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替身好多年》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我不做替身好多年 作者:半江夏 文案: [(我爱你.我装的)黑莲花 孔妙禾×丧尽天良偏执王爷 晏子展] 孔妙禾穿进古风虐文里,是男主颐亲王晏子展心头白月光的替身。 他从人牙子那救下她,却按照白月光的一切喜好来打扮她,规矩她。 更不许她做出与白月光性格不符的事。 他常凤目微挑,捏起她的下巴说:“别哭,哭了就不像她了。” 她一不哭二不闹,三还与晏子展虚与委蛇,演的一出鹣鲽情深。 却在晏子展挑了白月光的生辰与她完婚之日,她给他下了药。 然后当着他的面脱下婚服,拔下珠钗,甚至走上前去摸摸他的脸。 晏子展眸光沉沉,问:“你要走?为何?” 孔妙禾期待已久的名场面终于到来。 她跳上窗槛,笑得如沐春风:“因为,爷,不做替身很多年了。” [我爱你.我装的]黑莲花 孔妙禾× 丧尽天良偏执王爷 晏子展 食用指南: 1.真替身但有误会,文案非全文,火葬场,看故事而已,勿上升三观,弃文勿告知 2.考据党勿入,杠精退散,接受善意的指正,不要人参公鸡嗷 3.sc,he 一句话简介:我爱你,我装的 立意:铭记初心,时刻保持清醒 内容标签: 女配 穿书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孔妙禾,晏子展 ┃ 配角:非爽文,感情流 ┃ 其它:火葬场,he ======================== 第1章 (修) “怎么,本王看起来…… “起来。” 一道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耳中,孔妙禾的意识渐渐复苏。 雪从枝丫上翻落下来,砸到她的脑门上,过不了多久就变得濡湿起来,凉意十足。 铺天盖地的寒气包裹着她的身子,她艰难抬起眼皮,入眼是一双镶着金丝花样的黑色长靴。 冷,身子似乎都僵硬了起来。 她艰难地蜷缩着手指,试图唤醒自己的身体。 过了片刻,知觉终于全部回归本体,孔妙禾红彤彤的手掌撑在雪地里,半坐了起来。 她这一撑,自然也注意到,她的双手有些陌生,有些小。 来不及想这些,她重新抬眼。 眼前是一个穿着玄青色长袍的男人,高高竖起的发冠,深邃而俊朗的一张面庞上,现下写满了不耐烦。 孔妙禾心中一惊,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在做梦时,忽地怔了怔。 该不会…… 她真的如室友所说,穿进了那本古风小说里? 昨天下午,室友看书的时候就嚷嚷:“我靠,这里有个十八线女配角跟你名字一样诶,穿书警告,快背诵全文!” 那时候,她还在为一道高数的级数题犯难,根本没空理会室友。 到了深夜,她睡不着觉,才随意翻了翻。 小说故事不复杂,她看得很快,熬着夜将故事粗粗读完。 可说实话,她根本没发现室友口中的那个与她撞名字的十八线女配角,更不用提记住这个女配角的戏份了。 而一语成谶,她现在还真的穿到书中来了,带着模糊的故事主线记忆。 …… 那少年看着像是失了神的孔妙禾,显然耐心耗尽,但薄唇轻启,只是吐了两个字:“起来。” 带着某些压迫性的,不带感情的,命令着她。 孔妙禾认命一般站起身来,才发觉浑身酸痛,竟像是散架了一般。 她的脚边安安静静躺着一柄剑,此刻已有些被风雪掩埋的趋势。 她从少年的眼眸中读懂了,她现在理应拿起那柄剑。 剑身比她想象得要重,她拿着有些吃力。 风雪未停,那少年虽穿得单薄,却未见他有丝毫退缩受冷的模样,反而站得笔直。 他盯着孔妙禾的举动,轻嗤一声:“倒还知道把剑捡起来。” “再来。” 孔妙禾:“……” 这不会是在……比武吧? 奈何孔妙禾穿过来之前不过是一个平凡的19岁大学生,平时不愁温饱,这会子拿起剑都觉得吃力。 少年看出孔妙禾的吃力,嘴角笑意都染上了嘲讽的意味。 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显冰冷。 他缓缓开口:“示弱无用,你知道规矩。” 孔妙禾看着他,企图通过蛛丝马迹来辨别此人的身份。 少年长身玉立在雪中,宽厚的肩膀上甚至开始积雪,像是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毫无瑟缩之意。 看起来大概是常年练武的人? 他的玄青色袍子看起来单薄,但那材质看起来,并非是寻常衣料。 他周身气度也不凡。 既然是古代背景,少年身上这身装扮,显然非富即贵。 孔妙禾就这样,一边心里打着算盘,一边细细打量他,从上至下,带着探寻以及认真研究的目光,就差走到他身边去转一圈。 少年双手抱在胸前,似乎对于孔妙禾的举动有些不满,微微蹙了蹙眉。 冷然出声:“本王没有那么多耐心。” 本王? 孔妙禾抓住这一个字眼,试探地喊了一声:“王爷?” 少年用看着一个蠢货的眼神看着她,一声轻笑,尽显嘲讽意味。 孔妙禾:…… 没弄清楚处境之前,我忍。 为了安全起见,她最好是不要让人发现她的异样,不要让人察觉出她与原身有所不同。 所以她只能依靠自己,尽快融入原身的身份。 她硬着头皮开始第一次试探:“王爷,王爷今日就练到这吧,刚刚一摔,我头可疼了,您看,剑都拿不稳了……” 少年冷冷出声打断:“你摔的是腿。” 孔妙禾:“……” “诶可不是,这腿啊,腿痛得很……” “果然”少年冷冷打断她,“穿再好的衣裳,请再好的先生,赝品就是赝品。” 孔妙禾还未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就被一道凌厉的空气划破的声音给惊到。 少年脚尖点地,轻轻借力,上抛了一跟雪地里的枯枝。 他接住枯枝,对着孔妙禾疾冲而来。 眼见着树枝就要穿过孔妙禾的脸颊,她终于反应过来,凭借本能反应,双手握住剑柄,朝树枝挥去。 两相交锋,剑身震动的声音无比真切。 可孔妙禾毕竟武力值为零,在撇开树枝别过自己的脸颊之后,她的右手虎口被震得酥痛。 一个不稳,剑直直往下落。 “哐当”一声,落在地里。 少年已然收招,习惯性将树枝背在身后。 冷冷道:“越发懒怠了,一招都接不住。” 孔妙禾无从辩解,只好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吃力地重新拿起剑柄。 可就在这拿剑的瞬间,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书中是架空朝代,官制、习俗都与唐朝相仿,国号大俞,国姓晏。 书中提到的王爷,有且只有一位,就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前朝皇后所出的嫡次子,晏子展。 也是唯一一位能够住在都城,封了亲王的皇弟。 而晏子展,就是那本古风虐文小说里的男主,是一位冷漠孤傲的偏执王爷。 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这容资,这气度确实与书中所描写的男主没有什么出入。 甚至是这性情…… “拖延时间也无用,今日接过一招,方可离开。”晏子展淡淡道。 这性情,也和书中那个冷血孤僻的男主,一模一样呢。 孔妙禾此时此刻记不起自己到底是穿进了书中的哪一个着墨甚少的十八线女配角身上。 但她明白,自己只可能是王爷晏子展的手下。 既是手下,她没有权利拒绝他的任何命令。 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孔妙禾,在冰天雪地里,挨了面前这个冷峻少年三剑。 在第三剑的时候,终于能够抵住剑身反弹回的力道,未将剑摔在地上。 本以为终于要解放的孔妙禾,还未来得及展开笑颜。 对面的少年轻笑了笑:“招是怎么接的都忘了?” 孔妙禾实在是身心俱疲。 更在下半身传来某种微妙而熟悉的感觉之时,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压垮了。 她几乎可以确认,在这个尴尬而又棘手的时刻。 她来了月经。 来,了,月,经。 孔妙禾冷静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死挨着然后腹痛手痛头痛而亡”和“赌一次气兴许后面能想到办法找补”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她利落地丢了剑,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王爷,我…属下…奴婢?” “来了癸水,可否先行告退?” 少年微微眯了眯眼,随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舒展开来,他看着孔妙禾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 “那又如何?” 孔妙禾:……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接话之际,竹林后闪出了一个人影。 看样子是晏子展的贴身侍卫,韩尧。 韩尧走上前来,试探着解释:“王爷,阿禾姑娘来了癸水,女子来癸水就是……” 晏子展冷冷打断:“本王还需要你解释?” 韩尧不敢再多说,只低着头,纳闷地看了一眼晏子展稍红的耳根。 孔妙禾也没想过,这世上居然有如此不善解人意的人。 她硬生生又挨了晏子展两招,腹部传来的坠痛感越发强烈,不容她忽视。 逼不得已,只有使出下下策搏一搏了。 她提着剑,伸出手来扶了扶头,气虚似的,说着:“头…好晕…” 说罢,认命一般,瞥了一眼早已铺上一层细雪的地上,向身侧倒去。 她确实没做眼前这个王爷会扶住她的打算。 而晏子展也确实没有扶。 但他反应很快,在孔妙禾出声之际,就扫了立在一旁的韩尧一眼。 韩尧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赶在孔妙禾的脑袋着地之前扶住了她的肩膀。 孔妙禾闭着眼,在感觉到有人接住她之后,整个人僵住了。 可又控制不住惯性,就这样往那人身上歪去。 晏子展面无波澜地看了韩尧一眼。 目光下移,停留在韩尧扶住孔妙禾双肩的双手上,以及孔妙禾的身体与韩尧相接触的位置。 韩尧:…… 他莫名从王爷眼里读出了一丝寒意,吓得一激灵,就松回了手。 于是,好好被扶住的孔妙禾,再次不明所以地,与地面来了个贴面接触。 孔妙禾:…… 可她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悄悄睁开眼睛偷看。 只好装死一般,紧紧闭上双眼。 分神用耳朵去仔细辨别周围的动静。 她听清了王爷的声音。 在失去视觉的时刻,这个少年王爷的声音更为清晰,清冽而低沉。 “你放开她做什么?” 韩尧面露难色:“我……” “罢了。” “叫人来把她送回屋。”少年重下命令。 “叫两个丫鬟…罢,莫动。” 晏子展眉峰微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忽地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身来。 穿过孔妙禾身下的空隙,将她拦腰抱起。 孔妙禾闻到一阵淡淡的檀木香,脑袋就已经不运转了。 再加上,她听见一声促狭的笑意。 “怎么,本王看起来很好糊弄?”抱着她的人淡淡说道。 根本,不好糊弄。 可演戏得做足,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孔妙禾依旧两眼紧闭,没做出任何反应。 晏子展倒也没戳穿,像是心情忽地变好了。 甚至有闲心,就这么抱着孔妙禾,送她回屋。 孔妙禾伏在他胸膛前,大气也不敢出,却还要微眯着眼,努力辨别并且记住路线。 她要适应这里的生活,光是知道书中那点男女主角的感情戏是没有用的。 但她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必须在脱离这位王爷的控制下才能展开。 她太明白书中的晏子展是个何等聪慧谨慎之人了,她身上有一百个破绽,也不敢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 走了不知多久,久到孔妙禾都感觉自己的脖子开始僵硬了。 他们终于走进了一个小院子里。 进了屋。 晏子展难得很有耐心的,将孔妙禾轻轻放在床榻之上。 却没有走开,似乎能料到她接下来的举动。 而孔妙禾自然也能感受到床边那道身影投来的灼灼目光。 她硬着头皮,表演着,悠悠转醒来的茫然。 “我这是……” “你昏倒了。” 晏子展话接得快,目光却没有半分信服。 孔妙禾自然能读懂他眼神中的含义,但也只是心领神会。 她决计要把这场戏“演完”。 “是吗……我……” “孔妙禾。” 玄色衣袍的少年,丹凤眼微微抬起,递给了她一个“你最好好自为之”的表情。 冷冷出声:“这种小伎俩,不要让本王见着第二次。” 孔妙禾莫名心虚,且真实地惶恐,认真地点了点头。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随后,离开的脚步声刚刚响起。 一个拎着两桶热水的小丫鬟闯了进来。 她看清眼前正是王爷本尊之时,吓得整个身子一哆嗦,热水都倾出来一些。 晏子展却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小丫鬟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虚:“奴婢……给…给阿禾姑娘打了热水来清洗身子。” “不必。” 晏子展重新抬腿,打开屋门,他的后半句话就被冲散进了漫天风雪里。 “她不是什么主子,你们不必伺候她。” 第2章 (修) “一个玩物而已,总…… 进屋的小丫鬟,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一二岁,梳着双环髻,一双眼睛时常露出些怯懦的神情。 看起来天然无公害。 她跪在地上一直等到晏子展离开,才缓缓起身。 “阿禾,我给你打了水了,你洗洗罢。” 孔妙禾几乎在当下就决定,这个小丫鬟会是她获取“情报”的最佳人选。 小丫鬟乖巧十分,明明晏子展特意嘱咐于她,她不需要伺候孔妙禾。 她却细心地替孔妙禾准备好了一切,就差亲自替孔妙禾更衣沐浴了。 两人隔着屏风,孔妙禾一边清洗,一边试探问道:“今天真是多谢你了啊,我这里没事了,你不用留在这的。” 她用着听起来极为低落的声音缓缓说道:“王爷说得对,我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与你们都是一样的……” 小丫鬟果然中招,连忙打断:“不一样的,阿禾。” “你别难过呀,我们王爷是这样的,说话像有刀子扎在心上一样。可你知道的,你吃穿用度与我们都不同的,王爷他……” “春桃,春桃你死哪里去了!” 一个粗鲁的妇人喊叫声传了过来。 那个叫做春桃的小姑娘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邱婶,我在阿禾这里。” 孔妙禾默默记下小丫鬟的名字,一边迅速穿好自己的衣服。 春桃打开门,探出一个脑袋,对邱婶讨好地笑了笑:“阿禾她来了癸水,我给她送水来……” 邱婶不由分说地,直接揪起了春桃的耳朵。 春桃的耳朵一下就红了,人也痛得“哎哟”直叫唤。 那邱婶像是还不解气,说着:“人家用得着你来献殷勤?她阿禾是什么,还不是一个婢女,最多不过是个宋二小姐的替身罢了。” “一个替身,你倒巴巴赶来,怎么不见你孝敬孝敬你婶子我呢?” 替身? 电光火石间,小说中的情节一段段飞入孔妙禾的脑袋里,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终于明白她到底穿成了什么十八线小配角了。 也不能怪她不记得,书中提到这个阿禾的次数寥寥可数。 她看书看得快,更是没注意到阿禾的全名是什么。 原来与她同名的就是这一位被晏子展在人牙子手中救下,养在府中,只因她与女主方府二千金方婉宁长得有几分相似而被当做伪劣替代品的,阿禾姑娘。 在那本古早虐文里,男主晏子展与女主方婉宁、男配太子晏齐礼一同在皇宫长大,三人关系亲密。 熟悉的两男争一女桥段。 而女主自然也误以为自己不喜欢男主晏子展,晏子展从此埋藏自己的心事,只默默在身后守护女主。 等到女主幡然醒悟,却又发现男主身边竟然带着一个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女子,她极为失望。 两人就这么你虐我我虐你,硬是到了大结局才互诉心肠,选择彼此。 这个阿禾姑娘出场的几次,不是晏子展用来故意惹方婉宁吃醋,就是方婉宁提及用来与晏子展翻旧账。 阿禾姑娘不过是个促进男女主感情升华的,工具人罢了。 而她没记错的话,那个被当做替身的阿禾姑娘,被训练成晏子展的暗卫,替他出生入死,最终死于他的剑下。 临死之前,阿禾仍旧对晏子展痴心一片,甚至看着心爱之人刺穿自己的胸膛之时,还朝他笑了一笑。 孔妙禾没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 这个替身,要地位没地位,还死于非命,虐心还虐身。 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干。 要想活命,在书中的世界安然度过一身,就要趁故事线还未展开之前,离开王府。 这王府她是住不得了。 而门外,邱婶奚落春桃的声音却不间断。 孔妙禾听得心烦,也念在春桃对原身的好,她走出门去。 王爷心头白月光的替身这个身份确实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是用来唬唬邱婶这样的无知妇人,还是管用的。 她直接掰开邱婶的手,顺势将春桃拉到自己身后。 “邱婶这是做什么,是我拉春桃进屋的,你不该罚她,冲着我来才是。”孔妙禾冷冷说道。 那邱婶被阻拦本就心中不忿,更因为孔妙禾的话,阴阳怪气说着:“哎哟,阿禾姑娘这是哪的话,我怎么敢罚姑娘呢,我……” “那邱婶去忙吧。”孔妙禾直接打断。 邱婶面露忿色,却只是咬了咬牙看着孔妙禾。 “邱婶还等什么,是府中差事不够多么?” 邱婶还欲辩驳,但似乎找不出话来,只是空张了张嘴。 最后,不得已拽着春桃,转身走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我呸,一个替身而已,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主子呢。” 若是平常,这样故意挑起事端的引战话术对孔妙禾是无用的。 她不是一个冲动鲁莽的性格。 可如今,她穿进书中,又回忆起书中寥寥几笔记录这个小替身的只言片语,心中本就有些不忿。 她现如今占据着原身的身体,夺走了本该属于原身的命运。 总该为她,做点儿什么。 她清楚地明白,王府上上下下在晏子展面前不敢多说什么。 可私下里,一些嫉妒的妇人,少不了为难她。 而原身阿禾是个实实在在的软柿子,根本不会反击,任由她人议论欺侮。 可她,孔妙禾,绝不会任由人宰割。 孔妙禾冷冷看着这一切,忽地弯了弯嘴角,嘲讽意味十足。 她缓缓走下台阶,鞋底踩在新雪上陷进去的声音,为这小院子里微妙的气氛添了一丝紧张。 “邱婶,我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主子——” “只是,毕竟侍候在王爷身侧,算是个能跟王爷说得上话的。” 孔妙禾绕到邱婶身侧,神色轻松,眼神却冰冷。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今日如此待我,就不怕我,说给王爷听听?” 果然,邱婶那张世俗而又嚣张的脸色慢慢僵住,露出了一丝恐慌。 孔妙禾深知,对付这样的无知妇人,一味忍让是没有用的。 必要的时候,恐吓永远比退让管用。 而如今,已经有了裂缝,再想要击垮就容易得多。 孔妙禾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呢,不太会说话,要是禀告王爷的时候,多说了点什么,邱婶可不要怪我?” 邱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一会儿是惊慌,一会儿是气愤,一会儿又是不甘。 到最后,居然变成了恐惧。 “王…王爷!”邱婶忽地跪下。 孔妙禾:…… 她艰难地转过身,果然瞧见明明已经离开的晏子展不知为何折返回来,正立在院落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要不要这么惨。 第一次狐假虎威就被抓个正着。 孔妙禾心中没谱,更不敢确定,此时此刻,晏子展会为了她这个小替身,帮她打邱婶的脸。 她勉力一笑:“王爷。” 晏子展深深地看了孔妙禾一眼,扯了扯嘴角。 又扫了身侧的韩尧一眼。 韩尧立刻会意:“你们二人还不退下去办差事?” 邱婶摇摇晃晃爬起身来,一脸讨好的笑,半弯着腰,忽然又想起王爷只字未言,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晏子展。 晏子展眼光只落在孔妙禾身上,却淡淡开口:“怎么?还要等本王开口?” 得了这句话,邱婶吓得满头大汗,拉着春桃就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只剩下孔妙禾保持着脸上虚假的浅笑,心跳如鼓,接受着晏子展用深沉而又带点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她。 他身上还是那件玄青色衣袍,只是因为风雪,系着一件黑色斗篷披风,整个人融入身后的雪景里,像一副看不透的写意水墨画。 他一步步缓缓朝孔妙禾走来。 在距离她不过几寸的位置站定,他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孔妙禾面前的一切视野。 她不自觉屏息,却还是嗅到了他身上的淡淡檀木香。 他勾了勾唇角,忽地俯下身来,近乎贴着她的耳朵。 用低沉的声线在她身侧耳语:“你倒是跟本王说说——” “你哪来的苦劳?” 孔妙禾一顿,动也不敢动,感受着晏子展温热的吐息轻轻刮着她的耳廓。 她试探着开口:“我日后定能为王爷效劳……” 晏子展站直身来,恍若未闻,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致。 他转过身,只留下一句:“谨记自己的身份,下次再让本王撞见这样的事,自去领罚。” …… - 韩尧紧跟在晏子展身后,看着晏子展发冠上的积雪,踌躇着开口:“王爷,属下为王爷撑伞吧。” 晏子展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 忽地开口:“你觉不觉着,这个丫头,有些不对劲。” 韩尧笑:“武功是生疏了些,许是这些日子偷懒了……” 晏子展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只是眸光沉沉,似在思索。 她的眼神变了,与之前恍若两人。 他不会看错。 二人穿过梅园,一朵雪梅漱漱落下,在枝干间一层层滚落,最终停留在晏子展的手心里。 晏子展看着手心梅,淡淡道:“派个人盯着她,有什么异样,禀告给我。” 韩尧应声:“是,王爷。” 晏子展垂下手臂,梅花顺着他的动作,从掌心滚落至雪地里。 他迈开步伐,继续吩咐:“让滕英去。” 韩尧一一应下,他打量着晏子展的面容,看出王爷目前心情尚可。 壮着胆子,调侃了一句:“王爷近日对阿禾姑娘挺上心呢。” 晏子展斜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一个玩物而已,总要看紧些。” 第3章 (修) “那你的意思是——…… 孔妙禾在王府里住了一月有余,她看似按部就班的,完完全全接受了原身的一切事宜。 晏子展培养她成为暗卫是事实,她每日要跟着师父习武。 可除此之外,晏子展居然还给她安排了教书先生,教她习字念书。 她想,也许是因为那位白月光方二小姐是都城中有名的才女。 而她这个冒牌货,也不该目不识丁。 她想到这一层面的时候,对着空气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晏子展,真不是个东西。 然而她也只敢在心中骂骂罢了,她明白,以她现在的身份,想要与晏子展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而逃出王府,也是她需要从长计议的事。 好在,她是一个懂得隐忍的人,她照常完成阿禾需要完成的一切事宜,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婢女的身份。 该干的活,她一项也没有落下。 她在等一个时机,一个王府防备松懈,晏子展放松警惕的时机,让她得以逃出王府。 她记得,书中有写到,除夕国宴,晏子展作为尊贵的皇弟进宫赴宴。 皇上在国宴中提及太子已到了成婚的年龄,第二日就下了谕旨,将方军侯府上的二千金方婉宁选定为太子妃。 而晏子展在府中喝得酩酊大醉,方婉宁并不知晓。 彼时晏子展进宫,王府上下都在忙着年节的布置,疏于防范。 正是她逃出王府的最佳时机。 而出乎她意料的,晏子展这一个月来,也并没有再出现在她眼前。 似乎早已忘记了她这个小替身。 孔妙禾乐得自在,更满意如此一来,她能成功出逃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 这日,她坐在房内,靠近火盆,绣着香囊。 带着一身寒气的春桃进了屋,忙着往手上呵气,又搓搓手,搓搓耳朵。 “外面好冷啊,阿禾。” 孔妙禾笑着朝她招手:“快过来烘烘手。” 春桃应了一声,走过来挨着孔妙禾坐下。 又瞥见孔妙禾手里的玩意儿,凑过来看了一眼。 “阿禾你真是聪慧,这么短的时日,就做得这么好了?” “那还是说明春桃小师傅教得好。” 孔妙禾这一个月以来,除了为自己的出逃铺路,更是为了以后的谋生之计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请春桃教她简单基础的绣工,又在夏荷那里学来了一些制作胭脂的方法。 膳房也是她常走动的地方,她早已学会一切给厨娘打下手的活儿。 洗衣扫地这样的活儿更不用说,她也不必花费时间去学。 她的计划涉及方方面面。 总之逃出王爷府,最重要的是赶紧出都城,以防晏子展发现她不见后寻人来找她。 她早就从轿夫李二那里拿到了大俞的地图,出了东城门往东走,大概花费五天的时间,就可以达到金阳城。 她就在那里落脚,必要的话还要想个办法易容,隐藏在市井之中。 不论是去胭脂铺还是绣楼,亦或是去酒楼打杂,只要她不被颐亲王府的人发现,在这个朝代存活下来,应该不是难事。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除夕。 - 而事实证明,孔妙禾没有想错。 除夕当日,整个颐亲王府上上下下都忙碌着。 晏子展早在未时就已出了门,带了韩尧和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孔妙禾站在厅堂前,看着春桃站在椅子上费力地挂着灯笼。 不远处,邱婶似乎正与人争辩着什么,一张脸涨红着,明显情绪激动。 孔妙禾悄悄打探着周围的一切,更在听清邱婶与人在争辩什么之后,有了主意。 她眼见着春桃就要将灯笼挂好,忙出声喊了句:“春桃小心!” 这一喊,把春桃吓得不轻,手一抖,好不容易对上的位置偏移,灯笼还是没挂上去。 她有些泄气,气恼地看着从她身侧挑着担子路过的秦升。 “这么宽一条路你非要走这啊?”春桃喊。 秦升一脸无辜:“不是,我也没挨着你啊,是阿禾大惊小怪的。” 孔妙禾忙站出来打圆场:“对不住对不住,我太紧张了,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她掐准了时间,果然在春桃踮起脚尖再次尝试挂灯笼之际,听见了邱婶气急败坏的喊声。 “春桃!过来!你去西街买两支香烛来,就要刘掌柜家的,你说你是王爷府上的,她自然知道给你拿。” 春桃哭丧着脸:“婶,我这灯笼还没挂完呢。” 孔妙禾适时地接过话来:“邱婶,我去好了。” 邱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不等她再分辨几句。 一旁的人忙催促:“我说婶子,赶紧的吧,再晚刘掌柜的可就关门了,到时候缺了两支香烛可怎么好?” 邱婶骂骂咧咧的:“你好意思催我?早就让你们这边清点清点,你倒好,临到要用了,跟我说缺两支……” “行了,邱婶,快去买罢。”那人求饶一般的,不愿再与邱婶争辩。 孔妙禾得了邱婶的牌子,快步穿过长廊,走过花园。 在出示牌子给守府的奴仆看时,她的一颗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只要踏出这个门,她就离成功不远了。 两个仆从见了是她,笑:“怎么,邱婶还差使阿禾姑娘办差呢?” 孔妙禾笑:“这不是府中上下都有差事要忙,就我闲人一个,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两个仆从点了点头,打开了府门。 孔妙禾跨过门槛,一步、两步。 走下台阶。 走过府门前的石狮子,走过占了半个静林街的颐亲王府围墙。 终于在察觉自己完全脱离了王府控制后,她加快了步伐。 她没有直接选择离开,而是按照原路去了西街的烛火铺子,在刘掌柜那拿了王府定制的香烛,又在西街拐角处,给了小女娃几个铜钱,差她将香烛与牌子一并送去王府。 “你就跟府门前的哥哥说,阿禾姐姐拉肚子去了,怕耽误事,所以叫你送回去。” 小女娃没多怀疑,点点头,拿起东西就走。 除夕夜正忙,应当能拖延一段时间,她想。 - 晏子展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一阵寒风起,吹动马车帘。 他缓缓睁开双眼,掀开马车厢旁的帘子,淡淡出声:“韩尧。” 韩尧听见声音,忙向前走了几步,凑在马车旁。 “王爷,属下在。” 晏子展扫了他一眼,复又将目光投向远方渺远的星星灯火。 他冷声问:“你说今夜,陛下会不会为太子殿下赐婚?” 韩尧心中一惊,眼神明显慌乱了:“王爷……” “罢了。” “时辰尚早,回府。” 韩尧微顿:“王爷,回府?” 晏子展微不可见地牵动了嘴角:“回去接那个丫头。” “你猜婉宁看见那个丫头,会做什么反应?” …… 晏子展回到王府的时候,整个王府还乱成一锅粥似的。 他有些不耐,坐在厅堂里,吩咐韩尧去把人寻来。 坐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韩尧却带着一个惊惶无措的邱婶跪在晏子展面前。 邱婶不住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晏子展最烦这样的妇人,他皱着眉,只看着韩尧问:“出什么事了?你说。” 韩尧毕恭毕敬地答:“启禀王爷,邱婶派阿禾姑娘出街买香烛,香烛回来了,人却没回来。” 晏子展面上看不出情绪,听了韩尧的话,只是下命令:“派人去找,立刻去。” “是!”韩尧告退。 晏子展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看着堂前悬挂了两盏红红的灯笼,正随着寒风轻轻晃动,内里的烛火明灭可见,跳跃着。 一炷香,两炷香。 他的耐心也随着一盏灯笼里的烛火熄灭后而消失殆尽。 韩尧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而他却不得不进宫了。 晏子展起身,伸出右手拧了拧眉心。 “继续找,本王回府之时,要见到人。” 他踏出府门的瞬间,空中飘起了细雪,半浮在空中,摇摇坠坠下落,藏在行人的发丝之间。 他的眸光忽地深沉,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掀开车帘的一瞬间,他轻轻启唇,吐出了几个字。 “想逃?” “逃得过么?” - 东城门外半里地,孔妙禾扶着树干,微微喘着气。 算上路程,小女娃应该已经将东西送至王府了。 不出意外的话,若没人察觉出异样,她至少还能赶半个时辰的路。 出了都城再走半个时辰,京郊路窄,黑夜里难辨明暗,她连夜赶路,总占一些优势。 她之所以藏起两支香烛也正是由于香烛铺距离东城门进,便于她赶在申时之前出城门,躲过护城军在申时之后对出入城门人员的详询。 计划一切顺利,只是她越走越吃力。 甚至于出了城门不过半里,她的后背已经濡湿,额间也渗出一层薄汗。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而头却越来越晕。 一种难忍的坠痛感在她脑袋里肆意掠夺她的理智。 像是头里有一只横冲直撞的怪物,在拉扯着她的神识。 …… 不能停在这里。 她已经出逃王府,若是这时候被抓回去,那她的小命才是真的不保了。 孔妙禾扶着树,艰难而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她观察着四周的树林,可惜寒冬腊月,枯树毫无遮蔽,草丛也只到脚踝。 想要找到一个躲避之处容她短暂休息,都很难。 细雪轻轻缠上孔妙禾的眼睫,她望着阴沉的天,心中无比沉重。 - 承阳宫内。 国宴上,舞姬正随着钟鼓乐声翩然起舞。 高台之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正端坐在龙椅之上,身子微微前倾着,一只手扶在桌沿。 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歌舞表演之上,神情却有些懒怠。 时不时笑一笑,甚至鼓鼓掌,与立于身侧侍奉的公公低声说两句,都像是在按照惯例完成任务。 高台下,左手边第一张案几前,端坐着一位眉目舒朗、神色轻松,身穿着绛色交领长袍的少年。 正是当朝太子晏齐礼,皇后所出的嫡子。 而天子右手边的第一张案几前,坐着的正是颐亲王晏子展。 他眉心微皱,正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一曲舞毕,众朝臣、皇室宗亲纷纷鼓掌,也有性子活泛的为之喝彩。 皇上端起酒杯,遥遥与众人对饮。 随后,他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笑了一笑。 “太子过了寿辰可就十四了?” 晏齐礼明眸善睐,向他的父皇行礼,恭敬地回答:“回父皇,正是,初九过后,儿臣便十四了。”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你入主东宫也有一段时日,进来对朝政之事也大有进益,太子太傅多次在朕面前夸奖你。既也到了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 “父皇,儿臣……” “你也不必着急”皇上打断了晏齐礼的话,只微微摆了摆手,“这事自然有你母后为你操心,朕都不参与。” “你母后看人准,一定挑选一个顺心如意的太子妃给你。” 皇上面无威压之色,明明是轻松聊家常的语气,却已经让在座的所有人听明白了,太子迎娶太子妃一事已经敲定,不容质疑。 众臣子连忙伏地恭祝。 皇上却只是笑:“朕可没下旨呢,不过是和太子父子叙话,你们倒紧张起来了。” …… 国宴刚散,晏子展还未出宫门,就询问韩尧:“人呢?” 韩尧:“回王爷,人找到了。” 晏子展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出声仍是淡淡的:“在哪?” “在东城郊的林子里找到的,阿禾姑娘她毒发了…” “知道。”晏子展进入马车内,放下帘子。 “不回府,去东城郊。” …… - 孔妙禾被凉意惊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睁眼,入眼的还是一双镶着金丝线的黑靴。 很奇怪的,她一月未见晏子展。 却在见到这双与那日并不相似的黑靴时,脑海里就补全了晏子展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带着孤傲甚至染着薄怒的神情。 她自然也明白,她的出逃计划彻底失败了。 可是从脑袋里传来的钻心一般的痛楚不容她多想。 她费力得抬眼,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抱住了眼前少年的小腿。 “救……救救我,王爷。” 晏子展嘲弄地勾了勾唇角,弯下身来,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孔妙禾发丝上的薄薄一层新雪。 “本王为何要救你,救一个叛逃王府的罪人?” 孔妙禾头痛欲裂,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她甚至一把抓住停留在她头顶一瞬的晏子展的手。 她借着他的力,重新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 她拉着他的手掌,企图将他再拉下来一点。 好让他们能够平视彼此,好让她可以仔细看清他的表情。 “凭我……这张脸。”孔妙禾声音轻,可话语却坚定。 而晏子展听了她的话,却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一般,喉咙里溢出一两声轻笑。 “你这张脸不过像她七分,我大可以再去找一个更相似的。” 晏子展轻轻抚着孔妙禾的脸庞,用最温柔的触摸,来讲最残忍的话。 “你以为你是靠这张脸活到现在?” “一年前,是你突然闯出来拦住本王的轿,本王不与你计较,更是从人牙子手里救下你,免你受被卖入青楼之苦。” “你就是这么对待本王对你的恩赐?” 孔妙禾眼见着晏子展身后的人影、树木都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虚化着。 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紧紧抓住晏子展的手。 “救我……” 是她闭上眼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阖上双眼后,似乎还能感觉到晏子展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揩拭她的眼角。 他低语着:“别哭。” “哭了——” “就不像她了。” - 当日深夜,不少守岁的仆从都眼见着晏子展抱着孔妙禾,大步流星地走着。 各个消散了困意,一直目送着晏子展离开。 翌日清晨,孔妙禾病倒了并且由王爷亲自带去了自己的庭院一事就在王府传开了。 下人们低声交谈着,有人感叹不久后孔妙禾就会升为侍妾,有人感叹今日皇上替太子与方二小姐赐婚的谕旨才刚下,王爷果然是为此伤神。 但孔妙禾身上毒发,又在雪地里躺了那么几个时辰。 发着烧,毒性也不好压制下去,几乎昏迷了一整日。 正月头的颐亲王府,宾客众多。 晏子展甚至来不及休息,就一直在前厅招待宾客。 一直到了酉时,天色渐晚时分,他才能从前厅赶赴后院。 甫一进院,就听见孔妙禾怪腔怪调的喊声。 “这什么鬼东西啊,这能喝?” 他信步走进屋内,不自觉牵了牵嘴角。 “昨日威胁着要本王救你,今日就不喝药了?” 春桃见到王爷本尊,吓得碗都差点没放稳,就伏在地上给王爷行礼。 孔妙禾却不怕,只是虚虚行了个礼,倒还有力气接话。 “奴婢有好好喝药。” 晏子展淡淡瞥了她一眼,轻嗤了一声。 他没有要坐下的意思,颀长的身影就立在孔妙禾床前,整个屋子的气氛都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孔妙禾一口饮尽那一大碗药,抹了抹嘴角。 晏子展始终看着她,缓缓开口:“既然你人已经醒了,本王有一笔账要与你清算清算。” 孔妙禾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不怵,反而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奴婢甘愿领罚。” 即使她在清醒的这一炷香时间里已经明白,自己突发病症是由于体内被埋了毒。 而能为她埋下毒,谨防她逃走的,除了眼前这个小王爷,不可能会是别人。 他对她果然不是毫无防备,毕竟替身只是替身。 但这同时也说明,孔妙禾占着这具与方二小姐七成相似的身躯,是她在这个王府,对抗这个性情不定的王爷的最大筹码。 她叛逃在先,他却只是嘴上奚落,还是将她救了回来。 就说明,他不想要她的命。 或者说,他舍不得要她的命。 晏子展听了这话,眼里嘲讽的意味更明。 他沉默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半晌才动了动唇,吐出几个字来。 “韩尧,把李二带进来。” 像是一块石头沉进湖里,孔妙禾心中一惊,但她面色如常,也不敢让晏子展瞧出半点端倪出来。 李二被带到的时候,跪在晏子展身前。 行了礼,却求助似的瞥了床榻上的孔妙禾一眼。 这一眼不好,而且一定被晏子展看在眼里。 可孔妙禾无计可施,只能屏息等待着晏子展发话。 晏子展扳指不转了,也不看跪着颤颤巍巍的李二。 只是侧了侧头,用着最轻柔的语调,问孔妙禾:“他给了你地图,你说我是剁了他的手,还是要了他的命?” 李二一张脸吓得惨白,却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颤颤巍巍地跪着。 “王爷,是我诱使李二把地图给我的,他并不知道我要逃府而出。” 孔妙禾沉声说着,她明白晏子展在算什么账。 也明白,自己的小伎俩也许在这个小王爷面前,都是孩童的把戏。 是她太不谨慎了。 她虽与府中人相处并不久,但并不能因此就利用了李二还让他承担责罚。 晏子展:“哦?” 他提高了音调,往前走了几步。 忽地狠厉地抓住了孔妙禾的下颌,冷冷说道:“那你意思是——” “剁你的手?” 第4章 (修) “那就乖一些,性子…… 晏子展紧攥着孔妙禾的下颌,可她无惧又坦荡地看着他。 半晌,只是咬牙说出几个字:“只要王爷舍得。” 晏子展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用力将孔妙禾甩向一边。 “你当真以为本王会舍不得?” 孔妙禾被这力道甩得,双手撑在床榻之上。 她的脖子酸痛,却来不及多想。 她坐直身子,重新抬头看向晏子展,她学着他的口气,冷冷道:“王爷自然舍不得。” “方二小姐已经是钦定的太子妃,王爷总要留着我,留个念想,不是么?” 晏子展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来,他咬动着牙齿,眼里是阴沉可怖的光。 孔妙禾一颗心跳动得厉害,紧张、忐忑,却也有一丝愉悦。 看着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脸上越是阴沉,越是说明她所言不假。 他被她激怒,不过是由于被一个可怜的小替身戳破心事,道出他的这一点可笑执念而恼羞成怒罢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良久,就在孔妙禾以为,下一秒晏子展一定会拂袖离开之际。 晏子展忽地走上前一步,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笑意。 他抬起手,孔妙禾没有躲。 他轻柔地抚平着孔妙禾紧皱的眉头。 “你倒还明白自己的身份。” 他将她拧在一起的眉心一点点抚平。 “那就乖一点,性子放软一些——” “这才像她。” 孔妙禾心中一惊,几乎是同时,就感觉到自己胃里刚吞下的苦涩药味一下子重新涌上喉头。 她是真实的,被眼前这个狠厉王爷的话,给恶心到了。 但她同样也明白,自己这次出逃失败,只会完全断掉逃出王府的后路。 书中的晏子展,出生不久,先皇驾崩,皇后薨逝。 新帝登基之时,他才四岁,已然失去双亲,经历改朝换代。 若不是当今圣上的母妃与前朝皇后原在中宫就情同姐妹,他这位前朝嫡次子,绝不可能被封亲王,安然无恙在太后宫中长大。 他从小失去双亲,虽贵为亲王,但身上的宗室嫡亲血脉仍未当今圣上忌惮。 只有太后念着前朝太后的好,极力维护他。 说明白,就是一个位高权不重受皇上忌惮没有至亲血肉的孑然之身。 他不懂世间真情的可贵,自然很多时候冷漠地可怕。 孔妙禾明白,她现在只能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甚至要试探他的喜好,必要的时候讨好他,博取他的信任。 她才有机会逃离他身边。 于是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展开了笑颜,脸上娇俏的表情刚刚好。 她缠上晏子展的手臂。 “王爷说的,奴婢记下了。” 晏子展并不惊讶,反而像是料到孔妙禾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淡淡应了一声,右手随意地往缠在他手臂上的孔妙禾的手上搭了搭,像是在安抚宠物一般。 “韩尧,既然阿禾姑娘保人性命。” “把人拖下去,手剁了,赶出去。” 他下了命令,如此轻贱人命的行为,他却还有心情缓缓牵起嘴角。 李二听到晏子展的话,直接吓晕倒地,被人拖了出去。 孔妙禾心中火烧火燎的,也忘了自己刚许诺的伪装。 急得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恭恭敬敬跪在晏子展面前。 “王爷,李二他是无辜的,是被我利用……” 晏子展低着头看着她,只是面不改色说着:“本王刚刚教你的,现下就全忘了?” “奴婢不敢忘,只是恳请王爷放过无辜之人……” 晏子展冷笑一声,伸出手来将孔妙禾搀扶起来。 他轻轻用指腹刮着孔妙禾的耳廓,忽地贴近她,用近乎鬼魅的声音说着:“我要你记得——” “阿禾,这是你欠他的。” “你若还动别的心思,只会有更多这样的人,为你而伤——” “为你而死。” 他的声音清澈有力,话语却冷血至极。 孔妙禾的双瞳近乎是一瞬间失去了光芒。 晏子展却还有心情,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 “你知道的。”他笑。 “本王现在只有你了。” “你休想离开。” …… 晏子展看着面如死灰的孔妙禾,安安静静的,留下几滴泪下来。 看了几眼,他轻轻揩拭掉她的泪水,她仍旧一动不动。 屋外忽地传来李二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孔妙禾被这一声喊得神识归体,她不管不顾推开了眼前的晏子展,光着脚跑了出去。 空荡荡的庭院里,雪地里殷红的血迹惊人。 她看着那刺眼的白,那刺眼的红,眼泪无声地一颗一颗洒落至地面。 行刑之人是一个粗犷的汉子,他拎着还在淌血的弯刀,右手拿着一个沾染上血迹的麻布袋子。 看见孔妙禾,他咧嘴笑了,拿着麻布袋子往孔妙禾的方向伸。 “人给拖走了,姑娘要看看手吗?” “啊——”孔妙禾猛地闭上双眼,喊出声的瞬间。 胃里的苦药味一点一点翻涌着,涌上喉头。 她弯下腰,没忍住反胃的感觉,吐了出来。 晏子展适时出现在孔妙禾身后,他拍着她的后背。 双眼望向远方,淡淡说:“只要你听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孔妙禾的眼泪没有停过,呕吐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这些反应,不及她心里的恐惧、厌恶一分,她没有避开晏子展的触碰。 只是本能地,看着泪水晕染开来,视线里模糊的他的身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克服着自己的不适反应。 说:“是,王爷。” “她的药需要再喝一次。” 晏子展临走前,对着春桃嘱咐了这么一句。 他带着韩尧,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 带着肃杀的风,离开了孔妙禾的视线。 …… 他迈出院子的同时,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内院,忽地说了一句:“叫人植一株梅树来。” “让那个小丫鬟伺候她,把她的东西搬过来,她今后就住在偏院。” “是,王爷。”韩尧答。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长出一口气。 “去把滕英叫来书房。” - 滕英进了书房,行完礼,偷看桌前正在看书的晏子展。 晏子展头也没抬,闲散地问了一句:“知道本王找你为何吗?” 滕英连忙接话:“知道知道,我听说了,阿禾姑娘找回来了嘛,毒也解了,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晏子展重重地将书摔在案几前,他伸出右手来,重重地扣了扣案台面。 “叫你盯着她,你就是这么盯人的?” 滕英抓了抓头发,像是也很为难。 “王爷,这可真不能怪我啊。” “您想一想,当初我跟王爷禀报的时候,是您说的——” “‘这点小事也要禀告给本王?不用盯了,退下吧。’”滕英像模像样地学着晏子展的口气。 晏子展也没发怒,沉思片刻。 倒发现,真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他察觉出孔妙禾与之前的性情有些不符,让轻功最好的滕英盯梢。 滕英日日前来汇报,不是说孔妙禾今日用了什么东西跟人换了一份什么,就是说她今日又威吓了谁谁,逼谁帮她做差事。 他听来听去都是些与府中人打交道的鸡皮蒜皮的小事,除了说明这个孔妙禾确实有心计懂得拉拢人脉之外,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没有。 晏子展彼时正忙着处理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对这些事情听厌了,又眼见着孔妙禾没有别的什么出格的举动, 放下心来,没有再叫滕英继续盯着了。 晏子展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重下命令:“从今日起,你的事情交给韩尧去安排人做,你专心给我盯着孔妙禾。” “有事禀告给本王。” “另外——” “去查一查,是不是二皇子那边动了什么能人,这件事有没有他的插手。” 滕英收起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应声:“是,王爷。” 晏子展重新捡起书,脑海里又渐渐浮现出刚刚孔妙禾那个万念俱灰的模样。 他几乎就可以确定,这个孔妙禾与原先那个阿禾全然不同。 但她又不像是二皇子派来的人。 他想不明白,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笔下的字早已洇散成一个墨团,看不真切。 …… - 晏子展走后,孔妙禾蹲在屋门口,看着雪地里刺眼的血迹,无声地流泪。 春桃吓得浑身哆嗦着,却还是用力拥着孔妙禾。 孔妙禾整个人仿佛丢了魂魄,只留一口气还在身体里。 安静、苍白得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春桃一边哭,一边喊:“阿禾…阿禾,你别哭了,我们进去吧。” 而孔妙禾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双眼都不眨。 “不是…不是你的错,不能怪你的……” 孔妙禾抱着春桃纤瘦的手臂,忽地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她还是那个偶尔为高数作业烦恼的大学生孔妙禾。 她喃喃低语:“当然怪我……” “都怪我。” 是怪她太鲁莽,是怪她连累了别人。 怎么不是怪她呢? …… 孔妙禾不记得自己在屋外坐了多久。 她只记得,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一点一点,掩藏住了所有可怖惊心的血迹,却没能掩藏住那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她身上的余毒未清,又吹了寒风。 一整日滴米未进,夜里就发起了高烧。 她昏昏沉沉间,梦魇里还是晏子展那张冷峻的脸,不动声色说着那些残酷至极的话。 ,晏子展的脸在她面前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再到最后,孔妙禾只能感觉到有无数双手在她身上拉扯着。 有人掐着她的脖子,有人死死拽着她的腿,像是要将她四分五裂。 她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色,看见血在她身上每一处,像是溢出来的水,一汩汩流动着,地面上的血水还咕嘟着冒着泡,画面异常恐怖瘆人。 她半夜惊醒好几次,每一次醒来,身上都是一层又一层的汗。 她想喝水,却发现嗓子都已经说不出话来,又担心起身撞到椅子吵醒春桃。 醒来几次,又都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像是泡在汗里,像一只浮在湖面上的小舟,摇摇晃晃,不知能撑到何时。 孔妙禾的烧接连烧了三日,梦魇也做了三日,人整整消瘦了一大圈。 第四日清晨,孔妙禾清醒过来的瞬间就明白,自己是痊愈了。 心里的阴影也许需要时间,但是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 她看着重新布置过的崭新的房间,打开衣柜,能看到晏子展派人送来的那些漂亮的衣裳。 梳妆台上的妆奁里也是各式各样的钗玉,她坐在镜前,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庞。 原身孔妙禾今年不过十三,有些消瘦,但脸上稚气未脱。 精致的鹅蛋脸上,一双灵动的杏眼颇为清澈,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型美人。 大病痊愈,她的心境也随之发生改变。 她对晏子展的厌恶与恐惧之情与日俱增,但她明白她只能从长计划这一切。 切不可再鲁莽行事,连累他人。 她想替原身阿禾讨回她没有的一切,地位、财富、甚至是晏子展的一点真心。 而她,要将这一切得到之后,都一一踩在脚底。 然后,潇洒地离开。 阿禾不该是替身,她也绝不做替身。 第5章 “她还跟春桃说,她心悦王…… 孔妙禾的烧退了下去,伤寒却没全好。 但她也发现,膳房送来的药里,除了治伤寒的药,还有一味药。 那一碗药更苦更涩,味道也特殊,她记得那个味道。 应该就是她身上的毒的解药。 她不明白晏子展是何时在她身上下了毒。 很显然,她若想有朝一日彻底脱离晏子展的掌控,她必须弄清楚自己身上的这份毒。 她避开春桃,尝试着一次留下一点药渣保存起来,一点一点积累着,被她封存在一个小匣子里。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明白春桃对原身阿禾的真心,所以她要做的一切都要避开春桃。 她不能再波及任何一个人,这场计划只能由她一个人完成。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春桃:“这个苦药一定要每天都喝吗?我真的不想喝了。” 春桃那时候还贴心地拿出蜜饯来给她解苦,一边笑弯了眼说:“阿禾你喝药喝傻啦,这药当然不是每日都喝。” “是每个月初一到初七要喝,喝七天就好啦,据说是阿禾体内的旧疾呢。” 孔妙禾听了,心中一片明朗。 晏子展根本不担心她逃出王府,也不担心找不到她。 因为她体内的毒,每到月底就要发作,没有解药她一个濒死的人,根本不可能逃走。 书中从未写到这一点。 阿禾出场为数不多的场面里,孔妙禾依稀记得,自从晏子展在那个雪夜里将她从人牙子手中救下,她就芳心暗许。 她或许从未想过要逃离他身边,也不会明白,即使如此,她体内还是有随时能威胁她性命的毒。 晏子展就是这样的人,除了方婉宁,谁的命他都可以弃之敝履。 孔妙禾越想,心中气血汹涌,一阵阵难受。 她勉力压住自己的思绪。 开始认认真真盘算起今后的计划。 她想要脱离晏子展的控制,一是要知己知彼,要让晏子展对她放松警惕。 二她要找到一个契机,或者找到一个队友,能让她从王府中逃离的队友。 而现如今,她最重要的就是重新获得晏子展的信任,放松他的警惕。 第二日,春桃进屋来替孔妙禾送早膳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孔妙禾早已起了床,梳洗完毕。 春桃:“阿禾你怎么就起来了,还是卧床休息着吧。” 孔妙禾笑笑:“不了,我已经痊愈啦,今日难得有太阳,我也想出去晒晒太阳呢。” 春苗没再多说什么,只跟着孔妙禾在屋里用完早膳。 两人收拾碗筷的时候,孔妙禾状似无意地问:“王爷有命你把我的情况汇报给他么?” 春桃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连连摆手:“没,没有的阿禾,王爷没有派我监看你,我也不会……” 孔妙禾拍了拍春桃的后背:“你别紧张,别紧张。” “我只是想着,好些天没见着王爷了。” “若是王爷问你什么,或者让你把我的近况禀告给他,你就照实说好了。” “千万不要隐瞒,王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话说到这里,春桃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困惑。 她嗫嚅着开口:“阿禾,你上次为什么要……” “要逃出王府?”孔妙禾接过话来。 春桃顿顿地点了点头。 孔妙禾轻轻笑一笑:“你知道的吧,我只是因为与方二小姐长得有几分相似,被王爷救回来,一直住在府中。” “你还太小,不懂得,当一个替身的滋味,不好受的。” 孔妙禾尽量让自己进入原身阿禾的那个状态,笑容里带一点苦涩,眼神里也有些挥散不去的失落。 春桃果然读懂了孔妙禾的暗示,有些惊讶的,捂了捂嘴。 小声说:“阿禾你……你也心悦王爷么?” 不,一点儿都不。 孔妙禾脸上适时露出一些娇羞的表情,又带着一丝惆怅,有几分为情犯困的小女子的天真。 “是我要求的太多了,其实王爷已经对我很好了。” 她长呼出一口气,小嘴微微嘟着,手指绕在一起,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春桃半晌说不出话来,脸都急红了。 只说出来一句“阿禾你别难过呀,现在方二小姐是钦定的太子妃了。你还是有机会的!” 孔妙禾心中暗笑,这个春桃,还真是天真得有些可爱。 她装作一副故作豁达的模样,点了点头。 “嗯,我晓得的。” “其实我哪里又舍得离开王爷呢,这情,终究是割舍不断的。” 孔妙禾转过身呢,背对着春桃,念出了这句现编的台词。 她在心中骂了千万遍恶心,身上也早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面上仍旧是一分假意也看不出来。 见收拾完毕了,再谈下去,孔妙禾还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扛住这阵生理性反胃,被看出端倪出来。 她赶忙催春桃去忙,眼见着春桃走了。 她才慢悠悠地与夏荷合力将美人榻搬到到庭院里。 都城接连着下个小半个月的雪,初见日光,积雪也在渐渐消融。 日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只是未干的雪地还冒着寒气。 孔妙禾半靠在美人榻上,将双手枕在头下,一副惬意十足的模样。 她支开了所有人,就等这一刻。 “滕英——” “下来喝口水吧?” 没有人回答,偌大的庭院里,只听得见雪渐渐消融的细碎的声音。 孔妙禾却没泄气。 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那你不渴的话,不如下来跟我下下棋?你肯定无聊死了吧?” 还是无人应当。 孔妙禾换了个姿势,音调不变。 “不对,你不喜欢下棋,那我教你玩牌怎么样?你知道有一种西域的牌叫扑克牌吗?特别好玩,比叶子牌好玩多了,你要不要学?” 寂静的庭院,显得孔妙禾像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可她不过在心中默数了十个数,忽地听见一阵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再一眨眼,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就出现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太阳。 滕英与晏子展不同,他的眉目更加舒朗一些,看上去更易亲近一些,少年气也更足。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孔妙禾自然知道,否则她也不会拉着春桃说那样一番“诉衷肠”的话。 她问春桃,看春桃的反应,就明白,晏子展没有派春桃来监视她。 这也合理,春桃并不是一个最佳的人选。 而她昏迷发烧的这几日,明明两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孔妙禾却从未见过晏子展。 晏子展不可能放任她不管,那就一定是派了人监视她。 她虽然生着病,但只要不是睡觉,神志就一直清醒着。 可她没有发现过任何可疑的人,或者什么可疑的动静。 那只能说明,晏子展派了一个武功高手来监视她。 最好还是一个轻功很好的,来去无踪,不容易被发现。 而她搜刮着记忆,记起来晏子展身边有一个轻功最好的侍卫,叫滕英。 她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凭借中书中对滕英的寥寥几笔介绍,推定出他是一个性格开朗,爱好玩乐的少年。 好在,她运气好,全部押中了。 她没回答滕英的问题,反而问他:“扑克牌,学不学?” 滕英本来就不是一个剖根究底的人,更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 此刻听见新奇的玩意儿,两眼都泛着光。 “学啊。”他说。 孔妙禾歪了歪脑袋:“你先旁边站去,别挡着我太阳。” 滕英:…… 但扑克牌只是孔妙禾引滕英下来见她的一个引子罢了,她手中没牌,其实也不打算今日就教会滕英。 于是她故弄玄虚说道:“我数数啊,今日初七,不行啊,今日不能教你了。” “西域人可交代了,这个牌不能再初七、十七玩的,会带来霉运的,是他们的神的诅咒。” 滕英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他噘着嘴,仔仔细细盯了孔妙禾好几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怀疑。 孔妙禾笑得坦荡:“真不骗你,反正我就在这里也不会跑,你明日来找我就行了。” 滕英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孔妙禾,似乎是觉得没趣,刚准备轻功离开。 被孔妙禾喊住。 “你等等啊。” 滕英:“?” “我都教你扑克牌了,你是不是也要给点好处给我交换交换。” “毕竟——” “我们可不是朋友,还是做交换比较靠谱吧?” 孔妙禾真诚地提建议。 滕英也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问她:“你想要学什么?” 又补了句:“轻功你学不会。” 孔妙禾:…… 她挤出一个笑来:“我不学东西。” 滕英扬了扬眉。 孔妙禾:“你不要把我刚刚跟春桃说的话告诉王爷。” 滕英愣了一瞬,意识到孔妙禾的意思之后,轻轻一笑,又很快板正脸。 “免谈。” “我说你就帮个忙吧,这话你都要转述的话,以后我可怎么见王爷啊。” 孔妙禾扬起嘴角,却适时将双手掩面,遮挡住她所有的表情。 滕英抓了抓头,像是有些为难,但回答还是不变。 “真不行,我绝对忠于王爷,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虚晃一枪的目的已经达成,孔妙禾放下手来,侧过身去,不让滕英看清自己的表情。 她声音有些低落:“那好吧。” “那我换一个条件吧。” “你说。” 孔妙禾抬起头来,笑容十分诚恳:“下次王爷给你派任务的时候,你能不能举荐一下我,我也想为王爷分忧。” 滕英有些不敢置信:“你?” 孔妙禾自然明白滕英话语里的质疑,是在质疑她的武功。 “那我就说白了,就是能不能让我白占你一个小功劳?” “反正你总是要跟着我的,我要是打不过你就出来帮忙。” “我最近做了错事,我想讨个功劳……” 孔妙禾低垂下眼,鸦羽一般的长睫静静垂下,在她眼下扫下一一片阴影。 “我就是想让王爷——” “别再生我的气了,也来看看我。”她话音落下,最后一个哽咽的字恰到好处地演出了她的落寞。 滕英从来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狼狈。 但思索片刻,又仔细端详了孔妙禾的神情。 终于还是答应了。 他生硬地点了点头,走之前,还咕哝了一句:“女子真是麻烦。” 孔妙禾看着滕英消失在眼前,过了许久许久,才敢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她今日的运气不错,能碰上滕英这个相对简单的磊落少年,轻易达成了目的。 她记得,书中提过,正月初九,晏子展派手下前去杀一个人。 她要抓住这次机会,在晏子展面前露个脸,表表衷心。 这是她当前获取晏子展信任的最快捷径。 - 当天夜里,晏子展翻看着太子府收到的折子,头疼不已。 屋里的烛火忽地闪了一闪,他未抬头,一只手还虚虚撑着脑袋。 沉声说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滕英行了礼,脸上却还挂着笑。 晏子展也不是真心要和他计较,见他来了,干脆放下文书,看向他,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滕英却一反常态,像是有些为难,抓了抓自己的衣袖。 慢吞吞地说:“她今日痊愈了,清早出了屋门晒了太阳,下午在屋子里绣荷包,晚上歇息得早,除了春桃和夏荷两个婢女,没见过任何人。” 晏子展点点头,复又垂下眼,随意翻了翻页。 见滕英还未退下,他慢条斯理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掀开杯盖,问:“还有?” 滕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说道:“她还跟春桃说,她心悦王爷已久。” “咳咳,咳。” 晏子展被一口茶烫了喉咙,又被滕英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烧了心。 滕英却面不改色:“她还说,正是因为心悦王爷,所以不想做替身。” 第6章 “本王为何要去瞧?”…… 滕英走后,晏子展坐在书房里看了许久的文书。 可他心绪不宁,看着看着,滕英那几句话偏偏跑进脑海里,搅个不安宁。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察觉出这兴许又是那丫头想的什么怪招。 可他不明白,这句话带给他,除了能令他多想一想,又能为那个丫头带来什么好处。 滕英甚至禀告他,她特意央求滕英不要告知他。 这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 他心底里其实有一个答案,这个丫头不一般,她能察觉出滕英的存在,那么她说的话多半有掩饰之后的效果。 决不可信。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因风起而跳跃的烛火,听着书页被风带着跑的声音,心里,却真实的,开始乱了。 晏子展不愿多想,只当做今夜什么也没听到。 - 正月初九,晏子展从线报那里得知,二皇子那边开始有了动作。 作为太子亲信之一的户部尚书严林的小儿子牵涉进一桩命案中,是命案的的重要证人。 而这桩命案实际上就是二皇子那边设的一个局,为的就是派出假证人,反咬一口,指出严林的小儿为了谋取私利而做伪证,草菅人命,漠视王法。 这个计划本来天衣无缝,奈何晏子展提前一步从线人那里得知消息。 因此他要选出一个人来替他除掉那个假证人。 韩尧贴身护卫,外出容易引人注意,剩余的暗卫里,武功最好的当属滕英。 此事兹事体大,应以大局为先。 晏子展稍作思考之后,就传唤滕英来见。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却发觉滕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度想要插话。 晏子展沉声问:“怎么了?” 滕英记得孔妙禾的嘱咐,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他不得不开口为她争取一二:“属下有一个主意。” 晏子展没吭声,只是眼神示意滕英继续说。 “之前王爷不是怀疑孔妙禾是二皇子那边埋下的线人吗?” “不如趁机试探她一二。” “将此事交给她,属下会在暗中查探,保证不耽误王爷的事。” 晏子展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可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审慎的光芒,带着某些威严,像是能把滕英看穿。 过了许久,晏子展终于冷然出声:“也好,就按照你说得办。” - 孔妙禾被委以重任,却是韩尧前来通知她的。 她做戏要做全,自然表示出万分惊讶,末了,还不忘表忠心,表示自己一定将事情办妥。 她甚至在韩尧临走前,还带着些许期盼地问:“王爷近日公务很是繁忙吗?” 韩尧的表情僵了一瞬,像是联想到什么,过了片刻,表情更是尴尬。 只胡乱应了一句,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孔妙禾自觉,在“演绎”阿禾对晏子展的一片真心上,她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 她要去办的这件事,是杀人灭口。 以她的武功,几乎不可能达成。 但只要有滕英在,自然一切无虞。 而她的目的,本也不是由她完成这件任务。 她穿书过来一月有余,也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时日的武功,算是小有基础,但她这花拳绣腿自然和滕英这样的高手无法比。 她明白晏子展在猜忌什么。 他怀疑她的身份,她就证明给他看,她还是原来那个孔妙禾。 只是一夜之间,心境全变了而已。 - 她赶到假证人潘宿家中之时,是滕英直接带她上了屋顶。 两人掀开瓦片,能看见屋檐之下,潘宿正坐在桌前摇晃着腿。 滕英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 孔妙禾旋即长出一口气,给自己鼓气。 随后,她拿起短柄匕首,趁着潘宿放松警惕之际,俯冲而下。 潘宿显然没有什么武功路数,可有一身蛮力,身子还算灵活。 他见到孔妙禾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躲避开孔妙禾灌了全身力气的一击。 两人缠斗着,孔妙禾虽然紧张,但也明显能感觉到,几招下来,手无寸铁的潘宿明显有些招架不住,而她完完全全占据上风。 潘宿粗口粗口地喘着气,趁着孔妙禾举起匕首的一瞬间,他吹响了口哨。 孔妙禾心中暗惊,果然屋子四面八方,窜进来七八个蒙面的黑衣人。 而滕英也在这个时候,腾空而下。 孔妙禾在滕英未落地之前,拼尽全力向其中一个蒙面人扑去。 而在滕英注意不到的地方,她故作放松之态,蒙面人趁机上前,对着她的左肩背划了一刀。 痛,钻心刺骨的痛。 一点一点从左肩背传达到脑里。 孔妙禾疼得直咧嘴,可面对这些黑衣人们,她不敢怠慢。 滕英觉察出她受伤,迅速清扫完那一片的敌人。 不多时,滕英终于将所有敌人全部解决。 他确认周围安全以后,带着孔妙禾上了屋顶。 孔妙禾的夜行衣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刀伤不是很深,但血还在一点点往外渗。 滕英皱了皱眉:“我就说不带你来,执行任务不是闹着玩的。” “这下好了,王爷肯定要责罚我了。” 孔妙禾勉强笑了笑:“你不说,王爷反正也不会知道。” 滕英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孔妙禾,十分不理解。 “你到底图什么?这也不禀告王爷?” 孔妙禾摇了摇头,淡淡说:“只有他真心来看我,自然会知道我的伤,那我受的伤才有意义。” 滕英:“……” 他摆了摆手,懒得理会这些复杂而奇怪的小心思。 他带着孔妙禾回了王府,走之前还嘀咕着:“女子果然脑袋里都是些对自己无进益的东西。” - 回了王府,孔妙禾回到屋里清洗伤口,给伤口上药。 而滕英自行前去晏子展那里复命。 “回禀王爷,那边像是早有埋伏,估计也有线人的通报,知道我们要动手,若是我们的人落网了,便可反咬一口,指控我们毁灭人证。” 晏子展拧了拧眉心,微微颔首。 询问完细节之后,晏子展这才问:“她呢?” 滕英:“她行动正常无异,应当不是二皇子那边的内线。” 晏子展其实心中早有答案,可听到滕英的回禀,有些莫名的,心中轻松了不少。 若是二皇子在他身边埋下眼线,蛰伏多年,也不可能就在这一时,忽然露出马脚来叫他们察觉。 滕英鲜少见到运筹帷幄的自家王爷在做决断时有所犹豫,甫一见到晏子展出神,他也觉得稀奇。 伸出手来在晏子展眼前晃了一晃:“王爷?” “还有何事?”晏子展被滕英这手招得有些不悦,微微蹙起了眉。 “王爷有没有怀疑过,他们用了易容术?兴许这个孔妙禾真是调包的?” 晏子展眉心一顿,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可冥冥之中,又觉得孔妙禾除了性情大变以外,不像是与党争有关。 她无端端成了最难以捉摸的变数,而他始终没把她置于敌位。 他沉思片刻,微微颔首:“好,本王自会查验。” 该说的话都已回禀完毕,滕英却还迟迟不退下。 晏子展心中有一丝烦闷,斜觑了他一眼,问:“还有何事?” 滕英心中坦荡,令孔妙禾负伤一事他过意不去,他踌躇半晌,还是开了口:“孔妙禾的三脚猫功夫,王爷是知道的。” “让她对付潘宿不成问题,可他们埋伏下的那些杀手……” 晏子展眉心一跳,很快明白滕英这话的缘由。 “她受伤了?” 滕英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左肩被划了一刀,伤口不深。” 晏子展眸光沉沉,沉吟一声,淡淡说:“去库房拿些金疮药给她。” “王爷不去瞧瞧?”滕英追问。 晏子展走到桌案前,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提起笔,声音清清冷冷,消散在风里。 “本王为何要去瞧?” - 孔妙禾坐在屋内,计算着时辰,滕英应该已经将她受伤的事汇报给了晏子展。 而按照她对那个别扭王爷的了解,晏子展绝不会因为滕英一句话就来探望她。 所以她不能坐以待毙,只能主动出击。 她早就打听过晏子展今日的行程,知道他酉时要出门赴约。 时辰差不多到了,她喊来春桃:“春桃,按照我教你的说,知道么?” 春桃点点头,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你放心,阿禾,我一定会让王爷来见你的!” 春桃拿着孔妙禾刚拆下的沾染上血迹的纱布,端着一盆混了血色的热水,走出屋门。 在院门口等待了片刻,果然听见王爷与韩尧交谈的声音。 她按照孔妙禾教的,先遥遥向晏子展行了礼,没等到回复就赶紧匆忙转身,向反方向走。 晏子展果然沉声喊她:“站住。” 韩尧适时上前一步,拦住春桃:“见到王爷,走这么快做什么?” 春桃转过身来,一脸恐慌,忙说:“奴婢只是急着去倒水,好给阿禾姑娘换药,阿禾姑娘还在屋里等着奴婢。” 晏子展看着那一盆血水,又看见一片狼藉的纱布,微微眯了眯眼,抬了抬下巴,示意春桃可以离开。 …… 孔妙禾披着外衣,背对着留了一条缝的房门。 她披散着长发,靠着炉火往上冒的热气,来汲取温暖。 窗外有雪融化滴落的声音,一滴一滴,像在计时。 孔妙禾的呼吸也随着这个频率起起伏伏,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她屏息听着脚步声,即使能感觉到屋外的人明显有内力支撑,行走声音很小,她还是捕捉到了。 她猛地闭上眼,拿起准备好的手绢,含在嘴里,用力咬住。 她缓缓滑落左肩的衣裳,右手拿着一块倾洒了金疮药粉末的纱布,猛地绕到肩后,按压在已经变为深色的伤口上。 她的额间渗出一层层细汗,真实的痛感传来的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恨不得此刻就丢下绢布,大喊一声。 晏子展沉默地在门外看着这一切。 韩尧被晏子展挡住了视线,难以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晏子展的眸光暗了一暗。 这个女子很聪明,也很会以退为进,他明明将一切都看破。 偏偏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迈腿进去的念头。 晏子展就这样,看着孔妙禾独自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又拉好自己的衣裳。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对韩尧吩咐道:“找人传话给孙侍郎,改日再约。” 他移不开落在孔妙禾身上的视线。 而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第7章 “就依你。” 接连几日的晴朗日子,让整座王府的地都成了一块一块青一块白,像是雪地被啃秃噜了皮,细看有些滑稽。 大雪接连下了半月有余,积雪消融自然也需要时日。 酉时刚至,太阳就遥遥挂在西边,向外散发着一圈圈黄橙色的光晕。 久违的,不远处甚至飘起了晚霞,昭示着明日也是个好天气。 孔妙禾屋子里。 晏子展踏步走进来的时候,孔妙禾没有回头,只将自己的长发捋至一侧,笑道:“春桃?你放着罢,我已经换好药啦。” 晏子展不吭声,只是走至她身后,扶住她瘦弱的肩膀。 他的气息淡淡萦绕在孔妙禾身后,存在感不容忽视。 可孔妙禾依旧没有点破。 晏子展沉默地拾起一块干净的绢布,将孔妙禾的身子稍稍扭转向他。 他垂下眼睫,孔妙禾能看见他英挺的鼻梁,眼睫在眼下轻轻扫下的阴影。 他一言不发,沉默又温柔地替孔妙禾擦拭干净额间渗出的细汗。 孔妙禾呆愣了一瞬,随即伸出手来捉住了晏子展的手。 “王…王爷。” 她躲闪着,像是有些受宠若惊。 晏子展冷眼瞧着,动作停下,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孔妙禾捉住他手腕的那一处,两人肌肤相贴,她的掌心微凉,轻柔在覆在他的手腕之上。 孔妙禾惊得一下撒开了手,连忙坐正,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下摆,给晏子展行礼。 “奴婢……奴婢冒犯了,王爷。” 晏子展轻轻勾了勾唇角,一双冷眸,嵌着漆黑的瞳孔,有半点星光。 他冷冷道:“还在做戏?” “本王说过,不要玩弄你那些小把戏。” 孔妙禾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失落模样。 她咬住泛白的下唇,低声说:“奴婢只是——” “想见一见王爷。” “好,你见到了,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不如一次性跟本王交代清楚。” 孔妙禾却摇了摇头,失神地说着:“就是想见一见王爷。” 她听出晏子展语气里的薄怒,自然也明白他越是不悦,她做的这一切就越有效果。 晏子展的怒气晕染上了眼眸,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也讨厌他看不懂这个女子的这种感觉。 “孔妙禾,本王没有那么多空闲,来管你的事,你只需要安安分分,本王如何安排,你就如何做,不要打别的主意,也不要妄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他一向话说一半,可如今,面对滴水不漏的孔妙禾,他这已然算是失控了。 孔妙禾却倏忽笑了,她眉眼弯弯:“王爷,奴婢一直谨遵王爷的吩咐。” “而且,王爷不就是想要一个方二小姐的替身吗?奴婢反正离不开王府,索性安分做一个替身。” “奴婢说自己心悦王爷已久确实是假,可是奴婢——” “愿意,慢慢地,一点点,把自己的一颗心交出去。” “王爷敢收么?” 她收起自己的一点笑意,像是一腔孤勇上沙场的新兵,不躲避晏子展审慎的目光,反而迎上去,在挑战他。 晏子展轻轻一笑,忽地伸出手来,拍了拍孔妙禾的脑袋。 “本王有何不敢。” 晏子展看不透眼前这个有胆识有谋略的女子,可他从来就不怯于任何人的挑战。 “记住你说的话。” 他淡淡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孔妙禾在背后喊他:“王爷。” 晏子展缓缓转过身,示意她开口。 “听说王爷虽然谋事有手段,但向来奖罚分明,阿禾今日办成了差事,可有奖赏?” 她略微歪着脑袋,带着娇俏的神情。 似乎在他应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与他抗衡的勇气。 她不再是那一个低声下气、怯懦胆小的阿禾。 她不再自称奴婢,而是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独有的俏皮语调,自称着阿禾。 晏子展有了兴趣,挑眉问她:“你想要什么?” 孔妙禾笑得眯起了眼:“阿禾想要,跟王爷一起去看花灯。” “在上元节。” 晏子展看着她舒展的眉眼,看了许久,淡淡应声:“准了。”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看着远处被晚霞映衬着像是烧起来的半边天,沉思片刻。 原来。 孔妙禾笑起来,也不像她。 - 上元节这日。 孔妙禾申时就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春桃替她梳洗打扮。 春桃一下又一下梳着她的长发,比她还高兴。 “阿禾,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打扮得让王爷都移不开眼。” “真是太好啦,王爷要带你出去看花灯诶!” 孔妙禾浅浅笑着,没有打断春桃兴奋的话语。 她有些心不在焉,在为花灯会将要发生的事做最后的盘算。 她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与晏子展约会才提出要去看花灯。 她记得书中这一段剧情,太子晏齐礼偷偷相约方婉宁一同看花灯,也叫上了晏子展。 三人从小在太后宫中长大,感情非同一般。 出宫两年,方婉宁是女儿身,自然不便于与他们二人相见。 这相聚的次数更是少了。 而这一次相见,也是方婉宁被钦点为太子妃之后的第一次三人会面。 那修罗场面,可想而知。 彼时方婉宁还不知道晏子展的心意,晏子展虽心中钝痛,却一言未发。 而痴情又愚钝的原身阿禾,却因为担心晏子展,悄悄尾随其后。 花灯会上,有名的江洋大盗现身,护城军现身追捕逃犯,当街冲撞间,将阿禾的面纱撞落。 几个人就这么打了照面。 方婉宁看着与她穿着同一件衣裳的阿禾,竟有着与她十分相似的面庞。 大惊失色。 再看着阿禾牵着晏子展的衣角,怯懦而又害怕的神情。 聪颖的她,当下就懂了七八分。 而晏子展,被提前撞破秘密,本就有些不悦,再看到阿禾这怯懦的模样,更是恼火。 当下就甩下脸,拽着阿禾的手腕就走。 只剩下方婉宁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红着眼。 …… 但孔妙禾想要同去,并不是仅仅为了让修罗场来得更猛烈些。 她要见一个人,能不能让这个人为她所用,是她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步。 书中虽然侧重点一直在晏子展与方婉宁的情感纠葛上,但涉及朝政的一些大事还是有用一些笔墨去描述的。 她对那些虐来虐去的感情戏不感兴趣,反而对党争部分的剧情记忆清晰。 晏子展作为一个尊贵的没有实权的王爷,很多事情他都依靠自己的精心训练的暗卫完成,他与江湖势力也有一些瓜葛。 一直在暗处,替太子晏齐礼铲除异己,扫清障碍。 夺嫡一直是党争的最终目的。 在大俞国也不例外,在位的皇上现育有七位皇子。 太子晏齐礼,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嫡次子。 二皇子晏齐义,贵妃娘娘所出,是现存皇子中的长子。 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在七岁时不慎夭折。 因此,夺嫡之争自然也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展开。 太子晏齐礼,从小与晏子展一同在太后宫中长大。 二人本是叔侄,却因年龄相仿,私下里一直以兄弟相称。 太后贤德淑良,太子的性情也十分磊落温润。 而二皇子晏齐义,年长太子三岁,却少年老成,工于心计,颇有城府。 府中幕僚与谋士甚多,与朝臣之间联系也颇为紧密。 无论怎么看,敦厚磊落的太子都不是二皇子的对手。 然而这么多年的争斗,太子的地位仍然没有动摇。 仅仅依靠太子绝不可能达成这样的局面,这一切都得益于晏子展在暗中的相助。 而晏子展,本来就受皇上忌惮,明哲保身起见,本该不涉及党争,不过早站队。 而他之所以一开始就全力相助太子,并不是出于与太子的交情。 反而是由于方婉宁。 他在喜欢上方婉宁的同时就清楚,方婉宁身为皇后的内侄女,被接到中宫来,就有了皇上皇后想要将她定为太子妃的意思。 皇命不可违,他最开始也想过争取。 可眼见着三人一日日长大,方婉宁的小女儿娇羞模样只会在晏齐礼面前显露时,他就明白,她注定只能是太子妃。 她若是太子妃,他一定要助晏齐礼顺利登上帝位。 他要看她荣登后位,受万人敬仰。 …… 而孔妙禾要做的,就是卷入这场夺嫡党争中,靠着预知的剧情来有所作为。 她要看似为晏子展谋事,实际为自己的离开铺好路。 - 申时三刻,晏子展停在院门前,看着孔妙禾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系着斗篷披风,戴着半掩面的面纱,轻盈小跑着向他一步步跑来。 他看见落日的余晖一点点落在孔妙禾衣裙的下摆上,她的裙摆就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流动着。 他看见她细碎的鬓发不安分得跳动着,看见她眉眼弯起来的弧度。 直到她在他面前站定,他甚至嗅到了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带着一丝温度,温柔地萦绕着他。 他不自觉牵动了嘴角,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他心尖缓缓流动,他抓不住。 他垂眸看了孔妙禾许久,缓缓开口,却说:“去换一件藕色的来。” 藕色是方婉宁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她最常穿的颜色。 孔妙禾仰起脸,微微嘟着嘴,摇了摇头。 “我穿鹅黄色最好看啦,王爷不觉得么?” 晏子展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白润的耳骨上。 停了半晌,就在孔妙禾以为自己押错了宝的时候。 他转过身,声音也变得有些不够清晰。 但孔妙禾听清了。 “就依你。” 第8章 “你是颐亲王府的人,是本…… 上元灯会,都城十二街的商铺全部提前歇业。 四条主街串联,沿街全部挂上彩绸,各家商户,各户人家都拿出自家最好的花灯,选好位置挂上去。 孔妙禾与晏子展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她探出脑袋,欣赏着沿街的热闹景象。 心情似乎也被此感染,消弭了她心中的一丝丝紧张。 她时不时惊呼一声,对于那些化腐朽为神奇的匠人手艺,真切地惊叹着。 晏子展看在眼里,全程只是端坐着,阖上双眼,一副他人勿扰他清闲之意。 沿街也有小商小贩拿着货物叫卖。 眼见着马车要行驶过一个拿着草把子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道路逼仄,孔妙禾的头还探在窗外。 晏子展一言不发,忽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身,收力往回。 这动作突然,她不禁撞上了晏子展,双手还贴在他胸膛前。 她来不及伪装,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一颗心在狂跳,脸也不自觉红了几分。 她迅速闪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多谢王爷。”她冷静下来,淡然出声。 晏子展将她的惊慌失措都看在眼里。 原来,她也会真心实意地羞赧,也会有这样真切的反应。 他忽然来了兴趣,欺身向前,捏住孔妙禾的下巴,逼着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戏谑着说:“怎么?才刚说要将一颗心献给本王——” “这就收回去了?” 孔妙禾看出他眼里的打趣,也顺从他的意思。 接他的话:“阿禾只是有些……” “不好意思。” 这话半真半假,可却与刚刚那个鲜活了一瞬间的孔妙禾不一样了。 晏子展没了兴趣,松开她的下颌,坐回原位。 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就停在最繁华的街道上,孔妙禾跟在晏子展身后下车。 整条长街被各式各样的花灯映衬着,璀璨夺目,暖黄色的灯光也将每个人的脸上都打上了温暖的光晕。 食物浓郁的香味,胭脂水粉的清香,灯烛燃烧的气味交融在一起,孔妙禾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她第一次有机会出王府门,得以见到这样的盛况。 太子殿下晏齐礼从东宫悄然出发,顺道去把方府的方婉宁一道接过来。 许是路上耽误了一些时辰,晏子展二人并未在约定的位置瞧见他们二人的身影。 因是私下相会,又是热闹的人头攒动的大街,晏子展并未像平日那样装扮。 而是像一介平民,穿着月白色的交领长袍。 头发不再用玉冠全部高高束起,而是用一个木簪子束起一半的头发,披着后半部分的头发。 晏子展拿着一枚玉柄骨扇,徐徐展开,在手中把玩着。 这样一身衣裳的他,少了点王爷的威严,多了一丝书生气,更显得他的五官俊逸十分。 在街道旁站着,就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孔妙禾也偷偷多看了几眼,似乎这样的平民装扮更适合他,能压住他的锋利五官,更显潇洒飘逸。 她听着来来往往的吆喝声,倒是有心思去真的逛一逛。 偏偏主要人物一个都还未到场,她等着有些无聊。 晏子展也不与她搭话,瞧都不瞧她一眼。 她起了小心思,忽地踮起脚尖来,用手去拨弄晏子展头顶的木簪子。 还振振有词:“王爷,您的簪子有些歪了,阿禾给您扶一扶。” 孔妙禾比晏子展要矮上许多,因此为了做到这个动作,她近乎是贴在晏子展身上,费力地伸长了手。 晏子展闻到她身上的馨香。 垂下眼,又正好对上她微仰着的脸庞。 路人经过,带起一阵风来。 她的面纱缓缓飘动,面纱下灵动的容颜也随之若隐若现。 晏子展分了神,倒真的让孔妙禾得手,攥住他的发簪尾柄。 他回过神来才觉荒唐,连忙捉住她纤细的手腕。 “不必。”他淡淡出声,却没有呵斥的意思。 “子展兄!” 不远处,一身玄色衣袍的星目少年,身后跟着一个藕色衣裙的少女,以及一位书生装扮的男子。 正是当朝太子晏齐礼。 而那位藕色衣裙的温婉少女,自然就是让晏子展心心念念记挂着的白月光,方婉宁。 几人赶到的时候,孔妙禾的手还不安分地握着晏子展头上的发簪,而晏子展的手也恰好捉住她的手腕。 这一切都入了他人眼。 晏子展在看见方婉宁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随后,他抓着孔妙禾的那只手,也在不自觉地收力。 孔妙禾反应快,早已站直,将晏子展捉住自己的那只手也带下来,垂在身侧。 晏子展陡然用力,她惊呼一声:“痛,王爷。” 她故意喊了这一声,也精妙地捕捉到了方婉宁眼里的一丝诧异与不悦。 晏子展只看了方婉宁一眼,就匆匆收回眼,像是不敢再看。 也随着孔妙禾的这一声惊呼,他终于恢复常态,也松开了孔妙禾的手。 几人一一行过礼。 晏齐礼性格最为豁达,问晏子展:“这位是子展兄的……” 孔妙禾抢先开口:“回太子殿下,属下是王爷的暗卫之一。” “花灯会鱼龙混杂,带韩尧兄他们出来太过引人耳目,所以由我出面,保护王爷周全。” 孔妙禾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简洁明了。 颇有风范。 晏齐礼有些惊讶:“没想到子展兄身边还有这样一位亭亭玉立的女暗卫,果然王府中藏龙卧虎。” …… 客套话既已说完,一行人也不能一直挡在人流之中,阻碍行人观灯。 五人边走边谈笑,孔妙禾默默落在最后。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果然还有一群人在暗中跟着他们。 应当是太子的贴身护卫,因不想引人耳目而躲在暗处。 三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难得相聚,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慢慢的,那位叫做贺兴的谋士也渐渐落于人后。 孔妙禾一点点靠近贺兴,同时还注意着前行的晏子展三人会不会陡然回过头。 她眼见着是最适合开口的时机。 偏偏毫无预兆的,晏子展回过头来,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两人在万家灯火间对望,孔妙禾注意到晏子展头顶上的一顶兔子灯,上面还有似孩童所书的稚嫩笔迹。 与他周身的气度有些不吻合。 他遥遥看着她,倏忽向她招了招手。 人流攒动,她没听清他的声音。 却看得清他的口型。 他说着:“过来。” 孔妙禾微怔,晏齐礼和方婉宁也随之注意到晏子展的动静,各个转回头来,看着孔妙禾。 方婉宁一双细烟眉蹙在一起,双瞳间是抑制不住的不耐。 虽有面纱遮掩,但孔妙禾还是看清了方婉宁的模样。 其实她们并不很相似,除了鼻子与嘴唇有些状似以外,遮去下半张脸,两人的眉眼全然是两个人。 虽都是小家碧玉型,可方婉宁天生沾点愁思,眉头似乎永远似蹙非蹙,那双眼眸也永远有些楚楚可怜的哀思。 而孔妙禾不一样,就像她身上鹅黄色的衣裙,她是热烈的、明媚的,像七月里的向日葵,永远散发着光芒。 孔妙禾静静向晏子展走去。 她与他并肩,微微错开,淡淡说:“王爷有何吩咐?” 晏齐礼见到二人低语,自然与方婉宁说话,以免她受冷落。 一时之间,两两错开。 成了两排并行的人。 晏子展眉梢微挑,凑在孔妙禾耳边,低语问她:“为何要说自己是暗卫?” 孔妙禾微嗔:“那王爷要阿禾怎么说?说阿禾是方姑娘的替身?” 晏子展对她这有恃无恐、突发的小脾气有些惊诧,眼里也多了一丝玩味。 “还耍起小姐脾气了?” 孔妙禾干脆做戏做全套,将脸侧过另一边去,佯装微怒。 一边酸溜溜地说:“王爷还是别和阿禾搭话了,趁机会好好看看方姑娘吧,回去可就只能对着我这个赝品了。” “哎哟。” 晏子展来不及回答,忽地听见前方一声惊呼。 原是方婉宁不小心扭到了脚。 孔妙禾还未开口,身侧的晏子展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加快了向前的脚步,十分自然地弯下腰,扶住了方婉宁。 孔妙禾看着两个姓晏的少年,一边一个,紧张兮兮地扶着明显看起来崴伤并不严重的方婉宁,关切问候。 她朝天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呵,男人。 好在,如此小插曲一来。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时候。 她正好站在贺兴先生外侧。 她明白,是书中剧情,盗匪出现了。 在盗匪沿街奔跑逃窜的途中。 周围反应过来的人群,四下大乱。 你撞了我,我踩了你。 一时之间人潮就将他们五人分成了两拨。 孔妙禾趁机拉着贺兴先生的袖子,将他拉着往晏子展他们的反方向跑。 一边跑,听着人群的哭喊声,听着风的呼啸声。 她也对贺兴先生说着:“先生,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记住了。” “回去以后给孙侍郎写一封手书,告诉他,明哲保身,明日朝堂之上切莫出声。” “原因我不可说,但请先生务必将话带到。” “这关乎孙侍郎全族的性命,不可耽误。” …… 护城军的动作很快,且作为大俞都城的守卫者,他们各个都是顶尖高手。 不出半个时辰,盗匪落网,护城军全军沿街站哨,护卫百姓安全离去。 晏子展找到孔妙禾的时候,正是护城军巡城的时刻。 人群四散开来,主街没有人群阻拦。 他一人骑着一匹马,在街道上穿梭着。 他看见孔妙禾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眸光却更为深沉。 他翻身下马,上前抓住孔妙禾的手腕。 孔妙禾却在笑:“王爷是担心阿禾逃跑了?” “不会的,阿禾早就跟王爷保证过,阿禾愿意留在王爷身边。” 他漆黑的双眸有深不见底的,浓浓的情绪。 他瞥了一眼孔妙禾身后的贺兴先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孔妙禾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孔妙禾,需不需要本王提醒你——” “你是颐亲王府的人,是本王的人。” 怎么可以。 在危险突发的一瞬间,拉着别的男人当街疾跑。 第9章 “滚出去。” 孔妙禾看着眼前的男人。 一双如墨的双眸因染上怒意而在漆黑的夜里也有某种不可磨灭的光,他紧蹙着双眉,手下的力道也比平时大上许多。 孔妙禾被迫与他对视良久,动弹不得。 她艰难地动唇回答:“阿禾…只是拉错人了。” 晏子展眼中怒气未消,反而又添了几分审慎。 “拉错人?”他沉声问。 手上力道渐消,在给孔妙禾一个解释的机会。 “是呀,本来王爷就在我右手边,我就下意识拉着王爷跑。” “谁知道,跑着跑着发现竟然是贺先生。” “这才想起来——” 她伸出手来,握住晏子展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轻而易举将晏子展的手拿开,却不松手。 她握着晏子展的手,嘴角含笑:“王爷看到方姑娘受伤,话都未说完就跑了。” 晏子展任由着孔妙禾拉着自己,他的目光渐渐放缓放柔。 忽地化作嘴边一抹淡笑:“你这是责怪本王?” “阿禾不敢。”孔妙禾眨了眨如月的双眸,轻轻晃动了一下晏子展的手。 “你——”晏子展轻笑,一个字轻轻溢出唇边。 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喊声。 “子展兄!” 在听清声音的一瞬间,晏子展十分自然地甩开了孔妙禾的手。 抿了抿唇线。 孔妙禾动了动手指,之前的触感似乎还停留了一秒。 她看着晏子展转身向方婉宁走去,轻轻冷笑了一声。 方婉宁明明喊得是晏子展,偏偏要越过晏子展的肩,探头瞧了瞧身后的孔妙禾。 方婉宁浅笑着,端庄地向孔妙禾问候:“阿禾姑娘可有受伤?” 孔妙禾对原书中的女主角孔妙禾没有任何意见,因此也没有理由对她不理不睬。 她笑着回答:“没有,多谢方姑娘挂念。” 方婉宁点点头,这才偏过头,直接拉起了晏子展的右手。 “子展兄,阿禾姑娘已经找到无碍,你快快去包扎一下,否则你为了婉宁而无故受伤,婉宁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孔妙禾微怔,这才注意到,晏子展刚刚一直将滴着血的右手微微负于身后,她竟未察觉。 方婉宁两弯细眉拧在一处,嘴角下垂着,像是十分过意不去。 孔妙禾冷眼看着。 看到不远处将马匹停顿好,走过来的太子晏齐礼。 晏齐礼人未走至跟前,朗声说道:“婉宁所言甚是,皮外伤倒是不要紧,但子展兄还是应该赶紧包扎处理一下。” 晏齐礼走至方婉宁身侧,低下头朝她笑了一笑。 又伸出手来,轻轻挽了挽方婉宁散落的鬓发。 目光缱绻,说:“否则婉宁当真要惦记许久了。”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旁若无人的亲昵,令方婉宁微微红了脸。 她低了低头,带着小女子娇俏的语气,嗔道:“殿下!” “您又打趣婉宁了。” 孔妙禾在身后默默看着,顺便恶趣味一般地欣赏了一番晏子展的表情。 他方才还对着方婉宁柔情似水,而后看着方婉宁与晏齐礼含情脉脉的模样,他的一双冷眸像是能凝出一柄冰刀似的。 多可笑。 这个男人前一刻还在质问她为何拉着别的男人。 而自己,却堂而皇之,在危险的时刻,下意识为保护自己的白月光而受伤。 孔妙禾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附属于他的物品,他要她绝对的忠诚。 他对她只有可怕的占有欲。 孔妙禾欣赏了半晌,冷笑了一声,差点没来得及收整起自己看戏的表情。 就听见晏子展冷冷说道:“阿禾,回府。” 孔妙禾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晏子展竟然叫她“阿禾”。 她慢腾腾走了过去,低声说着:“是,王爷。” 而晏子展,在与方婉宁和晏齐礼告辞之后。 堂而皇之地,牵起了孔妙禾的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孔妙禾掀开车帘的时候,歪了歪头,对上了不远处,方婉宁错愕而又探寻的目光。 孔妙禾默默收回视线,走进车内坐稳时,晏子展宽厚的手掌仍包裹着她的小手。 她眉心一跳,淡淡提醒:“王爷,方姑娘已经看不见了,这手……” 马车缓缓启动,密闭空间里,将刚刚的一切混乱都隔绝在外。 孔妙禾能嗅到一阵熟悉的檀木香,与散发香气的主人一样,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 她忽地感觉整个马车车厢似乎缩小了似的。 她久久没得到回复,身子未动,只微微侧了侧头。 正好撞进晏子展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 他看了她半晌,像是欣赏她的反应,想要找出什么漏洞似的。 而后,缓缓松开了手。 他冷然出声:“你倒是掂的清自己的身份。” 孔妙禾微哂,低了低头:“阿禾自然谨记。” 她微微将头侧向窗外,对于今晚的修罗场戏份,有些久违的疲惫。 她看着繁华的花灯街被一个盗匪搅弄得全然没有之前的模样,颓然而混乱。 心里也像有什么线拉扯着,有些莫名的焦灼。 她今夜所行之事,是改变书中的剧情。 令太子这一支的礼部免受革除之罪,这是她获取晏子展信任的第一步。 她绝不可能坐以待毙,等待晏子展对她施舍一点对替身的怜爱。 她必须要在他面前大放异彩,最次也要让他明白,她有用武之地。 她想慢慢卸掉晏子展的防备,再出其不意。 总有一日,她能逃离晏子展的身侧,她坚信。 - 正月十五,都城虽已停雪,夜晚的风仍有些凛冽。 两人下了马车,晏子展右手臂流淌出的血似乎都有些凝固了,呈现出暗红色。 孔妙禾多看了两眼。 两人沉默地走回院子。 韩尧早已在院门口等候,甫一见到晏子展,就注意到了晏子展手上的伤。 “王爷,你这伤……” “站住。” 晏子展没有理会韩尧的关切,反而是冷冷叫住正准备迈步开溜回偏院的孔妙禾。 孔妙禾身形一顿,转过身来,十分诚恳地道:“阿禾就不打扰王爷疗伤了,王爷早些歇息……” 晏子展凤目微挑,显然对孔妙禾的说辞并不满意。 他走上前来,忽地温柔地拍了拍孔妙禾的头。 而后,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利落地将孔妙禾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卧房走。 “韩尧,退下。” 一边还吩咐着。 孔妙禾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偏偏她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 晏子展进了门,用腿轻轻将门带上。 孔妙禾还未分辨清屋内的熏香是什么成分,自己已然被放置在了晏子展的床上。 她慌了。 用手抵住晏子展的胸膛,急忙说:“王爷,包扎伤口要紧,包扎……” “唔……” 她话未说完,就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湿濡软糯的物什贴在了自己的唇瓣之上。 晏子展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在她身上,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他不由分说地封住了孔妙禾的唇,辗转厮磨。 不像是有情人之间的浓情蜜意,更像是对一个物品无情的掠夺侵占。 他不在乎孔妙禾的反抗,甚至轻而易举用一只手压住孔妙禾不安分的双手。 孔妙禾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双手被禁锢着,只能努力偏头,躲开晏子展。 而晏子展全然不顾,在孔妙禾的齿颊之间肆意掠夺。 两人的鼻息相融,气息紊乱。 他在感受到孔妙禾强烈的反抗之后,还轻轻咬了她的下唇。 随后,流连着,游移着,吻遍孔妙禾的下颌到颈窝的肌肤。 他用牙齿轻轻啮噬着孔妙禾颈窝的软肉。 一阵酥麻感直直蹿上孔妙禾的脑袋里,她全然忘了伪装,用尽全力挣脱开晏子展的束缚。 将他猛地一推。 “晏子展!”她没忍住,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这几个字来。 晏子展被推开到另一侧,手稳稳撑住床。 他冷冷一哂,干脆斜卧在孔妙禾身侧,虚虚撑住脑袋。 “原来你也有恼羞成怒的时刻?” “这个模样,倒是顺眼得多。” 他冷眼看着她在他面前收起自我、演戏、假话张口就来。 竟莫名有些烦闷。 她完美地演着一个合格的替身,他却觉得无趣。 孔妙禾又怒又厌恶,恨恨地剜了晏子展好几眼。 “王爷不必拿阿禾打趣。” “王爷今日间方姑娘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心中不快,阿禾明白。” 孔妙禾说罢就要起身,晏子展伸出手来一揽,将她牢牢圈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声音,缓缓地从头顶上清晰地传达至孔妙禾的耳旁。 “既然明白。” “又何故推开本王。” “你既明白自己替身的本分,自该乖乖亲近本王。” 这话说得理所应当,孔妙禾微微蹙起了眉。 像是神志渐渐回归本体,她默然收起自己的滔天怒意。 替身,好。 她舒展自己的眉眼,一边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 淡淡说:“是,王爷。” “阿禾一定好好服侍。” 晏子展却眉峰一挑,冷眼看着她将衣带解开,却将她推至一旁。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 “滚出去。” 孔妙禾默然起身,低下头,垂下眼睫,毕恭毕敬地说:“是,王爷。” …… 第10章 “若不是你这张脸,你早…… 翌日正月十六,大俞国复印开朝。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就盗匪公然出现于花灯会上扰乱市集一案之责争论不休。 皇上却只是冷眼瞧着,许久不说一句话。 正当两位臣子眼见愈吵愈烈,双份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皇上悠悠然靠坐在龙椅之上,右手拧了拧自己的眉心。 瞬息而过,皇上将一份奏本摔到地上。 天子之威,压得每个朝臣都喘不过气来。 “两位卿家稍安,且看看这份奏本。”皇上淡淡道。 奏本是御史台呈上的,弹劾京兆尹府不作为,任由盗匪在都城流窜,破坏花灯会,扰乱民心。 而昨日抓到的江洋大盗的真实身份,则是五年前的谋逆大案在逃的从犯卞诚。 御史台直指卞诚当日流窜在外,本就与刑部尚书有一定的关系,更是指出卞诚与刑部尚书柳呈书暗中有勾结,刑部尚书有包庇逆党之嫌。 刑部向来是太子党羽,一见到刑部尚书被弹劾。 太子与二皇子的党羽都站出来为各自立场申援。 一时之间,朝堂上争论不休。 皇上冷眼瞧了许久,既不询问朝臣意见,也不下定论。 似乎就是想要听朝臣们争辩。 过了许久,皇上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也有一丝疲惫。 他忽地出声:“众卿家也没争论出一个结果来。” “孙侍郎,你与柳呈书共事多年,对此事怎么看?” 孙弘济走出来,沉声说道:“回陛下,既然御史台弹劾,微臣认为此事值得一查,柳尚书也可自证清白,核实清楚总是好的。” 晏子展作为亲王,虽是虚职,但仍旧站在首列。 他不动声色地与孙弘济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仍旧不明白孙弘济所言的目的。 皇上沉吟片刻,打量着孙弘济与众朝臣。 “谋逆乃是大罪,若柳尚书确实与逆犯卞诚有所勾结,决不可姑息。” “孙卿家所言甚是,此事就交由孙侍郎与大理寺卿共同处置,太子监管。” …… 下朝后,晏子展走在最后,避开耳目。 悄无声息地,走在孙弘济身后。 他微低着头,沉声问:“刚刚在殿上为何?” 孙弘济与柳呈书不仅仅是共事多年,同为太子党羽。 孙弘济的小妹更是柳呈书的儿媳,有着一层姻亲关系。 按理按情,孙弘济理应与太子党羽的其他官员一样,力挺柳呈书清白才是。 孙弘济没有回头,尽量不动唇地小声说道:“此处不便交谈,王爷稍安。” 待出了宫,二人仍旧一前一后在酒楼汇合。 “是太子殿下幕僚贺兴先生昨夜的一封手书。” 孙弘济拿出一封手书,摊在晏子展面前。 “我细来想想,确实不可鲁莽行事。” “此事定是二皇子所为,为的是拖柳尚书下马,再举荐他的人登上尚书一位。” “对方必定准备充足,否则事关谋逆,断不能信口雌黄,污蔑朝廷要职官员。” 孙弘济所言不差,当今圣上,对于党争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兴许皇上早已看出端倪,只是没有出手制止。 帝位之基在于平衡各方权势,圣上向来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圣上能察觉出此事有异,对于案件的审理,自然也有定夺。 且由孙侍郎出面言明要查处,圣上就将此事交由他办理,是一个好的契机。 孙弘济笑道:“歪打正着,圣上既交付于我,我亦可盯着大理寺不暗中做手脚,两方敌对,还有太子殿下监管,此事大有转圜的余地。” 难以预料,若是孙弘济也力保柳尚书,难免引起皇上猜忌。 若全权交由大理寺处置,身为二皇子的党羽之一,大理寺又岂能放过柳呈书。 晏子展喝了一口茶,淡淡道:“贺先生有贺先生的道理,后续若需要本王出面,派人来信。” …… 晏子展出了酒楼,回到府中,刚从马车上下来,将将站定。 隐约听见府门侍卫对家丁说:“快去给阿禾姑娘送去。” 晏子展往前走了一步,看清家丁手中拿着一封信。 他微眯了眯眼,冷声问:“何人送来的?” 家丁不敢怠慢:“太子府遣人送来的,好像是贺兴先生要交给阿禾姑娘的。” 贺兴。 晏子展回想起昨夜花灯会上种种,微微蹙起了眉。 他望了韩尧一眼,韩尧立即走上前去,从家丁那拿来了那封信。 晏子展却没有从韩尧手里接过来,似乎是不屑于查探。 只是冷哼了一声,踏入府门。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丫头,总是脱离他的掌控。 韩尧紧跟其后,试探出声:“王爷,这信……” 晏子展忽地停住脚步,从韩尧手中将信接过来。 他粗略扫了一眼,就这一眼,有什么线索跑过,他及时抓住。 孙弘济的话在他脑海里跑过,他沉吟片刻,懂了来龙去脉。 他捏着信摩挲着,对韩尧吩咐道:“退下吧。” 他径自去了偏院,孔妙禾所在的偏院。 院里梅树已栽了过来,他站在梅树下,神色不明,遥遥望向屋内。 可惜日光稀薄,室内无光,连窗上都没有她的剪影。 晏子展迈步走进屋内的时候,孔妙禾正对着门坐着,正在绣荷包。 她抬眼看了晏子展一眼,匆匆放下手上的东西,向晏子展行礼。 晏子展淡淡“嗯”了一声,打量着她。 她的目光从晏子展的脸庞渐渐下移,很快注意到晏子展手中的信。 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她悠悠笑了一笑:“王爷今日打算如何赏阿禾?” 晏子展坐了下来,接过孔妙禾递过来的茶。 却不喝,只是手握着茶杯把玩着。 “你到底想要什么?” 晏子展眼底闪过一丝不豫,他沉声问。 孔妙禾收敛了笑意,饮了一口茶,淡淡望向晏子展。 “既然和王爷讲情面不划算,那阿禾只是想做个交易。” 晏子展冷冷看向孔妙禾,将信轻飘飘丢至桌上。 他叩了叩桌面,轻轻一笑:“你以为你是想和谁做交易?” 他没了耐心,即使他明白今日朝堂之危确实是孔妙禾提点贺兴才有的局面。 可他每每看到孔妙禾那滴水不露、胸有成竹的表情,就觉得烦闷。 他长大到十六岁,能脱离他控制的事物,向来只有一件。 就是对方婉宁的感情。 而现在,孔妙禾成了第二个不可控。 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永远不能提前想明白她想做什么。 即使能看出来她在他面前,没有一刻钟是真实的。 他却无能为力。 既不能处罚,又不愿丢弃。 他恨这种感觉。 两人对视许久,孔妙禾始终一副不卑不亢不肯低头的模样。 晏子展站起身来,即使心中再想知道答案,也不愿意在她面前停留一刻。 眼见着晏子展就要踏出屋门,孔妙禾在身后悠悠然开口。 她喊他:“王爷。” “日后这样的事还有许多,阿禾能为您和太子殿下避开许多风险。” “这一次,您不相信阿禾,认为是巧合也好,运气也罢。阿禾总能证明给您看的。” “您需要阿禾的相助。” 你想要太子晏齐礼登上皇位,我可以帮你。 你想要方婉宁坐上后位,我照样可以实现。 我要你不得不承认,不论是做方婉宁的替身,还是权谋上的助手。 你永远需要我。 晏子展眉心一跳,同时一阵气血上涌翻腾。 他利落地转身,在孔妙禾身前站定。 他一勾手,轻轻巧巧将孔妙禾拉进他怀里。 他扶着她的腰身,逼迫她紧贴着自己。 另一只手则用力地将孔妙禾的下颌攥住。 她被困在他怀里,更被迫用一种别扭的姿势仰视着他。 “记住——” 他眸中闪过一丝怒火,说:“若不是你这张脸。” “你早就死了千万遍。” 言罢,他又狠狠地甩开孔妙禾。 猝不及防的,她的腰窝撞到桌子边缘,用手扶住桌面才堪堪站稳。 她忍耐着,舔了舔下唇,应道:“阿禾自然明白。” 若不是仗着她长得像他的白月光方婉宁,她也不会如此肆意妄为。 晏子展将手负于身后,一哂:“什么交易?” 孔妙禾收整好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得一字一句说:“阿禾想要自由。” “出入王府的自由。” “与此同时,阿禾一定会尽心为王爷分忧,阿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会助王爷达成目的。” 她深深地望进晏子展眼里,在告诉他,她清楚他想要什么。 晏子展却没有应声,他的凤目微敛,写满了不信任与疑虑。 孔妙禾勾了勾唇角,笑:“王爷不必担心,阿禾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方式离开王府。” “再者——” “您派滕英看着阿禾,还怕阿禾跑了?” 晏子展被这几句话戳得心中一跳。 他会怕她跑了? 可笑。 他求而不得的,只有一个方婉宁罢了。 而她孔妙禾,也妄想令他失控? 只一瞬,晏子展收起了眼里的所有情绪。 云淡风轻的,像是有些疲惫的。 说:“准了。” 他离开屋子的第一眼,就瞧见院西角的那株雪梅。 他遥遥看着,听见孔妙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信誓旦旦的。 “王爷安心,阿禾不会让您失望的。” 失望? 他何曾对她有过什么期望? 第11章 “高兴成这样?” 虽然晏子展仍旧对孔妙禾冷冰冰的,甚至似乎由于这桩交易,他更是不乐意见孔妙禾了。 但孔妙禾乐得其所,正好如此一来,可以避免晏子展哪天突然发疯了又像那日一般对她做出什么亲昵举动。 她答应的事她还是要做到,照例每日勤勤恳恳去书房。 晏子展不见她,她要么直接在门口喊,要么有重要事宜就交代给守在门口的韩尧。 而晏子展许诺了她的自由,也做到了。 她日常可以自由出入府门,只是滕英一直在暗处跟着她。 她想要弄清楚身上的毒的解药的事,只能暂缓,再等机会。 关于刑部尚书柳呈书与逆党余孽卞诚私下勾连的案子,她有印象。 这本是二皇子做的一个局,看似矛头指向刑部尚书柳呈书,然则是为了拖孙弘济下水。 谁能想到,柳呈书蛰伏多年,看似衷心站在太子的队伍里,实则是二皇子的党羽。 也没有人能想到,有姻亲关系的孙弘济与柳呈书两人,竟然站在不同的立场,一个支持太子,一个拥护二皇子。 而原书中,没有孔妙禾的干扰,晏子展以及太子的幕僚都未察觉出柳呈书的异动,为此事担忧不已。 各个全力维护柳呈书,被反将一军。 最后矛头直指孙弘济。 呈在圣上面前的结果便是,孙弘济陷害污蔑朝廷重臣与逆党余孽有勾连,监守自盗,不仅被撤职查办更被株连。 连带着许多站在暗处的太子党羽都浮现出水面来,二皇子举荐自己的人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稳赢了这一局。 然而现在有预知剧情的孔妙禾在,二皇子这一局便是白设了。 她一向守信,既然是做交易,必然尽心尽力帮助晏子展与太子。 这案子倒也不难办,也不是很难察觉出端倪。 像晏子展这样的聪慧人物,只需要孔妙禾的信息提点一二,他就能看清整个局势。 也能小心避开二皇子埋下的陷阱。 过了小半月有余,案子了结。 太子一方不仅保住了刑部侍郎孙弘济,更是由于提前识破,做出应对,直接坐实了刑部尚书柳呈书与逆党余孽勾连的罪名。 而孙弘济更是由于案子办理地出色,引起圣上的注意,直接被提拔上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太子党羽不仅没有损失,反而颇有收获。 传言,二皇子为了这一局的失利,闭门在府好几日,十分消沉。 而大获全胜的太子晏齐礼则十分振奋。 这一日,甚至带了礼物,亲自拜访王府。 晏齐礼与晏子展虽是叔侄辈分,到底年龄相隔不多,又是一同长大的关系。 在旁人看来,两人亲近些本也合情合理。 因此不显山不露水的王爷晏子展与太子晏齐礼之间来往密切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也没有人能想到,只占了一个闲职的王爷晏子展实则是太子晏齐礼最重要的幕后拥护者。 两人并不避讳来往,晏齐礼登门拜访自然也没藏着掖着。 只是不巧。 “阿禾姑娘出府了?”晏齐礼讶道。 “是出去执行任务吗?” 晏子展拿起晏齐礼送来的小腕弩,在手中把玩着。 听了晏齐礼的话,一哂:“她那个三脚猫功夫,能给她派什么任务?” 晏齐礼没再追问,只想着孔妙禾兴许是办什么传递消息的差事去了。 他走到晏子展身后,看着晏子展将腕弩装在右手手臂上,抬起手臂来,微眯着眼瞄准。 “怎么样?这小玩意儿还不错吧?据说是达贡的制弩匠人所制,我花了些功夫才得到的呢。” 晏子展点了点头:“是不错。” “我想着既然阿禾姑娘是暗卫,兵器她总能用得上,王府也不缺什么上好兵器,倒是这腕弩做工精良又便于携带,正好送给阿禾姑娘。” “这一次,可全靠她的消息,我们才没中二皇兄的圈套。” 晏子展挑了挑眉,像是对这个说法不甚认同。 他轻轻勾起一边嘴角,摇着头:“这小玩意儿送给她,算是浪费了。” 晏齐礼没明白这话的含义,正微怔着不知如何接话之际。 不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晏子展瞄准着,听着声音,按下了腕弩的扳扣。 淡淡地说:“你等的人回来了。” 三柄短箭齐发,破穿空气,朝前穿梭而过。 孔妙禾刚刚踏进院门,便看见三枚短箭齐齐朝她而来。 她慌了神,一时之间反应的速度还没有箭的速度快,只来得及后退几步。 箭破空而来,向上飞跃而后又呈落地趋势。 最后,堪堪停留在距离孔妙禾鞋尖几寸之处,稳稳地插进青石板的泥土缝隙里,微微摇摆着。 孔妙禾心刚刚定下来,抬眸就看见晏子展似笑非笑,气定神闲地站在几尺开外。 孔妙禾:…… 她忍住想要将地上那三柄短箭扔回去的强烈冲动。 上前走了几步。 乖乖行礼。 “太子殿下。” “王爷。” 晏子展只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 反而是晏齐礼笑了一笑:“阿禾姑娘来得正好,这次多亏你的智谋,我特意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来,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孔妙禾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这才注意到那三柄短箭竟出自于晏子展手腕上的精巧的腕弩。 晏子展注意到她的眼神亮了一亮,不动神色地将腕弩取下来。 也不递给她,反而直接拉起孔妙禾的手,亲自将腕弩戴在她的手腕上。 一旁的晏齐礼看着二人,笑了一笑,只说:“对,阿禾姑娘快试一试。” 孔妙禾跟着师傅学武,主要是基本功以及练剑。 因此她对弓弩一类,一窍不通。 她由着晏子展亲自给她带上腕弩,只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而晏子展似乎全程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是站定在她身后,忽地抬起她的手来。 以在身后环着她的姿势,一只手轻轻抬起她装好腕弩的那只手腕。 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扣动扳机的的右手。 他微微俯下身来,孔妙禾能闻见他身上的檀木香,清清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她身后。 而后,她感觉到耳边一阵热意。 晏子展几乎是贴近她的脑袋一般,教她瞄准。 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在她耳畔无比清晰:“认真看前方。” 孔妙禾有些抗拒这样的亲昵,微微向另一边躲闪着。 而晏子展看清她的小动作之后,挑了挑眉,直接放下左手揽住她的腰身。 令她无处可逃。 “放。”他淡淡出声。 下意识地,孔妙禾扣下了手上的扳机。 三柄短箭呼啸而出,然而射程不如刚刚晏子展的三柄箭的一半。 并且四下散落着,甚至有一支根本不能立住。 孔妙禾皱了皱眉,这才回忆起来。 晏子展看起来清风霁月,但实际上兵法武学他也是强项。 他在十五岁那年,跟着镇国大将军出兵达贡。 作为副帅,与主帅将军配合得当,大获全胜。 在那一场战役中,他年纪轻轻就展露出带兵领军的惊人才能,连主帅镇国大将军都赞不绝口。 甚至班师回朝复命当日,镇国大将军就举荐晏子展在军中任职。 然而这一役,打响了颐亲王晏子展的名声,却击中了当今陛下心中的忌惮之心。 他神色凝重,不仅没有采纳镇国大将军的谏言。 更是干脆给了晏子展一个闲散官职,架空了颐亲王的权利。 他也从此失去了去沙场上展现能力的机会,男儿保家卫国,热血疆场从此与他无关。 而书中寥寥几笔曾记载过,晏子展最擅长的兵器便是弓箭。 孔妙禾发出短箭之后,晏子展便松开了揽住她腰身的手,微微后退了几步。 轻轻一哂:“这弩,给你也是无用。” 孔妙禾有些泄气,一时没忍住,回过头去,满含怨念地看了晏子展一眼。 反而是一旁的晏齐礼笑了一声,站出来打圆场:“子展兄太过严苛了,以子展兄的身手,这弓弩一物,恐怕无人能胜。” “阿禾姑娘喜欢吗?喜欢便留下好了。” 孔妙禾不理会晏子展眼神里的冷嘲热讽,轻快地向晏齐礼行了一个礼。 笑得灿烂:“喜欢得很,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晏子展看着她扬起的笑容,在无人察觉的时候,轻轻弯了弯嘴角。 嘴上却还是说:“高兴成这样?。” 孔妙禾没理会。 晏齐礼忙又对身侧的侍卫低语了一句什么。 侍卫拿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毕恭毕敬递给晏齐礼。 孔妙禾这才看清,盘中所承之物,是一件藕色锦缎裙。 “婉宁听闻阿禾姑娘相助,特意为阿禾姑娘挑选了一件衣裳。她是女子,出行多有不便,因此就由我转交了。”晏齐礼朗声道。 孔妙禾微怔,从侍卫手中接过衣裳,低声道了一句谢。 晏子展默默看着,说:“她如何衬得起这件衣裳。” 言下之意,这件衣裳送给孔妙禾也是浪费了。 那可不是。 这藕色的衣裙,只有他的心上人方婉宁才配得上。 她孔妙禾,一个粗劣替代品,根本不配。 孔妙禾强忍着,挤出了一个笑容。 “方姑娘如此费心,怎敢拂了她的好意呢?” 她如此说,晏子展自然无话可接。 而孔妙禾礼也收了,晏子展的冷脸也看得够多了。 她赶忙告退,晏子展垂眼看她,没有阻拦。 孔妙禾退下之后,晏子展望着她离开背影微微出神。 一旁的晏齐礼笑出声来,像是忍耐许久。 晏子展莫名:“?” 晏齐礼搭上晏子展的肩,笑道:“子展兄虽不常与人亲近,但待人一向宽厚,对待手下更是信任尊重,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子展兄如此刻薄刁钻,当真是有趣。” 晏子展被他说得眉心一跳,似乎不愿意承认。 “对待榆木脑袋,我向来如此。”他苍白辩解。 晏齐礼却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笑意促狭:“我看只有面对阿禾姑娘的时候,子展兄才会有这样的一面。” 晏子展微微蹙起眉来,也不愿意再谈,就要转身。 却被晏齐礼拉住。 “子展兄,届时春日围猎,定要带阿禾姑娘同去。” “你若是不肯带,我亲自带阿禾姑娘去,坐我的辇车。” 晏子展淡淡出声:“带那丫头作甚,她只会惹祸。” “就如此说定了,你不带,我亲自带去。” 晏齐礼笑着,轻快地拍了拍晏子展的肩膀。 “只有阿禾姑娘在的时候,我才能欣赏到子展兄与众不同的一面。” 晏子展:…… 他的眉头又锁了几分,不愿意承认,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那个丫头。 刁钻任性,又不知礼数,甚至整日虚情假意,他根本难以看清她的真面目。 就这样一个顽劣女子,有什么值得他另眼相看的。 就这么说服着自己,他轻笑一声。 终究不过是。 因为她与婉宁有几分相似罢了。 否则,偌大的王府里,绝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 夜里。 孔妙禾一回到屋里,就将那件藕色锦缎裙丢进了衣柜里。 她拿着腕弩把玩着,忽地听见有人在扣门。 她懒得将腕弩取下,应了一声“来了”,便打开了屋门。 入眼却是侧身而立的晏子展。 他垂眸,扫了一眼孔妙禾手中的腕弩。 笑容里有几丝讽刺:“就这么爱不释手?” “这是阿禾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就是爱不释手又怎么了。 晏子展负在身后的手抬了一抬,一个银色的物件在孔妙禾眼前闪过。 她伸手去接,却是一柄做工精细,嵌着宝石的匕首。 晏子展斜睨了她一眼,声音如常:“赏赐。” 孔妙禾抱着匕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晏子展已然转身,他的声音消散在一缕夜风里。 听不出情绪。 “这匕首是西和国进献的贡品,全天下只有这一把。” “半月前本王便备好了,记住——” “这才是你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第12章 “你别动我脑袋。”…… 春寒料峭。 街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穿着春衫的女子,但清晨日落,没有太阳的时候,整个都城仍旧有些寒意,一点点侵袭。 孔妙禾今日扮了男装,正出了屋门,在门口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望着地上自己被拉得颀长的影子,淡淡出声:“滕英。” “我今日就是去荣禹阁听听书,其他地方不会去的——” “要不,你就别跟着了?” 她跟滕英打着商量。 滕英跟着孔妙禾有一段时日了。 虽然由于他高超的轻功,孔妙禾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但毕竟监视孔妙禾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孔妙禾明白以滕英的性格,自是早已觉得无趣。 所以她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听曲儿喝茶的时候,置买物品的时候,总会视若无人仿佛对着空气,说上那么几句话。 滕英起初也不搭理她。 慢慢地,也偶尔会回复一两句。 甚至于有时候他心情好,还能现身为选择困难的孔妙禾出出主意。 于是在听了孔妙禾的交代之后,滕英风一般地陡然现身。 眼皮耷拉着,很没有神采的,恹恹说道:“不可。” 他也不是没有请示过晏子展。 晏子展给孔妙禾出入府门的自由之后,孔妙禾几乎日日上街。 但似乎真的只是找事情打发时间,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更没有与什么人偷偷联络。 但晏子展依旧不允许滕英停止监视,甚至嘱咐他不可大意。 王爷的命令,他不得不从。 即便他真的对这份差事十分不满意。 孔妙禾了然,也没有多言语,只是笑了笑。 “那你也别在屋檐上飞来飞去了,干脆跟我一起去听书罢,解解闷。” 孔妙禾说到做到,这一日果然只是在茶楼里坐了半晌。 但她绝不是只是嫌王府闷所以日日出门找乐子。 她明白,滕英就算看起来与她越来越熟稔,但他始终忠于晏子展。 若她真的有什么小动作,滕英二话不说就会禀告给晏子展。 她从晏子展那里换取自由出入府门的条件,最主要还是想要找个机会弄明白她身上的毒。 是否有什么解药可以自己去配。 她想要逃离晏子展,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阻碍,便是身上的毒。 也是她不论如何计划,必须要解决的一件事。 她常去一些热闹的地儿,一是因为她不能当着滕英的面就去寻访名医暴露目的,而是因为市井之中消息流传地快。 特别是听书的茶楼,她总能等到对自己有益的信息。 这一日,她就穿着男衫,状似随意地靠在茶楼椅背上。 她右手伸长了搭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一只腿跷在右腿膝盖之上,还学着市井中的男子,微微抖动着。 滕英为此,没少向她投去古怪的目光。 平日里在王府里,在王爷面前,这个女子倒还算知礼温顺。 怎么出了府门,成了这副模样。 她余光瞥见了,却不看滕英,只是淡淡出声:“你再不认真听,可就听不懂了。” 滕英默然,喝了一口茶。 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讲着去年皇家春日围猎的趣事。 都城之中,天子脚下。 离皇室宗亲越近,布衣百姓就越对皇室秘辛感兴趣。 因此此刻,各个满面红光,伸长了脖子,仔细聆听着。 “诸位可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是哪一位娘娘吗?”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青衣男子一哂,张口吐了瓜子壳,慢腾腾说:“这谁不知道,陛下最宠爱的自然是皇后娘娘。” 孔妙禾若有所思,看着说书先生卖弄一般,摇了摇头,又滑开折扇,笑了笑。 “非也,非也。” “这些都是假象。”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琴瑟和鸣,凤凰于飞。 大俞国的一切盛典,圣上身侧永远坐着端庄大气的皇后娘娘。 陛下尊重、嘉赏皇后娘娘治理中宫的能力。 而皇后娘娘也不负皇恩,德才兼备,母仪天下。 说书先生却笑得神秘:“陛下自然宠爱皇后娘娘,但陛下其实最宠爱的妃子乃是七皇子的生母,姝嫔娘娘。” 底下嘘声一片,甚至有听客瓜子都还未过嘴,直接丢了一把在地上。 “可拉倒吧您,在这故弄玄虚。” “你自个儿也说了,这姝嫔娘娘只是一个嫔,都未曾列级妃位,何来的天子宠爱?” 说书人却不恼,面带着笑意,缓缓摇头。 孔妙禾也听了进去,连带着嗑瓜子的动作都不自觉放缓了起来。 她听见说书先生悠悠然说到去年春日围猎的一件奇事。 说是天子出行,因众皇子随行参与围猎,因此陛下干脆带了各位皇子的母妃一同前往猎场行宫。 大俞当朝,除去早夭的嫡皇子,总共四位皇子,两位公主。 随行妃嫔四人,只有七皇子的母妃姝嫔娘娘只是嫔位。 姝嫔娘娘没少在私底下听见宫婢们的议论,可她安分守己,又温良贤淑,只当做没听见,只想着如何照顾好年幼的七皇子。 圣上看似对姝嫔冷落,对七皇子也不甚亲近,旁人只道姝嫔不知争圣宠,圣上冷落也是自然。 却没成想,围猎途中,暴雨下了两夜,姝嫔旧疾复发,却不敢宣太医。 第二日清晨,陛下才得宫婢来禀,当即脸色铁青。 说书先生只说这是贴身宫婢传出来的,亲眼所见陛下抱着奄奄一息的姝嫔,急得焦头烂额,将随行的太医们呵斥一通。 奈何姝嫔拖了一夜,病情危急,太医们居然也束手无策。 “天子大怒,当即就宣太医令即刻前往围猎行宫,片刻不能耽误。” “可即便太医令快马加鞭,从都城赶至行宫至少需要两日。” “众人惴惴不安,奇就奇在,行宫之后,平南山前,云雾缭绕间,竟浮现出一座山腰小屋。” “天子行宫前后,不许平民扰驾,太子立即派人前去查探。” “各位瞧瞧怎么着?” “竟带回了一个医女,那医女妙手回春,治好了姝嫔娘娘的病。” “陛下不但没有治罪,更是将医女留在姝嫔身边照料姝嫔,封了品级。” 说书先生卖弄半天,半遮半掩将故事讲完。 孔妙禾微微皱了皱眉,丢下手掌心的一把瓜子。 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碎屑,对滕英道:“听完了,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茶楼,还能听见遥遥的几声。 “这不瞎扯呢吗,就算圣上关心姝嫔病情,这能算上什么?” “怎么就说姝嫔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呢?” 孔妙禾淡淡一笑,神色不明。 可不就是。 多可笑,竟会有人认为宠爱是平素不管不问,垂死之际的几分怒意。 天子的心思,常人如何能猜透? 感情这件事,又岂不是只有当事二人才明晰。 任何证据推演,都不能得出谁爱谁的结论。 - 春日围猎出发的那一日。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从东城门逶迤而出,号角连天,彰显皇家权贵。 孔妙禾天未亮就起了床,此刻坐在马车内一阵阵打呵欠。 眼皮也耷拉着,一双杏眼有些迷蒙,失去光泽。 晏子展自然没有真的让这个丫头去乘坐太子的辇车。 因此他提前三日就告知孔妙禾要同去围场围猎,此刻也端坐在她身侧。 孔妙禾穿着藕色的绸纱对襟上襦,襦裙则高高束于胸前。 清晨温度低,她又随意地搭了一件深藕色披帛。 藕色披帛松松垮垮的,一半在她左肩上,另一半早滑落至她右臂弯。 她昏昏沉沉,浑然不觉。 可马车颠簸,那纱织的披帛一缕一缕剐蹭着晏子展的左手背。 实在是,有些异样的痒,从手背到心坎。 晏子展没收回手,只是微皱着眉,掀开凤目,低低看了一眼一旁双眼迷离,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失力的孔妙禾。 今日天气晴朗,春意盎然。 少女一张小巧的脸蛋红扑扑的,更加衬得她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晏子展低眼望去,最先注意到她小巧如白玉,又透着红润的右耳。 他不自觉目光连留着,眼底眸光深沉,弯了弯嘴角。 少女全然不知自己正在被仔细端详着,困意一阵阵来袭,脑袋更是像失重的小西瓜,一下一下点着。 她歪着脖子,先是往左边倾倒,额前的碎发也一点点倾斜,露出她微微阖上的右眼。 像是梦到了什么,她忽地舔了舔唇,砸吧着小嘴。 晏子展一怔,他见惯了像方婉宁那样的世家小姐,各个知书达理,从不会在人前露出娇憨之态。 可这丫头…… 他打量了半晌,眼瞅着孔妙禾似乎当真是睡熟了,那脑袋倾倒之势也远比之前几次要猛烈。 她身子向一侧歪去,就在要撞到马车车壁之际。 晏子展挥动衣袖,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脑袋。 孔妙禾未睁开眼,一双小手却慢慢攀爬上了晏子展扶住自己的那只手腕上。 她像是抱着自己的枕头一般,双手捧着晏子展的手腕。 梦呓一般低语:“滕英……” “你别动我脑袋。” “会长不高的。” 晏子展:…… 他眼中怒意只一瞬,漆黑的眼眸里像是燎起一簇火,却转瞬即逝。 他冷笑着,瞥着自己身侧这个不知好歹的村野丫头。 忽地默然抽回了自己扶住孔妙禾的手。 “咚。” 是孔妙禾的脑袋失去支撑,反被力道撞回马车车壁的声音。 少女被这一撞,睡意散去了一半。 一只手揉着脑袋,不满地低呼:“滕英!” “你是不是找打?” 晏子展抱袖端坐着,扫了恼怒的孔妙禾一眼。 微微,眯了眯眼。 第13章 “她有。” 颐亲王府内,屋檐上。 “阿嚏!” 滕英枕着手臂躺在瓦片上,本来惬意地晒着太阳,陡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满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 底下穿过三两成群赶去外苑练功的暗卫们。 “哟,英哥今儿这么悠闲呐?不用当‘追踪器’了?” 一个年级看起来还很小的暗卫揶揄道。 滕英正对着煦暖的阳光,眯了眯眼,抄起身侧的一块碎瓦片就扔了出去。 声音还懒洋洋的:“都说了,叫腾哥。” 这英哥莺歌,像是在叫一个小娘子似的。 那碎瓦片扔的准,力道也不弱。 但小暗卫侧身躲过去了,脸上促狭的笑容却没散去。 身侧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暗卫拍着小暗卫的背。 “你可别给腾哥添堵了,腾哥是懒得收拾你,真要打起来,你是腾哥的对手?” 一群暗卫这才哄笑着,离开了滕英的视线。 颐亲王府培养的这一批暗卫,以韩尧为首,滕英与姚集为副,平日里训练有素,管教颇严。 这是趁着王爷出府围猎,难得他们闲散些。 韩尧走在最后头,倒也没出声制止。 他抬眼望了一望屋檐上的滕英,笑道:“我怎么瞧着,王爷难得许你休沐,你倒不是很欢喜?” 可不是,他空有一身本领,闲散几个月没有正经差事。 好不容易听闻春日围猎,男儿热血,想去围场上一展英姿。 王爷直接给他准了假,不让他继续跟着孔妙禾了。 这围场,他也去不得了。 滕英轻嗤一声,动了动嘴:“整日里,不是监看那个小丫头,就是无所事事。” “我都要闲出病来了。” 韩尧笑着摇了摇头,不与滕英分辨,径直穿过了长廊。 滕英眯着眼,见着涣散的日光中央,有着一个耀眼的小光圈。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马车内,孔妙禾揉着脑袋,不满地控诉着。 陡然感受到一只微凉的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晏子展的手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指腹以及掌心似乎因为练武而留下茧,膈地孔妙禾生疼。 他坐得挺拔,左手攥住她的下颌,右手却支着车壁,握拳撑住自己的脑袋。 他侧脸看向她,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带着危险的目光停留在孔妙禾身上。 “你好好看看,本王是谁。” 孔妙禾的睡意顿时全消散了个干净,眼中露出了惊惶与错愕,却转瞬垂下鸦羽般浓密的眼睫。 “阿禾错了,王爷。” 她顺从地认错,又大胆地握住晏子展还停留在她下颌的手。 那丝错愕与害怕消散得了无踪迹,她扬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轻快又带点撒娇的意味说着:“王爷许久不带着阿禾出门了,阿禾一时没反应过来。” 像只讨宠的小猫。 可晏子展却只是抽回自己的手,冷冷的目光也随之收回。 他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好好坐着,别乱动。” 却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孔妙禾在心底里做了一个鬼脸,却不露痕迹地坐正,拉拢了自己身上的披帛。 这个臭脸王爷,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在他身边了。 - 在禁军的护送下,围猎的皇家仪仗足足行走了三日。 终于在这日午时过后,到达围场。 按照旧例,圣上与陪行皇子后妃理应入住行宫。 但陛下见春光明媚,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多余的云彩,龙颜大悦。 当下敲定,就在行宫前的平原上安营扎寨。 大俞国的每一朝皇帝,几乎都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上过战场,浴血奋战过。 皇家祖训更是告诫后辈子子孙孙,武学不可懈怠,兵书不可不读。 因此当朝天子,看着这辽阔的疆域,难免心生壮阔豪情,想要展露身手。 当今圣上身体康健,正值壮年,虽舟车劳顿,却不见疲惫神情。 当即吩咐禁军统领尽快安营扎寨,明日就入围场。 天子兴致盎然,手下的臣子自然不敢怠慢。 一拨一拨的人井然有序地在平原上扎帐、生火、巡逻。 就连一些皇亲国戚都放下尊卑有序,时不时搭把手。 孔妙禾就站在不远处,跟着晏子展站在树荫底下。 看着侍卫宫婢们忙上忙下,而她却像是被下了定身咒。 更要命的是,身侧这个臭脸王爷,将臭脸主义奉行到底。 人倒是站得笔挺,却一句话不言语。 自从他从圣上那里请安归来,就拽着孔妙禾站在树荫下一动不动,漠然地看着随行之人劳动着。 晏子展不开口,孔妙禾也因为之前马车里那个诡谲的气氛,不敢开口。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看谁,谁也不搭理谁。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起来,在这明媚阳光当头的时辰,孔妙禾硬是从身侧之人身上感觉出了一丝诡异的寒气。 受不了了。 她拉紧自己身上的披帛,低低说了句:“王爷,阿禾也去帮帮忙。” 说罢,她就拎起自己的裙角,向着离她最近的那个帐子小跑而去。 说起来,明明晏子展逢人发问,都说孔妙禾是自己府上的暗卫,算是半个贴身侍卫。 偏偏出发那日清晨,吩咐春桃将她打扮成了一只花枝招展的蝴蝶。 又是梳了小丫头一般的双环髻,又是让她穿上藕色的齐胸襦裙。 还让春桃在她眉心描画了一个当朝最时兴的花钿,活像观音座前福气满满的善财童子。 她这会子小跑着,系着发带的双环髻上下摆动着,捶打着她脑袋两侧。 襦裙也随着风轻轻摇曳,实在是不方便得很。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两句晏子展,迎面追着一个小宫婢走远了。 树下晏子展未动,看着那个跳跃又动人的身影离他远去,像春日里最美丽的那只蝴蝶,轻盈又灵动,他眸光暗了几分。 姚集侍候在晏子展身侧,性子比滕英要沉稳许多,又比韩尧要更细心。 此刻他走上前去,问道:“王爷,需要属下看着阿禾姑娘吗?” 晏子展一哂,脑海里划过刚刚少女睡梦中呢喃的那个名字,眉心微微皱起。 看着她? 他让滕英看着她,结果如何? 这个丫头向来不知好歹。 他挥了挥手,转过身走了两步。 “随她去,半个时辰后把她找回来。” - 孔妙禾虽获得了出入府门的自由,可到底没有进过宫。 能够随行参与春日围猎的都是宗室显贵,各个都是生面孔。 此处虽不是都城皇宫,威严与礼制却一点没少,孔妙禾不敢肆意妄为,唯恐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什么皇亲国戚,逾距了。 她跟着一个小宫婢,一句两句地打探着。 了解到后妃们与宗室女眷的帐营设在西边,与宗室子弟的帐营有一段距离。 且戒备更加森严。 这也就意味着她想要通过闲逛或是瞎溜达就见到姝嫔娘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心里正打着算盘。 就被姚集给叫住了。 他奉晏子展之命“请”她回营帐。 姚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却不容置喙。 孔妙禾倒也明白,这个控制欲极强的臭脸王爷,断不可能放她逍遥在外许久。 没多挣扎,就跟着姚集走了。 她在姚集的示意下,掀开帐子一角。 见到晏子展在帐中悠然坐着沏茶,对面正是清风朗月的太子晏齐礼。 晏齐礼见了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来。 “好呀,皇叔还是带了阿禾姑娘来嘛。” 在天子跟前,为免逾距,出了纰漏,晏齐礼还是老老实实喊晏子展为皇叔。 孔妙禾一双杏眼微微眯起,露出一个略有些疑惑的表情。 她忙了半个时辰,整张脸蛋染着红晕,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孩童般的天真。 晏子展晃了眼,瞥了她一眼,低声道:“过来。” 在外人面前,孔妙禾一向是尽量服从晏子展的意思,顺从他。 就算是在安抚一只躁动不安的小动物一般,她一向这么开解自己。 因此,她忽略晏子展语气中那一丝不可一世的傲气,乖乖走了过去。 晏子展拉开了身侧的座椅,示意她坐下。 甚至给她沏了一杯茶,这让孔妙禾有一丝受宠若惊一般的不安。 晏齐礼拿起茶杯,微微小啜了一口,眼神却始终停留在二人身上,观察那稍纵即逝的暗流涌动。 晏齐礼看够了戏,孔妙禾桌前的茶杯也渐渐蓄满了水。 最后一滴茶水沿着杯口弹回桌面,在桌上的年轮纹理里形成一个晕开的水滴。 晏齐礼缓缓开口:“父皇下令明日就进围场狩猎,不论男女老幼,不分尊卑,尽情驰骋,一较高下。” 他望着孔妙禾一双满含秋水的杏眸,笑道:“阿禾姑娘也参加吧?” “皇叔可是围猎高手,想必府中的暗卫,即使是女子如阿禾姑娘,也与一般的宗室小姐不同。” “对了”他缓缓放下茶杯,问,“阿禾姑娘带了骑装来吧?” 晏齐礼的目光停留在孔妙禾这一身花里胡哨的襦裙打扮上,眼神里沾点笑意,仿佛在笑她这身打扮确实招眼。 孔妙禾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着自己的纱裙,有些羞赧,还快速地飞了罪魁祸首晏子展一眼。 “啊……我好像没带……” 她回着话,忽地感觉一双手骤然抚上她的腰身。 她无措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晏子展。 晏子展嘴角噙着笑,却不看她,定定地看向晏齐礼,一双凤眸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 “她有。”他笃定万分地说着。 孔妙禾一愣。 晏齐礼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没想到皇叔也有如此体贴的时候。” 语气里的促狭意味不言也明。 第14章 “便宜你了。” 晏齐礼话语里的揶揄意味太重,晏子展脸上只挂着淡淡笑意,并不作答。 “小皇子,跑慢点……” 内侍的声音就响在不远处。 几乎是同一刻,晏子展的营帐帘被一只小胖手轻轻掀起一个角来。 一个半大的男童被丝绸蒙上双眼,正伸直双手,带着笑意,一步步探索着向前走来。 这个年龄,又被内侍称作皇子。 应当就是姝嫔娘娘所出的七皇子,当今最小的皇子。 想到这一层,孔妙禾眼睛一亮,眼底似有盈盈水光。 小皇子带着雀跃的小步子,眼见着就要摸上晏齐礼的手袖。 跟在身后的内侍终于进了营帐。 见了这一幕,脸色大变,赶紧出声制止:“小皇子!五皇子不在这里,快跟老奴回去罢。” 晏齐礼和煦的笑容僵了一僵,似乎内侍脸上惊惶的表情令他不悦。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挥手示意内侍莫出声。 一边大方地牵起了七皇子的小手,温声道:“齐书在找五弟?” 七皇子人小,声音也奶声奶气的,倒没有一丝慌乱,任由晏齐礼牵着自己。 “是……三哥吗?” 旁边内侍一张脸仍旧有些惨白惨白的,心里发憷,只敢小声说着:“是太子殿下……” 晏齐礼眼中的不悦更重,他冷眼扫了佝偻着身子的内侍一眼。 却没有开口。 七皇子身为最小的皇子,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由于母妃位份太低,在宫里束手束脚。 连身边跟着的内侍与宫婢们,都早已深谙如何看人脸色,又自认自家主子就是比其他皇子低一等。 晏齐礼不希望如此。 反而是小皇子反应过来,俏皮地喊了一声:“太子哥哥!五哥在这里吗?” 孩童天真烂漫的声音具有神奇的治愈能力。 晏齐礼眉眼渐渐放松下来,轻轻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 “那齐书自己找找看?”他柔声说着。 七皇子点了点头,伸长了手向前摸索着。 一边说:“五哥?五哥你躲好了不能乱动哦,不能欺负小书的哦。” 孔妙禾眼见着小皇子向着她与晏子展的方向走来了,连忙起身退后一大步。 晏子展却稳坐如山,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没能入他的眼,他也没在意。 晏齐礼看着,忽地起了玩心,出声道:“小书就快找到啦。” 七皇子晏齐书闻言,有些兴奋地,忙上前走了几步。 在摸到晏子展的一片衣角之后,他扬起天真的笑容,伸出小手一把抱住晏子展的腿。 嘶…… 孔妙禾倒吸一口凉气。 小皇子浑然不觉,一边飞快地扯下蒙在眼上的缎带,一边高声喊着:“五哥让我抓……” 那上扬的尾音还来不及发出来,七皇子看清了自己抱着的人。 便像是喉咙里卡了一块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小奶馒头一般的七皇子,费力地仰起头,看着晏子展。 晏子展的双眸深邃,鼻梁又笔挺,眉峰凌厉,不笑的时候,整张脸就自带一种压迫感。 他这会儿被小皇子抱住了大腿,微微眯着眼。 剑眉也微微蹙起。 七皇子一下子慌了神,撒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一不小心,自己绊倒自己,摔坐在地上。 晏子展挑眉,似乎在惊讶七皇子脸上露出的惊慌神色。 站在一旁的晏齐礼和孔妙禾看了这一幕,却笑出了声。 晏齐礼扶着自己的腰,微低着头:“小书,你别怕。” “这是你小皇叔。” 七皇子晏齐书一双清澈无辜的双眼里浮现了一丝懵懂,他有些后怕地多看了晏子展几眼。 偏偏晏子展板正着一张脸。 就算太子一番介绍,他也不肯对小馒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 七皇子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用小奶音说着:“皇叔,小书冒犯了。” 晏齐礼笑着摇头。 孔妙禾看着小馒头还没到晏子展的腰身,一张圆乎的小脸上有着怯懦的神情,却还冷静出声致歉,竟有些好笑。 晏子展垂眼看坐在地上的七皇子,长如鸦羽一般的睫毛倾覆下来,消解了他五官的戾气,有点莫名的柔和。 他开了口,声音仍是低沉:“地上不冷?” “啊?”七皇子歪了歪脑袋,听懂了晏子展的话。 这才怯生生收了目光,小手掌撑在地上,颇有些吃力一般地起了身。 嘴里还喊着“嘿咻”。 晏子展狭长的双眸里不可察觉地浮现出一丝柔情,嘴角也轻轻勾了一勾。 晏齐礼走过来,扶着小皇子的肩膀,指着晏子展笑:“小书,你别怕,你小皇叔就是面冷心热,实际上可喜欢你呢。” 孔妙禾眼见着小馒头一脸迷茫,也走上前去,蹲下来,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 晏子展冷眼看着孔妙禾的的举动,却没有出声制止。 孔妙禾伸出手来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撞着胆子在小皇子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小皇子一双眼睛瞪大,像是不可置信一般,整张脸蓦地红了,显得圆润的双颊更加红扑扑的,白里透红。 他眼神迟疑着。 孔妙禾投去了鼓励的目光:“去吧,别怕。” 小皇子穿得太多,走起路来有些费力。 他眨着大大的双眼,小心翼翼牵着晏子展的衣角,奶声说:“皇叔——” 伸出小手来招了招,他在示意晏子展委身下来。 晏子展微挑眉,看了憋笑的孔妙禾一眼,没有任何反应。 小馒头不泄气,继续轻轻晃动晏子展的衣角,笑起来:“皇叔,你凑过来呀。” 晏子展没法,蹲下身来,却直接将晏齐书抱了起来。 动作过于突然,小奶馒头惊呼一声。 他滚了滚喉结,腾出手来示好一般摸了摸晏齐书的脑袋,低声说:“怎么了?” 小奶馒头听了这话,忽地涨红了脸,伸出小手来一下子抱住晏子展的脖子。 又飞速地,亲了他的脸颊一口。 “啵唧”一声,带着软糯的甜,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晏子展整个人则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身形僵硬,整张脸上的错愕表情是孔妙禾从未见过的。 她和晏齐礼两个人笑成一团。 似乎看到晏子展吃瘪发愣是这世上最好玩的事。 小奶馒头被这氛围传染,眼见着晏子展没有嫌恶的表情,壮着胆子再接再厉,搂住晏子展的脖子,说:“小皇叔,带小书去找五哥好不好呀?” 晏子展这才收起自己失常的神情,伸出手来摸了摸小皇子的头。 笑意漾在唇边,是孔妙禾从未见过的乖顺模样。 “好,皇叔陪小书找。” 他当真抱着小皇子往外走了两步,一只修长的右手轻轻抚着小皇子的后背。 他收紧臂弯,蓦地牵起一边嘴角,在小皇子耳畔低声嘱托。 他慢悠悠走着,听见小皇子兴奋地朝孔妙禾挥手说:“姐姐!阿禾姐姐也跟小书一起去!” 孔妙禾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飞速地瞥了一眼晏子展的背影。 他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头微微昂着,彰显着他从不舍弃的傲气。 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臭脸王爷,居然对小孩子一副好脾气。 她晃了神,小馒头久久得不到回应,又挥了挥攥成拳的小手。 “姐姐快来呀。” 孔妙禾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小皇子在晏子展怀里,倾身向她靠拢。 随后用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包住了孔妙禾的食指。 小皇子笑容澄澈:“我牵着姐姐走。” 站在原地的晏齐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精确得捕捉到晏子展隔开七皇子向孔妙禾投去的那一个眼神。 他笑了笑。 这画面,倒是出奇的和谐。 掀开帐帘一角,天光乍现,金黄色的日光在三人的肩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晏齐礼能看见晏子展动了动薄唇,随后孔妙禾像是气急败坏一般,脸上飞起红霞,额间的花钿生动又飞扬。 多般配,晏齐礼想。 - 七皇子如今6岁,拉着孔妙禾与晏子展玩了一下午,乐此不疲。 以至于内侍想要带着他回姝嫔娘娘的营帐之时,他一只手抱着一个人的大腿,站在孔妙禾与晏子展中间,不肯撒手。 这倒是正合孔妙禾的意思,她笑道:“那阿禾姐姐送你去找母妃娘娘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皇子扬起脸来,笑得欢快。 走进营帐群,孔妙禾果然发觉后妃所住的营帐守备更加森严,她暗自记下路线,没有多言语。 而晏子展不知道是不是乏了,任由晏齐书拉着孔妙禾在前头走着,自己落于人后,默默抬眼看着。 到了营帐前,小皇子松开孔妙禾的手,点着头:“我到啦,阿禾姐姐和皇叔回去吧。” 孔妙禾一噎,没想到陪玩了一下午,却连见到姝嫔娘娘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晏子展适时走上前一步,立于孔妙禾身侧,蓦地搭上孔妙禾瘦弱的肩。 冷声说:“小书进去吧。” 孔妙禾从掀开的帐帘一角,闻到了浓郁的药草味,眼前闪过一抹胭脂色的窈窕身影。 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她暗自叹气,转过身往回走。 却听见背后传来那声熟悉的低沉嗓音。 “就这么想见姝嫔身边的医女?” 孔妙禾迈开的步伐停在半空中,又缓缓踏在平原上。 她艰难地发声,装傻充愣着:“啊?” 晏子展大步一迈,渐渐超过她身侧,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又讽刺的笑容。 他的声音扬在风里,更显空旷。 “你的毒,只有本王能解。” 永远是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小王爷。 - 孔妙禾气归气,但并没有泄气。 春日围猎历时久,总有机会让她能接触到那名绝世医女。 她对晏子展的警告视而不见。 甚至还能顺从地接受晏子展的安排,与他同营帐而眠。 睡在他床边的地上。 那时臭脸王爷凤目微敛,语气不容置喙:“你既是本王的暗卫,睡在其他营帐,如何护卫本王的人身安全?” 孔妙禾恨的牙痒痒,明明知晓她这三脚猫功夫,断不可能护晏子展周全。 这个少年王爷的一句话,根本站不住脚。 她却只是挤出一个笑容来,恭顺地说:“是,王爷。” 翌日清晨,她还在睡梦中,就被人抽了枕头。 脑袋重重地摔向铺了一层薄棉絮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孔妙禾:…… 身侧那人却毫无悔意,还冷声冷气说:“竟有女子睡姿如此丑陋,本王当真是见识了。” 孔妙禾忍着一腔怒意,爬起身来,话还没开口。 怀里被塞了一套衣物。 她睡眼惺忪,翻看着。 是一套红色的女子骑装,做工精良。 她眼前一亮,煞风景王爷淡淡出声:“给婉宁做的,可惜她不参与围猎——” “便宜你了。” 他的眼尾上挑起一个弧度,笑容玩味。 孔妙禾:…… 手控制不住地,摸上了一旁的枕头。 第15章 “是阿禾姐姐!”…… 东方升起旭日,日光渐渐照拂的时候,整个平原就未安静过一刻。 嘈杂的声音交错不断,有马匹打着响鼻的声音,有高声阔谈的声音,也有慌乱中摔碎东西的声音。 孔妙禾穿着那一套胭脂色骑装,骑在马背上,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呵欠。 奈何她打呵欠也不能顺从本意,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不用仔细看,她就能感知到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目光。 她看了一眼左前方那个穿着月白色骑装的挺拔背影,暗自翻了个白眼。 宗室重臣中带女眷出行的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夫人小姐,鲜少有能上围场的女子。 按理说,孔妙禾虽然可以上围场围猎,但理应跟公主宗室女眷们一起去西边的小林子,能射中些小兔子就算本事了。 偏偏晏子展要把她带在身侧,又非让她穿上这一身招人耳目的胭脂色骑装。 平白无故让她成为了围场上的一个关注点。 害得她浑身不自在。 晏子展骑在马背上,全然不知身后女子的腹诽。 他性格冷,宗室子弟也鲜少与他打交道。 他看着前方三两成群的宗室子弟们聚在一处侃侃而谈,微微出神。 “皇叔!” 晏齐礼适时出声,打断了晏子展的思绪。 晏子展牵着缰绳掉了个头。 “阿禾姑娘今日打算猎些什么回来?” 却看到晏齐礼在向孔妙禾搭话。 “太子殿下可别笑话我了,我就是凑个数。” 她淡淡笑着,胭脂色的骑装衬得她的一张素净的小脸有几分气色。 晏子展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面:“倒还算有自知之明。” 孔妙禾眉心跳了两跳,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太子殿下到了,阿禾先告退了。” 她也是时候该去女眷集合的地方了。 人骑着马走远了,晏子展的目光却还流连着。 晏齐礼看在眼里,干咳一声,一副“我都懂”的表情,笑道:“走吧,小皇叔。” …… - 孔妙禾骑着马慢悠悠走到女眷们聚集的地方,却意外地,见到了被几个女子围在中央的,脸色涨红的方婉宁。 她耳边回荡起那个少年漫不经心的话语“给婉宁做的,可惜她不参与围猎。” 也不知道是他情报有误,还是出了什么差池。 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人也会有失算的时候,孔妙禾弯了弯嘴角。 “方婉宁,你来围场做什么?” 女子的声音尖刻,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是啊,你那柔弱身子,还是留在营帐里绣绣花好了。” 一阵哄笑。 能上围场的女子,几乎都是将门军侯的千金。 几个人将方婉宁团团围住,更显得方婉宁身型单薄,楚楚可怜。 可方婉宁既没有武功,又何必自我挑战,受人挑衅呢? 孔妙禾微微蹙起了眉,脑海中闪过了几个片段。 原书中对春日围猎的描述并不多,重点全在方婉宁在围场受伤,晏子展悉心照料这一情节上。 是了! 方婉宁将会在围场上受伤,而这次受伤正是由于二皇子的设伏。 这全是二皇子设的一个局。 书中对权谋之争着墨不多,她一心想着接近医女来查验身上的毒,竟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情节点。 思及此,她脊背慢慢渗出几丝冷汗。 顾不得其他,翻身下马。 “方姑娘!”她喊着。 绝不能让方婉宁上围场,否则这个局一旦做成,将会对太子大不利。 众女子各个看着孔妙禾,多半带着疑惑的表情。 “阿禾姑娘?” 方婉宁微怔,一双映有水月的双眼茫然又无辜。 孔妙禾向她招手:“方姑娘,太子有话让阿禾带给你。” 方婉宁双眸亮了一亮,走了过去。 孔妙禾扶着她的衣袖,将她牵到一旁去。 “姑娘可不要上围场呀,其他姑娘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可别上了当。” “阿禾姑娘怎么知道她们……” 方婉宁瞪大了双眼,耳根微红。 这一点倒也不难猜,方婉宁身为方府的二小姐,祖父乃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一品军侯,父亲也是驰骋沙场的二品将军。 偏偏她自小体弱,父母宠爱,便不让她习武。 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品行皆是一等,仅仅对武学一窍不通。 京中将门贵女,出于嫉妒,出于不服,一向对方婉宁这个“异类”颇有不满。 方婉宁性情虽然温婉,但不会武功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到底是将门之后,热血难凉,几个贵女几番话语一激。 她当下就决定哪怕一无所获,也不能怯于上围场。 激将法其实不敢看破,难的是视若无睹,压制自己的心绪。 孔妙禾换了个说法:“姑娘现在可是钦定的太子妃了,太子与宗室子弟在东边林场围猎,若是姑娘出了什么差错,太子殿下该多担心啊。” 念及太子,方婉宁的脸颊又红了几分,她眼底含了淡淡笑意。 低下头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慢慢勾起。 半晌,抬起头说:“阿禾姑娘说得对……” “别看啦,人家方二小姐金枝玉体的,哪跟我们这些粗鄙女子一样,人家的手是用来舞文弄墨的,怎么可能用来射箭嘛。”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怎么还瞧不起人家方大才女呢?人家舞文弄墨能夺得太子青睐,你舞刀弄枪的,嫁的出去么?” 几个贵女在不远处放开嗓门,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尖酸刻薄的挑拨话语。 孔妙禾听得都心惊,更何况方婉宁。 方婉宁一张脸涨得通红,手更是紧紧握成了拳,泛着青白色。 “方……” “阿禾姑娘不必再劝,我意已决,方氏后人,绝不会令人小瞧至此。” 孔妙禾还想再劝,接天的号角声却一阵阵响起。 她的声音悉数被淹没,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婉宁翻身上门,跟着那群贵女们跃跃欲试,出发围场。 号角声停下来,旗帜挥舞。 众人骑着马儿驰骋而去。 孔妙禾眼见着方婉宁拉紧缰绳,马儿兴奋地跑着,甚至一度超过了那几名贵女们。 只能硬着头皮,驾着马儿跟了上去。 既然方婉宁上了围场,那她止损的唯一可行之法就是保证方婉宁不受伤。 - 围猎之人尽数散去,只余尘土飞扬。 内侍小心翼翼牵着骑在小马上的小皇子,一边低声相劝:“小皇子,围场上危险,小皇子年岁不足,不去为好啊。” 晏齐书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你懂什么!我大俞的男儿各个向往围猎,我身为皇子,理应参与。” “你要么好好跟着我,要么赶紧退下。” 说着,人小鬼大的小皇子皱了皱眉。 内侍不敢多言语,只是牵着马匹向西边走去:“西边林子安全一些,小皇子定要小心。” 进了林子,晏齐书骑着马儿慢慢加速,偶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他歪头去看,树林掩映下,依稀看见一抹胭脂色身影。 “是阿禾姐姐!”晏齐书惊呼。 回过头去,内侍正费力地小跑前进。 他即刻做了决定,猛地拍了拍小马。 回过头喊着:“我去找阿禾姐姐了,你回去罢!” 内侍眼见着小马载着小皇子越行越远,自己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哭丧着一张脸,声音也起起伏伏,像被风割裂。 “小皇子……诶…小皇子!” - 进入了林子,那些贵女与方婉宁自然四下散开。 孔妙禾也轻而易举跟在了方婉宁身后。 方婉宁心中有气,一改温婉的性情,颇有些鲁莽。 骑着马儿一路加速,见着活物就取箭一通连发。 孔妙禾一开始还由着她去,也不多劝阻。 眼见着时机差不多,方婉宁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她才淡淡出声:“方姑娘,咱们慢一些吧,阿禾有些跟不上你了。” 方婉宁应了声,果然减慢了速度。 不远处传来轻巧的马蹄声,孔妙禾警觉地回头查看。 却是小皇子晏齐书。 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面上还不能有异,笑着同小皇子打招呼。 但好在,有了小皇子同行,方婉宁更不敢横冲直撞了。 干脆三个人慢悠悠地在林子里摸索着。 西边的林子果然只有一些小兔子小松鼠。 一路上能见到一头鹿都让晏齐书兴奋不已。 孔妙禾要分神与晏齐书周旋,又要观察四周的变化,心中叫苦不迭。 可不等她有所察觉,三柄箭直直朝他们而来。 孔妙禾单手抱起晏齐书,右手拂过方婉宁的腰,使得她俯身在马背上,安然躲过了这一发暗袭。 “快,去那边的石块后!” 孔妙禾说话间,箭雨下了下来。 她拔出剑护着方婉宁堪堪应付,三人成功躲在石头后。 方婉宁吓得一脸惨白,身子都止不住地发抖。 颤巍巍问孔妙禾:“这些……是什么人?” “不好说,应该是设伏在此行刺的歹人。” 孔妙禾躲在石后,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她看清了几个歹人的位置,对方人数不多。 想来二皇子想要设伏方婉宁,本也是一件易事,派出的人手自然不会多。 对方不会要他们的命,更不会要与他们鱼死网破。 二皇子要达成的目标,始终只是方婉宁受伤罢了。 孔妙禾想明白了,冷静出声:“方姑娘,快与我换一下外裳。” “你在此处,照顾好小皇子,不要害怕,我也不会有事。” 方婉宁二话不说,与孔妙禾交换了外裳换上。 小皇子担忧极了:“阿禾姐姐要小心!” 孔妙禾揉了揉晏齐书的脑袋:“放心,阿禾姐姐厉害着呢。”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其实也就会些三脚猫功夫。 她在歹人换策略之前冲了出去,咬牙拿着剑飞速地砍开射到她周身的箭。 眼见着一枚箭直直朝她的小腿射来,她咬了咬下唇。 闭上了眼。 旋即,利箭深入肌肤的痛感袭来。 她倒下身子,忍着剧痛向另一侧翻滚而去,伏在草丛间。 歹人见到她受了伤,果然箭雨弱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孔妙禾看清几个黑衣人撤离了。 剩下的事自然不必担心,他们自然会去通知太子殿下“方婉宁”受了伤。 她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而已。 “啊——” 然而,两声惊呼声交叠响起。 孔妙禾眼睁睁看着,方婉宁带着小皇子踩空。 掉进了坑里。 孔妙禾:…… 第16章 “阿禾还在底下。”…… 太阳渐渐爬高了,日光打在脊背上有一种暖烘烘的烤灼感。 孔妙禾跪坐在坑边,外裳被脱在一边,后背已经濡湿一片。 她小脸惨白,却还费劲地划开自己裙子的下摆。 撕成条,再一条条打结。 身边没有绳子,好在那个臭脸王爷送给她的匕首能派上用场。 坑有些深,她看不清楚下面的情况。 只知道小皇子焦灼地喊:“阿禾姐姐!方姐姐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呐?” 还能怎么办,方婉宁和晏齐书是因为看到她中箭才急匆匆跑来掉进坑里。 既然男主角未到,也只有她能想想办法救他们二人上来了。 眼见着绳子连得差不多了,她探身朝着坑底喊:“你们还好吗?我放绳子下来,你们抓紧了,我拉你们上来。” 方婉宁声音虚弱:“多…谢阿禾姑娘……” 孔妙禾将衣绳一头缠在腰间,将另一头抛了下去。 她系的都是死结,再者她估摸着方婉宁和小馒头不会重到哪里去,这才敢尝试着拉他们上来。 绳子抛下去不久后,她就能感觉到另一头有人在扯拽着。 她朝下喊:“小皇子!你将绳子绕在你和方姐姐腰身上,手抓紧了就告诉我。” 绳子动了又动。 过了半晌,小皇子的声音传来:“阿禾姐姐我们抓好了!” 孔妙禾应了一声,旋即后倾着身子,使劲开始拽绳子。 重倒不是很重,可她的右手臂由于发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渗血。 她身上起了一层薄汗,伤口处火辣辣地疼。 她侧过头去瞥了一眼,箭其实不深,但她不敢随意拔出。 只片刻,右手袖几乎被血水染遍。 她眉心跳了又跳,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 渐渐地,她能看清小皇子和方婉宁的轮廓了。 这才注意到方婉宁右脚踝处咬合着一个捕兽器,鞋袜处殷红一片。 她费劲地拉着,小皇子间或给她呐喊鼓劲儿。 离坑口只有几寸的距离,布条“呲啦”一声撕裂开来。 她手中蓦地一轻,眼睁睁看着小皇子惊慌失措地往下坠。 电光火石之间,她毫无防备地感受到腰间一股力,拽着她向前。 “咚。” “咚。” 两声沉闷地响声过后,孔妙禾揉着自己的膝盖,从坑底里撑坐起来。 小皇子摔坐在方婉宁腿边,见了不远处的孔妙禾。 哭丧着一张小圆脸:“呜呜对不起阿禾姐姐,小书一时情急拽了你那端的绳子。” 孔妙禾哭笑不得,可看着小馒头浑身脏兮兮的,连眼泪流下来都在圆鼓鼓的脸颊上淌下两滴黑泪下来。 不禁笑了笑,她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 “小书不哭,是姐姐没准备好,这衣服连成的绳子果然还是不够结实,不怪你的。” 两人说话间,都注意到躺在另一侧的方婉宁有些安静得过分。 孔妙禾忍住身上一阵阵的疼痛感,过去一看。 傻了眼。 方婉宁的头下枕着一块碎石,头部渗出丝丝血迹,染在石块上。 小皇子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向后摔坐在地上。 孔妙禾暗叫不好,静下心神,将方婉宁的头小心翼翼挪到自己腿上。 她探了探方婉宁的鼻息,略微宽心。 又俯下身听了听方婉宁的心跳。 还好,她长舒一口气,又抬头望着那一方蓝天。 嘴里嘀咕着:“快来啊……” “什么?”小皇子问。 孔妙禾摇摇头:“没事。” “小皇子和方姐姐在这,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晏齐书听了这话,莫名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说:“也会有人来救阿禾姐姐哒!” “我小皇叔肯定会来的!” 小馒头说得信誓旦旦,孔妙禾乐了。 也不再多说。 晏子展确实会来,但绝不会是为她。 一大一小给方婉宁的头简单包扎了一下,坐在地上两两相望。 小馒头一张脸拧巴着:“阿禾姐姐……你不疼么?” 他指着孔妙禾右臂上的箭。 “没……” 吐出一个字,孔妙禾蓦地顿住不说了。 她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连忙招呼小皇子去捡一些小石子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依稀还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和小皇子费力将小石子向坑外抛去,抛到第九个的时候,孔妙禾听见晏齐礼的声音。 “是婉宁的衣服,那边!” 不一会儿,坑口的光亮就暗了一半,依稀能看见几个凑在一起的脑袋。 晏齐礼喊着:“婉宁?婉宁?” 孔妙禾大声应着:“太子殿下!我和小皇子、方姑娘都在坑底,方姑娘受伤昏过去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站在晏齐礼身后的晏子展眼睫颤了颤,他向前走了两步,企图从黑黢黢的视线里捕捉到那抹俏丽的身影。 却什么也看不清。 晏齐礼也慌了心神,偏偏随从数人只有一根短绳,根本没办法放下去拉人。 晏齐礼:“来人……” 他号令未发,晏子展抬手轻轻扶住他肩。 “绳子给我,我下去。” 晏齐礼恍惚着,才反应过来晏子展身手了得,忙递了绳子过去,嘱咐道:“皇叔小心。” 晏子展带着绳索,沿着坑壁慢慢下沉。 他轻功也不错,仅次于滕英。 越接近地面,他的视野也渐渐明朗起来。 小皇子看清来人是晏子展,忙兴奋地摇着孔妙禾的手:“阿禾姐姐!皇叔来救你了!” 小孩子固执,像是非要佐证他之前所说的话。 是会有人担忧孔妙禾的安危,来救她的。 孔妙禾没吭声,方婉宁静静枕在她的腿上。 晏子展平稳落地,她才像背书一般说:“方姑娘先被捕兽器伤了,应该没有伤及血脉,我把捕兽器取下来了。她的头磕了石头,昏迷了过去,呼吸与脉搏还算正常,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晏子展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却看着孔妙禾的手臂,皱了皱眉。 他眼眸漆黑,像沉沉夜色。 “手怎么伤的?” “这个太复杂了,晚点再跟你说。” “太子带了禁军?”她问。 晏子展:“嗯。” 狐疑她受着伤,第一句却是问这个。 孔妙禾:“带了多少人马?” “不多,一小队。” 孔妙禾松了口气。 晏子展却继续补了一句:“从太后营帐那边支出了一小队人马。” 孔妙禾:“……” “太后有危险,你带着方姑娘走,让太子立刻返回太后营帐,埋伏在暗处,一定要护太后周全。” 她说得急,眼底里也全是急色。 他明明记得清晨她穿着骑装还容光焕发,此刻小脸却灰暗着,嘴唇也透着一丝苍白。 他心下一动。 却不问她理由,仿佛无条件信任她。 他低声应着:“好,我知道。” 孔妙禾站起身来,和小皇子合力将方婉宁放在晏子展背上。 她手臂疼得厉害,却还能沉静安排一切。 她将小皇子也挂在晏子展身前,用绳子将呈夹心状的三人固定好。 晏子展低头看她,看着她额间渗出一滴滴汗来,眼睫似乎也濡湿了,软塌塌的,心里蓦地发软。 连话也有些迟疑了:“我只带得动两人。” 孔妙禾头也不抬,做好了固定的最后一步,拉紧绳子在做检查。 她笑了一笑:“我知道啊,所以你带方姑娘和小皇子上去就好了。” 什么时候来救她,也没什么所谓。 反正她没有生命危险,更不是谁的第一选择。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眉心拧在一处。 “我就下来。”他沉声说着。 - 晏子展费力地将方婉宁和小皇子带出坑底的时候,晏齐礼看到昏迷不醒受着伤的方婉宁,整个人都慌了。 “我…我带婉宁回去。” 却被晏子展拦下,他将孔妙禾的叮嘱转述给晏齐礼。 “殿下立刻带队回太后营帐,婉宁我会带去医治。” 晏齐礼不放心,似是十分纠结。 又见着晏子展又要跃井而下,惊呼:“皇叔做什么?” 晏子展冷着脸说:“阿禾还在底下。” “我知道,可是婉宁昏迷着,皇叔若是不送婉宁去医治,齐礼如何放心?” 晏子展眼底又冷了几分,问:“我若是不带婉宁走,殿下就不肯带兵去太后营帐?” 他勾了勾嘴角,笑意里有着瘆人的讽刺。 “我……” 晏齐礼这才明白自己一时慌乱说错了话,刚想要辩解。 坑底却传来孔妙禾的呼喊:“王爷!太子殿下!你们快去!不要耽误了时辰,我伤不重,等着就好!” 晏子展望向幽深的坑底,抿紧了唇。 最终一言不发,抱着方婉宁和小皇子上了马。 他扬起缰绳,晏齐礼也带着禁军出发。 晏齐书却喊了起来:“放我下去!我要去陪着阿禾姐姐!” 晏齐书在晏子展身后挣扎着,竟自己跳下了马,滚落到一旁的草地里。 还“哎哟”叫了一声。 “小书不要下去,皇叔立刻回来。” 没由来的,晏子展没有阻拦,只是驾着马儿以惊人的速度在林子里疾驰着。 他心慌得厉害,眼前总浮现起孔妙禾那张苍白又倔强的小脸。 恨不得马儿能长出翅膀,再快一些。 …… 路程走了一半,除了身侧的姚集,他再看不见别人。 低垂着的树叶刮过他的脸颊,他蓦地勒马。 随后,他迅速下马,与姚集换了马匹。 “姚集,带方姑娘找太医去,务必保证方姑娘安危。” 他冷声说着,不过一瞬,已经掉了头。 风吹过晏子展的衣摆,身后尘土飞扬,淡去了他的身影。 姚集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他刚刚居然从自家王爷的口中听到了一丝,慌乱? 第17章 “阿禾,说话。”…… 晏子展驾着马儿飞驰,风刮过他的脸颊,甚至有一丝刺痛感。 他的手紧紧攥住缰绳,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一些什么。 脑海里。 她的手袖染红了一片,骑装不知为何穿在了婉宁身上。 沾了灰尘的中衣显得她身型单薄。 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却不在乎身上的伤,没有哭没有埋怨,只是冷静地筹划一切。 把婉宁和小皇子往他身上推,自己却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有没有人救她,好像都没所谓。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模样标志,笑容俏丽。 面对他的时候,真真假假,偶尔流露出片刻的真实,也是有小女子的天真的。 他对她知之甚多,又知之甚少。 她总在一步步偏离他为她预设的一切,他恼怒过,最终也能接受。 晏子展的脑子里纷飞着各种思绪,不知不觉,视野里出现了坑边小皇子一张稚嫩而又焦灼的小脸。 他勒马的当口,小皇子冲他喊:“皇叔!有蛇!” 晏子展飞身下马,将小皇子一把捞起。 谁料小皇子急得直拍他的手,像是要哭出来:“皇叔帮帮阿禾姐姐!蛇爬下去了。” 晏子展黑眸一紧,将晏齐书放下,沉声说:“小书等着。” 晏齐书再一眨眼,晏子展已经跃入坑里,不见人影。 他下得很急,看清孔妙禾的时候。 她正挥舞着匕首朝吐着信子的蛇扎去,刺穿蛇的皮肉,将蛇钉在地上。 她见到来人,抬起头来,笑得灿烂。 “王爷回来了啊。” 话音刚落,晏子展眼疾手快解决了还未完全咽气的蛇,又快速扶住了孔妙禾微微下倾的腰身。 她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红润的嘴唇苍白得发紫,身子甚至还在他怀里微微发颤。 他几乎一刹那就明白过来,掀开她的鞋袜。 果然在她的右脚踝处,发现了一处伤口,伤口四周已呈肿胀状。 是蛇咬的,那条蛇有毒。 晏子展迅速起身,将孔妙禾打横抱起。 她的双眼有些涣散,却没有完全昏迷。 也许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她乖乖依偎在他怀里,甚至伸出手来抱紧了他的脖子。 晏子展一怔,没有多想,便沿着坑壁,带她出去。 她声音也虚弱,头贴在他的胸膛前,说:“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是中了毒,居然糊涂到称呼他为“你”。 他没计较,沉声说:“少说话,节省体力。” 不要让毒素扩散。 孔妙禾笑容也苍白无力:“好…反正你也不爱听我说话……” 晏子展的眉皱得更紧了。 小皇子见着晏子展抱着一个人飞了出来,稳稳落地。 喜出望外小跑过去:“阿禾姐姐!” 可看清孔妙禾的脸色过后又立刻垮下脸。 “阿禾姐姐……” 晏子展低头看了怀里的孔妙禾一眼,她长睫覆下,微微颤着。 他的心也奇怪,跟着发颤。 他眸光沉静,低声说:“小书,把马牵过来。” 晏子展上了马,依旧将孔妙禾放在怀前,晏齐书乖乖坐在身后抱紧了他的腰身。 他拉起缰绳:“小书抓紧了。” 话语刚落,马匹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晏齐书紧紧抓住晏子展的腰,头紧紧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跌落下马。 孔妙禾脑袋发涨,全身开始发热,她眼前的视线开始混乱,甚至自己都开始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无意识地抓紧晏子展身前的衣衫。 一会儿感觉自己在冰天雪地里,一会儿又好像在树林里淋雨。 只有手里的这一片衣衫,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低声呢喃着:“热,好热……” 不过多久又打着哆嗦,嗫嚅着:“冷,好冷……” 晏子展分心去看她,只是把她往怀里又紧了紧。 想来也奇怪,这女子平素里牙尖嘴利,这会子在他怀里却又如此单薄。 像一张即刻能被风吹碎的纸。 她陡然安静了片刻,让晏子展没由来的心慌。 他喊她:“阿禾?” 然后低头去找她的眼睛。 马儿跑得那样快,树条打在他的身上都没什么知觉。 偏偏她抬起眼,一张小脸潮红着,一双星眸亮得惊人,眼神却涣散。 喊他:“晏子展。” 只有这一幕唤醒了他的知觉。 他心乱了一拍,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都缓和了好几分。 他低声应着:“嗯。” 不怪她逾距。 他丢失了所有感知,似乎天地之间,他只拥有怀里的这一抹明媚。 她冲着他甜甜一笑,又好像是对着他身后的空气。 目光始终没有焦点。 “晏子展,你怎么回来了?” 她软靠在他怀里,却好像固执地只问这一个问题。 他收回目光,语调温柔:“本王想回来就回来。” 她笑,像孩童一般天真:“你撒谎。” 他挑眉,不语。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柔软的发丝无意识地轻蹭着他胸口。 声音却清晰:“你是为了我——” “是不是?” 是不是? 他不知道,只是动作了僵了一瞬。 他喉结上下滚了一滚,眸色深沉似海,却不答应。 最后也只是轻轻一笑。 孔妙禾没有再追问,反而安静了下来。 连抱住晏子展脖子的双手都松了一松。 晏子展眉心一跳,唤她:“阿禾,阿禾!” 她的长睫这才扑簌簌颤动起来,迷糊糊应了一声。 晏子展极有耐心的,在她耳畔轻轻说:“乖,别睡。” 不能睡。 孔妙禾身子又抖了起来,直往晏子展怀里钻。 嘴里还含糊不清:“我…没睡…” “阿禾,说话。” “阿禾。” ……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希望唤醒她的神志。 可他是如何寡淡冷漠的人,一时之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只能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只望她能多对他说几句胡话。 孔妙禾强撑着眼皮,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好像又到了海上,海浪一阵阵拍打着她的身躯。 她抓着一只船帆,是她在浮浮沉沉间最后的依靠。 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分辨不出来。 最后蓦地笑了,那样苍凉,那样脆弱。 “晏子展。”她又在喊他。 “我在。” “其实你送的匕首……还…还挺有用的。” “你看见了吗?我用…它杀了蛇!” “我看见了。” “我一直…一直随身带着呢。” 少女的尾音上扬。 少年的尾音轻颤。 “我知道。” 他不知道她有几分真心。 只知道,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光下,他想看见她的笑颜。 他要她睁开双眼,哪怕虚与委蛇。 也要这样生动,又鲜活地活在他身边。 像春日里那只最耀眼的蝴蝶。 第18章 “救。” 晏子展抵达营帐处,翻身下马的时候,孔妙禾的身子滚烫。 他抱着她步履如飞,一双漆黑眼眸深不见底。 “宣太医令。” 他的声色如常,听不太出起伏。 姚集:“太医令正在为方姑娘医治……” 晏子展皱了皱眉,眼底浮起一丝烦躁,他飞了姚集一眼。 姚集心有戚戚焉,连忙说:“属下立刻去请其他太医。” …… 将孔妙禾放置在自己的床榻之上的时候,她的手还紧紧抓住他的衣领。 他耐心地覆上她的手,想要将她的小手拽下来。 她却嘤咛出声,柳叶眉也皱了起来。 他叹口气,向来果断利落的他,竟觉得此刻的情况分外棘手。 “阿禾。” “松开本王。” 孔妙禾整张脸红扑扑的,连吐息都是炙热的,一点一点喷洒在晏子展手背上。 她阖着双眼,倾覆下来的长睫却一直在打颤。 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他听不清。 又欺身向前,朝她凑近了些。 “你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到了她,她蓦地睁开了双眼。 一双清亮的眼眸直勾勾的,却不知道在看什么。 “晏子展。” 她失神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应着:“在。” “你要救我的……” 她语调柔软,毫无攻击性,像春日和风扫过晏子展的耳畔,有些痒意。 “救。” 他寂寂寥寥走了十多年,好不容易身边有了一个鲜活的她。 自然要救。 帘帐被掀开一角,透过一束光进来,风拂过晏子展的鬓发。 他微眯着眼去看来人。 却被一股力道拉得向前倾去。 他双手本撑在孔妙禾身子两侧,受了力,整个人不自觉向下倒去。 他看见少女的眼缓缓闭上。 随后,他的薄唇贴在一块炙热滚烫的肌肤之上。 他闻见了少女发丝上的清香,想起院子里那株雪梅。 而掀开帐帘的小皇子晏齐书,看着床榻上晏子展手撑在孔妙禾两侧。 一个吻,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孔妙禾额间。 小皇子小嘴张大着,能放进去一个小馒头。 一张圆乎乎的小脸红透了,随后别别扭扭转过了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承受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视觉冲击。 却还要体贴地站在门口,挡住身后医女的视线。 他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奶声奶气道:“小皇叔……我带宋大夫给阿禾姐姐治病来了。” 晏子展一惊,这才起身坐起来。 他不自在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滚烫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他唇上。 连带着她发间似有若无的清香,也还萦绕在他周围。 医女宋玉彤垂着头,跟在小皇子身后,进了营帐。 晏子展扫了一眼,轻笑一声。 若她知道,这个妙手回春的医女还是来给她诊治了,她该多高兴。 - 后来姚集请的太医也来了,两个大夫轮流给孔妙禾诊治。 孔妙禾手臂上的箭伤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脉,箭上也没有毒,止住血敷上药包扎即可。 但她身体里中的蛇毒就难办得多。 陈太医眉头紧锁,像是束手无策,只是捋着白胡子叹气。 “脉象不稳,毒素若是清理不干净,只怕……” 晏子展冷眼瞧着,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那就清理干净。” 陈太医只是缓缓摇头。 那医女宋玉彤给孔妙禾把过脉之后,面色也是不好。 但晏子展看得出来,她有办法。 他不理会迂腐无能的陈太医,径自走向宋玉彤。 问:“宋大夫可有方法?” 宋玉彤提起手袖在案上书写,淡淡出声:“敢问王爷,这位姑娘体内是否还有一种慢毒?” 晏子展也不回避:“是。” “那就是了。” “这蛇毒性虽强,但也并非无法可治。” “只是姑娘体内原还有一种毒,两种毒性叠加,对姑娘身体伤害极大。” “若我没猜错——”宋玉彤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晏子展,“这慢毒暂时没有根治的解药,是么?” 晏子展点点头,沉静的眸子里给人一种压迫感。 宋玉彤了然点头,说:“蛇毒虽毒尚有可解之法,这两种毒性叠加……” 晏子展修长的手放在桌案上,轻轻叩了叩。 “你要救她,宋大夫。” 他的语气平静沉稳,像是命令,又像是期许。 他答应过的,他要救她。 宋玉彤看着面前执着的小王爷,久久之后,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在医书上见过一个法子,但从未验证过,不能保证。” “那就试一试。” 晏子展沉声说道。 - 孔妙禾昏迷了两日,也烧了两日。 第一日夜里,她身上烫的像是个火炉,晏子展坐在她床前,都能感觉到她不断往外冒的热气。 两个宫婢轮番用凉水替她一遍遍擦拭身体,可似乎也没有什么见效。 那一夜,晏子展几乎没有闭眼。 她说得没错,太子及时赶到,调用人马在太后营帐四周埋伏。 果然有歹人要行刺太后,被太子当场擒获。 那几个死士一发现事情败露,纷纷服毒自尽。 他们揪不出幕后的主谋。 圣上大怒,令太子彻查此事。 好在太子赶到及时,又护住了太后周全,圣上对太子赞许有加。 …… 晴朗的日子不过维持了几日,围场下了一场春雨。 春雨淅淅沥沥,浇灭了这几日的丝丝热意。 也唤醒了孔妙禾。 她在床上悠悠转醒来的时候,入眼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在为她施针。 宋玉彤声音清冷:“姑娘莫动。” 孔妙禾乖乖的,只转了转眼珠。 认出这是晏子展的营帐,又看清帐内并无他人。 她出声问,喉咙干涩,气若游丝:“王爷…呢?” “王爷与太子殿下一同去看望方姑娘了。” 孔妙禾静了片刻,忽地笑了笑。 果然是这毒令她昏昏沉沉产生幻觉。 她竟依稀记得,黑夜帐内烛火摇曳的时候,她恍惚间看见过晏子展的脸。 她见到晏子展靠在床畔,抱着一只手微微阖上眼。 而她滚烫的掌心里,握着他如白玉般骨感而修长的手。 帐外风吹草动,帐内他浅薄的呼吸清晰可闻。 原来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 第19章 “本王正打算处置她。”…… 孔妙禾出神的当口,宋玉彤已经给她施针完毕了。 “姑娘先躺一会儿,余毒还未清干净,这几日可能还会有些不适,是正常的,姑娘的总体情况还是在好转的,恢复还需些时日。” 一阵阵若有似无的药草香钻进孔妙禾鼻子里,她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是她费尽心思寻找的姝嫔娘娘身边的医女。 宋玉彤的声音温润沉静,有种神奇的安定人心的效果。 孔妙禾头还痛着,此刻的注意力却全在医女身上了。 她动了动眸,试探地问:“敢问大夫,我身上的毒好解么?” 好不好解倒无所谓,关键是她身上之前的那层毒。 这位神通广大的医女可有什么解药? 宋玉彤收整着自己的东西,闻言瞥了床上的孔妙禾一眼。 像是能把她看穿,忽地笑了笑。 “蛇毒好解,姑娘想问的那个毒——” “不好解。” 孔妙禾微怔,双眸黯淡了一瞬。 “怎么个不好解法?” 宋玉彤看着心善,孔妙禾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 果然宋玉彤并不恼,也没有不耐烦。 只是问:“姑娘听说过西和国善用毒么?” 孔妙禾茫然地摇了摇头。 书中对于大俞周边列国的介绍并不多,更不用说是如此详细的点。 “西和国善用毒,也好战,早些年不仅来犯我大俞,更与其他周列小国纷争不断,男子以上战场杀敌为荣。战争过后,西和国就多出了许多孤苦无依的孤女寡母。” “有人打起了歪主意,专门从那些无力抚养孩子的寡母身边廉价收买女娃。” 这些文字轻飘飘的,听进去却分外刺耳。 孔妙禾皱起了眉,她生于和平年代,自然明白战争堆骨成山的可怕。 “被买的女娃不少,被拐的也有,人牙子只贪财,一路将这些廉价买来的西和女娃赶到大俞,能卖好几倍的价钱。” “不论是卖给官宦人家做丫鬟,还是卖到酒楼甚至妓院去,都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一时之间,西和的人牙子纷纷效仿。” 宋玉彤讲到这,停顿了片刻,回过头来,看了孔妙禾一眼。 那一眼里好像蕴含着什么深意,但孔妙禾没读懂。 宋玉彤继续说:“但西和全族善武,女子也胆识过人,其中有不少女娃被卖到大俞过后,又逃了出去。” “买家只管找人牙子要赔偿,人牙子一时叫苦不迭。” 再后来,为了对付那些逃跑的女娃,人牙子也想到了办法。 孔妙禾惊呼一声:“他们给那些小丫头下了毒?” 宋玉彤点点头,一边俯身微微调整孔妙禾身上的针。 “是,那是西和的毒,毒性不烈,但按时发作。他们会教给买主遏制毒性的办法,却没有给解药。” “有人说”宋玉彤抬起头来,幽幽看着孔妙禾,“西和人牙子下给那些女娃的毒,本就没有解药。” “那是他们万虫谷老谷主研制的一种独特的毒药。” “不致命,一生难解。” …… 良久,营帐里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里。 孔妙禾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轻声问:“所以,依宋大夫的意思,我身上就是这种毒么?” 阿禾不是重要角色,书中着墨甚少。 孔妙禾只知道原身是被人牙子拐来大俞的,却没想到阿禾居然是西和国的姑娘。 宋玉彤点了点头,又歪了歪脑袋,凑近孔妙禾,笑:“你不怕是我糊弄你?” 孔妙禾:…… 说实话,她还真想过,这会不会是晏子展派宋玉彤对她说的谎话。 她晃神的时候,宋玉彤坐直了身子,伸出芊芊十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别紧张,我只是看你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逗逗你而已。” “你身上的伤势还是挺重的,要恢复的话,就要多休息少动脑,也少忧思,对你的身体不好。” “你身上确实是当年那一群人牙子下的奇毒,解药暂时没有,但好在王爷差人把你照料得很好,不仅用人牙子的药方替你压制毒性,还定时给你吃了不少补药,否则你的身子只会更虚弱。” 像一阵风起,湖面泛起了涟漪。 孔妙禾怔了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宋玉彤话语的意思。 她从前以为,原身阿禾真心相对,晏子展却给她下毒为了拴住她,满足自己那可笑的占有欲。 现如今,那些猜想,却被推翻了。 晏子展没有给她下毒。 不仅如此,每月的药里原来还有替她补益身子的成分。 …… “阿禾姐姐!” 一道脆生生的男童声传入耳中,打断了孔妙禾的思绪。 小皇子笑得露出小虎牙,走进了帘帐内。 几乎是扑在了孔妙禾床边。 “阿禾姐姐今日怎么样?” 他小小的手掏了掏孔妙禾微凉的掌心。 孔妙禾笑,眉眼温柔:“好多啦,多谢小皇子请这么好的大夫给阿禾诊治呢。” “那当然,宋大夫可是母妃身边的宝贝呢,轻易不出诊的。” 小皇子眉目张扬夸张,挤眉弄眼的,逗笑了一室的人。 孔妙禾扶着腰,腾出手来揉他的脑袋。 “皇后驾到——” …… 孔妙禾听了,匆匆从床上下来,整个身子还有些体力不支,软软跪在床前,向皇后行礼。 她虽不知皇后为何突然驾临,但看着年轻温婉又带着笑意的皇后一把将她扶起来,她暗自松了口气。 皇后贤良淑德,远名在外,想来也不是一个来找她麻烦的角色。 当今皇后,太子的生母,方婉宁的小姑母,岁月未曾在她的脸上留下太重的痕迹,她面上的盈盈笑意更让人亲近。 “本宫听闻是小王爷身边的暗卫救了婉宁,特来看看。” 孔妙禾规规矩矩地站着,只是微微摇摇头。 皇后扶着她坐到床榻上,细细说:“好孩子,婉宁那孩子娇弱,多亏你在她身边。” “那孩子向来不去围场,前几日却破了例,不知你可知其中隐情?” “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道清俊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孔妙禾抬眸,正对上晏子展那双如墨般深沉的眼眸。 “来得正好,小王爷,你说说,本宫该怎么赏你这位暗卫?” 皇后笑着。 晏子展冷冷扫过孔妙禾一眼,扯出一个笑来。 “赏?皇后娘娘宽仁,只是婉宁之伤,与她脱不了干系。” “本王正打算处置她。” 孔妙禾心中一惊,随即听到晏子展的声音如冬日寒风一样刮过她耳畔。 “就罚你在帐外跪上三个时辰,好好反省。” …… 孔妙禾笑了,果然这才是她熟悉的晏子展。 冷血无情、蛮不讲理、唯方婉宁主义、视她如敝履。 温柔神情全是幻觉,那夜的晚风也不是为她而拂。 还好她,一直清醒。 第20章 “那为什么要偷亲阿禾姐…… “小王爷帐前跪着一个人?” 一个小宫婢拿着一碟时令鲜果,边走边回头看。 “是啊,别回头看了,没看到皇后娘娘在那么?” 另一个宫婢匆匆瞥了一眼,神色匆匆,脚步更是匆匆。 小宫婢却不死心,不回头望了,问:“没听说小王爷身边带了婢女呀,这下着雨还罚跪,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怪可怜的。” 年长宫女压低声音劝:“在宫里也有几年了,还没学会?不相干的事别管别问。”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了然。 那姑娘长相与方军侯府上的二小姐方婉宁颇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那位阿禾姑娘了。 皇宫禁地规矩多,到了围场天高地阔,难得这些做奴才的人能喘口气。 她也是听别人传的,说是这次围猎小王爷带了一个女暗卫来。 那位姑娘长得俏,性情好,明面上说是小王爷的暗卫,实际上与小王爷颇有瓜葛。 那一日,几个宫婢说得眉飞色舞的,仿佛亲眼所见。 她本是偷听到的,这会子自然不会又再传给小宫婢听。 这些宗室秘闻,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小宫婢被训,低低垂下了头。 可仍是飞速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那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襦裙,长发披散着,身上已经淋湿了透。 小脸却透着一股倔强劲儿。 小宫婢叹了口气,走远了。 希望天能快点放晴吧,她想。 …… 帐子不远处,皇后仪仗停了下来。 皇后方淑慧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笑意不见,幽幽的目光透着星点寒气。 身边的管事嬷嬷走上前一步,劝道:“娘娘,走罢。” 方淑慧皱着眉,收回了视线。 可不是只有走了,晏子展先她出手,无非是想挡她的处置。 那个叫阿禾的丫头,能有什么本事,让向来清冷自持的颐亲王晏子展为她苦心至此。 她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今日前来,确实想要定一定那个阿禾的罪。 婉宁从小娇生惯养,却上了围场,更因此受了伤,昏迷了大半日才醒来。 摔了头可不是小伤,她早就听闻晏子展身边这个阿禾古灵精怪,又因为模样有几分像婉宁被晏子展留在身边。 怎么说也是在后宫中摸爬滚打坐上后位的人,方淑慧见惯了女人之间的小伎俩。 这个阿禾一定是不甘于做一个替代品,婉宁的伤八成与她有关。 方淑慧笃定着。 但即使她心中替孔妙禾定了千万次罪也没用,晏子展的到来,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 管事嬷嬷早已看穿自己主子的心思,腆着笑道:“这春雨寒凉,在这雨地里跪上三个时辰也够那个丫头消受的了,这次算她走运,娘娘莫挂心。” 方淑慧阖上了双眼,似是有些乏了,不再多说什么。 …… 帐子后,晏子展目送着方淑慧离去。 姚集跟在他身后,叹:“王爷果真料事如神。” 当时晏子展对他说起这个猜想的时候,他还有些茫然。 且不论皇后是否真的宅心仁厚,但方婉宁毕竟只是皇后的内侄女,他实在想不通皇后竟会为了方姑娘的伤而刁难孔妙禾。 但方淑慧走之前的那个模样,他看到了。 姚集人活泛,惯会看人脸色。 方淑慧面上一闪而过的恼怒,他捕捉到了。 晏子展看向绵绵雨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声音也缥缈起来。 “按照本王说的,去传话吧。” 姚集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王爷。” 他走前,想叫上一个内侍来替王爷撑伞。 晏子展却长臂一曲挡住了,摇了摇头:“不必,伞你拿去,速去速回。” 说完这句话,晏子展就背着手,只身走进雨幕里。 …… 孔妙禾视野里闯进一片深邃的蓝,她能看到布料上繁复的绣纹,还能嗅到一星半点松木香。 在这之前,她淋着寒意十足的雨,微微出神。 若这具躯体还是原先那个阿禾,想必此刻心已是千刀百孔。 可她,连梦呓出滕英的名字都是她的计划之一,她对晏子展只喜欢女主的本性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自然不会对他突入其来的惩治有什么大的反应。 她抽离于这个故事之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麻木体验剧情的任务人。 只是,宋大夫的话却在她脑海里回荡着。 她身上的毒没有解药,宋大夫也没有压制毒性的药方。 她筹划半天,一切又回到原点。 眼前的棋局,似乎只有等她从晏子展这里拿到压制毒性的药方,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 “冷么?” 疏离淡漠的男声在这清冷的春雨里,分外和谐。 孔妙禾目视前方,缓缓摇了摇头。 她从水坑的倒映里清楚地看到,晏子展只身站在她身侧,注视着她的漆黑凤眸有点点温存。 但谁知道他透过她的侧脸,看的又是谁呢? 她只知道被打湿的衣裙丝丝缕缕贴着她的肌肤,透着刺骨的凉意。 而膝下,更是传来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她伤未痊愈,却要受这样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晏子展站在雨里垂眸看她,半晌,他的青蓝衣袍悉数被雨水润湿,颜色愈来愈深。 她始终未看他一眼。 …… - 太后懿旨传来的时候,孔妙禾已经被淋得有些迷迷糊糊了。 陡然听到她不用再罚跪了,并且还要随宫婢前去面见太后,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她随着宫婢在帐子内,重新梳妆换衣。 一双腿已经似有千斤重。 又跟着宫婢们走了长长一路,偏偏在掀起帘帐的时候,瞧见了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袍的晏子展端坐在太后下首位。 她顿时有些气血不通。 当今太后,与晏子展的母妃先皇后早年在宫中便情谊深厚。 太后更是毫不掩饰对晏子展的偏疼。 他出现在这里倒也合情合理。 但孔妙禾还是眉心跳了一跳。 太后面容慈祥,明明年岁不大,偏偏一双眼里有看破红尘的淡定沉静。 她见了孔妙禾便笑意不止,说了几句话就拉着牵着孔妙禾一同坐下。 她拍着孔妙禾的手,笑:“果然是个伶俐的标志丫头,听齐礼说,此次护驾有功,多仰仗你的聪慧,哀家还将信将疑,以为是那孩子心实,不肯居功。” “见了你,哀家倒信了。” 孔妙禾笑笑,适时露出羞涩的神色,推诿一番。 …… 两人闲聊着,太后显而易见愈来愈开心。 到最后,太后眼中闪着光,笑着对晏子展说:“你府上有这么伶俐的丫头,也不知道带来给哀家见见?” 这话问得奇怪,孔妙禾即使再与太后投缘,不过是王爷府上的一个丫头,哪有进宫面见太后的道理。 孔妙禾正纳着闷。 “早知道你府中有这么一个丫头,哀家何必这么操心为你挑选侧妃。” “就让首辅秦大人收这个丫头为义女,把这个丫头许给你做侧妃——” 太后笑意盈盈,看着晏子展,问:“子展,好不好呀?” 孔妙禾身形一顿,艰难地望向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的晏子展。 听见他淡淡说道:“劳太后娘娘操心,子展还没有纳妃的打算——” 他抬眸,眼风状似无意,扫过孔妙禾。 “而且子展心中,令有心悦之人。” 言下之意,这人,从来就不是她孔妙禾。 整个营帐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交错的呼吸。 孔妙禾毫无察觉地,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小皇叔撒谎!” 一声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室内诡异的气氛,小皇子气鼓鼓地,掀开了帐帘。 他走到晏子展跟前站定,小脸还带着较真的淡淡红晕。 “小皇叔不肯娶阿禾姐姐,那为什么——” 小皇子瞪大了双眼,气势汹汹。 “要偷亲阿禾姐姐?” 孔妙禾:“……” 第21章 “王爷很闲么?”…… 偷亲这个词实在太过严重,但经由小皇子的嘴说出来,总有那么一点无法令人信服。 饶是自认淡定的孔妙禾,此刻也像是嘴里噎了一个鸡蛋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偷亲? 属实有点变态吧。 总不会某人误将她看做白月光,趁着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对她图谋不轨吧。 晏子展面上僵了一僵,旋即板着脸纠正小皇子:“那是撞上了。” 撞上了? 孔妙禾想起来了,她昏迷前的最后记忆,似乎就是这个臭脸王爷扶着她在床榻躺下。 兴许是那个时候碰到了吧。 小皇子小手叉着腰,显然对这个借口颇为不满。 “哼。” 他将头歪到一侧去,不久又跑进太后怀里。 太后向来宠溺子孙,不论出身。 此刻抱着晏齐书,笑:“小书不高兴了呀?” 晏齐书闷闷地答:“没有。” 他只不过觉得阿禾姐姐这么好,却被小皇叔拒绝了,实在是太令人伤心了呀。 太后拍着小皇子的后背,安抚他。 一面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晏子展。 “好,你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哀家不干涉,你们小辈的事哀家也不懂,只是要把成家的事放在心上,断不可一直拖下去。” 晏子展淡淡应了几声。 晏齐书又爬起身来,凑在太后耳边说:“皇祖母,小书觉得皇叔还是喜欢阿禾姐姐呢,你看,他耳朵都红了。” 这话虽是悄悄话,坐在太后身侧的孔妙禾却听得清楚。 她偏了偏头,果然瞧见晏子展泛红的耳廓。 她眉心一顿,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这个小王爷冷血至极,哪里会因为小皇子的话害羞,八成是因为他旁边的炭火盆温度太高。 太后听了,却露出孩童一般天真的笑容,额头抵住小皇子的额头,蹭了蹭,小声说:“皇祖母知道啦。” 祖孙俩在这边笑得开心,眼神交汇着,莫名达成了共识。 太后笑着说:“这丫头与哀家甚是合得来,平素里哀家闲着无事就叫人去把她接到宫里来陪陪哀家,小七也怪喜欢她的。” “你看如何,子展?” 晏子展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淡淡说:“她不懂规矩。” “那又有什么,就是不要拘着才好呢。” …… 太后又留着二人说了会儿话,营帐内欢声笑语不断。 小皇子银铃一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让人紧绷着的神经都放松下来。 孔妙禾也没由来的开心。 甚至有些恍惚。 她作为异世之人穿到这本书里来,无依无靠,虽不至于每日胆战心惊,但也没有一日能全身心放松过。 要算计未来,要防范身边之人,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远就回不去了。 好像只有这一刻,和蔼的太后与活泼可爱的小皇子,明明与她非亲非故,却真诚待她至此,心口传来一阵阵温热。 就连大多数时刻安静倾听、偶尔抿嘴一笑的晏子展,在她眼里也变得柔和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孔妙禾渐渐察觉出一丝不适。 在她打了第三个喷嚏之后,太后连忙赶她回去休息。 晏子展走在她身后,看着她在风中微扬的发丝,忽地扬起了嘴角。 看得出来她步履轻快,似乎已经全忘了自己方才受的苦。 然而这份轻松还没维持多久,晏子展看到她停住了脚步。 她身子晃了一晃,随即用手扶住额头。 晏子展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方启唇想问她,她便失了力,摔倒在他怀里。 她额前的碎发向一侧偏去,一张白皙的小脸分外红润。 晏子展抿了抿唇,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随后便缓缓摇了摇头。 他打横将她轻轻巧巧抱起,往回走去。 这丫头,经此一伤,身子更差了。 …… - 孔妙禾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影影绰绰有一抹挺拔的身影。 她口干舌燥的,喉咙里像起了火。 也不管床前是谁,喊着:“水……” 晏子展垂眸瞥了她一眼,默然走至桌边,果真为她倒了一杯水。 孔妙禾灌了好几杯水,不适感减轻了不少,脑袋也清醒了。 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晏子展,小声而飞快地说着:“谢谢王爷!” 仿佛生怕晏子展听见。 晏子展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不烧了,你继续睡。” 他说罢,就要离开。 孔妙禾抓住他的手袖,见他转过身来,却又张了张嘴,有些词穷。 到最后,晏子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灼人,她才干巴巴喊了声:“王爷……” 晏子展面色如常,在她身侧坐下,沉声问她:“想要压制毒性的药方?” 孔妙禾一噎,索性大方承认了:“是,王爷给么?” 她兜兜转转半晌又回到原点,实在有些累了,虚情假意也好,暗中谋划也好,都让她疲惫不堪。 “给了你,好让你离开本王?” 他眸中映着点点烛光,亮得惊人,也让孔妙禾无处遁形。 她默然地舔了舔下唇,忽地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了。 “孔妙禾。”他淡淡出声。 “乖一点,取悦本王,什么时候本王心情好了,什么时候本王就把药方给你。” 他噙着淡淡笑意,像在谈一个交易,又像在下一个软命令,独独不是在跟她谈感情。 孔妙禾:“……” 取悦不取悦她暂且不提,只是眼前她确实想起一个可以邀功的事。 “王爷知道,方姑娘的脚是被捕兽器所伤的吧?” “知道。” 孔妙禾笑了:“王爷难道就不想知道,平素里严禁外人出入的皇家围场,为何会出现捕获猎物的捕兽器么?” 晏子展抬眸看她,看着她说着自己的发现,像一只狡黠的小猫,神气十足,讨好似的,在向主人邀功。 他的心里蓦地一软。 何止想知道,他早已发现了这个问题,派姚集去查了。 难得她,确实聪慧,又与他心有灵犀。 “嗯,想知道。”晏子展淡淡说着。 总不好泼小猫冷水。 …… - 又过了数日,孔妙禾的身子渐渐恢复了。 随着队伍,坐上了回都城的马车。 舟车劳顿,回到王府的几日,她的身体状况又渐渐变得不好了。 从围场回来,孔妙禾恍惚感觉晏子展与她的距离莫名拉近了许多。 不知不知觉间,他不再是时常视她不见。 也不再派滕英跟着她,这本是遂了她的意思。 偏偏晏子展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不让滕英跟着她,却去哪里都要把孔妙禾带着。 她彻底没有了自由身,更不用想做任何的小动作。 不仅如此。 她甚至觉得晏子展有些不可理喻。 她乖乖演着白月光那样的大家闺秀的时候,晏子展总要招惹她挑拨她,非逼她忍不住撕破脸。而她真的撒泼的时候,晏子展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她也恨得咬着牙问过他:“王爷很闲么?” 晏子展气定神闲,笑:“是啊。” 孔妙禾语噎,反问:“围场捕兽器的事情不是还没查出来,王爷不参与么?” 晏子展慢悠悠喝了口茶:“太子殿下在查,就当本王休沐。” 孔妙禾:…… 第22章 “逞什么能。” 这一日,决心要当一个闲散王爷的晏子展,带了孔妙禾去茶馆。 他这个人,多年的清晨练武习惯,早早就起了。 孔妙禾却保持着一个合格的大学生该有的作息,晚上抱着话本子在烛火下看得快乐,日上三竿慢悠悠起床。 所以,当晏子展背着手站在她门前,示意春桃喊她的时候。 她说什么也不肯起床,嘴里咕哝着:“我…我不去!谁一大早去喝茶啊。” 也就只有这个臭脸王爷这么反人类。 晏子展闲庭信步,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径自走了进去。 他站在她床前,也不避讳,冷声说:“本王只给一炷香的时间。” 床上的身影将被子蒙在头上,只有攥着被子的那头露出两只白皙的手来。 她扭了扭身子,像是翻了个身,声音掩在被子里,听不真切。 “我…不去!” 晏子展弯了弯唇,眸光沉沉,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莫名有些愉悦。 她这个样子,不讲道理,有点小脾气,没有伪装,全是真性情的流露。 像那日她昏迷,抱着他一声声沉沉喊“晏子展”,他也没有愠怒。 因为他知道,她把自己伪装得太好,但只有这些时刻,她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他喜欢这样的她。 晏子展愣了一瞬,漆黑的双眸似凝有冰霜,心也一点点冷静下来。 喜欢?他刚刚在想什么。 床榻上,孔妙禾又动了动身子,扯了扯被子,露出一截瘦白的小腿,腿下的床单凌乱不堪。 晏子展一哂,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喜欢她这种女子? - 春桃千辛万苦把孔妙禾拖起来替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孔妙禾的眼睛还是睁不开的。 她任由着春桃替她打扮,出了房门见到晏子展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时,她还有些纳闷。 等下了马车,进了茶馆,端起茶杯的时候,孔妙禾才通过小小的水面倒影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真是了不得了,上次晏子展抽风就算了,怎么今日春桃还是给她梳了双环髻,甚至还系了两根鹅黄色的发带,与她鹅黄色的襦裙相称。 额间的花钿娇艳,唤起了孔妙禾那日做花蝴蝶的记忆。 孔妙禾:…… 晏子展抬眸看了她一眼,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终于醒了?” 孔妙禾蔫头耷脑的,闷声说:“没醒。” 晏子展笑,低声对韩尧交代了一句什么。 …… 正在孔妙禾睡意正浓的时候,一声锣鸣就像炸开在她的耳边。 她心猛地一跳,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再一定神,晏子展在努力压抑自己的笑意,被她悉数看在眼里。 她剜了他一眼,不吭声。 再从上至下看,台上说书先生开始说书。 这谁家说书是辰时开始的,又有谁家说书开场是用锣鸣的。 孔妙禾无语,总算明白晏子展刚刚对韩尧交代了什么。 然而晏子展只是低低笑着,既不看她,更不与她搭话。 她空翻了几个白眼,只能生闷气。 说书而已,她以前听得多了,此刻也不觉得新鲜,正想着干脆撑着头眯一会,却觉察出不对来了。 这说书先生既不是说的乡野神话故事,也不是说的宫中秘辛,更不是什么折子戏,竟是她还没开始看的话本! 她顿时来了精神,也听了进去。 她有精神的时候,小手撑着脑袋,鹅黄色的发带乖乖垂在两侧,一双杏眸漾着水光,眉眼舒展。 晏子展余光里映着她的半张小脸,自己也跟着牵起了嘴角。 “有贼啊!抓贼啊!” 然而一声惊呼响起,孔妙禾只见楼下一个灰黑的身影一闪而过,整个一楼大堂寂静无声。 失主是一个半高的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此刻傻愣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 孔妙禾见了,站起身来,拔腿要下楼追,被晏子展一把拦下。 “做什么去?”他冷声问。 “去抓贼啊,王爷看看那个孩子,都快急哭了,我帮帮他去。” 晏子展扬眉,不松手:“逞什么能。” 伤好才多久。 “可是那个孩子看着多惨呐,王爷你看,都蹲在街边哭起来了。” 晏子展皱了皱眉,松开孔妙禾,冷声说:“等着。” 他没有吩咐韩尧,不紧不慢站起身来,翩翩跳窗一跃,稳稳当当落在茶楼门口。 这是孔妙禾第二次,能窥见他的身手。 晏子展明明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给人沉稳老成的感觉,他难得能露出些许少年气,也只有在显露身手的时候。 他身姿轻盈,轻功不比滕英差多少,孔妙禾扒在窗槛上,目送着他转瞬消失在街角处。 又不久,手里拎着一个布钱袋,信步往回走。 孔妙禾乐了,也小跑着下了楼,走到那个孩童身边。 那孩子还哭着,由嚎啕大哭转为小声啜泣。 “不哭不哭,你看,哥哥给你找回来啦。” 她语调轻快,抬眸正对上晏子展深沉的眼神,她冲他一笑,眉眼弯弯。 那孩子见到钱袋,忙从晏子展手里接过去,破涕为笑。 “太好了,谢谢哥哥!” “这钱袋可是我母亲留给我最后的遗物,不能丢的。” 孩子带着哭腔,无比珍惜地望着手里的钱袋,缓缓地说。 孔妙禾注意到,晏子展的身形一僵,漆黑的眼眸暂失光彩。 她这才想起来,晏子展比同龄人看起来都要成熟许多。 还有一个缘故,他自小失去双亲。 偌大的王府,他小小年纪,就成了主人。 那孩子千恩万谢,蹦跳着离开了。 孔妙禾偷偷瞄晏子展的脸色,试探着说:“不知道先皇后有没有给王爷留……” “没有。” 他打断她,冷冷掷下两个字,转身就走。 好嘛,是她不该逾距,戳他的痛楚。 孔妙禾摸了摸鼻子,乖乖跟在身后,绞尽脑汁想应该说点什么才能缓解此刻的氛围。 晏子展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害得孔妙禾一头撞上他宽厚的后背上。 她痛呼一声,揉着自己的脑袋,后退几步。 晏子展却贴上来,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下不为例。”他冷声说道。 孔妙禾以为他是指让他纡尊降贵亲自为小孩追讨失物这件事,茫然地点了点头。 自然是下不为例的,今日他肯帮忙,她已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都城里,街道上,飘来一阵阵蒸米糕的香味。 两人不知何时走在了谁家的院下,一阵风起,墙头倏忽落下几片梨花花瓣。 有一瓣,正缀在晏子展的玉冠之上。 孔妙禾笑,伸手去摘。 手腕却被晏子展抓住。 他眼眸深沉,像要将她看穿。 “下不为例,不要管别人的闲事。” 他像是解释,又像是命令。 说:“上次在围场替婉宁挡箭,是最后一次。” 孔妙禾怔了一怔,手里捏着一瓣软软的梨花,心却猛地一跳。 他知道她为白月光挡箭,却告诉她那该是她最后一次管闲事。 他看着她茫然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 语气也松了下来。 “你该知道——” 他牵着她的手缓缓垂下。 “你的身子骨并不好。” 替别人挡箭这种事,不该你来做。 …… - 翌日,孔妙禾依旧没能够睡个好觉。 晏子展又在天将将亮起的时候把她拽起来,但这次不为别的,只为带她进宫给太后请安。 他确实答应过太后,要带她入宫觐见。 所以这一次,孔妙禾没有太挣扎。 困虽然困,但到底是第一次得以入宫觐见。 她精神气不错,还有心情从马车内探出半个头,四处打量。 进了永安宫,孔妙禾老远就听见一阵小跑的声音。 随后,甜糯糯的一声“阿禾姐姐”,小皇子跑着扑进她怀里。 她也顾不得这么多规矩,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笑了起来。 再一抬头,瞧见太子晏齐礼走了出来。 晏齐礼朗声笑:“好巧,小皇叔也来请安。” 晏子展淡淡“嗯”了一声。 …… 今日永安宫热闹非常,太后也笑盈盈的。 但小皇子毕竟年纪小坐不住,没坐一会就要拉着孔妙禾出去玩。 太后准了。 孔妙禾带着小皇子在庭院里玩蹴鞠。 晏子展时不时瞥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晏齐礼见了,却促狭地笑笑。 开口间,孔妙禾被球绊倒,朝着殿门摔了个四脚朝天。 晏齐礼:“阿禾姑娘当真是有趣。” 晏子展冷笑一声,摇摇头,正对上孔妙禾抬头望向里间。 她摔得难堪,却对他咧嘴笑了笑。 那笑容,和她的摔姿一样惨烈。 “有什么有趣的,永远不如婉宁,端庄温婉。” 晏子展这话不知说给谁听,轻飘飘的。 晏齐礼却没介意,笑意甚至更深,他往晏子展那边凑了凑。 挑了挑眉,低声说:“我说小皇叔——” “你总提婉宁好,该不会是,因为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上阿禾姑娘了吧?” 她是变数,她与天下所有女子都不同。 所以不敢承认? 晏子展凤目微敛,端起茶杯的手晃了一晃,茶水溅出来一些,烫在他的指尖。 他的一颗心也在发烫,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 呼吸停了一瞬,眼前浮现着她的音容笑貌。 他回想起自己这阵子的反常举动,神色晦暗不明。 不会的,他移开视线。 “殿下说笑了。”他神色恢复如常,轻轻掸去指尖的水珠。 “一个乡野丫头,平素里带着,解解闷而已。” 第23章 【一更】“让本王抱一会…… 你才乡野丫头, 你生下来就是乡野丫头。 孔妙禾拿起蹴鞠的手顿了顿,心里恨恨骂道。 她可真是被温水煮青蛙了,居然会觉得那个臭脸王爷也有不易显露的温柔的一面。 想起他的身世, 还会觉得他有些可怜。 呸。 他这种自傲又恶劣的人, 谁要可怜他了。 孔妙禾转过头,冲着门前的晏子展, 眯起眼睛笑。 那笑容还未维持一秒, 她做了个鬼脸,转过身跟小皇子走了。 晏子展愣在原地,忽地笑了。 这丫头,像是今年才八岁。 …… 太后留几人在永安宫用膳,太子东宫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便先行离开。 晏子展、小皇子和孔妙禾用完膳, 多留了些时辰。 寅时一刻, 晏子展与孔妙禾出宫回府。 两人坐着一辆马车,中间却像隔了一道冰墙, 丝丝透着凉气。 孔妙禾本来就困, 干脆靠在窗边,掀起车帘一角,懒洋洋地看外面的风景, 就当身侧那个人不存在。 她好歹也是救过方婉宁的人, 也陪着这个古怪王爷这么些时日,顺从乖巧, 一没想逃跑,二没想过要给他找麻烦。 他昨日还嘱咐她不要逞能,今日就当着太子的面说她不过是一个解闷的玩物。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孔妙禾倒没有难过,但还是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恼怒感。 马车在大街上徐徐行驶着, 出了宫门以后速度明显慢下来。 各种食物的香味交汇着,弥漫在街道两边,商贩的吆喝声也不断。 而晏子展只是闭着眼,身子坐得笔直,也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他心里有些乱,在面对晏齐礼的质问时,他是慌的。 口不择言说了那句话,自己都不能信服。 可他又不愿深想,他怎么会…… 孔妙禾神色恹恹,困意袭来的时候,几句对话钻进耳朵里。 “二哥,我来背着娃儿吧,你歇一歇。” “不碍事,男子汉大丈夫,有的是力气。” 孔妙禾猛地睁开眼,寻找声音的来源,瞧见一家三口的背影。 那个抱着孩子的粗布衣裳的男子,只露出一个侧脸来,又很快混入人群中,看不真切。 好像是李二。 孔妙禾想下车去确认。 “王爷,我想去买一盒胭脂,阿禾先下去了,晚点自己走回府。” 晏子展睁开眼,淡淡看了她一眼,倒没阻拦,低声应了一句。 可等到瞧见她的背影离开,他又喊来韩尧。 “去跟着。” 韩尧领命。 …… 孔妙禾记住了那一家三口离开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最终在济安堂前站住了脚。 男子抓好了药,背上背着一个小男孩,带着妇人转过身来。 孔妙禾错愕了一瞬,尤其是看到男子完整无缺的手臂之时。 是李二。 就是那个因为给了她一张地图,而被狠厉冷血的小王爷晏子展砍去右手赶出门外的车夫李二。 李二见了她,也愣住了。 半晌回想过来,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喊了声:“阿禾姑娘。” 济安堂是药房,来往人流不小。 几人往外走了几步。 孔妙禾迟疑地问:“你的手……” 李二笑:“手?手好着呢。” 说完似乎才想起来孔妙禾问这话的缘故,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哎呀,阿禾姑娘信以为真了?” “王爷没有真的滥用私刑,只是将我赶出了王府,却也给我结了工钱还给了不少的盘缠,叫我不要再出现在都城。” “我干脆回了乡下,拿着这笔银子做了谋生,与妻儿在乡下过日子。” “这不”他伸手揉了揉背后男童的脑袋,“娃儿生了病,乡下大夫看不好,这才上都城来。” …… 李二走远的时候,有淡淡的夕阳余晖镀在他肩上,他背上的男童也笑了起来,一旁的妇人忙着整理二人被风吹乱的发丝。 孔妙禾看得出来,这一家人很幸福。 生活不算富足,但李二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没想过,那个心狠手辣轻贱人命的晏子展,原来也不是如此视奴仆的性命如草芥。 他似乎,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冷血。 她踏着轻快的步子,往王府走去。 一直跟在身后的韩尧适时现身。 孔妙禾看了他一眼,问:“这事你知道对吧?” 韩尧点点头,眼神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开了口:“其实…王爷就是嘴硬心软。” “面冷心热!” “我们这群人从小陪着王爷,都知道的。” 嗯,孔妙禾也明白。 否则,像滕英那样不拘的性格,又怎么会对晏子展如此忠诚。 她弯了弯唇,眸中清亮:“我知道。” 她知道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知道他不是生来就冷漠无情。 只是他这别扭的性格,还真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 - 孔妙禾在月初又喝了几次药,她想起自己之前存下来的药渣。 趁着没人,一并丢了出去。 这些东西现在对于她而言,都没有用。 她需要那个压制毒性的药方,而那个药方,晏子展轻易不会给她。 她现在还摸不清晏子展对她的态度。 从太后永安宫回府后的好几日,晏子展似乎关闭了闲散模式。 不再带着孔妙禾出府,整日不是关在书房,就是去太子府上。 偶尔两人在院子里撞见,晏子展看向孔妙禾的眼神是漠然的,不带任何情绪。 孔妙禾没往心里去,就当顶头上司给自己放假了,她乐得自在。 可春桃就不这么想了。 一日比一日愁。 孔妙禾也发觉春桃一张小脸整日拧在一起,苦大仇深的。 笑:“你怎么啦?” 春桃:“阿禾,你怎么不着急啊?” 孔妙禾茫然:“我着急什么?” “王爷已经!” 春桃扑了过来,拍得桌子震天响,一脸不可置信。 “整整三日!整整三日没有带你出府了。” 孔妙禾:“……” “所以呢?” 她不明白,就这么一件小事,也能让春桃焦虑成这样? 春桃恨铁不成钢一般,摇了摇头:“哎呀,阿禾,你怎么想的呀?” 孔妙禾无辜地眨眨眼:“我在想……” “中午是吃烧鸡还是蒸鱼?” 春桃:“……” “阿禾!” 春桃气鼓鼓地,鼓起两个腮帮子,郑重其事地喊着。 孔妙禾乐了,伸出手帮春桃顺气,一边笑说:“好了好了,怎么还气上了呢?” “我是真没懂,要不你明说吧,你说,我听着。” 春桃顺势拉下孔妙禾身边的凳子坐下,苦口婆心:“这眼见着春日围猎回来,王爷对你上心不少,下人们见着都说王爷跟你亲密许多了呢。” “前段日子,王爷也日日带你出府,是不是上次进宫惹王爷生气了?” “那你跟王爷服个软呀,王爷喜欢你,自然不会多跟你计较的。” 孔妙禾觉得好笑,点着头,顺手拿起一个橘子剥起来。 漫不经心地说:“王爷喜欢我?” 开什么玩笑。 春桃从她手里劈手夺过橘子,气势汹汹往桌上一拍,拍得孔妙禾心惊肉跳,心疼那橘子。 “阿禾!你振作一点啊!” “趁着现在王爷喜欢你,你更不能恃宠而骄,要好好抓牢机会啊。” “太子太子妃的婚期都定下来了,方小姐与王爷断无可能,你难道就不想抓紧机会,做王爷心里的唯一么?” 她想么? 孔妙禾怔了一怔,缓缓摇了摇头,可看着春桃一副无比认真的模样,又不想令她幻灭。 索性乖巧地接下去:“那春桃师傅说说,我要怎么做?” 春桃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兴奋地捉住孔妙禾的手。 “太好了!你听我说,明日是王爷的生辰,但是王爷性子冷,府中没有长辈,也从来没有张罗过。你陪王爷过个生辰,再想个法子讨他欢心……” 春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又是叫孔妙禾绣香囊给晏子展,又是让她明日亲自下厨。 说到最后,甚至还想出了让孔妙禾为晏子展舞一曲的馊主意。 孔妙禾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在哄春桃开心,一声声应和着。 翌日,她照常日上三竿起床,却被春桃赶着进了灶房。 她握着菜刀欲哭无泪:“真要我下厨啊?” 春桃十分严肃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孔妙禾没有办法,下了一碗面。 卖相不是很好,也就煎的鸡蛋还能看得过去。 她在春桃的“监看”下,迫不得已,端去了书房门口。 敲门,然后喊:“王爷,阿禾给您煮了一碗面。” 里面过了一阵,才响起晏子展懒洋洋的声音:“本王不饿,你自己吃。” 孔妙禾转过身,朝春桃耸耸肩。 仿佛在说:你看,不是我不积极啊,他根本不给面子嘛。 春桃还要再说什么,孔妙禾早一溜烟跑了,一边跑一边笑:“表过心意就可以了嘛,说不定王爷正心烦,说多了更惹他不高兴了。” 春桃歪着脑袋,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也不缠着孔妙禾了。 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天边遥遥挂着一弯明月。 春桃不知从哪里跑着回院里,那模样别提有多兴奋。 孔妙禾敏锐地察觉出不妙,转身就要走。 却被春桃一爪子抓住手。 “阿禾!王爷在花园一个人喝酒呢,看起来很是落寞,你快去,拿着昨日绣的香囊。” 孔妙禾苦笑:“不必去叨扰王爷了吧……” “要去!”春桃猛地点头。 于是,孔妙禾手里抓着自己绣的那个粗糙的香囊,披着一身月色,踏进了花园。 见到了倚靠在亭子一角,拿着酒坛灌酒的晏子展。 他白衣胜雪,一半黑发披散下来,一双凤眸幽深,下颌的弧度流畅。 有酒沿着他的下颌,划过喉结,滚入他的领口。 孔妙禾微叹了口气,轻轻走至他跟前,站定。 “王爷缺人作陪?阿禾也想尝尝。” 说罢她就要去抢晏子展手中的酒坛。 他精准地伸出手来格挡开来,又将酒坛拿远了些。 他眼神有些迷离,脸颊竟也有一丝红晕,只有那双眼睛,在这深沉的黑夜里,闪着清光,勾人心魄。 “阿禾?”他轻轻问,声音低哑。 “嗯。” 她应着,无惧地对上他的双眸。 只一瞬,孔妙禾嗅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 腰间覆上的那只宽厚手掌,烫得惊人。 她被他手上的力带着,扑进他怀里,头抵在他下颌处,还能听见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 他垂眸看她,忽地扯了扯嘴角,笑。 那笑与平素里不同,竟让孔妙禾看出了一丝凄凉。 “王爷……” 她话未出口,却有一阵酥麻感直直攀上她全身。 濡湿温热的触感在她右耳廓,随后绵延至她的下颌处,又停留在她的颈窝处。 晏子展丝丝密密地吻着她微凉的肌肤,辗转厮磨,缱绻温柔。 孔妙禾任由他吻着她。 一抬头,却望见天空里,一轮弯月散发着清辉。 有人乘风归去,有人戴月而来。 而有人,月下相拥,风中缠绵。 她晃了神,半晌感觉到颈窝锁骨处有丝丝缕缕啮齿咬舐的痛感,这才慌乱要推开他。 晏子展发间有清香,披散下的发丝落在孔妙禾颈窝。 与她的发丝缠缠绕绕。 他声音低沉:“别动——” 语气却霸道:“让本王抱一会。” 第24章 【二更】“留下来。”…… 孔妙禾微怔了怔, 他这一句,带着浅浅鼻音,莫名生出些破碎感来, 令人怜惜。 她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 回拥着他。 心口也像是被人捏了一捏,有种怪异的酸涩感。 今日是他的生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 月色也美,淡淡月光一点点倾覆在大地上。 他是都城里最尊贵的小王爷,当今圣上唯一留在都城的皇弟。 却在生辰之时,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喝酒。 “阿禾。” 他滚烫的薄唇终于离开孔妙禾颈窝处的肌肤,温热的吐息却全喷洒在她耳廓。 “在呢。”她轻快地应着。 少年身形高大, 宽肩窄腰, 轮廓清晰,他高出孔妙禾一个头来, 此刻却枕在她颈窝, 倚靠着她的力量。 她视线滑过他的肩,这才注意到亭子角还东倒西歪躺着好几个酒坛。 也难怪他身上的酒味浓郁。 大抵已经醉了。 孔妙禾父亲也爱喝酒,每每聚会总是红着脸回家, 唱山歌, 母亲气得没办法,趁着他不清醒多踹他几脚。 反正过了明日, 这个醉鬼什么也想不起来。 孔妙禾一想起自己的生身父母,鼻间也有些泛酸。 莫名对这个醉酒的王爷,多了一份宽容。 她吃力地抱着他,问:“王爷,阿禾送你回房吧?” 晏子展却摇了摇头, 发丝蹭着她发痒。 许久,少年松开她,望进她眼里。 他声音缥缈:“两岁。” 孔妙禾舔了舔下唇,莫名有些紧张。 她静静听着。 “两岁,母妃薨逝。” “三岁,父皇驾崩。” 她微微皱起了眉,他第一次与她说起自己的事,却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内容。 “人人都说我母妃品貌端庄、丽质天成,是天生的国母。” “可我从记事起,她便不在人世。” 孔妙禾静静看着他,柔声问:“有画像的对不对?” 晏子展神色平静安宁,眼神凉薄,不像在诉说心事。 他摇摇头,背靠亭柱,仰着头倒酒。 “母妃不喜画师为她画像,父皇也认为没有一副像真正能描画出母亲的音容笑貌。” 竟是一副画像都没留存下来。 他从小聪颖,心思却重。 这世上,他没有至亲,也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与保护。 下人们畏惧他,圣上忌惮他的能力。 只有太后,为了昔日的姐妹情分,将年幼的他护在身侧。 他本来就孑然一身,在不懂事的年纪失去了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却在这个月夜里,沉默地想念自己未曾记下容貌的母亲。 孔妙禾不会安慰人,更明白像晏子展这样骄傲自矜的人,他不需要怜悯,兴许明日醒来,就会羞于承认今夜里他短暂的脆弱模样。 她只好拉起晏子展的手,温声劝他:“起风了,王爷,阿禾带你回房。” 很奇怪,他身子滚烫,手却冰凉,如白玉无暇,又如白玉寒骨。 “我刚入永安宫的时候,整日不说话,除了太后,谁都不能亲近我。” 他勾了勾唇,眼神是陷入回忆里的迷蒙。 “宫婢内侍私底下都在说,小王爷乖戾,谁侍奉他谁倒霉,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有一日,一个小婢女不小心将碗摔碎了,我想扶一扶她,她吓得连连后退,当场就哭起来。” “哭声吸引了更多的人,他们各个面面相觑,但那些眼神,我明白的。” 无不以为,是他将小婢女弄哭了。 他那时候还小,一开始有些慌乱,随后也冷下脸来,懒得解释。 “这时候,婉宁过来了。” 方婉宁扶起小婢女,笑声清脆:“你看看,小王爷什么都没说,你怕什么?” 晏子展看着少女的侧脸,微怔了怔。 方婉宁牵起笑婢女,朝晏子展甜甜一笑:“王爷不会怪罪她的,对吧?” 晏子展小小年纪,别扭十分,冷着一张脸,说:“一个碗而已,本王为何要计较?” 心底里却有波澜,层层叠叠,撞向他的心房。 “后来婉宁总是如此,每次有人说闲话,她总是笑着去纠正别人,我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她也能明白。” 这话明明柔情百转,偏偏从晏子展生硬的讲述中,听不出半点情绪。 孔妙禾微微叹了口气,一股冲动直往她脑子里钻。 她也真这么做了。 她伸出手来,捏住晏子展的右脸,轻扯着晃了晃,笑:“在我面前夸方姑娘?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要是伤了心,我可就跑了,方姑娘王爷是得不到了,我,王爷也不想留下吗?” 她定定看着他,笑意却寡淡,杏眸清亮,映着月色。 晏子展伸出手来,覆在她手上,将她的手牵下来。 忽地低下头,肩膀起伏着,溢出一两声笑。 他再抬起头来,倏忽紧扣孔妙禾的腰身。 两人两额相抵,四目对视,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他声音低哑,笑容却讽刺:“孔妙禾。” “以为本王醉了?” 他冰凉的手划过她耳廓,细细搓揉着。 “哄小孩呢?” “你会伤心?” 我说千万遍方婉宁,你有几分在意? 孔妙禾不回答,弯弯唇角,又轻轻推开他。 她笑意盈盈,只是叫人看不出她的想法。 她去拉晏子展的手臂,重复着:“王爷,阿禾送您回房。” 晏子展收起笑,站起身来,身影摇晃。 孔妙禾扶住他,边走边说:“我也很久没有见过我的爹娘了。” “我也想他们。” 她甚至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机会能见到他们。 她被困于书中,何尝不是孤苦无依。 “至于方姑娘,阿禾一直都知道,她很好。” 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其实也没关系,等到她逃离王府,按照原剧情的发展,方婉宁和晏子展,总归能排除万难,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是这个故事的唯一变数,可她也没有能力改变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线。 孔妙禾扶着晏子展,话语轻松。 可她越是如此,晏子展越是烦躁,他心中像有千百只蚂蚁咬噬,百爪挠心。 直到她问他:“王爷有多喜欢方姑娘?” 晏子展不走了,在走廊处站定,眼神阴沉。 “本王只希望婉宁过得好。” 她是他年少时光里的一抹暖色,永远贴心永远温柔,他想要保护好她的笑容。 至于别的什么,他不知道。 没人教过他爱,他也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孔妙禾笑了,摇摇头,鬓发上的步摇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就问问。” …… 她将晏子展扶回房的时候,起了一阵大风。 风卷起她的裙子,直往她怀里钻。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前透进来一束稀薄的月光。 晏子展就站在屋子里,一半身子披着月光,一半隐入黑暗。 孔妙禾手足无措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这才想起那个香囊。 她拿起那个香囊,递到晏子展面前,笑:“王爷,生辰快乐呀。” 她笑得毫无防备,鬓发被风微微拂动,一双如水的杏眸里亮晶晶。 晏子展像是踩在水里,软绵绵,又使不上力。 他神色冷淡如常,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向孔妙禾。 那目光似有温度,灼人。 他接过香囊,伸手一揽,将孔妙禾揽进怀里。 “阿禾。”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又蛊惑。 “留下来。” 好不好? 我知道你想走,我知道你不过是假意周旋。 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是那一抹春色。 …… - 翌日清晨,孔妙禾罕见地早起了,站在院子里浇花。 春桃打着呵欠,万分惊讶。 她昨日睡得早,睡下的时候,孔妙禾还未回来。 此刻天蒙蒙亮,却见到她气定神闲站在院中。 孔妙禾看起来精神很好,但实际上,她整夜失眠。 她窥见了晏子展心中最柔软的一面,见到他的软肋。 按理说她应该高兴,自己离晏子展又近了一步,这也意味着她拿到药方的可能性更大了。 可她心中一团乱麻,尤其被晏子展那句“留下来”搅得气血翻涌。 她微微出神,春桃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禾?” 背后却传来一串串脚步声。 春桃扭头,正对上晏子展带着韩尧信步走来。 她吓得腿都软了,声音都发颤:“王爷……” “奴婢看到阿禾…姑娘在这,想过来帮忙……” 孔妙禾发笑,想起昨夜的事,促狭地说道:“你紧张什么?春桃。” “咱们王爷很可怕么?” “王爷就是面冷心热,,难道你在这里站着,王爷还会罚你么?” 她尾音上扬,脸上是得意的笑,眼中暗示的意味太浓。 晏子展挑了挑眉,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话。 只有春桃和韩尧两个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孔妙禾见晏子展冷静如常,得寸进尺,笑:“我还告诉你,春桃,咱们王爷啊,昨夜里……” 她话未说完,晏子展大步迈向前,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脖子,令她的身子贴紧自己。 他将她圈在怀里,低头能闻见她淡淡的发香。 手上却没用力。 他将她向后带着走了两步,头低下头来凑近她的耳朵。 “你胆敢……” 孔妙禾不转头,笑意直达眼底。 懒洋洋地说:“怎么不敢?反正王爷心软。” “闭嘴。” 这下,他近乎是气急败坏了的,也丝毫没有顾忌面前还站着韩尧和春桃。 他的唇轻轻蹭着她的耳廓,随后,猝不及防地,咬了咬她的耳垂。 孔妙禾低声惊呼,脸上烧了起来,双手攀上晏子展禁锢自己的那只手。 求饶一般:“王爷!你……” “你要是还敢再说,本王还敢再咬。” “甚至——” 他笑容带了点流气,眼神晦暗不明。 在她耳侧低语:“本王还能咬点别的地方。” 孔妙禾全身僵硬,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咪。 他温热的气息,带着调笑的语句,空气都一点点都在她耳廓旁升温。 卑鄙,无耻! 竟然用这种方式威胁她。 她回过神来,抱起晏子展的手,撸开他的袖子,狠狠咬了一口。 这下,换晏子展惊讶地放大了瞳孔。 孔妙禾从他手下钻了出去,对他做着鬼脸。 “扯平了啊。” 你咬我,我咬你,谁也别想做人。 晏子展气笑了,眉目舒展的一瞬间,东边旭日缓缓升起,大地顿时被赋予了颜色。 他笑起来很好看,像个十六七岁朝气蓬勃的少年。 可他太少这样笑了,他的笑总是促狭的、讽刺的、夹杂着冰霜,能倾覆风雨。 孔妙禾看着阳光下,开朗笑出声的晏子展。 有那么一阵恍惚。 柔光镀在他的发顶,连玉冠都有了色彩。 若是他能经常这样笑,就好了,她想。 - 日子又不紧不慢地过着,不多时,太子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皇家围场捕兽器的事情有了眉目,他们查到有人徇私枉法,为了贪图小利,将围场平日里开放给周边村子里的猎户,供他们捕猎。 皇家围场的猎物,往往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卖得的钱,猎户再与为官者分获。 而这幕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的小舅刘大人。 虽然所有线索都在刘大人这里戛然而止,他们找不到证明二皇子与此事有关系的证据。 但能扳倒刘大人,已是对他们十分有利。 朝堂上,太子又言明,太后遇刺一事也不简单,背后主谋虽不可查,但难免与围场私猎案相关的人脱不了干系。 皇家围场本来重重戒备,正是因为授予猎户出入的自由,才导致歹人有机可乘。 这一层道理,太子能明白,当今圣上自然也能想到。 要不了多久,案子审结完毕,刘大人从此无翻身的希望。 二皇子也受到牵连,据传上阳宫内,二皇子被圣上训斥一个时辰,虽无实质性的惩罚,所有人却明白,二皇子几乎算是彻底失势了。 此事涉及甚广,还牵连太后的性命。 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给二皇子机会。 于是,因为孔妙禾的存在,书中二皇子彻底失势这一情节,整整提前了两年。 至此,之后书中关于党争的情节,对于孔妙禾而言,都没有作用了。 她亲自改变了剧情的走向,只能一步步再往前探索着。 …… 又过了两月,气温逐渐升高。 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就定在五月初一,三日后。 期间孔妙禾由晏子展带着进宫去觐见过几次太后。 也有一次,正巧碰见方婉宁前来请安。 她窥探过晏子展的神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反而是方婉宁,带着即将要嫁作新妇的喜悦,拉着孔妙禾说了许多体己话。 晏子展始终站得远远的,在陪小皇子玩闹。 孔妙禾猜不透他的心境,他这样的人,喜怒不形于色,痛苦压抑也难看出端倪。 她唏嘘不已,尽量对他百依百顺。 但晏子展那个臭脾气,却是一点也没改,非要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真是不知好歹,孔妙禾想。 三日后,晏子展天未亮就要沐浴焚香更衣,前去殿前朝拜太子纳妃仪典。 文武百官去的地方,孔妙禾自然不能同去。 她乖乖留在府上。 晌午过后,被东宫派来的人请了去。 东宫大设酒宴,圣上不在,所有人落得自在。 举杯高歌者,大有人在。 孔妙禾随着女眷坐在偏侧一桌,遥遥看见太子走到晏子展那一桌去敬酒。 她托着腮看,恶趣味地想,晏子展会不会灌晏齐礼酒。 然而她兴致十足,晏子展却丝毫表示都没有。 脸上甚至难得浮现了点点淡淡笑意。 嘁,没意思。 酒过三巡,男宾客们各个面泛红光,有人东倒西歪,有人把酒言欢,场面混轮而热闹着。 浓郁的酒气一阵阵飘过孔妙禾鼻间,她闻多了有些反胃。 起身离开酒桌,问了奴仆,向静谧的后花园走去。 夜风使人清醒,也吹散她脸上的余热。 她正惬意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救命啊,来人啊。” 湖边,小皇子露出半边脸来,神色慌张。 孔妙禾想也不想,飞也似的跑向他。 走进了,才听见湖里有人扑腾的声音。 小皇子见了孔妙禾,哭丧着脸:“阿禾姐姐,小笛掉下去了。” 孔妙禾拍拍他的脑袋安抚他,纵身一跃,跳进湖里。 好在气温高,湖水沁凉,她的春衫薄,不算碍事。 不费什么劲,就将湖里的男童捞了起来。 上了岸,男童咳了起来。 孔妙禾一边替他顺气,一边教他将吸入的水吐出来。 小皇子松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抽搭搭地说:“呜呜还好,小笛你没事,否则我怎么向二哥交代,二哥好凶的。” 那个被叫做“小笛”的男童看起来年纪更小,也许才三四岁。 看见落泪的晏齐书,吃吃笑起来,摇了摇头:“不会的,父王不凶。” 这居然是二皇子的儿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厚实的男声响起,孔妙禾转过背去。 见到一个板正着脸的华服男子带着一名侍卫,朝他们走来。 小皇子一下就不哭了,眼神里却有一丝害怕。 小笛站起身来,冲那男子笑:“父王,小笛没事!” 孔妙禾了然,牵着手发凉的小皇子站在另一侧,向二皇子行了个礼。 晏齐礼清风朗月,小皇子晏齐书也五官秀丽,而小王爷晏子展更是容貌出众。 她却没想到,这声名赫赫要与太子殿下争夺皇位的二皇子晏齐义,竟是这般模样,粗犷又带点阴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晏齐义瞥了孔妙禾一眼,冷冷道:“小笛这是怎么了?怎么落水了?” 小笛怯生生抓了抓他父皇的手,吞吞吐吐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孔妙禾能感觉到,身侧的晏齐书小手拽着她在抖。 于是她开口说:“是我路过时,夜黑没看清,不小心将小皇孙绊倒进水里了。” 她声音听不出起伏,打湿的襦裙紧紧贴着她,勾勒出她的身姿。 她面容素净,却因为五官清丽,不像落水狗,反倒像一朵出水芙蓉。 孔妙禾微微皱了皱眉,眼前的二皇子,听了她的话,不置可否。 反而肆意将目光流连在她身上。 那眼神她能懂,绝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二皇子笑了笑,问:“这位姑娘是……?” 身旁的侍卫适时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二皇子的目光却始终粘附在孔妙禾身上,那眼神令她不悦。 他听了侍卫的话,故作惊讶:“哦?” 走上前来,粗粝的手掌一把攥住她的下颌。 他毫无顾忌,甚至嗅了嗅孔妙禾身上的香气,贪婪的笑容令孔妙禾作呕。 “竟不知道,小皇叔府中有这样标志的美人。” 他的手攀上孔妙禾细软的腰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改日定要找小皇叔把你要过来,给本王消解消解……” 孔妙禾的忍耐到了极限,她抬起手来刚想要反击。 手腕被人紧紧攥住,连带着扑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那熟悉的檀木香,让孔妙禾有些眼角发酸。 低沉清俊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掷地有声。 “怎么,本王的人,二皇子也敢动?” 这话说得霸道,二皇子却不敢反驳。 眼底闪过一丝狠意,二皇子收敛了表情,赔着笑。 “不敢不敢,皇侄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晏齐书刚刚被吓得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此刻见到晏子展,也像是忽然有了倚靠,小跑着过去拉着晏子展的手。 晏子展一只手扣住孔妙禾的后脑勺,一只手牵着小皇子。 眼神冰冷,清俊的面容上,有滔天的怒意与不容忽视的威压。 “误会,误会一场,小笛落了水,皇侄先告退,带他下去换身衣服。” 晏齐义说罢,拽着小笛就要走。 晏子展:“本王允你退下了么?” 他怀里的孔妙禾一双眼亮晶晶的,眼尾却发红,乖巧依偎在他怀里,瘦小的身子轻颤。 他的人,他晏子展的人。 谁敢动,谁敢欺她至此。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似乎就能将二皇子凌迟,连孔妙禾都能感受他胸膛里异常的跳动。 他很生气。 她鲜少看见他盛怒的模样,明明还未发作,就已经令人喘不过气来。 孔妙禾皱着眉,轻轻咳了两声。 小皇子牵着晏子展的手摇了摇,小声说:“小皇叔,阿禾姐姐落水啦,会染上风寒的。” 孔妙禾也抬眸看着他,在他耳边软语:“我想回府。” 他的心蓦地一紧,看了她许久,才像是卸了力,淡淡说:“本王带你走。” 晏子展打横将孔妙禾抱起,小皇子跟在他身后。 他甚至没有抬眸看过晏齐义一眼,而晏齐义却胆战心惊始终佝偻着头,不敢看他们离去。 直到人走远了,晏齐义抬起头来,才眯了眯眼,骂了一句。 …… 走过水榭,孔妙禾脸色通红,尤其小皇子还一脸天真看着二人。 她小声说:“王爷,放阿禾下来吧,阿禾能走。” 她既没有摔伤脚,也没有跌断腿,断没有理由让晏子展抱着她走。 晏子展板正着一张脸,能看出来他情绪不佳。 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他这才发觉,她的衣衫湿透,连内衫的轮廓都隐约可见。 他想起晏齐义那个令人作呕的眼神流连在她身上,心就被攥紧了。 他沉默不语,只是解开了自己的外袍,替孔妙禾穿上。 孔妙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没有理会。 三人在东宫后院里走着,就连小小年纪的小皇子也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小心翼翼牵着孔妙禾的手,诚恳地说:“对不起阿禾姐姐,是小书不好,才害得阿禾姐姐被……” 被轻薄无礼。 孔妙禾揉揉他的脑袋:“没事,阿禾姐姐这不是没事么,小书不要自责。” 她手攥紧晏子展的外袍,微微低着头,眉眼弯弯,是一个和煦的笑容。 晏子展看见她的一张白净的小脸,在淡淡月光下似乎盈盈发亮。 她长睫轻颤,语调温柔。 明明是自己受了欺负,却还在费心安抚晏齐书。 他心底有种异样的情绪,在推着他。 他一把将孔妙禾按住,将她困于自己与假山石之间。 她微微错愕的眼神,带着某种勾人的美,在引他一步步沉沦。 “王爷……?” 她朱唇微启,顷刻就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唇间。 晏子展看着她,却腾出手来蒙上小皇子的双眼。 他声音低哑:“处理家务,小书不要看。” 随后,霸道连绵的吻一点点深入孔妙禾的唇齿之间。 她与他呼吸交缠,感受着他一寸寸掠夺着自己的理智,在她的齿颊间游移。 “唔……” 她大脑放空,却猛地推开了晏子展。 搞什么,小皇子还在这里,这个人怎么公然在东宫后院就深吻她。 这成何体统。 她小脸像在热水里捞起来一般,腿都开始发软。 一颗心,不听指挥,在猛烈地跳动着。 她声音发颤:“阿禾知道王爷今夜心情不好——” 白月光嫁作他人妇,心痛也是应当。 “可不该拿阿禾当消……” 当消解对象。 她话未说完,他的吻又落下来,不管不顾地,带着火燎的温度,一遍遍辗转覆上她的唇舌。 她看得到,晏子展的漆黑的双眸里,分明有消散不去的恼怒。 却不明白。 晏子展贪婪地吻着她,心中却又痛又涩。 这个丫头到底在说什么? 他不过离开她片刻,她差点被人欺侮。 他怒火滔天,偏偏她希望他息事宁人。 明明是她动人眼眸勾人心魄,她却一声声指责他想着婉宁。 她到底何时才能明白。 他今夜为她失控为她成魔,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拥有她。 她,只能是他的。 第25章 【一更】“夫人消消气?…… 孔妙禾用尽全力推开晏子展的时候, 心里也是恼怒的。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心也疲惫。 可他却因为自己失意痛苦, 就从她这个替身这里汲取温暖。 这算什么? 她不是他晏子展的所属物。 因此她是有扬起手的, 带起一阵风,却只是轻轻拍过晏子展的脸颊。 她双眸染上了薄怒, 气息还不太平稳。 晏齐书轻轻拉开晏子展挡住自己视线的那只手, 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两人,却也能明显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氛围。 小皇叔和阿禾姐姐的脸都红红的,好像都有些生气。 他们吵架了么? 他为什么什么也没听见,小皇子歪着脑袋想。 孔妙禾看了晏子展许久,柳叶眉微微蹙起, 却不想再与他多言语什么。 她牵起小皇子的手, 转身就走。 “小皇子,收留阿禾姐姐一段时间好不好?” 晏齐书挠了挠头, 又摸了摸鼻子, 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晏子展。 轻轻“啊”了一声,说:“阿禾姐姐和小皇叔吵架了么?” 谁和他吵架。 孔妙禾不吭声。 下一秒,天旋地转, 她惊呼出声。 晏子展轻轻松松抱住她的腿, 将她扛在肩上。 又揉了揉晏齐书的脑袋,明明做着霸道无理的事, 偏偏笑容真诚,翩翩有礼地说:“抱歉小书,阿禾我得带走,改日再带她来见你。” 他的人,谁也不能带走。 晏齐书愣了愣。 孔妙禾双手双脚扑腾着, 红着脸喊:“晏子展你放我下来!立刻!马上!” 她气上心头,也管不得什么礼数了。 晏子展却气定神闲弯了弯唇,一边信步走着,一边悠悠道:“我们回府要去西角门,穿过宴客厅,你若是不怕丢脸,尽管多喊一喊。” 你看看我,会不会将你放下来。 孔妙禾又累又气,柔软的肚子膈在晏子展瘦削宽阔的肩上,头倒立着,整个人被颠得难受。 她脸烧透了,却在真的穿过宴客厅的时候,拼命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她低声骂着:“晏子展,你混蛋!” 可她看不到,饶是她点名道姓在骂他,晏子展却神色轻松,甚至挂着快意的笑。 …… 回到王府。 晏子展将孔妙禾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挣扎。 她脸色铁青,抱着晏子展的脖子,却将脸扭到一旁去,就是不看他。 他看在眼里,却只是轻轻笑,眉梢微动。 进了房,他甫一将她轻放在床榻之上坐下,孔妙禾立刻拔出那柄小巧的匕首,抵在晏子展俯下身来的脖间。 她恶狠狠地瞪着她,气势很足。 晏子展眼神却轻慢,喉结上下滚动着,甚至还往前近了一步,想要贴近她。 孔妙禾皱眉:“你别再过来了。” 他送的匕首可还是很好使的,很锋利。 可他却丝毫不畏惧,眉眼具笑:“拿着本王送你的匕首,想要伤本王?” 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右脸颊,似有若无的触碰让孔妙禾更加恼怒,匕首又往前推进了些,几乎就要划破他的皮肤。 他尾音上扬,声调懒散:“我养了只小白眼狼?” 他伸出书来,无所顾忌地握住她的匕首,再一用力,有鲜血从他的掌心、指缝微微渗出来。 孔妙禾慌了神,握住匕首的手松了一松。 晏子展:“本王若是想动你,你能拦住?” 孔妙禾眼神凝重,回望他,却抿紧唇线,一句话也没有。 她当然拦不住。 许久,就在她以为,她今夜必须要殊死抵抗才能逃脱一劫的时候。 晏子展带血的手握着匕首,重新交到她手中。 他起身,收起那漫不经心的笑,深深看了她好几眼。 “本王不是禽兽,不会动你。” 更何况,她的抗拒如此明显,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用强迫来逼一个女子委身于他。 他要她心甘情愿,要她情之所至。 他用干净的右手,理了理孔妙禾散乱的鬓发,凤眸里情绪翻涌。 “好好休息。” …… - 翌日清晨,孔妙禾早早醒了。 她脑子里持续滚动播放着昨夜里的一切,令她无比清醒。 而晏子展,在书房里,看着自己左手的伤口,挑灯坐了一夜。 下人来报,有个孩童来访,指明要见晏子展。 他拧了拧眉心,拖着疲惫的身躯,却在府里见到了乔装打扮过后的小皇子。 他挑眉一笑:“小书你?” 晏齐书拉下斗篷的兜帽,食指轻放在唇前,低声说:“小皇叔,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偷跑出来的,你要怎么谢我?” 晏子展笑:“你让皇叔谢你什么?” 小皇子咧嘴一笑,古灵精怪的。 “我来帮小皇叔讨阿禾姐姐欢心呀。” 晏子展微怔,失笑,拍了拍晏齐书的脑袋。 摇摇头:“小鬼头……” 晏齐书将晏子展的手拉下来握在小手里,一本正经道:“你们昨天吵架了对不对?阿禾姐姐很生气的样子呢!” “小皇叔总是冷冰冰的,肯定不肯道歉。” “那当然需要我来帮你呀。” 晏子展无奈,他自己都不明白孔妙禾缘何生他的气,这个小鬼能帮上什么忙。 “小书想怎么帮?” 晏齐书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放心!交给小书准没错!” …… 于是,这日夜里,当晏齐书拉着孔妙禾下了马车,来到街上的时候。 孔妙禾也摸不着头脑,笑问他:“小皇子带阿禾姐姐来街上做什么?” 晏齐书拉着她往前走,神气十足:“带阿禾姐姐来玩呀,小书听说这间店的云吞特别好吃呢,咱们先去吃云吞!” 两人进了店铺,孔妙禾一眼就瞧见坐在二楼走廊那桌的晏子展,正拿着扇子,缓缓打开。 她掉头就走。 晏齐书拼命抱住孔妙禾的手,一张小脸楚楚可怜。 “阿禾姐姐别走!我叫小皇叔来的。” “那让他陪着小皇子吧,阿禾姐姐先回去了。” 孔妙禾还是要走。 晏齐书可怜巴巴,嘟着嘴:“阿禾姐姐陪小书嘛。” “我叫皇叔来,是想有人保护我们呀。” 这说法新鲜,孔妙禾笑。 竟然有人想差使那个臭脸王爷晏子展? “小书毕竟是偷偷溜出来的嘛,要是被人寻到了,小皇叔还可以是挡箭牌,阿禾姐姐说对不对?” 成,既是护卫,又是挡箭牌。 反正不是同伴,这个理由孔妙禾勉强接受。 可上了桌,孔妙禾正眼都不瞧晏子展一眼,径自与晏齐书玩闹。 等云吞上桌的时候,晏齐书借口称自己要去解手,离了席。 却找到店铺老板,给了银子,低声在老板耳边嘱咐着。 “老板,我爹娘吵架了,我娘正生我爹的气呢,你们帮帮忙,这样,你们等会……好不好?” 老板不住地点头,最后保证:“没问题,等着嘞。” 晏齐书心满意足回了座位。 不一会儿,新鲜出炉的云吞上桌,上碗的小二高举着托盘,穿梭自然。 眼见着就要抵达他们这桌,却被自己绊了一跤。 那云吞碗收到冲击,失去平衡,滚烫的汤汁就要洒出来。 晏子展闪身,伸出手下意识护住坐在里侧的孔妙禾和晏齐书。 于是汤汁,不偏不倚,泼在晏子展的左手上。 手背上的肌肤,顷刻间红了起来。 孔妙禾心中一紧,微微起身,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咬了咬下唇,还是乖乖坐下了。 小二手忙脚乱,替晏子展擦拭着,慌忙道歉。 又笑说:“公子反应可真快,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妻儿呢。” 晏子展笑笑,并不解释。 孔妙禾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那小二对着孔妙禾又说:“夫人找了个好相公,如此疼惜夫人。” “谁是他夫人了?”孔妙禾皱着眉。 “哟”小二眼神转得飞快,看看晏子展,又看看孔妙禾,笑,“这是两口子吵架了?” “那定是公子的不对啊,要好好跟夫人道歉才是。” “夫妻一场,床头吵架床尾和才好。” 孔妙禾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 偏偏晏子展笑得清风朗月,还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是,是我的错,惹夫人不高兴了。” “只希望,夫人万万要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才好。” 小二忙说:“夫人,给个机会呗。” 我给你个锤子机会! 孔妙禾“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这人要不要脸呐,胡话张口就来。 孔妙禾越想越气,三下五除二就走下了楼梯。 楼上晏齐书叹了口气,又拍拍晏子展的肩,学着大人的语气,语重心长道:“诶,下一个计划吧,皇叔努把力才是呀。” 孔妙禾却也没真的走远,她毕竟是晏齐书邀请出门的,就算晏子展再混蛋,她也总不好真的甩了脸色,弃晏齐书于不顾。 不一会儿,晏齐书走出来了,抓住孔妙禾的手。 天真地笑了笑:“阿禾姐姐莫生气,小二也是无心的,别忘心里去呀。” 是,那小二是无心的。 这个人却是有意的,她瞪了晏子展一眼,拽着晏齐书就继续往前走。 这是都城里最繁华的三条主街之一,路边商贩络绎不绝。 走到一个投壶的摊位前,晏齐书走不动道了。 他问小贩:“投中有什么奖励?” “十支中八支,就送这个孔明锁。” 晏齐书眼睛都亮了,摇着孔妙禾的手,央求:“阿禾姐姐,咱们玩一玩吧,小书想要那个孔明锁!” 孔妙禾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 可真当小贩拿着十支短箭递给她的时候,她又有些头皮发麻。 她对这种游戏可真是一窍不通。 可晏齐书满怀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她也不好扫他的兴。 于是拿着箭,硬着头皮投掷。 壶口很小,距离也远,即使有灯笼照亮,孔妙禾依旧觉得无法掌控。 第一支,中了。 她笑了起来,心中有了一些底气。 然而,第二三四支,全部未中,东倒西歪地躺在投壶四周,十分惨烈。 孔妙禾泄了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晏齐书的脑袋:“抱歉呀小书,阿禾姐姐不擅长这个。” 晏齐书甫一开口,小贩又递了十支箭来,笑:“看这孩子这么想要这个孔明锁,你们再试一次吧。” “夫人不行的话,让孩子他爹试一试吧。” 孔妙禾:…… 始终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晏子展,听了这话,也不反驳,十分自然地信步往前走了两步,接过箭来。 前七支,毫无意外,全部投中。 路过的行人,鲜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不少人都驻足观看。 晏子展气度不凡,投掷的时候专注而轻松,颇有一种独到的魅力。 然而,第八支,没中。 第九只,又落了空。 他拿着最后一柄箭,像是有些迟疑。 随后,他缓缓转身,笑容温柔,如春风拂面。 “不如这最后一支,夫人来投?” 孔妙禾皱着眉,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面前俊逸十分的男子。 刚想要反驳什么,周围围了一圈观赏的人都笑着说:“试一试嘛。” 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狠狠地瞪了晏子展一眼,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柄箭,深吸一口气,走到摊前。 她举着手,对着投壶瞄准着。 却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扶住她的腰肢,又握紧了她投壶的右手。 她身子僵硬,却听见晏子展的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投。” 她晃神的功夫,那柄箭直直朝着投壶而去。 果然中了。 他手还覆在她腰窝,唇却贴近她耳旁。 “夫人真厉害。” 孔妙禾的耳朵,顷刻间烧了起来。 而周围却立刻响起了掌声,小贩也面带喜色,拿着孔明锁递给晏齐书。 “祝这位少爷和夫人长长久久,鹣鲽情深,小儿也能健康成长,一生无忧。” 孔妙禾脑袋发木,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哭笑不得。 晏齐书却抱着孔明锁,十分高兴。 她听见晏子展的声音淡淡的。 “借您吉言。” 三人从人群中走开,孔妙禾还能听见人们的议论声。 “那位公子当真是气度不凡。” “那夫人也容貌天成,真是佳偶一对。” “可不是,连儿子都聪慧可爱,这一家三口绝非凡人呐。” 孔妙禾:…… 她第一次有一种被人夸了还羞恼的奇妙感受。 离人群远了,她冷声说:“王爷还挺会将计就计。” 晏子展却轻轻牵起了她的手,笑:“夫人过奖。” “你!”孔妙禾怒火上头,指着晏子展就想要开骂。 偏偏晏子展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玩味的笑。 “你一日不搭理本王,本王一日就这么喊,可好?” 孔妙禾气得够呛,深知动嘴她永远不是晏子展的对手。 于是,朝着晏子展踹了一脚。 晏子展没躲,实实在在挨了一下,眸中笑意却更深。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夫人消消气?” 第26章 【二更】“你以为本王在…… 经过此夜, 孔妙禾深有体会,与晏子展置气,只会令她自己更气。 她活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在爆炸的边缘反复试探。 回到府中, 晏子展挡住房门,似笑非笑, 还想要说什么。 孔妙禾伸出手来, 用力地捏了捏晏子展的脸。 “你闭嘴,我要休息了。” 这以下犯上的动作做得多了,竟十分顺手,孔妙禾甚至一点也未觉察出不妥,仗着她被气得不轻, 肆意妄为。 晏子展果然没怒, 甚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拉下她的手,只是说:“好, 本王不说了。” …… 当事人未觉察出有何不妥, 一旁看戏的晏齐书却傻了眼。 他晚上缠着要跟孔妙禾一起睡,两人刚一躺下。 小脑袋就往孔妙禾那边凑了凑:“阿禾姐姐。” “嗯?” 整个屋子,只亮着一支蜡烛, 有着微弱的光。 “小皇叔真的很喜欢你呀, 我还从没有见过有人能捏小皇叔的脸呢。” 孔妙禾垂下眼睫,动了动唇。 “那是没有人敢。” 而她不过也就是狐假虎威, 仗着这张与方婉宁几分相似的脸,在他心情愉悦的时候,胡作非为。 “可是,小书总是觉得,小皇叔只有在阿禾姐姐面前, 才是轻松的。” 谁也不能让他卸下防备,谁也见不到他冰山一样的外表下的一丝柔软。 孔妙禾低声应了一声,却在想。 她刚穿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对晏子展也是有畏惧的。 只是后来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又对他试探许久,才渐渐摸清了他的性格子,顾忌得少了一些,胆子也肥了。 他见惯了对他怯懦害怕的人,难得有人敢在他的忍受范围内反复试探,觉得新鲜有趣也未可知。 更何况,孔妙禾的脸是她的一张,免死金牌。 他这样的宗室子弟,未必懂得真心的可贵。 她明白,她只是他闲时用来解闷的玩物。 等到有一日他厌倦了,他也能视她如草芥。 长夜漫漫,小皇子睡容安详。 孔妙禾睁大了双眼,又是许久许久才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宫里派了人来接小皇子回宫,好在有太后庇佑,小皇子应当不会受到惩戒。 晏齐书依依不舍地与孔妙禾道别,还悄悄跟她说:“再过几日就是小书的生辰了!阿禾姐姐一定要来看小书哦。” 孔妙禾笑着说好。 …… 晏子展这几日又闲下来了,还有心情来指导孔妙禾练武。 他一向对自己对属下要求甚严,孔妙禾又被气得不清。 练武倒也就罢了,偏偏孔妙禾分内之事完成了,他还要将她带到书房去。 不是喊她研墨,就是喊她倒茶。 俨然把她当婢女使唤了。 他又总爱挑刺,三言两语激得孔妙禾演不下去好脾气。 “阿禾记得,王爷是有专门侍奉的下人的。”她也曾咬牙地说。 她虽知道晏子展不喜欢婢女侍候,而且书房重地,一般的下人也无法进来。 但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打酱油的小事,向来是韩尧领人在做。 他倒好,屏退众人,就专门差使她一个人。 搅得她,看话本也要三番两次被打断。 晏子展兴许真是闲的,又兴许只是单纯地想要惹怒她看她跳脚的模样。 总之孔妙禾越是气急败坏,晏子展就越是心情愉悦。 但好在,孔妙禾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这一日在书房里,见到晏子展面见了一些人,渐渐明白了他下一步为太子殿下做的打算。 同样也明白了,这件书房对晏子展而言有多重要。 所以,如果是药方是极为珍贵的,用来困住孔妙禾的物品。 如果不是存放于书房,就该是晏子展贴身保管。 她仗着晏子展令她出入自由,又不避嫌她听他处理公务,她总有时机可以来书房探查一二,她想。 - 三日后,小皇子诞辰寿宴如期在宫中举行。 太后垂怜,怜惜小皇子尚年幼,没有自己的宅邸,因此下懿旨令皇后在宫中好好筹办宫宴。 晏子展带着孔妙禾早早入宫,小皇子见到二人,喜笑颜开。 宫宴开席尚早,小皇子是今日主角,走不开身。 孔妙禾只得以与太后叙话一番,解解闷。 只是她向来对宴席不感兴趣,此刻也只能期盼时间能过得再快一些。 …… 冗长的宫宴临近尾声,孔妙禾嫌闷,又一个人走出宫殿去透口气。 太子妃与太子今日都来赴宴。 宴席上,两人言笑晏晏,带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两人琴瑟和鸣,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之人。 孔妙禾去看旁边几桌,晏子展正被一个胖胖的官员敬酒。 他灌酒的姿势很快,仰头,喉结一滚,一杯烈酒就下了肚。 那酒有多烈呢,至少婢女拿着酒壶给身侧的人斟酒之时,孔妙禾隔着距离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那种灼烧感,滑下肚子一定不好受。 晏子展也一定不好受,她想。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来只是为了给小皇子庆贺生辰,至于主角团又发生了什么爱恨情仇百转千回的心理活动,她也不是很在意。 她吹着夜风,心里明镜似的,在想今夜回去,兴许可以趁晏子展伤神的当口,潜去书房查探一二。 “原来你在这里,快去看看王爷吧。” 孔妙禾转身,惊讶地看到来人竟是滕英。 “怎么今日王爷带了你来?” 滕英耸了耸肩,说:“还说呢,我也不知道我是做错了什么,王爷不让我跟着你之后,就给我派了一件极为棘手的差事,我还是昨日才从那荒郊野岭赶回王府的。” 孔妙禾怔了一怔,有一些想法悄悄从她脑袋里滑过。 “快去呀,王爷被人缠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滕英伸出手来打断了孔妙禾的思绪。 孔妙禾跟着滕英走,一边走一边好笑:“什么叫被人缠住了,我难道就会帮王爷脱身吗?” 这话简直奇怪。 可等到孔妙禾快走到水榭中央的亭子之时,她就懂了滕英的意思。 那个在酒席上为晏子展敬酒的胖胖官员,正腆着脸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有着兴奋的光。 而晏子展坐在石椅上,脸上却是异样的潮红。 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拿着一条绸巾,身子几乎要贴到晏子展身上。 走进了,才听见那名官员笑:“王爷不要见外,小莲惯会是服侍人体贴人的,王爷醉了,身边有没有婢女,那怎么能行呢?” 那女子娇滴滴的,直往晏子展身上凑:“是呀,王爷,小莲来服侍您。” 孔妙禾眉头紧锁,却也觉得这样的形势有些棘手。 她就快要走到亭子的时候,看见晏子展明明双眼迷离,却紧抿着唇线,声线也冷得刺人。 “滚。” 他推开那个女子,却像是没有力气。 软绵绵的,将那个女子短暂地推离了自己。 那绝不是他正常的力道。 孔妙禾眼见着那个女子还要再扑上去,连忙上前一步。 脆生生喊:“王爷,阿禾来迟了。” 晏子展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视线似乎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他看人是人影绰绰,却精准有力地拉住了孔妙禾的手。 他将她牵到自己身侧,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沉声道:“都给本王,滚。” 那胖胖的官员却还不死心,张口还欲辩解什么。 被晏子展打断。 “莫让本王再说第二遍。” “可是王爷,您醉成这样,总要有人服侍您的……” 官员话未说完,晏子展冰刀一样的目光扫了过去,他立刻噤声。 孔妙禾能感觉到他牵着她的手在冒汗,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似乎极力压制着自己,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有阿禾在,都滚出去。” 说完这句话,滕英也及时抱着剑现身。 那官员看看滕英,又看看孔妙禾,恨恨离去。 那名女子离开的时候,孔妙禾还能闻见空气中带着甜腻的脂粉香味,浓郁到令人难受。 而在那两人转身离开没多久,晏子展就像是无法支撑了一般,身形晃了一晃,随后一头栽在孔妙禾身前。 他头垂下,靠着孔妙禾,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在借取她的力量。 孔妙禾忙急着去查探晏子展的情况,他像是浑身发软,身上温度异常得高,出着虚汗,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醉酒。 她柔声问:“王爷,王爷还好吗?” 又吩咐滕英派人去传太医。 晏子展捏了捏她的腰窝,声音也气若游丝:“不必……备车回府。” 孔妙禾也着急,想要板正晏子展的身子,仔细瞧瞧他到底如何了。 偏偏晏子展不肯抬头,甚至干脆把她往外推了推。 他只是又继续重复着:“回府。” 孔妙禾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还是坚持扶着晏子展的身子,想要蹲下去看看他的脸色。 她还没蹲稳,也来不及看清晏子展的模样,就被一道力推得,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孔妙禾:…… 合着她是什么妖魔鬼怪吗,这人刚刚明明说着有她在就好,这会子又逞什么强把她推开? 她重新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手掌,火气也一点点冒上来。 “王爷……” “皇叔怎么了?” 孔妙禾指责的话还未出口,却看见晏齐礼带着方婉宁以及身后一众下人走了过来。 她乖乖站在一侧,任由晏子展靠着石桌。 直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走近了,滕英毕恭毕敬行了礼,说:“属下也不知,赶到的时候,王爷已经如此了,似乎不是醉酒。” 他知道王爷酒量有多少,也知道王爷醉酒绝不是这般模样。 晏齐礼上前扶上晏子展的背,却看向孔妙禾,似乎她就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 孔妙禾无辜地眨眨眼:“阿禾也不知道。” 他都不让她近身,一句话也不交代,她又怎么能知道他到底如何了。 方婉宁小脸焦灼,见晏子展一直垂着头,于是弯下腰去,想要仔细看看。 孔妙禾刚想要提醒她,小心被这个不清醒的男人推倒在地。 就见到。 刚刚死活不让她查探的晏子展,此刻,感知到方婉宁的接近,抬起了头。 孔妙禾:…… 行,我不配,我早就该想到的。 我就不该来这里,就应该圆润地离开。 “无碍,本王回府休息休息便是。” 他沉声说着。 方婉宁见他虽脸色有异,双眼有些涣散,但似乎脑子还清醒着,也微微松了口气。 她明白晏子展是个有主意的人,谁也无法说服他。 于是拉着晏齐礼的衣袖,说:“赶紧吩咐人备车送小皇叔回府,王府中有大夫,医术不比太医差,听小皇叔的吧。” 晏齐礼又低声与晏子展说了几句什么,他倒还能应答。 确实不像是不清醒的样子。 从他们交谈的内容来看,今夜是有人故意要整治晏子展,趁着小皇子诞辰,为之前在朝堂上结下的私怨出出气。 以晏子展的地位,他们平素里绝无机会,也无人敢有行动。 只好在这样的场合,以热闹为掩映,轻松遮盖自己想要出口恶气的动机。 水榭四面都有夜风拂过,风吹久了,孔妙禾觉得头有些不舒服。 她站在这里显然有些多余,如果她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回府,她现在一定毫不犹豫地走了。 好在不久,下人通报说车已备好,晏齐礼抬头对孔妙禾说:“那就劳烦阿禾姑娘多多照料皇叔了,若是有异,烦请一定要传报来东宫。” 孔妙禾点点头,步子才迈开两步,想从晏齐礼手中接过晏子展。 就听见晏子展的声音冷冰冰的:“滕英来扶就好。” 孔妙禾:…… 很好。 她手伸在半空中,摸了个尴尬。 她是不知道今夜晏子展又犯了什么病。 但她无比清楚,今夜她再搭理他,她就不叫,孔妙禾! …… 回了王府,孔妙禾眼见着滕英将晏子展扶回房。 以为今夜她的任务也算完成。 晏子展在别扭什么她没兴趣知道。 她只知道,回院子的时候,分明瞧见院落里的防卫都撤走了,今夜是她探查书房的最好时机。 谁知,刚刚死活不让她靠近的晏子展,此刻却叫住了她。 她转过头去,笑容灿烂:“王爷有何吩咐?” 晏子展深深地看了她几眼,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 说:“今夜不要走动,更不要——” “来本王卧房。” 孔妙禾:…… 谁想要去他卧房了? 她维持着自己的专业假笑,继续十分得体地回答:“是,王爷。” …… 入夜,孔妙禾遥遥看见晏子展的屋子熄了烛火,陷入一片黑暗。 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按理说,她早已习惯晏子展这个阴晴不定的性格。 可却不妨碍她今夜被气得不轻。 她听着这夜里,风刮过窗槛的点点声音,在心里一遍遍默数着时间。 夜色越发深了,她换上了衣服,拿着匕首,出了门。 她小心翼翼将门掩上,轻车熟路地穿过晏子展的卧房,来到距他卧房几尺之隔的书房。 晏子展身体不适,府中防备也有所松懈。 这正是她摸底了好久,等到的绝佳时机。 她溜进了书房,在确认环境安全的情况下,小心翼翼点亮了火折子。 火折子被她拢在手心,只能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摸着黑,走到晏子展书案前,开始翻找药方。 晏子展的书架陈列有序,分门别类都一一陈列好。 她看见兵书,又看见与朝政相关的文书,她翻得焦头烂额,又实在想不出晏子展究竟会把药方放在何处。 就在她翻看完来往信件那一列也一无所获,有些泄气之时,她似乎听见了一两声兵刃相接的声音。 她晃了神,连忙熄灭火折子,将物归回原位,弯着腰从书房退出来。 在走回自己房门的路上,她再次听清声音的来源就是晏子展的屋子。 她刚想要推窗查探,又想起晏子展叫她不要进来。 她走远了些,晏子展何等聪慧,今日能中招本就稀奇。 再联想到他的反应,孔妙禾不难想到,兴许是他将计就计,布了什么局。 那她自然没有理由去打乱他的计划,却听见韩尧一声惊呼。 “王爷!” 屋子里打斗声似乎更加激烈,清晰可闻。 孔妙禾迈开的步子顿了顿,咬了咬牙,还是推开了窗,一个翻身越窗而入。 她特意不走正门,甫落地就看着床榻上晏子展靠坐着,扶着自己的左手臂,血从指缝间一点点渗出来。 韩尧和黑衣人在远离他几尺的距离打斗着,孔妙禾能看出来韩尧占了上风。 于是她一步步走向晏子展,喊他:“王爷。” 晏子展从她翻床落地的一瞬间,目光就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她白皙的脸上泛着点点焦灼,月色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毛茸茸的。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心里也像有东西一点点填充着。 却在她就要触手碰到他时,反应了过来。 “别过来。”他沉声说,别开脸去。 现在还不行,还有一个时辰。 孔妙禾僵在原地,这整夜受的气都一点点浮上她的心头。 她静静的看着他,停下脚步。 也注意到,那边韩尧已经将歹人制服。 韩尧侧过头来,说:“王爷,属下将此人押下去。” 晏子展淡淡应声:“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 不多时,有人带队,府兵恢复了晏子展院落的防卫。 韩尧带着人离开,关上门。 整个屋子里,又只剩下孔妙禾和晏子展。 她难得有耐心:“王爷,阿禾去叫大夫来替你包扎一下吧。” 他的伤口淌出的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往下落,看着就疼。 晏子展却制止她:“不必,柜子里有药和纱布,替本王拿来。” 孔妙禾找到东西递给晏子展,就想要坐下替他处理伤口。 他却依旧拒她于千里之外:“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孔妙禾睫毛轻颤,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她垂眸看着他费力地用右手替左手上药,包扎,眼见着纱布都打不了了结,却就是不肯让她插手。 她心中烦躁,冷笑一声:“王爷方才推开那个女子,都是懒洋洋的。” “阿禾不过是想看看王爷伤得如何,王爷却不肯我靠近。” 更不用提,若是方婉宁在场,他此刻估计早已温柔凝视着她,看着她替他包扎伤口。 “怎么,王爷此刻就厌倦了?” 厌倦了她在身边,还是后悔将她接回府上? 晏子展冷冷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孔妙禾微怔了怔。 她没有看错,他眼里甚至染上了一层薄怒,黑瞳清亮,唇线抿得紧紧的。 “你以为本王在忍什么?” 晏子展拂开杂物,吃力地站起身来。 他像是要朝孔妙禾走来,却有些迟疑,最终只是手拢在嘴边,轻轻咳了几声。 “本王不是吩咐过,不要出来走动?” 为何不听。 孔妙禾这才想起自己今夜的目的,有些心虚,摸了摸自己的手袖,低声说:“王爷房中有异动,阿禾不放心。” 晏子展猛地抬起头来,唇色苍白,却久久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傻不傻?” 孔妙禾许久没有见到他的笑颜,在这月色下,他苍白又脆弱的笑容里,有些孔妙禾看不懂的情绪。 她听见他柔声说:“本王自有韩尧他们护卫,你担心什么?你能打得过歹人?” 蓦地被呛,孔妙禾瘪了瘪嘴,移开视线,心想自己确实是挺多余的。 她向晏子展行了礼,低声说:“既然王爷不需要阿禾,阿禾就先退下了。” 这话里有刺,晏子展不会听不到。 他看着她转过脸去,一张脸有失望又有恼怒,他心中烦躁极了。 几乎是一瞬间,把之前所有的顾忌全部抛诸脑后。 他走上前几步,忽地从孔妙禾身后紧紧抱住她。 他头枕在她颈窝,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 而身体的反应也在他触及到孔妙禾之后,更为明显。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将会被撕裂,体内的冲动不停地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发了疯一般的,将滚烫的吻落在她脖颈,一点点攀爬上她的唇角。 孔妙禾被动地感受着他的的气息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与之前几次都不同,晏子展的动作粗鲁而霸道,带着深不见底的欲望,想要将她撕裂,又或是拆食腹中。 他带着她一步步走向床榻,最后将她推倒,压在身下。 他捧着她的后脑勺,忘我地侵占着她的唇舌,品尝她齿颊间的香气。 另一只手也渐渐地,游移到她心口的位置。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他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本能反应的,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她眼里有盈盈泪光,唇瓣绯红,有着叫人想要怜惜的柔软模样。 晏子展眼底晦暗不明,眼尾泛着点点红,将手撑在她两侧,皱着眉。 声音低哑得不像话:“阿禾……” 他失神地喊着她,她不会知道他此刻的感受。 也不会明白,他是多艰难地忍着,才不碰她。 而他不过尝了尝点点甘甜,却要更艰难地熬过接下来的一个时辰。 她这样伤心,他又如何能不清醒过来。 他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劲,翻了个身,倒在床上。 也不看孔妙禾,只是哑着声音说:“快走…” 孔妙禾扶好自己的衣裳,逃也似的,推开了房门。 迎门撞见了赶回来的韩尧。 她觉得屈辱,不肯抬头看人,喊着借过就要离开。 韩尧在她身后急急地说道:“阿禾姑娘莫生气,王爷……王爷是被下了药。” 孔妙禾一顿,转过了身子。 韩尧走近几步,低声说:“王爷不许属下说,但是王爷确实是中了歹人的……合欢散,他不许阿禾姑娘靠近,也是因为……” 怕自己控制不住,会伤害她。 第27章 【一更】“在呢。”…… 孔妙禾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脑子里浆糊一般,迟钝了许久才渐渐反应过来。 她顾不得羞赧,连忙说:“那还不传大夫?” 这种东西到底是对身体有害。 韩尧却苦着脸:“王爷他不许传……” 孔妙禾了然, 他心性高, 觉得此事难堪,不肯声张, 倒也正常。 但她顾不得许多:“不行, 赶紧传太医,王爷发怒,就说是我叫的。” 孔妙禾又折返回屋子里,不知怎的,一颗心跳得厉害, 有些后怕又有些茫然, 他总是如此,宁愿被误解, 也要一句话不解释。 王府里忙上忙下到五更天, 晏子展终于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 也只有在此刻,孔妙禾才敢守在他床边, 细细打量他的模样。 他身上有外伤, 合欢散的药性虽然短暂,却也对身体造成了实实在在的伤害, 他的唇色发白,好在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孔妙禾看着他沉睡的侧脸,心中百味杂陈。 其实今夜的他,似乎也不算太混蛋。 - 孔妙禾安分了些时日,晏子展睡了一日过后, 终于也恢复了正常。 他们二人闭口不谈那夜发生的事,只当是为彼此留下最后的一点体面。 可事后孔妙禾问过晏子展,那夜到底是何人设局,他也耐心地同她解释。 晏子展作为太子殿下最得力的幕后支持者,在这几件案子事发过后,终于渐渐被人察觉出来。 二皇子彻底失势,但不妨碍他心中滋生了滔天的恨意。 “应该是二皇子那边的人,我察觉到酒中有异,只想着他们没有胆量在宴席上毒杀本王,还是喝了少许。” “却不知道是……” 竟是合欢散。 “本以为他们想借机献上女子来抓住本王的把柄,却没想到他们本来的意思就是——” “杀掉本王。” “本王推开那名女子的时候便发现有异,她绝非普通女子,是有武功的。” “所以本王也察觉到,他们的目的,兴许一开始就是想要下药,好让那女子接近本王,再趁机将本王除掉。” “本王不喊太医来看,也是想告诉他们本王还很虚弱,无力反击。” 孔妙禾看了他一眼,接上:“王爷还撤走了院落里的府兵,就是等待他们不甘心再次出手。” 晏子展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笑:“是。” 他们相处愈久,就愈默契。 那夜的情况便是如此,孔妙禾点点头,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她想,到底是她误会晏子展在先,总要有些补偿,心里才过得去。 在此之后的日子里,她尽量顺从晏子展的心意,偶尔心情愉悦还会提醒晏子展要防范敌人。 她这个人到底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谁对她好,她就要偿还。谁伤害她,她也要讨还。 晏子展除了心思不在她身上之外对她还算体贴。 更何况,她也不想要他的感情。 晏子展笑话她草木皆兵,她却一本正经:“王爷现在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肯定没有死心,万事都要多防备才好。” 晏子展只是笑,似乎难得见到她如此乖顺。 - 夏去秋来,大俞国却出了一件大事。 西境来报,西和国来犯大俞边境,已然交火。 大俞国上上下下,就战事统筹,商讨了整整一日。 却拿不出定论。 大俞善战的将军都在边境守卫国土,朝中剩余的军侯,不是年迈就是没有作战经验,想要应对善战的西和国,竟无人能出征。 晏齐礼气血方刚,提出亲征,圣上没有即刻下旨,朝中大臣们却各个惶恐十分,称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万万不可涉险。 孔妙禾听着晏子展的陈述,静静的,说了声:“王爷想去,是么?” 晏子展握笔的手顿了顿,抬起眸来,却笑了:“什么时候学会窥探本王的心思了?” 孔妙禾却叹了口气。 她原以为书中的剧情已经被她打乱了不少,却没想到这个关键情节还是出现了。 原书中,西和国来犯,太子欲亲征,晏子展认为不可。 一来太子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亲自带兵未免犯险;二来太子新婚燕尔,上了战场,方婉宁少不了担忧重重。 在书中,这第二条理由自然更为重要。 于是这一日,故事依旧按照原书的轨迹发展,晏子展请命带军出征。 他称自己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何况他有统军之能,难得借此机会可以驰骋沙场,是他向往已久。 太子没有坚持,最终同意。 朝臣们也各个都赞同晏子展主帅出征,圣上下了谕旨。 …… 但孔妙禾也知道,书中这一战打得十分吃力,晏子展也在这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甚至于腿落下了残疾…… 她望向晏子展的眼神里,不知不觉带了些怜悯。 晏子展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 “本王还没有出征,你就料定本王要败北?” 孔妙禾摇了摇头,拽下他的手来,犹疑地说:“王爷不能再选出一个人来统帅么?” 晏子展拿起笔在案上书写,闻声瞥了她一眼,失笑:“不想本王统帅?” 难得她能露出小女儿心性,竟也知道舍不得他。 “有危险,王爷非去不可么?” 孔妙禾眉尖若蹙,忧思一点点蔓延开来。 更何况晏子展这一去不知几月,她原还指望着趁着晏子展今日心情尚好找个机会把药方骗过来。 晏子展最后一笔提起,随后放下狼毫,他含着零星笑意看着孔妙禾,薄唇轻抿,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似在宽慰她。 到底孔妙禾一句话阻止不了他前去西境。 …… - 出征前一日,王府来了一位贵客,太子妃方婉宁。 孔妙禾出门迎客,抱歉地笑了笑:“太子妃,王爷不在府中。” 方婉宁摇摇头:“婉宁不找皇叔,正是来找阿禾姑娘的。” 方婉宁带着孔妙禾去了南安庙,说是要替晏子展祈福。 南安庙里香火鼎盛,香客众多。 孔妙禾跟在方婉宁身后,莫名心中也宁静了下来。 两人穿过人群,进入主殿。 方婉宁牵着孔妙禾,笑:“小皇叔从小便不亲近人,我和太子殿下时常在想,究竟将来有什么女子能入他的眼,能懂他那别扭的性子。” “却没想到,当真有这样的女子出现。” 孔妙禾眨眨眼,有些无奈,这话里话外,总不会以为她是晏子展贴心之人吧? 看来那个臭脸王爷是真的演技不错,竟能骗过所有人。 “我与太子殿下按理都该称一声小皇叔,可我们三人从小一处长大,年龄也相仿,我与太子殿下心中,一直当小皇叔是自己的兄长。” 孔妙禾静静听着,看着方婉宁娴静温淑的侧影,莫名替晏子展感到一阵悲哀。 他若是知道方婉宁一直将他当做兄长,该是什么表情? “如今兄长出征,婉宁没有什么别的能做的,只好来替兄长祈福,求佛祖庇佑兄长安然凯旋。” “婉宁也知道”方婉宁带着歉意笑了一笑,如春风拂过人面,“兄长受婉宁之托,本是代替太子殿下出征,心中难免有些愧意,但好在兄长自小胆识过人又有龙韬虎略,这次出征定能拨乱反正,还西境安宁。” 方婉宁说话声音柔柔弱弱的,言罢就上前几步敬香。 留孔妙禾一人怔怔站在原地。 原来是方婉宁向他开过口,难怪她劝说无效,晏子展也不为所动。 她轻轻一哂,摇了摇头。 大殿内香烟缭绕,孔妙禾一颗心,也像层层缠绕,沉甸甸的。 …… 两人出了殿门,云后慢慢移出了太阳,孔妙禾微眯着眼。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起来。 “太子妃不如先行回去,阿禾想去方便一下。” 方婉宁笑得恬静:“让小阿弥替你指路,不要紧,我就在此处等你。” …… 孔妙禾回来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晏齐礼正站在方婉宁身侧,似乎在替她擦去额间的汗珠。 而两人身后,站着晏子展,他侧影锐利,五官的轮廓十分清晰,正看向北面,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停留在一处。 孔妙禾的步伐逐渐轻快起来,走向几人。 原是太子殿下听闻方婉宁在此,特意接她回府。 晏子展与太子在一处,便一同来了。 孔妙禾看着太子太子妃离去的背影,有一瞬的发愣。 身后晏子展的声音轻轻拉回她。 “走吧,阿禾,我们回府。” 秋风在这一刻摇起树影,晏子展望着孔妙禾被风翻飞起的衣角,轻轻勾了勾唇。 - 翌日天未亮,王府里灯火通明。 这座王府的主人今日就要出征,下人们里里外外,在做最后的准备。 孔妙禾安安静静站在一侧,看着晏子展穿上战袍。 她走上前去,嘱咐他:“王爷,金丝软甲要带着,上战场一定要穿上。” “一定要平安凯旋。”她说。 她纵然知道现在形势都有变化,兴许晏子展并不会像书中的原剧情那般,落下残疾。 但她还是有些发慌,书中对战役的描述太少。 她不知道按照原剧情的走向,晏子展到底是为何受伤,但她总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这伤绝不是战场上受的。 晏子展含笑看着她紧张兮兮,对他叮嘱。 心底里柔软一片。 他看着她,企图将她的音容笑貌全部封存在脑海里,好让他度过苦战的那些日子。 没有她在身边,他会少了很多乐趣,也会少了很多牵挂。 他有多想将她带在身侧,就有多想让她留在府中。 他想携她而行,却也想府中永远有一份牵挂能让催他尽快凯旋而归。 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双手扶住她瘦弱的肩。 “阿禾,本王……” 孔妙禾探寻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忽地心中一紧。 “罢了,等本王回来。”他弯了弯唇角,放开了她。 “姚集韩尧本王都带走了,府中有什么事宜,你就与滕英商量。” “但……” 注意分寸,不要离他太近。 他将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自嘲地笑了笑。 他何时小气至此。 孔妙禾目送着晏子展骑上战马,马蹄声起的时候,扬起一层又一层的灰。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她还痴痴站在门口,愣了许久。 她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 晏子展走后的七日内,秋风萧瑟起来,气温骤降,像是要入冬。 孔妙禾整日坐在府中,时时刻刻都有些心不在焉。 除了进宫觐见太后,陪小皇子玩闹。 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宁静闲适下来,却又有些令她无所适从。 晏子展离开的第二十三日,孔妙禾收到了他的家信。 他的字迹如人,锋利遒劲,寥寥数语交代了自己的处境。 末了,还嘱咐她勿要挂念。 她收了信纸,喃喃道:“谁要挂念你了……” 她月初喝了一次药,也试过从送药人那一端去查药方。 追问许久,才知道晏子展竟然谨慎至此。 这药是在别处煎好了送来,灶房只是负责热了一热。 王府中经手之人,无人知道此药的来历,更遑论药方。 她仗着晏子展不在府中,书房与卧房都仔仔细细探查过,却丝毫没有药方的踪迹。 看来他为了困住她,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竟连出征,都记得要将药方带走。 她叹了口气,屋檐上陡然向下吊出一个脑袋来。 孔妙禾心中一跳,又翻了个白眼:“滕英,你想吓死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滕英一跃而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 “叹什么气啊,想见王爷就去找他呗。” 孔妙禾:…… 我是想见药方,不是想见晏子展。 孔妙禾懒得搭理他,只是问:“有什么什么消息,西和边境战况如何?” 滕英告诉她,一切如常,大俞占于上风,只是西和国十分狡猾难缠,不到最后一日,坚决不投降。 “只怕这战事,当真还要再绵延数月。” “我说真的”滕英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我也想去沙场杀敌,你要是去,我可以护送你,怎么样?” 孔妙禾咧咧嘴:“不怎么样。” 她起身要走,听见滕英在身后懒洋洋地说。 “没意思啊没意思,咱们王爷蛰伏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陛下肯让他主帅出征,我居然不在场?”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孔妙禾脑子里。 她转过身,气势汹汹走到滕英面前,追着问:“你刚刚说什么?” 滕英被她这魔怔了的模样给吓到,吞吞吐吐地说:“我说咱们王爷蛰伏……” “后半句。”她皱了皱眉。 “哦,我说好不容易陛下肯让王爷主帅出征……” 只一瞬间,孔妙禾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她背后渐渐渗出了冷汗,这才想起,书中晏子展对晏齐礼的支持向来是低调不引人注意的。 一直到皇上驾崩,太子登基前,皇上才知道晏齐礼身后一直有晏子展相助。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让他死在西境!” 皇上气得吐血,闭眼之前恶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 早知今日…… 是了,书中描述虽不多,但当今圣上其实一直忌惮着晏子展的能力。 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培养的太子,竟一直仪仗着晏子展的支持,他担心太子即位后,晏子展会成为摄政王,把控朝政,太子皇位将岌岌可危。 也正是由于他的猜忌,令他气急攻心,一口血吐出来,命数也断了。 而如今呢…… 孔妙禾三番两次出谋划策,替太子谋划,化解危机。 导致晏子展过早暴露,前段时日晏子展遭人谋害正说明了这一点。 朝中上下,现下无人不知晏子展是站在太子殿下身后的。 那么如此顾忌晏子展的当今圣上,又为什么会同意晏子展出征呢? 要知道,晏子展领军作战的能力,想要赢得赫赫军功而归,似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早知今日,朕就应该让他死在西和。” …… 孔妙禾一遍遍地想,越想越心慌。 书中皇上未来得及做成功的事,如今又会如何? 滕英看着孔妙禾一张小脸煞白,失神的杏眸失去光彩,他也着急,不住地在孔妙禾眼前晃了晃。 “你怎么了?阿禾?” 孔妙禾回过神来,看着滕英,笃定地说:“滕英,我们去找王爷吧,立刻,马上。” 滕英一怔,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脸上挂着要笑不笑的表情。 孔妙禾却镇静下来,平静地看着他,说:“我们要去救王爷,王爷有难。” 她不能看着,晏子展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剧情而丧命。 …… 两人安排好府中的一切,便悄悄出了府。 行军要走大路,需要花费不少时日才能抵达西境。 但滕英早年游荡江湖,知道不少乡间小路。 两人马不停蹄地往西境赶,各个心情沉重。 孔妙禾虽日常也习武,但到底身子骨差一些,轻功更是不行,时常气喘吁吁。 两人驾马,遇到马匹无法通过的小路,就用跑,用轻功。 滕英有时候急,也会直接背着孔妙禾用轻功走,就当是给她时间休息。 这一路上,气候也在不断变化。 但他们心中都有着共同的目标,所以风雨无阻。 赶到大俞军营帐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 这一日,晏子展正在与副帅商量行军策略。 “报!有两人称是王爷府兵,请求觐见。” 晏子展皱了皱眉,怎么都不相信自己有府兵会冒冒失失赶来边境。 他这边与副帅正商讨要事,正想挥挥手让人退下。 却听见小兵又说:“一个男子说自己叫滕英,让属下前来通传。” 晏子展的呼吸停了一瞬,滕英被他留下照看孔妙禾,若非出大事,他不会擅自离府。 是阿禾…… “快宣。” 他左等又等,等到有人掀开帐帘,入目却是一双小巧的女式长靴。 他屏住呼吸,随后便见到,帐帘掀开过后,露出了一张白皙秀丽的小脸。 孔妙禾眉目带着急色,眼眸却依然澄澈莹亮,她撞进晏子展视线的一瞬,浑身也僵了一僵。 两人隔着几尺的距离,四目相对间,却好像只有彼此。 她赶路赶得太急,口干又舌燥,出口声音都是虚的。 “王爷……” 晏子展自然明白,这一路走来会有多艰辛,也明白她受了多少苦。 那张本就瘦削的小脸,似乎又瘦了一圈。 更不用提她鹅黄色的衣衫都因为落灰而变得灰暗无比。 他谨记此刻是在军中,忙压抑住心中一阵阵如浪潮般拍打而来的甜涩感。 上前几步,牵住她的手,忍住想要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 他声音轻颤:“你怎么来了?” 孔妙禾笑了笑,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见着帐中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生面孔,竟有些觉得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是不是受了相思之苦赶来见情人的痴情女子。 “阿禾有重要的事要禀告给王爷。”她正色道。 晏子展理了理她的鬓发,别的动作一概不敢做。 他柔声说:“本王还有军务要处置,你去营帐等着,好么?” 孔妙禾本就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心里发毛,此刻也恨不得赶紧离开。 忙点了点头,乖巧地说:“好,王爷先忙。” 她一个人去了晏子展的营帐,只留下滕英与晏子展好有个照应。 她在帐中坐着,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安慰自己,她和滕英赶到得早,一切都还来得及,晏子展不会有事的。 可心中却还是慌,书中没有提到陛下做了什么处置,更不知道晏子展是缘何受的伤。 她现在只知道也许陛下对晏子展起了杀心,却不知道会通过何种途径又会在何时动手。 一切看似来得及,却又一点头绪也摸不到。 她没想到,她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沉睡。 舟车劳顿,心有忧思,早已让她的身体承受了太多。 暮色四合的时候,晏子展掀开帐帘,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孔妙禾小巧的身子蜷缩在他床榻一角,双手抱着自己,明明睡去,一双细眉却还蹙着。 他叹了口气,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抱起。 她确实是瘦了,整个身子更加轻盈了。 也许是太过疲累,她恍然未觉自己被人挪动过。 晏子展将她重新放置于床榻中央,又替她盖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轻轻地整理她的发丝。 她呼吸平稳,脸上有着淡淡红晕,长长的眼睫倾覆下来,像蝴蝶的两翼,轻轻颤动着。 她动了动唇,他凑过去听。 只听见,烛火下,她皱着眉,呢喃着:“晏子展……” 他轻轻一笑,阖上双眼,虔诚又轻柔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在呢。”他说。 第28章 【二更】“我们去找王爷…… 孔妙禾第二日醒来, 营帐内空无一人。 她安分地躺在床榻中央,身上还完好地盖着被子。 她知道,是晏子展回来过。 此刻却见不到他的身影。 她一个女子, 在军中多有不便。 晏子展军务繁忙, 这几日没有开战,有许多事情需要晏子展去统筹布局。 她在帐中, 坐等右等等不到人, 却也没有办法去打扰他处理军务。 只有等到晌午,她终于得以见到晏子展。 晏子展拿着食盒走进来,说:“军中伙食比较粗糙……” “没关系的。”她迅速说。 “阿禾,本王军务有些繁杂,顾不上你, 滕英说你有话要交代给本王?” 孔妙禾点点头, 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王爷此次一役,可有什么异常?” 她不懂兵法, 更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 只好问他,帮他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晏子展读懂了她的眼神,接话:“有人要加害本王?” 孔妙禾点点头:“阿禾不知道会是何种方式何时展开, 但一定有。” “谁?” 他觉察出她眼神中的躲闪, 敏锐地捕捉到此事绝不简单。 孔妙禾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一般, 凑上前去,附在他耳旁低语。 她的气息陡然接近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温吞出声:“此人忌惮你许久,在此一役中,他或许……” “会想要你的命。” 晏子展瞳孔骤缩, 几乎在一瞬间,就洞悉了孔妙禾的意思。 他在沙场领兵打仗,浴血奋战,为守护大俞边境,还大俞子民一方净土。 却有人因为忌惮他军功累累,想要忠魂命丧西境。 多可笑,他从未对这江山有过任何留恋。 若不是流淌着着宗室皇亲的血,他大可以归隐山林,做个闲散农人。 晏子展漆黑的双眸顷刻间红了,身子也不知是因为愠怒还是心寒而微微发颤。 他咬着牙,浑身没有一处是放松的,却久久一言不发。 孔妙禾的心像被人攥紧了,莫名有些心疼他。 她环上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身侧,感受着他身子的战颤。 她轻抚着他的背,声音也柔下来:“王爷,王爷,没事的。” 会没事的。 因她而起的事故,她理应护他无虞。 晏子展感受着她的触摸,情绪一点点恢复平静。 他望进她眼里,哑着嗓子,说:“好。” 即使这世界都背弃他,只要她在他身侧,他就有了留恋这人世的理由。 - 又过了两日,孔妙禾为了行动自如,干脆换了男装,与滕英在营中细细查探着可疑的人与物。 一无所得。 随后,战争号角吹响,晏子展带兵出征。 孔妙禾再三确认他穿好了金丝软甲,又细细嘱咐他定要小心。 他彼时笑:“如今这局势,战场上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话没错,皇上再想晏子展死在西境,也不可能冒着败仗的风险,在战场上做什么手脚。 更不可能与敌军勾连,只为了置晏子展于死地。 总不可能为了除掉晏子展,让万千大俞子民跟着陪葬。 西境的防线,必须要守住。 晏子展要上阵杀敌洒热血,孔妙禾总不可能拦住他。 她在营地目送他带兵离去。 她从未感觉过时间流逝如此之慢,每一次前线送来战报,都令她心中震颤。 西和国大军10万,又从邻国达卢借兵10万,与15万大俞军苦战两日。 前线粮草短缺,军资也匮乏,这场仗已经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容易出事端的时刻。 士卒疲惫,将帅却不能松懈,风吹草动都会是压垮士卒心理防线的原因。士气一旦低迷,再想要破釜沉舟,就难了。 可早该运送到的军需补给却迟迟不见踪影,孔妙禾察出有异,与滕英暗中调查。 “按理说,远途运输,军需物资缓个几日抵达倒也正常。”滕英沉吟道。 但孔妙禾不敢做这样的打算,她只有一切都按照最坏的打算去想,才有可能万无一失。 “没有粮草,前线还能撑几日?”她问。 “最多两日。”滕英笃定。 边境不比守城,西境地势险要,排兵布局已是不易。 西和来犯,兵法诡谲,士气高涨,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是强攻的一方。 而大俞军对西境的气候还不太适应,晏子展认为先固守再乘胜追击是最好的安排。 要守住防线,粮草军需决不能短缺。 所以,这么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奈何军中有严明的纪律,滕英不算军中编制,只能与副将商讨,并没有下令调度的权利。 孔妙禾更是,除了推演,她只有等待。 副将最终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去最近的白安城调兵增援。 然而去白安城抄小路来回,最快也要三日。 孔妙禾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留下滕英,只身跟着副将去了白安城。 西境风沙大,空气干燥,昼暖夜凉,他们晌午出发,太阳也十分毒辣。 骑着马儿,尘土飞扬,风沙欲迷人眼,扬在空中落在人身上,人也越发沉重。 孔妙禾勒着缰绳不肯放松,脑子里纷繁思绪不断。 补给不及时,前线防线一旦溃败,敌军最有可能一路东下,攻白安城。 白安城是西境入中原第一防线,易守难攻,守城将士丁安也是善战之人,想来白安城不易攻下。 断了补给若是人为,损失的就只会是晏子展带领的15万大军,以及西境到白安城这一路,住在郊外村落的百姓。 会不会当真是陛下要令晏子展死在战场上…… 孔妙禾摇了摇头,只要他们能调度白安城军,一定会有转机。 …… 然而,所有的猜想都在夜幕下得到了验证。 他们距离白安城还有上百里的时候,一伙人在驿站喂马。 副将久经沙场,远远就察觉出异样。 他俯下身子,耳朵贴近地面,随后脸色大变。 “有一大队人马,至少上万人。”他说。 孔妙禾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跟着副将前去查探。 他们人少,隐于暗处,果然瞧见大队人马举着军旗前进。 副将一眼就认出,那是白安军。 “为首是丁安将军的副将,我不会看错。” 他们未来得及前去求援,白安军却率领人马先行。 孔妙禾额间慢慢渗出了汗,骑着马儿就往回赶。 这是一个局,陛下居然真的狠心到要通过断军需补给,令晏子展死于战场。 陛下早知补给不及时,大俞军很难抵抗,于是提前派白安军前去善后。 按照脚程,白安军赶到之时,正是大俞军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际。 葬送数十万忠魂,只为了铲除晏子展一人。 看起来是最亲的皇弟,实则却是眼中钉、肉中刺。 孔妙禾驾着马儿,伏低身子,飞驰着穿过田间泥泞小路,穿过干涸沙漠。 风沙将她的眼睛吹得生疼,脸颊也像是被飞刃慢慢凌迟,可她却不敢停歇。 她来到这个世界睁眼见到的第一幕就是那个冷峻少年垂眸看着她。 她看着他的眉眼像冰山见暖,一点点消融,看着笑意渐渐一点点攀爬上他的唇角。 她是要离开他,她不想做谁的替身,也不期望再与主角团有什么感情瓜葛。 但她也绝不想,在此时此刻,令他因为自己的出现而丧命黄泉。 …… 孔妙禾赶回营地之前,遥遥就见到硝烟弥漫,战火连天。 西边的天空像是被烧起来,透露出诡异的红色。 而越来越靠近营地,她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她见到有西和的士卒在营地周围与大俞军缠斗。 也见到了滕英一人敌数人,手臂处早已皮肉翻开,渗着鲜血。 到处都是杀戮的声音,空气中弥散着久久不能散去的血腥味。 她翻身下马,拔出匕首,高喊:“王爷呢?前线怎么样了?” 他是否还能安然无恙? 滕英听见了声音,却不敢回头,只是喊着:“快到我这里来。” 两人成功背抵背,被几个西和士卒团团围在中间。 滕英面有苦色,看起来疲惫不堪:“前线战况惨烈,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兵力,营地被他们偷袭,我们自顾不暇,也有很久没有收到战报了。” “粮草提前告罄,军需严重不足,士卒们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士气低迷。” 滕英每说一个字,孔妙禾就感觉身子往下沉几分。 听到最后,她甚至有些腿软。 不该如此的,她早该想到,军需粮草都不足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安然上战场呢? 两人几番缠斗,也不知过了多久。 派来偷袭军营的西和部队毕竟是小部分。 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清退了所有的西和士卒。 可远处,硝烟弥漫处却响起了西和的号角。 那群突袭军帐的西和士卒笑得奸诈:“呜呼!胜了!你们这群残兵败将赶紧滚吧,否则前线部队一旦前进,你们还想活命?” 孔妙禾的手指甲深深渗入手掌心里,她却一丝也感觉不到痛。 接天的号角声绵延不断,仔细听,似乎真的能听见西边隐隐传来的欢呼声。 守在营地的大俞士卒各个目光呆滞,茫然无措地望向西面。 直到有人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喊着:“败了!咱们败了!” 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有副将整肃的声音,有想做逃兵之人颓废的哀嚎。 但孔妙禾什么也听不见。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喃喃道:“我们去找王爷。” 去找到他,不论死活。 这场战役惨败又如何,白安军即刻就会赶到。 西和夺不走边境,却杀得死晏子展。 滕英的眼眶通红,目光却坚定。 “好。” 去找王爷。 - 横尸遍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腐臭味,还有焦土味。 视觉冲击更为可怖,一路走来,孔妙禾几乎没有见过一副完整的尸体。 她强忍着呕吐感,不敢停留,军营驻扎处已经挂上了白安军的军旗,军鼓阵阵,西和国刚经历一场烈战,气血有亏,看见白安军便乖乖退回营地。 战场上,除了孔妙禾和滕英,再没有别的活人。 孔妙禾双目酸涩,身上被划开的数道小口子隐隐作痛,可她却麻木地,一具又一具尸体地翻找着。 她双手沾满了别人的血,眼里能看见的似乎除了血色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一具,又一具。 都不是晏子展。 滕英也喃喃道:“王爷会撤退的,韩尧姚集都在王爷身边,他们一定是从小路撤离了。” 她多么希望就是如此。 却在风沙扬起的一瞬间,认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穿着主帅的战服。 滕英脸色发白,颤颤巍巍走过来,沉默地扯开战袍。 里面是孔妙禾前几日亲手为晏子展穿上的金丝软甲。 还有,晏子展随身携带的玉佩。 滕英摔倒在地,双目通红,嘴唇发颤,目光却离了焦。 而孔妙禾,握着那具早已冰凉僵硬的尸体的手,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她拉着他的手贴在左面,用力闭上双眼,任由眼泪无声地浸润她干涸的脸,破裂的唇。 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他。 滕英呆坐着,忽地发疯一般扑向这具尸体,他对着那张看不清眉目的可怖的脸仔细查看,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身形、体量都是王爷。 可这怎么会是王爷呢? 孔妙禾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她的知觉一点点传回她的身体。 伤口的疼痛、胃里翻涌的恶心感,以及心口处剜刀滴血的巨大痛楚,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一只飘荡在海面的小舟,浮浮沉沉,看不见晨光。 耳边是呼啸的风,她却清晰地听见了晏子展的声音。 “阿禾,说话。” “阿禾,让本王抱一会。” “留下来。” “逞什么能?” “夫人消消气?” “在呢。” 她惨烈地扯了扯嘴角,却拉痛了唇上裂开的部位,丝丝缕缕得疼。 他对她垂眸冷笑的样子,他漫不经心牵起嘴角的样子,他抱着她吻她唇角的样子,最后是他含着笑唤她阿禾的样子。 孔妙禾呆呆的,又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 她这只小舟在暗不见天日的海面上航行,浮浮沉沉间,却有一束光撕裂了黑云,打在她身上。 片刻的暖意。 她猛地睁开眼,开始在这具尸体上摸索着找东西。 滕英不解:“找什么?” 她翻了个遍,王爷身上携带的东西一样不少。 但只有一个。 那个她亲手绣的被晏子展嫌弃过后却又永远贴身带着的,那个在他生辰之日,送给他的,香囊。 香囊不在。 孔妙禾慢腾腾地,坐回地面。 却在仰头被阳光刺了眼的一瞬间,破涕为笑。 晏子展没有死。 一定。 第29章 “你到底用什么跟他们换…… 西境的天境似乎都辽阔了一些, 一轮快圆的月挂在似乎勾手就能揽回的空中,散发着黄澄澄的光晕。 广袤的天空是藏青色的画布,闪烁的星群就是画布上的点缀。 在都城见不到这样深邃纯净的夜空, 但孔妙禾此刻望着天, 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是想过就这样一走了之,但当日宋大夫的话还在耳边。 “这个毒, 没有压制毒性的配方, 你每月会毒发三日,不至于死,但过程很痛苦,一直不吃药,你的身子会越来越差。” “会死吗?” 那个时候, 孔妙禾也追问过。 她记得宋玉彤那个时候的表情, 带着点点忧思,凝重而又真诚地告诉她:“那要看你能捱多久, 但最终——” “就算死, 也会很痛苦。” …… 更何况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在没有亲眼见到晏子展活着之前,她始终不能放宽心, 更遑论离开。 但她有一种预感, 此次西境之行,兴许晏子展真的愿意将药方交给她也未可知。 毕竟再过数日就是冬月初一, 按道理她又该有毒发的症状了。 晏子展不会放任她不管的,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滕英站在马儿旁,正抚摸着马背,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孔妙禾,说:“该走了吧, 阿禾?” 孔妙禾坚信晏子展没有死,他们没有回军营。 反而是沿着小路一点点摸索,看看能不能找到晏子展。 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孔妙禾缓缓起身,低声说:“嗯,走吧。” 这里是西和国与大俞国的交界处,他们穿行了一日,一无所获。 孔妙禾对西境一无所知,滕英只是按照他的推断来判断晏子展可能采取的撤退路线。 “王爷的战甲、随身物品都在那具尸体身上,说明王爷肯定发现了什么,有所警觉。” “是以他应该不是撤退。” 是死遁。 大路绝不可能走,服饰装扮甚至都有可能改变,不那么好找。 但滕英和孔妙禾本就不是军中之人,又深知这场战役大俞不会输。 眼下,还是找到晏子展更为重要。 …… 他们又走了半日,撞见了几个西和的士卒。 他们伏在暗处,听那几个士卒说话。 “你说,那大俞的领帅王爷,是真的死了?” “谁知道呢,看大王的意思是不相信,没看见,悬赏还挂着呢么?” “要我说,那个王爷的人头可真他娘的值钱啊,改天咱几个去大俞那头晃晃?指不定能活捉呢。” 随后就是一阵轻慢随意的嬉笑声,夹杂着几句粗俗的低骂。 孔妙禾偏头,与滕英的视线撞上。 他们这才明白,难怪晏子展要死遁。 西和王悬赏了他的人头。 “那王爷会回军营么?”孔妙禾问。 “不好说”滕英神色不明,难得没有一丝笑意,一本正经,“我总觉得,兴许王爷反而在西和。” …… - 滕英法子多,两人稍作休整,换上了西和的服饰,混进了西和的边境内。 一开始他们顺利浑水摸鱼,边境到底荒凉,他们低调行事,倒也没招惹什么事端。 就这么无头苍蝇一般找了三日,一点晏子展的踪迹都没有。 而这一日,他们无意间走进一个山洞,发现里面似乎别有洞天。 还未抬脚,立刻有人高声大喊“来者何人?” 两人交换了眼神,顷刻间,蜂拥出一批穿着一致的人团团将他们围住。 滕英眉间浮起戾气,孔妙禾的手也慢慢移动到腰间的匕首上。 却听见人说:“莫慌,是谷主的客人,带进来。” 然而话是这样说,孔妙禾却在没注意的时候被人点了穴。 再一瞬,她眼前一黑,头像是被人蒙上了麻袋。 …… 再一睁眼,她首先恢复的是嗅觉,眼睫轻颤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浓郁到她皱了皱眉。 视线清明。 她却浑身无法动弹,垂眼一看身上绑着绳索,与背后的大石块绑在一处,紧紧地勒着她。 她失笑,没想到西和的待客之道是这样。 这似乎是山洞再往里走的一处,不见天,只有幽幽的山壁,不远处的石块上点着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 孔妙禾渐渐感觉到浑身酸痛,她动了动脖子。 确定这一个小山洞里只有她一人,滕英不知被绑到何处了。 她正想着,听见了一串脚步声,像是有三两个人。 再一抬眼,却完全怔住了。 几个人簇拥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慢慢朝着孔妙禾走来。 身着一身粗布白衣的晏子展,低垂着头,露出半个脸来,跟在老者身后。 孔妙禾有种恍惚,几日未见,他似乎更消瘦了些,脸色也不好,眼底还有些虚浮的青黑。 布衣下他的身骨都似乎隐约可见,挺拔又瘦削,就那样静静朝着她走来。 她眼眶有些发酸,晏子展却不看她。 “就是她?” 为首的老者悠悠然开口,拿起拐杖朝着孔妙禾指了一指。 晏子展这才匆匆抬眼,瞥了一眼孔妙禾,又迅速将目光移开。 那一眼,冷淡又疏离,又像是有些躲避,孔妙禾心猛地一沉。 “是。”他对着长者说。 孔妙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起来,也不明白晏子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一刻明明有很多问题她需要去了解,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我们找了你好久。”她定定地看着他,出口却发现喉咙干涸,声音嘶哑。 这昏暗的山洞里不见天日,鬼知道她被关了多久。 她明明看到,晏子展听见她这句话,身形都僵了一瞬,他浑身紧绷着,却不肯看她一眼,固执地将头偏向另一侧,下颌线紧绷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敢问长者是?” 她收回视线,既然晏子展不对劲,那她总要搞搞清楚目前的形势。 “行了,给她松绑,按照我先前吩咐的去做。” 老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吩咐完这些话,便转身离开了。 晏子展跟着老者转身的一瞬,孔妙禾淡淡出声:“晏子展。” 她的声音不大,嗓子确实低哑。 她的心情也很平静,至少她能判断出目前这个环境他们都没有生命危险。 但晏子展没有回头,他迈出的腿在空中停滞了一秒,却又急切地踩下去。 仿佛想叫人看不出他的犹豫。 而等到他真的离开了她的视线,她却没有再多说一句。 她确实好奇这里发生过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却也明白这些人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她。 …… 过了片刻,山洞里走进了两名女子。 她们精准地点了孔妙禾的穴道,然后开始低着头为她松绑。 她的身上血液流通不畅,本就有些不适,还未来得及疏通筋骨,又被人点了穴,还好这次没再令她昏迷。 她无奈笑了笑:“两位姑娘,可否容我松松筋骨再给我封穴?” 两名女子闻声一顿,交换了眼神,都有些踟蹰。 孔妙禾大大方方承认:“我腰间有一把匕首,你们担心我动手大可以拿出来,只是记得还我就好。” 两人犹豫着,最终还是点了头。一人将她身上的匕首抽出,一人解开了她的穴道。 孔妙禾倒也真没想过要逃脱,一来此处极为隐蔽,似乎是一座地下城,她来的时候被人打昏,此刻也绝对找不出出口。 二来她总归要搞清楚这些人绑着她要做什么。 她松动筋骨的同时,慢悠悠开了腔:“敢问两位心善的姑娘,你们将我抓来是要做什么?” 两人眼里露出怯意,摇了摇头。 孔妙禾换了个问法:“那你们要带我去做什么?” “谷主说,带你,药浴。” 一人说着,这姑娘似乎口齿有些利索,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自己也红了脸。 孔妙禾看出二人比先前那些人好说话许多,有意要多问几句。 她伸出瘦白的手腕,说:“你们点我的穴还要把我搬过去,不如绑着我的手带我过去就好。” 两人果然照做。 药浴的池子似乎是天然的水涧一般,正往外飘着水蒸气,仙雾缭绕一般,药香味浓郁,孔妙禾心中渐渐明晰。 “敢问这里就是西和鼎鼎有名的,万虫谷?”她侧过脸去问身侧那个姑娘。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忙低下了头,紧紧抿着唇,不仅不答话,还赶忙给孔妙禾封住了穴道。 这表现,与回答了也没什么两样。 孔妙禾猜的没错,这里就是万虫谷,那名老者应当就是万虫谷老谷主。 这药浴虽然散发着药香味,但走进,确实能闻到一阵阵怪异的味道。 孔妙禾形容不出来,却果然在水中见到了虫子一般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 她心下一惊,从入谷到此刻,第一次心生恐惧。 连声音也绷不住了,尾音发颤。 “这浴池的虫子是活的么?” “有活的,有死的。” 孔妙禾:…… 她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可脊背却已经伸出一层薄汗。 两位姑娘在解她的衣带,她几乎是求饶一般:“不泡这个行不行……” “不用怕,一会,就昏了。” 一名女子轻笑着,将她的外衣脱了下来。 孔妙禾一开始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直到她被人推进了浴池里。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皮肤四周都有虫子咬噬的的酸胀感。 密密麻麻,而她却无法动弹,只能咿咿啊啊地低声喊了几声,却丝毫没有减轻她的恐惧。 浴池的温度太高,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出汗,更是因为害怕,不敢往池子里看。 也不知道是温度的原因,还是虫子的原因。 她不知不觉靠着浴池昏睡了过去。 …… 中间她好像迷迷糊糊清醒过几次,看见那两个姑娘就问。 问她什么时候可以结束,问滕英在哪里,问晏子展在哪里。 刚刚还很好的说话的两个姑娘,偏偏这下子无论问什么都是摇头回应。 “睡吧,还有,几天。”那个姑娘说。 她说得没错,不知道是药浴的作用又或者是什么,孔妙禾的精神变得很差,山洞里不分昼夜,她也不知时间流逝。 恍惚间过了很久很久,她大多数时间都被点了穴在泡那个药浴池。 结束的时候,那两个姑娘会替她穿戴好,扶她去一旁的竹床上休息。 每次泡完药浴池她都十分虚弱,躺在竹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不知道是第几次艰难醒来,一个姑娘正在替她掖被角。 她抓住她的手腕,气若游丝地问她:“过了……几日了?” “三。”那位姑娘将孔妙禾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 孔妙禾又问:“我还要这样……几日?” 那姑娘没说话,静静地用手指比了一个“四”。 孔妙禾垂下眼睫,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真的是在替我医治么?”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孔妙禾越来越不敢相信此前的猜想。 她身子似乎越来越虚弱,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久久地陷入昏迷不是什么好征兆,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她完全不清楚底细的地方。 “是,放心。” 那姑娘说完,多看了孔妙禾几眼,拍了拍她的肩,离开了。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日她说了这些话,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没有在那个姑娘离开之后再次陷入昏迷。 她半阖着沉重的眼,微微出神。 鼻子里不断钻入那股怪异的药浴味,孔妙禾静静地想。 她这段日子里昏迷的时候,经常做梦。 有梦到穿书之前的生活,有梦到大俞过后的日子。 她分不清昼夜,有时候醒过来也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她好像梦到过好几次晏子展,他坐在她的床边,微凉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漆黑的眼眸里有沉静的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有时候,他似乎也跟她说了话,一声声轻轻喊她“阿禾”。 她记不得他说了什么,却记得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又那么温柔,像春日里最柔的那阵风,她很少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是从来没有。 所以一定是梦了。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问他有没有受伤,为什么在这里。 这群人又为什么替她治疗,是在解她身上的毒吗? 她想了不知多久,又不知不知觉陷入了昏迷中。 直到又梦见晏子展坐在她床头,他双眸幽深四海,却嵌着一点星光,泛着柔情。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整理着她的发丝。 声音低哑:“阿禾。” “就快好了。” 是吗,会好吗? 孔妙禾感受着他冰凉指尖的抚摸,而后,一个温热的触感落在她额间。 她听见晏子展说:“阿禾。” 声音轻颤,一如他微颤的指尖,微颤的唇。 孔妙禾嗅到了熟悉的檀木香。 不是梦。 是他。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极为缓慢地,坚定地握住了晏子展的手腕。 她细密的长睫如蝶翼颤动着,双眸微微撑开一条缝,晏子展俊逸的脸近在咫尺,她一眼就看见他泛红的眼尾。 她动了动唇,喉咙里像有火烧。 “晏子展……” “嗯。”他淡淡应着。 “你到底用什么跟他们换的……” 换来对我的救治。 她看见晏子展宽厚的肩膀定住了,他灿如星辰的眼眸陡然涌入慌乱与苦涩。 她抿紧了唇,眉尖紧紧蹙着。 你用什么换的。 晏子展。 你告诉我啊。 第30章 “好好活着。” 孔妙禾说完这句话, 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虚虚地拉着晏子展的手,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躲闪。 她却没办法再重复一句,喉咙火烧火燎得疼, 胸口也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晏子展没有回答她, 整个人被一种静默的氛围笼罩着。 他轻轻把手从孔妙禾手里抽出来,又固执地牵着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 他眼底里似乎只剩下浓浓的疲惫, 也不再看她。 他站起身的时候,整个人高大的身形在孔妙禾身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孔妙禾没由来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看着他极为缓慢地转身,背影颀长又寂寥。 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她的手伸出来,战栗着,连他的衣角也够不到。 …… 那一日过后, 孔妙禾再也没见过晏子展, 他也不曾入梦。 如果不是那时的触感那么真实,孔妙禾真的会疑心是自己昏迷糊涂了生出的臆想。 第五日, 她终于感觉到身体有些不同了。 她开始渐渐恢复精神, 身体的不适感也减轻了很多。 第五日开始,她药浴结束之后还要被施针。 算算日子,今日就是冬月初一, 她却完全没有毒发的症状。 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毒确实在慢慢被解开了。 第七日, 她最后一次施针,浑身火辣辣地疼。 以至于施针结束, 她直接气血翻涌,吐出了一口血。 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还未来得及喊人。 见到了那日那个拄着拐杖的老谷主走到她跟前,站定。 老谷主脸色铁青,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人。 他眯着眼看了孔妙禾几眼, 随后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像是在给她把脉。 可力道之大,痛得孔妙禾皱了皱眉。 她沉声问:“王爷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那老者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随后松开孔妙禾,将她的手甩下。 冷哼了一声,说:“行了,把他们扔出去。” 孔妙禾抿紧了唇,来人架住她的时候,她还是盯着老谷主。 “他跟你们交换什么条件?”她固执地问。 老谷主却置若罔闻,转过了身。 “我倒低估了那小子。” 却悠悠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孔妙禾怔在原地,心里一点点地发胀。 - 万虫谷老谷主说得没错,她当真是被扔出来的。 几个人架住她,给她套上了麻袋,合力抬着她走,不知走了多久,她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即使视线还被麻袋挡住,孔妙禾却久违地嗅到了新鲜空气,感受到了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的暖意。 还有鸟儿的几声啼啭,她慢慢扯开自己头上罩着的布袋。 却立刻发觉,身后还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她连忙往前一步,轻轻将他扶起身来,令他的头靠在她的臂弯。 万虫谷位置隐蔽,兴许是不愿意被外人得知进出的路径,晏子展头上也滑稽地套着一个麻袋。 孔妙禾把麻袋扯下来,看见了晏子展一张苍白透净的脸。 他深邃的双眸紧紧阖着,薄薄的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他太虚弱了。 虚弱到孔妙禾抬起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鼻息很浅,一如他的身子一般虚弱。 孔妙禾沉默地抱着他,这种亏欠人的滋味很不好受。 更何况,她亏欠的是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晏子展。 …… 太阳渐渐爬高了,尽管已经是冬月,西和国白日里日照充足,此刻阳光烤在背上还有暖烘烘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晏子展的眼睫终于颤了颤。 他睁开眼,正对上孔妙禾垂下头看着他的眼神,他错愕了一瞬,开口却低哑:“你怎么……” 孔妙禾笑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平静。 “我们被赶出来了。” “王爷,我们该去哪里?” 晏子展艰难地滚了滚喉结,目光深邃了片刻,似乎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他发现自己枕在孔妙禾的腿上,右脸颊还贴着她柔软的腰肢。 他皱了皱眉,支起身子,修长的手撑着头,发丝穿过他的指尖。 “回军营……” 他说着,站起了身。 孔妙禾也跟在他身后起身。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与他的气质十分违和,可依旧挡不住他俊逸的五官和周身的贵气。 孔妙禾本来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在这一刻,不想问了。 他活着就好,能好好活着就好。 他不愿意说,那她可以不知道。 - 万虫谷将他们扔出来的位置,不是原来孔妙禾和滕英摸索到山洞的位置。 这一块荒凉无比,奇山峻岭,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孔妙禾不认识路,只能紧紧跟在晏子展身后。 可走了没多久,她就见到晏子展的额间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呼吸也很不平稳。 孔妙禾看着揪心,轻轻问他:“战场上,你受了伤吗?” 晏子展轻轻咳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皮外伤。” 所以他此刻的虚弱,一定与万虫谷的交易脱不了干系。 万虫谷的谷主并不欢迎他们,孔妙禾也不相信老谷主好心要为她解毒。 只能是交易,只能是晏子展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一块石头掩盖在枯草从下,晏子展没留神被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就要摔倒在地,孔妙禾眼疾手快扶住他。 “王爷,我们歇息一会吧,阿禾走不动了。” 孔妙禾看得出来,晏子展在竭力伪装自己和平素里没有分别。 她不愿意戳穿,她知道他有多爱逞强,心气又有多高。 晏子展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孔妙禾趁机问他,问滕英在哪里,问路途还有多远。 “他没有进谷里,此刻大概在军营。如果我们连夜赶路,最早明日辰时就能赶回军营。” 孔妙禾又问,问他在战场上到底怎么了,问他是怎么找到万虫谷的。 这回晏子展没有回避,微风将他束起的发丝吹动,他垂着眸,平静地把前几日的事一一讲给孔妙禾听。 战场上,粮草断绝,士卒中居然有人当场高喊要投降,顿时军心不稳,不论晏子展怎么挽回都没有效果。 他渐渐察觉出异常,更是在与十几个西和士兵缠斗的时候,听见了自己的项上人头被悬赏的事。 领帅一旦被斩,这场战役只有失败的结局。 毫无转圜的余地。 晏子展记得,那时候西和的士卒发了疯一样往他身边扑,他不敢有半点分神,身侧的一个百夫长见了,帮他分担一些外围的敌军。 他一直战到最后一刻,眼睁睁看着士卒们一个接一个得倒下。 他带着韩尧姚集一伙人撤退,几人出主意让他换下身上的战袍。 他们不做逃兵,拿着仅剩的军需装备伏在西和军营暗处,等待时机,小范围突击。 却在动手之前,遥遥听见了大俞军营传来的号声。 晏子展联想到之前孔妙禾的话,眸中染上了点点怒意。 这场战役不会败,只是万千大俞军因他而丧命。 只因原在都城的天子,不想他活。 晏子展带人撤退,为了减少风险,兵分几路。 一群人鏖战已久,本就体力不支,偏偏引来了西和的追兵。 晏子展被赶到绝处,坠下了山崖。 “然后就碰巧掉进了万虫谷境内?”孔妙禾问。 晏子展迟疑着,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底下偏偏好像还压抑着什么。 他点了点头:“嗯,西和追兵还在,我躲在谷里,休养生息。” …… 他们休息了一阵,路过一个乡野小村,孔妙禾问一户人家买了一匹马。 她用从战场上捡回的晏子展的玉佩换。 她将玉佩交还给晏子展的时候,分明注意到那个做工有些粗糙的香囊完整安好地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唇。 晏子展没接玉佩,只是说:“不要也罢。” 孔妙禾知道,那是他十岁生辰时,皇上亲赐的玉佩,他一直挂在腰间。 此刻,却不想再要了。 两人牵着一匹马,不紧不慢向西和边境赶。 …… “站住!什么人?” 在听见这声呼喊的时候,孔妙禾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紧绷着。 完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回头,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懂了对方的意思。 两人听着身后一串脚步声渐进。 电光火石间,晏子展翻身上马,伸手把孔妙禾捞上马来。 下一瞬,马匹飞驰而去。 后面响起气急败坏的谩骂声,孔妙禾窝在晏子展怀里,回头看了一眼。 声音也扬散在风里:“还好,他们是小兵,没有马,我们快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晏子展在孔妙禾身后咳了几声,明显有些气息不稳了。 天却也忽地暗了下来,孔妙禾向天望,却发现刚刚还一碧如洗的天空此刻却乌云密布。 她还来不及担忧,豆大的雨点就砸在脸上。 晏子展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可身后还能隐隐听见追兵的动静。 他们此刻不能停下,只能任由着雨水浸湿了衣衫,沿着面颊往下淌。 这冬月的雨着实冰凉,可孔妙禾分明能感觉到身后的怀抱如此滚烫。 …… 他们确认安全以后,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孔妙禾翻身下马,一眼就瞧见晏子展胸前触目惊心的血色。 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衫,将血也晕染开,孔妙禾心猛地一沉。 她顾不得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前去,掀开了晏子展的领口。 随后就看见,在他胸前,心口的位置,一条还未愈合的深褐色刀口呈现在她眼前。 她眼里又酸又胀,晏子展却在她愣神的时候,轻轻扯回自己的衣领,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我去捡些柴火。” 孔妙禾愣在原地,直到余光里那个人影不见,她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 “我去。” 她紧抿着唇,沉默地将从外拾回来的树枝搭起来,又用火折子耐心地点燃受了潮的树枝。 山洞里逐渐亮了起来,两人脱下湿透的外衣挂起来烘烤,围坐在火堆旁。 孔妙禾伸出手来靠近火源,听着“噼啪”的声音,看着火星子亮起又灭。 她的声音也很轻:“心口的伤,不是战场上受的,是么?” 她不去看晏子展,生怕从他眼里读出什么令她承受不起的情绪。 晏子展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小伤,外伤。” 孔妙禾没有再追问,她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 她想起晏子展做的这一切,心口又酸又涩。 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替身,这么好? 值得么? 她很想问,可她不敢。 因为她明白,无论晏子展的回答是什么,她身上的毒清了,她是要离开的。 两人打算在山洞里过夜,洞外的雨声不断,十分助眠,孔妙禾不知何时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却听见晏子展一声声苦苦压抑的咳嗽声。 他靠坐在石壁上,双眼阖上,眉头却紧锁,手拢在唇边,胸腔因为咳嗽剧烈地起伏着。 孔妙禾睡眼朦胧,揉了揉眼,贴过去,问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老大!前面有火光!去看看!” 洞外隐隐约约传来这么一声呼喊,晏子展赶忙将火熄灭,又带着孔妙禾走到山洞另一个出口。 马儿就靠在树下,看见有人走过来,打了几个响鼻。 这另一处出口,也不比那个入口远多少,依稀还能听见那些西和士卒的动静。 这次来的人,不会少。 晏子展极为平静,却忽地将孔妙禾一把抱住。 他指尖微凉,扶着孔妙禾的后颈,滚烫的唇就贴在她耳边。 他的声音低哑又温柔,一点点传达到孔妙禾耳中。 “阿禾,我本想胜了这场仗,解了你的毒,就去向皇上请赐婚。” “你的毒还未全清,还需要服用两味药一个月,就算彻底好了。我现在把药方告诉你……” 孔妙禾眼眶红了,不住地摇头,她知道他在交代什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交代这些。 “王爷,我们快走……”她带着哭腔请求。 晏子展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还笑了笑:“我只说一遍,你这笨脑袋,能不能记住?” “要记住啊……” 等到晏子展将药方说完,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孔妙禾顾不得其他,拽着晏子展的手就想要将他扶在马上。 晏子展岿然不动,依旧含着零星笑意,说:“从前是本王对不住你…我也奇怪,像你这么怀性子的丫头,到底哪里好。” 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是眼睛。 “可我现在明白,世间女子,千般万般好,都不如阿禾。” 只有她,能令他真正展开笑颜。 只有她,能抚平他心中苦涩伤口。 孔妙禾的眼泪无声地留下来,近乎哀求一般,她拼了命地拽晏子展:“走,王爷,我们走……” 快走啊。 晏子展站得笔挺,纵使孔妙禾用尽全力,也只是脚尖微微挪动了几寸。 他俯下身来,又吻了吻孔妙禾的鼻尖,脸颊。 最后,猛地封住她的唇,辗转厮磨。 孔妙禾没来得及闭上双眼,看见他长睫轻颤,看见他眉尖若蹙,感受着他铺天盖地又温柔掠夺的亲吻。 孔妙禾陡然间大脑放空,手上的力也卸了,她感受着他的气息,回拥着他。 好似这一刻,兵荒马乱都与他们无关。 却在下一刻,她眼神失去了所有光彩,心也坠进地狱。 她被晏子展点了穴,又被晏子展扶坐上马。 大雨过后的月夜那么明亮,有星辰落在他眼里。 今夜的他那么温柔,有露珠嵌在他发间。 可他却笑着,说:“阿禾,本王知道亏欠你太多,只能一点点偿还。” “本来还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本王,做本王的王妃……” 他垂下眼睫,笑里终于带了点苦涩。 “晏子展,晏子展,晏子展你放我下去呜呜,晏子展!” 孔妙禾早已泪水滚了满面,丧失理智一般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她浑身无法动弹,只能倔强地抬起头来,含着泪花的眼死死地盯着晏子展。 可他却俯下身来,轻轻在她耳边说:“好好活着。” 随后,马儿受惊,疯也似的狂奔起来。 孔妙禾眼睁睁看着,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晏子展孤零零站在月色下,依旧挺拔俊逸。 她看见他身后举着火把的一群群西和士卒。 晏子展。 你不是想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吗? 我愿意啊,我可以慢慢原谅你,慢慢喜欢你。 我可以陪在你的身边,甚至可以不离开你。 但是你,为什么要推开我啊? 晏子展。 厮打缠斗声响起的那瞬间,孔妙禾彻底红了眼,她想尽办法。 终于,从飞驰的马背上滚落,在草地里打了好几个滚。 第31章 【一更】“舍得回来了?…… 灯火幽幽, 帐外已经升起旭日,账内也一点点亮堂起来。 孔妙禾走至桌前,吹灭了油灯。 她重新走回床榻前坐下, 床榻上的人睡得过于安宁。 她一遍遍地抚拭着他的额头, 欣喜地发现,已经由滚烫慢慢转为正常。 她鲜少有机会看到晏子展的睡容, 大多数时候, 总是他笑话她不端庄。 他的眉眼生得这样好看,睡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难得有一些柔弱感,弱化了他的锐利五官带来的贵气。 像个平常人家容貌天成的少年。 自韩尧他们将他二人救回营帐已经过去了三日,晏子展一直没有醒过来。 孔妙禾片刻不离地守在床前, 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可想等他清醒过来。 那日,她用尽全力借着马上的颠簸翻身下马, 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之后, 浑身酸痛。 可她的穴位还是没有解开,她只能这样,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晏子展越来越远, 也不愿放任孤身作战的晏子展不管而离去。 她那个距离, 只能模糊地看见远处的一点星火,能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 每一声铁器相撞的声音, 都在她心中一震,她的眼泪也没有止住过。 替身也好,真心也罢,至少晏子展护她至此,绝非无情, 她总不是绝情之人,也懂得知恩图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缠斗声似乎渐渐弱了下来,西和士卒骂骂咧咧兴奋的声音也一点点消散了。 她眨着眼睛,有风沙混入她的眼泪里。 她想,晏子展武功盖世,不会有事的,不会。 只要她的穴道解开,她就带他走。 可最后,没等到她的穴道解开,却等来了韩尧一等人。 看到了滕英扶着虚弱得奄奄一息的晏子展。 他紧紧阖着双眼,身上的血污太多,孔妙禾根本辨别不出伤口。 身子无力地靠着滕英,他面如白纸,唇瓣苍白,脆弱地似乎让风就能刮倒。 孔妙禾哭着颤声喊他:“晏子展。” 他也只是轻轻颤了颤眼睫,没有应声。 几人解开了她的穴道,她顾不得身上的酸痛胀涩感,飞扑到晏子展身边。 可无论她怎么呼唤,怎么抚过他的脸颊眉梢,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浅浅的呼吸,是孔妙禾最后的一点宽慰。 几人连夜往军营赶,晏子展昏迷不醒受不住颠簸,姚集雇了马车,孔妙禾抱着晏子展坐在马车里。 滕英在路上告诉她,他们几人赶到的时候,晏子展身上已受了很多伤,却还在苦苦死撑。 他们暗卫一队七人,韩尧姚集滕英武功自然不必说,另外四人也是顶尖的高手,几乎人人以一敌十,缠斗许久才将穷凶极恶的西和追兵赶尽杀绝。 打斗结束的当口,晏子展就重重地倒下身去,眉头紧锁。 …… 他们几日前就收到晏子展从万虫谷发出的密函,要他们尽快赶到,可万虫谷的位置不好找,他们只能沿路摸索,来迟了许久。 他们几个平日里性子都活泛,偏偏一路上,各个脸色沉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隔着车帘,孔妙禾都能听见滕英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他们花费了一些时辰顺利赶回大俞军营,孔妙禾急着宣军医,却在账内见到了围场上见过的宋大夫宋玉彤。 宋玉彤告诉他们,她被姝嫔娘娘准了休沐,小皇子托她来军营。 …… 孔妙禾微微出神想着,账帘掀开,宋玉彤拿着药方走了进来。 她轻柔地拍了拍孔妙禾的肩:“怎么样,王爷醒过么?” 孔妙禾摇了摇头,声音也闷闷的:“没有。” “别着急,王爷身子骨好,应该熬得过去,只是他的伤太重,内伤外伤都有,又……难免恢复地慢了一些。” 孔妙禾点点头,她深深看了晏子展几眼,随后拉着宋玉彤出了帐营。 “宋大夫,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孔妙禾知道,宋大夫一定能看出晏子展身上的伤。 “王爷身上的外伤不论,内伤,内伤具体是怎么伤的,您知道么?” 孔妙禾面有急色,话语却又诚恳。 她怕宋玉彤不肯说,连忙说:“是我拖累了王爷,我总要知道他为我做了些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被动地被他保护着,这种滋味很难熬。 即便是为了报答,她也总应该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才是。 宋玉彤面有忧思,最后伸出手来摸了摸孔妙禾的手腕。 许久,她沉声道:“果然是如此么?” 她问孔妙禾:“你们去了万虫谷?” 孔妙禾点点头。 “万虫谷向来隐匿,也不与一般人交往,并不是寻常人等可以进去的,一般除非老谷主相邀,或者提前与老谷主联络做了交易,才会被老谷主放进山谷去。” 孔妙禾面色一滞,提前联络? 晏子展不是误入万虫谷,而是在来西和前就做好了要替她解毒的打算? “我刚刚替你诊脉,你的毒果然清得七七八八了,想必只能是在万虫谷中得到的救治。” “你身上的毒并不好解,也是万虫谷老谷主最得意的一种毒,他性格古怪,向来只喜欢制毒不爱解毒,特别要解自己研制出来的奇毒,这对他而言一定是十分厌恶的事。” 也就是说,能令老谷主为自己解毒,晏子展一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雨后天晴的几日,大俞边境放晴了好几日,煦暖的阳光照在孔妙禾身上,可她却浑身战栗着,像落入了冰窖。 宋玉彤于心不忍,看了她一眼,柔声说:“其实王爷的内伤也不是不能调理,有我在此你放心,王爷我一定会治好,你还是想知道么?” 想知道,怎么不想?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总要知道该如何偿还。 她扯了一个惨淡的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宋玉彤声线平和,语调温柔,偏偏字字句句如针扎,狠狠刺进孔妙禾骨肉里,她的眼眶也一点点红了。 “我之前特意写信问过我在西和的小友,她的医术在西和也是一绝,可她告诉我,你身上的毒乃是万虫谷特有的血蛊虫所制,十分刁难。” “据传,血蛊虫靠吸食死人血而活,毒性温和却十分顽固,药物清除不尽它它的毒性,只有……” “吸食人血的毒也只有靠人血能解,除非有人甘愿令血蛊虫吸食心头活血,再以血化药,方能见效。” 他心口的伤,他那几日脆弱苍白的脸色,药浴池里总有股很淡很淡的甜腥味…… 孔妙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眼泪无声地滚落面颊。 这是为她解毒,还有呢? 他还受了什么苦? “王爷心口处的伤口怕就是因此而来,血蛊虫吸食他的血,过程十分痛苦,且伤口不易愈合,好在血蛊虫吸食死人血时生毒,吸食活血时却无害,王爷身上没有中毒的迹象。” “但……” 宋玉彤看了孔妙禾一眼,犹豫地说道:“王爷可能……与老谷主交换的条件就是……为他们做药人。” “药人”这两个字一出,孔妙禾的泪水顷刻间决堤,她抱着宋玉彤的手,苦苦追问药人是什么。 “万虫谷擅长研制毒药,可需要有人试毒,方可知道毒性,解药也是一样,需要人试。” “药人就是……” 孔妙禾颤巍巍地接话:“药人就是服毒,以供他们记录毒发症状,然后再服药,以供他们记录解药效果,是么?” 宋玉彤抿着唇,拍了拍孔妙禾的手,点了点头。 “王爷命大,看来试药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差错,解药也都有效。只是试药对身体伤害极大,王爷内息全部紊乱,需要很久的调理。” …… 孔妙禾不知自己在风中站了多久,直到脸上的泪痕全部凝固,她的心尖还在一点点发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河边抹了把脸。 万一晏子展醒来,不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她自以为拿着剧本,明晰晏子展对方婉宁用情至深,一直以为自己身在局外,只想着如何离开王府,如何保命。 她太相信剧本了,才会以为晏子展始终是因为她的模样对她怜惜几分。 才会以为晏子展终究只是把她当做一个玩物,一旦厌倦了就会毫不犹豫地丢弃。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身份,不懂得真心的可贵。也不懂得如何以真心换真心,他想要的一切都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唯一求而不得的只有方婉宁。 可她现在却明白,他深沉似海,总是将自己掩藏在阴影下。 他说了什么话不重要,他做了什么事才代表他的真实心意。 口是心非、面冷心热,都是他。 他从前求而不得一个方婉宁,如今她不想要他,再一腔真心空付。 她想要他,有求必得,苦尽甘来。 …… 孔妙禾揉了揉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往营帐走。 没关系,她这个人知恩图报,他们可以慢慢来,等晏子展伤恢复了,她保证不再因为小事跟他置气。 她想,她还可以跟府里的厨娘学学手艺,晏子展兴许会喜欢她亲手做的东西,就像那个丑丑的香囊。 他平素里太忙了,操心自己府中的事都多,还要帮太子稳固朝局。 她要想个办法见一见晏齐礼,让太子殿下这一两个月来不要打搅晏子展休养生息。 她想着想着,掀开了帐帘,入眼却是一双含笑的凤眸,凝望着她。 她心中一跳,走上前几步。 不敢置信一般,揉了揉眼睛。 晏子展仍旧躺着,脸上也没恢复血色。 可他神色轻松,伸出手来轻轻刮了刮坐在床榻前孔妙禾的鼻尖。 他笑,声音低沉有力:“舍得回来了?” “本王还在想——” “趁着本王昏迷大胆地一遍遍喊本王名讳的那个丫头。” “这会儿本王醒了,她却不见了?” 第32章 【二更】“你可愿意,令…… 晏子展苏醒的消息传来, 韩尧几个丢下手中的事,各个围在晏子展病榻前,笑容满面的。 晏子展无奈, 靠坐在床榻之上, 沉声说:“都看够了么?退下做事。” 也就姚集心细一些,还知道嘱咐晏子展几句。 另外几个见到晏子展转醒了都十分高兴, 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 闹闹嚷嚷的,还是全都散了。 孔妙禾缀在最后头,垂着脑袋,被晏子展拉住手。 他牵她的力道很轻,冰冰凉凉的触感, 孔妙禾身形一顿。 她转过头, 听见他轻声问:“你也走?” 她蓦地红了脸,居然有些忸怩:“我…你需要静养。” 很奇怪, 想通以后, 面对晏子展似乎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她想到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心是热的,又绵延出许多许多的愧疚。 她想到自己满心想着离开他, 那愧意又渐渐要溢出来了。 晏子展将她的神情收在眼底, 轻轻一笑,说:“坐吧, 跟本王说说话。” 孔妙禾坐在床边,垂着脑袋,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在想什么?”他问。 孔妙禾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惶恐地摇了摇脑袋。 “没,没什么。” 晏子展不戳穿, 沉声道:“本王猜猜,在想怎么弥补本王?” 孔妙禾颓然地瞥了他一眼,不吭声。 “不必,你只要答应本王,别再虚与委蛇地应付本王就好。” 别再演戏,别再虚情假意,哪怕你未曾交付真心。 这一点并不难,实际上孔妙禾已经许久没有在晏子展面前演戏了。 她其实早就该发现,比起让她演方婉宁那样的大小姐,晏子展似乎慢慢的,更喜欢她本来的性格。 时而颠三倒四,时而撒泼,永远生动而鲜活。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伸出手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嗫嚅着:“只要王爷不嫌阿禾逾距就好。” 帐内静悄悄的,一时恢复了静默,孔妙禾又开始不自在起来。 晏子展屈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 “本王那日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孔妙禾心跳如鼓,耳尖先泛起了红,她木着脑袋,迟钝地点点头。 晏子展单手捧着她的右脸颊,想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本王拥有的一切你都知道,只是我在感情方面一向愚钝,一开始只是觉得你这个丫头有些不同……” 晏子展凤眸里泛着柔光,只是讲起这些话来,他也有些磕磕绊绊,总感觉词不达意。 他硬着头皮说:“所以一开始,本王也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自己渐渐将她挂在心上,他试过故意疏远,也试过对她冷嘲热讽,可最后却敌不过自己的心。 “本王……心中牵挂你,想问问你,三书六礼,迎娶你做我颐亲王府的王妃,从此相伴相守,你可愿意……” 晏子展语调很平,似乎是极为稀疏平常的对话,可孔妙禾却看见他也悄悄红了耳根。 “令我得偿所愿?” 他目光灼热,墨黑的双瞳映有星辉,唇瓣稍弯,瓷白的肌肤为他增添了几分病弱感。 孔妙禾心尖发颤,眨了眨眼睛,看着晏子展烧起来的耳朵,笑了一笑。 她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得纯粹而天真,令晏子展看迷了眼。 她歪了歪头,抿了抿唇,反手回握住晏子展的手,又慢腾腾将他的手与她的一起放回被窝里。 被窝里传来一阵暖意,她笑:“好呀。” 说出口又觉得一颗心滚烫,竟也有些羞赧,低下了头。 晏子展愣了一愣,旋即唇边漾起笑意,他俯下身,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似是承诺,又似是心满意足的欢欣。 “好,等回了都城。”他说。 等回了都城,他就去向皇上请赐婚。 他过去孑然一身那么久,没学会爱人没学会珍惜,可好在来日方长。 他们重新来过,四季相守。 - 大俞与西和的战事渐渐平定下来,西和战败,退回边境,与西和签订和书以及索要后续赔偿的事与他们这群将士无关。 晏子展身为这场战役的统帅,本来有许多军务要处置。 可都被孔妙禾一一拦下,他外伤虽无大碍,可因为做药人而导致他身子异常虚弱,时常精神不济。 西境入冬过后,只晴了那么两日,随后便是彻骨的北风呼啸,阴云密布。 晏子展身子虚,有些畏寒,孔妙禾日日往他的帐子里添炉火。 进了帐子的正常人都说太热,孔妙禾不以为然。 起初面对晏子展,她还是有些羞怯。 说来惭愧,她穿书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还没有正儿八经喜欢过一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与自己的未婚夫相处。 晏子展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时常只是静默地看着她,对她的态度也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似乎在等她慢慢适应。 再到后来,她却连他的目光也承受不住了。 两人共处一室,她总是如坐针毡。 晏子展觉得好笑,也觉得有着小女儿心性的她格外可爱。 他只能时常拿着一册书,趁着孔妙禾不注意的时候,细细打量着她。 可一等到孔妙禾的眼风扫过来,他就赶忙移开了视线。 乐此不疲,这样平静的生活仿佛渐渐填满了他空荡荡的心。 …… 久而久之,军营内的将士们不少都听闻了晏子展与孔妙禾即将成婚的消息。 大胆一点的,甚至会看见孔妙禾走过,就高喊“王妃好”,闹得她脸一阵红一阵白。 返程这日,西境飘了小雪,孔妙禾起了个大早为晏子展灌了好几个汤婆子,好让他在马车上抱着。 晏子展一早上就找不到孔妙禾人,他这阵子身子渐渐恢复了,可大多数时候还是静卧在床养着。 孔妙禾似乎决心要弥补他,把什么事都包揽下,他都看在眼里。 这会儿他在马车上坐了许久,正想亲自去找找孔妙禾,就见到孔妙禾抱着两三个汤婆子,上了马车。 她发丝上沾了些细雪,缀在她发间,鼻子与耳朵受了寒,红彤彤的,整个人钻进一件巨大的黑色斗篷里,显得格外娇小可爱。 那是晏子展的斗篷,她出门太急什么也没来得及带上。 晏子展看着她,笑了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几个汤婆子放在座椅旁,一边伸出手去牵她。 他将她牵到身侧,又拂去她发间眉梢的新雪,认真且执着。 孔妙禾甫一坐下,就想将身上的斗篷送下来给晏子展穿上。 晏子展阻止她,还将一个汤婆子塞进她手里,双手搓了搓她冰凉的小手。 “本王还没那么弱,不必担心。” 孔妙禾坐在他身侧,身子终于渐渐回暖,她抽出自己的手,执意要将汤婆子塞回晏子展手里。 晏子展只是笑,没有拒绝。 他抱着汤婆子,却将孔妙禾的双手牵过来,覆于自己掌下。 这姿势,孔妙禾坐着有些难受,干脆顺从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静静坐着,空间不算狭小,可孔妙禾却感觉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启程不到半个时辰,孔妙禾却彻底靠着晏子展陷入了沉睡。 晏子展掀开车帘,窗外有细雪和着风飘进来。 凉凉的风打在脸上,晏子展却看着怀中熟睡的一张小脸,蓦地笑了。 山高水长,只要她在身侧,他就心安。 - 长途跋涉小半月,晏子展一行人终于班师回京。 一路颠簸,他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此刻却要马不停蹄进宫面圣。 孔妙禾有些担忧,皱着眉:“会去很久吗?” 晏子展宽慰她:“无碍,我还撑得住。” 军中事务,孔妙禾没法参与,于是目送着晏子展进了宫门,她安心回到府上等他。 …… 晏子展回禀军情本来不需要花费许多时间,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此次战役大获全胜,龙颜大悦,皇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晏子展冷冷清清地笑:“臣弟不敢居功,圣上御赐的宝物已经够多了,臣弟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要。” “只想向陛下讨一项谕旨。” 皇上脸色沉了一分,微微眯着眼,又转瞬换上了笑脸:“子展想要什么?说给朕听听。” 晏子展毕恭毕敬,向他请了赐婚的旨意。 末了,沉声重复道:“臣弟不要别的赏赐,只想要这一道谕旨。” 圣上又与他说了许久,感叹他终于有了成家的心思,笑着与他聊起过往。 晏子展始终淡淡的,敛目低眉,偶尔应和一声。 临到要告退的时候,晏子展垂首低声道:“臣弟自知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实属不易,今后只想携着王妃游山伴水,做个闲散王爷,望圣上成全。” 皇上的身形一顿,看着晏子展的目光深沉了几分。 最后似是十分疲惫,叹了口气,拍了拍晏子展的肩,说:“朕知道了。” …… 晏子展回到王府时,暮色四合,他越走进院子,脚步就越轻快。 似乎从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披星戴月而归,而院子里有他心慕已久的姑娘,在等着他。 他远远就瞧见孔妙禾屋子一片漆黑,正纳闷,就看到院子另一头,自己的屋子亮着微微烛火。 韩尧适时上前请安,说:“阿禾姑娘在房中坐了许久。” 晏子展垂下眼睫,轻轻笑了,柔声说:“本王知道了。” 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就见到孔妙禾坐在桌前,单手撑着脑袋,双眼阖上,神情有些呆滞。 她似乎完全未注意门被人打开,也没感知到晏子展轻轻走到她身侧。 甚至直到晏子展轻轻俯下身去将她打横抱起,她才惊慌失措地睁开了眼。 等看清了来人,她又闭上眼,自然地环住晏子展的脖子。 还喃喃道:“可算回来了。” 她犯着迷糊劲,毛茸茸的发丝蹭着晏子展的颈窝,闭着眼睛说话。 “我等了你好久啊,从天亮等到天黑。” “嗯,阿禾辛苦。”晏子展顺从地接话,只是笑。 直到晏子展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她才警觉地睁开了眼。 然后就在晏子展怀里乱窜:“你干什么,我不在这里睡,我……” 晏子展却俯下身,吻着她的眉心,低笑:“这下醒了?” 孔妙禾神志虽然清醒过来,可说话的语气神态却还好似贪恋梦境的孩童,引得晏子展只想逗她。 他不肯松手,将孔妙禾困于臂弯之间,笑:“我已经向皇上讨了谕旨,不日你就是本王的王妃,留在这睡,有何不可?” 孔妙禾瞪大了双眼,心跳如雷,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小脸红扑扑的。 “不可以!我要回去,快放我回去。” 她越是想从晏子展面前溜走,晏子展就越是揽着她的腰令她无法下床。 直直闹得孔妙禾气得喊他:“晏子展!” 他这才看够,虚虚松开了力,却又将她抱起。 “送你回房。” 可孔妙禾还是觉得不自在,连窝在他怀里,感知着他的气息,她都感觉脸红心跳。 她弱声说:“晏子展……我能走路,你放我下去行不行。” 晏子展抱着她出了房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就依你。” 今夜月色皎洁,一弯银钩遥遥挂着,风也轻柔。 他站在月色下,月白色的衣袍衬得他的挺鼻薄唇更加飘逸宁人。 他俯下身,在孔妙禾耳侧轻声说:“那本王就不送了。” “愿王妃好梦。” 一晌贪欢,等他入梦来。 - 很快,陛下的谕旨就传了下来。 经太后的提点,孔妙禾被柳太尉收为义女,以太尉府小姐的规格置办王妃的礼仪仪程。 期间晏子展陪着她去了几趟太尉府,好在柳太尉向来为人宽厚,此事虽只是为了提拔孔妙禾的身份好让这桩婚事更为相配,他却实实在在上了心,与太尉夫人二人对孔妙禾都关怀备至。 亲王大婚,那礼仪仪典都十分繁琐,光定婚期钦天监就花费了数日。 最终定在年后初七。 此时已过冬月二十,礼部更是为了这桩婚事忙了个焦头烂额。 而孔妙禾也没有闲着,竟也有许多事需要她的参与配合。 太后本就与孔妙禾契合,如今更是时不时宣召她入永安宫。 而这一日,孔妙禾入永安宫,还见到了太子妃方婉宁。 孔妙禾忽地有些恍惚,却没想到方婉宁甚至比太后还高兴,拉着她说了许多话,又是邀请她多去东宫一聚,又是答应她一定会帮她留意婚礼仪典,保证万无一失。 孔妙禾一一谢过,恍然又有些不真实。 她与方婉宁接触不多,但从书中看,方婉宁到最后还是认清了自己喜欢的是男主晏子展,最后两人也顺理成章苦尽甘来终成眷属。 而此刻,方婉宁为这桩婚事而感到欢欣的模样不是装的,连孔妙禾都能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但她又想,就连书中对方婉宁用情颇深的晏子展都能喜欢上她,那么事态完全偏离书中轨迹又有什么不可能。 这个书中的世界,早就因为她的横加干预,全变了样。 她渐渐放宽了心,也慢慢的,对这桩婚事有了掩藏不住的期许。 …… 方婉宁果然此后时常来到王府找孔妙禾,一日她们二人在街上脂粉铺试着胭脂,返程却下了瓢泼大雨。 虽有马车,可避免不了,还是淋到了一些。 第二日,孔妙禾就听闻方婉宁染上了风寒。 那时候,晏子展见她愁眉苦脸,捏了捏她的脸,笑:“下雨与你有何关系,竟愁着这样了。” 可孔妙禾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方婉宁一向身子骨弱。 但此事确实不可估量,本也没有对错。 可宫中的方淑慧就不这么想了。 “什么?婉宁染了风寒?” 皇后娘娘将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紧紧蹙着眉尖。 这几日方婉宁没有入宫来请安,她寻人问了缘由,才得知事情来龙去脉。 更是在听闻方婉宁染上风寒的原因时,方淑慧狠狠地抠着桌案。 “岂有此理,那个乡野丫头算什么,婉宁当真是太过天真,竟日日与她厮混?” “本宫说怎么前几日她来宫里请安就有些心神不宁,竟将心思放在那两人的婚事上了?” 方淑慧脸色难看,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管事嬷嬷敢上前几步,一边给方淑慧锤肩,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 “娘娘消消气,依老身看,婉宁小姐就是太过心软,且不知对面是人是鬼,她自个儿先掏心掏肺对人家好。” 这话说在方淑慧心坎上,她眸中闪过一丝愠怒。 冷笑着:“像孔妙禾那种丫头我见多了,出身下贱,为了爬上高位不择手段,宫中谁人不知那晏子展从前对婉宁颇有不同,她肯对婉宁好?” “既然婉宁心软,那就让本宫会一会这个丫头,传旨下去,明日请这位准王妃,来坤宁宫见一见本宫。” 她冷森森地说着,轻轻一哂。 第33章 “阿禾,阿禾……”…… “晏子展!你真的会吓死我的!” 孔妙禾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朱唇微微嘟着,柳眉紧蹙。 一炷香之前,她安然抱着枕头在床榻上补眠, 冬日漫漫, 午后她总要睡上一两个时辰来赶走困倦。 偏偏今日,她睡得正香, 刚醒来咂巴着小嘴的时候, 睁眼一看,晏子展卧在她身侧,一只手虚虚撑着脑袋,正垂眸含笑看着她。 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一下子就炸了毛,嗷嗷乱叫, 还拿软枕砸他。 他不躲还笑着接住, 一边安抚着孔妙禾:“当心着凉。” 暖烘烘的被窝被受了惊吓的孔妙禾闹得乱七八糟的,她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身上是单薄的中衣, 渐渐感到冰凉的空气包裹着自己。 她双手抱着肩膀,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可这不代表, 账不用算了。 她刚睡醒, 脸颊两侧有着蜜桃一般的酡红,一双杏眸盈盈泛着水色, 朱唇也分外红润。 晏子展静静地看着她,一颗心不安分地跳动着。 他伸出手来掖好孔妙禾的被角。 孔妙禾嘟囔着:“你怎么有这种怪癖啊…” 喜欢看人睡觉? 晏子展无辜地笑了笑,屈起食指刮了刮孔妙禾的脸颊。 “想什么呢?” “是王妃不允许本王太过劳累,什么事也不让本王做,本王闲着无聊, 可不就只能来找王妃了?” 他凤眸点点笑意,薄唇轻轻弯起,就只是轻轻一笑就看得孔妙禾脸红心热。 他生得可真好看啊,全都城的男子都没有他好看。 她原来觉得晏子展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总是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明明还是个少年偏偏老成古板。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对着她的时候总是含着笑,那凌厉的凤眸也时常漾着柔情,锐利之气弱化了之后,他身上的少年气就慢慢显现出来。 到底还是一个少年,意气风发,器宇轩昂,一举一动都分外迷人。 孔妙禾语噎,别开了脸,小声咕哝着:“那也不能看我睡觉啊……” 她知道自己睡姿不佳,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是什么模样,让未婚夫看着总归不好。 晏子展笑了,俯下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啄,认错倒是很快。 “本王错了,可王妃睡着的模样——” “很可爱。”他尾音轻扬,声调轻快,气息温热,全吐在孔妙禾耳廓。 孔妙禾转过头去看他,然后胆大妄为地捏着晏子展的右脸颊。 “晏子展,你不凶的时候——” “也挺可爱的。” 她说得又轻又快,仿佛害怕他听清。 第一次直言不讳地表达心意,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 晏子展却听得一清二楚,挑了挑眉,重复着:“可爱?” 他早已纵容孔妙禾直接喊他名讳,也只有她一人敢这么喊。 可却对这个评价愣了愣神。 孔妙禾见他这副模样,乐了,抱着被子起身也在他脸颊飞快落下一吻。 一边笑得灿烂:“对,就是可爱。” 宫里的旨意就是在此刻传来的。 韩尧在屋外头禀告,突入其来的旨意令屋内的两人具是一怔,那之前轻松的气氛也冻结了起来。 孔妙禾咬了咬下唇,问晏子展:“怎么皇后娘娘也想见我了……” 晏子展听到旨意的时候,脸色一沉,可在孔妙禾投来目光之前,他又换上了带着浅浅笑意的一张脸。 他扶着她的肩膀,将瘦小的她重新塞回被窝里。 一边温声宽慰她:“你是颐亲王府的王妃,以后与中宫也会有所往来,不要害怕,若是不喜欢,以后就不去了。” “以后可以不去?” “嗯”晏子展隔着被子轻轻拥着她,“以后阿禾若是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本王就带你离开都城,阿禾想去哪里,我们就在哪里住上一阵,游山玩水,没有人能找到我们,可好?” 孔妙禾眸中一亮,笑:“好呀好呀。” 她穿书一年,除了都城只去过荒凉的西境,她早就想有机会去看看大好河川,若是有他陪着,就最好了。 两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 孔妙禾见晏子展侧卧在外,衣衫虽然完整,却让盖着被子的她觉得冷。 她轻轻抬起被子一角,笑盈盈的,喊他:“晏子展,过来。” 过来暖暖。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模样有多动人,也不明白这样的邀请对晏子展而言是甜蜜的毒药。 他眼神晦暗了几分,喉结上下滚动着。 最后深深看了她几眼,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渴求。 低哑着嗓子,说:“好。” 他钻进带着她体香的被窝里,感受着沾染上她的气息的暖意紧紧包裹着他。 他轻轻拥着她,指尖却都在轻轻发颤。 情难自已,但不能吓着她。 更何况,她窝在他怀里,双眸清澈,笑:“你看,是不是暖和多啦?” “嗯。” 窗外寒风呼啸,低沉的天空宣示着冬日的凛冽。 只有这一方天地,怀里的她,永远是他能拥有的,那一抹明媚春色。 - 书房内。 晏子展沉声吩咐:“去查查看坤宁宫的动向,尤其注意皇后降旨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韩尧领命。 晏子展又说:“顺便派人去一趟东宫。” 韩尧心领神会:“王爷想让太子妃陪同王妃前去坤宁宫?” 晏子展点了点头,又拧了拧眉心。 韩尧退下,他一个人坐在案前,盯着桌案上的纹理,出神了许久。 …… 翌日,孔妙禾早早起床拾掇自己。 推开窗才发现,竟然飘起了新雪。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晏子展在马车前替她将兜帽戴好。 一边嘱咐她:“早些回来。” 他目送着载着她的马车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心中却仍旧不安宁。 风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飘散在空中。 韩尧出声劝他:“王爷回去吧,外头风雪大,王爷身子还未恢复好,若是染上风寒,王妃又该担心了。” “宫中有人打点,若是坤宁宫有异,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晏子展收了眼,轻轻“嗯”了一声。 …… 孔妙禾进了坤宁宫,才发现方婉宁也在殿内,心中顿时放松了一些。 皇后娘娘依旧端庄温和,甚至仔细瞧瞧,婉宁竟也有几分与皇后娘娘肖像,同是出自方府,都是一样的贤良淑惠。 孔妙禾惴惴不安的心渐渐放松下来,皇后本也只是召她前来叙叙话,又问了许多婚礼的仪程。 几人言笑晏晏。 末了,皇后称特意吩咐内廷司打造了一对珠钗,一对玉镯,是给孔妙禾的贺礼。 “前几日内廷司传话来说样子已经打好了,送来给本宫看。” “本宫想着,你们这些年轻女子不知喜好什么样的花色,本宫看了也无益,正好今日婉宁也在,不如让婉宁带着你去瞧一瞧,若是有什么改进的意见,只管向内廷司提。” “本宫与你们叙话一番,倒也有些乏了,你们自去吧,瞧完叫人来传个话便好,不必再特意来请安了。” “是,多谢皇后娘娘。” 孔妙禾行了礼,就携同方婉宁离去。 方淑慧倚在座椅上,轻阖上双眼,拧着眉心,又说:“对了,婉宁前几日染了风寒,外头风雪大,她身子骨又弱,就劳烦阿禾姑娘多照顾照顾她,可别又染了病。” 方淑慧笑着,语气轻快,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模样。 孔妙禾点点头,连忙表明自己一定会照顾好方婉宁,安全把她送回东宫。 方淑慧宽慰地笑了笑,又夸奖了孔妙禾几句。 地上已经铺上了薄薄一层细软的新雪,踩在脚下发出声响。 走出坤宁宫的殿门,孔妙禾长出一口气。 方婉宁挽着她的手,笑:“吓坏了?” 孔妙禾摇摇头:“不会不会,皇后娘娘温良贤淑,我只是有些紧张。” 两人笑了笑,方婉宁又说:“想来小皇叔也是担心你紧张,特意差人请我同来和你做个伴,却没想母后今日也特意传召了我,倒是正好。” …… 书房内,晏子展握笔的手顿住,墨点在纸上一点点晕染开。 “你说是皇后的旨意让婉宁入宫?”他手轻颤,问韩尧。 韩尧点点头:“也是刚收到的消息,左右有太子妃陪着,王妃不会有事的。” “不一样。”晏子展喃喃道。 这不一样,皇后召见阿禾,却又特意召见了病体未愈的婉宁。 “备马入宫,找人去东宫传话给太子殿下。” 晏子展脸色冷峻,飞快地走出了书房。 …… 从坤宁宫到内廷司的路不短,却因为下雪路滑,轿夫容易滑倒,两人只是沿着回廊走着。 孔妙禾近些日子与方婉宁相处久了,也渐渐喜欢上她温和的性格。 两人边走边笑,倒也不会十分无趣。 孔妙禾遥遥看见晏子展的时候,心中一喜,她正高兴地举起手想要喊他。 就见到宫墙高处,朝着她和方婉宁射出一支箭来。 两人立在原地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孔妙禾看清那箭的方向是朝着方婉宁,她皱着眉刚反应过来想要推开她。 就见到站在几尺开外的晏子展焦灼地向她们跑来。 他跑得那样急,脸色苍白,似乎担心失去自己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却在晏子展就要靠近她们的时候,孔妙禾眼见着另一柄箭直直朝她射来。 几乎在同一瞬,一切发生得太快。 她上一刻还在疑惑为什么晏子展跑的方向似乎有些偏离自己,下一刻右肩就被一道巨大的冲击力推得她一趔趄,刺痛的感觉深入骨髓。 一支箭斜斜钉入她右肩胛骨。 她耳边是呼啸的风,眼里是刺眼的白。 她看见晏子展颀长的身影扑向方婉宁,也看见那柄箭直直朝着他的脊背射去。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箭柄的速度太快,她费力地想要抓住,最终箭柄划破她的掌心,一点点刺穿开她手掌心的肌肤。 在那柄剪距离晏子展还有几寸的距离之时,她抓住了它。 她终于被这两股力道冲击地站不稳了,向后摔倒。 她的右肩、左手慢慢洇出鲜血,她终于看清了晏子展的表情。 他环着方婉宁,将她保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下,却转过头,眼中满是错愕与痛苦地看着她。 孔妙禾倒地的时候,将左手攥得紧紧的那柄箭丢在雪地里。 她看见漫天的飘雪落在她脸上,心口却比伤口还要疼。 晏子展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转过身来,重重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似乎很害怕,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眼睫之下。 “阿禾,阿禾……”他语不成调。 孔妙禾第一次见到他哭,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事啊。”她笑出声来,拂拭着晏子展眼尾的濡湿。 没关系呀。 不过是黄粱美梦,终有一醒。 不过是千言万语,不敌本能一护。 不过是兜兜转转,赠她一场,空欢喜。 晏子展。 你为什么要哭呢? 你在害怕什么? 你跑向方婉宁的那个时刻,是否也是像我下意识想要握住箭柄一般,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不愿她受伤呢? 她现在完好地站在你身后,你为什么又要抱着我发颤呢? 你哭得那样伤心,几乎要叫我再次相信,你是喜欢我的。 可是,我不想再做美梦了。 我不想再战战兢兢将一颗心捧到你面前,你却将它摔到地上。 雪会停,我的伤会好。 我的痛会渐渐消失。 而这个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从来就不是我呀。 孔妙禾丧失意识的前一秒还在想,他没有再受伤,而她救了他,攥住了那柄箭也挺好的。 他在万虫谷以性命做赌换她解毒,她今日在宫墙下也以生命作赔换他平安。 就让他们,从此,两不相欠吧。 漫天的雪飞扬在深宫里,梅树下,一名长相俊逸的男子抱着怀中昏睡的女子,哭得压抑而痛苦。 他明明知道她还在这人世间,却恍惚间觉得。 自己,再也不能拥有她了。 第34章 “因为,爷,不做替身好…… 孔妙禾肩部中箭很深, 箭头上淬了毒,她左手手掌的肌肤都被另一柄箭划开,伤口处依旧是暗红色。 她全身发着热, 又因为毒性扩散而一直昏迷不醒。 晏子展守在她身边, 一遍遍用毛巾擦净她冒出的汗珠。 她紧紧锁着眉,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颤动着, 迷迷糊糊说着胡话。 而每当她轻声溢出他的名字时, 他的心里就更刺痛一分。 是他失算了,他原以为方淑慧只是想诬陷阿禾陷害太子妃,所以护住婉宁不受伤就能护住她。 却没想到,方淑慧歹毒到要对阿禾也下毒手。 阿禾倒在雪地里,看向他的眼神是那么凉薄, 那个笑又是那么凄婉苦涩。 他不想这样的,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他护着婉宁,而她受了伤却还想要护着他。 怎么能,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孔妙禾高烧烧了三日, 她做了许多梦,梦里有各种各样的晏子展。 梦到最后,在回廊的尽头, 晏子展对她冷冷一笑。 [你不会真以为本王能看上你这种村野丫头吧?] 孔妙禾在梦中惊恐地摇头, 不是的。 她本来也从来不信,她知道男主角晏子展只能是属于女主角方婉宁的。 可是晏子展, 他那么好,又那么舍弃性命地护着她,她怎么能不触动。 是他一点点将她拉进怀里,一遍遍偏执地告诉她,他可以为了她生, 为了她死。 可到最后,却又告诉她,原来为她做的这一切,只是因为现在他只有她了。 如果有选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方婉宁。 就像那日。 他义无反顾地将方婉宁护在身后。 当她孔妙禾与方婉宁站在一起时,晏子展眼里不会再有她。 …… 孔妙禾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睁眼就看见晏子展面容憔悴地枕在她床边。 他似乎也陷在梦境里,剑眉紧紧蹙着。 他那么憔悴,就好像受伤的人是他自己。 孔妙禾感受到自己的一双手被他紧紧握在掌心,她皱着眉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回。 心口却一丝一缕地疼,她连看见他,都感到心痛。 他如今这么守着她,是不是担心一旦她不在了,他就彻底什么都没有了。 可经此一件事后,方婉宁会不会慢慢唤醒自己对晏子展的感情,他们还是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是吗? 她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紧紧闭上双眼,泪水无声地滚落。 床畔的少年身形猛地一动,似乎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察觉出自己手里空荡荡的,忙抬眸去看,随后低哑着嗓子道:“你…醒了?” 孔妙禾别过了头,喉咙发出的声音沙哑而怪异:“你走吧。” 我暂时不想看见你,也不知如何面对你。 晏子展眼中慌乱:“阿禾……我…” “你走。”她闭上眼,痛苦地滚下两行泪,颤声说:“晏子展,我很累……” 我不想听你苍白的辩解,也不想让你再拿着刀扎一次我的心。 晏子展漆黑的眸失去了光彩,他垂着脑袋,也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种可怖的安静的时候,他站起身来。 他不眠不休守在她身侧好几日,甫一起身,高大的身形都晃了一晃。 他深深地看着不愿看他的孔妙禾,随后轻轻抬手想要拂去孔妙禾脸上的泪珠,她却偏头躲开。 他的手停顿在空中,极为缓慢地收了回来。 “好。”他说。 他走出孔妙禾的屋子,嗅到院落里红梅沁着淡香。 深吸了一口气,他在院落里站了一夜,直到站成了一个雪人。 …… 七日后,孔妙禾的伤渐渐恢复,她也慢慢能下床走动,精神也在慢慢恢复。 她的伤口开始结痂,心口的伤也是。 她一直自诩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果她只是这个故事的小配角,她就乖乖做好一个配角的本分。 她不再对晏子展避而不见,甚至绝口不提要延办或是推迟即将到来的婚礼。 她似乎恢复了平静,积极而主动地为婚事准备着。 可晏子展明白,她不听他提起那日的事,也不再和方婉宁见面。 她杏眸里常常蒙着一层灰暗的光,不似从前灵动。 她又将自己封装进了滴水不露的外壳里,虚与委蛇地配合他演出这一切。 她甚至会为晏子展学会下厨,每日得闲就为他绣香囊荷包,在做好一个王妃的职责。 然而,也只是职责。 她总是浅浅笑着,却再也不开怀大笑。 她不再喊他晏子展,总是恭敬地称他为王爷。 她不躲避他的任何亲密接触,却从来没有带着欢欣回应过他。 他知道的,在那日深宫里,她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喜欢的那个阿禾,就永远与他失之交臂了。 婚期将近,又是年关,王府里整日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但王府的下人都发现,王爷似乎不怎么高兴。 王爷整日整日地发呆,永远紧紧锁着眉头,每每见到王妃,那灼热的眼神似乎能燃烧起一切,可每每那火焰总是片刻后又熄灭,似乎是燃尽了,只剩死灰。 …… 腊月初十这一日,春桃慌里慌张进了孔妙禾的屋子。 外头风雪正紧,春桃用力地推上门,将冷风赶出屋子。 她转过身来,边搓手边跺脚:“阿禾,我听说王爷进宫去了。” “嗯。”孔妙禾神色淡淡,正在认真地在一个荷包上绣仙鹤。 春桃在她身侧坐下,面色凝重:“阿禾,我听说王爷是去改婚期了。” 孔妙禾的针穿过缎面,顿了一顿,而后又穿出。 “改婚期?改到何时?”孔妙禾依旧面无波澜,仿佛婚期与她无关。 “改到腊月廿一了。”春桃说。 原来是提前了,孔妙禾应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春桃看着孔妙禾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犹豫着,往她身侧凑了凑,轻声说:“我听说……腊月廿一是…” “是太子妃的生辰。” 这一次,孔妙禾穿针的手更是没有停顿。 她表情默然,绣完最后一针,才缓缓抬起头来,朝着春桃笑了一笑。 春桃被这一笑闹得心里发毛,她又问:“阿禾,你是不是跟王爷置气啦?” “总感觉王爷跟你怪怪的,明明……” 明明从西境回来那段日子,府中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两情相悦,情意绵绵。 “没有,王爷想改婚期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不必乱猜。” “婚期这种事也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一切准备妥当,提前或者推迟又有什么关系呢?” 孔妙禾话虽然有理,可她过于平静,总让春桃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春桃撅了噘嘴,说:“阿禾,你不要沮丧嘛,虽然说王爷可能对方…太子妃还有情义,但你才是正儿八经的王妃,你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这么好,王爷也喜欢你,你可以慢慢夺回王爷的心嘛……” 春桃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孔妙禾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 但春桃明白,孔妙禾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在屋子里坐了半晌,孔妙禾觉得闷,推开窗想去看看雪景放放松。 却一眼看见院子里梅树下的晏子展。 他长身玉立,两肩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一动不动在那站了有一阵。 他看着孔妙禾,随后踩着雪向她走去。 他身上的寒气凛冽,在窗前站定,轻轻说:“婚期定在腊月廿一。” 孔妙禾点点头,笑:“好。” “你没有什么,要问本王的吗?” 他眸光沉沉,似乎压抑着一层期盼与更浓的情绪。 孔妙禾却轻轻摇了摇头,移开了眼:“没有呢。” 她没有什么要问他的,也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 她与他,现如今,只有相顾无言。 晏子展的手垂在两侧,悄悄握紧成了拳,又慢慢松开。 他眸中的情绪翻涌着,而后又归于一片死海。 “好。”他转身离开。 - 大婚当日,孔妙禾从太尉府出嫁,晏子展骑在马上,走遍了整个都城最繁华的街道,将她迎娶进颐亲王府。 都城上上下下都在感叹这场婚礼足够盛大,各个喜笑颜开。 拜了天地,孔妙禾被送入洞房,晏子展流连在婚宴上。 颐亲王府今夜宾客众多,欢声笑语不断。 晏子展的脸色却不好看,他一路以茶代酒,竟是一口酒未沾。 众人知他性子,不敢多劝,各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直到夜深了,寒意一阵阵来袭,冬夜漫长又寒冷,宾客们坐不住,一个两个散了。 晏子展始终神色淡淡,一直等到宾客全部离开颐亲王府,他还一个人坐在厅中,不知在想什么。 韩尧上前提醒:“王爷,王妃还在等你。” 晏子展这才站起身来,明明滴酒未沾,他却像是醉了,颀长的身影像是站不稳。 韩尧看着晏子展在月下浅一脚深一脚地走着,叹了口气。 …… 晏子展推开房门,满屋子耀眼的红,她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静静的。 他出声喊她,声音却是哑的:“阿禾。”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掀开她的盖头。 她今日这样美,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 明亮的颜色永远与她相衬。 她的发丝束起,发冠有珠玉缀在她额前,朱唇点点绛红,衬得她的脸肤如凝脂,如白瓷一般素净。 她含着笑,杏眸稍稍弯起,柔声喊:“王爷。” 这是他梦回千万遍的场景,却在此刻令他心中钝痛万分。 他明白,她不会留下了。 他原以为给她一些时日,再等一等,他是有机会让她宽宥自己的。 却没想到,她当真要在大婚之夜,离开自己。 孔妙禾见晏子展愣住,牵着晏子展的手,与他一同坐在桌前。 再将合卺酒递到他手中,笑:“同饮一卺,从此夫妻二人,同连一心。” 晏子展的双眸像浓密的黑云,情绪暗涌,他从孔妙禾手中接过合卺酒,与她交臂而饮。 这夫妻之礼,算是成了。 他多想将她拥入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清香,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再告诉她,他今日有多高兴。 可他看着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孔妙禾,却清清楚楚明白,今夜她不会枕在他身侧。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彼此眼里只有彼此,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晏子展知道,她在等,在等药效发作。 于是他手抚上额角,痛苦地皱了皱眉,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 孔妙禾果然倾身上前,扶着他的身子,查探他的状况。 她将晏子展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却走到镜前,开始一件件、一样样摘下发冠,卸下珠钗。 晏子展心中似有刀在剜血,还要一字一句问她:“你要走么,阿禾?” 孔妙禾开始脱下婚服,她还笑着,神色轻松。 “是呀,王爷。” “为何?” 她眨了眨眼,神情终于灵动起来,说:“因为,爷,不做替身好多年了。” 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台词,可晏子展却始终平静。 她心中有些不豫,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晏子展眼睫微颤,没有接话,却问她:“阿禾,你舍得离开本王?” 他声音也在发颤,轻柔得不像话,仿佛这些字句从他口中说出,十分艰难。 “舍得呀。”她依旧展开笑颜,说得斩钉截铁。 “撒谎。” 晏子展沉声说道,语气不自觉加重。 他死死盯着孔妙禾,像濒死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日在南安庙,你站在佛祖面前,求了什么?” 孔妙禾猛地怔住,那笑意也像黏在脸上,忽然失去了活力。 晏子展颤声说:“佛祖会不会知道,你心中所求之人平安归来,你却将他舍弃……” 他眼尾泛红,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孔妙禾悄悄将发颤的手背在身后,垂下了眼睫。 …… 是。 那日,她借口去方便,却一人偷偷溜回了大殿。 她在佛祖脚下,笨拙而虔诚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声地祈祷。 她紧紧闭上双眼,肩线似乎因为紧张而紧绷着,她念念叨叨。 “佛祖保佑,保佑晏子展千万不要在战场上受伤,保佑他平安归来。我知道他平时是有点讨人厌,可是他人也不坏,就是嘴毒了点,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我这可是第一次向您祈愿,是不是该给新信徒一点优待?您只要保他平安,我下次一定带许多香油来孝敬您,您看成不?” 一尺开外,晏子展站在柱后,看着这个平素里张牙舞爪分外张扬的丫头,以她的方式在愚钝地表达着对他的担忧。 笑意渐渐攀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在肃静的大殿内,金身佛祖的金光笼罩下,他却只能看见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穿着鹅黄色的衫裙,紧闭着双眼,长睫乖巧地贴在眼睑下,嘴里念念有词。 只为求他平安。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一颗心永远为那一幕而滚烫着。 …… 晏子展:“你撒谎,阿禾,你明明也喜欢本王……” 却为什么,非要离他而去? 他可以解释,他可以为此弥补,他明明心中心心念念只有她孔妙禾,为什么她却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孔妙禾低低笑了几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她回头,说:“王爷,阿禾的演技一向不错,不是么?”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求一世平安。 讨好他做他垂尾摇怜的小替身也好,还是今夜选择离开他也好。 她想活着,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不妄想。 说罢,她翻身越过窗槛,白色衣裙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回想起南安庙的那一日,大殿里香烟袅袅,她的脸也被熏得通红。 她记得那时她说的话,更记得那时她轻颤的心尖。 晏子展说得没错,她撒了谎。 她是动了心,远在他表明心意之前就动了心。 正是因为动了心,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晏子展只是把她当做替身。 可她好不容易相信晏子展是真心喜欢她,却发现原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永远不是晏子展的第一选择。 她不爱他,她可以虚与委蛇地永远陪在他身边,反正性命无虞。 可正因为她心里有他,她才没办法忍受自己越来越在乎自己只是替身这件事,她没办法再与晏子展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相处下去。 人一旦有了贪念,再想维持平和就太困难了。 而晏子展的全心全意,就是她的那一点永远得不到的,贪念。 她的毒解了,她明明随时可以离开。 可她选了今夜,洞房花烛百年和好之夜。 她不恨他,可她明白只有这样的离开才能令他剜刀滴血得痛。 她是有点自私的,她不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喜欢。 不如,就让他恨她一点,填补那缺失的一角吧。 月色皎洁,孔妙禾踮着脚飞快地在屋檐上穿梭,她害怕脚步停滞一秒,她就会后悔。 晶莹的泪珠挂在她的脸上,回头望身下。 她知道,这座王府,此后,都与她无关了。 第35章 “她走了?” 孔妙禾在西北角偏门看见滕英的时候, 居然没有很吃惊。 滕英臂弯挂着一个包袱,双手抱臂,靠在墙上, 扬了扬下巴, 算是跟孔妙禾打过招呼。 他看着孔妙禾走近,然后将包袱丢给她。 懒洋洋说:“拿着吧。” 孔妙禾垂眸, 弯了弯唇:“那就谢了。” 滕英却没有让开, 堵住出口,问她:“真要走?不回来了?” “嗯。” “其实王爷他真的是有苦……” 滕英话未说完,孔妙禾先摆了摆手,眼睛望向别处。 打着岔:“行了也不用你送了,我先走了, 江湖再见。” 滕英拦住她, 欲言又止,平时一向磊落, 这会却别扭成这样。 他看向孔妙禾, 明明发现她发红的双眸是哭过,可劝她留下的话又说不出口。 偏偏王爷还交代他什么也不要说。 他憋着一股劲儿,最后还是颓丧地垂下了头。 “你走吧, 你要是想走, 也没人能拦住你。” 孔妙禾走后有一阵,面色苍白, 身上还穿着喜服的晏子展出现在月色下。 滕英皱了皱眉,晏子展身上大红色的喜服将他的脸色衬得更白了,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晏子展轻声问:“她走了?” “嗯。” “盘缠她拿走了么?” “拿了。” 这两句问完,就是长久的静默,滕英见惯了自家王爷杀伐决断的样子, 此刻却看着他失魂落魄,倒像只流浪在外的丧家犬。 没有人爱,也没有人要。 他心中不忍,也被自己心中的这个想法给吓到。 轻咳了两声,问晏子展:“王爷要把王妃追回来的吧?” 晏子展点了点头,目光一点点离焦,他静静站立着,仿佛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 “嗯。”他应了声。 是要追,天涯海角也要把她追回来。 只是还不是现在。 …… 谁也不会知道,颐亲王成亲当夜,却在自家府院,望着茫茫的夜色,站了一宿。 - 第二日,都城中人人皆知,小王爷新娶的王妃逃跑了。 “可了不得啊,这洞房花烛夜新娘子跑了,王爷多难堪啊。” “我可听说,那王妃原是王爷的属下,说不定本就不愿嫁给王爷,是王爷强娶。” “咱们这小王爷模样是俊,就是这性子冷冰冰的,怕不是王妃受不了了。” “你们说说,新婚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把王妃吓跑的?” …… 平民百姓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对颐亲王府的王妃逃婚一事的讨论在城中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 而晏子展,新婚后的第一日,就病倒了。 他身体并未完全康愈,又在冬夜站了一宿,心病尚在,病来如山倒。 他病的第五日,太子晏齐礼与太子妃方婉宁登门拜访。 明明年关将至,整个颐亲王府却有些死气沉沉的,像这灰蒙蒙的天。 晏子展病得虚弱,偏偏屋子里还点着安神的熏香。 晏齐礼看在眼里,坐在床榻前,叹了口气:“小皇叔近日怕是睡不安稳罢?” 晏子展轻轻摇了摇头,垂着眼睫,精神不济。 “小皇叔可知王妃去了何处,需不需要齐礼派人去找?” 晏齐礼自知晏子展此番境况十分糟糕,但他同样也明白痛失所爱不是一件能很快接受的事。 “不必,我自有分寸。” 深怕说多了,触及晏子展的伤口,晏齐礼皱着眉头,转移了话题。 早在晏子展大婚之前,晏子展便向晏齐礼打过招呼。 朝中局势基本稳固,太子辅政也渐渐步入正轨,晏齐礼如今其实已经不需要晏子展的协助。 晏子展那日找到他,冷峻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他语调轻快,神情向往,说:“阿禾她不喜欢被拘束,成亲过后,本王会带她出都城,先去江南,再一路南下……” 他向晏齐礼表明,今后朝中之事他不会再插手。 他明明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偏偏此刻孤身一人卧病在床。 …… 晏齐礼走了神,回过神来,却发现婉宁在轻声对他说:“殿下,臣妾有些话想对小皇叔说,殿下先去马车上等臣妾可好?” 晏齐礼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定是婉宁想要劝一劝晏子展,毕竟婉宁与孔妙禾之前相交甚密。 他没有过多迟疑,只是拍了拍方婉宁的手,转身离去。 等到晏齐礼离开,方婉宁平静的一张脸才渐渐显露出悔意。 她说:“此事都是婉宁的错,当日婉宁就该跟王妃说清楚才是……” 晏子展声音淡淡的,别开了脸。 “不怪你。” 是他顾虑不周,是他伤了她的心。 “殿下尚且不知此事吧?”他复又睁开眼睛,望向空荡荡的房梁。 “不知道,那日小皇叔千叮咛万嘱咐,婉宁绝不敢告诉太子殿下。” 方婉宁一张脸焦灼万分,急切地道。 “那就好,齐礼不需要知道。” “若不是迫不得已,本来你也不该知道。” “狸猫换太子,此事非同小可,决不可让任何人再知道。” 晏子展沉声说着,当他谈论起正事的时候,那神情又恢复了平时的肃穆庄严。 方婉宁点点头,试探地看了晏子展几眼,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皇叔,此事因婉宁而起,皇后娘娘也是……不知小皇叔可否……” 可否网开一面。 她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已经从晏子展的眼中读到了答案。 晏子展不会放过方淑慧。 伤他所爱,令他孑然一身的罪魁祸首,他不会轻饶。 方婉宁心中一凉,却没有立场再为方淑慧多说几句好话。 错了就是错了,是该得到惩罚。 晏子展阖上了双眼,整张脸透出浓浓的疲惫。 他侧过身去,声音飘忽不定:“你去罢。” 方婉宁退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都城这几日的积雪未化,王府里银装素裹。 方婉宁心中酸涩,却在见到马车旁的晏齐礼时,缓慢而坚定地展开笑颜。 没关系的,哪怕她有着不能为外人道的身世,哪怕她与晏齐礼再阴差阳错。 无论她陷于何种境地,晏齐礼始终会陪在她身侧,这就够了。 …… 晏子展自方婉宁离开后,一直保持着清醒。 他微微眯着眼,回想起了几个月之前。 那时,孔妙禾通过太子身边的幕僚贺兴传信,扭转了局势,替太子识破二皇子的诡计。 那之后没多久,贺兴先生秘密来找过一次晏子展。 贺兴坦然,他从前以为晏子展并不是真心辅佐太子,一直留有余地。 晏子展也是个聪明人,早就看出贺兴与他不和,行事也颇有隐瞒,倒像是防着他。 贺兴表明,经此一事,他相信晏子展的为人。 竟是以为孔妙禾的提醒是晏子展的主意,晏子展没有拆穿,以不变应万变。 贺兴为消除隔阂,也为了与晏子展更好地共同为太子谋事,他向晏子展说起了一件极为隐秘的宫闱秘事。 原来,当今皇后方淑慧怀胎十月,其实诞下的竟是女婴。 方淑慧担心后位不保,偷偷将自己的女儿,与自己兄长的儿子,做了替换。 那名女婴正是方婉宁,而那个男婴则是晏齐礼。 “于是皇后娘娘一直对亲身女儿心有愧疚,一直想要补偿女儿。仗着圣上恩宠,她便借口将方婉宁接到中宫,在中宫养了好几年,又早早钦定方婉宁是太子妃。” 晏子展起初不信,这些话虽天衣无缝,到底没有证据。 直到他亲自去查,亲口从人证口中证实了这件事。 他那个时候心情很复杂,却没想从小一同长大的三人,方婉宁才是那个与他更亲的皇侄女。 他知道此事后,似乎也没过多久就接受了。 此后,再见到婉宁,莫名多了份亲近感。 他这个人迟钝,婉宁是他从小接触的唯一一个对他好的姑娘,他记在心中许久。 可其实方婉宁,对谁都是如此温和有礼。 而她,她不一样。 孔妙禾时而狡诈无赖,时而又温柔小意。 她灵动而没有章法,却能一点点叩开他的心门。 他渐渐觉察出不对劲。 他喜欢婉宁,可知道婉宁要嫁给晏齐礼,他无甚反应,他一直希望婉宁过得好,便足够。 可他不过是听见孔妙禾在睡梦中嚷着滕英的名字,就怒火中烧到恨不得将那个乖张的女子丢下马车。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嫉恨之心。 也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什么才是真挚的男子对女子的偏疼喜爱。 孔妙禾是第二个将他看穿对他好的女子。 可却是第一个只对他好的女子。 他不是什么宽容君子,心底里也有自私与阴暗。 他喜欢她在他身边,他喜欢她永远属于他一人。 他长大到十六七岁的年纪,第一次对爱产生了渴求。 他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却固执地想要将世间万物都捧到她跟前,再将她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哪怕她不情愿。 他像是渴求了太久得不到满足的困兽,在阴暗潮湿的笼子里,闻到一点她身上的馨香,就猛虎扑食,恨不得将她拆食腹中。 可他却让她走了。 因为他知道,他留不住她的心,她永远失去鲜活张扬的色彩。 他的心也不会得到满足。 他特意将婚期提前,他担心孔妙禾变卦,不肯与他完婚就离开。 他故意选了方婉宁的生日,一来不想太子夫妇出现在宴席上惹孔妙禾不快。 二来,他抱有最后一丝妄想,孔妙禾会来质问他。 届时,他一定能将他与婉宁的关系向她说明。 可是没有,她安安静静的,早就做好了离开他的打算。 他告诉方婉宁她的身世,告诉她,自己永远将她当做亲侄女看待。 他划清了心里的界限,整理好心房等着孔妙禾入住。 她却消失在他眼前。 他总会将她寻回来的。 因为没有她在身侧的每一夜,都令他无比煎熬。 他像条濒死的鱼,痴痴望着河岸。 他快不能呼吸了。 第36章 追妻 …… 除夕当夜, 晏子展从宫中赴宫宴回府。 王府上上下下灯火通明,到处是高高悬起的红灯笼。 晏子展身上披着那件黑色斗篷,是那日在西境, 穿在孔妙禾身上的那一件。 那一日, 她冻得小脸通红,却固执地要往他手里塞好几个汤婆子。 真诚又可爱。 …… 晏子展的思绪飘到很远, 耳边又想起了她银铃般的笑声。 他再一晃神,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雪地里他长长的影子,在无声与他作伴。 府门外到处是震声的炮竹声,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寂寥。 除了寂寥,还是寂寥。 他望向孔妙禾的屋子,那里本该有一盏明黄的灯, 能映衬出她小巧的脸庞。 这个时辰, 她该是撑着脑袋在屋子里睡着了。 等到他轻轻走到她身侧将她抱起,她才会软乎乎往他怀里钻。 一边蹭他的颈窝, 一边咕哝:“晏子展, 等你等了好久啦。” 而他轻轻推开那扇门,是望不尽的漆黑长夜。 没有她,哪里都没有她。 晏子展抚摸着桌边的纹理, 静静坐下。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这间屋子似乎还弥留着她身上的气息。 晏子展缓缓闭上双眼,贪婪地嗅着, 试图用这残留的一点香气,慢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她。 “呀!”春桃进了屋,见到一个黑影坐在桌前,吓了一跳。 她走进一看,却是王爷, 长舒一口气。 “王爷您怎么……不点灯?” 晏子展眼中茫然,似乎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他轻轻应了一声,却恍若未闻春桃的问话。 春桃站在原地,尴尬而无措,正想要退下。 听见晏子展淡淡说:“这间屋子要时常打扫,但不要改变里面的布局。”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轻轻叹口气,走出去带上了门。 整个大俞,在人人为新春庆贺的时候,只有那个傲骨小王爷孤身一人,度过漫漫长夜。 …… 离开颐亲王府已快有十日,孔妙禾却没走出多远。 她原计划要北上,去找份差事,慢慢安稳下来。 谨慎起见,她绕开了所有的大路,专寻刁钻的乡野小路,又将自己打扮得像流窜的流民,以免被歹人觊觎钱财。 她是真没想到,滕英居然会给她这么多盘缠,这些钱足够她去到大俞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置办铺子,置买房屋,定居下来。 因此,四海为家,她哪都能去。 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打算去江南水乡,那里商户多,经商之道也是一门学问,她正好拿着滕英给的银子,也去学学如何开好一个铺子,日子应当也会充实起来。 她一路走走停停,一是为了避人耳目。 二是混淆视线,以免被王府的人算出她的脚程。 她其实心里也隐隐明白,像晏子展那样睿智的人,也许早就猜到她有出逃的打算,却没有阻止她,可能也是对她出逃王府的一种默许。 他不会派人找她的,至少不会到处张贴告示,悬赏颐亲王府刚过门就失踪的王妃。 走出这条小路,入眼是一个摆在土路边的茶摊。 难得大年初一还开张,孔妙禾正觉得口渴,走过去点了一碗茶。 这茶摊位置偏僻,做的是过路人的生意。 孔妙禾走的是小路,但这茶摊旁是条主道,向西走有一个驿站。 她慢慢喝着茶,背后传来一串脚步声。 没回头,那二人的对话钻进她耳朵里。 “这正月头还要赶路,真不叫个事。” “大哥消消气,很快就到了。” 两个穿着布衣的男子在孔妙禾右侧的桌子旁坐下。 她瞥了一眼,正准备掏出铜板放在桌上然后离开。 那二人嘻嘻哈哈交谈了几句,她身形一滞,手上动作停了。 “最近都城可有件奇事,不知大哥听说没?那颐亲王府的王妃在洞房之夜——” “跑了!” 另一人扬起声调:“跑了?” “可不是,最近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是那小王爷性格阴鸷狠厉,兴许是新婚之夜对王妃做了什么嘿嘿,把人给吓跑了。” 信口胡诌从来不需要什么证据,那两人不怀好意地笑成一团,孔妙禾皱了皱眉。 她放下铜板离去的时候还在想。 晏子展听了这些流言会是什么模样呢? 若是以前,他大概会剑眉上挑,神色散漫而玩味,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然后明知故问:“这都拜谁所赐? ” 她好像确实给他惹了一个不小的麻烦,孔妙禾摸了摸鼻子。 不过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不会再为此事蹙眉。 毕竟他舍身救下方婉宁,属于男女主的那条感情线也该向前走了。 她能改变故事中关于朝局的发展,却无法改变男女主的感情走向。 毕竟,这个故事里,她从来只是推动男女主感情发展的一个,小配角。 …… - 两月后,余州醉芳楼。 巳时三刻,本该是楼里姑娘休息的时刻,往常这个时辰,连倪妈妈都在补眠,深知没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她迎接。 醉芳楼是余州规模最大也是名声最响的青楼。 醉芳楼里的姑娘,各个模样标志,能歌善舞。 一到夜幕时分,醉芳楼灯火通明,笙歌燕舞,不绝于缕。 它坐落在余州主街尽头,偏安一隅,向北面有望阳湖,夜风拂来,景致也是一绝。 因此,不论是风流雅士还是王子王孙,都爱来这醉芳楼。 可今日这醉芳楼,本该在屋子里休息的姑娘们全部围在一楼大厅的桌子四周,或高深呼喊,或低语轻笑,各个神采奕奕。 桌子一角,孔妙禾一左一右坐了两位姑娘,都在瞧她手中的牌。 她凝神片刻,丢出去五张牌,手指也不安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 她左侧坐着花魁聂念真,正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那五张牌,问她:“阿禾,这五张可就是你说的…顺子?” 孔妙禾点了点头,不忘解释:“是了是了,这就是顺子,连着五张以上的单张牌组成的就是顺子。” 对面倪妈妈紧紧攥着手里的牌,眉心紧蹙,说:“这怎么出啊,要不起啊。” 孔妙禾右侧的云溪姑娘笑了,烟波流转,自成媚态。 她扬声道:“若是没有十往后连着的五张牌,就是要不起了,还是阿禾出牌。” “不错,看来云溪已经学会了。”孔妙禾扫了她一眼,笑了一笑。 对面倪妈妈和平竹姑娘都无牌可出,转眼又轮到孔妙禾。 “三四五六七,还是顺子。”孔妙禾勾唇一笑,将牌丢到桌面上。 对面两人怨声载道。 “这可怎么出啊。” “要不起要不起。” 于是又轮到孔妙禾。 “对k……十三,对十三。” “不要。” “对二!对二是比对十三大吧?” 平竹姑娘犹犹豫豫地抽出牌,不敢将牌放下,试探地看了孔妙禾一眼。 直到看见孔妙禾点点头,她才放下心来,慢慢笑起来了,那模样倒像是她已经赢了。 孔妙禾手拢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 然后云淡风轻地丢出牌:“四个八,炸弹。我只剩两张了哦。” 平竹一时愣了,倪妈妈先反应过来,恨恨道:“我们两家哪有四张一样的牌啊,管不了,你出你出。” 孔妙禾随手将剩下两张牌丢出去,双手举起放至脑后,转了转脖子。 “金银炸,我赢了。” 对面二人颓丧地将牌丢出去,懊恼急了。 身后的人群里,姑娘们晃着孔妙禾的身子,叽叽喳喳,十分热情。 “阿禾,我会了,我知道这西域的扑克牌怎么打了,让我也来试一局。” “这牌可真好玩,我也想试试。” 一时之间,姑娘们的声音一叠胜一叠,孔妙禾渐渐有些听不清了。 她笑了笑:“姑娘们别急,已经学会的姑娘自可三人一组去试试,我这回还带来了刚做好的十副牌,大家拿去自行组队。” 一时之间,桌上用层层纸浆做成的厚纸牌被一抢而光。 孔妙禾摸了摸自己的脸,笑:“还有不懂规则的姑娘尽管来问我哈。” 她在余州住下一月有余,在醉芳楼对面开了一家酒楼双月楼。 她前阵子刚和醉芳楼的倪妈妈谈好,由她的双月楼负责醉芳楼中一应菜品供应,两家店达成合作关系。 为了示好,她前几日来醉芳楼教姑娘们打扑克牌。 规则照旧,只是牌面念法略有不同,金银取代原先的大小王,十一十二十三对应原扑克牌中的JQK。 以便于她们理解记忆。 谁能想到,第一局给她们做示范,她的牌竟如此顺,激得她们各个好奇心起,一个个都想要试一试。 她正笑着跟倪妈妈说着客套话。 厅中匆匆忙忙跑进来她的一个店小二。 “掌柜的不好啦,有人在咱们楼面前打起来了,您快去瞧瞧。” 孔妙禾听了,赶忙向倪妈妈和一众姑娘们示意,跟着店小二走了。 出了醉芳楼的大门,果然看见双月楼前,四五个衣着光鲜的少年将一个小乞丐模样的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 嘴里还振振有词:“我打死你个臭乞丐,敢扫爷的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孔妙禾一眼认出,为首的是正余州司马蔺大人的公子爷蔺淳。 这蔺淳一向仗着自己爹的官职在余州作威作福,实打实的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孔妙禾快步走过去,抿紧了唇,皱了皱眉。 心中已经笃定,这是蔺淳在恃强凌弱。 孔妙禾一走近,就抬手将蔺淳高高挥起的手挡住,她运了内力,蔺淳即刻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 面对没有武功的闲散公子爷,孔妙禾的武功还能唬一唬人。 蔺淳的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出声。 孔妙禾笑了笑,说:“蔺公子何必动怒,他一个小乞丐,若是触了您的霉头,只管赶他走便是。” “何至于要您亲自动手,这不是脏了自己的手吗?” “这马上就到晌午了,我这双月楼还要做生意,蔺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散了可好?” 蔺淳眯了眯眼,慢慢将手放下来,冷笑了一声。 孔妙禾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乞丐。 那乞丐衣衫褴褛,个头却不小,身形颀长,但瘦骨嶙峋。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嘴角渗出鲜血,乱糟糟的头发下,额角也呈现暗红色。 是一个普通的乞丐。 孔妙禾正要收回视线,却浑身僵住。 她与那乞丐对上了眼神。 他脸上污浊灰暗,偏偏一双狭长的眼眸澄澈透亮。 那眸子漆黑,漾着深沉的光,像是一眼能将她看穿。 好像他,像他的那双凤眸。 “孔掌柜说得倒也是,爷几个还有事,跟这种东西计较,脏了爷自己的手。” 蔺淳轻蔑一笑,彻底唤醒了晃神的孔妙禾。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 这个乞丐除了一双眼睛,没有一处长得像他。 蔺淳向几个人招了招手,最后又踹了那乞丐一脚,对孔妙禾说:“今日爷就给孔掌柜一个面子,今后……” 孔妙禾心领神会地接话:“是,蔺公子以后来双月楼,有什么吩咐直接让小二来找我。” 蔺淳笑了,伙同着几个同伴几个随从,走远了。 …… 孔妙禾站在门口,审慎的目光扫过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乞丐。 迟疑着,她缓缓向他伸出了手:“你还好吗?” 几里开外。 蔺淳回过头去看,日光照耀在孔妙禾的头顶,她整个人笼罩在暖黄的光晕下,在向那个趴在阴影处的乞丐伸手。 他看着那个乞丐缓缓地抬起发颤的手,两人双手交叠处正是光影交界处,竟为这一幕增添了几丝独特的意味。 他看见那个乞丐看向孔妙禾的眼神,带着某种渴望与炙热,与之前看他的眼神完全不同。 蔺淳摸了摸下巴,低声骂了一句。 转过了头。 什么玩意儿。 他想着,刚刚他用完饭从双月楼踏出门,不知从何处扑上来一个脏兮兮的穷乞丐。 那乞丐揪着他的衣领,嘲讽地笑:“小子,打我。” 他没听懂,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玩意儿?” 那乞丐抡起拳头就往他腹部重重一击,声音低沉而阴郁。 “爷让你打爷——” “听,不,懂,吗?” 见了鬼了。 蔺淳下拳头的时候还在想,这乞丐长得真奇怪。 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奇怪,却在刚刚看到那一幕时,渐渐回过味来。 那个乞丐,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偏偏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那眼睛时时有光,看他的时候是阴狠毒辣的光,看孔掌柜的时候是灼热期盼的光。 蔺淳想起那乞丐揍他的时候的那个眼神。 仿佛他不是个乞丐,而是这个国度主宰一切的王。 第37章 追妻 …… 横折、横、撇—— 所有笔画全部完成, 跃然纸上的是一个“展”字。 孔妙禾眉心一跳,她望向那个握着笔颤颤巍巍的小乞丐。 除了眼睛,明明哪里都不像他。 却偏偏让她不断想起他。 孔妙禾皱了皱眉, 将脑海里的晏子展赶出去。 可不是, 就连这个小乞丐写的字都没有一丝一毫像晏子展的,晏子展笔锋劲利, 刀头燕尾。 而这个小乞丐的字呢, 歪歪扭扭不成型,只能勉强认出是什么字。 展丞。 孔妙禾看着,点点头。 小乞丐放下笔,朝她说:“展丞,叫我阿展就好。” 顿了顿, 他又说:“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也不知道是他实在是一路上吃了太多尘土, 还是喉咙有伤,这个小乞丐的声音过分沙哑, 甚至有时候需要仔细聆听才能听懂他说的什么。 孔妙禾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依旧和和气气地笑:“阿展,好,记住了。” 一炷香之前, 她伸手将展丞从地上拉了起来。 孔妙禾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解救这个小乞丐更多也是因为不想有人聚众在店门口斗殴坏了她的生意。 自从开了这家酒楼,孔妙禾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如何去经营好这几店上。 做生意的, 和气生财,她也渐渐学会时常带着善意的笑,跟各种客人周旋。 可这个展丞。 当时他看向她的眼神,让她心中一惊。 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将他带到了双月楼后院, 问他叫什么了。 他身上皮包骨头,额间血迹未干,裸露在外的两截小臂也有淤青,看起来十分凄惨。 这会儿正是晌午时分,双月楼的生意不错,店里小二都在忙着。 反倒只有孔妙禾这个掌柜的清闲着,因此偌大的后院只有他们二人。 气氛陡然有些尴尬,孔妙禾耸了耸肩,收起纸笔,问展丞:“你饿吗?”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这样的乞丐模样,又能吃过几次饱饭。 就当她送佛送到西,做做善事积积福,让他用完一顿饱饭再走好了。 她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也没等展丞回答,转身就走。 想去灶房里吩咐一声。 却听见展丞说:“不饿。” 孔妙禾:“?” 她慢腾腾转过身,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立刻笑盈盈的。 “你别担心,我,我不收你的钱。” “你吃完这顿饭再走吧,就当我做善事积福了。” “我不想走。” 展丞定定地看着她,说了这么一句。 孔妙禾脸上浮现了片刻的迷茫。 她发现了,这个展丞,不仅说话声音哑到让人听不清,就连基本的与人沟通的能力都缺失。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等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啊,是这样,我双月楼也不是什么安济坊……” 她更不是什么博施济众的大善人。 “签卖身契。” 展丞固执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话。 依旧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孔妙禾听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流浪太久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孔妙禾渐渐察觉出来,让展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似乎很困难。 若不是他目光澄澈清明,行为举止也似常人,她简直要怀疑他有些痴傻,智力有些不足了。 她看出来展丞看她的眼神很坚定,看来不是信口胡说。 而她招伙计向来只看能力,因此她也没有一口否决,而是坐了下来。 问他:“你能做什么?” “除了不会做饭,我都可以。” 展丞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沙哑,总让人疑心他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孔妙禾打量他的身板。 他身量不小,个头很高,就是太瘦了,总给她一种他很弱不禁风的感觉。 她想了想,又问:“能吃苦吗,酒楼的活儿可够忙的。” 展丞顺从乖巧地点点头,又抬起手像在作保证。 “阿展会努力的。” …… 最终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下来了,双月楼最近的生意越来越好,孔妙禾本就有意再招几个伙计。 展丞出身贫苦,又自称是流民与家人走散,想必是个吃苦耐劳的,给他一个机会,免得他四处流浪乞讨也好。 她趁着午膳时间过了,店里客人也渐渐离开,伙计们都空了下来。 把跑堂的三个伙计叫过来,将展丞介绍给他们。 “阿峰,等下你带阿展稍微去洗漱一下,他以后就住你隔壁那屋,有事你俩相互照应一下。” 孔妙禾淡淡吩咐着,又交代了两句。 转身要走,莫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走出两步,回头一望。 展丞果然定定地看着她,他身侧的阿峰拽了他两下,他都不为所动。 孔妙禾有些茫然,哭笑不得地走过去,问:“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展丞却摇了摇头。 孔妙禾舔了舔下唇,好脾气地说:“行了,快跟阿峰去洗漱一下,今日你初来乍到,多看多学,明日你就正常跟他们一起跑堂就是。” 展丞点了点头,却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弱弱地说:“疼。” 孔妙禾怔住,其实从展丞被打一直到此刻,她觉察出他虽然贫苦但似乎是个极能忍耐的性子,总是不声不吭的,安安静静。 却没想到,他沙哑的声音说出那一个字时,孔妙禾居然听出了一丝示弱撒娇的意味。 他高出她一个头来,明明面无波澜,眼神也十分僵硬,但孔妙禾还是听出了示弱讨好的意思。 她头皮发麻,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你洗完我给你包扎一下?” 展丞的眼睛倏尔亮了起来,他点着头,凌乱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颠簸着,颇有些滑稽。 孔妙禾笑了。 …… 孔妙禾的屋子不与那几个店伙计在一处,而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 她上去拿了一套干净崭新的衣裳,叫阿虎递到后院去。 她有着经营现代饭店的理念,因此跑堂小二的衣裳整齐划一,是她一早在成衣店里定做的,每人各两套。 等到展丞梳洗换装完毕走到孔妙禾身前站定,她已经核算完了这几日的账目。 她听见展丞喊她,先应了一声,随后才缓缓抬眸。 收拾干净将头发束起之后,展丞整个人都看起来清爽利落了许多,之前那股阴郁沉闷的感觉也没了,看起来顺眼多了。 “掌柜的,那我忙去咯。”阿峰喊了一声,孔妙禾点点头。 她记起她之前的承诺,对展丞说:“你去后院等一下,我拿点东西就下来。” 片刻后,她为展丞上药贴纱布的时候,听见他闷闷说了一句。 “掌柜的,你好像我阿姐。” 孔妙禾确认纱布贴好了,在他额头上轻轻按了一按。 “那你阿姐呢?” “失踪了。” 孔妙禾自知问错话,这才想起来展丞明明说过他与家人走散。 她却还戳人家伤心事。 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忙转移话题:“还没问过,阿展你年岁几何?” “今年十四。” 他哑着嗓子答,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孔妙禾身上。 “十四啊,那跟阿峰阿虎同年。” 她边说边点头,心下却在想,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有这般的个头了,还当真是稀奇。 药也敷完了,基本情况也了解地差不多了。 孔妙禾收起东西,吩咐展丞自己忙去吧,然后离开。 然而,不知道是她的表达有误,还是展丞的思维本就异于常人。 此后的这半日,不论孔妙禾身在何方,不论孔妙禾是去灶房试菜,还是在柜台前算账,又或者是与熟客闲聊几句,展丞永远跟在她后头一尺的距离,亦步亦趋。 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然后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孔妙禾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没到发脾气的程度,心想可能这孩子吃苦太多,对陌生环境有所抵触,本能地亲近她这个施救者兼与他阿姐相像的掌柜的,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她也对他说今日只是熟悉环境不算上工,他既没有阻碍店里的生意,也没有妨碍她,就由着他去,也无妨。 只是夜幕降临时,当孔妙禾信步向对面醉芳楼走去时,展丞依旧跟在身后。 她转过头看了他几眼,神情有些复杂,问:“你知道醉芳楼是什么地方吗?” 展丞点点头,眼神无辜。 孔妙禾一时语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不是去玩的。” 也不可能带你去玩。 “知道。”他依旧意简言赅。 最终孔妙禾还是摆了摆手,带着展丞进了醉芳楼。 醉芳楼里正热闹,可倪妈妈在门口见了孔妙禾,还是堆着笑容迎了上去。 又看见她身后的一个陌生身影,眼神里满是疑问。 “我店里的新伙计,放心,不给你添乱,人很本分的。” 倪妈妈点点头,带着二人进去。 孔妙禾今日来倒不是为别的,专门是来找平竹姑娘的。 倪妈妈眼风一扫,压低声音说:“喏,在那呢,阿禾你行行好,也帮妈妈劝劝她。” 孔妙禾心领神会,点点头。 平竹正坐在一楼大厅最西角的一个角落里,拿着酒杯出神。 见到孔妙禾来了,也只是无力地牵了牵嘴角算是打了招呼。 孔妙禾也不客气,直接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这才看到展丞像根竹竿子似的杵在过道里,垂眸看着她。 她招招手:“来这坐吧。” 这么高的个子,还怪挡路的。 平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更加迷离了起来。 像说胡话一般,陡然问:“阿禾,我听倪妈妈说,你曾婚配过?” 展丞握住茶杯边缘的手一顿。 孔妙禾点点头:“是啊。” 平竹:“那你夫君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余州?” 孔妙禾抿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睛,笑容天真而灿烂。 “死了呗。” 身旁的展丞,手中茶杯的茶水洒了一桌。 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握住茶杯的那几节指骨因为用劲而泛白。 第38章 追妻 …… “啊, 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啊。” 平竹微微张开嘴,颇有些惋惜地说。 孔妙禾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就是丧偶嘛, 也没什么可令人可怜的。 可平竹今日本就兴致缺缺, 难得起了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又看孔妙禾的脸色像是不受此事影响。 追着问了句:“你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英年早逝也太可惜了。” 身侧的展丞轻轻咳了几声。 孔妙禾瞥了他一眼, 她倒是早就注意到展丞喝口茶都不太太平, 又是泼水又是呛到自己的。 难不成这孩子难得来到这脂粉香气浓郁的花街柳巷,按捺不住一颗躁动的心? “慢点喝。” 她出于关怀,嘱咐了他这么一句。 这边平竹见孔妙禾不搭理,以为她是故意转移话题,抿了抿唇, 刚想说点什么, 就听见孔妙禾淡淡的声音。 平稳,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 “死都死了, 还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他是个好人, 就能把他从阎王爷那要回来吗?” 平竹一噎,在她看来,孔妙禾一直是个温和的脾性。 这话里带刺, 虽然她笑意未减, 显然是对这个话题不想继续下去了。 平竹垂下眼睫,心虚地又看了孔妙禾一眼。 讨好地摇了摇她的手:“我不问啦, 你可千万别生气。” 孔妙禾拍拍她的手:“没生气。” 这倒是真的,她也没说假话。 来到这余州两个月,她渐渐熟悉了这座城,也渐渐忘却了过往云烟。 她现在的日子很充实,平淡而悠长。 嫁给晏子展的那一日, 就像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梦醒来,她是真的当晏子展死了,既然无缘无分,她也不觉得伤心。 “行了,说说你吧,倪妈妈说你……” 孔妙禾话的后半句哽住,扑鼻而来的酒味和手腕上传来的一阵蛮力让她皱住了眉头。 她转过头一看,一个醉得眼睛都睁不太开的醉汉使劲将她往外拽,嘴里还念念有词:“走……走,花招姑娘咱们继续喝,喝!” “你…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呢。” 那醉汉将孔妙禾拽出座位,还变本加厉将脸往她身上凑。 “认错了啊,认错了。” 她说话间,费力地将自己的手从那人手中抽回来。 还没眨眼,余光瞥到一抹身影飞速地移动着。 等她再回过神来,就是耳边“砰”的一声闷响。 整个醉芳楼,顷刻间,鸦雀无声。 只能听见拳拳到肉以及醉汉吃痛的喊声。 是展丞,抄起凳子就砸在那醉汉的脸上,他将醉汉扑倒在地,然后揪着那人的衣领,一拳又一拳不遗余力地打在那人脸上。 周围渐渐有人反应过来了。 孔妙禾也从震惊中渐渐回过味来,她扑上去拉人。 “阿展!别打了!” 她没想到,展丞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皮包骨头模样,打起人来却丝毫不留情。 那醉汉醉醺醺的,连惨叫的声音都是迟钝的,这会子听起来分外凄惨。 孔妙禾没细看,都看到人脸上乌青了好几处,颧骨旁发红似乎肿起来一个包。 展丞被孔妙禾拉住右手,左手却还没停,一双黑眸将醉汉盯得死死的。 眼神都直接给人判了刑。 孔妙禾不得已,几乎是跪在他身后,双手将他的手反剪,才能制止住他的举动。 这边展丞刚停下,那边倪妈妈就踩着小碎步扭着身躯走来了。 看到倒地的人脸上的惨状,连忙挥着丝绢,叫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啊,怎么把华公子打成这样啊。” 众人渐渐回过神来,各个长吁短叹,对着几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那姑娘谁啊?这俩小子为的是抢人?” 旁边那人白了他一眼,说:“你长长眼睛,上回我还带你去过双月楼呢,那是双月楼的孔掌柜。” 那人疑惑不解:“那这是怎么打起来的?” 另一人耸耸肩,只说:“看呗,今晚可不得有一场好戏。” 孔妙禾拉着展丞起了身,像提着一只小鸡崽一般将展丞提到倪妈妈面前。 然而她提示都给到这个份上了,展丞始终死死抿着唇,一双漆黑的双眸还有些泛红,倒像是委屈了? 孔妙禾压住火气,向倪妈妈赔笑:“误会误会,这不,这位公子哥认错人了,把我认成花招姑娘了。我这小伙计心实……” “是他欺负阿禾姐。” 展丞打断孔妙禾的话,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义正言辞。 就差把“我们没有错”五个打字贴在脑门上了。 孔妙禾心中复杂。 这孩子,还挺能添乱。 果不其然,倪妈妈听到这话就皱起了眉头,脸色也冷了几分。 孔妙禾默不作声将展丞拽到自己身后,还转过身低声对他说:“你乖乖的,别说话了!” 她转着身向四周作了几个揖,笑:“吃好喝好玩好哈,没什么事,散了吧散了吧。” 醉芳楼里毕竟姑娘们都与孔妙禾相熟,这会儿都反应过来,劝着客人离开。 场子又慢慢热络起来,声乐也渐渐响了起来。 孔妙禾转过头来,将倪妈妈拉到一边去,说:“确实是误会一场,妈妈你也知道,我刚跟你签了契,总不可能来砸你的场子。” “那确实是那位公子哥冒犯在先,当然我那小伙计确实是冲动了点。” “倪妈妈莫动气,这事我们肯定得负责,这不是,也没太耽误您的生意,您看……?” 倪妈妈脸色缓和了几分,本也不是要和孔妙禾计较。 她瞥了地上还疼得嗷嗷叫的华公子,说:“你也算走运,这是个老实人,应当不会太为难你们,你自己看着办,我可不管。” 倪妈妈转过身要走,又补了句:“若是此事影响到我醉芳楼……” “放心放心!” “我肯定妥善善后。” 孔妙禾打着包票。 毕竟两家有生意往来,倪妈妈与孔妙禾也还算有些交情。 话说开了,倪妈妈也没什么好追究的,甚至还派了两个小厮扶着鼻青脸肿的华公子,说是帮着孔妙禾他们将人送回去。 月光如水,走出了醉芳楼,扑面一阵寒风将孔妙禾吹得一哆嗦。 她深吸一口气,跟在那几个人身后,送华公子回府。 她听倪妈妈说,这个华公子考了十几年功名没中过举,家境一般,人有些迟钝,应当不是个刁钻刻薄之人。 她现在只希望,这位华公子醒来发现自己鼻青脸肿的,不要吓一跳。 - 他们一行人将醉得像一滩烂泥的华庭送回了府。 孔妙禾向华老爷赔不是,又表示自己明日等华庭醒了定会再来登门道歉。 华老爷倒是一副文人模样,听了事情原委,没有多加责怪。 甚至暗骂了句华庭不学无术自甘堕落,就放孔妙禾两人走了。 华府偏离主街,此刻夜色沉沉,四周都静悄悄的。 只有两人的影子在脚下拉得很瘦很长。 孔妙禾忽地停下脚步,看着从刚刚她让他别说话就开始一路闷不做声的展丞,动了动唇。 还未说什么。 展丞垂着脑袋,沙哑的声音里也能听出愧意。 “是阿展不对。” 孔妙禾今夜疲惫极了,看着他垂下眼睫乖乖认错的样子,居然也有些懒得责怪了。 但道理还是要讲。 “我知道,你是怕我被欺负,所以才打人。” “但是你也得看场合是不是?那是醉芳楼,是别人的地盘,我们俩既不是主顾也不是管事,现下是我和倪妈妈还算有点情面,若是没有,今日不仅要给华公子交代,还得给醉芳楼一个交代。” 她说起正事的时候,语调平缓,眉心拧着,表情略有些凝重。 展丞点着头:“阿展知道了。” 孔妙禾硬是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落寞,她松了松表情,又用轻松的语气说:“行了,也不能全怪你,说起来你维护我,我还应当感谢你。” 她笑了一笑,紧绷的气氛也顿时烟消云散。 孔妙禾自己说出口,才回过神来。 今日晌午,她还见过展丞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模样。 今夜,他为她教训那人的时候,却如此狠厉,下手又准又狠。 像是拼了命。 她顿了顿脚步,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她把目光投向了身侧站得笔直的展丞。 “你……”缓缓开口。 似乎是察觉出孔妙禾眼神里的含义,展丞漂亮的一双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他滑了滑喉结,有些局促一般。 飞速地扫了孔妙禾一眼,然后轻声说:“阿展不想看阿禾姐受欺负。” 月光下,展丞的脸平静如水,他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慢慢在孔妙禾心中蔓延。 诶,这孩子。 就是心实了点。 叫她阿禾姐,大概他是真的把她当阿姐了。 她早就察觉,这个展丞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有些阴郁又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偏偏在她面前时常示弱。 还似乎对她有着近乎执拗的亲近。 明明两人才认识不过半日,他就像是把她当做亲生阿姐来看待了。 兴许也是感激她相救收留之恩。 孔妙禾不再和他计较,继续往双月楼走去。 月光倾泻在孔妙禾身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更为动人。 展丞看了许久。 忽然一阵夜风起,孔妙禾的发丝飞扬,裙摆也不听话。 她抱着手臂哆嗦。 肩上骤然一暖,偏头一看,一件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展丞难得的,笑了一笑。 孔妙禾伸手将外袍拢紧,歪了歪头,也笑了。 “你笑什么?” “阿禾姐真好看。” 展丞轻声说。 他望进她眼里,目光毫不怯懦。 第39章 追妻 …… 孔妙禾微怔, 旋即反应过来,笑着问:“和你阿姐一样好看么?” 展丞目光一滞,垂下眼睫, 别开了头。 声音也很轻:“嗯。” 不仅一样好看, 还一样令他明明触手可及,却似乎远在天边。 …… - 翌日, 孔妙禾坐在柜台前打着呵欠。 她昨夜没睡好, 翻来覆去都有点气血不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的思绪横飞,不知夜深几何才沉入梦乡。 双月楼不做早饭生意,二楼虽有几间客房但也几乎无人打尖住店。 因此她不必天未亮就起,但她身为掌柜, 还是要早起检查酒楼情况, 顺带着理一理昨日的账。 过了不多时,后院帘子掀开, 接续着冒出了几个脑袋。 “早啊掌柜的。” “掌柜早!” “阿禾姐早。” ? 阿峰阿虎瞪大了双眼看着展丞说出惊人之词,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满脑袋都是“这谁啊怎么就自说自话叫上姐了?” 然而孔妙禾眼皮都不带掀一下,应了一声。 还特意问了展丞一句:“昨晚睡得好么?习惯么?” 展丞的嗓音依旧沙哑地不像话,活像是垂垂老者。 “睡得很好。” 孔妙禾点点头, 这才抬眸, 轻声说:“行,那你就跟着阿峰阿虎干活去吧, 英宝不住店里估计晚一会儿就到。” 展丞点点头,往前走两步,乖乖将架在桌子上的板凳一个个往下放。 孔妙禾这才注意到阿峰阿虎合不拢的嘴,一看,乐了。 “你俩丢魂了?” “掌…掌柜的, 这是您弟弟?”阿峰颇不敢置信地问。 毕竟若是如此,那他们掌柜的可太一视同仁了,居然没有给他们打声招呼说让他们照顾展丞。 他昨天晚上是不是还抢人被子来着? 阿峰越想越心虚,却看见孔妙禾摆了摆头。 “不是,行了都别惊讶了,干活去吧。” “那掌柜的,咱以后也能喊你阿禾姐吗?” 阿虎憨厚地笑着,他其实早就想这么喊了,掌柜的待他们不薄,又生得这般好看,是个惹人亲近的。 这展丞看起来唯唯诺诺,胆子倒还挺大。 孔妙禾忙着去后院检视今天刚送来的食材,懒得跟他们说笑。 卷起账簿就敲了二人的脑袋各一下。 “行啊有什么不行,想叫我娘都行。” 她撂下这句话,风风火火脚下带风就走进了后院。 展丞放下一楼的最后一个板凳,听见阿峰阿虎的笑声,向下抿了抿唇。 - 清点确认完食材之后,趁着还未到酒楼客流量最大的晌午,孔妙禾带着展丞登门向华庭赔不是。 华庭仍旧是鼻青脸肿的,但显然伤口都经处理过。 他见到孔妙禾还怔怔的,却在对上展丞视线的第一秒就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十分真实的应激反应。 孔妙禾见了都忍不住弯唇,她将展丞微微挡在身后,说明来意。 那华庭看样子果然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想也是昨夜喝得太醉才闹出这场误会来。 他听完孔妙禾的解释,脸上还浮现了淡淡愧意。 “对不起啊孔掌柜,昨夜是华某太失礼了。” 孔妙禾又与他两个人互相道了好一会儿歉,这件事才算了结。 她从展丞手中接过食盒递给华庭。 “实在是抱歉,我店里伙计不懂事,将华公子伤成这样,也没什么别的赔礼,让厨娘做了几道双月楼的拿手菜带给华公子品尝,多谢宽宥。” 华庭惶恐十分,但还是收下了。 只是他看向孔妙禾身后的展丞的时候,目光仍然是胆怯的。 于是出了华府,孔妙禾特意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展丞。 展丞猝不及防,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转换。 孔妙禾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往前走了几步。 展丞终于反应过来,脸上也浮起点点笑意。 孔妙禾前进,他就后退。 孔妙禾:“好啊阿展,你刚刚在华府就这副表情?” 一副就要将人就地斩决的凶狠模样,孔妙禾伸出食指来虚虚指着他。 刚刚还阴郁狠厉十分的展丞顷刻间堆起笑意,甚至带着些讨好意味地看着孔妙禾。 孔妙禾眼见他再后退,就要撞上华府门前的石狮子了,赶忙拉住他。 “行了,不跟你计较。” “但是你既然喊我一声姐,我还真得管管你,以后做事千万别冲动,打人更是不对!如果华公子是个难缠的,报了官,且不说别的,你得给我找多少麻烦,你知不知道……” 孔妙禾自顾自在前头走着,边走边絮絮叨叨教育展丞。 她不会知道,身后的展丞听着她的话,绽开笑容。 那眼神也像阳春三月望阳湖面一般,漾着一层又一层水花。 他轻勾着唇角,在一束日光打在孔妙禾发顶时,忽地伸出手来,鬼使神差地揪起一撮孔妙禾披散在两肩的碎发发尾,细细摩挲着。 他不敢太过分让她察觉出异常,只飞速地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她发尾的清香。 她终于又像此刻如此鲜活的,出现在他眼前,他有种很不真实的满足感在胸肺间横生。 若是能这样陪着她一生,也不错。 他想。 孔妙禾说了半天,一点回应也没听到。 皱着眉头转头喊:“阿展!你有没有在好好听?” 展丞轻轻一笑,眉眼弯弯。 “听见了。” “阿禾姐说的,阿展都记下了。” “阿展此后一定乖乖的,替阿禾姐分忧。” 见鬼了,高大的展丞站在孔妙禾面前,那含笑的双眸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之后,更加耀眼夺目。 孔妙禾忽地有一种错觉。 仿佛说着这几句话的展丞,头上生出了一对耳朵来。 正动着耳朵,弯下身来,等她的触摸。 好像一只忠心不二的小狗,在等主人的一句称赞。 见孔妙禾晃了神,展丞目带疑问,头也往前凑了凑。 就在他的头离孔妙禾几寸之距时,孔妙禾忽地反应过来,下意识伸出手推开了他的脑袋。 “走啦。”她说。 她飞速地转过身,刚刚触碰到展丞柔软发顶的那只手,却莫名有些热意。 唔,真的好像摸小狗。 孔妙禾走得飞快,还伸出手来挡了挡日光。 日光东斜,她却觉得,这春日,怎么越来越热了。 - 临近晌午,双月楼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灶房与外厅各自忙碌着。 孔妙禾则忙着跟一些熟客打招呼客套一两句。 她穿梭在各个席位之间,却因为一两句对话,微微停住了脚步。 “秦兄这趟都城之旅可还顺利?”一人问。 另一人嘬了一口酒,笑:“顺利。” 又说:“我这次去都城,可听说了一个大消息。” 此言一出,那位小兄弟赶忙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颇有兴趣的样子。 那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半晌才笑说:“听说啊,中宫皇后被皇上罚了禁闭一年,几乎已是废后了。” “啊?” “怎会如此?” “可却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呀。” “嗳,你懂什么?” “正是由于担心天下人非议,圣上严令禁止宫中人将此消息传出去,这禁闭一年也因此得来,你想皇后禁闭宫中一年,可不就是相当于是废后了。” “这消息也是我偶然听到的,据说圣上怒极了,还是大臣相劝才止住即刻废后的打算。” 那小兄弟微微张着嘴,半晌才往嘴里丢了一片牛肉。 似乎是许久才能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回过味来,又问:“那秦兄可知是为何?皇后触犯了什么律法引得圣上大怒?” “嘿”那人神秘一笑,也往前又凑了凑,“这可是机密消息,我可只告诉你一人儿。” “据说是颐亲王翻出了一件惊天旧案,原来九年前,姝嫔娘娘的第一个孩子,竟是皇后害死腹中的,你想想,谋害皇嗣这可是重罪!” “更何况,谋害的竟是姝嫔的孩子。” 那小兄弟一怔,十分不解:“姝嫔娘娘?姝嫔到底只是一个嫔,皇上竟会……” “嗳,这你又不懂咯。” “都城中人人都说,姝嫔娘娘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嘞。” …… 孔妙禾抽了抽嘴角,可不是,那说书先生没事就爱说这点宫闱秘事,闹得满城人皆知。 孔妙禾见过姝嫔娘娘,确实绝色,但她实在想不出来圣上若是真心宠爱姝嫔又怎会十几年如一日不给姝嫔娘娘升位份,又怎会舍得小七皇子因为母亲位份原因在宫中饱受非议,被人低看一等。 这天下姓晏的男子,心思可真一般难猜。 想到这,孔妙禾垂下眼睫,向下压了压唇角,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她离开都城已经两月有余,想必再过不久,都城又要出一件大事。 诸如颐亲王携带太子妃而逃? 届时,这个消息一定能让大俞大地的每一位子民,都震惊到睡不着觉。 孔妙禾闲话听得也差不多了,也没心思去猜测晏子展怎么有心情替七皇子的母妃姝嫔抱不平,都城的风风雨雨,早就与她无关。 她转过身刚想要上二楼,就听见清脆的盘子碎声。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心疼她刚买的青花釉瓷盘。 她缓缓转身。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小心的小猴子摔碎了她的盘子。 很好。 展丞无措地站在过道里,一道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松鼠鳜鱼就这么和破碎的青花釉瓷盘一起,静静地躺在地上。 不气不气。 毕竟是新手。 要给新手一个机会嘛。 孔妙禾努力说服自己,顺带着亲自去处理了松鼠鳜鱼的“残骸”。 她还不忘鼓励新手菜鸡小二展丞:“没事没事,下次注意。” 然而,也不知道是她这句“下次注意”说错了还是怎么着。 一个时辰内,孔妙禾听到了五声脆响,心也抽抽了五次。 展丞在厅堂内表演着“论100种摔盘子的方式”,孔妙禾眉间渐渐浮起阴云。 而这最后一次,她亲眼看着,晏子展被猝然起身的宾客撞了一下肩,他轻盈地绕人群,又看似不费劲地躲开了每一次危险境遇。 好不容易来到对应的主顾桌前,却因为地上的一块肥肉,险些就要滑倒。 于是孔妙禾眼睁睁看着,晏子展身子不断摇晃最终恢复平稳,手上的烧鸡却直直飞了出去。 在划出一个标准抛物线后,直直地打在对桌客人的脸上。 沉闷的一声响,孔妙禾甚至还看见鸡爪子直直戳在了客人的鼻孔处。 随后,清脆的一声响,另一个青花釉瓷盘命丧于此。 孔妙禾:…… 她扶了扶额,不忍心再看。 苍天呐。 她是请了个杂技演员回来当伙计吗? 第40章 追妻 …… 然而别看打起人来倒是一股凶狠劲儿, 此刻展.杂技演员.丞安静如那只掉地的烧鸡,脸上还挂着大写的懵逼。 孔妙禾就算此刻再想钻进地缝里也没法,生意还是得照做不是。 她硬着头皮向那被挨了烧鸡飞来一“踢”的主顾走去。 那人身材圆润, 留着小胡子, 正是西街上,米铺的洪掌柜。 洪掌柜见到孔妙禾, 这才瞪着小而圆的眼睛反应过来自己遭受了什么飞来横祸。 站起身来就要对着孔妙禾诉苦。 一张嘴一上一下还没发出声音, 先被孔妙禾截了胡。 “阿展!快把这里收拾一下。” “阿虎!做什么呢,快给洪掌柜倒茶,拿条干净的热毛巾来。” 被喊到的两人终于从懵逼中清醒过来,各自忙碌着。 不一会儿,阿虎递上了热毛巾, 孔妙禾拿过来亲手递给洪掌柜。 “洪掌柜大人有大量, 我这伙计新来的有点毛手毛脚,绝对不是冒犯您。” 那洪掌柜抹了把脸, 把毛巾又丢回孔妙禾手里, 一点也不客气,还冷哼了一声。 孔妙禾笑容不变,说:“这样, 扰了洪掌柜的兴致, 今日洪掌柜的酒钱咱们双月楼让个利,就当给洪掌柜赔不是了。” 洪掌柜是商人, 见利眼开,眼珠子转了转,脸上表情顷刻缓和了。 孔妙禾又多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她重新走回柜台前,把展丞叫了去。 展丞垂着脑袋, 似乎知道孔妙禾要说什么,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摆。 孔妙禾叹口气:“你今日摔了六个盘子,毁了六道菜,还让我赔了至少……” 孔妙禾算盘打得飞快,随后用手比出了一个数字。 “让我赔了这个数。” “说说吧,想让我怎么处罚你?” 展丞挠了挠头,长长的羽睫轻轻扇着,久久的,才说出一句话。 “任凭阿禾姐处置。” 孔妙禾一怔,随后在心里给自己设防。 不行,不能心软。 她因为心软吃的亏还少吗? 她清了清嗓子,偏了偏头。 说:“我看你还是别做送菜的活儿了,要么你就到后厨去帮忙得了。” 展丞应了:“好。” 孔妙禾吩咐完,就移开了视线,翻开账簿。 然后感觉到眼前那点阴影迟迟没有散去。 她抬眸,听见展丞问他。 “阿禾姐…不扣月钱吗?” 孔妙禾轻轻“啊”了一声,盯着展丞。 那样子仿佛在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挺自觉,有觉悟嘛”。 她拿起算盘晃了晃,却被展丞轻轻巧巧拿走。 他拿到算盘放下,自顾自算了起来。 孔妙禾虽有些吃惊,倒也没拦着,她任由他算,偶尔出声提醒他钱数。 算盘被他拨得噼里啪啦响,不一会儿,他就算出了数。 他神色平静,淡淡看了孔妙禾一眼。 然后说:“这么说来,我至少还要给阿禾姐做工一年。” “才能偿还。” 他这话说得太过轻松,毫无懊丧之意。 孔妙禾竟有种错觉。 仿佛就算他再被罚个十年八年月钱,他也不介意。 孔妙禾干咳一声,挥手:“行,知道了,你快去后厨,别偷懒啊。” …… - 这日后半日。 孔妙禾原以为将展丞分配至后厨是能避免他毛手毛脚摔坏东西的好法子。 却没成想,此刻,厨娘拉着她数落展丞数落了好几炷香的时辰。 “哎哟,真是要命嘞,让他掐个菜,他把菜叶子全丢了,让他切个土豆,土豆皮都不知道削的哦!” “掌柜的你看看哟,我不过叫他洗洗菜切切菜,把我灶房弄成这副模样哦,让我怎么办哟。” 孔妙禾听着,也没打断,文婶的脾气她知道,若是不让文婶说个痛快,那她更是郁结难解。 孔妙禾一边抚着文婶的后背,一边给她递茶。 “消消气,文婶消消气。” 她趁着文婶喝水的功夫,回头扫了一眼此刻乖乖立于一旁的展丞。 他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但看得出来还是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愧疚。 孔妙禾收回目光。 她将文婶安抚好,又保证不让展丞在灶房碍手碍脚,文婶这才离开。 等到人都走了,孔妙禾走到展丞身边。 她倒还是在笑,问他:“难道你原先在家从来没做过活儿?” 竟能事事都做不好,也是神奇。 展丞仿佛被这话羞得抬不起头来,轻轻别过了脑袋。 孔妙禾倒也不是想羞辱他,可看到他这个模样,竟然恶趣味地觉得有趣。 她往前凑了凑,问他:“难道说你是家道中落,此前你也是府中的少爷,整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太近了。 展丞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跳动着。 孔妙禾低他一个头,身子往前倾的时候,他能嗅到少女身上的馨香。 从这个角度看,他刚好看见她白润的耳骨,不自觉滚了滚喉结。 他向后退了一小步,生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马脚。 他好不容易才能留在她身侧,哪怕他永远以这个身份陪着她,只要能护她一世周全,倒也不是不可。 更何况…… 她那日口口声声说自己夫婿已死,想必是不肯原谅他。 她如今似乎过得怡然自乐,比之前在王府的日子还要逍遥自在。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这江南水乡。 他不敢表明身份,更不敢再提及往事。 至少短时间内,他没有这个打算。 他铮铮铁骨,到头来却因为心中恐惧,又是害怕面对自己的感情,又是害怕她的不宽宥。 他起初不懂喜欢,此刻不敢喜欢。 他明白,阿禾的一个厌恶的眼神,就能让他永坠地狱。 …… “你生气了?我只是打趣一下而已。” 展丞回过神来,眼前是孔妙禾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垫着脚尖,微微蹙眉凝望着他。 凑得太近,他甚至能看到她脸颊两侧上短短的浅色绒毛,如胎儿毛发,细软可爱。 他又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沉声说:“平日家中都是阿姐照料,是阿展顽劣……” 孔妙禾点点头,也往后退了几步。 倒也情有可原,大概是家人宠溺,未经历练。 她正在拿展丞的去处犯难,他却先开了口。 “阿展做不来细活,但粗活可以,往后砍柴挑水烧炉,或是搬运物品,阿展都能做。” 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点期许,仿佛在说再给他一个机会。 孔妙禾叹了口气,事不过三,就当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拍了拍展丞的肩。 “行吧,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店里毕竟不能养闲人,这次你若是还做不好,就只能走人了。” 她念他漂泊无依有些可怜,已经对他包容太多。 展丞随即笑了起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 倒还真是好几日平安度过。 展丞这回倒也没说错,苦力活他确实没有再出错。 甚至连前几日对他颇有微词的文婶都夸他烧火烧得好。 孔妙禾又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难得轻快。 这一日,蔺淳带着三两好友,上了双月楼的雅座。 孔妙禾自然记得那日的承诺,当真上前去打招呼。 蔺淳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整日不学无术,游荡在余州城里各个玩乐之地,不爱附庸风雅,反倒喜欢些平民的玩乐之法。 他性格乖张,平时也爱仗势欺人,但若无利益之争,也没惹到他发怒,他也不是人人都欺。 因此孔妙禾倒也不是很怕他。 更何况蔺淳今日的一切都是靠他的那个大司马爹的地位换来的,他再嚣张无礼,只要蔺司马皱一个眉头,他就不敢肆意妄为,乖乖认错。 纸老虎一个罢了。 孔妙禾不喜欢跟这种周旋,与他寒暄几句,又笑着送了他两道菜就算她意思过了。 她转身下楼。 正值晌午,偏偏阿虎今日家中老人告病,他告了假回去照料,孔妙禾也准了。 此刻,她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客人鱼贯而入,有些着急。 阿峰也叫苦不迭,飞快地拿着菜从她身侧擦肩而过,还不忘叫苦。 “掌柜的,我忙不过来了啊。” 她不得已,去后院找了展丞。 “人手实在不够,算上我也不够,你就帮忙引客人落座点菜,端菜你不擅长不用管。” 展丞点点头,跟着孔妙禾出去。 一时之间,双月楼里热闹非凡。 孔妙禾的听觉一向十分敏锐,更是因为她流连于各个桌席,她需要不动声色注意各个方位的动向。 所以骚乱起的时候,她也十分敏锐地观察到了。 二楼阑干边,展丞面色阴鸷,一拳将蔺淳从凳子上打倒在地。 随后就是惨烈的打斗声,而且是展丞单方面的打斗。 孔妙禾三不做两步冲上了二楼,蔺淳的右眼已经被打得睁都睁不开了。 她一把拉开展丞,却根本没拉动,而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展丞!你疯了么!” 她带着滔天怒意,震声喊他。 展丞出拳的动作顿了顿,他狠狠咬着牙,微红着眼,下嘴唇被他抿得泛白,他还是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右手攥着蔺淳的衣领,用力将他一甩。 蔺淳的背贴着地面,沉闷的一声响。 如果是前几日偶尔的那些片刻,孔妙禾恍惚觉得展丞是一只温顺的狗狗。 那此刻,他就是露出尖牙,凶神恶煞的恶犬。 整个双月楼陷入可怕的寂静中。 孔妙禾甚至能听见展丞沉重的呼吸,他明显是用出了全力,此刻气息不平。 孔妙禾走到他跟前,脸色也冷了下来。 她说过的,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向蔺公子道歉。” 她冷冷地说。 展丞紧抿着唇看着她,僵持未动。 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很好。 孔妙禾对上他的眼睛,不留情面地说:“那你走吧,我店里容不下你。” 第41章 追妻 …… 一炷香之前。 展丞长得不打眼, 安安分分引导客人落座,低声询问。 偏偏蔺淳等菜等得无聊,吊儿郎当坐着, 一双眼四处乱瞟。 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只看见一个侧脸。 于是推开身边人,站起身来看。 刚好展丞转了个身, 那张脸也让蔺淳看了个清楚。 蔺淳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心中有了主意。 他坐下身子,端起茶杯,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停留在展丞身上。 直到注意到他向这边过道走来,蔺淳暗自勾了勾嘴角。 随后,在展丞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手肘轻轻一推, 筷子应声落地。 展丞顿了顿。 蔺淳笑:“小二, 我筷子掉下桌了,烦请帮我捡一捡。” 展丞觑了他一眼, 冷声说:“我给客官再拿一双。” 蔺淳喊住他。 “我最近腰背受损, 这弯腰呀,总使不上劲,你得帮我把脏筷子捡起来先呐, 万一有别的主顾踩到跌了一跤可怎么是好?” 展丞静默良久, 最终还是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 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蔺淳半张脸掩藏在展丞身躯之后。 他唇微动, 含笑在展丞身侧低语。 “没想到你个贱奴才还挺知道把握机会?” “怎么?你也听说了孔妙禾是寡妇?” “你来了也有几日了吧?寡妇的滋味——” “如何啊?” 蔺淳笑容下贱,那眼神更是下流无耻。 展丞从未想过,最令他怒意滔天的情形不是陛下要杀他,不是身边人的背叛。 而是今日。 他几乎忘了要隐藏自己有武功的事实,第一拳出去的时候, 险些将蔺淳打下楼去。 他怒火中烧,胸腔像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怒且疼。 他最珍惜的女子,他不敢直面引她伤心的女子,却在这种蛆虫嘴里被践踏至此。 他不能忍。 也不会忍。 …… “那你走吧,我店里容不下你。” 展丞听见这句话,猛地抬头,他眼中有丝丝苦楚,哑着声音问:“阿禾姐,当真要赶我走?” 孔妙禾皱了皱眉:“我说过,最后一次机会。” 此刻两人僵持不下,蔺淳由着好友搀扶起来。 蔺淳想要走至孔妙禾面前,却被展丞伸手拦下。 展丞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直直盯着孔妙禾,却不许蔺淳再靠前一步。 蔺淳的左眼实在是肿得不像话,嘴边也高高鼓起,却还扯了个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语气轻快:“孔掌柜,今日你可看见了,我不过让你这店小二帮我拾一下地上的筷子,他就将我打成这样,你可得给我一个说法。” 见蔺淳开口,旁边的几人连忙应和着。 “就是就是,怎么回事啊?” “蔺兄今夜府中还有客人,现下可如何是好!” “可不是,要我说,一定要把这人送去官府!” 几人吵吵嚷嚷,鉴于蔺淳的身份,旁的人不敢过多插嘴。 蔺淳拍了拍他身侧好友的肩,说:“嗳,别这么大恶意嘛,这位小兄弟原先似乎和我有过过节,说不定是误解了蔺某的意思。” “误会一场,又何必报官呢是不是?” 孔妙禾微点头算是向蔺淳示意,蔺淳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但她虽然生气,也明白蔺淳绝不是这么容易让步的性格。 她问展丞:“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展丞不吭声,像背脊的刺全部竖起来的刺猬,只是这样看着她。 孔妙禾点点头,径直绕开他。 她要做的事还很多。 她跟着阿峰阿虎阿兴安抚受惊的客人、计算损失、带蔺淳去医馆、赔礼道歉,回到酒楼收拾被展丞打坏的桌椅。 展丞也曾经想跟着孔妙禾,但她严词拒绝,只冷冷看他一眼。 “你就在这等着。” 等到所有事处理完毕,她重新走到他面前。 “你走吧,你欠店里的银两不必你偿还,就当我积德。” “若你不走,我立刻将你移交官府。” 展丞一直嘴角下压,他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可却仍然对他刚刚出手打伤主顾的做法不做任何解释。 孔妙禾盯着他,两人的眼神交汇着,但显然谁也不肯让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丞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破碎:“好。” 他走得干脆,出了双月楼的门,背脊仍然挺括。 而孔妙禾,目送着他离开,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直到周围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才垂下眼睫,收回了视线。 …… - 展丞往西边走了数里,又往竹林深处走了一段。 韩尧已经等候在约定的地方,此刻见了展丞,或者说是晏子展,连忙行礼。 晏子展的神色很不好,韩尧自顾自回禀近来需要晏子展知道的事由。 晏子展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最后沉声问:“二皇子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了,随时可以收网。” 晏子展点点头,又吩咐道:“届时记得放消息出来。” 从都城传到余州,想必也要数日,他想着,目光又开始变得渺远。 事情都交代地差不多了,韩尧却发现王爷今日有些心绪不宁。 问:“王爷今日……” “余州司马蔺允良,去查一查。” “还有他的儿子蔺淳在余州作威作福的事,有必要去敲打一下钱刺史了。” 韩尧一一记下。 末了,韩尧拿出一瓶药丸,说:“王爷,这丹金丸过于伤害喉咙,还是少用为好。” 为了找到王妃,等待时机解释并获取王妃的谅解,王爷先处理好都城的事,处理好皇后方淑慧。 随后找到能工巧匠为自己做了□□,又是找到能致喉咙喑哑的药物。 王爷在余州蛰伏了数日,观察着王妃在余州的生活。 他明明有了绝佳的伪装,却依然犹豫着,不敢靠近。 这些韩尧都看在眼里。 他起初也很不理解,按理说,有误会解开便是,王妃并不像是胡搅蛮缠之人,而王爷也从来不是为了情丝优柔寡断之人。 为何要大费周折,易容乔装来接近王妃。 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毕竟,这也算一种隐瞒。 他不懂王爷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不想将王妃接回王府吗? 那时候,晏子展也曾对他解释一二。 韩尧渐渐明白,王爷本就没有信心将王妃追回。 王爷靠近王妃,是本能。 是赎罪,是保护,唯独不是祈求原谅,更不奢望王妃能随他回府。 仿佛王爷早已笃定,自己已经配不上王妃的回心转意。 他在爱里胆怯,更不懂王妃对他到底是恨更多,还是喜欢更多。 他一向运筹帷幄,唯有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丝毫胜算。 一盘死局。 韩尧时常在想,看王爷这副模样,情之滋味,他不尝也罢。 …… - 亥时,双月楼逐渐冷清下来。 孔妙禾打着呵欠在柜台前翻账簿,阿虎阿兴在做最后的打扫。 阿峰毕竟和展丞接触较多,他猫着腰跑到孔妙禾跟前,摸了摸鼻子,说:“掌柜的,阿展在外面站了两个时辰了,外面还下着雨……” 孔妙禾眼皮都没掀,声音也懒散。 “哦,那你叫他赶紧走。” 阿峰挠头:“我要是能叫走他,这不也不来跟掌柜的您说了嘛……” 孔妙禾抬起头来,冷冷扫了阿峰一眼,唇紧紧抿着。 满脸都写着“闭嘴吧”。 阿峰识相地退下了。 孔妙禾看了一眼门口,雨幕给大门做了自然的珠帘,正接续地往下落。 雨声潺潺,似乎越下越大。 不用看,孔妙禾也知道,展丞绝对没有站在屋檐下,而是任由雨滴浇遍他全身。 孔妙禾甩了账簿,莫名很烦躁。 她话其实说得很清楚,而且她也确实给了展丞很多次机会。 她是招伙计,不是招弟弟,总不可能因为他喊她一声阿禾姐,她就真对他无限包容。 她走到门口。 果然看见,雨幕里,展丞浅蓝色的衣衫被雨水濡湿成深色。 他浑身湿透,却眉毛都没皱一下。 只是见到她,表情微动。 雨水沿着他的脸往下滚,他湿润的眼睫轻轻缠着,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看着孔妙禾,仿佛有千言万语。 却没有开口。 孔妙禾双手抱臂,最后只好问他:“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吗?” 他明明就像是有话,也许真是另有隐情。 但展丞苍白地,摇了摇头。 却只是说:“阿展不想离开。” 孔妙禾皱了皱眉:“夜深了,你这样淋下去会风寒的,赶紧走吧,要打烊了。” 她转身,想起什么,又转过头。 眼神平静:“别用苦肉计,我不会心软的。” - 夜深了,春雨淅淅沥沥,雨势渐小,却不曾停下。 孔.信誓旦旦不会心软.妙禾,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个展丞,看起来就轴,也不知道走没走。 万一在她门前晕倒…… 孔妙禾走到桌边,猛灌了一口水,随后穿好外衣,下了楼。 她举着一盏油灯,走到窗户前,打开一个小缝,就见到展丞还站在原地,似乎是一动未动。 这孩子…… 孔妙禾咬着下唇,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最后叹了口气。 要是真出事在她门前,她也不好解释。 她打开一条门缝,探出一个脑袋,有些别扭地说:“你进来吧,明日一早再走。” 展丞看着她,不动。 她急了:“你要么进来,要么走,你在这里淋着雨,万一出事了,是逼着我对你负责?” 她话说得快,也没过脑子。 没想过语气重了些。 展丞漂亮的双眸顿时呈现出丝丝落寞,为这雨夜多增添了一份寂寥。 他哑着声说:“好,明日一早我就走。” 他或许一直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不论是晏子展,还是展丞。 阿禾没有他,都能过得更好。 第42章 追妻 …… 孔妙禾让展丞进店, 却也没让他回后院房间。 毕竟阿峰阿虎还睡着,别扰人清梦。 她从自己橱柜里拿出了一卷铺盖,又给展丞拿了一套店里小二的衣裳。 做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真的仁至义尽, 困意也一阵阵袭来。 她打着呵欠,却不敢看展丞。 仿佛他那双湿漉漉的眼像这个雨夜, 有着浇凉一切的能力。 “行了, 赶紧睡吧,明日你还得赶路。” 她僵硬地说,轻手轻脚上了楼。 有了这么一段,她躺在床上也没很快入睡。 她脑子里不断冒出展丞的身影。 其实,她对展丞也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仿佛某些时刻, 他的身影总会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如果不是两人容貌天差地别, 性格也迥异,她几乎要相信这是晏子展布下的圈套了。 她翻了个身, 攥紧被子边缘, 又仔细想了想。 说性格完全迥异也不对。 展丞貌似只是对她特别依顺,会常常展现出狗狗般忠诚依赖的模样。 但她似乎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展丞的真实性格。 他在冲动打人的时候的那股狠劲, 根本不像他平时恭顺的模样。 也不像是他所说的他那种出身的孩子该有的狠厉。 冥冥之中, 孔妙禾觉得自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却又总觉得想不明白,整个人最终还是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 孔妙禾甫一下楼,就听见嘈杂的讨论声。 整个店铺只瞧见阿兴一个人。 她问:“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你也去看看吧,好像说阿展昏在路边了。” 孔妙禾心中一跳,提着裙摆就往外走。 果然在众人包围下, 见到了地上脸色苍白的展丞。 阿峰阿虎就蹲在他身边,见到孔妙禾,连忙起身。 “掌柜的,我和阿虎今日刚起来就见到阿展整理好铺盖要走。” 阿虎接话:“是啊是啊,他脸色特别差,然后我们叫他等等掌柜的您,他说什么不等了,怕见到掌柜的更走不了了。” 孔妙禾静静听着,眉头却悄悄蹙起。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展丞,脸色苍白,长睫轻轻覆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阿峰还在说:“然后他走了没多久,我们就听见一声惊呼,就发现他倒在街上了。” 孔妙禾点点头,心中挣扎了一瞬。 又听到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小声议论。 “这孩子是双月楼的伙计?” “可不是。” “那这掌柜的都来了,怎么没人带他去医治啊,这孩子这么高瘦高瘦的,吃了不少苦啊。” “那谁知道呢?毕竟掌柜的又不是生身父母,谁管伙计死活呢?” 阿峰暴脾气,听见别人诋毁自家人美心善的掌柜的就来气。 指着那人就喊:“说什么呢你?我们掌柜的对伙计可好了!” 那人众目睽睽之下被点,心中也有不悦,当下就要阿峰对峙,两人还颇有动手的趋势。 孔妙禾怕了,也累了。 喊阿峰:“快把阿展扶回去。” 她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看样子这个展丞,她是甩不脱了。 孔妙禾垂着脑袋,跟着阿峰阿虎回了店里。 上半日酒楼不忙,孔妙禾亲自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说展丞是受凉发热,按时服药多休息便能好。 和孔妙禾猜测的一致,看他昨夜那个不要命的淋法,不发烧才怪。 送走了大夫,阿峰阿虎阿兴几个要忙着店里的事,孔妙禾在展丞床榻边坐了一会儿。 眼见着他短时间不会醒来,孔妙禾起身离开。 她刚走出屋子,虚掩上门,就见到阿兴带着一个小丫头进来了。 “掌柜的,这小丫头说有话跟你说。” 孔妙禾微讶,干脆蹲下身,扶着小丫头的肩,柔声问:“怎么了?小柔?” 小柔是西街上邱掌柜的女儿,生得灵巧可爱。 小柔甜甜地叫了孔妙禾一声,然后拽着她的衣角,说:“我阿娘说小柔要诚实,要有勇气说出真相。” 孔妙禾心中有了种微妙的预感,笑了笑,揉了揉小柔的脑袋。 “说得对,所以小柔想告诉阿禾姐什么?” “昨天小七他奶奶带他来双月楼了。” “嗯。” 这孔妙禾倒还记得。 “后来小七叫我也来,他请我吃桂花糕,我就来啦。” “然后小柔不小心掉了半块,就趴下去捡。” “我听见蔺少爷对那个哥哥说的话了。” “他让那个哥哥替他拾筷子,却对那个哥哥说了几句话。” 孔妙禾心中猛地一跳,仿佛小柔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已经在她嘴边了。 她喉头发紧,抿了抿唇,轻声问:“说了什么?” “那话其实小柔没明白,但是小柔看见,那个哥哥就是因为听见这几句话才生气极了,眼睛都红了呢。” “小柔回去问阿娘,阿娘说那是很不好的话,是蔺少爷在侮辱阿禾姐。” 果然如此,孔妙禾心中复杂,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屋子,里面静悄悄的,不似有人醒来。 小柔继续说:“小柔之前没站出来说,担心蔺少爷凶我。” “而且小柔不知道那几句话什么意思。” “后来阿娘说,一定要让阿禾姐知道,小柔就来了。” 是。 一定得让她明白。 否则她怎么才能知道,有个傻子竟能傻成这样。 …… 孔妙禾亲自送小柔回了西街,还和邱掌柜的说了几句话,又送了她们一盒糕点。 其实小柔来找她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就划过了这一种可能。 她也知道,是邱掌柜让小柔不要把原话告诉她,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猜到蔺淳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脏话。 她是寡妇的这件事近日来在余州西街上传得隐秘,但她还是能察觉出一些风声。 本来是她一时气话,但即便如此,她也不甚在意。 却没成想,那蔺淳能混蛋成这样,竟然拿这件事来侮辱她。 也难怪,如果是她在场,她也早就动手了。 管他是司马府的少爷,还是刺史府的少爷。 真要算起来,她还是颐亲王妃呢。 想到这,她脚步一顿,烦躁地摇了摇头。 她算哪门子的颐亲王妃呢? …… - 回了店里,时辰尚早,她又去后院里看展丞。 展丞静静睡着,脸颊有些微红。 他的两片唇瓣很薄,泛着没气血的白色。 孔妙禾皱了皱眉,在心底里又骂了一遍傻子。 是真倔。 她也没想到,竟有人这么轴。 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白长了一张嘴。 明明有理由,偏偏不解释。 她这下是真的相信这个展丞将她当做亲阿姐来看,容不得她受任何人一点诋毁和伤害。 一旦事情与她有关,他就会丧失理智。 孔妙禾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哆嗦。 说来也好笑。 她来余州之前,有人因为她长得像方婉宁而对她特殊。 她来余州之后,也有人因为她长得像他阿姐而对她百般维护。 合着她就不能独立行走了呗? 孔妙禾想到了不愉快的事,轻轻一哂,又抛掉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还是不一样的。 这个展丞,明明一无所有,却愿意永远站在她身侧,永远维护她,已经很难得了。 就冲这一点,她也不能把人赶走。 顶多等他醒来,再好好教导他,以后万不可再随意动用武力。 孔妙禾心里盘算打好,凑近了去听展丞的呼吸。 他似乎呼吸不畅,眉头也轻轻拧着。 孔妙禾伸出手来又挨了挨他的额头。 还是很烫。 也辨别不出到底有没有在降温。 她将手收回,却又恍惚觉得,刚刚手背贴着展丞额头的触感,有些奇怪。 她想起今晨触碰他的额头,似乎也是。 她当时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没顾着要刨根究底。 此刻心里却像生出了一朵求知的小火苗,引导着她探寻真相。 她莫名有些紧张,舌尖舔了舔下唇。 往前凑,手悬在展丞的脸上方,手指就要触摸到他的肌肤之时。 他的羽睫轻颤,仿佛是感知到什么,随后,双眸忽地睁开。 两人距离很近,四目相对。 孔妙禾一时忘了呼吸,满脑子都是他这双深沉如海的眼睛。 她在他眸中看见自己惊惶的眼神,清晰而生动。 随后,她的手腕被他滚烫的手握住。 他没用力,只是将她的手挪到一旁,然后哑着声音问:“阿禾姐想做什么?” 孔妙禾这才触电一般,猛地收回自己的手。 眼神也慌忙错开,她强装镇定。 “没什么,我就看看你退烧了没。” “你醒了正好,我叫阿峰端药来给你喝!” 她说完这几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出了屋子,她靠在墙边,右手抚着自己的心口,轻轻地喘气。 见鬼了。 刚刚展丞睁眼的一瞬间,莫名与她脑海里的某一幕重叠了。 他的眼睛,真的,好像,晏子展。 那深邃的目光,嵌着星辰大海,如墨的黑眸,永远漾着清辉,勾人心魄。 孔妙禾站在墙边,久久地失神。 …… 屋子里,展丞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他目光追随着孔妙禾离开的方向许久,眸光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将视线收回。 他望着房梁,缓缓抬起左手。 这只手,似乎还萦绕着刚刚触摸到她皓腕的触感。 他久久凝视着,眸中清亮,像是点燃了一小簇幽火。 他原本以为,若她真的不愿意他留下,他是可以离开。 无非就是永远在暗处看着她。 可现在他明白,他一旦面对她,宁愿涸泽而渔。 只要让他尝到一点甜头,他就无法离去。 他会想尽办法留在她身侧,哪怕只有一日。 因为一旦他离了她,不知还能活几日。 不能与她相伴,天地也失色。 第43章 追妻 【二合一】…… 清晨时分, 望阳湖面水波粼粼,像神女的手轻轻拂过,带起一阵清风。 孔妙禾站在柳树下, 有淡淡日光笼罩在她周身。 她随手捡起脚边的石子, 扔了出去,石子在弧面上颠簸了两道, 最后“咚”的一声沉入湖底。 她近来心情有点不太好。 展丞的病好得有些慢, 孔妙禾向他说明原委表示自己不会再赶他走之后,他露出了那熟悉的感恩又乖顺的表情。 孔妙禾心情复杂。 好像自从那日她乱了呼吸以后,面对展丞的时候总有些不自然。 她常常看着他,将两张完全不相似的脸重叠起来,相似的是那双动人眼眸。 她其实心里也清楚, 她离开王府是确实心中含痛, 但她一向是个对感情没有什么期许的人。 如果她得不到独一无二的爱,她会哭一场, 可哭过之后她也就放下了, 绝不可能再追忆过往。 她对晏子展生出的那一点喜欢,源自于他对她的舍命相护,她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生死大事, 难免心中触动。 如果说她现在对晏子展毫无感觉那也是假的, 但那一点感觉,不足以令她对他念念不忘。 感情这回事, 朝夕相对,近水楼台,确实难戒。 可现如今他们天涯两隔又心生嫌隙,远没有理由令她难以舍弃。 所以她为什么又会频频想起他? 她觉得不解,而且困惑。 她把这一切归因于展丞, 因此也对他有些躲避。 偏偏展丞丝毫不顾及自己病体未愈,半晌见不到孔妙禾就要到处寻,似乎巴不得做她形影不离的小尾巴。 她也呵斥过他:“你大病未愈,天天跟着我吹风做什么?” 又觉得这话不够有威慑力,她又补了句:“你是不是想着病一直未好,便能一直不做事偷懒了?” 每当这个时候,展丞总是无辜地摇了摇头,用着那摇尾乞怜的眼神巴巴盯着孔妙禾。 说:“阿展只是想见阿禾姐…” 孔妙禾每每听了,总是板着一张脸,说:“你也有十四了,就算我是你亲阿姐,你也不能总像个孩童一般。” 多大人了还撒娇? 然而展.娇气包.丞不为所动,甚至并未觉察出有何不妥,毫不收敛。 孔妙禾话说得硬气,却也在每每展丞离开的时候,自己悄悄红了耳根。 最烦的其实不是和展丞之间微妙的氛围。 而是她那日被打断的探查,她总想找机会再摸摸展丞的脸。 可偏偏,这个行为在展丞清醒的时候,她做不出来。 更不用说,她若是趁人睡着偷袭被抓个正着,只会比上一次还令她难堪。 …… 只是孔妙禾没想过,旧愁未平,新愁又起。 也不知道是该说近日都城实在是热闹,还是余州百姓确实茶余饭后少了很多谈资。 这日她好好在柜台前点账,偏偏有对话不断传入她耳。 “听说没,二皇子近日因一件陈年旧案被降了封号,发配蜀地了。” “可不是,我正想跟兄台说呢,按理说二皇子自围场私授一事已经没了夺嫡的资格,怎么太子殿下非要对他……” 那人伸出手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表情夸张,看唇形似乎在说着“赶尽杀绝”。 另一人笑了,他摇摇头:“谁说是太子殿下?” 那人不解:“不是太子殿下?那是二皇子的什么仇家?” 另一人故作高深:“是王爷。” “颐亲王?!又是颐亲王?” 可不是,连孔妙禾都听得烦腻了,难道都城中就没点什么别的宗亲子弟搞搞事情吗?听来听去都是晏子展在那“大杀四方”,难道就很有意思? 她不想知道晏子展是为什么又动了二皇子,但反正二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也不觉得可惜。 她轻哂一声,拿着账簿想往外走。 “这回据说颐亲王是为了王妃呢?” 孔妙禾眉心一跳,抬起来的右脚硬是无法踏下去。 “为了王妃?” “可不是,据说是之前二皇子对王妃无礼过,这本就是私怨。” 这下孔妙禾彻底收回了脚,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 约莫还是有些愤怒,否则她也不会折返身,走到那桌面前,笑着问:“不应该吧?这王妃不是新婚之夜就逃走了,想必与王爷感情不好罢?” 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她走了晏子展没追,走了这么久却说他是为她惩治二皇子?也未免太无稽。 那两人笑:“没想到孔掌柜也知道这事?” “原先都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多数人都猜是颐亲王太过狠厉冷血将王妃吓跑。” “久而久之,也有人猜测是王妃的过错,甚至传到后来,还有王妃和王府下人一同私奔的版本。” 孔妙禾:…… 这她倒是信,民众似乎对于宗室八卦格外感兴趣,传什么版本出来都有可能。 那人又说:“可眼看着谣言愈演愈烈,从王府又传出了新的消息。” “说是王爷亲自说的,是他不好,惹王妃生气了,而王妃不是出逃,是出去游山玩水散心去了,是会回来的。” “这原先都是大家瞎猜,难得有这个消息是有消息来源的,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小夫妻间赌赌气也是正常。” “可不是。” 孔妙禾:…… 那人眼见孔妙禾似乎对这件事也颇有兴趣,忙拽了拽孔妙禾的衣角,俨然将她拉入八卦讨论小组的模样。 “孔掌柜,我可听说,王爷这次惩治二皇子,正是借此机会向王妃讨好示弱,请王妃回府呢。” “要不然,这消息能传得这么快?” 孔妙禾又被拉着说了半天,她神色恹恹,末了,斩钉截铁地说:“依我看,王妃不会回去的。按照你们的说法,王爷是惹王妃不高兴了,可你见过哪个理亏的是这样道歉的?” “就什么也不做,等着王妃自己回来?这也算示弱?这也算道歉?” 两人被孔妙禾质问得久久没有回答,心想孔掌柜今日怎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孔妙禾也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一时有些烦躁,她摸了摸鼻子,又轻飘飘说了句:“反正我觉得王妃不会理会的。” 那两人干笑两声,打着哈哈:“那谁知道呢,人心难测咯。” …… 不远处,展丞站在帘后,沉默地看着孔妙禾,然后,向下压了压嘴角。 - 这夜,孔妙禾放着自己的双月楼不管,径自去了对面的醉芳楼。 展丞今日已经重新开始在店里当值,见了孔妙禾往外走,也巴巴跟在身后。 孔妙禾转身,冷眼觑他:“你别跟着我。” 展丞愣了一瞬,可还没等他做出失落无辜的表情,孔妙禾转身就走,根本不给他发挥的空间。 展丞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她看起来似乎情绪很不好。 …… 于是这夜,双月楼里宾客络绎不绝,可展丞却总望向对面。 一直到了亥时,醉芳楼派来一个小厮。 小厮也不认识双月楼里的伙计,抓着门边的阿峰就急吼吼地说:“快把你们掌柜的带回来,孔掌柜喝多了。” 阿峰还没来得及回话,整个人没反应过来。 就察觉到身侧有人带来一片阴影。 展丞高高瘦瘦,站在身旁挡住了所有月光,他声音沉稳冷静。 “我去。” 一炷香时辰以后。 展丞无措地站在醉芳楼里平竹姑娘的房内,听着两个烂醉如泥的姑娘胡言乱语。 孔妙禾趴在桌子上,举起酒杯,杯口是歪的,酒沿着她白皙的小臂往下淌,她却全然未觉。 “喝!男人都是骗子!” 平竹拿着空酒杯和孔妙禾碰杯,没挨着酒杯边就错过手去。 一时没收住势,还差点倒地扑去。 她也振振有词:“男人都是什么东西!” 两人口气不小,但喝多了声音都是飘的,软绵绵的。 偏偏展丞几次去扶孔妙禾都被她档开。 醉酒的她还挺有攻击力,对着他一通乱打,还真把他两截裸露在外的手臂给打红了。 她直嚷嚷:“你别碰我!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展丞听得直皱眉,却也知道她喝多了说什么都无益。 他站在一边,冷冷扫了一眼这个平竹姑娘,满脸写着不悦。 平竹歪着脑袋,抱着孔妙禾问:“阿禾你说,你那个夫君,是不是也对你挺不好的?” “要不然,要不然怎么年纪轻轻就没了?” 孔妙禾吃力地回抱住平竹,脑袋短暂清明了片刻,她痴痴一笑,说:“不,他还对我挺好的。” 展丞微怔,他拧着眉心看她,却又听见她说。 “但他不是个人啊。” 展丞:……? 孔妙禾脑里开始浮现起那张令她心烦的脸,她伸出脚来踹了一脚空气。 软着声音骂骂咧咧:“就那种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一边说着好喜欢你,一边又告诉你他最喜欢的不是你。” 平竹的思维也很混乱,慢吞吞“啊”了一声,然后又分外真情实感地喊:“不是人!” 展.不是人.丞叹了口气,心里倒没有别的想法,走过去抱孔妙禾。 孔妙禾挣扎得很厉害,还不停嚷嚷自己还没喝够,要喝酒。 展丞难得语气重了些:“阿禾姐,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没喝够呢!” 她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扑腾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手到处乱打。 展丞不得已,硬着头皮凶她:“再闹就把你丢下去。” 果然,孔妙禾听了这话,陡然停下了进攻,只是伸手,像是要揪展丞的脸。 展丞反应过来,头偏向一边,躲得很快。 他沉声道:“阿禾姐,乖一点。” 孔妙禾似乎气鼓鼓的,但也乖乖偃旗息鼓,半阖着双眼蜷缩在他怀里。 他即将走出屋子的一瞬,忽地想到什么,抱着孔妙禾折返。 他在平竹面前站定,目光冰冷,毫不留情面地说:“我希望以后,平竹姑娘不要再给阿禾姐酒喝。” 他早就对这个平竹有些不满,之前阿禾“寡妇”的身份被人议论,他总觉得少不了与这个平竹有些关系。 哪怕她是无心之失说漏了嘴,他也觉得不能原谅。 更何况今日,她又带着阿禾喝多了,他心中难掩不豫。 平竹似懂非懂,点着头,再想仔细看看来人的脸。 登时被吓得打了个哆嗦,那个展丞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她含糊地应着:“晓得了晓得了。” 脑子里却还在想,好像有点不对劲。 展丞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看到她一副被吓到的模样,也明白今日她醉成这样,多说也没什么用。 于是还是抱着孔妙禾离开。 他俩离开经过平竹身侧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 这风一吹,平竹的脑子就慢慢清醒了。 她缓慢地抬起手,指着那个高挑远去的背影。 喃喃道:“你谁啊?声音还挺好听……” 展丞脚步微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丹今丸的药效已经失去了。 他的嗓音恢复如故。 他皱了皱眉,又看着怀里醉醺醺的孔妙禾,深知她明日起来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于是也不管了。 他一路将孔妙禾抱到双月楼楼上她自己的厢房里,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也不知是一路抱习惯了还是怎么着,孔妙禾揽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就连闻讯赶来探望掌柜的阿峰阿虎阿兴见了,都愣在原地。 他们只见,展丞用手轻轻搭在孔妙禾的手上,柔声哄她:“乖,要盖被子。” 真是见了鬼了。 几个人被麻得一阵哆嗦,跑下楼去,还久久不能消化。 阿峰:“掌柜的不会是看上展丞那小子了吧?” 阿兴摇头:“哪能啊,我看,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你看展丞刚刚说话那个样子,咦……” 阿虎两巴掌拍在二人头上,故作高深:“瞎嚷嚷什么,明明就是那个展丞对我们掌柜的心怀不轨好吗?” “你们想想,他一来就管掌柜的喊姐,又是凄苦身世,又是舍命护主的,可不是在拼命博取好感呢么?” 其他两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 “那我们……” 阿虎最会拿主意:“行了该干啥干啥,过会儿咱们再上去看看,两人现在估计也有话要说呢。” …… 阿虎猜的倒没错。 孔妙禾喝醉了喜欢说胡话,一张嘴叭叭不停,颠来倒去说个没完。 展丞好不容易将她乖乖放进被窝里,她还非要伸出手来拽着他的手。 仿佛只有拉着他,她才能保证他在认真听她说话。 “我跟你说哦!我今天!很…很不高兴。” 展丞抿了抿唇,去探孔妙禾的额头,随口应着:“阿禾姐为什么不高兴?” “我嫁过人!嫁过人你知道么?” “知道。”展丞垂下眼睫。 “我那个夫君,真不是个人!” 孔妙禾说来说去,还是这几句话,连骂他的语气都格外一致。 展丞失笑,弯了弯唇,故意引导她:“为什么不是个人?” “他好烦的!我本来不喜欢他的……他,非要对我很好很好。” 展丞羽睫轻颤,一颗心也像被人紧紧攥住。 他颤声问:“所以,阿禾姐如今喜欢他么?” 孔妙禾倏尔睁开了眼,亮盈盈的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展丞。 她笑得天真,话语却残忍。 “不喜欢呀,早就不喜欢了。” 兜头凉水从上而下浇灌着展丞的身子,他长出一口气。 “好,不喜欢好。” 他也没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他自始至终永远慢半拍,在她走后,不敢解释,不敢将她找回,担心她拒绝,更笃定她心里其实没有多少他的位置。 可如今忽然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他心中又一阵阵苦涩,绞痛频频。 孔妙禾不知道这些,只是伸出手来戳了戳展丞的右脸颊。 她像个顽童,不安分地四处乱碰,也碰乱了展丞的心。 他不甘心,也不想放弃。 他一把抓住孔妙禾在他脸上游移的手,轻声问:“若他知错了,你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孔妙禾挣脱开来,又去拽展丞的衣角。 她皱了皱眉,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后,她眨了眨眼睛,问他:“那他还喜不喜欢我呢?” 展丞噤声,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封死,却又火烧火燎地辣。 他看着她醉酒后的可爱模样,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会发现的吧。 他抱着侥幸心理,轻轻将孔妙禾的头抬起,枕在自己腿上。 又轻轻拨弄她的鬓发,认真地答:“喜欢。” 孔妙禾这回反应很快,拍他:“有多喜欢呀?” 展丞眼里漾着无边星光,有点点柔光从他眼神里溢出。 “在这世上,他最喜欢你。” 孔妙禾歪了歪脑袋,不置可否。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展丞以为她已经沉入梦乡。 他忽地听见她喃喃笑道:“你骗人。” 他心里一片柔情再也压抑不住,尤其当他看到孔妙禾小巧的红唇微动,像是无声的诱惑。 展丞飞速俯下身,在她额角落下轻轻一吻。 孔妙禾似乎没有知觉,眼睫乖顺地垂着,梦呓一般又动了动小嘴。 他起身想要拿热毛巾给她擦一擦脸,却被她轻轻攥住手腕。 他回头看,孔妙禾双眼仍旧闭上,却喃喃道:“晏子展……” 他的心猛地一跳,整个身子像被钉住一样僵在原地。 “晏子展……你骗人。” 她喃喃说着,却又忽地松开展丞的手,转了个身。 展丞站在原地,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明知她是说梦话,却还要固执地轻声讲一遍。 “阿禾,本王没有骗你。” 他不知道今夜她是不是因为都城那个消息而心中不悦,也不知道她醉话里对他到底是有几分依赖或是只有埋怨。 他永远看不清她,但在此刻,他却有些隐隐的期待。 她心里有他的位置。 这已经足够了。 …… - 第二日醒来,孔妙禾头痛欲裂。 她整个脑袋像炸开一般,记忆也全是紊乱的。 她叫来阿峰,阿峰只说她是被阿展从醉芳楼里接回来的,至于晚上两人说了什么话,掌柜的又是为何喝醉,他是一概不知。 孔妙禾点点头,经他这么一说,倒也想起来那个模糊的温暖怀抱。 她头痛得厉害,也没有多想,几乎在厢房里躺了大半日。 下半日,平竹却来看她。 平竹一进她房,就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仿佛有什么惊天八卦亟待与人分享。 孔妙禾实在是体虚难受,也懒得跟她兜圈子,直接问:“你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了?” 平竹坐在她身侧,使劲摇她的手臂。 “昨天你们店里那个叫阿展的伙计来接你。” 孔妙禾被她晃得一阵恶心,连忙甩开她的手,揉起太阳穴起来。 “你有话好好说,别晃我。” “哦哦。” 平竹讪笑:“嘿嘿,一时激动,忘了嘛。” “挑重点说。”孔妙禾被她这咋咋呼呼的开头弄得心里生理都不适,恨不得她赶紧说完赶紧走人。 平竹咳了两声,有腔有调地说:“没想到啊,你那个小伙计平日里是故意那样说话的?他本来的声音很好听诶!” 孔妙禾被她着没头没脑的一段话弄得晕头转向。 “等等,你重新说。” 平竹又耐着性子跟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孔妙禾沉吟:“你确定不是你做梦?” 平竹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拜托,本姑娘酒品很好的,反应虽然迟钝,记忆可是很清晰的,谁跟你一样。” 孔妙禾想了想,也就在她想的这一瞬,有一些片段,飞速地钻入她的脑子里。 ——“那他还喜不喜欢我呢?” ——“喜欢。” ——“有多喜欢?” ——“在这世上,他最喜欢你。” ——“晏子展…你骗人。” ——“阿禾,本王没有骗你。”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流动,孔妙禾灵动的双眸顿失光彩,整个人像是丢了魂。 是他。 她早该想到的。 第44章 追妻 …… 明明那双独特的眼如此相像,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有那样的眼眸。 她却傻傻因为容貌不同而不敢下定论。 平竹被孔妙禾这副丢了魂的模样给吓到,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忙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阿禾?阿禾?你怎么啦?” 孔妙禾回过神来,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又甜苦又涩, 还泛着酸。 她摇了摇头,淡淡说:“没事, 就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平竹后来又嘻嘻哈哈与她说了什么, 她已全然没在听。 满脑子都是晏子展,都是昨夜那个朦胧的身影。 她努力回想昨夜的一切,却除了那几句对话,什么也想不起来。 平竹眼见她兴致缺缺,以为她是宿醉难受, 最后也收了话头, 只是嘱咐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那里有一味醒酒药方, 很管用, 到时候抄来了叫小厮给你送来。” 孔妙禾点点头,还不忘叮嘱她:“记得把药方给阿展,他最细心, 让他煎好了药给我送上来。” 平竹偏了偏头, 心中也有疑问,可瞧见孔妙禾这个模样, 最终还是合上了嘴,乖乖离开。 平竹走后,整个屋子又陷入了平静中。 孔妙禾平复着呼吸,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在得知展丞很有可能就是晏子展的那一刹那, 她有过那么一瞬的欣喜。 她没想过,他还会来找她。 可当她冷静下来之后,那份欣喜顷刻间化为乌有,并且她的心也凉了半截。 她不知道他伪装成展丞的模样潜伏在自己身边是做什么打算。 她只知道,他自始至终都在演戏,都在骗自己。 往坏处想,她甚至可以以为他是想耍她一遭,看着她被他耍得团团转,只当这是一场猎户与猎物的游戏,他以此为乐。 孔妙禾越想越气,尤其想到之前他喊的一声声阿禾姐,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演技这么好呢? 她躺在床榻上静静等着。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莫名让她有些紧张。 她清了清嗓子,喊:“进来。” 果然,在得知展丞很有可能就是晏子展之后,孔妙禾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而展丞对此一无所知,探查到孔妙禾微妙的注视,他将汤药放置在一边,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孔妙禾移开目光,轻轻摇了摇了头。 展丞端起醒酒汤,笑:“阿禾姐,快喝了吧,以后可千万别喝那么多酒了。” 孔妙禾此刻,想象着这张相貌平平的脸蛋下是晏子展那张冷峻锐利的脸,听见这人喊她“阿禾姐”就浑身不自在。 可现如今,她只能忍着。 毕竟,她还需要确认展丞究竟是不是晏子展。 她不接碗,反而说:“我头好晕,你喂我喝吧。” 展丞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又弯弯嘴角,似乎很开心。 这笑得孔妙禾头皮发麻。 从前晏子展总是僵硬而沉默,就算是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温存时光,他也鲜少露出像天真孩童一般烂漫的笑容。 更不用说像此刻一般的这种笑容。 他伪装得很好,几乎学到了她的精髓。 孔妙禾冷冷看着。 展丞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垂下眼睫,细细吹着冒着热气的汤药。 他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汤匙,舀了一匙醒酒汤递到孔妙禾嘴边。 孔妙禾敷衍地凑过来喝了一口。 就是此刻。 她出其不意,伸出手去想要碰展丞的脸,眼见着就要够到。 展丞的反应却比她想的要快,他歪头侧身躲开,左手碗里的汤药却一点没撒。 孔妙禾笑着,又去摸。 嘴上还说:“你躲什么呀阿展?” 展丞有些慌乱,左躲右躲,倒是全部避开了孔妙禾的触摸。 但人也慌了,站起身来,将碗放在床边柜上,仔细看还能看见他耳骨微红。 他垂着脑袋,低声说:“阿禾姐果然是还未醒酒,怎么捉弄起阿展来了?” 孔妙禾眯了眯眼,不吭声。 好你个晏子展,你继续装,我就不拆穿你,我倒要看看你要做什么。 她旋即笑起来:“你别紧张嘛,听阿峰说昨夜是你送我回来的?” 展丞点点头。 她又笑:“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你坐过来点嘛,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展丞依言坐下,却直直看着孔妙禾。 他借口倒找得很好:“醒酒汤还有些烫,放着晾一会儿罢。” 孔妙禾没制止。 但她也没放弃,她直勾勾看着展丞,忽地说:“诶你头发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帮你理下来。” 展丞没让她得逞,脸上笑意也还在。 却早早躲开,自己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然后说:“没有了,不劳阿禾姐挂心。” 孔妙禾心里已经将他吐槽了千万遍,面上却滴水不漏。 不就是演戏吗? 她演技也不错。 她低低“哦”了一声,语气掺着似真似假的失落,她垂着脑袋,飞速地瞥了展丞一眼,然后又低声说:“诶,是不是我昨夜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可这我脑子,喝醉了酒,什么也不记得……” 展丞果然一怔,眼底的淡淡欣喜藏不住,他有些好笑,往前靠近了些,十分乖顺:“阿禾姐喝醉的模样也很可爱。” “既然阿禾姐不记得,那阿展帮你回忆。你昨夜抱着阿展,亲了阿展的脸,可还记得?” 他眸中清亮,难得显露出了几分促狭之意。 孔妙禾:……? 我亲你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她被这话激得眉梢一挑,还没想好就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亲……” 她话未说完,展丞笑开了,露出几颗皓白的牙,他屈起食指,轻轻在孔妙禾脸颊刮了一下,淡淡说:“好了,逗阿禾姐玩的。” 那温热的触感从孔妙禾脸颊的肌肤一丝一缕渐渐传入心肺,整刻心即刻又麻又酥。 空气似乎也焦灼起来,孔妙禾忽地感觉有些热。 她避开他的目光,无措地眨了眨眼,强装镇定。 却也在当下,脑海中浮现了那么一个片段。 还是这间屋子里,长夜静悄悄,她紧紧攥着展丞的手,头倚靠在他腿上,说着胡话。 他眸光幽幽,目光贪恋,不肯从她身上移开。 在她嗅到一阵熟悉的淡淡香味之时,他微微俯身,蜻蜓点水一般,在她额角落下轻轻一吻。 温热又克制,虔诚又眷恋。 …… 原来昨夜不是她发酒疯亲了他,而是有人趁着无人知晓,轻轻吻了她。 有人没喝醉,却不清醒。 - 孔妙禾这一日都没下过榻,连晚饭都是展丞亲自送上去的。 这会儿快打烊了,几个伙计打着呵欠收拾厅堂。 展丞顿了一顿,忽地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来朝着孔妙禾厢房的位置望了一望。 他很快又低下头,却悄悄弯了弯嘴角。 今日孔妙禾待他有些不同,他也说不上来,那些奇怪的亲昵是怎么回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此刻有些飘飘然。 也许选择这个身份是对的,他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亲近她。 那些以前无法做到的亲昵,说不出口的俏皮话,他都可以在这张脸的掩护下,大大方方地完成。 …… 几人合力将厅堂打扫完毕,各个困得不行。 门外陡然响起春日惊雷,一声接着一声。 阿虎胆子小,呵欠打到一半,魂也吓没了一半。 “阿峰阿峰,今夜我跟你睡吧。”他颤颤巍巍说。 阿峰笑话他,可也没拒绝:“瞧你那怂样,行行行,那你赶紧去洗,我困死了。” 几人都往后院走。 展丞缀在队伍最后头,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孔妙禾的厢房,若有所思。 今夜暴雨,外面狂风呼啸,雷声却未止。 一道又一道强光骤亮,整个屋子都忽明忽暗。 展丞躺在床榻上,睡不着。 人一旦对某件事某个人有了期许,就会无限放大她对你的好意。 而他此刻,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躺在床榻上,满脑子都是她有些喜欢他的证据。 即便证据不足,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能扬汤止沸,饮鸩止渴。 这茫茫天地色,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了。 …… 展丞想着想着,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孔妙禾屋外。 他伸出手来对着门,却不敢推开。 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下,他总不好在她屋子里逗留。 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什么时候他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 展丞长出一口气,随后轻手轻脚往下走。 一道白光照亮整个二楼回廊,随后雷声就在耳边炸开。 展丞忽地顿住了脚步,想要见到她的心思,似乎被这道雷给惊到了心口,再也压抑不住。 就看一眼,他想。 他调用内息,几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孔妙禾的房门,又轻手轻脚走至她床边。 她睡觉还是老模样,喜欢侧卧,手里要抱着一只软枕,腿也不老实,活像一只八爪鱼趴在床上。 晏子展轻轻一笑,坐在她床边,手轻轻拂过她脸颊,若有似无的触碰,在他心里也点起阵阵涟漪。 其实孔妙禾在他进屋的时候就醒了,她被那道雷声吵醒,意识正迷糊着,忽地见到一个人影走进她屋子。 她眯着眼,仅凭身形就判断出来人是展丞。 于是她故意装睡,以不变应万变。 这会儿他微凉的指尖轻轻碰着她的脸侧,她有些痒,却不敢动。 她听见他唤她:“阿禾。” 声音如常,浑浊沙哑。 她这才想起来,如果说展丞就是晏子展,他的声音怎会变成这样?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忽地感觉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有熟悉的气息萦绕着她,随后的温热的触感在碰到她之前,她果断地睁开了眼睛。 果然看到,展丞近在眼前。 如果她不睁开双眼,也许他的唇就轻轻落在她唇之上了。 孔妙禾:…… 上次偷亲额头还不够,今日还得寸进尺了? 她秉持着演戏就要专业的原则,一下子将身子往后退好远,眼中惊恐一分不少,皱着眉问:“阿展?你怎么在我房里?” 展丞有一瞬的惊愕,随后也十分上道地换上了一副受惊后有些怯懦的模样。 他轻声说:“阿展来看看阿禾姐睡了没。” 很好,你接着演。 孔妙禾笑:“我睡啦,怎么了?” 展丞往前凑了凑,抓住了孔妙禾的衣角, 孔妙禾:? 他抿了抿唇,像有些不好意思一般,飞快地扫了一眼孔妙禾,又将头垂下。 声音很轻很轻:“阿展怕雷声……” “从前打雷,阿展都是和阿姐一起睡的……” 孔妙禾:?? 他复抬起头,眼中散发着楚楚可怜的水光,还有隐隐的期待。 “阿展能和阿禾姐一起睡么?”他说。 第45章 追妻 …… 不能, 你那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 孔妙禾恨不得戳着展丞的脑袋,把他脑子里的不切实际的想法都倒出来。 但她仍旧滴水不露地愣了一愣,随后茫然地问:“阿展如今这么大了, 还怕雷?” 展丞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甚至拽着孔妙禾的衣角轻轻晃了一晃。 摇尾乞怜的小狗狗无疑了。 很好。 看来这个人,果然是演小可怜演上瘾了。 那我就再让你做做梦。 孔妙禾笑得亲切:“好啊, 你上来吧。” 展丞似乎没料到孔妙禾会答应, 这话原本就是他听见阿虎说自己怕打雷时临时起意的借口,用来掩饰自己大半夜跑到孔妙禾屋子的真实意图。 却没想到,阿禾,她答应了? 展丞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无措, 也不太敢贸然行动。 孔妙禾笑得十分亲切, 向他招手:“夜都深了,赶紧睡。” 于是, 两人僵硬地躺在一张床上, 中间仿佛隔着一片湖。 呼吸声交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孔妙禾睡得十分安分,说了一句早点睡吧就赶紧把眼睛闭上, 一副不想再跟展丞多说一句话的模样。 展丞侧头看她, 空张了张嘴,又轻轻一笑, 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 - 雨势渐平,孔妙禾已经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了许久身侧之人的呼吸。 事实证明,装睡还是挺累的。 她微微侧身,面朝着身侧的展丞。 她试探性地喊了他几声,没应答。 她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依旧没反应。 最后,她干脆俯身在他身侧喊他:“晏子展,晏子展。” 他眼睫轻颤,呼吸平稳,就是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孔妙禾笑了笑。 说来也奇怪,孔妙禾从前住在王府的时候,就偶尔听到王府的下人讨论,说他们王爷心思敏捷,警惕性特别高。 哪怕是夜里安眠,午时休憩,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王爷。 所以王爷院落里的打扫的活儿,向来都是等待王爷不在院落里的时候下人们才敢去做。 孔妙禾也曾亲身体会过,那夜在山洞里,晏子展身负重伤,却依旧能敏锐地察觉到西和追兵。 但今夜他似乎睡得特别沉,整个人很放松,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他舒展的眉眼肌肤,是愉悦的。 孔妙禾撑着脑袋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半晌,手刚刚抚上他的脸颊就又改变了主意。 既然他这么爱演小可怜,那她就多给他一点机会。 看破不说破,尽情欣赏他拙劣的演技。 她的手慢慢下滑,顺着展丞的下颌线滑到他的领口,随后轻轻别开他的深衣,松开他深衣侧边的衣带。 手轻轻一挑,孔妙禾看见了他胸口处那个怪异的伤口,以及身上各种一看就是积年累月留下的小伤痕。 本来是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孔妙禾此刻却感觉到十分讽刺。 她不会认错,眼前这个人曾经以命相抵要助她解毒,这道心口的伤口,是为她而留。 展丞就是他,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都城小王爷,晏子展。 孔妙禾跌坐回床,盘腿坐着,脸上表情凝重。 晏子展睡相很安稳,始终一动不动,呼吸也清浅。 孔妙禾沉默地将他的神衣重新系上,慢慢躺回自己的位置。 她眼前浮起种种画面,有晏子展抱着中毒的她在马上颠簸的画面,有晏子展在西和苍白地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王妃的画面,有晏子展扑向方婉宁看着她中箭后万分痛苦的画面…… 她心口一点点钝痛起来,其实她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但他的出现,又加重了那些痛苦回忆对她的伤害。 既然他想要演展丞,那她倒是可以陪他演一演。 顺便也让他尝尝,得而复失的滋味。 …… - 第二日,孔妙禾醒来的时候已是热晒三竿,她昨夜睡不安稳,下了楼发现伙计们神色正常,看来展丞提前离开了她的屋子,没有给别人非议的机会。 倒还算有点良心。 孔妙禾照常坐在柜台前算着账簿,察觉出展丞,哦不,晏子展频频偷看她的目光,她轻轻一哂。 她脑补一番。 该不会这个人在想“阿禾果然又一步步喜欢上我了”吧? 想到这,她就浑身打了个哆嗦。 但好在,她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既然他不肯暴露身份,她就要想想办法给他使使绊子了。 于是这一日下半日,孔妙禾带着展丞出街,说是要去市场和提供食材的曲掌柜谈点事情。 展丞兴高采烈,跟个半大孩子上街一般,偶尔亲昵地拉着孔妙禾的衣袖让她看这看那。 可走了一阵,展丞发现不对劲了。 他轻声问:“阿禾姐,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西市不是这个方向吧?” 孔妙禾笑:“我跟曲掌柜约了别的地方见面,没走错,你跟着就是了。” 她们一路沿着小道走到了同心湖。 孔妙禾也不过多解释,径直向船夫交了银子之后和展丞上了船。 她们坐在一搜乌篷船上,展丞见船里并没有曲掌柜,纳闷:“曲掌柜……” 孔妙禾依旧温和地笑着:“曲掌柜等下就坐船来湖中心与我们见面。” “现在商人也懂文雅,这春光明媚,泛舟湖上谈谈生意往来,岂不惬意?” 展丞皱了皱眉,他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可又什么也说不上来。 这种异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孔妙禾开始不安分地在小舟上走来走去。 她一会儿弯下腰去玩水,一会儿在船头大步走来走去。 湖面本来平静,可却因为她的动静而左右颠簸着。 展丞在她站不稳的时候总能精准地扶住她,一边低声说:“小心,阿禾姐。” 孔妙禾趁着他没注意,瘪了好几下嘴。 但只要她有捣乱的心思,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 她见展丞时时刻刻护着她,坐了一会儿又不安分地起身去找船夫。 “我也想试试撑篙。” 船夫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将竹篙交给孔妙禾。 孔妙禾拿起竹篙,对着湖面就是狠狠往下一戳。 这一戳,打到船身不说,她也因为陡受外力而失去平衡,跟随着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在见到展丞起身的那一刻,孔妙禾反应比谁都快。 她迅速地将身子往水面歪,随后如愿地掉进了湖里。 春日气候适宜,日光又一直烘烤着水面,因此湖里并不冷。 孔妙禾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看到身边激起层层水花,一个人影从船上一跃而下。 她抿了抿唇,装作被湖水呛到,不住地咳嗽。 展丞的反应很快,几乎落水的一瞬间,就朝着孔妙禾扑腾而来。 又迅速地够到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往上举。 两人半爬半够,终于重新回到了船上。 船夫倒啊呀啊呀叫了半天,赶紧撑着竹篙往岸边赶。 “这春日湖水虽不凉,但身上湿着可太容易染上风寒了。” “你们坐坐,我立刻送你们回岸上去。” 孔妙禾在湖中尚且不觉得冷,上了岸吹着风却打起了寒颤,她上牙磕着下牙,不住地发抖。 眼神却清亮,一动不动地看着展丞。 他脸上没有出现她料想的破绽,只是细细观摩,能发现他脸上的水珠滑动地似乎很缓慢,那肌肤纹理仿佛与常人不动。 当然不同,即便他的面具做得再完美,那也不可能与人的肌肤完全相同,总有破绽可以显现出来。 但显然,这一点破绽不足以让孔妙禾逼着展丞承认自己的身份。 她这才慢慢想起来,那日他在雨夜里站了半宿,她也未曾发现他脸部有何异常。 看来这人果然在来到余州前,做了充足的准备。 孔妙禾心中一沉,眼角也耷拉着。 展丞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微笑变化,还以为她是冷得难受,连忙将外袍脱了,拧出水,想要披在孔妙禾的肩上。 孔妙禾倒没拒绝,磕磕巴巴说了一句谢,倒还知道圆谎。 “改日再约曲…曲掌柜。” 展丞淡淡应了声。 孔妙禾和展丞上了岸,脚落地的一瞬间,孔妙禾看着展丞向前走去的背影,心中一动。 她快步跟上去,手牵着衣袖,抬起,一副想要替展丞擦去连上水珠的模样。 她柔声说:“阿展你脸上的水渍都没干,我替你擦一擦罢。” 展丞精准地抓住孔妙禾的手,眼神沉静:“不用麻烦阿禾姐了。” 他攥着她的手不放开,自己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 很好,给你了千万次机会。 你就是不肯显露出真面目。 孔妙禾心底里轻轻一哂,心底里忽然起了一股劲儿。 她挣脱开展丞的手,撒泼似的,两手并用,朝着展丞的脸张牙舞爪。 饶是展丞反应再快,也有些躲避不及。 孔妙禾笑:“你躲啊,你接着躲。” “好你个阿展,平日里阿禾姐阿禾姐地喊,我不过想帮你擦擦水渍你躲成这样,我今天非要看看你是什么金贵脸。” 孔妙禾做出的嗔怒表情也十分逼真,逼真到展丞当真以为孔妙禾是因为这个而有些生气。 自己也莫名牵了牵嘴角,只是低低说:“阿禾姐,别闹了,赶紧去换一身干衣服才好。” 他嘴上讨饶,孔妙禾却不肯放过他,硬是闹得他没法直着身板行走。 他看着她微微涨红的脸,那薄薄的红唇近在咫尺,愠怒为她的眉眼染上了一丝媚气,原本清澈水灵的杏眸莫名染上了一丝妩媚。 展丞看得呆了,心跳得也快。 最致命是,她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勾着他一步步沉沦。 他想到这些日子的相处,心里莫名有些隐藏不住的小窃喜。 在这一刻骤然被放大,他有些飘飘然了,他承认。 孔妙禾不罢休,直嚷嚷:“你还当不当我是阿姐?” 展丞眼里噙着一丝散漫的笑,他勾了勾右嘴角,双手紧紧攥住孔妙禾的双手,俯身向前。 飞快地在她脸颊啄了一下。 又在她耳旁轻声说:“不当。” “阿展从没说过——” “把阿禾姐当姐呀。” 第46章 追妻 …… 换做以前, 孔妙禾此刻很有可能就开始脸红心热了。 但她没有。 她有一种莫名的失望,她没想过晏子展要用这种方式来接近她。 按道理说,晏子展找到她的容身之所, 又留在她身边。 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王爷身份, 屈尊降贵在她店里当一名小伙计。哪怕是被蔺淳那样的乡绅恶霸戏弄甚至是打伤,他都能承受下来, 更是几次三番为了孔妙禾的事以展丞这种毫无地位的身份与人大打出手。 他不可能不在意她, 甚至他也许真的舍不得她离开。 她可以理解为,晏子展还是喜欢她的,至少还将她挂在心上。 但她同样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留在她身边。 这是欺骗,是隐瞒, 并且根本没有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她一向对晏子展表达得很明白, 她不是非要爱慕才能活下去的女子。 要么不给她希望,要么她只要从一而终的喜欢。 晏子展一天想不清楚她与方婉宁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的心结就一天没有解开。 她不是不能给他机会, 但是他之前对她的那些伤害,总要有一个解释,或者是一个承诺。 她才能视情况而定给他一个机会, 给他们二人的感情一个机会。 再去考察他, 值不值得她永远陪在他身侧,做他的王妃。 而孔妙禾这一生, 最恨谎言,最恨一切不真诚怀有目的的欺骗。 无论晏子展是担心她不原谅也好,还是担心她不给机会也好,他都不该怯懦至此,躲在展丞这个身份后面, 试探她对他的感情。 事实证明,孔妙禾也没有猜错。 兴许是这几日的亲近令晏子展有了底气,这一日两人坐在后院帮文婶择菜。 展丞挨着孔妙禾坐着,时不时抬头看她几眼。 孔妙禾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展丞轻笑,摇了摇头,忽地眼神闪烁,试探地问她:“阿禾姐来余州似乎也有一段时日了,既然亡夫已逝……阿禾姐就没打算过…” 孔妙禾自然明白他想试探什么。 但她顺着话头说:“想过吧,毕竟我一个人打理酒楼也有些辛苦,但缘分这件事,强求不来,等着吧。” 展丞听了这话,抿了抿唇,他点点头,又问:“阿禾姐的亡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孔妙禾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就在展丞也以为这个问题太过冒犯孔妙禾不会回答之际,他听见她开口了。 “人长得俊,家世很好,只是可惜——” 孔妙禾幽幽地看着他:“他心里不止我一个人,所以……”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喜、欢、他。”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展丞下意识喉头发紧,话几乎就堵在了嗓子眼。 而孔妙禾分明看到展丞眼里一晃而过的慌乱,更不会没看到他几张几合的薄唇,就是没听见他吐露一个字。 他的脸色瞬间有些苍白,似乎维持伪装都很困难,明明皱着眉头像是要将一切都说出来,偏偏在静默的这半晌,又将一切情绪全部收住。 展丞摸了摸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语调里带着一点怅惋:“这样啊……” 孔妙禾的脸色迅速冷下来,也很快垂下了眼眸。 很好。 她给了他机会坦白,他依旧选择欺瞒。 很好。 两人之间轻松的气氛陡然有些凝固,展丞刚想开口说点别的什么。 阿峰掀开后院的帘子,怪腔怪调说了一句:“我说阿展这家伙去哪了,合着掌柜的你就带阿展在这享清闲,我们就得在前面忙死累活的啊?” 孔妙禾也不恼,作势要拿手上的菜墩子丢阿峰。 阿峰躲得倒快,嘴上却不饶人:“阿虎阿兴救命啊,掌柜的恼羞成怒要杀我灭口。” 正是店里还未开张的时刻,前厅并不忙。 阿虎阿兴听到叫唤,都跑去了后院。 阿峰手搭在展丞肩上,佝偻着身子躲在展丞背后,强词夺理:“你们看看,掌柜的好凶啊。” 孔妙禾气笑了,当真舀了一抔水要泼到阿峰身上。 阿峰左躲右躲,探头探脑还不忘撒泼:“还好我机智躲在阿展身后,有阿展在,掌柜的只是泼泼水,若是不躲在阿展身后,掌柜的肯定用土豆砸我了。” “阿展就是免死金牌。” 孔妙禾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变了,耳朵先红起来,站起身来就要朝着阿峰扑过去。 阿兴阿虎早就笑成一团了,一边还指挥阿峰躲开孔妙禾。 阿峰一把将个头高高的展丞提溜起来,挡在自己身前做盾牌,自己则灵活地跳来跳去瞎蹦跶。 展丞唇边染上深深笑意,垂眸看着恼怒的孔妙禾左右出击。 他无奈地扶助孔妙禾的肩,笑:“阿禾姐别跟阿峰置气,自己气坏了身子不划算。” “你看看他。”孔妙禾嗔怪道。 展丞笑意渐浓,他回头对躲在他身后还在做鬼脸的阿峰说:“阿峰,快别闹了,跟掌柜的赔个不是。” 阿峰嬉皮笑脸的,倒真的走出来朝孔妙禾道了歉。 可他道完歉后,伙同阿虎阿兴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嘴里嘀嘀咕咕:“怕了怕了,这二对一我哪惹得起啊。” 语气里调笑的意味掩藏不住。 阿兴阿虎两个也笑得不行。 只有孔妙禾一个人气得在后院跺脚。 展丞始终含笑垂眸看着她,心情轻松且轻快。 他越来越喜欢这里了,他想。 - 下半日,孔妙禾喊展丞去西街米铺跟洪掌柜说几句话,他乖乖去了。 再回到双月楼的时候,厅里已渐渐坐了几桌客人。 他一眼就见到孔妙禾站在一桌旁,正扬着笑脸对一位主顾说着什么。 展丞朝着她走去,脚步也不自觉轻快了,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笑意,却在走近时,绷住了脸。 那位主顾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趁着醉酒对孔妙禾无礼的华府公子华庭。 华庭指着桌上的一道四喜丸子,赞不绝口:“孔掌柜可得好好给我讲讲这道四喜丸子是如何做的,竟能将猪肉做得如此有鲜美有嚼劲,又如此汤汁丝滑口感极佳的?” 华庭脸上神采奕奕,兴许是说到了兴头,还伸出手来拉了拉孔妙禾的衣袖。 展丞眉头紧锁,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啪”的一声打掉了华庭放在孔妙禾衣袖上的那只手。 声音之清脆,力道之大,围坐在附近的宾客都陡然安静下来,朝着这一桌看过来。 华庭的手惯来舞文弄墨,手背上顷刻间红了一片。 展丞铁青着一张脸,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孔妙禾呵斥他:“阿展!你怎么回事。” 展丞淡淡说:“他对阿禾姐无礼。” 华庭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低头作揖,脸上也是愧色:“对不住对不住,刚刚与孔掌柜相谈甚欢,一时失了分寸,失礼了失礼了。” 孔妙禾笑了一笑,刚想说几句客气话。 就见到展丞轻轻一哂,轻轻摇了摇头,那样子仿佛在说“呵,话倒是说得好听”。 华庭脸色僵了一僵。 孔妙禾也瞪了展丞一眼,又往右侧站了站,挡在他与华庭之间。 又对华庭笑了笑:“华公子不必拘礼,说到兴头上难免有些忘了周遭的环境,实属正常。” 似乎是觉察出展丞还想要反驳些什么,孔妙禾转过身去,说:“你闭嘴,快去做事。” 展丞愣了一愣,唇角向下压着,他深深地看了孔妙禾几眼,转身离开了。 孔妙禾的目光甚至没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她又转过身去,言笑晏晏地与华庭继续讨论刚刚那道四喜丸子。 其实华庭从前就经常来双月楼,他颇有点文人雅兴,爱品酒尝美食,也爱附庸风雅。 只是这一阵子有许久没见到他,甚至双月楼推出了好几道新菜品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孔妙禾正纳闷着,人就来了。 孔妙禾照旧去打招呼,华庭却好像很不好意思。 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那日无礼的举动感到愧疚十分,也没有脸面再出现在孔妙禾面前,担心引起她不悦。 孔妙禾微讶,连忙说自己真的不介意。 这倒是真的,按理说华庭其实只是认错了人,扶了她的肩,逾距的行为倒也没有。 她还真没放在心上。 若是那夜晏子展不在跟前,兴许孔妙禾也就是解释一番笑一笑就过去了。 两人话说开了,华庭心情大好,正好这时菜品上了上来。 他尝了几口,赞不绝口,本就是对美食颇有兴趣的人,趁着孔妙禾在此,便多问了几句。 其实华庭这个人并不令人生厌,他行为老实,但人却很风趣,又因为华老对他的志向一向很宽容,即便他科考多年无果,也没有责怪过他。 他日子过得舒坦,又博闻强识,说起什么奇闻轶事,风土民俗也是娓娓道来,倒不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 孔妙禾和他谈得尽兴,干脆挪了凳子坐在他身旁,两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 另一边。 阿峰左看看右看看,小跑着去找正在收拾碗筷的阿兴。 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怎么回事?掌柜的不是喜欢阿展么?怎么刚刚把阿展训一顿不说,现在跟华公子聊得这么开心?” 阿兴转过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摆摆头:“这有什么?不就是聊聊天嘛,还不兴掌柜的跟别人聊天了?” 阿峰敲了阿兴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一般,说:“你个榆木脑袋,重点不是聊天,是立场!立场懂不懂?” 阿兴茫然地摇摇头。 阿峰:“明明掌柜的应该站在阿展这一边的,可是掌柜的却骂了阿展,现在又相当于和华公子站一边了——” 他回过头想去找阿展,看见以后低呼一声:“哎哟你看,阿展那样子,就快要把瓷杯捏碎了。” “开什么玩笑,瓷杯怎么可能捏得碎……” 阿兴轻嗤一声,话音刚落。 只见。 晏子展死死盯着孔妙禾的背影,眼眶红了,手上青筋暴起。 瓷杯在他手里碎成了几片,划破他的手掌心,鲜红的血沿着他的掌纹往外流淌。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第47章 追妻 …… 其实孔妙禾不是没注意到身后灼灼的目光, 只是她现在也不太想搭理他。 其实一个人不论如何掩饰自己,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 比如晏子展的偏执与可怕的占有欲。 但是与从前不同。 她从前是王府的半个下人,没有资格对他病态的占有欲吐露不满。 现在的他们却在地位上是平等的, 甚至是孔妙禾占据了话语权, 她大可以忽视他无理取闹的占有欲作祟的小情绪。 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掌柜的!你快看看阿展,我感觉他快气疯了。” 甚至如果不是阿峰慌里慌张喊她, 她根本不会知道晏子展把自己弄伤了。 她沉默地转过头去, 又沉默地将视线从他铁青的脸下移到他染血的手。 一颗血珠在他掌边凝结,垂直落下去,在他脚边砸开一朵血花。 孔妙禾的脸色也很难看,但就这样四目相对了良久,她转回了头, 依旧没有搭理展丞。 展丞目光阴沉, 最后还是默默收拾了残局。 直到他看见孔妙禾转身去了后院,他才急匆匆跟着跑过去。 他的步伐很轻, 可将孔妙禾按在门框边的动作却很重。 好在他反应很快, 右手下意识格挡在孔妙禾的肩膀与门框间。 他一推,手掌传来一阵闷痛。 他低头看她,将她圈在自己与门框之间的狭窄空间里, 两人呼吸相连, 目光相接。 他左手的伤口未经处理,血迹凝固成殷红色。 他抬手给她看, 声音低沉:“手痛。” 孔妙禾气笑了,别开他的手,但没着急走。 只是声音仍旧冷冰冰的:“是我伤了你么?你好端端的自己伤自己做什么?” 展丞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孔妙禾,却仿佛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只是固执地说:“手疼。” 孔妙禾:…… 她也懒得跟他讲道理,直接从他手臂下钻出去。 一面云淡风轻地说:“疼就自己找药涂, 跟我说有什么用?” “你说你手疼,不如说说,你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其实早就发觉了,晏子展对亲密关系有一种执拗的偏执。 他喜欢的,他认为是他的,谁都不能碰。 这种偏执有时候很伤人,伤人又伤己。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哪一刻侵害到了他的占有欲,更不知道他为此发狂时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更何况,她孔妙禾现在还没有做回他的王妃。 她不是他的所属物,不是非要按照他的需求去做任何事。 孔妙禾没心软,见展丞不打算说,就打算离开。 他拽住她的手,低声说:“那个华公子不是好人。” 孔妙禾皱眉:“上次的是误会已经解释过了,我并不觉得华公子行为有何不妥。” “阿禾姐喜欢他么?”展丞声音低哑,垂着脑袋问她。 “你在说什么?”孔妙禾觉得不可理喻,“华庭是店里的主顾,我和他聊聊天跟这有什么关系?” 展丞似乎更失落了,一张脸表情深沉,看了孔妙禾半晌,又问:“那阿禾姐喜欢阿展吗?” 她也轻轻蹙起了眉:“喜欢——” 她走过他身侧,拍拍他的肩膀:“我把你当弟弟看,怎么会不喜欢?” 展丞漆黑的瞳仁一瞬变得黯淡无光,孔妙禾从他身侧走过,带起一阵含着她身上馨香的风。 他垂着手,什么也没抓住。 - 夜里。 展丞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缕皎洁月光,眼神飘忽。 他没想过是这样。 以展丞的身份靠近亲近阿禾。 可到最后,她却不是动心,仿佛跟他闹了一个笑话。 他是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接近阿禾,慢慢打开她的心房。 可长此以往,他难道就一直以这样的身份待在她身边吗? 他思绪很乱,很多时候,话在嘴边,就差张口告诉阿禾。 我就是晏子展。 但每当阿禾的脸色渐渐冷下来,阿禾谈论起他那个“亡夫”时的表情是那样淡漠,他心中就绞痛无比。 更没有胆量去撕下伪装。 是,为了她,他成了这世上最胆小的人。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承受不住她对他的厌恶。 哪怕她爱护喜欢的是这个“弟弟”展丞,也比憎恨厌恶那个晏子展要好接受得多。 月光皎洁无暇,却有人怀抱月光,浑身冰凉,心也似寒冰。 …… - 几日后。 阿峰跟阿兴在双月楼前打扫街道。 正是街上还未热闹起来的时候,望阳湖面也平静,对面的醉芳楼更像是睡着了一般。 按照往常的节奏,阿峰这会儿只会打着呵欠睡眼惺忪,靠着本能干活。 可他今日一改往常的姿态,十分清醒不说,更是四处东张西望的。 阿兴也纳闷,拍他:“你看什么呢?” 阿峰神神秘秘,食指抵在嘴角,朝着西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嘘!” “我看看华公子什么时候来。” 阿兴乐了:“华公子什么时候这么早来过双月楼啊?” 这话倒不假,自从那日华庭与孔妙禾就美食相谈甚欢之后,华庭隔三差五就会来到双月楼。 孔妙禾每每见了,总要去跟他说上一会儿话。 两人相处融洽,仿佛当真是相见恨晚,每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华庭就算要来,也是来用膳,自然是用膳的时辰才会来。 阿峰凑近阿兴身旁,压低声音,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我昨夜里找掌柜的问话,无意间看见她在收拾东西。” “我看见掌柜的翻出了好多件衣裳,似乎还在比划挑选。” 阿兴没听明白,摸了摸脑袋:“这又怎么样了……” 阿峰恨铁不成钢一般,狠狠拍了拍阿兴的脑袋。 “你是猪啊!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掌柜的忽然整理起衣裙来打扮起来,还能是做什么?” 阿兴一开始还是没听明白,阿峰说得快,又爱绕圈子。 他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边拍手一边兴奋道:“我知道了!” “掌柜的今日和华公子有约?所以特意梳妆打扮?” 他话音刚落,身后响起铜盆摔在地上的剧烈响声。 两人齐刷刷回头,只见展丞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脸盆的水洒了一地。 他的衣裳上也沾染了水渍,狼狈不堪。 阿峰阿兴对视一眼,心中暗叫不好。 阿峰心思灵活,赶忙岔开话题:“阿展今日也起得这么早啊?哈哈哈我帮你收拾罢,你快去再打盆水洗洗脸。” 阿兴这才反应过来,也连连说是,两人丢下手中的扫帚,齐齐朝展丞走去。 可展丞推不动,稳站如松。 双眼明明迷离,双手却紧握着拳头在灌劲,浑身上下紧绷着,散发着一股可怕的戾气。 两人干巴巴说了半天,展丞根本不理会。 仿佛身边没有人。 他沉默半晌,忽地不管不顾冲上了楼梯。 阿峰见他走得急,直直朝着掌柜的厢房走去,心中叫苦不迭。 他推了一把阿兴,说:“你啊你,榆木脑袋就算了,猜到了还要说那么大声?生怕人听不到啊?” “完了完了,你可惹祸了。阿展这几天已经够可怕的了,你又刺激他,这下他要去找掌柜的麻烦了,看你怎么办!” 阿兴呆愣着看着晏子展径自推开了孔妙禾的门,进门的时候倒还知道转身将房门关上,心中也是害怕。 “这我哪知道啊……诶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劝一劝啊,阿展那个模样好吓人,仿佛……” 仿佛下一秒就能掐着谁的脖子,将他勒死。 阿峰叹口气:“先听听动静吧,伺机而动。” 两人望着楼上孔妙禾的房门,大气也不敢出。 阿兴想到了什么,又说:“诶你说掌柜的是喜欢华公子吗?可我之前明明感觉她好像对阿展……” 阿峰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说:“这谁知道呢,但反正这阿展对掌柜的心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掌柜的若是属意阿展,便不会与华公子往来了罢。依我看,掌柜的选华公子倒也没错,华公子到底有些家世,日后掌柜的嫁过去,双月楼的事兴许也有人打点了,他阿展一个穷小子,能有什么?” 阿兴想反驳,可又找不到理由,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 - 孔妙禾房里,她倒是早就醒了,也听见了楼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却不太在意。 展丞推开门的当口,她正在系上衣带的最后一步。 见到来人,她匆匆看过一眼,声音很淡。 “阿展?你怎么来了?” 展丞径直走向她,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 冷声问她:“阿禾姐今日要去哪里?” 她手腕吃痛,皱了皱眉。 却不正面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展丞垂眼看她,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衫裙,脸上略施粉黛,清秀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红晕,红唇也诱人。 是打扮过的,很好看。 他滚了滚喉结,声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打颤:“阿禾姐要去见华公子?” 孔妙禾愣了一愣,挣开自己的手腕。 “是。” 展丞心中顿时仿佛被千刀万剐了一般,痛得他略弯着身子,皱了皱眉。 心口处不断传来一阵又一阵,细密而又层层叠叠的痛楚。 孔妙禾全然未觉,越过他,推开了门。 她站在二楼阑干,楼下似乎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展开笑颜,提起裙摆,转身就要下楼。 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幅度,像春日里的迎春花绽开一般,美丽动人。 她余光中瞥到屋内站在原地的展丞,也对他笑了一笑。 她脸上娇俏表情动人,却刺眼。 她问他:“好看吗?” 好看。 阿禾永远是春日里那抹最明亮的颜色。 孔妙禾没听到他的回复,也不气馁,歪了歪头,眼神往楼下飞了飞。 那眼神里有的期许与羞赧,像一把利刃直直插进展丞冰凉的心上。 她声音轻快,裙摆飞扬。 “应该好看的,阿庭说,我穿鹅黄色好看。” 当最后一抹她的衣角也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时。 展丞无力地跪倒在地,他右手慢慢攀爬上自己胸前心口的位置。 痛。 太痛了。 第48章 追妻 …… 今日春光明媚, 微风轻拂,确实是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孔妙禾打着一把伞,走在华庭身侧, 步伐轻快。 华庭左手背在身后, 右手抬了一抬,指着孔妙禾的伞, 笑:“阿禾姑娘这是挡日光?” 孔妙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点点头。 她毕竟不是书中人,从前养成的习惯。 阳光是皮肤的最大杀手,即便春光舒适,她也不想皮肤裸露在外太久。 华庭是个对新鲜见闻很感兴趣的人,孔妙禾想了一想, 尝试对他解释:“我从前从我阿娘那里听说, 外族有人说阳光里有一种东西,长久暴露在阳光下, 肌肤会衰老得更快。” 华庭顿了顿首, 不置可否,起了兴头,又展开与孔妙禾说起之前在外听闻的一件趣事。 孔妙禾静静听着, 他们走得慢, 还未走出双月楼的视野范围内。 毫无征兆的,孔妙禾忽地回了回头。 双月楼前空荡荡的, 并没有人影。 华庭的话说了一半,这会儿适时停下来,他垂首问她:“怎么了?” 孔妙禾摇摇头:“没事,走罢。” 华庭虽然淳朴但心思也灵泛,其实这几日与孔妙禾的相处, 他也有些感觉。 他一向不是将心事藏在心里的人,便直接问了。 “其实孔掌柜今日应当也有别的打算?” “你还是有些惦念店里的那位小伙计,叫阿展对吗?” 他们今日其实并非是为私事外出,是华老爷请孔妙禾去府上一趟。 孔妙禾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倒是也没打算遮掩。 今日难得有机会能和华庭有机会单独相处,很多话她本来也是打算在今日交代清楚。 她与华庭相处和睦是真,她也看出来华庭对她有几分欣赏,也大有视她为知己的意思。 但也是只是知己。 所以很多事情,如果有华庭的协助,她能做到的事就更多了。 她敛了神色,轻轻一笑:“有件事,可能想要拜托华公子。” …… - 直到孔妙禾与华庭的视野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展丞才慢慢将头探出门外。 他的手紧紧扣着门沿,指节修长而泛白。 阿峰看了半晌,低声对阿兴说:“要命了,我感觉咱们掌柜的柳木门,今日要命丧黄泉了。” 阿兴也看了一眼,点点头:“那怎么办?那门可金贵着呢,这不得救一下?” 阿峰点点头:“救。” 两人撂下抹布,一左一右走到展丞旁边,合力架住展丞。 阿峰笑盈盈的,说:“阿展,来来来,坐下喝口水,冷静啊冷静。” 展丞收回了目光,猛地闭上眼,眉头紧锁着。 他收了力,也任由阿峰阿兴搀着他在一旁坐下。 阿峰又是倒水,又是象征性地锤了锤展丞的肩,边笑边说:“你别急,别急,掌柜的肯定是去商量正事了。” “你想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还是很有先天优势的嘛……” 他话说了半截,被展丞冷冷扫过来的一眼吓到噎住,后半句只能吞进肚子里去。 展丞没喝水,又拂开阿峰阿兴的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往外走。 阿峰急了,连忙示意阿兴一起拽住他。 “你别去啊阿展,你要是去了,掌柜的肯定会生气的,这不前两日你们就在闹不开心,今日你要是去了,掌柜的更不喜欢你……” 他话没说完,也不敢说完。 明明是阳春三月,可展丞的周身却透着腊月的寒意。 他眼神如利刃,扫过阿峰的时候,阿峰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可他看起来又很疲倦,声音也透着浓浓的消沉。 “我不去。” 阿峰阿兴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 …… - 展丞一整日像一块移动的冰块,沉默地跟着阿峰阿兴处理店里的事。 阿峰阿兴整日提心吊胆,终于在下半日,见到了回到双月楼里的孔妙禾。 和孔妙禾一起回来的,还有华庭。 准确而言,是华庭搀扶着孔妙禾走了进来。 孔妙禾脸色不太好,右手搭在华庭肩上,腿脚也不太利索。 仔细看,还能发现她额间渗出的一层细密的汗。 阿峰几个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展丞早已快步走至孔妙禾身前。 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把从华庭手中将孔妙禾拽到自己身侧。 孔妙禾疼得咧嘴,一边喊:“你弄疼我了。” 他却置若罔闻,只是问她:“阿禾姐怎么了?” “我没事,嗳……你做什么!” 展丞似乎眼里只有孔妙禾,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他打横将孔妙禾抱起,又急急忙忙上楼。 孔妙禾在他怀里扑腾着,又打又喊:“展丞!你放我下来!你做什么!” 阿峰阿兴看得目瞪口呆。 阿兴凑在阿峰跟前,小声说:“没看出来,阿展还挺霸气。” “可不是。” 华庭愣了半晌,直到眼看着展丞快步走至孔妙禾的厢房前,一脚踹开了门。 他才找回自己的角色,低叹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阿峰阿兴见状,自然也不敢放任不管,店里还零散坐着几桌主顾。 阿峰跟阿虎阿兴打了招呼:“你们看好店里,我去看看,别出事了。” 说罢,他就“噌噌噌”地跑上楼去。 孔妙禾的屋子门没有关,里面似乎还隐隐传来几声争执。 他甫一进屋,就见到华庭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而孔妙禾坐在床沿,展丞蹲在她身前,手上握着她的腿,裤管撩开了一小些,露出孔妙禾一截白润的小腿。 阿峰上前半步看到这一幕,抽了抽嘴角。 但似乎不止他觉得不合时宜,孔妙禾脸色也是铁青。 似乎刚刚在屋门口传出的争执声,正是她与展丞。 她这会儿像是吵累了,眉目满满的倦色,也不挣扎。 只是长睫覆下,声音冷冰冰的。 “你看也看够了,能不能放开我?我都说了我只是崴了脚。” 展丞紧紧抿着唇,浑身透露出一分不太友好的戾气。 他放下孔妙禾的腿,又亲手将鞋子帮她穿上。 站起身来,转过背,正对着华庭。 他还没开口,阿峰先急了,赶忙走上前几步,打断。 “要不要我去北街找金大夫来给掌柜的瞧瞧?” 孔妙禾:“没事阿峰,已经叫过了,金大夫还在忙,晚点就过来。” 阿峰点点头。 展丞眼睛直勾勾盯着华庭,下一秒就提溜起华庭的衣领。 恶狠狠地说:“你带阿禾姐出去,就是这么保护她的么?” 孔妙禾倒也没伸手去拦,她靠在床边,厉声说:“阿展!你松开华公子。” 展丞没理会,反倒是抬起了手。 阿峰吓得赶忙去拽。 孔妙禾也急得不管腿伤,往前走了两步,却因为太急,趔趄着险些摔倒。 “阿展!松手!” 阿峰阻止不了展丞的拳头,孔妙禾的一句话却可以。 他怒气渐收,也很快转身将孔妙禾扶起。 却还是低声问:“阿禾姐就这么维护他?” 他眼底有情绪,只有在面对孔妙禾的时候,才能看出片刻的脆弱。 但孔妙禾显然不想搭理他:“阿展,你不要不讲道理。” 很多时候,晏子展一旦陷入某种情绪中,平时运筹帷幄的那种冷静就消失殆尽了,有时候甚至像个孩童,不管缘由,只问对错。 她拨开他的手,不想跟他多说。 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展丞这个身份也从未表明心意,她更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承诺,他又能对她要求什么。 展丞手里一空,怔怔地看着孔妙禾坐回床边。 …… 华庭眼尖,第一眼瞧见被阿兴领着上楼的金大夫,忙去招呼。 金大夫看了看伤口,又给孔妙禾把了脉。 只说确实只是崴伤,内调外敷结合,几日应当就能好转。 只是,他话头一转,说这内调的药方里缺一味药材。 “整个余州城都没有,前几日漕运翻船,下一批药到达余州估计还要七日左右,要不孔掌柜先用外敷药……” “我去找。” 没等金大夫慢悠悠的话头落下,展丞急匆匆道。 他转身就走,走之前看了孔妙禾一眼,又对华庭投去一个警示的眼神,最后拍了拍阿峰的肩,说:“照顾好阿禾姐。” 孔妙禾见他走得急,喊他:“阿展,回来,不用找了。” 他脚步未停。 孔妙禾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 - 展丞没有联系韩尧等暗卫,径自从城东跑到城西。 夕阳西下,夜幕悄悄笼罩着整座城。 他的衣衫被汗水濡湿,步履却从未停下。 可果真如金大夫所言,整个余州城都没有那味药材。 他骑着马往临近的银州跑,跑到半路,又响起惊雷。 只消片刻,淅淅沥沥的春雨便倾盆而下。 展丞浑身湿透,却风雨无阻。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衣衫潮湿闷热地贴在他身上,他终于在银州的一间药铺里买到了那味药材,又层层叠叠包裹好,小心翼翼往回赶。 雨也罢风也罢,他心中念着阿禾,便对这些无知无觉。 …… 展丞赶回到双月楼的时候,已经临近子时。 他浑身浇透,药材却完好无损。 即便身上淌着水,他也迫不及待地上了楼。 推开孔妙禾屋门的一刹那,他听见了她银铃般的笑声。 追在他身后的阿峰眼见着他失魂落魄一般,眼神骤然无光。 支支吾吾上前说道:“阿展……华公子后来托了朋友从堂州送了药材过来,掌柜的已经服下了……” 是啊。 有雨珠缓缓从他脸侧滑落,他轻轻颤动眼睫,湿润浓密的眼睫像刚哭过,染着丝丝凄楚。 屏风影影绰绰显现出阿禾的轮廓,她笑着,语调轻快而俏皮:“阿庭,你可别再逗我笑了,我肚子都开始痛了。” 她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却不是为他。 她也,不需要他。 第49章 追妻 …… 余州不愧是江南水乡, 白日里春光明媚,夜里总是雨声潺潺。 那夜,展丞没有踏进孔妙禾的屋子。 她的笑颜灼伤了他, 也让他忽然失去了那点微薄的勇气。 或许阿禾离开都城, 原本想要的,就是一个重新的开始。 一间铺子, 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 他摸不准她对他的态度, 对展丞的态度他尚且不清,更何况他是晏子展。 他的身子骨在万虫谷过后就很弱,受不了寒气与湿气。 在雨里淋了一遭,身体又开始发热,整日整日做梦, 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身子支离破碎倒是其次, 一颗心也七拼八凑的,所以半梦半醒, 只敢听着雨声, 不敢醒来。 也不知过了几日,他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床边。 那灰暗的颜色不会是孔妙禾,他又缓缓将眼皮掀下, 声音有浓重的倦意:“什么时辰了?” 阿峰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急忙转过身来,凑上前说:“哎哟你可算醒了, 你可整整睡过去两日了,这都亥时了。” 展丞费力地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睫,似乎不想说话。 阿峰毕竟热心肠,去给展丞倒了杯热茶送到他手边。 一边还不忘给他汇报近况:“掌柜的脚好多了, 但还是不能经常走动,这几日华公子……” 展丞瞥了他一眼,淡淡的。 “华公子也每日都过来了。”阿峰坚持说完。 窗外似乎还有淅淅沥沥的雨,一点点滴在展丞心上,丝丝凉凉的。 他眼神很淡,望向渺远的一方,声音沙哑,只是问:“阿禾姐来过吗?” 其实阿峰也见过展丞暴戾下凶狠的模样,也见过他失魂落魄不能控制自己的模样,却在看到他如此平静的眼神时,心里发憷。 “没……没来过。” 但他还是要说。 哪怕此刻这个展丞仿佛看淡红尘,给点佛光就能立刻出家一般。 他也得劝他放下执念才好。 展丞收回目光,疲倦地闭上眼,声音听不出起伏。 “嗯,知道了。” 其实不用阿峰说,他也知道。 若她来过,即便他昏死过去,也能察觉。 纸糊的窗户被雨点打湿,一点点洇散开来。 展丞眼前也跟着氤氲了一片湿意,空气凝滞,他呼吸都不畅快。 阿峰看在眼里,窘迫地摸了摸鼻子。 “阿展,我觉着,你可能该死心了……” “我感觉华公子对掌柜的是认真的,据说掌柜的都去过华府见过华老爷了,我猜他们有……” 有成婚的准备。 阿峰没忍心,用着悲悯的眼神看着展丞。 展丞咳嗽两声,惨白的脸色似乎更难看了,胸腔剧烈起伏着。 阿峰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叹气:“阿展你也别太难过,你可能就是因为掌柜的救了你,你就亲近她,过一阵子你就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不是?” 展丞像是没听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有药么?” “什么?” “药,我要喝药。” 他得赶紧好起来。 阿峰“啊”了一声,连忙说:“成,我去叫文婶给你煎。” …… 阿峰从来没见过这么喝药的人。 热腾腾的药,他仰头一灌,全倒进了喉咙里,不知苦甜。 不知冷暖。 依展丞这个喝药的势头,第二日,他就下床干活了。 阿峰一早醒来,见到有个人影在厅里扫地,惊得话都说不全了。 “阿…阿展?你好了?” 展丞笑:“好了。” 是真诚的笑,带着点雨后的清新,仿佛新冒出的笋尖,稚嫩又有活力。 阿峰又傻了。 怎么一夜之间,阿展就像是变了个人。 他绕到他左边,拍拍展丞的肩,问:“想通了?” 展丞点点头:“想通了。” “嚯,那感情好,就是啊,想通了就好。” “嗯” 展丞忽地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对阿峰说:“今日如果华公子来,让我来招待吧。” 阿峰刚笑得欢,此刻笑容立刻垮下去。 “阿展,你……” “放心”展丞朝他眨眨眼,“我不会做什么的,就是想开了,想正式对华公子道个歉。” 妙哉。 阿峰想,这个展丞想来还是个会动脑子的。 知道自己没希望,倒还知道要讨好一下未来姑爷,也免得将来在酒楼里做事尴尬。 …… 阿峰提前跟阿虎阿兴打了招呼。 华庭来的时候,展丞上去迎。 孔妙禾坐在柜台后,眼神探寻。 展丞笑容真切,引着华庭落了座,还不忘招呼孔妙禾:“阿禾姐,华公子来了。” 孔妙禾被他这纯净的笑闹得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低低应了一声。 但他好像真的转了性,全程立在一边,听孔妙禾和华庭说话,十分乖巧。 下完单,还真的给华庭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向他致歉。 华庭受宠若惊,只说自己不是小气之人,不会为这点事就记挂在心上。 一团和气,展丞说完话也不多留,说着自己还要忙着招呼别的主顾,便走了。 留下孔妙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了几眼他的背影。 华庭闲闲地喝了两口茶,神色惬意,悠悠说:“你这小伙计,还挺有趣。” 孔妙禾缓过神来,随便应了一句。 心里却在想,他又在谋划什么呢? …… - 就这样,好几日安稳。 展丞一下子变得很有分寸,依旧对孔妙禾亲昵,却绝不再为华庭的事而置小孩脾气,对华庭也是疏离却有礼。 孔妙禾莫名变得烦躁,悄悄把日程往前挪。 又过了小半月,华府前来提亲,半条西街的人都凑出来看热闹。 双月楼里热闹非凡。 孔妙禾没有双亲,文婶代劳,这门亲事几乎是在街里街坊的见证下,定了下来。 人群散去,夜幕降临,孔妙禾撩开帘子走进后院。 一阵风带起,有人拽着她的手,随后将她抵在门边,腰肢扶上一只滚烫的手。 孔妙禾神色平静,喊他:“阿展。” 展丞敛着神色,黑眸在月光里像被洗刷过一般明亮。 “阿禾姐非要嫁给华庭么?” 孔妙禾觉得好笑,于是笑出声来。 问他:“不好么?” “不好。” 他声音闷闷的,像赌气的孩子。 两人距离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更纠缠的是两人身上的气息,缠缠绕绕,萦绕在两人周身。 孔妙禾追问:“哪里不好?” “阿禾姐不要嫁给他。” 他声色如常,语调却像故意带了点少年的稚气,像是努力想让这话变得俏皮。 “不嫁给他,嫁给谁?” 她开始织网,天罗地网,设下一个圈套,引他一步步向前。 展丞歪了歪脑袋,又往前贴了几分,与孔妙禾两额相抵,姿态十分亲密。 他的目光带点病态的贪婪与眷恋,毫不掩饰对孔妙禾的一点点痴念。 人也痴:“嫁给阿展。” 孔妙禾笑,目光坦荡,故意问:“嫁给阿展?阿展想娶阿禾姐?” “嗯。”他点头。 “可你从没说过喜欢。” “那现在说”展丞呼吸急促起来,眼底里倒映的都是孔妙禾气定神闲的一张脸,“我喜欢阿禾姐,我要娶阿禾姐为妻。” “阿展”孔妙禾叹了口气,轻轻将他往外推了推,“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要成亲了。”孔妙禾说得平静,目不斜视地与他眼光相接。 展丞咬住牙,忽地脸色一变,欺身上前,将孔妙禾死死抵住。 他恶狠狠的,撕破了自己伪善的最后一层面具。 “华庭有什么好?你喜欢他什么?” “阿禾姐不是喜欢阿展乖乖的吗?阿展很乖,没有闹。” “是不是该有点奖励?” “华庭他有什么?风趣幽默?” “阿展也可以。” 孔妙禾静静地看着他失控,像是在看一个小丑表演,她推算过会有这一日,却不敢在脑海里仔细描绘晏子展该有的模样。 却没想到,是这样。 多可笑,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他居然还想她给他机会。 再嫁给一个假的晏子展一次。 孔妙禾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展丞的右脸颊,声音很轻。 “可我就是喜欢他呀,阿展。” “阿展你——” “只能是弟弟。” 破碎,有月光从他眼里倾泻而出。 展丞额间青筋暴起,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他捏紧孔妙禾的下颚,就像从前一样,逼迫着孔妙禾抬头。 然后,毫不犹豫,一口咬上她的唇。 气息是滚烫而混乱的,痛感也很真实。 他真的在厮磨咬噬她的唇,仿佛这样一来,她就能成为他的所有物。 他撬开她的唇,舌尖轻巧地探入,搅得孔妙禾心也一团乱。 呼吸不上来,腰也被他紧紧握住。 两人之间毫无缝隙,紧紧贴着。 他像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因为穷途末路,因为不可控。 因为没法再带走她。 孔妙禾重重地咬了他的嘴角,随后一掌拍开他的胸膛,将他推得远了些,能看清他饱含怒意的眼睛时,她抬手,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后院,有鸟雀凄惨长鸣。 “展丞,别让我恨你。”孔妙禾一字一句地说。 月光下,他的样子十分狼狈,表情也是支离破碎的。 却歪着脑袋笑了一笑:“那就恨吧。” 古怪的表情,他往前走了两步,用着气息声悄悄说。 “爱不行,恨也不错。” 他抚过孔妙禾的鬓发,神情重新变得温柔起来。 话语却狠毒。 “嫁给我,阿禾姐。” “否则,阿峰,阿虎,阿兴,文婶,都要给华庭陪葬。” 他的笑容在惨白的月光下一点点绽开,双目无神,语气却平静。 “你知道我做得到的,阿禾姐。” 孔妙禾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被她逼到绝路的晏子展,无比陌生。 毫无征兆的,她打了个寒噤。 第50章 追妻 …… 四周都静悄悄, 难得的一个晴朗的月夜,气氛却很凝重。 展丞已经全然失控了,一双曾经澄澈的眼此刻布有红血丝, 他的话语清晰, 表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孔妙禾不自觉呼吸都凝滞了,心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你做了什么?” 展丞笑得惨烈, 凑上来, 温热的指腹轻轻拂过孔妙禾的唇,她皱了皱眉,没躲。 “毒,你不嫁给我,他们都得死。” 孔妙禾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让展丞的手一顿。 她没想到,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对她坦白, 还妄想用更大的谎言圈住她, 将她绑在他身边。 她轻轻叹口气,似乎是真的疲惫,眼睫很重, 向下垂着, 在眼睑下方扇出一片阴影。 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展丞没吭声,眼神却在告诉她“他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病入膏肓, 知道自己药石不灵,知道自己此刻在用什么威胁她。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所有的尝试他都做过了。 可她永远像是一只过于机敏的蝴蝶,让他贪婪追逐,却又总是扑一场空。 她在心里给晏子展判了死刑, 也不肯给时间让他以展丞的身份慢慢俘获她的心。 她瞬息万变,她自由自在。 而他,不可能再放手。 他尝试过分离的滋味,也知道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人。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让她带着恨,再嫁给他一次。 他会慢慢补偿的,她想要的,他都能给。 孔妙禾看见他眼里的挣扎,在等他的解释或者是放弃。 但他什么也不说,像沉静的一潭死水,幽深不见底。 她说:“我嫁给你,你就放过他们么?” 展丞点头。 “你能放过华庭吗?” 展丞迟疑着,眉梢微挑,眼角眉梢都写满了不满,冷声问她:“你就这么在乎他?” 孔妙禾弯了弯唇角,很认真地在点头:“嫁不嫁给他没关系,希望他平安。” 心头挨上一记闷痛,展丞痛苦地皱了皱眉。 她仰头,坚持要问他:“你会放过他么?” 展丞冷笑:“会。” 他会放过他,但他不会再给孔妙禾见华庭的机会。 孔妙禾长舒一口气,然后又说:“阿展,你现在在威胁我,你明白么?” “知道的。” 走出这一步,他就没有后路。 “我可以嫁给你,但是你威胁我,” “我就不会再喜欢上你了,你明白么?” 她耐心地给他讲道理,仿佛真当他是失了智的孩童。 展丞笑容苦涩,嘴角撑不起来,苦苦地耷拉着。 脑袋是木的,心也疼得没有知觉了。 “好。”他依旧乖巧地应着。 “现在街坊邻居都知道我要嫁进华府,你让我怎么办?” “我会处理。” “成完亲我就带你走。” 说完之后,长久的静默,孔妙禾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反复拉扯着。 她最后轻轻看了展丞一眼,语调陡然温和起来:“阿展,你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么?” 她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弥留的一丝怜悯心。 他却摇摇头,明明看起来疲惫到闭眼就能倒下。 却走上前来,从身后抱住孔妙禾,头枕在她的肩窝,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阿禾,想看你穿嫁衣。” 他声音轻颤。 孔妙禾闭了闭眼,望向天边一轮弯月,久久没有挪动身子。 她想,是时候道别了。 - 第二日,展丞带着孔妙禾去华府退亲的事传遍了整条西街。 虽说余州民风自成一派,男女婚嫁事由,众人观点并不死板,但委实还是因为这个消息,满街闹得沸沸扬扬。 双月楼里总有食客凑热闹抓着伙计问东问西,阿峰阿虎阿兴简直不胜叨扰。 这边主顾的一箩筐问题已经够头痛的了,那边醉芳楼里,平竹也带着几个姑娘来了,气势汹汹。 掌柜的和展丞都不在,平竹逮着阿峰就问:“你们掌柜的怎么回事?” 阿峰今日这话已经说了太多遍,几乎可以张嘴就来:“我真不知道啊,掌柜的肯定有她自己的打算。” 平竹脸色并不好,总感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阿禾身边的那个叫“阿展”的小伙计,她早就觉得不对劲。 她们几个姑娘都是招摇的主儿,陡然涌入本来宾客并不多的双月楼,食客们都躁动起来。 阿峰头痛不已,正当束手无策的时候。 孔妙禾和展丞回来了。 平竹眼尖,一看到孔妙禾就将她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 “你怎么回事?好好的婚事,退亲做什么?” 孔妙禾笑容平静:“没事,你不要担心。” 平竹追着问了好几遍,孔妙禾滴水不露,什么也不肯说。 平竹有些泄气,扫了一眼正朝这边看过来的展丞,压低声音在孔妙禾耳边说:“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这个叫阿展的小伙计给你出的招?” 孔妙禾没接话,眼神却凝重了一些,却又很快笑起来。 “再过几日,记得来喝喜酒。” 平竹点着头,半晌才回味过来,嚷嚷起来:“喝什么喜酒?你不是退亲了吗?” 孔妙禾也没有恼,神色自然,回过头去对上了展丞若有所思的目光,淡淡对平竹说:“我和阿展的喜酒。” 平竹:…… 空气顷刻间变得静默,平竹向来藏不住心事,此刻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孔妙禾赶在她开口语出惊人之前,先行拍了拍她的肩:“行了我今日累了,你改日再来吧,帮我看看嫁衣也好。” 人已经走了,平竹好半晌才闭上自己张开的嘴。 然后迟钝地转过头,一下子清醒过来,走到展丞面前站定。 指着他:“你!” 嚣张的话还没说出口,先被展丞那狠厉阴冷的眼神给吓得心哽了一下。 张口就变成:“你要好好待阿禾!” 展丞收了眼中警戒的意味,甚至浅笑了笑,说:“那是自然。” 平竹也被自己这见风使舵的模样给羞得脸色涨红,又确实没有胆量再多问几句什么。 毕竟这个展丞古怪是真,打人凶狠也是真。 她在醉芳楼里见过的。 平竹带着人离开双月楼,空气才慢慢恢复流动。 食客们一下子躁动起来,啧啧称奇。 阿峰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展丞的肩,不可置信:“掌柜的要和你成亲?” “嗯。” “你疯了么?” “是你逼掌柜的退亲的?” 展丞这回没答,他目光幽深,一眼扫过去,阿峰即刻胆寒。 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你知不知道,成亲这事不可儿戏!掌柜的答应你了?你……” 展丞轻轻拂开他的手,一脸不愿多说的表情,默然走开了。 他曾经很喜欢这个地方,此刻却不愿意跟阿峰多交代一句。 这是他与阿禾之间的事,他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理解。 他心里很清楚,他失控得很厉害,即便知道阿禾会嫁给他,心里也像是被挖空了一般,透着凉气。 可如果不这么继续下去,他感觉,他立刻活不成了。 - 七日过后,双月楼里一派喜庆。 西街上许多收到消息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一面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这桩婚事对于平静的余州城来说,实在太过诡异与稀奇,但展丞那张冷若冰霜暗含杀气的脸,让街里街坊都不敢大声议论。 “这可真是养了白眼狼吧,孔掌柜好心收留他,他毁了人家亲事不说,这是逼迫掌柜的与他成亲?” “我看就是,否则好好的,孔掌柜为何要退亲。” 展丞充耳不闻,只看见盖着大红盖头的孔妙禾,弯身与他对拜。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穿婚服,这次的婚服虽然朴素,他的心底依旧蕴出丝丝缕缕的甜。 穿着婚服的阿禾,只有他能看见。 …… 新郎官一直板着一张脸,这桩婚事又如此诡异,没什么人敢上前去闹。 拜完堂,孔妙禾被文婶搀进婚房里。 展丞虽不愿,仍然留在外厅,勉强朝宾客敬了几杯酒。 几杯酒下肚,他腹部久违地产生了灼烧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进食。 他紧张到,连孔妙禾在屋里梳妆的时候,都不敢离去,痴痴守在门口,文婶怎么说晦气都赶不走。 他像风雨里飘摇的浮萍,明知自己命数不济,却仍旧强撑着最后一片残叶,在这海里浮沉。 …… 明明场景都不一样了,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推开门的一瞬间,展丞依旧被满目的红灼伤了眼,他双眼发酸,想起几月之前,孔妙禾离开的那个月夜。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还能拥有她。 他走到她身侧,颤着手掀开她的红盖头。 她端庄而又温婉,笑得眉眼弯弯。 红烛下,两人交饮合卺酒,展丞眉头微微蹙起,莫名有些晕乎乎的错觉。 他小心翼翼牵起孔妙禾细腻的手贴在脸颊边,一边呼着热气似梦呓一般呢喃。 “阿禾姐,我想好了,三日后我们就出发,往西边走,钦城是个好去处,你没见过那里的景致,肯定会喜欢。” “我们坐马车到渡河,随后租船西下,要带好防寒的衣裳,可能会有些冷。” 他越说越感觉自己需要借助孔妙禾的力量,几乎整个身子依靠在她肩旁,两眼渐渐开始涣散。 他心中有了某些猜测,却不敢细想。 只低声喊着:“阿禾……” 孔妙禾始终含着笑,将他扶至床边,又去理他的衣襟。 最后手顺着他的肩膀慢慢攀上他的脸,她摸到他的下颌骨,摸到了下巴处可疑的不平之处。 随后,轻轻一笑,沿着边缘慢慢撕开了一层面具。 晏子展那张俊逸的脸恢复本来面貌,展现在孔妙禾眼前。 她眼底浮起轻轻嘲讽,凑近了,拍了拍他的右脸。 说:“晏子展——” “骗我很好玩吗?” 晏子展如墨的一双眸,目光躲闪,心中悲戚,却发觉。 自己再也动弹不得了。 她眼里的决绝与讽刺,他有些承受不住。 第51章 追妻 …… 很多时候, 活在晏子展回忆里的孔妙禾是鲜活而灵动的,天真烂漫的气质掩藏住了她聪慧的锋芒。 以至于时至今日,伪装早就被孔妙禾一眼识破, 他却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太大意。 他注视着面前的孔妙禾, 很难形容现在是种什么心情。 甚至还在想,阿禾早就认出他来却没有点破, 是不是说明他还有机会。 但孔妙禾眼神是冷淡的, 像在看陌生人,声音也清清冷冷。 他不至于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 “为什么要骗我?” 晏子展浑身虚脱无力,他渐渐明白是阿禾下的药,这次与上次不同,他竟毫无察觉。 他浑身渗出了冷汗, 尽力抬手去靠近孔妙禾的衣袖, 纤长的食指顺着喜服的花纹,一点点朝着孔妙禾的手向前够着。 倏忽, 孔妙禾缩了缩手, 又离他千里之遥。 他声音嘶哑,讲话似乎尤为费劲。 “本来,不打算做什么, 就想远远看着你, 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怕你不愿见我,怕你再跑, 不敢真面目示人。” 孔妙禾不为所动:“都是借口。” 逃避问题、自以为是的借口。 晏子展没吭声,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孔妙禾又问:“是不是如果我没发现,你就一直演下去?” 展丞想辩解,急着想要坐直一些,却没有力气, 脸也苍白了几分。 孔妙禾却皱着眉,不想再听了,她感到很疲惫,又很愤怒,好好的生活被搅乱地一塌糊涂。 “我没什么想和你说的了,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她说话间,开始脱身上的喜服。 这场景太过熟悉,晏子展的心像顷刻间坠入深渊,永不见天日。 他红着眼,声嘶力竭:“阿禾……” “我可以解释,你回来……” “回来!” 他喊出这几句话很费劲,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泛泪花,脸也涨得通红,模样狼狈极了。 哪里还有那个风流倜傥都城第一小王爷的模样。 孔妙禾却已经走向屏风处,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离开这里。 她听见动静,迟疑地转身,看见晏子展从床上跌落在地,却因为软骨散的药性,挣扎着,连站也站不起来。 他目眦欲裂,费力地抬手。 可孔妙禾只是轻轻叹口气,最后对他笑了一笑。 “真的别再见了,晏子展。” 她毅然转身,踏入了茫茫月色。 身后有人,被拖入深渊,吞没在永夜的黑暗里,万劫不复。 …… 春去夏来,孔妙禾在余州城里住了四月有余,晏子展跟在她身侧一月有余,她不觉得漫长。 今夜离开这座城,才发觉,原来这些时日当真是转瞬即逝。 其实她也明白,自己对待晏子展永远无法狠下心来。 明明可以直接戳穿将他赶走,他那样高傲的人,兴许不会再缠着她。 可她总想着,他与她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有什么是能化解开的,又有什么是她永远无法放下的。 她总想着,能为他舍命的晏子展,如果他向她解释,她会不会相信? 可他没有,没有解释,没有致歉,只有欺骗。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想换他一次坦诚,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用更极端的方式将她越推越远。 她承认,即使是伪装成展丞陪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本身,她也很难不去猜测晏子展其实对她有几分真情实意。 但这几分,远不至于让她与他冰释前嫌。 她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其实也有私心。 算是对他欺瞒已久的报复。 在令他崩溃、令他失控这件事上,她仿佛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孔妙禾扯了扯嘴角,心情并不轻松。 但难得的,有一丝舒畅轻快之意,她骑着马儿在月色下奔驰,朝着北面的方向前进。 她收到了一封邀请,直觉告诉她,应该去看一看。 …… - 晏子展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在翌日清晨。 阿峰被子太厚,热得出了一身汗,早早就醒了。 他站在后院井边想打点水浇一下身子,却发现二楼孔妙禾屋子的窗户大开着。 “掌柜的就醒了么?” 阿峰挠挠头往上多看了两眼。 又过了片刻,到了双月楼开张的时辰,阿峰往二楼瞥了一眼。 看不出来什么,又觉得纳闷,分明刚刚他又去看了一眼,掌柜屋子的窗户依旧未关。 他拍了拍阿兴,说:“我上去看看掌柜的吧?” 阿兴笑:“有啥可看的,你小心挨揍。” 阿峰“嘁”了一声,懒得与阿兴理论,径直上了楼。 他是在门前敲了门又喊了人的,但里屋里静悄悄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挠了挠头,心想也许就是风吹开了窗户,掌柜的和新姑爷兴许还在梦乡中呢。 他往下走,又隐隐约约听到里间传来了几声动静,像是什么在地上拖曳的声响。 站住了脚,他又试探地叫了两声。 “掌柜的?” “阿展姑爷?” 里面似乎有应答,声音很弱。 阿峰不放心,轻轻把门推开一点缝隙,喊着:“冒犯了冒犯了。” 他眯着的眼慢慢睁开,头凑近门缝往里探。 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忙地推开了门,朝里间走去。 新姑爷穿着婚服,趴在地上狼狈不堪,脸色惨白。 而屋内除了他,孔妙禾不知去向。 阿峰凑近将展丞扶起来,看清脸后又吓得撒手。 展丞的身子重新撞回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你谁?”阿峰提高音量。 晏子展皱着眉,双眸紧紧闭着,苍白的唇瓣动了动。 阿峰什么也没听清。 尽管对面前这诡异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阿峰回了神,还是先将人扶回了床上。 一边絮絮叨叨:“怎么掌柜的不见了,新姑爷还变了张脸?这是阿展吗?看身架倒是像,可这张脸……” 但他也没有疑虑太久,因为很快双月楼里闯进了两个武林高手。 韩尧和姚集径直进了屋子,不管阿峰阿兴的诧异目光,去查探晏子展的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韩尧说:“送王爷回府么?” 姚集摇摇头:“先给王爷诊治,等王爷醒了再说。” 阿峰阿兴嘴巴微张,愣在原地,完全没搞清楚现下的状况。 晏子展的状况确实很差,请俞州最好的大夫来看,只说他身子骨弱,又服用软骨散吹了一夜的冷风,染了风寒不说,内里全乱了套。 而比身子骨更差的是,晏子展的精神状况。 他发着热,脸色惨白,不断渗出冷汗,嘴里还要喃喃念着阿禾的名字。 也正是如此,阿峰和阿兴才敢认定,面前这个被人唤做王爷的俊逸男子,是那个心心念念想着掌柜的小伙计展丞,他们的新姑爷。 阿峰神情复杂:“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阿兴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啊”一声。 “不会咱们掌柜的就是逃出王府的王妃吧?” 阿兴大叫一声,引来韩尧和姚集不悦的一瞥,他连忙手挡住嘴,神色尴尬。 他凑到阿峰跟前,神神秘秘:“很有可能。” “这可真是……比话本还精彩。” 两人都如此觉得。 …… 晏子展躺了几日,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损耗,也能感觉到自己已然放弃挣扎的颓然之势。 他做了很多险象环生的梦,梦的尽头,永远是阿禾穿着鹅黄色的衫裙,梳着双环髻,笑着问他:“晏子展,你找得到我么?” 他伸手去拉她,脚像被藤蔓缠住,又像陷进泥里,动弹不得。 而她也如一抹幻影,顷刻间化作一缕烟,消散不见。 只剩下他在空旷的山谷、潮热的湖边、陡峭的悬崖上,声嘶力竭,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韩尧和姚集也很着急,他们知道晏子展的身子自从西境回来之后就不太好,此次又遭受如此打击,他们隐隐能感觉到晏子展似乎有些抵抗诊治。 本能地选择,放弃自己。 韩尧急得团团转,姚集说:“有消息没有,按理说王妃走不远,不难找。” 韩尧叹气:“王妃不走大路,专挑偏门小道,暂时还没有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又匆匆垂下头。 心里仿佛都明白,若是孔妙禾找不回来,晏子展兴许也活不过这一个春日。 回望一眼,晏子展平静地躺在床榻之上,病容憔悴,身上的戾气顿消,只余行将就木的破碎感。 …… 孔妙禾一直往北上,这一回她加快了脚程,没有选择慢慢赶路拖延时间。 小半月过去,她重新回到了都城。 都城的模样与她记忆里的相差无几,只是毕竟这里有王府的势力,她不得不加倍小心,只敢在夜里行动。 方府偏门。 孔妙禾如约而至,有丫鬟在侧门接应她,一路将她引到原来方婉宁的闺房。 此时亥时三刻,整个方府都静悄悄的,孔妙禾也莫名有些紧张。 一月之前,她收到一封来自都城的信,很奇怪,她没想到方婉宁居然能准确找到她的所在。 方婉宁约她方府一见,说有重要的事要当面告知。 她当时就隐隐觉得,此事八成与晏子展,与她都有关。 犹豫再三,她还是来了。 她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性格。 推开门的一瞬间,桌案上的油灯轻轻晃了晃,连带着桌前方婉宁的身影都缥缈了一些。 孔妙禾定睛去看。 方婉宁站起身来,依旧端庄温婉,浅浅笑,看着她。 她注意到方婉宁瘦削的脸似乎变得圆了一些,连原先带着似有若无的忧思的一双眼,此刻也不见愁苦。 她视线慢慢下滑,很快注意到。 方婉宁的右手停留在她的小腹处,而她的小腹,有着明显的弧度,微微隆起。 “阿禾,你回来了。”她说。 第52章 追妻 …… 确实不是错觉, 孔妙禾睁大眼睛多看了几眼,才敢确认方婉宁整个人变得有些富态的原因正是致使她小腹微微隆起的那个小生命。 方婉宁向孔妙禾招手,看到她毫不掩饰的目光, 轻轻笑了。 一直等到孔妙禾坐下, 她才开口说:“是齐礼从小皇叔那里得知你的住处,本来我想亲自去见一见你, 齐礼……” 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当着孔妙禾的面直称太子殿下的名讳不好, 方婉宁有些羞赧,笑了笑,又自然地改口:“殿下担心我怀有身孕奔波在外不好,因此不许我去。” “我这才请阿禾你回来一趟,知道你不愿声张, 所以与你约在这深更半夜不见人的时辰。” 孔妙禾也笑了笑, 她知道方婉宁一向考虑周到。 兴许是许久未见,孔妙禾不觉得拘谨, 反而觉得方婉宁肚中未出世的孩子在悄悄拉进两人的关系。 于是正经话抛诸脑后, 满脑子都是对于迎接新生命的好奇。 孔妙禾试探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方婉宁的小腹。 方婉宁见她有所试探,便大方伸出手拉着孔妙禾的手轻轻安放在自己小腹上。 她似乎想到了未来的光景, 脸上挂着柔和的笑, 和陷入憧憬中的眼神,温声说:“孩子很乖, 现在还不怎么动弹。” 孔妙禾摸了一会儿,除了温热的触感,确实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其他的不同,于是讪讪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又问:“几个月了?” “五月左右。” 孔妙禾算了算时间,心想约莫是她离开都城的时候。 一时之间,因为这个原因渐渐回想起之前离开都城的情景,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离开都城的理由。 气氛陡然有些凝滞,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孔妙禾知道,方婉宁此刻的模样,有初为人母的欣喜,有真诚实在的幸福欢欣,她似乎,还很喜欢晏齐礼,也似乎没有对晏子展生出点什么别的感情。 这让她有一些困惑,也莫名有一丝侥幸。 继而又联想到,会不会晏子展也…… 他毕竟抛下都城的一切去找她了。 还是说,只是因为方婉宁对他还没有别的感觉…… 她脑子转得太快,又时而困惑,时而低落,方婉宁看在眼里,轻轻去拉阿禾的手。 话还未开口,先笑一笑:“我猜我那个小皇叔,肯定没有将此事告诉你。” 孔妙禾回过神来,掌心里方婉宁的手掌很热,她莫名也被这股热意闹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其实分明是因为方婉宁这一句话对什么事隐隐有了某种期待。 方婉宁说:“我那小皇叔年纪不大,做事古板又颇有原则,想来他觉得兹事体大,又未征询过我和太子殿下的意见,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 孔妙禾不知该怎么接话,喉咙却先烧了起来。 好在方婉宁本意本就不是卖关子,她身子前倾,附在孔妙禾耳边,低语了几句。 孔妙禾先是懵的,等回味过她的意思之后,又变为了不可置信,她瞪大了双眼,直到方婉宁脱离她耳边看着她笑的时候,她才低呼一声。 “这……” 这也太狗血了吧? 狸猫换太子?方婉宁和晏子展是正儿八经的叔侄,这原文岂不是禁忌狗血叔侄之恋? 她努力地回想,这才慢慢想起来,号称古风虐恋的原小说好像一开始就是be设定,是她一个晚上没有看完,只看到男女主互诉衷肠互表心意的阶段,就以为后面不过是撒糖罢了。 她几乎立刻就预想到,接下来的剧情就是女主身世暴露,男女主痛苦崩溃,相恋却不能相守。 绝,是真的绝。 方婉宁笑得很开心,似乎发自内心为孔妙禾的反应感到有趣,一边说:“我太了解我小皇叔了,他那个人就是那样,明明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做出来说出来又完全不一样了。” 可不是,完全南辕北辙,如果晏子展早一些告诉她会怎么样? 但她冷静下来又想,其实如果这件事从晏子展空中说出,她未必会信,她对书中的设定相信得太过坚定,一向地低估了晏子展对她的感情。 这件事从方婉宁口中说出,很多原来想不明白的事似乎都慢慢解开。 她问:“太子妃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在围猎之前吧。” 似乎为了辅助孔妙禾理清思绪,方婉宁补充说:“其实……皇后娘娘” 她话只是开了个头,孔妙禾却明白了七七八八。 那日她和方婉宁在宫中遇刺本就奇怪,更奇怪的是皇宫宫墙内有刺客这种大事皇后娘娘居然没有追究也没有彻查,只是但她那时候心如死灰没有心思去追究别的事情。 现在想来,心里也凉了七八分。 她看着方婉宁,问:“那日的事,也有隐情?” 方婉宁如实委婉地告诉她。 “小皇叔想得周到,意识到皇后娘娘出于对婉宁的愧疚,对阿禾你……可能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 剩下的话自然不必说,孔妙禾一想就明白。 所以原来从头到尾,他只是在想怎么保护好她。 所以那日他才有那样悲凉的神情。 …… 昏黄的灯光打在孔妙禾脸上,使她脸上松动的表情变得有些不真切。 光影切割着,拉锯着。 她的心也被撕扯着,先是丝丝缕缕的痛,而后又慢慢沁出甜来。 方婉宁看在眼里,去拍她的手:“我原来不知道你跟小皇叔的症结是什么,毕竟感情的事还是只有你们两个最明白。” “甚至在花灯节上,看到小皇叔与你有些亲密,我还莫名感觉有些冒犯。” 方婉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因为小皇叔身边一直没有特别亲近的人,并且即使是面对我和太子殿下,他似乎也收敛得多,那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你之于他的意义。”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只有你是特殊的,也只有你适合,去做小皇叔身边这个特殊的人。” …… 孔妙禾静静听着,偶尔表达。 后来夜深了,她干脆留下来夜宿。 这一切忽地变得很不真实,在知道晏子展所做的一切初衷以后,孔妙禾也隐隐有些不安。 但在展望未来的时候,她还是弯了弯唇角,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晏子展身上,对待感情,还有许多小毛病。 但她不介意,一点点教会他。 - 晏子展是因为一个消息醒来的。 韩尧在他床边守着,亲口告诉他孔妙禾回到了都城。 他挣扎醒来,眸中渐渐燎起希望的火苗,只是不太敢相信,只迟疑地问:“确认是阿禾?” 韩尧似乎也很高兴:“是王妃,滕英亲自来信,说是王妃甚至还回了王府一趟,但是拿了些东西就走了。” 晏子展灰白的面容显现出一刹的生机,轻轻扬了扬嘴角。 韩尧又说,据说是太子妃殿下与王妃见过面…… 晏子展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在醒来的第三日,不顾大夫反对,踏上了回都城的路途。 走之前,他替双月楼又找了一个掌柜来管事,将酒楼的事打点好。 顺道去了一趟蔺府。 在钱刺史的敲打下,似乎蔺淳依旧受过蔺府家法的伺候。 也似乎被蔺司马关在府中已久。 但晏子展依旧对蔺司马多交代了两句,以颐亲王的身份。 蔺淳倒不傻,见到晏子展的真面目,竟然也能凭借那双眼睛认出他是之前的展丞。 恐惧和后怕一点点攀爬上他的心。 晏子展没多说,走之前,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蔺淳的日子,在他走后,也不会好起来。 …… 孔妙禾从滕英那里得知这件事,笑起来:“你们家王爷,还真是喜欢做这种事。” 在她走后,还记得要因为她“算旧账”。 她从前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对付二皇子和皇后,如今知道原因,却又有些想笑。 可真是睚眦必报呢。 为她。 晏子展快马加鞭赶回都城的时候,身子已有些吃不消。 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坐在车中还会出一层冷汗。 但他没有停歇,只稍作休息,就赶去了柳太尉府。 几经打听,没想到,阿禾在柳太尉府住下。 当日太后降旨令柳太尉收孔妙禾为义女,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柳太尉为人宽厚,与太尉夫人感情甚好,膝下育有三子,无女。 太后也提前召见过二人,太尉夫人听闻太后的意思,很是高兴,只说她与太尉大人一直遗憾膝下没有一女,如今既能了却心愿又能促成一段佳话,两人都十分知足,毫不犹豫应下这件事。 孔妙禾在收到太尉夫人邀请时,也有些惊讶。 彼时她还在都城的客栈中住着,太尉夫人派人将她接进府中,还宽慰她只当是归宁,千万不要拘束。 孔妙禾其实住得很自在,柳府上下其乐融融,柳太尉最小的儿子如今才十岁,真心实意喊着孔妙禾阿姐,十分乖巧。 孔妙禾常常想,自己穿进书中,所遇之人几乎都真心待她,她其实很幸运。 - 晏子展赶到柳府的时候,天色将晚,柳府膳房正在忙碌备膳。 柳太尉没有拦晏子展,还与晏子展交谈一二。 最后只说:“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想多加干预,阿禾在房中,你去罢,看看她愿不愿意见一见你。” 晏子展被人领去孔妙禾闺房的路上,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直到他站在门前,因着屋里的微光,看见窗上她的身影被勾勒得很清晰,心才渐渐落了地。 他轻声唤:“阿禾……” 明明没有再服药,声音依旧低沉而沙哑。 孔妙禾没有开门,声音也听不出起伏。 “你回去罢,明日再来。” 晏子展皱了皱眉,继续开口:“婉宁应当与你说了……” 她打断他,窗上的影子也动了一动。 “我想听你自己说。” 你得亲口告诉我。 第53章 追妻 …… 晏子展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孔妙禾的意思, 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动了动唇,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却能注意到, 门前那个身影越走越近。 “吱呀”一声, 门开了,孔妙禾穿着一件嫩绿色的留仙裙, 直直地看着他。 他不得不承认, 即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胸腔的一颗心仍旧因为她而高高悬起,又因为她眨了眨眼而狠狠坠下。 “你不想与我解释吗?” 孔妙禾细细打量他。 他的肤色有些病态的白,与之前莹润的白玉感不同,多了几分脆弱。 唇色也很浅, 额角还能发现有些细汗。 即便能看到他在看到她之后, 眼前骤然一亮,孔妙禾依旧能察觉出他眉目的疲倦之色。 她知道, 他又是马不停蹄,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管不顾。 因此她皱了皱眉,在他未开口前,先打断他。 “你还是别说了, 快回去休息罢。” 晏子展有些不解, 一时之间竟然不能理会她的意思。 只是颤声问:“你不愿听?” 其实他也可以解释,只是需要时间。 孔妙禾意识到他的小心翼翼, 于是收了收自己严肃的表情,略笑了笑。 “我听,我会听的,但你现在第一件事,应当是回府, 然后让袁大夫替你瞧一瞧,好好睡上一觉。” 而不是站在这里,令她感到些许的愧疚。 晏子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长出一口气,只是说:“可我……” 这回孔妙禾直接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却扶着他的肩,强迫他转身。 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听我的,你立刻回府,明日我会在府上等你,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听你说。” 她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改掉这个坏习惯,总是糟蹋自己的身子,有意或者无意地令她愧疚而心软。 像是某种无形的束缚与压力,她很不喜欢这种感受。 他应当知道,她会为他担心,也会因此而感到不适。 不是只有他是一只湿漉漉的小狗时,她才会因为他而退步。 而应该是彼此心意相通,彼此牵挂才会彼此包容。 她温热的手掌与自己的肩部相贴时,他莫名有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明明她是在赶他走,他却难得的,渐渐安下心来。 于是他没有推脱,也没有强求,只是与她一起往外走了几步。 随后他转过身来,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阿禾愿意给我机会?” “我会。” 她很坚定。 “但是,我要你好好的在我面前,而不是勉强自己,我不会再跑,你也必须养好身子。” 晏子展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了。 天色渐晚的夏夜,晚风也温柔,树下两人望着对方,静静地感受自己的心跳。 - 晏子展第二日没有来,只是让滕英送来了孔妙禾最喜欢吃的一道糕点。 那道糕点是王府里一位厨娘的手艺,可以说是全都城都找不出第二份相同口味。 孔妙禾收了,心里也有些欣慰。 他好像渐渐懂了她的意思。 她问滕英:“王爷怎么样了?” 滕英大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也不客气,自顾自倒着水,说:“不太好,之前王爷从余州出发之时身子就未痊愈,路上颠簸,回去又开始发热。” 孔妙禾点点头,其实不是没想过要去看他,又怕自己忍不住。 好不容易绷住脸在柳府住下,有些东西她想要慢慢教会晏子展。 也希望他能放下那可怕执着的占有欲,能更轻松,也让她更轻松地去面对他们二人的未来。 目前他们要知悉对方的心意似乎不难,但只是知悉心意远远不够。 要相伴一生,还有许多方面需要调和。 所以现在绝不是立刻就回到他身边的好时机。 滕英灌了几口茶,暑气消下去一些,便开始与孔妙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说你到底打什么算盘,什么时候回王府?” “再等等吧。” “还等?春桃都和我念好几回了,一直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可烦死我了。” 孔妙禾笑出声来,没有搭话。 滕英锲而不舍:“我早就跟你说过,王爷对你是真心,你偏不信……” 孔妙禾及时打住他:“能别翻旧账了么,滕大侠。” 她承认,那个时候,不论是谁的话,她都不信。 信任本就摇摇欲坠,亲眼所见之事有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强大之力,将高屋轻轻一推,就成了废墟。 她在与晏子展的这段感情里,从来就不是自信的那一方。 更何况,且不论今日是什么情形,晏子展起初确实只当她是个小小替身。 想到这一层,她又有些郁闷,于是瞪了滕英一眼,怪他害她思绪蔓延。 滕英莫名,白白受了一眼,不再久留,离开了。 …… 三日后,晏子展再次登门,这次是提前送了拜帖,与之前那次不同。 他留在太尉府用了午膳,却有些郁结地发现孔妙禾并不在席上。 问了才知,今日不巧,孔妙禾领着柳府三公子去都城郊外的山上去了。 柳太尉依旧宽厚,在宴席上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与晏子展说了一些今日朝堂中的事情,晏子展听为多,毕竟自西境回来,他便与晏齐礼说清,自己不再参与朝堂之争,真正决心要做一个不问政事的闲散王爷。 于是这一日扑了空。 第二日依旧扑空,孔妙禾与太子妃约好去了庙里。 第三日,依旧没能见到孔妙禾,她进宫觐见太后,等晏子展前去永安宫的时候,她却已经离去了。 晏子展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耐心也一点点耗尽。 那种担心留不住她的恐惧与心慌将他淹没,理智好像也一点点剥离他的躯体。 于是第四日,他天未亮就去了柳府,在转角的街道口,坐在马车上,脸色阴沉地看着柳府的朱红大门。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又是一碧如洗的晴空,晨曦的日光已经足够炙烤,气温也一点点升起来,他眼见着有车夫驾着马车停在太尉府正门前。 于是下了马车,走过去。 孔妙禾怕热,这几日出门都很早,为了避开毒辣的日光。 出了太尉府门,却惊讶地在马车边上见到了负手而立的晏子展。 晏子展似乎等她已久,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今日又约了谁?” 孔妙禾抿了抿唇:“今日说好要带七皇子出去玩。” “哦?”晏子展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本王也许久未见小书了。” 言下之意是他也想同去,孔妙禾往前走了两步,想要上马车。 “王爷下次再与七皇子另约罢,我该走了,否则要失信了。” 她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却惊呼一声。 拦腰被人抱下马车,转过身,又被人抱在怀里,手自然而然搭在他肩上。 “放我下来,你要做什么?” 孔妙禾不敢松手,明明这个怀抱很熟悉,她却有些无奈。 晏子展不仅不松手,反而抱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她很快看到转角处王府的马车,又回头看了看太尉府前不知所措的下人们。 无助地蹬了蹬腿。 “你先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晏子展风轻云淡:“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抱着你,有何不对?” 孔妙禾叹口气:“你还没有解释。” 晏子展微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说辞并不认同,但脚步停了下来。 他垂眸看她:“你说要本王养好身子,本王如今痊愈了,你却躲着本王不见,你是不是……” 是不是反悔了。 孔妙禾早就料到有今日这一出,安抚似的,先拍了拍晏子展的肩。 “你放我下来,我们好好说。” 晏子展迟疑着,最终还是将她轻轻放下。 孔妙禾说:“好,那我听你说。”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明明各自似乎都带着薄怒,有不解有疑虑,气温又蒸腾着人,情绪要上不下的。 晏子展还是叹了口气,开了口。 他永远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不敢赌,只能先认输。 晏子展的话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他在表达感情上一向是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孔妙禾听得很认真。 很多话,从他口中与从方婉宁口中听到,还是有些不一样。 例如他提起逃婚之夜,他让滕英交给她的那个包袱。 “本王知道…”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寻求些许勇气,好让自己能讲下去。 “你不愿信我,多说无益,也许给时间令你慢慢淡忘,卸下防备……” 他承认,是他没处理好,他与她始终在试探彼此的心,谁都不肯信对方喜欢自己。 于是畏首畏尾,错失了很多本可以和好的机会。 晏子展说了很多,孔妙禾被这气温烘烤得有些晕眩,身上也起了一层薄汗,可她没有打断他。 要让他说这样一番剖白的话其实不是一件易事,她也很珍惜这样贴近他心的机会。 他甚至磕磕巴巴却无比真诚地在对她致歉,坦诚承认在喜欢上她之前对她的那些无礼伤害。 “本王没想过……” 他没想过她能闯入他的心,也没想过只有她能留在他心里。 话说完了,晏子展的眼神却有几分躲闪。 孔妙禾明白,他在等她的回应。 她说:“我明白了。” “那阿禾,愿意跟本王回府么?” 晏子展望着她,眼里有无尽的期许。 “好。” 她笑起来,杏眸中有水光流转。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她本有意刁难,只想告诉晏子展自己也有脾气,之前的事是误会她可以不计较。 但是在余州城,他是真的在欺骗隐瞒,她也真的为此生气。 所以原谅不该这么早,即便她也明白晏子展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怯懦的本能靠近,对她有着近乎偏执的本能占有欲。 即便她也没能让他好过,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 但她对他所做之事,还是有怨。 可看到他费力地解释,又小心翼翼问他愿不愿意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心忽地一软。 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该吃的苦头,她总会让他吃的。 至少此刻,她不想再因为误会误解让彼此又心生隔阂。 听到孔妙禾的回答,晏子展的神色明显一松,嘴角也不自觉往上扬,他去牵孔妙禾的手,柔声说:“那我们回府……” 孔妙禾却往后退了一步,笑容更灿烂。 说:“可我今日真的要陪七皇子去玩,王爷先回府吧。” 她话说完,竟也真的没有再多表示什么,转过身,步伐轻松地又回到了柳府门前,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的一瞬间,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手。 夺目的日光下,她发顶被光照耀呈现出柔软的琥珀色,面容清秀。 他眸光沉沉,注视着那道身影。 恍惚间感觉,只有她才是光源。 他扯了扯嘴角,认输一般,垂下眼。 轻轻叹口气:“罢了。” 第54章 追妻 【正文完】 夏日日头漫长, 晏子展坐在书房内,手里的书,半个时辰没有翻动一页。 今日韩尧与姚集外出办事, 是滕英守在书房。 滕英不爱文墨, 更因为晏子展过分安静,正觉着无聊, 站在一侧竟也昏昏欲睡。 晏子展晃神了很久, 但滕英晃动的身影还是令他移开了目光。 “滕英。” 滕英吓得一激灵,站直了身子,困意消散了一半。 声音还是懒洋洋的:“王爷,怎么了?” 他往晏子展的书桌上瞥,轻笑一声:“我说王爷, 这页书你可看了半晌了。” 晏子展冷冷扫过他一眼, 手指捏着书页微微蜷曲着,不自然地将书反扣在桌面上。 滕英站得笔直, 被这么扫了一眼, 立刻噤声。 晏子展问:“王妃今日去了哪里?” “今日进了东宫,陪太子妃,太子妃殿下近来食欲不振精神欠佳, 王妃这几日几乎日日去东宫陪伴。” 晏子展点点头。 自从上回在太尉府门前短暂地表明心意之后, 孔妙禾虽答应她回王府,却没有立刻与他一同回来。 反而是这十日以来, 几乎日日都在“忙碌”。 他知道她本就不是个喜欢整日安分待在府中的性子,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只当她觉得王妃的身份拘束,想要多有一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也就随她去。 但他其实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一日不见人, 他不在意。 两日,能接受。 三日,算了,不计较。 可细数起来,他竟然有将近十日没有见到她了。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 滕英早就看穿了晏子展的心境,而他待在书房又实在过于烦闷。 于是凑上前去,对晏子展笑:“王爷,属下陪您去找王妃吧?” - 晏子展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看着东宫的牌匾,脚步有些迟疑。 他能感觉到,孔妙禾并非对他毫无怨言,对他这几日的忽视似乎也是她解气的方法之一。 尽管见不到她有些许煎熬,但想到她曾许诺会回到他身边,他依旧是心安的。 好像只有她,能抚平他患得患失的焦虑感。 所以,他擅自来见她,会不会适得其反? 滕英不解,往前走了一步,凑在晏子展身边问:“王爷,不进去么?” 算了,来都来了。 想见她的念头还是能胜过一切,他不想无功而返。 东宫的下人对晏子展都很熟悉,领着他们一路去了内院。 滕英对自家王爷王妃的爱恨纠葛没有兴趣,他提出这个建议只是为了找东宫府兵统领比试,一较高下。 因此一进内院,他就向晏子展请辞。 晏子展笑:“你啊,行了,你去吧。” 滕英欢天喜地地去了。 - 晏子展走进花园旁的空地时,很快注意到倚靠在亭子一角的方婉宁。 她懒懒靠着,身前站着高大挺拔的晏齐礼。 她神色恹恹,却一直拉着晏齐礼的手。 晏齐礼今日穿了月白色的衣袍,在日光下有些晃眼,于是晏子展一眼就注意到。 他顺着二人的目光去看,这才注意到,亭子前的一片空地上,孔妙禾正在对着一位穿着蓝衣的男子比划着什么。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站得很近。 不知道在说什么,孔妙禾脸上甚至洋溢着些许兴奋的笑容。 她比划着,在他走近的这几步里,甚至还伸出手隔着衣袖拽了一下蓝衣男子的手腕。 仅一瞬,就松开。 但晏子展却像是被人捏住了心,皱了皱眉。 “阿禾。” 他站在身后叫她,语气不似从前的柔和,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 孔妙禾怔住,转过头来,见到是他,倒也没有不高兴,反而笑着说:“王爷来了。” 晏齐礼自然而然走出亭角,与晏子展搭话。 于是孔妙禾收回视线,仿佛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友人。 打过招呼以后,任务就算完成,她继续与蓝衣男子说着话。 “我跟你说,你就应该……这样…你听我的…” 久违的感觉再次找上晏子展,他看着蓝衣男子的目光渐渐沉下来,有着令人胆寒的审视意味。 晏齐礼注意到他的目光,怔了一怔。 晏子展问他:“那是?” “是方府的小公子,婉宁的内侄。” “从前在方府也是见过面的,皇叔没有印象了么?” 晏子展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那笑里没有什么温度。 “不记得了。” 孔妙禾虽与方永嘉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但两人只是神色激动,声音却压得很低,晏子展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却不能领会是什么意思。 晏齐礼看在眼里,却不解释,反而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硬是拉着晏子展走了。 “婉宁这段时日身子不适……” 他拉着晏子展,絮絮叨叨与他讲起府中的事。 …… 到了酉时三刻,天才慢慢沉下来,晏子展和孔妙禾几人都被留在东宫用膳。 席上,孔妙禾坐在他右手侧,再挨过去却是方永嘉。 他轻轻一哂,没明白作为主人的晏齐礼是如何排布宾客座位的。 席上的气氛还算轻松,晏子展却始终绷着一张脸,沉闷地用膳,一言不发。 心里也烦闷无比。 孔妙禾不是不搭理他,只是相比搭理他这位夫君,她似乎更乐意与方永嘉搭话。 一顿饭快结束了,她甚至还亲自为方永嘉添菜,只说是他那个位置夹不到。 “你一定要尝尝这道菜,我最喜欢东宫膳房做的这道菜了。” 筷子放下,与桌面相撞,发出清晰有力的响声。 晏子展却神色自如,压抑得很好,淡淡说:“各位请便。” 他离了席,却未走远,任由心中的妒火燎原,站在亭角,无力地锤了锤亭柱。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当真是他对她太过放纵,竟让她误以为,他是个大度的夫君。 他在亭中等了片刻,果然听见了孔妙禾与方永嘉的谈笑声。 他看着他们二人并排着一步步朝着亭子走来。 在孔妙禾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对方永嘉客气而疏离地笑:“本王与王妃有要事商讨。” 方永嘉颔首:“王爷请便。” 他攥着孔妙禾手腕的力道很大,不容挣脱,一直将她拽进后花园中,能闻见荷花池散发的似有若无的清香时,也没能松手。 孔妙禾出声:“我话还没说完……” 走得大步流星的晏子展陡然停住了脚步,利落地转身,将她抵在水榭的柱子上,右手随意地搭在她柔软的腰肢上。 他目中有火苗,声音低哑:“王妃是不是对本王有什么误解?” 孔妙禾:“?” 她没等来解释,只等来一个炙热而又不容抗拒的吻落在她唇上。 她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去推晏子展的胸膛。 他却轻轻松松将她双手钳制住,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掐了一把她腰肢上的软肉。 他的吻绵长而又霸道,充满侵略性,撩拨着她。 呼吸变得急促,腿也开始发软,她也忘了抵抗。 在一种晕眩感快要将她吞没的时候,他终于肯放开她。 他食指屈起,抬着她的下巴,眼眸低垂,与她两额相抵,静静看着她。 孔妙禾莫名感觉,自己一颗心快要飞出嗓子眼。 “本王善妒,希望王妃记住。” 他声音低哑,却说出这样的话。 孔妙禾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扬着脸看他,双手渐渐环上他的颈,带着点揶揄的意味,说:“那王爷岂不是,妒夫?” 晏子展没理会她,却往前凑了凑,似乎还想温习刚刚的温存。 这回孔妙禾精准地推开了他的脸,笑得放肆。 “虽然说,吃醋不是不行——”她认真地看着他,“但是你这么做还是不对。” 晏子展不明所以,却好整以暇看着她,在等她的后文。 “你吃醋,不高兴我跟别的男子来往,你应该告诉我。” “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她指了指自己的唇,此刻已染上艳红的唇,“来宣告你的主权。” 她好像在教导他,可是神色轻松,语气也不严肃。 她轻轻牵了牵他的衣领,指腹摩挲着衣领上的繁复刺绣,眼里有光。 “生闷气能解决问题吗?还是说你咬我几口就能……” 孔妙禾话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似乎太不过收敛,声音渐渐弱下去,头也垂了下去,眼神躲闪。 “其实我也没说错……” 她小声嘀咕着,他那个吻本来就近乎咬舐,害她喘不过气来。 晏子展笑,低下头去。 孔妙禾歪着头躲开,却没有放过这一次好好“教育”晏子展的机会。 当误会解开,心事都讲明白,她也能找到那个与他相处最自然的点。 她托起他的脸颊,仿佛在摸小狗。 “你很生气吗?生我的气?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她在诱导他一步步按照合理的方式与她交谈,正常而理智地表达自己。 也许是她的声音轻柔,也许是她的目光磊落,晏子展烦躁的一颗心似乎确实有受到安抚。 他手牵下孔妙禾的手,拉着她在亭子里坐下,轻声问她:“你和方永嘉到底在说什么?” 孔妙禾笑起来,其实他一直很好安抚,虽然因她失控仿佛是件稀疏平常的事,但他似乎也有像“展丞”那样的狗狗属性,依赖而又信任她的抚慰。 “其实是方永嘉喜欢上了孙府的千金,我在教他怎么表白心意呢?” 她诚恳地说。 晏子展微挑眉,笑:“你似乎很喜欢牵红线?” 孔妙禾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斩钉截铁:“那当然,我最喜欢促成姻缘了。” 晏子展无奈,又追问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又支了哪些招。 她说得神采飞扬,是真的很快乐。 于是解释也解释过了,安抚也安抚过了,孔妙禾觉得今晚是一场非常有效且有益的谈话。 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她说:“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了,王爷也回去罢。” 晏子展拉住她的手腕,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还不愿意回王府?” 孔妙禾愣了一瞬,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呢。” 她掰开他的手指,转身要走。 却被人从身后抱住,晏子展的头枕在她的肩上,在她耳畔低语:“回王府吧,好么?” 他的声音难得低柔,仔细分辨,还能察觉出他语气里的讨好意味。 孔妙禾侧了侧头,对上了他如墨一般的眼眸,那双眼对着她眨了一眨,十分无辜纯良。 她被逗笑,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打趣他:“你是演‘展丞’演上瘾了?” 居然还敢露出这幅乖巧讨好的模样。 他收起了表情,却又垂下眼睫,圈住孔妙禾脖子的手往里紧了紧,脸轻轻蹭着她的发丝,低声说:“是本王对不住你。” 孔妙禾听懂了,他在为“展丞”的事再一次向她致歉。 心也顷刻间柔软下来。 她手搭在他圈住自己的手臂上,说:“那你就好好补偿我就好啦。” 顺便再给他今日的表现给出一些正向反馈。 “不错,以后也要这样哦,不能生闷气,也不能蛮不讲理,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也是。” 永远坦诚,才不会因为无意间的言语举动伤害彼此。 “所以——”他略松开了她,将她的身子扳正,问她,“王妃,愿意跟本王回王府吗?” “我不。” 她答得很干脆,脸上却是笑容,推开他的手,往亭子外跑了两步。 又转回身来,像是在对他做鬼脸,一副挑衅的模样。 晏子展笑着摇了摇头,水榭四面八方传来的风将他的发丝吹乱。 他却只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一袭鹅黄色的衫裙,笑容明媚,说着不愿跟他走,脚步却滞留下来,在等他。 他走过去,拦腰将她抱起,手扶住她的腰肢,扛在自己肩上。 “只有这一件事,不能依你。” 今夜,他一定要带她回府。 孔妙禾扑腾了两下无果,又去锤他的背。 “你怎么又开始耍赖了,晏子展。” “刚刚我怎么教你的?” “你放我下来,快点。” 晏子展轻轻摇头,却还是将孔妙禾放落在地,双手扶住她的肩。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为自己辩驳一二。 孔妙禾却牵起他的手,步伐也迈得很大。 夜风拂过她脸颊,她握住的那只手温热。 “走吧,我们回府。” 晏子展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慢慢牵起了嘴角。 “好。”他说。 孔妙禾飞速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悄悄弯了弯唇角。 在这样的夜色里,拒绝他是一件令她犯难的事。 好在,来日方长。 她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从他那里讨回“补偿”。 今夜,她想遂了他的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