵着领傅汀到了他歇息的里舱,傅汀也自觉这样那匕首抵着人家不太好,不待侍卫开口说话便将匕首收回了剑鞘。 那人松松身体,示意傅汀找个地方坐下,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来,取出上好的金疮药拿给傅汀。 傅汀伸手接过,“看不出你竟会随身携带这样多的药。” 傅汀单手解开湿透的破布,笨拙地将金创药撒上,却因为一只手不方便,洒出些许。那人自然地顺手接过放在一旁,从旁边接过侍卫端来的清水,仔细地为傅汀擦拭。“我身子不大好,药都备着些方便。” “金创药……啊!”傅汀触到伤处,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待缓过来后又接着道:“金创药也能治内疾吗?” 傅汀药理不好,随口一问罢了。那人却抿了抿嘴不说话,侍卫也狼似的眼睛盯着傅汀,好像傅汀对着他的主上做出什么危险的动作,他随时都能扑上来。 傅汀想是戳到了人家的什么痛处,有些尴尬地用没伤的一只手摸摸鼻头,想着找点什么别的话说,毕竟人家不仅不在意自己劫持他,还这样主动细心的给自己处理伤口。 万幸傅汀再开口时那人依旧同他讲话,神色没什么异样,好似刚才的沉默只是因为问到了不想答的问题。 几番交谈下,傅汀才知那人原唤姜醒,在京城做些生意,现下是游玩到此处,却不太幸运,刚下船便被偷,后又被傅汀劫持。 姜醒处理伤口很细致,动作也很麻利,伤口很快处理好了。 伤口处理好了,傅汀便该走了。 傅汀盯着包好的伤处看了片刻,站起身道:“今日……实在抱歉。我劫持了你,你还愿意帮我包扎,多……多谢了。我,我这便走了,他日若有幸能再见你,我定会好好报答今日的恩情。” “不必他日报了,”姜醒也站起身,“今日便报了吧。” “嗯,嗯?什么?” 今日……现在?怎么……报…… 傅汀盯住姜醒俊雅的脸,被后者带着笑意的眼神撞上,只能在他身上逡巡一圈。 “我见你面色有些蜡黄,眼下乌青也严重,想必许多日没有吃好睡好了,若不嫌弃便在我的船上歇息。实在要算,便算作是报,嗯……实现我不想刚给你包扎完你便饿晕在路边的愿望吧。” 原是这样……傅汀不免在心里唾弃自己龌龊,为自己方才大胆的想法。 他对这些事儿了解不少,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后,也曾去找过小倌儿,一时间冲动上头才会对一个刚见面的正经男人想这些。 实在是……罪过罪过。 “我……”傅汀嗫嚅几下唇。 姜醒又道:“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人追上来,我这船不停,一路朝京城行着,想必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你且放心睡吧。” 不必了?还是算了吧?不劳烦了? 该说些什么拒绝的话? 傅汀想不出,对着姜醒始终带着笑的眼睛和时时周到的考虑,他没自觉地选择相信,也下意识地不想拒绝。 “多……多谢。”傅汀同意了。 姜醒笑起来,比方才那微微笑着时多了些开怀,傅汀看着看着觉得自己脸一烫。 他猛地低下头拱手向姜醒行了一礼,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心里暗骂自己丢人。 所幸姜醒看上去像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招呼侍卫带他去了客舱,又拿了些茶点放下。 傅汀本不想那么快入睡,奈何吃饱了困意上头,又对姜醒有着片面的信任,竟倒头便睡熟了。 ☆、赌徒盼贰 船一路往京城开去,是遂了傅汀的意。他在家中拾到的那块令牌,辗转打听知道那是京中左相的。 有关左相为何要对他一家下手,还待查证。许是老一辈的仇恨,他不记得见过什么从京城来的大官儿。 姜醒当真是周到的。 上好的伤药,精致的膳食,从不怠慢的言语…… 这所有的一切叠加起来,傅汀不免将姜醒当成了恩人。 若是没有姜醒,他现在还不知在哪个腌臜角落里缩着,手臂上的伤怕是早该化脓。 船上的时光闲暇,傅汀整日里除了想着该怎么报仇,便是猜想姜醒的身份。 瞧着姜醒的穿着气度,该是一个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姜醒自己又说是京城中做小生意的,想来这是自谦的说法,便是做生意的也该做的是个大生意,几代富贵那种人家。 傅汀想到这些时总会懊恼从前没太关心家中的生意,他自认为家里生意做的也不小,京城的商户也常有来往。若是他早些学习家中的生意,说不定能同姜醒早些认识。 这不知是他这些时日第几次后悔从前浑噩度日了。 他想他该是看上了姜醒,他不觉羞耻,毕竟姜醒这样好,他一个天生喜欢男人的人,看上了不足为奇。 他反倒觉得看不上姜醒的该是眼瞎。 只是姜醒看上去不像是跟他喜好一样的人。 其实这些都无妨,看上了却还没到一定要纠缠在一起的地步。 姜醒于傅汀,是萍水相逢,是恩人的高尚关系。 关系若发展下去多些旖旎色彩,也不过能算得上一个暧昧的词——露水情缘罢了。 傅汀如今是亡命之徒,尚且没有谈风花雪月的资格。说来说去,还是遇到的时间不合适,若是早些或晚些,可能便能多一些。 抛开这些绮念,傅汀心中对姜醒是感念的。既是恩人,他便会多为他的安危考虑些。 傅汀观察了几日,姜醒虽然富贵,可这船身周围并无暗卫保护,身边傅汀见过的也只有那天的随身侍卫罢了。 出来游玩也太不仔细了。傅汀心中不免这样无谓的责怪两句。 他心中有了走的念头。 这念头在一天半夜他看到一个黑影闪过窗棂后打定了。 姜醒本是出来游玩,因着要载他才往回走,若是他走了,姜醒不仅少了危险,还能再回去玩一玩。他是这样劝慰自己打定主意离开的。 “你要走?” 傅汀去找姜醒时,那人正在同自己下棋。错综复杂的棋盘,傅汀看不太懂。他从小便不喜欢这玩意儿,只觉得黑黑白白地围在一起,眼花的紧。 “是,”傅汀抱拳向姜醒行个江湖的礼,“叨扰多日,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再加上我还有仇家,你算是我的恩人,我怎能留下给你引祸。” 姜醒放下手中的棋子,那棋局似乎到了一个难解的地步,片刻看不出破解之道。 “再留几日不能吗?走水路没几日便能到京城了。”姜醒在留他。 傅汀分不出这挽留掺杂了多少出于礼貌的缘由,只是他隐约觉得应该是有的,毕竟他单方面将人家当成恩人,人家或许只是心善惯了,随手施予的援手罢了。 傅汀摇摇头道:“越靠近京城怕是会越危险,多谢你这几日的款待,若是日后有缘,傅汀定上门拜谢。告辞!” 他去意已决,姜醒大概看出了留不住,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他珍重自身,由着他走了。 船靠岸原是想采买些蔬果用品,只是这次随着小厮一起下去的还有傅汀。他孑然一身上的船,什么包袱行李都不用收拾,当然用最快的速度下了船。 望着船缓慢拨着水纹开走时,傅汀才冲甲板上的姜醒挥挥手,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消失于人群之中。 同姜醒分别后傅汀独自一人朝京城去。 对于复仇,他没什么计划,或许应该先精进一下自己的功夫,为报仇增加成功的筹码。 他虽是赌徒,却也不想承受盲赌导致的满盘皆输的结果。 夜里更夫打更都不勤快了,傅汀还在寻找哪里可以给他这个穷人落脚,他不太想通宵赶路。 他没寻到,至少在这个不算镇子的地方找不到。 或许要继续往前,有个镇子便能好些。镇子里住户多,巷子也多,找个地方缩着确实容易些。 行进间,傅汀隐约感到有人在不近的地方跟着他,等他不确定地回头看时,又什么都看不到。 等天亮吧,傅汀想。便是有人跟着他,天这样黑,他没本事找到跟着他的人。 说也奇怪,他同姜醒分别后,大概是那群追杀他的人真的失了他的行踪,已经两日了,他只赶路,再没同人交过手。 不必随时担心身后有人要杀自己,路上又苦,傅汀多少有些对以后日子的迷茫。 仇一定要报,只是该怎样报,报完又当如何生活? 算是幸运?傅汀没能迷茫多久。 他入狱了,在他到了京城的第二日的早晨。 入狱的缘由令他哭笑不得,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智力发展同旁人有什么区别,不太聪明的他根本不适合报仇这种需要长久图谋的事情。 若要细算日子,其实该算他到京城的第一日半夜。 那日他刚到,身上没有银钱,打算第二日去找个短工做一做再谋后事。于是大晚上的他□□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儿,想找个柴房挡挡风,睡一晚。 结果柴房没找到,碰到了那户人家结伴起夜的小厮。 他轻功不太好,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竟被几个小厮扭着抓住,吵醒了正在小妾房中睡觉的老爷,硬说他是来偷东西的,还绑住他搜身。 搜身没结果后,小厮又咬定他是行窃未成,这才没有赃物。 小厮硬要给傅汀安一个罪名不是没有理由,他们夜半吵醒小妾房中美滋滋的老爷,若是没个什么结果,他们吃罪不起。再说傅汀半夜从墙上造访,只是想去柴房借宿一宿,这说出去谁信?怕不是等到最后流言要传成傅汀想去小姐房中借宿一宿。小厮左右权衡之下,自然是将傅汀算作小偷是最好的法子。 哄闹了半夜,被打扰的老爷毅然拍板要将傅汀送官。 京城的县老爷该叫什么官职,傅汀不太清楚,他只觉这京城的官儿断案也是一样的迷糊。 莫不是昨夜同那将他送官的老爷一样没有发泄爽?傅汀跪在堂前看着官老爷的臭脸时在心里这样想。 没审几句,更遑论听傅汀的辩驳,官老爷当即拍了板:京中近来有一江湖大盗,作案多次,尚未被捕,傅汀瞧着很像,即刻关押! 傅汀:“……” 阴暗潮湿的地牢,常有老鼠满地乱窜。地牢的老鼠胆子可肥的很,也不怕人。傅汀第一次吃牢饭时,甚至有一只老鼠停在他旁边,看着样子大概是想常常今天的菜色如何。 环境虽然差了些,但值得一提的是,地牢里的饭菜还算可以。 放在一月前这些饭菜放在傅汀的面前,他大概会一脚踢开,顺口讲一句“猪都不吃”。 此一时彼一时放在傅汀身上再适用不过,仅一月不到的漂泊便让他能道一句“牢饭味道不错”了。 不过傅汀的悠闲日子没过几日,官老爷下判决了:罪犯傅汀,于三日后午门斩首。 傅汀这才意识到那个江湖大盗大概真的偷了什么贵重东西,他本以为官老爷关他几日,顶多打他几板子也便罢了,权当他在牢房里白吃白住几日的报酬,没想到最后会闹到一个砍头的结局。 越狱是一定要的,什么时候越成了傅汀这几日细想的问题。 看守牢房的官兵几时换一次班,钥匙如何交接,钥匙什么时候离他最近……这些都是傅汀要列进观察计划之内的项目。 很不幸地是他准备行动那天,换班的官兵换成了一个新上任的。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官兵没有半点懈怠的时间可以下手。 火烧眉毛之际,傅汀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姜醒。 在他牢房门口,还带着上次那个随身侍卫。 京城近日连着降温了,单地域来讲又比他们初遇的那个地方冷。 姜醒许是怕冷,加上地牢阴冷,甫一进地牢,侍卫便尽责地替他披上大氅。 “怎么不过几日不见,我便在城口的布告上看见了你明日要斩首的告示。”姜醒说这话不是在问傅汀为何,而是以一种责怪的语气,好似在怪傅汀执意离开他,又不将自己照顾周全。 原是看见了告示来为他送行的吗…… 傅汀心中有些苦涩,姜醒想知道他为何要被斩首,他自己也想知道,怎的他不过是想找个柴房挡挡夜里的寒风,便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姜醒倒是信他,傅汀转念又想,他在狱中倒是想到过姜醒,想姜醒若是看见自己被判成江洋大盗而斩首,会不会怕自己在船上时偷走了他什么贵重东西。 “主上,安排好了。”另一个傅汀没见过的侍卫打扮的人走到孟醒的身边回话道。 “嗯,”姜醒点点头,转而看向傅汀道:“走吧,我带你出去。” ☆、赌徒盼叁 斗篷毫无预兆地披上傅汀的肩头。 “京城这几日降温了,你身上穿的太单薄,披着斗篷吧。”姜醒将斗篷披在傅汀的肩上后,又替他拢了拢,最后将胸口处的带子系上。 傅汀盯着他姜醒为他系斗篷时低垂的眉眼发呆,脑中接上方才被打断的思绪。 姜醒将那真正的大盗抓住了,替他翻了案,而后领着他畅通无阻地出了监狱,还问他要不要去家里暂住。 先前他把姜醒当恩人,如今更该是恩人。只是他不免疑心起姜醒的身份。 若是寻常生意人,哪里能这样大的权力与势力,将他一个判了斩首的人这样轻易地翻了案?他斩首的告示放出来最多两日,姜醒是如何这样快得到消息回了京城,还这样快地寻到了那官老爷怎样找都找不到的大盗? 回了京城可以说是同他分开后便回了,寻到了大盗也可以说是巧合,那翻…… “在想什么?”姜醒猛地开口打断了傅汀的思绪。 傅汀倏地回神,抬眼间眼神撞进了姜醒望着他的眼神,好似探究别人的心思被乍然撞破,他的心跳不可控地乱了一拍。 “没……没什么。”傅汀往后退一步,堪堪分开与姜醒的距离,才结结巴巴地回话。 姜醒盯着傅汀看了一会儿才道:“那便走吧。” 言罢,上了备好的马车,傅汀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罢了,眼下没有比跟姜醒走更好的办法了。他自认身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或许姜醒真的只是想帮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马车在京郊的一处宅院停了下来。 傅汀猜这宅院大概是姜醒的一处产业而已,平日里并不住在这里。 只因这宅院虽大,仆人看着也不少,却没什么人气儿。 “你也住这里吗?”傅汀走进院子后还是试探着问了。 果然,姜醒否定了,“不住这里,这宅子平日除了仆人没什么人,你且安心住着吧。” 傅汀点点头,不再开口说话了。 “我偶尔会过来看看,若是有什么事儿,遣小厮去找我便好。” 傅汀应一声好,闭口不知说什么了。 他倒不是不想问姜醒平日里住哪里,只是姜醒既然将他带到这处宅子,想必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傅汀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爱好,现如今他自保都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探听秘密不是傅汀的喜好,保守秘密也不是他的强项。 傅汀身负血海深仇的事情被姜醒知道了。傅汀后来也有想过,姜醒大概早就知道了,早于说破那天之前。 秘密留存的时间不长,在傅汀住进别院没到一个月。 那天傅汀本在书房中翻看有关制毒的书,被恰巧来别院书房找书的姜醒撞个正着。 书的内容让他太入迷,他近些日子正觉得或许该学一些别的杀人招数,以备不时之需。 “你在看什么书?”姜醒进了书房,看见傅汀看的正入迷,故而走近随意问一问。 岂料傅汀反应奇大,竟吓掉了手中的书。 书掉到了地上,姜醒得以看到书的封面。 是他许多年前随身带着后来用不到的《制毒心经》。书面因为被翻过太多次,有些破烂了。 姜醒没掩饰地挑挑眉,表情是傅汀说不出的玩味。 像是被戳中秘密心事,傅汀书掉了更加慌张,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不是故意将书掉在地上的。” 姜醒矮下身将书捡起来,换上微笑的表情,淡淡对傅汀道:“无妨。原也是怪我吓到了你。” 傅汀连忙摆手,连着道了几遍没事,以为这件事就此翻篇了,却听见姜醒问道:“你好好的看制毒的书做什么?” “我……我,”傅汀支吾几声,找了一个听起来能让人信服一些的理由,“我本来只是随意翻翻,看到感兴趣的一时看的入迷了些,你便进来了。” 说罢又掩饰性地追加一句:“我没看多久,刚翻开,真的。” 这个真的也没多真,自然也没什么信服力。 傅汀观察姜醒明显不信的表情,脑子又转起来,想着应对的办法。 没成想,姜醒不仅戳穿了他,还直接了当地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看这书是为了向谁寻仇是吗?” 那语气分明不是疑问,想必姜醒心中已然确定。 傅汀想过未来可能姜醒会问他类似的问题,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他犹豫着该不该说,该说多少,又好奇姜醒是如何笃定的。 姜醒见他眼神躲躲闪闪不说话,又道:“我同你初识时,你便说过有人追杀你,当时你还受了伤。这别院的管家前几日又同我说起你平日很勤奋,不是练剑便是看书,我便有此猜测罢了。随口一问,你若不愿意讲,自然当我没问便可。” 话说到这份上,哪里是不愿意讲便能不讲的。傅汀自觉再隐藏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便斟酌着话语交代,只说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又被仇家追杀,是一定要复仇的。 话尾还不忘提醒姜醒有仇家追杀他,劝姜醒趁早与他撇清关系。 姜醒却弃了这个话题没理,反而主动同傅汀说起方才毒经来,“你对哪一种毒感兴趣,这本书从前我看过多次,或许可以给你讲讲。” “啊?”傅汀没料到话题会转变的如此之快,也没想到姜醒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再没有后话了,只得将方才看了一半的翻给姜醒看,“呶,是这个。” 书房中一阵书页翻动的声音,姜醒看到那一页后,却沉静半晌,面色瞧着不太好看。 莫不是恰好看的是姜醒没看过或者不太会的毒?傅汀见姜醒不说话,心里不免这样猜想。 良久,傅汀这样粗神经的都开始思考要不要转移话题将书重新拿回来时,姜醒才缓慢开口道:“哦……这个啊。” “这个毒,大概是我最熟悉的。” 熟悉?熟悉为何这么久不说话? 傅汀纵是没有探究的心思,也不可控地想多知道傅汀一些。 他没问出口,因为姜醒已然就着方才的话头,真的将他对这毒的了解讲个傅汀听:“这种毒毒效不致命,只是能让人短暂地失力。” …… 秘密不再是秘密后,傅汀在姜醒面前提起这事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姜醒每次来别院时,傅汀不是在院子里练剑便是在书房里看毒药的医书。 傅汀翻找了许多他能学的东西,其中制毒是他最喜欢的,而剑是他有些基础用的较好的武器,没道理舍弃。 姜醒替他找了两个师傅教导,他学的还算不错。 只是他越来越不懂姜醒到底是要如何了,养他这么个闲人在别院便罢了,知道他有仇家不仅不慌张着离他远些,还主动要帮他查证,还请师傅来教他学制毒。 这是……在帮他报仇? 他不好多问,只觉若是再这样下去,他大概真的会对姜醒产生点什么不太该有的想法,毕竟这样好的一个人常在他眼前晃,没有不动心的道理,况且他一开始心里便有些名为“悸动”的心绪。 傅汀躲不过心思的转变,只得每日将报仇之事提醒自己数遍,再在姜醒来时,稍稍躲着些。 他常想这些,在姜醒面前也不避讳。有时脑门一充血,什么都顾不得便想去找那有嫌疑的人报仇。是姜醒劝阻他,等羽翼再丰满些,报完仇要全身而退才好,不然父母泉下有知该伤心的。 这样来回几回,傅汀便自觉地更拼命地学些本事。 冬日是在忙碌中度过的,没多漫长,除夕很快来了。 傅汀没料到姜醒会在守岁的时候冒着夜寒过来。 他原想着姜醒若是商人,年节时分该是最忙碌的时候。 府中下人平日里十分本分,话少的可怜,也没什么守岁的习惯,吃过算不得年夜饭的晚饭便都去歇息了,傅汀一个人无趣地坐在门槛上守岁,旁边放着炭火盆。 姜醒到的时候,傅汀正仰着头看天上怎么没有月亮。 除夕前几天倒是下了雪,除夕那天雪停了,但是地上的积雪还厚着,姜醒踩在上面,发出不小的声响。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傅汀听见声响顺着看见了姜醒,忙站起来迎上去。 傅汀记得姜醒怕冷,今日他穿的看起来并不多。 姜醒应了一声傅汀的话后,同傅汀一起坐在门槛上,坐在傅汀的另一边,中间隔着炭火盆,便不再说别的了,脸色不太好看。 傅汀猜他大概是心情不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关心着姜醒可能会冷,起身去灌了个汤婆子,又拿了件狐皮斗篷给姜醒披上。 “知道你怕冷,现下是夜里最冷的时候,得暖和些呐。” 姜醒默默地受着傅汀这些动作,还是不讲话。 傅汀做完这些后也不知该干些什么,只能又坐回去,抬头看着没有月亮的天。 看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天上连星星都浅薄,于他来说,实在没什么看头。 夜里寒,一直这样坐着不动便更冷。他有心想进屋,困倦倒是还好,想着看些医术也能过去这一夜,奈何一向躲着冷的姜醒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他走不了。 又是傅汀坐立难安的许久,姜醒才终于看累了似的,低下头埋进手臂叠在膝盖上撑出的一小方天地中,声音低沉沙哑又似……哽咽,“今日怎的没有月亮呢……” 傅汀听这话一愣,反应许久,觉出一些莫名的苦涩来。 他恍然方察觉:他对姜醒,一无所知。 ☆、赌徒盼肆 年一过,日子便快了,转眼间院中梨树原本伶仃的的枝桠上长满了花苞,瞧着没几天便要开了。 姜醒是在梨花开的时候来别院的。 彼时傅汀正在院中梨花树下练剑,剑锋凌厉,惊的树上梨花簌簌落了一地,有些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石桌上还烹着梨花茶,好不精致。 梨花茶是傅汀烹的,他珍爱各种时令花朵,矫情地不希望他们落进泥土,总爱做些糕点花茶,或者泡酒。美名其曰将花留住,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他独爱这些。 招式辗转间,傅汀转身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拱门下的姜醒。 视线相撞间,傅汀微微眯眼,看见了姜醒正微微笑着。 傅汀一个晃神,险些没站稳,手里的剑仿佛千斤重,下一瞬仿佛便要拽着他倒在地上。 “你怎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傅汀为他方才练的剑招羞愧,那是新学的,用的并不好。不知姜醒站在哪里看了多久,他下意识地将剑往身后藏。 他没想过,姜醒或许看不懂这些。 姜醒往前走走,道:“我随便来逛逛,顺便同你讲一声……我这几天会搬来这里住。” 言语停顿间,姜醒像是在犹豫。傅汀有直觉,搬来这里住是方才片刻间做的决定。 “为何?”傅汀这话问的莫名,姜醒是这院子的主人,想住哪里需要理由。 这话问的叫人忍不住认为傅汀不过借住几天,将自己妄想成了主人。 倒不是人猜想的这原因,傅汀只是怕平日里见的太多,感情泛滥止不住。 “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傅汀意识到这问的不对,忙解释加上几句,“我只是想问是从前那宅子住的不好吗?怎的突然来这别院住?” 好在姜醒并没有在意,在傅汀眼里,他好似什么都不太在意。 除了除夕那夜,傅汀从没见过姜醒有什么情绪是能强烈地让他立刻感受到的。 “这里院子小,清净。”姜醒答道:“近些日子有人总缠着上门找我,我嫌烦,来这里躲躲。” 缠着?是谁缠着? 瞧着姜醒这年纪该是要娶妻了,却又没有妻子,也不知家里给安排了没有。 傅汀有问题憋不住,便问了,“可是家里让你相看别家的姑娘?从前我阿娘在时也总做这些事儿。” 有风吹过来,吹的树叶沙沙。 石桌上的梨花茶冒着热气,傅汀走过去倒一杯。又说到阿娘了,他阿娘没了。 阿娘在时,他嫌阿娘唠叨,气阿娘不理解他是个短袖,以为是他见的姑娘少了,总要变着法儿的让他见见别的姑娘。 姜醒也走到石桌处,坐在傅汀的对面,道一句:“不是的,是些别的事。阿娘从不同我讲这些,我倒盼着她同我讲这些。” 怎么会有阿娘不同儿子讲这些,姜醒竟还盼着阿娘同他讲这些…… 大概姜醒是盼着娶妻的吧,只是耽搁了。 今日这心酸,吃的真是够多了。 傅汀端起梨花茶,小口啜饮着。 “别的事儿……”傅汀原想转些别的话题,他总不能问姜醒为何你盼着娶妻,你阿娘却不同你讲这些。 没待他将话头问起来,却见姜醒也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梨花茶,要往嘴边举的样子。 傅汀不知抽了什么风,猛地侵身上前,一只手撑在茶壶边,另一只手一把将茶杯从姜醒手中夺下,“砰”的一声重放在石桌上。 “怎么了,这茶有什么问题吗?”姜醒的声音近极了,像是贴着耳边耳语。 傅汀脸腾地红了,心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一面嘲笑自己真是没有定力,一面抬眼准备偷偷看一眼姜醒现在到底离他多近。 这一抬眼,他没功夫在心里嘲笑自己了,大脑一下子宕机,再不能想任何别的东西。 他抬眼时,姜醒正垂着眸看他,而他头将将要抵上姜醒的胸膛,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姜醒的眼神有些道不明的缱绻。 好闻的淡黎香钻进傅汀的鼻腔,他单方面认为这该是姜醒身上的味道,同姜醒身侧不远处的大梨树没什么关系。 “这茶有什么问题吗?”姜醒又问了一遍,因为傅汀呆楞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答他的话。 “没,没,”短暂的清明,意识暂回大脑,“没什么问题,只是这花是我近日才收的,太新了有些涩味,不太好喝,怕你喝不惯。” 傅汀缓慢地将身体摆正,坐回自己的位置。 姜醒刚想再倒一杯,摆手说无妨,尝尝鲜也蛮好。傅汀却又猛地站起来,讲句去给他拿年前制的梅花茶。 那走开的身影有些同手同脚,姜醒觉得好笑,没忍住笑出来。声音不小,被那人听见,回头迷茫地看一眼,反应过来什么,换成了跑着离开。 其实那梨花茶味道不错,是傅汀觉得寓意不好,梨,离。两人一起喝,好像要离别似的。 傅汀总是忘记,他同姜醒早晚要分开的。 姜醒说的住下,是真的换了宅子住下,不是傅汀以为的住一两日便走。 起初两三日时,姜醒很忙,整日里在书房不出来,吃饭也是小厮送到书房。傅汀也忙着自己的事情,两人并没打什么照面,同姜醒不在这府中无异。 后来大概是乔迁之事料理完了,便一日三餐皆去主厅吃,同傅汀同坐一张桌子,夹菜间筷子偶尔会碰到一起。 那筷子犹如带着春情,碰在一起时,傅汀忍不住在脑中想些别的旖旎。 或许该出去找个小倌儿泄泄火,不知这京城的小倌儿会不会比同州的好。 傅汀在心里这样想着,他来了京城这么许久,没怎么出去过,怕碰上从前抓他的那个老爷,怕有仇家在找他,甚至怕无意间知道了姜醒到底是什么身份,自己没法在院子里继续住下去。 他将姜醒的别院当成最安全的龟壳,单方面愿意躲在里面完成修炼。 待到功成之日,再将头伸出去看看龟壳外面有什么变化不迟。 “吃菜,发什么呆。” 是姜醒给傅汀夹了一筷子菜。 说到夹菜,初时两人一起吃饭时并不会有这样亲昵的举动,是某一日傅汀见姜醒吃的太少,顺手给夹了一筷子,像从前在家中时给爹娘夹菜一样,出于关心罢了。 夹完才记得姜醒会不会介意,会不会有什么忌口。 “抱歉啊,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就擅自给你夹菜。” 姜醒盯着碗中的菜愣住了,没说话。 傅汀又道:“从前在家时,阿娘总会唠叨我吃的太少给我夹菜。方才我见你吃的太少,一时间顺手了。若是你不想吃,便唤小厮换一碗饭吧。” 姜醒复又看向傅汀,不吃饭也不换碗。 半晌,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将那菜吃了,又吃口饭,才道:“无妨,我没什么忌口。只是很久没人给我夹菜吃了,一时间愣住了。” 平日里吃饭竟没人给姜醒夹菜吗?傅汀在心里猜测,观他性格,该是很好相处的,难道是爹娘对他不关心,或是爹娘太过古板? 一时间傅汀心里对姜醒多了些同情,蹬鼻子上脸地又给姜醒夹了好些菜。 “你多吃些,我觉得这些都好吃。” 傅汀是个得到爱太多的孩子,像是爱泛滥出来,强行想要分一些给他以为的没人关心的姜醒。 却短暂地忘记了,爹娘已不在,而他身负血海深仇。 大概是在别院的日子过的太规律安适了,才会有这短暂的幸福感。 “快些吃吧,吃完李师傅还等着你呢。” 姜醒又敲一敲傅汀的碗,银筷碰撞瓷碗,发出叮铃的响声。 李师傅便是姜醒为傅汀请的制毒师傅,还有一位师傅教医术。 两位师傅皆是高人,寻常见不到。傅汀不知姜醒是怎样请到的,只是每月两位师傅会固定时间错峰来一次。 傅汀心中纠结的紧,他不知自己现在究竟在干什么,有仇不去尽快报,反而躲在这个别院里不愿意出去,甚至满脑子风花雪月,盯着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添了许多自己的想象暗自动心。 “哦,好。”傅汀快速的扒拉几口饭,觉得自己该务一些正业,多想想制毒时遇到的什么问题。 去泄泄火吧,一定找个时间出去找小倌。傅汀在心里这样打算着,他将那些旖旎心思归咎于禁欲太长时间。 约摸半月时间,傅汀空闲个晚上,觉得自己不算乏累时,终于出去逛了逛,去了京城最大的娼馆。 妓院做的大,娼妓和小倌都有。 姜醒之前怕他想买东西却无银两,一早让账房支给他不少,至少够他包一个顺眼的小倌儿过一夜了。 倒也不是没有感觉,小倌儿长得顺眼,调情技术也不错,只是在亲吻抚摸间傅汀脑中总是无预兆地窜出姜醒的脸。 何况他用的还是姜醒的银子…… 傅汀没能成功泄火,他想着怎么能拿姜醒的银子做这些事情呢?不该不该,还是下次吧,找个机会赚点银两再来。 出来便出来了,傅汀不想什么都不做只这样晃荡一圈便回去。 他拉人问了京城有没有百事通这样的人物,他想打听些事情。 还真有。 百事通在一家茶楼给人说书,他听到说书先生扇子一合,道句下回分解,才走上去付了钱询问姜醒的身份。 傅汀先是问了京中商人间有没有姜醒这号人物,百事通道没有。又问官宦中有没有姜醒,又道没有,倒是有一个叫孟醒的,是当朝右相。 傅汀无法,破罐子破摔问京中有没有一号人物,别管是做什么的,只要叫姜醒就行。 这回百事通倒是说有了,城门口有个乞丐,名唤姜醒,断了条腿。 傅汀:“……” 看来姜醒这名字不是别院里那位的本名了。 思忖片刻傅汀又问:“京郊桥头北那处别院,你可知地契写的是谁的名字?” 百事通一摸胡子,眯眯眼道:“那处?那处院子乃是归于国库的,没有地契。两年前赏给了当朝右相孟醒,如今该是右相大人住在那里。” ☆、赌徒盼伍 右相孟醒? 圣上赏的房子难道有人敢转赠或卖掉? 姜醒原是孟醒,商人原是丞相。 傅汀没怪孟醒骗他,半瞬都没。 初次见面谎报身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孟醒让他住那宅子,随便一打听便能知道那宅子是谁在住着,摆明了没打算瞒他,是他自己没去打听过。 “唉,”百事通叹一口气,没等傅汀问什么,自己便道:“右相大人也是可怜呐,父母早亡,后来被收养,没几年义父也死了,被义母赶出家门,独自一人在外闯荡。官场险恶,小小年纪考取功名,自己在官场摸爬滚打。不比左相,家中是官宦世家,父亲是朝中重臣,三朝元老。” 父母早亡…… 傅汀思及孟醒从前说过的话,又听着百事通抑扬顿挫地讲述孟醒的遭遇,心中不免想象年纪再小一些的孟醒在官场上被人打压,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却只有冷清的灯火和不知是什么人眼线的仆人。 那场景,傅汀光是想想便心痛难忍,他不知这是不是可以名为心疼,只知他大概完了。 孟醒这个名字,连同别院中住着的那个人,在他心里扎了根,大概短时间内出不去了。 他单纯地没想过,一个人从小在官场上浸淫,又年纪轻轻坐上右相的位置,这样的人该有多危险,城府之深,是他根本应付不了的。他满心只有孟醒这么多年一个人该是多么累,多么难熬。 “不过这左相嘛,”百事通又道:“去年夏天唯一的妹妹死了,父母也跟着去了,百姓都叹他尚未娶亲便父母双亡,形单影只一个人。后来还没半年,不知从那里找来一个男子,父母丧期未过便在府里张灯结彩。虽说左相是个好官,但也不冲突百姓觉得他荒唐,茶余饭后道一道他的荒唐事。” “怎的右相不是好官吗?”傅汀对左相的秘闻没兴趣,他只在心中嘲讽这京中百姓大概都是瞎了眼,竟称一个灭人满门的罪人为好官。 “这……右相自然也是好官。只是……” “只是?” “只是这左右相时常政见不合,咱等这平民百姓,不敢多言呐。” 后来还问了些别的什么,傅汀记不清了。他当时被“左右相不合”这句惊到,恍然觉得自己大概知道孟醒为何多次救他,还主动收留他。 同他有血仇的仇人是左相,孟醒大概是想让他做刃,除掉那个肉中刺。 既如此,又为何留他这许久?让他学这许多东西,耗这许多时间,难道只是为了刺杀左相的几率高些吗? 傅汀怀着心事回了别院,被匆匆跑来的小厮撞到,拉住一问才知:孟醒怕是今日冻着了,发了高烧,病情有些反复。 小厮急着忙着去请大夫,傅汀先去了孟醒屋里,果真间孟醒面色酡红地躺在床榻上,身边丫鬟大概是没个轻重的,竟侍立在孟醒的床边,趁着周围没人,眼神直勾勾盯着孟醒看。 傅汀怒从心起,压着声音斥责那丫鬟。那丫鬟的小心思被撞破,羞恼加委屈,哭哭啼啼地退下了。 整个屋子中只剩烧的迷糊的孟醒和站在床边重复那丫鬟盯着孟醒看的傅汀。 这人真是好笑,斥责别人,却容忍自己一眼一眼不知足地沦陷。 丫鬟其实将孟醒照顾的很周到,被角什么都掖的很好,只是傅汀抽了风,偏要坐在床边,再掖一遍,将孟醒额上的凉帕再换一遍。 “怕冷也不多穿一点,冻着了吧。身体这么不好,一病病这么重,也不知道多穿点。”傅汀一面给孟醒诊脉一面嘟囔,这医术学来没想到先用在了孟醒身上。 孟醒怕冷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孟醒身体这么差,冻着了便能烧成这样。 好在,从脉象来看只是普通的发烧。 但他自认学识浅薄,还是提着心,等着大夫给孟醒诊脉开药单。 小厮回的快,傅汀又坐了一会儿,换了一次凉帕,大夫便到了。 同傅汀的诊脉结果一样,只是普通的发烧,傅汀这才放下心来。 药很快抓来煎好,丫鬟端着药碗翘着兰花指来喂时,孟醒却不愿喝。 孟醒虽病的迷糊,可扶起来喝药动作到底大,他人大概警觉,刚扶起来便醒了。 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看见丫鬟的脸和快送到嘴边的药,扭着头不愿意喝,甚至想要一把拂开那药碗,丫鬟眼睛活手也稳,堪堪将药碗扶住,侍立在旁不知该如何动作。 屋中的小厮丫鬟皆是一直侍奉在别院的,从没见过孟醒生病,也都不知该如何办法。 傅汀猜想或许是怕苦,便差了小厮去拿些蜜饯来。 小厮去拿蜜饯期间,那丫鬟倒是主动,又想要将药喂给孟醒。 孟醒不喝却问那丫鬟:“南方呢?” 南方便是孟醒那一个侍卫,信任非常,这几日傅汀不曾见过他,大概是被外派出去做些什么要事。 孟醒病的真不凑巧,身边好似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 那他呢?傅汀忍不住想,孟醒会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人吗? 傅汀的猜想很快他便主动去验证了。 小厮将蜜饯拿来,傅汀接过丫鬟手中的药,喊孟醒,道句吃药了。 孟醒抬起眼皮,看是他,微弱的声音道一句:“是你啊。” “是我,吃药吧。” “不吃。” 是果断的拒绝。 傅汀心一沉,还没来得及伤感,却被孟醒虚虚地拉一下,示意他凑近点。 傅汀听话地放下药碗,凑近了。 只听孟醒道:“药……劳烦你再去煎一份,药材要看过,煎药途中不能走。房檐上那些影卫功夫虽好,却不懂药理,这里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烦劳你跑一趟,费些心。” …… 傅汀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快要蹦出来的响。 原来房檐上是有影卫,看来他的武功还是不够好,竟没发现。 劳烦?不必用这样生分客气的词,他心甘情愿费心。 傅汀拿着药碗屏退了下人,自己出府重新买了蜜饯,又去买了新的药炉煎药。 也不用担心孟醒无人照看,说不定他一走那房檐上的影卫便自发进屋照顾了。 他做这些可仔细,将能换的都换了一遍,半点儿风险不愿意让孟醒担。 等他再端着药碗回来时,孟醒瞧着像是睡着了,走近一看,竟是微眯着眼,眼睛没全闭上。 没睡啊原来。 “药好了,趁热喝。”傅汀这样道。 没人应他。 傅汀又摇一摇孟醒,孟醒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你睡着了?” “嗯。” “怎么睡着了眼睛还半睁着?”傅汀将孟醒扶起来靠着叠起来的软枕上,自问自答道:“也没什么,我听说是有人睡觉还睁着眼睛的。” “嗯。”孟醒看了一眼傅汀,又看看他手中盛着药的小勺,道:“我自己来便好。” “行。”傅汀将勺子和碗给孟醒,起身去拿桌上放着的蜜饯。 再回过头时,孟醒已将药饮尽了。 “给,”傅汀将手中的蜜饯递给孟醒,“蜜饯。” “不必了。” “我刚出去买的,没问题的,药太苦了,吃些蜜饯好些。” “不必了,我觉得药不苦,不必……” 还是拒绝,傅汀可不听,见孟醒自己不吃,便捻起一颗蜜饯往孟醒嘴里一塞,堵上了孟醒一直说拒绝的嘴,“吃!” 病中人吃不出什么滋味,孟醒草草嚼几下,感到了丝丝的甜,这样一丝一丝的甜攒着,直到将核都细细舔吮过才吐出来。 “还吃吗?” 孟醒摇摇头,病中较平日更乏累,便躺下睡了。 傅汀为孟醒多盖了一床被子,想着发发汗不定明日便好了。 他在走和不走直接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走,美名其曰病势易反复,孟醒是他的恩人,他该多照顾。 夜极深时,床榻上的人一声呓语惊醒了趴在床边的人。 “阿……”是病中人的呓语,声音的轻重拿捏不好,听不清。 傅汀凑近了,脸颊几乎贴着孟醒的唇。 也就仗着孟醒如今病的迷糊他才敢这么做,其实他和那个趁着孟醒生病便盯着孟醒看的丫鬟没什么区别。 “阿……娘……” 病中人灼热的气息扑在傅汀的脸上,他好似被过了病气,脸和病人一样红。 这回听清了,孟醒大概是想阿娘了。 “月亮……没有……了。”又是一句呓语。 声音沙哑不知是病中的缘故,还是梦里太难过,眼泪在梦中落去了。 寂静的夜里,傅汀坐在床边,床榻上的孟醒梦中唤阿娘的样子,脆弱的让人心疼。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有一朝右相的凌厉。” 再容一容我吧……傅汀看着孟醒在心里想,再留我几年,别那么快告诉我要去复仇的事儿,再让我在你身边多待些时日,待着就好了,不奢求什么别的,真的。 傅汀伸手将冰凉的手背贴上孟醒灼热的脸颊,不经意呓语出声:“阿爹阿娘,别怨我报仇晚。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宽限我几年吧,我舍不得走……” —— 黄泉,孟婆庄。 傅汀头伸出窗,张望着找些什么。 半晌,大概是没找到,便问正在挑灯写话本的彭方年道:“今日是何月何日?” 彭方年正写的起劲,随口答一句:“黄泉没有日子,只有年份。” 傅汀不再问了,继续张望窗外,甚至想打开门走到外面去看看。 “劝你不要开门,不然天亮了你自己一个人接鬼。”孟何是这样威胁傅汀的。 傅汀也知道孟婆庄的门一开,黄泉天便要亮了,悻悻地收回了手。 孟何走到彭方年旁边,问道:“他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在干什么?” “不知道,刚才还问我什么日子来着,估计好奇外面为什么没有星星月亮吧。” “黄泉没有月亮!”孟何愤愤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走了。 又是一天,忘冥依旧没有来。 ☆、赌徒盼陆 孟醒病好后傅汀没再喊他姜醒,孟醒自然是个聪明人,坦然接受了傅汀知道他身份的事,两人的相处也同之前一样,只是依旧没有人提何时报仇。 日子便这么过着。 后有一日,府中有人来拜访孟醒时碰见了傅汀,询问傅汀的身份。 傅汀刚犹豫着该如何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抑或是想一个假身份套在自己身上,孟醒便脱口而出道他是府中请来的客卿,名唤“望辅”。 那没思考犹豫的样子,像是已做过许多次。 孟醒替他想好了身份,傅汀没有拆穿的道理,点着头应了。 待客人走后,傅汀才去询问孟醒。 孟醒说的并不多,只道是当时他入府时便想好的,至于“望辅”这个名字,意为“忘傅”,希望他能忘记仇恨,好好生活。 傅汀在心中嗤笑孟醒,什么替你取名字表达我的祝愿这种事情,真是烂俗透了,话本子都不愿意这么写,偏孟醒用的蛮顺手。 偏傅汀还喜欢的紧。即使是烂俗的情节。 望辅这名一出,傅汀更想不通孟醒了,难道他不想让他去除掉左相了吗? 傅汀同孟醒之间有一道智谋的鸿沟,孟醒从小在官场,面对着各式各样的难题,而傅汀泡在蜜罐里长大,课业没一样精通,最大的乐趣便是去赌坊里来两把。 这样的差距,傅汀如何能懂孟醒在想些什么,不过都是自己胡乱猜测罢了。 他也想过是不是孟醒同他相处出了感情,不忍心让他去冒险。 可想想也便作罢了,他虽不懂孟醒在想些什么,却能清楚感受到孟醒同他没那么交心。 他怕想太多是自作多情。 —— 又到了秋日,傅汀与孟醒已然相识近一年。 自从上次孟醒唤他望辅后,便时常私下里也唤他望辅。 孟醒理由找的冠冕堂皇:名字要多喊喊才能记得住,才会把用意记在心上。 傅汀能有什么法子,他从来拒绝不了孟醒,便也由着他这样喊。 次数多了,傅汀自己也常脱口自称望辅,真真是应了孟醒的意,刻在心上了。 傅汀去年初到这个院子时,桂花早已凋谢,同泥土卷在了一起,他没来得及做将桂花拾起来放着。 今年他早早地铺了布在桂花树下,便是有被风吹的偏离了预定掉落地点的,傅汀也一个个地将他们拾起来。 院中的桂花树不多,花落的周期却相差好些天。 傅汀被这些花“今天你落一点,明天我落一点”弄得烦,偏还有好些过了花期还赖在树上不下来,他干脆练剑时专挑桂花树下练。 剑锋待着厉风一扫,桂花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落是落了,落的位置却似天女散花,傅汀只得一点一点去捡起来。 不能怪他心急,只是他今年想学着泡些桂花酒,听说味道不错。 他从前没试过,想来一次不能成,该多备些桂花,早早地泡上,便能早些喝上。 傅汀正弯着腰拾花时,听到了身后一声笑。 这笑是谁太明显,定是孟醒在嘲笑他。 虽然孟醒从不承认自己从前嘲笑过傅汀。 果然傅汀一转身孟醒脸上便只挂着和善的微笑了…… 傅汀后来回想,那天当真是他同孟醒相处间最开心的一天了。 孟醒许是被他拾花的傻动作逗的心情很不错,又或者是难得空闲一天,竟是从下了早朝直到月亮高挂一直同傅汀待在一起。 也是这天傅汀才知,孟醒竟还会舞剑。 不过傅汀看的懂,那些不过是花架势,没什么杀招,舞给看客看个开心罢了。 傅汀好奇,便问孟醒学这些做什么,孟醒只道从前收养他的义父爱看,便学来哄义父高兴。 关于孟醒的身世,傅汀从没问过。他虽好奇,却也不喜欢勾起孟醒的伤心事,是以孟醒这样答他,他便岔开话题,不再继续纠缠着问下去。 好不容易将落花都拾起来,傅汀打算多拿几个罐子多试一试,孟醒却道他会。 两人便一起泡酒,主要是孟醒在做,傅汀在学。 酒封盖时,傅汀本想提字在酒身上,笔尖将将触上墨纸时,想起从没见过孟醒写字,便扯了个谎,谎称孟醒字好看,让孟醒写。 孟醒大概不知道傅汀心中的这些小九九,只是见过傅汀的字,字迹不差,便假意玩笑推攘两下。 没成想便是这两下将傅汀一直随身带着的玉佩穗子沾上了墨点,孟醒自认理亏,只得应了傅汀的要求,舞剑赔罪。 傅汀原是随口一说,没料到孟醒真的会。 傅汀猜想他是勾起了孟醒的伤心事,忐忑间却又有直觉告诉他孟醒不会生气。 这样玩笑耍闹间酒也终是埋下了,埋在了院中最大的那棵桂花树下。 坑是傅汀挖的,土是傅汀填的。 孟醒想上手帮忙,至少帮着填一抔土,傅汀不让。 缘由无他,在傅汀心里,孟醒是不该做这些会弄脏衣袍的活计的。 两人忙到了日暮,傅汀将一部分桂花留下预备着做桂花茶,余下的拿去了厨房,吩咐做成桂花的吃食。 后来傅汀吃了许久带桂花的食物,其中桂花糕尤甚。腻的他桂花茶都不愿再喝,愣是留到来年才将那些桂花茶喝净。 “谁让你拾那许多来,多吃些。” 这话是餐桌上第五日出现了带着桂花的食物时,孟醒给他夹菜时说的。 孟醒不爱吃甜的,带着桂花的多少都要做成甜食,是以几乎全进了傅汀的肚子。 “傅汀,陪我看看月亮吧。” 傅汀将桂花都安置好了后,孟醒是这样留他的。 孟醒道:“今日是十六,又是晴天,该是月圆的时候,陪我看看月亮再走吧。” 不消孟醒做别的解释,傅汀从来都拒绝不了孟醒的请求。 他当然选择留下看完月亮再走。 只是当时天还没全黑,月亮只能隐约看见个影儿,孟醒又提议让傅汀陪他下棋。 傅汀陪了,即使那是傅汀从小便不喜欢更不擅长的棋局。 结局是傅汀高估了自己,他差点在下棋时睡着。 孟醒好似特别喜欢坐在门槛上看月亮,上次除夕时,孟醒也是坐在门槛上嘟囔着今日怎么没有月亮。 那日确实是个圆月,亮且洁,孟醒好似看的很享受,默默地不说话,大概也没发现傅汀没在看月亮,而是用余光瞟着他看。 “你小时候,阿娘会带你看月亮吗?”孟醒说话却不转头看傅汀。 傅汀被这乍然响起的话吓了一跳,怕孟醒突然转头过来,他的眼神上下闪躲几下,才将余光收回。 “啊?哦……”傅汀又偷瞄一眼孟醒,确定他没注意到自己偷看他才道:“有,有的。不过是很小的时候,我后来长大一些太好动,便觉得干坐在那里看月亮太无趣,不愿意看了。” 孟醒道:“是吗……我小时候阿娘也会带我看月亮。我很喜欢,那时也不太皮,阿娘说要看我便看,有时阿娘不提我也拉着阿娘陪我坐在门槛上看,一直看到六岁。” 原来坐在门槛上看月亮是小时候便养成的习惯。 “你那么喜欢,后来为什么不再看了呢?”傅汀顺口问道,想想孟醒的身世又觉得答案显而易见,又道:“你不愿意讲便不必讲,我不好奇。” 孟醒哪里不知道他那旺盛的好奇心,笑一笑道:“我既提了,便预备同你讲了,不必这样。” “后来阿娘因病去世了,我便再没看过月亮。阿娘去后义父收养了我,没几年他也去世了。” 孟醒是这样同傅汀交代他的身世的,与傅汀在百事通那里打听来的不差什么。 傅汀只听着,不知说些什么,他不擅长这种煽情的场面,却又不想在孟醒面前没话讲,便道:“你听过’月儿弯‘吗?我小时候阿娘常给我唱的,我唱给你听。应景。” …… 月光照在孟醒的身上,映的他整个人都飘渺,他也不开口说话,像是傅汀伸出手抓不住的一个想象。 良久,这想象才落到实处。 “好。”孟醒这样道。 傅汀当真在孟醒面前唱起了童谣,该是哄孩子睡觉的调子,傅汀唱的并不好,孟醒却听的认真。 月光将唱歌的人照的圣洁,孟醒那刻当真是想将一切事情都告诉傅汀了。他的身世,他所有恶,他接近傅汀时的不怀好意以及傅汀一直以为追杀的人其实都是他的手下。 顺便再告诉他,你的仇人并不是左相,而是当今圣上,你报不了仇,早些放弃吧。 好在歌声及时结束,蛊惑一瞬如山倾,他得到了清醒。 “很好听。”孟醒听到自己这样评价说,虽是带着他一惯的面具,却也带着真心的。 傅汀不太擅长唱歌,此刻被孟醒盯着有些不自然的扭捏,真真如那毛头小子成亲当晚见着新娘子一般。 他恍惚感受到气氛间同他唱歌前有什么不一样了,心中觉得自己该走了。 叶公好龙说的大概便是他了,求之不得时他苦苦想要得到,触手可及时又恐慌地乱了阵脚,想着还是离的远些好。 在他心里沾不得泥土的孟醒啊,该光风霁月,该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该成为百姓口中称赞的好官,而不是像左相那般,因为房中人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自觉配不上。 “下次桂花酒启封时,也挑一个月圆夜好不好?这样便能赏着月喝桂花酒了。”孟醒望着傅汀的背影,喊住他道。 傅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的了,只是从后来孟醒的反应中得知,他大该是应了声好。 他从来没法子拒绝孟醒。 ☆、赌徒盼柒 黄泉,孟婆庄。 孟何今日心情很不错,看谁都顺眼,穿着新衣到处招摇。 忘冥昨日来过了,为这许多日没来找了理由:孟何羡慕新衣,忘冥找了许多日的材料,亲手做了一件,昨日方做好,巴巴儿地赶忙便送来了。 衣服尺寸刚好,孟何今日一早便穿上在彭方年与傅汀面前晃悠。 彭方年来这黄泉三年,从没见过新衣长什么样子,更遑论换件新衣服了。 鬼穿的都是生前最后一刻穿的衣服,冥府可没有裁缝鬼给裁件冥衣。 冥府没有,黄泉边上有一个,只不过专给那黄泉的孟婆裁衣服罢了。 “好看吗?衬我吗?”这是孟何今日第二十三遍问彭方年这个问题了。 衬你个鬼!彭方年对着孟何就是一个大大的白眼。 孟何才不理,他权当彭方年是眼红他的新衣裳。 “你会裁新衣服吗?”彭方年问傅汀道。 傅汀当然是摇摇头道句不会。 两鬼皆是无言。 “我还是干我的老本行吧,”彭方年拿出整沓的纸,邀傅汀坐在对面,道:“昨日你讲到哪里来着?我翻翻看。” 一阵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嗯……找到了。”昨日那张纸已然写满,彭方年拿出一张新的纸,提笔写上续字,抬眼看傅汀道:“你们看完月亮有什么新的进展?” 傅汀道:“没什么别的进展。” “那气氛的转变大抵是我想的太多,第二日我再见到孟醒时,他并没有什么异样。我便也告诉自己,大概是我天生断袖,将普通友人间正常的交往想的太过复杂。看月亮这种事儿后来也常发生,他同小时候一样,不好动,喜欢坐在门槛上看月亮,天冷便揣个手炉,旁边放个炭盆。” “我在他府中拢共待了两个春秋,本可以时间更长些的。若不是今年开春儿的上元灯节……” 彭方年一面手上飞速地记着时间点,一面问:“上元灯节怎么了?” “上元灯节前,连着几日我见他都心情不好的样子,委婉地询问他是怎么了,他敷衍地答了我。我不好多问,却见不得他整日心事繁重的样子。正值上元灯节,我便叫上他去放花灯。” —— 上元灯节。 灯节热闹,摊贩卖的花灯全都点亮,映的整条街都是昏黄的,是人间的模样。 大些的铺子也有比花灯的活动,花灯做的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漂亮。 傅汀没在京城逛过灯节,从前在同州时,他只是逛逛,从不喜欢参加些什么猜灯谜的游戏。 缘由不过是因为他学识浅薄,鲜少有猜中的…… 今年大概不同,孟醒想必擅长这些。 孟醒兴致缺缺,起初不愿意去。他便将他从小没怎么猜中过的经历讲给孟醒听,后者控制不住笑他一番后,作为嘲笑他的代价自然要去了。 走在街上时傅汀方知,孟醒竟从来没逛过花灯节。问他缘由,只说小时候穷,后来长大了便在朝为官,整日忙,没时间去,再者他朋友不多,没什么人喊他单纯地出去玩一玩,官场上那些老油条的孩子,同他结交不过也是为了仕途帮派罢了,没什么意思。 来虽是没来过,可到底是在朝为官多年,再加上容貌俊逸,百姓哪一个不认识孟醒? 甫一到猜灯谜的铺子,摊贩便吆喝着孟大人赏脸买几个灯吧,只得买了两个同傅汀分着拿。 买了灯又要猜灯谜,灯贩子上赶着将谜底告诉孟醒,游戏玩不下去,两人只得去街上随便逛逛。 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傅汀灵光一转,买了个面具给孟醒戴着,自己也戴上一个,去了另一家灯谜铺子,这才没被认出来。 凭着这个面具,两人猜灯谜玩的还算尽兴。 傅汀猜的不错,孟醒当真有这方面的天分,一猜一个准,又去打了灯谜擂台,孟醒依旧是赢家。 这一通玩乐下来,先前不论是什么阴郁自然一扫而空了,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一直赢的感觉。 最后一项是去河边放花灯,将求的事情写在花灯上,放到河里让它流去,企盼愿望能成真。 两人买了花灯,蹲在河沿边的石阶上,各写各的,愿望这东西,没必要让对方知道。 傅汀从前求的不过两样,报仇和孟醒。后来不敢求孟醒了,是以花灯上只写了四个字:功成身退。 朦胧亮着的花灯顺着河水缓慢往前,傅汀放下花灯时孟醒还在写着,大概是没放过,落笔时慎重不少。 “不必如此慎重,便是成功放了花灯,愿望也不一定实现的。”傅汀如是道。 孟醒原本专心致志地写着,被傅汀这猛地出声一吓,墨笔抖了一下,墨汁滴在了花灯上,不知有没有晕开方才写上去的字迹。 “我知道。”孟醒道。 这唬人的玩意儿,孟醒从不信神佛,又怎会信这些。 孟醒手里的花灯终究还是放出去了,刚漂过一小步距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河沿上蹲着的两人面前沉了下去。 “这……”傅汀没能想到这花灯这样不能撑,好歹漂的远一些,让孟醒看不见了再沉也好。 虽说这些不太可信,但沉的这样快多少有点寓意不好,若是上面求了什么重要的人事,多让人难受。 许是花灯沉了的缘故,孟醒先前猜灯谜的兴致此刻全然散了,恹恹地却还要同傅汀道:“无妨,沉便沉吧。” “你别难受,这个真的不准。”傅汀还想活跃气氛,说点什么别的佐证这放花灯祈愿之事不可信,“我小时候还祈愿能像火龙一样会喷火呢,怎么可能嘛。” “你可知我花灯上写了什么?”孟醒没由头地发问,问些明知傅汀答不上来的问题。 傅汀支吾着,孟醒没打算等他答,自顾自道:“我写了阿娘和小妹,两人早已不在,花灯沉了便沉了,不碍事的。” 气氛一瞬便冷了,傅汀只得跟在孟醒的身后,往别院回。 若是一路顺利的回了别院可能还好些,偏不巧的是放花灯时孟醒便将面具拿了下来,回去的路上碰见了熟人。 那人瞧着比孟醒大些,却见了孟醒还要行礼,听他的言语间大概是新从地方上升来京城的官员。 那人喝的醉醺醺,怀中搂着散着甜腻香气的女人。询问傅汀是谁,在孟醒说是府里的客卿后,脸上露出了一种暧昧的令人作呕的表情,嘴里还笑着道:“下官懂了,今日上元佳节,下官不扰孟大人好事,这便退下。” 傅汀看的很清楚,那人恶心的嘴脸和孟醒听见这话时皱着眉的表情。 “这……我……”他想解释些什么的,不想叫孟醒多想了他,虽然他并不清白。 谁知孟醒只是淡淡地,没什么情绪地道一句:“走吧,回去吧。”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了府。 那天也是一个圆月,只是不太亮,暗淡地令赏月人平添哀愁的情绪。 两人都没吃饭,孟醒走前吩咐备了酒菜,此刻被热乎乎地端上院中的石桌。 节日里的菜式多而精细,石桌摆不下,孟醒便让端下去由仆人们分了,只留两人最喜欢的几道菜连同酒摆在桌上。 孟醒只喝酒不说话,也不吃菜,任由着自己醉了。 傅汀没拦住,他吃喝玩乐是精通,没想到孟醒不过喝了不到一坛便醉了。 “阿娘,月亮……” 阿娘是孟醒所有的呓语中最常说的话了,这次也不例外,喝醉了看见月亮依旧想着他的阿娘,“阿娘,月亮好圆,好亮。醒儿……”孟醒打个酒嗝,“今日,今日背《千字文》,好不好?” 喝醉酒背书?这是什么毛病。 夜里寒凉,如今这时节又冷。醉酒的人更容易得风寒些,傅汀想着还是早些将孟醒拖进屋子让他睡觉为好。 “走了,”傅汀面对着孟醒,想将他从腋下抻起来,“回去……睡觉!” 孟醒看着消瘦,身量却不轻,傅汀费着力气也不能将孟醒从石凳上挪起来,加上孟醒近乎于耍无赖的不愿意挪地方,要在院子里看月亮,傅汀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哎,回屋看月亮好不好?”傅汀放开孟醒,弯下腰与孟醒平视。 孟醒摇摇头,脸上带着醉酒的酡红和与之并不相配的可以称得上是懵懂的表情,道:“不,不要,屋子里没有窗户,看不见月亮。” 孟醒醉酒,说话有些慢,傅汀也跟着弯腰了好一阵儿,有些不太舒服便站起来,“有的,怎么会有屋子没有窗户呢?回屋看好不好?” 傅汀忽地整个人被孟醒一拉,愣神间他已经坐在了孟醒并起来的大腿上。 “你……你,你你!” 傅汀没你完,孟醒淡淡开口道:“你挡着我看月亮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坐了,你坐我腿上也可以。” 原来是因为傅汀站着时,孟醒听他讲话便要抬头看着他,又刚好站在了抬头望见月亮的位置罢了。 不,不可以,太近了。 傅汀想这样告诉孟醒,他大腿根贴着孟醒大腿两侧,胸膛挨着胸膛,他能清晰感受到孟醒心跳的频率和他不一样,头甚至要往后仰着才能不放在孟醒的肩上。 “别吵,”孟醒道:“看会儿月亮吧。” 不是,他现在是背对着月亮的,聪明绝顶的右相大人。 “我……”孟醒的腿比傅汀长些,此刻又并着,是以傅汀脚根本沾不到地,只能用手撑住孟醒的肩,一点一点往后挪。 孟醒感受到傅汀的动作,手臂揽住傅汀的腰,部分交叠在一起,将傅汀整个人圈在怀里。 “傅汀。” 傅汀僵住了,而后孟醒又道:“安静些,月亮会被吵到的。” 傅汀感受到那搭在他腰间的手在渐渐发烫,快要灼烧到他了。 “天地玄黄,宇宙……嗝,洪荒。日……”傅汀安静下来后,孟醒当真开始自顾自地背起了《千字文》。 月光不甚明亮,夜色中傅汀早已习惯。孟醒背书时,傅汀能清楚地看见后者晶亮天真的眼睛,酒染色的面颊,润泽的……一张一合的唇。 傅汀在心里告诫自己,也是安慰自己:就这一次,只这一次,权当是……给他那无法付诸于口为外人道的感情一个寄托。 孟醒醉着,脑子只是迷糊又不是认不出来人,温热的吻印上来片刻便要离开,他身体本能的当即空闲出一只手扣住傅汀的后脑勺,让唇齿间的温度更热一些。 傅汀逃不过人的天性,让自己心醉的物什,总想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那压抑着的苦,自觉配不上的心酸,刚从唇舌辗转交缠间溢出一些,冒着酸涩苦楚的水泡,便被孟醒突如其来推开他呕吐全然浇灭。 傅汀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呕吐是孟醒喝醉了酒,加上接吻时有些喘不上气的正常反应。 那孟醒吐完后还道一句“好恶心”便是压死傅汀的最后一根稻草。 ☆、赌徒盼捌 “你要……去哪?”孟醒坐在火炉边下棋,听到面前人的话手中的棋子迟迟落不下去。 傅汀释然地笑笑,不甚在意,“天大地大,总要多看一看。” 孟醒落下一子,从他的表情傅汀能看出来,这一子大概没落到好位置。 “你放心,”傅汀道:“这两年在京城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去外面游历不至于过得太落魄。” 不能……不走吗?孟醒想这样问傅汀,也只是想想。他听见自己道:“好,我让管家给你打点。” 没意外的答案,傅汀松了一口气,更多的心酸也顾不得了。 “多谢。” 孟醒果真不会留他,眼前的人从上元灯节第二日用过早膳后就一直见不到踪影。 是刻意在躲自己,傅汀看出来了。 管家小厮口中的忙便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跟自己下棋,连一日三餐都送到屋里或者直接不回来吃。 傅汀在上元灯节第二日见到孟醒时,也曾设想过孟醒会如何解释昨晚的事,可孟醒什么都没提。 他想过孟醒或许是喝的太醉,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是这样,又无法解释为何孟醒一直躲着他。 苦思冥想许多日,又去百事通那里打听到左右相原本关系缓和了一年多,近半年不知怎的又开始了,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或许自己于孟醒来说,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傅汀苦思多天,得出这个结论后,又挣扎纠结一番,最终向孟醒提出了要外出游历。 “我能……”孟醒放下棋子,不再看那一局死棋,“我能问问上元灯节那天晚上,我醉酒后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或者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傅汀闻言耸肩:原来不记得了。 原来聪明人是这样送客的,闭口不提想要的结果,将人的心上下吊着,最后受不住了各种猜测后只能选择自己提出要走。或许他算不上客人。 “哦,你说那天。”傅汀道:“如果你说的不该做的事是指你不愿意回屋睡觉,非要在院子里冻着背《千字文》的话,那确实有。” 傅汀挺满意的,至少他在走之前逗笑了孟醒。 他暗笑自己都这样了,还在意这些。可怎么办呢?剜出去太疼了。 —— 二月的天气已经很少下雪了,彻骨的冷源自于一月下的雪开始消融了。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便是这么个道理了。 二月的第一天,傅汀决定走了。 管家套了车送傅汀到码头,水路舒服,是孟醒一早吩咐的。 原本孟醒是想让傅汀乘孟醒自己的船,傅汀以用不上为由拒绝了。 正值年下,码头早已复工,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傅汀背着不多的行李准备上船时,没忍住回了几次头。 他总想着,孟醒要能来送送他便好了。 这样想着直到上了船,孟醒自然没有出现。 罢了罢了,若是真的来送,说些什么呢?这样也好。 事与愿违便是这样说的罢,他想着孟醒要来时,不见人影,好容易说服自己这样也不错时,孟醒偏就来了。 在船快开的时候,孟醒才姗姗来迟,与行船的人打好招呼,喊傅汀下了船,便在码头道一道别。 化着雪,天冷。孟醒裹着厚厚的斗篷来送傅汀。 傅汀灿着笑三步并作两步到孟醒身边,半点看不出即将要离别的伤感。 “来送我啊?” “嗯。” “别担心,到了给你写信。” “好。” “你会给我回信的吧?” “会的,我一定回。” 这“一定”又掺杂了多少水分傅汀不知道,他乐得相信这话出自真心。 “我走了,误了太久的行船时辰也不好。” 说这话时,傅汀还是笑着的,孟醒也不应好,只是盯着他的笑定住了,良久傅汀想笑着挥手走掉时,孟醒突然说起了那埋在地下还没启封的桂花酒。 “那桂花酒,来年就启封了,要记得早些回来尝第一口。” 傅汀怔愣瞬时,轻声应了才转身往船上走,没走几步又回来,朝着孟醒弯腰揖了一礼,道:“望辅这便上船了,若他日能再上京城,必定登门。” 这话说的好像他再也回不来,原以为孟醒会问,怎知没有。 没有也好,省的傅汀为他这头脑一热的话再编出许多理由来。 去报仇吧,是时候了。傅汀在决定要走时便这么想了,不论是为了家仇还是孟醒,总之左相是一定要死的。 他是一个赌徒,却也为了家仇戒了赌。如今他想赌最后一次,赌他能平安回来。 孟醒终究没再说什么,站在码头眼看着傅汀上了船,眼看着船远远地离了岸。 原定的计划是傅汀一路向扬州而去,游览大好风光后转而去杭州。 这是对孟醒的说辞,傅汀则是在上船后第一次靠岸便下了船,寻个角落的屋子租下来住着,以待来日。 傅汀还在京城时便已去左相府邸周围踩过点,至于别的计划…… 孟醒用来跟着他的影卫或许应该先除掉。 傅汀发现影卫是在他上船的第二日,人数不多,想必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 他当然不会觉得孟醒派人跟着他有什么不对,他反而高兴的很,因着他单方面地告诉自己:这是孟醒担忧他的安危,派来保护他的。 监视蒙上了名为保护的罩子,自欺欺人的人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高兴是一回事,留着他们又是另外一回事。 傅汀不想让他们去告诉孟醒自己找了左相报仇,这样好像他平安回去后,再去找孟醒是去邀功一样。 虽然左相死后孟醒大概也能猜到是他做的。 在船上的第三日,傅汀一举除掉了所有的影卫,将他们扔进了江里。 这么看来,傅汀这两年其实长进很大,至少从前他根本不能发现房檐上的影卫,如今却能一人除掉跟着他的所有影卫。 傅汀挑了个黄道吉日行动,期盼这样能功成身退,能在来年和孟醒在月亮下共饮桂花酒。 可惜…… 他虽功成,却没能身退。 他料到左相府会有不少侍卫把守,却没料到府内还有机关玄阵。 在别院时,傅汀翻开看过关于机关阵法的书籍,却寥寥看了几眼,没懂些个什么。孟醒请来教毒术的师傅,也给傅汀看过一些,可远不及傅汀在左相府见到的这般精妙、杀机毕现。 等他硬闯进左相吴虞的屋子时,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中了好几种他说不上来的毒。 “何必呢?”左相吴虞坐在桌前,看着用剑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的傅汀,这样问他。 傅汀从前未与吴虞谋过面,见到了只觉得这人同他想的不一样。眼前的吴虞着实有些瘦弱,面色也不大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狠毒的戾气,烛光下平静温和,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洞悉他一切的想法。 “今日你……”傅汀想撑着剑站起来,“必须死。” 吴虞听见死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知道,我今日要死了。你没看出来吗?我中了剧毒。” 什么?是孟醒先他一步动手了吗?还是别的仇家? 傅汀道:“难道你还有别的仇家?” 听这话,吴虞倒像是没想到的样子,“怎么,你不是孟醒派来杀我的,而是我同你有仇?” “自……”傅汀语气躲闪两下:“自然不是,两年前,你屠了同州傅家满门,难道你忘了吗!” 傅家满门的性命,竟被凶手这样轻描淡写地忘记了。 “怎么,孟醒没告诉你吗?”吴虞轻轻笑着道:“杀你全家的不是我,是当今圣上。他一早知道,我以为你此行是为了他来的呢,原来他没告诉你吗?” 孟醒没告诉他…… 是圣上…… 这场无意义谈话的最后,是两个人都命不久矣的结局。 “抱歉啊,”吴虞对傅汀道:“院内的阵法,是阿满做的,他生前喜欢钻研这些东西。” 阿满……傅汀有印象,想必是百姓谈论的吴虞荒唐的房中人。 “我也是近日才发现,尚未找到破解的办法,这才……”吴虞愧疚道:“你本可以活着的……” 傅汀是看着吴虞一点点没了气息再走的。 出了左相府,傅汀本想撑着,离京城远些再死,奈何身不由己,他倒在了左相府附近的一个小巷里。 那离孟醒上朝的必经之路不远,傅汀最后能做的便是将随身携带的能让脸腐烂的药粉洒在自己的脸上,却没想到与体内不知名的毒药一起作用,他整个身体越来越肿胀,最后成了原来的两倍身量还不止。 这样,也好。 傅汀早有准备的,他换了一身新做的衣服,还准备了药粉,就是以防他死在离孟醒不远的地方。 他道不清为何要这样做,只是直觉孟醒知道他死了,大概会难过的,他不想。 若是这样,或许他死了,孟醒即便见到尸体也认不出那是他吧。 傅汀意识模糊前,月亮发着淡黄的光,他心中还在想着今日孟醒屋里是不是和平日一样生了暖炉。 —— 孟醒次日上朝经过左相府时,不远处有人群围在一起看热闹。 驾马车的车夫停了车上去问了回来回话:“禀大人,是打更的更夫发现那里有具僵住的尸体,报了官正在查呢。” 尸体,左相府前不远。 孟醒没由来的紧张,慌忙下了车去查看,挤进人群匆匆瞥一眼那惨烈场景,见那倒在地上的人比傅汀胖了许多才松一口气。 身量不像,无事。 算着日子,傅汀早该到了扬州,却一直没给他来信,他心里总七上八下的放不下。 “知会府尹一声,”孟醒对侍卫南方吩咐道:“让他好好办案,若是没能力治理京城,我自有别的人选可以替下他。” 见着这个人,孟醒不由得想到了傅汀初到京城无端被判斩首的时候。 孟醒从前没体会过等人回去的滋味是怎样的,如今略有体会,望着那角落里死去的人,倒代入了自己的情感。 那人若是无辜被杀,等着他回家的人该有多难过。若是为谁卖命,那……当真是寻仇无门了。 也不知傅汀在扬州怎么样了,或许下了朝回到家,管家会将傅汀寄来的信放到书房…… ☆、赌徒盼玖 黄泉,孟婆庄。 夜深,孟何睡到半夜无端醒来,想要再睡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 无奈走到大堂,想着拿彭方年新写的话本子消遣,再决定今日要不要提早开门。 刚出屋门却见彭方年趴在桌上睡着了,傅汀搬把椅子坐在窗边朝外看。 “嚯!”孟何小声的惊呼一声,傅汀听见动静回头看他,他见着对比,不免吐槽彭方年:“趴在桌子上也能睡得像猪。” 孟何拿起彭方年桌上放着的纸张,是方成雏形的话本,也挪把椅子坐到了傅汀旁边。 “嚯!”孟何翻看着话本惊呼一声。 “怎么了?”傅汀以为是话本子上有什么惊人的内容,回头问道。 孟何语出惊人,“都是我不认识的字!” 傅汀:“……” 孟何原想是逗傅汀笑一笑,都成鬼了还这么苦大仇深的做什么,凡事看开一点喽。 无奈傅汀没笑也没理他,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窗外看。 这乌漆嘛黑啥也没有的天,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孟何想不明白。 “你在干什么?” “等月亮。” “彭方年有没有告诉你,黄泉没有月亮。” “没有。” “那我告诉你,黄泉没有月亮。” 孟何觉得自己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感受不到傅汀的悲喜,方才想逗傅汀开心也只是看他表情没有笑意而已,不知道自己这一句“没有月亮”怎么惹到了傅汀,竟然掩面开始啜泣。 “你坐在这里这么久,该看到了,黄泉没有月亮,再过一会儿我一开门黄泉天就亮了。”孟何干巴巴地安慰傅汀。 “我,我……”傅汀上气不接下气,“我找,找不到,我的月亮了。” 孟何很为难,眼前的景象大概是自己造成的? “要不……”孟何试探着问:“要不我问问忘冥能不能给你做一个?” 傅汀:“……” 啜泣声惊醒了彭方年,他猛地抬起头,嘴里还说着梦话:“别哭,没事。” 迷瞪片刻像是才从梦中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孟婆庄,那哭声是傅汀传出来的,不是他梦里的人。 鬼是不会做梦的,或许没喝过孟婆汤的鬼会有些特别,也或许那只是习惯。 彭方年走过去,出言安慰了几句,没招了后只能和孟何坐在一起……看傅汀想哭又想控制自己,最后不停的打哭嗝。 “彭方年,”孟何看着傅汀,实在不能理解,“有这么苦吗?” “人生哪有不苦的,年纪轻轻的便死了,壮志未酬,孝道未尽,白头未偕。本以为还有大把时光,没想到就这么一生便这么结束了,哪能不苦……” 鬼生前是什么样子,死后便是什么样子。 孟何摸上自己没有皱纹的脸,看起来,他的年纪好似同彭方年、傅汀差不多大。 那…… 孟何打开孟婆庄大门时,傅汀情绪已经平复了,提出要做今日第一个从孟婆庄走出的鬼。 此刻大堂内只有彭方年和傅汀,孟何开了门之后便回屋补觉去了,他是真的觉得安慰人是一件特累的事儿,比送鬼还累,至少遇见不听话的鬼打一顿灌了孟婆汤便好了。 彭方年扭捏着不愿意去端汤给傅汀,他话本子只完成一个初稿,想让傅汀再留些时日,帮他润色润色,加一些细节。 “要不你在留些时日,等一等孟醒?”彭方年道。 傅汀摇摇头,“不等了,孟何告诉我黄泉等不到月亮。既等不到,便算了吧,何必在这里蹉跎这许多时日,等一个死后的见面。若是到时他早忘了我,那我等这许多时日的苦楚,又该找谁诉呢?算了算了。” 傅汀还是走了,作为那日孟婆庄的第一个鬼。 彭方年觉得自己大概没有留人的本领,他从没留住过什么人,不论有没有尝试过。 黄泉历——叁万壹仟柒佰玖拾伍年 黄泉,孟婆庄。 孟婆庄来了个女鬼,生的极貌美,生前也不知死因为何,成了鬼竟半点不减风采。来了孟婆庄推拒着不愿喝孟婆汤,期期艾艾地看着孟何,道能不能留在这孟婆庄,做个奴婢也可,只求能在此等一个人一起走。 这样的事儿几百年间孟何见的哪里少,他疲于应付。倒是彭方年近日来开了个《黄泉故事集》集一些短故事,听闻女鬼这样说,当即拍板让女鬼留下来做他新话本子的主角。 《只道当时两相顾,岂料今日已迢迢》遂正式动笔。 “那天我穿着亲手绣的嫁衣去找他,想在成亲前予他看看。他若提一句要带我走,我便跟他走了,他只道一句我便跟他走了……”顾迢道这话时,正抹着泪。 彭方年叹一声:“这又是何必,左右你即将嫁人,他又……” 劝慰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坐在门槛上吊儿郎当拿着一支笔乱画的孟何吸引了注意力,后者也不知见着了什么,丢了笔猛地站起来,还伴着一声惊呼。 彭方年放下笔走到门边,顺着孟何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乌泱泱的一大群鬼结着伴正往孟婆庄来。 作为一个留在孟婆庄几百年的鬼,彭方年能拍着胸脯保证,从没见过这么大一批鬼。往常也有路上遇见了结伴而来的鬼,只是那样也不过至多二三十个,这样大阵仗的真真可以说是罕见了。 “好家伙,这是哪个国灭了吧?”孟何惊叹道。 黄泉漫长的近三百年,不过人间区区二十几年。人间的皇帝治国有方,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便有极大的战事。便是有战事,也不一定有这么多人同时死亡,总有伤势轻重之分。 这样看,这些人死亡的原因倒像是一场空前巨大的献祭…… 这些不过都是话本子写多的彭方年的猜测,毕竟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同时愿意献祭自己的生命呢? 彭方年在猜测这些鬼的死因,孟何却在心里想这么多的鬼,孟婆汤大概不太够。 待鬼群浩浩荡荡地到达孟婆庄门口时,才发现往日算得上空旷的孟婆庄,如今一半鬼数都挤不下。 孟何同彭方年无奈只得让众鬼分队列站好,一碗一碗地把孟婆汤分下去,新来的女鬼顾迢十分有眼力见儿地也在帮忙。 在鬼群中穿梭了近半个时辰,跟哀嚎着不愿喝的孟婆汤周旋着,竟才成功送走了十个鬼不到。 孟何几百年来第一次疑惑为何身为孟婆没会些什么送鬼的法术,这工作效率未免太低。 “想当年,”彭方年揉着泛酸的手臂,忆起了往昔,“镇子上最大、人最多的茶楼也没这么多热闹。” 孟何平日里脑子转的不快,偷懒倒是比谁都会,听着彭方年这话,灵光一闪,放下正准备递给鬼的孟婆汤对彭方年道:“那正好,我让这批鬼留几日,你给他们讲讲你写的话本子吧,也算圆了你想在镇上最大的茶楼听你的话本子的愿。”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又正中彭方年的心窝,他自然没理由拒绝。 “只是我这话本子讲的长,”彭方年将鬼伸来接孟婆汤的手往后推开,“若是今日讲不完,要留到明日,这么些鬼该如何安置?” 被推开的那鬼十分想不通,他是这么多轮到喝汤的鬼中最听话的,缘何还被拒绝了? 睡外面?孟何心里是这样想的,话没出口换了个主意,“这是个问题,左右今日有这许多鬼,别的鬼也不会来了。不若你在此守着,我去忘冥司找找忘冥,他定有主意。” 彭方年:“……” 让那鬼在外面睡个几天想来不妨事,孟何这样道的原因不过是忘冥又有很长一段时日未曾到过孟婆庄,他想他,找个由头去见他罢了。 孟何已然不是刚做孟婆时,那个只知道在黄泉等着忘冥来找的他了,他学会“机智”的让彭方年留下,自己去找忘冥。 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尝试,能不能成功尚未可知。 黄泉虽然大,但为了平日里来往方便,冥界的在任的鬼都会日行千里术。 从孟婆庄出发没多久,眼前便远远能瞧见发着光的忘川河。 忘川河边上有一个小院儿,院子不大,是只能住一两个人的样子。院门房檐上有着特别漂亮的“忘冥司”三字。那是忘冥的手笔,他写字一向好看。 “忘冥!”孟何先站在屋外嚎了一声。 良久,屋里没人应。 孟何道今日不会这样不巧,忘冥又出去了? “忘冥,你不应我就进去了啊。”孟何虽是这样试探着,手却已推开忘冥司的大门,一只脚眼见着便要迈进门槛了。 还是没有人应。 莫不是在卧房睡觉? 孟何更加大胆,迈着大步子便进去了。 孟何今日第一次知道,原忘冥司同孟婆庄不同,是有个前院的,院里种着孟何最喜欢的樱桃。 说来也奇怪,鬼是不必吃东西的,是以着冥界压根没有活物能成功活下来,更遑论成熟了。除了这忘川河边的忘冥司,长着许多樱桃树。 孟何起初压根不知道有樱桃这种美味的东西,是忘冥某一次来孟婆庄时,带了一些给他,彭方年惊讶于竟然能在孟婆庄吃到樱桃,他这才知道。 忘冥带来的樱桃是真好吃,个大味甜,汁水又饱满,孟何只吃了一个便喜欢,愣是没让彭方年吃第二个。 当然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不知该说孟何长情还是忘性大,忘冥教了他几百年的字,他没记住几个,忘冥给他带了几百年的樱桃,彭方年看见樱桃就躲得远远的,他还同第一次吃一样,依旧喜欢的紧。 院里果然没见人。孟何伸手拽了把樱桃树上长着的樱桃,也不知道是否成熟便一口塞了好几个,然后“呸”的一声吐出来,酸掉牙了要。 ☆、来日长壹 院子不大,孟何没来过却也只能乱晃,一时间找不到卧房在哪里,路过一间角屋时,感觉到里面好似有些热气在往外透。 这,忘冥莫不是在家洗澡? 孟何蹑着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走近澡房,从门缝里窥见澡房内热气氤氲,那朦胧的热气中隐约能看见一个男子光滑白皙的肩胛脊背…… “忘……冥?”孟何喊的声音极小,他算盘打的好,若是稍后被忘冥发现他进了澡房,大可以说自己知会过了,是他自己没听见罢了,怨不着自己。 如孟何所愿,忘冥没有反应。 心中小小得意一下,孟何推开门进去。 “谁?出去!”推门进去这样大的动静自然被忘冥听见了,他背对着孟何喝一句并无作用的威胁。 “我,我我我,”孟何讪笑着,从背后更接近忘冥,“嘿嘿,我。” 澡房有一个绣着山水的屏风围住大半浴桶,只留一个后背作为遮挡。 屏风上挂着忘冥的衣服,孟何饶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盯着人家换下来的衣服看,便绕过了屏风,走了进去。 屏风与浴桶之间不过能站一个人的距离,孟何站过去,实在算不上宽敞,一低头便能看见忘冥的黑发此刻全拢在左胸前,半截泡进水里,右肩头没被黑发遮住,露在了外面,再往下便是被热气熏的粉红的…… 孟何的眼神毫不掩饰地上下扫视,忘冥竟也不阻,只盯着孟何面上表情看,气氛用旖旎已不能完美诠释。 好半会儿孟何才意识到气氛不太对,他咳一声想掩饰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你怎么没听见我的声音,你不是一向听力很好的吗?” 不知是不是孟何的表现让浴桶里的人有些失望,那人不自在地动了动,似乎放松了身体,道:“许是近日有些累了。” 热水漫过了忘冥的胸口,那处有一个淡淡的刀疤。孟何不知哪里来的画面,那胸口处本该没有伤口。 他没多想便问了出口:“你胸口处的伤疤哪里来的?” 忘冥看着孟何,答非所问:“你先出去吧,等我将衣服穿好便出来找你。” 孟何不以为然,他不觉得忘冥要穿衣服和他要出去有什么必要的联系,“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了,你就穿呗。” “……” 孟何离忘冥近,他清楚的看到忘冥听到这句话后僵住的嘴角,不再盯着他看转而敛下的眉眼,以及慢吞吞伸手拿衣服的动作。 不待忘冥碰到衣服角,孟何主动退出了屏风外,用着不合时宜的语气道:“我本来还想说可以跟你一起洗的,结果你怎么真的要穿衣服啊?” 忘冥没有答他。 忘冥当是要穿衣服了,孟何听见水声哗啦的响声,当时忘冥踏出了浴桶。 也不知是澡房的热气腾的还是怎样,孟何浑身都发烫,头更是发晕,呼吸越来越急促,受不住了一个高声“我出去等”,便在澡房外等着。 院中孟何同樱桃树相望无言,良久忘冥才推开门出来。 忘冥白,孟何一直知道,此刻刚刚沐浴过的皮肤更是粉嫩,不似自己像个话本子里的山大王,站在忘冥身旁黑黢黢的。 忘冥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用孟何从彭方年话本子上学来的词讲,很配的上“风情”这个词。此时眼角微微泛红,煞是好看。如墨的头发还有些潮湿,随意的披在肩上却不见一丝凌乱,月白色的衣衫穿在身上自有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若不是此时身在冥界,孟何定要以为忘冥是天上的神仙了。 墨发随着忘冥走过来的动作轻轻散乱,孟何脱口便道:“我帮你束发吧。” 孟何会的这些东西很是奇特,按说他喝了孟婆汤,这些都该不太会才对。偏他束发手艺极好,一如他脱口便能骂几十句不重样的浑话,却大字不识几个。 忘冥抬出的脚顿了顿才放下去,良久没出声,待孟何一腔热血地想着要拿什么颜色的发带来衬忘冥今日的月白衣衫,他才伸手施了道法术,而后轻声道一句不必了。 那法术孟何不懂,想来很是精妙,忘冥的头发立时便束好,半丝凌乱不见。 孟何竟当真将忘冥拖到了孟婆庄,一路上都不停地问忘冥怎么会的法术,还会些什么别的法术。 等忘冥终于答应他想学什么便教他时,他方作罢。 这样一路到了孟婆庄,却见到了惊掉下巴的事儿——庄内竟只剩彭方年和新来的顾迢了。 “怎么就你了?”孟何撇开忘冥,朝彭方年跑过去,“庄内众多鬼呢?” 实在是奇怪,他不过去找了一趟忘冥,走的时候天还大亮着,回来的时候斜阳映照,却也没过一日,怎的这么许多鬼便走了? “走啦。”彭方年耸耸肩不在意道。 孟何惊讶道:“不是,这么多鬼,这么快就走了?” “嗯,都走了。”彭方年解释道:“方才你前脚刚走,白无常便顺路过来,一个挥手他们便都乖乖自己打汤自己喝了走了。” 闻言,孟何一愣,白无常也会法术? 他是个假的孟婆?就他啥都不会? 孟何扭头示意忘冥:听见了吗?我就要学这样的。 忘冥皱皱眉,大概没懂他的意思。 孟何又想起方才走之前的事,问彭方年道:“他们如此快便走了,你话本子讲了吗?” 彭方年淡淡一笑:“讲了,讲完了。” “讲完了?如何这样快?” 晚霞愈发红,是趋于黑暗前的最后一丝耀眼。 孟何听见彭方年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平缓道:“鬼方将我围在中间抱着膝想听我讲时,我回顾同在黄泉的时日相比寥寥二十年短暂的一生。原想着不要耽误众鬼的投胎,简短的叙述我的一生,脑中将思绪捋了又捋才发现,我那苍白的一声,好像多些渲染的词都是赘述。于是乎,我仿照人间的折子戏,也为众鬼讲了一出折子话本,不过几句话便结束了。” —— 没过两日,彭方年将《只道当时两相顾,岂料今日已迢迢》完笔后,将所有话本留给了孟何,拖着不愿走的顾迢,离开了黄泉孟婆庄。 —— 我本没什么可眷恋的,只是遗憾还没见过神官儿口中的人间。——纪淮 黄泉历——叁万壹仟捌佰玖拾伍年 今日黄泉起了大风,裹着黄沙吹起来,大有一种要起沙暴的阵仗来。 孟何早早的便掩了孟婆庄的门,免的叫黄沙吹进来。 如今彭方年走了,孟何自己是懒得洒扫的。 “掩了门便快些过来吧。”说话的是忘冥,他今日来黄泉教孟何写字,因着突然起了大风,孟何便劝他多留些时候,待风沙小了再回去。 孟何原是想劝忘冥干脆今日便不要回去了,左右孟婆庄屋子多的很,住下也是方便,可忘冥不愿意,他从不肯在孟婆庄住下。 “哎,好嘞。” 孟何当真做不来这些识文断字的事儿,在黄泉待了几百年,忘冥虽不是日日来教他,却也算的有空便交,再加上彭方年常常要写些话本子,按理说他也该读了许多书了吧。可偏偏他没有,今日教的字明日便忘,学到如今,竟是学的速度也变慢了,一个字忘冥来来回回教了许多遍,让他自己写的时候,笔画顺序竟混忘了。 “现下门也掩了,再没什么别的事儿需要做了吧?”不怪忘冥态度不好,实在是孟何一个字已学了许久。 这字还是前不久学过的,记不住也罢了,偏忘冥让他仔细瞧着时,他扣扣这个摸摸那个,找各种借口理由离开书桌。 忘冥见他不愿意学,便说今日到这里,他回忘冥司。孟何又嚷嚷着不让,说要继续学。 孟何讪笑着从门口小跑过去,道:“没有了没有了,再没有了。” “还是方才那个字,我再演写一遍,要认真看,眼神不要乱瞟。”忘冥立在桌案后,一手执笔一手压在桌案上,微微弓着腰。 “晓得了晓得了。” 乖乖地习字没一刻钟,孟何忍不住想要开口说话的嘴,“哎我说忘冥,你教了我这几百年,你不腻吗,你怎么做到一直教我写字的?” 孟何开口的那一瞬间,忘冥好似都有感知了,心里长叹一声:果然,又开始了。 孟何全无自己又开小差的自觉,接着道:“你不嫌我笨吗?” “……” 忘冥久久不出声,孟何又写了两遍字他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没有不耐烦,只是低语呢喃了声:“没有的。” “什么?”孟何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外面的风沙好似又大了些,呼啸声都吹进了屋里。 “砰”一声猛烈的撞击声盖过了风声响起来,遭罪的是那刚被孟何掩上的木门。 “孟婆!孟婆何在!”又是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当真是白瞎了忘冥来教他写字的这大好时光!孟何在心里止不住开始骂来人。 哪个不长眼的,把门开的这么大,风沙吹进来了你扫地吗?! “孟婆!孟婆……” 来人身形踉跄,走路时将将要摔倒的样子,极不稳。衣物上沾满了血,看不见此人受了多少伤,甚至看不清衣物原本的颜色。头发上不知沾的是泥还是何物,凌乱的糊在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咦……”孟何鄙夷一声,好不爱干净的一个鬼。 “今日风沙这样大,孟婆庄门都关了,你是怎的将门从外面打开的?”孟何寻着一个由头,立马将笔放下了,今日这鬼还没送完,应该先将鬼送完不是? “我……” 不待那鬼说完,孟何便到了他的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来人除了样子比鬼还吓人,竟是半分鬼气都没有。 “你是活的?活人怎可入冥界,还到了黄泉!” “我……” 孟何不待那人说话,转头想问忘冥是否能知道缘由,却见忘冥僵在原地,手中的笔掉在了桌案上,神色孟何看不懂,却能看懂忘冥的眼睛直直地盯在那活人身上。 “池上?”那人终于说了一句完整话,却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候期。”忘冥定定地开了口。 ☆、来日长贰 他一眼认出纪淮是一个妖。 他名唤候期,守着阳城数万百姓——他是百姓用香火供奉出来的神官。 数百年前,阳城的百姓集体请愿,每日香火不断绝地供奉着一个天上没有的神仙。他便由香火造了身躯,而后生出神识,成了这阳城的守护神。 虽是百姓供奉出来的神官,可他天赋异禀,师承天界荒止帝君,颇受后来别城供奉的守护神敬仰。 数百年间他辗转于天界与人间,在天界学学法术本事,在人间解决妖邪,保护城中百姓,日子过的也算快活。 纵是朝代更迭,城中子孙繁衍,可一辈一辈的老人教导着,时至今日,城中年轻的百姓依旧尊他敬他,他也将阳城护的很好,太平了几百年。 有他的神气镇着,寻常妖邪不敢轻易进阳城,自负些的妖邪也多在害人性命前被他斩杀。 所以他一眼在集市上见着纪淮时,说不震惊是假的。 那日不是什么节日,极寻常的一次热闹集市,纪淮便那样大赤条条地从城门口进城,在集市上摆摊变戏法。 纪淮的戏法精妙,围了一大圈百姓在旁拍手叫好。 他看的真切,那哪里是什么戏法,分明是带着浓重妖气的妖术。 这妖,未免太过自负。他在心里想,明目张胆进城便罢了,使用妖术时竟还半点不知遮掩妖气。 这是摸准了他认不出他是妖? 嗐,他一个几百岁、修为涵养颇高的神官,是不会一棒子打死所有妖的。纵是纪淮行为间有些挑衅他的威严,他出于涵养,也是不会同这等小妖计较的。 只要纪淮不害人,他不是不能容忍他在城中呆着。纪淮作为唯一一个敢进城的妖,他需要好好观察观察,确定纪淮不会做伤害城中百姓的事儿,才能放心让纪淮在城中居住。 他就这样隐身在人群中看完了纪淮表演的戏法,看纪淮演完后拿着小破盆收着观众的铜板。 其实戏法无聊透了,他只是想从纪淮变戏法时判断此妖的道行如何,将来若要为害,除去容易与否。 看了半晌他下出了定论——此妖道行一般,不足为患。 “阁下看了我一番戏法,不打算打赏两个银钱再走吗?” 纪淮叫住了他,在人群都散了,他觉得无趣隐着身要走时。 这小妖,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嚣张。他不来拿他,将他用锁妖绳绑起来扔到悬崖下面,便该烧高香了好吗?竟还有胆问他讨要银钱! “小妖,”他现了身,站在纪淮面前,俯视着,“你不知道阳城有守护神吗?还敢在集市上如此嚣张?” 这样嚣张骄傲的话,纪淮并不理,只是将手中盛着赏钱的铜盆往那守护神面前伸伸,示意着什么。 他:“……” 纪淮不理他,他便想无视掉那靠近他腰腹的铜盆直接走了。纪淮又拦住他,不让走。 如此反复几番,他没能走掉,又不好直接动用法术让纪淮让开,毕竟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 良久,他低下了头,嗫嚅着唇轻声道:“没钱。” 纪淮:“……” 纪淮抬头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不再拦他,背过身转而收拾自己变戏法用的东西。 今日要收摊了,明日再来。 他敏锐的听觉告诉他,纪淮在背过身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嗤笑。 没钱早说,赶紧滚。在他眼中,纪淮让开便是这个意思。 他有些无奈的委屈,他虽是神官,可只负责城中百姓的安危,庙中香火供奉只能让他增长法力,没人给他钱。平日里饿了便找户人家蹭顿饭倒是可以,可哪能找户人家道“我护了你家安危,所以你要给我些银两”这样的话,回天界时定要被师父训一通。 所以他……身无分文。 这当然也要怪纪淮没有眼色,他委屈地责怪害他今日丢脸的纪淮,想也知道谁会问一个守护神索要钱财? “不是,”他道:“你身在阳城地界,使用妖术便算了,竟还敢问神官讨要银两,你不觉得……” 你不觉得这很不合理吗?他试图挽回自己没钱的形象,告诉纪淮他是不需要用银两的。 “所以呢?”纪淮回头睨他一眼,“你要将我用锁妖绳绑起来吗?” 倒也没有……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他想这样讲,又想起自己一开始确实想过用锁妖绳,自觉这锁妖绳是个不能唬住小妖的兵器了,不太衬他,拿不出手,该再换一个能唬住的才是。 等他再想起来“纪淮是变戏法的,有钱的给个赏钱,没钱的叫个好也是可以的”时,纪淮已然背着他的家伙什走开了。 好冷淡的妖。他在心里给纪淮打上这样的标签,默默对着纪淮的背影鼓了个掌。 毕竟他没有钱,方才看戏法时还觉得无趣,这样补一个掌声也算是没白嫖表演。 第二日他又在同一个集市同一个地方见着了纪淮。 集市依旧热闹,纪淮依旧演着昨日同样的戏法,周围也同样围着一圈人。 这次他没有隐着身看,他大摇大摆的从百姓给他让出的位置走到最里圈。 阳城中几乎全是他的庙,庙中有他的神像,百姓很少有不认识他本尊的,他也乐得以本面目示人。 他是百姓供奉出来的,合该是同百姓最亲近的神官。 只是他惯于隐着身在城中晃。若是到了哪一处便被让出一条道,到了饭点还被好几户人家争夺着要拉去屋里吃个饭,那也太张扬且麻烦。 “哎,你怎么也不知道换几个戏法?演来演去只有这些吗?”他站在最里圈,一抬下巴,俯视着卖力表演的纪淮。 其实戏法新鲜与否于百姓来说并不重要,他们看个乐呵有趣儿。左右他们瞧着纪淮戏法精妙,想不通其中关窍,想多看几遍自是正常的。 况且今日不过是纪淮第二次在集市上摆摊,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 他此话一出,年纪大通他熟悉些的百姓都笑他“欺负外乡人”,他也配合着笑笑,只当是开玩笑罢了。 有年轻些的看客,同他不太熟悉,大概又敬仰,试探着问他要不要中午去家里吃个便饭。 那人言语间斟酌着用词,忐忑之意听见的都能听出来。 无疑,那人遭到了众人的哄笑,“年轻人,别拘束,咱们这位神仙,可是最馋嘴的。要是你家媳妇饭菜煮的好吃,不定下次不用你请,候期自己就巴巴去了。” “哈哈哈哈。”说完众人都被逗笑。 他其实早学会辟谷,只是喜爱人间食物,常常到百姓家中蹭饭。 至于馋嘴这个说法,是城东头那个说话本子给他编排出来的,只因为他连着去说话本子的家里吃了三日的饭,顿顿还都是不一样的菜。 他头一次听见这个说法时,又去那说话本子家里连吃了五日。 是那家夫人做菜实在太好吃了些,尤其是那一道糖醋鱼,烧的一绝。 想到糖醋鱼,他又想吃了…… “你家中饭有糖醋鱼吗?”他问那个要让他去吃饭的年轻人。 “有,有!”那人忙不迭道:“我夫人是个厨娘,什么菜都会做。” 他满意的点点头,中饭有着落了。 一众人围着中午去哪里吃饭,吃什么的话题笑话了半天。 自始至终,纪淮没一句话,只尽心表演着自己的戏法。 一轮很快结束,纪淮又拿着他那小破铜盆在众人围成的圈里走一遍,再回到他面前时,铜盆里已有不少的赏钱。 纪淮在他面前站定,抬头瞧他一眼,见他没有掏钱两出来的动作,端着铜盆又走了。 “哎!”他叫住纪淮,“我方才给你喝彩鼓掌了。” 他本意是想告诉纪淮,虽然我没有钱财,但是我叫了好,不算是白嫖。 周围人又是一阵哄笑,笑他一个堂堂神官看了表演也不给赏钱,施个法变出来不就好了。 他倒不是不能变出来,只是这样拟物的术法,骗骗凡人还好用,纪淮一个妖,道行不至于浅到看不出来。况且他也不愿用,觉得没意思。 没钱便没钱,何必骗人。 纪淮听到他的解释只是轻道一声:“哦。” 这该是纪淮正常的反应吗?该是的吧,总之周围百姓没人觉得纪淮这话有什么不妥。 只是他心里不大舒服,总觉得因为没钱被眼前这个小妖轻视了。 他对他的态度太冷淡了。 他该发现的,纪淮对所有的看客都是这样。不似别的卖艺人那样卖力吆喝,脸上只摆出平淡无波的表情,尽力表演戏法吸引看客,不求数量地挣点赏钱便罢了。 纪淮生性如此。 日头眼见快到头顶,年轻人问他想吃些什么,若是早些想好,便能回家告知一声,早些备上饭菜。 这年轻人如此客套,叫他生出许多不想去的意愿。 他不喜同城中百姓太过生分。 他还是决定去了,总要多接触才能熟悉起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同不熟悉的人亲近的。 年轻人先回去了。 日头到头顶时,纪淮准备收摊。 他想着这该是吃中饭的时间了,纪淮想必是要回去煮饭。 “你要回去吃中饭吗?”纪淮从他旁边走过时,他拉住纪淮的胳膊,“跟我一起去天阳街吃吧。” 方才那个年轻人的家便在天阳街。 纪淮看他一眼,还是没什么表情,轻声道:“不必了,他们想必不会欢迎我的。” 言罢,抽出自己的胳膊,背着便戏法用的物件儿,朝南边走了。 是往天阳街相反的方向,却与他住的地方同一个方向。 ☆、来日长叁 一晃半月过去,他每日都去集市待一上午看纪淮变戏法。 纪淮待他还是一样,冷冷淡淡的,可他总觉得他同纪淮挺熟的,至少整个阳城,只有他知道纪淮的名字。 虽然是他缠着纪淮一上午,阻碍了纪淮摆摊变戏法,厚着脸皮讨人嫌磨来的。 值得高兴的是,他告诉纪淮他叫候期,纪淮破天荒的多问了句是哪两个字,谁取的。 知晓后又赞他名字好,等候和期待,一听就觉得取这名字的人当对他很好。 这是自然,他承着百姓的祈愿降世,又得天界荒止帝君亲自收徒赐名,受了太多等候期待了。 他同纪淮的关系也仅仅止于互通姓名罢了,再多熟悉大概还需要些时日。 他没觉得这样算是“热脸贴冷屁股”,纪淮是石头变的,石头成的妖冷淡一些大概是正常的。 哪日能去纪淮家吃饭便好了,他第二次去天阳街那儿的年轻人那里吃饭时在心里这样想着。 天阳街的年轻人名唤柳信,年前刚娶妻自立门户出来,妻子如今怀了近四个月的身孕。 柳信那日请纪淮来家中吃饭也是刚得知妻子怀孕不久,上街采买些补品,碰上他,便想请他去家里多坐坐,给家里添些福气,将来妻子生产时平平安安的才好。 今日柳家夫人做了一道板栗烧肉,他正吃的高兴,忽地感受到一阵妖气凌厉的波动,在城南树林方向。 忙一个闪身便到了妖气波动最大的地方,落地时他手里还拿着筷子。 扔掉筷子定睛一看,是纪淮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妖大打出手。 纪淮隐隐落于下风。 他一个杀招冲上去,同那妖战了半晌。 将那妖用缚妖网兜住扔到悬崖下后,他站到纪淮面前,想讨个什么好处,被纪淮一句“我不是阳城的百姓,也没供奉过你,没必要救我。”憋的一句话都讲不出。 他实在是气着了,在心里默念百遍“我是个有度量的神仙,不跟纪淮小妖一般见识”亦无半点作用。 气极的他一把拽住纪淮,一阵风般他便拽着纪淮到了阳城最大的庙宇,大殿里赫然供奉着他的神像。 来上香的人乍然见了他拽着纪淮过来也没害怕,朝他招呼声便做自己的事情了。 他没管纪淮脸上迷茫的表情,自顾地点燃了香,将香递给纪淮,“喏,给你。” 纪淮没伸手接,只看着他,像是在让他解释为何这样做。 “你将这香供上,便算是供奉我了,今后若再有什么妖怪要来打你的主意,我便有理由帮你了吧。” 他气来的快消的也快,早在他拉着纪淮到了大殿,见着纪淮一脸迷茫的表情便全消了。 旁边有百姓过来上香,他又将手中的香向纪淮面前伸伸,一如当初纪淮将收赏钱的铜盆伸到他的面前。 纪淮接了香,却不供上,视线盯着方才进来上香的百姓。 他跟着望过去,只见那百姓虔诚地跪在神像前的软垫上,低头喃语了些什么,举着香朝神像拜了三拜。 “啊!”他醒悟地呼出一声,“不用不用这样。” 他摆着手,“不用像这样跪拜,你就走到神像前把香供上便好了。” 那百姓起身上完香,又拜了几拜才转身走了。 纪淮笑意很淡,但他瞧见确实是笑了,“还是拜一拜吧。” 纪淮走上前,学着那百姓的样子,跪在软垫上,闭眼喃语些什么,朝那神像拜了拜,才起身将那香供上。 他瞧着纪淮给他供香的动作,后者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算不上虔诚,只是平白让他红了脸。 拉人过来给自己上香这种事儿,他还真是头一次做。 纪淮上完香,径自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后面喊着让纪淮等一等他。 大殿内人来人往,香火缭绕着神像,颇有一派人间烟火气的模样。 —— 他始终惦念着的事儿,还是想去纪淮家吃顿饭。 同想尝尝纪淮的手艺无关,仅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亲近信任的人便该一起吃饭。 一日他寻了个机会,找到纪淮家里,多少想蹭一顿饭。 纪淮家离集市挺远,住在城南的林子里,院门口铺着青石板路,别有一番清雅的烟火气。 他眼见着纪淮家的烟囱冒起了青烟,悄没生息的摸进院子,坐在了纪淮院中的石桌上。 堂堂神官,活像一个毛贼。 不凑巧,纪淮大概锅中煮了带汤水的面食,妖术施下也不必看着火,炊烟还冒着便出了灶房。 他一抬头便瞧见纪淮站在灶房门口盯着他看,手中没有端着任何饭菜。 “瞧着太阳快下山了。”他讪笑着同纪淮说话。 纪淮没计较他偷摸着溜进院子,“嗯”了一声,拿起了房檐下的扫帚扫院子。 他“斟酌”片刻,手举在胸口前,无意识地打着手势,“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不留我吃个饭吗?” 就算是报我上次帮你打妖的情?他是想这样说的,又觉得没什么情好报,除妖本是他分内之事,索性没提。 纪淮还是扫着地,甚至于没抬眼看他,淡淡道一句:“不了,回吧。” 这…… 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想不通为何纪淮不留他吃饭,分明饭都在锅里了。 没待他再多纠缠些什么,倏地心口一阵绞痛,他失了气力般趴着桌上大口喘着气。 纪淮还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异状时,他已一个闪身从院中消失了。 阳城有人要去世了。 他这样异常的原因,不外乎是因为他是阳城的守护神,但凡城中有人有性命之忧,轻则他会心口绞痛喘不上气,重则…… 若是普通的生老病死,他最多是痛一痛,少喘几口气。若有人因为妖邪而死,那便是他失职,没有护好阳城百姓,痛苦自然是免不了的。 此次疼痛中又伴随着什么焦急的祈愿,他循着祈愿找到了天阳街的柳信。 是柳信夫人不小心滑了一下,大夫说孩子保不住了。 他到的时候,柳信正在房外焦急地转圈,不知是嬷嬷还是稳婆的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房内出来。 柳夫人腹中孩子虽还未降生,可也算是阳城人,再加上柳信夫妇两人常以孩子的名义去庙中上香给他,多少也算是有些羁绊。 若是单纯的小产,他不至于反应这样大。 只怕是柳夫人性命也危急。 果不其然,柳信抓着他手臂求他救孩子时,大夫出来说胎位不正,要做好一尸两命的准备。 柳信当即便腿一软倒在地上了,还要说话的样子却只能发出空洞的嘶嚎。 他想走。 若柳夫人同孩子都保不住,便是命簿上定好的命数,他保不住,亦不想干看着前几日还在猜着孩子性别的柳信痛苦至此。 柳信拽住他,一遍又一遍地求他,求他救救夫人和孩子,他挪不动脚…… “你不是阳城的守护神吗,为什么不能救她!你施个法,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为什么不能救她!” “救救她吧,我求你了。” “为什么我们祈愿了那么多次,孩子都没保住,月儿不过是滑了一下,为何要经历丧子之痛……” 柳信求到最后思绪已然乱了,只剩呢喃着的“我求求你……” 这样的场面他见的不少,从他第一年做守护神时,城中便有命数到了该走的人。 他从来都救不了这些人,哪里是不想,根本是无能为力。除妖灭魔是天职,扰凡人命数是妄想,是有罪。 “为什么不救她”这种话,他听过不知多少次,为父母求,为妻儿求…… 大夫是在太阳彻底落下去时出来的,摇着头对柳信道孩子保不住了,夫人虽然命保住了,身体却受了重创。 他从柳信家出来,沿着灯火初亮的天阳街漫无目的地走。 法术这时候他从来不用,他想着救不了,便该以自己的方式为死去的百姓祭奠。 一路走着,等到再抬眼时才意识到他在纪淮家的门口。 枉他身为神官,却没什么吐得了苦水的朋友。天界倒是有一个,是荒止帝君座下最年轻最得力的神官,名唤池上。 可他总在人间晃荡着,同池上讲不太多这人间的烦心事儿。 早几百年,他也尝试过同凡人推心置腹,得到最多的回应大概是:你拥有神力,有什么可愁心的…… 况且凡人寿命太短,来日命数到了,更添他的伤心罢了。 他想同纪淮相熟,不外乎本意是这些想法。 望着灯火微弱的院子,他犹豫几番,还是推门进了院子。 纪淮正在院中石桌上挑着一筷子面吹。 他径自坐到了纪淮对面,没问纪淮的意见,一股脑地将苦水倒给纪淮。 他滔滔不绝时,纪淮也不讲话,依旧吃着他的面,抬头间睁大眼睛瞧他两眼,示意他在听。 院中烛火忽闪地映在纪淮没多少喜怒,却意外让他感到安心的脸上。 两人离的近,他从纪淮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话了,纪淮放下了筷子。他一瞅,碗里只剩些许面汤。 他有些……饿了。 许是心里空,想着吃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或许能好些。 他望着纪淮,讲不出自己想吃东西的话,方才他还在倒苦水,转头便想要吃面,太说不过去。 他盯着纪淮时,纪淮也看着他,面碗横在两人中间。 眼下的场景气氛,他猜纪淮该同他说些什么。 “你要吃面吗?”纪淮问他。 他懵了一下,以为纪淮听过他的话后也会同他讲一些自己的什么曾经。 不都是这样吗?人们总喜欢用自己的不幸来安慰那个向自己吐苦水的人,告诉他“其实我比你更惨”。通过这样的比较,来达到奇异的安慰的效果。 “吃。”不过他还是这样应了纪淮。 面很快端上来,是一碗素面,不过一些面条和飘零的几根菜叶。 他抱着期望吃的,尝过才终于知道为什么纪淮从不留他吃饭,以及为何纪淮到现在才吃饭。 ☆、来日长肆 纪淮换了一条街变戏法。 原先那条街周围的百姓已少有没看过纪淮变戏法的百姓,纵是有看不懂的,看了这许多次还弄不清其中关窍,也便不强求自己,渐渐不再去看了。 看客少了,赏钱自然越来越少。 他如往常一样去集市上找纪淮时,却没瞧见人。 那些戏法他本就觉得无趣,不知为何竟也能一日不落地看这许多次。 虽然他还是没钱,只能全力地为纪淮喝彩。 他找了三条街才找到纪淮的摊位。 实在是无缘,阳城拢共四条大街有集市,除去纪淮一开始在的那条街,临近最后一条街时,他才感应到纪淮的妖气。 他虽是神仙,却也不是专能闻见妖气的狗鼻子,没那么方便能找到纪淮的。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纪淮是妖,不是阳城的百姓,同他的羁绊等同于没有。 他到的时候,纪淮已然收摊回家做中饭去了,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妖气罢了。 正是饭点,蹭顿中饭刚好。 于是又寻到纪淮家里。 烟囱冒着烟,纪淮闭着眼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晒暖儿,树将光影打碎映在纪淮的脸上。 他有理由怀疑之所以纪淮做的饭味道不佳,全是因为纪淮做饭时总要做些别的事。 譬如上次锅里煮着面,人却在院子里扫地,再譬如这次烟囱冒着烟,人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 虽然冬日的暖阳真的很舒服。 他走过去,将手悬在纪淮脸上面一些的位置,细碎的光影被大片的阴影代替。 “烟囱还冒着烟呢,你怎么坐在外面晒起太阳来了?”他手悬着乱晃,看光变换着位置打在纪淮的脸上。 纪淮单睁一只眼眯着看他,瞧不出什么高兴来,只告诉他石头就是喜欢冬天晒太阳。 他觉得好玩,变了个躺椅在纪淮旁边,却不凑巧地没有树荫遮罩,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光太刺眼了。 只能再施个术法变个大叶子挡在头顶。 “今日煮了什么饭?” 晒暖儿确实舒服,他想着话同纪淮闲聊,后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 闲聊间他问到了纪淮今日换地方摆摊的事儿。 “哦,原来那条街看的人越来越少了,只能换一条街了。”纪淮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知道一些,凭他每场都去看的经验来说,纪淮这么多天,每天只表演那几个戏法,从没换过新花样,不怪人看腻。 反正变戏法用的都是妖术,何不换几个花样?他这样问过纪淮,得到的答案是纵是用妖术,纪淮也只会那几个戏法。 纪淮着实是个奇怪的石头,能化成人形的妖通常法力都不弱,妖龄也该很长。 偏纪淮不是,算上今年,妖龄一百年都不到,法术更是……“不甚精通”。 对此纪淮的解释是:化形实非他所愿,虽是块稀有的石头却天资愚钝,连精气都没形成,是旁边的一颗成了精却没法活动的老树,没人说话,渡了精气给他,没想到精气在他体内一转,他直接化成了人形。 化形后纪淮也没走,陪着那老树说话,后来有几个觊觎他原身的妖怪,老树为了护着他,树根都化成灰了。他这才一路走一路变戏法活着,现在会的戏法还是当初练了许久才会的。不是没想学新的,是压根学不会。 至于纪淮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原身是石头,命硬皮厚。 他当即拍板,扬言要教纪淮新的戏法,像开屏的孔雀,迫切地想要向纪淮展示他的神通。 纪淮摇头似要拒绝,他没管,动动手指头变出许多花样来。 许是不错,纪淮看的很认真,他将术法要诀都一一仔细告诉纪淮。 纪淮照着施法时,瞧着没问题,可就是没效果。 两人琢磨半天,他才意识到大概是纪淮的法力不够,达不到效果。 法力不够好办,渡点给纪淮就成。 纪淮由着他将手掌叠在一起,感受到从手心丝丝缕缕周转在身上的仙气。 又摆弄了半晌,效果依旧甚微。 “大抵是因为你是神仙,我是妖怪,你的法力在我身上没用。” 纪淮这样劝慰他,他却执拗,陷进去似的,同这法力较上劲。 “你的妖丹在哪里?” 他一问出口便后悔了,怪他自己嘴快。 妖丹是妖的命脉所在,亦是调度妖全身法力的地方。通常来说妖都会将妖丹藏在身体最安全隐蔽的地方,他这样问,其实根本没有把握纪淮会告诉他。 问完方才清醒,在纪淮心里,他们大抵不太熟,藏妖丹的地方,怎会告诉他。 纪淮看他一眼,眼里是他摸不透的情绪,像是在确定他是否安全。 “这儿。”纪淮将手掌放在自己的锁骨下处,“在最靠近锁骨的胸骨处。” 纪淮将妖丹……放在骨头里面? 妖丹被骨头束缚,不疼吗? 他惊讶之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纪淮竟将妖丹的位置这样轻易的告诉他。 他一时间支吾住,挠挠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应这样的信任。 那日他带纪淮上香时,纪淮在神像前许的愿是好好活下去,即便没什么盼头。他当然不会认为纪淮这样惜命的妖怪会将妖丹轻易告诉别的很多人。 太阳在头顶照着,他伸在外面抓住纪淮的那只手被晒的太暖,泛着痒。 话都问出去了,纪淮也答了。他自然顺着原先要做的事,将法力直接渡到纪淮的妖丹。 两人都躺着,他自认手臂没那么长,又不想短暂地做一个独长臂怪,便蹲到纪淮躺椅边,将手放到纪淮锁骨下心口处,感受妖丹的具体位置。 掌心怦然感受到的律动,不知是纪淮的心跳还是妖丹。 更不该是他的,他分明觉得自己的心跳是扼住的。 他的视线移到纪淮交叠在小腹处的手上,又移到纪淮闭着眼睛的脸上。 好近。 他的鼻尖先碰到了纪淮的脸。 是柔软温热的触感,同他猜想的一样。 早在他得知纪淮的原身是石头时,他便总猜,纪淮那看着白嫩软滑的脸,到底是什么触感。 纪淮睁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他看。 他回视过去,带着无畏,而后蜻蜓点水地迅速啄了一下纪淮的唇。 纪淮还在盯着他看,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别的动作。 见着纪淮这反应,他笑得嘴角咧到最大,凑近纪淮的耳边,“闭眼。” 同鬼使神差没关系,他是蓄谋已久。 他早知道纪淮学不会那些法术,早想好要问纪淮妖丹位置在哪,若是纪淮告诉他,他便大胆放肆一把,看纪淮的反应再决定后续如何。 纪淮这般反应,便是天生迟钝让他占了便宜他也甘认。 这样的便宜,他可占的高兴。 起初他想的是纪淮寿命长,同纪淮做个朋友,常说说话便好了。若论对纪淮什么时候有的心思,他说不上来。许是纪淮煮的素面味道不错,抑或是纪淮刚来阳城变戏法时,他远远看见一闪而过的火光后,露出的是纪淮看不出情绪却莫名让人心安的脸。 再或许也是别的。那许多的相处瞬间,不论是单个拎出来还是叠加在一起,都令他心动不已。 他不在乎纪淮的身份男女,天上的神官大都打光棍,天帝没规定男神仙必须和女神仙呆在一起。再说神官都忙,没人会多说什么,他也不在意。纪淮……他权当他也不在意。 纪淮没听他的话乖乖闭眼,他便随他。 就在他的唇触到纪淮鼻尖时,躺椅上的纪淮毫无征兆的变回了原形——一块紫色的圆石。 没成想方才渡去的法力派到了这个用场上。 他没忍住,将石头抱在怀里笑得直不起腰。 烟囱还冒着烟,两人都将此忘的干净,灶房的饭大概要重新煮了。 ☆、来日长伍 他近日来在筹谋一件“大事”。 连着观察好些日子,纪淮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对吃喝都不上心。 唯一喜欢的,大概就是住的房子。 毕竟纪淮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花掉几乎所有积蓄买地契造房子的石头妖。 他不想用法术变一个多漂亮的房子出来,他一惯觉得那样没什么意思,却又不能顶着这张脸赚钱,还是用法术换了张脸。 普通做工的地方按月发工钱,这样太慢,他便凭着拳脚功夫在街头卖个艺,像纪淮一样,赚个即时钱。 两人也算是某种奇异的绝配了,一个在西街变戏法,一个在南街耍大刀。 时间紧,他没足够的钱买砖,便跑到城郊的林子里,砍了几棵粗壮的树,东拼西凑连夜赶工。 房子初具模型时他去纪淮家蹭饭,闲聊时纪淮道一句:南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耍大刀的,好像耍的很不错,近日少了许多看客。 他一口面差点噎在嗓子里没咽下去。 房子落成那天,他斥“巨资”买了块门匾题了字。 他想着纪淮见到这房子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日后同纪淮一起住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想想他便克制不住地开心,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他同往日一样,隐去身形看纪淮变着一样的戏法,日头到头顶时收拾东西回家。 纪淮还是没学会什么新的戏法,这大概同他没正经心思教有关。 他跟在纪淮后面看纪淮在集市上买了青菜,今日大概还是吃素面。 石头变的都喜欢吃素吗?他不知道,只是纪淮很喜欢。 他去纪淮家蹭饭时,纪淮不是吃素面便是吃些素菜,其中最多的便是青菜。 他不是没问过纪淮为何不烧别的菜,纪淮一句不喜欢便将他打发了。 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纪淮不会。 他想着若是住到一起,他可以给纪淮做饭,虽然他会的并不多。 “去哪?”纪淮同他坐在院中吃面,他提一嘴吃完带纪淮去个地方看看。 他呼啦吃一大口面,含糊支吾道:“到了就知道了。” 纪淮没再问,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面。 虽是初冬,风也是凉的,碗里的面很快会凉。 “你不好奇再问问吗?”他将碗中的面汤喝完,纪淮还在吃着,他忍不住想跟纪淮透露些什么,偏纪淮不再问了。 纪淮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讲话,脸上明显写着:你要说就说,不说不要打扰我吃饭。 他哑住声,自觉闭上了嘴。 —— “这是做什么?”纪淮问。 他领着纪淮到新房院门口时,纪淮面带迷茫的问他。 他脸上烧起来些红,迅速在纪淮唇上啄一下,道:“以后我们一起住吧。” 盖房子时没觉得有多让人害羞,倒是看着面前的人说出来时,让人紧张。 他还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稳住,不要慌乱”时,纪淮道一句:“我有自己的房子。” 他:“……” 纪淮还是跟他进去看了,为着他一句:我没地方住。 他确实没地方住,神仙嘛,他不太在意这些,找个自己的庙窝着就行了。 于他来说,在哪里都不过是一个修习法术的地方罢了。 可他跟纪淮在一处,纪淮喜欢有家住的感觉,他便也喜欢。 至于为什么不住纪淮之前的房子…… 他在新房子里打了个大些的床,纪淮的小屋子好像放不下…… 两人绕着屋子各处都走了一圈,围着一个香案停下。 原因无他,只因那香案上供的是牵着纪淮的那个人。 纪淮瞥他一眼,他便意会纪淮的意思,舌头打结道:“这……这是。” 他还没解释出个什么,纪淮已然懂得的样子,点点头松开被他拽住的手,取了三根香,自己便上去拜一拜了。 他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念着纪淮同他之间没什么羁绊,怕纪淮有危险时他不能及时到,每日给他供次香或许能有用。 每日供香多添羁绊这种法子大概只有他能想出来。 他领着纪淮到卧房时,纪淮看见那张大床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他垫着后脑推到在床上。 “我们先试试这床舒不舒服,不行我去找个木匠改一改。”他凑在纪淮的耳边,红着脸。 纪淮相比他平静许多,看着他极近的脸淡淡道一句:“南街那个耍大刀的便是你吧。” 他不知纪淮怎样猜出来的,这样被戳穿,他当即将头埋在纪淮的肩窝里,用轻轻的舔舐回避这样的问题。 毕竟,南街那个耍大刀的抢了纪淮的生意。 他将纪淮推到在榻上,扯开交叠的衣物,舔咬纪淮的脖颈时,纪淮没推开他。 他想纪淮该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没推开他,他便当纪淮同意了。 他总是这样,占纪淮淡漠迟钝的便宜。 热度攀升间,他恍惚听见纪淮嗫嚅一句:我要走了。 他含糊着问纪淮去哪,纪淮又沉默了。 纪淮喜欢到处游走他是知道的,阳城不过是纪淮路上随意碰到的一个城镇罢了。 他问过纪淮为何不寻个地方一直留下来,纪淮只道他是妖,同一个地方待太久百姓会起疑心。 他记得他当时信誓旦旦告诉纪淮阳城的百姓很好,便是知道纪淮是妖也不会如何。 如今他恍惚间听见的一句,他只当是过于紧张听错了,毕竟后来纪淮再没提过要走。 —— 黄泉,孟婆庄。 门外的风沙已经停了,只是门内的风云刚起。 孟何站得远些,看忘冥为那名唤候期的人施法疗伤。 候期身上不知如何弄的,一身全是血,却没见伤口。见到忘冥情绪过于激动,一直不停的冲忘冥喊着什么,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只能发出声音,说不出话来。偏他还不愿意消停,忘冥只得施法定住候期,再为他疗伤。 为了不让孟何被情绪失控的候期伤到,忘冥让孟何离的远些,又施法将他罩住。 孟何也是候期来了才知道,原来忘冥会的法术这样多,还很厉害的样子。 他从前只以为忘冥同他一样,是地府苦命的小喽啰,要在这冥界受这几百年的孤独。 原来忘冥是神仙,同他不一样。 等候期的情绪终于稳定些时,忘冥才将罩在孟何身上的术法解除。 “池上……”候期一开口便是喊忘冥。 相较于“池上”这个名字,孟何还是更喜欢“忘冥”,尽管那只是冥府职位的代称。 候期的伤势想必很重,忘冥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说吧,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忘冥对候期道:“你一个守护神如何做到入了魔?” 入魔? 孟何不知这其中关窍,只从忘冥的神色来看,这似乎很严重。况且,妖魔一向被世人放在恶人一方,同神仙这样高高在上的位置相比,堪称天壤之别。 “我……我,”候期迟疑片刻,道:“我重塑了自己的肉身,要保留法力还能用,只能入魔。” 孟何听见忘冥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疯了!”忘冥声音陡然大起来,孟何从没见过忘冥生这样大的气。 忘冥指着候期骂道:“守护神重塑肉身,一个不慎便可能魂飞魄散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候期扬着头,想争辩些什么,最终也只是低下头任由忘冥骂:“方才我为你疗伤,你身上看不见伤却浑身是血伤的极重,想必是重塑肉身造成的吧?且不说万一塑体失败会怎样,守护神剥离本体,那可是要受剥皮抽筋,生剜灵魂出体之痛的,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受这样大的苦,冒这样大的风险!” 候期听着没说话,换孟何倒吸一口凉气。 按照忘冥的说法,守护神的灵魂同肉身是拧在一起生成的,同普通神仙灵魂出体不同,守护神若是要将灵魂与□□脱离,是要将皮肉连着筋骨一寸一寸同灵魂撕扯开,更不要说重塑肉身要用舍掉一部分的灵魂本体幻化…… “那你历完劫不回天庭,在这苦兮兮的冥界做个给鬼撑船的艄公又是为了什么?”候期这话听着是在问忘冥,自己却不在意忘冥的答案,自顾自低下头,呢喃一句:“我的纪淮没了。” “我那么好那么好的纪淮没了……” 忘冥不知纪淮是谁,只是候期将纪淮同他留在冥界的理由放在一起,他便能懂。 ☆、来日长陆 事情像是攒在一起发生,却同骤然扯不上关系。 若非要说,可以算上有蛛丝马迹可寻。 纪淮第一次被人怀疑是妖的那天,是一个没什么稀奇的春日,阳光正好。 他到底还是教了纪淮新的戏法,纪淮同从前一样,每日在街上变戏法。 人群围着看纪淮变戏法时,不知谁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嘴,“戏法这么精妙,莫不是这不是什么戏法,是妖术吧。” 纪淮的手不可控制的抖了一下。 所幸又有别的百姓打岔:“这话说的可是不信任咱们阳城庙里供的那位神仙了,咱们阳城什么时候出过妖邪。” “说起这个,”又有一个百姓接话道:“怎么好长一段时间候期都不来咱们家里蹭饭了?” “是啊,上次他来还是向我取经红烧肉怎么做……” 跳过纪淮是不是妖这个话题,人群中开始讨论起候期不再去蹭饭的问题。 午间纪淮收摊回家时,柳信正在院中跪在地上求着候期什么。 纪淮不必走近便知柳信在说些什么。 柳信的妻子自那次小产,身体愈发不行,眼瞧着没几月好活了。柳信为此来求过候期多次,候期都以无能为力为由拒绝了。 眼前的年轻人瞧着实在是令人不忍,纪淮也曾动容。 候期是阳城守护神,不能插手阳城人自然的生老病死,纪淮却不同。 纪淮向候期提过,不若他设法为柳信夫人延长些寿命。 候期厉声制止了纪淮:插手凡人命数,不论是妖魔还是神仙,皆是要遭天遣的,天雷可不是说受便能受的。 纪淮只能做罢,从此没再提过。 柳信在院中跪了很久,还是走了。 之后的事情便如洪水泄了闸,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爆发的节点便是候期某日半夜毫无征兆地痛得满地打滚,毫无缓解的办法。 是阳城有供奉的百姓因妖邪而死,候期却没有及时察觉。 这样的疼痛入骨髓,仿佛有人将骨头一点点敲碎,再杂糅在一起,胡乱地刺入皮肉里。 候期初出世时,因为法力不够受过几次这样的痛苦,后来勤加修炼,阳城百姓因妖邪而死这样的事儿,已几百年不曾发生了。 他差点就忘记了还有这种疼,以为只有百姓去世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了。 这实在是令人想不通,候期的法力是一众小辈神仙中的佼佼者,普通的妖怪便是靠近阳城,他都能有感应,更遑论在城中不被他发现地杀掉城中百姓。 若是妖族中法力实在高强的,候期想不到阳城的百姓怎会惹上这样的妖。 此事一出,若是闹开了,城中必然人心惶惶。百姓会猜想候期是否已护不住他们,而纪淮妖的身份不知是否会多生变故。 未免多生事端,纪淮停止了去集市上变戏法,同候期一起揪出城中那只杀人的妖。 他们赶到现场时,哪里有妖的踪迹,连妖气都没有,只有柳信听见死者的哀嚎声赶了过来。 柳信是那人的邻居,两户人家只隔了一道墙。 他们毫无头绪,杀人的妖邪或许道行高到候期应付不来的地步。 纵是神官儿也无法遏制流言的传播,有百姓因妖邪而死迅速被阳城的百姓知晓。 死者死相极其惨烈,像是被野兽的利爪掏空了心脏,一开始只传是野兽伤人,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便成了妖怪杀人。 虽然事实确实是被妖邪所杀。 百姓起先相信候期会同往常一样解决这些麻烦,那个被妖怪杀的人或许是个意外。 直到城中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因妖邪而死。 为避免有百姓再因妖邪而死,候期组织百姓住到各个寺庙中,方便集中保护。 百姓人人自危,人群中开始有声音怀疑候期不再能保护他们,更有甚者开始埋怨候期没有办法在他们的亲人病死时施法救治。 也有相信候期的,双方争论声渐大,吵了起来。 就在纪淮和候期外出寻找妖怪时,柳信突然从人群中站出来,“纪淮就是那个杀了百姓的妖怪,我亲眼见到他变成了石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大概是想起了纪淮曾经在街头变的精妙戏法,疑窦顿生。 信的人是少数,毕竟纪淮同候期的关系好是有目共睹的,柳信又站出来,“候期早就同纪淮勾结,他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 纪淮是不是妖暂且不提,候期竟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 受阳城百姓敬仰的神官,竟做这等腌臜事! 柳信是百姓看着长大的,邻里邻居,从前请候期去家里吃饭也是有百姓看到的,没道理平白给候期泼脏水。 若候期当真与纪淮是那种关系,那维护纪淮也算不得什么。 妖啊,那是妖啊! 纪淮便是杀了人,候期想必也不会对他做什么,说不定将阳城百姓弄到这寺庙里来,便是为了更方便纪淮。 …… 一旦疑心开了个口子,往什么方向发展谁能控制住。 等到候期纪淮回来时,百姓竟直接质问候期是否同纪淮这个妖勾结。 候期身为守护神,对自己守护的百姓哪里能撒谎,百般解释杀人的不是纪淮又有什么用。 纪淮是妖便坐实罪名。 竟有人当众提出让候期立刻杀了纪淮!杀一个妖邪要什么理由,况且妖还杀了阳城百姓。 炎热的夏季,大声的吵嚷更是让庙中所有的人都出了一身汗。 柳信站在哄闹的人群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百姓是柳信杀的,妻子身体眼看着撑不到夏天过去,他去求候期,候期冷眼看着,他能有什么办法。 偶然间他得到一本书,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照书上所说修炼术法,想尽办法为妻子续命。 起先他并不确定纪淮是妖,冬天时他是撞见过纪淮变成了石头,当时候期也在,他只当是候期将纪淮变成石头玩闹。 他原先只想将众人视线转移,按照计划他马上要杀第四个人,将纪淮推出来,若有人死了,大家第一时间怀疑的必然是纪淮,为他打个掩护。 候期拒绝救他的妻子,同他说的最多的理由便是不可动凡人命数,他倒要看看若是纪淮快死了,候期又当如何。 没想到纪淮竟真的是妖。 百姓是柳信杀的这件事,候期同纪淮是心中有数了才回来的,没想到一回来便要面对这样的风暴。 他们本来没将心思放到城中百姓有人修炼邪术这样的可能上,直到百姓全部转移进庙时,柳信的妻子瞧着不像是病很重的样子。 纪淮记得前几天她还根本下不了床,百姓还都道柳夫人的病好了,纪淮和候期却清楚的很,柳夫人的病根本不可能好的这么快。 他们便去柳家细细查探一番,找到了妖邪术法烧焦桌椅的痕迹。 而候期之所以没有察觉,全是因为柳信修习不久,身上的人气完全盖住了浅淡的邪气。 庙中的情形一发不可收拾,闹到最后百姓竟完全不在意纪淮到底是不是杀了人,只在意纪淮是个妖,妖当然是危险的,而候期作为一个神官,竟同妖邪为伍。 至于候期口中柳信才是凶手,压根没有人信。 可笑的是,候期身为守护神,是没办法对城中百姓动手的,连将百姓推倒在地的能力都没有。 候期给纪淮渡了法力,将柳信制服关押起来。 也只能止于关押起来,纪淮是妖,若是借他之手杀了柳信,受苦的最终是候期。 纪淮哪里舍得,能有别的法子还是要找找别的法子。 候期想着只能去天界寻荒止帝君帮忙,阳城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又发生的太快,他一时间没什么主意。 他叮嘱纪淮:至多天界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回来,若有人要害他,自保为上。 天界一盏茶的功夫,人间便是两三日时间。 候期还是回来的太晚了。 ☆、来日长柒 候期到天界时,直奔荒止帝君的宫殿,奈何被告知帝君下凡历劫,尚未归来。 他想到池上,不知怎的那侍官对池上身在何处只字不提。 不知该说神仙冷漠还是忙碌,甚少有愿意插手此事的。 若是有信徒请愿处死一个罪大恶极的凡人也便罢了,如今压根没有百姓请愿杀了柳信。 候期尚且无能为力,他们又能如何。 没等候期找到神官,他隐隐开始心焦。 莫不是阳城出了什么事,纪淮…… 或许将柳信关押些时日也是一种选择。 每日上香大概真的有用,他赶回去时纪淮被围在阵法里。 那是……碎魂阵。 碎魂阵顾名思义,入阵者若不及时出去魂飞魄散。碎魂阵的组成和解法其实十分简单,只要有足够的人愿意在同一时间站在阵眼上,碎魂阵便可成。而破阵只需入阵者将组成阵的百姓全都杀掉,阵法自然可破。 纪淮身在阵中,若是祭出妖丹,要破阵不是不可能。 全部杀掉…… 那全是阳城的百姓,如何杀? 百姓生,候期生,百姓因妖邪死一人,候期受一次刀剐蚀骨之痛。 纪淮是妖邪,若杀了这么多百姓,候期该痛成什么样? 生不如死不知能不能形容。 他便那样痴傻了一样倒在阵中,夏日的太阳过于灼热的照在人身上,好烫。 果然石头会比较喜欢冬日的暖阳。 他想好好活着的,真是遗憾啊……没活成也没瞧见他的神官口中那么好的阳城。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候期从远处跑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跌在地上。 天上出现大片祥瑞云彩,落在候期的身后,云彩上下来什么人,他看不清。 睁眼太累了,他想睡会儿。 “救他啊!”候期挣开下来帮忙的神官,“救纪淮啊!” “救……救纪淮啊……” 神官只是淡漠地摇摇头,“那是个妖。” 神官下来的目的只是怕那阵中的妖强行破阵,害了这阵眼中上千百姓的性命。 候期冲过去,想让人群散开,哪怕有一个人自愿从阵眼中走出来,“人不是纪淮杀的,纪淮从没做过坏事。求求你们,信我啊!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创造我又不信我!” 没有一个人…… 他在期待什么呢? 能自愿站上阵眼的人,怎么会因为他几句话选择下来。 “民心所向”才是杀死一个人最有效的利器。 他们有很多理由,为亲人,为朋友,为自己…… 纪淮算他们的什么,一个妖,挥挥手便能将他们杀死的妖。 候期尝试着撞开人群,根本是无用功,他甚至被反弹到了地上。 下凡的神官脸上淡漠的表情,阵眼上没一人挪动的脚步,纪淮越来越透明的身体。 纪淮…… 若是他剥离灵识入魔,便能用外力破了碎魂阵。 若是顺利他便能留住纪淮的残魄,来得及,来得及。 只要纪淮还剩一缕魂魄,他便能将剩余的找全。 找多久都没关系,能找全的。 好痛。 淡漠的神官没想到候期会用这样的方法,这样的极端。 他们上去阻止,便是没能拦住候期入魔,也要拦住他伤那么多百姓的性命。 “啊!” 放开他啊…… 纪淮…… 终于,等他将拦着他的那些神官都打伤后…… 阵法自动破了…… 哪里还有纪淮半丝魂魄。 可笑的是,那阵法原本不会对阵眼中的人有什么大的损伤,如今却不知被如何改过,纪淮没了,百姓也没几个活着。 “纪淮……纪淮……”候期从那遍地的尸体上爬过去,他的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站起来。 纪淮躺过的那个地方空落落的,连血都没有。 “我,我只是,”柳信从人堆里爬出来,“我只是想要他的妖丹为我的妻子续命而已。” “我没想让他死的,他只要祭出妖丹,我没想让他死的。” “那你就去陪你的妻子吧。” 柳信倒在了别的尸体上,脸上沾着的不知是不是别人的血。 候期支撑不住,倒在了纪淮躺过的那片空地上。 同阳城死去的百姓一起,夏天太热了,腐烂的味道想必不久便能传到城外。 —— 黄泉,孟婆庄。 “你该知道的,妖怪死了不入冥府。” “我知道的,我就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黄泉早已入夜,孟何今日睡的早,大堂内只余忘冥同候期。 “池上,你能不能帮……” 忘冥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我早已同冥王有诺。” 候期将忘冥视为他仅存不多的希望,他不知晓冥王同池上约定了什么,闻言他猛地站起来,“冥王对你做了什么!他威胁你了?” “冥王没做什么。”忘冥牵起嘴角,“他不过也是一个替别人守着记忆的可怜虫而已。” 神官中大多也是有原身的,最尊贵的便是天帝原身龙族。 忘冥原身是天池中生长的聚魂草,变回原身后可聚万物碎魂。 纵然需要的时间很长,甚至百年,可使用者哪里觉得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呢,总归是有希望的。 冥王同忘冥交易,自然是想聚不知散落在那个角落里的魂魄。 候期佝偻着腰又僵硬地坐在忘冥身边。 忘冥笑笑:“或许冥王要聚的魂很快便能找到,到时我便去找你。” 哪里可能呢?需要忘冥才能聚到的魂魄,又是冥王所托,没个百年哪里能成。 等到百年……纪淮的魂魄还能保住一丝没有消散吗? 候期捂住脸,即使知道没可能还是点了点头。 “池上,碎魂阵疼吗?”静默半晌,候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 孟婆庄的窗户孟何入睡时忘记关了,吹着窗,发出不小的声响。 “疼吧。”忘冥瞧着那开着的窗道:“重塑肉身尚有一线生机,碎魂阵不解便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该是疼的。” 窗外的风卷着吹进来,将屋内的烛火吹灭,一片漆黑中忘冥听见身旁传来哭声。 是压抑着的呜咽声,“我怎么能把纪淮独自留在那里……” “我还没好好见他一面,没瞧着他一眼……” “我的纪淮,分明只想好好活着的……” “纪淮……” —— 翌日孟何起了个大早,缘由是候期要走了,忘冥没办法将门打开。 “他怎么不多待些时日?万一纪淮会到黄泉来呢?”孟何望着候期的背影道。 忘冥摇头:“不会的,妖若是死了,便是消散于天地间了。他还有很多谜团要查,早些走也好。” 候期法力高,孟何没眨两下眼睛已经看不见他的踪迹。 两人还是在孟婆庄门口站着,谁都没开口提要进去的事儿。 “忘冥,”孟何看向忘冥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妖到底哪里不好?” 朝阳的光还没来得及照到孟婆庄门口,忘冥的脸掩在浅淡的光影里,“我答不上来。” “神仙都是好人吗?”孟何问道。 忘冥没立即答他,看向他,反问道:“那你见过的厉鬼都是坏人吗?” 孟何闻言没多犹豫便摇头,他见过的厉鬼,可怜的太多了。 若是这样便能辨正邪吗?他站在他的角度,猜测着那些厉鬼的生前经历,心中所想。他所判断出的可怜与否,不过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初知忘冥曾是神仙时,好奇过忘冥是一个怎样的神仙,后者只瞧着别处,“若是做神,我无知又自大。我只想做这冥界的艄公,做个摆渡人。” 有的神偏执,有的神在意保全自己的名声,有的神美名在外,实则败絮在内…… 在冥府的鬼,皆是前生造孽太多,死后赎罪。忘冥在此是为了他口中的“无知又自大”赎罪吗? 孟何想问,没来得及。 有一只鬼远远从晨光中走过来,孟何只得忙碌起来。 等他送完鬼再找忘冥时,忘冥早已不在孟婆庄。 ☆、配角戏 我这一生,只求过两个人回头,可惜我没那么重要,他们都没回头。——陆拾壹 黄泉历——叁万壹仟捌佰零伍年 桌案那边端坐着的鬼是刚刚新来的,这几月来都没有什么有意思的鬼来,忘冥也去了天界,说是有事情要办,可真是让孟何无聊的紧。 “孟婆汤呢?为何不直接给我,我饮下,好去投胎。”女子脸上看不出表情。 孟何倒是第一次见这么着急去投胎的人,哦不,是鬼。 他最近新学了一些唬人的术法,缘由是他想着身为一个孟婆,掌管着这偌大的黄泉和房间众多的孟婆庄,若是没有什么法术用来吓唬吓唬对他不尊重的小鬼,岂不是十分无趣。嗐,其实是他看见忘冥总是能随手变出个扇子什么的,觉得有趣儿,想学来潇洒潇洒罢了。 本想随手变出一把折扇,像忘冥那般潇洒的摇两下,奈何法不随他愿,变出来的竟是一把搅汤的大勺。这可真是……咳! “莫急,黄泉这几日都没有什么鬼来,不如你同我说说你生前可有未了的执念或者心愿,说不定我能帮你排解一二?”孟何面上淡定的放下了勺子。 女子缓了片刻,淡声道:“执念没有,心愿倒是有一个,只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会不会实现了。” “哦?”孟何自认为风流的挑了挑眉,这凡是入了黄泉的鬼,有执念的是不多,只是心愿这样少还不在乎实不实现的还真是没见过。 “你死的不巧,近日孟婆汤用光了,要过几日才会送来,眼下你只能留在此处稍待几日。”孟何从桌案下的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递给了她,这孟婆庄是穷,可空房间多。 从前还有彭方年住着,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更显空荡了,像一个没有客人上门的客栈。是以安置几个鬼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可惜了不能真的像凡间的客栈一般用来做生意换钱,唉。 孟婆汤用光了当然是一个低劣的借口。 “孟婆竟不会熬孟婆汤吗?”女子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会因为没有孟婆汤而留下。 这话可戳了孟何的痛脚了,又觉得这好像是一个让女子信服的好理由,他声音稍重的佯装怒气冲她道了句:“你没看不出来我乃是一介男儿身?我只是一个暂时被拉来充当劳役的罢了,自然没有熬汤的本事!”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一流,孟何自认为只表露出了一分多些的不悦,她已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当,忙道:“抱歉,我也是第一次死,不了解,知之甚少,见谅见谅。” 许是那句“第一次死”逗笑了孟何,又许是这几月实在是无聊的紧,他同她聊起来:“你可还记得生平有什么趣事?讲来与我听听,我们也好打发这无趣的日子。” “我生前是一名下人,所见不多,即使是出公差在外也从没将注意过街边有没有什么趣事。故而没什么趣事可以分享给你,莫怪。” 奇了,这生前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呐。 孟何又道:“趣事没有,讲讲你的故事也行,你自己的事总能讲讲吧?” 女子大抵是疑惑孟何一个送鬼的,怎么像一个写话本子的,上赶着听人家讲故事。孟何也觉得挺不得劲儿的,他这上赶着听别人讲故事的劲儿都快赶上彭方年了。彭方年走了多久了?这黄泉的日子也没个记载。唉,送走了他还真是少了很多趣味,不知他下一次来我还在不在这里。孟何在心里想着,不自觉在心里打着算盘,算着彭方年离开的时间。 “我这一生,不过是一场俗套的故事罢了。在您眼里大概是过的顶顶无趣的。” “无妨,人的一生不过是吃喝拉撒睡,谁又能活的清新脱俗,不落俗套?我记不起自己的,总也想听听别人的。无论有趣与否,你且讲着,活了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些什么人的,讲着讲着就有趣了。”他突然觉得或许他再多听几则人间小故事便可以撰写一部黄泉故事集了,不知道与彭方年写的话本子比起来如何,想必是比不上的。 女子并未开口,像是在仔细思索从哪里开始讲起。 “你生前可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人或事吗?若是有,便从那里讲起罢。”跟着彭方年一起混了这么久,孟何多少也懂一些门道。 良久,她才开口道:“我这一生,只求过两个人回头,可惜我从没如愿过。” —— 她这一生,总共求过两个人回头,第一个人是她的阿娘。 她记得约摸是她七岁那年闹饥荒,村里饿死了好几个孩子,剩下没饿死的也瘦的看不出人样儿。 她本来在家里踩着木凳刷锅准备做饭,阿娘从外面做农活儿回来,突然把阿姐穿不上的衣服拿给她叫她换上,还说要带她上街。 她好欢喜,欢喜那件只打了两个补丁的新衣服,也欢喜阿娘要带她上街转转,午时不必由她煮饭。 “阿娘?”她不懂阿娘为何带她来了这里,一个把人关在笼子里的地方。 因为饥饿和长期的营养不良,她个子小小的一个,阿娘必须蹲下和她讲话。 “老四啊……”阿娘蹲在她的对面,皲裂的手握住她枯柴一般的手臂。 她在家排行老四,一家人都叫她老四。至于她姓什么,那个年岁的她并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带着姓喊她,故而她就记得自己叫老四。 “你也知道,咱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老六他还那么小,昨天晚上连哭声都快没了,你也知道的……老四啊……”阿娘眼眶红红的,哽咽着说的话不知道是在为她们中的哪一个找一个妥当的借口。 “阿娘。” “你阿爹昨天上集都问好了,你去别人家做工,就给十几两银子。老四啊,要是有十几两银子,你弟弟老六就能吃饱饭了,就能活下来了啊老四……” 十几两银子,是多少?她那个时候并不清楚,只是见阿娘的样子,应当是很多的。 老六是她弟弟,家里唯一的男孩,可惜生的不是时候,刚出生不到两年就遇上了饥荒,快要饿死了。 做工吗?她僵着脖子看向那关着人的笼子,问阿娘:“阿娘,为什么去做工要被关在笼子里……” 阿娘答不出来,她却知道了,原来是人贩子。 “阿娘……”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让阿娘不卖掉她,只能紧紧攥住阿娘的袖子,手心全是汗,她觉得那打着补丁的粗布袖子好滑,她快要攥不住了。 她攥着,阿娘也不甩开她,两人僵持在那关人的笼子前。 “哎,那两个人!商量好了没有啊!不愿意的话趁早走远一点,不要耽误咱们做生意!”人贩子开始催促。 阿娘不再看她,毕竟阿爹阿娘有很多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孰重孰轻,自不必多加斟酌。 “卖!卖的!您看看这能给个什么价儿!”阿娘拽着她往前走,她不愿意,卯足了劲儿坐在地上,想拖住阿娘,她真是高估了自己。 “呸!”人贩子一口吐沫带着劲吐在地上,盯着她上下看了看,又掀掀她的眼皮,带着厚茧的手像是要戳进她的眼睛里。 “你这不行啊,人这么瘦小,咱们主顾要的是能打架的,能为主子拼命的,你这一看哪里是能跟人搏生死的样子。” “大哥您行行好,您看着就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您看能不能跟主顾说说,今年闹饥荒,哪里有不瘦的孩子呢?要不是实在揭不开锅,谁能卖孩子呢?您行行好,行行好。” “呸!”人贩子又吐了一口口水,“咱们自然跟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牙子不一样,收了她也可以,只不过这银子怕是没有那么多。” 阿娘犯了难,若是太少…… “那您看,最多能给多少?” …… 好像没有人再记得她,阿娘只顾着同人贩子讨价还价,至于那即将卖出去的女儿,全然没有多卖几两银子重要。 僵持许久,人贩子都不再朝地上吐口水,大抵是同一个钻到钱眼儿里的妇人讲价实在太费口水。 阿娘最终将她交到了人贩子手里,颠一颠人贩子给的钱袋,不放心又打开仔仔细细的数过,转身准备走了。 她像是牛车下被杂草塞住的滚轮,在阿娘转身的时候才晓得自己该转动。她拼命挣扎,要挣开人贩子的手臂,抱住阿娘,她以为抱住阿娘,阿娘便不舍得将她卖掉。 她又高估了自己,她挣不开人贩子铁钳一般的手臂,更遑论抱住了阿娘,阿娘便舍不得将她卖掉。 “阿娘!”在挣脱不开后,她又开始大声呼喊,血腥气涌上喉咙,阿娘似乎没有听见。 人贩子嫌她聒噪,啪啪两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让她闭嘴,她没感觉到疼痛,也不听人贩子的话,“阿娘!阿娘我求你,求你回头带我走,阿娘我求你,阿……”阿娘,求求你…… 人贩子扇的巴掌真的很疼,她感受到了,脆生的声响,引得街上的行人侧目。 “啐!”阿娘冲着人贩子啐了一口,“这大户人家真是不做亏本买卖。” 大户人家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她记忆中这是阿娘的最后一句话,想来应当是价钱并不如预期。 ☆、配角戏贰 她求的第二个人,是她的买主。 其实没什么奇怪,那家买了她,生死便都由人家决定,怎样都不足为奇。 花了银子将她买回去的是燕城陆家。 陆家世代官宦,家中有两位公子,其中二公子据传体弱多病,此次买奴便是为着那二公子。 她被关在笼子里,抬进他的院子。 他站在笼外看她,逆着光,犹如神祗。 只可惜当时已然决定结局,她为他的笼中人。一开始她走不掉,后来她不愿意走,小小的牢笼困住她,片刻不得舒展。 彼时他不过十岁,少年心性,许是见她衣衫破烂,思虑着她是否会饿,转身拿了一块她叫不上名字的糕点给她。 “呶,给你。”他干净的袖口伸进沾满血污的笼子。 不过是一句话,她怎么就记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 为着一次他主动伸出的手,一块他主动给的糕点,院中的奴仆将她从那沾满她血污的牢笼中带出来。可是她心还留在那里,再没出来过,牢笼上又总是覆上新的血污。 他见他出来,将方才她没接的糕点再一次递给她,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残破的手去接。 爬满裂纹,大大小小几处露出血肉的手,还没拉近一些与他袍子的距离,她便被按着跪在地上,膝盖重重地磕在院中的青石板地上。 其实没有多疼,不过是将旧伤又翻新一遍。 只是她没能吃到那个糕点,贱奴怎配吃主家的糕点,若是受赏,便该跪着接。 奴仆摁着她的头,枯草般的头发粘着不知名的脏污,又被奴仆嫌弃地甩开,转而摁住她的脖子,要她给他磕头:“叫二公子。” 奴仆之手当然没个轻重,他们的轻重该是对他们的主家,同她无关。 所以她的额头处也多了一个伤疤。 混着青石板地上的碎石碎土,刺进皮肉,粘在额头上。没人问她疼不疼,他也没问。她告诉自己不疼,她对自己说的最多的就是不疼。 “二公子。”可她还是叫了他二公子,她心甘情愿。 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心甘情愿。 她从此就算作二公子院内的奴仆,赐名陆拾壹。 冠以他姓,以奴序为名。 院中从没人连名带姓的唤她,从来都是唤她拾壹,至于院外的人……从没人唤她。 其实拾壹同老四有什么区别,她从没一个什么正式被寄予期许的名。 那人贩子料错了,她是块练武的好材料,能为主子打架,能为主子拼命。 她不是买来做普通丫鬟,是买来为二公子搏命。 陆家家大业大,在朝中势力不少,皇上尚要忌惮几分,树大招风,仇家也不少。陆家大公子从小便是练武的,日后要做武将,身手自然不差,只是二公子,从小体弱多病,练不得武。 陆家主母恐儿子性命有虞,故而派手下去远一些的地方,悄摸儿地买几个女奴回来,秘密驯养,对外便称是公子的侍婢,待将来有所成,便做贴身侍婢,半步不离护着二公子的安危。 为掩人耳目,不然人有所怀疑为何只给体弱的二公子买婢女,便也给陆府大公子买了几个,只是听说都被派到外院儿伺候了。 陆家主母想的自然周到,那些个婢子若是有哪个姿色佳的,与大公子有个什么,再闹起来,不好看。 买回来的贱奴,哪里配跟主家的公子有什么勾扯。 至于二公子,若是能有一个武功上乘的,收进房做个不见人的小妾,倒也无妨。 她的人生从入了二公子院子的那一日起,便只有练武和二公子。 后来她的武功已少有人能敌,二公子……也在她心里扎着深根,她从没想过拔出。 …… 到底是少年心性,他总唤着她玩耍,放风筝,荡秋千,骑马……这些他都做不了,他只能坐在廊下下棋,看书,弹琴。 他想坐在廊下看拾壹玩给他看,可拾壹不能。 她不是不愿,是不由得她。 她要练武,总是要练武,一直要练武。 她也要练剑,他便喊她在院中练剑,耍一套好看的剑招给他看。 她没学过,教剑的师父说,好看的剑招都是花招,不实用,她没学。 可她还是舞了,只不过没什么美感,她劈开了几个扎好的草人。快要收招时,剑尖接住了他面前不远处落下的羽毛。他觉得很有意思,高兴地为她拍掌,却也因为神情太过激动,忍不住咳了几声。 她却受罚了,缘由是在公子面前舞剑,万一吓到了公子,便是死罪。 她从此再不被允许在他面前舞过剑。 其实她知道,是有奴仆向主母告发,说因为她,二公子乍然咳了几声。 她方道院子里的二公子很可怜,喜怒皆不能有。 …… 主母最不愿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皇上下旨,将二公子接入京中修养。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名为修养,实为质子。 她被拉到主母跟前儿跪着,听着主母说了一个多时辰平日里该如何小心照顾二公子,她记得牢牢的。 膝盖跪的生疼也没关系,她想的简单,到了京城,危险不必怕,她会拼死护着二公子,若是二公子想看她舞剑,她便能给他舞剑,多好。 主母再不愿,终究他们还是去了。 彼时她十五岁,他十三岁。 马车在城门口被他叫停,他掀起车帘,凝望着车身后的城墙和城墙上挂着的写着“燕城”的牌匾,问她:“拾壹,你说咱们还能回来吗?” 阖府上下都知道,十三岁的少年岂会不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头似塞住了棉花,堵住她不叫她发出声音。 “算了,知道你平时话少,话少安静是好事。” 她话少吗? 或许不是,没日没夜地训练时,没人同她将废话,她也没力气讲话。 后来入了院中服侍,院儿里的人同她不熟,她也少与人打交道,整日忙着练武,久而久之,便少言寡语,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想着辩解一二,或许她活泼些,他沉重的心情便会少些,“二公子……” 不料她刚张口唤了个称呼,便被他打断:“此后不要唤我二公子,唤我公子便可。我不喜欢二公子这几个字。” 她不懂他为什么不喜欢“二公子”这个称呼,她甚至不认识“二公子”这几个字。 她想她不需要懂,她只要像影子,随着他的动作动,只管应着便罢了。 “是,公子。” 公子,似乎真的很不错,她喊一句便觉得那句话跳在心上,她心绪久不能平。 公子……公子。 他放下帘子,命车夫赶路,而后闭上眼假寐,却又喃喃自语:“罢了,回不来又当如何。京城自有一番天地,委在这陆府二公子的院子里,看一辈子书,下一辈子棋,弹一辈子琴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她不懂这其中的许多弯弯绕绕,她的日子简单枯燥,不需要懂得这许多。 他们许久才到京城,又安置了好些日子。 具体多长时日,她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安置好后,她请命要在院子里为他舞剑。 院子比从前陆府的院子大了许多,作为舞剑的场地是绰绰有余了。为着他喜欢看好看的,她特意学了教剑师父口中不实用的花招。她觉得很好,能让公子开心,最是实用不过。 可是他早已忘了,对着她少有的主动开口,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她不知该如何答,如果他忘了,她便只能接受被忘记的结局。 她将剑敛在背后,转身欲走,他却叫住了她,“索性今日无事,你便耍上几招,也让我瞧瞧拾壹到底有多厉害。” 他说这话时是在笑着的,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她想起那是该是秋天。 秋日温柔的,细碎的光映着他,叫人移不开眼,那年站在笼子外的他也是。 她想她以后看见光总能想起他。 他总是同光有关。 他还是坐在廊下看,她却是同先前那次不同,舞的是彻彻底底的花招,没有任何杀伤力。只是在收招时加入了从前做过的动作,剑尖接住了从他眼前不远处飘落的树叶。 她没想到他不高兴了,待她欢欢喜喜地收了剑后,他沉着脸,压着声音道:“你学了这么多年,便是学了这些吗?就凭借这些花招,杀手来时能护住我吗?我不是大哥,你没办法像大哥的婢女那样轻松,你知道吗!” 她知道的。 是他忘的彻底,忘了两年前她根本不会花招,笨拙地在他面前扎稻草人,他还给她拍手叫好来着。 他忘了,可她没资格提醒,没人规定主家该记住奴仆做过的事情,主家不记得自是应当的。 她放下剑,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对他道,对她的公子道:“是,拾壹知道了,拾壹必当更加勤奋练习。” 她从不诓他,她说了会更加勤奋便一定会更加勤奋。杀手来了若不敌,她二话不说第一个冲上前去为他挡刀。可是她若是倒下了,那杀手的屠刀依旧会刺向她的公子,所以她牺牲一点歇息时间,换她能取所有人性命,换她和公子皆安然无虞,她没有任何不这样做的理由。 “以后自己练习吧,不必让我看了,我不想看。” “是。” 从前他想看,可是不被允许看,如今无人管他,他却自己不想看了。 有什么区别,结果都是她不必再学那些不实用的花招了。 ☆、配角戏叁 后来舞剑再没被提过。 她隐约感受到他好像做什么大事,但她懂的不多,猜不到。 猜不猜得到没有关系,她早已打定注意,他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的。 什么都可以。 主动杀人……也可以。 他第一次吩咐她杀人,是在他们进京的第五年。 那个人是一个官职不太大却嘴碎的官员,她后来打听过,为着她心中只是喜欢下棋的单纯公子突然的转变。 原是那人嘴碎,私底下嚼他的舌根,许是触到了他的霉头。 她不是没杀过人,相反,她杀过许多人。 进京这些年,来行刺他的人不少,她一个没放过。 虽然不时会受些伤,可她将他护的很好。 她本不懂为何要去主动招惹,她听他说过很多次,他们尚未站稳脚跟,不要惹事,能避则避。可她还是去了,因为公子的一句:他嘴太碎了,我想让他死。 灼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 她至今记得那个人临死前的样子,瞪大双眼,嘴张着,甚至没弄清自己为什么死时便死了。 她杀人从不废话。 她与那些人不熟,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讲。临死遗言什么的,她忙着销毁拯证据,没时间听。 自从她成功杀了那个人且没留下任何证据后,人前她还是公子身边会点拳脚功夫的婢女,人后她是公子用的最称手的杀人兵器。 起初她也怕,怕那些人死不瞑目,化成厉鬼晚上来梦里找她寻仇。 那没有光的时间,太黑了。 后来她主动杀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不怕了。 她将他放在了那一片漆黑的地方,照亮她,同以往所有黑暗来临时一样,他是她的光。 又是一年。 这一年来,他指谁她杀谁,从不多问。 她从他口中听过最多的话便是:拾壹,我最喜欢话少些的你。 日子越久,她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公子”,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点头。 她乐意这样,她巴不得这样。 着了魔似的,“公子”二字好似她心上的烙印,喊一下颤一次,她甚至觉得要靠这样的颤动,她才能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算平静。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他的麻烦她都可以解决,他的危险她也都可以消解。 某一日的午后,他本在翻书晒暖儿,看着看着突然笑起来,扭头冲侍立在椅后手扶着腰间刀的她道:“拾壹啊,太好了,咱们终于在京城站稳脚跟了。” 她见他笑的开怀,冬日暖暖的阳光毛绒般围在他身上,带着那血浸凉的心也被阳光托起来似的,她也跟着笑。 她从来想的简单,她以为笑起来以后便都会好的,可是事情同她想要的相距越来越远。 不仅她依旧要杀人,而且杀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她要费上个把月的时间,去一个离京城很远的地方,杀一个她同他从未谋面的人。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有了一个新的侍卫,平日同她一样,侍奉在公子近侧,有时出去处理些挡路的人。 那人按陆府的规矩算,大概该唤拾贰,她虽不知他来路,估计是她不在时入府的。 她试探过他,功夫很好,对他也很忠心。 那便好。她这样想着。 她从没想过他身边会有第二个近身侍卫,她整日忙的很,没空子想这些。但是有便有了,她没想过,却也心知这是不能奢求的。 有几个侍卫都不要紧,只要她还一直在他身边,能一直陪伴着他,被信任,被喊一声“拾壹”…… 便已心满意足。 公子相貌绝佳。 京中都这样传,说是比当朝左相年轻时也可称相当。年轻些的姑娘说着说着脸红,熬成婆的妇人调侃:你这样年轻,怎的知道左相当年的风采?姑娘不说话了,哪里有依据呢?不过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罢了。 城中不免有好事儿的媒婆,觉得他孤身一人在京城,可怜见儿的,便上门来张罗着说要给公子说亲。 他都一一笑着回绝了。 他端着笑脸,嘴也甜,那些媒婆眉眼带笑的回去了,走之前还一步三回头地扬着手绢儿道要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只管找她,保准说成。 她见着那些媒婆接连上门,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已经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 她恍惚间想起远在燕城的大公子。大公子比公子大了几岁,也不知娶妻了没。想必没有,若是有,主母必定会在信中提到,公子该会想办法回去一趟。 她本不想问,可又实在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将来会成为那个夜里被雷声惊醒后,可以被他拥入怀中。 “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记得她是这样问的。 直白,不加掩饰,是她惯用的说话风格。 “问这些无用的话做甚?”他大抵是没想过这些,本不想答,她却不知道在合适的时候退下,还一直盯着他要个答案。 “娴静温和些的吧,知书达理的。”她记得他是这样答的。 或许对话内容有些出入,总之她后来偷偷地躲起来看过书。 她识字,算不上知书。 从没翻过文章的她,自然是看不懂,又没法子找别人来问。 她带上了假面,为她那隐晦又明显的心思。 那心思难见人,她自觉配不上。 偷偷看书的行为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平日里少言寡语,竟也没人发现。 她不再看书是一个春日,桃花盛开的季节。 她遇见了一个姑娘,话很多,活泼爱笑,笑起来比那娇俏的桃花还要好看。 她是这样觉得的,她很喜欢。 公子,也……很喜欢。 故事的开始是她同他出游,半路遇上了落难的小姐,便救下了。 人是她发现的,伤口是她包扎的,偏离航道的唯一原因该是那姑娘从树上跌落下来时,他伸手接了一把,连着桃花一起,姑娘跌落在公子的怀里。 而后,桃花姑娘晕了过去,他主动提出带桃花姑娘回去包扎。 若是她于□□上有着敏锐的嗅觉,当即阻拦或许事情有不一样的后续。 抑或者她心狠些,对桃花姑娘下毒手,强行改变故事的走向。 她有很多机会的。 唏嘘的是,她不太聪明,只知道服从公子的命令。 对于桃花姑娘,她忙着羡慕人家有一个很好的名字,是父母寄予期望,满心欢喜给取的。 桃花姑娘叫陈静姝。 是好名字吧?她认识那些字,但若是追溯到哪篇文章诗文里,她便不太懂。 她见过他将院中一棵好大的梨树移开,命人种下开着花的桃花树,在新植的桃花树下写: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桃花吹落在纸上,为他遒劲的字迹添些许俏丽。 静姝是落难小姐,被救下后同他们住在一起。 是缘分吧,那段时间他很闲,下棋吟诗也有了人陪。 他同静姝待在一起时,她无事可做,拾贰便和她一起蹲在院子某棵树下,看蚂蚁小小的身体驮着比自己大很多倍的食物跑来跑去。 “你说蚂蚁为什么能驮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东西呢?” 拾贰同她比起来,话多不少。 她摇头,“不知道。” “我听你叫我拾贰,”闲聊总是东扯一嘴西扯一嘴,“我不叫拾贰,我叫石衍。石头的石,衍庆的衍。” 她并不知拾贰原本叫什么,她觉得他该叫拾贰。 “你呢?我知道公子唤你拾壹,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原本的名字? 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她原该忘记的。 “老四。”她用微不可察的声音答道。 石衍没听清,问:“什么?” 她抿抿嘴,片刻摇头道:“不记得了。” 一只蚂蚁脚步不稳地驮着一块东西从他们眼前过去,遇上了一块儿小石头,转了几圈都没过去,她猜那蚂蚁下一步就该倒地了。 即使艰难,那蚂蚁也没同她猜想的一般倒地,而是摇摇晃晃地绕过石头,驮着东西过去了。 蚂蚁都比我聪明些,她想着。 蚂蚁遇着石头,想些办法便绕过去了,不像她,眼见着他同静姝的关系日益亲近,自己只能蹲在这里看蚂蚁。 他怎会喜欢同静姝待在一起呢?她想不通。 静姝姑娘虽然会的东西很多,但性格过于吵闹了些,下棋还喜欢耍赖悔棋。 屋内传出静姝清澈的笑声,带着阵阵说话声,听着都是娇俏的,同她总是没什么波澜的声线差别可大。 她猜是静姝又悔棋了。 奇怪的是,他也笑了。 他有多久没笑的这样开心了? 屋内又传来微弱的话语声,带着听得出的温柔宠溺。 带着笑意的话语声大概都带着这样的情绪?她听到的次数太少,并不确定。 他怎么会喜欢同这样吵闹的女子待在一起呢? 想不通便不再想了,她一贯是这样。如今她忍不住,克制不住地一直想,想不通还要再想,甚至钻死胡同疑惑自己为什么想不通。 静姝这样的姑娘,该同石衍这样话多些的人一起才对,公子这样喜静的,该同她…… ……是她妄想了,不该的。 他能开心便是最重要的,同谁待在一起,为什么喜欢待在一起,于她来说,不是她该放在首位的。 ☆、配角戏肆 静姝没同她们一起住多久,不到两月的时间。 他好像因为静姝性子开朗了不少,平日里瞧着桃花便能笑,竟也愿意去集市逛逛。 一日,他带着她去布庄,指着一匹匹锦缎堆起来的花团锦簇问:“拾壹,你觉得哪一匹好看?” 问她?要给她买吗? 她在心里是这样猜的。 瞧着那些锦缎闪着光的样子,她皱皱眉。 太华丽了,她不太喜欢。 她环顾一圈,瞧见了另一边摆着的素布,倒是更为合适些。 只是…… 她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挑拣的资格,试探性看一眼他,在得到他的眼神示意,确定了可以时,她才往素布那边走。 他也跟在她身后过去,“素布吗?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她唇角漾出笑意,摇摇头告诉他:“素布便很好,红色的也俏丽,若是锦缎便太繁重艳俗了。” 其实她喜欢红色,像骄阳一样热烈的颜色,瞧着便欢喜。只是她从来穿的都是侍卫服,黑不溜秋的。 加上她常要做事,没什么机会穿红色。 他也会觉得好吗? 若是他觉得好,便会买下了吧。 她的眼睛亮了亮,她瞧见了有决断权的那人点点头:“嗯,红色是不错。” 真好,可以买回去了。便是不裁衣,放在柜子里瞧着也欢喜的。 “静姝想来会喜欢。” “也衬她。” …… 她的欢喜没来得及够上云端的尾巴,便跌落下来,摔进地上的泥潭里,沾满了泥浆。 黑色会掩盖住泥浆的颜色吗? 总之比红色好些。 她喜欢红色,却更适合黑色,像她的人生一样,黑不溜秋的。 这样的误会,追究起来该怪她自己多想。 这么多年,他从没提过带她来布庄买料子裁新衣。若不是因为身边新认识的人,怎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裁新衣需要尺寸,他摸不准静姝的确切尺寸,瞧着她的身量,估摸着静姝比她高些、丰腴些。便遣了她去裁缝那里量尺寸,再嘱咐裁缝做大一些。 她从小便瘦小,长大后也没好多少。入了陆府后,虽吃食上好了太多,却因整日辛苦练习,没什么机会留下些肉。 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苦楚可言,反而觉得庆幸。身量小些于她来讲蛮灵活,打打杀杀时动作灵巧更有余地。 新衣裁制需要时间,后来的许多日中,他唤她“拾壹”的次数多了起来,次次带着笑意,话也多了起来,同从前让她出任务时的阴骛不同。 她该欢喜的,尽管那些笑容、呼唤、话语……皆是在谈论另一个姑娘。 他常拿着一些新得的小玩意,问她:“拾壹啊,你说这个静姝会喜欢吗?” 她不擅猜测人心,同静姝姑娘更是谈不上了解,她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 答不上来他也不在意,拿去给静姝看看不就知道喜不喜欢了?他尽管挑好的送去便罢了。 静姝从他们住的宅子离开后,搬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家居住。 说是那青梅知道静姝落难后,寻了许久,前些日子才找到,马不停蹄地便接了去。 他起初不同意静姝走,后来静姝坚持,他便放弃了不讨好的阻拦。 从前不爱出门的他,总找些理由去城郊找静姝待上片刻。 今日他去寻静姝下了棋,明日他去寻静姝放了风筝,后日他去寻静姝逛了集市,还买了糖葫芦。 另她还尚感一丝欣慰的是,他并没有丧失理智到外出不让她跟着。 他去哪,她还是跟在后面。 他去找静姝时,她跟在后面,他回到宅子,想着下次该找些什么理由去找静姝时,她也站在后面看着。他坐在桃花树下微笑着晒太阳,她站在不远处,扶着腰间的刀看他。 她便瞧着她的公子日日都能有笑容,从未见过的开心。 开心便好了,她想着。她杀了许多人也换不来的开心,静姝轻轻松松便能给他,也是一种福分,他能多笑笑便好了。 笑容是谁予他的,并不要紧,不是她该肖想甚至嫉妒的,至多只能有羡慕。 她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只身一人时,她保护他一人;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后,她该将那姑娘一起划入身后。 当初她被买进陆府,便是这样的身份,是她,在日子的逝去中,逾越了…… 新衣快制好时,公子同静姝闹了些不愉快。 怪他耐不住,同静姝委婉地道了心声。 “我只当你是朋友的。”静姝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的怔愣与惊讶毫不掩饰。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我知道的,朋友也蛮好。” 回去后,他将屋子里许多东西都砸了,她默默关上门,坐在石阶上守着。 待到屋内动静渐渐停息,她才放下心去做别的事情。 “拾壹,”晚间用膳时他看着一道醉虾唤她。 醉虾是静姝在府内时最喜欢吃的菜,如今成了他饭桌上最常见的菜。 “是。”她往前走两步,应道。 他弃了那虾,转而去夹别的菜,“静姝以后会喜欢我的吧?” 会吗?她不知如何答。 她想道一句“静姝姑娘或许不是公子的良人”,自知这样说话并不合适。 何谓良人?能让公子喜欢高兴便是良人。 静姝姑娘没理由不是。 至于静姝姑娘现下不喜欢公子…… “会的,公子。”她答道。 或许时日久了,便会喜欢了。 后没两日,新衣便制成了,很是漂亮。 原是买的素布,公子又嘱咐添了一些好看的花样,请布庄中最好的绣娘绣的,还缀了几颗精致小巧的宝石,俏丽之上更显贵气。 他拿着新衣满心欢喜去找静姝,却见到静姝同那青梅竹马相拥在桃花树下。 桃花是静姝同青梅的约定,青涩又美好的记忆,与他何关,是他自作主张将那桃花当成他们两人的有缘之物,是他擅自决定喜欢桃花的。 彼时是盛夏,桃花早已落了,可那桃花树下相拥的两人怎么看怎么唯美浪漫。 真是……令人嫉妒啊。 他身体不好,夏日的太阳太烈了,她便在他身后替他撑着伞。 那树下的两人她也见着了。 原来不论是她还是她的公子,都不能将喜欢寄托在时日长久这样的飘渺中。 她想等等的,结果等到他喜欢上了别的姑娘。 他想等等的,结果等到静姝早已同那青梅定情。 她的公子站在烈日下,看他喜爱的女子同别人相拥。 她也站在烈日下,给她的公子撑着伞,看她的公子为别的姑娘落泪。 说不上来谁更惨一些,大抵都差不离吧。 因为撑着伞的原因,她同他站的并不远,算得上很近。 她没继续看树下的两人,转而瞧着地上。 她之前注意过离得近的两人,影子会因为光照的角度,变成相拥或者别的亲密样子。 地上她同他的影子并无交错。 瞧瞧,连影子都不给她做梦的权力。 他终究没再往前走,将怀中抱着的红衣扔在地上后,径自走了。 “这么好看,扔了多可惜。”她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将那被弃在地上无人要的红衣捡起来。 她还想再等等,飘渺又有什么关系,她还能将希望寄托在什么上面呢? 别无其他了。 她偷偷带着衣服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后,怀着期许将那衣服穿上。 结果当然不尽人意,衣服太大了。衣服做的是闺阁小姐常穿的水袖,衣摆更是长了一截拖在地上,行走都不方便。 那衣服最后还是被她藏进了衣柜里。 同她起初想买一匹红色的料子一样,这样喜庆鲜艳的颜色,看着也欢喜。 公子好长一段时间不去找静姝,她瞧着猜测是要放下了。 日子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他再次醉心于朝堂,京中事。 他的笑容比从前更少,几乎没有,同她讲的话也多是让她去哪里解决掉哪个人、哪个麻烦。 她不在意什么,她过惯了这样的日子。 像从前静姝在时那段整日无所事事的时光,反而是她不适应的。 偶有一日,他吩咐她外出去杀一个外派的官员。 那官员是个好色的,她计划在妓院解决。 妓院人多又嘈杂,能做的干净些。 从前她做这样的事儿,多是秉着速战速决,摸黑将人抹了脖子便罢。 可当她瞧见妓院那些花儿一样的姑娘,穿着俏丽的纱衣,扭着腰娇笑的样子,竟生出了想试一试她们衣服的念头。 她第一次节外生枝杀了要去那个官员房里的姑娘,换上了衣服,竟还算合身。 动手时,那官员奋力挣扎,一个不经意,她的手臂被划伤了。 这样的伤算不了什么,她甚至不觉得有多疼。 草草包扎后她犹豫一番将那被她因为一时执念杀掉的姑娘,背出了青楼,寻个地方好好埋葬了。 她在那姑娘墓前坐了好些时候,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时鬼迷了心窍,这样断送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 她习这一身功夫,哪里是为了杀人?分明是为了能更好地护住那个递给她糕点的二公子……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宅子,还没来得及向公子汇报这次任务的进度,便被院中的石衍撞上。 好巧不巧,偏撞到她的伤口上,她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血将衣服濡湿了一小片。 “受伤了吗?”石衍抓住她,不等她回答又道:“我去给你拿药。” 她出声阻拦,石衍已经跑远。 “多谢。”石衍拿的是上好的金创药,她也没多推辞。 伤口早一些好总是好的。 道完谢她便要走,石衍叫住她,“我帮你上药吧。” 这倒是不必,上的是手臂,两人虽都是公子的侍卫,但也不至于亲近到这样的地步,“不必了。” 她以为对话这样便要结束了,不料石衍突然站在院中向她大声喊道:“你愿意同我成亲吗?” ☆、配角戏伍 成亲? 她停下了迈出的步子,甚至可以说是僵住了。 她同石衍交集并不多,怎会谈起成亲,莫不是公子交代? 可笑的是,她心里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是她自己乱猜,却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是公子讲让我同你成亲吗?”她试探着问,方才不觉得疼的伤现如今疼的厉害,她思绪乱的很。 石衍抚上她的脸颊,为她轻轻擦去眼角下细碎的泪水,“自然不是。” 她讶异于石衍的动作,她竟没察觉出自己眼眶红了。 所幸,不是公子吩咐的,便好。 其余是什么别的原因,她不关心。 她又提步要走,石衍拉住她道:“是我自己很……” 没等石衍说完,她已然收拾好情绪,回头冷漠地看着神情紧张的那人,“我们……很熟吗?” 在她的印象中,她同石衍的交集并不多,谈喜欢,她觉得没什么可信度。 抓住她的那只手黯然垂下了。 —— 黄泉,孟婆庄。 孟何手中把玩着从忘冥那处搜罗来的扇子,是那把他最喜欢的,绘着青山掩山寨。细看,那扇面上好似用极小的字写着——青山寨。 想必是山寨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孟何只瞟一眼便罢了。 他听到拾壹讲到那句“我们很熟吗”便笑了,“瞧你多残忍,只一句话,便切断了石衍所有的念想。” 拾壹配合着痴笑两声,“所以我后来常想,那样的结局或许是我的报应。” —— 她后来甚少再见到石衍,大概是石衍故意躲避。 两人本就交集不多,再避一避,见不到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那年新春,公子将她叫至跟前,同她讲如今她也到了年纪,问她想不想找个人嫁了,不再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她当然道句不想。 他又问她想不想走,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看看。 怕黑的人离了光要怎么活呢? 走吗?她从没想过。她将命和一生,都押在这里。 哪怕是他让她动手去杀了石衍。 原因是石衍知道的秘密太多,竟然想走,能闭上嘴的只有死人,所以要解决掉这个麻烦。 她费了些时日才找到石衍,后者倒在一个草堆上,见到她并没有多诧异,“他让你来的吗?” 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石衍冷笑一声,“他身边最好用的也就只有你了。” 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放走石衍。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可以猜测为她觉得石衍若是真心喜欢她,那石衍死了,遍寻世间,再找不到一个人在意她,该多凄凉。 末了,石衍竟然劝她动手,“你不怕将我放走,被他发现后迁怒于你?” 她竟没考虑过石衍会不会背叛的问题,是她本能地觉得,石衍不会。 她还是冷淡的语气,将手中的金创药丢给石衍,“所以你躲远些,别被发现。” 后来,她再没见过石衍。 突生变故的是静姝同那青梅。 静姝本是落难小姐,家中惨遭陷害。静姝便同那青梅一起,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为家里翻案。 没料一个不察被关进了大狱。 他嘴上说着再不管静姝死活,知道消息后还是马不停蹄地为静姝奔走。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为了静姝差点丧命。 她那样拼死护他,他那样不在意地为了救另一个姑娘将自己的脖颈露在敌人的刀下。 多讽刺。 可她傻呀,只顾着为他的伤难过,自责于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她终于开窍,想到只有静姝死了,他才能死心,安安稳稳的顾着自己的命时,静姝已经出狱。他还在以朋友的名义,为静姝查旧案奔走,得罪了不少官员,多次陷自己于险境。 不若怎么说静姝同她不同呢?那姑娘好善良,对她没有半点戒心。 或许这其中也有他不辞辛劳为静姝奔走的原因。 信任总不是没由来便有的,她从来都这样认为。 匕首都抵上静姝的脖子时,她竟然犹豫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若是静姝死了,公子会多难过。 只这么一会儿犹豫的时间,竟被他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撞见。 他自然是震怒。 她连着好几日没见到她,直到静姝家的案子快到收尾阶段,他需要杀一个人时,才想起来她。 她见着他,欲解释些什么。 “一切事情,等你回来再说。”他是这样同她讲的,她便这样信了。 即便她满心都是解释表忠心的话,也选择押在心里等回来再说。 她当然没机会再说了。 要杀的那人并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物,她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 满心欢喜回去时,见到他等在一个必经的街口,将她叫到一个小巷子里,匕首刺破了她的心脏。 她当然不会对他有半分防备,所以他轻易便得手了。 倒在地上时,她尚想不通怎么一瞬间……他便要杀她了。 口吐鲜血的感觉太难受了,比她往常哪次受伤都难受,时不时便要被呛到,从鼻腔倒灌进去。 她不想,可她控制不住。 他单膝跪在她倒下的身体旁,还将衣服往里拢了拢。 是怕沾着她的血吧?她猜测。 蹲下身的人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是她从没见过的冷漠,“拾壹啊。” 他还喊着她最喜欢听的拾壹,“你真是傻,动静姝做什么呢?” 她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两下,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他又道:“别担心拾壹,没了你,我的暗卫也还有不少,我不会死的。放心,昂。” 是了,她早就不是他什么唯一的侍卫了,从他招进石衍开始,他的暗卫越来越多,她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瞧着眼前人的面容,怎么也不能将他同多年前笼子外的那个男孩的脸重合。 怎么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人眼见要走,她最后竟还想挣扎。 她奋力地想要开口说话,终于呕出一大口血,“公子!” 那人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说是爬,不如用蠕动,大概是多年来的训练才能让她残喘至今。 没有家的孩子,太会小心翼翼了,她现在同那些孩子有什么区别。 她小心翼翼地用没沾到血的手抓住他的衣角,“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回头,再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你是不是当初那个递给我点心吃的二公子。 他没听完她要求的是什么,头没回一下便迈着步子走了。她的手还僵在半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同自己好远,像是在天上挂着,不是自己的。 胸口的伤口好疼,怎么会有那么疼的伤口。 她的眼睛艰难地眨动,意识消散之际,她想起了那个将她卖掉的阿娘,她同阿娘分别时,阿娘说了最后一句话:大户人家,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求求你,再回头……让我看一眼……”她将这句话说出口了吗?意识都模糊了,她记不得了。 …… —— “我本想再等等的,等到他忘了那个姑娘,等到我可以陪他一生。只可惜,我等不到了。” 孟婆庄内,拾壹同孟何面对而坐,叙述这并不算幸福的一生。 孟何也是奇了,拾壹这样,照例说怎么会没有执念,通常杀孽越多的人,执念越难消除。 “那你怎么会没有执念呢?”他问道。 拾壹释然地笑了,又像是终于清醒,嘲讽自己生前那些傻气的行为,“因为我清楚啊,我知道就算我再等多久都没用。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姑娘,与他携手一生的人也不会是我。我知道他若是喜欢我,这么多年,早就喜欢了,何需等了又等。” “我都知道的。” “所以我也不强求能和他携手一生,哪怕只是作为他的侍卫陪他一生也是顶好的了,可若是我死了他能安稳,那也是顶好的。” … 拾壹应着孟何胡诌的原因,在孟婆庄住了两日,终究还是要走。 临走的前一碗,孟何端了孟婆汤予她。 拾壹话真的很少,两日来甚少主动同孟何说些什么,只是在孟何端孟婆汤出来给她时,问了一句:“你会忘记光吗?” 孟何听后,反应片刻笑了,冷哧一声:“我没见过光。” 黄泉没有光,白日里见到的太阳,其实是冥王的灵力形成的,是冥王生命法力的象征,散布在冥界各地照亮,所以孟婆庄的门关了后,黄泉才会一丝光亮都没有。 孟婆庄一旦关门,黄泉便不需要照亮了。 孟何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他将孟婆汤递到拾壹面前,道:“以我在冥界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你生前造的杀孽数量不少,大概会留在冥界当差。他日我见了你,便问问你还记不记的光的样子,到时便能分晓了。” 言罢,拾壹没再说什么,一仰脖将孟婆汤饮尽了。 孟何快步离开,他觉得难过,喘不上气的难过。 难过于他曾活在人世时,或许连光都不曾有,又或许是这孟婆汤实在功效太好,他连曾经以为不会忘记的光都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起遗忘了。 片刻、半点、一瞬……他从没想起过。 他一下倒在屋内的地上,大口喘着气,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忘冥的身影,穿着那绣着山水和云纹的缥色衣衫,向他走来,同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忘冥,忘冥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贪婪心壹 黄泉历——叁万壹仟玖佰玖拾伍年 我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被人利用或许也没有关系。——夏荷 孟何一个人在黄泉漫无目的的晃,入眼全是黄沙,方向都辨不清。 他实在没事情做,出来晃晃也只能在这黄泉内转悠——若是走远了,有鬼到孟婆庄他不能及时回去。 唯一的邻居忘冥,这些日子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忘冥当真是变了,他心里愤愤地想。 记得他刚来黄泉时,忘冥主动来找他,来得可勤。后来往孟婆庄塞了人住下,自己便甚少来,要他主动去找。再后来常常不在冥府,他找也找不到了。 再论这找不到,忘冥刚开始频繁出冥府时,还会过来同他讲要去哪里,约摸几日回来。 如今…… “哎!”孟何没如今完,便瞧见远远的有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混着黄沙飞过来,速度比鬼快了不少不说,鬼定是不会飞的。 他想着,停下来几刻钟,说两句话解解闷儿也好。 渐渐近了,他看清了来者的面容,隐隐觉得好像哪里见过。 他眨巴着眼仔细辨认,那人倒是听见了他的呼声,停下来后先将他认了出来。 “孟何。” 是候期。 孟何这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忘冥在天界的神官朋友。 难为他还记得只匆匆走个过场的我。孟何心里暗暗笑道,转念细算算,黄泉百年,人间不过十来年罢了,若是印象深刻些,没忘也是正常。况且这黄泉除了鬼便是孟婆,凭空猜猜也不算太难。 “来找忘冥吗?他不在。” 候期皱皱眉,有些失望道:“那真是不巧。” 忘冥虽然不知道去了哪,可总会不久便回来,不若…… “若是你不急着走的话,”孟何带着真诚的笑容道:“不妨留在黄泉住几晚,忘冥不日便回了。” 说完他突然想到,鬼以为的物种,能在黄泉久住吗? 大约是能的,候期没多犹豫便答应了。 两人当即便回孟婆庄安排住下的事宜。 一路上,候期再没主动说句话,孟何寻思着找点什么话讲一讲,不至于路上太过无趣。 虽然这路用上法术也没多长时间要花费。 孟何偷偷瞟着候期看,候期瞧着比他记忆中气色好了不少,莫不是寻找纪淮的魂魄了? “你找着纪淮的魂魄了?”孟何道。 候期闻言一怔,孟何猜大概是太久没听人提起“纪淮”这个名字。 “没有。”候期敛下眼眸,轻轻摇头道:“我在人间找了所有地方,尚未找到。此番来找池上,是前不久受了些伤,想让池上帮我医治一番,我才能……” 他顿了顿,又道:“才能继续找下去啊。” 孟何忍住没打断他,待他说完方纠正道:“不是池上,他现在是忘冥。” 倒没有一定要候期要换个名字称呼认识了近千年的友人,他只是没忍住,分明忘冥曾说过,往后只做忘冥,在黄泉陪着他。 忘冥说过的话,他都是信的,尽管忘冥近些年常常不知去了哪里。 “忘冥不过是个冥府的官职名,有什么好的。” 是了,一个官职名而已,若是忘冥他赎罪的期限到了,还会有别的忘冥住到忘冥司去,成为下一个忘冥。 孟何没由来的恐慌,若是忘冥先他一步投胎去了,下一个忘冥…… “罢了,”候期自言自语道:“神官又有什么好的,不如一个泛称的官职名,忘冥便忘冥吧。” 两人各想各的,话题虽由孟何挑起,他却不再续下去,沉浸于自己的恐慌中。 到了孟婆庄,刚好有一个鬼到门口,孟何端了汤来给他喝。 偏那鬼还死死纠缠,抱住孟婆庄的门柱,死都不愿意将孟婆汤喝下去。 “你都成鬼了,还能怎么死,”孟何觉得好笑到无奈,“再死就只能魂飞魄散了。” 那鬼依旧顽强:“魂飞魄散我都不愿意喝这汤,我不想忘了我的阿桃。” 孟何叹一口气,正欲放下碗,让这鬼自己回忆会儿曾经,不料候期将碗一把夺去,按着那鬼,用近乎暴力的手法,强行将那汤灌了进去。 常理来说,这样暴力的方法,孟何自己是不愿意用的。 他习惯于等鬼回忆曾经的时候,一个晃神间他一把捏住鬼的下颌骨,将汤灌进去。 像候期这样的方法…… 他觉得有辱他……斯文书生气的外表。 “现在你喝完了,”候期灌完汤,一把扔掉那碗,咬着牙恶狠狠地对着那鬼道:“你魂飞魄散一个给我看看!你马上就要忘记你的阿桃了,你散一个我看看!” 孟何无奈扶额,候期这脾气,同第一次见时,可谓是大不相同。 大概是那鬼毫无负担地张口便要魂飞魄散这种行为,惹到了候期。 有的鬼真是傻透了,总说些魂飞魄散的鬼话。 魂魄都散尽了,还剩什么呢?也没人会记得要去找,消散于天地间了呗…… . 候期当真在孟婆庄住了下来,只不过刚住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同孟何道他用法术追踪到了忘冥,要立刻动身去找。 “忘冥在哪?”孟何问道。 “在人间。”候期抚上放在桌上的扇面,那是忘冥的扇子,“昨晚半夜,我用这扇子上的气息追踪到了忘冥,他此刻正在人间成乾县。我须得尽快去一趟。” 原来昨晚半夜鼓鼓捣捣的是你,孟何在心中吐槽,害的我没睡好觉。 他转念又想到,候期这样急着去找忘冥,难不成是忘冥在人间出了状况? 孟何一急,抓住候期的袖子便道:“可是忘冥在人间有了什么麻烦?” 候期摇摇头,“不是,是我受不得等待,想早些去寻纪淮的魂魄。在这黄泉多蹉跎一日,虽说人间不过一刻钟,可也是煎熬。” 孟何:“……” 候期同孟何打过招呼,便要走了,临到门口了,又回来问孟何道:“你这样担心忘冥,不如你同我一道去人间找他?成乾镇我去过,黄泉到那里施个法不过一眨眼的事。” “啊?”不得不说,候期一句话便说动了孟何,可他还是犹豫着道:“我能去吗?孟婆擅自离开冥界,冥王会罚我的吧。” 候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瞧着孟何,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说出这话的破绽来,奈何后者脸上只有疑惑。 保护的这么好吗? 他笑道:“无妨,你任职孟婆这几百年,冥王可曾罚过你?便是要罚,忘冥做神官时同冥王还算熟,会替你求求情的。” 忘冥很厉害,认识的人很多。这话孟何是信的。 他当机立断:“去!” 他干脆答应后又道:“不过我要留个纸条,拖白无常替我照料一下这孟婆庄。” 白无常同常路过孟婆庄,同她算是有点交情,将这孟婆庄的繁琐事务,托付给她孟何最为放心。 说来唏嘘,孟何在黄泉几百年,白无常换了两任,这第二任,便是那个询问孟何“你会忘记光吗”的拾壹。 拾壹从黄泉走后,孟何猜测她大概会被判官判去做鬼差,毕竟她生前做的是杀人买卖,没想到她成了白无常。 按照常理来说,白无常的任期可比普通的鬼差要长太多。 大概拾壹生前杀的人怎么都不算少,抑或许是杀了太多大人物。 这冥界也这样算杀孽,杀的人权力越大,死后罪孽越大。 孟何没两月见到拾壹成了白无常时,惊的说不出话,拾壹是他送过的鬼中,唯一一个在冥府任职后还同他有来往的。 只不过她喝了孟婆汤,只记得孟何是孟婆庄端汤的孟婆罢了,她同他讲过些什么,她全然不记得。 他曾试探着问过成了白无常后的拾壹,“你记得光是什么样子吗?” 白无常煞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指了指头顶的“太阳”道:“那不是吗?” 孟何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光照的他睁不开眼,他便也点点头。 头顶的那个,确实是冥府所有鬼的光。 . 孟何弯腰留字条时,候期凑在他旁边看,顺口点评两句:“你这狗爬字写出来,半点不像忘冥教的你。” 孟何:“……” 他自认为,他能会写已经很不错了。 拾壹当上白无常后,孟何更坚定了自己生前便不识字这个认知。 因为拾壹没用谁教也认识字。 总不能是他多喝了孟婆汤……孟何时常这样郁闷的想。 . 候期带着孟何刚触到冥界的边界,便有鬼差一阵风似的进了冥王殿。 “禀,有一魔物擅闯黄泉,欲将黄泉内的孟婆带走。” 大殿内昏暗静谧,只有几颗夜明珠分布各处,做基础的照明。 鬼差勉强能辨认出一名身穿深色华服的男子斜倚在主位上,视线不甚在意地盯着近处的一颗夜明珠看。 珠子里光影闪动,热闹非凡,是人间的模样。 冥王听到鬼差来报的话,轻声发出一声冷笑:“孟婆要走便让他去,左右缩短孟婆任期,总要找个由头。”冥王顿一顿,眼神从夜明珠上移开,冷睨一眼跪在殿中的鬼差后,又不知看向何处,“临时更换孟婆这样的事儿,可不能是冥界的鬼差办事不力。” “他的罪……也不能少赎了。” “是。”鬼差应声退下了。 大殿内空留冥王一人,灯都不曾点一盏,黑漆漆的叫鬼都觉得阴森。 冥王殿是没有光的,这里是冥界阴气最盛的地方。 况且冥王他不喜欢见着光,能镇住阴气最盛的地方的鬼,哪里是个喜欢光亮的。 ☆、贪婪心贰 孟何不止一次地感叹法术的厉害。 他一闭眼的时间,候期已然带他到了人间,再一眨眼,忘冥近在眼前。 忘冥同过路的凡人一样,住在客栈里,装扮倒是同平日里在冥界无异。 我就说孟婆庄同人间的客栈差不多嘛。孟何四处看了看,得出这个结论。 “你怎么来了?”忘冥见到孟何,自然是惊讶的。 没来得及惊讶完,便瞧见候期从后面慢慢走过来,他方知孟何是如何从黄泉到了人间,也才晓得原来孟何是跑了几步才走在候期前头。 “忘冥,你……”孟何想问忘冥在人间做什么,想同忘冥多说些话。 他还没说几个字,便被忘冥抓住肩膀,厉声道:“快回去!” 孟何脸色一时间僵住了。 或许忘冥外出没有告诉他去了哪,便是不想见他。 用凡人酸些的话来说,他该知趣儿些。 忘冥是一时间太急了,瞧见孟何的脸色后,放缓了语气:“我在人间尚有些事情,让候期带你回去好不好?孟婆怎可擅离职守?阎王要怪罪的。” 没等孟何应承,候期先开口道:“你放心,我带着孟何在冥界入口等了一会儿,冥王该知道的,他没阻拦。” “什么?”忘冥疑惑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候期耸耸肩,一副你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的表情。 三人又说道一阵,忘冥到底还是同意了孟何留在人间。 孟何贪新鲜,出了客栈房间,到大堂内乱跑一阵,瞧瞧那些活的凡人真是新奇。 候期找忘冥办完事便走了,不知天南海北的,寻纪淮去了。 忘冥此次来人间,是为了招一个人的魂。 那人原本一年前便该死了,不知什么缘由,鬼魂一直未到往生司登记投胎。 前些日子往生司翻看簿子,才发现这么个漏洞。以为是鬼魂在外无知游荡,派了黑无常去勾魂,才发现原本该死去的人不知被什么术法改了命数,现今竟还活着。 若是没死,且无任何要死的迹象,黑无常不便直接勾魂。 冥界的鬼亦不便随意现身到人间,忘冥这个不算是鬼的冥界艄公,便担了将这鬼好生送去投胎的职责。 据黑无常所说,此鬼名唤沈书,现居成乾县的知县府卢府。 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沈书命数的改变,人间施法多有不便,忘冥需要见到沈书本人,探查一番才能知晓。 又恰逢卢府招揽在家中教书的先生,忘冥便顶了这一名号,以便接近沈书,查清原因。 卢府的小厮来通知忘冥,府中事宜已安排妥当,今日便可入府。 忘冥出房门准备走时,孟何正同凡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拿了筷子正准备夹菜。 他同凡人相处的倒好,鬼本来也是凡人变的嘛,他相与起来没什么不适。 孟何文采不太好,话倒是挺能聊,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能跟别人坐同一桌蹭饭了。 眼瞧着孟何夹了一筷子肉,正要往嘴里放,忘冥一个跨步,打掉了孟何夹着的肉。 “不能吃。”忘冥压低声音道。 没什么别的原因,鬼哪里能吃人间的食物,孟何不知道罢了。 孟何虽是不知,却也没有多问便放下了筷子。 他一向听忘冥的话,再加上忘冥神色紧急,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吃便不吃吧。 倒是桌上的几个凡人瞧见忘冥这无礼的举动,骂骂咧咧地吵嚷开了。 忘冥同几个凡人多说做什么,没理他们,拉着孟何直接走了。 他本想将孟何安置在客栈,瞧见方才孟何要吃东西的举动,想想还是带在身边比较妥当。 到了卢府,找个理由让卢夫人留下孟何便是了。 “忘冥,”孟何道:“我们去哪?” “去卢府。”忘冥道。 忘冥拉着孟何在路上走着,两个大男人在路上拉拉扯扯,多少吸引了一些百姓的目光。 孟何主动将手从忘冥的掌心中抽出来,还多加解释道:“有点……热。” 说完讪笑了两声。 忘冥也没多言,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忘冥大致讲述了此行的目的,还着重叮嘱了孟何,不能吃人间的任何食物。 “啊?”孟何对此大为失望,“凡间的食物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真的都不能吃吗?” 忘冥点点头,见孟何失望的样子,觉得不忍,“若你实在想吃,记下来,回了黄泉我给你做,好不好?” 孟何自然是高兴点头,东指一个西指一个的,瞧着太多东西都新鲜,都想吃。 卢府距离客栈并不甚远,两人这样说了一路,很快便到了。 小厮领着他们进去,接待他们的是卢府的当家主母夏荷。 简单的交待后,忘冥面带歉意的提出孟何要同他一起留在府内。 夏荷倒是没多问,很是好说话的同意了,小厮领着他们到了准备好的住处。 卢府原是成乾县从前的一个商人的宅子,后来被县衙征用,做了知县府。且一个知县算不得什么高官,纵是再藏污纳垢,摆在明面上的府邸,自然不是很大。 夏荷没想到他们会有两个人,只准备了一间屋子,一时间竟收拾不出另一个空房来。 孟何当即表示可以与忘冥同住。 他巴不得跟忘冥住一间屋子,从前在黄泉时,忘冥几乎不会留在孟婆庄过夜,更遑论跟他住在同一间屋子。 他深觉赚了。 忘冥考虑到住两间屋子确实有些为难这个不太大的院子,便也同意了。 去住处的路上,忘冥不经意地向小厮打听府中是否有沈书这号人,小厮摇摇头道没有,倒是夫人的弟弟,名唤夏书,请忘冥来便是为他教书的。 沈书为何会变成夏书? 或许是小厮有意隐瞒,毕竟沈书早一年前便该死了,被强留人间至今,许是没打什么好主意。 待来日住下后,不那么打眼了,他再去院中寻一寻。 左右黑无常给了他画像,瞧见人了便能确定。 他们住下后,夏荷并没有让忘冥见夏书,说是先整顿整顿,明日再开始正式授课。 孟何同忘冥并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便只能在屋中无事可做。 好吧,孟何承认,无事可做的只有他,忘冥在忙着试验阵法是否能成。 “人间不宜随意用法术,明日见到夏书后,我用阵法试试查看原因。”忘冥一边写写画画一边道。 孟何正捧着屋内的一个装饰瓶子看,随意地问道:“你平日里不都是用法术吗?怎么你对阵法也这么精通。” 精通,并不是只凭看看能做到的。 忘冥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一声,“用的多了,自然便会了。” 晚间快到饭点时,有小厮过来通报:大人今日有公事要回来晚些,晚膳便在屋内用即可。 两人面对着桌子上的菜发呆。孟何实在没什么事做,便央着忘冥带他到外面转两圈。 他在黄泉时,常听鬼说晚间的市集多么热闹,灯火多么好看。 彭方年在时更是,常在话本子上描述人间的热闹,尤其是上元灯节,只是现在时间不凑巧。 没有灯节,普通的集市也是可以的。 孟何不担心忘冥会说出拒绝的话,忘冥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便是多说两句,最终也都是会同意的。 忘冥自然同意了,顺便将饭食拾掇起来一部分,带去了城门口的乞丐处。 晚间的集市确实热闹,各种店铺里灯火通明,映的街也是亮的。 孟何站在一家生意特别红火的面店前,走不动道。 “忘冥,你吃过阳春面吗?”孟何兀自吞咽着口水道。 孟何虽然没吃过,却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加上店内这么多人点这道面,来猜测阳春面很好吃。 吃过吗?忘冥确实是吃过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忘记味道了。” “大人,大人。”面馆对面传来几声叫嚷。 那对面的铺子不知做的什么生意,门口站了好几个姑娘,吵嚷的紧。 孟何能注意到那几声,全是因为“大人”这个名号,在小县城里应该只有知县能被这样称呼。 果然,他扭头看忘冥,后者已然转身瞧着对面是个什么景象了。 “大人,您就赏脸进去喝一杯,到都到这了,进去吃杯酒便出来了。”一群人中的一人劝道。 孟何了然,想必那被围在中间的,便是知县卢大人卢尘。 卢尘虽然推拒,但面上还是和善的。 孟何凭借几百年看鬼的功力断定,卢尘是个圆滑的人。 也是,为官的人,圆滑是多数。 “还请各位见谅,”卢尘对着那些人拱拱手道:“内子善妒,别说是去吃花酒,便是我在街上多看人家姑娘两眼,回去也要醋一醋,同我闹上几天的。若是今日我进了这寻欢楼,明日我怕是要到各位家里借住了。” 这话说的众人纷纷都调笑卢尘惧内,还有人给他出主意道句,女人就是不能惯着。 又调笑几句,终究还是放卢尘走了,“便负了各位美意,改日,改日我请各位吃饭。” 人群渐渐散去,有的回去,大多数人还是进了那寻欢楼。 这么多人进那寻欢楼,孟何心里也生出一些好奇。 不能吃,那去逛逛涨涨见识,应当是能的吧? 他拉拉忘冥的衣袖,凑近一些道:“我能去对面的寻欢楼瞧两眼吗?” 意料之外的,忘冥瞪了他一眼。 他吓的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不去便不去吧。 “这卢尘对卢夫人这么忠诚?连看两眼别的姑娘都不行?”孟何又说起卢尘来,语气中满是感慨。 他听过太多故事,卢尘这样的,算得上很好的丈夫了。 孟何又道:“但是这卢夫人瞧着也不像善妒的人呐?” 忘冥只看着对面的寻欢楼,并不出声。 ☆、贪婪心叁 第二日,忘冥同孟何总算见到了夏书。 彼时他们刚刚拜见过成乾县的知县大人——卢尘。 小厮领来夏书,远远瞧着纤细高挑的少年样,头发规矩的束着,穿着琥珀色的宽袖衣衫,腰间挂个看不清样式的坠子。 夏书大概不大情愿过来,跟在小厮后面低着头慢悠悠地挪着步子。 “阿书,”卢尘朝夏书笑着喊一声,“快些过来。” 孟何听见这声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这声“阿书”不像是在叫妻子的弟弟,像是……在唤情人。 凭他做了孟婆这多年的经验来看,特别亲近的兄弟也便罢了,妻子的弟弟能有多熟稔? 罢了,许是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孟何摇摇头将脑中荒谬的想法摒弃。 夏书远远的听见卢尘唤他,抬起头笑的咧开了嘴,还伸出手向卢尘打招呼,“阿尘!” 说完大步地跑到卢尘面前,袖子都飞舞起来—— 撞进了卢尘的怀里。 孟何的眉又重新皱起来,他瞧着卢尘一副习惯的样子,任夏书环抱着,“阿尘阿尘”的唤,甚至还伸手替夏书理理发丝。 旁若无人般,旁边的小厮丫鬟也见怪不顾的样子。 忘冥可以确定,夏书便是他们要找的沈书,少年清秀的五官同冥界的画像并无二致。 只是,沈书因何变为了夏书,尚待考量。 沈书缠着卢尘撒娇,道不愿意让教书先生来教习。卢尘柔声柔语劝了好一会儿,沈书终是同意跟着忘冥走了。 “哈哈哈哈哈,忘冥忘冥,我终于找到一个比我笨的了!”静谧的花园内,孟何的笑声突然爆发出来,沈书学字竟还没有他快! 沈书虽然学不会,却也乖巧,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垫子上,孟何笑他,他也不恼,像是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安静些。”忘冥制止了孟何,他对待沈书很有耐心。 从沈书的表现来看,他有些痴傻。 日头渐升,忘冥停下教习,允沈书玩一会儿,自己则在沈书方才坐的位置设下阵法。 第一日为着的是让沈书适应,是以只上半日的课。 午间时,夏荷竟邀忘冥同孟何去餐厅用饭。 这可难为了孟何,他若一直坐在桌上不动筷,那必然会被轮番问候。 忘冥倒是无妨,他本就不是鬼,佯装着吃些没什么大碍。 没法子,孟何又不愿称病不去吃饭,忘冥只得入席时瞧瞧在孟何坐的位置上画个阵法,将孟何碗中的食物传送到城门口乞丐的碗里。 饭桌上的关系在孟何看来可谓诡异。 那个昨晚在寻欢楼外怕家中妻子吃醋而早归的卢尘,竟在席间频繁给沈书夹菜,对夏荷连眼神都不曾有过几个。 夏荷只顾自吃着菜,同她名义上的弟弟也不甚亲近的样子,一时间席间只有卢尘和沈书的声音。 沈书稚子心性,碰到远一些够不着的菜,便拉一拉卢尘的袖子,喊着:“阿尘,我要吃那个。” 卢尘总是笑着应他的要求,动作间的宠溺亲密,孟何敢说,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 若不是知道卢尘同夏荷没有孩子,孟何真要以为沈书是两人的儿子。 虽然沈书的年纪瞧着同卢尘差不多大,少的那几岁,大概是因为沈书总是傻傻的笑,而卢尘已做官,总是老成些。 饭总算散席,有了忘冥的阵法,孟何没吃一口东西竟也没被发现。 回去的路上,孟何才忍不住同忘冥讲了这些,忘冥听后只皱着眉告诉他:“方才我用阵法探查,沈书是因为少了一魄才导致痴傻。召回已经离体的凡人魂魄,会导致少魂魄的,只有一种。” 孟何急迫道:“是什么?” 忘冥道:“系魂术。” “这种术法通过与另一具身体里的魂魄绑在一起,可强行召回已死去的人离体的魂魄,却因为原身已死,缺少其中一小部分魂魄,导致一些本体上的损伤,就像沈书变的痴痴傻傻。若是我们想将沈书的灵魂带回冥界,便要先将他同另一具身体里的灵魂解绑,需要另一具身体的同意我才能施法。” 孟何一拍大腿,“另一具身体就是卢尘吧?” “我猜是的,”忘冥点点头,“从方才饭桌上的关系来看,卢尘确实是有可能在沈书死后,强行将他绑定的人。” 孟何补充道:“不过也不排除方才只是卢尘同夏荷闹别扭了,夏荷不想同卢尘讲话。若沈书真是夏荷的亲弟弟,灵魂绑定的人是夏荷也有可能。” “嗯。”忘冥应声。 当晚,有小厮过来通知他们,说房间收拾出来了,要领着他们其中一个去住。 孟何撇撇嘴觉得可惜,他以为能同忘冥住好些天。 忘冥睡觉也与他不同,睡姿端正,连翻身都没有,当晚怎么睡的第二日醒来还是一样的姿势。 不像他,在黄泉时他便能从床头翻到床尾,有时还能再翻回来,横着缩床中间。本以为旁边睡的是忘冥,自己能安分点,不料第二日起来时腿都架到了忘冥的腰上。 再不情愿,也不好赖着同忘冥一起睡,他磨磨唧唧地绕了几圈,还是走了。 屋子的摆设同先前那间没什么不同,昨晚孟何睡的并不好,许是鬼身幻出实体到了人间并不适应。 今夜屋内只他一人,他早早便睡了。 哪知也没睡安稳。 “秦池!”深色精致的雕花木床,微微扇动的浅色纱布床帐,躺在床上的人却猛然惊醒,睁着眼睛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静的心绪。 孟何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手持着一把长剑,剑锋直指着站在对面人的咽喉。梦中虚虚实实,那人的脸看不清,他不知道说了什么的时候,画面一转那人已倒在地上,嘴角不住往外冒着血。他尚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口处痛的快要痉挛,喘气都快不行。 他嘟囔着喊那人的名字,喊出秦池两个字,想要仔细看清那人伤势如何,嘴角为何流血,却平白起了一阵雾,再看那人已不见。 梦中的他急了,便一声一声的接着喊,一睁眼才一阵恍然,认识到这大概是做梦的感觉。 那阵心悸痛的感觉没有随着他的醒来散去,仿佛是根植在心里,揪着他的心肺,让他喘不过气。 喝了孟婆汤的鬼,原是不该做梦的。 他初到黄泉时,偶有一次以为是做梦见到了忘冥笑,后来才得知鬼是不会做梦的,在黄泉的这么多年,也验证了这个说法。 孟何只当如今是在人间的缘故,没去细想做梦的缘由。 至于那梦中的人,他大概估摸着同他前世有关,让梦中的他那样紧张的人,或许是很重要却死于他手。 若是手上没有多少人命,他何故会在黄泉受那么久的罚不能去投胎。 孟何在床上呆坐了许久,不再去想那个梦。梦中情景倒是渐渐忘了,唯余心头那点难受无法消散。 睡也睡不着,他想着去院子里走一圈,说不定能有点什么新的发现,让忘冥能早日回黄泉。 虽然这大晚上的,更夫都不勤快了。 巧的是,他住的屋子同沈书的屋子是一个小院子,从屋门口出来,绕过一个小假山小凉亭便能瞧见沈书的屋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孟何在心里想,这卢尘对沈书才是最好吧,若是饭桌上只是卢尘同夫人吵了架,那这住处总不能是新安排的。 卢府本就不大,还隔出这样一个小天地般的院子。孟何大致看了看,这小院子的风水更是整个卢府最佳,瞧着这假山花草的摆放,还像什么阵法。 这若说不尽心,那来黄泉的鬼没几个鬼对人是用过心的。 孟何蹑手蹑脚地靠近沈书住的屋子,屋内已然熄了灯,却模模糊糊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大晚上的,沈书呆愣愣的会有谁在屋子里同他讲话…… 孟何第一个想到了卢尘,摇摇头又觉得不可能。 卢尘便是同沈书再亲近,可家里到底还有一个正房妻子,大晚上的不至于到沈书房中陪他说话吧。 孟何竖起耳朵细听,虽说在人间不能用法术,可耳力这种身体自带的,他本就是鬼,化出个怎样的实体他还是能的。 “最喜欢……”是沈书的声音,有些黏糊糊的调调。 “最喜欢什么?” 听着……当真像是卢尘的声音,只是较白日的更为低沉些。 孟何听见沈书黏黏乎乎地哼唧一声,软糯糯地道:“阿书最喜欢阿尘了。” 卢尘轻声笑了一声,声音温柔,“阿书真乖。” 咦…孟何一个鬼站在窗外平白起了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不禁抖了抖。 紧接着卢尘的话音落,孟何又听到了一阵模糊的水渍声,伴随着沈书间断着有些憨态的痴笑。 这…… 卢尘放着夏荷这个正房妻子,大晚上跑到沈书的房间里,说着肉麻的话,还…… 亲吻? 还是也做了些别的? 孟何撒开腿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忘冥的屋子,一把推开屋门,尚未瞧清屋内的景象,便嚷嚷开:“忘冥!” 话刚出口,意识到声音太大恐惊动了他人,又轻手轻脚掩了门,边掩边压低声音道:“我听见卢尘和沈书睡在一张屋子里,我怀疑沈书是卢尘的男妾。” ☆、贪婪心肆 男妾并不罕有,孟何在黄泉时听过路的鬼说过,一些有势或有钱的人家,有的贪新鲜院子里养着男妾,也有的好男色家里也养着。 之所以他会这样猜,那正房夫人夏荷在那里摆着,沈书还能是什么? 屋内昏暗,月色照进来也少,比外面还要暗些。孟何甫一进屋,光顾着沈书的事儿了,没往床铺处瞧。 现下说完了话,掩好门后转身往床铺上看一眼,吓了他一跳。 忘冥正坐在床铺上,动也不动一下地盯着他看。 “你大半夜坐那么直干嘛?”孟何走到床铺边,“怎么还不穿里衣?” 孟何走近了才看清,忘冥正光裸着上身,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的窘迫。 身上是掩不住的伤。 “忘冥!你怎么了?”孟何瞧着忘冥身上那些伤,手指不禁轻抚上去。 瞧着像是鞭伤,还不少,可怖地交错着盘桓在忘冥的胸口后背。 这伤口怕是难治愈,否则在黄泉时忘冥便该自己施法疗愈了,再不济先前给候期疗伤时,找候期帮忙也可,怎会留到现在还看着这么严重的样子。 “没事的。”忘冥握住他的手腕,停下了他抚摸伤口的动作。 孟何眼尖,瞧见了被褥旁边放着的玉制小瓶子。 看着样子,应当是在自己上药。 “我帮你吧。”饶是心疼,可忘冥不愿多说的样子,他也不会什么本领,能做的大概只有帮着涂涂药了。 孟何伸手拿起药瓶,用手指沾了药往忘冥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摸得细致。 他微侵着身,沾着药的手指流连在胸口的伤口一带,忘冥低着头微垂着眼看他。 没由来的,孟何红了耳垂。 上完药,孟何同忘冥细说了方才在沈书屋边听到的动静,说完忘冥直皱着眉头问他:“你半夜去听人家墙角了?” 这……他一下烧红了脸,嘟囔道:“我…我总不能翻窗进屋里去吧……” 忘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两人没再揪着孟何听人墙角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卢府三人之间的关系。 商量过后,两人决定直截了当些,由忘冥设个阵法,让他俩能看到阵法中人的记忆,从而得知沈书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沈书一魄已失,魂魄不稳,不宜入这样的阵法。 卢尘同夏荷二人,介于卢尘此刻不知和沈书在屋内睡了没有,他们最终决定先去试探夏荷。 穿过院里的小湖便是夏荷住的主院,孟何四处看了看,觉得没比沈书住的院子大多少,更没沈书住的院子瞧着好看,夜里显的空旷荒芜。 屋内灯是熄的,廊下也没有守夜的丫鬟小厮。方才还说孟何听墙角的忘冥,此刻也同孟何一起蹲在墙角下,细听屋内没有频繁的翻身声,呼吸声也均匀。 夏荷应当已经熟睡。 孟何一人坐在廊下,等着忘冥布阵。 他瞧着忘冥忙碌着的身影,想到了方才两人一起听墙角。真是…… 他不免生出是他带坏了忘冥的想法,毕竟他虽觉得忘冥有趣,也承认忘冥没有一个活泼的性子,更像是一盏茶,是高雅的,该被人端起来的。 阵法设好,忘冥随手扔了个簪子做阵眼,拉着孟何一起入了阵。 . 夏荷知道的,原比他们想象的多,三人的关系也远比孟何想象的要复杂。 三人的关系,若要仔细追溯,大概还穿着尿布的时候便认识了。 卢尘是近一年前才调任到成乾县做知县,在那之前他们都住在奉安县。 那地方同成乾县隔了近千里,可谓山高水远。 彼时卢尘是小少爷,夏荷是他隔壁家的青梅女,沈书是县里顶聪明的孩子。 “沈书!”小小的卢尘刚到了上私塾的年纪,背着新买的小布包,颠儿颠儿地往沈书家跑。 沈书正捧着书坐在破旧没有院墙的院子里,人虽小脑子却聪明,同卢尘差不多年纪的他已然能看懂好些字了。 书是卢尘给的,他父母早亡,留一个年迈的奶奶照顾他长大,家里穷,他又好学。卢尘对他好,便将自己私塾发的书给他看,自己上树掏鸟蛋。 卢尘上树可顺溜,几下便能爬的老高,偏对读书没半分兴趣,奈何家里人对这个独生子寄予厚望,刚到上私塾的年纪便送去,说是笨鸟便要先飞。 卢尘嘟着嘴在心里反驳阿娘:树上没鸟了,蛋都被我上树抓起来了,还飞什么飞,飞走了我就把蛋都抓走! “沈书沈书,”卢尘蹬着小短腿跑到沈书面前,将手放在书上,闹着不让沈书看书。 阳光照在卢尘细嫩的手背上,白软的像是透光。 沈书小时便生的白净,又带着小孩儿的娇憨态。卢尘闹他,他便嘴一嘟,扭着头将书拿到另一边看,“干嘛呀,你快去上私塾吧。” 说完又叮嘱道:“下了学回来,记得同先生讲再带一本书回来,这本要看完了。” “你好厉害呀。”卢尘瞧着那书,上面字他根本认不全,沈书竟要看完了。 他暗自安慰自己,好些字先生还没教呢,不是他笨,是沈书太聪明了,夏荷肯定也不会。 正想着呢,夏荷便背着个缝着补丁的小布包,小步小步地踱着过来。 卢尘冲夏荷招着手,“夏荷,过来!” 夏荷调转方向朝他们走。 “这个字你识不识得?”卢尘从沈书手里拿过书,指了一个不认识的字问夏荷。 夏荷辨认后点点头。 卢尘不死心地又指了别的字,虽然有答不上来的,可也远比他认识的字多多了。 仿若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他的小脑袋瓜上,只有他不认识,只有他最笨… 夏荷答了后也不搭理他,只会爬树的小孩儿,哥哥说长大没出息,不要理。 还是沈书好,夏荷瞧着沈书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等着卢尘将书还给他。 夏荷有一个哥哥,比他们都大些,是这一片儿的孩子王。 难过只不过片刻,卢尘将书还给沈书,又叽叽喳喳的同沈书讲话。 夏荷便站在一旁看着。 眼瞧着再不走便要迟到了,送卢尘去私塾的小厮忍不住开口催促,卢尘这才同夏荷一道往私塾去。 沈书瞧着他们的背影,白净稚嫩的脸上已经会写上羡慕。 . 沈书去上私塾是半年以后的事儿了。 是卢尘一日突发奇想,硬要拉着沈书去私塾,沈书拗不过,只得跟着去了。 原以为要在门口陪小厮一起等着卢尘下学了,没成想教书先生很和善,见他小小的一个也该是上学的年纪,便叫进来听了会儿,又询问几个问题。 问完当即给沈书安一个小神童的名号,连连赞叹。 下了学回去后,卢夫人向卢尘询问今日在私塾有没有什么趣事时,卢尘将先生夸赞沈书的事儿用更夸张的语气一讲,卢夫人实在担忧自己儿子将来大字不识几个,又见卢尘着实喜欢沈书,便招来沈书做伴读。 做了伴读沈书便日日同卢尘一起读书,上私塾时在一块儿,下了学还在一块儿玩,卢夫人还拜托沈书多教卢尘识几个字。 沈书为了报答卢夫人出钱让他读私塾,对卢尘可谓是尽心。卢尘上树掏鸟蛋炫耀一般地递到他眼前时,他看也不看,卢尘渐渐觉得没趣儿便只能同他一起读书习字。 日子没多久,卢尘便认识了好些从前不认识不愿意学的字,卢夫人可高兴坏了,瞧着沈书身上穿的衣服破旧,还给他裁了两身新衣服。 大概是一年不到的时间,私塾便只有沈书和卢尘去了。夏荷家里也不富裕,女孩儿识个字便罢了,哪里有多余的钱读书。 倒是卢尘,没了小时候的调皮捣蛋,常叫着夏荷一起看看书,后来再大些,有了男女之别,夏荷便只能待在闺阁中了,便是出来也不能久待的。 后来十来岁时,卢尘同沈书一起考秀才,沈书先中了。 沈书中了秀才没多久后,奶奶便去世了,还是卢夫人忙前忙后帮着操办的,总算没让老人孤零零无人祭拜的走。 沈书要谢卢夫人,卢夫人只说若没沈书,卢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耍小流氓呢。 “小流氓”三字让沈书觉得羞愧,卢尘便是读了书也没改小流氓的本性。 沈书长的白净纤细,卢尘却不同,柳枝一样抽着长个,比沈书高了近一个头,肩也更宽一些。 小小年纪已然可以窥见来日会让多少小姑娘忍不住动了春心。 可他偏喜欢逗弄安静着读书的沈书。 挠挠下巴,捏捏小脸儿都是常态。 “别闹了。”沈书也曾制止过卢尘,可他哪里能听呢? 今日怕沈书给他多加文章消停了一会儿,明日文章背完了,手又开始痒。 时日久了,沈书也便随着他去,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大概他只是不喜欢看自己死读书的样子。 沈书听着卢夫人感激自己的话,心里泛起慌来,所幸卢尘贪玩儿也没把读书落下,来年便中了秀才。 卢夫人心善,只当家里出了两个秀才,这么多年,沈书可怜见儿的,卢夫人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那当真是最无忧的岁月了。 等到少男少女长到十三四岁时,春天才真正来到了。 最先表明心意的,是小时候一起读书玩闹的夏荷。 ☆、贪婪心伍 表明心意的对象是卢尘。 这姑娘心意也是波折,小时候觉得沈书安安静静的多喜欢,长大些又对不羁中带着稍许温柔的卢尘。 夏荷虽然平日里话不多,是个闺阁姑娘的样儿,可人却不扭捏,知道自己的心意便趁着能出去的空当,找卢尘表明了心意。 夏荷找到卢尘时,他正同沈书看书。她将他拉远一些,找些话说,也为自己紧张的心给个缓期。 她说话时,卢尘也应她,只是眼神频繁地往沈书那儿瞟。 大事当前,夏荷紧张的没注意,鼓足勇气终于表明心意时,卢尘的第一反应竟还是看沈书。 卢尘听得夏荷的话都愣住了,下意识的反应是觉得夏荷方才声音好大,怕沈书听去了。 他怕什么呢?沈书听去了便听去了,左右不过鼓着腮帮子支棱起根本没有的恶气。 不过是他愿意听着罢了。 夏荷没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便红着眼眶走了,这样的事儿,她没当场哭出来已是足够体面。 她没修成正果,却开了卢尘的窍。 什么准备些小惊喜,送些小礼物等等这些,卢尘能想到的哄人的心思,在他开窍后都对沈书用过。 奈何他们平日太熟,沈书没当一回事。 时日一长,卢尘模糊地意识到大概只有读书才是沈书最喜欢的。 那沈书,应该会喜欢会读书的人吧……他心里是这么猜的。 后来他对沈书示好的动作没断,读书也更加勤勉。 卢尘得知沈书心意的那天也几乎断送了自己的念想。 成乾县是个小县城,卢家的财库却不少。 卢夫人见儿子日渐收心,专注认真读书,又中了秀才,便出钱为卢尘买了个小官。 官儿没做多久,卢夫人又想着为卢尘张罗一门称心的婚事。 这可算是捅了痛苦的窝子。 卢尘自然百般不愿,找了诸多理由,卢夫人本想作罢,却无意撞见自己的儿子凑的极近捏沈书的脸。 她恍然明白了许多,什么年纪未到,什么学业未成,全是借口罢了。 卢老爷外出经商,尚未回府。卢夫人当即拉着两人跪到祠堂,逼问真相。 视若亲子,到底不是亲子。 许是侥幸心作祟,她期望自己儿子是被招惹的那一个,自然拿沈书开刀。 两人迟迟说不出些个所以然来,她放狠话说要打沈书板子,打到说真话为止。 沈书瞧着白白净净的,卢尘不敢想那板子打到沈书的身上该有多痛,更何况他对他什么心思都没有。 到底是年纪小,见的人少,经的事儿少,哪里知道世俗两字怎么写。 卢尘当即站出来,“是我招惹的他,他看不上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卢夫人气的半死,要将沈书赶出卢府,逼着卢尘承诺再不往来。 卢尘嘴犟,不愿意。 “上家法!”卢夫人气的请出家法,是一条带着刺的鞭子。 便是要将卢尘打死也要让他改,她宁可没有这个儿子。 没抽几鞭卢尘背上便已鲜血淋漓,正要再落一鞭时,沈书扑到了卢尘的背上。 他早看出来卢尘对他的心意,自己却因心中感念卢夫人的恩情压抑感情,只能装作不知,以为卢尘会像小时候掏鸟蛋一般,不理他便觉得没趣儿,便放弃了。 没成想会到今日这个地步。 鞭子落的地方不好,抽到了沈书的脖颈,鞭上的刺当即将沈书的脖子划出一条口子来。 众人见状都慌了,说着往死里打,可谁也没想真的要闹出人命。 一场闹剧最终以两人重伤收尾。 沈书伤止住血后还是被赶出了卢府。 家丑不可外扬,卢府内闹的再大,府外也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去,对外只说沈书到了年纪,要另出府自成家。 卢尘第一次见识到世俗的厉害,是从他的阿娘身上。 第二次见识是从府内小厮的身上。 经祠堂一事,那般凶险,沈书还愿舍命护他,他怎能不知晓沈书的心意。 伤还没好便□□溜出去找沈书。 沈书还是住在原先那个破败的院子里,见到他也吓住了。 两个互通心意的人见了面,自然是要甜言蜜语干柴烈火一番。 衣服都脱了一半,沈书摸到卢尘背后的衣服竟被血浸湿。 是□□时本就没愈合的伤口更加可怖了。 伤口都这样了,自然不能继续。 末了是沈书红着脸说以后日子还长,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卢尘嘴角止不住笑又□□回府时,听见了假山后嘴碎的小厮满口难听的话,编排着他同沈书。 还大有愈说愈烈之势,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拉下来,跳出来要打那几个小厮。 言语哪里是拳头能止住的。 便是打了又能怎样,他细想只觉心凉。 后来又连着发生了许多事儿,许是卢夫人故意让他看见的,但却实让他见识到了世俗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怖怪物。 可他从没动过同沈书分开的心思。 只是动了曲线救国的心思。 卢尘这两年升了官,成了成乾县的知县。 偶有一次,刚成了亲的新妇将丈夫告上了公堂,缘由是丈夫其实是个断袖,娶她不过为了掩人耳目。 夏荷还没嫁人。 可他到底同夏荷多年情分,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葬送了夏荷一生的幸福。 让卢尘下定决定的,是阿娘重病。 病榻前瘦的不成样子的阿娘,还在拉着他的衣袖,近乎祈求地让他同沈书断了,娶个妻子,过正经的日子。 他怎么能忍心。 卢尘犹豫许久还是踏进了夏荷家的大门,沈书并不知情。 卢尘将所有一切都告诉夏荷,包括来找夏荷的目的。 夏荷僵住许久没说话,只说再想想,让他明日再来。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草率。卢尘懂,也没抱什么希望回了府。 第二日他如约又踏进了夏荷家,被夏荷哥哥拉到正厅,神色严肃地讲了些嘱托的话。 “我家虽然没什么钱,可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是拿她当公主一样疼着的。日后你要是待他不好,我定要上门打你的。” 这话说下来,卢尘懂了,夏荷答应了,并且瞒着家里。 卢尘想了想还是去找了夏荷,将事情的轻重再一次向夏荷强调。 奈何夏荷只盯着绣鞋说一句:“我知道。” 他登时没话说,最后只承诺若是他日她想要再嫁,他一定替她扫平难关。 请媒婆、订亲、送聘礼……一系列繁琐的事情下来,沈书很难不知道。 刚听到消息时,他是不信的。后来聘礼招摇地进了夏荷家,他不得不信。 沈书去找卢尘质问,卢尘干脆的应了。 他承诺过从不骗他。 沈书惊的说不出话来,眼眶不可控制地红了。 气氛僵硬的厉害。 卢尘没由来的心慌,却不知怎么开口。 良久,沈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在心里下了决定。他哑着嗓子开口,“那我们便分开吧。” 当初他忐忑着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意,是不顾一切地承认自己的感情。他便想着卢尘能,他有什么不可以,怎么能辜负这样的感情。如今卢尘既已决定娶妻,那便分开吧。 分开是他唯一能做的。 卢尘听见他要分开的话慌了,慌乱着解释道:“我都同夏荷讲清楚过了,她嫁给我只是个名分,我还同你在一起。” “……”沈书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卢尘。 卢尘继续道:“只是挡一挡,我不会同她有夫妻之实,我只跟你在一起。我接到了调令,再过几个月我便带着你和夏荷去成乾县,我还跟你在一起。” 前不久卢尘接到调令去成乾县担任知县,他是打算同夏荷成亲后立刻带着沈书过去,离开这个地方。 沈书表情都呆滞住了,被卢尘一把搂住,听见对方在他耳边道:“我就是为了不跟你分开才出此下策,怎么能分开,我不要跟你分开,不要分开。” “……” 周围一切都安静了,沈书好像能听见自己耳朵里轰鸣的声响。 他听见自己闷闷的呢喃:“你成亲了后,还要跟我在一起?” 卢尘重重的点头,像是在承诺着什么。 多可笑,这样的承诺着什么。 沈书忽然觉得一口气於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猛地将卢尘推开,后者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从没说过一句粗话的沈书,遏制不住地对着卢尘破口大骂,将有生以来听见过的粗话都骂了一遍,嫌不够又挑几个重复几遍, 卢尘懵住了。 只听见最后沈书大吼道:“那我算什么?你的男妾吗?一个见不得光,终日圈养在院子里的男妾吗?!” 断了,必须彻底断了! 这样荒唐的事情,沈书同夏荷的交情不允许,从小读到大的圣贤书更不允许! 卢尘见沈书要走,慌乱地抓住沈书的手,想要拦住他再解释,再对他诉说自己的苦心,盼望着沈书会理解同意的。 岂料刚抓上沈书的手腕,便被沈书一个回身狠狠打了一拳,随着一句发着狠的粗话骂出来。 从来文弱的沈书,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竟一拳将卢尘打到在地。 而后一个眼神也没给倒在地上,嘴角迅速肿起来的人,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贪婪心陆 卢尘没能想到他找不到沈书了。 那日他同沈书大吵一架后,他想着让沈书冷静两天,又逢婚事将近,不日还要调任,他忙的甚少有时间。 便拖了几日没去找沈书。 等到再去找时却发现家中没人。 卢尘几乎找遍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地方,张贴了各种告示,都没有任何消息。 足过了近半月的时间,一名猎户揭了告示找上来,道了句让卢尘绝望的话,“他从山崖上跌下来,被我捡回了家。可他受了重伤,大夫说回天乏术了。”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直直打在卢尘的天灵盖上,他觉得他也救不回来了。 沈书怎么会从山崖上跌下去,他去山上做什么…… 蓦地,他想起“人心善变”四个字。 不记得具体日子了,只记得沈书同他讲过:“我不喜欢人心,我喜欢山。我看见它,它就立在那里,等着我奔他而去。人心善变,不会等我细细琢磨。” 人心……善变。 果真如猎户所说,他能做的只是把成日昏迷的沈书接回去照料最后几天。 大夫下了最后的诊断,准备后事吧。 许是他没日没夜的祈祷起了作用,有一个道士找了来。 不巧的是,道士来的并不及时,彼时沈书刚断最后一口气。 道士使了些手法,同卢尘讲救活可以,只是要与另一人魂魄绑定且会少些魂魄,至于少多少要看造化。 救是不救,全听卢尘决断。 落水的人看见一根岸上伸下来的绳子,慌乱中怎会不抓。 卢尘满心只有沈书能活着,绑定魂魄有什么厉害关系,沈书少了魂魄会怎样,他全然顾不得。 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后来沈书醒过来,也如道士所说少了一魄,成了个痴痴傻傻的呆儿。 卢尘竟觉得这样还算不错,沈书不会再同他吵架,对他好他便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再后来……卢夫人的病调养着渐渐有了起色,卢尘如约同夏荷成了亲,也带着沈书同夏荷去了成乾县。 对外称沈书是夏荷的弟弟,名唤夏书。 他同痴傻前一样,依旧喜欢看书,只是脑子笨,根本看不懂。卢尘将他送去私塾,哪知教书先生对沈书没有半点耐心,同窗也总是欺负他痴傻。 沈书不懂得受了欺负要同卢尘讲,是卢尘有一日瞧见他的伤询问后才得知个大概。 痴儿不会组织语言,将嘲笑鄙夷描述地仿佛笼了层名为玩闹的雾。 卢尘听了心酸,沈书虽然痴傻却本能不喜欢私塾,于是便请了教书先生。 至于夏荷,卢尘对他虽有愧疚,可沈书变成这个样子,对他的依赖很深。他的注意力顾沈书尚且不及,对夏荷自然便忽略了太多。 而夏荷,她们三人的关系,她有什么开口的机会。 关系便愈发趋于平淡,最后变成现在这样。 她怨吗?不怨的。 她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被人利用或许也没有关系。 且卢尘早已同她讲明,是她甘愿将三人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的,也是她甘愿迟迟不嫁人等着那个早已拒绝她的人。 都是,她甘愿的。 —— 晨光初现,故事也到这里告一段落。 这样的事儿,孟何在黄泉听的不少,心里生不出什么感慨波澜来。 倒是忘冥,出了阵后双手紧握成拳,竟动了气。 许是忘冥没瞧过什么话本子,忘冥想。 他刚想劝慰,忘冥已然施法一个闪身从他面前消失。 我的个乖乖,尚在人间,冒然施法可是会被罚的! 孟何猜测忘冥是去找了卢尘,赶忙跟上去。 他到的时候,忘冥已经被怒气熏红了眼,瞪着卢尘,眼中的盛怒毫无遮掩,在院中揪着卢尘的领子质问:“沈书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全是因为你执意要将已死去的他留在人间是吗?!” 忘冥身量很高,几乎将卢尘整个提起来离了地。 瞧着那样子,孟何莫名有些怕,他从没见过忘冥如此。 卢尘刚起,沈书还在屋中睡着,忘冥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没等他惊讶便劈头盖脸迎来忘冥毫无征兆的质问。 他懵住了,“你是……道士还是妖?” 孟何眼瞧着再这么下去忘冥怕不是要打这个凡人,赶忙施了个法让卢尘知道他们已经知道那些过往。 这下好了,他同忘冥都在人间施了法,冥王若要罚,两人便一起受罚。 “这……”卢尘愣住了,“我……” “是你要强留他在人间是吗!”忘冥几乎是吼出来。 一同瞧见过那些过往的孟何,一度怀疑忘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早先便同沈书有什么故交。 卢尘反应了片刻才消化完这些消息,他缓缓道:“是我……” 话没说完,忘冥竟一拳打上去,卢尘的嘴角霎时渗出了血丝。 “忘冥!”孟何惊呼一声。 殴打凡人,这可比在人间施法罪过还要大! 孟何的喊声并没有制止住忘冥,瞧着架势,他还要冲上去再来一拳。 孟何迅速地拦腰抱住忘冥,“忘冥,冷静点,殴打凡人可是重罪!” 只听得忘冥深吸几口气,才放下了再度扬起的手,转为质问,“你既然认定了要同沈书在一起,为什么又一定要同夏荷成亲。你没想过沈书会怎么样吗?!” 再问还是关于沈书…… 孟何严重怀疑,忘冥同沈书…关系匪浅。之前那些不熟,全是因为沈书变的痴傻,他装的! 越想越觉得可信,孟何无声瞪了忘冥一眼。 眼神死盯着卢尘的忘冥,没有注意到这个不善的眼神,他只听见卢尘轻声道: “世俗不容。” 卢尘又想起了从前种种,嗤笑一声,“世俗不容啊……” “所以你便能同夏荷成亲,还口口声声说即使成了亲也要同他在一起!” “是!”卢尘冲着忘冥大吼道:“我只是想在那让人喘不过气的世俗下护住他而已,我有什么错!” 忘冥气的发抖。 卢尘又道:“我同夏荷从来说的清清楚楚,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跟沈书在一起,我有什么错!” “所以你就能在沈书死后强行将他复活!”忘冥还是没忍住,冲上去再次双手揪住了卢尘的衣领,“所以你根本不考虑沈书到底怎么想,没想过他到底愿不愿意这样活着!” 卢尘想要用力掰开忘冥的手,终究是徒劳。 忘冥又道:“你凭什么按你的意愿改变沈书的命数!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护住沈书!你想过沈书因为命数的改变会受多少罪吗?你想过沈书丢了一魄变得痴傻,会让他下一世也是痴傻的吗?你想过下一世若是沈书因为痴傻被父母丢弃,他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痛苦的煎熬多少时日?你想过吗!你到底凭什么能决定沈书的去留!他现在这样痴痴傻傻的样子,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这难道会是沈书想要的吗?啊?你到底凭什么!” …… 忘冥没有等来卢尘的任何回答,最后只得到了一句:“你容我想想。” 至于忘冥同沈书的关系,孟何那日回去时也询问过,忘冥只说从前不认识,方才是自己失态。 再没别的话。 那日之后,忘冥很少出屋门,孟何也觉得无趣甚少闲逛。 直到两日后,沈书又一次丢了。 那日是人间这一年第一次下雪,冷的异常。 卢尘被同僚叫出去时还没下雪,等他头顶风雪赶回来时,找遍整个府邸都没找到沈书的身影。 他以为是忘冥私自将沈书带走了,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质问。 见了忘冥才意识到沈书丢了。 看门的小厮从来都会阻止沈书自己出府,奈何他不过打了个盹儿,沈书便不见了。 卢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是忘冥主动提出用法术可以找到沈书在哪。 却出乎卢尘意外的,忘冥没有提出任何的条件。 等终于找到沈书时,他已经晕倒在一条小巷子里,蜷缩着侧躺在雪地上,身上发梢都落满了雪,怀里却紧抱着一把伞没有撑开。 卢尘慌忙跑去将沈书接回来,等碰到了沈书才瞧见他身上穿的单薄,脸冻得发紫。 忘冥又施法为沈书驱寒。 没想到沈书醒来瞧见卢尘,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紧抱的伞递给卢尘。 “阿尘,伞,撑伞。” “……”卢尘的眼眶微红,而后将伞撑开,温着声道:“怎么带了伞还淋了这么多雪?” “忘了,”沈书咧开嘴笑,好像自己一点都不冷,“伞是给阿尘送的,不能让阿尘淋到雪。淋到雪不好,会生病的,阿尘不能生病。” 卢尘嗓子哽住,讲不出话,沈书又道:“我瞧见下雪了,便想给你送伞。可是我好笨,找不到路了,也找不到阿尘。” “……”卢尘想说话,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阿书不笨,”卢尘摸着沈书的头顶,哽咽道:“阿书是最聪明的孩子。” 被摸头顶的沈书很高兴,“但是还好,我再醒来就见到阿尘了。阿尘这么快就能找到我,阿尘果然最好了。” …… 没想到那日过后,卢尘竟同意了让忘冥带走沈书残缺的魂魄。 系魂术的解除需要时间,他们要在凡间再待上两日。 孟何想着只有两日的时间,便准备撒丫子去外面玩一玩,看一看这凡间的烟火气到底多热闹。 奈何他刚站在糖葫芦棍前,忘冥便匆匆赶来,喘着气道:“左相死了,你先回去。” ☆、妄人间壹 黄泉历——叁万壹仟玖佰伍拾玖年 孟何一路从人间紧赶慢赶回到孟婆庄时,黄泉内倒是同孟何设想的不同。 他原以为孟婆庄内会人满为患,堵塞的再放不进一只脚,却没想到庄内空空荡荡,唯余一位满头白发,脸上也刻满了皱纹的鬼脊背正直地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 接近正午,在荒漠中格外刺眼的光透过窗子照进孟婆庄内,照在那鬼的身上,倒是不显得热烈,反而同阴影处交映着。 桌案上还摆着先前孟何没来得及收走的笔墨纸砚,孟何记得当时走的匆忙,原本凌乱的放着,此时也端正的摆着,带走了孟婆庄内该余的最后一点热闹。 唯有桌案旁的书架子上放着的一个许久未燃起的香炉,此刻被点燃着打破时间的停滞,袅娜着的烟雾向上攀着绕,衬得周遭一切没有阳光照到的地方,愈发的幽暗昏惑。 不知是否是去了一趟人间的缘故,孟何从前只听别的鬼说起孤独,譬如彭方年,再譬如陆拾壹,如今却从眼前的情景中切实地感受到了鬼那并不会跳动的心脏沉沉一击的钝感,不知是否可以名为孤独。 正欲上前,又见那鬼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小玩意儿,指腹抚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嘴角带动脸颊,取代孤独的终究是那眼里溢出来的温柔笑意,他对那物件的眷恋像是把毕生温柔都倾注于那物件上。 纵使再不忍上前打扰,可这鬼终究要送,孟何上前坐到那桌案后的椅子上,坐到了那鬼对面,阳光照不到的昏暗处。 “等了多少日了,等的急了吧,怎的孟婆庄内只你一个鬼,我原以为该很多在这里等我的。” 那鬼听见话语声,放下了手中的物件,孟何才看清了那是什么,是那天忘冥拿来的穗子。 他并不喜欢这类挂在身上的玩意儿,觉得平日里晃来晃去的碍事,是以也没多留意,随手放在了一边,走的时候也没记得带走,便同那笔墨一块摆放着,如今桌案收拾干净了,那穗子也被挑了出来。 孟何不懂穗子玉坠之类的好坏,他只觉得那穗子并无特别,通体是张扬的红色,只末尾一点儿恐是不小心染上了墨,染出个带着黑尖儿的尾巴。 “我来的晚,并未等多少日,这些日皆是白无常每日固定的一刻钟过来端了孟婆汤给众鬼喝。我原本也想一同喝了走,奈何白无常说有人交代让我在此等候。” 那鬼是三天前到这里的,白无常很奇怪,只说让他等,偏又不说等谁,每日一众鬼皆随着白无常走了后,偌大的孟婆庄便只留他一个,格外冷清。 年纪大了他愈发畏惧一人独处,偏孤独又是老人的常态,他无可奈何。他总想找点事情做,显得自己忙碌起来,便自做主张的打扫了孟婆庄上上下下,还点燃了香炉,香炉燃着时他仿佛同在人间时没什么区别,周遭万物皆虚无,独他一个人同香炉烟雾作伴。 “哦,那还要多谢白无常帮我收拾这烂摊子了,改日她要请投胎的时候我给她多灌点儿孟婆汤,这样她下辈子痴痴傻傻便不会有什么愁心事儿。” “……” “想必白无常让你在此等我是忘冥嘱咐的。”孟何说完又嘟囔了句:“总是这样,嘱咐着别人,同别人商议,我只得个果便罢了。” 孟何把桌上摆的整整齐齐的砚台笔墨一件一件妥帖的收进柜子里,又欲将那染了墨点的穗子也一并收进了柜子。 那鬼不知同那穗子有什么渊源,眼睛直勾勾盯着孟何拿走穗子的动作看,孟何被盯得浑身难受,只得又将那穗子放回桌案上,放至那鬼面前,而后去将那燃着的香炉湮灭。 他不喜燃香,总觉得那东西更配忘冥这般气质的人物,纵使他同忘冥待在一起时间再长,终究骨子里还是不同的。 “说说吧,你跟那穗子怎么了,眼神片刻不离的,若是你实在喜欢,我可以送给你,虽然你也佩不了多久。” “呵。”那鬼痴痴笑一声,道:“我同这穗子并无渊源,只是同我在凡间所用的很像,故而多看了几眼。至于赠我,便不必了。” “很像?那不小心洒上去的墨点子也很像吗?” “像,那墨点子最像,我方才细细看过,连位置都差不多,若不是我那穗子早些年就不小心烧坏了,我怕是以为那穗子被我一路带着来了。” 那穗子是忘冥拿给他的,那墨点也是他随手放在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怕是忘冥又搞得什么事情忘记告知他,忘冥总是这样的。 “你还别说,说不定是你那穗子被烧坏了之后也同人一样,到了黄泉在这里等你嘞。”这句话自然是孟何信口胡诌,物件哪里能有灵魂被白无常勾来,若是成了精怪,那死后也是不入冥府的。 那鬼生前一介凡人,死后一介凡鬼,孟何这样说,他便这样信了,还傻不愣登的问孟何:“真的会这样吗?” 苍老的脸上满是疑惑,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也因为求知的欲望被激的清明些许,不过也只是些许,掩不住眼中的那些疲态。 孟何想这鬼生前定是好学,又看这鬼身着服饰看着布料也不错,说不定是个官或者有钱的商户之类的。 那鬼又道:“若真是穗子在这里等我,那他会不会也在这里等我……” 孟何听清了却只觉得他傻,这孟婆庄虽然屋子多,但他在这里已然住了多日,有没有鬼在这里等人他本该清楚的。 这鬼生前怕不是一个痴情人儿,还是被辜负的痴情人。 孟何耸耸肩,瘪着嘴,虽为他惋惜,可这人世间那么多人,来黄泉那么多鬼,满是遗憾的多了去,他早已听倦了。 偏这后来的鬼不知道都什么毛病,总爱同他唠叨些生前的事儿来,他听几句,嗯嗯啊啊地应付几句也便罢了。 除却白无常陆拾壹那次是他太过无聊,上赶着磨着她讲,也再没有了。纵使是陆拾壹的事儿,他能记得这么些年也同陆拾壹后来成了白无常,两人常常见面有几多关系。 可这次又是忘冥特意留下的鬼,忘冥已经许久没有主动留鬼在孟婆庄了,他不得不专心应对着。 孟何慢悠悠灭了香才又做到那桌案前,坐下后两手朝桌上一摊,那鬼还是先前那姿势,脊背正直地坐在对面,他不是不曾动,只是好像坐下时永远是同一个标准的姿势。 孟何没答那鬼方才的傻问题,那鬼想必聪明,知道结果,也没追问,孟何索性扯到了正事儿。 “既是留了你,想必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你要不想想你同那些别的鬼有什么不一样?你早些想起来说完,我也早些给你端汤。” “嗯……”那鬼迟疑片刻道:“能否直接给我一碗汤?生前的许多事我都记不得了,人嘛,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 “那我看你也不必喝这一碗汤了,既然记性不好,说不定走到阎王殿时便能全都忘光了。” “哈哈哈哈哈……”那鬼倒是笑的爽朗。 “事儿呢,是一定要说的,汤呢,你说完了我也会给你喝,你好好想想然后说一说多好,我方才从人间回来,此刻也疲累了,你若是不愿说,便在此睡一觉,明日再说,左右孟婆庄是能容你住下的。” 孟何倒是巴不得此鬼快快的喝了孟婆汤离开黄泉,奈何他害怕忘冥同他生气。 忘冥从没当着他的面对他生气,是他数着忘冥来黄泉的时日,自己总结出来的:忘冥生气了便会许多日不来黄泉找他,至于多少日,全没个定数,大概什么时候气消了什么时候便来了。 他从人间回来,没吃着人间的樱桃,还想着忘冥院儿里的樱桃呢。 “那便烦请您容我仔细想想。” 孟何的手摊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他实在困乏,此刻对着一个专心想过往半点言语都没的人,忍不住便开始打起瞌睡。 “莫不是我生前害过许多人的性命,作孽太多?” “唉,”孟何叹一口气,半梦半醒间答着:“你生前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孽,那不归我管。等你过了孟婆庄,到了判官司,自有判官予你定罪。” “或是我生前帮扶过的人,托你关照我?” “哟!”孟何嗤笑一声,“你方才不是说你生前造孽了吗,怎的还有帮扶过的人会托我关照你?我不曾记得。” “那是我生前不曾娶妻,亦无子女,断了后?” “这些关我屁事,你爱娶不娶,爱生不生。” “那……” “你若实在不知,不若你先告知我你唤什么名字,生前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从前忘冥嘱托留下的鬼皆是讲述自己的生平,如今单让这鬼自己琢磨,怕是行不通,不如还按从前的路子再来一遍,说不定还要快些。 “我名唤孟醒,生前是当朝左相,家住……家?罢了,生前长居京郊附近一处别院。” ☆、妄人间贰 孟醒…… 孟何只觉得这名字熟悉,却是没想起有何往事与之相关。大致猜猜不外乎是从前遇见过与之有什么关联的人,或许是那个负了他的人也不一定。 “你待我想想,想想该同你讲些什么。” “到了冥界,还想着对生平所历有所保留?大可不必,那些重要的事儿,都说说便是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嫌你作恶多,做孟婆久了,什么凶恶之人没见过。”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想隐瞒些什么,只你需待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讲起,总要有个头尾。” “头尾?从你一生初始开始,讲至你将死之时,便是最全的头尾了。” “开始?” 孟醒端坐了许久,身体仿若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反观孟何,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动作不断,坐姿也不甚雅观。 孟何觉得这个鬼有点烦人,总是磨磨唧唧,偏一大把年纪还坐的那么正,不怕累着? “我从小长在兴隆镇,镇子不大,家也不大,只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我阿娘很漂亮又好整洁,总是挽着整齐利索的妇人髻,一丝发丝都不乱,小小的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打着补丁的衣服也洗的很勤。小些时候,没有孩子愿意同我玩,他们总骂我是没有爹的孩子。我也问阿娘,我问她爹去哪里了。阿娘从来只有一句:你爹上京城谋功名去了,再等等他就会回来接我们。可是爹从没回来,我后来便不再问了。” “我家从我记事起便供了一个牌位,上面写着‘爱女孟芩之位’。阿娘说那是同我一母同胞的姊妹,尚在腹中时便因为灾祸没能生下来,我命大,活了下来。我常问阿娘,那是阿姊还是小妹,阿娘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郎中说是个女孩。” “我倒希望那是个妹妹,若是妹妹的话,待我将来长大,可以挣好多好多银钱给妹妹买漂亮衣服,买好吃的好玩的,让妹妹一直开开心心的跟在我后面脆生生的喊我哥哥,做我家的小公主。” “可惜我妹妹没了,我家也没有银钱。” “阿娘一个人带着我,靠着浣衣洗盘子这些活生存,其中艰辛自然可想而知。我见别的孩子都有外祖,我没有,我便也问阿娘,可阿娘总会掩面哭,我渐渐也不再问了。看我,多招人嫌,总是要问一些让阿娘伤心的问题。” “镇上人不多,我时常听到一些流言,关于阿娘和我的小妹。他们说我阿娘不是这个镇子上的,未出阁便同我爹厮混在一起,有了孩子要被浸猪笼,是我外祖母趁着夜里帮着阿娘逃了出来。阿娘一路逃到兴隆镇,盘缠又不多,还怀着孩子,没了办法不得不开始做些浣衣的粗使下贱活儿。原本腹中怀了双生子,偏有一次在妓院给人浣衣时被喝醉的恩客看中,想要强行收了去,挣扎之间伤到了肚子。那恩客见出了许多的血,吓的酒醒了大半,提着裤子就跑了,没人管她,这才掉了一个孩子。他们还说阿娘活该,一个好好的妇人,去什么妓院浣衣,别的地方没有衣服可以洗吗,说她就是天生下贱。” “我听了这话,总要冲上去同他们理论。他们又嚷着他们说的是事实,阿娘当初到兴隆镇的时候肚子都显怀了,这事儿谁不知道,让我不信可以去问我阿娘。我才不去问阿娘,我相信阿娘,阿爹是进京谋功名去了,会来接我们走。” “后来街巷里的孩子也在说这件事儿,他们在鼓动更多的人孤立我,说我是野种,说阿娘是不是好人。我没忍住,冲上去跟他们打了起来。我时常帮我阿娘做活,比他们有力气。”孟醒分明苍老的脸上却流露出稚子该有的骄傲,仿佛把当时打架赢了的自豪放到如今才得以展现:“我很厉害,撂倒了好几个。阿娘来将我领走时,别人家的父母还骂骂咧咧,阿娘大度,不同他们多说。我身上青肿了好些地方,家里没有药油,阿娘晚上搂着我直哭,我跟阿娘讲我不疼,阿娘还是哭。我阿娘总是爱哭。” “我那时想着,等我将来长大了,挣许多钱,带着阿娘换一个镇子住,什么都给阿娘买,孝顺阿娘,让阿娘不用再浣衣,也不做让阿娘伤心的事,不让阿娘哭。” “阿娘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搂着我看月亮,给我唱‘月儿弯’,阿娘唱歌好听,月亮也好看,我最喜欢的就是十五时候的圆月了,又圆又亮的。阿娘还喜欢同我讲要念书,将来爹来接我们时看到我书念的好,定然会高兴。阿娘说念书很重要,将来能光耀门楣。” “她还讲说醒儿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光耀门楣。” “阿娘是很看重读书的,即便家里很穷,阿娘也会从不知道哪里抠搜出一点银钱,交给夫子做学费。夫子很好,他不同镇里的那些人一样,总说些有的没的闲话,纵使阿娘每次钱给的不够也会用心教我,我也很用功,夫子说我学的很好,也夸我聪明。” “后来的时日阿娘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同我坐在屋里看月亮,让我给她念白天学过的文章,我为了让阿娘听的清楚明白,每一篇我都念过许多许多遍,后来干脆背给阿娘听,阿娘总会很高兴。” “我多想一直那样,在那个小小的镇子里,从书院走两步就能到家,到家就能看到弯腰浣衣的阿娘,待我将布包放下,待阿娘将衣物浆洗好,吃几口热汤,通背今日学的文章,然后挤在一起入眠,冬天也不怕被子小,挤在一起总是暖和的。” 孟何道:“要叹一句‘世事无常’了吗?来黄泉的人总会讲这个词。” “是,世事无常。” “后来阿娘病了,在我七岁那年开春,倒春寒太冷了,浣衣的水也冷。大夫说是当年生了孩子后月子没做好,这些年又一直做些浣衣洗碗的这种湿冷的活计,是以病越攒越重。” “请大夫用光了我家所有的积蓄,再没钱抓药,病就一直拖着,我也没钱再上学堂,夫子再好也不能让我白去,再说我还要在家照顾阿娘。” “我想去做工,可他们嫌我年纪小,我跟他们讲我力气大,可以做的,他们不依,撵着让我走。后来我想到从前书院里常有人不愿意写夫子留的抄书,我便去帮他们抄,一次几文钱,攒着攒着就能给阿娘买药了,只是不知是不是药总是断的原因,药效并不显著,阿娘的病还是拖着。” “阿娘后来发现了我帮别人抄书,直哭,我总是安慰她,我讲抄书很好,能练字还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文章,比在学院里看到的还要多嘞。阿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是不停的哭。”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得好好想想。” “后来阿娘一直病着,我便想到了阿娘口中在京城的爹,我想着左右在镇子里也是等死,没钱看病,不如去京城搏一搏,万一能找着爹,阿娘就能活了。我同阿娘讲要去找他,阿娘不许,但她病的迷糊,拦不住我,我便一路推着拉草的木车带着阿娘去了。” “阿娘经不起颠簸,我们路上走的很慢,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京城,总算也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我同阿娘没有地方住,便今日寻个破庙,明日寻个桥洞,一日一日脓着。我还跟从前在镇子里一样,给人抄书,不过好过的是这京城的人都很大方,给的银钱比在小镇时多些,可药铺的药也比镇子里贵上许多,阿娘病情一直未见起色,后来甚至开始咯血,我们却没钱请大夫再为阿娘看一看如今病情如何了。” “后来机缘巧合,我竟真的找到了阿爹,阿爹名唤孟自,原已在京城做了大官儿。见到他时,我跪在街上乞讨,乞求有哪一家老爷能带我去家里做奴仆,我愿意签奴契,母亲不同意也无妨,只消瞒着她,待她病好了,随意怎样打骂我都可以。” “可是没有路过的老爷愿意带我回去,不知什么原因,或许他们家都不缺奴仆,或许是我当时太瘦小,不像能做活计的样子,总之没人愿意要我,没人愿意救我娘……” “我还在乞讨,乞讨他们能扔两个银钱给我,像看笑话一样,高兴了能扔两个银钱给我便好了。” “该怎么说,或许是命。”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扔给我碎银子的小姑娘是孟自的女儿,该算是我的妹妹?呵呵……” “我能想象我当时看见碎银子的样子,那银子扔的有点远,我手扑在地上爬过去,银子多好啊,比铜板有用多了,能抓药。” “我抓到了碎银子,却也不小心抓到了那女孩的脚,孟自许是嫌我脏,一脚将我踢开了,同女孩讲我臭,会熏坏了她的小裙子,远远地扔了银钱走了就是。” “我没敢抬头,他将我踢开后,我就着倒在地上的姿势调整过后开始不住的磕头,我怕啊,怕我惹他们生气了,他们便将银子拿回去了。” “小小的姑娘什么也不懂,大概觉得我滑稽,拍起手掌咯咯笑,我于是又磕了很多头,头破了也不必停下来,小姑娘高兴远比这些重要。” “小姑娘笑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不笑了,他要带着她走了。我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却吓了一跳,他同阿娘挂在房中的画像很像。” “我只当我头晕眼黑看岔了,可我还是心存一点点盼望,万一呢,万一是呢。混进乞丐堆里去打听,他竟真的叫孟自,几年前一举中了不错的名次,又娶了尚书家的女儿,没多久又生了个儿子,后来没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夫妻恩爱非常,京城人中无一不称赞两人般配,更是无一不称赞他爱妻之贤名。” “我当然决定去找他。” ☆、妄人间叁 “呵呵……”孟醒自嘲一声,对孟何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痴心妄想。” 孟何不吭声。 孟醒继续道:“我也觉得我痴心妄想,让他认我是痴心妄想。” “我去找他,他不认我,只当我是乞丐,也不愿意给我银钱为阿娘治病,嘱咐了门口的小厮将我打出去。他料到了我不会只来这一次,不忘嘱咐小厮见我一次便打一次。小厮倒是想的方便,或许他们觉得打我也是件气力活儿,不愿意日后一次又一次地那么麻烦,所以他们一次性打断了我的腿。后来我的腿也一直没有好全,现如今走路还会有些跛。” 孟何没见他走动过,故而不曾注意到,也不想过多关注他腿跛不跛这类的问题,只抬抬下巴,示意孟醒继续讲。 “他当我是乞儿,瞒过了小厮,甚至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瞒过了他的妻子和岳家,但是没瞒过我,他颤抖的大拇指指尖,被他不自然地握进了手掌。阿娘从前讲我同他像时总会讲这个,我同他都一样,紧张时大拇指指尖会忍不住颤抖。” “我拖着断掉的腿回了阿娘待的破庙,阿娘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不敢告诉她她一直等的人早就不要她了。阿娘见我不说便止不住地哭,她总是哭,又问我疼不疼,我笑着说不疼。我猜我当时脸色一定拧在一起,因为真的好疼啊,特别疼,特别疼特别疼,可惜当时只以为嘴上不承认旁人就不会知晓我疼,哪儿会什么伪装的面不改色,阿娘当时一定很担心我。怪我,没有掩藏好自己的痛楚,惊扰了阿娘,惹的阿娘伤心了……是我傻。” “接下来该如何做我不知道了,拖着一条不知道会不会好的断腿,该去哪里?能去哪里?我想我不该带阿娘来京城,我该听阿娘的,不去找那不如遇祸死在京城的父亲,该待在那个小镇。都是我一意孤行,是我的错……” “我想带阿娘回去,可是我腿断着,我带不走阿娘,我只能去乞讨。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乞儿,在破庙门口幸运的捡到了一个咧着口,破着洞的瓷碗,跪在没多少人的桥头巷尾,有人路过时便将碗伸上前,向着路人的方向抖一抖。运气好能讨到半剂药钱,运气不好什么都没有还会被打。” “那日子好难过,每天都在熬着。也不知道在熬什么,在等什么。每天睁开眼的时候总觉得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没有,死了好像才是解脱。可是死多简单,跳进河里别挣扎,没多久好活的。可笑我连上吊都不能选,哪里找的到一条结实不会断的绳子,路上捡的早都烂糟了。”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阿娘没了。” “当时是夏天吧,我记得只穿了一件破了好几个口子的开衫还是好热。盛夏总是连着放晴,不给人淋场雨,歇个脚的机会。我讨了几天钱买个草席将阿娘葬了时,头顶好大的太阳,路上零星的行人路过时都捂着鼻子离开。我为阿娘梳了头,又整理了衣服才下葬的,阿娘生前爱干净,到了地府也要干干净净的,不若阿娘会难过。我拾了石块儿为阿娘刻了碑,上面刻了阿娘的名字。我买不起笔墨,只能拿石子磨尖了刻,手破了也没关系,流血了也没关系,我不疼。我听人说,坟前若是没有碑,会成了孤坟的,孤坟里出来的鬼,阎王不收,所以阿娘坟前一定要有碑的。” “下葬时我为阿娘梳了姑娘头,阿娘生前总喜欢整齐的梳着妇人髻,可她为谁梳妇人髻?我后来知道当年孟自本同阿娘已经议亲,却要上京赶考,这一去便是许久,想着反正回来也要成亲,便同阿娘提前做了夫妻,可是他没回来。他没同阿娘拜堂行礼,他凭何让阿娘为他梳妇人髻,他不配。下辈子,阿娘做一个无忧愁的富家小姐多好,遇见一个如意郎君,再为他堂堂正正地梳妇人髻。” “阿娘死后,我就在阿娘墓前一直坐着,我不知道去哪儿。或许我也该死,该随阿娘一块儿去,下辈子和小妹一起还做阿娘的孩子,到时候我会有一个疼我护我的爹,会有一个领着我看月亮不用辛苦做活儿的阿娘,还会有一个爱耍小脾气的小妹,我攒着零用钱给她买糖葫芦吃。我常这样想。” 孟醒顿住,半晌不说话。 孟何知道故事该告一段落,或许不该继续讲下去了,后来的日子若是没有光彩,还有什么讲下去的必要。 可孟何又想起孟醒一开始提到:他做了左相,还住在京郊的院子。想必还有几番奇遇,他总想知道故事有些什么转折。 所幸孟醒并不累,他继续讲下去了:“后来我被一户人家收养,认了那家户主做义父。当时我在阿娘坟前晕了过去,义父举家从京城搬走,路过便救了我。还说他们有一个早逝的儿子,若是安然活下来也该有我这么大了,见我可怜便收我做了义子。” “义父人真的很好,收养了许多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还有比我大的,长得好,穿的也好。义父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他也会很疼我,比对他们还要好。义父还为我治了腿伤,可惜因为未能及时医治,所以没能完全治好,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义父发了好大一通火,说着跛脚的男孩该多么难看,走路一跛一跛该多么让人厌烦。我猜想义父恐是怕我将来不好娶妻,妻子会嫌弃我跛脚。还是我劝的义父,我说我将来不想娶妻,跛脚也能在义父身边尽孝,他才熄了怒气。” “义父给我买好料子做衣服,吃食也是好的,还让我去上了私塾。私塾里的先生特别喜欢我,总夸我聪明,将来一定能有大作为。好像一切都忽然发生了转变,我过上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初时我常想,若是我爹不是孟自,或许我一开始就能受到这些疼爱。我特别想阿娘,看着月亮想,只要是晴天能看到月亮的时候我就想,先生夸我的时候我也想,我想阿娘会高兴,我会在有月亮的晚上给阿娘背书。” 孟何听到此处,觉得已然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孟醒遇到了一个人特别好的义父,供他上私塾,想必后来孟何坐上宰相也是他义父悉心教导的结果。至于忘冥为何留孟醒在黄泉待着,他尚且没有头绪,或许同孟醒一生未娶妻有关。不过今日他实在是乏了,正想同孟醒讲声他要去歇息了,故事明日再讲,孟醒却冷不丁的道:“义父很好,所以我杀了他。” “我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 “什么!”孟何顾不上方才要同孟醒讲要去歇息了的话,不可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一家人都很好,上下一心,义父喜欢的人会受到特别好的待遇。像一只领头羊带领着羊群往某一个地方走,那个地方是深渊还是草原,领头羊后的羊群不关心,他们只跟着领头羊走,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我顾虑着他们可能只是听义父的吩咐,所以我只杀了那只领头羊。他们该庆幸有一个领头羊,到达深渊时领头羊先掉了下去,他们才得以活命。” 孟醒说这话时表情甚至没有什么波澜,仿佛他杀的不是他方才口中对他多么好的义父,而是一个早该去死的人。对比之下,孟何便没有那般云淡风轻,他甚至想要拍着桌子站起来,质问孟醒为何这样对待口中的恩人。好在他忍住了,他想自己或许是过于劳累,情绪起伏没什么定性,又或许是去了一趟凡间,对自己有了什么影响。不该,他不该这样的,他该云淡风轻,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听客的姿态,只管听才对。为别人的人生感到悲愤,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孟何感觉没有那么乏累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可孟醒却顿住了,迟迟不开口,是在思忖着该如何继续下去吗?还是,在为他杀了义父找寻一些当时以为必须要如此做的借口? 他想着他白听了孟醒的一生,在孟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他总该开口说话,引着故事往下走,他将手肘撑在桌案上,掌心托着脸,显出一副他并不是很在意后续发展的样子,懒懒的同孟醒开口:“他做了什么,你为何杀他?” 总有些人人前装着绵羊般温和的脾气,关起门来露出本来面目,实际是一匹嘴角渗着血的狼。或许孟醒义父便是这样的人,谁说的准。 孟醒没有立即答孟何的话,只带着迷迷瞪瞪的眼神抬起头来看着他,像是方才孟醒打了个盹儿,此刻才醒,盯着孟何看了片刻才道:“你也觉得杀一个人总是需要理由的吧?所以若是阿娘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会念着我有缘由,不会怪我的吧?” 哦,原来是想他阿娘想的入了神。可他阿娘早就喝了孟婆汤走了,投胎去了,转世去了,半点不会记得他,何谈会不会怪他。照这个时间差距来看,下辈子,他做不成他阿娘的孩子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所谓,总之下一世是一个新的人生罢了,管你前世如何如何,谁在意。 ☆、妄人间肆 孟何不答,他知道孟醒会有答案,就像一开始他问他会不会有人在此等他一样,他自己总会有答案。 孟醒迷瞪半晌,主动开口继续讲下去,讲他的缘由,讲他的苦衷。即使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缘由是什么,判官也不在意。 “我那义父表面是个善人,实则收养那些流浪的小男孩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有个癖好啊,喜欢将不大的男孩子捡来养,养个几年,等那孩子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便将那孩子关起门来奸污了。他喜欢看那孩子第一次被关起来绑上手脚时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眼里的痛苦和不可置信令他享受。” “义父为了避免孩子太多被人怀疑,隔几年便会换居所,□□的频率也很规律,家里养着一个最大的供他开心,再有一个养了几年的备着,最后还有一个刚领进门没多久的。其实当时义父家里已经有一个小的了,收养我或许是个意外。他也不是所有流浪的男孩子都会收养,面相不佳的不要,身体残缺的不要,个子太高太小都不要。我想这也是当时大夫说我的腿不好时,他暴怒的原因。” 孟何仔细打量了面前鬼的容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面皮也不紧致,看不出当时长得多好看,倒是高鼻薄唇尚且能窥得当年风采之一二。 “那些被伤害的孩子多数都被圈养,他们甚至对外界失去了兴趣,不愿意走出那个院子。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们会被义父厌弃,赶出院子,至于鸟出了笼子会怎样,养鸟的人不会关心。当时被捕来圈养时他们没得选,后来养鸟的人打开笼子要放了他们,走不走他们也没得选。” “当然,我并没有那么特别,我不是第一个想要杀了义父的人,可是没有人成功,我猜缘由是他们沉不住气或者不会演戏。或许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这些我很会。” “曾经有几个人想过要杀义父,我不知道。我只撞见过一个,那个我进园子时就养的很好的小哥哥。小哥哥很聪明,念书也很好,据说当时因为一场意外家破人亡被义父收养,我偶尔下了学去找他读书。” “那天教我的先生身体抱恙,下学早,没人来接我,我便自己走回园子,想去找小哥哥。小哥哥房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见他举着刀要刺向义父,明晃晃的刀面,尖锐的刀角。我差点要推门进去了,我想义父待我那般好,若是小哥哥要害义父,我必然要上去挡刀的,我愿意为那么好的义父挡刀的。” “可是小哥哥没能刺中义父,义父防着他呢。” “义父将他绑在椅子上……” 孟醒沉默了。 “我吓坏了,许是天性,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若是不能救别人便要想法子自保。” “绝望嘶哑的叫声从屋子里传来,我怕有小厮听见声响过来看,便躲起来。可是没有。纵使有小厮拿着扫帚路过,也是头都不抬一下。原来一个园子里全是帮凶。” “我不是那种一锤子打死所有的人。从那日起我便留心义父收养的那些孩子们以及义父对他们的态度。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为了自保故而一直防着。” “后来陆续有两三个比我大很多的孩子被送出园子。我装作不知情问义父他们都去了哪里,园子这么好为何不一直待着。义父讲说他们大了,要出去自己闯一闯了。可我分明看见有人没能从屋子里走出去,有人被送出去时扒住门死活不愿意出去的,出去怎么活呢?能娶妻吗?能每夜不做恶梦吗?能安稳过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当时对义父讲一句我长大后不走,一直陪着义父。义父没有意识到我有什么问题,反而笑得很高兴。” “看我多会演,我想的很清楚明白,我或许可以跑出去,可是出去又怎么样呢?我或许能活下去,可是不能念书,不能考官,不能向孟自报仇。所以在园子里待着又怎么样呢,园子里有那么多比我大的男孩儿,怎么轮也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瞧我多阴暗,别人可以去死,我不能,别人要挡在我前面,被我用来做挡箭牌。” “其实那一年我不过十岁。” “我哄着义父,顺着义父,让他对我没有戒备,让他觉得我对他感恩的不得了。我记得小哥哥为何没有成功,义父知道他聪明,必然不会乖乖就范,知道他有杀心,防着他。我想过了,在义父准备动我之前下手。” “我在园子里待了许多年,那几年面具像是长在了脸上,装病买通大夫这种小伎俩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遍。那几年,我读了许多本医书,终于找到一种草药能让人短暂的浑身被抽取力气,双腿一软摔在地上。” “义父时常要去一个庙里祭拜,那庙在山上,山路难行,若是碰上阴雨天,路再滑一些,我想摔断个腿应该是不成问题。” “许是天都要帮我。义父出门前天还是晴朗的,午时未过便开始积蓄乌云,没几刻便下起了暴雨。事情也如我所料,义父走到半路体力不支摔倒了。” “谁知他磕到了头,大雨天山路上也没什么人,没人及时发现他受了伤。等管家意识到事情不对时,他竟就这样死在了山路上。其实我没想过他死的那么干脆,我想着他要是能摔断个腿,我慢慢耗死他的,躺在床上死应该是最舒服的死法了?我不知道,我猜的。” 孟何听着皱了眉,道:“他死了没人怀疑你吗?” 孟醒道:“当然有,但是堵住悠悠众口不是我的分内之事,那是他发妻的,也就是我的义母。” “义母同义父早已不合,她之所以帮着义父瞒着这些腌臜事,不过是为了义父的财产。对于义父之死,迅速翻篇儿对她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不论义父是怎么死的,她只要一口咬定义父就是因为不小心磕到了石头,是意外,衙门的人会强制验尸吗?他们闲的慌。义母就算对义父之死存疑,那又怎样,她早巴不得他死。” “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舍弃很多东西的吧?至少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义父下葬那天我作为唯一剩下的义子,走在队伍的前列,哭的可伤心。谁见了不称一句这义子孝顺,虽是义子,胜是亲子。我如愿的分得了一部分的财产,虽然同总数比起来不值一提,但是于我来说够用即可,进了义母口袋里的钱财,要多了她哪里能给?不若顺着她,做足了唯唯诺诺的姿态,免得再生事端。” 故事进行到此或许该告一段落,孟醒该似方才讲完阿娘的事情那样,在讲完义父的死后停下,为自己寻找几刻钟喘息的时刻。可是孟醒没有,他没有任何要停顿的迹象,张着口想继续讲下去。或许于孟醒而言,值得他满心思念的,才配得他片刻的停顿,至于那些由他出手的人派发死亡的人,怎么配呢? 孟何开口打断了孟醒,他想知道的更详细些,想在心里给那义父定上更多的罪名,足以说服他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想尽办法也要让那义父死的罪名。 “为何那人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义子了?其他人呢?只剩你一个的话,他没对你做什么吗?” “呵呵……”孟醒嗤嗤笑了两声,有些嘲笑,不知嘲谁,道:“被我撞见的那个大哥哥两年没到就死了,没熬到义父要将他送出去的时候。比我稍大些的那个孩子要更惨一些,那段时间义父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更好玩的事情,时常用极残忍的方式折磨那个孩子,他甚至还没小哥哥活的时间长。等快轮到我的时候,我便下手了。其实我没想着一定要他死的,也没想过让他感受躺着床上等着死亡的那种绝望的,毕竟他曾救了我的命,虽然我并没多想活下去。可惜他对待那些男孩的手段太过折磨,可惜他幸运地磕到了石头。” 孟何不说话了,他想他问的问题同情绪有关的太多,他本不该好奇。听客如何能从寥寥几语中体会到当事人的心境,何况他是孟婆,做的就是送鬼的活计。 想想这些,孟何不想再找些那劳什子的义父的罪名,他的注意力被别的吸引。 这一切好似都建立在一个点上,孟醒为何能确定他义父一定会轮着来,万一…… 孟何问出心中的疑问,孟醒却笑了,放肆大笑,“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那义父他信神佛,哈哈哈!” “他这样的人却还每日供奉,时常徒步去庙里跪拜,乞求神佛保佑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按日子来,便算是一种善了,多好笑。” 神佛会不会保佑孟何以为或许该问问忘冥的意见,毕竟他从前是做神仙的,这种事想来有经验。 该怎样问孟何还没想透,转念又想:人间这许多人皆信神佛,若是要管,哪里管的过来?况且忘冥那样好的人,便是护佑凡人,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妄人间伍 故事到这里,想必要告一段落。 孟何望着窗外已然暗淡的天色,起身欲去关门,想着今日便到这里,收拾收拾歇一个好觉。 “后面的事情还算顺利,”孟醒在孟何站起身来陡然开口道:“我拿了钱财,租了小院儿。义父的葬礼办的不错,租房给我的人认出了我是那家义子,还当我是被黑心的主母赶出来,想着我该讨生活困难,起了恻隐之心,租金算的很便宜。” 有风吹过,孟婆庄敞开的大门被吹的吱呀几声响。 天色算晚,黄泉总起风,鬼这时赶路也艰难。不若早些入夜,黄泉漆黑一片,说不准能让那些鬼少绕弯子。 “黄泉该入夜了,明日再说罢。”孟何没坐下,从桌案后走出来道。 “我……”孟醒一字刚出,嗫嚅几下唇,或许他想继续说下去的,只是这样的要求大概为难了面前的听客,便罢了,不必再提。 孟何看着他的面容,那垂放着无意识摩挲的大拇指,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不介意,劳烦点个灯吧。”他纵是劳累,也不必同一个不久要去投胎的鬼计较这些,黄泉的时日这样长,少睡一日算不得什么。 门合,夜至。 孟何关好门回来时,孟醒不仅点好了蜡烛,还坐到了摇椅旁。 “多谢。”孟何懂得他的意思,将放着的软垫也拿出来递给他。 这软垫自彭方年走后,再没人用过了。 “我买了书,请了先生来家里教我,”戏又开锣,“第一次参加会试中了名次,虽是名次不太靠前,家里也无人支持,但我使了银子,找了几个小官员举荐,得了个不大的官职,被派去了外地。摸爬滚打几年升了几次官儿,又回了京城。” “回京城那一年……我好似还差两三年才及弱冠。挺早的是吧?当时朝上一眼望去,该是我最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后来有一个左相,年纪比我小些。人家厉害的紧,方一入朝便从吏部侍郎做起,没几年就做到了当朝左相。可惜他命短,死的早,不然我大抵还会同他斗个许久。” 像是扯远了,孟醒提起那人时低低笑了两声,思量片刻,才继续讲下去:“瞧我,扯远了。官场上不就那些事儿,没甚好说的。” “说说孟自吧,我回京可就是为了他呢。” “我虽久未进京,可消息却不闭塞,何况我还留意着他的消息。我知道他这几年升了两次官儿,算是朝廷要员。当年那个扔给我碎银子的他的宝贝女儿,待字闺中,求亲的人快要踏破门槛。他后来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他忌惮的岳父也死了后,终于撕破了爱妻的名声,纳了两个小妾,又生了两个儿子,最小的儿子也在上学堂了。” “进了京,我没立马去见他,我等着看他在朝堂上看见我的样子,我盼望着他能殿前失仪呢。唉,可惜了,他没认出来。” 孟何打断道:“怎么你为官几年,他从没见过你吗?便是没见过,官员总有名册,他怎会不知?” 孟醒笑笑,道:“先前没见过,至于名册,他看见又如何,他左右不知我的名姓。想必他当年见过我后也没打听过什么,他大概觉得我死在哪个角落里烂掉了。我偏没死,活的好好的,该在角落里腐烂发出恶臭的是他。” “第一次上朝时,我被陛下称赞,惹的官员侧目。下朝时有几位官员过来同我套近乎,赞我年轻有为,叹句后生可畏。孟自竟也在其列,他位高,自不必向我谄媚,不过是为了打个照面,面上笑了一下。他冲我笑,我也冲他笑。我笑的是真心的,一想到他以后日子可能舒服不起来,我不要太高兴。” “他没认出我,我也没提醒他。我那时根基不稳,他要打压我虽说会费些气力,可也能成事。他‘瞎’倒也方便我谋划。” “先从谁下手呢?我当时想过好些天,最后挑了他的女儿。其实仔细算算,她没做什么坏事。就当是我嫉妒吧,我总是拿她同我没出生的小妹相比,她如今该过的日子,若是我小妹的多好。我还想着若是没有她的母亲,或许又是不一样的结果。总之,那一家子人,我没打算放过哪一个。” “我先是设法同他女儿结识,制造不少偶遇,适当展露一些我的……优秀?大概是这样吧。没几次,她看我的眼神便有了些小女儿家的扭捏姿态。真是无趣,我原以为要费一些功夫,看来他教的女儿和他一样‘瞎’。” “他知道我在结交他的女儿,也没拦,大概觉得女儿同我成亲也不错。可我改主意了。” “我想过当着圣上的面求娶他的女儿,成亲当晚我便告诉她我同她同父异母的关系。看她郁郁寡欢而死也好,看她从此未做新妇便做寡妇般困在后宅也好,总之都能令我舒畅。可是我去祠堂祭拜母亲时,又想到若是娶了她,将来她死了,牌位还要同阿娘小妹的放在一起,实在恶心。” “所以我放过了她,用药让她跟朝中一个老臣的纨绔儿子厮混在一起。孟自为了脸面好看,没多久就将女儿嫁了过去,”孟醒自嘲的笑笑,“嗐,一点手段而已。其实我对她够好了,若是让百姓知道了,沉塘不说,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我还让她好好的嫁了人。” “她当然想不到是我做的,成亲前找我哭诉,想跟我私奔。成亲后还来找我哭诉,说丈夫如何如何花心,家中小妾如何如何欺负她……吵的我头痛。我便提携手下时顺带污蔑了她的婆家,全家流放了。哈哈……据说流放路上苦的很,负责押解的官兵随意便会打骂,甚至心情不舒畅时将流放的女眷当成□□暂用一下也是有的。后来没几年,听说病死了,流放之地苦寒无比,她身骄肉贵,受不住太正常了,没人会怀疑是我下了毒,让她生不如死的过个几年,然后以肺痨的症状死掉。那地方没什么名医,不会有人看出来。” “孟自到底还是认出我了,在我官拜户部尚书,和他平起平坐那一年。不能算是他认出我,是我主动上门挑衅,告诉他我的身份,还顺带仔细说了说他的女儿是如何被我下药与别人厮混,又是如何在成亲之后哭着来求我带她走。” “他气的掀了桌子,扬言要让我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哈哈,他真的好蠢,我怕这些吗?再说他拿什么动我,他的党羽大部分已被我拔除,做的很隐蔽,听说他曾经还斥责过一个下属猪脑子,好笑。” “我同他斗了一些时日,没讨到什么便宜。一时间要彻底让他翻不了身,甚至死得很惨,我确实做不到。再加上朝中总有一个和我作对的左相,对我的行事作风很不认同,于政见上有时也不和,实在是烦人。” 左相?孟何听时想想,问道:“是你方才说的那个比你小的左相吗?” 孟醒点点头:“是他,他很厉害,是我下一届科考的状元。家里又有势力,赶上好时候,入朝为官没几年便做了左相。他初入朝为官时我还想结交他,发觉高攀不起便作罢了。后来我成为右相又想拉他下马,奈何他行事滴水不漏,太聪明,我寻不着破绽便也想作罢,没成想我收到消息,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屠了同州一户人家满门。” “我虽想不通,却也知这是个绝好时机,当即向圣上告假,去同州一探究竟。可到了方知,一场天火焚烧了所有。” “我一无所获只得回京。” “回京的途中我偶然救了一个人,”孟醒忽的笑了,这笑容和他口中那个不择手段的人并不相称,“他名唤傅汀,是个俊俏公子,受了伤,被我救了还想着劫持我,明明武功没多精湛,口气倒是不小。” 傅汀?孟何乍闻这名,只觉耳熟的紧,还不待深想时便被孟醒接着说的话吸引。 “俊俏?”孟何皱眉,这话题不知怎样进行到此处。他人间事听的不少,这样的笑,这样的语气,此人同孟醒什么关系并不难猜。他又想到先前那被孟醒反复摩挲的穗子,问出声:“那穗子和你救的那人有关吗?” 燃着的蜡烛烛芯断了一截,这黄泉的蜡烛却不会轻易灭,只是烛火闪烁几下,晃着鬼的眼睛。 “什么?”孟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迷瞪片刻方道:“是,那穗子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戴着的,后来做了信物,赠与了我。那穗子上本来是没有墨点的,是后来我同他为桂花酒题字时不小心溅上的。” 桂花酒……傅汀…… 孟何心中猛然清明,却又起了怒火,眼前这小鬼好不识趣,到了孟婆庄竟还开口说谎。 他猛地从摇椅上坐起,惊了孟醒也不理,朝着他的寝屋走,“你这鬼好生无趣,那傅汀我早已见过,好巧不巧我竟然还记得。你救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想必你比我清楚,那穗子到底是信物还是遗物,想必你心里也比我有数。你既如此不识趣,何必我再费时间听这些假话,不若你早些离开孟婆庄,到判官那里道几句真话吧。” 言罢扬长而去,留孟醒一人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闪动的烛火映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辨不清神色。 ☆、妄人间陆 第二日天将将亮,孟何便收拾着起身。他这一夜睡的很不安稳,不知是孟醒前一夜说的没个真话气到了他,还是去人间一趟乱了鬼的魂魄。 他晃着不太舒服的头走到大厅预备开门时,孟醒竟还在昨夜的原位坐着,佝偻着腰,似是不曾动过。 孟醒耳朵倒是灵敏,听见孟何的脚步声,便回头问道:“孟婆庄该开门了吗?” “是,”孟何揉揉头,去开了门,“怎的昨夜没睡?” “年纪大的人少觉,睡不着。” 天还太早,没有鬼来。一时间两鬼之间只有沉默,孟醒不知该如何开口继续昨夜的话题,孟何却想这鬼怎么开了门还不走。 “你何时……” “抱歉我昨……” 两人同时开口。 孟何失笑,看来这鬼留在黄泉还有事情想说,“你说罢,说完今日便早些走罢。” 孟醒也不推让,拱拱手便道:“抱歉昨日对你说了谎话,但也仅止于关于傅汀的事。你记得傅汀,不晓得他有没有对你提过我?” “提过,不若我怎能知道你们如何相遇。” “当真?”孟醒瞧着神色有些变化,佝偻的腰一下直起来,同孟何刚见到他时一样,“抱歉,我只是奢望我同他之间有一个好一些的开始,将其中的谋求算计撇去。我活着时便时常想若是这样的开头,我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好些。如今这样说了,倒被你一下识破,想必纵使开头不同,结局亦不会有什么变化。” “的确,我遇见他不是巧合。我去同州并不是自己向圣上请辞,而是当时同孟自斗的狠了,圣上嫌烦,命我俩休沐在家。我索性无事,便亲自去了同州。他是同州那户人家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幸存者。暗卫查到了他的踪迹,我返京之时尚早,便顺路拐了一道。他全家几十口人命就剩他一个,我想他当是我扳倒左相的最锋利的一把刃,我便救了他,即使他将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那穗子也不是什么信物,我同他从没什么可以算是私情的东西,他没给过我什么信物。那穗子……是他走的时候忘记带了,是我擅自将它据为己有,贴身藏着。却又因为好像不够珍惜,冬日里不慎掉进了火盆,烧成了灰烬,我没来得及捡起来。我以为……我已经够珍惜了,它怎么就……掉了呢?怎么就烧的那么快呢……” 孟醒说到这儿,往椅背上靠住,仰躺着,以手掌掩面,又换成抓住头发,看样子是在怨恨着自己。孟何心道这鬼也忒没用了些,这么多年过去还要为一个穗子恼恨。 “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你讲过,”这话听着是在询问孟何,孟何却不答,躺在摇椅上扶着头听他讲,“他在我船上养了几日伤,我也与他接触了几日,我了解到他把我当成了他的恩人。这也是我所期望的,攻人先攻心。我料到了他会向我辞行,我同意了。” “他走后我派了暗卫跟着他。后来许多日,跟着他的探子来报:他被抓进了大牢。我想他当是不够聪明,武功也不够好,这才会这么短的时间便被抓去。不知为何,我心下竟滋生出一些名为“欣喜”的意味。我打通了关系,将他从牢中带了出来。我清楚地瞧见他脸上的表情,我猜他当时一定很疑心我的身份,疑惑为何我能那么快将他从狱中带出来。他脸上没有面具的影子,半点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这样的人,我该清楚他做不成我想要的那把刃,可我还是将他带回了京郊的别院。” “也就是我后来一直住的那处宅子。” “他刚住进来时,天天嚷着要报仇。对我倒是不避讳,虽然没有明说仇家是谁,却告诉我身负血海深仇,势必要报。我劝他不急,奇怪,我明明该是急着让他去报仇的。我只能劝慰自己:他现在功夫不行,去了不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不若让他先练练功夫,或者学学用毒。” “起初我并不住在那处宅子,也不常去,每日还是过着同从前没甚区别的日子。后有一日我动了孟自的大儿子,孟自缠我缠的烦透了,我便躲到了他在的地方。” “我到时他正在园中练剑,石桌上还烹着花茶。剑锋扫过去,树上开着的梨花簌簌落了一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发梢,剑端。我见着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似是觉得这样的美景不该用一颗烦躁苦闷的心去对待。” “自那之后我便在京郊常住下来,虽说我每日泡在书房中,同他一日碰不到几次面,可到底住在一处宅子,他又念着我是他的恩人,渐渐熟识起来。” “我与他同进出了几次,有朝中交好的官员问我,我只道他是新入府的客卿,名唤望辅。他问过我为何,我对他讲说是想让他忘记仇恨,好好生活。说完我便后悔了,开什么玩笑,他本该尽快去复仇才好。” “他迟迟未去,不是他不愿意去,是我拦着。我劝慰自己还不是时候,那左相年纪尚轻,虽是烦人了点,却也罪不至死。” “那年秋天桂花落时,我觉得他善良的好笑,竟不忍桂花落尽泥土,想将桂花拾起来泡酒做成糕点或是泡茶用都好。我蓦地又想起来那落在地上的梨花,怎不见他心疼?我问他,他说梨花带‘离’,寓意不好。我记得……我当时嘲笑了他,道他不如去庙里祈福,求神佛保佑让桂花挂在枝头永不落下,省的他费这捡花的气力与时间。” “我到底没拗过他,同他一起将花拾起来。院子里桂花树不多,大半分给了下人做成糕点吃食,小半拿来泡酒。酒封装时,他要写上‘桂花酒’三字在上面。本提笔欲自己写,又改口说我的字好看,让我写,推攘间那笔上的墨汁便甩了出去,弄花了他的衣衫,也沾了一点在那个穗子上。后来他便不再戴那个穗子了,摘下来遗忘在了某处,我也是后来见到的。”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过多久,其实已过了两个春秋。我们谁都没提他要去复仇的事,除了他还在苦练功夫外,好像他真的将‘望辅’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人前常常以此名自居,我也总是喊他这个名字。我这么些年都没什么亲近的人,他总归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那两年我同左相倒是不怎么斗了,他家里有个人,身子不大好,宝贝的紧。平日里我的行事作风他懒得提,政见不和我也懒得跟他吵。可他终究是碍着我的路了,我想坐上他的位置,孟自这么些年了还没弄死,让我越来越烦他。” “傅汀觉出了我的不对,试探着问过我,我敷衍的扯了个理由。他不好再问,正巧没几天上元灯节,便要带着我出去放花灯。我应了,花灯上写了阿娘和小妹的名字,竟还要下笔,写出半个‘傅’字将我吓了一跳,忙停了笔将花灯放出去。现在想想我那时多怕啊……我又多了件害怕的事儿。” “回去的路上也不顺利,碰见一个刚入朝没多久的官员,搂着不知道几天前新纳的小妾,过来同我谄媚的笑。他见了我身边的傅汀,没意外的问我那是谁,我同他讲是府里的客卿。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向我眨着眼暧昧的笑着,道句不打扰大人的好时光。混着酒味儿的声音惹人发腻,还未散在空中,人便已经搂着小妾走远了。” “我陡然想起了我那个义父,阵阵恶心涌上喉头。我想我怕不是年岁尚小时同我那义父待久了,染上了他的癖好。我一瞬间怕极了,我看着傅汀的脸就会想起来那年在门缝里看到的那个小哥哥的脸,我忍不住害怕我最终会用义父那样的方式对待他。” “那天晚上我有意让自己喝的烂醉,想着那样能忘记不该想的东西,能忘记那不该萌生的不知能不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第二日酒醒了我才后知后觉不该喝醉,万一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该如何是好。所幸第二日见到傅汀时,他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我躲了他几日,他竟来向我告别。说是在京城住了两年,看遍了京城,想去别处游历。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不愿意让他走,懊恼自己竟没看出他想走的心思。奈何我没一个可以留他的身份,我同他最多算是好友,他外出游历时能想起来给我寄封信,或是偶尔回来看看我,已是重情重义了,没缘由为一个好友留下。” “我只得同意。” “他走的那天,外头化着雪,我裹着厚厚的斗篷去送他。他见我时,笑的好灿烂,想必是笑我裹的像个熊,太过笨重还要出门。他从前便这样笑过我。我看着他笑得那样好看,忽然想起那坛桂花酒,便对他道:那桂花酒来年便可启封了,到时一定要回来尝第一口。他笑着应了。他对我道:若他日能再上京城,必上门拜访。我疑惑他为何将话说得好似再也回不来,可他长进了,我已经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了,只得多派暗卫保护他。” “他走后一月都不到,左相死了。” ☆、妄人间柒 黄泉渐渐亮起的天,昭示着或许不久便会有不知模样的鬼寻来,像是在宣示死亡。 孟醒缓缓道:“我慌了,出动所有暗卫去找他。我从不信神明却也向上苍祈祷,可是杳无音讯。连当时派去跟着他的暗卫也如石沉大海,寻不到半点踪迹。” “我自我安慰告诉自己他只是出去游玩,那些暗卫找不到大概是他不喜欢被人跟着,发现后自己处理掉了。我一直等着他给我来封信,或者某一日我下朝回家时能看到他站在院中等我,然后同我分享这一路上的趣事。我一直在等,他一直没有回来。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他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走,还有他亲手埋下的桂花酒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他久久的不回来,我好想他,克制不住的想。从前看见月亮时只会想起阿娘,后来也会想起他,想起他也陪着我看过月亮,酿桂花酒那天晚上是个满月,他还说要找个圆月时喝桂花酒。” “我记得左相家里那个人病重时,左相以为是我做的,过来找我对峙。我不甚在意的说不过是两年的感情,能有多深,死了便死了呗,很快就会忘记的。谁成想,傅汀走了我方知感情深浅没法子用时间做丈尺。” “我想他想的紧了,就去他从前住的屋子里待着,那穗子也是那个时候找到的,就贴身戴着了。是我太不小心,竟让它烧没了。” “后来我就一直等啊等,等到鹤发鸡皮时还常想他如今该是什么样子,其实我连他从前的样子也记不清了。纵是我再不想忘,时间过去了,总记不那么请了。” “再后来,就到了黄泉了。他也没回来,那桂花酒不知道在地下埋着还好不好,有没有被桂花树这么些年长出的根破坏掉,我也没看过。” 这段情节算是一个大跨度,孟醒说完许久没再吭声。孟何观他表情,很是平淡。想也是,这么些年,再深的感情也被拿出来嚼烂了。 “其实傅汀他……”孟何想说的是傅汀早已亡故的事实,孟醒却打断他:“我知道,他走了。” “一开始,我告诉自己等一等,后来等习惯了,也没觉得自己等了他多久我便老了,再没多久我便来了这里。时间……还是很快的。” 今日第一个鬼晃荡着来了孟婆庄,那鬼话很少,喝了孟婆汤便晃荡着走了。 失魂落魄可不是个形容鬼的好词儿。孟何看着那鬼走路的样子这样想。 “方才讲串了,”孟醒姿势没变,道:“还是讲讲孟自吧,报复他的过程他总给我添新的不愉快,算不上痛快。” 孟何盯着他坐在椅子上的屁股看,心想:他坐了这么久,屁股不麻吗? 这问题自然不会被问出口,或许站着说更累一些,两相比较,坐着算是舒服。孟何又想起彭方年,他是个懒人,多半会选择第三个选项——躺着。 “我与他胶着了两年,我当上了右相,又更换了他的一些势力,才终于对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 “孟自我预备着留到最后一个处置,让他看着儿女一个个死去,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折磨。所以我先动了他的小儿子。” “小孩儿长得挺好看,就是不太聪明,随随便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念着孩子小,我没让他太痛苦,病了没两天就死了。” “孟自知道是我做的,那又怎样。他还能闹到大理寺去说我害了他的儿子?他哪有这个胆子,谁能信他,谁敢信他?只能吃个闷亏,独自感受丧子之痛不得报的痛苦了。” “我本想先动他的大儿子,奈何老大在朝中做官,一时间动不得,那便只能先动那个喜欢流连花丛的老二了。” “动他也很容易,可他那么大了,像个蛀虫一样活着,让他简简单单死了,好像有些太便宜他。他喜欢去妓院,我便给他下了药,让他在妓院好好玩儿,最后死在那里。不是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这样的死法他能不能满意。他死后,我又找人散布了消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连带着孟家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孟自同他那大儿子上街也会受到无端侧目,不乏有人猜测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连失两子,孟自到底受不住了。那段时间咬我咬的真是紧,折损了我朝中两位官员的势力。真是,可惜了。” “动他大儿子大概是我当上左相没两年。哦,忘记提了,傅汀走后,左相死了,没多少日子我便当上了左相。” “同陷害孟自女儿的婆家一样,我设了许多圈套等着老大,随他踩到哪一个都是死罪或者流放。果然,幸运地踩中一个流放的。流放好啊,流放多苦,我要是哪天不高兴了,还能折磨他几下。” “老大下狱没几天,孟自到处寻助无门,只能来找我。哈哈哈……他为了他那个儿子来求我。他来求我。” “他这个人呐,连求人都不会。当时是冬天,他大氅披着,毛领戴着,不卑不屈地站在我家门口让小厮通传。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员之间的普通走动拜访呢。” “他笑着站在门外,我笑着将他迎进去。我可不想回头他死了百姓编排我曾经苛待同僚。人是要杀的,名声也不能丢,只不过关上门便不必装了。所以我一进门就让他脱下保暖的衣物,跪在院中。他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回去,不必嘴上说着求人的话,却摆出不卑不亢的架势,好像我逼他求我一样。” “他竟真的跪了。” “或许是他那个儿子是他唯一出息的儿子,亦或许是他想为他孟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总之我是不信他是为了什么多年的亲情。” “他愿意跪就跪着呗,我怎么会同意放过他和他的儿子。他跪着我便端个火盆坐在房檐下看着,穗子便是在那天掉紧火盆的,当时随从拿着紧急信件给我批阅,我一个不注意间穗子已然变成了灰烬。我责怪孟自,若不是他今日来找我,在这里跪着,我便不会因为看公文将穗子烧掉。所以我让侍卫抽了他几鞭子,抽完还让他继续跪着。” “头顶的太阳照在他身上,看起来他没那么冷了。我那时就想若是夏天就好了,夏天太阳毒,光是一直在太阳底下跪着就能让他这种没吃过苦的够呛。冬天太阳多好啊,照在人身上是暖的,不像阿娘死的那天,太阳那么毒,晒的人那么绝望。” “他没跪到夜深便晕过去了,我遣小厮抬了软轿送他回去,若有人问只说是酒饮多了,醉的深。听说他晕睡了好几日,我不清楚,那时候我正忙着办流放他大儿子的事儿。他大儿子流放没几年我看医书上有一种毒药蛮有意思,找他试了试,人就这么没了。哈哈,这弱不禁风的,大抵是生的太好,养的太好,没吃过苦。” “至于孟自吧……”孟醒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大人!可是左相孟醒大人?!”孟婆庄新来的一个年迈的女鬼,声音倒是不小,眼神儿也好,刚进门就看到了坐着的孟醒。 听着这声儿,孟醒看向那女鬼,却想不起来在何处与她相识,“是…你是……” “我是京城边上胡定县的,大人不认识我我可记得大人!” 这鬼原是孟醒生前捐助过的县城的百姓,感念孟醒的恩德,便请先生画了像在家中挂着,如今得见恩人,自然激动。 “看来你是个不错的丞相。”女鬼走后,孟何走到桌案后,提笔想练一练字,却不记得去人间之前学了些什么,挠挠头又停下,打算待孟醒走后,翻出以前的纸看一看,免得下次忘冥来时他又做个一问三不知的傻鬼。 “方才那鬼说的事,都是孟自死后很久的事儿了。那时孟自死了,我也坐上了最高位,觉得人生无趣透了,不知该做些什么。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时总会想起从前阿娘说长大后要光耀门楣。我想做个好官该算是个光耀门楣的事儿,便做了。至于捐助的那些银钱,左右我拿着无用,不若都散去,若是有急着给阿娘看病却没有银两的孩子,能帮衬着便最好了。” “如此……那孟自同他剩下的家人呢?如何死的?” “孟自……那天回去之后冻坏了膝盖骨,起不来床了,却还要见我,我嫌他躺在床上的样子窝囊,找个由头活剐了。孟自的那些个小妾,同我没什么交集,我也懒得在他们身上费心思,孟府抄家后不知道去哪里了。至于孟自的那个夫人,我去见过她。” “我问她知不知当初孟自同阿娘私定终身,她道知道。我又问她为何知道还要求着爹爹同孟自在一起,她道她看上的东西,管不了别人。她可嚣张的很,还辱骂阿娘来着。我道要将他扔到军营里做军妓,她跪下求我时我注意到了她的手。那手很好看,修长又白皙,端看着便知从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后来是坐在主位上打骂小厮的官夫人。”孟醒抬起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我阿娘,当初也是被爹娘娇养着的。后来冬天也要浣衣,手上全是冻疮,紫的不成样子,肿的不成样子,痛痒不知道多少次。” “那女人求我,我便应了她,没将她送去当军妓,而是将她送到了妓院。那老鸨同她早年间有些仇恨,最后妓院过了几年就死了,被老鸨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听府里嘴碎的丫头说身上都是辨不清的伤和淤青。” “若不是今日再提,我还道我早忘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孟醒摇摇头,自嘲笑两声,“原还记得这么清楚。” “让我想想……当年还有谁被我记恨着来着……” “哦,还有那几个小厮。初时,我每次走路都会想到他们,想着让他们怎么死。后来日子久了,我想着他们在孟自手底下做了一辈子的小厮,听着孟自的差遣,受着孟自的怒火,大概已经是天下最痛苦的事情了。况且,孟家的小厮可不好做,不定他们的尸体早被扔到乱葬岗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叼去了,我还想着他们做什么。” “……” 孟醒好像道尽了他的一生,满脸的倦容,闭口不言一动不动地坐着,而后经过孟何同意又在摇椅上睡了许久。直到孟何送走了今日黄泉的最后一只鬼他还未曾说过什么别的话。 门合,烛亮,夜又至。 “你的一生便就这些了吗?”孟何走到摇椅旁,俯视着躺在摇椅上半睁着的孟醒,看样子应当是醒着。 “嗯?”那人应一声,带着刚醒的朦胧。 竟还在睡着吗? 孟何心道:这人睡觉真是奇特,眼睛竟也不全闭上,这下他倒成了扰人清梦,不,扰鬼好觉的恶人了。 他险些忘了,鬼是不会做梦的。 孟醒坐起身,抬眼看向孟何道:“什么?” “我道孟自死后你还活了那些时间,再没别的好同我讲吗?” 孟醒闻言沉吟片刻,而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做左相吗?” “为了扳倒孟自?”孟何猜测道,又看看孟醒的神色,觉得不太像,遂改了口,“不知。” “是因为孟自想做左相,他想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我也想坐。不仅是为了报复孟自,也是想知道,那位置有什么好。” “我总想着,若是坐的那么高,人间是不是可以称为人间,而不是记忆中的折磨我的炼狱。我见孟自那么渴望那位子,还以为那位子有什么宝呢,值得他舍弃那么多东西……” “我还以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人间呢。坐上了方知,那人间也太无趣,没有阿娘也没有傅汀。” “之所以不提后来的日子,缘由是实在无趣。我做了一个好官,没人能拉我下马。每日等着发俸禄,有钱了就捐出去,没钱了就办件好差,找圣上讨些赏。我没妻没妾,自然也没孩子,伶仃一个在京郊别院守着那些桂花树还有傅汀留下的物什,等着傅汀回来,还没等到我便先来了这里。” “后续余生,仅此些罢了。” ☆、前尘烬壹 听说人死后步奈何,过忘川,忘前世,再投胎,共需七七四十九天。你说让我不要扰你来生,我答应了。算着日子今日便是了,我去寻你那个将军了了杀仇,若是今日我活着,往后我便长久的活着,若是今日我死了,想来于你也无烦恼。 黄泉历——叁万贰仟零肆拾壹年 孟何恍然醒来,他少有的做了一个梦。在黄泉这许多年,他没做过梦,一个鬼,哪里有梦可做。 睁开眼睛时,梦中一切如沙消散,他于那梦的尾巴拽住一点沙,那画面全是血,又似火光,总之通红一片。 这段日子正值黄泉来的鬼多的时刻,今日他起的有些晚了,想必一会儿要忙上一阵。他不再想方才那个梦,他想或许不必告诉忘冥,待忘冥来时他该忘记了他做过梦。 打开门迎来的第一个鬼却不是生鬼,而是白无常陆拾壹。 “你这时来做什么?” “近日鬼多,我来帮你。” “多谢。” 言语间已有几个鬼结伴而来,鬼多的时候,几个孤魂碰上选择结伴同行也是常有的事儿。 孟何脚不沾地的忙着,拾壹却只在旁看着,偶尔出声维持着秩序,让鬼们安分地排着队领孟婆汤。许是生前杀孽不少,死后又做了白无常这许多年,她说起话来甚有威严,众鬼皆不敢出声,安分的排好队列等着领汤。 “你来此不帮我端几碗孟婆汤?光是在这里站着看,说两句话?” “这样已足够。” “这儿这么多鬼,我纵有三头六臂也要跑上多少趟,你帮我端几碗怎么了?你要不端,别在这里站着,我看着你闲我很不爽!” “如此,便告辞了。”拾壹说着拱手要走。 孟何没出声挽留,他不想让拾壹此刻留下,他想让她快些走。心里着急却也不忘将手中的孟婆汤给面前排到的鬼,鬼端起碗便是一饮而尽。 “不过我既然来了,总是要做些什么的。”拾壹停下脚步,转身又开口同孟何讲话:“不若我先将这些喝过汤的一起带走,有我引路想必快些。” 孟何还没来得及摆手拒绝,拾壹已然率着一众鬼浩荡着出了孟婆庄的门。 待拾壹领着众鬼走远,那队伍中也没出什么纷乱。孟何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端着的汤碗,感慨起孟婆汤当真是个好东西,一碗下肚,前尘不论多么难忘深刻,多么令人心意难平,也尽散了。 他看的清楚,方才那队伍中分明有拾壹生前心心念念的公子,就在孟何同拾壹讲话的空档端着孟婆汤一饮而尽。 方才两相打了个照面,拾壹成了白无常,一碗孟婆汤到底将前尘忘了干净,那公子未喝孟婆汤时竟也面无波澜,或许是未曾瞧见,或许是半点不记得拾壹音容了。 孟何哪里知道,拾壹于那公子来说不过一枚棋子,棋子的音容不必有人记得,此子已废自会有下一个棋子顶上,况且拾壹在冥界的样貌不是死前的样子,而是同冥界历来的白无常一样,嘴角沁着血,脸色煞白。 虽未有什么干涸的血印在上面,到底也是煞人了些。 拾壹生前在公子面前哪里会有这副样子,那死前谁又会去看她死时的模样。纵使那公子觉得拾壹眼熟,而后饮了孟婆汤记忆也变得呆滞,不会有认出来的可能。 忙着的时日便过的快,一日的鬼送完,孟何疲累的半句话都不想讲,所幸今日忘冥未来寻他,他无人讲话。 无人讲话,便只有关了门,睡至明日。 — 夜黑风高,是个做坏事儿的好日子。 一处点着星星点点微光路灯的宅院里,该睡的人早已熄了灯火酣睡,细数下来,整个府中怕是只有一人,此刻本该睡觉的时刻里,却坐在廊下弹琴。 琴声不响,一音落下,却久久不散,声声绕在一起,是少见的曲子。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在布阵,该睡的时辰却做着别的事,不过为了“守株待兔”四字而已。 一曲终了,已是半夜,夜深露中,那人许是不想等了,停下弹琴的动作,扯松了束发的银簪,随手一扔,起身欲走,口中还自语着念叨:“怕是今晚不来了,如此罢了,等着作甚,还是睡下为好。” 言罢人已进了屋子,屋内灯片刻便熄了。随着屋内灯熄,院内原本用来照明的路灯也跟着熄了,院子一片死寂,头顶月亮的柔光此刻都让人觉得太亮。 该来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日子,他们当然来了,只不过他们自诩比从前那些来此的妖怪聪明不少,知道方才廊下坐着弹琴的是个人物,不好对付,故而躲起来,只等那人觉得困乏,伺机而动,争取一举成功。 “他果真进去睡了,快,动作快些,不能错过了今天这个好日子!”一群人中总有一个头领,带着做事,指挥大局。 “是!”众人皆小声回应。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院外的竹林中迅速的延伸至宅院的花园内,也是院落中最宽敞显眼的地方。 速度如此快,看来有些道行。 “老大,这路线方向好像不对啊。”妖群中的军师提出了质疑,众妖匆忙停下,头领环绕四周,发现竟是宅院花园,怒从心起,顾不得此刻夜里安静,便破口大骂:“哪个蠢货引的路,滚出来!直接去那将军房里不懂吗!” “禀……禀老大,是小的,前几日小的来此勘察时,地形跟现在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变了,小的一时不察,这才……这才引错了路,还望老大饶恕小的一时之过。”妖群中身量最小的一个颤颤巍巍地开口,他怕极了口中的老大。 “你!”老大抬手欲打,却被方才察觉出方向不对的军师拦住,“老大息怒,先别同他计较,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将军,查看他到底是不是那帝君的转世,若真如传闻的样,我们也可快些吸取他的精气,为老大你修炼助力啊,此刻若是在这里磨蹭,万一等会儿吵醒了弹琴的人,可得不偿失啊。” “是,你说的有理,眼下那个将军的精气最重要。”老大点一点头,认同了军师的话,又对那跪在地上发抖的小妖道:“还不快起来引路!” “是!是!” 众妖又施展出法力,看似速度很快,却总是在花园里兜圈子,绕来绕去都不曾出去。 “停!”老大又发话了,揪出那个引路的小妖,将凶神恶煞四个字写在脸上,道:“你怎么回事儿!想死是不是!” “老……老大……”小妖话都说不全了,引着大家在这里兜圈子,他找不到理由推脱罪责,分明早先他来此探路时,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院子,府中的人也没什么特别,怎的如今竟怎么都走不出去了,只在这里绕圈?难不成真的入了那人的阵法不成! “老大老大。”妖群中又有妖嚷了起来:“这地上怎么有一个闪着光发亮的银簪子!” “什么?!”这话点醒了老大,他眯着眼睛仔细瞧那个在月光中闪着光的银簪子,这不正是方才那廊下弹琴之人随手扔掉的簪子吗! 军师最先反应过来,冲着老大大喊一声:“糟了,中计了,老大快撤!” 众妖一听中计了,都开始躁动起来,一下子竟显得有些吵闹。 一声不太响的琴音泛着空荡的寂寥从廊下花园对面的廊下传来。 “哦?呵,想走吗?”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语调伴着琴音传来,明明说话的人不在众妖面前,可那声音好似就在耳边响起,缓缓的灌进耳朵里,令人脊背不由得生出寒气。 众妖大惊,顾不得什么逃跑的章法,开始四处乱窜。 琴声又起,渐有加快之势。 随着琴音的节奏,地上现出一道道金印出来,正是方才布下的阵法。而那枚银簪正是阵法中央处,那群妖怪也如待宰的羔羊,处在阵法最中心的位置。 光柱随着琴声不断向上升,一个骤然的转音,光柱便犹如蜘蛛结网般散成细细的光丝,从这头穿过众妖的身体,而后连接至另一头。 如此反复,众妖个个似被蛛丝一般的光缠绕住,动弹不得。 “铮!”琴音落下,光柱骤然收紧,众妖竟片刻间成了齑粉! 院内霎时一片寂静,冷淡的人声轻缓响起。 “荒止帝君座下,岂容尔等小妖放肆。”依旧是轻缓没什么脾气的调子,方才那群小妖竟是半点不被放在眼里。 园中光芒渐渐隐落,风起又消,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夜里该有的安静。方才那些事儿皆如没发生过,一切恍若只是小厮夜里起夜时睡得迷糊看错了。 廊下的人弹完最后几个音方才起身,白色中衣扫过地上铺来坐的蒲团,腰间随手系上的丝绦松散地往下垂着,未曾束起的长发随着站起转身的动作撩过琴身。 待要抬头去看那人面容时,那人已然转过身,一手虚握成拳负在背后,往屋里去了,只余谪仙样儿的背影从眼前渐渐模糊,直至梦中变得一片茫白。 ☆、前尘烬贰 若是让我选,我是最想一直待在山寨做他的压寨夫人的。白日里他带着弟兄去看看耕地,傍晚带些新鲜的蔬果回来,我在寨子里教孩子们写字、读书。偶尔跟他出去劫富济贫也颇有成就感。若是不能,做这冥界的艄公也可,做个摆渡人,陪着黄泉的他,打着孤独的名号,一直陪着他。我是最不想做神官的,可……若是没有神官池上,便不会有压寨夫人秦池,也不会有艄公忘冥。——池上 “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离我的轮回远一点!”这是我作为秦池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很后悔。 我是天界荒止帝君座下神官池上,若论神仙的年龄来算,我着实算不上什么前辈,可若论任职的年岁,我又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老神仙。 说的简单些,便是我自小天赋异禀,又加上在荒止帝君座下,是以修炼神速,没多大年纪时便可参与正殿议事。 天界来往的神官大部分见了我都会夸赞一番,无非是一些场面话,或许是我真的年纪不大,分不清哪些是吹捧,哪些是真心,竟全都听进了心里。 抑或是我曾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太过相信这些吹捧,但时日久了,听的多了,心里不可控的有些自大。 到底是怎样把那些话记进心里的,大概是如今年岁大了,那些事情又太过久远,我实在是记不清许多了。 许是活的时日太长,人都会有些冷漠。 这天界的神官大都没什么热烈的交情,见面之时多是些寒暄的场面话,没什么意思,而后便各忙各的,也可能是每个神官都太忙了,没有时间将什么事儿什么人放进心里记挂着罢。 我倒是有一个比点头之交稍近些的伙伴,叫候期,是荒止帝君最小的徒弟,与我年岁相当,是以亲近些。但因着候期是地方上供奉出来的神官,平日里在天界的时日并不多,我与他已许久不曾见面了。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大概就在天界漫长的度过了,遇见他大概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内罢。 他是一个凡人,名唤何夏。用他的话来说,他可是称霸一方的土匪头子。 他每次同我说他称霸一方时总会有一股难言的自信,尽管我曾经十分不能理解,他一个打家劫舍的,人人喊打,怎的如此自豪。 缘起是天界的荒止帝君下凡历劫,成了镇守一方的将军,天界的人恐有什么意外,派我下去护着。 我是一个文官,不会什么功夫,却是精通些什么不用法术便能施展的阵法,在凡间成了将军的伴读,名唤秦池,平日里负责应付将军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 人间匆匆二十余年过的很快,凡人时常觉得时日漫长,但这与天界漫漫几百几千年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是以我总觉得好像是一晃眼间那个满地撒欢儿的皮孩子就变成了一个威震一方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起先他只是一个山头的小匪,寨子都未建起来,将军自然也对他没什么注意。 可后来时日渐长,他的山寨逐渐壮大,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专打劫那些富人,富人叫苦不迭,闹到了将军处,将军为了民心和百姓安定,自是要剿匪。 原定的计划是派些卧底去山寨中潜伏着,届时出兵剿匪,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山寨。 他大抵是十分聪明警惕的,派去的人没几天便被拎了出来,皆是因为那些卧底武功都十分不错,手上也有不少练武之人才会有的老茧,接触没几下便被认了出来。 将军身边得力的人皆是从小习武,那些没什么功夫的普通人将军又信不过,派我去卧底好似是必须的选择。 我不会什么武功,自然无法在出兵时同他们里应外合,将军便派我熟悉山中地形,摸清底细。 这些听起来好似并不难,我只需取得土匪头目的信任,在山寨中多留些时日便可。我也是没怕什么的,原本我的任务便是助帝君历劫顺利,这剿匪得民心的事儿,大抵也是算在里面的。 为了让我的假身份更加逼真,将军安排我提前出城去熟悉熟悉那个“住了二十年”的城镇。 城镇并不远,我原以为很快便到了,没成想在半路遇上了他。他的出场台词没什么新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我本来坐在轿子里,这种情况下车队自然只能停下,我也撩起了帘子,打算同这拦路的土匪理论理论,实在不行,留下一些钱财也便罢了。没成想竟是土匪头目亲自下山来打劫。他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手里的大刀抗在肩上,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真真一副山野土匪的皮样。 我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或许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笑得这么开心,但是此情此景我真的没忍住。 想来他是将我的笑容理解成了嘲笑,恼羞成怒下竟说要将我劫回山寨做压寨夫人。 原先的计划被他撞上,自然是不能实施,没想到我笑了一下他就要将我绑回寨子,这样倒是也省事了。 若是他回了寨子要将我杀掉,我也是不怕的,左右我死了回天界复职,天界也会派别的神官顶替我的位置,不过是一个工作任务罢了,同在天界做文官没甚区别。 他的功夫着实不错,不待我知会那几个随行的侍卫,他便已将那些人撂倒,将我扛在了肩上。 我道他折磨人倒是挺有一套,扛着我却并不敲晕我,跑起来极颠簸,一颤一颤,我头又朝下,只觉得先前吃的饭都要给颠出来。 我原本还在心中谋划,若是上了山他想同我做些什么,我该如何应对,毕竟我不想奉献的这么伟大。 天界的那些什么神官大抵是指望不上,神官是惯来将自扫门前雪做到了极致的。 我没想到的是,他说是要将我押上山寨坐压寨夫人,却并不对我做什么,每日将我关在屋子里,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一看就是许久,他大抵平日里不忙。 将军说要让我记住山里的地形,可他整日将我关在屋子里,我十分烦躁。 他大抵是觉得我整日里冷着脸十分不好看,着人寻了许多书来,说实在的,那些书市面上卖的很普遍,我都看过,没什么新鲜,却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入了山寨许多日后,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坐在屋子里看我时常有手下过来与他低声耳语些什么。那时我方知他原是一个很聒噪的人,安分坐着不说话时不觉得有什么,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一口一个“老子”、“你大爷的”。 他说话时脱口而出的粗话我从未听过,乍一听只觉得不适,时常皱着眉头。 即使后来与他渐渐相熟,听见时还是会忍不住皱着眉头,但只觉得这样皮气的他同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文邹邹的人都不同。 说的腻歪点,只觉得他十分可爱有趣罢了。 或许是我皱眉的动作太过明显,他渐渐的会不自主的在说出口时观察我的表情变化,克制自己尽量少说这些话,可他大概是不太适应,多数时候都结结巴巴的,有时候还会因为突然改口,咬到自己的舌头,真是……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咬到舌头后,他终于主动告诉我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怎么认识字,想让我教他写字。 我顺势同他讲山寨里的孩子也该学些东西,想在山寨中办个小学堂。 学堂不能开在我的屋子里,自然我能时常在山寨中晃一晃。 他应允后我便在山寨里择了一间废弃的屋子,洒扫一番,充作学堂,他是最大的一个学生,每日坐在最后一排。除了他常以位置过于靠后为借口,在私下里追在我后面先生先生的唤我,让我给他开小灶外,山寨的日子着实不错。 我在山寨中待了一月有余时,已将山寨中的地形牢记于心,将军一直没有动作,我有些急躁了。原想将地形画在纸上送出去,后来又觉得这种方法太过冒险,只能作罢。 许是我连着几日话少,饭也不爱吃,他说要带着兄弟下山,让我自己待着。平日里他怕我跑了,每日都看着我,我自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下山没多久我便溜出了山寨。 到街上与将军的暗线碰了头,画完地形图后将军却说让我回去,留待来日放火烧山,寨中之人一个不留。 我犯了难…… ☆、前尘烬叁 如此回去,该怎样打消他的疑虑? 此时正值樱桃的旺季,街边随处可见卖樱桃的小贩,我想起他好像是爱吃樱桃的,只是山上种不活樱桃树,他又不愿意麻烦手下专门跑一趟去买,故而一直馋着。 做戏要做足全套,我被劫进了山寨,将军安排的父母和亲戚摆出焦急的姿态,在附近的县城张贴了许多的告示。我既要回去,那溜出来却不回家也不报平安,定是要让人疑心的,于是我便去茶馆写了封信托人寄去将军安排的家里。 我拎着樱桃回山寨时,他看起来傻乎乎的,没第一时间尝尝樱桃甜不甜,反而问我哪里来的银子买樱桃。 我同他讲他将我掳上山寨时没搜身,身上自然还是有些盘缠的。 他不知怎的闹了个大红脸,匆匆吃了几个就走远了。 万幸的是,他说樱桃很甜,大抵是不会疑心我了罢。 在山寨中时日长了,我与他渐渐相熟,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在山寨中闷坏了,出去打家劫舍时竟也要带上我。 随他出去几次我竟然觉得那些被打劫的人皆是活该,那些劫来的钱送到贫民窟时我还颇有自豪感。 每次打劫完回寨子,总是会有流水席让寨子里的兄弟一起吃。 我第一次同他坐在一起吃流水席时,他的兄弟都笑他。 缘由是我吃饭习惯了小口,而他不同,大口吃酒吃菜惯了,一口恨不得吃掉一整碗面。 他呆愣着来回看看桌上笑他的兄弟,连我都盯着他看。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大伙儿是笑他吃饭太大口,原本张开的嘴硬生生又闭上了,筷子夹好的菜也放进了碗里,分了好几口才吃完。 真有意思,其实我哪里在意这些。 他是土匪头目,若是将军要剿匪,他定然是必死无疑的。 大抵我是习惯了他的吵闹,竟想象不出身边没他讲些粗话又时常结结巴巴的日子。 将军约摸估算着要在人间度过六十余年,不出意外我自然也是要一直陪着,从前没他时我只觉人间六十余年匆匆过去,于我来说不过尔尔。 若想到日后没了他这样有趣的人在身边作陪,那余下的四十多年,我大概要熬着过。 我想让他活着。 我问了天上托梦的侍官,他破天荒的劝我莫要轻易动凡人命数。我自是不听的,我甚至想我一个神官,动一下凡人命数应当不打紧,我只是想让他多陪我些时日。 我不是没想过他知晓我是卧底后会有多生气,但我总想着:不过是几个凡人的性命,他又常说在他心里我十分重要,既如此,他应当气几天便罢休了。我想我是不太懂凡人之间那些羁绊与情谊的,在天界我从没见过谁将谁看的特别重。 计划剿灭山寨那日,我将他支下山,又在他回程途中设好了阵法,让他犹如陷入迷宫般,没我的指令走不出来。 我解了阵法站到他面前时,山上的大火已然烧了许久。 他本来瞧见我是欢喜的,一瞥眼看见了山上的熊熊大火,又看见了走过来拍我肩膀的将军…… 他并不蠢笨,见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懂的。 “是你算计我啊……” “原来是你……算计我啊……” 我心里说不出的压抑着疼,像是被绣花针一点一点地戳着洞。 话没说完,他嘴角便渗出血了,晕在了我面前。 从前在山寨时总是他关着我,后来到了将军府是我关着他。 我虽做了凡人没了法力,但记忆还在,纵使他武功高强,我在他房中做些阵法,他自是出不去的。 不过同从前不同的是,我不总在他房中待着,他不想见我。 他气了许久许久,我以为他过几天便消气了,他没有,我以为他过一旬总该消气了,他也没有,我以为他过一月定要消气了,他还没有。 他每日不爱咋呼了,不要说什么粗话,整日话也不说一句,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好像同我原先预想的不同。 我想着若是让他报了仇,他是不是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的,是不是就能对我笑了。 于是我撤掉了阵法,如他在山坡后面看着我偷溜下山一样,我看着他夜里偷偷跑掉了。 他功夫确实很不错,先后杀了很多将军手下的小将。 托梦的侍官却告诉我因为我妄动了他的命数,又纵他报仇,动了原本一些下凡历劫的小神仙的命数,以致于那些小神仙要多历轮回之苦,一环扣一环,如今他已罪大恶极,天界派了雷公电母要降雷杀了他,让我不要参与。 我方道原来一切都如此可笑,是我自认为我能护好他,动了他的命数,如今这些债却要算到他的头上。 我知他若是想杀了将军,必然要费一些筹谋,所以我先找到了他,预备带着他先躲躲雷公电母。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想杀我。 他拿剑指着我时,我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他知我不会武功,如今拿剑指着我,想来是抱着我非死不可的决心了。他道冷心冷情,不配为人,他道该死的是他为什么连山寨里的孩子也不放过。 顺着他的话头,我好像多添了些凡人该有的情感,是同天界的神官不一样的东西。山寨学堂里孩子灿烂的笑脸,平日里朱大娘做的家常菜,放火烧寨时那些凄厉的哭声。 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我错的离谱。 雷公电母来的很快,天雷降下来时他不知躲避,凡人自是想不到有那么巧的事,一道雷会正好劈在自己身上。 我却看的清清楚楚:雷公的锤子分明对准了他。 我大约是忘了自己凡人之身,没多想便冲了过去,意识涣散时我方知这一切早已无法挽回,我只是一个资历不大的小仙,哪里能护住一个凡人。 “下一世,别遇见了罢。” 都是我的错…… 我的情绪陡然激烈起来:“所以!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离我的轮回远一点!远一点!” 再多活些时日罢……给我留些赎罪的时间。 我好像平日里对他并不好,又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做了他的叛徒,他当是以为我厌恶他的吧。 我不想对他说这样的话的,可我也实在想不到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让他活下来。 秦池身陨已成必然,我却短时间内想不到什么能解决问题的办法,距下次降雷还有九九八十一日,若他对我还有那么一丝丝顾忌,能不能多活几日? 我只求他能多活几天,多给我一些时间准备。我不想最后是这样的,能不能,别怪我? 天界一早被我排除在计划之外,我没多想便来到了冥府。 冥王同天界早些年间有些过节,见我是神官并不愿意帮我,我跪着求了很久,窥得了阎王的一些隐秘。 原来冥王也不过是一个替别人守着记忆的可怜虫罢了,我用自己的原身同冥王达成了协议。 冥王告诉我要扭转那些神官的轮回已是不可能,他们早已开始了新的人生,唯一能做的便是消除他们对他的怨恨,来日复职天界,不找他的麻烦罢了。 我又问那冥界会给他什么处罚? 阎王道原本他一个土匪,杀了人在冥界务几年职便罢了,如今阻了神官气运,天界不肯罢休,将处罚改为冥界务工千年,轮回一律打入畜生道,若是为人,也一生坎坷,郁郁而终。 阎王最终判他入黄泉做孟婆。 黄泉地大,只他一人,他喜热闹,孤独才是对他的惩罚。 我与他分明没有认识多久,若说为何放着神官不做,在冥界守着他那么久,又是何必。我说不上来,或许孤独是他的惩罚,他本不该受,或许我只觉得总之在哪里都一样,天界有我没我都一样,我放心不下他。 “千年的孤独谁受?” “我受。” “被遗忘的痛苦谁担?” “我担。” “私留鬼魂在黄泉的刑罚谁领?” “我领。” “你所为何?” “本该如此。” “你所求何?” “求他往后万世顺遂。” “万世太久。” “那……便百世欢愉。” “除了这些,你还要为他求些什么吗?”想来那人对阎王当真是极重要的。 “求,求一生无苦涩,情谊有人惜。”求世世有人疼他爱他。 冥界时日长,我在忘川河边做了艄公。 黄泉原先那位孟婆我见过,是一个整日不爱笑的姑娘,她同我讲她在黄泉不过近百年,已许久没笑过了,整日除了熬汤,从没有鬼能留在孟婆庄陪陪她。 我道这留在冥界的,原都是可怜人。 我想到他喜欢吃樱桃,在忘冥司的院子里种了樱桃树。 冥界并不能种活这种果树,我试了多次,亦不能成,后来我发现用法术吊着,倒长势喜人,虽说这种法子于身体有些坏处,不过不打紧。 我不知他喝过孟婆汤还会不会写字,左右他生前会的也不多,我备了许多纸张笔墨,将来要在黄泉待许久许久,我可以慢慢教他,教多少遍都行,他若是学累了,我能给他读读书,洗些最甜的樱桃给他吃,想来他会喜欢。 准备这一切或许用了许久,准备好后他没多久便来了黄泉。 ☆、前尘烬肆 在黄泉我初见他时,他果真一碗孟婆汤下肚,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见了我很主动同我说话,“你长得真好看,清清瘦瘦的,一看就是读书人,真讨人喜欢。若我是土匪,定要将你掳去做压寨夫人的。” 他冲着我笑,可不知怎的,我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只觉得堵闷,半点笑不出来,甚至眼眶有着浓重的酸。 我喘不过气来,大口呼气也难掩胸中短闷不适,只觉下一瞬便要窒息。 不待同他说上什么话,我便慌忙逃走,再见到他时已是几日后了。 他一路骂骂咧咧来忘冥司找我,见到我却不骂了,只说那黄泉太大,我作为他唯一的邻居怎的也不去找他? 是我的错,他是喜欢热闹的,我便日日去找他,每日不行,两日一次,三日一次也是必然的。 他还是像从前一般喜欢樱桃,也不会写字,我准备的那些好在都派上了用场。 只是相处时日多了,他常问我为何不喜欢笑,我不知该如何答他。 我记得我从前不是一个不喜欢笑的人,第一次见他便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到了黄泉,我本该高兴的,我能同他在一处许多时日,纵使终有一天会分开,总之现下是在一处的,怎的我便笑不出呢? 好似有次我连着几日没去找他,他便吭哧吭哧跑来忘冥司找我。 彼时我刚领过私留鬼魂在黄泉的惩处,浑身是血。我怕他闻见我身上的血腥味儿,也怕浑身是血的我吓到了他,本欲沐浴过后便匆忙赶去看他,没成想他急匆匆的来了。 不知是不是近些时候伤势有些重,他进来院子时我并未听见声响,直到澡房的门被推开我方知晓。 猛地我便想起从前在山寨时,他也撞见过我洗澡。那时他是什么反应来着,结结巴巴的道歉,仿佛除了“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再说些别的话,甚至还咬到了舌头。现今呢?没看出他有什么羞赧,大大方方的走进来,同我讲: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我没忍住鼻腔有些酸涩,好似大梦一场,梦醒了方知,是我,痴心妄想。 我一遍又一遍同他做着从前我们会一起做的事,如今才幡然醒悟:孟婆汤的效用很不错,他早忘了个干净。 原先我不懂得思念,而今初识方知:我好想你原不是见不到面才会说的话,你我近在咫尺,我却想道一句我好想你。 原我笑不出是这番缘由。 后来候期来过,他的纪淮没了。 我这副原身早已许给了阎王,我帮不了他。 他压抑着哽咽时同我讲,他不强求能同纪淮再待上许久,能再见一面便好,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见他最后一面。 我方觉出我不应所求甚多,能时常见他已是万幸。 在冥界几百年过去,何夏不知是什么缘由,学过的字总是忘记,早些时日我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能同他一起看些书,竟没料到他还是许多字都不认识。 所幸我没什么别的事做,他不会我便一直教罢了,总不会腻烦的。 若是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便好了,我受点伤,他高高兴兴的做他的孟婆,而后好好的转世投胎。 可冥王不知抽了什么风,竟不打算聚先前那人的魂魄了。 我的原身成了于冥王无用的物件。 冥王有意违诺,便常叫我去凡间帮他跑腿,办些琐事。 我倒是没甚所谓,只是能陪他的时间又少了些许。 去办沈书那件事儿时,我的伤尚未好全,竟叫他看见了。 说来他去人间当真是个意外,但他想呆,我便由着他,小心些看顾便是了。 那日晚间我正上伤药,他急冲冲的进来时,我衣服还没来得及穿。 其实哪里是没来得及,是我故意没穿,做出没来得及的样子,只是想再看一看他的反应。 不知过了几百年,他可有像在凡间时那样…… 喜欢我一点点吗? 好像没有…… 对于卢尘,我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激动,那些话,我何尝不是骂我自己。 我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左右何夏的命数呢…… 我与他在凡间时,冥界来了个新的可当孟婆的人选,他没见到。 冥王有意缩短他作为孟婆的任期,便给他造了个梦,梦中场景,皆为过往。 那些痛苦不堪的曾经,他竟要再历一遍。 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于冥王已无用,冥王遵守他轮回的命数已是尽了仁义。 他醒来那日,我刚做好他想吃的阳春面,端过去撞上他平淡无波的眼睛时…… 我狼狈极了。 他记起我了吗?还恨我吗?能原谅我吗?还会…… 喜欢我吗? 哪怕最后同他待在一起的时日不过一碗面的时间,我也盼望着他记得我。 不是像从前黄泉几百年一样,只以为我是冥界的艄公,那个叫忘冥的邻居。 我急切地将面推到他的面前,想要表现自己,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窥见答案。 一个我早该知道的结果。 临了了,他说些什么我都只会答“好”。 我有些欢喜的是,他说让我下一世还能去找他,便是做朋友也很好。 只是遗憾了,我没多少日可活了。 或许那年需要历劫的并不是荒止帝君,而是我,只是这劫历的大概不太顺利,命都历没了。 他第二日便走了,我也在他走后去魔界找了候期。 候期现如今可厉害,撑起了魔界的一片天,有许多人为他找到纪淮出谋划策。 见到候期为纪淮奔走的样子,我蛮羡慕,至少在未来的某一日,纪淮还能聚了魂魄回来,同从前一样记得候期。 我却没这个机会了,何夏只有一世是何夏,在他的那一世里,秦池早已亡故。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同他…… 再也没有以后了。 ☆、前尘烬伍 何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是个土匪头子,日子过的可舒心。 梦到一个叫秦池的人,他可喜欢他,可是后来通天的火光,将他的喜欢烧没了。 他的秦池,死在了他的怀里。 梦境跳跃,他好像窥见了秦池跪在冥王殿,变成了忘川河边摆渡的艄公,一个叫忘冥的鬼,常常浑身是血,还偏喜欢洗澡,院子里栽了许多樱桃树。 他梦到…… 他的秦池,从残阳那头出现,穿着他那身分外漂亮的、衣摆上绣着云纹和远山的缥色衣衫,摇着他的扇子,一脸矜傲的向他走来。 下一秒,秦池便笑了,比火红的残阳还要好看。 …… 孟何只着中衣,散着头发,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坐在床上,双眼呆愣着看着床顶。忘冥推开门进来,孟何转头瞧了瞧他,他今日一身月白内衬,流苏挂穗挂在沙青色的腰带上,黛色外袍上绣着点点梅花,倒是没拿扇子,支棱着手便进来了。 “秦池?”孟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想来是睡得迷糊了。 站在房门口的忘冥神色先是不可控地僵了僵,随即变成了无措,两只手前后摆动着不知该怎样放才不显得局促,甚至还扯住了一小片衣摆,不过很快便放开了。 他僵站片刻,孟何还在区分梦镜和现实,一时间两人都未曾开口。 “在人间时,你说想吃阳春面,我……我用你能吃的材料做了些。”忘冥看着孟何呆滞恍惚的表情,理清了思绪,方才想起来的目的,“我尝过了,味道是差不离的。你,你要不要起来尝一尝?” “好。” 原来没有拿扇子是默认分章[7]因为端了碗面来呢。 — 堂内,孟何与忘冥分坐在桌子两边,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忘冥把面往孟何边推了推,语气略有些急切,像是在邀功似的:“这面是我方才做好了就立刻端来的,我还加了一个卤蛋,这臊子是我……” “多谢。”不待忘冥说完,孟何便主动扶过来碗,拿起了筷子。 忘冥不说话了,孟何挑了一筷子,面同臊子一起“哧溜”一声吸进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又咬了口卤蛋,品了品味道,对着忘冥笑了,道:“很好吃。” “好吃就好。” “我什么时候走?”孟何一边嚼着面,一边含糊不清的说。 “明日。”忘冥说着又加了一句,“明日白无常会带着新的孟婆来,然后接你从另一个轮回道走。” “好,多谢。” “……” “这几百年,辛苦了。” “没有的。”忘冥的嗓子好似被拉扯住,哑着声才说出来几个字。 孟何反倒是看得开些,道:“我走了以后,你也别守着忘川河了,艄公有什么好,回天界做个逍遥神仙吧。” 忘冥沉默了半晌,孟何停下吃面的动作,抬起头来问他:“嗯?” 忘冥笑了笑,道:“好。” “嗯。” 两人都未再开口,直到孟何将面汤都喝的差不多了后,他才道:“我明天走你也别来送我了,听说我下一世命不错,你要是做神仙时有空,来看看我也不错。” “好。” “你来的时候一定表情要好一些,对我要温和一些。这样就算我不记得你了,想来你这样重的书生气,长得也好看,我定然会将你奉为上宾好好招待的。” 忘冥没有答话,孟何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将那个剩了一点汤底的碗推到他面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背对着忘冥道:“好了,你回吧,我再睡会儿。” “好。” — 陆拾壹走后,新上任的白无常孟何也认识,那鬼也是干脆的喝了孟婆汤便走了,没几日孟何再见到他时,他已成了白无常。 白无常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想来是新继任的孟婆,怪的是孟何并未见过她。嗐,想必是他不在黄泉的那段时日来的鬼吧。 “这是新来的孟婆,孟婆你同她讲讲孟婆汤如何熬以及黄泉的规矩。”白无常往后站了站,将那女子往前推了推。 孟何还是被唤作孟婆,这冥界没几个人叫他孟何。 孟何领着那女子进了熬汤的内厨,挨个地指给她看:“这口锅里熬的便是孟婆汤,从前我熬的时候总会多放佐料,后来我写了对照表,放在锅边柜子的最左侧,你若是一时半会记不住该放多少料,便可拿来看一看。若是连这个放在哪里也忘了也无妨,左右黄泉时间久的很,你可以将孟婆庄的后厨翻个遍慢慢找。 “做了孟婆之后可以用一些法术,不过变出来的东西多是与孟婆汤分不开的,我从前本想变个扇子出来,没成想变了个舀汤的勺子出来。” “每日估摸着鬼送的差不多了,要记得将孟婆庄的门关好,孟婆庄关了门黄泉才会入夜,若是不关好门,便会有鬼在你睡的正香时进来吵你。” “若是有鬼不愿意喝孟婆汤,要赖着不走,不可以留他,威逼利诱怎样都可以,一定要让他喝了汤走,否则阎王要罚你。” …… 孟何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新任孟婆看起来很认真,一直没有插话。孟何带着她遛完了整个孟婆庄她才道:“方才我跟着白无常来时并未撞见什么别的鬼,这孟婆庄怎的夜没见到其他鬼,平日里我都要自己待着吗?” 不是,还有忘冥。这话刚要脱口而出,孟何便及时改口了:“差不离吧,白日里会有鬼来,你可以同鬼说几句话,切记不可留鬼过夜便好了。” “这么大的黄泉,夜里只有我自己吗?” “再过几日若是黄泉边界有一个叫忘冥的艄公过来找你,你可同他搞好关系。他若是愿意常来找你,也是好的。” “为何要过几日?” “大概……嗯。我听说忘川河边的艄公也要换人了。” “哦。”新任孟婆并未追问下去。 白无常还站在大堂内等着孟何,他还要带孟何走。 “何夏,喝下孟婆汤便随我走吧。” 白无常唤了他生前的名字,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孟婆了。 “孟婆!孟婆何在!” 堂内闯进一个大汉,撸着袖子大着嗓门便一路嚎了进来。 “我在,我……”我在,别嚎嚎了。何夏惯性开口,话未说完便收了回去。 “我在我在。”新任孟婆上手倒挺快,见有鬼进来赶忙迎了上去。 没多久新任孟婆便端了两碗孟婆汤出来,一碗给了那壮汉,另一碗自然给了何夏。 新任孟婆刚上任,是以锅里的汤还是何夏前不久自己熬的,是无比熟悉的,如今要自己喝了。 孟婆汤当真是个好东西,一碗忘前尘,一碗忘死后。 何夏端着汤,终是一饮而尽,往事尽忘。 — 忘冥坐在小院儿里的樱桃树下,他法力不济,樱桃树早已败落,再结不出果子来,叶子也开始枯黄掉落。 树叶落在忘冥身上,他并不伸手拂去,只一直盯着黄泉的方向看。他好似已经保持这个动作许久了,终得见黄泉内起了一阵沙尘又很快平息。 他起身走出了忘冥司,驾着云便离开了冥界。院儿里樱桃树方才还在掉落枯黄的叶子,顷刻间便好似不曾存在过。 — “当真要如此吗?你可想好了。”竟是候期在说话。 “想好了。”池上离开黄泉后便直接来找了候期,此刻正站在候期的对面。 “你又是何必,待他来日重新投胎为人,你大可去凡间看他,到时还可同他讲话,不好吗?” “若是他还记得我,那这样便是极好的。偏不是,他不会记得我了。他忘了所有只我记得,这种痛苦我已承受了这许久,不想再受了。况且他重新投胎为人,便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命很好,会娶妻生子,一生顺遂,我……如何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满心满眼皆是她。” “可……”候期还想再说些什么。 “你放心,我也不是白白把原身给你的,虽说他往后会顺遂许多,但也保不了冥界办事时有一些什么小差错,到时还请你多照应着。” “你可以自己照应,我每日忙着寻纪淮还不够,没空替你照应。”候期语气并不好。 “好了,实话同你说了吧,我本就大限将至,一个神官却在冥界待了这么久,又时常受些冥界的刑罚,撑不住了,就趁我还能活着的这几天,便宜你了吧。” “你说什么?!” 池上没有接候期的话,候期只得又道:“你死后,会入轮回吗?若是入,我去找你,说不定可以在你危难时帮你化解。” 池上道:“谁知道呢,我从前也没死过。若是入了轮回,你也不必特地去找我,有缘遇到的话,再说吧。” “我变回原身最多可以聚魂魄二十年,若是二十年纪淮还没回来,你再另寻他法吧。” 不待候期再说什么,池上已自行变回原身。 “多谢。”忘冥神识飘散前好似听见候期道了句谢,心中闪过什么念头。不过,不重要了。 — 不多几日,忘川河来了新的艄公,也叫忘冥。 哦,错了,忘冥本就是个官职名,同孟婆一样,至于是谁人担任此官职,无人在意。 至此,天界、人间、黄泉再寻不见神官池上、孟婆孟何,若偶有重名者,大可不必多加关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