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久丹青色半销》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岁久丹青色半销 作者: 井烛 简介: ——他,是举世无双的绘画天才,对作画有着敏锐的洞察力,灵慧勤勉,自成风格。从小命运多舛,身世飘零,在一次阴差阳错之下冒名顶替进了图画院,却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遭遇重重危机…… ——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画坛巨匠,年仅弱冠便已成为宫廷画师。其人宛然芳树,穆若清风,才华横溢令人思慕瞻望。虽然为师严厉但也爱才惜才,直到最后都深爱着他那天赋异禀的徒弟…… ——他,霸道多情,拥有惊人的超世之才,被命运耽误,性格桀骜不驯,蔑视图画院的各种规矩,只愿按自己的想法作画行事。却心系天下苍生,关怀百姓,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世间繁华,爱恨交错,相思刻骨,不过是一梦相思,情眼风华。 第1章 初遇少年 槐月初,到处都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机,拂过鬓角的微风也带着丝丝暖意。 韶城。 涌进城里的人群络绎不绝,就像井然有序的沟渠里的水沿着大路、小路和胡同里不停地流淌,角角落落都是人。 红埠街,因靠近码头,且城门是朱红色而得名。 沿着街道往前走,是座落于街头一字型排开的字画铺,各种琳琅满目的字画挂满了每间店铺,令人应接不暇。 身着宝蓝色便装,手执绘有桃李图折扇的苏诗青,此时正轻快地走在街道上。俊秀的脸庞带着十五岁少年特有的稚气,为了更显成熟和潇洒风流,他还特地贴上两撇格格不入的“八字胡”。 他在一间豪华气派的字画铺门前停下,左右瞧了瞧后,忽然“哗”地一声收起折扇,然后走了进去。 他看到正在忙碌的伙计,便假意干咳两声:“咳!咳!” 伙计听到声音抬过头来,见到是他后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苏相公!您来啦,我们老板可是等您好久了!” 苏诗青蹙眉道:“着什么急呀?” “如何不急!”伙计左顾右盼,然后凑至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昨晚来了幅上等‘春回’,现在就等您的‘妙笔’了。” 苏诗青闻言来了兴致:“果真?” “何曾骗过您?”伙计说着便推他往内阁方向走去,“您快些进去吧!我们老板都等不及了!” 苏诗青也不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一路跟着进了内阁。 “春回”和“妙笔”是字画黑行里的暗语。名家之作上市后往往价格不菲,富商巨贾必定竞相藏之。若想卖出更高的价钱,便需要“妙手”这种擅长临摹字画的画手,来临摹几幅赝品流传到市面上以假乱真。如此一来,真迹的价格便能翻上几倍甚至几十倍。 苏诗青是韶城有名的“妙手”之一。他的技艺高超,所临摹的赝品常常能以次充好,因此在黑市里特别抢手。不过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更是因为可以从中欣赏到名家之作,磨炼自己的画技。 内阁。 钱老板正在独坐在屋内一隅,庞大的身躯紧挨着桌案,油光满面的脸上狎着得意的笑容。 “钱老板。” 苏诗青一踏进屋内,立马就被桌案上摆放着两幅上等的墨梅图和字画所吸引。 “呦!苏闲客来了,快请坐。” 钱老板笑容满面的站起身,示意他坐到一旁。 苏诗青开门见山道:“听伙计说来了上等货?” “何止是上等货,你快来看。” 苏诗青按耐着激动的情绪,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只见那幅一仗来高的墨梅图上,绘着一棵疏密有致的墨梅,梅花画法奇特,既非用笔点染,亦非用线钩勒。而是用绢卷或线团蘸墨点成,粗干则是以黑带飞白的笔触皴写,墨色浓淡参差,境界幽雅淡逸,是幅不可多得的佳作。 “《老梅新枝图》……” 落款是“二雪”。 此画竟是出自宫廷画师邵二雪之手!苏诗青不由得暗自吃惊起来,真不愧是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果然是画风别致,技法一流,今儿个可算是开了眼了! 不过众所周知,邵二雪的画作有三不:一不卖,二不赠,三不传,一般只收录在宫廷画阁内,民间是难得一见的,也不知道钱老板这只老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幅画? 盯着盯着,苏诗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拿起来仔细观摩,不料却被钱老板抓住手腕。 “苏闲客,你想做什么?” 钱老板像是呵护金子般,不让他触碰画作。 苏诗青在心里怪嗔,真是小气。 于是他放下手,转而看向桌上的另外一幅字,只见卷轴上写着“众德悉备,大悲所薰”这八个飘逸的大字,落款是“海岳法师”。 苏诗青立刻瞪大眼睛,这幅字比刚才的墨梅图更令他惊讶。 海岳法师可是当今最负盛名的书画大家。他的书风潇洒清刚,字里行间都透着活泼的禅意,表达了超越世俗的意境,可谓是一字难求。 他对海岳法师的尊敬丝毫不逊色于对那些圣贤的尊敬,于是吃惊道:“钱老板,这些字画你究竟是从何得来的?” 钱老板笑了笑:“从何而来的苏闲客就不必多问了,你只需在我这里安安心心的临摹上几幅,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到时候我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苏诗青岂会错过?故作沉吟一番后后,才慎重地答道:“那好吧,不过钱老板,你得给我四天的时间。” 钱老板摆摆手:“无妨无妨,你好好画,我不急于这一时。” “多谢钱老板。” 四日后。 苏诗青临摹的《老梅新枝图》和海岳法师的字被挂在画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晌午时分。 字画铺内走进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俊美贵公子,环顾四周后,将目光锁定在那幅《老梅新枝图》上。 伙计瞧见那公子贵气逼人,容貌更是俊逸非凡,便觉此人身份不俗,于是赶紧上前恭维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呀!这幅‘老梅新枝图’是我的店里昨日刚到的新货,出自宫廷画师‘二雪’之手,乃是上乘之作……” 伙计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位公子冷冷地抬手打断:“这是赝品,速速撤下。” 伙计暗暗吃惊,但依旧老练的笑着:“公子何出此言呐?这幅画的落款明明是‘二雪’二字,岂容有假?” 这时,苏诗青正巧从内阁里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后,便不动声色地走到画架后偷听起来。 华服公子指着画稿上的枝干,缓缓说道:“虽是老梅,却怀着不甘寂寞的心情,与新梅竞相绽放蓓蕾,为的是体现动人心魄、宣告春日来临的热闹景象,故而抛弃旧法,未用笔墨直接钩染梅花,而是用丝绸蘸墨点皴而成。你再仔细看看这幅画上的梅花,只是依样画葫芦,技法拙劣,粗糙烂制,绝非用丝绸点皴而成。此等不入流的画作,只能是赝品,不可能出自邵二雪之手,又岂能挂在这画架之上愚弄买画之人?” 伙计心知遇到识画人,无力辩驳,只能支支吾吾道:“这……这不过是公子您的片面之词呀……” 苏诗青听到后,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是用丝绸点皴而成的呀,难怪他试了好几种材料都画不出来。 不对,等等!什么叫不入流的画作?什么叫技法拙劣? “这位公子,既出此言,莫非见过邵二雪的真迹?” 华服公子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青葱男子从画架后走出,清澈的双眸里迸发着奕奕的神采,唇色红润且泛着光泽,若不是那两撇好笑的胡子,怎么看都有种不是男人的错觉。 华服公子没搭理苏诗青,转而对伙计说道:“我命令你,速速将这幅赝品撤下。” 伙计非常为难:“这……!” 苏诗青不满地挡在伙计的身前:“你说它是赝品它就是赝品?可有什么证据?” 华都公子墨色的双眸里透出一丝寒光,凝视着他道:“如此拙劣的仿造痕迹便是证据。” “拙劣?依在下之见……” “勿需多言,这种盗名欺世之作,根本不能称之为画。夜明,把它拿下来。”华服公子不由分说,示意一旁的侍卫将画稿拿下来。 苏诗青怒火中烧,急忙冲上前去拽住那名侍卫的手臂,冷冷道:“你敢!” 四目相对之时,眼中均带着愠怒。 华服公子失笑道:“莫非你是这儿的老板?” 苏诗青挺起胸脯:“正是!既然你们不是诚心来买画的,那就请速速离开吧,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这么急着想赶本公子走,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华服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其他字画,说道:“果然,赝品不止一幅呢……” 苏诗青心虚地嚷道:“胡说八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存心来找茬的!” 华服公子将折扇握在掌心,肃然道:“你说对了,本公子就是来找茬的。” 说完,他沉了沉脸色,朝身后的两名侍卫使了个眼神:“将这些赝品通通摘下,送到衙门里去。” 两名侍卫点头应允,然后推开苏诗青便要将那些画稿扯下。 “住手!” 苏诗青岂能让他们真的将画送到衙门?所以迅速扑上去争抢,强硬的抓着画稿不放,与两名侍卫拉锯了几个来回,双方各不相让。 一旁的伙计吓得双手发抖,不敢出声。 突然,“嗤”的一声,画稿被撕成两半。 苏诗青的身体顿住,看着手中的残稿,目瞪口呆。 华服公子见状,愠怒道:“放肆!” 他的眼神如同利剑一般冰凉而犀利的刺向苏诗青的心脏。 伙计心急如焚的直跳脚:“完了完了!这么贵重的画!这可如何是好啊!” 苏诗青将手中残稿掷之于地,怒不可遏地喝道:“可恶!竟然撕毁我的画!” “莫非,这是你画的?”华服公子蹙眉,上下打量着他。 苏诗青破罐子破摔,嚷道:“对!是我画的,如何?你说谁画技拙劣,说谁不入流呢?有钱人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吗?今日你们若是不赔我的画,休想离开这里!” 华服公子冷笑道:“这么说来,你承认自己伪造真迹了?” 苏诗青仰起脸,几乎要和他鼻尖相对:“少废话!伙计,还不快去叫人过来!” 华服公子逼近他,目光咄咄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可知本公子是谁?” “我管你是谁!” “那你可要听清楚了,本公子正是——邵、二、雪!” 闻听此言,苏诗青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脸色也迅速由红转白再转青。 一旁的伙计听到后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你……你真是邵二雪?” 邵二雪冷哼一声:“怎么?害怕了?” 苏诗青瞬间像只蔫了的公鸡,脖子都缩起来了。眼前这人竟然是邵二雪!他不是在帝都锦城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邵二雪冷冷地命令道:“夜明,砂月,把他给我拿下。” “是!” 完了!绝对不能被抓住! 苏诗青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推倒身旁的画架后撒开腿就往字画铺的后门跑。 两名侍卫躲开画架,急忙追了上去,不料却被苏诗青给溜出了后门。 他边跑边扯掉脸上的八字胡,然后钻进一条人群密集的巷子里,和那两名侍卫周旋起来。 第2章 韶城雪景 邵二雪的两名侍卫身手极好,但毕竟是从帝都来的,对韶城的这些弯弯绕绕的巷道并不熟悉。 在追了几条街后,苏诗青看到桥底下有正要划走的船,便跑下台阶跳到船上去,然后抢过船夫的船桨一把推开,很快就将那两名侍卫远远地甩在岸边。 而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诗青朝他们做鬼脸,却束手无策。 半个时辰后。 面摊内。 苏诗青捧着汤碗将里面的最后一口汤一饮而尽。 突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啊!” 苏诗青吓得惊叫起来。 身后的那人也被他的反应吓到,连忙拍起胸脯。 “你怎么了,苏先生?” 苏诗青定睛一看,原来是熟人金延庭。 “金堂主?是你啊……” 金延庭是韶城有名的茗香堂少主,家中从事茶业生意,富埒陶白。 金延庭奇怪道:“苏先生,您没事吧?” 苏诗青:“没事,方才被两条疯狗追了三条街,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呢。” “原来如此。” “你找我有事?” 金延庭立刻垮下肩膀,愁眉苦脸道:“苏先生,金某遇到难题了……” “难题?什么难题?” “宋小姐回信了……” 苏诗青恍然大悟:“这是好事啊!” 金延庭却重重地叹起了气。 这位未婚的金堂主近来得了严重的相思病,只因一个月前,城隍节那日见了宋家小姐宋凝枝一面后,便坠入爱河,苦苦挣扎求而不得。 不过宋凝枝是韶城有名的才女,非常注重未来夫婿的才华。可是金延庭既不会写诗也不会作画,所以只能来“请教”苏诗青,求他传授表达心意的方法。 酒肆内。 金延庭从袖子内掏出一封信函,递到苏诗青的手上:“苏先生,您看看这封信。” 苏诗青打开信函,捏着下巴阅览起来。 信函中写道:“秋冬雪月,千里一色,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穗子自幼生在韶城,未曾见过雪景,每每从诗中读来,心中感慨万千,不仅困惑不已,而且向往之至。不知延庭君可否赠予穗子墨宝一幅,让穗子有幸一睹雪景的风采?” 苏诗青不由得暗自感叹起来,这个宋凝枝不愧是才女,连考验未来夫婿的方式都如此刁钻特别。 “既然宋小姐已经开始直呼自己的闺名,那就说明她已经对您上心了。” “话虽如此,可是……韶城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哪来的雪景啊?” 苏诗青也苦恼起来:“你我都未曾见过雪景,若是单纯仿照名作,便无特色,宋小姐必定不会喜欢。” 金延庭着急地握住他的肩膀摇晃道:“苏先生,您可一定要帮在下想想办法啊!” 苏诗青打掉他的手:“你先别着急,办法我会替你想的,只是我这一时半会的也没头绪,不如你等我几天,待我想到办法了,再给宋小姐回信也不迟。” 得到他的保证后,金延庭一扫脸上的阴霾,顿时眉开眼笑道:“好,全听苏先生的。” 接着他对小二说道:“小二,切两斤熟牛肉,再来壶好酒!” …… 翌日下午。 一位穿着青色长衫的俊美少年,正低头沉思着缓缓地走在广通桥上。 路过的行人被他的美貌所吸引,纷纷驻足停留,欣赏并品头论足一番。 苏诗青晃着腰间的系带,脑袋里不停地想着金延庭让他帮忙的事,压根就没注意到行人的目光。 究竟要画出怎样的雪景才能让宋小姐觉得满意?真是令人头疼。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溜里溜气的小混混,一看到他,立马迎了上去。 “苏画工!” 苏诗青抬起头:“罗小六?” 罗小六是这一带有名的混混,专干些邪门歪道之事,突然这么殷勤的凑过来,必定是有麻烦的事情要来找他。 果不其然,只见罗小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塞至他手里,低声叮嘱道:“到没人的地方再看。” 苏诗青还未多问,罗小六便急匆匆地走了。他赶紧收起纸条,慢悠悠地走到人烟稀少的大树底下,然后才摊开纸条看内容。 纸上写着有人想约他在僻静的地方见上一面,末尾处还戳盖有红色的印章,表明对方身份特殊,不宜在纸条上透露。 苏诗青看完后赶紧收起,然后赶往约定的地点。 后山。 苍翠的竹林中有座竹屋半隐半现。 他紧张地站在门口,轻轻的敲了几下后,门“吱呀”地一声响,被一位穿着考究的小厮缓缓打开。 “你是何人?” 苏诗青咳嗽一声,提醒道:“那个,字条,字条。” 小厮反应过来:“您就是那位画工先生吧?” “正是在下。” 小厮忙探头看向外面,确定无人跟踪后,侧过身道:“画工先生快请进。” 见这阵仗,苏诗青愈发紧张了,忙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竹屋内。 一片半透明的纱帘垂坠在屋子中间,里面隐约可见有位身着披风的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上。帘子遮住他的容貌,虽然看不清,但依旧可以感觉出此人身份非富即贵。 清冷的声音从纱帘后缓缓响起:“你就是苏诗青?” 苏诗青回道:“正是……” “你可知本公子是何人?” 苏诗青茫然地摇头。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神秘?声音听起来像柳絮一样飘渺,感觉随时都会散了似的。 男子没再言语,而是双手握住轮椅,慢慢地行了出来,轱辘在地上发出咕噜噜的转动声。 小厮被他的举动惊到,于是担心地阻止:“少爷……” “无妨。” 男子说着掀起纱帘,一张消瘦病态的脸显露出来。尽管如此,依旧能够看出此人不俗的气质和原本俊朗的模样。 “咳咳咳!” 男子突然握拳咳嗽几声,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待平复后又继续说道:“我是韶城左监史的次子顾眉生。” 苏诗青听到后,急忙向前作揖行礼:“小人有眼无珠,见过顾公子!” 左监史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身份非比寻常,一定要小心对待才是。 顾眉生:“不必多礼,今日约你前来,是有件要事想要与你商量。” “顾公子请说。” 顾眉生望着自己残疾的腿,双眼含恨,神色却波澜不惊道:“我想让你替我参加三日后的画徒初试。” “画徒初试?”苏诗青茫然道,“什么画徒初试?” “锦和图画院每五年便会举行一次画徒选拔考试,共分为初、会、院三场,若是三场连中,便可成为图画院的正式画徒,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万众瞩目的宫廷画师。” 苏诗青听得瞠目结舌,指着自己问道:“顾公子……您是说要让小人替您去参加画徒考试?” 这不是冒名顶替的大罪么? “对。” 苏诗青赶紧摆手拒绝:“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顾眉生一脸意料之中:“你放心,事成之后,必定重金奉上。” “重金?”一听到钱,苏诗青的内心便动摇了,但随即又摇头道,“不行……还是不行!” 顾眉生眉头一皱:“你有何顾虑?” “要是被抓到,是要进监牢的,小人可不想一辈子吃牢饭。” “是吗?”顾眉生敛了敛神色,朝他投去凌厉的目光,提醒道:“你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每一样拎出来都能治你个重罪,别说是关进监牢了,就是拉去砍头都不为过。” 闻言,苏诗青瞬间怂了,慌忙跪下去哀求道:“顾公子,小人知错了!求您放过小人吧!” 不是说好的商量吗?怎么变成威胁了呢? 顾眉生:“你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你必须替我参加画徒初试。” 苏诗青心乱如麻:“可是……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顾眉生:“无须有此顾虑,我已命人打点好一切,你只需三日后到璞玉馆报名参加即可。” “可是小人画技不精,您为何要找小人去替您参加考试呢?” 言下之意就是锦城人才济济,没必要非得找上他呀! 顾眉生垂眸,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画稿,上面绘着一名天真烂漫的孩童,趴在地上用狗尾草逗弄着一只蚂蚱。 苏诗青觉得此画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顾眉生:“初见此画时,我便觉得作画之人必定拥有一颗赤诚之心和不可多得的绘画天赋。” 苏诗青倏然想起,这幅画不是几年前他给街边一小孩画的么? 当时,那孩子趴在地上玩蚂蚱,头上扎着两根红辫子,尽显童真可爱,一时兴起便画了下来,赠予那孩子的娘亲,如今这画怎么到了顾眉生的手上? “这,这不是……” 顾眉生凝望着画里的孩童:“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通过初试的。” 望着顾眉生固执的模样,苏诗青深深地不安起来。 …… 从竹屋里出来后,苏诗青腿脚依旧发软,脑袋里嗡嗡作响。 小厮拿着一个钱袋塞进他的怀里。 “画工先生,这是五百两银票,事成之后,会再付您五百两。” 苏诗青蓦地睁圆杏眼,一千两!他当一辈子“妙手”都挣不了这么多钱,这个顾眉生究竟在想什么?那个考试真的那么重要吗? 小厮叮嘱道:“画工先生,今日之事万万不可有第四个人知道,切记。” 苏诗青恍恍惚惚地点头,拿着钱袋往回走去,许久才缓过神来。不管怎么样,只求三日后,能顺顺利利地通过初试,这样他就可以安心了。 第3章 暮山雪蕊 苏诗青怀里揣着钱袋,心神不宁的往山下走去。 走至岔路口。 忽然,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 苏诗青顺着香味寻去,只见山间忽现一片冰清玉洁、梨园春盛的美景。幽深的梨花芳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肺,数十亩盛开的玉树银花与成群的蜂蝶构成一幅亦真亦幻的人间仙境,简直令人如痴如醉。 苏诗青触景生情,禁不住当场吟诵起诗句来:“梨花珠缀一重重,香浓春更浓,朝霞未染粉面,雪姿更娇容……雪姿,雪姿……” 念着念着,他倏然想起宋小姐写的信,此情此景,不正是锦城特有的“雪景”么! “我知道了!” 苏诗青急忙从袖子中掏出纸和笔,在舌头上蘸点自己的口水就开始笔下生风的将此情此景描绘在纸上。 画到忘我之时,浑然不觉天色已暗,直到一声狼嚎响起,才慌忙收拾好画稿起身回去。 回到家中后,他赶紧给画稿上色,完成后疲惫地躺到床上,望着简陋的屋顶,又摸了摸怀中的银票,默默地叹息。 这钱来的,不知是福还是祸……? 某客栈内。 窗外的夜风吹过廊道,室内烛光徐徐晃动,一道黑影随着风悄无声息地匿进屋内,在墙上投下漆黑的剪影。 那人颔首,低声道:“公子。” 邵二雪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墨眸暗垂,对进来之人沉声道:“回来了砂月,事情办得如何?” 砂月沉默半晌:“属下只打听到周家的那个婢女曾经带着小公子出现在韶城,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那个婢女早已不知所踪。” “继续打听,别忘了此行的目的,务必要将人找到。” “是,公子。” 墙上影子一晃,像风一样消失在窗边,烛光随着晃动暗了暗,又回到原处,从微弱到明亮。 邵二雪缓缓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里透出一丝隐忧。 …… 翌日。 金延庭摩拳擦掌,望着苏诗青眼神充满期待。 “苏先生,这么快就有头绪啦?” 苏诗青从袖子里掏出昨日灵感突现的《暮山雪蕊图》,放到金延庭的手上,埋怨道:“金堂主,为了这幅画,我可是差点把命给搭上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才是。” 金延庭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说罢,金延庭仔细端详起画稿来。 乍看之下,淡如轻纱的雪景错落有致的横亘于整个画面当中,可是再细观,薄雾般的雪景竟是由千花万蕊构成的,烟笼玉树,暗香浮动,不仅体现了梨花冰肌玉骨之美,而且笔法清逸洒丽,意境幽雅朦胧,整个画面充满了诗情画意。 左上角还题了一首同名的诗: 冰清玉洁花千树,银容清澹香雪海。 满腹寄语春风去,凝枝绽时思满城。 金延庭不禁啧啧称赞起来:“瞧瞧这画面……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啊!苏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要画出这样的景象来呢?” 苏诗青实话实说:“昨日恰巧经过梨园,灵感突现罢了。” “苏先生,说句实话,您帮我写情书真是太屈才了!” 论样貌是绝色的美貌,论才华是不输于子健的才华,真是个样样都具备的了不起的家伙。 “你也知道屈才了呀?” 在金延庭的夸奖下,苏诗青露出如花般盛开的笑颜,明眸皓齿,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太美了……! 金延庭紧紧地盯着苏诗青,狠狠灌了口茶水,除了宋凝枝之外,再没对谁如此动过心了。 苏诗青想起后天便要去替考,于是说道:“金兄。” “恩?” 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称呼金延庭,害得他心漏跳了一拍。 “我也跟你说句心里话吧。” 金延庭急忙竖起耳朵听。 “这恋慕之情,还是得自己传达出来比较好,两人若是心意相通,即便没有这些华丽辞藻和画稿,也同样可以诉说情意,互诉衷肠的,倘若宋小姐当真只看中才华,那今后你又该如何圆谎呢?我能帮得了你一时,也帮不了你一世呀。” 听完这番话,金延庭忽然觉捏在手中的画稿沉甸甸的。苏诗青的话不无道理,倘若是被宋凝枝知晓一切,只怕最后他们都会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好了,我得走了。”苏诗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您要去何处?” “这几日我有件事情要办,等忙完之后再回来找你喝茶。” 他不能告诉金延庭要去替考的事,只能如此说道。 金延庭只能失落地点头:“那你忙完之后记得回来找我啊。” 苏诗青留下一抹灿笑后便离开了。 两日后。 头戴青帻,背着破旧的竹画筒,打扮十分朴素的苏诗青走在邻县的街道上,眉清目秀的面庞引得路人的纷纷注目。 头一回来邻县,苏诗青被不同于韶城的新鲜景色吸引了注意。 街道两旁开满了各种琳琅满目商铺,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女人们提着菜篮流连在街摊,男人们则是三五成群的赶着集,形形色色的涌现每个角落,俨然一副繁华昌荣的盛世景象。 苏诗青在摊位前看着新奇的玩意儿,忽然听到几位路人在交谈。 “快看,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俊呀!” “是啊是啊,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 听到他们的夸赞后,苏诗青不由得脸红起来,同时又有点窃喜。 找到落脚的客栈后,他放下行囊,早早地便来到璞玉馆的门前等候。 未时初刻。 太阳升至头顶,不少考生已经由担保人带进去报名,而苏诗青的担保人却还迟迟未到场,搞得他心急如焚,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眼看着璞玉馆的门就要关闭,一位老人才姗姗来迟。 此人一袭墨色道袍,矮矮胖胖的,留着青灰的胡须,虽有老年斑,肤色却是雪白的,毫无疑问是个地位很高的乡绅人物。 老人瞧了一眼苏诗青,问道:“你就是那位年轻的画工?” 苏诗青先是疑惑,而后默默的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 “请问……您是?” 老人淡淡道:“我就是顾眉生的担保人。” 苏诗青恍然大悟:“您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位画工的?” 老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他:“‘长得像女人的娘娘腔’,说的不就是你吗?” “我……” 苏诗青感到气愤却又不能反驳,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男子气概一些。 老人带着他走进大堂,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 两名役使见到老人后,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顾生员。” 苏诗青心生疑惑,这位老人姓顾,难不成他是顾眉生的亲戚? 顾老头肃着张脸,颇具威严道:“这位便是左监史家的二公子,我是他的担保人,你们带他进去吧。” “是,顾公子这边请。” 苏诗青连忙点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一旁报名。填完姓名、籍贯、年龄、三代履历后,他和其他考生一同进入宽敞的后院。 候考时,听到几名考生正在闲聊。 “你们听说了吗?这场初试的主鉴官是宫廷画师邵二雪!” “什么?真的假的?” “锦城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他来这里干什么?”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邵二雪要是主鉴官的话,那事情可就难办了,听说图画院的同辈当中就属他的实力最强,所以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出了名的严厉刁钻、冷酷无情。” “我还听说,这个人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不少拿钱‘混’进去的画徒都被他给赶出图画院了。” “那可怎么办?我爹都给我使了不少银子了。” “兴许只是坊间传闻厉害罢了,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呢,再说了,他爹不也是朝中大臣么?” …… 苏诗青听得冷汗淋漓,邵二雪居然是主鉴官!又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那他去替考不就等于送死吗? 正想着,开考的铜锣声骤然响起。 考生们一窝蜂地涌过来,拼命往里面挤,形成无法阻挡的人潮,众人你推我我推你,谁都想去占个好位置。 苏诗青立刻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挤去,好不容易挤到门口,却被一名役使拦了下来。 “我,我想上茅房!” 役使指着后院左侧:“茅房在那里。” 苏诗青慌张道:“我东西落外面了!” “除了笔墨纸砚,任何东西一律不准带入考场。” “那东西很贵重的,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不行。” “你就让我出去吧!” 可是看门的役使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出去,苏诗青死活都出不了那个门。 拉扯间,监考台上传来一声暴喝。 “肃静!”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在苏诗青愣神的空挡,两名役使已经退出去将院门给关上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混到考生当中,然后低下头将自己隐藏起来。 监考官们一一落座,考生们也都开始有序的入场。 走动时,苏诗青抬眼瞄了瞄,果然看到邵二雪坐在那里的身影,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 考场的左边是一个清水池,偌大的院子里设有百八十张桌椅,桌上配有一叠宣纸,薄毯一件,砚台一方、镇纸一条、贮水盂、储色碟、笔筒、笔架各一个,还有些湿布和常用的颜料。 监考台前摆放着一鼎巨大的火钟,上面横卧着三支粗壮的时香,时香身上悬挂着铜铃,是用来计时的。 多少人十年磨一剑,就是为了今天。 “各位考生请入座。” 考生们纷纷跑向座位,抢占先机。 苏诗青弓着身子往最后一排走去,心想,坐在后排应该不太起眼,希望别被邵二雪看到。 考生入座后,考官大人开始宣布考题。 画院的选拔考试一般按题材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由图画院派往各地的主鉴官自行出题。考题多取自诗句,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尚为工”为标准,看谁的构思最为巧妙,能够出奇制胜,更具创造性。 役使们捧来巨大的卷轴,将其中一个展开后,考官大人指着上面题目,念道:“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此乃诗人韦庄的一首诗,请按照要求作出符合诗句中的情景的图画。” 下面的考生们听到题目后开始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 “这不是那首《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么?” “对啊,此等奢靡豪华的夜宴,能有几人见过?如何画得出来?” 苏诗青旁边的大叔轻叹口气:“唉,看来今年怕是又要落选了。” …… 忽然,考官大人严厉地呵斥道:“全场肃静!” 考生们立刻正襟危坐,不敢再出声。 第4章 画院初试 考官大人示意身后的役使将另一份题目展开,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雨声。 “下一题,题目为‘雨声’,要求画中不能出现雨景,但要让观者听到雨声,两题任选其一作画。” 考官大人的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哗然。 “不见雨景如何能听到雨声?这不是为难人吗?” “就是啊!两题都这么难,该如何是好哇?” 苏诗青皱起眉头,早就听闻图画院的考试非常严格,没想到初试就这么难,会试和院试岂不是更加可怕。 这两道题目都很刁钻,肯定有诸多考生画不出来,即便是画出来了,也很难符合题意,因此注定会有很多人落榜。 苏诗青禁不住偷瞄一眼监考台上的邵二雪。只见他一身绯色的官袍,纱帽下的面庞俊美非常,正坐在那里怡然自得的喝着上等银毫,满脸云淡风轻,似乎这场考试与他并无关系。 动笔之前,考官大人提醒道:“在香全部熄灭之时,也就是明日巳时八刻,你们便要交出画稿,过时不候。” “考试开始!” 考官大人宣布考试开始后,璞玉馆外鸣起了鞭炮声,役使上前将火钟上的香点燃,鼎内顿时升起袅袅青烟。 考生们纷纷从笔筒内拿出自己珍爱的画笔,开始研墨,铺纸,思量着自己要作画的题目,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犹豫不定,有的愁眉苦脸…… 半个时辰过后,不少人都已经开始动笔作画。 苏诗青却还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海中浮现出豪华夜宴的场景,耳中却是沙沙作响的雨声。 这场考试关系到自己今后能不能继续在韶城里混,也决定了顾眉生的前途,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没有任何退路。 监考台上。 邵二雪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墨黑的双眸扫视着台下的考生。 混杂的考场里,和焦灼烦躁的考生们相比,那位冷静的端坐在桌前的美少年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只见他紧闭着眼睛,嫣红的嘴角挂着一丝淡然的微笑。 苏诗青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些画面——细细密密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拍打在芭蕉叶上,海棠花的嫩蕊在风中摇曳着,空气是湿润微甜的,柔和的风声在耳畔轻声呢喃…… 构思完毕。 他缓缓睁开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睛里散发着动人的光芒,他不慌不忙地拿出笔、研磨、铺纸、起稿,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 又过了半个时辰。 苏诗青身后一位体型稍胖的考生,忍不住小声地问他:“哎,哎……这位兄台,你选的是哪个题目?” 苏诗青扭头看去,见到一张喜感的胖脸:“雨声。” “雨声?!”胖子惊讶道:“见过画人画物,就是没见过画声音的,你怎么会想到要画这个?” 苏诗青不以为然道:“另一个也不简单啊,难不成你会画夜宴图?” “当然不会了,不过诗中那种盛大的夜宴虽然没见过,但画画跳舞的美娇娘还是可以的。” 苏诗青憋着笑,这胖子挺逗的。 这时,巡逻的役使握着鞭子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两个人立刻默契的闭上嘴巴,开始专心作画。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璞玉馆内亮起了一排排恍若白昼的灯笼,将后院照得无比通亮。 役使们将膳食端至各位考生的桌上,供他们食用。 不少考生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地上堆满废弃的纸团,连饭菜都不看一眼。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苏诗青在用过晚膳后,觉得无比困顿,于是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子夜时分。 天空中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从高空中洒落下来,照在屋顶和院落中。 邵二雪从监考台上走下来,逐一察看考生们的作画情况,走到苏诗青的身旁时,看到正在熟睡的他,稍微愣了一下。 别的考生都在奋笔疾画,他可倒好,竟然睡得正酣。 好奇的目光顺着月光落在苏诗青的身上。最开始吸引邵二雪的,是苏诗青头上插着的三根毛笔。别人用的都是名贵的紫毫,可他却用普通的竹笔;接着,视线下移,滑过优美白皙的脖项,最后落在沉睡的侧颜上。朦胧的光影下,卷翘的睫毛、小巧的鼻梁和泛着光泽的红唇显得尤其好看。 “这家伙……”是在画铺里遇到的那个少年。 没了假胡子,看起来更像女人了。 他该不会……真的是女人假扮的吧? 这时,旁边传来一位考生的咳嗽声,将邵二雪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惊觉自己失态,急忙将目光转移至桌上的画作。 那幅画稿还未上色,但构图已基本完成,描绘的是一名深闺女子正在忧闲的读书状态。画面中的女子独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半展的书册,姿态慵懒妩媚,秀眉微蹙,杏眸低垂,似在沉吟遐想着什么,给人一种无奈的空寂与伤情之感,真可谓是笔笔生景,丝丝入情。 画是好画,可这与题目究竟有何联系?邵二雪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期待。 翌日。 随着铜铃掉落发出的“哐当”声,苏诗青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天已破晓,晨光透过云层洒满大地,给万物染上温暖的颜色。 “哈?天都亮了!” 苏诗青赶紧拿过纸镇,哗的一声将画稿重新铺整齐,细研一斗香墨后,从发髻上抽出毛笔,继续聚精会神的作起画来,笔尖勾勒出线条,描绘出愈来愈丰满的画面。 临近巳时,放眼四下,所有的考生已基本完成画稿,停下画笔在那里等待,只有苏诗青还在调制颜料准备上色。 巡视的考官大人见苏诗青所画竟是一名深闺女子,不禁好奇地凑过来观赏,边欣赏边发出啧啧的声音,这不禁引起了其他考官的注意。 “你这……画的是什么?” 苏诗青画得极为专注,一双手被颜料染成了五颜六色,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夜半听雨声。” “呀,原来是这个题目啊,嗯……有点意思。” 构图如此精致,画面中女子的面部表情刻画得十分细腻逼真,整体色彩充盈丰富,淡红色的肚兜,白里透红的皮肤,墨黑的双眸,昏黄的灯光,檀色的闺床,橘红的炉火,灰色的飞蛾,嫩黄的纸伞,深红的斗篷……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惊叹。 考官大人摸着胡子直点头,眼睛甚至舍不得离开画稿。 其他监考官和邵二雪也被吸引了过来。 渐渐的,就连周围的几个考生也都好奇地偷偷拥上前来,透过缝隙偷看苏诗青作画。每个人都在为他画下的每一笔而感到激动不已。 “别挤别挤!” “给我看一下!” “哎哎!谁踩到我了!” 突然,不知是谁挤到前面的考官,那名考官没站稳,不小心将苏诗青的手推了一下,原本整洁的画稿上瞬间落下一个污点。 “这下完了!” 众人一片哗然。 “你们在干什么!” 考官们愤怒地将那几名考生轰开,禁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是谁干的?还不快站出来!” 考生们各个低着头,谁都不敢吭声,更别说主动承认了。 巳时八刻将至,眼看着香柱已经烧至末尾了,急得苏诗青的额头直冒汗。 他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现在若想重新画肯定是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将错就错,看看如何补救。 邵二雪站在一旁,凝视着画稿及苏诗青微微颤抖的手,心想他会怎么做?是重画?还是化险为夷? 苏诗青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整体画面,不由得陷入沉思。 一旁的考官情不自禁地催促道:“没时间了,快想想办法呀!” 苏诗青思索的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在那个污点上多添了几笔,一只正在舔脚的小花猫瞬间跃然于纸上,画面立刻变得生趣盎然,灵动有致。 停笔的瞬间,考试正好结束。 胖子像是看见自己完成的杰作一样激动不已,满眼写着羡慕。考官大人满意地摸着胡子直点头,脸上尽是赞赏的笑意。 邵二雪立于苏诗青的身后,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片刻过后,役史们将考生们的画稿一一收走。 苏诗青看到自己的画稿被役使收上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收拾画具,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地,现在就等着后天放榜了。 刚走到门口,那位胖仁兄便叫住了他。 “顾兄台请留步!顾兄台!” 苏诗青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还在继续往前走。 胖仁兄干脆跑到他的面前,笑嘻嘻道:“顾兄台……相逢即是缘,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 苏诗青奇怪地指着自己:“你是在问我吗?” 胖仁兄赶紧点头。 苏诗青歪头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这位胖仁兄叫的是自己呀。 “你怎知我姓顾?” “那个……方才不小心看到你画稿上的姓名了。” 苏诗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胖仁兄笑盈盈地指着自己说道:“我姓王,叫王达福,大家都叫我大福,你也可以叫我大福。” “哦……”苏诗青点头,“大福兄。” “那我称呼你为顾兄弟吧?” 苏诗青点头。 “顾兄弟是哪里人?现住何处?” 苏诗青不想以顾眉生的身份与其他人有任何交集,于是打起幌子:“我啊,我家很远的,说出来你可能不知道,不提也罢,对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王大福锲而不舍地追来:“顾兄弟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去办。”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没关系,尽管跟我提,这里我最熟了。” “不用了不用了,再会啊!” 苏诗青立刻加快步伐,急忙甩掉王大福。 第5章 落榜复试 璞玉馆后堂。 考生们的画稿按照题目的分类被摆放在诺大的桌案上。众考官和邵二雪当场给出评判,将通过的画稿一一挑选出来。 苏诗青那纸栩栩如生、别具一格的画稿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众人开始迫不及待地参与评审。 有位考官摇着头,说道:“下官觉得实在可惜,此人画技尚可,对颜色的运用也颇具心得,可是这画的内容嘛……不知与主鉴大人出的题目有何联系?” 有人赞同道:“是啊,离题甚远,纵使画得再好也是徒劳呀。” 另一位考官反驳道:“非也非也!各位大人且仔细看看这画面中的纸伞下方,有一滩水渍,分明是家中婢女刚从外面进来,放在那里的;再看看旁边的这位婢女,手里拿着未干的衣裳在炉上烘烤,若非外头下着雨,怎会有水渍和烘烤衣裳的动作?还有这绕窗的飞蛾,无一不在表明‘雨声’二字呀!” “即便如此,也未必就见‘雨声’,依下官之见,此画只体现出‘下雨’二字,并未能充分体现出‘雨声’,内容上还是略显浅薄,绘画技巧也有些青涩、生硬。” 考官大人却提醒道:“我们选拔画徒最重要的是看其是否具有天赋,画技后面是可以不断提升的。你们再好好看看这幅画,此画最为精湛之处莫过于这名女子的神态,黛眉微蹙,垂头侧坐于窗前,千愁万绪全凝结在这黯然伤神的双眸之中。更绝的是手中那半展的书卷,是倒过来的,可见其并非在观书,而是在‘听雨’,这不正应了那句‘夜半听雨声,愁满心孤寂’么?” 考官大人再次说道:“颜色鲜艳却不斑斓,内敛节制,谦虚含蓄,令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就会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这难道不正是佳作的体现吗?” 众人有种提醒灌顶的感觉,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画中的女子,究竟是寂寞生情?还是情生寂寞?恐怕只有作画之人才知晓了,毕竟每个人对画的理解皆不相同。 “这幅画能被评为一甲吗?” 有人同意:“当然了。” 也有人反驳:“入选是肯定的,但是把它评为一甲,恐怕有欠妥当。”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因为拿不定主意,所以考官大人将目光投向一直未曾开口的邵二雪身上,问道:“主鉴大人,这次的题目是您出的,您也来评一评罢。” 邵二雪忽然叹道:“哎,可惜了。” 众人面面相觑,感到一阵莫名。 “可惜?可惜什么?” “此人不适合图画院。” 考官大人诧异道:“大人何出此言?” 邵二雪缓缓抬起双眸,眼底盛满异样的情绪:“这人是握不住的风啊。” 众人看向邵二雪,脸上写满疑惑,但似乎又有些理解邵二雪的话中的意思了。 次日清晨。 天刚亮透,璞玉馆的门口便挤满了人。今日是放榜的日子,所有的考生全都聚集在这里了。 “初试一甲,许翰元!” 苏诗青老远就听到役使高喊的声音。 铜锣每敲一下,便高喊一声,向众人宣布此次初试的前三甲花落谁家。 “初试二甲,李尉!” …… 苏诗青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努力地在红榜上寻找“顾眉生”的名字,反反复复找了好几遍,却始终不见那三个字。 越找心越凉,他失望至极,面如土色,未曾料到自己竟会落榜。 红榜末尾处,尽是那些沮丧、痛苦、悲伤的落榜考生。有些心态好的甚至还过来安慰他,不要急于一时,回去几年磨练画技,下次再来考。 他们哪里知晓他心中的忐忑与苦闷。 落不落榜是一回事,会不会被顾眉生抓进监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突然。 一只胖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激动又洪亮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顾兄弟!你也来啦!怎么样?上榜没有?”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苏诗青像失去斗志的公鸡一样,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看王大福这副唯恐天下人不知的模样,大约也能得猜出来他肯定是通过了。 王大福见他这般垂头丧气,忙止住笑容,干咳两声安慰道:“那个顾兄弟啊,你还年轻,以后机会多得是,也不比急于这一时嘛。” 苏诗青愤愤然地甩开他的手,握紧拳头正打算离开。 忽然,役使又重重的敲了敲铜锣。 “顾眉生!顾眉生在这里吗?……” 王大福听到后,急忙抓住已经丢了魂的苏诗青:“哎哎,顾兄弟,叫你名字呢!” 苏诗青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扫去阴霾,激动地拨开人群跑到役使面前,大声喊道:“我就是顾眉生!我就是!” 役使打量了下他,随即宣布道:“本次初试复选,顾眉生。” 一语激起千层浪,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复选?怎么回事?” “从未听说过还有复选啊?” …… 役使解释道:“这次复选是主鉴大人的决定。” “主鉴大人?” “对,就是从锦城来的那位邵大人。” 邵二雪?苏诗青惊讶地瞪大双眼,怎么会是他?他为何要这样做? 王大福觉得好奇:“这个复选有何特别之处啊?” “主鉴大人尚未明说,只是让我等向顾公子通传一声,烦请顾公子于今日未时到璞玉馆后堂参加复试。” “今日未时?” 苏诗青惴惴不安的想着,难道是被邵二雪发现自己不是顾眉生了?还是邵二雪想起来自己画赝品的事了?这可怎么办呀? 王大福笑眯眯地向他道喜:“太好了顾兄弟!复选呐,还有机会的!” 苏诗青抽搐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啊……” 回到客栈后,他开始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不被邵二雪认出来。本想乔装打扮一番,可是又觉得不妥,最后决定装病,于是到附近卖面具的摊贩那里买了个面具套在脸上。 未时。 苏诗青如约来到璞玉馆。结果发现,原来复选的考生不止他一人,同来考试的还有另外两个。 和初试时不同,门前的役使严格地检查搜身后才放人进去。 苏诗青非常紧张,担心自己是否会露馅。还好役使只是看了他的脸,拍拍袖子和腰间,检查完画筒后便让他进去了。 三个人端坐在备好的桌案前,显得很紧张。 通传的役使走进来:“主鉴大人到。” 啊!邵二雪来了!苏诗青急忙察看脸上的面具,确保不被认出来。 三个人同时站起身,肃然而立。 这时,一双黑色锦靴登上石阶,邵二雪提着绯色官服的下摆缓缓走进屋内。 “参见主鉴大人。” 三人异口同声地朝他行礼。 “免礼。” 邵二雪扫视他们一眼,见到苏诗青脸上的面具后,走过来询问:“为何戴着这个?” 苏诗青头也不敢抬,小心翼翼的回答:“学生昨夜染了风疹,怕吓到大人您,所以才戴着这个面具。” “那你身体可有大碍?” “承蒙大人关心,学生身体并无大碍。” 邵二雪柔声道:“万不可勉强自己。” “多谢主鉴大人。” 苏诗青忽然觉得今日的邵二雪态度如沐春风,好像也没那么坏嘛。 “三位请入座吧。” 说完,邵二雪转身朝门外喊道:“请郭师傅进来。” 少顷,一位身形瘦小,穿着粗布衣裳的老者徐徐走了进来。 苏诗青见到老者,忍不住抬眼看向邵二雪。听说初试的那两道题目都是他出的,确实新颖有趣,难度颇高,不知道这次复试又会出什么样的题目来难倒他们呢? “这位是郭师傅,他就是今日复试的题目。” “啊?” 三人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邵二雪解释道:“三位虽是落榜生,但资质尚可,因此想给你们一次复选的机会,若是通过了便可进入会试。” “真的?” “太好了!” 三个人皆是满脸惊讶,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 苏诗青跃跃欲试:“请主鉴大人出题吧!” 邵二雪点头:“三位需通过对郭师傅的观察,而后为其画一副肖像图。” “这么简单?” “那名额呢?是三选一吗?” “这就要看各位的本事如何了,有可能三位同时进选,也有可能一位都进不了。” 若是进不了,那岂不是还要再等四年,重新参加初试?苏诗青紧锁着眉头,替个考而已,怎么如此一波三折?看来,这次是非进不可了! “这次复选至黄昏结束,希望各位能不负众望,脱颖而出。” “是,主鉴大人。” 三个人重新落座后,考试正式开始。 郭师傅端坐于高椅之上,此时此刻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原本就消瘦的脸庞,细小的眼睛,隐隐透着一股冷漠。 其他两人皆已开始研墨起草,苏诗青却还迟迟不见动笔。 邵二雪走至他身前,问道:“可是身体不舒服?” 苏诗青微微摇头:“回大人,学生并非身体不舒服,而是不知道该从何下笔。” 这样的郭师傅太过生硬、太过不自然了,即使画出来也不够形象生动,因此他不想画。 邵二雪略微诧异:“你不会画肖像?” 想要进图画院,不会画肖像是绝对不行的,这是每位画员必备的基础。 苏诗青再次摇头:“大人,学生能跟上去郭师傅说几句话么?” “为何?” 苏诗青解释道:“学生以前在给别人画肖像时,都会先观察这人的谈笑举动,找到这个人的气质,了解他的内心,然后才会下笔,这样画出来的人物才有灵魂,会呼吸,会说话,就好像,这个人是活在画里的一样。” 闻言,邵二雪墨黑的双眸里闪现出惊喜的光芒,他注视着苏诗青面具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感叹,这个人虽然年纪轻轻,却已领略到作画的高层境界,真是难能可贵。 “好。” “多谢大人!”苏诗青高兴道。 被晾在一旁的两位考生又疑又奇地看着对方,还能这样做的吗? 第6章 陪画生徒 苏诗青站起身,走至郭师傅跟前,凑到他脸上凝神注目,似要看出两个洞来。 郭师傅被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盯得心里一阵发毛。 “郭师傅,能请您笑一笑吗?” “啥?” 苏诗青抬手示意道:“笑一笑。” “突然这样……我笑不出来。” “那您哭一哭也行啊。” “这……” 郭师傅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邵二雪,邵二雪只说坐在这里让人给自己画像,可没说又要哭又要笑的呀。 邵二雪有些忍俊不禁:“你这不是为难郭师傅么?” 苏诗青无奈道:“可是,我想知道郭师傅的内心。” 郭师傅愣住:“你想知道我的内心?” 苏诗青点头:“郭师傅您,是位武师吧?” 郭师傅惊讶道:“你看出来啦?” 邵二雪越发惊喜,看来,这人对作画确实有点造诣。 郭师傅觉得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今日也不是武师的打扮,这个年轻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苏诗青说道:“您的精神气貌、神态还有骨骼肌理均与常人不同,手上的老茧也是常年累月习武造成的,所以晚辈认为您应该是位武师。” “哈哈哈!”郭师傅笑了起来,赞赏道,“不错不错,你分析得很在理,我的确实是武馆的武师。” 苏诗青惊叫起来:“笑了!您终于笑了!” 又对着郭师傅观察一番后,他立刻回到桌案前,熟练的铺纸,然后用炭笔勾勒出线条,一位气场全开的武师逐渐跃然于纸上。 他已经对郭师傅的形象默识于心,不怒自威、慵懒霸气,这便是他想要的感觉。 邵二雪想开口询问,却看着他专注地研磨,铺纸再重新用毛笔描摹,似乎无暇顾及旁人,于是静静地等待着,不敢发出声音。 日渐西斜。 基本画完肖像后,苏诗青的内心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一时抓握不住,于是停下笔久久的立在画稿前,一动不动,苦苦思索起来。 犹豫再三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人像的脚下动了几笔,紧接着,一个歪倒的酒坛子出现了。画完之后,他在空白处题了一段字:岁月逝,忽若飞,江湖游,酌桂酿,今朝有酒今须醉,行歌独乐,荡气回肠,嗟呼!且不知天地间有我,剑痴狂! 交上画稿时,苏诗青内心无比忐忑,不知这样一幅张扬的肖像画,能否获得邵二雪的赏识。 邵二雪见到画稿的那一刻,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画像上,微醺的郭师傅手里舞着把寒气逼人的宝剑,气势如虹,动作飞腾,形如捉兔之鹘,神如捕鼠之猫。根根乱发虬须张扬毕现,整个人气场全开,虎步生风,这样气势逼人的郭师傅,简直就是从现实走进画中的。 再看画技部分,衣褶线条遒劲果敢,棱角分明;人物的表情刻画得入木三分,线条圆劲,有种细腻的真实感;眉目须发更是刻画得细致入微,根根分明;面部用色也很大胆,红黄相间,不同的风格组合在一起矛盾却又浑然一体。 放眼古今,所有的肖像画要么正襟危坐,要么站得端端正正。像这种放肆大胆,简单直接,却又真实细腻的人物肖像,从未见过。 就连郭师傅看到这样的“自己”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就是内心的我吗?” 看得他都忍不住想要回去大醉一场,再拿起宝剑挥舞一番了。 邵二雪目光灼灼,盯着苏诗青问道:“你这画法,师承何门何派?” 苏诗青被邵二雪注视着,犹如泰山压顶,忙低下头去,答道:“回大人,这画法是学生自己琢磨出来的。” 邵二雪拿着画稿的手一颤:“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学生见雕窗师傅在木板上雕刻过人物像,觉得那刀法凌厉,线条突出,便尝试着将其转化成衣褶的折线画法,今日见到郭师傅,觉得合适便用上了。” 邵二雪凝视着画稿久久未语,心中止不住地感叹,这位少年已然超越了常人对作画的天赋,若能悉心栽培,再过几年,说不定会超过自己。 见邵二雪表情如此严肃,苏诗青不敢再抬头了,其他两位考生更是不敢言语。 郭师傅忍不住提醒道:“主鉴大人,你觉得这三位年轻人画得如何呀?” 邵二雪舒展开眉眼,对三位考生说道:“稍后下官自有定夺,烦请三位考生去前厅等候。” “是,主鉴大人。” 三位考生行过礼后,一齐离开后堂来到前厅。 郭师傅望着苏诗青的背影,抚了抚胡子欣赏道:“那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你觉得呢?” “晚生也是这么觉得的。” 邵二雪笑了笑,星眸里也满含着笑意,他朝郭师傅拱手行礼道:“今日多谢郭师傅前来帮忙,请您移步茶室稍等片刻,晚生为您准备了些茶点,等晚生忙完之后再回来找您。” “哈哈!好。” 离开前,郭师傅还不忘嘱咐道:“那小子是个人才,你可得好好培养啊。” “晚生明白。” 那小子……何止是个人才,每次都能毫不费力地让人感到震撼。包括画铺那次,仅凭观察,便将他研习多年的画法学了个十乘九。虽然他当时对那幅赝品嗤之以鼻,加以诋毁,但也不否认复制之人的厉害。 一刻钟后。 邵二雪拿着盖好章的公文来到前厅,宣布此次复试的结果。 苏诗青怀揣着不安的心,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是否入选。 “王仕维,通。” 一句话,当场给苏诗青泼了盆冷水,整个人从头寒到脚。 邵二雪将公文递给那个名叫王仕维的考生,说道:“一个月后,去参加会试。” “谢大人!” 王仕维赶忙接过公文,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 苏诗青愤懑不甘地看着那份公文,心中嫉妒万分,百味陈杂,难道自己真的没有进图画院的资质吗?多年来的努力与自信被彻底击碎了。 不仅如此,他还把顾眉生的事情给搞砸了,回去怎么跟他交代呀? 正当他垂头丧气的打算离开之际,邵二雪及时叫住了他。 “顾眉生,请留步。” 苏诗青停下脚步,满眼委屈地望着他。 邵二雪:“本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璞玉馆后堂。 邵二雪问道:“你可知自己为何会一再落选?” 苏诗青叹道:“是学生画得不够好。” “非也。” 邵二雪认真解释道:“你的画无论是从构图还是用色来讲,都精彩绝伦,可是你知道吗?你不适合图画院。” 苏诗青诧异道:“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邵二雪目光灼灼,不答反问:“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作画?是为了成为一代名家,光耀门楣,流芳百世吗?” 苏诗青自问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所以摇摇头说道:“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邵二雪期待着他的答案。 苏诗青缓缓地抬起沾满墨水的双手,阳光透过窗户挥洒进来,令墨水浸满光泽。 他凝望着双手,发自肺腑地回答道:“学生自幼便喜爱作画,而且时常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留住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象和回忆?每次拿起画笔,学生都深刻地感受到,唯有它能做到这一切。在学生看来,作画不见得非得用什么固定的画法和技巧,只要作画之人能将自己的情感融入于笔尖,表现出内心的想法,就是一幅好画……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的画从来就只会被评为不入流的画作,甚至连卖都卖不出去……” 所以他只能去当妙手来混口饭吃。 苏诗青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又怕自己说得太多,会惹祸上身,便及时止住了满腹委屈的话语。 邵二雪将双手复于背后,手心被自己捏得出汗,面上虽然毫无波澜,可是内心却早已汹涌澎湃。 他问道:“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三岁孩童都可以作出好画了,还需要画师做什么?” 苏诗青低下头去,不敢辩驳:“学生不是这个意思,画技固然重要,只是学生认为作画不该拘泥于固定的画法,也不该只有固定的评判标准……” 邵二雪望着他面具下的双眼,眉清目秀间隐约透着股倔强。 这孩子不仅对艺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而且总是能用孩子般单纯热切的眼光看待世界,正是这份赤子情怀,才赋予了画作独特的生命力。 “的确……你说的很有道理。” 苏诗青惊喜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紧张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邵二雪:“正因如此,我才说你不适合图画院,你知道图画院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是所有守旧派和新贵画师们甘于为权贵,描绘纸醉金迷和虚假的岁月静好的地方,我也不例外,可你不是,你的天赋不应该被那里埋没。” 苏诗青震惊地望着他,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才没让他通过的。 “而且你现在的画技,还远远跟不上你的想法,因此需要一个基础良好之人加以辅导,才能更加精进,不是吗?” 苏诗青想了想,随即点头道:“大人言之有理……” 邵二雪认真地问道:“本官现在郑重问你,你可愿意成为本官的陪徒?” “陪徒?” “对,就是本官的陪画生徒。” 苏诗青一脸茫然,这是什么职位?跟图画院的画徒有何区别? “本官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若愿意便到璞玉馆来,本官在这里等你,你若不愿意,便忘掉今日之事,就当本官从未说过这番话。” “可是大人,您为何要……” 邵二雪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他在心里迫切地说道:请你一定要答应啊。 “本官静候你的佳音。” 邵二雪说完转身步入后堂,留下满心惆怅的苏诗青在那里犹豫不决。 邵二雪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老天爷!你为何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苏诗青在心里大声地咆哮起来,希望顾眉生知晓此事后不要怪罪他才好。 从璞玉馆里出来后,苏诗青魂不守舍地往客栈方向走去。 突然,迎面走来四个仆人装扮的壮汉,直接将他给架了起来。 “哎!你们是谁啊?要带我去哪里?” 其中一名仆人面无表情道:“乖乖跟我们走便是。” 苏诗青哪里肯走,拼命地挣扎起来,可是又比不过这四名壮汉的力气,只能被像拎小鸡似的拎着走了。 第7章 市井采风 浣泉山庄。 一位穿戴考究,气定神闲的老者正在诺大的桌案前,行云流水般的挥洒着笔墨,手中的狼毫势若破竹,一个又一个字如同千军万马般地腾跃于纸上。 “老爷,人已带到。” 仆人们将苏诗青扔在院子里后便行礼离开了。 苏诗青揉着被抓疼的胳膊,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位老爷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如何,复试过了吗?” 老者停下手中的笔,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字,觉得满意后才转过身,眼神沉静老道。 苏诗青惊叫道:“顾生员?” “看样子,是没过了。” 顾老头依旧肃着张脸,似乎生来就不会笑一样。他双手负背,缓缓走下台阶,池边生起一阵风,将他身上的道袍吹得四处飞舞,竟有种道骨仙风的错觉。 “老夫怀疑,顾眉生是不是太高看你这个娘娘腔了。” 苏诗青气愤难当,讽刺道:“是!顾公子确实高看小人了!所以您还是叫他自已来考吧!小人实在是受之不起!” 顾老头没生气,依旧冷着张脸道:“他若是能自己去,也轮不到你。” 苏诗青很是不解:“既然顾公子无法考试,那小人即便是替他通过了初试,又有何用呢?” 顾老头的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悲伤:“说这些无用的话做什么,既然没通过,就闭上嘴巴赶紧滚吧。” “我……!” “怎么,五百两还不够封住你的嘴吗?” 苏诗青气到浑身发抖,这老头的态度真是恶劣。 “走就走!” 他虽然生气,却也不得不将邵二雪的话传达给顾眉生:“请你转告顾公子,虽然复试没过,但是邵大人让小人考虑当他的陪画生徒,明日便要答复,若是他想当,就去璞玉馆找邵大人吧。” 苏诗青扔下这句话就想走。 顾老头挑了挑眉,似乎对他有了改观,于是叫住他。 “且慢!” 苏诗青疑惑地停下脚步。 顾老头摸了摸胡子,沉吟起来。 “听闻邵二雪这人眼光极高,绝不轻易收徒,如今他想让你当他的陪画生徒,想必是看中了你的天赋,有意要栽培于你。” “栽培我?”苏诗青诧异道。 “宫廷画师的陪画生徒可是要比图画院的画徒还要高一等级的。” 苏诗青更惊讶了,原来陪画生徒是宫廷画师的门下徒弟的意思吗?那看来确实是要比图画院的画徒地位更高一些,毕竟是专授,更何况邵二雪还是未来的御用画师。 只可惜,这一切都与他无缘了。 就在苏诗青黯然伤神之际,顾老头忽然说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你就以顾眉生的身份去当邵二雪的陪画生徒吧,从今往后,仕途坦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什么?” 苏诗青怀疑自己听错了,赶紧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实在是听不明白?” 顾老头背过身去,掩盖住眼底的心疼,缓缓说道:“顾眉生是我的孙儿,几年前开始,他的双腿就使不上力气,手也提不起笔了,大夫断言他已经没几年可活。” 苏诗青震惊地抬起头:“这……!” 怎么会这样?既然如此,顾眉生为何还要叫他去替考? 顾老头以悲悯的神色说着不近人情的话:“顾眉生的绘画天赋不亚于你,只可惜现在成了这副模样,对他来说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所以你若愿意,今后顾眉生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苏诗青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起来,一颗心砰砰直跳,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 从浣泉山庄出来后,顾老头的话一直萦绕在苏诗青的耳畔,搞得他整日心神不宁。 若是代替顾眉生,便要以他的身份活着,从今往后便没有苏诗青这个人了。可若是不代替顾眉生,就当不了邵二雪的陪徒,更加不可能像他一样成为宫廷画师,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了。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苏诗青仰头凝望着碧绿的苍穹,心中无限惆怅。 市集。 一身湖蓝色道袍的苏诗青满面愁容的走在大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身旁传来摊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勒!新进的胡笛、角笙、排箫、陶笛……丝竹管弦,吹拉弹唱,应有尽有!快来看一看呐!” 苏诗青被造型质朴的陶笛吸引,不自觉朝货摊走去。 脑海中,关于娘亲的记忆浮现出来,曾经那双温柔的玉手,为他演奏陶笛时慈爱的姿容,历历在目。 苏诗青拿着陶笛,正陷入回忆之中,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老板,这个多少钱?” “二十文。” 苏诗青回过头去,撞上一双犹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此时正噙着淡淡的笑意。 竟然是……邵二雪! 今日的他一身绣竹的灰色锦袍便装,腰间束着的镶玉系带,将他整个人衬得雅致非凡。再加上手上那把绘有四时图的折扇,以及肩上挎着的雕竹檀香画筒,更是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温文尔雅的气息,叫人不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小兄弟,这个陶笛送给你了。” 邵二雪将买来的陶笛递到苏诗青面前,示意他收下。 “大……”苏诗青差点惊呼出声,急忙改口道:“太感谢公子了,只是,公子为何要将陶笛送给在下?” 邵二雪笑而不答,只是将陶笛放到他的手中后,便打开折扇轻摇着转身就走。 “哎,公子……!” 苏诗青有些心慌,难不成是被他给认出来了?于是赶紧追上去。 “你我素不相识,在下怎么能要公子的东西呢!” “相逢即是缘,更何况你我同为画工郎,区区一个陶笛又何足挂齿呢。” 邵二雪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漾开笑意,给人感觉如沐春风。 苏诗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画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邵二雪用扇面将陶笛推回苏诗青怀里,说道:“就当是在下的见面礼了。” “可,可是……” 邵二雪转移话题:“小兄弟,莫非你今日也是出来采风?” “采风?是啊。”苏诗青赶紧点头。 “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能和如此有名的宫廷画师一起去采风,怎么会不心动!可他还是犹豫了,究竟要不要一起去呢? 邵二雪收起折扇,用扇尾指着街上的商人和行人说道:“一切画作皆离不开生活,灵感来源于生活更高于生活,你看这些人和事,不正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市井画作吗。” 苏诗青顺着他的话,看向周围。 茶馆内的人声鼎沸,歌女婉转动听的歌声吸引越来越多人围观,茶客们时不时发出阵阵叫好声;阁楼上的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生动有趣的故事,煽情的语气使现场的气氛异常热烈;街边的妇女牵着小孩的手正在摊前等待着糖人出炉,精致的糖人在老师傅手中逐渐捏成,技艺令人叹服……每个人都做着不同的事,脸上的表情活泼生动,在苏诗青的脑海中变成了一张张盎然生趣的画。 邵二雪低头凝视着苏诗青的侧脸,杏眼樱唇,才情更是透过晶亮的眼眸溢出来,这人似乎美丽得模糊了男女的界限。 “小兄弟考虑得如何?” 苏诗青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迫不及待想要拿起画笔。 邵二雪几不可察地笑了笑,鱼儿已然上钩。 两人商定好路线后,便开始沿着路线四处逛,寻找绘画的题材。 邵二雪:“还未请教小兄弟是何姓名?” 苏诗青转了转眼珠子,恭敬道:“在下姓顾。” “顾君称呼在下寒夙即可。” 苏诗青在心里赞叹邵二雪的聪明才智,寒夙是他的字,这样一来,既不会暴露身份又不会欺瞒。 “寒夙兄请。” “顾君请。” 苏诗青一扫内心的烦恼与忧伤,屁颠屁颠的跟在邵二雪的身后尽情的享受这市集的繁华和热闹。 拐角处。 一位手执折扇,头戴簪花的风流男子引起两人的注意。 邵二雪说道:“顾君不妨猜猜,此人是何身份,要去往何处?” 苏诗青仔细瞧了瞧:“依这人的衣着相貌来看,此人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现下正要去与佳人相会呢。” 邵二雪摇头,见那人的衣着虽然华丽,却艳俗至极,于是说道:“顾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你看这人的脸,面色黑黄,尽显疲态,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必定日日锦衣玉食,肤质若玉,不可能晒得这样黑;再看这人的穿着,衣服虽华丽,打扮却有些粗糙,不像是文人雅客,倒更像是个绿花盆(暴发户)。” 苏诗青点头表示同意:“那依寒夙兄之见,此人要去做什么呢?” “赌博。” “赌博?” 邵二雪提议道:“既然你我意见不同,不妨跟上去瞧瞧?” 苏诗青被邵二雪说得心痒痒,也很想知道他与邵二雪究竟谁对谁错。于是便和邵二雪一起尾随着那位路人,看看他究竟要去何处。 跟了一路,最后见那名男子走进孟园,苏诗青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孟园是这里最有名的赌坊,依河而建,景色别致,专供人赌博取乐,日日都高朋满座,有钱人闲暇时总喜欢到这儿转悠两圈。 赌坊内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喧闹声盖过了整条街。 邵二雪看着赌坊,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苏诗青撇撇嘴道:“你赢了。” “哈哈!” 邵二雪“哗”地一声收起折扇,满脸兴致:“走,我们进去采风。” “我没听错吧寒夙兄?你要进赌坊里采风?” “赌坊、市集、教坊皆是画风俗画的好场所,题材遍地皆是,你我都走到这儿了,不妨进去瞧上一瞧。” 苏诗青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兴奋的呐喊声,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生动的景象,六博、弹棋、押宝、花会、斗鸡、斗蟋蟀、赛马、走狗……所有的景象都搬到纸上,变成一幅幅有生命的画面。 “寒夙兄言之有理,那我们就进去吧。” 邵二雪点点头,已经开始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第8章 琴音笛曲 赌坊内。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苏诗青被闹哄哄的人群给吸引过去,走近一看,发现是在围观斗蛐蛐儿。 “咬它!咬它!快咬它!” “厉害!又赢啦!” 一大群人聚拢在诺大的桌前,气势仿佛要掀翻屋顶。 刚刚赢的那只蛐蛐儿的主人是位肥肠满肚的老爷,此时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宝贝蛐蛐儿。 他用蒸熟后的马尾鬃引斗着蛐蛐儿,笑眯眯地说道:“战神呐战神,你就是我的摇钱树,再赢一局,回去就给你赏好吃的,嘿嘿!”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螯牙,今日定要让对方好好瞧瞧,你究竟是不是吃素的!” 双方火药味正浓,大战一触即发,也不知是在斗蛐蛐儿还是在斗人。 “咬啊!加把劲儿!咬它!” “宝贝!咬它!” …… 围观群众各占一边,闹哄哄的场面几度失控,将斗蛐蛐儿的紧张气氛推至高潮。 两只蛐蛐儿互相较量,几经交锋,败的退却,胜的张翅长鸣。“战神”果真神勇无比,连战皆胜,几场战斗下来,依旧抖擞着神气活现的长须,不见气衰。 肥老爷乐得直不起腰,心满意足地命仆人将“战神”装回精致的牙雕罐中,准备明日再来。 输的人原本红润的气色陡然被抽干,一张脸白得像纸,心不甘情不愿的将怀里的银票悉数掏出。 由于人多嘈杂,不便就地作画,于是苏诗青跑到台阶上,拿出纸笔迅速将在场的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蛐蛐的神态,战斗场面,逐一记录在纸上。 比赛结束。 人群逐渐散去,各自转移赌区,等苏诗青回过神来,才发现邵二雪不见了踪影。 “寒夙兄!” 苏诗青收好画具,边走边找。 最终在热闹的斗鸡台那里找到了邵二雪。 台上两只斗志昂扬的雄鸡正在搏斗,台下一群衣冠不整,半挽着衣袖的纨绔子弟围在一起跟叠罗汉似的,为各自的“斗士”呐喊助威着。 邵二雪站在角落里,专心细致地描绘着造型别致的斗鸡台。苏诗青走过去一看,斗鸡台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加精美,无论是琼花瑶草、祥禽瑞兽的浮雕,还是整齐划一的线条,都无一不令人惊叹。 邵二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笑了笑,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斗鸡台。 苏诗青看到台上那两只雄鸡煽动着翅膀,扑来扑去,越斗越凶,越打越猛,被吸引了过去,于是挤到人群中想要看得更加真切。 这时,一位富家子弟顺手拉过他就问:“兄台,你觉得哪只鸡能赢?” 苏诗青看着那只英姿勃发,羽毛黑得油光发亮的公鸡,认真道:“肯定是那只黑色的赢。” 那富家公子打量着他,鄙夷道:“你说‘大黑袍’?真是没眼光。” 苏诗青:“我怎么没眼光啦?” “一看就是‘雄霸’能胜,你却说‘大黑袍’。” 苏诗青朝那位富家公子做了副鬼脸,然后继续观看激动人心的决斗。 几个回合下来,胜负终于揭晓。 “大黑袍”果然胜出,它的主人得意地抱着它晃悠悠坐上雅座,然后单脚翘在座位上,轻松地品着茶。 “真的被我说中了!” 苏诗青激动地跑到邵二雪身边,讲述刚才的经过,开心得像个孩子。 邵二雪望着他那双宛如夜空般黑亮的眼睛和恍若桃花的微笑,心竟然无法控制地快速地跳动起来。 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他急忙敛了敛神色,告诉自己想多了,于是边收起纸笔边说道:“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苏诗青笑着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淋漓的感觉。 临近晌午。 酒足饭饱之后,邵二雪和苏诗青坐在桥旁的酒肆内品尝着新出的桃花酿。 四月的天气里,栏杆边上的杜鹃花发疯般地开着,放肆的伸展着花瓣接受阳光的沐浴,蝴蝶绕着嫩蕊纷纷采食起香甜的花蜜。 苏诗青小声地感慨着:“若是能日日如此,该多好啊……” 邵二雪没有听清,于是问道:“顾君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苏诗青赶紧摇头,“在下敬寒夙兄一杯。” 邵二雪端起酒与他碰杯。 这时,不远处的一艘花船内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酒肆的方向望过去,恰好能看到花船的二层楼台。 酒客们听到笑声,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张望起来。 只见楼台内聚集了一群衣着鲜亮,浓妆艳抹的姑娘。她们各个手持着精致的团扇和乐器,似要演奏乐曲,纱帐若隐若现的遮挡着她们的身影,简直比春天的花儿还要美上几分。 酒客们立刻骚动起来,前赴后继地跑到栏杆处,探出身去朝女人们呼喊和交头接耳起来,如同被花朵吸引的蜂蝶般狂热。 “看她们那柳枝般的细腰,真叫人销魂呐!” 一个滑头见女子们注意到桥边,兴奋的叫起来。 另一个摇头晃脑道:“这真是百花争放,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呀!” “如若能躺在她们的怀中,就是死也甘心了!” 酒肆老板笑眯眯道:“她们可都是倚红楼的头牌歌妓,想要死在她们怀里,恐怕得等到下辈子喽!” 有人调侃道:“老板,你是故意把酒肆开在这儿的吧?” 老板得意地笑着,脸上抖动的肉全都堆挤至两旁,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苏诗青注意到楼台内那些美艳的歌妓当中,有位身着淡紫色上衣,柳丝眉,杏眼樱唇,如同出水芙蓉般散发着清冷的光芒,握着琵琶的动作和举止十分优雅。 他忍不住喃喃道:“真是天仙般的人儿,无人能比……” 邵二雪见苏诗青被歌妓吸引了,目光迷离,心想:这家伙拥有绝不输于楼台上的任何女子的美貌,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回过神来后,邵二雪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关注美人,反而在苏诗青的身上移不开目光。 他赶紧低下头去,喝了口酒,咳嗽两声后正色道:“兰有秀兮菊有芳,这些姑娘美得各有千秋,可将她们纳入我们的画中。” 苏诗青并未听见他说话,依旧迷恋的望着紫衣女子。而紫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那位注视着自己的俊朗不凡的少年,红唇微微扬了起来。 只见她缓缓抬起葱白的手指,弹动琵琶上的丝弦。阳光下,白皙的面孔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越是想要细看就越显得朦胧。 楼台内飘出清逸的琵琶之音,时而低沉如呢语;时而飘渺如丝絮;时而沉稳激飒,时而清扬空蒙……听者就像在欣赏着高山流水,潺潺铮铮,使人心旷神怡。 “这首曲子是,‘觅知音’呐……”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拿出怀中的陶笛,闭上眼睛寻着紫衣女子弹奏的音律,然后轻轻地吹奏起陶笛来。 陶笛声渐渐响起,回旋婉转地传进楼台内,忽轻忽响,合着干净清脆的琵琶声,如同湍急的流水,撞上坚硬的礁石;又似崇山峻岭的鹤,冲破着尘雾飞上柔软的云端。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时分时合,合时流畅如江河入大海,分时灵动如浅溪分石。 紫衣女子惊讶地看着苏诗青,没想到有人竟能与自己合奏得这么融洽,要知道,她对乐律可是极为挑剔的。 两人的合奏,吸引着周围的酒客和路人驻足欣赏,船里的歌妓们纷纷惊奇地跑出来张望,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合奏。 一曲终了。 众人皆满脸陶醉,耳边似有余音缭绕,宛如眼前拂过的一丝清风,令人恋恋不舍。 苏诗青睁开眼睛,望向楼台里的那抹倩影,四目相对之时,少年的春心已然萌动。 紫衣女子颔首浅笑,红着脸别开目光。 一位歌妓调侃道:“那位公子是疏影的知音吧?” 另一位也调笑着说道:“我看是了,方才那一曲真情流露,听得我是心神荡漾呀!” 柳疏影见不得她们一副酸样,于是冷起面孔说道:“不过是寻常的合奏罢了,什么知音不知音的。” 这时,另一艘大船缓缓驶来。 都知走上来,催促她们道:“都准备好了吗姑娘们?船已经到了。” 站在一旁的侍女纷纷上前来帮歌妓们戴上毡帽,整理裙装和仪容,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花团锦簇地走到另一艘船上去。 今日她们要到岛上的娘娘庙,为接下去的花魁大赛上香祈福,所以特地盛装打扮,雇了只花船准备去庙里祈福。 一群酒客见她们走后,纷纷失望地坐回酒桌,继续讨论着原先的话题。 邵二雪问苏诗青:“顾君,方才那首曲子甚是好听,是何人教你的?” 苏诗青苦笑了下,摸了摸陶埙后说道:“是我娘,她从小便教我读书识字,听音辨曲,可惜我对乐理一窍不通,只喜欢画画,如今也只有这陶埙能吹上两首了。” “原来如此。” 邵二雪意识到这个话题触及到他的伤心处,便没再问下去,而是默默地为他斟上一杯酒。 苏诗青端起后一饮而尽。 良久,邵二雪才又开口道:“顾君可曾为他人画过正统肖像?” 苏诗青想起邵二雪昨日对他的评判,于是摇了摇头:“画是画过,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因为从未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画,都是我自己琢磨的。” “这样啊……”邵二雪趁机教授他绘肖像的技巧:“在下倒是学过几年,顾君若是不嫌弃,在下可以倾囊相授。” 苏诗青感到意外:“那真是太好了!” 邵二雪想了想:“现在请顾君好好观察一下在下的脸,然后告诉在下,什么部位最能体现出神韵?” 苏诗青借着酒壮胆,仔仔细细地观察起邵二雪的容貌。 缕缕微风吹进酒肆内,轻轻撩起邵二雪墨黑的发梢,发梢拂过他白玉般的脸颊、薄唇和窄挺的鼻梁。一双极为清润柔和的眼眸藏于细长的剑眉之下,仿佛时刻都带着温暖的笑意。 这是苏诗青第一次看清邵二雪的容貌,不由得暗自赞叹,五官的各个部分也在他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深刻起来。 邵二雪同样也在观察苏诗青的脸庞。清秀的相貌之上是一双专注且迸发着迷人光彩的桃花眼,多看一会儿便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是……眼睛吧?” 苏诗青不确定的回答道。 “没错,那你知道三庭五眼吗?” 苏诗青沉吟道:“知道,只是不知具体该如何画分。” 第9章 领会技巧 邵二雪笑着从画筒里拿出干净的紫毫,沾了沾杯中的酒水便在自己的眉弓和鼻缘底下画出两条透明的线。 他边画边说道:“看到我画的这两条线了吗?像这样,从发际到眉间,再到鼻缘下方,最后到下巴处,恰好将人脸分成上、中、下三个部分,谓之‘三庭’。” 说完他又继续在脸上画了几条线:“从两侧眼角到发际,正好是两个眼睛的长,再加上双眼之间也正好是一个眼睛的长度,这五部分便称之为‘五眼’。” 苏诗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呢喃道:“三庭五眼……” 邵二雪顺势抓起苏诗青的手在他的脸上点了点。 “画正统肖像时,不仅要知道三庭五眼,还要知道‘四高三低’。所谓的‘四高’,第一高是额部;第二个高鼻尖;第三高唇珠;第四高下巴。“三低”分别是两个眼之间和鼻额处;唇珠的上方,也就是人中;还有下唇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凹陷,共三个处,这些地方在绘画时要注意凹陷,‘三庭五眼’和‘四高三低’都是肖像画的基本功。想要准确地将一个人的脸部呈现在画纸上,便要找出这个人的脸部特征,再进行构图和作画。” 苏诗青听得心潮澎湃,以往他作画都是凭感觉,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所以感到欣喜不已。 邵二雪继续道:“想要体现出一个人的神韵,最重要的就是眼睛,一张肖像画的好坏,关键在于眼睛部分能否体现主人的气质和心性等等。画圣顾恺之在画人物时最注重点睛,自云“传神写照,尽在阿堵(眼珠)中”,因而若是能熟练掌握我方才说的这些技巧,便能融会贯通地描绘人物肖像了。不过,肖像是个细活,需得日积月累才能慢慢掌握,急不得。” 苏诗青逐渐舒展眉头,脸上荡开笑意:“多谢寒夙兄提点,日后我定当勤加练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诗青和邵二雪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来到城南的罗刹寺。 寺内古木参天,香客如云。微风中,檐角下的金铃声声清脆,与诵经声混在一起,似有股令人心神莫名安宁的力量。 苏诗青对着菩萨恭敬地合掌拜拜,香炉周围腾起浓浓的烟火,他的脸在缭绕的烟雾中,因虔诚而显得格外的平静清丽。 邵二雪竟然看得有些痴了,内心久久未能平静。 拜完佛,他们在僧人的带领下来到禅房休息,禅房的匾额上印着四个草书体的大字——风清月明。 苏诗青感叹道:“写得真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沉朗的声音:“二位施主,对书法有研究?” 邵二雪侧过身,合掌颔首恭敬道:“大师。” 苏诗青转头,只见一位穿着禅衣,面色和善、苍颜白眉的僧人立于台阶之上,于是急忙毕恭毕敬地合掌鞠躬。 大师一手捻着佛珠,凝视着牌匾说道:“这四个字乃是前任方丈泓宽法师所题,体意连绵,笔意奔放,二位施主仔细体会,便可得其中之妙。” 邵二雪点头道:“自古以来,篆、隶、楷、行、草当中,草书是最难的一种书体,需要无所不悟。” 大师笑意盈盈:“草书之难,在于其变化‘似无定则’,而又‘毫厘必辨’,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需得下笔之人自身正其律,备其骨,规其法,揖让有度,才能使之神生纸上。” 邵二雪肃然起敬道:“大师所言甚是,晚辈受教了。” “哈哈哈。”大师点点头,“不打扰二位施主雅兴了,贫僧告辞。” 邵二雪急忙问道:“还未请教大师德号?” “贫僧德号禅心。” 苏诗青望着禅心法师远去的背影,心中似乎更添了几分宁静。和邵二雪一起出来采风后,内心突然变得豁然开朗许多,对他的那份怨恨与不解,以及对顾眉生身份的顾虑通通一扫而光了。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邵二雪那张虔诚的侧颜,心想,在这份虔诚中,是否有对他的一份希冀? 邵二雪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空气中流转着别样的情绪,两个人心有灵犀的走进禅房内,然后开始在桌案上铺纸作画。 此时此刻,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将今日所看到的繁华与热闹皆泼洒到纸上,让人一眼便能看到生活中的美。 邵二雪挑了一支提笔,调好墨后在宣纸上画了起来,笔尖在纸上游移,流淌的墨水留下绵延的线条,人物形象和场景一气呵成。 苏诗青看了看:“你画的这是……捏面人?” 邵二雪如沐春风般地笑了笑,继续快速的画着街边上几个孩子围着面塑艺人,讨要一个个细致、优美、精巧的小面人的场景。 紧接着又画了一群正在玩棋牌的激动的赌徒们,脸上的表情或哭、或笑、或骂……他们是那么的鲜活、生动,令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赌场。 苏诗青被邵二雪所感染,开始回忆起今日遇到的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人。然后不由自主的拿起画笔,将笔尖沾满墨水,按照邵二雪教授的方法,细致且耐心地在纸上描绘起脑海中的人物肖像。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而他们的眼中也好像只有画纸和与精神融为一体的画笔,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事物的存在。 一个时辰过后,邵二雪停下画笔稍作休息。 他见苏诗青还在作画,于是悄悄踱至苏诗青的身后,视线绕过白皙修长的脖项缓缓落至画稿上的人物。 那是一副非常细腻的肖像画,肖像的主人是一位体型稍胖的中年男子,生得一张梨形脸,皮肤黝黑,粗眉怒张,鼻头肥大,紧闭的嘴巴向下弯成倒凹字,嘴巴周围及鬓角长满了张牙舞爪的胡须,天生带着股能够震慑人的气势。 在苏诗青的细心描绘之下,一位卖猪肉的屠户活生生的立于纸上,尽管眼睛还未描绘完成,但是人物形象已然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了。 邵二雪盯着画作,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难以想象,仅凭他的几句教导便能自己修改和完善绘画技巧,这是何等的悟性和造诣,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啊! 苏诗青将长锋笔重新沾满墨水,在笔尖即将触及人物眼部的纸面时,忽然停住了。他有些害怕,因为眼睛是最关键最传神的地方,若是画得不好,恐怕会破坏整体的神韵,所以他才迟迟不敢落笔。 邵二雪见他紧张,于是俯下身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背,柔声道:“我来帮你。” 苏诗青回过头去看他:“寒夙兄……” 邵二雪的手心温暖得发烫,让他想起幼时娘亲手把手教他写字时的场景。也不知是紧张亦或是其他,总之整颗心快速地跳动起来。 邵二雪聚精会神地握着苏诗青的手,动作极缓极缓地勾勒着柔和的细线,一点一点地将人物的眼睛描绘出来。 在画第二只眼睛时,苏诗青开始试着自己在笔尖上用力,慢慢画出线条。邵二雪也悄悄地放开了手,回到自己的桌案前重新投入到创作中。 笔尖细致地移动,苏诗青越来越觉得人物在自己的手中慢慢活了起来,于是开心道:“寒夙兄,我好像明白你说的了。” 邵二雪微微勾起唇角,满眼带笑着点头:“记住这种感觉,让人物的灵魂走进你的画中。” 苏诗青郑重的点头。 日渐西斜,禅房内的画纸铺了一张又一张,忘乎所以的两个人画得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浑然不觉天色已暗。 直到僧人端着蜡烛进来,两人才从彼此的世界中回到现实。 苏诗青直了直酸疼的腰,望着闪烁的夜空,猛然间想起和邵二雪的约定,于是惊叫道:“哎呀!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邵二雪放下画笔,转着肩膀提醒道:“顾君,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忘记做了?” “我……”苏诗青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难道邵二雪也忘记与他约定的事了?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充满疑惑。 邵二雪的眼眸在烛光中漆黑发亮,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事到如今,顾君还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吗?” 苏诗青一惊:“你,你知道我是……?” “顾眉生。” “啊!”苏诗青慌忙跪了下去,紧张道,“大人!大人!小人不是有意要欺瞒大人的,小人只是,只是……” 一切都在邵二雪的预料之中,但他不恼也不怒,而是走到苏诗青的身旁将他扶起,眼神里透露出欣赏的光芒。 “不要害怕,一开始我便知道是你,所以才会邀你一同采风,并非偶然,是我有意为之。” 苏诗青整颗心砰砰直跳,脸上写满不解。 邵二雪继续说道:“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天赋,以你的资质进图画院绰绰有余,可我始终认为那里不适合你,所以,才想请你做我的陪徒。” 苏诗青有些惊讶:“大人……?” 邵二雪蹙起眉头:“你不愿意是因为觉得我不够资格当你的老师?” 苏诗青急忙摇头:“当然不是!承蒙大人厚爱,小人只是怕会辜负大人的期望,所以才会犹豫不决的。” 邵二雪松了口气,紧紧握住他的双肩,凝视着他说道:“你只会不断给我惊喜,谈何而来的辜负?” 苏诗青感动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内心涌起别样的情绪,他从未想过能得到邵二雪的肯定,因此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害怕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邵二雪朝他投去期待的目光。 “你还未回答我呢。” 请一定要答应啊。 苏诗青垂眸,沉思良久后才缓缓点头。 若以他原先的身份,这辈子恐怕永远都不可能进图画院学习,更别提受到这般待遇了。可若是以顾眉生的身份当陪徒,不仅可以学到更多绘画技巧,将来还有可能会成为宫廷画师。 邵二雪见他点头,内心雀跃不已,于是情不自禁地说道:“那三日后你便随我一起出发去锦城吧。”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谢大人!” 寺庙内的月光庄严而宁静,周围的事物仿佛全都沉浸在银色光芒之中,栖息在古木上的鸟儿发出古怪的鸣叫,使人心中增添了几分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画累。 摇曳的烛光中。 未有睡意的邵二雪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苏诗青,他的呼吸轻浅且绵长,额头处渗出细小的汗珠,在烛光底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挂着满足的浅笑。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脸,眼睛好像被迷住了似的,许久都挪不开。 第10章 花魁比试 破晓时分。 寺院内响起庄严肃穆的钟声。 苏诗青早早醒来,看着满屋子的画稿,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激动感油然而生。 他望向邵二雪的睡颜,内心充满感激与欣喜之情。因为是他,让他感受到了被重视,被赏识的感觉。 苏诗青下床将画稿一一拾起叠好,并逐个欣赏那些画作。 画面中街上的商人和行人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因跌倒而哭闹的孩童表情狰狞夸张、街头杂耍的艺人显露出紧张的情绪、白头马上的剑客衣袂飘飘、摊贩们的唾沫横飞、说书人的眉飞色舞……每一幅都是栩栩如生的市井图。 过了一会儿,邵二雪醒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桌案上那几幅肖像,其中便有阁楼上的那位紫衣歌妓,看来苏诗青似乎对她情有独钟啊。 “顾君,能否将你的画作赠与在下。” 苏诗青疑惑地点头:“大人要这些画做什么?” 邵二雪小心翼翼地将画作收拾好放入画筒内,答道:“皇上命我将沿途的民风民情收入风俗画册之中,以便回锦城后供皇上欣赏和了解。” 苏诗青:“原来如此,所以大人才会画这么多的市井画。” 邵二雪微笑着点头。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王大福偶遇苏诗青,非要带他去城中最有名的勾栏院--倚红楼庆祝一番。 苏诗青并非对女色不感兴趣,而是对这种风月场所十分抵触,毕竟他儿时都是在青楼里度过,有太多不堪的回忆,因而不想进去。 奈何他实在拗不过王大福的盛情邀请,只好进去喝了几杯酒。 身旁美女如云,袅袅娉娉,各个娇艳欲滴,对苏诗青投怀送抱,却弄得他如坐针毡,局促不安。 “多俊俏的公子呀,长得比我还美呢。" 陪酒女娇滴滴的趴在苏诗青的肩膀上妩媚地笑着。 “呀,这位公子还带着画筒呢。” 王大福左拥右抱,哈哈大笑道:“我们这位顾兄弟呀,可是非常厉害的画工呢,他画的美女那叫一绝!” 苏诗青放下酒杯,不满地瞪了过去。 莺莺燕燕们闻言皆惊叹不已。 “真的吗?” “顾公子,给我画一幅如何?” “我也要!” 酒女们纷纷涌到苏诗青身旁,又是敬酒又是搔首弄姿的,各个都想求苏诗青给她们作画。 苏诗青头疼地看着这些女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在下还有急事,先走了。” 正欲起身,突然,打扮妖艳的都知(妓女头目)摇着蒲扇朝他们走了过来,见此情景禁不住调侃起来。 “这位公子真是不解风情呢!看你这年纪,不会还是个红花(处男)吧?” “哈哈哈!” 酒女们掩嘴调笑,就连王大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诗青的脸立刻涨红起来,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胡,胡说!” “真可爱呢!”都知笑得花枝乱颤。 其他人跟着笑得更大声了。 苏诗青恼羞成怒,推开人群,胡乱地抓着画筒就往外面跑去。 王大福见玩笑开大了,急忙扔下酒杯追上去。 苏诗青闷头跑着,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跑到了后院。 一阵悠扬熟悉的琴声从红袖阁内传来,婉转动听,如同春风细雨般令人身心舒畅,让苏诗青想进去一探究竟。 “是‘早春怨’吗……?” 那是小时候他娘经常弹奏的曲子。 苏诗青寻着琴声,缓缓走上二楼。 微风轻拂着撩起朦胧的垂帘,只见一抹倩影端坐在古琴前,身姿婀娜,垂帘下那若明若暗的香腮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美人拨弄着琴弦,流动的指尖迸发出悠扬的弦律,时而高亢急促,时而低沉呓语,时而舒缓陶醉…… 他情不自禁地仔细端详起正在专注抚琴的美人。迷离的媚眼,烟膏眉,珊瑚唇,清新脱俗中又带着几分清冷和孤傲。绣着粉色朝颜的衣裙给她增添几分不俗的姿色和神秘的气质,整个人如同空谷幽兰,散发着沁人的幽香。 这位美人,不就是花船上的那位歌妓吗? 苏诗青在心里感叹道:她不仅琴音与他娘相似,就连长相也都跟他娘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思念之情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从画筒内拿出纸和笔,直接就在地上铺开,习惯性的用口水沾湿笔尖,即刻便在纸上行云流水般的游走,迅速勾勒出美人和古琴的轮廓。 他陶醉地听着乐曲,少时娘亲在温暖的草地上弹奏时的画面滔滔不绝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灵感如同飞泻而下的瀑布,笔端缓缓流淌出动人的景象,他已经全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地了。 “小姐,南苑有贵客相请。” 楼下传来侍女的脚步和传唤声。 琴音戛然而止,清冷柔软的娇声从屋内响起:“是何贵客?” 苏诗青吓得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慌忙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和上楼的侍女撞个正着。 “哎呀!” 侍女惊叫出声,捂着嘴质问道:“你是何人?” 苏诗青百口莫辩:“我,我……” 屋内的女子听到动静,掀开垂帘出来察看:“以柔,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指着苏诗青说道:“小姐,这人站在门外偷窥!” 苏诗青转过头去想要辩解,却见那美人黛眉微挑,水眸低敛,精致的容颜美得真叫人窒息。 侍女问道:“小姐,要叫人过来吗?” 苏诗青赶紧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小姐,请听在下解释!” 柳疏影细细的打量着他,觉得有些眼熟,而后倏然想起,这人不就是与她合奏的那位少年郎吗? 又见他怀里揣着画筒,手上还拿着笔和未完成的画稿,于是冲侍女摇了摇头:“以柔,不得无礼。” 随即微微欠身,声音娇软圆润:“疏影代以柔向公子赔罪了。” 苏诗青恍惚间失了神,忍不住暗暗感叹对方的仪态万方,一顾倾城。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应景的诗句来:琼芝疏影弄清钟,何须姿态比花丛。玉蕊冰心遗世立,空谷幽香入梦中。 侍女见苏诗青盯着柳疏影发呆,双手插腰喝道:“哎!你究竟是何人啊?” 苏诗青回过神来,忙拱手赔罪道:“在下方才路过此地,被琴声吸引,不请自来还请小姐多多见谅。” 柳疏影低垂着双眸,并未与他直视,只微微红着脸点了下头。 侍女侧过身指着楼梯下逐客令:“既是不请自来,烦请公子速速离开。” 苏诗青再次作揖赔罪,然后慌忙离开红袖阁。 柳疏影正欲转身进屋,却瞥见地上有张画稿,说道:“以柔,那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 侍女俯身拾起画稿,见画中女子画的正是弹琴的疏影,不由得赞赏道:“画得还挺像。” 柳疏影接过画稿,细细观摩起来,画中的她犹如一株清新傲骨的兰花,淡淡的清香从画中溢出,整个人栩栩如生。 疏影微微笑着,将画稿递予侍女,嘱咐道:“将此画收好,那位公子或许还会再来取。” 侍女不太明白,但还是照吩咐将画稿收好。 漆黑如墨的苍穹上,稀稀疏疏的缀着几枚星子,忽明忽暗。 苏诗青抬头凝望着星光,想起早逝的娘亲,心中无限惆怅。 他的母亲曾是韶城有名的歌妓,叫白鹤子,不仅琴技了得,而且香城绝艳。只可惜被男人欺骗感情,生下他后只能继续待在青楼里卖艺卖唱,藏着他养着他,直到身体病垮后被青楼里的人赶了出来,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母亲病逝之后,他开始靠着一技之长,给别人当妙手来养活自己,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只是无依无靠的,时常会被人欺负,也会感到很寂寞。 客栈内。 窗外送来阵阵凉风,没过多久苏诗青便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梦中似有琴音缭绕,美丽的女子倩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次日。 终于下定决心的苏诗青修书一封让人送到浣泉山庄,并交代一定要亲自交到顾生员手上,表明自己愿意顶替顾眉生当邵二雪陪徒的决心。 邵二雪与他约定好下午申时在璞玉馆门口会合,然后一起出发去锦城。 出了客栈。 街上人潮窜动,似泄洪的河流般,全都涌向一处,似乎是倚红楼的方向。 苏诗青好奇地拉住一位匆匆跑过的路人,问道:“大叔,请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大叔惊讶道:“你不知道吗?今日倚红楼竞选花魁,比试就要开始了,再不去可就抢不到好位置喽!” 说完便往人潮里挤去。 “花魁比试?” 苏诗青被勾起兴趣,想着离申时还有些时间,于是便跟着人群来到倚红楼。 好不容易挤到倚红楼,竟要花几十两银子才能去里面观赏,而且连个座位都没有。比试台下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群,所以他只好站在最外围观看。 日至衡阳,花魁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场比试是琴技与唱功。 比试台上响起悦耳的丝竹的靡靡之音,盛装打扮的美艳歌妓们端坐在台上,一个接着一个展示自己高超的琴技和婉转的唱腔。 苏诗青注意到台上的柳疏影美目流盼,玉袖生风。时而抬腕低眉轻唱,时而轻舒云手高吟,歌声清冽动听,手中的古琴在她的弹奏之下更是犹如笔走游龙绘丹青,典雅而美妙。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柳疏影的琴音和歌声中隐隐透着股哀伤。 第一场比试结束。 最终,柳疏影以出众的琴技暂列第一。 第二场比试是诗词棋画,歌妓们可任选其中一个进行比试。 柳疏影选了围棋,由台下观众与其博弈,直至棋局结束为止。 比试过程中,苏诗青看到不远处两位小厮急匆匆地从后堂里跑出来,边跑边交谈。 其中一个焦急万分道:“听以柔说,不知是哪个心肠歹毒的,竟在柳小姐的舞服上泼墨,那可是价值百金的云衫呐!是妈妈为了今日的比试专门花重金请裁缝定制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另一个亦面带怒气:“可不是吗!眼下也只能先将此事告诉妈妈,让她给柳小姐换套舞服了。” “唉,只能如此了,快点走吧!” 两位小厮走远后,苏诗青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柳小姐就是柳疏影。难道是因为她美貌太过出众、又德才兼备,所以才遭人妒忌而被毁了舞服? 想到这里,苏诗青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挤进后堂,这时后堂里没有什么人,他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阁楼。 第11章 壁画传奇 红袖阁上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苏诗青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果然在阁楼上看到哭红眼睛的以柔。 她的面前挂着一件舞服。 洁白无瑕的布料上锈着精致的云纹,质地莹亮如雪,在阳光底下闪现着如同星光般若隐若现的光芒,可是却被泼染上了大片难看的墨迹。 以柔瞥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吓得捂着嘴尖叫起来。 “你,你是何人?” 苏诗青赶紧摆手说道:“别怕,我没有恶意的!” 以柔镇静下来,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仔细想了想发现是昨晚见到的那位画工,于是放松了戒备。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方才我听到柳小姐的舞服被人泼了墨,所以过来看看。” 以柔抽泣几声,眼中泛着泪:“不知是被何人动了手脚,要是被妈妈知晓此事肯定要被打断双腿的!” 苏诗青赶紧安慰道:“你别哭了,我来想想办法吧。” 以柔抬起泪眼,疑惑道:“您有什么办法呢?” “我先看看再说。” 苏诗青拿起舞服,将它抖开铺展在地面上,被墨迹污染的地方有好几处,尤其是胸口和下摆上的墨迹特别显眼。 “烦请以柔小姐为在下研墨。” 苏诗青边说着边挽起衣袖,然后从画筒内拿出画笔。 以柔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擦干眼泪帮他研起了墨:“画工先生想做什么?” “补救。” 苏诗青提起画笔沾满墨水,然后在空中对着那些晕染的地方勾勒出大致图案,确定要将其补画成什么图案后才迅速落笔。 墨水在笔尖的引导下,沿着布料上的纹路细致的晕染开来,没过多久便成了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而那些细小的喷溅处也在他的笔下变成随风纷飞的蝴蝶,远远看去透着股清灵与透彻,美不胜收。 以柔对苏诗青的改造感到惊叹,没想到被毁的舞服在他的手中竟然变成了一件绝妙的水墨丹青。 “太神奇了!画工先生,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面对以柔的夸赞苏诗青不为所动,而是对着整体画面细细的琢磨起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最后他跑到梳妆台,从胭脂盒内沾了几滴,然后点洒在衣服上的花蕊处,瞬间那些富贵牡丹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仿佛真的会散发出清幽的花香一般。 “哇!” 以柔惊讶地捂住嘴巴,看着年轻的画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时,比试台处传来热烈的掌声,看来应该是第二场比试结束了。 苏诗青赶紧收拾好画具,叮嘱道:“墨迹还未全干,你拿扇子过来扇扇,一定要等墨迹干后再穿。” “画工先生,您要去哪里?”以柔急忙问道,但苏诗青已经跑远了。 另一边,阁楼上。 看到被苏诗青改好图案的舞服后,柳疏影震惊的瞪大了一双秀眸。 以柔解释道:“小姐,方才舞服不知被何人泼洒了墨迹,差点就毁了!幸好昨晚遇到的那位画工先生及时赶来修补了上面的图案,现在看来,当真是美极了呢!” 柳疏影喃喃道:“是那位画工吗……?” 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件舞服上的墨迹其实是她自己泼的。她知道花魁比赛不过是一个提高歌妓身价的手段而已,所以根本就不想当什么花魁。可是现在,这样一套被画工倾注了心血的舞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 一刻钟过后。 换好舞服挽着美丽发髻的歌妓们相继入场。 一首荡人心魄的乐曲轻扬而起,台上撒下了无数娇艳的花瓣,沁人肺腑的花香令台下的观众迷醉。 在这漫天花雨中,台上的美人们犹如绽开的花蕾一般,向四周散开。 这时,一位貌若天仙的白衣歌妓,如空谷幽兰般从那些美人当中出现,随著轻盈优美的舞姿,缓缓来到众人面前。 身上那件晕染着水墨牡丹的云衫在阳光下闪动着云絮般的色彩,衬得她整个人犹如朦胧的隔雾之花,飘忽若仙,将她的绝美姿容完美地展现出来。 观众们如痴如醉的看着柳疏影曼妙的舞姿,一时忘却了呼吸。 柳疏影美目流盼地扫视着台下,在场每一人都为之心跳不已,不约而同地想着她是否在瞧自己。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追寻的目光其实是为了台下那位背着画筒的少年郎。 这支舞,她只为他一人而跳。 苏诗青痴痴地望着柳疏影那双如烟的水眸,完全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一曲舞罢,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惊赞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柳疏影朝台下优雅的鞠躬,望着苏诗青浅笑盈盈,随即缓缓退下。 比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毫无疑问,柳疏影拔得头筹,是当之无愧的花魁人选。 热闹看完,人潮褪去。 苏诗青见时候不早,于是便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倚红楼。 柳疏影跑到台下,想对苏诗青表示感谢,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璞玉馆门口。 苏诗青远远就看到邵二雪在马车前等他。 “大人!” 邵二雪回过头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不自觉地展露出笑意道:“你来了。” 苏诗青奇怪地看了看周围:“大人,就我们两个吗?” “对,怎么了?” 苏诗青:“您的侍卫呢?” 像邵二雪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没有几个仆人在身边伺候呢?还有他的两名侍卫哪里去了,竟然没跟着?真是奇怪。 “他们两个有事要办,过阵子才走。”邵二雪似乎看出他的疑虑,于是笑了笑:“你放心,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种文弱书生,保护你绰绰有余,上去吧。” 苏诗青不好意思地笑着:“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 此去帝都,山高路远,他们一路上歇歇停停,经历过不少的人和事,因此到达锦城已是三个月之后。 正午时分。 邵二雪和苏诗青抵达郊外的崇恩寺,并在此稍作休息。 恰逢生佛节,住持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用过午膳后,他们看到寺庙内正在修缮壁画,但是画匠师傅的手受伤了,因此修补之事便耽搁了下来。 苏诗青看着还未完成的壁画,心中生出疑惑。 画师虽然展现了高超的绘画功底,将西方极乐世界绘制得气势如虹,但是那些菩萨及故事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尤其是壁画下方空白的部分。 “方丈,为何下面这些壁画是空的?” 住持答道:“这壁画原先是由百德法师所绘,但他还未完成便已功德圆满,虹化西去,因此壁画就这么空了上百年,至今无人能将其填补出来。” “原来如此。” 苏诗青盯着那些壁画,内心深处久久不能平静,似有什么正要呼之欲出。 邵二雪来到他的身侧,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苏诗青点点头:“我觉得,下面的这些壁画原本应该是想画阿鼻地狱的。” “阿鼻地狱?” 邵二雪有些震惊,这样庄严肃穆的寺庙里怎么会画地狱这样的图? 就连住持都觉得诧异:“施主何出此言?” “正如宝殿两侧的对联所云:‘警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迷路人。’我想,这些壁画,本意就是想感化和教化那些在苦海里追逐名利的迷途的世人,使他们回头是岸,去修行佛法,力挽生灵,离苦得乐。人如死后,灵魂要先到阴间去报道,接受阎王的审判,生前行善者,方可升入西方极乐,享富贵或投胎转世;生前作恶者,会受到惩罚,发配至地狱受苦,重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因此,我才会有此感想,百德法师之所以会将壁画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就是想在上方绘制西方极乐世界,而在壁画的下方绘制阿鼻地狱,以此来警戒世人。” 住持方丈闻言,抬头凝望着壁画,感慨道:“阿弥陀佛,一切皆是缘,施主能有此想法,看来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天意如此啊。” “方丈,您的意思是……?” 住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施主与这壁画有缘,何不留下来将其完成?” “方丈?”苏诗青觉得难以置信。 住持点头,眼神中充满庄严的慈爱。 得到住持的肯定,苏诗青激动不已,因此赶紧看向邵二雪:“寒夙兄,你意下如何?” 邵二雪被苏诗青敏锐的洞察力折服,所以应允道:“这壁画与你缘分不浅,若不将其画完,岂不遗憾?” 他忽然觉得有些羡慕,羡慕苏诗青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那东西早已被他丢弃,那就是想象力。 苏诗青喜出望外:“多谢寒夙兄!” 为了绘制观音菩萨所披的透明细纱,邵二雪想了一个办法。他将豪笔拆开,用极细的笔丝占上金墨,再一笔一笔的勾画上去,做到了几乎薄如蝉翼的效果,在阳光底下也会生出一种神秘的飘逸感和光芒。 壁画中人物众多,因此苏诗青不眠不休地绘制了上千幅人物底稿,再和邵二雪一起从中挑选出最合适的将其绘上。 十日后,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之下,几百幅上通极乐下达地狱的雄伟壁画终于绘制完成。 当僧人们看到那些壁画时,无一不被其精美与伟大所震惊。 从“阿鼻地狱”开始,壁画中:十殿阎王的形象各不相同,但都法相端庄温和,气度高雅不凡。审堂之上,文武判官在认真听审、记录供词。堂下,诉人跪述,牛头、马面、狰狞、赤发等鬼狱,在对十恶不赦者施刑,钩心、挖眼、刮骨等之场景,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画面的内容让人看了阴森恐怖、毛骨悚然、惊心肉跳,简直就是教化人们去恶行善、服务众生、警钟长鸣的最佳警示图。 往上是精美绝伦的西方极乐世界,共有人物七十七个,姿态各异,仙佛缥缈,神情不一。有的说法和坐禅,有的膜拜,有的徐徐行进,还有的冉冉飞舞……组成了一幅幅清新明净、庄严肃穆的佛国仙境画面。 身怀绝技的邵二雪,更是将宫廷画法融入其中。无论是人物,还是花鸟、祥云、瑞兽、草木,没有一处“废笔”,每一组线条都如行云流水,流畅自如,几乎没有二次描摹和补涂,堪称奇迹。 第12章 初入画院 生佛节的最后一天。 夜晚,朦胧的月光照进松林,脸上似有微风轻轻吹拂而过,耳畔流淌着的山涧清泉的响声。 僧人们按照习俗,将需要祈福的香客名字、生辰八字等一一写在灯笼上,然后将其挂在供奉着佛主的大殿内,让佛主为其庇佑。 苏诗青和邵二雪向僧人们要来一个灯笼。 邵二雪在上面画了一幅代表思念的“红菊”。胭脂红勾勒的菊瓣,远远看去,花朵浑然一片,画风纵逸细腻,气韵生动。 旁边还提了一首诗: 清香裛露对高斋,泛酒偏能浣旅怀。 不似春风逞红艳,镜前空坠玉人钗。 (司空图《华下对菊》) 苏诗青见状则是画上代表丰收的“金丸枇杷”,以写意画法直接用橘色泼绘果实,再以浓墨勾勒出枝干和叶子,色浓艳丽,饱满诱人。几只小虫似被香味吸引而来,一动一静的巧妙结合,使整个画面变得趣味盎然。 所题的诗句是: 琉璃叶底黄金簇,纤手拈来嗅清馥。 可人风味少人知,把尽春风夏作熟。 (周必大《枇杷》)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嘴角噙满笑意,一齐握着竹竿将灯笼挂上梁顶。 各式各样的灯笼飘荡在大殿内,万分绮丽,寄托着人们对世间所有美好的期许和祝愿。 邵二雪由衷地感慨道:“这辈子有幸与你相识,是邵某的福分。” 苏诗青听着十分感动,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能与寒夙兄结为师徒,就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邵二雪笑而不语,眼神里溢满了温柔与宠溺。 苏诗青在心里说道:寒夙兄,你是从小到大,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认识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谢谢你,让我再次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山间被朦胧的烟雾锁着,一阵风吹过,烟雾缭绕,漫山树木也跟着浮起层层绿浪。 经过一天的跋涉,他们终于抵达锦城。 从城门直至皇宫,绵延数十里,尽是鳞次梓比的楼阁屋坊以及奔走不尽的人群,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一路走来,喧闹非常,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人潮攒动,车马川流不息,他们不得不下来牵着马缓慢前行。 苏诗青惊叹地穿梭于帝都的繁华之中,怀揣着强烈的好奇心四处张望着,常常不自觉地被街边摊位上稀奇古怪的物件以及来来往往的异国人所吸引。 尽管街道上不乏有容貌出众者,可身段修长,一袭蓝色锦袍,长相俊美无双,浑身又散发着温文尔雅的高贵气息的邵二雪;以及眉如墨画,面若桃瓣,目似秋波,美得几乎模糊了男女界限的苏诗青,依旧迅速地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令人久久都不舍得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 正在研究没见过的新奇玩意的苏诗青,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一位头戴纱帽的黑衣男子,于是直直地撞了上去,然后仰头摔倒在地,身上的行李也被撞掉了。 那名黑衣男子的包袱同样被撞得七零八落,两人的物品混杂在一处,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哪个是谁的。 邵二雪见状,急忙扶起苏诗青,问道:“你没事吧?” 苏诗青缓过神来,答道:“没事。” 黑衣男子没有言语,而是径直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匆忙间,不小心将苏诗青所绘的阎王底稿也一并塞入自己的包袱之中。 苏诗青抬眼看向那人,发现对方虽然头戴纱帽,一身黑衣装束,但依旧能够察觉出对方应该是个富家子弟。 邵二雪见黑衣男子收拾完东西就要离开,于是叫住他。 “这位兄台,撞了人没有道歉马上就走,似乎于理不合。” 黑衣男子冷冷地注视着邵二雪,没有回答,即使透过纱帽也能感觉到他眼中的寒意。 苏诗青不想惹出事端,于是摇头道:“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没受伤。” 黑衣男子看了一眼苏诗青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邵二雪面露愠色,似乎还想追上去,却被苏诗青阻止。 “不要追了寒夙兄,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吧。” 那人趁机隐入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邵二雪也只好作罢,帮苏诗青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物件。 翌日。 换上代表画徒身份的绿色补服和方冠后,苏诗青来到了锦和图画院。 图画院修建得十分雄伟气派,高度仅次于皇宫。抬头仰望,便能看到先帝亲自提名的匾额,以及两旁挂着的对联:工部文章建骨安,米家图画邺侯书。 进去迎面就能看到供奉着书画名家的“惠和堂”,堂前古木参天,每一棵都长得十分茂盛,绿叶在阳光中发清发亮。 再往里是偌大的画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花梨漆木桌案,案上设有大鼎,鼎前累放着各名家之作的卷轴和书简,数十方宝砚,各式各样的笔筒笔架,以及数百支如林般的画笔。 穿过画厅,看到的便是图画院内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和宽阔明亮的绘馆,还有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的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等,组成了引人入胜的秀丽景色。 只一眼,苏诗青便深深地爱上了图画院,他一刻不停地在好奇张望,看见画厅里正在研习作画的画徒们后,更是激动得热血沸腾。 在院卫的指引下,苏诗青来到画徒们的寝舍。 寝舍共分为东斋和西斋两处,两人一间,颇为宽敞。 邵二雪早已在院子里等他,还命人置备了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 “寒夙兄!” 苏诗青兴奋地朝他跑去。 邵二雪见到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的苏诗青不由得温柔一笑。 “你来了。” 苏诗青激动道:“图画院好气派啊!” 明媚的阳光下,院里的杜鹃花开得艳丽动人,一只红尾蜻蜓轻轻地落在花瓣上半天都不动弹,几只白色的蝴蝶从花间飞出后绕着他们两个缓缓转圈。 邵二雪看着苏诗青那张比盛开的花儿还要美好的脸庞不自觉有些痴了。 “寒夙兄,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吗?” 邵二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你虽然拥有过人的天赋,可基本功并不扎实,因此除了平时我亲自传授技法外,你还必须跟着其他画徒一起上课,将基本功练扎实。” 苏诗青点点头:“全听大人的安排。” “这里的一切我已经替你打点妥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现在得进宫一趟,待会儿院卫会带你去寝舍收拾一下,下午回来我再找你。” 苏诗青恭敬道:“我知道了,寒夙兄快去吧,别耽误了进宫的时辰。” “恩。” 邵二雪又叮嘱他几句后便离开了。 晌午。 下课后,好奇的画徒们纷纷跑过来看这位“大名鼎鼎”的新来的画徒。 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才,什么样的家世背景,竟然能被眼高于顶的邵二雪看中? 挤满了人的寝舍内。 同样是画院里一位元老的陪徒孙培林,在了解苏诗青的家世后,双手环胸,满脸不屑道:“我当是什么大人物呢,原来不过是个区区左监史的次子。” 苏诗青闻言一阵窘迫。 的确,能进图画院的画徒身份都非比寻常,家中不是有人在朝廷身居要职,就是背后有强大的靠山。而像他这种“父亲”只不过是个小小左监史的,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另一位三十来岁的画徒周武却说道:“培林,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他,能被邵大人看中,想必是有过人之处的。” 其他人附和道:“对啊,说不定和培林你一样厉害呢。” 孙培林并不服气,从鼻孔里哼道:“不见得吧,改日来比试比试,看看你是否真的有过人之处。” “我……” 苏诗青不明白这个叫孙培林的为何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敌意,难道是因为嫉妒? “对了,新来的……”周武大叔看着寝舍里的另一个铺位说道,“你知道跟你住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苏诗青疑惑地摇头:“是谁?” 周武大叔干咳两声,掩着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起来。 “那个人叫揭傲,是史提大人(从四品宫廷御用画师)的儿子,脾气出了名的臭,为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经常惹事生非,整个图画院里人人都怕他,见了都得绕道走,更别说和他住在一起了。” 苏诗青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周武大叔发誓道:“当然是真的了!” 另外一位画徒补充道:“曾经有个和他住在一起的,当天晚上就被打骨折了。” 又有人说:“我敢打赌,你在这里住不会超过三个晚上。” 苏诗青听得一阵毛骨悚然,他们口中的那个人真的这么难相处吗? “那我是不是得换间寝舍?” 孙培林当即给他泼了盆冷水:“哪有寝舍给你换,除非你真的被打了,不然不可能换的。” 苏诗青慌道:“老师都不管吗?” “管?他可是史提大人的儿子,怎么管?” “那我该怎么办?” 周武大叔:“虽然和揭傲待在一起很危险,不过他这人挺古怪的,很少回来,回来也没住几天,你只要少跟他说话,不去招惹他就行了。” “话虽如此,可是……”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孙培林冷笑道:“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完,甩甩衣袖走人了。 其他画徒见状,也纷纷跟着离开,回到各自的寝舍内。 亥时。 在图画院的第一个夜晚,苏诗青紧张得失眠,好不容易积攒出一星半点的睡意,门突然“嘭”地一声被重重地推开。 他吓得从床上弹坐而起,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从门口处摇晃着走进来,也不点灯,就这么直接倒在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 苏诗青赶紧问:“谁?” 那人没有回答,浑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似乎是刚从外面纵情声色回来。 难道这人就是其他画徒口中的揭傲? 苏诗青摇了摇头,想起周武大叔说的话,还是少跟对方打交道比较好,于是赶紧躺下去继续睡觉,可是隔壁那人却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玲珑,我渴了,去给我倒杯水来。” 苏诗青腹诽道:玲珑?怕不是青楼里的哪个美人吧? “玲珑,玲珑……” “玲珑,快倒水来。” …… 揭傲又叫了好几次,苏诗青不堪其扰,只好起身摸索着点灯,从桌上倒了杯水端到他的面前,试探道:“前辈?前辈?” 揭傲没有应他,而是翻过身抱住被子发出打呼的声音,烛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根本就看不清容貌。 “前辈?你的水……” 苏诗青无奈地叹口气,转身正想走,手腕却突然被揭傲紧紧地锢住,然后一把将他拽进怀里。 “啊!” 苏诗青猝不及防,直接撞向揭傲的胸膛。 第13章 山水灵魂 揭傲闷哼一声,依旧闭着眼睛,支撑起上半身,不满地掰过苏诗青的下巴,霸道地凑过去便开始乱亲,双手透过布料摸索起来。 “喂!我不是玲珑,放开我!” 苏诗青挣扎着推开揭傲的嘴巴和双手,可脸上和嘴巴还是糊满了口水。 揭傲朦胧地张开醉眼,看到一张面若桃花的脸,随即问道:“你是哪个美人,怎么没见过?” “放开我!” 苏诗青挣扎着,揭傲却半撑着脑袋一脸玩味地盯着他,并不打算放手。 “可恶!” 苏诗青见挣扎不开,一怒之下猛地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 啪! “啊!” 揭傲猝不及防,捂着眼睛惨叫起来,酒立刻醒了大半。坐起来刚想发作,却看到一身男子装扮的苏诗青,先是一脸疑惑,然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的惨叫声传到隔壁,让其他画徒都误以为苏诗青是被他打了,恐怕不死也得残废。 苏诗青嫌弃地擦着脸上和嘴巴上的口水,然后揉了揉打疼的右手,刚才估计是打到眼眶上了,关节火辣辣地疼着。 “你竟敢打我?” 这时,苏诗青忽然察觉到头顶上方射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紧接着恐怖的气息便朝他袭来。 只见揭傲冷漠地站起,一字一句道:“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苏诗青被揭傲的气势吓到,瞬间怂了,于是支吾道:“是,是你先对我动粗,我才还手的。” 揭傲一脚踹飞身旁的椅子,像下命令似的吼道:“你给我过来。” 苏诗青哪里敢过去,反而躲得更远了:“你,你想干什么?” 揭傲冷笑着朝他走去,结果苏诗青却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和他兜起圈子,甚至抓起桌上的杯子、茶壶,悉数朝他了扔过去。 揭傲轻松躲过,几个来回后,他被惹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咆哮起来。 “臭小子,你找死是不是?” 苏诗青紧张地嚷道:“你别过来!不然我可喊人了!” 揭傲冷笑一声,突然越过桌面,跳到他的面前,然后不容分说地抓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提到自己面前。 苏诗青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已经在揭傲的手中了。 揭傲的目光透过杂乱厚重的刘海审视着他:“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三番两次忤逆我?” 苏诗青吓得缩起脖子,脑袋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有些晕眩,忍不住别过头去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松开我!” “今晚惹到我,算你倒霉。” 揭傲举起拳头,作势便要朝他的脸上砸去。 “救命啊!杀人啦!” 苏诗青惊呼出声。 就在这时。 他们的动静引来巡夜的老师和院卫,老师一把推开宿舍的门,见到揭傲举着拳头,立刻吼道:“住手!” 几名院卫急忙冲进来拉住揭傲的双手,将他与苏诗青强行分开。 苏诗青心有余悸,急忙躲到老师的身后控告起来。 “老师!他要打我!” 揭傲气急败坏地挣开院卫,怒吼道:“滚开!” 院卫们被他甩出去老远,爬起来后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阻拦。 “揭傲!你怎么又打同窗生了?是嫌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老师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嘴角都气歪了。 揭傲双手环胸,漠然道:“既然知道我是这副德行,为何还要安排别人与我同住?” 老师瞪大眼睛:“你……!” “哦,我明白了。”揭傲像是发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你们是想借我的手赶走这小子?真是有够龌龊的。” “你……!少在那里胡言乱语!”老师满脸通红,大声说道:“史提大人早有吩咐,若你还是这般目无尊长,就把你绑起来扔到暗房里去静思悔过,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放出来!” 说完,老师朝院卫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把他给我绑起来!” 院卫们听到史提大人有所吩咐,于是大着胆子扑过去将揭傲扣住,却反被他用力地推开,豪横道:“我自己走。” 说完,揭傲率先朝暗房的方向走去。在经过苏诗青身旁的时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嘴角漠然地勾起。 “等我出来,再跟你算账。” 苏诗青咬着牙瞪了回去,图画院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登徒浪子?一点也不像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公子哥,倒像是个悍匪,浑身充满戾气,他真的是宫廷御用画师的儿子?跟邵二雪差距也太大了吧? 揭傲走后,苏诗青赶紧和巡院老师商量。 “老师,学生刚才差点就被他死打了,如此危险怎能再住下去!您看,能不能给学生换间寝舍啊?” 老师回过头来看他,露出为难的表情:“过阵子便是院试了,到那时西斋会挪出来给新的画徒们住,然后我再给你安排别的寝舍,你看可以吧?” “那我岂不是还要和他住在一起?” 老师点头。 “可是……” 老师打断他:“只能先委屈你住上一段时间了,不过你放心,倘若揭傲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你就告诉我,我一定对他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的。” 苏诗青觉得头大,但也别无他法,只能应允:“学生知道了……” 等老师离开后,苏诗青才悻泱泱地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 鸡鸣破晓,漏钟声响起。 画徒们起床洗漱。 清晨,湿漉漉的水汽在阳光中翻滚着上升,画厅院前的海棠花挂着晶莹的凝露,粉嫩的颜色看着叫人沉醉。 苏诗青伏在桌案上打哈欠,周武和孙培林等朝他围了过来,询问昨晚发的事。 “喂喂,听说昨晚你打了揭傲?真的假的?” 苏诗青:“这个……” “对啊,我还听说揭傲到现在都还被关在暗房里呢,你可真厉害,替大家都出了口恶气呢!” “可不是嘛!你是不是会武功呀?” 苏诗青:“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也教我们几招吧!”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苏诗青吹捧成了绝世高手。昨晚他和揭傲发生的事,也被这群画徒流传成了不同的版本,无论他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 突然,有人喊了一句。 “尹堂风来了!” 孙培林赶紧说道:“今天是尹老师的课!大家快点回去坐好!” 所有人立刻像归巢的鸟儿一样,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端正正的坐好。 苏诗青只知道尹堂风是非常出名的山水画师,可是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怕他,于是小声向一旁的人询问。 这才知道原来尹堂风不仅是出名的山水画师,同时也是出了名的严师,若是不够努力不够优秀,甚至还有可能会被他赶出图画院,因此和邵二雪一起被称为严师中的“双煞”。 苏诗青看向门口,只见一位发浓须密,身着紫色教服的而立男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的院卫。 苏诗青猜想这个人一定就是尹堂风了。 尹堂风让院卫们将从藏画阁里拿出来的山水名画挂在画屏上后,才开始上课。 “这几幅画想必大家都认识,是山水画的主要代表作,分别是:青绿山水、浅绛山水……和金碧山水,画中包含了数十种山水画的组成部分,即山、水、石、树、房、屋、楼台、舟车、桥梁、风、雨、阴、晴,雪、日、云、雾及春、夏、秋、冬等……” 画徒们赶紧做好笔记。 逐一讲解完之后,尹堂风用戒尺拍了拍掌心,然后走到众人面前,问道:“你们认为山水画的灵魂是什么?” 画徒们开始窃窃私语。 “灵魂?山水画的灵魂不就是山和水吗?” “是景物吧?” “不对,是技巧!” …… 尹堂风大喊一声:“肃静!” 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尹堂风指着其中一位画徒:“子俊,你来说说看。” 那位画徒低着头站起,身体似乎在发抖:“回老师,依学生拙见,山水画的灵魂应是题材和技法本身。” “太肤浅了!坐下!”尹堂风继续指着下一个,“宏泰,你来说。” “回老师,学生认为是……是构图。” 尹堂风叹道:“榆木脑袋……坐下!吴志!” “回老师,山水画的灵魂是作画之人本身。” 尹堂风蹙起眉头:“继续说。” “作画之人将所见所闻所感描绘于纸上,那么这幅画所体现出来的就是作画之人的灵魂。” 可是这个答案尹堂风并不满意,摇了摇头后用戒尺指了指苏诗青。 “那个,你来回答。” 苏诗青顺着戒尺的方向看到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思考片刻才勉强说出一句:“学生不知。” 尹堂风愠怒道:“不知?那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学生作画都是凭感觉,从未想过山水画还有什么灵魂,所以学生真的不知道,还请老师明示。” “什么?” 尹堂风见他面生,于是走过来看了看补服上绣的名字,一脸诧异。 “顾眉生?你就是顾眉生?邵二雪就带了这么个‘不知’的家伙回来?” 苏诗青不敢说话。 “好,很好!”尹堂风扫视着众人,“图画院真是养了一群饭桶呀!” …… 这时,孙培林恭敬地站起身,缓缓说道:“老师,能让学生回答这个问题吗?” 尹堂风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学生认为山水画的灵魂在于创造。” 尹堂风沉吟片刻,看着他问道:“为何?” “学生闲暇时读过理论家刘勰的一些文章,因此有些想法,学生以为艺术其实一个不断创造的过程,作画之人需要做到“神与境合”、“意与境会”、“情景交融”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学生每每看到那些不朽名作时,都会感慨万千,正是这些大师们通过不断创造积累下来的精神和形式在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因此学生认为画作的灵魂在于创造,而不在于何种技法或题材,不应故步自封,同样的题材也可以创造出不同的画和意境。” 其他画徒听完一番言论后,纷纷露出惊讶、赞赏与羡慕的目光。 尹堂风欣慰地点头,道:“嗯,有自己的想法,至少不像其他坐在这里却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的饭桶强百倍,你们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画徒们一个个都惭愧地低下了头,甚至不敢喘气。 第14章 遭受排挤 “构成山水画的核心不在题材或者技法,而是整个大自然的生动景象,经过人的情感,创造出一种物我相融,天然宛成的超然的艺术境界,这便是山水画创作的灵魂。纵观古今,凡有成就之大家无不博学,在博学中,第一为品学。人品的高下取决于自身的修养,这决定了对事物的看法和态度,多读书培养自己的品质,使自己胸怀坦荡,笔下自然山川灵秀。第二,多看多画。临摹古人、前人的优秀作品,在临摹过程中,详审细视,反复阅览,学习其技法、立意、用笔、用墨、造型等,需以贮藏、酝酿、自我消化,而不是单纯的模仿。最后才是追求“物我合一、迁想妙得”、“以意写形、形神兼备”把艺境的营造与神韵的表现视为最高境界,听明白了吗?” 所有画徒异口同声道:“谨遵老师教诲!” “下午临摹展子虔的《游春图》,下课!” 尹堂风说完卷起袖子负背于后,叹着气离开了。 众画徒朝着他的背影鞠躬:“老师歇息。” 下课后,一群人围在孙培林身旁,纷纷夸赞他回答得好,而苏诗青却因为回答不上来,被其他人取了颇具嘲讽意味的外号——“不知先生”。 回到后堂休息的尹堂风,正好碰见回来取画的邵二雪。 邵二雪问他对苏诗青的印象如何,尹堂风却一脸嫌弃的将苏诗青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邵二雪听到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孩子回答的倒是实诚。” 尹堂风白了他一眼:“也就你把他当个宝吧?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哪里好。” 邵二雪敛起笑容,拱手作揖:“顾眉生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学生相信他日后必成大器,还望老师多多提点他,拜托您了。” “呦?”尹堂风调侃道,“怎么对那小子这么上心呐,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邵二雪。” 邵二雪微微笑道:“毕竟是我的陪徒嘛。” 尹堂风抚着下巴处的胡子,无奈地笑了笑。 午膳过后,画徒们抱着一叠宣纸走进画厅,三三两两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说有笑。 苏诗青趴在桌案上犯困,却被他们吵得无法休息。 “各位,揭傲来了!” 突然,一位画徒喊了起来。 众人纷纷停止讲话,看向门口。 苏诗青听到揭傲的名字全身泛起鸡皮疙瘩,他不是被关着吗?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苏诗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揭傲就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端正修身的补服,衬得他身形高大修长,只是杂乱无章的头发看起来却格格不入。 四目相对时,揭傲正对着他笑。 这笑搞得苏诗青心里毛毛的。 揭傲径直走到苏诗青的身旁坐下,其他人见状全都默契地退到一旁为他让开一条路,然后准备看好戏。 揭傲沉声道:“贵兄看上去气色很差,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吗?” 苏诗青觉得揭傲话中带刺,所以不甘示弱地回答:“贵兄的气色看上去更差,是整晚都没睡的缘故吧。” “托贵兄的福,的确整晚都没睡。” 揭傲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桌上那些脏兮兮的砚台和毛笔扔到他的面前:“所以,今日精力有些不济,烦请贵兄帮在下洗一下画具吧。” “我才不洗呢!”苏诗青翻了个白眼。 揭傲装作没听到,而是漫不经心的将双脚叠起来翘到桌案上:“据我所知,你还没搬出去吧?” “是又如何?” 苏诗青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更加不满。 孙培林看了看他与苏诗青,露出不屑与他们为伍的表情。 一旁老实巴交的罗勇见状赶紧起身,点头哈腰地将揭傲的砚台和毛笔都拿过来,说道:“我帮您洗吧!” 说着就要走出去。 苏诗青一把夺过砚台和毛笔扔回揭傲的桌上,然后对罗勇说道:“他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帮他洗?” 罗勇挠着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揭傲,不敢吭气。 揭傲眯缝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苏诗青:“多好的同窗啊,你要向他学习学习才是。” 苏诗青怒道:“你以为你是史提大人的儿子我们就要怕你吗!大家都是各凭本事进来的,凭什么我们要帮你做这些事?” 揭傲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各凭本事?你说的是真本事,还是走后门的本事啊?” 苏诗青不满道:“说什么呢你?” “要说走后门的本事嘛,在座的各位恐怕都不及你的万分之一吧。”揭傲故意逐字逐字的说道,“邵,二,雪,的,陪,徒。” 苏诗青咬牙切齿,指着揭傲的鼻子大声说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我看你才是那个走后门进来的人吧!史,提,大,人,的,儿,子!” 揭傲不以为意:“我可是堂堂正正经过初,会,院三试考进来的画徒,怎么会干走后门这种无耻的事呢?” 苏诗青鄙夷道:“谁知道你是靠真凭实学,还是靠你爹进来的?” 闻言,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替苏诗青捏了把汗。 罗勇害怕地拽着苏诗青的袖子小声阻止道:“顾兄弟,不要再说下去了……” “怕什么!” 这时,画厅外面响起一声严厉的呵斥。 “闹哄哄地在干什么!” 尹堂风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画的院卫。众人见到他,立刻迅速地坐回各自的位置上,恭敬地等着上课,只有揭傲还在那里慢吞吞地放下双腿。 院卫将《游春图》挂在画屏上后又出去搬了套茶具进来,然后才退了下去。 《游春图》是嵩帝特地命人从民间收集而来充实锦和图画院的,嵩帝对它钟爱有加,还亲自题写了“展子虔游春图”六个大字。 这幅图描绘的是人们“踏青”春游的习俗,是山水画的开山鼻祖,创造出独特的画风。而在此之前山川树木只是人物画的衬景、点缀,画得小且粗糙,常常呈现“人大于山”、“水不能泛”不合乎自然的呆板形式,因此这幅画的意义和影响都非常深远。 尹堂风清了清嗓子:“临摹之前需纵观整体画面,再拆分各个部分,这幅《游春图》的整体画面以大对角线构图,青山坡岸上下左右对峙开合,江流由右下向左上方宛然而去,而右上左下深曲空灵的虚实处理构成全图咫尺千里的画势,用笔甚细且极具变化。山石树木线条粗细不一,转折拗拙,以硬毫为之变化多端,且无皴擦痕迹。人马形态虽小,却以细笔毫尖勾描,纤如毫发,水波更是一丝不苟,以活笔展现出春水绵延柔美的融融生机……” 尹堂风解析完画作,交代好临摹的事项后,便坐在那里泡茶。 画徒们见到珍品各个都兴奋不已,临摹得非常专注且细致入微。苏诗青看到他们熟练的画法和技巧后,不由得心生佩服,真不愧是万里挑一的画徒,都太厉害了。 可当他瞥见揭傲时,竟然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注视着他作画。 只见揭傲单手握笔,嘴里还叼着另一支笔,姿势依旧放荡不羁,甚至连毛笔和砚台都没洗就开始作画了。 尽管如此,苏诗青还是注意到他已经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神情变得极为认真且专注,虽然大半张脸被杂乱的头发遮住,可是依然能够看到从中透露着坚毅的目光和俊朗的侧脸。 更令他感到吃惊的是,揭傲几乎从头到尾没抬过一次头,似乎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两遍就记住了整个画面,然后凭借着记忆和感觉将画临摹下来。 没想到如此桀骜不驯的人,画起画来竟然这么厉害和专注,简直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的天赋令苏诗青感到震惊,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临摹期间,尹堂风下来巡视过几次,不停地纠正每个学生的不足之处,骂骂咧咧,但唯独对揭傲赞不绝口,而且从他的语气里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对揭傲的无奈与惋惜。 当他走到苏诗青面前时,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过画笔说道:“这个山峦坡石应该勾画得更有立体感一些,像我这样,用斜劈的方式,看懂了吗?” 经过他的示范,苏诗青很快掌握画法,学习到新的技巧后变得激动不已。 他非常享受图画院里学习的氛围,终于可以不用躲起来偷学别人的画作,而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学习。 尹堂风见苏诗青一点就通,对他多多少少有了些改观。虽然他的画法杂乱无章,但是底子不错,只要稍加引导便可迅速掌握且融会贯通,或许真的就像邵二雪说的,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 日渐西斜,画徒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上交画稿。 苏诗青将完成的画稿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山川俏丽,层峦叠翠,桃杏争艳,真的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于是满意地点点头。 正当他起身准备朝前面走去时,左脚不知被谁给绊了一下,重心没稳住,径直扑向了旁边的揭傲。 他的手肘按在装满墨水的砚台上,砚台倒了,墨水蔓延整个桌面,将他们两个的画稿都给毁了。 揭傲准备落笔的手一顿,看到被毁的画稿,目光逐渐冰冷下来。 他怒而摔笔,一把揪起苏诗青的衣领咆哮道:“你竟敢毁我的画?” 苏诗青慌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有人绊了一下我的脚……” 他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领,又气又委屈地看向众人:“到底是谁绊的我?快点出来澄清一下啊!” 可是周围没有一个画徒敢站出来承认,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 尹堂风看到这边有动静,恼火地走过来,吼道:“你们两个吵什么!” 一个画徒指着桌上的画说道:“老师,是顾眉生,我亲眼看到他拿墨水泼揭傲的画。” 另一个画徒附和道:“对,我也看见了。” “我们都看见了。” …… 苏诗青瞪大眼睛,震惊道:“你们胡说!老师,我没有!” 尹堂风怒瞪着揭傲:“还不快给我撒手!” 揭傲看着周围一个个准备看好戏的画徒,又看了看满脸窘迫的苏诗青,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于是缓缓松开苏诗青的衣领。 “竟敢在我的课上吵闹,罚你们两个今晚打扫画厅,不许吃饭,还要清洗大家的砚台和毛笔,不洗干净不准回去!” “老,老师……!” 苏诗青感到极其委屈。 身后那些画徒偷偷地窃笑起来,苏诗青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陷害自己。明明上一刻还在对他嘘寒问暖,下一刻却想要至他于死地。 当真是人心险恶啊,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图画院也不例外,看来他以后得当心着点了。 揭傲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那些使坏的画徒,吓得他们纷纷低下头去假装收拾画具,不敢再发出笑声。 作者有话说: 展子虔是我国古代山水名家,里面的《游春图》也是他的作品,这里借鉴自百度百科——展子虔 第15章 画阁授画 戌时。 窗外的飞蛾寻着亮光扑到灯笼上,在墙上投下巨大且怪异的黑影,扑腾几下后又掉落下去。 夜越来越深,虫叫声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苏诗青望着空中那轮如金樽般的明月,默默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个脏抹布朝他飞来,猛地砸在胸口上。 苏诗青抓起抹布,狠狠地瞪向揭傲。 揭傲踢了踢木盆:“喂,别在那里偷懒,快去换水。” 苏诗青扔掉抹布,叫道:“到底是谁偷懒!凭什么要我去换水?毛笔和砚台都是我洗的,你什么都没做。” 揭傲指着偌大的画厅:“这里的桌子不都是我擦的吗?” 苏诗青斜着眼瞪他:“我不管,反正我不去。” “行啊,那今晚咱两谁也别回去,就睡这里好了。” 揭傲说完跳上桌子,用手枕着脑袋,翘起二郎腿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 “你……!”苏诗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给我起来!” 揭傲翻过身去,不想搭理他。 苏诗青扯着他的手臂:“你想在这里睡,我可不想!” 揭傲皱眉,本想挣开他,没想到苏诗青后退一步踩到木盆,不仅自己滑倒了,还将揭傲一起拽下桌子。 “啊!” “呀!” 两人瞬间撞到一起,揭傲磕破了脑袋,苏诗青则是撞伤了嘴角。 揭傲捂着额头,摊开手心一看全都是血;苏诗青自己也不好受,嘴巴里溢满腥甜的味道。 “臭小子!”揭傲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找死是吧?” 苏诗青浑身颤抖,看着揭傲脸上的鲜血开始脸色煞白,渐渐没了力气:“血……我看到血会晕……” “开什么玩……” 揭傲一句话还没说完,苏诗青就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昏死过去了。 “喂?” 揭傲疑惑地凑过去,发现苏诗青脸上毫无血色,连唇色都是白的。 “喂,你不是真的晕了吧?” 他晃了晃苏诗青,见他一动不动,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是宵禁时间,上哪里找大夫去?而且别人肯定以为他们两个又打架了。 犹豫再三后,他只好将苏诗青架起来扛到背上,然后往寝舍的方向走去。 苏诗青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轻,甚至怀疑没有几两肉,不然怎么会一点沉的感觉都没有。一个男人瘦弱成这样,居然还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反抗他,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回到寝舍,揭傲动作轻柔地将苏诗青放在椅子上,点燃煤油灯,铺好褥子后才将他抱到床上。为了让他睡得更好,还帮他脱掉身上的补服和鞋子,擦拭脸颊和四肢。 在擦拭脖子的时候,揭傲看到苏诗青纤细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膛,竟然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一股陌生的悸动。 向来对女人的身体无比了解的他,脸上浮现出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异样神情。 苏诗青虽然晕了,可对揭傲的动作还是有点感觉,时不时地皱下眉头,浮起些许撒娇意味的表情,跟白天见到的浑身带刺的模样大不相同。 盯着苏诗青的睡颜,揭傲的动作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无法不去在意这张漂亮的脸蛋和诱人的双唇。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鸟鸣,将他的思绪拉回。 似乎是想掩饰自己的异常,揭傲干咳了两声,表情恢复到平时的冷漠,然后扯过被子帮苏诗青盖上,吹灭灯躺到了隔壁床上。 周围并非漆黑一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悄悄地倾泻进房间内,照亮了无端躁动的思绪。 鸡鸣时分。 苏诗青疲惫万分地醒来,回想起在画厅里发生的事,吓得赶紧看向周围,却发现自己就在寝舍里,难道是揭傲送他回来的? 正想着,耳朵里忽然传进揭傲绵长的呼吸声,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 出门后,苏诗青遇到一名院卫,院卫通知他邵二雪正在聚贤亭那里等候,于是赶紧背着画筒去了聚贤亭。 金色的阳光洒在青砖绿瓦上,使屋檐变得绚丽夺目,身上也变得暖洋洋的。 “大人!” 邵二雪听到熟悉的声音后,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却看见苏诗青白皙的脸上有一圈淤青,而且还是在嘴角的位置,笑意逐渐凝固了。 “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 苏诗青偷瞄一眼邵二雪,本想将自己被揭傲和其他画徒欺负的事告诉他,可是又怕他为难,于是支支吾吾道:“没,没事,不小心磕到了而已。” “没事便好。”邵二雪没有怀疑,“这两日住的可还习惯?”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都挺好的。” “那就好。” “对了……”邵二雪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条崭新的儒巾递到他手上:“这个送给你。” 前阵子邵二雪看到苏诗青头上的儒巾有些破旧,因此便趁着外出的时候从集市上买了一条好看的玉饰儒巾送给他。 “这是……送给我的?” 苏诗青惊喜地看着邵二雪。 邵二雪点头:“我帮你戴上吧。” 说着他动作轻柔地帮苏诗青解下帽子和旧儒巾,整理好散乱的发丝后,再将新的儒巾套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个松紧适宜的结。 “好了。” “多谢寒夙兄!” 苏诗青笑嘻嘻地拿起帽子戴在头上。 邵二雪:“今日画厅那边就不用去了,我带你去藏画阁观摩学习。” “藏画阁?”苏诗青惊讶道。 那里可是图画院的重地,里面收藏着数之不尽的珍宝,未经允许不得进入,邵二雪竟然说要带他去藏画阁? 邵二雪露出比春风还要和煦的笑容:“你是我的陪徒,自然有这个权力进出藏画阁。” “那真是太好了!” 苏诗青像吃了糖的小孩似的雀跃不已,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可以进藏画阁。 邵二雪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心想这孩子真容易满足。 “走吧。” 苏诗青赶紧敛了敛神色,恭恭敬敬地跟在他的身后往藏画阁的方向走去。 藏画阁位于图画院的南侧,为八角形攒尖式建筑,材料多为石料,造型古朴典雅,梁檐玲珑别致,建身共设有四扇门,每扇皆有重兵把守。建筑周围清池环绕,遍植四季长青的绿草,不仅仅是为了美观增色,更是为了防火,方便施救。 经过严格的搜身后,看守的官兵才让他们进去。 推开藏画阁的大门,一股浓厚的纸卷香气和檀香混合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一排排几米高的画架上整齐的排放着珍藏的画卷。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板上,生怕制造出半点声响,惊扰了这些有生命的画作。 邵二雪从分类是“人物”的那几排画架上找到三个锦盒,然后带苏诗青到安静的窗边坐了下来。 一幅珍贵的图画在邵二雪的手中小心翼翼地展开,他带着无比尊崇的心情说道:“这是尊师十年前的画作《骑马图》。” 苏诗青惊叹地盯着那幅栩栩如生的画,只见画面中显现出一位执鞭骑马身着绯色官袍的文官,仪态雍容不凡,线条明朗流畅,色彩饱满,无不凸显人物含蓄儒雅和沉稳的个性。 “这幅画里的人物,用的是尊师独创的铁线描法,笔韵劲健细挺,画风富丽却又不失清雅,将重彩与淡彩融合为了一体。” 苏诗青觉得自己浅薄无知,不敢妄作评论,于是虚心地听着。 接下来邵二雪又拿出两幅名家之作,从人物色彩的协调性,再到构图造型的均衡手法以及“补救色”的运用,逐一进行剖析和讲解。 苏诗青认真地听着,眼睛却时不时地偷偷观察起邵二雪。此时的邵二雪,眼睛在阳光底下透着明亮的黑色,鼻梁挺而直,嘴唇好像噙着润泽的水汽,堪称完美。 “你是在观察我的三庭五眼吗?” 邵二雪突然问道。 苏诗青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看画:“啊,不是,我是在想这个铁线描法能不能用在肖像画上面……” 邵二雪用手撑着桌面,嘴角泛起笑意:“既是这样,那就让我来当你画中的人物,练习一下吧。” 苏诗青赶紧摇头:“学生不敢。” “有何不敢?宫廷画师可是要为皇上和妃嫔作画的,你连我都不敢画,将来如何画皇上?” 苏诗青的眼神颤了颤,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原来邵二雪真的想将他培养成宫廷画师,可是不知为何,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寒夙兄……” 邵二雪看出了他的动摇,于是坚定地说道:“不要害怕,抛开一切杂念,尽情地发挥,我可是很想知道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好吧,那学生就冒犯了。” 苏诗青不再犹豫,拿出画具,用纸镇铺开宣纸,稳稳当当地落笔。 时间在笔尖流逝,阳光透过窗户肆意地倾泻在邵二雪的脸上,透明的皮肤散发着光芒,他脸上的胡茬收拾得一干二净,真的是一个俊美无双的男人。 与此同时,坐在椅子上的邵二雪也在盯着专注作画的苏诗青。 苏诗青的眼睛里总是透着股孩童般的赤诚,鼻梁线条柔和优美,粉色的唇瓣晶莹剔透……邵二雪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着,然后铺开画纸,在上面勾勒起眼前这位美好的少年。 苏诗青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接触,互相注视着对方,然后默契地笑了笑继续作画。 作者有话说: 《骑马图》借鉴自我国元代画家赵孟钭髌贰度似锿肌?br/> 第16章 梦女图鉴 窗外飘进桐花甜甜的香味,红色的晚霞渐渐划进门缝里。 直到外面传来画徒们闹哄哄的声音,苏诗青和邵二雪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他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抗议的咕噜声。 邵二雪无奈地放下笔:“不知不觉竟画了一整天。” 苏诗青看着已经完成的画稿,叹道:“总觉得还是不满意。” 或许是无法真正触摸到邵二雪内心的原因,再怎么画也画不出真正的邵二雪,只能画出他的外貌,却画不出他的灵魂。 “让我看看。” 邵二雪走到苏诗青身旁,拿起画作仔细地端详。 画面中的他神态端庄自然,气质温文尔雅。画法注重墨骨,以淡墨线勾勒出面部的轮廓和五官部位,再以赭色覆盖于墨线之上,鼻翼和面颊两侧又作深褐色烘染,最后平涂一层淡赭色,“简”字在这幅肖像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多添一笔或者少一笔,都是一种缺憾,几乎已经达到“如镜取影,妙得神情”的境界。 邵二雪惊喜道:“这是……铁线描法?” 苏诗青点点头:“凭感觉画下来的。” “你真是……”邵二雪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从未让我失望过!” 苏诗青却皱起眉:“可是寒夙兄,这不是真正的你。” “什么意思?” “我所画的只是我看到的你,并非全部。” 邵二雪的眼睛亮了亮:“原来如此,你是想像当初画郭师傅那样,了解我的全部再作画吗?” 苏诗青犹豫着摇了摇头:“等哪天寒夙兄真的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了,到那时我再为你作画吧。” 邵二雪深受震撼,苏诗青的意思难道是想让他卸下平日的伪装,对他毫无保留的敞开心扉吗? 可他们不可能没有各自的秘密,纵使他们是知己,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全部展露在对方的面前。 苏诗青见他没有回答,便走到他所绘的画作前,看到画中人物后,诧异道:“这是……我吗?” 画面中,一轮圆盘明月高高地悬挂在清冷的夜空中,皎洁的月光洒满整个庭院。浓密的槐树荫下,一位体态纤弱的妙龄女子双手抱膝端坐在磐石上,她脖颈细长,面庞清秀,低垂的眉眼间若有所思。 邵二雪的用笔轻柔流畅,落墨纯净,敷色清雅,并以清圆细劲的线条勾勒出五官及衣纹轮廓,又用花青平涂衣衫,衬得整个画面妍丽典雅,极具古朴的韵律。 早有耳闻邵二雪的仕女画堪称一绝,所绘的美人皆风神清丽,仪态静朗,无浓厚的脂粉气,与以往华丽雍容的宫廷画风大为不同,因此许多嫔妃点名要他为其作画,素有“邵美人”之称,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 可是邵二雪为何要将他画成女子?难道在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娘娘腔? 想到这里,苏诗青有些难过:“寒夙兄,这是位女子吧?” 邵二雪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并非有意要将你想象成女子,只是你的模样让我想到了有名的《梦女图》,觉得非常符合,所以就想试看看了。” 《梦女图》是“画痴”晋陵的代表作,据说有次他在睡梦中见到的一名貌美的女子,可是醒来后却忘记了她的模样,虽然画出了梦中的场景,可始终却无法画出那名女子的五官。 令人惊奇的是此画虽有缺憾,但那月光之下流露出的柔美的女子身姿,端庄秀美的体态,没有半点的娇艳之气,唯有纯洁与典雅,令观画之人感受到一股平静的力量。正是这朦胧的美感和引人遐想的场景令这幅画名声大噪。 尽管后来有无数画师想要将其补画上五官,可是却都有种画蛇添足的感觉。 邵二雪并没有一味追求与原作相同,而是稍作改动,再用苏诗青的脸做了补画的尝试,将他身上独特的美融入其中,令整幅画充满无限的诗意,倒也非常合适。 苏诗青轻轻拿起画作,说道:“寒夙兄,我喜欢这幅画,能不能将它送给我?” 邵二雪松了口气,揉揉苏诗青的脑袋说道:“你若喜欢的话,便送给你了。” “多谢寒夙兄!” 苏诗青如获至宝般地将画抱在怀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邵二雪盯着他有些晃神,心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起来。他发现自己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感觉,尤其是和苏诗青在一起的时候,更是无法控制。 “寒夙兄,寒夙兄?” 苏诗青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邵二雪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我好像还没带你出去好好逛过,正好肚子饿了,不如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好啊!”苏诗青欢呼道。 …… 日子一晃到了小暑。 这日刚好月假。 一群在图画院里规规矩矩地待了个把月的画徒们终于得以出来消遣玩乐一番。 锦城里灯火辉煌的夜市热闹繁华,到处都充斥着鼎沸的人声和靡靡之音。市场上高悬幌子的夜店、夜铺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珠玉珍宝和绫罗绸缎,夜空中回响着手提肩挑的小贩卖东西时的悠悠萧声。 沉醉的夜风徐徐吹过,千灯万火晃动着映照在每个喜笑颜开的脸上。高楼内外随处可见浓妆艳抹的女子,那些寻欢作乐的游人纷纷而来,络绎不绝,他们在微醺中听着箫鼓管弦,吟诗作词,赞赏着美人和夜景,享受这盛世豪奢。 画徒们特地将自己打扮得有模有样,各个风流倜傥地行走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 苏诗青故作深沉地摸着脸上的八字胡,吟道:“这真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呐!” 廖子俊兴奋道:“咱们去青芸坊里喝一杯吧!听说那里来了位琴技高超的美人,名叫玲珑,生得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咱们也过去瞧瞧吧,怎么样?” 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多数画徒的支持,毕竟他们在图画院里憋闷太久,早就想出来喝酒找乐,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苏诗青听到“玲珑”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这应该就是揭傲口中的那名女子了。 虽然他很想见见这位名叫玲珑的琴妓,但是却不想去青楼,因此便跟着周武大叔和罗勇一起去逛夜市。 可是这两位已经成亲的人,都在为自己的夫人挑选胭脂水粉,根本无暇顾及他,所以他只好自己到处闲逛。 初来乍到,不知道夜市里偷盗猖獗,在掏出钱袋买了几样东西后,很快就被一伙小偷盯上了。 就在苏诗青想要买些糕点尝尝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猛地将他的钱袋给抢走了。 “小偷!” 虽然钱袋上绑着绳子,可是对方一下子就掏出匕首将绳子割断,然后迅速逃窜进人群中。 “来人呐!抢钱啦!” 苏诗青赶紧追上去,一路喊一路追,路人被小偷撞得东倒西歪,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两个人像一阵风似的从面前飞过。 苏诗青被小偷带着绕夜市跑了大半圈,最后还是跟丢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处。 “可恶!” “该死的小偷!” “别让老子再见到你!” …… 苏诗青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愤怒地咒骂着。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眉生?” 苏诗青回头望去,辉煌的街道上,邵二雪仿佛踏着金光而来。 今夜的他,身着一件绣着流云祥纹的靛蓝圆领窄袖的中长袍,腰间系着质地极佳的白玉犀角带,乌黑的头发用嵌碧的小银冠束起来,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俊美绝伦,正大步朝他走来。 苏诗青赶紧迎上去:“寒夙兄?你不是说今晚要去参加赏花大会吗?” 邵二雪用扇子指了指身后的侍卫,他们的手上分别拿着画筒和一盆红舌建兰。 “正要过去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苏诗青气恼道:“钱袋被人抢走了,我一路追到了这里,可还是给跟丢了。” “别追了,明日我再带你去报案。”邵二雪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可有去处?” 苏诗青摇了摇头。 “那就和我一起去参加赏花大会吧。” 苏诗青看了看自己:“我可以去吗?” “自然。” 苏诗青惊喜地点头,反正现在也找不到那个小偷了,还不如跟着邵二雪去涨涨世面。 邵二雪看着他期待的模样,脸上扬起笑意,然后将他带到了副宰相的府邸。 赏花会又称看花节。 在帝都非常流行,几乎每个月都会举行一次,参加者非富即贵,不是皇亲贵戚、官家之后就是有身份的富商子弟。他们通常会依季节而定,时而骑上骏马,成群结队到野外欣赏山花,尽显奢华;时而在某位达官显贵的府邸内举办宴会,备上好酒好菜,附庸风雅,品评名花,然后通宵达旦,高歌欢舞。 今晚便是由副宰相之子赵柒举办的赏花大会,参与者不仅要携带名贵的花卉前来赴宴,而且必须头戴簪花方可入场。 这跟锦城的风俗有关,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人墨客,皆把簪花视为一件风雅情调的事,每到赏花节必簪花,连将军这种硬汉爷们儿也不例外。 副宰相府内。 打扮不俗的侍女们恭敬地站在花园外,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的真花及假花。未佩戴簪花过来之人,可从中挑选一朵喜欢的别在发髻或者帽冠之上。 苏诗青看着富丽堂皇的副宰相府,惊讶得合不拢嘴,心想,这副宰相府真是富可敌国呀!皇宫的奢华程度也不过如此吧! 邵二雪进去后,给自己挑了簇蚕丝做成的冰蓝色绒花插在银冠之后,然后给苏诗青挑了朵红白相间的茶花别在冠帽上。 苏诗青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头上的簪花皆不相同,于是脑海中冒出一句诗来: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第17章 赏花大会 进到宽敞明亮、珠围翠绕的后花园内,被邀请来的人将花卉交给侍女后依次入席,落座后兴高采烈的聊天饮酒。 侍女们按照顺序将花卉摆放在宴席中央供众人欣赏。接着另一批侍女端着装满用鲜花制成的食物走了进来,开始分发给众人。 苏诗青坐在邵二雪的旁边,看着如此奢靡的宴会,脑袋里已经想不出任何可以描绘的句子了。 正当他沉浸在感叹之中时,面前的金盘里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饺子。 邵二雪恍若春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用鲜花包成的娇耳,你尝尝。” 苏诗青回过神来,忍不住拿起镶玉的筷子将饺子放进嘴里。第一口咬下去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饺子的味道清香爽口,简直是上乘的美味! “太好吃了吧!” 邵二雪轻笑出声,不自觉地单手撑着脑袋“欣赏”起苏诗青不断变化的表情。 “喜欢便多吃点。” 苏诗青点头,忍不住品尝起来,原来不仅仅是刚才的饺子,还有用新鲜的花瓣和肥肉精制而成的花甜肉……菊花豆腐、茉莉鱼球、茶花肉卷、牡丹里脊、玉兰藕羹等皆是清香鲜甜的美味,这些在韶城是绝对吃不到的。 这时,邵二雪打开了面前的酒坛,顿时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苏诗青好奇道:“这是什么酒?” 邵二雪给他斟满,解释道:“这是鲜花酒,用露水和多种花瓣酿制而成。” 苏诗青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淡淡的酒味在嘴巴里弥漫开来,不燥不呛,酒香与花香交织着,带来了丝丝的甜意。 他情不自禁的沉醉道:“好甜……” 邵二雪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盯着杯中倒映的苏诗青的笑靥说道:“等到了金秋,我们再一起酿桂花和菊花酒吧。” 苏诗青不假思索:“好啊!” 这时,赵柒见众人入席良久,于是举杯向众人敬酒,一番客套之后,便邀请众人一起评花。 评花分为四评。 第一:观花色,绝美为艳;第二:闻花香,花之美不仅在乎“色”,亦在乎“香”;第三:赏花资,形势第一;第四:品花韵,“不清花韵,难入高雅之境”。 最终,赵柒那盆皇帝御赐的“千叶牡丹”夺得头筹,被冠以花王之名。 接下去是“咏花词”的环节,众人开始吟诗作对和行酒令。邵二雪和其他几位“花间派”的成员则是摆起桌案,为他们作画助兴。 苏诗青跟随着邵二雪作画,画得正起兴时,身后响起一人吟诗朗逸的声音。 “隔花窥月无多影,带月看花别样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杨万里) 苏诗青闻声转头看向身后,一张旷达不羁的俊脸,猛然砸入眼中。 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刀削似的弦乐眉,高挺的鼻梁,上扬的唇,璀璨夺目的星眸……天然一段风韵,悉堆眼角。墨色的月牙纹饰锦袍贴在笔挺修长的身材上,与头上的玉簪及紫色鸢尾花交相辉映着,巧妙的烘托出一位风流贵公子的非凡形象。 那人站在那里犹如琼枝一树,又似昆仑美玉,浑身散发着灿烂的华彩,看得不由令苏诗青一呆。 邵二雪微微一笑,上前朝他作揖道:“周公子。” 周玉然抱拳回礼:“邵大人,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邵二雪客气道,“许久不曾在赏花大会上见过周公子了,今日怎会有此雅兴前来赴会?” 周玉然哈哈大笑,笑声颇具风流少年的佻达:“本公子向来随性而为,喜欢便来,不喜欢便不来,没什么稀奇的,今日之所以参加这个赏花大会,无非是因为本公子得了一盆稀有鸢尾,因此前来凑个热闹罢了。” 邵二雪赞赏道:“那盆‘黛翠鸢尾’,婀娜多姿,花香清雅,的确不俗。” “邵大人谬赞了。”周玉然笑了笑,然后将目光投向苏诗青,接着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位是……?” 邵二雪介绍道:“下在的陪画生徒,顾眉生。” “顾眉生?”周玉然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从韶城来的?” “正是。” 闻言,苏诗青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周玉然绕着苏诗青上下打量一圈,见眼前之人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脸上的八字胡有些搞笑,于是略带迟疑地说道:“我认识的顾眉生,不长这样呀。” 邵二雪疑惑地蹙眉:“周公子何意?” 苏诗青悬着的一颗心开始剧烈跳动,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难道这人认识顾眉生?要是被他发现自己是冒名顶替的,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看向周玉然,谁知刚一抬起来就对上了周玉然那双犀利的眼睛,吓得他连忙又低下头去。 周玉然微眯双眸,解释道:“韶城左监史是本公子的姨夫,少时因体弱多病曾在姨夫家中修养过一段时日,因此本公子自幼便与顾眉生相识。” 邵二雪诧异地看着苏诗青,问道:“这么说来,周公子是眉生的表哥了?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眉生说起过?” “我……我,这……” 苏诗青被吓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支支吾吾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马上就要被拆穿了,怎么办!? 就在苏诗青浑身冒着冷汗,准备跪下去求饶之际,周玉然忽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想到十年未见,你的变化这么大,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呃……” 苏诗青露出惊愕的表情,原来他们已经十年未见,幼时到现在变化肯定是极大的,认不出对方很正常,他或许可以因此而蒙混过关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苏诗青连忙笑起来:“是,是啊,表哥,我也没认出您来!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实在是抱歉!” 周玉然脸上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嘴上却客气道:“无妨无妨,你既来了锦城,有空便到府上坐坐,你舅妈挺挂念你的。” 苏诗青赶紧点头:“表哥请放心,我得空便会到府上拜访的。” “恩。” 周玉然又寒暄客套几句,看到另一位熟人后便离开了。 苏诗青终于得以松一口气,转过身看向邵二雪,却发现他正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和周玉然。不过那个眼神转瞬即逝,马上又变回了温和的笑脸,仿佛水中的涟漪一样,了无痕迹,让苏诗青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邵二雪和苏诗青所绘的《千叶牡丹图》完成后,众人赞不绝口地点评了一番,最后邵二雪顺水推舟将画作赠与赵柒。 赵柒喜悦之余,还亲手从千叶牡丹上采撷一朵戴在邵二雪的头上,以表示主人给予客人的最高礼遇,这种待遇令其他人艳羡不已。 宴会结束后,苏诗青和邵二雪一同在街上走着。 夜风轻拂着流云,和着清幽的月光在空中迤逦出丝丝缕缕的云彩。 忽然,邵二雪头上的那朵千叶牡丹被风吹落,花瓣散落一地。 可邵二雪却像没瞧见一样,丝毫不在意,负着双手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去。 苏诗青赶紧蹲下身去捡,却被邵二雪阻止。 “既然已经掉了,就别捡了。” 苏诗青疑惑道:“可是,这不是赵公子赏赐给您的吗?” 这可是皇帝御赐的千叶牡丹,如果是他的话,就算是一片花瓣也会好好珍藏的。 邵二雪满不在乎道:“一朵花而已,何需如此介怀。” 苏诗青只好起身,不再去捡那些花瓣。 邵二雪回过身来看着怅然失落的他,正想说话,却发现他脸上的那撮假胡子掉了一边,于是向他招手:“过来。” 苏诗青听话地凑上前去,冠帽轻轻扫过邵二雪的下巴,茶花特有的清香隐隐飘散着钻进他的鼻腔,弄得他心里有些怔,也有些心痒。 邵二雪下意识地垂眸,看着眼前微张的粉唇,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 苏诗青感觉到邵二雪微凉的手指贴在他的唇上,揭开假胡子的动作十分轻柔,他忍不住抬眼去看,视线划过邵二雪完美的唇线和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犹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诗青报以微笑,邵二雪却是心中一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从心中迸发出来。 就这么凝视了片刻,邵二雪蓦地回过神来,像是有意逃离一般,慌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强自将那股异样压了下去,然后默不作声将假胡子还给苏诗青。 “夜深了,我送你回图画院吧。” “好。” 苏诗青没有察觉到邵二雪的异样,只是心情极好地跟了上去。 第18章 流言蜚语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 这天夜里。 被尿憋醒的苏诗青迷迷糊糊地从屋子里走出,却发现外头正在下着大雨,于是不得不又拐回去披上蓑衣,撑着纸伞来到茅房。 解完手刚走出茅房,他便发觉墙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抬头望去,一道黑影猛地从墙对面翻跃而下,像只猫一样轻盈的落地。 这时,恰巧一阵风刮过,苏诗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惊恐地看着那道黑影朝自己越靠越近…… “来人……唔!” 黑影穿过瓢泼的雨幕,突然冲进纸伞底下,一手握住苏诗青撑伞的手,一手及时捂住他欲喊出声的嘴巴。 “别喊,是我。” 苏诗青听到熟悉的声音,忙停止挣扎,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揭傲,于是赶紧示意他放开自己。 揭傲在确定他不会叫喊后这才放开手。 “怎么是你?”苏诗青不满道:“大半夜的翻墙进来,想吓死人呐!” 揭傲看着他气呼呼的模样,咧嘴笑了笑,没有言语。 苏诗青被雨淋到肩膀,赶紧往纸伞里躲,边拍打雨水边问道:“好端端的大门不走,干嘛要翻墙进来?” “这个时辰,大门恐怕不让进吧。” 揭傲说话时呼出的灼热气息喷洒苏诗青的脸上,令他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苏诗青这才发现,他们两人竟然靠得如此之近,几乎是胸膛贴着胸膛,脸挨着脸,而且还能明显的感觉到对方从湿透的衣裳里传来的体温。 苏诗青忍不住抬起头,揭傲的刘海因为被雨水打湿而一条条的散开,五官清晰的展现在他的面前。 淡薄的唇,如墨般精心渲染的剑眉,似山峰般挺立的鼻梁,一双犹如深渊般沉透的眼眸里似乎藏着神秘的漩涡,几乎要把人吸进去,可是细看之下,里面却又好像载满了璀璨的星辰。 苏诗青第一次这么清晰的观察到揭傲的五官,着实被惊艳了一把,他想,倘若没有这厚重的刘海遮挡,他会也是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吧。 “雨这么大,不如……我们回屋慢慢看?” 揭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苏诗青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问:“看,看什么?” 揭傲俯下身去,一脸玩味道:“你不是一直在看我吗?” 苏诗青耳朵一热,急忙辩解道:“谁看你了!我是看你有眼屎,赶紧擦一擦吧!” 说完抢回纸伞,推开揭傲径直往前面走去。 揭傲一边怀疑地擦着眼角,一边追上前去。 “喂!等等我呀!” 苏诗青无视揭傲的追赶,自顾自的回到寝屋,脱掉蓑衣,然后躺回床上准备继续睡觉。 揭傲进来后,扫视一眼黑漆漆的屋子,然后摸索着点燃蜡烛,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目光逐渐变得深邃且忧然。 苏诗青探出脑袋偷偷看他,总觉得他心里似乎藏着事。 良久,揭傲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今年的雨水……不正常。” 苏诗青疑惑道:“怎么不正常了?” “此地若是雨水偏多,来年必定会有地方干旱。” “是吗?” 揭傲看了看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脱掉身上湿透的衣服往床铺方向走去,结果发现自己的被褥已经湿透,雨水正滴滴哒哒地从屋顶上漏下来。 “……”揭傲转过头来,将期盼的眼神投向苏诗青:“不如今晚我们……” “哈~明日还要早起,我先睡了。” 苏诗青假装没看到,翻过身打了个哈欠,然后调整好枕头,准备跟周公下棋。 揭傲若有所思地走到衣柜前,拿出干净的里衣换上,吹灭蜡烛后,缓缓走到他的身旁躺了下来。 “你干什么?”苏诗青立刻弹坐而起,看着准备鸠占鹊巢的揭傲嚷道:“这可是我的床!” 揭傲理所当然道:“没看到我的床铺湿了吗,所以只能勉为其难的和你凑合了。” 苏诗青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踹向他的大腿:“抱歉,我的床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只能劳驾您去别的地方睡了!” 揭傲懒懒的将身子往外边移了移,空出更大的位置:“这总可以了吧。” 苏诗青无比坚决道:“不好意思,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 “烦人的家伙,再吵我就把你扔下去。” 揭傲不打算再搭理苏诗青,于是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将双手揣在腋下准备入眠。 苏诗青怒意更盛,急得去踹揭傲的后背,可是他却像块巨石一样纹丝不动。 “你给我下去!” “……” 揭傲突然转过身一把握住他的脚踝将他拖进被子里,然后欺压在自己的身下,用手臂死死地压住他的脖颈,沉声威胁道:“不要惹怒我,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黑暗中,揭傲的双眸如同毒蛇般幽深恐怖,苏诗青瞬间被吓蒙了,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揭傲威胁完之后便放开了他,然后躺下去继续睡觉,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苏诗青渐渐缓过神来,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揭傲的后背暗自咒骂,可是却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能气愤地将被子悉数卷到自己身上,以示抗议。 如诗如禅的雨声,将夜晚变得安稳和惬意,没过多久,两人便在这雨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直至后半夜。 揭傲被冷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后,像只懒散的虫子一般蠕动着身体,悄悄地掀开苏诗青的被子,然后将整个人贴到苏诗青的身上,以求温暖。 苏诗青幽幽转醒,发现揭傲竟然得寸进尺地贴着自己,于是假装翻身,然后手脚并用地将他逼退到床边,再顺势推下。 揭傲滚落在地,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刚想再上去,却发现苏诗青已经睡成了一个“大”字,完全不给他再躺上去的机会。 …… 叽叽叽。 翌日清晨,窗外传来麻雀吵吵闹闹的报晓声。 苏诗青伸了个懒腰,雨过天晴后的空气真是充满了清爽的新意。 正准备下床穿鞋,却发现揭傲不在身旁,环顾整个房间,也都不见他的踪影。 “奇怪……难道是昨晚离开了?” 苏诗青嘟囔着掀开被子。 “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突然,头顶上传来低沉的嗓音。 “啊!” 苏诗青吓得了一跳,急忙抬起头看向房梁的位置,却发现揭傲正横躺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苏诗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想吓死我啊?干嘛一大清早躲在那上面?” 揭傲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眸,望向窗外显露的晨曦,没有回答苏诗青的问题,而是‘嗖’地一下从房梁上跃下来,推开苏诗青后直接窜进仍有余温的被子里。 “你干什么?” “睡觉。” “都快上课了,睡什么觉?” 揭傲不耐烦地将被子裹到头上,闷声道:“今日是张学士的课,没意思,不如不去。” 苏诗青才不管他的闲事,自顾自地洗漱完之后,便关上房门去了画厅。 从日出开始,画徒们便跟着张学士在画厅内学画了一整日的花瓶……虽然无聊,但是却对绘画者的观察力、忍耐力和画功有很大的提升。 直至日落,橘红色的霞光漫进门缝和窗户内,照射在地板和桌案上时,张学士才让他们放下画笔。 下课后,画徒们如同倾巢出动的蜂般涌出画厅。 澡堂内。 一群画徒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起来。 名叫吴俊的画徒满脸坏笑地说道:“喂,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那个姓顾的和邵二雪的事啊!” 众人一听,立刻来了兴致,纷纷围上前来。 有人催促道:“你快点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他们是那种关系!” 众人闻言一片唏嘘和哗然。 “真的假的?” 吴俊朝他们勾了勾手,示意他们凑得更近些。 “当然是真的了,你们想啊,如果不是那种关系,邵二雪平时那么严肃刻板的一个人,以他的脾性,怎么会突然收个陪画生徒回来?再说了,那个姓顾的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保不齐就是他勾引的邵二雪。” “经你这么说,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啊。” 有人附和道:“没错,前阵子我还看到他们两个去藏画阁了呢,谁知道是去赏画,还是做什么事呢。” “哎呦呦!真的假的啊?”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邵二雪竟然是这种人……” 有人搓着下巴淫笑道:“谁说不是呢,我看姓顾的就是个骚狐狸!” “哈哈哈哈哈!” …… 吴俊等人的聊天内容正好被路过的苏诗青和罗勇悉数听进耳朵里,气得苏诗青一把将手里的木盆狠狠地甩到人群中间。 “狗东西!在这里乱嚼什么舌根呢!也不怕烂了你们的嘴!” 随着被砸中的人的哀嚎声和苏诗青的谩骂声响起,人群立刻闹哄哄地散开,见来的人是苏诗青,有的脸红羞愧,有的准备看热闹,有的气愤难当,有的面露鄙夷之色。 人群散开后,苏诗青猛地将澡巾甩在罪魁祸首——吴俊的脸上,厉声道:“为什么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散播我的谣言?” 吴俊生气地拿下澡巾,站起来嚷道:“老子说你怎么了!敢做不敢让别人说吗?” “我跟邵大人是清清白白的师徒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看你根本就是有意诋毁我!” “你说你们清白就真的清白了?一个连初试都没过的人说出来的话,我可不信,大家伙儿信吗?” “我不信。” “我也不信” 一旁的画徒皆摇头。 第19章 院试决心 “你们……!” 苏诗青气得咬牙切齿,双拳攥得紧紧地,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吴俊的嘴。 罗勇急忙过来拉住他,劝道:“算了算了,别跟他们吵了,我们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再说吧!” 这时,有人开始在一旁煽风点火:“顾眉生,如果你真的有那个本事,就证明给大家看看,你要是能证明出来,我们就信你!” 吴俊:“我看他是不敢吧?一个有断袖之癖的娘娘腔!靠的恐怕是……另一种‘实力’吧!” “就是说啊!” “哈哈哈哈……” 苏诗青气得浑身直发抖,忍无可忍后终于扑过去在吴俊的脸上一通乱揍:“我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吴俊硬生生接了两拳,鼻血涌出,反应过来后立刻回击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很快身上就都挂了彩。 旁边几个和吴俊一伙儿的画徒见状纷纷冲过来帮忙,拳头便似雨点般地落在苏诗青的身上,整个人瞬间成了肉垫子。 围观的画徒们都不敢靠近,生怕自己会卷进这场无端的祸事当中。 罗勇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不敢上前帮忙,但也不忍心看到苏诗青挨打,于是赶紧跑出去找人。 …… 邵二雪和尹堂风从绘馆里出来,正在商讨着过阵子给太后贺寿的事宜,突然听到澡堂方向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尹堂风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邵二雪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罗勇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跑来。 “两,两位老师,大事不好了!那边,那边打起来了!” 听到有人打架,尹堂风立刻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打架?这帮无所事事的家伙们又欠收拾了!我马上去看看!” 说着连忙卷起袖子,兴奋地朝着澡堂的方向跑去。 邵二雪紧锁着眉头,问罗勇:“是谁在打架?” “是顾眉生和吴俊他们!” 邵二雪听到苏诗青的名字,二话不说便朝打架的方向跑去。 走在前头的尹堂风见邵二雪从自己身旁快速跑过,诧异道:“咦?你怎么比我还兴奋?” 另一边,东斋。 正打算翻墙而出的揭傲,忽然听到澡堂方向传来叫喊声,此起彼伏的。 他本不想搭理,但是因为离得很近,听到王培林在喊“顾眉生,吴俊”等人的名字,于是转而跳上屋顶往澡堂方向赶去。 站在澡堂的墙头,揭傲透过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看到打架中心被吴俊等人死死压在身下还满脸挂彩、嘴角渗血的苏诗青,瞬间暴怒。 他立刻蹲下身去,抽出脚下踩着的几个瓦片,迅速朝吴俊几人掷出,又快又狠地打在他们的脑门上。 “啊!” “呀!” …… “是谁!” 吴俊疼得龇牙咧嘴,怒吼出声。可是还没等他看清来人,只见眼前一道黑影快速略过,紧接着人就被一脚踢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柱子上。 仅仅眨眼间的功夫,另外几个帮手,一个在地上疼得打滚,两个被揭傲用力地踩在脚底下,还有一个被他掰着手腕在那里哀嚎不止。 吴俊挣扎着抬起头,惊恐道:“揭,揭傲……竟然是你!” 众人看到揭傲,吓得纷纷散开,生怕遭受无辜的牵连。 揭傲蹲下身去,将快要被打得半死的苏诗青从地上抱起,眼里迸射出杀意,咆哮道:“从今日开始,谁都不准动他一根寒毛,否则就是与我揭傲为敌!” 这时,邵二雪终于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立刻过来查看苏诗青的伤势。 其他围观的画徒看到邵二雪,全都像见了鬼一样躲的躲,藏的藏,瞬间跑得没影了。只剩下打架的几人和追过来的尹堂风与罗勇。 邵二雪一边查看苏诗青的伤势一边焦急地询问。 “你怎么样?没事吧?” 苏诗青捂着红肿的脸,睁开仅剩的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流出一行眼泪,含糊不清地说道:“没,没事。” 接着,他忽然看到手上的鲜血,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刚才光顾着打架,这会子想起来便晕了。 “眉生?眉生!” 邵二雪看到他晕厥过去,一阵心惊,慌忙想从揭傲的手里接过他,可是却被揭傲拒绝了。 “我来就好。” 邵二雪盯着揭傲抱着苏诗青的手,拳头在看不见的袖子中悄悄握紧,只能隐忍道:“那你先把他抱回屋里去吧。” 接着又吩咐罗勇去把大夫请过来。 尹堂风则是去查看另外几人的伤势,结果发现他们都伤得不轻。 这件事很快便惊动了巡夜的老师和院卫,他们将受伤的几人都带回寝屋。 诊伤的大夫说苏诗青受的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吴俊几人却都有骨裂和骨折的现象,没有几个月是好不了的,可见揭傲下手极重。 大夫走后,房间内只剩下四个人。 醒来的苏诗青躲在罗勇的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偷偷地瞟着邵二雪和揭傲。 他们两人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特别是邵二雪,看起来更加不悦。 罗勇看了看他们三人的神色,尴尬地咳嗽一声,率先打破沉默,对苏诗青说道:“你也真是的,干嘛这么沉不住气,我都跟你说了先找老师你非要动手。” 苏诗青解释道:“我当时是太生气了,没想那么多,所以才会……真是抱歉,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邵二雪双手复背,还是没有转过头来看他,语气十分冰冷。 “就因为一些谣言,把自己伤成这样,太丢脸了吧。” 听到邵二雪这么说,苏诗青感到非常委屈和沮丧。 揭傲双手环胸,盯着他冷嘲热讽道:“以一敌五,连我都要甘拜下风了。” 苏诗青听出揭傲话里满满的讽刺意味,头垂得更低了。 罗勇清了清嗓子,赶紧帮苏诗青说好话。 “咳,那个,当时我也听到了,那些谣言确实……不太好听,顾兄弟一时冲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邵二雪握紧拳头的指尖已经泛白,却面不改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理会那些人的黑言诳语。” 这些话明着是对苏诗青说的,可是实际上却是说给自己听的,仿佛这么说,心里就会好受些一样。 苏诗青:“可,可是……” 揭傲看向邵二雪,对他说道:“出现这样的谣言,你也有责任吧,毕竟破例收他为陪画生徒,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可是你。” 说完他转而看向苏诗青:“臭小子,刚才打架的那股气势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不想向大家证明你自己,不想留下来吗?” 意志消沉的苏诗青听闻此言,嚯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揭傲。 “什么……?” “你得想办法证明你自己,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邵二雪蹙起眉头看向揭傲,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然后转过头来凝视着苏诗青,仿佛在等待他说点什么似的。 沉默良久,见苏诗青没有开口,邵二雪才说道:“我之前就说过,你不适合待在图画院,或许,我真的不应该……” “不!” 苏诗青突然打断他,眼神里充满了坚毅:“你没有错,寒夙兄,一直我都很感激你将我带来这里,在这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不想回韶城,我要留在这里!” 他再也不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作坊里当别人的“妙手”了,不想永远只能偷学别人的画作,他想堂堂正正的当一名画师,受人尊敬的画师! 邵二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苏诗青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般,大声地说道:“寒夙兄,请让我去参加这次的院试吧,我想证明自己,不想再让别人看低了!” 想要在众人面前证明他的实力,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听到他这样说,邵二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倘若未能中选,你可能再也无法待在图画院了,甚至是你我师徒的缘分,也会就此结束。” “学生明白。” 苏诗青坚定着眼眸,声音铿锵有力,他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邵二雪眉头紧锁,迟迟没有回答他。 倒是揭傲先开了口:“看来你并不相信他。” 原来邵二雪是不相信他做得到啊,这让苏诗青感到非常难过。 揭傲又接着说道:“难道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你是因为这小子的美貌,才收他为陪画生徒的?” 苏诗青惊恐地抬起头看向揭傲,这家伙怎么也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邵二雪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揪起揭傲的衣领,目露寒光,冷冷道:“你若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让你在图画院再待上四年!” 揭傲皱起眉头,虽然并不惧怕邵二雪的威胁,但还是有所忌惮的,反正激将法的目的已经达到,索性就闭上嘴巴在一旁坐了下来。 邵二雪对苏诗青解释道:“我并非对你没有信心,更加不是如传言那样,对你有着……超越师徒的感情,只是此次院试非比寻常,是由皇上亲自出题和评鉴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所以你必须要慎重考虑才行。” 三人听闻此言,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邵二雪。 经历过残酷院试的罗勇,忍不住说道:“啊!竟然是由皇上亲自出题评鉴的!顾兄弟,要不我看还是算了吧,别冒那个险了。” 这次就连揭傲都沉默了。 邵二雪看向苏诗青,郑重地问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想参加吗?” 苏诗青的手心被自己捏得全是汗,究竟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他一时之间也拿捏不准。如果不参加,很可能会一直遭受其他人明里暗里的妒忌和排挤;可是如果参加,那他也很有可能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三日后报名,你考虑一下,再跟我说吧。” 邵二雪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东斋。 罗勇不知道该如何替他拿主意,只是逗留了一会儿也回自己的寝屋了。 第20章 潇潇雨夜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地小雨。 微风有些萧瑟,苏诗青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小鸟,寂寞且孤单。 邵二雪的话就像是在他的心里放了把火似的,让他感到无比痛苦。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尽管娘亲已经去世七八年了,可他依然未能从悲伤和茫然中解脱出来,虽然他一直都在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可是困难却时常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是想画画而已,难道就这么困难吗? 揭傲悄悄走到他的身旁坐下,双手揣进衣袖内,浑身打着冷颤。 “唉,这鬼天气,怎么冷飕飕的。” 苏诗青瞅都没瞅他一眼,小暑才刚过,怎么会冷呢?简直是在没话找话,于是选择无视他。 “啧啧,居然把这么好看的脸弄成这样。” 苏诗青抬起那只未受伤的眼皮,斜睨着他:“好看?所以你也觉得传言是真的?” 揭傲严肃道:“当然不是。” 苏诗青刚觉得有点感动,可是接下去揭傲的话差点没把他给气死。 “明明是我们两个住在一起,怎么没传我们两个,却传你和邵二雪呢?” 苏诗青头疼地扶额:“如你所愿,今晚过后,可能传言当中就有你了。” 揭傲摸了摸下巴,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那我倒是很想听听。” “疯子。” 苏诗青突然扯到脸上伤口,感到一阵刺痛,于是捂着脸惨叫了一声。 “好像伤得很厉害,把脸转过来我看看。” 苏诗青的脸被揭傲轻轻地捧着转向自己,和揭傲的眼神一接触,他的脸立刻莫名其妙的变红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伤肿的原因,恐怕就要被揭傲看出来了。 揭傲查看得很细致,说道:“还好,还没到破相的地步。” 苏诗青疑惑地握住他的手,感觉温度高得有些不正常:“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揭傲俯下身子,懒懒道:“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估计是着凉了吧。” 苏诗青赶紧覆上他的额头,比手上的温度还要滚烫:“好烫!你方才怎么不说?好向大夫拿几贴药啊。” “方才?光顾着想你的事了,没在意那么多。” “你……真是个疯子。”苏诗青皱起没肿的一边眉毛,随即叹道,“不过今晚,还真是挺谢谢你的。” “谢什么,我只是骨头发痒想打架了而已。” 苏诗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家伙,发烧了还这么大火气。” “发个烧而已,死不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可得给我争气点。” “争什么气?” “和我平起平坐的气啊。” 苏诗青疑惑道:“平起平坐?” “我可是经过初、会、院三试被正式选上来的画徒,想要和我平起平坐,你必须得在这次院试上一鸣惊人才行。” “你的意思是……”苏诗青惊讶道,“支持我参加这次院试?” 揭傲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讨厌我,不想我参加来着。” “你是挺烦人的,但,并不讨厌。” 揭傲说着拧干面巾,将它敷在苏诗青红肿的脸上,顺便将他的眼睛也遮了起来,只剩下半边脸可以瞧见。 因为难受,苏诗青想把面巾拿下来,却被揭傲抓住手腕:“别动,大夫说要敷一会儿才能消肿。” 揭傲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苏诗青只好闭上眼睛乖乖地等着:“哦……” 揭傲抓着他的手,眼神停留在他的半边脸上,很快地,那双柔软润泽的嘴瓣,便牢牢地锁住了他的视线。 一股莫名的悸动在内心里燃烧着沸腾起来。 就在揭傲鬼使神差地想要俯下身去贴上那片润泽之际,面巾突然掉了下来,吓得他赶紧转而抱住苏诗青的身体。 “怎么回事?……头好晕!” 揭傲滚烫的唇落在苏诗青的肩膀上,惊得他急忙问道:“你,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揭傲摇了摇头:“没事,我想躺一下。” 苏诗青仍然有些担心:“真的不……” 一句话还没说完,揭傲就松开他,然后躺到了床上。 “这……” 苏诗青无奈地看着揭傲,念在他替自己解围,又是生病的份上,不想跟他计较太多。 于是拧干面巾,走过去敷在揭傲滚烫的额头上,自己也调整好姿势,在尽量不压到伤口的情况下,在揭傲的旁边躺了下来。 揭傲翻过身,将滚烫的身体紧紧地贴向苏诗青,苏诗青没有拒绝,而是任由他贴着,帮他驱走不少的寒气。 就这样一夜无话,两人再次伴着雨声入眠。 天刚蒙蒙亮时,苏诗青察觉到嘴唇上覆盖着湿湿软软的东西,脸上也喷洒着粗重的鼻息,屁股上还放着一只大手搓啊搓的。 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看到放大在自己眼前的揭傲的脸时,吓得他惊叫出声,赶紧推开揭傲。 揭傲被他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睛说道:“突然这是……?” “呸呸呸!”苏诗青抹了抹嘴巴,反手就是一巴掌。 揭傲彻底清醒,莫名其妙地捂着被打的脸问道:“你干什么?” 苏诗青扑上去一把掐住揭傲的脖子,吼道:“你这家伙,去死吧!” 揭傲一把抓住他的手:“大清早的发什么疯呢?” 苏诗青愤怒地下床,倒了一杯水后便开始漱口然后再恶狠狠地吐掉,那锋利的眼神像是想将他凌迟处死一般。 揭傲对刚才睡梦中的画面有所印象,于是恍然大悟道:“啊……因为之前都是在玲珑那里睡的,习惯了,所以并不是故意对你那样的……” “你习惯了,老子可不习惯。”苏诗青龇牙咧嘴道。 揭傲单手撑着脑袋看着他的反应,竟然笑了起来:“突然觉得你,很可爱。” 苏诗青一脸惊恐,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可爱?你怕是病得不轻吧!” 这家伙难道是昨日将脑子烧坏了? 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在听到揭傲说自己可爱时,心脏竟然莫名地跳动得厉害?难道他也疯了?想到这里,他赶紧甩了甩自己的脑袋。 揭傲也发觉到自己这两天有些不对劲,于是烦躁地坐起身,挠了挠后脑勺。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 苏诗青像看瘟神一般看着他,而且还躲得远远的,洗漱完之后早早地就跑出去找邵二雪了。 “砰!”地一声。 门被关上后,屋内陷入一片沉郁的寂静之中。 早已习惯与孤独为伴的揭傲,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微开着的窗外,透过缝隙,苏诗青离开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臭小子。” 下意识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为何,明明才刚离开,却已经开始有点想念他了。 青芸坊内。 庭院里的海藏竹叶被雨滴轻轻拍动,莲花池里的小鱼绕着水纹自由地玩耍着,蟾蜍在角落里跳个不停。 玲珑打开窗户,外面珍珠般的雨滴正沿着屋檐滑落,院内的一切都在随风舞动,不知道是不是莲池里的水溢了出来,浮萍的腥味随风飘进房内。 玲珑的额前点着锦城流行的凤尾花图案的装饰,更衬得她容貌越发倾国倾城。虽然朱唇紧闭,未表露出内心的想法,但从微蹙的黛眉上可以看出此时的烦忧。 雨越下越大,屋里渐渐变暗,侍女进来点燃了蜡烛。 忽然,玲珑瞥见墙角飞扬起一截黑色的衣带,她立刻惊喜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朝思暮念的身影。 “公子,您来了。” 玲珑朱唇微启,脸上的笑容宛如明亮的樱花般动人。 揭傲径直走向桌边,坐下后独自喝起了闷酒,正襟危坐的他肩膀坚挺笔直,脸色却显得有些灰暗。 玲珑支走侍女后,提起裙摆,迈着碎步缓缓朝他走去。她很少看见来这里既不作画也不议事的揭傲,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她感到有些陌生。 揭傲见玲珑走到跟前,并不言语,而是默默地端起酒一饮而尽,刚想再倒,玲珑伸出手阻止了他,语气颇为担忧:“公子,可是在为印刷的事情而烦恼?” 揭傲摇头道:“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着手准备。” “那公子还有什么别的心事?” “私事罢了。” 玲珑从揭傲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深藏着的幽深与孤独,可是她却无法帮他排解,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就这么默默地陪他坐着,替他斟酒。 眼前的这个男人英俊潇洒,愤世嫉俗,心怀国家大事,却家事不顺,仕途堪忧,屡屡受挫,在那高大坚强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却是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怎么能不令她心疼呢? 玲珑从背后轻轻地环抱住揭傲,喃喃道:“玲珑自知一介女流,无法替公子排忧解难,可是公子……玲珑愿意当一个倾听者,为公子您分忧。” 揭傲叹道:“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如何诉说。” 说完他微微挣开玲珑,走到窗前,只见被栅栏围住的海藏竹整齐矗立,盛开的海棠却落了一地。他看着那粉嫩的颜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苏诗青润泽的双唇。 玲珑轻咬着下唇,此刻的她只能努力冷却滚烫的内心,克制自己的感情。因为她明白,眼前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男人,从来都不属于她。 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明明爱着,却不能说爱,他是地位无比尊贵的官宦子弟,胸怀大志。而她只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妓女,能与他相识而且在一起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又有什么资格向他提出爱这个字呢? 二人沉默了许久。 玲珑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公子,今晚是否留下来?” “不了,我该走了。”揭傲摇头,放下酒杯后便要离开。 “公子!” 揭傲疑惑地看向她。 玲珑垂下眼眸:“公子何时会再来?” “再说吧,若有其他急事,我会派人过来通知你的。” “是,公子。” 揭傲走出门口,玲珑举止优雅地朝他福了福身子,漂亮的面孔仿佛隐在淡淡的雾气中,显得愈发朦胧。 虽然她是身份低微的妓女,可毕竟也是具有学问的青芸坊头牌,被无数权贵争相捧在手心里的,无论内心如何痛苦都不能显露出来。 至少在他面前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岁久丹青色半销》和《地狱考卷》都是已经存稿完毕的作品,大家可以放心追! 第21章 风灯祈福 凉爽的清风从南窗里吹进来,可画厅里的几十名画徒却都汗流浃背,神色惊恐,十分忌惮。 他们已经单脚站立,头顶砚台,手持画筒整整一个多时辰了,却没有人敢放下,因为一旦放下,就会遭受邵二雪手中的荆条的惩罚。 不是戒尺,而是荆条! 就连受了伤的吴俊他们也都被叫过来一起看着他们被惩罚。 这是一种漫长的折磨,对所有的画徒来说,邵二雪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存在。 另一边,图画院的院子中。 淡黄的阳光轻洒在身上,有些暖,魁梧的梧桐在春季的拂袖间抽出了数不尽的绿叶。 苏诗青蹲在草丛中,用指尖当作画笔,细细地描绘着梧桐树的轮廓,心中满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惆怅。 揭傲胡乱地用锄头扒拉着草地,没过多久整个院子就在他的发泄之下变得面目全非了。 在被蚂蚁咬了第五口后,他终于忍受不住,一把扔掉手中的锄头咆哮起来。 “老子不干了!” 苏诗青默默地叹口气:“你这活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种田呢。” 看来,他们又得被罚了。 揭傲叼起一根草,朝苏诗青走来,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 “喂,你不会真的想把这里的草都拔光吧?恐怕三天三夜都干不完。” 苏诗青再次叹气:“不然呢。” 揭傲俯下身子说道:“我们偷偷溜出去喝酒吧。” “你疯啦!这些活今天之内就得干完,喝什么酒呀?” 苏诗青果断拒绝他。 揭傲挑了挑眉:“喝花酒?” “不去。” “……” 就在这时,一个院卫悄悄地走过来,左顾右盼地确定周围无人后,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揭傲。 揭傲像是习以为常般地将一锭银子放到那个院卫手中,拆开信看了看,然后很快便重新叠好塞进袖子里。 苏诗青疑惑道:“什么信?” 揭傲没有回答:“我得先走了。” 苏诗青歪着脑袋问:“走?去哪里?” “你问这么多……”揭傲勾唇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是在担心我吗?” 苏诗青一阵恶寒:“担心你?我是怕你走了,等下老师过来问起,我该如何作答?” “这个你自己编吧,走了。” 说完揭傲一个跃起,翻身上了墙头。 “哎!喂!喂!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苏诗青急忙喊叫起来,可是眨眼的功夫揭傲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恶!” 结果,揭傲就这么消失了三天三夜,苏诗青愣是帮他拔了两天草,还顺便帮他抄了几百遍院规,气得苏诗青整天直咒骂。 次日。 太阳悬挂于西边的廊台上空,鸟儿衔着泥和草茎聚集在隐蔽的树上筑巢,鸡爪槭的绿叶就像透明的晶石,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 苏诗青应约来到莲池旁的观荷亭,邵二雪早早的便在那里等他了。 身着湖蓝色便服,腰间系着琥珀丝带的邵二雪,远远看去就像一幅绝美的春日画卷,令人心旷神怡。 “寒夙兄!” 苏诗青笑着朝他走去。 邵二雪扬起嘴角,用指腹轻轻摸了摸他泛着青紫的眼眶说道:“我送你的药膏每日都有涂吧?”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当然有了,你看,是不是好了许多?” “是好了许多。”邵二雪笑着打断他,“好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书院报名。” 苏诗青扬起灿烂的笑容:“好。” 元阁书院位于东郊的清溪茂林之间,是一座雅致的千年书院。 院内青舍密密,屋宇麻麻,总共有三百余间建筑。大小院落,交叉有序;亭台楼阁,古朴典雅;佳花名木,姿态各异;碑额诗联,比比皆是,千百年来更是培养了无数个一等一的杰出人物。 站在气派的书院门口,苏诗青抬起头,凝望着大门前悬挂的那副楹联,情不自禁的读出声:“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他听周武说起过,邵二雪原先就是这座书院的学子,考取过功名,是进士出身。 行走在书院的林道上,各殿内传来儒生们攻读经史、求索问道的声音,在苏诗青听来简直比乐曲还要美妙。 他不禁在想,若自己也能出生于名门世家,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该有多好啊!只可惜,他生来就是妓女的孩子,永远也比不上他们。 邵二雪将他带到“君子亭”内报名,路上还碰到不少前来报名的考生,其中就有王大福,两个老乡见面分外高兴,忍不住多寒暄了几句。 日渐西斜,红霞满天。 在酒楼内用完晚膳后,邵二雪和苏诗青一同走在繁华的夜市上,边看热闹边聊着天。 这日是菩萨的诞辰日,因此喧闹的街上满是舞龙舞狮、热闹非凡的节日景象。孩子们在长长的灯笼下面欢乐的嬉戏玩闹,大人们则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不同的地方互赠糕点,或看热闹,或聊着天。 苏诗青就像个小孩儿似的乐得不行,比起死气沉沉的图画院,夜市里的人们简直充满了活力。 忽然,人群里响起骚乱的脚步声,苏诗青踮起脚尖一看,原来是前面的桥上有人在发放免费的祈福风灯。 “什么人出手这么阔绰?”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越来越多,苏诗青一不小心被卷入人潮中,邵二雪情急之下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牢牢地护在胸前。 尽管周围如此喧闹,可苏诗青依然能够听到邵二雪强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脸颊触碰到邵二雪温热的胸膛,隔着布料都能被烫得两腮发红。 为什么邵二雪的怀抱会如此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依靠。 苏诗青抬起头,看到邵二雪正严肃地皱着眉头,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好像停下来了。” “嗯……” 邵二雪意识到自己抱着苏诗青,于是赶紧松开他。因为他的心,又开始不正常的跳动起来了,他怕苏诗青会听到。 真该死!他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了! 苏诗青的心思被桥上的风灯吸引过去,眼睛里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我们也去分两个风灯放一放吧!” 邵二雪点点头,连忙用微笑掩盖自己的异常。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挤到满是人的观云桥上面。 苏诗青注意到多如云彩的人潮当中,那个正在发放祈福风灯的人看着分外眼熟。 “揭傲?!” 在这里发风灯的人,竟然是揭傲这家伙啊,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是他?”邵二雪蹙起眉头。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拉了拉揭傲的衣袖,声音稚嫩地对他说道:“叔叔,能给我一个红色的风灯吗?” 揭傲笑着蹲下身子,捏了捏他可爱的脸蛋柔声道:“当然可以,喏,给你。” 小孩开心地接过风灯:“谢谢叔叔!”然后扑到一旁的娘亲怀中。 揭傲笑着站起身,无意间瞥见人群中的苏诗青和邵二雪,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诗青看着他手里的风灯说道:“听说这里有免费的风灯发放,所以我们就来了。” 邵二雪盯着揭傲,神情严肃,一句话都没说。 揭傲干脆别过脸去,似乎是不愿意多看对方一眼。 苏诗青看了看他们两个,一个满脸阴沉,一个紧皱眉头,气氛好像变得越来越冷,甚至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 “哇……这些都是风灯吗?真好看啊!” 苏诗青从揭傲的手上拿走一个,然后指着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说道:“今晚夜色这么美,不如我们一起去河边放风灯祈福吧。” 揭傲和邵二雪同时转过头来,不约而同地朝他点头,又互相看了眼对方,然后看向别处,神情都非常冷漠。 天空像被洗过一样,清澈明亮,月亮和星辰也像被洗过一样,晶莹剔透。 三个人沉默地并排走在河堤旁。 水面上散落着洁白的月光和飘荡的蜿蜒如璀璨星河的荷灯,脚步声和水声混在一起缓缓流淌着。 苏诗青心想,虽然月光很美,景色也很别致,可是身旁这两个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叫人难受。 河边有处观云亭,有几个人在这附近放了几盏风灯。 橘红色的风灯徐徐飘向天空,发出的光如同跳动的精灵一般,使整个夜空变得流光溢彩起来,它们越过亭台楼阁和越过树梢,逐渐向远处飘去。 邵二雪从笔筒里取出蘸好墨的笔,递给苏诗青:“把你的愿望写在风灯上,然后再把它放飞。” 苏诗青高兴地接过毛笔,笔杆抵在下巴处沉吟道:“我的愿望是……” 从小到大,他的愿望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他的娘亲在天上能够幸福,不要再像在人间一样继续遭受苦难和折磨了。 于是便在风灯上写下一行小字:惟愿今生常康健,年年岁岁花无忧。 揭傲和邵二雪同时低下头去看,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他写的这句话。 揭傲发觉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大概是在思念某位亲人吧,于是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一旁写祈福语去了。 邵二雪温柔地拍了拍苏诗青的后背,良久后才问道:“愿望写好了吗?” “嗯,写好了。” “那我们一起把它放飞吧。” 邵二雪帮他点燃风灯,两个人抓着风灯的一角,然后一齐放了手,徐徐升起的风灯和月晕融为一体,缓缓地飞向高空。 苏诗青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邵二雪手里的风灯。 “寒夙兄,你想许什么愿望?” 邵二雪看着他纯真的脸庞说道:“我想和你一起成为御用画师。” “我?”苏诗青诧异地指着自己。 邵二雪微微一笑:“对,你和我一起写下这个愿望吧,然后我们再把它放飞。” “寒夙兄……” 苏诗青无比感动地看着他,眼睛里刚刚才憋回去的雾气瞬间又冒了出来。 被冷落在一旁的揭傲,心里非常不快,看着他们两个嚷道:“喂,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在那里腻腻歪歪的,吵到我了。” 苏诗青生气地瞪着他:“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揭傲像是没听见似的挖了挖耳朵。 邵二雪漠然道:“我倒要看看,整日无所事事的人,会写出什么正经的愿望。” 揭傲的语气同样冰冷:“呵,邵老师挺了解自己学生的嘛。” “过奖了。” 苏诗青为揭傲的出言不逊而感到生气,于是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已经写好祝福语的风灯说道:“我也想看看你写的是什么?” “创造一个无病无灾,没有穷人,没有饥饿的世界……” 苏诗青原本想借机嘲讽一下揭傲,可是念完后却惊诧地抬起头,看着揭傲沉默了半晌。 没想到平日里这么放荡不羁、喜欢胡作非为的一个人,竟然会写出这样的愿望,的确是令人意想不到。 邵二雪听到后也愣住了,看着揭傲深深皱起眉头。 第22章 镇店之宝 “你们就当是听了个玩笑话吧。” 揭傲拿过苏诗青手上的风灯,点燃后往天空轻轻一送,风灯在深蓝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成了他们眼中最明亮的那一个。 “这可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愿望啊!”苏诗青赞赏道,“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志向。” 今晚的揭傲,的确令他刮目相看了。 揭傲早已习惯真心不被人理解,没料到苏诗青会夸赞他,杂乱刘海下的眼睛瞬间亮了亮。 苏诗青认真地问道:“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创造出那样的世界呢?” 揭傲将视线投向手中握着的笔:“我们的双手,不仅能够在纸上创造出各种美好的事物,也一定能将它们实现的,不是吗?” 苏诗青紧紧地盯着揭傲俊美的侧脸,虽然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可依然能感觉出那张一定写满了斗志。 这么想着,苏诗青的心中也充满了想要用手中画笔改变世界的豪情壮志。 邵二雪看着苏诗青注视着揭傲的眼神,一股醋意竟然涌上心头,这种不曾拥有过的情绪令他感到惊讶且不安,而且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发生在苏诗青的身上,难道他真的对苏诗青……? 但是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只是因为苏诗青是他难得的知己,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于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带着明朗的表情走过来。 “放完这最后一个风灯,我们便去喝酒吧。” 正巧远处传来挝鼓打更的声音。 “好啊。”揭傲拿起最后一个风灯:“那把你们两个赶紧把愿望写上去。” 苏诗青点点头,拿过笔墨,在风灯上写下方才和邵二雪一起许下的愿望,然后和邵二雪一起将它放飞了。 无垠的黑幕上飘荡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承载着美好愿望的风灯,将整个夜空点染得绚烂多彩,他们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夜里,凉风习习。 邵二雪缓缓睁开眼睛,抬起头看了看躺在一旁,与自己面对面的苏诗青,心异常的跳动着。 苏诗青的鼻息轻轻地吐在他的脸上,酒气使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缓缓地朝苏诗青的嘴唇靠近…… 当双唇贴上那两片柔软的唇瓣时,邵二雪的心跳动得厉害,他从未感受过情爱,可是却总是不自觉地被苏诗青吸引。 饱读圣贤诗书的他,内心不停地遭受着谴责与折磨。一方面,本能驱使着他品尝情爱,可是另一方面,道德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这时,另一边正在酣睡的揭傲翻了个身。 像偷吃糖怕被发现的小孩一般,邵二雪迅速离开了苏诗青的双唇,然后坐了起来。 凉风拂面,冷汗使他清醒了许多。 孔夫子啊,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 翌日巳时。 苏诗青扶着宿醉的脑袋从客栈的床上坐起,身旁的揭傲还趴在被子上,嘴里发出缓缓的呼吸声。 昨晚他们三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各种畅谈未来和理想,直到苏诗青倒下后,揭傲和邵二雪说了什么他就完全不知情了。 苏诗青下床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邵二雪的人影,只看到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他今日有要事要去办,让他们自己回图画院。 就在这时,店小二敲响房门。 “客官,您起床了吗?” 苏诗青走过去开门:“起了,麻烦帮我端些热水进来,我要洗漱。” 店小二赶紧点头:“好勒好勒,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退出去后没过多久就端着热水进来了,还顺便带了一包山楂脯。 “这是早上离开的那位客官留给您的。” 苏诗青洗漱完,拿起一颗山楂脯放进嘴里,唇齿间都是酸甜且略带咸涩的味道,宿醉后那种难受的恶心感立刻消减不少,邵二雪考虑得还真是周到。 揭傲被动静吵醒,于是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 一缕阳光从窗缝处照射进来,他忍不住抬起手挡住阳光,阴影恰好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好看。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盯着,视线从揭傲的脸上一路下滑,经过喉结,然后停留在精壮的胸膛上。 他悄悄红了脸,于是赶紧别过头去问道:“喂,你要不要回图画院啊?那几百遍院规还没抄完呢!” 揭傲烦躁地嚷道:“什么!?” 苏诗青调侃道:“我看,那些院规你都倒背如流了吧。” 揭傲不耐烦地躺了回去,苏诗青看到他那副惆怅的模样,不由得心情大好起来。 锦城街道。 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各种花卉脂粉摆满了整条长街,吸引着前来购买的女人们,鲜花和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甜气息刺激着人们的鼻子,叫人如痴如醉。 经过一字型的廊桥,沿着河流走上大路,路的尽头是间十分阔气的客栈。客栈的大门前立着十几个光滑的马桩,上面拴着几匹客人的高头大马,正在吃着上等的草料。马桩旁边长着一棵歪脖子的柳树,赶马车的人常常在这里折下柳枝当鞭子使用。 客栈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苏诗青看了看周围,发现前面是一家书画装裱店,即刻来了兴致。 他想着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于是便拉着揭傲一起走进装裱店。 店里摆放着装裱好的琳琅满目的名家书画之作,但他们第一眼就被堂内悬挂着的一幅山水画给吸引过去,上面写着“镇店之宝”四个大字。 它是如此的特别。 “民胥祓禊,国于水嬉,韩熙子。” 苏诗青抬头看了看左上角的画名和落款,竟然是名家韩熙子的画作。 再凑近仔细一看,发现这幅貌似山水画的画,实际上却是一幅风俗画。它的上半部描绘的是雨后天晴的郊外景色,下半部分表现的却是祓禊日时,男人们聚集在一起,着春服、洗手、打水仗、游乐的欢快情景。 图中近处翠竹溪桥,巨石踞于左边一角,疏柳与竹叶交相掩映。中段留着大段空白,云烟迷漫,似乎山谷中还有蒙蒙细雨。远处奇峰对峙,宫阙一角若隐若现,一抹朝霞淡淡的覆在天空中。整幅画气氛欢快、清旷,形象地表达了“老天长似春三月,游嬉人间不皱眉”的诗意。 苏诗青惊喜道:“我只听说过韩熙子的名号,但是从未见过他的画作,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揭傲说道:“这幅画,是他年轻时的作品了。” “是吗?那你快跟我讲讲。” “韩熙子在构图上善于采用以局部表现整体的手法,常画山之一角、水之一涯,使画面呈露出大片空白,在观照方式和表现方法方面上也另辟蹊径,由“远观其势”的全景风光转向“近观其质”的边角之景,因此他的画派被称为“韩宗”。 三月三祓禊日崇洁,寓意消灾、去疾、祈福,是民间一个传统的节日。早年的韩熙子时常试图把自己对“村野俚俗”质朴的喜爱融入画作当中,这与盛行的对宫廷“高贵、富丽、雅致”的崇尚是相违背的,因此他的画派始终处于被文人雅士排斥的地位。 另外,他认为宫廷画师的绘画不免身为物役,往往会导致画家的损寿,因此愤然离开图画院,从此便再无“韩宗”画法。不过讽刺的是,如今的“韩宗”画价值连城,与当时的一文不值形成鲜明对比……” 揭傲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对了,这位韩熙子论辈分,我们应该称呼他为师公。” 苏诗青瞪大眼睛:“师公?难道说……他是寒夙兄的老师?” 揭傲点点头:“算是吧。” 另一边。 西城大门前。 邵二雪带着一队人马和侍卫整装待发,来到城门准备迎接他的恩师——已经年近古稀、隐退多年的当今最负盛名的前宫廷御用画师韩熙子。 他对幼年时的邵二雪影响颇深,甚至可以说是启发了他绘画方面的天赋的人。 嵩帝继位十五载后,命人在民间寻觅多年,终于找到隐居于深山之中的韩熙子,又派人进行三番五次的劝说,最后终于说服他重新回到图画院,使“韩宗”画法得以传承下来。 然而邵二雪已经在城门口等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却迟迟不见韩熙子的人影。 事实上,韩熙子早在前一天就已经来到锦城,但他并未与人提起过,所以邵二雪自然是等不到人的。 打扮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的韩熙子,此时正步履蹒跚、歪歪扭扭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他手里握着酒瓶喝得酩酊大醉,在人群之中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 经过装裱店时,无意中被他瞥见里面竟然悬挂着一幅他早年时的画作,于是便晃悠着走了进去。 苏诗青正在仔仔细细地认真观摩着那副《祓禊图》。 突然,一只黑黢黢且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伸了过来,竟然直接抓起画稿边缘就将它拿了起来。 苏诗青震惊地盯着那只脏兮兮的手,并顺着手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横生,银发散乱且胡子也乱七八糟的不修边幅的老人家。 苏诗青赶紧小声劝阻:“老人家!您……您不能用手拿啊!” 韩熙子抬了抬迷离的醉眼,然后朝自己的掌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表示自己已经洗完了手,接着又拿起了那幅画作。 苏诗青看着被印上黑指印的画作,呆若木鸡,就连揭傲的表情也都扭曲了。 “烂画一幅,有什么好看的!” 苏诗青焦急道:“老人家!您……快放手!” “把它给我拿下,咯,拿下来!” “喂,老头!”揭傲一把拽起韩熙子的手就往旁边扯,本以为他会放手,没想到他竟然变本加厉地将画作往自己跟前拽。 苏诗青慌了:“老人家!这,这很贵的!” “贵?一文不值的烂画,哪儿贵了?” 韩熙子失声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苏诗青和揭傲的劝阻,依旧伸手去扯那幅画作,似乎是想要将它撕碎。 这时,巡视的伙计发现这边不对劲,于是朝他们走了过来。 揭傲:“老头,你……!” 话还未说完,只听见“嗤”的一声,画作被韩熙子撕开了一条缝隙。 苏诗青和揭傲愕然地盯着韩熙子手中的残稿,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韩熙子疯疯癫癫地咧着嘴笑了起来,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韩熙子原型为古代画师马远,《祓禊图》原型也是马远的《祓禊图》) 第23章 天合之作 装裱店的几个伙计看到这一幕被吓得魂不附体,立刻冲过来一把揪住他们三个。 “天呐!这可怎么办?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啊!韩熙子的画作!韩熙子!!!” “镇店之宝?一幅破画而已,你们也拿来当宝贝?哈哈哈哈!” 韩熙子说着又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发狂般的和伙计拉扯起来。 “老家伙!”伙计眦目欲裂,“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可是韩熙子的画!价值连城的!把你们三个卖了都赔不起!” 苏诗青急忙撇清关系:“这画是他弄坏的!跟我们可没关系啊,我们不认识他!” 韩熙子不耐烦地掰扯着伙计的手:“做什么拉着我?!松开!松开!要赔,你找他们赔去!” 苏诗青又气又急:“什么?!你你……!” 揭傲:“老头,你敢诬陷我们?” 伙计嚷道:“今儿个你们三个谁也别想跑!” 拉扯间,韩熙子的衣襟被扯破,然后一头磕在画架上,不知是醉还是晕,竟然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老家伙!你给我起来!” 伙计们拉拽着他,试图将他叫醒,可是怎么拽都拽不动。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过来看热闹。 装裱店的老板也被他们的吵闹声惊动,见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便厉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都围在这里啊?” 伙计急忙指着他们三个说道:“老板您来的正好,就是这个三个人把咱们的‘镇店之宝’给毁了的!” 苏诗青:“哎哎!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我们三个,明明是那个人弄坏的!” 店铺老板看着被毁的“镇店之宝”气得直拍大腿,哀嚎道:“啊?!画!我的画呀!你们,你们……!” 说着冲到揭傲的面前,恶狠狠地揪起他的衣领吼道:“你们给老子赔钱!” 揭傲冷冷地抓住他的虎口,像捏豆腐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他的手指掰开:“看清楚,你是在跟谁说话!” “疼疼疼!”老板疼得直叫唤,只能松开揭傲,但是依旧恶狠狠地朝一旁的伙计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十几个伙计纷纷抄起家伙和绳子就要扑上前去将他们两个捆起来。 “哎!你们干什么呀?”苏诗青急忙挣扎起来,“都说我们不认识他了!” 揭傲哪里是肯乖乖就范的人,三两下便将靠近他们的几名伙计给踢飞,有几个撞到画架上,画架倒地后卷轴纸稿散落一地。 店铺老板见状暴跳如雷,对其他伙计吼道:“可恶!都给老子上!” 揭傲刚想再动手,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住手!”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门外。 几个巡逻的官兵刚好路过,看到这一幕便走了进来。 为首的官兵看到满地狼藉,板着脸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里为何如此吵闹?” 店铺老板看到官兵老爷进来,急忙冲过去大声喊冤:“各位官爷,你们来得正好!就是那两个人!撕毁了我的镇店之宝,快点将他们抓起来!” 为首的官兵听闻此事,便朝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过去将苏诗青和揭傲抓起来。 “把他们带回去。” 苏诗青在心里哀嚎,现在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遇到这种情况,纵使是揭傲也没辙,总不能将事情越闹越大,万一传到史提大人那边去,免不了又要遭一顿数落。 突然,苏诗青想到一个办法,于是抬起手说道:“等等!” 店铺老板面露凶光:“怎么?还想抵赖不成?” 苏诗青摇头道:“与其将我们送进官府,还不如赔一幅新的还给你。” 老板气得头冒青烟:“赔一幅?那可是韩熙子的画,像你种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画出一模一样的画来?少在这里痴人说梦了!要发疯到监牢里发去!” “我又没说是我。”苏诗青转了转眼珠子,指着旁边的揭傲说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揭傲一脸诧异地看向苏诗青,不知道他这唱的是哪一出。 “谁?” 苏诗青郑重其事地介绍道:“他可是韩熙子的高徒,正宗的‘韩宗’传人!” 接着凑到揭傲的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你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吗,干脆画一幅还给他得了。” “……” 揭傲有种被他卖了的感觉。 店铺老板显然不相信苏诗青的话:“少在这里胡说八道!韩熙子哪来的高徒?” 苏诗青说得煞有介事:“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吧,韩熙子退隐这么多年,收一两个高徒有什么好奇怪的。” “休想糊弄我们!几位官爷,不用再跟他们废话了,通通抓起来吧!” 为首的官兵却对店铺老板小声耳语道:“我看这两人身上估计也没什么油水,与其抓进去不如让他画看看。倘若要是画得好,便让他再多赔几幅,你也不亏,倘若要是画得不好,那就是罪加一等的事儿,到那时你想做什么还不方便吗……” 店铺老板思忖片刻,觉得官爷说的有些道理,于是轻咳一声,恶狠狠道:“既然这位官爷替你们说好话,那我就姑且相信你们一次,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若是画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揭傲冷笑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紫檀毛笔,自信满满道:“能不能画出来,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环顾了下四周,然后潇洒地穿过人群,往放宣纸的地方走去。 围观的人群既吃惊又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不是韩熙子的高徒,又到底能不能画出一模一样的画来。 揭傲敛了敛不羁的神色,如同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开始熟练的铺纸,然后对还在发愣的苏诗青说道:“过来帮我研磨。” 苏诗青赶紧点头,走过去帮他研起了墨。 店铺老板和官兵相视一眼,然后彼此心照不宣地冷笑起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揭傲凝神屏气盯着空白的宣纸某处,开始调笔蘸墨,然后娴熟的在纸上勾勒线条,侧笔,押头,所有的动作皆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一幅与原稿不相上下的构图已经跃然于纸上。 苏诗青吃惊地盯着揭傲,甚至不自觉地将整个人都靠了过去。 揭傲不仅模仿到了画作的精髓,而且用笔比韩熙子还要苍劲简略,大斧劈皴极其干净利索,远山奇峭,近石方硬,树木多姿,巧妙地把山环水抱的复杂景物画得远近分明,创造出极具清旷秀劲的特殊风格,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周围的人看到几乎与原作一模一样的画作,惊叹不已,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啊?这么厉害!” “对啊,一模一样呢!” “或许他真的是韩熙子的高徒也说不定呢,否则怎么可能画得这么像?” …… 有趣的事情在街头巷尾里传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甚至连装裱店外都挤满了好奇的人。 角落里,被喧闹声吵醒的韩熙子幽幽转醒,见装裱店内人山人海,于是好奇地爬起来拼命地挤进人群里看了看。 只见桌案前立着两位年轻人,一个正在研墨观摩,另一个则是在忘乎所以地专心作画。 “这不是……”韩熙子瞥见桌上的画作,不禁道。 好一幅清静深秀、娴雅别致的风俗画!画法简直比二十年前的自己还要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幅出类拔萃的《祓禊图》终于完成,可揭傲的眉头却紧锁着,似乎并不满意。 苏诗青问道:“怎么了?” “你不觉得画面中缺少了什么吗?” 苏诗青沉吟片刻,指着画中的某处问道:“可是这里?” 揭傲投去信任的目光,然后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笔递到他的面前。 苏诗青有些惊讶,看着揭傲明亮且充满信任的双眸,这才拿过他手中的笔,然后在画面的巨石中多填了一位手持口笛、腰肢轻扭、舞态可人的女子。 最后他又在浅溪的竹林间里画了两个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正在捉迷藏的小孩,在不显得拥挤的情况下给画面增添加了一股童真童趣,使得整个画面显得老少相宜,动态不一的人物也瞬间变得动律和谐起来。 因为他觉得从画法上看,韩熙子的“韩宗”画法固然独一无二;可是从情趣上看,画面中欢乐且载歌载舞的人物全是男子,并不那么协调,有勉强之感,所以才添上这样一位姿态奔放的女子和两个正在捉迷藏的小孩。 两人同时抬起头,四目相接时,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妙啊!实在妙啊!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人群中突然响起韩熙子赞赏大笑的声音。 苏诗青回过神来,看到是他后,气不打一出来:“好呀你,总算是醒了!看你干的好事,还要我们两个来给你擦屁股!” 但是韩熙子却一点也不在意,看着揭傲和苏诗青两眼都在放光:“两位年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师从何门何处呀?” 眼前这两位少年,年经轻轻,竟然有着如此高的天赋和造诣,当真是难能可贵! “这个……” 苏诗青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揭傲板着脸,没有回答韩熙子,而是对店铺老板说道:“画已经完成,现在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店铺老板已然嗅到铜臭味,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说道:“区区一幅仿作,休想抵消这笔账!” 揭傲冷冷道:“那你想如何?” 老板露出奸商特有的神情:“最起码要给我画出十幅‘韩宗’画才行。” 苏诗青:“什么?十幅?你怎么不去抢啊!” “画不出来,就等着关监牢吧!” “等等。”韩熙子因为高兴,似乎也不那么计较刚才发生的事了,于是从怀中掏出印章,用嘴巴呵了几口气后用力地盖在揭傲和苏诗青所作的画作上。 “这样,应该不需要再画十幅了吧。” 店铺老板立刻跑过去查看上面的落款,发现上面殷红的篆体竟然是“韩熙子”这三个大字。 惊得他张大嘴巴,语无伦次起来:“韩,韩,韩熙子!你是……韩熙子?!” 其他人无一例外,皆被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糟老头竟然是韩熙子的身份给惊到了,谁能想象得到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前宫廷画师呢? 韩熙子大笑着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子,得意道:“这幅才是真正的‘镇店之宝’,好生留着吧!” 说完便拉着一脸呆滞的苏诗青和揭傲扬长而去,留下一干人等在那里惊叹不已。 官兵和店铺老板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第24章 另外一面 “您真的是韩熙子前辈吗?” 苏诗青不敢相信地问。 韩熙子将酒葫芦放进袖子内,心情特别好,笑着说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这个……” 苏诗青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韩熙子看着他俩,问:“你们是私画署的画师?” “不是,我们是……”苏诗青看了眼一脸阴沉的揭傲,才又继续说下去,“图画院的画徒。” 韩熙子恍然大悟:“我早该猜到了,拥有这么高的天赋,的确像是图画院挑选出来的画徒,不错不错。” 苏诗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即疑惑道:“可是前辈,您不是隐居山林了吗?怎么会在锦城里?” “这个啊……” 韩熙子刚想解释,他们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呼喊。 “恩师!” 苏诗青抬头望去,发现邵二雪正带着一队人马赶来。 邵二雪骑着骏马在他们面前停下后,立刻翻身下马朝韩熙子恭敬地行礼。 “恩师,二雪来迟了。” 说着,他将目光瞥向靠在一起的苏诗青和揭傲,眉头略微皱了皱,但是马上又恢复到和煦的神态。 “二雪……?” 韩熙子认真仔细地瞧了瞧眼前这位俊美的后生,接着像是回忆起来似的,激动道:“你是邵二雪!” 邵二雪:“正是,不知恩师已经到达锦城,未能及时远迎,还请恩师责罚。” 韩熙子连忙上前拉着邵二雪的手臂从头打量到脚,几乎要热泪盈眶:“哎呀!真的是二雪啊!快让为师瞧瞧!都长这么大了啊!” 一顿寒暄之后,邵二雪才看向苏诗青和揭傲,询问道:“恩师,他们两个怎么会跟您在一起?” 韩熙子笑眯眯地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等下再慢慢跟你说吧,不过确实是令我没想到啊,图画院里竟然有这么优秀的画徒,这趟果真是没白来。” “是吗。”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邵二雪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涌现出嫉妒的情绪来。 苏诗青急忙上前朝韩熙子行礼作揖:“晚辈顾眉生,拜见师公。” “师公?”韩熙子疑惑地挑了挑眉,看向邵二雪,“他是……?” 邵二雪恭敬道:“我的陪画生徒。” “他是你的陪画生徒啊!”韩熙子赞赏地点了点头,拍着苏诗青的肩膀说道:“这小不点的确挺有天赋的,老夫很喜欢。” 苏诗青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一方面被夸得挺开心,可是另一方面又有些不满,“小不点”这个称呼……好像不太合适吧? 邵二雪微笑着说道:“恩师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二雪在府上略备了薄宴,还请恩师随二雪移步到府上。” “好!你我师徒二人许久未见,今日定要好好叙叙旧才是。” 说着,韩熙子上了邵二雪提前备好的马车。 邵二雪转过头来对苏诗青和揭傲说道:“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是。” 离开前,邵二雪深深地看了一眼苏诗青,那眼神里似乎隐藏着诸多未能言说的复杂思绪,甚至还有痛苦。 可是苏诗青不明白邵二雪为何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喂。” 揭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苏诗青吓了一跳。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 苏诗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越过他往前面走去。 “喂,姓顾的。” 苏诗青不耐烦道:“干什么?” “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诗青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警惕地眼神看着揭傲:“什么地方?” 揭傲神秘地笑了笑:“我托人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回了一些稀有的颜料,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真的假的?”苏诗青有些怀疑,“什么颜料?” “高级的石青、石绿还有赭石。” 苏诗青瞬间瞪大眼睛,噌地一下窜到揭傲面前,眼睛都在放光:“那些可都是千金难买的颜料啊!” 这些纯正的矿物颜料能够历经千年而不褪色,颜色始终鲜亮如新,不仅稀有难得,而且制作工艺繁杂,因此非常昂贵,被称为“颜料黄金”。 虽然图画院和皇宫里有那些颜料,但是他们现在还只是画徒,是没有资格用那些珍藏的颜料的。 揭傲用眼神示意了下前面:“怎么?不想去见识一下?” 苏诗青想点头,又有些犹豫:“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 揭傲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往另一条街道的方向走。 “哎……” 在路过巷角的一处书摊时,苏诗青看到摊主正在和一位买书的客人偷偷摸摸地进行袖里乾坤交易。 只见摊主左顾右盼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递到那位客人的手上,苏诗青瞥见书名后,急忙拉住揭傲停了下来。 “等等!” 他挣开揭傲的手,激动地朝书摊跑去。 见周围没什么人后,便悄声问摊主:“咳,老板,刚才那本书……给我也来一本。” 揭傲好奇地跟了过去。 “这位客人真有眼光,这书啊……昨儿个刚到的,热乎着呢!” 长得精瘦的摊主露出一口大白牙,然后拉过苏诗青的手用袖子盖住,然后用手指比划着价钱:十两银子。 “什么?这么贵?能不能少点?” 摊主摇头:“这可是最后一本了,黑市里可不止咱这个价。” 揭傲好奇地看着他俩,问苏诗青道:“他说多少钱?” 苏诗青小声道:“十两银子。” “什么!?” 揭傲显然比苏诗青还要惊讶。 苏诗青:“你也喜欢《兰公传》?” 这本传奇《兰公传》讲述的是在天下时局大乱,英雄竞相崛起的年代,身为王室重臣的兰公卿,网罗天下豪杰,一步步打下江山的故事。 但因其中的某些理念与现在的统治和律法相违背,(例如兰公卿主张不论王公贵族,官商权贵都要赋税,且钱财越多者赋税越多,田地低于两亩者不用缴交粮食等),所以此书一经风靡后就被列为了禁书,是禁止传阅的。 揭傲看了看苏诗青:“看过一些。” 苏诗青有些不舍的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犹犹豫豫地递到摊主手中,摊主偷摸摸地将书塞他怀里。 “快藏起来,被抓到可是要砍头的。” 苏诗青如获至宝般地将它藏进怀里,和揭傲一起继续美滋滋地往前走去。 揭傲双手揣在袖子里,干咳两声问道:“你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吗?” “那当然了!” “为何?” 苏诗青捏着下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和鳞次栉比的高楼,思想仿佛飞跃了万里江山,然后一脸崇拜地说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本书里的故事描写得荡气回肠,每个英雄都有血有肉,特别是兰公卿,谁不想像他一样,做一个爱国爱民的有志之士呢。” 苏诗青继续说道:“而且书里的插图每一幅都精彩绝伦,画技高超,风格豪放不羁,是你我都无法企及的境界。” “是吗?”揭傲眯缝起眼睛看他:“那么……你认为这本传奇的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是位年过知非,爱国爱民,很有思想抱负的前辈吧。” 揭傲没有说话,而是和他一起眺望着远方,思绪进入到了书里那个旧秩序崩塌,各路英雄争雄称霸的新世界。 一路无话,在揭傲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处制作脂粉和颜料的作坊。 刚刚跨进门槛,植物的苦草味混合着各种熬煮的刺鼻味立刻扑面而来。宽敞的庭院内架着几口熬制颜料的大锅和研磨的工具。晾晒台上的筛子里摆满了各种绿叶尚未枯萎的花卉。悬挂在房梁上的麻绳也捆着需在阴凉处晾干的不知名的干花,看上去很沉重的样子。 “大哥哥!”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手捧筛子、皮肤黝黑的小男孩,在看到他们后激动地朝揭傲跑来,边跑边大声喊道:“是大哥哥!大哥哥来了!” 小男孩的脸上绽放出太阳般天真无邪笑容,他放下手中的筛子,然后扑到揭傲的怀里问道:“大哥哥,你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到底去哪里了?” 揭傲笑着蹲下身子,用一只手将他抱起来宠溺地说道:“黑蛋,最近有没有乖乖听具爷爷的话?” “有!黑蛋最乖了!”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和震天动地地冲跑声,紧接着便见到四五个孩子从屋里里冲了出来,一个个都争抢着往揭傲的身上扑。 “大哥哥!” “大哥哥,我们好想你啊!” …… 他们将揭傲团团围住,似乎都非常喜欢他,纷纷吵嚷着也要他抱。 揭傲又伸手揽起一个最小的女孩抱在手中,然后带着他们一齐往屋里走。 苏诗青跟在他们的身后,露出震惊又茫然的表情,看不出来揭傲还有这么受欢迎的一面,不过他是怎么认识这群小孩子的?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喜欢他? “咳咳!” 竹椅上躺着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嘴里叼着杆烟,轻吐一口烟雾后微眯起眼睛,用破锣嗓音说道:“我就说这群娃儿怎么突然像疯了一样,原来是你来了。” 揭傲放下孩子们,从怀里掏出一串铜板,递给黑蛋说道:“黑蛋,我跟爷爷有事要说,你带他们去买糖吃吧。” “好!” “谢谢大哥哥!” 黑蛋兴高采烈地接过铜板,然后牵着那群孩子又蹦又跳地跑了出去。 “具老头,我托人带的东西呢。” 揭傲开门见山道。 “啧啧,没教养的家伙,还是这么无礼!” 具老头站起身,说得虽然斥责得很大声,但是并不恼怒。 “顺便再给我拿两包珍珠粉。” “等着。” 具老头说完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苏诗青打量着周围,对揭傲也感到愈发好奇:“揭傲,你跟这群孩子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都是去年逃到锦城的灾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所以我就把他们安置在这里了。” 苏诗青闻言瞪大眼睛,看着揭傲忽然觉得有些惭愧,一直以来都以为他是个只会惹事生非的纨绔子弟,可是经过这几天相处,他发现揭傲好像不止这一面。 没过多久,具老头就拿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递给揭傲后,打量了下苏诗青。 “这个鼻青脸肿的小子是谁啊?” 苏诗青:“……” 揭傲似乎偷笑了下,随即一本正经道:“我的追随者。” 具老头不相信地讽刺道:“呵呵,哪个傻子会追随你啊。” 苏诗青不满地用手肘捅了揭傲一下:“竟喜欢胡说八道!” 揭傲一脸冤枉:“我没说错啊,你是很崇拜我。” “我疯了吧,崇拜你?” 苏诗青白了他一眼,然后朝具老头鞠躬道:“具伯伯,晚辈是图画院的画徒,叫顾眉生。” 具老头指着苏诗青,对揭傲满是嫌弃道:“瞧瞧,瞧瞧,这才是后生该有的样子!再看看你,简直是不像话!” 揭傲对具老头的嫌弃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扔给他。 “少废话,这里是一千五百两,你收好,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便拉着苏诗青往作坊外面走。 苏诗青:“哎,你……?” “狂妄的家伙!”具老头嚷道,“不留下来吃饭啦?” 揭傲挥了挥手:“下次吧,替我跟孩子们说一声。” 第25章 深夜交谈 走出巷子后。 苏诗青忍不住问道:“不说一声就走,那些孩子会伤心的,确定不再多留会儿吗?” 揭傲厚重的刘海下,一双眼睛有些无光:“不了,见面太久孩子们只会更加舍不得。” 苏诗青:“舍不得的人是你吧。” 揭傲不悦地将锦盒扔到苏诗青怀里。 “打开看看吧。” 苏诗青激动地打开锦盒,小心翼翼地拆开用纸包裹起来的颜料,连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的气息会吹散这些珍贵的颜料。 那些明亮鲜艳的颜料,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惊人的光芒和色泽,颜色是那么的醇厚浓郁,摄人心魄,这是其他颜料所无法比拟的美。 “这些颜料用在画上,会活过来的吧。”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会不会活过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不如,你把它们用在这次院试上吧,怎么样?” 苏诗青吓了一跳:“这么贵重的颜料,我哪里受用得起?” 揭傲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可是这些颜料说不定真的能让你在这次院试中一鸣惊人。” “能不能一鸣惊人我不知道,但是吓人是肯定的,我一个小小画徒,月俸才二两,哪里用得起这些颜料啊,皇上看到了还不得把我抓起来严刑拷问?” “也对。”揭傲低头想了想,“那你想好这次院试要画什么了吗?” 苏诗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头绪:“我哪里知道皇上会出什么题目?” “不管出什么题目。”揭傲指了指他的胸膛,“答案都在这里。” 面对揭傲灼灼的目光,苏诗青感到脸颊发烫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跟着自己的心走吗?” 揭傲点头:“对,只要跟着它走,一定不会错的。” 他们身后的阳光逐渐消失,夕阳的余晖沿着树干缓缓爬上树梢,万物在这时变得恍惚模糊了起来。 淡淡的清风从耳畔吹来,将揭傲额前厚重的刘海吹开,露出的眼睛就像落入深井的星光,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苏诗青看着那些星光,整颗心也仿佛跟着一起坠落了…… 邵府,别苑内。 一院子的凌霄花和千日红鲜艳的怒放着,开得既热闹又繁华。 花香竹影中,邵二雪正坐在树下和韩熙子博棋对弈着,素淡的衣衫配着修长的身姿和温润如玉的容貌,简直是美不胜收。 可苏诗青却没有那个闲工夫和闲心去欣赏,因为他正伏在桌案前卖力的练习着绘画的基本功。 夏风吹的竹叶沙沙作响,身旁,邵二雪的表妹蕙斓瓜子也嗑得咔咔作响。 咔咔咔。 “顾画师,您画得真好看!” 一张白皙的胖脸,笑起来分外喜人。 “多谢惠斓姑娘夸赞。” 咔咔咔,呸。 咔咔咔…… 终于,苏诗青开始不耐烦起来。 “寒夙兄,我已经画了好几日的竹叶和兰花了,还要继续画下去吗?” 邵二雪停顿一下:“那就换成鸟吧。” “鸟?”苏诗青略有迟疑,“你确定皇上喜欢这些吗?” “皇上?为何突然这么问?” “院试时间就快到了,我心里很没有底。” 苏诗青很不理解,明明院试时间已经临近,可邵二雪却不教他练习皇上喜欢的画。 这时,韩熙子突然开口训斥道:“你小子净想着一步登天的事!圣意可是我等能揣摩得了的?你若想画出让皇上喜欢的画,首先得先将基础练好,否则能不能上榜都很难说!” “师公教训得是,眉生明白了……” 苏诗青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继续画鸟。 邵二雪蹙眉,望着苏诗青刚想开口,却被韩熙子敲了下脑袋。 韩熙子压低声音说道:“专心下棋,那小子的事你无须担心,我相信以他的资质,通过院试没问题的。” “是。” 邵二雪在心里叹气,这件事关乎到苏诗青以后能不能继续留下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蕙斓吐掉瓜子壳,笑嘻嘻地对苏诗青说道:“顾画师,蕙斓相信你一定能通过这次院试的。” 苏诗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苦笑。 …… 离开邵府。 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苏诗青的心情越发苦闷,忍不住去酒肆多喝了几杯。 回到东斋,今夜院子里的虫鸣声特别响亮,弯刀样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墨绿色的夜空中,煞是美丽。 苏诗青看着乌漆墨黑的宿舍,料想今晚揭傲是不会回来了,这两三天他又不知道去了哪里,课也没上,寝舍也不回。 “唉……如果揭傲在就好了……” 苏诗青甩甩脑袋,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坐到桌子前倒了杯水喝。 突然,黑暗中传来了木然的声音。 “现在才回来?” “啊!” 苏诗青吓得扔掉茶杯,酒瞬间醒了几分。 揭傲点燃火折子,蜡烛缓缓升起明亮的火光,瞬间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 “揭傲?”苏诗青看到是他后,连忙松一口气,“干嘛躲在黑暗中?吓我一跳!” 揭傲走过来:“我前脚刚进,你后脚就跟进来了。” “谁跟着你了?” “怎么?想我了?”揭傲痞痞一笑。 “少恶心我!” 苏诗青做了个干呕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虚。 “那我刚才怎么听到有人说如果我在就好了?” 苏诗青狡辩:“你耳背吧,我是说你不在真好!” “是吗?” 揭傲笑着,显然不相信他。 “当然了!” 苏诗青没再搭理他,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子前拿出笔墨纸砚,铺展在桌案前,然后开始眯着眼睛画画。 揭傲单手撑着脑袋看着他,问道:“喂,这么晚了,你还要画啊?” “嗯!”苏诗青醉眼迷离地点头,“过几天就要院试了,我得,得抓紧时间磨炼画技才行!” “可你不是醉了吗?” “醉……谁说我醉了?我正灵感突现呢!” 苏诗青摆摆手,可是声音里却满是睡意和醉意。 揭傲见他认真,便躺到床上没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地上扔满被揉成团的画稿。 苏诗青撅起嘴,像是发牢骚似的,揪起胸前的衣襟说道:“你说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可是……我好没底,到底该怎么做……” “……” “听说,皇,皇上喜欢牡丹,我看我还是多画牡丹吧……” 一张小脸泛着醉酒的红晕,说完他又自顾自地画了起来。 朵朵娇艳的牡丹在纸上绽放开来,醉意越来越深的苏诗青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鱼,在虚空中漂浮着。 难怪那么多名家都喜欢在喝酒后吟诗作画,灵感简直犹如滔滔江水奔涌不息啊。 他边画边笑个不停。 揭傲无奈地翻身,打了个哈欠,背对着苏诗青闭上眼睛:“我要睡了,不许吵。” 苏诗青看着揭傲宽厚的肩膀,感觉两人之前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于是将纸团扔到他身上。 “你不是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吗?……怎么能睡呢?快来帮我呀!” “……” 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的揭傲,无奈地盯着房梁。 “你在图画院待了这么久……应该学了很多‘宫体画’的技巧吧?……你起来教教我,皇上应该,应该更喜欢……这样的画吧?” “那种东西,不会。” “不会?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你都没有想过以后,嗝,要做什么吗?” “没有。” 揭傲叹息一声,望向窗外的虚空。 因为他的态度,苏诗青猛拍桌子,嚷了起来:“怎么可以!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整,整天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呢!难道你来图画院,不是想成为宫廷画师吗?” “无所事事?”揭傲挑眉看向他。 苏诗青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他回想起自己心酸的过往,半是羡慕半是讽刺道:“总有那么些人,仗着自己出身权贵,整日游手好闲,作威作福……啧啧啧!不像我,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混碗饭吃!” 揭傲:“……呵。”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是这样的人啊。 苏诗青竖起耳朵,揭傲这是在笑吗?果然是被他说中了,所以无话可说了啊。 短暂的沉默后。 苏诗青放弃了发牢骚,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支撑着身体让画笔继续在纸上游走。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像我这种人,能做成大事吗?” 苏诗青停止手上动作,抬头看向揭傲,听邵二雪说他去年就没考上宫廷画师,简直是浪费天赋。 “若是不改变的话,什么事都做不成吧……以后也只能混个小官当当了。” “臭小子,你找死吗。” 揭傲用不冷不热的声音说着狠话,语气并不凶,只是态度冷淡了许多。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苏诗青又继续问道:“所以你究竟画了什么?在去年的选拔考试上?” 拥有不输于邵二雪天赋的他,为何会被自己的父亲一直打压至今?为何是这副桀骜不驯的浪荡子的模样?这些都让苏诗青感到好奇。 揭傲漠然道:“不关你的事。” 周遭的气氛有些尴尬,苏诗青这才发现自己的确说多了,便识趣地闭上嘴巴,继续专心作画。 蜡烛的光芒因灯芯下沉而不停地闪烁。 在酒劲的促使下,苏诗青逐渐感到浑身发软,困意像海啸般袭来。 为了驱赶睡意他瞪大眼睛,可最终还是敌不过睡意,脑袋一沉陷入了梦乡之中。 屋里响起他沉重的呼吸声,还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吧叽嘴巴的声音。 第26章 起于青萍 “咚咚咚……” 远处传来告知子时的打更声。 窗户缝隙吹来微凉的风,带来强烈的孤独感,揭傲紧闭着眼睛却无法入眠,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才觉得很吵,可现在……又觉得太安静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不再习惯一个人。 忽然,背后传来‘哐当’一声轻响。 原来是苏诗青手里的笔掉在地上了。 这个吵闹的家伙,到底还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揭傲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架起苏诗青,无意间瞥见苏诗青画的三只王八,竟然都长着他的脸。 “这家伙……是在报复我吗?” 揭傲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也就只有他敢这么做了吧。 将苏诗青放到床上后,他看着睡意沉沉的脸庞禁不住失了神。 睡眼惺忪的眼睛上还有块紫色的淤青没有散去,因为喝酒的缘故,两腮泛着潮红,樱桃一样的嘴唇鲜艳欲滴。 这个家伙的脸……真是美得有点过分。 揭傲不自觉地用指背轻轻刮过苏诗青的脸颊,然后停留在嘴角上,想起那晚他被吴俊揍时的情景,原本平静的脸上皱起了眉。 “竟敢在这小子的脸上留下伤痕……” 就在这时。 卷缩着睡觉的苏诗青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嘴唇划过揭傲的手。 刹那间,指尖传来的柔软的触感,这让揭傲的脑袋瞬间轰的一声。 那是一种生涩的触感,苏诗青的唇就像羽毛般柔软,鲜嫩湿润且暖暖的,感觉非常美好,揭傲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 睡梦中的苏诗青感觉嘴巴上覆盖着异物,于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嗯……?” 像含着星辰般的黑眸,一下子撞进了他的眼中,苏诗青从那双深沉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揭傲挺拔的鼻尖撩动着他的腮帮子,软绵绵的嘴唇触碰到他的嘴唇,湿滑的舌尖甚至想入侵到他的嘴里。 这是……什么情况! 苏诗青酒立刻醒了大半,急忙推离他,用手背捂着嘴唇,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的心此时跳得异常激烈,从小到大,这种事情没少发生过,所以每次他出门都得弄个假胡子装老成,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是揭傲。 揭傲先是有些慌乱,而后镇定下来,闪烁其词道:“只是想看看淤青,一不小心就……” 苏诗青:“你骗人……” 揭傲开始装糊涂:“是真的。” 苏诗青努力平复着情绪,该死的……他竟因为这个吻而脸颊发烫起来?这究竟是揭傲出了问题还是他自己啊…… “你该不会,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说完他还刻意地留意了下自己的衣带。 揭傲双手环胸,皱眉道:“你以为我会把你怎么样吗?” 苏诗青审问般地说道:“难道……不是?” “我有自己趣向的!你是男人,我怎么可能对你有非分之想?” 像是在说苏诗青不是他的趣向一样,不仅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不知为何,最近总是产生那样的冲动,自己明明对女人感兴趣,可这小子一出现就开始乱套了。 “……” 苏诗青并没有收回疑惑之心。 揭傲:“不要做出那种无辜的表情,男子汉大丈夫,亲一口怎么了?” 说着他径直走到苏诗青面前,把脸凑过去:“大不了让你再亲回来好了。” “什么?你怎么如此不要脸?” 苏诗青看到揭傲靠近自己,急忙背过身去,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妙感觉使他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 揭傲不知道该怎么做,哄女人他倒是有一手,可这哄男人还是第一次。所以一把扯过苏诗青的手,将他整个人揽过来,几乎要脸贴着脸了。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苏诗青浑身汗毛倒竖,立即将他推开,背过身用粗鲁的声音掩饰自己的慌乱。 “够了!男子汉大丈夫是没什么好计较的,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么下不为例就是了。” “喂,我……” “我困了。” 揭傲还想继续说下去,可苏诗青却打着哈欠跑回床上去了,还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揭傲尴尬地看了看他,然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去,和苏诗青背对着背躺了下来。 在酒劲的促使下,苏诗青很快就平复心情,然后睡着了。 可揭傲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乱如麻,索性起来从柜子里翻找出空白的画册,在上面画上“宫体”牡丹的分步画法,并做了详细的注释,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 次日。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苏诗青从睡梦中醒来。 他扶着脑袋起来倒水喝,忽然瞥见桌上的画册,上面画满“宫体”牡丹分步画法和注释,眼睛立刻闪烁出惊讶的光芒。 这个是……揭傲做的吗? 苏诗青看向揭傲熟睡的后背,不知为何,脸颊又开始发烫起来。 四周的风带来暖暖的温度,那一瞬间,他想起昨晚的那个吻,心脏的周边像是几只蚂蚁爬来爬去一样,痒痒的。 这种微妙的生涩感,让他有些不习惯。 在这种不习惯感消失之前,他暂时不想再碰见揭傲这家伙了。 想到这里,苏诗青赶紧收拾好画册,然后摸着嘴唇魂不守舍的走向画厅。 一整日,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甚至连尹堂风叫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最后还被罚打扫画厅。 他恐怕是除了揭傲外,被罚次数最多的画徒了吧。 下课后,尹堂风摇着脑袋从他身旁走过,满脸嫌弃道:“我看邵二雪的眼睛八成是瞎了,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没长脑子的家伙。” 苏诗青两眼无神,用扫帚扫着空空的地板,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是……” “是什么?”尹堂风瞪着眼睛,愤然地甩袖离去,“真是,没救了!” “老师慢走……” 苏诗青还不忘朝他礼貌地鞠躬。 尹堂风继续摇着头,边走边叹气。 在画厅里待了很久,苏诗青原本想用打扫来冲散内心的不安,可是一想到揭傲那家伙,就没有心情再做其他事了。 幸好揭傲一整天都没来上课,否则他一定更加难受。 在绘馆关门之前,他索性去借了几本图册回来,准备专心研习画法。 回到寝舍已经很晚,院子里的花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银光。他看到台阶下绽放着一朵小小的黄色野菊,不知道这朵花儿为什么如此羞涩,偏要赶在别人睡觉的黑夜里开放。 平复了下乱糟糟的心情,苏诗青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揭傲正翘着脚躺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看着那本《兰公传》。 苏诗青径直从他身旁走过,连招呼都没打,将书往桌上一放,便开始沉浸在学习当中。 揭傲合上书,蹙起眉头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最近会一直这样。” “为何?” “练习。” 揭傲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又继续翻开《兰公传》看了起来。 两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苏诗青逐渐忘了紧张感,抬起头偷偷看向揭傲。 揭傲手里的书翻开着,却许久不见翻到下一页,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可眉宇间似乎有什么苦恼。 忽然,揭傲转过头来,即将四目相对的瞬间,苏诗青急忙低下头去,假装认真的画画。 耳边传来揭傲的喊声。 “喂。” 苏诗青不敢抬头。 “什么事?” 揭傲从床上坐起来,说道:“从刚才进来开始,你的眼睛就只专注在书上,为何对我视而不见?” “哪有?” “就有。” “……” 苏诗青在心里说道:不是视而不见,只是怕和他的眼神接触到。 揭傲走到窗户边上,望着不远处的冬青树,凝视了很久后,忽然跑到灯罩前吹灭了蜡烛。 “呃?”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苏诗青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干什么?” 揭傲在窗下灿烂地笑着,小声说道:“看,流萤。” 苏诗青顺着窗户望过去,果真看到一只小小的流萤闪烁在树梢间,忽隐忽现,轻轻悠悠像飘着一盏黄绿色的小灯。 他走到窗户前,有点小兴奋:“夏天一到,流萤都出来了。” 揭傲忽然吟诵道:“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咏萤火》李白) 苏诗青偷偷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听到揭傲吟诗觉得很好笑。 那只流萤忽前忽后,时高时低,小巧的身体飘忽不定,似小精灵般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最后越过墙头消失了。 揭傲建议道:“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我得练习啊……” “回来再练。” 揭傲不管他的犹豫和抗拒,一把扯过他的手就往外面拉。 “等,等一下!” “嘘!不要把别人吵醒了。” 苏诗青没有办法,只好跟他一起走。 揭傲把他带到绘馆的楼下,帮他爬上最高的屋顶,然后两人一起坐在屋檐边上欣赏月亮,将整个图画院的全景尽收眼底,倾听夜晚的呼吸声。 “这么高……” 苏诗青埋怨地看着揭傲。 “哈哈!” 揭傲哈哈大笑起来。 淡淡的清风从茂盛的银杏叶缝隙间吹来,两人的衣带在风中摇曳、纠缠。月光是那样的纯洁、干净,也许是因为沐浴在这纯净而美丽的自然怀抱中,苏诗青竟然萌生出对爱和幸福的渴望。 第27章 月色撩人 月光下。 揭傲失神地凝望着苏诗青那动人的侧脸,扇子般的睫毛投射出神秘的阴影,不断地变换着形状,他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痒痒的。 对这小子……怀着的那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呼之欲出。 “喂,姓顾的。” 揭傲忽然严肃地问道:“你究竟有没有断袖之癖?” “别开玩笑了,姓揭的。” 苏诗青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下,然后猛烈地跳动起来,所以故意用冷漠地口吻说道:“我最恨别人这么看待我。” “我看起来像开玩笑吗?”揭傲反问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真挚,“可是我对你,好像真的……” “你大概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苏诗青及时打断他,内心慌得不成样子,可表面却强装镇定:“同为男子,怎能产生那样的感情?” 原来揭傲真的对他……可是不行,揭傲是官宦子弟,连平民女子都高攀不上的人,更何况是男子,绝对不行! “是…这样吗?” 真的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揭傲如正在参悟的僧人般僵在那里,心乱如麻。 “当然是那样了,要不还能是什么理由?” 苏诗青直言不讳的回答,明显无视掉揭傲期盼的眼神。 “可……” 苏诗青继续漠然道:“这段时间我们不要再说话了。” 连呼吸都忘了的揭傲瞠目结舌的看向他:“这是为何?” “你需要冷静,我需要避嫌。” 揭傲听到自己的心碎的声音,为了避嫌至于连话都不说了吗? “很晚了,回去吧。” 苏诗青站起身,语气极其冰冷。 揭傲感觉自己的心更乱了,而且还觉得委屈,像是发脾气的孩子似的一下子从屋顶上跳下去,然后稳稳地落到地上。 “喂!你去哪里?” 苏诗青慌张地喊道。 “我需要冷静。” 正在气头上的揭傲哗地转过身,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了。 苏诗青望着丈把高的屋顶更加害怕了,方才上来的时候就觉得很高,现在往下一看,这里离地面竟然这么远! “揭傲!你,你……别走啊,我,我一个人怎么下去?” 揭傲闻言停下脚步,对他说道:“要是从那里跳下来的话会残废的。” “那你把我弄下去啊!” 揭傲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为了避嫌,我们不能再接触了,所以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转身走了。 “揭傲!你这家伙,别让我下去,不然我一定要踹死你!” 揭傲完全不理睬苏诗青的叫喊真的就这么走掉了。 苏诗青怕引来院卫,不好这样一直大声喊叫,只能在屋顶上干着急,咬着牙下定决心要揍揭傲一顿。 实际上揭傲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躲在暗处默默地观察着苏诗青的一举一动动作,仿佛这样就是对他的惩罚。 苏诗青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做着试探,反复几次后,又害怕地回到原处,气得他浑身发抖,又急又恼,暗地里将揭傲骂了几百回。 “跳吧……” 会残废吗?揭傲一定是吓唬他的吧,听说落地之后在地上滚两圈就不会受伤,试试看吧。 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后,大叫一声纵身跃下,身体直直地坠向地面,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而是重重地落在了揭傲的怀中。 嘭! 两人的身体发出撞击的声音,揭傲没有想到苏诗青真的会跳下去,跑得太急,一个没站稳抱着他摔倒了。 “啊!” 苏诗青发出喊叫,挣扎着爬起来后,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揭傲。 “喂!你……” 揭傲却像石头一样僵住了。因为苏诗青的身子压在他身上,臀部正跨坐在他的腰上,由于惊吓,双手压着他的胸口撑了起来。 “揭傲?你这家伙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苏诗青气急败地坏抡起拳头往揭傲的脸上挥去。 可是这样一来,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他坐在揭傲的腰上动来动去,裤子就薄薄的两层,那感觉强烈到好像穿透揭傲的身体一样。 “够了,别再打了!” 揭傲硬生生接下几拳,为了不使他乱动而撑起身子抓住了他的手和腰。可姿势变得更加尴尬了,使他感到惊慌的是,那里……的状态。 揭傲赶紧推开他。 苏诗青跌坐在地上,对揭傲怒目而视,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又站起来踹了他两脚,骂道:“幼稚鬼!” 到底谁是幼稚鬼?揭傲为了掩饰内情,任由他发泄后侧过身盘腿坐好,用力地装蒜着。 “不是没受伤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怎样?” “切!” 苏诗青双手环胸,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正想离开,却被揭傲抓住了手。 “再坐一会儿,我好像受伤了。” 苏诗青回过头,见他满头大汗,只好转变态度,暂时先将怒火放在一边。 没好气地问道:“哪里受伤啊?” “这里!”揭傲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欠揍!” 苏诗青再次被气到,想甩开抓着的手,奈何揭傲的手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甩不开。 揭傲抬头看向天空:“啊……月亮太美了,想看一会儿再走。” “要看你自己看。” “反正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最后一次也不行吗?” 揭傲漆黑的眼睛里坠着弯弯的月亮,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面对揭傲期盼的眼神,苏诗青在他的不远处坐了下来,柔和的月光倾斜在大地上,连万物都变得温柔起来。 周围的几颗星星毫不逊色的闪烁着独特的光芒,不知是否因为不是面对面而是背对着背,两人的心逐渐变得平和了。 好一阵子他们两个都没有张口。 最后是揭傲率先打破了沉默。 “真的,如此讨厌我吗?” “什么?” 揭傲自顾自地说着:“不务正业、无所事事、毫无作为、桀骜不驯……没有优点了吗?” “除了天赋,没有优点了。” 揭傲抬起手,凝视着五指说道:“天赋……” “也不是那么讨厌,其实。” 苏诗青实话实说,相处下来,不仅不讨厌,反而还被深深的吸引住了,他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陷进去的。 揭傲厚着脸皮朝苏诗青后背靠去,使两人背贴着背。 苏诗青没有推开他,而是问道:“为什么不好好上课?总是和别人对着干?” “因为……我分辨不出他们的真诚与虚伪,从小到大,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所有人都对我阿谀奉承,渐渐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具有绘画的天赋。” 不仅如此,从小就接触了官场险恶的他,很早就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纯粹,任何东西,主仆、友谊、师生关系……通通都可以是假的,为了权利和欲望,人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苏诗青轻叹口气,说道:“我也分不清啊,可是我知道,不管有没有天赋,只要喜欢,任何困难都能够克服。” 在揭傲听来,苏诗青的嗓音有种昵语的甜美,后背传来暖暖的体温,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揭傲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回去吧。” 苏诗青微愣一下,反应过来后,才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揭傲将他拉了起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什么话都没再说回到了寝舍。 翌日。 苏诗青醒来后,揭傲已经不见人影,而且一连好几天都没再回来过。 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可是为何内心如此难受,简直像被锋利的刀子剜一样。 不仅是揭傲,就连邵二雪也因为忙着为太后的寿诞做准备而没空来教他。 院试的前一天,酉时。 苏诗青一个人走在莲池旁,魂不守舍地盯着水里的锦鲤发呆。 不远处的吴俊等人正大树下密谋着。 “老大,你有没有听说那小子明天要去参加院试的事?” 吴俊啐掉口中叼着的狗尾草,不屑道:“听说了,那又怎样。” “万一那小子过了院试,以后岂不是会对我们产生威胁?” 其他人附和道:“对啊!老大。” 吴俊挑眉道:“你们有何良策?” 那人露出阴狠地表情:“不如……我们在他的笔和颜料里做手脚……” 另一个插嘴道:“要做就做绝一点,咱们找人去把他拖住,只要错过院试的时辰,他就没有机会了。” 吴俊听着兴奋地握紧拳头:“好,就这么办,看我们这回不整死他!” 几人同时望向苏诗青的方向,然后各自散开去做刚才密谋的事。 而那些话,全都被路过的孙培林听到了,他吓了一大跳,急忙去找苏诗青。 见苏诗青正趴在石柱旁发呆,孙培林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眉生!” 苏诗青转过头去,见是孙培林,疑惑道:“是你啊,什么事?” 孙培林正想将吴俊等人密谋的事告诉他,可是忽然想到苏诗青的天赋,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威胁?挣扎许久后,最终还是没将事情说出来。 “没,没事,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看到罗勇?” “罗勇?没有。” “好……” 苏诗青朝他微微点头。 孙培林转过身,走出去没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说道:“明日难得休息,很久没有出去了,不如今晚一起去喝一杯吧。” 苏诗青见孙培林热络得有些反常,虽然疑惑但仍然拒绝了他。 “不了,明日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饮酒,改日再聚吧。” 孙培林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他觉得自己对苏诗青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至于是福是祸,就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回到东斋,苏诗青老远就见到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邵二雪。 “寒夙兄?” “眉生!” 终于见到思念的人儿,邵二雪笑着朝他走来。 “寒夙兄,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苏诗青注意到他的身上套着被颜料和墨水染脏的围布,显然是在繁忙之余抽空跑出来找他的。 “很抱歉这几日没能来陪你。” 说着邵二雪将一个窄长的小锦盒放到苏诗青的手中。 “这是?” “这是我去年画师考试时用汉白玉紫毫,希望它能陪你通过明日的院试。” 苏诗青惊讶地张大嘴巴,急忙要将那支笔还回去:“不行!这太贵重了寒夙兄!我怎么受用得起呢?” 邵二雪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这是为师的期望,你必须收起来。” “可是……” “明日我会同画院的几位元老一起到书院监考,你可千万别给为师丢脸啊。” 顾眉生,你一定要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 “是……”苏诗青回答得很没有底气。 邵二雪微微皱眉,握住他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且温暖。 “有我在,不用害怕。” 苏诗青缓缓地点头,一股暖流涌进心里。 邵二雪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鬓发,眼神里满是思念与疼爱。 作者有话说: 感恩各位读者的默默关注ξ( >) 第28章 惊魂之夜 邵二雪走后没多久,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画徒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句话:黄昏城隅,与君相见。 苏诗青感到奇怪:“这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个画徒摇头:“不认识。” 说完便走了。 苏诗青左思右想,猜测可能是揭傲约他见面,可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把他约到那个地方?难道也像邵二雪一样,有东西要送给他? 突然好想见到他。 苏诗青连收拾都没有,就偷偷跑出图画院往城隅方向赶去,他找遍了城外的各个角落,眼睛不停地寻找着揭傲的身影。 黄昏时的天空绚丽多姿,云彩似仙女舞出的水袖,不时的变换着形态和颜色,阳光给波光粼粼的河水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苏诗青揣着即将见到揭傲而砰砰直跳的心,沿着城墙一路上迈着欢快的步子。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打从他出城门开始,身后就一直有人跟着他。 在无人的角落里,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背对着自己。 “是……揭傲吗?” 正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突然,后脑勺受到了沉闷的一击,没有任何防备的苏诗青应声倒下,晕了过去。 两个黑衣男子迅速将他塞进麻袋中,往后山上扛去。 还在宫廷画室内忙着调制颜料的邵二雪,像是有预感似的,手中的料碟突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 一旁的史提大人揭泰,听到响声后停下画笔,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 邵二雪甩了甩脑袋,试图赶走那些不好的情绪,继续专心调制颜料。 夜幕降临。 僻静的山坳间,竹林的深处隐藏着一处依废弃的寺庙临时搭建的住所,几个头上和臂上均系着红巾的人在外面不停地巡逻着。 这时。 一位头戴纱帽的黑衣男子来到庙庭前,残碑孤零零地竖立着,破旧的大门两侧长着两棵耸入天云的千年红松。 男子抬起头凝视其中一棵,眼神冰冷。 巡逻的人看到他立刻走过来,问道:“来者何人?” 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从纱帽后响起。 “工笔画成残芍药,离火。” ‘工笔画成残芍药’拆字重组即为“红”字,是红巾军的暗号。 巡逻者听到来人自报暗号和姓名,又见他的手腕上也系着红巾,于是赶紧上前引导。 “原来是离火先生,失敬失敬,里边请。” 说完使了个往里请的姿势,名唤离火的男子压低纱帽笔直地往里走了进去。 来到院内,右边的角落里有个很巧妙的隐藏的机关。 “吱呀”一声。 伴随着沉重的声音,老旧的木门被打开,往里是通向地下的石阶,两侧火把上的火花因突然间开门而被风吹得左右飘荡,就像性格暴戾的野兽的舌面一样,石阶的尽头散发出如同地狱般阴森森的气息。 男子果断地朝里走去,还没消失在地下室时,门就已经重新关闭了。 尽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巨大内室,四周还有几十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地道,整个室内被数十个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几百个人忙前忙后,却丝毫不显拥挤,而且通风良好。 站在最后的石阶上,男子抬头望了望四周。 墙壁上挂着和地上堆叠着一摞摞的兵器,有大大小小的斧头,锋利的尖刀、短刀,弓箭……还有很多正在制作的弓箭的竹柄。 “来了,离火。” 地下室的一隅,一位眼神凌厉的老者正伏坐在桌案前,头也不抬地专心用锉刀打磨制作手上的弓,对着男子说道。 男子终于脱下纱帽,露出坚毅的下巴,不过半张脸却被杂乱的刘海给遮住,让人无法窥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严公,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虚空中火把上飘舞着的火花,名唤严公的老者停下手中的动作,暗自扬起了嘴角。 “非常顺利。” …… 已是亥时,到处都是蛙声一片,虫鸣不已,甚至还有不知名的鸟发出诡异的叫声。 幽幽转醒的苏诗青艰难的翻过身,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漆黑一片,抬头只能看见一点点遥远的星光,乌云甚至遮住了月亮。 稍微动一下牵动了头上的伤口,整个脑袋痛到发抖。等稍微清醒过来后才惊觉自己被扔在一处土坑内,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心头,他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将他扔在这里了。 明日一早就是院试,他该怎么办?想到这里他赶紧大声的喊着救命,希望能有路过的人听到,过来帮他一把。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呐!” “有人吗!救命啊!” 他边喊边试着往上爬,可土坑是新挖的,泥土又松又软,根本就没有受力点,凭他自己是不可能爬上去的。 这里到处都是荒郊野岭,再加上是深夜,任凭他如何卖力的呐喊,终是没人来帮他。 一开始急切的喊声逐渐变成绝望的哭泣,他的声音甚至引来了几匹饿狼,在上面不停地冲他嚎叫。 吓得他脚下一滑跌坐回坑底,脚也崴了,痛得他直冒冷汗。 喊累了,哭乏了,苏诗青坐在坑里抱着双臂无力地瑟瑟发抖,望着头顶上惨白的月光和狼徘徊的身影,一种无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如果没有人发现他在这里,他会不会饿死然后烂成一堆白骨?邵二雪会来找他吗?揭傲呢?会来找他吗? 想到这里,苏诗青又重新燃起一点求生的欲望,然后将两只鞋子和外衫都扔到坑外,祈求经过的人能发现。 定昏时分。 终于得空的邵二雪,想着来图画院再见见思念的小徒弟,可是没想到苏诗青竟然不在东斋。 他又到别处寻找,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他,不禁心里有点着急。转身刚要离开图画院却和出去喝酒回来的罗勇和孙培林撞了个满怀。 “老师!” 罗勇和孙培林赶紧朝他行礼。 邵二雪疑惑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怎么现在才回来?” 罗勇有点语无伦次的说:“明日是图画院休息的日子……所以回来晚了,请老师责罚!” 孙培林也将头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邵二雪伸出手示意他们不要介意:“我是来找眉生的,他也出去喝酒了吗?” 罗勇摇了摇头:“没有。” 邵二雪蹙眉:“这就奇怪了……” 孙培林听到顾眉生有点慌神,尽管是在黑夜里,可邵二雪还是有所觉察,于是冷起脸问他。 “培林,你可有见到眉生?” 孙培林强装镇定道:“回老师的话,学生只在下课时见过他一次,好像是收到字条后就出去了。” “字条?”邵二雪眯缝起双眼,“什么字条?” 孙培林摇头:“学生不知。” “那他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似乎是……城南方向。” 邵二雪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二话不说离开了图画院。 孙培林望着邵二雪急匆匆的背影,内心依然有些愧疚,可他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邵二雪能尽快找到苏诗青。 出了图画院后,邵二雪立刻派人兵分两路分别在城内和城外各处寻找。自己则是顺着白天苏诗青可能走过的地方一路寻去,整颗心揪到了嗓子眼,不停地祈祷着千万不能出事。 天已破晓。 在坑内用尽所有方法的苏诗青,筋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距离院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绝望的痛哭起来,彻底放弃了挣扎。 另一边。 从破庙出来后。 揭傲沿着被荒草淹没的林间小道往城门方向走。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两匹狼正在撕扯着一只鞋子和一件粉色外衫。 本以为是哪个可怜的过路书生被狼给吃了,便想绕道过去,可是越走越觉得那外衫和鞋子有些眼熟。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赶走狼群后,拾起鞋子和破烂的衣服仔细查看,果然是苏诗青的衣服和鞋子,一颗心瞬间咚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整个人如坠冰窖般从头冷到脚。 “顾眉生!” 揭傲发疯般地在林子里寻找,大脑里一片混乱,就怕看到不该看的画面。 “顾眉生!你在哪里?” 迷迷糊糊间,苏诗青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顾眉生这个的名字,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逐渐清醒过来,仔细一听,土坑上面真的传来熟悉的喊声。 “顾眉生!快说话!” 苏诗青像抓住救命的稻草般,立刻爬起来哑着嗓子拼命大喊:“我在这里!快来人呐!我在这里!” 揭傲清楚地听到声音是从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的,借着晨光和声音,最后终于找到被困在土坑里狼狈不堪的苏诗青。 模糊的视线中,黄色的晨曦透过坑顶照射下来,苏诗青看到那个身着黑衣的高大身影,被灿烂阳光笼罩的揭傲,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心动…… “揭傲……!” 苏诗青崩溃地哭了出来。 揭傲漆黑的眼眸一沉,眼里满是心疼:“等着,我马上拉你上来。” 揭傲找来几根藤条捆成粗绳,一端扔下去让苏诗青绑在身上,然后自己拉着另一端用力地将他拉了上来。 苏诗青立刻抱住揭傲失声痛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揭傲的名字。 揭傲用力地搂着他,用比夜色还沉重的眼神凝视着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究竟是谁!”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诗青的声音因为哽咽而颤抖:“什么?” “是谁把你扔在这里的?” “不知道……昨日忽然收到一张约我出来见面的纸条,然后我就被打晕抓来这里了。” 说完这句话后,脑袋传来眩晕感,苏诗青没有办法而闭上了沉重的眼皮,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靠在揭傲怀里的力气了。 “你怎么了?眉生?” 揭傲望着他苍白的脸色,语气十分焦灼。 苏诗青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第29章 院试题目 揭傲…… 模糊的脑海里浮现出揭傲将自己背起来的情景。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错过了院试,所有人都来责备和埋怨他,邵二雪对他非常失望,连真正的顾眉生都说要把他赶回韶城。 惊吓之余,苏诗青从梦中清醒来,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揭傲坚硬宽阔的后背。 有人守护的感觉真好,苏诗青既感恩又觉得激动,甚至有种想要向别人炫耀的冲动。 “揭傲。” 揭傲微微侧过头去:“醒了?再睡会儿吧。” 苏诗青抬起头看向逐渐上斜的太阳,问道:“我睡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辰时。” 苏诗青吓了一跳:“辰时?那现在赶到书院还来得及吗?” 揭傲不满地皱起眉头:“脚都肿成那样了,这种状态还想着要去参加一天一夜的院试吗?” “我必须去!” 揭傲拗不过他,只好点头:“到城里雇辆马车应该赶得上。” 苏诗青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你怎么知道我那里的?” “碰巧路过,看到你的鞋子和衣裳了。” “路过?你去山里干嘛?” 揭傲闪躲了下眼神,回答道:“去拜访一位隐居的故友。” “原来如此,能碰见你真是万幸。” 揭傲悄悄地凝视着苏诗青的脸庞,短暂的沉默后,开口了。 “刚才那样就很好。” “什么?” “像刚才那样,想哭就抱着我哭,疼就对我说疼,在我面前不需要装坚强,不需要忍受。” 瞬间,眼眶里有股热流往外涌,苏诗青轻轻地锤了一下揭傲的肩膀:“揭傲……你不要对我太好。” 揭傲皱起眉头,一脸不解:“为什么?” “我会……有所期待的,这样可不行。” “……” “对我来说,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因为伤口过几天就会好,饿几顿也不会死……可是如果是想要依靠的人离开了……就会生不如死。所以,揭傲,不要对我太好。” 苏诗青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被蚕食一般,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啪嗒地掉在揭傲的肩膀上。 “你……” 揭傲的思绪十分复杂,他想把头转过去,可是却被苏诗青强行按住,不让他转头。 “不要转过来。” 苏诗青害怕被揭傲看到此时的表情,因为现在他的眼睛里依恋的气息像雾气一样弥散着。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揭傲以为他是故作坚强,便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而是默默地背着他往城门方向走去。 刚回到城里,他们就遇到邵二雪派出的正在着急寻找苏诗青的侍卫。 “顾画员!” 侍卫见到他们立刻收紧缰绳,等马儿停下后才翻身下来。 苏诗青疑惑地看着那名侍卫。 “顾画员,您没事就好!我们找了您整整一夜了!” “找了我整整一夜?” “是,邵大人昨晚发现您不在图画院,非常担心您的安危,便命我们出来找您,既然您没事,就赶快跟随我们到书院去吧。” 那名侍卫说着侧身一让,示意苏诗青上马。 揭傲看向苏诗青,问道:“你能行吗?” 苏诗青郑重地点了点头。 揭傲叹息一声,然后将苏诗青抱到马上,等那名侍卫也跟着一起上马,将他牢牢地护在胸前后,才敢放开缰绳。 苏诗青问道:“你要回图画院吗?” 揭傲摇头:“这几天会很忙。” 苏诗青有些失落,目光立刻暗淡下来,可是凝视着揭傲的眼神却更加深邃。 “……可恶的家伙。” 揭傲忽然笑了笑,朝他眨巴着眼睛:“若是你得了一甲状元,我便带你去和兰公喝酒。” 兰公是《兰公传》的作者,难道揭傲认识他? 苏诗青原本低着的头嚯然抬起,眼神里闪现出光芒,惊喜道:“真的?你认识他?” 揭傲挠了下鼻头:“嗯……很熟。” 那名侍卫打断他们:“顾画员,时候不早了,再晚恐怕会来不及。” 揭傲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苏诗青欲言又止。 “驾!” 侍卫一拽缰绳,马蹄向上扬起,然后朝着元阁书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临近晌午。 四年一度的院试如期在元阁书院内举行。 考生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有序地入场接受严格检查,一旦发现作弊者,直接赶出考场。临近考试时间,官员们将计时用的漏水转浑天仪摆将出来,浑象每转一周便是一昼夜,内藏两个木偶分别击鼓报时。 书院大门即将关闭的之际,邵二雪还在外面焦急地徘徊着,终于在最后一刻,见到自己的侍卫带着苏诗青飞驰而来。 苏诗青下马后,踉跄着抬起那只红肿的脚跳到邵二雪面前,自责道:“对不起!寒夙兄,我不是有意拖到现在的……”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邵二雪。 邵二雪看到他崴肿的脚,心立刻揪疼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苏诗青只好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邵二雪听后满腔怒火,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骨头发出可怕地咔嚓声,现在的他恨不得杀了那些陷害苏诗青的混蛋。 “可恶,我定要将那些害你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苏诗青眼泛泪光,可是比起找到那些害他的人,他更关心的是这次院试。 “寒夙兄,我现在进去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笔墨和颜料都给你备好了。” 邵二雪说着拉起苏诗青的手,将他背到身上,二话不说朝着学堂的方向跑去。 苏诗青感到非常紧张,手心全是汗,一来是因为与邵二雪之间的关系特殊,被身份尊贵又穿着官服的老师背在身上,让他觉得不自在又自责;二来是因为这场院试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直接决定了他未来能否继续待在图画院。 来到学堂门口,苏诗青看到被隔开,正在等待考题的众考生,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寒夙兄,怎么办?我现在很害怕!” 邵二雪扳着他的肩膀说道:“眉生,看着我,你先冷静下来,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去想。” 苏诗青焦急的摇摇头,现在的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邵二雪的意见。 邵二雪固定住他的脸,继续柔声道:“不要着急,慢慢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一张白纸……” 此时的苏诗青唯有邵二雪可以信任,他看着邵二雪温暖的双眸,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跟着邵二雪的描述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站在一张巨大无边的白纸上的情景。 “现在我要你回忆一些美好的事,例如……你还记得我们在来锦城的路上,遇到的那个“承影湖”吗?清晨的湖上春光明媚,透明的水面泛起青烟似的薄雾,我们两个眺望着远处的微山,呼吸清甜的空气,耳畔还吹过柔柔的风声,最后我们一起坐在那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忘情的作画……你想起来了吗?” 苏诗青跟随邵二雪的描述,思绪回到那日路过承影湖时所看到的一切。 湖水明亮如镜,春风吹拂过透明的湖面,荡起微微的涟漪,风儿携着朵朵细浪跃到湖面上……伴着跳跃的阳光,苏诗青的心终于感受到平静,周围的虚空中仿佛出现一只巨大的画笔,将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描绘在脚下那张白纸上。 “我想起来了,寒夙兄!” 邵二雪:“记住这种感觉,你的画是最自由也是最特别的,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左右,你要听从自己的内心,勇敢地去画,像征服我一样去征服所有人。” 听到最后这些话,苏诗青忽然睁开眼睛,看着邵二雪俊美的眼睛微微有些发愣,因为这些话,揭傲也对他说过。 终于,苏诗青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坚定:“是,寒夙兄,我明白了。” 正说着,学堂大门被推开了,监考官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满头大汗的邵二雪和狼狈不堪的苏诗青一脸惊诧。 他赶紧朝邵二雪作揖道:“监察大人,您在这里啊?史提大人和待诏大人已经在内堂里恭候多时了!” 邵二雪板起平日里常见的严肃面孔,说道:“知道了,你先将这位考生带进去吧。” “是。” 监考官打量着苏诗青,上下看了几眼后让一旁的侍卫将他带进考场。 苏诗青的出现,令学堂内所有的考生和考官都吃惊了一把,究竟是什么人姗姗来迟? 苏诗青踉跄着走进隔间,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邵二雪为他精心准备的紫毫笔、砚台、墨和颜料,以及魁星点斗图,他不由得鼻子发酸。 这场考试凝聚的是顾眉生对绘画的执着,还关系到邵二雪的颜面,也决定了自己今后的绘画前途,所以只能赢不能输,他没有任何退路。 “寒夙兄,揭傲,顾眉生,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苏诗青喃喃地说道。 正午前,考试题目由宫中的内官送抵考场。 监考官宣读时洪亮的声音在学堂内响起。 “古人之画,先有画而后有题;今人之画,先有题而后有画。有画而后有题者,其画本乎情;有题而后有画者,其画徇乎物。故无题之画,天作也,遂独绝千古;有题之画,人作也,则性情渐漓。天画易工,人画难工,故而今日院试之题,为‘无题’也。” 语毕,考场内一片哗然。 监考的官员们听到题目后也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就连念题目的监考官自己都愣住了。 坐在台上的揭泰微眯起眼睛,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在图画院待了将近二十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题目……看来,今年的考生遇到大难题了。” 一旁的韩熙子掖过身去,偷偷从袖子里拿出小巧精致的葫芦酒瓶,悄悄地嗦上一口后,重新塞回袖子里说道:“有意思,有意思,本官倒是想看看这些考生,究竟会画出什么有深度的东西出来。” 邵二雪望着苏诗青的方向,有些烦忧道:“今年的题目确实不简单,无题便是最大的难题。” 韩熙子打趣道:“设身处地的想一下,换成是你,你会害怕吗?” 邵二雪无言以对,只能谦虚地低下头去。 正午时分,水运仪敲响一声,监考官指着水运仪说道:“明日午时第二声敲响之前,众考生可以根据心中所想立意作画,现在,本官正式宣布,考试开始。” 大部分考生们纷纷开始研墨,铺纸,思量着自己要作的题目。而小部分考生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或紧张,或毫无头绪……苏诗青便是其中一个。 半个时辰过去了,苏诗青还坐在原地,一张小脸苍白如纸。邵二雪见他迟迟没有动笔,也开始着急,坐立不安起来。 韩熙子瞅了瞅远处的苏诗青,又见邵二雪正在不安地踱步,于是对他说道:“你看看,那小不点一动不动的,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邵二雪默默地攥紧衣袖,应道:“徒儿相信他。” 韩熙子嘿嘿一笑,心里也是期待自己的徒孙能不负众望,画出好作品来。 第30章 惊险万分 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般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考生都在冥思苦想,画了又揉掉重新再画,地上堆满废稿,别说是吃晚饭了,连喝口水的心思都没有。 唯有苏诗青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连续吃下三碗米饭还喝了一大锅汤,其他考生都暗自佩服他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胃口。 尹堂风看着苏诗青,露出嫌弃的表情:“哎呦……真是给图画院丢脸呐。” 韩熙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说道:“看起来状态不错嘛,还有心情吃得下这么多东西。” 尹堂风吓了一跳,连忙拍着自己的胸脯,可韩熙子是长辈又是上级,所以不好发作。 日渐西斜。 吃饱喝足后的苏诗青,这才慢悠悠地将宣纸铺开,缓缓研墨。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现在才要开始作画。而放眼四下,考生们几乎都已经基本定稿,就差重新铺上画纸描摹和上色了。 苏诗青提起笔看了一眼邵二雪为他准备的“魁星点斗”,又见台上的他正在用眼神鼓励着自己,于是朝他微微一笑。然后毫不犹豫的调水,沾墨,自信且坚定的迅速落笔。 清晰的画面在苏诗青的脑袋里浮现,他决定跟随着自己的内心,游刃有余地用鲜明而又富有生命力的线条,细细地描绘出心中所想与所感。 翌日,临近巳时。 巡视一遍的监考官,来到苏诗青身边,驻足观察许久,逐渐领会了其中的寓意后,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台上去向各位考官禀报。 “各位大人!那位,那位考生的画……”神色慌张的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讲述。 揭泰神色一凛,端茶的手停下来,沉声道:“怎么了?” 邵二雪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画的题材……属下不知该如何表达,还是请各位大人移步观察吧。” 揭泰等人见监考官吞吞吐吐,言辞不明,于是便一同走下去想看个究竟,众考生见他们兴师动众地走下来,不自觉得纷纷侧目观望。 揭泰见苏诗青正在刻画一个浑身都是白骨的骷髅,气不打一处来。 他猛地揪起苏诗青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恶狠狠地丢给一旁的侍卫,吼道:“画的这是什么东西?你是在公然藐视圣上吗!岂有此理!把他给我抓起来!” “是!”侍卫说着便要将苏诗青往门口拖去。 苏诗青挣扎起来,害怕地嚷道:“史提大人!请您等一等,为什么要抓小人啊?” 邵二雪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挡住侍卫的去路,神色自若:“且慢!史提大人,请问为何要将他抓起来?” 揭泰愤怒地指着苏诗青的画:“你们看看他画的是什么?一只恶鬼啊!这样的画能呈上去给圣上看吗?” 苏诗青急忙辩解道:“不是这样的史提大人!请您听小人解释,这是一幅有故事有寓意的画呀!不只是您看到的那样而已!” “一派胡言!太后的寿诞马上就要到了,这样的故事是何居心?不管什么寓意,都不能把它呈现在圣上面前!给我拖下去!” 揭泰根本听不进苏诗青的解释。 “不要啊史提大人!请您相信小人!”苏诗青以极快的语速说道,“圣上一定会喜欢这幅画的,大家也都会喜欢的,求求您让我把它画完吧!求求您了大人!” “强词夺理!来人……” 邵二雪再次挡在苏诗青面前,争辩道:“史提大人!您不要忘了,这此院试是由圣上亲自督察审阅的,圣上自然会对所有考生的画作出公正的评判,诸位大人与我不过是从旁协助的监考官而已,难道您要违抗圣上的命令,无视圣上的旨意吗?更何况待诏大人还未发话呢,您便要擅作主张了吗?” 待诏是图画院的最高官职,由刚回来的韩熙子担任。 此时的韩熙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苏诗青的画,时不时地摸摸小胡子,眉开眼笑地露出赞赏的表情,似乎无心理会他们的纷争。 揭泰怒气冲冲地朝邵二雪吼道:“岂有此理!连你都要与本官作对吗?这里谁不知道这家伙是你的陪画生徒,难道你要包庇他的罪行吗?” 这时,向来事不关己的尹堂风却劝说起了邵二雪:“这样的画根本就送不到圣上面前,即便是送到了,你能保证圣上不会龙颜大怒吗?到时候连累的可不仅仅是你,还有整个图画院呐。” “我相信他。” 邵二雪暗自咬紧牙关,双拳攥得紧紧的,指尖都泛白了,他转过头去看向苏诗青,然后单膝跪在揭泰面前,央求道:“史提大人,请您看在二雪的面子上,请让他画完吧,二雪愿以性命担保……” 揭泰震惊道:“你……!” 考场上顿时一片哗然,谁能想到如此心高气傲的堂堂宫廷画师邵二雪,竟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子下跪求情。 苏诗青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大人!您快起来,我不画了!我不画了!” 邵二雪不管苏诗青的哀求,眼神坚定地凝视着揭泰,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为什么您就不能选择相信一次呢,就像当初对待令郎一样,倘若您愿意相信他,或许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不要再说了!”揭泰气极,背过身去剧烈地喘息着,闭上眼睛努力想要平息怒火,“本官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来议论!” 这时,一直未曾发话的韩熙子终于开口。 “史提大人,不要这么心急嘛,依本官之见,这孩子的画可是幅惊世之作啊,无论是从画功还是从题材上看,都是无可挑剔的,虽然圣上见了未必会喜欢,可不试试又有谁会知道呢?或许……这孩子未来的成就在你我之上也未可知啊。” 揭泰黑着脸甩了甩衣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然后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太阳,严肃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你们这般维护他,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你们自己心中有数,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这孩子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去安排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监考台。 所有人都注意到浑天仪上的刻度已经转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刻度,也就是说留给考生们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要将耽搁的画完成,难度是极大的。 邵二雪立刻起身,握住苏诗青的肩膀,信任地注视着他说道:“时间不多了,快去把它画完。” 苏诗青擦掉眼泪,郑重的点头。 抓紧时间描摹底稿,调色和上色,绘制好所有的人物和场景后,用墨细染出乌亮的长发,紧接着用白色的颜料覆盖在透明的纱衣上,再用朱砂填充窗户上的“囍”字和红罗帐,最后用淡黄颜料轻扫出人物肤色,朱红轻轻的点出樱桃小嘴…… 眼看其他考生已经陆续停笔静坐,等待交稿,木偶也即将敲响,苏诗青却还在那里专注的涂色。韩熙子都快坐不住了,小声地在台上催促道:“快点,小不点,再快点……!” 邵二雪等得额头渗出细汗,就连漠不关心的尹堂风也紧张的攥紧了拳头,成败在此一举了。 “咚咚咚!” 浑天仪上的木偶终于敲响,而苏诗青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了笔,紧绷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邵二雪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苏诗青交完画稿后,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学堂内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如沸腾一般,所有的考生都在为苏诗青的勇敢而欢呼不已,到处都是羡慕和赞许的声音。 被众考生包围起来的他,感动得泪如雨下,久久不能平静。 侍卫们将画稿统一收齐后,邵二雪拿着那幅别具一格的画稿,手指都在颤抖。 揭泰不失时机的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冷漠道:“若是圣上怪罪下来,整个图画院恐怕都会遭殃,到时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好自为之吧。” 听到这些话,邵二雪的心情非常沉重,一方面是为圣心难测而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则对苏诗青的命运感到担忧。 正沉思着,苏诗青突然朝他狂跑而来,用力地拥抱住他。 “谢谢你,寒夙兄!” 声音小小的,还略带哭腔。 邵二雪何其贪恋这个拥抱,久久不愿放开,他轻轻地拍着苏诗青的后背,说道:“其实……我也挺害怕的。” 苏诗青缓缓放开手,静静地凝视着他漆黑的眼底透露出来的不安。 “我一直认为你不适合图画院,可是私心却让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想要把你留在这里,可是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倘若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进入图画院学习,更别说出人头地了,是你给了我最好的人生,我应该谢谢你才是,怎么会怪你呢?” 闻言,邵二雪终于舒展开眉头,温和的笑容和清俊的脸庞非常般配。 看到他笑的瞬间,苏诗青感觉很奇妙,仿佛周围所有的东西都跟着明亮起来,任何困难在这个笑容面前都显得不足为惧了。 苏诗青有些失神,他多么希望邵二雪能这样一直微笑着,不要再为他的事而感到烦忧。 回到图画院。 邵二雪根据苏诗青的指认找到那名给他字条的画徒。 那名画徒瑟瑟发抖地跪在画厅中央。 邵二雪眼底迸射出杀人的寒意,望着一众画徒,问道:“是谁指使你干的?” “是,是……” 那名画徒惊恐地看向吴俊等人,却被吴俊恶狠狠地威胁着瞪了回去。 那名画徒有把柄在他们手上,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是我……我因为嫉妒顾眉生,所以叫人把他打晕了扔后到山上的。” 苏诗青感到难以置信:“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就仅仅是因为嫉妒吗?” 那名画徒眼中含恨:“是,我嫉妒你的才华,嫉妒你得到邵大人的赏识!” 邵二雪看向他,眼神如同修罗般恐怖:“你若执意不肯说出实话,我便只好将你的手打断,再逐出图画院,然后交由官府处置了。” 那名画徒痛哭流涕地望着邵二雪,咬着牙愣是不敢说出指使之人的姓名。 “那好,把他给我带下去。” 几名院卫进来将那名画徒拖了出去,很快,外面便响起了痛苦的惨叫声。 所有的画徒全都听得冒出了一身冷汗。 邵二雪站起身,冷冷地扫视着底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图画院里容不下心胸狭隘之人,更不允许有害群之马,下次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本官定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是!” 画徒们立刻应允,未敢不从。 第31章 太后寿宴 御书房内。 所有考生的试卷被整齐的摆放在特大的案桌上,太监们根据嵩帝的指示,用手里的尺子将不合格的画一一挑出,如此反复多次挑选之后,最终只留下那些令人赏心悦目的惊叹画作。 在众多优秀的画作当中,那幅栩栩如生,颜色丰富,人物诡异,风格大胆的画稿异常突出。画面中那个长发飘飘的骷髅,一下便抓住了嵩帝的目光。 “把那幅画呈上来。” 严肃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书房内响起。 太监们立即将那幅画单独挑出,然后双手奉到嵩帝面前。 画面的整体是一间普通的内室,房间里有张挂着大红喜帐的床,旁边的屏风上雕刻着清冷傲骨的梅花,而内室正中央是一张桌子,前面坐着一具拥有乌黑长发的骷髅,左手森森的白骨上仿佛正抓着一名裸露的美丽女子,欲害其性命。 但这只是初略看去的感受,再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骷髅抓住的并不是“女子”,而是一具空荡的皮囊,骷髅的右手白骨正在往皮囊里塞去,好像要将美丽的皮囊当作衣裳穿进去。 这幅画最精妙的地方,是桌子底下隐约藏着的一颗男性头颅和骷髅身后窗户上映出的一道惊恐的影子,那是一位将窗纸戳开小洞往里窥视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双眼瞠大,表情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与恶心,联想到这内室的布置,或许是他新婚的儿子被恶鬼假扮的新娘给夺去了性命,因此而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恶寒。 此情此景,骷髅阴森的面目,和宛如仕女图般纤细柔美、却毫无生气的美女皮囊形成鲜明对比,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恶鬼平日里是如何用美丽的画皮掩盖自己丑恶的面目,然后去蛊惑人心的。 一旁的太监总管用怪异的腔调说道:“哎呦……皇上您看,这幅画真是让人哑口无言呐,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画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画来。” 嵩帝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太监总管悄悄抬眼观察了一下,继续煽风点火道:“竟然用这种画参加神圣的考试,应该把这个人揪出来,斩首示众。” 嵩帝终于开口:“不说别的,单从这幅画的画功和立意上评判,你认为它怎么样?” “是,皇上。” 太监总管轻声细语地点头,然后嘶了一声,略加思索道:“依奴才拙见,论画功,这位考生无疑是佼佼者,论立意嘛,也是十分新颖的……哎,可惜了。” 嵩帝:“你可曾在图画院里看到过这样第一时间便能够惹人注目的画稿?” 太监总管摇头:“回皇上,不曾见过。” “这就对了,朕定要见见这位能够画出如此别出新裁的画稿的考生。” 太监总管不动声色点头,然后继续为嵩帝挑选优秀画稿。 经过两日焦急的等待,评审结果终于出来,榜单和上榜的画稿就张贴在图画院的大门口。 众考生聚集在图画院大门前紧张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考试结果由尹堂风当中宣读。 一甲状元并非苏诗青,但他得的却是一甲榜眼,仅次于状元,这样的成绩对苏诗青说已经是莫大的肯定。 看到结果的邵二雪激动地说道:“太好了!你终于做到了!” 苏诗青高兴得一下子忘记在人前的尊卑之分,他紧紧地抱住邵二雪,热泪盈眶道:“我真的做到了寒夙兄!我真的做到了!” 邵二雪也忘乎所以地抱着他转了两圈,直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他才赶忙将苏诗青放下来,而苏诗青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除了考生,路过的百姓们也都纷纷驻足,停下来品评上榜的那些画稿,大家对苏诗青的画评价都非常高。 “这幅画是在告诫世人不要被美丽的外表所迷惑,而要关注真实的内心,否则只会留得一个被害的结局,妙哉!妙哉!” “是啊,画风大胆,内容引人入胜,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呐!” …… “愚哉世人,明明怪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这是嵩帝为苏诗青的画稿所提的发人深省的词,而且还盖上了印章。这样一来,看画之人必定会对此蕴含深意的感受更加深刻。 当然,苏诗青的画也不全是赞扬的声音,也有质疑的批判。 不过他对此比较坦然,相比这些评价,他更感兴趣的是一甲状元柳时颢的画作。 那副画,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甚至几乎只有黑。在众多色彩斑斓的画作当中,它无疑是最特殊的,最与众不同的。 他的画,黑中有物,黑中有亮,是黑夜中光束一般的‘亮’,如同黎明时太阳升起一样耀眼、明亮。他的画中根本不用其他颜彩,都是水与墨的调和出的黑与白,在浓墨的映衬下,留白的路或水际线,天空的颜色,如同明亮的色带一样,牵人魂魄,黑白对比强烈,很有冲击力。 邵二雪评价道:“笔墨是水墨画的精髓,水墨画重在用水,而不是用墨。水用好了,墨色自然就会好。墨分五色,墨因水而有了不同的色彩,浑然成世间万物。柳时颢用了‘沉墨,点积墨,线积墨和面积墨’等多种画法,极为精湛,气势如虹,小小的一张宣纸,甚至都装不下他内心的饱满情感,简直令人惊叹!” “好想见见这个人!” 苏诗青也掩饰不了激动的情绪,一想到能够和这样一位高手成为同窗,就兴奋不已。 “马上就能见到了。” 欣赏完其他画作,邵二雪将他拉离人群,说道:“为了庆祝你中榜,晚上一起去醉仙楼喝一杯,怎么样?” 苏诗青高兴地点头。 在醉仙楼酒足饭饱后,邵二雪和苏诗青并排躺在草坡上。 醉酒了的苏诗青眼睛笑弯成新月的形状,感叹道:“没放榜之前,还以为和寒夙兄再也无缘做师徒了呢。” 邵二雪望着满天星辰和银盘般的月亮,温和地笑着:“看来我们的缘分,不是一般的深。” “是啊。” “有可能我们前世是夫妻也说不定。” 说完,邵二雪用半分期待,半分好奇的表情看向了苏诗青。 面对邵二雪炽热的眼神,苏诗青像是难为情的挠了挠后脑勺:“……?难道不是兄弟吗?” 邵二雪摇头:“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以至于到现在,他仍然在处在煎熬之中。 月光下,邵二雪卷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完美的阴影,俊美的双眼仿佛是透明的,不知是否是醉酒的缘故,苏诗青竟然看得有些看痴了。 难道邵二雪也对他……?这可怎么办? 邵二雪见他一副为难的模样,便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然后收回眼神,头枕着手臂说道:“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苏诗青摸摸额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这个地方,真的很美啊。” 他们的视线一齐看向了天空。 乳白色的月光倒映在池塘里,草地上盛开的花儿就像是数千个天上的星星洒满在地上一样唤起了朦胧的美景。 微风徐徐,沉浸在美丽月光下的苏诗青,困意逐渐袭来,翻过身去眼睛一闭陷入了梦乡之中。 枕在肩膀上的触感不禁让邵二雪垂下头去,眼里映入苏诗青的脸,像小鸟依人一样依靠在他的身旁,传来棉花似的软软触感。 不忍心打扰熟睡中的苏诗青,所以一动也不敢动。大概是皎洁的月光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喝醉酒的缘故,他在苏诗青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他已经明白,书里的圣贤不会告诉他答案了。所以他只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让他们两个永远都不要醒来。 次日一早。 在回图画院的路上,他们遇到好几拨官兵在城里匆忙跑过,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问路人才知道原来是昨晚城里到处都被张贴画了阎王画像的大逆不道的招贴。 招贴上写着:“玉杯饮尽千人血,细切珍馐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 这种批判朝廷的事情偶有发生,一般这种张贴小告的人不出三天就会被抓住,所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显然他们都没有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两日后。 苏诗青受到皇帝的召见,于是和邵二雪一同进宫参加太后的寿宴。 天还没大亮,宫墙内便传来了欢悦的歌舞乐声。 苏诗青跟在邵二雪和受邀的王公大臣的身后一同进到皇宫里。在看到那些流光溢彩的宫殿时,他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 皇城的地面是由上好的理石铺成的,仿佛金子做成的屋顶闪耀着炫目的光芒,飞檐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凤凰,红墙和红柱上都能感受到庄重的威严,各个角落里的盆景一个个整齐而优雅的摆放着,甚至连没有生命的事物都能绽放出某种优越感。 不可思议的压迫感袭向苏诗青,令他有种身临在异境的感觉。 他们沿着一条笔直的宫道走到尽头,巨大的广场随着玉石台阶缓缓下沉。金黄色的晨光照射下来,正在巡逻的整齐武装的禁卫军,以最严谨的步伐从他们面前气势恢宏地走过。 一路上,不管是停下来行礼的侍卫,太监,还是年幼的宫女,身上都能感受到因为侍奉着最尊贵的人而特有的自豪感。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苏诗青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着来到御花园里的“金华殿”。 那些华丽的楼阁被池水环绕着,风起菏叶举,碧绿而明净。院内遍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珍贵的花树亦挺拔俊秀。正值夏季,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有如万花做成的地毯,甚是绮丽。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蓝色金边的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金华殿”。 宴会还未开始,王公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邵二雪带着苏诗青走到人群外侧,为他正了正衣冠,温暖的双手和眼神让他瞬间心安了不少。 邵二雪身上淡淡的令人砰然心动的花香钻进苏诗青的鼻尖,不知是哪里沾染的。 就在这时。 安静的殿外传来了混杂的脚步声。忙碌的宫女和太监们像是收到某种约定俗成的命令般,突然整齐划一地跪在地板上。 松弛的空气一下子紧绷起来。 “皇上、皇太后、皇后驾到!” 总管那清脆的喊叫声钻进众人的耳朵里。 苏诗青回过神来,急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他看到绣金的龙袍和龙靴,以及一群身着绝美华服的妃嫔从自己面前晃过。 “众爱卿平身。” 浑厚愉悦的声音在众人头顶上响起,然后很快消失在众人面前,移步进了殿内。 “谢皇上!” 王公大臣们根据自己的品阶依次列坐,而苏诗青没有品阶,只能坐在殿外的最外侧,几乎连皇帝的人影都看不到。 第32章 阙戏任务 歌舞开始后,宴会才慢慢热闹起来。各王公大臣也趁此机会竞相给皇太后献礼。 史提大人和待诏大人代表整个图画院给皇太后进献了一幅三米多长的《万寿图》。 这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耗费价值万金的颜料后制做而成的,他们将上万朵珍稀花卉搬入画中,更是绘制了几百只飞天彩凤和皇太后最喜爱的波斯猫戏游蝶,寓意洪福齐天、寿登耄耋。 韩熙子和揭泰齐声说道:“臣等代表图画院祝愿皇太后万寿无疆、福与天齐。” 皇太后喜不自胜,说道:“这画哀家甚是喜欢,皇帝,重重有赏!” 嵩帝也很高兴:“看得出来图画院这次是真的诚心诚意的准备了,的确该赏。” 揭泰和韩熙子赶紧磕头谢恩:“谢皇上!谢皇太后!” 嵩帝问道:“对了,那个画风大胆的画徒在哪儿?把他叫来给朕看看。” 在韩熙子的带领下,苏诗青抖着肩膀踏进殿内,弱小的身子趴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因紧张的缘故心脏狂跳不止。 嵩帝看到这么年幼的孩子,有些惊讶,问道:“你就是画那幅‘窥窗图’的画徒?” 苏诗青紧闭着双眼,声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回,回皇上,是,是……小人没,没错。” “不必害怕,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苏诗青头脑一片空白,缓缓地抬起头,眼皮却不敢睁起来看。 嵩帝见到抬起头的那张脸竟然有几分惊艳,虽然离得有点远,可依然能够看到超凡脱俗的五官,再加上那小小的肩膀像被风吹过的柳叶一样轻轻颤抖着,很难让人相信这竟是个画工精湛的男人。 皇太后不禁夸赞道:“这孩子长得真是水月观音、绿鬓朱颜呐。” 嵩帝也赞同地点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慈眉善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皇太后夸赞,回,回皇上,小人名唤顾眉生。” “顾眉生,你为何要画出那样的画来,就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苏诗青听到砍头两个字,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急忙又趴在地板上,身体抖成筛子。 “小,小人……没,没想过……” 嵩帝微咧着嘴点了下头:“年纪看着不大,倒是挺有胆识的,你且说说看,这画中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 皇太后附和道:“哀家也想听听看。” 这下死定了。 苏诗青料想自己接下来估计只剩下被拖出去砍头的下场了,于是脑海中闪过曾经在法场外见过的砍脑袋时的情形。 一旁的韩熙子见他不说话,便低声提醒道:“顾眉生,皇上问你话呢,赶紧回答呀!” 苏诗青咬紧牙关,便按照自己看过的《酉阳杂俎》一书中所记载的故事娓娓道来。 贞元年间,以西望苑驿,有位百姓叫王申,其人乐善好施,在住所旁建了几间茅屋,盛夏时供行人歇脚,并置办浆果,很是热心。 某日午后,有一貌美的女子前来求水,其子遂将其引进门来。该女子不仅容貌美艳,而且言语明快,举止可爱,家住附近,夫死无子,正要去投奔亲戚家,路过此地便来讨些吃的。 王申夫妇留其吃住,女子欣然从之。吃过饭后,王申之妻将那女子带到后堂,呼之为妹,王妻犹其喜欢那女子,戏言道:“你既然没有至亲了,能做我的儿媳吗?” 女子笑言道:“我身孤苦,愿听从安排。” 当晚,女子便与王申的儿子成婚了。入洞房后,女子告诫王申的儿子,最近盗贼猖獗,不可开门而睡,便将门锁死了…… 到了后半夜,王申之妻突然被噩梦惊醒,在梦中,其子披着头发哭诉:“母亲,孩儿快被鬼吃尽了……” 王妻将所梦之事告诉王申,王申只当是疯癫之话,并未搭理。王妻只好躺下接着睡,随后又梦到儿子的哭诉。次日便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马上下床去到儿子的房间。来到门口,呼喊儿子和那女子,里面并无声音,是死一般的寂静。 王妻试图推开门,却发现门已锁死,于是害怕地将窗纸戳开一个洞,往里窥探,见里面坐着一具骷髅,面前的桌子上铺展着的是专门用来迷惑人的美丽皮囊,正要将其穿上。 看到桌子底下正是儿子的头颅,王申之妻吓得瘫倒于门口。王申听到声音后跑来,用力地撞开门,那骷髅见事情败露,便抓起人皮猛然而去…… 世人所追逐的名利与谎言,皆可是“恶鬼”的象征,若是只流于表面,而不去深究真相,也许就会被“恶鬼缠身”,最终丧命。 随着苏诗青说书般的讲述,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时而安静时而惊吓连连,最后更是被结局震撼到久久不能平静。 在皇太后的寿宴上讲鬼故事的,苏诗青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人,也因此而趴在地上惴惴不安地等着降罪。 皇太后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许久后却突然笑出声来,对嵩帝说道:“这故事甚是精彩,比平日里听到的说书有意思多了,往后就让这孩子多进宫来给哀家讲故事吧。” 皇后适时地附和道:“是啊母后,臣妾也听得入了迷。” 嵩帝哈哈大笑:“母后和皇后若是爱听,派人到图画院里传唤一声就是了。” 随即问道:“顾眉生,你可愿意?” “啊?”苏诗青头皮一阵发麻,回过神来后立即应道:“愿意愿意!小人愿意!” “你还要把这些故事都画下来,朕要好好收藏。” 苏诗青赶紧应承下来。 此次受邀,他不仅得到丰厚的赏赐,而且还打开了名气,成为画坛最受追捧的新贵,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回到座位后,苏诗青双腿瘫软地坐了下去,一颗心还在砰砰直跳。 “这是大枣茶,喝了它宁宁神。” 邵二雪笑着将红色的大枣茶放在苏诗青的面前,希望大枣特有的甜美能缓解他紧绷的情绪,帮助他能安下心来。 苏诗青看了看邵二雪,嘟囔道:“你是在嘲笑我吧,寒夙兄。” 邵二雪苦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枣茶,不是在说我自己给自己找茬吗?” “冤枉啊……” 邵二雪无奈地摇头,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他当成驴肝肺了。 献完寿礼后,皇帝宴请群臣。皇家的金龙大宴格外丰盛,应有尽有,苏诗青可谓是大饱口福。膳毕后,撤宴桌,接着摆酒膳。整场寿宴长达两个时辰,午时摆设,未时举行,申时才彻底结束。 明亮如弯钩的新月升到了夜空的正中央,苏诗青带着沉重的身体缓缓移动着脚步。 刚回到东斋,苏诗青马上就看到了屋里黄色的火光。 “是揭傲吗?” 他忘记疲惫,一股脑跑了进去。因为好几天没有见到揭傲,所以倍感的喜悦。 但是……那人并非揭傲,而是柳时颢。 “你回来了。” 柳时颢难得从书中抬起头来,厚重的黑眼圈上的眼神有些冷淡。 “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诗青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小小的脸上原封不动的显现出了失望的表情。 “没有为什么,今后就住在这里了。” “啊?”苏诗青惊讶地瞪大眼睛,“可是……这里已经有人住了。” “那人不是很久都没回来住了吗?而且宿舍不够,得三个人挤一间。”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苏诗青的表情瞬间变得茫然无措,“……三个人住一间,这……” 柳时颢没再搭理他,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苏诗青瘫在床上,一想到今后要三个人相处,心中五味陈杂。 次日,他将皇上赏赐的瓜果糕点等全都分给了图画院的同窗和老师。 罗勇嘴里塞满美味的糕点,含含糊糊地问道:“你真的没见到皇上的龙颜?” “不敢看呐!” 另一个画徒捅了捅苏诗青的手肘,笑嘻嘻道:“你为咱们图画院争了大光了!现在满城都在讨论你的事情哩!” “是啊,你的画现在可出名了呢!” “多少人都在模仿你的‘顾派’画法。”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拍着苏诗青的马屁,搞得他既自豪又有些不好意思。 吴俊一伙人看到苏诗青如此风光,气得咬牙切齿,忿忿不平,暗地里又在想方设法地想要整治他。 两日后。 新来的画徒们正在举行“参新礼”。 苏诗青也跑去凑热闹。 这时,吴俊那一伙人推开人群。 吴俊双手环胸走到苏诗青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呦,这不是咱图画院的说书高手吗?” “哈哈哈哈!” 手下们配合着嘲讽般地大笑起来。 苏诗青冷下脸,怒瞪过去:“这里不欢迎你们,赶紧滚。” 吴俊被这句话气到,便一脚踩在他坐的椅子上,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威风啊,按理说你也算是新进的画徒,我们是你的师长,今日的‘参新礼’你该过来给我们端茶递水才对,不过……这端茶递水就免了,可这阙戏的任务嘛,你是逃不掉的。” “阙戏的任务?” 苏诗青一头雾水,忙将询问的眼神投向罗勇。 罗勇解释道:“这个……“参新礼”有两大环节,第一个环节就是新来的生徒要向老师和前辈们端茶行礼,还要给他们送去礼品,如果不被接受就会当场给新进画徒一个下马威。第二个环节是所谓的阙戏,也就是给新来的画徒每人一个任务,必须在三更之前完成回来。完成得好的可以得到奖赏,没完成的就要受到惩罚。” 苏诗青听后拒绝道:“我不接受!” 吴俊冷哼一声,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图画院的惯例,不信你去问其他人好了。” 苏诗青见其他人都低下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任务他是真的逃不掉了。 当吴俊的手下搬来抽任务的木箱时,苏诗青忍不住吞咽着口水悄声问罗勇。 “阙戏的任务简不简单啊?” 罗勇摇头道:“不一定,有的简单有的难,当初我抽到的任务是:到寺庙里问方丈要梳子,并求得方丈赐墨宝一幅。” 苏诗青张大嘴巴:“啊?这……和尚哪里来的梳子?” 罗勇耸耸肩,表示无奈:“所以喽,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惩罚是什么?” “脱光衣服,身上涂满墨水在图画院里跑一圈。” 苏诗青猛咽了口口水,甚至想要逃跑。 吴俊不耐烦道:“别在那里嘀咕了,赶紧过来抽吧。” 他们已经暗地里密谋好了,不论苏诗青抽到哪个任务,都要整死他。 所有新进的画徒,全都已经抽好了阙戏任务,就等苏诗青过去抽了。 苏诗青拗不过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将手伸进木箱中,内心不断祈祷,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信封,缓缓将其打开…… 第33章 游园惊梦 苏诗青抽到的阙戏内容是:画屐踏残红杏雨,绛裙拂散绿杨烟。根据诗中内容,将拔得头筹的奖励带回。 “画屐踏残红杏雨,绛裙拂散绿杨烟……这两句诗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也不明白诗中的所描述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吴俊幸灾乐祸道:“自个儿好好琢磨吧!三更之前可是要回图画院的呦!” 苏诗青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抓耳挠腮地反复咀嚼诗句的含义。 孙培林无奈地摇头,走过来对他说道:“想想今日是什么日子?” 苏诗青不解:“什么日子?” “农历十九……好像是什么日子来着?”周武大叔抓着头发想了想,突然猛地一拍手掌,“啊!我想起来了,昨晚还听我娘子说起过,今日是每月的‘阳会’呀!” “阳会节”是每月专门为妇女所设的节日,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们放松一下,尽情游玩。十九属“阳”,妇女属“阴”,所以称为“阳会节”,又称“下九节”。 苏诗青依然有些疑惑:“那这诗句跟‘阳会’有什么关系?” 孙培林解释道:“‘画屐踏残红杏雨’说的是女人们玩的花球游戏,脚下的靴子将地上的落花都踩烂了的意思;‘绛裙拂散绿杨烟’则是打秋千游戏,接下来,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苏诗青恍然大悟:“这回真是多亏孙兄了!” 孙培林不以为意:“先别急着高兴,这些游戏可都是女人们玩的,你还是想想怎么样才能得到头筹的奖励吧。” 苏诗青一脸苦恼地走出图画院。 节日氛围浓厚的街市上热闹非凡,裁缝店、脂粉商铺以及小摊小贩纷纷亮出各自的招牌与活动。平日里都待在自家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们,正尽情地享受着节日带来的欢乐与安逸。 苏诗青混在一群男人中间,来到游园外面欣赏女人们的游戏,只是他的目的与这群男人不同罢了。 因为距离遥远,想要看得更加真切的苏诗青,拼命往最前面挤去,旁边的一位大叔见这么个小少年也在跟着他们一起看女人,于是讥笑的挖苦道:“我说,这位小兄弟,你连毛都没长全呢,也来这里瞎凑热闹呀?” 说着,像推小鸡一般将苏诗青推回人群后面。 另一个跟着嘲讽道:“就他长成这样还能算是个男人?娘们叽叽的,回家抱你娘去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这两个人的话引来周围人的一致嘲笑,苏诗青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讥笑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又没有办法跟这么多人争辩,只能羞愤难当地逃离人群。 路上,他遇到了同样愁眉苦脸的柳时颢。 “你抽到的阙戏任务是什么?” 柳时颢:“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任务是带回诗中描写的花。” 苏诗青皱眉:“这说的,好像是梅花?” 柳时颢无奈地点头。 夏天哪来的梅花?苏诗青只能同情看着柳时颢,却也无能为力,因为他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两人路过裁缝店时,苏诗青不经意的一瞥又让他折返回去。 看到店里那些琳琅满目的衣裳时,他转念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自己是一身女子的妆扮,就能顺利成章的进入游园,然后浑水摸鱼夺得花球和秋千的头筹。 以前他也有过为了临摹画作而化妆成女子的经历,所以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痛定思痛,一咬牙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女人的襦裙。 柳时颢见他买女人的襦裙,一脸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装成女人,混进去。” 柳时颢那耷拉的眼皮,缓缓地睁开,他惊讶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苏诗青将他拉到没人的角落里,边套襦裙边说道:“我突然想到你的任务应该怎么解了。” “怎么解?” “梅花酒。” “梅花酒?”柳时颢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呢?” 梅花酒里的确有整朵的梅花酒糟。 换好襦裙后。 一身女子装扮的苏诗青果然有几分惊艳,明艳娇嫩的青黄色衣裙,带来几分清新的少女气息。精致的五官,光滑细腻的皮肤,再加上纤细高挑的身姿,简直看呆了柳时颢。 苏诗青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你怎么了?” “啊?”柳时颢回过神来,“没,没事,你这身装扮,真是……” 难以形容。 “这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自然……不会。” “好了,你赶紧去找酒吧,我也得去游园了。” 与柳时颢分开后,苏诗青打开扇子,低下头遮住脸庞,然后快步朝游园的方向走去。 游园里人流如织,前来玩耍的女子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结伴的鱼贯而入,整个游园处处充满着欢声笑语。有的在玩花球,有的在投壶,有的在踢毽子,有的在荡秋千……这边唠家常的,那边打闹的,或在身旁追逐嬉戏,或在桌边打叶子牌……好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苏诗青东张西望地来到“圆社”场地门口,突然,一颗流苏花球滚到苏诗青的脚边。 一位身着红色赛服的俏皮少女朝他招呼道:“那位姐妹,麻烦你把球踢回来好吗?” 苏诗青发现她说的是自己,于是扭捏地提起裙摆,用脚尖勾起花球,轻轻松松地将球踢进少女的怀里。 之所以如此娴熟,是因为以前在闲暇之余,他总会跑到蹴鞠场玩蹴鞠,而这女子花球也是鞠球中的一种,只不过是为了更适合女子们踢玩,将其改小改轻再配上装饰而已。 那位少女见他会踢球,于是开心地邀请道:“你会踢花球?我们队正好缺一位帮手,不知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苏诗青心里一阵窃喜,求之不得呀!但还是用扇子遮着脸,故作矜持道:“那好吧。” 比赛时,女子们通常分为四队,一队三至五人,衣着四色的绣罗宽衫,系同色锦带。常见的女子蹴鞠是称为“白打”的一种方式,即不设球门也无直接对抗的踢法,而是以踢各种灵巧的花样动作取胜,表演性较强。 换上红色赛服的苏诗青,姿态潇洒,俨然一位俏丽的美娇娥,真真印证了那句“球体兮似珠,人颜兮似玉”。 擂鼓响起后,四队依次派出队员,谁坚持得最久,花样最多,且球不落地即为胜出。苏诗青毕竟是男子,体力上胜过她们不止一点半点,英姿飒爽的同时还能花样百出,简直可以用“疑履地兮不履其地,疑腾虚兮还践其实”来形容。 几个回合下来,各个香汗沾湿了粉面,犹如鲜花含露。其他女子很快败下了阵,纷纷娇软无力地回去歇息。 擂鼓停罢,胜负已分。 只听见负责踢花球事物的人大声喊道:“红队这位已经胜利了!请到这边来领奖!” 苏诗青还没回过神来,红队的几人已经兴奋地将他团团围住,然后嬉闹着把他簇拥到领奖台上。最后,他随意挑了一个发簪就赶紧趁着人多溜走了。 “翡翠盘龙装绣额,真珠双凤蹴花球。时闻玉女牵帘笑,箭跃铜壶不算筹。”苏诗青边走边吟诵着诗句,又在投壶场流连了一会儿后才跑到秋千院去。 宽阔的院子里,几棵千年老树的枝干上分别挂着几个彩绳秋千,中间竖着一根几丈长的悬挂着铃铛的红漆竹竿,谁荡得最高,碰到铃铛就算赢。 苏诗青又在秋千场里又赢得头筹后,趁着还没有人察觉时赶紧离开游园。 他在游园附近找了处没人的地方,将今日所见所闻全都画了下来,不知不觉天色渐暗。 暮色苍茫。 尽兴而归的苏诗青,哼着小曲沿护城河往城门方向走。被风吹落的花瓣在河面上缓缓流淌,逐渐显现的弯月和辰星倒映在水面上,平添了几分美丽。 回到城里,他发现街上安静有些不寻常,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忽然,苏诗青想起最近因为“招贴”的事,锦城内已经开始施行“宵禁”政策,过了戌时就不能随便出来了。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可是在路过一条幽深的小巷时,漆黑的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冷不丁地将他拖拽进去,隐匿于黑暗之中。 “啊……!” 苏诗青连喊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嘴巴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捂住。 “唔……!” 他奋力挣扎,耳边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在下不是坏人,只是想请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苏诗青惊魂未定地停下,在听到身后那名黑衣男子的声音后,顿时觉得有些耳熟,转过头去一看,发现竟然是揭傲! “揭,揭傲?!” 揭傲漆黑的眸子亮了亮,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这位娇俏的女子,半分意外半分惊疑地问道:“顾眉生?” “你怎么……?” “你这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苏诗青挣开他的束缚,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揭傲刚想解释,突然,不远处传来巡逻官兵的脚步声。 “别说话!”揭傲赶紧将他压到角落里,“先帮我把他们引开再说。” 苏诗青紧皱着眉头,料想揭傲肯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引来官兵的追捕,刚想对他发难,可是巡逻的官兵显然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谁在那里!” 听到官兵的呼喝声,苏诗青赶紧提倒脚边的木桶,然后慌张地跑了出去。 他低垂着眼眸,肩膀缩瑟地轻轻发抖,声音软弱道:“各,各位官爷,是,是小女子……” 领队的官兵见角落里走出来一位我见犹怜的妙龄少女,于是放下手中的刀,但依旧戒备道:“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已经宵禁了吗?” “回,回官爷的话,小女子是因为……去游园,所以才会晚回家的。” 领队朝身后的手下示意了一下,两个官兵立刻上去便要搜苏诗青的身:“姑娘,得罪了。” “不要!你们要干什么!” 苏诗青拼命抵抗。 很快两名官兵就在他的包袱里搜出几张画纸,展开来一看,都是跟游园有关于的内容。 领队认真看了画的内容后说道:“既是回家晚了,不如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苏诗青冷汗都快吓出来了,赶紧拒绝道:“不敢劳烦各位官爷了,小女子自己回去就行。” “那敢问姑娘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苏诗青回答道:“小女子家住,家住马坊,姓苏名青……” 领队转头对手下说道:“记下来。” 那名手下显然不知道领队的用意:“头儿,这个女人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 领队怒目微瞠,吼道:“让你记你就记,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 领队随即向苏诗青赔礼道歉:“多有得罪,还望苏姑娘海涵。” “各位官爷辛苦了,请慢走。” 苏诗青朝他们欠了欠身子,低头的瞬间,发现裙角竟然有块血迹,脸色一白差点就晕过去了,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晕,于是赶紧靠在墙上侧过身去,将血迹遮住。 巡逻的官兵也没多做停留,赔礼道歉完后就匆忙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除夕了,先祝大家新年快乐!明天还是一样三更~ 另外,我的好友开了新文叫《主角暗杀计划》,请大家多多支持!谢谢 第34章 揭傲受伤 苏诗青确定官兵走远后,这才慌张地跑回去,别开脸询问揭傲的伤势。 “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揭傲隐忍地喘息着,但是嘴里却没个正形,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调笑道:“怎么,这么担心我?” “到底哪里受伤了?说话呀!” 苏诗青不理会他的调戏,着急地继续寻找伤口,终于发现他的腹部正在渗出鲜血,而且已经流了一地,吓得他脸色煞白,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揭傲皱眉:“你没事吧?” 他忘了苏诗青看见血会晕,于是用手捂住腹部,遮住血迹。 苏诗青白着脸,勉强打起精神说道:“你伤的好像很严重,快点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说着就要把揭傲架起来,可是却不小心牵动到伤口,激得揭傲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你没事吧?!”苏诗青看到他吐血,已经顾不得怕不怕血了,急得嘴唇都在发抖,“快点上来,我背你去找大夫!” 揭傲本来觉得伤口很痛,可是在看到苏诗青这么紧张自己后,竟不觉得痛了,而且还能笑得出来:“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苏诗青又急又气,朝他吼道:“我很害怕!你不要这样好吗?” 揭傲擦掉嘴角的鲜血,正色道:“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揭傲沉下脸色:“我会连累你的。” “你已经连累了,我不怕,快点跟我去找大夫吧!” “不能找大夫……” 苏诗青一张小脸苍白如纸:“那怎么办?” “去具老头那里……” 揭傲说完这句话后,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揭傲?揭傲!” 苏诗青急忙接住他坠下的身体,然后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气,于是赶紧撕掉碍事的裙摆,将其缠绕在他腹部的伤口上,再将他背起来,趁着夜色昏暗往具老头的颜料作坊赶去。 …… 邵府。 “公子,周家的那个婢女已经找到,可是周家的小公子却不知所踪。” 砂月如实说道。 邵二雪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周家小公子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她遗弃,据说是被一位妓女捡到了,但属下打听到那位妓女早已亡故,周家小公子就此也下落不明了。” “那个婢女呢?” “因为年迈体弱,不宜舟车劳顿,所以夜明将她安顿在韶城了。” 邵二雪点头:“既是这样,便由我亲自审问她吧,正好我也得到韶城走一趟。” 砂月点头应允。 …… 作坊内。 经过一晚的治疗,揭傲的伤口终于不再出血,只是人还处在昏迷中,一时半会儿无法清醒。 具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地问道:“这次,又是怎么受伤的?” 苏诗青望着揭傲毫无血色的脸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经常受伤吗?” “算是吧。” 苏诗青嘴角一抽,什么叫算是? 具老头指了指揭傲额头上的那道伤疤说道:“我刚认识这家伙的时候,满脸都是血,就为了帮别人讨一个公道。” 他永远忘不了揭傲当时倔强且不怕死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 苏诗青感到心疼,因为那道伤疤,所以揭傲平时才会用厚重的刘海遮住额头。 “唉,累死了,我先去睡会儿,有什么情况再叫醒我吧。” 具老头说着抬起脚,将烟斗里的烟灰在鞋底敲落,然后负着双手慢悠悠地往屋里走去。 跟着担惊受怕了一整晚的孩子们,有的还守在床边,有的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有的双手撑着下巴正在打瞌睡。 黑蛋盯着苏诗青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苏诗青疑惑地看着他,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恍然大悟,现在的他一身女装,黑蛋当然认不出来他是谁了。 “是哥哥,不是姐姐。” “啊?”黑蛋的小眼睛中充满了疑惑。 “你也去睡会儿吧。” “那姐姐……不对,哥哥你呢?” “我天亮再回去。” 苏诗青说着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静静地将揭傲的脸庞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 不浓不淡的剑眉下,是狭长如流水的眼眸,鼻似远山般挺直,薄薄的唇颜色偏淡。嘴角总是不经意地微微勾起,更显得风流无拘,充满了多情。 好奇怪,平日里他总是用杂乱的头发将脸盖住,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带着几分疏狂的味道。可是现在刘海被掀开,五官分明,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这样反而更显得清俊至极,全无半分散漫,倒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连苏诗青自己都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件事,克服了对晕血的恐惧。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在揭傲的唇上落下轻轻地一吻。 抬起头时,发现身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将他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小鸢。 苏诗青赶紧将食指抵在唇上:“嘘……” “嘘……”小鸢学着他的样子,然后露出缺了牙的笑容嗲声嗲气地说道:“姐姐喜欢哥哥吗?小鸢也喜欢哥哥。” 苏诗青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小鸢郑重地点头:“秘密!” 本想撑到天亮再回图画院,可是苏诗青还是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韶城,遇到如梅花般清冽傲骨的柳疏影,见她独自一人坐在月光底下,白裙摇曳。 他缓缓朝她走去,因为距离变得接近,月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柳疏影的美貌也愈发照人。可梦中的她却是在哭泣的,而且眼底溢满了悲伤…… 翌日。 伤口隐隐传来的疼痛感,揭傲在口干舌燥中幽幽转醒。 刚想翻身,却发现苏诗青就趴在自己的身旁。 清晨地微光照映在苏诗青的身上,衣服和细腻的脸庞都笼罩着光晕,恍惚间让人以为他整个人都含着阳光。 狭窄的屋子里,两个人靠得那样近,揭傲盯着苏诗青粉色的唇瓣,心颤抖起来,想起昨晚他为自己着急的模样,就忍不住凑过去覆上那两片柔软。 这时,他感到身旁有一道奇怪的视线,转过头去,发现小鸢正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诧异地盯着他看。 揭傲怕吵醒苏诗青,于是朝小鸢伸出食指,示意她噤声:“嘘……” 小鸢皱着眉,边点头边将嘴巴捂得紧紧的,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整个小脑袋瓜都是混乱的。 没过多久。 苏诗青的身子动了动,似乎就快要醒来,揭傲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在昏迷当中。 迎着阳光,苏诗青僵硬地伸了伸懒腰,见揭傲还是没醒,很是担忧。 可是他还得回图画院,所以只能今晚再过来看他。 虽然拔得头筹,可是他并没有在三更之前回到图画院,所以还是得接受惩罚。于是脸上被吴俊他们写了“王八”两个大字,还必须逢人就说他是王八。 …… 傍晚下课后,苏诗青接到邵二雪约见面的消息,于是急忙赶到图画院大门,却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和一队人马。 邵二雪穿着官服站在马车旁,俊美的脸上此时正愁眉不展。侍卫砂月也跟在身后,看来必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急着去办。 “寒夙兄!”苏诗青径直朝他走去。 “眉生。” 邵二雪的声音轻得像风一样。 “寒夙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邵二雪朱唇张了张,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道:“我奉圣上旨意,要去韶城一趟。” “去韶城?为什么?” 邵二雪看着苏诗青,缓缓解释道:“圣上命我去韶城把花魁柳疏影接进宫。” 苏诗青愣住了,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内心感觉空荡荡的。 “把柳疏影接进宫?那岂不是……” “是我将画册呈上去之后,圣上看到你画的肖像,才特地命我回去把她接过来的。” 苏诗青轻声叹息:“原来是这样……” 他觉得非常愧疚,嵩帝已年近花甲,而柳疏影正值青春年华,一想到她今后就要被关在那金丝牢笼里,不免替她感到悲哀和惋惜,如果当初他没有把画给邵二雪就好了。 “好了,我得走了,这段时间你要多保重,有什么事就去找待诏大人,他会帮你解决的。” 邵二雪依依不舍地摸了摸苏诗青的脑袋,贪恋触摸他的感觉。 苏诗青点点头,也非常舍不得邵二雪。 “寒夙兄,你一定要早去早回啊。” 邵二雪应允地笑笑,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将邵二雪送走后,苏诗青想到梦中柳疏影哭泣的脸庞,不免有些失落和自责。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颜料坊。 小鸢看着换回男装的苏诗青,一脸惊讶,问道:“姐姐,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呀?” 苏诗青拍了拍她的脑袋,郑重道:“我是男的。” “啊?” 小鸢的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整颗鸡蛋。 黑蛋嫌弃地对小鸢说道:“男女都分不清。真是笨。” 苏诗青笑着问黑蛋:“揭傲哥哥醒了吗?” “醒了,但是……有位漂亮的姐姐在里面。” “漂亮姐姐?”苏诗青诧异道,随即朝屋内走去,想看个究竟。 小鸢挠着脑袋问黑蛋:“黑蛋哥哥,两个男人能亲亲吗?” 黑蛋又嫌弃道:“两个男人怎么亲亲,笨死了!” 小鸢委屈地低下头:“哦……” 房间里。 烛光摇曳,人影投射在窗纸上,苏诗青看着交叠的人影逐渐停下脚步,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想到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个绝美的女子用华丽的斗篷遮掩着半个身子缓缓走出屋子。 不高不矮的个子,优雅的肩膀,洁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是个不折不扣的绝世美人。她的美貌是如此的耀眼,就连苏诗青都无法移开视线,如果拿她和花相比的话,连花都会自惭形秽地凋落的。 她抬起秀眸,莫名地看了一眼苏诗青,然后拉着斗篷遮住脸侧过身去,那透露着几分神秘的紫色衣裙大概是因为价格不菲,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虽然有些失礼,但是可否请教姑娘一件事?” 美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 “姑娘的芳名是叫玲珑吗?” 美人犹豫一下,望了望屋内的揭傲,而后点头。 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来,那是种相当不快和难过的感觉,但苏诗青还是礼貌地朝她点头:“马上就要宵禁了,玲珑姑娘请小心慢走。” “多谢公子。” 玲珑却不慌不忙地朝他福了福身子,然后快步走出颜料坊的大门,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第35章 表明心迹 “顾眉生。” 揭傲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苏诗青听到自己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深吸口气后才面带笑容走了进去。 “你醒了!刚刚还在担心你呢,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碍了。” 揭傲指了指自己的伤口:“谁说的,痛着呢。” “痛吗?痛还有心情叫妓女过来?”苏诗青双手环胸,一脸的不相信。 揭傲看向他,似要解释一般认真道:“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叫她过来只是……” 苏诗青打断他:“行了!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的,别说是你了,估计全天下的男人见到她都会一见钟情的。” 揭傲闻言皱起眉:“是吗?那你呢?” 苏诗青挺起胸脯拍了拍,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也是男人啊,怎么可能会不对她一见钟情呢?从刚才见面到现在整颗心都跳个不停呢。” “不许你喜欢她。” 揭傲握紧了拳头,心里好像有群蜜蜂蛰着一样,乱糟糟地疼。 苏诗青的表情瞬间变得尴尬不已,揭傲这么说,就好像他成了一个想要横刀夺爱的人一样,心里难受得紧,既感到委屈又感到嫉妒。 似乎有股难以承受的情绪从喉咙口涌上来,所以他故意大声的说:“你这家伙,究竟是有多霸道!别人连喜欢都不许了吗?我偏要喜欢,你能拿我怎么着?” “你说什么!” 揭傲气得要从床上爬起来,可是因为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直接滚到了地上。 看到揭傲为了玲珑反应这么大,压抑的内心更加不快,但苏诗青还是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喂!你没事吧?不就是喜欢一下吗,你至于要冲过来打我?” 揭傲抓住他的肩膀,漆黑的眸子里装满怒火,几乎是吼出来的:“顾眉生!你……!” 苏诗青一脸懵:“我,我怎么了?” “我问你,这段时间,你可曾想念过我?哪怕只有一丝如我想念你这般想念我?” 分开的这段日子,对他来说比几年都要漫长,他不知道,这份思念已经绵延了多久。 可是他没有机会说出口,也害怕自己的事会连累到苏诗青,所以只能隐藏在心中,可是他忍不了了,他绝不允许苏诗青喜欢上任何人,哪怕是玲珑也不允许! 苏诗青被揭傲的话给吓蒙了,震惊地看着他,身体仿佛冻结一般僵在那里。 揭傲刚想再开口,门外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官兵的呵斥声,所以急忙将苏诗青拉到角落,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伙官兵直接冲进院子里面,大声喝着。 “里面的人通通给我出来!” 具老头和孩子们听到喊声赶紧跑出去。 一位官兵长目露凶光,看着他们说道:“都给我待在这里不许动!其他人进去搜!” 孩子们被官兵的戾气吓到,纷纷围到具老头身边抱住他。 具老头询问道:“各位官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昨晚有位朝廷重犯逃到这附近,却失踪了,我们怀疑有人包庇他。” “哎呀!官爷,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良民,怎么可能会包庇罪犯呢?” “有没有包庇,搜一搜就知道了!” 在他们谈话时,揭傲早已带着苏诗青躲到作坊后的密室里。 密室外都是官兵搜寻时碰倒物品发出的嘭嘭声,苏诗青透过缝隙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连忙捂住口鼻,不敢出声。 狭小的密室内,两个人紧挨着对方。苏诗青能明显感觉到揭傲的鼻息就在自己的脖颈处,酥酥麻麻的,于是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相遇。 揭傲正目不转睛盯着他,苏诗青回想起刚才揭傲说的话,不由得脸红了起来,心跳得跟擂鼓一样。 他怕被揭傲听到心跳声,所以想要离开些,可是揭傲却仿佛早已预知到他的行动一般,突然抓住了他的脚踝。 苏诗青想要把脚抽回来,可是揭傲却使劲,把他弄倒在自己的身下。两人之间的动作十分细微,外面的官兵并没有察觉到。 此时此刻,苏诗青颤抖的呼吸声传进揭傲的耳中,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到了苏诗青含着羞愤的目光,于是缓缓勾起嘴角。 “再去那边搜看看!” 官兵离开后,揭傲的手开始不安分的滑过苏诗青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双唇…… “你疯了!” 苏诗青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他想要移开身子,脱离揭傲的“魔爪”,可是揭傲却丝毫没有想要放开他的迹象,反而报复性的将双臂收紧,把他围在自己的胸前。 在这狭小的角落里,苏诗青只能被动的被揭傲压在身下,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而那一侧的脸颊就像火烧一样烫了起来。 揭傲低下头去,紧紧地盯着苏诗青的双眸,炽热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看穿。 “你想干什么?” 揭傲将嘴唇凑到苏诗青的耳边,在他耳边轻轻吹气,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苏诗青移开的视线,不安的投向缝隙,嘴唇上下翕动了几次,才犹豫着小声说道:“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这是实话。 刚刚所经历的愤怒和不安,都因为此刻苏诗青的回答而烟消云散,揭傲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俯下身去,更加坚定的将苏诗青抱紧,甚至想要索取更多,已经完全克制不住自己。 “你……唔……!” 在苏诗青开口的瞬间,揭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向那柔软的双唇。 苏诗青瞪大双眼,脑子一片空白。 短暂的轻吻之后,揭傲的唇舌开始霸道的进攻,但是苏诗青的嘴巴却紧紧的抿着。 揭傲不满地皱眉,轻轻扣住他的下巴,然后顺势将舌滑入他微微张开的唇内,用舌尖感受着他的温度。 如同溺水一般,苏诗青逐渐沉沦在这个吻中…… 唇舌不停地纠缠,他明显感觉到揭傲身上传来的灼热的温度,渐渐地,他自己也全身发烫起来,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剧烈的跳动着。 身体里有种奇怪的情绪在涌动,理智仿佛都要在这一刻失去作用。 可是揭傲只能望着密室的缝隙,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因为外面的嘈杂正在告诉他,不能如此。 官兵离开作坊后。 具老头和孩子们举着蜡烛跑了进来,烛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此时揭傲和苏诗青的脸庞。 看着自己与揭傲的姿势,苏诗青脸色一红,怕被孩子们瞧见,于是慌忙爬起身来,率先打开密室的门走了出去。 具老头:“官兵都走了。” 揭傲捂着伤口走出来,脸色有些难看,不知是因为被打扰了好事,还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他们很可能会再回来,你快点走吧,再这样下去会被找到的。” 苏诗青震惊道:“可是他的伤还没好呢!” 揭傲明白具老头的用意,于是说道:“我马上离开。” 谁知,孩子们听到他要走,纷纷跑过来抱住他,哭了起来。 “不要!大哥哥你不要走!” “爷爷!求求你不要让哥哥走!” …… 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央求起来。 具老头也很为难,他也担心揭傲的安危,可是在这里反而会更危险,而且孩子们也会跟着有危险,还不如让他来做这个坏人。 揭傲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叮嘱道:“照顾好孩子们。” 具老头一咬牙,狠心道:“你自己多加保重吧。” “揭傲!” 苏诗青急忙追上去,将揭傲的手臂抬起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出颜料坊。 孩子们哭着追出来,全都被揭傲赶了回去。 苏诗青扶着揭傲步履蹒跚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因为刚才的折腾,揭傲的伤口开始不断渗出血来,表情也变得愈发痛苦,捂着伤口喘着粗气,好像正因疼痛而难以忍受。 苏诗青着急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该去哪里?” 揭傲脸色苍白道:“你把我放在这里吧,我要去地方很危险,你不能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苏诗青很愤怒,他对揭傲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揭傲却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我现在所做的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不是我有意要瞒着你,而是因为我输不起,而且,我也不能看到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苏诗青怒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仅感到愤怒,而且还很失望,因为揭傲对他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揭傲为难地看着他,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却被他赌气地甩开。 “玲珑呢?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揭傲哑口无言,只能呼唤他的名字:“眉生……你听我解释……” “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难道刚才密室里发生的一切,只是揭傲的一时冲动吗?难道在他的心目中,自己连一个妓女都不如?这真是太可笑了! “你是我最在乎的人!” 揭傲见苏诗青真的生气,于是赶紧将他扯进怀中,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 “只是我真的有难言的苦衷,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放手!” 苏诗青试图推开揭傲的手,可是又怕太过用力会加重他的伤势,所以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推开。 “我不会放手的,除非我死。” 好不容易才确定苏诗青的心意,怎么可能轻易地放开手呢? 苏诗青忍不住流下泪水:“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 一想到今夜之后,揭傲很可能又会再度消失,心难过得都要四分五裂了。 就在这时。 拐角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和轱辘转动的声音。 揭傲立刻警惕地将苏诗青护到身后,一双黑眸露出可怕的杀气。 下一刻,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戴纱帽的男子,手里拿着雕刻有菱纹的短配剑。 那人声音冰冷地开口:“离火先生,我家主人有请,请立即随在下前往。” “是谁?” 那人只回答了一个字:“御。” 揭傲微眯起眼睛,低头思索片刻,然后转过身去对苏诗青说道:“我现在得跟他走。” “什么?你要跟他走?” 苏诗青紧张地揪住他的衣领,生怕他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揭傲点点头,眼神坚定地握住他的双手,手背传来他温热的触感,似乎是想告诉他不要担心。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苏诗青发现自己声音在颤抖,一股酸涩的液体涌向眼眶。 揭傲无法给他确切的答复,只能说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相信我。” 苏诗青不敢再抱有一丝奢望,只能拼命地甩掉害怕,望着揭傲再一次表明心迹。 “好,我等你!” 揭傲不舍地抱紧他,贴近他耳磨厮鬓。苏诗青放松了对他的束缚,任由泪水沾湿他的衣襟。 纵使有万般不舍,可揭傲还是坐上了马车。 离别之际,揭傲掀开帘子回望身后的苏诗青,看到的却是他挂满泪痕的表情,连带着他的心也痛苦起来,可是他只能用力地抓着衣服下摆,狠下心来不再去看他。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苏诗青才颓然地蹲下,双手攥紧胸前的领子,难过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第36章 莲池听琴 一个月后。 转眼已入盛夏,天气变得燥热难耐,感觉就像生活在蒸笼里,没有一丝风。再加上炎炎的日光,看起来似乎更加热了。 最近因为红巾军的批判“招贴”,使得嵩帝发动了“文字之怒”,因其上面批判朝廷的诗词以及文章,牵扯到朝廷的部分党派之争,于是嵩帝便将部分党派(包括一位皇子)全部驱逐出内阁,并诛杀相关者二三十人。 一时之间,举国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嵩帝的种种做法让朝臣们感到恐慌,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就连图画院都在画作上面严加管控,生怕有所牵连。而嵩帝自己也因为此事接连病倒了两次。 …… 韶城。 “当年就是你带走的周家小公子?” 下跪的老妇人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惊恐地伏在地上回答道:“回大人,是,是民妇。” 夜明大声喝道:“还不快将事情的经过向大人从实招来。” “是!” 老妇人解释道,“当年周家遇难,周夫人带着小公子和三公子回娘家避险,谁知刚回到韶城就遭人围追堵截,所以我就趁乱抢走了小公子,将他放在妓院的门口,从那之后便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邵二雪问另外一位跪着的美妇人道:“可是放在了醉香楼门口?” 美妇人答道:“是不是她放的我不清楚,我只记得那一年我们的头牌歌妓,鹤子,她产下一名死婴后,不知道又从哪里抱来了一名男婴养着,说什么也不肯送人。” “后来呢?” “后来养到七八岁,鹤子就死了,我本来看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还想留他下来当小倌养呢,结果那孩子犟得很,没关几天就跑了,我真是有苦说不出,白养了这两个白眼狼呀,大人!” 说着,掏出丝帕假装哭了起来。 邵二雪皱眉:“之后你还有再见过那孩子吗?” “没有,要是有的话,我一定要将那小兔崽子……”美妇人突然意识到说错话,忙笑了笑,“我是说,从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还记得那孩子的模样吗?” “记得记得。” 邵二雪对夜明说道:“准备纸笔。” 夜明:“是,公子。”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后。 邵二雪根据美妇人的描述将那孩子的相貌画了下来。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却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闪动着聪慧的光芒、一丝怯懦与倔强。 夜明疑惑道:“公子,一个七八岁孩子独自在外,会不会早就饿死了?” 砂月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别乱说。 夜明赶紧改口:“就算没饿死,这么多年了相貌变化肯定很大,这不等于大海捞针吗?” 美夫人插嘴道:“我觉得各位大人可以去乞丐堆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邵二雪看着画像,问美妇人道:“除此之外,那孩子还有什么特征吗?” 美妇人苦苦思索:“这个嘛……那孩子从小就跟着鹤子学习吹拉弹唱,算是会点东西的,不知道算不算?” 邵二雪将画像交给砂月:“既然如此,就去戏班子问问。” “是,公子。” 之后的几天,他们不仅去了戏班子,连乞丐堆里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两个月后。 虽已入秋,但白天依旧炎热。 皇宫内。 莲池旁的“醇芳亭”里传出悠扬的琴声,附近长满了茂盛的青草和小巧的花卉,上空有几只蜻蜓在飞舞,水底则铺满了浮萍、睡莲与翠绿的荷叶。 柳疏影坐在廊台上,弹奏古琴的技艺依旧出色,仿佛只要她的手指一动,广阔无边的世界就独属于她一人了。 那种震撼心扉的琴音并非来自琴弦和琴身,而是从她的全身流淌出来的,就像日光一样。 服侍的宫女轻轻地扇着扇子,虽然已不似夏季那么炎热,可柳疏影的额头还是留出了香汗,脸颊上流淌着珍珠般的汗珠,在阳光底下变成了耀眼的金色。 苏诗青应召入宫,给太后和皇后讲完故事后,还要来给柳疏影作画。 他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描绘着柳疏影乌黑亮丽的头发,雪白而柔软的皮肤,如水般的眼眸,樱桃般红润的嘴唇…… 可是她并没有多少热情与活力,总是一副清冷、沉默且眉头紧皱的模样,但这也是别人无法效仿的,只属于她特有的美丽。 躺在一旁软塌上,正在假寐的嵩帝忽然问道:“颍嫔,为何你弹琴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就好像是你的灵魂也要随着音律而飘到远方一样,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柳疏影回答的声音犹如沉静的湖水般波澜不惊。 “嫔妾弹琴之时,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忘掉,把身体当作音律的载体,因而,弹琴时会旁若无人,目空一切。” “原来如此,你是以空荡荡的身体接纳天地之间的律韵,然后再通过琴弦展现出来……朕明白了。” 难以想象,如此狠戾的嵩帝,对待柳疏影却是这么温柔多情。 或许越是性格怪僻的老人,心中的爱就越独特吧,又或者是柳疏影从来不像其他嫔妃那般工于心计,而是整天都穿着清冷单调的裙子,双唇紧闭。 对于男人来说,她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谜,连嵩帝都不得不拜倒在她的裙裾之下。 一曲弹罢,趁柳疏影休息时,嵩帝站起来欣赏着莲池里的风景,然后走到苏诗青的身后。 看到那幅还没有彻底完成的画稿时,不禁仔细端详起来。 画中的柳疏影风姿卓越,红唇微微扬起,有点孤傲,那身影,那韵味竟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一面,不由得让他惊奇起来。 “顾眉生,以前颍嫔经常这样笑吗?” 面对嵩帝的突然发问,苏诗青吓得手一抖,急忙停下来低头说道:“小,小人不知,小人只见过颍嫔娘娘几面而已。” 嵩帝笑了笑:“才见过几面,就能将颍嫔的神韵把握得如此到位,当真是难得啊!这么说来,如若不是见到你的画,朕也不会与颍嫔结识,朕得好好感谢你才是啊。” 苏诗青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说道:“多谢圣上夸赞,小人愧不敢当!” 嵩帝很喜欢那幅画:“做的不错,以后继续将颍嫔的风姿搬到画上吧。” “小人遵命。” 嵩帝走过去拉起柳疏影的手,柔声道:“颍嫔啊,你真应该多笑一笑,朕似乎没怎么见过你笑呢。” “圣上若是喜欢,嫔妾日后多笑就是了。” 柳疏影悄悄看了一眼苏诗青,而后缓缓地开口,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种强装颜笑,讨好他人的痛苦。 苏诗青明白她的苦楚,可是却无能为力。 这时,太监总管急匆匆地走过来,在嵩帝耳边耳语了几句。 嵩帝捏着眉心,很是头疼地离开了,临走前还特地吩咐苏诗青要将画画好。 嵩帝走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宫女询问柳疏影:“娘娘,您怎么不继续弹了?” “琴声纵使再悦耳,若是少了知音人的倾听,最后还不是一样会消逝?不弹也罢……” 柳疏影的话中有话,宫女只当她说的是圣上,没往深处细想。 而这些话只有苏诗青听得明白,研墨的手僵在那里,心里难过得一笔都画不下去了。 忽然,一阵风乍起,将桌上没压住的画稿吹了起来,缓缓飘落至柳疏影的身旁。 宫女捡了起来,见那幅《莲池听琴图》,画面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还将柳疏影刻画得如同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孤傲的在画面中独自绽放高贵的气息,不由得惊叹起来。 “娘娘您快看!好美的一幅画!” 柳疏影忧郁的心里藏了个秘密,所以故意满不在乎的说道:“再美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宫女:“娘娘……” 苏诗青终于开口道:“娘娘请看一眼吧。” 没想到苏诗青竟然会开口,柳疏影有些吃惊,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可是却见他拱手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表情。 柳疏影从宫女手中拿过画稿,仔细的端详起来。 这是她第三次看苏诗青的画,第一次是在阁楼上,画的是她抚琴弹奏的图;第二次是画在她的舞服上,帮她解除危机的同时还赢得了花魁比赛,那两幅图都是她这辈子难以忘怀的。 这次,苏诗青没能藏住自己的心思,将自己心中最美的柳疏影的形象全都表露在画中。 借着看画稿的时机,柳疏影偷偷观察了苏诗青一眼,发现他也正在默默地看着自己,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思。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疏影的眼中承载着许多想要倾诉的话语。可是,宫女和太监都在身旁,因此只字不能言。 不过从画面上看来,她挂念的那位有才华又俊朗的画工郎还是将她放在了心中重要的位置上,想到这里,她掩饰不住的露出了一丝微笑。 “娘娘您笑了?” 几乎没见柳疏影笑的宫女惊讶地叫了起来。 柳疏影放下画稿,装作不在意道:“画得不错,把它还给那位画师吧。” 看到柳疏影终于露出微笑,苏诗青的嘴角也忍不住扬起了少许笑意。 尽管无法帮助到她更多,但是至少还能通过画作让她得到些许宽慰不是吗? 进宫之后,柳疏影原本心如死灰,直到再次见到苏诗青后,重逢的喜悦才让她觉得毫无希望的生活里终于有了期盼。 …… 皇家教练场。 嵩帝为了拉近皇室宗亲与大臣们之间的感情,于是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赛事运动,为期三天,热闹非凡。 两边搭建的长长的帐篷内。 苏诗青紧皱着眉头,笔下的线条在纸上如游龙般行走,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生动的画面。 旁边的王培林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靠在椅子上不停地喘息。 柳时颢则是旁若无人地专心研墨作画。 邵二雪端着颜料碟子走进来,看到王培林的模样,问道:“他怎么了?” 苏诗青无奈道:“好像染了风寒。” “那我派人送他回图画院吧。” 王培林挣扎着坐起,有气无力地说道:“不需要!老师,我还能坚持……” 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能够跟图画院的老师们一起为皇子和其他权贵们作画,而且所有的画徒中只挑选了他们三个,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邵二雪放下碟子:“既然如此,那你注意休息,不要出去了。” “多谢老师。” 过了一会儿,邵二雪跟他们重新确认了一下纸上的名单。 “下午的马球赛很重要,时颢你就跟着史提大人、张博士还有尹先生他们,为嘉王爷、太子殿下、三皇子、五皇子……作画;顾眉生你跟着我,和待诏大人一起,为御亲王、两位驸马、大皇子、刑部尚书大人的公子……作画,一定要像早上那样,注意规矩和自己的言行,切不可乱说话。” “是。” 第37章 打马球赛 马球即为击鞠,是一种骑在马背上用长柄鞠杖拍击木球的运动。相传是由波斯传入,所以又称“波罗球”。 游戏者乘马分两队,手持鞠杖,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 趁着比赛还未开始,苏诗青拿着画册走到马棚内,观察那些俊美的良驹。 这些马分别是御亲王的紫骍,两位驸马“银褐”和“枣骝”,大皇子的“绝影”还有刑部尚书大人的公子的“黄马”,它们的尾部都被蓝色缎带绑了起来。 其中有匹在太阳底下,浑身皮毛都透着股如孔雀翎羽般光泽的青色马匹,高扬着骄傲的头颅,抖动着柔顺的鬃毛,不知是哪位王公贵族的。 比赛即将开始的锣声被敲响。 看护马匹的下人们走进马棚内将那些马都牵了出去。苏诗青也赶紧跟着走到比赛的围场外,与邵二雪和韩熙子回合。 赛场上。 打球者头戴幞巾(红色和蓝色),足登长靴,手持着鞠杖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围场。 旁边的宫廷乐官和舞队开始表演歌舞为比赛助兴。 这时,坐在那匹独特的青色骏马上的公子引起了苏诗青的注意。 尽管头上戴着蓝色的幞巾,还将厚重的刘海全都梳了上去,可苏诗青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揭傲。 几个月不见,他晒黑了不少,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蓝色丝绸,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与古铜的肤色相得益彰,更显身材高挑。 没了刘海的遮挡,五官轮廓也更显分明,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一股不羁,俊美的脸上此时正噙着一抹炫目的微笑。 苏诗青的心就像被他牢牢的抓住,随着他的身影而起伏跳动。 似乎有所感应似的,揭傲转过头来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诗青心里咯噔一下,竟然羞涩地低下头去,用手中的画册遮住脸庞,被喜悦和不安包围的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就算和别人穿的一模一样,离这么远依然还是那么引人注目。” 身旁的邵二雪忽然说道。 “什么?” 苏诗青疑惑地转头看向邵二雪。 不知他是一直在看着自己,还是正好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接触了一下。 苏诗青从邵二雪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没见过的复杂情绪。 邵二雪移开目光,继续说道:“我说的是揭傲,你刚刚应该也有看到他吧。” “啊……是啊。”苏诗青有些心虚,“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他的站队很明显,恐怕,是有其他目的吧。” 邵二雪明显话里有话,苏诗青反问道:“寒夙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邵二雪走过去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如今朝廷的局式分为四个,分别是太子党派,大皇子党派,御亲王党派和同为嫡出的三皇子党派,虽然揭傲站的是御亲王和大皇子那一边,可是具体支持哪一派尚未可知。” 苏诗青吃惊地看着邵二雪,没想到他竟然会告诉他这些,这就说明邵二雪对他的信任已经超越了寻常师徒和朋友关系。 “无论如何,揭傲注定会卷进这场血雨腥风的斗争当中,消失了几个月,他恐怕早已经不是图画院的一名画徒那么简单了。” 苏诗青万分紧张,回想起那天晚上,那名神秘男子说的话,大概可以判断出揭傲很有可能是跟随了御亲王,而且还与反叛的红巾军有关系。 越想越觉得可怕,苏诗青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那你呢?寒夙兄,你是哪一派的?” 邵二雪凝视着他,没有回答,但也默认了他加入党派的事实。 这让苏诗青的心凉了半截,难道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邵二雪也加入了这场斗争当中吗? 这时。 不远处有位官员对史提大人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令郎今日真是英姿飒爽啊,看赛服,是御亲王和大皇子那一边的吧。” 史提大人黑着张脸,默不作声地看着场上的揭傲,眼中盛满怒意。 “叮!” 开场的锣声敲响。 揭傲骑着马边走边不时回头望向朝思暮念的人儿的方向。 可是苏诗青却因为太过担心,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看比赛。 开赛之后,双方你来我往,球技高超。 揭傲骑着良驹在场上风驰电掣,挥动鞠杖,所向披靡,连连洞穿对手大门,帮助御亲王和大皇子赢得了不少球。 画师们也开始忙碌起来,目光不停地追逐着所绘人物在赛场上挥汗如雨的身影。 笔下的人物各个英姿勃发,乘势奔跃,神态各异。所有的骏马皆具神韵,或四蹄腾空,或雄姿勃勃,或长鬃飞扬……一如诗文所描述的那般精彩:玉勒千金马,雕文七宝球。鞚飞惊电掣,伏奋觉星流。 不知不觉,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苏诗青在往回走时被几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团团围住,要求为他们作画。 终于摆脱掉那些小祖宗后,刚想转身却一头撞上一堵坚硬的肉墙。 “啊!” 他揉着撞疼的额头,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揭傲近在咫尺的脸。 “揭……!” 傲字还没说出口,揭傲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后脖颈,把自己的额头和他的额头靠在了一起。 苏诗青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脸蹭地一下红了起来。尽管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可他还是害怕这一幕会被人看到。 “比赛结束后不要走,等我。” 似乎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揭傲只留下这句话和余温后便离开了。 “哎……”苏诗青嘟囔起来,“什么嘛,这就走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动作,但是却像神药一般抚平了他内心所有的不安与紧张。 下半场比赛开始。 重新回到赛场上的揭傲迅速夺下一颗球,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带球前进时,突然被红方的五皇子狠狠击中手背。 鲜血登时如注般喷涌而出,揭傲猝不及防从马上狠狠地摔了下来。 看到这种状况,苏诗青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脸的心急如焚。 邵二雪的眼睛从揭傲那里转到苏诗青的身上,然后露出艰难的苦涩的表情。 方才他们两个额头相碰的那一幕被他看到了,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更多的却是痛苦。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无言的嫉妒和愤怒,也使他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想要拥有苏诗青的心。 倘若,倘若他没有顾及所谓的君子之道,现在是否…… 揭傲因为负伤回到帐篷内休息,太医急忙为他诊治,而他的位置也由郡爷顶替。 虽然郡爷很认真地在场上击打,但球技远不如揭傲,结果比赛以红队胜利而告终。 一天的忙碌终于结束。 收拾完画具和画稿后,所有的画师都开始往教练场外面走去。 邵二雪从苏诗青身旁径直走过,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冰冷的气息,甚至没有言语的交流。 “寒夙兄……” 邵二雪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步伐极快的往前走着,他想从苏诗青身边逃离。 苏诗青不知道邵二雪这是怎么了,还以为他可能是在哪位皇子那里受了气,所以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路上他都心不在焉地四处寻找着揭傲的身影。 柳时颢回头对苏诗青说道:“你的步子太慢了。” “是你们太快了……” 苏诗青不得不赶上他们,可是邵二雪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好像他们在各走各自的一样。 离校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苏诗青不得不停下来假装说道:“啊,那个……我好像有东西忘记拿了,我得回去找看看。” 听到这句话,内心刺痛的邵二雪终于停下脚步,冷冰冰地说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非要回去拿不可?” 苏诗青微怔,想了想之后回答道:“是那支汉白玉的……” “是吗?”邵二雪生硬地打断他,“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在那里?” 苏诗青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回答。 邵二雪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心软了。 “你去吧,找完赶紧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面走去。 柳时颢赶紧追上去,尴尬地问道:“老师,我们不等他吗?” “他不需要我们等。” “可是,天马上就要黑了。” 邵二雪的脸越来越冰冷,嘴唇也紧闭着。但是心里冒出的热气更加灼热,痛苦的呐喊也更加强烈。 柳时颢完全不了解他的心情,却也不敢说话。 教场外。 林子里起了凉风。 苏诗青置身于其中,忽然闻到风中飘来淡淡的香气,像是酒香。 可是哪来的酒香呢? 正想着,身后传来啼嗒啼嗒的马蹄声。 他转过头去,发现是揭傲骑的那匹骏马,正缓缓朝他走来,可是马上却不见揭傲的身影。 一股风涌来,马儿身上隐隐约约透着刚才那股香气。 那匹马仰着头,在苏诗青的面前停了下来。闪闪发光的毛发,流泻着力与威严,在夕阳底下燃烧着火焰般的光彩……苏诗青仔细端详着这匹匀称高大的良驹,由衷地在心里暗自感叹。 马儿的身上挂着个酒瓶,那香气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肯定是瓶绝世佳酿。 “你的主人呢?” 苏诗青边问边看向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时,马儿低鸣一声,伏下马蹄和身子,似乎是在告诉他坐到上面去。 苏诗青犹豫了一下,然后爬到了马儿的背上。等他坐稳后,这匹马竟然独自朝着幽深的小路方向走去,好像要将他带到某个地方。 “揭傲!” 苏诗青边走边喊,可是却没有人回应。 “奇怪,哪里去了?” 走到一棵大树下时,树上突然窜下一道黑影,直接稳稳地落在苏诗青身后的马背上。 “啊!” 苏诗青吓得差点没从马背上跌落下去,幸好腰部被一只手牢牢地锢住。 “没事吧?” 揭傲充满笑意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苏诗青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去,忍不住用力地撞向揭傲的肋骨。 “你想吓死我呀!” 揭傲吃痛地松开他,坏笑道:“我怎么舍得呢?” “干嘛躲在这里?” 揭傲继续坏笑,像讨糖吃的小孩子一样伸出手,在自己的唇上点了点:“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苏诗青立刻涨红了脸:“做梦!” “不行吗?” 揭傲的表情瞬间变得落寞,然后使坏般地突然拽紧了缰绳,使马儿扬起前蹄,然后朝前方飞驰而去。 苏诗青惊得赶紧抓住揭傲的手臂,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揭傲的嘴角扬起了美丽的弧线,但那个微笑看起来并不纯洁。 第38章 雨夜双酌 清幽幽的晓月在彩云之间流淌。 银白的月光落在肩膀上,驮着两个人的马儿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安静地走着。 苏诗青的脸上露出和月光一样笑容。 “今晚的月光……真美啊。” 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苏诗青摸了摸乖巧的马脖子,问道:“它叫什么名字啊?” “青骓。” “很贴切的名字呢。” “对。” 揭傲心不在焉地回答,凝视着苏诗青白皙的脖颈,随着马儿的移动,柔软的皮肤时而远离鼻尖,时而又靠近鼻尖。 地上重叠的影子仿佛变成了一个人,苏诗青望着影子,想起白天邵二雪说的话,于是转身问揭傲。 “你为何会参加今日的打马球比赛?是御亲王邀请你的……还是大皇子?” 听到苏诗青这么问,揭傲皱起了眉头。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告诉你也没关系。想必你也猜到了,那天晚上说要见我的人,就是御亲王。” 苏诗青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其实我是红巾军的头目之一,所以御亲王才想要拉拢我。如今朝局动荡不安,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选对想要扶持的王室对我来说很重要,御亲王他手握兵权,又深得民心,所以我才会选择他。” 苏诗青震惊道:“你竟然想要……” 揭傲搂了搂他的腰:“怎么?害怕了?” “当然害怕了,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不是吗?” “话虽如此,可是……” 一想到揭傲会面临险境,苏诗青的表情就变得苦涩起来。 “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活下来的。” 揭傲说着将苏诗青拥入怀中,久别重逢让他备感珍贵,经历了这么多,他不可能让自己再离开这个家伙了。 “我再也不会把你放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了。” 听到揭傲坦然自若地说出这番话,苏诗青的脸忍不住燥红起来。 “呵呵,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骗那些女人的吗?” “什么女人?” “少跟我装蒜!” 苏诗青不禁提高了嗓门。 揭傲认真地想了想:“啊……你是说玲珑啊,她的确是我的红颜知己,而且我也跟她有过肌肤之亲,不过……” 苏诗青的嘴巴不自觉地凸了起来,嘟囔道:“都有肌肤之亲了,还来招惹我干嘛?” 揭傲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着挠了挠他的咯吱窝:“吃醋了?” 苏诗青赶紧抱着自己的双臂,边挣扎边控制不住地笑起来:“谁,谁吃醋了!你不要挠我!” 因为两人的动作过大,青骓似乎受到了惊吓,突然抬起前蹄,喷出了热热的鼻息。 “哎呀!” 苏诗青怕从马上跌落下来,转过身紧紧地抱住揭傲的胸膛。揭傲急忙勒住缰绳,镇定住受惊的马儿。 “没事了。” 马一安定下来,揭傲便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苏诗青,红色的嘴唇急促地开合,每次传来的呼吸都会撩拨着他的下巴。 揭傲的心脏被撩拨得狂跳不止,突发的欲望占据了他。 “你是故意的吧!” 苏诗青揍了他一拳,却忽然发现他的手背正在一滴滴的渗出血来,于是赶紧抬起他的手查看。 “你的手流血了!我们要不要去找大夫重新包扎一下?” 揭傲却好像不痛不痒一样,不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而且还凑过去覆上了他的嘴唇,就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一样,轻轻地吮吸着。 苏诗青挣开他的唇,还在担心他手背的伤势,毕竟对于一个画师来说,手是最重要的。 “太医怎么说啊?有没有伤到筋骨?” 但是,揭傲没有放开手,反而更紧地绑住了他。一只手拉着轻轻掰过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固定住他的脑袋,再次将嘴唇贴了上去。 “你……” 将想要说话的嘴唇被揭傲含在了嘴里,他的舌头时而像锋利的刀一样侵犯着苏诗青的嘴巴,时而像灵活的鱼一样纠缠起来。 苏诗青被吻得脑袋一片空白,全身酥酥麻麻,力气仿佛都从脚尖泄露出去,原本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下来,眼睛也悄悄地闭上了。 明亮的月光照射在两人的头上,很快的,月亮似乎害羞了,便用乌云遮住了月光,使天地间变得朦胧氤氲起来。 嘀嗒,嘀嗒…… 没过多久,雨滴落了下来。 因为噼里啪啦的雨点,两人不得不停下这个绵长的吻。 “下雨了,你要带我去的地方还有多远?” “快到了,抱紧我。” 揭傲用宽阔的衣袖,像铜墙铁壁一般将飞舞的雨滴拦截在苏诗青的头顶上方,然后双腿一夹马肚,使马儿往前面快速跑去。 接着,一间茅草屋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揭傲将马儿栓进马棚后,便拉着苏诗青冲进了屋子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将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揭傲,你的手还有在流血吗?” 苏诗青拧了拧衣服上的水,依旧担心。 屋外的雨点时不时地变化着方向,肆无忌惮地拍向墙壁。 就在这时,一件干净的衣服包裹在了他的身上,瞬间带来丝丝暖意。 “这是……” 黑暗中,只听到几声火石碰撞发出的喀嚓声,然后火星闪烁,蜡烛迅速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苏诗青发现屋子里竟然摞满了纸稿,各种画具、书籍、卷轴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器具堆叠在各处,俨然一处小作坊。 接着,他被桌案上未完成的纸稿吸引了注意,忍不住走过去瞧了瞧,震惊地发现内容居然是《兰公传》的后续章节。 “这……!你,你该不会是……!?” “我不是说你若中榜,就带你来与兰公喝酒吗。” 揭傲的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苏诗青激动地道:“你真的是兰公?兰公传真的是你写的?!” 揭傲挑了挑眉,晃悠着将那瓶酒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坐下来说道:“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苏诗青开心地推了他一下,嗔道:“再有下次,看我不理你。” 他早该想到的,揭傲心系百姓,连红巾军都敢加入,更可况是写禁书呢? “好好好,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揭傲笑着将酒盖抽出:“过来,这是我亲自酿的,尝尝。” 苏诗青拿过来闻了闻:“好香。” 迫不及待地尝了下味道,酒里混有青梅的酸涩和竹香,味道醇厚浓郁又香甜。 “好喝!”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苏诗青边喝边将《兰公传》剩下的章节依依不舍的看完。 粗大的雨滴仿佛将整个天地都给包围。 “好大的雨呀。” 苏诗青拖着下巴,用迷离的醉眼看了看窗外,雨好像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只能等雨停了才能回去了。” 揭傲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翻箱倒柜拿来了几件旧衣裳。 “把湿衣服换掉吧。” 苏诗青突然紧张起来,如果今晚雨不停的话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睡一晚上吗?和揭傲? 虽然彼此已经确定了心意,可是真的要睡在一起竟然觉得很紧张,还有那么一丝丝害怕…… 唰唰。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像是故意似的。 揭傲朝他走过去,俯视着他。 “你在等什么?” 揭傲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好像在渴求什么似的? 面对那不寻常的眼神,苏诗青的心脏开始砰砰乱跳。 “我马上换。”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一旁。 不知什么时候,揭傲已经背对着他开始自顾自地脱起了衣服。 不一会儿,那如同波涛般起伏的肩膀上衣裳缓缓滑下,古铜色的肌肤出现在苏诗青的眼前,伴随着绸缎摩擦的声音,脚下已经堆满了衣裳。 揭傲的身材本来就这么好看吗?每一块肌肉都像雕刻出来的一样。 对此,苏诗青感到不能呼吸了。 “你怎么还不换?” 揭傲转过身来,露出更加精壮的腹部和胸膛。 苏诗青做出呆住的表情,感觉鼻血都要流出来了,连忙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薄汗,长嘘出一口气说道:“马上,马上……” 他磨磨蹭蹭地拿起衣服,看了看周围,好像没有可以遮掩的地方,所以只能坦诚相待了。 “帮我把那件拿过来。” 揭傲边解开裤头,边指着一件白色的衣裳说道。 “哦……” 看着脱光的揭傲,苏诗青拿着衣服用踌躇的步子朝他走去,越靠近,揭傲的裸背就越宽大,修长的颈部线条和强壮的肩膀,像阳光一样闪闪发光的皮肤清晰的映入眼帘。 不自觉的嘴里溢满了口水,苏诗青赶紧咽下,然后将衣服小心翼翼的放在揭傲的胳膊上。 正要转身,揭傲突然揪住他的腰带。 “啊!” 苏诗青惊叫起来,视线下移,看到了令人脸红心跳的地方,好大……瞬间感觉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样无法呼吸。 揭傲的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使坏般地说道:“小家伙,是什么让你如此紧张?” “没,没有呀。” 令人发痒的气息喷在额头上,苏诗青用力地平息着像野兽般狂跳不止的心,脸红得像被火烧一样,慌忙别过头去,慌慌张张的后退了一步。 但是揭傲没有允许,一把攥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怀里拉。 看到苏诗青像石像一样僵硬的可爱模样,揭傲忍不住轻轻的亲吻着他的额头,但是手却不安分地扯开衣裳上的系带。 唇一路下滑,吻过他的眼睛,略过他的鼻子,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像外面的雨一样,刚开始柔和,到最后变得越来越狂暴。 苏诗青被他吻得连意识都变得渺茫,直到停下来后呼吸才顺畅了一下,双腿发软,浑身都无力了。 隔着薄薄的布料,苏诗青明显感受到揭傲的欲望,赤裸裸的,高昂的,在他的身上跳动。 “咳,那个……” 就在这个时候,揭傲忽然蹲下身去,腰上那的手一松,身体失去重心的苏诗青像滑倒一样,被他扛在了肩膀上。 苏诗青大吃一惊:“你,你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 揭傲反问着,将他扛到了床上。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第39章 夜绊人心 苏诗青脸上无比燥热,慌张地攀着揭傲的脖子。 揭傲顺势躺下,苏诗青则是像摔倒一般跌进揭傲结实的胸膛里,两腮顿时红得像晚霞。 揭傲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着说道:“为何如此害怕?” “我没,没……”苏诗青语无伦次地说道,“没经历过……这种事。” 再说了,他那个也……太大了些。 “哈哈!” 揭傲笑了笑,精壮的胸膛震动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就只能任我宰割了。” 说完,翻身将苏诗青欺压在床上,用宠溺的眼神看着他,手指抚摸过他的发丝,又来到他的脸上,被雨水浸湿的脸庞和发丝都透着股奇特的美。 手指一路往下,把玩着那件仅剩的里衣系带,缓缓地解开。 “你,你是不是……经常这样?” 苏诗青疑惑地问道。 揭傲扯开那件里衣,低头啃咬着他的肩膀,含糊不清道:“哪样?” 苏诗青缩了缩酥麻的肩膀:“就是和男人……在一起。” 揭傲嚯地从他的胸膛里抬起头来,不满地皱眉。 “怎么可能,你是唯一一个。” 听到这个答案,苏诗青缓缓地吐了口气,可是仍有一丝顾虑。 “那玲珑呢?” “我与她是有过肌肤之亲,但是和你不一样,她也知道我对她并非男女之爱,只是单纯的……如果你还是有顾虑的话,那我就等到你接受为止。” 揭傲说着坐了起来,冷静地背对着他。 苏诗青看了看他的侧脸,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于是咬了咬下唇说道:“我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揭傲转过头来,深邃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么,我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爱你了吗?” 苏诗青伸出手抱住他的脑袋,耳鬓厮磨地点了点头。 揭傲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欲望,脱掉他的里衣,唇划过他的胸膛,汗水也顺着额头滑落下来。 渐渐地,两人的嘴唇交缠在一起,灼热着彼此的心。 苏诗青的回应,彻底将揭傲的理性驱走。 唇再次移动,苏诗青的身体也向后倒去。 揭傲一把将他的裤头扯下,白璧无瑕的腰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苏诗青,虽然已经看了这张脸好久,但是羞怯紧张的样子居然可以如此魅惑,真是不可思议。 他用力地搂住了苏诗青的腰,直起身子,瞬间,汹涌的感情像山洪猛兽一般倾泻在身下。 不一会儿,苏诗青就剧烈地扭动起身子,像被撕裂一般的疼痛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没事吧?” 苏诗青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如果这就是接受揭傲身体的代价,他反而觉得很甜蜜。 不知不觉,雨停了,两人依旧分享着彼此的身体。 揭傲的欲望比他的性格还要霸道,他的腰无法控制苏诗青的痛苦,很长时间都没有停下来。 夜深人静时分。 远处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 进入深睡中的揭傲呼吸开始均匀起来。 苏诗青不满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悄悄地凝视着熟睡中的揭傲的侧脸,幸福地笑了笑。 渐渐地,困意袭来,他也跟着沉沉地睡去了。 清晨。 晨雾中一股金色的阳光涌进房间,照在苏诗青的脸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灰尘在微光中打着旋儿,在书架上轻轻地跳动,像蝴蝶一样轻舞着跃过书籍,凝聚在刻有精致花纹的书案和笔筒上。 “……” 瞬间。 他的大脑清醒起来,画面里出现了无数揭傲的胸膛、腹肌……记忆不仅仅是这些,脸顿时像被火烧一样烫了起来。 …… 教练场外。 邵二雪骑着一匹白马,眺望向远处的天空,目光悠远深长。 苏诗青和揭傲同坐在马上一起来到教练场,步调悠闲自在。 邵二雪看到他们后,停了下来。 他们的笑容和亲密的举动,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比刀子割还要痛。 苏诗青远远地便看到邵二雪,于是赶紧向他招手:“寒夙兄!” 邵二雪的表情无比冷漠,连说话都似乎吐着冰渣子。 “昨晚没回图画院吗。” 他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苏诗青不安地低下头去,避开了邵二雪冰冷的视线。 揭傲瞥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邵二雪转而看向揭傲:“你这是已经决定好要弃笔从戎,‘保家卫国’了,是吗?” 揭傲眯缝起眼睛,眼神变得凌厉起来:“邵大人何必多管闲事。” 苏诗青闻言抬起头来,不安地瞟着邵二雪,生怕揭傲的话会惹怒到他。 但是邵二雪并没有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哼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拽着缰绳朝前面走去,至始至终都不曾多看苏诗青一眼,就像是在对待陌生人一样。 苏诗青觉得邵二雪应该是误以为自己参加揭傲那一边的党派了,所以才会他如此冷漠吧? “没事吧?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揭傲在他的耳边悄悄地问道。 苏诗青靠了靠他的胸膛,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还不是被你折腾的。” 揭傲自责道:“那我下次小心点。” “别担心。” 苏诗青转过头去蜻蜓点水般在他的唇上飞快地落下一吻:“快点走吧,待诏大人和史提大人可都是暴脾气,去晚了会挨骂的。” 揭傲点点头,心情极好地牵动缰绳让马儿轻快地跑起来。 帐篷内。 王培林和柳时颢一大早就跟史提大人出去采风了,所以帐篷内只剩下邵二雪和苏诗青两人。 邵二雪坐在那里看着书,表情非常冷漠严肃,苏诗青甚至不敢上去和他讲话。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邵二雪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象昨晚他与揭傲发生的事,即使努力试图去看文字,可是却始终看不到心里去。 简直快要疯了! 苏诗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邵二雪,可是他都一直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书,这让苏诗青感到更加地担心。 最后,他还是决定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寒,寒夙兄……” 邵二雪只是微微侧目,没有言语。 苏诗青试探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 邵二雪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苏诗青左右看了看,悄声说道:“其实我没有加入任何党派,寒夙兄可以放心……” 邵二雪转过头去,带着微妙的神情凝视着他:“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事呢?” 邵二雪自嘲地笑了笑,如鲠在喉,他倒希望自己真的是因为这件事而痛苦,而不是因为他与揭傲的事。 “所以,寒夙兄,请你不要再愁眉苦脸了,笑一笑吧。” 邵二雪非但没笑,反而更加冷漠。 苏诗青不得不承认,虽然邵二雪欣赏自己的才华,甚至可以说是知己都不过分,可是他们之间还是有身份差距的。 如果说邵二雪是高高在上的月亮的话,那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水坑。水坑能装得下月亮,可是月亮却连水坑的影子都装不下。 所以邵二雪怎么对待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有什么资格请求邵二雪不要生气呢? 又是许久的沉默。 苏诗青想起昨日从韩熙子那里听到的消息,说是政卿大人看上了邵二雪,有意想要将自己的嫡女婚配给他。 于是轻声咳了咳,再次打破沉默:“对了,寒夙兄,听说政卿大人想要与你结亲,是真的吗?若是真的话……” “是吗。” 邵二雪打断他,终于转过头。 被邵二雪用冷冷的视线盯着,苏诗青有些恐惧,就像是在猫面前的老鼠一样的心情。 看着他那紧闭着的薄唇,似乎马上就要蹦出责怪之言,苏诗青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不过邵二雪却忽然放下手中的书,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苦笑:“政卿大人在朝中也算是骨鲠之臣,家族又是书香门第,与他女儿结亲,应该不错吧。” 虽然说得平静,可是藏于袖间的手,却已经被他握得关节都泛白了。 听到邵二雪这么说,苏诗青这才敢喘气:“原来寒夙兄也是会考虑终身大事的呀?” 他早就听到许多传闻,邵二雪每年都有许多婚事之求,多少高官家的小姐都倾心于他,可是却不曾听闻他对哪个女人动过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吴俊他们才会传出那样的谣言。 “我怎么会……整日只知道读圣贤书呢?” 心在滴血,可是脸上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难道不是吗?” 邵二雪看向苏诗青,痛苦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和揭傲吧,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寒夙兄为何会突然这样问……?” 苏诗青很是诧异,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揭傲的声音。 “邵大人以为呢?” 邵二雪沉下脸色,冷冷地看向外面。 揭傲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霸道地将苏诗青拽到自己的怀里。 “他是我的心上人。” “啊?!” 心上人?苏诗青惊恐地望着揭傲,又看了看脸黑得快要裂开的邵二雪,幸好周围没别人,不然就完了。 揭傲问道:“我们两个般配吗?” 邵二雪竟然笑了起来,可是这个笑在苏诗青看起来尤其瘆人。 “你知道图画院的规矩,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苏诗青害怕地咽了口唾沫。 邵二雪:“断手,逐出图画院,永不得录用。” 他本就是个性子像冰一样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会动摇,冷漠是他的本性,只不过唯独对苏诗青例外罢了。 揭傲皮笑肉不笑道:“我开玩笑的,邵大人何必当真呢。” “那我就当你是开玩笑了,毕竟,我是图画院的掌事,须得秉公办理才行。” “邵大人执法必严,我等怎敢造次。” 话虽这么说,可是揭傲的语气和表情明显是在挑衅。 邵二雪依旧面带微笑:“你造次的还少吗?” 苏诗青没有心思听他们拌嘴,只是感到非常低落,难道他与揭傲的关系就这么见不得人吗?他们又能在一起多久呢? 就在这时。 射箭比赛的锣鼓声响了起来。 揭傲拉过苏诗青的手,不情不愿地朝邵二雪行了个礼:“比赛开始了,待诏大人叫眉生过去,那我们就先失陪了,邵大人。” 说着不由分说将苏诗青拉出帐篷外,苏诗青慌忙朝邵二雪行了礼后跟着离开了。 对于欺骗邵二雪,他心里感到愧疚,可是却也无可奈何。 邵二雪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拳头用力地锤向桌面。 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怀有那样的感情,可是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停留在苏诗青的身上。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却发现书不知何时翻到了一首词上: 《秋风词》李白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邵二雪露出一抹苦笑,悲伤地呢喃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从今往后,他只能将苏诗青放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尘封起来,再也不能拿出来了。 第40章 无言之痛 暖阳当空,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射下来,在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秋天的柳树像得了病似的,叶子在枝上打着卷。 图画院内。 画厅后面站着一排画徒,头顶着砚台大汗淋漓的站在墙边,双腿因痛苦而瑟瑟发抖着,但是没有人敢动一下。 “画中常见五种构图规律,其一是:开合争让有开有合。例如主峰突出,群峰拥簇有合掌之势,这是合……如此构图,可见笔下波澜的起伏,气象变动无穷……” 苏诗青认真地盯着正在讲课的邵二雪,听得极为入迷。 邵二雪不仅画技精湛,而且学识渊博,虽然严厉但是经过他的指导,画功真的突飞猛进了不少。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邵二雪就开始对他刻意保持着距离,表面上依旧是和睦的师徒关系,但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对此,苏诗青感到无可奈何,也不知该怎么办。 “其二是:疏可跑马,密不通风。要求有大疏大密的对比关系,包括有疏与密、聚与散、动与静、明与暗的种种对比……” 邵二雪顿了顿,看着苏诗青那听得入迷的眼神,便知道,眼前这个徒弟已经深深地陷入他所讲述的知识里去了。 倘若不是对他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感情,想必他们现在一定是在哪里采风,相互沉浸在忘我的作画境界中了…… 发觉自己想得有些偏,于是他将视线投放到其他画徒身上,继续讲解。 “其三是:计白当黑,奇趣乃出。强调运用空白,把它当作画的部位,同样费心思去考虑。像柳时颢的画作,就对黑白色彩运用得炉火纯青,大家应该多向他讨教这方面的技巧。” 众人纷纷朝柳时颢投去羡慕的目光,柳时颢端了端坐姿,嘴角泛起一抹得意地笑。 “作画就跟骑马射箭一样,要精确瞄准后才能松弦。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每一笔每一画都能决定你是否能在画界成为一名佼佼者。而‘灵感’总是在遥远中顿悟,在沉浸中薄发的,它只能在某种特定的意境时涌出,并不是毫无根据地在虚空中形成,它其实就是你的影子,你把它呈现出来给人感觉的好坏,与你的内心有着莫大的关系,因此作画最忌讳的就是急于求成。” 讲到这里,邵二雪已不只是在说作画的事,大家自然是恭敬地将这些话都铭记于心。 接着邵二雪又亲自在画幕上示范了几遍。线条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正直,看似没有丝毫技巧,实则暗藏玄机。画笔在他的手里看似朴素,却浑然有天地之气。 “下午,宫里会送来一批屏风,你们就以五人为一组,负责把要求的图画上去,题材下午会给你们,下课。” “是,老师慢走。” 望着邵二雪离开时俊美的侧颜,苏诗青内心无比感慨。 他与邵二雪,若能够回到从前那样,该多好…… 次年二月,开春之际。 红巾军在南方起义。 南方顿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苏诗青努力地想要用忙碌将思念冲淡。可是,脑海里却总是会不停地想起揭傲那矫健的身姿,和那张狂傲却又刚毅的脸。 太想他了。 想他的安危,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吻…… 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当年宫廷画师考试,揭傲是因为画了批判朝廷官员的《百兽图》(画了上百只野兽野禽来讽刺各种官职的黑暗),才会被他的父亲揭泰烧了画作,从此失去竞争宫廷画师的机会。 那时的揭傲内心一定悲痛万分,而他本就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怀着一腔热血,却又报国无门,于是酒色和放纵就成了他的全部。 如今他执意要带领红巾军起义,想必是因为对这个腐朽的国家失望透顶了吧。 …… 邵府。 整洁的书房内寂静无声,檀香笔筒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窗外的鸟儿在低声地鸣叫。 邵二雪默默地在宣纸上研习着书法,其字刚柔相备、古雅有余。 尹堂风品了一口上等银毫,感慨道:“你,好似有什么心事?” 他这人虽然没什么眼力见,但这次真的是无法理解,向来性情冷淡的邵二雪,怎么突然就要娶亲了呢?而且总觉得他没有那种要当新郎官的喜悦。 邵二雪继续默默地写着“心诚求之”这四个大字。 “到底是什么事呀?不如与我商量商量,不要一个人难受着。” “能有什么事。” 要是能商量就好了,可是该怎么商量? 商量自己为何会喜欢上一个男人,想把他时时刻刻都放在自己身边吗?商量就算美人在前都很镇静的自己,为何会一看到苏诗青就像疯了一样? 尹堂风不放弃道:“是因为临近的婚事而苦恼吗?” 邵二雪摇头。 如果是普通女人的话,倒可以轻易地请教说“我对某个人产生了欲望怎么办?”可那个人偏偏是顾眉生。 他曾不止一次被自己奔涌的欲望吓到,每次看到像孩子般熟睡在自己旁边的人儿,那种无端的欲望就会更加强烈。 想要抚摸他的手,想捧起他的脸,想窃取他唇上的味道……也想握住他被子下那纤细的腰。 他以为这样的感情是无法存在于伦理之中的,可是直到揭傲那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心上人”这三个字时,他才彻底醒悟过来,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正视对顾眉生的感情。 他也很嫉妒,嫉妒得发狂! 所以才会想要通过婚姻大事使自己彻底断了念想,但是这也让他变得更加痛苦。 ……这些能商量吗? 尹堂风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人呐,就是太过一本正经了,啥事都往心里藏,何必这么累呢,我都替你难受。” 邵二雪一笔一画地缓缓写着,努力想要平复内心的思绪。 “像你这般浮躁就好受了吗?” 尹堂风撇撇嘴,端起茶一饮而尽,懒得再搭理他。 …… 这日,天阴沉沉的,拂过脸颊的风都带着丝冷意。 大殿内传来悦耳的琴音。 这时,宫女进来传话。 “娘娘,顾画师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 柳疏影难掩喜悦之情,立刻看向门口。 苏诗青走进来跪在地上给她请安:“颍嫔娘娘万福。” “起来吧。” “谢娘娘。” 苏诗青抬起眼看向柳疏影,几日不见,她似乎又清瘦了许多。 宫女们摆好桌案,为苏诗青研磨。 “咳咳咳!” 这时,柳疏影突然咳嗽起来,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变得越发苍白了。 苏诗青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宫女急忙过来帮她顺气:“娘娘!快喝些热茶吧!” 柳疏影摆摆手:“无妨。” 苏诗青忍不住担心道:“娘娘,您的身体……?” “前两天不小心染了风寒而已,没有什么大碍,太医已经来瞧过了。” 听到她这么说,苏诗青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柳疏影微微一笑,然后抱着古琴,优雅地坐到软榻上,轻抚琴弦,优美的音律缓缓地溢出。 她弹奏的是那首彼此都熟悉的《高山流水》。 既然无法用言语传递思念,那么就让琴声来表达吧。 苏诗青看着柳疏影游移的玉指拨弄在琴弦上,不自觉的提起了笔,铺上画纸,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能说起,只能借助眼前这一方画纸了。 流畅的琴声如同奔涌的溪水,时而婉转,时而激进,时而欢快,时而哀婉。应和着苏诗青手中的线条,时而干练,时而流畅,时而细腻的在画纸上迅速游走。 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勾勒出了柳疏影的抚琴姿容,没有一丝可更改的余地。 一曲终了,苏诗青手中的画笔也就此停住。 画面全都被柳疏影的倩影塞满了,抚琴的她犹如一朵绽放的雪莲,高贵而静雅。 两人同时抬起头,一个眼神便在柳疏影平静的内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娘娘,您该喝药了。” 宫女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即使隔了很远,苏诗青也能闻到那苦涩的气味。 柳疏影边喝边蹙起秀眉。 这时,窗外突然飞进一只美丽的金丝雀。 宫女疑惑道:“这鸟怎么飞出来了?还不快将它抓进笼里去!” 柳疏影开口道:“别抓了,让它飞走吧。” 内心的苦楚,无人知晓。 “可是,这是皇上赏赐给娘娘的。” “它本就是天上的鸟儿,何苦将它关在这里呢?” 苏诗青看着柳疏影,不由得心酸起来,现在的她,又何尝不是一只关在笼里的金丝雀呢? 暮色沉沉。 离开皇宫之前,苏诗青在画稿上留下了曾与柳疏影合奏过的那个陶埙。 “娘娘,您多保重身体,小人告退了。” 柳疏影走过去看着画稿,然后将陶埙拿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泪水溢满眼眶,依依不舍的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嘴里呢喃着:“顾郎……顾郎……” …… 四月初,和煦的春风,带来了清新扑面的絮语。 苏诗青缓缓走在路上,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眉生。” 苏诗青赶紧停下脚步,是邵二雪。 “寒夙兄?” “最近一直很忙,没空来看你,今日刚好得空……”邵二雪说着,示意他往凉亭的方向:“不如,一起去走走吧?” 苏诗青开心地点头应允。 微风拂面,气氛融洽。 他们两个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惬意地一起散步了。 因为邵二雪的婚期临近,所以路过的画徒们纷纷跑过来向他道喜,顺便拍拍马屁。 邵二雪一直以为自己对苏诗青的感情,会因为距离的拉远而一点一点淡去,可是随着婚期的临近,他就越发觉得辛苦,那痛苦几乎要令他窒息,他做不到,做不到一直不见苏诗青。 终于走到莲池。 周围无人,身旁的迎春花的花瓣随风飘落,蜜蜂往返于花朵之间,带来嗡嗡作响的吵闹声。 “寒夙兄,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邵二雪轻轻地摇头,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锦盒,里面装着一枚还未上过泥的印章。 “这是……?” “这是我为你刻的号,叫映雪,和我同一个‘雪’字。” “为我刻的号?” 苏诗青惊喜地看着那枚精雕细琢的印章,上面的雕刻的印记还很新,显然是刚刻不久。 “寒夙兄,这,这我怎么受用得起呢?” “反正早晚都是要取的,你觉得这个号如何?” 苏诗青感动地点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追随你的脚步,成为第二个大名鼎鼎的‘邵二雪’,所以你为我取的这个号我非常喜欢,谢谢你,寒夙兄!” “喜欢便好。” 邵二雪微笑着,目光眷恋般停留在他的脸上,只怕从今以后,他对苏诗青的感情就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所以就让他再宠最后一次吧。 空气凝滞了起来,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 邵二雪率先打破沉默,苦涩道:“下个月初五……你会来喝我的喜酒吧。” 闻言,苏诗青赶紧说道:“寒夙兄是我的恩师,作为你的陪徒,我怎能不去呢?自然是要给你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可是喜悦的同时,为何还感到那么一丝丝失落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好。” (邵二雪上课内容,部分借鉴于——《中国画最常见的一些构图法则》) 第41章 印章罗璎 夕阳的光线,渡在他们的身上,在脚边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 苏诗青低下头去,视线移向莲池。 邵二雪看着他的影子,悄悄地沿着影子的轮廓在虚空中牵了一下影子的手,又往上顺着轮廓略过肩膀,落在他的唇上,抚摸着他的脸颊。 最后,他伸出手抱了一下苏诗青的影子,但能抱的也仅仅只是他的影子…… “顾眉生!” 忽然,远处传来柳时颢的呼唤。 邵二雪立刻后退一步收回手,内心有些慌乱,表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苏诗青听到柳时颢的声音,赶紧转过身去朝他招手:“我在这里!” 柳时颢过来后,站在亭外朝邵二雪行礼问好。 随即对苏诗青说道:“顾眉生,张学士叫我们过去训话,赶紧跟我过去吧!” “好。” 苏诗青对邵二雪说道:“寒夙兄,张学士在找我,我得先走了。” 邵二雪笑着朝他点头:“想必是有重要的事,快去吧。” “恩!” 苏诗青边跑边朝他行礼,然后一溜烟和柳时颢一起跑得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邵二雪独自一人在凉亭里,黯然伤神。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他一定不会错过他。 只可惜错过便是错过,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申城。 阴森森的巷子里渗透出微弱的灯光,是一间酒坊门口垂下的灯笼发出的。 周围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排列到城门脚下,隔着屋顶能看到巍峨高耸的群山。 酒坊内外,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夹杂着各种酒香、解酒汤、汗味和热气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巷子。 忽然,巷子深处出现几个戴着斗笠的风尘仆仆的旅人,他们各个弓着身子,低着头,行色匆匆,看起来行事低调。 为首的那位黑衣男子,拉着门上的圆扣敲了几下。 “叩叩叩……” 门内很快传来询问声:“来者何人?” “离火。” 门立刻被打开,黑影在门后隐现。 “离火先生快请进,大家都等着呢。” 默默点头的揭傲和方才判若两人,原本为了掩人耳目而躬着的身子直了起来,步伐也瞬间充满力量。 进去后。 揭傲摘下斗笠,在烛光映衬下,露出刀削般的脸庞,他用锐利的眼神环顾了下四周后,往深处走去。 隐蔽的房间里三十四个人排成长长的队伍相视而坐。 今晚是红巾军会首秘密集会的日子。 参与者大部分都是来自各地起义领导者中的佼首,其余则是擅长搜集情报的人。 这时,紧闭的门被打开,揭傲快步走了进来。 聚集在房内的众人看到他后,一致地从座位上起身,向揭傲叩首。 “参见会主大人。” 揭傲漆黑锐利的眸子环视着跪在地上的众人,而后坐上高位。 “都起来吧。” “谢会主大人。” 集会正式开始。 从戌时到亥时,众首领谈论了各地的战况,以及提出各种攻破皇城的策略。 最后申城首领提供了对立党派残党的秘密聚集的位置,揭傲决定趁此机会乘胜追击,将残余势力一举剿灭。 卯时,黑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刻。 一处大宅前。 揭傲望着大门上挂着的橘色灯笼问道:“确定是这里吗?” 申城首领立即点头:“经过这几天的仔细盘查,确定就是此地。” “领头的是谁?” “是一个叫枭狼的人,官职将佐。” 枭狼,顾名思义,像狼一样冷漠且残忍。 揭傲的目光逐渐变得狠戾:“拿下他的人头。” “是!” 站在身后的三十名蒙面黑衣垂头齐声应和,他们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条红巾,各个都是精英。 沉重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四周一片黑暗。 高墙外。 揭傲用力地腾空而起,翻墙而入的身姿就像飞翔的鹰隼一样矫健轻盈。 随后那群蒙着面的手下也跟着一起翻过高墙。 不久后,住宅的传出惊慌恐惧的声音。 “谁!是谁!” “啊!” 第一声惨叫落地后,隐藏在黑暗中的数十名死士手持刀剑瞬间现身在院子内。 能有如此迅速的反应,意味着对方早有防备。 刹那间,红巾军的精英和数十名死士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混战。按人数来看,数十名死士极具优势,但比起实力,红巾军却更胜一筹。 混战之际,揭傲警惕地走向房间深处。 每走一步,脚下的地板就跟着发出声音。他故意发出这样的动静,一是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二是为了知道他想要找的人藏在哪里。 果然,对方很快做出了反应。 只听“嗖”地一声,一柄散发着寒光的利刃从窗纸穿过,直直地朝揭傲射来。 揭傲微微侧身躲过,利刃狠狠地插入旁边的墙壁。 “来者何人!” 突然,数名持剑死士出现在眼前,这些人的身后缓缓走出一个身材魁梧,杀气腾腾的男子,揭傲猜测此人应该就是枭狼。 “红巾军,离火。” 揭傲把手放在剑柄上,冷冷地开口。 “你就是离火?” 枭狼脸色一变,看向揭傲的手腕,果然系着一条红巾。 “都给我上!” 随着枭狼的一声令下,死士们立即挥刀砍向揭傲。 揭傲迅速拔剑,被拔出的剑瞬间散发出冰冷的剑气,纵横交错的招式就像挥笔一样,宛若游龙,快速移动的脚步令对手措手不及。 没过多久,流动着火光一样的残影的剑身已经回到了剑鞘内。 扑向他的几名死士还维持着刚才挥刀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脸部却因痛苦而逐渐扭曲,变得极其苍白。 “什么剑……这么快?”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倒在了地上,他们在发觉自己被割喉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此时,枭狼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除掉阻碍后,揭傲缓缓走向里屋。 周围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嘭!”地一声。 门被狠狠踹开,枭狼猛地从暗处冲出,挥舞着巨大的砍刀朝揭傲劈去。 揭傲眼疾手快,反身拔剑,用剑身挡住砍刀,瞬间火花四溅。 几个回合下来,揭傲击破枭狼的招式,将大砍刀劈飞出去,顺势挑断了枭狼的手筋。 “啊!!!” 枭狼狠摔在地,握着手腕嘴里发出可怕的惨叫。 揭傲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犹如索命的无常,枭狼看着他,脸上满是恐惧。 “饶,饶命!” 枭狼颤抖着打开身旁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离火!你们红巾军无非就是想要钱财,我把这些全部都给你们,饶我一条生路吧!” “留着给阎王吧。” 揭傲无情地一剑挥出,没有丝毫犹豫,枭狼的胸膛瞬间裂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事情结束后。 揭傲命手下给苏诗青送去一封信,约他在锦城外的兰皋见面。 带着斗笠在人群汹涌的市集上走着。 抬起头,刺眼的阳光逼迫他不得不将眼睛眯成一条线,虽然那场战斗已经结束几个时辰,可围绕在身上的血腥味却久久不散。 经过一处饰品摊时,摊贩热情地将他拦下。 “哎呀,这位客官,您看看这可是新到的罗缨,要不要买一个送给心上人呀?” “……” 摊贩继续卖力地推荐:“这罗缨上的红绳可是我从月老那里求来,然后费尽心思编成的,客官您买一个送给心上人吧!被月老红绳所牵之人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哦!” 闻言,斗笠下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 “多少钱,我买下了。” 摊贩乐呵呵道:“二两银子。” 揭傲将碎银递给摊贩,然后拿过摊贩手中的罗缨。 “多谢客官!您和您的心上人一定会得到月老的祝福……” 摊贩话还没有说完,揭傲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 锦城外。 朦朦胧胧的雾气飘散在山腰间,在逐渐浮现的夕阳中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心情极好的苏诗青摸了摸特地贴在脸上的“八字胡”,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晃动腰间的系带,边欣赏妍丽的夕阳边往约定地点走去。 走到兰皋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手腕上系着红巾的人,猛地将他擒住,脖子上立刻架满了三四把刀。 “干什么的?去哪里?” 压着他的人中有一个对着他呵斥起来。 苏诗青吓得魂不附体,冷汗涔涔,闭着眼睛摆手道:“我,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一,一个,叫揭傲的人……” “不认识,你是奸细吧!” “不,不!我不是!” 苏诗青头脑有些混乱,难道是揭傲的地位不够高?所以他们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这可怎么办? “把他带进去,交给会主大人处置!” 随即几个人将苏诗青反手压制着带进寨子内。 他被带到一处宽阔的客堂,跪在地上等候会主发落。 等待过程中,苏诗青有些喘不过气来,生怕自己就这么被错杀,到时候揭傲知道了该怎么办? 正沉浸在害怕之中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身后走了进来。 “此人是谁?” 那是威严且极具压迫性的询问声,但是却无比熟悉。 苏诗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僵硬的心放松了下来,仿佛在漆黑的夜里遇到光亮般喜悦,这股喜悦就像潮水一样,从心底油然而生。 “揭傲!” 揭傲却无动于衷,等待手下回话。 “会主大人,我们在寨外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有可能是奸细。” 鬼鬼祟祟?苏诗青气结地看着那几个人,他怎么鬼鬼祟祟了? 揭傲面无表情地看了苏诗青一眼,然后走到他的旁边,朝手下们挥了挥手:“此人交由我处理,你们先出去吧。” “是!” 抓住他的那些家伙立刻退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揭傲淡定地转身将门关上,然后走到苏诗青的面前,如雕像一般,俯视着他。 第42章 相知相惜 苏诗青瞪大眼睛,忐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揭傲。 古铜的肤色,紧闭的薄嘴,浓黑的头发,淡淡的胡渣,仿佛隔着衣服就能看透人五脏六腑的犀利眼神,任何人看上去都不能不被他的外貌征服。 这个人明明就是揭傲啊,为何要对他装作视而不见呢? 揭傲背转过身去,将视线对着窗外:“为何现在才来?” 三天前送出去的信,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竟然现在才来? 难道一点都不想他吗! “等到月假,所以才……” 望着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这么多天不见还那么泰然自若的揭傲,苏诗青心都凉了半截。 “月假?” 揭傲难以置信地挑眉。 难道不应该是收到信立刻就飞奔过来吗?居然还等到月假? 倘若不是因为身份的阻碍,他早就翻过图画院的墙头把他掳走了,还用得着写信? 苏诗青瞟着揭傲的背影,因为跪着,双腿因为难受而微微发抖起来。 “揭傲,我能先起来吗?跪着难受。” 揭傲终于转过身,如同深渊般深邃的眼睛和他对视起来:“起来吧。” 但是看到他脸上贴着与气质完全不符的“八字胡”时,还是忍不住想笑,于是走到高椅上坐下看向别处。 苏诗青赶紧从地上跳起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揭傲答道:“三天前。” “哦……那现在的战况如何?红巾军快打到锦城了是不是?” “……”无奈。 “你知不知道百姓因为你们的战争,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两天都已经开始陆陆续续逃出锦城了。” “……”怒。 揭傲有些崩溃,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居然问这些无关风月的话,于是命令般地朝他伸出手。 “过来。” “但是……” 如果靠近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揭傲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要吃人啊。 “过来,没听到吗?” 苏诗青不得已只得前进两步。 揭傲不满地皱起眉。 他又前进两步:“现在……可以了吗?” 揭傲双手环胸,漠然地摇头。 在他的压迫下,苏诗青只得屏息着走到他的前面。 足够靠近时,揭傲迷人的嘴角向上勾起,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握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拉到怀里。 “哎!” 瞬间,苏诗青的帽子滚到地上,屁股坐在揭傲的大腿根部,然后用茫然无措的表情盯着他。 揭傲一手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将脸埋在他的项窝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恍惚间,鲜果般的香气滑进肺部,同时,一直像刺一样立着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浑身的疲惫感也消失了。 只要苏诗青在身边,任何时候都会感到舒适与惬意。 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会忍不住想要将他一直放在身边,会忍不住想要一直抱着……一直吻着…… 这么想着,他已经开始忍不住吮吸起了苏诗青脖颈处的皮肤。 这时,屋外走过几个巡逻的手下。 “咳咳!”苏诗青红着脸推了推他,“有人……” 揭傲不仅没有放开,反而还把在怀里想要挣脱的苏诗青抱得更紧了,然后耳语道:“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揭傲……” “眉生,一会就好,和我一起睡会儿吧。” 揭傲的声音渐渐变得有气无力。感觉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疲惫。 “你怎么了?” 充满倦意的声音让苏诗青心疼了起来,是没有时间休息吗?还是不敢休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累呢? 也是啊,他是走在刀刃上的人,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肩上又放着黎民百姓的希望的重担,怎么可能不疲倦呢? 这么想着,苏诗青伸手抱着他的脑袋,轻声说道:“在椅子上怎么睡呢?我们去房间里睡吧。” 一直闭着眼睛的揭傲嚯地张开了眼睛,悄悄地凝视苏诗青,无比认真地说道:“好啊,我们去床上睡。” 苏诗青眨巴起眼睛,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忍不住连耳根子都红了。 被揭傲拉着走到房间,苏诗青一路都低着头,脑袋里全是不可描述的画面,既惊喜又害羞,既喜欢又抗拒。 “嘭”地一声,一切喧嚣都被门阻挡在了外面。 揭傲不等苏诗青回过神来,就猛地抱住了他,这个拥抱很深很深,仿佛要将他融进身体里。 “虽然不知道以后的命运如何,但是我真的……非常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 苏诗青被他充满真挚的话语感动到了,忍不住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肩膀。 “我又何尝不想你呢!” 揭傲沙哑着嗓子控诉道:“那你怎么可以现在才来?我都等了你整整三天了。” 盯着揭傲通红的双眼,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苏诗青顿时自责不已,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说道:“对不起,我也想早点来啊,只是……” 揭傲看着苏诗青说话时翕动的粉色嘴唇,还未等他说完,就忍不住将他的嘴唇含住了。 无限柔软,无限温暖的感觉…… 揭傲微笑着抬起头:“这是对你的惩罚。” 说完,暂时分开的嘴唇又重叠了起来,揭傲轻轻捏着苏诗青的下巴,无比眷恋地吻着,嘴巴里都是带着果香的味道。 苏诗青的心窝顿时变得暖暖的,禁不住攀上揭傲的脖子,主动回应着那个吻。 从潺潺流水到狂风暴雨,这个吻热烈且迷离,两人的身体也渐渐升温。 “今晚,就陪我在这里睡吧。” 揭傲目光炽热,像讨糖吃的孩子。 苏诗青双颊发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点了点头。 揭傲将他打横着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珠像雾气一样,紧贴在木屋的紫木莲叶子上,沿着叶片的脉络缓缓淌下,流淌的水声滴滴答答地,时快时慢,听起来很有节奏。 云雨过后。 苏诗青躺在揭傲的怀里,爱不释手地看着揭傲送给他的罗缨,然后在揭傲的唇上轻啄一下。 “你怎么会想到要送我这个?” 揭傲嘴角泛起笑花。 “这可是月老的红绳,千万不要弄丢了。” 苏诗青取笑道:“你也会相信这些话吗?” “因为是你,所以相信。” “那我一定会把它小心珍藏的。” 沉默良久。 苏诗青叹道:“真希望这场战争早点结束,这样就可以早点和你在一起了。” 揭傲凝视着苏诗青的脸庞,光滑的让人不禁想去触摸,那双清澈真挚的眼睛,更令他怦然心动。 “曾经有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让我选择,我却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选择这条路后,我再也不能去想从前和未来了,只能珍惜眼前,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 孤独与自由,或许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他选择了自由,就相当于选择了孤独。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胜利,能活到何时,所以更加不敢轻易承诺。 苏诗青静静地听着,心颤抖得厉害:“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不然我就去找别人!” 揭傲正了正脸色,用真诚的目光看着他,缓缓说道:“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倒放心了。” “闭嘴!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我讨厌你说这些。” 苏诗青难受地锤了一下他的胸膛。 揭傲只是用如深渊般的眼睛凝视着他,然后轻轻地吻了下他的手背,叹息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发动起义吗?” 苏诗青摇头。 “因为我想改变这个不平等的世界。” 苏诗青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连思想也停止了。 “改变不平等的世界?” “对。如今的世界,所有人都深陷在掌权者编织的牢笼里。无论高低贵贱、等级制度、森严律法,皆因个人的感情和利益而定。 国家选拔官吏是以科举的方式,可是所谓的科举不就是囫囵吞枣地背诵《四书五经》,然后以儒家思想为材料,佛教因果循环为骨架,从《四书五经》中抽出几句话胡乱地混合起来吗?读书人只须叙述和阐明前人的学说,而自己却不用创作,无需思考。 包括那些审查科举的人,只有高高在上的官吏还有皇帝才有资格审查。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怎么会对那些庸俗无知的贪官污吏低眉顺首呢?‘思想’本就不能吹毛求疵,只要它是对的,小节怎么能在乎呢? 但是现在,掌权者要求任何说出来的‘思想’必须没有任何毛病,这怎么可能呢?有能耐的人除了闭口不言,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 图画院就是个例子,掌事们用着老一套的制度和思想,抑制创新,无法包容那些真挚的创作。实在是可笑,所有的画徒全都成了没有独创见解,只会人云亦云的跟屁虫,只能拼命钻研前人的思想,然后营造一个更加安定的图画院。 大家不过只是那些掌权者维持既有权力的道具罢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囚笼啊?像邵二雪那样包容创新的人太少太少了,而且连他都不可避免的陷在这个牢笼当中,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我举的仅仅只是科举和图画院的例子,这个国家还有太多太多不合理的存在。只要掌权者们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平民百姓便永无出头之日,永远都只能当掌权者的工具,甚至不被当作人来看待,就像我在招贴里所说的那样,所吃皆是民脂民膏,所饮皆是百姓的血…… 试想一下,倘若这个世界没有这些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没有科举制度,没有苛捐杂税,人们的创造不会受到抑制,官员所做之事皆为百姓,这样的世界该有多美好? …… 所以,我才会如此迫切的想要改变这个国家,改变这个世界的未来。” 苏诗青头一次听到这样真知灼见的言论,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一时恍如隔世,继而翻然醒悟。 等他从沉重的思想中清醒过来,不由得用赞叹的目光望着揭傲。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理啊!天呐,我怎么现在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呢?” “现在知道也不晚。” 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苏诗青此刻的心中,想的全部都是刚才揭傲所说的话,但是仍有疑问。 “可是即便是在你的努力之下改朝换代了,也不过是换了一位掌权者而已,难道他就不想当皇帝?他就没有私心私欲吗?” 揭傲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 “可是如果这个掌权者,他愿意为百姓做出改变,努力为国为民,那么情况也会比现在好上千倍万倍。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也许是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之后才能实现,但是总要有人为此付出努力,让世人看到,才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接着努力下去,总有一天我所说的美好世界一定会实现。” 苏诗青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用炽热无比的目光紧紧抓住了揭傲,坚定道:“我相信你!” 揭傲感动地亲吻着他的额头。 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几人能静下心来听他讲这些道理,更不会有人相信他所说的未来,即便是红巾军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然而,眼前这个柔美的少年,竟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遇见他,并与之会心交谈,惺惺相惜,是件多么值得开心和庆幸的事啊。 那晚,他们通宵达旦,开怀畅聊,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心醉了,人亦迷离了。 (揭傲所描述的内容,部分借鉴于学习啦——科举制度的危害是什么) 第43章 宫墙之变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纤云弄巧》秦观) 美妙的歌声与悦耳的旋律从柳疏影的歌喉和拨动的琴弦间发出。 今日的她,特地留心打扮一番,穿了件绣着木兰的浅色红裙,外面又披了件紫薇纱对襟,配饰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只因知音人要来为她作画。 尽管琴声悦耳,歌声动人,可是苏诗青却因牵挂揭傲的安危,屡屡不在状态,拿起的笔几番停顿下来。 琴声已了,歌声也停止了,可是画稿却未完成。 柳疏影见他如此,便投去担忧和询问的目光。 嵩帝咳嗽几声,不知是不是因为病重的原因,脸色异常难看,他盯着苏诗青的画笔和画稿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颍嫔唱得真好啊。” 柳疏影垂眸道:“谢圣上夸赞。” 苏诗青盯着画稿走神了,嵩帝朝他说道:“今日的画,呈上来给朕看看吧。” “是。” 苏诗青回过神来,毕恭毕敬地将画稿呈上去。 嵩帝拿起来仔细端详,画面上的女子身着一袭绣有红梅的白披风,手里抱着琵琶站在围栏边上,紧蹙的眉头似乎暗藏着忧伤,这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呢? “这是颍嫔吗?为何愁眉不展呢?” “回圣上,这是小人从歌词里听出来的意境,有感而发,画得不好,还请圣上怪罪。” “有感而发……那这画面中可是少了什么?” 嵩帝的脸色变得严肃且凝重,他努力的想要找出其中的破绽,看出端倪,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画面中确实缺少了一个人,一个正要离去的男人,所以这名女子才会如此依依不舍,愁眉不展,但是苏诗青不能对嵩帝说出真相。 “回圣上,画稿已经完成,并未少了什么。” “是吗,可依朕看……这画面中似乎还少了个男人呐。” 苏诗青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悄悄看了嵩帝一眼,发现他正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吓得他急忙又把头低下去。 “圣上何出此言?这幅画稿小人的确是已经完成了呀!” “你为何如此紧张?该不会……这画面中缺少的男人,就是你吧?” 苏诗青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急得音调都不自觉地拔高起来:“圣上!小人绝无此意!” 柳疏影的脸色也被吓白了,但依然保持着镇定,询问道:“圣上这是在打趣嫔妾吗?” “哈哈哈哈哈……”嵩帝突然发笑起来。 柳疏影和苏诗青对视一眼,额头也都冒出了冷汗。 下一刻。 “大胆!” 嵩帝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地朝苏诗青的头上砸去。 “哐当!”一声,苏诗青的额头立刻渗出鲜血,血迹蜿蜒着往鼻尖流去。 柳疏影吓得尖叫出声,花容失色,心也如同那茶盏一样支离破碎。 苏诗青只觉得头晕目眩,魂不附体,可依旧不忘趴跪在地上,惊叫道:“小人该死!请圣上息怒!” 嵩帝指着他们两个咆哮道:“好一个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们两个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小人惶恐啊!圣上!小人怎敢与颍嫔娘娘做出苟且之事?圣上是否有所误会?” 苏诗青百思不得其解,他画的是柳疏影没错,可这怎么就成苟且之事了呢? “误会?还敢跟朕说误会!的确是该死!” 柳疏影立刻离开座位,在嵩帝的面前跪下,一张俏丽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圣上,嫔妾究竟做错了什么?还请圣上明示!” 嵩帝一把捏住柳疏影的下巴,一双眼睛里布满令人发指的血丝,冷漠地审视着她说道:“朕如此宠爱你,可是你的心,却不在朕的身上,而是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你的这个情人!真是太让朕寒心了!” 说完,一把甩过柳疏影的下巴,将她摔倒在地,疼得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嵩帝转而对苏诗青吼道:“你画着一身白色丧服的颍嫔,是想咒朕早日殡天,好让你们双宿双飞是吗?我看你根本就是逆党派来的奸细!早就察觉出你的画中有蹊跷,只是没想到你的觊觎之心竟然如此猖狂!若不是宫女偷偷来报,朕到现在都还被你们这两个贱人蒙在鼓里呢!” “咳咳咳!” 因为太过激动,嵩帝猛烈地咳嗽起来,太监急忙过来帮他顺气。 柳疏影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 那个宫女赶紧低头跪了下去,脸色十分苍白:“娘娘,您别怪奴婢,要怪就怪自己吧!” 苏诗青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嵩帝误以为他与柳疏影是互相爱慕的关系,所以才会大发雷霆,于是急忙磕头辩解。 “冤枉啊圣上!小人怎么敢做出此等欺君罔上之事!圣上千万别听信这个奴婢的谗言!小人与颍嫔娘娘是清白的呀圣上!” 顺过气来的嵩帝朝身后的太监挥了挥手,然后那名太监便拿出一个陶埙和一张画稿,并将陶埙和画稿通通都扔在苏诗青的面前。 “你敢说这不是你给颍嫔的定情信物?还有这画,是从颍嫔的宫里面搜出来的,你又作何解释?” 苏诗青看着陶埙和那幅画,震惊的同时又感到浑身无力,呼吸都困难了。 “这,这……这陶埙是小人的没错,可这并非是定情信物,而是小人献给颍嫔娘娘吹奏的而已啊!请圣上明查!请圣上明查!” 嵩帝气得站起来:“你私下献与颍嫔的,不是定情信物是什么!还敢狡辩!来人呐!把这个违逆之徒给朕拖出去!关天牢里大刑伺候,明日再拉出去午门问斩!” 豆大的泪珠从苏诗青的眼眶中溢出,他瑟瑟发抖,声音沙哑地吼道:“圣上!小人是冤枉呀!圣上!” 太监立刻冲过去将他从地上架起,然后往外面拖。 柳疏影哭着跪爬到嵩帝的脚下,紧紧地攥着他的龙袍,央求道:“不要啊圣上!千错万错都是嫔妾的错,是嫔妾的一厢情愿而已,与顾画师无关啊圣上!请圣上收回成命吧!” 嵩帝一脚将她踹开,怒道:“来人呐!把这个贱人给朕关到冷宫里去,至死都不许放出来!朕要叫她生不如死!” 柳疏影哭得肝肠寸断,嘴里一直呼喊着顾郎。苏诗青同样双眼通红,一颗心被搅成了肉泥,痛到快要晕厥。 两人被分别押送到不同的监牢里,一个是关押重犯的天牢,一个是囚禁妃嫔的冷宫。 邵府。 张灯结彩的喜悦充斥着整个邵府,明日就是邵二雪的大喜之日,每个人的脸上都笑意盈盈的。 婢女们正在为他试穿婚服,媒婆在一旁讲述着婚礼的流程。 身着一袭红色的苏绣婚袍,腰间系着金丝滚边玉带,头戴插着象征忠贞不渝的雁翎纱帽的邵二雪,浑身散发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只是一双剑眉下的俊眼毫无光泽,高挺的鼻梁也透着不甘的倔强,绯色的薄唇更是从头到尾都紧抿着,根本看不出任何喜悦之感,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媒婆笑眯眯地对他说道:“邵大人,明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您应该笑一笑才对呀!” 邵二雪笑不出来,满脑子都是苏诗青那张如桃花般的脸。 一想起和那个小家伙在一起作画,游山玩水时的情景,内心就感到无比酸楚,遗憾与焦虑不停地交错。 邵老夫人拿来蜜饯,笑着说道:“新郎官吃点蜜饯吧!” “谢母亲。” 邵二雪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因为是母亲拿来的蜜饯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蜜饯是甜的,可心里却是苦的。 这时,一位下人在门口说道:“少爷,待诏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找您。” 邵二雪急忙脱下婚服和帽子,来到客厅会见韩熙子。 “恩师,您找我?” 韩熙子转过身来,一脸焦急地对他说道:“二雪,出大事了!” 邵二雪的眼皮跳了跳:“什么大事?” “眉生那小子被抓进天牢了!明日就要问斩!”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邵二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想要再确认一遍似的,声音颤抖着问道:“您说什么?” 韩熙子也感到悲痛万分:“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千真万确啊!眉生就要被斩首了!” 邵二雪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都颤抖起来,激动地抓着韩熙子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眉生怎么会被问斩呢?” 韩熙子赶紧将宫里传出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给邵二雪。 邵二雪听完立刻往外面走,吩咐下人道:“备马,我要进宫!” 韩熙子在他的身后嚷道:“事已至此,你面圣有何用啊?万一再惹怒了圣上,岂不是要降罪于你?”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试试,哪怕是和他一起砍头!” 韩熙子震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邵二雪竟然为了救苏诗青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不解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何啊?” 他告诉邵二雪这个消息,只不过是想和他一起备些好酒菜,明日为苏诗青送行,不曾想邵二雪居然要进宫面圣,这很可能会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啊! “我不能失去他!” 邵二雪双眼通红,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若是真的永远失去苏诗青这个知己和心上人,那他今后的余生还有什么意义? 这几天的苦苦挣扎,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能接受! 第44章 流放之罪 邵二雪快马加鞭赶到皇宫。 寻常官员没有召见不得随意进出皇宫,但是宫廷画师例外,只是限制颇多,没有办法到嵩帝的寝宫,只能远远地跪在宫殿外请求嵩帝召见。 嵩帝本就病重,经过早上那件事,更是急火攻心晕厥在龙床上。 此时寝宫内十几名老太医正在那里轮流诊治,根本不可能召见邵二雪。 皇太子和几位皇子连夜守在龙床前,有的真心,有的虚情假意。倘若嵩帝真的在这个时候驾崩,那么一场腥风血雨的皇位之争将不可避免。 邵二雪一直跪在殿外,直到次日清晨,嵩帝仍不见醒来。 按照惯例,朝中一切事务将暂时交由皇太子打理,可以说现在他就是权利最大的掌权者。 时间临近午时,邵二雪面如死灰,事到如今,只有劫法场这一条路可走了。 正欲起身。 这时,皇太子从寝宫内走出,经过他的身旁,转念一想却又折返回来,问身旁的太监:“他在这里跪多久了?” “快一天一夜了。” “所为何事?” 太监便将苏诗青和柳疏影的事告诉给皇太子。 皇太子听后挑了挑眉,锐利的鹰眼闪过一丝狡黠。 于是走到邵二雪的面前,冷冷地审视道:“邵画师,你的徒弟犯的可是秽乱宫廷、欺君罔上的死罪,你救不了他的。” 邵二雪脸色惨白,磕头道:“太子殿下,其实秽乱宫廷、欺君罔上的人是下官,请殿下查明真相,放顾眉生一条生路吧!” 此语一出,着实惊了皇太子一把,邵二雪为何如此围护一个小小的画徒? 不过他对真相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邵二雪可以利用的价值,于是冷笑起来,转了转手中的扳指,问道:“此话怎讲?” 邵二雪解释道:“下官与颍嫔在韶城相识,接她到皇宫的途中,下官对她日久生情,所以宫中搜出的那幅画是下官所画,陶埙也是下官让顾眉生偷偷带给颍嫔的,是下官愧对圣上的信任,也愧对图画院,无论什么惩罚,下官都毫无怨言的接受,请求殿下放顾眉生一条生路吧!” 皇太子提醒道:“你可知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倘若情况属实,那么你就要代替那个画徒被砍头了。” 邵二雪哀求道:“太子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请太子殿下放了顾眉生,治下官的罪吧!” 皇太子微眯缝起眼睛,这正合他的意:“你为何要放弃大好的前程,替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顶罪?” 邵二雪抬起头,目光真挚。 “他是个极有天分的孩子,将来对画界的贡献不可估量,倘若失去他,图画院也会在固守了千百年的画法中黯然失色!他的画,是最富有生命力的画,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有天分的画师!倘若他真的有罪,就让下官这个做老师来替他承担吧!太子殿下,恳请您放了顾眉生治下官的罪!” 皇太子开始敬佩起眼前这个在画界拥有极高荣誉的画师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具有天赋的人呢?可是为了守护认定的人竟然不惜牺牲自己,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本太子可以帮你这一回,甚至可以不要你的性命,但是你必须为本太子做一件事。” 邵二雪凝视着皇太子如毒蛇般的眼神,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恶寒。 “请太子殿下吩咐。” “本太子要你杀一个人。” “何人?” “红巾军的头目,离火。” 皇太子说着从蟒袍的袖子内掏出一张蒙面人的画像,递给邵二雪。 “此人功夫了得,行踪隐蔽,神出鬼没,又很有谋略,本太子派出多名杀手都未能结果他。” “太子殿下怎知在下就有能力杀了他?” “本太子记得你师承黄柳真人,你的剑术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所以,你若愿意帮本太子这个忙,那么除去那位画徒的罪名,也不过是本太子一句话的事而已。” 邵二雪的目光冷了冷,他的确师承黄柳真人,可是黄柳真人仙逝之前,曾让他发下誓言,永远都不可以用他所教的剑术杀人,所以他已经三年不曾碰过剑了。 “好,下官答应太子殿下。” “既然要顶罪,戏就要做足,你马上写几封情书作为罪证送到刑部,本太子再派人去冷宫让柳疏影签字画押,证明那位画徒的清白和与你的‘奸情’。” “谢太子殿下!” …… 宫外,一匹快马在街道上飞驰着往午门的方向而去。 马上的官兵手举着诏谕,嘴里不断喊道:“让开!快让开!” 尽管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吆喝,可是马速太快,路人还是因为来不及躲避而被撞的东倒西歪,这位官员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 法场上,监斩官扔出令牌后,行刑的刽子手在刀上喷了酒,抽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苏诗青身后的牌子,然后高高举起散发着寒光的大刀就要往他的头上砍去。 周围的观众纷纷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前来为苏诗青送行的画徒们也都于心不忍地别过了头。 人群里,一位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悄悄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身旁的手下低声劝阻道:“会主大人!现在动手会暴露我们行踪的!” 揭傲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剑已经出了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刀下留人!” 刽子手及时停住,监斩官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前去迎接诏谕。 马上的官员迅速将皇太子下的诏谕内容念出:“奉皇太子命:经调查核实,顾眉生实为清白,并无秽乱宫廷之罪,其师邵二雪才是欺君罔上之人。故判,原定对顾眉生的斩首刑罚不再施行,另对罪人邵二雪施以流放之刑,流放至万灵园,并革去宫廷画师一职,接诏喻!” 末了又补充一句:“监斩大人,速速放人吧!” “是!” 监斩官忙上前一步,接过诏喻,然后命手下的官兵赶紧去给苏诗青松绑。 本就被折磨得快要支撑不住的苏诗青,因一时受不了这么多刺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太好了!” 围观百姓纷纷对太子殿下的仁慈高声欢呼,几个和苏诗青比较要好的画徒急忙跑过去将苏诗青架了起来。 揭傲见状立刻收回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放下,直到看着苏诗青被送回图画院,才带着手下离开。 图画院。 迷迷糊糊间,苏诗青觉得浑身疼痛,噩梦缠身,最终被梦中砍头的那一幕给惊醒了。 “啊!”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结果牵扯到浑身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罗勇急忙扶住他:“眉生!你醒啦?” 苏诗青想起昏迷前听到的诏谕内容,惊得一把揪住罗勇的衣领问道:“邵大人在哪里?!” “你身上还有伤,先不要激动!” 苏诗青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痛苦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寒夙兄要这么做?不行!我得去找他!” 罗勇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别去了!邵大人现在估计已经出城门了,你到哪里去找他呢?更何况你还有伤,怎么去啊?” 苏诗青声音沙哑,难过道:“我一定要去找他,他这分明是在替我顶罪!他是无辜的!我要去禀明真相!” “顾眉生!”王培林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于是愤怒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邵大人的心意吗?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我不需要他为我这么做!是我犯的错,我一人独自承担就好了,为什么要帮我?” 今天本该是他的大喜之日啊!为什么要替他顶罪,值得吗? 王培林显然被他的不懂事给气到了,狠狠抓过他的手,吼道:“因为你的这双手!他用一生的前途给你换来了这双手!所以你要振作起来,这样才不会辜负他对你的良苦用心!” “我不明白!” 难以接受和理解的苏诗青,用力地推开他们,不顾伤势一瘸一拐地跑出了东斋。 众人看着他逐渐远去的瘦弱背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邵二雪和他都是这么年轻又那么有绘画天分的人,为什么上天偏要他们受如此折磨?真是怨天不公,愤事难平。 出了图画院后,苏诗青发疯般的在大街上一瘸一拐地奔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好像摔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脑海里交织呈现着与邵二雪相处时的画面,往事历历在目,他无法平复自己对邵二雪自毁前途的愧疚。 这该死的作画天赋让他和柳疏影深陷地狱,把邵二雪推向深渊。他根本不在乎天赋,也不在乎绘画,所以不能理解邵二雪为何要这样做。 不知是不是上天对他还有一丝丝怜悯,竟然让他遇到了押送邵二雪的队伍。 苏诗青立刻追在后面大叫了起来。 “寒夙兄!寒夙兄!” 邵二雪坐在囚笼里,发丝凌乱,双手双脚都被拷在了一起。原本空洞的眼神因为听到苏诗青的呼喊而闪过一丝慌乱,他急忙站起来,抓着木栏看到不停追跑的苏诗青。 “回去!不要再跟过来了!” “寒夙兄!” 苏诗青一路跟到城外,摔倒了很多次,衣服被新添的和旧的伤口流出的血迹染红。 邵二雪原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谁知道他这么倔强,于是央求押送的官员道:“大人,请等一等吧!让在下和他说几句话再走。” 押送的官员无奈道:“好吧,停下。” 队伍终于停了下来,苏诗青有气无力地步履蹒跚着跑到囚笼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停地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顶罪!” 邵二雪心疼地看着他身上和脸上的伤,忍不住颤抖地伸出手为他拭去泪水:“你看看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苏诗青握住邵二雪的双手,抚在自己的脸上,哽咽哀求道:“寒夙兄,我们去找太子殿下把事情说清楚吧,现在去还不晚!” 邵二雪缓缓地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怎么可能回去呢?” 苏诗青控制不住地哭起来:“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你要这样……?” 邵二雪哪敢表明自己的心迹呢,只是说了一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理由,言语中流露出对他无限的包容与爱。 “你天赋异禀,拥有寻常人不敢奢望的才能,作为老师,我怎么忍心看你就这样陨落呢?更何况,我只是被流放而已,你不必这么难过,也不要自责,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可是,你走了就在也回不来了呀!” 邵二雪情真意切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守住我们共同的愿望,你也要留在图画院,成为宫廷画师,在绘画界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样才不枉费我的一片苦心,明白吗?” 心力憔悴的苏诗青大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成为什么宫廷画师,我只要你回来!” “听话。” 这时,押送的官员催促道:“时间到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说完,押送的队伍继续前进。 苏诗青紧紧地攥着邵二雪的手不愿意松开,邵二雪只好狠心掰开他的手,然后转过身去,不让自己去看他奔跑的身影。 队伍逐渐远去,苏诗青再也追不上,最终因伤势过重而再次晕了过去。 第45章 宴会相逢 从那之后。 苏诗青便如同跌进万丈深渊一样沉睡起来,仿佛死人般安安静静地躺了三天三夜。 醒来了也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时常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即使被柳时颢拉去上课,也是不按规矩乱画一通再将画稿撕毁,公然与老师作对,禁闭室也成了他第二个睡觉的地方。 月假就出去买醉,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图画院。 他疯狂的想念着揭傲,却不知他在何处,传来的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 对邵二雪有愧,却无法振作起来,更别说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的作画了。 这日,正午时分。 城墙外,置于蓝天底下的山峰犹如刀裁过一般轮廓分明。 白天的酒街尾处寂静无比,只有阳光在强烈地照射着那满是污渍的酒幡。 苏诗青从酒肆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高举着酒瓶,对着天空吟起了诗:“相思相见只凭梦,侬访欢时欢访侬……愿使遥遥他夜梦,一时同作路中逢。”(《相思梦》黄真伊) 虽然这里很颓败,但是他喜欢这里,因为无人打扰。 走到城南街道,在喝光最后一口酒后,他突然被一个乞丐给撞倒了,试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索性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几个乞丐偷偷摸摸地过去抢走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衣裳。 一顶华丽的轿子从那里经过,耀眼的纹路布满整个矫身,淡紫色的窗布随风摆动,看上去十分气派。 轿夫遇到横在路中央的苏诗青后,停了下来。 帷帘内传来清冷的询问声:“为何停下?” 婢女对着轿子说道:“回小姐,前面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把他挪开。” 轿夫过去将苏诗青拖至墙角。 这时,恰巧一阵风吹过,掀起窗帘的一角,玲珑透过缝隙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似乎在哪里见过。 “等等。” 玲珑掀开帷帘走了出来,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苏诗青的面前,仔细观察后,想起那晚在颜料坊里见过这个少年。 但是他为什么会晕倒在路上? 想到这里,玲珑赶紧吩咐婢女:“去看看那人怎么样了?” 婢女忙过去将苏诗青扶了起来,一身的酒味让婢女忍不住皱起眉头。 “喂!醒醒,醒醒!” 怎么叫都叫不醒。 婢女询问道:“小姐,这位公子喝醉了,怎么办?” 玲珑犹豫一下,随即说道:“把人抬进轿子吧。” “啊?小姐,这怎么行呢?” “无妨,快点走吧。” 玲珑让轿夫将苏诗青放进轿子里,然后自己和婢女走路回青兰坊。 锦城的九条大街之中,属城南大街最为宽敞。往这条街直走,穿过庭市,就能看到数栋鳞次栉比,高大气派的楼宇。这里夜夜灯笼高挂,歌舞喧嚣,是大名鼎鼎的青兰坊。 是夜。 平常因为宵禁的缘故,坊内客人并不多。 但是今晚庭院里却正在举行一场的秘密宴会,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从傍晚开始,秘客便陆陆续续地到来,年龄各不相同,穿着打扮也有等级之分。 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庭院中间,听歌舞妓们轻弹浅唱、翩翩起舞,好不热闹。 玲珑坐在阁楼里,淡施脂粉,小巧的樱桃唇瓣涂上鲜红的胭脂;挽起的发髻特意涂上香油,用木梳细细地打理着;再插上各种七宝装饰和翡翠发簪,最后把象征尊贵身份的装饰物和香囊绑在裙带上。 床上,苏诗青头痛欲裂地醒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黑夜的天空,而是朦胧的纱帐。 忽然,一阵脂粉的浓香袭来,不由得让他恍惚起来。 这里是哪里? 他迟钝地抬起头,透过纱帐隐约看到玲珑美丽朦胧的倩影。 正想开口说话,婢女突然推门进来。 “小姐,客人们都到齐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婢女出去后,苏诗青看到玲珑打开抽屉,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粗大的银簪。 只见她转动银簪的末端,然后一把特制的小刀映入眼帘,刀刃闪现着令人瑟瑟地寒光,她的目光也宛如照射在冷冷的井水中般幽深可怖。 玲珑再次确认好银簪的开关后,将它插在了发髻上,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苏诗青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玲珑也是红巾军的一员,难道他们今晚有什么行动吗?玲珑要暗杀谁?揭傲也在这里吗? 越想思绪越乱,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为了确认情况,他悄悄地跟在玲珑的身后来到楼下。 原来关州大胜红巾军后,嘉王爷召集各功臣来到青兰坊,举行了这场宴会。 参加的人当中,不仅有皇太子的左膀右臂,就连几名富商巨头也都被请来了,甚至还有刺史家的公子周玉然以及原本属于御亲王党派的大驸马和揭傲。 苏诗青躲在围墙外偷偷观察着。 在看到揭傲的那一刻,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了,没想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里面。 可是外面全是严阵以待的官兵,他联想起刚才玲珑的举动,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不知道揭傲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宴会上。 盛装打扮的玲珑缓缓走到庭院中间,优雅地朝众人行礼。 一时之间,在场的所有男人几乎都像丢了魂儿一样,各个出神地望着她,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然后纷纷开始称赞。 其中一位富商,抱着怀里美艳的妓女,调戏般地对玲珑说道:“本老爷喜欢,今天晚上就由你伺候本老爷吧!哈哈!” 玲珑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然而这些变化都只发生在瞬间。 她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回复道:“这位老爷要小女服侍,小女深感荣幸,只不过您还须得问过在场其他贵客的意见呢?” 玲珑说完,那位富商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端坐在高位上的嘉王爷他们,虽然都面带微笑,可是眼神里却藏着利刃,令人感觉冷若寒冬。 嘉王爷端起酒杯说道:“傅老爷,今日本王宴请诸位,就是为了让诸位尽兴而归的,不就是妓女吗,傅老爷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来,喝一杯吧。” “谢,谢王爷。” 那位富商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驸马紧盯着玲珑绝美的脸庞,转动着手上的核桃说道:“听闻玲珑乃锦城双绝,舞技和琴技皆为一流,无人能及,不如就让她先为众人跳支舞助助兴吧。” 嘉王爷点点头,随即命玲珑为众人献舞。 玲珑行完礼后,合着乐声以妖艳妩媚的身体动作展现出闲婉柔靡的舞姿。蓝色的水袖随风起舞,在暧昧的光影下,显得如仙如幻、媚眼如丝,一下子便迷倒了众人,勾走了他们的魂魄。 看舞之际,嘉王爷举杯向揭傲和周玉然,语气中透露着欣赏。 “揭公子、周公子,这次多亏有二位出谋划策,我们才能大获全胜,本王得好好敬你们一杯才是啊!” 周玉然与揭傲同时举杯回敬。 揭傲说道:“能为王爷和太子殿下分忧,是揭某的荣幸。” 周玉然微微一笑:“亦是在下的荣幸。” “好!来来来!喝酒!” 这时,庭院外传来整齐且窸窣的脚步声。 苏诗青怕被发现,赶紧躲到花丛里面。 很快,几百名身着黑衣的蒙面死士便杀气腾腾地出现在庭院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为首的死士小声吩咐道:“王爷有令,红巾军的头目离火今晚会在这里现身,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身后的那些手下整齐无声地垂下头。 苏诗青被吓了一跳,难道嘉王爷知道揭傲就是离火?不,不对,如果知道揭傲就是离火,那为什么不直接将他抓起来而要等到现在? 听那些死士的口气,好像是只知道离火要来,但是并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所以才会命他们在这里等待。 那么会不会是红巾军里出了叛徒,将他们今晚的行动透露给嘉王爷?若真是这样,揭傲和玲珑岂不是有危险! 可是,他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揭傲和玲珑? 苏诗青万分焦灼,在阁楼底下不停地走来走去,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他本想乔装成侍从进去送吃的,但是半路就遇到了那些被赶出来的侍从,只好又折返回去。 忽然。 一位穿红戴绿、打扮艳俗的妓女甩着手里的丝帕朝他走过来,主动地抄过他的腋窝,千娇百媚地叫唤道:“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要不要随奴家进去喝两杯呢?” 苏诗青正心烦意乱,推开她:“没空没空!” “切!” 妓女白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看着妓女扭动的屁股,苏诗青忽然有了主意,他何不化妆成妓女进去试一试呢?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想到这里,他急忙上去叫住那个妓女,并将她骗到房间里,偷偷拿走了她的衣服和饰品。 换好衣服后,苏诗青简单地将偷来的饰品插到头上,看上去挺像个女人,应该能糊弄过去。 走到庭院门口,他幸运地遇到一群正要进去的舞女,所以立刻垂着脑袋混到队伍当中去。 侍卫在门口处逐一搜身,别说是乐器和衣物,就连鞋底都不放过。 妓女们不满地数落着那些侍卫,觉得他们在趁机揩油。 检查终于结束后,苏诗青刚要松一口气,侍卫突然叫住他。 “等等!” 苏诗青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登时汗如雨下。 没想到侍卫却略带调戏问道:“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原来侍卫拦住他只是为了套近乎,也难怪,未施粉黛的他反而在众多浓妆艳抹的妓女当中显得清纯可人,这种散发着仙气的相貌和气质在妓女中是非常少见的。 苏诗青一把推开那个侍卫,说道:“讨厌。” 听到苏诗青的训斥,侍卫居然还开心的笑了。 第46章 刺客现身 宽阔的庭院内。 苏诗青看到揭傲竟然搂着一个妓女在那里又亲又抱,气得脸都要炸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也不下,难受极了。 趁着舞妓们献舞之际,他将丝帕绑在脸上,然后以奇怪扭捏的舞姿来到揭傲面前。 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玲珑的周玉然,在看到一个舞女在揭傲面前不停转圈,只觉得有些奇怪,一杯酒端着忘记了喝。 揭傲哪里知道自己眼前这个“搔首弄姿”的舞妓是苏诗青,依旧继续在跟怀里的妓女调情,为的就是将自己好色贪财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看。 苏诗青有些气急败坏,索性直接坐到揭傲的身旁,用力地挤到他与那名妓女中间。 “哎呀!干什么呀你?” 那个妓女不满地瞪着苏诗青。 苏诗青勾住揭傲的脖子,对她说道:“揭公子已经被你霸占好久了,现在应该轮到我了。” 揭傲蹙起的眉头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而跳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差点没端住,因而洒出去了一些。 那个妓女依旧不依不饶:“公子!您看她……!” 揭傲:“行了行了,你去陪其他人吧。” “哼!” 那个妓女只好讪讪地走人。 还没等揭傲发问,就看到周玉然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苏诗青,奇怪地嘶了一声:“这位美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苏诗青赶紧侧过脸去:“未曾见过。” “是吗?” 周玉然仍有所怀疑。 这时,玲珑再一次献舞,揭傲趁机说道:“周公子,玲珑之舞不可辜负,你我还是专心欣赏吧。” 周玉然只好作罢,回到原位继续陶醉地欣赏玲珑的舞姿。 趁众人观舞之际。 揭傲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捏住苏诗青的下巴问道:“敢问美人芳名?” 苏诗青眨巴着眼睛:“青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苏诗青接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揭傲俯身耳语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多日来的思念之情,全都在融入在这几句诗内。 苏诗青拼命忍住泪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红巾军里可能出了奸细,嘉王爷已经知道你们今晚的行动了。” 揭傲闻言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到正常的神态,端起酒杯开始不动声色地喝酒。 苏诗青摸着他的脸,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揭傲没有言语,似乎正在想办法。 这时。 喝得微醺的三皇子,忽然走到下面去和玲珑跳起舞来,跳着跳着一把搂住玲珑的细腰,开始想把手里的酒灌进玲珑的嘴里。 “三皇子,玲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不宜饮酒。” 玲珑微微抗拒起来,虽然她是风场女子,可毕竟心爱之人在场,那点自尊还是有的,更何况他们今晚的目标并非三皇子。 “哼,装什么清高!” 三皇子说着将玲珑甩在地上,然后把手中的酒杯掷到她的脸上,酒渍溅在了紫红色的衣裙和脸上。 苏诗青看到这一幕,想起被关在冷宫里凄惨度日的柳疏影,突然觉得她们有些相似,不由得心疼起这个叫玲珑的傲骨女子。 “我去告诉玲珑。” 苏诗青说着起身朝玲珑走去,缓缓解下脸上的丝帕。 “等……!” 揭傲来不及阻止他,但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只能默默地攥紧拳头,用喝酒掩饰内心的紧张。 苏诗青走到玲珑面前,在玲珑惊愕的眼神中轻轻的用丝帕为她擦掉脸上的酒渍,并为她正了正歪掉的发髻。 他还趁机抽掉玲珑头上的那根银簪,在扶起她之时顺势塞进了袖子里。 “还好吧?” 玲珑蹙起秀眉,摇了摇头:“你来干什么?” 三皇子见有个妓女过来多管闲事,发怒地掰过苏诗青的肩膀,正要破口大骂,却见转过来的清纯可人,只好将快要吐出来的污言秽语全都咽了回去。 苏诗青朝三皇子说道:“皇子殿下,玲珑姐姐怕是跳舞跳得有些乏了,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见谅,不如让她回座位为大家献奏一曲,如何?” 三皇子敛了敛神色:“也行,不过……谁来陪本皇子喝酒呢?” 苏诗青在心里冷笑一下,说道:“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让小女陪殿下小酌一杯吧。” 三皇子一阵窃喜,不过表面上却端着皇子的威严,不动声色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苏诗青朝玲珑使了个眼色,然后跟随三皇子来到座位旁,缓缓坐了下来。 玲珑忍不住朝揭傲望去,发现他将酒杯倒扣过来,这是行动有变的信号,说明这次行动出了差错,需要调整。 玲珑走过去端起古筝,手指在弦上流畅的游移,娴熟的调了音而后弹奏起《广陵散》,曲子时而高亢,时而低缓,时而急促,时而平静。 在坐的人,真正在听曲的自然是很少,只有苏诗青认真的听着。 眼前的玲珑仿佛与柳疏影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不禁悲从中来,一方愁苦锁住两弯俏眉。 “你叫什么名字?” “青青。” 苏诗青给三皇子倒了一杯酒。 “都会什么才艺?” “闲暇时会写字作画。” 三皇子原以为他会说弹琴或者跳舞,没想到居然是写字作画。 “哦?”三皇子看着他,破天荒地头一次给妓女倒酒。 “什么时候让本皇子欣赏一下你的才艺?” 苏诗青微微一笑,抬起手沾了些杯里的酒水,用指尖作画笔,在桌上画了个三皇子的小像。 三皇子十分惊奇,那小像寥寥数笔而已,却将他的神韵捕捉得十分到位,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妓女刮目相看。 “这是谁教你的?” “是一位……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只可惜……” 苏诗青想起邵二雪,心中悲痛万分,想起他第一次画真正的肖像画,就是邵二雪教的,可是现在……他却被流放到万灵园当苦工。 “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 “谢殿下夸赞。” 三皇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温柔,只觉得眼前这位妓女十分特别,于是对他附耳道:“今晚,随本皇子回府吧。” 苏诗青眨巴着桃花眼,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殿下若是能喝得过小女,小女便跟随殿下回去。” 三皇子没料到他竟然会这么说,而且还夸下如此海口,不由得瞪大眼睛。 苏诗青问道:“皇子殿下,难道还怕喝不过小女吗?” “好,那便依你!” 三皇子笑了笑,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喝得过他?于是不停地给苏诗青倒酒,企图将他灌醉。 奈何苏诗青并不是普通的妓女,酒量远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反倒是三皇子自己,在苏诗青一杯又一杯的压制之下,很快就醉倒了。 一曲奏罢,余音缭绕。 “皇子殿下?皇子殿下?您,您醉了吗?” 苏诗青舌头有些打结,但好在头脑还算清醒。 三皇子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紧紧地抓着苏诗青的手腕,不甘心地说道:“谁……谁说本皇子醉了?本皇子……没醉!” 说完,“嘭”地一声趴在桌子上。 “哎呀,殿下喝醉了。” 嘉王爷看到三皇子醉成那样,对着大驸马调侃道:“三皇侄的酒量不行啊!来人,将他送回府里去。” 三皇子被带走后,苏诗青本想回到揭傲身边,却猛地被嘉王爷叫住。 “站住。” 苏诗青浑身哆嗦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又哪里招惹到嘉王爷了? 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垂头行礼道:“王爷有何吩咐?” 嘉王爷微眯起眼睛,总觉得这个妓女有些不正常,于是沉声道:“走上前来。” 苏诗青咽了口唾沫,缓缓走了过去。 揭傲和玲珑也都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尤其是揭傲,都快坐不住了。 “把头抬起头。” 充满威严的声音压迫着苏诗青,令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嘉王爷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把握住他的下巴,力道之大,疼得苏诗青龇牙咧嘴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 嘉王爷盯着他的脸,越发觉得不对劲,刚想要对他发难,突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阁楼屋顶上。 只见那人一袭黑衣,脸上蒙着块黑布,手里的剑散发着冷冽的寒光,突然一跃而起,直直地朝着嘉王爷的方向刺来。 “啊!” 庭院里的众人看到这一幕,吓得纷纷尖叫起来,一时惊作鸟兽散,整个庭院瞬间乱成一团,逃的逃,躲的躲。 “来人!有刺客!” 嘉王爷和大驸马立刻吼叫起来。 黑衣人一剑朝他们劈去,被嘉王爷和大驸马堪堪躲过。 黑衣人一个翻身落地后,以极快的速度刺出第二剑,却被冲过来的揭傲给挡住了。 “王爷、驸马小心!” 揭傲将他们护在身后,并朝趴在地上的苏诗青投去一记眼神。 苏诗青心领神会,立刻躲到人群中去。 此时,庭院外那些严阵以待的死士已经全部涌了进来,顷刻间的功夫,便将整个凉亭团团围住。 嘉王爷恶狠狠的眼神里透露着不寒而栗的杀意,冷笑道:“离火!没想到吧!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都给本王上!谁先拿下,重重有赏!” 死士们一个接一个怒吼着朝黑衣人扑杀而去,刀刀直奔要害。 但黑衣人也不是吃素的,一连杀了十几名死士,都毫发未损。 揭傲加入到扑杀的队伍当中去,不过他故意保留了九成实力,只出了一成,还故意让黑衣人砍伤一条手臂。 苏诗青在混乱中遇到了玲珑,便拉着她一起躲到了花丛中。看到揭傲受伤后一脸懵,这个黑衣人是谁?离火不就是揭傲吗?难道是替身? 玲珑摸向发髻,却发现那根银簪不见了,原本的计划被打乱,急得她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苏诗青赶紧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玲珑愤恨道:“当然是杀了嘉王爷!” “那黑衣人呢?他是谁?” 苏诗青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墙角处站着一个人。 因为夜色太黑的缘故,无法区别是什么人,但是那人身上的白衣和面具十分显眼。 仅仅只是一瞬间,那个人影就消失了,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眼花了。 没过多久,听到风声的官兵带着武器冲了进来。 殊死搏斗中,蒙面的黑衣人渐渐体力不支,身中数刀,虽然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最后身受重伤倒了下去。 玲珑看到同生共死的兄弟即将被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但是她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背,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第47章 画作寓意 黑衣人倒下后。 死士将他架起,拖到嘉王爷和大驸马的面前,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嘉王爷笑得极其恐怖,走过去一把扯下黑衣人脸上的黑布,眼神像蝎子一样恶毒。 “大名鼎鼎的离火,我当有多大的能耐呢!还不是一样落到了本王的手里!哈哈哈哈!” “呸!” 黑衣人朝嘉王爷吐了一口血沫,咆哮道:“早晚有一天,阎王爷会替百姓收了你的!” 嘉王爷抬起手擦掉脸上的血沫,因为愤怒而全身发抖。 “来人!将他的脑袋砍下来!本王要将它挂在城墙之上!让所有的红巾军都看到,他们的领头,已经被本王所杀!” “是!” 紧接着,黑衣人就被拖到庭院中央砍了头颅。 砍头的瞬间,揭傲脸色煞白。 玲珑更是直接扑到苏诗青的怀里,泣不成声。 苏诗青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想象如果那个人是揭傲……会怎么样? …… 医馆内。 大夫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揭傲手臂上的伤口,周玉然也在一旁。 苏诗青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 直到周玉然离开后,他才从树后走出来。此时揭傲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 大夫叮嘱道:“请公子今晚在此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为公子换药。” 揭傲点头:“有劳大夫。” 大夫走后,苏诗青悄悄地走了进去。 揭傲看着他,惊讶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苏诗青想起刚才那一幕,不由得心头一悸,看着他包扎的地方,问道:“是不是很疼?”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见揭傲受伤了。 “没伤到要害,你不用担心。” 揭傲警惕地看了看屋外,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关上房门。 他转身揽着苏诗青的肩膀说道:“这几日你不要离开图画院了,免得被嘉王爷认出来。” 苏诗青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得像个纸人。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揭傲摩挲着他的肩膀,“很害怕吗?” “是,我很害怕!” 苏诗青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仿佛这样才能安心些。 揭傲握住他的手,下巴顶着他的头顶,低声安抚道:“你放心,今晚的这步棋看似凶险,实则已经被我们掌握了先机。” “所以,今晚的一切,都是你们设的局?” “差不多,不过就像你猜测的那样,红巾军里出了奸细,我们还是得小心为上,否则很有可能会前功尽弃,所以这几天,我们打算……” 听到这里,苏诗青捂住他的嘴:“这些你不用告诉我,我相信你。” 揭傲轻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真是难为你了,日日为我担惊受怕。” 苏诗青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这是他头一次这么主动。 揭傲抱着他,加深了这个吻,手也情不自禁地探进他的衣内…… 苏诗青赶紧停住,斥责道:“你还有伤呢,不要乱动!” “我是手受伤,又不是那里受伤。” “这里是医馆,你就不能安分点?” “我都快想死你了,你想让我憋疯?” 苏诗青脸红:“……” …… 翌日。 离火替身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城内城外亦贴满了红巾军头目被捕杀的告示。 百姓们议论纷纷,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似乎对红巾军相当不利,但这正是揭傲所期望的,他们必须忍耐,等待最佳的时机。 东斋。 风朝茂盛的树叶吹着,绿浪好像要陷落下去似的,卷起阵阵波涛。 阳光强烈地照射着,图画院和任何时候一样,只有知了在热烈地吵闹着。 苏诗青躺在床上望着房梁,热得根本睡不着觉。 柳时颢盯着缸里的鲤鱼,画了已经有足足一个时辰。最近他一直在练习画鱼,画各种各样的鱼。 苏诗青看着他,回想起从前的自己。 为了画画,毛笔不知道用坏了多少个,常常画到废寝忘食,为了能够观摩画作,什么疯狂的事情他都干,甚至知法犯法去当“妙手”……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那个斗志了。 他不懂作画的意义何在,既救不了邵二雪,也帮不了揭傲,更救不了这个国家。 柳时颢停下来休息,然后看了看床上的苏诗青,说道:“眉生,你来帮我看看,为何这个鱼总是画不好?” 苏诗青凑过去看了看,发现他绘鱼的技艺已是相当精湛。 只是因为观察的都是缸中的鱼,多为静态,因而缺少了一些变化,有雷同之弊。 画鱼,不仅要观察其形体,还要观察其动态,要勾厾相结合。 有的先勾后厾,有的先厾后勾,其法随不同的鱼类而变化,有时也可以用不同的方法画同一种鱼类。 “时颢兄,这个鱼你要分不同的鱼类和状态来画。鱼在水中静止时,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动,但还是有些许波动的,比如胸、腹部各鳍会微微摆动,而尾鳍少动,但是不同的鱼又不一样,像金鱼的长尾,呈下垂状。” 苏诗青说着自然而然地提起笔蘸墨,然后在纸上用墨线勾勒出金鱼的形状,再用浓淡结合的墨着各部分结构和轮廓。 接连画了好几条不同状态的金鱼,每一条都像要跃出纸面一样生动。 “鲤鱼,我通常都是用朱磦先画出背脊,然后趁手勾上轮廓,再逐步添补细节,最后点上深红和黑色斑纹。黑鱼……最好是再添补些浮萍、花卉之类,使鱼隐现于花叶之中……” 柳时颢认真地盯着苏诗青那灵巧的笔锋,在纸上描绘出一条又一条生动活泼的鱼,内心惊叹且激动的同时,还有些许嫉妒。 “你为何能画得如此精妙?” 同样是观察鱼,苏诗青画的更加细节更加生动,不像他的那般死板。 “我观察的鱼可不比你少,想当初,为了画鱼,我可是时常在水下憋气呢。” 那个时候,他时常拿着根竹竿,潜在水下观察鱼的形态和动作,一观察就是好几个月,皮肤、眼睛都泡出毛病了,简直可以用癫狂来形容。 柳时颢叹道:“可是最近,那个曾经对作画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的人却不见了,你究竟还要这样颓废度日到几时呢?” 苏诗青扔掉手中的笔,无所谓道:“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柳时颢感到无奈。 “是因为邵大人,所以才这样吗?” “是!就是因为我,寒夙兄才会被流放!画画有什么用?现在整个国家处在风雨飘零之中,我们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去保家卫国,却整日躲在这里吟诗作画,像什么样子?” 还不如像揭傲那样,弃笔从戎,为百姓出一份力。 “谁说救国就不能画画了?如你这般国家就不飘零了吗?” 苏诗青被柳时颢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气急败坏地嚷道:“别说了!过两天我就离开图画院,去从军!” 说完,气呼呼地往外面走去。 “你疯了?”柳时颢一脸震惊,“哎,去哪里啊?” “不要你管!” 柳时颢望着苏诗青离开的背影,可惜地叹了口气。 …… 夕阳如绸缎一般缠绕在天空的尽头,染上绚丽多彩的颜色。 太子府内。 皇太子提笔在白纸上缓缓勾勒着,线条时而粗犷,时而细腻,一时让人看不出他在画什么。 三皇子皱起了眉头,但是,他又立即隐藏起这个表情,等待皇太子开口。 渐渐地,在游移的线条的组合下,头身及尾部慢慢显露出来。 皇太子习惯性的微笑着,那是一种完全不受感情左右,如同面具一样的微笑。 “最近有什么动作?” 三皇子赶紧回答道:“嘉皇叔正在带兵围剿录州那边的叛军,但是感觉有点奇怪,叛军的头目离火明明已经被我们所杀,气势却依旧猖盛。” 皇太子漠然一笑。 笔尖蘸着清水,然后稳稳地落笔,皴擦出鳞片的层次感,最后用狼毫尖锋勾勒出须线,至此,一条呼风唤雨的银龙彻底腾跃在纸上。 “世上所有奇怪的事都会有破绽。” “皇兄的意思是……我们的事出了纰漏?” “你们以为城墙上的那颗头颅真的是离火吗?” 三皇子吃了一惊:“竟然不是!难怪叛军的气焰如此嚣张!” 皇太子冷冷道:“凡事多思考,而且所用之人若无把柄在手,定然不能全信。” “明白了皇兄。”三皇子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皇兄,父皇的病情怎么样了?” 提笔的动作忽然停止,皇太子望着画,若有所思。 “一直都在掌控之中,不过……你得小心你说的话,毕竟得民心的事,暂时还不能如为兄所愿。” “是皇兄。” 皇太子的意思很明确,病重的嵩帝只不过是他的傀儡,只有嵩帝的“病情”稳定,他才能利用这段时间巩固自己的实力和地位。 笔尖继续游移,画出惊涛骇浪,破水的游龙就快要完成,龙爪浮于骇浪之上,令人印象深刻,只是,这条龙没有眼珠…… 皇太子:“只要画上眼珠就可以了,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三皇子抬头看了眼象征帝王的游龙,沉默着不敢随意评判。 “好了,你回去吧。” 三皇子低着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经过酒街附近时。 从酒肆里走出来一个摇摇晃晃的人,那人的样貌令三皇子停下了脚步。 苏诗青那泛着酒晕的表情,迷离的眼神,都像刺一样刻骨铭心,对视时的那份悸动也令他无比挂念。 可是这一身的男子装扮是怎么回事?还从满是男人的酒肆里走出来,难道说她在这里卖身? ……想到这里,三皇子的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光芒,如鲠在喉,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一股热气涌上心头,让他产生想要把苏诗青带回府里的念头。 志同道合的酒友,拉住苏诗青询问。 “这就要回去了吗?” 苏诗青摆摆手:“明日再来吧。” “那你慢点。” 站在拐角处的三皇子,朝身旁的手下示意了下眼神,手下心领神会,向着苏诗青的方向走去。 苏诗青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着,那模样像是一个对万物充满好奇心的孩子般可爱。 黑暗的胡同里,身后吹来瑟瑟冷风,苏诗青浑身一抖,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正想转身,后脑勺突然传来沉闷的一击,身体顿时像漂浮在水上的木头一样摇晃起来,视线也逐渐模糊。 直到他看到一个人影将自己抗到了肩膀上,然后就彻底陷入黑暗之中,晕了过去。 被带进三皇子的府邸时,苏诗青放在怀里的罗缨掉了出来,落在柱子底下的角落里。 是夜。 揭傲带着嘉王爷的密令千里迢迢赶回锦城,目的就是为了引诱三皇子派兵到录州支援嘉王爷,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48章 白衣杀手 夜里,蝉鸣的声音进入到耳朵中。 苏诗青扶着胀痛的脑袋,缓缓睁开眼睛。 烛光应照着瞳孔,周围是富丽堂皇得令人咂舌的布置,透过华丽的帐幔,他环视一周房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 正迷惑时,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三皇子微笑着走进来,然后转身关上门。 苏诗青吃惊地看着三皇子,语无伦次道:“皇,皇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衣服裤子都穿得好好的,顿时松了一口气,三皇子应该还没有发现他的身份才对。 “青青,你还好吧?” “我……”苏诗青疑惑道,“皇子殿下,我为何会在这里?” 他好像记得自己是被人打晕的,难道是三皇子? 三皇子握住他的双手,说道:“是本皇子命人将你带回来的。” 苏诗青尴尬地抽回手:“带我回来干什么?” “你说呢?本皇子已经决定要把你赎回来了。” 苏诗青瞪大眼睛:“赎回来?!” 三皇子见他反应这么大,问道:“怎么了?” “不行啊!皇子殿下,我,我……”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殿下,揭公子求见。” 三皇子直接拒绝道:“不见,让他明日再来吧。” 苏诗青一听到揭傲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 “揭公子说十万火急,事关重大。” “啧!”三皇子不耐烦地皱眉,“知道了,让他等等吧。” 说完对苏诗青柔声道:“本皇子现在有要事要去处理,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本皇子回来。” “好好好!” 苏诗青巴不得他赶紧走,所以狂点头。 客厅内。 三皇子:“揭公子,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揭傲迅速跪下:“皇子殿下,王爷在录州被叛军围困,暂时无法脱身,揭某是冒着生命危险赶回来的。” 说着将手中的密令呈递给三皇子:“这是王爷亲自写的密令,希望三皇子速速派兵前去支援!” “什么!” 三皇子神色慌张地接过密令,迅速阅览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阵子不是说在乘胜追击吗?怎么又突然落入叛军的圈套中了?” 揭傲解释道:“叛军狡猾异常,又有御亲王帮衬,没那么容易对付,所以皇子殿下,请速速派兵援救吧!再晚下去的话,恐怕王爷就支撑不住了!” 三皇子咬了咬牙:“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去拿兵符!” “是!” 在三皇子进去拿兵符时,院子里闪烁着的一道光芒引起揭傲的注意。 那个掉落在柱子底下的东西分明是……揭傲朝光亮走去,果然是他送给苏诗青的罗缨! 怎么会在这里?难道…… 揭傲颤抖地捡起罗缨,将其紧紧地攥在手中,眼底渐渐流露出杀人的寒意。 另一边,趁机跑出去的苏诗青,在诺大的三皇子府邸内瞎转悠,半天找不到出去的路。 忽然,他看到三皇子从书房里匆匆忙忙地走出来,手里拿着兵符,然后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重新将书房的门锁上。 他觉得奇怪,三皇子如此小心翼翼,难道书房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等三皇子离开后,他赶紧过去偷偷撬开窗户然后潜进书房。 书房内寂静无声,苏诗青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在房间里搜寻起来。 三皇子回到客厅,对揭傲说道:“本皇子现在马上到太子府请示,揭公子先在此歇息片刻,本皇子去去就回。” 揭傲拱手道:“是。” 三皇子命人备好马匹,然后快马加鞭赶往太子府。 三皇子离开后,揭傲假借如厕之需进入到内院,寻找苏诗青可能被藏身的地方。 几番寻找,都不见苏诗青的人影,正要回去时,在书房的拐角处迎面撞上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啊……!” 突然撞上一堵肉墙,苏诗青差点没吓破胆,正要尖叫出声,嘴巴却被对方捂住。 揭傲看清冲进自己怀里的人后,敛了敛神色。 两人惊讶地对视着。 这时,几个巡逻的下人经过附近,揭傲赶紧将苏诗青拉至隐蔽处躲了起来。 另一边。 三皇子在没走出去没多远后又折返回来,此时的客厅内已经挤满了他豢养的百名密军。 三皇子露出得意阴狠的笑容,朝那些密军挥了挥手。 “左右两边包抄,务必将人拿下!” 密军领命后,迅速举着火把从左右两边包抄过去。 这边。 躲在暗处的两人还在说着悄悄话,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 揭傲沉声问道:“你没事吧?” 他突然有点害怕听到苏诗青的回答,怕自己的冷静和理性都崩溃。 苏诗青摇了摇头:“我没事,对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太子党羽的名册,放到揭傲手中。 揭傲翻开来,诧异道:“这是……?” “我在书房里找到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马上带你出去。” 揭傲将其塞进怀中,然后拉着苏诗青就要往外走。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在这里!” 三皇子和密军举着火把将两个人团团围住。 瞬间,揭傲的眼睛里迸发出火光。 三皇子面对眼前的情景,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视线全部集中在被揭傲拉着的苏诗青身上。 “青青你……!” 三皇子脸上的惊讶转化为更深的愤怒,咆哮道:“原来你也是奸细!胆敢欺骗本皇子,今晚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来人!把他们给本皇子拿下!” 揭傲将苏诗青护至身后,然后从靴子内抽出匕首横在臂前:“跟紧我!” 苏诗青朝他用力地点头。 刹那间,包围他们的密军如潮水般涌来,刀剑晃着无情森然的冷光。 揭傲毫不犹豫地冲进包围圈,没过多久,圆形的包围圈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缺了个口子。 随着阵阵惨叫声,那些密军露出了更加狰狞的面容。 揭傲用狼一般迅猛的眼神观察着周围,行动快速,精准,手法神出鬼没。 朝着他奔去的数十名密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虽然没有断气,但是也只能捂着伤口在那里哀嚎。 三皇子的眼神变得阴狠起来,满怀杀意的怒视着揭傲。 “你们都在干什么?还不把快那个家伙的脑袋砍了!” 数十名经过专门训练的冷血密军,像虎豹豺狼一样朝揭傲扑了过去,像立即把他撕碎,气势凶险无比。 揭傲一边要保护苏诗青,一边要抵挡攻击,显得越来越被动。 耳边传来揭傲喘着粗气的声音,苏诗青非常担心,他也知道是自己拖累了揭傲。 在靠近三皇子时。 揭傲突然一跃而起,来到他的面前,冰冷的沾血的匕首抵在他的下巴处。 三皇子惊恐地看着他,没想到正在和密军缠斗的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于是颤抖道:“你,你怎么……!” 揭傲用犀利的眼神望着三皇子:“叫他们把刀放下,否则割断你的喉咙。” 三皇子的眼底满是畏惧,赶紧叫手下们放下武器:“快点放下!放下!” 密军们面面相觑,紧紧地盯着揭傲缓缓把刀放在地上。 “揭傲,你真的以为你们能逃得出去吗?” 三皇子像在劝说似的,但是却露出了动歪脑筋的表情。 揭傲紧锁着眉头。 突然。 三皇子猛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粉末,朝揭傲扔了过去,粉末喷射在四周,一下子进入到揭傲的眼睛里。 尽管已经用衣袖挡住大部分粉末,可是进入到眼睛里依旧引起火辣辣的疼痛,视线立刻变得模糊起来。 即便如此,揭傲仍然在第一时间用匕首刺伤了三皇子的大腿。 三皇子立刻惨叫,密军们赶紧捡起武器蜂拥而上,宛如凶猛疯狂的野兽扑向揭傲。 三皇子趁机逃出,露出阴险的笑容:“快杀了他!杀了他!” 苏诗青见状叫起来:“揭傲!” 冷静下来的揭傲,开始利用声音及模糊的视线砍杀敌人,这一次,他的招式变得冷酷无情,招招置人于死地。 三皇子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密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气得火冒三丈。 “一群废物!”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苏诗青,夺过旁边人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并朝揭傲大声喊道:“把刀给我放下,不然我就把他杀了!” 激烈的打斗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耸动着肩膀呼吸的揭傲眯缝着眼睛望向声音的方向,脸上充满的愤怒和恐怖的杀意。 哐当!一声。 他把手中的匕首扔到地上,扔下武器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心里很清楚。 现在的三皇子狠毒又疯狂,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事情来?所以他绝不能拿苏诗青的性命去赌。 “不可以!” 看到揭傲把武器扔到地上,苏诗青大声呐喊。 扔掉武器的揭傲对他们来说就像扒掉牙的老虎一样,根本不堪一击。 于是他紧咬牙关,猛地转过头任由刀刃划伤皮肤,然后狠狠地咬向三皇子的胳膊。 “可恶!你竟敢咬我?” 三皇子怒不可遏,狠狠朝苏诗青甩了一巴掌,直接将他摔到地上。 苏诗青恶狠狠地瞪向三皇子,伤口处涌出血液,不深但是看着触目惊心。 这时,密军挥刀砍向揭傲,在就快要触及脖颈之际,突然,“啪!”的一声,随着尖锐的破空声,朝着揭傲砍去的那把刀落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一支穿云箭狠狠地插入不远处的土里。 又是“啪!”地一声。 这一次,箭头插在密军的胳膊上,那人立刻发出惨叫。 三皇子惊恐万状地扫视四周。 “谁!究竟是谁射的箭?” 许久都得不到回应,恐惧无声的蔓延着。 “来人!杀了他!快点!” 三皇子狂躁地指着揭傲,然后将苏诗青一把拎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几十名密军紧紧地将他围住,形成人肉盾牌。 就在三名密军举着刀准备朝揭傲杀过去时。 啪!啪!啪! 三支箭连续不断地从屋顶方向射了过来,其中两支箭射到两个密军的手腕上,另一支射到第三个人的大腿处。 苏诗青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屋顶上站着一个白衣翩翩,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 他像蓝色月光一样清冷,手还保持着举弓箭的姿势。 这次苏诗青可以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白衣男子和苏诗青短暂的对视后,又放了一箭。 满含冰冷气息的箭离开弓弦,一下子射到三皇子的耳边,仅仅只是擦破皮后,稳稳地钉进柱子。 白衣男子的这一箭像是在警告,因为他明明可以直接射中,可是却故意留他一条性命。 第49章 是敌是友 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苏诗青趁机挣开他的牵制,冲出屏障来到揭傲身边。 “你没事吧揭傲!” 看着揭傲因粉末而通红的双眼,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我没事,你还好吗?” 揭傲伸出手想要抚摸他,可是又怕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会弄脏他的脸。 苏诗青哽咽道:“我没事。” 揭傲赶紧将他揽在怀中,担心得呼吸都无法顺畅,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差点就要失去这个小子了。 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短暂的拥抱过后,揭傲将苏诗青推至一旁,朝着白衣男子说道:“这位朋友,麻烦你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揭某感激不尽!” 苏诗青吼道:“为什么?我不走!” 揭傲:“你放心,我不会死的,等这边结束后我一定会去找你。” “可是你的眼睛……!” 揭傲自信道:“没有眼睛我照样能杀敌,你快走。” 说完,揭傲凭着对掉落的刀的记忆,捡起两把刀,然后朝着密军的方向一路砍杀过去。 没了苏诗青的束缚,揭傲得以施展手脚,即使眼睛不行,可那些密军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苏诗青刚想冲过去帮忙,白衣男子却突然伸手攥住他的穴道,不知怎的竟浑身麻痹,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白衣男子站在那里观察着情况,面具后端正的眉头紧锁着。 苏诗青察觉到此人非敌亦非友,可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提醒揭傲。 揭傲伤敌无数后,将三皇子一路逼到墙角,刀尖很快没入他的胸膛。 “你……!” 三皇子瞪大眼睛,口吐鲜血发出最后的悲鸣,然后一头栽倒在揭傲的面前。 揭傲神情冷漠:“敢动我的人,得拿命来偿。” 抽出刀后,正要转身,却察觉到身后有黑影闪过,杀气突然逼近。 蓦地,一柄剑朝他狠狠刺来。 揭傲堪堪躲过,神情冷漠:“原来不是朋友?” “我是来拿你性命的,离火。” 白衣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有种熟悉之感,但是却又听不出来是谁。 “既然如此,方才为何要帮我?” 白衣男子看向三皇子的尸体:“借刀杀人。” “原来如此。” 白衣男子微眯起眼眸,然后迅速出剑,势如破竹,而揭傲手里的双刀,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破碎的寒光闪现在两人的面前,白衣男子忽然一转手臂,剑在腕间旋转起来,几乎要将揭傲的手搅过去,揭傲不得不松开手,化解他的攻击。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对峙着。 揭傲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白衣男子没有回答,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笔直出剑,只一瞬,揭傲的刀便被利剑折断,脚步迅速后退,背脊撞向树干。 剑的尖端没入揭傲的胸膛,鲜血顿时从唇角处涌出,蜿蜒而下。 揭傲浑身颤抖地望着白衣男子,白衣男子也在用惆怅与冷漠交织的眼神看着他,只要再一用力,剑就能插入揭傲的心脏。 苏诗青的脸色惨白,他想哭喊,可是却无法动弹,那剑不仅仅是没入揭傲的胸膛,也没入了他的胸膛。 揭傲吼道:“你……还在等什么!” 白衣男子垂下眼眸:“对不起,我有不得不杀你的理由。” 揭傲望向苏诗青的方向,眼神中含着万分的眷恋与不舍。 “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你不要动他。” 白衣男子缓缓点头。 揭傲想过自己会死,只是没想到会死在苏诗青的面前,他缓缓闭上眼睛,好想再拥抱他一次……可是不可能了。 白衣男子眼神一凛,就在他用力的瞬间,苏诗青因为受不了刺激尖叫一声晕厥了过去。 …… 乌云遮住月光,空气中飘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邵二雪抱着苏诗青从三皇子府邸走出来,目光投向怀中的苏诗青,感受着他的气息,心里无法控制的产生了贪念。 他忍不住想就这么带着苏诗青远走高飞,到无人熟知的地方,可是他不能。 这时,夜明和砂月从黑暗处走出来,看到他怀里抱着苏诗青感到惊讶。 夜明:“公子?顾画师怎么会在这里?” 和夜明不同,砂月总是安静的观察和倾听,并未贸然发问。 “砂月,你去将揭傲带出来,之后我们再过去与你会合。” “是,公子。” 砂月垂头,随后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栖身的客栈。 邵二雪抱着苏诗青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将他放下,盖好被子后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庞,目光柔和。 在夜明看来,主人原本冰冷的眼神,放在苏诗青的身上后变得温暖了,为他被子的手,也好像带着温度。 “我们走吧。” 夜明疑问道:“那顾画师呢?就放在这里吗?” 邵二雪点头:“砂月应该到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说完转身离开,开门时却又停住,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苏诗青的脸庞,眼神中萦绕着悲伤的情绪,最后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 黑…… 好黑啊…… 苏诗青梦见自己处在一个到处都是黑暗的地方,他不停地走着,不停地寻找。 很久过后,眼前才闪现出一道亮光,他追寻着亮光而去,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宽阔的背影。 等他走近时,那个背影忽然转过身来,原来是邵二雪。 “寒夙兄!” 邵二雪朝他微笑,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说道:“最近有没有认真画画?” 苏诗青羞愧地摇了摇头:“自从你走后,我就没认真画画了,对不起寒夙兄……” “没关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走出来的。” 邵二雪的手就像火一样,让苏诗青的脑袋发烫,他缓缓说道:“你已经不需要我,我该走了。” 苏诗青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你要去哪里?我不要你走!” 邵二雪依旧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挣开衣角,然后一步一步走进黑暗…… 苏诗青追了上去:“不要走寒夙兄!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可是邵二雪却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任凭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茫然无措之际。 他忽然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全是血迹。 越靠近,那人就越觉得熟悉,直到看清脸后,他才确定那个人是揭傲。 “揭傲!” 他立刻扑上前去将揭傲抱在怀里,可是揭傲却双眼紧闭,胸口处的伤口正在不停地往外冒血,止都止不住。 揭傲的身体宛如石头一般,一动不动,苏诗青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心脏也仿佛已经停止跳动。 “揭傲!揭傲!” …… “揭傲!” 苏诗青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滚烫。 因为一下子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所以连滚带爬地跑去打开房门望向屋外。 外面的街道漆黑一片,正下着暴雨,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淹没,不知是梦境中的血还是河里的水,一股腥味随风飘进房间里。 “揭傲!……” 记忆涌来,苏诗青不顾一切冲进雨里,在街道上发疯似的狂奔,往三皇子的府邸方向跑去。 没过多久,他就因高烧而晕厥在路边。 从那之后,连续做了几日噩梦,发了几日高烧,等他终于清醒过来时,一切都仿佛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日子在这种痛苦压抑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于他而言,失去揭傲简直生不如死。 转眼已经入秋。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内分别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个是嵩帝驾崩,皇太子继位。 他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些拥护御亲王党派的朝臣全部揪出来斩杀,包括二驸马及其他外戚在内共三十余人。 另一个是红巾军在南部获得胜利,御亲王亲自带兵北上,两个月内就会抵达锦城。 现如今的局势,皇太子的左膀右臂均已经被杀,刺史倒戈,只剩下不成气候的五皇子和大驸马,因此皇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中元节当天。 红巾军突破城防,涌入锦城。 那日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蓝,高耸的宫殿的琉璃瓦上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寒风钻入衣服里,苏诗青不由得蜷缩起来。 跟在太监的身后,跨过七八个门槛,终于来到御书房。 走进去后,他跪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小人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他行完礼,身后的门就被太监关了起来。 改称号为峯帝的皇太子身着耀眼的龙袍,手里握着狼毫,正在气定神闲的作着画。 “你就是图画院的画徒顾眉生?” 说话的时候,仿佛刀刻般深深的笑容出现在峯帝的脸上。 “回圣上,正是小人。” 峯帝暂时放下毛笔:“听闻你在作画方面颇有造诣,不如请你来评判一下朕今日所作这画究竟是好是坏?如何?” 第50章 危机来临 苏诗青哪敢去评判皇帝的画,于是伏跪道:“请圣上恕罪,小人没有这个资格,更加不会评判。” “朕准许你过来评判,这是命令。” 苏诗青皱起眉头,犹豫地站起身朝峯帝走去,只看了画作一眼,便惊慌地垂下头去,不敢言语。 因为那幅画是破海蛟龙,评论此画就相当于在评论真龙天子一样。 “怎么不说话。” 峯帝的话使苏诗青的脊柱发凉,令人畏惧。 “圣上,您的画作还未完成,小人不好予以评判……” “你是说还没画眼睛吗?” 苏诗青垂着头,算是默认。 “还不到时候。所有的事情需要一个时机,即便朕画出了龙身,可是却没有得到画出与之相对应的眼睛的机会。” 苏诗青觉得他话中有话,莫非是在暗示自己没有机会成为真龙? 这么想着,他微微抬起眼睛,却对上峯帝那俯视世界般锋利的眼神。 “不如这龙的眼睛,由你来替朕画上吧。” 苏诗青懵了,脸色逐渐苍白:“小人不敢。” “这是命令。” 峯帝的语气不容置疑。 “小人遵命。” 巨大的压迫感使苏诗青不得不拿起桌上的画笔,用力地平复着抽搐的心脏,可手还是发抖得厉害。 “朕从几年前就开始画龙,却总是画不出满意效果,那是因为实力还达不到朕想要的,可是今日,朕需要这幅画,你觉得朕能完成吗?” 这又是什么意思?苏诗青越听越糊涂:“小人愚钝,不知道圣上是何意,请圣上不要再跟小人绕圈子了。” “哈哈哈。” 峯帝笑了笑,然后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没再言语。 笔尖在绢本上轻轻移动着,苏诗青小心翼翼地将眼珠的位置画了出来。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慌乱的禀报声:“圣,圣上!大事不好了!” 峯帝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站在门外的太监瑟瑟发抖地回答道:“御亲王带兵攻进来了!” 太监和宫女们吓得纷纷躲藏起来,宫墙外喊打喊杀的声响也越来越大,直奔御书房而来。 苏诗青忍不住停下笔,怔怔地看着峯帝。 “继续画,不许停下!” 峯帝转过身抽出放在架子上的宝剑,对着他冷笑道:“你知道朕为何会将邵二雪流放吗?” 苏诗青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要直面不能知道的事实一样,感到紧张和害怕。 峯帝抬起嗜血的嘴角:“把眼珠画完,朕就告诉你实情。” 苏诗青脸色苍白,慌忙俯身细致地描绘出龙的眼珠。 峯帝看着栩栩如生的画作,激动地用双手捧了起来,眼神里露出沉醉的光彩。 “圣上,画作已经完成,小人可以离开了吗?” “离开?” 峯帝猛地转头看向苏诗青:“没有朕的旨意谁敢离开这里?” 苏诗青望着他,这句话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他的脚步,令他无法移动分毫。 骚乱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已经近在咫尺。 峯帝将绢本卷起塞进怀里,然后将宝刀对准苏诗青,朝门口示意了下。 “走!” 苏诗青沉默着往前走去。 此时,后宫已经乱作一团,宫女、太监和嫔妃逃的逃,散的散,只有少数禁卫军还在保护峯帝逃往密道的方向。 经过午时喷泉时,峯帝命人将苏诗青全身绑起来,塞住嘴巴,然后扔到喷泉底下。 这个喷泉一到午时就会自动喷出水来,将整个池底淹没,波光粼粼的水面煞是绚丽,可如今却即将成为苏诗青的葬身之地。 峯帝临走之前,对躺在池底挣扎的苏诗青说道:“朕之所以会将你放出来,是因为邵二雪来求朕,作为把你放出来的条件,朕需要他把红巾军的头目杀掉,怎么样,没想到吧?你和邵二雪的师徒情深真叫朕感动呐!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看看你的老师,还能不能来救你第二次?哈哈哈哈!” 听到这个真相,苏诗青停止了挣扎,痛苦转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揭傲竟然是邵二雪杀的!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 悲痛欲绝的苏诗青死死地咬着嘴里那团布,整个人蜷缩起来无声地嘶吼着,心脏宛如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 此时此刻,他只想随揭傲而去。 另一边。 还未逃到密道入口,峯帝就被红巾军堵截。 愤怒的峯帝朝禁卫军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给朕上!” 几番混战过后,最后一名禁卫军像发皱的纸团滚到他的脚下,彻底失去了生命。 几百名红巾军用兴奋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峯帝,好像胜利在握一样。 这时,揭傲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峯帝,到此为止吧。” 峯帝望着他,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神色:“朕乃天选之子!你一个区区鼠辈也敢在朕的面前放肆!” 揭傲漠然道:“我就是你要找的离火。” “离火?你不是死了吗!” 就在这时,峯帝的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他没死。” 峯帝转头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邵二雪。 峯帝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们两个:“邵二雪,你竟敢欺瞒朕!” 原来那晚邵二雪并未杀了揭傲,给峯帝呈上去的人头也只是个长相相似的敌军而已。 这期间,揭傲一直在养伤,为整个战局出谋划策。 “好啊!好啊!” 峯帝嘴角含着阴狠的笑容,猛地拔出宝剑对准邵二雪,瞬间,几十把刀锋也对准了他。 揭傲:“你已是强弩之末,何必再作垂死挣扎!” 峯帝冷冷对着邵二雪说道:“邵二雪!朕若是死了,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你那个徒弟了!如果不想看着他死,就给朕拦住这群叛军!” 邵二雪神色一凛:“顾眉生在哪里!” 揭傲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可恶!你竟敢动他!” 峯帝眯缝起眼睛,眼底流露出变态的得意:“看来,这个小小的画徒不简单呐!” 如此一来,苏诗青就是他逃出去的绝佳棋子,果然天不亡他。 揭傲已经起了杀意:“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里,否则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给朕备一匹快马!出了锦城朕就告诉你们他在哪里!快点!” 邵二雪对揭傲耳语道:“给他备马,先套出眉生的藏身之处再说。” 揭傲朝手下挥了挥手:“把马带过来!” 很快,一匹在阳光底下泛着青色的骏马被牵了过来。 峯帝看着那匹健壮的骏马,说道:“别给朕耍花招,否则你们永远也别想再见到那个人!” “这匹马,是最快的马,不出三刻钟,你就能出锦城。” 揭傲拍了拍马背,青骓立刻向峯帝走去。 看了看头顶上的骄阳,峯帝冷笑一声。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这匹马若能在三刻钟之内跑出锦城,我就告诉守门的侍卫那个画徒在哪儿,如若不然,朕也不能保证到时他是否还活着。” 说完,峯帝翻身上马,红巾军赶紧为他让开一条道。 揭傲咬紧牙关,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邵二雪忍着怒火,冷静道:“顾眉生若是有任何闪失,我也不会放过你!” “哼!驾!” 峯帝骑着青骓在皇宫内驰骋,出了宫门后一路往城门方向奔逃而去。 为了防止峯帝欺骗他们,揭傲偷偷跟在峯帝的身后来到城门口。 岂料峯帝还留了一手,只告诉守门的侍卫苏诗青在有水的地方便逃了。 揭傲一边命人快马加鞭赶往皇宫,将这个提示告诉邵二雪;一边掏出马笛,吹奏呼唤青骓的笛声。 刚逃出去没多远的峯帝很快就被青骓带往城门。 他害怕被抓住,慌忙跳下马,然而红巾军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 最后,峯帝被揭傲用弓箭射中胸膛,怀中的画卷掉了出来。 尽管已经身受重伤,可他仍然挣扎着爬过去将画卷紧紧的抓在手中,好像抓住它就能抓住皇位一样。 “朕才是真龙……朕才是!” 揭傲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吼道:“说!你到底把顾眉生藏在哪里了?” “哈哈哈哈!”峯帝疯狂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朕会那么蠢,将他的位置告诉你吗?” 揭傲眼底燃烧着怒火:“那你要怎么样才肯说?” “你砍掉自己的一只手,朕就告诉你。” 身旁的士兵见状赶紧劝揭傲不能相信他,揭傲自然知道他的话不能信,于是将他扔给手下。 “折磨他,直到问出结果为止!” 峯帝发疯地挣扎起来:“朕是皇帝!你们谁敢动朕!” 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惨叫声。 午时正。 喷泉内的水犹如天女散花般飞溅而出,在阳光底下闪耀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池水很快浸没苏诗青,视线逐渐模糊,心脏也变得异常的沉。 脑子里一片迷蒙,身体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 回想过去,在已经模糊的记忆中,也曾有过幸福大笑的日子…… 从小到大,人们便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他是妓女之子,像被泼了满身的脏水一样,艰难地活着。 娘亲去世后,他更加孤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画画成了全部。 直到遇到邵二雪和揭傲,他的世界才逐渐明朗起来。 可这些感情对他来说却是奢侈的,所以老天爷才会如此残忍的将它们都收回去。 水渐渐地没过耳朵,脸颊……最后没过了鼻子,痛苦开始袭来。 他在水底静静地凝视着空中漂浮的云彩。 想变成一缕风。 想无声地消失,飞到没有牵挂和依赖的地方。 他对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第51章 或喜或悲 邵二雪带着人发疯般的在皇宫内每一处有水的地方寻找苏诗青的身影。 可是一无所获,哪里都找不到,湖里没有,池塘没有,井里也没有,究竟会在哪里……? “顾眉生!” “顾眉生!你在哪里!” …… 拜托你快出来吧! 苏诗青已经是他的命,一想到他会离开自己,心就像是被活生生地撕成两瓣一样,痛苦不堪。 就在这个祈祷的瞬间,不远处的午时喷泉迸发出晶莹多芒的水柱。 邵二雪绝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立刻直奔喷泉而去。 “眉生!” 一到喷泉,邵二雪就看到水底沉着一个浑身被捆的黑影,这可怕的情景,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立刻跳下水池,将苏诗青从水底拽了出来,然后抱在怀里跳出水池。 “眉生!快说话!” 邵二雪赶紧拿掉苏诗青嘴里的布,然后惊恐地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苏诗青痛苦地倒在地上,抓着胸口艰难地呼吸着,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用难过的眼神望着邵二雪。 “眉生!” 邵二雪的眼眶湿润,将苏诗青紧紧地拥入怀中,怕他融化似的,非常用力地抱住。 苏诗青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内心的痛苦简直无法承受,所以只能呜咽着任由邵二雪抱着自己。 良久过后,邵二雪终于松开他,将他的脸捧在掌心,指尖轻轻地为他拭去泪水。 “幸好你没事,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苏诗青望着邵二雪,眼底是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的声音因为呛了水而变得沙哑低沉。 “寒夙兄……揭傲是不是你杀的?” 邵二雪颤抖的手一顿,静静地凝视着他,内心溢满酸楚。 “为什么?”苏诗青痛苦道,“为什么要为了救我而杀揭傲?失去他,跟杀了我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 苏诗青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你不要再骗我了!峯帝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不要你这么做!我要你把揭傲还回来……” 他紧紧地抓着邵二雪,像在发泄不满似的摇晃着他,哭得极其伤心。 “眉生……”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苏诗青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阳光底下那张明晃晃的俊脸,眼泪一串串地落下。 “我没有死。” 揭傲在听到苏诗青对邵二雪的控诉之后,眼眶瞬间红了。 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冷静的头脑,所以立刻冲过去,抛弃一切般的用尽全力搂紧苏诗青单薄的身体,吻着他的脸颊。 “我在这里……” 苏诗青悲喜交加,不敢相信面前的揭傲是真实的。 害怕是梦境,所以他咬着自己的手,感受到疼痛后,才狠狠地捶着揭傲的肩膀,然后用力地将他揽住。 哭声比刚才更大了,这哭声里面包含着惊喜,怨恨和委屈。 揭傲流着泪,深情地说道:“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邵二雪缓缓站起身,似有千万支利箭齐射在身上,整颗心千疮百孔,可是脸上却像被浓雾遮盖,无法看清楚表情。 他沉重地一步一步朝宫门走去,最终消失在了尽头。 等揭傲和苏诗青互诉完衷肠,失而复得的喜悦过后,他们才发现邵二雪不见了踪影。 …… 三日后。 五皇子等余党势力主动向御亲王归顺投降。 农历十月初五,御亲王正式继位,改国号为“仁”,去“帝”为“君”,即“御仁君”,寓意拥有仁德的百姓的人君。 十月十五,御仁君任命揭傲为护国大将军,赐金腰带,尚方宝剑并加官进爵。 此次政变对图画院的波及较小,大部分人都官续原职,除了史提大人,他主动请辞告老还乡。 揭傲向御仁君请求将邵二雪从万灵园调回来,御仁君同意了,只是没想到却被邵二雪拒绝,甚至主动要求到万灵园当营造官。 …… 是夜,秋风萧瑟,连月光都透着股寒意。 树下两道人影徐徐而立,一个温润如玉,一个风流佻达。 邵二雪最先开口:“想必你已经知晓我去韶城的真实目的了吧?” 周玉然笑了笑:“早就知道了,你去韶城是奉嵩帝之命,假借画徒选拔之名暗中寻找我周家末子,目的就是为了牵制周家,对吧?但是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之所以不动声色,不过是想借你的手,看看能不能真的找到我弟弟罢了。” “果然。” 周玉然看向他:“可有什么消息?” “我只打听到他叫苏诗青,若是还活着……应该还在韶城。” 邵二雪的回答在周玉然的预料之中,不过他能找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会继续找下去的。” 邵二雪微微点头:“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能早日被你们找到。” 周玉然有些不解。 “你真的不打算留在锦城吗?凭你的才能,谋个高官有何难?” “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留下来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看着邵二雪愁眉不展的样子,周玉然也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 邵府。 邵二雪坐在屋内独自喝着闷酒,静静凝视着窗外的他,丰神俊秀,身姿挺拔,可脸色却灰暗之极。 苏诗青不知他究竟为何所困,所以站在门口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走进屋内。 “寒夙兄。” 邵二雪抬起眼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你来了。” 苏诗青在他的身旁坐下,问道:“寒夙兄,我听说你主动请求去万灵园当营造官,这是为何?你不想留下来吗?当御用画师不是你毕生的梦想吗?” 邵二雪给他斟了一杯酒:“曾经是,但现在看来,当不当御用画师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苏诗青激动道,“是不是因为我?我说了那些误会你的话……” 邵二雪打断他,摇了摇头:“不是,那些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不必在意。” “那是为何?” 可是他分明从邵二雪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深藏着的幽深与孤独。 “难道,你不想再画画了吗?” “画画不一定就要在图画院,在万灵园也可以。” 只要看不到苏诗青,看不到他和揭傲在一起,就不会感到痛苦,这才是他不想留在图画院最根本的原因。 苏诗青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是,我舍不得你,寒夙兄,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酿桂花酒,要教我很多很多绘画的技巧吗?你走了谁来教我啊?” 邵二雪心中悲凉。 “图画院那么多老师,每一个都是画坛的高手,他们可以教会你很多东西,不一定非得是我。” 苏诗青哑声道:“可我是你的陪画生徒!你怎么忍心丢下我独自走掉?” 邵二雪抬起眼眸,眼神里像是有数万种感情在里面纠结糅合一样,风吹起了他的发丝,眼泪从散落的发丝之间流淌下来。 他央求道:“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说着,端起酒杯猛地灌下,努力冷却着滚烫的内心,将说不出口的话全都吞入腹中。 “寒夙兄……” 苏诗青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许久。 邵二雪忽然站起身,端着酒壶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风寒冷异常,世间万物也都在这寒风中逐渐凋零着,树木萧条得仿佛不会再有花开一样。 苏诗青默默跟在他的身后,问道:“寒夙兄,你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这么快?” 邵二雪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前面走去。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院子里的竹林深处。寒风吹过,耳边的都是竹叶的沙沙声。 想到即将分别,苏诗青难过得连呼吸都无法顺畅了。 “我们来画画吧,还和以前一样,画到睡着,画到天亮好不好?” 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他真的很想在临别之前,和邵二雪一起再忘情的画一次。 没想到邵二雪直接拒绝了他。 “明日还要早起,天寒露冻的,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苏诗青忍住悲伤:“你究竟是怎么了?我不喜欢如此冰冷的你,总觉得离我好远好远……” “你想知道为什么?”邵二雪转过头来,忽然朝他走近:“那就告诉你,我做不到,无论是画画,还是待在一起,都做不到!” 明明爱着,却不能说爱,他在这种苦痛中不停地挣扎徘徊,可是苏诗青根本就不明白,甚至体会不到。 苏诗青惊讶地盯着邵二雪,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起作画,一起聊天,一起散步……”邵二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眼眶湿润地说道,“我想要的,是你的全部!” 在还没能分辨出这句话的意义之前,邵二雪突然握住苏诗青的肩膀,冷酷地避开他慌张的视线,一下子盖住了他的嘴唇。 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反倒像是要从他唇上汲取温暖似的吸吮着。 竹林的遮隐下,两人的身影若隐若现,这狭小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没有世俗。 苏诗青用力地推开邵二雪,可是却反被他钳制住手腕,舌头从撬开的唇间伸了进去,好像想在他的嘴里寻找什么似的。 可是他明白,那里面不可能有喜欢,不可能有他想要的一切,可他还是饥渴地寻找着。 这根本就不是吻,而是在释放他内心所有痛苦的悲鸣。 “如果要恨我,就恨吧,可是我对你问心无愧。” 最后一无所获的邵二雪放开了他,然后失魂落魄地转身,连哪怕一丝眼神都没有留给苏诗青。 苏诗青浑浑噩噩地靠在竹子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唇上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酒味,那么的苦涩,仿佛连咽喉都溢满了这样的味道。 他流着泪,看着邵二雪远去的背影,好像会永远消失一样,可是却不敢叫住他。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他从未想过邵二雪对自己怀有这样的感情,也不知道他一直处在痛苦之中。 他已经习惯邵二雪对他好,习惯邵二雪默默无闻的存在,习惯邵二雪的无限包容…… 或许是他太贪心了,拥有了揭傲,还想要邵二雪待在自己身边,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第52章 君心我心 官道旁。 两片轻舟悠然地在水面上划行,沙石折射着阳光,像被镀了层金光,岸边的柳树低垂着,叶子已经枯卷成团。 与亲朋好友道完别,邵二雪将行李交给夜明,然后纵身上马,一行人准备启程。 走到路口时,邵二雪猛然看到苏诗青单薄的身影守在那里,眼睛肿肿的,冻红的脸上写满憔悴。 红色的枫叶散落在河面上,有几片落到了他们两个的肩上。 彼此不带一丝笑容的凝视着对方,内心有如奔涌的河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说不出。 良久,邵二雪才开口:“早晨寒气重,何必跑这么远来相送呢?” “学生来送老师不是应该的吗?” 苏诗青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把折扇递给他,表情看起来非常伤感。 “寒夙兄,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把扇子送给你,看到它,就好像看到曾经的我们一样……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亦无法挽留,所以只能将你放在心中,长久地想念。” 闻言,邵二雪缓缓打开折扇,扇面上是苏诗青精心绘制的山水画。 竟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画中还有他们相谈甚欢的场景。 题跋为:换君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 最后的落款是“映雪”。 邵二雪颤抖地合上折扇,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想要留下来,所以只能隐忍。 “你的礼物,为师收下了,你自己多保重。” 说完夹了一下马肚,然后快速往前面跑去。 这是一次伤感的告别,苏诗青想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不那么伤感,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他控制不住地流着泪大声喊道:“寒夙兄!你也要保重自己!” 邵二雪没有回头,举起折扇摇了摇手:“后会有期!” “寒夙兄!” 马儿已经跑出去很远,两人都变成彼此眼中一个小小的人影。 夜明赶上邵二雪,询问道:“公子,顾画师看上去好像很伤……”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邵二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所以赶紧止住话语。 直到看不见彼此后,邵二雪才缓缓停下,再次打开折扇,眷恋般地抚摸着扇面上的画,然后哭得愈发强烈。 夜明和砂月从未见他如此伤心过,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几个月后,暮春时节。 天气开始温暖起来,这份温暖犹如将苏诗青从长久且残酷的寒冷中赦免一样,令他心生欢喜。 此时,围绕着荣华殿的樱花已经盛开,道路被粉白的花瓣照得鲜亮明快,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 苏诗青踩着花瓣匆匆地朝荣华殿方向走去。 刚到殿前。 “怎么现在才来?” 凌厉的声音盖住了他紧促的脚步声。 “公主殿下。” 苏诗青赶紧上前行礼。 眼前这位骄纵跋扈,但却长得极其美艳的女子正是出名的长公主。 非常受御仁君的宠爱,不仅有官阶,而且还有上千户的封地。 长公主看着苏诗青,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缓缓走向他。 “来得未免太迟了些!现在已经辰时了,你可知本公主等了多久!” 苏诗青抬起头,阳光也才勉强越过宫墙而已,哪里会迟? 但是面对蛮不讲理的长公主,他也只能露出苦笑。 “小人来迟,还请公主责罚。” 长公主带着看他不顺眼的表情说道:“算了,下不为例,随本公主进来吧。” “谢公主。”苏诗青起身,跟在她的后面询问道,“公主今日想画些什么?” “随便,好看就行。” 说完,迈着高傲的步子走进自己的寝殿。 太监和宫女们赶紧帮苏诗青铺纸、摆画具、研墨。 画了半晌。 正在染指甲的长公主突然问道:“哎,你是不是和揭将军很熟?” 苏诗青提笔的手一顿,接着不露痕迹地继续画:“回公主,小人与揭将军是图画院的同窗。” 长公主高傲的脸上终于展露出花儿一般的笑颜:“原来如此,那你可有听闻揭将军今日回锦城?” 苏诗青疑惑地停下:“是吗?小人不知情呢……” 自从当上大将军之后,揭傲比以前更忙了,几乎脚不沾地。 这几个月也都一直在忙着选拔和操练新兵,怎么今日有空回来了?为何没派人来通知他? 长公主朝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赶紧从抽屉内拿出一本册子递给苏诗青。 “公主,这是……?” “《大将军喜恶录》,本公主要你趁这两日揭将军得闲时打听清楚,务必要将每一项都填写完整,下次再传唤你的时候,你将它交给本公主。” 苏诗青一脸懵的接过那本喜恶录,然后一页一页翻阅起来。 饮食类:最喜欢吃什么菜?不喜欢吃什么菜?最喜欢吃什么水果?不喜欢吃什么水果?…… 服饰类:最喜欢穿什么质地的衣裳?喜欢与不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苏诗青猛地咽了口唾沫,心里很不是滋味。 …… 将军府。 沉重的暮色悄悄钻进门缝。 结束一天行程的揭傲,听闻朝思暮念的人儿正在府中等他,顾不得疲惫,急忙赶了回去。 多日不见,本该是温存的时刻。可是从见面到现在,苏诗青都躺在塌上悠闲自在地嗑着瓜子,吃着干果,丝毫没有想要温存的意思。 揭傲只好在一旁边填写喜恶录,边斜着眼睛看他,犹如一位深闺怨妇。 苏诗青也感到很苦恼,虽然不乐意,但人家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的长公主,总不能随便糊弄过去吧。 而且,他自己也对册子上的问题感到很好奇。 在揭傲身边待了这么久,竟然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喜恶,这怎么能行呢? “啊,手酸了。” 揭傲放下毛笔,望着苏诗青十分委屈。 “手酸了?” 苏诗青从塌上坐起,跑到揭傲身旁拿起册子翻了一下,随即皱眉道:“这连一半都没写完呢!” 揭傲一把环住他的腰,不满道:“就不能明日再写吗?” “累了?” “嗯。” 揭傲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深吸一口气,无比贪恋苏诗青身上的味道。 苏诗青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你就去那边休息一会儿吧,我问你答。” 揭傲蹙起眉头:“恩?” “这是长公主交代的,不能不从!” “那你问吧。” 揭傲坐了下去,然后将苏诗青抱起来坐到自己的大腿上,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苏诗青拿起笔开始认真地问了起来:“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有。”揭傲故意在他的耳垂上吐了一口气,“你的心里。” 苏诗青脸微微一红,没好气道:“正经点!” “恩……”揭傲认真想了下,“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吧,比如云国,滇国之类的。” 苏诗青赶紧记录下来,继续问了起来。 “最喜欢的宠物?” “马。” …… 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揭傲的神思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忍无可忍所以从苏诗青的手里抢过毛笔。 “行了。” “但是.....” 揭傲抱着他,不满道:“我们许久没见面了,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苏诗青摸了摸他脸上的胡渣,说道:“当然想你了,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呢。” “你这个小子!”揭傲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满意,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头,“怎么办,我已经不能自拔,一天也离不开你了。” “是吗?”苏诗青轻叹口气,“可您是大忙人呀,还不是三天两头的往外跑?” 揭傲无奈道:“抱歉,让你一直忍受思念之苦。” “你不也是吗。” 深情地凝望片刻后,揭傲贪恋地蹭了蹭苏诗青的手心,侧过脸去吻了吻。 在看到他的指尖渗进墨水后,拿起来擦拭干净。 两人注视着对方。 像是在诉说着对彼此的思念,这份思念在两人的口中化为了缠绵悱恻的甜蜜。 这份缠绵时而温和,时而粗暴,如火的热情就像融化春雪的阳光,令他们欲罢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揭傲微微撤开一段距离,深深地凝视着他。 温暖怀抱的离去,使苏诗青感到一阵清冷,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不满的叹息。 揭傲声音低沉,似蛊惑般地说道:“就在这里吧……” 看着四周窗户大开,到处都明晃晃的书房,苏诗青羞到不仅脸红,就连脖子也红了。 于是低声抗议道:“不,不行!这里可是书房!” “为何?” “明目张胆的在书房……我做不到!” 揭傲勾唇一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手腕强行分开,整个人就像盛开的花儿一样成了毫无防备的状态。 “你……!” 揭傲俯身朝着苏诗青的脸低下头,就在他以为揭傲要吻下来的时候,揭傲却忽然转过头去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 瞬间,整个书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屋外的微微亮光能够看得见。 “这样呢?” “……”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简直就是掉进缸里的老鼠的处境! 苏诗青咬牙道:“不能这么做,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揭傲满不在乎道:“发现又如何,这里我最大,谁敢说什么。” “……” 黑暗中,苏诗青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虾子,不是他不想继续反驳,而是因为揭傲又开始对他发起了进攻。 朦胧的窗纸上倒映出两个交叠的身影…… 苏诗青虽然嘴巴上说着不行,但是奇怪的却反而很喜欢这种感觉,全身麻酥酥的,心脏快速跳动着。 或许使人心智迷乱的爱就是这样的吧。 次日。 苏诗青在街上缓缓走着,回想起昨晚的疯狂,两腮泛起红晕。 即使是清冷的早晨,脸上的热气也一点都没有消失,因为心是暖的,幸福的感觉犹如沙子垒了起来。 可是笑着笑着,不安的感觉却突然向他袭来,就像抓在手里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走一样,他深知这是种令人不安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尽力了…… 第53章 使臣来访 这日。 瀛国派来促进交流和贸易的使臣们已经到达锦城。 礼部大堂设案举行呈表纳贡仪式,御仁君决定打破旧制,给使臣们举行接风宴,以示友好。 不仅是宫内非常繁忙,就连图画院也都因要给使臣准备带回国的礼物,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中秋当天。 风和日丽,繁花似锦,连空气都透着股香甜的气息。 宴会从申时开始,仁宣殿前的广场上摆满了席位。这次来拜访的使臣包括随从有上百人,再加上皇宫内院及各王公大臣一同出席宴会,因此场面十分壮观,热闹非凡。 席间,到处都是宫女和太监们给众人补充瓜果及酒水佳肴的忙碌身影。 舞官在台上载歌载舞,乐府的乐师们也不时地演奏着热闹的曲目,将整场宴会的气氛像浪潮一样推向至高点。 到了晚上,圆月高照。 掌灯的宫女和太监将巨大的灯笼挂在廊道各处,推着造型精美的连枝立灯出来立在席位旁,将整个广场照得恍若白昼。 美酒和珍稀佳肴下肚后,使臣们感到非常愉快,也跟着载歌载舞起来,迎接他们的官员和御仁君纷纷露出欢畅的笑容。 韩熙子及诸位元老带领着图画院的众画徒在宴席的不远处作画。 御仁君想让他们将今夜的盛况收入画中,给瀛国留一份作为纪念,因此图画院的任务异常繁重。 忽然,宴会上传来不小的骚动。 苏诗青赶紧停下笔来,驻足观望。 只见一群打扮美艳的舞官款款走到台上,全都是那种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的美人。 台上最漂亮的那个,身着红底绣金纹牡丹的吉服,华丽雅致,贵气非凡,鲜艳魅惑的红唇微微勾起,露出诱人的微笑。 这位美人正是和政长公主。 她为了表示欢迎使臣的到来,亲自到台上献舞一曲。 玉手流连、广袖漫舞,衬得她仪态万千、姿容绝美,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忘却了呼吸。 台下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长公主,除了独自喝着闷酒的揭傲。 他的神情冷漠,眼神还总是望向苏诗青。 虽然公主拥有惊人美貌,但在他的眼中,任何女人都比不上苏诗青。 他已经不止一次婉言谢绝御仁君的赐婚,可长公主依然对他倾心不已,这令他感到很苦恼。 另一边,画场上。 所有的画徒全都在聚精会神地作画,这时,使臣当中一位年轻的文官朝他们走来。 此人气质独特,充满异域风情的容貌十分出众。 一双冷若冰霜的丹凤眼上长着下垂且纤长的睫毛,眉毛更是少见的乌黑浓密,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 而且他的官职似乎不小,连瀛国的使臣都得观察他的神色行事。 只见那人走到众人面前,朝他们优雅地作揖行礼,声音满是浓浓的异国腔调。 “鄙人谷川枫,久仰图画院及诸位先生大名。” 韩熙子放下笔,拱手回礼道:“原来是谷先生,失敬失敬。” “大人客气了。” 身后一群画徒在听到谷川枫的大名之后,纷纷瞪大眼睛,小声地嘀咕起来,议论他的事迹和画作。 能将自己的名号传出自家国门的,恐怕非谷川枫莫属了。 他的画,不仅题材丰富,色彩浮华,大胆热情,而且构图方式富有装饰意味,线条明朗舒展,结构严谨。 他画中的人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都梦幻慵倦且表情丰富,是一种不津津于写实而是捕捉瞬间幻象的独特画风。 而且其独创的版画,不仅令画师和商人们疯狂着迷,更是深受平民百姓的喜爱。 谷川枫看向众人桌上的画作,问道:“鄙人可以在一旁欣赏诸位前辈作画吗?” 韩熙子点头道:“谷先生请便。” 接着,谷川枫就像是一块屏风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韩熙子及其他元老的身后,静静地驻足欣赏。 看到共情处时还会不自觉地用手指在虚空中画两下。 苏诗青好奇地观察着谷川枫,并非因为他妍丽的容貌,而是因为他惊人的天才画作。 毕竟没有哪位画师的画能够像他的一样,被任何人都喜爱。 他当“妙手”时,曾有幸见到过某位富商收藏的他人临摹的两幅谷川枫的版画。 一幅是描绘稀有珍兽的《新见闻志》,另一幅则是同样华丽的描绘武者战斗场面的《骁勇图》,尽管只是他人临摹的画作,但仍然足够惊艳。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在自己所绘的画面中,用类似谷川枫的画风和手法描绘了公主的舞姿,可是看完之后却觉得不满意。 他尝试的过程,全都落在谷川枫的眼中。 “画得真好,阁下见过鄙人的画作?” “啊!” 苏诗青惊呼出声,谷川枫不知何时竟站在他的身后。 于是赶紧解释道:“在下有幸见过别人临摹先生的两幅版画,所以……” 谷川枫低垂纤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微笑装满冰冷的脸庞。 “原来如此,鄙人无意冒犯阁下,实在是情不自禁,请阁下继续作画吧。” 苏诗青朝他点头致意,然后继续作画。 可是谷川枫却依旧站在他的身后,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尽管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可仍然会感受到微妙的目光,所以苏诗青画得很不自在。 画完一幅后。 谷川枫真挚地说道:“不知阁下明日是否有空,与鄙人聊一聊关于绘画的事?” 苏诗青受宠若惊道:“谷先生是想邀在下一起聊绘画的事?” 谷川枫微微颔首。 …… 不远处,揭傲看着苏诗青和谷川枫闲聊,眼眸逐渐变得深邃,英眉皱起,心里莫名的恼火起来。 一旁斟酒的太监,看到他那表情,误以为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战战兢兢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揭傲用力地放下酒杯:“竟然……!” 太监登时冷汗直流,手都在发抖。 “将军,不喜欢这酒……?” 揭傲压根就没有听到太监的声音,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苏诗青和谷川枫的身上,酒杯几乎快要被他捏碎。 太监整个肩膀缩成乌龟。 “将军想喝什么酒?奴才这就去给您拿……” 话还没说完,揭傲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酒杯摔落在地。 太监急忙跪下,露出惊恐的神情。 “将军息怒!息怒啊!” 谁知揭傲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完全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恩??!” 太监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结果发现揭傲已经走远了。 此时,宴会结束的钟声响起。 使臣和迎接使臣的官员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大声地说笑着三三两两的并行着朝宫外走去。 御仁君吩咐完各项事宜后,也和皇后一起携手回了寝宫。 苏诗青收拾好画稿和画具,然后跟在画徒队伍后面往宫门方向走去。 他疲惫地转了转胳膊,望向揭傲的座位,却发现他不在那里,人群中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难道是已经回去了? 正在猜测着,身后突然响起低沉的嗓音。 “你在找谁?” 苏诗青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又急忙改称呼道:“揭!……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站在他的身后吓人? 揭傲脸色阴沉。 “已经站在你身边许久了,没发现吗?” 谷川枫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跟过去了,然后站在不远处看着苏诗青作画。 “是吗?” 为什么感觉揭傲不太对劲?那表情好像要揍他一样。 “还不快过来。” “可是,我还没告诉待诏大人呢。” “我会派人去说的。” “哦……” 苏诗青屁颠屁颠跑到他的身旁,想和他一起并肩前行,没想到揭傲竟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他面带尴尬的望着揭傲的背影,然后匆匆的追赶着。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请等一下!” 苏诗青转头一看,原来是谷川枫。 “谷先生?有什么事吗?” 谷川枫拱手道:“方才一时糊涂,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苏诗青恍然大悟道:“在下顾眉生。” “好,那明日……” “顾眉生!”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拐角处传来洪亮的咆哮声。 苏诗青和谷川枫同时转过头去,灯光勾勒出揭傲霸气的身影,如同傲视群山的猎鹰向着他们走来。 “怎么回事?” 揭傲的英眉始终紧蹙着,不曾松开过。 苏诗青赶紧向谷川枫介绍揭傲。 “谷先生,这位是我们大仁国的护国大将军揭将军。” 然后又向揭傲介绍。 “揭将军,这位是瀛国的使臣,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画师谷先生。” 谷川枫淡漠却有礼地作揖道:“鄙人谷川枫,见过揭将军。” 揭傲的话中充满东道主的客气,却没有什么温度。 “谷先生有礼了,宴会已经结束,还是早些回使馆休息吧,需不需要本将军派人护送谷先生回去?” “多谢将军好意,鄙人不需要。” 面对揭傲的敌意,谷川枫有些不明所以。 苏诗青:“……” 白色的月光洒落在三个人头顶上方,气氛微微有些紧张起来。 最后,谷川枫朝两人拱了拱手。 “天色已晚,鄙人先告辞了。” 揭傲:“告辞。” 苏诗青:“谷先生慢走。” 等谷川枫走远后,苏诗青将揭傲拉到无人的角落,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为何对谷先生如此冷淡?他是来交流的使臣,你难道不应该对他态度稍微温和点?” 揭傲挑眉:“冷淡?温和?” “是啊,若是谷先生觉得我们一点都不热情好客,生意谈不拢怎么办?” “来访的使臣里十个有八九个都是细作,正因如此我身为护国将军才不能显得热情好客,有些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知道吗?” “这样啊?”苏诗青惊讶道,“我还以为……算了,没事。” 揭傲靠近:“以为什么?” 苏诗青锤他:“以为你吃醋了呢。” “吃醋……还真是!” 揭傲丝毫不加以掩饰自己的内心,反而露出一抹坏笑,突然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宫门方向走去。 苏诗青怕被宫女或者太监看到,于是左顾右盼起来。 “你这是干嘛?”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让我牵回去不行吗?” 苏诗青双颊泛红,明知故问:“回哪儿去?” “当然是……将军的床上啦!” 尽管声音很低,但苏诗青还是吓得赶紧跑到他的前面,一把捂住他的嘴。 “你知不知道这么说很危险?万一被别人听到怎么办?” “我不怕。” 揭傲反而拉起他的手明目张胆地亲吻了一下手背,然后走了起来。 苏诗青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走。 可是这一幕,真的像苏诗青担心的那样,被一位路过的宫女瞧见了。 那名宫女吓得赶紧躲藏起来,偷偷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被锁了两章,稍作修改今天应该可以过审,请大家耐心等待,谢谢! 第54章 相见恨晚 走到宫门时。 老天爷像是故意和他们作对似的,突然看到一抹红色的倩影站在那里。 “是长公主!” 苏诗青赶紧松开揭傲的手,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长公主用幽深的眼神,凝视着如黑色绸缎般的夜空中那轮明月。 听到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身来,见到揭傲后一张俏脸立刻笑靥如花,甚是动人。 “揭将军!” 揭傲客气地向她行礼。 “微臣见过长公主。” 苏诗青:“公主殿下千秋。” “揭将军免礼。” “公主找微臣有何要事?” 长公主娇羞的表情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期待。 “今晚的月色很美,不知揭将军是否有空……?” “唉,微臣喝了太多酒,今晚恐怕无法陪公主赏月了。” 长公子蹙起秀眉,难道是今晚她打扮得还不够美艳?不够诱惑吗?还是揭将军把害羞的心意隐藏起来了? 想到这里,长公主朝一旁的苏诗青使了个凌厉的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苏诗青浑身一抖,躬身说道:“小人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揭傲充满压迫与威严的声音响起。 “眉生请留步,和本将军一同出宫吧。” “这……” 长公主不满道:“顾画师有急事,不如就让他先回去吧,政儿特地为将军准备了一份厚物,还请将军赏脸移步,看看再回去也不迟啊。” 苏诗青杵在那里左右为难地看着他们,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揭傲义正言辞道:“谢公主美意,可微臣是男子,怎可随意出入公主的寝宫?”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长公主皱起眉头。 “既是如此,那政儿明日再派人将礼物送到将军府上吧。” “微臣谢过公主,更深露重的,还请公主速速回宫。” 听到最后这句话,长公主终于露出微笑,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的寝宫。 将军府内。 银色的月光洒满院子各处,娇俏的月季花散发出隐隐的香气。 书房的门被人打开。 一位下属走了进来,手里面拿着一卷册子,恭敬地交到揭傲手上。 “将军,这是瀛国使臣带来的贡品及人员清单,请将军过目。” 揭傲迅速翻阅起来,然后拿过毛笔将几个地方圈出。 “这几个贡品叫人去查查看,还有这三个本来不在名单上的使臣,派人多盯紧点。” “是。” 接着揭傲详细地叙述他在宴会上观察到的情况,并让下属将需要调查的内容都标注出来。 苏诗青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宴会不仅仅是宴会,里面还夹着事关两国的复杂的利害关系。 交谈结束后,下属退出了房间。 倦意袭来,苏诗青揉了揉眼睛,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 揭傲单手撑着太阳穴,看着他可爱的模样,忍不住露出微笑。 “现在轮到你了。” “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苏诗青眨巴着两只眼睛,疑惑道:“我什么也没发现呀!” “是吗?” 苏诗青认真地想了想。 “要说奇怪之处的话,我倒是发现了一个。” “哦?是什么?” 苏诗青调皮地用双手撑着下巴,和揭傲面对着面,摇头晃脑地说道:“大名鼎鼎的揭将军,竟然不近女色,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哪个女人一眼,这不是件很奇怪的事吗?” 揭傲扣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拽进怀里,薄唇在他的脸上若有似无地吐着气息,声音和眼神都带着迷乱。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苏诗青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笑着说:“你不敢。” 揭傲在他的脸上流连着,手指却缓缓勾住衣裳上的系带。 “我不敢,你倒是敢了,说,那个姓谷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诗青嘟起嘴。 “我们就是单纯的在聊画画而已。” 揭傲垂下眼眸,带着些威胁的意味说道:“是吗?” “千真万确,我发誓。” “看在你发誓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你吧。” 说着外面那件衣裳已经被他灵巧地褪下,然后俯身轻轻地吮/吸着苏诗青的锁/骨和胸膛。 烛光下,苏诗青的脸美得令人惊叹,柔和的轮廓,眼睛、鼻子、眉毛、嘴巴,一切都无可挑剔。 白皙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更加柔和,就连女人见了都会嫉妒,桃花眼里仿佛盛满了水,看得揭傲心驰荡漾。 此时的苏诗青,就像是一颗宫廷秘制的糖,软甜可口,在时快时慢的攻势下正在慢慢地融化。 意乱情迷之中,苏诗青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身体就像草芥一样被自己和揭傲的两股欲/火缓缓烧掉,似要将彼此引到天上去。 情难自禁的时候,他微微张开咬着的嘴唇,破碎的声音不自觉地从喉咙里溢出。 “揭,揭傲……” 揭傲没有停止动作,而是撑起上身欣赏着美妙的身体及潮红的脸庞。 如果说他现在是猛烈的暴风雪的话,那苏诗青就是春暖花开的春天。 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所以俯身覆在温暖的唇上,将春天的甘霖悉数卷入腹中。 伴随着令人害羞的吟唱,春宵之夜也随之加深。 翌日。 和煦的阳光照的人意欲微醺,透过暖暖的日光,能看见天空似淡蓝色的布帛上点缀着些许白花,零乱的散落着。 苏诗青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和一袭白色便服的谷川枫面对着面端坐着。 两人慢悠悠地品着香茗,周围翠竹环绕,凉风徐徐,看上去就像一幅绝美的风俗画。 谷川枫放下茶杯,轻轻开口道:“早就听闻大仁国的茶非常不一般,今日有口福了。” 苏诗青见他的样子觉得还是很友善的,似乎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冰冷。 桌上那些煮茶的罐子和茶壶等器皿都是他带过来的,泡茶的手法非常娴熟。 “该说有口福的是在下,托谷先生的福,今日才能喝到这么好喝的茶呢。” 谷川枫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煮茶泡茶,过了一会儿后,绿色的茶水充满了白色的茶盏。 他将泡好的茶,优雅地递给苏诗青。 苏诗青接过茶,轻轻地吹了吹后,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 “味道......真好啊。” “谢顾君夸赞。”继而缓缓开口道,“鄙人有件事,不知能否请教一下顾君?” “谷先生请讲。” “鄙人最近陷入了心有寰宇,却无处落笔的窘境。众所周知,鄙人自幼便投身于绘画之中,而且孜孜不倦,不耻下问。 对作画几乎倾注了所有的热情,更是在技法上不断地进行追求和尝试,可谓是真正的为画痴狂,以画为生。 可是渐渐地,鄙人却产生了很多新的想法和困惑。最近鄙人的脑海中,总是频频冒出这样的念头来,究竟怎样才能更好地画出光?画出水?画出肉眼所见的颜色? ……世间万物,千变万化,各具形态,想要留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鄙人原先所作之画,皆为浮华逝梦,无法真正为人们留住美好的东西,可能百年之后便会无人记得。 这些困惑每日都堆积在鄙人的脑海中,纵使鄙人翻遍所有的绘本,阅览了无数的画作,仍寻不到想要的答案。” 苏诗青看着谷川枫深陷痛苦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谷川枫的困惑,也是所有作画之人都会产生的困惑,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答案,更何况谷川枫呢? 但是他却想起邵二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谷先生的疑惑,在下很难解答,或许是我们手中的画笔,用的纸和颜料根本就画不出想要的东西,甚至是我们的天资本就不足呢?更何况我们无从知晓自己的画作能否流芳百世。 在下的师傅曾经对在下说过这样的话: ‘画者不应活在当下,而应追寻到老。年过五十,便发现五十以前的画根本不值得一提;年近七十,才能稍识绘画,可这仍然不够;希望到九十岁时,能够有所进步,洞察万物的奥妙;一百岁时,方可步入美妙之境,所绘一点一线,必然充满生气,但,这仍然不够!可恨的是人生如蜉蝣!’ 谷先生,与其深陷在这些困惑当中,不如尝试将这些困惑存留于纸上,让后世之人去继续揣摩。 或许终有一日一定会有人,能够将我们的困惑逐一解开。不过,在下也相信,他们也还会产生新的疑惑,这,便是艺术呀。” 谷川枫垂眸沉思了很久很久,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幡然醒悟的抬起头,乌黑的眼珠中仿佛坠满星辰,底下是涌动着的滚滚暗流。 “九言劝醒迷途仕,一语惊醒梦中人。” 谷川枫忽然站起来,朝苏诗青行了个大礼:“顾君,请受鄙人一拜!” 苏诗青急忙站起来回礼。 “谷先生!怎么行如此大礼?” “鄙人第一次见顾君作画,便深知顾君是个单特孑立,卓尔不群之人,不曾想见识亦如此深广,可惜鄙人未能早点认识顾君,平白浪费了诸多光阴。” 苏诗青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起来。 “谷先生谬赞了,在下哪有谷先生说的那么好。” 回想起几个月前,他还在寻死觅活的无心作画呢,说到底,心智最不成熟的人是他自己呀。 “顾君请坐。” 谷川枫像是遇到人生知己一般,准备痛快地和他畅聊一番。 苏诗青干脆将画筒拿了出来,说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谷先生可愿与在下切磋交流一下绘画的技巧?” 谷川枫求之不得,也拿出画具,打算和苏诗青一较高下,并且相互学习,改进不足之处。 两人越交流就越是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第55章 画师对决 不知不觉,天已大黑。 苏诗青与谷川枫画掉最后一张宣纸,然后各自揉搓着酸疼的手和肩膀,相视而笑。 整理画稿时,苏诗青的印章不小心掉到地上,但他却没有发现。 谷川枫走过去帮他捡了起来。 “你的印章掉了。” 苏诗青赶紧拿过印章,用丝绸包起来藏在了怀里深处。 “幸好被谷先生捡到了,真是万分感谢啊。” “这枚印章对顾君来说好像很珍贵?” “它是在下的老师专门为在下所刻,因此在下非常珍惜。” “听顾君所言,顾君的老师一定是位才华横溢的谦卑之人,是图画院的某位前辈吗?” 苏诗青落寞地垂下头,心里的某处被揪疼起来。 “他现在已经不在图画院,而是去到一个离在下非常远的地方。” “那真是太可惜了。” 谷川枫有些失望,本以为可以认识一下的。 “我们回去吧,谷先生。” 苏诗青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率先走下台阶。 谷川枫让随从进来拿行囊,然后跟在苏诗青的身后离开了。 更深人静。 回到图画院的苏诗青突然停下脚步,仰视着璀璨的夜空。 不知道邵二雪在万灵园过得怎么样?好还是不好?有没有想念过他的小徒弟呢?是不是也在跟他一样看着同一个月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唉。” 走向住所的脚步非常沉重,烦恼就像影子一样,赶都赶不走。 阴暗的房间内没有一丝丝光亮,苏诗青用无神的视线扫视着房间,柳时颢竟然不在。 扔下画具后,他疲惫地躺到床上,然后用被子蒙住脑袋,以往发生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脑海中。 “寒夙兄……” 殊不知,专程来找他的揭傲此时就躺在房梁上,正用深邃的目光俯视着在床上呢喃的他。 沉重的寂寞将两个人隔开了。 苏诗青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揭傲。 今日都没见到揭傲呢,怎么像上瘾一样,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非常想他,想要拥抱他,感受他的一切,这种感觉深入骨髓。 “揭傲……” 空气犹如聚起来的水一样沉重,填满了整个房间,明知道没有人会回应,可还是想呼唤他的名字。 揭傲还是沉默着,他本可以直接下来,但是却又想确定什么,一直在等。 这恐怕是他们在一起后最长的一次沉默,当然是在苏诗青不知情的情况下。 “干脆翻墙出去吧。” 也不知哪里来的疯狂的想法,一瞬间占据了苏诗青的脑子,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揭傲。 这么想着真的就这么做了,他立刻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 坐在房梁上的揭傲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 苏诗青的手刚触到门,就被揭傲给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鬼啊!” 最后的尖叫还没发出来,嘴巴就猛地被揭傲堵住,惩罚似的的吻像狂风骤雨般袭来。 “唔,唔……唔!” 苏诗青被吻得差点喘不过气,直到揭傲放开他,才一脸惊魂未定地大口大口喘息。 揭傲也在用力地喘息着:“不用找了,我就在这里。” “你想吓死我啊!”苏诗青反应过来后,没好气地骂道,“来了也不出声。” “吓人的是你。” 揭傲拥住他,因为黑暗,所以根本就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是有多无助,就像是一个怕被母亲遗弃的小孩。 苏诗青推了推他:“我怎么吓你了?” 揭傲委屈道:“我以为你移情别恋了。” “移情别恋?谁告诉你的?” 简直莫名其妙嘛。 “你跟那个姓谷的出去了一整天,回来还喊着邵二雪的名字,最后才想起我,这不是移情别恋、三心二意是什么?” “我……” 苏诗青竟一时语塞,毕竟揭傲说的是事实。 所以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我跟谷先生就是在一起画画而已,什么也没做啊!喊邵二雪的名字也是因为今日聊到了他,作为挚友想念一下。” 揭傲吻了吻他的额头:“原谅你了,哪怕你真的移情别恋,我也还是会选择原谅你的,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 鼻尖酸酸的,怕流出眼泪,所以苏诗青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胡说些什么呢……?” 黑暗中揭傲的眼睛亮亮的。 “没胡说,我是认真的。” “平时在别人面前像只老虎一样凶,怎么到我这里就温顺得像只猫呢?” “我乐意。” “……” 苏诗青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准备做一只偷腥的猫了,小鱼儿。” 揭傲笑着俯下身将他打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苏诗青脸色绯红地勾着他的脖子,疑惑道:“柳时颢该不会是被你赶出去的吧?” “是啊。” “你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当真不怕别人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吗?” 揭傲笑了笑,将他放到床上,反问道:“这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我们两个的事吗?” 因为羞耻心,苏诗青懊恼地一下子钻进被窝里,揭傲轻轻地抱住他,吻上了他的脖颈。 苏诗青想着今晚可能又是漫长的鱼欢之夜,睡意不会轻易而来,哪知身体就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样,在揭傲的亲吻中越来越放松了,很快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揭傲无声地凝视着睡着的苏诗青,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睡得着,该拿他怎么办呢? 就在他打算起身的瞬间。 “揭傲……” 苏诗青的手轻轻地抓住揭傲的手,虽然看起来像醒了,其实并没有。 揭傲无奈地躺了回去,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在他的耳边柔声道:“我在这里,你快睡吧。” 没过多久,寂静的房间内便响起两个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柔和的月光调进夜色,不浓不淡,沉寂了一天的虫子悉数鸣叫起来,声音透过窗纱传了进来,同时也传进彼此的梦乡。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揭傲?” 睁开眼睛的苏诗青环视着四周,窗纸因晨光而变成了金色。 身旁的位置已经凉透,说明揭傲离开很久了。 “糟了!” 回过神来的苏诗青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慌忙准备好后朝着画厅跑去。 边跑边抬头看了看已经升到肩膀上的太阳,估计已经迟到一个时辰了吧。 像是接到了什么消息,画厅内各位元老都在坐在那里等候,每个人神色严肃,还时不时地交头接耳几句。 就连平日里谈笑风生的韩熙子都用威严把自己武装起来,面对他们锋利的气势,画徒们连头都不敢抬。 原以为会挨罚的苏诗青,跑到画厅后却看到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尽管感到奇怪,但也来不及多想,赶紧猫着腰朝队伍的后方移动着脚步。 这时,站在前面的周武朝着他小声说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苏诗青懊恼道:“睡迟了!” 都怪揭傲没有叫醒他。 “发生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站在这里?” 周武:“今日早朝,使臣向君上提议来一场画师比赛,分为老少两组,现在老师们正在商议找谁来参加比赛呢!” “啊?!” 苏诗青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到了最大。 一位元老说道:“此次比赛,事关重大,只能赢不能输!” 韩熙子点了点头:“张博士说的对,那么,请问诸位前辈,老宿组该派何人出战呐?” “这……” 众元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愿意强出头。 毕竟事关国家颜面,若是赢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输了,就是国家的罪人。不仅丢了国家的颜面,自己画界泰斗的圣名也将不复存在,从今往后只能潦草余生了。 韩熙子背过身去暗自叹了口气。 “各位前辈觉得在下如何?” 元老们惊诧地看着他,想阻止,却又不想引火上身,于是互相点了点头。 “待诏大人既是图画院的元首,又是画界的一代巨擘,由待诏大人出战最为合适。” 韩熙子:“那么老宿组便定在下出战了。” 张博士问道:“年轻组呢?要派谁?” 其中一位说道:“私以为柳时颢画技精湛高超,画风沉稳大气,由他出战较为合适。” 其他元老纷纷抚摸着胡子,同意地点着头。 韩熙子问道:“那顾眉生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苏诗青心里咯噔一下。 另一位元老中肯地评价道:“顾眉生笔法细腻,糅合大家之所成,画风多变,色彩饱满,颇具个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与那个谷川枫的画风很相似,因此让他出战也未尝不可。” 韩熙子思忖着点了点头。 但也有人反驳道:“既然顾眉生的画与谷川枫相似,那便有很强的对比性,这样反而对顾眉生不利,所以还是派画风不同的柳时颢较为合适。” “是啊,之前的院试柳时颢不就是这么赢的吗,一个色彩强烈,一个单调柔和,谁的画技更好,高低立现。” 韩熙子头疼地看着底下的画徒:“那究竟要派谁去呢?” “这个……” 讨论了一会儿,众元老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顾眉生,另一派则是支持柳时颢。 两派人数相同,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最后也没个定数。 尹堂风哀叹道:“若是邵二雪还在就好了,有他在的话,派他迎战一定能赢。” “从万灵园来回一趟得两三个月,哪里来得及。” 韩熙子看不下去了,只好说道:“不如让画徒们投票表决吧。” “就按待诏大人说的办。” 韩熙子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大家回自己的座位上,把想投的名字写在纸上,然后交上来吧。” 听及此,苏诗青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一来是因为对手是自己敬仰的谷川枫,二来是他觉得自己的资历尚浅,不论是从画技还是画风来看,他各方面确实都不如谷川枫,输的可能性比较大。 抬起头一看,柳时颢亦是愁容满面,恐怕也是和他一样的担忧吧。 作者有话说: 终于到我最喜欢的画师对决了,接下去对画作的描述会比较多,不是注水哈,是真的喜欢绘画,所以小说中我对画画的描述也会比较多一些。 第56章 对决开始 画徒们写完名字后,尹堂风进行统计,最后竟然是苏诗青的票数多了一些。 听到这个结果,柳时颢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而苏诗青整颗心却都揪了起来,怎么会是他的票数比较多呢? 这时,他发现不远处的吴俊等人正用阴险的表情看着他,或许就是他们搞的鬼,故意拉帮结派让其他人将票投给苏诗青。 目的就是要将他打压得一蹶不振,最好能够永远离开图画院。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失为一次能与谷川枫公平对决的好机会。 这么想着,苏诗青的眼底燃起了些许斗志。 比赛定于三日后举行。 这期间,几乎整个图画院都在给苏诗青出谋划策,每个人都倾尽毕生所学,帮助教授他如何磨炼画技,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时间很快到了比赛当日。 老宿组先开始,地点设在图画院。 这是一场高手之间的对决,对手是瀛国的画坛巨匠嵇刚,擅长工笔画,笔锋精巧,画风优美,造诣极高。 但是对韩熙子来说,最难逾越的是其实对自身的突破,所以这将会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 此次老少两组比赛的题目和规则均打破了传统常规,题目是由比赛的双方各自为对方出题。 在比赛开始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因此运气和实力都很重要。 更有意思的是,此次比赛的评审人员不再是“专业”的画师,而且是除去官员以外的人。 即不论平民百姓、富商巨贾还是文人雅士皆可参与评审,这就说明谁的画最受欢迎,谁就是最深入人心,最厉害的那一个。 评审的时间以日落月升为限,票数最多的那个人获胜。 即将展开画师比赛的消息即刻在锦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一大早人们便携老扶幼地争相跑到图画院门口去凑热闹。 更有甚者,偷偷在酒楼街头等地摆上筹码,召集大家一起来押结果。 画徒们非常期待,这样高水平的对决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使臣嵇刚所出的题目是:“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影依稀似去年。”(《江楼旧感》赵嘏) 韩熙子听到后不为所动,随即出了道与对方非常相似的题目:“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出自刘禹锡的《望洞庭》) 这两首皆是情味隽永、淡雅洗炼的好诗,而且都有水有月,难度相当。最重要的事,题目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却不知道谁画的是哪一个。 两人各自准备好所需的画具后,便开始了紧张的作画。 嵇刚年老,但从年轻时便已习惯将画纸置于画板之下,然后整个人跪趴在软垫上,近距离地在纸上潜心作画,远远看去就像拜佛一样虔诚。 韩熙子也是在不紧不慢地画着,每次落都要思忖很久,脸上的表情就像诗里的人一样,思绪纷然、满腹忧愁。 苏诗青躲在房间里练习,可是一想到谷川枫可能会出什么题目,就开始头疼,甚至浑身颤栗,手指发抖。 揭傲对这场赛事没什么感觉,但是看到苏诗青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心疼起来。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或者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苏诗青解开缠绕在手上的布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忧虑万千。 “揭傲,如果是你,你会出什么样的题目给对方?” 揭傲抚摸着他的脸颊,直接道:“如果想赢的话,自然是给对方出他最害怕的题目了。” “最害怕的题目……” “对,你们两个的画有共同之处,说明害怕的地方也会有共通之处,想想看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苏诗青看向揭傲,他手上的厚茧摩擦着脸上的皮肤,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所以忍不住握住他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这双手不仅布满厚茧,而且伤痕累累。它们曾经画过很多惊天动地的画作,可是如今却已经不再作画。 苏诗青最害怕的,不是画什么,而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能作画了。 “揭傲,放弃作画,是什么感觉?” 揭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于是苦涩地笑道:“刚开始觉得生不如死,但是人生总会面临取舍,有舍才会有得,我不后悔。” 苏诗青抬起头,心疼地看着他:“那现在呢?以后呢?” “现在……?” 揭傲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苏诗青沾满墨水的纤长手指,缓缓说道:“我手中的笔早已经变成了杀人的笔,它沾染了太多太多人的鲜血,已经变不回来了。” 意思是说从放弃画笔开始,就再也捡不起来了吗?从今往后再无作画的可能了吗?那样的天赋异禀,终归是要落到看不见的尘埃里去了,不免让人觉得惋惜,悲痛万分。 苏诗青终于体会到邵二雪当初的心情,但是这一次他恐怕又要让邵二雪失望了。 揭傲揽住他的肩膀,轻轻道:“怎么这样害怕?不管是什么样的题目,都有我在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嗯。”苏诗青靠在揭傲的怀里,说道,“我已经知道要给对方出什么题目了。” 揭傲好奇道:“是什么题目?” 苏诗青弯起嘴角笑了笑:“先卖个关子,明日你就知道了。” 次日正午时分。 评审的场地设在图画院外的廊亭内。两幅泰斗的画作已经端端正正的挂在榜墙上。 姓名被遮盖起来,除非是对两者的画作十分熟悉,否则根本无法轻易分辨出究竟是谁的画作。更何况究竟是谁画哪道题目也未有人知,因此避免了作弊的嫌疑。 廊亭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手里都拿着红绿两张纸。 若是喜欢第一幅便投下红纸,若是喜欢第二幅便投下绿纸,场面十分热闹壮观。 大家都在焦急的等待着结果,画徒们对着两幅画议论纷纷。反观图画院内却是异常的肃静和庄严。 两位画师都很虔诚的对待此次的竞技,就连御仁君都忍不住前来欣赏画作,耐心地等待结果出来。 苏诗青忐忑地看了一眼韩熙子,发现他倒是挺气定神闲的,甚至还和嵇刚在那里谈笑风生,仿佛结局对他们两个毫无影响。 苏诗青怀着不安的心情来到廊亭,两幅别开生面的画作映入他的眼帘,他惊呆了,果然都是神来之笔! 第一幅画作,题目是: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运用了局部泼墨和泼彩与线描相结合的方式,画面中间是一潭像明镜一样的湖水;远处横跨着一座造型别致的桥仿佛天上落下的彩虹。 湖水是肉眼可见的澄清和平静,近处的水面上隐隐泛出晶莹的月光,一轮比天空中的月亮还要圆的明月倒映在水中。用“明镜”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 远远望去,缥清的湖水尽头是微微橘红的夕阳,在明灭照射之中,桥影幻映出无限奇异的璀璨色彩。 这哪里是桥呢?简直是天上的一道彩虹,而这“彩虹”的影子落入“明镜”之中,体现了画师的想象力是如此的丰富奇妙,笔触活泼空灵,画技精湛绝伦,令人无比惊叹。 再看湖岸边,两处橘林和柚林交相掩映在令人感到寒意的白色烟雾之中。秋色苍茫,梧桐的微黄,呈现出一片苍寒景色,使人感到是秋光渐老的时候了。 但最绝的是桔柚的深碧,却又为整个秋色增添了一抹令人心动的色彩,仿佛给人们带来了丝丝希望。 画师用极端凝练的笔画,点染勾勒出一个“秋”的轮廓,深深的透露出季节和环境的气氛。 赏画之人的心情不由得完全沉浸在画面中,画师的观察是深刻、细致的,抓住了一刹那间的感受,线条无比流畅且毫不粘滞。不画出了“镜景”,更是画出了“秋意”。 先以水中明月如圆镜和天边的夕阳以及虹桥反衬湖水的平静,天空的高远。再以岸边的林木从不同角度描绘出秋天的景象,用笔丝丝入扣,泼墨泼彩奇妙多姿,艺术效果十分强烈。 接着是第二幅画,题目是: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影依稀似去年。 画面中,清澈如水的月光倾泻在江面上,月影婆娑;江水汨汨流动,敷白的月光熠熠闪烁,真真体现了“月光如水”的妙景。 画师多用水墨,笔法雄奇简练,又敷以波柔的浅色,流动的水宛若有声,静中见动,动愈衬静。 由月到水,只见月影倒映,恍惚觉得幽深的苍穹在脚下浮涌,意境显得格外幽美恬静。 再看近处的阁楼,布局简妙,下笔严正。用水墨苍劲的大斧劈皴,以坚实、爽朗有力的线条来描绘出阁楼的局部。 画师巧妙地运用了“只露一角”的方式使画面达到了强烈的空间感。 阁楼上站着一位低头望月,眉头微蹙的男子,整个世界好像都溶化在无边的迷茫恬静的月色水光之中,透露出男子寂寞的心境。“思渺然”三字,形象地表现在他那凝神沉思的情态里。 这样迷人的景色,一定会使人尽情陶醉。但是仔细一看,发现水面的倒影里显示的却是两个人。 一个倒影清晰,正是画中的男子,另一个则是倒影模糊,只依稀能够分辨也是一名男子。如此巧妙地暗示了今昔不同的情怀。 或许男子是旧地重游,去年也是这样的良夜,男子结侣来游,凭栏倚肩,共赏江天明月。从倒影中两人的笑容可以看出,当时非常的欢乐。 然而曾几何时,人事蹉跎,昔日伴侣已不知飘泊何方,而男子却又辗转只身来到江楼。面对依稀可辨的景物,缕缕怀念和怅惘之情,正无声地啃啮着男子孤独的心。 看到这里,赏画之人已经豁然开朗,江楼感旧,深远意蕴被画师得到充分展示。画师用虚实结合的手法,运笔自如,将余情余味描绘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那个“并不存在”的倒影,赋予了整个画面一种空灵神远的艺术美,促使赏画之人产生无穷的联想,将一切故事都隐藏在倒影的背后。 不得不赞叹一个“绝”字! 第57章 光影秘诀 日渐斜阳,月升当空,晚霞瑰丽无比。 经过半个时辰的统计,结果终于出来了。 久久等候的众人自然激动不已。 瀛国使臣和图画院的元老共同宣布比试的结果:“经过双方统计,二者的票数是……” 全场鸦雀无声,屏息以待,仿佛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楚。 “相同!” 听到结果后,场下前来看热闹的人群和生徒们不禁哗声一片,纷纷讨论起比赛的结果来,情绪异常激动。 但是片刻之后,却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热烈掌声,这场比试真是既残酷又精彩。 两位画界泰斗打成平手既是他们的实力体现,又是两国和平的体现。 苏诗青在开心的同时,心里也开始复杂起来。 坐在不远处的谷川枫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看似平静的眼神后面仿佛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火焰,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老宿组结束后,就轮到他们两个了。 题目就写在纸上,谷川枫毕恭毕敬地交到他的手上,并拜托道:“请顾君全力以赴吧!” 苏诗青攥紧手中的纸,点了点头后,缓缓地放到谷川枫的面前:“也请谷先生全力以赴。” 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后,苏诗青打开了纸张。 坐在对面的谷川枫也同时打开了纸张。 谷川枫给他的出的题目是:“锦城。” 而他给谷川枫出的题目则是:“光与影。”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互相望着对方,一个表情纠结复杂,一个失去了冷静。 不愧是谷川枫出的题目,难度非常大,不仅考验画师的绘画技巧,更是考验画师的眼力和对记忆的敏锐性及表达性,既耗时又费力,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 但是他给谷川枫出的题目难度也不小,光与影的取材很难,取小了肯定赢不了,取大了又难以把控。所以对绘画技巧,构图及色彩的运用要求极高,更何况这也是谷川枫急于探索求成的东西。 两人的比试定于明日的正午时分开始,同样为期一天。评审的百姓将会在三天后的日落之前作出最终的投票。 他们两个现在的任务就是:谷川枫去找寻自己的题材,苏诗青去锦城各地采风,记录下锦城的全貌。 苏诗青百感交集地离开。 想着前几日还在一起喝茶作画的谷川枫,今日两人竟要挥“刀”相向。而且这一刀还有可能将两个人的绘画生涯葬送,这可如何是好呢? 走在热闹不已的街上,苏诗青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 要在一日之内记住锦城的全貌,这谈何容易?而且要到哪里去观察呢? 锦城最高的地方就是瞭望塔,但是那里是由官兵把手的,所以只能先去找揭傲了,也不知道他调查使臣的事情忙完了没有。 走到拐角处,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谷川枫。 谷川枫依旧一幅冷冰冰的神态,没人能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否会怨恨他出了这样的难题? “顾君。” “谷先生。”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 谷川枫抬头看了眼面前高耸的楼宇,说道:“顾君,一起去喝一杯吧。” 苏诗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不是乐坊吗?如今的乐坊是由从前的青兰坊改造而成的,御仁君继位后,便下令禁止开设妓院。 于是大部分妓女们都被遣散走了,只有少部分留下来在这里开设乐坊。客人们平时来乐坊只为喝酒听曲,消遣时光而已,也有专门过来买卖乐器的。 “谷先生要去那里?” 谷川枫微微扬起嘴角,抽出怀中的折扇缓缓打开,扇了扇说道:“美人与酒,不可辜负呀。” 苏诗青看到他这么轻松,居然还有心情喝酒看美人,于是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咱们就去喝一杯吧。” “顾君请。” 红色的阁楼内响起优美的乐音,几名乐师端坐在一起为贵客们演奏乐曲。 其中正在拨弹柳叶琴的绝美乐师正是玲珑,如今的她已是乐坊的坊主,平时是不轻易出来的。 自从开设乐坊后,玲珑的姿态和气质越发的高贵和优雅了,流动的手指在琴弦上快速滑动着,所有的音符汇聚成了一曲流畅的《天山之春》。 在乐曲的熏陶下谷川枫情不自禁地走到玲珑身旁,缓缓地转动手中的折扇,开始跳起俊美的舞蹈来。 看到这幅郎才女貌的绝美画面,烙印在苏诗青脑海里的灵感像直泻而下的飞瀑般滔滔不绝的流淌而来。 光与影组合出来的影像如同梦境一般,也让他变得越来越激动。 玲珑看着正在舞蹈的谷川枫,露出惊讶的表情。 谷川枫朝她投去明亮的眼神,像被感染似的,手中琴音不自觉地配合着谷川枫渐渐放肆起来,时而振奋如雷,时而舒缓安静,时而鼓舞高亢……最后手指都弹疼了,但是却感觉到莫名的畅快淋漓! 一曲结束,谷川枫朝玲珑走了过去,然后俯身示意她与他一起跳舞。 玲珑有些受宠若惊,在姐妹们的催促下,只好站起身,缓缓地舞动起裙摆来。 她的姐妹赶紧为他们两个配乐。 端雅的发髻上的白玉步摇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青竹一般的碧绿色襦裙优雅地旋转着,露出犹如梨花般雪白的内裙。 烛光下,她看起来更加朦胧、纯洁和美妙。 谷川枫那仿佛要将世上所有事物重新审视和思考一般的眼神,像追逐池塘内的鱼儿一般,不停地追逐着玲珑。 玲珑清澈的眼神同样紧盯着他,红唇好似喜悦又好似傲慢的紧闭着…… 一曲终了,两人微微喘息着停了下来。 满意的谷川枫朝玲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身心舒畅地回到座位上抿着酒。 玲珑福身回礼,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的发丝垂了下来。 姐妹嬉笑着给她递去蒲扇,玲珑看着谷川枫轻摇蒲扇,送来阵阵凉风,弯弯的眉眼中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苏诗青的灵感就像枯树枝碰到了火花,在黑暗中熊熊地燃烧起来。 沉睡的灵魂也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只见他神情恍惚地站起,就像第一次喝酒的男孩,心情无比激动,嘴巴也控制不住说了起来。 “谷先生,世间万物都是由光和影组成的,在不同的光线中,万物就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变化。” 谷川枫同样站起来,凝神注视着他,接着说道:“光线强时则颜色浓烈鲜艳,光线弱时则颜色深沉浅淡。” “对!”苏诗青兴奋道,“谷先生,正是光和影构成了万物的形状与颜色。” 谷川枫同样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脸上的笑容无比炫目:“你说的没错,光凸显万物,而影则塑形万物!” “原来秘诀是光啊!” 谷川枫抓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道:“鄙人知道要画什么了!” 苏诗青替他感到高兴,两人相视而笑,眼神中皆是对作画的虔诚,像对待世间的珍宝一样。 “顾君,鄙人陪你到锦城各处采风去吧!” 谷川枫说着朝玲珑走了过去,然后将手中的折扇递给她,目光灼灼。 “这把折扇是鄙人亲手所制,为表示感谢,鄙人将它赠与姑娘,请姑娘务必收下。” 玲珑有些懵,接过折扇,朱唇微启,话还未说出口,就见谷川枫已经转身拉起苏诗青往阁楼下走了。 “这……” 留下玲珑和一众姐妹呆坐在那里,面面相觑着。 苏诗青和谷川枫穿梭在锦城每一条街道上,侃侃而谈,从人潮涌动一直走到稀疏无人。 头上的星星在墨绿色的树梢之间捉着迷藏,夜已经很深了,他们才在将军府的大门前停下。 “顾君,明日请一定要竭尽全力打败鄙人,鄙人也会竭尽全力打败你。” 谷川枫说着要打败彼此的话,可是心中却是万分不舍的。 “请放心吧,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诗青肯定地点头。 得知揭傲就在府中,于是怀着激动的心情一路小跑来到书房门口。 但是窗纸上透出的两个长长的影子却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走上石阶静静地等待。 里面传来揭傲和揭泰的交谈声,似乎并不怎么愉快。 揭泰拔高音调:“你是故意拒婚吗?” “是又如何。” “若不是君上派人来找我,我跟你娘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君上赐婚可是光宗耀祖的事,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呢?” 揭傲不以为意:“是吗?不喜欢难道还不能拒绝了?” 揭泰被他气到:“人家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哪由得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别以为你是护国大将军就可以这样任性妄为,伴君如伴虎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到底明不明白?!” 揭傲的态度依旧冷若冰霜:“那便赐死我好了,反正我是不可能答应的。” 揭泰冲到他面前,大声地指责道:“你是想气死我跟你娘吗?苦口婆心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父亲何必苦苦相逼呢?” “那好,你告诉我真正拒婚的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 揭泰挣扎了很久,最终才下定决心般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顾眉生?” 移动着脚步的揭傲忽然停住,转身望着自己的父亲。连门外的苏诗青听到后都吓了一大跳。 “什么?” “你这样坚决不同意,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难道你们真的如传言那样……” 揭泰说着都有些难以启齿。 揭傲冷着脸,丝毫没有怯懦:“是。” “你胡说什么!” 揭泰犹如天塌下来一般,往后退了两步,扶住椅子后才无比痛心地吼道:“算是为父求你,把心收一收吧,揭傲!” 揭傲的眉头皱得极深,拳头攥得紧紧的,别过头去漠然道:“父亲,我这辈子注定是个不孝子,无法让你们承欢膝下了,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你,你……!” 揭泰一时难以平复,冲到他面前用力地打了他一巴掌。 “你真的自负地以为你能保护想要的一切吗?你应该知道你和那个顾眉生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揭泰的这一巴掌大大地刺激了揭傲,就像一把刀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心里。同时也扎进了苏诗青的心里,他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久久地,揭傲的嘴里冒出了虽然声音低但是却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声音。 “我喜欢他,所以至死都不会放弃。” 揭泰的脸僵住了。 “就算君上放过你们,可是世人呢?你们挨得过世人的眼光吗?这个世界是容不下你们这样的人的,到最后受伤害不仅仅是你,还有那个顾眉生!你们都还年轻,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收手吧!” 揭泰的这番话可谓是发自肺腑,字字珠玑。 可是对揭傲来说,世人的眼光他从来就没在乎过,心气早就炼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了。 所以他用能冻住人心脏的话语,一句一句地说道。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世界,我不介意再把它毁掉一次,即便是失去所有……” 如果他费劲千辛万苦换来的新世界,是无法让人们尽情欢笑,尽情相爱生活的话,那就由他,再亲手创造一个吧。 揭泰心如死灰:“既然揭将军如此执迷不悟,那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揭将军……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拉开门,步履蹒跚,捶胸顿足地走出了将军府。 在此之前,苏诗青早就躲在了墙角后面,偷偷抹着眼泪。 第58章 意料之外 被极度悲哀和痛苦包围的苏诗青哭得浑身颤抖。 以往那些堆积在心里的不安正在随意地撕扯着他的内心,对爱与幸福的渴望,俨然扭曲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止住哭泣,擦掉脸上的泪痕,完全平复好情绪。 低头俯视着脚底的黑暗,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双脚踏进光亮中。 无论如何,他还有揭傲,只要揭傲不放弃,他也不能轻言放弃。 苏诗青像个没事人一样轻轻地推开书房的门。 揭傲就坐在窗户底下,怔怔地望着天上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背影看上去既孤独又无助,虽然看不见流泪,可是伤痕累累内心却仿佛正在淌着血。 “你来了。” 揭傲的声音极其温柔。 苏诗青朝他笑了笑,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地说道:“好想你啊!” 真的好想,好想…… 揭傲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眷恋地和他耳磨丝鬓起来,因为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酒味,所以问道:“喝酒了?” 苏诗青点了点头,老实的交代。 “和谷川枫一起去乐坊喝了点酒。” 揭傲轻叹,转身将他捞进怀里抱着。 “是吗?他给你出什么题目了?” “锦城。” “锦城?” “对,所以明日一早你得带我去瞭望塔那里,熟悉熟悉锦城的全貌。” 揭傲看着他,不确定道:“你能在明日午时之前就将锦城全貌记下来吗?” 苏诗青苦笑道:“只能尽力而为了。” “嗯,那明日一早我陪你去。” “好。” 说着苏诗青在揭傲的唇上落下深深的一吻,然后手指解开他衣服上的系带,露出古铜色的精壮的胸膛,肌肉的轮廓在烛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揭傲的黑眸里仿佛藏着暗流涌动的深渊,他静静地凝视着苏诗青的举动,却没有任何动作。 苏诗青低头*** 但揭傲还是耐着性子,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看着揭傲不为所动,苏诗青干脆转身吹灭灯。 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唯有欲望之火在悄悄地燃烧、释放。 他伸出双手环住揭傲的脖子,揭傲的一切就像美酒一样吸引着他,就好像真的醉了似的。 渐渐地,他抛开矜持*** 可是即便如此,揭傲在他的不停引诱之下,依然像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眼底黑沉沉的,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诗青有些慌了,难道是揭傲想要放弃了?所以害怕地问了一声。 “揭傲……?” 揭傲终于低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想要我?” 听到这句话,苏诗青的脸噌地一下子,从耳根子红到了脖子处。 他羞耻地闭上眼睛,小声地说了句:“嗯。” 话音刚落,揭傲便***,桌上的东西全都被他顺手扫光。 ***(此处省略……自己想象) 揭傲俯身朝他倾去,双目暗沉地盯着他。苏诗青侧过头,咬住了自已的手指。 “不要咬自己,发出声音来,我想听你的声音。” “不……啊……” ***(此处省略……自己想象) 汗液从彼此的身上无声的滚落,然后融汇在一处。很长的时间里,两人都沉浸在如此深入的结合所带来的晕眩中,然后在被彼此激起的极致快意内,灵魂交织在了一起,仿佛谁也不愿意分开,一齐冲到了巅峰。 他们精疲力尽的喘息着,昏昏沉沉的抱着湿漉漉的对方。*** 天边的黑幕上,点缀着数不尽的星辰,它们仿佛因害羞而不停地闪烁着。那层淡淡的云,给明亮的夜空增添了几分醉人的迷蒙。 翌日一早。 揭傲带着苏诗青来到最高的瞭望塔,整个繁华的锦城尽收眼底。 巍峨的皇宫,商铺林立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楼宇、青翠的泛黄的树与涌动的人潮,都在他们的身前身后围绕着。 揭傲指着目之所及处便开始说介绍。 “自东角楼开始,往高街北去,纵行至东华门街、晨晖门直至夹城牙道。往东去则是潘楼街,大部分都是真珠疋帛香药店铺。往南通酒巷,绝大多数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向西则是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的商铺……” 苏诗青痴痴地看着揭傲的脸,他诉说着锦城的繁荣盛况时,眼睛里仿佛藏着万丈光芒。 他们在瞭望塔上待了很久,直到日升肩头,才不得不停下。 苏诗青感叹地说道:“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这天底下,最了解锦城的人,恐怕就只有你了。” 揭傲笑了笑:“锦城的举目繁华确实早已刻在我的脑海中。” 苏诗青也笑了起来,仿若唇上开花,他忍不住伸手抚摸起那张每次都让他无比心动的俊脸。 揭傲反握住他的手掌,柔声道:“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图画院吧。” 苏诗青郑重地点了点头。 图画院外早已经挤满了人,这次来看热闹的人比昨天还要多。大家都想一睹锦城最有名的两位画坛的风云人物的风采。 一位是来自瀛国的使臣,绮丽的画风备受世人喜爱,也就是被誉为“倾倒众生的画界贵公子”的谷川枫。 而另一位则是同样貌若桃花的鬼才少年,画风多变细腻,富有新意,擅长风俗画,因其坎坷的命运最近才被大家所熟知的图画院新贵顾眉生。 这场史无前例的对决,自然备受万众瞩目,不仅仅是百姓、图画院的众人还有御仁君期待,连皇后和长公主也都慕名而来了。 站在画厅内的两人,面对着面,互相望着对方。 谷川枫的脸看起来神采奕奕,似乎信心满满,望着苏诗青的目光也灼灼有力;反观苏诗青却秀眉微蹙,眼眸低垂着,仿佛藏有什么心事。 就在韩熙子准备宣布比试开始之时。 苏诗青突然说道:“待诏大人,请等一等。” 韩熙子问道:“怎么了,眉生?” 苏诗青缓缓举起缠着沾血的白布的右手,语气里充满愧疚。 “待诏大人,谷先生,对不起,在下今早不小心伤到了手,恐怕无法参加这场比试了。” 此话一出,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不禁哗声一片,纷纷议论起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韩熙子有些惊诧,急忙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谷川枫也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一对浓眉深深地拧起。 “顾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诗青低下头去,声音里透着一丝遗憾。 “如你们所见,我的手已经无法与你对决了。” 这时,人群里的吴俊大声说道:“顾眉生!你该不会是因为害怕比试,所以谎称手受伤了吧!” “是啊!他肯定是怕了,想临阵退缩!” 看热闹的人闻言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好像苏诗青真的是缩头乌龟一样。 揭傲担心地看着他,不明白那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熙子气急地朝吴俊等人吼道:“住嘴!” 吴俊稍稍胆怯了一下,但仍不想放过诋毁苏诗青的机会,说道:“待诏大人,他是不是真的手受伤,验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对啊!” “验一下!” …… 面对气势汹汹的质疑声,韩熙子无可奈何,只好让苏诗青将白布拆开。 苏诗青早就料到这一幕,缓缓将白布拆开,一条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口从掌心一直蔓延到了虎口,鲜红的皮肉血淋淋的展现在众人眼前。 他没有说谎,但是这条伤口是他在比赛开始之前故意划出来的,并不是因为不小心。 看到伤口的揭傲目光一敛,神色凝重起来。 苏诗青一定是在自己给御仁君他们行礼问安的时候受的伤,可是为什么?看那伤口又深又平整,一定是刀刃割出来的,难道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他? 韩熙子叹息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见画厅里躁声一片,比赛又迟迟未开始,御仁君便派人过来询问缘由。 过了一会儿后,他召集图画院的元老们重新商议,最后一致决定,将苏诗青换掉由柳时颢替他参加比赛。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图画院上上下下都找不到柳时颢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所以元老们又商议是否要让王培林或者其他比较有资质的画徒来代替苏诗青参加比试。 焦灼等待之际,有位使臣开始自鸣得意的说道:“图画院的各位大人们,为何商议了这么久啊?该不会是我们瀛国的画师太厉害,你们找不到人出战了吧?” “若是没有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们的谷画师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寻常人是根本无法赢他的,哈哈哈哈!” 其他使臣也跟着沾沾喜气起来,谈论着仁国是不是没有优秀的绘画人才,是不是各个都害怕谷川枫的才能……之类的话语。 更有甚者,又开始怪到苏诗青的身上来。 “这个顾眉生一定是害怕了,所以自己弄伤了自己。” “谁说不是呢,简直就是懦夫一个,真丢人!” “图画院就是养了一帮废物吧?竟然无人敢出战。” …… 韩熙子愤然地冲到画徒们面前,大声问道:“你们之中,有谁想要代替顾眉生出战的吗?” 听到这么多人在诋毁苏诗青和图画院,许多画徒都开始沉不住气了,有的怨恨,有的哀叹,有的愤怒,甚至有一些义愤填膺的已经准备要向元老们自荐了。 正当王培林往前迈进一步,拱手正要向韩熙子请求由他出战的时候。 人群中一道黑影有如破风之势,凌厉且坚定地走到画厅中央,无比洪亮又沉着冷静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画厅。 “让我出站吧。”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追随着这个振奋人心的声音,一齐投向了站在画厅中央的揭傲,或震惊,或诧异,或不解,或激动……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有。 唯有苏诗青,露出了放松且释然的笑容,一行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他终于做到了。 利用舆论的力量,逼迫揭傲代替他参加比试。 这不仅仅他的私心,更是揭傲埋藏在心底的愿望,只是揭傲自己从未发现罢了。 第59章 巅峰对决 重新提起画笔的揭傲,面对着洁白的宣纸,一时之间竟无所适从。 几番提起的笔又缓缓放下,曾经的他,意气风发,挥毫如墨,只要笔在他的手中,就没有完不成的画。 可是现在,他已经许久未曾作画,一种陌生的无力感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 他抬起头,一下子撞进苏诗青的眼眸里。 从那深沉的目光里揭傲看到了自己放荡不羁的灵魂,似乎想要挣扎着跑出来。 从小他就受到父亲的影响而痴迷于绘画,只要是关于绘画,再出格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几乎什么画都画过,包括春宫图,而且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只将绘画作为人生的光,一刻不停地追逐着。 就算他的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烧掉他所有的画作,也从未有过半点放弃的念头。 直到那一次,宫廷画师考试,父亲当众毁掉他的画后,埋藏在心里的所有不甘、迷茫与屈辱全都爆发出来,那些执念,那些痴迷也都随着那幅画被烧成了灰烬。 很少有大喜大悲情绪的他,终于恸然大哭,泪流不止。 他开始厌弃作画,放纵自己,将所有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兰公传》的创作上,想要改变这个世道的不公的种子开始在心中萌芽。 如今他做到了,也改变了这个世界,可是却丢了曾经那个为画痴狂的自己。 他突然明白了,苏诗青那个释然的表情里所隐藏的含义。 一刻的顿悟,铺纸,研墨,挥洒,一气呵成。 几番放下的笔终于再次提起,脑海中那个一城的繁华全都凝结在笔尖,他肆意挥洒,落笔有致,画意灵动,没有半分犹豫。 右手画累了用左手,互相替换,与世隔绝,丝毫不觉得疲倦。 苏诗青痴痴地看着揭傲那个咬笔的动作,时光仿佛回到初识的那一刻,那个浑身散发着太阳般光芒的天才又回来了! 不知不觉,脸上洒满泪痕。 他被认真的揭傲深深地吸引着,现在的揭傲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 中午。 万物被阳光染上一层金色,两道透明的光柱穿过廊亭,闪耀着点点的尘埃落在了两幅画作上。 一幅是震惊了所有人的彩绘帛画,一幅则是使人热泪盈眶的史诗般的画卷。 在看到谷川枫的《夜影图》时,苏诗青的灵魂仿佛都在颤抖。 阳光洒在画中人的脸上,那种欲盖弥彰的诱惑与欲望简直呼之欲出,仿佛被施了不可思议的魔法一般。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光与影的魅力。 柔和朦胧的帛画上,墨汁和颜料似乎还未干透,人们只能窥见黑夜里的一些场景。 画面中那个跳舞的女子的身体隐藏在近乎透明屏风后面,如同鬼魅般柔软的影子落在屏风外,飞扬而起的水蓝色裙角透着美丽的光泽。 灰黑的幕下是一个侧着脸欣赏的男子,额头上清晰可见流着薄薄的细汗。 那女子露出半边手臂和半张脸来,面含羞色,眉如柳,眼似星,秀足似乎正朝着男人的方向走来。 烛光闪烁,被汗水浸透的白罩衫下的皮肤,仿佛会呼吸一般。女子的妩媚轻盈,灼热的眼神,以及若秋风摆柳的青丝,怎么不叫男人动心? 淡黄色的烛光下,虽只在屏风上留下简影,但薄衫内那双隐隐约约的白色双乳却令人无比着迷。 那种欲语还休,情思荡漾,尽在其中。 屏风前的男子,似乎是个画师,因为角落里放着毛笔与干净的宣纸。 他被所见所感的美深深地触动着,紧攥着宣纸一角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 他想画的,是那薄薄衣裳下美好的情愫。额头上的细汗,微微皱起的眉,抿着的嘴角,犹豫又迷恋的眼神。无一不透露出他的烦忧,和不被世人所理解的苦楚。 明明是看着内心起了情波荡漾却在低头遏制,摧残拿着声色流转的画笔的手。 这些细微的笔触让身体的语言变的很真实,而不只是在表达一场爱与欲的情事而已。 一道屏风。 隔出男与女,明与暗,爱与欲。 一切看似静止的画面,实则暗潮汹涌。这其中隐藏着男人女人不为人知的欲念与迷茫。 谷川枫用兼具传统绘画技巧和突破式的明暗技法,制造了这场不期而遇的绝色。柔软细腻的画面,精致的布局,高超的色彩运用,展示出惊人的生命力,使哀愁与美丽悄无声息地融入心田。 他利用色彩的浓淡来表现远近和立体,细致到连微弱的灯光都处理得非常迷人。明亮处红如花火,阴暗处温柔起伏。 顿悟出的绘画世界中的“光与影”的交错,产生如此微妙之美的暧昧气氛。 然而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天黑之后,画面竟然发生了改变(这是评审完后才发现的)。 原来谷川枫利用丝帛的强透叠性、折射与反射性。在正反两面采用不同色料和不同的图形相叠相映进行创作。 而且还在颜料中加入荧光石粉,因而到了晚上,画面开始出现奇特的效果。 画中的女子出现了不同的叠影,仿佛真的跳起了舞一般。而且原本洁白的宣纸上也出现了画师绘制出的精美画作,简直令人惊叹不已。 就连那阴暗漆黑,影影绰绰的小窗外,也“飞”出了一只只流萤,和缀满点点星光。 不仅如此,画面也会随观画者的视角不同、光源不同以及光线对画面照射的角度不同而变化,时而绚丽夺目,时而淡雅含蓄,光和色彩相互交融;色彩厚重却不湮没帛的肌理效果。 在绘画的形式、题材、风格上,谷川枫可谓是又创造出了绘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艺术样式。 图画院的众元老以及御仁君在欣赏了谷川枫的帛画后,纷纷对其赞不绝口,惊叹这绝无仅有的独特才能以及无人能及的高创造性。 御仁君更是直接赐予这幅画为“天下第一画”的称号,并打算收录入皇宫。 再看揭傲所绘制的《锦城繁会图》。 这幅画是绢本设色长卷,高一尺三寸,长两丈。以极精致的工笔描绘了锦城的建筑民生,繁华景象和各种各样的自然风光。 采用了散点透视的构图方法,将繁杂的景物和人物纳入统一而富于变化的画面中。 大家都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画中锦城的风采。 图画院的元老们更是纷纷戴上叆叇和放大镜,上前欣赏和研究如此丰富,规模宏大的构图。 随即就有元老激动的大声道:“此乃神作!神作啊!” 画中人物共形形色色八百余人,每个人都各不相同,服装和神情均迥异,甚至体现了至少百余种不同的行业。 有春风满面的商人,忙忙碌碌的小伙计,行色匆匆去赶集市的平民老百姓,正在表演戏法的演员和兴奋的观众,聚精会神的下棋人,走街串巷的挑夫……甚至还有牵着骆驼的胡人,细节到连衣服的褶皱,脚上穿的鞋都看得一清二楚。 远处的郊外田间一片富饶,树木郁郁葱葱,荷包满塘,花果飘香。廓城内用三百余栋不同的建筑,五座大小造型各异的桥,贯穿其中的二十几条街道绘制出了都市的一片繁荣之景。 或翘角飞檐,或金顶红栏,或小巧玲珑……构图疏迷密有致,结构严谨,注重节奏感和韵律的变化,笔墨章法都非常巧妙。 除此之外,河流上还有渔船龙舟正在运行着,连河流内的水都有近十种不同的形态变化。 然而最能体现锦城辽阔的,是东北角处发生的一起火灾。整栋建筑都被浓烈的火焰吞噬,周围的居民表情慌张,屋主人嚎嚎大哭。提水灭火的人一路狂奔,水洒了一地。 有不少闻询而来的人正在好奇地往这边观望,甚至有的还爬到了树上,屋顶。尽管这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远处街道的正常运转,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锦绣城。”数千年历史长卷在众人的眼前浮现,在揭傲的笔触下体味着这盛世的繁华喧嚣,锦城的景观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无论是城里城外的田园楼宇,还是人们劳作奔波的喜乐哀惧,都带着梦一样的色采,可是却又处处透着朴实无华。 苏诗青看见人流如织的街道上,隐晦地画着缓缓并肩行走着一对背着画筒的男子,饱含热泪。 一个是眉眼如画的美少年,稚嫩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调皮之色;一个则是低头微笑地望着少年的俊朗男子,两人牵着彼此的手,深情凝望。 这不正是他和揭傲吗? 围绕着揭傲和谷川枫的比试,图画院外也正进行着一场热火朝天的较量。 大家都在为要投哪一幅画而争得面红耳赤,因为两幅画都很生动。 《夜影图》色彩妖娆抢人眼球,技法空前绝后;《锦城繁会图》场景复杂人物逼真,构图巧妙,朴素却更显真实。 苏诗青一看这阵势,心里早就猜出了几分。 此次评审的人并非专业的画师,因此揭傲这种传达民间实情的画稿会更加深入人心,感动真情。 比起谷川枫那通篇充满欲望和妖娆的风格来说,揭傲的朴实会冲击人们平淡如水的内心,使人们重新拾起对生活的热情。 大家还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别开生面,精彩连连的比赛,不由得纷纷赞叹起来。 苏诗青提着的心终于得以放下,一脸安心的看着揭傲,几乎是崇拜的目光就这么定在揭傲的脸上。 这样的结果在谷川枫自己的预料之中,所以输得心服口服。就像他自己说的“所谓画画不就是画心吗,民心所向即是结果。” 但是他对这次的输赢不以为意,因为他突破了自己,这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只是遗憾未能和苏诗青好好地比试一场。 御仁君大喜过望,想不到揭傲不仅年轻有为,才智过人,就连作画都有如此造诣。越看心里就越宽慰,自然激动不已。 因此他打算忍痛割爱,将《锦城繁会图》定为国画赠送给瀛国。 作者有话说: 上架啦! 第60章 危机来临 是夜。 御仁帝在图画院内举行了热闹的晚宴。 王培林坐在柳时颢的旁边,两人一起喝着闷酒。 王培林问道:“昨日中午你去了哪里?图画院上上下下都寻不到你人。” 柳时颢胡乱搪塞:“昨日,昨日忽感腹痛,出去寻大夫了。” 他满腹惆怅地放下酒杯,回想起昨日。 苏诗青来找他,说想让揭傲和谷川枫比试,于是便请求他暂时躲起来。因为倘若他在场,元老们一定会派他出战的。 柳时颢感到很庆幸也很无奈,如果真的是他跟谷川枫比试,一定会输得很难看。 天空像一片黑幕,星子很淡,地上是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灯火。 无人的东斋。 烛光与喧闹的人声,在这与世隔绝的屋内都成了幻觉一般的背景。 揭傲凝视着苏诗青,喘着粗气,眼神炽烈如火。 “眉生,谢谢你。” 他不由自主地覆上眼前那片鲜润的粉唇。 他想要他。 想要那个男装之下的身体,更想要紧紧的抓住皮囊之下的那颗心。 万物仿佛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揭傲湿润温暖的怀抱,还有热烘烘的情。 苏诗青在忘我之中,掉下眼泪。 周围影影绰绰,激烈又柔软的情意在屋里奔涌。 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正被窗外一双眼睛死死地锁住。 复杂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嫉妒,有欲火,有愤怒。 那个人,就是长公主。 她紧紧地抓着门缝,扣出几条指痕,随后咬着牙愤怒地转身离开。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揭傲看向苏诗青眼神里的爱意,那是她从未见过且苦苦追求的爱意。 次日。 御仁君让礼部与瀛国使臣共同起草并签订了“仁瀛之盟”。 从那之后,两国都在边境地区设置互相交易的市场,贸易、文化往来十分频繁,极大地丰富了两国人民的文化和经济生活。 三天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码头,准备坐船回瀛国。 同行的还有郑玲珑。 她接受了谷川枫,也彻底放弃了那份她求而不得的感情。 今日,盛装打扮的她依旧美艳动人,满眼的柔情。 苏诗青和揭傲来给使臣们送行。 谷川枫感慨地对苏诗青说道:“鄙人此次出行,能结识顾君这样的知己,是鄙人莫大的荣幸,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会成为鄙人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苏诗青有些不舍:“在下亦是如此,谷先生,此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日后请一定要常与在下书信往来。” 谷川枫微笑道:“一定。” “谷先生多保重。” “顾君也要多保重,鄙人告辞了。” 谷川枫向苏诗青和揭傲行完礼后,走进了船舱内。 玲珑压抑着心中万千的不舍,看向揭傲的眼眶里已然溢满了泪水。 她走到梯子前,又转过身来,心有不甘的问揭傲:“你难道,就不想挽留一下我吗?” 揭傲:“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归宿,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挽留你呢?” 玲珑强忍着泪水,道:“揭傲,你好狠的心。” “玲珑……” “从今往后,你我形同陌路,就当我从未遇见过你。” 说完,玲珑心碎地转身,在揭傲看不到的地方,眼泪就像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落下。 “玲珑,你一定要幸福。”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玲珑愣愣的停下。船就要开了,但她没有回头,而是毅然决然地走进船舱。 这几步路,大概是她这辈子走过的最艰辛的路,不过,她心中已经没有遗憾了。 从今往后,她会忘掉这里的一切,成就一个全新的自己。 揭傲一动不动的看着船远去,脑海里清晰的呈现出与玲珑相处的一幕幕。只不过那些往事,都将随着船舶消散在晨雾中。 苏诗青怅然若失,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们回去吧。” 揭傲点了点头,坚定地牵起苏诗青的手往停马的地方走去。 …… 腊月初。 北风呼啸,寒风刺骨。 但是再冷也抵挡不住憋闷了一个月的画徒们的热情。 一行人声势赫赫地往酒楼方向走去。 苏诗青走了一会儿,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凝成霜花儿,冻结在冠帽四周,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位冒冒失失的路人,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 苏诗青捂着撞疼的肩膀,道:“你这人!怎么看路的?” “对不住!对不住!您没事儿吧?” 那人急忙给苏诗青赔礼道歉,谁知刚一抬头,就看到了苏诗青那张熟悉的脸。 那人立刻惊叫起来:“苏画工!你怎么在这儿啊?” 罗小六?! 苏诗青如同见了鬼一般,瞪大双眼。 要死了!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这个流氓! 他赶紧假装不认识:“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罗小六只当他是在开玩笑,竟然还拉住他的手,笑得分外猥琐。 “我怎么会认错呢,苏画工,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竟然来锦城了,难怪好一阵子见不着你。”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其他画徒的注意。 罗勇走过来询问:“眉生,他是谁啊?” 苏诗青赶紧甩开罗小六的爪子,澄清道:“我不认识他!” 罗小六瞪起眼:“哎?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呐?看不起我罗小六是不是?” 罗勇忙替苏诗青解释道:“这位兄台,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他姓顾不姓苏。” “怎么可能?”罗小六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苏诗青,自我怀疑道,“难道我真的认错了?” 苏诗青白了他一眼:“都说你认错人了。” 说着,赶紧拽着罗勇往前走去。 “没道理啊……” 罗小六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继续赶路。 但是这一切,都被一旁的吴俊看在眼里,他顿时心生疑惑,敏锐地察觉到事有蹊跷。 他一定要弄清楚,于是找借口小厕,追上了罗小六。 无人的角落里。 吴俊再次问道:“你确定那人不是顾眉生?” 罗小六点头:“千真万确!顾家二公子我虽然没见过,可是这个苏诗青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原来如此,好你个苏诗青!竟敢冒名顶替进图画院,这下终于让他抓到把柄了。 吴俊露出得意阴狠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罗小六的眼前晃了晃。 “替我办件事,事成之后,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罗小六看到银子,如同见到亲爹,猥琐的三角眼瞬间亮了亮,摩擦着手掌点头。 “公子您尽管吩咐!只要是我罗小六办得到的,一定替公子去办!” 吴俊在心里冷笑:苏诗青,咱们走着瞧! 翌日。 外面下起鹅毛大雪,整个图画院变得银装素裹。 韩熙子给苏诗青带来一个好消息。 参加宫廷画师考试的必备条件是画徒的学龄必须满三年才可参加。但是经图画院的元老们商议,决定给苏诗青一个破格参加的机会。 得知此消息,苏诗青激动得欢呼雀跃,其他画徒也纷纷替他高兴。 罗勇笑着说道:“有你参加,我们这些人今年恐怕是没希望了。” 周武无奈地摇头:“对啊。” 孙培林倒是显得很兴奋:“终于能够和你一较高下了。” 苏诗青不好意思地挠头:“大家千万别这么说……” 就在这时。 吴俊突然站起来,大声对韩熙子说道:“待诏大人,此事恐有不妥!” 韩熙子肃下脸,看着他问:“有何不妥?” 吴俊:“此人根本就不是顾眉生,怎可让他参加考试?” 此语一出,画厅内一片哗然。 苏诗青吃惊地看着吴俊,心跳犹如擂鼓,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韩熙子皱起眉头:“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吴俊挂起一抹冷笑,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我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顾眉生,而是冒名顶替进来的!” 众人惊诧,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苏诗青吓得脸色发白,心想,吴俊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现在该怎么办? 韩熙子下意识地看向苏诗青,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于是赶紧问吴俊:“你可有证据?” “当然有!”吴俊说道,“我有证人,现在就在图画院外面。” 说完他对着苏诗青阴冷地笑了笑,然后出去将等候在外面的罗小六叫了进来。 看到罗小六的瞬间,苏诗青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张脸惨白如纸,只能靠着桌沿勉强站稳。 一定要冷静!打死都不能承认! 君小六进来后,朝韩熙子和众人行了礼,然后指着苏诗青说道:“小人可以作证,此人名唤苏诗青,乃韶城人氏,并非左监史家的二公子顾眉生。” 苏诗青抖着声音大声道:“胡说!吴俊,你哪里找来的疯子在这里胡言乱语?我们平日素来不和,所以你怀恨在心,故意找人来诬陷我的吧?” 吴俊冷哼一声:“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看你能硬到几时!” “住口!”韩熙子脸色难看,对罗小六说道:“空口无凭,叫我们如何信你?” 周武附和道:“就是啊,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不是顾眉生?” 罗小六底气十足:“我的话可以不信,那周家人的话总能相信了吧?据我所知,韶城左监史可是刺史大人的大舅子,两家人关系十分密切,若是能得周家人的证词,那就这冒名顶替的罪名就可以坐实了。” 苏诗青呼吸急促,嚷道:“你放肆!” 吴俊冲他吼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接着吴俊对韩熙子说道:“待诏大人,他究竟是不是顾眉生叫周家人过来一查便知。” 韩熙子左右为难,去请也不是,不请也不是。 突然,画厅外响起一个轻快佻达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众人转过头去,一位身着玄色氅袍,头束白玉冠的俊美公子笑着走了进来。 韩熙子有些诧异:“这位不是……周公子吗?” 苏诗青看到周玉然后,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变得铁青,呼吸都困难了。 周玉然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图画院?看来真的连老天爷都不愿意帮他了。 吴俊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真是天助他也!本来还想派人去请呢,没想到周家三公子自己倒过来了! 第61章 危机解除 韩熙子闪躲了下眼神,问周玉然道:“不知周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周玉然转了转手中的玉骨笛,开口道:“明日是家慈的寿辰,所以本公子想来图画院借两位画师,想替家慈画几幅肖像。” “原来如此……” 韩熙子话还未说完,吴俊便打断他,对周玉然说道:“周公子,您来得正好,这里有位画徒冒充您的表弟顾眉生,烦请您核查一下吧!” 周玉然挑了挑弦乐眉:“哦?” 吴俊冲过去一把拉住苏诗青,将他拽到周玉然的面前:“就是他!” 苏诗青深吸一口气:“表哥,你别听这人胡说,我真的是眉生!” 周玉然腹诽道:这话怎么听都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罗小六插嘴道:“周公子!您可千万别相信这小子的浑话,小人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了,平时里坑蒙拐骗的什么都会,现在竟然还敢冒充您的表弟来图画院,简直是胆大包天,您可千万不能饶过他啊!” 周玉然看了看苏诗青,缓缓说道:“你们说他不是顾眉生,那他是何人?” 罗小六:“他叫苏诗青,是一个妓女生的野孩子,怎么可能会是左监史家的公子呢?” “住口!”苏诗青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这么多人在场,他一定会冲过去打罗小六。 “你说他叫什么?” 突然,周玉然“啪”的一声将玉笛落在掌中,目光逐渐冰冷下来,握着玉笛的指尖泛白。 罗小六被他的气势吓到,结巴道:“苏,苏诗青。” 周玉然的双眸豁然一亮,难以置信地看向苏诗青,随即冷笑一声:“简直是无稽之谈!本公子自幼与顾眉生相识,他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 罗小六愕然:“这……不可能啊!” 吴俊咬了咬牙:“周公子,您确定您没认错?” “怎么?”周玉然挑眉,“你连本公子的话也要怀疑?” “不敢不敢!” 吴俊赶紧拱手,生怕惹怒周玉然。 周玉然面露愠色,对韩熙子说道:“待诏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人……为何污蔑要顾眉生?” 韩熙子抚了抚胡子,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周玉然说了一遍。 周玉然听完后,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岂有此理!吴俊,你作为图画院的画徒,既是同窗也是前辈,为何要对顾眉生做出此等卑鄙之事?” “不是这样的周公子!”吴俊吓了一跳,连忙指着罗小六,推脱道,“都怪这个人,是他,是他跟我说顾眉生是假冒的!我也是误信了他的谗言,怕图画院的名誉受损,所以才会这样做的!我真的不是存心的呀,周公子!” 罗小六听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冤枉呀周公子!小人,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怪小人有眼无珠,错将顾公子认成他人,小人真是该死!该死!” 说着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脸来。 周玉然微眯是双眸,看向吴俊和罗小六:“既是误会,就该好好道歉才是。” 罗小六赶紧爬到苏诗青面前,磕头道:“顾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吧!” 苏诗青悬着地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地,他现在只想尽快息事宁人,于是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苏诗青。” “是是是!都怪小人!” “赶紧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多谢顾公子!” 罗小六如获大赦,赶紧爬起来拼命朝其他人行礼,然后逃命般地跑了。 苏诗青料想这个罗小六以后估计见到他都得绕道走了。 周玉然朝吴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苏诗青道歉。 吴俊只好涨红着脸,咬牙给苏诗青赔礼道歉。 苏诗青表面上怒意满满,拉赫实际上心里却乐坏了,真是解气啊! 韩熙子对吴俊斥责道:“吴俊,你三番两次针对同窗,实在是给图画院丢脸,就罚你取消今年的宫廷画师考试的资格吧,若是再有下次,直接逐出图画院,绝不姑息!” 吴俊面如死灰,尽管心有不服,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乖乖领罚。 …… 廊亭内。 苏诗青对周玉然感激道:“今日多亏了表哥,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与那二人理论。” “你真的以为我是碰巧来图画院的吗?” “那你……?” 周玉然转着手中的玉骨笛,凝视着他说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 苏诗青呼吸一窒:“瞒,瞒什么?” 周玉然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顾眉生了。” 苏诗青倏的瞪大双眼,他早就知道了?!那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拆穿他? 周玉然忽然收起笑容,严肃道:“你真的叫苏诗青?” 事已至此,已经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所以苏诗青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日,顾公子找我,让我替他去参加画徒初试,从那之后我便冒名顶替顾公子进图画院了。” 半晌,周玉然都没有开口。 苏诗青焦急地央求道:“周公子,请您宽恕小人,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呀!” 周玉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画画。” “周公子……” “顾眉生早就料到有今日,所以托我来替你解围的。” 苏诗青有些诧异:“顾公子?他也来锦城了吗?” 周玉然点了点头:“他想见见你。” 苏诗青感到震惊,没想到顾眉生竟然知道这些,还让周玉然来替他解围。 “顾公子在哪里?” “我带你去。” 郊外。 周家山庄。 远远地,苏诗青看到顾眉生坐在平静的湖边。 他一身华贵银色貂皮端坐于轮椅中,纤尘不染,周围白雪漱漱落下,小厮为他撑着油纸伞,此情此景更衬得他肤色白净,也更加病态消瘦。 周玉然走过去,蹙眉道:“外头风雪大,你怎么出来了?” 顾眉生咳嗽两声,微微弯起嘴角,有气无力道:“有什么要紧的。” 然后他示意小厮转动轮椅,和苏诗青面对着面:“你来了。” “顾公子。” 苏诗青点头,看着他比以前更加凹陷的脸庞,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顾眉生笑了笑:“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一直都做得很好。” 说完,他对周玉然道:“我能同他说几句话吗?” 周玉然点了下头,然后走进厢房内。 顾眉生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苏诗青:“我听说图画院破格让你参加宫廷画师考试,恭喜啊。” 苏诗青打开锦盒,发现里面装的是一支剔红诗文湖笔。外壁厚髹朱漆,刻复莲瓣纹,花卉锦地上雕行书诗文,十分精美。 “顾公子,您这是……?” “这只笔,是我抓周时抓到的,一直珍藏至今,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能顺利通过这次宫廷画师的考试。” 苏诗青瞪大双眼,震惊道:“顾公子,这使不得!您怎么能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呢?” “咳咳咳……” 顾眉生咳嗽几声,顺过气后,才缓缓说道:“反正我也带不走,不如将它留给你。” 苏诗青很感动:“顾公子,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才好!” “是我得感激你,我只是将顾眉生这个身份借给你而已,可是你,却帮我完成了梦想,如今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顾公子……” “你就收下吧。” 苏诗青握紧手中的锦盒,感激道:“多谢顾公子。” 他在心里说道:谢谢你让我成为你。 顾眉生微微勾唇,露出释然的笑容。 …… 苏诗青走后,顾眉生让小厮端来佳酿,顺便将周玉然叫了过来。接着他又特地支走了小厮,然后给周玉然倒了杯酒。 “表哥,难为你替我跑了一趟,我敬你一杯。” 周玉然:“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顾眉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呛鼻的味道令他咳得脸色愈发苍白。 周玉然按住他的手:“大夫说你不能饮酒。” “将死之人,何需在乎这些?”顾眉生苦笑一下,“今日我只想痛痛快快的醉一回,你陪我好不好?” 周玉然看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好吧,我便陪你醉一回。” 酒过三巡,顾眉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眼泪,然后将酒杯掷之于地。 “我有些乏了。” 周玉然起身替他拢了拢披风:“那便回去休息吧。” 顾眉生望着结了薄冰的水面,发自内心地感激道:“谢谢你,表哥。”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快些回去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周玉然担忧地看了看他单薄的背影,默默地转身离开。 走到拱门处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落水的“噗通”声。 周玉然的心猛地颤了一下,瞬间红了眼眶,可是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 因为他知道,这是顾眉生的宿命,亦是他自己所求。 从今往后,他将独自一人“远行”,为苏诗青让出一条辉煌大道。 …… 周府。 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客厅内摆放着贺寿之人精心准备的寿礼,寿幛上写着对御仁帝的贺词,外面的戏台上正演着为周老夫人祝寿的吉祥戏。 厢房内。 周老夫人望着面前的苏诗青痛哭流涕,猛地跪在地上,想要抚摸他的头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的珂儿啊!珂儿!这……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为娘盼这一天盼了究竟多久!” 苏诗青泣不成声,跪着上前扶住周老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当今刺史之子。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作为妓女的孩子被人泼脏水,指手画脚。如今却突然得知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叫他如何不委屈,不心酸? 这一切,简直就像做了一场辛酸的噩梦! 周玉然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他故意支走所有人,连他的父亲都没有告诉,只留下周老夫人和苏诗青,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两个相认。 周老夫人涕泪横流:“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我听然然说,你被一户人家捡走了是吗?他们有没有苛待你?你怎么会……这么瘦?” 说着又哭了起来。 苏诗青留着泪看了周玉然一眼,周玉然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哽咽着说道:“他们,他们待我很好,我没有受委屈。” 周玉然这么做,是怕周老夫人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会更加伤心。 “那就好……” 周玉然过去扶起周老夫人:“娘,您快起来吧,既然珂儿已经找到,日后咱们多多补偿他就是了。” 周老夫人硬是拉着苏诗青不肯撒手,生怕又会丢下他一样。 “珂儿,我的好珂儿。” “娘……”苏诗青情难自禁地啜泣起来,他多想投入这个亲娘的温暖的怀抱,可是他不敢,因为他害怕美梦会破碎。 周老夫人流着泪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手,如视珍宝。 周玉然打断他们:“母亲,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爹和大哥那边先不要去说,他们还在为国事烦忧,孩儿不希望他们分心。” 周老夫人点点头:“娘明白,你昨日说过,珂儿现在是替眉生在图画院当画徒是吗?” “对,此事复杂,不可贸然认亲,更何况……”周玉然看着苏诗青停顿一下,道,“咱们还得顾及珂儿的想法。” 周老夫人了然道:“珂儿,你告诉娘,你是想做回周玉珂还是想继续做顾眉生?” 苏诗青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我想留在图画院继续画画。” “你是刺史之子,想进图画院有何难,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苏诗青却摇头道:“可是我答应了顾眉生,这是他的遗愿,我这辈子只能是顾眉生。” 顾眉生用死来为他铺路,他怎可辜负? 周老夫人震惊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说道:“也对,刺史之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会招致杀身之祸,无论你是谁,顾眉生也好周玉珂也罢,你都是娘的孩子,娘只要你开心快乐,其他的别无所求。” 苏诗青非常感动:“娘……!” “娘的夙愿已了,只求你今后多来看看娘,这样娘就心满意足了。” 苏诗青擦着泪,赶紧点头。 在周府待了许久,直到天黑周玉然才将苏诗青送回图画院。 临走前,周玉然叮嘱道:“只有我和娘知道你是谁,若是想平安无事,你就得死守住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我不会忘记的。”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各位亲爱的读者,接下去每天更一章哈! 第62章 去留抉择 六月底,邻国缙国突然发兵入侵边境诸城,滋事挑衅。 城内金银财宝、布帛、骡马,均被洗劫一空,妇女更是惨遭缙军的摧残。 御仁君震怒,随即派揭傲调兵前往边境戍守边防,明日一早便要立刻动身。他还派了周玉然和周玉珏等作为使臣前往缙国进行交涉,倘若交涉失败,或是缙军再次来犯,绝不姑息。 揭傲派人给苏诗青送去信件,想要再见他一面。 得知这个消息后,苏诗青立刻奔出图画院。 刚到门口,他就遇到几位太监,他们站成一排,神情十分严肃。 “请问,你是顾画徒吗?” 苏诗青看着他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我是,不知几位公公有何贵干?” “长公主有事召见,特命杂家在此等候。” 长公主?苏诗青感到不解,难道又要叫他去画画?可是为何这么大的阵仗?又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他忐忑不安地跟随那些太监进宫,径直来到长公主的寝殿。 奇怪的是,自从他进殿之后,周围就安静得可怕。 这里好像没有其他人,连宫女太监也不知去向。 少倾。 “顾眉生。” 身后突然传来长公主冷漠的声音,苏诗青赶紧下跪行礼。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 紧接着,一双绣着祥云的锦鞋踏进殿内,驻足在他的眼前。 苏诗青顿时感到如芒在背。 头顶再次传来长公主漫不经心的询问:“你可知揭将军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去边境?” “小人知道。” “那你是不是很想再见揭将军一面?” “……?”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长公主冷笑一声:“我猜你现在一定很想见他吧?” 苏诗青脸色泛白:“公主殿下……?” 长公主咬紧下唇,不甘道:“真没想到,本公主竟然输给了一个男人。” 苏诗青嚯地抬起头,在这个无人的寝殿中,仿佛有一股阴湿的冷气从脚底升起,直沁入骨髓。 “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长公主用冷如冰窖的眼神望着他,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使她心碎难过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她不甘心!凭什么堂堂一国公主会输给一个男人? 良久过后,她才开口道:“顾眉生,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本公主今日召你进宫,不为其他,就是为了不让你见揭傲最后一面!” 苏诗青难以置信地看着长公主,整个人就像淹没在深水之中无法呼吸,半天说才挤出一句话来。 “公主殿下,小人不知道您是何意。” “本公主贵为一国的公主,身份尊贵,名动天下,屡次放低身段向揭傲示爱。可是揭傲却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本公主。”长公主咬牙切齿地指着他,吼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揭傲做到那种地步,满心欢喜的想着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是到头来竟然连一个男人都不如,叫她如何甘心? 苏诗青没有回答,身体仿佛坠入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 面对这肯定性的沉默,长公主的眼角泛红,心像被火烧一样痛苦。 初次见到揭傲时,他一身戎装。五官刀刻般的英俊,眉目深邃锐利,整个人散发着卓尔不群的王者之气。而她只是在不太遥远的地方轻轻地看了一眼,便生平第一次动了心,如此的强烈! 从那天开始,只要是看到揭傲便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听到他问安的声音和一个不经意间的对视,心就会像生病一样狂跳不止。 可是慢慢地……心也开始变得焦急了,中毒般地思念,刻骨铭心地思念……思念……还是思念。 为此她放下所有的高贵与矜持,主动向父皇请求赐婚,主动靠近揭傲,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内心的爱意。 她的爱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高贵的爱,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揭傲不爱她?肯定是因为顾眉生!这个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男人,利用容貌接近揭傲,勾引揭傲,她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长公主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扎进肉中,却感觉不到疼痛。 “本公主要你离开图画院,永远都不能踏进锦城半步,也永远都不许再出现在揭傲的面前!” 闻言,苏诗青心如刀绞,长公主的话犹如一把冰冷的剑,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 “小人……恕难从命。” “你说什么?!” 长公主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小人!恕难从命!” 苏诗青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长公主的要求他做不到,凭什么要他放弃? “好,很好!”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长公主的眼神逐渐变得阴狠起来,“本公主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爱揭傲,来人呐!” 门外悄无声息地走进一位宫女。 “拿火盆进来!” 苏诗青震惊地抬起头,对上长公主那刀锋般冰冷的眼神,一股寒气沿着脊柱窜到发梢。 很快,那名宫女便端着烧红的火盆进来,她将火盆放在苏诗青的面前后又退了出去。 阳光下,长公主明艳的脸,看起来分外恐怖。 “你不是想见揭傲吗?若是你能将自己的双手伸进火盆内,本公主就如你所愿。” 泪水从眼眶中溢出,苏诗青悲愤地吼道:“公主殿下!小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要这样对待小人?” 让他自毁双手,无异于是让他去死啊! “你犯的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淫罪!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苏诗青双眼通红:“与其如此,何不直接赐小人死罪!” 失去双手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直接死来得痛快些! 长公主也想立即降罪于他,让他凄惨地死去,可是…… “赐死你?你是想让揭傲记恨本公主吗?做梦!本公主绝不可能这么做,但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漠然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永远不能画画换来与揭傲长相厮守,二是马上离开锦城,永远都不许再回来。” 这两个选择里包含着她虚妄的期待,她在赌,赌苏诗青不敢将手伸进火盆中。 苏诗青默默垂泪,哑声道:“小人没有错,就像殿下对揭傲的爱一样,小人的爱有什么错呢?” 听到这句发自肺腑的悲鸣,长公主僵住了。 她俯身凝视着这个在自己的面前低下头的男人,为何会感到如此难过?可是只要看到他,她就会想起那晚在图画院里见到的一切,心中便充满了仇恨。任何人都不会允许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她也不例外。 “本公主想要从你那里抢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爱,也没有错啊!” 苏诗青蠕动着苍白干涸的嘴唇:“是不是真的只要小人将手伸进火盆,殿下就让小人和揭傲在一起?” “决不食言。” 苏诗青看着面前炙热的火盆,内心感到既恐惧又绝望。 他不敢想象未来不能作画的日子,可是他更加不敢想象没有揭傲的日子。 泛起的火舌让他本能地害怕起来,所以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将双手伸进火盆中。 “啊!!!” 皮肉传来锥心刺骨般的疼痛,碳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苏诗青不停地惨叫着,悲痛的叫声响彻整个寝殿。 长公主突然狞笑起来,眼角流出包含着挣扎与痛快着的泪水。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流血的男人将自己内心的伤痛展现出来,她本以为自己会得到解脱,可是并没有。 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怒喝:“住手!” 长公主立刻止住笑容,慌忙跪到地上叩头:“儿臣参见父君!” 寝殿的门被太监打开,御仁君快步走了进来。 他看到苏诗青正在遭受如此折磨,赶紧叫身旁的太监过去将他拉了起来。 他大声斥责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长公主惊惶道:“父君!请听儿臣解释!”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长公主委屈地落泪:“父君……!” 御仁君看着长公主,既生气又无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若是被揭将军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儿臣只是想……”长公主看了一眼疼得脸色难看的苏诗青,解释道,“想让他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揭将军的面前,所以才……儿臣知错了,请父君降罪!” “糊涂!你给寡人在这里好好反省!没寡人的允许不许出来!” 御仁君对长公主下了禁足的命令,然后对一旁的太监总管说道:“快把太医叫到御书房,给顾画徒诊治。” “是,奴才这就去。” 总管赶紧朝门外的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进去将苏诗青带去御书房,然后自己急匆匆地赶往太医院。 长公主伤心欲绝,跪坐在地上哀求道:“父君,儿臣知错了,求父君不要禁儿臣的足!” 御仁君等太监将苏诗青带出去后,才对她说道:“公主,你这是何苦呢?” “父君……儿臣是真心喜欢揭将军的,可是为何揭将军喜欢的人偏偏是他?儿臣不服气!不服气揭将军喜欢的人不是儿臣!” “爱一个人本就没有对错之分,你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呢?”御仁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难道这样做揭将军就会喜欢上你吗?” 长公主痛哭流涕:“儿臣愿意等,等揭将军彻底忘掉他,然后接受儿臣为止!” 御仁君叹道:“你如此执迷不悟,将来会后悔的!” “儿臣绝不后悔!” 她始终相信,揭傲会回心转意接受她。 第63章 痛苦离别 御书房内。 太医将苏诗青手上的伤口做了细致的处理,然后向御仁君汇报情况。 “禀君上,微臣已经对顾画徒的伤势做了处理,日后若是恢复得好,对作画的影响应该不会太大。” “好,有劳太医了。” “微臣告退。” 总管将太医送了出去,顺带着将御书房的门关上。 苏诗青忍着剧痛,从座位上下来叩首:“小人谢过君上!” 御仁君也不打算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顾眉生,你与揭将军的事,寡人已经知晓了。” 苏诗青呼吸一窒,急忙解释:“君上,小人与揭将军只是……!” 御仁君打断他:“寡人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不必如此紧张。” 停顿片刻后,他继续说道:“你与揭将军相知相惜,相扶相持,这些寡人都看在眼里,也很感激你为揭将军所做的一切。不过,寡人这次是要做拆散你们的坏人的。” 御仁君的话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掐住了苏诗青的喉咙,令他说不出话来。 御仁君情真意切道:“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将帅是国君的臂膀,如果将帅辅佐国君缜密周详,那么国家必然走向强大。如果将帅辅佐国君有疏漏,不尽职,那么国家必然会衰败。揭将军是寡人的左膀右臂,是这个刚刚稳定不久的国家支柱,倘若他总是惦念着儿女私情,那么难免会在处理国家大事上出现疏漏,如此一来,必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苏诗青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泪水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御仁君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必须要说下去。 “古语有训‘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修德不论多小,天下之人都会感到庆幸,行不善,即使不大,也会丧失国家。 你知道揭将军不是普通人,他不仅仅是名男子,更是名臣子,身上肩负着这个国家的重任。寡人自与揭将军相识以来,便深知这个国家对他有多重要,和天下大事比起来,个人的情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更何况‘龙阳’、‘余桃’、‘断袖’……始终是些登不上台面的淫乱之风。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有哪位朝廷重臣是娶了男子厮守终生的?更何况揭将军不仅是这个国家的臣子,还是千千万万人的榜样,他就算不是娶王公大臣的女儿,也应该娶一位平凡的女子为妻,而不是因为一个男人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丢了百姓对他的信任和爱戴。” 御仁君站起身,看着洁白的窗纸,目光有些复杂:“寡人这些肺腑之言,你可都听明白了?” 苏诗青缓缓闭上眼睛,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小人……明白……” “揭将军恐怕还在等你,若你还是执意要去,寡人绝不阻拦,只是望你三思而后行。” 苏诗青心如死灰,摇了摇头,隐忍地哭声也越来越大。 看到他凄惨的恸哭,御仁君也只能下狠心斩断姻缘。 “寡人可以在其他地方为你设个一官半职,从今往后,你便在那里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吧。” 苏诗青再次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寡人一定尽量满足你。” 苏诗青向他叩首:“小人只有一个要求……请君上,将柳疏影……放出来,与小人一同离开锦城。” “柳疏影?”御仁君有些吃惊,没想到苏诗青的要求竟然是这个。 “她是前朝的妃嫔。” 御仁君点头:“前朝的妃嫔现在都住在成华殿里,寡人现在就可以写道圣喻将她放出来,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苏诗青摇头再次叩首:“小人谢君上隆恩。” “眼下揭将军还不知道你在宫里,寡人方才吩咐下去了,任何人都不许向他透露你的行踪,现在就请你先待在宫里,等明日一早,揭将军率兵出征之后,寡人再派人护送你和柳疏影出城。” “小人遵旨。” 御仁君离开后,苏诗青再也忍不住绝望的在御书房里痛哭起来。 眼泪就像是无色的血,一点一点地涌出,体力也随之耗干殆尽,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心仿佛一条搁浅的鱼,正在逐渐窒息死亡。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他与揭傲,终究成了永不再见的人…… …… 弥漫的大雾遮住眼前的视线,泥泞的道路和远处的山树都被雾气笼得严严实实,让人辨认不出方向。 柳疏影缓缓走向成华殿,准备诵经祈福。 途中,却瞥见苏诗青坐在大门口。 她非常吃惊,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他! 可是如此清寒露重的早晨,他为何会一个人坐在那里? 又惊又喜的柳疏影急忙朝他走去,关切的唤道:“顾郎?” 一阵风吹来,晨雾浮动,站在雾中的柳疏影看起来格外的清冷消瘦。 苏诗青看到她后,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懈。 “疏影。” 雾从眼前飘过,柳疏影的睫毛挂上几颗细细的水珠,在听到苏诗青温柔的呼唤后,忍不住轻颤了下,原本没有血色的脸庞也稍稍红润了些。 “顾郎为何会在此处?”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现在吗?”柳疏影不确定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苏诗青垂下眼眸,苦涩道:“我也不知道,天涯海角,去哪里都行。” “顾郎突然造访,便是为了此事么?” 柳疏影有些不敢相信,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 “可是……为何?” 这时,柳疏影突然看到他的双手缠满布条而且还在渗着血水,忙心疼的问道:“顾郎,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苏诗青微微笑了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慢慢跟你细说吧。” “可我是前朝的嫔妃,不能离开成华殿的。” “你放心,我已经向御仁君请旨,恢复你的自由之身了。” 柳疏影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喜极而泣道:“真的吗?” “千真万确。” 柳疏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所以立刻应承道:“那请顾郎在此等候片刻,疏影准备一下便来。” 收拾好细软后,柳疏影跟随苏诗青一起乘着马车,从西城门出了城。 此时,晨光已将雾霭消除,变成半透明的纱帐,轻轻地浮在山峰上。 南城门处。 揭傲一身戎装,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时辰已到,可他依旧在等。 周玉然驱马上前,对他说道:“别等了将军,眉生他应该是不会来了。” 揭傲满脸失落,深黯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光亮。 “将士们都等着你呢。” “走吧。” 揭傲勒紧缰绳,带领着所有的将士出了城门。 马车上。 苏诗青听到南城门传来远征的号角声,他知道揭傲已经带领军队出城,准备去往边境了。 他的心随着号角声绞痛起来,尚未擦干的脸颊再次淌满泪水。 柳疏影察觉到他那种捉摸不透的压抑之情,不明白苏诗青为何会如此难过,只能攥紧他的手以示安慰。 当晚,他们宿在客栈里。 苏诗青望着自己被重新上过药的双手,恍恍惚惚地起身,稍微动一下就疼得直抽冷气。 他打开窗户,看向陌生的街景,内心的苦楚顿时犹如翻江倒海般袭来。 风吹起桌案上的白纸,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拿起毛笔,可是毛笔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心也跟着一起跌入万丈深渊。 或许这双手已经废了,以后再无作画的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 他绝望的发起脾气,不顾伤口的疼痛抓起白纸就撕。撕到最后跌坐在地上,望着毛笔和一地的碎纸失声痛哭起来,刚刚恢复的一点体力又被消耗殆尽。 柳疏影刚好端着药走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后,急忙放下药朝他跑去。 “顾郎!你怎么了?” 苏诗青躺在碎纸中,茫然地盯着窗外,眼中透出一种无名的痛。 那种痛让任何人见到都会感到心酸。 柳疏影红着眼眶,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这般难过?” “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也弄丢了……作画的双手。”苏诗青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咆哮道,“现在的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柳疏影心如刀割。 “不会的,顾郎,你还有我呢!大夫说过了,只要你的手恢复得好,一定还能像以前一样画画的。” 苏诗青摇了摇头,泪水顺着眼角划入鬓发之中。 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柳疏影是拖着虚弱的身体在照顾他的。 数日的颠簸之后,柳疏影终于支撑不住累倒了。 大夫说柳疏影是长期忧思成疾,再加上伤寒,已经药石无医,没剩多少时日了。 大夫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苏诗青感到更加绝望。 可是,他只能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希望柳疏影能在剩下的日子里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 …… 三个月后。 边关。 戈壁中,被围剿了三天三夜的揭傲躺在沙地上喘着粗气。周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有他的血,士兵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远处的山峰云雾缭绕,与他出城那日相同。 他真的好累……好累…… 甚至开始疯狂地思念顾眉生。 “将军!将军!” 耳边传来将士们慌张的呼喊。 不……他是将士们的希望,决不可以倒下! 揭傲勉强支撑着站起,猛地砍断插在胸前的箭,又奋力砍杀了几个敌人,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他看到不远处似乎出现了一袭青衫背影,倏的瞪大眼睛,他想伸手去触碰,却什么也碰不到。 “眉生……” 你在哪里?我恐怕……无法再见到你了。 敌方的将领已经挥刀杀来,他也已无力抵抗。 就要死了啊,可是真的,好想再见眉生一面! 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举起刀,打算做最后一搏。 就在对方将领的刀离他的脖颈只有三寸远的时候,突然,一把偃月刀横插在这三寸之间,硬生生挡下刀刃的攻击。 揭傲感觉到耳边一阵疾风驶过,他转过头去,看见周玉然挥刀迎战对方将领的身影。 周玉然抽空对他吼道:“揭傲!你他/妈给老子撑住了!” 揭傲唇角溢出鲜血,单膝跪在地上,只有无奈的笑。 周玉然解决掉对方将领,提着滴血的头颅大声吼道:“缙国上将首级已取!大家给我杀呀!” 刹那间,士兵们爆发出振奋人心的喊杀声。 周玉然冲过来扶起揭傲:“站起来!你不能死在这里!眉生还等着你回去呢!” 揭傲战战巍巍地靠着他,勉强支撑着说道:“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告诉他……” “要说你自己说!”周玉然红着眼道,“这点小伤就撑不住了吗?亏你还是镇国大将军呢!” 揭傲苦笑道:“是啊……我还不能死……” 他死了,眉生会伤心的,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看到眉生掉眼泪了。 混乱中,周玉珏带着大批军队赶到,周玉然赶紧护送揭傲回军营。 第64章 成亲之夜 转眼已入深秋,山间的枫叶开始变红。 柳疏影的病情变得更加严重,时常咳血,嗜睡。无情的病魔顽强地、一步一步吞噬着她的生命,她就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闪烁着仅存的一丝光亮。 苏诗青不得不带她到僻静的山寺中静养。 柳疏影也在这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日。 黎明的光亮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苏诗青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觉身上冷汗淋漓。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另一张床上的柳疏影,见她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才慢慢落地,可是却也不禁悲从中来。 怕自己忍不住落泪,苏诗青下山去给给柳疏影抓药。 途中,他听到几个村民在聊天。 “你们听说了吗?镇国大将军与长公主就快要成婚了!” “哎呦,那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啊!” “说得你好像见过他们一样。” “人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说过嘛。” …… 苏诗青听到揭傲即将与长公主即将成婚的消息后,顿时觉得浑身无力,难过得不能自已。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怎么也止不住。 浑浑噩噩间,他走到卖乐器的店铺,给柳疏影买了把她最爱的古琴带了回去。 柳疏影看到古琴后,忍不住动手弹了弹。 琴音缓缓流淌,仿佛触碰到内心深处的孤独、痛处、惧怕与酸楚。 “我们成亲吧。” 柳疏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诗青震惊地看向她。 柳疏影:“我知道顾郎所爱之人并非我,可这是我此生唯一所求,若能在离世前与顾郎成亲,我便无憾了。” 苏诗青流泪道:“那我们……就成亲吧。” “谢谢你,顾郎。” 柳疏影也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按理寺庙内是不允许办喜事的,但僧人们念在柳疏影即将离世,我佛慈悲,因此替他们收拾出了一间较为僻远的客房,简单地布置后作为婚房使用。 那日。 柳疏影特地精心打扮一番,用脂粉盖住枯黄憔悴的面容,变得光彩照人。 苏诗青也将自己收拾得格外俊美,只是喜庆的红服却掩盖不了脸上的悲伤。 是夜。 痴恋且深怨的长公主带着禁军来到寺庙所在的山脚下。 今晚的她,打扮不再像以往那般浓滟,而是一袭黑纱,站在风里,眼神凄绝。 她在等揭傲,等他在今晚做一个了结。 揭傲大伤未愈,但是得知长公主有苏诗青的消息后,毅然决然地在凛冽的长风之中驭马狂奔。 他想要一个结局。 这个结局,苏诗青不给,就他给。 寒风中。 揭傲下马后脸色苍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开口的第一句便是:“顾眉生在哪里?” “哈哈哈哈哈……” 长公主大笑起来,她笑自己悲哀,笑自己愚蠢,事到如今竟然还抱有期待。 “顾眉生就在这座山的寺庙之中,正准备和心爱的女人成婚呢,你没想到吧?” 揭傲眼神一禀,犹如万箭穿心,迈开腿就要往山里走去。 “站住!” 长公主厉声叫住他,一把抽出握在手里的长剑,冲过去对准了揭傲的胸膛,仇恨使她的双目变得通红,犹如一头发疯的野兽。 “本公主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与本公主成亲,还是去见那个顾眉生?” 倘若揭傲无法成全她的等待,那么她就要毁灭所有。 揭傲并未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明知凶多吉少,依然一意孤行地继续往前走去。 长公主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恨你!揭傲!我恨你!” 手中的剑终于破空而去,不偏不倚,刺中那个所爱之人的胸膛。 揭傲疼得皱起眉头,长公主原以为他会跪地求饶,但是却见他眼神坚定地握住剑刃,用力地缓缓拔出剑锋,顿时手心和胸膛血流如注。 “公主,这辈子我只爱眉生一人。” 长公主手足无措地紧紧拥抱住他,哭泣道:“不要走!揭傲,求你不要走!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值得吗!” 揭傲不以为意地冷笑。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没有他,我宁可就这样死去。” “那你的将军之位呢?你拼命打下的江山呢?难道就这样弃之不顾了吗?” “失去他,我要这天下有何用。” 揭傲擦掉嘴角渗出的一丝鲜血,然后推开长公主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 “你会后悔的!” 长公主发出最后的悲鸣。 寺庙中。 在几位僧人的主持下,苏诗青和柳疏影开始行跪拜礼。 礼毕。 苏诗青掀开红盖头,抑制住流泪的冲动,轻声唤道:“娘子。” “相公。” 柳疏影笑靥如花,带着几分羞怯几分真诚。 就在这时。 院子的大门被人用力地推开。 “顾眉生!” 苏诗青听到声音后,转过头去,猛然瞪大了眼睛。 揭傲苍白的面孔似乎比寒冰还要更加冰冷,被汗水打湿的黑发犹如乌檀一般,眼神里写满了震惊、愤怒与失落。 “揭……” 苏诗青像被扼住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揭傲看着到处都是刺目的红,绝望的双眼中蕴涵着悲痛。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一步一步朝苏诗青走去,手心的伤口不停地流出鲜血滴落在地上。 苏诗青看着那些鲜血,浑身都在发抖。 “揭傲!你受伤了?” 究竟是哪里受伤了?他好想冲过去抱住揭傲,察看他的伤势,可是他不能。 揭傲努力控制着情绪。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 苏诗青全身都笼罩在悲伤之中,他不敢去看揭傲的眼睛。 “你为何会来这里……” “是啊,我为什么会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揭傲指着自己吼道,“因为我以为你在等我!所以我才会拼了命地想要活着回来,就是为了能够再见到你!” 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边境受尽折磨。每天过的是怎样地狱般的生活,只有他自己清楚。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苏诗青,尽管归来时一身重伤,可是却比不上失去苏诗青所带来的痛苦强烈。 回来后。 他发疯似的寻找苏诗青的踪迹,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命运却像是跟他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找到他时,竟也是他成婚之时。 苏诗青的情绪彻底崩溃,声音颤抖道:“是吗?你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呢?不要再拿我当借口了,我早就受够整日过着担惊受怕,忍受生离死别之苦的日子了。从你当上将军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两个是不可能!” 揭傲用悲凉而愤怒的眼神凝望着他。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是真心话,很早之前我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已。” 苏诗青举起双手展示自己的婚服,说道:“揭将军,我想你也已经看到了,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不论过往种种,该放下的我都已经放下了,我劝你也放下吧。” “放下?” 苏诗青端起酒杯送到揭傲的面前。 “揭将军,喝了这杯喜酒,从今往后我们互不相欠。” 揭傲一把打掉他的手,酒杯瞬间摔落在地,碎成了瓷渣。 揭傲的眸子如黑夜般深沉。 “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在苦苦支撑,而你却早已盘算着如何脱身了,是吗?” “是,因为我害怕,我怕日后会落得个万劫不复,两败俱伤的下场。” “你真的要如此绝情吗?”揭傲抓起他的手抚向自己的胸膛:“即使片刻也好,我多想你能够因为与我相见而给予些许安慰。曾经我每日都深患相思之苦,惟恐如此下去自己会变成鬼魂回来见你。可是现在我还活着,却已与那掏空内脏的行尸走肉无异。” 苏诗青抽回自己的手,隐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逃离之人,处处狼奔豕突,到头来寻到的依旧是条死路。他本以为山河之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但其实是他不够相信揭傲,对彼此的爱不够坚定。 突然,揭傲猛地吐出一口热血,然后跪倒在地。 原来,长公主的剑上淬满了毒药,只要超过千步,必然会毒发身亡。 苏诗青如遭电击,整个人僵住。 他狂奔过去,抱住揭傲倒下去的身体,大声叫了起来。 “揭傲!你怎么了!揭傲!” 揭傲已经开始毒发,鲜血从嘴角溢出,瞳孔开始涣散。 苏诗青不停接着从他嘴里溢出来的鲜血,惊恐万分地大哭。 “怎么会这样?揭傲!救命啊!大师,快过来救救他!” 揭傲将脸贴在他的掌心,泪水长流。 “其实……今日能够见到你成亲,我觉得很欣慰……” 方丈跑过来查看揭傲的伤口,发现他的毒已经回天乏术,所以只能悲痛地朝苏诗青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 苏诗青手足无措地拽住方丈:“不可以!大师,不要走!求您救救他!” 揭傲用尽所有的力气,抬眼看着苏诗青,这个他深爱的男子,用心呵护的男子,可是以后他却无法再保护他了。 “不要啊!揭傲!” 苏诗青面对近在眼前的别离,一下子失控了。 揭傲用血迹斑斑的脸,摩娑着他的手,这是他最后的温柔。 苏诗青近乎哀嚎地求着:“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刚才那些都不是真心的,我求求你,揭傲,不要离开我!” “我这悲哀潦草的一生……幸好曾痴心一场……遇见了你……” 揭傲流完最后一滴眼泪,缓缓闭上了眼睛。 “揭傲!”苏诗青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全身都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包围,“不要啊!揭傲!我爱你!一直都爱你!” “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啊!” “揭傲!” ……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没有再撕心裂肺,只是感觉到冷。 他跪在那里,用尽全力抱着揭傲还温热的身体,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流着泪。 揭傲走了。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归来。 还有一丝良心未泯的长公主,带着解药赶了过来。 可惜太晚了,那个她用生命爱着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她远远地看着揭傲的尸体,失魂落魄的放声痛哭。 很久之后。 她命令禁军将揭傲的尸体带走,走进那万籁俱寂的长夜。 苏诗青怔怔地跪在那里,像一具躯壳。 柳疏影流着泪,走过去温柔而坚定地对他说道:“快去吧,揭将军他需要你。” 苏诗青缓缓站起,毅然决然地走进黑夜之中。 那里有鬼魅,还是有黎明,他一无所知,只知道,揭傲在等他…… 第65章 生离死别 寒冷的天气里突然下起大雨。 雨水打湿了灵柩,犹如冰刃一样的雨仿佛要撕开灵柩一般砸在了上面。送行和围观的人群却并未散去,抬棺者及送葬的队伍在暴雨中缓慢地前行着,白色的灵柩似有千万斤重,他们抬得异常艰难。 揭傲的葬礼非常隆重且肃穆。得知他的死后全城的百姓都跟着叹息难过,为世上又少了一个仁厚的将军而感到惋惜。 队伍中哭得最大声的是孩子们,此刻失去至亲至爱的大哥哥,犹如失去了重心般地痛哭流涕。 揭父看起来最为悲痛,虽然没有哭泣,但脸色极差,整个人都消瘦下去了。 整个队伍里,只有一个人看不出任何情绪,那就是长公主。 此时,身着丧服的苏诗青出现在路中央。 绝望的双眼蕴涵着悲痛的平和,手中的红色罗缨格外醒目和凄凉。他径直走向灵柩,每一步都异常的艰辛,最后他用颤抖的双手将罗缨放在灵柩上。 如果可以,他真想将一切都交给虚空,然后跟随揭傲而去。 等苏诗青退开后,抬棺者们分明觉得灵柩轻了许多。 长公主看向他,死一般寂静的眼神中突然充满了怨恨,冷冷地对他说道:“不要再跟过来。” 她杀了大仁国的将军,御仁君痛失爱将,痛心疾首,当场震怒。不仅褫夺了她的封号,而且还罚她永远为揭傲守坟,在他的坟前忏悔,禁止她出自己的封地半步。 听到长公主的命令,苏诗青脸色惨白,如同即将溺亡的人,这一刻,他陷入一种极端绝望的境地。 很快的,雨停了。 出殡的队伍继续唱着丧舆之歌且加快了脚步,灵柩缓缓走出城门,越过山川和河流最终消失在了远方。 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从弥散的烟雾中缓缓飞来,落在了苏诗青的胸膛上。 “揭傲……是你吗?”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沿着鼻尖滴落在翅膀上。蝴蝶受惊再次飞起,最后不见了踪影,任凭他怎么寻也寻不见。 这打击来的太突然,太深刻。 他厉声抱怨着自己,以前所有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海里涌现。 他跑进酒肆里买醉,企图用酒来麻痹自己,醒了又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大半夜被酒肆的伙计赶出来后,他在路上踉跄着狂奔,摔得满脸是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肝肠寸断。 无人的街道上依稀可见揭傲熟悉的背影,偶尔回过头来朝着他微笑,等他跑过去时却又渐渐的消失。任凭他如何努力都触摸不到揭傲那熟悉的体温,永远只有冰冷的空气。 苏诗青不由失声的叫了起来:“揭傲!不要走!我错了,求你回来好不好?” 眼泪就像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也不知道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多少天,他才终于回到寺庙。 门“呀”的一声,轻轻的开了。 苏诗青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 柳疏影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扭过头来看他。 “顾郎,你去哪儿了?我好担心你……” 揭傲的葬礼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可是都不见他回来。也不知道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受伤且憔悴的脸看着真让人揪心。 “对不起,我好痛苦……不是有意要离开这么久的……” 苏诗青的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非常沙哑,颤抖的身子显得很无助。 柳疏影的内心波动不已,抑制不住也跟着哭泣起来,然后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他。 苏诗青紧紧的抓着柳疏影的手臂,像找到依靠似的,自责道:“……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离开他,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都怪我!都怪我!” “这怎么能怪你呢?” 苏诗青怒锤起自己的胸口:“不!你不明白,我真的好恨我自己!” 柳疏影急得咳嗽起来,阻止道:“咳咳!顾郎!你不要这样!咳!” 她的咳嗽声终于让苏诗青稍微冷静了一点。 “你不要再管我了……!” 柳疏影自然不会就这么放任他的冲动和任性,手抓的更紧了。 “顾郎,我明白,你的心我都懂,咳!可是我相信揭将军一定不愿意,咳,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柳疏影说着急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诗青见状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将她扶到床上坐下。 “你没事吧?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没过多久,整个手绢都被鲜血染红,柳疏影的脸也变得毫无血色。 苏诗青看着那些鲜血,像是一把利剑刺在心口,隐忍的绞痛起来。 他将柳疏影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担心的!” “不……顾郎,是我的身体不争气,不怪你……”柳疏影有气无力的说着。 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声调,苏诗青赶忙扶着她躺下。 “别说话了,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去给你煎药。” “嗯……” 柳疏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出门后,苏诗青的眼泪再次扯开防线似的汹涌而出。 他不能再这样自暴自弃下去,他得振作起来,否则柳疏影该怎么办,她还需要他啊! 那天之后,柳疏影几乎再没下过那张床,病情严重到令苏诗青感到害怕,害怕她会随时离去。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又紧张的氛围中悄然逝去。 秋末的某一天,风很大,院子里满是扬起的灰尘,空气寒冷异常。 柳疏影忽然强撑着枯叶一样的身体下床梳妆打扮,而且还换上苏诗青为她画的那件纯白色舞服,不顾严寒在院子里跳起了她夺得花魁时的那支舞。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日在台上尽情纵舞,苏诗青在台下驻足欣赏的情景。 端着药回来的苏诗青,看到这一幕后,急忙冲过去拉住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被寒风吹得异常冰冷。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跑出来跳舞了?快点进去别着凉了!” 柳疏影轻轻地掰开苏诗青的手,温柔且坚定,笑容是无言的幸福。 “顾郎,让我再为你跳最后一支舞吧。” 这支舞她从来只为他一个人而跳。 清颜白衫,水袖长裙仿若绽开的花蕾,向四周散开。墨发如瀑,素雅清丽的面庞挂着淡淡然的微笑,整个人若仙若灵又好似空谷幽兰一般。 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淌满了整张脸,苏诗青只觉得现在的柳疏影就像一片翩翩起舞的雪花,只要落地就会融化,悲凉且无可奈何。 舞毕。 柳疏影晃了晃摇摇欲坠的身体,苏诗青及时接住了她。 她躺在他的怀里,喃喃道:“数日相随两不忘,郎心如妾妾如郎……” 苏诗青默默垂泪,柳疏影抬起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疲惫地笑了笑,气若游丝。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要面对生离死别,顾郎,不要哭,我想看到你笑。” “对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柳疏影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昙花一现人苦短,顾郎……我希望你能忘掉我和揭将军重新开始,虽然我们无法再继续陪伴你左右。可我相信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你一定能够再遇到像我们一样的人,他(她)会代替我们陪你到青丝缀满霜华,看尽这繁花落日,细水长流……” 苏诗青悲哀地摇着头:“我不要,我只要你们永远待在我身边!” “对不起……顾郎……” 良久过后,苏诗青以为柳疏影只是昏睡过去,没想到她竟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人世。 他凄厉地望着柳疏影苍白似雪的脸庞,如遭五雷轰顶,思想凝结完全不能思考。 一把无形却锐利无比的利刃就这么猛然扎向他的心窝,一种无法名状的锥痛蔓延全身。 没有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嘴唇不停开合着,却很难听清那嘶哑的话语。与其说是话语,还不如说是发自动物本能的哀鸣。 巳时。 前来吊丧的僧人们走进房间。 摇铃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僧人们的嘴里诵出悲伤的经文,听起来就像鬼魂的哭泣,无比的悲凉。 苏诗青已经流干了眼泪。 他拿出所有的关于柳疏影的东西,包括为她画的画像,全部堆砌在院子里,久久地注视着,最后拿来烛灯,点燃了那些遗物。 摇曳的火光在物品上游移穿梭,红色的火舌舔舐过的地方,便是永远地死去了。夜间的风轻轻拂过,青色的烟雾与尚未完全消失的灰烬一齐飞向空中。 苏诗青茫然地凝视着远方,看到通往寺庙的吊桥悬挂空中,宛如通往阴间的奈何桥。 什么都没了,才会有彻底解脱的可能吧。 柳疏影下葬后,他都一直待在坟前,连续两天滴水未进。 第三天清晨。 苏诗青看着冉冉升起的晨光照射在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显现出浓浓的哀伤。此时此刻,他的心冷若寒冰,全身都在颤抖。 他真的觉得好痛苦,好想快点儿卸掉肩膀上沉重如山的担子,无法抑制心中如疯如魔的冲动。 突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停顿割向自己的手腕…… 因为见他迟迟未归,僧人们出来寻他,见到这一幕后,一位僧人敏捷地朝他扑了过去,从他的手里夺下匕首。 鲜红的血液瞬间流淌在整个地面,僧人吓得赶紧用手掌使劲儿按住他的伤口。 僧人大声喊道:“施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要管我!让我去死吧!” 苏诗青挣扎着,大吼大叫起来,又突然跌坐在地,昏死过去。 僧人急得赶紧撕下衣摆为他包扎伤口,然后背起他飞一般的冲到寺庙里去找方丈。 第66章 遁入空门 僧房内。 苏诗青一个鱼跃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手腕上传来强烈的疼痛感,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惨叫起来。 方丈见他醒过来,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关切的问道:“施主,你觉得怎么样了?” 苏诗青全身虚脱地躺了回去,直直地望着房梁。 “大师何必救在下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方丈有点心疼,也有点不解,“施主为何要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自杀乃大恶,犯‘波罗夷罪’,是无法通过忏悔消除罪业的,况且自戕其生,以期往生,则便成枉死鬼矣。” 苏诗青沉着脸,道:“大师,我觉得好辛苦,已经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了,所以很想得到解脱。” “世人皆是戴罪之身,出生在这个龙蛇混杂的世界便是罪之源头。揭将军冒死踏上不归路前来寻施主,想必施主对他来说应如生命般重要,柳施主之事亦是如此。世上的事皆有定数,并非你我能左右得了的。生于世俗本就是罪过,这岂是施主你一人的过错?请务必谨记‘贪小失大’的真理。虽然,现在感觉失去许多,但万物皆有定数,不多亦不少,只是它会转化成其他而已。” 苏诗青并不理解方丈的意思,至少现在无法理解,故而缄默不语。 方丈知他难以领会自己所说何意,便转身拿过桌上的几卷佛经,郑重地交到他的手里。 “此乃《金刚波罗蜜多心经》,里面蕴涵着宛如金刚般坚固无比的箴言,它可使施主消除一切杂念;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反复诵读可使施主心中有佛……施主若是觉得痛苦之时,可反复诵读这些经书,必将有大收获。” 苏诗青沉默着接过那些经书,诚挚的目光落在了上面。 方丈看着他,和蔼地说道:“愿施主你能有所转机。” “多谢大师,弟子谨遵教诲。” 是夜,苏诗青将那些佛经从头到尾都诵读了一遍,虽没有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但也有所看破。 翌日清晨。 方丈打开房门后,竟然看到苏诗青跪在自己的门前,浑身冻得瑟瑟发抖。 “施主这是在做什么?” 苏诗青向他磕头道:“大师,弟子经过一夜思量已经想通了,弟子想要入佛门,落发为僧。” 方丈却说道:“施主,只有驱除自身的妄念才可皈依佛门。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到头来苦的还是施主自己。施主确定想好了吗?” 苏诗青此时虽不能理解,但他深信终有一日会领会这番话语之深义。 “弟子十分确定,望大师成全。” 面对苏诗青的决绝,方丈只是对着寺庙前佛坛上的阿弥陀佛像拜了一拜,念道:“阿弥陀佛……” 次日,苏诗青在寺庙里落了发。 除了解脱和徘徊,他的心中再没别的感觉。 方丈给他起了一个法号,叫音尘。 取自诗句“从此音尘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黄景仁《感旧》)目的是希望他能够放下前尘往事,潜心修佛。 他的手因恢复不佳,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作画,于是便心灰意冷的将画笔封在佛像前,从此过着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日子。 半个月后。 下了第一场雪,寺庙在大雪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美丽,香气与雪花一同沉落在院内。 苏诗青白日里在僧房内抄阅经书,晚上则是披着被子坐在窗户前,茫然地望着天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往往到次日清晨鸟鸣声响起时,他才会疲惫万分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周玉然来找过他,希望他能回周家,但屡次被他拒之门外,铁了心要在这里当和尚。 入冬后的某一天。 空气湿冷,飓风平息,四周一片静谧,鹅毛般的雪花在院子里翩然起舞。 突然,一声清脆的马鸣响彻整座山谷。 苏诗青起身打开房门,来到寺庙前。 远远地,他看到一名身系水色披风的男子跪在佛坛前参拜,头上落满了雪花,在静谧的空气中,浑身散发着神圣的肃穆感。 他出神地望着那那名男子,以为是仙,便不自觉地靠近。 直到看清楚那人的脸庞后,才惊觉不是仙,而是邵二雪! 苏诗青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被晶莹的泪花润湿了。 邵二雪静静地起身,墨色的发带随风而起,擦过淡色的薄唇,他眉眼淡然,神色自若的等着小侍前去通报。 寺院的墙,白色的积雪,带着仙意的邵二雪在那一刻全都进入苏诗青含泪的眼帘中。 “寒夙兄。” 他在邵二雪的身侧轻声呼唤。 邵二雪转过身来,以为看错人,露出惊异的神色。 阳光下,苏诗青的脸依旧如桃花般迷人,可是身上的僧服却让邵二雪觉得无比疼惜。 相视片刻后。 “你还好吗?眉生。” 邵二雪关切地询问,声音微微颤抖。 苏诗青将目光转向别处,脸上闪现出挫败的神色。 邵二雪发现他灰暗的眼眸并不是因为激动而颤抖的,相反,从那里面透出来的,竟是黯然和卑俗。 他伸出手,想要将苏诗青拥入怀中,可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握了握。 “对不起眉生,我来晚了,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苏诗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摇了摇头。 得知有贵客到访,方丈亲自出来迎接,然后将邵二雪请至禅房。 寺庙里的禅房极其简陋,里面只摆放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一灯和一茶具,仅此而已。 方丈沏茶时,邵二雪看到挂在他身后墙上的《山寺》立轴书画,随即称赞道:“几笔勾勒似云锦,点墨绘出心中情,大师,此画意境甚妙。” “施主谬赞了。”方丈笑了笑。 “大师,在下此次前来,恐怕须得在贵寺中叨扰两日。” “无妨,施主不嫌弃鄙寺简陋就好。” “多谢大师。” 从禅房里出来后,邵二雪迫不及待地去找苏诗青。 苏诗青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黑色僧帽,和邵二雪一起并肩走在寺庙中。 因为人烟稀少,院子里厚厚的雪地几乎没人经过,故而一个脚印也没有,到处是纯洁的白皑皑一片。 苏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询问。 “寒夙兄怎么会来这里?” 邵二雪缓缓停下,看着他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收到周玉然写的信才来的。” 苏诗青非常惊讶:“周玉然写的信?” “他在信中提到你手受伤的事,还有揭傲……”邵二雪斟酌一下,继续说道,“他无法劝说你,所以才写信托付给我,想让我再劝一劝你。”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抬手压着左胸。 “原来是这样……” 他竟然不知道周玉然还为他做了这件事。 邵二雪看着他布满疤痕的手,心中一痛,蹙眉道:“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苏诗青下意识地将丑陋的双手掖至身后。 “已经都好了,只是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作画,所以……我把笔封起来了。” 他原以为邵二雪会责骂他,但是邵二雪没有,只是一脸的释然。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若是能够真的放下一切,从此青灯伴古佛也挺好。” 至少不会再因为这些世俗的东西而感到痛苦和迷茫。 苏诗青诧异道:“寒夙兄没有对我感到失望吗?” 邵二雪笑着摇头:“我替你感到欣慰。” 苏诗青没有想到邵二雪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心里五味陈杂,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 寺庙里传出悠长的钟声,仿佛敲在两人的心脏上。 邵二雪勾起苏诗青的伤心事,因此轻声道:“天气寒冷,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好……” 苏诗青艰难地挪动步子走下台阶,铺满积雪的台阶底下堆积着厚厚的褐色树叶,踩起来异常松软。 走到僧房前,苏诗青指着自己的隔壁说道:“寒夙兄,今晚你就在这间僧房里休息吧,那里应该已经准备好被褥了。” “好,那你也去回去休息吧。” 邵二雪朝他点点头,打开房门时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说道:“对了眉生,我应该是明日下午离开。” “这么快?” 苏诗青受惊般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说实话,他心里很希望邵二雪能够留下来多陪他些时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么多话了。 “营造司事务繁忙,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理,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邵二雪不远千里的赶回来,就是为了确定他过得好不好,想到这里,苏诗青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来回打转。 “风很大,别待在那里了,快回去吧。” 邵二雪说完转身走进僧房内,将门掩上了。 “寒……” 门外的苏诗青感到一阵难堪的沉默,而门内的邵二雪眸子里却透着一丝不舍的情绪。 一道门,隔开了彼此的心。 苏诗青走回僧房,突然,松枝上的喜鹊飞落别处时掸下的雪花飘落下来,擦过他的脸颊,除了觉得凉外,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郁积在心中…… 第67章 遁入空门 冬夜沉寂。 璀璨的星河在人间碎了一地的光芒,撒下淡淡的思念,浮现出幽幽的伤愁。 苏诗青待在房中抄写经书,笔下的墨汁浸入纸中,他突然感觉自己还不如这些墨汁。 墨汁尚有纸可容,可他却仿佛已没有容身之所,即便是在这座寺庙中。 隔壁传来细微的声响。 炭盆发出的爆火声、邵二雪轻放物体的声音、脚步声、落座声、翻阅书本的声音和小侍的说话声,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诗青心乱如麻,经书已无法专心抄写,索性躺到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漫天星辰仿佛看穿他纷扰的心事,将他带到了诡谲的梦境中。 梦里,到处都是漆黑一片的幽暗。 他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正在将他往隔壁的房间里吸过去。 一缕清冷的星光迎头照来,显现出邵二雪那未着寸缕的俊美的身影。 邵二雪那渗透出汗珠的锁骨处肌肤,扩散着氤氲的光茫。 迷人的微笑就像一缕清风拂过苏诗青的心灵,明亮的眼睛勾起无尽的思意,泛着浓浓的情波,牵引着苏诗青一步一步走去。 走近时。 邵二雪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令苏诗青情不自禁地深嗅了一口。香气带来黯然魂消的感觉,他沉醉一般地倒在邵二雪结实的怀里。 邵二雪低头凝视着他,眼神里透着欲念的幽光,像刚被湮灭的黑炭一样深沉。 他的薄唇落在苏诗青的眼睛上,又来到他的鼻尖,弄得他心痒痒的。 最后微凉的唇贴上了他的唇,轻轻的含住,细细品味。 苏诗青微怔,喉间一动,忍不住抬眼去瞧邵二雪的脸。 星光暗淡,隐隐绰绰,苏诗青看到邵二雪在笑,心里一柔,也跟着笑了起来。 邵二雪温柔的纠缠着他的舌,胸膛格外的柔暖。一双手攻城略地般的抚过他的背、腰……而且越来越急躁。 苏诗青喘息着,下腹传来酥麻的感觉……最终,邵二雪进入了他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都亦真亦幻。 苏诗青在邵二雪满怀深情的攻势下,身心仿佛重焕生机。那些不为人知的欲念与情愫,正在悄然地释放着,缓缓地将他推向高潮…… “啊……” 畅快淋漓的释放之余,苏诗青赫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依然睡在床上,只是身下的欲望因梦境而高涨着。 他不禁脸红了起来,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甚至觉得对不起揭傲。 没想到每日断念断欲,吃斋念佛,竟然还会做出这种梦,而且还是跟……邵二雪! 这只是一场梦!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然后赶紧起身点灯,继续抄写经书。 翌日清晨。 早课过后,寺庙里迎来一位带着行囊的风尘仆仆的香客。 此人双目深陷,穿着灰色道袍,胡须上沾满了雪。他恭敬地对着佛像行了跪拜礼,然后对方丈说明来意。 原来他叫王守礼,行囊内是他刚刚过世的老母亲的骨灰,他的母亲生前是个虔诚信佛之人,因此交代他死后要将她的骨灰放在寺庙内,这样才能终日与佛为伴。 临走时,王守礼声泪俱下万分不舍,说自己无法忘怀母亲,连母亲的一张画像都没有。 邵二雪听到后,便对他说道:“王大叔,能否让晚辈为令堂画一幅肖像画?您也好带回去留个念想。” 王守礼止住哭泣,诧异地看着他:“公子未见过鄙人的母亲,如何画得出来?” “晚辈虽不曾见过,但可以根据王大叔您描述的令堂尊容,将肖像画出来。” 王守礼惊喜地抹着泪。 “这真是太好!那就有劳这位公子,鄙人先在此谢过了!” “王大叔不必客气,请稍等片刻,晚辈准备一下纸笔。” 苏诗青对于邵二雪的这一举动,感到意外,又感到有些兴奋。浓密的睫毛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明亮的双目仿佛清晨时分带有露珠的花瓣一样清澈。 僧人和小侍帮邵二雪准备好桌案和笔墨纸砚,王守礼便开始描述自己母亲的面容。 “鄙人的母亲年已七旬,满头银霜,双目细小深陷,脸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特别是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好似菊瓣……她的手只有薄扇那么大,时常拄着一根油光的竹拐……” 邵二雪根据他的描述,构思好后,手中的笔开始在宽大的画纸上熟练的游移,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将肖像的轮廓呈现在众人面前。 仅凭寥寥数语就要画出从未见过的人,这需要作画之人的功底非常深厚才能做到。 苏诗青心有灵犀的为他准备不同的画笔和颜料。 大约用去一炷香的时间,邵二雪终于把初稿描绘在的画纸上。 接下来就是根据王守礼描述的细节来进行修改,然后再画出精致细密的肌肤纹理和毛发,最后用不同的颜料进行上色。 苏诗青发现邵二雪的画技比以往更加精湛,也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磨炼才能画出来的啊? 无论何时,他总能被邵二雪吸引。 他痴迷的看着邵二雪的一举一动,不自觉在他的身后偷偷观察起来,清俊的眉,温柔的眼,深情的唇…… 邵二雪比以前更加温润,也更加成熟稳重了。特别是那副清冷且无欲无求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神秘的磁石一般,莫名地吸引着他,又如同暗流涌动,让他越陷越深。 看着看着苏诗青想起昨晚的梦,脸立刻红了起来。 临近晌午。 几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射进来,给画稿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苏诗青看着即将完成的画稿,内心愈来愈悸动,手也跟着痒了起来。 他好像,又重新燃起想要作画的念头了! 当然,他没有将自己那翻江倒海的滚滚心思表现出来,毕竟那笔是他亲自封的,怎么能失信于佛祖? 忽然,耳边传来王守礼激动的恸哭声。 “母亲!母亲!孩儿不孝啊!” 他对着那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悲伤的嚎嚎大哭起来,甚至想要跪下去给邵二雪磕头。 邵二雪急忙将他扶起,表示自己只是尽绵薄之力而已。 苏诗青仔细的端详着那幅画稿。 画面中是一位身着靛蓝布衣,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菊瓣似的笑容从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虽然已经双目混浊,可是年轻时美好的回忆依然充满了她整个瘦小的身躯。 看着看着,慈爱沧桑的肖像主人仿佛正从画里走出来一样。一条一条的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脸部的皮肤似乎还有弹性。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细小的眼珠也好像偶尔在转动,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但从那神情专注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出正在聆听着什么。 更令苏诗青感到惊喜的是,邵二雪所用的颜料,竟是他从未见过的颜色。 特别是衣服上绘制的蓝色颜料,并非那种价值千金的石青和石蓝,而是一种色彩较为浓厚的颜料。 王守礼表示那幅肖像与自己的母亲有九成之像,已经十分满足,因此准备带回去将其供奉起来。 方丈赞赏道:“邵施主用手中的画笔帮助别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当真是难能可贵的才华啊。” 邵二雪谦虚道:“大师过奖了,其实这也是在下的徒弟教给在下的。在下的徒弟曾经说过,‘唯有画笔才能留住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回忆和景象’,这句话在下一直铭记于心并且受用至今。” “哦?”方丈惊讶道,“邵施主的徒弟竟有如此深的造诣,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邵二雪转头看了苏诗青一眼,意味深长道:“那孩子,具有能够看透事物本质和灵魂的眼光,是在下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听到这些话,苏诗青的眼里逐渐泛出泪光,不由得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是他自己亲手将邵二雪拼命守护的才能给葬送的,而且还忘记了自己作画的初衷,所以觉得非常愧疚。 眼看王守礼就要将画收起,苏诗青急忙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请等一等,能否让小僧对画稿稍作修改?” 王守礼疑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邵二雪。苏诗青也向邵二雪投去征求意见的目光。 邵二雪正视着苏诗青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 “相信你的直觉,改吧。” 望着邵二雪信任的目光,苏诗青颤抖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笔。 他对着画里的老妇人沉思起来,表面上看,邵二雪画的确实无可挑剔,可是直觉告诉他老妇人的嘴巴应该不是这样画的。 他在脑海中顺着老妇人的面容和皱纹的纹路重新构思了一下,然后抓住自己颤抖不稳的手,屏息凝神地提笔沾上颜料,覆盖住原本的颜色和线条。 接着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修改了肖像的嘴巴,多添了一颗露出半截的黄色的牙齿,并且对下唇部分的纹路稍作修改。 瞬间,老妇人的笑容变得更加鲜活。 他认为这才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在看到自己的子女后露出的最真挚的表情。 王守礼越看心里越震撼,眼里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一串一串地落了下来。 “我的母亲,在看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释怀地哭了,只是不再那么悲伤。 修改完画稿的苏诗青,在得到邵二雪赞许的目光和王守礼十成像的肯定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内心感到无比释怀。 他看着邵二雪笑了。 和煦温暖的阳光照在苏诗青纯真的笑容上,邵二雪看得有些情难自禁了。 他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无时无刻不被苏诗青深深地吸引着,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回到营造司默默无闻地处理事务吗?还能像从前那样平静地生活吗?他怎么可能还会像从前一样…… 第68章 目眩的光 正午的阳光普照大地,院子因积雪融化而泥泞一片。 远处依稀传来鸟儿的啼鸣声,以及厚重积雪坍塌折断树枝的声音。 苏诗青和邵二雪坐在松树下的磐石上,看着雪景。 “寒夙兄,你方才用的是什么颜料,我怎么没见过?” 苏诗青率先打破沉默。 邵二雪从怀中拿出几包颜料,将其拆开来递给他。 “这是我路过一个地方时,偶然间发现的,那边的族人用这种颜料染布,颜色深且不易脱色,和寻常作画的颜料不同,所以就带了一些过来想要给你看看。” “很美的颜色呢。” 苏诗青拿过颜料,用指尖轻轻的碾磨几下,放在阳光中仔细地端详起来。 邵二雪看着他那双布满疤痕的手,心揪疼起来。以前那双手纤细修长,沾满了墨香,如今却变得伤痕累累丑陋无比。 他轻声叹息道:“这么美的颜色,你却用不到了,不觉得可惜吗?” 苏诗青失望地垂下头去:“可惜又如何,刚才你也看到了,我的手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作画。” 他拼尽全力画了颗牙齿和修改了下嘴巴,可是画出的线条却不尽如人意。普通人可能看不出什么差别,但是有点绘画基础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是吗?”寒风吹起苏诗青的发丝,邵二雪他伸手替他拂了拂发丝,说道,“你真是对自己的天赋一无所知啊。” 脸颊传来温暖的热度,苏诗青微微侧目,凝视着邵二雪那饱含深意的双眸。 “我也从未画出过自己满意的画作,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照样咬紧牙关展示给世人看了。我曾经说过,你的画技跟不上想要描绘某种事物的想法,所以才想要你跟在我的身边多加磨炼。可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一直在磨炼,在苦苦挣扎当中,因为描绘出思绪那端稍纵即逝的灵感是每个作画之人的毕生所求,不是吗?” 邵二雪的目光和手心一样炙热:“对于我来说,只要能够作画,便已心满意足。即使是手不能动了,眼睛看不见了,我也会坚持创作的。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次是能够画出让自己满意的画,所以只能继续挣扎,想要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听着这些真挚的话语,苏诗青幡然醒悟。 “寒夙兄……” 邵二雪直视着太阳说道:“今日的阳光格外炫目,你不觉得吗?” 苏诗青有些疑惑,为何他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刚想询问,邵二雪便转身朝他投去宛如绽放的雪莲般的微笑,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也是令人目眩的光,那样的遥不可及。” 对于他来说,苏诗青的光芒犹如太阳,绚烂耀眼,难以企及,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苏诗青不觉的有些出神地呆在那里。 邵二雪不等他说话,便带着笑意跳下磐石,仰头凝视着他。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映雪吗?” 苏诗青怔怔地摇头,似有什么要冲破喉咙一样,堵得十分难受。 “因为你就像是映照在雪上的一束光,温暖我,也融化我。”邵二雪注视着他,“眉生,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时候不早了,我想我该离开了。” 苏诗青急忙跳下磐石:“寒夙兄!” “别来送,我怕再多看你一眼,就真的狠不下心来与你分别了。”邵二雪停顿了一下,“珍重。” 说完便径直往寺庙的门口走去,小侍已经带着行李在山下等他。 苏诗青沉默地看着邵二雪的背影,没有言语。只是那双看得出神的眼睛像挣扎于蜘蛛网上的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抖起来,很快便挂上晶莹的泪珠。 风声渐渐紧了,眼前的人慢慢消失,他想伸手去碰,穿手而过的却是瑟瑟的寒风。 一生还有这么长——他的心底有些小小的遗憾和埋怨,但更加心存感激。 因为于他而言,邵二雪又何尝不是光呢? …… 春去冬来又一春。 庭院里的白木莲开得满树灿烂,尽管姿态艳丽却不能与在树下作画的苏诗青相媲美。 自上次邵二雪来过之后,他便重新拾起了绘画,几乎每日都会从早练习到晚,手也渐渐适应作画的状态。 傍晚时分,两位上山采药的僧人归来。 方丈逐一检查他们的竹篓,发现还是有一些药采混了。 “这是积雪草,这是金钱草。二者虽长得相似,但功效有异,切不可混作一用。你们再仔细对比一下二者的区别,下次不能再弄混了……” 苏诗青认真的聆听,并仔细地观察两种草药的区别。 金钱草茎细,方形,被细柔毛,下部匍匐,上部直立,叶对生……积雪草茎伏地,节上生根。叶互生,叶柄长…… 旁边一位僧人说道:“还有上次两种混在一起的草药,白花蛇舌草和水线草,二者晒干之后极为相似,大家也得注意。” 苏诗青问道:“这么多草药都会弄混,难道医书上没有画图说明吗?” 方丈:“部分医书上有,但是不全,也并不细致。” “这样啊……” 苏诗青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方丈,各位师叔师伯,下次上山采药,也带上我吧。” 一位僧人问道:“你终于肯学医术了?” 苏诗青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修补和整理医书,将所有的药材都绘制精细完整,这样大家以后就不会再弄混了。” 方丈抚了抚银须,欣慰道:“音尘这个提议不错,若是真能做成,必将是件造福万民,功德无量的大事啊!” 从那日起,苏诗青便全身心的扑到修补和整理医书上了。 每天除了诵经祈福外,就是背起画筒往山上跑。不仅将医书上所提到的草药都细致完整地描绘下来,还重新抄录整理所有的医书。 他甚至还在寺庙内围起一片地,专门用来栽培药材,并将药材种子进行分门别类,保存在寺庙内。 这一坚持便是整整两年。 仁德四年,夏。 不管走到哪里,火辣辣的太阳都如影随形,炽烈地灼烤着人们的后背。 苏诗青走进藏经房。 书架上将近一半的书籍像褪色似的变得花白,陈年旧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刺鼻的芳香、雅致的情调,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深深的着迷。 医馆里的医员们打算从他这里复刻整理出来的那些医书,因此这几日他都在这里校阅和核定,毕竟是医书,马虎不得,必须锱铢必较。 是日午时,方丈将他叫到禅房内。 “音尘呐,你替百姓做成了一件大好事啊。” 苏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 “这些都是方丈及各位师叔师伯们的功劳,音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你太谦虚了。”方丈慈祥地笑了笑,手中的佛珠缓缓捻动着,意味深长地问道,“音尘,你了解自己吗?” 苏诗青摇了摇头,感觉心中一片迷惘:“请方丈明示。” “你正视过自己的内心吗?” “……” “既不正视,如何能参透佛的真谛呢?” 苏诗青用充满委屈的眼睛望着方丈。 方丈语重心长道:“音尘,你并不属于这里。” 苏诗青吃惊地抬起头,不解道:“方丈?” “只有不断经历过苦难才能真正变得强大,音尘,你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脆弱的孩子了,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去展翅高飞,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苏诗青慌张起来:“方丈,您这是想赶音尘走吗?” “阿弥陀佛……音尘,老衲不是想赶你走,而是在为你寻找不再隐居深山,以戴罪之身在世俗中寻得生存的勇气。”方丈感慨道,“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有的罪过必在自己内心深处得到赦免,他罪当属他人,自身的罪过须由本人化解。世间苦难皆有限,苦难尽头便是真理,故此你要感受苦难至无法承受为止。此乃真正能够化解罪恶的方法。” “方丈……” 苏诗青的眼泪扑漱漱地落下,内心万般不舍。 “音尘,你不仅聪慧,而且多才多艺,不管做什么都能够造福百姓,所以你不属于这里,而是属于万民的。” 闻言,苏诗青的脑海里竟浮现出揭傲的面孔,他的心中总是藏着家国情怀和黎民百姓。或许他真的应该传承揭傲的精神,并且将其发扬光大。 用他手中的笔,心中的情,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那一刻,苏诗青仿佛明白方丈话中的深意,于是跪伏在地上朝方丈磕头。 “多谢方丈,音尘明白了。” 方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庄严肃穆得就像一尊古佛。 “阿弥陀佛。” 三天后。 苏诗青正式还俗,拜别方丈和众僧人后,拿着画筒和行囊毅然决然地走下山。 他抬起头,看到鸟儿在碧蓝的天空里排列成“人”字的形状,展翅翱翔,往无边的天际飞去。 仁德九年。 苏诗青花了五年的时间走访各地,收集各种偏方、秘方。然后完成数十部医书、食谱等典籍的修补和整理,期间还自己编写了《药膳全录》一书。 他将这些全都无条件地赠送给官府及各地医馆。 闲暇之余,他也会作画。 或许是眼界开阔了,想法和灵感也多了。他的每出一幅图横空出世后,必然会震惊整个画界。 其中较为出名的是《山川设色图》和《呦呦鹿鸣图》。 《山川设色图》色彩绚烂,几乎所有的颜色都齐上阵。整幅画有白粉、艳红、青、蓝、绿等多种夸张的色调,色泽十分浓艳。 画中,朱砂所绘的群山云雾缭绕,山中则有白树丰茂,青松葱郁,枫树丹艳,绿石嶙峋,蓝水淋淋。一位白面僧人拄仗正走在这绚丽多彩的山林之中。 虽然画面色彩浓重丰富,但却不显得杂乱和艳俗,反而有种雅致清新,甚至脱尘出世的感觉。从构图上来说,韵律感十足,充满灵活的流动性,空间感与生动性非常强烈。 《呦呦鹿鸣图》则与之截然相反。 静谧的深秋树林中,夜空繁星深邃寂寥,树只留下黑色的简影。 一只白色的公鹿正站在流水旁,头上长着美丽的五叉角,似乎在竖耳聆听。点点滴滴的星光融成淡淡的亮光,照亮这只白色的鹿,它的眼睛像颗珍珠一样挂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迎面扑来,静静流淌的溪水给人流下无限遐想和无尽的孤寂,哀愁与美丽悄无声息融入心田。 整个画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经》中的那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这幅几乎仅由白和黑这两种颜色绘制而成的画,却制造了这场偶然间的不期而遇的绝色。 这样的佳作,就连擅长水墨的柳时颢见了都得自叹不如,追求光与影的谷川枫也赞不绝口。 他的画,落款全部都是“映雪”。这也是为了让邵二雪知道他一切安好,勿需挂念。 第69章 那年秋天 秋日的阳光依然炙热,没有风,树叶兀自凋零。 苏诗青在宽阔的路上孑孓独行,走了整整三天终于到有“天下第一园”之称的“万灵园”。 “万灵园”——这一名称是由第一任皇帝高景帝命名的(距今已有三百余年)。他亲笔御书的三字匾牌,就悬挂在入园处的殿门上方。 “万灵”二字的含义是:万园之首,汇聚了天地灵气的宝地的意思。当然也有希望国家能延续万万年的含义。 该地有连绵不断的西山秀峰,自流泉遍地皆是,在低洼处汇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景色宜人。高景帝便是看中这块绝好的造园之地,于是开始大规模地兴建园林。 只是接下去的历任皇帝都认为这是件费财费力的事,而且离皇城又远,因此便没有特地投入财力进行修建。 于是断断续续地耽搁至今,导致工程延续三百多年。 嵩帝继位后,因厌倦了深囿高墙的宫廷生活,这才下令要大肆兴建,将这里打造成绝无仅有的皇家园林兼宫廷。 而新继任的御仁君,对此事也十分看中,否则断然不会任命邵二雪为营造官来这里看管和参与设计建造。 “好美啊!” 亭台楼榭与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真不愧是园林荟集之地。每个园中园内,既有庄严宏伟的宫殿,也有设计精巧的楼阁亭台与回廊曲桥,假山、湖泊以及蜿蜒的河流点缀其中,且遍植奇异花草。 苏诗青惊叹于此园的规模宏大和天美绝伦。 傍晚时分。 邵二雪还伏在桌案前,细致地绘制着设计图稿。周围是一同忙碌的其他营造师,地上的废稿堆满了一摞又一摞。 这时,一位小侍走到门口,轻声说道:“邵大人,外面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来找您的。” “是谁?” 邵二雪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那位客人说,他叫顾眉生。” 手中的笔猛地停顿下来,邵二雪立刻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匆忙得衣袖生风。 其他人见状纷纷跟着停下笔,他们从未见过冷淡的邵二雪这样,于是好奇地跑到门口张望起来,想要看看究竟是何许人也? 苏诗青站在路口处,身后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树叶沙沙作响,忽然,他听到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顾眉生!” 风吹来了邵二雪身上沾染的的墨香。 苏诗青回过头去,看到那张熟悉的俊脸,整颗心涨满了思念。 邵二雪缓缓朝他走近。站在夕阳中的苏诗青风尘仆仆,身上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寒夙兄。” 他微笑着。 八*年未见,两人在秋风中久久凝视。 邵二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一双眼睛盛满动人的柔情,几缕细碎的长发覆盖在光洁的额头上,与束带一起在风中张扬飞舞着。青色的袍子和套在外面的围布已经被墨水染黑,一双修长的手也沾满了墨。 苏诗青则相反。 几年的风餐露宿使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变黑了不少,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得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褪去稚气的脸蛋不再像从前那般清丽,但却增添了几分俊逸。黑玉般的眼睛更是散发着浓浓的暖意,与唇畔一抹笑容相衬映,美的让人惊心。 不知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亦或者是两人同时奔向对方。 一个深深的拥抱代替了千言万语,两人久久未能放开。 “寒夙兄,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邵二雪激动地听着,突然感觉手背冰凉。 是泪,苏诗青流出的思念的泪水。 “我很好,你呢?怎么这样瘦?” 邵二雪想为他拭去泪水,可是又怕手太脏,几番犹豫还是放下了。 邵二雪的目光就像纷纷扬扬的落叶,落进苏诗青炽热的心底,渐渐地堆积起来。 苏诗青笑了起来:“我是光吃不长肉。” “你要来怎么不提前写信给我?” “想给你个惊喜嘛。” 邵二雪心中愉悦:“这样啊。” 两人正想再继续说下去,这时,他们的身边传来一个嗲声嗲气地呼唤。 “爹爹,这位叔叔是谁呀?” 苏诗青顺着声音看去,发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正揪着邵二雪的衣摆,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望着他。 爹爹? 邵二雪有孩子了?! 还没等苏诗青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见一位长相清秀的少妇跑过来抱起小男孩,斥责道:“生儿,不是叫你不要过来打扰爹爹吗?你怎么又偷偷跑过来了?” 少妇随即转头,满怀歉意地对邵二雪说道:“抱歉,夫君,刚才一不注意生儿他就自个儿跑出来了……” 邵二雪柔声道:“无妨,生儿贪玩,你多看紧就是了。” 夫君?! 邵二雪成亲了?! 苏诗青惊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更要命的是,心里的某块角落竟然不舒服起来。 他不是应该替邵二雪感到高兴吗?毕竟邵二雪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娶妻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温柔终于不再只属于他一人了…… 是夜。 苏诗青望着装满洗脸水的木盆发呆,水中倒映出邵二雪的脸庞。 他使劲甩了甩头,紧紧地闭上眼睛。 从见面开始,邵二雪的身影就占据他的心,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的眼前。 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他努力摆脱杂念,把脸埋进冰冷的水中。起来后,发现邵二雪的脸竟然还在水面上,没有消失。 他有些郁闷,刚一转过头,却一头撞上邵二雪结实的胸膛。 邵二雪赶紧扶住他。 “你怎么了?” 苏诗青摇头:“没,没什么,你怎么还不睡?” 邵二雪笑着举起酒瓶。 “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心里高兴,所以想过来找你喝酒聊聊天。” “原来是这样。” 邵二雪舔了舔唇,道:“酒是有了,可惜没有肉,不如我们出去打几只野兔吧。” “现在?” “是啊,附近的荒地里有很多野兔,我们就着兔子肉喝酒,那才有滋味嘛。” 苏诗青好心提醒道:“现在可是大半夜啊!” 邵二雪挑了挑俊眉:“那不是更有趣?” “你不用陪妻儿吗……?” “他们都睡下了。” “可……” 苏诗青并不想去,却被邵二雪强拉着去了荒地。 他原以为荒地里应该是到处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景象。谁知荒地在高处,到了一看,不仅月色撩人,而且整个万灵园尽收眼底,五彩的琉璃瓦上反射着莹莹的粼光,煞是好看。 一阵微风吹来,心旷神怡。 邵二雪兴致极高,拽着苏诗青在荒地里四处寻找兔子窝。 他们点燃树枝,用烟气熏兔子窝。兔子异常敏捷,频频从胯下逃跑,“吱吱吱”尖叫声响遍整个荒地。 “寒夙兄!你的脚下!” “眉生!兔子往你那边跑了!” “哪里呀?哪里?” “这边,这边!” …… 苏诗青把兔子往邵二雪那边赶,邵二雪半蹲下身子做好准备,眼看着就要抓住了,兔子却突然避开邵二雪,再次敏捷地逃跑了。 苏诗青朝兔子扑去,却猛地撞上邵二雪,两人双双倒地。 “哈哈哈!” 邵二雪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得整个胸膛都在震动。 苏诗青趴在他的身上,感觉有些难为情,赶紧爬起来,将贴在出汗的额头上的几缕碎发拨开。 邵二雪也坐起身,对他说道:“算了,不逗你玩了,还是我来吧。” 说完从腰间掏出匕首,视线落在某处,然后手上猛地一发力,匕首便稳稳地插在躲在石缝中的野兔身上。 苏诗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 对邵二雪来说,杀只兔子易如反掌,可是却非要拉着他抓这么久,真是郁闷至极。 “好啊!寒夙兄,你故意耍我的是吧?” 邵二雪笑了起来,眼底有光。 “就是想逗你玩一下,不要生气,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哼。”苏诗青皱了皱鼻头。 邵二雪走过去抓起野兔,用匕首迅速处理好兔肉,便在荒地上架起火堆,熟练地烤着。 苏诗青坐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忍不住问道:“看你这动作,不是头一次了吧?” 邵二雪转动着手中的木棍,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看向苏诗青的目光似乎也有些灼热。 “这万灵园里什么都没有,寂寞的时候只能做这些无聊的事,打发打发时间了。” 苏诗青移开视线,脸被火烤得微烫。 “都是有妻儿的人了,怎么会寂寞呢。” 邵二雪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这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给苏诗青留下了一些遐想的空间。 不等火上的兔子烤熟,苏诗青就已经三杯酒下肚,微醺了。 “这是什么酒,这样烈?” “鹿鞭酒。” “噗!!!” 苏诗青一口酒还没抿下去,就直接喷了出来。 邵二雪淡定地擦掉脸上的酒渍。 苏诗青惊诧地看着他:“不是真的吧?!” 大半夜带他来荒地喝鹿鞭酒?这……! “开玩笑的。”邵二雪轻笑着说道,“这是这里盛产的豪杰酒,味道还不错吧?” 苏诗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斜着眼瞪他。 “就爱捉弄我。” 邵二雪拿起兔肉,切了一大半给他。 “我情不自禁。” 苏诗青接过兔肉,直接啃了起来,用吃兔肉掩饰脸上不自觉的笑意。 邵二雪:“我看到你画的画了,还听说你在整理医书,如今你这境界我恐怕是永远也比不上了。” 苏诗青有些不好意思,红唇微张。 “哪有什么境界不境界的,多亏你我才能重新拾起画笔,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只有先干为敬了。”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邵二雪回敬他,嘴角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饮下酒后。 “看你游遍各地,我都有些羡慕了呢,今后有什么打算,是继续去游历吗?” 面对着邵二雪突如其来的提问,苏诗青一时之间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他究竟为何而来呢?只是想看看邵二雪过得好不好吗?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已经确定他过得很好了,还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也许他早就厌倦漂泊无依,居无定所的日子,内心一直想找个依靠,所以才会来找邵二雪吧? 可是如今他已经成家立业,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待在这里呢? 打起精神来,总得弄一个借口吧。 “我想……” “不如留下来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 苏诗青愣住了。 邵二雪微微笑着,道:“你觉得呢?” “这个……”苏诗青看着自己的手指,内心一阵窃喜,嘴上却犹犹豫豫的,“不太好吧,我又不是这里营造师……” 邵二雪顺着他的话,煞有介事地点头。 “也对,我虽然能帮你某个一官半职,但是对你来说却太过枯燥乏味了,还不如去做喜欢的事,反倒轻松自在。” 苏诗青抬起头来,眼神极其复杂。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那眼神中明明看得出来,可邵二雪却假装视而不见。 “那你的意思是?” “我……”苏诗青犹豫一会儿后才说道,“寒夙兄,你容我考虑几天吧。” “好。” 邵二雪藏住失落的表情,他也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过苏诗青真的会答应留下来。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躺在荒地里看着月亮和漫天繁星,聊着从前的往事。最后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双双入了眠。 第70章 去留抉择 不知何时,苏诗青醒了。 天还未亮。 他看向身旁熟睡的邵二雪,月光似有意要捉弄他,正格外明亮地照映着邵二雪干净俊朗的侧脸上,他的心也跟着缥缈起来。 邵二雪的脸离得那么近,苏诗青越是凝视内心就越是觉得痛苦。 反正是已经错过无法再拥有的人,干脆闭上眼不要再看了吧。 可是邵二雪却在此时微微翻了下身,手无意识的垂下,与他的手碰到了一起。 邵二雪好像睡得很沉,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苏诗青鼓起勇气悄悄握了一下他的手,竟温暖得让他想流泪。 如果真的离开了,以后他会更加疯狂地想念这份温暖吧。 对未来的思念似乎渗入了现在的心,让他愈发觉得心酸。 过了一会儿。 苏诗青小心翼翼地打开邵二雪的手掌,感受印刻在他掌心的纹路,然后轻轻地穿过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像雪花般无声无息地落到邵二雪的脸上,感受他的额头,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邵二雪的嘴是这么柔软和灼热吗?好像和上次那个发泄的吻不一样呢。 苏诗青鬼使神差地撑起上身,嘴唇覆盖上邵二雪的唇,他只是想确认一下与上次的差别。 邵二雪的唇上还残留着酒的醇香,让人有种沉沦下去的欲望……但是他不敢,清醒过来后很快就离开了。 他不该这样做的。 不该对邵二雪抱有期待,不该对再抱有幻想。他已经深深伤害过邵二雪,不可以再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在痛苦与不堪中,苏诗青悄无声息地放开邵二雪的手,然后背过身去躺下,不让自己再去看他的脸。 一片幽暗中,邵二雪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把手抬了起来静静地看着。 微微颤抖的手上,苏诗青抚摸过的感觉还那么鲜明。他用那只手盖上被他的唇碰触过的唇上,可是却没有办法盖住内心的颤抖。 现在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纸,只要其中一个将其捅破,就能发现彼此的真心。 可是他可以这么做吗?可以束缚苏诗青的自由吗? 也许他应该等待,等过几天之后苏诗青亲口告诉他答案。 翌日清晨。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营造所。 远远地,苏诗青就听到一声嗓门极大的呼唤。 “二雪!你到哪儿去了?怎么哪里都寻不见你!” 苏诗青有些惊讶,是谁胆敢直呼邵二雪的名讳? 转头便瞧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朝他们迈着大步走来,一张俊脸皱着,身躯凛凛,胸脯横阔,说话时更是气宇轩昂,与邵二雪的温柔内敛截然相反。 “雷浩?你找我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就不能来找你了?”雷浩不满道,然后看了眼苏诗青,“这位是……?” “我的好友,顾眉生。”邵二雪转而向苏诗青介绍他,“这位是总工设,雷大人。” 苏诗青向雷浩行礼,雷浩也向他微微颔首,并上下打量着他。 邵二雪横眉冷眼道:“快说吧,究竟什么事?” 雷浩捂着胸口,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 “好失望啊,二雪,你对我的关心就这么点吗?你说的可靠的朋友就这么点分量?你不是说过我们是知己吗,独一无二的知己呀……现在又冒出个好友来……?” 在伤心中漂流着的雷浩的耳边传来邵二雪冷淡的嘲讽。 “可靠的朋友?知己?这些好像都是你自己说的吧。” “可恶!”雷浩锤了下胸口,“我早晚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你自己气死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 一旁的苏诗青看着他们两个斗嘴,莫名觉得好笑,又有些羡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邵二雪呢。 “我不和你贫了,说说正事吧。”雷浩正经道,“上头的审批下来了,君上对其中几张设计图不满意,要求重改。” 邵二雪闻言蹙起眉头:“是吗?拿给我看看。” 说完便和雷浩一起走进营造所。 几张未被审批通过的设计图稿整齐的铺展在宽大的桌案上,营造师们围着那些图稿讨论起来,每个人都持不同的意见,一时之间难以定夺。 苏诗青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听他们的意思,好像君上认为他们设计的这些建筑大多雷同,毫无新意,所以要求他们想出更多富有新意的设计出来。 有位营造师说:“这亭台楼阁、水榭花都、宫殿,不都差不多长一个样吗?再怎么设计也设计不出别的花样来呀!” “是啊,左不过就是方的变成圆的,鸟兽变成花草,辅以颜色变化,再难出其他的新意了。” 邵二雪沉默地扶额,似乎对此事头疼不已。 雷浩斥责道:“想不出来也要想!变不出来也要变!在其位谋其职,你们尽管设计,无须顾虑太多,我雷家是建造世家,就没有我们造不出来的东西。” “这……” 众人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一个个地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邵二雪。 这时,苏诗青小声地插嘴道:“或许……可以把其他地方的建筑搬过来或者融合在一起……” 闻言,所有都看向他,每一道目光都犹如千斤压顶,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何意?” 邵二雪漆黑的眼眸时而闪过一丝光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诗青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可以把万灵园的版图设计成大仁国的版图,然后在各个不同的园区内建造出对应的版图上的风俗建筑,这样一来,行走在万灵园中,就犹如行走在整个大仁国里,不需要耗费那么多时间就能够看遍大仁国的千山万水,风土人情,对君上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满意了吧。” 等他说完,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的惊叹,有的愕然,有的激动,有的兴奋,有的犹豫……各种表情都有,但每个人都发自肺腑的认为苏诗青说的很有道理。 “这位小兄弟的建议不错呀!” “对啊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 但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各个地方的风俗建筑是什么样的呢?” “而且,这样的施工难度会不会太大了?” “怕什么,不是有雷大人在吗?” 闻言,雷浩不自然地低声干咳了两下。 有人问邵二雪:“邵大人,您怎么看待这个建议呢?” 邵二雪起身,缓缓踱步,思忖良久。 “这样也未尝不可,只是……就像你们说的,施工难度确实太大,不论是从建造方面,还是植物花卉方面,都需要细究考量,没有说上去的那么简单。” 苏诗青想了想:“可以只取其中某些特色部分与之相融合,只要看起来像就行了。” 雷浩疑问道:“可是我们这些人当中,谁能都没有见过那么多地方的建筑,如何能设计出对应的建筑来?” “可以派人去搜集回来。” …… 邵二雪看向苏诗青,目光深邃到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这些年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能否将当地的特色建筑都描绘下来?” 苏诗青挠了挠头:“嗯……好像走了也有十几个省那么多了吧,我也没仔细数过,不过很多有特色的建筑都还有印象,应该能画下来。” “哇!十几个省?” “小兄弟不一般呐!” …… 苏诗青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干巴巴地笑着。 雷浩盯着苏诗青转了一圈,笔杆似的纤细身材,小麦般健康肤色,弯弯的细眉,漂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樱桃般的红唇,以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大隐隐于市的淡薄气息。 怎么看怎么觉得是谪仙呐,去这么多地方,是为了普度众生吧? 邵二雪走上前去,挡住了雷浩的视线,对苏诗青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帮我们把这几张图稿重新修改一下吧。”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好!” 雷浩悄悄地凑到邵二雪的身后,说道:“那家伙,挺有趣的。” 邵二雪回头看了雷浩一眼,雷浩的微笑越甜,他的眉头就皱得越深。 雷浩撇撇嘴,望了望升起的太阳,状似不舍地叹气。 “我得去监工了,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舍不得走的。” 邵二雪无情的做了个请的动作。 “慢走不送,雷大人。” “太伤人心了。” 雷浩垂头丧气的走出营造所,而邵二雪连瞟都没瞟他一下。 第71章 建造提议 是夜。 画了一整天的苏诗青,满脸疲惫地回到住所收拾衣物,然后往浴所的方向走。 白雾弥漫着整个房间,浴所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洗漱沐浴了。 苏诗青寻找着无人的隔间。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一阵水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透过门缝,他看到放有热水的浴桶缓缓升起白色的水雾,水雾的中央隐隐现出一位披散着长发的俊美男子…… 邵二雪?! 哗!地一声。 邵二雪从水中起身,健硕匀称的后背及腰胯立刻出现苏诗青的视线里。 橘黄色的烛光照射在邵二雪的肌肤上,身上的水珠散发着诱人的光泽,雾气在他的身上萦绕,被水湿透的黑发像水草一般缠绕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就连挥洒掉水珠的姿势都异常俊美。 苏诗青简直移不开眼睛。 不能看……不能看……! 尽管心底的声音一直在呼喊,可是身体却像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 突然,邵二雪转过身。 瞬间,连前面也都能看到了,性感健壮的胸肌和腹肌,以及茂密的……和…… 风中满含着浓浓的水气和男性的气息,扑鼻而来。 苏诗青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两抹红晕在脸上蔓延开来。 紧接着。 邵二雪那噙着笑意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不停地靠近,靠近……直到他感觉鼻尖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啊!” 苏诗青定睛一看,自己的鼻尖正抵在邵二雪胸前的红点上,脸颊立即火烧了起来。 邵二雪不知何时来到他的面前,在他修长的脖颈上,落下了漫不经心的嗓音。 “你如此专注,在看什么呢?” “我没有偷看。”苏诗青赶紧摇头。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邵二雪的俊眉挑了挑:“哦?” 苏诗青侧过头去,却对上了他如深海一般的眼眸,所以连忙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就……看了一点点……” “呵呵……” 邵二雪露出玩味的表情。 苏诗青硬着头皮干笑道:“那个,寒夙兄,你继续洗……我也过去那边洗了。” “等一下。” 邵二雪擦拭着残余的水珠,有意无意地游移在身上的各个部位。 苏诗青停下脚步,带着一点小羞怯不自觉地瞟着。 “今天辛苦你了,感觉怎么样?营造师不好当吧?” 苏诗青摇了摇头,真心实意道:“虽然辛苦,却有甘甜在里面,一整天下来感觉很充实。” “这样啊,难得你会这么想。”邵二雪笑了笑,拿起衣裳往身上套,“好了,你去洗漱吧,早点歇息,我先回去了。” 苏诗青注视着邵二雪离开的背影,心也仿佛跟着他走了。 “哎呦……真是羡慕啊!” “啊!” 苏诗青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雷浩的脸就放大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的身上松松垮垮地搭着件长衫而已,里面几乎一览无遗。 雷浩瞪着眼说道:“怎么了?” 苏诗青猛拍了下胸脯。 “雷大人?您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你看得太入迷了好吗!” “啊,是,是么?”苏诗青赶紧装蒜,然后转移话题,“您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羡慕什么?” 雷浩叹了口气:“羡慕邵二雪有女人暖被窝啊。” 这句话戳到了苏诗青的痛处。 “哦……是挺令人羡慕的……” 雷浩低头看着苏诗青:“咱俩同病相怜。” “……” 听到他肯定的语气,苏诗青有些不满。 “咦?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有女人了?”雷浩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大人,在下成过亲了,而且妻子貌美如花。” 虽然有名无实,但好歹拜过堂的。 “不会吧?难道……就我没有?” 苏诗青翘了翘嘴,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在下要去洗澡了,失陪。” “唉?”雷浩追了上去,问道,“你跟二雪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你?” 从未提起过?八年来从未提起过?苏诗青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我是他的徒弟。” “徒弟?什么徒弟?” “画画的徒弟。” “画画?”雷浩捏着下巴想了想,“你是不是不太出名啊?” 苏诗青气岔,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个雷浩不仅不会聊天而且还一根筋,难怪邵二雪会烦他。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雷大人,在下有些累了。” 苏诗青说完走进隔间,拉上门板。 雷浩跑过来阻止他的动作,笑嘻嘻地说道:“我也还没洗呢,不如一起吧。” 苏诗青瞪大眼珠。 “雷大人莫要开玩笑,空的隔间那么多,为何要和在下挤在一起?” “没跟你开玩笑,大家都是男人,这有什么呀。” 说着便要挤进去,苏诗青赶紧推开他,然后死死抵住门板。 “不好意思,雷大人,在下有洁癖,不便与他人共浴。” 雷浩嘀咕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就是这么麻烦。” 苏诗青“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门板,将雷浩阻隔在外。 雷浩嘟嘟囔囔地走向隔壁,故意踹了踹隔着的木板。 苏诗青咬了咬牙,然后使劲往上泼水,借机泼向隔壁。 “呀!怎么回事?”被泼了一身的雷浩嚷叫起来。 “在下习惯泼澡,不小心泼过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雷浩偷笑着也朝他泼了过去,边泼边喊道:“呦呦,这样洗真的好舒服呀!” 苏诗青气不过,也使劲地泼了起来:“是吧!真的很舒服吧!” 周围一起洗澡的其他人,纷纷探出脑袋来看向他们,有些不明所以。 翌日。 秋日的朝阳,穿破层层雾霭,完全露了出来。 “啊嚏!” “啊嚏!” 营造所内同时传来两声喷嚏,苏诗青和雷浩相视一眼,随即又撇开将视线投向别处。 一个脸上挂着嫌弃厌烦,一个脸上写着鄙夷不屑。 雷浩走到邵二雪身边,看着他手中苏诗青所绘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心中暗暗惊叹起来,可是嘴巴却不诚实。 “这是什么?屋顶怎么这样尖?还是绿的?像个铃铛似的。” 啪!地一声,苏诗青放下手中的笔。 他反驳道:“雷大人,这就是您孤陋寡闻了吧,这可不是什么铃铛,而是滇城最有名的宫殿,叫沙锡宫。尖尖的屋顶直刺穹苍,表示与天齐平。屋顶是分段遁落式的(多层),重视装饰,因此屋顶和墙面都粉饰得金碧辉煌、画栋雕梁。雷大人,您是建筑世家,这对您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雷浩哈哈大笑:“笑话,区区一个沙锡宫能难得倒我?还是等你的图稿入了君上的眼再说吧!” 整个营造所里的人,包括邵二雪,全都满脸惊疑地看着他们两个。 雷浩转而对邵二雪说道:“二雪,我看你这徒弟想法也不怎么样。” 苏诗青头顶开始冒青烟:“寒夙兄,你倒是说说看,我的想法究竟有没有问题?” 邵二雪紧皱着眉头,脸色有些难看,缓缓开口道:“眉生的想法没有问题,只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雷浩打断了。 “你看,我就说嘛,二雪,他这想法肯定是行不通的,万一君上要是不满意怪罪下来,咱们整个万灵园都要跟着受罚。” “我……” 苏诗青接过邵二雪的话,道:“行了,寒夙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相信我并且愿意试一试对不对?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把所有的想法通通都画出来,而且还要把这些图稿都送上去给君上过目,万一君上喜欢呢?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邵二雪心中的妒火在燃烧。 “二雪,你该不会真要听他的吧?” “寒夙兄,听我的肯定没错。” ……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搞得众人一会儿听苏诗青滔滔不绝,一会儿看雷浩呶呶不休,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忍无可忍的邵二雪猛地一拍桌子。 “够了!” 巨大的响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惊恐地看向他,包括苏诗青和雷浩。 见邵二雪脸色难看,眼神冰冷,苏诗青暗自捏了把冷汗,雷浩则是咽了口唾沫。 雷浩:“二雪,我……” “闭嘴!” 邵二雪漆黑的眼珠里迸射出寒芒,好似有千万把利刃朝他袭来。 “这个时辰我得去监工,先走了,改日再来。” 雷浩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朝门口跑去。 其他人见状纷纷干咳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装模作样地绘制着建筑图稿。 谁都知道邵二雪发起火来,就跟地狱里的修罗一样,所以没有人敢去招惹生气时的他。 “顾眉生,你跟我出来。” “呃!好……” 苏诗青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出去。 邵二雪将他带到置曹处的门口。 因为一直低着头,苏诗青没发现邵二雪停下来,差点就撞上他的后背,幸好及时后退了一步。 邵二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更是没什么温度。 “你是发自内心的吗?” “什,什么?” “留下来,是真实的想法?还是一时气话?” 邵二雪朝苏诗青逼近过去,气息几乎近在咫尺了。无法对他发泄的莫名的怨气一直在不停地蔓延着。 “这……”苏诗青微愣,虽然是一时脑热说出口的,但他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当然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了!” “是吗?”邵二雪微微眯缝起眼睛,“虽然我能给你职位,可留在这里的人都是要签工契的,而且时间可不短,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苏诗青深吸一口气,问道:“多,多久啊?” 邵二雪伸出三根手指头。 “这么久啊?!” 苏诗青睁圆杏眼,吓了一大跳,三十年都要待在这里? 邵二雪点了点头,果然,三年对他来说还是太长了。刚想开口,就听见苏诗青委屈巴巴地嘟囔起来,小脸皱成一团。 “这不等于卖身吗……?能再短一点吗?” 三年就等于卖身了?邵二雪无情地摇头。 “我明白了,这肯定不是你能做主的事。”苏诗青咬紧了牙关,仿佛花光全身的力气,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道,“我决定了,寒夙兄,带我去签工契吧。” 邵二雪看着他:“你可想清楚了?”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 “我想清楚了,这里虽然比不上图画院,可是大家都很淳朴热情,而且还能继续跟在寒夙兄的身边学习,我感觉很知足了。” 邵二雪内心十分触动,某种火热的东西一下子涌入心中,甚至想就此将他牢牢地抱在怀里。 可是置曹官的说话声使他拉回理智,他只好暂时将那些想法压制住。 第72章 中秋佳夜 置曹官以为邵二雪来查记录,急忙出来迎接。 “营造大人,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林叔。”邵二雪朝他颔首。 苏诗青望着邵二雪,但是他只是眼神灼热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所以他赶紧朝置曹官行礼,询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是签工契的地方吗?” “这位小兄弟是要来签工契的吗?” 苏诗青:“是。” 置曹官疑惑地望向邵二雪,邵二雪朝他点了点头。 “那好,请随我进来吧。” 苏诗青朝邵二雪投去一记安心的眼神,然后跟在置曹官的身后走进去。 邵二雪抬起手想要阻止,可是私心又使他想要将苏诗青留在身边,所以伸出去的手又放了下去。但他已经下定决心,明晚就要捅破那层纸……不,是烧掉那层纸,然后真真正正地和苏诗青厮守在一起。 …… 中秋之夜。 天清如水,月明如镜,可谓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众人在万灵园内大设香案,摆上各式各样的供奉祭品,并将西瓜切成了莲花状。圆月下,月神像被放在朝向月亮方向,红烛高燃,所有人依次拜祭。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邵二雪用红绫包裹切开的月饼分发给众人,将渴望团聚、康乐和幸福寄托在这月饼之中。 接着便是“竖中秋”的特色风俗。 大家用竹条扎出各种灯笼,糊上色纸,并绘制果品、鸟兽、鱼虫形及“庆贺中秋”等字样。灯笼用绳系于高树,瓦檐以及露台上,或用小灯砌成字形等种种形状,挂于屋檐高处。 忙完之后,众人便聚在灯下欢饮为乐。 苏诗青喝下不少的桂花酒,正醉醺醺地靠在树干看着欢快的人群。 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用柚或桔子挖空做成的“小夜灯”,里面插满香,在空地上欢快地跑来跑去,远远看去就像舞动的流星一样,俗称“舞流星香球”。 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想起锦城,每逢中秋,都堪称是“满城灯火不啻的琉璃世界”。 “你喝醉了?” 身后响起温柔的声音,使他的心不由得飘了起来,于是笑着说道:“这酒好喝。” 邵二雪迈着轻缓的步履朝他走来,舒眉浅笑:“美酒虽好,切莫贪杯。” 苏诗青咧开嘴,笑容如一汪清澈的山泉,令人心泛涟漪。 “我还记得那年赏花大会上,你对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 “你说要和我一起酿桂花酒。” 邵二雪笑了笑:“那明日我们便一起去摘桂花。” “好啊!” 苏诗青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溢出的酒沿着修长的脖颈划入衣内,引人遐想。 邵二雪静静地凝视他绯红的脸庞,眼底像盛进了月光一般,在他耳边轻声道:“待会儿,和我一起乘船赏月吧。” “嗯……?”苏诗青似乎没听清,微微眯缝起了朦胧的双眼。 “就你和我,好吗?” 邵二雪的声音近在咫尺,有种蛊惑人心的感觉,苏诗青不由得身心酥麻了起来。 刚想答应,这时,一位老者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看到邵二雪后,急忙朝他跑来。 “二雪,你在这里啊?妍儿正到处找你呢。” 好事被突然打断,邵二雪的语气有些沉了下去:“妍儿找我什么事?” “说是芋头已经煮好,该给大家发下去了。” 剥芋头食之,谓之剥鬼皮。中秋节食芋头,寓意辟邪消灾。每年中秋之夜邵二雪都有给大家发芋头的习惯。 苏诗青现在脑袋发胀,只觉得眼前这位老者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邵二雪微微蹙眉:“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好。”老者点头。 苏诗青想起来了,那老者是邵二雪的老丈人。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苦闷的情绪来。 他虚脱般地苦笑了一下:“快去吧,你的娇妻正等你呢。” 邵二雪深深地凝视着他:“你还没答应我。” “等你回来再说吧……” 苏诗青挥了挥袖子,踉跄着就要走。 邵二雪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抵在树干上,将他圈禁在怀中,姿势暧昧,深邃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他的眼睛。 “你先答应我乘船赏月。” 苏诗青怔怔地看着他,因为离得太近,鼻尖甚至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味。瞬间,心像疯了一样狂跳不止,因为怕被邵二雪发现,所以他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邵二雪这才满意地放开他:“等我。” 等邵二雪离开后,苏诗青才重重地吐息,然后捂着心脏摇摇晃晃地走到帐篷底下坐着,继续喝闷酒。 旁边有一个白底蓝花的瓷缸,里面睡莲铺展着,开出几朵粉白相间的花,洁白无暇的满月倒映在水面上,看起来光润如玉。 苏诗青举起酒杯,对着那轮明月吟诵。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张九龄《望月怀远》) 突然,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听这大嗓门,不需要看都知道是雷浩那家伙。 苏诗青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肩膀,斜睨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雷浩也不气恼,径自在他身旁坐下,笑嘻嘻地看着月亮,问道:“顾眉生,你该不会是在想心上人吧?” 苏诗青闷了一口酒:“呵,心上人……” 雷浩仰头让酒缓缓地滑入咽喉,然后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苏诗青看向他:“依我看,在想心上人的是你吧?” “哈!”雷浩不自然地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全写在脸上了。” 雷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中也流露出不一样的深情。 “我的这位心上人啊,和我已经相识好多年了,每次我想要接近他时,他总能用简短的几句话将我拒之门外,真的是再无情不过了。可偏偏那温柔的神情、语调、一丝不苟的态度……甚至每一个举动都让我痴迷不已,总之……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待在他的身边。” 雷浩的话勾起了苏诗青的好奇心,没想到他也有单相思的一天。不过看他这幅模样,倒和自己有些同病相怜呢。 苏诗青给他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能时时刻刻陪伴在其左右,已是莫大的恩惠了,随缘好过强求,相遇即是馈赠,不是吗?” 雷浩神情一顿,随即摆摆手,似要驱赶不愉快的思绪。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来,来,喝酒。” 说完也给苏诗青倒满了酒,两人互相碰杯,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喝酒。 夜深,秋风乍起。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后,苏诗青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雷浩趴在桌沿上,举起空酒杯,眯缝着醉眼对苏诗青说道:“听置曹大叔说……呃,你签了……三十年工契?” 苏诗青舌头打结:“对,对啊……” “你,你是打算……一辈子待都在这里吗?” 苏诗青定了定变成斗鸡眼的眼睛,疑惑道:“不,不是,所所有人都要……签三十年吗?” “哈哈哈哈!”雷浩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呆子,你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这里的工契最短都是签三年……谁会一下子签三十年这么多?” “什么?!” 闻言,苏诗青的酒立刻醒了大半,脑袋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过一样疼起来。 天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签下三十年?三十年呐!每日都要看着邵二雪与别人恩爱,对他来说是件多么残忍的酷刑! “寒夙,寒夙兄为何要骗我?” 难道这个玩笑很好玩吗? 苏诗青想冲过去找邵二雪对质,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刚站起来却又跌了回去。 雷浩见状,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你没事吧?” 苏诗青揪住他的衣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没想到两人来回拉扯的这一幕竟落入邵二雪的眼中。 看到雷浩敞开的胸膛与拉扯着他衣领的苏诗青,邵二雪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所笼罩,手中的芋头悉数掉到了地上。 心脏像是烈火灼烧一般疼痛,他无法相信他们两个竟然在这里做着逾越之事! 雷浩抬起头,无意中看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邵二雪,吓了一跳,急忙将苏诗青推开,堂皇地叫了一声:“二,二雪,你怎么来了?” 苏诗青扶着眩晕的脑袋,转头看向身后,发现邵二雪正用极其冰冷且锋利的眼神看着他们。 “寒……” 话还未说完,邵二雪已经走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从雷浩怀里拽起,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骨折断。 “寒夙兄!你,你干什么?” 疼痛使苏诗青清醒了几分。 雷浩也跟着站了起来,见邵二雪不发一语的冰冷模样,心颤抖起来。 “二雪……” 邵二雪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拽着苏诗青便要离开。 “疼!寒夙兄!” 苏诗青害怕的看着邵二雪,他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这么盯着自己,那眼神里不止冷漠,还有令人恐惧的火焰,而且对他的疼痛完全置之不理。 “疼?有我疼吗?” 邵二雪手上的力道又不自觉地重了几分,一双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苏诗青怔怔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寒夙兄?” 邵二雪心中有千言万语、百种情绪在翻腾,撕扯着他的心,但是他却缓缓地松开手,平静的说了一句:“抱歉,我喝多了。” 从前,他就已经放手过一次,如今,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苏诗青永远不会爱上他…… 苏诗青察觉到他好像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只是紧闭着嘴唇,失魂落魄地走出帐篷外。 雷浩愣愣地看着他们,像是要将他们看穿似的,再怎么看他们两个之间都存在某种特别的情愫。 ‘原来,邵二雪喜欢的人,是他……’ 这个发现宛如利剑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令他痛苦万分。 不知是酒还是火,某样痛苦的东西一下子涌入苏诗青的脑子,邵二雪松开的手和背影都在他心里留下了疼痛的痕迹。 “什么啊?突然之间……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想放他走! 怀着这个想法,苏诗青踉踉跄跄的跟了上去。 第73章 伤心之夜 与喧闹的院落相比,无人的行廊内漆黑一片,宛如炭炉一般寂静。 在邵二雪快要消失在行廊尽头时,苏诗青终于追上了他。 他想要用力拽住邵二雪的衣袖,可是手还未伸出去,便感觉地面在天旋地转的摇晃,最后控制不住栽倒在地。 邵二雪听到声音终于停下脚步,看到苏诗青摔倒还是忍不住心疼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他起来,可是犹豫了很久还是握紧了拳头没有走过去。 苏诗青好不容易爬起来,看到邵二雪就现在自己眼前,急忙一步一步摇晃着朝他走去。 “为何,为何突然走掉……?” 邵二雪背过身去:“继续留在那里,岂不是打搅了你们的好事。” “什么好事!” 邵二雪不打算多言,只是冷冷道:“我先走了。” 苏诗青脑袋晕眩,舌头打结,摇晃着冲过去扯住他的手臂。 “等,等一下!” 邵二雪蹙起眉头,漠然地看向苏诗青抓着他的手。 “你,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 邵二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为何,为何要骗我?” 因为酒劲,身体无法控制地靠到柱子上。 “骗你什么?” 苏诗青忍受不了他这种冰冷的态度,嚷道:“你骗我,骗我签下三十年的工契!三十年啊……你知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邵二雪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温度。 “意味着你要跟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三十年,很痛苦是不是?” “是很痛苦,但不是因为这样……”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 心中隐藏的那份感情呼之欲出,可苏诗青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怕说出口邵二雪会感到为难。 “你难道不该感谢我,让你有了和雷浩在这里长相厮守的理由?” 苏诗青瞬间愣住:“和雷浩?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下去吗?” 邵二雪感觉身上像被插了无数把匕首,正在滴血。 他隐忍地握紧拳头,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苏诗青,想以此浇熄心中沸腾的妒火。 “我跟雷浩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诗青急于辩解,所以想要跑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解释。 “不要过来。” 邵二雪恳求般静静地吐出的这句话束缚住了苏诗青迈开的腿,他怕苏诗青靠得太近,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更多伤害的话。 “寒夙兄……” 苏诗青吞下了心中的话。看到邵二雪落寞的背影,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下,竟察觉出悲伤的情绪来。 “不要假装关心我!”邵二雪的指尖泛白,酸楚在心中涌动,“反正你从不曾考虑我的感受,又何必假装关心我。” 苏诗青带着哭腔吼了出来:“我没有!明明,明明是你……!” 话还未说完,双腿就失去力气倒在邵二雪的背上。但是邵二雪并没有转身抱住他,他正在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去抱他。 苏诗青搂着邵二雪的腰艰难地站着,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裳。 “明明不关心我的人……是你!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每天,每天都好难过……” 说完,他的腿完全失去了力气,一下子坐在地上。邵二雪也跟着跌坐在地上,终于反身抱住了他。 邵二雪的眼尾泛红:“你难过什么?” 苏诗青无力地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根本就不懂……” 邵二雪抑制着内心的悲伤,缓缓说道:“那就说出来,让我懂……” 苏诗青强撑着眼睛,用力地推开他:“我讨厌你!讨厌你!” ‘讨厌你娶妻生子,讨厌你不懂我的真心,更加讨厌自己为何不是女人?’ 一滴泪从邵二雪的眼角淌下:“既然讨厌,为何要选择留下来呢?” 好不容易吐露出这句包含真心的话,但是苏诗青已经失去意识,没有听到他的悲伤。 “求你,求你……说爱我,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但是苏诗青只是发出一些哼哼卿卿的声音,这对邵二雪来说真的有点残忍。 他像丢了灵魂一样,将昏睡的苏诗青横抱着站起来。 一直将苏诗青抱回寝屋,替他盖好被子后,凝视着那张熟睡脸庞许久才失神地离开。 邵二雪抬头,凝望着天空那轮明月,呢喃地问:“月老,请您回答我,为何不能将我与他牵线……?” 可周围除了清冷的月光照耀着他外,什么回答也没有。 重新回到喧闹的院子里。 邵二雪看着欢乐的众人,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走过去抓起桌上的酒坛就朝嘴里猛灌。 其他人见状纷纷停下来,可是谁都不敢去劝他。 半个时辰后。 同样失魂落魄的雷浩踉跄着走了进来,看到邵二雪在灌酒,心里更加难受,于是一把抓住他准备灌酒的手。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邵二雪用力地甩开他:“不要碰我。” “邵二雪!” 邵二雪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灌酒。 雷浩再次上前阻止,却被他突然猛地一拳打在脸上。 雷浩当场愣住,嘴角因为破裂而渗出血来。一方面是太过震惊,另一方面是觉得委屈,于是也冲过去给了邵二雪一拳。 “可恶!” 邵二雪没有反抗,硬生生接下那一拳。 接着,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目瞪口呆的众人急忙跑去拉架,可是他们两个都是练家子,几十个人怎么拦都拦不住。 几个回合下来,雷浩被邵二雪打倒在地。 他愤怒擦掉嘴角的血迹,吼道:“你这个可恶的混蛋!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脾气?” 邵二雪没有回答,只是神情依旧冷漠。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有多寒心!”雷浩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吼道,“你总是如此冷漠,自以为是,看不到我的付出和真心,难道在你眼中,我就如此自轻自贱吗?” “我再也不要忍受你的冷漠了!” 说完,雷浩愤怒地摔碎桌上的酒坛,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 邵二雪失神般地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满脸都是落寞的神色,他的嘴角缓缓渗出一丝鲜血,可是却感觉不到疼痛。 翌日。 苏诗青从房间里醒来,隐约想起自己喝醉后摇摇晃晃地追邵二雪的情景。可是具体说了什么话,脑袋疼得厉害,完全想不起来。 他拖着宿醉的身体,缓缓走到营造司。 大家都跟平时一样忙忙碌碌,赶制着图稿。 可苏诗青依然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总感觉气氛怪怪的。 邵二雪从他进来后几乎没抬过头,更别说像往常一样对他微笑。 难道是昨晚的事情? 他依稀记得他们两个好像争执起来了,似乎还谈到三十年工契的事。可是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突然,他发现邵二雪的脸上有淤青,也顾不得回忆了,急忙走过去询问:“寒夙兄,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邵二雪手中的画笔微微停顿了下,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这让苏诗青感到不安和陌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寒夙兄,该不会是我……?” 他以为是自己发酒疯打了邵二雪,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邵二雪终于开口:“与你无关。” 听到这句话,苏诗青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不是我就好,那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邵二雪紧蹙着眉头,似乎不愿多说。 苏诗青意识到周围人的视线有些不对劲,于是转身询问一位较熟的画工。 那位画工用手掩着嘴,悄声道:“是雷大人……” “雷大人?” 画工:“好像喝多了,两人就打起来了。” 苏诗青疑惑地看着他,可是为什么?邵二雪和雷浩怎么会打起来? 就这样怀揣着不安,在营造司里度过了一整天。 晚膳过后,苏诗青趁路上没人,将邵二雪拦了下来。 他试探道:“寒夙兄……” 邵二雪面无表情道:“什么事。” “昨晚,是不是我耍酒疯,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幽暗的夜色里,邵二雪一直沉默着,脸上的神情也看得不太真切,令人难以捉摸。 苏诗青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何总是板着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仅仅只是想要逃避,逃避苏诗青。 邵二雪背过身去,道:“若是没有什么要事,我就先走了。” 苏诗青有些着急:“寒夙兄,你到底怎么了?” 说着便要抬手去摸邵二雪的额头,却被邵二雪下意识的躲开。 伸出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举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没事。” 听到陌生的嗓音好像温和了一些,苏诗青这才放下手。 “没事就好……” “失陪。” 看着邵二雪离去的背影,苏诗青吃力地笑了下。 ……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万灵园里,日子就如那杂草一般毫无起色地流逝着。 邵二雪的态度依旧冷淡,总是客客气气的,这让苏诗青感到悲伤。 好像当初他与揭傲在一起时,邵二雪也是这样,刻意躲避着他,对他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 雷浩更是从中秋之夜后就没再见过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见不到人。 雨后初晴,阳光刺破云层照拂大地。 苏诗青将一幅画交给妍儿,请她帮忙拿给邵二雪。 妍儿推开房门,见邵二雪独自一人站在窗前黯然神伤,于是走过去将画放在桌上。 “他走了吗?” 妍儿点了点头,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开口:“夫君既然如此在乎,为何不去见他?” 邵二雪只是微微动了下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依旧站在那里黯然神伤。 妍儿无奈地叹气,关上房门。 妍儿离开后,邵二雪才转身走向那副画,颤抖的指尖触碰到画后,却又收了回去,几番犹豫还是没有勇气打开来看。 未能打开的画,就这样被他关进了书柜里。 第74章 重阳之变 明日就是重阳节,所以万灵园里搬进了数百盆新品的菊花,怒放的菊花五颜六色地搭成了“九”和“久”这两字。 菊与“据”同音,又是九月盛开,“九”与“久”同音,所以有长寿久远的意思。 天色渐暗,空气中透着深深的凉意。灯笼挂上后,小朦虫疲倦地围着灯笼的光晕打转。 苏诗青披上斗篷,正想去找邵二雪。半路却遇到正要将烫样送去营造司的雷浩。 “雷大人!” 雷浩朝他微微颔首,然后示意手下先将烫样送去。 “好些日子没见到了,雷大人近来可好?” 雷浩望着乌云和彩霞交叠的天边,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好,就这样呗。” 苏诗青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雷浩瞧了他一眼,问道:“你呢?” “一切都好。” 雷浩却发出嘲弄的笑声:“得了吧,看你这模样,哪里好了?” 沉默片刻,他又问道:“怎么?跟邵二雪闹别扭了?” 苏诗青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 苏诗青不答反问:“雷大人……那晚……你们为何打架?” “这你得去问他了。”雷浩疑惑地看着他:“你当真不知情吗?” 苏诗青再次摇头。 雷浩妒怨的重重叹息,道:“他恐怕是,为了你吧。” “为了我?” 雷浩脸色变得些许不自然:“二雪那家伙……喜欢的人是你吧?” 这样的事,从雷浩口中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苏诗青不免感到有些吃惊,急忙闪躲着眼神。 “雷大人莫要说笑!” “若非喜欢你,怎么会骗你签下三十年的工契?”雷浩苦笑着打断他,“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再说了,你也喜欢他不是吗?” 苏诗青脸色有些苍白:“雷大人……” 原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外人早已看破。 雷浩咬了咬牙:“罢了罢了,我陪你一起吧,得把话说清楚不是吗。” 苏诗青欣喜地点了点头,或许跟雷浩一起去找邵二雪,能够解开彼此的心结。 邵二雪住的院子里处处透着股花草的香气。 院子的左右两边种着两棵秋海棠,窗户边上还摆着两盆菊花,一盆是英雄气概,一盆是独寻秋色。 妍儿领着他们来到书房。 邵二雪正在作画,画的是墨菊。 雷浩一进去,便大喇喇地径自坐在椅子上,问道:“在忙什么呢?客人来了也不知道要迎接一下。” 苏诗青小心翼翼地叫他:“寒夙兄。” 邵二雪看了他们一眼,心中一痛,表面上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作画。 “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们两个一起吹来了。” 苏诗青听到他的语气比外头的秋风还要冷,于是赶紧解释道:“我是在路上遇到雷大人的,所以就和他一起过来找你了。” 邵二雪停下画笔,看着纸上的菊花,道:“找我何事?” “就是,那个关于‘八卦楼’的设计图稿,‘易经八卦’这些我不太懂,特别是榫卯结构的设计,总是出错,想让你再……” 邵二雪打断他:“这些你应该去问离叔,他对易经八卦比较有研究。” “好,我待会儿再去找离叔。”苏诗青失落地垂下头去,随即又鼓起勇气说道,“对了,前几日我画了一幅‘秋月图’,你帮我看看吧。”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画稿,还未递到邵二雪的面前,就听到邵二雪说道:“不必了,你的画技独成一绝,哪里是我能评判得了的。” 听到这里,苏诗青万分沮丧,甚至鼻头发酸、眼泛泪光了。 雷浩有些看不下去,举起的茶杯又被他重重地放下。 “邵二雪,他是你的徒弟,师父教徒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邵二雪漠然道:“他早已不是我的徒弟,我也没有那个能耐教他。” 苏诗青诧异地抬起头:“寒夙兄?” 看到邵二雪明明喜欢苏诗青,却不明说,而是这样伤害他,也伤害自己,雷浩渐渐恼火起来。 “既然如此,你把他留在这万灵园做什么?” 邵二雪提高了音调:“我没有逼他留下。” “是吗?那你为何要骗他签下三十年工契?” 邵二雪蹙起眉头,眼神有些复杂:“难道他不是为了你吗?” 雷浩愤怒道:“为了我?邵二雪,你是瞎子吗?” 苏诗青吓了一跳,见气氛如此剑拔弩张,赶紧拉住雷浩:“雷大人!” “你不要拉我,今天我一定要把话跟他说清楚。” 邵二雪见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拉扯,语气寒到极点。 “够了!不就是一份工契吗,大可不必日日纠缠我,若是他想走,雷大人可自行到置曹那里要回作废,你们两个想要比翼双飞也好,长相厮守也罢,我通通成全!” 雷浩挣开苏诗青,目光咄咄地瞪着他:“邵二雪,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苏诗青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寒夙兄,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吗?” “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邵二雪背过身去,下了逐客令:“二位若是没有什么事,便请回吧。” 苏诗青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擦掉眼泪,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之后便匆忙逃离了那个地方。 雷浩气极,不知是怒还是伤,眼底已然泛红。 “好啊!真是好极了!邵二雪!两颗活生生的真心剖开放在你面前,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就是你看不明白!” 邵二雪愠怒地逼近他,几乎要和他鼻尖相对:“恰恰相反,我就是看得太真切了,才会如此痛苦,我不是圣人,无法做到对你们两个的事熟视无睹!” “你根本就是个傻子!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雷浩仰起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努力让冲向眼眶的泪流回去。 邵二雪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雷浩!” 眼泪终于冲破防线落了下来,又被雷浩迅速抹去:“或许,可笑的人是我,不是你……!” 说完,雷浩像疯一样边笑边流泪,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院子。 邵二雪心乱如麻,像个溺水的人,颓唐地跌坐回椅子上,任由泪水肆意地淌下,打湿纸上的墨菊。 “该死!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手中的画笔被他折成两段,手掌被木屑划破,鲜血溢满整张宣纸,可他却浑然不觉得痛。 另一边。 苏诗青拼命往前跑去,直到跑回寝屋,才将自己关了起来。 他蒙在被子里用力地哭出声,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任凭怎么擦都无济于事。 他好后悔,后悔来万灵园,后悔来见邵二雪。 …… 银杏叶铺满整条道路,风里已经有了猛烈的寒意。 苏诗青从营造司里出来准备前往丹青所,迎面却碰到从采石场运送石料回来的队伍,领队的那两人正是夜明和砂月。 “顾画师!” 夜明和砂月见到他,都感到非常惊讶。 “夜明侍卫!砂月侍卫!” 遇到认识的人,苏诗青无比欣喜,急忙上前去迎接。 简单的寒暄几句后,砂月将队伍带到堆放石料的地方,顺便去向邵二雪汇报。夜明则是留下来陪苏诗青边聊边走到丹青所。 “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顾画师。”夜明感慨道,“多少年未见了?得有八九年了吧?” 苏诗青点了点头,百感交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已经离开你们家公子了呢。” “我们两个自幼跟着公子长大,不可能离开他的。” 苏诗青:“你们两人的情谊真叫人羡慕。” 夜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顾画师和我家公子的情谊才是真正令人钦佩的。” “是吗?” 苏诗青的脸色不自然地僵了僵。 “那是自然,这几年我家公子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您,几乎每天都会画您的画像呢,就怕忘了您的模样。” 苏诗青震惊地停下脚步:“真的吗?” 夜明郑重道:“只要是您寄过来的信,我家公子都会小心翼翼地珍藏,寄来的画也会叫人特地装裱起来。” 看来邵二雪真的不曾将他忘却,苏诗青心痛地想着,可是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出这份想念呢? 这时,一颗绣着流苏的鞠球滚落至他们的脚边。 “夜明叔叔!” 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道小小的身影便扑向夜明的怀抱。 “生儿!”夜明欣喜地将生儿抱在怀里,上上下下看了看,笑着说道,“你又长高了!” 生儿露出蛀了两颗门牙的笑容:“夜明叔叔,生儿好想你啊!” “夜明叔叔也想你。” 苏诗青看着生儿肉嘟嘟的脸蛋和俊俏的眉眼,忍不住心生酸楚。 “生儿和寒夙兄,长得很像呢。” 夜明顿了顿,将生儿放下后,把鞠球踢向远处,示意他去跟其他孩子玩。 “顾画师,我家公子没告诉您吗?” “告诉我什么?” “生儿他……”夜明犹豫一下,“算了,没什么。” 苏诗青心生疑惑。 书房内。 砂月正向邵二雪汇报此次采石的情况。 “前阵子洪涝严重,阻断道路,我们只能去另一个采石场,但那里的工钱比这里高出许多,因此费用比之前要多出不少。” 邵二雪收起账册:“无妨,你把这个拿去给置办,就说我已经核对过了。” 砂月点头:“是。”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因为夜明的话,苏诗青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找邵二雪问一问。 苏诗青轻声道:“寒夙兄,你在吗?” 砂月下意识地看向邵二雪,不知道是否要去开门。 可是邵二雪却没有发话,只是漠然地开口:“什么事?” 苏诗青定了定气息,说道:“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夜明和砂月侍卫了,他们两个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不是,还有件事……”苏诗青想了想,“今日不是重阳节吗,大家都要去登高祈福、秋游赏菊,不如,我们也去赏菊吧?就我们两个,好吗?” 邵二雪若是答应,他们正好可以敞开心扉,好好的聊一聊。 屋内沉默良久,就在苏诗青以为邵二雪要答应的时候,却听到邵二雪说:“今日要带他们去祭祖,你找别人和你一起吧。” “那今晚呢?”苏诗青有些失望,“上次赏月的事……我总觉得对不起寒夙兄,所以一直想要弥补你。” 邵二雪想起那晚苏诗青倒在雷浩怀里的画面,嫉妒之火便充斥整个胸膛。 “不必了,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你也无需耿耿于怀。” 苏诗青听到邵二雪冷若寒冰的话语,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要被浇灭。 “那……我去买些酒回来,我们就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好不好?” 邵二雪深吸一口气:“何必费尽心力做这些,反正你我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酸楚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苏诗青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出任何异样。 “是啊……再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砂月默默地看着门外偷偷抽泣的人影和屋内红着眼眶的邵二雪,眉头皱得极深。 沉思片刻后,他决定过去开门。 苏诗青看到门被突然打开,惊慌地转过身去,狠狠地擦掉肆虐的泪水。 “顾画师。”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苏诗青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砂月大喊道:“顾画师!” 可是苏诗青还是仓皇地跑了。 砂月回过头去看着流下两行眼泪的邵二雪,询问道:“公子不想去追吗?” 邵二雪站起身,将账册放在桌上,下了逐客令。 “账册你拿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砂月不好再多嘴,只能拿起账册退了出去。 第75章 冰释前嫌 夜幕降临。 祭祖登高,祈完福的众人围坐在院子里,略备薄席,品着菊花酒赏菊,气氛相当融洽。 苏诗青再次喝醉,蹒跚着跑到院子外,坐在石凳上吹夜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砂月忽然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在他的身侧。 “怎么不过去一起赏菊?” 苏诗青晃着身体,笑了笑。 砂月看着他,俊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顾画师不喜欢菊花?” 苏诗青摆了摆手:“除了飞天蕊……其他的,都不喜欢。” 砂月低头沉吟一声。 “真有意思,飞天蕊,六月菊,象征着别离,你怎么会喜欢飞天蕊?” “‘诸花皆升,旋覆独降’。”苏诗青摇头晃脑地说道,“飞天蕊又名旋覆花……有,降气消痰之功效,你不要只看到它坏的一面,却忘了它……还是味好药材。” “是吗?这么看来,凡事都有两面性。” 苏诗青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是想不明白。 这时,夜明也走了过来。 “你们在聊什么?” 砂月:“菊花。” 夜明突然来了兴致:“不如咱们来玩飞花令吧,诗词中含有‘菊’字即可,想不出来的人自罚一杯。” 砂月一听到诗词立刻应允,眉眼含笑,很是醉人。 “你先请。” “好,那我就……” 苏诗青站起身摆摆手便要走。 “你们玩吧,我累了……呃,先回去了。” 夜明:“哎,顾画师……” 奈何苏诗青已经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夜明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顾画师和公子是不是吵架了?不然怎么会一个不见踪影,一个喝得酩酊大醉?” 砂月摇了摇头,似乎在想什么。 夜里。 天空中游荡的云彩使得月光忽明忽暗,树木婆娑的枝影交错掩映,随风微动。 忽然,几声凄凉悲伤的笛声飘入耳中。 苏诗青鬼使神差地沿着笛声的方向寻去。 最终,他走到摆放着孔夫子神像的明伦堂内。 一道黑影独自坐在那里吹奏着笛子。 苏诗青不自觉地朝黑影靠近,借着微弱的灯光,逐渐看清那人的模样……竟然是邵二雪! 怎么是他? 苏诗青转身想走,可是那夹杂着哀伤的曲调漫进他的耳朵里,心也跟着刺痛起来,所以控制不住地停下了脚步。 邵二雪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坐了多久,肩上的衣裳全被露水打湿了。 那无光的眼眸中似乎含着泪影,令人莫名揪心。 突然,邵二雪发现苏诗青就站在不远处。 笛声戛然而止。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似有千言万语要涌出口,却又无言以对。 许久。 苏诗青借着酒劲,喃喃自语。 “我竟……不知,寒夙兄还会吹笛子……” 邵二雪握紧红穗,静静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孔夫子像,说道:“此曲名唤《诉衷情》。” 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 泪水瞬间模糊了苏诗青的视线,他缓缓说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月光格外明亮地照映着苏诗青的脸庞,邵二雪垂下眼眸,越是凝视孔夫子像内心越是觉得痛苦。 反正不是他能拥有的人,所以干脆闭上眼不要再看了! 苏诗青抬起头,轻唤了他一声,然后语气十分肯定:“寒夙兄,你不爱我了对不对?” 邵二雪猛地睁开眼睛,心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疼起来。 苏诗青抹掉泪水,酒劲使他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要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伤心呢?因为你不在乎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难过……” 邵二雪心痛万分,他没想到苏诗青会这么想,所以急忙起身朝他走去。 “顾眉生!” 在邵二雪快要靠近苏诗青的时候,苏诗青突然清醒过来,摇着头向后退去,拒绝他的触碰。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明日我就会离开,如你所愿!” 说完,苏诗青猛地转身跑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眉生!你给我回来!” 邵二雪浑身颤抖起来,可是苏诗青已经不见了踪影,像是故意躲起来似的,任凭他怎么寻也寻不见。 月渐西沉。 找不到苏诗青的邵二雪,如同行尸走肉般,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回住所。 他打开书柜,终于鼓起勇气拿出苏诗青送给他的画。 画面中有一对比翼鸟,一青一白,昂首翘尾,灵动活泼,立在枝头上,栩栩如生。 题跋为: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我到底……到底做了什么!” 邵二雪看着那副画,悔恨交加,抱着脑袋痛苦地嘶吼起来。 原来苏诗青想借着这幅画向他诉说情肠,可是他却不愿去看。如果他早一点看到这幅画,或许就不会伤害他那么深了。 翌日傍晚。 苏诗青从假山里醒来,昨晚他为了不让邵二雪找到,故意躲在假山内,没想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满心疲惫的走回寝屋,却在门口看到失魂落魄的邵二雪。 一夜未见,他竟憔悴了不少,发丝有些凌乱,下巴处也长出了青色的胡渣。 邵二雪一见到他,立刻冲过来,双眼布满红色血丝,斥责道:“昨晚你究竟去哪儿了!” 苏诗青别过脸去:“我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在乎。” 说完就要往屋里走,却被邵二雪抓住胳膊。 苏诗青想要挣开他,可是他的手指像牢笼一样:“你放手!” “跟我过来!” “我不去。” “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你在这里说吧,我不想去。” 邵二雪见他执拗,索性放开他,然后一把将他扛起来放在肩膀上。 “啊!” 苏诗青吓了一跳,急忙捶着他的背嚷叫起来:“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你要是再叫,所有人就都听到了。” 苏诗青赶紧闭上嘴巴,若是真的被人撞见他们这副样子,肯定免不了要被说闲话的。 邵二雪到底想干什么? 就这样,他被邵二雪带到了无人经过的池边。 夜色渐浓。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在心中不停地翻腾、涌动,仿佛要撕破身体冲出来。 苏诗青哀怨地看着邵二雪,隐含着怒气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二雪深深地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何送那幅画给我?” 苏诗青感到万分委屈,他竟然现在才看?于是赌气道:“那是为了祝你和妍儿比翼连枝的,没什么别的意思。” 身体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邵二雪沉下声音。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邵二雪彻底崩溃。 “我以为这一次,终于等到你,可是到头来,我还是错了。” 苏诗青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不管我做什么,你的光芒都不会照到我身上,也永远不会爱上我。” 苏诗青的喉咙似被什么堵住,泪水涌了出来。 邵二雪的眼眶里全是泛红的泪水,酸苦的滋味搅得心头说不出的痛。 他哀伤道:“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从不舍得忘却,不舍得怨恨,不舍得松开手,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好痛苦!” 苏诗青听到这些话,眼泪无声的滑落下来,无法对他发泄的莫名的怨气在心底弥漫开来。 他指责道:“就算你还爱我,可你已经娶妻生子了,不是吗?” 邵二雪微微一愣,可是夜色太黑,看不清苏诗青此时的表情。 “他们不是……”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的。”苏诗青的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流,“你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出身名门,娶妻生子对你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我早就明白了。” 邵二雪想要辩解:“你听我解释,妍儿她不是……” “你不需要解释,我不想听!” 因为怕听到不想听的话,苏诗青逃避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他忘了身后是莲池,脚下突然打滑,无法把握重心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 “啊!” 倒下的瞬间,苏诗青看到邵二雪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像拥抱一样,将他搂进怀中,然后和他一起掉进水里。 阴暗的水中,光线微弱,苏诗青隐约看到邵二雪那双同样漆黑的眼睛,似乎弥散着雾气。 他们的发丝在水中不停地交缠,像朦胧的梦境一般。 窒息感使得苏诗青在水中挣扎了起来,邵二雪急忙用嘴唇堵住了他的,水是冰凉的,但彼此的唇却是温暖的。 没过多久,邵二雪便带着他缓缓浮上水面,嘴唇也离开了。 苏诗青喘着粗气,勉强能够在水面上游动。 整个莲池周围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可邵二雪却还是避开他的视线,转过身拨开枯萎的莲叶向岸边游去。 苏诗青像丢了魂儿似的跟了过去。 邵二雪上岸后,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苏诗青全身都湿透了,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显现出身体的轮廓,发丝也粘在脸颊和额头上,眼睛湿漉漉的,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还没等他回到岸上,邵二雪突然又下到水中朝他走去。 苏诗青微怔,不等有所反应,邵二雪已经靠近了他的脸,然后一把握住他的后脖颈,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唇。 苏诗青没有推开他,这是邵二雪第二次吻他,感觉十分陌生。 邵二雪的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张开嘴唇,然后将自己的舌头从微微张开的唇间伸了进去,有点冷酷和粗暴。 他纯粹是受想要噙住苏诗青嘴唇的欲望的驱使,看到他受惊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 苏诗青的嘴里全是香甜的酒味,让他简直快要发狂了。 在理性完全消失之前,他及时止住了这个吻。 抬起头后,看到苏诗青湿漉漉的双眼好像在斥责。 邵二雪有些慌乱了。 “对不起,是我太贪心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你。” 说完转身便想逃离。 苏诗青心疼地看着邵二雪的脸,情不自禁地握住他垂下的手。 “不要走!”苏诗青举起他的手,将掌心放在自己浸湿的脸庞上,“贪心的人,明明是我,不是你。” 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寒夙兄……” 苏诗青呢喃般的呼唤让邵二雪回过神来。他散开的发丝和着池水缠绕在他的手上,被浸湿的脸庞因为酒劲从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 苏诗青哽咽起来:“我总是,贪恋你对我的好,想要你一直陪着我,待在我身边,对不起寒夙兄,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来找你的。” 邵二雪用力地摇着头,再次拥住他,脑子里没有其他念头,因为眼前这个泪比池水还要多的男人已经将缠绕的想法和纠结的情感都驱走了。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辈子都待在你身边,我已经等得太久,不想再等下去了。” 怀里的身子有些冰冷,邵二雪这才想到他们还在水里,所以拉着苏诗青往岸上走。 月光透过树叶散落下来,细细碎碎的光芒在眼前交叠着。 苏诗青在邵二雪的牵引下缓缓向前走去,一步,两步……或许不是邵二雪抓着他的手,而是他不想放开,所以才会紧紧攥着邵二雪的手。 邵二雪脚步涣散地走了很久。 最终,他们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停了下来。 第76章 月下无限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上空,温柔的月光也弥漫在四周。 苏诗青抱着手臂在平坦的草地上坐了下去。 邵二雪却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他。 周围宛如飘雪的枯叶群落,山风正掠过枝干吹来。 “抱我。” 苏诗青突然说道,声音非常清晰。 黑暗中邵二雪的瞳孔缩了缩,但是他没有动,还是站立在原地。 “邵二雪,抱紧我。” 苏诗青站起来,向着他走去,边走边缓缓解开道袍上的系带。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如疯如魔的冲动,但是这么做的时候,他却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更没有脸红。 邵二雪紧紧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眼底似有火在燃烧,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在颤抖。 道袍褪去后落在地上,苏诗青浑身**的站在邵二雪的面前。莽撞的勇气像春雪般融化,他的心也越来越焦急了。 他听到邵二雪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以为他要抱住自己,可是并没有。 邵二雪只是捡起地上的道袍,将它披在他的身上。 苏诗青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你不想要我吗?” “不,不是……” 邵二雪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种恍惚的光芒紧紧地注视着苏诗青,仿佛在恳切地哀求什么。 “如果你是因为怜悯我才这么做的,我不想。” 听到他如此悲伤的话语,苏诗青忍不住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像小孩子一样钻进他的怀中。 他的声音轻风细雨:“有那么一个人,常常陪我一起作画,一起工笔写意,从春满人间到秋风乍起时,还送我最珍贵的画笔,替我下跪求情,为了救我不惜被流放,总是用尽全部的温柔,为我抵挡住一切……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再错过?” 一滴泪沿着邵二雪的眼角缓缓滑落下来,苏诗青抬起头,轻轻地吻去那滴泪。 “可是,你爱的人……不是雷浩吗?” 苏诗青摇头:“你误会了,我跟雷浩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爱的人是你,一直都是。” 邵二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 邵二雪颤抖地伸手环住他的肩膀,指尖碰触到他柔软的发丝,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背部,好美。 “那么我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爱你了吗?” 苏诗青将脸靠在他的手掌心:“恩。” 邵二雪想再次确认似的,俯身…… 道袍再次滑落…… 从轻柔到热烈,从和风细雨到狂风暴雨…… 邵二雪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停了下来。 “你真的,愿意接受我?” 他的语气很温柔,可是气息却异常灼热。 苏诗青抱着他的头,如同请求般的说道:“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理性彻底被驱走,邵二雪俯下身去,将他打横抱起,放在平坦的巨石上。 他情难自禁地靠近苏诗青的脸…… 浓甜的夜里,爱欲既像冰块一样冷又像火焰一般滚烫,苏诗青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给了邵二雪。 他躺在柔和的月光里,被水浸湿的样子居然可以如此妖艳,邵二雪低头凝望着这样的他,双眸逐渐变成两团炽热的火。 河蟹…… 幸福的泪水静悄悄地沿着脸颊滑落。 浓酽如酒的情事,一场接着一场。 ……远处传来鸟儿打鸣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而清亮。 等他们醒来时已是晨光普照大地。 邵二雪抬起头来,望着从深睡中醒来的苏诗青,表情安逸,双唇红润,忍不住俯下身去一亲芳泽。 营造司。 飞蛾围着灯火转来转去,在偌大的房间内落下晃荡的阴影。 “你还好吗?” 终于等到没人。邵二雪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低沉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发痒。 苏诗青脸红着摇了摇头。 邵二雪不放心,放下笔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微烫的脸颊和脖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不是着凉了?” 苏诗青赶紧说道:“我没事。” “没事的话,脸怎么这么红?” 苏诗青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是说没事,又没说不痛……” 邵二雪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眼神不自然地瞥向别处。 苏诗青的脸红到脖子处,仔细回想起来好像是他自找的,邵二雪明明强忍着说不要再做了,他却硬是缠着他继续做下去。 邵二雪抚摸上他的鬓角,柔声道:“都怪我。” 说着手心下滑,用拇指指腹摩擦着他的嘴唇。 苏诗青羞涩地别过头去,但是邵二雪没随他心意,握住他的脸掰了过来,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唇上。 “怎么了?” 就在邵二雪即将要吻上去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他这才放开了手。 一位画工跑了进来,朝邵二雪行礼后开始东张西望地找落下的东西。 邵二雪太会撩人心弦了,苏诗青怕再待下去,可能明天都起不了床。于是朝邵二雪吐了吐舌头,然后趁机跑了出去,回到屋里的时候脸依旧是烫的。 明明已经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情事,可是为何在面对邵二雪时还会如此羞涩?或许是因为对他满怀期待和憧憬,所以才会那么在乎他的一举一动吧。 迷迷糊糊间,快要睡着的时候,门“吱呀”地一声开了。 苏诗青急忙抬起头,发现原来是邵二雪。 “好些了吗?” 邵二雪手里拿着个精致的小盒子走进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颊,发现没那么烫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苏诗青望着他手里的盒子。 邵二雪:“这是生肌膏,涂了之后很快就会好的。” 苏诗青闻了闻,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很好闻。 “我来给你涂上。” 邵二雪说着就要解开他的裤腰带。 苏诗青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拒绝道:“啊?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邵二雪忍着笑意,用手指缕过他额前的发丝,将生肌膏放到他的手上后,又将他摁回了床上,没有一个动作不是温柔多情的。 “那,我在这里坐会儿总行了吧?” 苏诗青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邵二雪坐了下去并将他搂在怀里,紧紧地贴在一起继续说着悄悄话。 “以后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叫我‘寒夙兄’了。” “那叫你什么?” 邵二雪想了一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叫郎君。” “啊!……郎……” 苏诗青脸又红了起来,实在叫不出口。 “怎么了?” 邵二雪挑起他的下巴,目光灼灼,气息若有似无的拂过脸颊。 “那个不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吗?像是妍儿对你的称呼……” 邵二雪读懂了他的心意,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然后说道:“你知道生儿的全名叫什么吗?” 苏诗青摇了摇头。 “邵慕生。” “邵慕生?邵……慕……生?”苏诗青恍然大悟般地看着邵二雪,“‘生’是我吗?” 邵二雪肯定地点头,失望道:“居然现在才发现。” 苏诗青止不住地喜悦:“我哪里会想到有这层的含义。” “其实生儿不是我亲生的。那年妍儿被一个工匠欺负,怀了生儿,后来那个工匠跑了,妍儿羞愤难当,打算投河自尽,被我发现救了下来。为了安抚她,我承诺会娶她,并且待她的孩子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 苏诗青诧异地望着邵二雪,反应过来后,用力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我以为……以为……” “以为我不喜欢你了?”邵二雪无奈道,“昨晚我明明想告诉你,是你自己不听的。” 苏诗青有些后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你,有没有碰过妍儿?” “没有。” 苏诗青显然不相信,眯缝起眼睛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真的?” 邵二雪严肃地举起手来,发誓道:“真的,因为你,这么多年我过得比和尚还清苦。” 苏诗青被他最后那句话给逗笑了,然后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邵二雪吻了吻他的额头:“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苏诗青抬起头来,轻啄了下他的唇:“这不是梦,是真真实实的我。” 邵二雪微笑着将他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胸膛,享受片刻的甜蜜与温馨。 苏诗青蹭了蹭他的胸膛,渐渐地睡意开始袭来,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删了很多…… 第77章 瘟疫爆发 四时皆有疠疾。 仁德十年,冬春交替之际,瘟疫突然爆发。 各地疫病四起,来势汹汹,所有人都谈疫色变,苦不堪言。疫病之害,皆因其易染且难除也,若不幸染之,则性命攸关。 那天夜里,万灵园里传来有人染上疫病的消息。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叫苦不迭。 邵二雪急忙叫人盖起帐篷,将病患送进里面隔开进行诊治。 他们按照大夫的吩咐,将药粉装入袋中,挂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再燃烧苍术和艾草熏在各处,每日三次至五次。凡是稍微有点症状的都要坚决送到帐篷内隔开,不容许有半点耽搁。 尽管如此,死的人仍不在少数。 苏诗青懂草药识医理,疫病爆发的这几日,几乎都跟在大夫的身侧,给患病的人抓药煎药喂药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邵二雪、雷浩、夜明和砂月……所有人都在为此次疫病奔波烦忧。 日渐西沉。 细雨不断地落下,在枝叶上溅起朵朵水花。 累到坐在行廊里睡着的苏诗青,被雨水溅到脸上,疲惫地惊醒过来。 他忍不住抬手去接那斜织的雨水,冰冰凉凉,顺着手心一路滑进袖口,带来丝丝寒意。 心绪如雨般烦复,疫病虽然有所控制,但是到现在没有任何人痊愈,患病的人正在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雨水都无法冲刷空气中那股焚烧尸体的味道,令人心生恐惧。 过了会儿,他感觉到身后有人。 “小心着凉。” 温柔的声音响起,苏诗青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邵二雪离得很远,墨青色的衣裳被雨水打湿。 苏诗青抬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俊美且憔悴的脸庞,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邵二雪将纸伞递给他,等着。 “回屋睡吧,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苏诗青朝他走去,突然无比怀念他的怀抱,很想拥住他。 邵二雪感到一阵风猛地朝自己涌来,紧接着腰便被苏诗青牢牢地锁住。他一惊,想到自己时常与病患接触,可能也会染上疫病,赶紧推开他。 “不要靠太近,我刚从疫所里出来……” 谁知道苏诗青根本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我又何尝不是呢。” 其实他也害怕,害怕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染上了疫病。 邵二雪叹息一声,抬手抚了下他的发,然后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握住。 夜渐深,细雨声似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烛光下。 两个淡淡的影子叠在一起。 苏诗青将头搁在邵二雪的肩上,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邵二雪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紧皱着眉头,心疼道:“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苏诗青摇了摇头,看着他的黑眼圈,说道:“你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邵二雪疲惫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吻了吻。 苏诗青靠着他:“躺下去睡会儿吧,有事我再叫你。” “一起睡吧……” 苏诗青耳根隐隐发烫起来,然后和他一起躺了下去。 邵二雪半开的眼眸中似有暗流涌动:“叫我郎君。” “郎……” 苏诗青羞涩地别过脸去,不是因为叫不出口,而是因为邵二雪伸进衣裳里的手。 “郎什么?” 邵二雪的手不安分地游走,脸上的表情却是斯文的,声音也很正经。 “郎君……” 邵二雪搂住他的腰,在他的耳边放低了的声音带着点哑。 “好听。” 苏诗青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炙热且浓烈。 紧接着,邵二雪的喉结微微一动。苏诗青感到腰上的手一重,猛地将他往身上带,然后邵二雪深深吻住了他。 特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腰间是铁一样的手臂,滚烫的欲望紧贴着他,唇齿间的力道温柔而强悍。 苏诗青无处摆放的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心像被巨浪陡然打翻的浮舟,随浪沉沦。 渐渐地,吻停止了,邵二雪趴在他的身上,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 苏诗青抬起头一看,发现邵二雪竟然就这么睡着了。熟睡中的他依旧眉头紧蹙,看了不由得让人心疼起来。 …… 四日后。 与尸体接触最多的邵二雪开始浑身发热起来。 不仅如此,连砂月也累得倒了,幸好有夜明在照顾他。 情况紧急,大夫却唉声叹气,愁容满面,起身走出了帐篷。 “确定是瘟病吗?大夫?” 苏诗青惊恐地追问着大夫,眼眶红了一圈,脸色发白,心也像浸泡在二月的河水里一般,冷到不行。 大夫边走边摇头:“脉盛且躁,伴有畏寒、高热、浑身酸痛、呕吐等症状,确定是瘟病无疑。” 苏诗青追赶在大夫的身后:“那怎么办?大夫!求您想想办法吧!” 他与邵二雪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难道老天爷又要将这份感情夺走吗?他已经失去揭傲和柳疏影了,不能再失去邵二雪! 他实在害怕,害怕到最后这世间只留下他一人,孤独死去。 “瘟病猖獗,难以控制,更何况现在各大药铺的药物都告急了,即便是华佗在世恐怕也束手无策啊。” 苏诗青急得跪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央求道:“大夫我求求您了,求您一定要救救他!需要什么药您告诉在下,在下马上就去采办!” 大夫犹豫一下,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随即点头道:“那好,你随我来。” 苏诗青赶紧起身,跟随大夫来到帐篷内。 大夫在纸上写下需要采办的草药名,然后交给他。 “我先为营造大人施针,再服用解毒汤剂,稳住病情。但是三天之内你必须将这些药带回,否则就只能看营造大人自己的造化了。” 苏诗青看了一下,除了较为常见的草药,白薇,忍冬,桔梗等,还有一味难寻的珍贵草药-还魂草(对治疗瘟疫有奇效)。 “多谢大夫!在下立刻就去!” 苏诗青跑出帐篷,却迎面撞上急匆匆赶来的雷浩。 雷浩听到邵二雪病倒,吓得脸色苍白,揪住苏诗青便问:“二雪他怎么样了?” 苏诗青的脸色比他还难看:“二雪染上瘟病了,大夫说药物告急,我现在得去找人和我一起出去采药。” 雷浩赶紧点头:“好,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你得留在这里照顾二雪和其他人,他们需要你。” “可是……!” 苏诗青央求道:“雷大人!替我照顾好二雪!” 雷浩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那我帮你去找人。” “多谢!” 雷浩很快帮他召集了十几个未得病的年轻工匠和他一起去采药。 临走时,苏诗青紧紧地握着邵二雪的手,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泪水夺眶而出。 “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发着高烧的邵二雪,艰难地握紧了他的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虽然听不清,但是苏诗青却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一路上风雪交加,山路崎岖坎坷,有时甚至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可是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 许多草药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甚至没有生长,他们只能翻山越岭去温暖的山谷里去寻找。一旦采到草药便立刻让人马不停蹄地送回去。 几日后,万灵园里传来了好消息。 他们采回的草药发挥了疗效,邵二雪和其他一些症状较轻的病人的病情正在逐渐好转。 欣喜的同时,苏诗青更是一刻都不敢停歇,继续在深山密林里搜寻草药。 这日。 他们来到银岭脚下一片整齐的竹林里,土壤缝隙间冒出了许多青草和花骨朵。再往上则是白雪皑皑的银岭山峰和茂密的冬柏林。 “太好了!这里一定有草药!” 苏诗青放下竹篓,匍匐在地面上,开始扒拉着雪和泥土寻找所需的草药。 “顾先生,这次多亏有你在啊,否则我们上哪找这些草药去。” 另一个附和道:“对啊,顾先生,您就是我们的活菩萨呀!” 苏诗青不好意思道:“这些都是大家的功劳,若不是有大家帮忙,单凭我一人怎么可能采到这么多草药?” “顾先生,您太谦虚了!” 交谈几句后,众人又开始埋头苦干。 直至深夜,远处传来野狼嚎叫声,他们才惊觉夜深了,是时候离开此地。 阴沉的夜空逐渐遮住星晨,乌云也遮住了月亮。 回去的路上苏诗青比其他人更感到恐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不寒而栗。是他带着其他人出来采草药的,万一有个好歹,他恐怕会一辈子都过意不去。 没过多久,他们走出了竹林。 苏诗青正要松一口气时,突然,前方草丛里出现两道可怕的凶光,如碗碟一般大小,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所有人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那是一头壮硕的成年雄虎,发狂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烈火般的亮光,正匍匐着身体朝他们缓缓逼近。 “吼!” 老虎的吼声震慑天地,张开恐怖的血盆大口,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前来将他们咬得粉碎,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啊!!!” “救命啊!” 众人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往身后的竹林里四散逃去。苏诗青瑟瑟发抖,反应过来后迈开腿跟着众人一齐奔逃,中途还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跤。 “吼!!!” 老虎嘶吼一声,如闪电一般迅速朝其中一人扑咬过去。那人被老虎撕咬着,哀嚎声不绝于耳,很快便被老虎咬断了咽喉。 跑了不知多久,苏诗青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老虎的吼叫声,转头一看,发现老虎已经朝他奔袭而来。 他慌不择路,没有发现前面是陡坡,径直摔滚下去。 “啊!” 身上传来剧烈的疼痛,苏诗青撕心裂肺地呼喊出声,声音在空虚中传到远处,然后返回进自己的耳朵里。 在摔滚的过程中,他的脑袋撞到树干上,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贴合时事啦 第78章 竹林猛虎 万灵园内。 睡梦中,邵二雪感到自己浑身都浸泡在阴暗的河水之中,周围的水草长得很高,总是缠住他的脚腕,他拼命地挣扎,终于挣开束缚。 幽暗的水中漂浮着一个漆黑的身影,他朝黑影游过去,靠近之后却发现那人竟然是苏诗青…… “呃!” 邵二雪突然惊醒过来,全身都被汗水浸湿,那个梦太真切了!郁闷且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雷浩见他醒来,又惊又喜,冲过来握住他的双臂,泪水差点就掉下来了。 “二雪!二雪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邵二雪喘息不定地看着他:“眉生呢?他在哪里?” 雷浩忍着眼泪:“他出去采药了,还没回来。” 邵二雪微微松了口气,可心里依旧充斥着不安。 这时,大夫正好走进来,见他已经醒了,赶紧给他把脉和检查舌苔。 “烧退了,脉象不浮不沉,营造大人,您总算得救了!” “多谢大夫。” 大夫抚了抚胡子:“你能得救,还得感谢一个人,就是那位懂医理识草药的小兄弟,若不是他带人采回这些救命的草药,您这病不知道还得拖到什么时候呢。” 邵二雪反应过来:“是眉生!”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声。 雷浩赶紧叫小侍出去看看,没过多久小侍便回来了。 “回禀二位大人,是出去采药的工匠们回来了,他们说在银岭那边遭到老虎的袭击,只有他们几个活着回来了。” “什么?”雷浩立刻站起来,问道,“顾眉生有没有回来?” 小侍摇了摇头:“顾先生没有回来。” “眉生!” 听到这个消息,邵二雪几乎都快疯掉了。 大夫叹息道:“唉!可惜了……” “我得去找他!” 邵二雪立刻起身,朝马棚的方向跑去。 大夫赶紧阻止:“等等!营造大人!您的病还未痊愈,不能去啊!” 邵二雪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两眼冒火便要冲出去。 雷浩急忙拉住他:“没听大夫说吗?你还没好呢!” “放手!” “二雪!这样吧,你留在这里安心养病,我替你去找他!” 邵二雪挣开他的手,二话不说冲进马棚,没有理会雷浩的劝阻,径直翻身跃到马上,拽紧缰绳便要离开。 雷浩担心得要命,紧紧地拽住缰绳,吼道:“你不要命了吗?邵二雪!”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若是死了,我便和他一起死。” 说完,邵二雪狠狠地一夹马肚,昂首疾弛出了万灵园。 雷浩呆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面无血色。 从万灵园至银岭,快马加鞭,只需半天的路程便可到达。一想到苏诗青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邵二雪不由得勒紧了缰绳,恨不得马上找到他。 陡坡之下,苏诗青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不仅饥寒交迫,而且疼痛难忍,疲惫至极。 吃饱喝足的老虎在陡坡之上不停地徘徊,对他这个濒死的猎物虎视眈眈。 苏诗青试着坐起来,却发现左腿没有办法使力,似乎是摔断了。 就算是爬,他也要爬出去! 抱着这个想法,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另一边。 心急如焚的邵二雪终于赶到银岭山脚下。 几番寻找后,他发现雪地里有不少鲜红的血迹和附着血肉的碎骨。 巨大的恐惧将他包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般瘫软无力。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邵二雪努力拉回理智,看向破碎的衣裳,那些明显不是苏诗青的,所以再次燃起斗志继续寻找。 寒冷的风扑面而来,冻得他体力不支,很快开始两眼发昏。 晨光初现时分。 “顾眉生!” “顾眉生!你在哪里!” “快回答我!” …… 恍惚间,苏诗青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是一声声真切的呼唤传至耳内。 那不是幻听,是邵二雪的声音! 这情景让他想起当初被人陷害扔在洞坑里时,就是揭傲在不停地呼唤他。如今换成了邵二雪,只是这次他所要面对的不是豺狼,而是一只健壮的成年猛虎。 干裂的嘴唇翕动不已,恐惧的泪水缓缓淌下,苏诗青竭尽全力地大喊。 “不,不要……不要过来!” 声音破碎且嘶哑,距离又太远,邵二雪根本听不到。 远处。 老虎听到邵二雪的声音后离开了陡坡,往他的方向匍匐而去,然后蛰伏在雪地里伺机而动。 邵二雪不停地寻找着苏诗青的踪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吼!!!”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山林。 邵二雪只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呼啸而过,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便纵身朝他的后背猛扑过来。 他急忙趴下闪过这一扑,老虎的两只前爪恰好落在前面的山石上。 邵二雪稳定住身形,怒视着和两眼冒绿光的猛虎。 这只老虎头大面圆,厚厚的黑黄相间的皮毛似大绵袍平整地披在肩上,一条大尾巴不停地挥动着,好像对杀人很有经验。此时正用贪婪的目光望着他,犹如深渊的眼睛,好像瞬间就能将猎物吸入腹中。 邵二雪立刻抽出腰间的匕首横在臂前,渗出的汗水缓缓淌下。 突然,老虎似钢针般的白胡须抖了一下,又朝他扑将过来。 邵二雪侧过身去,纵身跃起,双手握紧匕首从半空中劈下,往老虎的头颈处扎去。虎口处传来震麻的感觉,他没想到老虎的皮毛如此之厚,头盖骨如此之硬,匕首竟扎不进去。 疼痛激怒了老虎,一双绿绿的眼睛里迸射出凶光。只见它咆哮一声,铜铁般的尾巴朝他甩去,将他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顾不得疼痛,邵二雪趁老虎扑过来之际,转而攻击老虎的腹部和爪筋。 几个回合下来,老虎浑身是血,地上也都是它的血迹。邵二雪一直等到它彻底断了气,眼睛里的火焰缓缓熄灭,才敢停下来靠着松树喘息。 就在这时,他终于听到几声微弱的嘶哑的哭声,急忙寻着哭声来到陡坡之上。 “顾眉生!” 他不顾一切从陡坡上跳了下去,然后在坡底下疯狂地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苏诗青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 “眉生……” “寒夙兄!” 看到邵二雪安然无恙后,苏诗青痛哭流涕,对上天的祈祷终于被听见了。 邵二雪颤抖地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 苏诗青用尽全身力气牢牢地抱住他:“寒夙兄!” 邵二雪流着泪,亲吻了他的额头:“没事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苏诗青哽咽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就算是老天爷也不可以!” 拥抱良久之后。 邵二雪终于想起来,询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苏诗青蹙眉道:“左腿好像断了。” 邵二雪查看了下他的左腿,确实是又肿又红,于是赶紧找来几根木棍帮他把腿固定住。 “来,我背你回去。” 说着便蹲下身去将苏诗青背了起来,但是还没等走出去几步路,就因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苏诗青惊恐地看着唇色发白的邵二雪:“寒夙兄,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 邵二雪艰难地摇了摇头,突然,他捂住了苏诗青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出声。 没过多久,陡坡上便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二哥,‘屠牛’在这里!” 山匪王麻子,气急败坏地跑到老虎的尸体面前,蹲下去仔细检查后,握紧拳头愤怒道:“它是被人捅死的!刚死没多久,还有点温热!” 苏诗青和邵二雪交换了下眼神,猜想他们口中的“屠牛”很可能就是那只恶虎,难道它是被人圈养的? 老二匪雕看着地上邵二雪留下的脚印,说道:“能徒手杀死‘屠牛’的绝非一般人。” 王麻子气极,朝手下挥了挥手:“给爷追!要活的!” 听到这里,邵二雪急忙看向周围,旁边有一棵因腐朽而倒塌的巨松,于是振作起来将苏诗青带到树下隐藏起来,然后自己又返回去擦掉地上的脚印和痕迹。 两人刚躲到树下,陡坡上的那几人便寻到了这里。 苏诗青捂紧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邵二雪的脸色更是难看,因为以他现在这种状态,打起来胜算不大。 王麻子看着地上断掉的脚印和装着草药的竹篓,料想杀虎之人应该还在附近,于是命令手下分开寻找。 匪雕看向竹篓,用脚踢了踢,发现里面装着草药。 王麻子疑惑道:“那人该不会是个大夫吧?” 匪雕沉声道:“务必将这人找到。” 说完,和王麻子一起在林子里找了起来,看他们急切的模样,好像真的非常需要大夫。 脚步声近在咫尺,苏诗青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他们找到。好在那些人并没有发现他们,很快就往别的地方找去了。 就在他们两个刚松一口气时,突然,一柄飞刃狠狠地插在身旁的树干上。 邵二雪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将苏诗青压到地面,然后警惕地看向身后。 “哈哈哈!看你们往哪儿躲?” 王麻子将大砍刀横在肩膀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苏诗青打量着眼前这人,约摸三十岁上下,头发缭乱,瘦黄的脸上深深地嵌着一双精明的眼珠,眼神里透着股急躁,鼻头上都是麻子。 他身旁的那人,一身貂皮大衣,络腮胡子,相貌粗狂,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横卧在鼻梁上,更是有种令人恐惧的凶狠之感。 而方才那刀,似乎就是这人掷出的。 其他几人,身上都携带着不同的武器,各个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匪雕将竹篓丢到地上,问道:“这药是你们采的吗?谁是大夫?” 苏诗青偷偷瞟了一眼对方,这人虽然不似那个麻子脸那般充满戾气,却像一匹沉稳内敛的狼。因为怕惹祸上身,所以苏诗青并没有回答他。 王麻子阴沉着脸,看了看邵二雪手上和身上沾染的血迹,问道:“‘屠牛’是你杀吧?” 邵二雪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你们两个是哑巴吗!” 一旁的手下建议道:“是谁杀了‘屠牛’,一试便知。” 王麻子听后,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肩膀上的砍刀往地下一放,径直插进雪里半截。接着突然脚下发力,往上一踹,刀尖瞬间带出大量冰屑,往邵二雪的身上飞去。 邵二雪迅速退后一步,用衣袖挡住飞溅而来的冰屑。但王麻子刚才那招只是虚招,实际上他已经挥刀砍来。 邵二雪急忙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抵住王麻子的攻击。 白色的刀刃在砍杀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苏诗青吓得叫喊起来:“寒夙兄!” 第79章 九岗山寨 几个回合下来,王麻子虽然占不到上风,但却越来越兴奋。 “呦呵!这人有两下子啊!” 邵二雪凝神于刀尖,竭尽全力与大砍刀对抗,然而他手中只是一把短匕首,又体力透支,要对付挥舞着的大砍刀,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很快,砍刀划破他的手臂和并且砍伤了他的肋骨。伤口处火烧般的疼痛袭来,匕首也断落在地,紧接着,他被砍中肩膀而弯下了膝盖。 就在王麻子手起刀落的瞬间,苏诗青爬过去挡在了邵二雪的身前。 “住手!快住手!” 王麻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杀虎偿命,天经地义!” 苏诗青哀求道:“不要!求你住手!我是大夫!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大夫!” 这时,邵二雪已经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苏诗青立刻转身抱住他,触摸他的手腕,还能摸到脉搏,可是伤口上的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流,现在当务之急是止血。 顾不得其他,他赶紧爬过去从竹篓里翻找出地榆,然后塞进嘴里快速咀嚼,一边按住止血的穴位一边敷在伤口上。 刚刚处理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把冰冷的大砍刀便架在他的脖子上。 王麻子命令道:“跟我们走。” 苏诗青深吸一口气,态度坚决道:“把他也一起带走。” “你说什么?再废话老子杀了你!” 苏诗青抬起头,丝毫不顾大砍刀划破他的皮肤,眼神里除了坚决看不到屈服:“若不将他一起带走,那便杀了我!” 把邵二雪一个人扔在这里,无异于杀了他。 “你……!” 匪雕沉声道:“好了!三弟,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 王麻子一脸不快地收回刀,然后示意手下将邵二雪和苏诗青背起来。 接着他们便将苏诗青和邵二雪带回九岗寨。 九岗寨地势险峻,建于悬崖边上,易守难攻,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苏诗青被王麻子和匪雕带到土匪头领的住处,要求为其诊治。 原来土匪头领前些日子患了重病,一开始他们从城里抓来医术高明的大夫,可是却没有一人知道病因,也没有一人能够将他治好,因此都在这里丧了命。 王麻子冷笑道:“死在我刀下的大夫少说也有十个八个了,若治不好我大哥,你们两个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尽管他的话让人毛骨悚然,可苏诗青还是感到非常愤怒。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呐!更何况还是大夫!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瘟疫?有多少大夫为了这次瘟疫拼尽了全力,甚至牺牲自己!可是你们,竟然为了一己私欲,杀掉那么多无辜的大夫!实在是太可恶了!” 王麻子不为所动:“我管别人是死是活,你要是再给我啰嗦,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苏诗青心里沸腾着难以抑制的厌恶之情,他真想朝那张狰狞的面孔吐唾沫。 匪雕不满地皱起眉头,对王麻子说道:“三弟,你先出去!” “二哥,我……!” “给我出去!” 王麻子不耐烦地点头:“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还不行吗!” 说完,扛着大砍刀一脸不快地走了出去。 匪雕望向苏诗青,眼底是比王麻子还要无情的冷漠。 “如果你能将我大哥治好,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苏诗青握紧拳头瑟瑟发抖,一来是因为愤怒,二来是因为他只是略懂医术,连有名的大夫都治不好的病,他怎么可能治得好呢? 可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就在他想要过去替那个山匪头目诊治时,突然看到山匪头目的脸,瞬间愣住了。 因为那张脸——竟然和揭傲非常相似!恍惚间他还以为这个人就是揭傲。 “怎么了?” 匪雕的发问将苏诗青的理智拉回,他赶紧摇头:“没,没什么……” 他强装镇定地伸出颤抖的手,搭在那位头领的手腕仔细地把脉,然后又查看了身体各处,发现他的身上有处未愈合且泛黑流脓的深伤口。 此时这位头领已经出现全身寒战、高热、腹胀等病症,脉搏和呼吸也很急促,躯干和四肢部位均有皮疹、淤点,且关节肿胀,看样子十分痛苦。 “我大哥生的是什么病?” 苏诗青反复检查了几次,说道:“应该是毒血症。” 匪雕也有些焦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我也不知道,你去叫人准备针,线,刀,火和热水,给我送过来,快点!” 匪雕赶紧应允,随即命令手下去置备这些东西。 苏诗青趁那些东西还未送过来,让匪雕拿来纸笔写下二十几味药:“我写的这些马上派人去抓回来,能买多少是多少,再请看看有没有其他大夫。” 末了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吩咐道:“对了,再叫几个人去水里抓些蚂蟥回来,要活的!” 匪雕不敢迟疑,马上派人去抓药。 片刻之后,他的几名手下悉数将苏诗青需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烤完火,苏诗青举起刀便要割下伤口周围的肉。 匪雕见状急忙抓住他的手,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毒已经蔓延至全身了,必须马上清创,挤出脓血!” 头领的脉搏很不稳定,再继续磨蹭下去的话,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见匪雕迟疑,苏诗青说道:“相信我,我不会害他的!” 匪雕只好放开手。 苏诗青赶紧下刀,可是他的心里也没有底,更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将感染的肉割掉后,苏诗青不停地挤着脓血,最后,再用嘴巴将残余的脓血吸出。 匪雕从旁观望,刚开始还坐立不安,可是看到苏诗青这么做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隐隐生出钦佩之感。 半个时辰之后,苏诗青将创口缝合。 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不过看到头领的气息逐渐稳定下来后,也赫拉就不那么紧张了。 “毒已经清掉大部分,但是还没干净,接下来的几天就用蚂蟥来治疗。” 匪雕沉默一会儿,终于说了句:“多谢。” 苏诗青摆摆手:“不必,大夫请到了吗?” 匪雕摇头。 “那药抓回来了吧?” “抓回来了,但是没有齐全。” “少了哪些?” 匪雕赶紧将手下抓回来的药给他看。 “犀角粉、生地、赤芍、黄芩……好,我知道了,缺的那些我现在就去找。” “哎,等等。” 苏诗青无奈道:“你放心吧,我这幅样子不可能逃走的。” 匪雕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要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三个。” “好。” 说着,匪雕让手下将他背了出去,然后又派了两个人和他一起进山采药。 直至夜幕降临,他们才采完草药回到山寨。 尽管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可苏诗青还是坚持自己捣药和煎药。不同的药煎的火候和时间都需要很好的掌控,否则对药性会有影响。 给山匪头领服下药后,匪雕派手下将他送回放置着邵二雪的房间。 在门口,苏诗青遇到了王麻子。 王麻子带着副恶心的嘴脸,啐道:“喂,小子,你到底能不能把我大哥治好?” “不知道。” “不知道?你当真不怕我砍了你的脑袋?” 苏诗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砍吧!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怕再死一次吗!” “你不怕死?那你怕什么?” 苏诗青别过脸去:“我为何要告诉你。” “呵呵!咱们走着瞧。”王麻子冷笑一声,什么都没再说便潇洒地走了。 来到床边。 苏诗青见邵二雪脸色苍白,还处在昏迷当中,于是赶紧给他换药。在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当时,他一心想着止血,根本没想过邵二雪是否会死。现在想起来,每时每刻都感到后怕,怕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哽咽地抚摩着邵二雪的脸,喃喃自语:“你说过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的……知道吗?” 他努力驱赶着困意,可是眼睛总在不知不觉中闭上。 ‘不能睡,不能睡……’ 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倾斜。 翌日。 天还未亮,到处都是漆黑一片。 苏诗青被腿上的疼痛惊醒,一睁开眼睛,立刻就找邵二雪,摸到他还活着,便松了口气。 他用手腹抚摩着邵二雪的额头、眼睛、脸颊和下颚。 “令人目眩的,遥不可及的光……究竟是你,还是我……?” 回头想想,他与邵二雪的“恩师缘”真是波折不断。但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无比感慨。 以往每当他身处黑暗,寸步难行之时,邵二雪总会像光一样出现在他的身边,让他拥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如果不是邵二雪,他可能不会再拥有爱上一个人的能力。失去邵二雪,他根本就无法活下去,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母亲、揭傲和柳疏影,他们现在待地方一定很舒适,否则,怎么会都一去不回呢? 如果邵二雪会去那里,那他一定跟着一起去。所爱之人全都在那里了,只要跟过去就可以和他们团圆。 “若有来生,我希望做一个没有才华的人。如果没有才华,就不必面对那么多世俗风波的折磨。就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去爱一个人,然后与他(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泪水缓缓滴落下来,湿润了邵二雪苍白的唇瓣。苏诗青俯身贴上自己的嘴唇,吻去那些咸涩的泪水。 第80章 惊人相似 两日后。 山匪头领的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脉象也趋于稳定,不再发热寒战了。 看着那张与揭傲十分相似的脸,苏诗青感到惊奇,一下子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之中。 很难想象,这么年轻的人竟然会是一个拥有几百号土匪的山寨的头目。 苏诗青问匪雕:“你们大哥是何名号?” “武止戈。” 回答之人,不是王麻子也不是匪雕,而是山匪头领本人——武止戈。 苏诗青诧异地回过头,目光正好对上武止戈那双特别的浅棕色眼眸,阳光底下,散发如同孩童般的清澈且纯真的光芒。 王麻子激动地凑到他面前:“大哥!你终于醒了!” 匪雕也很高兴:“太好了!大哥!” 武止戈坐了起来,环顾着四周,问道:“我病的这些日子里,官兵有来过吗?山寨里一切都还好吧?” 匪雕点头:“官兵不敢来了,寨子里一切都好,大哥你放心。” 王麻子:“大哥,你就暂时不要操这个心了,安心养病就好。” 苏诗青对武止戈说道:“武头领,您大病初愈,仍需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还请武头领静心养病,切勿太过操劳。” 说完,他又朝匪雕和王麻子说道:“你们大哥这几日粒米未进,我现在去给他煮些药膳粥,待会儿再叫人喂他吃下。” 匪雕点点头:“有劳顾大夫了。” 苏诗青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出去。 等他离开后,武止戈才问道:“他是何人?” 王麻子:“他是我们抓……请来的大夫。” 匪雕:“此人医书高明,颇具医德,而且很有胆识。” 武止戈:“这么说,我的病是他治好的?” 匪雕点头:“正是。” …… 煮完药膳粥,苏诗青回到住处。 刚推开门走进去,就看到邵二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结果因为扯到伤口摔倒在地。 “寒夙兄!” 苏诗青扔下拐杖,一瘸一拐地冲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寒夙兄?” 邵二雪捂着伤口,干咳几声,警惕地看向周围,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九岗寨。” “他们没为难你吧?” 苏诗青摇了摇头,扶着他坐到床边,自己也坐下,然后检查了下他的伤势。 看到裂开的伤口,他既心疼又自责:“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 邵二雪点住他的唇,温柔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如果不是你,我能活到现在吗?” 苏诗青眼泛热泪,握着他的手说道:“他们已经答应我,如果我治好他们头领的病,就放我们离开。” “你有把握吗?”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在他们头领痊愈之前,我们就先待在这里养伤吧。” 邵二雪反握住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清晨。 外面的冷风徐徐吹来,山寨里的土匪们挥舞着刀剑和铁锤,传来叱咤风云的练武的呼喝声。 在固有的印象中,土匪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行为放荡不羁,为所欲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法律和秩序的破坏者。可是九岗寨的这群土匪却不同,他们的队伍内部是有所约束的,纪律相当严明。 当然除了一些老鼠屎,比如——王麻子。 从清晨至正午,苏诗青都在忙着给武止戈和邵二雪捣药、煎药,甚至还要为受伤和生病的其他土匪治疗。 是夜。 苏诗青像往常一样给武止戈把完脉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忽然碰到一身酒味的王麻子。他本想避开,不料王麻子却猛地冲过来抓住他,然后将他拖进房间里。 房间内十分凌乱,到处都是空酒瓶,空气中还充斥着各种香艳的气息。看样子,昨晚王麻子没少在这里颠鸾倒凤。 苏诗青被王麻子拽着甩到了床上,此时正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愤怒地瞪着王麻子。 “你想干什么!” 王麻子哈哈大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仿佛一把刀,沙哑着嗓子说道:“怎么?害怕了?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吗?” 苏诗青双目通红,眼神仿佛要杀了他一般。 “放我走!” 王麻子露出恶心的嘴脸,抽出插在靴子里的匕首,凑近他的脸比划着。 “放你走?可以啊,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苏诗青厌恶地别过头去:“你要是敢动我,我就咬舌自尽!” 王麻子笑得愈发猖狂,似乎很享受这种玩弄猎物的感觉。 “你这人挺有趣的,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说着突然用匕首挑开他衣服的系带。 苏诗青的脸色铁青,愤怒和悲戚之色同时浮现在脸上,他立刻伸出舌头准备用力地咬下去。 突然,“啪!”地一声巨响。 王麻子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恶心的脸更是扭曲到变形。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痛快地死掉吗?你是我抓到的,怎么死得由我来决定。” 苏诗青被他那猝不及防的耳光甩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盯着苏诗青那滴血的红唇、小巧的耳垂和修长的脖颈……王麻子恶心的脸突然皱了起来,眼睛里好像有一道光闪过,随即又暗了下去。 他一把捏住苏诗青的下巴,防止他继续咬舌,然后另一只手开始迫切地撕扯他身上的衣裳。 “你要是从了我,我保证你性命无忧!” 苏诗青几欲作呕,咬牙切齿地瞪着王麻子,眼中的怒火几乎快要喷射出来。 “可恶!……你不是答应我,只要我将你们大哥的病治好,就会放我们走……!” 王麻子圆睁双目,恶狠狠地说道:“呵呵!你太天真了,我们可是土匪啊!你怎么能相信土匪的话呢?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滚!……滚开!” 苏诗青不停地挣扎,目光犀利得令王麻子感到心虚,显然,他的傲然而视令王麻子讨厌起来。 “你这个家伙……不识抬举!竟然敢这么看我?” 说着抬起手,准备继续打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严厉的怒斥。 “住手!” 苏诗青猛地睁开眼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门外的人。 看到武止戈和匪雕愤怒的目光,王麻子赶紧低下头去,乖乖地放开苏诗青,龇出一口黑黄的牙齿。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匪雕见苏诗青衣衫不整,惊讶的目光立刻散裂开来。 “你怎么能如此对待大哥的救命恩人?” 他本来和武止戈出来散步,没想到竟然听到苏诗青的呼救声,赶来一看却发现老三正想要对他行不轨之事。 武止戈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王麻子,语气不容置疑。 “三弟,你想玩谁都可以,唯独这个人,不行。” 王麻子深知武止戈的脾性,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冷血的赤练蛇”。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沉默寡言、法道分明、极有信义,但事实上,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孔下却隐藏着比毒蛇还要更加冰冷的心。 匪雕朝他使着眼色:“还不快滚出去!” 王麻子急忙扇了自己两巴掌:“对不起大哥,二哥,小弟喝多了,小弟这就走!马上走!” 说完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便仓皇逃了出去。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苏诗青已经起身将衣裳穿好,他面如死灰地捡起地上的拐杖,缓缓朝门口挪去。 匪雕脸色有些不自然,充满歉意道:“对不住了顾大夫,三弟他……冲撞了您,在下替他向您赔罪了。” 苏诗青狠狠地盯着他们,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仇恨。 匪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眼神闪躲起来。 苏诗青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越过他们走出门口。连日来的劳累,再加上伤痛和惊吓,令他感到疲惫不堪。 就在他艰难地走下石阶时,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武止戈下意识地伸出手,拽住他下坠的身体,将他拉进怀中。 看着苏诗青白皙的脸庞和修长的脖颈,他竟一时恍惚起来,忽然能够理解王麻子刚才的行为了。 这个男人……长得的确很美。 匪雕赶紧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苏诗青。 “大哥,顾大夫晕倒了,我叫人将他送回去吧。” “等等。” 武止戈破天荒地说道:“把他送去我那里吧。” 匪雕略有迟疑,但也没有深想。于是打横着将苏诗青抱了起来,然后和武止戈一起回到他的住处。 …… 早春的花香透过房缝渗透进来,被皎洁的月光照射的深夜明亮且寂静。 武止戈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昏睡中的苏诗青双眼紧闭,脸庞和身形都很瘦弱。可是偏偏就是看上去这么瘦弱的一个人,眼睛里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坚定。 半个时辰后。 苏诗青幽幽转醒,整个脑袋胀得厉害。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地方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你醒了。” 苏诗青看到一旁的武止戈,立刻反应过来,他现在应该是在武止戈的房间里。 见苏诗青正警惕地盯着自己,像一只随时准备发起反抗的刺猬,武止戈突然笑了起来。 苏诗青疑惑道:“为何发笑?” “在你眼中,是不是所有人都想对你图谋不轨?” 苏诗青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去。 “我的拐杖呢?” 武止戈没有回答他拐杖在何处,而是拿起烛灯走到他面前,将火光靠近他的脸颊。 柔和的烛光晖映着苏诗青的脸庞,看起来就像菩萨一样圣洁。白皙的肤色,柔情的脸庞,透着一丝倔强的薄唇。一个男人为何生的如此动人心弦?真的很难不让人对他产生迷恋。 “这张脸的确能够让人沉迷,即便是在黑暗中。” 苏诗青有点搞不清武止戈的话:“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如此舍命的原因。” 苏诗青就像是一朵寒冬中的梅花,坚强,独特,但也非常脆弱,好像随时都会融化。 这是带着痛苦的提问,苏诗青回避着回答:“因为有人需要我守护。” “是吗?那你是因为想要守护我,所以才这么拼命的想要治好我?” “不是。” 如此干脆的回答是因为他想守护的人是邵二雪,但是他也知道不仅仅只是这样,还因为武止戈的那张脸…… 面对毫不隐晦,没有任何利已想法的苏诗青,武止戈的心里激起阵阵涟漪,所以感到有些失望。 “原来是另有他人。” 苏诗青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沉默了好一会儿。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胸口,苏诗青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当土匪?” “怎么?难道你也认为土匪只是群会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吗?” “是,所以你为何要当土匪?为何要害人害己?” 他毫不避讳的对上武止戈冷酷的眼神,那眼神中浮现出阴森的光芒后又消失了。 武止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害人害己?你难道没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吗?自私也好,卑鄙也罢,所有人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活着吗?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害自己的人存在?任何人这一生中不都是在害自己中度过,然后走向死亡吗? 你身为大夫,就可以认为自己比土匪高尚?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永远不要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待别人,没有人愿意生来就是低贱的,也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害人害己,虽然你是大夫,却没有资格要求别人怎么做。” 苏诗青静静地听着。可是他的内心却不似表面看来的那般平静,武止戈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颤抖得厉害。 这个人除了面容与揭傲相似外,思想上也有着相似之处。 只不过揭傲的想法更为积极,唯一的梦想就是想要改变世界,让世人过得更好。而眼前这个人,思想却有些偏颇,甚至是消沉颓废的。 第81章 风的故事 苏诗青显然不希望这个与揭傲相似的男人如此消极,一个思想扭曲、丧失斗志的男人有什么前程可言呢? 于是他正了正脸色,用真诚的目光看着武止戈,缓缓说道:“的确,人的身份都是上天注定的。有的人饱读诗书,却一辈子考不上功名,只能勉强温饱度日。有的人日日行善却无善终,而有的人作恶多端却能吃香喝辣,逍遥法外…… 可是即便如此,我仍然相信这并非是伤害他人,放纵一生的理由。我们应该去做自己该做和想做的事情,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活在当下,才能获得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力量。 做人最重要的是守住本心……希望它能不被这世间的污浊所玷染,这样才能够向上而行。良心虽是人的弱点,可是你应该把它藏在獠牙后面,而不仅仅只是拥有獠牙。” 武止戈浅棕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平常没有的光芒。他从苏诗青的这些话里,看到了鼓励和才华,一个看似羸弱的男子,竟会有如此深意的人生思考,这是令他没有想到的。 苏诗青继续说道:“你不要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终有一日,你会付出选择这条路的代价。” 棕色的双眸紧盯着苏诗青,武止戈淡淡的说道:“你这是在诅咒我吗?” “不是,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武止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轻笑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条路不是我想要的?” 苏诗青看着他,不禁大失所望,同时又对他罕见的率直起了恻隐之心。 突然。 武止戈对着窗户冷冷道:“来者何人?” 听到声音,窗户外的人影移步到门口,然后推开了门。 苏诗青瞪大眼睛,看着邵二雪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邵二雪在看到武止戈的瞬间,脚步有些顿住,但他马上隐藏起震惊的眼神,然后用无意的视线看向苏诗青。 可是这些细节没能逃过武止戈的眼睛。 苏诗青诧异道:“寒夙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邵二雪走到他面前,语气不温不火道:“我来,是不是妨碍到你们了?” “没有,我正想要回去呢……” 苏诗青见他说话阴阳怪气的,料想他可能是想多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武止戈长得太像揭傲了。 武止戈看着邵二雪,不快的神情挂在脸上。 “未经允许便闯进主人的房间,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邵二雪微微一笑,儒雅有度。 “实在抱歉,因为有一定要找的人,所以才贸然闯进来。” 说着,他俯下身去,打横着将苏诗青抱起便要往外面走。 “寒夙兄,快放我下来!你的伤还没好……!” “不用担心,我没事。” 邵二雪一脸平静地对着他窃窃私语。 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武止戈浅色的眼珠里流露出光彩,他问苏诗青:“你拼命想要治好我,真的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这句话刺痛邵二雪的心,苏诗青赶紧捧住他的脸,目光无比坚定,仿佛在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感受着苏诗青手心的温度,邵二雪心终于安定下来,然后抱着他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武止戈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露出沉重的杀气,像雾一样浓。 …… 明月满室辉,红烛暗罗帐。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随风带来草药的香气。 苏诗青那如飘穗般的发丝在邵二雪的手指间荡漾,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诗青双手的掌心抵在邵二雪的胸膛,气喘吁吁,脸颊涨得绯红。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邵二雪的表情,所以用手抚摸着邵二雪的脸庞,想要将他看得更加真切。 邵二雪抓住他的肩膀,控制着身体的动作。 “那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 为何长得那么像揭傲? 苏诗青抑制不住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给他治病的时候……才,才发现的……” 邵二雪环住他的腰,额头上渗出细汗,话语中满是威胁的味道:“眉生,我不允许你再靠近他,明白吗?” “呃……”苏诗青靠在他的肩膀上,越来越急促,“不要担心……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邵二雪抬起手固定住他的下巴,附上那柔软的双唇。短暂的轻吻之后,唇舌和身体都霸道的向苏诗青进攻,沉醉地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苏诗青隐忍地咬住下唇:“我,我不行了……”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身体一僵,共赴云端。 情欲如潮水般慢慢退去,良久过后,邵二雪才稍稍离开苏诗青的唇,低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苏诗青疑惑地抓住他的手臂:“可是你的伤?” 邵二雪在黑暗中靠着他,平静道:“我的伤已无大碍,你不必担心。天亮后我会去勘查九岗寨的地形,最快今晚就能动身。” “恩!”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也映照出他信任的微笑。 …… 晨曦如浪漫的彩条般漫天飞舞,此时已是明亮的清晨。 苏诗青蹲下身去,掀开雾气腾腾的砂锅盖,查看粥是否煮熟。 武止戈走出房门,正好看到这一幕。苏诗青白皙的脖子和纤细的四肢落入他的眼中,竟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 视线顺着脸部的轮廓下滑,最后定在那双丑陋的手上,武止戈看着那些伤疤,忍不住皱起眉头,究竟是什么的原因让它们变成了那副模样? 或许是因为秉性,一个坚持信念的大夫,决不可能在污浊的尘世里过上太平的日子。想到这里,武止戈居然心疼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抛开莫名的思绪,他转身回到住处。 没过多久,苏诗青便叫人端来药膳,照例给他把脉。 武止戈尝了下粥,入口爽滑细腻,肉和米都非常香,于是问道:“今日炖的是什么粥?” 苏诗青:“淮山枸杞煲乳鸽。” “好吃。” 苏诗青见他吃得津津有味,解释道:“因为用的是冰冻的山泉水,所以比较清甜,是你的手下大清早专门去深山里挑回来的。” “那我可得好好赏他们了。” 武止戈笑了下。 苏诗青低下头去,他头一回见武止戈笑,表情和语气跟平日里的冷酷大不相同。 趁武止戈心情不错,他打算试探一下。 “武头领,您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我也感觉这几日身心越发舒畅了。” “对……” 苏诗青刚想再说下去,不料却被武止戈抢先一步。 “昨晚把你带回去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意中人。” 苏诗青痛快的回答让武止戈有些惊讶,甚至产生一种不快的情绪,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反而将沉稳的目光落在苏诗青身上。 “那你手上的这些疤,是怎么来的?” 苏诗青看了看自己丑陋的双手:“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是吗?跟你学医有关系?” “其实我不是什么大夫,只不过是在整理医书的过程中,积累下来一些经验和皮毛而已。” “是吗?可是我看你对医术颇具天赋,否则怎么可能只懂一些皮毛,就治好了我的病。” 苏诗青摇了摇头,直视着他:“武头领,其实你的病症并不复杂,医治起来也很快,只是……那些大夫不想给你医治罢了。” 武止戈听后冷笑了几声:“这么说来,他们宁愿做刀下魂,也不愿给我这个土匪头子治病?” 苏诗青点头,可见他和他的手下平日里作恶多端,才会招致这么多人的仇恨。 “他们应该很恨你吧。” 武止戈凝望着窗外,缓缓说道:“你愿意听一个关于风的故事吗?” 苏诗青抬起晶莹的目光:“愿意。” 接着,武止戈开始娓娓道来,将一个叫徐知风的人的事说与他听。 第82章 火的故事 徐知风是一位因士祸而被贬的某军臣的庶子,而且还是丧母的外宅子。虽然后面被接回家中居住,但从小就不受待见。 朝廷的律法对庶子有严格的限制,他们在很多机会上不能与嫡子保持平等的地位,甚至不能承奉祖庙的祭祀和承袭父祖的地位。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不公平的境遇,使得徐知风年幼时内心便充满了愤怒和怨恨。久而久之也产生极强的胜负欲、贪欲和对权财的向往。 他空怀一腔抱负,拥有一身武力,却又报国无门,于是纵情声色。他长相出众,不及弱冠之年便已逛遍繁华之地,日日打架、游玩,败坏门风,直至被赶出家门。 从那以后,徐知风便过上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生活,悲哀的同时他想到了死。 可是后来,发生了战乱。在流浪的途中,他遇到一伙以偷盗为生、几乎无恶不作的流民,于是加入了他们。 流民在各地流浪,规模越来越大。出于对权利和财富的渴望,徐知风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变成他们的头领。 他带着这群小有规模的流民来到易守难攻的山岗中,自立为王,建立山寨。众人终于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过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日子。 这个关于风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苏诗青听完之后,内心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他不知道武止戈说的究竟是徐知风,还是他自己? 看了武止戈半天,最后,他伤感道:“我对这个风的故事感到失望,他本该走上一条与之截然相反的道路。” “什么道路?” 武止戈紧紧地盯着苏诗青,眼中射出的强烈光芒,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刺穿。 “和他的父亲一样道路,报效国家,报效朝廷。” 武止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和怒意。 “报效国家?报效朝廷?整个国家上上下下腐败不堪,黑暗丑恶,叫人如何报效?” 苏诗青却不温不火道:“武头领既然跟我讲了关于风的故事,那么我便说一说关于火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境遇,与徐知风正好相反。他出身名门,乃家中嫡子,父亲在朝中官居三品,他极具天赋,若是照此发展下去,必然前途似锦,不可估量。 可惜他性格桀骜,固执,不想屈服于父亲的威严,更不想同流合污,过着随波逐流或者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想打破统治者设下的牢笼,获得自由,可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又能怎么办?为此他也曾自暴自弃过一段时间,整日放浪形骸,打架斗殴,酒色度日。 但他心怀天下和百姓,看不惯百姓疾苦和官场险恶,立志要让国家变得更加强大,社会变得更加公正,百姓能够真正过上安定的日子。 最后,他做了一件和徐知风相同的事情,那就是加入组织,然后也变成了他的首领。只不过,他们所做不是为非作歹,恃强凌弱的事,而是响应百姓的号召,发动起义,担负起挽狂澜于既倒的重任。” 苏诗青热泪盈眶地看着武止戈,加重了语气:“不用我再继续说下去,你也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 “红巾军的首领,离火。” “不错,同时也是护国大将军,揭傲。” 武止戈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人人都在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却不曾想,他也有过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 苏诗青点了点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下来:“你知道吗?你与他……长了一张何其相似的脸!” 听到这句话,武止戈震惊了,难怪那个时候他的意中人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显然他们都认识揭傲。 “原来……你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他?” 苏诗青:“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找回以前那个满腔抱负的自己,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武止戈的表情突然转为愤怒:“到此为止吧,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不要拿我跟他做比较,你看清楚了,我是武止戈,九岗寨的寨主!从今往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望着武止戈那张英俊的脸庞,即使再怎么愤怒地盯着自己,苏诗青都不觉得有敌意。他默默地拿过拐杖,站起身,拄在腋下,用遗憾地眼神凝视着他。 “我从未把你当成过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苏诗青转过身去,“既然武头领身体无碍,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拄着拐杖缓缓走出门口。 武止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内心还在为苏诗青方才那句话颤动不已,他抬起头望向门口,可是哪里还能看到苏诗青的身影,他已经走远了。 脚下掠过一丝凉风,只剩下无尽的孤独感,如果他真的让苏诗青走掉,或许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这样推心置腹的和他讲话了。 寒夜飘零。 带着湿冷气息的风灌进袖子和脖颈之间,邵二雪拉着苏诗青的手,在寨子里一边躲避巡逻的土匪一边朝寨门方向走去。 苏诗青不在乎能不能出去,只知道即便是地狱,他也会心甘情愿跟着邵二雪去。 越过寨子的围墙,远远便能看到一座高高的哨岗,下面是紧闭的大门,从那里可以直接走出寨子。可是站哨的土匪太多,无法轻易靠近。 邵二雪抓住巡逻的空隙,拉着苏诗青穿过草丛,蛰伏在树干后面,等待时机。 “九岗寨只有这一个出口,其他地方都是悬崖峭壁。我观察过了,他们每三个时辰便会换一次岗,趁他们换岗的时候我们再找机会出去。” “好。” 邵二雪紧握着苏诗青的手,发觉他的手有些冰凉,于是脱下外衫,披在他的身上。 苏诗青怕他受寒,慌忙想要脱去,可是邵二雪却摁住他的手。 “身子这么凉,赶紧穿上吧。” 苏诗青没再拒绝,他将外衫拉开裹住两人的身体。 “这样,是不是更暖了呢?” 邵二雪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 苏诗青看着他的笑脸,觉得心旷神怡,于是将脸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风轻轻吹过头顶上树枝,响起沙沙的声音。 这时,他们听到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可惜这些脚步声不是他们期待的来换岗的土匪发出来的,而是敞开的大门外陆陆续续走进来的土匪们的声音。 守门的人急忙跑去迎接。 “三当家的!今天收获不错呀!” 王麻子得意洋洋道:“也不看看是谁出马的!” “当然是我们战无不胜的三当家了!” “行了,别拍马屁了!去多叫几个弟兄过来,帮忙卸货!” “是!小弟这就去!” 这次外出的土匪貌似收获颇丰。不仅带回十几头牛羊,还带回了几车粮食,这些够他们吃上好几个月了。 苏诗青看到好几个商人模样的人被绑着走在最前面,估计这些东西就是从他们手里抢回来的。 王麻子将另外一个人叫了过来,叮嘱道:“最近那帮当兵的孙子又开始来找我们麻烦了,你赶紧去多安排几个兄弟过来站岗,一有动静马上通知我们。” “是!三当家的!” 听到王麻子说要增派人手过来,苏诗青心凉了半截,邵二雪也愤怒地一拳锤在树上。看来他们今天的逃跑计划只能作罢。 趁还未有人发现他们,邵二雪将苏诗青带回住处。 “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邵二雪皱眉道:“我再想想办法。” “你不必太过担心,武止戈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说不定这两天就会放我们走。” “那个姓武的病早就好了,如果肯放我们走,不会拖到现在。” 苏诗青想了想:“这样吧,我明天先探探他的口风。” 邵二雪看着他,沉默不语。 第83章 樱花落雨 翌日,太阳高照,天气变得暖和起来。 一大早,苏诗青便听到厨房里传来磨刀霍霍的声音以及牛羊被砍杀的哀嚎声。 被俘虏来的人中有几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在那里痛哭。那哭声听起来,宛如被饥饿的老虎围困的小鹿恐惧时发出的哀鸣,十分凄惨。 苏诗青又恼又气,他想找武止戈和匪雕理论,却找不到这两人。 回到住处后,他愤怒地捶桌。 邵二雪透过窗户看向屋外,见他这样,便询问道:“你怎么了?” “这群土匪真是太可恶了!抢了东西不说,还把人绑在这里!” 邵二雪听出他生气的缘由:“可是单凭你我二人之力,也救不了他们。”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如此生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欺负却什么都做不了。” 邵二雪走过来,握住他的肩膀。 “你是大夫,不是菩萨,怎么可能解救得了那么多困苦之人?别太勉强自己。” 苏诗青索性趴在桌上,眼不见,耳不闻,心也就不烦了。 晚霞染红西边的天空,寨子里也越来越热闹。 空气中飘荡着肉食和美酒的香味,不知是被香味陶醉,还是被气昏了头,苏诗青扶着脑袋昏昏欲睡。 邵二雪打横着将他抱起,放在床上。 “睡吧,晚点我再叫醒你。” 苏诗青缓缓地点了点头。 正当他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睡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呼喊声。 “顾大夫在吗?” 邵二雪:“何事?” “顾大夫,我们大当家的有请。” 苏诗青瞬间清醒了,和邵二雪对视着,两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不解。 苏诗青答道:“我知道了。” 邵二雪蹙起眉头,不知为何,一听到武止戈要找他,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 见邵二雪面露担忧,苏诗青安抚道:“别担心,应该是为了感谢我,请我去凑凑热闹而已。” “今晚是整个山寨最放松戒备的时刻,你找到机会就回来,到时我再带你逃出去。”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恩,我会的!” 邵二雪顿了顿,叮嘱道:“不要和他靠得太近。” “放心吧,我跟他之间绝无可能。” 苏诗青给了他一记安定的眼神后,便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室内光线昏暗,邵二雪的表情却比光线更加晦涩,静得令人窒息。 他环顾空荡荡的四周,感觉自己就像被丢弃在坟墓里一样。 回想起从前在图画院的日子,身为官宦子弟的他第一次认识到富贵之外的人们在世俗的风波中忍受着可怕的折磨和煎熬。如果不是苏诗青,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可以,他真想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保护苏诗青,让任何人都不敢触碰他。 寨子内被布置得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巨大的宴席摆设在两边,觥筹交错、举杯祝酒之声不绝于耳。引人注目的不仅仅是热闹的场面,还有这群土匪玩的游戏,摔跤相扑、比武练剑、打牌投壶等等。 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味,皆是他们抢来的肉食和打猎得来的山珍野味,美酒更是成坛成坛的摞起来,已经有不少人喝醉了。 几名被他们俘虏来的姑娘,正在院子里跳着笨拙的舞蹈,还被他们当作胜利的奖品推来抢去。 苏诗青一肚子火,却没有在宴席上看到武止戈。 这时,那位传话的手下朝他走来。 “顾大夫,这边请。” “去哪里?” “我们大当家的另外备置了酒席,正在房间里等着您呢。” 苏诗青将信将疑地跟在那名手下的身后,来到一处房间,但是里面却没有人。 刚想发问,那名手下就递来一套颜色鲜艳的衣裳,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衣裳,所以他果断拒绝。 “你们大当家的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那名手下为难道:“顾大夫,您要是不换,我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 “你……!” 苏诗青十分恼火,可是却不能拿他撒气,只能先将衣裳换好。 鲜艳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显现出几分清爽,甚至称得上是雅致。 在那名手下的带领下,他来到武止戈备好酒席的房间,看到他正在喝酒,便没给好脸色。 “说吧,找我何事?” 武止戈抬起头,目光顿住,被他惊艳到了。没想到平日里都是粗布麻衣,今日换上这身绣满豆蔻的深蓝色衣裳,头上插着根黑色竹簪,就已经如此妍丽。 苏诗青皱起眉头:“你应该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吧?” 武止戈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称赞道:“都说韶城盛产美酒,没想到也盛产美色,真是闻者醉人,见者醉心呐。” 苏诗青闻言,心中微惊。 “顾眉生,我想尝尝你给我倒的酒是何滋味。” “我不倒!” 武止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为何?” “我的诚心只献给病人,不会出现在酒里。” “是吗?既然如此,那就请顾大夫来替我诊治一下吧。” 苏诗青冷冷地看着他:“你的身体已无大碍,何须诊治?” “是吗?”武止戈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你不妨先听听看我说的症状,再下结论。” 苏诗青露出迟疑的表情。 不知道武止戈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武止戈伸出双指,抵在胸口的位置,说道:“我这里,已经不舒服好些天了,有时还会隐隐作痛……” 苏诗青双眉紧蹙,难不成是伤毒未清引起的?还是因为沾了酒?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症状吗?” 武止戈点头:“有,比如现在,好像跳得越来越快了。” 苏诗青感到不解,以为是什么并发症,于是说道:“把手伸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武止戈乖乖地将手伸了过去。 苏诗青按在他的手腕上,脉把得很仔细,可是他的脉象沉稳有力,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的脉象……” 刚一抬头,就对上武止戈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仔细想了想他刚才说的话,顿时觉得羞辱,于是放开了他的手。 “请恕我才疏学浅,无法诊断。” “是无法诊断,还是不想诊断?” 苏诗青侧过身去,冷着脸,默不作声。 武止戈:“既然如此,那我就给自己做个诊断吧,我这恐怕是因某人而起的心病。” “心病无药可医,你还是放弃吧。” 无比决绝的语气让武止戈顿感受挫:“不是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吗?只要那个人愿意为我治疗,就能药到病除。” “不愿意!”苏诗青大声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绝无可能!” 武止戈站起来和他相视而立:“你断然拒绝我,是因为那个人吗?” “是!”苏诗青的眼中盛满怒火,“除了他,我不会把心交给任何人,也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心。” 武止戈仿佛早有准备,紧接着说道:“如果我愿意舍弃一切呢?” 苏诗青震惊地看着他,没想到武止戈会将这样露骨的感情摆在他的面前。 武止戈继续说道:“你不是希望我振作起来,报效国家和朝廷吗?如果你愿意跟我走,那我也愿意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陪你一起去报效国家和朝廷。” “我的确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可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当真是为了我吗?还是因为我跟揭将军长得像?” 武止戈目光咄咄地看着他,被酒蒙上雾气的眼神渐渐散去,愈发清晰。 “是!” 苏诗青和他对视,没有丝毫惊慌和畏惧。 “我是因为你跟揭将军长得像,所以才会想要帮助你,治好你,这样你满意了吗?” 五脏六腑轰然倒塌的感觉朝武止戈袭来,他艰难地吐出话:“你果真是因为……” 苏诗青突然朝他吼道:“懦夫!” “什么?” “我说你是个懦夫!你在千方百计的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怨恨上天对你不公!可是那又怎样?这不是你的错!武止戈,这不是你的错!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颓废度日才是真的大错特错!” 苏诗青说着撩开袖子将手腕举到他的面前。 “曾经我也有过一段煎熬的日子,甚至想要去死!可是这样做,真的就会得到解脱吗?不!除了痛苦,除了惩罚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武止戈震惊地看着苏诗青割腕留下的伤疤,心疼的同时感觉无比沉重。 “武止戈,告诉我,你为何要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武止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不要再说了!” 苏诗青一把将他扯过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止戈为武,这是你在战乱时为自己取的名字不是吗?你明明希望不要打仗,为何到最后反而成了挑起战火的那一个?你是风啊!自由的风!偏偏要将自己禁锢在这个地方,变成锋利的刀刃,与百姓和朝廷刀剑相向!” 武止戈垂着头,沉默不语。 “原先我相信,你会用将来的成功去击碎过去给你带来的痛苦!可是现在,你让我失望至极!如果你想放弃你的人生,那就继续这样颓废下去吧!” 扔下这些句话后,苏诗青拿起拐杖转身就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武止戈像丢了魂一样跌坐回椅子,眼睁睁地看着苏诗青离去却不敢叫他的名字。 窗户未关,一阵凄冷的风吹进来,烛火在风中左右摇摆,很快就熄灭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武止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就像这烛火一般被人遗忘了。 他甚至隐隐地盼望苏诗青的身影还会出现在眼前,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满腔怒火,苏诗青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经过拐角时,迎面撞上一个匆匆忙忙、东张西望的黑影。 “啊!” 他重重地跌倒在地,拐杖也被甩到一边。 “你没事吧?” 那个黑影回过头来,蹲下身去想要将他扶起。可是在看清他的脸后,却又急忙站起来,丢下一句“抱歉”之后转身跑了。 “哎?先把我扶起来再走啊你!” 苏诗青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人一溜烟跑得没影,心里又急又气,只好捡起拐杖,扶着墙爬了起来。 回到住处,推开门,可是邵二雪并不在房间里。 他赶紧出去找。 月光穿过耸立的大树,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苏诗青穿过那些大树,终于发现邵二雪的身影,他像散步似的在大树底下踱来踱去。 苏诗青缓缓走至他的身边。邵二雪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剑眉微蹙沉重地开口。 “今晚会下大雨,我们可能又要错失良机了。” 苏诗青安慰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邵二雪吃力地笑了笑:“若不是这次元气大伤,我早就带你逃出去了。” “我知道,或许是老天爷有意要将我们留在这里的。” 听到他这么说,邵二雪无奈地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宠溺。他伸出手整理了下苏诗青额前地碎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庞。 黑色的桃眸里散发着春日般的光辉,小巧的鼻头好似撑着夏日的炽热,朱唇犹如点缀了秋日的丰饶,秀气的眉毛像是挂着冬日的暖阳。 这张充满生命力的脸庞,怎么看都看不腻。 “为……何这样看着我?” 见邵二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苏诗青忍不住害羞起来,把头扭向一边。 邵二雪弯下腰去,轻轻掰过他的脸,和他对视。 “我看到你从姓武的房间里出来了。” “啊?” 苏诗青像受惊的兔子般瞪大眼睛。 邵二雪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那单纯的目光,真是让人着迷。 他故意挑了挑苏诗青身上的衣服,问道:“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苏诗青看着身上的衣服,慌忙脱掉掷于地上,咧着嘴吃力地笑起来。 “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发誓,进去后我连一杯酒都没喝就出来了!” 邵二雪眯缝起双眼:“是吗?那你有没有碰他?他有没有碰你?” “没有!”苏诗青挺起胸脯大声说道,随即又软了下去,声音也小了,“把脉算不算?” “算!” 占有欲和醋意占据了内心的每个角落,邵二雪正努力地平息着如海啸般涌来的妒意。 “这个……” 邵二雪沉下脸去:“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我劝他不要再当土匪,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苏诗青心里纳闷,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在吃醋吗?” “我怎么可能吃那个姓武的醋。” “可是……你的脸上分明写着‘吃醋’两个字。” “那好,你究竟还要我吃多少次醋?” “……” 邵二雪得不到答案,甩开衣袖越过他径直往前面走去,好象是在生气。 苏诗青赶紧追了上去:“等,等等我呀!” 邵二雪故意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但也会慢下脚步等他。 这时,一阵风徐徐吹过,天空竟飘下了雪花。 邵二雪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结果苏诗青差点儿没撞上他的后背。 落在掌心的雪花没有冰凉的感觉,仔细一看,原来是白中带粉的花瓣。 “不是雪……” 未曾看见樱花开出花骨朵,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凋落了,风稍微大一点,花瓣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散落下来。 “哇!是樱花!” 苏诗青抬起头,看着落下来的花瓣展露出如花般的笑颜,凋落于枝头的樱花纷纷盘旋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上,一双眼睛如同晨曦现时花瓣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苏诗青在纷飞的樱花中微笑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了邵二雪的脑海中。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笑意,竟看得痴了,那份醋意也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这样的美人美景,怎么能不把它记录在画面中呢? 灵感如泉涌,邵二雪迫不及待地拉过苏诗青的手将他揽在怀中,然后半抱半扛地往住处走去。 他们刚回去没多久,天空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第84章 人心惶惶 风吹得窗纸沙沙做响,苏诗青听着外面如泣如诉的雨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正在作画的邵二雪。 邵二雪借着灯光一边研墨一边描绘画稿,画笔在他的手中灵动的勾勒出细腻柔美的线条,最终构成一幅未上色的《红梢夜樱桃雨图》底稿。 “冷浸半坼樱花雨,红梢脉脉划色青。那堪春景媚,绕花多情漫年忆,檀眉敛。良夜促成春光逝,魂欲迷,笔墨相期作意开。欲语情难说,亦知终是有晴时。” 他的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幅与苏诗青相知相识的画面。可能在画铺里遇到他的第一眼,那种令人惊叹的气概和怦然心动的眼神就已在他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待到图画院里朝夕相处时便再也无法忘怀了。 今生,他只对顾眉生一人付与柔情。 苏诗青迷恋的眼神掠过画面上的每一处线条,同样看得心思彭湃,激动不已。他想到谷川枫对光影的运用,只可惜他们没有颜料,无法对其上色。 夜半。 苏诗青躺在熟睡的邵二雪怀中,眼睛凝视着黑暗,听着树木和窗户被雨拍打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冷颤。 心里预感觉着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到底要发生什么事自己也说不上来。 翌日。 灿烂的晨曦荡漾在屋前的空地上,那棵爬到屋顶的樱花树,经过一夜雨水的冲洗,枝干冒出几许嫩芽,花瓣混着泥土散落了一地。 苏诗青站在那里,抬头凝视着嫩芽。 武止戈远远地便看到他站在那里,目光极其微妙,那里面包含着未能实现的欲望,割舍不下的执著、留恋、悔恨、憎恶和悲伤,全都掺杂在了一起。 临近晌午。 一名土匪突然急匆匆地跑来找苏诗青。 “顾大夫!不行了,您快帮我看看吧!” 苏诗青见他脸色苍白,还紧紧地捂着肚子,于是问道:“怎么了?你慢慢说。” “我,我肚子疼!头也好疼!” 苏诗青赶紧扶他坐下,然后给他把脉,检查肚子和舌头。 “有吐吗?” 那名土匪龇牙咧嘴地点了点头。 苏诗青担忧地看向邵二雪:“他在发烧。” 邵二雪眉毛一皱:“会不会是现下正猖獗的瘟病?” “症状十分相似,但我不敢确定。” “顾大夫,快救救我吧!我受不了了!” 苏诗青安抚道:“你先不要着急,我马上给你配药。” 没过多久。 外面又陆陆续续冲进来了几个人,都是相似的症状。腹痛,腹泻,严重头疼,呕吐且发着高烧,甚至有人出现浑身无力,胡言乱语的现象。 意识到事态严重,苏诗青万分着急:“寒夙兄,我们得赶紧将这件事告诉武止戈!” 邵二雪有了先前的经验,立即取来两条汗巾,帮苏诗青系于脸上后说道:“我去跟他说,顺便看看还有多少人患病。” “恩,小心点!” 邵二雪点头,系上汗巾后快步走出门口。 苏诗青赶紧去给患者们配药,先煎了一些解毒汤剂给他喝下去。 过了一会儿,武止戈便带着匪雕急匆匆赶到这里。 看见这么多手下在痛苦的哀嚎,武止戈眉头紧皱,神色十分凝重。 “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诗青挥汗如雨,忙于照看每一个病患:“他们有可能是得了现下正流行的瘟病!” 匪雕的脸色变了变:“瘟病?” 武止戈:“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说。”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有症状的人通通隔开,你们快去派人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安置这些病患,然后再派人到处洒上药粉和石灰,熏上苍术和艾草!” “好!” 苏诗青见他们两个都要出去,赶紧叫住匪雕:“匪雕大哥,你留下来帮我!” 匪雕急忙返回来,武止戈也不再犹豫,立刻按照苏诗青说的去置办。 天黑之后,邵二雪回到住处。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一进来便说道:“眉生,你跟我出来一下。” 苏诗青忙跟着他来到家畜圈。 他们发现很多牛羊包括山猪都死了,尸体有口吐白沫、鼻孔流血的现象,没有死的也出现喘息未定、僵直痉挛、鼻孔流出血性脓液的症状。 苏诗青感到震惊:“怎么会这样?” 邵二雪摇头:“我也觉得奇怪,这件事情不太寻常。” “这么说来,患病的人好像昨晚都吃过这些畜肉。” 没吃畜肉的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过那些症状,难道真的是跟这些牲畜有关? 邵二雪:“可是高烧,呕吐和腹泻不是瘟病的症状吗?怎么会跟这些牲畜有关?会不会是被他们带回来的那些人传染的?” 苏诗青摇头:“有可能是新的瘟病,毕竟他们都吃过这些患病的牲畜肉。” 邵二雪点了点头,好象摸到了一点儿头绪。 “得快点叫人过来把这些牲畜都烧了才行。”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在传染进一步蔓延之前将其控制住。 夜晚,寨子外面升腾起冲天的火焰,气势汹汹的火仿佛燃烧了整片天空。 潮湿的气息和皮肤灼烧的味道,以及牲畜们痛苦的哀鸣充斥在空气中。苏诗青看到火光映照在武止戈的脸上,眼神中闪现着忧虑和恐惧。 几日后。 野火般蔓延的瘟病并没有得到控制,患病的人相继死去,感染的人也在增多。苏诗青所开的药方,只能缓解他们的症状,对这次的瘟病根本不起作用。 短短几天内,山寨里的死患就超过了半数,而且还在不断增加蔓延。原本很少受自然灾害的山寨,却在传染病的侵扰下变成了人间地狱。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得病的恐惧,失去兄弟的悲伤,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这些还活着的人。 …… 这天,寨子里的传来一群人的惨叫和咆哮的声音。 他们循声来到声音所在,展现在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哑然失色,甚至感到震惊。 三四十个土匪各个打得头破血流,有的血迹斑斑倒在地上痛苦哀嚎,有的站在那里捂着受伤的部位,甚至有的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分辨不出生死。 到处都是打过群架的痕迹,斧头、刀剑、木棍还在地上滚动,还散落着不少装有衣物钱财的包袱。 武止戈看到这副场景,气得握紧了拳头,咆哮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所有人都缩瑟着低下头,不敢说话。 匪雕怒极,揪住其中一个吼了起来:“说话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个土匪忍不住嚷了起来:“有人想逃跑!” “是啊!被我们发现了,还死不承认!” “寨规的第一条就是不得背叛山寨!违者格杀勿论!大当家,二当家,你们绝对不能轻饶他们!” …… 逃跑的人当中,开始出现一些反抗和不满的声音。 “难道要我们留在这里等死吗!” “就是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病死,就连三当家的都中招了,迟早也会轮到我们头上!” “是啊!大当家,二当家,不是我们想逃跑,我们只是不想被传染而已!” 另一边的人开始反驳:“大当家的!他们这是狡辩,分明就是害怕了想逃跑!” “对!不仁不义的东西!” …… 武止戈怒不可遏,暴吼一声:“都给我住口!” 瞬间,人群变得鸦雀无声,似乎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走,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滚蛋,从今往后不再是我们九岗寨的兄弟!” 武止戈犀利的眼神仿佛利刃一样狠狠地刮过每个人:“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遍,若有,一经发现,就地处决!” 那些原本心怀不满的土匪瞬间没了脾气,一个个面如死灰地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大的竟然真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苏诗青见状,急忙跑出来阻止:“不可以!你们不能走!” 匪雕疑惑地问:“顾大夫,这是何意?” 苏诗青对着那几个人解释道:“你们现在虽然没有症状,但是不一定就真的没有染病,万一染了病,回到家里便会传染给亲朋好友!到那时一传十十传百,情况可就无法控制了!” 有的人犹豫了,有的人却没有被他说动。 “少在这里吓唬人了!我们没有症状就是没有染病!你这么说只是想留我们下来送死而已!” 苏诗青焦急道:“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若是真的就这么走掉,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我不要染病!我不想留在下来等死!” …… 无论苏诗青怎样劝说,那群土匪就是不愿意相信他的话。整个场面闹哄哄的,似乎又要陷入无法控制的境地。 就在武止戈想要用武力解决之际,邵二雪出面拦住了他,也拦住了苏诗青。 邵二雪走到众人面前,表情无比凝重道:“倘若你们愿意看到自己的父母妻儿也像那些患病兄弟一样,口吐鲜血,痛苦而亡;或是让你们的父母妻儿眼睁睁看着你们痛苦死去,那么现在就可以回家。” 那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拿不定主意。 邵二雪:“当然,你们也可以赌一把,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患病,更不会传染给父母妻儿。” 苏诗青听到他这么说有些惊讶:“寒夙兄!” 邵二雪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继续说道:“其实,不止你们害怕染病死去,我也害怕,你们的大当家,二当家,甚至是顾大夫……所有人都害怕会染病死去。可是我们不能逃,因为我们不能将那些需要帮助的病患扔在这里活活等死,更不能将这病带出去给其他人。” 那些人面面相觑,终于被邵二雪说动了。 “他说的对,我们确实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将病传染出去,万一真要传染出去了,那我们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 “我们虽然是土匪,却最讲义气,这些兄弟的确需要我们来照顾,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呐!” 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将包袱放在了地上,纷纷向武止戈下跪请罪。 “请大当家责罚!” 苏诗青眼含热泪地望着邵二雪,邵二雪也松了口气,最后两人欣慰地互相点了下头。 闹剧终于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过来帮苏诗青照顾伤患,给他们上药,处理伤口。 第85章 攻陷山寨 是夜。 焚烧尸体的火光将天空染成一片诡谲的红色,树枝抽出的嫩芽,此刻也被染成诡异的深红。 子时初,苏诗青从隔离屋出来。 经过一处废屋时,他恍然间瞥见几个黑影一晃而过。 夜深人静的,废屋里阴森森的叫人不敢往里看。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可是他却听到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心生疑惑,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朝废屋内走去。 手中的灯笼晃晃悠悠,地上的人影很深,更添几分渗人的感觉。 苏诗青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突然听见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等他走近,一只赤裸的胳膊突然间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 “啊!” 苏诗青大叫一声,差点没魂飞魄散。他定睛一看,愕然发现抓住脚踝的是一只手,而手的主人正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 “救,救……我……” 那人艰难地抬起头,嘴里不停地冒出鲜血。 “你,你没事吧?” 苏诗青急忙蹲下去查看他的伤势,发现对他下手的人极狠,一刀便劈开了他的胸膛,伤势太重已经无力回天。 “是谁砍伤你的?” “不,不知道……” 苏诗青见他浑身赤裸,遮身的衣物几乎全被扒走,难道是有人混进来了? 那人咳嗽两声,又吐出几口鲜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快,快去……通知,大,大当……” 话还未说完,便彻底断了气。 苏诗青没有办法,只好先将尸体放到地上。正想出去,屋顶上突然传出一阵声响。 没过多久,周围便腾起阵阵白烟,闻起来十分呛鼻。他立刻看向屋外,伴随着烟雾火苗迅速窜了进来。 不好!着火了! 顾不得其他,苏诗青趁着火势还未大起来,慌忙冲出门口,结果发现不仅仅是这间屋子,连旁边的几间也都烧起来了。 他急忙大声呼救:“快来人呐!着火了!大家快起来灭火啊!” 不远处,躲在树上的几道黑影纷纷跳了下来,然后抽出腰间的佩刀往山寨门口跑去。 山寨外。 一群官兵紧紧在注视着山寨内的动静,突然,有人发现山寨内冒起四道白色的烟雾,这是他们攻入山寨的信号。 一收到信号,几百名官兵立刻全副武装朝山寨大门攻去,很快的,大门便被他们攻陷了。 即便压制得没有喘息之机,仍有一名土匪逃进山寨内,将官兵攻打进来的消息告诉了武止戈。 武止戈立刻部署手下进行反击,在手下与官兵混战之际,他遇到前来报信的苏诗青。 苏诗青只知道屋子着火了,压根没有察觉到官兵已经攻进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不好了,那边着火了!快……!” 武止戈二话不说,拽过他便和手下一起往密道方向转移。 “发生什么事了?” 苏诗青一脸茫然地看向混乱的周围,发现他们身后有一群人正在往这个方向涌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官兵打扮。 太好了!是官兵! 他意识到自己可以跟邵二雪一起离开山寨了,于是拼命挣扎起来。 “放开我!武止戈!你放开我!” 武止戈哪里肯放手,不顾他的反抗硬是将他拽走了。 邵二雪一边帮助官兵一边心急如焚地寻找苏诗青的身影。官兵们已经将土匪打乱,正在乘胜追击,一路杀往密道方向。 苏诗青被武止戈拽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内。洞口的轮廓犹如一张漆黑的大嘴,又好像阴森恐怖的地狱入口。 “寒夙兄!” 他看到了邵二雪,拼命挣扎着,奈何武止戈不为所动,他又不是武止戈的对手,只能硬生生地被他拖进山洞内。 里面有一条地下暗河,岸边停着一艘木船,有个土匪正在船上等候着接应他们。 邵二雪见形势不妙,立刻从官兵手中夺过弓箭,直接对准木船的方向。 “刷”地一声,利箭射出,准确无误地射中正要划船的土匪的胸膛。 那个土匪挣扎着想要把箭拔出来,却不甚跌进河里。尸体很快便浮出水面,弥漫的鲜血在火把的照耀下像是染黑了一大片河水。 邵二雪冷冷地威胁道:“武止戈!你再不停下来,下一箭射穿的就是你的脖子!” 武止戈阴狠道:“若是你不怕误伤了顾眉生,就尽管放箭!” 随即他命令一旁的手下:“立刻划船!” “是!” 趁武止戈的视线停在邵二雪身上时,他身后的那名土匪突然抽出腰间的长刀,朝他的腰狠狠地刺了过来。 昏暗的光线中,刀刃闪现着渗人的白光。武止戈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的瞬间,一个尖锐的东西猛地刺进他的肋骨。 长刀刺入的部位冰冷且疼痛,武止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如弦月般清冷孤傲的眼眸,深黯的眼底露出一丝势在必得。 “武止戈!” 苏诗青大叫一声,转身扶住他。 那名土匪漠然地抽出长刀,武止戈紧紧地抱着伤处,踉跄两步,单膝跪在船板上,痉挛般地咳出两口鲜血,紧接着便倒在船上一动不动了。 “武止戈!武止戈!” 苏诗青颤抖地呼唤着武止戈的名字,此时此刻武止戈的脸竟与揭傲毒发时的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如刀割。 那名土匪蹲下身,翻咸鱼似的把武止戈的身体翻了过来。 “死了吗?” 低沉阴冷的声音撕扯着黑暗。 对方蒙着脸,露出的地方还涂着故意掩人耳目的灰尘,周围光线又太暗,苏诗青根本分辨不出对方的容貌。 “为何要杀你们头领?!” “头领?”那人冷笑一声。 苏诗青紧紧地捂着武止戈涌血的伤口,不解地望着那个人,听声音觉得无比熟悉。 “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为何还要帮他?” 那人边说着边扯下蒙在脸上的汗巾。 终于看清对方的容貌,苏诗青瞪大双眼,语无伦次道:“周,周……玉然?竟然是你……!” 周玉然不满地皱眉:“对表哥直呼其名不太好吧。” “你……” 这时,邵二雪和其他官兵已经赶到,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疑惑。 邵二雪朝周玉然抱拳道:“周大人。” 周玉然点点头:“邵大人,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隙,貌似已经断了气的武止戈倏然睁开狰狞的双眼,一把扣住周玉然的手腕往前一扭,长刀掉落,紧接着,他用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接住长刀,将刀尖没入了周玉然的肋骨。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众人始料未及。 周玉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武止戈,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武止戈已经将木船弄翻,然后纵身跃入暗河。但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联同苏诗青和周玉然一起,坠入到那暗河之中。 “眉生!” “指挥使!” 那一刻,恐惧将邵二雪包围,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跟着跳入水中。 岸上已经乱作一团,不少识水性的官兵也都纷纷跳下去,钻进暗河中寻找他们几人的身影。 …… “咳!” 一股冰冷的风灌进胸膛,苏诗青被喉咙中咸涩的海水呛醒。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在无边无际的幽冥色的天空,以及盘旋着的一群海鸥。 他从冰凉的礁石上坐起,鼻腔里满是夹杂着腥味的海风。 柔和的初阳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是给水面铺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缎。 没想到,他竟被那条地下暗河给冲到了海边。 “……周玉然!武止戈!” 突然,他回忆起落水前的情景,于是慌忙寻找起武止戈和周玉然的身影。 终于,他发现躺在岸边奄奄一息的周玉然,将他拖到干净的空地上后,又在另一处礁石边上发现只剩下一口气的武止戈。 这里是靠近九岗寨的一处半岛,后面是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苏诗青在找草药时发现一间废弃的柴屋,于是赶紧将武止戈和周玉然都搬进那里面。 夜色浓如墨,天边微弱的月光似乎照不到人间来。 苏诗青坐在笼罩一切的黑暗里,难挨的沉默流淌在屋内,他抬头仰望天际,泪水潸潸而落。 现在,他也只能祈求上苍给他们两个一线生机了。 第86章 推心置腹 一连几日。 苏诗青都在恐惧、焦虑和浑浑噩噩中度过。万幸的是,老天爷终于将武止戈和周玉然的命留了下来。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海面上腾起阵阵白雾。 几声轻咳将苏诗青从睡梦中唤醒。 “水……” 周玉然艰难地开口。 “你,你醒啦!太好了!” 苏诗青急忙捧来水给他喝。 周玉然喝过水后,环顾着四周,结果发现身旁躺着一个人,是还在昏迷中的武止戈,眼神瞬间变了。 “他怎么在这里……!” 苏诗青解释道:“你们两个都受了重伤,所以我就把你们带到这里了。” 周玉然不解:“……你为何要救他?” “我对所有的病患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周玉然差点没被他气死,捂着伤口猛咳了起来,苏诗青急忙帮他顺气。 傍晚。 武止戈也醒了过来,但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面如死灰,浅棕色的瞳孔里毫无斗志,甚至能从中读出绝望。 苏诗青明白,失去了山寨和一帮兄弟,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现在一定很痛苦。 三个人的沉默使得空气急速地冰冷起来,苏诗青可以看到他们两个盯着对方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果不其然。 第二天,他取回溪水,就听见屋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推开门一看,武止戈正和周玉然已经扭打在一起。两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衣领怒目而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浑身都是斑斑血迹。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苏诗青冲过去,废了九牛二虎才将他们两个扯开。 “不要再打了!都给我住手!” 被拉开后,两人依旧气势汹汹。 周玉然边咳嗽边恶狠狠地瞪着武止戈。武止戈抚着肋间的伤口,剧烈的喘息着,同时咬牙切齿地盯着周玉然。 周玉然朝苏诗青吼道:“为何拦我?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武止戈冷冷地看着他:“今日我定要杀了你!” 苏诗青见状,将一直纠结在内心的怨气一股脑都释放出来了,他咆哮道:“那你们干脆先杀了我吧!在你们杀对方之前,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说完,他横在两人中间,怒目而视,大有赴死的决心。 武止戈和周玉然都怔住了,这才闭上嘴巴消停下来。 “死还不简单,可是就这样死在对方的手中真的值得吗?” 周玉然咬牙切齿:“杀了他,就是为民除害,造福百姓!有什么不值得的?” 武止戈朝他投去阴戾的目光,嘴里发出可怕的冷笑声。 苏诗青问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坏人,你杀得完吗?” 周玉然:“就算杀不完,也是杀一个少一个。” 苏诗青看向武止戈:“你呢?经历过这么多,还想继续当一个恶人吗?” 武止戈却道:“大道自然,不强生,不恶死。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人人皆可为尧舜吗?”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世界就是这样的,与其用悲观抛弃的想法去看待它,还不如包容它,然后在自己的心中勾画出一个新的世界。” 武止戈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但是他没有言语。 苏诗青拿来草药放在手心里搓揉,然后走到武止戈身旁,蹲下身去察看他的伤口。 因为扯痛到伤口,武止戈隐忍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苏诗青:“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你要仔细思量,否则就算没有周玉然,老天爷也会惩罚你的。” 给武止戈处理完伤口,苏诗青又走到周玉然面前,二话不说,掀开碎布绷带直接上药,钻心的疼痛使周玉然浑身都痉挛了起来,牙都差点咬碎了。 “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儿?” 苏诗青瞪着他:“刚才打架的时候怎么不下手轻点儿?” 周玉然不满地看着他。 “你们两个仔细思量思量吧。” 苏诗青说完走到一旁躺下,周玉然和武止戈则是各自面相一旁,不愿去看对方。 …… 又是一个清凉的早晨。 意懒心灰的武止戈躺在光滑的礁石上假寐,与追逐海风的周玉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阳光缓缓移动,周玉然站在岸边,因伤口未愈不能沾水,所以只能在那里拼命地指挥苏诗青抓螃蟹和叉鱼。 “哎呀!往左!往左!” “你怎么那么笨呐!鱼都从你脚下跑过去了!” “那儿!那儿!” 苏诗青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能不能不要在那里指手画脚!鱼都让你吓跑了!” “……” …… 周玉然殷勤地将抓到的鱼劈开,平铺到礁石上晒太阳,晒到武止戈躺着的地方,一把将他推开,继续摆上鱼肉。 武止戈冷不丁地从礁石上掉下来,滚到地上,一脸怒意地看向他。 周玉然像没看见他似的,拍拍手走了。 苏诗青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走过去将武止戈扶起来。 “你没事吧?” “哼。” 武止戈甩手走了。 “哎,你,我……” 苏诗青没好气地瞪了瞪他的背影,然后继续抓鱼。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日,形影腾腾的夕阳里。 一抹殷红的晚霞照在海面上,辉映出火焰一般的颜色。 采药回来的路上,苏诗青的心情比晚风还要凄凉。 他看到不远处,周玉然站在海浪前,蓝色的衣袂随风飘舞,目光有些惆怅。 周玉然:“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在等我?” “我怕你一个人回去太寂寞,所以就在这等你,顺便看看日落。” 苏诗青心头一热,赶紧把视线转向苍茫的天边。 周玉然与他并肩走在海边,率先开了口。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了?” 苏诗青耸耸肩:“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不过幸好最后遇到了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 周玉然挑眉:“武止戈?” 苏诗青赶紧摇头:“当然不是!” 周玉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过说真的,刚见到那家伙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和揭将军长得那么像?” “或许是天意吧。” “天不天意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家伙是作恶一方的土匪头子,跟揭将军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你这次是专程来剿匪的吗?” “不是,因为南方瘟疫蔓延,所以朝廷任命我为指挥使,组建一支派遣队前来抗疫,但是经过宣城时,我听说附近盗匪猖獗,所以才顺道过去剿匪的。” 苏诗青满怀崇敬地注视着周玉然。不论是官还是兵,皆是谈瘟色变,纷纷逃命,可周玉然却不避危险特地前来抗疫,他不禁被周玉然的人品所折服。 周玉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要拿这种目光看着我,怪肉麻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诗青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周玉然都感觉非常亲切,毕竟血浓于水,他永远都是兄长。 周玉然走快一步,说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值得托付的人是谁呢?” “邵二雪。” “原来是他。”周玉然倒没觉得多意外,“难怪他也在山寨里。” 思念涌来,苏诗青转过身去,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邵二雪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正在找他? 周玉然见他表情失落,便说道:“哎,我说……我们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吧?” “嗯,那过两天咱们一起去找找看有没有出去的路吧。” 周玉然点头:“快点走,天马上就要黑了。” …… 山野间。 雨过天晴后的树木清新翠绿,花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鼠曲草的绒毛黄花开得遍地都是,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苏诗青边摘边说道:“鼠曲草,亦名追骨风。” 武止戈问:“这种低贱的野草随处可见,年年自开自落,无人珍重,究竟有何疗效?” “你可不要小看它们,春季开花时采收,去尽杂质,晒干就是一味化痰止咳,祛风除湿的草药。捣烂去汁,和糯米便可做成清明果,和面粉亦可做成花黄麦果糕,用处可多了去了。” “那为何又叫‘追骨风’?” 苏诗青静静地看着他:“它们总是谦虚地掺杂生长在乱草之间,但这份谦虚里却没有卑躬矜持,只有纯洁和坚强,它们虽然弱小卑微,却始终不卑不亢地迎风招展,默默地成就自己的死与生,所以又名‘追骨风’。” 武止戈若有所思地点头,忍不住蹲下身去采撷一朵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苏诗青继续说道:“药材的价值在于其药效如何,不在于是否珍贵。不论是山野间的野草还是稀有的灵芝,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对治病有疗效,就是一味好药材。” 武止戈微笑了一下,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等他抬起头时,哪里还有苏诗青的人影?所以急忙追上去。 苏诗青像散步一样在前面等他,武止戈追上后,和他一起并肩走在春日的山野间,尽量享受这份闲适的心情。 武止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苏诗青微笑:“你已经懂得什么叫失去和悔恨,那些所有痛苦的经历,都会化作风,成为陪伴你的力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像追骨风一样,去成就你自己。我相信未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听到这番话,武止戈的心颤了颤。 他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有人像苏诗青这么关心过他了。 自从他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几乎成了没人要的孤儿。那个时候他不仅感到孤独,而且感到恐惧。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后,他以为只要加入山寨就能安心,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然而他大错特错,这次的打击让他彻底明白,抛弃本心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也永远不会快乐。 “谢谢你,顾眉生,谢谢你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我。” 苏诗青不好意思道:“言重了,我只不过是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而已。” 武止戈真想上前一步,拥他入怀。可他还是硬生生收住脚步,因为他明白,即使这样做,他们之间也没有可能。 苏诗青:“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我想从军。” “从军?” 武止戈点头:“没错,我本就是武将之后,上战场杀敌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苏诗青凝视着武止戈,眼神中既有感叹,又有尊敬。 “我有预感,你若从军,日后必将成为大仁国的肱骨之将。” 武止戈笑了笑:“难得你这么看得起我,肱股之将倒不敢想,只要能为国家安定尽一份绵薄之力便已知足了。” 此时的武止戈眉目温顺,再瞧不出半点张狂的模样。他眺望着远方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苏诗青高兴地点头。 第87章 深夜交谈 走了两日,三个人来到一处废弃的村庄。 这里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木炭和屋子的轮廓。也许是官兵所为,或者是村民们一把火烧的。 他们面对瘟疫别无他法,只能逃命,或者将一切通通烧毁。那些尚未咽气的病患连同尸体和房子一起用大火烧掉,是最有效的办法。 天色将晚。 周玉然说道:“天快黑了,不宜赶路,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下吧。” 苏诗青点头:“这里是村庄,说明我们走对路了,接下去应该能看到官道。” 武止戈:“你们先坐一下,我去附近看看。” 那些称得屋子的地方已经里外莫辨、破碎不堪,一只黑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被武止戈惊动后,炸毛而逃。 武止戈见这里可以遮风避雨,于是将他们两个叫了过来。 夜晚,架起的木堆燃着熊熊火焰,三人吃了些采来的野果,勉强饱腹。 苏诗青累坏了,靠着墙立刻就睡着了。 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脸上,驱走了些许凉意。 周玉然添了些柴进去,对坐在对面的武止戈说道:“你也去睡吧,我守上半夜,你守后半夜。” 武止戈看向他,目光悠然:“周大人。” 周玉然听见他称呼自己为‘周大人’不免觉得惊奇。 “周大人这次不是专程来剿匪的吧?” “自然不是,我是奉命来抗击瘟疫的。” 武止戈叹道:“许久未曾下山,竟不知世间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自然是不知,否则怎会……” 否则怎会做出如此多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武止戈的眼神暗了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玉然继续道:“对百姓而言,最恐怖的莫过于传染病。仅这百年间就发生了二三十次之多,每次都死患无数,平民百姓面对这样的天灾也束手无策。躲避传染病的唯一方法就是逃跑,往往十城九空,不是病死就是在流浪途中活活饿死,即便是活下来了,等待他们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摧残……” 听闻这些话,武止戈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周玉然。 他从未在意过周玉然是何模样,只记得他杀他时的眼神,这会儿却听他伤感地袒露心扉,便有心瞧了瞧。 周玉然的眉目如远山般峻秀,眉峰间透着一丝险意,英挺的鼻梁下配着张淡薄无色的唇,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山水画。 他似乎是个喜欢藏着心思的人,做人做事都八面玲珑,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是笑也不一定是开心。 一想到日后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武止戈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大多数被派来的救灾官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根本无心救灾,像周大人这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站出来的实属罕见。” 周玉然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你这是在夸我?” “周大人可以这么认为。” “我也只是求个问心无愧罢了,既然立志报国,又何惧生死之忧。” 武止戈佩服地笑了一下,刀锋般绷着的脸瞬间变得柔和,眉目间的戾与恶也通通消散不见。 看着武止戈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周玉然心绪一牵,仿若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他还在侍卫所当差,日日守在御前。 起义和暴乱发生之后,他第一次看到被千万的红巾军簇拥着的意气风发的头领离火后,便被他深深地震撼住了。 明明也才大他两岁,却已是万人之上的红巾军头目,而他却还只是个区区御前带刀侍卫。 年幼心骄又非常自负的他,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几壶酒下肚后,便趁着酒劲去会见了离火。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揭傲就是离火,一门心思只想与他一较高下。 青云坊里。 周玉然等了又等,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身影忽然走近,遮挡住他的影子。他讶然地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男人立在那里,身姿雄伟,气质超群。 灯火摇曳,男人的身容看得并不真切,可是气势却极具威慑力。 随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周围的光也在一点一点被他吞噬掉。 揭傲根本没有在意周玉然的存在,只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周玉然有些失神,反应过来后急忙叫住他。 “离火!” 揭傲回过头去,觉得眼前这个人面生,但是看见他身上有家族配饰,于是说道:“你是周家人?就是你想见我?” 锦城周家,世代尚武,一家之主乃当朝太尉,这耀眼的配饰很难不让人注意。 周玉然上前,高昂着头:“正是,我乃太尉之子周玉然。” 揭傲负手倒退,好奇道:“原来是周公子,找我何事?” 周玉然握着拳头,不说话。 揭傲在灯光下好奇地打量着他,相貌出众,英姿不凡,看起来不同于一般的官宦子弟。也许是文武双全的名声太响,眉宇间透着一丝傲人的气息。 揭傲主动侧过身,让出路来:“一起走走如何?” 周玉然点头。 他紧张地与揭傲并肩同行。 揭傲的个子颇高,竟足足超出他一个头之多,难怪总觉得有股无形的压迫感。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上没有什么人。 揭傲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周玉然攥紧拳头:“你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 揭傲挑眉:“周公子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回答我!” 揭傲敛了敛神色。 “这个国家已经腐朽落没,必须有人站出来改变这种国弱民贫的现状。” “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 “我不认为光靠我一人便可以做到,但我相信,今日若我愿慷慨赴死震我国威,他日必定会有后来者重整山河,一切都是民心所向的结果,我所做之事也只不过是顺应民心而已。” 周玉然的瞳孔缩了缩,有些震惊,随即又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自认为文韬武略,不输给任何人,可如今却觉得前途渺茫,文不能治世,武不能救国,倒不如像你这般励精图治……” 揭傲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觉得这位太尉之子十分有趣。 周玉然愠怒道:“你为何发笑?” “没想到周公子也是个胸怀大志之人,真是难能可贵。” 周玉然听着有些不悦,难不成他看起来像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揭傲继续说道:“之所以觉得迷茫,是因为你的内心不够坚定,实力不够强盛。” 周玉然不以为然:“你怎知我的实力不够强盛?” “是我多言了,还请周公子莫要见怪。” 周玉然抬起头,用力地和揭傲对视着:“我究竟够不够坚定,实力够不够强,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揭傲微微一愣,随即扬起笑,道:“周公子想如何试看看?” 正中周玉然下怀,他勾起嘴角,自信的,傲气的拔出腰间的佩刀。 “今日你若是胜得了我,日后我的墨家军便任你差遣!” 揭傲哈哈大笑:“好!周公子,我们一招定胜负,如何?” “定当全力以赴!” “爽快!” 揭傲将手抵在剑鞘上,敛起神色。周玉然沉心静气,吐息一番后,迅速挥刀出击。 刀刃的寒光闪现在揭傲漆黑的眼眸上,他猛地侧过身去,剑已如同鬼魅般出鞘了。 在周玉然还没完全看清剑是如何出鞘之际,眼前突然燃起一簇火星,紧接着耳朵里传来刺耳的一声“哐当”,虎口震麻的同时,手中的刀已然断成两截。 他竟然……输了! 他的墨刀,竟然断了! 揭傲利落地将剑推入鞘中,对周玉然说道:“希望下一次,你是真的为了国家和百姓出刀,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周玉然怔怔地看着揭傲离去的背影,酒瞬间醒了大半。 …… 转眼十年过去,如今周玉然的性子已经收敛了不少。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都秉承着自己的本心,为国家和百姓而战,不曾改变过。 只是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和揭傲比试了…… 武止戈见周玉然晃神,于是唤道:“周大人?” 周玉然回过神来,慌忙捡起地上的木柴扔进火堆中:“我乏了,你要是还不想睡,就守上半夜吧。” 说完自顾自地躺下,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武止戈低头看着噼啪作响的火星,陷入到沉思当中。 翌日清晨。 阳光直射在周玉然的脸上,特别刺眼,他忍不住伸手挡住阳光,然后坐了起来,脑袋也逐渐清醒。 他看向周围,火已经灭了,却不见武止戈和苏诗青的人影。 过了半晌,武止戈带着水回来了。 “眉生呢?” 武止戈皱眉:“应该是去采野果了。” 周玉然点点头,也没太在意。 忽然,他又想起昨夜的事情:“昨晚你怎么没喊我起来守夜?” “有我守就行了。”武止戈说着,将水递给他,“先喝口水吧,我去找眉生。” 周玉然接过水,走到一旁洗漱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武止戈匆匆赶回。 “眉生回来了吗?” 周玉然摇头,眉头一皱:“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止戈神色慌张:“我看到地上散落了一堆野果,便四处寻他,可这附近已经被我寻遍,都不见他的人影。” 周玉然也紧张了。 “会不会是迷路了?我和你一起去找找看吧!” “好!” 两人沿着村子周围一路寻去,可是哪里都找不到苏诗青。 眼看着到了晌午,苏诗青还是没有回来,他们无法再等,只能离开村子去找他,边走边打听。 第88章 纸醉金迷 在通往宣城的道旁,周玉然和武止戈看到一处歇脚的茶馆,于是走过去打探情况。 刚进茶馆,他们便察觉出不对劲。 一伙头戴面巾,携带着各种武器的流民,正坐在那里悠闲地喝茶。 周围一个歇脚的路人都没有。 武止戈和周玉然交换了下眼神,确定此处是家黑店后,转身就要离开。 无意间,周玉然瞥见其中一个流民的手上正把玩着一枚玉制的印章。 印章的上刻着“映雪”两个字。 他立刻停下脚步,不露痕迹地拉住武止戈,然后拉着他在一旁坐了下来。 “老板娘!来点儿茶水!” “来了,来了!” 打扮美艳的老板娘,扭动腰肢提着茶壶出来给他们倒茶。 “二位客官请慢用。” 老板娘说着朝他们抛了个媚眼。 周玉然和武止戈假意喝了几口后,便开始摇头晃脑地装晕,接着“嘭”地一声趴在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那伙流民果然朝他们走了过来。 “狗哥,看样子应该是睡死过去了。” “恩,上去搜!” 三四个流民过去,伸手探进他们两个的衣服里上下摸索起来,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财物。 突然。 武止戈起身一把抓住流民的手,向后掰折过去,那个流民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接着他又回过身一脚踢飞了准备攻击他的流民。 周玉然猛地将掏他衣服的流民按在桌面上,然后抓起茶杯朝另一个的脑袋上掷去,那人的脑门瞬间鲜血直流。 “救命啊!狗哥!” “可恶!” 周玉然狠狠地将流民踹倒在地,冷冷道:“你们一起上吧!” 狗哥大手一挥:“都给老子上!” “呵呀!” 其他流民见状,举起武器一拥而上,将他们两个团团围住。 片刻之后…… 毕竟只是群凶狠的老百姓,哪里是武止戈和周玉然这种练家子的对手,三两下就都被他们打趴在地,一个个哀嚎不止。 狗哥吓得屁滚尿流,直往门口处爬去。 周玉然走过去,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掏出苏诗青的印章后,问道:“说!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狗哥哆嗦道:“捡捡……捡的!” 周玉然怒吼:“还敢说谎!信不信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好汉饶命!饶命!!……我说!我说!这,这是从一个小兄弟那儿顺来的!” “人呢?” “被,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带去哪里?” “被我们老大带走的!现在应,应该在城里。” 周玉然还未发话,深感大事不妙的武止戈走过来拽起狗哥的胳膊就往外走:“带路!” 狗哥哭丧着脸:“我,我这就给你们带路!” 在狗哥的带领下,他们来到宣城的流民聚集地。 城里到处都是难民,有的互相搀扶着往前走,有的倒在路边痛苦哀嚎,有的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城隍庙。 狗哥:“就在里面。” 武止戈二话不说就要往里冲。 周玉然赶紧拉住他:“等等!” 武止戈已经失去理智:“等什么?” “我们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这么贸然冲进去,眉生恐怕会有危险!” 武止戈深吸一口气,问狗哥道:“里面有多少人?” “三,三……四百人。” 周玉然:“流民大都由强盗和乞丐组成,他们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还会抓走百姓拿去贩卖。眼下他们人数众多,不宜贸然进去,我看不如这样,你在这里守着不要轻举妄动,我去趟疫所,把驻守在这里的官兵都调过来。” 武止戈点头:“好,那你快去快回!” “恩!” 说完周玉然动身前往疫所。 …… 天色渐暗。 一直守在城隍庙外的武止戈忽然发现里面有人走出。 前面带头的是一二十名莽汉,紧接着又走出几人,肩上扛着麻袋,仔细一看,麻袋还会动,看样子里面装的是人。 狗哥说过,每次抓到貌美的姑娘之后,他们都会在天黑时带出去贩卖。差一点的就卖给窑子,好一点的会卖给富商,甚至是达官显贵做奴隶。 他们的老大就是因为看到苏诗青长得貌美,所以才将他抓来宣城的。 武止戈也顾不上周玉然是否会来,立刻跟在那群流民的后面追了上去。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只见他们来到一处气派的住宅侧门前,敲了三声,似乎是约定俗成的暗号。 很快的,侧门被人打开。 里面出来一个仆人,朝周围东张西望了下,确定无人跟踪后才让人将那些麻袋都扛了进去,接着扔下一个钱袋给那群流民后便关门了。 流民老大点了点钱数,确认无误后喜滋滋地离开。 武止戈躲在拐角处,待他们都离开后,才沿着高墙爬上屋顶,如同一只行踪诡秘的猫,悄无声息的跟着那些扛麻袋的仆人。 夜里。 金碧辉煌的豪宅内灯火通明,仆人们端着美酒佳肴往来熙攘。偌大的院子里摆将着流水宴席,处处都飘散肉味与酒香。几名巧婢坐在庭院当中拨弄着悠扬的乐器,恣意笙歌。 这里的一切与外面的人间惨境形成强烈的对比。 武止戈发现这里面有不少看守和巡逻的院卫,各个都是练家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 另一边。 苏诗青和其他几个姑娘,被人用药浴洗漱一番后,又特地换上精致的衣裳,施了粉黛。 从眩晕中醒来后,苏诗青发现后脑勺还在渗着血。 他回忆起自己在林中挖野菜时,碰上了一伙歹人,竟然二话不说就将他打晕扛走了。 “这里是……?” 他看着身上的绫罗绸缎和豪宅内的纸醉金迷,感到既震惊又愤怒。 外面的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饭也吃不起,病也没得治,可是这座不知道是何人的豪宅,竟然如此浪费奢靡! 到了内院一看,他就更加难受了。 周围恍若白昼,穿过雕着鸟兽花草的廊桥,巨大的宴席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正坐在那里喝酒交谈。 整个院落简直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甚至可以看出是直接缩仿御花园的。 苏诗青及其他姑娘被带到院子的中央,场间有一群巧婢正在轻歌曼舞,演奏着动人的曲目助兴。 看这规模,应该是一场重要且特别的宴会。 武止戈看到苏诗青出现后,身体一动。 他想直接下去救去他,可是转念一想,仅凭他一人恐怕难于登天,于是,赶紧离开去找周玉然。 …… “多谢胡老爷盛情款待。” “连公子多礼了,请。” 被称为胡老爷的人,身着锦衣华裳,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满脸横肉,眉目锋利,即便是笑也藏不住眼中的阴戾与狡诈。 而那位连公子,一袭名贵绸袍,墨发束于金冠之中,举手投足间皆有风采,气质独到,应该是位官宦人家的子弟。 席间还坐着几位身份不俗的男子,穿着打扮皆不相同,有的看起来像是商人,有的看来则是达官显贵。 “李大人,您瞧瞧这席宴,胡老爷可真会享受啊。” 胡老爷听到这调侃之言,便笑着道:“田大人说笑了,这些不过是寻常的礼仪之道罢了,来来来,田大人,李大人,胡某敬二位大人一杯!” 田大人回敬了他。 但那位叫李大人的却并不言语,面巾遮挡着他的容颜,虽看不清神色,但从露出的双眼来看,似是在欣赏着场间的舞乐。 喝完酒,胡老爷再次对两位大人说道:“李大人,田大人,典医署那边就有劳二位大人多多费心了。” 苏诗青听到“典医署”心里咯噔一下。 典医署是专门负责从药材商那里采购药材的医部,这些药材一般都是送往各地的官所和药铺,经过筛选后的高级药材才会送至宫廷。平时也会被特许经营药材生意,获得的钱财则是用于培养医徒或内部使用。 所以这些大人们都是典医署的官员吗?他们不去抗疫救灾,在这里做什么? 田大人皱起眉头,为难道:“胡老爷,你们这些药材商的药材都是从药农那里低价买进的,趁现在这种时候又以昂贵的价格卖出去,还不能讨价还价,我们典医署就是有心拿也没钱买呀!” 胡老爷脸上的横肉一抖,随即又笑了起来:“田大人您又说笑了,这次疫情朝廷一定拨款不少,怎么会没钱买呢?” 田大人的脸色沉了沉:“胡老爷,本官可得好好提醒一下你们,如今这种情况,没有我们典医署的同意,你们这些药材商可是严禁私自买卖大量药材的,再说了,你们故意屯那么多药材不就是想大捞一笔吗?要是卖不出去的话,屯着也是浪费呀!” 听到这些话,在座的其他药材商都快坐不住了,一个个使劲地挤眉弄眼朝胡老爷使眼色。 胡老爷心领神会,急忙说道:“我们卖给典医署的药材可都是上等货,价钱是很公道的……不过既然您觉得贵,那就再商量商量吧!” “恩……”田大人沉吟道,“既然胡老爷说可以商量,那就再降个六厘吧,听着也吉利。” “这……!” 所有的药材商一片哗然,个个脸都绿了,果然是无官不商! 沉默半晌,无人敢言。 “看来诸位是没什么意见了,果然都是爽快之人,也不枉费本官与李大人走这一趟了。”说着田大人自顾自地举起酒杯朝几位药材商敬酒:“多谢诸位,本官先干为敬了。” 几位药材商有苦说不出,无奈受制于人,毕竟商不如官钱不如权,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回敬。 胡老爷赶紧对连公子说道:“连公子,审社那边也烦请连公子代为疏通了。” “两位大人既已同意,一切都好说。” 苏诗青震惊地看向连公子,原来他是朝廷派来协助和监督典医署的审社官。竟然也与这群药材商和典医署暗中勾结在一起了,果然是商无官不安,官无商不富。 “对了,连公子,这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指挥使,有消息了吗?” 连公子小酌一口后,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容:“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连人都没找到呢。” 闻言众人心里悬着的那颗石头终于落地,开始安心享受。 苏诗青听得咬牙切齿,这群奸商!狗官!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疾病缠身,连一副救命的药都弄不到,可是他们竟然滥用权力,官商勾结,贪腐成风,从无辜百姓身上吸血,谋取私利,将赈灾款饱入私囊,简直是禽兽不如! 第89章 四君子图 “还不快向各位老爷,官爷行礼!” 苏诗青被人推搡着向那些人下跪行礼。 几个姑娘吓得赶紧拼命磕头。 苏诗青却是硬气地挣开推搡他的人,拒不下跪。 “干什么呢?不想活啦?还不赶紧跪下!” 见苏诗青不跪,一旁的仆人连声催促。 随着催促声,众人将视线落在苏诗青的身上。 只见院子中央直挺挺地立着一位貌美的男子,长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雌雄莫辨的脸和身子都充满了诱惑,若是脸上的表情由愤怒变成妩媚那就更加动人了。 田大人看着院子里的几位美人,疑惑道:“胡老爷,这是什么曲目啊?” 胡老爷笑着说道:“她们是我从外面买回来的几个贱民,特地供各位大人和老爷们取乐的。” 一位药材商捋着胡须,满脸淫笑地上下打量着那些姑娘和苏诗青,说道:“胡老爷好雅兴啊!” 连公子:“真是了不得!要不怎么说胡老爷懂得享受呢!” “说笑了说笑了。”胡老爷提了提嗓子,对跪着的几人说道:“你们都把头给我抬起来!” 几个姑娘哆哆嗦嗦地抬起头,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别跪着了,还不快过来给几位爷斟酒。” 那些姑娘忙擦擦眼泪,走过去拿起酒壶给那些老爷和官爷倒酒,任由他们肆意调戏玩弄,不敢反抗。 苏诗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田大人朝苏诗青招手:“哎,那个站着的,过来,快过来。” 苏诗青依旧如故。 胡老爷皱起眉头,厉声道:“没看到田大人正等着吗?还不快坐到田大人身边,好生伺候着!” 苏诗青还是纹丝不动,满腔怒火地瞪着他们,他怎么可能给这些奸商和狗官倒酒? 田大人狐疑道:“他是不是聋子?” “可能吧。”胡老爷神情微愠,随即对一旁的仆人说道,“怎么买了个聋子回来?” “这……他们没跟小的说呀!” “算了算了,去把他给我拉过来!” “是。” 身旁的两个仆人立刻下去拉扯苏诗青,在他的极力反抗下还是将他拽到田大人面前。 胡老爷笑着说道:“田大人,真是不好意思。” 田大人摆手:“无妨无妨,图的就是一个乐字嘛。” 说着便笑眯眯地想要握住苏诗青的手,结果却被他躲开了。 胡老爷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苏诗青刚想开口,这时,身旁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哐当!” 酒杯掉落在桌面上,紫红色的红麹酒喷溅而出,撒在连公子的折扇上。 连公子心疼地拿起折扇,瞬间暴怒,狠狠地甩了那个端酒的姑娘一巴掌:“贱人!知不知道本公子这扇子值多少钱?你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伺候他的那位姑娘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没命地磕头。 “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的!求公子饶了我吧!” 连公子将折扇展开来一看,酒渍沾染了一大片,上面画的《四君子图》也被染了色。 他怒意更盛,全然不顾姑娘的求饶,直接抬脚去踹:“他娘的,全毁了!贱人!我要你偿命!” 胡老爷赶紧上前安抚:“连公子,连公子别生气了,犯不着为了一个贱民如此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不就是一把扇子吗?我这里多得是,皆是名家之作,连公子您可以随便挑。” 连公子露出阴冷的神情:“随便挑?胡老爷,你可知这扇子是谁画的?” “谁?” “最有名的宫廷画师邵二雪!他的画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有钱也买不到!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闻言,胡老爷露出尴尬之色,的确,纵使他有再多的扇子,也比不上他手头上那把来的珍贵。 苏诗青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向连公子手中的那把折扇。 画中的四君子,清丽芬芳各具姿质,造型之美,笔墨之精,堪称一绝,果然是出自邵二雪之手。 连公子又开始拿那个姑娘撒气,对她又踢又骂:“可恶!杀了你也难解本公子心头之恨!” 那个姑娘抱着他的大腿,哭天喊地的求饶:“求公子饶命!饶命啊!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毁您扇子的!求求您放过我吧!” “滚开!来人!来人呐!” 几个仆人急忙跑了过来,作势便要将那姑娘拖出去。 人命关天,苏诗青不可能再坐视不理,立刻制止道:“住手!” 田老爷怔住了。 “你不是聋子啊?” 连公子和其他人皆疑惑地看向苏诗青。 苏诗青说道:“连公子,请放过这位姑娘,你的画,我来赔。” 连公子冷笑道:“你来赔?拿什么来赔?” 有人调侃道:“是啊,拿你的身子来陪吗?” “哈哈哈哈!” …… 听到苏诗青的话,一群大老爷开始哄堂大笑,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苏诗青恼怒至极,但依旧面不改色。 “给我准备空扇面、颜料和笔,我会还给连公子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 连公子挑眉,顿时来了兴致:“哦?” 其他人也纷纷惊奇起来,不知道眼前这名美男子究竟是大言不惭还是真有实力? 就连一直都未曾参与其中的李大人也抬起眼皮看向苏诗青。 胡老爷问道:“你会作画?” 苏诗青目不斜视:“给我准备东西吧。” 众人的兴致瞬间被点燃,气氛立刻紧张高涨起来,他们纷纷催促胡老爷给苏诗青准备东西,胡老爷只好应允。 没过多久,仆人搬来桌案,为苏诗青置备了笔墨纸砚、颜料和空扇面。 苏诗青淡然地走过去,提起笔蘸墨,就在笔尖刚要触及扇面时,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等等,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众人惊诧,区区一个贱民竟敢提条件? 苏诗青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说道:“若我真能画出一模一样的扇子,还请连公子放过这位姑娘。” 连公子的眼底闪过一道寒光,玩味道:“你若是画不出来,我不仅会杀了她,还会砍掉你一只手,怎么样?” 苏诗青怒视着他,手中的笔不自觉地握紧,指尖微微颤抖。 “好!一言为定!” 说完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开始稳稳落笔。 洁白的扇面上一条条流畅、细腻的线条被他缓缓地勾勒出来。 最开始画的是梅。 梅树老干曲折,细干传神,均用中锋笔绘之而成。花之五瓣,全放或未放,均以淡墨相互惠之,再以浓墨画出花丝和花萼。 苏诗青边画边说道:“梅为四君子之首,在隆冬中盛放,冲寒斗雪,先众木而花,先天下而春,从不与百花争艳。象征着君子高雅清洁、不畏强权、不惧风霜的坚韧品质。” 接着画兰。 邵二雪的兰花,疎花简叶,不求甚工。三笔,既成其叶,其中一叶几乎横跨整个扇面。花状若凤眼,依疏密浓淡而写之,三四小点缀成花心,即成。 “兰花独处幽谷,风姿素雅,清香袭人,洁身自好。象征着君子坚贞不渝、操守清雅、独立不迁的高贵品质。” 再者画竹。 竹竿一笔而行,不能中断,节以浓墨点之。叶乃竹之精神所在,一笔一叶,叶叶生动,不板不凝,迎风飞舞。 “竹,代表着虚心劲节、刚正不阿。它们耐寒、耐贫,拥有坚韧不拔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常常用来比喻君子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不作媚世之态。” 最后画菊。 先用淡墨勾勒出花瓣,再用点厾画法,将墨色浓淡调配妥当,以偏锋之笔画出其叶;最后再将茎藏于花朵之中下,微弯曲以示迎风而舞。 “世人钟爱菊,皆因它气韵超逸,迎风斗霜,于旷野之中凛然挺立。又崇赏它‘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这种不屈不挠和淡泊名利的可贵品质,乃花中的孤标傲骨。” 至此。 苏诗青放下笔,缓缓将墨水吹干,而后又说道:“梅兰竹菊,占尽春夏秋冬,邵二雪在这一花一草中皆负载了自己的一片真情和对秩序与生命意义的感悟,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震惊! 叹然! 在座之人,无一不对苏诗青细细打量,认真端详起来。且不论他画作的如何,单是听这些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贱民。 苏诗青:“画作已成,请连公子过目。” 一旁的仆人将扇子呈上去给连公子瞧。 连公子原本对他的画并不抱希望,谁知拿到手上一看,瞬间惊住了。 只见方寸之间,“四君子图”充满了意境。不仅画功超绝、技法娴熟、笔力精湛,更是连唯美的画面中都处处蕴涵着深厚的底蕴,令观画者体味到无穷的艺术韵味。 与原作相比较,真可谓不相上下,美不胜收! 画作很快便在众人的手中传阅。 看到几乎是与原作一模一样的画后,每个人都对苏诗青的能力惊叹不已,不由得对他刮目相待,同时也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 眼前这位貌若天仙的男子,究竟是何人?怎会有如此了得的画功?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女神节快乐! 第90章 心怀叵测 一直不说话的李老爷,破天荒地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田大人附和着问道:“是何身份呐?” 苏诗青不慌不忙地回答:“小民姓苏,名青,什么身份也不是,之所以能够画出一模一样的画来,是因为小民经常临摹邵二雪的画作罢了。” 其他人闻言,随即交头接耳起来。 “苏青?没听说过有这号人。” “是啊,应该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 李老爷摩擦着指腹,若有所思地盯着苏诗青。 苏诗青对连公子说道:“连公子,您方才答应过我,要放了这位姑娘。” 连公子冷冷的哈哈一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公子这就放人。” 随即大手一挥,示意仆人过来将人带走。 跪着的姑娘使劲地磕了嗑头,诚惶诚恐地被仆人拉着站起身,甚至顾不上向苏诗青道谢,就被带出去了。 连公子狞笑着踱步至苏诗青的面前,转动着手上的扳指说道:“本公子的扇子是赔了,可你们毕竟是胡老爷买来的,如今放走了一个,叫本公子该如何补偿呢?” 苏诗青暗暗攥紧拳头:“连公子想要如何?” 连公子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容,他想了想后对众人说道:“不如今晚咱们来玩点特别的吧。” 田大人好奇道:“什么特别的?” “咱们来与这位……苏公子玩游戏吧。” “什么游戏?” 连公子和苏诗青面对着面,笑得极其骇人:“既然苏公子画技超绝,不如就由咱们来出题,苏公子作画,若是画得令咱们满意,就放走一人,若是画得不满意,就杀掉一人,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胡老爷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可怕的笑容:“连公子这个提议不错。” “确实不错!” “那让他画什么好呢?” …… 众人的表情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甚至已经开始讨论起要出什么题目了。 苏诗青的眼眶因愤怒而变得通红,吼道:“你们怎么可以视人命如儿戏?” “哈哈哈哈!”连公子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贱民的命也算是命吗?” “你……!” “反正,过了今晚她们也活不成。”连公子在苏诗青的耳边轻声说道,“不如就用你的画,来换她们的命,如何?” 看这群贪官和奸商恶心的嘴脸,就知道他们平时已经生杀予夺,草菅人命惯了。今晚他与这些姑娘注定逃不出这些人的魔掌,不知道还要遭受怎样的屈辱。 苏诗青指尖泛白,牙齿几乎要咬碎:“出题吧!” “好!” 接着,连公子便让身为主人的胡老爷先出题。 胡老爷思索片刻,露出一抹狎笑:“画春宫图吧。” “哈哈哈哈!” 众人淫笑起来。 “胡老爷,你可真性情啊!” “这主意不错!哈哈……” …… 胡老爷拍了拍手:“就以一支舞的时间为限。” 说罢,奏乐开始,几名打扮美艳的舞婢缓缓走至中央,开始徐徐而舞。 苏诗青怒火中烧,可是却也别无他法,只能重新回到桌案前,带着满腔怒火画起了春宫图。 画笔在他的手中,仿佛快要燃烧起来,将他的手和心都烫得生疼。 舞毕。 苏诗青也完成了画作。 一幅栩栩如生的《鸳鸯秘事图》展现在众人面前。 画面中精心描绘一位守在红罗围帐前等待主人召唤的侍女,以及一位头戴珠翠的貌美女主人探出雪白的半个身子的诱人形象。 此画最绝的地方共有两处。一是侍女用袖子遮挡着眼前春光的动作引人入胜,令人浮想联翩;二是女主人胸上覆盖着的那只男人的手,握住半个雪峰,是整个画面中最精彩的部分,也是最撩人的点睛之笔。 整幅画线条细腻,气韵生动,清新脱俗,给人以明洁流畅之感。两个美人的脸上的红晕敷色更为巧妙,可见作画之人在造型用笔及设色方面的技艺何等高超。 被撩起的情欲,就像被扑鼻的香气撩起的食欲一样,都是一种很美妙的感受。这是他们平日里见到的那些趣味低俗,制作粗糙的春宫图完全无法比拟的。 这幅惊艳众人的画作,令每个人心中都动起了收藏的念头,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当面提出来。 胡老爷的倒三角眼发现金矿似的亮起来,心想,这次买到宝了!有苏诗青在,他可以办一个私画署专门卖画了。 想到这里,像生怕画被人抢走似的,他立马叫仆人将画拿下去收藏起来了。 “咳咳!”胡老爷干咳两声,恢复到严肃的神色:“这画嘛,诸位都已经看过了,意见如何呀?” “画得还可以……” “是啊,是啊,一般吧……” …… 众人开始装模作样地品评起来,可究竟放不放人,说了半天也没个定论,于是又将这个问题抛回给连公子。 连公子皮笑肉不笑,反过来对胡老爷道:“胡老爷,这题是你出的,放不放人当然得由你来定夺了。” 胡老爷敛了敛神色,沉声道:“那就……放人吧。” 他对着身旁的仆人耳语一番,仆人点点头,下去将其中一位姑娘带走了。 见状,苏诗青靠在桌沿上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接着轮到连公子出题。 连公子展开那把折扇,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半晌才开口。 “给本公子画幅驾驭龙的《驭龙图》吧。” 闻听此言,不仅苏诗青感到惊诧,就连在座的其他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转过头去看向连公子。 “什么?连公子要画《驭龙图》?老夫没听错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 …… 田大人提醒道:“连公子,虽说是玩笑,可你也不能开得太大了,这龙可不能随便画啊,更何况是驭龙图呢?” 连公子不以为意:“画应龙就好了,又没叫他画青龙。” 田大人赶紧看向李大人:“李大人,您看这……” 李大人的态度依然是漠然置之,不表态也不回答,似乎是默许了连公子的做法。 见李大人没说话,其他人自然是不敢多言语,只能坐在那里静观其变。 连公子嗤笑了下:“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开始画吧,苏公子。” 苏诗青只好强作镇静,敛了敛表情,然后开始作画。 这次限定的时间是一盏茶,所以他只能改变先前的画法和画风,下笔如风雷,几乎是一挥而就的。 作画的过程中,有人忍不住好奇,离开座位来到他的身边观看他作画,不禁对他的画技赞不绝口。 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可苏诗青的画还未完成,冷汗从他的后背冒出,浸湿了衣衫。 一位从旁观看的富商舍不得苏诗青停下画笔,于是对连公子说道:“连公子,不如再加点时间,让他完成这幅画吧。” “行啊。” 连公子继续与两位大人谈笑风生,似乎对苏诗青的画并无兴趣。 最终,苏诗青用了两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呈上画作。 整幅《驭龙图》皆由浓淡相宜的墨水染之。画面中的龙盘旋于湍急的潮水之中,呈猛然腾起疾驰之势,双目炯炯有神,正视着前方,傲然之姿跃然于纸上。龙身有一半潜藏于弥漫的大雾和潮水之中,尾巴和薄薄的羽翼若隐若现,虚实相映,有张有弛,势气逼人。 再往上看,龙脖的位置赫然出现一条粗大的锁链。缭绕的雾气中,龙身上坐着一位衣袂飘飘的仙人,手里攥着那条锁链,正是他在驾驭这条龙。细看之下,那位仙人的脸赫然就是连公子的脸,他双眉紧蹙,似乎是在发挥着无穷的神力。 龙身龙须皆用粗犷迅驰的线条勾勒而成,凸显了龙的电光乍现和威猛布空的气势,细腻的线条烘染出神仙的腾云驾雾的姿态,浓淡墨色的渲染,可以说恰如其分,浑然天成。 这次的《驭龙图》,同样是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 众人对着那幅画品评论足一番后,急欲让苏诗青继续为他们作画,于是催促连公子赶快放人。 连公子看着画作,说道:“真是笔精墨妙,鬼斧神工啊!不过,可惜……可惜了……” 苏诗青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对这幅画不满意? 胡老爷问道:“可惜什么?” 连公子啧啧道:“画是好画,只可惜没在约定的时间内完成。” 田大人:“这有什么关系,画完不就好了吗?” 连公子摇头:“非也非也,这是游戏,游戏有游戏的规则,若不遵守,岂非成了儿戏?” “连公子的意思是……?” 苏诗青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抬头看向连公子,只见他嘴角挂起一抹嗜血的冷笑,朝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心领神会,迅速提刀来到那群姑娘的身旁,姑娘们恐惧万分,吓得尖叫起来,侍从欲抓住其中一个,却被她猛地挣开朝苏诗青跑来。 “救救我!公子,求您救救我!” 那位姑娘惊恐万状地猛磕头。 苏诗青赶紧扶起她:“你别这样!快起来!” 他将那位姑娘护在身后,对着连公子横眉怒目道:“连公子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连公子讪笑:“愿赌服输,这是游戏的代价,苏公子。” 说罢,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侍从意会,立刻抓住另一位想要逃跑的姑娘,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砍向那位姑娘的脖颈。 鲜血骤然喷射到苏诗青的脸上,他怔怔地看着那位姑娘躺在地上抽搐几下后便断了气,一股怨恨和愤怒扭结而成的烈火将他燃烧,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想要冲破身体跑出来。 剩下的几位姑娘吓得魂飞魄散,蓦地乱做一团,接着三三两两的抱在一起嚎嚎大哭,哀求着放过她们。 那些人对连公子的做法感到诧异,不过也仅仅只是诧异,没有丝毫的怜悯与同情,仿佛刚才只是观看宰杀了一只动物的过程,根本无关痛痒。 苏诗青紧握着拳头,不停的打着哆嗦。伴随着肆意燃烧的怒火,他冲过去一把拽起连公子的衣领,吼道:“你这个疯子!你不是人!” 连公子用力地扯着他的双手,恶狠狠道:“放肆!还不快给本公子松开!” 苏诗青呜咽着:“你为何要这么做?她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本公子怎么做,与你何干?身为贱民,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乖乖干什么,这才是贱民的本分!” 令人发指的热气喷洒在苏诗青的脸上,却如同冰渣一样,让他觉得无比寒冷。 “可恶!!” 他的眼睛模糊了,泪水一滴两滴挣扎着涌了出来,止不住地往下淌。 突然。 “砰!”地一声。 苏诗青被连公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额头撞到桌角,盈盈的鲜血立刻涌出。 连公子整了整发皱的衣裳,拂着袖子朝他说道:“不自量力的东西!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胡老爷赶紧站出来:“连公子,犯不着为了一个贱民如此动怒,你要是不高兴我叫人带下去就是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来来来,我们去喝酒吧,喝酒。” 说着胡老爷朝仆人投去一记眼神,示意仆人将苏诗青带走。他才舍不得这棵摇钱树被砍了手。 哪知连公子根本不领情:“别呀胡老爷,两位大人和其他老爷都还没玩够呢,你怎么能带他下去呢?” 胡老爷面露尴尬之色,急忙看向众人。 他们一个个表情迥异,心怀鬼胎,不知道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第91章 千钧一发 “有意思。” 突然,李大人拉开蒙在脸上的面巾,露出刀削般精明的脸庞和深不可测的眼睛,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再次说道:“今晚的宴会,很有意思。” 听闻此言,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他。 胡老爷:“李大人,您这是……?” 李大人伸出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站起身朝苏诗青走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你,不叫苏青吧。” 苏诗青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因为在他的眼中,这群人都是一样的,包括他面前的这位李大人,说不定李大人才是这群人中最冷血的那一个。 李大人见他不回答,也不恼,继续说下去。 “听闻民间有位流浪的画师,名叫‘映雪’。此人不仅画技精湛,冠绝于世,而且长相如同水月观音,因此又被誉为‘画观音’,据说他原先是宫廷画师邵二雪的徒弟,未及弱冠之年,便已穷尽丹青之妙,成为画坛的新贵,可是后来不知是何缘由离开了图画院,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苏公子可听说过此人?” 苏诗青冷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大人蹲下身去,掰过苏诗青的脸仔细瞧了瞧:“这张脸,的确不负盛名。” 苏诗青心里一惊,急忙挣开他的手,眼神冷漠。 “世间能有此等才能和美貌之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吧。”李大人沉声笑着,然后对其他人说道,“方才这人所作之画,大家可得小心收藏,那都是无价之宝啊。” 众人惊诧半晌,纷纷看向苏诗青。 “李大人的意思是……他就是那个著名的‘画观音’?” 有位药材商恍然大悟道:“我就说这人怎么画功如此了得,原来是画师映雪啊!” “真,真的假的?”胡老爷一边窃喜一边坐立难安,就怕这棵金贵的摇钱树会被挖走。 连公子盯着苏诗青狐疑道:“你当真是画师映雪?” 苏诗青咬牙切齿道:“这些不过是李大人的猜测罢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画师映雪。” 若是承认自己就是映雪,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端。 李大人笑了笑:“是与不是都无妨,既然你有这样的才能,即便你不是画观音,我也能将你培养成第二个画观音。若是你肯投入我的门下,成为我的画师,任何条件我都可以依你,如何?” 苏诗青冷冷道:“我作画,从来就不是为了卖,李大人死了这条心吧。” 连公子:“你别不识好歹!” 李大人却并不恼怒,反而抬袖示意连公子不要插嘴,然后继续对苏诗青说道:“你不是想救那些女人吗?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可以放了她们。” 苏诗青望着身后那些瑟瑟发抖的姑娘们,毫不退让的心动摇了。他若是不答应,这些姑娘说不定真的会死;可他若是答应了,肯定会被李大人囚禁一辈子的。 “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不想救她们吗?” 人命关天,已经由不得他考虑不考虑了。 “我答应你,但是你必须把她们放了。” 李大人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好,来人呐,笔墨伺候!” 仆人们赶紧取来纸笔和印泥,李大人拟好卖身契后,将其放在他的面前。 苏诗青将大拇指印上鲜红的印泥,然后颤抖着在卖身契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耻辱、愤恨、不甘……所有的一切,全都随着那个鲜红的印记一起,践踏着他的心。 看到苏诗青已经盖好手印,李大人赶紧让仆人拿走卖身契。 眼睁睁看着自己买来的摇钱树被抢走,胡老爷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苏诗青:“现在,可以把她们放了吧。” “可以……” 说完,李大人身旁的几名侍从朝那些姑娘走去。 就在苏诗青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刚要松口气之时,突然看到那些侍从拔出腰间的刀,二话不说砍向那群姑娘的脖颈。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姑娘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鲜血在地上不停蔓延,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一样呆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大人暴发出愚弄的嘲笑:“太天真了!她们可都是听到我们谈话内容了呀,你说,我有可能让她们活着走出这里吗?” “是啊……包括刚才那个。”连公子戏谑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早就被——了,哈哈哈哈哈!”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骗他,把他像傻子一样玩弄。他和那些姑娘都听到贪污的内容,怎么可能会活着走出这个地方? 因恼怒和悲愤,苏诗青的脸和脖子憋得通红,青筋逐一暴起,他眦目欲裂地咆哮起来:“你们这群疯子!狗官!一定会下地狱不得好死的!” 李大人假惺惺的劝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管是贱民还是画师都一样,在现实面前都要低头,你既然已经成为我门下的画师,今后就得乖乖替我作画,否则……下场就跟她们一样。” 苏诗青大声地狂吼:“如果必须为你这狗官作画,我宁愿选择死!” 闻言,所有人都停止发笑,纷纷看向李大人。 李大人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区区几个贱民而已,值得你这样豁出性命来吗?” “贱民是人,可你们却连人都算不上!” 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激怒了,李大人更是甩手一巴掌过去,打得他眼冒金星。 两名侍从冲过来将苏诗青的两只手压制住,按跪在地上。 李大人揪起他的衣领,怒道:“你说什么?!” 苏诗青怒视着他们,义正言辞道:“我说你们不是人!外面的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可你们却在这里饮酒作乐,狼狈为奸!不仅巧立名目,鱼肉百姓,还利用职务之便私吞国家赈灾的钱款,简直是胡作非为!当官当为民,造福一方百姓是当官之人的职责和使命所在!你们手握公权,却做着伤天害理、贪赃枉法之事,试问良心何在?当官的意义何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你们呢?欺上媚下,滥杀无辜,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末了,他又咬碎牙补充道:“我倒要看看,你们今后将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执政为民,民心所向;掌权为己,自取灭亡!这群人的骨子里已经被膨胀的私欲所腐化,流淌的血液也都变得成黑红色,早晚有一天要自食恶果、自取灭亡。 “说得好!” 李大人抿唇,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戾气的笑意。 他握住苏诗青的下巴,拿捏在自己的指缝中,近乎变态地说道:“说得太好了!可是你知道吗?官场里是没有好人的,没有一个是干干净净的,当官的都腐败,都绝情,廉洁为民就是个笑话。放眼整个国家,像我们这样的‘贪官污吏’,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个,如今这世道,入仕为官能有几人是真心为国为民的?我告诉你,我也曾清白过,可是人人都贪,仅我一人守着有什么用?当官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商人?有句话说得好啊……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放着好日子不过,守着一世清贫那就是傻子!” “这是诡辩!你在为你的卑鄙无耻找借口!你这样活着难道不觉得累吗?就不怕午夜梦回之时,冤魂索命?哪天东窗事发,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到最后只能在牢狱里度过灰暗的余生!” “哦?是吗?冤魂索命,冤魂在哪儿?怎么过来不来杀我呀?冤魂索命不过是无稽之谈,至于这东窗事发嘛……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说到这里,他冷冷的漠视着苏诗青,暗淡的眼神中流射出一股凉凉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我本想留下你舌头的,可惜你不肯乖乖听话,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割掉你的舌头了。” 说完,他朝压制着苏诗青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立刻抽出腰间的匕首。 苏诗青瞪大双眼,一阵天地轰然塌陷的感觉朝他袭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抗,就已经被人掰开嘴巴,拉出了舌头。 就在侍从举着匕首,欲割向他的舌头之际,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划破风朝他们射来,动作停滞的瞬间,一支箭突然穿过了侍从的手掌。 “啊!” 那名侍从惨叫起来,匕首也掉落在地。 “都给我让开!” 随着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周玉然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庭院中,虎视眈眈地盯着在场的所有人。 苏诗青看到来人是周玉然后,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一下子瘫软在地。 这时,武止戈和几十名官兵也已经赶到,推开阻挡的仆人,气势汹汹地涌入庭院中。 第92章 及时赶到 李大人见到周玉然和那些官兵,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露出假惺惺的笑容:“呦,这不是周指挥使吗?深夜突然造访此地,有何贵干呐?” 周玉然恼怒,当场就想发作,但是强忍下来,眼睛扫视一圈周围后,径直朝他们走去。 “各位兴致不错嘛,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举办宴席。” 他的语气带着嘲讽,没有丝毫客套,又带来这么多官兵,让不少人都提心吊胆起来。 尤其是田大人,已经坐不住了。 李大人却不慌不忙道:“本官因购置药材与几位药材商结识,彼此相邀对酌,请问有何不妥吗?倒是周指挥使您,深夜带兵造访别人的宅院,不知所谓何事啊?” “所谓何事?”周玉然漠然一笑,开门见山道,“有人报案,说你们掠卖人口,所以本大人特地赶来查实的。” “掠卖人口?竟然有这种无稽之谈?”李大人看向胡老爷,“本官怎么不知情呢?胡老爷?” 胡老爷脸上的横肉一抖,连忙上前一步朝周玉然作揖:“周大人,小民姓胡,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小民真是冤枉啊!小民向来遵纪守法,怎么会掠卖人口呢?还望周大人您明查啊!” 苏诗青啐道:“呸!他们岂止是掠卖人口,还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简直是罪大恶极!” 胡老爷瞪眼道:“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苏诗青指着尸体:“她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周玉然垂眸抿嘴,盯着地上的尸体,暗暗攥紧了双拳,面上却不动声色,询问道:“这些尸体你们作何解释!” “最近府里缺人手,就买了些女奴回来,谁知她们都是患了病的,故意想讹取小民的钱财。”胡老爷毫无诚心道,“小民也是怕被传染,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但是小民可以保证,他们都是自愿卖进来的,卖身契都在这儿呢。” 苏诗青:“他说谎!不是这样的!” 胡老爷:“你给我闭嘴!” 李大人假意指责他道:“胡老爷,你这人做事怎么这么糊涂,患了病赶出去不就好了吗,犯不着杀人呐。” 连公子觑视着周玉然:“不过是打死几个奴才而已,怎么,周指挥使你连这种事情也要管吗?” 周玉然的眼神暗了下来,沉声道:“都给我住口!杀了人还敢在这里狡辩!岂有此理!” 平时在官场上,周玉然都是该客套的客套,该虚与的虚与,可是这群蝇头小官明显没将他放在眼里,这的确惹怒了他。 连公子咬了咬牙,虽然心里装着不满,但是却不敢再吭声。 李大人瞥了周玉然一眼,说道:“周指挥使,打死几个奴才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你何必如此动怒呢。” “杀人之事,我一定会追究到底,谁也脱不了干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周玉然指着苏诗青,目光咄咄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 胡老爷脸色一变,赶紧说道:“请周大人明示。” “他可是本官的表弟,韶城五品左监史之子,总不可能是‘自愿’卖给胡老板做奴才的吧?” 若是搬出苏诗青的真实身份,他们全都得掉脑袋。 胡老爷瞬间冒出一身冷汗,整张脸都扭曲了:“这,这小民确实是不知情啊……!” 李大人依旧面不改色:“周指挥使,即便胡老爷真的有掠卖人口之嫌,那也应该是先上报给衙门,由县官大人来处置,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一个赈灾指挥使来管吧?” 周玉然不打算再跟他们废话,抬袖一挥,下令手下们让道。 “既然本官无权审问你们,那就请诸位到衙门里走一趟吧!” 其他老爷听到要去衙门里审问,脸色大骇,急欲撇清关系,纷纷站起来,吵嚷着他们与这件事情无关。 李大人:“周指挥使,掠卖人口的是胡老爷,要去也是他去,与我等何干呐?” 胡老爷一惊:“李大人,你……!” 周玉然:“一码事归一码事,这里出了人命,方才我表弟又状告你们贪污,难道不该去衙门里调查清楚,好还诸位一个清白吗?” 李大人脸色一沉,索性不再装了:“周指挥使,你这是公然要与我等撕破脸面了啊!” 周玉然冷笑:“你们有脸面可言吗?” 李大人恼羞成怒:“好!那就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随即对胡老爷说道:“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 胡老爷心一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声喊道:“都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 几百名侍卫从后院里涌现出来,一半杀气腾腾地比刀对着周玉然,一半将所有药商和两位大人保护在包围圈中,不让任何人近前。 压着苏诗青的侍从也趁机将他揪起,挡在自己的身前,然后往包围圈内挤去。 这分明是叛乱! 官兵们见状愤然而起,立刻一拥而上和他们对峙起来。 尽管早有准备,可周玉然依然感到诧异,历经官场好几年,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些硬茬的。这些人竟然连他都敢动,可见一斑,别说是掠卖人口了,估计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这些贪官和奸商的可恶行径,连武止戈都看不下去了,只觉得恶心至极,恨不得杀尽这些人。 胡老爷复看向四周,抬手一挥:“都给我上!” 音落刀起,几百名侍卫凶相毕露,径直朝官兵们砍去。 一时之间,官兵和侍卫厮杀起来,到处都是喊打喊杀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那群贪官和奸商则是在其他侍卫的保护之下躲至后院,打算从侧门逃跑。 苏诗青被架着刀强行拽走,于是急声呼唤周玉然。 “周玉然!” “顾眉生!” 武止戈见苏诗青被虏走,三两下撂倒几名侍卫,撩起袍子便想要追上去。 厮杀间,周玉然看到一名侍卫拿着弓弩对准武止戈,于是立刻将手中的刀掷出,一刀解决了那名侍卫。 但是却晚了一步,弓箭已经射出。 “小心!” 与此同时,武止戈听到身后有破风的动静,下意识地侧过身去,那支箭也正好不偏不倚地射在他面前的柱子上。 武止戈回过身去看向周玉然,眼中有诧异,有不解,也有感激之情。 周玉然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赶紧去追苏诗青。虽然他有杀武止戈之心,但绝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而是堂堂正正地将他绳之以法。 武止戈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追上去。 他寻着脚步声,在偌大的后院内不停地穿梭,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一群人被侍卫保护着带到侧门处,还未来得及开门,便听到一声叱喝,原来是武止戈追过来了。 “快杀了他!” 几名侍卫随即朝武止戈挥砍过去,与他缠斗在一起。 李大人他们趁机打开侧门,打算逃出去,结果遇上十几个留守在侧门的官兵,立刻又打了起来,所以他们也只能改变方向逃往另一侧。 武止戈解决掉那些人之后,赶紧又追了上去。 此时,天空响起雷声,一阵阵地好像敲击在心脏上,令人感到恐惧和不安。 这边,周玉然已经解决掉所有的侍卫,剩下的几个也已主动向他投降。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他看着满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者,默默地攥紧拳头。 血被雨水冲刷着四处蔓延,场面极是血腥。不过他早已见惯,战场上比这恐怖千百倍的场景他都见过,更何况是几十具尸体,只是他也折损了不少兄弟,这让他感到十分愧疚。 来不及有过多的感慨,他赶紧带着剩下的官兵追了上去。 第93章 找到根源 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来越响。 那群人逃到高大的围墙前,已经无路可走。 这时,武止戈追了上来,不过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又有苏诗青这个人质在手,气焰依旧十分嚣张。 雨滴冷冷打在武止戈的脸上,鼻腔内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手臂上被划破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与雨水融合在一起,坠落在地面上。 他停下脚步,看向李大人他们的目光犹如地狱修罗,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胡老爷咆哮起来:“上!都给我上!” 十几名侍卫一窝蜂地朝他围了过去,个个凶神恶煞,眼神冰冷,大有不杀死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武止戈面无表情道:“我不想杀你们,识相的赶紧滚。” 李大人:“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他呀!” 胡老爷附和道:“对!谁要是能杀了他,老爷我重重有赏!” 侍卫们领命,大喊着一拥而上。 武止戈没再犹豫,挥舞手中的长刀,一股强大的杀气朝他们逼迫而去。 苏诗青怕他受伤,忍不住喊道:“武止戈!小心!” 顷刻间,周围寒光四起,耳边全都是兵器相碰的声音,看得人心惊肉跳。 “轰隆!” 随着一记沉闷的雷声响起,武止戈手中的刀戛然而止,放眼周围,皆是倒地不起的侍卫。 黑暗之中,武止戈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手中的刀散发出森然的寒芒…… 连公子见状,一把推开架着苏诗青的那名侍卫,并从他手中夺过刀,将刀刃靠在苏诗青的脖子上,直接划出一条血痕。 他恶狠狠吼道:“不要过来!否则他就没命了!” 武止戈果然顿住脚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连公子:“如果你们肯放过他,我可以放你们走。” “你当我们傻呀!”连公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威胁道:“把刀给我放下!不然我就割开他的喉咙!” 苏诗青急忙说道:“不要放!” 看到苏诗青的脖子渗出血来,武止戈咬了咬牙,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刀。 “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现在可以把他放了吧?” “太天真了!”李大人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到生的希望,于是赶紧命令剩下的侍卫,“都在等什么?还不赶紧给我过去!” 那些侍卫原本还在犹豫,但是看到武止戈已经放下武器,所以立刻将他围了起来。 连公子笑得阴狠:“趁现在杀了他!” 苏诗青挣扎着大叫起来:“不要!武止戈!你快走!” 武止戈却不为所动,他仿佛知道自己即将要命绝于此,所以缓缓闭上了眼睛。雨水淌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是在冲走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气息。 杀了他!…… 武止戈!不要管我!…… 耳边传来李大人和连公子的咆哮,还有苏诗青着急绝望的呼喊。 思绪在这短短的瞬间,一道来了。 他曾经觉得,那些不堪的过往或许不值得回想,可是现在看来却都有意义。无论如何,能在悲惨的人生中遇到苏诗青,已经是老天爷对他最大的眷顾了。 他很知足,也很感激。 一名侍卫战战兢兢地举起刀,朝他逼近,然后猛地往他的肚子上捅去。 就在刀尖即将没入他身体的瞬间,一道快速且冰冷的寒风划破雨水,径直插向那名侍卫的后背。 “呃!” 那名侍卫瞪大眼睛,还来不及看清杀他之人,便已倒地不起。 众人皆震惊地回过头去,只见幽暗的雨幕中猛地窜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冲了过来,瞬间又放倒了一人。 “呵呀!” 侍卫们咆哮着朝周玉然杀去。 武止戈突然睁开眼睛,猛地捡起地上的刀,像闪电一样,径直朝连公子的方向冲了过去。 连公子反应过来,提起刀欲割向苏诗青的咽喉,但是刀刃还未靠近咽喉半分,就被武止戈狠狠地踹倒在地。 “咳!” 武止戈一脚踩在连公子的胸膛上,鲜血从连公子的嘴里吐了出来,他颤抖着手,威胁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呃!” 武止戈连听都没听完,就一刀送他去了黄泉路。 几个药材商吓得瘫坐在地上,纷纷抱着脑袋哀求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这件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啊!” 李大人方寸大乱,提着刀摆出一副要与武止戈同归于尽的架势,眦目欲裂地吼道:“我乃朝廷命官!岂可擅杀?你若是杀了我,自己也要被砍头!” 武止戈看向他的眼神无比冷峻:“我本就是土匪,有什么不敢杀的。” 说完,转腕就是一刀,刀尖狠狠地划过李大人的咽喉。 李大人蓦地瞪大双眼,双手紧紧地捂住喷血的咽喉,紧接着轰然倒地。鲜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只见他痛苦地痉挛几下后,瞳孔便开始涣散,然后一动不动了。 那些药材商及田大人,全都躲在角落里哭爹喊娘,见武止戈朝他们走近,急忙朝他磕头。 “饶命啊!官爷饶命啊!我们什么都没干呐!” 苏诗青赶紧阻止武止戈:“够了!我已经没事了,住手吧!” 武止戈看向苏诗青,犹豫一下后放下了刀尖,随即牵起他的手,拉至身后。 他指着李大人的尸体,对那些人说道:“你们若要是敢再轻举妄动,下场就如此人。” “不敢了!不敢了!” “多谢官爷不杀之恩!” …… 那些人开始拼命地嗑起头来。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哧”的一声,是布料撕裂开的声音。 武止戈回过头去,发现周玉然的手臂多了一条鲜红的口子,瞬间握紧刀柄,对苏诗青说道:“你到旁边等着,我过去帮他!” 说完径直冲向那些侍卫,和周玉然一起拼命砍杀。雨珠带着跳跃的节奏,配合地落在他们挥起的刀背上,溅起滴滴血花。 很快,剩下的侍卫被他们一一制伏。 雨还在不停地下。 淋着武止戈,也淋着周玉然。 周玉然问道:“狗官人呢?” 武止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皮轻颤,脸上的血水和着雨水连成线,开口道:“那两个狗官,已经被我杀了。” 周玉然微愣,望着他沾血的脸庞,跳动的心脏逐渐平息下来。 武止戈抬起深黯的眼眸:“斩杀朝廷命官,是死罪,我知道……” “一应贪官污吏,准许先斩后闻。”周玉然掷地有声的打断了他,“这是圣喻。” 就在这时。 周围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一群官兵模样的人冲了进来,而为首的那人是邵二雪。 “指挥使!” 周玉然看到手下陈响朝自己跑来,单膝跪在自己的面前。 “属下来迟!让您受伤了!属下该死!” 周玉然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官兵都是自己的手下,于是说道:“来得正好,把那些人通通给我抓起来带走!” “是!” 陈响站起身来,示意下属们过去抓人。 “眉生!” “寒夙兄!” 邵二雪看到找得快要发疯的人儿就在自己的眼前,根本顾不得其他,立刻冲过去将苏诗青紧紧地拥入怀中,恨不得直接将他揉进身体里,这样就不用再担心他会离开自己了。 苏诗青激动地哭着说道:“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邵二雪捧起他的脸,为他拭去眼泪,自己也哽咽道:“不会的,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一样会找到你。” 苏诗青破涕为笑,如同离开水的鱼,迫切地拥抱着邵二雪。 武止戈站在一旁,看着正在拥抱的两人,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那里面包含着失落、嫉妒和痛苦。 周玉然从武止戈的身后走过来,与他并肩,瞥了眼苏诗青和邵二雪,不作理会,而是将目光转向武止戈,问道:“喂,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武止戈根本没有细想,讷讷道:“周大人年少才高,是位不可多得的治世良将。” “这样吗?……年少才高,年少才高求自展,将身万里赴军门……想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周玉然边说着边往前走去,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武止戈说话。 武止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根本就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 三日后。 周玉然在疫所里大发雷霆,原因是看到了在李大人等人家宅内搜查出的贪污名目以及万贯家财。 陈响说道:“没想到仅这些人就查出了如此多的脏款,真是令人发指啊!” 邵二雪也感到不可思议:“李大人是典医署的中级官僚,连公子也不过是审社的官员,胡老爷更是一名区区的药材商而已,就已经如此狂乱纵欲,贪污至此,更别说那些与其相勾结的上级官员了。” 周玉然愤慨地拍着桌子:“可恶!这帮贪官污吏,舞文弄法,巧立名目,只想从中谋取私利,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当真是可恶至极!” 邵二雪:“对这些贪官污吏决不能手软,否则养痈成患,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瘟疫还未控制住,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更何况圣旨还未下来,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调查,索性就让那些贪官再多活几日,等过阵子圣旨下来了,我再去好好收拾他们。” 往后的几个月,他们都在四处奔波。与特地从其他地方赶来相助的私人医药署——将理院和安济坊相互协作,给百姓们免费送去救命的药材,并竭尽全力治疗瘟疫和研究药方。 就连万灵园的吴大夫也被他们请了过来,只是在万灵园里颇有成效的药方,到了一些地方却不管用了。 后来经过反复观察,治疗,苏诗青和其他医员发现,由于瘟疫导致当年的收成不好,不少饥民到处寻找能吃的东西,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不择食就开始捉老鼠吃。 而吃了那些肮脏甚至得病的老鼠肉,就容易患上鼠疫或者其他传染病,因此造成多种传染病爆发。这也就是为何有些药方管用,有些却不管用的原因。 知道传染病的缘由后,他们开始区分患者的病症,然后隔开治疗,对症下药。 第94章 悯化图稿 是夜。 万籁俱寂,风儿平息,缀着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 邵二雪已经沉沉睡下,可苏诗青却睡不着,他独自一人来到帐篷外,坐在大树底下观望星辰,苦苦思索,黯然神伤。 泪静静地淌着,没有一丝痕迹。 刚刚巡查完棚帐的武止戈,路过时看到苏诗青一人坐在那里有些诧异。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过去看看他,于是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 苏诗青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忙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去,发现是武止戈。 “是你啊。” 武止戈道:“介意我坐旁边吗?” 苏诗青摇头。 武止戈在他的身旁坐下,试探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跟邵大人吵架了还是……?” “我只是觉得难过。” “怎么了?” “没什么……”苏诗青的眼神暗了下去。 武止戈凝视着他,只得一个清瘦的侧脸,眉骨,鼻梁,嘴唇和下颌,轮廓清晰流畅,如同光滑的陶瓷,他的目光缓缓流连,却不敢放肆的去看。 过了一会儿。 武止戈强行收回目光:“这阵子你瘦了不少,看病固然重要,可身体也应该注意一下。” “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忙前忙后的都没怎么休息吧?” “这有什么,我不过是出一份力而已。” “可你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出力。”苏诗青感到愧疚,“很有可能会被传染的。” 武止戈每天都在帮忙搬运草药、病人和尸体,所以被传染的风险很大。 武止戈想了想,说道:“以前不怕死,现在就更不怕了,再说了,你们做的事情风险比我更大。” 苏诗青沉默了半晌,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武止戈,你真的改变了很多。” 武止戈笑了笑:“经历了这么多,该放下的都已经放下,从前做的那些错事,走的那些弯路,我都已经自食恶果,所以不想将来也是这样,倘若……我真的会死在这里,那我也认了。” 苏诗青弯了弯嘴角,可是视线却模糊起来:“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高兴……” 武止戈见他眼眶泛泪,担心道:“你到底怎么了?” 苏诗青再次仰头望着星辰,叹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我只是有点感慨,人命为何会如此脆弱,好像狂风卷起的尘埃,一会儿就不见了……” “人生本来就如沧海一粟,须臾短暂。” “揭傲同我说过,天上的每颗星都代表着一个人,这里的星星这么多,你说,会不会都是那些病死的老百姓呢?” 武止戈也抬起头,凝望着那些闪烁的光芒:“应该是吧。” 苏诗青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着缓缓说道:“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在我的面前,大人、老人、小孩……将理院、安济坊和典医署的医员个个都束手无策,我也无能为力……”说到动情处,他忽然掩面而泣,“……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武止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听着。 “我实在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些死去的人的模样……他们拉着我苦苦哀求!不停地挣扎,喊叫,喊着爹娘,喊着大夫!拼命求我救他们!”苏诗青悲恸地大哭起来,“可是,我却不知道究竟该用什么药,该怎么做他们才不会死……我,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 听到这里,武止戈内心震撼,忍不住也红了眼眶:“眉生……” “没患病的人也可怜,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没了爹没了娘……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忍饥挨饿,无处躲藏……” 就像咽下了口炙热的石块一样,一团滚烫而沉重的悲伤滑向五脏六腑,径直跌落下去。 苏诗青抓着自己的胸口:“我感觉我的心好像就快要溺死了一样……肩上的担子好重好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每天都在盼望着能够出现奇迹,好让这场灾难快点结束掉!” 残酷的现实,如同蜘蛛结的网,将他的心越收越紧,在上面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痕,不肯罢休。 泪水同样模糊了武止戈的双眼,他忍不住说道:“这是天灾,非人力可救,我们只能量力而行,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不要勉强自己,这根本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更何况,你治好了很多人,而且从未放弃过,这就足够了,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天灾人祸虽痛苦,可我相信灾难总有一天会过去,你只需要向前看,一直坚持下去……终有春暖花开之日的。” 苏诗青的心颤了颤,虽然还是痛苦,但是听到他的劝慰,已经好受了许多,也平复了许多。 他拉住武止戈的手,好像拉住了千千万万只百姓的手。哪怕只是无言地哭泣,也仿佛能够从那些手上获得欣然面对的勇气和力量。虽然痛苦还是会时时侵扰,可他必须选择坦然接受,抛掉软弱并且坚持下去,因为还有很多人需要自己。 苏诗青擦掉眼泪,感激道:“谢谢你,我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武止戈松了口气:“下次不要再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哭了,我会心疼的。” “……”苏诗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牵着他的手,于是赶紧放开,解释道:“我不是……” 武止戈打断他,站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恩……好。”苏诗青站了起来。 短短的几步路,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谁也没有再说话。 帐篷前。 武止戈停下脚步:“我先回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直都在。” 说完,转身离开了。 他不敢多作停留,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因为他对苏诗青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无法自拔了。 晚风徐徐吹来。望着武止戈离去的背影,苏诗青感到一阵恍惚,没想到武止戈还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果真是日久见人心呐。 一个月后。 瘟疫有了控制住的迹象。 又过了两个月。 在将理院、安济院和典医署的众医员、民间的大夫的共同努力以及周玉然的周密部署之下,南方的瘟疫终于被消灭殆尽。偶有几地复发的,也是很快就被控制住。 在此期间,医员们根据所见所闻和自身经验共同编写了《疫症论》。里面详细记载了多种瘟疫的起源、病症及治疗方法,为后世对抗击瘟疫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借鉴,影响极大。 又是一年冬至。 禳灾祈福的祭天仪式过后,众人置备简略的宴席,一来是为了犒劳众人和庆祝瘟疫终于过去,二来是为了给大家饯别。因此这顿宴席有苦有也有甜,悲喜参半。 宴席过后,每个人都吃了些汤圆。 接着安济院的医员们建议,不如借着节日之便,向那些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民众们施舍食物,以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寒冷的冬至。 周玉然立刻应允,下令让属下们在街边上搭起大棚,支起大锅,所有人齐上阵,会搓汤圆的搓汤圆,会包饺子的包饺子,向那些孤苦无依的百姓们施舍“祛寒娇耳团圆汤”。 隔天。 苏诗青准备好笔墨纸砚和颜料,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整整一天,直至半夜才出来。 邵二雪好奇地走进房间,看到满墙的画稿后,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原来苏诗青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是为了让自己心无旁骛地把内心的所感所想全部用笔墨描绘出来。 那是一幅幅拼接而成的画卷,画中详细描绘了彷如地狱的众生百态。 画面的远处,天空中黑烟弥漫,燃烧的房屋与尸堆令人触目惊心。中景和近景的地方则是画了许多繁杂的人物,有瘦骨嶙峋的流浪汉和老人、即将饿死的妇人和乞丐、各种死状凄惨随处可见的腐烂尸体,还有一堆又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这些人和尸骨的旁边画着与之相对应的满地鲜花、肥肠满肚的富人、打扮美艳的女子、弹唱的伶人和谈笑风生的王公贵族。 所有的画面错落有致,笔力有劲怒更有柔和的善意,变状有阴怪也有美好之处。苏诗青通过细微的笔触给世人描绘了因瘟疫而导致的地狱一般的人间惨象。 可这些画,却不仅仅只是描绘瘟疫的可怕景象,更暗含了对富人和统治者漠视态度的讥讽。令睹之者不觉毛戴之外,还能通过对比引发深思,从而使世人心生怜悯和善意,可见苏诗青这幅画作的立意深远,画功深厚! 邵二雪一遍又一遍地观摩着墙上的那些画作,情难自抑地流下了泪水。 “青青你……” 苏诗青凝视着画稿,喃喃道:“还未给它起名字呢。” 邵二雪脱口而出道:“悯化图……就叫它《地狱悯化图》吧。” 苏诗青赞同地点点头,于是提起笔在画作的右下角写上“地狱悯化图”这五个大字。 第95章 少年画像 十日后。 周玉然决定明日便要启程,回锦城向御仁帝复命。 临行的前一晚,他来找武止戈。 寒风吹过长廊,檐下的灯笼影影绰绰。武止戈走在廊中,看到前面站着的一个俊俏的身影。 那个身影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是周玉然。 今夜的他,目若朗星,唇似仰月。一身玄色长袍,腰束镶玉银环腰带,墨发束于玉簪之中,动作间能瞧见脚上穿着一双黑底白纹的软靴,衬得他整个人散发出与平日不同的素雅与温润。 “周大人。” “武止戈,可算是等到你了。” “周大人在等武某?”武止戈先是惊诧,而后像是明白什么似的,说道,“听闻周大人明日便要启程,所以这是想起来要如何处置武某了吗?” 周玉然走到他身前,肃然道:“是啊,是该处置你了。” 武止戈并没有感到意外,相反的,早就做好被砍头的准备,于是平静道:“无论周大人想如何处置武某,武某都欣然接受。” “哦?无论怎样都欣然接受?” 武止戈点头。 周玉然打量着他:“像你这样的山匪头目,应该送到刑场上去的。” 武止戈心想,自己的下场果然如此,只是连累了那些被俘的兄弟,要和他一起被砍头。 “原先我是这么想的没错。”周玉然温尔一笑,“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或许有件事会更值得我去做。” 武止戈疑惑道:“周大人这是何意?” “武止戈。” 武止戈皱起眉头,静静地看着周玉然,一脸不解。 周玉然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字字清晰道:“我想将你收入我的墨家军。” 闻言,武止戈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瞪大,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玉然解释道:“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你也不是真的十恶不赦,至少在某些方面也有过人之处,与其将你送上断头台,不如跟着我一起保家卫国,如何?” “你说的……可是真的?” 周玉然郑重地点头:“不仅是你,连你那些被俘的兄弟,都可以加入墨家军,成为我的部下。” “为何?难道你不在意我们的身份吗?”武止戈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既然我会这样想,自然是不在意你们的过去。”周玉然问道,“我都没有顾虑了,你还在畏首畏尾什么?跟着我成就一番大业不好吗?还是说你不愿意?” 武止戈忙不迭地否认:“不,不是的,我只是不敢相信。” 周玉然轻嗯一声:“国家大事为重,你自己应当掂量清楚。” 武止戈不再拒绝,应允道:“武某已经决定,从今往后就跟着周大人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了。”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启程回帝都吧。” 武止戈握拳作揖,恭敬道:“多谢周大人,这份恩情,武某永世不忘。” “不必谢了,回去收拾一下吧,我也要回去了。” “周大人慢走。” 周玉然转过身,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武止戈的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定会成就一番事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是超越自己也未可知。 周玉然前脚刚回到住处,苏诗青后脚就来了。 “哥。” 周玉然诧异道:“玉珂?你还没休息吗?” 苏诗青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说道:“你明日便要回锦城,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所以就自己亲自做了些糕点,你带着路上慢慢吃。” 呼吸间,周玉然闻见空气中携裹着一丝甜味,好奇道:“好香,是什么糕点?” 苏诗青笑:“你猜猜。” “有桂花的香气,是桂花糕吗?” “鼻子真灵。”苏诗青打开包裹,从中拿出一块递给周玉然,“是山药蜜豆桂花糕,你尝尝。” 周玉然咬了一口,味道软糯香甜,味道在唇齿之间弥漫,简直是人间美味。 “好吃!太好吃了!” “喜欢就好。” 灯影无形地晃动着,映照在苏诗青的脸上,似有愁容。 周玉然调侃道:“怎么了?愁眉不展的,是舍不得我走吗?” 苏诗青叹道:“当然舍不得了。” “哈哈哈哈!”周玉然大笑起来,“想跟我一起回锦城吗?你很久都没回去过了,娘很想你。” 苏诗青蹙起眉,摇了摇头。 周玉然好像吃透他的心思似的,放下糕点,问道:“你这么晚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送糕点吧?说,有什么事?” “果然瞒不了你。”苏诗青犹豫一下,随即说道:“是关于武止戈的。” “武止戈?” “对,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周玉然垂眼一笑,如春风般柔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让武止戈加入我的军队?” 苏诗青一脸惊诧:“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和你的想法一样。” 周玉然将方才与武止戈的谈话内容与想法大概说给了他听。 苏诗青觉得周玉然处理得还算公允,于是替武止戈向他道谢,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次日清晨。 天刚亮透,泛着青绿色,风静静的浮动着树梢,扬起层层金浪。 周玉然带着大队人马走在官道上,苏诗青和其他前来相送的人随行其后。 到了城关。 周玉然拽动缰绳使马儿停下,看着苏诗青及众人,作揖道:“各位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 众人告别道:“周大人,路上请多保重。” 武止戈在周玉然的身侧,看到苏诗青与邵二雪携手并肩,不由得心头一酸,拉着马儿略退一步,索性转头不看他们。 苏诗青叫住他:“武止戈!” 武止戈身体僵了僵,转过头来看向他。 苏诗青拿着一幅画卷走到他面前,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武止戈接过画卷,疑惑道:“这是……?” “画像。” 武止戈忍不住握紧了画卷,从今往后,他们恐怕再无见面的机会,所以苏诗青送他自己的画像,是怕他想念吧。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谢谢,我收下了。”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你多保重!”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武止戈拽动缰绳,强迫自己往前走去,动作看似潇洒轻松,实则哽咽难言。他望着逐渐褪去的天色,深沉的目光里写满孤寂与落寞。 思绪回到初见苏诗青时,第一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就被他的信念深深震撼到了。 他自认为早已向现实屈服,选择一条毫无退路的残酷之道,这是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所做出的选择,可是苏诗青没有放弃他,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规劝,甚至想要将他骂醒。 苏诗青的话犹如疯长的野草,逐渐动摇他荒凉多年的内心,这让他倍感不安和厌恶。 直到那晚。 他看到苏诗青和邵二雪在一起,苏诗青望向邵二雪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多情……理智终于在那一刻崩塌。 因为从不曾在任何人那里得到过那样的目光,所以他的感觉才会更加强烈。 当他失去山寨和兄弟的时候,才深切意识到他所做的选择是错的,可是残酷的一切已如覆水,再也无法挽回了。 就在这时,苏诗青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已死的内心再一次死灰复燃,他不想让苏诗青再看到自己颓废的样子,也不想继续过着违背本心的生活,所以才提出想要参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给苏诗青看,他是可以为他改变的。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与苏诗青之间没有可能。 过了城关,往前走了一段路。 周玉然忽然驱马向后跑去,来到武止戈身边,与他同行。 他说道:“其实我能看得出来,你很关心眉生。” “是吗?”武止戈叹道,“可是他……终究不属于我。” 周玉然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那种感情,但能体会到武止戈的难过。 “人一定要属于某个人吗?又不是非得在一起才能叫爱,我倒觉得,爱一个人,并从中获得力量,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而活,否则人生该多寂寞,多无趣啊。” 武止戈仔细咀嚼了下这番话,笑了笑,有种释然的感觉。 周玉然看向他手中的画卷,问道:“画的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武止戈缓缓打开画卷,画像的真容逐渐展露出来…… 画中是一位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靠在一棵孤傲的松树上,卓然而立。宽大的衣襟微微敞开,姿态张扬,柔顺的墨发随风而舞,嘴角利落的线条一直勾画到鼻梁,似被篆刻出的一样,浓浓的剑眉下是琥珀一样的浅棕色瞳孔,如同朝霞一般,带着温暖的笑意。 画中的少年,明明眼角眉梢全都透着孤傲的不羁,可是却莫名充满朝气,让人觉得心绪飞扬,流动而自由,清透得无一丝杂质,像是天上的云,又像是风,不由得令人心生神往。这种神往,带着对未来的希冀,让人忘却那些与理想背道而驰的晦涩难熬的日子。 画像中的少年正是年轻时的武止戈。 那时的他有着拒绝安排的脾性和对抗不公的勇气,这一切都在苏诗青的画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吴庆坻《题三十计小象》) 武止戈念着题跋上的诗句,已经泪流满面。 周玉然敛了敛神色,沉重道:“惜别意悠长不露,眉生真是用心良苦啊!” 武止戈仰起头,凝望着天空中漂浮的云,内心暗暗发誓。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会将苏诗青放在心里,珍之重之。更要与心中的少年继续相伴而行,和周玉然一起运筹帷幄,保家卫国,用尽心力去守护身边的每个人。如此一来,才能不辜负苏诗青,不辜负自己。 第96章 全剧完结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极。 半个月后,苏诗青与邵二雪回到万灵园。 天色愈暗,天空下起雪来,雪花夹杂着烟霭漫天飞舞,将人引入一个云雾飘渺的世界。 炉火上煮着烧酒。 邵二雪和雷浩望着屋外的飞雪,默默地喝着酒。 这次是邵二雪借着赠酒的由头,过来找雷浩道别的。 雷浩就着落入杯中的雪花,一口饮尽酒,问道:“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离开吗?” 邵二雪侧过身去笑了笑:“是啊,官职已经辞去了。” 雷浩苦涩地动了下嘴角,却笑不出来:“你们想留下也可以啊。” 邵二雪摇头。 雷浩不死心:“那你的妻儿呢?他们该怎么办?” 邵二雪:“我已将他们安顿好了。” 他与妻子本就有名无实,这么多年了,也算仁至义尽。更何况也不能再继续这样耽误对方下去,他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财产,双方也已经同意,签下了和离书。 雷浩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灌了口酒,仰头叹道:“那便如你所愿吧……” “夜明和砂月,我将他们留在这里,听你差遣了。” “嗯。” 雷浩抿唇,唇上落有雪花,是冰凉的,仿佛能镇定他的心神,可是身体仍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邵二雪,你可知……我对你……” “我知道。” 邵二雪的声音很轻,但是这三个字却又很沉。 雷浩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上次你发火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雷浩垂眼流泪,默不吭声。原来邵二雪一直都知道,只不过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邵二雪认真地看着他:“你是我在万灵园里唯一的好友,这么多年来,多亏有你在,否则日子该多么难熬。” 雷浩自嘲着摇头:“到头来,只是好友。” 邵二雪蹙眉,郑重道:“你的情义,我会一辈子都放在心中的。” 雷浩痛苦地掩面而泣。 夜深了。 炉火熄灭,人走酒凉。 雷浩独自坐在屋檐底下,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手脚及脸颊冻得没了知觉,才缓缓起身走回屋内。 眼前浮现出邵二雪硕长的身影,雷浩痴痴地看着幻影,伸出手想要靠近,可是那幻影却像云烟一样,消逝不见了。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终是抹去浮上心头的面孔。 …… 寒冷的冬天,放眼望去,茫茫大地,到处银装素裹。 邵二雪与苏诗青骑在马上,从万灵园里出来,一路往北而去。 踏着松软的雪地走过漫长的道路,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像是要沉下去似的。 苏诗青靠近邵二雪的胸膛,问道:“你想带我去哪里?” 邵二雪揽紧他,说道:“将军冢。” 苏诗青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你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吧。” 苏诗青难掩复杂的神色,说道:“我的确……很想再见揭傲一面。” “那我们现在就去。” 清冷的山,萧瑟的风,修建气派的将军冢,华丽却又孤独。墓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凄凉。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纳兰性德《南乡子》* 苏诗青触摸着冰冷的石碑,默默地哭了很久很久。但是眼前的石碑只有冷漠,它不会悲伤,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揭傲不可能再回来,他彻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强忍着眼泪,回想起当初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或许从到锦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会相遇,也注定会分离。 邵二雪揽了揽他的肩膀,晚霞略过他们,照射在石碑上。 他在心里对揭傲说道:揭傲,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代替你守护好苏诗青的。 直到夜幕降临。 邵二雪才轻声提醒道:“天黑了。” 苏诗青依依不舍地亲吻着墓碑:“揭傲,我该走了。” ‘如果想我的话,就来梦里见见我吧。’ 他擦了擦眼泪,和邵二雪一起起身离开了将军冢。 走到山下,他们看见冉冉升起的莹莹明月,仿佛看到了希冀。 之后,他们又去寺庙祭拜了柳疏影和方丈。 至此,两人便开始了游历的日子。 仁德十年至二十七年。 这十七年间,苏诗青和邵二雪先后游历了二十六个省份及三百多个城市。 他们看遍了天下,共同创作无数佳作。除了独画,还包括专门收录草药的《医药圣典》;收录花鸟虫植的《百物画集》及专门记录建筑雕饰的《营造建筑杂录》。 仁德二十八年,御仁帝薨逝,太子继位,改国号为贤。 同年十月。 苏诗青和邵二雪来到西境边陲,在领略异域风情的美景之时,他们还发现了隐藏在荒漠之中的“朵航石像”与“朵航壁画”。 被宏伟壮观的石像和壁画震撼后,两人当即决定要将其收录在画册之中,命名为《朵航遗梦》,誓要让世人知晓此地。 三年后,两人继续西行,沿途行医,帮扶百姓,顺便领略大好河山。 贤德十二年。 五月底,他们千里迢迢赶到瀛国看望玲珑和病重的谷川枫。谷川枫拖着病躯与苏诗青合作了诸多传世画作。九月中旬,谷川枫逝世,苏诗青悲恸大哭,久久难以释怀。 贤德二十九年。 斗转星移,又到了一年中稻谷成熟的季节。 苏诗青与邵二雪决定定居涠城。之后两人共同完成了专门教授绘画技艺的《苏邵氏画谱》并且整理了几十年间绘制的山水画册《万里河山集》(共十卷) 贤德三十一年,冬。 院子里那棵沉寂整整一年的老梅树竟然开出了几朵红梅,在冰雪中生机勃勃的绽放着。 苏诗青见了十分高兴,忙将卧床休息的邵二雪扶出屋外观赏。 “老头子,你快看,梅花开了!” 邵二雪眯缝着浑浊的眼睛,笑着说道:“是个好兆头啊,好几天没作画了,不如我们把它画下来吧。” “好,我去准备。” 之后,两人颇有兴致地在院中的石桌上铺了笔墨作画。 画到一半时,苏诗青忽然停下手中的笔,感触颇多:“老头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邵二雪轻笑一声:“当然记得了。” “那个时候,你批评我临摹你的画,把我批得一无是处,说的就是那幅《老梅新枝图》。” “对……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你,一双眼睛如此的明艳动人。” 苏诗青抬眼望向邵二雪,见他眼中的温柔,布满皱纹的老脸顿时红了起来:“你该不会是那个时候就对我动心了吧?” 邵二雪如实回答:“那倒没有。” “不然是何时对我动的心?” “想不起来了……” “……” 一个时辰过后,画作完成。 邵二雪所绘的梅花,老干横柯,淡墨擦染。一枝寒梅入画,凌寒独放,幽然生香。追求诗画合一,即画中有诗意,诗中含画境。将自身品格融入画中,韵味深致,高雅恬静,意境无限悠远,文人才气跃然纸上。 苏诗青所绘的梅花,色墨兼顾,梅树以浓墨为干,花奇媚艳,饱经摧折而欣欣向荣。红、白、黑色彩对比强烈,韵味隽永,有着强烈视觉美和意境美。 翌日。 苏诗青从被窝中醒来,发现邵二雪不在身边,于是赶紧起身穿衣。 他四处寻了寻,最后在书房里看到了邵二雪的身影。 “老头子,这么早怎么坐在这里?衣服也不多添一件,小心冻着了。” 邵二雪佝偻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没有回答他。 苏诗青缓缓朝他走近,接着看到了桌上的两副画像。原来画的是年轻时的他们两个,只是苏诗青的那幅画像还未完成。 画中的深情,只消看一眼便可以明白,这让苏诗青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 他笑了笑,在邵二雪的身后问道:“怎么不把我画完?” 邵二雪依旧没有动。 苏诗青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急忙走到邵二雪的身侧,颤抖地伸出手摇晃了下他。 “哐当!”一声,邵二雪僵硬的身子倒在了桌面上,手中墨汁已经干固的画笔也掉到了地上。 “老头子!” 苏诗青立刻感到一阵五雷轰顶,恐惧朝他袭来,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你不是说过,让我先离开的吗!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接受邵二雪先自己一步离开的事实。 贤德三十三年。 又是一年花开花落。自从邵二雪走后,苏诗青几乎闭门不出,整天不是埋首书海,就是心无旁骛的作画。如今的他,画技已经无人能及,却还是在一刻不停的钻研。 他已经忘记今夕是何年,忘记了邵二雪,甚至忘记了一切。偶尔想起时,他会跋山涉水去到邵二雪的墓前念叨他几句,然后又去将军冢和柳疏影的墓前拜祭聊天,以安抚孤寂的内心。 又是一个秋天过去了,苏诗青从来没有过得这般凄凉。 他独自坐在院子里,远远望见那些一闪一闪的满天星辰,所有人和岁月全都刻骨铭心地复活了。 一张张朝思暮念的面孔,全都浮现在他的面前,母亲、揭傲、邵二雪、柳疏影,还有武止戈、周玉然……他所爱的人全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就连邵二雪也没能和他一起度过余生。 他忍不住伸出手,将那些星光全都收入手中,紧紧地握住,仿佛握住了星光就如同握紧了他们。 岁月真如南柯一梦啊。 农历十月初五晚。 苏诗青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享年七十六岁。至此,世上再无“画观音”,苏氏画派亦无传人。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咯!感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的支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