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阙》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帝城阙(女尊)》作者:鲸屿Freya 文案: 世人皆道,苏锦,苏大人,是全天下最不识好歹的人。 以男子之身,居帝师之位,如此千古未有之事,皇家给他多大的脸面。 然而,护着孤弱的小女皇,从群狼环伺中一步步走来的是他。眼看大功将成,却反手背刺女皇,与乱臣贼子共谋的还是他。 他事败被擒,跪在大殿上犹自带笑:“这些年在你身边,只是为了行事方便。朝臣皆忌惮我,只有你最好骗。” 女皇仁慈,不要他的命,只要他从朝堂消失,从此安居后宫,做她的君侍。 人人都以为,苏大人当感恩戴德。 谁知册封当日,他一身大红吉服,就在女皇的眼皮子底下,纵身一跃,血溅宫墙…… —————————— 楚滢一觉醒来,回到了十五岁。 这年,她还不是一代明君,那个到死都不让她痛快的人,还活着。 朝野内外传说,苏大人白天辅佐新皇,夜里还要为皇家开枝散叶,属实……兢兢业业,令人钦佩。 排雷: 1.女尊,重生,男生子,双洁 2.男主大女主十岁 3.设定是太宗帝开明,下旨男子亦可入朝为官,但风气仍是女尊男卑,男子多受排挤,十分不易 4.作者喜欢甜虐交加,虐基本在前世,今生主甜,he保证,不然祭我狗命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重生 女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滢,苏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朕没允许帝师跑 立意:描写了爱情里的忠诚与信任,表现了爱情的美好。 第1章 醒来 她重生了。 “苏锦!” 仓皇的惊叫声划破长夜。 楚滢猛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息,汗流浃背,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痉挛颤抖,青筋爆出。 殿外值夜的百宜匆忙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怎么了,陛下?”她一边急着点上灯火,一边柔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灯火亮起,照出床上的少女,面色惊惶,双唇颤抖,被汗水打湿的额发黏在鬓边,越发衬得一张小脸全无血色。 她走近床前,将手轻轻放在对方肩上安抚,“别怕,没事了,奴婢在这儿呢。” 顿了顿,复又微微一抿唇,眼神里带着几分打趣意味,“这好端端大半夜的,怎么梦里喊起苏大人来了?” “……” 她看着眼前的新皇沉默了片刻,神情似乎有些怔忡,随后抬起头打量她,缓缓道:“百宜,你好年轻。” “可不是吗?奴婢只比您大两岁。”她忍俊不禁,“您到底梦见什么了?该不会梦见奴婢成了个糟老太婆?” “……” 不,不是梦。 “你先出去吧。”楚滢勉强镇定道,“我没事了,自己躺一会儿就好。” 百宜替她妥帖盖好了被子,吹熄了灯,退了出去,殿内重归寂静,一片黑暗中,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心突突乱跳。 这是兴德十年,她是从空气中的熏香味里认出来的。 这一年,她的母皇驾崩,她仓促登上皇位,入主卿云殿,里面的一应陈设习惯,来不及改,也无人有心思顾得上改,便照着她母皇还在时的规矩,暂时沿用着。 这檀香,就是她母皇喜欢的。 但第二年,她便让人换用了气味更清淡的沉水香,因为有一个人时常来她这里,那人性喜清静,也不爱闻浓香,她自是处处都想着他。 直到他死后多年,她的寝殿中依然固执地燃着这种香气。 苏锦。 她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的,又是多少年的梦魇。 清隽如画的男子,一身大红吉服,从远处缓缓走来,她站在凤阙台上,背着手,摆足了帝王威仪,心情复杂之余,却又隐约升起一缕希冀和满足—— 身后宫女捧着的,是册封所用的金册金宝,只要礼官几句场面话一过,他从此就是她的后宫君侍,她名正言顺的枕边人。 其余的,她都可以不在意。 这样想着,她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丝微笑,望着那逐渐靠近的身影,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他素日只穿官服,清简又持重,原来难得穿上华丽的礼服,竟也这样好看,衬得人既挺拔修长,又明艳生光。 她这样想着,他却在几步之外停下了,从容向她行礼:“臣苏锦,拜见陛下。” 她微微眯了眯眼。 “从今往后,就不是臣子了。”她道,“过来,走近些。” 那人抬起头,脚下却不动,只望着她,忽地笑了一下:“苏锦愿陛下圣体安泰,福祚永年。” “……” 她眉头一动,只觉得今天的他格外不寻常,还未明白过来,就见他纵身扑向宫墙,毅然决然,半分犹豫也无。 “苏锦!”她目眦欲裂,扑上前去。 却终究是差了一点点,她在几乎以为能抓住他的距离,眼看着他坠落高台。 他这一跳,毫无征兆,旁边那么多宫女侍人,都没有能赶得及的,他们追上来时,只能死死拉住半个身子挂在墙外的楚滢,七嘴八舌劝道:“陛下您一定要保重自个儿啊,陛下。” 凤阙台,高百尺。 许是上天也对苏锦格外仁慈,她跌跌撞撞跑到下面时,只见他静静地躺在墙根底下,除却额角一缕鲜血,面容平静,好像不过是一夜安睡。 她抱起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有轻微的呼吸,只是全身都绵软得厉害。 血浸透了层层礼服,在大红色的吉服上蔓延开来,也看不分明,只是触手湿润温热,令人惊心。 渐渐的,更多的血涌出来,淌在青石板的缝隙里,甚至淹没了里面杂生的绿草。 楚滢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停止最后一丝呼吸。 他是故意的,就是。 他有那么多的时候,那么多的方法可以死,他却偏要选在册封当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跃下宫墙,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这是要她一辈子都记着他。 坊间都说,最毒男子心。她的苏大人,雄才伟略了一世,到头来,竟然把这点本事用在算计她上。 楚滢不明白。 她想了那么多年,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在她身边这些年,眼看着天下都要安定了,他为什么要返身与乱臣贼子为伍,放弃唾手可得的,和她共享天下的机会。 更不明白,她分明已经给了他极大的退路,顶着那班朝臣的唇枪舌剑,对他的一切罪责既往不咎,只要他卸了官职,入宫为君侍,他却一意求死。 在她身边,真的就那样令他难以忍受吗? 楚滢在暗夜里,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被单,直到将自己的手指抠得发疼。 这些年,无数个夜里,她向那道见鬼的宫墙飞扑了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能够抓住他。哪怕在梦里,也不能成全。 她睁开眼,月光入殿,夜凉如水。 年轻的身躯呼吸畅快,轻盈灵活,全然没有常年酗酒且服用丹药的昏沉燥热,这是她最好的岁月,刚刚遇见苏锦的岁月。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也是美梦。 她忽地翻身下床,径自重新点了灯火,去衣架上寻找外衣。 衣裳是春草色,是她年轻时喜欢的样式,如今已经很久不曾穿过了。她穿上身时,有几分不习惯,几分不好意思,但和这副身体的年纪倒还是相配的。 外面的百宜听见动静,推门进来,道:“陛下怎么又将灯点起来了,可是睡不着?要不要奴婢陪您说会儿话解闷?” 一抬头,见着她的模样,不由一惊:“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楚滢束好了衣裳,平静地往外走,“去找苏锦。” “……?” 百宜几乎懵住了,慌忙拦她,“这大半夜的,您找苏大人做什么呀?” 她倒当真站定想了想。 虽然她内心很想揪着苏锦,逼他说个明白——不,还是先把他按在床上来一次,再质问他好了——但这个年月里的苏锦,许多事都还没有经历过,问了也是白问。 于是她只道:“我想看看他。” 这也是实话。 这些年来,她在无需上朝的日子里,夜夜饮酒大梦,还从各地招徕了那么多奇人方士,可不就是为了看看他吗。 她的心愿,已经卑微如此了。 百宜却显然理解不到这层意思,只想方设法地劝:“陛下,现在已经是丑时了,人人都睡得熟呢,哪有这个时候去见人的呀?” 她挤眉弄眼的,“何况,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要是传了出去,您自然是无碍的,但恐怕对苏大人的名声不好。陛下,您听奴婢一句劝,再挨几个时辰就到白天了,您等到白天正大光明去找苏大人,不是更好吗?” 她倒还是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敢说,耿直又忠心。 楚滢却摇了摇头。 道理她都明白,但若真是一场梦呢?等上几个时辰,梦就醒了。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 她抬步就走,百宜也无法,只能急忙取了灯笼跟上。 没有平日的浩大仪仗,只有一主一仆,一盏孤灯,慢慢地向桐花宫行去。 苏锦是朝臣,按理是不能留居宫中的,但一来,他是她这个年轻新皇的帝师,须每日辅佐教导,天天往返宫中,确实不便,二来,是她极力坚持,要在一盏茶的工夫里就能见到自己的帝师。 于是最终,他不但住进了宫里,还住着离卿云殿最近的宫室,既舒适,又荣宠。 那班惯会嚼舌根子的大臣,在这件事上,倒没有多加阻拦,是因为她们打心里认为,楚滢这个仓促登基,硬扶上墙的新皇,的确是需要帝师时刻扶持的。另外,苏锦是男官,住在宫里,也是没有大问题的。 男子入朝为官,原本就是一场笑话,既然新皇喜欢他,想要他待在宫里,那就住着好了。反正后宫里,君侍住得,侍人住得,那男官也没有什么住不得。假如哪一天,皇帝将他收用了,也是不稀奇的。 她们向来这样想,倒是很为楚滢开方便之门。 到得桐花宫门外,里面果然静悄悄的,叩了好一会儿门,才有小宫女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还嘟哝道:“大半夜的,这是怎么啦?” 冷不防见着她,吓得立刻跪下了,道:“奴婢参见陛下。” “起来吧。”楚滢道。 话到此处,却突然停住了,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 小宫女大气也不敢出,丝毫摸不透,陛下这深夜前来到底所为哪般。楚滢却是心绪激荡,难以开口。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眼看着这小宫女越来越慌,她终究还是问:“你们家苏大人睡了吗?” “是,早就歇下了,陛下您……” 话说到一半,却被廊下一道温润声音打断:“陛下寻臣何事?” 第2章 夜会 一起睡觉吧。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楚滢只觉得眼眶猛然一热,泪水几乎就要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这么多年了,她以为他的声音连同相貌,她都快记不清了,如今乍然听见,才忽觉魂牵梦萦,清晰入骨。 是苏锦,是……还活着的苏锦。 她愣神得有点久,对面大约见她形容怪异,忍不住上前两步,复又问:“陛下,您怎么了?” 他方才是站在廊下的,只闻其声,而看不分明,此刻走出来,站进了月光底下,一身雪白寝衣也像镀了银辉,衬着他的面容,温柔俊秀,仿佛仙宫中人。 她的苏大人,一向都是最好看的。 楚滢硬生生忍住热泪,微笑道:“我睡不着,就来看看你。” 就像从前的很多个夜里一样。 但此刻,是兴德十年的初秋,她还是登基不满一月的新皇,苏锦搬进桐花宫,拢共也没有几天的光景。他们之间,还陌生又客气。 这个说辞,显然是突兀而不合适的。 她明显地看见,苏锦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就掩了下去,恭敬道:“那陛下别在院子里站着说话,小心受了凉,请到厅中稍坐吧。” 她看了看他,一身单薄寝衣,连外衣都没有披,就这样站在初秋微凉的夜里。 才进宫几天,就敢这样形容暧昧地出来见她这个皇帝,倒也不怕被她…… 她眯了眯眼,眼神中含着近乎疯狂的渴望,还有许多旁的复杂情愫。 还是像从前一样,最不懂得照顾自己。 “那苏大人呢?”她淡淡道,“如今夜里已经凉了,这样站在外面,也不怕伤了身子。” 苏锦弯了弯唇角,像是极轻地笑了一下,“臣原是睡下了的,是听门外有人敲了许久,想着怕是有什么要事,才起床来看看。来得急,便忘了添衣。” “……” 好嘛,话里话外,原来还是怪她。 楚滢瞥一眼那小宫女,她正满脸通红,低着头,想必是在廊上值夜睡熟了,一时没听见叩门,开门晚了,还将主子也扰了起来,这会儿正在不好意思。 她也无心怪她,只道:“细柳,去替你家苏大人拿件衣裳。” 小宫女答应得快,连忙就去了。 苏锦低着头往正厅走,闻言便道:“陛下竟连臣这里小宫女的名字都记得,果然好记性。” 楚滢走在他身旁,低低笑了一声。他这个人性子简素,不喜铺张,身边伺候的人常年也就那么几个,她早已经认熟了。后来他没了,这些人她也没随意打发了去,而是都调进了卿云殿伺候。 都说睹物思人,日日看着他身边的旧人,也是一个意思。 坐进了正厅,瞧着他好好穿上了外衣,楚滢的心也定了许多,捧着手里新沏的茶,默默发呆。 这一梦,属实是有点久了。 “陛下有心事?”对面传来问话声。 她在心里默默道,你就是朕唯一的心事。 “嗯。”她简短应了一声。 苏锦目光温和,带着微微的笑意,“陛下漏夜来找臣,可是还在为白日里的朝政劳神,有事想要与臣商议?” 楚滢心说,苏大人真是将她想得太正经了。 她也不好直说,其实我只是想你,最好还能上你,竟还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配合他将话接下去的可能性。 但是毕竟已经时隔太久了,她早已不记得当年困扰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破事,只能囫囵道:“要说具体是因为什么心烦,倒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憋闷得慌,想听听苏大人的见解。” 对面沉吟了片刻,微微一笑:“陛下不必烦闷,您初登大宝,面对朝政一时没有头绪,自觉无措,也是人之常情。有臣在,臣会替您逐一理顺。” 他不紧不慢道:“今日朝堂上,是恭王力主继续与额卓部作战,争取一鼓作气,在冬季来临前将对方一举歼灭,兵部尚书也附和赞成。但臣以为,此举不妥。” 楚滢当然知道不妥,这些,她从前全都经历过。 但她仍然给面子地问:“苏大人以为,不妥在何处?” “如今在西疆前线作战的,是天机军,已有四年有余。一来,大漠苦寒,这般连年作战下来,将士们的士气也不免低落,并不是好事。二来,常年征战,虚耗国库,陛下如今年少登基,朝廷尚不稳固,不宜如此冒险。三来,天机军若没有去边疆,原该驻守洛州,靠近京畿,于京师防卫亦是有利。” 三言两语,将局势讲得一清二楚,楚滢望向他的目光里,忍不住就带了几分笑意。 毕竟是苏锦,古往今来以男子之身任帝师之位的第一人。 当年,太宗皇帝行惊世之举,准许男子科考入仕,一时为天下议论纷纷。如今百年过去,男子在朝为官者,为数亦不少,但多止步于副使、主事之流,能够担当高位的,屈指可数。 究其原因,一来朝中女子向来轻视男官,多有排挤,自然难以擢升,二来许多男子为妻家所迫,哪怕官职比妻主更高,一旦嫁人,几年后往往辞官返家,专心相妻教女。 风气如此,屡扼不止。 而苏锦,确实是个例外。 他年少中榜,入内阁做学士,一做就到今天,始终未有任职安排,他却坚持不谈婚嫁,熬到了二十五岁,朝中背地里都笑他,这是守着金窝还是银窝,要将自己硬生生熬到老了。 但也正因为他为人清正,不与人结党,先帝临终前,亲封他为帝师,要他辅佐对帝王之业一无所知的楚滢。 说实在话,先帝也是无人可用了。 但是苏锦做得的确挑不出半分毛病,晨兴夜寐,兢兢业业,一路扶着她这个软弱单纯的小皇帝,逐渐坐稳了帝位,扫清了朝堂。 所以,楚滢才更百思不得其解。 是他护着她,从群狼环伺中走过来的,为什么最后也是他,返身咬了她最狠的一口。 “陛下为什么这样看着臣?”眼前人轻声问。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得太久了,这样盯着他看,属实怪异。 她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却只觉酸涩难当。 “陛下的眼睛红得很。”苏锦道,“怕不是操心朝堂上的事,一夜都没有合过眼?” 总不能说,是想他想得快哭了。 楚滢就坡下驴,点头飞快,还顺势打了一个哈欠:“嗯,好困。” “那臣让人送陛下回寝殿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叫人,不料还没迈出步子,腰忽然被人一把抱住,用力还不小,几乎将他拽倒进怀里。 “陛下?”苏锦惊疑不定,望着这突然动手的皇帝。 楚滢哈欠连天,眼睛都眯成两条缝,只抱着他不撒手,含糊道:“不要,我不想回去。” “这……”沉着如苏锦,也一时陷入无措。 这人睁眼望着他,也不知是困得还是当真害怕,双眼水汪汪,显得可怜巴巴,“卿云殿里好大,好孤独,我不想当这个皇帝。” 他的目光忍不住就柔了几分。 她本不该坐上这个帝位,整个朝堂都知道,她自己心里,也未必对皇位有多大的渴望。只是身不由己,命运便是这样落到她头上,不想当,只会死无全尸。 这样想想,也的确是可怜。 何况她如今只有十五岁,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她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就放缓了声调,像是轻轻地叹息:“陛下别怕,有臣在,您会成为一位非常好的皇帝。” 楚滢借着耍赖,埋头在他腰间,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香气。 是,他的确手把手地,教着她如何做一个皇帝,后来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也勤于朝政,不敢怠慢。 但是眼前,她不想做什么狗屁皇帝,她只想要他。 “那苏大人,今夜也可以陪陪我吗?”她仰起头,十足天真。 苏锦在她的目光里,脸陡然红了一下,不由偏开视线,喘了两口气。 尽管知道,此时的她不会是那个意思,但被她用这样清水一般的目光望着,说这样的话,仍旧令人耳热眼跳不已。 还未接话,这人又在他腰间蹭了两下,毛茸茸的发顶,蹭得他浑身酥痒。 “苏大人,有你陪着,我就会害怕得轻一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用平淡的语调道:“既然陛下这样想,臣又怎会不奉陪。如今距离天亮也不远了,陛下就在臣这里待到天亮再回去也好。” 话音刚落,眼前人骤然眉开眼笑,少女带着困意的脸庞,像夏天娇滴滴的桃子一样,疏忽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苏大人最好了。” 她凑在他颈间,唇离他的脖颈不足一寸,气息轻软,直扑在他的肌肤上,一阵令人心惊的颤栗。 苏锦猛地握紧了拳,脸上飞速通红,几乎热得喘不过气来。 楚滢却嬉嬉笑笑,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衣袖,径直往外就走。 他瞧着她去的方向是他的寝殿,不由急出声:“陛下,您这是……” 少女回过头,粲然一笑,“我们一起睡觉吧。” 第3章 束发 苏大人的头发好香。 说睡觉,便是真的睡觉。 楚滢老老实实,裹着被子,原是不敢入睡的,担心下一次醒来时,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仍旧躺在冰冷空旷的卿云殿里,还是那个郁郁寡欢,早生华发的她。 但是后来,或许是躺在带有苏锦气息的被子里过于安心,竟不知不觉地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是被哐啷一阵巨大的噪声吵醒的。 “怎么了这是?”她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迷迷糊糊问。 就听门口有人结巴:“大大大大人……” 苏锦坐在窗下小榻上,也是一副刚起身的模样,两指捏着眉心,仿佛不忍直视,“秋桑,小声些。” 她揉揉眼睛,看清了,这是苏锦身边伺候的侍人,眼下嘴张得能吞下鸡蛋,端来的铜盆滚出老远,倒扣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前世他已经修炼得很是稳重了,她都快忘了,他当年也有这样毛躁不知轻重的年月。 他见了睡眼惺忪的楚滢,把下联也给接上了:“陛陛陛陛下!” 楚滢呛咳了一声,把笑意强忍回去,道:“没事,收拾干净了,再送两盆水进来吧。” 秋桑愣了愣,“哎”了一声,哆嗦着下去了。 楚滢看看外面的天光,心情好得无以复加。 这不是梦,她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岁,她刚刚即位的那一年。重活一世,苏锦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望着从小榻上起身,缓慢整理衣服的苏锦,笑眯眯喊道:“苏大人。” 苏锦系衣带的手一顿,轻声问:“何事?” “没事,叫着高兴。” “……” 楚滢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昨夜,顾及苏锦的脸皮薄,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觉,他执意将床让给了她,自己睡去一旁小榻上,事关君臣之道,她争也争不过。 虽然没能抱着苏大人睡,还是有些遗憾,但是一想到身上是他夜夜盖着的被褥,四舍五入也是一样。 心情一好,人就直蹦高。 就着秋桑重新送来的水洗漱完毕,她就一个劲儿地往苏锦面前凑,“苏大人苏大人,我帮你梳头发吧。” 苏锦刚拿起来的梳子,险些又掉回了桌上。 “这如何使得。”他低声道,“您是陛下。” “可也是你的学生。”楚滢嘴角扬得高高的,“学生侍奉老师起居,不是应当的吗?” 她从苏锦的神情中读出了,“侍奉起居就是半夜来抢老师的床榻?”这一层含义。 “帝师与寻常老师不同。”他和缓道,“虽不必对帝王行跪拜大礼,但论三纲五常,先是君臣,后是师生,陛下无须行侍奉师长之规矩。” 这人,拒绝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楚滢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母皇从前在世时,最重子女的礼仪规矩,临终前也特意将我叫去叮嘱了,既然认了你做帝师,就要如寻常学生一样,循规蹈矩,不可轻慢。” 她眼睛睁得溜圆,“母皇的遗训,我一刻都不敢忘。” “……”苏锦看了她几眼,神情似是迟疑,“先帝临终前,真的这样说过吗?” “这是自然,我就算再糊涂,母皇的教诲也是不会记混的。” 楚滢眼巴巴地望着他,声音渐低:“苏大人你这样疏远学生,是不是不愿意教我啊?” 苏锦看着她蔫头耷脑,看似乖巧可怜的模样,终究是低叹了一口气,将梳子往桌上一放,“既是陛下一片好心,臣亦不能推拒。” 楚滢嘿嘿一笑,带着得逞的快乐,轻轻抚上他的长发。 苏锦的头发又黑又柔,替他束发这样的事,她前世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堂堂一国之君,硬是练得比熟练的侍人都不遑多让。 反倒是她自己的女子发式,怎么梳都是一头乱草,毫无指望。 她有时候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分,她天生就应该是来宠苏大人的,对镜束发,举案齐眉。 她握着手里散发清香的墨发,心神飘忽了一瞬,脱口而出:“好香。” 话刚出口,就觉得苏锦的身子僵了一下,从铜镜里倒也看不出脸有没有红,极小声道:“陛下在说什么。” 若在前世,她知道他脸皮薄,必不会过分去吓他,当初还没有互通心意的年月,她着实是小心翼翼,慎而又慎,打探了好久才知道他的心思。 但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人生如朝露,每一分每一秒,她都不想浪费。 “我说,苏大人的头发又香又黑,漂亮得很。”她一边灵活地用玉簪绾起长发,一边诚恳道,“能替老师束发,我很高兴。” 这一下,她是不用对着铜镜猜了,因为苏锦脸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哪怕她站在他身后,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抿着嘴,心里偷着乐。 重活一世,反而洒脱很多,该说的话便不该遮掩,该表达的爱意便不该隐瞒,管什么世间的礼教规矩,是非曲直,她喜欢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她端正固定了玉簪,双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歪着头笑:“好看吗?” 苏锦打量了几眼镜中的自己和她,面色平静,“陛下竟还擅长此道。” 浸淫朝堂多年,听惯了各种人话鬼话的楚滢,立刻提起了机警。天地良心,日月可鉴,这都是在他身上练的,她可从没有和后宫中的侍人不清不楚的。 “这是我第一次替人束发。”她笑得真诚,“可能是苏大人生得好看,我这手也格外争气一些。” 苏锦默默看她一眼,没有再接茬。 “那陛下便回卿云殿用早膳吧,臣不能陪您了。”他起身道,“臣要去见倪大人。” “倪雪鸿?兵部尚书?”楚滢道。 苏锦看她的目光微露赞许,“不错,陛下这些时日,已经将朝中大臣的姓名与官职都对上了,确实用功。” 她心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前世当了十多年皇帝,兵部这个老太婆也坚.挺得很,她想要记不住,都没办法。 “她今天要与你谈什么事啊?”她随口问。 “还是昨夜同陛下说的,与西疆额卓部作战的事。”谈到政事,苏锦的眉头便不由自主地微皱起来,“她与恭王站在一道,有些麻烦。” 嗯,不是有些,而是麻烦大了。 楚滢在心里默默接话,手上却抬起来,去抚平他的眉心,“别皱眉,都不好看了。” 苏锦深深看她一眼,“陛下跟着臣学习朝政,原来是图臣好看?” “……” 她其实很想说,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假如她的帝师不是他,而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那她还真不敢保证,她能那么勤恳,成为一代明君。 但或许,也就不会那样伤心。 她望着眼前人,真心实意道:“开玩笑的,我只希望苏大人别那样操劳,少费些心神,多照顾自己。” 苏锦看了看她,神色似有触动。 “那陛下便要认真学习,成为爱民勤政的好皇帝,臣也就可以稍事休息了。”他温声道。 楚滢故作滑稽地作了个揖,“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嗯,一定会的。不过这项学业,她在前世已经完成了,并且游刃有余,今生,她只想将他找回来,捆在身边,一生一世都不放手。 “那陛下记得用膳,臣先告退了。”苏锦说着就要往外走。 却被楚滢抱着手臂拦下。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他再度认真看了她一眼,只觉得今天的陛下,勤奋得不可思议。 但终究,理政听奏本是她的工作,只是由于她太过年轻,又没有半分基础,他这个帝师才只能暂时代劳。假如她有这个心跟着学习,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陛下有此心,臣十分欣慰。”他道,“那便同去吧。” 楚滢乖巧跟在后面,内心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前世她刚即位的时候,这一场战事,也是最令人头疼的所在。倪雪鸿与恭王同党,在朝堂上遮了半边天,几乎是说一不二,牢牢把持。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连奏章都看不明白,更无法帮到苏锦,只看着他日日心烦沉闷,却还要在她面前挂上笑意,耐心同她讲解为君之道。 她还记得,每每与兵部议事回来,他总是极疲累的模样,哪怕尽力也无法遮掩,她听过秋桑打抱不平:“她们又欺负大人了是不是?” 但立刻就被苏锦制止了,他道:“议政而已,陛下面前,不要胡说。” 但是她知道,苏锦的的确确是在受委屈,男子为官本就艰难,他又处处与她们相对,必然是要受许多言语折辱。 前世是她没用,今生,她必不会让苏锦再被人给欺负了。 他们一路到了凝心斋,这算是名义上的御书房,也是不上朝的日子里,大臣进宫议事的场所。 进去时,倪雪鸿已经候着了,见到她在苏锦身边,神色似是微讶,“臣参见陛下,没想到今日陛下竟有雅兴,也来此处。” 楚滢笑得有些怯生生的,“朕随帝师一起来听议事,倪大人请畅言,不必顾虑朕。” 第4章 议事 暗中护夫。 她说不必顾虑,倪雪鸿的心里,倒也当真没有打算顾虑。 朝中皆知,这位新皇,也不知是该说撞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总之这皇位,原本是不该落到她头上的。 先帝虽子嗣单薄,但在她之前,本还有一个嫡长女,早早就封作了皇太女,典籍策论,悉心教导,那才是奔着正经接班帝位去的。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去岁围猎时,意外摔下了马,当时人就不行了,先帝急火攻心,痛失爱女,竟也一病不起,辗转至今年,就龙驭宾天了。 转眼之间,这原本只该做个闲散亲王,轻松度日的皇次女楚滢,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推上了皇位。 她从小没有受过帝王课业,面对突然压过来的繁杂朝政,几乎是两眼一抓瞎,倪雪鸿打心底里觉得,她来了也是白来,听也听不明白。 但面子上,还是要客气道:“多谢陛下通达。” 既是楚滢在,那在场的三人中,便只有她有资格坐下,另两人往她跟前一站,便打算就这么议事。 还未站定,就被楚滢叫住了。 “苏大人,”她立在原地,拱手道,“您是朕的帝师,理当赐座。” 苏锦心里思量了一下,依稀觉得,自己没有听说过这个规矩。他刚入宫接这份帝师的担子时,就听老姑姑指点过,从前在上书房里,师傅都是站着讲课,皇女皇子们都是坐着听,毕竟名为师生,实际尊卑有别。 他很不明白,她的这个“理当”出自哪里。 但楚滢却格外坚持:“老师不坐,学生安敢擅坐?您要是执意不坐的话,那朕也只好站着听,方显尊重。” 让皇帝站着,这显然是不成的。 于是苏锦只能听她的,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侧,都坐着,只留一个兵部尚书站在当中。 倪雪鸿的眼皮跳了跳,心里颇为不屑。 君臣有道,哪怕这小皇帝还是个黄毛丫头,她恭敬客气些,也是应该,但让她在一个男官面前站着议事,这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她倒没看出来,这位小陛下,竟还这般讲究规矩礼节? 罢了,她此来不过是为了将兵部——准确地说,是恭王她老人家的打算——例行公事地通知一番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站便站着吧。 她清了清嗓子,便开口道:“启禀陛下,臣今日前来,是要向您禀报西疆战事。” 面虽对着楚滢,话其实是说给苏锦听的。 “我军在前线,与敌对峙多年,战绩斐然,形势大好。经兵部上下商议,一致以为,宜乘胜追击,争取在冬季来临前,将敌军一举歼灭,大破额卓部。”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哪怕她自个儿心里半个字也不信。 楚滢坐在上首,不发一言,一派天真,只望着苏锦。 苏锦便淡淡道:“倪大人,请问我军与额卓部开战至今,是有几年了?” “四年有余。” “四年都未能破敌,怎么今年突然就可以了呢?” 楚滢本是抱定主意装傻充愣,一概不管的,闻言却险些没笑喷出来,赶紧喝了一口茶水掩饰。 她倒真不知道,苏大人在她面前,向来温柔和气,原来怼起人来,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当仁不让。 对面的倪雪鸿立刻提高了声音:“苏大人,战局瞬息万变,哪能始终如一,去岁与今年,岂可同日而语?” 楚滢心里嗤笑不已。 这老东西编谎话也能编得这样冠冕堂皇,倒也是她的本事。 额卓部不大,论兵力,论国力,都不如大楚,但他们是沙漠部族,骑兵精锐,且善游击,非常熟悉大漠地形,你这边看着打得落花流水了,隔两个月他们又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打吧,你打到下辈子去。 果然,苏锦那边也皱眉头,“眼下已经八月了,西疆很快就要飞雪,再往后就是天寒地冻。敌军生长于大漠,灵活度较我军占优,如果将我方将士拖入腹地,反而不妙。” “苏大人的意思,还是和昨天.朝堂上一样,不打了?” “是,我正是此意。” “荒唐,实在是荒唐!”倪雪鸿怫然作色,“此战从先帝时开始,边疆将士坚韧不拔,鏖战至今,我等自当完成先帝遗业,告慰她老人家。你如今说不打就不打了,让天下如何看朝廷?让异邦如何看我大楚?” 说到兴头上,竟还冲楚滢一拱手,“你又让当今圣上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楚滢听得太阳穴直跳,心说可滚你的蛋吧,也不怕朕的列祖列宗今夜找你。 这倪雪鸿吧,她前世打的交道多了,已经了然于胸,这人没有什么宏图壮志,最大的愿望就是太平做官,衣锦还乡,要是再能小捞一笔油水就是最好的了。 她之所以这么强硬,和苏锦针锋相对,并不是她真的政见如此,而是因为恭王。 恭王,是楚滢的姨母,据说年少时也是才华横溢,光彩夺目,一度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但最后还是落败于她的母皇。在她母皇猝然病逝后,这位恭王的心思就再度活泛起来,动了姊终妹及的念头。 在上辈子,的确还给她整了个大的,策反神武军,兵变叛乱,倒也算她是个人物。 这位兵部尚书,不过是眼瞧着新皇孱弱,恭王势大,摇摆不定,首鼠两端罢了。她所作所为,皆是恭王的授意。 听她看似义正言辞,实则荒腔走板,苏锦大约也是觉得荒唐。 “倪大人此言差矣。”他道,“先帝时开战,原不是为了征服额卓部,只是该部扰我边境,小惩大诫。如今时过境迁,一味沉湎于战事,并不明智。” 这一句话,算是捅了倪雪鸿的肺管子了。 “老妇有一句话,不好听也要讲。”她冷笑一声,“男子入朝为官,我原本就不赞同。任文官也就罢了,这战事竟也让男子插话,男子之仁,怎能成大事?” 苏锦脸色平淡,“倪大人慎言,如今在前线领兵作战的威宁大将军,亦是男子。” “老妇有什么不敢说的?正因为是男子,才久战不下,要是换了女子领兵,或许那额卓部早就投降了呢?”她嗤之以鼻,“天地阴阳,各有所安,男子便该在家侍奉公婆,相妻教女,怎的这朝政大事,也让男子胡来?” 楚滢心说拉倒吧你,一大把年纪了,在这里为老不尊,大呼小叫的。 但她眼下还不是威严的壮年皇帝,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懵懂稚嫩的新皇。如果暴露得太多,倪雪鸿不足为惧,她身后的恭王却会有些麻烦。 于是她只缓缓点头,像在思量,“倪大人的意思是,兵家要事,朝廷要职,还是交由女官更为稳妥?” “不错,臣正是此意。”对面一昂脖子,“男子见识浅薄,胡乱置喙,岂不儿戏?” 楚滢的神情仿佛深以为然,“倪大人,你家可有女儿?” “回陛下,是有一女。” “如今多大?” “二十有二。” 倪雪鸿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好端端的议政,怎么突然拉起家常来了。 就见楚滢笑得极亲和:“那不知倪大人的爱女可有立志于科举?是善文科还是武科?这要是学文,将来便可将帝师的位置给替了,要是习武就更好,到前线将威宁大将军换下来,想必我军一定能大败额卓部。” “这……” 倪雪鸿一张脸,顿时僵硬涨红。 楚滢满脸天真望着她,忍着心底偷笑。 这老太太,前世最痛心疾首的,就是她那个女儿没有出息,连年应考,连年不中,到后来自己那点志气也耗光了,只想躺在家里混饭吃。为这,她还拉下老脸跟楚滢诉过苦。 果然,一提女儿,倪雪鸿的脸面就挂不住了,搪塞了一句:“犬女年纪尚轻,于科考上还需努力。” 便匆匆结束,落荒而逃。 楚滢摇头叹气啧啧有声,明知天下没有出息的女子大把,却整日抨击能凭本事走上朝堂的男官,实在可笑。 苏锦站起身走过来,轻声道:“陛下调皮了。” “怎么了?”她仰头笑,“我刚才怼得漂不漂亮?” 苏锦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口齿伶俐,有理有据,只是……” “只是什么?” “不必为了维护臣,这样得罪朝中重臣。”他笑容里有些复杂意味,“臣永远会在陛下身边,但这些身担要职的大臣,陛下还是多拉拢亲近为好。” 骗子。楚滢在心里道。 他抛下她的时候,可是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忍着鼻尖酸涩,笑了笑,拉过他的手,“苏大人说话算话吗?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眼前人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嗯,至少在陛下还需要臣的时候。” 楚滢皱了皱鼻子,虽然半点也不信他,还是扯着他往外走,“走吧,一起去用些早膳。” “陛下请先用吧。”苏锦道,“臣还有几份折子要批。” 话没说完,就被楚滢环住肩膀,推着往卿云殿的方向走,“那也不能饿着肚子批,让那班大臣都慢慢等着,谁也不能饿着我们苏大人。” 第5章 早膳 苏大人好吃。 偏殿里,早膳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楚滢看着,心里就道,果然还是苏锦在时的气象,多年未见,甚是怀念。 前世苏锦走后,她茶饭不思,形容枯槁,即便在朝臣和宫人的力劝之下,为了朝纲,努力保重自身,仍然食不下咽,味同嚼蜡。 起初是多半的吃食,怎样送上来,照样端下去,后来为免浪费,她索性给御膳房规定了,早膳只许干湿点心各一样,午晚只要两菜一汤,多了不许。 反正嘛,苏锦不在了,连人生都没有滋味,饭菜又怎能有呢。 宫中都道,这堂堂陛下过得,连民间平头小户都不如了。 如今乍然见了这满桌的点心,她倒忽然生出了食欲,只觉饥肠辘辘,身心轻盈,好像许多年都没有体会过饿的感觉了。 但她并不急着吃,反而专心于投喂身边的人。 苏锦眼看着,她亲手盛起一碗米粥,动作又轻又缓,汤水半滴不洒,然后小心地放在他面前,神情温柔郑重,好像盛这一碗粥,就是天底下头等要事。 他忍不住出声道:“陛下何须如此劳动,臣不敢当。” 刚才还神色沉沉,像是有什么心事的少女,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苏大人不喜欢吗?” “不是。”他微微沉吟,像是在考虑该怎么说,终究只道,“您是陛下。” “可也是你的学生嘛。”楚滢笑眯眯的。 “陛下可不要再说什么事师之道了。”苏锦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陛下与臣之间,是先有君臣之份,后有师生之谊。陛下如此,臣实在当不起。” 从昨夜至今,虽然他不明白陛下在弄些什么名堂,但若他真信这是学生侍奉师长的规矩,那他的心智,就实在不配被先帝委以帝师的重任了。 眼见得被他拆穿,楚滢却丝毫不慌,只眨了眨眼,“真不许说吗?” “嗯,别再用这个借口了。” “好吧,那我招认,我喜欢你。” “咳,咳咳……” 苏锦一个没防备,就将自己呛着了,只觉得一双温软小手极自来熟,一手揽住他,一手轻轻抚着他后背。 “你看你看,吓着了吧。” 他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抬头看她,双眼因为呛咳而水濛濛的,“陛下……” “怎么了?” 他内心兀自挣扎几番,才能说出口:“陛下年纪尚轻,或许初通此事。臣是您的臣子,您的帝师,也只是如此而已。” 面前的少女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正担心,自己的话说得还是重了,却见她歪了歪头,笑得明媚,“对呀,自从我登基之后,就一直是苏大人在悉心教导我。喜欢自己的帝师,这很奇怪吗?” “……” 不奇怪,但是您的措辞着实有些惊人。 苏锦神色几番变换,才艰难开口:“所以陛下说的喜欢,便是如此?” “啊,不然呢?” 面对她大大方方,全然纯粹的模样,苏大人反而脸红心跳,羞愧不已。 原来,竟是他自己想得多了。 楚滢觑着他的神情,闷在心里偷笑。还是和从前一样好逗,一逗就脸红。 趁着苏锦心有愧疚,她赶紧趁热打铁:“苏大人,过几日我们去街上听书,好不好?” “陛下喜欢听说书?” “嗯。”她点头点得斩钉截铁。 其实不是的,她对于这些东西,解个闷还可以,但要说有多大的爱好,倒也谈不上。她之所以忽然想到此节,只是因为,前世她初次约苏锦出宫,便是去茶楼听的说书。 回来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一个卖挂坠的,本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却只觉得样子好看,非要买一个送给他。他再三推阻不成,最后选了一个小小的,也没细看是什么纹样。 那摊主却笑得合不拢嘴,大约见他们男女二人,举止又亲近,只当他们是夫妻,便说那坠子上画的是合欢花,是夫妻恩爱,夜夜合欢的好意头。 当时苏锦就快绷不住了,脸红得不成样子,竟然当街转身而逃。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却也有趣。 楚滢不自觉的,嘴角就带上了一抹笑。 “怎么,陛下这样喜欢?”苏锦微有讶异,“竟然想着都能笑出声来。” 她连忙加码,“是呀是呀,你也知道,这宫里本来就闷,自从当上了皇帝,面对那些大臣,就更闷得头疼,可孤单可寂寞了。” 她可怜巴巴,似是恳求:“所以苏大人,陪我出宫好不好?” 苏锦看了她两眼,“有臣在,陛下也觉得闷得慌?”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她抱着他的袖子,又急又忙,垂头丧气。 “您是一国之君,宫外多有危险。如果陛下想听说书,臣记得宫里有会讲的宫女,要是还嫌不好,将外面的说书娘子请了来,也是可以的。” 朕想要的不是听说书,是二人独处你明白吗?楚滢在心里哼哼唧唧。 “这不一样。”她固执耍赖,“再有趣的书,到了宫里都变得无趣了,市井里头才有那股热闹劲儿嘛。” 苏锦无奈地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可是陛下,臣近日怕是不能陪了。兵部执意要在西疆继续作战,臣还要设法力争。” 楚滢也叹气,她的苏大人,真是日夜操劳,连片刻放松都没有了。 “你与她们争,就能争出结果吗?” 苏锦的眼神暗了暗,“即便胜算小,也总是要据理力争的。” 这副局面,前世的楚滢看不明白,耽搁了许久,绕了好多的弯子,险些坏了大事,但是如今重看,就如一本提前翻看过结局的书,已经很明朗了。 这额卓部,只是西疆一个小族,本没有和大楚抗衡之力,当初只是因为灾年,活不下去了,才大着胆子来大楚的边境上劫掠,随即就被天机军狠狠敲打了一番。说实话,也是被打怕了。 如今四年多过去,对面早已不想再打了,数次给前线的威宁大将军递信,想要和谈。这威宁大将军呢,也十分规矩,将信一路往上送到兵部。 问题偏偏出在这儿。 恭王想要发动叛乱,不希望天机军回到洛州驻防,扰她好事,硬生生强令倪雪鸿,欺上瞒下,将此事在朝中只字不提,而给前线下达的号令仍旧是战。 这般,前线打得勉为其难,楚滢和苏锦都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有心想要停战,却也拗不过恭王和兵部。 前世她到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一节,但今生便可以大大提前了。 “苏大人,”她装作沉思道,“我在想,我们如今听见的,都是兵部一家之言,是不是?” “不错。” “古语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想,对前线战事了解最清楚的,永远是主将本人,假如我们秘密去信给威宁大将军,听一听他的意见,或许会更有用。苏大人以为呢?” 她斟词酌句,十分小心,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应该是一个连政事都听不太明白的小皇帝,如果表现得太过老成,会显得很令人吃惊。 但苏锦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深深看了她两眼,“臣也如此作想。” “真的?”她一下笑开来,“那看来我不愧是苏大人教出来的学生,竟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 眼前人笑容温和,隐含赞许,“嗯,陛下近来学得很是努力。” 他靠在椅背上,浅浅舒了一口气,“臣之前还在想,若是擅自给大将军寄密信,会不会过于逾越,如今陛下也这样想,却是帮了臣了。” “说什么呢?明明是苏大人在帮我操劳国事,哪里来的逾越之说。”楚滢腆着脸卖乖,靠过去替他捏了捏肩,趁机吃两口豆腐,“那这桩心事了了,苏大人同意陪我出宫了没有?” 苏锦略有好笑地看她一眼,“陛下还真是片刻不忘。您身边有这样多的宫人,为何非要臣陪您出宫?” 楚滢挑起眉梢看了看他,这可是他亲口问的啊,怪不得她吧。 “因为我喜……” “罢了,臣不问了。”苏锦飞快打断,耳根一片绯红,“臣同去就是了。” “苏大人最好了。”楚滢笑得露出白牙。 眼前的人像要勉强找回几分为师的威严一样,又低声补道:“但是这几日,陛下的课业不可放松,该读的该背的书都不能少,臣要验收的,知道了吗?” 话虽如此,却低着头不看她,显得有那么几分仓皇,像在努力掩饰什么。 楚滢越看越觉得可爱。明明那样容易害羞,却总要假装正经。 “是,学生从命。”她甜甜道,“苏大人说的,我一句也不敢忘。” “……嗯,那就好。” “来,再尝尝这个芸豆卷。”她依旧热心于投喂事业,“我刚吃了,味道挺好的。” 苏锦脸上的红意还未褪去,轻声道:“陛下怎么自己不吃,只顾着给臣夹?” 楚滢托着脑袋,乐滋滋地看着他。 因为看心爱的人吃东西,秀色可餐,比自己吃还开心。 “因为苏大人好吃啊……呀呀呸!” “……” 第6章 说书 那便扮作我的夫郎吧。 数日之后,天气晴朗,楚滢到底是如愿以偿,和苏锦一同出了宫。 坐在马车上,驾车的宫女依着规矩要问一声:“陛下,您看咱们去哪儿啊?” 话是这么问,她心里却没指望能听见回答。 这陛下自幼长在宫里,规矩严得很,从没听说先帝和太后许她出宫,她大约也就囫囵知道想听说书,但对城中的茶楼馆子,应当是一概不知的。 这不过是白问一句,她连后头给陛下推荐地方的词儿,都已经想好了。 然而楚滢却不假思索:“就去清平楼吧。” “好嘞。”她利索答应了,吆喝了一声,就驾着马往前走,心里道没看出来,这位陛下竟是个懂行的。 苏锦坐在车里,就略显意外地看了楚滢一眼,“陛下从前出过宫?” 可不吗,上辈子溜达好多回了,基本都是和苏大人你约会。她在心里说。 但在眼门前,还是不能这样认的,她从小的一举一动,宫里有些年头的宫女侍人都清楚,很容易被拆穿。 因而她只嘿嘿笑着,胡乱搪塞:“没有没有,也是听人说的,说这家茶楼里的说书很有名。” 苏锦点了点头,似不怀疑,只是打量了几眼两人身上的衣服,道:“今日在外,必不能以陛下相称。臣便唤您作小姐,如何?” 不好,非常不好。 楚滢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怎么想怎么怪异。 “不要吧,听起来不习惯得很。”她摸摸鼻子,“我们就不要那么多讲究,简单地你我相称,好不好?” 苏锦却很坚持,“尊卑不可乱,臣既然担着帝师一职,更该以身作则,若轻易就弃了尊卑礼仪,又如何能教导好陛下。” “……” 楚滢在心里大声叭叭,你前世跟了我,躺在我身下喘息连连,该做的不该做的一样没少,还为我怀过身孕,还真是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啊。 但脸上却是笑着的,还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苏大人,”她认真道,“你看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气度不凡,出门在外,如果要扮作我的侍人,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反而引人猜疑。如果一定要突显尊卑的话……” “如何?” “那便扮作我的夫郎吧。” “……!” 苏锦的脸陡然通红,飞快地别过头,轻声道:“陛下不要玩笑。” “我没有。”楚滢却格外较真,“你不觉得你长得很像吗?” “……” 苏锦极力面对着车厢壁,不看她,他身周的空气却都被带得热了起来,大约能把他自己给蒸熟了。 她心花怒放,乘胜追击,“我以前就想过,以后要娶怎么样的一个人当夫郎,却总想象不到。如今见到苏大人,忽然觉得和我的想象全都对上了。苏大人要不就陪我试试,走在你身边,整条街的女子肯定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俊美又才华横溢的夫郎。” 苏锦眼看着,她说得就要没边了。 原来才华也是能单凭双眼看出来的吗? 不过是想变着法地夸他,还夸得如此拙劣。 他耳根发热,声音却冷淡:“臣却不知道,原来陛下也有说书的天分。那我们也不必去宫外听了,这便回去吧,陛下给臣说一场就行。” 楚滢一缩脖子,不敢作声了。 好嘛好嘛,她怕了他还不行? 到得清平楼外,她率先跳下马车,回头将手伸给苏锦。 “臣……我无妨。”那人道。 她的手却固执地举在半空,“我知道你没事,但是女子理当扶男子上下马车,这是礼节。” 苏锦望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和她辩,只是将手放进她掌心,只稍稍借了一下力,下得车来。 苏大人的手,既温暖,又修长,她握在手里,只觉得一生一世都不想放开。 但唯恐再把这人惹炸毛,这豆腐她只敢吃了一口,也就罢了,探头往茶楼里一看,人头挤挤挨挨的,似是比她记忆中的生意还要好上许多。 “怎么,今日是说到精彩桥段了,还是新来了好的说书娘子?”她随口问。 那驾车的宫女就笑道:“回您的话,都不是,而是快到中秋了,街上正有集市,这赶完集的人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就都到茶楼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楚滢顺手摸了两颗金瓜子给她,“不错啊,机灵得很。你将车停好了,也要壶茶喝。” 说着,就进到楼里去。 面对迎上来的小二,她显得很熟门熟路,“前面可还有好的座?” “还有还有。”小二点头哈腰,打量着他们身上的华贵服色,“只是今日人实在多了些,没有单张的桌子了,只能与人拼桌,不知道您二位愿不愿意?” 楚滢扫了一眼厅堂,人满为患,若说不愿意,后面也更没有好位置了。 于是点了点头,小二便将他们领到正对台子的一张桌边坐下,并捧来茶单。 这好的座位,点的茶也是与寻常不同的,得是贵一些,因而许多人并不往这里坐,但楚滢自是不在意的。 她极自然地就问身边人:“喝什么茶?还是碧螺春?” 苏锦沉默了一瞬,轻声答:“嗯。” 待小二走了,才道:“你竟连我日常爱喝的茶都知道。” 楚滢脑海里的弦一紧,才发现前世对他的习惯过于熟悉,顺口就给带出来了,心说这可不能让苏大人以为,她成日留着心眼打听他的喜好,那还成什么了,意图不轨了这是。 她连忙道:“我平时去你那里,见你总喝这个,就猜应该是喜欢,谁让你的喜好这么始终如一呢。” 苏锦点点头,倒也未说什么。 厅堂里的人渐渐更多了,只见台上走上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定了,将手中醒木一拍,就抑扬顿挫开讲。 这书是接着上篇说起,楚滢听她三言两语说了个前情提要,竟还是个爱情故事,说的是穷读书的娶了富家公子,又上京赶考。 这等故事流俗,难免也就是那么回事,她也没有认真听,正好小二送了茶上来,就随口问:“如今秋天了,可有桂花糕卖吗?” 小二也极热情,笑道:“哟,客官您是个懂吃的,有,有,这时节桂花最香了,用来做糕又甜又糯,最好不过。您要一份吗?” 她点头应了,不出多时就端上来。 雪白的软糕,米香淡淡,其上点缀着一抹金黄桂花蜜,并几朵晒干了的花瓣,香气馥郁,格外喜人。 她扭头问:“你喜欢吗?来一块尝尝?” 其实不必问,正是因为知道苏锦喜欢,她才点的。他爱吃什么,不喜什么,茶要放到几分凉才喝,她全都记在心里,那么多年,从未弄错过。 甚至前世,她会按照他的喜好,一一对照着生活。他喜欢的,就是她喜欢的,好像把自己活成半个他的样子,就能把他找回来一样。 如今,这不就找回来了吗。 果然,苏锦点了点头,拈起一块桂花糕,送入口中缓缓咬下,顿了顿方道:“我也很喜欢桂花糕,这家做得味道不错。” 楚滢只笑得轻轻松松:“哎,有缘,连吃都能吃到一起去,真是有缘啊。” 台上书正说到,那穷秀才进京,金榜高中,前途无量,有高官愿意把自己的儿子许配给她,她便看不上原配夫郎了,回去大动干戈要和离。 说书娘子讲得忽而凄惨,忽而愤慨,台下听众更是义愤填膺,纷纷附和:“不像话,太不要脸了。” 但也有少数自诩清醒的,拿腔拿调地叹道:“都说糟糠之夫不下堂,但人都是往高处看的,若是你们眼前放着前程美眷,又有几个能把持得住?” 她们兀自争辩,楚滢只摇头低声道:“能说出这话的,真是卑劣之极。” 苏锦便一眼瞧过来,“你也是女子,竟这样想?” “女子又如何?人品贵贱,本就与男女无关。”她道,“贫贱时攀了高枝,得了原配夫郎的照拂,转头自以为有了大好前程,便想转身一脚踢开。这样的人,那公子已是错嫁了,如今趁早看清,和离了仍有自己的人生可以好好过,倒也是一件好事。” 苏锦望着台上,目光略空,神情似有怔忡,“如果是你呢,你会怎样选?” “自然是选我的夫郎。”楚滢答得不假思索。 他却像是对这个故事格外有感触似的,沉默了片刻,又轻声问:“那假如不是在更好的前程和夫郎之间选呢?假如选了你心爱之人,你眼前拥有的一切,却会输掉九成,你还会这样想吗?” 楚滢不知道,他这样心胸远胜常人的男子,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在意这个问题。 但她仍是正色答:“人各有志,于我而言,心爱之人便是世间最珍贵,最不可替代之事。哪怕我所有的一切满盘皆输,只要他不嫌弃我,我是东山再起也好,贫瘠度日也罢,都很满足。但如果失去了爱人,哪怕坐拥天下,也了无生趣。” 她没有说谎,前世,她有的是朝野上下的歌功颂德,和冰冷寂寞的宫室,唯独没有了他。 苏锦的眼神闪了一闪,似乎要说什么,身子却突然被人一撞,不由自主地就向她倒来。 第7章 糖人 陪我长长久久。 楚滢下意识的,一把就将他护在了怀里。 “对不住,对不住。”那撞人的是个大娘,连连道歉,“今儿个实在是太挤了,不小心撞着了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 苏锦在楚滢怀里不动声色地挣扎了一下,试图坐直身子,道:“无妨,不必介怀。” 楚滢原是护他心切,要生气的,但见对方不是有意,道歉也诚恳,也就罢了。何况…… 何况,给了她难能可贵的机会,能轻薄……不是,亲近苏锦。 她胳膊环在苏锦肩上,迟迟不肯拿下来,只觉得怀里的人柔软又温暖,已经多年不曾这样抱过他了。 那大娘也是个自来熟,见他们举止亲近,笑眯眯道:“这是你家夫郎吧?真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呀。今日茶楼里人太多,这样美貌的夫郎,是该护好了,别让我这等老婆子粗手大脚的,再给磕着碰着。” 楚滢怎么听怎么受用。 “我不是……” 苏锦刚低声开口,就被她截断下来,点头如捣蒜,“大娘说的在理,我一定记得。” “……” 苏锦被她搂在怀里不放,脸上红意顿起,抿了抿唇,忽然起身,“我不听了,先走一步。” “哎哎!” 楚滢一路紧赶慢赶,穿过拥挤的人群,追着跑出去,在门外拉住了苏锦,气喘吁吁:“你,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只是怕与大娘解释不清,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为这个生气。”苏锦低声道,“只是人太多了,不自在。” “好好,都听你的。”楚滢立刻狗腿,“我们不听了,随处逛逛,要是没有好玩的,一会儿就回去。” 这人也没有反对,二人便沿着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一路上,楚滢留心看两旁的摊位,却始终没有看见像前世一样卖挂坠的,想来终究是不能事事都一样。但无妨,别的也有很多。 “你喜欢流苏坠子吗?或者木梳、簪子?”她一路东张西望,一边在苏锦耳边念叨,“那边卖的小铜镜,看起来也不错。” 苏锦看了她一眼,略显好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得出来一次,”她诚恳道,“我想买点东西送你。” “不用,我对饰品玩物这些,并没有什么爱好。”苏锦淡淡道。 许是看到了她若有所思,四处飘忽的眼神,又补充道:“文房四宝、日常用具一类,也一概不需要。你怕不是忘了,我住在你那里,日常吃穿用度,都是你出。” “……” 楚滢陡然噎了一下,就见眼前人神色淡淡,转开头去的瞬间,唇角似是飞快地笑了一下,带着几分促狭。 她心怀不甘挠了挠头,总觉得这一世的苏大人,好像是不如前世好对付了啊。 顾盼间,忽然瞧见了一物,她立刻来了劲头,“那这个呢?” 苏锦一回身,就见她快跑几步,站定在一个摊子前,像是有些赌气地望着他,“这个家里总没有了吧?” 倒的确没有。 是卖糖人的,一个老婆婆正坐在后面,慢条斯理地捏,前面的架子上插着好几个,颜色鲜亮,惟妙惟肖。 “你要拿这个送我?”他走过去,微微笑道。 楚滢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盯着地上哼哼唧唧:“因为你说什么都不缺嘛。” 苏锦看着她的模样,倒也觉得有趣,心里忽然软了一下,“那便这个吧,挺有意思的。” “真的?”楚滢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亮,乐开花地对那老婆婆道,“婆婆,要两个糖人。” “好嘞,”老婆婆慈眉善目,“要什么模样的?” 苏锦原是想着,从架子上做好的里随便挑两个就行,横竖这就是讨小孩子开心的东西,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不料楚滢倒还挺认真,“什么模样的都能捏吗?” “你要说这天上的神仙,水里的龙,那老婆子可捏不出来。”对面笑眯眯的,“寻常的花草鸟兽,人物脸谱,那是都没有问题。” 楚滢一听来了精神,“那能照着我们俩的模样捏吗?” “行,怎么不行呢?” 老婆婆说着,手里的糖块就开始翻飞,十指灵巧,让人目不暇接。 苏锦转头看着楚滢,声音低低的:“为什么非要是我们俩的模样?” “因为是我送给你的呀。”楚滢昂着头,十分有理似的,“平常的猴儿啊鸟的,都太普通了,怎么能显出是我送的呢?” 他摇摇头,心说这是什么歪理,但也只能由得她去。 老婆婆的手挺快,不出一会儿工夫,两个糖人就捏好了,确实是还挺像那个意思,衣服样式花色都对,连身形都考虑到了,男糖人比女糖人高两分,摆在一起,的确是很般配。 楚滢笑眯眯地付了钱,举在手里,怎么看怎么高兴。 “就这样喜欢?”他轻声问。 “是啊,”楚滢笑着,将其中一个递过来,“喏,分你一个。” 他接过来看了看,是糖做的女娃娃,圆圆小脸,黑发杏眼,虽然受工艺所限,相貌上并不能还原几分,但也颇为可爱。 只是嘴上却要道:“原来你就长这样?” “怎么了,不像吗?”楚滢晃晃脑袋,“我倒觉得还挺传神的。反倒是你的这个,差得远了些,哪怕老婆婆的手再巧,也捏不出你一分好看。” “……” 听她用这样理所应当的语调,说这样腻人的话,苏锦的耳尖忍不住一热,没有接她的茬,只问:“为什么是将你的糖人送给我?” 不料她一仰头,眼睛亮晶晶,“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话问得。 他努力镇定道:“自然是真话。” “因为我想把像你的这个,留在我身边。”楚滢捧着手中的糖人,眉眼弯弯,声音忽地放轻了几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里了。” “……” 苏锦只觉得胸中陡然有些难言,他偏开目光,不去看她喜上眉梢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像是很不解风情地随口玩笑:“我又不是什么小鸡兔子一类,捧在手上像什么话。” 楚滢却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只冲着他笑:“对了,你回头要是打算吃它,记得对我温柔一点,不要一口咬掉我的脑袋,记住了吗?或者……至少别让我看到,太残忍了。” 说着,还作势抖抖肩膀,啧啧有声。 他哭笑不得地看了她几眼,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这么大一个糖块,吃到什么时候去?”他摆弄着手里的小糖人,低声道,“回去后便找个地方摆着罢了,倒是你……” 他觑她一眼,微挑了眉梢,“该不会往后漏了功课,被我训的时候,就回去躲起来,一口一口咬我的脑袋泄愤?” “噗……哈哈哈哈。”楚滢一个没绷住,大笑出声。 果然,她的苏大人,在宫外头,不一口一个“陛下”的时候,就会有趣许多。 她装作沉思的模样点点头,“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苏锦看她的眼神,幽怨中又带着几分好笑,她嘴角的笑意就忍不住浮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开玩笑的,”她轻轻道,“我不舍得。” 她举起手里的糖人,对着阳光,眯了眯眼端详,“我要将它好好地存起来,陪在我身边,卿云殿很大,它可以永远放下去。” 苏锦看着她的样子,出了一瞬间的神,最终还是忍不住纠正她:“可是,糖也不能放太久,终究是会坏的。” 楚滢倒是一副很想得开的模样。 “世上有什么是不会坏的呢?”她望着糖人平静道,“卿云殿就修缮了多次了,大楚的数百年基业,总有一天也会江山易主。沧海桑田,水滴石穿,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生如朝露,不知晦朔,但哪怕只有几十年的光景,曾经以为会在身边一世的人,也会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 “所以,能有多久是多久,只看眼前,不问来日。”她笑嘻嘻的,好像刚才那番沉重的话,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样,“如果嫌糖存放得不够久的话,那不如……” 苏锦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并没有来接她的话。 她落了一个冷场,却毫不受影响,反而靠近他身边,仰头看着他,“不如你在我身边,陪我长长久久吧。” 苏锦笔直望向前方的目光,突然颤了一颤,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插糖人的小竹签。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楚滢在他身边自说自话。 他犹豫了几番,终究是道:“我不合适。” “为什么?” “你身份特殊,还很年轻,往后你身边会有更相配的人。” “你教我的书上,不是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吗?”楚滢目光坦荡,“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苏锦低着头,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无奈。 “你喜欢我教你功课,帮你处事,只要好好用功,我就不会走。”他轻声道,“回去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第9章 红线 苏大人的危机感。 苏锦闻言,持筷的手顿时僵住,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泛起红来。 一旁有热心过头的君侍,就打趣道:“您瞧苏大人,平日里多精干稳重的人,聊到这些事上,原来却也像小儿郎一样,害羞得厉害。” 旁边另有人道:“要是侍身记得没错,苏大人是还没有婚嫁的,要是成了亲的男子,怕也住不进宫里来。” 众人纷纷点头间,苏锦的脸已经红得快要烧起来。 楚滢心里一动,心说难道太后这是要给他们牵线? 前世的时候,她和苏锦熟悉得并没有那么快,第一年的家宴,她没有好意思带他一块儿来,自然也就没有在太后跟前露脸的机会,后来他们便渐渐地互生了情意,也就不需要别人来牵线搭桥了。 太后在她的婚事上,一向颇为开通,苏锦和她在一起久了,朝中渐渐地生出不少难听话,他老人家却从未阻拦过,一直到后来,苏锦自认是恭王同党,她顶着满朝压力,要纳他入后宫,那一班子大臣整天血谏死谏的,他也从未多话过一句。 他只对她道:“哀家老了,不管你们孩子间的事,你只要自己将人认准了就行。” 照他这副架势,要是今天突然来了兴致,给她和苏锦拉一拉红线,她觉得倒也很符合他老人家的做派。 于是楚滢心怀暗喜,面上却要假装刚正不阿:“父后,您说什么呢,您没瞧苏大人脸都红了?” 太后却笑得合不拢嘴,“男子到这个时候,都是羞的。但天下间的男子,也终是要嫁人的,如今在这里的没有外人,怕什么,大胆地说。” 说着,就向苏锦问:“苏大人今年多大了?” “回太后的话,二十五了。”苏锦低声道。 这个年纪,别说是男子,即便是放在女子身上,也算是大了,至今尚未成亲,很是不寻常,因而朝中的那一拨老古板,例如倪雪鸿,明里暗里都笑他是太过要强,没人敢要,要将自己熬到孤老了。 但楚滢知道,他其实只是志不在此。苏锦一向以为,男子不该被捆在生儿育女上,女子能做的事,男子样样都能做。 他这样的人,多数女子既怕他,又厌他,归根结底,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个男子罢了。 但是楚滢不怕,她打心眼里觉得,苏大人就是天底下第一好,苏大人哪里都比她强,她倾慕他,喜欢他的所有。 “哦,二十五了。”太后缓缓点头,“但是你既有才学,有志气,相貌又生得好,依哀家看,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楚滢都快给急坏了,插话道:“父后您倒是别光说呀,您替苏大人看上谁了?” 她感到身边苏锦的手微微一动,像是恨不得拽住她的模样。 太后瞧她一眼,“你这话说的,哀家不过问问,哪里就有这么快了,你急什么。何况,哀家看上谁管用吗?这些事情,终归是要自己喜欢。” 说罢,就转向苏锦,“苏大人,你心里若有喜欢什么样的,便说来听听,哀家或可替你留心。” 旁边众位君侍也道:“是呀,咱们这么多人呢,闲在宫里也是无事,大可以四处问问,不怕挑不到好的。” 苏锦红着脸,只轻声道:“回太后的话,臣没有想过这些事。” “瞧你这孩子,自己的事,哪能都不上心的?”太后乐呵呵的,“或者你成日在朝中呢,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大臣?” 楚滢越听越着急了,心说您这是要指到哪里去了,不行不行,除了她以外谁都不行。 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可怜巴巴盯着苏锦,就差在他耳边大喊,你选我吧你选我吧。 苏锦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臣这些年心思都在公务上,着实是没有想过,是臣疏忽了。” “罢了,苏大人要给羞煞了。”有君侍笑道,“他脸皮薄,咱们也不好太难为了他。” 太后亦道:“那倒也算了,你这孩子自己争气,眼界高些也是对的,若是将来有了意思,还是那句话,哀家替你留心。” 苏锦谢了恩,端起面前桂花酒抿了一口,衣领以上露出来的肌肤都透着薄薄的红意。 楚滢在旁边喘了一口气,没有就没有吧,总比跟哪个大臣胡乱牵上了线要好,她的苏大人只能是她的,谁都别想抢。 刚想吃两口菜,却听那边太后又道:“苏大人倒也罢了,你呢?你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这后宫是不是也不能总空着?” 楚滢给吓得,刚夹的菜都快掉了。 “父后您今天,怎么要将月老的活儿给抢了?”她僵着脸皮,勉强笑道,“儿臣还小,还小,自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太后抬眼看她,“你年纪是不大,但先帝在你这么大时,都已经与哀家成了亲了。当了皇帝,便不能像从前逍遥了,后宫空虚,后继无人,你便等着朝臣来给你递折子吧。” 知道了知道了,前世又没有少收过。她默默撇嘴。 其实她极想说,儿臣心里有人,您仔细瞧瞧,您今天变着法儿地关怀婚姻大事的这两个人,原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顾及到苏锦的脸面,只能作罢。 “儿臣明白,都明白。”她呵呵赔笑,“您刚才也说了不是,这事得自己喜欢才行。儿臣一定多留心,到时候请您过目。” 太后点点头,又摇摇头,“君后的人选是要慎重些,其余的嘛,却可以随意些,左右哪个皇帝都得是三宫六院,重在为皇家开枝散叶。” 他微一沉吟,就道:“前几天兵部尚书给哀家请安,提起他有个儿子,今年十四岁,温柔安静,知书达礼。哀家思量着,要不然改天邀进宫里,见上一见。” 不要,不要啊,楚滢心里叫苦不迭,您老人家这是点的哪门子鸳鸯谱。 这人她知道,叫做倪欢,前世是倪雪鸿那个老狐狸在恭王倒台后,为了保自家荣华,千方百计要送进宫塞给她的。当时她失了苏锦,整个人失魂落魄,太后又几番力劝,要她好歹在后宫里留个人,她便稀里糊涂地收下了,心想着用来堵朝臣的嘴也不错。 但她自始至终都未碰过他,不过养在宫里,好好的一个男子,在深宫守活寡,她后来想想,也是挺对不住他。 她倒没想到这辈子,倪雪鸿那么早就想着把人塞进来了。怎么,是那天让她一顿挖苦,反而觉得她这个小皇帝值得投靠了不成? 但是这等害人害己的事,她是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您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吗?”她苦着脸道,“选君侍又不是买白菜。” “这叫什么话?”太后奇道,“他母亲想将他送进宫来,难不成他自己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主意吗?” 楚滢余光瞧着,身边的苏锦脸色淡淡,只盯着面前的酒杯看,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身子仿佛绷得有些紧,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 “这强扭的瓜它也不甜。儿臣还小,那兵部尚书的公子比我更小,怕是还没明白自己的想法呢,咱们早早把人绑了进宫,也不厚道。”她道,“儿臣刚刚登基,课业都顾不过来,这些事容后再议吧。” 太后也只得无奈道:“好,总归是哀家说不过你。” 于是一众人复又闲聊吃酒,苏锦的神情依旧未变,只是楚滢总觉得,他就是到这会儿才松弛下来了。 一顿饭毕,二人并肩往回走,到得岔路口,苏锦淡淡道:“陛下请回宫吧。” 楚滢笑着看他,“我想送苏大人回去,好不好?” “不必了。”他道,“才几步路的事,何须相送。” “那我想到桐花宫讨杯茶喝。” “臣那里的茶也无甚特别。”苏锦垂着目光不看她,“若是陛下实在喜欢,臣一会儿让人送些去卿云殿就是了。” “……” 楚滢无端吃了个瘪,挠挠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只直觉不能放他这么轻易回去,不然怕是更不行。 她满脸认真道:“那可不行,是我邀苏大人一同去吃席的,如今自然该好好地将你送回去,女子邀男子同行,应当妥帖送回,这也是礼节。” 苏锦也不知道,她这样当个皇帝也没几分架子的人,是怎么左一个礼节右一个规矩的,但实在是累了,也不想同她硬拗,只能点点头,“若陛下执意如此,便请吧。” 然后就眼看着楚滢,像得了天大的便宜一样,眉开眼笑,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边,一路将他送回了桐花宫。 他今日也不讲什么君臣规矩了,坐到偏厅的椅子上,就道:“陛下若无事,就请回吧。” 其状冷淡,让端茶进来的秋桑都愣了一愣。自家大人向来待陛下尊敬,且客气,这副模样倒是有些出奇了。 楚滢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凑上前去,扒在桌子沿上小声问:“苏大人,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第10章 按摩 皇帝的副业。 苏锦的神色一僵,有片刻的不自然闪过。 “臣有什么事值得生气,”他淡淡道,“陛下多虑了。” 楚滢端详着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虽仍旧是那个轻声轻气,万事不形于色的人,但今天却无端地透出几分低落,就像一块美玉黯淡了光华,让人看着心里不忍。 她对苏锦,熟悉到了骨子里,她自认为她不会看错。 “真的吗?”她轻手轻脚蹭过去,伸手牵他衣袖,像猫在挠,“那苏大人今天散席后,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没料到她如此直白,单刀直入,苏锦的脸色就更不自在了。 “没有,陛下误会了。” 一旁的秋桑倒好了茶水,瞧着这一幕直咋舌,心说自家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竟像是跟陛下闹起脾气来了。虽然陛下待他一向很好,但那也是陛下啊。 楚滢却暗中摆了摆手,让他别操心,只管退出去,再把门带上。 “是吗?”她悄悄地往前蹭,故意道,“让我猜猜,是不是我父后擅作主张,要给你说亲,你心里不高兴了?” 苏锦靠在椅背上,合着眼,眉心微蹙,透出几分疲惫。 他闻言立刻道:“怎么会,太后愿意替臣留意,原是好心,臣理应感恩。” 楚滢的声音轻轻软软,就响起在耳边,“哦,那就只能是因为,父后提起要给我选君侍,这才惹着了苏大人。” “……” 苏锦陡然一睁眼,就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没声儿地摸到了他近旁,此刻扒着椅子扶手,头几乎就要挨到他肩上了,一双眼睛干净又带笑,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猛地向后一仰,后背紧贴在椅子上,飞快地转开脸去。 “陛下。” “苏大人,”楚滢拖长音调,像在哄人,又像在撒娇,“你不喜欢,和我说就是了,做什么要憋在心里气自己?” “臣没有。” “好,没有就没有。”她笑得甚至有些宠溺的意思,忽地竖起三根手指,往脑门边上一放,“那我也得给自己正名了,我对父后说的这个那个公子,都没有半分意思,我此生都没有娶别人进门的念头。” 对,是“别人”,谁都不可以,只有你。 “……” 苏锦看着她的模样,心绪复杂中却又有几分好笑,伸手将她的手拽下来,忍不住道:“你是堂堂一国之君,学什么对天发誓,成何体统?” 楚滢很不服气,“我是认真的。” 眼前人看了她一会儿,忽地轻叹了一口气。 “身为帝王,后继无人称为失德,古往今来,多则三宫六院君侍无数,少的也总有十数人。君侍相较于让皇帝喜欢,更重要的意义是为皇家绵延后嗣,以及巩固与朝臣贵族的关系。”他道,“陛下,臣任帝师之职,辅佐您千秋功业,没有因此事而介怀的道理,陛下不必多心。” “……” 骗人,苏大人最擅长自欺欺人。 楚滢在心里愤愤不平,道理你都懂,但你此刻脸色差成这样,又是在干嘛? 话虽如此,嘴上却不敢埋怨他,只委委屈屈的:“你怎么和我父后说话一模一样啊。” 苏锦望着她,无奈笑笑:“道理本就是如此,莫非现在臣说话,陛下已经不喜欢听了?” “别别,你说什么我都听。”楚滢赶紧哄着,但转眼又垮下嘴角来,“可是只有这一句,我不想照办。” 她蹭在他跟前,两手各撑一边扶手,不知不觉间,几乎都要爬到他身上了,眼睛水汪汪的,一脸小心地看着他。 苏锦忽然觉得,如果给这位陛下一条尾巴的话,此刻想必是耷拉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想摇又不敢摇。 “别人都说,君王富有四海,是天下之主,但是如果连自己的心愿都无法达成的话,那这个皇帝做得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仰着头,满脸执拗,“我只想和心爱之人,一生一世,白头到老。这样平民百姓都能实现的愿望,为什么当了皇帝反而不行?”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前世要丢下她不管,为什么要留给她一个山河安定,四海升平,却唯独没有他的帝国。 苏锦被她的眼神烫了一下,忽地无话可答,眼看着她就快要将他扑在身下了,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他抬手轻揉眉心,声音低低的:“陛下,不争了吧,臣今日有些不舒服。” 简单一句话,楚滢的固执忽然就散了,眼里顿时化为担忧。 “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陛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楚滢心里道,还不是伺候你太久了。苏锦是废寝忘食替她操劳朝政,但却不是钢筋铁骨,他的身子也就那样,劳累过了就头疼,前世里,她硬生生什么按摩熏香,药膳食补,都给学会了,单就这一项上来说,和御医比都不带输的。 还是她太没用的缘故,当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依靠着他,如果不是他,她早就被谋逆的恭王剁成泥了。 还好,今生,她是带着十余年磨炼出的本事回来的,虽然眼下还不敢显露太多,但总归是能让他少操劳一点了。 “因为我聪明。”她随口嬉笑道,“苏大人,我帮你按摩好不好?我可厉害了。” 苏锦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笑:“陛下千金之躯,来做这些事像什么话。您先回宫吧,臣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楚滢却完全没有理他的意思,誓要将不像话进行到底,径自挽了两分袖子,双手就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陛下。”苏锦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阻拦她。 她却只轻声笑:“苏大人为国操劳,我又什么都帮不上,只有这点小本事,是从前替母皇按摩解乏学来的。你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太没用,好不好?” 反正她母皇都下葬了,他也无处找人对证去。 苏锦倒也当真没有再躲,只是轻声道:“臣如此僭越无礼,要是让人知道了,怕是得重重参一本。” “怕什么?”楚滢理直气壮,“反正折子也是你自己批,你就说,我与你之间的事,轮不到其他人来管,本皇帝我很乐意。” “……”苏锦哭笑不得,“您自己听着这像话吗?” “怎么了?我以前听说,前朝有辅政大臣,仗着自己根基深厚,皇帝年幼,大包大揽全权做主,对皇帝掌控欲强得很。”她从他身后凑近过来,声音愉悦,“苏大人,你能不能学学人家,霸道一点,把我当成你一个人的,很难吗?” 难吗?教导她这样一个成天语出惊人的皇帝,是挺难的。 苏锦闭了闭眼,摇头叹息:“陛下往后,还是不要自认是臣的学生了。” “为什么?” “这样的奇思妙想,若说是臣教出来的,也实在是师门之耻。” 楚滢站在他身后,哧地一声,险些没笑喷出来。 嗯,还是这样会和她玩笑的苏大人好,别像刚才,一口一个绵延后嗣,开枝散叶的,听着她心里都窝火。 她轻手轻脚,力度适中地替他按着,看着他眉心渐渐舒展些许,只觉得心里也松了些。 “苏大人,”她轻声道,“一定要保重身子,不要累坏了自己,政事是处理不完的,大可以慢慢来。” 何况,她眼下是带着前世的心智重活的,她不是什么都懵懂无知,软弱无能的小皇帝了,她都可以替他分担。 苏锦只微微笑了一下:“臣没事,只是这两日睡得少了些,今天席间又饮了酒,是臣不小心,陛下不必担心。” “你又熬夜了?”楚滢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事忙成这样?” “无妨,是南方的一桩案子,还没有多少眉目。”他道。 见他疲累,楚滢也不忍心多问,只将手移到他肩颈上,轻重揉捏。他倒也当真顺从,任由她作为,也不再推拒,就像前世一样,安静而信任。 她的手游走在他肩上,忍不住就出了一下神。 苏锦单看上去,只是清瘦些,但仍是宽肩窄腰,长身玉立。可是一摸上去,哪怕隔着衣衫,锁骨和肩胛也一清二楚,让人不由得心疼。 他再有雄才伟略,依然是个男子,并不是铁打的人,哪经得住长年累月这样消耗。在多数男子只求嫁得良人,衣食无忧的时候,他却在替她一肩扛起这大楚朝。 她小声道:“再忙也不许熬夜了,听见没有?不然我就搬进桐花宫里,夜夜来逮你。” 眼前人只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昏沉欲睡,模糊道:“胡闹,哪有陛下的样子。” 话音落下不久,却就不出声了,呼吸又轻又缓,楚滢感到他的身子在她手底下渐渐发沉,就知道他睡着了,于是停了动作,轻轻地凑到他侧面。 苏大人这睡姿并不舒服,她主动把肩膀送上前去,他倒毫不抗拒,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了她肩上。 呼吸清浅,眉目如画。 楚滢撑着扶手,扎着马步,以这般艰难姿势维持着,心里却乐得很。 这可是苏大人你主动睡的朕。 第11章 谜题 前世发生了什么。 楚滢陷在梦里,醒不过来。 前世,恭王谋逆,策反神武军,直逼京城,万幸苏锦提前防备,与远在西疆前线的威宁大将军通了密信,密调天机军回朝,刚刚好赶上,在洛州展开激战。 天机军常年征战,以战代练,极为强势,并不费多少艰难,就取得了胜利。 恭王自裁,京师无恙,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只是传回来的另一个消息,却令朝野震惊,几乎不敢相信。 “启禀陛下,老臣亦不敢信,只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啊。”大理寺卿跪在她面前,老泪纵横,“三万神武军,被尽数坑杀,累尸道旁,筑成京观,其惨状不忍目睹,令人发指啊。” 楚滢彼时还稚嫩,甚至问了一个蠢问题:“什么叫做京观?” “不怪陛下不知道,这些年我朝太平,没有大战,也只有臣这样的老婆子还见过这种东西了。”皓首老妇痛哭道,“过去大战之后,将敌军的尸体堆成小山,盖土夯实,筑成高台,就叫做京观,乃是用以炫耀武功,震慑敌人。但是,但是……” “不可能。” 楚滢遍身发冷,深吸了几口气,“这不可能是苏大人做的。” 神武军不是什么敌军,是大楚自己的将士,只是上面的将领被恭王蛊惑,领兵造反,底下的士兵却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军令如山,本没有选择。 他们不是商议过吗,只要能平定事态,擒住恭王就可以了,至于神武军的将士,就地缴械,根据参与叛乱的情节,再行处置不迟。 明明已经胜了,苏锦怎么会赶尽杀绝,更何况是……铸造京观? 大理寺卿捶胸顿足,嚎啕不已,“苏大人已经认了!陛下,神武军中都是些何人?那都是良家子,不乏世家子弟,如今朝野激荡,民愤冲天,陛下,您护不住了!” 楚滢死死抓着龙座的扶手,只觉得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 不会的,她知道苏锦,他绝不是这样残暴荒诞之人,这里面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但是苏锦还朝的时候,不但亲手击碎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还在满朝文武面前,带来了一个更令万人唾弃的消息。 “是臣做的。”他跪在大殿上,笑得平静,“陛下,虽然恭王殿下已经事败身死,臣却不愿意让您胜得太高兴,三万神武军,对大楚也是割肉之痛吧。” 楚滢坐在龙椅上,满目眩晕,“你在说什么?” “陛下还没有明白过来吗?”他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几许嘲讽,“臣是恭王殿下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殿喧哗,有耐不住的大臣已经厉声责骂他,楚滢却只觉得滑稽极了,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在朕身边这几年,什么政事都是你帮着朕操劳的,就连恭王,也是你领着天机军击败的,事到如今,你跟朕说你是她的人?你是糊涂了吗?” 苏锦只始终笑着,“击败恭王的,是威宁大将军,臣原本是想调动天机军,与恭王会合,一同攻入京师的。是大将军过于刚正忠心,臣失算事败,自知无力回天,那假传军令坑杀神武军,让陛下难受一阵的本事,臣还是有的。” “……” 楚滢望着满殿乱象,只觉得心疼得快呼吸不上来了,她道:“你不要再胡说了,这些年,朕的治国之术,为君之道,哪一样不是你教的?如果你是恭王的人,何须这样劳心劳力,鞠躬尽瘁?” 苏锦却轻轻笑出声来,好像她问了一个极可笑的问题似的。 “正因为您的一切都是臣教的,所以陛下,您永远胜不了臣。”他跪着仰望她,平静从容,“这些年在您身边,只是为了行事方便。朝臣皆忌惮臣,只有您最好骗。” 他的笑容仍旧如从前一样温柔,却一字一字对她道:“陛下,您太蠢了。” 朝野愤怒,万民请愿,楚滢只能下令将他收押大理寺,稍后再做定夺。 她不顾众人反对,去看过他许多次,每次都是她连番质问,他心如止水,她泪流满面无功而返。 “苏锦,”她苦苦哀求他,“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却只是云淡风轻,目光平静得像是一个已死的人一样。 “臣都已经与陛下说过千百次了,臣是恭王的人,即便事败,也要惹出些乱子来,不想让陛下在龙座上坐得过于安稳。” “你明明就不是!”楚滢一拳打在牢房的铁门上,与墙相撞,哐当作响。 “威宁大将军都与我说了,他从未听说过你有挟持天机军,与恭王同流合污的意图,他问遍了军中将士,都道那夜一片混乱,对面神武军自知将败,点火放烟,他们看不清全局,却都没有做过坑杀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也说了,他们看不清全局。”眼前人淡淡道,“不过此事,确与大将军无关,他被臣瞒得严严实实的,只懂打仗,却不懂人心。” 楚滢一拳一掌打在牢门上,只觉得手上生疼,却也比不过心里的疼。 苏锦只望着她,惨淡微笑:“陛下不如打臣,更畅快一些。” 她都快被逼疯了,抬起手来,落到他身上,却是紧紧环住了他,将他拥进怀里,哭得像孩子一样无措,“苏锦,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们要你死,你知不知道?” 苏锦在她的怀抱里,身子微微发抖,声音却仍平静:“臣敢做下这样的事,就没有想过能活。” 她无助地攀上他的肩膀,去吻住他的唇,眼泪落在双唇相交处,一片苦涩。 “求求你,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你在担心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什么都可以想办法,怎么都比如今这样好。求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苏锦……” 她怀里的人闭着双眼,声音颤抖,睫毛底下隐有泪光,“你这样,才是真的要逼死我。是我背叛了你,无需多言。” 然后,就当真任凭她怎么哀求,都一言不发。 真仿佛,铁石心肠。 第12章 诊脉 苏大人想见您。 楚滢大口呼吸着从梦里醒过来,像濒死的鱼,其状把守在一旁的百宜吓了一跳。 “陛下,您这是怎么啦?”她忙给端茶擦汗,“被梦魇住了吗?” “嗯。”楚滢接过杯子,一气喝干,背脊上全是冷汗。 “这可吓坏人了。”百宜道,“您近来好像睡得常常不好,正巧,御医来请平安脉了,正候在外面呢,要不叫她瞧瞧吧?” 她满身大汗,心仍跳得极快,将空杯子递过去,示意再要一杯。 没有用,御医院里的那点子本事,她前世已经轮番试了个遍了,要是能管用,早就好了。但她还是夜夜梦魇,不是惊叫就是哭喊,到后来,哪夜没有这样的动静,伺候的宫人反倒以为不正常了。 只要苏锦回不来,她就一生一世都好不了。 哪怕是如今重活一世,她仍时常困于那种惊恐中,难以自拔。 但是既然御医都来了,见百宜关切,她也不想硬拂她的心意,便点点头,让叫进来。 给皇帝请脉,来的自然是院判,头发花白的老妇,她前世早就熟悉了。 那些年她熬坏了身子,内里都掏空了,再名贵的补药灌下去,也是泥牛入海,无济于事。这院判倒也当真不怕她,直率得很,道:“陛下如今之状,要是戒了饮酒,不再碰那些丹药偏门,大约老臣还能施为几分。但若一意如此,只在三五年间。” 她都给听笑了,挑眉道:“你倒敢说。” “臣是医者,活到这把岁数,还有什么不敢?”院判在她面前边写药方,边摇头叹息,“若是能换陛下听臣一言,臣的脑袋,掉便掉了吧。” 楚滢却只在卿云殿经年浸染的酒气里,仰头望了望高高的房梁。 “院判,”她轻声道,“你可知,世间何物可以医心?” 老妇沉默了半晌,手中笔顿住了,墨便从笔尖晕开来,将一张写了一半的药方染废。 她最终只道:“臣无能。” 是啊,医者亦有不能医之症,有不能救之人。 楚滢觉得,这老妇前世里大约是烦极了她,日复一日地给她这个无药可救之人,开些换汤不换药的方子,叮嘱几句两相都知道无用的话,也是挺为难。 到头来,竟是这老妇熬得比她还久,瞧着比她硬朗多了,倒是她已经再世重生走了一回。 不过眼前,她还是少年蓬勃,气色上佳的小皇帝,这老院判见着她,倒是露出了她许多年未见过的笑意。 一番诊脉,只道:“无甚大碍,只是脉象隐约有些浮躁,敢问陛下,近来可有何事放在心中思虑吗?” 楚滢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大约也只是那些朝政。” “那便无妨。”院判笑眯眯地点点头,就合上药箱起身,“如今秋日里,心浮气躁些,睡得不踏实,也是有的,臣替陛下开一副润肺安神的汤药就好了。” 楚滢靠在小榻上,愁眉苦脸:“劳驾,加些有甜味的药材,不然实在喝不下去。” 这院判在宫中日久,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闻言一挑眉:“那陛下也不必让臣开汤药了,自行熬一盅梨汤喝了不就好了?” 这老太太,竟还揶揄她。 送走了院判,百宜折回来,笑容松快:“陛下就忍一时吧,奴婢见您近来总是梦魇,心里可慌了呢,既然院判这样说,倒也能放下心来了。” 楚滢只笑了一下,点点头,也知她有心。 汤药没有用,御医也没有,她的一切惊惧畏怖,不过是来源于前世,和苏锦纠葛到最后,眼看着他死在她面前。 好在如今,重活一世,他还在,一切都还有得挽救。 楚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目定神。只是,她始终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威宁大将军是个忠诚可靠的人,他说天机军上下都自称没做过坑杀之事,那除非他被蒙蔽至深,不然就是没做过。但是洛州道旁,累累白骨,又是世人都能眼见为实的。 这真是奇了,难道神武军还能自己给自己盖了京观不成? 但是苏锦……她再活十辈子都不信,以苏锦的心性会做出那样的事,什么坑杀将士,什么乱臣内应,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自从那一战回来,他就像陡然变了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身边百宜小声问。 她疲累至极,一个没留心,就顺口道:“我在想苏大人。” 百宜像是一愣,随即就掩着唇笑出声来:“陛下,虽说咱们和桐花宫的人,人人都看出您对苏大人的心意了,但您可不能这么口无遮拦呀。” 楚滢吁了一口气,睁开眼来,心知无法与她谈论前世之事,只能随着无力一笑:“怎么,近来苏大人都不爱搭理我,还不许我想想。” 这话倒是真的,自从那天中秋家宴后,苏锦待她,称不上冷淡,但却极为恪守君臣之份,说罢了话就躲,无事就不留她,不论她怎么嘴甜卖乖,怎么试图亲近他,他都半点也不接茬。 她十分想不明白,他前世从不曾对她躲避如此,就说今生,他那天听闻太后要给她选君侍的反应,也并不像是全然不在意。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百宜看她满脸烦闷,却笑得有些戏谑:“话不能这么说,奴婢瞧着,苏大人对您也不差,只是您是九五之尊,他是您的帝师,这中间隔着一层身份呢,他若是对您过于亲近了,让人瞧着说闲话,像什么模样?再者,男子总不能过于主动,让人小瞧了去的。” 她还压低声音,冲她挤挤眼睛,“陛下您日日与他相见,有什么怕的?多努力呗。” 楚滢哭笑不得,心说她这个贴身总管,真是胆大敢说,偏偏鼓励得还挺有道理。 “行,行,你倒是给我鞭策上了。”她道。 百宜却神神秘秘凑过来,“奴婢可没有胡乱激励您,刚才桐花宫来消息了,苏大人,亲口说,想见您一面。” 第13章 借人 顺便求约会。 楚滢出现在桐花宫门口的时候,几乎是一路蹦着高来的,洒扫宫人老远就看见她摇头摆尾,乐得都快上天去了。 进得宫门,人人都抿嘴笑着向她行礼,细柳嘴快,道:“陛下您快进去吧,咱们大人等您多时了。” 她笑得露出一排牙,“这孩子真会说话。” 说着就往里面去。 苏锦坐在书桌前,大约是早听见了她在院子里的动静,她刚进门,他头都未抬,就道:“陛下来了?” 她三两步走上前去,往他书桌边一趴,“苏大人今天舍得找我了?” 眼前人的唇角就牵了一牵,像是有些好笑又无奈,“这算是什么模样,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谁教的陛下这样讲话?” 嘁,好多天明里暗里躲着她,难得主动找她一次,难不成是专门摆师长派头来的? 楚滢撇撇嘴,“没有人教,自力更生的。听说我从前是有个帝师来着,但已经好久没怎么见过了,如果再见不到,我就是个天生天养,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皇帝了。” “……”苏锦陡然僵住,抬头看了她几眼,神色十分复杂难言,“又在胡说些什么。” 但语气却是软的,显见得是拿她没有办法。 她也没真想和他赌气,立刻收了混账模样,笑嘻嘻地凑过去,“苏大人,你找我什么事啊?” 她心里最想听见的,自然是他想她了,自己也发现这阵子对她的冷落十分没有道理,打算和她赔个礼道个歉,再培养一番感情。 但是鉴于这只是白日梦里的情形,她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苏大人想起要考察她的课业,或者又有什么新的政论策论要布置给她。 没想到,从苏锦口中说出来的却是:“陛下,臣想向您借一些人。” “啊?人?”她一头雾水满脸迷茫。 这满朝文武,各级机关,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日常奏折都是他批,连她的玉印都交给了他,由他全权掌握。 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条躺平了晒干的咸鱼,哪还有什么人是他需要开口向她借的? 但苏锦的神情却格外郑重,“臣想借的,是九离司的人,非陛下首肯不可。” 楚滢脑子里的弦立刻上紧了。 九离司,是历代皇帝的暗卫系统,人数不多,极其精锐,除了负责帝王的近身保卫,有时也会派出去行一些秘密之事,这的确是苏锦即便手握玉印,也无法调动的范围了,非有帝王本人开口不能够。 但是…… “你要做什么?”她不由得换了神情,皱起了眉头。 “陛下放心,臣绝无谋乱之心。”苏锦沉声道。 她担心的是这个吗? “我怎么会这样疑你?”她急道,“可是你要做什么,说明白了再借,不许背着我去做危险的事。” 苏锦是什么人,胸有丘壑,深谋远虑,又极沉得住气。若是寻常的事,他早就自己设法办了,绝不会到她面前开口,能让他认为一定要借九离司的,必然是大事。 她算是怕了他了,她两辈子加起来,最怕他背着她悄悄去办大事,把她蒙在鼓里,连他出事都救不了他。 她的苏大人,怎么就不能让她的心在肚子里多放几天。 苏锦却远不如她紧张,只平静道:“臣得到线索,有人在江州的山岭里私自开矿,进行冶炼,臣想暗中派人查一查。” 开矿,江州…… 楚滢眉心一跳,就觉得相同的话在前世也听过。 常人私自开矿,的确是罪,但绝没有到需要派出九离司去查的份上,这点连她都清楚,苏锦不可能不知道,那么,这矿主的身份就必不简单。 “知道涉及的是什么人吗?”她问。 苏锦微微蹙了蹙眉,“此地藏于深山,不易接近,目前也只有蛛丝马迹流出,但臣猜想,或许与恭王有关。” 是了,果然是。楚滢无声地“哦”了一下,心里的石头倒是落下来不少。 前世,她也经历过这件事。恭王预备谋反,为了资金充裕,在江州的山里找到了一座铜矿,私自开采,铸造私钱。 只是上辈子,这件事被发现得挺晚,苏锦正派了人手去查,还没取得板上钉钉的证据,恭王就被激起了警觉,决定立刻发动兵变。要不是苏锦有另一手准备,把天机军密调了回来,这大楚朝的皇位就要换人坐了。 那今生,如果苏锦提前得到了消息,打算现在就开始调查,那的确是一桩好事。如果他们能得到证据,以私铸铜钱,扰乱民生之罪,将恭王给查办了,那其后的事就都不会发生。 恭王来不及叛乱,神武军不会与天机军作战,自然就不会有三万神武军被一夜坑杀,也不会冒出莫名其妙的京观。 那就太好了,简直是将她前生的诅咒全都收了回去。 楚滢心花怒放,立刻道:“一句话的事,苏大人想借多少人,都可以。” 毕竟,九离司是她手上最精锐,最善于暗中行事的力量,这事办得越稳妥,未来就越一片光明。 “陛下就这样信臣?”苏锦望着她,目光如水。 “苏大人就算说天上的月亮是糖饴做的,在我面前都是对的。”她笑嘻嘻的,“你要多少,立刻借,马上借,把九离司搬空都可以。” 看那模样,是恨不得拉着他立刻就去。 苏锦忍不住就有些想笑,用手指点了点桌子,示意她不要激动,坐下说话。 “好了,臣多谢陛下恩典。”他道,“但此事也没有那么快,让臣再想想,改天去同九离司的首领商议了,再行选人不迟。” “行,都听你的。”楚滢被他一管教,就老实了,乖乖坐在他面前。 她在他桌上东张张西望望,见他的茶杯空了,还主动提起茶壶替他添了水,这才揣着三分小心七分坏,轻声开口:“苏大人,就这么算了呀?” “嗯?”苏锦一怔,“什么?” 她的嘴角就控制不住地慢慢扬起来,“你看啊,苏大人那么久没怎么理我,每天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赶我去读书,今天呢好不容易主动找我,开口就是借人,可真让人伤心啊。” “……”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阵子躲着她,被她当面拆穿,还是听她这样拖腔拖调地说话,浑身起鸡皮疙瘩,总之苏锦的脸上写满了不自在。 “臣向陛下借人,也是为了公务。”他低声道。 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且不看面前的人,只低着头整理面前的公文,仿佛极专注冷静的模样,但脸上却不自觉地微微红了。楚滢细看了两眼,那几份公文从左手理到右手,也不知理了个什么劲儿。 她没有进一步点穿,以免他的面子实在挂不住,但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好好,苏大人一心操持国事,我又怎么会不懂事呢?”她笑眯眯地凑上前,在他肩头捏了两下,“苏大人辛苦啦。” 苏锦瞟了一眼爬上他肩膀的小爪子,不动声色。 “但是,”她终于说到了重点,“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嘛?” “陛下想要什么?”他淡淡道。 楚滢望天托腮,“嗯,让我好好想想……” “要不然,这一旬的课业减半吧。” “不要不要!”她慌忙道,对上苏锦微含戏谑的目光,她咬了咬牙,极不甘心地又补上一句,“我爱读书,一天不读,浑身难受。” 苏锦点了点头,似乎在极力忍着不笑出来。 不过说实话,前世当了十多年皇帝,她自认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一些成绩的,虽然她总觉得,今生苏锦给她布置的功课,仿佛是比前世要难一些,偶尔也会出些令她头疼的题目,但总体而言,她并不很怵这个。 难得有一个让苏大人欠人情的机会,哪能浪费在这种无趣的事情上。 她眼珠子一转,甜甜一笑:“苏大人,我们出宫去吃饭吧。” 苏锦从各式奏章里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陛下怎么这样喜欢出宫?宫外的饭菜比宫里好吃?” 不是喜欢出宫,是喜欢和你一起出宫。楚滢在心里大喊。 眼看着这人在宫里,一天天的不动声色躲着她,她总觉得,还是得把他带到市井烟火气里,见见少男少女,见见恩爱佳侣,没准才能把苏大人的心搅得活泛一点。 “宫里整天让人伺候着吃饭,旁边那么多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有什么意思?”她道,“宫外的酒楼热闹,连带着饭菜也觉得更香了。” 她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好不好,苏大人,好不好?” 苏锦摇摇头,“陛下既然喜欢,让百宜她们陪您同去,不就好了,要臣做什么?” 这话说得,让楚滢很想把百宜叫进来,让她当着苏锦的面告个病,说自己这几天,不,最近一个月,都身体有恙,不宜陪着皇帝到处瞎折腾。 “那这不是苏大人欠的人情嘛?”她偷眼看他,“怎么自己欠的情,还有让别人帮着还的呀?” “……” 苏锦好像还真让她给说住了,摇了摇头,像是笑了一下:“罢了,那臣答应陛下,只此一次。” 第14章 歌伶 行走在吃醋的路上。 车停在翠山楼前,楚滢率先下来,刚回身要伸手去扶那人,苏锦却已经自己下车了,神色平静,像是不曾看到她递出的手一样。 她摸摸鼻子,不甘心地往酒楼里走。 最近苏大人到底是怎么了?一鼻子灰啊,一鼻子灰。 到得店里,生意还挺不错,在他们前面刚进来一对年轻客人,女子的年纪还稍大一些,男子就稚嫩得很了,大约还不如楚滢,白净秀气,看着有些面善。 小二先问他们:“二位客官,是要大堂啊还是雅间?” “雅间。” “大堂。” 两人同时出声,倒是把小二搅得一愣。 “哎哟,这……”她搓搓手,赔着笑,“小人是该听哪位的呀?” 那男子,确切地说还是少年,就转头小声道:“阿茉,要大堂就好了,不过是我们两个人吃饭,不必那么铺张,让你破费。” 他身边的女子却笑了笑:“带你出来,原没有什么破费之说,自然是事事都要最好的。何况……” 她压低了声音,和他咬耳朵,但楚滢就在后头,还是听见了:“你今日可是说要上街买东西,偷着出来与我见面的,要是坐在大堂,让什么熟人看去了,告诉你娘怎么办?” 少年的小脸立刻白了一白,回头看看楚滢和苏锦,像是怕让他们听去了丢人似的,赶紧乖巧点头:“要雅间,就雅间吧。” 小二热情地答应着,就引他们往楼上去了。 楚滢心里一乐,没想到还是背着父母,偷偷出来见面的一对小儿女,当真是有意思,年轻真好啊。 一转头,就见苏锦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看脸色,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 “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认识?” “没有。”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楚滢心里偷偷道,你看吧,再多看两眼,最好将人家小儿女谈情说爱的自觉多学一些来才好,真是的,明明前世不是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怎么今生她都腆着脸往跟前凑了,他反倒躲得远远的架势。 正腹诽着,小二已经折返回来,道了声“怠慢了”,也依样将他们请进楼上雅间。 进去坐下,她接过小二送的菜牌,就问身边的人:“吃什么?” “你点就好。” 她瞟他一眼,“你最近都累成这样了,正好该补补,要是你不说话的话,我就肥鸡肥鸭子红烧蹄髈白玉肘花,全都给你堆上来。” 苏锦轻咳了一声,无奈开口:“要一个荔枝肉,一个鲜蘑菜心,你再看看别的。” 楚滢点点头,报得行云流水:“还要牡丹鱼片、蟹粉烩豆腐、鸡丝拌菌子、清炒菠菜、燕窝芙蓉羹,玫瑰山药糕也要上一份。所有菜不放辣,葱姜也少些。” 她在菜牌的最后一行点了点,递还给小二。 “得嘞,您稍坐。”小二点头哈腰地就下去了。 苏锦看着她,似是无奈,“我们只有两个人。” 嗯,她知道,这么些菜必然是吃不了,其实她也有许多年没有这样铺张浪费过了。她只是,抓紧机会想讨苏大人欢心,不由自主地就想把所有能给的都堆到他面前。 这不,主要是这么些年来,都没有机会吗。 她面上只笑得灿烂,“又不是都要吃完的,你每道都尝尝看,喜欢哪样,便多吃些。我实在是看着你这阵子忙得辛苦,心里过意不去得很。” 苏锦盯着桌面,将她刚才报的菜名,都在心里盘旋了一遍。 哪有什么尝尝看,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她专门依着他的口味挑的。 他这个人,口味清淡,不食辛辣,但有时又有些像小孩儿的舌头,遇到酸甜的,或是精巧点心,便不自觉地会多吃几口。 她报出来的,样样都合他口味,连最后格外叮嘱的忌口都对,哪有这样恰好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了我的口味?”他轻声问。 楚滢却明显地一怔,像是有些吃惊一样,随即才笑开来:“这些菜都合你的口味吗?哎呀,真是太巧了,这些也正是我平日爱吃的。太好了,能吃到一块儿去,真是有缘啊。” 其实,不是的。 在她前世还没遇见苏锦的时候,她喜欢吃肉,不怕油腻,辛辣之物也毫不胆怯,那时父后和母皇没少调侃她,口味如此泼辣,怎么性子倒还好,没见如何火爆。 是后来认识了苏锦,总忍不住迁就他的口味,到后来,反倒将自己的喜好硬生生给扭了过来,从前喜欢的菜色,如今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了。 苏锦看她的目光,却有些微妙。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上回在茶楼里,吃桂花糕时也是。他若真信她,怕是就白认识她一遭了。 饭菜不多时就被送上来,楚滢笑眯眯地往他面前夹菜,自己吃的倒不多,好像全心全意着重于喂他。 他心说,这是哪里添的毛病。 “你有没有想过,养只小狗小猫什么的?”他忽然问。 楚滢没料到他和她谈这个,顿时一愣,“啊?为什么呀?” 苏锦把唇边的一丝笑意往下按了按,“省得你总是一门心思喂我。” “噗……”楚滢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盯着眼前的人,笑得真心欢畅。 天底下再可爱的东西,也没有你可爱,养什么都比不上养你开心呀。 她在心里默默地撒完了欢儿,嘴上还是客气的:“这不是难得请苏大人吃饭,想尽主人之谊,唯恐你吃不饱吃不好吗?” “你又忘了,其实你每天都在请我吃饭。”苏锦答得自然至极,“而且,我以为,你说这次出宫是我欠的人情,那应当是我请客才对?” 楚滢望着满桌子菜,倒还认真思考了一下。 虽然她知道,苏大人的俸禄挺多的,付这一顿饭还是毫无问题,但是毕竟她是一国之君,严格地说,整个大楚朝都是她的,那好像以她的身家,还是不能占他这个便宜。 何况,哎呀说白了,往后他们在一处了,还分什么你我呀。 她乐滋滋就道:“吃饭是我要来的,地方也是我挑的,要是推给你请客,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要不然这样,你欠的人情,用别的方式来还?” 苏锦投来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 “又有什么新花样了?”他随意道。 眼角眉梢,意态风流,勾得楚滢突然间腿软了一下。 没出息,真没出息。她在心里狠狠教训自己。 她憋着坏,想着要是让苏大人给她亲一下,他肯定不依,多半还要生她气,那要不然就讨一个长期免死金牌,和他约定,每旬都跟她出宫约会一次?只要哄得耐心,她就不信他一点都没有触动。 正兀自琢磨,却听外面轻轻两下叩门,有一个悦耳的男子声音道:“搅扰客官了,奴家可以进来吗?” 她和苏锦对视了一眼,就听苏锦轻声问:“菜色不是已经上齐了吗,还有什么?” 她扬声向外面道:“进来吧。” 推门的却是一个美貌男子,身量纤细,神态柔媚,一看就不是跑堂做事的人,何况他怀里还抱着一把琴。 “奴家名唤玉郎。”他福身道,“是这楼中献唱的歌伶,承蒙客官不弃,便献丑了。” 楚滢扭头看了看苏锦,沉稳如他,也不由目露讶异,想来是没料到这歌伶做派如此直接,也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来人自顾自坐于空地,理整齐了衣摆,将琴横放膝上,便开始自弹自唱。 别说,技艺倒还不错,大约是能在这酒楼里卖唱的,多少也要有些真本事。 他唱的像是一首南方小调,楚滢在宫里没有听过,乍听倒也觉得新奇,更兼他很是沉浸,歌里唱的是采莲少年,他便也目光楚楚,欲说还休,端的是人曲合一,有些功夫在身上。 楚滢听着,缓缓点头,只是总觉得身旁有一束目光,落在身上烫得很,哎呀这秋天里的衣裳算不得薄,但都快给烫出一个洞来了。 一曲唱罢,这歌伶将琴放在了一旁,缓缓起身,施以一礼,声音婉转:“玉郎资质粗陋,不知可还能入得客官的眼吗?” 她笑了笑,道:“阁下过谦了,唱得很好,闻之动人。” “真的吗?”对方一下笑开来,连笑也是含羞婉约的,像是荷塘里初露的新荷,娇艳欲滴,“能听客官这一句夸赞,玉郎比什么都高兴。” 说着,竟提步向她走来,“客官还有什么喜欢的曲儿吗?奴家会的可多了。” 嗯,楚滢心道,你会的是可多了,但我可是要被别人的眼神给扎穿了。 她便道:“方才这曲已经足够好了,一时倒也没有旁的想听。” 那玉郎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闻言也不觉失落,只是轻轻一笑,眼波含情,往她脸上一扫,“那不知玉郎有没有荣幸,让客官赏奴家一杯酒喝呢?” 楚滢还没有说话,却听身后有人干咳了一声,硬生生把话头截了过去。 她转过头,就见苏锦面色微冷,道:“这位公子,怕是不方便吧。” 第15章 吃醋 多香啊。 这玉郎不愧是在酒色场上见多了的,闻言竟不惊讶,更不慌张,只以袖掩唇,含羞似的低了低头,“是奴家失礼了。” 他既如此,苏锦却更无法说什么,只偏开目光,一言不发。 “这位公子,是小姐的夫郎吧?”对面眼波盈盈,笑得还有些讨巧意味,“真是俊美无双,气度不凡,更难得的是心还这样善,对奴家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人,也好声好气的。” 他转头看向楚滢,声如莺啭:“小姐,您真是好福气呀。” 楚滢心里忍不住笑,这地方的人,一张嘴可真是厉害,宫里伺候人惯了的宫女侍人,也未必有几个这样机灵的。 但脸上却偏要假装正经,“啊,你误会了,他不是……” 话到一半,突然被苏锦打断。 “我们这里不须唱曲了。”他淡淡道,“阁下不若去旁的雅间里看看吧。” 那玉郎福一福身,眼睛却期期艾艾望着楚滢,“小姐……” 楚滢清晰地看见,苏锦的身子一僵,唇角抿成一线,目光只盯着桌上,衣袖下的手却微微一动,像是攥紧了似的。 她暗地里乐得快开花了,出手也格外潇洒,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金瓜子递过去,道:“唱得不错。” 玉郎也喜不自胜,双手捧着接好了,道了一句“小姐出手真大方,多谢贵客”,才抱起他的琴,转身退了出去。 楚滢看看身边的人,忍着笑,轻声唤:“苏大人,苏大人?” 苏锦眉目沉沉,低着头不理她。 她假作无知无觉,轻松地拍拍手道:“哎呀,曲儿也听完了,胃口好像又开了些,来来,再吃点菜。” 眼前人蹙紧的眉头,好像又加深了几分。 “咦,你怎么不动筷子?”她道,毫无避忌地拈起一块玫瑰山药糕,送到他的嘴边,“那吃块点心吧。” “陛下!”苏锦陡然出声。 他身子向后一避,动作过大,连带着椅子也滑出两寸,“吱呀”一声,无比锐利,衬着他此刻神情,简直像要用眼神将她指尖的山药糕烧穿一样。 “嘘,在外面呢。”楚滢压低声音,贼眉鼠眼。 他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自知失言一样,只垂落了目光,那无端生出的两分怒气也褪下去了,只余下落寞。 楚滢看在眼里,心忽然疼了一下,原想好要激他的手段,也不忍心再使了。 “你怎么了?”她丢了那糕,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生气了?” “没有。”苏锦答得不假思索。 他只是一介臣子,有什么气好生呢?在陛下面前,莫说生气,其实他连说“不”的资格也没有。她待他好,不摆皇帝的架子,他却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楚滢却不依不饶,鼻尖几乎都快蹭到他脸上了,“不许骗人啊,我看得出来,你就是不高兴了。” 他静了片刻,极力使自己显得磊落无私,“你要我陪你出来,是来吃饭的,听歌唱曲这样的事,恕我不能奉陪。” 眼前的小丫头声音软乎乎的,几乎像在哄他:“好好,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他听在耳朵里,却更别扭了。 其实此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是那歌伶推门进来,主动卖唱,她这样全盘认下来,反倒显得他的脾气来得更不合时宜,更无理可说。 他想了想,又道:“罢了,他卖唱倒也与你无关。但你出手打赏,这样阔绰,极不合适,和那些纨绔小姐还有什么分别。” 楚滢眼看着他越描越黑,越说越此地无银三百两,心里既好笑,又泛起一点点心酸。 真是的,明明就是嫌那玉郎唱曲的时候,给她目送秋波了,又嫌她听得高兴,赏得多,怎么就不能直说,偏要在这儿强撑帝师的模样。 也真难为他,心里都快酸得不是味儿了,还要想方设法地编词儿来教训她。 她心头忽然软了一下,也不逗他了,牵过他的衣袖低声下气:“都是我不好,你多训训我,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行吗?” 苏锦面对她这副模样,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僵持了片刻,红着耳尖轻声道:“差不多。” 楚滢望着他,既无奈好笑,心里又酸酸软软的,不是滋味。 其实那卖唱的玉郎,也并不打算干什么,从前她和宫女聊起宫外之事时,便听说过,这些男子也不过是献媚讨生活的,所谓讨杯酒喝,只是要钱的意思,无非是他见面前客人像是夫妻,着意多露几分媚态,意在让男客生妒,女客为保家门平安,赶紧多给些钱打发他走人罢了。 苏大人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深谙人心,反倒是到了这市井方寸之地,面对这点浅显把戏,突然就看不透了。 也不知是真一时失察呢,还是乱了心神。 她见苏锦神色稍霁,拉了拉他,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你说实话,是不是吃醋了?” 苏锦停留在耳根的红意,立刻就涌上了脸。 他像陡然让人摸了的猫一样,身子飞快后仰躲她,眼神也像是炸了毛的模样,“不要胡说。” “真的吗?”楚滢毫不退让,双眼直直地看进他眼睛里去,“那如果方才卖唱的是个女子,你会这样生气吗?” “……”苏锦目光闪烁了几下,“没有如果。” 楚滢定定地望着他,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前番在太后宫里,太后不过提了一句有意让倪雪鸿的儿子入宫见见,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回来就横竖不是味道,冷落了她许久,今天又是这般模样,要说心里没鬼,他自己信吗? 虽然她的苏大人喝起飞醋来,倒也挺可爱的,但是他到底在躲什么,喜欢她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出声:“苏锦。” 她此生还未曾这样连名带姓唤过他,闹得苏锦都一怔,不由抬头道:“做什么?” 就见她凑在他跟前,眉眼弯弯,笑得极真心,“吃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最乖了,什么都听你的。你不喜欢我做什么事,不喜欢我见什么人,全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放在心里的。” “……” 少女眼神炙热,忽地就将他烫了一下。 苏锦移开目光,好像这样就能从那种温度里逃离一样,低声道:“别这样。” 她却执拗得很,“我是认真的。” 他在她的注视底下,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真这样听话,前天布置的诗文,回去抄一百遍。” “……” 他眼看着楚滢脸一苦,颓唐了一瞬,下一刻却又笑着靠近过来,少女的双唇如花瓣,一点一点地接近,“知道了,都听你的。那你看,我这么听话,是不是该……” 话的尾音,却被窗外一阵喧嚣吵嚷打断。 楚滢恨恨地闭了闭眼,心说早不来晚不来,这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苏锦却像如蒙大赦,立刻转头去看窗外,好像这就是天底下头等大事一般。 她摸摸鼻子,正懊恼让苏大人逃了,却见他的神色一凛,当真郑重起来。 “怎么了?”她边问边凑过去。 苏锦遥遥一指,“你看。” 大街上挤挤挨挨的,人头涌动,有欢呼奔跑的,有伸着脖子张望的,还有孩童穿梭其间,拍着手蹦跳,全不似寻常赶集行路的景象。 人群的远处,是一队甲胄将士,因为骑着高头大马,哪怕在如此拥挤之下,都格外显眼。他们走得很慢,像是在避让穿梭的人流,又像是在接受百姓的欢呼和尊敬。 渐渐地走近了,为首的竟是一个男子,眉目英挺,身姿矫健,穿着这身甲胄,竟格外相称,比之身后的女将还要飒爽几分,阳光落在他脸上,端的是意气风发。 雅间不过在二楼,下面人群的欢呼议论声清晰地传来。 “这是咱们的将士呀,在西疆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苦战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了,可算是班师回朝了。这仗该是打完了吧?” “都回来了,那一定是打完嘞,可太好了,打仗最要不得。” 也有孩童稚声稚气:“爹爹,那个骑在马上的怎么是个大哥哥呀?男子也可以当将军的吗?” 楚滢和苏锦对视一眼,俱是极兴奋,又有几分严峻。 威宁大将军,叶连昭。 他们通过密信,从前线调回来的人。 他如今身后的,不过是少数将领,一同入朝觐见,陈述战功罢了,而更多的,那数万天机军将士,已经前往洛州,他们原本该驻防的地方。 有他们在,即便恭王如前世一般叛乱,京畿亦大致无恙,只是眼下,他们瞒天过海闹了这么一出,也不知恭王在府里突然得知天机军回了朝,会是什么脸色。 楚滢扒着窗口往下看,忍不住就轻笑了一声。 苏锦看她,“这么高兴?” “天机军回来了,恭王的气焰就弱一些,让你头疼的事就少一些,我能不高兴吗?” 他微微扬了扬唇角,“明天的朝堂之上,可要精彩了。再坐一会儿,等人流散去了,便回宫吧。” “好。” 楚滢趴在窗边,懒懒看着天边渐斜的日头,嘴角止不住地扬起。 苏大人聪明一世,没想到这样好骗。翠山楼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酒楼,来的多是官员富商之流,哪有这样不懂规矩,推门直入的歌伶。 分明是写在菜牌最后一条,她方才悄悄点的来着。 第16章 火器 事业线。 次日早朝后,卿云殿空前的热闹,楚滢、苏锦、叶连昭,三人围坐着说话。 一旁伺候的宫人忙里忙外,也格外有劲头,毕竟,他们这位陛下成日里往桐花宫跑,自己这里反倒简简单单的,也不费什么事,令他们极是没有成就感。 今日,才总算是有些帝王寝宫的派头了。 叶连昭坐在对面,朗声大笑:“方才早朝上,恭王和兵部尚书的脸色,当真好看。” 苏锦也笑了一声:“大将军出其不意,举朝震惊。” 他们此番密信往来,将天机军密调回朝,因着中途分两路走,只有叶连昭带着少数将领进了京,一路上又快马加鞭,不住驿站,着实是很掩人耳目,当真没有让恭王发现。 直到昨日入城,才被众人知晓,但是木已成舟,要动任何手脚都已经晚了。 今天的早朝上,恭王那张脸都快黑成锅底了,也绷不住向来装得恭敬沉稳的面孔,不惜站出来质疑朝廷,西疆战事未毕,为何要调天机军回朝。 结果呢,叶连昭竟从衣裳内侧抽出一封信笺来,抖了抖,道:“这是额卓部给我送来的求和信,同样的信,我收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次次都连夜写了书信,连同原件,快马加鞭递回兵部。” 他长眉入鬓,一笑起来,格外英气,带着几分不好招惹,“但是兵部却说,一封也没有收到过。臣斗胆给陛下建议一句,咱们大楚朝这邮驿,可有些丢三落四啊。” 楚滢心说,这可真是个妙人。 她坐在龙椅上,一派天真,“这驿站是归哪里管来着?” 身旁苏锦就低声回答:“回陛下,驿站设立之初,便是为了及时传递军报,不至延误,因而也是兵部管理。” “哦,这样。”她扬声就冲倪雪鸿道,“倪大人,你该回去好好查查呀,怎么兵部自己的人,误了兵部自己的事,连大将军送回来的书信,都能丢它个十回八回,这要是额卓部真与我们力战,有什么要紧的军情,岂不要误了大事了?” 倪雪鸿众目睽睽下,闹了个大红脸,连连告罪,发誓回去后必将细查整顿,绝无下次。 自然,朝中明白些的人都是看得懂的,这就是她与恭王同气连枝,欺上瞒下,没想到今日猝不及防落下一块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众人望着龙椅边静静陪着的苏锦,都在心里暗自咋舌。 这位苏大人,以男子之身,做到帝师之位,果然是手段非凡,他身边的小陛下能懂得什么?必是他私自与天机军传信,暗中调兵回朝。 这样的手段与胆魄,既叫人敬佩,更多的却是畏惧。 这一次朝上下来,楚滢心情大好。 上辈子,她早已经是手腕纯熟,恩威并济的帝王了,自从恭王事败自裁后,朝中再无乱党,偶有三两只虾不大安分,也被她给收拾服帖了,今生回来装单纯无能的小皇帝,每回都装得她一肚子憋屈。 今天难得地给了别人气受,她只觉得这是她重生以来,上得最舒坦的一个朝。 而那边,叶连昭在朝上那么刚直无惧的一个人,面对苏锦时倒格外客气。 “还要多谢苏大人和陛下,愿意传信与臣一叙,这才能将天机军带回洛州,从战事中解脱。”他道,“被那群孙子瞒得,在前线苦守,数年不见家人,边疆又苦寒,当真是将士可怜。” 苏锦也没有与他绕圈子,坦诚相告:“恭王不善,臣担心他日要生变故。若果真如此,到时或许还要请大将军帮忙。” “哎,苏大人言重了。”叶连昭坐直了几分,“臣是大楚的将领,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也是本分。” 楚滢收敛着她前世攒的本事,只装傻,笑眯眯道:“谢谢大将军。” 叶连昭这个人,她也很熟。 他是将门虎子,世代忠良,轮到他这一代呢,其实并没有什么迫不得已,替母从军的戏码,实是他自己愿意上战场,按他的话说就是:“多少男儿想像女子一样建功立业,还没有机会,我都生在将门了,总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活成一个废人。” 他家倒也开通,并不如何阻拦,于是这位出身将门的小公子,就提剑上马,投身从军了。 要不说,有些人就是命中注定该做什么呢,他的确天分极佳,除去家世背景之外,自己也是有真本事,勇武有谋,所以年纪轻轻的,就当上将军了。 说实话,楚滢挺佩服他。 作为同样被人背后指点,因行事超乎寻常男子而颇受诟病的人,他对苏锦很有一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前世里,他们认识得不如现在这样早,但他对苏锦已经很仗义了。 直到最后,苏锦出了事,连自己都一口认了,这叶连昭还三天两头出现在楚滢面前,一脸急切地对她道:“我敢拿命担保,苏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嗐,说得好像她不知道似的。 她一走神的工夫,已经听那边苏锦在问:“额卓部那里,一切都稳妥吗?” “放心,他们是早就不想打了。”叶连昭摆摆手,“他们当年,就是一时糊涂,被天灾闹死了不少牛羊,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才横下一条心,来我们的边境上骚扰。这几年是被打得痛悔不已,早就想求和了。” 他嗤笑一声:“他们求和信接二连三地写,只见我们一味坚持要打,怕得不行,还以为大楚真打算将他们赶尽杀绝了。臣也纳闷呢,难道是朝廷另有用意,闹了半天,原来是那些老东西在搞鬼。” 是啊,前世差一点就让她们得逞了,还好,今生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筹谋博弈。 楚滢听着他们说话,坐在一边吃橘子,默默地剥了一个,推到苏锦身边,就见他眉眼微动了一下,像是瞟了一眼对面的叶连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她心里道,苏大人你就安心吧,前世他可是看着咱们俩纠纠缠缠的,还急得恨不能冲上来帮着出主意。 这时,就听叶连昭道:“额卓部已经不是问题了,不过有一件事,臣还是要向陛下建议一下。” 他看看楚滢给人剥的橘子,撇撇嘴,自己也叼了一个,“之前军中配备了少量火铳,我们在西疆作战的时候,发现这东西很好用。” 火铳?楚滢托着下巴,这倒是件新鲜事。 前世,天机军被调回来得晚,几乎是刚刚好赶上了恭王谋逆,刚从西疆回来,急着又上阵了,后来的事,自然不必赘述。 那时,她意志消沉,终日混沌,自然没有人会来和她提什么火铳。 而眼前,既然叶连昭这么提了,那还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这东西,是不是我母皇当年让人造过一批,但她老人家兴趣不大,然后就没有后来了?”她道。 她心说,你们实在是要体谅一下我,虽然瞧着是几年前的事,其实对我来说已经是隔了快二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如今还要回忆起来,着实不易啊。 苏锦点了点头,“正是,当年军器监有一名巧匠,曾研制出火铳,先帝让人做了一批,但后来由于种种缘故,并未大兴制造,如今应当只有天机军有。” 对面叶连昭一拍大腿,“这东西好用啊,你们是不知道,那额卓部善骑射,会游击,原本打起来没有这样容易,但火铳威力大,且惊马,他们如今一见就怕。这等东西,臣以为该多造些才好。” 让他端着礼仪规矩,一会儿还行,真说到兴头上了,还是军营里的豪放做派。楚滢看着也是想笑。 她仔细想了想,竟以为此事当真可行。 如果今生与恭王仍有一战,那总是准备得越足越好,退一步说,即便不用于恭王,大楚如有更好的武器在手,未来也可保江山无忧,震慑异邦,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谈到具体实施的话…… “苏大人,”她很给面子,“依你看,如果要建厂扩产,可行吗?” 苏锦沉吟了片刻,“既是大将军说好用,那定然不是虚言。臣以为,可以先将当年的工匠寻回来,重造火铳,做个初稿,交给大将军和军中将士试试,趁不趁手,哪里还可以改进,当与工匠商讨试验,力求做出最符合将士所需的武器。” 他道:“定下范本后,便可以划地建厂,准备原料,同时招募工匠进行学习,直到能够做出标准统一的成品,如此就能让厂子运转起来了。” 楚滢看他的目光,几乎是带着欣赏的贪恋。她的苏大人,无论前世今生,永远最天纵奇才,最令人安心。 叶连昭又是猛一巴掌,“还是苏大人考虑得周全。你放心,到时候需要我天机军做什么,我全力配合,别无二话。” 苏锦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楚滢:“那臣不才,便斗胆请求,由臣来负责此事。” 楚滢的眼眶酸了酸,只道:“苏大人辛苦了。” 不是斗胆请求,而是军器重要,兵部那一干人,实在不能委以此重任,但他本就担着朝政,如今还要亲自过问这一件事,必定是成倍的辛苦,还不知中间要遭受多少阻力,暗地里被多少人记恨。 苏锦,她的苏锦。 如此,诸事忙碌,竟像一夜之间,秋天就过去了。 第17章 遇刺 苏锦中箭。 冬至的时候,楚滢多了一桩任务,是去祭天。 按照祖宗规矩,每年的这一天,皇帝都要去往郊外圜丘,敬献牺牲,祷告上苍,以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去年她母皇已经病重,没能成行,今年是她登基后的第一回 ,自然不可怠慢,太后提前许久就对她多番叮嘱,礼官也准备得格外仔细,力求周到。 楚滢对这件事,倒还挺欣然前往。 一年一祭,前世她在这个台子上,跪了有十来回,每一回,听着礼官冗长生涩的唱词,祝祷四海平安,她心里念的却是,如果上苍果然有灵,便不该让苏锦死在她眼前,它该把他送回来。 而如今,苏锦真的回来了。 不论这是不是上苍听到祷告赐给她的机缘,她觉得,前去还个礼总是没有错的。 更何况,有苏锦陪着她,路途虽远,这一路却甘之如饴。 “苏大人苏大人,”她坐着车,还不老实,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你看,那里有只雉鸡,长得真好看。” 苏锦带着无奈的笑,将她的手轻轻扯下来,“外面都是人,陛下不可举止轻忽。” 他说的倒也没错,御驾出行,场面极大,前后数十辆马车,载着人和许多祭祀之物,另有更多的仆从、侍卫之流,都徒步跟在下面,车队两旁,乌泱泱的全是人。 但是无论前世今生,楚滢一向十分不解这个做派。 他们是坐在车上,但底下的人却在走路,那整个车队行进的速度,完全取决于人的脚力。这车的意义,属实没有剩下多少。 这样大队人马,在荒郊野岭慢吞吞前进,华盖招摇,实在是没法更引人注目了。若有人意图不轨,这简直就是行动缓慢的活靶子。 她在心里呸了几声,摇摇头,将这不吉利的念头赶走。 身边人却忽然扶住她肩膀,道:“陛下别动,冕旒乱了。” 楚滢抬起眼皮,看看额头上方悬着的玉珠,噘了噘嘴,颇感郁闷。 她今日穿的,是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的帝王衮服,极厚重华贵,外罩狐毛大裘,头顶上戴的是十二旒的冠冕。她这具身体尚未长成,被压得整个人发沉,行动都不自在,脖子更是僵直。 最重要的是,有这身打扮束缚,她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对苏大人动手动脚了。 她脸上的抑郁之情被苏锦看去了,就轻轻一笑,虽是冬日,却如春风。 “不许乱动。”他压低声音道。 然后,忽地靠近过来,抬手抚上她额前的玉珠,耐心又细致地理顺,玉珠叮铃作响之间,她只瞧见他漂亮的手指,清晰的下颌线,还有微微扬起的唇角。 那样好看,那样让人心猿意马。 她伸了伸脖子,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陛下在做什么?”苏锦垂眸看了她一眼,轻声问。 她不假思索,“饿,饿了。” “……” 苏锦被她的目光定在脸上,神情又有些不自在,道:“陛下若是饿了,臣出去叫人停车稍事休息,取了点心来吃。” 他明明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楚滢在心里嘀嘀咕咕的,却还是一把拉住他,赔着笑道:“我不饿了,你别出去,外面冷。” 苏锦让她按在座椅上,笑得眼神里暖融融的,“无妨,臣不冷。” “真的吗?”她只是不信,忽地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 动作过于敏捷,他甚至没来得及躲。 “陛下……”苏锦的脸陡然红了几分,微微用力,手却被她抓得很牢,并没能抽回去。 楚滢只觉得手底下的肌肤像玉一样,光洁又微凉,让人忍不住地心里一阵痒,像有小蚂蚁爬了上来,挠得人日夜不安。 她没有多想,就捧起他的手,凑到嘴边哈了一口气。 “还说不冷呢,那么凉。” 苏锦竟不执著于将手抽回去了,任由她珍而又重地捧在掌心,只是微微颤抖。她抬头看他,见他微合了一下双目,像是叹息一般:“陛下,别这样。” 她略显失落,嘴角向下垮了两分。 他明明就不是对她无意,他会害羞,也会进退失当,飞醋喝得比谁都厉害,偏偏不论她怎么上赶着讨好,一再表明心迹,他都固执地躲着,半分也不肯松口。 她的苏大人,今生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但低落不过一瞬,她又重新笑起来,果然松开了他,只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紫金的小手炉,塞到他手中。 “这个暖和。”她道,“我刚算好时辰捂着的,这会儿正好不烫,刚刚好。” 苏锦推阻了几下,拗不过她,终究还是接了过来,抱在手上。 果然如她所说,炉内炭火烧得正合适,一点不烫,只暖意袭人,像是要沿着四肢百骸,一路暖进心底里去。 他垂眸看着,出神了片刻,轻声道:“陛下何须这样费心。” “哪里费心了?”楚滢笑得大大咧咧,“这不是正好捂到这会儿,赶巧了吗。” 他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却道:“其实今日祭天,臣本是不该与陛下同乘的。” “我们平时出宫,不也坐一辆车吗?” “今日规矩森严,如何能一样?” 楚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是不是那群爱嚼舌根子的大臣又说你了?” 苏锦只淡淡地笑:“没有的事。” 她却只是不信。 她知道,苏锦身为男子,年纪既轻,又任帝师,朝中女官多不服他,难听话一茬接着一茬,前世她们先说他不检点,与皇帝过从甚密,不是良家男子的模样,后来她果真大大方方地宣布他是她的人,她们又掉转矛头,说他狐媚无德,恐怕要蛊惑陛下。 她们就是那样,归根结底,只是见不得一个男子事事都比她们强。 “我才不管。”她小声道,“我就喜欢你,就要你在身边。她们若是有意见,尽管到我面前来说。” 苏锦忍不住一笑,只觉得她颇有些土匪小霸王的气势。 然而话音刚落,只感到车厢猛地向前一蹿,外面忽地就乱了起来。 楚滢心里一紧,顾不上别的,先拦腰抱住苏锦,防他摔着,同时就暗地里骂自己乌鸦嘴。 想什么来什么,这可不就出事了嘛。 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已经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和刀剑铮铮之声,外面一片呼喊惊叫,车颠得极厉害,但还未见有碍,大约是外面的侍卫还能抵挡一阵。 苏锦用力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试图反身挡在她身前,“陛下小心!” 她拼命抱住他不让动,沉着嗓音道:“你做什么?” “有臣在,陛下不会有事。” 她抱着这挣扎不已的人,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疼。 朝堂上,事事都是他操劳,前世她懵懂软弱,自不必说,今生她为防让人看出端倪,也多装作无知稚嫩,因而桩桩件件,仍旧是他劳心劳力,仍旧是他护着她。 要是眼下遇刺,还要他护着,她还成什么了? “别动。”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让你护着我像什么话?” 他却格外执拗,“身为臣子,理当护驾,这是两码事。” 正争执不休,只听外面打斗声愈演愈烈,想是情势不妙,驾车的宫女急声喊道:“陛下,坐稳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像离弦的箭一样窜出去。 颠簸之间,窗帘扬起了一瞬,只见外面一行陌生人,作农户打扮,皆是精干的粗布衣裳,却用布巾蒙面,显见得是早已隐蔽在道旁,待车队经过时发动伏击的。 她们身手颇为厉害,与大内侍卫缠斗,竟一时胶着,只见刀光剑影,极为激烈。 楚滢紧紧抱着苏锦,后背也是阵阵冷汗。 她前世并没有经历过这个。 前世直到最后,恭王才一举发动政变,领兵叛乱,在此之前,哪怕朝堂上暗流涌动,她这个小皇帝当得却并不危险,年年祭天祭祖,更有许多私自出宫的时日,从未遭遇过刺客。 今生,为什么却会这样? 一瞬间,她脑海中竟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要护住苏锦。能一起脱险自然是最好,如果两人不能都活下来,那便让她去死。 她不能眼睁睁地再失去苏锦一次。 外面又是一阵箭雨,这一次,似是侍卫格挡不及,她听见几声沉闷声响,想必是有几箭已经扎在了车厢上。 忽听前面驾车的宫女一声大喊,随即就是扑通跌落声,像是坠了个沙袋似的,紧接着,马车再无人掌控,受惊的马不辨方向,只顾在一片混乱中逃命,疯了一般横冲直撞,颠得人难以坐稳。 “不好,脱缰了。” 楚滢正想掀起窗帘察看外面情况,忽地只听箭矢声又来,立刻一个飞身,将苏锦扑倒在身下。身子紧密相贴,她的唇距离他的也只有一寸。 “苏大人,别动。”她道。 下一刻,苏锦却猛然发力,翻身而上,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几乎是同时,他立刻闷哼一声,忍不住皱紧了眉。 她一探头,就看见了他背上长长的一支羽箭。 “苏锦!” 第18章 发怒 要朕跪着求你吗? 苏锦脸色雪白,额上渗着豆大的汗珠,一时疼得脱力,却仍强撑着覆在她身上,断续道:“陛下,别动……臣要护不住您了……” 楚滢倒是当真不用他提醒,也不敢乱动。 眼看着他背上插着这样长一支箭,她是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她只觉头脑“嗡”地一声,立刻就炸开了,积攒了两辈子的恐慌,全都从心底浮上来,几乎冲垮她的理智。 “苏锦,苏锦……”她手足无措地喊着他,声音发抖得都失了音调。 她就看见苏锦吃力地对她一笑,想要抬起手来,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连身子都撑不起来,只是固执地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着她。 “陛下,别哭。” “……” 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吓哭了,正慌张间,却只听前方拉车的马接二连三地嘶鸣,马蹄声一片纷乱,还没有反应过来,骤然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抛起来翻滚,不辨方向。 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苏锦”,将他紧紧揽在身前,就落入头晕目眩之中。 …… 不知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更不知两人一起翻滚了几圈,磕碰了多少次,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眩晕欲呕,但万幸还在车厢里,应该也没摔断哪里。 “苏大人,你怎么样?”她急着去看怀里的人。 苏锦紧皱着眉头,几乎晕厥过去,应当是一番碰撞之间,箭头又深入了几分,衣衫上一片鲜血。 但也有好处,箭杆在翻滚中折断了,只余着一小截,总是没有先前那样长一支看起来让人害怕,行动起来也方便些。 她半扶半扛着他,从倾斜的车厢里爬出去,只见面前是一片沙土坡,应当是方才驾车的宫女中箭坠落,马车失了控,这才滚了下来。 幸好,京郊这一带地势平缓,没有悬崖,这一片土坡既不算高,也不算陡,不然现在还有没有命就得两说了。 旁边地上躺着一匹马,大约是腿摔折了,正悲鸣挣扎,其余的都没有见着,可能是坠落前挣脱车套跑出去了。 上方打斗声仍旧清晰传来,并没有离开多远。 “快走。”苏锦倚在她身上,虚弱道,“不然就走不掉了。” 她也知他说的全对。帝王车驾极其显眼,此番坠落,必定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只是正陷于打斗,一时分不开身,但无论是她的侍卫,还是那些来路不明的刺客,都必然会尽快赶来。 那他们的死与活,就单看谁来得快了。这不能赌。 她立刻扶起苏锦,扫视一眼四周,就道:“我们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在开阔之处过于危险,一旦被刺客发现,就是必死,如果遁入林中,借枝叶掩映,踪迹难辨,还有几分生机。 两人顾不得许多,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就向树林跑去。 刚跑进林中没有多远,楚滢还想着再前行一些,到更深处比较稳妥,身边人却忽然停了下来,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一旁树干才没倒下去。 “苏大人!”她慌得抱紧他,“你还好吗?” 苏锦面色如纸,一手捂着胸口,喘息断续,显见得是伤得已经支撑不了。他努力平复了片刻呼吸,忽地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 “臣没事,快走吧。” 她在他平静得异常的目光里,全身陡然打了一个寒颤,“你什么意思?” “臣休息一会儿就好,您到安全的地方等臣吧。” “……” 楚滢只觉得心疼得片片开裂,从裂缝里涌出来的除了惊慌无助,更多的却是悲愤。怒火掺杂着疼痛,如潮水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的头脑燃尽。 他骗鬼呢?! “你,给我闭嘴。”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要是敢和我分开,我下辈子也不放过你。” 苏锦望着她,像是无奈,又笑得温柔,“说什么呢。陛下,您是一国之君。” “不当了!”楚滢陡然发怒。 看着眼前一时错愕的人,她再极力忍耐,也忍不住心头火起,“一国之君了不起吗?一国之君不也是被苏大人说丢开就丢开,随时可以抛弃的吗!” “臣……” “上来!” 她忽地在苏锦身前蹲下了身,堂堂大楚的皇帝,冕旒是已经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一身帝王衮服,江山游龙,威仪逼人,此刻却矮身蹲在满地枯叶泥土里,根本不回头看他,只低沉怒喝,不容置疑。 苏锦望着她的背影,闭了闭眼,无力道:“陛下……臣不值得。” 他只是她的帝师,而她是大楚的帝王。 他已是累赘了,身后必有追兵,且还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更多埋伏着的人马,那些刺客敢挑祭天大典的路上动手,必是有极充足的准备,这片树林也挡不住他们多久,他不能将她给拖累了。 没有他,她仍旧会是一个好皇帝,他没有什么太担心的。 然而他身前蹲着的楚滢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苏大人,要朕跪着求你吗?”她回头看他,目光如炬,又像是带着藏了多少年的悲伤愤恨,“朕今日绝不走开半步,要是追兵赶上来,朕一定死在你前面,你看着办。” “……” 最终,看淡生死的也怕不要命的,苏锦到底是万般不甘地伏在了她背上,任由她背起来,步履沉重地往前走。 她只有十五岁,背着他颇为不易,他即便在她身后,也能瞥见她的侧脸,牙关咬得紧紧的,又像蕴藏着极大的火气,但动作却极为小心又轻柔,稳稳地背着他,半分也不曾弄疼。 她边穿林拂叶,还要恶声恶气:“抱紧朕,一会儿掉下去算谁的?” 苏锦伏在她身后,无奈地轻笑了一下,倒还当真听她的,双臂垂在她胸前,松松地一环,算是抱住了她的脖子,这也是苏大人能做到的极致了。 “陛下,”他声音低弱,在她耳边道,“您实在不必为臣做到如此。” 你知道什么?楚滢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等你体会过眼看着爱人死在眼前,抱着他在怀里咽气,守着卿云殿日日夜夜冰冷的地砖,什么方士骗子的鬼话都信,只求再见那人一眼。等你体会过了,再来和朕说不必。 她恶狠狠地吸着鼻子,忍着即将溢出咽喉的哭腔。 “那你想怎么样?”她哽得嗓子生疼,冰冷道,“想要不成为朕的负担,让朕抛下你自己逃命,你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等待追兵,坦然赴死?” 身后一片沉默,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在她耳畔。 “你趁早给朕死了这条心。”她盯着眼前树林分辨方向,目光却凶狠得像要把林子劈开一样,“朕已经说明白了,不许离开朕一步。你要是敢死了,朕一定把你送进皇陵里,在地宫里等着朕,朕睡哪儿你睡哪儿,等着朕来找你算账,听见了没有?” 面对这样凶狠得无理可讲的人,苏锦竟也一时间没了话,只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看她这般从未有过的愤怒,只是眼眶里泪水滚滚,随时都要落下来的模样。 楚滢望着眼前被泪水模糊了的林子,深吸一口气。 她不是胡说的,她真的干过。 前世,苏锦没了,她几乎疯了过去,朝堂和宫中都担忧得不成样子,一度以为大楚数百年,真的要出头一个疯癫皇帝了。 万幸,她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只是心如死灰。 她下令将苏锦葬入皇陵,就在她的陵墓地宫里,和她睡同一张玉床,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就是将来留给她的。如此葬法,已经超过了历代许多君后,更何况,他是一个连册封礼都未完成的人,既不是君侍,也不再是朝臣,好像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配。 但是朝中破天荒地没有人敢多嘴什么,难得有一两个不长眼的,试图上折子和她说什么礼法规矩,也被旁人急着劝下来了。 谁都知道,这是这位陛下的最后一点念想,要是连这也不让她干,没准这大楚的龙脉就到此为止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但是如果这辈子,再让她这么来一次,她一定就真疯了。什么江山,什么社稷,谁都不要来同她说,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两生两世,都只喜欢这么一个人,心里也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了。 她正在回忆里出神,却见眼前树林渐疏,出现一条小河,河边空地上竟还有一座破庙,虽然小得不成样子,好歹也是座庙。 放在眼前孤立无援的处境下,便是救命的容身之所。 她一喜,背着苏锦,加快脚步到门前,一望而可知,这庙已经废弃了,匾额破破烂烂的认不清楚,里面供的也不知是什么神像,彩漆早都掉完了。 虽说一片破败,她仍在门口喊了两句“有人吗”,见无人应答,才放心进去。地面凌乱,她在墙边挑了个稍干净些的地方,将苏锦小心放下来。 大约是牵动伤处,他极隐忍地闷哼了两声,便又忍了下去。 楚滢望着他苍白脸色,刚才的火气也散了,止不住地就涌上心疼愧疚,小声道:“苏大人,我刚才凶你了,我错了。” 第19章 抱我 是苏大人开的口。 苏锦原是疼得气也上不来,见她突然这般乖巧,规规矩矩低头认错,却也觉得好笑。 她在他面前,向来不摆什么皇帝架子,刚才那样火冒三丈,一口一个“朕”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他活到如今,倒还是第一次被她发作。 他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嘴上却淡淡道:“嗯,臣伤成这样,还让陛下给凶了。” “……” 楚滢嘴角一瘪,慌得就要来抱他,“苏大人……” 他见她慌张愧疚模样,心里忽然极软,甚至有一瞬间,想抬手摸摸她的头,但终究止于念头,没有真的做出这样有悖君臣之礼的举动。 “臣没事。”他低声哄着,顿了顿又道,“能不能请陛下帮臣一个忙?” 他一路让她背过来,减少了体力消耗,这会儿瞧着倒是气色稍有好转,没有方才在林子里的模样吓人了,听他这样清醒地开口,倒让人颇感安慰。 楚滢立刻点头,“你说。” “帮臣把箭头拔.出来。” “……” 她顿时头皮一麻,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为了陪同她一道祭天,苏锦穿的亦是厚重祭服,外罩裘衣,然而血依旧浸透了层层衣衫,染了出来,可见血流之多。 要说是旁人,她心一硬,也就拔了,但面前是苏锦,是她前世在床上都没敢手重过一分的苏锦,她还真的怕。 “能行吗?”她颤着声音问,“我怎么听人说,中箭后不可擅拔,唯恐血流不止?” 苏锦背上带着断箭,甚至无法背靠墙壁,只能用肩头斜倚着,闻言安慰似的一笑。 “若是稍后便可得医,那自然是不要擅动,等医者处置。”他道,“但眼下荒郊野岭,要是任由箭头留在体内,只会流血感染,死得更快。” 他谈及自己的生死,竟坦然得吓人,还冲她微笑了一下:“陛下怕不怕臣会死?” “……!” 他竟这样激她! 楚滢鼻子一酸,咬紧牙关。他分明就是没有把握,才要拿生死来说事,这样,即便她动手拔箭后他出了事,她亦可少愧疚一些,安慰自己已经尽力救他,若不拔只会更不妙。 她的苏大人,老把心计用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专为着算计她,多有能耐啊。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道:“拔.出来后又怎么办?这里没有金创药,止不了血。” 眼前人却只笑得平静:“香灰也可以凑合。” 她转头去看香案上的炉子。 的确是有香灰,但也不知积了多少年了,污糟一片,里面还余着几支燃到底的残香,让人看一眼就直皱眉。 这种东西,要她往苏锦的伤口上抹? 这人却忽地拉住了她的手。平日躲她八丈远,时时刻刻拿规矩礼仪说事的人,此刻竟主动握着她的手,目光温柔。 “陛下知道吗,天子便是上天之子。” “我……” 这不是历代皇帝蒙骗世人的鬼话吗,帝师你不是一直教朕不要依靠上苍庇佑,要勤政爱民,方能天下太平吗,怎么这时候以为朕会信这个吗? 可能是她心里想的全在脸上写了出来,就听苏锦轻笑了一声,像是连自己也觉得不像话。 但他还是慢慢地对她道:“眼下无医无药,尽人事总好过等死。臣说过,会辅佐陛下看到天下安定,并没有想那么早死。陛下放心动手吧,有您在,臣不会有事。” 楚滢抱着他,双手紧了紧,用力一咬牙。 将他的层层衣衫避开断箭,小心脱下来,只余最里面一件中衣,原该是雪白的中衣,背后大片的血,几乎都给染红了。 她极轻手轻脚地扯下来,露出他漂亮的肩头和后背,苏锦自己用手在前面拽着,一件衣裳将将遮在腰间,只不肯再往下露了。 她在心里就嘀咕,明明是自己要她拔箭,这会儿却又不好意思。都看过,好吧,前世都看完了。 她望着眼前的这副身子,只觉得心疼得厉害,既熟稔,又久违。 前世里,苏锦和她互通了心意,日夜在一处,她对他痴迷至极,这具身躯上的每一寸,她都熟悉,她都反复吻舐过。 她知道他如今用衣裳倔强遮着的地方,腰间有朱红小痣,最是勾人,她知道他最敏感的地方是耳垂,被她吻住便喘息不休,也知道苏大人平日不让巾帼,在朝堂上与成群女官交锋亦半分不落下风,在床笫之间却柔得很,令人只想尽一切努力宠着他,不敢轻慢,半点都不舍得粗糙。 她早已将他刻进了骨子里,生生世世亦抹不去。 只是眼前注视着这副她日思夜想的身体,她却来不及动绮念,只觉触目惊心。 那一箭射在他右侧肩胛下两寸,没入血肉,令人畏惧。 “我……拔了?”她颤声问。 苏锦没有回头,只话音里带笑,像是春风和缓,“嗯,陛下别怕。” 楚滢稳住发抖的手,定了定神,狠下心猛然一拔,鲜血四溅。 眼前人陡然弯下腰去,疼得气息都滞了片刻,咬着牙不肯开口,只唇间溢出几分漏网的呜咽声,听得人心碎殆尽。 她硬着心肠,假装看不见他的疼痛,抓起香灰抹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才来得及抱起他,仓皇哄道:“没事了,苏大人,这就好了。” 苏锦双唇都煞白一片,大冷的天里,满头是汗,任由她抱在怀里也不挣扎,几乎昏死过去。 她撕开自己的里衣,尽最大努力替他包扎了伤口,又将衣裳为他穿好,这才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好了,没事了。”她喘着气反复道,只觉得心慌得要跳出来了。 也不知是在哄苏锦,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看一眼丢在地上的断箭,箭头颇有些独特,倒刺做得比寻常要凶狠许多,可见来人心狠手辣,抱着必达目的之心。 她竟让苏锦受了这样大的苦。 她抱着怀里的人,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是一个没用的皇帝,没用的女子,前世她眼看着苏锦一心求死,这么多年却连缘由都没有弄明白,今生又要苏锦替她操心政事,就连出行遇刺,都是他拼了命护着她。 他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她这般无能的人。 楚滢极力抱着他,好像只有贴近他的体温,才能让她在一片慌乱疼痛之间寻到片刻安宁。 不对,有些事不对了。 前世,她一直被苏锦保护得很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还当真以为自己只须认真学习政事,力争往后做个有宏图的帝王,眼前的朝局自有苏大人替她照看,她不须担心,也不须想太多。 她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恭王的图谋,知道苏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多少事,并且直到最后,恭王的人马也不曾真的攻进京城,她并未受多大的威胁,都是苏锦一力替她挡了。至于其后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后话。 她从未遇险,更不曾遇刺。 今生,她明明就早做准备,自以为有了前世的经验,更是万无一失,但是,事情的走向却变了,横生出枝节来。 如果运气不好,今天苏锦真的会再次死在她面前。 是她错了,她自以为只要将前世的隐患一一避过,做得更稳妥更周全,她便可以护住苏锦,求一个圆满,但是如今局面告诉她,如果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能仍旧重蹈覆辙。 “陛下,”怀里的人忽然出声,“别怕。” “我不怕。”她回神答道。 苏锦却低低叹息了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头,“您在发抖。” “……” 是,她怕极了,怕今生还是会失去他。 她勉强扯了扯唇角,握住他的手,“这样凉。” 说着,就将自己身上的狐裘也扯了下来,囫囵裹在他身上,直裹得他整个人鼓鼓囊囊,像个雪球似的。 苏锦看了看自己,没忍住笑了一声,像是牵动了伤处,边笑边蹙眉,“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你太冷了。”楚滢认真替他掖了掖边角,略含警告地看他一眼,“不许推拒啊,受伤的人要听话。” 眼前人当真没和她推阻,大约也是有伤在身,实在没有力气,只是低声道:“这样没用。” “怎么?” “臣身上冷,是因为流血太多,而非没有御寒,衣物裹得再多,也没有用处。”他道,“陛下还是将裘衣穿上,不要受寒。若是一个伤,一个病,岂不是更不妙了?” 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做不到。 楚滢的目光沉了沉,固执地将他裹上,“聊胜于无,没有用你也穿着。” 苏锦却忽地笑了开来,抬眼望着她,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神色,像是叹息一样,说不清道不明。 “要不要臣告诉陛下该怎么办?” 他忽然这样说话,倒是把楚滢都给弄愣了,呆呆地看着他,“啊。” 只见他费力抬手,将两件裘衣都给抖开了,平展在二人身上,将他们都笼在底下,然后在这床裘衣铺成的被褥下面,轻轻地拉过她的胳膊,放在自己身上。 “抱我。” 第20章 喂水 夜宿破庙该发生什么呢。 楚滢的头脑猛然一炸,像是炉膛里的火没控好,轰然腾起,几乎吞没了她的所有理智。 这是……她的苏大人? 她呆若木鸡,手被牵着放在他腰上,哪怕隔着重重衣衫,她都知道底下的身子是什么模样,手抚过肌肤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她内心疯狂喧嚣,欲望几乎喷薄而出。 但最终,她也只是默默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低声吐出一个字:“好。” 一床裘被,二人并肩。 苏锦也不知是伤得厉害,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破天荒地听话,轻轻枕在她肩头,眼睫低垂,眉目安宁,竟显得有几分乖巧,招人疼得很。 这一世,他还从未有过这样主动靠近她的时候。 楚滢只觉得,像是山穷水尽之时,却如获至宝。如果这一箭是射在她身上就好了,让她在这间破庙里与他一起,窝到千年万年她也乐意。 “苏大人,”她轻轻晃晃怀里的人,“可不许睡啊。” 苏锦低笑了一声:“陛下别慌,臣眼下还没有性命之忧。” 她喘了两口气,经过这一番折腾,心里倒是稍微放下来些许,但远称不上安定。 万幸,正值冬日,身上穿得厚,那一箭被层层衣衫所阻,卸了几分力,真扎进血肉时没有那样深,看苏锦如今的模样,大约是不曾伤及要害。 如果换了另一个时节,就当真说不好了。 但是一时无虞,也不代表已经脱险。 她现在是既怕人找来,又怕没人找来。 眼下应当人尽皆知,皇帝与帝师坠落山坡,一同失踪,大概率是活着躲在哪里。如果那群刺客真要追杀,抢先找到这里,她与苏锦绝没有活命之理。 她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那班随从侍卫,机灵一些,从京中多调一些人来帮忙。自古躲藏易,寻人难,他们能摸到河流和小庙,完全是凭运气,只不知前来寻找的人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他们在这里多耽搁一日,就凶险一分,不说会不会被刺客抢先寻获,单说苏锦的伤,虽眼下暂时止住了血,如果一直得不到医治,却也会有问题。 真是矛盾至极,进退两难。 她拥着苏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留意着他神志清醒,到天快要黑的时候,却终究是坐不住了。 “苏大人,你饿不饿?”她道。 苏锦微微摇了摇头,“臣不饿,陛下不要费心。” 她却不过白问一句,也不信。 从早上出发到现在,粒米未进,还耗了这样多的体力,她都已经腹中辘辘好几回了,他又怎能真的不饿。他有伤在身,又失了那么多的血,要是总不吃东西,怕是真坚持不住。 她想了想,就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果子什么的。” 点心储备全在车上,如今全丢了,半点也没有。 刚要动身,就被苏锦拉住了。 “大冬天的,哪里还有野果子?”他道,“陛下别忙了。” “那,那我再走远些看看,万一有人家呢,万一能打只野鸡野兔回来呢。”楚滢忙着搜肠刮肚,“总之不能饿着。” 苏锦看着她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 还野鸡野兔呢,也不看看她从小长在宫里,年纪又轻,连围猎都是跟在后面凑数,就算真让她碰上了,没准还是野兔把她给打了呢。 何况外面情况不明,万一遇到追杀,她落了单,他也护不住她第二回 。 “别去。”他轻声道,“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 “……” 楚滢被他问得,忽然纳闷。 这是句俗话,意思是说,荒郊野外的庙里也不知有没有歹人,要是独自进去,万一被杀人夺财,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观井也是一个意思,以防身旁的人心怀歹念,将你推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但这和眼下有什么关系?这庙不是空荡得很,他们已经进来了吗? 却见苏锦声音温软,眉梢眼角意态缱绻,“您出去了,庙里就剩下臣一人,如果此时来了歹人呢,臣伤成这样,也定斗不过她。” 他靠在她肩上,像是耳语:“陛下,您舍得吗?” “……!” 苏,锦。 楚滢狠狠地磨了磨牙,恨不能咬他。 她早就看明白了,苏大人是只狐狸,今生比起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平日里是躲着她,处处避免亲近,成天和她提礼教规矩,有时还要搬出帝师的身份来压人。一派清正自持,好像全天下都没有比他更克己守礼的人了。 但只要他想,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他就能拉下脸面,用这般情态来磨她,不惜示弱,不惜流露媚态,一定能达成他的所愿。 哪怕她心里一清二楚,却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被他算计。 苏大人,是将她吃透进骨子里了。她有时候真疑心,他生来就是为了拿捏她的。 但是,她只心疼不忍,却提不起来气。 她知道,苏锦其实是怕她独自出去,让人给抓住害了。他对她的算计,从来都不是为了害她。 她神色郁郁,心不甘情不愿的,却到底是不敢擅动。 毕竟苏大人都豁出去到这般地步了,她又怎能不领会他苦心。 只是随着时辰渐渐过去,情形却越来越不妙了。 夜深了,她也没有睡意,整个人紧绷着,抱着苏锦,靠在墙上想心事,前世的今生的,无休无止,一团乱麻。 苏锦倚在她身上,像是睡了的模样,她也没有在意,毕竟伤成这样,担惊受怕了一天,可不得是累了吗。 但渐渐地,她觉得这人气息扑在她颈间,怎么有些烫呢。 她伸手摸摸他额头脸颊,果然都热热的,呼吸也重了几分,心里立刻就道不好。 那一箭还是有些难办,即便是用香灰胡乱止了血,终究还是感染了,现在已经发起烧来,如果烧退不下去,那就要出事了。 “苏大人,苏大人。”她轻轻拍着他,“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锦被她扶着,头无力地垂着,半天才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令人害怕。 破庙里连月色都漏不进来,近乎漆黑,她也看不清他具体情形,只觉得心慌难安。这样下去,一定是不行。 “外面有条河,我去给你取点水来,好不好?” 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苏锦发着烧,倒是没有白日里固执,声音绵软,透着几分迷糊,与平日里冷静果断的苏大人大相径庭。 “好,那你快点回来。” 她心里一酸,哄小孩似的揉了揉他头发,这在平日里一定是不敢的,“河就在边上,你也见过的,我能跑到哪里去。等着啊,我马上来。” 说着,扶他在墙上小心靠着,就跑了出去。 说是河,也真不大,只是她白日里瞧过,水还挺清的,能喝。此刻在月色底下,微微闪动波光,倒显得格外亲切。 只是走到河边,却犯了难。 她身上此刻可以称之为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更是没有杯子水囊一类的东西,这短短几步路,水近在咫尺,却带不回去啊。 庙里有什么器具,她没有仔细翻过,但脏污成那个样子,即便有也不敢用了。 她静立了片刻,最终觉得,办法还是有的,甚至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非常机灵。只是可能委屈苏大人一些。 …… 苏锦头脑昏沉,靠坐在墙边,也辩不清楚滢去了多久,只觉得朦朦胧胧里,身旁回来一个人。 “陛下回来了?”他道。 这人却不答他的话,只轻柔抱起他,托着他的脸,忽地俯身过来,倏然凑近。 夜色深沉,他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却能感到鼻息温热,近在眼前。 “陛下?” 他刚微微讶异,唇骤然被封住,他本能地慌了一瞬,却也没有力气躲,紧接着,就感到唇齿被轻柔撬开,水缓缓地被送进来。 冬日冰凉的河水,沾了她的体温,也变得有几分暖,徐徐注入,抚平他的昏沉燥热。 她像是怕他呛着一样,喂得既缓慢,又小心,百般体贴,不一而足。 她退开后,他舔了舔微微干裂,又被沾湿的嘴唇,只觉得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觉得自己被抱着,重新靠回她的肩头,身边人轻轻一笑:“唐突苏大人了,也是无法,苏大人明天清醒了可不要怪我。” 他心里道,只是发烧,又不是昏迷了,你如何就能以为我此刻不知道? 然而身子却当真疲倦,只安稳地倚在她怀里,没有出声,听着她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天亮我就去想办法。” …… 第二天,苏锦是被她唤醒的。 楚滢扶着他坐起来,道:“我们去找人家求助。”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只觉得头脑是比昨夜要清明一些,但身上却越发软了,没有力气。 “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人家?”他道,“陛下可别把自己给跑丢了。” 楚滢却很认真,“我早上去河边,看见远处有人打水。我没能喊住他,但是附近一定有农户。” 苏锦闻言,也是一喜,她的这个判断,倒是没错的。只是…… “那陛下路上一定记得小心。”他微笑道。 楚滢眼里兴奋的光立刻就换成了警觉,“你做什么?” 他显得极平静又有条理,“臣身上没有力气,必定会拖累陛下,万一路上遇到追杀,反倒是一个也跑不掉。陛下去吧,若是真找到了住家,有人帮手,再回来找臣不迟。” 玩笑!楚滢几乎又要生气了。 他为什么总是喜欢抛下她?从前世到今生,无不如此,她看起来就那么难以依靠吗,才使得他事事都不想与她商量,就要自作主张? 她沉着脸,“想都别想。苏大人昨天又让我抱,又让我亲的,今天就想翻脸不认人了?哪有这等好事。” “……” 苏锦眼看着她脸色不善,忽地动手,就来扒他的衣服,只是举动并不凶恶,反而轻轻柔柔的,像是怕弄疼了他。 “陛下?” “委屈一下。”她道,“我们身上的衣裳太贵重了,就算路上不被人盯上,到了别人门前,一眼就要露馅。” 可不是吗,这般描龙绣凤的礼服,天底下有几个人能穿? 别人见他们身份成谜,不敢收留还在其次,要是遇上了心怀不轨的,就更不好说了。孤身在外,尽力避险。 她手脚利索,将两个人的衣裳差不多剥了个干净,只余下里面看不出身份的夹衣,哪怕是别人见了,也只以为是稍有些底子的人家。 她将那些精工细绣的衣裳卷了,囫囵塞在神台后面,唯独剩自己一件雪狐裘没有扔,而是取来将苏锦严严实实地裹住。 “陛下,您……” “你发着烧,不能受凉。”她道,“我没事。” 说着,忽地双手一发力,竟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沉着如苏锦,也忍不住轻呼了一声,落进她怀里,不敢动弹。 “不行。”他还想与她争。 楚滢却不理会,只稳稳抱着他,抬步就往外走。 雪狐裘轻软,领口厚厚的白毛,行动间微微颤动,映着苏锦的脸,清逸出尘,仿佛神仙公子,格外的好看。 苏锦修长,她身量却还未足,这般抱着他,并不轻松,但像是怀抱世间瑰宝,只觉得安心极了,哪怕寒风入骨,也甘之如饴。 她朝河的上游走去,留心分辨着周围地形,路上人迹,猜测或许会有住户的方向。 竟还真让她给摸着了,有一个小小村庄,其状简陋,但在此刻看来,却远胜过宫宇万间。 村头第一家便有一位大娘,端着半碗剩饭出来,正要喂狗,见着他们的模样,一时间愣住了。楚滢抱着人走到此时,也是精疲力竭,快走几步上前,腿一软几乎给大娘跪下。 “丫头,这是怎么啦?”大娘忙问。 她累得半瘫,竟还记得占了个便宜。 “我们是投奔亲戚来的,路上让山匪给打劫了,这是我夫郎,中了一箭,流了许多血。”她喘得厉害,活像要就地倒下去的模样,“求大娘好心,救救我们。” 第21章 农户 吃饭了,夫,郎。 楚滢又做梦了。 她拖着僵硬的步伐,只觉得身躯并不是自己的,一步一步,挪进桐花宫。 素日来惯了的地方,今天走进来,却只感到彻骨生寒。事出突然,来不及置办丧仪,宫人寻了白布勉强挂了,又急着糊了白纸灯笼,挂在廊下。照得整间宫殿影影幢幢的,凉气顿生。 满目啜泣,遍地哀哭。 她走进来的那一刻,就像被人在头顶敲了一棍,疼得滞闷。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苏锦走了,他曾经住过的宫室,转眼之间就从头到尾都不一样了,陌生得吓人。 他再也不会在院子里坐着等她,微笑着对她道:“陛下来了。” 她走进厅里,里面的一应家具陈设都移位了,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具棺木,他的棺木。 旁边守着的秋桑哭得不成样子,带着肿得像桃儿一样的眼睛,强撑着对她行礼:“奴给陛下请安。” 请什么安,苏锦都不在了,她如何能安。 棺木里的人面容沉静,额角上的血迹都被擦干净了,就越发显得像是在睡一样,就好像从前与她同床共枕的日子,有时难得是她醒得早些,他操劳政事累了,睡得有些熟,她悄悄地支着身子,趴在他身边端详他。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睫毛长长密密,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轻轻吻住。 “苏大人,”她轻声道,“你别睡了,醒一醒。” 苏锦躺在里面,不发一言。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这样累。”她伸手进去,寻到他的手握住,如同呓语,“往后我一定好好努力,发愤图强,再也不让你操心了。你别睡这样久,好不好?” 他的手仍是白玉光洁,也像玉石一样冰凉。 秋桑终于看不下去,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道:“陛下,您别这样。大人已经不在了,求您千万保重龙体。” 她只觉得彻骨的疲倦,好像一生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手扶着棺木,不自觉地往下滑,在秋桑的惊叫声中,已经同样跪在了地上,失魂落魄,哪有半分天子的威仪。 “陛下,陛下使不得。”秋桑急着来搀她。 她通红着眼睛,跪在棺边,其状如鬼。 “为什么?”她仰头,哑着嗓子,“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眼前的小侍人几番隐忍,却止不住呜咽出声,最终索性放弃了一切礼仪规矩,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砰砰磕头,触地有声。 “奴敢以性命担保,我们大人绝不会是那样的人。”他哭道,“求陛下还大人一个公道。” 这一幕极为离奇,一国之君,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人同跪在一处,满目悲怆,却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没有力气告诉秋桑,方才威宁大将军闯进宫来找她,说的也是同一句话。 是,人人都愿和她担保,苏锦绝不会与恭王一党,绝不会背叛她,她又如何不想相信,如何不想还他一个公道。 但他呢,认罪痛快,走得更决绝,连一丝机会都没有留给过她。 她实在是……百思亦不得其解。 …… “丫头,丫头。”身边有人轻轻推她。 这个称呼对做了十多年皇帝的楚滢来说极其陌生,以至于她一下就醒了过来,看见面前大娘关切的脸。 “咋的了这是,做梦了?” “是。”她胡乱搓了两下脸,从那种惊恐绝望中平复过来。 大娘笑得慈祥,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道:“听你梦里还喊你家夫郎的名字呢,哎呀,小夫妻真是蜜里调油哇,羡煞老婆子了。” 楚滢赔着笑,心里堵得难受。 她还记得,在那座破庙的时候,苏锦激她替他拔箭,他说:“臣会辅佐陛下看到天下安定,并没有想那么早死。” 混账。 他今生倒是知道这个道理了,那前世呢,心被狗吃了不成。 “来来,丫头,趁热吃饭。”大娘招呼道,“这两天你照顾你夫郎,都累成什么样了,在这儿坐一会儿的工夫,都能睡过去。” 她心说,还不如不睡呢,这觉补得,人都快疯了。 她走过去,见桌上摆的是一盘炒腊肉,还有油焖茄子和炒鸡蛋,并一大盆米饭,都是极朴实的农家菜,从前在宫中,绝无可能见到,但却格外喷香,令人感激。 这大娘是寡居的,夫郎前几年没了,自己守着几分薄田过日子,眼下正是农闲,又逢他们上门求救,极为热心,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他们。 楚滢身为一国之君,却要占一个农户这些便宜,极是羞愧。 “这太丰盛了。”她道,“怎么好意思。” 大娘响亮地“嗐”了一声,“瞧你说的,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得了用得了多少?你们两个孩子,年纪轻轻的,能从山匪手底下把命捡回来多不容易,在大娘这儿啥也别担心,管吃管够。” 她看着满桌饭菜,便道:“大娘您先用,我晚些吃,我夹一些进去送给我夫郎。” 苏锦那伤,还是有些难办,虽然一时于性命无碍,但反反复复的,村里缺医少药,大娘给煎了两剂草药水,说是土法,也不知效用到底有多少,总之,不设法回宫还是不成。 这两天来,便只让他在屋里养着,不许再走动伤了元气。 大娘拉拉她手,道:“不急,你先吃几口垫垫肚子,大娘在灶上熬着鸡汤呢,一会儿好了,你一块儿端进去。” 楚滢眼眶微酸,嗫嚅道:“大娘……” 虽然她常年生长在宫里,从未见过如此村庄,但只看一看四周情形,也知道养着的那几只鸡对农户人家来说是不轻的财产。大娘为了他们,竟将鸡都舍得杀了,这是真掏心窝子待他们。 “干啥嘞,丫头。”大娘给她又递筷子又盛饭,催着她吃,“你夫郎有伤在身上,原就该好好补补,这年纪轻轻的,落了病根可不行。” 说着,又神神秘秘逗她:“大娘瞅着,你夫郎长得好看,性子又好,待你就更是没话说了,连山匪的箭都肯替你挡,这样好的福气,可要好好珍惜啊。” 楚滢被她说得脸上发烫,连声答应,低头扒饭,只是心里默默嘀咕,大娘您是没瞧见他气人起来的模样,命都要给他吓掉半条了。 大娘看着她吃饭,慈眉善目的。 “对了,李家老二今天去城里了,说是去官舍给你哥哥送消息。”她道,“李老二这人办事靠得住,一定能给你送到的,到时候让你哥哥把你们接回去,再给你夫郎好好请了郎中来瞧瞧,不要担心。” 楚滢点点头,吃着饭和大娘闲聊,忽然想起一事。 “大娘,那天您说,我们现在暂住的那间屋,是您女儿的?这眼下快年关了,您女儿是做什么去了,还没有回来?” 这大娘只此一个独女,一聊起女儿,话就更多,脸上止不住地笑。 “哎呦,她呀,她可有出息啦。咱们这地方,世代都是种田的,就她脑子活,前几年跟着一个师父,学会了做火药,能做烟花爆竹。” 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她就这个厉害,什么方子啊配比的,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她什么都会做,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能给你做出来。这不,眼下要到年节了,说是哪里有个作坊看中了她,叫她去挣钱。” 说着,还要摇头叹气,脸上却倍显自豪,“还能怎么着呢,翅膀硬了,管不了喽,还好我老婆子身体还硬朗,家里这几分田还能自己侍弄,就叫她放手去干吧。” 楚滢边听边附和,心里却道,还有些可惜。 前些日子,不是听了叶连昭的建议,打算将火器厂办起来吗,如今已经有些眉目了。既有火器,那也得产火药,虽然她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这阵子却好歹跟着学了不少,刚才听大娘说起她女儿,想要什么样的烟花都能做得出来,想必技艺颇有些了得。 这样好的人才,只做烟花爆竹,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要是有机会,能请进大楚的火药厂当师傅就好了。 罢了,此事也不是眼前考虑。 她匆匆垫了一碗饭,灶台上的鸡汤也煨好了,大娘替她盛出来,又将饭菜夹了一碗,让她端进屋去送给苏锦。 她轻手轻脚进去的时候,苏锦正躺在床上,并没有睡,见了她就微笑道:“你回来了?” “嗯,不光我,鸡也来了。”她嬉皮笑脸。 床上的人就笑着摇摇头,“你自己吃了没有?” “吃了吃了,你看我要是不吃,大娘会放我走吗?” 她将碗小心放在床头,鸡汤颇烫,她本能地甩了甩手,然后指尖就被人轻轻握住了。 “烫疼了吗?”他轻声道。 楚滢被他主动握着,只觉得指尖的灼热全都化成了酥痒,所谓十指连心,像是要沿着手臂爬进她心里,搅得人心痒难耐。 她心说,苏大人还是勾人于无形的时候,最致命。 如果不是看他有伤未愈,她一定…… 罢了。 她喉头滑动了一下,终是笑道:“不疼。来,吃饭了,夫,郎。” 第22章 喝汤 喂夫郎喝汤,天经地义。 苏锦被她这样唤,眉头微动,只轻声道:“胡说些什么。” 但神情并不像是如何生气的模样。 楚滢更不退让,一边摆弄碗筷一边道:“怎么,哪里说错了?” “此事不是儿戏,怎可拿来随口唤人?”他垂着眸子,像是有几分郑重,“您是一国之君,世间有几人能当得起您的夫郎,兹事体大,不可玩笑。” 顿了顿,又道:“陛下,往后不要这样叫了。” 楚滢方才做了一个梦,仍然心有余悸,这会儿听他这样口口声声避嫌,心头那股邪火便又忍不住窜了起来,迎风摇摆,将要燎原。 她盯着面前人气色仍是虚弱的脸庞,有那么一会儿,当真恨得牙痒。 没有几人之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当她的夫郎,只是他气人得厉害,就在她的面前,却毫不自知,还拿这些陈词滥调来压人,但她的心意也从未变过。 她早就把他刻进骨子里了,前世今生,都只有他一人。 是她的夫郎,每回都狠心不要她。 她当真没有想明白,先前躲在破庙里,危在旦夕的时候,他倒肯露出几分心意,如今眼看着安全了,他却又想做回那个恪守礼教的苏大人。 就好像那一箭是在他心上射了道缝隙出来,如今伤渐渐好转,那几缕流露出来的真心就要收回去了。 到底是何苦,才要如此。 她在心里道,苏大人还真是哪辈子都不让人省心,让人心里憋屈得紧,自己心里难道就痛快吗? 但看在他有伤在身的份上,她面上却不忍心和他计较,只挑起了眉,“哎,这村里的屋子可不大隔音啊,万一让大娘听见了,你看这……” 苏锦神色微微一僵,声音便低了两分:“是我不小心了。” 看他难得让她给拿捏住,楚滢忍不住就咧嘴笑,心情大好。 “这就对了,你就是我的夫郎,一生一世,我心里都只有你一个。”她大着胆子往跟前凑,“记住了吗?” “……” 他不答也不要紧,这鸡汤倒确实炖得好,汤清肉嫩,薄薄一层金色油花,是得趁热喝。 她一手端碗,一手拿勺,笑眯眯道:“夫郎,来喝汤。” 苏锦这几日脸色都苍白,眼前却也染上了三分红意,伸手就要来接,“我自己来。” 楚滢抱着碗不撒手。 “干嘛干嘛?”她眼睛圆睁,“身子还没养好呢,乖乖躺回去。” “我已经无碍了。” “喂夫郎喝汤,是天经地义的。” “……你再说。” 她望着眼前人有几分气恼,交织着无措的神情,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能有力气和她争,看来身子是还可以。 也不知道出去递信的人顺利送到了没有,还是得尽快来人,将他接回宫里让御医照看才好。 她重新舀起一勺汤,有理有据:“你看啊,我们现在住的呢,是大娘家的屋子,睡的呢,是大娘家的床铺。夫郎要是一时逞强,手上又没力气,万一鸡汤洒了弄脏了被褥,岂不是还要给大娘添麻烦?我觉得,于情于理,还是我喂你最妥当。” “……” 也不知是当真被她给说住了,抑或只是放弃了和她争辩,苏锦闻言,倒没有再坚持,只是轻轻靠在床头上,目光平静,摆出了一副任君施为的架势。 楚滢一边在心里道,早这样听话多好呢,一边将勺子送到他唇边,不忘卖乖:“夫郎最好了。” 苏锦喝着汤,抬眼看了看她,似是有话想说,最终又咽了下去。 就见她喂饭喂菜,既有条理,又温柔细致,看他一口口吃下去,还要带着笑道:“真乖,好好吃饭,伤就会好了。” 直到一顿饭毕,苏锦终于有些捱不住了,“你是在把我当孩子哄。” 怎么了?楚滢心说,哄的就是你。 她的苏大人,年纪是长她几岁,担着她帝师的名号,但既不会照顾自己,心里又爱偷偷别扭,偏表面上还装得云淡风轻,让人稍微少留心一分,就给错了过去。她不好好哄着,万一他再跑一回可怎么办。 何况,她暗道,如今她这副身躯里装的,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少女皇帝了。 上辈子,是他处处护着她,教她长大,那这一世,她多哄他几分,又有何不可? 她将碗筷收拾到一边,嬉笑着就蹭上了床,“你难道不是小孩子吗?” “我……”苏锦张口结舌。 她趁他怔住的机会,已经钻进被子底下,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体温暖热,瞬间相贴。 “我听人家都说,就是要将自家夫郎当成小孩子来宠,才能恩爱不疑,长长久久。”她蹭在他身边,笑得理直气壮,“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你说呢?” “……” 苏锦脸上顿时就挂不住,只觉得烫得厉害,连呼吸都被激得灼热起来。他全身上下,只有露在被子外的手稍凉一些,忍不住就用手背贴上脸颊,试图逼自己冷静。 不料立刻就被人拉住,少女温软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明眸近在咫尺,注视着他,“怎么了,不舒服吗?” ……的确不舒服。 比前两日高烧的时候更难耐,从头到脚都燥热得异样。 苏锦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忍不住回忆起那天在小庙中,他腆着脸面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她的双唇贴上来,将清水送入他唇齿间的那一刻。 他一慌张,就听楚滢在身边嘀咕:“怎么越来越烫了,不行,我去求大娘再帮忙煎一剂草药水。” 她刚一动,忽地就被他拦住了。 “我没事。” “不行的,”她认真道,“发烧怎么能不理呢,你不许把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 苏锦的脸红得都快沁出血来了,深吸了几口气,才用极低的声音道:“不是那样。” “……” 在他极度不自在的神色中,楚滢才渐渐地回过味儿来,抿了抿嘴,却没能将笑意忍下去,反而越扩越大。 她重新裹回被窝里,抱着他的腰,气声轻柔:“苏大人害羞了?” 他偏开目光不敢看她,“不是说好了,屋子不隔音,不要让大娘听去了。” 他本是顾左右而言他,却不料她听见了,笑得格外欢畅。 “好,是我错了。”她像是绒毛蓬松的小猫,赖在人的被窝里,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钻,软绵绵,甜腻腻,“夫郎,夫郎你看看我。” “……” 苏锦此生都没有过如此仓皇失措的模样,半分都不敢转头看她,却只觉得她的手贴在他身上,那薄薄一层中衣几如无物,其下肌肤颤栗酥痒。 他忽然竟有些庆幸,楚滢还是好脾气的,要是换了那些蛮横的女子,或许就要讥笑他立的什么牌坊。 毕竟这短短几日间,什么规矩礼教,都已经丢完了,许多不该做的,也早就做了。 单说他们眼下暂居的地方,这大娘家本就是寻常农户,清贫得很,还是因为女儿外出未归,才有这间空屋让他们得以借住,连再多一床棉被都凑不出来了。那他自是无法厚着脸皮,提出还要分床而眠的要求。 何况,依着楚滢自报的家门,他们便是夫妻,在大娘眼中,小夫妻同床共枕,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于是,这两三日来,他们便是如此,在一间四壁剥落的农舍里,同盖一床旧棉被,两相依偎,并肩而眠。 一个是大楚的年轻皇帝,另一个却是原该清正自持的帝师。 有没有走到那一步,已经没有分别了,自此之后,他在她面前,便再拿不出为人师表的架子,毕竟他也……的确不配。 身边的楚滢注视他至今,见他不开口,却像是忽地让步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啦,不逗你啦,你别生气。” “……”苏锦仍旧沉默着。 他并没有生气。 他感到身边的人微动了动,手仍旧抱着他,却没有再做什么不安分的举动,只将头埋在被子里,嘟哝了一句,听起来像是:“没事,我就愿意哄着你。” 他哑然片刻,确定她是真埋头进去了,才敢转过脸来看她,看着少女露在被子外面的软软的黑发,犹豫着要不要抬手摸摸她的头。 这时,却忽听外面像是有人声,他初时只以为是村人串门,和大娘说话,这几日也不少见。 不料片刻后,竟听大娘往里屋走,扬声道:“丫头,快来快来!” 他顿时窘迫非常。 他们这般模样,要是让人撞见了,成何体统?哪怕在大娘眼中,他们便是夫妻,那终究也是光天化日,举止轻浮。 楚滢却比他更快一步,几乎是瞬间掀了被子跳下床,又飞快地替他将被子盖好,用口型安慰他:“放心。” 随即就跑过去掀门帘,道:“怎么啦大娘?” 农户的屋子,本也就没有门,不过一道稍厚的布帘防风,她刚掀起来,后面就露出大娘的笑脸,兴奋得朝他们连连招手。 “我就说吧,李家老二办事靠得住,她今天进城把口信给带到啦。”她一拍巴掌,“这下好了,叶姑娘,你的哥哥来接你们来啦。” 第23章 回宫 要不要我抱你? 苏锦让楚滢照顾着,穿戴好了衣服出去,与来人见面,两相都是神态微妙,僵硬不堪,整间屋子里,唯有楚滢和大娘是自在的。 一个是脸皮真厚,泰然自若,另一个是全然无知,热情洋溢。 大娘一边忙着给来人让座倒水,一边道:“这下好了,我老婆子一颗心总算是能放下来喽。叶将军你没瞧见,那天你妹妹和她夫郎让山匪劫了,跑到我门前求救,给我三魂都吓掉了两魂半。” 她瞧瞧眼前满屋子的人,极是满意,“没想到你还带了这么多人来,果然是当官的有气派。快,快将他们接回去,你妹夫身上的伤还是得请郎中看看。” 那一群人,个个嘴角僵硬,低头望地,其中有一个不机灵的,望一眼楚滢,似是震惊,拱手道:“陛……” 刚起了个头,就被领头那人踹了一脚,立刻闭了嘴。 “毕竟伤得不轻,的确应该。”领头的青年向大娘点头致谢,“这几天来,多谢您收留我这个不成器的妹妹。” “……” 苏锦抿了抿嘴,偏开头去,就感到扶在他肩头的那只小手暗中紧了紧,像是咬牙切齿似的。 一行人又客气了一番,他们郑重谢了大娘的搭救之恩,楚滢还和大娘依依惜别了一会儿,才出得门去。 到了门外,有人压低声音禀报:“马车在村外,驶不进来,委屈陛下了。” 她却只扭头看向苏锦,“你身子可以吗?” 苏锦让她扶着慢慢地走,道:“臣没事,陛下放心。” 下一刻,她却踮起脚尖凑过来,声音轻轻的:“真的吗?要不要我抱你?” “……” 他顾不得脸红,先抬眼去看身边的武将。这些人跟着叶连昭,在沙场上征战久了,军纪严明,且老实木讷,此刻目不斜视,低头走路,只是多半脸色黑里透红,像是比他还不好意思。 偏偏楚滢很怕他身子没好,走这么几步路也给累着,跃跃欲试:“你知道的,我抱人可舒服了。” 任凭苏大人这几日颇有长进,众目睽睽之下,仍旧是坚持不住了。 他赶紧低声道:“你不要乱来。” 话音刚落,就听近旁的叶连昭响亮地吭哧了一声,看模样,像是极力想要憋笑,最终没有忍住。 他们到了村口,上得马车,这人弃了马不骑,也跳上车来,大大咧咧往车门边一坐,就道:“陛下,这差事也归臣管啊?” 楚滢扶着苏锦坐在身边,正将带来的厚衣裳一件件往他身上裹,闻言略有不好意思地笑笑:“意外,实属意外,算我欠你的人情。” 苏锦忍不住就问她:“你到底怎么和大娘说的?” “哦,我说我是威宁大将军叶连昭的堂妹,带着夫郎来京城投奔他的,不巧路遇山匪打劫,流落到这儿了。大娘说村里的李老二每隔几天会进城一趟,我就托她去官舍送信,让堂哥赶紧来接我们。” 她说着,竟还冲对面一笑:“谢谢啊,哥。” “别别,臣当不起。”叶连昭黑着脸猛摇头,“我说呢,我好端端的哪里多出来一个堂妹和妹夫。” 眼看着他和苏锦,一个摇头叹气,一个面红耳赤,楚滢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甚至自觉十分机智。 没办法,他们流落在村里,本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断然不可能让人知道,在这里假扮小夫妻的便是当今皇帝和帝师。因而,这求救的口信,一定是送不进宫里去的。而京中官署,又懦弱无能,且不知有几分可靠,并不值得托付。 幸好,叶连昭和他的部下们,尚且没有离京,都住在城南的官舍。这人忠勇,可信,脑子也不坏,手下都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若是十分不巧,回程再度遇险,也多几分保障。 交给他,是令她最放心的。 “对了,你记得给大娘留钱了没有?”她道,“我们这几天,在大娘家蹭吃蹭喝,实在十分的过意不去。” “放心吧,我让张副将和王副将留下了。”对面瞥她一眼,摇摇头。 “怎么了?” 就听叶连昭轻哼了一声:“陛下您这就不懂了。钱自然是要留,但这大娘年纪大了,独自寡居,女儿也在外面忙活计,照顾不了家里,许多琐事,例如挑水、砍柴,她做起来都有些吃力。我让她们两个留下,帮她把这些活都给收拾了,再看看房子有没有要修整的地方,至少今年冬天她就不用操心了。” “……” 楚滢忽地愣了愣,沉默片刻,只低声道:“叶大将军思虑周详,是朕所不及。” “咳,陛下成日坐在宫里,自然不知道了。”对面摆摆手,“臣在屯营驻守的地方,见得多了。” 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楚滢却一时当真给说懵了,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若有所思。 她已经是再世为人了,前世,她虽然在失去苏锦后,寄托于饮酒大梦,和方士的炼丹修仙之说,但于朝政上却还是勤勉的,因为她不想在百年之后,无颜去面对她的帝师,她不想让他失望。 朝堂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天下也安居乐业,她听见的都是歌功颂德,自己也认为,她大抵还称得上是一个明君。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她不了解自己的百姓。她只坐在高高的龙座上,却不知道底下百姓真实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如何能真的体察民情,知道百姓需要的是什么? 正出神间,手却忽然被苏锦握了一握,她一怔,错愕地扭头看他。 这是在人前。 要苏大人在人前主动越礼,与她这样亲近,她怕不是在做梦吧? 苏锦裹着那样厚的衣服,手仍旧是微凉,只是轻轻地覆在她手背上,就让她感到无端的安心。他微微笑了一下,颇有安慰之意。 然后,就听他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大将军,陛下此次遇刺,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吗?” “查不出来的。”叶连昭答得干脆利落,“那批人是死士,当时侍卫有意活捉几个,带回去审问,还特意检查了,将身上与口中藏着的暗器毒药一类全部收走,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他咋了咋舌,“她们竟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趁狱卒不备,以头撞墙,活生生地都给撞死了,头破血流那是轻的,有两个据说脑袋都跟摔裂了的西瓜似的。” 他把玩着手中剑穗,轻声道:“这批死士养得挺好。” 楚滢和苏锦对视一眼,只觉得寒意顺着背脊爬上来。 死士也不是那样好养的,人面对死亡,从骨子里是恐惧极深的,不论平日训练怎样严苛,真临到眼前时,依然十之八九会犹豫退缩,宫中的九离司层层挑选,人数极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有一个人,能养出这样一批极尽忠心,视死如归,不惜硬生生触墙而死的死士,那她的能耐,一定远超如此。 她反手握住苏锦的手,声音平静:“虽然查不出来,但若要猜,你们会猜是谁?” “恭王。” 二人几乎同时作答。 毫不犹豫,如出一辙。 楚滢缓慢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心头沉得,有几分喘不过气来。 许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样了。前世,她没有遇刺,恭王也绝没有这么早动手。究其原因,应当是他们先与额卓部停战,调天机军回朝,紧接着苏锦又借了九离司的人,去暗查恭王在江州私铸钱币一事。 那只老狐狸,终究是熬不住了。 她自打重生之后,一直以为,她面对阴谋,只有肃穆,没有恐惧。哪怕发现每件事情的走向,都与前世有所偏差,她也从不曾认为自己无法应对过。 她当了十多年皇帝,不是只会照着前世经验,依葫芦画瓢,不论事情变动多少,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她今时今日的心智,她不认为她斗不过恭王。 但是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 因为她发现,她竟然有可能比前世更早地失去苏锦,而那一刻,她甚至什么都做不了。 苏锦就是她的命,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 楚滢从马车上下来,回到宫里的时候,脸色沉得怕人,不明就里的都只当是她此番遇险,险象环生,身为帝王必以之为极大的惊吓和屈辱,回宫后定要有人倒霉,只求躲得远远的,不要殃及自身。 而卿云殿和桐花宫的下人,就没有那样害怕,只是面对苏锦的伤势胆战心惊,慌慌张张,忙作一片。 小心安顿他在寝殿躺下了,楚滢未作停留,返身出门,百宜赶紧跟上。 “陛下莫要心急,”百宜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劝道,“已经去请御医了,立刻就来,苏大人一定没事的。陛下您这些天也担惊受怕的,不如回宫沐浴休息,晚些再来瞧苏大人?” 楚滢却只脸色阴沉,“让倪雪鸿滚进宫来。” “陛下,眼下是卯时,这宫门可快要落锁了。” “朕说了,让她滚进来。” 第24章 威慑 朕不一定要你的脑袋。(含入V公…… 琉璃瓦冷,月上中天。 百宜好不容易才等到凝心斋的门开,按着楚滢的吩咐,赶紧迎上去,道:“倪大人,这边请。” 倪雪鸿站在阶前,形容乍看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被廊下的宫灯照得,仿佛脸色有那么几分发白。 她闻言脸色微僵,顿了顿才道:“请问姑姑,是到哪里去?” 百宜心说,也不知陛下方才在书房里,都与她说了些什么,瞧这倪大人的模样,与平日是有几分不同。 说实在的,陛下初时要她将倪大人传进宫,她心里着实暗自捏了一把汗。她虽年轻,毕竟是御前近身的宫女,并非不知道这倪大人难缠,往日里朝政多是苏大人一手包揽了,陛下并不曾有太多与这些老臣交锋的机会。 她很是担心,陛下在这老狐狸面前要吃亏。 但要劝,却又十分劝不住,她从小伺候在陛下身边,从未见到过陛下盛怒成那副模样。她也心知,相比御驾遇刺,真正触了陛下逆鳞的,是苏大人身上的伤。 “陛下有令,如今宫门已经落了锁了,不便出宫,让奴婢伺候您在宫里暂居一夜。”她客客气气道,“倪大人,请吧。” 寒冬腊月的,她在屋外候了这么些时辰,冷得厉害,一张脸都快冻木了,有心想露两分笑出来,也办不到。 倪雪鸿望着她的模样,却竟有几分畏惧似的,“只住一夜?” “……” 她心里也称奇,这皇宫又不是客栈,瞧这倪大人说得,难不成还想住着不走了? 但她是御前的宫女,不论心里怎样想,面上都是不能露出分毫的,不然丢的可是陛下的颜面。 她只淡淡道:“自然,若是没有意外,便是只住一夜。” 不料闻言,倪雪鸿的脸色却像是更差了。 倪雪鸿是朝臣,是女官,与苏大人有所不同,即便后宫空着的宫室再多,也是不能住的,便被一路领到了清泉宫。 这本是宫中抚育皇女皇子的所在,但众所周知,如今陛下年纪尚轻,连君侍都不曾有,便更加无嗣,而先帝的子女一来不多,二来为防那些老君侍们深宫寂寞,便都开恩让接到身边养了,这清泉宫便空了下来。 她将倪雪鸿领进一间收拾齐整的屋子,额外带来两个小宫女,躬身道:“倪大人早些歇息吧,若是有什么缺的要的,便吩咐她们办就是了。” 倪雪鸿倒向她拱手,“姑姑客气了,臣实不敢当。” 她摇摇头,合上门出去,总觉得今日的倪大人怪异得厉害,与平时昂首挺胸的模样大相径庭,也不知陛下究竟是做了什么,竟能将这老狐狸给吓成这样。 而她身后,倪雪鸿眼见得房门合上,强撑的那几分面子也垮了,一下跌坐进椅子里,面色发白,冷汗重重。 她今日正在家中用晚膳,忽见宫里来人,说是陛下传令要见她,并不如何慌张,只觉得颇为麻烦,眼看着天要黑了,还得往宫里跑一趟。 她知道,陛下前些日子祭天,途中遇了刺,和苏锦一起不知所踪,侥幸福大命大,今日竟给接回宫里了,且陛下本人毫发无伤,旁人皆道是九五之尊,有天命护体。 她都知道,甚至连行刺的幕后主使是谁也一清二楚。 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哪怕她与恭王站在一边,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但此事她终究是没有染指半分,陛下既动不了恭王,也总不能凭空给她治出一个罪名来。 于是,她并不多放在心上,从从容容地就进了宫。 她只猜,或许是这小陛下受了惊吓,要对兵部下些可有可无的令,至多不过是寻个人发泄一通,她陪着也就是了。 不料进了凝心斋的门,却见楚滢似笑非笑,径直问她:“倪大人,朕近来在命人筹建火器厂,你知道吧?” 她不解其意,“臣知道。” 此事阵仗甚大,在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说,陛下偏听偏信,由着帝师和威宁大将军胡闹,竟绕开兵部独自行事。她这个兵部尚书,实在是没有不知之礼。 对面又是一笑:“这火铳,原是前些年就有巧匠做了出来,当时在先帝手上,就试制过一批,只是后来先帝认为,此物效用一般,而造价颇费,便没有再大兴制造了。” 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倪雪鸿,“当时因为监造刚正不阿,捞不着油水,因而将造价谎报了十倍呈给先帝的,是你吧?” “……” 倪雪鸿陡然一惊,望着前方坐的皇帝。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十岁?此事朝中无人有疑,她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臣……” 她刚开了个口,却又被楚滢冷冷打断,“朕还知道,那两年你想兴修旧宅,从兵部的账上贪了三百多万两白银,但后来自己也怕了,此后没敢再动过心思,对不对?” 倪雪鸿脚下一软,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额上汗如雨下。 她用余光看着楚滢起身,慢慢走过来,海水纹的裙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居高临下地问:“你好不好奇,朕还知道些什么?” “陛,陛下……”她匍匐在地上,以额头抵着冰凉地砖,浑身发抖。 楚滢的声音冰冷,却平静:“恭王比朕心狠手辣,你今日与她为虎作伥,来日她坐上了这个位置,你连全尸都保不住。为了你的一家老小,你自己好好想想。” 她抖得像筛糠似的,半分也不敢抬头看眼前的皇帝。 为什么?众所周知,这小陛下只是坐在了龙椅上,但于朝政之事,却十分不通,平日里一切都是帝师包揽,自己并没有什么主见,在群臣面前,强摆也摆不出来几分帝王威仪。 为什么今夜,竟像陡然换了个人一样? 她做过的那些事,她自认算得小心,她胆子不大,收手得也快,这些年从未引人生疑,她有自信,甚至连苏锦都不知道,不然便不会对她如此客气,还颇受她掣肘。 那眼前的皇帝,为什么会知道? 她心生恐惧,极怕楚滢将行刺一事也归到她的头上,连忙叩首:“陛下饶命,臣不敢狡辩,但此番御驾遇刺,臣就是猪油蒙了心也不敢做啊。” 然后就听见楚滢轻笑了一声。 “朕知道。”头顶上的声音淡淡道,“要不然,朕还留你吗?” “……” “倪大人,你这些年在兵部,做得也不是一无是处,朕不一定需要你的脑袋。但你得给朕想清楚了,你究竟是谁的臣子,往后向谁尽忠。” 她吓得连连叩首,仓皇求告:“臣明白,臣谨记于心。臣再也不敢了,谢陛下饶臣一遭。” “嗯,”楚滢点了点头,“今夜你便不要出宫了,朕替你找一处好好休息,仔细想想。” …… 倪雪鸿瘫倒在椅子里,满身大汗,大冬天里,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往日见小陛下,不过半大少女,总是嬉嬉笑笑,坐在苏锦身边,对她们这一班老臣,不要说疾言厉色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颇为礼敬。她从不曾见过,那般森冷的目光,令人生怖。 清泉宫地处深巷,从前是安静闲适,宜养育皇嗣,如今却是一座空宫,只外面有百宜领来的两个宫女,也不声不响的,整座宫室没有人声,黑幢幢一片,格外可怖。 她连茶水都不敢问门外宫女要,勉强安慰自己。 陛下说了不要她的脑袋,那如今便是不要,只要她往后将功折罪,最好寻着机会卖些恭王的破绽给陛下,陛下会留她一命的,对吧? …… 这边倪雪鸿战战兢兢,惶恐不可方物,那边的楚滢敲打了人,倒是心情相当不错。 她原是想着,恭王难缠,不要过早暴露了自己,便只装作从前那个庸懦无能的小皇帝,暗中布局,静待时机。只是如今,既然恭王逼她,那便无谓一味隐忍了。 欲除猛虎,先拔其爪牙。 她听百宜回来,说倪雪鸿胆怯不已,只淡淡点头,由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了,便往桐花宫去。收拾倪雪鸿,只是百忙之中抽空,去瞧苏锦才是她的正事。 桐花宫的下人见了她,早已是见惯不怪了,连通报都免了,低声请了安,就目送着她往里去。 她走到寝殿门口时,吸了吸鼻子,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子香味,暖暖热热的,好闻得很,一时间竟也没想起来是什么,就推门往里走。 刚进门,忽听哗的一下水声,透着忙乱,像是秋桑在喊:“陛下等等不能进来!” 她的脖子却转得比脑子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下就转过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张口结舌。 寝殿里,摆着一只浴桶,她方才闻见的,就是被热水漾开来的胰子香气。 苏锦正从浴桶中匆忙立起,甚至没来得及出来,身上被囫囵披了一件水青色寝衣,双手无措地掩着前襟,正直直地望着她。 眸中本是秋水清波,却也被颊上飞红染上霞光。 第25章 探病 躲别人被窝这件事。(入V三合一…… 有那么一会儿, 两相同时怔住了。 直到楚滢倒退了两步,猛地背过身去,“是我错了, 苏大人别生气。” 说着就要拔腿往外跑。 即便是厚脸皮如她,也没有想过, 会不偏不倚撞见苏锦在沐浴…… 不对,他不是身上有伤吗, 伤都没好,他沐的哪门子浴呀,倒也不怕伤口沾了水, 一会儿再给恶化了, 再折腾一回。 她那满心的不好意思里, 陡然就升起几分愤愤, 甚至想回过身去, 揪起苏锦问问,他的身子究竟还要不要了,自己还当不当一回事? 这时, 却听身后的人轻声开口:“不必走。” “……” 楚滢原就不太想往外迈的腿, 干脆利落地就钉死在了原地,只是还不敢回头,心里砰砰打鼓。 这……苏大人还真留她呀? 只听身后水花轻响, 簌簌作声,像是有人将寝衣飞快地系好了, 随后就听他道:“秋桑,先下去吧。” 楚滢僵立在原处,眼看着秋桑打她身边路过,退出殿外时, 回身关门,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可言说,小脸通红,像是比她还不自在。 她硬生生从那眼神里读出了“我家大人就要被拱了”的意思。 她默默低头,听着寝殿的门合上,心说秋桑你真是高看朕了,朕是有贼心,但不是没有良心,你家大人伤得不轻,借朕几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乱来啊。 正默念着,就听身后苏锦淡淡道:“陛下为何不敢回身?” 她喉头一动,咽了口唾沫。 这场面,她忽然觉得,不是她误闯美人沐浴,而是苏大人将她给拿捏了。 “你,你穿好了啊?”她声音微微干涩。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一点点抬眼。 苏锦裸足站在地上,肌肤胜雪,寝衣料子轻软,穿在身上,坠出两分褶皱,显得格外慵懒。他匆忙出来,长发都未擦干,安静地向下滴着水,落在衣裳上,倒像绽开了暗一色的花。 空气里氤氲着胰子的香气,和……另一种独有的清香,蒸腾得楚滢脸上热意涌现,忽然生出几分说不清的烦躁。 她忽地走上前去,一把抱起苏锦。 “陛下……” 苏锦愕然,在她怀中望着她微微绷起的唇角,眼看她抱着他走向床榻,然后…… 轻手轻脚地放下了他,扯过被子,不由分说将他一裹。 “苏大人,”楚滢坐在床边,满脸无奈,“自己的身子,能不能上一点心呀?” 他一时无言,只被按在被子里,看着她。 她如今倒是,抱他都驾轻就熟了,半分迟疑都没有,也不须与他多说半句。 就见她像是老大的不乐意,又不忍心语气稍重,只小声絮叨:“真是的,大冷的天,鞋都不穿就往地上站,看冻坏了怎么办。” 他眨了眨眼,眸子里微微浮现一层暖意。 楚滢打量着他,处处不满意,伸手揪了揪他露出被子外面的寝衣一角,望着上面被水迹洇湿的地方,“衣裳都湿了,这样睡怎么行?” 说着,就要起身去开他的衣柜。 “你的寝衣都放在哪儿?我帮你拿一身来换。” 身后床上的人半晌不说话,她一回头,就见他倚在床边,望着她,带着一丝像是无奈的笑意,“陛下这是要臣在你面前宽衣解带吗?” “……” 她喉头又咕噜了一声。 其实不是没见过,但对眼前二人之间的情形来说,似乎的确没到时候。 苏大人脸皮薄,向来重礼教,她也是知道的,前几日在农户大娘家的时候,哪怕是被迫无奈,到了同床共枕的份上了,却也不曾在她面前换过衣裳,连她想再看看他的伤口如何了,也只是不许。 这人,要将他哄好,路还长着呢。 楚滢心里略微有几分委屈不平,明明前世里,都已经是她的人了,什么该做的都没落下,重活一世,到嘴的肉都丢了呢,天天看着她的苏大人,就是吃不着。 不过也罢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要苏锦还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只要他在,她就知足了。 “想什么呢?”苏锦微微一笑,忽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她被苏大人一勾腿就软,没出息地走回去,在床边坐下。 就见他笑得安静,“无妨的,不过是略湿了一点,受不了凉,臣没有那样病弱。” “还说呢,”楚滢毫不买账,气鼓鼓地盯他,“要吓死人了。” 如今回到宫里,让御医看过,她才心里稍定,可先前流落在外面,缺医少药,叫天天不灵的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尤其是那一夜,他在破庙里高烧昏沉的时候。 楚滢此刻回想,心中犹自恐惧难安。 他又不是什么铁打的人,怎么就总以为自己这样厉害,连箭都敢用自己的身子去挡。假如他真出了事,要她怎么办。 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哪怕心里有多少气,也撒不到他头上,最终只是一颗心酸胀得厉害。 她抿了抿唇,拿起一旁的布巾,轻轻握起他的长发。 “眼下是什么天气呀,头发还湿着就敢睡。”她边细细替他擦,边道,“也不怕一会儿再头疼。” 苏锦的头发软软的,散着清香和水汽,在冬日的空气里晾到如今,半温不热的,像是从她掌心一直拂到了她心上,一片心痒难耐。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地轻轻笑出了声。 “你还笑?”楚滢说他。 他像是有些想忍笑,却没有成功似的,垂了垂眼,睫毛落在玉似的脸上,又长又密,微微颤动,好看得紧。 他轻声道:“要不是陛下突然来了,怎么会急着出来的?” “……” 好嘛,又在怪她。 楚滢看着这人,心说也真就是她给宠得,这全天下话里话外敢怪皇帝的,怕是他独一份了。 “好,是我错了。”她软声软气的,拿布巾揉着他的头发,“我给苏大人赔礼道歉,好不好?” 苏锦让她逗得,嘴角弯弯上扬,“陛下拿什么来赔礼道歉?” “苏大人想要什么?”她反问。 眼前的人平静而认真:“臣最想要的,自然是陛下勤政爱民,不负所望,成为天下人称颂的明主。” 楚滢替他擦头发的手都不由一僵,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到了眼前的情境,想的竟然还是这些。何须他操心,她上辈子于当皇帝这一项上,着实也是够熟练了。她怕会让他失望,哪怕他不在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敢怠惰过。 但这一世,她只想多花些心思来操心他。 也真是她的苏大人有本事,生得这样年轻好看,却偏在这里和她玩老古板这一套,也不怕煞风景的。 “这个不算。”她道,“这是关乎社稷苍生的,但向苏大人赔礼,自然是不考虑旁人,只与你一个人有关的。” 苏锦在她较真的目光里,仿佛是当真想了想。 “臣想不到,”他和缓道,“陛下给臣的已经够多了。” 楚滢却只在心里摇头。 不,才不是呢,上辈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帮着她,护着她,她在他的羽翼下,还颇为怡然自得,只以为他有朝一日一定会是她的君后,她会长大,会成为明君,可以让他不用再那样操心,可以往后余生都宠着他。 后来才知道,往后,是最不可捉摸,不可轻信的东西。 这一世,她只怕她给的太少,怕她稍不留意,她的苏大人就会再一次从眼前消失,让她坐拥天下四海,却再也找不见他。 “陛下,”眼前人忽然唤她,“怎么了?” 见他望着她的眼睛,微有怔神,她猜大约是她一时忆起前世,眼睛有些红了,连忙眨了眨眼,堆出笑来。 “没怎么,我在想,连苏大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该怎么办。” 她抛开擦完了的布巾,忽地凑上前去,冲着他甜甜地笑:“我想好了,那我便日日都对苏大人好,先把这个礼赔上,等哪天苏大人想到需要什么了,再来告诉我,好不好?” 眼前人哑然失笑,“陛下难道不觉得,自己亏了?” “亏吗?”她摇头晃脑,“我觉得有苏大人在身边,是我几辈子加起来最赚的事。” “……” 苏锦微微偏了偏头,躲开她炙热得灼人的目光,低声道:“陛下说笑了。” 楚滢极是不满。他明明就是对她有意,却每每她认真表明心迹的时候,他都慌不择路,只想躲得远远的,像是不愿和她牵上半分纠葛一样。 躲吧,躲到天涯海角去她都能将他绑回来。 她刚要再说,却听房门轻轻一声响。 她正趴在苏锦身前,只隔一床被子,脸都快挨到他胸口了,既是来不及躲,也没存心要躲,就听身后急急传来一声:“奴参见陛下!” 一回头,原来还是秋桑,手里端着一个碗,头埋得低低的,瞧那模样,像是很担心自己长了针眼的样子。 她很相信,要不是手上端着碗怕摔了,他恐怕已经当场跪下了。 “免礼。”她干咳一声,忍着笑道,“拿过来吧。” 秋桑连头都不敢抬,挪到面前,将碗放下,原是一碗汤药,黑漆漆的,飘散着苦味。 “这是御医给开的药,”他嗫嚅道,像是有些不放心,壮着胆子还要叮嘱,“得趁热喝,说是凉了伤胃。” 楚滢轻笑了笑,大度地给了他解脱,“知道了,放这儿吧,我来。” 垂眸一想,忽然又叫住他:“对了,厨房里有什么点心没有?” 秋桑愣了愣,脑子倒还是机灵,立刻报:“有,有一碟子桂花糖蒸栗粉糕,是太后那里送来的。” “哦?”楚滢听着,倒有些意外,“行,那也拿了来吧。” 秋桑立刻照办,忙忙地端了来,又低着头一溜烟地退出去,活像是有谁撵他似的。 楚滢眼看着门重新关上,才转过身来,伸手轻轻去扶苏锦,“来,苏大人喝药了。” 她见他方才说话,仿佛精神还好,一扶起来就发现他身子仍是软绵绵的,心里忍不住就发疼。可不是吗,在外面担惊受怕的,伤压根也就没能好好养,今日又周折回宫,路上辛苦,任谁也撑不住。 手底下便更放轻了几分,柔声道:“喝了药,伤就好了。” 苏锦看她一眼,眸中带笑,“陛下又拿我当小孩哄。” 她心说,一回生二回熟,哄着哄着,可不就习惯了,得把他圈在身边哄一辈子才好。 “生病的可不就是小朋友?”她笑着捧起药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不料苏锦却伸出了手,“臣自己来就好。” “怎么了?”她一时还不肯放,“在村子里的时候,我还喂你喝鸡汤呢,你放心,我手底下可稳了,不呛人的。” 苏大人一回宫就又想躲远开去了,那可没门。 苏锦望着她,像是无奈又好笑,忍俊不禁,“陛下如果不是真心想谋害臣,就不要和臣争了吧。” “……?”楚滢转转眼睛,“什么?” 就见眼前人瞥一眼浓黑汤药,幽幽叹了一口气,“这药连闻着都苦,不如一口气灌下去,倒也罢了,若要一勺一勺喂的话……” 他作势用眼角斜斜瞟她,“陛下和臣是有多大的仇啊?” “……” 楚滢捧着药碗的手,忽然就软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千年成精的狐狸,在心尖上啃了一口,狐狸毛还若即若离地从心上拂过去,痒得恼人。 她将药碗递过去,难得地露出几分傻样,讷讷道:“好,好,自己来。” 苏锦喝药的模样也很好看。 眉头微微蹙着,喝得倒是干脆利落,下颌扬起,漂亮又白净,喉结轻轻滑动时,烫得楚滢的目光都左右闪躲,既不敢,又忍不住想要落上去。 直到那只空空的药碗重新回到她的眼前。 苏锦递还给她,还抿紧唇角,摇着头低低地笑了一下,“果然苦得厉害。” 其情其状,勾得楚滢的心忍不住又往上一荡。 如果不是她知道这人脸面薄的话,她会以为,苏大人是在……撒娇。 “那吃点甜的就不苦了。”她笑着端过一旁的糕点盘子,“喏,这不是都给你备好了。” 栗子粉糕,拿模子刻成了小巧的梅花状,粉粉糯糯,散发出好闻的清甜气,面上洒了一层秋天里攒下来的桂花糖,讨巧喜人。 她很自然而然地拈起一枚,就送到眼前人唇边,“尝尝看,我父后宫里做的,味道大约是还可以。” 这人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臣都多大的人了,不过喝一碗药罢了,陛下做什么费这样多的心思。” 多吗?她歪歪头,她只觉得还太少了,在他身上放多少心思也只嫌不够。 “刚才秋桑不是说,这药凉着喝伤胃的。”她认真道,“我想着,那药力应当是有些凶狠的,即便是趁热喝了,也该吃些点心压一压,免得一会儿胃疼,多难受。” 眼前人沉默了一小会儿,终究是轻声道:“陛下有心了。” 她望着他,笑眯眯的,只是眼底有几分掩不住的酸涩。 其实,不只是这样。 她知道,他这人不喜欢药苦,偏偏又有些挑嘴,寻常的糖果蜜饯一类,都嫌甜腻,只喜欢这些清甜不过分的点心,压一压嘴里的苦味。 他前世为了她,掉过一个孩子,也伤了身子,那一阵她便是如此,天天哄着他喝药,变着法儿地拿这些点心汤羹,来讨他开心,小心翼翼的,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几分一样。 苏锦垂眸看了看那块栗粉糕,像是短暂地出神了片刻,倒也没有和她推拒,当真就着她的手,轻轻启唇咬下去。 气息轻软,几乎触到她的指尖。 楚滢望着他的模样,心里竟忽地浮现一股满意。 如果说从前的苏大人,是将她推开了三千里,那此番卧病,倒是大约只剩下五百里了吧。真是的,明明心里也有意,做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 他是比世间寻常男子,不,比大多数女子都强上许多,一路走来,朝臣同僚对他有敬畏,有惧怕,更有忌惮,唯独没有几分真心的喜爱和关照。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但他说到底,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这样好的人,原该是有人哄着,有人疼,不该什么事情都自己一肩扛。 只求苏大人,别再将她推远了,让她好好哄着他,把前世没来得及给的,全都补给他。 “陛下这样看着臣做什么?”眼前人忽然出声。 她飞快地眨眨眼,笑得灿烂:“我只是觉得苏大人这样,瞧着很乖。” 苏锦微微偏开两分目光,声音淡淡:“那是您瞧着臣这几日病着,好欺负了。不如臣给您布置几篇策论,回去写了来交差,可好?” “……” 他如今拿捏她,真是张口就来,连腹稿都不打了。 楚滢气鼓鼓的,瞥着他耳尖那一抹淡淡的红晕,却又忍不住笑。分明就是害羞了,还偏要拿出帝师的模样来压她,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劲儿。 “写呢,是一定可以写的。”她凑近过去,带着几分耍赖腔调,“苏大人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敢不听过呀?就算是你说要天上的月亮,南海的鲛珠,我也现在就动身摘去。” 眼前人那一抹红意便逐渐染到了脸上,低声道:“又在胡说了。” 她笑嘻嘻的,偷偷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他,“但我可不舍得让你在病中看我写的破烂东西,要是累着了苏大人,我会罪该万死的。” “荒唐。” 这人陡然敛了神色,微微蹙眉看她,神情极是不赞同,“堂堂一国之君,在说些什么?” 她被他斥了,却也不退缩,反而趴在他胸前,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苏大人真的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在我心里,苏大人重过这皇位百倍。我愿意学着打理朝政,一来是不愿你总这样辛苦,二来是因为坐稳了江山,才能护得住我的苏大人。”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字字郑重,“但是,如果苏大人不在身边,什么江山社稷,都是一文不值。” 眸若星辰,赤诚滚烫,一字一句都不作假。 她牢牢地望着苏锦,像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刻进他的记忆里去,好让他往后万一再有想躲开,想抛下她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她此刻剖白。 苏锦在她的目光里,像是陡然被烫着了,匆忙移开目光。 只是他被人紧紧地拥着,即便仓皇无措,却也终究无处可逃。 楚滢眼看着他闭了闭双眼,睫毛颤动,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尾音竟像是微微哽咽,听在耳中令人心生不忍。 “陛下……”他合着眼轻声道,仿佛叹息。 她望着他微蹙起的好看的眉头,既不忍心过分强逼,又不舍得放手,只低声道:“好啦,苏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好,不必急着回答我,我不要紧。” 她没有假装大度,她是真的不急。 只要苏锦好好地在她身边,哪怕一辈子都像这样,不与她言明,只若即若离,都可以。 苏锦睁眼看她,只见她乖巧伏在他的胸口,头顶碎发随着他呼吸微微起伏,只用一根手指,隔着被子在他胸前轻轻画圈,神情安宁,却又透着无限依恋。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中紧紧抓着被褥。 只觉得她是毫无遮挡地,在他心口上勾画,他若是不坚定一分,心就要被撅出来燃尽了。 “陛下,”他轻声道,“您……压到臣的伤处了。” 楚滢闻言,一瞬间就弹起了身,慌慌张张抱他,面露无措,“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你怎么样?疼不疼?” 看着她一张小脸吓得发白,苏锦忽地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 但是无法,若再让她这样勾下去,他今夜实是撑不住了。 “不疼。”他眼中微露笑意,“陛下不用惊慌。” 不料面前少女却与他预想中不同,非但没有乖乖坐在一旁,不再乱来,反而凑近前来,伸手轻轻扒他的寝衣领口,“御医怎么给你包的?我还没看过呢,让我看看。” 寝衣轻薄,让她一扯,领口就斜斜敞开了半边,白玉似的肩头已经露了出来。 苏锦万万没想到还有此节,忍不住就要去捉她的手,“陛下。” 但他是有伤在身,又是男子,哪里比得过她敏捷,只见她忽地踢掉鞋子,一个翻身,就滚进了床的里侧,正对着他的伤处,小手不由分说,就爬上来。 “你……”他满脸通红,一时失语。 楚滢却只专心盯着他肩头,不带绮念,满脸认真。 “有什么好躲的?”她轻声嘀咕,“在庙里的时候,还是我亲手给你包的呢。” 但是她承认,的确是御医包的要好上许多,干净的布帛,包扎整齐,比她那狗啃一样的手艺体面多了,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伤口,但一定是上过金创药。 她一早就吩咐过,须得用最好的药,别的一概不管。有御医悉心照看着,他的伤一定会没事。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像是很满意,须臾又皱起鼻子看他,“伤口是处理得挺好的,只是人不乖。” 苏锦在她故作凶巴巴的语气里哑然了片刻,“怎么说?” “伤口刚包好,就急着沐浴,也不怕沾了水又感染了。” 楚滢望着那一方布帛,颓唐得很。 她知道,这人爱干净,流落在外面这些天,怕是要将他给难受死了。但怎么连自己的身子也不当回事,合着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提心吊胆的,事事为他操心。 眼前人却忽地笑起来,瞥了瞥自己肩头的布帛,“陛下不是都摸过了?” “哎?” “可有半分沾过水吗?” “……” 苏锦看她的眼神,像是无奈,又像是温柔安抚,“臣只是让秋桑帮着擦洗了身上和头发,伤处并没有碰水,不要担心。” 楚滢顿时眉开眼笑,“这才对嘛,好了,苏大人最乖,是我错怪你了。” 苏锦刚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就听她埋头在他身边小声嘀咕。 听起来很像是:“下次也可以让我帮忙的。” “……陛下在说什么?”他垂眸盯着这人。 楚滢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只是在跟苏大人认错道歉呢。” 说着话,手上还不老实,悄悄掀开了被子一角,将自己一点一点地塞进去,同时手就慢慢地往身边人腰上爬。 苏锦倒也不是没有习惯,也知道按不住她,只是身上仍是泛起一阵酥痒,尤其是腰间这样敏感地方,稍碰一下,便心悸难当。 他忍着不愿喘息出声,只低声道:“陛下不可乱来。” “怎么了?”楚滢挨在他肩头,小心不碰着他的伤处,满脸坦荡,“在大娘家的时候,我们不也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的吗?” 那时候,她夜里借着取暖的由头,可没少往他身上挨。 苏锦让她这样一说,脸上顿时又挂不住,“如今是在宫里。” “宫里又怎么了?”楚滢不依不饶,“无论在哪里,天上地下,我也只喜欢苏大人一个。” 目光滚烫,热意又起。 苏锦实在是耐不住,轻轻推一推她,“别再胡说了,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还成什么了?快些下去。” 楚滢环着他的腰耍赖,“现在没有旁人,都是自己人。让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好不好?就一小会儿。” 他在她的攻势里终于败下阵来,无奈道:“说定了,可不许赖的。” “嗯!”楚滢笑得眼睛像月牙弯弯,还着意往他身上又蹭了蹭,“我最听苏大人的话了。” 她小心翼翼,又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气息。 带着体温的清香,是她前世熟悉了的枕边香,也是她今生扑不灭燃不尽的渴望。 却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像是秋桑在慌乱道:“奴参见太后!不意太后这样晚前来,奴接驾来迟了,请太后恕罪。” “……” 她听得太明白了,这哪是在迎太后,分明是喊给屋内听的。 她一抬头,眼见着像苏锦这样沉稳,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人,竟也现出了几分惊慌。刚要起身下地,就听门扇一声响,两相之间,顿时只有一座屏风相隔。 这要是让她父后瞧见,她从苏大人的床上滚下来,也过于精彩了。 她是脸皮有千层,丢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但只怕于苏锦的名节有碍。 她也是别无他法,只能一把放下床边帷帐,又飞快缩进被子里,连同头发衣角都尽力塞得好好的,躲在床的内侧,全心全意装死。 偏偏手还圈在苏锦腰上,不舍得放,用气声安慰他:“别怕。” “……这能行吗?”苏锦忍不住。 “不行也行了。” “……” 他们三两句耳语间,太后已到得跟前,一身家常打扮,慈眉善目:“苏大人,哀家这么晚来扰你休息,万望勿怪。” 苏锦即便是有心下床请安,也不能够,毕竟被子里还躲着一个人呢。 只能稍稍坐起身,道:“太后说哪里话,您来看臣,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如今起不了身,实在失礼,还请太后见谅。” “快些躺着,不要闹这些虚礼。” 眼见得太后如此亲切,更兼漏夜还来看望他,苏锦极是不好意思,哪怕知道楚滢藏在身边,仍是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将帷帐拉开,方显尊重。 手刚一动,那边太后正好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定了,见状立刻道:“不必忙,这帷帐便不要收了,夜里风寒,你身上又有伤,挡些风也是好的。哀家原是来瞧你的病,怎么还让你折腾呢。” 他只能低声谢了恩,就觉得楚滢一动不动贴在他身边,暖暖热热,像个小暖炉似的,令人既熨帖,又紧张不已。 隔着一重帷帐,只盼太后是真没有瞧出被子底下还藏着第二个人。 他这厢心里忐忑,那边太后却只唏嘘感叹:“此番阿滢遇险,多亏有苏大人,要不然,哀家实是不敢想。”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他道,“臣并未做什么。” “这孩子,在哀家面前,也要这样恭敬守礼吗?”太后觑他一眼,“哀家都听说了,那一箭本该是冲着阿滢去的,若不是你舍身挡在她前面,她定要凶多吉少了。” 楚滢埋头在被子里,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抱着苏锦的手却忍不住紧了一紧。 是啊,连她父后都知道,这伤,苏锦实是替她受的,能如今日这般有惊无险,实在是运气上佳,但凡其间哪一环出些岔子,苏锦他……真的会死。 她无声地深吸了几口气,好像只有让他身上的清香充满肺腑,才能稍感安定。 她的苏大人,她差一点点就给弄丢了。 外面太后犹自在说:“苏大人,你知道吗,哀家不只心疼自己的女儿,你在哀家眼里,也像半个自家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被先帝委以重任,担任帝师,已是十分不易,如今又挺身而出护她……哀家听说时怕极了,只想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是好。” 苏锦似是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多谢太后疼爱,臣受先帝所托,领朝廷俸禄,为护驾舍身亦是义不容辞。” 胡说八道。 楚滢拿手指在他腰上轻画,感受着他一言不发,身子却紧绷起来,极力隐忍,才隐约有一丝酸涩的小小报复的快意。 漂亮话人人会说,但临到面前时,十有八九都做不到,同样是受皇家之恩,食朝廷之禄,让那班子成日在朝堂上七嘴八舌的大臣来,试试替她挡箭?怕是一个个早就跑开八丈远了。 只有苏大人,会当真全心全意,豁出性命去护着她。 且他二话不说地做了,回头却还要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将自己说得,仿佛只是做了什么人人都会做的事,不足挂齿。 她的苏大人,是个傻的。 她蒙在被子底下,一片昏暗,只有身边人的气息和温度真实,好像这一方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值得她在意,值得她用心。 前世里,他带着笑对她道:“臣是恭王殿下的人。” 任凭她怎么又急又气,软话硬话都说尽了,甚至哭着求他,他也只巍然不动,一口咬定,从未有半分放松。 他说,他在她身边,只是为了使她放松警惕,方便他替恭王探听消息,筹谋布局。他做的每一件事里,都藏着私心,他看似用心地教她,也只是因为如此,她才能每一步棋都被他预料,永远也胜不了他。 但是她不信,前世便不信,如今更坚定是一派胡言。 一个细作,或许会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施展苦肉计,但不会在不长眼睛的乱箭中,飞身上来替她挡,义无反顾,置生死于度外。 她的苏大人,从来都是最好的,只是也最傻罢了。 她忽地觉得,头顶有一只手,极温柔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安抚。她一愣,才发现自己回忆入神,竟然落泪了,眼泪滚烫无声,悄悄地濡湿了他的寝衣,与他肌肤相亲。 她回了神,听见太后在外面说:“你这孩子,也是个老实本分,让人心疼的,总一个人也不行,该有人照顾着才好。前番中秋家宴上,哀家曾说过,愿意替你留心合适的好人家小姐,你可还记得?” 苏锦的声音一听就是脸红了,轻轻道:“臣不敢忘,多谢太后记挂。” “但到如今这个时候,哀家倒有另一句话想问,你可别怪哀家人老了多嘴。”太后沉吟了片刻,声音和缓,“你对阿滢,可有那一层意思?” “……!” 楚滢在被子底下,浑身一绷,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激动得跳起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她强按着自己,几乎乐出声来,她的父后折腾了这么一圈,总算看明白了,她和苏锦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生来就是该在一起的,旁人谁也插不进来。 她在内心极力呐喊,父后您千万加把劲儿,把这门亲给女儿定下来,苏大人这么好,不但生得好看才华横溢,难得的是对您女儿还有情有义,这不就是举世无双的君后人选吗? 但她只觉得,身边的人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连太后也不无讶异:“哀家瞧着,你们素日亲近,难不成竟是哀家猜错了?” 楚滢躲在被子底下,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兔子,耳朵都耷拉了下来,仍是抱着身边的人,只是心里酸得不是滋味。 他敢当着太后的面说不喜欢她?他敢。 “太后,臣……”苏锦声音生涩,似是艰难,“臣是陛下的臣子。” “哦……” 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声,听起来也像是很惋惜,不过转瞬便收敛了,干脆道:“罢了,既是苏大人不曾有这一层意思,那平日必是阿滢缠着你,仗着皇帝的身份,让你不敢同她较真。这样不行,不成体统。” “太后?” “哀家回头就要好好说她,她是皇帝,自然是怎么胡闹都无事,但男子的名节岂是可以轻易毁去的?这般传了出去,岂不要耽误苏大人往后寻如意妻主。”太后像是连连摇头叹气,愤愤不平,“不成,太不像话了。” 楚滢的脸都快成黄连苦了,委委屈屈的,又不敢造次,只埋头在苏锦腰间,轻轻磨蹭。 不要说不喜欢她,她不信。 然后,她终是听见这人低低道:“太后恕罪,并非如此。” “哦?” “陛下素日待臣敬重,从未逾礼,此间并无陛下之过。” 太后沉默了少顷,语调微微上扬:“哀家老了,苏大人的心思,哀家怎么突然听不明白了?” 楚滢能感觉到,这人的身子都热了起来,想必已经极不好意思,却到底是开口道:“如今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臣受先帝所托,担帝师之职,不敢辱命。若有一天,朝堂稳定,天下太平,臣才敢想太后所言之事。” “如此,也好。”太后缓缓道,“哀家一生只居于后宫,你年纪轻轻的,却更识大局。也罢,只要你们孩子自己心里乐意,怎样都是好的。” 说着,听动静便是起身了。 “天也晚了,哀家不多扰你,你好好休息,听御医的,安心调养。” 苏锦忙谢了恩,道:“臣恭送太后。” 太后将要走,却又回转头来,冲帷帐里扫了一眼,“对了,你若是见着阿滢,问问她,怎么在外流落了几日,回来也不知道给哀家问个安,这是躲哪儿去了?” “……” 第26章 冬雪 插一把前世刀。(二合一)…… 梦里, 四下昏暗,透着隐约的霉味儿。 楚滢只抬头打量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是大理寺的牢狱,陈设破旧, 墙角遍生青苔。 大理寺卿已是特意照顾了,将邻近监室的囚犯都调开了去, 挑了相对最整洁的一间,专用来关押苏锦,要不然, 四周吵嚷脏乱, 该比此刻更不堪些。 但已经很够了, 她扫视着周围情形, 眉头忍不住地就深深蹙在了一起。 这是她身为帝王, 原该此生都不会踏足的地方,这些日子以来,竟也来了许多回了。她倒还无妨, 令人揪心的却是苏锦。 他出身世家旁支, 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从小衣食无忧,后来入朝为官, 再到成为她的帝师,她的枕边人, 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作践。 更何况他的身子,原也就没有养好。 狱卒即便已经不是头一回见到她这位陛下,仍是战战兢兢,脚下发软, 忙着上来问安:“小人参见陛下。” “起来吧。”她绷着脸道,“苏大人一切都好吗?” 狱卒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头有些说不上来。 都已经锒铛入狱了,还能称作“大人”吗? 但她也知道,这位苏大人,身份实在是不一般。曾经以男子之身,任帝师之位,这是多大的脸面和荣宠,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女子对他,多是畏大于敬,皆道这是一个狠角色,有些立志于读书科考的男子,则对他颇加景仰,以他为目标。 直到他一朝入狱,化为泡影。 与恭王一同谋逆,坑杀神武军,在陛下身边多年,只为摆布陛下于股掌之间。这是何等样的罪名? 她听说时,惊得肝儿颤,只道这陛下念及旧情,假如肯留他一条全尸,不牵连其族,就是天大的恩典了。毕竟,连他自己都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却不料,陛下竟像是万般不忍,虽是将他下了狱,大理寺卿却亲自嘱咐,要她们这些看守的多加照顾,不要慢待了他。陛下更是三天两头,亲自来狱中探望。 她从没想过,自己这样的无名小卒,竟能得见天颜,初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些日子以来,竟也慢慢地有些见惯了。 她自是不敢听陛下的壁角,每回都躲得远远的,只当自己是聋子哑巴,却耐不住陛下每每说到激动处,哭声隔着重重监室,都能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这样的蝼蚁之辈,原是不该听不该问这些事的,但日子久了,实在是纳闷得厉害。 这般乱臣贼子,陛下非但不除之而后快,反而一百个不忍心似的,每回大老远的从宫里跑来,看他油盐不进,受他一番气,也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只像是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 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劲儿啊? 她不由想起,同僚之间传的闲话,有说这苏大人,是个极狐媚又有手腕的,他能年纪轻轻当上帝师,靠的并不是真才实学,而是与先帝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先帝临终提携了他,不料他不知廉耻,转头又与新帝搭上了,将这年轻的陛下勾得神魂颠倒,哪怕到了如今局面,仍然不忍心将他治罪。 她瞧着眼前这副模样,竟有些疑心真是了。 只是在这位陛下跟前,她还是半点不敢露出来的。 “回陛下的话,”她低头哈腰地答,“苏大人一切都好,小的们不敢不上心。” “嗯,”她见陛下淡淡点头,抬步就往里走,抛下一句,“好好照料着他。” 身后的百宜姑姑立刻摸出两块碎银子塞过来,客气道:“辛苦了,拿着喝茶吧。” 她忙不迭地接了,赔着笑躲远去,将地方留给陛下和牢里的人说话,心说她倒也不介意陛下多来几回,左右里面那位也不麻烦,平日给吃给喝不委屈他就是了。 楚滢支开了狱卒,走到那一间牢房门口,早已熟门熟路。 她望着里面白衣清瘦的人,还未开口,眼眶已经红了,“苏大人。” 苏锦抬眼看了看她,眼看着百宜匆忙打开门锁,也毫无波澜,只站在原处不动,“陛下怎么又来了。” 楚滢紧咬着牙关,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冷淡,走上前去拥了拥他的肩头。 “又瘦了。”她轻声道。 他原本就那样,常年操心着政事,没有人催就不大记得吃饭,如何养得起来肉,前些日子更是在外面四处奔忙,从江州回来,身子坏成那样,又立刻领着天机军去截恭王,一来一去的,任凭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 更兼如今入了狱,哪怕有她再三关照,大理寺的人不敢慢待他,但毕竟也是牢狱,能不缺衣少穿,不受虐待,已是很好了,哪里是能养身体的地方。 眼看着肩胛都快硌手了,入狱时带的衣裳都宽松了一圈。 她抱着眼前人,就止不住地想哭。 苏锦却神色平静,眼看她心绪激荡,只作与自己无关,“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苏大人,我为什么来,你当真不知道吗?”她拉着他的手,泪盈于睫,“我只想求你,不论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苦衷,都告诉我,我可以……” “都说了千百次了,陛下如何就是不愿听。”眼前人淡淡打断她,“臣是恭王的人,做了便是做了,没有打算隐瞒。” “你明明不是!” “臣次次答您,您次次不信。”他苦笑了一下,“那您何须每回大费周章地来,踏足这贱地,来讨这个没趣?” 说着,竟是背过身去,只留背影给她,“陛下不要再来了。” 连一旁的百宜都不忍目睹,眉头拧得紧紧的,只低头侍立着。 最终只能是楚滢败下阵来,上前轻轻拉他的手,好声好气的:“好,好,我不问了。我带了饭菜来,你好歹吃一些,好不好?” 百宜将提着的食盒摆开来,有几样精致菜色,还有一盅鸡汤。 狱中无床无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楚滢竟跪在地上,一边揭开汤盅,一边柔声道:“这是守着厨房做出来,立刻带来的,路上用棉被捂着,趁着还没有凉,你吃一点。” 苏锦垂着眸子,不发一言。 她仍不气馁,捧着汤盅,亲自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来,我喂你,好不好?” 前阵子,他去江州,查恭王私铸铜钱一案,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直到累得厉害,见红不止,才知道这个孩子来过。回来后,没有休养几日,又要与叶连昭领的天机军一道,去截恭王谋乱的队伍。 这身子便是硬生生地弄坏了,脸色一日白过一日,像是一阵风过,人便要倒了。 但是朝中群情激愤,他又一口咬定,供认不讳,即便她万般不想让他下狱,却终究是无计可施。 她是个没用的皇帝,她护不住他。 她到头来能做的,只是三天两头带了菜和补汤来,跪在他身前,不厌其烦地劝:“多少吃一点。” 苏锦却并不领她的情,望了望她送到唇边的汤,也只偏开目光,“陛下何必如此。” “如何不必?”她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音,眼中却并无怒气,只有恳求,“你是我的夫郎,我如何能看着你不管。” 苏锦的睫毛极轻地颤动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我不是。我曾经是陛下的臣子,如今只是大楚的罪臣罢了。” 她终于受不了了,丢开汤盅,膝行上前,不顾他躲避,将他堵在墙角里,抱着他泪流满面,“别这样,求你,别躲我。” 眼前人被她按在身下,目光终于起了几分波动,不再是冷淡漠然的模样。 他的眸子,曾经是静夜月华,无论何时,只要他一眼看过来,她都会心生安定,如今却像是水中倒影,被投石击碎,满池破碎月光,看得人心里阵阵发疼。 “苏大人,”她抬手轻抚他眼角眉梢,无限眷恋,“你即便再怎么气我也好,你是我的人,身子是我的,心也是我的,这都是敲了章盖了印的,可不许赖的。” 她说着,俯身凑近他颈间,落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吻,像是在宣誓自己的领地,“苏大人,别闹了。” “啊……陛下……”苏锦冷不防她和他来这个,一时不备,便溢出轻呼。 自从他落了那个孩子,顾及着他身子,她一直忍着,再也没敢碰过他,如今骤然卷土重来,就像平静久了的树忽经风雨,一时竟难以招架。 几息之间,她的手指已经寻到他的衣扣,他匆忙反手掩住,颤着音调道:“陛下,不要。” 或许是因为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的缘故,她的眸子暗得像一滩深水,辨不清神色,只其中一抹微光灼灼,带着危险气息。 “苏大人,松手。”她低声道。 嗓音微哑,像山中成精的鬼魅,蛊惑人心,让人神智稍不坚定,便丢盔弃甲,让她吞吃了去。 百宜早已审时度势,退了出去,远近只有他们二人。 牢房中没有床铺,楚滢一边勾弄着他的衣扣,一边扯了自己的外衣,铺在他身下。 贵气华丽的上用服色,绣的是瑞凤穿云,这样庄重的图样,落在牢房阴湿的地上,衬着墙角斑驳青苔,突兀得扎眼,又令人心悸。 “这样,便不会凉了。”她软声道。 也分不清是引诱还是哄劝,像一个精心装点的陷阱。 他感受着楚滢的吻绵延不断地,落在他唇上与耳畔,像是烛火落灯花,直烫得人无所适从。 缱绻旖旎,与这阴暗牢房,与他如今的身份,都不相配到了极致。 他仰着下颌,像被捕食时徒劳抗争的鹿,“不要,陛下,臣身上脏。” 话音未落,亲吻如夏夜骤雨,陡然袭来,使得他头脑一片空茫,竟有一瞬间,想要自暴自弃一般放弃抵挡。 楚滢向来待他温柔珍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怕弄伤了他,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穷凶极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她的模样像是要狠狠吞吃了他,脸上却挂着泪,轻声道:“阿锦,别闹了,跟我回家吧。” 不过一句,他却陡然清醒,神智挣扎着回归。 他身子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枝叶,双唇咬得煞白,眼尾溢出水光,但手却固执地攥紧衣襟,哄劝不开。 他道:“陛下,这是想强要了我吗?” “……” 那一天,楚滢痛哭着从牢房中出来的模样,令见者胆寒,不敢劝慰。 正如今日,她从梦中醒来,仍是眼角湿润,一身大汗。 她翻身坐起来,先匆忙擦去头上的汗,又换了汗湿的里衣,以免百宜一会儿瞧见了又大呼小叫的。这才坐到窗下小榻上,看外面皑皑白雪。 时值正月,还在年里,一来是按着宫里的规矩,这时节许多不着紧的事,也不让下面人去做了,以示仁厚体恤,二来也是着实太冷,人人冻得缩手缩脚的。 如此,院子里便少人行走,活计做完了的宫人也都让躲进屋里暖和去了,一时银装素裹,一片清净。 她仰头望着天上落下的细雪,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苏锦没有叛过她,她知道。 假如他真是恭王的人,前世便不会处处替她谋算,既查恭王的案子,又亲自领兵去截她,连自己的身子都半点不顾了,今生更不会豁出命去,替她挡那一箭。 世上没有人做事是这样自相矛盾的,哪怕他自己一口咬死了,只求治罪,她也半点都不信。 余下的问题只是,为什么? 正沉思间,就见百宜进来,搓了搓冻红的手,道:“陛下,您午睡起来啦,厨房熬了红豆甜汤,要不要奴婢替您盛一碗?” “也好。”她点点头。 百宜答应着就要去,“另外,九离司的司主来了,说要求见您,候在偏殿呢。您喝完甜汤醒醒神,一会儿去见她吧。” 楚滢闻言,眉心忍不住一跳。 “不用了,”她起身搓了搓脸,“点心一会儿再用吧,我这就去。” 九离司的司主,是个她前世都没见过几回的人物。这机构便是如此,暗卫原本就是不须在人前出现的人,自有一套运转规则,无事根本不须露面。 两月前,她将九离司的人借给了苏锦,去查江州有人私开矿山一事,后来诸事迭起,她倒也没有多过问。 如今,既然司主亲自来求见她,那想必是有些眉目了。 她进偏殿时,就见里面那人拱手道:“属下参见陛下。” 这九离司的司主,高瘦挺拔,乍看起来不苟言笑,透着几分寒气,百宜这样玲珑的人见了她,也有几分生怵。 楚滢让人上了茶,开门见山:“司主今日前来,可是江州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 对面一笑,倏忽生出几分飒爽,就不怕人了。 “是,刚收到底下人的信报。”她道,“这些人原是借给苏大人去查案的,按照规矩,该是向他汇报。不过近来苏大人不是在养伤吗,听闻朝中奏折公文,也被陛下拦了许多下来,属下就想着,不如先来您这里禀报。” 她笑得眉眼飞扬,“反正都一样的。” 好一个“都一样的”,楚滢听着心里极为受用,点头不已。 “可是查出什么来了?”她问。 对面点点头,又摇摇头,“查出来的事不多,遇到的疑点却不少。” “怎么说?” “这幕后之人,像是与江州的知州有些勾结,行事颇为便利,且规模还不小,在山坳里布置了许多守卫,防着人发现他们在里面干的勾当,如今那一带,连采药的、挖笋的,都进不去。” 楚滢喝着茶,随口道:“这么严?” “是,他们在百姓面前,打着官府的旗号,只说是替官家办事,不让闲杂人等多管闲事。如今江州地方,也没有敢私下谈论这件事的,都传说扰了官府的要事,会被抓起来问罪。” 她听着,就忍不住嗤之以鼻。 玩这套装神弄鬼的功夫,也就只能吓唬平头百姓。 “那也查不出来他们在里面私自干的是什么?”她道。 司主双手抱胸,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难办,他们选的地势好,隐秘得很,不易窥探。有时也见车进车出,但都遮盖严密,行进间极少言语,防着让人听见他们是做什么的,每车还都配有镖师,听下面的人说,一看就是功夫深厚的,轻易不好动。” 能让九离司的暗卫都不敢擅动,想必是真有点本事的。 楚滢微皱着眉头。 她前世经过此事,虽然当时她还稚嫩,大多是苏锦一力操持的,但大约情形她还是知道,恭王私采这个铜矿,为的是铸铜钱,用来充当她乱军的军饷,助她谋逆用的。 私铸一个铜钱,竟用得上这么大阵仗吗? 只是这话,她不好对眼前的司主说,便只问:“那如今打算怎么办?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同朕说。” “多谢陛下。”对面拱了拱手,“暂时倒不需要,底下的人找到一个突破口。他们这设在山坳里的私矿,会隔三差五从外面带些人进去,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猜想可能是被骗的苦力,下面有人已经想方设法混进去了。” “哦?那有什么发现吗?” “尚没有,她说里面看守很严,带进去的人似有不同去处,她只被安排日日炼铜,还没探明其他。”司主神色微沉,“她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传了一次信出来,说此间防备之严,乃是她平生仅见。” “竟会如此?” 楚滢倒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九离司受训非常严格,已是常人难以想象了,能让那里面的暗卫都说出“平生仅见”,这江州山岭里的勾当,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恭王为了私铸钱币,竟能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且她竟有这般能耐,可见其用心之深,用心之险。 “是,按理说,只查出这些,属下不应当来草率上报,打扰陛下。”对面的人道,“只是,属下也以为,其形势有些险要,虽然不知背后是谁,为的是什么目的,但大约不会轻拿轻放。因而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来禀报陛下,让陛下心里早些有数。” 楚滢点了点头,心道九离司果然尽责,若不听她来报,她竟真要小觑了恭王。 “干得很好。”她道,“只是委屈了你下面的人,待回来之后,朕挨个行赏。” 让大楚皇帝的暗卫在山中一窝就是两月,甚或还要蒙混进去,假扮作苦工,连她也觉得颇为过意不去。 对面司主哈哈大笑:“为陛下尽忠,在所不辞,不过这赏嘛,属下就不替底下的人拒了,代她们先行谢过陛下。” 倒也是个爽快人。 笑罢了,对面又问:“陛下您看,此事属下还要不要向苏大人汇报一回?” “不用了,”楚滢道,“朕去吧。” 她同苏锦说,便是相伴闲聊间,三两句的工夫就说完了,省得让他再正儿八经地见一次外人,多费心神。 毕竟他身上的伤,她瞧着还是得好好多养一阵才好。 司主答应了一声,道:“如此再好不过,要是真去扰苏大人一回,属下还真怕陛下和我急。” 楚滢见她脸上带笑,微有促狭,忍不住问:“都听说什么了?” 对面挑眉,“听说宫中的侍卫首领让您给训了,灰头土脸地就回去了。” 让她一说,楚滢绷不住就笑了,咧了咧嘴。嗐,可不是吗。 那会儿刚从村子里回宫,安顿好了苏锦,她就传侍卫首领算账,责问她为何御驾出行祭天,竟能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让刺客给钻了空子。 原本她倒也没想怎样,她也知道,那批死士个个精锐,一时中了埋伏,不全是侍卫之过。她不过是见苏锦为救她受伤,后怕不已,才想将侍卫提点警醒一番。 不料那首领脑子不大好,认完错请完罪,多嘴补了一句:“此番中伏,除手下不察之外,也有部分缘故,是由于九离司的许多人手,被苏大人借调走了。暗卫身手高强,若是都在,想必于御驾安危有许多助益。” 话音刚落,就被楚滢罚了两个月的俸,让她回去写一篇万言思过书,想明白了再来。 “那侍卫首领是个武人,文墨不通,如今还在抓耳挠腮地写呢。”司主笑得厉害。 楚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走,就你消息多。” 说着,就要往外去。 “属下告退就罢了,陛下做什么去?”对面奇道。 她脸上就掩不住笑,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自然是去看朕的苏大人啊。” 第27章 白头 臣当真了。(二合一)…… 苏锦从午睡中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雪天寂静,满室安宁。 这些日子以来,楚滢顾念着他身上的伤, 将许多奏折公文都揽了过去,只拣要紧的才拿来与他商议, 其余时候便只一味叫他休息。 哪怕他再三抗争,他已经痊愈得不能再好了, 甚至不惜搬来御医做说客,她也充耳不闻,还给桐花宫上下都立了规矩, 几番叮嘱, 不许累着他半点, 不然就要拿人是问。 由此, 他几乎被供成了活宝, 宫人打着十二分精神,一点不敢轻忽,成日挂在嘴边的便是“让陛下知道了要和咱们急的”。 直让他觉得, 在楚滢的眼中, 他像是什么玻璃做的摆件,随手一碰便会碎了似的。 起初他颇有些不放心,每天都要将楚滢拘了来, 细问她今天政事,要她将如何处理的细细说来, 闹得楚滢哼哼唧唧抱怨了好几回,说原是让他安心养伤的,结果他像是老师查问学生功课似的,反而比原先还要费心了。 但后来, 他瞧着她事情处理得大多妥帖,与他商量时也有理有据,言之有物,渐渐地便也放松不少。 他竟不知道,她如今已经有这样的能耐了。 如此,他便真有些放任自己,不多劳神,安心休养,正像如今,他竟能在白日里睡上一个长长的午觉,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苏大人有时候觉得,自己当真快要被她养成了一只猫或别的什么,懒洋洋地窝过一整个冬日,不问世事。 他睁眼的时候,屋内无人,秋桑不在,他也全不在意,只自己起身,下床披衣,打算坐到桌旁,随便读些什么打发时间。 刚坐下,却听屋外传来一声轻轻惊呼,像是秋桑的声音:“陛下,您坐在这里干嘛呀?” “嘘!嘘……”这是楚滢手忙脚乱地在堵他,“小声些。” “……” 苏锦留了一个心眼,没有急着开门,从窗边斜斜看出去。 出乎他的意料,楚滢竟在他门前几级石阶上,席地而坐,全无一个皇帝的模样,不知究竟在做些什么。 近几日都下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此刻也并未停,她大约坐了许久了,肩头和发顶都落了薄薄的雪,瞧着都让人生寒意。 堂堂一国之君,这般不顾及身体,她想做什么? 难怪秋桑大惊失色。 那边秋桑急着要扶她起来,她还跳着脚躲,嘴里急匆匆小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小心小心,别踩坏了。” 苏锦走过去开门,上前两步,“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楚滢听到动静,立刻回身,见了他眼睛便亮亮的,“是不是我把你吵醒啦?” “没有,”他微笑道,“是臣醒来无事,看见陛下悄悄坐在地上。” 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见他要出来,连忙将他往屋里推,“哎呀,你不许出来,外面这么冷,一会儿再冻坏了。” 他唇边就挂上了无奈的笑意。在她眼里,真要把他当做水晶做的人了。 “那陛下呢?”他望望她,“就不知道冷?” 少女的头发上都挂着雪,冰花晶莹,却比不上底下的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笑意闪闪发光,“见到苏大人就不冷了。” 他无计可施,对她这般不知遮掩的言语也是习惯了,伸手揉了揉她头发,顺势将她发上的雪花掸去。 “一直在等臣?”他轻声问。 “嗯。”楚滢点头,满脸坦诚,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补充,“也没有多久,刚来。” 如今真是,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他看看她斗篷上落的雪,这没有半个时辰,必是积不下来。 想必是她见他在睡,不愿意扰他,便一直在外面等。只是为何不到偏殿里坐着,非要在门前阶下受冻? “是臣醒得晚了。”他目光柔了一柔,“陛下做什么要等在雪里,坐在地下?” “因为我有要紧事做呀。”楚滢笑得美滋滋的,伸手来拉他,“给你看。” 她身子往旁边一让,朝地上一指,苏锦就看到,满地松软的白雪上,像是画着什么图案。 他再定睛细看,才发现不是图案,是字,确切地说,是两个名字。 苏锦,楚滢。 肩并着肩,安静地躺在雪地里,旁边还点缀着几朵小花,没有什么章法,像是想到哪儿是哪儿,显然是她等得闲极无聊,一笔一划添上去的。 他望着那四个字,失语了片刻,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阵一阵地往心头涌上来。 身边的少女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暖,全然忘了自己此刻并没有比他暖和。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他开口,声音微哑。 楚滢注视着他,眉梢眼角里尽是欢喜,“让它们放在这儿,叫宫人们小心,别踩着了,等雪慢慢落上去,是不是也算我们一起白头了?” 他被她眼中的热切和清澈烫着了一下,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只觉得屋外寒风,也挡不住热意一阵阵袭来,通体滚烫。 他本能地想说“陛下不可胡说”,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好像他若要真这样执意避嫌,面对那般天真又火辣的目光,会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卑劣了。 楚滢却也没有真要他答的意思,好像不过是想将这番用心让他看一眼,随后便推着他往屋里走,拢着他肩头,一个劲儿道:“快进去,别受凉了。” 她对他这里,都快比对卿云殿更熟悉了,按着他在桌边坐了,用他的茶具给他倒了热茶,又取过一件兔毛领的氅衣给他披上,才点点头,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 苏锦的下半张脸都快埋进雪白的兔毛里,看起来倒是格外柔软,甚至显得有些好欺负,让她不由得想伸手捏一把。 她硬生生忍下了这般胆大包天的心思,只望着他笑。 眼前人瞥她一眼,“陛下这是要将臣裹成粽子了。” “哪有这么瘦的粽子呀?”她伸出手指戳戳他,“必定是偷工减料的。” 他原本就清瘦,前阵子受了那样重的伤,病了一场,更是越发清减,无论怎么变着法儿地补身子,她怎么瞧都不满意,总疑心是没养好。 苏锦既好笑,又无可奈何,“臣的伤是真的好了,若再这样养下去,真将臣养懒了怎么办?往后您有事交给臣办的时候,臣也只顾躲懒,到那时您该后悔了。” 楚滢听着,心里连半点波动都没有。 她信才怪呢,她倒是真盼着他少操心些,少费些精力在朝政上,多顾着自己,但他也得是愿意听她的才行。 世人不是常说,有些人是生来的劳碌命,若她的苏大人不是,她就真不知道什么人才算是了。 “真这样才好呢。”她趴在他面前,懒洋洋地伸展着胳膊,“这些日子你不是也瞧见了,我在朝政上,当真做得还可以,对吧?” “嗯,”这人倒是颇给面子,欣然点了点头,“陛下近来十分刻苦,长进良多。” “那苏大人不趁机偷懒,还待何时呀?”她笑眯眯的,“要是你嫌无趣的话,不如我替你另谋他职?” 苏锦瞧着她,似是好笑,“陛下莫非是想将臣解职不成?” 少女眼中波光盈盈,神色忽地认真。 他陡然预感有些不好,想躲开话题,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不如做我的君后吧。” “……” 楚滢托着下巴,盯着他,半分不躲不闪,像是专等着他回答一般。 他脸上蓦地通红,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好像极力离她远些,就能减轻此刻无措,“陛下……” “我是说认真的。”她目光清亮,声音温柔,“只要苏大人点头,我立刻就去同父后禀明,他老人家必是赞成的,随后我就拟了旨,让礼部去操办。你若没有主意,就吩咐礼部极尽隆重,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哪怕不符合礼制,我也必让她们为你办了来,全听你的。” 她望着他的模样,坚定却又小心翼翼,“苏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 苏锦只觉得,这小东西难缠,像是什么恼人的小猫,初时只暗暗的,用尾巴勾你,用软乎的毛蹭你,骗得你心痒难耐,一步步地放松警惕,由着她胡来,直到她摸清了你的心意,便暴露本性,拿爪子在你心上抓挠不休。 直挠得他一颗心既酸又软,若是坚定稍少一分,就要向她缴械投降。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部的毅力,才道:“臣没有想过。” “苏大人……”面前的少女骤然耷拉下尾巴,软软地唤他。 唤得他心底一阵悸动,有什么东西喧嚣着想破土而出。 “臣说过,不到朝堂安宁,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不会想这些。”他语气淡淡的,“陛下,如今还有多少事堆在手头未毕,臣以为,不到尘埃落定之日,不该分心思虑这些。” 他看着面露失落的楚滢,硬了硬心肠,“不过,陛下也是到了身边可以有人的年纪了。假如您果真想要后宫有人相伴,不如……” “我不要!”楚滢立刻着急,蹭上来抱住他手臂。 随即在他故作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软声软气的:“好啦,我不提这个了,苏大人别生气。你知道的,我除了你,谁也不想要。” 苏锦在她的有意示好里,默默地垂落了目光,以掩藏其中的挣扎与苦涩。 若是换了其余帝王,不,哪怕只是寻常女子,心意让他这般轻贱,不大发雷霆,羞辱于他,已经算是很好的,哪可能还这样一脉温柔,好言哄劝。 能将一国之君逼到这个份上,他苏锦何德何能。 楚滢望着他,却是静静叹息,于心不忍。 真是的,不嫁就不嫁嘛,只要他在她身边,哪怕一辈子不愿意嫁她,她也忍得住。何须这样,也不知是拿话戳她,还是戳自己。 她乖乖趴在他身边,不敢再造次,倒是苏锦心里颇不是滋味,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陛下不必终日在臣这里。” “怎么啦?”她立刻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不乱说话了还不行吗,你别赶我。” “……” 他望着她小兽般警觉目光,有些笑不出来,心里酸得厉害。 “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近些日子,陛下为了臣,天天待在这桐花宫,臣心里也过意不去。”他道,“如今正是年里,听说太后那里请了戏班,颇为热闹,陛下也可去沾沾年节里的喜庆,不用总陪着臣。” 楚滢枕在手臂上,歪头看他。 大约是记着方才被他教育过,有些胆怯,声音小小的,但仍然坚定:“可是我不想去,戏没有苏大人好看。” 说罢,立刻将眼睛往臂弯里一埋,仿佛看不见他的神情,就不怕他会生气一样。 苏锦看了看她,哭笑不得,心底里又有一处软得厉害,轻声道:“陛下不想去便罢了。” 顿了片刻,又道:“那在臣这里,也好。” 楚滢埋着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咧嘴笑了一笑。她就知道,苏大人并不是真的不想见她。 “嗯,我就在这儿监督着你,好好养伤。”她道,“等你养好了身子,什么戏班子,杂耍,只要你想得到的,我都陪你一起看。” 她这样说着,就忍不住想,其实前世里,她与苏锦初通心意的时候,还真是与看戏有关。 那一回,是她登基后第二年的冬天,好像比眼下还要更冷一些,同样是太后,让人从宫外请了戏班子来,演三天的折子戏,也算是带着宫中的老君侍,和未出嫁的皇子们,一同热闹热闹,增添祥瑞喜气。 她对看戏虽然兴趣不大,但好歹是冬日宫中难得的节目,便拽着苏锦一起去听,美其名曰孝敬太后,凑个乐子。 那戏唱的究竟是什么,她早忘了,毕竟她全副心思都放在苏锦身上,眼睛都顾不上往戏台上瞟,一心一意只望着他。 苏锦性子沉静,在满堂热闹中间,独他一个冷冷清清的,侧脸俊秀,越发像话本里说的谪仙。她只觉得,戏台上万紫千红,也及不上苏大人一分好看。 直到忽然有人近在眼前说话,她才猛地回神,发现一出戏已经唱罢了,那青衣下了戏台,正站在她的面前。 那是个极秀气的少年,身姿像杨柳一样,脸上扑着水粉,就更显得雪肤朱唇,目若秋水。他捧着一只绣福字纹样的荷包,行礼道:“奴家代戏班上下,祝陛下新春祥瑞,福寿安康。” 楚滢愣了一愣,见太后和诸位君侍都笑盈盈地望着她,就回过味儿来了。 这不过是戏班子使个人来,在皇帝面前露露脸,说两句吉祥话,既是谢皇家召他们入宫唱戏的恩典,也是借机讨些赏赐。 她也没多想,就接了过来,道:“有心了,赏白银百两。” 眼前的少年忙携台上候着的一同谢恩,道了“陛下万岁”之后,忽地又婉转望了她一眼,轻声道:“奴家才登台没有多少时日,承蒙陛下不弃,奴家感激不尽。” 她只点点头,“哦,不错,唱得挺好。” 其实呢,台上唱得怎么样,她半分也没有留意。 戏散了场,她照旧拉着苏锦,慢慢地往回走,却见这人神思竟像是恍惚,与平日的沉稳冷静相比,颇有一些反常,不禁令她深觉离奇。 “小心,”她轻轻拉了他一把,“那边结了冰,别走。” 苏锦怔了怔神,轻声道:“多谢陛下。” 她仰头望着这人,不无疑惑,“苏大人你怎么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没事。” 这要是能信,她的脑子也不用要了。 她没许他继续往前走,拉着他在路边停下来,使了个眼色,屏退身后宫人,才认真道:“别蒙我了,你从看完戏之后,就一直不高兴。” 苏锦站在她跟前,大约是天冷的缘故,冻得耳尖都红红的,让她忽然很想伸手替他捂一捂。 他垂着眸子,声音淡淡的:“陛下知道臣不高兴,可看得出来臣是为什么不高兴吗?” “……” 楚滢陡然噎了一下,手足无措,只觉得这一幕非常的不真实。 苏大人在她面前,向来温和从容,哪怕有时为朝堂上的事动气了,也从不肯在她面前显露,总是微笑着道他无事,半点也不会让她操心的。 他如此这般,向她直言自己不高兴,已经是头一遭,更何况是这等情状。 她隐约地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也摸不着究竟。 “我,我多笨你还不知道吗?”她赔着笑,小心翼翼,“但是你放心,如果是我的错,我一定改,如果是别的什么事,也都包在我身上。你别生闷气。” 眼前人望了她一眼,像是极为复杂,忽地伸手,顺着她腰间露出的一缕流苏,扯出一个荷包来。 “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她一愣,呆呆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那就是方才听戏时,那唱青衣的少年敬献的荷包,她想着,尽管对方只是平民百姓,当着人家的面抛到一边,未免拂人面子,就随手往腰间一塞,到这会儿,连自己都忘了。 她抬眼看看苏锦微抿唇角的模样,忽地福至心灵,脑海中像有春雷滚过。 他,他该不会是…… 她忍着心跳纷乱,凑近前去,小小声:“苏大人,吃醋啦?” 不过是这样一句,苏锦却猛地倒退了两步,偏开头去,语声急促:“陛下胡说些什么,只是……是这些东西不符陛下的身份,于礼不合罢了。” 她望着他脸上明晃晃出卖了自己的绯红,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只在笼中关了许多年的雀鸟,忽地见到了笼门打开,正抖动羽毛,试探着想要飞出去。 喜不自胜,又小心翼翼。 “嗯,苏大人说得很对。”她走上前去,轻轻地去拉他的手,“要不然,下回你送我一个,我日日带在身上,就合适了。” 苏锦的身子蓦地一僵,被她握住的手本能地一缩,想要抽离,却被她坚定地拉住,不许逃脱。 他在她炽热的注视里,面红耳赤,竟半晌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楚滢怀疑,要是她不管的话,他怕是要在雪地里站成冰雕了。 那让她怎么忍心。 于是,她只是笑着摇了摇他手臂,“好啦,开玩笑的,快回去吧。” 就像平日试探无功而返一样。 眼前人却反而眉头微沉,忽地轻声道:“陛下总是在与臣玩笑吗?” “我……”她一时怔住,目瞪口呆。 苏锦看了看她,眸中不见愠色,只脸上红意未褪,平静道:“天子一言九鼎,不可儿戏。既是对臣说过的话,提过的要求,便不可再收回。” 他低头望着雪地,神色宁静,“臣当真了。” “……” 楚滢后来回想时,常常发笑,苏大人冷静自持了一世,也就那一日难得地别扭上了天,露出几分寻常男子的情态。 真是的,连表露心意,也这般的与众不同。 后来她也曾戏言讨要过,但是直到苏锦死,也没有来得及真的送她什么荷包。其实她也知道,苏大人的心思都放在读书和理政上,这些绣工活计,他不会,也配不上他。 他这样的男子,原该是九天上的玄凤,江河里的游龙,不该分心于这等凡俗事上。 所以她从未真的在意过这事,只是后来夜深时忽然忆起,还是有几分遗憾,要是早年间问他强要来了,必要讨他一缕长发,和她的用红线束在一处,装在里面,贴身带着才好。 …… 楚滢一时陷在回忆里出了神,却听苏锦在身边道:“进来吧。” 她一怔,才发现是有宫人求见,她连敲门声都没有听见。 那宫人她认得,是太后身边的,进得门来,福一福身,道:“几日后便是元宵了,宫中要宴请群臣,太后遣奴婢来问一问,不知苏大人的身子好全了没有,那一日可会出席?” 楚滢刚要说没好没好别扰他静养,苏锦却先一步道:“多谢太后体恤,劳姑姑帮忙回话,臣已经痊愈了,当日定会前来。” 宫女是依言退下去了,楚滢可不高兴了。 “你哪儿就好全了?”她皱着眉道,“宫宴上人又多,又费精力,你也不喜欢这场面啊,我出面替你挡了不就好了?” 苏锦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不行,宫宴上恭王也会在,臣不放心。” 第28章 元宵 扑倒了。(二合一) 元宵佳节, 灯火通明。 为着大宴群臣的缘故,合宫上下都忙忙碌碌,楚滢牵着苏锦一路走来, 只见宫人步履匆匆,穿梭不停, 好一派热闹景象。 旁边有两个小宫女,忙昏了头, 竟没瞧见她,一边做手头上的事,一边还低声议论。 “往年宴席不都是设在凤阙台的吗, 今年怎么改到太极殿了?” “不知道啊, 听说是陛下执意改的。” “这是什么道理, 我总觉得, 还是凤阙台宽敞。” 百宜听得皱眉, 忍不住轻声道:“糊涂东西,说什么呢?” 她二人一回身,见着楚滢站在跟前, 吓得立刻就跪下了, 倒头便拜,慌忙告罪:“奴婢知错了,求陛下饶恕。” 楚滢却只轻轻一笑, 心里倒觉得,她们说的也没错。 凤阙台, 原就是为册封、大宴而造,形制巍峨,陈设气派,可不正是最合适的所在吗。而眼前的太极殿, 不是个常用的地方,要设宴席,便摆得满满当当,的确是稍嫌拥挤了。 可她这不是,怕得厉害吗。 “无妨,起来吧。”她淡淡道,“干活别出了差错。” 两名小宫女忙不迭地谢恩,赶紧跑开了,活像是捡了一条命似的。 楚滢望了望身边的苏锦,他神色从容,好像全然不知。 在他眼里,大约只是她这个小皇帝突然生了别扭,对那凤阙台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硬是磨着太后,非要换了地方。 他不知道,她单是听见这三个字,眼前就会浮现出他一跃而下的那一幕,他也没有见过,她在卿云殿的长夜里,像一具死去的躯壳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等着月落日升,宫殿里渐渐响起活人的动静,才觉得日子略微好捱几分。 她去求太后时,太后很是讶异,不明白她对那凤阙台如何就这样不满意,她只能道:“儿臣看着那高台便怕得发抖,一步都靠近不了。” 太后只以为,她是平白添了一个怕高的毛病,但她实是没有说半句假话。 楚滢深吸了一口气,牵着苏锦的手默默紧了两分,努力贴近他身上的温度,方觉心安。 这时,却忽听近旁有人道:“参见陛下。” 她一回头,原来是叶连昭。 “哟,叶大将军来了?”她笑眯眯道。 苏锦像是不好意思一样,悄悄从她掌心将手抽回去,与对面见了礼,又道:“这些时日,辛苦大将军了。” 他说的,是火器厂之事。 自从此事的雏形定下来,原先一直是他在操持,既要寻合适的地方建厂,又要请来工匠画草图试制。 叶连昭是个武人,只管用,不管造,他的任务是将工匠试制出的火铳,交由底下的将士试用,汇集出意见,反馈给工匠进行改进,以便在战场上能发挥更好的效用。 只是前些日子,苏锦意外伤了这一回,被楚滢扣在宫里休养,不许他多操心,虽然有些事情还是可以通过文书来办,另一些需要亲力亲为的,却只能落到了叶连昭头上,好好的一个大将军,如今倒成了半个监厂主事。 苏锦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的。 对面倒是豁达,摆摆手道:“别这么说,这造火器,原本就是我提上来的建议,陛下和苏大人愿意大力支持,这样把将士们的意见放在心上,下面的将士别提多感激了。” 他笑得颇为高兴:“这阵子,臣也学到了许多,估摸着要是顺利的话,这厂子开春就能试建起来了。” 楚滢听着,也是神清气爽。 前世里,她被恭王狠狠地摆了一道,一切纷扰离乱,匪夷所思之事,都是源自于此。而今生,她早早地就有天机军在手,如今火器厂眼看着也能建起来了。 她觉得,只要万事齐备,前世之事必不会重演。 正高兴着,就听远远地有人在说:“这班子男官,一个个的往陛下跟前凑,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旁边有人像是劝慰:“男子为官,原也不是正经来做事的,大人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快进去殿里暖和。” 声音虽小,却仍飘到了她耳朵里,难听至极。 她远远一望,看背影像是两个工部的老臣,立刻就皱了眉头,刚想让百宜将人叫了来让她说道说道,手就被苏锦握住了。 “陛下无谓动气,”他轻声道,“宫宴原是为了君臣共欢,不值得。” 他的手像一块温玉,覆在她手背上,仿佛安抚,楚滢的气瞬时间也就消下去大半。 能让苏大人在人前这样主动亲近她,哪怕知道是有意哄她,怕她一时生气落了场面,倒也算那两个老朽木有点用处。 叶连昭亦道:“这些话臣等都是听惯了的。陛下您要是一声令下,臣就将她们抓来揍一顿,要是不揍的话,咱们就算了吧。” 如此,闲聊了几句,也就坐进殿里去。 今日之宴,场面颇大,不单有朝中大臣,还有家眷,宫中的老君侍们也坐在底下,真叫做熙熙攘攘,热闹满堂。灯火摇曳之间,连人脸都辨不大清。 敬了太后坐在首座,楚滢硬扯着苏锦,一同坐在身边。 苏锦在满殿目光中,颇不自在,低声道:“陛下,臣不该如此逾矩。” “哪里就逾矩了?”楚滢认认真真,“你是我的帝师,与我同席都是委屈了你,要是父后不在,敬你坐首席也是当得的。” 身边人面露无奈,“若您的帝师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那满朝文武大约是不会有异议,可是臣……” “你怎么了?”楚滢在桌子底下揪他袖子,不依不饶,“你到满头白发那天,也得坐在我身边,可别想跑。” “……” 苏锦哭笑不得,一时竟无话可以回她。 她这才像有几分满意一样,手指悄悄在他手心勾画,搅得他一阵酥痒爬上心尖。 “谁敢有异议,就来亲口与我说。”她道,“我身边的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早些习惯起来也好。” 苏锦在她陡然霸道的口气中,也只能败下阵来,万一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推拒,他倒也深信,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此时,却见席间有一人起身,举着酒杯道:“臣敬陛下一杯。” 她此言一出,满殿里闲聊饮酒的人,都静了一静,楚滢立刻就收了玩笑神色,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恭王。 她的姨母,她两世的劲敌。 “皇姨,”她端起面前酒杯示意,笑得亲切,“近来可好?” “托陛下和太后的洪福,臣一切都好。”恭王亦笑容满面,“陛下年少登基,未足一年,而如今颇有主见,政绩不凡,实乃是我大楚之幸事啊。” 说着,也向她身旁的苏锦一笑:“苏大人任帝师之职,亦是操劳许多,功不可没。” 话乍听是好话,脸上也是挂着笑意,只是殿中群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都噤声不言,只作壁上观。 只有几家的男眷,不解其意,还在小声交头接耳,并不明白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场面。 楚滢微微一笑,恭王这是当众开涮她来了。 朝中皆知,当年恭王原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落败于先帝,心中本就不服,如今先帝骤然驾崩,她这个年轻的小皇帝羽翼未丰,恭王揣着的是什么心思,几乎是人人心里都有数,暗地里观望站队的,更是不少。 她登基这些时日以来,在苏锦的相助下,先是与叶连昭通密信,调回天机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再是绕开兵部,自己动手建厂造火器火药。 明面上看,是架空兵部,让她们坐了冷板凳,但实则人人心知肚明,这背后打的是恭王的脸面。 眼前,恭王看似是在夸她,其实是在骂她和苏锦与她作对,让他们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也丝毫不怵,笑眯眯地就道:“可不是吗,苏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朕心中实是感激不尽,有苏大人在,朕于朝政上,也自觉进益许多,信心百倍。” 她望着恭王,声调缓和:“从前皇姨颇为劳累,如今正好,大可以歇息了。” “……” 满殿里一瞬间静得有些诡异,连走动传菜的宫人也停住了,人人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皇帝,侥幸在恭王面前小胜两次,竟不知见好就收,韬光养晦的道理,敢在群臣大宴上这样当众落恭王的脸面,这便是……苏大人的教导有方? 恭王立在原处,仍端着酒杯,与楚滢对视。 楚滢毫无畏惧,平静微笑,她眼看着恭王的眸子沉了一沉,闪过一道冷光,下一刻却又重新笑起来,仿佛皇家亲情,其乐融融。 “借陛下吉言。”她道,“臣也自觉,到了如今岁数,是比不上年轻人敢想敢拼了,倒也盼着是真有机会,能让臣好好歇一歇。” 两相举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容之下,各藏机心。 喝罢了酒,恭王却还不坐,反倒向着苏锦道:“前些日子,陛下遇刺,实在令人惊恐不安。听闻多亏苏大人挺身护驾,不知如今伤势可大好了?” 楚滢眼中冷锋一闪。 她倒是有恃无恐,还敢当面提此事? 苏锦坐在身边,神色平静,“我已无碍,多谢恭王记挂。” 恭王眯着眼,笑得仿佛一片好心,“苏大人如此忠心无畏,实在令人感佩。听闻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亦是亲自照拂在侧,饮食起居,无不亲力亲为,真乃一段君臣佳话。” “……” 满座的目光,忽地就全都聚到了苏锦身上,他们不大敢直视楚滢,只忍不住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偷偷摸摸的,带着几分微妙。 楚滢的脸色便止不住地冷了下来。 朝中对苏锦的污言秽语,她并非不知,前世今生,皆是如此。她们皆以为,苏锦便是靠着容貌身段勾人,才在先帝临终时被授以帝师之位,转头又不安分,与她这个新帝勾搭到了一处。 只是苏锦心宽,不在意,她便也无谓为了那些流言,刻意疏远他。因为她心里早已认定,她的君后之位只能是他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但如今,恭王在大庭广众下搬到台面上说,是什么用心,便可想而知了。 “皇姨,”她扬了扬唇角,“倒是对宫中的消息很灵通,什么都瞒不过您。” 苏锦坐在她身侧,反倒是从容自若,只道:“陛下待臣仁厚,臣感念于心。” 恭王却并不善罢甘休,看了看他二人,一派和气模样,“既是陛下唤臣一声皇姨,臣斗胆,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何事?” “苏大人乃是男子中的翘楚,在宫中住着至今,时日也不短了,陛下待他又向来亲厚,臣以为,咱们皇家也不好耽误了男子的名节,陛下如今也已及笄了,要是真有心思,不如早日留在身边,岂不两全其美?” 她望着楚滢,微微一笑:“以苏大人的品貌,便是陛下想要他做君后,臣也不觉意外。” “……” 一时之间,楚滢的呼吸都滞了一滞。 她尚未开口,下面已有一个老臣,顶着满头白发,就要颤巍巍地站起来,“陛下,容臣忠言逆耳,此举实在不可啊!” 此言一出,邻近立刻就有另几名臣子,也跃跃欲试,一副终于有地方施展身手的模样。 楚滢瞧着这般场景,立刻一个头有两个大。 朝堂上有一批人,迂腐得厉害,对男子为官向来抵触,平日里也敢明里暗里给苏锦脸色看,更不用说是立他为后,指定要将她们一个个的肺管子都给捅炸了。 前世里,她们便是如此,她那时当真年轻,既气又急,还是苏锦一力安慰她。 他道:“如今朝局未稳,为臣一人与群臣生了隔阂,并无益处,陛下无须担心,臣总是会在您身边的。” 后来她方知,他说了谎,他早早地死得不明不白,反倒是这群口口声声直言进谏的老东西,一个比一个活得长,成日里膈应她。 而如今,恭王竟在宫宴上,和她玩这一手,要苏锦坐在这里,听着群臣当面折辱他。 “李大人何须激动,”她面上带笑,声音却是冷的,冲那冒进的老臣一眼瞧过去,“这么大年纪万一有个闪失,可就不好了。” 说着,向离得最近的宫女使个眼色,“还不快扶着李大人坐稳了?” 宫女也是久经场面,立刻上前,几乎是半扶半拽,按着那老臣重新在桌边坐下,连带着四周一众人等,都不敢擅动了。 楚滢这才转向恭王,笑容可掬:“皇姨,好好的喝酒吃饭,怎么谈起朕的私事来了?” 对面还要再说,一旁冷眼看了许久的太后却忽然出声:“哀家是自觉老了,孩子们的事,都让他们自己拿主意,我只管每日闲坐赏花,逗逗几个未长成的小孩家,不知多轻松自在。” 面上是笑得宽和,仿佛只谈家常,意思却是硬生生地将恭王给堵了回去。 如今最尊便是太后,他既然如此发话,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场面上对苏锦发难? 席间立刻语笑盈盈,劝酒吃菜,一时之间,竟是将恭王给晾在了当中。 楚滢这才舒了一口气,在桌子底下握了握苏锦的手,向太后投去感激目光。 还没缓过一刻,却听那边恭王又道:“太后说的是,这立后大事,原不是臣该操心的。不过眼看着陛下也大了,这后宫之中,多添几个陪伴的人,却也未必不可啊。” “言之有理,”太后显然在敷衍她,“不过选秀这等事,也急不来,往后等礼部安排吧。” 谁知对面却笑了一声,“咱们皇家往宫里添人,也不总要选秀那么大阵仗,今日殿中现摆着那么多官家公子在呢,怎知就没有入陛下眼的?” 话一出口,席间的筷子就全停了,神色各异,都望着此处。 楚滢已是烦得不行,正要出声打断,却见太后微一抬眉,“恭王这是何意啊?” 恭王似是胸有成竹,转头就道:“倪大人,不是素闻你家公子俊秀温柔,知书达礼吗,不若上前来,给太后和陛下请个安吧。” “……!” 楚滢忍不住抬手,狠狠一捏眉心。 怎么又是倪雪鸿家这个儿子,上回是和太后提,这回又是恭王举荐,怎么前世今生,偏就躲不开了呢? 她咬着牙,只慌忙去看身边的人,唯恐他不高兴。 苏锦倒是面色平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是她心里仍紧张得厉害。 她可算是摸清了,苏大人只是面上装得好,心里面不知道多爱吃醋呢,偏偏还脸皮薄,说不出口,专爱藏在心里让人猜,也不怕把自己给憋坏了。 她这阵子,好不容易才把这人给哄得松动一些,要是今天又让恭王和倪雪鸿这两只老狐狸给气着了……看她总有一天和她们算总账。 大约是她脸色不善,倪雪鸿也瞧出来了,被点了名,连头也不敢抬,只轻声对身后儿子道:“快,上去请安吧。” 她那儿子却磨磨蹭蹭的,或许是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一时害怕,竟埋头在她身后不肯出来,颇有些尴尬。 “怕不是咱们自说自话,把孩子给吓着了。”太后笑道。 倪雪鸿赔了几声笑,席间众人却神色各异,不乏露出嘲讽之色的。 本来么,能得恭王在御前举荐,已是极令人眼热的一件事了,偏她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般上不得台面,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倪雪鸿想必也是心急,脸上挂不住,伸手推了儿子一把,低声叱了一句什么。 那少年终是万般无奈,扭扭捏捏地走上前来,低着头,细声细气:“倪欢给太后、陛下请安。” 一句后就没了,连个吉祥话都不会说,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楚滢心说,她前世虽没怎么留意过他,但毕竟是出身高官之家,记忆中也算得体,应对自如,并没有这么胆怯怕事。 难道是这会儿年纪还小的缘故? 太后也微微皱了皱眉,但仍是和善道:“抬起头来吧,让哀家看看。” 少年像是犹豫了片刻,终是推脱不过,只能抬起头来,倒是长着一张挺秀气的脸,只不过脸上不见喜色,反倒诚惶诚恐,甚至是用求救的目光望着楚滢。 “……” 楚滢陡然之间,就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忸怩作态了。 他竟是那一日,她与苏锦去翠山楼吃饭,遇上的那名男子。 当时,他与一名女子偷偷私会,极害怕让熟人撞见,面对她和苏锦也颇为不自在,很有一些做贼心虚的意思。 难怪他今日只埋着头不愿上前,必定是早早瞧见了他们二人,知道了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惶恐不已,极怕暴露了自己与人私会一事。 身为官家公子,要是这等事被人点破,名节也就荡然无存了。 她只觉一口血梗在心头,哭笑不得。 她前世认识倪欢,但一来从不曾留意他,二来他入宫时比如今大好几岁,长开许多,以至于她上次匆匆一面,竟没能认出来。 这是哪门子破事。 她这厢气得发笑,那厢恭王还道:“这倪大人家的公子,向来都是娴静本分的,与陛下年纪也相合。” “嗯,倪大人倒是也同哀家说过,只是今日一见,年纪终究还小些,”太后轻描淡写,“往后再说吧。” 想来也是嫌他闷声不响,没瞧上他。 如此,这一篇也就揭过去,席间复饮酒说笑,无人再提。 只有楚滢,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过了整场宴席,刚回到桐花宫,就急着使眼色屏退了宫人。 “苏大人,”她小心拉着他衣袖,“你别生气。” 苏锦脸色平淡,只道:“臣有什么气可生?” 说着,就要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转身想去倒茶。 刚迈步,只听身后人慌慌张张喊着“你别走”,就要追上来拦他。 无奈楚滢席间心烦,喝多了几杯,自以为清醒,其实力气没有分寸,一个踉跄,撞在他身上,他躲闪不及,只觉腰间一疼,就被压倒在书桌上。 少女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醉眼朦胧,双瞳里倒映出他无措的模样。 第29章 不忍 世间男子,能得人真心相待者,原…… 身后木桌冷硬, 以这般别扭姿态躺在上面,越发硌得难受。 偏偏那伏在他胸前的小脸,白里透红, 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双眼更蒙上一层水汽, 在灯火映照中,仿佛雾里看花, 朦胧天真。 惹得苏锦胸中止不住地泛起一阵热意。 他半分不敢擅动,只轻轻开口:“陛下这是做什么?” 楚滢支着身子,俯视着他, 这一摔过后好像更迷糊了, 喃喃道:“对不起。” “……”苏锦静了静, 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陛下有何处对不起臣?” 席上诸人如何言行, 原不是她能掌控,至于恭王来者不善,就更与她无关。何况那倪家的公子, 她不是没有收下吗。 他思及此处, 眸中甚至浮起两分暖色。 应该说,是咬紧牙关,全副戒备才对。他毫不怀疑, 如果当时太后有松口的意思,她是不惜当场落了脸面, 也要拒了倪家公子的。 但楚滢目光闪闪,竟像是愧疚溢于言表。 “要是我早知道,今夜就不该让你去赴宴的,我就说你伤还没好, 在静养就行了。”她小声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苏锦在她的注视中,一时无言。 委屈吗? 朝堂之上,被他人排挤针对,被女官冷嘲热讽,他早已经历过不知多少,单是眼前这点小事,还当真称不上什么。 但是,好像平生只有她一人,会对他说,让他受委屈了。 “无妨。”他轻声道,“陛下不必为此介怀。” 楚滢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还是压根心思已经转到了旁的地方,她的视线下移了几寸,缓慢轻柔,游走过他的双唇和颈间。 不见带有侵略性的危险气息,只有干干净净,不屑于掩藏的渴望。 “苏大人。”她气声柔软,如同耳语。 苏锦明知不好,却忍不住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暴露在她的视野中,像是心知要被捕猎的鹿,自暴自弃一般,指尖默默抠弄着身下的木桌。 预期中的采食却并没有落下来,少女的手攀上他肩头,却只是珍重诚恳地望着他。 “苏大人,”她皱皱鼻子,“我当真不想要其他人,她们总想往我的后宫里塞人,烦得很。” 苏锦看着她,弯了一下唇角。 有时候厉害得很,当真像是翅膀硬了能飞的模样,怎么有些时候还是小孩子心性。 “朝臣盼望陛下后继有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合情合理。”他道,“陛下如今后宫无人,往后这样的事大约不会少。” “你不就在我后宫里住着吗?” “臣……” 他一时梗住,只见眼前少女双眼又大又亮,天经地义一般。 “如果有你在,不管谁再想往我后宫里塞人,我都让她们回去自个儿瞧瞧,有谁能比得上你半分好,谁敢在你面前丢人现眼。” 她昂着脖子,像只得意的小孔雀,不过片刻,却又低下头来,小心翼翼的:“苏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 苏锦望着她,哭笑不得。 朝中皆忌惮他,她没瞧见吗,单是今夜恭王稍加挑唆,就有一干朝臣快坐不住了,在元宵宫宴的场面上,就要当场进谏。 那些话他早已是听熟了的,客气些的,说他在朝中抛头露面,与人相争,德行不足,不能成为帝王的良配。不留情面的,便说他是妖媚惑主,以未婚之身久居后宫,接近陛下,哪有半分良家男子的模样。 今夜,若不是楚滢强硬,将领头的给摁了下去,这些话便会在大庭广众下如雪片般飞来。 天下那样多的好男子,她何故就偏偏认定了他,非要与满朝文武相抗。 见他不答话,楚滢的眸子闪了闪,像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胆怯似的,低声道:“好啦,你不用理我,反正,反正我认定了就行。” 说着,竟偏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堂堂一个帝王,在他面前,却露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苏锦看在眼里,忽地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她是怕他。前些日子与他提此事,让他拿重话给堵了回去,如今哪怕借着酒意,壮起胆子重提,心里还是知道的,揣着十二分小心,唯恐惹了他生气。 能将一个皇帝逼到这般地步,天下怕也是他独一份了。 他注视了她片刻,轻轻开口:“陛下。” “嗯?” “陛下若是无事,便起身吧。”他合了合眼,“臣这样,有些疼。” 然后,话音刚落,他眼看着赖在他身上的人飞快跳起,诚惶诚恐,像是连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几分酒意,都给吓醒了。 “我错了!”楚滢满脸惊慌,急着扶他起身,“苏大人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望着她煞白的小脸,忍不住又怔忡了片刻。 就这一晃神的工夫,他已经被她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里还被塞进了一杯热茶。 楚滢老老实实地半蹲在他面前,十足认错的模样,“对不起,弄疼你了。” “……” 苏锦默默品咂了一番这句话的意味,摇摇头,捧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饰唇边无奈笑意。 他也有些不明白,他从小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年幼而孤,寄养于亲戚家中,后来读书科考,入朝为官,与朝中诸派势力分庭抗礼,他一直以为,自己相比寻常男子,称得上强悍。 怎么唯独在她眼里,像是个一碰就要碎的模样似的。 他看着她满脸愧疚,心底忍不住斥自己卑劣。 方才被她按倒在书桌上,是不舒服,但也并不疼,只是……只是以那般姿态与她相对,他怕自己稍有一瞬放松,就坚持不住。 “臣没事。”他轻声道,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倒是倪大人家的公子,陛下待如何?” “当然是不要他进宫了。”楚滢眼睛瞪得大大的,还以为他是在试她,急着表明心意,“我都说了不要别人的,苏大人你不信我呀?” 他啼笑皆非,不得不安抚她,“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 “前番我们去翠山楼,与倪家公子有一面之缘。” 楚滢仍旧不解其意,“原来你也认出来了呀,那不是更可以放心了,他都与人家小姐暗通款曲了,我更没有理由让他入宫了嘛。” 苏锦却只摇头,“今夜恭王大有保举他入宫的意思,恐怕是与倪大人私下已经达成一致。他在人前畏缩,失了脸面,恐怕回去后要受怪责。” “……”楚滢凑在他面前,微微带笑,“苏大人倒是替别人担心上了?” 他沉默了片刻,当真觉得,自己管的是有些多。 “臣只是,见之不忍。” 世间男子,能得人真心相待者,原就不多,他是枷锁在身,身不由己,见旁的少年人要走向有缘无分这条路,便难免心怀不忍。 那倪家公子的私情,原就不为家人所同意,眼下被送入宫中不成,不论倪雪鸿是执意要他入宫,再三设法筹谋,还是就此认命,将他另作婚配,都必不肯让他与他的意中人走到一处。 人生苦短,一步踏出便不能回头。 楚滢倒是没有他这般沉重,反倒是笑嘻嘻地凑过来,“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担心。” “陛下?” “你想要的,我哪里会不办?”她声音甜软,像是蓄意讨好,忽地又闪现出一丝坏笑,“不过苏大人,要不要谢我一下?” “……” 他望着她近在眼前的饱满脸庞,不自觉地喉头发干,抿了抿唇。 他们之间,虽然无名亦无实,但亲密逾礼之事却也不少,她日常是好脾气,不心急,也不舍得对他如何,但她若真要…… 他目光微微移开,既不主动,也没有闪躲。 手却忽地被人捧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诧异,就瞧见她轻轻吻落在他手背上,温柔缱绻,脸上像是带着极大的满足一样。 “陛下……” “好了,谢过了。”楚滢笑着起身,声音轻轻的,“苏大人早些休息。” …… 踏出桐花宫的门,楚滢脸上的笑意才渐渐落下来,抬头望望夜空,眼中微现寒光。 “陛下仔细脚下,”百宜在一旁低声提醒,“夜深了,雪地里滑,走慢些。” 她点了点头,声音淡淡的:“明日天亮,你让人跑一趟,叫倪雪鸿和她儿子一起进宫。” “啊?”百宜闻言,顿时惊住。 今夜宴席上,她瞧着陛下满脸的不耐烦,像是对那倪家公子没有半分兴趣,她倒丝毫不以为怪,只道是理当如此。 她在陛下身边伺候至今,自以为极是通晓陛下的心思,陛下对苏大人的心意,赤诚坦荡,毫无保留,根本容不得他人插足。 只是如今这怎么…… 怎么刚从苏大人的寝宫出来,就下这样的令,还格外吩咐了,要那倪家公子一同入宫。难道,难道陛下还真改了主意不成? 她忍不住回头望望桐花宫,心底暗自咋舌。 那苏大人的心里可真是…… 方才陛下与苏大人在殿中说话,没让他们这些下人伺候着,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莫非是苏大人宽容,帮着劝陛下该往后宫里添几个人,以保皇家绵延?还是苏大人见了席间情景,一时心里不高兴,冲撞了陛下,惹得陛下故意行此举,要与他置气? 要真是这般,那可是愁煞人了。 “想什么呢?”忽听楚滢问她。 她不好明言,只小心翼翼重复:“陛下,要倪公子也同来吗?” “……” 楚滢看她一眼,都知道她心里嘀咕的是什么,念她好心,也不想发落,只哭笑不得摆摆手,“去去,别操心些有的没的。把那老狐狸和她儿子都叫了来,朕自有分寸。” 第30章 赐婚 情敌一号,送走。 次日, 凝心斋中。 倪雪鸿从清早接到口谕入宫,一直候到近午,顾不得腹中饥饿, 一颗心忐忑不定,坐立难安。 御前的宫女倒是还客气的, 留她一人坐在此处,交代了稍候陛下接见, 仍隔三差五地进来倒茶换水,颇为礼待,不见有什么异样。 只是她心中惴惴, 却并不能放下。 “姑姑, ”她恭恭敬敬冲那年纪轻轻的宫女道, “劳您帮忙问问, 小儿怎么至今还不见回来?” 那宫女只笑笑:“奴婢也不知道许多, 那大约是还在与陛下说话吧,倪大人不必担心。” 她讷讷地谢了,坐回椅子里, 面对着空荡书房独自发呆。 叫她如何能不担心? 昨夜宫宴上, 恭王点了她的名,让倪欢上前请安,从那一刻起她就心知不妙, 回去后担惊受怕,半晚上没有合眼。 今日一早, 见宫里来人,要他们母子进宫面圣,她心里就道怕是有祸事了。 她正夫竟还颇有些高兴,只以为是陛下转头想起倪欢, 又觉得好了,想要纳入后宫做君侍——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皇帝册封君侍,要不然是看容貌身段入眼,要不然就是看重其背后家世,而她的儿子,哪一项符合了来着? 一见倾心就自不必说了,她早已看得出来,陛下对她的儿子,是半分眼神也给不了,陛下的全副心思,都系在那帝师苏大人身上,前阵子苏锦护驾受伤,陛下都心疼成什么模样了,眼神都恨不得像要吃人。 而身后家世,就更是无从谈起,上回陛下将她叫到宫中,留了一夜,意思已经极明白了。她先前糊涂,带着整个兵部站在恭王后面,狠狠地触了陛下的逆鳞,如今能留她一命,一顶乌纱,已经是格外宽宥,绝配不上与皇家联姻了。 她至今想起那一夜,仍然惊惶不安,冷汗连连。 她从前竟当真以为,新帝懦弱,凡事依靠帝师。如今看来,竟是让陛下给骗了,陛下的城府,实则深不可测。 这恭王的身边,她早已是一刻也不敢站了。只是昨夜突然闹这一出……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只是不知,陛下将她晾在这里,反而将倪欢叫去那么久,究竟是何用意。左思右想,也不是好事。 “倪大人,想什么呢?” 门口忽然传来淡淡的声音。 她一抬头,惊惧不已,扑通一声就跪伏在地上,匆忙道:“陛下万安!臣参见陛下!” 楚滢竟没让人通报,悄没声儿地就走到了书房门口,她心事重重,一时竟没有发现,这陡然就多了一项御前失仪的错处,雪上加霜。 楚滢扫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御案后面坐下,“起来吧。” “臣不敢。” “朕今天的话挺长,”楚滢凉凉一笑,“倪大人要是喜欢跪着听,朕也不勉强。” “……” 倪雪鸿掂量再三,还是哆哆嗦嗦爬了起来,俯首哈腰,“陛下有何训示,臣洗耳恭听。” 楚滢瞧瞧她,脸上挂着两分笑意,像是对她这般谨慎模样还比较满意。 “倪大人,”她闲闲道,“昨晚这演的是哪一出啊,给朕讲讲。”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倪雪鸿险些又跪下了。 “陛下恕罪,”她慌忙道,“昨夜恭王突有此言,臣也给惊住了,实是进退两难,绝不敢预先与她谋划啊。” “哦?是吗?”楚滢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 她刚擦去的一头汗,立刻又渗了出来,“求陛下明鉴,陛下上回已经敲打了臣,给了臣天大的恩典,臣再有几个脑袋,也不敢耍花样。” 她焦急难耐,只差赌咒发誓了。 从前她的确动过心思,想将自家儿子送进宫里,塞到陛下身边,所谓两头下注么,陛下和恭王最后是谁能占了上风,还是未知之数,她只求无论是谁胜,她倪家都能保住一门荣华罢了。 为此,她还在太后面前吹过一阵风,确是心思活络了一阵。 但自从上回被陛下申斥了,她如何还敢动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满心想的,无非是怎样既与恭王撇清干系,又不招致恭王的报复罢了,实在是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谁知昨夜,恭王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在御前举荐她儿子入宫,这不是生生又惹了陛下的忌讳,将她们仍旧视作一党吗? 这真是,跳进江里都洗不清了。 她这厢急得心慌发抖,面前楚滢却只点了点头,“嗯,朕知道。” “……” 她一时都唬住了。陛下竟这样轻饶过她? 回过神来,赶紧大呼:“陛下圣明!谢陛下明鉴!” 楚滢坐在御案后面,像是好笑似的看了她两眼,摇摇头,“你近来是如何面对恭王的?” 她哪敢怠慢,连忙道:“臣忠心于陛下,与那恭王再不敢有往来了。” 对面的头却摇得更厉害了,好像她很无药可救一般。 “知道吗,她要你死。” “……” 大冬天里的,倪雪鸿方才还急得满头大汗,此刻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心陡然间就凉透了。 “陛下,请,请您可怜臣。”她畏畏缩缩的,求眼前人明示。 楚滢倒也当真爽快,不与她打什么哑谜。 “你自从上次被朕叫进宫训话,就处处避着恭王,想与她划清界限。你知道她多少事情,如今要倒向朕这一边,你以为她能容你?” 楚滢笑得有些发凉,“你先前想让儿子入宫,她昨夜就成全你,替你开这个口。先是当众折辱苏锦,再是试图塞人进朕的后宫,你说,朕会不会以为,你上回在朕面前只是虚与委蛇,暗中还抱着她的大腿?” “陛下……” “朕一时不动她,还动不了你吗?” 倪雪鸿膝下一软,顿时又跪下了,冷汗涔涔,“求陛下垂怜!” 前番陛下翻她的那几本旧账,她至今也捉摸不透,陛下是如何得知的。但其中任意一样摆到明面上,就够倪氏满门一夜获罪了。 楚滢淡淡看着她,“朕不过说说,没打算动你。” “谢陛下恩典,”她俯身叩了一个头,“但求陛下,替臣指一条明路。” 书房里有一会儿没有动静,她以额贴地,不敢抬头,直到楚滢的声音再度传来。 “明路么,你从前如何待恭王,如今便如何。” “啊?”她猛地抬眼,错愕非常。 “好好抱着你那条大腿。”楚滢眼神冷冷的,忽地笑了一声,“等朕有事要办的时候,再吩咐你。” “是,是,臣明白了。” 她点头如捣蒜,慌不迭地答应。 楚滢语气倒很缓和:“嗯,起来吧。” 她赶紧起身,道:“多谢陛下,若是无事,臣这就……” “慌什么?”对面看她一眼,“还有你儿子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啊?” “……啊?” 倪雪鸿再度狠狠一愣,望着面前的少年皇帝,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突然恍惚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稚龄少女,而是一个时值壮年的帝王,透过那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几乎是以一种关心晚辈的口气,问及她儿子的婚事。 “这,这个,”她搓搓手,赔着一脸笑,“臣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无非是回去觅一户好人家,替他结亲。” 楚滢却一抬眉,“你那个表亲唐家,你觉得怎么样?” 她是云淡风轻,倪雪鸿却惊得下巴都快落在了地上。 这等事情,陛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是有一户远房表亲,有个女儿叫唐茉,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这些年一来二去的,就与她的儿子渐渐生出了情愫。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她这个当母亲的,心里早有数。 但她嫌唐茉她娘于仕途上没有出息,一向不赞成此事,毕竟她只得倪欢这么一个儿子,难得品貌不俗,自当是要与高门大户结亲,最好还能送进宫里,在陛下的枕边吹风,要是这么稀里糊涂地低嫁了,岂不是糟蹋。 这些家门里头的事情,怎么还让陛下知道了呢? 她目瞪口呆,想到这一上午,倪欢都被陛下叫走,至今未归,只觉得极匪夷所思。 若要说透露,便只能是倪欢自个儿说的,别人可没处知道去,难道陛下这般郑重将倪欢单独叫走,就是为了问清他心有所属,替他指婚? 陛下与她儿子素不相识,不过昨夜一面,为何这样费心呢? 她心里不由暗骂儿子天真,险些要害死她这个老娘了。若是明知儿子心中有旁人,仍费心费力送到陛下的后宫里去,这脑袋够掉几回? “朕问你呢。”眼前楚滢见她愣怔,不由加重了语气。 倪雪鸿陡然回神,忙揣着小心道:“是个忠厚人家。” “嗯,”楚滢点点头,“那既然男有情女有意,不如就嫁了吧,你就一个儿子,也别耽误了他。朕让人拟一份旨,给他二人一个脸面。” 金口玉言,帝王赐婚,既是天大的颜面,也是天大的推脱不得。 到了这一步,哪还管什么门楣仕途,倪雪鸿赶紧谢恩不提。 罢了,总归是知根知底,看着唐茉长起来的,虽是他们暗通款曲,令她恨铁不成钢,但好赖将来是欺负不了她的儿子,只是养了十多年的儿子一朝低嫁了,有些不甘心罢了。 只是她心底里既惶恐不安,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许多事情,眼前的这位陛下都像是快人一步,心里跟明镜似的,丝毫都瞒不过去?例如她早些年贪赃的银两,例如她儿子的私情。 她活到如今这把岁数,竟看不透。 难道帝王还真是上天之女,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楚滢看她怔怔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啊,想替家门挣脸面,也不必拿自己的亲儿子来挣,一入宫门深似海,好好的人硬塞进来,有意思吗?” 她只能讷讷认错,一个劲儿道:“陛下教训的是。” “嗯,”楚滢这才笑了一笑,“朕给你家安排一个别的脸面。如今火器厂不是快办起来了吗,你那个女儿,要不要进里面,跟着帝师和大将军做事?” 倪雪鸿一时间,竟不敢接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要是从前,谁和她说要她的女儿在两个男官手底下做事,她必是嗤之以鼻,但如今她可是看明白了,这两位在陛下跟前正得脸,也不是浪得虚名的花架子,而是真正的狠角色。 她近来一而再,再而三,将陛下给得罪成这样,陛下竟开恩给她的女儿一个好差事? “陛下,”她赔着笑拱手,生怕这位陛下是忘了,赶紧提醒,“犬女不中用,科举数年,至今尚未上榜呢。” “人不是只有读死书这一条出路。”楚滢皱皱眉,“你的女儿,于读书上是不怎么样,为人倒还老实肯干,要是能踏踏实实跟着学做事,替帝师和大将军分忧,将来未必没有好去处。” 这话倪雪鸿可听得明白,陛下都把金饭碗放在她女儿头上了,她要是这还不接,简直就是不识抬举了。 她连忙叩首道:“臣阖家谢陛下隆恩!” “行了,记着在恭王面前,便是你曲意逢迎,哄得朕开心,替你女儿谋了这个差事,你自己懂得分寸。”楚滢淡淡道,“没事了,下去吧,朕让人送你儿子到宫门口等你。” 一夕之间全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倪雪鸿,恭敬退了下去,走出老远,才敢抬袖擦汗。 她总不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陛下,私下里发落她的时候,怎么与平日在苏锦面前如此大相径庭,其气势比起先帝,也完全可以比肩了。 她不由心道,若她是恭王,必不与这位陛下执意相抗。 而楚滢却只伸了个懒腰,搓搓脸,收去满脸沉沉威严,步履轻快地往桐花宫走去。 这会儿,想必苏锦是已经遣人将倪欢送走了,哎呀,一想到她家苏大人和她前世的君侍坐在一块儿,柔声细语地聊了一上午,她这心里,别提多刺激了。 第31章 年号 想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年号里。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 去得也快,三月的时候,已经相当暖和了。 火器厂已经按部就班地建起来, 如今基本算是落成了,工匠也已经招募了一批, 正试制了初样,让叶连昭和天机军去试用改进。 恭王那边也许久没有过新的动静, 不论她背地里在琢磨些什么,至少明面上,没有再来给楚滢添麻烦。 她知道, 朝中有些大臣偷偷传说, 她这个新帝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元宵宫宴上当众和恭王交锋, 摆了好大的威风, 只是恭王城府深沉,不是个好相与的,不知这表面的退让背后, 该是哪天卷土重来。 她倒不是很慌张。 有天机军, 火器厂,这两大制胜法宝在手,她比前世要有准备得多。 前世她赢了, 今生只会赢得更没有悬念。 苏锦,江山, 都会是她的。 要说哪里还有些不如意,那就是派去江州调查私开铜矿一事的九离司暗卫,迟迟没有更多的进展,自从上次司主来向她禀报之后, 就只传回过一次消息,说是幕后之人防备得实在严密,与江州地方的州府勾结,仿佛铁桶。 她心里想着,总还得是想个办法,把恭王的这个老巢给捣了,定罪杀头,天下太平。 不过,这点小烦心事,不妨碍她这会儿坐在桐花宫里,腻在苏锦身边偷吃豆腐。 “苏大人,”她声音软绵,抱着他的手臂耍赖,“带我一起去嘛。” “这是什么模样?”苏锦哭笑不得,轻轻推了推她,“堂堂一国之君,丢不丢人。” “在你面前,别说丢人了,把我自己丢了都行。”她嗅了嗅他衣上清香,笑得满脸灿烂,“你要不要行行好,把我捡走算了?” 饶是已经习惯了她千般缠人模样,苏锦的耳根仍是忍不住有些发热。 “别闹。”他扯回自己的衣袖,轻声道。 “让我和你一起去火器厂验收,我保证乖乖的。” “不行,唯独这个不行。” 面对苏锦云淡风轻,却不容置疑的模样,楚滢终究还是无法与他硬争,只能低低叹一口气:“我不会有事的。” 这人瞧她一眼,“没得商量。” 她望着他平静脸色,心里极不是滋味。 自从年前祭天,路上遇刺之后,宫中朝中都如临大敌,再不许她出宫,就连春日该有的祭祀太庙,都给免了去。自然,这背后少不了苏锦的极力阻止。 她真摆起脾气来,治得服那班朝臣,连太后也敢巧言顶一顶,唯独拿苏锦没有办法,半句重话也不敢说。 她知道,刺客之事无头无尾,苏大人不愿意她再冒险。 但是如今,眼看着火器厂初步落成,他要亲自前往验收,这一来,就轮到她不放心了。 “谁让你不肯做我君后,那就用不了宫中侍卫。”她用赌气般的目光看他,却又不敢真埋怨他,“有我同去,护卫的人多,便安全些。” 苏锦看看她,唇角向上弯了一弯,笑意温柔,却半分也没有松口。 “他们行刺的目标是陛下,”他道,“臣不会有事。但陛下事关国体,不可莽撞。” 楚滢默不作声地抠了抠桌子边。 又骗人。 恭王养死士行刺,主要针对的是她,倒是没错,但如今人人皆知,苏锦不但被她放在心尖上,且是她左膀右臂,事事操持。尤其是新近建成的火器厂,他在其中居功甚伟。 所以,他对恭王而言,同样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时找不到机会动她没有关系,若能伺机害了苏锦,对她亦是剜心之痛,或有事半功倍之效,也未可知。 她不信恭王没有想过。无非是赌,上回折了一批死士之后,恭王还有多厚的底子,还能不能再来一回。 只是,眼前要是与苏锦硬争,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了。 她撇了撇嘴,目光移到桌边的一本折子上。 “这是什么?”她拿起来扬了扬,“我不是说了,不许他们来扰你吗,有事先从我这里走。哪个不长眼的,还往你这里递折子。” 苏锦摇头笑得无奈:“都说了多少次了,臣早已经大好了。陛下再这样养下去,是要将臣养在宫里吃空饷吗?” 楚滢心里道,朕的江山都有你的一半,你要是哪天能不用操那么多心,坐在宫里领君后的俸禄,朕做着梦都能笑出声来。 她翻开奏折一看,原来是礼部上的,没有什么太多的内容,不过是拟定了几个年号,让她挑选。 去年她母皇驾崩,她新帝即位,如今转过了一个新年,的确是到了改元的时候了。 “臣看过了,其中有几个还不俗。”苏锦道,“陛下瞧瞧,喜欢哪一个。” 她却随手将折子抛到桌上,活动了一下筋骨,“都不好。” 眼前人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眼角蕴着笑意,“哦?那礼部可有一点头疼了。” 不过转眼又道:“也无妨,那让她们重新拟了来,再挑就是了。” 一转身的工夫,却见楚滢从另一边绕到他身前,眼睛明亮,小脸发光,一看就是心里憋着算计,在暗自得意。 “不用,我都想好了。”她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就叫锦绣,好不好?” “……” 苏锦在她献宝似的目光里,沉默了片刻,啼笑皆非。 “怎么了,不好吗?” “一般。”他如实道,“既然没有喜欢的,让礼部再拟就是了,可别过两年不喜欢了,又要改。” 改元麻烦,一切有年号出现的地方,例如钱币书籍,都要一应更改,颇为劳神费力。 楚滢却笑盈盈的,头摇得很认真,“不会的不会的,我喜欢一辈子,我在位一天,就一天不改。” “锦绣元年,”她一字一顿念出来,面带喜悦,“听起来就很吉利,很有盛世的气象。” 苏锦终于无法假装不明白她的用心,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 她只笑着,眼睛里盛满真心,“苏大人,我就想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年号里,能不能同意一下?” 前世里,她也经历过改元,也是像如今一样,由礼部拟了吉祥庄重的字眼,写成奏折呈上来。 当时的折子,与今天大同小异,甚至她当年亲手挑选的年号,现下就明晃晃地,白纸黑字写在那份折子里。原本嘛,礼部这一群老古董,换汤不换药,多少年拿出来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是“建章”,她当时信手勾画的,没有更多的寓意,只是觉得读来还算顺口。 但是如今,她改了主意了。 她想把苏锦的名字,牢牢地镌刻进她的年号里,一生一世都不换,她在位一天,就流传一天。 这样,哪怕千百年后,他们早已化为尘土,连大楚也早不复存在的时候,后人掘出的钱币上,传世的书籍和瓷器上,仍然会刻有锦绣年间的字样。 她统治天下的岁月里,都会留下他相伴的痕迹。 苏锦望着她清澈眼眸,忽地怔忡了片刻,良久,才低声道:“陛下,这不合适。” 不说他只是一个臣子,如此极为逾矩,即便是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她的君后,历朝历代,亦没有哪位君后享有过这样的尊荣。 他都能想见,若是朝中那些老臣听闻了她这番说法,怕是一个个争着血谏,要气得将大殿的立柱都给撞断了。 古往今来,并非没有出过几个多情帝王,但在情爱与满朝文武之间,自然是朝纲为重。 然而楚滢已是料到了他要劝阻,根本没有真心问他的意思,一溜烟地就往外跑,“不听不听,苏大人念经。就这么定了,那折子你就别管了,我亲自同礼部说去。” 说着,还回头笑眯眯:“苏大人不是要去火器厂吗?那就快些去吧,不然一会儿天就晚了。” “……” 苏锦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跑得倒还挺快。 不过无论如何,有一句话她没说错,火器厂建在城内偏僻处,若是要去,此刻便该动身了。 他简单收拾了,带上秋桑,便往宫门走。 马车早已候在宫门外,他走到近前,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四周随从人数颇多,仿佛已经超出了朝臣出行的规格。 他对距车最近的几人留心看了几眼,就觉得有些面善。 “你们是不是御前侍卫?”他问。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是一个小首领模样的,冲他一抱拳,“苏大人,请您上车吧。”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不合规矩。” “您就不要为难小的们了。”那侍卫脸色略苦,赔了个笑,“小的们也是听吩咐办事啊。” 他倒没有与她们为难的意思,只是心里微微笑了一下。 她为他花这样多的心思,不惜让御前侍卫换了便装,充作寻常宫人来护卫他,要是让朝中大臣知道了,少不了又要上几本折子。 上了车坐定,车却并不立刻走,反倒是来了一个侍卫,客客气气道:“秋桑小哥,劳您借一步说话。” 秋桑原是已经陪着他在车里坐了,闻言很摸不着头脑,但仍是跳下车去,随着她走开了。 又过一会儿,秋桑没回来,那侍卫领来一个小宫女,往他的车上送,道:“苏大人,秋桑临时有些事要办,小人带一个宫女来伺候您。” 神色却像是做贼似的,挤眉弄眼地说完,转身就走。 话音刚落,车立刻就前行,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 那小宫女上了车,乖巧跪坐在一边,梳了一个极少见的发式,墨发低低堕于鬓边,又插了大朵宫花,将侧脸挡去大半,一言不发。 苏锦实在是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 “陛下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 第32章 厂房 苏大人的小尾巴。 楚滢被他拽起来, 看眼睛里的模样,还是揣着几分胆怯的,大约是真怕他生气。 但脸上却笑得灿烂, 立刻蹭上来坐到他身边,“我厉不厉害?” 其情其状, 竟还有几分邀功似的得意。 苏锦心里忍不住道,都快给她厉害得上天了。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他故意板了几分脸, 伸手去摘她鬓边艳俗的大朵宫花,“方才是怎么答应臣的?” 楚滢乖巧地仰着脸,任他施为, 一动不动, 眼睛却转得很神气。 “我可没有答应你, 是苏大人自己说了一通, 我不与你争罢了。” “……” 他的手顿了一顿, 仔细一思量,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还说呢,怎么今天这样听话, 都没有与他辩上几句, 也就罢了,原来是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刚才急匆匆地走,便是回卿云殿换装束去了。 倒也是她有能耐, 动作还挺快。 楚滢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就笑得越发高兴, 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他心中堵着一口气,沉声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不可拿自己的安危儿戏。” “我没有,”楚滢丝毫不惧, 望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担心你。” “……” 见他骤然失语,眸中划过几分复杂神色,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少不得还要安慰他。 “好啦,你放心,我都想过了。宫中规矩,非是御驾出行,动用不了侍卫,即使是我也没法让她们跟着保护你。但如果是我微服出行,她们就一定要换了便装护卫,是不是很合情合理?” 望着他仍然发沉的脸色,她伸出手指,在他肩头像猫似的挠了两下。 “上回祭天,刺客认的是车驾,不是人,宫外无人认识我,只要我们悄悄的,不会有事。何况……” 她露牙一笑,“何况我也挺想看看火器厂的,这要是运转得好,也是我登基后的一大项政绩啊。” 苏锦提到胸口的一口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心底又酸又软,既拿她没办法,也不忍心。 “胡闹。”他绷着脸,轻轻将肩头的小爪子拍开,“不许再有下次了。” “好好,都听你的。”楚滢点头如捣蒜,“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心里却道,下次的事自有下次的办法,她倒不信,苏大人还能吃了她? 嗯……如果他真想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一路顺利,到达火器厂的时候,天色还不算晚。 楚滢下了车,十分自然地将头发随手一束,顿觉神清气爽。先前在宫里,为了避人耳目混上车,整的那劳什子发式,着实不舒服得很。 看苏锦的脸色,却简直可称之为忧心忡忡。 “陛下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万一让人认了出来怎么办?”他觑她一眼,轻声道。 她心里只觉得好笑,竟有一天,“抛头露面”这四个字,还能用在她身上。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是谁。”她一把挽住他手臂,整个身子挨过去,“但如果你人前人后还这么称呼我,让歹人听去了,那就大大的不好了。” 四周侍卫随从皆低着头,眉目纠结,仿佛不忍目睹此情此景。 苏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春日里衣衫渐薄,她就这样抱着他的手臂,紧贴着他,一阵阵暖意侵染过来,令人坐立难安。 正待往里走,忽见里面出来一个人,撞见他们这般模样,整个人一僵,就定在了原地。 正是传说中的威宁大将军,如今硬生生活成了监厂主事的,叶连昭。 两相见面,最自在的还是楚滢,远远冲他挥了挥手,露出一排白牙。 叶连昭惊疑不定,在两人中间来回扫视几番,才向苏锦抱拳行了个礼,“苏大人来了,不知身边带来的这位是……” 苏锦连看都没有看楚滢,像是暗自咬了咬牙,声音平静:“是我身边的小宫女,年纪小,胡作非为,不懂规矩,大将军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胡作非为”本人撇了撇嘴,好歹是把手从他身上放下了,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倒真有几分小宫女的架势。 对面叶连昭亦是梗了一梗,胜在久经沙场,见过大世面,倒也颇为镇定,“苏大人,这边请。” 火器厂,位于城中的一条小胡同里,地处僻静,附近零星民居。 建在城内,是为了守备方便,毕竟火器一事,非同小可。而择地偏僻,就是为了安全起见了,若是邻近集市大街,万一有个闪失,便要酿成大祸。 眼下厂房已经建好了,里头的用具陈设还没有尽数就位,稍显空旷,地上有些尘土废料,行走时少不了留神避让。 “小心些,”叶连昭一边引路一边道,“还没来得及清理,过几天就让人扫走。” “无妨。”楚滢环顾四周,“大约过多久能正式开工?” “火药那边快,虽然眼下的工匠还不是很多,但要是真的动手干,立刻就能把量提上来。现在主要是火铳这边,还没法大量生产,火药做出来囤积着,反而容易受潮,划不来。” 叶连昭挠挠头,“上一回制的初样,让下面将士试用过了,还有些地方要改,可能得再有半个到一个月吧。” 一旁苏锦点头道:“上次大将军送进宫的折子,还有图样,我们都看过了,确实不必心急,便依照将士们的需要,精工细作才好。” 楚滢走在新建的厂房里,抬头看看高挑的大梁,闻着空气里微弱的火药味,和新木材散发的气味,只觉得心情一片舒畅。 “很好,”她道,“对了,附近的百姓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毕竟也是火器厂,往后真步入正轨,便是大量的火药日日堆在这里,这可不比寻常的印刷染坊,或是什么做烟花的小作坊。 “我们选址时,便留意尽量避开民居,附近住人不多,起初还是有些闲话的,后来我们带了些肉啊点心的,过年的时候挨家挨户走了一趟,如今就没有了。” 楚滢抬头看他一眼,不由微笑:“挺行啊。” 她从前的印象里,叶连昭的确不是个只知提刀上阵的武夫,有勇有谋,为人仗义,但是论起心思来,就难免粗了一些。 正好像前世里与恭王一战,他只知在她面前几番求情,发誓作保,坚信苏锦不可能做出坑杀神武军之事,却不知错究竟出在了哪里。任凭他多心急愤怒,也无助益。 而今生,终究是不同了些,竟然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能想到,懂得施以小惠,安抚周边百姓。 看来这阵子因为苏锦的伤,把火器厂的事丢了大半让他管着,倒是还丢对了。 “不过,于百姓安全上,终究是宁可多虑,不要轻放。”她道,“先前建厂时是冬天,不方便,也就罢了,如今天渐渐热起来,让人寻了合适的地方,帮附近百姓搬迁吧,多给些银两补偿。” “哎?”对面一时无措。 苏锦就适时接过去,“这原是臣……是我擅长之事,便交由我来吧,别让大将军再分神辛苦了。” 她点点头,只觉得有他在,极为安心。 “那这一带的屋子怎么办,就荒在这儿?”叶连昭问,“有点可惜了。” “那不如改建了,让工匠住宿吧,有什么缺的要的,都只管从账上走。”楚滢背着手,答得很流利,“要是工匠家里有男眷,愿意做活计谋生的,还可以建个饭堂,让他们领工钱做饭,工匠吃得好,家里过得好,就会诚心干活。” 叶连昭到底还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并不擅长这等事,听得都有些呆了。 半晌才冒出一句:“实在是英明。” 楚滢唇角微微上扬。 不论他们的火器厂再如何小心谨慎,百姓住在四周,终究是心怀惴惴,连带着她也不安。不出事则罢,万一出了问题,便是愧对百姓。 将附近的民居改作工匠住宿之所,一来是许多工匠出身贫寒,要不然住在城中各处角落,要不然便是在更远的城外,每日来回,既疲累又费时,不如就近住在厂房边上,休息得好,干活出力也多。 二来么,自己甚至家眷都住在这里,便更会小心注意,力求在造火药这样的事上,不出差错,避免意外。 她觉得自己这个安排,尚属不错。 一行人缓步向前走,苏锦走在她身旁,压低声音道:“哪里像个小宫女的样子。” 她一抬头,就见他眼角眉梢似是无奈,但眼底里却带笑,隐约有几分赞许似的。 “好像也是,没有小宫女有这样的胆量,敢在苏大人和叶将军面前指手画脚的。”她自己也笑,“那要不然,改口说我是跟着你学做事的小吏?” 她看看自己身上宫女服色,又陷入自我怀疑,“有没有人信啊?” 苏锦就忍不住摇头,轻叹道:“如今是连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她笑嘻嘻的,眼瞅着众人只顾向前走,没怎么注意他们,凑到他耳边讨要表扬,“那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嘛?” 苏锦含笑看她一眼,“嗯,思虑周全,很有进益。” 她便绽开笑来,心里对自己也很满意。 前世她在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连臣子上的奏折都要苏锦带着她,边讲解边批阅,她事事依靠着他,着实让他辛苦了许多。 但今生,她不会再懵懂度日了。 不料好端端地走着,前面却忽然传来“哐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地。 随即便是有人急急告罪:“叶将军不要见怪,这孩子毛手毛脚的,真是,就拿个东西也能摔了。” 第33章 村民 火器厂里的怪事。 她循声看去的时候, 叶连昭已经亲自将人扶了起来,道:“没事,东西不要紧, 人别摔坏了。” 原来是一个女孩,年纪很轻, 瘦瘦小小的,当真只能说是个孩子。 方才被她不慎摔了的, 是一筐灰白色的石头,细看之下,又有点像极粗的什么晶矿, 有杂质掺在里面, 灰扑扑的。 “这是什么?”她顺口就好奇道。 旁边有一个年长些的妇人, 就是刚才替女孩告罪的, 忙道:“这是硝石, 做火药用的。” “哦。”她点点头,颇觉奇妙。 这东西,她前世也听说过, 当时因为她思念苏锦, 宫中来了许多异人方士,专门造了丹炉房,炼制各种丹药献给她。听说这硝石, 也是炼丹中要用到的一环。 不过她向来只是听闻,从不曾亲眼见过, 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些东西,原是无须她知道的。 今生倒好了,这些前世虚耗在思念寄托上的东西, 也算是用上了正途。 不过,这火器厂里如何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小妹妹,你多大了?”她上前和气道,“是在这厂里做工吗?” 对面细声细气:“是的,我今年十二了。” 她点点头,思量了片刻,“还是有些小了。” 叶连昭可靠,她是相信的,像掳掠少女做工,逼迫苛待一类的事,必不会有,但这年纪属实是小了一些,制作火药火铳,终究是有些危险的,留这么小的孩子,不大合适。 不料,那女孩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思,慌忙道:“姑姑你不要赶我,我会的可多了。” 大约是先前见过宫女来此处办事,见了她穿这等服色,就这样唤她。 苏锦和叶连昭同时看了她一眼,神情颇为一言难尽,楚滢倒是毫不在意,笑眯眯问:“哦?你都会些什么,说来听听。” 她原本只是安抚孩子,不想让她过于害怕,孰料这女孩却是一板一眼地答:“我会做火药呀,还有地老鼠、连珠炮、一串红、二踢脚,市面上见过的,我都能做得出来。” 这倒是把楚滢给说懵了,她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女孩,“你家是开烟花作坊的?” “是呀,”对面乐颠颠的,“我娘和我大姨合开着一家,咱们村好几户人家都在里面当师傅嘞。” 哦,原来还颇有些规模。 旁边那妇人亦帮着道:“是呀,小桃从小在作坊里戏耍,本事也学来不少,别看年纪小,手艺可好了,还踏实肯干。” 话里话外,都是在向她求情,想让这个女孩留下来。 这小桃仰头望着她,眼神干净诚恳,“姑姑,就留我在这儿做工吧,我奶奶身子不好,要钱买药,我在这里能挣一些是一些。” 楚滢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家里人呢?也在这里做工?” 对面却摇摇头,“没有,只有我。” 这是什么道理? 楚滢忍不住就皱了眉。 她还以为,是全家过来做工,带着半大孩子也就罢了,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让一家人开着小作坊,却将孩子独自丢到火器厂里做工,挣钱给奶奶买药?这还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见状,一旁那妇人忙帮着解释:“她家里女子都出外做活计去了,年前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她家里弟妹都小,也只剩她还能顶一点用了。” “这是做什么去了?”楚滢的眉头越发皱得紧。 有什么活计,值得阖家的妇人齐上阵,丢下老人幼子,一连几个月也不回家?哪有这样办事的。 那妇人一拍大腿,“说来也怪嘞,咱们那个村,除了种田,就会做个烟花,往常也就是临近年关的这一阵,生意忙些,也是冬天里农闲,多挣些银钱嘛。谁知道去年秋天,高梁刚收,就来了一拨外乡人。” “外乡人?”楚滢顿时眯起了眼,“什么人?” “不清楚,她们只说,是在南方开厂子的,也做烟花炮仗,说是江南一带富庶,喜欢这些,能挣钱。她们眼前缺有经验的师傅,就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做工,工钱优厚。愿去的,每家先给两吊钱。” 妇人咂咂嘴,“可惜了,那时候我干农活刚伤了腿,实在是走不成,这才没去。这不,才听说朝廷的火器厂里招人,就带着小桃一起来碰碰运气。” 她瞧起来竟还很有些遗憾的模样,感叹道:“当时跟着走的那些,到现在也没回来,怕是南方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喽,挣大钱啦。” “……” 楚滢扭头和苏锦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都看出了怀疑与震惊。 不会这么巧吧,这一段她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见过。 “叶将军,”她出声问,“我们上回去过的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她当时只顾着苏锦的伤,天天小心伺候着他,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是真忘了问大娘,叶连昭却是负责替她收拾摊子的,又出钱又出力,实打实地派两个副将在那儿帮了好一阵忙。 果然,叶连昭答得很干脆:“齐家村。” “对,对,”小桃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咦,姑姑,大将军,你们来过我们村里呀?” “哦!我想起来了,”那妇人也跟着道,“村口大奶奶家,年前是收留了一对小夫妻来着,说是被山匪打劫了,还是一位叶将军的妹妹。” 她看看楚滢,再看看叶连昭,猛一拍巴掌。 “嘿!我竟没有想到一块儿去。”她乐呵呵的,“咱们村可少来外人了,就是叶姑姑你吧?” “……” 她见楚滢陡然呆住,露出十分理解的神情,“明白,明白。瞧我,就是嘴碎,这在外头当然不能显出是兄妹了,你们放心,我到别人面前半个字也不提。” 在诸人各异的神色中,“叶姑姑”只能干笑两声,只觉得身子从头僵到脚。 偏偏对面还热情得很,一个劲儿问:“你夫郎如今身子好了没有?我都听大奶奶说了,那小郎君长得可好看了,人又温柔,对妻主是掏心窝子的好,可得好好治伤,别落下病根了。” 眼看着周遭众人埋头望地,脸一个个绷得紧紧的,叶连昭扶着额角背过身去,背影微微抖动,楚滢实在也是快绷不住了。 她扯着嘴角赔了两声笑,道:“放心,他一切都好,在家好好养着呢。” 随即又拍拍小桃的肩,“是个好孩子,好好干。” 转身一溜烟就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脸上热意稍退,不由得摇头叹息。堂堂一个皇帝,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苏锦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模样像是想笑又想强忍,目中还隐约透出几分幽怨。 她回头看看,那班侍卫随从都是有眼色的,绝不来扰主子们的暧昧,都远远地躲开,闲逛的闲逛,活动的活动,只暗中守着没有异常情况,对他们两人只作没看见。 她便凑上前去,笑得有些甜,“她有句话倒没说错,我夫郎可不就是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对我更好。” 苏锦平日里听她没正形,也是早已听惯了,无奈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是禁不住脸红。 “你再胡说,方才刚出宫就该把马车叫停,让你回去。”他低声道。 “苏大人害羞了?” “你……” “好嘛好嘛,”楚滢伸手悄悄摇他袖子,“我在外面不说,回去再说,行吧?” 正闹着,只听身后叶连昭的声音传来:“小妹,妹夫,行行好,这在人前呢。” 苏锦的脸立刻就更红了,目光猛地一闪。 楚滢将他往身后挡了挡,转身看着叶连昭大步流星,从远处走来,简直是哭笑不得。 “大,哥,”她咬牙道,“什么事?” 对面扬了扬眉,收了玩笑神色,“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你们觉不觉得,这齐家村的事,有些蹊跷?” 让他这样一提,楚滢的脸色也忍不住沉下来。 谁说不是呢? 她依稀记得,当时好心收留他们的大娘,也说女儿是跟着别人去做烟花,挣银钱了,她当时还颇为可惜了一番,心想技艺这么纯熟的工匠,要是能请到厂里做火药就好了。 如今看来,这样一个小村子,村里几乎所有会做火药的,竟是都被带走做工了,一去几个月,连过年都不见回来,可以称作杳无音信。 什么南方的厂子,有多大的生意,难道当地就没有工匠吗,偏要千里迢迢从这京郊招募了匠人去做事? 他们做的,当真只是烟花吗? “你是不是在想……”苏锦望着她,低声道。 “嗯,”她点了点头,“那妇人和女孩,可知道那些村民究竟去哪里做工吗,再细问问呢?” 一旁叶连昭就道:“我刚才就追问过了,没有用,她们只知道是南方,再往后也不知道了。都是庄户人家,出了京城这一带,哪里都不认得。” 楚滢望了望天,舒出一口气。 也罢了,即便有猜想,一时也没法应证什么,毕竟是在外面,许多事情还是不能细谈。 于是她只道:“没事,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这里还是劳你多看顾。还有刚才那小女孩,替我给她两锭银子,让她拿去买药。” 交代完了,也就与苏锦一同上了马车回去。 坐在车上,她还要安慰苏锦:“也不一定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不过是猜测,不能立刻就说是与恭王在江州那档子事有联系。我让九离司传信给那边的暗卫,让她们仔细留心。” 苏锦淡淡笑了一下:“嗯,陛下如今确是事事处理得宜。” 车一路往宫里走,正是黄昏时分,楚滢还有些饿了,想着快些回去用晚膳,不料走到半路上,却被人流拥堵住了,车行得极慢。 她忍不住掀了窗帘,看着外面人头涌动,呼朋唤友,像是看热闹似的,便问:“这是在做什么,今天有集市吗?” 便是有,也不该是这个时辰啊。 驾车的宫女俯身下去,向路人问了几句,便回禀过来:“回您的话,是额卓部的使团进京了。” 第34章 来使 异族王子,上线。 使臣来京, 自然是要接风洗尘的。 转天晚上,就由礼部安排了一场大宴,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俱在, 宴请远道而来的额卓人。 此番来使规格不低,率队的是额卓汗王的亲妹妹, 叫做娜宁,足可见对此次出访大楚的重视和礼敬。 这人三十来岁, 英气爽朗,中原话说得也不错,开席不久, 就举杯要敬楚滢:“素闻陛下年少有为, 仁慈圣明, 今日一见, 更胜传闻啊。” 她笑笑, 心说这马屁拍得,略嫌夸张,但也算努力了。 “来使客气了。”她举杯点点头, “贵国汗王一切都好吗?” “回陛下的话, 托您的洪福,一切都好。” 前世大楚与额卓部议和的时候,比如今晚几年, 来的不是娜宁,楚滢第一次见她, 瞧她恭敬懂礼,印象倒还不错,一时便多聊了几句。 “这一路可还顺利吗?走了多久?”她随意道。 “还算顺利,用了近两个月。” “哦, 如今是三月,那便是冬日里就出发了。”楚滢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西域冬日长,怕是正好赶上最冷的时候吧,来使这一路上,也颇为不易。” 她不过是随口闲聊,对面一听,却激动得立刻就要站起来了。 “陛下仁心,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还记着。”娜宁脸上颇有感激之色,“是我们汗王亲自吩咐了,说大楚的陛下宽厚大度,愿意休止兵戈,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臣等不敢怠慢,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只求尽早到达京城,向陛下献上敬意。” 楚滢听在耳中,只觉得还颇为受用。 这个额卓部,她前世也打过交道,就这样,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和能耐,当初来骚扰大楚的边境,纯属是年景不好,饿得快活不下去了,才壮着胆子来劫掠一番。 后来被天机军教训了一通,服服帖帖,悔不当初,对大楚是既敬且畏,在大楚同意与他们议和之后,简直称得上是感激涕零。 为了巩固与大楚的交情,也是为了显示臣服,上辈子他们还送了一个王子过来,要献给她这位大楚皇帝。 咳,她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苏锦,虽然今生还全然没遇见这档子事,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 还好,她在那使臣队伍里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那张前世熟悉的脸。 想来也是,如今年头还早呢,那额卓部的王子此刻应该还年轻得很,大约他们的汗王还舍不得将他送来和亲。 “一路辛苦。”她向娜宁道,“汗王也有心了。” 对面见她和气,越发感动,“陛下这样说,真是要折煞我们了。原是我们失礼在先,贸然侵扰大楚边境,陛下竟愿意与我们停战议和,我额卓部上下铭记在心。” 说着,一眼瞧见了席间的叶连昭,又接着恭维:“这些年与叶将军交手也是多了,叶将军实在是天纵英才啊,果然大楚人杰地灵,男儿提刀上阵,也分毫不输,在下佩服。” 楚滢忍不住偷笑,心说这人的口才也是了得的。 叶连昭举杯和娜宁互敬了,道:“客气,额卓部的将士亦是英勇。” 娜宁将酒一饮而尽,“还要多谢叶将军,替我们一趟趟将求和书送进京,我要代额卓部的将士和百姓都谢谢你。” 这话一出,殿中的百官却都静了一静,神色莫测。 当初楚滢与苏锦下密令,将天机军从前线调回,叶连昭率部进京,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他送回来的信件和折子,回回寄,回回丢,也不知驿站是怎么办的差事。 当时兵部尚书倪雪鸿与恭王二人,脸色涨如猪肝,还历历在目。 虽然楚滢没打算追究,给轻纵了过去,明眼人却都知道,这背后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一节,远在额卓部的娜宁自是不知道的,眼下大大咧咧地提起来,却未免显得有几分尴尬。 楚滢瞥了一眼坐在席间的倪雪鸿,一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埋头坐在那儿,盼着没人留意她似的。 她微微摇摇头,心里颇有些畅快。 只可惜,今天恭王一早就告了病,没有出席,大约也是在西疆战事上吃过亏,落败于她,今日索性躲在家里,不来受这个闲气。倒还真让她躲过去了。 那边叶连昭见百官神色各异,终究还是出面,救了救场,道:“不过是我的分内之事,还是陛下与帝师英明,怜惜边关百姓和将士,同意休战议和,以期交好太平。” 说着,拱手向上座示意了一下。 不料这一来,倒是令娜宁大为惊奇。 “陛下身边的这位,原来就是大楚的帝师吗?”她讶异道。 楚滢面带自豪,点了点头,“不错,帝师年轻有为,勤政爱民,乃是朕的左膀右臂,朕极为倚重。” 苏锦神色从容,亦与对面见了礼。 娜宁望着他,连连点头,忽而感叹道:“是臣失礼了,臣先前还以为,能坐在陛下身边的,又有如此容貌气度,应当是陛下的君后无疑。没想到,原来帝师是如此人物,失敬,失敬了。” “……” 楚滢不用回头,也能感到身边的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一僵。 殿中百官听着这话,有几个素日古板的,便眉头皱起,露出不悦之色。 她很相信,若不是有额卓部的使臣在场,不好闹了笑话,她们怕是当场又要老调重弹,拿些难听话来扎苏锦,就像元宵宫宴上一样。 她垂下手去,在桌子底下,摸到了苏锦的手。 还是那样温润修长,像暖玉一样。 他微微躲了一下,没能躲开,被她牢牢握在手中,还轻轻摩挲了几番,像是在无言安抚他似的。 “朕如今尚无君后。”她微笑着,从容平静,“帝师乃是难得一见的奇男子,若有一日他真愿意嫁与朕做君后,那一定是朕高攀了,必得受宠若惊,视若珍宝才是。” 被她握在手心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一下,这回却不想着逃了,只是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反扣住她。 惹得她心头微微的痒,却又无端地心安。 对面娜宁大笑:“陛下果真非同凡响,难怪大楚朝堂上有这许多优异的男官,不输于女子。” 一番话过,席间不少女官的脸色更不好看,无奈在如此场面上,不敢多话,只能闷头吃菜饮酒,其状颇有一些好笑。 楚滢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 “陛下,”身边苏锦趁人不留意,轻声道,“百官面前,不必如此。” 她满不在乎,“我就是看准了她们今天不敢进谏。不乐意就憋着去吧,憋死她们。” “……” 苏锦面对这般土匪模样的皇帝,也陡然失语。 随即面前就被偷偷塞过来一筷子菜,“别理她们,多吃些。” 反正苏锦就是她命里认定的君后,要是连今天这番话她们都听不下去,那往后行册封大典的时候,还不得把她们一个个的都给气厥过去了? 楚滢微微一笑。早点习惯,也是好事。 正悄悄说着小话,却听那边娜宁又道:“陛下,我们此番前来,除了西域的物产,还带了舞伎乐伎。额卓部的男儿都能歌善舞,陛下可愿意赏光,看一看我们的歌舞?” 说着,望一眼苏锦,又嘿嘿一笑:“若是君后在旁,臣倒还要掂量一番,既然是帝师,那便不妨事了。” “……” 楚滢见她满面红光,心说这怕不是喝多了,嘴上把门的也快走了。 她暗暗在心里道,你可知道,要不是帝师大人执意推阻,要扫清朝堂之后再议,他早就该是朕的君后了。 苏锦倒是神色镇定,并不觉如何。 楚滢知道他的心胸,醋是爱喝一些,但也不会空穴来风,像这般寻常歌舞一曲,他倒也不至于介意。 她无意拂对方的面子,便点头道:“素闻西域歌舞一绝,朕倒想开开眼界。” 娜宁立刻让底下的人去传令。 他们的舞伎和乐伎,原就是准备停当了,在外面候着的,即刻就进来,一时丝弦声起,颇为曼妙。 西域人热烈奔放,男子穿的皆是轻软纱衣,肤白胜雪,薄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双动人明眸,手腕脚腕上更是系着小小金铃,舞动之间,玲玲作响,悦耳动人。 大楚官员不曾见惯这个,男官大多脸红,低着头不敢多看,女官起初面上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一些老臣,极力严肃端正,但眼睛却总忍不住往那些男子身上瞟,挨着了那纱衣底下若隐若现的肌肤,便臊眉耷眼的,颇有一些可笑。 楚滢上辈子多少见识过一些,更兼有苏锦坐在身边,对那些花儿一样的少年也实在没有兴趣。 一曲舞罢,领舞的那少年身姿轻盈,旋身至她面前,手捧一物,声如莺啼:“祝陛下身体康健,国运昌隆。” 她一眼看过去,却愣了一下。 是一条发带,织法华丽,边缘缀着金珠,倒不像是寻常舞伎用得了的东西。 她前世听那和亲的王子提过,在他们部族,男子若是中意哪一个女子,便将自己的发带送给她。 虽然猜想,这不过是对方讨好她的一种手段,她若不知道这个讲究,也就罢了,但如今既然知道,还是避一避为好。 她刚要出声让苏锦替她接了,一抬头,却陡然怔住。 眼前少年薄纱覆面,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比她前世记忆中要更年轻一些,但终归是认得熟了。 只听那边娜宁哈哈大笑:“陛下,不知我额卓部的王子,可还能入得您的眼吗?” 第35章 亲亲 臣僭越了。 “苏大人, 苏大人!” 夜深,宴毕。 桐花宫里的宫人,眼看着陛下着急忙慌, 追着自家大人进了院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俱是愕然。 细柳正在院前扫地,见状拉住慢悠悠跟在后面的秋桑, 小声问:“秋桑哥哥,今夜这宫门,你看是关还是不关呀?” 秋桑瞅一眼前方飞快消失的身影, 笃定自如, “关, 自然是关。眼下夜已深了, 不如立刻就落锁吧。” “那陛下……” “我若是你, 关了门便远远躲到廊下值夜去,今夜任谁要进出也不开。” “……” 细柳摸了摸脑袋,还没想明白, 已见秋桑神色丝毫不慌地走开了, 径直往宫人的住所里去,压根不往寝殿里凑。 而那边,楚滢三步并作两步, 赶在寝殿的大门关上前,堪堪挤进去, 冲着门后的人露出憨笑:“苏大人等等我。” 苏锦眼见着她跑来,说是要关门,手终究是放慢了些,不露痕迹地等了她一等。 此刻从门后微微抬眼看她, 声音平淡:“陛下有何事?” 楚滢看看他扶在门上的手,有意卖乖:“苏大人最好了,就知道你舍不得真把我关在外面。” “……” 他脸上划过几分不自在,神色仍极力平静,“陛下若无事便请回吧,臣要睡了。” 话音刚落,手就被轻轻捉住。 楚滢倒是机灵,动作也快,用腿轻轻一勾,后背一撞,就把房门囫囵合上了,冲着他笑得有那么些微妙。 就好像明明是只狐狸,却非要装成人畜无害的白兔。 “我有事,我有事。” 苏锦看着她,静等她的下文。 随即就被她按着坐在了床边,楚滢俯着身子凑上来,方才宴席上那点聪明相都给丢完了,满脸写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刚才看你喝酒了,”她道,“你伤好全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会不会疼?” 他轻轻牵了一下唇角,“无妨,陛下还有别的话吗?” 他眸子在灯火下,像清冷星光,“若是没有的话便早些回吧,臣有些累了。” 楚滢给急得抓耳挠腮。 她一开席就留心看着,前世进宫的那王子不在席间,心里还颇为松快。她哪里能想到,额卓部竟和她来这一出。 她气得在心里暗骂,早知如此,同意停战的时候就该狮子大开口,多要些好处,让他们多出点血才好。 “苏大人,”她眼睛圆睁,“我对天发誓,我对那王子真是半分心思也没有。” 手刚举起来,还没过头顶,就被苏锦一把扯了下来。 “你把我当什么了?” 苏锦凉凉地看着她,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悦。 “我……” “我在你心里,就那样不辨是非,拈酸吃醋吗?” “……” 楚滢腿一软,连机灵都不敢耍了,声音小小的,透着几分可怜:“我哪会这么想啊,你别生气。” 手上却还要壮着胆子去抱他,轻轻环上他的腰,“我这不是怕你难受吗。” 苏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身子微动,却终究是没有挣开她。 她赶紧趁热打铁,挨在他肩头好声好气地哄:“苏大人,我只喜欢苏大人一个。” 眼前人像是有些受不住似的,眉头微蹙了蹙,半晌,低声道:“臣僭越了。” “胡说什么。”她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顺道凑上去,轻轻吻了一吻他的耳垂。 唇间厮磨,酥痒心悸。 苏锦没有忍住,低低地喘息了一声,却立刻止住,仿佛此刻漏出半分软弱,便不能将他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了。 “陛下听臣说,”他将身子坐正了几分,努力使神色沉稳,“臣的意思是,额卓部所提议之事,可行。” “……” 楚滢瞪着他,整张脸上仿佛都写着“苏大人你背叛我”。 他毫不怀疑,要是这话换了随意哪个大臣对她说,不等到说下一句,就要被她发作了。 但因为是他,所以无碍。 他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倒是很缓和:“额卓部向我朝称臣,献王子和亲,是为了缔结百年之好,长享太平。若我朝不接受,于两国修好并无一利。” 顿了顿,见楚滢不语,复又道:“陛下今夜勉强搪塞了过去,他们也必不肯就此罢休。陛下就算现在不愿听臣说,过两日到朝堂上,百官的口径也是一样的。” 楚滢望着他看似平静的面容,就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盘根错节。 西域这些小国部族,为了一点赖以谋生的水草,常有争端,小战不断,互有胜负,长久以来便形成了一个习惯,互相之间不是送质女,就是赠王子和亲,以换取那点可怜的短暂盟约。 习惯如此,当他们面对更强盛许多的大楚,便想当然地以为,献出王子和亲,入宫做了君侍,才算是在大楚的皇帝跟前有了人,为那一纸休战书添了许多保障。 而假若她不收,他们便以为,她是不愿与小国结亲,并为此惶恐不已,总觉得天机军不知哪天又要回到边境,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前世里,她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加之太后与朝臣力劝,才勉强将那王子收在了后宫,好换各方安心,也还她一个清静。 只是今生,既是苏锦还在,她便必不可能同意。 要她的苏大人与人共事一妻,哪怕他愿意,她头一个做不到。 “她们的口径如何,关我什么事?”她一挑眉,全无所谓,“谁爱娶谁娶去,反正我不娶。” “……” 苏锦看她的眼神,像是好笑,又夹杂着许多复杂。 她伸手抚了抚他墨色长发,神情郑重,“要是有人敢到你面前多嘴,就告诉我,记住了吗?” 这语气,恍惚间像是把他当小孩叮嘱一样。 苏锦忍不住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曾有人在臣面前说什么。陛下难道还要为此将大臣给罚了不成?” “那些没眼色的,不罚就不长记性。”楚滢小声嘀咕。 倏忽间,又靠近过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如今劝朕接受那和亲王子的,倒只有苏大人一个。苏大人你看……是不是也该罚一罚才行?” 她身上沉水香的气息,陡然靠近,将他包围。 分明是清淡素雅的香气,此刻却无端令人耳热,像林中的藤蔓,稍有不慎就要被捕获其中,被纠缠着沉沦进去。 苏锦的喉头微微滑动,想要后退,身子却像不听使唤似的,牢牢定在原地。 楚滢笑得仿佛纨绔,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带着毫不遮掩的喜爱与亲近,像是引诱,又满怀期待。 他忽然就生出几分自暴自弃来,眼前明晃晃的,都是那额卓部的王子,今夜在她面前含笑奉上发带的模样。 “陛下想怎么罚?”他轻声问。 一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带着微微的喉音,像是在蓄意蛊惑谁一般。 楚滢却忽地笑了一声,温柔又清亮。 “不罚,”她俯身过来时,仍低声道,“我不舍得。” 她柔软拥住他,鸦羽似的睫毛合下来,遮住满含喜悦的眼眸,“苏大人,让我尝一尝。” 她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像是在林中徒步许久,终于觅得一汪清泉的小兽,俯首啜饮,专注此间,软软的小舌头不断舔吮,既小心,又贪婪,像是无穷无尽地渴望清泉的甘冽滋味,又不舍得惊扰过分。 苏锦在她的攻势下,只觉得身子轻飘,是久违的快意,如浪潮般阵阵袭来。 没有平日的繁冗朝政,没有无休无止的奏折和明里暗里的纷争,只有她,攫取着他的全副注意,好像天地之间,只悬于这一线。 自持惯了的苏大人,竟是不由自主地攥住她的衣衫,才能抵御令人羞耻的喘息从自己喉间溢出。 以至于楚滢从他唇间退开的时候,低头看着他的指尖仍与她衣裳勾连在一处,目光忍不住沉了一沉。 “苏大人这是……?”她抬眼看他,天真夹杂着渴望。 苏锦陡然惊醒,脸上红得快要透出血来,在昏黄灯火下也一清二楚。 “夜色已经深了,”他匆匆道,“陛下还是早些回卿云殿就寝吧。” 楚滢看着这把话说得格外分明,就差在脸上写着“送客”二字的人,脸上露出两分无奈,心底里却忍不住泛着甜。 能这般主动同意她亲,她已经不知道多知足了,至于其他的,她不急。 反正么,上辈子也不是没尝过。 “可是好像走不了了。”她探头往窗外看看,“宫门落锁了。” 苏锦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果然是,宫门锁得好好的,连往常该在门边值夜的小宫女都不见了,也不知是躲去了哪里。 楚滢就笑得灿烂,“都这时辰了,大约下面的人也都睡了。要是将他们叫起来开门,劳师动众的,也没必要,是吧?” “……” 苏锦只觉得耳根发热,偏开头不看她。 今夜横竖已经是这样了,如果她当真开口,倒也…… “苏大人,你就行行好,收留我一夜吧,啊?”眼前人甜甜地冲他笑,十分讨好。 他喉头微微发涩,只觉得极难开口。哪怕是心里早已预想过,当真要亲口答应她时,仍然是几番挣扎,难以启齿。 这一步一旦踏了,便是再难收回。 却见楚滢已经驾轻就熟,径直走向窗边小榻,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乖巧铺上。 “苏大人睡床,小榻借给我,好不好?” “……” 苏锦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怪异滋味,点了点头,面色淡漠,吹熄了灯。 “陛下要是喜欢,便如此吧。” “……?” 第36章 烦心 狐媚惑主。 “陛下, 陛下?” 百宜的声音从近旁传来。 楚滢一回神,发现自己正走在往桐花宫的路上,春日里长街两旁, 枝繁叶茂,倒也颇为可喜, 如果除去她此刻烦闷心境的话。 “怎么了?”她道。 百宜偷眼看她,向后努一努嘴, “方才赵君带着三皇子,从那边过去了,和您见礼来着, 您都没有瞧见。” 楚滢低下头, 揉了揉眉心, “是我疏忽了。” 百宜眼中隐含着关切, 压低声音问:“陛下这几天瞧着, 都心烦意乱的,怎么,还是为那额卓部的王子呀?” “可不是吗。”她低低哼了一声, 只觉得春日里的好天气, 也拂不去心头郁结。 果然如苏锦所说,这几日里,那班朝臣轮番地来, 不是给她递折子,就是索性站到御书房门口求见。她那日里说多嘴便罚, 也不过是气话,并不能真的加以实施。 恰恰相反,那群老顽固都是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老臣了, 此番进言虽然极不合她心意,于家国大义上,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因而,她非但不能简单粗暴地甩了脸色推回去,还得和和气气的,一个个敷衍一番。 着实是要把人累死了。 而更令人烦心的,无疑是其中的一些人,总以为她是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小皇帝,对额卓部送来的王子这般推三阻四,必不是她的主意,而是背后苏锦的手笔。 虽然当着她的面不敢多话,背地里却没有少抨击苏锦,品行不端,性情放荡,当了帝师不够,还要做皇帝的枕边人,且妒意横生,连一个和亲的王子都容不下。 传到她耳朵里的话怎么说来着? “看来是要将陛下牢牢地把持在自己手中了。” 楚滢听见这话时,都忍不住气笑了。 要是苏锦当真有这般心思,懂得将她这个皇帝掌控在手中,利用她的权势保护自身,那她该求之不得了。 她倒盼着他自私一些,简单一些,就不会如前世一样,令她束手无策。 “陛下,奴婢斗胆,说句不该说的。”百宜在身旁轻声道,“让那额卓部的王子入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怎么说?” “他说到底,不过是额卓部用来求一个安心罢了,陛下要是喜欢,自然可以多宠爱些,要是不喜欢,便养在后宫里就是了,也无人会有异议。左右这异族和亲的王子,从来都是当不了君后的。” 百宜挤了挤眼睛,神神秘秘的,“奴婢知道您属意苏大人,可是他又碍不着苏大人的位置。” 楚滢只望着宫墙上面高高的云,“哦,你这样看。” “是呀,而且奴婢再说一句僭越的,如今朝中对苏大人的议论不少,您将来要立苏大人为后,还免不了要过朝臣这一关。要是眼下收了额卓部的王子进宫,显出苏大人宽容大度,将来立后时或许更名正言顺呢。” 百宜说罢了,瞧她一眼,低声道:“奴婢多嘴了。” 楚滢倒是露出了两分笑模样。 “你左一个僭越,右一个多嘴,该说的倒是一句也没落下啊。” 对面就作势缩了缩脖子,“陛下要是将奴婢拉出去砍了脑袋,奴婢也只能认了。” 但两相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她这个贴身宫女就这样,从幼时到她身边伺候,相伴着一起长大,到前世成了大总管姑姑,雷厉风行,里外操持得当,百宜一直是这样,敢说敢做,从不欺瞒。 楚滢缓慢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理,容我细细思量。”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立刻朱批画了个叉,没有半分想要参考的意思。 说心里话,她知道,百宜说的都对。 恐怕不止百宜,所有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坚持拒绝那个和亲王子,在常人眼中,这实在是一件无理之事。 古往今来,但凡是女子,只要稍沾上几分富贵,总难免是夫侍成群,即便只是地主富户,或是稍有些脸面的文人秀才,都要纳上一两房小侍,以彰显身份。 横竖这并影响不了正夫的地位,许多正夫亦是不在意,甚至主动为妻主张罗纳侍,以之为贤德。 落到皇帝头上,便更是如此。 古来帝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娶进宫的男子总是用于拉拢权臣,平衡各方势力,多过于真心喜爱,喜欢的便多宠爱几分,不喜的便发给俸禄,让他在深宫里安静度日,余下的,不过都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任罢了。 因而人人都不明白,楚滢如今这是要做什么,为何就偏梗直了脖子,坚决不愿收这一个和亲王子。 她知道,朝中有人私下揣测说:“难道陛下真打算学戏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成?” 但她还当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前世她失了苏锦,浑浑噩噩,不想与太后再起争执,太后做主往她后宫里塞了两个人,一个倪欢,一个便是额卓部王子竺音,她都默然接受了,心想用来堵朝臣的嘴,倒也不错。 入宫后便都丢在那里,无非逢年过节的见几回,平日连他们的寝宫都不踏进去。 如今想想,平白害人青春,何苦来哉。 重活一世,她只求能与苏锦相伴白头,已经是上天垂怜了,不该纠葛的便都趁早避开吧,别让她的苏大人吃心,也别祸害别人家男儿。 这样想着,已经来到桐花宫前。 她进去时,见苏锦正坐在桌边,对着一份公文细看。见了她来,眉眼微动了动,却并不特意迎她。 一旁宫人早就机灵地退下去了,她走过去,揽住他肩头,顺势一同看他面前的公文。 不料苏锦却是挪了挪身子,从她臂弯里挣开两分。 “怎么了?”她笑嘻嘻的,“苏大人害羞什么,旁边没人。” 眼前人瞥她一眼,不动声色,“陛下哪里见臣害羞了?” 这话说得。 “那就是今天看我不顺眼了?” 她蹭在他跟前,十足的好脾气,“我哪里惹苏大人不高兴了,我改还不行吗?” 苏锦看了看她,终究是觉得自己这般,也不像个样子。 他轻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了抬眉,“陛下还是少来臣这里一些吧,不然,外面更该说臣是狐媚惑主了。” 楚滢陡然失语了片刻。 她心里极想说,其实那群老古板说的也不全错,苏大人你这般模样,的确有些像只狐狸。只是若说惑主,朕上辈子早就被你给勾了魂,今生也是做不了明君了。 她故意眯了眯眼,伸手抚上他的脸,“是哪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背后嚼你的舌根子?告诉朕,朕去将她们处置了。” 苏锦立刻就绷不住,啼笑皆非。 “说什么呢,”他抓住她的贼爪子扯下来,“哪还有皇帝的样子。” 楚滢反手握起他的手,亲了一下,嘻嘻笑:“要是她们真把我逼急了,皇帝不当就不当了吧,我只想和苏大人白头到老。” 话音未落,就被睨了一眼。 “那臣可是真要被钉在宫门前,让史官写得遗臭万年了。” 她轻手轻脚蹭上前抱他,眉眼弯弯,“开玩笑的,你放心,这个皇帝我当得,一生只与苏大人相伴的誓我也守得,哪一样也不会耽误。” 眼前人看着她,眸子里带着笑,却也有几分无奈。 “陛下,”他轻声道,“臣没有那样不识大体。其实那王子也……” 楚滢有意不堵他的话,反而眨眨眼,静待他说下去。 便见他眸光闪了一闪,声音越发低了:“也没有哪里不好。” 她沉默了片刻,望着这人低垂的睫毛,终究只叹了一口气,又扬起笑意,将他揽近了几分,戏谑地用手指勾起他下巴。 “明明就不高兴,为什么还要硬劝我?” “臣没有。” “要不要我把镜子拿来,让苏大人自己照照?” “……” 她瞧着这人与平日格外不同的神色,只觉得心里软成一片,连逗他都不忍心,凑近去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 “他是没有哪里不好,但是苏大人在我心里全天下最好。”她轻笑,“我这人可小气得很,心里有了苏大人,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眼前人没有说话,只垂着眸,耳尖像是微红。 她见他听进去了,心情略为松快,只随口道:“对了,今天没见着娜宁,听说是去火器厂逛了?” “嗯,让叶将军带她去的。”苏锦道,“既是远道而来,就带他们四处多看看。” 楚滢忍不住笑了两声。 她听见下面人回话时,就知道她家苏大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当初额卓部在西疆对阵天机军,冷刀冷枪也就罢了,最怵的就是火器,因为这东西他们没有,着实吃了不小的亏。如今使团到了京城,是该带他们去瞧瞧刚竣工的火器厂。 一来显示大楚友好坦诚,二来么,也是暗中震慑,往后再有蠢蠢欲动的时候,也该掂量掂量是否有资格一战。 巴掌和甜枣同时悬着,单看你要哪个。 “挺好的。倪雪鸿的那个女儿,这阵子跟着在厂里学做事,还安分吗?” “不错,虽然不是天赋极高,但胜在踏实肯干,”苏锦顿了顿,又道,“臣瞧着,倒是比倪大人强些。” 楚滢一个没忍住,就笑得趴在桌子上。 正玩笑着,忽见百宜从外面进来,脸上挂着几分忐忑。 “怎么了?”她直起身子来问。 百宜低着头道:“太后宫里来人了,说是春日花好,邀了那额卓部的王子一同赏花饮茶,请陛下同去。” 她抬眼瞧了瞧苏锦,声音更弱了两分:“还请苏大人,也一起。” 第37章 和亲 陛下,愿意依着臣一次吗?(二合…… 听见这话的时候, 楚滢腿一软,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她看看面前百宜诚惶诚恐的眼神,几乎没有勇气转头去看苏锦, 头脑里只有满溢出来的震惊和不解。 不该啊。 她父后虽说是思想正统些,向来秉承着皇家应当开枝散叶, 多子多福的念头,但待人向来宽和, 多有体贴,对苏锦就更是颇有欣赏之意了。 即便是要替她和那额卓部王子拉红线,又怎么会特意点明要苏锦同去呢? 这办的是哪一门子事儿啊。 她来不及多想, 赶紧对苏锦道:“你不用去, 我就说你这几天忙累了, 身子有些不适, 随便找个借口也就打发过去了。” 说罢, 忍不住低声嘀咕:“我去见父后,我倒要问问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反倒是苏锦,微微笑了一下, 不见有什么愠色。 “无妨, 我同陛下一起去。” “苏大人……” “于情,既是太后唤我,我身为臣子和晚辈, 没有推脱之理。于理,我是陛下的帝师, 随陛下见见异国王子,也是应当。” 面对满脸无措的楚滢,反而是他显得很平静,“陛下, 不要太小看臣了。” “……” 楚滢终究是无法,怀揣着十二分忐忑,与他一同前往。 地方挑在时雨轩,是御花园中一处小小亭台,倒也雅致,他们到时,太后已经坐在里面,身边便是那额卓部的王子,竺音。 楚滢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儿臣给父后请安。” 苏锦在她身后,亦行礼如常。 她原是绷着全副精神,心想若是太后要为难苏锦,哪怕是当场落了面子,受人指摘,她也得把苏锦给护住了,不能让他受半分委屈。 不料太后倒还是那般和蔼模样,只笑道:“没有这样多的规矩,快坐吧。” 又道:“今日原是哀家临时起意,见天气好,便想着叫你们几个孩子一同陪着,散散心,也热闹热闹,倒是让你们特意过来一趟。苏大人那边公务可忙?” 苏锦微笑道:“尚好,陛下如今励精图治,臣却轻松不少,多谢太后体恤。” “那就好,哀家听了也高兴。”太后笑呵呵的,往旁边一引,“这便是人家额卓部的王子,你们也见过的。” 一旁的人便起身,盈盈冲他们行了个礼,笑得灿烂:“那夜宴席上便都见过了,竺音这厢有礼了。” 倒还是楚滢前世里记得的模样,只是更年轻些,活泼烂漫,和中原的世家公子相比,多了不少随意自在。 她也算不清他如今该是多大,只见雪肤金发,双眼像碧蓝的猫眼石一样,衬得一张小脸光彩照人,的确讨喜。 那边太后兀自在说:“听说今日你姨母她们,都去火器厂看了,咱们男儿家,便不往那里挤。哀家怕你一个人落了单无趣,就自作主张,让你来陪着哀家喝茶赏花,你可别嫌老头子话多。” 竺音顿时又笑,他中原话说得虽然不错,音调仍有殊异,听起来倒像唱歌一样。 “太后可别这样说,您要是不带着我一块儿玩,我就要闷死了。” “瞧瞧,到底还是孩子。”太后摇头,抚掌而笑。 笑完了,又道:“可不是吗,你在这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又不懂得她们女人家的那些东西,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该是闷得慌了?” 说着就冲楚滢努努嘴,“要是无事,便叫皇帝带着你,看戏也好,骑马也罢,多寻些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乐子,要是嫌宫里实在无趣,只要带足了侍卫,出宫也是可以。” “……” 楚滢嘴角一抽,低头默默喝茶,眼神里有那么几分难以名状。 太后这是,竭尽全力给他们二人之间制造机会不成?那也不能将她这个皇帝,活生生当做陪吃陪喝的。 何况,也不知自从祭天那回遇了刺客,和苏锦联手将她强按在宫里的是谁。 那边太后却仍在说:“你要是嫌皇帝也无趣,有什么男儿家的话,不好意思同她说,那便去找苏大人,苏大人见识既广,性子又好,远非寻常男子可比。” “……” 楚滢抽搐的嘴角,便再也放不下来了。 她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先把高帽子替苏锦戴上了,就差明着说,苏大人明事理,识大体,定然不会小肚鸡肠,你们往后同在后宫,相处定能和睦。 这人还没入宫呢,就差急着把哥哥弟弟先认上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她父后往日里处事稳重,人也和气,对苏锦不是还颇有好感吗。 上回祭天遇刺之后,苏锦伤着,她躲在被子里偷听那回,还亲耳听太后问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意思分明是,只要苏锦点头,对他入主中宫一事,他老人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同朝中那群成天喊着礼法出身的大臣比,已是不知开明到哪里去了。 那眼下又为什么,非得当着苏锦的面这样说话,这不是明晃晃地拿刺扎他吗? 而竺音不知道这其中关窍,还在一味点头,笑得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再好不过了,我那天宴席上都被惊呆了呢,大楚的帝师竟然是位男子,还这样年轻又英俊,实在是让人佩服极了。” 苏锦听着,也少不了有几分不好意思,和气道:“实在谬赞了,王子年纪轻轻,便能将中原话说得这样好,随使团出访,亦是少年英才。” 他们倒是客气来去,只有楚滢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她也颇有一些纳闷,明明自己什么亏心事都不曾做,怎么就突然生出了一种后院起火的离奇感受。 那边太后见二人言谈亲切,大约是颇为高兴。 他拉起竺音的手,轻拍了拍,仿佛寻常人家老父一般慈爱,“这样乖巧的孩子,让人怎能不喜欢呢。你母亲倒是心眼儿大,这样好的儿子,也舍得送到咱们大楚来。” 楚滢听着,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暗自道,这便是父后您想得简单了。 前世里,这竺音王子,她倒是的确收进了后宫的。 当时她失了苏锦,了无生趣,正逢两国议和,使团来访,这些场面上的接见礼节都是硬撑下来的,对这王子没有半分兴趣,只打算拒绝了事。 无奈朝臣纷纷力劝,说将人家送来的王子原封不动退回去,实在过于失礼,对两国相交有害而无利,最后说动了太后来劝她。 那时太后对她道:“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性子,也是再明白不过了。但是咱们皇家的人,许多事不能单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额卓部不过是要一个王子摆在宫里,你若是不喜欢,让他住着也就是了。” 她自是无所谓的,反正没了苏锦,往她身边塞谁都是一样。既然各方都希望达到这么一个结果,那她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 于是,竺音就这么进了宫。 她原本以为,他会如同倪雪鸿的儿子,她的另一个君侍倪欢一样,幽居深宫,守着活寡,只领着俸禄平静度日。 说句实在话,假如他们私底下生出些旁的念头,想与宫女或是侍卫有些苟且,只要偷着来,别闹上台面,她倒是也全无意见。 但是这位额卓部的王子,倒的确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据她那些年所见,他对所谓帝王恩宠,看得很淡,反倒是热衷于学些中原的文化和技艺,若是碰巧见了楚滢的面,便是直爽自在,有什么说什么,要是见不着,也绝不想着找她。 但凡他主动往楚滢的面前凑,她就知道,他定是要求些菜种啊药材之类的,给他的母国送回去。 他感兴趣的东西挺多,唯独不包括她这个皇帝。 所以今生的楚滢听着太后这话,就不由得在心里叹息。 人家额卓部的汗王哪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分明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只要待在大楚的后宫里一天,就能源源不断地替他母国谋求益处。 从这一点上说,虽然他不如苏锦和叶连昭,出将入相,不让巾帼,但倒也是个令人佩服的男子了。 “阿滢,在想些什么?”太后忽地出声道。 楚滢眨眨眼,才发现自己忆起前世,有些出神了。 “没什么。”她放下空杯,一旁的侍人察言观色,便立刻上来添茶。 她随口就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吧,倒是很清香,喝来甚好。” 不料太后笑她:“茶是新茶,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的卿云殿里不是也有?早些日子便送去了。怕不是你在这里,瞧着他们少年人赏心悦目,倒来装模作样夸哀家的茶好。” 她心道,您老人家这一条红线,都称不上是牵了,简直是在天女散花,抛到哪儿算哪儿。 她也浑然不知太后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心急,只能装作没听明白,伸手去拿糕点,一边道:“茶喝多了,这会儿却稍有些饿。” 拿到手上的是红豆糕,里面夹着软软绵绵的豆沙馅儿,间或有几颗没化开的红豆,咬在唇齿间,倒也颇有意趣。御膳房熟知主子的口味,糖放得少,倒也不甜腻。 “这个味道不错。”她说着,顺手就给苏锦递了一块,“你也尝尝?” 糕递到苏锦的掌心里,太后垂眸瞧了瞧,微一抬眉,到底没说什么。 苏锦在人前似是有些怕羞,像是想阻拦她的模样,却也来不及,只能默默从她手中接过,低着头,好像怕人窥破了什么,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楚滢在一旁吃得眉开眼笑,别提心里多自在。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父后您看好了,您的女儿心里只有苏大人,虽未有夫妻之名,人前人后却也不避讳,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您也别大惊小怪,若不是您在场,我原该是直接喂到他嘴边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作如何,只对一旁的竺音道:“来,说了这会子话,也该饿了,你也尝尝,不知宫里的点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竺音睫毛闪了闪,望着楚滢,“陛下,这糕是什么口味呀?” “是红豆。”她答他。 对面就点点头,“哦”了一声。 楚滢是心烦太后今日胡乱安排,但对这异族王子,倒并不介意,也是心里知道他全无那方面的心思,并称不上与苏锦为敌。 便顺口道:“红豆你也不爱吃,旁边那盘是玫瑰馅儿的小酥饼,吃那个吧。” 说时没细想,话一出口,却见太后目中顿时露出些许讶异。 “你倒是个贴心的,”他笑道,“哀家方才还心里道,也不知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没想到你倒是先摸清了。” 他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一番,十足慈爱,“这几日你们竟私下碰过面吗,哀家还不晓得。” 楚滢陡然一僵,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前世从这竺音入宫,到她仙逝重生,都快有十年的日子了,再如何不上心,三不五时也能遇上一回,只当是个常来常往的熟人,他的口味偏好,还是知道的。 偏就她嘴快,非要多此一举。 她一慌,就赶紧拿眼角去瞟身旁的苏锦,只碍于在人前,不好做得太明了,唯恐让太后觉着是苏锦醋意重,回头对他生出什么看法。 苏锦只垂眸静坐着,一派安宁谦和,像是眼前种种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似的。 那边竺音倒是天真烂漫,一边高高兴兴捧了玫瑰小酥饼吃,一边道:“没有没有,我自从宴席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陛下大约也是猜的。” 楚滢只觉得后背一片冷汗,在心里真心实意道,朕谢谢你,留朕一命。 “嗯,朕也是想着西域产玫瑰,大约这个吃得惯些。”她强撑着笑容,匆匆敷衍。 她也不顾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在桌子下悄悄伸过手去,寻到苏锦的手握住。 苏锦躲了一下,没躲开,在人前又不好动作过大,显露出来,终究是无法,让她给握住了。 她刚一握上去,心就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已经是自知出错,满手冷汗了,他的掌心竟比她还潮,冰凉一片,全不似有生气。 凉得她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她的苏大人,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在有些人的口中,简直是沉稳得令人畏惧,毫无男子的柔软模样了。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她只能去摸索他修长手指,不顾他闪躲,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扣住,好像只有十指紧扣,才能笃定他仍在她的身边,不会逃开了似的。 说是有桌子遮掩,不过是这听雨轩中的一方小桌,四人围坐,近在眼前。她毫不疑心,她这一番动作,绝称不上隐蔽,早已被太后尽收眼底了。 她只牢牢攥着苏锦的手,片刻也不松。 若是太后真要发问,她便当场豁了出去,直言此生非苏大人不娶,也自始至终只要苏大人一个,又能如何? 上辈子她已经把皇帝的本分尽到了,重活一世,她只为了她的苏大人。 太后却终究是没有做到这一步,眼皮子底下瞧着,也只当没有看见,转开了话头去,只闲话一些家常。 楚滢早已是没有闲心听了,不过端着笑脸,随口附和着,心里却只盘算一会儿赶紧回桐花宫,该怎么哄苏大人。 眼见得好不容易,那边说罢了话,竺音笑眯眯地告退了,她赶紧也跟着起身,“那儿臣也……” 刚开口,不料却被太后截断。 “急什么?”他道,“人家是客,哀家怕他坐得久累着了。你们两个是自家孩子,就不陪哀家再坐坐?” 楚滢的笑脸僵了一僵,却也无法,只能重又坐回去。 太后倒也不与她迂回,单刀直入,“阿滢,这额卓部的王子,哀家瞧着是个可人的孩子,你觉着呢?” 她也干脆得很:“我瞧着也很好,只像自家弟弟一般。” 对面睨她一眼,“别打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哀家说的是什么。” “……” 她努力扬着的嘴角都快挂不住了,只觉得无奈至极。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强硬忤逆太后,她虽不是他亲生,这些年太后待她也实属不薄,若她闹得太难堪,也未免不孝。 但要她收竺音入后宫,她又是一百个做不到。 犹记得前世里,她丢了苏锦之后,但凡不必上朝的日子,便是夜夜酒醉,一场大梦直到日上三竿,撑起身子来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周而复始。 后来,更是听了一些人的进言,从各地搜罗来许多方士奇人,在宫中修建起丹炉房,炉鼎旺盛,日夜不休,但凡是听闻什么法子能让她回到过去,将苏锦还回来,不论听来多荒诞,她都会大手一挥,流水般的金银便拨给下去。 她什么谎话都听,什么妖言都信。 朝野传闻,当今陛下在朝政大事上,样样明白,从不耽误,唯独在方术丹药一项上,痴迷贪恋,劝阻无用。 太后不是没来劝过她,到了卿云殿门前,见她刚服食了丹药,浑身大汗,满面通红地躺在榻上,看了她许久,最终只垂泪道:“见你今日这般,哀家倒想这把老骨头当年是替他死了。” 他如今有此一举,只是今世的他还不曾明白,苏锦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望着面前太后,心里道,父后您不知道,前世里女儿苦熬了多少年,将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才换来这样一个挽回的机会。 人当惜福,不可随意挥霍。 如果她胆敢三心二意,伤了苏锦,遭了天谴,醒来发现仍是一场大梦,该怎么办。 “父后,”她无奈,语气却坚定,“儿臣实在无意。” 便是太后要如何不悦,她也认了。 太后却是眉梢一挑,“哀家不意外。” 他抬眼看着苏锦,似笑非笑:“苏大人,你怎么看?” “……” 楚滢心里一紧,暗叫父后您就别折腾人了。 以苏锦的身份,这话如何答也不是呀。 “瞧您说的,”她忙着抢过话头,“这是儿臣的事,苏大人能做得了什么主呀。” 太后多看了她两眼,忽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罢了,”他道,“苏大人,哀家信你,替哀家劝劝皇帝。” 这一句话,楚滢从出听雨轩的门,一直到进桐花宫,都揣在心里,只觉得一路忐忑,连路都走不利索。 好不容易将苏锦堵在了寝殿里,她忍着腿软,上前拉他,“苏大人。” 这人一路回来,神色宁静,少言寡语,此刻也并不作色,只安静站在她面前。 这才更让人又怕又不知所措。 今天这一番,任是换了谁也要吃心了,即便苏锦比寻常男子大度许多,终究心也是肉长的,又如何能不难受? 她刚想再哄,却见他忽地抬眸,眸子里竟有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太后让臣劝陛下,”他轻声道,“陛下,愿意依着臣一次吗?” 第38章 私心 嘿嘿嘿嘿。 “……你要做什么?” 楚滢望着眼前人, 只觉他眼中神色晦暗,不复平日清朗,倒像是夏日里下久了雨, 檐下湿暗处生出来的青苔,沾着水汽, 兀自蔓延。 她心里陡然慌得厉害。 不等他答话,便抢上前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他拥住。 “我不依,”她猛摇头, “不论你说什么, 我都不会纳那王子入宫的, 想都别想。” 她抬起眼, 几乎是暗含恳求:“苏大人, 你别劝我。” 苏锦就立在那里,让她紧紧抱着,双手只垂落身侧, 并不回应她, 神色似是有几分怔忡,相比平日里沉稳果断,简直像是做梦一般。 “陛下, 当真不肯依我?”他轻声道。 尾音柔软,像是猫的尾巴, 倒勾得楚滢的心颤了三颤。 她忍不住咬牙,心说苏大人真要把人给气死了,平日里怎么就不和她来这个,反倒是此刻, 为了一个她压根没有兴趣的闲人,却肯这般放下身段来诱她。 朝中都暗暗说他狐媚,他却是将这几分本事,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 气归气,却终是舍不得撒在他身上。 “我平日里哪件事不依着你?”她无奈至极,却仍是温声道,“唯独这个,没得商量。” 苏锦的目光便闪了一闪,像是带着叹息似的。 “纳他入宫,乃是众望所归。方才太后的意思,已是极明白的了。” 听得楚滢心里刚勉强压下的几缕烦闷,立刻又腾了起来,只觉得头疼不已。 “苏大人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我父后的人?”她压低嗓子,佯做怒意,“怎么我好说歹说都不听,反倒口口声声只听我父后的意思?” 眼前人被她揽在身前,用这般眼神盯着,却既不慌,也不怒,只笑得有几分涩意。 “陛下,可是恼了臣了?”他垂眸,轻声道。 楚滢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两分气势,顿时就又落了下去。 “我怎么会。”她小心揽他在身前,好声好气的,“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凶苏大人啊。” 这话可半分也不作假,她看他,简直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别说恼他,连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 苏锦大约也只是白问一句,闻言便轻轻地笑:“那陛下便听臣的,将他册封了,纳进宫里,以使朝堂太平,两国交好。” “没门,我……” “臣还没有说完。” “……” 她一怔神的工夫,却是双瞳蓦地睁大,陡然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锦的手,攀上了自己的外衫,像是微微颤抖,又决绝,稍用了力一扯,外衫便连同中衣一起斜落开来,半边肩头展露于她眼前。 锁骨连接着肩胛,线条优美,直直地烫进人的眼里。 楚滢一时忍不住,喉头滑动了一下,脸极别扭地转了转,像是勉强想学正人君子,非礼勿视,目光却半分不容欺瞒,牢牢地定在他露出的那几寸肌肤上。 热意滚烫,无法安歇。 那是她想念了整整十年的身子,那些年,她躺在冰冷的卿云殿里,摸着身旁空落落的龙床,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们短暂相守的片刻光阴,和他的温声软语,缱绻入骨。 即便是重生后,她百般耐心,并不急于一时,却挡不住心底渴望疯狂滋长。 那原是她这副天真小皇帝的外表下,最见不得天日的所在,她费尽心力,满心想着不要唐突了她的苏大人,这才能勉强压抑,不至失控。 但如今,他若要将这一层脆弱的遮掩,在这一刻一起揭开,那仿佛倒也……怪不了她? 苏锦在她陡然深邃,如同虎豹捕食之前的目光里,极轻地抿了抿唇,微蹙了眉头,自暴自弃一般。 “陛下,”他合着眼,像是不敢目睹自己此刻的情状,“臣,自私得很。” 楚滢的眼中便更沉了几分。 她原就是环着他的腰,还待悉心哄他,此刻双手如藤蔓般,轻轻向上攀,将他整个身子牢牢抱在怀里,半分空隙也不留。 却偏偏留了心,不碰他露在外面的肩头,只任凭那一片因羞赧而染上薄红的肌肤袒露于眼前,她开口时,气息便轻轻软软地落上去,惹他一阵颤栗。 “哦?”她笑得仿佛毫无心机,“苏大人不是向来最大公无私的吗?刚才还劝我让他人入宫来着。” 她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颤抖,双臂温暖,有意安抚,话音却极是不怀好意。 “来,和朕好好说说。” 苏锦睫毛浓密,掩着一双眸子,里面的神色像是随时都要碎开了去一样。 “臣是大楚的臣子,陛下的帝师。”他轻声道,“接纳额卓部和亲王子,于江山社稷,确有裨益,臣不会这样不识大体。只是……” 他声音已经哑得厉害,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臣私心里还是希望,臣是陛下此生的第一个男子。” “……” 楚滢紧盯着他。 眼前的人,脸色原该是极苍白的,只半偏开视线,不看她,抖得像是枝头的一片叶子,好像她不用力抱紧他,他就要随风落了一样。 但与此同时,脸颊与耳根又透着薄薄的绯红,直如朝霞映雪一般,显出一种近乎艳丽的好看,与往日持重大相径庭。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心里酸得难受。 眼见他冥顽不灵,还口口声声同她提和亲之事,却也生不起来气了。 前世里她不曾这样委屈过苏大人。 当年他们什么事都是头一次经历,没有在这样早的时候,就与额卓部议和,也没有早早让倪雪鸿觉得,她这个皇帝还算值得下注,将自己的儿子塞进宫来碰运气。 所以,虽然前世朝堂上纷乱,步步艰难,远胜于今日,她与苏锦之间,却着实是两心相悦,无人打扰,每日在卿云殿同床共枕,早晚相对,便如寻常夫妻一般。 至于竺音和倪欢,那都是苏锦走后,太后做主送进来摆着看的人罢了。 苏锦他……还在世的时候,从没有别的男子站在眼前让他吃心过。 结果今生,她反倒是让他平白来受这个罪。 他这样骄傲的人,竟要在她面前自己敞开衣衫,一边违着心意劝她接纳旁人,一边对她道,他想要做她的第一个男子。 几乎像是在乞怜。 让苏大人来经受这些,她不如千刀万剐算了。 她忽地一把搂过他,竟不是打横抱起,而是向上一掂,将这人修长身躯直接扛在了肩上,径直向床榻走去。 其情其状,如同什么悍匪莽妇,陡然生出了两分杀气。 苏锦被她放在床上的时候,仍难掩惊愕,“陛下。” 她俯身压在他身上,只将头支起些许,忽地邪笑了一下:“苏大人想吗?” “……” 苏锦不意她这样直白,陡然脸色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一双眼睛像落在水面上的星光,湿润闪烁。 不然呢,还能是怎样? 楚滢挑逗完了,也没指望他真答,只埋下头去,双唇轻轻落在他颈间。 听着他极隐忍的呼吸声,只觉得心里某个隐秘的空洞,被渐渐填满抚平。 “苏大人,”她一边伸手勾弄他的下巴,一边笑,“为什么不再贪心一些?” 眼前人让她手指轻抬起下颌,墨发都凌乱了,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清冷模样,简直仿佛话本里说的勾魂美人一般。 他喘着气问她:“什么?” 她便笑得半是无奈,半是心疼。 她埋头进他颈间,轻啄不休,听着他呼吸失了方寸。 “比如,我此生身边都只有苏大人一个。” 手指如灵蛇一般,绕着他的衣带。 “再比如,生生世世,我心里也只有你。” 她知道,人人都说,这等话不过是女子在床笫之间哄人高兴用的,情动之处,随口一说,便也姑且一听罢了,若是哪个男子当真信了,必要让人笑是痴傻。 她猜,像苏锦这样聪明的男子,即便眼前与她温存纠缠,心里怕也是不会当真的。 但是,她真的没有说谎。 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地放的都是他,别说是旁人了,连多一根头发丝儿都塞不进去了。 眼前人被她招惹得,额上早已是一层薄汗,微微咬着唇,像是极力自持,不愿在她面前丢盔弃甲,却反而让人燃起了攻城略地的野心。 让人想恶狠狠的,把苏大人那层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的外衣撕个粉碎,让他自己好好看清,他是什么模样。 楚滢拥着他在怀,只觉得心中贪婪愈演愈烈,难以收场。 前世里她初次同他一起时,还什么都不懂得,全凭一腔新鲜,急躁冒进,苏大人自己也生涩得不行,还要忍着羞意教她,如何才能讨他欢心。 今生,仍是初次,他倒是放松舒展许多。 她在他唇间辗转厮磨,甚至生出那么几分得意。 他周身的每一寸,她都熟悉。他亲手教会她的,她都学得很好。 “苏大人,”她忽而起了贼心,笑眯眯的伏在他耳边,“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白日宣淫?” “……!” 苏锦脸上陡然通红,沿着脖颈,直到衣襟遮掩之处,都透着血色,红作一片。 他半撑起身,将楚滢轻推了推,“那,那陛下便从臣身上起来。” 话音刚落,就被嬉笑着一把搂住。 “晚了,”她在他耳畔呢喃,“这可是苏大人自己邀请的朕,怪不得旁人。” 她架势摆得足,好似穷凶极恶,要将人吞吃掉一般,像是要将这些年的思念,和重生以来日日相对的隐忍,全都在此刻倾泻出来。 野火燎原,不容闪躲。 但真正落到他身上时,却柔得像春水碧波,半分也不舍得重了。 “陛下……”苏锦在她身下,双目微微失神,其声仿佛喟叹。 楚滢拥他在怀里,一边轻缓安抚着他,一边深深浅浅吻落。 虽然她前世里对这副身子已是不能再熟悉了,但于今生而言,眼前这便是第一次。 她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妨碍,但男子的第一次,终究是疼的。 别看苏锦平日里在朝堂上,面对百官也毫无惧色,人称世间少有的奇男子,但她知道,苏大人在床笫之间,着实是个身子柔的,前世里与她初尝时,便是疼得厉害,伏在她怀里颤抖喘息不已,那眉心蹙得,令她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一般。 自那之后,她便待他越发珍重小心,半分也不敢轻慢,直将人宠得像是捧在心尖上。 今生,好不容易重得了他,便更是一意温存,不敢冒进。 她旋身至他身后,顺着他的墨发轻轻吻过去,听他呼吸声乱了方寸。 “陛下都是哪里学来的本事。”他低低道。 哪里学来的?还不是那些年伺候你的功夫。 楚滢在心里暗道。 嘴上却只用低哑声线,囫囵道:“见了苏大人,便无师自通了。” 她正待循序渐进,怀中人却忽地低低抽了一口气,向侧旁一躲,长发就掩住了半边肩头。 “怎么了?”她忙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眼前人垂着眼,却只摇头,“没有。” “那……” 他目光几番闪烁,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最终仍是小声道:“陛下别看。” “……” 楚滢怔了片刻,忽地回过味儿来,眼眶忍不住地泛酸。 她凑近去,将人揽回怀里,一边施展坏心眼,一边故意扬起音调:“嗯?苏大人身上,还有哪里是朕看不得的?” 苏锦身子绵软,分明无力相抗,却倔强地将那处背脊抵着床头,强撑着,说什么也不让她瞧见。 “不……嗯,不好看……”他断续道。 却猝不及防,忽地被楚滢衔住耳垂。 她自是清楚的,他此处极敏感,一刻也捱不过,便是在他失神的一瞬间,让她抱着一下转过身子来,那处肩胛便暴露在她眼前。 被轻轻拂开的墨发底下,是一处半新不旧的伤痕,算不上大,长也是长好了,只是微微突起,泛着粉嫩新肉的颜色,像一朵不怎么规整的花。 在他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上,着实好像绣娘错手,一匹上好的绢布添了微瑕。 “陛下……”他僵硬着身子,颤声道。 下一刻,却不由自主溢出惊呼。 楚滢倾身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上那朵伤痕,缱绻温柔,好像那不是一处丑陋的疤,而是世上见不到的仙宫琼花,如何珍重也不为过。 她环抱着他,只觉得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也嫌不够。 那是几个月前,祭天路上遇刺,他生生替她挡的那一箭。 其伤几乎入骨,哪怕是这阵子以来她百般细心,将他强按在宫里养着,万幸是人没有大碍,身上却到底是落了疤。 而他心里,原来这样介意。 “不许躲。”她埋头在他肩窝里,像是低声威胁。 还嫌不够,过了片刻又补:“朕说苏大人全天下最好看,你若是敢胡言乱语,妄自菲薄,便是在质疑朕了。” 苏锦让她闹得,胸口起伏不定,几乎脱力失神,听她平日那样没架子的人,此刻像模像样,一口一个“朕”,竟是用在床榻之间胁迫他。 “那陛下要将臣怎样?”他喘息着,微微扬起唇角。 随即唇便被封住了,轻慢小心,如娇莺衔春。 “那朕可不对苏大人留情了。”她声音略略发闷,带着逗弄,“一会儿苏大人要是疼了,可别怪朕。” “陛下……” “罢了,开玩笑的,朕不舍得。” 窗外清风拂过,屋内纱帐摇动,只闻帐中旖旎,声声动人。 更兼有楚滢温存语声,像要化进人的骨子里去,“阿锦,我好想你。” 第39章 访学 情敌二号,摆平。(二合一)…… 次日楚滢醒的时候, 只觉天光宁静,满殿温柔。 不是她在卿云殿那张过分宽大的龙床,桐花宫的床榻, 柔软又亲切,被褥间带着她心上人熟悉的体香。 她迷迷糊糊的, 伸手想抱身边的人,却摸了个空, 一睁眼,身边哪有苏锦,只有微微褶皱了的衾被, 被她自己半裹在身上。 她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苏锦!”她翻身坐起, 惊慌大喊。 原是睡意朦胧的头脑, 陡然间醒了个透彻。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百宜, 满脸含笑,兼带着某种不宜声张的微妙神情,臊眉耷眼的。 “陛下醒了?”她走到床边, “您这样急着喊苏大人做什么, 一会儿让人听见,苏大人该羞了。” 楚滢在她暗含喜气的目光里,心才渐渐落回来, 仍砰砰直跳。 殿中的空气里,还浮动着一夜旖旎后的气息, 暧昧,黏腻,令人耳热,作不得假。 “苏大人呢?”她问。 “早上九离司的司主求见, 苏大人见您睡得熟,不让扰您,自己去了,现下还没回来呢。” 百宜端了水,伺候她洗漱,“陛下是要传早膳,还是用些点心垫垫肚子,索性等一会儿用午膳罢了?” 她却顿了顿,只问:“苏大人可用过早膳了吗?” “没呢,刚起身就去与司主相谈了,”百宜道,“苏大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楚滢吁了一口气,低低吐出两个字:“胡闹。” 苏锦这个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凡是政务,不论大小,总摆在自己之前,没有人盯着便不记得吃饭,还熬夜,半点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着实让人头疼。 怪她一时睡得沉了,没能管着他。 这着实是自从前世里,苏锦跳下宫墙之后,她睡得最为踏实的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恍如隔世。 “吩咐厨房,炖一锅鸡汤,中午的菜清淡滋补些。”她道。 百宜利索应道:“奴婢知道了。” 楚滢点了点头,心里仍有些闷闷的不痛快。 男子初次行事,过后往往虚弱疼痛,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少不得要妻主多加体贴爱护几日,尽力备些好的吃食,用以补身子。 她的苏大人倒好,次日一早就急着去商谈公事,连一刻都不得歇。 “娜宁今日在宫里吗?”她问。 百宜不意她突然问这个,愣了愣,道:“应当是在,没听说往外面去。” 她便径自束好了腰带,“我要见她。” …… 见娜宁时,特意没有挑在凝心斋,而是选了御花园中一处幽静阁子,备了瓜果点心,多了几分家常随意。 对面似是想不到,这大楚的皇帝会单独召见自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颇怀着几分惴惴。 “臣给陛下问安。” 楚滢叫了免礼,先闲话家常:“你们来京也有些日子了,京中与西疆气候殊异,风土大有不同,不知饮食起居可还习惯吗?” 娜宁依礼答:“劳陛下关心,一切都好,宫中诸事一应俱全,臣等感激不尽。” “要是有什么缺的要的,可别委屈着不开口,若是下面的宫人置办不来,直接同朕说也是可以的。” “陛下如此体恤,实在愧不敢当。”对面连忙拱手,“大楚对臣下已是极为照拂了,前几日,竺音不过说了一句爱喝牛乳,太后便即刻命人置办了来,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过。” 楚滢微微一笑,心说这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太后对那王子入宫一事的热心,终究令人头疼,还是得设法尽快断了这个念想,也不管他老人家乐不乐意了。 “听说你昨日去火器厂了,威宁大将军陪着同去的?”她淡淡道。 娜宁摸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神色微凛,赶紧赔笑:“正是。” “哦,朕倒还不曾去过。你瞧着如何?” 她模样只像是闲谈,娜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臣服小国的使节,被领着去看了大楚的火器厂,里面那些还未大批产出的东西,比之当初天机军在西疆对他们所用的,更精良许多。 可以说是友邦示好,也可以说是暗中威慑。 如今大楚的皇帝陡然当面问起,却不得不提起几分小心。 “回陛下的话,火器厂威风凛凛,井然有序,实在令臣等叹服。”她谨慎答道。 “那些东西,当初在西疆战场上,也是见过的吗?” “是,大楚的军备之精良,将士之威武,我额卓部深有所感,佩服不已。” 娜宁是额卓部汗王的亲妹妹,在他们国中,职位类似于半个丞相,虽不曾自己亲身上战场,对前线战况还是了解得相当清楚的,对大楚的火器,自然也颇多耳闻。 她只以为楚滢此言,意在敲打他们,既然当初便打不过,往后就更不要想着多生事端,因而只一味臣服示好。 不料楚滢的下一句话,却将她弄愣了。 “那依你所见,我大楚的火器,缺陷在何处?” 她一怔,心说这哪里是她好说的东西? 连忙就道:“陛下说笑了,火器乃是额卓部未有之物,威力巨大,令人胆寒,简直像是长诗里说的神兵一样,哪里有缺陷可说?” 说实在话,她也是真讲不出来。 额卓部是游牧为主,长于骑兵,冷刀冷枪还行,要论火器,那是半点也造不出来。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哪里看得出来缺陷? 楚滢却摇了摇头,“叶大将军同朕说过,天机军在西疆战场上,也不是一帆风顺,其中也有一阵,在火器上还吃了些亏,颇有些头痛。” 她一眼看过来,似笑非笑,“使节没有坦诚相告啊。” 娜宁心里便颤了一颤。 她忙道:“原来陛下说的是这个,臣一时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又面上惭愧,赔笑解释:“其实没有什么稀奇的,是那时我们额卓部的将领见火器凶猛,打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便想出一个主意,偷偷往天机军的火药里掺了细沙,这沙子一进去,可不就容易炸膛吗,因此那一阵,才稍稍能与大楚的将士相抗。” 楚滢喝着茶,神色淡淡,“哦,原来是这样?” 她连忙揣着小心,往回找补:“陛下恕罪,这也是战场之上,各出奇招罢了,但没过多久,此举就被天机军发现了,并没有奏效多少时日。” 看那模样,像是很担心楚滢因为当初一事,心里有计较,重新考虑议和。 楚滢只在心里轻笑。 将士本为各自母国而战,此举也实属正常,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她不至于如此狭隘,她只是,对此间细节感兴趣而已。 “天机军的防备这样疏漏吗,竟能让人将沙子掺进了火药里,也没有发现?”她道。 娜宁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那是我们派了人,扮作边境百姓,替天机军做些搬运一类的粗活,趁他们不备,掺进去的。沙子这种东西,遍地可得,原本就很掩人耳目。” 说着,连忙摆手,“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因此,对叶大将军有何责怪,不然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楚滢只笑了笑,“无妨,朕没有这个意思。” 她瞧着眼前人的脸色略微宽慰,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不过,朕倒是有另一件事,想同你谈谈。”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娜宁恭恭敬敬的,刚放下一刻的心,重又悬起来。 楚滢神色缓和,说出来的话却半分也没有婉转。 “你们送来的王子,朕不想纳入后宫。” “……” 娜宁猛一惊,抬头看眼前这位陛下,并不见疾言厉色,只神态笃定,像是无可转圜。 她在脑海里飞快思量。 竺音王子乃是汗王诸子之中,最为美貌聪慧的,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虽轻,却很识大体,为了额卓部能与大楚修好,自愿千里迢迢前往异国和亲,就这几日在宫中的模样来看,也可以称得上是乖巧懂事,招人喜爱,不说旁人,太后头一个便显出极满意的样子。 这好端端的,大楚的皇帝为何就拒绝得这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呢? 她端起了笑,小心道:“不知他可是哪里让陛下不喜了?臣愚钝至极,还请陛下宽仁明示。” 楚滢却看似很和气:“没有,王子活泼伶俐,朕颇为欣赏。” “这……” 娜宁顿时就更迷茫了。 须知西域各个小国之间,向来有和亲的传统,毕竟相较于互送质子,总是和亲显得更温情一些,场面上好看许多。各国历来都是这样,今日你送王子,明日我嫁儿,哪怕仍旧常有一片牧场、一处水源之争,在这一个个男子的周旋下,终究不至于大动干戈。 而轮到面对强盛的大楚,集整个额卓部的智囊,他们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便是送王子和亲了。 他们思来想去,大楚国富力强,物产丰富,好似什么都不缺,那便更是要塞一个最明艳动人,且善解人意的王子,在大楚的后宫里,时时吹枕边风,讨大楚皇帝的欢心,才能保额卓部长久平安。 为此,汗王连最疼爱的竺音王子都舍得送了出来,这也是奉上心头肉了。 可是,这大楚的陛下怎么就这样果断,一句话就给拒绝了? 究竟是见多了各色美人,看不上眼,还是……希望额卓部拿出更多的诚意? 她心中忐忑,只能垂首道:“臣实在是个粗人,还请陛下可怜,给臣一句明白话吧。” 她心里道,若是大楚想要额卓部增加纳贡,那可不是她眼前能说了算的了,怕是得传书回去,与汗王细细商议了才行。毕竟额卓部小,在大楚面前,属实不够看的,要再从牙缝里挤出些什么,也实在不易。 这一来一回,便又不知耽搁多少时日,要是这其间,大楚改了主意,仍是要战,她此次出使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不料,楚滢却轻轻笑开来,目中竟陡然多了几分温柔。 “使节你多虑了,朕只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不想再纳旁人而已,王子聪慧可爱,也不要耽误了他青春。” “……啊?” 娜宁一时愣住,竟险些没听明白。 什么叫做,心里有了人? 这自古以来,女子但凡有些家底的,身边哪能只有一个男子,自然是要多收些年轻的,绿洲里的嫩草似的男子在身边,一来图个赏心悦目,自己享受,二来也是为了多生养嘛。 他们额卓部里,规矩礼仪都远不如中原多,贵族也有大小郎君若干,无名无分的侍人更不计其数,她来前也早听闻,大楚的百姓富庶者,也讲究三夫四侍,以之为荣。 而这大楚的皇帝,更是年纪尚轻,后宫空虚,不论是君后还是君侍,都是一概没有的。 她与汗王当时还十分高兴,虽然明知道额卓部的王子成不了君后,但能嫁与年纪相仿的皇帝,做她身边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君侍,总比嫁给白发苍苍君侍成群的老皇帝要好许多了。 可这陛下如今,是怎么一个意思? 即便她心里属意哪家贵族公子也好,这与接纳和亲王子,又有什么冲突? 娜宁几乎疑心,这位大楚的陛下是随意扯了一个由头,来搪塞她的。 而面前的楚滢见她神色,也猜到她难以理解,还着意添了一句宽慰:“不必多心,朕对额卓部和竺音王子,都没有什么所图,的确是朕有了意中人,只愿与他一人偕老,故而不愿再册封君侍罢了。” 听她这样纡尊降贵,多言解释,娜宁才有些敢信此话是真,只是心里仍惊愕非常,十分不可思议。 这位陛下,是在说她终此一生,只愿娶一个男子吗? 天底下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她震惊之下,嘴一快竟就给问了出来:“臣斗胆,不知陛下看上的是哪家男子?”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好似管了大楚皇帝的闲事。 楚滢倒是笑眯眯的,像是单单提到那人,便心中喜悦,眉眼温柔。 “是帝师苏锦,苏大人。” “……” 娜宁稍一回想,忽地就恍然大悟,恨不能回到宴席那日,一巴掌捂了自己的嘴。 那一日她是喝得多了些,但还不至于糊涂,她记得,自己一力铺垫,让竺音献舞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若是君后在旁,臣倒还要掂量一番,既然是帝师,那便不妨事了。” 这张嘴呀。 楚滢见她眉目纠结,像是懊悔不已的模样,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只笑道:“不妨事,不知者不为怪。” 她赶紧讪讪道:“多谢陛下恕罪。” 心里却不由得咋舌。 她从前听闻,大楚新皇的帝师竟是一男子,便颇为称奇,一来奇这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男子,比之沙漠里敢骑马赛跑的男儿也不遑多让,二来奇这大楚朝廷倒也颇为开通,敢于让男子教导陛下。 那日在宴席上一见,就更出乎意料。 在她的想象中,能居帝师之位的男子,必是手腕毒辣,雷厉风行,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大约是远远瞧着便不好招惹,令人退避三舍。 然而真正见到时,却比她想象中更为年轻,英俊温润,以至于她起初都没敢往那里想,只以为是她事先不曾探听到的哪位宠侍,坐在陛下身侧。 如此想来,这般品貌,倒的确是有些令这位年轻新皇一往情深的资本。 罢了,看来陛下对竺音,是定然不会有什么兴趣了,她只能回住处便写信传回国中,再作计较吧。 正这样想着,却听楚滢又道:“朕倒是有意,留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不知道你们汗王舍得吗?” “……访学?” 她硬生生重复了一遍,还没将头脑拗过来。 “使节是直爽人,朕也不喜欢打哑谜。”楚滢微微笑着,“你们额卓部想要的,是与大楚百年交好,而不是送自家王子和亲。朕呢,既不喜欢大动兵戈,又无意纳竺音入宫。咱们的愿望其实是一致的,那就大可以换一个通融的,大家都高兴的方法来办事。” 她喝了一口茶润嗓子,不紧不慢,“朕也不喜欢搞质子那一套,不想委屈了你们王子。不如就让他留在京城,学习我大楚的风土人情和学识技艺,也可以加强两国互相了解,若是边境稳定,两国交好,往后互通有无也不是不可以。” 娜宁几乎给震住了,慌忙起身,一时却千头万绪,开不了口,只道:“陛下,您当真……” “自然。嫁进宫有什么好的?往后一辈子便是深宫里的君侍,连个宫门都出不了。”楚滢挑眉,“让他在京城住着,若是以后和哪家女儿互相中意了,朕可以替他们指婚,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不嫌山高路远,也可以回额卓部探亲,不比关在后宫里强?” “陛下……”娜宁蓦然动容,眼眶红了一红,俯身行了跪拜大礼,“臣从未料到陛下会这样说,陛下对额卓部之体恤,乃是臣等从不敢想。” 楚滢笑看着她,“罢了,起来吧。” 又道:“不必忙,你回去与竺音说说,问他是否愿意,再修书与你们汗王商量吧,也不知她舍不舍得将儿子留在这里。若果真这样办的话,额卓部也大可以多留些人在京城,与王子作伴,一同访学或是经商,朕都没有意见。” 娜宁简直是感激涕零,又是好一番谢恩,才退了下去,急着回住处商议写信去了。 她心里明白,大楚皇帝这番话,实在是客气了,他们原本是打算将竺音送进后宫,此生不复相见,再不能回到故国的,如今陛下开口,提出访学之说,还问汗王舍不舍得。 这哪还有什么不舍得?简直是白捡了一个天大的恩惠。 他们原只期望能留一个竺音在宫里,至多侍从二三人相伴,以期能为两国长久交好增加一些筹码,眼下皇帝却主动同意,让额卓部留人在京城学习,还明示了往后可以通商。 这早已是他们所不敢想之事了,又何必非得送出自家王子去侍奉他人? 她一面赞叹这果然是大国的气象与心胸,另一面,却也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为了拒绝和亲,陛下未必就能一下给这样大的好处。为了那位帝师苏大人,竟值得陛下做到这般地步? 她瞧着那陛下样貌还稚嫩,从前打听来的消息也是,新皇年轻,国事多仰仗帝师。她一时竟有些疑心,是否那苏大人善妒,为了不让其他男子入宫,背地里教给陛下这些话? 但转念一想,却又总觉得不像。 陛下同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游刃有余,不像是懵懂学舌,其心术仿佛远超于年岁。 如此,越发庆幸,向大楚求和实在是明智之举,若要与这少年可畏的帝王交锋,额卓部哪里还能落得着好处? 而另一边,楚滢眼看着人走远了,才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又是平日里嬉嬉笑笑的模样。 “走,该回去陪苏大人用午膳了。” 身边百宜觑她几番,才轻声道:“陛下对苏大人,真是心疼到骨子里了。” 楚滢走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只笑得平静。 不是她所作所为多难得,而是苏锦太好,以至于她将心掏出十分来,也总嫌不够,唯恐让他受了委屈。 与他相比,她实在是什么也称不上。 “只是陛下,您这般果决行事,不知太后那边……” 楚滢撇撇嘴,点了点头。 她此番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她瞧着他老人家,十分想往她后宫里添人的模样,那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想必他大约是要不高兴的。 但无妨,总之在额卓部一事上,她自认处置没有不妥之处,或许比之前世简单和亲,反而结局更好一些。她既对那竺音无意,又何苦白白耽误人家。 横竖额卓部想要的只是大楚的一个承诺,竺音热衷的,只是将大楚的好处源源不断地教给母国,留他在京城访学,哪一样也不耽误。 “太后那边,大不了我去赔罪。”她笑得没心没肺,“走了走了,饭不等人。” 第40章 图纸 她给了倪幸什么。 苏锦回到桐花宫的时候, 却已是未时了。 他刚进得宫门,就见细柳挤眉弄眼地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陛下候您多时了呢。” “她不曾用膳吗?”他问。 细柳作势往偏殿觑一眼,缩缩脖子, “您还不知道咱们陛下吗?您若是不回来,她怕是等到天黑也等得。” 他便微微扬了唇角, 眸子里泛上几分暖色。 口中说的却是:“你们这样多的人,如何也不劝着陛下?” 细柳也知他并不真有责怪之意,非但不怕, 反而转了转眼珠子, 俏皮道:“要是旁的事, 奴婢们或还可斗胆劝几句, 但陛下系在大人身上的一颗心, 那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奴婢又能有什么办法?” 苏锦脸色微红了红,不作声, 只往里面走。 身后细柳小声提醒:“方才小倪大人来了, 正在里头与陛下说话呢。” 小倪大人?他挑了挑眉梢。 那便是倪雪鸿的女儿,倪幸。 前些日子,楚滢将倪雪鸿的儿子拒了, 替他指婚嫁给了表亲唐家,也算全了他们一对小儿女的情意。 为了安倪雪鸿的心, 特意准她那个尚未科举题名的女儿,跟着他和叶连昭,在火器厂里学着做事,任了一个佥书的职。 这人虽才华有限, 机灵不足,胜在老实肯干,这些日子以来倒也算是勤恳负责,颇有可取之处。 只是他倒不知,她有什么是需要面见陛下的。 他走到窗下时,正听见里面楚滢在说话:“你只管拿好了,若是没人问你,那自然最好,要是当真有人问起,便将这张图给她,旁的都不必担心。” 倪幸似是有些诚惶诚恐,“陛下,这……臣愚钝,仍是不甚明白。” 楚滢便轻笑一声:“无妨,你要是实在不懂,便告诉你母亲,这等事情她最熟门熟路。” 苏锦有意在阶下等了片刻,便见倪幸持着一卷东西出来,字面反卷在里面,外头是白的,看不清是什么,有些像图纸手稿。 见了他,对面微微一愣,连忙道:“苏大人好。” 他温和见了礼,不曾说什么,便提步进去。 楚滢已是听见了倪幸在外面喊他,笑眯眯地就过来拉他,“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她从前虽也对他亲近,但好歹还略微讲一些规矩,平日对他动手动脚,大多牵一牵衣袖,拉一拉手,也就罢了。 可自从昨日尝了他的身子,便再无什么避忌,此刻将他环在身前,二人之间只有薄薄春衫相隔,几乎可以感到肌肤的温度。 苏锦脸上不由得就有些热起来,微挣了挣,低声道:“外面宫人都看着呢。” “那又怎么了?”楚滢满脸的理所应当,“昨天我们在一处时,他们还都听着呢。” “……!” 尽管她说得隐晦,苏锦却仍然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昨日情形陡然浮现在眼前,他自己的一声声动静,属实是…… 他耳尖顿时滚烫,不敢瞧她,“你再胡说。” “苏大人羞什么?”楚滢含着笑,捻了捻他耳垂,“可爱得很。” “……” 苏锦实是忍不住,极力绷着脸,瞧了她一眼,“陛下等臣这样久,该不会就是为了取笑?臣今日乏得很,若是陛下无事,那就……” 话未说完,立刻就被楚滢搂着,小心翼翼扶到桌边坐下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她满脸讨好,哪有半分皇帝的样子。 说着,又倒了热茶递到他手里,“菜在厨房热着呢,宫人去传了,一会儿就来,你先坐下歇一歇。” 那模样,活脱比伺候惯了的宫人还殷勤。 苏锦终是有些好笑,轻嗔了一句:“臣也没有这样柔弱。” “我不管,”楚滢皱着鼻子,老大的不高兴,“还说呢,一大早就跑不见了,哪怕有天大的要紧事,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说着,还要嘀咕:“九离司的司主也是,上回还知道让你养身子,有事只管来找我禀报,怎么这一回就不知道了,有多十万火急的事,非得要扰你。回头我非得好好说说她。” 苏锦听她说得,越来越没有边了,不由失笑。 难道九离司的司主,还能知道他们昨日做了些什么不成?也是委实冤枉。 要是这些事都让人知道了去,那还成什么了。 “臣不过是与她坐着议事,又累不着。”他道,“何况,她确也是有要事。” “怎么了?”楚滢奇道。 就见眼前人眉宇间稍沉了沉。 “在江州的暗卫传回信来,说那私矿戒备之严,乃是她们平生之未见,至今竟仍不能探得里面做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竟这样吗?” 楚滢也不由得微皱起眉来。 这桩事,倒是让她越来越不明白了。 前世里,她并非没有经历过此事,恭王不过是在江州山岭中私开了一座铜矿,用以私铸钱币,支持她的叛军而已。和随后的两军对峙大战相比,这实在称不上什么。 人力物力哪一样不可贵?为了一座矿,竟值得付出这样多的精力吗?还是说…… 她将眼中忧色往下掩了掩,不愿让苏锦看着再添烦心。 近来,恭王在她面前连连受挫,自从元宵那回碰了硬钉子之后,便沉寂了许多,仿佛当真闲居于府中,不问世事一样。 越是如此,越让人不能不戒备。 “那要不然,便让暗卫设法撤出来吧。”她只轻描淡写道,“不要虚耗了,回头再另想办法。” 苏锦却摇了摇头。 “她们打听到,五月初会有一批货物,押运至青州,她们计划在里面再留些时日,好与我们接应。” “青州,”楚滢眉头一挑,“那不正是神武军驻防的地方?” “正是。” 她指尖轻轻地在桌沿上叩了一叩。 不论恭王在做什么,终究是要与她掌握的叛军有联系的,既然蛇自己探出了头,总不能甘心白白放过机会。 “陛下可是有主意了?”苏锦轻声问。 她沉吟了片刻,就道:“我想派巡抚下去,就说是查历年账本,有无贪腐,找个由头,将这可疑车队给拦了,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若是拿到了把柄,就尽快将全套证据给办出来,趁早将恭王治罪,以免夜长梦多。 她前世当了十多年皇帝,最明白的就是,当机立断,不可犹豫。 苏锦闻言,一丝诧异也无,只微微一笑:“陛下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 “……”楚滢瞥他一眼,故作不满,“那苏大人何故还要来考我?” “陛下是君,苏锦是臣,事关重大,臣子心中可以各有主张,却不能干扰陛下的决断。” 他笑容宁静,在午后的阳光里如画一般。 “陛下对臣信任已深,但臣不会永远是对的,若有一天,陛下为臣所惑,误国误民,那臣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好在,陛下如今于朝政上很是勤勉,有条不紊,臣倒也能放心。” 楚滢望着他,忽地眼前一恍惚,就回到了前世的朝堂上。 那时,苏锦跪在御座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笑得也如今日这般。 他道:“正因为您的一切都是臣教的,所以陛下,您永远胜不了臣。” 如今想起来,仍旧气得牙根发酸。 倒是今生的苏大人柔软许多,不再是那副固执得可恨,咬碎了牙也不肯松口半句的模样。 或许是她学了两世,终于能让她的帝师大人略为满意。 她眯了眯眼,只笑得像是欢畅,“既然苏大人对我这么放心,那考不考虑,答应做我的君后?” 眼前人神色微微一动,唇角倒是没落下去,“陛下就这样急着要将老师从朝堂上赶下去?” “我不是……”楚滢顿时无奈,恨恨道,“你便看准了我不敢同你顶嘴。” 昨天还躺在她身下来着,今天就和她摆帝师的架子。 苏锦眸中笑意温和,嘴上却丝毫不松口,“臣同陛下说过,扫清朝堂之前,不议此事。” 楚滢郁郁吐出一口气,也是一时无法。 正逢宫人将菜摆上来,的确如她所吩咐的,皆是清淡滋补的菜色,一眼望过去,倒也赏心悦目。 她没让侍人布菜,站起身来,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端到苏锦面前,还要叮嘱:“一直煨在火上的,小心烫。” 苏锦看着她百般小心模样,忍不住抿唇就笑:“陛下,臣也没有……” 话到一半,却是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什么?”楚滢好奇道,“不行,哪有话说一半的呀。” 他踌躇了片刻,脸上已经泛上红意,终究是低声道:“陛下这是在将臣当做坐月子来养吗?” 楚滢不料想他有这一句,绷不住就笑出了声。 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越来越红,只觉可爱至极,轻轻搂了搂他。 “谁让苏大人这么不省心,自己的身子也不在乎?”她道,“若到真坐月子时,我必要天天将你按在宫里,半步都不许离开身边。” 苏锦听得难为情,轻声道:“没个正形。” 正说着,外面秋桑却忽地走进来,神色惴惴不安似的,显见得不是好事。 “怎么了?”楚滢问他。 他期期艾艾的,“是太后,太后请陛下过去一趟。” 这话一出,苏锦的神色微微一僵,楚滢倒是放松下来。意料之中的,便不算是事了。 “陛下做什么了?”苏锦犹疑着问她。 她只笑着起身,在他肩上安抚似地搂了搂。 “我也不知道啊,这好端端的,父后怎么找我喝茶呢。我去瞧瞧,苏大人,要乖乖吃饭啊。” 第41章 太后 年纪轻轻,还不如哀家一个老头子…… 踏进太后宫里的时候, 楚滢面色极为平静。 太后不喜铺张,院中不过三两名宫人,不是在扫地, 就是在侍弄花草,一派安宁祥和, 不见什么肃穆气象。 她见近身伺候的老侍人走过,便上前问:“李伯伯, 我父后呢?” 对面冲后院一努嘴,“太后在后头等着陛下呢,快去吧。” 这些在宫中年久的老人, 笑容都刻进了皱纹里, 永远是一副淡然和气的模样, 眉目之间都瞧不出个端倪来。 楚滢撇撇嘴, 心说好歹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怎么也不给她透个底儿,太不仗义了。 也无法,只能独自往后院里去。 到得那边, 便见太后独坐在廊下, 跟前摆着一只鸟笼,竟像是优哉游哉,在逗鸟的模样。 见了她, 也只淡淡道:“来了?” 便是这副平静的模样,才让人有些瘆得慌。 她摸不准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只能走过去规规矩矩坐下,赔了两声笑:“父后今日好兴致。” 她心里猜,太后此刻要她来,必不会是闲聊, 应当是已经知道她与娜宁交涉一事了。这宫里向来没什么不透风的墙,何况她做得坦然,并没有想要瞒着什么。 毕竟,不论是拒了与额卓部和亲,还是留那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两国交好通商,都是终究要让朝野知道的事,没有什么值得遮掩。 只是,若太后不提,她却也不好主动开口。 笼里是只画眉,小巧玲珑的,太后拣了一根长草,从空隙里伸进去逗弄,就见那鸟儿蹦蹦跳跳,鸣声清脆。 “咱们父女俩自己说话,哀家就没让他们跟在一旁伺候。”太后拨弄着手中草叶,眼睛只盯着笼子,“要喝茶便自己倒吧。” “……” 楚滢许多年不曾坐过这样的冷板凳,偏偏还是她父后给的,非但无话可说,还得乖乖巧巧的,先替太后添了茶,又给自己倒,一味安静坐在边上。 太后才终于正眼瞧了瞧她。 “你如今,倒是比哀家以为的要有能耐许多。” 他神色淡淡,也瞧不出喜怒。 楚滢将这话揣着咂摸了几番,总觉得不像是什么好的意思。 她明白,太后自己做了一辈子贤后,辅佐先帝,打理后宫,待其余君侍宽和,对庶女庶子也颇多照拂,可谓是一生不曾行差踏错。 轮到她这个继承了帝位的女儿头上,他一向秉持的思想便是,她心里头喜欢谁都无妨,但后宫里总得有些人在,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免得再落到先帝膝下单薄,险些无人继位的地步上。 所以前世里,他便是好说歹说,也要将两名君侍安置进她的后宫里,哪怕此后多年,她从未染指二人,令他们不过是领着俸禄守活寡而已,白白辜负了这一番用心。 今生,倪欢倒还好说,在元宵宫宴上怯懦畏惧,原也没有让太后看上,后来又让她做主,赐婚给他那心上人了。 但竺音还是极招太后喜欢的,瞧前几日的模样,那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纳入后宫做她的君侍。 她今日这一番举措,太后若要不高兴,的确也不无理由。 她不愿与太后争执,只打算硬着头皮,将这一顿训给挨了便罢,横竖她的目的已是达到,多吃些排揎也称不上什么。 “瞧父后说的,”她笑容憨厚,“儿臣脑子笨,若是有哪里惹了您不痛快,您教训儿臣便是,别置闷气。” 太后却扬了扬眉梢,“脑子笨?你若是个笨的,天底下怕也没有几个机灵的人儿了。” “……” “你同额卓部提的那些主意,哪些是你独个儿想的,哪些是苏大人教的?” 楚滢背脊上一紧,连忙道:“这可全是儿臣自己琢磨的,苏大人压根不晓得。” “哦?”太后一眼望过来,面露诧异。 她唯恐太后误会,是苏锦生妒,不愿她纳旁人入后宫,才教她这些手段,解释得极为卖力。 “苏大人昨日还劝儿臣,与额卓部和亲对两国交好大有裨益,该择日将那王子册封了入宫。”她道,“是儿臣自己一意孤行,与他没有什么干系。” 这确也是实话。 她若将计划提前与苏锦说了,他头一个便要拦她,没准又要搬些“不可因男子误国”一类的大道理出来。 太后闻言,却忽地笑了一声:“苏大人昨日竟还有空与你说这个。” 她一愣,心说,这不是您让他好好劝我吗? 还未解其意,就见太后抛开手中的草叶,向椅背上一靠,“罢了,若真是你一人的主意,哀家倒也放心。” 见她讷讷,太后便轻叹一口气:“哀家是后宫男子,不懂得朝政,你初登基时,哀家只瞧着心惊胆战的,唯恐底下的臣子不顺服,要欺到你头上来。其后见苏大人帮衬着你,处事得宜,这颗心才算是渐渐放下来。 “你今日与那使节所说的,哀家细想了半日,倒未必不是好主意。”他缓缓道,“若是真能叫他们安心臣服,长久太平,这亲么,也不是非和不可。” “……” 楚滢满心想着,即便不是劈头盖脸挨一顿训,总也要听好些数落,倒不意他如此开通,一时间竟给怔住了。 就见太后凉凉扫她一眼,“怎么,就当你父后那般老顽固?” 她忙满脸堆笑,连连道:“哪里哪里,父后是天底下顶顶开明的爹爹。” 太后见状,忍不住笑骂:“少来给哀家灌迷魂汤,多大的人了,没个正形。” 说笑罢了,忽地话锋一转,“对了,苏大人那边,你待如何?” 楚滢心说,这您可是问到点子上了,儿臣可不也正为此头疼着吗。 要按她的心意,她恨不能立刻就下旨,聘苏锦为君后,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自皇宫正门里抬进来。 但如今的问题是,苏锦他不乐意。 不论在她面前,还是太后跟前,他都咬得死死的,要待扫清朝堂,天下太平后,才肯考虑此事。 尽管心里怨他不肯通融,面对太后,她却不好将他丢出去,显得他不识好歹,辜负皇家好意,少不得要替他遮掩几分。 “苏大人呐……”她笑眯眯的,仿佛发自真心,“他这般男子,关进后宫里却也有些屈才了,儿臣私心里倒想着,让他在帝师任上再待一段时日,不急于眼前。” 不料太后掀起眼皮,认认真真盯了她几眼,仿佛不认得她似的。 “阿滢,咱们是皇家,他是臣,这不错,”他道,“可哀家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作践人?” “……?” 楚滢一时愕然,不待回过神,便听太后声音都拔高几分,像是十分恨铁不成钢。 “天下间但凡好人家的男子,谁愿成亲前便与人不清不楚的,坏了自己的名节?你若不仗着自己是皇帝,以苏大人的品貌才学,你以为能让他受这个委屈?” “我……” “哀家见你说什么也要将额卓部的王子拒了,还道是你对苏大人用了多少的心,叫你来前,自己心里还琢磨了半日,心想着,你若要做个痴儿,甘愿空着后宫,只要往后能膝下有女,哀家倒也不来勉强你什么。” 太后双眼圆瞪,极是有气,“却没料到你是这般想头,哀家倒是悔了,当初答允你让苏大人住进宫里。好端端的,你去坏人家清白做什么?” “……” 楚滢膝下一软,哭笑不得。 到此刻,她才算明白太后那一句“苏大人昨日竟还有空与你说这个”,究竟是出自哪里了。 心里不由暗骂,那起子不省心的东西,消息传得这样快。 面上却得赶紧求饶:“父后息怒,儿臣没有这样混账。” 她替太后重新添了茶讨好,才敢慢慢道:“不敢瞒父后,您也知道,恭王她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分么。” “嗯。”太后点点头,轻哼了一声。 “古往今来,还没有男官一跃而成为君后的先例,届时朝中那些大臣定要上书反对,闹出许多风波,万一让恭王借机寻到什么空子,反而坏事。另外,即便排除万难,让他做了君后,朝臣定然也要搬出后宫不可干政的道理来。” 她揣着小心,道:“这也是苏大人和儿臣商量的意思,他想帮着儿臣,先将恭王一党扫净,不愿为一己之私误了大事。” 太后如此听着,才算是面色稍霁。 “苏锦那孩子,”他叹道,“终究是比你懂事。” 楚滢只点头如鸡啄米,“那可不是?若没有苏大人,儿臣哪能有今日。” 太后瞥她一眼,“行了,既你们心里有打算,哀家便不再来多嘴。只是你自己心里得有计较,如今他愿受这个委屈,倒也罢了,一时还能遮掩,可往后若肚子里有了动静,你要让他如何自处?哀家的皇孙又该怎么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父后教诲的是,儿臣明白。” “罢了,也别在哀家这儿碍眼。”太后轻叱道,“早些回去吧,别让他等着心里也不安生。” 楚滢应了一声,正要告退,终究是耐不住好奇。 她还以为太后今日召她,要如何训斥,来时只满心想着,什么错处都由她一人扛下来,不要牵连了苏锦。如今瞧着,太后待苏锦的好意,却是远胜过与额卓部和亲的念头。 那他昨日,还当着苏锦的面那般做派干什么? 她一时没忍住,就问出了口。 只见太后冲她一挑眉,“若非如此,你们何时才能将窗户纸给捅破了?真是的,年纪轻轻,还不如哀家一个老头子急。” “……” 第42章 进谏 陛下要的甜头,还满意吗?(二合…… 春日午后, 楚滢的手悄悄爬上身边人的腰,埋首在他发间嗅那一缕清香。 苏锦翻着折子,便回头轻睨她一眼, “这是在凝心斋。” “那又怎么了?” “帝王书斋不同于寝宫,陛下不可乱来。” 楚滢瞧一眼他极力端肃的模样, 撇撇嘴,不情不愿将手放下来。 也罢, 反正晚上回到寝殿里,终究还是要让她乱来的,也不急于一时。 只是心里仍旧是哼哼唧唧的, 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宫女, 将一批折子全给送到了凝心斋来, 偏其中还夹着火器厂新送来的图样, 也不知塞在了哪个角落里, 倒让苏锦郑而又重,亲自过来找一趟。 要不然,倚在桐花宫的窗下一同理事, 不忙时还可以与苏大人说几句闲话, 亲近片刻,多好。 她正嘀咕着,手底下翻开一本折子, 里面夹的一片白纸映入眼帘。 “是这个不是?” 她边展开边道。 白纸被叠作几折,整整齐齐地夹在奏折当中, 抖开来,内面果然绘着一副图样,与她先前见过的虽不尽相同,却能认出形制大体相近。 苏锦转过身来, 便道:“不错,正是这一张。” 楚滢便好奇多看了几眼。 以工笔细描出来的,外形似是与从前的火铳没有多大分别,一旁附着的内部细节图上,却复杂许多,有不少机括汇聚在一处,又逐一拆解标示出来,用蝇头小楷在空白处注解着,尽是些火门、隔片一类。 她忍不住问:“这就是工匠设计出来的,说是能够连发的火铳?” 身边人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她们制出了能连发十余弹的火铳,称作‘连珠铳’,近来又有巧匠,将最大的连发数提高到了百弹以上,取了个名字,称之为‘百龙戏珠’。” 这名字取得,楚滢忍不住笑,明明该是龙戏百珠才对。 罢了罢了,倒也颇有些气势。 “我们大楚的火器厂,竟能造出这样了不起的东西。”她感叹着,望着苏锦由衷道,“苏大人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辛苦太多了。” 苏锦只温和微笑,摇摇头,“臣并未做什么,这是叶大将军领着天机军中将士,反复试验,又与厂中工匠一稿一稿磨出来的,叶将军这些时日,属实不易。” “嗯,”她端详着图纸道,“天机军是居功不小,改日里是该想着,给他和下面人都赏些什么才好。” 只是如今一时还不好动,唯恐恭王手底下的神武军瞧着眼红,越发不安生。 “那臣也替厂中工匠讨些赏吧,”苏锦温声道,“前番陛下在厂房边替她们建了居所,添了饭堂,还许她们带着家中男眷一同来谋生活,她们也知投桃报李,这些日子以来不但做事卖力,且更有许多奇思妙想,不拘一格,的确是成绩斐然。” 楚滢的唇角就含了一丝笑。 “苏大人说得对,赏自然是都要赏,只是……”她凑近过去几分,“苏大人怎么光替别人表功绩,却总将自己摘出去呀?” 眼前人神色平静,“臣本就不曾做什么。” “是吗?”楚滢摆着手指头和他算,“这火器厂从口头上提起,到兴建起来,从选址、雇人,到在朝堂上和那群老顽固你来我往,都是你在操持,后来你为救我受了伤,奏折文书却也从未断过,伤刚见好就又往厂里跑。” 她凑在他颊边,笑得明媚,“苏大人,会不会太自谦了?” 苏锦只低着头,像是专心在看眼前的图样,“这只是臣的分内事。” “哦?”她伏在他耳尖上轻轻呵气,“是作为帝师的分内事呢,还是……自家人?” “陛下。” 这人耳根顿时发红,僵硬着不敢扭头看她。 她没忍住,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只觉他越发拘束,活像要将自己变成了木雕似的。 “不要胡闹,”他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要是遇上大臣求见,该闹笑话了。” 楚滢乖乖退开几寸,嘴上却还不老实,声音小小的,却像春天里什么野草带着的小钩子,勾得人心生痒。 “好好,我不乱来,那……苏大人是不是也该给点甜头?” 苏锦抬头看她一眼,目中暗含几分警惕,显见得是对她这几日关起门来的痴缠还记忆犹新。 “想要什么?” “嗯,我想想。”楚滢托着腮,手指轻轻敲着下巴。 她唇角弧度不怀好意地扬起,眼睛笑得发亮。 “要不然叫一声好听的,行不行?” “……” 这人拿眼角瞥着她,硬是没有搭腔。 楚滢原不过随口一说逗他,到这会儿却陡然有几分认真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极想听这一句。 “苏大人你看啊,你好说歹说,也不答应做我的君后,我这夫郎有了又好像没有,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我的夫郎不见了,这实在是,好生让人难过啊。” 她噘着嘴,黏黏糊糊地耍赖。 苏锦看她一眼,脸上便写着哭笑不得。 她蹭到他身边,笑得讨好又卖乖,“就叫一声妻主,就一声。” “……!” 这人脸上泛着明明白白的红,偏开脸去,半分也不理她。 任凭她拉着他的手臂,锲而不舍,“好不好嘛,苏大人?” 苏锦目光盯着案上图纸,像是要将它钉穿了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楚滢却也一味腻在他身上,不肯轻言放弃。 她知道,这人性子最是严谨内敛,不论前世今生,哪怕该不该发生的都已尝过了,也都执意与她君臣相称,偶尔让她唤一声“阿锦”,都要面红耳赤,好像百般的不自在。 至于夫妻之称,更是从未松口过。 他好像是,将官帽戴成了一副无形的枷锁,从来也不曾放下来过。 她不喜欢。她想要他能喘息片刻,将繁冗朝政抛开,让她作为他的妻主,替他挡去少许风雨。 “你此刻不答应也行,”她坏笑着,“等今夜回桐花宫里,将床帐一放,我看苏大人还……” 话到一半,陡然僵住,剩下的半句圆润地滑回了喉咙里。 苏锦蓦然靠近,什么柔软事物飞快地在她脸上一碰,便缩了回去,蜻蜓点水,仿佛错觉。 她惊愕抬眼,就见他唇色嫣红,唇角抿得紧紧的,一味避开她目光。 “陛下要的甜头,还满意吗?” 他垂着双眸,神色淡淡,颊上却红得厉害,衬着这副清冷姿容,别样冶艳。 楚滢的喉头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刚待开口,就听他道:“不许得寸进尺。” “……” 她无声地咧开嘴角,悄悄又向他身侧挨近了些,却是乖巧得很,竟真没有同他再闹。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明白,能得苏大人这般主动亲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她只想从他手上得一颗糖而已,至于甜头究竟是什么,她才不挑。 苏锦脸上红意未褪,神色却已转为郑重。 “陛下,”他道,“前几日说的,往江州派巡抚大臣一事,不宜再拖延了。” 楚滢在旁听着,也收了玩笑之心,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照着暗卫传信回来的说法,恭王那座私矿里,五月头上就要运出一批货去,送往青州,多半是神武军的本营里。 江州颇有一些路程,若要赶在那之前到达,设法将货拦下,还要留出与当地知州等人周旋的时间,那的确是再拖不得,此刻便该定下主意了。 只是这人选…… 她揉了揉额角,终究是头疼得很。 她在朝中根基尚浅,即便是前些日子,接连办成了将天机军密调回朝,和兴建火器厂这两件大事,眼前与额卓部的议和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在许多大臣的眼中,也不过是比她们想象中懦弱无能的小皇帝稍强一些,但要与恭王抗衡,却仍难占优势。 因而,朝中多数大臣皆在观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人人打的都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主意。 假使她真的将这巡抚的差事交下去,都可以想见,必是这个称病告假,那个回家事亲,一个个地恨不能避开八丈远,唯恐沾惹了是非。 而她也并不真敢将这等重要的差事交给那班庸才,岂不误她大事。 那她眼前可用的人,其实就极少了。 她真正信得过的,除了苏锦,便是叶连昭。 但叶连昭是个武将,虽脑筋不笨,终究是稍欠细腻,若要临场与当地官员交锋,也不知会不会落了下风。何况他麾下的天机军还在洛州,假如主将与军队距离过远,万一突生变故,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摆在面前的选项便只有…… 楚滢仰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 她不舍得。 “陛下。”苏锦像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在一旁轻声唤她。 她固执地抱着双臂,装作充耳未闻。 便听身边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却微微带笑。 “让臣去,便是最好的办法。” “不行,”她回答得斩钉截铁,“门都没有。” “陛下……” “你前阵子刚伤了,我大楚的朝廷,没有这样苛待大臣的规矩。” 苏锦看她的眼神温柔,也无奈,“臣的伤已经是年前的事了。” 她绷紧嘴角,不发一言。 不,不可能让苏锦去。 前世里,恭王在江州私开铜矿一案,便是苏锦去查的。当时他亦是主动请缨。 不,说是请缨,其实更像是临行前知会了她一声,毕竟她当时尚且稚嫩得很,一事无成,全仰仗着他这位帝师。于朝政上,她压根插不上几句话,他的决定,她也无力过问。 甚至,她当时还感到颇为安心与庆幸,她只想着,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有苏大人在,便都不值得忧虑。 直到数月后他回来,带着整理好的证据,还有苍白得几无血色的脸。 “你怎么脸色这样差?”她只顾着上前拉他,“是不是此行累坏了,我得吩咐下面人给你好生补补。” 苏锦却任凭她牵着,只低着头。 他向来从容不迫,翩翩君子,如清风朗月,那一刻却像是过往的心气尽数消散了,竟现出几分茫然,和极深的疲惫来。 他站在她跟前,清减了许多,手腕在衣袖下面竟只细细瘦瘦的一握,好像一阵风过就要将人吹散了似的。 “苏大人你怎么了?”她急得红了眼睛,嚷着要人去请御医。 他才终于艰难地张了张口,低声道:“对不起。” 其声沙哑,闻之心碎。 后来她才知道,他离京前便觉得身子倦怠,少有的不舒适,只是公务当前,不愿耽搁,只想凭着一口气撑着办完了,也就罢了,总之从前政事繁忙时,也不是没有过。 谁知行至半路上,身下竟见了红,疼痛难言,数日不止。 他终是无法,中途找到客栈歇脚,偷偷请来郎中诊脉,才知道自己竟已怀胎一月有余,只是他常年操劳,根基原就薄弱,此番又舟车劳顿,便是没有留住。 直到这个孩子落了,他方才知道它来过。 当时那郎中娘子倒也尽责,说什么也要将他按在客栈里静养一月,还板起了脸来警告他,男子滑胎后若没有坐好小月子,便极易伤了根本,往后身弱多病,苦不堪言。 他也知郎中所言不虚,只是朝廷要事,又怎耽搁得起一个月,便只得强撑起身子,继续赶往江州。 楚滢听闻时,悔得拿头去撞床架子,被他伸手拦住。 “这原不关陛下什么事,你又不知。”他撑着虚弱极了的身子,还要安慰她。 她面上强颜欢笑,不敢再勾他伤心,心底里却始终耿耿于怀,无法原谅自己。 若不是她这个皇帝没用,苏锦他如何会怀着孩子,还要奔波操劳,且落了这一胎后,不久便又领兵去平恭王的叛,紧接着便是革职下狱,身子算是从里面败尽了,再也没有养回来过。 她要了他的身子,却没能给他名分,让他怀有了孩子,最终却又害他们父子至此。 她或许是古往今来,最无能的皇帝。 后来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坐在卿云殿的地砖上独自空想,越想越悔得厉害,早知如此,当初不要招惹苏大人便好了。他在她身边,着实是连一天的福气都没有享过。 …… “陛下?”身畔忽然有人唤她。 她猛然回神,飞快地眨了眨眼,“嗯,怎么了?” 苏锦的目光像是直直望进她的眼底里去,神色略微有几分难言,最终却只轻笑道:“不过是去江州查一趟事,陛下怎么就如此不舍。” 不,你不明白,楚滢在心里道。她是一分差错,都不敢再有了。 面上却只漫不经心似的,“因为你是我的夫郎啊,这样辛苦的事,谁舍得让自家夫郎去的?” 说罢,也不给人留余地,囫囵道:“让我再想想,不急。” 就想将人给打发了。 苏锦刚要开口与她辩,却听外面百宜的声音:“李大人,陛下与苏大人在里头议事呢,您稍候,容奴婢通传一声。” 但不待百宜进来,外面那人已兀自叫嚷开来。 “陛下,老臣本不该忠言逆耳,但为江山社稷,为百年太平计,今日不得不直言进谏了!” 楚滢一听这声音,太阳穴顿时突突直跳。 这个姓李的老太太,在户部任上待了大半辈子,四朝老臣,因着劳苦功高授了个太傅的衔,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也不曾告老辞官,下到朝臣,上至天子,都不能不卖她几分面子。 她这人,年纪既大,头脑也迂腐,平生对男子入朝为官一事就颇多不满,对苏锦便更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简直要将他视作大楚第一祸乱。 上回元宵宫宴上,让恭王三言两语挑拨,便当场站起来要进谏的就是她,今日大约是又听见什么了,这样着急忙慌地跑来,也不怕闪了那把老骨头。 楚滢不愿让她进来,当着苏锦的面大呼小叫,于是只拍了拍身边人的手,示意他安心,自己起身走出去。 她站在阶上,冲底下微微一笑:“李大人,如何这样急躁,年纪这样大了,要是磕着碰着些可怎么好。” 阶下老妇脸红脖子粗,颤巍巍的,“陛下,帝师不也在里头吗,为何他不出来见老臣?” “苏大人连日操劳,朕便不要他来受累了。”楚滢神色淡淡的,“反正你进谏找的也不是他,有话同朕说就是了。” 话音刚落,一旁百宜缩着脖子,使劲儿冲她眨眼睛。 那意思她明白,是让她收着点脾气,别将这老太太给当场气出个好歹来。 果不其然,对面闻言,猛一口气儿提起来,筛糠似地发抖。 “陛下,您少年登基,不谙世事,仰赖帝师本也是常理。您私底下愿意多宠信谁一些,原本也不是臣等可以置喙。但却不能不防着有些居心叵测的,借着辅佐陛下的名头,狐媚惑主,牟取私利,要凭着一己私心将这大楚朝收于囊中啊!” 楚滢听着刺耳得很,忍不住一皱眉头。 不用想也知道,这等话背后必不只有一个李大人,只是她在朝中年头最久,人人敬三分,且也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了,笃定了她出面说这些话,楚滢犯不上和她一般见识,她身后的人才都推举她出面罢了。 “李大人,”楚滢声音微冷,“没有真凭实据之事,慎言。” “如何没有?”这老太太气得拿拐棍直点地,“远的不说,单说近日这拒绝与额卓部和亲,转而让这些异邦人访学经商之事,究竟是为了大楚的利益,还是为了独霸后宫?” 她说得兴起,扬着喉咙便道:“陛下的眼睛可得放亮一些,别为男子所误,将大楚的江山拱手让人!” “李大人!” 楚滢亦气得不轻,再不能强作平静。 这哪是在向她进谏,分明是指着屋里的苏锦在骂了。 “御前呼喝,成何体统?” 她怒目而视,正与面前老妇对峙,忽见对面眼神一飘,没来得及扭头,就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身旁。 “李大人不必动这样大的气,”苏锦倒是声音平和,仿佛挨骂的不是自己一样,“您是肱股之臣,还是保重身子。若是有什么指教,对苏锦直言就是。” 对面瞧见他,气得花白发髻都在抖动。 “你以为站在陛下身边,老臣便当真不敢开口?我老婆子已是活到这把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即便是陛下今天治了我的罪,我能当面与你这等佞臣一辩,也是心满意足了。” 楚滢听着实在是不像样,既不好当真治她什么罪,又不敢与她争辩过多,以免她万一在眼前倒下去,反倒要平添出许多祸事来。 只能不耐烦道:“行了,李大人,帝师是先帝亲封的,此番对额卓部之策略,是朕亲自定下的,与苏大人何干。你若实在要谏,朕到先帝灵前禀了她同意,写一纸罪己诏与你,好不好?” “这,这……” 对面瞠目结舌,几乎仰倒过去。 楚滢刚要吩咐百宜好生将她送去别处歇息,却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人,竟是九离司的司主,眉目沉重,微露忧色。 她的心顿时向上一提。 “李大人,朕尚有要事,你先下去吧,到别处坐下喝口茶再走。”她道。 其实已是有意在缓和宽待了。 不料这老妇竟以为她在敷衍,脖子一梗,定在原地不动。 “陛下这是要赶老臣不成?老臣今日既抱定了主意前来进谏,就没有轻易吓退的道理。即便是您要为了帝师将老臣治罪,老臣也甘之如饴!” 她气得无可奈何,心说与这顽固老婆子真是半分道理也讲不得。 “百宜。”她沉声吩咐。 一个眼神递过去,百宜便明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那李大人便往外请,嘴上是极客气的,手上力道却不容置疑。 “李大人站着说了这样久的话,您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骨,咱们陛下还不忍心呢。陛下体恤,特意请您喝茶呢,奴婢伺候您过去,您脚下慢些。” 脸上笑容亲切,却是不由分说架着对方就走。 那老妇如何犟得过她,百般不甘,却只能被拉扯着走远了。 楚滢的眉头这才不加掩饰地沉下来。 暗卫的行事作风,是能避开人的,就不会明着来,往常这九离司主不论是求见她,还是见苏锦,总是静悄悄地到寝宫拜访,不会在人前惊扰。 能让她匆匆赶到凝心斋来,明知大臣在此,也顾不上避讳的,必是大事。 “怎么了?”她开口便单刀直入。 对面司主形容沉肃,拱手低声道:“混进矿里的一个暗卫死了。” 第43章 南巡 换地图。 为了这一桩事情, 楚滢与苏锦先关起门来争了三日。 “苏大人,你如何就不肯信我?”她拉着这人的手,软声软气, “我这样大的人了,心里自有分寸。我说没事, 便是没事。” 苏锦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别过头不看她, 声音不容置疑:“不可。” “哪里就不可?” “臣说过多少次了,陛下是九五之尊,此行凶险, 危机四伏, 不可拿自身安危儿戏, 更不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他凉凉一眼扫过来, 唇角紧抿, “祭天之事,陛下是忘了不成?” “这不一样。”楚滢扬着下巴,对答如流, “祭天乃是礼部操办, 宫中侍卫护驾,那批死士的确训练得精细,让她们一时偷得了机会, 也是有的。但这次若是以体察民情为由头,明明白白地铺开了仪仗, 声势浩大,便很难再出这样的事了。一来,帝王出巡该由军队护卫,正好向叶连昭借人, 二来么……” 她粲然一笑,“御驾出巡,各地官府自然是要接驾陪同的,在哪处地界上出了事,那处官府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要是我侥幸没死,那她们必要丢乌纱帽不必说。而假如我死了,恭王为撇清自身,必要将用过的刀丢得远远的,她们的命怕也留不住。所以,她们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定不会让我在自己的地界上出事。” 她一番剖析,自觉深入浅出,洞若观火。 不料苏锦望过来的眼神非但没有赞许,反而更隐约带着怒气。 “陛下就这样得意?” “我……” “成日将生死挂在嘴边,便该罚你去书房里抄三天的文章。” “……” 她瞧着这人微红的眼角,心里陡然被戳了一下,软得不成样子。 “我错了,怪我,怪我。”她凑上前去,环住他,“苏大人莫气,是我胡言乱语。” 苏锦侧脸对她,神色冷冷的,任凭她服软示好也不理睬。 她黏在他肩头,一声声柔软:“苏大人,苏大人。” 他终是忍不住,轻轻将她推了一下,“陛下别灌迷魂汤了,不管用,嗯……” 话到一半,却骤然一滞,喘息声几乎脱口而出。 温软小舌,吻住他一边耳垂勾弄不休,酥痒伴随着热意,一阵阵爬上心头,惹得他手脚发软,几无招架之力。 “别闹。”他极力自持道。 颊上却已染上薄红,气息断续粗重,微有令他难堪的动静自喉间溢出。 楚滢揽他在怀中,作为始作俑者,心里偷笑。 她知道苏大人耳垂极是敏感,最难招架这个,前世他看公文,她与他浑闹时,也没少用过这一招。 她只衔住不放,声音慵懒,透着一股子风流气息,“这碗迷魂汤,苏大人不爱喝吗?” “……”苏锦目中水色潋滟,却仍瞪她,“哪里学来的这些?” “在苏大人身边久了,也得允许我自学成才一些。” “起开。” 苏锦嗓音微哑,勾得人心荡,却仍是正色,“不论陛下如何胡搅蛮缠,御驾南巡一事,臣必不能答应。” “苏大人……” “没有商量。” 楚滢面对这斩钉截铁的人,略略坐直了身子,手却仍舍不得松开他,只轻声叹息。 苏锦唯恐她再遇意外,说什么也要将她扣在宫里,保她无恙,她又如何能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是,此行她若不去,实在是难以安心。 那日,九离司主前来禀报,说混进江州那私矿中的暗卫死了一人,即便沉稳如苏锦,也当时就沉下了脸来,忧色难解。 那是大楚最精良的暗卫,从小受训,远胜于常人,不论是武学功夫,还是乔装改扮,隐匿暗访,都是经过多年严苛训练,又层层选拔考核出来的。 这也就是当初,苏锦要向她借人去查的原因。 如果连九离司的暗卫都办不到,那天底下就没人能查清那座私矿里的真相了。 她当初还颇为胸有成竹,想着这一番总能查个证据确凿,人赃俱获,将恭王趁早给定罪发落了,就不必再蹈前世覆辙。至于其间多花些时日,那都是小事。 没想到,如今几个月过去,非但没有查清,反而折了一名暗卫。 这是多大的损失。 她想起那天司主的话,心中便如有大石,沉得发闷。 据说,矿内守卫极其森严,严禁交谈打听,又有许多不同的上工地点,似是有其他来路的人,做着除开矿炼铜之外的事,只是心惊胆战,对工头看守畏如虎狼,难以打探什么。 那死了的暗卫,前阵子刚传信与外面的人,说好不容易与另一批做工的人搭上了两句话,计划试试能不能探出更多,几日之后,外面接应的人没有收到进一步消息,却听猎户说溪涧里捞起了死人。 赶过去时,已只有身上信物能辨认,尸身面目全非,头都被砸烂了半个。 是什么样的私矿,工匠之间不过打听几句,便要落得一个酷刑而死的下场? 恭王手下,竟舍得在一座采铜铸币的矿里,安插着能杀大内暗卫的高手? 她总觉得此事,不如她前世所见的那样简单了。 若要派巡抚下去,手头原也没有什么可信可用的人,苏锦等不得她拖延挣扎,一力要求由自己亲往,她的确也无从阻拦。 只是若放任他独自一人前去……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天高皇帝远,为了遮掩污秽罪行,古往今来,因种种理由遇害的御史巡按也不在少数。而恭王打的主意,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江州地方为了隐瞒必定不遗余力,若是恶向胆边生,什么也拦不住。 他还拿前番遇刺之事来劝阻她,却哪能不知,他若只身前往,反而更险。 她御驾同行,人多势众,才能护得住他,若她不在,没准她的苏大人什么时候就让人暗害了。 她绝不敢冒这样的险。 “苏大人。”楚滢轻声开口。 身边人瞧她一眼,“做什么?陛下若还要和臣巧言争辩,还是趁早收了这条心吧。” 其状坚定,不容转圜。 楚滢却收起了玩笑神色,“我是说认真的,此行我一起去,才最有利。” 苏锦满脸只写着不信。 “不管江州的山岭里有什么,我们如今知道的,都是其间极为凶险,又与当地知州等官员相互勾结一气。即便是朝廷派巡抚大臣下去,她们也是不惧的,必定是遮遮瞒瞒,一力阻挠,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她神色郑重,直视着苏锦。 这人眼里写着警惕,一副“你别同我玩花招”的模样,面上却无法出声,只能用沉默表示同意。 这是他们都能预见到的情形,江州知州与恭王利益纠葛已深,不论是为了将来的好处,还是为了自己捏在恭王手里的把柄,都会极力阻拦朝廷来人清查。 如今暗卫暴露,已是打草惊蛇,还不知真到了当地,会遇到多少麻烦。 楚滢一字一句,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要是你独自前往,危险不说,且极容易被她们纠缠住,无从脱身。而若是我以御驾出巡,体察民情的由头去,即便她们心里猜到我的真正用意所在,面上总也不敢过分,不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出太多花招。 “并且,接驾事务繁杂,很能牵绊她们手脚,我这头多耗她们一些精力人手,你那头就更容易寻到破绽,将该办的事静悄悄地就给办了。” 她盯着苏锦的眼睛,认认真真,“如今距离她们定下要运货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若真要查,便耽搁不得。” “……” 苏锦被她说得,一时哑口无言,仿佛极不甘心,却又找不出话来驳她,眸光时明时暗,只不吭声。 楚滢趁热打铁,靠在他身边轻声道:“苏大人,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但为政局计,为天下计,都是让我打着御驾出巡的名号与你同去更合适。 “你从前不是教我说,身为天子,当以万民为先吗?”她眼睛晶莹透亮,“那该我出面时,便不可以畏缩偷安。” 苏锦垂落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摆,将那料子拧得一团皱。 她手心轻轻覆上去,仿佛安慰,“苏大人,信我一回。” 他合了合眼,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声音里透着疲惫:“那陛下要与臣约法三章,在外不可乱来,一切都要听臣的。” 楚滢就忍不住笑:“原来还不曾当我的君后,便对我管束这样严了?” “陛下……” “好好,都听你的。”她在他颊边猫儿似地蹭了两下,“苏大人说东,我不往西,帝师的排面大不大?” 眼看着面前人哭笑不得,她赶紧一锤定音,“我一会儿就让百宜吩咐下去,让各司各部加急准备起来。” “为何不是如今便说?”苏锦望着她。 她在他满腹狐疑,又好像心知肚明的目光里,就不由轻笑起来,少女润泽双唇缓缓靠近。 “倒也不急于这片刻。”她低声道,“我方才不是惹苏大人动气了吗,让我赔个罪好不好?” “唔……” 苏锦冷不防让她欺上来,气息已然乱了,手却还固执地护着自己领口。 “陛下想要臣答应的,臣已是松口了,大白天里的,何必还来胡闹?” 话音未落,颈间已被轻啄了一口,顿时换他一声喘息。 “苏大人这话说得。将我当什么人了?难不成往后史官还得记上一笔,一国之君得靠行亲密之事,才能换帝师答允南巡,你看这像话吗?” 她嬉笑着,唇齿间却温柔缱绻,化作耳语:“我只是想你了,与别的无关。” 第44章 江州 这是有百姓在击鼓鸣冤。 江南四月, 满城春风。 楚滢坐在州府的官衙里,面上带笑,对下首陪坐的中年女子道:“刘卿有心了。” 江州知州刘钰, 年过四十,身形细瘦, 长着张容长脸儿,像是个老实的文臣模样。 闻言赶紧拱手道:“陛下夸奖, 微臣如何敢当。” 音调也低弱,脸上赔着笑,任谁来了, 也不会以为她是个能翻起风浪的人。 楚滢摆摆手, 神态潇洒不拘, “哎, 刘卿何须过谦。此番本就是朕临时起意, 要巡访江南,第一站就到你这里,你们官衙上下都要准备迎驾, 时间又不宽裕, 也是辛苦。” 她扫一眼周遭,点点头,“能办成这样, 朕满意得很。” 刘钰掀着眼皮,小心瞧她一眼, 目中神色略有微妙。 嘴上只一味恭敬:“陛下御驾亲临,臣等安敢不用心?日子虽是略紧了些,府衙上下齐心,倒还勉强来得及。能得陛下一句高兴, 臣等不胜荣幸。” 楚滢轻轻“嗯”了一声,将端坐着的身子松了松,径自取面前瓜果来吃。 她这番客套虽是有意卖傻,倒也不是虚言。 为着赶日子,不将恭王那私矿里出的货给错了过去,她这回着实没有给各司各部留下多少时间,几乎是刚下旨说要南巡,立刻就急赶着要出发。 寻常帝王出行,牵涉众多,单是打点车马行装、随扈人员,便要费许多气力,何况大楚朝廷的各部又向来是温水脾气,各项事务都要你推我搡几番,平白都能耗去许多时日。 这回乍然要他们紧赶慢赶,着实是忙得人仰马翻。 何况,楚滢不能将她的计划明言,只能一口咬定了,是她登基已近一年,想御驾出巡,去看看自己的子民和大好河山。 如此,朝中明面上不敢开口,私下里却多出不少流言,说这位陛下前阵子看着,仿佛像个励精图治的模样,无奈年纪太轻,终究还是个爱玩的心性,此番体察民情是假,恐怕向往江南美景才是真。 为了一己之乐,便要劳动朝廷上下,且还像催命似的赶着要出发,属实令许多老臣摇头叹气。更有胆大的,到她跟前劝谏了几次,都让她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 她们便一个个痛心疾首,俨然将这视作她昏聩享乐的开端。 连带着苏锦,也因为非但不劝阻她,还替她挡开许多质疑声,被诬为祸国奸臣,平白挨了不少骂。 “陛下,”刘钰觑着这位正吃时令鲜果的小皇帝,揣着小心,“微臣这几日来,都是自个儿私心里揣摩着,伺候陛下瞧些名胜古迹,也不知能不能入得您的眼。陛下若有什么喜欢的,大可以交给微臣去安排。” 楚滢吐了个果核,有官衙里的侍人上前来,递了帕子与她擦手。 那侍人年纪轻,生的是典型的江南模样,白净纤瘦,温温柔柔,尤其一双手,白得像玉兰花似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挑了挑唇角,将帕子还与他时,眼见得他伸手来接了,又暗中使力,额外将帕子在手上多留了一刻。 那侍人一拽,没拽动,抬眼与她目光相接,脸顿时就红了,接过她抛到手上的帕子,默默福了福身,就退了开去。 “朕这几日,登高爬楼的也是不少,腿着实有些酸痛了。”楚滢靠回椅子里,笑眯眯的,“是可以瞧些别的。” 刘钰的目光往方才那侍人退下的方向微微一飘,又收回来,仍是谦恭模样。 “咱们江南地界,别的没有,唯独丝竹舞乐、戏曲评弹一类,还有几分名头。自然,与宫里的乐师比起来,那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不过是有一个与京城不同的新鲜罢了。” 她含着笑,委婉望着楚滢,“陛下,可愿意赏光瞧瞧?” “嗯,甚好。”楚滢哈哈一笑,眉眼里尽是快意,“朕素来听闻,江南舞乐胜在婉约柔媚,更有吴侬软语,叫人心醉。便由刘卿安排吧,朕倒很想一观。” 刘钰诺诺应了,心底里却升起两分笑来。 她初时受了恭王殿下的交代,听闻这位去岁登基的小陛下,近来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大胆冒进,颇为难缠。 自打知道这位陛下要南巡驾临江州,她还很是提心吊胆,严阵以待了一番,毕竟她与恭王殿下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蚂蚱却也有大小,陛下一时之间不会动恭王,想必定会从她身上开刀。 要是她露出了什么错处,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下狱小命堪忧,那便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可这几日她随侍在侧,留心瞧着,这位小陛下却委实不像个精明人儿,只知游山玩水,且四体不勤,走没几步便道腿累,有一多半的路都得是轿妇抬着上去。 至于这江州地方的公务民情,像是半分也没有兴趣的模样。 她方才有意试探,也不见这位陛下提些要看账本、粮仓一类的话,反倒是眼睛只往小侍儿身上瞟,她只提一句丝竹舞乐,陛下立刻就应得痛快,看那模样,像是正逢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她不由心道,恭王殿下那一番提醒,实是言过其实,倒让她平白紧张了许久。 “是,这等事情,陛下便只管交给微臣跑腿。”她呵呵笑着,便要去提茶壶,亲手替楚滢添茶。 不料一提起来,手上却是轻飘飘的,已经空了。 她原有一个偏房小侍,随侍在旁,见状立刻上来接过去,曼声道:“这一壶茶也饮了三泡了,不若侍身去换了新茶来,奉与陛下,调一调口味,可好?” 刘钰便一同望着上首。 见楚滢点一点头,她就回身道:“好,那便快去换了来吧。” 说话间,还颇有几分自得,以为她这小侍机灵得很,懂得办事,在陛下面前很挣脸面。 那小侍不过片刻,就将新茶沏了来,一边道“侍身替陛下斟茶”,一边就上前去。 刘钰眼角余光里瞥见,那日日跟随陛下身边的帝师苏大人,端坐郑重,眉目沉静,不见如何,心里便道,这倒是罕见的沉得住气的男子。 她从旁人只言片语中早已听来,这位帝师,与陛下颇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据说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凭的也不全是真本事,只是至今还不过一介朝臣,终究没能在陛下身边博得半点名分。 据她这几日亲眼所见,这位苏大人倒还是有几分较真的,陪同陛下游山玩水时少言寡语,并不如何热衷,反倒是回到府衙,便总变着法地向她要些账册、赋税、出入关卡的记录看。 幸好,陛下对这些事上毫无兴趣,自然也不会帮着他,如此,她便有底气和他打马虎眼,欺他对江州地界的事务不熟,面上仍是恭敬的,却只拿些无关紧要的打发他,便是叫他琢磨透了,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要不然,她还真怕恭王殿下那一档子事让他给抓出了什么关键。 她瞧着那苏大人,便忍不住摇头,心里极是叹息。 好好的一个男子,偏要想不开,非得在政事上较什么劲儿啊,殊不知这天底下的男子,无论如何在外抛头露面,终究还是要嫁得一位好妻主才是正经。他有这等聪明,还不如多用一些在陛下身上,琢磨着如何让陛下将目光往他身上放几分。 却听那边楚滢道:“嗯,这茶不错,比刚才的还好些。” 她的小侍莞尔一笑,眼波盈盈,“陛下好品味,这是玲珑山上产的,最是清香甘甜不过,今年的年景又好,多少富户名士就惦记着这个呢。” 他又道:“不过,最好的还是在陛下宫里呢,是山上那几棵几百年的老茶树出的,拢共也就那么些子,咱们大人可是一日也没敢耽搁,忙忙地就献进京里去了。” 刘钰听着,却是脑后猛地一紧,脱口就斥道:“陛下面前,哪里有你多话的份儿?” 说着,也不容他辩,立刻就使了一个眼色,“下去!” 那小侍愣了愣,显见得有几分委屈,不知自己分明是在陛下面前讨巧,替她表功劳,如何就说错了话惹她不悦,但见她眼神凶狠,也不敢再留,连忙告了罪就下去了。 刘钰忙道:“底下的人不懂规矩,陛下勿怪。” 楚滢倒是面色淡淡,只一笑:“无妨,也不必叫他吓着了。” 刘钰见她神色如常,像是没听出来,才敢松一口气。 怪她这小侍,平日在她跟前伶俐讨巧惯了,在陛下面前也敢多话,殊不知,那好茶她是急忙送进了京不错,却是半分也没往宫里献,而是都在恭王府里头呢。 拢共就那么一点,恭王她老人家又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东西,她可不得紧着伺候吗。 这要是陛下较真起来,问宫里如何没见着,她今日这一关可真是难过了。 万幸,大约是宫里头好东西也多,陛下享用不尽,一时半刻的压根想不起来,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 好险,好险呐。 她刚舒了一口气,想背过身去抹一抹额上汗,却忽听前头传来沉沉敲击声,“咚——咚——”敲得杂乱无章,却像催命符似的惹人心烦。 楚滢端着茶盏,凝神听了一耳朵,就问:“是什么动静?” 她心里就暗骂,也不知是谁,早不来晚不来,净挑在今日给她找麻烦来了。 这便是衙门公堂门前的那一面登闻鼓。她在这知州任上,也快有十年了,远近百姓谁不知道,她最烦人敲这东西,有什么案情依着规矩陈上来便是了,平日里几乎无人来触这个霉头。 今日却偏挑在陛下在时,来平白生事。 她既不能不答,又不愿多生事端,便想着讨一个巧,赔笑道:“陛下稍坐,微臣这就去看看。” 不料还未迈步,就听那沉默许久的苏大人道:“这是有百姓在击鼓鸣冤。” 第45章 鸣冤 百姓苦。(二合一) “哦?击鼓鸣冤?”楚滢斜斜一挑眼角, 手中的茶盏便放下了。 刘钰后脖颈一凉,心中连道这苏大人嘴太快,这般脾气秉性, 也不知平日在朝堂上是如何与同僚相与的。 “也不知今日是东家偷了西家的鸡,还是哪户又姐妹分家、男人拌嘴。”她赔着笑, 满面和气,“陛下您稍坐, 恕微臣失陪片刻,去前面看看。” 真是的,这太平富庶的江州府, 青天白日, 陛下跟前, 怎么会有冤情呢? 她说着, 作了个揖, 就要告退往外面去。 却不料楚滢粲然一笑:“哎,正好,朕也一同去瞧瞧。” “啊?这……”刘钰嘴角笑容一僵, 连忙低头哈腰道,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这等鸡毛蒜皮、邻里纷争的小事, 哪配得上您亲自费功夫。” 她眼珠子一转,主意就来。 “不如您在这儿稍事休息, 微臣让方才几名侍人来打扇伺候,若是您想听个小曲儿一类的,他们也能唱得来,只您不嫌他们粗陋就成。” 楚滢却不顾她提议, 利落就站起身来,随手将衣摆掸了一掸,分外潇洒。 “无妨,朕在这儿坐了许久,也有些乏味。”她笑眯眯的,“朕从小长在宫里,还从没见过衙门升堂是个什么模样,正好,让朕也跟去见识见识。” 说着,还向刘钰一笑,十分诚心的模样,“刘卿放心,朕不懂诉讼刑狱之事,也必不与你添乱,你仍旧审你的,朕只坐在一旁观看罢了。” 瞧那神色,不像是要旁观升堂,反倒像是要看戏曲杂耍一般,兴味盎然。 刘钰还未及答话,就见一旁的苏锦也跟着起身,神色淡然,“臣也与陛下同去。” 眼见得他二人已是起身等候的模样,刘钰却也没有说辞好再推阻,心里暗道,罢了,这位陛下大约也只是孩子心性,瞧个新鲜,谅她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至于这位帝师么,的确是个严谨细致的性子,不过久居朝中大员,对这民间诉讼之事,倒未必能懂几分,即便是一会儿真有什么,她三两句蒙混过去,又能如何? 如此,倒也不算太提心吊胆,躬身一引,便道:“陛下请,苏大人请。” 公堂就设在府衙的前面,一行人不出片刻即至,还未见着告状的人,就见百姓围在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热闹,想必都是为鼓声所吸引,想瞧瞧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击这衙门的登闻鼓,究竟有何冤屈要诉。 刘钰站到了公堂上,便犯了难。 若论尊卑,那合该陛下坐正堂,但陛下此番出巡,除去各道官员,底下的百姓却是并不知道多少的,要是此刻将她请上正座,这身份上却也难说。 却见楚滢毫无犹豫,面色不改,径自走向一旁坐了,冲她一拱手,“刘大人,请吧。” 她微服在外,衣衫并不见帝王服色,倒像是什么过路办事的官员,陪着一同听一听审,门外的百姓却也辨不清楚。 刘钰见她如此,也便如常坐了,将惊堂木一拍,扬声道:“是何人击鼓?” 立刻有衙役,从外头带进一人来。 是一名中年女子,形容黑瘦,像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只身上的衣衫褴褛脏污,都辨不出本色来,像是不知多久没洗了。 她一进门纳头便拜,口中直呼:“青天大人在上,草民苦哇!” 这副模样,惊得刘钰的额角都跳了三跳。 可别是什么被乡绅抢占了田地的,或是在小吏富户手下吃过亏的,眼巴巴地跑到陛下跟前来讨公道,这若是捅出来,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当即将脸一沉,便道:“堂下姓甚名谁?” 那人就答:“草民齐二妮,叩见大人。” 她点点头,示意书吏记下。 “你此番击鼓升堂,所为何事?你且细细说来。” 不待对方开口,又补道:“你当知晓,这登闻鼓可不是等闲能击的,如今本官在此听你细说,替你主持公道,你却也要老实讲来,不可攀诬,不可诽谤,若所言之处有歪曲不实的,却也不可轻纵过去。” 其意显然,是在警告这民妇,想明白了再开口。 对面连连叩头,一叠声道:“草民不敢,草民所言句句是真,如有半句不实,便叫天打雷劈,客死异乡啊!” 说着,就落下泪来,其状悲切不已。 “草民乃是京郊人氏,年前和同乡一道,让人给骗了,说是出来做工,谁料想是给关进深山里头,比坐牢还不如哇。 “一连四五个月,咱们在里头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草民这是好不容易,摸着空逃了出来,里头还关着千百号人呢。” 她跪在堂前,仰脸望着刘钰乞怜,“但求青天大人,替咱们做主,救一救里头的人呐。” 刘钰坐在高堂上,却是一身的汗陡然间都渗了出来,贴在脊背后头,黏着衣衫,凉飕飕一片。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单挑在这时候来呢! 她只以为这击鼓鸣冤之人,至多不过是告官府豪绅,或许让陛下听了,有些麻烦,却是千想万想,也不曾料到,这竟是直冲着恭王殿下开在深山里的那处厂子来了。 她心里竟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怨恭王她老人家不谨慎,怎的特意挑了那般偏僻所在,又严防死守,竟还能让这样一个民妇给逃了出来呢? 若要在平时,她定是敷衍几句,让衙役将这人赶走了事,无奈在陛下跟前,却不得不将场面走下去。 她一挑眉,摆了个将信将疑的模样。 “哦?从京城到江州,何止千里,你们便如此不设防,轻信他人,不辞路途辛劳,过来做工?” 堂下那齐二妮闻言一愣,黑黢黢的脸上有些无所适从,低头搓手道:“都是让猪油蒙了眼睛了,见她们给的工钱多,想着出来做一阵工,虽是地方远些,多卖些力气,但能挣回钱去让一家老小过得宽裕些,也是值的,哪想到……” 刘钰就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问:“那叫你们做工的人呢,姓甚名谁,你们可识得?” “咱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个什么名儿,平日里都喊她冬姐,要是当面见着,定是指认得出来的。” “她如今人在何处?” “还在那山坳子里头呢。” 刘钰假模假式,清了清嗓子,“嗯,你也知道,江州山岭甚多,便是你今日如此说了,本官要派人下去搜查寻人,却也需要一些时日。” 她环视堂下,既是冲着这齐二妮,也是冲门外围观百姓道:“今日便先如此吧,事情本官已放在心上了,自会着人去查,若是属实,定当给你一个公道。” 任谁听了,也是爱民如子,勤勉清正的青天大人。 齐二妮毕竟庄户出身,哪懂得这话里门道,当即便感激得涕泗横流,叩首称谢:“草民谢大人恩德!” 刘钰只道这没见过世面的民妇果然好糊弄,今天这一遭好险,竟这样就避了过去。 她将惊堂木一拍,便道:“退堂。” 不料还未起身,却听一旁自始至终不曾说过半句话的楚滢,忽地开了口:“你是京郊哪里人?” 见两边都一愣,她才笑笑,眉梢眼角尽是随意,“莫怪,我是京城来的官,这不,顺口问问,若是过阵子你的同乡脱了身,结了案子要回乡,我或许能让人打点帮衬些呢。” 齐二妮一听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一名京官,当即膝行上前,冲着她又拜:“草民有眼无珠,竟不识得大人,多谢大人善心!” 说罢,就泣道:“草民是京郊齐家村人,是个小地方,大人尊贵,怕是没有听过。” 楚滢眉头微抬,轻轻一笑。 “无妨,让底下的人去查,总是不难找着的。” 她说着,还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 “你们听来,都像是庄户人家,怎么摆着自家的田不种,反倒不远千里出来做工呢?” 对面闻言便抹泪,道:“让大人笑话了,咱们那个村子,除去种田,还会一门做烟花爆竹的手艺,这不是冬天里农闲吗,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正遇见那外乡人过来,说在江州一带有成气候的作坊,叫咱们过来做工挣钱。 “咱们一合计,虽说路远一些,但能给家里多挣出些吃穿,也划得来,顶多就是晚些回乡过年。哪能想到,一到江州地界上那人就翻了脸,将我们赶进山坳子里,只叫闷头做苦工,一步也不许踏出去,至于工钱,更是半个子儿都没见着。” 楚滢一手支着下颌,闲闲打量她,不像个官员审案的模样,倒像是市井听书一般随性。 “哦?她们竟有这样手段,你可知她们是什么来路?” 齐二妮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晓得,那些人古怪得很,先前一路上同咱们说的都是假话,到得地方,露了真面目,便成天拿着棍棒鞭子,驱赶着咱们干活,既不露出自己身份,更不许咱们相互之间多话。要是有人随意攀谈打听,让她们逮着了,便是往死里打。 “她们下手毒辣得厉害,打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单是我亲眼见过的,都有十来个,有些年岁大的,本就有病在身上的,当场死了的也有。咱们村有个人,我按辈分喊三姨妈,就是让她们给活生生打死了。 “还有那里面,又闷又臭,饭也不让吃饱,有得了病的,就扔在一边听天由命,眼瞧着不行了,不等人断气儿,就让人抬出去丢掉。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拉拉杂杂诉了一连串的苦,眼泪就像源源不断的河一样淌出来,落在过分憔悴的脸上,沿着皱纹流淌。 刘钰听得心惊胆战,只想着寻个由头,将她的话头止住,却见门外围看的百姓早已听得眼眶发红,义愤填膺。 有个高壮女子领头道:“太不像话了!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事!” 四周便群起而动,纷纷附和。 “没想到咱们江州地界上,竟有这样黑透了心的地方。” “这简直都不把人当人看了。” 她听着,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吵吵嚷嚷,心烦意乱。 若要在平时,她早就重重一拍惊堂木,让衙役将门前的人全都驱散了开去,再随意将这不识好歹的民妇处置了,别叫她坏恭王殿下的事。 然而眼前,有陛下坐在一边,却只能按捺着性子,不敢露了急躁出来。 偏偏楚滢面对这故事,像是听入了神似的,频频点头,“天下间竟有这等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 说着,将身子向前略倾,还要问:“既是看守如此森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回大人的话,草民是运尸的时候趁机逃跑的。”齐二妮答道,“那日里死的一个人,被打得太厉害,满身的血,脑壳都敲烂了,那些看守嫌弃污糟,不愿意碰,让咱们几个抬出去扔掉,草民瞅准机会,先滚下山坡,后泅水跑了,好险没有让她们捉到。 “自打逃出来后,是白日里躲躲藏藏,夜里加紧赶路,这不,今天才到城中,一刻也没敢耽误,就向青天大人求救来了。” 说罢,又伏地叩首,涕泗横流,“还求大人救救咱们这些可怜人。” 一番话,听得门外围观者好几个跟着垂泪。 刘钰烦不胜烦,提心吊胆的,唯恐陛下真对此事上了心,赶紧就要打发她,“你急也急不来,本官方才已经说过,此事尚须人手和时间去查,你且退下,一旦查明果真如此,本官自会解救。” 话音刚落,却听沉默至今的苏锦忽然开口:“依我愚见,此案往后或还须她登堂作证,若是让她自去,恐怕将来一时找不见人,不如替她寻了客栈,好生安置,若需要时也好传她,刘大人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话里话外却并不是容商量的意思。 刘钰心说,这哪里是在问她,帝师都当面开口了,她难道还有不许的道理不成? 只能赔着笑,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是该这样办。” 说着,就唤官吏:“来呀,遣一个人领她下去,仔细安置了。” 却见楚滢摆摆手,笑得和气,“刘大人这里人手紧,事又多,何必劳动她们。正好,我手下倒有闲人,让她们跑腿就罢了。” 也不待她答话,扭头就道:“百宜,你带这位苦主去。” 百宜应了一声,立刻就上前,对那齐二妮温和道:“请您随奴婢来。” 齐二妮见状,激动得越发连连抹泪,被搀扶起来仍在称谢。 外头围观的百姓也啧啧称赞,都道官府的大人心善。 刘钰听着众人称道,一颗心却像悬在半空,左右都不是滋味。 她原是想先将场面掩饰过去,再让底下的人悄悄将这不知深浅的民妇料理了,别坏了恭王她老人家的好事。 至于陛下这边么,想必对这民间讼案并无多少兴趣,且终究是不会在江州久留的,只要陛下的御驾一离开,在这地界上如何办事,还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如今这样一弄,却是难了。这事经了御前姑姑的手,她一时半会儿的,还当真不好让人动手了。 她单是没摸透,这位陛下是一时闲暇,听着这平头百姓的苦处发了善心呢,还是当真想要插手深查? 没容她细想,百宜将人领走,门外围观众人纷纷散去,这堂却也是该退了。 回到人后,她便仍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道:“陛下辛劳了,还是快回后院里歇着,微臣让人再换了茶水点心来。” “嗯,”楚滢淡淡应了一声,忽道,“刘卿,方才这齐二妮所言,真有此事吗?这江州地界,在朕的印象中富庶安泰,民生和睦,怎么竟然如此。” 她一听,连忙掀了衣摆,就地便要跪下。 “陛下恕罪,这都是微臣的失职,在这江州知州任上,竟是半点也不知道。” 膝盖还未落到地上,就见楚滢摆一摆手,“罢了,这等藏在崇山峻岭里的营生,既是它有心避着人,你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你平日治理州府,大抵还是不错,罪便不要请了,尽快将案子查清便是。” 刘钰连忙应允称是。 就见楚滢抻了抻胳膊,在人前活泛了一下筋骨,“朕坐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先回房中去歇歇,刘卿不必操心,自去忙你的。” 将要走了,又回头笑了一笑,“那评弹唱曲儿一类,还得要刘卿安排。” 她微怔了怔,忙堆起笑,“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如此便行礼恭送,直到瞧着陛下和苏大人的身影走远了,她才直起身子来,徐徐舒出一口气。 方才她只以为,今日是要挨陛下查问了,心想着两害相权取其轻,承认自己为官失察,总比供出自己与恭王的算盘要好。却不料,这陛下不过随口问一两句,也不如何在意,心心念念着的,还是要听江南男子拨弦唱曲儿。 她不由心道,这般雏鸟似的小皇帝,在恭王她老人家面前,当真是不够看的,也怪不得她自己早早站队保身了。 而那边厢,楚滢与苏锦回到房中,脸色才渐渐地沉下来。 “没想到齐家村的人,当真在恭王的手底下。” 苏锦亦是脸色微青,一时间竟没有话答她。 他们此前,早有隐约猜测,这莫名失踪的齐家村人,怕不是与恭王的阴谋有什么联系,但始终没有实证,心里也不敢全信。 前世恭王在江州山岭里,不过是私开一座铜矿,楚滢先入为主,今生也总这样以为,只想着抓住证据,好查办了她了事。但如今…… 她竟掳了人去私造火药,她想做什么? “我竟不知道,恭王能胆大至此。”她冷声道。 苏锦少见她这般肃杀模样,亲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声音和缓:“陛下无须动气。” 稍后,又补:“气也气不来什么。” “嗯。”楚滢点点头,捧起他倒的茶喝了一口。 她怕自己脸色难看,反惹了他担心,有意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冲他道:“怎么样,我今天演得还可以吗?” 苏锦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何止今天,陛下这些日子以来都演得很好,怕是要将戏班子的活儿都给抢了。” 楚滢便哈哈大笑,笑罢了,才正色道:“只是委屈了苏大人。” 自打从宫里出来,她便装出了一个一心游山玩水,疏忽政事,连带着对苏锦也不甚在意的模样,到了江州之后,更是成日里贪图享乐,在地方官员的前呼后拥中飘飘欲仙。 倒让苏锦落得,白日里要陪着她四处走马观花,回到府衙中还要与知州周旋,想要讨些历年账册一类的东西来瞧,却因着这位陛下头一个不上心,被知州变着法地糊弄推脱。 前些日子里斥苏锦狐媚,不能拦着陛下南巡的那些大臣,如今已有不少改了风向,掉过头来说这帝师苏大人既可怜又无能,纵着陛下轻飘,自己鞍前马后地卖命,却也落不着好处。 背地里更是不乏悄悄说楚滢的,说她前阵子在京城,瞧着倒还像那么一回事,有些要励精图治的模样,不料终究是少年心性,稍一松懈,心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大楚朝,是难喽。 这些话她只作不知,其实半句不少都落进了耳朵里。 她伸手去抱苏锦,埋在他肩上吸了一口熟悉气息,眼中仍隐现忧色。 “可惜这演来演去的,终究演不到点子上。” 苏锦亦轻轻叹了一声:“比预想中更难。” 恭王与江州知州刘钰,利益纠葛早已盘根错节,他们此来,虽打的是帝王出巡的名义,乍看起来高高在上,实则暗地里却颇多掣肘。 人到了江州地界上,恭王心里定有防备,若是做得太明了,引起刘钰的警觉,恭王那边便立刻知道,敌在暗,我在明,反而陷入被动。 这些时日以来,楚滢只充作乐不思蜀的小皇帝,万事不管,意在麻痹刘钰,他绞尽脑汁与对面周旋,单凭拿到手上的这些东西,却至今寻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好有借口设卡查验过往货物。 眼看着五月将近,留的时间却也不多了。 若是恭王果真在造火药,事态之紧迫,已经不容他们再耽搁。 他正冥思苦想,忽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脸颊,身边人笑得软绵绵的,糯声糯气:“苏大人别太愁了,心烦伤身。” 他微微一笑,却也无奈,“若是臣能想出办法,自然就不愁了。” 话音刚落,唇上就被轻啄了一下,楚滢贴在他跟前,眼睛又圆又亮,像是小鹿。 “那假如我想出了办法,苏大人给什么奖励?” 他哭笑不得,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哪有还没说法子,先讨赏的?你先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 楚滢半个身子都挨在他身上,胸脯一起一伏,暖暖热热的。 “我的法子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兵行险着,或有奇效。只是……只是可能还要委屈苏大人一些。” 第46章 画舫 为你放烟花。 数日之后, 城中河上。 一艘画舫灯火通明,缓缓而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其后更有几只小船相随,隔着河水波光, 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岸上有看热闹的孩子,用手指着, 稚声稚气道:“爹爹你瞧,好漂亮呀。” 大人亦纷纷赞叹,直道不知是怎样的大户人家, 将从前见过的排场都给比下去了。 画舫上, 却有一老妇颤颤巍巍, 缓慢前行, 且须避让着行色匆匆传菜的下人, 行动间颇为令人提心吊胆。 身旁搀扶她的婢女不由道:“大人,您这是何苦来哉?这岂不折腾自己身子。” 老妇吃力地挺了挺腰杆,气势倒是很足。 “本官乃是户部尚书, 陛下既要出巡, 我按理便当伴驾随行,公文口谕,不可有一日耽搁, 何错之有啊?” 婢女苦着脸,又不敢十分与她辩, 只能低劝道:“陛下不也顾惜您年岁大了,一早便降了旨意,不须您亲自随行,只叫下面官员跟着便罢了, 让您在京城好生安养。” 顿了顿,又道:“便是今夜,其实您老也不必跟着游船的,听那些闹嗡嗡的歌舞曲子有什么意思?不如在官舍里歇息罢。” 此话一出,立时就让老妇瞪了一眼。 她拔高声音道:“连你也嫌本官老了?叫本官躺在家中做个痴人聋人?” 婢女忙道:“奴婢哪儿敢啊,您消消气,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哼,我前阵子还只道,是那姓苏的狐媚,哄着陛下偏听偏信他。”老妇气息粗重,七窍生烟,“如今方才晓得,陛下自个儿就是个不争气的,这才登基多少时日,便忙着下江南寻乐子来了。” “哎呦,大人快别……” 婢女慌得不行,又不能真掩了她嘴,这老妇便越发气头上来,挥舞着拐棍比划。 “说什么视察官府,体察民情,这些日子是越发的荒唐了,不见她查问过半点政务,成日里只知道听曲儿看戏,那刘知州也真懂得投其所好,上赶着陪她胡闹。今日里可好,将这画舫游船都给拉了来。” 她满脸的痛心疾首,连连质问:“你可知道,里头寻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教坊花楼里的伎子!那等龌龊东西,陛下竟也同他们一道厮混。这要是传了出去,还让人如何作想?” 将婢女急得四处张望,唯恐惹了大祸。 “大人您少说几句罢,一会儿再让人听见了。奴婢斗胆劝一句,这等事不是您能管得了的,您既是已经到了船上,便进去闲坐一夜,喝酒吃菜,找个身子不济的由头,早些告退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是好心劝,这老妇却仍执拗。 “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有什么不敢说的?若我早知道陛下这般荒唐,上回在凝心斋前,便合该再痛骂几句。以血为谏,便是文官之风骨!” 说得正激动,船随波微动,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亏得婢女手上有力道,忙忙地扶住,一个劲儿地将她往里面架,“大人保重身子,进到里头可万万不能再说这些了。” 画舫是二层,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中透出奢靡气息。 楼下厅里,楚滢已经在上首坐定了,苏锦在她身旁,席间坐的皆是此次随行的官员,外加一个知州刘钰,也陪侍在底下。 厅中香风细细,正有美貌少年踏乐起舞,正值江南仲春,身上穿的皆是轻罗软纱,紧贴着肌肤,纤长漂亮的线条便若隐若现。 行动之间,偶有衣袖衣摆扬起,雪藕似的小臂和小腿便露在外头,让一众女官看得耳热。 老妇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一张老脸僵得铁青,即便是婢女扶着她的手暗中使劲,极力劝阻,仍是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楚滢倒是满脸轻快,笑眯眯道:“李大人来了?” 她行下礼去,仍是不情不愿,“老臣年老力弱,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无妨,李大人年事已高,朕如何会怪罪?” 楚滢今日像是格外好性儿,道:“你这般年纪,还要辛苦伴驾出巡,已是十分不易,快坐吧。” 这李大人刚被扶到席间坐下,一见上前来替自己斟酒的人,便立刻又倒吸了一口气,险些没有背过去。 原来,此番侍宴的既非宫人,也不是府衙的下人,竟是城中烟花之地的小侍,眉目含情,不胜娇羞,举手投足都写着风流。 她气得双手直抖,连杯盏都举不起来。 身后婢女当着众人,也不好直言,只能婉转劝道:“大人怕是一路过来累着了,快歇歇。” 李大人紧闭双目,连连叹气,却被淹没在满室丝竹之间,半分动静也传不出来。 有君如此,大楚不幸啊! 她在这边厢气得直哆嗦,那一厢楚滢却眉开眼笑,冲着刘钰道:“刘卿这几日来安排甚好,随行侍奉,无一处不周到,朕稍后有赏。” 刘钰远远地坐在席间,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陛下出巡至江州境内,江州上下不胜荣幸,微臣任此地知州,接驾随侍,乃是分内事,安敢不用心,又有何颜面领赏呢。” 楚滢放下酒杯,朗声大笑,“也不是哪一处地方官,都有你这样的机敏与眼色,朕说你当得,你便当得,不必畏首畏尾。” 她这才敢谢了恩,头埋得低低的,尽是谦卑。 却挡不住席间诸大臣的目光一言难尽,像是锥子似的,直往她脸上扎。 谁人不知,这位刘知州是凭什么本事讨的陛下欢心? 前些日子,大费周章,征集了许多人力物力,伺候陛下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这些天却更是不得了,竟将那些教坊里的乐伎、戏园子里的伶人,都给一股脑儿地唤了来,成日里变着花样在陛下跟前折腾。 直闹得整个州府衙门,公文也不赶了,差也不办了,从早到晚鼓乐盈天,哪里还像是个森严的办公之所,比那花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外头的百姓消息不灵通,不知是陛下驾到才有此怪像,还直道是有什么大事,竟在这府衙里搭起台唱大戏来,探头探脑地想看究竟。 身为官员,只知阿谀奉承,怂恿着少不经事的陛下胡闹,这等行径,人人背地里都要唾弃。 楚滢倒像是不曾看见臣子们怪异的目光,仍是一团和气。 “朕在江州也停留了半月有余,这两天思量着,也是该往别处去了。” “这样快?”刘钰作惊讶状,转瞬笑道,“微臣连同江州百姓,都极是不舍,还盼着陛下在此地多停留些时日才好。” 席间诸臣便越发不耻,个个心里嘲讽她谄媚已极。 楚滢面对这等马屁,倒是波澜不惊的,只笑笑,“不过朕倒有一事,还想劳烦刘卿。” “陛下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对面赶紧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今日坐这画舫,只觉春水碧波,极是怡人,忽然想到江南一带,水网密布,随后要去的地方理应与此间连通,不如泛舟而行,较之走陆路又别有一番意趣。” 她望着刘钰,轻描淡写,“不知这些船只,连同船工一类,若要再用些时日,可还方便吗?” 就听对面忙不迭道:“陛下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微臣了。这是您赏给微臣和她们的体面。” 席间众人便更是个个面色难言,只不敢在陛下跟前十分显露了出来。 此番南行,已花费不少时日,水路相比于陆路,又更慢上许多,瞧陛下这般模样,是打定了主意要畅游了,哪管公文往来不便,政务堆积如山。 正心中叹气,却见百宜走到楚滢身旁,压低声音说了两句,楚滢将酒杯一放,面上就绽开笑来。 “走,众位爱卿,”她边起身边道,“随朕一同到外头去瞧个新鲜。” 众人一时皆怔住,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花样。 楚滢自不管她们,向着身旁的苏锦一伸手,“来,一起去。” 她在人间行如此亲密举动,苏锦的脸上却既不见喜色,也无羞意,反倒是容色清冷,竟像是无动于衷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僵持在半空,顿了顿,复又道:“苏大人。” 苏锦的眉心微动,未发一言,终究是将手轻轻交到了她的掌心,虚借了一把力,便站起身来,在她的引领下向外走去。 只是二人之间,始终相隔两步,使得那相互交握的手悬在半空,显得有几分别扭,相比亲近,更像是不甘不愿。 众人走出厅外,站到甲板上,只见月明星稀,河道两岸是江州城的繁华所在,酒楼教坊,鳞次栉比,欢声笑语,灯火交映,落在水中,倒像是沉了满天的星。 夜风徐徐,倒是吹散了舱中酒气,甚是舒爽,只是谁也不明白,陛下心里怀的是什么主意。 终究是苏锦先问:“陛下想让臣等看些什么?” 语声亦是淡淡的,并显不出有几分兴趣。 话音刚落,只闻一声清啸,不远处的夜空里,忽地绽开一朵烟花。 第47章 侍儿 是府衙里的奴才,家世清白,模样…… 寻常烟花, 众人也见了不少,只眼前这一种,倒真有些讲究。 它外头有一个彩绘的纸壳子, 形似凤鸟,动起来也很像是纸鸢, 直直地飞到天上,火药在里头燃得通明, 将彩凤映得精美非常,栩栩如生。 飞到极高处时,纸壳子恰好燃尽了, 烟花才不偏不倚地绽开, 开出满天绚烂, 火树银花。 即便是江州富庶之地, 和见惯了世面的京官, 此前也不曾见过这般精巧工艺,一时赞叹连连。 不单她们,连划船的船工, 伺候的下人和伎子, 也在后头挤挤挨挨地看热闹。 周遭喧闹中,唯有苏锦一个,身形单薄, 容颜冷清,好像千般热闹都与他无关似的。 “喜欢吗?”楚滢牵着他的手, 笑得微微眯起眼。 他只极轻地蹙了蹙眉,声音在河风里有些飘渺:“陛下让人弄这些,是为了臣吗?” 这一队船,原是首尾相连, 鱼贯而行的,此刻,后面几艘小的却都远远退开,只为燃放烟花时,不让响声与烟尘惊扰了主子。 那凤鸟烟花之后,又有许多平日里能见着的,龙出水、夜明珠、仙人送瑞一类,单挑那升得高的放,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映得半边夜空都如白昼。 即便是繁华的江州城内,也甚少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个个仰着头,不乏兴味盎然地指点比划,连各处酒楼阁子里的人,也忍不住开窗探头一观。 便是在这一片盛景中,楚滢牵着苏锦,用恰好能被周遭众人听见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明日便是苏大人的诞辰,朕便以这些烟花相贺,苏大人以为如何?” 一时之间,四周便全静下来。 在满天烟花的隆隆声,和两岸游人的欢笑议论声中,唯独这一艘画舫上,静得那样不合时宜,各怀心思。 苏锦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道:“多谢陛下,臣感念于心。” 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只如平日在朝堂上一般,云淡风轻,又透着几分疏离。 许是河上的夜风吹着的缘故,他被楚滢握在掌心的手,忽地轻颤了颤,像是冷似的。 一众臣子之中,那李大人头一个耐不住,愤愤道:“成何体统!” 只是她年迈体弱,方才出来时,便不曾往前凑,只站在那船舱的口子上,远远望着,这一句遮掩在烟花鸣响中,倒不曾让人听见了去。 身旁的婢女被唬了一跳,压低声音,匆匆劝她:“大人,此刻可千万不能扫陛下的兴头呀。” 她抱住李大人的臂膀,一个劲儿道:“外头风大,咱们还是回去歇着吧,陛下不会怪罪的。” 那李大人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横眉怒目,“眼前若是后宫君侍,任凭陛下如何铺张,本官亦无话可说。可他苏锦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介朝臣罢了,日日住在宫里,身担帝师之职,不想着如何匡扶社稷,反倒每天琢磨着怎样蛊惑陛下去了!这叫做什么?妖孽误国呀!” 她说得兴起,义愤填膺,离得近的几位朝臣都听见了,回头偷眼觑她,神色晦涩。 慌得婢女赶紧将她往船舱里扶。 “大人喝得多了,快进里面去吧,何况……” 她瞥一眼那站在船尾的人,终究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何况奴婢瞧着,帝师大人也未必如何高兴。” 的确,不单是她,苏锦的脸色落在所有人的眼里,都令人心生疑问。 按理说,区区一男子,能让陛下费这样多的心思,当着众人之前给这样大的脸面,应当是受宠若惊,喜不自胜才对。 可他眉头却只微微蹙起,仰头望着天上烟花,神色怔忪,竟像是有些出神,眸中映着那五光十色,却显出几分落寞。 楚滢想是也看见了,回转头去,静静地望着他,“怎么,苏大人不高兴吗?” 他收回目光,只微微一笑:“陛下这些日子,百忙之中还抽空为臣庆生,臣如何敢不领情。” 此话一出,周遭便传来几声低低的吸气声。 离得近的臣子唯恐惹祸上身,只埋头装作事不关己,远些的却耐不住,偷偷交换眼色,俱是惊异非常。 这话,几乎是明着怨怼陛下连日寻欢作乐了。 这位苏大人向来沉稳从容,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在朝堂上受人言语奚落,也从不当面作色,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倒是一反常态,乔张做致起来? 怕不是瞧着陛下往日里爱重他,便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敢当众拿捏陛下吧? 天上的烟花落幕了,余烬窸窸窣窣地落下来,明月长空里,只有火药的烟气未散,如白雾似地缭绕着。 楚滢站定在原处,与苏锦对视了片刻,却到底没有说什么,仍旧是牵着他的手,只淡淡道:“看完了,便进去吧。” 诸人重回席间落座。 丝竹声又起,小侍们方才便将黄酒煨在铜吊子上,此刻热热的,正好入喉,抚得方才吹过夜风的身子暖融融的,舒适至极。 “素闻这江南产得好黄酒,”楚滢在上首托着下巴,笑道,“果然不错。” 一片闲谈声中,刘钰却顾不上在御前凑趣儿讨喜,暗中向伺候在侧的百宜使了个眼色,二人前后脚避开人,站到船舱外去。 “姑姑,”这人压低声音,颇为犹疑,“您看这一会儿……还照原定的来吗?” 百宜站在她跟前,模样端肃,神色从容。 “既是陛下不曾发话,那自然是原先怎样定,如今仍旧怎样办。” “这……” 刘钰的目光忍不住往舱内一飘,脸上十分为难。 她也知道,这百宜姑姑是御前亲近的人,她开口那便等同于是陛下的意思,前日里,事情也是她亲口吩咐下来的。 只是如今…… 她远远望着船舱里边,坐在陛下身侧的苏大人,容色清冷,喝酒吃菜都不过浅尝辄止,像是满腹心事一般。 她心里便忐忑得很。 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可是燃了烟花为苏大人贺生辰的,饶是如此,二人之间也不见浓情蜜意,反倒像是怀着几分别扭似的。 若是此时按原定的计划走,这万一闹将起来…… 她终究只是地方知州,不曾在京中任职,更没有见过宫中的风浪,便不由得揣着小心,多问了一句:“微臣极怕惹出祸事来,却也担待不起。还请姑姑可怜微臣,给指一条明路。” 百宜瞥了她一眼,只淡淡一笑,不达眼底。 “咱们都是奴婢,怎能揣测陛下的心意?刘大人无须担心,陛下让如何做,便做就是了。” 如此,刘钰算是自个儿讨了个没趣,也无法,只得依言办来。 她先送走百宜,又叫过自己带来的人,低声嘱咐几句,这才回到厅中。 里头一曲正近尾声,满室的酒菜香气,在船舱内浮动,倒显出几分滞闷来,扰得人昏昏沉沉。 凤箫的最后一声余韵也散了,只见厅中乐伎舞伎皆静待在场,却迟迟不见新的动静。 楚滢坐在上头,红光满面,像是有些喝多了的模样,扬声问:“嗯?如何不奏下一曲了?” 刘钰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揖,“下面人排演了一支新曲,愿请陛下一观。” “哦?”年轻的帝王一挑眉,不甚在意的模样,“那便呈上来。” 她应了一声,轻轻击了两下掌,便见从外头进来一人。 是个纤纤弱弱的少年,大约才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便如嫩柳一般,更着意穿了一身浅碧色的春衫,越发衬出身段婀娜,腰肢不盈一握。 若论相貌,实则并不出众,不过当得起一个眉清目秀而已,但或许是江南男子格外婉约,眉梢眼角的那副意态,倒的确是有几分味道。 他手上抱着一把琵琶,一路进来,便径自弹拨。 平心而论,琴技并不如何见长,相比先前那些琴师乐伎,要逊色许多,至多是取一个江南小调的清新罢了。 只是那游走于弦上的春葱玉指,白皙动人,倒显得曲子如何并不重要了。 他行至御前,短短一曲也便奏完了,在座诸人只听了个囫囵,尚未来得及品评,便见他婀娜福身,眉目含羞。 “奴给陛下问安,愿陛下万福。” 席间大臣皆是位高权重,见惯场面的,这一番动静,如何瞧不出来用意?当即有几个,就抬眼向刘钰看去,目光极是轻蔑。 那意思很明白了——堂堂一个知州,处处阿谀奉承还不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这般招数,那当真是连半分脸皮也不要了。 刘钰直感到面皮发烫,让几道锥子似的目光盯着,也不敢擅动,实在苦不堪言。 她心道,这也不是她谄媚,实是陛下暗地里命人交代了的,她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木头船桨罢了,这与她有何干系? 无法,只能是她背这口黑锅罢了。 满室微妙的静默中,她抬眼看了看上首,只见苏锦脸色微微紧绷,一双眸子凉凉的,直望着那抱琵琶的少年。 身旁的楚滢神色似是漫不经心,一眼扫过来,落在她身上停了一停,却叫人脚底下发颤,不得不掂量。 她暗自叫苦,心里直道,她好端端的坐在知州任上,如何还要卷进这样的苦差事。 面上却只能堆起笑,拱手问:“陛下瞧这侍儿如何?” 楚滢斜斜打量着她,“刘卿有话,不妨直说。” 刘钰越发觉得,自己这口锅顶得,当真是没有名堂。 “陛下出巡在外,为了民生晨兴夜寐,微臣心里极是不安。那些教坊里的男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微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他们往陛下跟前凑。” 她笑得极尽暧昧,“只这一个,是府衙里的奴才,家世清白的,模样也干净。若是陛下不嫌弃,便叫他在跟前端茶递水,以慰路途辛劳吧。” 第48章 禁足 这就是朕的好帝师。(二合一)…… 她话说得隐晦, 在场又有谁是不曾见过世面的,哪能听不出这其中隐含的意思? 当即有几名大臣,便别过脸去, 以袖掩面,频频摇头, 瞧那模样深以与这般人同朝做官为耻。 刘钰私心里瞧着,对面坐的那位李大人, 若不是当着御前不好发作,怕是就要挥起拐杖向她抡过来了。 她心里不由再度叫苦。分明是陛下自个儿的主意,如今却泼得她一身泥。 万幸, 上面高高坐着的楚滢, 倒也没让她难堪太久。 她向着面前的小侍打量了几眼, 就轻笑一声:“这江州果然人杰地灵, 不过是府衙里做杂事的侍儿, 倒也生得清秀可人。” 那小侍闻言,本就桃花似的面颊上顿时又添了红,半低着头, 羞怯难当, 一缕墨发从鬓边垂下,越发衬得人如清水芙蓉。 刘钰赶紧趁热打铁,道:“咱们府衙里粗陋, 哪赶得上宫里头的人规矩伶俐?微臣矮子里拔高个儿,择了最乖巧懂事的, 才敢送到陛下跟前伺候。” 说着,就冲那侍儿使个眼色:“陛下抬举你呢,还不快谢恩?” 心里只想着将这一节草草过了,别再蹚这浑水。 那侍儿也是个机灵的, 知道这便是自己飞上枝头的日子了,莞尔一笑,眉目含情,“奴谢陛下恩典。” “嗯,”楚滢点点头,像是心情甚好,“那往后便跟在朕身边吧。” 席间颇有一些耿直的大臣,脸色发黑,瞧着便没有什么好模样,只是不敢在陛下跟前出言无状,只能将钉子似的目光直往刘钰脸上投,将脸色都摆给了她看。 尽管人人都明白,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终究她没有将话说死,并不曾当场封了位份下来。 没有名分,那即便是侍了寝,也不过是一名官男子。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如今后宫尚且空虚,更没有一女半子,毕竟也是韶华鼎盛的年纪,要在身边留几个人伺候起居,仿佛也没有什么值得指摘。 只是这巡幸江南,便从民间带了一名男子回宫,且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儿子,不过是江州知州敬献上来的一个小侍,这传出去仿佛总是…… 各人心里刚掂量到半截儿,却冷不防听见一道清冽声音响起。 “陛下让他跟着御驾,是作何之用?” 一时间,众人都抬起了头,停了杯箸,望着那发声之人,惊愕不已。 苏锦一整夜都没怎么开口,即便楚滢特意命人演了一场烟花,为他贺诞辰,他也不过寥寥几句谢恩,不冷不热的,并不见如何上心。 此刻却一反前态,目光如炬,直盯着身侧的人。 楚滢让他问得一怔,唇边挂着的笑落下来两分,声调倒还平和:“不过是在朕跟前添茶倒水,做些微末功夫罢了。” 稍停了停,又道:“此次出来,带的人原就不多,许多事里外都只靠百宜一人,她也辛苦。” 这话出口,已是额外多言解释了,只差明晃晃地写着另眼相待。 苏锦却只牵了牵唇角,笑得有些发凉,让人捉摸不透。 他目光在楚滢和那小侍之间来回一转,声音平静,却如惊雷。 “哦,是吗?那今日御前侍奉的功劳,不知回了京城之后,又打算如何嘉奖呢?” 他直直望着楚滢,笑容和煦,“是封贵人呢,还是直接位列四君?” “……” 船舱里这样多的人,静得连半分大气也不敢出,原跪坐在中央空地的乐伎和舞伎,都瑟缩着身子,露出求救般的目光,只求快些逃离这是非之地。 楚滢与他对视着,像是有片刻错愕,眸中划过某些难言的情绪,衬着唇边未褪尽的笑意,显得格外别扭。 但她最终只是轻笑了笑,与平日和苏锦一同上朝时没什么两样。 “苏大人说什么呢?” 她说着,就用下巴轻点了点,示意身后的百宜倒酒,那模样并无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的意思,明摆着是想轻放了过去。 只是百宜刚执起酒壶,苏锦的声音却再度冷冷传来。 “臣有何处说错了吗?区区一个府衙内的侍人,竟值得陛下大费周章,婉转迂回地让人送到身边,若是不给个贵重些的位份,又怎能对得起陛下这一番用心?” “……”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下巴几乎都要给惊掉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触了上面的霉头,只敢与邻座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满脸的震惊。 苏大人今夜这是怎么了? 苏锦端正自持,一言一行稳妥周到,从不行差踏错,乃是出了名的,尤其是任了帝师之职后,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更是力求无过,向来都是三思而后行的。 也是因此,朝中许多人背地里都说,男子做到这般份上,实在是无趣,古板得紧,半分也不讨人喜欢。 而眼前,他的冷淡锐利,大异于往日,几乎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百宜捧着酒壶的手,也忍不住一僵,但在御前不好坏了规矩,正要假作无事继续斟酒,不料楚滢轻轻一抬手,竟是以帝王之尊,亲自将她拦下了。 这便是大事不好的征兆。 “苏大人,”楚滢望着苏锦,眉眼间竟还像含了一分笑,“这是在说哪里的话。” 苏锦眼睫微颤,神色平静得有些异样,总像是勉强维持着这一刻体面,但稍有一阵风过,就要抖落了他一身霜雪似的。 “陛下听不明白吗?”他淡淡道,“这侍人早在前几日里,就得了陛下青眼,您若是有意,发一句话便是了,自然没有不从的,何必让刘知州今夜当着人前,演这一出戏码。” “……” 这般奢靡的画舫,原是处处设计妥帖的,只要闭紧了门窗,任凭外面如何夜凉,舱中都是暖意融融,绝不会冻着了出游的贵人。 然而此刻,厅里竟忽地凉得很,像是外面河上的风一夕之间全都灌了进来,吹得满身萧索,人人背脊上都寒毛直竖。 只是再凉,也凉不过楚滢此刻的目光。 “苏大人,你怕是喝多了。”她轻声道。 她已经褪去了素日和气的外衣,话音里的威慑之意明白地显露出来,让人无法忽视。 尽管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知州刘钰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将府衙里伺候人的侍儿都随意敬献上来,供陛下金玉之躯受用。她敢这样做,必是事先得了授意。 然而,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明晃晃地挑破,半分也不给陛下留脸面,哪怕是苏锦,这也…… 满室噤若寒蝉中,只有苏锦一人不慌不忙。 “臣没有。”他微微笑了一下,却像是苦涩,“臣身为帝师,只是行教导劝谏之责而已。” 楚滢挑起唇角看着他,神色难辨。 “苏大人想劝谏朕些什么?” “陛下金尊玉贵,即便要选人侍奉在跟前,不说出自何等簪缨世家,至少也该是出身良籍,方不辱没了皇室门楣。” 他淡淡一眼扫向那小侍,轻描淡写:“他的身份不妥。” 那小侍在跟前站了许久,本已是落了难堪,再让他这样一说,越发无地自容,眼眶红红,原是要哭的,撞上他在朝堂上能震慑百官的眼神,又硬生生让吓了回去,垂着眉眼,不敢出声。 楚滢瞧在眼里,就止不住地泛上冷笑。 “哦?那苏大人以为,当如何做才好?” 她神色已是相当不善,席间有与苏锦无甚仇怨的,已经悄悄向他递眼色,意在劝他知难而退,不可仗着陛下素日厚待他,当真忘了分寸。 不料苏锦却像是坦然自若,甚至对答如流。 “依臣所见,便该让刘知州将他领回去,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另外……” 他抬眼看向刘钰,不假思索,“刘知州一味逢迎,举荐失当,理应受罚。” “苏锦!” 楚滢骤然拔高声音,将满室的人齐齐吓了一跳,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有几个胆小些的官员,已经四下里偷眼打量,膝下发软,心里揣摩着何时该跪。 那小侍更是没经过大风浪,哪里经得住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就挂了泪珠子,抖得像是风中残叶似的。 楚滢瞥了他一眼,冷声冲刘钰道:“带下去。” 又看看匍匐在厅堂中央,恨不能遁进地里去的那些舞伎乐伎。 “这些也一并退下,别碍朕的眼。” 刘钰自打方才起,连一声赐座都没听见,在这暗流汹涌中杵了半天,正叫苦不迭,闻言立刻一叠声地答应,飞快招呼了那些人,低头哈腰地就退出去。 连带着她自己,也只当是得救了一般。 帝王的盛怒之下,只有苏锦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讽般的笑意。 “陛下这是在和臣动怒吗?” 楚滢望着他,像是咬了咬牙,竟也被气得笑了。 “苏大人以为,朕不敢?” “不,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在朝中这些年,如何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他忽地扬脸一笑,竟有几分明快,“只是,陛下唤臣一声老师,向来待臣敬重有加,颇多照拂,臣这些时日以来,从不曾被陛下疾言厉色过,且为此常感念于心。” “……” 楚滢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狠狠一怔,目中现出一瞬间无措。 “苏大人……” 她不自觉地抬了抬手,像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去牵他,然而还未触及他衣袖,却见苏锦的笑容骤然转为讥讽。 “臣从没有想过,陛下有朝一日当众苛责臣,竟是为了区区一个侍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滢眼中刚浮起的一丝暖色,即刻又隐了下去,反而换上了几分不耐烦。 “苏锦。”她沉声道,有明白的呵斥意味。 苏锦从椅子上站起了身,退开几步,庄重地向她行了一礼,神色肃穆。 “先帝临终前,将陛下托付与臣,授臣帝师一职,臣便自以为应当事无巨细,匡扶陛下,以求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他道:“陛下此番出巡以来,日日耽于游乐,疏忽政事,已令百官侧目。如今又不顾礼法,竟要纳奴籍男子入宫,若要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笑柄?臣在其位,便无法……” “放肆!” 他的话音骤然被打断,只见眼前楚滢一张脸紧绷,目中燃着怒火。 他还未如何,席间众人全跪下了,哗啦啦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宝髻珠钗,匍匐于地。 “陛下息怒。” 一转眼,满室里站着的,竟只有他一个。 楚滢端坐于上首,笑得生凉,“苏大人,你口口声声倒是磊落,你自己信吗?”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微皱了眉头,“陛下之意,臣不明白。” “他不过是个侍儿,朕还不曾开口,要予他什么册封,他是奴籍还是良籍,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究竟是站在帝师的位置上,来教训朕,还是……” 她勾了勾唇角,辨不清是轻蔑抑或暧昧。 “还是,你将自己视作朕的枕边人?” “……” 苏锦的身子猛然一颤,平静到此刻的脸上,才忽然现出了几分苍白。他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一个字,好像单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楚滢注视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好像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良久,才轻声道:“朕向来喜欢你。” 他仍是低头拱着手,半分也没有抬眼看她,只眉心蹙得极紧,像是忍着什么天大的酸楚。 “正是因着喜欢你,朕愿意为你燃烟花,愿意当着群臣的面为你庆生,即便是越了礼法,亦无不可,但是,”她垂眸看着他,音调平静,“但是,哪怕有朝一日,你当真成了朕的君后,你也是朕的臣子,朕的夫郎,无权置喙朕的决定,更不能犯善妒的大忌。” 她不疾不徐,脸色淡漠,仿佛从前种种温存,皆是片刻幻象。 她爱他,但她也终究是一个帝王。 “苏锦,你越界了。” 他的脚下忽地晃了一晃,仓促稳住身子,脸色却已颓然,好像从前他身为男子,傲立于朝堂之上的光华,在这一刻都尽数泯灭了。 他眼见得楚滢转过头,向百宜道:“这船上能腾出屋子不能?” “二层除了您的卧房以外,原还有一间小的。”百宜小心觑着她神色,“只是怕还没能准备。” “那便遣人打扫了,请苏大人住进去。” 楚滢脸色冰冷,毫不犹豫,“在抵达下一处州府之前,苏大人便不必出来辛劳了,只在房里安心休养吧。” “……” 四周闻言,满座皆惊。 有几名大臣已是按捺不住,悄悄抬起眼来,惊疑不定地望着前方二人。 陛下这意思竟是,要将苏大人禁足? 苏锦脸上雪白,连双唇也没有血色,却并不争辩,更不求情,好像方才与她那一番对峙,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只掀了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以首触地。 “臣谢陛下赏罚。” “……” 楚滢坐在上首,眉心悚然一动,默默攥紧了拳。 却在此时,那底下跪的众人中,忽地传出一道苍老声音:“陛下,不可如此啊!” 满朝之中,再没有比这人年纪大的了,众人不必回头,都知道这出声的是谁,跪在她身边的倪雪鸿沉默了整夜,此刻却也不好看她惹祸,忙着按她袖子。 “李大人,慎言呐!” 这李大人却不领她的情,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要挣扎着从她手里抽回袖子,要膝行向前。 口中还道:“不成,老婆子我不能由着陛下这样胡来。” 倪雪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今夜这一出疾风骤雨,来得毫无征兆,令人胆寒。 苏锦在陛下心里是什么位置,满朝文武中间,恐怕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了。为了他,陛下几乎将她这个兵部尚书给剃了头,她至今想起当时一幕,仍然胆寒不已,无数个夜里,都惊悸难安,时刻警醒着自己规矩为官,忠于陛下,切不可再与那恭王走一路。 但是即便如此,陛下对她,也只威慑敲打,而从未破格动怒。 而今夜,陛下竟忽地失了态,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了苏锦,勃然大怒,丝毫不顾往日情分。 这当真是为区区一个得了青眼的小侍吗? 她觉得自己是既老,又愚钝,竟半点都没有看明白。 只是这一番计较,她却也不好对这顽固的李大人开口。 正为难间,却听上面楚滢扬声道:“李大人,倪大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朕听听。” 她立刻吓了一哆嗦,俯首道:“臣不敢。” 那李大人却是个有胆色的,趁机一把甩开了她,颤颤巍巍膝行上前,口中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当如此对待苏大人!” “哦?”楚滢挑了挑眉,几乎是有些想笑,“你不是一向看不惯他吗?” “一码归一码,老臣心里如何看他是一回事,陛下身为人君,当如何待下,又是另一回事。” 这老妇梗着脖子,中气倒是很足,“苏大人所言,老臣亦深以为然。此奴籍男子,不宜入宫奉圣,此为其一。即便陛下为此震怒,将苏大人禁足却也无理,此为其二。” 一番话,说得底下众人越发战战兢兢,人人心中道其胆大。 楚滢倒是笑了笑,“无理在何处?给朕说说。” “苏大人身任帝师之职,直言进谏,无须受过。且即便要罚,对臣子却也无禁足一说,说到底,不论陛下私底下如何,他终究还不是您的后宫君侍。” 楚滢打量着她,像是有几分不可思议。 “从李大人口中听见这番话,倒是大出朕的意料。” “老臣并非为他求情,只是君臣之道,祖宗之律,不可违,不可乱。” 一时之间,满室官员竟有几分被震住了,面面相觑,其情其状,像是对她的话颇有些赞同。 楚滢扬了扬眉梢,还未说话,跪在她面前的苏锦却忽地笑了一声。 “我只道李大人素日与我不睦,以为我祸乱朝纲,不料今日,能听李大人此言,晚辈这厢谢过了。” 他略略侧转身,对那老妇颔首示意。 “只是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既是下了口谕,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抬头望着端坐的楚滢,笑容苦涩,又仿佛带着快意,“臣要百官和天下都看着,陛下是如何为一民间男子迷了眼,竟置往日情谊于不顾,要将她的帝师软禁惩戒的。” “……!” 楚滢刚有所松动的神色,陡然绷紧,劈手夺过一旁酒杯。 “陛下!”百宜惊呼。 苏锦的身子一晃,紧紧地闭了眼,唇角抿成一线。 众人仓皇间,只见楚滢一扬手,酒杯利落飞出。 却终究不是朝向苏锦,而是落入远处墙角,其声清脆尖利,碎瓷四溅。 “这就是朕的好帝师!”她勃然作色,拂袖而起,“李大人,你给朕瞧瞧,他值不值得你为他求情!” 一片劝慰息怒的声音里,她转身而去,抛下冷冰冰的一句:“即刻将苏锦禁足,不得有违!朕不希望再听见有人说和半句。” 她裙角消失在门边的那一刻,苏锦仍旧直挺挺地跪着,只唇角极轻地扬了一扬,辨不明神色。 第49章 脱逃 金蝉脱壳。 一夕之间, 人尽皆知,帝师苏大人惹了陛下不痛快,被禁足于画舫之上, 只许贴身侍人里外传递,除此之外, 一步都出不得房门。 船是刘知州孝敬的,顺流而下, 一路往相邻的越州去。 最大的画舫上,只有楚滢与苏锦,还有近身伺候的宫人, 余下的臣子与随从, 都安置在后头的船上。 另有天机军的随行护卫将士, 由于人数甚众, 而船只所能载毕竟有限, 便折了个中,一部分随船守卫,另一部分押着车马, 仍旧走陆路, 只待到了越州会合。 如此,便一路行去。 江南水域宁静,无风无浪, 这刘知州寻来的船又大又稳,加之楚滢提出走水路, 乃是为了沿途赏玩,而非赶路,船工自然将船驶得小心又妥帖,比之陆上车马颠簸, 不知舒服多少。 在后头船上待着的官员们,离开了楚滢的眼皮子底下,也自在许多,三五成群,或临河品茶,或凭栏吹风,自然也免不了要讲闲话。 而这话头,有意无意地,还是奔着前头画舫里那两位去了。 “你说这苏大人,这回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如何就那般想不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陛下争起来,这不是存了心要给陛下难堪吗?” “可不是,要我说他也真是个糊涂的。假若是关起门来争辩几句,或许陛下看他往日的情面,还让着几分,不至于如何。可他在人前就这样言行无状,咱们这些人可都看着呢,陛下要是不罚他,那脸可还往哪儿搁?” 周遭口舌纷纷里,却有一人冷冷一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她们这一群年轻官员,原就是品秩相近,素日交好的,见她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个个都不服,嬉笑着激她:“你倒又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你是躲到龙床底下听床脚了不成,可别托大。” 那人眼珠子转了一圈,分外轻蔑,“这苏大人在陛下跟前是什么身份,诸位都是心知肚明的,自然无须我再多言。你们单心里想想,他一介男子,时年已有二十五六了,眼下最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我瞧着,他最放在心尖儿上的还是权柄,还男子呢,比女子都心狠果决,怕人得厉害。” 话未说完,立时就挨了一记白眼。 旁边赶紧有人道:“你懂什么,这男子在朝堂上爬得再高,终究是男子,无妻主可依靠,哪里是长久之计。自然是惦记着趁年纪尚不算太老,还有几分容颜,早些择一良木而栖,这才是后半辈子的正经。” 那先头故弄玄虚的,听了这一句附和,才算是舒服了,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 “咱们陛下年纪尚轻,自然是不心急的,苏大人却已是耽误不得了。他自任帝师起,一直住在后宫,名节上早已不剩下什么了,又与陛下日夜相对,眼见得自己这边迟迟没个说法,陛下出来一趟,却又瞧上了新人。若是换了你们,心里作何想头?” “那倒也果真是。但不论怎样讲,这在人前闹将起来总是……” “他哪里是没有分寸,怕是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知道陛下待他不过尔尔罢了,心先凉了半截儿,这才借着此番由头,当众闹开来,只盼着能激陛下一激,替自己博一个名分。” 这人边说,边摇摇头,似乎叹息:“可惜,赌错喽。” 众人正将她的话揣在怀里思量,纷纷点头沉吟,忽有眼尖的,见不远处一道身影走过去,头皮一紧,连忙喊道:“见过倪大人。” 她这一出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匆忙问安。 倪雪鸿原想悄悄经过的步伐,只能硬生生止住。 她转回身来,面对这一群年轻的后辈,淡淡点头,“不必拘礼。” 心里却道,这群小兔崽子,眼神如何就这样好。 她方才打楼梯上下来,就听见她们在这儿聚众闲话,大放厥词,暗道年轻人果然毛躁之余,她压根没想管这趟闲事,只打算默默路过,权当做没听见。 她如今对那画舫里的二位,是半分也摸不清,也丝毫没指望能窥破什么秘辛,她如今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装聋作哑,做个庸吏,能在兵部任上光彩卸任,颐养天年。 至于陛下与苏锦的事,不是她能问的。 偏偏眼前这些官员见了她,颇有些惶恐,想是以为方才的议论让她听去,留了把柄。 其中有胆小的,便仓皇道:“倪大人,晚辈们知错了,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扫一眼面前诸人,无奈担着兵部尚书的职在身上,在她们面前终究不能失了体面,只得干咳一声,摆出一副肃穆面容来。 “自己知道便罢了。主子的事,何时能轮到你我议论?在朝为官,还是当警醒小心为上。” 这群人听了她的教训,便诺诺应声,方才的眉飞色舞此刻全不见了,个个灰溜溜的,低着头散开了去,躲进舱房里去了。 倪雪鸿这才望着外面河岸与清波,吐了一口气。 她在朝中日久,从前许多年里,都只当了一个糊涂官,大义无损,小节有亏,至于先帝猝然驾崩后,更是一时走歪了心思,受制于恭王,险些将自己的前程和一家老小都交代进去。 直到那回祭天遇刺后,楚滢亲自敲打她时,她才乍然惊觉,这看似懵懂的新帝,内里竟有不落下风的城府与手腕。 因而,哪怕此番众人皆信了,是苏锦一时失了方寸,触怒陛下,她心里却总不敢十分笃定。 她只觉得,许是自己真的老了,越来越看不清眼前局势了。 而另一边,巍峨富丽的画舫上,百宜正立在卧房门外,面对着满目忧色的细柳。 “百宜姑姑,您别怪奴婢僭越。”她小声道,“您素日待奴婢们好,咱们都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敢壮了胆子来和您打听。” 百宜低头望着她,轻叹一口气。 就见这小丫头噙着一汪眼泪,像是乞求一般,“姑姑,昨夜的情形奴婢们不曾见着,听说后都慌得没了主意,秋桑哥哥又在里头伺候,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他们都推举了奴婢来寻您,只想问问,咱们大人如今怎样了。” 陛下出巡,这些做杂事的宫人,原是没有资格随御驾出来的,是楚滢心疼苏锦,格外体恤,怕他身边照料的人不够,吩咐让桐花宫稍有些头脸的宫人,尽数都跟了来,倒是将大半个宫室都搬空了。 如今,这些半大孩子却都六神无主,只唯恐自家大人真的受了重罚。 百宜瞧她片刻,终是无奈,只轻声道:“放心吧,陛下是什么性子,咱们还不知道吗?” 细柳瘪瘪嘴,像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眼神往她身后的门里斜斜一飞,赶紧又落了回来。 “陛下往日是待大人可好了,可是,可是这一回……” 她揣着泪珠子,憋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轻轻一跺脚,“那小侍哪里比得上大人半分好,陛下怎么就舍得为了他,当众罚了大人,大人哪里受过这个。” 慌得百宜连忙虎起脸,沉声喝她:“胡说,这话也是能出口的?” 细柳立时给吓住了,小脸煞白,直道:“姑姑,我知错了。” 百宜警告般地瞪她一眼,即便心里头不忍,也要硬起心肠吓唬。 “你今日真是昏了头了,陛下就在这后头的卧房里,这话要是让人听去了,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待的?到时候,连姑姑我也保不住你。” 眼见得小丫头低头缩脖,慌得不敢出声了,她才放缓了几分声调,劝慰道:“陛下待苏大人如何,往日里咱们都是能瞧见的,即便是眼下这一时半刻,升起来几分火气,过后大约也不忍心苛待的。 “还是早些回去吧,做好自己手上的活计。”她道,“可千万不许在外头胡说了,要不然,反而给你家大人惹祸。” 细柳让她连哄带吓的,早已是失了主意,只知道诺诺点头。 刚要依言离开,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转身来。 “如今大人被禁足在里头,奴婢们却也没有多少活计可做了。”她期期艾艾的,“里面只秋桑哥哥一人,想来辛苦得很,姑姑,能不能派些活计给咱们,也好分担一些,为大人尽尽心?咱们保证,只埋头做事,什么也不传不打听便是了。” 百宜只摇头,“无事,这里一切有我,你们无须再操心了。” 细柳仍是不放心,又向她身后紧闭的房门瞅了一眼。 “姑姑,”她轻声道,“陛下把咱们大人给禁足了,怎么今日,仿佛自个儿也没出过房门似的?” “……” “其实陛下斥责了大人一场,心里也不痛快吧,她往日里最心疼大人了,还舍得真的几日不理睬呀?”小丫头眼睛水汪汪的,“姑姑,您得空劝劝陛下吧,好不好?” 百宜最终不得不耷拉下脸,复又吓唬她。 “是姑姑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不成?在陛下门前这样多话,一会儿可叫人罚你。” 让她这样一说,细柳才只能一步三回头,万般不放心地退了下去。 眼看她走远了,百宜才敢抚一把额上的薄汗,心里直道这叫什么事,这个御前总管当得,当真提心吊胆。 而另一边,暮色渐沉,岸上的街市渐渐亮起灯火。 这是出江州府不远的一座小城,虽不比州府繁华,但也称得上热闹,大街上锦绣华灯,车水马龙。 行人并不会额外注意,街角的一驾马车上,有一少女掀开窗帘,向车内的人轻声笑道:“苏大人,没想到这里的夜景也好看得很。” 第50章 灯会 浮生偷闲。 她刚探头, 手就被苏锦轻轻握住了,拉回车厢里去,连带着窗帘也落下来。 “陛下, 不可声张。”他低声道,“走漏了行踪便不好了。” 楚滢皱皱鼻子, 声音软绵绵的:“这儿没人认得出我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他轻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里, 她眼睛骨碌一转,点点头。 “你说得是,是我不谨慎了。” “嗯。” “那让我亲一下, 夫郎。” “……” 她压根也没有在征求他的同意, 嬉笑着就凑近来, 蜻蜓点水似的, 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温温软软,带着少女的兰香。 无非是要故意惹他一惹罢了。 苏锦即便是习惯了她如此肆意,终究是脸皮薄, 脸上仍旧是微微热起来, 向门帘的方向瞟了一眼,低声道:“外头还有人呢。” “那又怎么了?”楚滢将他圈在怀里,笑得开怀, “如今上至大臣,下至宫人, 怕是没有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了。” “……” 话说得倒也是,昨日席间那样一闹,还有谁人不知,当今帝师苏大人与陛下早就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在, 只是迟迟没能得个名分,此番昏了头,为一个偶得青眼的小侍,与陛下当众争起来,这才使得龙颜大怒,降罪思过。 宫里和朝堂上,闲话向来传得快,哪怕是挪了一处地方,到了江南的画舫上,亦是如此。 如今,怕是随行队伍中,早已经传遍了。 他无奈轻笑间,楚滢的手却忽地抚上他膝头,小心翼翼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 “膝上怎么样了,疼不疼?” 他笑着安慰:“陛下都问过几遍了,不过是跪了短短一刻,哪里就有这样金贵。” “你还说呢?” 楚滢瞪了瞪眼,却半分也没有昨夜的凶悍,只气鼓鼓的,透着一股子无可奈何。 “也没让你真跪呀。” 不是说好的,只是做个样子,能在群臣面前将这一出戏演过去就罢了,谁还让他当真一板一眼请罪来着? 苏锦看着她委委屈屈的小脸,就忍不住笑了一笑。 “陛下动怒,臣子哪还有端坐的道理?既是要做戏,那就必然要使人信服才好。” “话是这样说,”楚滢嘟着嘴,别别扭扭的,“那跪的可是我的心上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他刚要笑,却见她忽地俯身下去,要掀他的衣袍。 “陛下做什么?”他忙一把按住了,问。 “让我看看,跪青了没有。”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写满心疼,往他身上瞟的时候,却又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暧昧。 “真是的,就为说了一句禁足,昨晚都没能一起睡,你跪成什么样了,也没让我看上一眼。” 苏锦垂眸望着她,眸中微动,似笑非笑。 “陛下心里想的,是这个吗?” “……” 楚滢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就舔了舔唇。 拍着良心说,她是当真心疼。 两辈子加起来,除却礼制所限,迫不得已的时候,她都没让苏锦跪过,她家苏大人这样好,便如清风朗月,天上仙人一般,她才舍不得让他跪到地上,向她这个无甚本事的皇帝行礼。 更何况昨夜本就是演戏,不过是为了金蝉脱壳罢了,让他在众人跟前受委屈不算,倒还令他平白跪了一回。 那滋味,简直像是跪在了她的心头肉上一般。 不过,既然听苏大人这样说…… 她眼神闪了一闪,像是见到绵羊的狼,轻手轻脚靠近过去,低声耳语:“昨晚都没吃着,还当真有点想了。” 眼前人的脸上如意料之中红了。 车厢里地方狭小,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几息之间,热意便渐渐蒸腾。 苏锦的手轻轻抵在她胸前,并未使力,只小声道:“陛下,不可在这里。” 楚滢支起半个身子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喉头微微一动,像是发动攻击前的小豹子。 恰在此时,外头驾车的宫女却扬起嗓子,冲里面喊:“前头的路有些不好走哇。” 苏锦的手一颤,飞快地将她推开了,偏开脸望向一边,老大的不自在。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和鬓发,人模人样地端坐回去,心里却颇有不甘地暗自嘀咕。 她就说吧,这宫女压根听不见车里的动静,要不然,必不敢这样没有眼色,在此刻出声打断。 “怎么说?”她道。 外面的宫女便答:“今夜这城里像是有灯会,前头尽是人,还有许多占道摆摊的,这车怕是有些难过了。” 楚滢便掀了窗帘,探头出去看。 果然,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人比刚才更多了不少,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不料这一座小城里,竟也有这般热闹景象。 她思量了片刻,就牵了牵身边人的衣袖,“不如我们下车步行吧。” “不可,”苏锦不假思索,“你是陛下,如何能这样不顾自身安危。” “可要是这样耽搁下去的话,怕是要赶不及与王将军她们碰面了。” 她认认真真,眼前的人被她这样盯着,也一时失言。 他们此番颇费了一些辛苦,不惜演戏给人看,为的便是在这邻近州府的小城外,与天机军的人马会合。 那一批走陆路的将士,明着是避免人数过多,游船拥挤,顺路也好押送车马,暗地里却是受了楚滢的示意,直接听命于她,只待与他们碰面后,直奔江州通往青州的要道上,将恭王运出的那批货截下,抓个证据确凿。 不然,单凭一个工匠的证词,哪怕他们心里推断得再详实,也终究没有足够的证据牵出恭王。 夜长梦多,当快马加鞭。 而今日,便是楚滢发了话,借口派人采买些时令果蔬,让游船靠岸,二人换了百姓装束,混在人堆里下的船。 天机军的两位副将,便带人等在城北门外。 “寻个路人问问,”她扬声冲驾车宫女道,“看北门什么时候关。” 就听外面一阵交谈声。 灯会人来人往,颇为喧闹,那被攀谈的路人也是扯着嗓子说话,不待宫女回话,她已听得清清楚楚。 说是今夜因着有灯会的缘故,城门会关得稍迟些,但也不过是酉时末的光景。 “如今是酉正了,”宫女尽职尽责地往车里禀报,“要论时候,那是有些紧了。” 楚滢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密的人流。 “这条长街是往北门的必经之路,如今马车一定是过不去了,看这架势,怕是不到夜深不会散去。” 她望着苏锦,“如果今夜出不了城,让王将军她们空等一夜不说,恐怕事情也要耽搁。” 苏锦沉吟了片刻,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连带着找了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也罢,若要在城内找客栈投宿,却也是平添风险。” 楚滢就粲然一笑,牵起他的手,“走吧,还有半个时辰,凭两条腿走那是一定够了。” 如此,二人便下车去,转眼之间,就汇入熙熙攘攘的行人。 这座闲适小城里,任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便行走着当今圣上与帝师。 苏锦一边向前走,一边无奈摇头,“当真是太冒险了。等回了京,我必定要到太……” 对上楚滢的目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拐了个弯。 “到你父亲面前告你一状。” 楚滢就嘻嘻直笑:“正好,我这一顿训原本就是逃不掉的,你告一状,也不过顺道多斥我几句罢了。” “作何解?” “你以为昨天我当着人前那样欺负你,回去后会没人告诉我父亲不成?” 她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他心里可偏疼你了,你看好吧,保管要把我叫去训上一顿。” 见苏锦脸上微红,她一边挽紧了他,一边郁郁嘟哝:“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我要查一件事,竟还得费尽心机躲着她们,做戏给她们看,真是岂有此理。” 苏锦闻言,哭笑不得,只能握了握她的手,以作安抚。 她这个皇帝,终究还是当得受气。 一面是防着刘钰,唯恐她发现什么端倪,紧着去和恭王通气,另一面,也是为防底下朝臣喋喋不休。 她们对私矿一事俱不知情,要是让她们知道,自家陛下这般着紧,要亲自去查什么案子,这解释起来,却也颇费口舌。 因而,合演一出戏,在宫人的掩护下变装出逃,反倒成了各方权衡之下,最为省事的一种做法。 能把一国之君逼到这般地步,也难怪她心里丧气。 正小声说着话,忽地身后让人一推,还没回头,便听那人嚷道:“别挤了,慢些,哎呀,实在是对不住。” 一听便是让人流给裹着,身不由己。 楚滢也无意与她计较,只一把揽过了苏锦,十分自然而然地,就护在了自己怀里。 “没事吧?”她拢着他肩头,声音柔柔的。 苏锦的脸在街边花灯下,像红梅落雪,好看得紧。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那挤着他们的原是个中年妇人,连连抱歉,楚滢也不想与她为难,只道:“没事,人这样多,也不怨娘子。” 那人却也是个自来熟,闻言就乐了,“听您说话,小娘子与郎君是外乡人吧?” “嗯。”她随口扯谎,“来走亲戚的,现下便要出城了,这不,正往北门去呢。” 妇人点点头,“哟,赶上灯会这时节了,路可有些不好走。” 大街上摩肩接踵,他们一时之间倒成了同路,就听这妇人兀自絮叨:“咱们定海城是座小城,远不比邻近的江州城繁华。你们既是远道而来,要有空闲,该去那边走走才好。” 楚滢不愿与她多说,只信口敷衍:“好,可惜此行还不得空,若有空一定去。” 不料妇人倒来了劲,兴致勃勃的,“那里都是达官贵人的地方,昨夜里也不知道是哪家,燃了许久的烟花,直映得半边天都亮了,连咱们在这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呢,真是好生漂亮。” 第51章 灯谜 想赢彩头送给你。 楚滢闻言, 忍不住偷眼去看身边人,就见他微微垂着眼,颊上红得像海棠花色, 招人喜欢得紧。 她抿着嘴,心里乐得不行, 面上却还要装模作样。 “可不是,昨夜我们在城外, 也瞧见了,当真是好大的场面。”她连胡扯也煞有介事,“原来那便是江州城的方向呀?果然是州府, 到底是不一样的, 可算是让我们开了眼界了。” 那妇人听她这样健谈, 越发的热络, 连连点头。 “江州城是繁华热闹惯了的, 不过昨夜这样的排场,说来不怕小娘子取笑,我活到如今这样岁数, 却也是头一次见。也不知是怎样富贵的人家, 舍得这样耗费银两,想来若不是有升官进爵,天大的喜事, 便是哪家老祖宗过大寿,不然轻易哪能得见?” 楚滢攥着苏锦的手在掌心, 不让他悄悄地躲开去,强压着嘴角坏笑。 “不对,我倒不这样看。” “怎么讲?” “你瞧昨夜那烟花,全没有见惯了的寿星婆婆、仙桃、葫芦这等模样, 显见得不是替老人家过寿的。若要说高升喜事,如今的朝廷大员里,却也没有出身江州城的,因而怕不是这番想头。” 那妇人让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讷讷点头,“哦,不料小娘子知道的这样多。那你倒是说说,这番排场究竟是什么来头?” 楚滢牵着身边人,手还偏不老实,以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勾画,猫儿挠似的。随即就被苏锦反手轻轻打了一下,清脆一声,隐没在人声鼎沸里,反倒勾得人心一荡。 她赶紧替人顺毛,老老实实地将他牵住了,不敢擅动,才复与那妇人论说。 “我瞧着昨夜的烟花里,有一款极新奇,像是冲天的凤鸟一般,当真美不胜收,不知娘子见着了没有?” “那自不必说,就数那个样式最漂亮了,昨夜各家都抱着孩子看新奇呢。” “凤鸟主男子,”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极力掩饰着自得,“因而我猜想,那应当是谁家的妻主,送给自家夫郎的贺礼。” 那妇人闻言,响亮地“啊”了一声,双眼圆睁。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怎么说?” “这般精巧的烟花,花销不知几何,燃个一刻半刻,便什么也剩不下了,那可不是拿钱打水漂吗?若是真给自家夫郎,何须这样浪费,随意拿银钱去买些个什么,衣裳也好,首饰也罢,岂不比这来得实惠许多?” 楚滢就忍不住笑,边笑还边拿眼角去瞄身边这一言不发的人。 “娘子此言差矣。这些实打实的东西,自是不能短了自家夫郎的,但却另有一些东西,用来哄夫郎开心,也是少不得的。” 她牵着苏锦,望着前方花灯灿烂,如天上星河,声音既轻缓又郑重。 “即便是一刻千金,稍纵即逝,只要能讨夫郎欢心,又有何不可?只要是财力所能及,必是要为他置办了来的,只为‘值得’二字,便足够了。” 那妇人怔了怔,觑了一眼她的模样,便笑:“也是,瞧小娘子的模样,怕也是个家底儿厚的。若是旁人说这话,我倒还不十分能信,但是么……” 她瞧着他们二人在人潮中紧紧相握的手。 “见了你二人便知,天底下真是有这般心疼夫郎的,小郎君,你福气不浅呐。” 又闲话了几句,才各自分别。 眼看妇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楚滢回头时,身边的人却已脸红得不成样子了。 “如何就与人说那样多?”苏锦低声道。 她笑了一声,伸手去揉他的脸,“怎么,就羞成这样?” “别闹。” “这可不是我要多话,是她先与我提的。”楚滢边向前走,边摇头晃脑,“那是我送给我夫郎的烟花,可不能让她误会了,要不是怕多话误事,我恨不得就告诉她,这天底下最招人喜欢的小郎君就在跟前呢。” 话音刚落,就挨了一句说。 “说的什么话,也不知羞。” 说着,就作势要甩开她的手。 她连忙告饶,将人给揽进怀里,“不闹了还不成吗?一会儿万一走散了,都不知道哪里寻你去。” 苏锦在人前让她这般亲近,极不自在,低声道:“快放开,让人看见了。” 楚滢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番,“我觉得无妨。” 大楚的风气,自太宗皇帝颁布法令,允准男子入朝为官之后,已是开明了许多,与前朝不可同日而语。男子抛头露面,行商做工,已是常事。 虽仍旧讲求男子的名节,但对于两情相悦、家中允准之事,却也没有那样严苛。尤其是今日灯会,更有许多年轻夫妻携手同游,恩爱私语,而另有一些尚未婚嫁,又相互有意的,便相约于巷口树下,不时可见翘首期盼的少男少女。 此番情景下,他们二人在人潮中相依着,却也丝毫无人注意,再自然不过。 苏锦无奈,竟也让她这般牵着,徐徐向前行去。 一国之君与帝师,此刻也只如寻常小儿女一般。 只是走着走着,却仍不忘要说她。 “我瞧着昨夜那凤鸟烟花,怎么有些像火器厂新制出来的兵器?” 楚滢伸长脖子看人家小摊上在制糖画,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一样。 他轻轻叹一口气,将她的头扳回来,“可别装。” “什么?”她眼睛睁得溜圆。 “火器厂造出的时新玩艺儿,工匠给取了一个名字,叫‘朱雀流火’,其状如纸鸢,若用于攻城时,可飞至对方城墙内,其中火药这才击发,即便城墙不破,亦可以伤及城中。” 他轻声道:“我回去后越想,越觉得看着很像。” 楚滢的脸色便有些不自在,别开头去,装模作样地干咳了几声。 就听这人在她耳边轻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大楚的火器厂,非同小可,下回切不能公器私用。” 她连忙摇头,认认真真,“没有没有,我就知道要惹你不高兴,哪里敢乱来?” “那是?” “是那日我听说了,信口胡诌,说这东西虽是用于打仗,飞起来的模样倒漂亮,不知有没有法子做成烟花,若是真能,往后她们齐家村里的烟花作坊重新开起来的时候,没准还能发上一笔小财。” 她道:“没想到,她们受了启发,还真鼓捣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要谢恩。我就说,谢便不用谢了,得空做几个送我,让我给你瞧个新鲜。” 她望着苏锦的眼睛,像是讨好,“你放心,没费她们什么工夫,我哪敢为一己之私拖累火器厂的正事呀?” 苏锦这才作罢,道:“罢了,不过问一句,并非要怪你的意思。” 二人在人潮汹涌中并肩而行,须臾,身边低低传来一句。 轻得很,留神才能听见,像是:“的确很好看。” 楚滢无声地笑了笑,只将他牵得更紧了几分。 再向前走,却是一个戏台子,虽是搭在开阔地上,架不住灯会游人众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时间倒拥挤得难以行路。 二人几乎被截停下来,即便是原本不想,却也得看一看热闹了。 台上演的却不是戏,而是在猜灯谜。 主持的是一名微胖女子,笑容可掬,音色洪亮,能在众人挤挤挨挨之间有条不紊,倒也是个角色。 只听她扬声道:“远行恐将姻缘误,公子痴心盼妻归。” 话音刚落,便听台下一片窸窸窣窣,有摇头晃脑,低声默诵者,也有以手指在掌心勾画的,只叫人看不明白。 楚滢不由低声道:“什么东西?” 还不待她想明白,远处已有一女子举起手。 “这位小姐,可是已有了答案了?”那主持眼尖,立刻迎过去。 便听那女子道:“是个‘恩’字,可对?” 主持手上原是提着一面小锣,并一木槌,闻言便敲出“哐啷”一响,用以昭告全场,一锤定音。 “小姐好才学。”她乐呵呵道,“这枚珠花,便予了您了。” 楚滢从人群后踮起脚,方看见那戏台边上,原有一张小桌,上头放着不多的几样东西,大抵是些随身之物,倒也算不上贵重,想来是用作彩头的。 此刻,那主持正捧起一枚精巧珠花,递与那答上了题的女子。 “不知小姐可娶夫不曾?”她还要问。 女子便道:“娶了,这不,我家夫郎在那边胭脂店里挑水粉,让侍人陪着,我又看不懂那些玩艺儿,便到这里解闷子罢了。” 一席话,说得在场女子颇有共鸣,一时哄笑。 那主持也凑趣儿:“这可不成啊,若要在此处逗留久了,一会儿夫郎置起气来,可不好交代喽。还是快些去寻他罢,喏,就将这珠花拿去讨他欢心。方才这个‘恩’字,便祝小姐与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举案齐眉岁月长。” 听着前面笑笑闹闹,楚滢仍没回过味儿来,兀自纳闷:“为什么是个‘恩’字呀?” 苏锦尚未答她,一旁倒是有个大娘搭话。 “你瞧么,‘远行恐将姻缘误,公子痴心盼妻归’。这妻主远行,‘姻’字少了个女子,便剩个‘因’,公子又把痴心放在这儿了,可不就是一个‘恩’字吗?” “哦……”她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竟然这样简单?” 大娘瞥她一眼,笑笑。 “可不一定呢,灯谜便是如此,谜面没有什么艰难晦涩之处,解释通了都不难,但临场能不能想到这一环,却不好说了。你若是有心便试试,将那彩头也赢一件回来,赠与你家夫郎。” 她挠挠头,没再言语。 其实是真不难,只是她久居宫里,王公贵族之间,是将这些东西当做打发时光之用的,谜题也以雅致、别出心裁为上,往往对着一道谜面,众人便能轮番品评,辩上半日,并以此为风雅。 她并不知道,这民间的灯谜,是以聚众热闹,添乐趣、讨口彩为目标的,走的是浅显的拆字之流,一时之间,着实是没有反应过来。 而一旦弄明白了其中关窍,就没有什么阻碍了。 “试试就试试,”她拉着苏锦小声道,“我就不信能赢不了。” 苏锦的模样显然不大赞同。 “我们是赶着出城见王将军的,不要在此处耽误工夫。” 楚滢却笃定得很,“我们整整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呢,从我们下车走到此处,才用了多久?放心吧,城北门就在前头了,哪怕猜上十道八道,也来得及。” 正说话间,却听前头那主持又出题了。 “千般小心复叮咛,青鸟殷勤传书来。” 这句与上一题一样,重了一个“心”字,众人一时便仍往那处想,不乏眉头紧皱者,却只得不出答案。 楚滢倒是心里一转,不费多少功夫,立刻就猜到了。 “是不是‘情’字?”她扬声喊。 他们站得离戏台颇远,那主持亦要费神看她,道:“是哪一位小姐,请上前来。” 苏锦见状,不由无奈。 “你还真玩起来不成?”他轻声道。 不说倒罢,这话一出,楚滢反倒乐颠颠的,牵着他就往前走。 “不是我答的,”她笑眯眯喊,“是我夫郎,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大声说话,我就替他喊一声。” “你……” 苏锦一时怔住,无措之间,已经被她拉着走到台前。 众人极是自觉,主动替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不乏探头探脑,想看看他们面目的。 有看清了的,就小声叹道:“这位郎君长得真俊,没想到还颇有文采,是谁家的女子这样好福气。” 他听了,便不由得脸上薄红。 还未想出什么对策,那主持已来到跟前,问:“这位郎君,可否说说为何是‘情’字?” 他气得从眼角瞪楚滢,这人的脸皮却当真厚,只作未觉,笑得满脸灿烂,没心没肺。 既是如此,苏大人却也没有露怯的道理,只能答:“这题极简单,连字形也不必改换,取一‘小’字,与一‘青’字,合在一起便是‘情’。” 说罢,又微微一笑,“不过,这一题的谜面倒格外相称,千般小心,青鸟传书,可不正是‘情’之一字的真实写照吗。如此,便也算一解。” 他答得从容,台上主持笑得欢畅。 “不料郎君竟有如此机敏,在下实在佩服。” 说着又看楚滢,“小姐能得如此才貌双全的夫郎,必是得放在心尖儿上疼了。” 哪怕明知她是一张连珠妙口,见人便夸的,也不知今晚已经说了多少句吉利话,楚滢心里头依然听得美滋滋的,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我家夫郎是天底下最好的。” 苏锦即便听惯了她如此言语,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旧是脸上一热。 “别胡闹。”他低声道。 那主持却笑得更开怀了。 “小姐快人快语,将郎君视若珍宝,郎君倒也不必害羞。正巧这里有一个荷包予你,你瞧是带在自己身上呢,还是转送与你妻主,都随你的意。这‘情’之一字,便祝你二人比翼双飞成佳侣,两情相悦到白头。” 说话间,那荷包就已递过来。 是一个软糯的丁香紫色,绣着玉兰花。 虽一看就是市集上的东西,质地绣工都极为普通,与宫中精工细绣的无法相比,但瞧着倒也可爱。 既是都递到了眼前,苏锦却也不好推脱,只能接下来。 在众人起哄声中,于朝堂上进退有度的苏大人,一时倒手足无措。 “还不快走?”他瞧楚滢一眼,压低声音道。 瞧那模样,是真有几分绷不住了。 楚滢就忍不住笑,刚想牵他离开,却听那主持朗声又道:“还有最后一题,诸位请听好了。” 第52章 荷包 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楚滢原是要走的, 让这一说,脚步又停下了。 就听周遭有人道:“别呀,台子上还有那么些彩头呢, 怎么这就最后一题了?怕不是小气,不愿给我们?” 一片哄闹声中, 那主持笑容不乱,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莫急, 不过是这一场灯谜告一段落罢了。咱们如今占着的可是戏台子,后头的戏班休整好了,一会儿便要上来唱好戏。到晚些光景, 咱们自还有别的新奇东西, 与诸位同乐。” 既是她这样说了, 众人也不再计较, 只嚷着要她将最后一题快些念出。 就见她清了清嗓子, 端起架势,“这最后一题,可有些趣味, 不是拆字可解了, 须得是有些见地与巧思才行。自然,这彩头么……” 她从一旁桌上拿起一件东西,悬在半空, 展示与众人看。 是一对同心玉佩,雕成一双锦鲤的模样。若论玉质, 那必然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当不了真东西,只是意头却好,有情男女可将其分开, 一人身上佩一枚,以作定情之物。 听闻如今京城里,小儿女之间,这东西却也时兴。 来逛灯会的,多爱看热闹,一时也不顾自己是什么年纪,有没有人可赠,只管起哄打趣,直道“这个好”。 楚滢瞧了那玉佩一眼,脚下便站定了。 “怎么,”苏锦轻轻扯她袖子,“你还看上这个了?” 她坦然点头,“嗯,我想要。” “……” 他哑然,全不知她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台上的主持已经在念题:“生女勿喜,生男勿忧,虽非真夫子,桃李治天下。打两个字。” “两个字?”台下众人齐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她便笑呵呵补充道:“那便与各位稍作提示,既是一身份,也可专指一人。” 再问,却怎么也不肯说了,任凭底下一片交头接耳,她只悠然自得,笑而不语。 众人苦思冥想间,楚滢却丝毫没有被为难,只是无声地咂了咂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乡野小城的人,还真敢玩儿些大的啊。 她看一眼身边苏锦,这人目不斜视,直望着台上,脸色似乎平静,只是被她盯住时,轻轻眨了眨眼,有些可疑的不自在。 她凑近去,仗着四周人声鼎沸,凑在他耳边轻声问:“我要是猜了,你不生气吧?” 这人瞥了她一眼,不见愠色,只慢慢吐出两个字:“无聊。” 楚滢瞧着他的模样,就笑得打跌。 但这也没耽误她举手示意,冲着台上那主持喊:“我猜到了。” “哦?又是这位小姐?”主持脸上微露讶色,笑吟吟道,“且说来听听。” 她握着苏锦的手,不紧不慢,“谜底是‘帝师’,对不对?” 一时之间,四下里人声喧闹都静了一静。 也不知是哪位大娘,头一个笑起来:“这小姑娘,在这儿胡乱猜呢,哪有将朝廷大员当谜底来报的,倒也不怕让人听见捉了去?” 旁边亦有人道:“可不是,那位是何等样身份,天底下怕也没有更标新立异的男子了,哪是咱们能说的?” 楚滢牵着这让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波澜不惊地望着台上。 只觉得苏锦的手微微生潮,在她掌心颤了一下,却终究是不曾抽回去。 那主持闻言,却朗声大笑:“诸位可不要急着驳,谜底正是‘帝师’,这位小姐猜得,分毫不错。” 人群中有年长者,咂摸了片刻,“哦”地一声拖长了音调:“帝师并非寻常教书的夫子,所教的学生却是当今圣上,这可不正是‘桃李治天下’吗,原来是这样一重意思。” 如此,众人才算纷纷回过味儿来,自然,也有嫌弃的,道:“出的些什么题,这让谁能想得到去。” 无论如何,主持还是依照先前所言,将那作为彩头的同心佩,双手托着交到了笑眯眯的楚滢手里。 场边一阵锣鼓,休整好了的戏班子已待上场。 众人多是留在原处,要继续听戏的,楚滢没有这个心思,牵着苏锦小心往外走,只待穿过人群出去。 到得场边时,却恰见方才那主持,站在一边喝茶,想是在上头口舌伶俐了那么些时候,也有些乏了。 对方见到她,便笑:“小姐与郎君,今日手气甚佳。” 楚滢觑了她一眼,玩笑之心倒是上来了。 “你倒是胆大,”她道,“连当朝帝师也敢拿来编谜面?” 那主持摇了摇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有些新鲜。 “听小姐的言谈,该是外乡人吧?也不知你家乡那处,有这等事没有。有些人家既是家贫,又盼着生女,若诞下的是男婴,或弃于道旁,或溺死桶中,更有个别狠心的,针扎火烧,歹毒之极,为的只是叫男婴的魂灵惧怕,往后再不敢来投胎。” 她说得平静,楚滢却陡然听得背脊后头全是凉意。 “世间竟还有这等事?” “自然,从不在少数。” “可是,太宗皇帝时不是便已颁布了法令吗,男子抛头露面,读书科考,经商做工,一概不限,至今已有百年光景,如何民间竟还这般愚昧?” 对面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女尊男卑,数千年来已深植人心,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小姐且看,不论男子在外做到何等地步,最终却仍以嫁得一位好妻主为归宿,便可见一斑了。整个大楚上下,顶顶出类拔萃的,也就是当今帝师苏大人了,但也不知今后的光景究竟如何。” 她说着,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将杯子对月摇了一摇,虽是粗茶,却只作美酒一般。 “我只是一个穷酸秀才,没有大出息,倒不是有意开罪当朝帝师,只是想借他之名,劝人切勿短视,轻贱男子罢了,却也不知能有几人听进耳朵里去。” 楚滢望着她,只觉得夜风习习,忽地吹得人有些不是滋味。 静了片刻,才轻声道:“你却是有心了。我竟还不知道,这大楚的天下,竟还有百姓愚昧如此。”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信男子终有一日能不被轻贱,也信帝师大人他……定会为陛下所敬重,在朝堂上能一展宏图,下了朝堂亦能一世无忧。” 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给谁。 这主持看着她,笑了一笑,顾自喝茶闲话去了,大约是觉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信与不信的,都没有用处。 楚滢牵着苏锦,离了拥挤的戏台子,沿着长街继续向城北门走。 与方才相比,这人来人往的街上,倒反而显得疏阔不少。 她与这人并着肩,忽道:“你瞧,你多了不起。” “什么?” 苏锦一时未解其意,转头看向她。 就见她眸子闪动,仿佛星辰。 “因着你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上,天下许多男子便以你为榜样,立志于读书科考,或于各行各业精进,不愿输于女子。今日民间更有人拿你做例子,劝说乡邻不要一心求女,生男亦可成材。” 她笑得真心实意,“你这便是功德无量呀。” 苏锦看了她几眼,眼中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才道:“这并不是我如何了得,是你与先帝抬举罢了。” 她却不依,头摇得干脆,“即便是有心抬举,也得是你当得起才行。何况若没有你,还不知我今日在何处呢。” 身边人只微笑,“这才是过谦了,没有我,你仍旧可以做得很好。” 楚滢无谓与他争这个,忽地想起方才赢来的同心佩,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分作二。恰好两边各自是一条锦鲤模样,虽玉质雕工皆是普通,但也算是颇有意趣。 “喏,”她笑着将其中一半递过去,“这个送你。” 苏锦接到手里,看了一眼,似笑非笑,“这便是你方才好说歹说都要猜灯谜的缘故?” “怎么,不喜欢吗?” “宫中……家里多少好东西,且看不过来,非要这个做什么?” “那不一样,家里的东西再好,也是工匠打了献上来的,和凭自己本事赢来的不是一个意头。”楚滢笑得眉眼弯弯,“我瞧旁人都赢了珠花什么的,送给自己的夫郎,那我家夫郎就也得有。” “……” 苏锦的睫毛轻动了动,口中说着“还是小孩心性”,手上却终归是接了过去,小心收进怀里。 “怎么,不佩在腰间让人看看?”楚滢存心闹他。 便弄得他哭笑不得。 “一会儿可是要见王将军她们的,让人瞧见我们身上双双带着同心佩,还像什么模样?” 楚滢嘻嘻一笑,将自己那枚也藏进身上,“也是,那罢了。” 话音刚落,眼神却在面前人身上一转,陡然透出几分不怀好意。 苏锦对她这般憋着坏的模样,已是极熟悉的了,当即就出声道:“又要做什么?” 楚滢嘿嘿直笑,嘴角扬得高高的。 “那……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眼前人却作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径自随着人流向前走,只不搭话,更不扭头看她。 她默默撇了撇嘴。 这人不知多七窍玲珑,偏在这时候来跟她装聋作哑,不解风情。怎么就这样小气了。 她干咳了两声,不得不挑明了提醒:“那个,方才你还赢了一个荷包来着。” 苏锦的脚步终于微顿了顿,“嗯,怎么了?” “这灯会,可不就是要两心相悦的男女之间,携手同游,互赠信物的嘛。”她凑近前去,简直像是摇着尾巴讨好,“我想要嘛,想要。” “……” 身边人终于正眼瞧了瞧她,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只荷包来。 丁香紫色的,里头大约装了什么香料,散发着淡淡香气。 “你喜欢这个?” “嗯!” 楚滢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点头。 前世里,宫中过年演大戏那回,苏锦默默吃了一肚子的醋,亲口答应要送她荷包的,她可是记了两辈子。 但是前世直到最后,苏大人都没有履约,而今生,她也并不曾想过要问他讨要。毕竟她心里也极清楚,他的心思用在政事上尚且不够,寻常男子的绣工活儿,他是半分也不会,更没必要会的。 不过,眼前既是恰好赢得一个,那便也可当做是了吧。 至于是不是他亲手做的,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不料,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苏锦竟忽地将手一收,飞快地把那荷包重新藏回了怀里去。 “哎哎!”楚滢急得险些伸手去捉,“做什么呀?” “不给。” “……” 她陡然噎住,在他看似平静的目光中,委委屈屈地挠了挠头,偏还不敢对他大声。 “这,这么小气啊?” 苏锦瞥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你赢得一对同心佩,将其中一半赠与我,却要换走我一整个荷包,岂不是在占我的便宜?” “我……”楚滢哭笑不得,“亲夫妻之间,还这样明算账呀?” 眼前人忍不住偏开目光,低声道:“你再胡说,谁与你夫妻?” 自己不好意思了片刻,却又寻了个理由。 “这荷包工艺粗陋,不过市井随处可见之物,称不上你身份。” “我不讲究,真的。” “你是不讲究,要是让人瞧见了,怕是你在江南私幸民间男子之事,便坐实了,跳进河里都洗不清。” 苏锦戏谑般地望着她,她噘了噘嘴,终是不得不承认,也有道理。 “可是我想要你送的荷包嘛。”她蹭在他身边,腻腻歪歪的,“我家夫郎都没有送过我定情信物,我好可怜啊。” “……” 苏锦一个没忍住,到底是轻笑出声。 笑过了,斜斜睨着她,“就那么想要?” “是啊,谁能想到我身在这个位置上,心愿竟然卑微如此呢?”楚滢仰头望天,作势感叹,“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得偿所愿啊。” 苏锦绷不住,轻轻瞪她。 “都没正形了,说什么胡话呢。” 过了片刻,终究是低声道:“知道了,会给你的。只是……只是须过些时候。” “真的?” 楚滢眼睛一亮,也不管他口中的过些时候,究竟是多久,甚至连他是否真的兑现,也不很在意了,只觉能得他一句承诺,就像接了天上掉下来的奖赏一样。 她凑在他耳边,双唇几乎快亲上他面颊了,声调甜得腻人:“夫郎最好了。” 苏锦忙轻轻推开她,也止不住脸上已经红起来。 “当着人前,不许灌迷魂汤。” “好好。”楚滢连忙唯命是从,牵着他手,一路往前走,只嘴角扬得高高的放不下来。 要是她身后真有尾巴,此刻一定翘到了天上去。 苏锦看了看她,似是无奈且好笑,摇摇头。 过了片刻,忽地轻声道:“不许嫌丑。” 淹没在街上的喧闹中,楚滢一走神的工夫,竟没听清。 “什么?”她扭头问。 就见这人直直望着前方的路,半分也不看她。 “我说,这等街市上随处可见的东西,没什么可要的,我晚些亲手做一个给你。但你若嫌丑的话,也不许说出来,不然往后可再没有了。” 楚滢看着他故作镇静的侧脸,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又强压下来。 “你就算缝个装米的口袋送我,我保证都天天揣在身上。”她抿着嘴,轻声轻气的,“只一样,你小心别扎着手就好了。” 苏锦目不斜视,只唇角轻轻一牵,算作是理了她。 二人出城北门时,距戌时尚差一刻。 一出城门,便见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并不少马匹,旁边休憩的人皆作精干布衣打扮,像是行商的模样,但细看之下,却个个精壮健硕,气度胜于常人。 他们走上前去,众人纷纷起立相迎,为首的抱拳道:“见过东家。” 正是天机军的王副将,先前叶连昭带人到齐家村接他们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两相都认得,省去许多试探通报的工夫。 因着此行身份不可示人,只择了这般称呼避人耳目。 楚滢点点头,向她身后一扫,“人都在这里吗?” “不,这些仅是来接应的,行动须用的那些人手,已在地方候着了。”王副将看了看一旁的马车,低声道,“条件简陋,委屈东家了。” 楚滢只微微一笑。 “无妨,做得不错。即刻就上路吧,早些去收货。” 第53章 山匪 是火药。 江州郊外, 无名山岭。 一列车队自小径上鱼贯而过,各车前头皆坐有押车人,装束利落, 腰间佩刀,面色冷峻, 彼此之间也少言谈。 要让人见了,多半认作是哪家大镖局的镖师, 受了货主所托,押运大宗货物。这在江州一带商业发达之地,也很常见。 众车之中, 只有尾车上坐的一名少女, 年纪轻些, 看起来还像学徒模样, 嘴上也耐不住寂寞。 “呀, 这山坳子可当真窄得很。”她举头四顾,同身旁年长的师傅闲话,“两旁边的山都这样高, 您说要是蹿出个山匪路霸一类的, 可真不好办嘞。” 话音刚落,就让老师傅在头顶敲了一记暴栗。 “小兔崽子,能吉利点儿不?” 她忙抱头, “哎哟,我错了还不成吗。” 那老师傅瞥一眼前头的车, 见无人注意,方才从身后掏出一杆烟,颇有些背着人的意思,努一努嘴。 少女也机灵, 很懂得徒弟的本分,立刻给装了烟丝点上。 她徐徐抽了两口,才算舒服了,哼了一声,“你慌什么,咱们是什么身份?哪能和寻常镖师押货似的,动不动就看土匪脸色?要是真有不长眼的撞了上来,那是她们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是是,”少女忙奉承附和,“我刚才浑说呢。别说到跟前滋事了,怕是即便真有山匪,远远瞧见咱们的气派就给吓退了,屁滚尿流地就跑远了。” 话刚说完,又被老师傅瞧了一眼。 “你也别兔子尾巴翘到了天上去,头一回跟着出来做事,就见了这么大的世面,你应当知道,是主子老人家抬举你。别老顾着扯闲篇,该警戒的半分也不能轻忽,要是出了岔子,可是谁也保不下你。” 少女连忙点头哈腰,“知道,知道,您教训的是。” 手立刻按回了腰间的刀上,往左右山林中四顾了几番,一派机警模样。 但少顷,见林叶平静,满目苍翠,只有身边师傅的烟圈儿像雾似的,慢慢打面前过,终究是集中不了一会儿的精神。 “您说,”她悄声道,“咱们车上押的,到底是什么啊?” 师傅一眼就冷冷瞧过来,“我看你是皮太痒了。” “不是不是,我这不就是好奇吗。”她嘿嘿憨笑,“我听说近来要运好几批货,都是几处出的东西打乱了运,有专人负责装车,为的就是让咱们这些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押的到底是什么。” 她挠了挠脸,颇为不解,“主子究竟要办些什么大事,稀得这样费时费力?” 老师傅盯着她,眼光有些发寒。 “这些话是谁同你讲的?” “啊?我……”她这才发现,师傅是当真脸色不善,一缩脖子,“我忘了,哪里路过时胡听来的。” 说罢就让师傅踹了一脚。 她也不敢辩,只能结结实实挨了,一板一眼跪坐在边上。 “年纪轻轻,要是还想要脖子上这颗脑袋,嘴上就得有些个把门的。”老师傅睨着她,脸色沉沉,“这么些年了,规矩还学得这样不成体统。你刚才这些话,要是拿到前头那些人跟前去说,便就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处,扔到山沟里罢了,连埋都省得埋。” 少女这才像当真吓住了,脸色微微发白,认错道:“师傅教训的是,我再不敢了。我也是这么些人里,只同您亲近,知道您真心疼我,在旁人面前绝不敢多嘴半句的。” 老师傅只轻哧一声,点了点头。 还未待说什么,陡然间,却听一旁半山上传来一声清啸。 顷刻之间,马蹄声大作。 “不好!”她脸色一变,连忙抛了手中的烟杆,立刻去摸腰间佩刀,“有劫道的来了!” 说着,还骂那少女:“就你一张乌鸦嘴,出门前就该拿土给你填了。” 少女方才还一副机灵模样,却也不想真能遇上山匪,头一回碰见这等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抽了两下才将刀□□。 她脚下微微打摆,强立在车头,苦着一张脸,“我是扫把星还不行吗?姑奶奶,还真来呀。” 这三两句话的工夫,来人却已从山林间现形了。 果然是一队山匪,且人马众多,乌泱泱的总有百余人,举着大刀,喊得震天响,身下的马又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眼前。 前头的车上自然也是瞧见了,就听有人大喊:“快走!冲出去!” 各辆车上的人,都一边拔刀戒备,一边拼了命地挥鞭抽马,将马赶得连喘气儿的当口都没有了,只求快些冲出这个山坳。 这山坳路窄地险,两旁都是山头,回旋不开,她们哪比得上山匪熟悉地形,要是在此处打斗开来,即便是功夫高强,怕也要吃亏。 若是过了这一段,到前头开阔地带,就算真要打,总也能转圜许多。 正狠命赶车,不过蹿出几步,却见另一边的山腰上,又冒出一股山匪,怒目圆睁,举刀而来,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围她们一个两面夹击。 老师傅当即怒骂:“奶奶的,哪儿就来的这么多人?是远近十里八乡都上山当了土匪吗?” 一边冲身边道:“自己招子放亮些,我一会儿护不得你。” 那少女吓得哆哆嗦嗦,眼看来人要到跟前,已经露了哭腔。 “她们怎么就这样壮呀,都打哪儿来的呀?” 果真,这些山匪虽衣衫破旧,五花八门,露膀子的,头上绑布条的,什么都有,但个个精壮,隔着衣裳都能看见底下的肌肉线条,面色冷峻肃杀,与寻常土匪恶霸那一股子流气迥然不同。 这哪像什么乌合之众,简直像是练家子了。 一时之间,只听马蹄声乱作一片,来人口中高声喊杀。 前面车上有管事的疾呼:“守好货,一件也不许丢!人在货在!不然提头来见。” 少女正慌张,忽地瞧出不对来,顿时一瘪嘴,急得要哭。 “她,她们怎么只冲着我们来呀!” 那一众山匪,两面合围,浩浩荡荡,冲进车队,却不肆意打斗砍杀,竟是直奔着她们这最末的一辆车来了。 不及说话,刀光已至。 她只来得及接上对方两招,喊一声“师傅救我”,话音未落,腔子里的血却已经冲天而起。 鲜红滚烫,腥得厉害。 前头车上有人瞧见了,忙喊:“尾车出事了!要不要救?” 身边一同押车的就瞧她一眼,“要救你便去。” “……” 她伸头往后看,正见那年轻的尸身被一脚踹下车,年长的那个即便是功夫不错,无奈也寡不敌众,勉强战至此刻,手中的刀已经脱手,正被对面为首的一刀刺透胸膛,眼珠子瞪了老大,喉中咯咯有声。 山匪收回刀,转身望过来,双眼血红,杀气腾腾。 前头管事的将身子挂在车外,回头看了几眼,干脆利落一声喊:“奶奶的,晦气,快走!” “那货呢?”这人小声问。 身边同伴嘁了一声,“人在货在是不错,这人都蹬腿儿了,货丢了还不正常?没必要再白白多搭几条命进去吧?” 她看起来极为老辣的模样,“这些聚众劫道的山匪,如今也有些学聪明的,不贪多,遇上咱们这样的车队,只瞄准了目标劫一两驾车,见好就收。罢了,我估摸着,头儿回去只会禀告主子,说是山间路险,有一辆车连人一块儿掉到崖底下去了,也出不了大岔子。” 那先头说话的又往后张望了两眼,也不声响了。 那群山匪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她们押着这样多的货,若要在此处打斗起来,只怕更不好办,万一再死伤些人,或是再多丢些货,就更不好交代了。 不如快马加鞭逃脱来得划算。 而她们身后,那群山匪大约真如她同伴所说,也不贪心,只远远地举着刀,吼了几声壮威,也不曾再追过来。 直到车队消失在山路上,这拨土匪脸上的戾气才渐渐散了。 有人干脆利落地将两具尸体踢到路边,随便寻了个草丛掩盖了,又将车上溅的血囫囵一抹,减淡些腥气。 为首那人将刀插回腰间,道:“上去瞧瞧,运的是什么。” 说话间,已领着近身几人,一个纵身,就跃上了车顶,显见得身手极好。 车上货垒得高高的,皆用麻袋装着,从外头看丝毫辨不出来。她手下一人小心打开了一个袋口,伸手进去探了探,掏出一小把来。 邻近几人见着,眼睛立即瞪圆了。 “这……” 为首的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更冷了两分,摆一摆手,“别多话,快些将车带回去,东家还在等着。” 于是众人再不多言,飞快收拾停当,翻身上马,转眼之间,便带着这一驾劫来的车走远了。 山间小径上,除却血迹未被沙土盖尽,简直不像刚发生过一场截杀。 ……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翻过一座山头的空地上,楚滢正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只听外面传来王副将的声音。 “东家,货回来了。” 她蓦地睁眼,扬声道:“拿进来看。” 王副将登车而入,粗粝的掌心里,捧着一把漆黑的细末,其状有些似铁砂。 楚滢和苏锦对视一眼,眸子忍不住微微眯起。 是火药。 果然如此。 第54章 布局 结局倒计时。 “我说朕这位姨母, 近来这么消停呢。” 楚滢倚在车壁上,双臂抱胸,嘲讽似地勾了勾唇角。苏锦坐在身边, 略含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她在他面前,向来说说笑笑, 天真烂漫,十足不像个皇帝模样。也只有此刻, 才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怒意。 这表明,她是真动了肝火。 “她的动作倒是快,丝毫不肯落在我们后头。” 苏锦望着她脸色, 有意将声音放得缓, 像是在无形地安抚她, “如今看来, 怕是在我们决心营造火器厂的时候, 她便也同样开始动作了。还好,我们如今拿到证据,也不算晚。只是……” 他沉默了片刻, 轻叹一声, “只是可怜百姓。” 是啊,可怜百姓。 楚滢闭了闭眼,忍下胸中愤懑。 前世, 恭王并没有这样大的胆识,敢私囤火药。她只知道, 她这位姨母在江州私铸钱币,以充作叛乱军饷,但那不过是呈上来的几份折子,苏锦转述给她的几句话。 她从未留心过其中究竟, 更不知恭王是如何苛待手下工匠。 而今生,亲眼见过齐家村大娘的淳朴善良,受过她的照拂,见过小小年纪到火器厂做工,挣钱给奶奶买药的女童,再听江州公堂之上受骗村民的痛哭,才越发感到愤怒。 恭王和她手下的人,竟将寻常百姓视作牛羊一般,毫无一丝悲悯。 这样的人,若是果真登上帝位,那才真是生灵涂炭,大楚将亡。 他们说话,并未避着王副将,毕竟她也是叶连昭身边的得力干将,既是此番被派来行此机密要务,该她知道的,她心里也有数。 她在跟前躬身站了许久,见楚滢脸色铁青,踌躇了片刻,才轻声问:“陛下,您看如今该怎么做?” 楚滢睁开眼,平了平气息,收了脸上的戾气。 “你派几个人,将这车火药运到京中,留作证物。另外再写份折子上来,不必拘泥格式,大抵说明来历就行。” 她知道,这王副将是个粗人,要她正儿八经地写了公文呈上,怕是要将头皮都挠破了。 但是她并不需要。 说到底,这件事是她亲自督着办的,一应情形连带证据,都是一早就由她这个皇帝过了目的,只是不便广而告之罢了。要一份上报的折子,不过走个过场。 王副将立时应了,只是仍拱手站在原处,似是有话未尽似的。 “怎么了?”楚滢抬眼看她,“有话且说,不必顾虑。” 她告了一声罪,道:“恕臣多嘴,臣在想,要不要索性带人摸进她们的老巢,将人给抓了,东西缴了,以免夜长梦多。” 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若是允准,臣可以再调些人马来支援,想必不论她们有多凶狠,在军队面前,终究占不了上风。” 楚滢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便赶紧道:“臣鲁莽,不曾有深谋远虑,若是错了主意,还请陛下恕罪。” 楚滢微微笑了一下,“无妨,你说的也没有错。” 的确,若要干脆利落,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此刻就下令让天机军冲进去。只要人马足够多,即便恭王的本营藏得再隐蔽,也不怕寻不到。再不济,还可以将安置在江州城内的齐二妮找来,让她引路。 到那时,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将里面的众人全数制服,再查抄了一应事物,等于是截断了恭王的火力补给。 只是…… 只是也会打草惊蛇。 他们如今所见到的,只是一批火药,但谁也不知道,此前究竟有多少东西,在江州知州的掩护下,运到过神武军手里。 神武军驻扎在青州,距离京城不远,假如此刻接到恭王命令,直攻京城,她这个皇帝却仍巡游在外,便是不妙了。 “你先调些人马过来,但暂时别动,等朕号令。”她缓缓道,“快马传书与你们叶将军,让他将火器厂如今能造出的军备,全数分发给将士,加紧演练。” “是。”王副将干脆应道。 楚滢点点头,“你先下去吧,一切以朕的旨意为准。” 她便退下去,隔着门帘,也能听见她远远地与将士们布置着什么,雷厉风行,片刻也不耽误。 楚滢这才仰靠在车厢壁上,慢慢吐了一口气。 叶连昭派来帮她的,倒的确是个可靠的人,哪怕并不知道她的全局谋划,也一板一眼,将交代的事尽数办妥贴。 至少眼前的这一颗心,能放下来些许。 只是后面的谋划,却是得打起精神来,半分也不容有错。 “陛下累吗?”身旁有人轻声道。 她眉心这才展开了些,扭头看他,却掩不住面上疲倦,“嗯,累得很。” 苏锦的目光温柔,注视了她片刻,忽地伸手揽过她。 她错愕间,让他往怀里轻轻一带,就靠在了他的肩头。 熟悉的清幽香气,令人忽觉心安。 “苏大人……”她大睁着双眼,满脸惊讶。 “不是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吗?”这人垂着眸看她,眼里像是藏了两分笑,“心里装着事,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好。若是不累的话,便罢了。” 楚滢刚要抬起来的脑袋,立刻又埋下去,牢牢黏在他肩上,生怕晚了他就反悔了似的。 “累,累得快死了。” 说着,手还不请自来,直往他腰上爬。 苏锦哭笑不得,轻轻推了她一把,也没舍得用力,只道:“成天生啊死的挂在嘴边,没有规矩,要是让百宜她们听见了,必要急急忙忙唠叨你。” 楚滢想了想,下面那些人跪成一片念叨她的情景,也不由得有些悚然。 嘴上却懒懒道:“即便不说,也不会不来呀。此番回到京城之后,就是真正的生死之争了。” 身边的人闻言,稍稍静默了片刻。 “陛下想好要怎么做了吗?”他道。 楚滢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我回京便下令,要在雍州北面的草场阅兵。” “阅兵?” “嗯,要天机神武两军受阅,邀额卓部使团同往,一展我大楚军威。阅兵之后,还要好好犒赏将士。” 苏锦的声音轻柔,微微含笑,“陛下所思,颇为周全。” 她亦牵了牵唇角,只觉得过度思虑之后,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 她并不信,恭王在这江州的山岭中,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造的仅有火药而已。若无火器,要火药又有何用?谁会做这样无意义的闲事? 万幸,她并不是没有准备。只是不知,恭王手上的火器,究竟有多少,准备到何种地步。 恭王与神武军中的部分将领勾结,已是不争的事实,前世种种祸患疑点,皆起于此处。 如今,他们并不知已有多少军备,到了神武军手中,若此刻不管不顾捣毁山岭中的本营,是能绝了后续的军备支援,却无疑是在逼恭王即刻动手,号令叛军直逼京城。 尽管她相信,京城大抵能够守住,但如此行事,几乎只是将前世重演了一遍而已。那前世之祸,是不是终究也避不过? 三万神武军仍旧会被坑杀,苏锦仍旧会像中了邪一样,自认是恭王同党,受尽朝中口诛笔伐,最终…… 她像是冷似的,猛然全身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陛下?”身边的人像是微微错愕,伸手要探上她额头,“莫不是这几日劳累,受了风寒?” 她慌乱摇了摇头,扯下他的手,拢进自己怀里。 “没事,别动。”她埋在他身上,声音发闷,“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 苏锦终究是依了她,没有再说话,只一动不动,任由她紧紧拥着。 楚滢死死咬着下唇,也不知自己飞快的心跳声,有没有让他听了去。 所以,她不能让前世重演。 与其只截断后续的军备供给,不如从根上打主意,把神武军调开。 雍州有一大片开阔草场,也是大楚先帝惯于阅兵的地方。如今春暖花开,与额卓部的和谈访学一事,也进展得有条不紊,她这个登基不久的小皇帝,既想检阅自己的军队,也想暗中震慑异邦,很是合情合理。 即便恭王有所警觉,明面上也挑不出错来。 阅兵的规矩,受阅规模、操演项目,全部要事先呈上,御笔朱批。如今朝廷上下皆知,火器是个新鲜玩艺儿,只发给过天机军,假如神武军有,便是死罪。 如此,哪怕她们自己的库房里堆成山,也不敢随军带到雍州受阅。 那假如她们如前世一般,随恭王叛乱,也根本无须人去半途拦截了,她们直接面对的就是全建制,且上下配备火器的天机军。动手之前,也得掂量一番能有几成赢面。 阅兵一事,真操办起来,没有两三个月结束不了,这些时间,大抵够她将恭王清算干净。 只要她时刻警醒,一步不错,前世之事必不会重演。 苏锦也一定不会有事。 门帘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有人说话:“陛下,苏大人,咱们即刻就回程吗?” “嗯。”楚滢淡淡应了一声。 她早已与百宜交代过,游船会在途经的下一座城镇停留,陆路速度远胜于水路,驾车一日夜间也就到了。当初怎样乔装改扮下的船,如今便仍旧怎样蒙混上去,并不会耽误什么。 然后便立刻启程回京,走后面的棋。 外面驾车的宫女应一声“是”,马立刻就小跑起来,不消一会儿,就走得远了。 楚滢倚在苏锦肩头。这人原本就瘦,近日接连劳碌,肩胛越发骨骼清晰。 “倒也不嫌硌得疼?”他轻声问。 她搂着他,往他身上又蹭了蹭,“没有的事,我夫郎身上最舒服。” 就听他笑着斥:“胡闹。” 而楚滢只贪恋这一刻温存。 毕竟今日之后,直至尘埃落定之前,便是腥风血雨,片刻也没有停歇。 第55章 罚跪 替女婿出气。 御驾回到京城的时候, 不过五月中。 上朝下朝,有条不紊,似乎与从前并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满朝文武手持笏板,站在大殿上的时候, 眼神里总隐约透露着微妙—— 如今众人皆知,站在陛下身侧的那位帝师大人, 与陛下早已是貌合神离。 传闻,陛下此番南巡途中,对江州知州献上的一名小侍青眼有加, 意图带回宫中, 另行册封, 此举却惹了帝师苏大人极大的不痛快, 竟一时忘了身份, 在人前与陛下争执起来,言语间还颇有指责讽刺之意。 陛下大动肝火,当着百官的面, 前所未有地发了一通火气, 最终连那小侍也没收下,只下令将苏大人禁足于游船之上,无诏不得出。 而陛下自个儿呢, 既将人发落了,却也没能得痛快, 游山玩水之心荡然无存,成日闷在卧房里,只许贴身宫女进出,旁人一概不见。 游船才行了几日, 陛下就传令下来,道是龙体不适,无心巡游,弃了船不要,一行人复乘马车,走陆路回京城。计划中的南巡,不过才到了一个江州,便草草收场。 一路上,这位失了圣意的苏大人,自然是没有再与陛下同乘的荣宠,孤孤零零地独坐一辆车,只随队伍而行。 但是,回了京中,正经上朝的场面,陛下还是得依着规矩,让他站在身旁。 毕竟,只要他一日还是帝师,礼法规矩便一日不可乱。 只是陛下脸上再见不着从前的笑模样,偶尔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脸上隐隐透出的尽是不耐烦。 朝臣都道,陛下如今仍是年少,先前诸多朝政,皆由帝师把控,因而一时之间,还无法抛开他罢了,待到哪一日陛下彻底掌握了权柄,必将弃他如敝履。 到那时,他一介男子,年岁渐长,从高位上落下来,还不知是如何凄凉光景。 自然,这一番话,不单单是在前朝流传,即便是在深宫颐养天年的太后,亦有所耳闻。 这一日,楚滢刚下了朝,就见太后宫里的侍人在大殿后头等着。 “太后有话同陛下说,想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一怔,眼神习惯性地就去找身后的苏锦。 如今为着避嫌,做戏做全套,他们上下朝时都是各管各走,极力将陛下与帝师不和一事坐实了。 不过太后向来喜欢苏锦,她以为,既是叫他们去闲话吃茶,那还是要同从前一样,叫上他一起去的。 不料面前的侍人却微微一笑,“陛下,太后吩咐了,只让您一人前去。” “……” 楚滢就是从这一刻,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的。 她踏进太后宫里的时候,留心瞧了瞧,四周宫人皆小心觑着她,脸色忐忑中,又含着几分怜悯。 她心里便大抵有数了。 “儿臣给父后请安。”她单膝点地,毕恭毕敬道。 太后素日里疼她,要在平时,早就让起身了,随即便是忙着拉她坐,再叫宫人奉上茶水点心,生怕饿着了她这个皇帝似的。 然而今日,太后却端坐着,冷冷一眼瞧过来,脸绷得可紧。 “跪着。” “……” 楚滢想了想,挪了挪腿,另一只膝盖也落了地,端端正正,跪得笔挺。 两辈子加起来,她当了十多年皇帝,除了在祖宗灵位跟前,还再不曾这样跪过。 太后看了看她的模样,大约觉得姿态还算虚心,哼了一声,端起茶盏,“你可知,哀家做什么要你跪?” 知道,其实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楚滢低着头,在心里默默道,但嘴上还得是规规矩矩的,“儿臣悉听父后教诲。” 对面瞧过来的眼神里,几乎都带着刀子。 “哀家不是你的生身父亲,这些年养你在膝下,唯恐教你受了委屈,让你觉着自己是没了亲爹的孩子,从不曾对你疾言厉色过。” 面对这番开场白,楚滢的骨头先软了半截。 “父后别这样说。”她低声道,“儿臣在您膝下多年,受您恩情,得您教养,心中早已将您看作生身父亲一般。” 这话并不作假。太后执掌中宫,向来贤德仁厚,对她这个女儿,并不曾有半分亏待。 太后瞥她一眼,像是带着苦笑似的,点了点头。 “是吗?你说的是心里话?” “儿臣不敢虚言。” “你七岁到哀家身边,哀家自认,你这些年的心性德行,除去御书房的师傅,余下的便只能是哀家教的。你若有行差踏错,哀家亦无可推卸责任。” 他慨然长叹,似乎痛心疾首,“哀家向来以为,你是个仁厚重情的孩子,却不知你今日之薄情寡恩,究竟是与谁学来的?” “父后,我……” 楚滢刚开了个口,便被截断。 “哀家自以为,不是一个古板顽固的父亲。我本想着,你既已登基为帝,身边没有些人总不行,总不好再落到你母皇子嗣单薄,险些无人为继的份上。 “我替你动过两回心思,第一回 是兵部倪大人家的儿子,只是么,他年纪尚轻,到了人前颇有些畏首畏尾,经不得大场面,后来你又自己做主,替他赐了一门亲,倒也罢了。第二回便是竺音那孩子,他虽是异族,心性却讨人喜欢得很,总归只要不做中宫,都没有什么妨碍。结果呢,你又不由分说给拒了。” 太后眉间忧色沉沉,瞧着她摇头不已。 “哀家只道,你对苏锦那孩子喜欢得紧,心里头再也装不进旁人。哀家这个做父亲的想想也罢,终究是没有什么比女儿高兴更要紧,你若真喜欢他,便予他名分,好好过日子,哀家瞧着也放心。可你……” 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胸口起伏,其状悲痛不已。 楚滢简直怀疑,假如她不是皇帝,而是民间的哪个不孝女,此刻对面怕是已经要请祖宗家法伺候了。 “你若对别人没有真心,好端端的去坏他名节做什么?” “父后……” “没你说话的地方!” 太后猛然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中茶水亦溅出不少,慌得一旁伺候的侍人忙上前来劝:“太后仔细手疼。” “手疼算得什么?”他气得直指着楚滢,“哀家的心更疼,如何就教养出这样昏庸糊涂的女儿!” 一旁侍人皆噤声不敢言,楚滢心比黄连还苦,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听着他训。 “咱们虽是皇家不错,却也没有随意作践,不拿人当人的道理。苏锦那孩子,品貌才学,哪一样不上乘?你扪心自问,自你登基以来,他帮你多少?哀家早让你给他名分,你说你二人自有考量,哀家想着自己不懂朝政,便不好多话,信你有分寸。如今呢?你竟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侍,当众去折辱他。” 太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有几人,愿意为你挡当初那一箭?楚滢,你这样快就浑忘了不成?” “……” 楚滢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真叫做是两难。 不,她一刻都没有忘。 这些日子为着做戏,不叫人看出她赶回京城的真正目的,强忍着冷落苏锦,她心里又如何好受。 只是既然做戏,便要做全套,哪怕是在太后跟前,也顶好不要露了实情。 不然,宫里人多眼杂,总有几个将风声透出去的,便要坏大事。 她只咬紧了牙关,抱定了主意将这顿训斥受下来,却见外头忽然进来一名侍人,硬生生地打断了太后的斥责。 “苏大人在外头求见。” 一时之间,别说是太后,楚滢亦惊讶不小。 他来做什么? 就见太后眼含怒意,瞪她一眼,“你倒有出息,混账到这般地步,还能让人替你求情。” 说着,就向那侍人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那人是应声出去,太后身边伺候的老人终觉不妥,小声劝道:“太后,旁人跟前,要不然让陛下起来说话吧,莫让人看了陛下的笑话。” 立时就让太后挡了回去。 “苏大人也算不得什么旁人。她自己造下的孽,没什么怕丢人的,让她跪着。” 说话间,苏锦已经进得门来。 一边向太后行礼,一边垂下眼来悄悄看她。 老侍人怕她丢脸,楚滢自己却是丝毫不在意的,在苏锦面前,她根本没有什么脸面可言。 她只抬起头来偷看他,目光可怜巴巴,刚想用口型道“苏大人救我”,就被太后瞥见了,扬起眉来就是一声训。 “你跪你的,不许扰他。” 她依言垂下头来,活像只耷拉耳朵的兔子。 苏锦的眼中就闪过一丝好笑与同情,但在太后面前,也不好露了出来,只能用状似迟疑的语气道:“太后,陛下这是……?” 太后片刻前还对楚滢横眉竖目,此刻见了他,神情却也不由缓和三分。 “无妨,哀家在教她规矩。你方才从朝上下来,累了吧?过来坐。” 苏锦瞧了瞧他身侧那个空座,站定在原处未动。 “臣不敢。” “你这孩子,往日在哀家跟前坐着吃茶闲话,也是惯了的,怎的今天倒怕起生来?” “这……” 他望着太后看似慈眉善目的模样,终究是品出了那一层意思—— 今日,只要他不开口替楚滢求情,太后便是打算装聋作哑到底,替他将这“负心人”好好教训一番。那这一跪,便不知要跪到什么时辰去了。 他总不能干瞧着,大楚跪出第一个瘸腿的皇帝来。 “太后慈爱,臣却不敢乱了规矩。”他垂首道,“陛下在跟前跪着,臣如何好不顾礼数,擅自坐下。” 太后好像这才肯赏几分眼神给楚滢一般。 “你倒是懂规矩。”他轻叹道,神色里又透着恨铁不成钢,“有些人却是要连廉耻都忘干净了。” “……” 眼见得楚滢垂头丧气跪在地下,半句也不敢驳,苏锦到底是无法置她于不顾。 苦于他们的谋略,内情无法为外人道,正思量该如何转圜,却听太后幽幽叹一口气。 “难为了你这孩子,见她这般混不吝的模样,还赶着来哀家这里替她求情。” 说着,又伸手虚点楚滢的脑袋,“你呀!你何德何能,能让人家苏大人这样待你?” 楚滢头垂得老低,满脸写着虚心受教,痛改前非。 苏锦赶紧就着太后给的台阶,道:“臣斗胆,向太后求一个恩典。陛下这几日来专注朝政,颇为劳累,未有好好安歇。若为臣一人之故,使陛下受累,臣却也心中难安。” 太后是被楚滢的昏聩气得不轻,但终究还是自己女儿,又听他开口求情,却也没有要她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的道理。 “罢了,”他瞪一眼楚滢,“回去念着苏大人的好。” 楚滢连忙一叠声地答应,这才低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出得宫门,苏锦既心疼,却也有些好笑,刚待问她如何,却听她“哎呀”一声,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腿,腿废了,苏大人……” 第56章 黑云 灾祸。 小丫头可怜巴巴, 两眼水汪汪瞧着他。 苏锦只能忽视她在光天化日下,爬上他腰间的那两只小爪子,伸手扶住她, 叹一口气。 “跪了多久?” “自打进门起,一直跪着呢。” 他估算了一下她到太后宫里的时间, 话音就忍不住放轻柔了几分。 “委屈陛下了。” 楚滢刚还垂得低低的眼角,立刻扬了起来, 抿着嘴直摇头。 他与她对视了片刻,便又道:“是臣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她一边瘸着腿往前走,一边还要龇牙咧嘴地笑, “多亏你来救我, 不然我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呢。” 她心有余悸似的喘了口气, 脸上却似欣慰, “你瞧见了吧, 父后是真心疼你,我从没见过他老人家生这样大的气。” 苏锦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心中微热, 却也无法言说。 就听她声音轻轻传来, 小心试探,又带着潜藏的欢喜,“你说, 等这阵子的事过了,就答应嫁给我, 好不好?” 他扭头看她,尚未言语,她便好像生怕他不同意似的,急着拿话来堵。 “我父后那么喜欢你, 要是你没当成他的女婿,他怕是要把我的腿都给打折了。你是没见着,你进门前他训我的模样,吓人得很。” 她说着,挤眉弄眼,仿佛恳求,“就当为了我的小命着想,苏大人,可别再拒了。” 苏锦便忍不住要嫌她,“哪有你这样的皇帝,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话虽如此说,手上却不敢松,还得扶着这一瘸一拐,嘶嘶倒吸凉气的人,慢慢地往回挪。 他走在路上,便道:“陛下这会儿就不怕让人看去了?” 自打回京以来,为着将戏演全了,别叫人瞧出不对来,二人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分寸皆守得很严,活像是外间传说的那么一回事一样。至于桐花宫,楚滢更是半步也没再踏进去过。 “看就看,让他们看去。” 她眼下腿上又疼又麻,走得艰难,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架势。 “就为了恭王那老贼,朕连自己的夫郎都不能亲近,这皇帝当得,还有个什么劲儿啊。” 苏锦啼笑皆非,在她手上轻轻敲了一下,“陛下慎言。好不容易都装了这些时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小不忍,则乱大谋。” “知道,知道。”楚滢无奈,“大不了一会儿回到卿云殿里,我随手摔两个杯子,你冷着脸退出来,在旁人眼里,也只道是我挨了父后的罚,你好心替我开脱,我反倒不领情,迁怒于你。你瞧着,这一段儿还行吗?” “……” 苏锦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当真是打心底里叹服。 “你如今这般张口就来的本事,若是城中哪家茶楼说书的,缺了新的话本子,请你代笔,大约生意也能不错。” 楚滢才不管他如何笑她,只趁势卖乖,凑近他耳边,“那既然连后路都想好了,等下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陛下……” “你看我都被父后罚瘸了,好可怜啊。”她嘴角一垮,抽抽鼻子,“这等时候,最需要夫郎抚慰了。” “……” 苏锦的气息微微一滞,脸色像是想紧绷,又想笑,终究是偏开脸去,没有理她。 但不反驳,便算是答应了。 楚滢顿时笑得欢欣鼓舞,笑完了,才仰头看看天,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快了,一切就快过去了。” 只要扫清了恭王一党,前世之事便不会重演,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是大楚的一代明主,苏锦会是她的君后,与她执手共看这大好河山,度过漫长岁月。 如今,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她的计划在向前走。 “神武军如今,应该已经到雍州地界了吧?”她轻声问。 苏锦沉吟了片刻,“嗯,按照出发的日子推算,应该是了。” 她回京后不过两日,便在朝堂上传了旨意,道是如今京城的火器厂已经初具规模,所造出的新式火器,已经有不少发到天机军的手里,经将士们试用之后,颇具成效,她这个皇帝瞧在眼里,也很是喜悦。 趁着春日时节,天气和暖,她有意在雍州草场亲自阅兵,要神武军即刻开拔,至雍州稍作休整,命原本就驻扎在当地的天机军,于诸事上提供方便与照拂,两军会合,联合操演。 而她这个皇帝,不久便会携文武百官,连同受邀的额卓部使团一起,亲往检阅。 在阅兵之后,她便要犒赏两军将士,与此同时,还要神武军在雍州多留一些时日,同样配给火器,在天机军的协助下,尽快掌握使用方法。大楚的军队之间,可不能厚此薄彼,新制的军备,理应都有。 如此说法,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尽管也有少数大臣,私下里有些抱怨,认为她这位陛下折腾太过,刚南巡回京不过多久,又急急忙忙地要什么阅兵,半点休憩也无,搅得她们这些臣子也跟着东跑西颠,公务不便不说,更是身心俱疲。 但不论怎样讲,这阅兵的由头,寻得极是正当,何况,同样是折腾,这总比在江南游山玩水,巡幸美人,要让人欣慰许多。 楚滢眯着眼,笑了一笑。 叶连昭的天机军既强势,又对雍州一带熟悉,天然占据优势,只要将神武军放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便翻不出大浪来。 “对了,昨天晚上九离司主来找过我,今早先是上朝,后是挨训,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她道,“她已经同暗卫都知会过了,晚些王副将带人冲进去的时候,她们会尽力保护无辜工匠。” 苏锦点了点头,极轻地叹了一声,“她到底是没有把人撤出来。” “嗯,她说,接到手上的任务,该有始有终,不可独善其身。”楚滢也有些慨叹,“她们这一番,也不容易。” 暗卫以隐匿行踪见长,在江州的山岭里,恭王党羽的严密监视下,若说要见机行事,则是颇为不易,但要论悄然遁出的能力,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一回,在已折损过一人的情况下,司主仍让她们留在里面照拂百姓,九离司也可谓付出了大牺牲。 “让王副将动手的密令,已经传出去了。”她道,“顶多半月,应当可见分晓。” 在江州遇见的证人齐二妮,她已命人严加保护,留待后用。 那山岭里头的勾当,会由王副将带领手下清查,写成公文,白纸黑字,上报到京城。 至于恭王,她已经打定主意,若能撬开她手下那些人的嘴,挖出她的切实罪证,那是再好不过,而假如她们果然训练有素,宁死也不攀出恭王来,她便是让人硬做,也能将证据给做出来。 只要夺了军备库,牵制了神武军,恭王就是一条被斩去四爪的蛟,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为了除恭王,哪怕是在史书上落下不择手段,清除异己的名声,她也甘愿。 楚滢牵着身边人的手,只觉得眼前春日和暖,与她心中肃杀寒光极不相称,两相映照,滋味怪异得很。 “苏大人,”她轻声道,“你说,我这登基一年以来,和你学得怎么样?” 苏锦看了看她,眸子里透出一丝暖意。 “陛下聪慧,胸有丘壑,哪怕没有臣,一样能做得很好。” 是吗? 楚滢眨了眨眼,忽地觉得有些发涩。 前世里,后来他不在的日子里,她自认的确做得尚可。这样说来倒也是对的,她如今的这些本事,确乎不是全仰仗他的教导,她后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确磨砺了挺多年。 但是今生,想来他应当陪在她的身边,再不会离开了。 “那不行,你可不许跑。”她笑得像是没心没肺,“把我教出师了,自己就想着躲懒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苏锦半垂着眸子,微微含了笑,“臣没有这样说。” “最好是没有。我已经想过了,往后你做了君后,要是想在宫里躲清闲呢,也由着你,要是还喜欢朝政,我们便开一个君后临朝的例子,你仍旧如从前一样,好不好?” “这还得了?”他觑她一眼,“不知多少大臣,要将太极殿的立柱都给撞断了。”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我才不管,那群老古板,该是时候将她们的脑子拗一拗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陛下倒是想得很妥当,往后只出一份俸禄,倒可以让臣身兼二职?” “……” 楚滢陡然给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苏大人才了不得,还没成亲呢,就和我计较上了?” 正待与他玩笑,却忽地脚下一晃,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摆,亏得是被苏锦扶着,才没有歪倒下去。 只觉得脚下轻飘,踩着的地面绵软得有些离奇。 她一皱眉,心道这也不该啊,便是方才在太后宫里跪得有些久,这一路走来,该散的酸麻却也散去了,怎么陡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似的? 还没待厘清,却忽觉脚下大地一颤,轰然炸响,惊心动魄。 “苏锦!”她一瞬间慌得厉害,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一把搂住身边的人。 耳中如雷声隆隆,大地震颤得厉害,令人跌扑不稳,只觉头晕目眩,耳内鸣响得厉害,四处传来宫人的惊叫声。 须臾停下来时,她只觉得心口发胀,头疼得厉害。 “苏大人,苏大人!”她匆忙唤他,心快要从喉头跃出来一般。 苏锦被她护在身下,看似无恙,只是脸色微白,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慰,“臣没事。” 她扶着他起身,方见地下落的尽是枝叶,一片狼藉。 刚站稳,她忽地出声:“那是什么?” 远处,巨大黑烟,冲天而起。 第57章 爆炸 是火器厂炸了。 那黑云极为怪异, 其状如团,似有实体,在空中兀自升腾翻卷, 经久不散。让人一眼瞧见就觉得,不是什么祥瑞的东西。 四周宫人自然也看见了, 有胆子小些的,竟忙不迭倒头就拜, 口中哭喊祈祷,俨然视其如灾星邪神一般。 楚滢的脸色就不由得更青了几分。 百宜自从出了太后的宫门,便远远跟在后头, 不来扰他们亲近, 此刻匆忙从地上爬起来, 顾不得头发蓬乱, 御前失仪, 急道:“陛下如何了?” “我没事。”楚滢简短道,只紧紧搂着苏锦,指节发白。 百宜环视一眼四周乱作一片的宫人, 大约自觉不成体统, 低声道:“奴婢去警醒他们。” 还未抬步,就被楚滢截断,“不用了。” 提点几个奴婢的规矩有什么用?哪怕她们立时站起身来, 像木头似的挨个儿立着,半分眼神也不往那团黑云上瞟, 也终究不能当那东西不存在。 “那是什么?”她复又问了一遍。 却也并没指望谁能回答她。 这样的情景,她两世加起来,亦是前所未见。 “许是……地震吧?”百宜犹犹豫豫道。 她望着那团黑云沉默了片刻,竟发现她身为帝王, 此刻能做的极为有限。 “传朕的旨意下去,立刻命官员往城北方向查看,弄清究竟是何事,出在哪里,有任何无法善专之事,都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来,等朕定夺。” 她眉心拧得紧紧的,似乎自言自语:“若果然是地震,该命户部及早赈灾才是。” 百宜立刻领了命下去,行色匆匆,连松散的发髻也没顾上挽一挽。 楚滢喘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内不安。 她正要动手将恭王收网,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变,无论究竟是什么事,总是不妙。 自古以来,但凡生出不祥异象,对君王而言,便是一重大考。 百姓愚昧,见灾祸横生,便惶惶不可终日,道是朝廷气数有变。而朝中别有用心之人,则偏就利用这份惊惶,鼓吹君王失德,借以抒发自己的政见,逼迫君王就范。 下一道罪己诏事小,假如在恭王之事上节外生枝,便是事大了。 但在眼前,她仍要耐着心中焦灼,安慰苏锦。 “没事吧?”她回身问他,“有没有摔着?” 苏锦脸色雪白,对她的话竟像充耳不闻,只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北那一团黑云,目光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惧。 楚滢握了握他的手,一片潮湿冰冷。 她心中一惊,亦忍不住心疼。 这人方才即便是被她护着,此刻发冠依旧乱了,几缕墨发落在鬓边,脸上也沾了些许尘土,与平日芝兰玉树的苏大人大相径庭。 她抬起手,轻轻替他拭了一拭,道:“脸上脏了。” 苏锦动也未动,像是要将自己僵立成一座石像一样。 她心里便被刺得不是滋味。 他这个人,往常哪怕是天大的事落到面前,不论心里如何飞快思量,脸上却总是波澜不惊的,好像再棘手的事到了他面前,也称不上什么大事。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想必是见此情景,也担心恭王一事会生出变数,与她一般作想。 “阿锦,”她放轻了音调,温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苏锦的身子却反而微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被她一把拥进怀里。 “阿锦?” 他望着远处,眼底凉得像是一阵风过,整个人就要散了去似的,声音低微,几乎难以听清。 “那是火器厂的方向。” “……” 楚滢先怔了一怔,一时间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木呆呆地看着他。 随即才觉得一阵凉意陡然从脚底下升起来。 刹那之间,整个人像数九天里被兜头泼了一盆雪水,几乎无法思考。 直到感受着苏锦在她的臂弯里,强作镇静,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发着抖,才逼迫自己回过神来。 “未必就是。”她拥着他肩头,使他直视着她,“不过是同在北面而已,如何就一定是火器厂的事?远远瞧一眼,谁能看得准,指不定在八百里以外呢?” 话虽如此说,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有几分微哑。 苏锦显然也没有信她的话,垂着眸,竟像是不敢看她一般,嘴唇煞白,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落在楚滢的眼中,只觉得他整个人像是单凭一口气吊着,碰一下都会碎了。 令人心惊胆战。 “你别担心,先回宫去等消息。”她道,“我去一趟太极殿。” 说着,便扬声喊:“秋桑,过来扶好你家大人。” 秋桑方才突生异象时,似是摔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好走路,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扶住苏锦,也跟着劝:“大人,咱们还是先回桐花宫歇着,不急在这一时。” 苏锦却固执不肯听。 “臣与陛下同去。” “……” 楚滢一时之间,竟寻不出话来答他。 既不想让他一同去,也无法对他说重话,两相僵持,便是无计可施。 不是不允他,而是她当真害怕,眼下局势复杂,万一朝臣真要当面为难他,她只唯恐自己护不住。虽然知道,让他留在宫里静候,也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但总还可以自欺欺人,还有方寸之地可以周旋。 毕竟她,还真不敢说,那诡异的黑云便不是出自火器厂。 “陛下,”苏锦忽地反手抓住她的手,明明是晚春时节,却冷得像冰一样。 “不论究竟是何变故,京中生此异动,终究是大事,眼下百官怕是已向宫中赶来。臣身为大楚的臣子,理当前往太极殿,不可例外。若是……” 他目光闪了闪,神色微动,“若是变故果真生自火器厂,臣作为一力促成者,必不能畏缩人后,置身事外,自当以身担责。” 她怕的还不就是这个。 楚滢心口一荡,立时慌张得厉害。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不过是这样一猜,苏大人便如此急着要担什么责?” 她不愿惹他多想,勉强牵了牵唇角,转身就要往太极殿去。 “秋桑,扶你家大人回去。” 还未迈两步,手腕忽地被人攥住,这人站在她身边,身形摇摇欲坠,却半分不退让。 “臣是陛下的帝师。”他直直望着她,“若遇事则贪生怕死,不敢承担,又如何配为人师?” “……” 楚滢气得几乎呕血。 平日拿帝师的名头压她,便也罢了,什么时候了,竟有这样赶着将自己往百官面前送的人。莫非是怕百官没有由头办他吗? 但终究是犟不过他,只能揣了一颗心,与他并肩赶往太极殿。 太极殿不远,他们到时,却有过半官员已立在门前了。 盖因宫门之外,有一片早市,下了朝的官员惯于去那里用早点,事情发生在这个当口,大约许多人是抛下碗筷,即刻就赶了回来。 素日静穆的广场上,乱糟糟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忧心忡忡,慌慌张张,指点着城北方向仍未散去的黑云,三五议论,令人见之心烦。 楚滢拂袖就往殿里龙椅上坐,司礼的宫女也顾不上如往常一般,令百官手持笏板,列队齐整,再宣进殿,只匆忙传了一声,一众人等便乌泱泱涌进来。 其情其状,越发看得人糟心。 “别闹这些虚文了。”楚滢挥了挥手,命百官平身。 她原就心烦,更担心着一旁苏锦,越发心浮气躁,脸色沉沉,只勉强自持着。 “诸位爱卿都是自宫外进来,”她沉声道,“可有谁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大臣们面面相觑,也说不出准话。 还是倪雪鸿道了一句:“陛下莫急,方才百宜姑姑已经传旨出去,命城门提督去查探了,策马来报,想必不消多时也就有消息了。” 她刚脸色稍霁,就听下面不知是谁,小声道:“瞧着方向,怕不是火器厂那地界?” 声音虽犹犹疑疑的,却像锥子一般,直往人耳中刺。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眨眼间,满殿里便窃窃私语,其声嗡嗡,搅得人烦扰不堪。 楚滢眼见得苏锦站在身边,脸色白得如纸一般,却碍于在朝堂上,想牵他一下也不能够,便越发上火。 “急什么?”她冷冷望着下面,“事情还未查探清楚,在朝堂之上交头接耳,也不怕丢了体面。” 让她一镇,底下交谈声便止了。 多数人皆知道,如今陛下烦着,不好触了她的霉头,却终究是有耿直了大半辈子,不大识时务的,唉声叹气开口。 “方才生变时,臣已在归家途中,臣家中恰在城北,匆匆赶来,一路上只见民居、商铺,多有损毁,倒塌者亦不在其数,百姓有手脚折断、头破血流者,亦有一些,未能及时逃出,在房屋下受压呼救,老弱男眷,哭喊不休。” 她连连摇头,神情痛心疾首,“臣不过匆匆一瞥,其状怎一个惨字了得,令人不忍目睹。此番灾祸,也不知所出何故,但终究是百姓苦啊。” 听她这般一言,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唏嘘嗟叹。 楚滢虽未亲眼目睹惨状,但只听她转述,心里亦是堵得厉害。 却在此时,忽听外头有宫人喊道:“张提督回来了!快让开些,别挡着路。” 紧跟着便是一声马鸣,原是受了楚滢的旨意,让策马来报,连到宫门前都顾不得下马,一路飞奔到太极殿。 朝臣不必人说,自发让开一条路来,让那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张提督跑进殿来,跪到龙椅跟前。 “如何?”楚滢俯首看她,紧盯着问。 她跑得满脸通红,焦急气喘,“启禀陛下,是城北的火器厂炸了,方圆二三里内,夷为平地。” 第58章 朝堂 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交代。…… 楚滢只觉得, 胸前像是猛遭重击,喉头微微一腥。 在她头晕目眩的这一刹那,殿中议论声此起彼伏, 已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 “果真是火器厂,害人不浅, 害人不浅呐!” “我当初便极不赞同此事,如今可好, 这不是硬生生地为祸百姓吗?” 她心里既烦,且乱,只觉血一阵阵地往天灵盖涌, 额角突突跳得发涨。 正紧握着龙椅扶手, 勉力自持, 却见一旁站着的人身子猛然一晃, 竟大有倾倒之势。 “苏大人!”她忍不住疾呼。 只声音淹没在满殿喧哗之中, 竟不曾被下面的众人听了去。 她未及多想,一把握住苏锦的手,倏然起身, 将他大半个身子都遮挡到身后。 刚一握上去, 心里便针扎一样疼。 他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生气,躺在她的掌心里,抖得那样厉害, 却还挣扎着想要从她掌中逃开。 殿中诸大臣本是义愤填膺,一片纷乱, 见着这位陛下霍然起身,眉目冰冷,似是含着盛怒,一时间倒是皆静了一静, 单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楚滢立在龙椅跟前,仗着朝服宽大,有意将人护在后面,目中寒光,在众人面上逐一扫过。 “诸位都是朝廷之柱石,”她沉声道,“大事当前,若是诸位先乱了阵脚,百姓还有何人可靠?我大楚又有何人可靠?” “……” 百官静默,鸦雀无声。 只不如往日,即便装也要装出个低眉垂眼的恭敬模样,此刻,众人皆仰首望着她,目光复杂,神色各异。 像是都洗耳恭听,她下一句究竟要说什么话。 楚滢站在高处,俯视大殿,虽有帝王之尊,心头却依旧压得发沉。 她服不了众。 火器厂是苏锦和叶连昭主持修建的,满朝文武不敢将罪过往皇帝头上牵扯,那便只能转头重重压在他们二人身上。 两名男官,身居高位,一个是百年未有的男帝师,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在一众女官之间,平日里也备受非议,遭人冷眼,何况此时? 如今叶连昭在雍州,正忙于阅兵事宜,她们的矛头一时刺不到他身上,那近在眼前的苏锦,无疑就成了她们的活靶子。 她们会不遗余力,要苏锦给出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的代价,必然惨重。 “陛下,放手吧。”身后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她在百官之前,脸绷得紧紧的,无法表露分毫,只生生咬着后牙,堵得心口发闷。 她无法开口,手却背在身后,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像是唯恐不够一般,用力极大,甚至能感觉到他腕上的骨头硌在掌心。 身后之人仿佛吃痛,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其声微不可闻。 楚滢的心里却才陡然觉得舒服了。 她向来不舍得对他下重手,无论何时,皆是百般哄着,唯有此刻,不惜用强,逼他就范,意思只有一个—— 朕不需要你此刻充什么圣人,在朕身后好好待着。 然而殿中百官,却也不是什么愚鲁之辈,在初时的观望之后,又如何能回不过味儿来。 眼看着这位“已与陛下离心离德”的帝师,正被那九五之尊借势挡在身后,已有部分臣子之间暗暗交换眼神,微妙得很。 终是有人要出头的。 几番暗中示意之间,就见一人被推出来,神色仿佛毕恭毕敬,拱手道:“京中生此大祸,臣等为朝廷效命,义不容辞,只不知眼下该如何着手,听凭陛下吩咐。” 满殿的视线,都集于楚滢一人身上。 目光如锥,似乎要透过她的身体,将她极力挡在身后的苏锦勾出来似的。 她眉眼沉沉,思虑了片刻,就转向人群中某处:“户部李大人何在?” 人群里立刻就走出一名老妇来,面容端肃,跪到她的面前,“臣在。” 正是那三番五次,在楚滢跟前直言进谏,不碰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的。楚滢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还要这老妇办这桩差。 “命人前去清查,此番百姓受灾几何,予各家各户钱银赈灾,有伤者,助其就医,有死者,帮助置棺掩埋。若是受灾较重,揭不开锅的,可以开京城粮仓救济。” 她想了想,终究是补了一句:“你年事已高,许多事让下面人去操持,切勿过于劳累。” 那老妇领旨谢恩。 楚滢又道:“工部王大人,先清点手下可堪用的工匠,待户部将房屋受灾情况统计出来后,派工匠予以协助,修葺重建,不可使百姓无家可归。还有……” 她平了平气,神色端正。 “大理寺派人前往火器厂,务必查清此次灾祸因何而起,须查证详实,写成公文呈上,由朕亲自过目,再行后效。” 殿中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她昂然立于殿前,面上不肯透出一丝喜怒来,与百余位朝臣对视,目光炯炯,半分不肯退让。 只身后紧紧牵着苏锦的手,掌心尽是汗水。 底下一片沉默,暗流翻涌之间,人人心思各异,只谁也不敢头一个站出来,做那只出头鸟。 毕竟,事出突然,谁都知道,此刻这位陛下亦是焦头烂额。 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挑战她的耐心。 除了极少数自诩直臣,一生不肯见风使舵之人。 “罢了,众位爱卿今日亦辛苦不小。”楚滢对着下面道,“若是无事,便退朝返家吧,如有紧要之事,朕会使人通传。”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显见得是因为此番变故,替京中官员都添了许多劳碌,有意在显示体恤了。 司礼宫女刚要引百官退朝,却听底下忽然有人高声。 “陛下且慢,臣还有事要奏。” 楚滢一听声音,眉头飞快地一皱,已经道是不好。 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在人群中寻到那道身影,和缓道:“李大人,可是对朕方才的布置有何见地吗?” 不待她开口,又道:“不若退朝之后,与朕一同到御书房内,细细商讨。” 这话明摆着,是在递台阶与她,但凡是能站在这个朝堂上的人,没有听不明白的。 但是,愿不愿接这台阶,却有两说。 而这位耿直了一辈子的李大人,显然就是个不吃哄劝的。 “陛下,”她干脆利落,掀起外袍就跪,“老臣有一事,斗胆要问陛下。” 不必她说,这恐怕是每一名大臣心中所想,只是人人皆不敢言,单等着如她这般的,公之于众,替她们一了心愿罢了。 她匍一开口,各人的眼睛便都落到了楚滢身上。 目光闪烁,像是还怀着几分小心畏惧,但那底下,却又透出某些隐秘的期待,仿佛在角落里看戏的人,人人紧盯戏台,人人事不关己。 楚滢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何事?” “陛下于赈灾事宜上,思虑周详,调度得当,臣等并无半分异议。只是此番大祸,从何而出,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交代。” 那老妇直直望着她的身后。 “老臣不知,陛下是否同意给百姓一个交代?” “……” 楚滢在众人注视之下,脸色沉着,其声温和,“此次事出,朕也极为忧心,只是于火器火药一事上,朕并非专精,亦不知其究竟为何故。朕方才已指派了大理寺,务必查清查实,待结论呈上后,必有定夺,不会欺瞒百姓。” 不料这李大人却是昂首挺胸,半分也不给她脸面。 “老臣于火器火药之流上,更是分毫不通,但老臣活到这把年纪,却深知一个概览全局,不可因小失大的道理。” 她板着脸孔,声音老迈却执着:“大理寺领了命去查,想必至多能查出一个火药存放不当,或是工匠不慎失火的由头,公文呈到陛下的御案上,随后呢?想来不过是惩处几个工匠罢了。何况张提督方才已说,方圆二三里内夷为平地,那事发时的工匠还有几人活着尚未可知,痕迹大约也多半泯灭了,老臣敢问陛下,便是细查,又能查出什么来?” 她目光如炬,直盯过来。 “若依老臣之见,自古以来但凡有错,皆是主事者担其责,一家之祸当责问家主,一司之错当惩处主官,放之四海皆是这个道理,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楚滢直视着她,一时之间,没有寻出话来驳她。 殿内复又响起窃窃私语声,由小渐大,百官交头接耳之间,一句两句飘进她的耳朵里。 “李大人此言不错。” “受灾如此,民怨必起,若是惩处不能平民愤,恐将后患无穷啊。” 她立在殿上,只觉得此情此景,仿佛与前世交叠。 同样是众怒滔天,同样是满朝文武你一言我一语,逼着她处置苏锦。事隔经年,并没有过丝毫分别。 一恍惚间,身后忽地一动,那被她握住的手竟趁她不备,从她掌心挣脱。 她猛然心惊,不过一分神的工夫,竟就来不及拦他。 苏锦从她身后走出,走到大殿上百官之前,端端正正,双膝跪下。 “请陛下降罪。” 第59章 权宜 苏大人,你可真行啊。 一时之间, 满殿皆惊。 他直挺挺跪在地下,原本紧盯着楚滢的道道目光,转眼间全投向他。 或有惊疑, 或有不忍,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晦涩——他以男子之身, 在帝师任上,又深受陛下的信赖, 越了兵部的权,亲自监造了火器厂,原本就已惹了许多人的忌讳。 落到今日的地步上, 似乎合情合理, 甚至可以说是, 咎由自取。 楚滢望着他, 只觉得心一瞬间慌得厉害, 身上阵阵发冷。背在身后的掌心里,仍旧是黏黏腻腻的一片汗水,已辨不清是谁的, 让风吹得微凉。 他竟就这样站了出去。 他知不知道, 她正在拼了力气保他? 殿中众人瞥着他,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他倒有些胆量, 敢自个儿站出来。” 也有人小声道:“哪儿啊,酿出这样大的祸事, 他出不出来的,也是坐实了。自己开口请罪,许是还能落些好呢。” 苏锦就跪在这一片纷乱中,神色宁静, 云淡风轻。 好像周遭唇枪舌剑,与他都没有什么干系一样。 平静得让人恨不能将他揪起来,攥着他的衣领,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 楚滢几乎是勃然大怒,无奈在百官之前,即便咬碎了一口银牙,也要守着冷静自持。 她若是乱了,苏锦只会落到更任人拿捏的地步。 “苏大人,”她垂眸望着他,神色微凉,“你急着请什么罪?” 苏锦低着头,并不看她,声音似是无波无澜。 只她平日里听久了,才辨得出来,其中那一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火器厂是臣监造,如今酿成祸事,臣罪无可恕,理当受惩。” 楚滢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殿上的议论声渐渐低下来,多少双眼睛,只在二人之间逡巡,像要在她开口之前,提前窥得一些什么。 毕竟,再论也没有什么可论的,如今单看她这位陛下,肯不肯将苏锦处置了。 只消她一句话,若她不肯,她们自然多的是办法,软硬兼施来逼迫她。 这朝堂,终究从不是一言堂。哪怕她身为帝王,也做不到。 楚滢背着手在身后,指甲深深刻进掌心,面上却并不如何,唇角甚至向上微扬了扬。 “苏大人是觉得,你此刻自请降罪,朕就会心疼一些吗?” “……” 她的声音并不大,落在殿中,却像忽然拂过了一阵凉风,诸人噤声,目瞪口呆,只瞧着这位陛下立在跟前,眉目如霜。 就连苏锦,也忍不住抬了头,望着她的眸子里惊愕难掩。 他双唇微动了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楚滢脸色冷淡,话音倒和缓,只是沉沉的,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当初威宁大将军提议,军中将士深感火器于作战有益,苏大人深以为然,力主兴建火器厂。其后从厂房建造,到招募工匠,再到制样生产,尽是苏大人与叶将军一手操持,朕信赖你二人,至今连亲往察看一次都不曾。” 她唇角抿成一线,眸子晦暗。 “没料想,才不过半年的光景,竟就闹出这样大的祸事。” 殿中极静,人人屏息,偶有一丝风从殿门外进来,拂动衣角,轻微窸窣之声,竟显得极不合分寸。 她缓缓从玉阶上下来,站定在苏锦跟前。 苏锦仰头望着她,目中神色难言,而她只垂眸凝视着他,似乎有那么一瞬,仍旧透出几分不忍,却很快被冷意掩盖。 “事到如今,不是你跪下请一声罪,朕就能随着心意罚了的。如今朕已命大理寺前往细查,待叶将军从雍州回来,也一样要查。事出何故,该是何人的责任,其中又有无贪赃受贿、人浮于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半分不得遮掩。 “若不是你的罪责,朕并不能加于你一身。但若要有你的份,朕却也决不姑息。”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大理寺卿何在?”她扬声道。 那被点到名的立刻上来,怀着小心,“臣在。” “过往对听候审查之官员,当如何处置?” 一语既出,百官神色皆讶然。 只有这时候,才使人感到,她仍是一位极年轻的皇帝,哪怕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一行,降旨训示,看起来已经颇有章法,但归根结底,她仍旧是稚嫩的。 例如,在这样的事上,她并没有经验,还要向大理寺卿询问成例。 但令人震惊的,却并非如此,而是—— 她当真舍得惩处苏锦? 大理寺卿亦吃惊不小,但仍是谨慎作答:“启禀陛下,以往若是官员被疑有错,那便当暂停其职,停其俸禄,待查问详实后,再行定夺。” “哦……”楚滢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隔了片刻,方又问:“并不即刻下狱吗?” “这……” 莫说是大理寺卿,一众朝臣之间,倒吸凉气者亦不在少数,皆惊疑不定,小心望着楚滢。 当今陛下与帝师之间的那档子事,虽不能明言,但早已不是什么捕风捉影,几乎是坐实了,满朝之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位帝师苏大人,人前在朝堂上辅政,人后在枕席间伺候,只差一个名分罢了。 虽说是前些日子南巡途中,听闻是颇惹了陛下一番不高兴,但终归,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吧? 诸臣瞧着楚滢铁青的脸色,俱在心里咋舌。 先头还只以为,陛下怕是为他所惑,出了这样大的事,仍要护他。怎么一转眼间,陛下竟是有直接将他下狱的心思吗? 一片愕然之间,终归是大理寺卿还要硬着头皮回话。 “陛下,按以往规矩,官员得是罪状确凿之后,方才关进大理寺的牢狱内。如今这……” 她心中略微挣扎了一番,终究是如实道:“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论,臣以为,尚不可将苏大人下狱。” 众人瞩目之中,楚滢静立了片刻,终究是道:“罢了,那便暂且如此吧。” 她微微皱眉,神色似有不耐。 “那还是照先前所说,着大理寺派人去查,务必求实,不可轻忽。至于帝师……帝师就先不要过问朝政了,静候审查结果,容后再议。” 她目光分毫不往跪着的苏锦身上落,只扫一眼大殿,“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众人低着头,俱是无话。 陛下都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了,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司礼宫女唱了一声“退朝”,这场去而复返的早朝,才算是终于散去。 大理寺卿方才领了旨意,心里正兀自思量,便走得慢了些,落在了人后,不留神,却听一旁有人议论。 “陛下今日这脾气,可是有些大啊。学生先头还道,她怕是不舍得查办苏大人呢。” “我以为,不一定是那么回事。” 她忍不住一转头,就见是兵部的倪雪鸿,让一名年轻官员扶着,正缓缓地向前走,显然也是有意落在人后说小话。 “老师您的意思是?”她那学生不由讶异。 “我私心里揣摩着,陛下倒是要保他的意思。” “保他?不会吧,陛下可是险些将他下狱来着。” “哪儿能啊,你没听见陛下问大理寺吗,他是帝师,这罪状尚未坐实,轻易却也下不得狱去。只恐怕陛下心里明白着呢,要是当堂护他,百官必不肯听,可要是陛下先把重话放了下来,堵了众口,又有哪个不长眼色的,敢当面再和陛下争个长短出来?” 倪雪鸿摇摇头,颇有些深藏不露的意思。 “陛下说是当朝将他训诫了一通,落了他好大的脸面,可实际上呢,又真正罚他什么了?他如今又没有官舍可去,即便是不插手政事了,仍旧是住在宫里。你说,陛下这算是惩戒他呢,还是将他护在了身边?” “这……”她那学生似是恍然,“陛下打的竟是这番主意?” “我瞧着陛下对他,不论怎样起起落落,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她道,“你没瞧方才那大理寺卿吗,人家何等机灵,耳朵里听着的是陛下要将苏大人下狱,心里早已寻出劝阻陛下的理由来。既要合了陛下的心意,还要替陛下堵住朝臣的口,这是何等样功夫?” 她瞥一眼这学生,叹道:“好好学着些。” 对方刚诺诺应声,忽地一扭头,瞥见她们提及的大理寺卿就在身后不远,神情顿时不自在起来。 倪雪鸿觉出有异,也回身过来。 两相见面,颇觉尴尬。 大理寺卿却无心与人多言,只拱一拱手,与对面见礼,仿佛并不曾听见人说她什么似的,埋着头匆匆就走远了。 而另一边,远在红墙内的桐花宫里,楚滢一改往日的笑脸,扯着苏锦,脸色黑得吓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她不顾一众宫人追在身后,一叠声地劝“陛下使不得”,像是半分也不怜惜,将人扯进了寝殿,重重一把就摔上门。 苏锦只觉得身子让人一搡,就跌坐在床上,未及回身,一片阴影已经不由分说笼罩下来,压得他动弹不得。 “苏大人,你可真行啊。” 第60章 教训 往后不许这样了,听见没? 苏锦面对这恶狠狠的人, 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竟有些发紧。 “陛下……” 他刚开口,就让截住了。 楚滢牙关咬得紧紧的, 即便是在床榻上,光线都被帷帐遮去了大半, 依然可见双眼通红,血丝重得几乎有些狰狞。 “不许叫朕。” “……” 他哑然, 嘴唇微动了动,最终顺从地选择了安静。 二人一时无言,外间似有宫人慌慌张张, 小声低语, 像是在担心房里的情形, 却也听不分明。 床帏之间, 唯有二人的鼻息声交织, 反衬着难堪的静默。 楚滢的气息格外粗重一些,与平日轻快活泼截然不同,像是一场将至未至的山雨, 还未到跟前, 已压得人心口发闷,不由生出一丝惶然。 她兀自用血红的眼睛,瞪了他半日, 才低声道:“知错了没有?” 其声沉沉,蕴着怒气, 和往常在他跟前笑语连珠的少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苏锦偏开头,目光只盯着被褥上的绣线,眨了眨眼, 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笑意。 “陛下。”他轻声道。 “嗯?”楚滢虎着脸,仍是恶声恶气。 他的声音便更放低了三分,软绵绵的,像是一碰就要化作水,带着叹息似的。 “臣跪得疼。” “……” 楚滢喉头猛然一堵,望着他半掩在睫毛后面的眸子,只觉得一口气怄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扯得肺疼。 “那又怎么样?”她硬着心肠,粗声道,“又不是朕让你跪的。” 说罢,存心不看他,硬是别过脸,望着屋子里的桌椅板凳,脸绷得像块木头。 床上的人倒也不声响了,只静静地躺着,仍是方才让她推倒的模样,也不知是让她给说得哑口无言,还是怎样。 须臾,她终究是忍不住,转回头去。 就见他淡淡地瞧着她,碎发散在鬓边,倒像是受了挺大的委屈。 “先前太后罚陛下时,臣还急着赶过去,怕你跪得久。”他道,“原来是白救你了。” “……” 楚滢受不了这个。 哪怕明知道,苏大人是在有意惹她心疼,换她舍不得与他计较,将他方才在朝堂上的言行轻纵了过去,她终究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便是心如明镜,也甘愿被拿捏得死死的。 “来,我看看。”她到底是败下阵来。 掀起他的外袍和裤腿,便见他膝下两片,已经隐隐泛青了。 太极殿的砖硬,原本就是为了给臣子们立规矩的,跪在那殿上,膝下砖石冷硬,上方帝王诘问,往往能使得臣子提心吊胆,冷汗涔涔,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君臣尊卑。 可苏锦原是不该受这个的。 她皱了眉,拿手指轻轻一碰,就听见他隐忍的抽气声。 床上的人两道秀眉微蹙在一处,眼尾泛红,使人心里哪怕憋了再多的气,终究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我去让人拿药。”楚滢说着就要起身,“不然一会儿该淤血了。” 就该你疼,她在心里置气道。 明明平日就没怎么跪过,哪受得住这个,偏还要与她犯倔,一个没拉住,就直挺挺地跪到百官跟前去了,她连护都护不得。 倒也真不怕那班子朝臣义愤填膺,急着寻由头将他给治了罪。 但刚挪了挪,还没站起来,手腕忽地就被人拉住了。 “干什么?”她道。 苏锦声音低低的:“臣没事,不必去了。” 他这般模样,反倒惹得她更加心烦。 “你不用,朕还要用呢。”她板着脸,“早上在父后宫里谁还没跪过啊,就许你跪?” “……” 面对她这副显然赌气,并不真心的模样,苏锦忍不住,略牵了牵唇角,对上她暗沉沉的眸子,到底是没能笑出来。 “那边柜子里有。”他用目光示意,“上回御医给的,说是活血化瘀,大抵能用。” 楚滢听着,胸中的气就忍不住落回去了几分。 她自然知道,那应当是冬日祭天那回,他替她挡了刺客的一箭,受了不轻的伤,当时整个御医院任凭有什么好药,都紧着他用了。 他平素又不在意自己身子,从不让御医请什么平安脉,若说是什么时候得来的药,便只能是那一回。 思及此处,即便有再大的气,也不忍心撒在他头上了。 她依言去柜子里取了药,倒出少许在掌心,慢慢地替他揉,动作还不敢重了,唯恐碰疼了他。 苏锦身上白,那一片将显未显的淤青,像白玉里飘的翠似的,竟还招人疼得很。 她小心翼翼替他揉了半晌,没听他出声,一抬头,就见他垂着眸子,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膝头,像是出了神一样。 “怎么了?”她轻声问,“想什么呢?” 苏锦仍是垂着头,只眼帘微动了一下。 “臣若说了,陛下又要生气。” “……” 楚滢逼不得已,只能先投降,“你说,我不凶就是了。” 眼前的人扬了扬唇角,像是获胜后的笑,却总透着苦涩。 “陛下,”他道,“你今日不该护我的。” “……” 他说罢了,竟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想瞧她是否说话算话,当真不动怒。 楚滢只目光深邃望着他。 “为什么?” “火器厂发生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即便是等大理寺查问之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生此大祸,百姓受灾,终究是要有人被处置的,才能平民愤。” 楚滢盯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方才的约定,倒当真没有动怒,只是嗓音低低的,也说不清是带着极大的怨气,还是胁迫。 “你要怎么平?拿命吗?” 眼前人的睫毛闪了一下,低着头,像是不愿对上她的视线。 她便轻哧了一声。 “要说建火器厂,是朕拍的板,即便是出了事,也该是由朕担这个责任。要不然,拿朕的脑袋去赔给他们,好不好?” “陛下!” 她面对陡然要和她着急的人,并不如平日百般哄着,只不由分说,将他推回去靠在床头,顺道往他身后塞了一个枕头。 “她们若是来和朕闹,朕无妨写一道罪己诏公告天下,但是朕心里总觉得,事有蹊跷。” 她看着苏锦惊疑不定的目光,徐徐吐了一口气。 “你和叶连昭监厂尽心尽力,事必躬亲,都是很难出岔子的人,我们招来的工匠,又多是技艺精湛的,且多番提点,务必小心意外,她们心里不会没数。要说是人祸,我不大信。” 她沉着脸,又道:“若要说是做工时,走了火星子,出了意外,倒不是不能有。但前阵子,不是刚让叶连昭把手头的火器和火药都发给了天机军吗,为全力将恭王的事结了,眼下厂里正歇着假,哪里还有什么人动工?” 苏锦品味着她的话,眉目也不由得渐渐沉下来。 “陛下此言,却也有理。” 楚滢让他气得眼睛一瞪,“什么有理?我的理可大了。” 她气咻咻道:“再不然么,就是时气干燥,天降之灾,将厂里余的那些火药给引燃了。可是这都近夏季了,正是雨水要多的时节,哪见过前阵子天干物燥的时候不炸,偏等到这会儿炸的,稀不稀奇?” “……” “所以你呀,别光顾着将自己祭出去,替我去平事,你要打什么主意,好歹也同我说一声,行不行?” 苏锦沉默了半晌,竟少有地如寻常男子一般,埋着头,快要低进膝弯里去了,声音极弱:“是我错了。” “嗯,错大了。”楚滢仍不解气,只想戳他脑袋,“我在朝堂上一颗心都得掰八瓣儿用,一边想着这背后藏着什么手脚,一边还得提心吊胆,怕你让那群大臣给撕了。” 她越说越憋闷,忍不住问他:“你当真就那么想抛下我?” 苏锦让她说得闷声不响,前所未有地无措。 竟像掉了个个儿,他做学生一般在她面前挨训。 楚滢揣着一颗犹自惊慌的心,垂眸看着他,却只觉得心底里泛上一阵酸疼来,扰得整个人不是滋味。 她是看出来了,苏大人有这个毛病,他总觉得自己的一切,连同性命,都是可以抛掉的,说是为了她也好,为了江山社稷也罢,他总有一百个理由,到头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不重要的。 他总以为,如果她为帝的路上有一条沟堑,那最好的办法,便是用他的身子去填。 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坏毛病。 就好像前世里,他如今日一样,跪在大殿上,说:“臣是恭王殿下的人。” …… 楚滢气得七窍生烟,手上却只将药瓶搁在了一旁,随意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手,便伸手去轻轻抱他。 一股药油的气味,生涩,微辛。 苏锦像是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在她怀里动了动,像是刚让她说得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怀抱似的。 却终究是让她轻柔又妥帖地拥进了怀里。 “苏大人,”她在他耳旁轻轻叹息道,“我要称帝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你若次次都拿自己去填,可填得过来吗?” “……” “往后不许这样了,听见没?” “……嗯。” 帷帐无声落下,室内燃的是清淡的沉水香,隐约一线,勾连在衣角上,若有似无。 苏锦的声音低低的,“你这样闹,刚揉的药油都被蹭掉了。” “没事,我一会儿再给你揉。”楚滢声音含混,像带着叹息似的,又无端地令人熨帖,“谁许你今天那样吓唬我的?快给我赔罪,不许躲。” “知道了,嗯,你慢些,别让人听见了。” 第61章 夺权 等候发落的时光。 因着楚滢在朝堂上, 当着文武百官说的那一番话,在京中忙作一团的这时节,苏锦反倒是一夜之间, 成了最闲的那个人。 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如今朝野上下提起他来,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些人道, 他这一两年来,仗着先帝嘱托,以帝师的身份把持朝政, 早已惹了陛下的忌讳, 正暗中伺机将他扳倒。此番火器厂一事, 恰好是个由头, 想来待大理寺那边审查清楚了, 他便离获罪发落不远了。 何况火器厂出事,闹得京中人仰马翻,不论事情有他多少份, 他作为督造者, 总是不冤枉。 而另一些人,却说他辅佐朝政劳心劳力,此前从无什么差错, 如今为了这一遭,陛下陡然要处置他, 却也难免令人寒心。 这其中,又以年轻的男官,和立志科考的读书郎们为多数,甚至渐渐地传出了这样一种声音——假使苏大人是女子, 如今处境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时之间,满城里既忙着救灾,嘴上却也没闲着,天天手上的活儿忙着,还要顾着打嘴仗,当真是分外热闹。 而这漩涡的中心,苏锦本人,却好像浑然不知一般。 楚滢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其他的一概不问也不理,如此外间的风雨便全都吹不到他的身上。 反倒是他身边的侍人秋桑,瞧着要更忧心一些。 “怎么了?”苏锦一抬头,瞧见他期期艾艾,仿佛话在嘴边打弯儿的模样,就忍不住道,“有话便说,别在心里琢磨。” 秋桑替他添了茶水,抿了抿嘴,像是鼓足勇气似的,“那奴说了,大人可不许生气的。” “……嗯。” “陛下如今对咱们这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呀?” 秋桑说着话,还向卿云殿的方向瞟了几眼,脸上明白地写着不安。 “以奴的身份,原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奴在大人身边伺候这些时日了,您待奴才们好,咱们都记在心里,才忍不住要僭越一句。您许是可以多去寻几回陛下呢,不一定就得这样闷在宫里。” 苏锦望着他小心翼翼的脸色,只轻笑了一笑。 他明白,秋桑指的是什么。 这几天来,受了楚滢的示意,司礼监没有再往他桌上递过一本折子,一应奏折公文,都统一送到卿云殿,再由楚滢专门指派了人来,将“辛苦”他的那些送过来。 自从他任了帝师一职后,这还是头一遭。 联系到前番在太极殿上的那一幕,在旁人看来,难免将这认作是他失势的兆头,只道是楚滢要从他手中,慢慢地将权柄夺过去。 亲近如秋桑,也是打心底里为他好,拐弯抹角地劝他多去楚滢跟前,意在让她多念及些旧情。 但他心里却大约知道,她此举的真实目的。 她其实是将送上来的折子先滤了一道,将那些夹枪带棒弹劾他的,痛斥他罪状的,都给压下了,再在余下的里,挑些不至于让他太辛苦的,命人送到他的桌上。 他并不好与秋桑细讲,只道了一声“我心里有数了”,便仍旧看他的折子。 眼前的这一份,正是大理寺上的,说的是火器厂附近受灾情形。 他目光随着白纸黑字一行行过去,心头阻塞倒是稍有疏解。 情况并不如先前预想的严峻。 一来,厂中的所有火器和大部分火药,都已经提前发给了天机军,库房里余下的量并不多,因而爆炸所伤,控制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内。假如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库房中仍存有大量火药之时,景况想必就截然不同了。 连大理寺一贯严谨的折子中,也忍不住用上了“实乃万幸”这样的字眼。 二来,在建厂之初,楚滢扮作小宫女,偷着跟他去厂里巡视时,便提出了宁可多出一笔银子,作为搬迁费,也要将厂子附近的百姓全部迁离。因而,爆炸中心损毁严重的区域内,并没有民居,受损的房屋商铺皆是外围所波及。 虽然多有伤者,生计一时有些艰难,但有朝廷开粮仓赈济,既请了郎中替他们医治,又有工匠助他们重修房屋,虽眼下忙碌些,不过总体有条不紊,长远来看,并没有太值得担忧的地方,百姓亦不惊慌。 此番被夷平的房屋,多是先前所建的工匠住所、饭堂一类,而恰巧,自从军备都发到了天机军手上,厂里一时停工,许多工匠便趁着难得的空闲,回家歇息,看望家人,因而厂中留宿的人反而不多。 这一趟虽有死伤,却比所有人预想中的都要少,户部预留出的抚恤银子,最后大半没有用上。 而厂子里造出来的火器火药,都已经在天机军身上整装待用了,并没有随着那一声巨响灰飞烟灭。 不幸中的万幸,大抵如是。 或许应当说,是神佛都站在他们这一边,才有这样的运气。 苏锦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寻常批了个已阅,笔刚搁下,却听外面有人传话道:“小倪大人来了。” 他怔了怔,才想起是倪雪鸿的女儿,倪幸。 自从筹备南巡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倒是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吩咐了让进来,就见她进门,规规矩矩道:“苏大人好。” 他便忍不住笑了一笑,“我如今是什么处境,外间不都应该传遍了吗?怎么还往我这里来,倒不怕惹了麻烦上身。” 对面憨憨一笑,“哪儿能啊,我娘都说了,这不过是让苏大人在宫里歇息几日,避避风头罢了。何况……” 她朝卿云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许我过来的。” 苏锦摇摇头,将一丝好笑忍了下去。 倪雪鸿是个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人,她的女儿却是个老实的,甚至耿直得有些惊人,也不知是怎样养出来的。 “你今日来找我何事?”他问。 倪幸就走近前来,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神秘秘的意思。 “我是来知会大人一声,大可以安心,此番火器厂的事故,不是咱们的疏失。” “哦?”苏锦不由得抬了眉,“怎么说?” “库房外头发现了火折子的痕迹,烧得已经快成炭了,但还勉强认得出来。” “是什么人做的,可知道吗?这等东西是怎么进去的?” “这定然不是咱们的人夹带进去的,厂里的工匠都懂规矩,不会有这样大的纰漏。”倪幸忙道,“听看门的老吴说,这几天人少,没人帮手,让一个送水的进去过,怕就是这人动的手脚。大理寺和京兆尹都忙着去查了。” 苏锦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只是心里压得发沉,并不因生祸者另有他人而感到轻松些许。 倪幸会错了意,只道是他还在为牵入此事而忧虑,还有意宽慰他。 “大人莫着急,我这是怕您心里头不舒坦,早一步来同您说一声,大理寺稍后要写折子上报的,想必不过几日,也就送到陛下的案头上了。不论这人最终究竟是能不能捉到,大人此身都是能够分明了。” 苏锦微微笑了笑,也没法同她说自己心里所想,只道:“多谢你有心。” 倪幸连忙躬身作礼,“大人不要这样说,我实在当不起。” “不必如此。”他道,“你不过跟着我做了一阵的事,并非我的属下。” 对面却认真得很,“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陛下肯开恩让我随着大人学做事,大人不厌其烦教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只因您是帝师,我不敢越了分寸称您一句老师,但心里实是拿您当老师看待的。” 苏锦温和一笑,看了看天色,道:“也罢,那你早些回去吧,我去卿云殿一趟。” “是,那我便不多叨扰大人了。”倪幸道,“既是您去见陛下,劳您捎带着告诉陛下一声,她先前命我传的东西,前阵子已经给出去了。是我母亲给的,耽误了些时候才告诉我。” “嗯,好。” 他送走了倪幸,吩咐秋桑:“随我去卿云殿吧。” 秋桑闻言,喜上眉梢,似是怀着一种“大人终于想通了”的欣喜,忙不迭地应了。 临出门前,还要问:“厨房里炖了木瓜银耳羹,要不奴去盛一盅出来吧,大人亲手端给陛下,可好?” 苏锦瞧他一眼,啼笑皆非。 “你什么时候见我会做这些?” “这不是……”秋桑小心地抬眼觑他。 话到嘴边,福至心灵,陡然拐了个弯儿。 “这不是瞧着陛下近日劳累吗,木瓜银耳滋养润肺,正好给陛下宁宁神。” “……” 苏锦想了片刻,即便明知道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最终仍然道:“罢了,那便盛一盅吧。” “哎!” 秋桑高兴地应了一声,满脸写着“我家大人终于开窍了”,立刻就去了。 小盅放在托盘上,由秋桑端着,二人一路行至卿云殿。 他素日常来常往,从不需要宫人通报,院子里的宫人见他,也只福身见礼。他刚要拾级而上,却见殿门轻轻一开合,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雪肤金发,灿若朝阳。 第62章 甜汤 山雨欲来。 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一滞, 仰头望着站在阶上的少年。 他神色未见如何,身后的秋桑却有些耐不住,小声急道:“大人, 怎么是他呀?” 竺音出得门来,显然也瞧见他了, 莞尔一笑,步履轻快, 几步就到了他跟前。 “没想到在这儿又见着苏大人了。”他道,“前些日子你们都去了江南,着实是好久不见。怎么样, 江南好不好玩?” 苏锦平日里当真很少遇见这样心直口快, 天真烂漫的人。除去不拿自己当皇帝, 跟他装糊涂时候的楚滢, 余下就是他了。 于是不由得笑了一笑, “绿水春山,与京城风物迥异。” “我来大楚前就听说,江南景色好看得很。”竺音眼中似有憧憬, “要是有机会, 能去亲眼见见就好了。” 他年纪极轻,在苏锦眼里,还是个半大孩子, 倒也可爱。 “王子如今不是在大楚访学吗,”他温和道, “往后若是想去,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面愉快地点点头。 “苏大人说的很是,可惜这阵子事忙,耽搁了。现在好了, 陛下托付给我的事已经办妥当了,后面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要离开京城,去四方看看了。” 他往身后的殿门瞄了一眼,“陛下此刻正空着,苏大人快进去吧。” “好,王子慢走。” 苏锦与他互相见了礼,目送他离开了,才慢慢往里走。 秋桑在他身后,声音极低,像是怀着委屈似的,“卿云殿咱们自然是能随意进出的,要他多话。” 苏锦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端端的,你与他置这个气做什么?” “奴,奴也说不清为什么,瞧见他去寻陛下,就不痛快。”秋桑嗫嚅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国的王子罢了,陛下允他在大楚访学,他便好好地去做他的事,有什么事,陛下还能托付给他不成?听他说大话呢。” 他听在耳朵里,便既无奈,也好笑。 “不要胡说。”他道,“他没那个意思。” 见秋桑红着脸低头不语,又少不得宽慰了一句:“我知道你替我担心,但也不必失了分寸,去无端猜测他人。” 秋桑这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奴知错了。” 到了门前,苏锦接过托盘,自己推门进去,就见楚滢坐在桌边,正在看公文。 见了他,抬头一笑:“你来了?” 随即又盯着他手上的托盘,奇道:“来就来呗,怎么还带东西了。” 苏锦亦笑,将小盅放下了,亲手揭了盖子。 里头银耳软糯,木瓜橙红,透着甜香。 “是小厨房炖的,秋桑提醒我说,你最近劳累,吃些这个润肺,就劝着我带来了。” “……” 楚滢一噎,有几分哭笑不得。 “苏大人,”她长叹一声,“非得这样实诚吗?” “怎么?”苏锦略显无措地看着她。 “哎,往后你可是要做我的君后的。这后宫里头的人,不是该说……”她忽地一笑,像只狐狸似的,“侍身日夜心系陛下,亲手炖了补汤给陛下调养身子。” “咳……” 苏锦冷不防她来这个,险些呛住,瞥她一眼,眉梢轻轻扬起。 “我需要如此吗?” 楚滢就抿着嘴笑,拉他坐在身边。 “好好,我的夫郎自是不用动这些小心思的。”她耍赖,轻轻张嘴,“那你喂我一口。” 苏锦眉目纠结,盯着那小盅,拿眼角斜了她几番,终究是动不了手。 闷闷地丢下一句:“自己喝。” 她便忍不住大笑出声。 笑完,忽地舀了一勺,送进他嘴里,“喏,那我喂我夫郎,总行吧?” 苏锦没防备,闹了个红脸。 他咽了口中清甜木瓜,道:“再闹我走了啊。” “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这就走?”楚滢勾着他衣带,“你舍得?” 他没吭声,她就笑得更不怀好意。 “怎么想着来找我了?”她拿指尖在他身上轻轻画圈,“想我了?” 苏锦猛地偏开头去,眼睛只看着地下,半个字也不说。 随即腰上就被她从后面环住了,她将脸贴在他身上,像是埋头嗅他衣袂间的香气。 “好了,不闹你了。既然来了就陪我待一会儿。” 他这才转过身去,道:“方才倪幸来找过我了。” “嗯,我知道。”楚滢不以为意,“是我允她去的。我没什么要紧事想见她,但我瞧她往日跟着你在火器厂做事,还算勤恳,性子也老实,她近来大约担心你,让她来找你说几句也好。” “她让我转告你,你交给她的东西转交到别人手里了,是倪大人办的,迟了些告诉她,她还没来得及来回禀你。” “……” 楚滢像是滞闷了一瞬,才低声道:“这张嘴啊。” 苏锦看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笑了一声。 “你倒不问我交给她办的是什么事?”她扭头看他。 他脸色平静,“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近几日折子只往你这里送,我只管批你让人递给我的那些,不知多轻松。” 楚滢哼唧了两声,黏黏糊糊的,“你倒是清闲了,我忙得脖子都快断了。” 话虽这么说,多半也是在假意抱怨。 苏锦就道:“那日宫中蒙受的损失如何了?你若是忙,便丢给我来做。” 她摇摇头,“尚可,后头有两座年久失修的宫殿,落了些瓦,改天让工匠补了就行,总归也不急。树倒是倒了几棵,有几名宫人让砸伤了,如今御医院在治着。” “要我帮手吗?” “这倒不用,父后前几日将这事揽去了。”楚滢道,“他老人家说,他于后宫这些事上,原就是做熟了的,临时接一接手,倒也没有生疏。” 苏锦就轻轻叹了一声,“太后着实辛劳了。” “谁说不是呢。这两天没事就跪在佛堂里,说是要替大楚祈福。” 楚滢抬手揉了揉额角,神色微沉。 苏锦静静望着她。 “在想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话想说,又堵在了喉头。 沉默了半晌,忽然倾过身子去,埋头在苏锦肩上。 他怔了一怔,伸手轻轻揽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好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才低低问:“怎么了?” 楚滢的声音涩涩的,像是喉头里藏着毛刺。 “此番的事了结了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苏锦垂眸看着她头顶的碎发,轻笑了一声。 “这样说话不吉利。” “怎么?” “人都说,世上有种作弄人的小鬼,你若心里想着什么事,提前说了出来,让它听见了,便不灵了,往往不能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腰上就被人轻轻掐了一下。 “我才不管。”楚滢闷声道,像是赌气一般,“我是帝王,都得听我的。” 苏锦像是让她话里的蛮不讲理噎了一下,弯了弯唇角,才道:“好,那就听你的。” 她这才好像舒服了,慢慢喘了一口气,从他肩上抬起头来。 “就快了。”她道,“很快就该结束了。” 苏锦听着,只轻轻应了一声。 她抬手搓了搓脸,复又去端那碗木瓜银耳羹,“这个还挺好喝的。” 刚端到手里,却听外面百宜急叩门,“奴婢有要事禀报。” 她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百宜在御前伺候多时,极懂分寸,要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 “进来吧。”她扬声道。 百宜应声进门时,脸色已经十分的不好看。 “陛下,苏大人,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楚滢看了看她,总觉得这般模样,并不简单。 “什么事?”她问。 百宜低着头,脸色似有迟疑,勉强笑了一笑,“这哪是奴婢能知道的,奴婢不过传一句话罢了。只是太后他老人家那边似是急着,陛下,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楚滢注视着她。 御前宫人向来守礼严苛,仪表半分也不能乱,此刻她的额角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 她站起身,向门外不经意张望了一眼,忽地就眯起了眼睛。 卿云殿外头,竟然停了两副肩舆。 她和苏锦都不喜欢这东西,觉着在宫里行走几步,自在得多。除非需要仪仗的场合,平日里轻易不用。 “父后的寝宫又不远,怎么就用上这个了?”她轻声道。 “这……”百宜竟一时磕绊,没找上词儿来。 “父后究竟是请我们去哪儿啊?” 百宜眼神几番飘忽,像是求救般看了看苏锦,却也无济于事,终究是咬一咬牙,急声道:“陛下,请您恕罪,奴婢一时半会儿当真说不得,咱们还是快些吧。” 不料听她此言,楚滢却反而重新坐下了。 “不会是要从西门出去,换马车往行宫走吧?” 百宜一怔,忽地就跪下了。 “陛下。”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如照实说来。是不是恭王指使神武军叛乱,奔着京城来了?” “陛下您……如何知道的?” 楚滢望着她煞白的脸色,非但不急不怒,反而轻轻笑了一下,透着几分轻蔑。 “朕是皇帝,没有躲她的道理。让她打,朕等着她。” 第63章 战局 朕决意御驾亲往。 楚滢的自信, 并非空穴来风。 一转眼过去半月有余,京中不见慌乱,反而井井有条。 火器厂一事中受伤的百姓, 如今均已得到妥善安置,伤者有郎中医治, 生计受损者有米粮发放。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人心平定, 街坊市集皆照旧,人来人往,欣欣向荣。 若不是宫内凝心斋中站着几名大臣, 议的还是战事, 几乎像是叛军从不曾兵临城下一般。 “照这样说, ”楚滢坐在御案后头, 翻看着手上的折子, “火器厂爆炸一事,原是恭王的家仆扮作送水杂役,蒙混进厂, 点燃了仓库中的火药?” 大理寺卿站在她跟前, 低头答:“是,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已经押进牢里等候发落了。好在库房中的火药所余不多, 未曾酿成更大的祸事。” 楚滢放下折子,点点头。 “如此看来, 此事确与帝师无关了。” 苏锦此刻就站在她右首处,仍与从前上朝时一般,安静立着,神色淡淡的, 似乎并不因罪名得以开脱而有所喜悦。 其余几名朝臣皆垂首静默。 能被叫到御书房议事的,都不会是莽撞之辈,陛下对苏大人的态度几番转圜,令人难以摸透,那便索性保持缄默,事不关己。 横竖陛下也并不是在问她们的意见。 只有大理寺卿不能不回话,斟酌了片刻,终究是如实答:“以臣愚见,此事的确不是苏大人所能左右。” “好。”楚滢淡淡道,抬头看苏锦一眼,“那既然如此,先前暂停苏大人参与朝政的事,自然便不作数了。苏大人,就不必走了,正好一同议一议叛军之事。” 苏锦眉目宁静,只应了一声。 就听楚滢道:“倪大人,那你说一说如今的情形。” “是。”倪雪鸿被点了名,便上前一步。 “据今晨送进京的战报,叶大将军乘胜追击,恭王携残部败走至江州境内,论实力,已经不足为患了。只是……” 她迟疑了一瞬,神色微有为难。 “只是她不知怎的,退守到了定海城内,眼下正紧闭城门,负隅顽抗,一时之间倒颇有些难办。” “定海。”楚滢重复了一遍,沉思了片刻,“朕怎么听来有些耳熟呢?” 倪雪鸿便忙道:“是座小城,就在江州府的边上。前番南巡之时,咱们的游船也短暂停靠过一回,陛下大约是那时记在心上了。” “哦。”楚滢点点头。 心里却已经回过神来。 那不正是上回他们避人耳目,去查恭王私矿一事时,悄悄下船途经的小城吗。在那夜的灯会上,她还强拉着苏锦,像民间寻常眷侣一样逛夜市,猜灯谜。 如今想来,却也恍如隔世。 世间之事,有时候竟然这样巧。 “没有什么好讶异的,”她淡淡道,“她退守江州,原是可以预料的事。那知州刘钰,原就是她收服了的人。” “这……” 除却苏锦,面前诸人一时皆惊。 她也无暇与她们解释那样多,只问:“她手头如今约有多少人?” “回陛下,不多。随她生事的原只有一个营,又让天机军追着打到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其中又有不少士兵,心底里不愿叛乱,沿途偷偷逃走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估摸起来,大约能有五六百人已是极多了。” 楚滢听着,慢慢点了点头。 前世里,神武军随恭王叛乱,其实是一桩无头案。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战力并不如何,让苏锦同叶连昭联手领兵镇压,不过几日间的工夫,便落了下风了。 后来,也有不少大臣事后复盘,以为神武军的多数将士,并不真的有心谋反,而是受少数将领蒙骗,被无端裹挟了进去。既无心恋战,自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可惜,事情的真相最终淹没在了那一夜离奇的混乱中。 火光遍地,浓烟弥漫,人人看不清全局,天亮之后,三万神武军几乎全部殒命,垒尸道旁,景象惨绝。 这也成了朝野上下民怨沸腾,一力要求处死苏锦的原因。 在许多人,包括楚滢自己的心里,此事都完全不必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首作乱,还是受人蒙蔽,事后定夺处置也不迟,一夜杀尽三万将士,终究是太狠辣了。 而今生,事情则多有不同。 她预先下了令,假称要在雍州阅兵,意在提前将神武军调开,不受恭王挟制。 恭王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用意,强行起事,先命人炸毁京城的火器厂,又向神武军中的内应发号施令,意图趁着京中混乱,一举攻入京师。 当时,部队已在雍州境内,距京城不过百里,而许多将士竟坚决不从。 道理也很简单——人人皆知,若此时谋反,必定是叶连昭的天机军来镇压。他们手上配备的,都是大楚最新式的火器,力量悬殊,如何相抗? 何况,楚滢早已下令,阅兵之后还要犒赏两军,谁人愿意放弃近在眼前的好处,转头去做亡命之徒? 最终,只有总兵和一个参将,勉强凑出了一个营的亲信,掉头攻向京城。 这也就是那一日里,百宜慌慌张张,试图劝说她移驾行宫躲避的缘故。 不过京城防守森严,并非他们所能够攻得进来,且叶连昭听闻事变后,率领天机军一路追赶,如今便将这一支残部,堵在了江州的定海城里。 强弩之末,并不足为惧。 “还有别的吗?”楚滢问。 倪雪鸿忙道:“有,叶大将军写的军报里说,那些神武军的手头上,竟有一些火器,式样与咱们这边的颇有些相像,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守在城头上,占据地利,天机军一时倒不敢强来。” “火器?”一旁听着的几名大臣中,就有人按捺不住,“叛军手上,怎会有此物?” “是啊,不是说只有天机军手上有,要在阅兵后才逐步配发给全军吗?” 惊疑间,有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往苏锦身上瞟,只是不敢贸然质疑,但那意思已经有些明显了—— 火器这样的东西,不是刀枪剑戟,轻易不可得。难道是京中火器厂暗地里流出去的? 那这位苏大人,究竟知情与否呢? 苏锦仿佛没有看见众人探究的目光,只安静站着,一言不发。 反倒是楚滢平静道:“恭王早先在江州,私建了一座厂,他们手上的火器与火药,皆是出自于那里。” “什么?”众人一时愕然。 “朕先前命人去查,已有些眉目,只是未查到水落石出,为免打草惊蛇,不曾拿到朝堂上与众卿商议,不料恭王倒是先行一步了。”她道,“无妨,朕并非没有准备。” 众大臣一时之间,并不能完全转过弯来,犹自惊讶唏嘘,只是听她如此胸有成竹,道是早有准备,总归是安心些许。 唯有倪雪鸿,原是毕恭毕敬低头奏事的,闻言忽地抬头看向她,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楚滢瞧了她一眼,只笑了笑,意味深长。 “再细说说吧,”她道,“天机军如今难攻,究竟是难在哪里?虽说自古都是易守难攻,不过他们手上有这样多的新式火器,难道竟占不了上风吗?” 众人亦看倪雪鸿,想来心中疑虑多半如是。 倪雪鸿便赶紧道:“并非如此。若要强攻,咱们手上却也有办法可用。有一样新式东西,叫做‘朱雀流火’,其状如同纸鸢一般,满载火药,可以越过城墙飞入城中,便如火流星一样,乃是攻城的绝佳之器。” 她话音刚落,一旁已有心急些的大臣问:“既是有如此利器,何故不用?” 楚滢却只拧着眉心,没有说话。 这件东西,她倒是并不陌生的。 前番南巡时,她在众人之前为苏锦庆生,燃了满船的烟花,其中有一种,正是由这件火器的雏形所改,当时还让苏锦给认了出来,小小地告诫了她一番不可公器私用。 因而,这算是她难得熟悉机理的一种火器。而它的缺陷便是…… “臣倒是明白叶将军的顾虑。”苏锦久久未语,忽地开口接过话去,“‘朱雀流火’落入城中,必伤百姓,这原是巧匠的一项新颖设计,拟用于对敌作战,并不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的。定海城虽被恭王割据,城中百姓却无辜,若用此物,未免不仁。” 听他一言,凝心斋中众人却也陷入沉默。 叛军不平,恐夜长梦多,可若是枉顾无辜百姓,动用杀器,却又难免有违君王之道。 良久之后,终是倪雪鸿低声奏道:“陛下,此事终须有个定夺。虽恭王率其残部,并无动摇朝纲之力,但若任由其割据一城,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楚滢眉目沉沉,以指节轻轻击案,点了点头。 还未开口,却听苏锦忽然出声:“请陛下允准臣前往江州,与叶将军共谋。” “你?”楚滢一挑眉。 她今日听战局奏报,始终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众人却从她此刻语气中,硬生生地听出了几分锐意。 “你去做什么?” 苏锦的神色波澜不惊,“臣监造火器厂,于火器一项上颇为了解,与叶将军亦相熟。既是如今围城而难攻,不如让臣去实地察看,或有法子可解也未得知。” 楚滢听他一字一句,脸色便显而易见地沉下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道这位帝师胆大。 好不容易从火器厂爆炸一事中洗清嫌疑,如今又上赶着,自请去江州与天机军共商攻城。这要是办得好了,倒还无碍,假如有什么差池,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罪名吗? 这位苏大人,怎么竟好像生怕自己走得太稳似的呢。 在众人屏息等待中,楚滢沉吟许久,说出口的却是:“不,朕决意御驾亲往。” 第64章 算计 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 定海城外, 军帐连绵。 将士呼喝来往,地上车辙印纷乱,马匹的鸣声和腥膻气味充斥在空气里。 这般景象在边疆是见惯了的, 但出现在这江南小城外,却难免异样得很, 与花明柳绿、莺歌燕语十分的不相称。 楚滢坐在中军帐里,接了士兵递上来的一杯热水。 “劳陛下担待了, ”叶连昭道,“茶用完了,还没来得及遣人去买。” “无妨, ”楚滢喝了一口, 眉头微锁, “我也不是来喝茶谈天的。” 她也不顾帐中军士进出, 就对叶连昭道:“坐吧, 在军中就别讲什么君臣礼仪了。” 对面也不推辞,便与她和苏锦相对而坐。 桌上展开的是一张定海城内的地图,绘制周全, 细至一街一巷, 都标记得清楚,这些日子来也是看得熟了。 靠近城门的几处地方,都被红墨着意圈画出来, 表示是叛军聚集之地。 “城中快要断粮了。”叶连昭单刀直入道。 楚滢双手支在膝上,盯着那张图, 默不作声。 自从恭王退守定海城,至今也有月余了,四面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样一座小城, 原本积粮就不多,如今城中的人出不来,城外的粮进不去,捱到如今,便已经是难了。 按理说,城中富户应当还有一些余粮,但恐怕也早已经被叛军搜刮了去,充为己用。这般做派,显然是要与他们持久抗衡下去的打算。 眼下百姓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了,如果再往后,那就恐怕要落到易子而食的境地。 这是自古以来闭门守城的常事,也是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便当真没有办法攻进去吗?”苏锦轻声问。 叶连昭就摇了摇头。 “定海这个地方,从前是闹过海盗的,为了防守,城墙造得既高且厚,恭王选择退守到这里,是有缘故在的。他们在城墙上放箭,就颇有些棘手,而且……” 他一拍桌子,显然气闷。 “他们手上那些火器,陛下您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吗?” 楚滢一挑眉,“不是说了,是在江州的山坳子里偷摸着造出来的吗?” “我不是说这个。”叶连昭几乎七窍生烟,“您不觉得稀奇吗,当初您降旨说要在雍州阅兵,叛军在半路上掉头去攻京城,被截下后又一路逃窜到这里。路上何等匆忙,这些火器与弹药,他们是怎么运到定海城的?” “……” 楚滢看了看这位胆敢跟她急眼的大将军。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听说,这是额卓人的商队收了恭王的银子,帮着他们运的。” 叶连昭气得脸色发青,“这帮人也太不仗义了,枉我当初费心费力,替他们递求和书,他们竟然忘恩负义,首鼠两端,帮着恭王办事。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路打进他们王城去。” 苏锦在旁听着,不由愕然。 “竟会如此吗?”他道,“我瞧着额卓人的心性,并不像是狡诈之辈。” 叶连昭就哧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陛下许他们恩典,又是让在大楚访学,又是同意他们走商队做生意的,他们倒来这套。” 苏锦看了看楚滢的脸色,没有作声。 楚滢的语气倒像是风平浪静,“没事,别担心这个。我问问,如今要是强攻,损失会有多大?” “假如用‘朱雀流火’,我军将士损失应当不大,但城内百姓恐怕多有死伤。如果不用,那就要看恭王手上的火器究竟有多大的威力,我们眼下一无所知。” “好,我知道了。”楚滢点点头,“容我想一想。” 她起身要走,叶连昭在她身后站起来,也活动了一下筋骨。 “嗯,不过陛下得要快些决定了。再拖下去,不但城内百姓苦,我多嘴一句,对朝廷也不是好事。” 楚滢与苏锦出了帐子,避开人,到小河边散步。 天机军的将士也知道不来扰他们,只远远地来往忙碌,气氛紧迫,却又有条不紊,倒显得只有他们二人身周,还有片刻宁静。 二人正走着,楚滢忽地停了脚步。 “等等。”她道。 苏锦不解其意,让她扯着转过身来,看着她抬起手,小心翼翼,神情专注,抚上他的墨发。 他僵着身子,没有擅动,只轻声问她:“你做什么?” 楚滢没有答,只指尖微微一动,举到他面前让他看。 是一朵极小的花,大约是哪棵树上开的,不留神落到了他发间。 他见了,微微牵了一下唇角,但也化不开眉间忧色。 “怎么了?”楚滢晃了晃他的手,“瞧着倒是比我还沉重些。” 苏锦看着她,像是努力想笑一下,最终却只显出了几分无奈。 “叶将军方才说得没错,”他道,“若是再耽搁下去,于陛下并不利。” 他忧心忡忡,楚滢便有意要做出没心没肺的模样。 “怕什么?恭王手头只有五六百人了,她想膈应我,自己也落不了好。” 苏锦却没有与她玩笑的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定海城中的百姓无辜,如果任由恭王闭城割据,闹到城中饥荒,百姓易子而食的份上,天下必以为朝廷无能,于陛下的威望颇有折损。 “另外,你此番执意要亲自督阵,在这里耗了已有月余,陛下长期在外不归,恐怕朝局不稳,也要生变。” 他望着楚滢,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要说你,你这次不该来的。” 楚滢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笑得灿烂,“你这阵子还少说过我了?” 他瞥她一眼,唇角微抿着。 她就凑近去软声哄:“好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锦就更无可奈何,“你有什么数?” 小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一驾马车边。 车前头坐着三名宫女,像在闲谈的模样,见了他们赶紧立起来,道:“奴婢参见陛下。” 楚滢留神一看,里头竟有一个是百宜。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她奇道。 百宜就笑着答:“这阵子马车就没用上过,那两匹马天天养在军队里,只顾着吃草长膘,恐怕跟军马待得久了,性子野起来,忘了该怎样拉车了。这不,也让它们戴上车套,走起来练练。” “哦。”楚滢点点头,待继续往前走。 却听她道:“陛下,眼下到正午了,这南方的天气热,别中了暑气。要不上车坐一会儿,歇歇脚吧。” 楚滢刚想说不用,苏锦却道:“也好,别累着了。” 她扭头看他,脸色略有些疑惑。 “我不累。” “怎么,”他睨她一眼,“就不许我累?” “……” 楚滢沉默了片刻,皱了一下眉,“你也坐吗?” “自然,你先上车,我跟在你后面。” 楚滢又多看了他几眼,才转身上车。刚掀了门帘进去,忽地就觉出不对来。 车上几个包裹,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墙边。 若只是让马拉着车走一走,何须将这些路上用的都带上? 她急回头,刚一转过身来,却见百宜与另一名宫女就紧跟在后面,忽地合身上来,一人一边,擒住她的双臂,竟是将她硬生生按在座椅上。 苏锦站在车外,望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你做什么?”她大声道。 他站定了看她,眸子晦暗,像是藏了许多难言心绪在里头。 楚滢挣扎得厉害,向百宜喝道:“你们反了天了?放开朕!” 百宜苦着一张脸,却和那另一名宫女一道制住她,手上力道半分不肯松,不断道:“陛下恕罪,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 她便怒视着外面的苏锦,双目圆睁,血丝暴起。 “苏锦,你敢!” 那人闻言,却忽地轻声笑了,“陛下恕罪,臣大逆不道,过些日子,回京当面向陛下请罪。” “你上回怎么答应我的?”楚滢脸红脖子粗地吼他,“说好了不许自作主张,不许拿自己去平事,你都忘到天外去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明明是笑着,却苦涩难言。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 “你!” 她正要再吼他,忽见他伸手,竟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往车内一抛。 她双手都被宫女束缚着,腾不出手去接,那东西便落在了她的膝头上。她低头看了一眼,霎时愣住。 是一个荷包,水蓝色的底子,绣着几朵小花,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从缝线到刺绣,都颇为粗糙,像是极不善手工的人,偏要勉强做了来的,显然是尽了极大的努力,花了心思想要做好,走线却仍有几分歪歪扭扭。 掩不住的拙劣,像是不好意思流露的真心。 “苏锦……” 她愕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眼神闪了一闪,像是不自在似的偏开去,声音压得低低的:“给你了,可别说我说话不算数。” 停了片刻,又道:“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什么灯会上赢的,戏子献的,都不许拿。” “……” 楚滢狠狠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冲驾车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马车立刻快跑起来,载着她一路远去。 第65章 破局 前世今生。(二合一) 苏锦靠在帐子里小憩的时候, 梦见了一件久违的事。 梦里,不是定海城外的厉兵秣马,秩序井然, 而是雍州的郊野,两军对阵, 铁衣寒光。 没有如今这样遮风避雨的军帐,不过是随意寻了一处草垛后面, 稍稍避开人些,叶连昭扯住他道:“先同苏大人知会一声,今夜我打算留情。” “嗯。”他点点头。 其实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但仍旧是问了一句:“叶将军是怎么想的?” “神武军那些人, 平日里是矫情了些, 仗打不成个样子, 多是些世家子弟在里面挣功勋。但大事当前, 倒不是一无是处。”叶连昭抱着双臂,眉头微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想叛乱。” 天色正在渐沉下来, 有鸦雀从树梢飞过, 叫声有几分凄厉。 “都是让他们的总兵给诓了,事到如今,骑虎难下, 但很多人的心里并不真想打仗。我想今夜趁势将他们合围,愿意放下兵器投降的, 就都带了回去,等陛下发落,要是实在有不识抬举,要顽抗到底的,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叶连昭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中的神色却并不是狠厉。 与本朝的将士同室操戈,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并不情愿。 苏锦沉默了片刻,只拍了拍他的肩,“好,一切便照大将军的计划来。” 入夜,合围如预料中一般进行。 却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何而起的。 两军兵马错杂之间,起初并没有人留心,还只以为是夜间照明所用的火把,直到火势渐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才惊觉已不受控制。 “你还好吧?”叶连昭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大声喊他,“不行就回帐子里去,不然陛下问我要人,我可担待不起。” 苏锦在烟气中呛咳连连,苦笑了一下。 果然,他一介文官,在战场上只有添乱的份,他面对叶连昭这样火里来血里去的男子,终究是比不上的。 “我没事。”他道,“不必管我,叶将军快去办你的正事。” 叶连昭点点头,也无暇与他耽搁,只吩咐身边一名小兵来照拂他。 为防他不方便,小兵还是个少年郎,睁着墨丸似的眼睛,拉着他道:“苏大人,咱们回帐子里避一避吧,等大将军把事情平了,再出来看也不迟。” 他随着对方向后退了一些,到了个不扰将士作战的地带,便不肯再往后走了。 小兵既惶恐又认真,“眼下这般乱法,很容易伤着的。要是您有些什么事,大将军一定要拿我们是问。” 他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他:“我就在这里看着,不往前去。没事,我会小心。” 说着,不由疑问道:“为何战场上的烟会这样多?” 夜色里,火光纷乱,然而却不比寻常走水的时候,火光熊熊烧得通明,反而平地生出许多烟来,让火给一映,到处朦朦胧胧,如同迷雾一般,只叫人晕头转向。 原本夜里就视物不便,让这样一来,越发不辨东西,十余步外都看不清。 那小兵却只道寻常。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是用了麦秸杆子、锯末子一类,捂在草垛子里头烧,这样烧出来的烟就大,我们从前在家种田赶鸟的时候,就用这种法子。在战场上用,一般就是为了蒙蔽对方的视线。” 他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看,声音放轻了些,“只是这烧得也是太大了点儿,别说咱们了,怕是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清东南西北了吧。也真是的,都已经到必败的份上了,还想不开折腾这些干什么。”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却听远处有人喊:“不好了,恭王那老贼自尽了!” 旁边另有人问:“是先死了才放的火,还是直接把自己生烤了?” 先前说话的人就骂:“我哪儿知道去,又不是我给点的火。你说死都死了,还扯这么大阵仗,闹得鸡犬不宁的。” 一片喧闹中,苏锦望着眼前越来越浓的烟气,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他身边的小兵不明白,只顾着欢喜,“这下好了,恭王老贼死了,咱们的仗也可以不必打了。” 他却没有接话,只难掩忧色。 远处的火光烟雾中,哭嚎叫嚷声渐大,多是神武军的动静,骂恭王不仁的,骂自家总兵坑害将士的,什么都有。 身边小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真不是东西,不拿将士当人看。还是跟着咱们大将军福气好。” 还没过上一会儿,却忽听远处此起彼伏地喊:“天机军杀俘虏了!” “都是大楚的将士,何必赶尽杀绝!” 苏锦惊而远眺,却只见红彤彤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呢?”那小兵也震惊道,“咱们天机军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可不要血口喷人。” 附近目之所及的将士,也多惊愕呆滞,互相询问,却没有一人知道发生何事。 他急着要寻叶连昭,兵荒马乱之中,却哪里能辨得清人影,只被身边那小兵牢牢拉住,“大人切莫心急,可千万不能再往前面去了。” 满地火光烟雾中,只闻惨叫声不断,血腥气随着夜风,一阵一阵地飘来。 烟是将近天明时才散的。 苏锦被强按在营帐里,只见外面往来的将士个个满面尘灰,垂头丧气,心里便已觉得不好。 他不顾那小兵强行阻拦,径自出了营帐,向昨夜激战之地望去。 只见平地上竟隆起一座座土丘,因着离得远,掩在尚未大亮的天光里,看不分明。 “那是什么?” 他望着这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异象,低声问。 小兵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大清楚,这一夜都和大人待在一起,还没打听呢。刚才听前面回来的人说了一嘴,也没太明白。要不,我扯个人问问吧。” 当真还让他拽住了一个老兵,脸上黑一块黄一块,步履蹒跚。 听他这样问,就低咳了两声:“嗐,全死完了,晦气得很。你说那些土坡?呵,都是死人,你要是不怕就去看看。” “什么?都死完了?”小兵一时惊住。 再回头找时,哪里还有什么苏大人。 苏锦是独自摸到那些土丘面前的。 哪怕他对战场陌生得很,有这样明显的标识,却也无论如何迷不了路。 空气里残余着昨夜的烟火气,和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四下里有不少天机军的将士,正在收拾残局,并不留意他。还有少数让人绑着走的,大约是侥幸逃生的神武军士兵。 苏锦穿过他们,一路走到那些土丘中间,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人。 尸首一具叠着一具,层层摞着,肢体都挤在一处,像盘根错节的枯藤。上面又被覆了土,大约是时间匆忙,盖得潦草,大半尸首都露在外头,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头颅从尸山旁垂下,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他。 饶是像苏锦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胃里泛酸,背过身去急喘了几口气,才从尸臭中略微缓过来一些。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叶连昭。 那人满目疲惫,怔怔地望着道路两旁的尸山,向来意气飞扬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种无措。 这是苏锦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 “叶将军。”他走上前两步,轻声唤他。 “为什么?”叶连昭没有转头看他,只口中喃喃。 于是他轻笑了一声。 “我听闻,从前的人打了胜仗,多将敌军尸首垒于道旁,盖土夯实,称之为‘京观’,用以炫耀武功。你说,我将这些京观献给陛下,她会不会高兴?” “你什么意思?”叶连昭木木地扭过头来,像是做梦一样。 “世人皆道恭王狼子野心,竟能勾结神武军谋反,却不知道,我才是她安插在陛下身边最大的一步棋。”苏锦在他的注视下,声音平静,“是我无用,无法替恭王夺得帝位,既然如此,用三万神武军陪葬,想必也够朝廷肉痛许久。” “苏大人……” “事是我命令将士做的。我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人尽皆知,昨夜混乱,寻不见你,他们不敢不听从我的。” 叶连昭愣愣地望着他,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他这个人一样,直到一夜未睡的眼睛里泛上血红,额角青筋暴起。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他忍不住吼道,“你怎么了?” 苏锦只对着他微笑。 “叶将军,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愿让你难做。请你将我押回京城,让我面见陛下。” 随后,便是太极殿上一口咬定了认罪,在群臣激愤中革职下狱。 一夕之间,整个京城都知道,他身为恭王的幕僚,竟在陛下身边做到了帝师之位,蒙混数年,从未引人猜疑。只待与恭王里应外合,夺了大楚的天下。 其心可诛,万人唾弃。 不论楚滢如何恳求,他都咬紧了牙关,从未吐露过一个字。 他知道,楚滢抵死不肯信他的谎话,叶连昭亦多次面圣求情,斩钉截铁,咬定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能够如何呢? 恭王和神武军的首领,在自裁之前,给他们布下了一个死局。 他大约能够想到,神武军中有一支亲信,眼看大势将去,事败后他们这些为首作乱者,也难逃一死,甚至是株连全族的命运。 他们主动点火生烟,遮蔽全局,趁乱屠杀了几乎所有神武军,又故意大声呼喊,嫁祸于天机军,不惜筑起京观这样令人发指的事物,来将事情坐实。 谁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军中的将士下这样的杀手呢? 于这些人而言,三万将士皆死,震动朝野,反而保全了他们这些为首者的九族。 于恭王,则是在事败之际,还能狠狠地予以楚滢一击。 怎么算,这都是一笔不会输的买卖。 如果将事情算到叶连昭头上,那便是他因擅杀俘虏获罪,身为一军主将,肆意屠杀,他恐怕难逃一死。 神武军已覆没,假如天机军再遭此重创,于大楚无疑是割肉剜骨。 而如果将事情算作是楚滢授意,或可保叶连昭和天机军,但于她而言,却无疑是威信动摇,死去将士的家中哭嚎震天,民心浮动。从今以后的史书上,都会留下她残暴的名声。 唯一能保全所有人的方法,就是由他担下来。 哪怕他明知道结局是什么。 …… 苏锦被吵醒的时候,看见了叶连昭的脸。 不是前世双眼血红,冲他吼“你是不是疯了”的叶连昭,是今生对他和和气气,正有条不紊指挥的叶连昭。 “这样累?”叶连昭冲他笑了一下,银甲闪着寒光,“再歇一会儿吧,还没到攻城的时候。” “你和将士们忙前忙后,我在这里瞌睡,像什么样子。” 苏锦说着,就站起身来,随他一起走到帐外。 时值江南初夏,天气很是和暖,只是风里隐约带着火药味儿。因为天机军的将士今日已将火器尽数祭出来,装填上弹药了。 稍后开战,就要与城墙上的叛军见分晓。 二人望着不远处斑驳的城墙,神色俱是严肃。 “他们手上的火器,式样比我们的落后许多,大约是抄的旧图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叶连昭道,“我们有百子连珠铳,希望能占上风。” “嗯。”苏锦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有些出神。 身边人就继续道:“要是能就此打开城门,便是最好。那‘朱雀玄火’,实在太伤及百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 “谁不是如此呢。”苏锦淡淡道,“但若真到那一步,还请叶将军听我传令。” “……” 一时沉默。 叶连昭打量着他,神色有些难言。 终究是他开口问:“怎么了,叶将军可是有何顾虑?” 对面才低低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陛下为什么突然回京,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 苏锦垂落了眸子,声音毫无起伏,“前番不是说了吗,陛下离京太久,终究不是办法,有些政务还得回京处理。此处由我代陛下决断,先行后奏。” 他静了一小会儿,道:“叶将军有什么疑问吗?” 面前的人摇了摇头,似是犹疑,“我……不是这个意思。罢了。” 叶连昭说着,快步走到阵中,扬声道:“众将听令!” 天机军的将士们早已严阵以待,手中各式火铳装填完毕,直直对着前方城墙。 城墙上面,叛军亦预备还击。 “放!” 一声令下,万弹齐发,火铳炸响声不绝于耳。 围城一月有余,初次大举攻城,天机军的将士既憋着一股劲,火药亦充足,如流星般向城墙上倾泻。 城中叛军虽火药远不如他们充沛,亦是赌上了全部底气,不断还击。 苏锦远远望去,只见叶连昭虽指挥有度,神色却并不轻松。 守城原就占优,对方许多时候并不需要露头,只从城墙上的望孔还击即可,因而,虽天机军实力处在上风,却未见得能讨到多少便宜。 如果久攻不下,最终恐怕还是要走不愿走的那一步。 却在此时,忽听近旁有将士喊:“将军你看,他们是不是炸膛挺多的?” 众人循声看去,一时皆有些惊讶。 炮火声中,听不清对面的火铳究竟是怎么个动静,却见射来的弹药的确减少许多,城头上一排望孔,原是有人在里面齐发的,如今却接二连三哑火。 纷乱声中,隐约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在喊:“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一时半刻都不顶用!” 阵中便有将士乐了,议论道:“他们这是哪里来的火铳,豆腐做的吧?” 尽管讶异非常,但眼见得对面火力渐弱,叶连昭却也不会错失机会,立刻下令:“听我号令,即刻破城!” 大军汹涌,在火力掩护下直冲城门而去。 …… 后世史载,恭王于此日自戕于城头。 叛军中有畏惧者,见无力相抗,竟弃了城门奔逃,换上布衣,妄图充作百姓逃离。 天机军轻松破城,定海之围得解。 而这一日的苏锦,却还没有心思复盘全局,他只在暮色将至的时候,穿过正押解叛军和往城中运粮的将士,缓缓回到营帐中。 满心疲惫,却也有一处忽地轻松许多,像是悬了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下。 刚掀开门帘进帐,腰上忽地被一把揽住,双臂如铁,将他箍得死死的,不容他擅动半分。 耳后传来恶声恶气:“苏大人,玩的一手好花招,嗯?” 第66章 春雨 大结局。 他在听见那声音的一刻, 心跳陡然加快,身子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但与此同时,却忽地感到累得很, 只想倒进那个怀抱里。 就好像在风雪中行路太久的人,见到一处草舍, 一杯热茶那样。 身后的人竟也良久没有说话,只紧紧拥着他, 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气息粗重,臂膀微微颤抖着。 却有一名士卒, 如往常习惯的那样, 急匆匆地掀了帘子就进来, 口中道:“苏大人, 咱们将军说……” 刚起了个头, 突然怔住了,双眼瞪得浑圆,盯着他背后那人, 竟连什么规矩都给忘了。 只听他身后的人低声道:“出去吧, 告诉其他人,今夜这处帐子,不许任何人进来了。” “是, 是,小的明白。” 那士卒猛一低头, 一边忙着答应,一边就飞跑了出去。 唯余被陡然放下的门帘,兀自摇动拍打,其声簌簌, 反而衬出了这一刻的难堪。 苏锦站得僵硬,默不作声,固执地连一动也不肯动,直到被身后那人没好气地扳着肩膀,将他身子转过去。 楚滢的眸子暗沉沉的,在帐中昏暗的光线里,像要扑食的虎豹。 他微动了动双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摆出了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怎么,苏大人就不打算同朕解释一下?” 楚滢眯眼盯着他,眸子里倒映出他的脸孔。 他目光躲闪了一下,疑问不小心就从口中滑出:“你怎么回来的?”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的神情陡然更不善了几分,简直像要就地将他吞吃掉的模样。 “按你的计划,朕此刻是不是还应该被人捆着,快到京城了?”楚滢冷声道,“挟持君王,你好大的胆子。” 苏锦听她这样说,却忽地平静了不少。 “都是我一人之罪。”他道,“宫人皆是受我胁迫,不敢不从,你不要惩处她们。” 随即就被一把揽住了腰。 楚滢倏地低下身去,另一手往他膝弯一搂,轻轻松松就将他捞进了怀里。 他连日身心俱疲,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只望着她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楚滢冷笑一声,“不是不让朕惩处别人吗,那朕处置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是名正言顺的吧?” 眼看她大步流星往帐中仅有的一张床边走,苏锦终是低声道:“你别。” 军中的床铺都极简陋,普通士兵都打地铺,十余人挤作一排。即便位高如他,有单独的帐子,支了架子床,但也仅够一人睡,不过囫囵安身罢了。 要是依着她的性子折腾起来,那是万万不行的。 楚滢却不管不顾,将他放到床上,自己紧跟着也欺上来,双臂牢牢地禁锢在他身子两旁,半分也不容他脱逃。 身下的架子床不堪重负,立刻发出可怜的吱呀声。 “今日可没有苏大人讨价还价的份儿。”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账,我还得一笔笔和你清算。” 他在她过分笃定的目光里,忽地就觉出了一些不对。 今日轻松大破叛军,一举入城,连叶大将军也颇感惊异,私下里道是运气都站在他们这边,还不待如何苦战,对面叛军手头的火器竟能接二连三炸膛哑火,守了一个多月的城,硬生生守成了笑话。 可眼前的人,却好像半分诧异也无。 “你都算到了?”他迟疑道。 楚滢就嘁地一声笑出来,“苏大人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她松动了一下手臂,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他搂在自己身下。 “什么叫算到了,就是我干的。” “……?” “恭王老狐狸心思多,我们不是早猜她在造火药吗,有火药就必然有火器,哪怕当时还没抓到她把柄,但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楚滢笑笑,“火器哪里来啊,她又不会造,那就只能从咱们的火器厂里偷图纸,照猫画虎,抄现成的。” “你怎么做的?”苏锦愕然。 “没什么难的,我让人抄了一份旧式的图纸,让倪幸带回家里。倪雪鸿不是一直在恭王那边扮着孝女贤孙吗,恭王还道她是尽了好大的心呢,予了她不少好处。” 楚滢口气轻松得很,“只是那份图纸上,有几处尺寸改过,照着这个造出来的火器,铳膛里头不平滑,本就容易炸膛。我怕见效不够,又让额卓人在火药上也动了点手脚。” “他们收钱替叛军运军备,是你指使的?” “不然呢?反正他们也是驾轻就熟了,当年在边疆往天机军的火药里掺沙土,用的就是这一套。我没怪责他们,只让故技重施一遍,他们还谢了我许久。” “……” 苏锦望着她一副轻巧神色,竟一时失语。 原就尺寸失当的火铳,再遇上掺了沙土的火药,根本就挺不过多少发,要想不炸膛才是怪事了,难怪今日一较真打起来,对面叛军不出多时便哑了火。 他陡然就明白了,前阵子叶连昭为额卓人失信气得大动肝火的时候,她那一句“不用担心”是出自哪里。 原来她从那样久之前就开始设局。 他怔怔看了她半晌,才轻声道:“你瞒我。” 楚滢却忽地笑开来,透着几分凉意。 “是,我故意的。”她承认得格外干脆。 面对他震惊神色,她眯了眯眼,“我只想瞧瞧,若是没有我的主意,苏大人这一回会不会还想着把自己祭出去。没想到,还是一样的不长进。” “……” 苏锦在她的禁锢下,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有猜想了,只是,在你丢给我那个荷包时才敢笃定。” 那时他对她说:“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什么灯会上赢的,戏子献的,都不许拿。” 他为戏子吃的那一场醋,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今生从未有过。 就是这一句,露了马脚。 那一日他打的主意当真是,将她挟持回京,自己以帝师的身份,留下督战。若是真走到要殃及城内百姓的那一步,日后朝野追究起来,那便是他冷血无情,先行后奏,横竖扯不到楚滢的身上。 既然都是第二次走上同一条路了,或可在一句半句之间,遮掩得稍稍松懈一些。 没想到,不仅让她捉住了,原来还被她反摆了一道。 “你也不曾告诉过我。”他道,“扯平了。” 楚滢看着他的神色,像是好气又好笑。 “苏大人这话未免说得太早了些吧,我们还没好好清算呢。” 她俯身下来,避过他的双唇,直扑他的鬓边。 气息暖热,落在耳廓上,一阵阵令人难堪的酥痒。她启唇含住他耳垂,轻轻勾弄,像狡猾的鱼轻衔鱼饵,却不肯咬钩。 苏锦的气息便忍不住乱了一瞬,“别闹。” “谁和你闹?你每次丢下我就走的时候,怎么不对自己说这话?” 楚滢埋头在他鬓边,声音虽轻,却一字字清晰灌进他的耳朵里,连那一丝极细微的哽咽,都没有被放过。 “你到底凭什么,总替我做决定?” 因为能保全她,就将自己丢出去让万人践踏。 因为不想拖累她的名声,哪怕她拼尽全力要将他护在后宫里,也决绝地跃下宫墙,只为从此朝臣手中再无话柄。 可是,他问过她想要的是什么吗? 苏锦在她陡然沉重的呼吸中,喉头哽了一哽,还未说话,颈上忽然被咬了一口。 不重,却像恨极了一般,牙齿厮磨着他的肌肤。 他忍不住一声低呼就脱口而出。 楚滢的声音带着故作的凶狠:“给朕认错!” 他心头忽然一酸,绷紧的身子也慢慢松弛下来,嗓音微哑:“若是我不认呢?” “你!” “不是想处置我吗?” “……” 她的吻落下来时,苏锦轻合着双眼,却仍提着一颗心道:“你轻些,嗯,别让人听去了。” 四周军帐连绵,走动说话声都避不过,哪怕人尽皆知,陛下今日在此,不许靠近了打扰,但若是动静传了出去,依然窘迫得厉害。 不料楚滢却笑得戏谑。 “我们在一起,动静大的也不是我啊。苏大人要是怕羞,就忍着别出声好了。” “你……唔……” 苏锦咬着自己下唇,当真强忍着,双颊却越发红得厉害。 楚滢便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气恼望她。 便有更多的吻落下来,深深浅浅,温柔似水。 却听她道:“果然是忍着的模样,更招人一些。” …… 定海城外,军帐连绵,忽来一夜春雨。 “这般,让旁人怎样说我们?” “苏大人有闲心想旁人,不如多想想怎样认错,朕觉得态度好似还不够端正。” “……” 后世史载,楚文帝以帝师为后,力排众议,仍允其参政。一生未有其他君侍,琴瑟和谐,恩爱白头。 其后推行诸多新政,使男子投身于士农工商各业,处处不逊于女子,功业建树层出不穷,天下欣欣向荣。因其年号为锦绣,史称锦绣之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