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麦芽糖[ABO]》作者:二奖 Original Novel - 民国 - BL - 连载 中篇 麦青田是个Omega,他被一个Alpha用一包麦芽糖给骗走了。 可他甘之如饴。 预警: 1.ABO世界文 2.伪民国背景 3.受几乎全程女装,小美人(脸)设定 4.年下 5.短篇,字数并不是很多,结局到底是HE还是BE待定。 第1章 一百年前,在一次大海啸后,登州大陆版图的西南方,出现了一个红豆粒一样的岛屿。 人们管那里叫做“死人国”。 岛上的居民的眼睛像是死鱼一样,他们的毛发非常稀少,头发是营养不良的黄,无论男女和年纪,都只有稀稀疏疏的那几条。死人国的居民皮肤非常的苍白,牙齿也异常尖锐,平日里过得都是茹毛饮血的生活。 他们畏惧火,却不畏惧光。 在阳光升起时,他们会哭泣。 而在太阳落下时,他们会从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这个时候,如果正巧有渔民逗留在附近的话,就会就着海浪和风声,听到这些嘶吼声层层卷卷的向你吹来。 他们是想吃人肉,喝人血了。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说,他们是从海底里钻出来的怪物。 死人国的人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当他们在和登州的百姓做交易时,这些人都会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来,那一排牙齿也就跟着露了出来,像是食人鱼一样。 死人国的国王和登州的皇帝签订了条约,他们互不侵犯,永世修好。 这些人穷,所以愿意跟百姓们做交易。他们似乎是吃腻了鱼,平日里拿黄金白银来换的,都是大群大群的猪牛羊。 渐渐地,死人国的人,好像也不是那么的像是死人了。 他们在看向你的时候,眼里露出了渴望的味道。 六十年前,有一个在集市里做交易的死人国居民,咬了一口屠户家哇哇大哭的男孩。 谁都没有想到帮助世人祛魅的,会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这个被咬了后像是忽然开了天眼般的男孩,被百姓们哄闹着送给了河神。 “后来呢?”一位梳着麻花辫的同学举起了手,她看着讲桌前身着青色长衫的先生,好奇地问道,“他死了么?” “当然没有。”另一名戴上了眼镜的同学讥讽道,“我们登州第一个Alpha的故事,这你都没听过?” 原来死人国的人民,和他们之间不仅流着不一样的血,还有着不一样的构造。 他们有的,死人国的也有,可死人国有的,他们未必就会有。 比如可以生孩子的男性。 又或者是可以让女性怀孕的女性。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一场瘟疫。 死人国的人终于露出了自己蛰伏已久的獠牙,将自己的瘟疫传给了他们。 民众恐慌,皇帝震怒,派兵攻打死人国,可却被一群由Alpha掌控的海军给打败了。 明明还是他们从自己这里学来的军事知识。 这场仗一共打了十年。 他们越来越虚弱,可死人国的人,像是吸干/了他们的精血一般,日益强大起来。 他们就像是妖怪一样。 “妖怪啊”,“打妖怪啊”,这是那时的人们喊得最多的口号。 · 那个男孩被咬的时候只有两岁。 十年后,这场“降妖除魔”之战正打得节节败退之际,男孩十二岁。 某一天,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对他正在杀猪的父亲说:“爹,你知道,什么是科学么?” · 就在这个男孩的事情传遍全国,甚至是传到了死人国国王的耳朵里后,他们退兵了。 这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战争,就在这一天晚上,如潮水般悄然退去了。 人们本以为这噩梦般的十年可以就这么结束了,可没有想到,黎明前,才是真正的黑暗。 那个男孩的死,只是瘟疫的开端。 他们做法,请道士,请和尚,却都没有用处。 更多的男孩女孩们,在他们十二或者十三岁的时候,被这场可怕的“瘟疫”给感染了。 可死人国的国王却说:这是人类的进化。 最终,这些觉醒了第二性特征的男孩女孩们长大了,他们融入了社会里,并且孕育出了更多的后代 。 当这些人在社会中形成一股不可小觑,并且难以撼动的力量时,这个一直在以血腥镇压为手段的腐朽帝国, 轰然倒塌了。 一名穿着军装的Alpha站在龙椅前,环视着大殿里跪伏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问道:你们之中,可有谁觉醒过? 和可这些皇家宗室子弟一样的,这些宫人们,同样都没有二次觉醒过。 上天好像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一开始,天家贵胄们嘲笑着那些被“感染”的平民。 平民们羡慕着金枝玉叶,凤子龙孙们有上天庇佑,不受妖邪入侵。 可到最后,当被“感染”的人民越来越多时,开始有人怀疑——为什么会这样? 在这之前,有一名京城里的小王爷觉醒了。 按照死人国和平民的说法,这该是个Omega。 小王爷被处死了。 人们没有说什么。 再后来,又有一位小王爷觉醒了。 他是Alpha。 皇帝又喜又忧,可臣子们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他也被处死了。 · 他们不知道谁该死了。 到最后Alpha们打了进来,死得就变成了他们。 在死人国退兵后的五十年里,ABO的出现的事实,似乎已经被登州人民彻底接受了。 五十年的动荡,造就了一个新的时代。 Beta的人数越来越多,在前几年,更是因为女性Beta人数的直线上升而造成了一系列新的问题,比如人们对女性的观点有了一定的改变,她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相夫教子的角色,一味的待在家里生孩子,而是顺应新时代的潮流,走出了家门。女性Beta们为这个新兴的,还在黑暗中摸索的社会带来了新的风向。一直在外抛头露面的男性们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他们虽然心有不满,可随着ABO社会的形成,人们的角色和分工确实需要重新定义了。 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就是这么被颠覆的。 站在这里讲学的是一位男性Beta,他看着下面斗嘴的两位同学,微微摇了摇头。中学的学生们都已经过了第二次性觉醒的年纪很多年了,现在的他们正是登州大地上汩汩流淌着的新鲜血液。 他所任职的学校,是津口市创办的第一所性别混合学校,不仅有人数最多的男女Beta,更有稀少的男性Alpha和极为珍贵的女性Omega。 “可惜的是。”先生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女性Alpha的出现。” 底下的男男女女们“吁”了一声,有人是惋惜,而有人则是不认同。 先生在课堂上大胆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第一个女性Beta的出现,就已经是传统思潮向新时代思潮开始过渡转型的标志了,孩子们,相信我,以后肯定会有女性Alpha的出现的。” “先生。”踊跃的麻花辫女生再次举手道,“那您是如何看待男性Omega 的呢?” 这话一出,堂内众人接连色变。 麦青田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那样,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问得好,既然我们今天的课题是‘论祛魅’,那同学们也就都放开了说,不要担心侦察队的问题,这里没有人会管得到我们思想上的讨论碰撞。”先生撩了一下长衫,显然是对这个同学的问题提起了极大的兴趣。男性Omega一直是当今世界的一个高压区,即使以登州大陆为首的几个国家都陆续向着ABO时代在发展,可这种转变无异于是巨大的。 ABO的出现,不仅打破了人们固有的对人体的观念,同时还带来了科学化,与近代化的呼喊声。 如果说过去的神都住在天上,河里,山林间,那么现在的“神”,则那些男性Alpha们。 第一批在十二岁自动觉醒的Alpha们,好像是被神仙拍了后脑门一般,突然萌发了“科学”的概念。 “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来,男性Omega和女性Alpha一样,都被世人看作是异类。可这些人只不过是保守主义罢了,当然了,还有个别的走向了极端,他们把第一个性觉醒的男性Omega枪决了。这些人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侦察队。”先生今年五十多岁了,每次在学生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反反复复地说上侦察队的问题,“Omega是多么珍贵的人群啊……唉,这些年来,这些侦察队的人抓捕和处决了不上二十多个觉醒成Omega的男性。为了什么呢,不就是觉得男人不能……” 他可能是觉得后面的话在这一群十七八岁的学生面前说出来不太合适,于是在叹息了几声后,一甩袖子,便不再说了。 即便是这样,麦青田也已经坐立难安了。 他的异样很快就被旁边的男Alpha发现了,“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麦青田摇了摇头,小腿因为紧张开始剧烈的抽搐。 “甜甜,你怎么啦?”麦青田后桌的女生伸出一根手指来,捅了捅他的后背,担忧地问。 这几个学生的小动作一下子就引来了忧国忧民的先生的注意,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略微圆润的下巴仿佛也有了轮廓般挺了挺。 “麦甜。”先生沉着脸,拉长了声音点了麦青田现在的名字,“你起来说说自己的看法。” 麦青田的脸霍然一下就白了。 他的五官随了他的爹,隽秀却不阴柔,可肌肤却细腻白净,像是羊脂膏一样。他的嘴唇也是嫣红的,眉毛是被修过的模样,有个弯弯细细的形状, 像足了当年还是陵城名妓的娘。 麦青田被迫留了长发,刚上初小的时候,他的头发只到耳朵那里。母亲左思右想之后,不顾他的反对,在他的右耳上别了一枚自己年轻时用过的珍珠发夹。 那年他刚刚十二岁,改名成了麦甜。 十四岁的时候,头发长长了许多,已经过了下巴,快要到肩膀了。 麦青田拿着母亲非常宝贵的玻璃镜子,左看右看,然后伸手拿起了自己被逼迫绣花时用的剪刀,将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长发又绞成了短发。 那是他记忆里,母亲第一次大发雷霆。 她是那么纤弱而又刚强的女子,当年带着他从陵城坐上了绿皮火车一路向北,到了津口。 又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拿发钗划破了脸颊。 麦青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地任由母亲拿晾衣杆抽打自己的后背。 母亲打着打着,忽然就哭了出来。 他还记得母亲那天的眼泪,哭得似乎世界都昏暗了。 母亲捧着他的脸,一遍遍地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说完了以后,她又去打自己,母亲哭起来凄切婉转,颇有当年的动人之处。 甜甜,甜甜,我的闺女,母亲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你该是个女孩才对的。 麦青田红了眼,第一次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不,我应该和父亲一样,是个Alpha。 可是母亲的留下的泪和街口被处决的人们溅出的血,一遍遍地打败了年幼的麦青田。 终于,他留了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 第2章 在麦青田的印象里,十四岁的时候,他还需要母亲天天来编发。可时间久了后,他也会了。 不是他想学,而是他需要去学会。 高小的第三年,麦青田十五岁,那时的他已经隐约有些长开了,脸虽然还是稚嫩的,可鼻子却愈发的挺拔了起来。他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当然了还是有一些像他的父亲。 每次对着镜子绑辫子的时候,麦青田看着那双和母亲一样的秋水眸,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弧度很微小的苦笑来,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自己的长相到底是随了母亲。 现在再想想,那时候的麦青田已经被不少Beta和Alpha喜欢了。 高小的最后一年,他十六岁。 这一年他又长高了不少,虽然穿着裙子,可身量还是摆在那里,明显就比别的少女要挺拔了一头。可他没有长胸肉,所以当好同学素梅因为胸脯发育后开始有意地含胸时,麦青田便会把目光落在同龄的那些女同学身上,她们就像是花骨朵一样地含苞待放,而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他想含着胸,却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后背,这一点连他都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了那点仅存的倔强。 · 同学们觉得他是长得好,若是个女性Beta的话,以后也能去当个战地护士试试看了。 麦青田的母亲还是有些担忧,这些年来她们家过得不算富裕,但日子也能过得去,至少还能让孩子上得起学。 为了不让麦青田长得太高,母亲有意的减少了他的肉食,时不时地还会让他少吃一顿。 这点还是有些成效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究是个Omega 的缘故,即便是男性,麦青田长得也始终不如Beta和Alpha看起来要健壮。 十六岁的麦青田扎着麻花辫,散下来的时候一头青丝尽显妩媚。他低着头的时候,看着眉眼总让人觉得秀美精致,可等到了这个岁数,正脸再看过去时,总让人觉得会有一股难以忽视的英气感,这点归咎了他的鼻梁。 麦青田的母亲愈发的担忧了起来,便开始给他涂脂抹粉。 因为强烈的反感,他干呕了。 母亲任由其呕,一直呕到麦青田脱了水,她才拿着一碗糖水一点一点地喂进了麦青田的嘴里。 小乖来张嘴,母亲说道。 麦青田像是干枯的死鱼一样,张了嘴。 镜子前,是一张愈发长开了的脸。 母亲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哀愁。 她伸出手,一把剃刀晃在了眼前。 麦青田闭上了眼睛,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复又睁开了眼。 他已经没有眉毛了。 恍惚中,母亲拿起香粉,干巴巴地扑在了他的脸上。 母亲又执起了桌上的眉笔,她小声地说道:快了,快好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 让麦青田觉得心中荒凉。 淡淡的胭脂扫了上去。 薄薄的唇脂也抹了上去。 一张新的脸,就这么成了。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接着,他又流了两行泪,胭脂花了。 母亲的叹息声好像又在耳边响起。 等他泪干了后,麦青田又给自己薄薄地抹上了一层很淡的脂粉,却足以让他的脸看起来更为细柔。 看着看着,麦青田还是用手帕擦掉了那被勾勒过后,十足女性化的眉毛。 母亲在旁边急切地叫嚷他。 麦青田恍若不闻。 那一年,他十七岁。 隔天就是中学开课的日子了。 麦青田白着脸站起来,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姑娘的模样,因为从十二岁开始就被母亲有意地饿着肚子的缘故,所以有些营养不良。现在的人对男性Omega谈之色变,根本不愿意去了解他们,所以麦青田只是多多少少的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倒是和那些被处决了的人们一样,骨架都要比正常男性细小一些。 十七岁,他一站起来就有了当年陵城第一美的影子。 麦青田说不出来一句话,他觉得班级里的视线都黏在了自己的身上,和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都疼。 “麦甜?”先生又叫了他一声。 麦青田颤了颤睫毛,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随便说一些什么糊弄过去 就好了,可是麦青田总有一种在说谎的感觉,他害怕,也觉得羞耻。 最后救了他的是一个插班生。 麦青田没有抬头,他听见了喇叭里熟悉的声音,那是校长站在班级门口在说话,“张先生,打扰了,这孩子就放在你们班了。” 张先生的注意力从这里移走了,同学们的视线也跟着挪开了。 接着,嘈杂的议论声便密密地响了起来。 他还听见身后的女同学惊异般地倒吸了口气。 麦青田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动了动酸软的脖子,抬起头看向了门口。 这一看,他就呆了。 少年意气,风华正茂。 这个人就好像是田里的青麦一样,麦秆笔挺 ,彰显著不屈的生命力,可麦粒却还没有那么的饱满,青涩的,不成熟的,在叫嚷着朝日和雨露,烈阳与狂风。 这是一头撞进历史长河中的人。 麦青田的心被击中了,这是他一直想活成的模样。 接着,那位苍劲青翠的少年人笑吟吟地看着班里的二十几名学生,毫不掩饰地对张先生说:“我想坐在那边。” 他指的是麦青田的方向。 · 这个位置从两天前开学时就一直空着,那个时候大家便猜测,或许是还有人没有入学,又或者是他们班就是这么些人,但多了副桌椅。 张先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着这个明确性很强的孩子,转头看向了校长。 校长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张先生的肩膀说道:“这是刘庶务推荐的孩子。” 十七岁的少年坐在了麦青田的左边,那个位置靠着窗,平时总会有阳光洒落。 今天的阳光,洒在了这个少年人的脸上。 他坐下后,侧过头,对着麦青田露齿一笑,“你好 ,从今天起我就坐在你旁边啦。我叫唐今水,‘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的今水,你叫什么?” 麦青田。 他在心中说。 可到最后,他只是从喉咙里抠出了这几个字眼:“你好,我叫……麦甜。” 从这以后,上学进班时,见到的是他,上课不经意间的侧头时,还是他。 短短三天,唐今水好像很快就和这个班上的人打成了一团,他就像是一团火,吸引了无数向阳的人。 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以麦子而过活的人,有的执拗地死了,还有的单薄地活着。 麦青田伸出手,挡住了窗户外刺眼的阳光。 开春了,杨柳絮也飘了起来。 “很晒么?”唐今水微微侧身,撑着下巴看向了一旁,他的眼睛乌溜溜的,里面有着跳跃的光亮。 麦青田微微一怔,然后迅速地收回了手,他低下头,拿起了桌子上的铅笔。 笔握在手上,却落不下一个字。 唐今水看着他,微微咧着嘴笑了一下。 听着这个笑声,麦青田握着笔的手心似乎出了点汗。 第3章 武术课越来越被看重了,高小最后一年,武术甚至归为了毕业审评的几大考试内容之一。 当然身娇体弱,极其珍贵的Omega们不需要参加。 每当这个时候,麦青田都会用一种羡慕地眼神看向那些挥洒着汗水的Alpha,甚至是Beta们。 有一次素梅见了,不免问道:“甜甜,你老盯着他们看做什么?” 麦青田心神一晃,收回了视线后淡笑道:“也只是想试试罢了。” “我们不比Alpha的。”素梅点点头道,“不说这个了,你就光看看那些女Beta,一个两个的看起来都要比我们有劲。” 麦青田不作声了,嘴巴却抿成了一条直线。 素梅若有所叹道:“这放在以前,她们那样的可才是好生养的,你说这人啊还真是说不准。千百年前谁能知道如今的光景是这副模样的。” 麦青田就听着,并不插话。 素梅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她们两人从高小的时候起就是同学,现在又在同一所中学里就读,自然关系会更亲密一些。只是麦甜这人向来沉默寡言,害羞内向,所以给人一种不太好交流的感觉。 不过素梅不在乎这个,有时候她甚至更认为沉默是一种好习惯,好修养,只有安静聆听别人的人,品格才是高一等的。那些见着人就恨不得把自己全家十几代的事儿都倒出来的,反而不受待见。 唯一让素梅有些心里不是滋味的就是,她这人就是个碎嘴子,家里虽然有俩闲钱,但却也总是学不来大家闺秀的样子,尤其是父亲去世后又要帮着后娘一起打理米铺,这身上的担子重了以后人就活得没以前轻松了。 她看着那些娇柔的Omega,心里也有羡慕,现在的人都好这一口 ,要不是Omega数量不多的话,素梅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后就要嫁不出去了。 素梅跟麦青田提过一嘴,麦青田摇摇头说:你是个好女孩。 想着想着,素梅的脑子就跑了一个弯儿,她侧过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麦青田。 平日里她就知道甜甜长得俊俏灵秀,只不过这么细细一看,她还是心里复杂了一番。 这人跟人是真的不同。 就算都是Omega,也不是所有Alpha都乐意娶的。 唯一让她心里好受一些的,就是麦青田似乎有着一双大脚。 如果麦青田知道了,肯定会哭笑不止。 自从十五岁以后,他的脚就又长了一个码,到如今更是到了40码,可小皮鞋鞋头圆,穿大码了显得脚更大,于是他娘就硬逼着他穿了三十九码的鞋。 这两年来,因为鞋码的缘故,无论春夏秋冬,他都穿不了鞋垫,时间长了以后走路时间一长就会脚趾头疼。 有一次小脚趾和无名指都已经被挤破了皮,再加上是夏天,又经常捂在袜子里,挤在小了码数的皮鞋里不透气,不到一个礼拜他的脚趾头就黑了。 麦青田咬着牙,拿家里酿的酒冲了冲脚,却不怎么见好。 他娘又每天用盐开水给他泡脚。 每次把脚放进盆里的那一刹那,麦青田总是会忍不住眼眶一湿,也不知道是不是蒸汽熏的。 时间久了后,他娘可能是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也有可能是心疼儿子,所以咬牙买了瓶碘酒。每次等麦青田回家后,都会让他脱了鞋好好检查一番,没事最好,要有事的话就拿着棉签轻手轻脚地上上药。 这段时间下来,也成了母子二人的一段心酸而又幸福的温情时光。 麦青田看着母亲因为日益操劳而变得肿大粗糙的手,心中非常不忍,他跟母亲说过不念书了,但每次得到的就是苦口婆心的说教和更为心酸的话语。 她说:娘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也就让你读读书,未来好有条出路。 在和素梅简短地说过几句话后,麦青田便暗自走开了。 素梅旁边还有个女生,叫青玉。 学校里原本就没有多少Omega,麦青田他们班上占了三个。 青玉初小的时候做过麦青田的同桌,那时候她就肌滑莹润,粉雕玉琢,等到入了中学以后更了不得,几乎是要把全校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走了。 青玉跟班上的人关系都挺好,她率真开朗,性格骄傲,脸上总是挂着笑。 见到麦青田走了,有个短发女生“哎”了一声,似乎是想叫住他。 青玉一把揉住了那个女生,说道:“别叫啦,你还不知道她呀,由着她去吧。” 女生一抬头,见麦青田已经穿过林柳夹道,往公厕那边去了,便止了声。但想了想,复又说道:“麦甜这是做什么,她见不得别人舞刀弄枪的?” 青玉失笑道:“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甜甜的性子了,你这话可莫在她面前说。”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我看她呀,比谁都要爱舞刀弄枪的。保不齐啊,她还想当个Beta呢。” “真的啊?”那个女生眉毛都歪了,“你是不是在扯谎?” ”当然是真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我们初小可都是在一起念的,你别看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实际上可呛人了。” 青玉望着麦青田远去的方向,回忆道:“我以前也觉着她秀气漂亮,初小那会儿班里就数她最安静。可刚上快上高小那会儿,有个男同学说喜欢她,甜甜没同意,那男生哪里甘愿,就每天放学堵在校门口等她。有一次啊,甚至还伸手去摸甜甜的脸。这一下可就把人给惹着啦,我当时就在场,你是不知道,哎呀那可吓坏我了,她跟变了个人似的,二话不说一脚就踹在了那个男生的腿肚子上。然后那个男生二话不说就就开始骂她啊,说她是泼妇,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婊子,结果就又被甜甜给踹了一脚,这一脚可直接就把他给踹趴下啦。” 那个女生听呆了,不知道是因为青玉的言语直白,还是因为麦青田的举动。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赶忙问:“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呀,打起来了呗。你说他也是个Beta,怎么还跟Omega计较呢。”青玉撅着嘴说道,“这可我们甜甜气红眼啦,挽起袖子就朝着他的脸上继续打。那男生还想扒甜甜的裙子,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一大小伙子愣是被甜甜给一把拽下了外套,他里面可还穿着假领呢。” 女生一捂自己的胸口,心想真是看不出来麦甜这么凶呢,嘴上却说道:“假领怎么啦?” “没怎么呀,假领挺好的,多少人穿假领呀是不是。”青玉捂嘴一笑,“问题就在于那男生平时总是装阔少呀。” 麦青田羡慕那些可以去上武术课的人。 每个星期有十八门课要上,现在轮到了武术,等下一节课就是劳作。 至少劳作的时候,他能在手上感受点什么东西 他没去公厕,而是去了距离公厕不远的水池附近,这里的水不仅可以洗手洗脸,更加可以直接饮用。 他打开水龙头,用清水洗了洗脸。 凉水冲过脸颊的时候让他清醒了不少。 再等起来的时候,一张脸已经水盈盈的,鬓边的头发也被打湿了,看上去像是朵水芙蓉。 麦青田撑着水池边,眼眶渐渐的红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都会拧巴的很,可能是因为没处可说,所以总会独自一人红了眼睛。 可他又不愿意被别人看到,所以就只能蹲下来,躲在水池边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眼前的世界一下就狭窄了,仿佛只有眼前这一点黑咕隆咚的地方。 待一会儿就好了,他想,等这节课结束就好了。 · 一片阴影遮了下来。 躲在水池一旁偷偷红了眼眶的麦青田抬起头,阳光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色衬衣的人。 他的两只手正举着脱去的学生制服。 麦青田仰着头,眼睛凝在了那里。 那个人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没有说什么。 麦青田回过了神,猛地站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短暂的眩晕。 雾蒙蒙里,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人影。 那个人伸出手来接住自己,却在情急之下,误将那件为他遮阳的制服盖在了他的脑袋上。 视野一下子变黑了。 麦青田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里,他只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温度。 他的双手贴着自己的左耳和右肩,那股温度,就这么穿透了黑暗向他而来。 唐今水抱歉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放在他左耳的手移开,迅速地挑开了他头上的织品。 白茫茫的世界又出现了。 “不好意思。”他道歉的时候眉眼还是微微弯着的。 麦青田眨了眨眼睛,他看着眼前的人,双手抠住了自己的裙摆,穿着女式小皮鞋的双脚也并了起来。 他抿着嘴,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没关系。” 那天遮阳之后,唐今水总是会时不时地跟他说上两句话。 比如找他借橡皮,铅笔,又或者是上书法课的时候会跟他共用同一个墨盒,更有一次,他们两人的桌子合在了一起,只为了用同一个砚台。 有人在私下里小声地说道:是不是唐今水这个Alpha看上麦甜了。 另一个人就会交头接耳地更小声道:我看有可能。 有的Alpha听见了就会嘲笑:他唐今水孤儿一个,就算是个Alpha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的人会继续往上凑热闹,议论道:麦甜还是个私生女呢,她娘说不定还是个小妾。 这时就会有人“啊”了一声:妾生子啊。 那也是Alpha和Omega啊,更高的声音响起了,他们多珍贵啊。 这时候人们的脸上就会露出悻悻地表情来。 · 麦青田不去理会这些,而是在那边看报。 报上说有一伙Beta 好像在北方起了革命,不过带头的那些学生和工人都已经被关起来了,街口上大概被射杀了五十几个人。 他使劲地把报纸一合,哗喇喇的声响让班里的人都瞧了过来。 麦青田立马用报纸挡住了脸。 麦青田美,这是许多人同意的。 他美得就像是一朵花,却是一个没有根的花。 可没了根的花,再怎么漂亮,也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枯萎。 他被人盯上了。 一个年轻的Alpha总是会在他下学的时候出现在校门口,更会跟着他往回走一段路。 从中学开课,一直到桂花飘香的现在,这个人一直都在盯着他。 这一天,当他下学走到校门口时,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相对,那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 麦青田的脑袋嗡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辫子。 麦青田的身体一震,然后猛地回过了头。 他防备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路的幼狼。 唐今水的语气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不该扯你辫子的。” 麦青田一见是他,提到嗓子眼的心忽然就坠了下去。可到底是刚刚被吓着了,所以又是惊又是怒,脸也红红白白的,话从肚子里徘徊一圈升到了嘴巴里,憋不住地说道:“幼稚。” “嗯。”逆着夕阳, 唐今水颔首,露出了一个充满孩子气的笑,“你说的对,我就是幼稚。” 再等麦青田回头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唐今水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麦青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眉毛皱了起来。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看了一眼唐今水,脸色转好了一些。 唐今水伸手出来,手心上躺着一片凋落的桂花,他嘻嘻地笑了一下,脑袋微微一歪,并没有说话。 麦青田怔了怔,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原来是辫子上沾了东西。 他的心为这个大男孩突突地跳了两下,因为他拥有的稚气和朝气。 他的嘴里掺着酸甜苦辣道:“谢谢。” 唐今水看着他低垂着眉眼的模样,忽然很想伸出手来帮他擦掉脸上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夕阳西下,映照在他脸上的绯红霞光。 第4章 麦青田的母亲当年是陵城第一名妓,据说他的姥姥风姿更胜,不到二十的时候和一位公子共结鸾凤之好才有的孩子。后来公子说是要去求学问,姥姥就在青楼里等他,一等就是十个月,孩子生下来的那天因为难产去了,到了尘归尘土归土那一天也没见到那位公子回来。 自小没了娘,好歹老鸨通几分人情,她又不跑不闹,过去这二十年里的其中滋味到底如何也就只有自己能分晓了。 有人看着她,就会想到她的母亲芸香。 还有些人看着她,偷偷摸摸地管她叫“小芸娘”。 她听了以后也高兴,毕竟自己的娘生得美丽,她既然是小芸娘了,那也应该是小有那份美丽了。 虽然她有自己的名字。 · 麦青田对自己母亲的过往并不是非常了解,他所了解的母亲,大概是从父母亲相识的那天开始的。 他对父亲的过往了解得还算深,麦家在陵城里的家业很大,从小父亲又是在京城念书的,等大学毕了业后才回来继承家业。 记忆中,父亲是个温和的人。 可这汪温柔的碧波却在狂风怒吼时,有着令人难以横渡的力量。 比如他是怎么把母亲娶进门的,又是怎么在麦家二老想要处理掉麦青田后,救下他的。 父亲的脊背就像是大山一样巍峨。 麦青田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的父亲是怎么挺直那坚硬的脊背,咬着牙扛下了一下又一下藤条的抽打。 麦青田吓傻了,平时脸上总爱挂着的天真的笑容也没了。 他跑过去,拉住了祖父温热的手。 祖父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沉痛,那眼神一下子就将麦青田给烫伤了。 滚过去,祖父说。 祖母手里还拿着一串珠子,看着这幅场景满是不忍的模样。 大伯二伯也挤在这间屋子里,嘴里嚷嚷着些什么,好像是在说谁不洁,又好像是是在说谁不详。 再后来,印象里,他那才子佳人,伉俪情深的父母就这么分开了。 父亲给了母亲很厚很厚的银票,麦青田看着父亲的脸,又看着母亲的脸,知道有些事情是彻底变了。 从他十二岁生日这一天,便彻底变了。 父亲所接受的惩罚,母亲所遭受的苦难,似乎都是因为他。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听见父亲问:幼儿,你果真要走么? 母亲的声音明显是包含着泪水,麦青田能听出来她的哀痛。 也是,也是。父亲连说了好几个“也是”,像是丢了魂一样道,我休了你,休了你以后,你和儿子就安全了。 母亲低低地哭了起来。 · 印象中的母亲一直是个爱落泪的人,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偶尔下厨房给父亲做个饭,若是被油锅烫着了,又或是端碗的时候被烫着了,都会一脸委屈地走到父亲面前,伸出手指头来喊疼。 父亲便会低下头来给她吹。 一边吹一边说,吹吹就不疼了,我们幼儿待我最好了。 然后母亲就会破涕为笑。 有一次祖父做寿,不少人前来拜贺,那些人的手捧着礼物放到了祖父的面前,眼睛却飞到了母亲光洁如玉的脸上。 母亲喝了两口果酒,粉腮微涩,一双桃花般的眼睛含了饧意。 她的身子斜斜地靠在了父亲的肩侧,手上还不忘给儿子夹菜,那双伸出来的手,也跟葱白管一样水灵。 敬酒的人看得口干舌燥,出了门口后,心中干渴焦躁地小声道:娇啊,真娇啊! 可后来呢,后来麦青田该庆生了才对。 可这一天,他看见的却是满目血红。 祖父母向来拗不过自己的小儿子,可这一次,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松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把麦青田给留下来。 好歹母亲还是能继续留在这里的,不过父亲是要再娶个身家清白的二姨太才行。 麦青田看着她母亲红肿的眼睛,说道:娘,我走就行。 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就是那个被人喊打喊杀的,于世不容的人。 可母亲却抹了一把泪,盈盈含泪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坐在椅子上,摸了把跪靠在自己腿上的儿子的脸,说道:胡说,你得跟着娘。 后来,他改了名字,母亲毁了容。 十四岁的时候,麦青田长得最像他母亲。 那会儿麦青田不大爱说话,他脸上的笑容随着自己的沉默而少了下来。 可他还是被人们所注意着。 尤其是一个名叫宋郓临的男生。 他还有个哥哥,叫郓生。 他们两个都是在郓县出生的,那个地方过了比津口要更南一些,在一条大河的中下游附近,每隔七八年总会发一次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宋家才会在十年前搬到了津口来,那时候的宋家还只是个有俩闲钱,能让爷们去喝喝花酒,娘们出去打打牌的模样,可这两年来就彻底换了副光景。 · 宋郓临看着他的眼神是干渴的。 这种眼神让麦青田很不舒服,可他不敢去做什么,如果换做是十二岁以前,他或许会笑嘻嘻地跟他说:谢谢你这么一直盯着我。 如果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就会说那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娘,好看。 可现在,他只觉得那种眼神刺眼,让他坐立难安。 转念一想到家里的母亲,麦青田还是忍了下来。 可忍耐着忍耐着,终究还是让对方按耐不住了。 初小的某一天,在校门口,宋郓临摸了他的脸。 麦青田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的父亲,他那温柔却坚挺的父亲。 他盯着宋郓临的脸,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 如果那天他听见了青玉的话,或许会在心里默默地指正一下,毕竟是自己踢的,而且踢膝盖肯定比小腿要来得更管用一些。 那会儿宋郓临膝盖一软,然后就是勃然色变,他的面皮涨红,在门口这么多同学的注视下,宋郓临气得破口大骂,说他是个泼妇。 麦青田依旧 这么盯着他,心中那团不灭不起的火就这么飘着。 直到那一句——你和你的婊子娘一样,都是个欠操的,彻底烧着了这团火。 · 宋郓临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却没来报复,更没有让人去他母亲的小店里寻衅滋事。 麦青田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打完宋郓临后,他心中快意,可又有着深深的悔恨。 他不愿意别人说自己的母亲,可更不愿意自己母亲因为他而受到侮辱。 麦青田的问题一直得不到疏导,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所以只能继续沉默下去。 他好像是对了,可他又是真切的错了。 班里的人在看向他时,目光中总含着探究之色。 这让他更加受人瞩目了,高年级的低年级的,都来关注了自己。 更甚之,有位老师找他谈了话。 跟他说,女孩子这样打架影响不好。 麦青田干干硬硬地说道:他说我母亲。 老师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为什么光说你的母亲,不说别人? 麦青田一下子失了话,他甚至有些困惑,是啊,为什么呢? 可更令他困惑的是,他好像快要忘记了怎么去反驳。 Alpha 们将第一名新人类出现的那一天,也就是登州大路上第一个Alpha现世的那一天,定为了开元之日。 这五十年里,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谁都没想到,如今的世界竟然会发展成这副样子。 可当初的那名Alpha却早已不在了。 学校要在这天上午举行庆典活动。 麦青田的国学老师,那名姓张的男性Beta的妻子,因为以前是教音乐的,所以在活动前的两个礼拜就被请到了学校来帮忙。 学校只有三个音乐老师,再加上张老师的妻子,一共有了四名老师。 张老师的老婆姓夏,叫冬娘。 冬娘这时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小幅隆起,见到孩子们的时候总是笑意盈盈的。 她班里挑选大合唱成员的时候,首先看到了模样出挑的麦青田。 可麦青田却把头给按下去了。 旁边有个男孩打着盹,趴在桌子上侧过头,好像在看着低着头的麦青田。 他这一侧过头,冬娘的目光就被挑走了。 她忍不住暗自里倒吸了口气,心想这就是丈夫所说的那个插班生吧,真是少年俊杰的模样。 其实冬娘对唐今水毫无了解,只是单凭第一印象作出了一个感叹罢了。 若是她丈夫知道了,估计会责备她几句识人太浅。 冬娘一向心善,总觉得世上的人都是好的。 · 在学生们围着冬娘说话的时候,唐今水把凳子往外挪了挪,他趴在桌子上,伸出手来,正好一只手可以放在麦青田的桌子上。 他用两根手指小声地敲了敲麦青田的桌面。 “咚咚”两声,果不其然,麦青田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他抬起了头,侧过头来,眉目如画。 唐今水露出了一个得逞的小笑容来,唇角微微勾起,眉毛也秀气地舒展开了。他挪了挪凳子,坐得离人更近了一些。接着又伸出手,往麦青田的眉毛前虚虚地晃了一下,说道:“怎么又细了。“ ”什么?”不知道什么班级里太吵的缘故,麦青田并没有听清这句话。 “没什么。”唐今水摇了摇头,然后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麦青田低下头,看着他手里的这包东西,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唐今水偷偷笑了一下,“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麦青田犹疑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看里看眼前人晃眼的笑容,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包东西给打开了。 尘封的香味一下就出来了。 里面是一块又一块琥珀色的麦芽糖。 麦青田怔了怔,然后茫然地抬起了头。 十一月里痒痒的阳光下,唐今水沉溺在这片光影中,又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说道:“昨天我生日,自己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麦青田一下失了神,他捧着这一包麦芽糖,一时间不知说何是好。 这一包糖变得烫手了起来。 他瞬间便把这包糖推回给了唐今水的手上。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小时候我过生日,有一次一位大娘给了我一块麦芽糖。就这一块,我吃了一整天,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唐今水拿着那包糖说道,“所以我也想让你尝尝。” 麦青田心中的火苗摇曳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很短促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便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你让我尝干什么。” 唐今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眨着眼睛说道:“就是想谢谢你,借我橡皮又借我砚台。而且……也想让你跟我一起分享分享。” 麦青田的手瑟缩了一下。 唐今水把那包麦芽糖顺势就推在了麦青田的两只手上,然后叮嘱道:“少吃一点,小心牙疼。” 麦青田觉得今天这阳光真的很痒人,他总觉得脸上酥酥麻麻的,手也有些不得劲。于是他握着那包糖的手松了又合,外面的那层纸变得愈来愈皱。 “我牙口很好的。”他轻声说道。 唐今水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来,拿了一块糖递到麦青田的嘴边道:“那你尝尝,我还是第一次做。” 麦青田抬起头,看了一眼嘴边的糖,又看了一下满含期待的唐今水,没有说话。 唐今水的拿着那块糖的手指变热了,好似指尖的糖都要化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然后一把将那块糖扔进了嘴里。 麦青田的嘴角微微地往上勾了勾,然后伸出手,也拿了一块儿小心翼翼地放在舌尖,轻轻地舔了舔。 是甜的。 接着,一整块糖就被他含在了嘴里。 唐今水弯着眼睛笑了,那笑容好像比这一块儿糖还要甜。 麦青田低着头,看着这包麦芽糖,心想,原来麦芽糖的滋味,可以是这样的。 第5章 冬娘选好了合唱团的人,唐今水站在最中央,唱得最响亮。 冬娘想让麦青田去做指挥。 麦青田根本不会,所以慢吞吞地拒绝了。 冬娘拉着他的手,温声细语地说道:“我教你就好了,不用担心。” 麦青田看着那一排排面容濯濯明净的学生,又看了看藏在人群里,却又最显眼的那一个,心中略微松动了一些。 嘴里的麦芽糖味儿还没有散去,唇齿之间还留着香甜馥郁的味道。 唐今水跟他的目光相撞了,这让麦青田的脑袋嗡了一瞬。 他是多么渴望能够站到那个位置上去。 可他不能。 他不敢这么张扬。 于是他拒绝了。 冬娘看上去颇为失望。 麦青田不忍地安慰她道:“师娘,下次吧。” 冬娘轻叹了一下,麦青田的娘身子骨不大好,总是去找尤大夫看病,她们两人有一次撞见了,一来二去地也就这么熟悉起来了。后来麦青田上了中学,两人才发现原来还能有这份渊源,于是张先生也连带着对麦青田格外地关注了起来。 冬娘心中宛转,叹道:“你这孩子。” 麦青田一放学就往店铺那里奔,近日来生意不是很好,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后才走了进去。 最近进这扇门比起往日来要难上许多。 他总是会担忧母亲的身体。 铺子里,母亲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麦青田一走过去,母亲就醒了。 两人相视一笑。 麦青田把麦芽糖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说道:“娘,这是我同学做的,您来尝尝吧,润肺止咳的。” 母亲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凑到了桌子前,问道:“哪个同学送的?” “一个女生。”麦青田低垂着眼眸,撒谎道。 “那就好。”母亲似乎放心了不少,“做这东西工序繁复,家里还有点新鲜的蛋黄酥,到时候你包上几个过去回礼。” 麦青田“哎”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今日好些了么?” 母亲坐在柜台后面,抬起眼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店铺,打了个哈欠,双眸沁水。 “自从你入了中学呀,不知怎么的这生意就开始差了,白天很少能看见几个人,反倒是过了晚上饭点后人才开始多了起来。” 麦青田微微笑道:“娘辛苦了。” 母亲摆摆手,像是手里还有手帕一样的娇柔,“不辛苦,咱娘俩儿以后还得靠这铺子过日子呢。” 麦青田颔首。 他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在旁边支着脑袋,问他,“最近功课难么?” 麦青田摇摇头。 “我的田儿打小起就聪慧。”母亲眯起眼睛,颇有韵味的笑了,“跟你爹一样。” 麦青田心中微微一跳,最近他娘总是一反常态的提起爹,好像要把两个人的过往都数出来一样。 这刚没说两句,母亲又开始咳嗽了。 麦青田忍不住侧过头,目光担忧地看了他娘一眼。 几个月前,麦青田的母亲这几年气管不太好,去看大夫,大夫说好像是什么慢性病,这几年一到秋季就得喝枇杷膏顶着。 可今年初夏的时候淋了雨,得了夏感冒,再加上气管有些问题,一来二去的又发起了烧。 还好那时候放假,麦青田就在病榻前戴着口罩,守了他母亲 一个礼拜。 后来是好了,但是身体更加虚弱了,尤其是这嗓子的毛病更加的严重了。 麦青田停下学习,给他的母亲泡了一壶茶。 母亲看他去拿新的茶叶,免不了一阵心疼,责怪他浪费。 麦青田就这么笑着,一边应付着他的母亲,一边心中酸涩。 自打有记忆起,他家的普洱龙井大红袍就没有断过,母亲爱喝茶水,果茶,花茶,也都爱喝。 父亲知道她爱喝,还特意高价收购了一套好的茶具来,专供母亲饮茶所用。 可这一切,都因为自己而没了。 麦青田倒着热水的手颤了一下,一些水洒到了外面。 母亲惊呼了一声,连忙过去查看麦青田的手。 “怎么样,没烫着吧?” “没有。” “我看你是饿着了。”见到孩子没事,母亲也就放心了,她两只张了茧子的手就这么握着麦青田的那只手,嘴里说道,“娘给你拿个好东西去。” 说着,她就松开了手,到柜台的柜门里掏了掏。 再回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包东西。 麦青田把油纸包打开,里面赫然是好几张香脆的千层葱油酥饼。 “九点多才能到家了。”母亲温柔地看着他说道,“吃吧,吃饱了才有劲去学习,饿着肚子一会儿可没力气帮娘算账了。” 麦青田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这个年纪正是他拼命长个子的时候,按道理来说母亲不应该让自己这么吃的。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放到了口边的好东西哪有放过的道理。他望着那个千层的葱油大饼,嘴里口水就冒了出来。麦青田迫不及待地咬了口凉掉的酥饼,然后拿了一颗麦芽糖放到了母亲的嘴里。 母亲吃了以后也笑了,即使脸上还有着一道狰狞的,竖穿半个面颊的疤痕,也笑得那么好看。 庆典那天,中学三个级部九个班级都出了节目,整场节目下来得持续个把小时。 每个班二十几个人,这两三百人搬着凳子,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台子下面,一颗脑袋接着一颗脑袋的坐在那儿看戏。 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所以校长允许学生们自带饮品瓜果。 麦青田在这一天也带了点东西。 中学低年级的坐在最左边,他们三班又在后面,再加上麦青田个字比较高的缘故,所以等坐下来以后,离台子已经比较远了。 报幕员拿着大喇叭,语调激昂的说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终于到了他们班。 十六个人的合唱团最后变成了三个班级合出的大节目,共有将近七十人。 男男女女都穿着新时代的学生制服,在十一月初的天气里迎风招展着,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站在最前面指挥的是青玉。 这么看,她好像张开了不少,肩膀那里结实了一些,身材也更为高挑了。 十七岁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底下不少人就开始骚动起来。 距麦青田右侧不远的一位二年级同学议论道:“这是个Omega吧,长得可真俊。” “你不是近视么,怎么看得见的?” “靠想象啊,你看那身型曲线就知道了。” “曲线?”那人 一听心中就起了燥火,“你摸过女人了?” 那个一开始说话的人声音就低了下来,“那我可就真成了流氓了。” “我们班上已经有Alpha尝了鲜了,可惜是个男Beta。” “南风啊?” 后面的话麦青田就听不清了,因为合唱已经开始了。 麦青田的左边坐着一个男性Beta,叫什么他不记得了。 这个人似乎和唐今水的关系还不错。 事实上,唐今水和班里人的关系都还不错。 但他不是那种假阳光,假积极的人。 比如这一次,合唱团的事情唐今水就一直不是很感兴趣。 但在冬娘讲班里人一遍遍的问完后,再次问到麦青田这里时,唐今水却忽然开口答应了。 唐今水一出来的时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男Beta还是看到了他那张瓷白的脸。 人群的躁动声变大了。 鼓声响起。 渐渐地,越来越密集,激昂低沉的鼓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铙起。 锣鼓同响。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几十人吟唱着,肃杀凌然之气顿时席卷而来,令人肝胆为之颤动。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 吟唱之声逐渐将了起来,号角声吹响着胜利与未来。 新时代啊; 新时代呵。 好像有人在说。 又好像有人在哭泣。 有人的眼睛红了,是喜的。 还有人的眼睛红了,是忧的。 人群好像沸腾了起来。 麦青田的血液也跟着盈沸了。 台上的鼓点愈来愈密集,接着,有人忽然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人群声鼎沸,几乎盖过了这大气磅礴的乐曲吟唱之声。 麦青田闻见了一股幽香黯然的味道,他心道:原来是有人发情了。 第6章 Omega发情了,那股味道让台上台下的Alpha们都红了眼,看过去已经和野兽没了什么区别。 这个舞台就乱了。 学校也乱了。 三个级部的二十多个Alpha疯起来那场面骇人的很。 学校里的Beta老师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这群人圈了起来,其他人乌央乌央地早就吓跑了。 乱哄哄,吵闹闹的一锅粥就这么沸着。 不少人都在这热锅里跳脚。 麦青田紧紧地护着怀里的那包蛋黄酥,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冲得七到八歪。 这股信息素的味道浓郁劲过去了,剩下的清清淡淡的萦绕在鼻尖,让人光闻着就觉得神魂恍惚,颇有一股紫藤花的柔媚宛转。当真是香风流美人。 可轮到这边,不知怎么的,这一下子就让麦青田想到了巷子口吃的藤萝饼。 白面和油作为酥面。 应时开的累累紫藤,还有甜滋滋的糖浆,这么搅拌揉合在一起就成了馅料。 他娘总是会在四月的时候做这个饼给他吃。 这么想着,麦青田忽然就馋了。 他不自主地开始往舞台那边走。 那边的味道真是要命了,一下子就蛊惑了麦青田的口眼鼻,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藤海里,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前小步小步地游弋了过去。 豁然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可真烫,麦青田想,然后他就愣愣地转过了身,侧过了脸,眼睛也跟着那么一斜,好像魂魄的一隅就在这里面蕴藏着。 “唐今水……”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脸上红津津的。 唐今水看着他,额头上出现了薄薄的一层细汗,脸也是潮红一片。 麦青田闻着味道,看着眼前的唐今水,忽然想起了他娘的嘱托,于是伸出手来,把那包用红绳系好的东西往前一托,游魂一样地念道:“蛋黄酥,给你的,尝尝吧……” 唐今水低下了头,那双乌亮的眼睛浑浊了,可又透着克制的清醒。 他喘着粗气,白皙的脸红得像个灯笼似的,一下子照亮了麦青田的前方。 这把火一下子就把麦青田的魂儿给定住了。 Beta们跑着跳着,这俩人却安安静静地往那里一站,接着,其中一个人动了。 麦青田反手抓住了唐今水滚烫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么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他们跑的时候,就像是行跑在藤萝架下,紫雪丰庭,绮光相乱。 唐今水鼻子里发出的不是沉闷的呼吸声,而是藤萝架懒散的拂动。 唐今水低下头,视线落在了两个人相握的两只手上。 在这一刻,谁都没有想到,最先拉起两人手的,会是麦青田。 麦青田的小皮鞋踩在地上奔跑的时候发出了“哒哒”的声音。 唐今水的视线又挪到了他露出来的那双脚上。 跑着跑着,那双脚就停了。 唐今水也跟着停了下来。 可他体内的血液还在奔流。 教室里,麦青田从桌斗儿里掏出了一盒像是雪花膏一样的东西。 风一下子把多余的东西给吹走了。 麦青田没那么恍惚了,骤然心惊地看着眼前的唐今水,焦急万分中忽然想到了一个注意。于是赶忙把盖子拧开,然后不管不顾地直接拿两根手指挖了一大坨,对着唐今水的嘴巴就塞了进去。 唐今水起初吃到的是那两根修长冰凉的手指头,这感觉让他体内的血液流得更快了,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灼红了。 他看着麦青田羊脂玉一样的脸,用舌头舔了舔那两根手指头,带走了上面所有的东西。 麦青田猛地缩回了那两根手指头 ,一张脸红得醉人。 这让他咽了口口水。 唐今水的脸“腾”地一下就冒起了火,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那双被情欲搅浑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一对儿瞳仁里映着麦青田忐忑的脸。 然后唐今水就鼻子嘴巴眼睛喉咙全都辛辣了起来,他的一张俊脸拧巴在了一起,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倒也看不出好赖来。 麦青田以为没奏效,痛下手来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坨。 这下唐今水的脸不红了,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紧跟着就是眼泪。 他痛苦地弯下了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还是嘴巴的样子,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干呕。 这下麦青田笑了。 他笑得那样直通肺腑。 唐今水一边双眼迷离的流泪,一边弯着腰勾着脖子来看着露出笑靥的麦青田,他伸出手来想努力的把泪水拭去,好能仔细的看清这个笑容。可自己的天灵盖都快被冲开了,唐今水只能继续在那里扭着一张脸咳嗽,到最后咳得他连那点欲望都不见了。比起欲火焚身而言,这种痛不欲生的“欲”更让人浑身着火。 麦青田犹豫地伸出手来,拍了拍唐今水的后背。 他一边拍,一边说道:“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我也实在是没辙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在这个下午,这个教室里,唐今水流出了洪水决堤一般的泪水。 到最后,他彻底筋疲力尽地倒在了麦青田的桌子上。 麦青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好像不是那么烫了,于是又拿出手帕来给他擦了擦汗。 唐今水像是脱水的鱼一样,转过脖子来看着麦青田,气息不稳地哑着嗓子说道:“你这给我吃的……莫不是九转还魂丹。” 麦青田笑了一下,小声地说:“那倒不是,就是拿芥末和辣根做得酱。” 发情的人是青玉。 等麦青田知道的时候,青玉已经被送去医院了,跟着一起去的还有几个拦着Alpha后受了伤的Beta,以及其中一个因为情绪太激动而导致受伤的Alpha。 Omega一个月只发情一次,一般来讲她们发情的那几天都会一直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一直吃着从医生那里拿的抑制药,就这么能痛苦着把那几天给熬过去。 可青玉这次好像是发情期提前了。 素梅跟他说的时候还在抹眼泪,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圆润的胸脯,说她快要被吓死了,那群Alpha发起疯来简直跟牲畜一样没人性。 麦青田听了就把头往左一偏,唐今水正趴在阳光里睡觉。 他那克制隐忍的眼神就像是烙铁。 麦青田有些恍恍惚惚的,这两天他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 昨天庆典砸了,学校乱了,这件事还登了报,虽然不是头条,但到底也是白纸黑字的被记上了。 青玉还是个姑娘家,虽然因为Omega的身份而身不由己,可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了情,免不了要落下一些口舌。 要新思想,又要旧规矩,这种畸形的理念产物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没人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就像麦青田不知道自己会是个Omega,更加不会知道昨日青玉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了情。 再有的,就是他也不清楚,到底为何唐今水会来拉他。 那他又是为什么握起了唐今水的手呢。 麦青田想着想着,将放在腿上的手拿到了桌面上,张了又张。 这只手好像在想着去抓握住一些东西,可最后只有一半阴影和一半阳光。 还没开始第一节 课,教室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 早上不到八点的太阳非常的微弱,唐今水好像是冷了,动了一下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微微鼓着嘴,小小的出了口气。 肚子好像饿了。 唐今水从包里拿出了个纸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蛋黄酥,直接一整个塞进了嘴里。 他看着麦青田,嘴巴一鼓一鼓的,这两片嘴唇其实有些薄,甚至是不算大的,所以下半张脸看起来会有些冷漠。但这么一动起来倒显出了些许的孩子气,尤其是那双、浓黑的眉毛让他看起来异常的精神。所以当唐今水鼓着嘴巴,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自己时,麦青田怔住了。 他想,或许是因为这双眼睛,又或许是因为他这个人。 第7章 青玉死了。 死在了这个萧瑟的季节里。 麦青田如遭雷击,木木地坐在那里,听着素梅在旁边哭道:“今早……今早侦察队的人去的。” 他们侦察的又能是什么呢? “我倒也是个傻的,这么久才发现青玉,青玉竟是个男的……”素梅掩面哭泣道,“咱们青玉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说毙就给毙了呢。” 麦青田想,他不知道。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上午他们还在说青玉去医院的事情,下午吃完饭回来就听到人们说青玉没了。 那声枪响惊起了满天的飞雀,让人们纷纷抬起了头,忘了看青玉倒下的那一瞬间。 青玉没了,市集口只剩下了斑驳的血。 那快地已经黑了,血也擦不掉了。 这么多年来流了多少个Omega的血,没人数过。 麦青田“霍”地站了起来,吸引了全班人的注意。 可这一次,麦青田却不再退缩了,他没有低下头,更没有别过目光。他的眼睛像是落在了这些人的身上,又像是落在了远处的集市口。 麦青田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甜甜!甜甜!”素梅在后面叫他,“你去哪儿啊?一会儿数学老师就来了!” 不是甜甜,麦青田失神地想,是青田。 麦青田觉得自己被困在了“青玉死了”这四个字里。 他一直在跑,一直奋力地往前跑,到最后也没有跑出这四个字来。 到最后他跑累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麦青田抬起头,看见了那一地的血污。 青玉的魂好像还在上面,正在撅着嘴跟他笑,问他怎么了。 麦青田的声音哑在嗓子里,他想叫,想喊,可到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他甚至连一滴泪水都没有。 “死了,死了……又死了一个……”麦青田的耳边嗡嗡的,他絮絮地念着这几句话,青天白日下,脸色苍白的跟鬼一样。 路过的人看见他这副学生打扮的样子,好奇的停下来去看他。 有的人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却只听见了“死了”这两个字。 有人说:“这怕是见了鬼了。” 人们就噤声了。 还有人呛道:“朗朗乾坤,日月当空,哪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呸!” · 麦青田魇住了。 他的爹,娘,同学,老师,这全世界,仿佛都随着一个青玉的死亡而黑了下去。 怎么这么黑啊,麦青田屈起手指,想说,娘啊,点灯啊。 娘不回他。 他就想说,爹啊,点灯啊。 爹转过了身。 那他就喊祖父和祖母,二老的脸庞已经模糊了,可麦青田依旧觉得自己看见他们了。 祖父让他滚。 祖母气得浑身发抖。 麦青田红着眼睛,弯身藏在黑暗里,他想说:我,我就是想点盏灯而已啊。 可没人理他。 · 肩膀处,有一只手落了下来。 他的肩膀亮了光。 麦青田顺着光源,呆呆地侧过头看了过去。 他被人拉了起来。 麦青田伸出了那双冰凉苍白的手。 然后它们也亮了。 灯,好像被人熹微地点着了。 “你家在哪儿?” 麦青田像是没听见。 唐今水又问了几遍,可得到的只是一个痴痴傻傻的眼神。 他抿着嘴,搀着麦青田,一路上沉默着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他家在一处院子里,里面加上房东共有五户人家。 唐今水的那间屋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凳子,一张桌子,一个衣柜。 麦青田浑浑噩噩地躺在了床上,他脖子上的围巾被摘了下来。 唐今水给他喂了一杯糖水。 麦青田喝了。 唐今水又给他喂了颗麦芽糖。 麦青田睫毛一颤。 唐今水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上,轻轻地拍着麦青田侧过去的后背。 下傍晚下起了雨,稀稀拉拉的,一下又一下瞧着那扇玻璃窗。 麦青田听得心里直打颤。 唐今水俯身隔着被子抱住了麦青田,“没事了,没事了。” 麦青田便不抖了。 雨更大了。 唐今水说道:“一会儿等雨停了,我得送你回家。” 麦青田看着里面的泛黄的墙,揪着被子说道:“……冲不掉。” “什么?”唐今水凑过去,几乎贴在了麦青田的脸上。他说话的时候,呼吸洒在了麦青田的脸颊上。 麦青田瑟缩了一下,嗫嚅道:“血。” 唐今水沉默了一下,在雨声里低低说道:“总有一天会被冲掉的。” 麦青田翻过了身,直着眼睛看着他。 两个人的眼睛就这么互相看着彼此,唐今水看着麦青田眼睛里空洞的光,心中涩然。 麦青田直直着望着他,面无表情地湿了眼眶。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唐今水伸手理了理眼底下这个人鬓边的碎发,像是哄着孩子一样温软地说道。 可麦青田像是已经忘了哭应该是怎么样了。 他只是梗在那里,哭不出来,笑不出来。 唐今水低着头,拿湿的毛巾给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擦完后,白色的毛巾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黄色。 唐今水盯着那一块看了看,静坐了良久。 片刻后 ,他起身洗好毛巾,又坐了回来。 麦青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看着脸像是画出来的一样的麦青田,低下头去轻声道:“总有一天会好的。” 雨小了。 雨声幽幽,天也跟着暗了。 唐今水送麦青田回了家,巷子里家门口,麦青田小声地说道:“进来坐坐吧,我娘应该留了点吃食。” 可唐今水只是抬眼头,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后无声拒绝了。 等走远了后,唐今水回过头,看着同样在门口看着自己的麦青田,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对着麦青田挥了挥手,突然大声地说道:“会——好——的——,这世道,会——好——的!” 黑暗中,不知谁先叹了口气。 第8章 青玉的真实性别引起了轩然大波,可他的死却轻飘飘的,没多久就被人遗忘了。 他的父母也一夜之间白了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侦察队的人活动的更密集了,他们甚至来班级里对学生们进行了一番盘问。 好在没人敢去掀Omega们的衣服。 这一整个学校,拢共就不到十个Omega,有三个在麦青田的班级。 既然有一个是男性Omega,那侦察队的人不由得就把眼光投在了另外两个人的身上。 可他们看见的,只是娇小的素梅,还有高挑了一些,但扎着辫子,细眉弯弯的麦青田。 转眼间到了寒假。 寒假前素梅退了学,她的父亲早亡,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被后娘拉扯大的。可前不久后娘染了痨病,她们母女二人算是只能分开了,没多久,后娘就这么死在了医院里。 后娘死前给她寻了门亲事,不是去做深宅大院的姨太太,而是一个破败的书生家里明媒正娶来的正头妻。 书生祖上都是当官的,从太爷爷那辈起就只得了个秀才,等到他爷爷这辈的时候,光顾着维持那一亩三分地的田产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了。等到他能读书念字的时候,已经没有科考了。他父亲变卖了家里的几亩田,勉强供了小书生去上新式学堂。可后来父亲也故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书生一个人。 书生吃着父亲留下的老本,也算是小地主,就这么读书务农,再雇两个长工,一直念到了大学毕业。 · 素梅嫁人的那天,麦青田也去了,他站在街道旁边,看着素梅坐进了火红的轿子里,一路吹锣大鼓地从她家颠进了书生家里。 书生是个Beta,娶了素梅这样的一位Omega,免不了被不少人碎嘴眼红。 尤其是之前向素梅后娘提过亲的一位老爷,在素梅嫁人那天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他就想娶个好生养的,还有点姿色的Omega,好给他延续香火,传宗接代。 结果这都娶了八个姨太太了,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八个姨太太里有六个都是Beta,生殖困难,这点他知道。 所以从第七个开始,他才物色起了珍贵的Omega。 眼瞧着就又要到手一个了,结果还没沾上手就溜了。 麦青田去目送素梅的时候,唐今水也去了。 他们两人站在人群里,不少人见到了一个Omega大姑娘挤在人堆里,都频频地往这儿看。 唐今水伸手护着他,等素梅下了轿子后才领着麦青田往外走。 门口的鞭炮还在噼里啪啦地响。 “挺好的。”麦青田忽然说道,“嫁给这样的人家挺好的。” “是啊。”唐今水眯起眼睛,跃过了麦青田的头顶,看向了前方高高挂起的太阳,“高门大院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谁说不是呢。”麦青田喃喃道。 唐今水莞尔道:“有人富贵惯了,乐意在宅子里做阔太太,还有人不愿意被这么束缚一辈子,情愿在外面抹月批风的过日子。所以说啊麦同学,这都是看个人意愿。” “到了宅子里,就没个人了。”麦青田说道。 “那你就是愿意在外面抹月批风了?”唐今水低下头看他。 结果麦青田点了点头。 “那可不行。”唐今水笑着说道,“即使要自由地在外面待着,那也得往好了待,你说是不是?” 麦青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谁不想呢。” 唐今水被他盯得愣住了,连剩下几句逗嘴调笑的话也忘了说了。 还是到最后麦青田拍了他一下,说自己要回去帮着看铺子了,这才叫醒了他。 唐今水呐呐地看着麦青田,嘴里的话绕了一圈,终究也是没说出来,只是一路默默地跟着他,把他送回了店铺里。 到了门口,唐今水一看,心道这里果然是女儿家买粉黛脂香的地方。 张先生的妻子冬娘生孩子的时候,素梅的肚子也有了动静。 麦青田还拿了点礼品去看素梅,她怀了孕以后性子还是那么的大大咧咧,总是心直口快地说这说那儿。麦青田在乡里走的时候,总是听见周围的乡民闲言碎语,说是素梅心比天高,眼高于顶,懒驴上磨屎尿多之类的。 她不过是还没有干惯农活罢了。 素梅在说起这个的时候不大在乎的样子,说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好在邻居里也有几个好的,能教教她,平日里还能唠唠嗑,日子过得也算是舒坦。 · 素梅这边聊完后,没过多久麦青田就在周岁宴上见到了冬娘和她的女儿。 女儿生下来的时候有七斤六两,现在裹在襁褓里,眼睛跟黑紫葡萄一样的水灵。 真切的看到了师娘生下来的女儿,不知怎的,麦青田突然就松了口气。 孩子的乳名叫凤儿,冬娘笑呵呵地说道。 麦青田不知道该给孩子送什么,最后还是跟唐今水商量的,送了她一个新设计的小衣服。 唐今水最近跟他熟多了,两个人也不说你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这样的话,而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块。 唐今水给冬娘送了点一盒阿胶。 冬娘看着直说浪费钱了。 唐今水笑着说怎么会,师娘怀胎十月多辛苦。 麦青田看着那盒阿胶,也觉得有些诧异,他见过唐今水家里的条件,比较清贫。 可唐今水又不是那种好面子的人,这么一来二去的想象,无非是为了师娘咬牙买了这份补品当礼。 他给唐今水夹了一块红烧肉,小声地说道:“吃吧。” 唐今水侧过身去,也小声地说道:“这么光明正大地给我夹菜?” 麦青田没说话,但也一直低着头,就像是缩在了唐今水的身侧。 唐今水见好就收,然后问道:“坐在先生旁边的人是谁?” 麦青田抬起头来,遥遥一往,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面颊微醺的和众人攀谈说笑,于是便皱了皱眉想道:“这人我见过,应该是给师娘接生的尤大夫。” “啊,尤大夫。”唐今水恍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他还有个女儿叫尤月香,现已经念到医科大学了。” 麦青田扒拉了几口饭,不说话了。 春去秋来,麦青田他们已经成了二年级的学生。 这年十月,校长给二年级的学生们举办了成人礼。 唐今水问道:“你几月生的?” “六月。”麦青田答道。 唐今水就不言语了。 麦青田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几月?” 唐今水摸摸鼻子,郁闷道:“十二月的。” 麦青田憋了一下笑,闷声道:“还得喊你声好弟弟了。” 唐今水扭头,似笑非笑地看他,“要我比你再大点,哪怕是一天,你是不是也得叫我一声好哥哥了?” 这话说完以后,两个人都臊红了脸。 第9章 现在能上学的Omega一般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阔小姐,即便有的不是,那他们家里也一定会有些积蓄。 这年头一户人家一年能攒下来的钱还不到二十个银元,但是中学一学年的学费就要四十个银元,等到了大学,一学年的学费得要一百多。 所以不少人等中学毕业后就不念了。 比如上个学年的素梅,就是知道自己已经拿不出来未来两年的学费了,所以早早地嫁了人。 再比如今年的两位Beta同学,也是因为拿不出学费,结果便直接辍学了。 校长怜惜学生, 把学费退了一半给他们。 麦青田数了数家里存钱的盒子,里面的钱不知为何越来越少。等这次交了学费后,就只剩下不到两百个银元,还有几张印有掌控着津口市的大军阀,盛明霖头像的钞票,面值几乎都是伍元的,只有一张最显眼的是贰仟元。 最近生意不好做,他娘也总是闷闷不乐的模样。 再加上六七月份有条大河发大水,冲垮了好几处村镇,大片大片的荒滩就这么飘着人。他娘看报,上面不少人生离死别,有的刚出生的孩子也被大水冲走了,于是就心疼,整天的叹气。 后来蝗虫猖獗,附近的庄稼地们也受到了牵连。 等到九月份的时候,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 麦青田跟他娘就把一部分的收入捐出去了,希望能帮到那些受了难的同胞们。 再等后来过了秋天,报纸上传来了人吃/人的消息 ,说是那些受了难的灾民们走投无路,饿殍遍野,于是蒸了蝗虫的尸体来吃,最后又去吃死人。 宋豪市是第一个被大水冲垮的地方姓盛,当地的军阀控制了附近好几座城市,眼见这场灾难快要控制不住后便带兵跑了。 宋豪的难民们便也跟着跑了,往能活人的地方去。 这一路不知道又要带来多少的灾难 。 津口离宋豪不算太远,坐铁皮车的话十个小时就能到,只不过地理位置比较偏北,所以津口的军阀平时和宋豪那里的并不是太沾边。 眼下这宋豪的军阀跑了,那里又成了灾地,津口的军阀就更不愿意去管了。 倒是东边的一位大军阀,常司令出了面,说是要救济那里的百姓。 于是麦青田他们捐出去的钱,必定是要流经这位大军阀之手的。 全登州总共有大大小小十几位出了名的军阀,其中割据一方的那三位在当初都是同一个派系的,他们的老大扳倒了前朝政府,可惜没有什么命去享,四十五岁的时候就死于肺痨走了,他这一走,这帮人也就散了。 其中有一位威望最高,当初跟着前朝政府一起打死人国的时候,他被称为常胜将军,在他镇守的地方里,百姓们日子好过了不少。 他的名字叫常元胜,还真的是常胜司令了。 这天麦青田关了铺子,又拿着今天的那点利润跑到了当地的一家货运行,照常去捐款。 捐款处的人把他的名字和数额一并详细地填在了簿子上,然后起身站起来,抱拳道谢。 “麦小姐,真是有心了。” 麦青田牢记他娘的教诲,盈盈回礼道:“不敢当,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等从货运行出来后,麦青田照常往家走,结果却被一个闷棍给打晕了。 他醒来的时候,还听见耳边有人说道:“废物,真是废物,谁让你把人给打晕了,这下好了,到现在都没醒!” 那人着急忙慌地说道:“二少爷,您也没说要咱留着点手啊,再说了这绑人过来不给打晕了,难不成还请他乖乖地听话么?” 那二少爷被这话一噎,气得摔了个茶杯,茶水溅到了他的脸颊上,烫得麦青田“嘶”了一声。 那人耳尖地喊道:“醒了嘿,二少爷 ,这娘儿们醒了!” “什么娘儿们!“二少爷气急道,“叫小姐!” 那人耷着脸就不说话了。 麦青田的眼睛被布给蒙住了,他心想坏了,这人应该就是最近天天在校门口盯他的那位。 不过怎么挑了这个时候动手。 麦青田被扶了起来,脸上的布也被扯了下来。 他的眼睛迷迷朦朦的,看不清前方,只依稀间看了个男性的影子。 这声音还有些耳熟,但又有些陌生。 再等睁开眼后,麦青田心里一沉——他看见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宋郓临。 · “甜甜。”宋郓临伸手摸着麦青田的脸,痴迷地说道,“你还是这么好看,脸这么滑,这么嫩,跟当年一样。” 麦青田的手攥成了拳头,全然没了刚刚那副夭桃秾李之态。 “你这样就不好看了。”宋郓临摇摇头道 ,“姑娘家的别摆出这副表情来,多难看。” 麦青田瞪着眼睛说道:“你想干什么?” “你觉得呢?”宋郓临捏着他的下巴,说道,“你不是挺辣么,现在怎么不呛人了,嗯?” 麦青田冷声道:“干你娘。” “哎哟呵。”宋郓临惊着了,着实是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内秀的麦青田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 一想到初小那时候被她揍了一顿,好像也不是说不过去。于是宋郓临就更气了,他对着麦青田冷冷地笑了一下,又因为仆人喜德旺就在旁边,所以脸上更过不去,一张脸是又紫又红,最后狠狠地拍了一下麦青田的脸说道,“嘴巴不干不净的,到时候给你缝上你就老实多了,要不是看你这张脸漂亮,我还真不想再多看你几眼,省得我糟心。” 把他绑来的那人附和道:“二少爷说的对,这小娘儿们这么呛人,不如就把她的嘴给缝上。” 宋郓临横了那人一眼,暴躁地说道:“我说了叫小姐。” 麦青田心里又是一沉,他环顾了一圈周围,像是在一个仓库里,周围都是封了箱的货物,空气也比较浑浊。 宋郓临看见他的目光瞥到了别处,一把手将他的下巴扭了过来,说道:“别看了,都是福寿膏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能有我好看?” 听了这话,麦青田一下子惊呆了,直接抬起眼来,对上了宋郓临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 宋郓临的皮相其实不错,只是心眼小,面子薄,再加上脾气暴躁,所以总是口无遮拦地闯祸。当初宋家刚跑到津口的时候还没什么背景,因为这脾气总是少不了被人欺负,哥哥宋郓生又管他管得紧,只要一在家就得时时刻刻地派人盯着他。近两年宋郓生混到了盛明霖手下的一个陆军少将的位置,家里日子一下子就变了,真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麦青田在心中飞速地盘算了一下,心想前两天看报,好像是说盛明霖看常司令有动作后不甘示弱,也派兵去宋豪了。 估计宋郓生也跟着一起去了。 怪不得宋郓临要选现在下手了。 外面有人敲门的时候,麦青田已经被扒掉了袄子。 绑他来的人叫喜德旺,他被宋郓临命令着站到了门外去看门。 “都说了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麦青田跟一头发了疯的小倔驴一样,任是宋郓临怎么扒撤他,到最后也只弄乱了头发,撤掉了围巾。宋郓临当时还觉得这婊子养的力气还挺大,果然跟看上去不一样,一点都不秀气。于是直接伸手扇了麦青田一巴掌,这一巴掌把麦青田扇得眼冒金星,而是身体还依旧较着劲。 宋郓临当即又给他脑袋上砸了一拳,这一下麦青田的身体就软了。 其实宋郓临也不想去强/奸麦青田,只是想被他那几句“狗苟蝇营”,“为人所不齿”的话给弄恼了,所以就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挫挫他的锐气。结果刚把上衣袄子扒下来的时候,门口就有人敲了门 。 刚敲第一声的时候,宋郓临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家里人找过来了。 后来他想了想, 也不应该,哥哥去宋豪了,母亲足不出户,父亲应该泡在了女人堆里,谁都没空过来管他才是。 再说了这次绑人的行动他可策划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他哥出门了才动的手,怎么刚扒下衣服来就被人发现了呢。 所以他断定这人是喜德旺。 果然喜德旺的声音在第三下的时候响起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好像是被外面的寒风给吹的,“二,二少爷,开开门。” “怎么了?”宋郓临看了一眼身下红着眼睛的麦青田,心里忽然有股奇异的感觉就起来了,原先那个要让这人吃个大苦头的想法,就变了味,他想继续扒开下一层衣服自己亲自看看。 “您……您不是请了报社的人来拍照么,人,人来了。” 哦,是了,宋郓临一拍脑门,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缘故,他怎么一看麦青田就把这事给忘了呢,于是踹了麦青田的腿肚子一脚,说道:“行,我这就来开门。” 说着,他就往门口走去。 麦青田听他的意思是要给自己拍照,拆了脑袋想都知道拍的是什么照。他眼前一黑,一口血就这么升了上来,着实是没有想到宋郓临会这么恨他。于是心里又急又气,耳朵也嗡嗡直响了起来。 结果开了门后进来的人不是拿着照相机的记者,而是端着家伙式的唐今水。 第10章 唐今水用枪顶着宋郓临,让他往仓库里泼火油。 他在拿着枪的时候手还有些颤,不是因为吓着了,而是气着了。自己一进来就看到了被扒了衣服,脸颊上还有一个手掌印,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麦青田。这让唐今水当时的头皮就炸了,他先是开了两枪,等宋郓临腿软倒地的时候,才扑过去狠狠地踹了他的肚子和胸口几脚。 而另一边,被解了绳子的麦青田正拿着仓库里的棍子,一脸凶神恶煞地对着喜德旺,让他也去泼火油。 宋郓临上下牙关撞得直响,“你……你想干什么。” 很快宋郓临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和喜德旺两个人,站在门外,拿着划着了的两根火柴,直接扔进了仓库里。 大火瞬间就被点着了。 唐今水在他身后嗤道:“就你这个脑子还来学人绑架。” 然后他被唐今水用枪柄给敲晕了。 麦青田也拿着木棒,一棍子打晕了喜德旺。 再等他们俩醒来的时候,这个郊外的仓库上已经升起了滚滚浓烟,刺鼻的味道把赶过来的记者熏得泪流满面。 他一边咒骂着,一边高兴地看着眼前的这火光漫天的场景,当他把相机掏出来的时候,宋郓临和喜德旺两个人正一脸惊吓地朝他这边赶来,似乎是想驱赶他。 记者二话不说地按下了一个快门键。 画面中,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脸和后面的熊熊大火就被这么定格了。 这个照片登了津口市的头条大报,一时之间人人拍手称快,说是这个祸国殃民的东西烧得好啊,宋家二少爷那可真是大公无私,当得是六亲不认的典范,尤其是在这照片里那张惊恐的嘴脸,怎么横看竖看,都能看出来些许大义血性的味道来。 · 反观麦青田,在这件事上还是受了点刺激,这几天他一直请假在家,天天晚上都做噩梦,想着如果在那天真的被宋郓临发现了该怎么办。 青玉没了,他也做了噩梦,可他知道,自己还得坚持下去。 可如果自己哪一天就装不下去了呢? 又或许是哪一天,就像青玉,又像是宋郓临这样的,他是不是就更装不下去了? 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会紧跟着想到唐今水。 可这个英雄人物般的唐今水,并没有去看他。 麦青田委顿在家里,没有什么心思去多想,他连问那把枪的由来都给忘了。 只是在吃零嘴的时候麦青田才会恍惚地想到,不知这个点心,唐今水会不会做。 他心里凉得很,这一下又让他想起了青玉。 不知青玉那天的血是凉还是热。 死前有没有吃上一口热乎饭。 他的父母呢,现在又安身在了哪里呢。 他觉得青玉不该死,没人该死。 · 这个小院儿里静得很,母亲近日来都去铺子里忙生意了,很少能顾得上他。麦青田这几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直到第四天的傍晚,张先生瞧他来了。 张先生一进屋就把围脖给摘了下来,搁在手上。 他让麦青田往床上躺。 麦青田也不言语,就这么也躺了下去。 张先生问道:“近日可是受了风寒?” 麦青田掐着自己的胳膊提神道:“是。” “我看你这症状倒不太像。”张先生看了看他,说道。 麦青田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可是有什么难处了?”张先生又问道。 躺在床上的人摇了摇头。 张先生叹了口气道:“你师娘不放心你,要不是因为有了身孕,就亲自来看望你了。“ 这下把麦青田给叫回了魂。 他一骨碌起了身,怔怔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吓到的先生,问道:“师娘……又有喜了?” 张先生干咳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麦青田眼睛瞪直了,心中一下子就活了,他赶忙把被子一掀,急道:“我得告诉我娘去,让她给师娘多备点好东西。” 这下张先生不咳了,而是愣住了,接着又“啊”了一声,扶了扶眼镜道:“现在去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麦青田急急忙忙地穿好了小皮鞋,把袄子往身上一套连连道:“不晚不晚,拐角出去就是大街,南头就是我家铺子。先生您随我去了就知道了。” 张先生又愣了一下,这回被魇住的人像是他一样。 他抖了抖手上的围脖,眼镜好像被雾气给遮住了,“你娘……在太息园啊孩子。” 太息园,津口有名的公墓园。 麦青田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七魂六魄飞走了大半,眼睛一翻白就晕厥了过去。 张先生背着麦青田去尤大夫那儿时还不忘把屋里的煤球炉子给灭了,他一路背着昏死过去的麦青田,非常的不容易。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好在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有人来帮忙了。 唐今水跟张先生问了好,然后默不作声地把他背上的麦青田挪了下来。 两人小小地折腾了一下,最后还是唐今水背着他一路小跑到了尤大夫家里。 张先生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地跟唐今水说了一下。 唐今水沉默着,没说话。 “你们两个同学交情不错,平时有没有发现到麦同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唐今水望着阴下来的天,说道:“还能有什么地方呢。” 他早早的便发现了,麦青田嘴边一直不忘提他的母亲,不是去店里忙了,就是给他做了吃食。 闻言,张先生发出了一声长叹。 麦青田醒来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就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尤大夫给他把脉,摇头道:“不好说啊 ,保不准是害了癔病。” 麦青田其实都听见了,他心里木木的,身体也跟着木了,所以动弹不了。 张先生在和尤大夫说话的时候,唐今水就坐到了床头,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咱们睡一觉就好了,是不是?” 麦青田说道:“我娘没了。” 唐今水就说:“我也没娘。” 麦青田继续道:“我娘跟着我爹去了。” 唐今水也跟着说:“我爹应该是跟着我娘去了。” “醒了以后,就剩我了。”麦青田浅浅地出气。 唐今水低下头,帮他把胡乱扎的辫子给散了下来,好叫他睡得舒服一点。他一边顺着这绸缎般的头发,一边柔声说道:“睡醒了还有我呢。” 麦青田的眼珠子干涩涩地动了一下,就这么勾住了唐今水的眼睛。 “真的?” 唐今水的嘴巴微微一弯,眉宇之间都是精神气,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麦青田,心中很不是滋味地说道:“骗你做什么。”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发出铛铛啷啷的声响。 他把盖子打开,从里面捏出了一个东西,放进了麦青田的嘴巴里。 麦青田瑟缩了一下 。 唐今水笑道:“吓着了吧,我哪能让你吃芥末。” 原来是块麦芽糖。 “我在家给你做糖吃呢。”唐今水说道,“是不是比上次要好吃多了?” 麦青田的嗓子里发出“呵呵”的动静,他盯着唐今水的眼睛,感觉眼前雾蒙蒙的,“净说瞎话骗我。” 唐今水也不辩驳,只是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要是真能骗你一辈子,那就不叫骗了。” 麦青田走得时候,正好撞上了尤大夫的女儿。 尤大夫沉着脸问道:“大姑娘家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哎呀爹,这都什么老思想了,现在外面安全着呢,可不比您那会儿了。”尤月香把书包放下来,甩了甩自己的那头半卷发。 尤大夫拿这个女儿没辙,一听她这么说就是光叹气。 尤月香举起茶壶,对着嘴就往里面灌。 尤大夫急切地叫道:“你这经期喝什么凉水。” 尤月香不理,直把一壶水都喝完了以后才畅快的一抹嘴,舒心道:“爹,您先甭管这个,我跟您说,今儿我可找着工作了。” 麦青田他们这会儿刚从里面出来,唐今水搀着他,麦青田能说话下地以后不哭也不闹,就像是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 他心里有数,只是一直在自己骗自己罢了。 娘要是没了,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为谁活了。 · 尤大夫还没来得及多问,只能把那口气给咽下去,然后给她们介绍了一下自己的闺女。 几个人就客套了一番。 尤月香看了看唐今水,又看了看麦青田,忽然笑着问:“好同学啊?” 麦青田低着头,把右脚往左脚后面一别,不声不响。 这个动作是他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 张先生替他们俩答了,尤月香这才没再多问,而是目光打量着他们两个人,忽地说道:“张叔叔和冬娘婶婶以前可也是好同学,这个你们知不知道?” … 22:22:20 第11章 第一个女Alpha出现了,就在宋豪。 这个人还是宋郓临的哥哥宋郓生发现的。 那姑娘第二次性觉醒的时候正在跟灾民们抢粥喝,她发出的气味,让周围疯了一样抢吃食的人都停了下来。 同样作为Alpha的宋郓生 ,就是靠着这股气味发现的这位女Alpha。 然后,他把这名Alpha枪毙了。 周围人的窝窝头上还沾上了溅出来的血。 可是第二个,第三个女Alpha也相继出现了。 侦察队的人有的忙了。 宋郓临一直没有来找他们的麻烦,麦青田吃着杂拌,看着今天的报纸,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唐今水坐在他旁边,趁着他愣神的时候猛地一伸手,往里面逮了个柿子饼上来。 “这有我做得好吃吗?”他嚼着柿子饼说道。 麦青田回了神,一见柿子饼没了,伸手就要去夺。 唐今水笑着往回一躲。 麦青田又捡了一把山楂条塞进了唐今水的嘴里,盯着他说道:“以前我娘怕我吃多了长胖,现在没人管了,我就多吃几口,怎么还被你给惦记上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唐今水的嘴巴被这双手一捂,大大的眼睛更亮了,他酸着牙说道,“你的东西我都惦记着呢,所以别说没人管。” 麦青田不理他,继续看报。 报上说常远胜和盛明霖好像打起来了。 唐今水凑过去看了一眼,说道:“那边的受难同胞们怎么样了?” “没说。”麦青田摇了摇头,他翻了页说道,“好像是燕昌市那里也出乱子了。” “燕昌离咱们挺近的。”唐今水眯着眼说道。 麦青田点点头,伸手抚摸着报纸上那些暴动的人的脸庞。 唐今水眯了眯眼睛,没有再继续言语了。 有Beta起来暴动,自然也有Beta起来平反暴动。 这些人跑到了侦察队里,想抓住那些个说要推翻Alpha专制政权的人。 侦察队干的事太多了,不光要抓男O,又要去抓女A,最近又要去街上一个又一个地盘问男女学生,看看他们是不是也有其他的心思,或者是不是潜伏在这里的特务。 唐今水睡觉的时候,麦青田偷偷地看了好久。 后来午休结束了,唐今水听着大喇叭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转头正好撞见了盯着他看的麦青田。 他打了个小哈欠,问道:“冷吗?” 麦青田也没有被发现的尴尬,而是低下了头搓了搓手,“嗯。” 刚刚盯着他看的时候没觉得冷,只觉得心里热,可现在人一醒,他自己就好像也跟着醒过来了,这下就觉得冷了。 唐今水把自己拿来当枕头的围巾卷了卷,然后裹在了麦青田的手上。 “这样就暖和了。” 这个枕头是用他的脸给捂暖和的。 唐今水的脸还有些红,像是燥的。 但麦青田的脸也跟着红了,好像围巾是裹在了他的脸上一样,就这么脸贴脸的,比比看谁的更红。 · 下午第一节 课上的是国学,张先生让他们写作文,作文题目是:谈未来。 这个好写也不好写,比如班里不少人一拍板,就决定写“科学立国”。 至少班里的那名Alpha确实是真的想当名科学家,他拿着钢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三百多个字。 麦青田对未来很迷茫,他想过以后就这样跟母亲一直过下去,自己毕业后就接手脂粉店,好让母亲能够休息休息。可现在母亲没了,他的未来好像也跟着没了。不知怎么的,麦青田总觉得自己的未来里模模糊糊的多了一个人影,他就这么不确定的,却又坚定的站在那里,给了自己点不切实际而又青葱的幻想。 他想往那里去。 麦青田想了很久,写道:论未来民生之本。 唐今水写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课后,他们两人互相询问了一个非常简单,却又令人困难终生的问题——你未来想做什么? 麦青田也不知道,他心里只有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就是这个时代该变一变了,未来或许会更好,但到底要怎么好呢?这似乎是当代青年的责任。 唐今水很直接了当地说道:“我想参军。” “军阀?”麦青田有些疑惑。 唐今水摇头道:“兵连祸结,天灾人变,要是再什么都不做,未来就真的没了。” 麦青田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股激荡之情,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唐今水,多想跟他说,自己也想去做些什么,可周围还有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这股想法给按耐了下去。 他得守规矩。 可是已经在心中挣扎了多年的想法,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掐灭的。 再见到素梅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冬雪笑容,春寒料峭。 她的肚子鼓了很大一圈,可见到麦青田的时候依旧活蹦乱跳的,像是天真的大姑娘。 素梅的手被操劳得粗大了,书生丈夫家里还有几亩薄地,每次自己出去教书时,只能靠着素梅来下地耕种。最近素梅的月份大了,书生就多请了两位长工来帮忙,虽然是体贴到了妻子,但家里也的钱也花流得更快了。这可把素梅给心疼坏了。 麦青田来的时候,她还是从嫁妆里找出了一瓶红酒。 她看着麦青田旁边的人,倒酒的时候差点洒了,“你们两个 ……” 麦青田敛目说道:“好同学。” 唐今水微笑颔首,表示同意。 周六麦青田忽然关了铺子,敲了唐今水家的门,说是想去看看素梅,顺便再到她家附近的小河边上逛逛。 唐今水关上门就跟他走了,到集市里的时候还不忘买个桂花糕。 麦青田也带了素梅最爱吃的芸豆卷和奶冻。 素梅见了嘴都合不拢了,大大咧咧地就把唐今水和麦青田往家里带,还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硬是让麦青田尝尝这瓶酒的味道如何。 麦家在陵城就是酒香世家,所以麦青田对于酒还是有一些见解的。 他浅浅地尝了一口,然后点了头。 素梅就更高兴了,拉着他说了一堆话。 到后来,素梅翘起自己的一双脚说道:“你知道么甜甜,我以前可羡慕你长得漂亮了。” 麦青田望着她没说话。 “不过这都是我想岔了。”素梅晃了晃因为怀孕而肿大的脚,害羞地说道,“像我这样的也有人要,也有人疼。” 一直到日落西山后,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了麦青田走。 麦青田临走前,素梅还说:“甜甜,你是个好强的,以后要是可以,就继续念书吧,咱们这类人没什么地位,谁都不知道以后唉……我嘴笨,就这样吧,你快些回去吧。” 转过话头,她又看着守在门口的唐今水说道:“要是念不下去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麦青田望着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谁都不知道未来是哪样的,但麦青田知道,自己嫁不了人。 他也不愿意。 娘和自己一开始都已经做好了相依为命一辈子的打算,可谁都没料到,娘先走了,只留下了麦青田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着在外面等他的唐今水,心中思绪辗转万千,他总觉得,唐今水好像看透了自己。 … 22:22:24 第12章 谁都没想到,那是素梅对麦青田说得最后一句话。 最近侦察队的人搞了一项绩效评分活动,谁要是能抓住了一个人,就给谁发两个银元。 一时间整个津口就乱了套。 麦青田家对门的邻居就被抓走了,他邻居是打铁的,女儿从小就喜欢拿着锤子在旁边比划。结果这一喜好,就令她“变”成了男扮女装的人。 后来经过查实,女儿家是清白的,但侦察队的不愿意放人,非要一百个银元才肯。 打铁的没办法,东拼西凑地借了八十个银元,最后实在没辙了,就找麦青田来借。 麦青田看着他那个黑红的脸皮,什么也没说就掏给了他二十个银元。 打铁的声音粗重道:“你跟你阿娘一样,都是个好心的。” 麦青田说:“叔,快去把。” 打铁的双眼发红,脸颊颤抖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踏着结实的步子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麦青田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大。 · 第二天第一节 课前,家里叔叔开报馆的同学说,素梅跳河了。 跟侦察队的人举报素梅的也不知道是谁,只听有人说看到了一家老爷的随从鬼鬼祟祟地和副队长交头接耳来着。 素梅被绑去的时候一直大喊大叫,挣扎地特别厉害,跟不怕肚子里的孩子会掉一样。 侦察队的人把她按在街口,说她这样就是有鬼,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把她的衣服给扒了。 素梅就开始叫喊。 侦察队里的小姑娘打了她一巴掌。 原本还有一层里衣,可副队长说这肚子看起来像是假的,指不定是在衣服里面塞了个枕头呢。 素梅的叫喊声更大了。 那小姑娘说:“喊什么喊,再喊就扒你裤子。” 副队长见她老实了,于是唆人把素梅上身最后一件衣服也给扒开了。 因为是冬天,又怀了孩子,所以素梅也没有穿肚兜。 她白嫩圆润的身体就这么露了出来。 据说当时副队长的眼睛都看直了,连说了好几声“乖乖”,还跟旁边的人说什么,怪不得那个老不死的这么念念不忘呢。 邻居听了这事以后乡里传,说是素梅被人强奸了,做不成人了。 等书生赶回来的时候,素梅光裸着上半身,躺在床上,痴痴傻傻的已经不会说话了。 麦青田去看她的时候,素梅只知道对着他傻笑,然后望着他的手流口水。 把东西放下后,麦青田双眼赤红,咬着牙就开始往侦察队的办公楼里走。 唐今水从半路上跳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然后硬是按住了他。 “你干嘛去?”唐今水沉声问。 麦青田脸上的妆已经花了,这一路来不知不觉间,豆大的泪珠已经滚满了全脸。他涨红着脸,失去了理智一般地低扯着嗓子道:“我要去讨个说法。” “我去。”唐今水说。 副队长要被处决了。 不仅如此,还被罚了一千银元的款,办案的人从他家里搜出了不少贪污受贿的东西,竟然高达三千多银元。 他们把一些现钱和东西给了书生,然后又看了看旁边疯疯癫癫的素梅,只得摇头。 书生转头看了眼素梅,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梅梅,我们去坐绿皮车玩好不好?” · 就在副队长被运往郊区进行处决的时候,冷不丁地被人一枪打中了肩膀。 那人立刻又补了好几枪,一直到第六枪才打中了副队长的脑袋。 押送副队长的几个人早就四下躲了起来,没人愿意为了一个死囚去犯险。 副队长死了。 · 转天,书生带着素梅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麦青田怔怔地看着空了的书生祖宅,感觉心里跟着也空了。 下雨了。 唐今水打起了伞。 “最近闹伤寒的人多。”他说道,“走吧 。” 麦青田没动。 唐今水便也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 “谢谢。”麦青田转过头来,盯着唐今水,怔然地说道。 唐今水的嘴唇微微一抿,没说什么。 麦青田望着他,忽然问他,“你是个学生么?” 唐今水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不然呢。” 蝗灾过去了,难民们似乎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又是一年的年底。 麦青田已经是中学的最后一年了,等下学期结束他就要准备念大学了。 而另一边,常远胜的部下彻底占领了宋豪等地区,扩大了割据范围。 盛明霖气得牙痒痒,正在厉兵秣马地准备打回去。 原本说要回来的宋郓生也被搁置了,硬是在快到家里的时候就被喊走了。 隔天,张先生的妻子,冬娘临盆了。 一直给冬娘看病把脉,开药接生的尤大夫染了伤寒 ,现在人已经在家烧糊涂了。他知道冬娘羊水破的时候,还以为是水泡破了,打算拿针再去给她挑挑水泡。 张先生一瞧着急的不行,当下推了推眼镜,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传染,凑到了尤大夫面前就要晃醒他。 尤月香在旁边叫道:“别别别,我爹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结果尤大夫却被她这一嗓子给喊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还是说要去,虽然一睁眼,就双眼酸得直掉眼泪。 尤月香看不过去,也披了件大袄子,一起跟了上去。 等到了张家的时候,冬娘已经疼得快不行了。 尤大夫拿着药箱,神智不清地就窜到了床前。 尤月香在客厅里干等。 冬娘疼得直哼哼,尤大夫就要给她针灸。 张先生一把给拦了下来,急得汗都下来了,“大夫,我内人是要生了。” 尤大夫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连说了好几声对。 冬娘赤裸地躺在床上,身上只盖了一床被子,痛得直掉眼泪,说自己不想生了,再也不想生了。 张先生听了更想抹眼泪,为自己妻子心疼。 尤大夫刚要去掀开被子的时候,忽然又腹痛难忍,他暗叫了一声不好,凭着记忆一溜烟跑到了茅房。 张先生看呆了,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耳边还响彻着冬娘的叫喊声。 “我……我去请其他大夫。” 冬娘流着汗说道:“不,行……我,我自己生。” 张先生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最后急中生智,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到堂心里请了尤大夫的女儿尤月香来接生。 尤月香都傻了,她在医科大待了两年,还没实习过,只学过理论,更别说是替别人接生了。 可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她一咬牙,凭着那股傲气,想着自己也是个学医的,父亲更是个有名的老医生,自己也不能丢脸,于是就进去了。 结果刚进去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子的腥气。有可能不是腥气,那股味道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再加上冬娘疼痛难忍的声音和表情,尤月香觉得自己腿软了。 她哆哆嗦嗦地想把被子掀开,却被张先生给拦住了。 “干……干嘛。”尤月香更哆嗦了。 张先生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眼睛里带着焦虑和担忧之色说道:“你可算是半个大夫了。” 尤月香一下子来了点反叛的劲头,一把挥开了张先生的手说道:“我就是个大夫。”然后直接掀开了冬娘身上的被子。 这一下她彻彻底底的给吓傻了,连哆嗦都忘了。 尤月香跑出去的时候,张先生是想拦着的。 冬娘疼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却依旧喊住了自己的先生。 她觉得尤月香这丫头只是吓着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先生浓浓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浑身是汗的妻子,又看了眼门口,最后再次无奈地长叹道:“但愿吧。” 冬娘憋得满脸通红,皱着柳眉道:“尤大夫心善……他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 闻言,张先生叹气声更大了。 尤大夫拉完肚子浑身脱力地回来后,冬娘已经把孩子给生出来了。 这是第二胎,顺产。 因为高烧,尤大夫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大清楚了,可他还是不忘带着口罩,接着用消过毒的剪子来把脐带给剪了。 他没敢去抱孩子,还是让张先生来抱的。 尤大夫离床远了点,擦着汗道:“恭喜您二位了,又得了个千金。” 孩子既生,母子平安,尤大夫便要告辞了。 临走前,他才忽然拍着自己的红脑门道:“你看我这记性,我那野丫头又跑哪去了?” 闻言,张先生面色不好地把前言后语一说,尤大夫当场“啊呀”一声,面色剧变,连叫了几声“不好”,拔腿就出。 … 22:22:27 第13章 张先生这两天都没来上课。 “报上说,常司令要带兵打进来了。”第一节 课打铃前,麦青田拿着今天的报纸新闻,侧头对旁边端着板凳挪过来的人说道。 唐今水点点头,在一旁啃包子。 “吃慢点。”麦青田忍不住提醒道,然后手上就开始慢条斯理地叠起了报纸,等一张报纸叠好了又放回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常司令打进来了,那宋家可就完了。”唐今水呼呼了一口,然后把咬没了半边的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往麦青田那里一递,“尝尝看?” 麦青田把他那手给推了过去,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说道:“点了唇脂,会留在你包子上的。” “你不涂这些最好看。”唐今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双大眼睛乌亮亮地盯着他看。 麦青田脸一红,然后露出了一个苦笑。 唐今水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眉眼低垂了下去,声音沉沉地说道:“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麦青田的心像是被滚油泼了,烫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浑身都出了汗。 他心里怕,可又在期待着些什么。 唐今水咬下最后一口包子皮,拍了拍手,然后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来将麦青田连人带凳子得往自己这里挪了挪。 唐今水翘起凳子腿,一只脚尖撑着地面,另一只脚踩着麦青田凳子旁边的空地,把整个人都倾到了麦青田的跟前。 两个人的呼吸都碰在了一起。 唐今水小声道—— 他说,我好像被这肉包子给烫着了。 燕昌那里闹得愈来愈厉害,好像人们知道常远胜要打进来了,所以纷纷拿起了武器,要求镇守在这里的少将罢黜不作为的警务厅厅长和胡作非为的侦察队队长。 燕昌和津口离得很近,只不过因为津口人民大多都靠着港口吃饭,再加上腹地地区被常远胜麾下大将牢牢把控着,所以盛明霖一直没有太怎么看重津口,也就导致这个非常有水利条件的城市处于了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 但这种地位对人民还是有好处的,好像祸乱挨不着它,荣华也及不着它一样。 这也是当初麦青田的娘选择来这里的原因。 麦青田来到这里以后,只想着和母亲好好地生活,可母亲先走了。 有一天,他跟唐今水谈及了这码子事。 唐今水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麦青田告诉他,一名从陵城避难来的同乡认出了他娘,然后感怀悲伤地说:麦二娘子,二少爷他,他没了。 割据南方的军阀之女想嫁给麦青田的父亲,可奈何他一直都不同意,将军和其女儿一直威逼利诱无果,最后给出了一条路:要么结了这么亲事,要么喜事变丧事。 麦青田的父亲服毒死了,临死前,手里还揣着多年未见的妻子的手帕,以及儿子的小虎帽。 人一死,将军和女儿都没了兴致,转天就把兵从麦府撤走了。 后来南方军阀割据混战,陵城遭受巨大波及,有钱的人大多四散逃走了,没钱的也拖家带口的往较为和平的北方跑。 麦青田的母亲遇见的,就是其中一位跑到津口的同乡。 她以前家里还是开水面店的,麦青田的母亲还在她家里吃过一杯茶水。 自此之后,麦青田的母亲就不行了。 那年淋了场雨,不知是因为这个生了大病,还是因为一直郁结于心抑郁寡欢所致,没过多久,人就没了。 这人一走,麦青田也跟着垮了。 可他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呀。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唐今水。 外面的天气一直不大好,初春时节阴雨连绵的,很少能见到阳光。 昨天半夜里就刮起了大风,雨也淋淋地湿着大地。一直到早上去上课的时候,这雨还没有停。 麦青田又把袄子给穿在了身上,反观唐今水,还是那身单薄的衣服,好在脖子上的围脖多少看起来能暖和些。 第一节 课是张先生的国文课,他难得一见的迟到了。 班里同学非常理解地说道:“昨天师娘生孩子了,先生如今估计在家逗娃娃呢。” 麦青田又想起了上次在张先生长女周岁宴上的场景,心想马上就能看见第二个孩子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了。 数理老师来上课了。 一直到上午所有的课结束,张先生也没有出现。 中午食堂里,忽然有学生在门口将手中的饭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涨红着脖子,青筋暴起,快速地走到了一处长凳上,然后迅速地踩跳了上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同学奋力地挥舞着双手,喊道:“同学们!我是三年三班的丘志贵,我们的国文老师,张先生,他遭难了!” 食堂里更安静了。 丘志贵心脏狂跳 ,怒火与恐惧令他失去了平日的理智,“侦察队的人,要在今日正午,处决张先生的妻子,我们的师娘!” 今天的天气真是阴冷。 几乎所有人听完这句话后,都在这个初春里,打了个寒颤。 接着,就是憎恨和愤怒的火焰熊熊燃起。 现在,大家都清楚了冬娘要被处决的原因。 事实上,当大家听到侦察队的人要处决他们的师娘时,他们是呆愣的。 可就在丘志贵一声接着一声的憎怒言语中,他们豁然意识到,这个生了两个孩子的师娘,真的要死了。 他们乌央乌央地跑出了学校。 老师和校长阻拦着。 有部分人还是留在了学校里瑟瑟发抖着。 一百多名学生浩浩荡荡地走在了街上,奔往集市口。 观看的百姓纷纷回头,让出了一条道路。 学生们挤到了人群里,看着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穿着一身男士长袍的夏冬娘。 真实地看到这一幕,还是给这些学生们带来了不少的冲击。 那个温柔细心地对待每一个同学,为他们培训,教他们唱歌的师娘,竟然是个男的。 冬娘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头发四散着,将脑袋埋在了地下。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师娘!” 孩子们如当头棒喝,便开始熙熙攘攘地往上冲。 侦察队的人拿着枪,拦住了这些孩子。 麦青田站在人群中,努力地往前挤着。 枪声响了。 接着就是赫然寂静的声音。 下一秒,人群爆发了极其愤怒的嘶吼声。 侦察队的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点。 他们并不敢真正开枪射杀这些群情激愤的学生。 张先生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他文人的手上拿着一把镐头, 麦青田看见了他,于是便喊住了他。 张先生一脸狰狞地回过了头,在看到麦青田的时候脸部的肌肉渐渐放松了。可他这么一放松,脸上就升起了一些死气。 麦青田挤在人群里,和唐今水走散了,他往张先生那里奋力地游去,可面前总是有躁动的人横立着。 张先生望着他,并没有说话。 麦青田的眼眶红了,“张先生,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找他们拼命啦!”张先生说道,“你们快走吧!” 麦青田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张先生摇头道:“孩子没啦,一个都不剩啦,冬娘也要没了,我不愿意走!” 叫叫嚷嚷的声音里,麦青田听得并不是很真切,但依稀可以听到其中内容。 他握紧了拳头,珍重般地看了一眼他那活不下去的先生。 张先生踮起脚尖,用尽最后地力气喊道:“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麦青田怔住了。 张先生用一种复杂地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道:“听先生的话,跑吧,早就有人怀疑你啦——” 那时候,麦青田的脑袋一片空白。 还是随后的一声枪响,才唤醒了他。 张先生倒在了血泊里。 冬娘大喊大叫地往他这边撕扯着。 可是到最后,两个人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冬娘疯起来后,压着他的两个人实在是受不住,便让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往自己的丈夫那里奔去。 又是一声枪响。 冬娘的后背被击中了。 鲜艳的颜色在他的后背上散开。 冬娘像是掉了线的人偶般,脱去了浑身的力气往前跌去。 他的身体抽搐着要往前爬去。 很快,腿部又中了一枪。 冬娘依旧在往前爬行着,留下了一地的蜿蜒。 第三声枪响在耳边出现。 冬娘的嘴巴里发出“咕咕”地泡沫声,他抬起头来,努力地伸出自己的手指,想摸摸丈夫的头。 明明再往前一步就可以摸到了。 可这一步太遥远了。 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冬娘闭上了眼睛,带着悔又带着恨。 … 22:22:30 第14章 三天后,学生们自发性地为冬娘和张先生举办了葬礼。 两个人的骨灰埋在了太息园。 墓前,学生们手捧白菊花,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站成了合唱团的样子。 不知是谁先起了嗓子。 原先站在最前面指挥的青玉不见了。 站在台下看着他们的张先生也不见了。 温柔而又善良的冬娘也不会再去指导他们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麦青田和唐今水两人站在了第一排,嘴巴一开一合,双眼默默地看着墓碑,跟着大家不整齐地唱出一个又一个音节。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黄昏下,春风拂动,白云染上了霞光,站在那里的孩子们脊背挺直,投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暗影。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呜咽。 麦青田赤红着眼睛,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去处,仿佛已经哭不出来了。 唐今水也跟着红了眼睛。 孩子们的呜咽声变大了。 有人开始低低地抽泣起来。 丘贵志的脸涨得通红,他扯着嗓子,五音不全地抽声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麦青田的大脑阵阵发白,他反复地回忆着张先生和冬娘的面孔,还有他们那无辜的,死去的孩子。 长女凤儿好像才刚会勉勉强强地走路。 小女儿甚至连个名字都还没有。 料峭的春风里,不知是谁的啜泣声引得杨柳依依,似是在哀泣亡人。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差不多是时候了,是时候离别了。 燕昌暴动,周边几个城市也跟着一起举起了高旗,津口的人也跟着乱了。 在盛明霖和常远胜没有打进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开始往另一个方面开始发展了。 有人跟着父母逃到了北方,还有人选择了弃文从武。 不少人依旧选择留在这里完成自己的学业,入读大学。 麦青田就像是一个无根的浮萍,他没有目的地。 唐今水说要带他走,他们要去往一个安静和美的地方,避开这里的纷扰。 麦青田的血似乎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跟着凉了下来,又或者是这经年累月的寒意早就深入了骨髓,所以他心中的火就像是灭了一样。 麦青田卖掉了铺子,退了房租,收拾好了全部家当,此刻正站在唐今水的面前。 唐今水牵住他的两只手,说道:“走吧。” 他们要去南方,那里据说是唐今水的老家,他的父母曾经居住的地方。那座城市坐落于登州的最南方,四季如春,像是个避世桃源一样,远离权力的纷争。只不过因为靠海,所以前朝下了禁海令后这里的人民就活不下去了。还是近年间开启了海贸交易才让其重新发展了起来。 唐今水在地图上指着这座城市的时候,表情非常的兴奋。 虽然他也从来没有去过这座城市,可在幼年时也听母亲提起过。 跟我走吧,我会每天给你做……不行吃太多了不好,那就每个月给你做一次麦芽糖吃吧,好不好?那时候的唐今水这么说道。 麦青田静静地凝望着他,笑了。 “呜呜“的汽笛声响起。 绿皮车要发了。 火车站人群熙熙攘攘,不少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麦青田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年和母亲也是在这里下的车。 那时候他虽然知道前路未卜,可到底也有一个盼头。 母亲的力量是多么的刚强,带着他从陵城到了津口,谋求了栖身的地方。 现在,他又是这么惘然若失地,要跟着另一个人踏上另一辆火车,可去的地方,依旧是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麦青田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唐今水给她买的,一双衬脚合码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掩住了眉梢的小帽子,说道:“我们两个……” 唐今水的右手提着行李,左手牵起了麦青田冰凉的右手,然后将它们用力地握在了一起。他冲麦青田笑了一下,好似早已知道对方会说什么一样,于是侧过头去,在他耳边说道:“当年我母亲跟父亲私奔出来是两个人,现如今我带着你回去,也是两个人。我们老唐家,也算是不亏了。” 一下火车站,暖风拂面,麦青田身上的冷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 他抬起头,看着早上八点钟的太阳,伸出一只手来挡住了这刺眼的阳光。 唐今水带着他走出了火车站,两人坐了一辆包车,往前处去。 集市里人来人往,摆摊的,吆喝的,生活的热闹劲仿佛在这一刻里充满烟火气的,活灵活现的呈现了出来。 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麦青田听得费劲,便转过身,问道:“你听得懂吗?” 唐今水摸了摸鼻子道:“一知半解吧,我爹娘很少跟我说家乡话,他们两人又去得早,我也不太记事,这么算算我已经有十一二年没有说过家里话了。” 麦青田笑道:“那你还敢把我往这里带。” 唐今水也笑道:“你也真的敢跟我来。” 说完,两人都会心的笑了。 没有人说破他们两人的感情,甚至连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到底可以归结于什么。 两个人穿过的越城的城中心,渐渐地人就少了,一直过了一条大路,才看见海口。海口处有不少人正在卸货,另一旁林立着各色各样的店铺,一直顺着大路和树荫隐向了更深处。 顺着这条路走,又过了四条街,才到了目的地。 这里不属于城中心,但也不属于郊区,不像是闹市那样繁华,但也没有郊外那般恣意。 这里建造着许多从“死人国”那里传来的洋房,虽然没有津口要来的多,但也融入了一点当地的民俗特色。 比如麦青田眼前的这座二层小洋楼,刷得漆就是红黄之色,与津口普遍的灰白风格大不一样。 每条街上的洋房都是挨在一起的,应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区了。 邻居此时正在外面晾被子,她一抬头,正巧看见了两人,顿时愣了一下,手里的被子都差点掉下去。 麦青田不知道是挪开视线好,还是对她笑一下 比较好。 好在这个时候,在门前开始踌躇的唐今水倒是开始去按门铃了。 电铃响了后,过了很久才有人出来开了门。 那人轻轻地把门打开,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谁啊?” 唐今水犹豫了一下说道:“奶奶是我,唐今水。” 老人“啊呀”了一声,立马推开了门,从里面颤颤巍巍地小跑了出来,她下了台阶,站在铁门前看见了唐今水,再次“啊”了 一声,把手上的拐杖都给扔在了地上。 唐今水想了想,说道:“——珍娘?” 六十岁的珍娘头发已经花白了,她看着眼前的人,老泪纵横道:“小少爷……你回来了。” 坐在客厅里,珍娘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虽然两人接连起身去阻止道谢,但高兴地珍娘还是固执地给他们两人倒好了茶,摆上了瓜果。 唐今水摸了摸屋里老旧的沙发,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珍娘抹了抹眼泪道:“大少爷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唐今水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口中却还是好言好语地说道:“珍奶奶,我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快要累死啦。” 珍娘听着他一口一个“奶奶”的不是很顺耳,但也知道大小少爷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尤其是小少爷,最讨厌老一派的作风,更在书信来往里从不将她当作一般的下人看待,于是在连着几声听习惯后便也不再纠正了。 倒是身旁的那个姑娘,让珍娘颇为在意。 注意到了珍娘的眼神一直都扒在麦青田的身上,唐今水倒是没有去遮挡,而是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是我带回来的人,以后就在这里跟我同吃同住了,希望奶奶您多照顾。” 珍娘本来怀疑的神态一下子就变了味,她吓坏了,同吃同住意味着什么,不就是同居吗?他们两个孩子男女有别,又都才不到二十,这还没结婚呢就这样着急,传出去了对女方的名声多不好。 可据大少爷说,小少爷虽然有时候是乖张了一点,但也懂事,于是珍娘就换了个神情,犹犹豫豫地说道:“这位小姐是——” 麦青田往前一凑道:“我姓麦,单名一个甜字。” 珍娘点了点头,将目光在麦青田身上打量了一番后,又重新投向了唐今水那里,“这位麦小姐,可是有了身子了?” 这话一出,屋里的两个人都弄了个大红脸。 麦青田口干舌燥地在那边想解释些什么,可唐今水却在片刻的震惊脸红后冷静了下来,他侧过头望着麦青田笑了笑,然后才转过去对着珍娘说道:“现在还没有。” 珍娘刚放下心来,结果下一秒回过了味来,顿时跟着臊红了脸的麦青田一齐震惊地抬起了头。 唐今水把事情简单地与珍娘说了一番,珍娘犹豫了一下之后,怜惜麦青田也是个苦命人,所以也就答应了。 不过在看着麦青田去浴室里洗澡后,珍娘才转过身来向这个小少爷叮嘱道:“那你到时候可得娶人家。” 唐今水眯了眯眼睛道:“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了。” 珍娘咳嗽了一下,说道:“我们小少爷龙章凤姿,待人体贴,从小就心地善良,怎么会有姑娘不愿意嫁给你的。我看着麦小姐也是个文秀的小女儿,说不定是见到你太猴急了,所以被吓着了。你要慢慢的来,徐徐图之,现在把人带回来了,以后可得好好对人家。不然这以后要是分开了,她的名声可就…… ” 唐今水一边听着珍娘的碎碎念,一边在心里熨贴地说道:“奶奶,您就放心吧。” 麦青田洗完澡出来后就回了珍娘给他准备出来的卧室。 唐今水没有进去打扰他,而是也进了浴室里去洗漱了。 卧室的地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渍,拖把被放在浴室角落的涮洗木桶上,还是湿的。唐今水忍不住挠了挠脸皮,第一次产生了与麦青田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真实感。 水流冲过全身的时候,唐今水还忍不住想:我们青田的卫生习惯还真好。 白天两个人都在各自的屋里睡了一觉,等到中午时分才起。 珍娘已经在楼下做好了饭菜。 两人下来的时候,唐今水看着隔壁屋的麦青田,忽然就愣住了。 麦青田这会儿松松垮垮地挽着一个低发髻,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格子收腰布裙,脚下踩着一双带有蝴蝶样式的水晶凉拖鞋,脚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长筒袜,将纤细的小腿肚勾勒的分外修长好看。 珍娘走过来叫两人,一看楼上欲语含羞的两个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硬是把两个人给催下来了。 席间,珍娘笑眯眯地摸着麦青田的手说道:“麦小姐穿的还是我们大小姐当年未出阁时穿过的衣服呢,如今看来,在你身上倒是显短了一些,不过好看,你穿得好看,鲜艳的颜色衬你。” 大小姐肯定是唐今水的娘了,通过这一上午的交谈,麦青田对唐今水的家庭也有了简单的了解。 比如他应该还有个哥哥,他的母亲以前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位珍娘就是她家之前的佣人。只是不知道为何这屋里的摆设非常简陋,家具也都已经非常老旧了。 珍娘说起来就开始伤感不已,经不住泪雨涟涟地说道:“小姐当年走的时候,也跟你的年纪一般大,这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坟头草也不知道多高了。就是老爷太太脾气太倔,小姐在的时候一封信都不肯回,等小姐去了后人也就跟着不行了,这偌大的家业就这么眼瞧着垮了……我们小姐那表哥也是个坏心肠的,趁着老爷病糊涂了把大钥匙拿到手里了,后来等老爷走了,还把太太赶到了这里来住……也还算太太厉害,手里攥着这里的房契,就想着老了以后能让两个小少爷回来有个住处。结果,结果后来我们姑爷也走了……太太当时就背过气去了,每两天的功夫就走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们小少爷回来了,也不知道太太在天有灵,能不能看到……” 麦青田听了以后也觉得心酸不已,一边轻轻地拍着珍娘的后背安抚她,一边看向了一旁的唐今水。 他知道唐今水的身份肯定没有像表面上那样来的简单,可他却从未怀疑过唐今水对他的那份感情,即使当初接近他的目的是不纯的。所以在听到珍娘如数家珍般地把前尘往事都说出来后,麦青田才意识到,自己至少是享受过十多年浓浓的母爱的。 这人哪,谁活着都不容易。 晚上,珍娘说要给他们做虾饺吃。 麦青田和唐今水两人也跑到了厨房里,缠着珍娘要一起包虾饺。 珍娘拗不过,也就同意了。 她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絮絮念道:“要是大少爷这会儿也能回来就好了。” 唐今水鼻孔小小地出了个气道:“他要是回来了,我们估计就包不成虾饺了。” 麦青田特别直愣地问:“为什么?” 唐今水小声地在他旁边 咬耳朵道:“到时候就光顾着吵架了,气都气饱了,谁还想做饭吃饭呢。” 珍娘虽然听不清,但想想就知道唐今水肯定没说什么好听的话,于是一边将剂子擀匀一边道:“我们小少爷呀,从小就跟大少爷不对付,两个人总是置气。不过大少爷今年已经快四十了,长兄如父,不爱跟小少爷计较的。” 晚上,麦青田跟珍娘聊了会天,也对唐家多少有了了解,他心里有了一股奇妙的感觉,好像在踏入了这间房子的那一刹那,自己就跟唐今水牢牢地绑在一起了。 十点钟,房门被敲醒了。 “进来。”麦青田坐起来,轻声说道。 黑夜里,唐今水轻手轻脚地踩着猫步进了麦青田的屋里。 麦青田穿着梅少君年轻时所穿的睡衣,袖口短到了他的手腕上方。 唐今水坐在床边,伸手摸着他的手腕道:“明天去给你买点合身的。” “不用了。”麦青田说道,“怪浪费钱的。” 唐今水摸着他的手背,说道:“奶奶都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了,总不能把你骗过来以后就亏待你吧。” 麦青田脸一红,小声道:“哪是你骗来的,是我愿意的。” 唐今水低下头凑过去,闻着麦青田吐出来的呼气,眯眼笑道:“真的吗?奶奶还说真叫是我不亏待了你,就必须得娶你,你愿不愿意?” 两个人灼热的气息缠绕在了一起。 黑夜里,一切都那么的安静。 只有两个人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麦青田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轻轻地拍了拍床,说道:“上来吧,到被子里来,外面怪冷的。” 唐今水顿时蹬掉了拖鞋,爬上了麦青田的床。 看到唐今水的动作如此迅速,麦青田忍不住说道:“当年我在你家多躺一会,你都怕别人说我闲话,怎么现在……” “现在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唐今水笑着接话道,“所以不一样了,这叫光明正大。” 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多了。 好像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们两人的纠缠也就更深了。 躺在床上,两个人面对着面,枕着枕头聊着天。 麦青田问了他很多问题。 唐今水也问了他许多问题。 唐今水一点一点地说道:据说,当年我母亲是个高门大户的小姐,父亲是账房学徒。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奈何外祖外母不同意,所以就私奔了。我父亲投了军,后来又带兵跟了常远胜。母亲呢 ,生了我哥,父亲也步步高升。之后没多久我就出生了。再后来,父亲背叛了常远胜,母亲被抓走枪毙了,他就也跟着去了。 麦青田也将过往点点滴滴地倒了出来。 两个人的话很快就形成了一汪水。 唐今水继续道:我哥那时候可以调动不少兵力,转头就带着他们去投奔盛明霖了。我跟他不和就是因为,他跑的那天把我给忘了。 后来唐今水就这么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到十三岁的时候才被哥哥给找到。 他看着父母的照片,还有过往的书信记录,才逐渐地回想起了六岁前的往事。 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他的哥哥。 在梦里,母亲似乎也出现过,还跟他说了许多话。 可等醒来后,他都不记得了。 麦青田听得久久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后,他才问道:“你来津口上学,就是为了躲开你哥哥么……” “差不多吧。”唐今水露出了一嘴大白牙,露出了一个和他十七岁初见时一样的,孩子气的笑容,“但我去那里也是有理想的。” 麦青田怔怔地问:“什么……” “军校。”唐今水说道,“津口市的军校在全国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好,等中学毕业后,我就可以去考军校了。” 麦青田低低地“嗯”了一声,说道:“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唐今水的眼中星光流转道,“明明是我把你骗来的。” 麦青田红了红脸,把心里的真实话说了出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特务。” 闻言 ,唐今水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来。 他的笑声很低沉,似乎是想给麦青田一点面子,所以才故意憋得这么难受。 盛明霖和常远胜彻底打起来了。 唐今水回家的事情,他的哥哥似乎也默许了,除了第一个礼拜的一封书信外,再也没有过任何的信息往来。 麦青田想让唐今水回去继续上学。 可是在这一点上,唐今水变得十分执拗。 他想让麦青田也跟着一起去上学。 麦青田呐呐地摊开手,说他们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挣钱。 唐今水说是啊,那就等以后挣了钱,他回去上学,然后让麦青田在外面辛苦养家,他在家里当小白脸好了。 麦青田就只光顾着笑了。 也是从这天后,麦青田想了一个主意,他想在港口那里开一间小的餐饮店,主食就是包子虾饺和面条米粉这几样,特点在于——价格实惠便宜,快餐,吃得方便。 于是在一番考量之下,麦青田选好了港口的一家小门面,由唐今水出头交谈 ,最后将这家店给盘下了。 麦青田把变卖脂粉店的钱都拿了出来。 唐今水也拿出了从他哥哥那里拿来的银票。 装修,请师傅,买食材,买桌椅,打广告,这一番下来手里的钱实在是少得可怜了。两个人在新店开张的时候还请了报社的记者,快门一按,灯光一闪,这一幕也就被记录了下来。 开张的这一天,他们实行的是半价优惠。 在港口做劳力的人辛苦了半天后又饿又渴,见到这家便宜方便,纷纷地涌了进去,店里地儿小,就四五张桌椅,也早早地被人占了。那些人也不计较,往常其他店里也不够他们百来个人坐的,所以都跑到了港口边上蹲着吃饭。 排队的人特别多,可却都被拦在一条红绳里,有模有样的从一号口点餐,二号口凭单拿餐,三号口可以拿小吃加结账。平均一个人下来三分钟不到的功夫就能拿到自己的饭食。 最主要的还是味道好,价格便宜。 开了一天店,从早上十一点到晚上七点,唐今水和麦青田两人累得浑身骨头都软了。 两个人往床上一倒,呼呼地喘气。 过一会儿,麦青田转过身去,吃劲地说道:“这忙一天,我好像……很多事都给忘了。” 唐今水就对着他笑,然后伸手摸了摸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只记得我就好了。” 麦青田心中滚烫,他望着眼前的人,心中一颤,“我们……” 唐今水好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伸手捂了一下麦青田红豆一样的嘴,然后凑到他的眼前,在他耳边轻轻地,低低地,清晰而又有力地说道:“唐今水和麦青田……永远不分开。” … 22:22:34 第15章 两个人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转眼就过了大半个月。 这天晚上,麦青田发情了。 平日发情的白天里他都是靠着辣根和芥末做得酱来提神醒脑的,晚上就靠着现如今研发的还不算太成熟的抑制剂来抑制发情期的到来。 这种事情做久了,对Omega来说 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Omega发情的时候一般都会躲在家里,不然的话下场就会很容易像是青玉那样,当然了,这也是目前男O的例子。 麦青田脸色坨红地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守在自己床边的人。 唐今水不停地在给他灌水,生怕他流了这么多汗后身体吃不消。 唐今水也不好受,脸也红得醉人。 两人就这么互相难受着,却谁也不说要帮谁。 没人 想打破这一步。 这种一个月七天的发情期前两天还算好受些,可等三到五天的时候就是最难捱的深度发情期了。 麦青田开着不自主地蹭着唐今水的手背,哼哼地想要些什么。 唐今水几乎是要咬碎了后槽牙,硬是把麦青田做的那一大盒酱全都塞进了嘴里,他一边流着泪红着脸,一边面容扭曲地安抚着麦青田。 麦青田药效过去,或者是辣度褪去后,唐今水就会不受控制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淡淡的,带着点不腻人的甘甜。就像是发酵过后,可以挤出糖水来的小麦一样。 麦青田的身体湿答答的,脸颊也是湿哒哒的。 这把唐今水看得眼眶更湿了。 他又不舍得给麦青田喂芥末,虽然这是麦青田自己做的。 可他就是舍不得。 所以宁可自己吃。 好在七天后,发·情期终于过去了。 珍娘见到两个孩子筋疲力尽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作孽喔,早点娶了人家孩子不就不用这么难受了么。” 麦青田依在唐今水的身上,闻言默默地低下了头。 两个月后。 盛明霖败了,只剩下唐家军一支部队鼠窜到了西北。 常远胜吞并了盛明霖的残余散兵,掌控了津口燕昌宋豪等城市,真正成为了登州大陆上割据一方的大军阀。 眼看着他的爪牙就要伸向了登州的南方。 唐今水这几天看着报,总是皱着眉头。 麦青田伸手摸了摸他蹙起的浓眉,问道:“担心你大哥吗?” 唐今水嗤了一声道:“祸害遗千年,他可没这么容易出事。” 麦青田无奈地笑了一下。 转头发现,听到了这个消息的珍娘因为受惊过度,一口气喘不过来被菜市口的人送进医院了。 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珍娘还没醒。 医生对他俩摇头,说是老太太脑血栓有问题,要不好好治疗的话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唐今水和麦青田就让珍娘住在了医院里。 一个月后,天天输液的珍娘哭着喊着从床上起来,拿起拐棍就要往家走。 每天早中晚都抽时间来这里陪珍娘的麦青田一上厕所的功夫,就发现珍娘人没了,立即慌了神。后来发现已经被几个护士阻拦着地跑到了护士站那里。 麦青田安抚她,说那咱们就回家。 珍娘终于不哭不闹了。 她露出了一个老小孩般的笑容,就像是得到了宝贵的糖果一样,挽着麦青田的胳膊回家了。 麦青田还是请护士每天上门来为珍娘输液。 珍娘这会儿并不嫌贵,她像是对这些没有什么感觉了,可能是人濒死之际总有留念和害怕之情,总想着吊着这口气,能活多久就多久吧。于是便天天在家乖乖地吃饭活动,输液了。 唐今水怕麦青田累,先是在店里请了一个短工,接着又请了一个护工帮忙照顾着珍娘。两人连轴转,四脚朝天的局势这才好转过来。 转眼间春去秋来,一眨眼的功夫到了新年。 年前常远胜和西北那里爆发了一场战争,常远胜控制的地区也出现了不少内乱,其中一支打着“立新”旗号的军队集结了不少有武装革命意识的人民群众,把一万人的队伍扩散到了五万之众,成为了北部地区的一股不可小觑的先锋力量。 至此,常远胜的其余部下都开始了蠢蠢欲动。 麦青田对于常远胜这个常胜将军的部下会如此心浮气躁觉得大感不解。 唐今水拿着报纸,偷偷摸摸地观察者西北那边的局势,一听到麦青田这么问,便把报纸一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说道:“亲亲我就告诉你。” 麦青田脸一红,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唐今水总是没个正形,当初那个给他脱衣服遮荫的大男孩,此刻好像恨不得想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扒下来,然后一齐躲在里面猫黑躲光一般。 可麦青田虽然心里这么想,脸上也红嫩着,可脚却先开始动了。 他微微倾过去,轻轻地在唐今水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唐今水顿时被亲得心花怒放。 他的眼睛都亮了。 下一步就该是亲嘴巴了。 唐今水美滋滋地摸着自己被亲过的脸颊,对麦青田解释道:“常远胜野心太大,存有异心,当年我父亲便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才反叛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有其他人发现也不奇怪。再者说了,常远胜今年也有五十开外了,小儿子才八岁,他的部下肯定对这个司令的位置虎视眈眈。” 麦青田愣了愣,“……存有异心?” 唐今水面色一变,愠怒之色一闪而过,继而发出了一声冷笑。片刻后,这点不善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转过头去,笑眯眯地摸着麦青田的脸蛋说道:“快去睡会,昨晚珍奶奶老喊身上疼,都没睡好觉吧。” 麦青田心中思绪流转,目光在他的脸上顿了许久,才用手摸住了唐今水的手,想说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能无力地说道:“这些天,你也辛苦了。” 他知道唐今水一直在关注着全国的局势。 当年的那篇作文,就是他的锦绣之志。 唐今水想参军。 背过唐今水后,麦青田的眼眶微微地发红,他又何尝不想呢。 春。 珍娘脑溢血死了。 临死前,她的浑身已经卸了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珍娘知道这命终究是走到尽头了,她在梅家度过了一声,临死前最大的慰藉就是看到小少爷回来,还找了个不错的姑娘。 两个人又从没把她当过佣人看待,总是当作亲奶奶一样孝顺着。 想着想着,珍娘看着唐今水就哭了。 她的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麦青田为她拭去眼泪,忍住了没有去跟着一起掉眼泪。 珍娘的眼睛盯向麦青田,让他去大小姐的屋里去取两样东西。 一样是梅家的嫁妆,一套纯金的首饰。 另一样是梅大小姐当年学设计时给自己做得嫁衣。 传统的汉式婚服。 珍娘叫麦青田穿起来给她看看。 麦青田就穿了。 大红的嫁衣穿在身上。 头发简单地用嫁妆里的金簪绾起。 他赤着脚,跪在了珍娘的床头。 珍娘望着他,又望着唐今水,想张嘴说些什么,可最后留下的,却只有两行浊泪。 次月。 麦青田和唐今水二人成婚了。 他们没有办任何的宴席,只是在傍晚领了一个结婚证书。 证书上写——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锣鼓喧天。更无亲朋好友贺喜之声。 但有赤绳系定,合卺之酒,心两相合,灯前影下共白首。 夏。 “唐太太 ,早啊。” 邻居是 一位年轻的单亲女性Omega,她的Alpha丈夫,男孩的父亲前不久在战场上被子弹打坏了腿,再加上没有及时地得到救治,所以不幸地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甜甜阿姨,你今天好漂亮呀。”比起甜香软嫩般的小脸蛋,小男孩的嘴巴要更为甘甜。 麦青田俯下·身,笑着给了这名叫子衿的小男孩一块麦芽糖。 走到早摊上,老板笑呵呵地朝他打招呼,“麦老板,今儿怎么有空出来吃了?” 旁边的食客用汗巾擦了擦光亮的脑门儿,接茬道:“老板娘昨晚一直发情到了后半夜呢,我隔着五条街都闻见那味儿了,你说这还咋能有有力气起来做饭啊?” 另一个人“吁”声道:“我看哪,你分明就是算着咱们老板娘发·情的日子,自己平日里搁那儿想久了吧,什么隔着五条街,净吹牛吧你。我就住在转角那儿,比你还要近一条街呢,咋就一点味儿都没闻见?要不说唐老板走之前老不放心呢,可不就担心你们这帮臭流氓来骚扰老板娘么。你看看你,这汗衫上都有一股臊臭味了。” 早摊老板笑呵呵地跑到俩人面前打圆场,“两位客官,唐老板可马上就要回来了。” 被议论的人这时候正坐在长凳上独自发呆。 他的耳朵里充斥着这些人的话语,重重地进来了,又轻飘飘地出去了。不管是友善地打招呼,还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又或者是出于礼貌的尊敬和充满骚扰意味的其他称呼,哪样都好,什么都好。只是唐今水才随商会去外省做生意没半个月,他就觉得有些失魂落魄的。 有了唐今水后,发情期似乎不再那么难捱了。 可是唐今水这么一走后,似乎又更难捱了。 “听说了么。”有人把话题转移开了,低声说道,“东南边好像起了一群人,说是要解放全登州,开出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纪元来。领头的那个是个男的,二把手据说是个女Alpha。” 这话一出,“哗啦啦”地一下,早摊上就炸了窝了。 唐今水此次去的方向,正是东南。 秋。 唐今水和商队的人回来了。 这次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唐今水披星戴月地往家赶,刚从马屁上下来就直奔了小洋楼。 麦青田也休了班,叫店里的三位伙计好好盯着,自己在家里给唐今水接风洗尘。 可唐今水回来早了。 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凌晨,正巧麦青田因为紧张兴奋而睡不着觉,起来收拾了收拾屋子。 麦青田在那里擦柜子,唐今水站在他身后,趁着初秋穿得还不算多,直接从腋窝那里伸了进去。 麦青田早就听见了脚步声,却按耐住了不回头,继续擦柜子,说道:“也不怕被撑坏了。” “不怕。”唐今水的声音有些疲累,“我手放在这儿都嫌硌得慌,你也不怕把胸给硌疼了。” 唐今水顺势把手给伸出来,然后解开了麦青田的领子上的两个小扣子。 麦青田也没搭理他,就让他继续解。 唐今水一笑,伸出手来说道:“到我身上来。” 麦青田知道他想干什么,可他就是不去干,于是只是一下子把两只手挂在了唐今水的脖子上,腿还在地上没动弹。 唐今水一使劲,把麦青田颠了颠,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扶着他的屁股往里屋走,嘴上还不忘说道:“娶媳妇咯。” 麦青田轻轻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这是进洞房。” 冬。 唐今水的哥哥,唐今朝,牺牲了。 唐家军也散了。 唐今水知道后整只手都暴起了青筋。 麦青田坐在他身边,久久不语。 “死人国”其实就像是一个吓吓小孩的童话故事一般,什么吸人血的怪物,什么白天黑夜的叫唤,说得都太幼稚,跟编故事一样的幼稚。 如果不是登州大路上人民的变化,估计没有一个人会从孩子时期一直信到成人时。 可“死人国”好像已经离他们远去多年了。 前不久,他们又卷土重来了。 原来这些人早就和常远胜联手了,一心想着入侵吞并登州,最后甚至去实现全世界的大一统。 只不过他们选择的最近的一个国家,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那些脸上失去了生机的人们,在疯狂起来时好像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力量。 几十年过去,这场仗又重新打起了。 可麦青田却觉得,这次可能会是一切的终点了。 他默默地看着唐今水,一言不发地从一年前唐今水带来的包裹里,拿出了一身衣服。这是一身被有意保管地很好的军装。 来到这里后,唐今水再也没有拿出来抚摸过。 可是在唐今水不知道的时候,麦青田会把它拿出来晒一晒,熨一熨。 到现在,这身军装还是那么的新。 唐今水看着那件军装,脸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抱着那件军装,也抱着麦青田,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麦青田没有任何一点哭泣的迹象,他低着头,将下巴放在了唐今水的脑袋上,心若磐石,“去吧,我等你回来。” … 22:22:37 第16章 终幕 龙潜月。 “对不起。”他说,“青田,我对不起你。” 麦青田都听懂了。 “我愿意让你去。”麦青田为他整理着装的手顿了顿,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不是身体的原因,我也想去。” “真的么?”唐今水问道。 “骗你不成?”麦青田轻声细语地说道,“只要你打赢了,就什么都好。” “那我去了。”唐今水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松脱般的笑容。 麦青田“嗯”了一声,然后伸手理了理他肩膀处的皱褶。 “这是我新做的。”唐今水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了满满的一个大纸包,接着温柔地放在了麦青田的手上,“少吃点,小心牙疼。” 麦青田低下头,看着这个承载了许多的纸包,睫毛微微颤了颤。他默不作声地用右手解开了上面的红绳子,里面是甜津津的麦芽糖。 “等你吃完,我就回来了。”他听见给自己做麦芽糖的人这么说道。 · 唐今水就这么走了,带着他的一缕头发与思盼。 唐今水走得第一天,麦青田站在门前,一直等到夜色浓重,也不愿进去。 他总觉得有人该会回来了。 可这个人明明才刚走没多久。 这么想着,麦青田就望着东南方,直忘得地老天荒,寒来暑往。 邻居家的孩子子衿问他,“甜甜阿姨,唐叔叔去哪儿啦?” 麦青田说道:“他去打妖怪了。” “哇。”子衿瞪大了眼睛惊叹道,“叔叔好厉害啊,可叔叔去打妖怪了,万一有妖怪来打阿姨你怎么办呀。” 麦青田蹲下来,摸着他的头道:“阿姨也能打妖怪。” “我不信。”子衿非常怀疑地看着绾着发,穿着裙衫的麦青田道,“那我除了保护妈妈以外,也保护一下甜甜阿姨你吧。” 麦青田露出了一个笑容,柔声道:“好。” 常远胜的所掌控的地方出现了哗变暴动。 这一次的镇压死伤了数万人。 那些从流血事件里逃生的Beta,还有不愿意再做伪装的Omega们一路向东南逃亡,想去投奔那路武装军。 西北和西南的两个军阀形成了同盟。 登州乱得像是一锅沸腾的米粥。 但又好像形成了一股明显的热气——他们想要常远胜兵败,想吹散“死人国”的这些妖魔鬼怪。 战争一旦打起来,百姓们就得遭殃。 不少流民一路南窜,对其中的治安问题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这南逃的一路,真可谓是土匪横行,民不聊生。 很多难民带着孩子逃到了越城。 这里季候好,物产丰富,似乎还没怎么受到战争的波及。 望着这些难民,麦青田的心情异常的沉重。 他忽然又想到了唐今水。 唐今水临走前,说要每个月给他寄回来一封家书。 麦青田说不要,万一哪一个月,他没有收到家书,该怎么办。 到底该让他怎么办。 麦青田之前不愿意嫁人,更不愿意跟男人有什么肢体接触。 可现在他却想用自己的这个身体,生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 唐今水摇头说不要,他不愿意看麦青田受罪。 他十月怀胎,身边没人照应,该多辛苦。 再说临盆那一天的情形又该是怎样的呢,他到现在都忘不了张先生和冬娘,还有他们那只吃上了一口奶的小女儿。 麦青田又问他,你是怎么知道…… 唐今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当时他去津口的时候受到当地警察厅厅长的照顾,那时见到厅长在哀思一个人,他去一看,发现是个脸上被划伤了女子的照片。 厅长跟他说,这娘儿们刚带着孩子来的时候长得可俊了,刚下火车就被一个小流·氓给看上了,她那孩子跟个疯狗似的,咬着不放,硬是把人给打残了闹到我这儿来了。我看她单身一人,长得这么水灵,孩子又不似一般女儿家一样的俊俏,心里就有点怀疑。后来这娘儿们说要陪我睡觉,让我以后照顾一下她孩子就行。我也惊着了,不过到底难过美人关,就算后来她毁了容也那么好看,就答应了。 可唐今水却笑眯眯地说道:哪有女孩子家的胳膊像你这样粗的,脚也大了一大圈。你这脾气有时候也倔,我一准儿就看出来你在跟自己较劲。 · 回忆完,麦青田就将那张刚开张时,刊印在报纸上,被他剪下来小心保存着的“照片”从兜里拿了出来。 他们两人谁都没想过要去拍照合影。 到如今,这张被他从报纸上扣下来的东西,倒成了最真切的想念。 武装军里没有唐今水的名字。 报纸上拿东南武装军来称呼他们。 一转眼,就过了半年。 子衿早早地去上初小了。 麦青田守着空空荡荡的小洋楼,每天海口家里两头跑。 他不敢去关注武装军的消息,可又在每个夜里辗转反侧时迫切地想知道最新的消息,于是赤着脚,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一楼的餐桌上,拿起了今天的报纸,一直坐到更寒露重才怅然若失地起身。 白天忙啊,就顾不到去想唐今水。 可一到晚上歇下来了,身边没了人,麦青田就会忍不住地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吃得饱吗,住得习惯吗?和军队里的人相处的习惯吗?有没有欺负别人?打仗的时候害怕吗?还有 ……什么时候能打赢。 可这就好像是一场遥遥无期的战争。 麦青田等了他好久,一直等到那包麦芽糖都快吃完了,唐今水也没有回来。 报纸上说,常远胜狼子野心,与外敌勾结,登州有志之士当凝成为一股势力,共同御敌。 大家也照着做了。 年轻人捧起门前的一抔黄土,跪在地上,朝着自己的家磕了三个重重地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想要打赢这场仗,谁又不想呢。 · 三年的白云苍狗,大半个登州都已经失陷了,常远胜等人又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去攻打下游的放手地区,奈何迟迟未曾攻陷。“死人国”的人为了策应他的战略目的,从海上绕道进发,先是切断了海港城市的海上物资运输,接着又在越城登陆。 轰炸机在头顶上足足飞行了三日之久。 学校被炸了,集市也没了,海口全是被炸毁的船只,就连附近的商铺都不能幸免于难。在这场战争中,越城死伤了数千人。 防空警报响起时,人们惊恐不安地躲进了防空洞里。 驻防军撤到了西南方。 联合起来的南部军阀对越城重新进行了战略调整。 · 麦青田和小洋楼都活了下来。 · 随后的一年里,越城被大大小小的几百次空难活动所侵扰着。 百姓们苦不堪言,越城经济大受打击。 见状,麦青田彻底关掉了他和唐今水一手经营起来的店铺。 他剪掉了自己的两条麻花辫,和子衿的母亲一起出资,盘下了一家中小型的收容所。 · 越城在禁海之前与解除禁海之后,一直与周边各国有长期频繁并且友好的海上贸易关系,尤其是百年前的一位英雄人物更是看重越城这个沿海城市,一力促成了与各国的互不侵犯条约。 越城海贸交易断了后,周边几个国家的经济航线也就跟着断了。 对此他们表达了对常远胜与“死人国”的巨大不满。 “死人国”迫于压力,暂缓了对越城的攻陷战。 一年后,越城失陷。 据报纸上说,不光是Beta,还有那些藏起来的男Omega们,纷纷涌入了东南军。 又过了三年。 东南军犹如破竹之势直捣黄龙,在“剿常”战役中取得了三次巨大的胜利,取回了中游地区的重要战略地点。 报纸上, 出现了一个叫做“唐忆田”的名字。 麦青田看了,直掉眼泪,笑着说俗。 · 这三年里,麦青田和子衿的母亲以及广大的越城女性,组成了一股坚实的力量,照料并且鼓励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们。 有时候夜里,麦青田就觉得唐今水说得不对。 太累了,就连他都不会去想了。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想过唐今水了。 至少不再是那么长久的思念了。 每当他在照顾一位灾民,添购一个药材,一件衣物的时候,他都会想,不知道在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会着其他人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那是不是,如果有一天,唐今水也变成了灾民,就会有人去照顾他了。 子衿已经十六岁了。 他长得很高,比当年的麦青田还要高。 子衿在毕业文章里写,说他要去当一名科学家,至少要把Omega的抑制剂给研发好。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精干和朝气。 他是那么的无畏直前,青春热血的,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这让麦青田喂药的手忽然就停了下来,他怔怔地凝望着子衿,人就开始走神,很快,一行清泪滚落了下来。 战争开始的第十一年,常远胜败了,逃到了“死人国”。 据说“死人国”的人将他暗地里杀了,又说是将他囚禁了起来。 次月,“死人国”投降。 登州人民欢呼雀跃,呼声震天 。 · “唐老板该回来了。”子衿的母亲脸上都是激动的潮红之色,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她躺在了床上,侧头望着默默不语的麦青田,忽然这么说道。 沉默了良久,麦青田幽幽地说道:“还没有结束呢。” 子衿的母亲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把心里的那句疑问和担忧给咽了回去。 西北军和东南军又打了六年。 六年后,东南军赢了。 五月,全登州解放,ABO平权宣言诞生。 人们笑啊,跳啊地流泪哭喊。 整整十七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麦青田将收容所改成了育儿园。 等暑期过了,新生们就该来了。 已经二十七岁的子衿已经戴上了眼镜,成为了一名科研学家。 年底过春节回来的时候,子衿望着这十多年过去,愈发有韵味的阿姨,终于开了口,对他说:“麦阿姨,你,你们就在一起一年,可你都等了他十七年了……” 麦青田静静地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子衿咬着牙说道:新纪元已经成立了七个月了,战士们都已经回家了,没有回来的,也跟着自己怀里的黄土睡下了。麦阿姨 ……你朝前看吧。 麦青田就说:他走的时候没有带土,就带了我的一缕头发。 说着,他还想去摸摸自己的头发,可是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早已没了,这一头短发让他的脖颈觉得很凉,甚至喉头还有些发硬。 第二年,二十八岁的子衿回来时,麦青田依旧是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新年的礼物,敲响了小洋楼的门。 麦青田穿着一件单衣,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就这么跑了下来,在见到子衿的那一瞬间,万千滚烫喜悦被冰寒浇灭,干干净净,冷冷硬硬。 他的脸就凝固住了。 麦青田的身体也跟着单薄了。 这之后又过了十年,ABO纪元十二年。 麦青田很少去育儿园了。 更多的时间里,他是选择待在这个小洋楼里,哼着一首歌。 子衿的母亲每次去的时候都听不全。 有一次好像是《秦王·破阵乐》,又有一次好像是《送别》。 这一次去的时候,麦青田什么都没唱,而是穿着一件大姑娘才会穿的,黄格子的裙子,高高兴兴地在她身前转了一圈,问道:“好看吗?” 子衿的母亲点头,“好看。” 麦青田停下来,失神地说:“以前也有人说我穿着好看,但他说这衣服短了些,不合身……不,好像不是这件衣服,是哪件衣服来着?” 子衿的母亲眼圈就红了,她鼻头一酸,走上前去牵住了麦青田的手,她不知道 为什么那十多年的战争岁月没有压垮这个女子,反而是这十年的干枯岁月榨干了她的血肉。 麦青田的精气一天天的减了。 忽然某一天,他开始咯血。 在看到手帕上的血时,麦青田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好像有一个人的母亲也是这么咯血的。是谁来着……好像是个梅花一样的姑娘,她总爱笑,后来有一天,就不笑了。 是了,是素梅的母亲。 唐今水走的第二十八年冬。 这天晚上,麦青田睡了。 可门响了。 有人问他,睡了吗? 他睁开眼, 并不答。 那人就问他,想我了吗? 麦青田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说他想,想得快要死了。 那人说他也想,每一天都在想。 麦青田就说,地上凉,上来吧。 那人没有上来,而是将怀里的一缕长长的黑发拿了出来,将一端缠在了麦青田的小指上,另一端缠在了自己的指头上,接着像个大男孩一样调皮地说道:我早就想这么干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个线拴上了以后,咱们就谁都跑不了了,这辈子都不会走散啦。 麦青田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 那人说: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变啊,还是这么坚强。 麦青田的心静了。 那人就说:跟我走吧,好不好。 你又骗我,麦青田不理他。 那人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包的东西,说道:现在呢? 麦青田笑着流泪道:你惯会骗人。 可他还是把手放在了那个人的手掌上。 他甘之如饴。 · 次日早晨,冬日里阳光最好的这一天,麦青田早早地起了床。 他走到衣柜前,伸手翻开了那一件又一件被水洗的走形了,但是熨贴得很好的衬衫和睡衣,终于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件自己从没见过的睡衣。 他将这身衣服穿在了身上,异常的合身。 这是一款男士睡衣。 他走到浴室里,拿起了剪子,剪了一个中学时期,最想要的发型。 已经没有人会去打他了。 看着镜子里,穿着男款睡衣,留着男士发型的自己。 麦青田看着看着,就哭了。 他的眼泪掉得是这么无声。 麦青田想,唐今水说得“不合身”,就是懂他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一生在奋斗努力着。 他又走到了卧室的窗口,无声地眺望着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安静地伫立了良久。 麦青田咳嗽了几声,用手帕擦掉,然后从兜里掏出了最后一颗,已经变质了的麦芽糖。 还没有放到嘴里时,门响了。 他转过身,笑了。 “我回来了。” · 越城的冬季并不冷。 子衿的母亲在见到麦青田没有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还以为他是踹被了。 麦青田已经三天没有去育儿园了。 子衿说笑着走到床边去叫他。 可走近一看,人就瘫了。 麦青田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僵硬,没了气息。 他的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截儿已经老旧不堪的,渗了血的报纸。 第17章 ABO纪元三十年,首席科学家谷子衿成功研发 Omega发情期抑制剂,为ABO平权带来了重大推力。 ABO纪元五十六年,登州成为了ABO世界上第一个成功研发出“性转”技术的国家。 ——《登州·ABO纪元简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