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美强惨二三事》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我与美强惨二三事》作者: 闫桔 文案 一次郊游,宋离路过一座荒野孤坟,从此梦魇缠身。 梦里的那个男人叫韩琅,生于先秦诸子百家时代。 起初宋离以为是梦,后来才发现《魏国纪事》里真有韩琅生平。 韩琅,字温然,少聪慧,美姿仪,出生于齐国士族。 师承姜公,毕生追求“依法治国,以法强国”理念。 初为齐国效力,得齐君重用,后因世家大族陷害落狱,而后逃亡至魏国。 从此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官拜宰相。 后魏国强盛,韩琅被赐车裂。 宋离得幸参与了韩琅颠沛流离却短暂辉煌的一生。 她看他在灯下熬夜着法,看他端坐于案桌后一身君子风骨与人辩理,看他受辱时身子仍旧站得笔直,看他端方雅正严谨自律得不近人情…… 最初宋离只是旁观,后来她生了救赎的念头。 那男人却对命运坦然无比,眼中含笑道:“我生来就是在地狱里挣扎的人,阿离不必耿耿于怀,若是他日坟头青草萋萋,便劳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后来,韩琅被车裂而死。 后来,宋离把那座孤坟下埋的骸骨挖了出来。 她用梦为他重新铸造了向死而生的新生。 男主篇 阿离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她性情寡淡,与周遭格格不入。 很多时候她会以看笼中鸟的眼神打量我。 后来我遇难在冰天雪地里时奄奄一息得她救助,她告诉我,熬过这一劫便能平步青云了。 此后我便生了护她的心思。 再后来我官拜宰相,想保全自己护她一生时,她却告诉我,我会死于车裂。 那一次,我信了。 我终究是护不住她的。 【冷静理智神经病霸王花VS美强惨资深强迫症患者】 阅读指南:架空历史,双C,1V1,双向奔赴,各种意义上的HE!HE!HE! 当前被收藏数:2503 营养液数:418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离,韩琅 ┃ 配角:下一本《咸鱼躺后我成了锦鲤》 ┃ 其它:完结文《绿茶穿成下堂妻后》 一句话简介:拯救美强惨人人有责 立意:依法治国,以法强国 第1章 灰暗的天空似要落下来般,越压越低。 鹅毛大的飞雪夹着凛冽寒风灌进马夫的颈脖里,割得肌肤生疼。 这样的数九寒冬是没有人愿意出来奔走的,马夫却顾不上冻得发红的手,嘴里吐着热气,一个劲驱赶马儿疾驰,似恨不得一眨眼就能逃出生天。 空旷的山林里积了层层白雪,四周除了马蹄车轮声万籁俱寂,甚至连鸟雀都没有。 马车里的祖孙二人相互依偎在一起。 韩老夫人面色憔悴,苍老的手轻轻抚摸韩琅手背上的青紫鞭痕,黯然道:“温然且忍着些,我们很快便能离开齐国地界了。” 蜷缩在她怀里的韩琅疲惫地应了一声,原本白皙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绯色,衬得眼尾那颗小红泪痣愈发潋滟。 头越来越昏沉,韩琅试着动了动身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得厉害。 四肢冰冷得不像话,韩老夫人这才发现了他的异常,忙摸他的额头,焦急道:“伯虞,温然发起了高热,先停下来缓缓!” 韩琅有气无力道:“祖母莫要管我,前面不远便是朱昌镇,若是停留下来被孟卓追上,谁都活不成。” 韩老夫人心急如焚,鼻头泛酸道:“你打小便不容易,父母去得早,仅有的妹妹也夭折了。你是韩家唯一的独苗,若是断送在我这老婆子的手里,叫我有何颜面去面对韩家的列祖列宗?” 见她眼眶发红,韩琅心中不忍,强打精神道:“是温然不好,本该让祖母安享晚年,却陪着我亡命奔波……” “你莫要说了,孟卓卑鄙!”顿了顿,“你与他同窗六载,在他落拓时我祖孙待他如何,他心知肚明。如今你受难,他却落井下石斩尽杀绝,白交了这么一个畜生!” 韩琅喉结滚动,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对于这个同窗挚友,他是不想做任何评价的。 马车里一时寂静下来,韩老夫人心绪难平。 这些日他们马不停蹄奔波,她却顾不上自己,一颗心都扑在韩琅身上。毕竟他在狱里受尽折磨,捞出来时满身伤痕,能不能熬过这个隆冬都还是未知数。 待马车行至临关道时,伯虞似察觉到了什么,匆忙勒停马儿,下地伏听。 片刻后,他神色凝重道:“家主,他们追来了。” 韩老夫人心头一惊,面如土色道:“这可如何是好?” 韩琅挣扎着爬出马车,他身形瘦削高挑,一身臃肿的粗麻布衣仍旧难掩士族文人的清隽秀美。 外头的刺骨寒风吹得混沌头脑稍稍清醒了些,他同伯虞商议分道而行,若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劫,便在百里亭汇合。 伯虞得了令,继续驾马前行,祖孙二人则另寻藏身地。 天寒地冻的,周边几乎荒无人烟,两人冒着风雪朝附近的林子里去了。 韩老夫人常年居在后宅,韩琅虽满腹才学,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子弟,一老一少在雪地里艰难前行,闷着头朝看不到希望的生机里奔。 莫约一刻钟左右,一队彪悍人马把伯虞驾驶的马车团团围住,迫使他停留下来。 领头的年轻人一袭紫色的精美华服,头戴高冠,身披玄色斗篷,手拿马鞭指着他,冷然下达命令,“搜!” 随行士兵匆匆搜查马车,里头却空无一人。 意识到被对方金蝉脱壳,孟卓懊恼不已,当即命人杀伯虞泄愤。 纵使伯虞有点防身功夫,也架不住训练有素的甲士,须臾便被众人屠杀在雪地里。 孟卓一行人迅速折返回去,继续追击祖孙。 数日逃亡,已令祖孙二人精疲力尽,再加之韩琅先前曾在狱中受过刑,此刻全凭意志支撑。 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仓促逃亡。 只消片刻,一道强劲的破风声从身后袭来,锋利的箭刃贯穿过皮肉,韩琅猝不及防栽倒在地,腥红的鲜血迅速染透了衣裳。 “温然!” 韩老夫人失措惊呼。 韩琅痛苦地趴倒在雪地枯叶里,呼吸急促,好似连肺管子里都沾染了血腥。 韩老夫人急得落泪,想去把他扶起来,却被他推开,咬牙道:“祖母莫要管我,快走!” 远处的孟卓等人迅速逼近,韩老夫人心知在劫难逃,泣不成声。 马背上的孟卓好整以暇地看着祖孙二人,韩老夫人急昏了头,绝望地跑上前跪求孟卓放过他们。 孟卓露出怜悯的眼神,假惺惺道:“老夫人,是温然自己不懂事,他若是老老实实在牢里呆着,说不准还能多熬几天。” 韩老夫人抹泪哭求道:“文亦,你与温然同窗六载,皆是姜道子的学生。平日韩家待你不薄,今温然落难,文亦可否看在往日同门情谊的份上饶他一命?” 提到姜道子,孟卓冷冷地笑了起来,看向韩琅,生了戏谑,“温然,老师素来爱重你,欣赏你是个有君子风骨的人。你且站起来给我看看,让我好好瞧瞧你那根脊梁骨到底有多傲。” 趴在地上的年轻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明明如丧家之犬般落拓狼狈,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装着不屑与鄙夷。 那种鄙夷刺痛了孟卓,朝他怒吼道:“你站起来啊!” 双方僵持了许久,韩琅才默默挣扎着一点点爬起来。 他的动作迟缓,头昏沉得厉害,后背的箭伤因拉扯锥心刺骨,却被他强行忍了下去。哪怕额头上布满了细密冷汗,仍旧一声不吭地缓缓站立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脚下虚浮不稳。 韩老夫人瞧得揪心,不由得老泪纵横。 孟卓仔细看了会儿他,抬了抬下巴道:“你跪下来求我,我便饶你一命。” 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韩琅勾了勾嘴角,反而把背脊挺得更直。 他的头发凌乱,粗麻布衣上沾了不少脏污泥迹,手背上残留着牢狱之刑,整个人被折辱得瘦削虚脱。 然而那双桃花眼里却蕴藏着看不透的凛冽,眼尾的泪痣在风雪中平添出几分柔弱风情,却阻挡不了他骨子里的铮铮傲骨。 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韩琅,跪天地,跪父母,跪君主,跪黎民,唯独不跪你这等卖友求荣的卑劣小人。” 孟卓瞳孔收缩,沉默了许久,才朝身边的士兵做了个手势。 那人拿着兵器粗暴地打断了韩琅的双腿,迫使他跪了下去。 “温然!” 下肢无法承受重力,韩琅再次栽倒在地。 韩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想要过去看他,却被士兵死死拽住。 骑在马背上的孟卓讥讽道:“没想到温然的心肠竟是这般冷硬,见了血,断了骨都不会叫痛,今日我便要看看你会不会哭。” 发白的指骨深深地埋进了雪地里,韩琅暗暗咬紧牙关。 孟卓阴沉道:“哭,哭给我看。” 风雪恣意,韩琅抱着满身傲骨静默无声。 孟卓恶毒道:“不会哭是吧,那我便杀了你唯一的至亲,教你哭。” 此话一出,韩琅猛地抬头,咬牙切齿道:“孟卓,我祖母未曾亏待过你,你要杀要剐只管冲我来!” 孟卓很满意他的反应,“那你便爬起来,跪着求我,求我饶她一命。” 韩琅恨得睚眦欲裂。 他忍着剧痛,双手匍匐在地,试着缓缓支撑着身子爬起身。遗憾的是他的双腿已被折断,纵使他咬破唇,痛得冷汗淋漓,仍旧无法下跪。 围观的士兵见他滑稽笨拙的模样纷纷嗤笑起来。 那场景令韩老夫人肝胆俱裂,不愿看到他因自己受辱,悲愤之下使出全身力气拔出身边士兵的佩剑,自刎而亡。 温热的鲜血从颈脖中喷洒而出,溅落到枯叶上,染透了地上的雪白。她苍老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悲壮又凄凉。 众人皆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 韩琅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泛红的眼眶里再也抑制不住从心而发的绝望。 热泪从眼底滚落,他如野兽般,额上青筋狰狞,从喉咙里发出痛不欲生的挣扎悲鸣。 像是想挽留她,他吃力地朝她爬去,却一次又一次被士兵践踏折辱。 最后他彻底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呼吸渐渐微弱,甚至连瞳孔都开始涣散了。 士兵重重地踢了他两脚,他一动不动,死死地望着雪地里的至亲,眼底凝结着深入到骨子里的哀伤。 士兵探了探他的鼻息,朝孟卓摇头,表示气息微弱,快不行了。 孟卓看了一眼周边。 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寒冬里,二人一死一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要有野物出来觅食,祖孙便是最好的美味。 他满意地做了个撤离的手势,一行人陆续打马离去。 林子里很快便寂静下来,风雪将浓郁血腥清扫得一干二净。 也不知隔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阵阵突兀的铃铛声。 韩琅的眼皮微微动了动,那声音越来越近。 伴随着踩在枯叶上的窸窸窣窣声,他在浑浑噩噩中看到了一个披着灰色兜帽的女人朝他走来。 那人身段纤秀窈窕,有一张厌世而寡淡的脸。 她紧抿着薄唇,眼眸是琥珀色的,肌肤苍白得反常,满头乌发被松散地束缚在脑后,用一种奇怪冷漠的眼神打量他。 那张脸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模糊,最后消失。 韩琅陷入了冗长的昏迷中。 见他如死尸般没有动静,宋离捡起一根枯枝戳他。迟疑了片刻,她才走上前,伸出二指放到他的颈动脉上——还没咽气。 宋离垂眸睇他,满身脏污,唇上沾了血迹,脸上有泪痕,背上浸染了大片殷红,双腿被折断,手背上的青紫鞭痕看起来狰狞可怖。 她起身去看韩老夫人,早已断气。 望着惨烈的祖孙二人,宋离的脑中缓缓浮现出《魏国纪事》里的只言片语。 公元前440年,琅变革失败,落狱逃至魏。 这一年韩琅二十一岁,事业夭折,被挚友虐杀,唯一的至亲成为剑下亡魂。 宋离认真地凝视雪地里那张秀美面庞,又不由得想起了《魏国纪事》里的另一笔记录。 公元前433年,魏举兵攻齐,卓被俘,琅割卓108刀而亡。 同窗相残,姜道子痛心疾首,与韩琅断绝师生关系。 后世对韩琅虐杀同门行径颇有争议,抨击他变态凶残,冷酷暴戾。 而现在,那个此后会令魏国走上强盛的男人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宋离脚下。 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但她知道一件事,那个曾经满怀一腔热血的赤忱男儿已经死去。 重生后的韩琅,将是一个阴沉可怕,并以一己之力将魏国推上霸强巅峰的缔造者。 就从今天开始,在地狱烈焰中绝望陨落的飞蛾,即将黑化蜕变成为毒蜂,给魏国历史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撒花! 治愈系美强惨男主,他的整个青春,整个人生,乃至所有第一次都属于女主! 一场跨越历史洪流的双向奔赴,你值得拥有! 女人,文案这么刺激,收藏我你怕了吗? 偷偷告诉你,我选了甜文标签,狗头.jpg 下一本开《高冷首辅真香日常》 大燕朝一夜变天,镇国公助新帝登基成为肱骨之臣。 国公府世子王简与当朝太后乃至亲姐弟,又与新帝年少挚交,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未来前程似锦。 京中簪缨世族无不想攀附权势,揽住王简这般佳婿。偏偏王简恃才傲物,凡夫俗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某日,从乡下进京来的秦三娘令王简瞎了眼,从此国舅爷走上了自我攻略的不归路。 秦宛如是胎穿的,家中排行老三,得了一个不学习就会死的金手指系统。 她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穷乡僻壤混着,哪晓得秦父走大运救了从京城来查案的大官,捡了便宜破格进京上任。 秦家五个女儿得以进京开眼界。 乡下人进城虽闹了不少笑话,好在是姑娘们都很给力,谈婚论嫁得都不错。 唯独让秦母发愁的是秦宛如,别的姐妹都觅得佳婿,她偏生醉心于棉花种植纺织技术改革。 秦宛如眼泪汪汪,“阿娘,不干这个我就会死啊!!!” 起初,王简:“秦三娘小门小户,姿容一般,又爱在市井里厮混,跟京中世家贵女相比,实难登大雅之堂。” 秦宛如:“???” 王简:“如此庸俗之女,怎可与我匹配?” 秦宛如:“……” 后来—— 王简:“秦三娘居然瞧都不瞧我一眼,难道是嫌我太过傲慢?” 秦宛如:“不,我只是更爱学习种植技术而已。” 王简:“我都这般不知廉耻主动了,她竟然还没有任何回应?” 秦宛如:“不,纺织技术改革才是我毕生的追求!” 王简:“她难道是嫌我年纪太大?” 秦宛如:“国舅爷跟太后是亲姐弟,年纪确实……” 王简:“瞎说,我才二十出头,就辈分高了些,眼瞎了点。” 秦宛如:“……” 【放飞自我钢铁直女×傲娇闷骚口嫌体正直冷美人】 第2章 一年前。 齐国都城潼阳。 古老的城墙上刻画着饱经风霜的岁月痕迹,低低矮矮的民房上裹了一层银白。 临东的一家医馆里混杂着浓郁的草药味儿,后院里堆积了不少中草药。 宋离坐在木墩上,认真地把每种草药分批切割装捡,动作机械而重复。 不一会儿医师孔恬从外头走进来,朝她招手道:“阿离,你备好药匣随我出诊,去南门韩府。” 宋离应了一声,麻利地解下系在腰间的围裙,起身去备药匣。 从屋里出来时,她的视线忽然落到墙壁的药柜上。 其中一个药柜上挂着连翘的木牌,是她上回写的。但不知为何,那字迹像被某种东西侵蚀过似的,竟然变得模糊不清了。 宋离盯着它看了许久,孔恬忽地打起帘子,催促问:“备好了吗?” 宋离回过神儿,“备好了。” 二人离开医馆,乘坐简易的两轮骡马车前往韩府。 外头天寒地冻,街道上行人稀少,路过一家打铁的商铺,那男人跟孔恬打招呼。 宋离偷偷地瞥了一眼,眼神里充满着探索欲。她来过这个地方两回,上一次突兀匆忙,这一次则稍久些。 据她所知,目前的所在地是一个叫齐国潼阳的城市,孔恬是她的主人,经营着一家医馆,在城内颇有名望的样子。 主仆乘坐骡马车走了近半个时辰才抵达韩府,守门的仆人将两人请入进去。 府内建筑面积宽广,格局方正,亭台楼阁均是粗犷古朴的风格,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远古时代的印记。 宋离背着药匣跟在孔恬身后,二人行至后院内宅,仆人在门口唤了一声家主。 一人从屋内走出,是个形貌昳丽的年轻人。 那人头戴长冠,一身素白深衣袍服,领口及袖口为玄色,均绣着回纹图案。 腰束大带,革带上镶着做工考究的金玉,气质温润,仪态从容。 他的身量虽高挑秀挺,五官却还未完全长开。 一双人畜无害的桃花眼,眼尾一颗小红泪痣,唇红齿白的,并没有成年男性的棱角,眼神清澈明亮,看起来颇有几分腼腆清纯。 韩老夫人的头风病一直都是孔恬在诊治,韩琅跟他熟识,朝他行揖礼。 孔恬回礼。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些担忧道:“今早祖母头疼得厉害,恐要劳烦先生施银针缓解疼痛。” 孔恬捋胡子,“我先去瞧瞧。” 韩琅领二人走进室内。 韩老夫人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头上裹着头巾,一点风都受不得。 孔恬向她问了声好,而后坐到床沿诊脉。 半晌后,他仔细观察韩老夫人的面色,又询问了一番症状,她一一作答。 孔恬捋胡子沉吟片刻,命宋离备银针。 仆人送来温水和干净帕子,宋离麻利地摊开针灸袋,细如牛毛的银针整齐地排列在布袋上。 一切准备就绪,闲杂人等纷纷退了出去。 孔恬认真地净手。 宋离搀扶病人坐起身,并取下她的头巾,做针灸前的准备。 孔恬取银针刺韩老夫人的百会、合谷等穴。 他聚精会神捻动银针,宋离则在一旁打下手帮衬。 室内静默无声,这场针灸诊治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收起银针后,孔恬道:“去取温水来。” 宋离应了声诺,前往耳室朝韩琅说了送水的要求,他微微颔首,朝婢女做了个手势。 这是宋离到这儿第一次见到样貌姣好的男性,不由得多瞥了他两眼。 他的长相是非常古典雅致的,皮肤白皙,唇色艳丽,很像邻家初长成的少年郎,气质干净,惹人亲近。 宋离用欣赏器物的眼神打量他,出于职业习惯,把他当成了一件精美的物品进行勾勒、透视,好似纸上没有灵魂的画作。 稍后婢女送来温水,宋离伸手接过,自顾进主屋。 “温然。” 里头传来韩老夫人的呼唤。 韩琅进去看她的情形。 孔恬在木片上开好方子,韩琅接过细看,并认真记下他的叮嘱,偶尔询问两句,孔恬皆一一作答。 交代清楚后,家奴送上诊金,主仆离开了韩府。 回到医馆,宋离按孔恬的吩咐配药给韩府仆人。 把他打发走后,她又趁着空闲重新取下连翘的木牌,再次写上“连翘”二字,并将其挂了上去。 之后几天宋离都在医馆里干杂活儿,孔恬性格温和宽厚,只要做好分内事,就不会苛责。 他经常出诊,有时候宋离会随行,有时候则守在医馆里。 这日上午主仆出诊潼阳学宫,恰逢学宫论道,诸子百家中孔恬属于医家,对论道也颇有几分兴致,诊完病便前去围观了一回。 宋离沾了他的光,也得幸长了百家争鸣的见识。 此刻学宫辩台上法家与儒家对阵论战。 儒学提倡礼教,重五伦,讲究仁义、君子德行修养。 法家则提倡中央集权,以富国强兵为己任。 两种不同学派皆展开自我辩论。 一道洋洋盈耳的声音在辩台上不疾不徐,“先生抨击诸侯国狼子野心,礼崩乐坏,琅却以为,王权衰败,主因还是出在周王室自身。如今大争之世势不可挡,不论哪家学派,皆应以民为主。 “民乃诸侯立国根基,先生提倡教化仁政,琅深以为然,只是群雄纷争,唯有国富民强,争得一席之地,方才有资格去讲仁与礼。” “你这是谬论!” 跪坐在辩台上的中年男子神色激动,慷慨激昂道:“仁政与礼制方才是长远之道,周礼流传数百年,以礼治国,以德服人乃传统天道!” 底下的众人交头接耳。 由于聚集在辩场上的士人太多,宋离只得踮起脚尖张望。 透过一颗颗涌动的脑袋,看到辩台上的少年一身鸦青色交领右衽深衣跪坐于席上,两手放置双膝,气度从容不迫。 “琅以为,礼制所遵从的世袭特权于现今才是有违天道,其制度腐朽衰败,与如今的大争之世背道而驰,此等旧制仪礼理应革除,岂能因循守旧? “先生此前认为教化与仁义能使人向善,此乃人治。琅却认为,立法规范方能迅速使人明理,此乃法治。 “立法布之于众,奖惩分明,兴功惧暴,定分止争。以法规范秩序,以法约束王权,不分亲疏,皆断于法,方才是治世之道。” 众人再次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人询问起那人身份,一人答道:“那是姜道子的学生,前两年姜道子还在学宫里担任过祭酒。” “原来如此,我就说这少年小小年纪,却有这等气度,原是出自名师。” 台下的人们窃窃私语,台上的人则唇枪舌战。 韩琅并不认同儒家的政治主张,坚定认为法治才是富国强兵的治世之道,并抨击儒学恢复周礼是守旧迂腐,而顺应时事变迁破除旧礼,大刀阔斧改革才是诸侯国的生存出路。 两种不同学派观点针锋相对。 与大儒论战,少年郎毫不怯场,浑身上下都透着超龄的老沉。 他的言辞犀利,思路清晰,完全没有平日里的谦和温雅,变得激进狂热。 那种狂热源自于他的信仰,对法治强国的信仰。 人群中的孔恬有心发难,故意高声问道:“敢问先生,若是君主犯法,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台上的韩琅微微侧头,视线落到孔恬身上,朝他行揖礼,并回道:“以法为尺,不殊贵贱,方能使民信服。” 孔恬捋胡子,“我却不以为然,若法大于天,则使君主恐惧,如此法治,还有哪家诸侯国敢启用先生?” 韩琅谦逊道:“冰心见月,琅资质尚浅不足为道,但琅深信,法家之益终会得人慧眼识珠,大放异彩。” 孔恬笑了笑,并不认同他的理念,不过也没有作答。 旁边的宋离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辩台上的人跟那日所见的大相径庭,明明是同一个人,神态气质却发生了翻天地覆的转变。 那日她对韩琅颇有几分印象,均是清纯腼腆的模样。 而今天的韩琅,却锐意激进,甚至反叛锋利,犹如一柄淬毒的刀。 许是察觉到她刻薄挑剔的目光,韩琅远远的同她对视了一眼。 那时他跪坐在辩台上,神态从容,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里掩藏着窥透人心的凉薄冷酷,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就在二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宋离敏感地察觉到某种陌生又熟悉的磁场在悄然聚拢。 她也说不清那种奇妙的感觉,就是本能意识到它正在一点点侵蚀她的感官,蚕食她的神志。 时间与空间在悄然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也不知是她的听觉失灵还是其他,周边嘈杂的声音忽地消失不见,紧接着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困惑地扭头张望。 四周一片混沌,唯一的光亮则是辩台上的那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就像被定格似的,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对视。 他们之间相隔甚远,仿佛隔着人山人海,与沧海桑田的历史洪流。 那一幕不禁令宋离愣住,鬼使神差的,她试图朝他走近。 然而片刻后,她的听觉又恢复了正常运行,耳边隐隐听到一种机械转动的“嗒嗒”声,就像床头柜上的闹钟声。 那道跨越时空的“嗒嗒”声犹如黑暗里的一盏明灯,它以最快的速度穿透过无数平衡空间,瞬间唤醒了她沉睡的五感意识,促使她在混沌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公元前441年冬,回归到了2017年夏! 第3章 卧室里的冷气开到了24度。 厚重的窗帘将黑沉沉的夜阻隔,看不到一丝光亮。 周边万籁俱寂。 宋离直勾勾地盯着虚空的黑暗,床头柜上闹钟的“嗒嗒”声钻入耳膜,唤醒了她短暂空白的大脑。 在床上懵了半晌,她才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按下床头开关,橘黄的灯光洒落下来,她茫然地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是凌晨两点零四分。 这个时间段整个城市都在酣睡。 宋离胡乱地把头发撩到耳后,忽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那种类似低血糖的症状令她无从适应,额上爬满了细密的冷汗,汗毛倒立,手越来越抖,心里头越来越慌。 她仓促地打开床头柜,从里头抓出一把巧克力,迅速撕开包装袋一个劲往嘴里塞,仿佛数年没进过食似的。 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要涌出胸腔,令她手足无措。 接连吃了好几块巧克力,又摸到一瓶功能饮料下肚,她的身体状态才稍稍得到缓解,然而腹中仍旧饥饿难忍。 胃囊如同无底洞般,需要大量食物填充。 宋离像从饥荒年代里逃出来的难民,狼狈的以最快的速度吞噬掉冰箱里一个八寸大的蛋糕,以及数枚水果和三桶泡面,两罐啤酒等物。 短短十五分钟她就消耗掉大量速食品,直到肚子微微鼓胀起来,她才感到了满足。 精疲力尽地瘫坐到客厅沙发上,她发了阵儿呆,从茶几上取出一根苏烟,摸方形卡地亚打火机燃点,皱着眉头在黑暗里吞云吐雾。 这是她第二次荒唐得像个怪物,吃一堆平时无法撑下去的食物,心慌,手抖,大脑不受控制,像得了绝症的病人。 抽完香烟,宋离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头脑也愈发清醒。 掐灭烟蒂,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前往浴室。 白晃晃的灯光下,她犹如行走在黑夜里的孤魂野鬼,看起来有些怪诞。 宋离面无表情地打量镜中的自己,一米七的骨感身材,平胸,腰细腿长,天生的冷白皮肌肤,在灯光的照耀下白得瘆人。 黑发乱糟糟的披散,露出巴掌大的厌世脸。 那张脸上生着野生眉,丹凤眼,眼眸是琥珀色的。 挺直的鼻梁,稍显刻薄的唇,脸颊上有几颗小雀斑,眼下青影沉沉,长时间被失眠困扰。 这样的一张脸算不上出众,甚至很没有路人缘。但当她隐没于人群里,便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 毕竟极少人的气质会充满着哥特式的病态阴郁。 洗完冷水澡,宋离把客厅里的狼藉简单收拾了一番,随后麻利地点燃一根香烟坐到阳台上吞吐。 星火在三十二楼的高度里明暗交替,微风裹挟着夏夜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毫不留情地舔舐着每一寸肌肤。 空气里弥漫着燥热的蠢蠢欲动,宋离翘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凝视这座熟悉繁华的城市。 在某一瞬间,她不禁生出几分错觉,就仿佛在方才,她曾去过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旅行。 那个神秘的地方有被岁月侵蚀过的古老城池,还有低低矮矮的建筑,以及那张少年感十足的清隽面庞。 高冠博带,古典雅致,且从容。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历史痕迹的男人。 宋离的记忆还停留在辩台上与他对视的瞬间,既觉荒唐,又感到无比真实。 她轻轻吐出一口烟圈,似想到了什么,摸华为手机点开搜索引擎,在输入框里搜索“齐国潼阳”四字。 从搜索框里弹跳出来的战国时代信息令她愣住,她粗粗扫了几眼,又抱着好奇心输入“韩琅”二字。 词条上关于韩琅的信息有很多,宋离一一筛选,最后定格到其中一条上。 韩琅(前461年—前426年),齐国潼阳人,战国初期法家代表人物,曾任魏惠王相。 宋离握着手机,不由自主将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与词条上的信息重合,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一定是见鬼了。 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直到凌晨三点多宋离才去卧室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的大脑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医院里母亲临终前带血的面庞,一会儿又是小时候没完没了的争吵,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古老建筑,乱七八糟的塞满了脑子。 最后她妥协了,靠药物助眠。 翌日上午宋离被手机铃声吵醒,她疲惫的从枕下摸出手机接起,是崔虹打过来的。 一听到她的声音,宋离便知道原因,睡眼惺忪道:“对不起崔老师,我状态不好,接不了您的活儿。” 另一端的崔虹倒也不急,只耐心道:“下午咱俩先见一面,在老地方喝个下午茶,三点,怎么样?” 二人曾合作过两次,过程挺愉快的,宋离并未拒绝,应承了下来。 上午下了一场暴雨,地气被蒸发,气温变得凉爽。 宋离在衣橱里挑挑拣拣,最后取出一条白色长裙,外罩黑色薄款西装外套,脚上一双简约的浅口平底鞋。 头发被她随意地绾到脑后,脸上未施脂粉,只涂了口红,艳丽的,正宫色那种。 黑白红搭配,嚣张又冷艳。 拿上手袋,宋离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前往太华路。 牧马人在轰鸣声中驶出小区。 车里播放着姆爷的《我需要一个医生》,宋离跟着旋律哼唱,尽管五音不全,仍旧享受。 路过红绿灯路口时,她盯着指示灯,嘴里吐着奇怪的歌词,神神叨叨的。 隔壁宝马车主瞥了她几眼,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指示灯转绿,宋离一脚踩下油门,哼着跑调的歌扬长而去。 抵达目的地,她停好车,径直前往崔虹预定的包厢。 崔虹现年48岁,是名导,以擅长拍摄文艺片著名。 之前宋离曾跟她合作过两部电影海报。 宋离擅长将传统中国风融入进现代审美中,用色非常大胆,且个人风格强烈,很得崔虹欣赏,所以这次还想跟她合作。 二人一见如故,崔虹坐在沙发上,一头干练的短发,体型微胖,长相温和,气质属于温婉知性的那种。 见她眼下青影沉沉,试探问:“还被失眠困扰呢?” 宋离“嗯”了一声。 崔虹劝道:“人还是得往前看,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一年,你也该从阴影里走出来了,老困在往日里,也不是个法子。” 宋离缩在沙发里,接过她递来的红茶,毫不避讳那段糟糕经历,“我没用,走不出来。” “那就换一个心理医生。” “我换了俩,上个月听我姥姥的建议到他们医院的精神科看诊,那医生说我患了神经衰弱症,给开了药,吃了也不管用。” 听到此,崔虹不由得皱起眉头,“已经这么严重了?” 宋离“唔”了一声,“这一年来我浑浑噩噩的,已经歇了半年多没干活了,您的事,我恐怕是做不了的。” “可以试着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提到这茬,宋离说了个冷笑话,“半月前我曾出去走过,一朋友非要拉我去寻刺激,就是最近闹得挺火的马家村,结果回来那朋友起了一身疹子,被虫子蜇了,天天跑医院。” “闹鬼的那个?” “对,就一废弃的荒村,周边埋了不少土馒头,鬼气森森的,是有点瘆人。我俩在里头住了一晚,鬼没见着,虫子倒挺多,咬了一身包。” “那你出去走了一趟,有没有觉得心情好点?” 宋离摇头,“还跟以前一样,焦虑,毛躁,睡不着觉。最近就更奇怪了,老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什么鬼玩意儿都有。” 崔虹沉吟了片刻,方道:“老宋你是个挺有才华的人,对生活乐观积极一点,别把自己的前程糟蹋了。” 宋离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消极的颓靡。 崔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正色道:“我最近打算筹备一个片子,目前在琢磨剧本,原本是想请你替我做一份水墨风格的概念海报出来。” 宋离皱眉拒绝,“我这个状态做不了,没有创作欲,出不了活儿。” 崔虹耐心道:“你也别太着急,目前我还在拉投资,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真正实施起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宋离两手抱胸沉默。 崔虹继续道:“我这回筹备的题材是战国时期的历史人物,魏国名相,韩琅。”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宋离不由得愣了愣。 她对历史不感兴趣,知识匮乏,只知道有名的那几个,理所当然问:“孔子孟子老子这些人名气大,不是更有噱头吗?” 崔虹的眼中闪动着兴致勃勃的光芒,“像孔孟老庄这些人物都是家喻户晓的,形象多数都是正面积极的。但韩琅这个人物跟他们不一样,挺复杂的一个人,身上有很多矛盾冲突,若深挖起来,应该很有看头。” 宋离露出困惑的表情。 崔虹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一个仅仅只活了三十五岁的男人,仅靠一己之力便把魏国缔造成为当时的霸强国家,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宋离刻薄点评,“再厉害也不过活了三十五岁,是个短命鬼。” 崔虹笑道:“这才是最值得做文章的地方,在巅峰时期陨落,留给后世无限猜想。” 宋离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崔虹结合潮流道:“近两年挺流行美强惨,我也觉得时髦,人物比正面形象更具有争议和探讨性。” “所以?” “韩琅最适宜拿来做成美强惨,《魏国纪事》里有记载,说他少聪慧,美姿仪,可见容貌不差。 “他的人生经历也跌宕起伏,下过大狱,成为过亡命之徒,后来咸鱼翻身,却在人生巅峰时被车裂而亡。 “虽然他在后世的名声不太好,毁誉参半,不过这样才更显得他有血有肉,形象不单一片面,能激起人们的争议探讨。” 听完这番话,宋离试探问:“您这是打算转型了?” 崔虹摆手,“我擅长文艺手法拍摄,对人性和世情更有兴致。韩琅符合我的需求,我想用客观的视觉去把他呈现出来,不带主观臆测。” 她兴致勃勃地讲了许多关于自己对韩琅这个历史人物的构想,宋离是无法理解她的历史情怀的。 不过崔虹也没有催促,只说让她考虑一下要不要接这桩事,如果有这个意愿,再找时间探讨把合同签下来。 宋离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留了一线余地。 接下来双方又聊了些其他,将近五点才分头散去。 回家的途中宋离去超市添购了大量食品存储,昨晚的狼吞虎咽令她无从适应,一点都不想再体验醒来饿肚子的经历,简直糟糕透顶。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 当天晚上暴雨淋漓,宋离在雷鸣声中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困顿地拉被子,触感跟空调被完全不一样。 宋离摸索了许久,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卧室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简陋的土墙。 宋离茫然了半晌,才浑浑噩噩地坐起身。 外头的天色蒙蒙发亮,她的大脑呈现出短暂的空白。 隔了许久后,意识一点点回归,她痛苦地单手扶额,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她仿佛又入梦了,从2017年夏进入到公元前441年冬。 那个属于韩琅的世界。 在被窝里发了许久的呆,宋离寻着往日记忆哆嗦地起床穿衣,对自身并没有什么印象,仿佛她生来就是这里的人。 医馆里包括孔恬一起拢共有四人,还有两人是上了年纪的夫妇。 上午巳时老媪用瓦罐熬煮好稷米粥,宋离就着腌菜吃了两碗。 稍后主仆乘坐骡马车出诊杏坊酒肆,途径告示墙时听到众人议论纷纷。 一男子高兴道:“只要咱们去垦荒,上头不但发种粮,还放农具,赋税按土地肥沃贫瘠征收,头年还能免税!” 老翁捋胡子道:“看来咱们的国君没糊涂。” “是啊,若开垦出来的土地贫瘠,入不敷出,得来的收成都入了府库,连自家都养不活,谁还愿意去耕种?” “依我看,这法子甚好,地肥产粮高的按规定交,地贫的则酌情轻减,不至于辛苦了一年连口粮都没有。” 人们七嘴八舌,就这起私田政策讨论起来。 杏坊酒肆离告示墙不远,主仆行至酒肆,由老板请上楼。 躺在床上的妇人高热不退,已经烧迷糊了。 孔恬看过她的病情后暗叫不好,当即给病人施银针,随后又十指放血,喂了应急药丸观察。 莫约隔了半个时辰,病人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体温降低,神志清醒,已能开口说话。 孔恬开药方让家属就近抓药煎制喂服,谨防病情反复。 家属感激涕零,忙叫人拿着木牌出去了。 诊完病,主仆取了诊金离开酒肆,谁料下楼来遇到一醉鬼。 那人虽长得文质彬彬,却很没德行,对宋离见色起意,拦着不让走。 宋离皱眉,不动声色躲到孔恬身后。 孔恬温言道:“这位先生喝醉了,瞧先生的模样像个读书人,拦着我家姑娘,恐有辱斯文。” 那人醉醺醺道:“我乃文阳君门下,看上了你家姑娘是你们的福气。” 孔恬不想跟他周旋,朝宋离使了个眼色,她不动声色往另一道门去了。 哪晓得醉鬼的同伙起哄围堵了上去,又把她逼退回来。 醉鬼来了兴致,要冲上去抢人,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中。 恰逢韩琅上门寻人,见孟卓混战,忙命家奴上前拉下。 孔恬二人得以解围。 孟卓撒酒疯不依,闹得实在不成体统。 韩琅眉头微皱,冲家奴道:“先把文亦送回府醒酒。” 一旁的同伴不敢多事,纷纷朝韩琅行揖礼,唤他上大夫。 酒肆老板看着满地狼藉直叹气,韩琅给了赔资,并对孔恬道:“孟卓兄醉酒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大人大量,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孔恬躬身行揖礼,“上大夫言重了,虚惊一场。” 韩琅:“若先生得空,琅略备薄酒赔礼,请先生赏脸。” 他身为上大夫,官职人员,这脸孔恬不给也得给。 作者有话说: 宋离:我是个神经病,你怕不怕? 韩琅:不怕,反正我是个死鬼。 宋离:。。。。 宋离:你才二十岁,我比你大六岁,你其实应该叫我姐姐。 韩琅:我死了两千多年,好像比你大两千多岁。 宋离:。。。。好吧,我应该叫你祖宗。 韩琅:那你还挖祖宗的坟。 宋离:。。。。 第4章 宋离虽然不太明白上大夫是什么身份,但见方才那群人对他的态度,可见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又因上回孔恬曾在学宫里对他发过难,多半会吃排头。 思及到此,宋离不由得暗暗腹诽,人模狗样的,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酒肆老板很会察言观色,不愿得罪官场上的人,亲自领二人去单独的包间。 二人在包间里席地而坐。 经过方才的混乱,孔恬并不放心宋离,让她跪坐在门口守候,并惴惴不安道:“不瞒上大夫,宋离也是个苦命的,家中遭难投奔我故友,谁料时运不好,逢战乱我妻儿与故友皆丧生其中,故友临终前将其托付于我,这才养在身边。” 韩琅:“方才孟卓唐突了宋姬,给先生添了麻烦,琅深感惭愧。” 孔恬忙摆手,“上大夫君子之风,不计较我当初在学宫发难,还以礼相待,我甚感羞愧。” 韩琅抿嘴笑了笑,“先生言重了,你我相识多年,祖母很是夸赞先生的医者仁心。”停顿片刻,“学宫论道本是百家之言,各有各的道理,若因见解不同而怀恨,那才叫有失风度。” 说完这话,他冷不丁用余光瞥了一眼宋离,仿佛早就窥透了她的腹诽心思。 宋离眼观鼻鼻观心,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孔恬也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耻,自罚了一杯。 对方态度谦逊,言语温和,孔恬一扫方才的局促,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方才我看到告示墙边围了不少百姓,皆是议论私田的,可是出自上大夫的手笔?” 韩琅微微抬头,“农耕乃国之根基,齐国若想留住人力,必得先让百姓丰衣足食,方能使社会安定。” 这话孔恬是赞同的。 韩琅继续道:“据我所知,先生是燕国人,不知在齐国的这些年可安定顺遂?” 孔恬捋胡子,“大争之世,我等如浮萍蝼蚁,漂到哪儿便是哪儿。” 韩琅抿了口酒,笑道:“琅却不愿做那浮萍。” 孔恬眉头一皱,犀利道:“当初我在燕国故土也是这么想的,若是遇到星火燎原,上大夫又当如何?” 韩琅理所当然,“那便铸造城池堡垒,星火燃得有多高,就铸多高,烧得越烈,就铸得越坚固。” 孔恬无奈摇头,摆手道:“我是医家,能治病,却没有能力治心。此前对上大夫的法治言论生疑,不想齐君心胸开阔,自论战后便请了先生,倒是我浅薄了。” 接下来两人说些什么宋离无心倾听。 之后莫约过了一刻钟左右,韩府家奴来报,似有要事。 韩琅起身告辞,二人分头离去。 回府后韩琅同韩老夫人说了好一阵话,才去书房处理杂务。 孟卓酒醒后由仆人带了进去。 韩琅跪坐于玄色彩绘书案后,单手靠着凭几,持着竹简,见他进屋也没有理会。 孟卓站在一旁颇有几分局促。 往日二人关系交好无所顾忌,自从韩琅任上大夫后,他总觉得不对味。 他们虽出自同门,老师姜道子却更偏爱韩琅一些,说他更有道德情操。 这点孟卓从不否认。 视线悄悄落到同门身上,头戴长冠,广袖深衣,玄色袍子里是白色内衬,气质文雅,只是沉默的时候颇显严谨,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压力。 孟卓讨厌那种压力。 二人僵持了许久,韩琅才收起竹简,抬头看他,语气平淡问:“酒醒了?” 孟卓没有说话。 韩琅理了理衣袖,纤长指骨把袖口细细捋顺,平整得没有丝毫皱褶,“近些日文亦且收敛些,我向鲍相举荐了你。” 此话一出,孟卓吃惊不已,错愕道:“当真?” 韩琅:“当真。” 孟卓内心激动。 韩琅敲打道:“老师曾说过,君子德才兼备方能长久,今日你醉酒失态,在大庭广众之下轻狂,若是传入鲍相耳里,他又会如何看你?” 提到这茬,孟卓倍感羞愧,“以后不会这般失仪。” 韩琅轻颦眉头,嫌弃道:“文阳君门下乌七八糟,文亦平素还是少去跟他们厮混为好,省得落人口舌。” 这话孟卓不爱听,“行走在外,哪能没有三朋四友呢。” 韩琅一针见血问:“你厮混了这般久,可有从中寻到出路?” 孟卓被噎得无语。 韩琅意味深长道:“君上不喜文阳君,鲍相斥责他奢靡积贮,声色犬马,以公谋私,你自己斟酌斟酌。” 听了这番话,孟卓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半信半疑道:“温然休要诓我。” “信不信由你。”韩琅不想再多言,省得他厌烦,“我乏了,想歇会儿。” 孟卓识趣地离去。 室内寂静下来,韩琅认真地把桌案上的竹简摆放得整整齐齐。 桌案被他规划得干净整洁,砚台的位置,以及笔挂的方位,均按照他平时的习惯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坚决不挪动分毫。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到书架旁取其他竹简翻阅。 哪晓得刚拿到手中,耳边忽然飘来一道突兀且刻薄的女声,“这二傻子,竟妄想着在齐国扎根呢。” 韩琅:“???” 猝不及防听到这声音,韩琅不禁被吓了一跳。 他警惕地凝视周边,发出疑问:“何人在此言语?”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韩琅屏住呼吸审视书房,把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 他万分确认方才是有听到女人的声音,心里头藏着疑,再次询问:“何人在此言语?” 仍旧是一片寂静。 韩琅愈发觉得奇怪,手持竹简前去开门。 外头伺候的仆人见他打开房门,还以为有什么吩咐,忙躬身道:“家主。” 韩琅问:“方才可有他人经过?” 家奴茫然摇头,“未曾。” 韩琅站在门口半信半疑,难道是他产生了幻觉? 他若有所思地扫了几眼书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估计是自己听岔了。 谁知晚上睡得迷迷糊糊中,他又听到了奇怪的女声。 那女人在耳边自言自语,“为什么每天只能吃两顿呢,这才不到半夜肚子就饿了,明天还得熬到巳时才有饭吃。” 韩琅:“???” 女人:“这儿穷得连稻米饭都没有,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梦里醒来回去?” 韩琅:“???” 女人:“要是忽然来了月经该怎么处理?” 韩琅:“……” 那女人念叨的全都是些生活里的鸡毛蒜皮,韩琅被她嘈得心烦,披头散发地坐起身,再次发出疑问:“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回应他的自然是一片空寂。 韩琅坐了许久,直到耳边彻底清净了,他才又重新躺下。 结果没躺一会儿,那嘈人的女声又传入耳中,“我就弄不明白,一个才活三十五岁的短命鬼有什么好拍的?” 韩琅:“???” 这话委实讨厌。 韩琅本能觉得那女人说的短命鬼就是他自己,他再次坐起身,不高兴道:“何人在此吵嚷?!” 守夜的仆人被他惊动,忙撑灯进屋询问。 韩琅魔怔似的盯着看了他许久,“你可曾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仆人:“???” 韩琅阴晴不定地打量自己的卧室,神经质道:“这屋里似有一个女人,嘈得我心神不宁。” 作者有话说: 韩琅:宋姬你这样提前剧透。。合适么? 宋离:文案上还说你活着被五马分尸,死后还被挖坟。 韩琅:。。。。。 宋离:韩先生有何感想? 韩琅:我不想跟你说话。 第5章 仆人震惊不已,忙四处查看,自然什么异常都没寻到,“家主是不是做噩梦了?” 韩琅困惑不语。 鉴于明日还得去府寺办公,折腾了这么久实在是乏了,他疲惫道:“罢了,兴许是做了噩梦。” 仆人服侍他重新躺下,掖好被子,轻轻退了出去。 万幸,没再有声音干扰他入眠。 次日韩琅睡眼惺忪地起床,两名婢女前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见他眼下生出几分倦色,婢女殷情道:“家主昨夜可歇得好?” 韩琅没有答话。 那婢女颇有几分姿色,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好几回都触碰到韩琅的手背。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并没有当场发作。 齐国尚紫,故旗帜以及袍服均以紫色为崇。 二人服侍他穿戴,高冠戴到发髻上,长缨系于颚下。 一袭紫袍深衣,袍身花纹暗沉,衣领为立领式。 衣襟内露暗红色中衣,广袖直裾,袍身长及脚踝。 腰束丝织大带,革带玉钩上悬挂着兽形组佩,蔽膝为玄色,足穿革靴,看起来严谨又肃穆,气度雍容。 韩琅仔细审视铜镜中的自己,确定没有不妥之处才出去了。 韩老夫人觉短,数年来精心打理韩琅的生活,把他照顾得体贴入微。 韩琅向她请过礼后,祖孙二人坐到食案前用早食。 食案上除了稷米外,还有稻米粥,像稻米属于南方种植,极少会端上平民的餐桌。 韩府虽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境尚算殷实,吃穿用度虽不能跟贵族相比,也算精致,同窗孟卓也时常得韩家接济。 用陶碗盛了一碗稻米粥,韩琅拿起筷子时,忽然想起昨晚在耳边发牢骚的女人,什么一天吃两顿,连稻米都没有云云。 见他久久没动筷,韩老夫人好奇问:“温然怎么了?” 韩琅回过神儿,“没什么。” 韩老夫人关心道:“昨晚是不是没歇好,眼下乌沉沉的,精神也不太好。” 韩琅欲言又止,细细思索片刻,转移话题道:“祖母可否将我房里的两个婢女撤换了?” “怎么,用得不顺?” “太过轻浮,不妥当。” 韩老夫人笑了笑,“温然已经行过冠礼,是个大人了,平素你一本正经的,那两个婢子送给你解闷,你若不喜欢,便撤换了。” 韩琅无奈道:“换年纪大的来服侍,懂规矩,不僭越,更稳妥。” “好好好,都依你。” 韩琅不再说话,认真地进食。 韩老夫人心里头似乎很高兴,说道:“我听说昨儿城里的百姓都夸赞国君好,私田新政很得民心。” 韩琅“唔”了一声。 韩老夫人又喜又忧,“我家温然是个有抱负的人,只是很多时候祖母又担心你,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走。我既想把你藏起来仔细护着,又不愿你白过这一生,辜负了姜道子对你的期望。” 这话听得韩琅窝心,“祖母。” “哎。” “温然已经长大了,往后我来护你,父亲未尽的责任,我来担。” 韩老夫人笑眯眯地望着他,慈爱道:“我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看着我们家温然一步步往前走。” “这话说得好。” 用完早食,韩琅放下碗筷,筷子两头对称得很是工整。 “这就吃饱了。” “够了。” 仆人上前伺候盐水漱口,又递上干净帕子。 韩琅接过,拭去唇上水渍,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去府寺,祖母若是困乏,再去躺会儿。” 韩老夫人点头,“你去罢。” 韩琅起身出府,乘坐骡马车前往府寺办公。 与马车比起来,骡马车走得更平稳些,再加之征战中马匹尤为珍贵,用来拉车的皆是贵族公卿享用。 今日相邦鲍起要见他,韩琅抵达府寺前往百望斋,入门前去剑脱履,行至室内,向鲍起跪礼。 鲍起年过半百,一张脸饱满圆润,须发掺杂着不少银白。 他的身材魁梧,同为紫袍深衣,不过更为精美。 宽大的袖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兽纹图案,腰束月白大带,玉带钩上悬挂着黄玉镂空鱼纹玉佩,蔽膝为朱红,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跪坐于彩绘漆案后。 瞥了一眼漆案上的竹简,鲍起捋胡子说道:“上大夫呈上来的私田令很得君上喜欢。 “你把垦荒新政归于上计里,给各地方官吏定下考绩,若年末上计考核不佳则罢免其官职。如此施压下来,地方官吏必当尽心尽力落实新政,符合君上鼓励农耕的策要。” 韩琅回道:“君上想要将百姓物尽其用,必先得让他们尝到益处。一旦口粮有了着落,便会积极垦荒,各自有了生计奔忙,就不会聚集游荡。如此一来,社会方才安定,不易生变故,便于管理。” 鲍起点头表示赞同,“农耕乃国之根本,鼓励私田自主,赋税按获征收,都是极好的策略,不过……” 韩琅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鲍起意味深长道:“百姓唯有耕种方有收获,而国中贵族世袭却可承祖上荫庇,坐享其成,你意下如何?” 韩琅答道:“国在,才有贵族世袭可继;国灭,便如蝼蚁浮萍无枝可依。” “此话说得好。” “臣以为,周王室衰败到至今,分封制功不可没。如今的齐国,也同那周王室一般,若要维护君权,唯有变革才能独揽。” “如何变革?” “世卿世禄制不利于齐国发展,百姓唯有耕种劳力才能获得收成,贵族也应凭本事获得俸禄,目前群雄崛起,相互间虎视眈眈,国家并没有条件豢养他们。” 这番话正中下怀,鲍起目露精光,“老夫果然没看错你。” 韩琅试探问:“君上是打算动旧贵族了吗?” 鲍起垂眸睇他,“如你所言,君上若要把王权牢牢握在手中,必得削弱国中贵族权势,只是各家族在国中盘根错节,不易撼动,君上一筹莫展。” 韩琅抱手沉默。 鲍起道:“若要削弱贵族权势,你以为从何处着手为好?” 韩琅心中有主意,不紧不慢道:“目前国家在推行私田新政,不如就从各贵族手中的田地处下刀。” “如何下刀?” “臣以为,鼓励农耕的目的是充盈国库,筹备军资,使国家富裕强大。君上做为一国之君,也应带头支持这项新政。” 此话一出,鲍起眼珠一转,笑道:“这法子甚妙,若君上都将自己的私田让出来,他人又岂有不让之理?” 韩琅:“君上只需做带头作用,拿出态度来堵他们的口舌以示改革决心,至于各贵族的私田,臣认为取七成留三成为佳,不宜操之过急,得徐徐图之。” “这七成田地以何种名义收取?” “用于充盈国库,广纳贤才入齐,共谋国强。” 鲍起听得舒心,指了指他道:“便依你之意施行。” 韩琅行揖礼,“相邦明鉴,齐国未来可期。” 齐昭侯其实早就想动贵族们的利益了,他听从了鲍起的建议,非常爽快的将自己的私田划分出一半归于国家。 此举在旧贵族群体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有人迫于局势臣服,也有人与王权发生了矛盾冲突,甚至动了手。 天气渐渐转暖,庭院里染了青绿。 桌案上的铜器里温着新酿的谷酒,韩琅捻着黑子,专注地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腹中计算着棋盘上的格局退路。 见他犹豫不决,孟卓不禁得意道:“温然你输了。” 韩琅嘴角带笑,眼尾含着恃才傲物的风情,颇有几分狂,“倒也未必。” 黑子落下,皆是死路。 孟卓啧啧两声,“你这是寻死。” 他理所当然落子侵吞围堵,一时间黑子死伤大片,他麻利地把棋盘上被困死的黑子捡进盒中。 韩琅目光平静地看着空出来的战场,丝毫不觉痛惜,“坏掉的腐肉,剜掉不要也罢。” 孟卓愣住,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韩琅审视棋盘上开阔的空白地,利落下子,重新布局,只短短几步便把局势扭转,令对方踌躇。 这回换孟卓捻着白子犹豫不决了。 韩琅伸手从铜器里取过酒壶替孟卓斟酒,直到酒温变冷,他都还没有落子,可见是被难住了。 也在这时,突见仆人穿过长廊上前,汇报道:“家主,方才接到消息,说文阳君府上生了冲突,见了血。” 听到这消息,孟卓再也无心对弈。 韩琅抬眸,明知故问:“文亦怎么了?” 孟卓心急道:“温然你还坐得住!” 韩琅抱手看他,没有答话。 孟卓道:“你动了旧贵族的利益,他们岂会轻饶你?” 韩琅抿嘴笑了笑,理所当然道:“君上推行新政,率先出让私田充入府库,公卿理应效仿。文阳君违抗王令,便是与整个王权为敌,你若是君上,遇到不听话的家臣,你恼不恼?” “你!” “文亦,你我同为法家,便应该知道在变革这条路上总是会见血的,要么是他人的血,要么就是自己的。 “我韩琅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便明白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孟卓沉默不语。 韩琅坦然与他对视,眼里是纯粹的无惧。 那种无惧是孟卓所没有的坚持与信念,因为它是属于殉道者才有的气节。 而“法治”则是韩琅心目中的“道”,为了这个“道”,他可以牺牲一切,乃至自己的性命。 看着他坚定的样子,孟卓忽然有些理解老师姜道子为何会偏爱他了,因为他更纯粹,也更简单。 没有对世俗的杂念,更没有对尘世的欲望,不懂贪欲,也不知爱恨,纯粹简单得只知道追随心目中的那个“道”,更或许说那个信仰。 法治强国的信仰。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孟卓又觉得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因为没有欲望,所以对外界的所有人都漠不关心。 似觉好奇,孟卓忍不住问:“温然你可曾有记挂关心的人?” 韩琅:“当然有,至亲祖母,挚友文亦,恩师姜道子,皆是我挂念的人。” 孟卓问:“女人呢?” 韩琅:“???” 孟卓一本正经道:“你已经行过冠礼,按说老夫人早就该安排女人给你开事了,你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人偏爱过?” 韩琅:“……” 孟卓仔细看了会儿他,试探问:“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 韩琅后知后觉,“我为什么要碰女人?” 孟卓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你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人有兴趣想把她纳入后宅养起来的冲动?” 韩琅面无表情,“没有。” 孟卓半信半疑,“从未对女色起过心思?” 韩琅:“未曾。” 孟卓严肃道:“你就没想过为韩家延后?” 韩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平生夙愿便是伺候祖母终老,其他的,不曾想过,也不必去想。” 这话的弦外之音孟卓是听明白了的,既然选择了为“法”殉道,便已做好了孑然一身的准备。 不过孟卓并不赞同他的选择,说道:“你这样的人活着实在无趣,既不知七情六欲,也不懂人伦之乐。” 韩琅拢了拢衣袍,淡淡道:“这样的人生,极好。” 孟卓觉得跟他无法沟通,起身走了,快要出院子时他忽然顿身,扭头道:“温然,我就不信你这辈子都不会纳女人!” 韩琅没有理会他,视线落到棋盘的残局上,思索着怎么破自己方才布下来的局。 “咦,这字迹竟又没了。” 耳中忽然闯入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琅困惑地抬头。 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难道……是我无法在这里落下痕迹?” 韩琅:“???” 这话他听得不甚明白,不过也没有深究。 上一回他找不出根源,这次索性懒得动了,倒要仔细听听那女人还要说些什么。 不过接下来并没有任何动静。 而声音的来源者正是医馆里宋离的心声,上次她曾在药柜木牌上写过两回“连翘”,结果无意间发现那块木牌上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孔恬从后院出来,见她盯着药柜发愣,问道:“阿离怎么了?” 宋离回过神儿,“先生,这块木牌上没有药名。” 孔恬:“你写上便是。” 宋离摇头,“先生写,先生的字好看。” 孔恬笑了笑,医馆里随时都备着笔墨,他依言在木牌上写下连翘。 至此以后,那两个字再也没有消失过。 宋离仔细将其挂上,并对这个世界起了探索的心思。 她悄悄去后厨捡起一块木炭故意在墙脚和其他地方留下好几笔划痕。 结果不出所料,那些划痕随着时间的流逝均出现淡化的痕迹。 宋离蹲在墙脚若有所思。 如果她不能在这个世界里落下任何人为痕迹,是不是意味着她对这里的人也无法落下记忆印象? 换句话来说,就是这里的人今天认识她,或许明天就会遗忘,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作者有话说: 宋离:你好,韩琅。 韩琅:你是? 宋离:我是宋离。 韩琅:噢,宋姬! ——转眼 宋离:你好,韩先生。 韩琅:你是? 宋离:宋离。 韩琅:我们认识么? 宋离:我好想打死你!!! 韩琅:。。。。 第6章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宋离试探问孔恬某次出诊的情形。 孔恬想也不想就答了。 宋离纠正道:“先生记错了,那次我并没有随先生出诊。” 孔恬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记岔了。” 宋离又道:“上次出诊杏坊酒肆,先生好生厉害,那妇人高热不退,情况这般凶险都被先生压了下来。” 孔恬仔细回忆,发出疑问:“你有随我出诊吗?” 宋离:“……” 她憋了憋,提醒道:“当时在杏坊酒肆发生了一点冲突。” 孔恬:“???” 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宋离闭嘴不语。 她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这里的人们记不住她,就算她当时能给他们留下印象,待到某个特定时间后,那些记忆痕迹就会悄悄消失不见,就如同木牌上的字迹和墙脚上的划痕一样。 回想入梦来到这里的三次奇妙经历,宋离再次生出设想,如果她有意识地进行入梦和出梦,是不是意味着她能来去自如? 产生了这种想法后,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集中精神冥想现实世界里的一切,试着出梦。 遗憾的是她并没有成功。 翌日宋离还不死心,趁着空闲的时候,她坐在木墩上再次陷入冥想。 不多时孔恬从外头归来,见她表情木木的,喊了一声。 宋离回过神儿,正要起身回应,谁知身体猛地往下坠。 那种熟悉的磁场引力再次袭卷全身,紧接着听觉失灵,两眼一黑,顿时丧失了意识。 闹钟的“嗒嗒”声强势闯入耳中,迫使宋离从混沌中睁开眼睛。 卧室里一片寂静,透过窗帘缝隙,外头的光亮悄悄地投射进来。 她稀里糊涂地坐起身,饥饿感如洪水猛兽般侵入四肢百骸,促使她下床去搜罗食物填肚。 胃囊装满了食物后饥饿感消失,宋离瘫坐到客厅沙发上,歪着头望着外面灰白的天空,有一瞬的恍惚。 前一刻她还在公元前440年春发呆,眨眼间就回到了2017年夏。 两个相隔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时空,仅仅只是梦里和梦外的区别。 这种新奇而刺激的体验是非常令人振奋的,骨子里的冒险因子促使宋离尝试着再次切换过去。 她兴致勃勃地回到卧室躺好,之前她冥想现实回来了,那现在冥想什么入梦好呢? 宋离左思右想,脑中冒出一个猥琐的念头,那就冥想韩琅洗澡的场景好了。 她觉得她能在两个空间来回穿梭,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关键的媒介纽带。 原本宋离只是抱着恶趣味瞎想,哪晓得中途出了岔子,她并没有如期出现在医馆,而是从浴桶里钻了出来。 当时韩琅遣退仆人准备沐浴,脱下深衣袍服,将其搭到椸架上,解开中衣绳结时,浴桶里的水忽然涌起了浅浅的波纹。 韩琅停止动作,把头发撩到耳后,拿玉簪挽起,好奇地弯腰看浴桶里的水纹,有些轻微的晃动,并没有特别之处。 他伸手在水里搅了搅,水雾缭绕,跟平常一样。 韩琅并未放在心上,继续脱中衣。 哪晓得在他解亵衣时,水纹再次涌现。 这次他发现了异常,警惕地弯腰查看。 那水纹掀起了浅浅的旋涡,他伸手去触摸浴桶底部,并没有发现名堂。 谁知刚缩回手,底下忽然冒出一团模糊的东西。 韩琅心中诧异,再次伸手去捞,一张扭曲的人脸猝不及防从水底冒出,把他吓了一跳。 紧接着白森森的手臂从水中钻出,猛地将他带了下去。 “扑通”一声,发间的玉簪脱落,满头青丝散落进水里。 韩琅一头栽了进去。 巨大的冲击力导致浴桶里的水荡出来大半,他失措挣扎,触摸到桶里柔软的女人身体,被吓得呛了几口。 仓促浮出水面,韩琅像见鬼似的,连滚带爬的从浴桶里爬了出来,顾不得湿淋淋的身子,光着脚往外头跑。 快要跑到门口时,又意识到自己的样子狼狈得不成体统,亵衣松散,胸膛裸-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秀美的脸上,高挑身段儿一览无遗。 他连忙折返回来,匆匆取下椸架上的外袍胡乱披上。 浴桶周边全是大片水渍,桶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韩琅混乱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隔着椸架探头观望。 他是不信鬼神的,但方才发生的一幕实在太过怪诞。 鬼使神差的,他壮着胆子朝浴桶试探而去,隔了老远就踮起脚尖探头观望。 波光粼粼中,桶底确实躺着一个女人,那人像睡着似的没有任何动静。 韩琅愈发觉得古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硬着头皮问道:“你是何人?!” 女人紧闭双眼没有回应。 韩琅镇定地朝浴桶走近了些,桶里的女人像死了一样。 他意识到不对劲,犹豫了片刻,才挽起衣袖去捞,把她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女人脸色苍白,看起来了无生息。 韩琅忙将她放到地上,伸手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儿,应该是被水呛晕了。 他当即起身去叫仆人。 外头的仆人见他浑身湿透,披着外袍出来颇觉诧异。 韩琅表情奇怪地指了指浴房,欲言又止道:“那里头……有一个女人。” 仆人:“???” 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仆人半信半疑地进去查看,见到躺在浴桶边的女人,惊恐地跑了出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家主……” “我什么都没做!” 说完这话,韩琅又觉得不妥,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仆人:“???” 很快就有老嬷和婢女前来处理宋离的情况,她们麻利地替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绞干头发,以防受寒。 韩琅则重新梳洗过。 没隔多时,住在另一个院子里的韩老夫人听到韩琅屋里藏了女人的消息,震惊不已。 她兴致勃勃地过来打探情况,试图窥探一二。 听到她的声音,韩琅忙出去接迎,把她请进屋。 韩老夫人上下打量他,小子一身素白深衣,青丝用玉簪松松挽到脑后,明明腼腆又守礼,哪晓得肚子里装了不少花花心肠。 韩老夫人意味深长道:“你这孩子,先前我送你两个婢子,你嫌用得不顺手,谁知回头就藏了一个心头好在屋里,竟连祖母也骗过了。” 韩琅憋了憋,露出尴尬的表情,“祖母……” 韩老夫人自顾说道:“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上了你的心,这般仔细护着不见人,连祖母也悄悄瞒着。” “祖母!” “平素见你一本正经的,还以为你不近女色,原来花花肠子也这般多。” 韩琅被这话说得无地自容,红着耳根子辩解道:“祖母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般。” 韩老夫人笑盈盈道:“还不好意思了,一个大男人,哪能没点心思呢。” 韩琅:“……” 望着自家祖母热切探索的目光,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老夫人不理会他无地自容的心情,问道:“人呢,藏哪儿了?” “在里头的,避着嫌。” 韩老夫人边进寝卧边说道:“人都藏家里了,还避什么嫌?” 这话把韩琅噎着了。 韩老夫人进寝卧看床榻上昏睡的人,啧啧道:“我家温然原来喜欢这样的,瞧这脸嘴儿,细皮嫩肉的,娇养得好。” 门口的韩琅无奈地扶额。 韩老夫人问:“温然,这是谁家的姑娘?” “不知道。” 韩老夫人自然是不信的,“还想瞒着呢。” 韩琅一本正经道:“我真不知道。” 韩老夫人从寝卧出来,韩琅搀扶她跪坐到团垫上。 她亲昵地拉过他的手,试探问:“方才我听仆人们说这姑娘是从你浴房里抬出来的……” “祖母!” 韩琅急了,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老夫人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韩琅窘迫不已,白皙的脸上染了绯色,衬得眼尾的泪痣傲娇又羞怯,“祖母莫要听他们胡说,你孙儿是正人君子,不会趁人之危。” 韩老夫人轻轻的“哦”了一声,发出疑问道:“一个府里从未见过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你的浴房里。 “她昏迷着,浑身都湿透了,你自个儿也湿淋淋地跑了出来,衣衫不整地叫人去收拾残局。 “温然,你说你是正人君子,没对那姑娘做过什么,这话说出去谁信?” 韩琅:“……” 韩老夫人语重心长,“男人嘛,喜欢姑娘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温然确实孟浪了些,那姑娘这会儿还昏迷着,是不是你对她用强,她不依,故而……” 韩琅:“……” 望着她那双炯炯有神的慧眼,他忽然觉得他的君子形象彻底崩塌了。 被自家长辈这般揣测,又百口莫辩,心里头真是尴尬又羞窘,最后只得把脸藏起来狼狈地躲了出去,不愿见人。 韩老夫人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掩嘴打趣道:“还害羞了呢。” 稍后医师前来看诊,宋离并没有大问题,只待自然转醒便无恙。 韩老夫人这才放心下来,她原本想问些话,韩琅却故意躲着她。 直到傍晚时分,宋离才浑浑噩噩地苏醒。 望着周边陌生的环境,她的记忆有些短暂的模糊,心中正困惑时,听到外头传来对话声,她当即竖起耳朵倾听。 说话的人是韩老夫人,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揶揄,“我虽老了,却没糊涂,温然你说那姑娘是从浴桶里凭空钻出来的,莫不是精怪入了咱们府上?” “祖母……” “你若不想说出她的来历,我也不为难你,又何苦胡编乱造敷衍我。我就想问你一句,那姑娘,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那可不行,你坏了人家的清白,哪有就这样放人的道理?” “祖母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去瞧瞧那姑娘,看她醒了没有。”又道,“你既然都藏家里了,不纳了她怎么行呢。” 听到这话,床上的宋离赶紧装睡。 韩老夫人进屋看她,担忧道:“这都已经躺了半天,怎么还没醒?” 韩琅站在她身侧,心里头有点毛躁,劝道:“天都已经晚了,祖母折腾了半日也乏了,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来瞧也不迟。” 韩老夫人颇有几分小倔强,“若是明日她又被你藏起来,我瞧谁去?” “一个大活人,我能藏到哪里去呢。” “是啊,一个大活人,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呢,还巴巴给你送婢子,结果被嫌弃了。” “……” 室内一时陷入了静默中。 宋离本能意识到祖孙二人在抬杠,索性继续装死。 作者有话说: 韩琅:阿离你快给我祖母解释解释。 宋离:我觉得韩先生的腰线挺不错。 韩琅:??? 宋离:湿-身的样子也很性感。 韩琅:。。。。 第7章 也不知隔了多久,韩老夫人才软和道:“好好好,我明日再来瞧。” 韩琅亲自把她送回院子,折返回来的途中心事重重。 那女人来历不明,莫不是旧贵族那边派来的? 回到院子,韩琅径自进寝卧。 之前讲究男女大防,这会儿全然不顾礼仪,因为他知道那女人方才就已经醒了,当时碍于韩老夫人在场没有发作,这次定要仔细审问一番。 哪晓得他憋了满腹疑问走进屋内,却见床榻上空空如许。 韩琅愣了愣,忙上前摸被窝,还是温的。 他当即查看室内,并未发现女人的踪迹,心中惊诧,匆匆出去问仆人,“方才可有他人出来过?” 仆人一头雾水,“回家主,未曾有人出来。” 韩琅眉头一拧,又折返回寝卧,再次寻找了一番,确实空无一人。 他立在床头仔细回忆今日经历的诡异情形,不知怎么的,后背冷不丁冒出一层白毛汗。 与此同时,已经出梦的宋离正坐在阳台上抽烟。 她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她入梦过去就呛水,慌乱之下把韩琅抓进了浴桶,之后就晕厥了过去。 不过从祖孙的对话中,她也能猜得到大概,定是韩老夫人误会韩琅金屋藏娇。 想到那尴尬场景,宋离不由得抿嘴笑了。 她隐隐觉得,颓唐的生活似乎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 怕被韩琅认出,之后一段时间她都没敢入梦。 这段时间宋离曾去过一回当地最大的图书馆。 她在那里逗留了大半天,才从一篇记录里翻出两段关于韩琅的只言片语,出自于《魏国纪事》。 公元前440年,琅变革失败,落狱逃至魏。 梦里和梦外的时间规律宋离并不清楚,她记得她上次出梦的时间是公元前440年春,如今已经隔了一个多礼拜,梦里的春天过完了吗? 怀着好奇,当天晚上宋离再次尝试入梦。 有了上一回的荒唐经历后,她再也不敢乱来了,规规矩矩地出现在医馆里——已是初夏时节。 她平白无故消失了这么久,孔恬却跟往常一样,连问都没有过问,仿佛她存在是理所当然,消失也是理所当然。 见街道上的百姓慌慌张张,孔恬走到门口观望,宋离也好奇去探情形。 不一会儿一队身披铠甲的士兵上前开道,把百姓赶开。 紧接着,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 那华盖上镶着黑纱,遮挡了跪坐在里头的人。 大将军司马景骑在战马上护送,数百名士兵簇拥着马车行色匆匆。 有百姓小声嘀咕道:“看来又要出事了。” 另一人接道:“是啊,上一回是文阳君府上,这回不知是哪家。” “我知道,这一回是显成侯。” “显成侯怎么了?” “你们没听说吗,国君颁布了新令,要整顿兵制,把那些贵族豢养的私兵护卫全部收编给国家呢。” 人们窃窃私语议论。 有人胆子大,好奇地前往显成侯府观热闹去了。 此刻显成侯府大门外聚集了大量甲士,在那群冰冷的国家士卒中,韩琅一袭玄色深衣,手持王令,如标杆般挺立,鹤立鸡群。 显成侯在世子闻仁虞的搀扶下指着他破口大骂。 韩琅不为所动,面目冷峻道:“显成侯拥兵自重,君上下令收编其私兵护卫为国所用,违抗王令者,格杀勿论。” 拥兵自重的帽子扣下来,气得显成侯跳脚。 上一回文阳君因田地上缴与王权发生冲突,吃了不小的亏。 他们私底下曾抱怨许久,哪晓得这才没过多久国君竟又要收编他们的私兵护卫。 显成侯委实气愤不已,激动道:“韩琅小儿,若敢动老夫府上,必令你血溅当场!” 韩琅举起王令竹简,白皙手腕如托起千斤重量,“违抗王令者,格杀勿论!” 说罢做了个手势,数百名甲士在司马景的带领下朝显成侯包围而去,并架起弓-弩,场面顿时一触即发。 显成侯气得暴跳,底下儿孙们皆面露怯色,一时进退两难。 韩琅面无表情地注视那剑拔弩张的场景,无所畏惧。 对于他来说,这些旧贵族皆是君权集中的绊脚石,唯有把他们踢开,王权才会牢牢集中在君王手里。 而权力集中的作用便是顺利推行变革,实现他的政治抱负。 这是他与齐君相通的共同点——集权。 现在虽是初夏,太阳的威力却不可小觑。 韩琅站在日头下,身上全然没有年轻人的毛躁。 他只持着王令与显成侯对峙,既不动手也不放人,无形中给显成侯增加了压力。 最终双方僵持了许久,显成侯败阵下来,斟酌当前局势,不敢明目张胆与王权发生冲突,只能臣服于新令,愿意将私兵护卫收编。 短短一个多月里,韩琅手持王令在贵族圈里横行霸道,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收编了旧贵族们的私兵护卫近万人,并下达新令,限制各府护卫人数,以此杜绝私兵祸乱。 此举令旧贵族们恨得咬牙。 在他们憎恶的同时,齐昭侯却通体舒畅。 他早就想动那帮人的利益,无奈相邦鲍起属于保守派,并没有人愿意成为他的手中刀。 而现在,他遇到了韩琅,一个充满着智慧且锋利的人。 大殿上,年轻的齐昭侯头戴冕冠,身着精美华贵的紫袍深衣,上衣两肩绣着日月图案,宽大的袖袍上龙腾飞舞。 腰束玄色大带,玉带钩上悬挂着白玉镂空龙凤纹玉佩,蔽膝上同绣着金线龙形纹,张牙舞爪。 他跪坐于黑色云纹彩绘漆案后,目光炯炯地看着韩琅,意气风发道:“有上大夫替寡人分忧,寡人甚感欣慰,不过近些日寡人听说满朝公卿对上大夫颇有言辞,上大夫可畏惧?” 韩琅两手放置于双膝,回道:“有王令在臣之手,臣不惧。” 齐昭侯笑了,轻轻抚掌道:“你有这般胆色,寡人很是欣赏,若王令在后,你可愿为寡人肃清道路?” 韩琅行揖礼叩拜,“臣平生夙愿是母国百姓安居乐业,国富兵强,不受战乱分离之苦。君上一国明主,臣愿为君上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齐昭侯高兴道:“寡人的夙愿亦是如此!” 韩琅沉默不语,知道他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齐昭侯道:“如今寡人已将各府的私兵护卫收入囊中,接下来又当如何?” 韩琅:“臣有两策。” 齐昭侯目露精光,“且说来。” “臣以为,此次收编而来的私兵护卫与征兵全然不同,他们应属各贵族的募兵。” “此话怎讲?” “臣有一言想问君上。” “你说。” “君上以为,一边耕种劳役并兼当士卒的百姓可用,还是整日操练无需服劳役的士卒更可用?”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整日操练的士卒更强悍。” 韩琅微微一笑,“若要兵强,君上可学各贵族的募兵之法,专挑才干之人组建军队。这些人要有坚韧的意志,强健的体魄,且身手敏捷,百里挑一。 “臣以为,组建一支精挑细选的军队,经过日夜操练,以备冲锋陷阵,方可称之为强兵。 “此等严选训练出来的士卒骁勇善战,他们若为国立功,理应获得田产爵位,若君上抛下利益作饵,那些有才之士必会纷至沓来。” 听完他说的话,齐昭侯陷入了沉思中。 韩琅:“各贵族的护卫成日里护佑他们的主人,君上也可组建起这样的一支军队护佑齐国。他们无需服劳役,只需上战场杀敌,他们靠百姓供养,同时也以性命护百姓,护君上。” 这话被齐昭侯听了进去,指了指他道:“还有一策呢?” 韩琅:“俸禄制。” 齐昭侯盯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韩琅道:“市井尚有雇农雇工,君上治国,也需雇佣有才之士入齐。能人靠才干获取俸禄,平庸无能之辈则罢免让位,换德才兼备者任之。 “臣以为,此乃顺应时势而为。 “若齐国因世族萌荫墨守成规,任由世族把控政事,长此以往,将无人愿入齐为君上效力。故臣进谏,恳请君上取缔世卿世禄制,招贤纳才入齐,赏以爵位财帛,共谋国强。” 齐昭侯垂眸,沉默了半晌,才意味深长道:“你可知你的这番话,会让多少人想要你的脑袋吗?” 韩琅目光如炬,铿锵有力道:“坏掉的腐肉剜掉不要也罢,破旧立新之前总会有疼痛,但与君上的宏愿,齐国的强盛相比,那些阻碍都微不足道!” 这话说得齐昭侯热血沸腾。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到了他的心尖儿上,他知道他需要什么,也知道他犹豫什么。 相邦鲍起保守沉稳,这样的人办事是稳妥的,但现在齐国不需要这样的稳妥,需要改变,需要图强。 而改变,则意味着打破旧制度。 那些被旧制度滋养的贵族们世代萌荫,他们的势力在国中盘根错节,他若要变革去动他们的根基,代价将是巨大的。 可若不去改变,任由世族把控停滞不前,不谋国强,那齐国的未来将岌岌可危,继而被他国吞并。 这局面并非他所愿。 齐昭侯直勾勾地盯着韩琅,他有野心,也有抱负,只是眼前的人并不像鲍起那般好用。 那是一把扎手的宝刀,拿着刺手,不拿又舍不得丢。 齐昭侯抱着手很是纠结,他是尝到了甜头的,因为韩琅替他干了早就想干却又犹豫不决的事。 他们的政治思想是一样的,这是他欣赏韩琅的地方。 可同时又忧心忡忡,怕压不住旧贵族,激怒他们生变,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大殿内一时陷入了冗长的静默中,齐昭侯不语,韩琅也没吭声。 伺候在大殿门口的寺人偷偷地瞥了一眼殿内,悄悄把韩琅进谏取缔世卿世禄制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当天晚上文阳君震怒不已,穿着亵衣气得来回踱步。 见他暴躁,宠妾忙上前安抚道:“君勿恼,那韩琅只不过是个上大夫,君除他轻而易举,何须惧他?” “你懂什么!那小儿正当盛宠,背后有国君撑腰,虽只是个上大夫,如今却已爬到了世族的头上,谁不惧他?!” 宠妾耐心劝道:“上一回君才吃过亏,这回就先让他们去着急,总有人坐不住的。” 文阳君忿忿不平,“此人委实可憎,不除他,齐国必生大患!” 宠妾:“自然要除,但不能脏了君的手,如今他正当盛宠,若是折在君的手里,一旦国君追究,无异于引火烧身。” 文阳君歪着头看她,心里头的火气被压了下来,“你有何计?” “妾妇道人家,拿不出主意来,不过妾认为,只要君把消息放给其他世族,他们总会跟君一样生气,到时候,一定有人坐不住出头。” 文阳君垂眸,一腔怒火被她浇灭,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满意道:“平日里总算没白疼你。” 不出所料,文阳君把韩琅进谏的消息放出去后,世族们皆惶惶不安。 往日他们互看对方不顺眼,如今外敌当前,立马扭成一条绳聚集到一起商讨。 结果也没商讨出个所以然。 这日下午,文阳君刚回府,就接到显成侯府送来的木牍请柬。 文阳君打开两片木牍,嗤鼻道:“老狐狸。” 翌日他前往北街的女闾会见显成侯府世子闻仁虞。 两家原本是看不顺眼的,不过这回闻家亲自出马,可见是被逼急了。 二人在僻静的东厢里坐定。 闻仁虞头戴长冠,一身褐色华丽深衣,国字脸上写满了端贵沉稳。 文阳君比他小许多,风流倜傥,相较起来则显得骄奢轻狂。 文阳君上下打量他,故意说道:“听说上回显成侯被韩琅小儿气得大病一场,不知他老人家的身子可康健了?” 闻仁虞勾起唇角,回呛道:“多谢文阳君挂念,不过就几个兵丁,收去也罢。倒是文阳君你,竟为了那点田地大打出手,反倒把自个儿给伤着了,既丢了颜面又伤了身,何苦呢?” “你!” 这话把文阳君气得半死。 闻仁虞故意啧啧两声,“生气了?” 文阳君不痛快地撇过头。 闻仁虞替他斟酒,“君上打定主意要拿世族出头,你我二人同为一条绳上的蚂蚱,此番斗气内讧,委实无趣。” 文阳君斜睨他,“你又当如何?” 闻仁虞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韩琅着实厉害,鲍相随君上这么些年,说撇开就撇开。如今君上像被他灌了迷魂汤似的,什么话都听,可见本事不小。” 文阳君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闻仁虞继续说道:“上一回君上缴了我们的田地,这一回又收编了我们的私兵护卫,下一回听说还打算取缔世袭,看这阵仗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呐。” 文阳君咬牙道:“韩琅无耻小人,惑君乱政!” “我就想问文阳君,如此害群之马,该不该杀?” “该!”停顿片刻,“不过……” “不过什么?” 第8章 文阳君端起酒樽,缓缓说道:“你们闻家人心眼子比蜂窝还多,若想诓我去出头,那就大错特错了。” 闻仁虞笑了笑,摆手道:“文阳君多虑了,今日你我二人既然能聚在一起,便是真心实意想促成这桩事。” 文阳君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说话。 闻仁虞正色道:“你我皆知韩琅如今正得盛宠,若不能一击即中,必将后患无穷,一旦君上追究起来,谁都难辞其咎。” “如何一击即中?” “那得看文阳君有没有这个心。” 二人看着对方,各怀心思。 文阳君吃了会儿酒,才试探问:“我若有这个心,你显成侯府又当如何?” 闻仁虞轻轻摩挲食案边缘,阴鸷道:“那咱们就来做一场生死局,让韩琅永远都没法翻身,且还得让君上不能深究为他脱罪。” 此话一出,文阳君的眼睛亮了,“如何做局?” 闻仁虞垂眸睇酒樽里的迷魂汤,“若要拦住君上深究,你以为谁才有这个本事?” “王太后?” 闻仁虞点头,“这局由我来做,你当引路人,如何?” 文阳君皱眉,“引路人?” 闻仁虞:“对,你当引路人,把韩琅引入局中,其他的交给我。” 文阳君有些犹豫。 他跟韩琅并不熟识,而且对方能令鲍相和齐君重视,可见心智不一般,要如何才能诓他入局呢? 从女闾分头散去后,文阳君心事重重。 下午他把几个平时信任的门客找来商事,一位名叫周牧的门客给他出主意道:“君何须为难,臣有一计可供君使用。” 文阳君单手靠着凭几,说道:“先生请讲。” 周牧:“据臣所知,姜道子有两名学生,一位是上大夫韩琅,另一位则是一个叫孟卓的士人。那孟卓穷困潦倒,是个贪图小利之人,君何不在此人身上拿主意?” 听他这一说,文阳君顿时来了兴致。 周牧捋胡子道:“只要君以利益诱之,孟卓必会为君效力。” 文阳君高兴道:“那便有劳先生从中周旋一番,把他引荐与我。” 周牧:“臣领命。”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夏蝉在茂密枝丫上扯开嗓门疯叫,声声不绝。 韩琅一袭轻薄的丝织深衣,腰上只系一条绢带,发髻上连头冠都没戴,全然一副居家装扮。 他端正地跪坐于书案后,在竹简上提笔书写,丝毫未受外界的高温影响。 室内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里头搁着冰镇汤饮。 偌大的院子里偶有脚步声,因为撒欢儿疯叫的夏蝉被仆人们拿长竿打走了又来,没完没了。 竹简上的字迹清峻横逸,如同他的人一样,充满着几分锐气。 刚搁下笔,就听门外响起仆人的汇报声,“家主,孟卓来访。” 韩琅的目光在竹简上流连,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稍后孟卓被请进书房。 从外面的热浪裹挟,一下子走进被冰鉴洗礼过的书房,孟卓仿佛重回人间。 他拿帕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直呼痛快。 韩琅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往日他生活拮据,多数靠韩府接济,衣着极尽简单。 今日却光鲜起来,一身青袍,上好的绫罗绸缎,衣料上的刺绣也极其精致,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很有一番派头。 说不诧异是假的,不过韩琅也没有过问,只道:“冰鉴里有汤饮,文亦自取消暑。” 孟卓也不客气,自顾去取了一碗。 “今年这气候真是要人命,已经许久没下雨了,多半会干旱。” 韩琅“唔”了一声。 孟卓探头瞥了一眼他的书案,好奇问:“写的什么呢?” 韩琅:“祖母说今年的气候不如往年好,收成怕是没有盼头。谷贱伤农,谷贵伤民,国家须放粮周转平价,以防商贾从中牟利。” 孟卓点头,“民以食为天,粮价确实需要调控制衡。” 韩琅岔开话题,“平日见不着人,今日怎得空过来了?” “温然别打趣我,你才是大忙人呢,见两回都难。”顿了顿,“你知道我平素喜欢钻营,近日城里闹得人心惶惶,我听了不少传言,皆是骂你的。” “是吗,怎么个骂法?” “瞧你这不上心的样子,那些世族可恨死你了,说你拿着王令横行霸道。” 韩琅垂眸,把已经晾干的竹简仔细卷上,放置于布袋中。 孟卓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 其实在很多时候,他对这个同门还是有几分畏惧的,表面上看起来文弱,骨子里却敏锐沉稳,不是容易被哄骗的人。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韩琅冷不丁开口。 孟卓回过神儿,“也没什么话,我就是从他人那里探听到一些不好的言语,皆是针对你的,这不担心你吗,故来看看。” “我很好,文亦无需忧虑。” 孟卓看着他欲言又止。 韩琅顺水推舟,“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孟卓迟疑了许久,才道:“你接连破坏世族们的利益,他们定然是容不下你的,温然可曾想过退路?” 韩琅淡淡道:“文亦又可曾想过,君上为何愿意赐我王令?” “这……” “动世族利益,并非我一人意愿,你明白吗?” 孟卓垂首不语。 韩琅不想说这些,漫不经心道:“今日文亦这身衣裳与你很是匹配,意气风发,丰神俊朗。” 他是极少夸人的,孟卓颇有几分小得意,“我也觉得这身不错。” 韩琅抿嘴笑,表情非常温和,“亏得文亦有心,你的提醒,我都记下了。” 孟卓摆手,“温然客气了,你我同窗六载,皆是知根知底的至交,我自然盼着你步步高升,等着你提拔呢。” 这话说得韩琅有些惭愧。 他曾举荐过他,遗憾的是鲍相对孟卓并没有启用的兴趣,说他太过于钻营,品性不佳。 二人在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孟卓和往常一样,蹭了晚饭才走。 韩老夫人也注意到他那身光鲜亮丽的衣袍,打趣道:“这小子近日不知到哪里去捞了一笔,竟这般阔绰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韩琅特地命家奴去打听孟卓近日的动向,想弄清楚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结果并没有异常,孟卓还跟往日一样在那些世族门客中厮混。 不过经他提醒后,韩琅更加小心谨慎,平日从不随意外出,要么府寺办公,要么韩府落脚,极少有其他去处。 除了生活上的谨慎,公务上也克己慎行,严谨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今年旱灾严重,秋收一片萧瑟,几乎颗粒无收,好在是国家开仓放粮周转,市场上的粮价才没有出现飞涨。 为防灾情动荡,韩琅时常与鲍起一同出入办公,忙碌到立冬才稍稍得空。 见他清减不少,韩老夫人心疼不已,日日煨汤进补。 韩琅明明没甚胃口,还是努力吃了些。 韩老夫人看着他道:“跟着鲍相历练,倒是比以前稳重许多,有你爹当年的模样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底是伤心事,韩琅忙转移话题说点高兴的。 祖孙正说得开怀,突见仆人来报,说孟卓来了,原是来请韩琅去给他撑场子,约了两个法家朋友一起论道论道。 韩琅本想推托,韩老夫人道:“温然出去走走也好,你忙碌了这些时日,也该放松放松,别成日里关在屋里。” 孟卓也道:“是啊温然,这回定要卖我人情,我就等着你去给我长脸呢。” 韩琅皱眉,“我看你在那些世族门客里厮混得极好,哪需要我替你长脸?” 孟卓连连摆手,“那些都是奉承的玩意儿,当不得真。”又道,“赵国的冯玉如知道吧,入齐来了,这人还挺有几分小才华,都是法家学派的,你想不想跟他切磋论道论道?” 韩琅没有说话。 孟卓:“明日巳时,上林楼,我等你来。” 韩老夫人道:“温然去吧,别扫文亦的兴。” 孟卓高兴道:“还是老夫人好。” 架不住二人游说,翌日韩琅如约去了上林楼。 上林楼算得上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肆,不论是权贵还是商贾,都喜欢在这儿消遣。 韩琅一袭牙白深衣出现在楼下,头戴高冠,腰佩长剑,秀美仪态引得不少人侧目。 见他来了,孟卓殷情地下楼接迎,把他请上了二楼的包厢。 与此同时,一名仆人不动声色地去了三楼的一间雅阁,低声汇报。 坐在里头的闻仁虞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樽,说道:“再等上两刻钟,让他们怂恿姜仪去找韩琅麻烦。” 仆人应了声诺,关门退下。 闻仁虞起身站到窗前,隔着帘子凝视楼下的铜壶滴漏。 王室姓姜,而姜仪,则是王室宗亲庶子。 此人性情鲁莽冲动,典型的纨绔子弟,脑子也不大聪明,最适宜拿来做棋子。 一旦他命丧韩琅之手,就算齐君想保韩琅性命,宗族也不会善罢甘休。 想到此,闻仁虞不禁笑了起来。 两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上林楼共有三层,韩琅所在的包厢在二楼,原本闻仁虞以为事态会按照他猜想的那样发展,结果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楼下的动静。 他不禁有些心急。 铜壶滴漏里的水有规律地滴下,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水滴,又继续煎熬了两刻钟,才如愿听到楼下传来“杀人了”的惊呼声。 紧绷的眉头一下子就松了,闻仁虞迅速开门离去。 二楼包厢里一片狼藉,菜肴陶碗撒得满地都是。 那声刺耳的“杀人了”把韩琅从浑浑噩噩的困惑中激醒。 姜仪不知怎么的倒在了他身上,他的佩剑贯穿过姜仪的身体,大片鲜血染透了牙白衣裳,姜仪的喉咙里发出气绝的咯咯声。 浓郁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韩琅松开剑柄,惊恐地推开他,只觉得血气上涌,头痛欲裂,脾气格外暴躁无法控制。 他吃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周边惊恐的尖叫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试图看清人们,视线却重影模糊,脑袋像被重击过似的一片空白。 侍从端着醒酒汤上楼,见此情形吓得脸色发白,忙冲上前唤道:“家主!” 韩琅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绪,喉咙里发出干涩的询问:“我怎么了?” 侍从惊得语无伦次,他仅仅下楼去讨碗醒酒汤而已,是孟卓吩咐的,哪晓一上来就见到这样的骇人情形。 而孟卓则去如厕了。 包厢里的冯玉如被那血腥场面吓得晕死过去,另一个叫裘宣的士人则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姜仪的仆人愤怒地冲上来索命,被侍从阻拦,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争吵中。 王室宗亲被杀,且还是官员杀的,性质极其恶劣,韩琅被关进大狱。 浑浑噩噩了半天,直到傍晚韩琅的神智才逐渐清明。 地牢里的环境很差,他困倦地打量四周,断片的记忆经过好一番整顿才稍稍有了头绪。 衣裳上的血迹犹在,是他厌恶的腥臭,他疲惫地将其脱下扔到一边。 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韩琅露出嫌弃的表情,皱眉唤道:“狱卒。” 听到他的声音,一名年轻狱卒懒洋洋地走了上前,斜睨他道:“叫魂呐?” 韩琅:“……” 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好言好语请求,“劳烦你替我打盆水来,可行?” 狱卒上下打量他,不耐烦问:“作甚?” 韩琅摊开双手,狱卒嗤鼻道:“杀了人,你以为这样就能洗干净人命债了?” 韩琅沉默了阵儿,冷静辩解道:“我没杀人。” 狱卒啧啧两声,“众人亲眼所见,你还狡辩。” 韩琅仍旧坚持,“我没杀人。”顿了顿,“有劳了。” 那狱卒不予理会,稍后另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狱卒过来,打发道:“没个眼力见儿,赶紧去弄盆水来给上大夫洗洗。” 年轻狱卒欲言又止,老狱卒不耐烦道:“耳朵聋了?” 那狱卒悻悻然去打水。 老狱卒和颜悦色道:“新来的不懂事,上大夫莫要与他置气。” 韩琅客气道:“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狱卒行礼道:“小人姓张,名远,方才那小儿叫窦安。” 韩琅:“张狱卒,劳烦了。” 张远连连摆手,他大半辈子都在牢里,见过不少世面,有些人今天进来明日出去,也有些人永远都出不去了。 他从来不会对新进来的囚犯甩脸子,更何况还是对当下国君最盛宠的红人。 不多时窦安端着铜盆来,韩琅隔着牢门仔细清洗,盆里的温水很快就染成了暗红。 窦安瞅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口无遮拦道:“坐个牢还这般讲究体面,真当自个儿还能翻身不成。” 韩琅默了默,垂眸睇铜盆里的血水,一字一句道:“我有个不好的习惯,洗手必洗三遍,劳烦窦狱卒再去换盆水来。” 窦安:“……” 韩琅平静与他对视,表情是温和的,眼神却凌厉。 窦安被活活气笑了。 得,大爷! 第9章 三遍。 韩琅认真地清洗了三遍才作罢。 他似乎很疲惫,把自己打理干净后坐到角落里的硬板床上闭目养神。 窦安被他收拾,心里头很不服气,“上大夫还有其他吩咐吗?” 韩琅客气道:“没有了,多谢窦狱卒关照。” 窦安冷哼一声,这才端着铜盆悻悻然离去。 韩琅闭目凝思,对杀姜仪的情形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到孟卓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心不由得沉了几分。 当所有巧合都汇聚到一起,便成为了精心算计。 一开始孟卓力邀他去上林楼,他去了,同他们喝过酒后,他便觉得头晕脑胀,血气上涌,神智不受控制。 当时他想走,孟卓却吩咐他的侍从去楼下取醒酒汤来,自己则去如厕。 就那么短短一会儿,喝得半酣的姜仪提着佩剑怒气冲冲而来,结果稀里糊涂地死在他手里。 一切来得太突然,好像又理所当然。 韩琅默默地躺到床上,心里头没有半分慌乱,只有反常的冷静。 当天晚上齐昭侯连夜召见鲍起询问缘由,鲍起去剑脱履进殿跪拜,齐昭侯急切问道:“那姜仪究竟是怎么回事?” 鲍起头大如斗,“回君上,臣仔细问过陈司寇,据他说上午韩琅在上林楼与孟卓等友小聚,途中姜仪去找麻烦,二人发生冲突扭打起来,韩琅失手把姜仪给杀了。” 齐昭侯坐不住了,站起身道:“果真如此?” 鲍起:“姜仪随从,以及两名士人亲眼所见,姜仪确实是韩琅亲手所杀。” 齐昭侯来回踱步,懊恼道:“姜仪那酒囊饭袋,净给寡人找不痛快,成日里无所事事,死有余辜!那韩琅平素克己慎行,岂会因他三言两语鲁莽冲动,这中间必有因果!” 鲍起也觉得蹊跷,“此人性情沉稳,虽年少,却是个沉得住气的,臣还需仔细盘查。” “你亲自去过问,寡人一定要弄清楚缘由。” “臣领命。” 上头施压下来,下面的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翌日经过陈司寇勘察,发现了蛛丝马迹,韩琅饮过的酒里残留着某种药物。 陈司寇命人拿去查验,经过鉴别,那是一种能令人致幻的迷药,服用后脾气暴躁,心智失常,极具破坏力。 这很好的解释了韩琅当时失智的原因。 不过不止他一人服用,孟卓和冯玉如,裘宣三人也饮过此酒。 三人后来也同样出现了失智情形,只不过情况要比他轻微不少。 陈司寇就酒的来源顺藤摸瓜继续深查。 鲍起却忧心忡忡,若是一般人被杀也就罢了,偏偏是王室宗亲,就算韩琅情有可原,处理起来也异常棘手。 韩府遭遇飞来横祸,韩老夫人急得寝食难安,原本派人去打听孟卓消息,结果家奴回来告知,说孟卓也被抓了。 韩老夫人只得另寻他法,找关系使财帛,怎么都要见韩琅一面。 话说那姜仪虽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到底姓姜,如今却被韩琅杀了,家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找到王太后那里哭诉,请求太后做主讨回公道。 太后赵姬是个擅于审时度势的女人,她同齐昭侯说道:“我儿莫要犯了糊涂,若因韩琅一人而得罪了整个世族公卿,便是得不偿失。” 齐昭侯心里头很不痛快,反驳她道:“母亲言重了,据寡人所知,陈司寇已经查明姜仪之死另有缘故,幕后必有人陷害。” 赵姬重重地叹了口气,“元尚怎么就不明白呢,那韩琅,你是保不住的。” 此言一出,齐昭侯不由得愣住。 赵姬继续说道:“先前你收缴世族们的田地,而后又收编他们的私兵护卫,他们怎能不恨? “那韩琅屡屡破坏世族利益,罪大恶极,这次就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也难辞其咎。元尚若非要力保他,便是与整个世族公卿为敌。 “你莫要忘了,当初你仰仗世族登位,就应该明白他们在国中的势力如何。如今你上位才短短几年,根基不稳,若因韩琅一人而成为众矢之的,一旦你失去了世族们的支持,齐国必生动乱!” “母亲!” “元尚听娘一句劝,把韩琅舍出去堵世族之恨。就算他是冤枉的,姜仪的命也不能白给,他们以姜仪换韩琅,你必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番话听得齐昭侯痛心疾首,“母亲妇人之见,那韩琅……是齐国希望啊!” “不!你才是齐国希望!只要你在位的一天,齐国就有无限憧憬。可是你现在需要世族公卿的支持与拥护来巩固地位,若一意孤行,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到时候恐生祸端! “元尚,舍去一个韩琅,还会有下一个韩琅。听娘的话,把他推出去平息这场事端,待风头过后,再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不宜操之过急。” 望着赵姬那张冷酷决断的脸,齐昭侯忽然感到了窒息。 他继位了几年,一直被世族公卿掣肘,好不容易遇到韩琅,一个跟他物以类聚的人。 他以为他能大展拳脚摆脱那些束缚了,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昭侯彻底致郁了,失望道:“母亲可曾想过,寡人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赵姬沉默不语。 齐昭侯颓然离去。 在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沮丧的那些天,牢里的韩琅过得非常糟糕,因为他受了鞭刑。 世族公卿虽不敢取他性命,但让他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 二十鞭打下来,囚衣上血痕累累。 韩琅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尽管额上布满了细密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仍旧未发一语,硬生生地挺了过去。 施刑的狱卒颇觉诧异。 一个细皮嫩肉,娇生惯养,未曾吃过苦头的柔弱文人,骨头却硬成了这般,倒令他啧啧称奇。 受完刑,韩琅被粗暴地丢回牢房。 他气息紊乱地蜷缩成一团,浑身上下早已痛得麻木,鼻息里的血腥是他厌恶的腥味,而今他却无法洗净。 见他这般落拓狼狈,窦安不由得落井下石道:“上大夫可需要小人再去打温水来洗洗身上的血迹?” 韩琅没有说话,他实在太痛了,如蚁咬般密密麻麻,大脑昏昏沉沉的,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整个晚上他既没有叫痛,也没有哀嚎,在漫长的黑夜里沉寂。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开,韩琅疲惫地睁开双眼,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忍着痛楚支撑着身子,吃力地去取地上的水吃了两口,而后气喘吁吁地靠到墙边坐下。 从昨日受刑之始,他便明白,这条命注定得葬送在牢里了。 尽管他早已做好了随时殒命的准备,不过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甘,到底死得不值。 上午张远送来吃食,态度还跟以前一样,没像窦安那般落井下石。 韩琅客气地道了声谢。 狱里的食物自然是最差的,他却一点都不嫌弃,细嚼慢咽,很是珍惜。 张远仔细观察他道:“这般难以下咽的糟糠粗食,上大夫竟不嫌弃。” 韩琅艰难咽下食物,缓缓说道:“今年旱灾,粮食得来不易,吃不饱的人比比皆是。我身负重罪,却还有两餐糟糠,已是幸事。” 张远愣住。 韩琅凝视碗中粗食,“谷贱伤农,谷贵伤民,受损的终是百姓。” 张远:“虽有旱灾,粮价倒没有飞涨,要不然小人领的这点财禄是无法维持生计的。” 韩琅笑了笑,温和道:“张狱卒无需担忧,民以食为天,以后国家会在丰年买进粮食,灾年卖出,以此调控粮价,以防商贾牟利伤民。” 张远来了兴致,“这法子甚好,无论丰灾,都有国家兜底,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也算是安稳些了。” 韩琅点头,“安稳,甚好。” 碗里的糟糠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士族子弟,哪怕再狼狈,动作都不会粗俗,始终维持着那份体面。 张远对他的印象稍稍改观了些,透露道:“先前一起被关进来的三人,听说昨天被放出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韩琅轻轻的“噢”了一声。 张远抱着手道:“上大夫受了刑,只怕往后还有更多的苦头等着你吃。不是小人说丧气话,你的这条命,多半会殒在这儿了。” 韩琅默了默,坦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落难之时仍得张狱卒关照,就算是死,也算有几分颜面。” 张远叹了口气,没再搭话。 他见过不少囚犯,或凶恶或可怜,唯独这人,身上带着几分谦和优雅的坦荡慈悲,既不骄躁,也不自怜,面对命运从容得令人扼腕。 第10章 齐昭侯不甘心韩琅就此折损,不愿痛下杀令,拖着与世族对抗。 他没表态,世族也不敢轻易动杀心,怕把事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双方拉锯的途中,韩琅再次受刑。 新伤旧伤一起,惨不忍睹。 丢回牢房,韩琅几近晕厥,蜷缩的指骨死死地抓住床脚,疼得直冒冷汗,嘴里满是腥甜,是唇被咬破的味道。 见他被折辱成这般都还能忍着不吭声,窦安的心里面到底有几分佩服。 这回他并未奚落,而是站在牢门口啧啧两声,“娇生惯养的骨头竟这般忍得,我算是开了眼界。” 张远则无奈摇头。 文人骨,也算有几分本事。 这回韩琅伤得极重,苦熬了三天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外头的韩老夫人使了不少财帛,才打通关系得到见他一面的机会。 当时韩琅蜷缩在床上,背对牢门,身子冷得发抖。 韩老夫人看到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呼道:“温然?” 熟悉的呼唤声猝不及防穿透耳膜,韩琅背脊一僵,不敢起身面对。 他这模样委实糟糕,定又要让祖母焦心了。 最终挣扎了许久,韩琅才努力保持常态地坐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 韩老夫人已是眼泪花花。 韩琅心里头不是滋味,忍着疼痛艰难地走到牢门口,韩老夫人隔着栅栏握住他冰凉的手,不由得老泪纵横。 韩琅瞧得揪心,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祖母莫要伤心,这里的狱卒对我极好,我仅仅只是受了皮肉伤,看起来吓人罢了。” 韩老夫人喉头哽咽,“都伤成了这般,还嘴硬。” 韩琅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看着她笑,清隽面庞秀雅温和,像常人一样不见丝毫痛苦。 韩老夫人抹了抹泪,说道:“我去找过孟卓了,他……” “此人不可信,祖母尽快离开潼阳,勿要管我。” 这话令韩老夫人激动,“那怎么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韩琅冷静道:“祖母且听我说,我既然受刑,便意味着君上无力保我,是必死无疑的。我不能让你也折在这里,只有你离开了潼阳,我才能心安理得,若不然死不瞑目。” “你说什么胡话!你是韩家唯一的独苗,若你死了,我还活著作甚?”PanPan “祖母……” “温然,你答应祖母,一定要扛下去。我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就算是散尽家财,我都要想法子把你捞出去。” 韩琅愈发难受,黯然道:“是温然不孝,让祖母这般为我忧思操劳。” 韩老夫人抚摸他年轻的面庞,含泪道:“温然答应祖母,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祖母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不忍浇灭她的希望,韩琅轻轻的“嗯”了一声,“祖母亦要保重身体。”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祖母……可试试走司马景的门路。” 韩老夫人愣住,“大将军司马景?” 韩琅点头,“试一试也无妨。” 稍后狱卒过来催促,韩老夫人再三叮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为宽她的心,韩琅一直面带笑容。 那模样就如同一只被折断双翼的鹤,哪怕羽毛下血肉模糊,仍旧不愿在她面前露出痛苦煎熬的狼狈姿态。 韩老夫人回去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找司马景的门路,结果被他拒绝了。 司马景性情耿直,对齐君尤为忠心,韩琅深得齐君信任,故他跟韩琅之间的关系也算和睦。 不过这趟浑水他是不愿去趟的,婉言道:“老夫人有心了,只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救不了韩琅。” “将军……” “请回吧。” 韩老夫人着急地跪了下去,司马景连忙扶住她,“你这是作甚!” 韩老夫人落泪道:“我不求韩琅前程如何,只想求得一条性命足矣,将军与他往日同僚,可否替我指条明路?” 司马景重重地叹气,好言道:“你先起来再说。” 韩老夫人依言起身。 司马景犹豫了许久,才冲仆人使眼色,闲杂人等皆退了出去。 他稍稍弯腰,小声说道:“我倒有一法子能救韩琅性命,就是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运气。” 韩老夫人忙道:“将军请讲。” 司马景替她分析当前局势,“韩琅的性情我倒也了解一些,上林楼的案子应该是被他人构陷所致。他屡屡破坏世族利益,他们自然容不下他,如今他落狱闹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世族皆是拍手称快。 “目前君上原是想保他性命的,但迫于局势,不敢与世族们闹得太过,双方正僵持着。 “我同老夫人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韩琅已经没有用处了,就算君上保了他,也不会再启用。换句话来说,他的性命可有可无。” 这话韩老夫人听得不甚明白,困惑问:“什么叫可有可无?” 司马景耐心解释道:“他的前程算是被这件案子彻底毁了,君上保他,也不过是因为不服气被世族掣肘。而世族那边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毁了他,如今他已经构不成威胁,你若有这个心豁了出去,说不准还能钻个空子。” 韩老夫人的心里头七上八下,试探问:“如何钻空子?” 司马景:“文阳君。” 韩老夫人诧异道:“那帮人这般恨韩琅,岂会……” 司马景摇头,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韩老夫人闭嘴不语。 司马景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夫人请回吧。” 韩老夫人行礼道别,司马景回礼,目送她离去。 当天晚上韩老夫人辗转反侧,她是万万没料到司马景给她指的明路竟然是文阳君府上。 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可若不去冒这个险,韩琅在狱里的情形则更为糟糕。 无论如何,都要先想办法把他从狱里救出来再说。 自从韩琅入狱后文阳君通体舒畅,整个人神清气爽。 那厮已被搞得身败名裂,对于他们这些世族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不过他怎么都没料到,韩府竟然上门来求人了! 求他文阳君救人! 这剑走偏锋的操作彻底令文阳君傻了眼,他觉得韩府已经疯了。 而更疯的是,门客周牧听说韩府上门求人后,居然怂恿他应承下来。 文阳君震惊地望着他,啐道:“啊,又疯了一个!” 周牧:“……” 文阳君觉得他在戏耍自己,坏脾气道:“周牧你是不是吃醉酒了?” 周牧不答反问:“君觉得,韩府的家业够不够大?” 此言一出,文阳君愣了愣,“怎地?” 周牧:“君想不想要韩府家业?” 见他一本正经,文阳君不说话了。 上回田地被缴,他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如今这小日子拮据着呢。 “你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话赶紧说来我听听。” “臣以为,韩府就只有韩琅一根独苗,若君答应韩老夫人将其救出,取韩府家业作为报酬,韩老夫人必定会应允。” 这话文阳君听得迷糊,“我巴不得韩琅死,为何要救他?” 周牧捋胡子,胸有成竹道:“韩琅背了人命案,齐国已无他立足之地,他的生与死,于君何干?” 文阳君沉默。 周牧:“如今韩府求上门来,那些田产庄园,奴仆财帛,庞大的家业唾手可得,君何故推却? “臣以为,韩琅可救,用他一条贱命换取韩府偌大家业,这买卖不亏。” 文阳君不禁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不过还有些犹豫,“此时君上还在力保他呢,我岂能在眼皮子底下犯事?” “此话差矣,韩琅落到如今的地步,君上已无再启用的可能,他力保,无非是在跟我们较劲。一旦韩琅在狱中自尽而亡,这事便告一段落,谁都不会再追究了。君上不必再执拗,世族威胁已除,宗室泄了怨愤,皆大欢喜。” 文阳君笑了起来,“自尽是吧?” “对,不是他杀,更非过度受刑暴毙,而是他自己知道没有生路可走,绝望之下触壁身亡!” 听了这话,文阳君轻轻摩挲手中的玉佩,若有所思道:“要我把他捞出来也未尝不可,不过斩草除根,方才无后顾之忧,若就这样白白放他逃命,我是不甘心的。” 周牧笑盈盈道:“臣有一言想问君。” “你说。” “韩琅最大的仇人是谁?” “自然是我们了。” “非也,君再仔细想想。” 文阳君盯着他看了会儿,“孟卓?” 周牧点头,“这次我们能一击即中,功劳全在孟卓身上。君若想要杀韩琅,无需脏自己的手,只需把消息放给孟卓知晓。若他知道韩琅逃走,君以为,他还坐得住?” 此言一出,文阳君愣怔了片刻才回味过来,猛拍大腿道:“好你个周牧,妙啊,妙极!” 于是这场买卖被周牧促成。 文阳君不要田产,只要财帛。 韩老夫人开始变卖家产,将所有财产换成金银珠宝,为逃亡做筹划准备。 在韩琅被文阳君偷梁换柱的前两天,韩老夫人去了一趟孔恬的医馆。 当时孔恬出诊不在,只有宋离看守。 韩老夫人在医馆里耐心等候。 宋离悄悄地打量她,想起《魏国纪事》里的记载,默默地腹诽起来: “齐国这二傻子,巴巴给魏国送人才去了。” 这道心声猝不及防钻进地牢,钻进韩琅的耳朵里。 韩琅:“???” 作者有话说: 文阳君:快夸夸我,我简直是个小天才!! 后来—— 魏国攻齐。 韩琅:吃了我的都给我吐出来。 文阳君:爸爸我错了。。。。 第11章 女声来得突兀。 韩琅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了,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接下来却什么都没有。 她到底是何人? 韩琅在心中默问。 自然无人应答。 另一边的韩老夫人在医馆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孔恬归来。 孔恬颇觉诧异,朝她行礼道:“老夫人怎么来了?” 韩老夫人看了看他,又看向宋离,欲言又止。 孔恬会意,冲宋离使眼色道:“阿离到门口守着,若有他人来,便应一声。” 宋离应声诺。 孔恬做了个“请”的手势,韩老夫人同他去了后院屋内。 一进屋,韩老夫人就跪下行大礼,把孔恬吓了一跳,忙搀扶她,“老夫人折煞我也!” 韩老夫人不起身,恳求道:“先生医者仁心,我有一事想拜托先生,盼先生应允。” 孔恬急道:“老夫人客气了,我与韩家相识多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必当竭尽全力。” 韩老夫人摇头,“与身家性命攸关之事,还请先生慎重考虑。” 孔恬眉头一皱,“韩家近日发生的事我也耳闻一些,只是我非官职人员,帮不上什么忙,老夫人何故这般恳求?” 韩老夫人显然是信任他的,把前因后果仔细说了。 孔恬捋胡子陷入了沉思中。 韩老夫人忧心忡忡道:“温然在狱里受了刑,身上没一块好肉,这一路亡命奔波,我担心他身子受不住,故才来请先生在我祖孙离开潼阳后为他诊治一番,不知先生敢不敢涉这趟险?” 孔恬严肃道:“性命攸关之事,老夫人却信任我这个外人,就不怕……” 韩老夫人打断道:“先生品性纯良,医者仁心,又与韩家结识多年,我自是信得过的。” 这番话令孔恬窝心,他是个守信义的人,对韩琅也颇有几分欣赏,如今韩家落难,伸出援手倒也不是难事,“罢了,我便冒这个险。” 韩老夫人感激道:“多谢先生舍命相救!” 一个精致的木盒被她取出,她小心翼翼打开,里头皆是上好的金银珠宝,“这份礼,还请先生笑纳。” 孔恬皱眉推辞,“诊金实在太多,我不能趁火打劫。” 韩老夫人劝道:“先生此话差矣,据我所知,平日跟随先生出诊的宋姬受先生故友托付养在身边,当女儿一般看待,往后总是要备嫁妆的。” “这……” “先生收下吧,这是韩家的一份救命心意。” 最终拗不过韩老夫人的坚持,孔恬只得勉为其难收下那份厚礼。 韩老夫人把出城后的第一个落脚处和时间细细告知,孔恬认真记下,并与她谋划,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晚上孔恬备下不少药物,亲自装捡收拾一番。 宋离在一旁观望,好奇问:“先生是要出门吗?” 孔恬瞥了她一眼,“勿要多问。”停顿片刻,“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随我出城。” “去哪里呀?” “出诊。” 宋离不再多问,心里头已经有了猜测。 次日一大早主仆乘坐骡马车离开医馆出城,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都被银白覆盖。 宋离一边哈气搓手,一边打量街道两旁,孔恬塞了一块饼子,热气腾腾的,她接过咬了几口。 出了潼阳,他们并未走官道,而是抄小道去了一个村庄,在一户位置颇偏的农人夫妇那里落脚。 二人等了一天一夜才接到了祖孙到来。 当时已近傍晚,一辆马车在雪地里颠簸奔驰。 听到声响,叫郑姬的妇人走出院子,小声喊孔恬道:“先生,人来了。” 不一会儿仆人伯虞御马抵达农院,一行人忙把韩老夫人搀扶下来,又小心翼翼将韩琅抬进屋里。 主人赵三和伯虞卸下马车藏匿,把马儿牵到后面的栏圈里喂草料。 屋内烧了碳,暖烘烘的,郑姬送上热汤给韩老夫人暖身子。 二人说的话宋离听不懂,应是其他国家的地方语言。 韩琅脸色苍白,精神颓靡,身体状况很是糟糕。 孔恬看过他的病情后,忙叫宋离准备外伤药,又吩咐郑姬送温水来。 解下韩琅身上厚重的冬衣,孔恬拆掉简单包扎的白布,前胸后背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郑姬胆子小,没见过这般骇人的场面,顿时腿软。 孔恬让她去熬药烧水,病人需要大量温水清洗伤口,以防感染。 油灯下韩琅紧皱眉头,额上全是冷汗。 屋里只有宋离和孔恬二人处理他身上的伤痕,宋离心理素质过硬,见此瘆人场面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和孔恬分工合作,一个负责清理伤口,一个则用羽毛沾外伤药涂抹。 前胸后背,腿上和手背,胳膊上都有鞭痕,只是有些地方伤情稍稍轻微一些。 药物浸润伤口,带着丝丝刺痛,韩琅从头到尾都没出过声。 宋离颇觉诧异,伤成了这样居然还能忍,她好奇问:“你不疼吗?” 韩琅喉结滚动,沙哑道:“还好。” 宋离不信,伸出手背在他额上擦拭,全是冷汗。 这还是韩琅头一回跟一个陌生女人这般亲近,她的气息在他耳边萦绕,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虽说时间仓促顾不上男女大防,不过他的心里头还是有几分难为情,毕竟从头到脚都是赤-裸的,重要部位只用衣物遮挡,如今被她这般仔细查看,心里头多少有些不自在。 然而人家神色自若,处理得又稳妥,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实际上他并没有多想,因为宋离的职业病早就犯了,看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研究艺术品的兴致,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看身量应该有一米八往上的个头,腿长笔直,不像她姥爷那样有很多腿毛。 小腹平坦,腰也细,皮肤白白净净的,蝴蝶骨那里有一颗性感的小痣。 年轻的皮肉充满了光泽,摸起来的手感极佳,既不像练武之人那样肌肉扎实,也不像病弱者般松弛,而是刚刚好的样子。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韩琅全身上下的伤口才被包扎妥当。 孔恬边替他穿衣裳,边吩咐道:“阿离去把汤药端来。” 宋离应了声诺,起身出去了。 把衣裳穿好后,孔恬拿被子盖上,以防受凉。 韩琅疲惫道:“多谢先生施救。” 孔恬微微蹙眉,严肃道:“现在说施救还早,你这条命还在鬼门关里头的,能不能熬过来都还是未知数。” 稍后宋离端来汤药,孔恬道:“你服侍喝药,我去跟老夫人说几句话。” 外头的韩老夫人见他出来,忙上前问:“怎么样了?” 孔恬扶她到一旁,小声道:“情况不太好,现在暂时没发高热,一切稳妥,可这气候恶劣,等会儿你们又要继续颠簸赶路,只怕会出岔子。” 韩老夫人忐忑不安道:“不能在这里耽搁了,文阳君虽答应救人,可我怕他出尔反尔,唯有离开齐国才算万全之策。” “话虽如此,可是韩琅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宜颠簸劳累,一旦他发起高热,便会万分凶险,老夫人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 也在这时,门外的伯虞提醒道:“老夫人,时候不早该动身了。” 作者有话说: 韩琅:宋姬你能不能别观察得这么细致? 宋离:韩先生别犟,我跟你说,你的人,你的青春,乃至整个人生都是我的。 韩琅:。。。。 宋离:身材挺不错,手感也不错。 韩琅:。。。。 第12章 黑下来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雪来,孔恬把之前准备好的药物全部交给韩老夫人,并仔细叮嘱如何服用。 韩老夫人一一记下了。 伯虞已经整理好马车,祖孙二人从屋里出来,韩琅头重脚轻,身子乏得厉害。 见此情形,孔恬终归还是不放心,韩家这般千辛万苦把韩琅的命保了下来,若半途而废着实扼腕。 他思虑再三,最后一狠心,索性好人做到底,冲韩老夫人道:“罢了,我既已出手相救,岂有救到一半的道理。” “先生之意……” “我分头而行,陪你们祖孙走这一趟,不知你们最后去往何处?” 韩老夫人又惊又喜,他们计划逃往赵国,孔恬便与她约定在齐国边界的朱昌镇碰头。 双方分头而行,一来怕招人眼目,二来则是保孔恬在途中不受他们牵连。 两方说定后,伯虞挂上风灯,连夜离开了农院继续赶路逃亡。 望着那盏在黑暗中颠簸的昏暗灯光,孔恬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宋离问:“明日我们也要走吗?” “对,去朱昌镇。” 宋离沉默。 孔恬又道:“韩老夫人心善,把嫁妆都给你备上了,我总得讲点良心。” 宋离:“???” 第二天主仆离开了村子,孔恬花重金买来两匹马。 宋离虽在现代骑过几回,但这个时期还没发明马镫,只有马鞍。 骑马者只能靠两腿夹紧马腹,抓牢马鬓才能防止摔下来。 宋离就地取材,在市集上买来两个铁环和一块长布,系到马鞍上当马镫,这样才能勉强稳固身子,总比夹马腹来得牢靠。 披上防风的兜帽,两人驾马朝朱昌镇去了。 这一走,便是十日以后。 朱昌镇位于齐国与赵国边界,该镇经贸繁荣,两国商贾你来我往,一片欣欣向荣。 当然,这样的地方自然也鱼龙混杂。 主仆二人在镇上落脚等了好几日都不见祖孙到来,后来孔恬坐不住了,带着宋离朝临关道方位折返回去,试试看能不能与他们碰头。 赶着骡马车顶着风雪前行,二人在临关道附近发现了一辆坏掉的马车,再继续往前,没行多久就在雪地里看到了伯虞的尸体。 孔恬暗叫不好,忙下骡马车去探情形,他早已气绝身亡,甚至连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尸体附近有不少马蹄印还未被飞雪掩盖,主仆跟着印记继续追踪,行至一片林子附近,发现有两处混乱的蹄印。 孔恬解下另一匹骡子给宋离,说道:“你我分头去找,若发现踪迹,便吹口哨。” 宋离应声诺,翻身骑到骡背上进入树林。 天地间一片洁白,树干光秃秃的,飘扬的飞雪缤纷而下。 骡子上的铃铛随着它的行走发出清脆的响声,宋离顺着那些杂乱的印记找寻,直到闻到一丝血腥,她才从骡背上下来。 没走多久,雪地里的祖孙映入她的眼帘。 浓烈的殷红印染在雪地枯叶里,它们从韩老夫人的颈脖中淌出。 她双目大睁,面容痛苦扭曲,死不瞑目。 不远处的韩琅后背中箭,大片鲜血染红了衣裳,像死尸般没有动静。 宋离的胆子一向很大,可看到韩老夫人这般惨烈的情形,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畏惧。 怕韩琅也像她那般骇人,宋离捡起一根枯枝戳了戳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迟疑了片刻,才走上前去探他的颈动脉,还没咽气。 韩老夫人到底死得凄惨,宋离又走到她身旁看了会儿,犹豫了许久,才硬着头皮伸手将她的双目抚下。 口哨声响起,没隔多时另一边的孔恬寻声而来,见此情形无不扼腕。 宋离指了指韩琅,冷静说道:“还没死。” 孔恬连忙查看韩琅的情形,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竹筒,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他嘴里,并吩咐道:“来把他抬进车里,快!” 主仆二人费了不少力才把韩琅搬进了骡马车里,是趴着的,因为没拔箭头,也不敢拔。 现下救人要紧,也顾不上处理韩老夫人的尸体。 孔恬取利刃切断箭柄,让宋离仔细观察韩琅的情况,随后仓促赶着两匹骡子出了林子,朝朱昌镇飞奔而去。 路上宋离无比镇定,丝毫没有孔恬的焦虑,因为她知道韩琅死不了,就算现在把他大卸八块都死不了。 他还得活到三十五岁才能死,只有极刑车裂,才对得起他的彪悍人生。 一路飞奔抵达朱昌镇已经很晚了,他们在之前借宿的地方落脚。 那老翁见韩琅伤成了这般,吃惊问:“这是怎么了,怎伤得这般严重?” 孔恬忽悠道:“他本是我侄子,投亲来着,哪晓得路上遇到了山匪,中了箭不说,双腿也给打断了,全部家当尽数被抢,若不是我等不着人沿途寻了去,只怕早被野物给吃了。” 老翁:“这运气着实背了些,临关道那边是有一群山匪出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孔恬顺水推舟斥责了一番,宋离默默备银针,知道他要先针灸退热。 经过一番喂药和针灸,以及冷敷降温,韩琅的高热得到有效控制。 待他的体温逐渐平稳后,孔恬才开始处理他的箭伤。 所幸那支箭未伤及五脏骨骼,仅仅只是皮肉,孔恬在油灯下仔细处理箭头,进行拔箭清创。 那情形宋离是不愿去看的,只端着一盆盆血水去倒换。 这样来来回回,她也不知道换过多少盆水了,孔恬总算停了下来。 箭伤处理完毕,接下来又进行接骨,将骨折的双腿正位固定。 他从头到尾都没停歇过,只绷着神经救治,哪怕心里头明白韩琅这条命不易挽救,还是不愿放弃。 整个晚上韩琅反复高热,情况万分凶险。 主仆二人彻夜未眠,竭尽全力拯救。 接下来的几天韩琅都在反复高热中度过,他的身体已经残得跟抹布一样不成形了。 孔恬又是针灸又是灌药,下的药极猛,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 直到第五日,韩琅的神智才稍稍清醒了些,在浑浑噩噩中转醒。 眼皮裂开了一丝缝隙,室内碳火烧得足,温暖如春。 他的喉结滚动,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刚进屋的宋离发现了他的动静,过来探情形。 韩琅涣散的目光隔了许久才渐渐有了焦距,映入眼帘的脸孔有些模糊,好似他的至亲。 浑身上下明明痛得窒息,他却努力冲那张脸扯开一抹微弱的笑意,沙哑地唤道:“祖母……温然,好着呢。” 他冲她笑,支离破碎的眉目里皆是安抚人心的镇定温柔。 破天荒的,宋离的心被扎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啊,辣么好的老太太辣么好的祖孙情,我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呢,结局时会有惊喜哒~~ 这是甜文,所有人的结局都会好好的,虽然中间波折了点,除了孟卓。。。 第13章 想到韩老夫人的死状,她微微蹙眉,径自出去了。 不一会儿孔恬进屋,对韩琅进行一番查看。 他虽苏醒,意识却不太清晰,没隔多久又昏昏欲睡,陷入了混沌中。 下午韩琅再次发起高热。 孔恬心里头不是滋味,因为他意识到,这条命,他怕是捡不回来了。 宋离则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安抚他道:“先生无需自责,你已经尽力了,生死有命,全看他自己的命数。” 孔恬叹了口气,许是想到自己的不幸经历,怜悯道:“我的孩子若还活着,也像韩琅这般大了。” 宋离闭嘴不语。 孔恬有些愁闷,宋离道:“上午韩琅说他好着呢。” “是吗?” “他还冲我笑。” 孔恬摇头,“他伤成了这般都能忍着,可见心智异于常人,倒是难为他了,还想着宽我们的心。” 宋离淡淡道:“先生放心吧,他死不了,骨头硬成这般,阴曹地府都不敢收。” 孔恬笑了笑,“这话倒把我宽慰了。” 之后的情形确实如宋离所料,韩琅渐渐稳定下来,没再反复高热。 胜在人年轻,身体底子不差,孔恬看着他一点点从鬼门关还阳,心里头甚感欣慰,总算没白忙活一场。 熬过了最艰难最凶险的那几日,韩琅的意识逐渐清明。 然而有时候清醒并不是好事,他必须去面对最糟糕的现实——韩老夫人被孟卓逼死。 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被挚友逼死了。 他这副支离破碎的身体,全拜挚友所赐。 每当午夜梦回时,韩琅总会看到韩老夫人自刎时的场景,鲜血溅洒进眼里,染红了他的眼眶,恨得刻骨。 然而他总是忍着,表面上越是平静,内心就愈加阴郁。 屋内药味浓重,宋离推开窗户换新鲜空气。 韩琅背上有伤,双腿捆着夹板,成日里躺在床上跟尸体一样无法动弹。 宋离小心翻动他的身子,查看伤形。 韩琅任由她摆布,像木头似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外面的天气极好,窗外的树枝开始抽出新芽,嫩绿的很小一撮。 许是被那新绿吸引,韩琅自言自语道:“抽芽了。” 宋离愣了愣,“嗯”了一声,没说其他。 她撩起他的衣袖看手臂上的鞭痕,伤口愈合得很好,已经结痂开始脱落。 “养得挺好。” 韩琅的视线缓缓落到她的脸上。 相处了这些日,他对主仆二人已经比较熟识,但奇怪的是他记不住她的脸,也记不住她说过的话。 那种感觉很怪异。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唯独对这人,总是记忆模糊。 也在这时,孔恬进屋来,见他的精神不错,说道:“现下天气转暖,再过些时日温然就可以出去晒晒太阳了。” 韩琅回过神儿,“这些日有劳先生费心。” 孔恬摆手,“待你身子恢复得稳妥些,咱们再去赵国,这里终归是齐国境内,怕夜长梦多出岔子。” 韩琅看着他欲言又止。 孔恬知他所想,正色道:“那日行得匆忙,没来得及处理老夫人他们,后来我找人去把他们就地葬了,等过了风头,再去祭拜也不迟。” “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对于韩老夫人的死亡,韩琅就像失忆一样,从来不提及。 哪怕情绪阴郁,心情糟糕,在他们面前从未表露出内心的煎熬与痛苦。 他不愿提,主仆也不会主动去说,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回避那段惨烈过往。 寒冬悄悄离去,初春姗姗来迟。 温煦的阳光滋润着小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脱去厚重的冬衣,满心欢喜地迎接这片暖洋洋的春意。 韩琅背上的箭伤愈合得很快,已经能坐起身了,无需再靠他人翻动身子,骨折的小腿则需要继续疗养,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的。 孔恬花重金定做来一把轮椅。 韩琅试了试,感觉还不错。 怕他情绪消极,孔恬安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温然切不可操之过急,需仔细养好为宜,谨防落下病根。” 韩琅轻轻摩挲轮椅,喃喃道:“不急,我这一生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在乎这一两日。” 孔恬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好。” 韩琅看向他,诚挚道:“先生的再造之恩,琅没齿难忘。” 孔恬连连摆手,“我是医家,当初既然答应过老夫人救人救到底,便不会食言。如今看着你日日康健,也算应了她的承诺。” 提到韩老夫人,韩琅的神情有些黯然。 孔恬忙转移话题,“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赵国?” 韩琅迅速恢复了平静,“我身子已大好,这两日便可动身。” 孔恬:“那明日就走,免得夜长梦多。” 双方说定了后,晚上宋离收拾行头,翌日一早待城门大开他们便乘坐马车离开了朱昌镇。 孔恬御马,韩琅和宋离则坐在车内。 两人静默无声,性子都沉闷,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宋离打破沉寂,歪着头瞥了他一眼,问:“先生为什么不去魏国?” 韩琅淡淡道:“去赵国。” 宋离憋了憋,“魏国能实现你的抱负。” 这话倒令韩琅意外。 宋离继续道:“你若熬过了这一劫,往后便能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这话颇有些窝心。 韩琅说道:“我如今跟丧家犬没有区别,想要翻身并不容易,能得宋姬祝福,是我的荣幸。” 宋离试图改变他的决定,“去魏国,那里有你的出路。” 韩琅目光平静,“去赵国。” 他既然坚持去赵国,宋离也不再继续说服。 接下来两人又是一阵静默。 二人虽同乘一辆马车,韩琅却讲究男女大防,态度是非常守礼的,目不斜视。 宋离已经习以为常。 他毕竟是古人,在她的印象里,士人多数都比较刻板迂腐,哪怕他全身早就被她看光了,换药时仍旧会别扭,就跟小媳妇儿似的,会红耳根子,纯情得要命。 三人赶了好几天的路,才在赵国的东洛停留下来。 目前韩琅没有任何打算,只需养伤即可,他觉得东洛挺好,孔恬便依他之意在此地驻扎养病。 租下一所农院安顿,日子过得慢悠悠的,枯燥得乏味。 韩老夫人的死到底还是令韩琅致郁了,他时常坐在轮椅上发呆,一坐便是整天,不言不语,好似一根枯木。 宋离不是一个多话的人,韩琅比她还少言寡语,他可以从早到晚坐在屋檐下,任由时光荏苒,一动不动。 很多时候宋离会顿身看他。 他静默得如同画中人,夕阳的余晖洒落到侧面上,把线条流畅的侧颜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是一张充满着孤寂落寞的脸庞,安静的,柔和的,与农院景致融为一体,仿佛被世间遗弃。 宋离静静地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那一幕。 曾经娇生惯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血腥打碎再粘合,哪怕身体破碎残缺,仍旧未曾叫过一声痛。 他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脊梁骨却又臭又硬。 那种气质很奇特。 他既有少年人身上的干净纯粹,又不失男儿的坚韧顽强。两种不同气质相交,形成了一种少见的安定从容。 那是非常令人惊奇的。 宋离在他身上看不到绝望与沮丧,更看不到对未来的茫然,仅仅只是安抚人心的温和与沉寂。 破天荒的,她不禁萌生出一个念头,想跟着他走下去,想看他如何咸鱼翻身,靠一双手无缚鸡之力的手把魏国推上强盛。 她实在好奇得紧,这么一副孱弱的身躯,不温不火的性子,究竟装着怎样强悍的意志才能给魏国历史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生平第一次,宋离对这个性情温雅的男人起了探究的欲望。 当天晚上她出梦回到现实,先前没接下崔虹的活儿,现在想尝试重新拿起画笔。 接到她的电话,崔虹很是高兴,问道:“你想清楚了?” 宋离夹着香烟,望着窗外一栋又一栋的钢筋水泥丛林,思绪有些飘,“我想试试。” 崔虹:“那你下午来我家,我先把合同给你敲定了,免得你后悔。” 宋离失笑,应了声好。 下午她依言去了一趟崔虹的家里。 崔虹离异,儿子已经工作,花园洋房里只有她一人居住。 目前《韩琅》的剧本还未完善,宋离只看了下开头,是以公元前440年韩琅落狱逃亡开场的。 剧本上说韩琅逃亡到了魏国,而现实却是韩琅选择在赵国落脚。 崔虹似乎对她的转变颇觉好奇,问道:“你怎么想着要接下这单活儿了?” 宋离:“穷。” 崔虹被逗乐了,调侃道:“你爸你妈和你姥爷姥姥都给你留了房子,四套,你还穷呐?” 宋离笑了笑,“我老本吃光了。” 这话崔虹是不信的,拿着剧本道:“为了拍《韩琅》,我估计得把棺材底儿都压了上去。”又道,“之前合作过的搭档劝我换个热门点的题材做,我不乐意。” 宋离对市场这块不是很了解,没有发表见解。 崔虹把预先准备好的合同拿出来给她看,她认真地过目,遇到疑问则提出来,崔虹一一解答,宋离确认无误后才签名把事情敲定。 接下来两人就《韩琅》进行一番探讨。 对于崔虹来说,她塑造的韩琅是一个令她敬畏而又崇拜的存在。 然而对于宋离来说,韩琅仅仅只是梦里和梦外的区别。 崔虹要求《韩琅》的概念海报用手绘水彩或水墨的形式展现出来,风格仍旧延续以往的张扬视觉风格,画面要凝聚富有层次感,冲突且有张力,还得恢弘大气。 宋离认真地倾听她对概念海报的要求,找出纸笔时不时勾勒记录,态度严谨细致,全然没有平时的慵懒随意,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非常敬业。 折腾了半天,从崔虹那里回到家后,宋离疲惫地坐到椅子上发呆。 偌大的屋里空荡荡的,毫无烟火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生出了逃避的心理。 在现实世界里她得过自己的糟糕人生,而在梦里则是以局外人看他人的喜怒哀乐。 那种置之度外的体验感是非常不错的,就跟上帝视角一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窥别人的生活。 这彻底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经过前几回的入梦和出梦,现在宋离已经能很好的把控自己了,她没再出现过饥饿感,生理也没有任何不适,可以切换自如。 晚上她偷偷摸摸入梦,回到了赵国东洛的农家院子。 按照以往的经验,是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存在与消失的。然而当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房门时,不禁被门口的韩琅吓了一跳。 韩琅也被她吓着了。 两人吃惊地盯着对方,韩琅迅速收回视线,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宋姬。” 宋离:“???” “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第14章 宋离:“……” 韩琅一直回避她的视线,重复询问:“你忽然消失了好些天,去了哪里?” 宋离忽悠道:“先生吩咐我出去办些事情。”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宋离岔开话题,“你身子可好些了?” 韩琅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宋离不想跟他纠缠这个话题,不动声色推动轮椅把他送了出去。 外头的孔恬见二人出来,跟平常一样,对宋离的消失与出现没有任何反应。 这令韩琅吃惊,诧异道:“先生,宋姬回来了。” 孔恬看了一眼宋离,发出疑问:“阿离不是一直都在家里的吗,她什么时候出去过?” 韩琅:“???” 宋离撒谎道:“先生怎么忘了,你先前吩咐我出去办事。” 孔恬困惑地想了想,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事情。” 韩琅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可以万分确定宋离是突然消失突然出现的,然而孔恬就像失忆似的一问三不知。 这反应太奇怪了。 宋离倒有些诧异,因为他是第一个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与消失的人,也是第一个提出疑问的人。 她不知道怎么去解释,索性闭嘴不语。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的记忆就会被逐渐抹杀掉,但凡与她有关的事情都会被时间抹杀。 事实确实如她所料,之后没隔几天韩琅埋藏在心里的困惑愈发减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这期间孔恬买来一名奴仆,叫辛丹,宋国人,专门供韩琅使唤。 辛丹性情温顺敦厚,又好学,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有时候韩琅会教他识字,他很是高兴,主仆相处得还算融洽。 孔恬留了些钱财给宋离,让她在此地照看韩琅,自己则回潼阳办事。 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 韩琅养病花销不小,很快兜里的钱财就见了底儿。 宋离没有讨生活的经验,把钱袋子放到桌案上,说道:“我们快没钱了。” 韩琅打开钱袋,里头只有两颗珠玉和一些布币。 他沉默了阵儿,把它们装好还给宋离,做出决定,“这两日启程去赵国都城淮宁。” 宋离愣了愣,“去淮宁做什么?” 韩琅目光平静,“找出路。” 两颗珠子换来一辆马车,辛丹把行头搬到马车上,宋离则换了一身轻便男装,兜里的钱币已经所剩无几。 辛丹的御马技术还不错,三人风尘仆仆抵达京都淮宁已经是数日后了。 也不知韩琅的脑子里在琢磨些什么,兜里明明穷得叮当响,却专门挑了淮宁最大的酒肆下榻。 辛丹力气大,连人带椅把他从马车里搬了下来。 宋离站在一旁,瞅着气派的酒肆招牌,愈发觉得他是个败家子儿。 这不,连辛丹都有些犹豫,悄悄拉她的衣袖道:“阿姐,我们没钱了。” 宋离没有吭声,只是皱着眉头看韩琅的腿,现在是瘸腿,估计吃完霸王餐出来就是瘸胳膊了。 酒肆跑堂的店小二见到客人,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态度不是很热情。 韩琅朝他招手,店小二走上前,问道:“三位是要住店吗?” 韩琅点头,“住店。”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 那玉宋离认识,是韩家的祖传玉佩,韩老夫人留给他的唯一物件,结果被那孙子拿去消费了。 店小二眼睛一亮,一改先前的爱理不理,热络道:“三位里面请。” 韩琅指了指他,叮嘱道:“这是暂时压在你们店里的物什,可莫要给我当卖了,我还要取回来的。” 店小二点头,赶紧把那枚玉佩送到掌柜那里。 想来掌柜也是个识货的,知道那玉价值千金,很快便有杂役前来牵马,帮他们搬行头。 几人小心翼翼把轮椅抬上楼,备给他们的皆是上房。 韩琅打量宽敞明亮的屋子,偏过头吩咐店小二备热水浴桶,又让他们去铺子购置衣物,完全一副有钱人的派头。 宋离站在门口没有吭声,她倒要看看这个穷光蛋怎么往死里作。 许是察觉到她刻薄的目光,韩琅扭头看她,温言道:“这些日奔波劳累,宋姬也该好好休息一番。”停顿片刻,“隔壁房间可瞧得上?” 宋离淡淡道:“先生用心了,我很满意。” 韩琅笑了笑,“满意就好。” 宋离回到隔壁屋叫来热水把自己清洗干净,而后睡了一觉,傍晚听到辛丹敲门喊她过去用饭。 食案上有酒有肉,颇为丰盛。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宋离跪坐到食案前。 辛丹许久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菜肴了,得到主人的允许,开始大块朵颐。 宋离动筷吃了一些,心中装着疑问,憋了许久才说道:“先生明明穷得叮当响,为何还要到这里来?” 韩琅抿了一口小酒,先前的粗布衣换成了做工考究的华裳,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矜贵,他不答反问:“宋姬以为,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何等身份?” 宋离理所当然回答:“自然是非富即贵的了。” 韩琅一本正经道:“这些人家中定有不少钱财,我结交几位替我付住店的钱还是可行的。” 宋离愣住,搞了半天,原来是打算空手套白狼行骗。 偏偏对方正儿八经的,丝毫不觉脸皮厚。 宋离原本想奚落两句,后来仔细一想,他既然有本事做到魏国相邦的位置,可见脑子是灵光的,索性闭嘴不语。 辛丹生怕明天要饿肚子,拿着一只鸡腿,耿直问:“先生,明天还有肉吃吗?” 韩琅搁下筷子,“有,日日都有。” 辛丹咧嘴笑了起来。 他打小就被父母贩卖,辗转换过好几个主人,吃过不少苦,眼下这个是对他最好的,总算跟对了主儿。 话说淮宁酒肆位处京城中心,来这里消费的皆是权贵或巨商。 这样的地方,接触到的信息自然是关于上流阶层的。 韩琅在店里住下来后并没有像宋离想的那样到处投机倒把,而是非常体面的向掌柜讨要了一盘围棋,和一袋布币,干起了卖艺的营生。 那盘围棋被他摆放在二楼,棋盘上布了局,黑白棋子皆有自己的归属。 起先没有人注意那棋局,后来遇到一位对围棋颇有雅兴的中年男子顿足观看,他的同伴说道:“上官兄可是对棋局生了兴致?” 上官南捋了捋胡子,“这棋局甚妙,也不知是何人所布。” 同伴:“这还不简单,叫出来问一问便知。” 结果一点都不简单,人家不愿出来见人,只支使了一位奴仆前来回话。 那仆人是这样说的,“我家主人身子不爽,无法陪先生手谈,若先生实在有兴致,便由小奴出面代家主同先生对弈一回。” 上官南道:“这棋局甚妙,我很想来破一破。” 辛丹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稍等片刻。” 屋里的韩琅不紧不慢地在棋盘上摆放楼下的棋局,宋离对围棋一窍不通,跪坐在对面静观。 稍后辛丹上楼来汇报下面的情况。 韩琅吩咐道:“你去掌柜那里找一个嗓门大的杂役来替我传话,把给他的工钱记到我账上。” 辛丹应声诺,立即去办事。 宋离忍不住发出疑问,“辛丹会下棋?” 韩琅摇头,“不会。”顿了顿,“但他会数格子,比如纵八横九便是这里。” 宋离的视线落到棋盘上,纵列横列数数她倒看得懂,不过还是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干脆静观好了。 第15章 不一会儿辛丹上楼来,敲门道:“先生,人找来了。” 韩琅道:“你去楼下与那位客人手谈一局,就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去做。”顿了顿,“若你表现得好,往后日日都有酒肉吃。” 辛丹笑着应声诺,立即下楼应付上官南。 他先朝对方拜了拜,恭敬道:“我家主人说了,请先生选棋。” 上官南跪坐到放白子的右方,“我选白子。” 座子制白先黑后,对他是非常有利的。 辛丹跪坐到他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上官南不作犹豫,迅速落下一子。 辛丹当即高声道:“纵五横十三——” 楼上的杂役立马重复:“纵五横十三。” 屋内的韩琅不紧不慢地捻起白子放到纵五横十三的位置,随后又落下一粒黑子,并说道:“纵十横七。” 门外的杂役通传:“纵十横七——” 楼下的辛丹数着格子落下黑子。 上官南似乎对棋局早有揣摩,再次落下白子,辛丹上报:“纵十二横六——” 杂役:“纵十二横六。” 韩琅边落子边道:“纵八横五。” 就这样,楼上与楼下你来我往拉开了对战。 周边的客人们听到应喊声纷纷探头观望,些许好奇心重的人则跑去围观辛丹与上官南对弈。 宋离静静地观看韩琅下棋。 他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是沉静的,似乎对这盘棋局把控得胸有成竹。 纤长白皙的手指捻着黑子在棋盘上纵横厮杀,有时候上官南落下的棋子会令他生出几分趣味,眉眼里皆是促狭。 这还是自他从鬼门关爬出来后第一次这般惬意,宋离不由得盯着他看了许久。 崔虹说他少聪慧,美姿仪,确实不假。 他的容貌无疑是上佳的,眉目清朗,身上有一股谦和温雅的气质,性情不温不火,似乎没什么脾气,相处起来令人舒心。 不过这样的一个人却干了一件变态又凶残的事情,他把孟卓血淋淋地片了108刀,方才结束了他的性命。 宋离的视线再次落到那双手上,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力量。 在她的印象里,韩琅是典型的士族文人,纯情又腼腆,是丝毫没有杀伤力的那种,却唯独忘了当初的姜仪是他亲手杀的。 那双手沾过血,此后还会沾染上更多人的性命。 也不知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还是其他,韩琅冷不丁抬眸,二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宋离并没有回避。 在某一瞬间,韩琅觉得她的眼神很奇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锋利与审视。 他定了定神儿,收敛起对棋局的算计,人畜无害道:“宋姬在看什么?” 宋离垂眸睇棋盘,“无趣。” 韩琅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她,语气温和道:“这棋局还要许久才完,你无需枯坐,可到外头走走。” 宋离“嗯”了一声,自顾起身开门离去了。 韩琅用余光瞥她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她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性情疏离冷漠,少言寡语,时常用一种看动物的眼神打量他,令他很不习惯。 走到外头的宋离闲着无事,去二楼看情形,那棋局边聚了不少人围观,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之后莫约隔了半个时辰,上官南被棋局困住,开始举棋不定。 有几名精通棋艺的围观者窃窃私语,就黑白棋子展开了讨论。 最终上官南挣扎了一刻钟左右才弃子服输,辛丹行揖礼道:“先生承让。” 上官南好奇问:“不知在下可有机会去见见你家主人?” 辛丹略表歉意,“实不相瞒,我家主人卧病在床,恐唐突了先生。” 上官南轻轻的“哦”了一声,也在这时,边上的一名锦衣男子道:“这棋局有何难,我也能破。” 这话引起了上官南的兴致,起身让贤,“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鄙人姓江名鹤。” “江先生,请。”顿了顿,看向辛丹,“就是不知你家主人可愿再来一局?” 辛丹:“先生请稍等,待小奴问过家主再行回话。” 人们让出一条道,辛丹上楼。 屋里的韩琅意犹未尽地将黑白棋子分开装捡,宋离跪坐在一旁,饶有兴致道:“楼下围了不少人,皆是议论棋局的。” 韩琅“嗯”了一声。 宋离实在好奇得紧,试探问:“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韩琅微微停顿捡棋子的动作,意味深长道:“撒网。” 宋离:“???” 房门的叩击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韩琅示意他进来。 辛丹进屋行礼,说道:“楼下又有一人要与先生对弈。” 韩琅垂眸凝视手中的棋子,问:“何人?” 辛丹:“叫江鹤。”顿了顿又补充道,“衣着华丽,看起来很有钱。” 韩琅沉吟片刻,继续问:“方才与你对弈的是何人?” “那人叫上官南,衣着普通,不过很有涵养。” 韩琅重新布上方才的棋局,说道:“你把这个送下去,叫杂役把下面的棋盘给我拿上来,我们再与江鹤对一局。” 辛丹笑着捧上棋盘,似乎觉得这差事有趣,兴致勃勃地下楼去了。 韩琅提起旁边准备好的笔墨,在一块竹片上工整地写下了上官南的名字,而后又在另一块竹片上写下江鹤。 宋离看不懂他的举动,不过也没有过问。 稍后杂役把楼下的棋盘端了上来,宋离起身去门口接进来,韩琅重新进行复原。 准备好了后,他说道:“可以开局了。” 门口的杂役高声道:“开局——” 这回楼下的江鹤选择的是黑棋开场,他性子急,下棋不像上官南那样四平八稳,而是比较刁钻。 韩琅不太喜欢这人的习性,同样以刁钻的手法应对,结果仅仅只用两刻钟的时间就把他困死了。 江鹤心高气傲输得不爽,扔掉棋子对辛丹出言不逊。 一旁的围观者道:“愿赌服输,人家主人卧病在床都还陪你手谈了一局,这位先生棋艺不高恼羞成怒,委实让人看了笑话。” “是啊,都是体面人,何必跟一个奴仆较劲。” 人们窃窃私语小声议论,江鹤挂不住面子,只得甩袖离去。 辛丹朝众人行礼道:“多谢诸位解难。” 有人欲一探究竟,试探问:“不知你家主人从何处而来?” 辛丹作答:“从齐国来,名叫宋恬,自小便喜欢棋艺,是一名棋痴。”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似乎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名人。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天都有人慕名前来挑战。 有时候是韩琅布局,有时候是他人布局,不过每天不超过三场,每一场必以韩琅赢棋告终。 随着下棋的次数越多,韩琅搜集到的竹片也渐渐多了起来,上面均写着跟他对弈过的名字,若遇到感兴趣的,他则会抽出竹片让辛丹去向跑堂的店小二打听。 酒肆客流量大,店小二们接触到的人也多,七嘴八舌总能听到不少消息。 一些是关于赵国贵族的传闻,一些是他国发生的重大事件,还有一些风花雪月的趣闻,什么都有。 韩琅对他们出手大方,都乐意效劳,不管什么消息通通说与他听。 下棋是极其伤神的,更何况还要保持不败的战绩,这对心理和生理都是双重考验。 起初宋离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才渐渐悟明白了,那家伙是在挖鱼塘呢,而跟他对弈过的人皆是丢进鱼塘里的鱼。 韩琅专注“养鱼”,一把竹片里只有少许几人能获得他的注意,比如上官南,任赵国中大夫一职,时不时会前来捧场看棋局。 还有商贾朱二,是干金器买卖的,巨有钱,却贼抠门,爱面子喜欢附庸风雅。 对于不满意的“鱼”,韩琅会在竹片上把名字划掉。 如此故弄玄虚,又持续了半个月保持不败的战绩,引起了不少人热议。 这不,有人对“宋恬”生了兴致,财大气粗地拎着一袋珠宝往棋盘上一丢,把辛丹吓了一跳。他瞅着从袋子里滚出来的金珠子,眼睛都瞧直了。 那人一身华丽衣袍,身材高大肥硕,冲辛丹说道:“我谭富贵今日很想一睹你家主人的风采,这袋金玉是请他出场的薄礼,他若是赢了咱们燕先生,将还有厚礼相赠。” 辛丹有些迟疑,“这……” 叫谭富贵的商贾挑衅道:“怎么,不敢亲自与燕先生手谈一局?” 辛丹回道:“请君稍等片刻,小奴去去就来。”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辛丹激动地推门而入,高兴道:“先生,楼下有人出重金请你出面与燕先生对弈一局。” 听到这话,宋离不动声色看向韩琅,他慢条斯理地捋顺袖子,问道:“何人请我出面?” 辛丹:“一个叫谭富贵的商贾。”顿了顿,用手比划道,“这么大一包金玉珠子,够我们开销许久了。” 这话把宋离逗笑了。 辛丹怪不好意思的,“阿姐莫要笑话我,辛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财。” 宋离:“我也没见过。”停顿片刻,斜睨韩琅道,“看来先生还挺会卖。” 韩琅:“???” 宋离:“卖的价钱也不错。” 韩琅:“……”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味,就像说他卖身一样。 第16章 既然有鱼儿上钩,韩琅自然不会推却,他斟酌半晌,方道:“你去同谭富贵说,我愿出面与燕先生对弈,不过有个条件。” 辛丹:“什么条件?” 韩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燕先生若败阵,谭富贵则需结清我在酒肆的账目,若我败了,便赔他同等金玉。” 这话令辛丹吃惊,诧异道:“先生此举……” 韩琅摆手,“无需多问,只管去传话。” 辛丹抱着疑惑出去了。 到了二楼,他朝谭富贵行礼,说道:“我家主人愿意出场与燕先生对弈,不过主人有一个条件。” 谭富贵财大气粗,“什么条件只管开口。” 辛丹:“主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既然愿意出面,便要与君赌上一局。若此战燕先生败阵,则需君结清主人在酒肆里的一切账目;若主人败阵,则赠与君同等金玉,绝不占君半分便宜。” 此话一出,旁边的围观者皆露出兴致勃勃。 有人赞道:“这宋恬倒有一番风骨。” “是啊,是个君子。” 辛丹喜欢听他们夸赞,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主人说了,宋家不缺这点钱财,在这里摆下棋局,只想以棋会友。” 这话倒显得谭富贵粗俗了,不过他也没放到心上,只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请你家主人出来应战。” 辛丹立即上去请韩琅下楼。 韩琅坐在轮椅上整理衣袍,宋离在一旁静观。 她知道他讲究体面,爱干净,并且还有强迫症的小毛病。 比如他的袖口必定要捋得没有丝毫褶皱,头发要梳理得一丝不苟,筷子两头要工整对齐,笔墨一定要摆放在固定方位。 你若稍稍挪动,他必定会耐心挪回来放到原位,并且是分毫不差的那种。 这些小细节宋离都观察得清晰,唯一庆幸的是这个男人吹毛求疵的习性只用在自己身上,不会对他人苛刻。 不过爱干净的男人谁都不会讨厌。 见他慢条斯理捋袖口,她觉得他那性情实在龟毛,忍不住起身替他正衣冠。 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宋离并没有男女大防的觉悟,她自顾抬起他的下巴,认真地整理他的衣襟,把他身上的所有皱褶都抚平。 二人的距离隔得很近。 鼻息里闻到淡淡的脂粉香,韩琅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宋离并未发现他的异常,态度非常认真,好似在打理艺术品。 韩琅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工艺品。 她愿意花心思去研究他,关注他,了解他…… 毕竟是活体的《韩琅》真身,她需要从他身上提取到重新激发创作欲的冲动。 待她觉得收拾得差不多了后,才满意道:“挺好。” 韩琅回避她的视线没有答话,心里头提着一口气没松。 不一会儿两名杂役前来抬他下楼,他端正地坐着,就跟贞洁烈女似的一副不可亵渎的表情。 淡淡的脂粉香仿佛还未散去,韩琅表面上端方,内心实则矛盾复杂。 他跟宋离既非主仆,也非亲眷,两人的相处模式好像有些怪怪的。 他讲究男女大防,处处守礼,她却无视礼教,有时候在礼内,有时候又在礼外,全凭她的喜好。 这种关系很微妙。 下面的嘈杂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楼下的人们见“宋恬”露面,似乎都没料到竟是这般年轻,议论纷纷。 韩琅视若无睹,任由杂役将他抬到棋盘前坐定。 人们好奇地打量他。 一身简约的月白深衣,仪容清俊,勾人的桃花眼与泪痣相衬,带着几分翩翩风情。 气质谦和温润,文雅通达,一看便知是见过世面的人。 有人问道:“这位先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的棋技造诣,可是出自名师?” 韩琅笑了笑,回道:“阁下谬赞了,家父酷爱下棋,我学得一些皮毛卖弄,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那人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观了几场,先生棋艺精妙,绝不是皮毛之技。” 也在这时,燕玉荣由谭富贵请进了酒肆。 众人让开一条道来,燕玉荣走在前头,谭富贵跟在他身后,态度是非常恭顺的。 韩琅不动声色观察二人。 他们的衣袍做工考究,谭富贵肥头大耳,很有富商派头,而燕玉荣则恰恰相反,典型的士族文人。 他的身量极高,穿着玄色锦缎深衣,皮肤白皙,方脸,蓄着美须,莫约三十多岁,有一双精明的狐狸眼。 谭富贵没料到对方竟然这般年轻,诧异道:“你就是宋恬?” 韩琅微微颔首,“正是。”顿了顿,“这位可是燕先生?” 燕玉荣行礼,“久仰宋先生大名,今特地前来讨教一番,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韩琅回礼,“燕先生过谦了,我伤了腿闲着无事,便找了些消遣,倒让你见笑了。” 燕玉荣跪坐到他对面,韩琅身子不便,桌案换成了高一些的。 二人都是文人,讲究礼节,又有众人围观,相互间表现得非常谦和。 韩琅取出一粒白子在手里置于身后,不一会儿两手握拳伸出请燕玉荣猜子。 燕玉荣猜右手,韩琅松开,笑道:“燕先生猜中了,你先请。” 那粒白子被放回棋盒,燕玉荣获得了走第一步的白棋。 战场,由此拉开了序幕。 酒肆客往人来,到处都闹哄哄的,唯独这边的二楼雅雀无声。 燕玉荣棋艺精湛,与韩琅不分仲伯,高手过招往往是最令人兴奋的,围观的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没发出任何声响。 韩琅一改往日的松懈,变得肃穆沉稳,燕玉荣亦是满面凝重。 二人表面上镇定,内心实则早已展开了揣测。 韩琅琢磨着对方到底是何人要来探他的底,燕玉荣则震惊于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 两人皆是围棋高手,都有想一争高下的心思,每走一步力求掐住对方的咽喉,置其于死地。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点点增多,他们谁都没料到,这场恶战竟然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而宋离,则在对面的三楼站了整整四个小时。 随着时间的延长,韩琅与燕玉荣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是半月以来宋离第一次见他出现耗时的状态,以往多数时间都是抱着消遣打发的神情。 今天显而易见,是全力以赴的。 时间缓慢流逝,楼底下的铜壶滴漏一点点计算着分秒。 宋离依着栏杆静观。 周边嘈杂的声音仿佛消失不见,她自顾沉浸在幻想思绪里天马行空。 在那片纵横交错的格子里,黑白棋子已从对弈人手中幻化成为了血腥厮杀的兵马。 它们在棋盘上驰骋拼杀,争功名,守家园,护河山。 而操纵棋局的手干净修长,指骨均称,坚定而充满着力量。 它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搅动风云,控制着棋盘上的生离死别…… 一幅从深渊裂缝里劈出来的模糊海报在她的脑海里构想,黑与白的碰撞,鲜血与金戈铁马交融。 那画面的色彩应该是瑰丽而冷冽的,就如同韩琅波澜壮阔却短暂辉煌的人生——那是属于冷兵器时代才有的信仰爆发力。 直至日暮归西之时,这场激烈的厮杀才算走到尽头。 韩琅以一招釜底抽薪把燕玉荣扼杀,使其毫无反抗之力。 燕玉荣执着白子再也无法落下。 大局已定,众人窃窃私语。 燕玉荣的额上沁出冷汗,对面的韩琅则平静地看着他,眼里罕见的露出一丝幽深阴暗,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灵。 两个文质彬彬的皮囊下都掩藏着凶残的逞强斗狠。 唯一的区别是燕玉荣的狐狸眼会外露他的精明算计,而韩琅则显得人畜无害一些,比他更擅长伪装。 僵持了半晌后,这场棋局以燕玉荣弃子告终。 韩琅彬彬有礼道:“承让。” 燕玉荣还礼,夸赞道:“阁下的棋艺精湛无比,燕某自愧不如,今败阵,输得心服口服。” 双方不论在棋盘上厮杀得有多难堪多激烈,分出胜负后各自都维持着君子的体面。 众人看得过瘾,就这场棋局七嘴八舌讨论。 现下天色不早了,燕玉荣并未逗留多久便离去。 谭富贵非常耿直地去把韩琅在酒肆里的一切账目清算,临走时特地过来打了声招呼,态度比先前要恭敬得多。 韩琅似乎很疲惫,由杂役送上楼后,吩咐辛丹去打听燕玉荣的身份。 辛丹迅速下楼去了。 韩琅躬着身子把手腕撑到轮椅扶手上闭目养神,不多时辛丹回来告知,说燕玉荣是广陵侯门下的客卿。 这话令韩琅愣住。 广陵侯郭谦啊,他倒是听说过,是赵国有名的贵族。 不过令人头疼的是……这条鱼委实太大了些,他挖的鱼塘装不下。 作者有话说: 宋离:傻了吧,让你丫当海王。 韩琅:。。。。 宋离:人家看上你了,你咋办? 魏惠王:兄弟别急,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第17章 见他久久不语,辛丹有些担忧,问:“先生怎么了?” 韩琅回过神儿,揉了揉眉心,头痛道:“没什么。”停顿片刻,“我肚子有些饿,去叫些吃食来。” 辛丹展颜一笑,应了声诺。 稍后宋离进屋,见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不知在想什么。 宋离轻轻地咳了一声,韩琅没有反应。 她缓缓走上前,偏过头看他,试探问:“先生赢了棋,理应高兴才对,为何愁眉苦脸心事重重?” 韩琅把脸埋进双掌,没有答话。 宋离居高临下睇他,那模样就跟使性子的小孩子似的,叫人看着好笑。 她忍不住伸手去戳他,他蠕动了两下。丽嘉 也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原是掌柜来了。 韩琅迅速恢复如常。 掌柜笑眯眯地进屋朝他行礼,恭维道:“先生在店里的所有账目都已结清,先前压在我手里的玉佩理应奉还与先生。” 说罢双手奉上韩家的祖传玉佩。 宋离上前接过送到韩琅手里,他仔细看了许久,说道:“我还要继续住店,掌柜为何交还?” 掌柜回道:“先生是个了不得的人,重信诺,有君子风骨,是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逃债的,店里放心。” 这话把韩琅逗笑了,他收捡好玉佩,说道:“那可说不定。” 掌柜却摆手,意味深长道:“就算先生跑掉了,也会有人来结账的。” 韩琅:“……” 这话宋离听不明白,韩琅装聋作哑。 把掌柜打发走了后,丰盛的酒菜被送了上来。 韩琅的胃口不是很好,辛丹给他布的菜都没怎么动。 辛丹担忧道:“先生多少用些吧,夜深长着呢。” 韩琅“嗯”了一声,以往他是特别爱吃鱼的,但今天碰都不想碰。 辛丹又给他盛了一碗汤,他伸手接过。 宋离试探问:“今日前来对弈的燕先生可有来头?” 韩琅淡淡道:“是有些来头。” 宋离:“那先生明日还需辛丹去应付吗?” 韩琅想了想,回道:“不必了,既然露了面,便无需再故弄玄虚。”顿了顿,提醒辛丹道,“往后你谨慎些,与广陵侯的人打交道,需多长几个心眼儿,明白吗?” 见他表情严肃,辛丹点头道:“明白。” 韩琅不再多说。 他对广陵侯没有任何兴致。 此人好大喜功,重名利,门下豢养着数百门客,就跟他现在挖鱼塘养鱼一样,也是个广撒网的主儿。 他的门下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韩琅恃才傲物,瞧不上。 如今平白无故招惹上这么一尊菩萨,往后总是要费心思去周旋的。 想到此,他觉得心里头有点厌烦。 翌日二楼的棋局仍旧如常,只不过韩琅不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在酒肆里社交。 昨日那一战委实精彩,有人套近乎前来请他喝酒,有人则想拜师请他给自家幼子教棋技,还有的…… 林林总总,相比往日确实要热闹些。 平时韩琅并不喜欢这种应酬,但他目前还未钓到想要的鱼儿,需要极尽耐心等候机会。 鉴于他不败的战绩,逐利的商贾们从中发现了商机,开始下起了赌注。 但凡他与挑战者对弈前,他们都会设赌局从中获利。 对此辛丹满腹牢骚,“那些混账东西,把先生当成摇钱树了。” 宋离淡淡道:“有价值才好。” 说罢去看韩琅的腿伤恢复得如何。 辛丹帮忙撩起裤腿,两截白皙的小腿看不出异常,跟常人无异。 宋离抬头问:“现在还会疼吗?” 韩琅摇头,“不疼。” 宋离:“主人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切莫急着站起来,免得落下病根。” 韩琅“唔”了一声,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亲和。 虽然觉得她的性子冷情寡淡了些,但还是觉得这样的性子挺好,相处起来比较随意,不会尴尬。 下午他对弈回来后见宋离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禁生了好奇心,伸长脖子观望。 木板上用碳块寥寥勾勒出几笔,隐约看出来是一道跪坐的背影,那线条轻快流畅,高冠博带,风雅到了极致。 宋离捏着炭块,神情专注得仿佛入了画里。 韩琅不忍打断她,安静地在门口观看。 二人一静一动,罕见的露少许默契。 也不知隔了多久,宋离才从幻想中脱离出来,见他端坐在门口,颇觉诧异。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她忽然觉得那人身上有光。 韩琅收敛起好奇,问道:“在做什么呢?” 宋离起身,把炭块扔到一边,回道:“没做什么。” 韩琅的视线落到她黑乎乎的手上,皱眉道:“去把手洗干净,脏了。” 宋离知道他爱干净,依言出去洗手。 谁知路过他时,她忽然在他衣袖上蹭了两把,瞬间落下两道指印。 韩琅:“……” 待她走远后,他嫌弃地撩起衣袖,无奈地笑了笑,眉目间皆是纵容。 地板上画的东西他是看不明白的。 它类似于人物速写,抽象又潦草,但那线条委实漂亮,他觉得很风雅。 当天晚上宋离消失不见。 第二天辛丹跟往常一样服侍韩琅起床梳洗,对她的消失没有任何反应。 事实上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与消失。 将近正午时,韩琅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少了些什么。 他仔细思索了许久,这才意识到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宋姬。 他问辛丹:“你可曾看到过宋姬?” 辛丹困惑地望着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道:“宋姬是谁?” 韩琅:“???” 辛丹的反应跟当初的孔恬一样。 见他懵然的样子,韩琅还以为自己记岔了,正色道:“宋离,你称呼她阿姐的那个宋姬。” 辛丹搔了搔头,说道:“先生记错了,辛丹没有阿姐。” 韩琅:“……” 他的反应太过奇怪,韩琅愈发觉得怪诞。 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记岔,他又去询问经常服务于他的杂役。他们曾跟宋离打过交道,应该知道她这个人。 结果他们的反应跟辛丹一样,表示没见过什么宋姬。 韩琅整个人都懵了。 他茫然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地板上留下来的碳迹分外清晰,就是昨天宋离画下的,他记得很清楚。 然而仅仅只隔了一晚,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了。 韩琅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是他的记忆力出了差错? 此后的两天他都觉得很不习惯,总觉得心里头忽然少了些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藏在心里头的怪异感一点点消失,地板上的碳迹也逐渐变淡,最后残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韩琅仿佛真的把宋离忘掉了。 在她消失后的那一个月,广陵侯朝他抛出橄榄枝,被他委婉回绝。 这中间有人想从他身上骗点钱财,就跟上次谭富贵那样做赌注。 那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衣着华丽,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是个无赖混子。 韩琅上下打量他,瞧中了他腰间的佩玉,说道:“阁下的佩玉极好,若宋某输了棋,便赔阁下同等金银;若阁下输了棋,便将此玉赔与宋某,如何?” 那人想了想,把佩玉解了下来,搁到桌案上的木托里。 韩琅拿起细细端详,是块好玉,能值点钱。 他朝辛丹做了个手势,附耳嘀咕了几句。 辛丹下去取一袋布币放到木托里,那人的眼睛登时亮了。 结果二人对弈才不到一刻钟,那人就耍赖一把抓起木托里的佩玉和布币逃逸了,速度快得惊人! 众人惊呼出声,全都没反应过来。 辛丹本能去追。 韩琅忙唤道:“辛丹!” 辛丹似想到了什么,猛地顿住身形。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替他着急。 韩琅反倒镇定自如,缓缓说道:“只消片刻,他便会回来的。” 众人颇觉惊奇。 果不其然,很快那人就折返回来,捧着布袋里的碎石块和干牛粪,气急败坏嘶吼道:“宋恬你个王八羔子,拿干牛粪诓老子!”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人哄堂失笑。 底下的魏宁被气疯了,楼上的韩琅则掩嘴浅笑,一双桃花眼里装满了狡黠风情。 谁都没料到,未来的魏惠王与他的相邦竟以这种方式见第一次面。 作者有话说: 魏宁:韩相你也太缺德了,咱俩第一次见面就给寡人整了这么大一份厚礼!! 韩琅:君上也缺德,第一次见面就想占臣的便宜。 魏宁:唉,那是因为寡人实在太穷了。 韩琅:臣。。。其实也挺穷。。。 魏宁:哦豁。。。 宋离:我就看你俩穷光蛋怎么咸鱼翻身。 韩琅:只要有宋姬在身边,我就觉得安心。 魏宁:你俩别秀了,寡人单身看着糟心。 宋离:你丫得了吧,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别把韩琅带坏了。。。 韩琅:我才不学他,吃喝嫖赌把身体亏空了,才活了四十岁。 魏宁(语重心长):相邦啊,说得你好像比我活得长一样。 韩琅:。。。。。 膝盖中了一箭。 第18章 楼上有人吃过魏宁的亏,指着他奚落道:“魏宁你也有今天,该!” “是啊,人模狗样的还是魏国公子呢,就是个下三滥的混子,今天栽在宋先生手里,也是报应!” “这样的无赖,早就该滚回魏国了,在我们赵国死乞白赖,丢不丢人!” 面对众人的抨击,魏宁挂不住面子,愤愤地指着韩琅放狠话,“宋恬小儿,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观热闹看得高兴,就魏宁议论起来。 方才听到他们说魏宁是魏国公子,韩琅漫不经心问旁人道:“那魏宁究竟是何人,听起来很有一番来头似的。” 旁人答道:“宋先生不是本国人,只怕不知道那厮。那是魏侯送到赵国来的人质,品性极差,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且没脸没皮,声名狼藉很不招人喜欢。”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继续问:“他怎么被魏侯送到赵国来了?” “这个我不清楚。” 另一人道:“魏侯哪里容得下他呀,自魏宣公死后魏侯继了位,剩下的两个兄弟留在身边没法睡安稳觉,自然要打发掉的。这不,老二和老三分别被安了罪名送到赵国和韩国做了人质。” 听到此,韩琅挑了挑眉,没有作声。 稍后回到房间,他提笔在竹片上写下了魏宁的名字,一笔一划下得极重。 搁下笔,韩琅凝视手中的竹片,对魏国的□□势起了探索的心思。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夏季悄悄来临。 韩琅觉得腿伤养得差不多了,命辛丹请来医师看诊。 医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可以尝试站立。 辛丹找来拐杖,韩琅拄着拐杖扶着他试着一点点脱离轮椅站起身。 辛丹不由得高兴道:“看来先生已经大好了。” 韩琅轻轻的“嗯”了一声,心情很高兴。 此后的几天他都开始尝试站起身,刚开始怕出岔子需要辛丹在一旁搀扶,后来他只需要拄着拐杖便能应对自如。 从跨出去的一步,两步,到十步,他犹如刚学走路的幼儿,一点点恢复。 这日傍晚时分,韩琅跟往常一样在屋里拄着拐杖练习,宋离忽然出现在门口。 外头的光亮被她遮挡,韩琅还以为是辛丹来了,偏过头看去,不由得愣住。 宋离没料到他竟然能行走了,颇觉诧异。 二人看着对方。 韩琅一袭浅灰色深衣,拄着拐杖,好似一只重生后的鹤,仪态仍旧保持着文人的体面与儒雅,仿佛从未受过伤。 猝不及防见到她,他的思绪出现短暂的空白。 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他几乎都把她忘了。 吃力地搜索曾经的记忆碎片,韩琅试图将它们组合,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宋姬?” 宋离轻轻地应了一声。 也不知是怪她不告而别,还是其他原因,韩琅带着小情绪问:“这些日你去了哪里?” 宋离:“……”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去了哪里。 第一次是在东洛,第二次便是现在。 似觉得不可思议,宋离半信半疑问:“先生记得住我?” 韩琅一时有些愣怔,甚至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有关她的一切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犹如碎片般,需要很努力才能勉强黏合起来。 他困惑地摇头,喃喃说道:“不知道,我的记忆忽好忽坏,有时候能记得,有时候又记不住。” 宋离罕见的露出一抹笑容,拿出忽悠孔恬的那一套来应付他,“先生只怕是年纪大了,我一直都在酒肆,未曾离开过。” 这话韩琅不爱听,反驳道:“你瞎说,我才二十出头,记忆力好得很。” 宋离睁眼说瞎话道:“先生若不信,可问辛丹他们,这些日我一直都在酒肆,未曾离开过半步。” 韩琅不信。 不一会儿辛丹上楼来,见到宋离在旁,跟往常一样热络地唤了一声阿姐。 宋离提醒他道:“先生的腿伤还未完全痊愈,切莫劳累,应多休息才好。” 辛丹忙把轮椅推上前供他就坐。 韩琅神情古怪地坐下身,问辛丹道:“宋姬这些日都在哪里?” 辛丹困惑回答:“一直都在先生身边啊。” 韩琅:“???” 他憋了许久,才露出活见鬼的表情,“之前我问过你,你不是说不知道她是谁吗?” 辛丹同样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先生的话辛丹怎么听不明白呢?” 韩琅:“……” 更奇怪的是,之后他问过其他杂役,他们的反应都跟辛丹一样。可他隐隐记得他们当初的回答并不是这样的,难道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韩琅感到很困惑。 宋离其实也挺意外的。 按照这个历史时空的规律,辛丹他们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因为对于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来说,她只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本就不该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存在与消失都不会影响到他们,更不会有人留意到她。 但韩琅不对劲,虽然对她的记忆稀里糊涂,但已经有自主意识开始留意到她了。 严格来说他才算是那个异类。 现在那个“异类”不断对自己产生怀疑,以为自己记忆力紊乱,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 宋离心里头暗暗好笑,反正待时间久一些,他又会跟他们一样恢复正常,对有关她的一切日渐淡忘。 这不,才仅仅过了两三天,韩琅心里头的小纠结就渐渐淡化了,开始慢慢接受她一直都在身边未曾消失过的荒唐事实。 而宋离出梦则是为了构设《韩琅》的海报初稿设计。 她分别做了三个版本,灵感来自韩琅与燕玉荣对弈时的场景。 崔虹理想中的海报风格是瑰丽而充满着杀戮的,具有冷兵器时代特有的肃穆印记。 于是宋离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全变成了厮杀的金戈铁马,场面恢弘霸气,张力十足。 这一方案得到了崔虹的认可。 与她敲定初稿后,宋离入梦过来继续从韩琅身上找创作欲。 她才回来几天,韩琅就遇到了一个小麻烦。 赵国宗族王室赵寅跟广陵侯不对付,二人明争暗斗许久,在听说广陵侯意欲收揽韩琅后,命人拎着一袋珠玉和战书前来下赌注。 这次的赌注跟往常不一样。 赵寅要亲自与韩琅手谈一局,若韩琅赢了棋,则赠与财帛,若输了棋,便废了他的双手。 接到战书,辛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无权无势,又是毫无背景的异乡人,如今被赵国权贵盯上,无异于砧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韩琅认真地看绢帛上的字迹,是赵寅亲笔写下的挑战书,他不紧不慢点评道:“字写得不错,很有一番功底。” 辛丹快急哭了,“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先生还有心情赏字!” 韩琅没有说话,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均称,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没干过活儿,是娇生惯养的那种。 他无比臭美地问了一句,“辛丹,你说我这双手好看吗?” 辛丹:“……” 一旁的宋离斜睨他那张姣好的侧颜,忍不住腹诽。 这家伙真的是龟毛又臭美啊。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冷评体质患者表示这文的评论太令人惊喜啦,下章的小剧场也很可爱哟。 感谢小伙伴们的厚爱,虽然它的题材很冷,数据忒差,但我还是写得高兴呀。 担心坑的放心,我会好好写完哒,篇幅比较短,二十万字以内,会把整个设定完整呈现出来,我要是长篇大论没完没了男主搞事业你们估计会打死我,狗头JPG。 另外,番外会有很多很多的惊喜,划重点!!! 你瞧,我又偷偷把文案改回来了,数据都给老娘起开,反正都这样了,下本又是条好汉,躺平~~ 第19章 接到战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人们的热议,纷纷猜测韩琅要如何应对。 酒肆里的商贾们则趁势下赌注。 这一回不少人都下了重注,皆是赌韩琅赢棋的。 原因很简单,一旦他输棋,双手则会被废。 没有人想变成手脚残废的废人,相信韩琅也不例外。 这不,现在他就在琢磨自己的退路了。 无端卷入广陵侯与东兴君赵寅的争斗中实非他的本意,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又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见他拄着拐杖来回踱步,宋离跪坐在一旁,缓缓说道:“先生还有三天的时间逃命。” 韩琅顿身看她,没有说话。 宋离试探问:“你莫不是真打算与那赵寅手谈一局?” 韩琅不答反问:“宋姬以为,以我目前的处境,能逃得出赵国吗?” 宋离:“……” 韩琅一本正经道:“我还欠了酒肆好大一笔钱。” 宋离憋了憋,提醒道:“还是保命要紧。” 韩琅摇头,“我不但不走,还得从商贾身上捞一笔才行。”停顿片刻,“先前他们把我当摇钱树,现在是该吐出来还给我的时候了。” 宋离:“……” 似想到了什么,韩琅又问道:“昨日我见宋姬对一妇人身上的头面看了许久,可是生了兴致?” 宋离回道:“是挺不错。” 韩琅笑了笑,“若宋姬喜欢,那也给你备一套,以示我这些日劳你照料的诚意。” 宋离也跟着笑了,倒也没有拒绝,只道:“如此,我便等着看先生如何从商贾身上捞钱了。” 她能落落大方接受,韩琅也送得出手。 与男女无关,仅仅只是感谢。 在与赵寅手谈的头一天,韩琅把主意打到了一名叫巫光越的楚国商人身上。 巫光越干的是倒卖生意,倒卖粮草,金银器物,绢帛锦缎,甚至连兵器都能倒卖,只要是能赚钱的生意都会沾染一些。 这样的人天南海北都在走,见多识广的同时也精得像条老狐狸。 韩琅私底下与他见了一面。 巫光越倒不像其他商贾那样光鲜华丽,而是非常低调。 他的身材矮小,典型的马脸,看起来其貌不扬。 似没料到韩琅会找上他,他颇觉诧异,陪着笑脸问:“先生怎么想到找起巫某来了?” 韩琅也没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有一笔生意想与巫君合作,不知巫君有没有兴致?” 提到生意,巫光越眼睛一亮,试探问:“什么生意?” 韩琅坐在轮椅上凝视自己的双手,幽幽说道:“前些日我接到了东兴君的战书,相信巫君也有所耳闻。” 巫光越顺水推舟道:“确实有所耳闻。” 韩琅打趣道:“那赵寅乃王室宗亲,下战书与我,外界纷纷赌注这场棋局的输赢。巫君同为商贾,不知下了多少赌注在我身上?” 巫光越干咳两声,精明道:“先生离乡背井受了战书,如今不想着如何脱身,反倒还惦记着巫某,巫某实在受宠若惊。” 韩琅抬眸,似笑非笑,“若是巫君处于宋恬的局势,又当如何?” 巫光越答道:“巫某不才,我等小人物不敢招惹上那等权贵,自然是有多远走多远了。” 韩琅沉吟片刻,方道:“如今这情形,我跑得掉吗?” 巫光越老实回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只怕是跑不掉的。” 韩琅理所当然,“既然跑不掉,何不捞他一笔?” 巫光越:“……” 韩琅看着他循循善诱,“我有一法子能让巫君赚得盆满钵满,不知巫君有没有这个胆量下赌注?” 听到这话,巫光越的心思活络了,蠢蠢欲动问:“什么法子?” 韩琅朝他招了招手,他附耳过去。 次日一大早酒肆里聚集了不少人,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 上午巳时,东兴君赵寅乘坐马车抵达酒肆。 侍卫们把众人隔开,赵寅在家奴的搀扶下从马车里下来。 那赵寅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五官生得正派。 他头戴高冠,身着墨绿的锦缎衣袍,举止端方稳重,周身皆是大家贵族的雍容气派。 韩琅坐在轮椅上恭候多时,见他走进酒肆,朝他行揖礼拜见。 赵寅上下打量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一副书卷气,年纪轻轻的面白无须,除了脸长得好看些,压根就没有任何杀伤力。 他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柔弱文人怎么就入了广陵侯的眼,还特地派爱将燕玉荣前来亲自招揽。 视线落到他的腿上,赵寅问:“你就是宋恬?” 韩琅道:“回东兴君,某正是宋恬。” 赵寅:“那燕玉荣这般精湛的棋艺都成了你的手下败将,今日我倒要讨教讨教,你需得全力以赴,若不然你那双手便是我的了。” 韩琅毕恭毕敬地应了声诺。 在二人正式拉开战局时,底下的赌注也进行得热火朝天。 不少人都赌注韩琅赢棋,巫光越也不例外,并且下了重注。 不过除了赌注赢棋外,他还偷偷留了一手。 外头吵吵嚷嚷,宋离并未去围观,而是静坐在室内,等候韩琅归来。 不多时,跑堂小二忽然送上来一份精美的木盒,说道:“宋姑娘,这是先生赠予你的头面,是时下妇人们最喜爱的款式。” 宋离瞥了一眼,道:“搁下吧。” 小二把木盒放到桌案上,便退下了。 宋离的视线落到精美的木盒上,慢条斯理地打开它,里头铺着细致的大红锦缎,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完整的头面。 有珠玉耳饰,发梳,玉钗和翡翠簪子等物,琳琅满目十多件。 她一样样拿起来端详,最喜欢的还是那对玉钗。 钗身通体碧绿,顶端两朵细致梨花,洁白莹润,与碧绿相映成趣。 轻轻摩挲玉钗顶端的梨花,宋离的思绪有些飘。 这局棋,韩琅是不可以输的,更不可以赢。 输棋断手,赢棋则树敌。 赵寅乃王室清贵,如果韩琅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其成为手下败将,无异于作死。 唯一的生机便是和棋。 然而做平局比赢棋更艰难,既要不让赵寅察觉,还得全力以赴忽悠,让他人看不出端倪。 这需要极大的心劲去谋算。 而此时此刻,韩琅就在给赵寅挖坑做平局了。 赵寅这人的习性他是有所耳闻的,爱面子,多疑,心思缜密。 韩琅抓准对方多疑的性子,在棋局上故弄玄虚。 赵寅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意图,对他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嗤之以鼻。 他越是故弄玄虚,他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周旋下来,刚开始赵寅还腹诽广陵侯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后来待时间长一些,随着棋盘上的棋子越落越多,赵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被套了。 不到一个时辰,连环劫被做成,棋永远都下不完。 赵寅脸上的镇定表情绷不住了,有些绿。 对面的韩琅亦是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附近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就这起和棋议论。 赵寅克制着坏脾气,盯着韩琅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阴晴不定。 本以为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哪晓得心机竟这般深沉,倒是让他轻看了。 最终郁闷了许久,赵寅才不得不承认了这局和棋。 韩琅朝他行揖礼,说道:“多谢东兴君手下留情。” 赵寅冷哼一声,心知被他做局,又爱面子不好当场发作,沉着脸甩袖离去。 和棋的结局一公布出来,楼底下吵翻了天。 韩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愈发觉得天气炎热了。 辛丹见他疲惫,忙把他护送回去。 屋里的宋离见他平安归来,起身道:“先生这一劫算是躲过了吗?” 韩琅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应该没有。” 宋离:“???”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赵寅就派家奴来传话,并给他送来一把匕首。 那家奴是这样说的,“我家主人说了,佩服宋先生的精湛棋艺,往后还想继续与先生切磋。今日先生要么入我门下,要么自行了断,还请先生慎重考虑。” 韩琅:“……” 家奴把匕首交到辛丹手里便离去了。 辛丹差点站不稳脚,着急道:“先生!” 宋离默了默,皱眉道:“看来那赵寅是被先生惹恼了。” 韩琅盯着匕首看了许久,才朝辛丹招手。 辛丹犹豫地送上前。 韩琅拿起匕首细细端详。 谁都没料到,他居然拿着它认真地修理起了指甲。 宋离:“???” 这举动彻底把她弄糊涂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男人,有时候她总有种智商不够用的错觉。 现在被搁浅的蛟龙正拿着权贵给他自我了断的匕首精心地修理着指甲,而接下来的发展更是让她彻底开了眼界。 她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海王! 那个男人脚踏四条船乘风破浪从赵国逃跑了,并且还没翻船! 作者有话说: 广陵侯:我居然第一次跟死对头牵手了?!! 赵寅:狗日的宋恬,骗身又骗心,气死老子了!!! 魏宁:啊,感谢爸爸带我飞!! 巫光越:感谢财神爷让我赚大钱!! 韩.海王.骗子.琅:别问,问就是忽悠。 第20章 这次巫光越既赢了钱也输了钱。 他同时下了两回赌注,赢棋和平局都下了注。 表面上他是输了的,实则是为接下来赚取更多的利益做铺垫。 晚上他悄悄跟韩琅见了一面。 韩琅坐在轮椅上凝视桌案上的油灯,巫光越小声道:“今日东兴君被先生捉弄,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韩琅“嗯”了一声,淡淡道:“我得离开这里。”停顿片刻,“劳烦巫君替我寻一处清净些的院子。” 巫光越点头,“明日便去找。” 韩琅朝他做了个手势,巫光越走近。 二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巫光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停地点头。 两日后,巫光越差人来报,说院子已经寻好了。 韩琅并没有去看,而是叫辛丹陪着宋离走了一趟,只要她觉得满意了就租住下来。 那小院宋离看过,干净整洁,也清净,周边的环境不错。 回到酒肆后,宋离进屋,韩琅给她准备了一碗解暑的饮子。 她不客气地端起来吃了几口,放下碗道:“院子挺不错,我已经定下来了。” 韩琅“嗯”了一声,“宋姬喜欢就好。” 宋离又端起碗,问道:“先生这是打算撤退了?” 韩琅想了想,“这地方人多嘈杂,我又得了广陵侯和东兴君的‘关照’,做事情总是施展不开,还是换个地方好。” 宋离挑眉不语,知道他要搞事情。 不出所料,没隔几日,常胜将军竟然输了棋。 前来挑战的人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须发尽白,卫国人,名叫覃子。 先前韩琅从未有过败绩,人们自然而然压他赢棋。 哪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与覃子对弈以一子之差输了棋,败阵下来。 这次巫光越坐庄赌韩琅输棋,不少人嘲笑他没眼力见。 谁知常胜将军竟也有马前失蹄的时候,巫光越走狗屎运从中大捞一笔,赚得盆满钵满。 那位叫覃子的老者游历至此,并未逗留多久便离去,深藏功与名。 而韩琅输了棋后,便觉再无颜面设下挑战,悄悄结账离开了酒肆,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无不扼腕。 这日下过暴雨,小院里绿意盎然,一片潮-湿凉爽。 巫光越差人送来金银布币,韩琅尽数交到宋离手里。 下午他在辛丹的陪同下外出办事,哪晓得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麻烦,被一群奴仆堵截在胡同里。 那群家奴手持木棍,凶神恶煞地拦住了主仆的去路。 辛丹不禁有些心急。 韩琅倒是镇定,不动声色按了按他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不一会儿围堵的家奴散开,成春君魏宁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胡同里。 上回被韩琅用干牛粪糊弄,这会儿逮着机会报仇来了。 见到他,韩琅一点都不意外,掩嘴轻咳两声,眼角带笑道:“我以为是哪位熟人呢,原是魏国公子拦了宋某的去路。” 魏宁啐了一口,指着他道:“你个王八羔子,拿干牛粪捉弄老子,害得我颜面尽失。今日非得打得你满地找牙,方能泄心头之恨!” 说完朝家奴做了个手势,一干人纷纷冲了上去。 辛丹立马护到韩琅身前。 韩琅把他推开,凛然道:“打狗也得看主人,不知东兴君与广陵侯的人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打。” 这话令魏宁怔住。 家奴们一时被他唬住了,不敢再上前。 魏宁心知他狡猾,骂骂咧咧道:“我信你个鬼!” 韩琅笑了笑,轻轻抚掌道:“那日燕先生亲自来酒肆与宋某手谈,我一介无名小卒,得广陵侯青睐,实乃幸事。”又道,“前些日东兴君也来了一趟,得他亲自对阵,宋某实在是受宠若惊。” 这话把魏宁气笑了,讥讽道:“宋恬小儿,你是不是傻。那广陵侯与赵寅不睦已久,如今你招惹上他们,还敢在我跟前卖弄,指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琅垂首捋袖口,慢悠悠道:“多谢成春君的提醒,不过东兴君与广陵侯若是知道他们看中的人被你打伤了,又当如何呢?” “你!” 魏宁被气得不轻。 那两尊菩萨他是不敢招惹的,在赵国做人质本就窝囊,虽能保性命,但吃苦头是少不了的。 他原本是来找茬的,结果反被对方遏制,心里头到底不服气,骂骂咧咧道:“狗仗人势!” 韩琅歪着脑袋,并不生气他骂人,只道:“方才你提醒我,东兴君与广陵侯不睦,我如今成了二人争夺的对象,不论入了谁的门下,都难逃一劫。现在我也想提醒公子你一句,不知成春君可有兴致倾听?” 魏宁不痛快道:“有屁快放!” 韩琅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一本正经道:“宋某我游历四方,会些许阴阳推论,见成春君印堂发黑,面色晦暗,近日……恐有杀身之祸呀。” 此话一出,魏宁被气疯了,暴脾气道:“宋恬小儿你活腻了不成,竟敢咒老子死,今日非得打断你的狗腿才会善罢甘休!” 见他要冲上去,家奴们连忙把他抱住。 韩琅继续火上浇油道:“信不信由你。”又道,“我好心好意提醒,反遭你猜忌,算是宋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 魏宁气得暴跳。 家奴们怕他吃亏惹出祸端,连拖带拽把他弄走了。 一群人散去后,辛丹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真是吓死人了,看来先生往后得请护卫才好。” 韩琅没有说话,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巷子尽头,隔了许久才意味深长道:“很快便有了。” 主仆回到院子后,韩琅并未提起魏宁找茬的事。 辛丹悄悄跟宋离讲了。 宋离并不知道韩琅曾跟魏宁打过交道,颇觉诧异,试探问:“哪个魏宁?” 辛丹:“从魏国来做人质的公子,成春君魏宁。” 这名字很是熟悉。 宋离仔细在大脑中搜索,不禁恍然大悟。 魏宣公的三儿子魏宁,成春君,未来的魏惠王。 往后韩琅辅佐十多年的对象,竟在这里碰头了。 想当初韩琅坚持前往赵国,她还出言劝过,也幸亏韩琅没有听她之言改变决定。 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命定的君臣缘分。 宋离不由得暗暗感慨命运的奇妙之处。 也不知是韩琅的乌鸦嘴凑效了,还是魏宁的运气霉,数日后的一个傍晚,他真的出意外被人暗杀了。 也幸亏他命大侥幸躲过了一劫,天黑后如丧家犬般翻窗闯进了韩琅的屋里。 作者有话说: 韩琅:你大半夜翻窗做啥呢? 魏宁:爸爸我错了,爸爸快救我!! 宋离:呵呵,主角到位了,韩先生请开始你的表演,带魏王飞 韩琅:。。。。 第21章 当时韩琅已经准备歇下,哪晓得窗户忽然发出巨响,把他吓了一跳。 紧接着魏宁狼狈地从窗户钻了进来,头发乱糟糟的,衣裳破了好几道裂口,斑斑血迹,看起来异常骇人。 韩琅穿着亵衣吃惊地望着他。 魏宁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很慌乱。 隔壁的宋离和辛丹被异响惊动,忙过来探情形。 韩琅前去开门,不待二人发问,便压低声音道:“灭灯,莫要弄出动静来。” 见他神情严肃,两人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回到各自的房里吹灭油灯。 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漆黑静谧中。 不多时,几道脚步声匆匆传来,藏在屋里的魏宁大气不敢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韩琅则比他冷静得多,似乎早就料到了今天,镇定地倾听外头的动静,如老僧入定般稳如泰山。 如果他没推测错的话,外面那帮人应该是魏国人。 目前他跟东兴君和广陵侯牵扯到关系,相信他们并不想打草惊蛇把赵国贵族惊动。 不出所料,外头很快便寂静下来,脚步声渐行渐远。 躲在门后的魏宁暗暗松了口气,他偷偷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哭丧地想着,宋恬这张乌鸦嘴太讨厌了! 再过了好一阵子,韩琅才披上外衫开门出去探情形,确定周边没有异常后,回房道:“他们已经走了。” 魏宁顿时瘫软在地。 后院厢房里挖得有地窖,用于冬天储藏粮食。 韩琅撑灯把他带到地窖里安置。 底下阴凉隐秘,便于藏身。 魏宁疲惫地坐到地上,他的身上有两处刀伤,火辣辣的疼。 韩琅小心解开衣襟查看那伤口,说道:“算你走运,若利刃上萃了毒,哪还有你现在。” 魏宁又气又疼,指了指他道:“宋恬你这张乌鸦嘴……” 韩琅没有理会他,只吩咐辛丹去端清水来处理伤口。 他原本不想麻烦宋离的,毕竟男女大防。 谁知宋离自顾下来了,用观察动物的眼神打量魏宁许久,缓缓说道:“魏国成春君,魏宁,小字子殷。”说罢看向韩琅,“我说得对吗,先生?” 韩琅愣住。 宋离瞥了一眼魏宁身上的伤口,上去取常备药。 稍后辛丹端来清水,韩琅吩咐他上去守着,以防有异。 不一会儿宋离取来药物和一套干净衣物,她处理伤口在行,韩琅在一旁帮忙打下手。 也幸好仅仅只是皮肉伤,清理干净后上药仔细包扎,很快便处理妥当了。 辛丹搬来一张夏天纳凉的竹榻,供魏宁休息。 安置好后,又到地面上看守。 地窖里只剩下韩琅和魏宁两人。 魏宁心中藏着疑问,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面色凝重问:“宋先生怎么知道我有杀身之祸?” 韩琅给他倒水,淡淡道:“我说过我会阴阳推论。” 魏宁自然不信,太阳穴突突跳动,头大如斗道:“你跟狐狸似的狡猾,休要糊弄我!” 这话韩琅不爱听,原本那碗水是要递给他的,结果收回来自己喝了,“我出手救你,你不知感恩,反倒出言不逊,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你轰出去?” “别!祖宗,我的活祖宗!只要你救人救到底,要多少钱财都可以!” 韩琅斜睨他,油灯下的侧颜姣好如玉,桃花眼里闪动着腹黑算计。 魏宁一时被他看得发憷,不自在问:“你看什么?” 韩琅无所顾忌地打量他,似笑非笑道:“我救你一命,你抵我钱财,我自然要算算你到底值多少钱了。” 魏宁:“……” 见他苦着脸,韩琅轻哼一声,冷酷道:“如今这局势,成春君只怕是注定得折损在赵国了。” 经他一提醒,魏宁这才想起了正茬,再次试探问:“你怎么知道我有杀身之祸?” 韩琅微微蹙眉,“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魏宁:“???” 对方茫然的样子令韩琅感到不可思议,“看你这模样,便是真的不知情了?” 魏宁受不了他兜圈子,不耐烦问:“你们这些士人最喜欢藏着掖着,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韩琅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见他温吞吞的样子,魏宁急死了,“宋先生你别藏着掖着了,我魏宁是个耿直人,不爱动脑子想事情……” “我就问你一句,近些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魏宁愣了愣,仔细思索道:“有倒是有。” 韩琅问:“前阵子我在酒肆里听闻你兄长魏侯生了一场病,可是当真?” 魏宁点头,“是有这回事。”停顿片刻,“可是跟我被暗杀有何干系?” 韩琅耐心问:“你在赵国可有树死敌,就是要报复你偿命的那种仇人。” 魏宁连连摆手,“我平日里虽坑蒙拐骗不正经,但不至于落到有人要取我性命的地步。再说我是魏国送来的人质,若在赵国丧生,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平日没有树敌,赵国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你,那杀你的那些人又是何人?” 魏宁一下子就被点醒了,“魏国人?” 韩琅没有说话。 魏宁不可思议道:“本国人怎么要杀我?”似想到了什么,他顿时慌了,失措道,“难道是我王兄……” 韩琅点头。 魏宁不信,激动道:“我都已经被他流放到赵国来做人质了,对他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难道真要把我斩尽杀绝才会善罢甘休吗?” 韩琅露出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你在赵国做了三年人质他都没有杀你,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杀你?” 好在是魏宁还不算太笨,顿时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王兄出了岔子?” 韩琅垂眸,仔细分析道:“前阵子就已经传闻魏侯生了一场病,既然传出来了,可见病得不轻。再加之魏侯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子嗣,故我猜测魏国王室多半会生变,这才提醒你小心谨慎。 “如今你平白无故被暗杀,平日又没有树敌,那杀你的多半是魏国人了,可是他们为何要来杀你呢?” 听了他的分析,魏宁的脸色惨白,甚至连说话都哆嗦了,“如果我王兄真的出了事,那前来杀我的人……” 韩琅残酷道:“必然是你二哥江陵君。” 魏宁沉默不语。 手足相残,何其悲哀。 韩琅无视他的痛苦,继续说道:“你王兄没有后人继承储位,魏宣公又只有你们三个子嗣,你与江陵君皆是庶子,若连你也死了,那王位唯一的继承人便是江陵君。” 魏宁紧握住拳头,眼里布满了血丝。 韩琅:“只要你活着的一天,对他而言就是威胁,只有你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这话把魏宁刺激到了,激动道:“先生莫要说了。” 韩琅知道他心里头难受,也不火上浇油,缓和表情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魏宁感激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韩琅没有理会,自顾上去了,留魏宁一人在地窖里煎熬。 上面的宋离见他起来,也没多问。 韩琅心中存疑,说道:“宋姬怎么知道魏宁的小字?” 宋离瞥了他一眼,故意道:“不告诉你。” 韩琅:“……”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心里头不大痛快。 宋离并未发现他的小情绪,只道:“我去歇着了。” 韩琅“嗯”了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摩挲袖口,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日一早主仆下地窖看魏宁的情形。 他显然彻夜未眠,眼下乌青,神情憔悴,全然没有平时的张扬无畏。 也不知是彻底想通透了还是其他,一见到韩琅,他扑通跪了下去,说道:“我想清楚了,请先生助我回魏国,我想活!” 说完向他行大礼。 韩琅居高临下睇他,面色平静问:“我为何要助你回国?” 魏宁一字一句道:“我若为王,君为相邦,此生定不负君!” 第22章 韩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魏宁给他磕了一个头,“请君助我!” 他一直没有吭声,魏宁则长跪不起。 也不知隔了多久,韩琅才负手道:“你对我有偏见,要我如何信你?” 魏宁立马把他的信印取出来双手奉上。 韩琅垂眸睇那信印,久久不语。 魏宁坚定道:“请君助我,若能回国继位,定不负君!” 韩琅若有所思地拿起信印,细细端详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如此,成春君你便记好了,我叫韩琅,字温然,师承姜道子,法家学派,齐国潼阳人。” 听了这话,魏宁颇觉诧异,“宋恬是你的化名?” 韩琅“嗯”了一声,“你先起来说话。” 魏宁高兴地站起身,一改先前的颓靡,变得斗志昂扬。 韩琅收起信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目前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若想顺利脱身回到魏国,需从长计议仔细谋划一番。” 魏宁:“但凭先生吩咐。” 韩琅点头,“我先上去了。” 说罢离开了地窖。 上面的宋离已经备好早食,辛丹给魏宁送了一碗稷米粥下去。 韩琅的腿伤还未彻底痊愈,并不适宜跪坐,用饭一直都是坐的轮椅。 宋离从不在他跟前讲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全然没有礼仪规矩。 韩琅已经习以为常。 不过他心里头还是有些小纠结,在她进食时,冷不防问了一句,“宋姬怎么知道魏宁的小字是子殷?” 宋离:“……” 韩琅继续试探,“你何时关注过他?” 宋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预知的一切,索性道:“不告诉你。” 韩琅看着她不说话。 他拿着筷子沉默了许久,才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进食。 宋离吃得差不多后,放下筷子用盐水漱口,拭去唇上水渍,好奇问道:“昨晚伤魏宁的是何许人?” 韩琅细嚼慢咽,没有作答。 宋离继续问:“他要这里呆多久?” 韩琅还是没有答话。 他专注地吃着陶碗里的粥,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装聋作哑。 宋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闹别扭,皱眉问:“先生哑巴了吗?” 韩琅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淡淡道:“不告诉你。” 宋离:“……” 两人盯着对方僵持。 韩琅仍旧一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自顾漱口擦嘴。 宋离默了默,说道:“先生用得少了些。” 韩琅:“胃口不好。” 宋离:“???” 她憋了会儿,指了指地窖方向,正儿八经提醒道:“地窖里那个若发起了高热极难处理,先生需请医师看诊为好。” 韩琅轻淡描写,“死了就死了。” 宋离:“???” 他露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盯着她酸溜溜道:“宋姬何时关心起他人来了?” 宋离:“……”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男人阴阳怪气的,很不对劲。 “先生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身子不大爽。” 说完起身离去了。 宋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那家伙在院子里歪着脑袋看了会儿天,待辛丹用过早食后,才吩咐他走了一趟。 魏宁的伤口确实需要医师诊治才行,但韩琅不敢请人来看诊,思来想去,便使了一招金蝉脱壳。 他在绢帛上修书做信物,将其交给魏宁,仔细叮嘱他道:“明日辰时,青莲巷的贾禾铺子会按时送来米粮肉菜给我,到时候你与送货的朱三调换,去铺子找掌柜的,将信物给他,他会重新安置你。” 魏宁皱眉道:“那铺子靠得住吗?” 韩琅:“靠得住。”又道,“你只管养伤,其他的由我来筹谋。” 魏宁没有他法,只得言听计从。 翌日辰时贾禾铺子果然送来米粮。 宋离安排朱三把东西搬进屋里,魏宁趁机跟他换了衣裳。 二人身材相当,又有藤编草帽遮阳,不细看倒也能瞒天过海。 卸完货物后,“朱三”推着木板车离开了院子。 真正的朱三则留在了屋里,他朝韩琅行礼道:“我家主人说明天下午在老地方等先生。” 韩琅点头,“你晚上再走,容易脱身。” 朱三应声诺,去地窖藏身。 话说魏宁推着木板车伪装成朱三离院子越来越远,路过街道转角处时,果真看到三个形迹可疑的中年人。 他弯腰提心吊胆地推车前行,心想韩琅确实猜得不错,附近区域都被盯梢了。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青莲巷,贾禾铺子是巫光越跟韩琅的交接处,掌柜得了信物,立即把魏宁安顿妥当。 当天晚上朱三半夜脱身时出了点小插曲,被盯梢的魏国人逮着了。 他连连求饶,怀里抱着一只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鸡。 那魏国人以为是小毛贼,也没当回事,踹了他一脚,叫他快滚。 朱三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二天下午韩琅如约去了淮宁酒肆,巫光越早就已经恭候大驾。 清净的包厢里,韩琅与巫光越对坐,宋离在一旁斟酒,辛丹则守门,以防隔墙有耳。 韩琅稍稍整理衣着,说道:“不知巫君对昨日我送来的大礼意下如何?” 巫光越连连摆手,压低声音道:“先生说笑了,那么大一个活人,烫手得很。” 韩琅抿嘴笑,也学他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这一回,我又有一笔生意想与巫君合作,不知你敢不敢接?” 巫光越摸鼻子,试探问:“什么买卖?” “就是昨日我送到你手里的那份大礼。”顿了顿,“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这话差点把巫光越说哭了,“这生意巫某不敢做,也没胆量做。” 韩琅端坐在轮椅上看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天南地北都在走,消息灵通,自然清楚如今魏国的形势。” 巫光越捋胡子没有吭声。 韩琅循循善诱,“只要你把那份大礼顺利送了回去,便立了大功,往后在魏国的前程可想而知。” 巫光越精明道:“话虽如此,可巫某从未与那人打过交道,况且还是公子,万一翻脸不认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琅端起酒樽抿了一口,眼角带笑道:“你若不放心,我便把自己压上,如何?” 此话一出,巫光越的心思活络了,来了几分兴致,“先生当真愿意亲自做赌注?” 韩琅:“你若接了这笔生意,我便拿自己下注。” 巫光越垂首默默计算。 他不信任魏宁,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充满着智慧的年轻人。 魏国的局势他是清楚的,一旦他把魏宁安全护送回去,那往后在魏国无异于顺风顺水,这份利益确实令人蠢蠢欲动。 见他思索,韩琅也不催促。 隔了许久,巫光越才发出疑问:“先生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若想脱身离开赵国,只怕不易。” 韩琅“嗯”了一声,“是不大好。” “那……” “你且不用理会,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做这笔生意。” 巫光越试探问:“巫某曾与先生合作过,知晓先生的本事,自然是愿意的,就是不知先生接下来又当如何?” 韩琅轻轻摩挲轮椅把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目前广陵侯与东兴君都对我青睐有加,想要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人确实不易,再加上这笔买卖又跟赵国权贵有关,若没有他们从中周旋,实难促成。” 这话巫光越赞同,“若想促成买卖,首先得让赵国放人才行。” 韩琅点头,“你只需准备金玉财帛便好,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巫光越:“钱财倒是小事,就是不知先生要从何处使力?” 韩琅笑而不答。 一旁的宋离默默地腹诽:不告诉你。 第23章 从酒肆回去后,如韩琅所料,院子里确实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好在是先前他们就已经把魏宁留下来的痕迹清理干净了的,让对方扑了场空。 晚上韩琅坐在油灯下,神情里露出少见的认真严肃。 他把宋离叫来,说道:“我打算去魏国。” 宋离“嗯”了一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魏国才是先生的归宿。” 当时韩琅并未揣摩其中的含义,只道:“此去凶险万分,宋姬你……” 宋离打断道:“我去。” 韩琅愣了愣,宋离平静道:“主人如今没来,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韩琅沉默不语。 宋离看着他问:“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韩琅摇头。 宋离一本正经道:“我倒有疑问想问先生。” “你说。” “其一,广陵侯与东兴君是不会轻易放先生离开赵国的,先生又要如何说服他们放你离去?其二,魏国江陵君为争王位刺杀魏宁,先生与魏宁目前的处境危机重重,又要如何才能顺利回到魏国?” 她的思路是非常清晰的,韩琅生出几分赞许,耐心道:“只要利益到位,广陵侯与东兴君大可不必放到心上。” 这话宋离听得不甚明白,“什么利益?” 韩琅:“赵国的利益。” 宋离陷入了沉思中。 韩琅看了看外头,“天色不早了,宋姬早些去歇息,别累着。” 宋离“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韩琅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了一抹弧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心情是愉悦的。 拿定主意要去魏国后,接下来韩琅把心思动到了燕玉荣身上。 此人深得广陵侯器重,用他去说服广陵侯助魏宁回国,更能事半功倍。 当辛丹把拜见的木牍送到燕玉荣手里时,他颇觉诧异。 之前那人怎么都无动于衷,这下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燕玉荣生了几分兴致,问道:“你家先生可是想明白了?” 辛丹答道:“家主想见燕先生一面,还请先生赏脸。” 燕玉荣想了想,回道:“也罢,明日巳时,我在南籍馆等他。” 翌日巳时,韩琅如约出现在南籍馆。 燕玉荣的近侍将主仆带到包厢,韩琅坐在轮椅上朝他行揖礼。 燕玉荣回礼。 待闲杂人等退下后,燕玉荣捋胡子道:“宋先生好生难请呐。” 韩琅笑了笑,谦逊道:“宋某自认才疏学浅,广陵侯府上人才济济,又有燕先生这等高才,宋某不敢卖弄,恐让先生看了笑话。” 燕玉荣不信他的鬼话,啐道:“休要给我戴高帽,我燕玉荣不吃那套。”顿了顿,“你我都是明白人,也无需兜圈子,有什么话只管明说。” 他这般爽快,韩琅也喜欢,微微躬身把案桌上备的木盒推了上前,诚恳道:“我有一事想拜托先生,还请先生勿要推辞。” 燕玉荣垂眸睇桌案上的木盒,伸手将其打开,里头摆放着一颗上好的珍珠。 珠身呈粉色,体型滚圆硕大,光泽莹润,熠熠生辉,叫人看着欢喜。 早前韩琅打听过,知道燕玉荣不喜金银,唯独酷爱珍珠,故投其所好。 不出所料,燕玉荣的视线被那颗粉珠吸引。 这个时期的珍珠是极其珍贵的,它的名声远在金银美玉之上,因为发掘它极其不易。 尽管燕玉荣努力克制着对它的垂涎,还是忍不住去看它。 韩琅无视他的小纠结,抱手道:“宋某有一事相求,事关重大,还请燕先生慎重考虑。” 燕玉荣回过神儿,“何事?” 韩琅:“不知魏国的情形,燕先生可有耳闻?” 燕玉荣收敛起对粉珠的痴迷,若有所思道:“听说魏侯在前不久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就没有消息传出来了。” 韩琅轻轻摩挲袖口,慢条斯理道:“魏侯是没有子嗣的。” 这话说得微妙。 燕玉荣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试探问:“可跟成春君魏宁有关?” 韩琅不答反问:“倘若魏侯病危,国中储位空虚,被在韩国做人质的江陵君魏文源趁机登位,于赵国来说,是否利益受损?” 燕玉荣皱眉,“先生听到了一些消息?” 韩琅微微一笑,“是有听到一些小道消息。” 燕玉荣不说话了,只是面色凝重地抿了一口酒。 韩琅继续说道:“成春君在赵国三年,多少也受到赵国的恩惠,倘若赵国助他回去抢那王位,日后两国的关系又当如何?” 燕玉荣还是没有说话。 韩琅把那粉珠再往前推了推,“广陵侯在国中位高权重,燕先生又深得他器重,只要你开了金口,这事就算成了。”顿了顿,“这不仅仅是个人利益,它还是赵国的利益。” 燕玉荣缓缓拿起那颗粉珠,细细端详道:“这确实是赵国的利益,不能让韩国占了便宜。” 韩琅抿嘴一笑,“先生英明。” 从南籍馆与燕玉荣分头散去后,韩琅并未回小院,而是去了一趟魏宁藏身的地方。 他的伤经过诊治后已经开始结痂愈合,目前恢复得很好。 得韩琅救助,魏宁心存感激,说道:“此次子殷得先生再造,心中万般感激。” 韩琅上下打量他,背着手踱步道:“方才我贿赂燕玉荣,让他说服广陵侯助你回国,若得了他的手信,你离开赵国便容易了。” 魏宁:“广陵侯愿意出手相助吗?” “自然愿意,你受了赵国恩惠,于两国之交只有益处,他们岂会让韩国占了便宜?”又道,“不过光广陵侯还不行,让东兴君也来参一脚,你回国便更为稳妥。” 听到此,魏宁颇觉不可思议,“两人可是多年的死对头,先生如何笃定他们会携手合作?” 韩琅斜睨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广陵侯容易忽悠,东兴君却不容易,他逼我入他门下,若不然就取我性命,我何不顺了他的意,成全他?” 魏宁愣住,诧异道:“先生不跟我回魏国了吗?” 韩琅:“自然要回的。”停顿片刻,“你在魏国可有靠得住的人,我们需提前传消息过去,让他们在国内接应我们,谨防被你二哥的人截杀。” 魏宁细细思索片刻,说道:“有,大将军徐良,他是我母族的人。不过我目前并不知道身边是否有内奸,我谁都不信,若要跟他通信,实难实施。” 韩琅:“你只管把信物给我,我让巫光越想办法,他是商贾,门路多,可使你不被暴露。” 魏宁展颜一笑,“如此更好!” 莫约一刻钟后,求救的信物写好,魏宁将其交给韩琅。 韩琅接过看了看,说道:“我过两天要去东兴君府上,此人多疑谨慎,不易糊弄,需你同我演一场戏迷惑他。” 魏宁:“只要能回国,但凭先生吩咐。” 韩琅拍了拍他的肩膀,慎重道:“我既然做了承诺,定不会叫你失望。” 魏宁行揖礼,韩琅回礼,他并未逗留多久便离去了。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韩琅既把魏宁当成跳板,也把他当成未来的辅佐对象。 现在二人已经捆绑在了一条船上,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是相互扶持相互信任的君臣。 如果说魏宁是韩琅离开赵国找的第一条船,那巫光越就是第二条船。 他们同样有着共同利益。 巫光越图谋往后在魏国的财路,韩琅则图谋他的财富和门路能四两拨千斤空手套白狼,他们是良好的合作伙伴。 广陵侯便是第三条船。 他是最好打发的,对韩琅并不执着,只要用金银财帛就能满足。 毕竟把魏宁送回去于赵国而言确实是有利的,并且还能从中大捞一笔,何乐而不为? 至于东兴君则是第四条船,他不图财,他图人。 放魏宁回去好办,但放韩琅跟着溜人就不容易了。 既然他图人,韩琅索性把自己送上门,并且为了表达他对东兴君的诚意,还特地送上一份大礼,用三寸不烂之舌开启了他的海王忽悠技能。 骗身又骗心的那种! 这不,听到韩琅亲自上门来,东兴君赵寅垂眸问:“他说要入我门下?” 作者有话说: 9号入V啦!! 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更完,预计十五万字? 先日两天万贵妃,应该追不了几天。 偷偷剧透一下,感情线开始全面铺开了,希望我后面剥开的设定会让你们有小惊喜。。。 下一本开《高冷首辅真香日常》 钢铁咸鱼直女VS口嫌体正直高冷贵公子 甜爽文!!! 文案: 大燕朝一夜变天,镇国公助新帝登基成为肱骨之臣。 国公府世子王简与当朝太后乃至亲姐弟,又与新帝年少挚交,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未来前程似锦。 京中簪缨世族无不想攀附权势,揽住王简这般佳婿。 偏偏王简恃才傲物,凡夫俗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某日,从乡下进京来的秦三娘令王简瞎了眼,从此国舅爷走上了自我攻略的不归路。 秦宛如是胎穿的。 前生咸鱼度日,后来阴差阳错穿越,绑定了一个不努力学习就会死的系统。 她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穷乡僻壤混着,哪晓得无意间触发了系统的金手指技能,使得秦父走大运救了从京城来查案的大官,捡了便宜破格进京上任。 秦家五个女儿得以进京开眼界。 秦宛如努力研究金手指,助姐妹们婚姻家庭生活美满,老爹事业步步高升,祖母身体康健,家人平安顺遂,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唯独让秦母发愁的是别的女儿都觅得佳婿,她偏生醉心于棉花种植纺织技术改革。 秦宛如眼泪汪汪,“阿娘,不干这个我就会死啊!!!” * 起初,王简:“秦三娘小门小户,姿容一般,又爱在市井里厮混,跟京中世家贵女相比,实难登大雅之堂。” 秦宛如:“???” 王简:“如此庸俗之女,怎可与我匹配?” 秦宛如:“……” 后来—— 王简:“秦三娘居然瞧都不瞧我一眼,难道是嫌我太过傲慢?” 秦宛如:“不,我只是更爱学习种植技术而已。” 王简:“我都这般不知廉耻主动了,她竟然还没有任何回应?” 秦宛如:“不,纺织技术改革才是我毕生的追求!” 王简:“她难道是嫌我年纪太大?” 秦宛如:“国舅爷跟太后是亲姐弟,年纪确实……” 王简:“瞎说,我才二十出头,就辈分高了些,眼瞎了点。” 秦宛如:“……” 【放飞自我钢铁咸鱼直女×高冷闷骚口嫌体正直冷美人】 第24章 家奴答道:“宋先生确实是这样说的。” 赵寅冷哼一声, 搁下竹简,嘲弄道:“我还以为那厮有多犟呢,还是怕死。” 说罢抬手示意家奴把韩琅请进来。 不多时韩琅坐在轮椅上由家奴推进书房。 冰鉴里散发着凉意, 丝毫没有酷暑的难耐。 赵寅跪坐在书案后,一身玄色衣袍,整个人显得清贵雍容。 韩琅朝他行揖礼,说道:“承蒙东兴君厚爱,宋恬想明白了, 愿意投入东兴君门下, 为君效力。” 赵寅不动声色打量他,心知此人狡猾如狸, 问道:“你这话有几分真假?” 韩琅诚挚道:“为表诚意,宋某特地为君送上一份大礼, 还请君笑纳。” 赵寅挑了挑眉,不领情道:“你若送金银财帛便错了, 我府上不缺这些俗物。” 韩琅笑了笑, 桃花眼里满是钦慕, “君与广陵侯不一样,君雄才伟略, 广陵侯好大喜功,奢靡无度, 我若送财帛,反倒是辱没了君的威名。” 这马屁拍得精准。 赵寅心里头虽腹诽他巧言令色,到底还是受用。 韩琅继续说道:“这些日宋某不敢前来见君,皆是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以示诚意, 如今宋某前来, 是为赵国与魏国交好而来。” 这话引起了赵寅的兴致, 单手倚靠到凭几上,问道:“什么见面礼?” 韩琅:“魏国公子,魏宁。” 赵寅愣住。 韩琅:“此人目前在我的手里,今日我特地前来拜见君,便是想将此人献给君。”停顿片刻,又道,“目前魏宁遭母国人暗杀,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君可知是何人想杀他吗?” 赵寅缓缓起身,离开书案道:“前些日我有所耳闻,魏侯生了一场重病,但此后便没有音信传出,想是好了。” 韩琅摇头,“君此言差矣,正是没有音信传出,情况才更糟糕了。” 赵寅皱眉,“此话何解?” 韩琅分析道:“倘若魏侯的病情好转,消息早就传出来安抚人心了,何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这是其一。 “其二,那魏宁并不知晓母国情形。魏侯没有子嗣,一旦他病重,两个兄弟便有机会继位。事关重大,魏宁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君以为这其中可有猫腻? “其三,此次魏宁无端遭遇暗杀,他平日素无结怨,又在赵国做人质,赵国自然不会惹祸上身,那杀他的人又是何许人呢?” 经他一番分析,赵寅算是听明白了,说道:“你想让赵国助魏宁回国抢王位?” 韩琅不答反问:“倘若魏国的王位被在韩国做人质的江陵君捷足先登,于赵国而言,利益何在?” 赵寅垂眸不语。 韩琅继续游说,“魏宁在赵国做了三年人质,得赵国庇佑,若他回了国,日后与赵国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 赵寅捋胡子沉思。 韩琅在一旁静默。 也不知隔了多久,赵寅才道:“你说江陵君派人来暗杀魏宁?” 韩琅回道:“正是。” 赵寅的心思活络了,这份大礼确实很有分量。 “那魏宁在你手上?” “不错。” 韩琅知他多疑谨慎,如实交代道:“宋某还有一事要禀告君,还请君体谅。” “何事?” “当初广陵侯意欲招揽我,被我婉拒,如今我却投了君的门下。为免日后尴尬,我自作主张把魏宁之事告知了燕玉荣,送以财帛到广陵侯府上示好,但并未透露魏宁踪迹。此人至关重要,我愿把他献与君,算是为君办的第一件事。” 赵寅居高临下睇他,久久不语。 韩琅镇定以对,满脸虔诚。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把魏宁献与我,也算诚意。”顿了顿,“你说献魏宁是替我办的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呢?” 韩琅缓缓说道:“宋某愿替君促成这桩美事,护送魏宁回国,让他给赵国利益。” 此话一出,赵寅眼里闪动着精明算计,“什么利益?” 韩琅知他上钩,按捺下心中的小算盘,抛出诱饵道:“若魏宁成功继位,便割让临近赵国的黔城,以示诚意。” 赵寅心里头蠢蠢欲动,“黔城?” 韩琅答道:“对,黔城。” 赵寅半信半疑,“你能说服他割地?” 韩琅笑盈盈道:“君以为,与魏国的王位比起来,小小的黔城对魏宁来说哪个更具有诱惑力?” 赵寅没有说话。 韩琅继续道:“倘若魏宁无法争取到魏国王位,那便是死路一条,一旦江陵君上位,定会杀他让自己高枕无忧。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魏宁是没有选择的,他唯有依靠赵国,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若君信任宋恬,我愿竭力促成这桩美事,以报投君门下的诚意。” 他说得诚挚,字字珠玑,将其中的利弊关系细细说与赵寅听。 起初赵寅对他还有些怀疑,现在是万分确定这人是有大才的。 之前赵寅抱着看不顺眼广陵侯的心思去抢人,没想到还真让他抢到了宝。 不过当魏宁得知想要回魏国就得签下割地的协议,不禁生出几分懊恼。 他全然没有平时的吊儿郎当,情绪激动道:“温然糊涂!” 韩琅任由他跳脚。 魏宁赌气道:“魏国人的国土皆是靠祖辈卖命挣来的,一分一厘都不能让!”又道,“与其割地,还不如让二哥继了位。” 韩琅笑着调侃道:“子殷是否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你贪图我的钱财,骨子里的无赖劲儿去哪里了?” 魏宁急道:“这是两回事,个人私欲与国家大事不能相提并论。” 韩琅慢悠悠地摇着楚人贩卖的白羽扇,一身浅灰色轻薄纱衣,衬得身段风流倜傥。 他拿羽扇点了点他的手背,不疾不徐道:“子殷稍安勿躁,我又何尝不知黔城的重要,此番不过是让东兴君入套罢了。” 这话魏宁听得迷糊,困惑道:“什么套?” 韩琅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羽扇,耐心解释道:“那赵寅不比广陵侯,我若要说服他信我,必须得拿出诚意才行。而魏国的黔城,便是一粒定心丸。一旦你与他定下协议,他的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 魏宁沉默。 韩琅:“我拿黔城与他交换,为你请了两大护法助你回国。一来是让他放心我护你回国是在替他办事,二来则是我需要他们当障眼法迷惑江陵君。唯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才能顺利脱身与徐良等人接头。” “可是……” “子殷你在赵国三年,应该对赵寅的脾性有所了解。我就问你,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魏宁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多疑,不容易糊弄,特别爱面子,在贵族中声誉极高,很有威望。” 韩琅:“我再问一句,倘若你回到魏国继了位,他又当如何?” 魏宁想也不想就答,“自然是来讨要黔城了。” “那你是给还是不给?” “那哪能给呢,我大魏的土地一厘都不给!” “你失信于他,他又当如何?” “他还能怎的,难不成发兵攻打我魏国不成?”又理直气壮道,“我不但不给城池,还要控诉他趁人之危,故意扣着我人质的身份不放人,威胁我割地才肯放我回国,实非君子所为。” 说完这话,魏宁似发现了什么,眼睛顿时亮了。 韩琅指了指他,笑道:“你看,你在骨子里就是个无赖流氓。” 魏宁一改方才的郁闷,猛拍大腿道:“妙啊!妙极!” 韩琅笑而不语。 魏宁高兴道:“好你个温然,当真比狐狸还狡猾,就算我回去失了信,赵寅也把我没辙。他若借我失信出兵攻打魏国,我便告他趁人之危以黔城胁迫我,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他的虚伪嘴脸!” 韩琅幽幽道:“此人是出了名的好面子。” 魏宁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说道:“往后温然说什么我都听,你机智过人,胸有大才,听你的话总是没错的。” 韩琅笑着朝他行揖礼,“子殷有这份诚意,温然必当竭力辅佐。” 魏宁回礼,“我若为王,君为相邦,共谋国强。” 把魏宁说服后,韩琅安排了机会让他跟赵寅见一面。 魏宁按照先前韩琅教他说的话表达了自己想回魏国的意愿,并当着赵寅的面写下了割让黔城的协议,亲自盖上印信,交与赵寅。 拿到了协议,赵寅才算真正信了韩琅是诚心诚意为他做事的。 如今广陵侯与东兴君都愿意护送魏宁回国,有他们说服赵国国君,事情确实如韩琅预料的那般顺利。 在这期间,巫光越亲自送信给韩琅,是魏国徐良那边传来的消息,只有短短几个字。 君上病危,故地重游。 前面四字韩琅看得明白,后面的“故地重游”却琢磨不透。 他把那绢帛拿到魏宁手中,魏宁的心情沉甸甸的。 虽然当初被魏侯扔到赵国来做人质,到底还是有血脉亲情连接。 如今亲耳得知兄长命不久矣,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 韩琅问道:“故地重游是何意?” 魏宁情绪低落,“徐良约我在浔遥县接头。” 韩琅若有所思。 魏宁道:“我们必须赶在二哥的前头回到魏国,若不然功亏一篑。” 韩琅点头,正色道:“明日一早你便随巫光越的商队离开淮宁,他们沿途会留下记号,我则晚一些跟来。” 魏宁担忧道:“你为何不同道而行?” 韩琅:“我要做一场障眼法吸引魏国人,方才能保你沿途平安顺遂。” 魏宁:“???” 韩琅:“巫光越靠得住,他的商队会护你安全离开赵国,你无需忧虑。” 魏宁严肃道:“那你要小心些。” 韩琅点头。 晚上回到院子后,他独自坐在屋里不知在想什么。 宋离边收拾行李边问:“先生什么时候动身去魏国?” 韩琅回过神儿,答道:“就这两日。” 宋离没有说话,只是把衣物折叠好,隔了许久才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不能陪先生去魏国了,此去还请先生小心谨慎。” 听到这话,韩琅颇觉诧异,“你要去哪里?” 宋离:“回我原本的地方去,要办一些事情。” 韩琅:“???” 相处了这些日,宋离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继续说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我在酒肆时也曾离开过一段时日?” 韩琅仔细想了想,对那段记忆的印象极淡,几乎已经记不起酒肆里关于她的一切痕迹了。 他困惑地摇头,“我记不起来了。”顿了顿,“说来奇怪,我在酒肆里有关你的所有印象都是模糊的。” 宋离淡淡道:“本该如此。” 这话韩琅听不明白,不过也没有多问。 在他的印象里,她的性情寡淡,言行举止跟这里的女人大不一样,平时也少言寡语,不苟言笑。 若是她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好像也理所当然,因为她总是与周边格格不入。 以前宋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这一回她特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她得回去交《韩琅》的概念海报了。 当天晚上她消失不见。 翌日韩琅又是后知后觉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跟上次在酒肆那样,他问辛丹是否有看到宋离。 辛丹一脸困惑,问道:“先生说的宋姬是谁?” 韩琅:“……” 见他茫然的样子,韩琅扶了扶额,叫他备下笔墨,亲自在绢帛上写下宋离二字,并落下了她消失的日期,以防自己忘记。 不但如此,他还仔细记录下平时宋离在身边做的一些琐碎,一笔又一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记录好后,待绢帛上的字迹干透,他将其仔细收捡好。 为了迷惑暗杀魏宁的魏国人,韩琅要求赵国派大量士兵护送假魏宁,以此来吸引他们的注意,继而让真魏宁日夜兼程赶往魏国。 赵寅觉得这法子好,依言准允。 在赵国逗留数日的魏国人得知消息后,果然朝大部队追了去,韩琅则趁机脱身离开了京都淮宁。 从此蛟龙入海万丈深。 另一边的宋离出梦后,重新上手三版海报。 一版是由手和棋盘构成。 海报的右上方用手绘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二指夹着黑棋朝下,坠落的黑子有三粒。 第一粒是普通的黑棋,第二粒是由黑棋渐变的士兵半身,第三粒则是冲到棋盘上厮杀的完整士卒。 海报下方是棋盘的样式。 恢宏巨大的棋盘犹如这场浩瀚的生命博弈,棋盘上的棋子全都变成了金戈铁马,一红一黑交战拼杀,护河山,保家园。 场面热血奔涌,色彩层次丰富,灵动而富有神韵。 棋盘下则是两个毛笔书法“韩琅”二字。 笔锋锐利,粗狂且张扬,很有个人风格。 一只纤细优雅的文人手,几粒棋,搅动一场生死博弈。 那才是宋离心目中韩琅的人生,短暂又辉煌,血腥又残酷,以身殉道,赤忱而无畏。 另一版海报则是行揖礼的士族文人形象,带着个人偏爱。 宋离是非常喜欢这版的。 因为那人画的就是韩琅的模样,桃花眼,泪痣,谦和文秀,仪态犹如一只孤独的鹤,风雅到了极致。 韩琅满足了她对那个时代士族文人的所有幻想。 还有一版便是从深渊裂缝里劈出来的生机,风格冷硬,只有黑白红三色。 它是由一双带血的手和深渊裂缝组成。 那双手用力扒开了裂缝,使光亮照射进黑暗中。 硕大的“韩琅”二字在底部晕染,整个画面简单粗暴,却极有视觉冲击力,给人一种意欲探索的好奇。 宋离把三版海报扔给崔虹挑。 崔虹也喜欢行揖礼的那幅,风雅又文秀,最适合女性幻想,不过符合市场的还是另外两版。 在二人讨论用哪版合适时,韩琅与魏宁已经成功入了魏国地界。 两人跟随巫光越的商队进入到黔城,他们只在城内逗留了一晚便前往与徐良接洽的浔遥县。 原本以为一切顺利,谁知在接头时出了岔子,一行人遭到了国中其他世族的埋伏。 徐良等人拼死护送,众人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在把魏宁转交到中大夫郑士则的过程中,他们得知江陵君魏文源也入了国内。 韩琅当机立断采取斩尽杀绝的手段,与魏宁兵分两路。 他和徐良去截杀魏文源,魏宁则由郑士则护送回京跟母族那边的人接洽。 宋离入梦过来恰巧撞上了韩琅杀人。 那个印象中手无缚鸡之力,又爱干净的男人并非她想象中那般浩然正气。 相反,他那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下掩藏着蓬勃野心和凶残狠辣。 当时他装扮成魏宁和徐良使计诱得魏文源入瓮,进行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关门打狗。 宋离不幸出现在现场。 她亲眼见到韩琅提着利剑把受重伤的魏文源给捅死了,不但如此,还凶残地割掉了他的头颅。 带血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极具震撼力。 宋离捂嘴干呕起来。 猝不及防看到她,韩琅不由得愣住。 他冷静地扔掉手中的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带着不太确定的小心翼翼朝她走去,并试探唤道:“宋姬?” 宋离捂嘴嫌弃道:“你走开。” 韩琅:“……” 那个男人为了保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睁眼说瞎话道:“你不该来这里,我让辛丹护送你到韩琅那里去。” 宋离:“???” 鼻息里闻到的血腥令她的脾气变得暴躁,她可以万分确定眼前的男人是韩琅,虽然他穿着魏宁的衣裳,还留着一撮小胡须,面容确实是魏宁的模样。 但那双眼睛出卖了他。 那双眼睛清亮明净,哪怕在此刻染上了猩红,她仍旧能认出它的主人。 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宋离瞬间消失不见。 韩琅愣在当场。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消失。 那么大一个活人,一下子就凭空不见了,说不震惊是假的。 他的脸上不禁生出几分茫然。 宋离的出现与消失超出了他的认知,开始对她的来历生了怀疑。 这场血腥残酷的政斗以魏文源被斩杀告一段落。 群龙无首,底下部将逃的逃,死的死。 徐良没料到韩琅一介书生,杀人时手起刀落丝毫不手抖,比他这个常年在军营里厮混的兵油子还凶残。 韩琅则亲眼见识到了魏国最彪悍的将领是何等骁勇。 二人均受了伤,只不过韩琅是皮肉伤,徐良则重得多,见了骨。 两场恶战,两场生死搏杀,皆为同一主卖命。 杀掉了魏文源,魏宁便是魏国唯一的继承人,他们给魏文源安上了逆反的罪名。 在回魏国京都平城的途中韩琅心事重重,他一点都不担心魏宁,而是琢磨着怎么忽悠宋离他杀人的情形。 当时她嫌弃的样子令他的心里头生了小疙瘩。 一行人抵达平城已经是数日后,魏宁一身暗红冕服,亲率百官接迎,场面派头摆得十足。 韩琅等人伏地跪拜。 魏宁亲自搀扶他和徐良起身,丝毫没有君臣礼节,亲昵地拉过韩琅的手,朝大殿走去,徐良则跟在身后。 百官窃窃私语,暗暗打量国君牵着的年轻人。 魏宁视若无睹。 韩琅提醒道:“君上,这不合礼节。” 魏宁道:“管他呢,寡人高兴!”顿了顿,“沿途可还顺遂?” 韩琅:“回君上的话,顺遂。” 魏宁附耳道:“寡人给先生备了府邸,先生暂且安顿,待寡人把王兄的殡葬处理好了再与先生细叙。” 韩琅笑着点头。 令他意外的是魏宁备下的府邸面积宽广,规格是按宰相级别来布置的,里头格局方正,亭台楼阁无不气派。 数十名仆人恭候他们的主人驾临。 辛丹从未见过这般大的场面,毕恭毕敬地跟在韩琅身后,愈发觉得自家主子厉害。 韩琅则从头到尾都比较淡定,只不过在看到正厅桌案上摆放的相印时,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他拿起盒子里精雕细琢的玉印。 这枚玉印代表着魏国的权威,更代表着他的抱负即将在这片土壤上滋长。 只是遗憾,他的至亲祖母再也见不到他从头再来的崛起了。 拇指轻轻摩挲光滑的玉质,韩琅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韩老夫人熟悉的声音。 她说,我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看着我们家温然一步步往前走。 韩琅默默地把相印放进盒里,收起不痛快的回忆,去了后宅。 他给宋离备下一所院子,清净雅致,里头的每一间房都整洁明亮,想来她会喜欢。 仆人得他吩咐,把院子布置成女眷用的样子。 韩琅才来魏国,又受了伤,并没有操心政务,多数时间都是呆在府里养病。 有时候有官吏想来一探究竟,皆被他打发。 不过这期间他阅览了魏国的大量刑法竹简,以便了解魏国目前的治理情形。 这日傍晚时分,他刚离开书房,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韩琅本能折返回来看屋里。 宋离着陆不慎,撞到了屁股,她龇牙咧嘴地踹了书案两脚泄愤。 韩琅看着她的举动,没有吭声。 察觉到他的视线,宋离警惕地打量他,从头看到脚。 那审视的眼神令韩琅颇觉无奈,他用往常的语气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憋了许久,才道:“你杀人了。” 韩琅笑了笑,仍旧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你认错人了。” 宋离没有说话。 韩琅缓缓朝她走近,轻言细语问:“可有伤着?” 宋离瞥了一眼四周,岔开话题,“这是哪里?” 韩琅:“我的府邸。”顿了顿,“海棠院空置着,是留给你的,你若不合意,便再换一个院子。” 宋离:“我去瞧瞧。”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宋离却道:“不用劳烦先生了,让辛丹带我去。” 韩琅默了默,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不多时辛丹前来,见到她不由得高兴道:“阿姐!” 宋离冲他笑。 韩琅瞅着二人,不知怎么的,心里头有点泛酸。 海棠院共有五间屋子,院里种着好几棵海棠,皆是上了年头的老树,枝繁叶茂的,挂着幼嫩果实。 屋里布置得清幽雅致,案桌上琳琅满目的妆盒吸引了宋离的视线,她跪坐到团垫上好奇地打开它们,细细嗅那些脂粉芳香。 婢女说那些妆粉都是时下京中盛行的。 宋离喜欢一款梨花香味的妆粉,清新又淡雅。 视线落到一只熟悉的木盒上,原是当初在酒肆韩琅送她的一套头面,被他带了过来。 不止那套头面,还有一些女郎用的首饰。 有珠玉、金银、绸缎,品种繁多,很多她都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只觉得这个时期的工艺已经发展得很不错了。 宋离一边摆弄桌案上的首饰,一边问辛丹他们从赵国脱身过来的情形。 辛丹细细讲述。 宋离认真倾听,颇有些感慨。 数月前韩琅还是一个穷光蛋,不到半年他就从丧家犬摇身变成了魏国宰相。 广陵侯,东兴君,巫光越……心有多宽地有多大,这些跳板当真被他利用到了极致。 稍后家奴过来传晚饭,他们对宋离的忽然出现没有任何好奇心,韩琅曾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反应,可以确定只有自己才会觉得奇怪。 他不禁生出困惑,为什么所有人的反应都是如此,偏偏他不一样? 食案上菜肴丰富,有从南方贩来的稻米粥,宋离很是高兴。 韩琅似有话要说,遣退了伺候的仆人,只留辛丹在旁。 先前憋在心里的疑问被他问了出来,“宋姬的事情办完了吗?” 宋离:“???” 韩琅认真道:“我记得在赵国时你曾说过要离开一段时间办事情。” 宋离沉默了阵儿,半信半疑问:“先生还记得?” 韩琅“嗯”了一声,“莫约能记得一些。” 宋离敷衍道:“差不多了。” 韩琅却没这么容易打发,再次发出疑问:“傍晚你出现在我的书房里。”停顿片刻,“一个大活人,就那么凭空而现……” 宋离:“……” 韩琅:“你到底是何人?” 宋离放下筷子,觉得事情已经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她细细思索了许久,才问:“我若答了,还能继续用饭吗?” 韩琅:“能。” 宋离:“以后都还有饭吃吗?” 韩琅:“有。” 宋离动脑筋忽悠道:“我其实是……” 她故作神秘地指了指头顶,韩琅眉头微皱,“从天上来的?” 宋离点头。 韩琅失笑,“我不信鬼神。” 宋离又憋了憋,再次忽悠道:“巫祝你知道吗?” 韩琅愣住。 宋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是巫祝,会一些小伎俩,比如凭空出现,穿墙而过什么的。” 韩琅压根就不信她的鬼话,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身后的墙,“劳烦宋姬让我开个眼界,如何?” 宋离:“……” 韩琅故意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 宋离僵持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起身摸了摸身后的墙壁,还挺硬的啊。 她背对着他,感到有些苦恼,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一问三不知呢? 不关心她的来历,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仿佛她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离开也是理所当然。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韩琅瞧出了端倪,不动声色起身走到她身侧,也学着她的样子摸了摸墙壁,点评道:“还挺厚实的,宋姬要如何穿墙而过?” 宋离不高兴道:“我没练铁头功。” 韩琅抿嘴笑,“巫祝无所不能,宋姬定有过人之处。” 宋离盯着他面色不善。 韩琅也没回避,男女大防什么的早就抛之脑后,他就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何人。 宋离知道没法糊弄过去,只得勉强道:“先生把眼睛闭上,我打完响指你再睁眼,那时候我便消失不见了。” 韩琅配合道:“好。” 他果真闭上了眼。 宋离原本是打算用出梦敷衍过去的,结果打响指时人还没离开,周边那种熟悉的磁场感袭卷而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她非但没有出梦,时间反而呈现出静止的状态。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 韩琅闭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不远处的辛丹保持着好奇观望的姿势,外面行走的仆人跨出去的脚步再也收不回来…… 所有生命体瞬间冻结! 从韩府,到京都,外扩到整个魏国,乃至这个历史时空。 它们犹如琥珀般凝结在时间的尘埃里,宛若一座巨大的坟墓。 死气沉沉。 这是宋离没有预料到的,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意识到不对劲,她吃惊地戳了戳韩琅,他一动不动,像没有生命气息的雕像一般。 她再去看辛丹,同样如此,就跟蜡像馆里的蜡像一样。 宋离彻底震惊了。 她不可思议地出去看外面的情形,仆人们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连灯笼里的灯火都被凝结了。 不仅如此,夏天特有的燥热也变得阴冷下来。 宋离高声大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她壮大胆子跑出韩府,外面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了人迹。 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沿着街道偷窥,可以确认整个京城都呈现出韩府那样的静止形态。 天地间一片寂静。 这座古老的城市,这片遥远的时空,已经没有任何生机。 周边实在太过寂静,宋离莫名感到恐慌。 她浑浑噩噩地跑回韩府,对后门养的那条大黄狗看了会儿,尝试着打响指。 一声清脆的声响。 只消片刻,静止的热浪带着夏日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大黄狗瞬间复活,对着她发出狂吠声。 府里的言语声恢复如常。 屋里的韩琅错愕地望着眼前消失不见的人影,还以为宋离真的穿墙而过了。 方才死气沉沉的府邸一下子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宋离惊喜不已。 那条狗儿对着她没完没了狂吠,她嘚瑟地冲它打响指,时间顿时又停止了流转。 大黄狗张牙舞爪,一动不动。 这彻底满足了宋离做世界主宰者的虚妄。 她满意地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庭院,却见韩琅已经到了长廊转角处,保持着张望的姿势,似在寻人。 宋离歪着脑袋细细打量他。 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头戴长冠,一身轻纱薄衫,明暗交替中的身影笔挺儒雅,侧颜线条流畅,下颚精致,在灯光下勾勒的喉结有些小性感。 那场景犹如一幅画卷,深深地刻进了宋离的脑海里。 在某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对她是有吸引力的。 鬼使神差的,她缓缓走近他,试着喊了一声,“韩琅?” 自然无人应答。 宋离上前戳了戳他,对方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她心想他反正也不知道,索性放心大胆观察他。 这可是活的韩琅,时隔两千多年前的活祖宗。 他不是书本上的只言片语,也不是人们口中的传闻,他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片历史时空里的鲜活人物,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乐。 宋离原本是没有亵渎的心思的,一开始就是抱着研究艺术品的态度去观察他,试图用他激发自己的创作欲。 但现在她开始在改变了,先是试着摸了摸他的手臂,再捏了捏他的腰身,戳了戳他的胸膛,反正他也不知道。 为了使他信服自己是巫祝,宋离尝试着把他抱进屋去,结果抱不动,她又去抱附近的辛丹,同样抱不动。 宋离不禁生了困惑,她再去搬抬屋里的桌案,挪动菜肴,结果什么都没法移动。 这让她空欢喜一场。 光静止时间有什么意义呢,她又没法改变一切。 宋离在长廊上站了会儿,一时没了兴致,索性自顾进屋坐到食案前继续用饭,遗憾的是她没法提起筷子。 一声脆响。 周边凝结的空气瞬间恢复活力,她听到外头的韩琅在唤她。 宋离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韩琅进屋,见她大快朵颐,不由得愣住。 宋离故作高深莫测。 韩琅憋了许久,才试探问:“方才你去了哪里?” 宋离淡淡道:“先生不是要看我穿墙而过吗?” 韩琅:“……” 他一时有些愣怔,方才他确实没见着人,难道她真是巫祝? 不等他发问,宋离就好奇道:“我离开了这么久,先生都还记得清以前的事情吗?” 韩琅坐回原位,“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宋离不信。 她深知这里的规则,有关她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时间抹杀掉,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先生把过往记录了下来?” 韩琅“唔”了一声,没有否认。 宋离觉得不可思议,“先生都记了些什么?” 韩琅淡定答道:“所有。” 宋离默了默,她无法留下印迹,难道他还能留下有关她的痕迹? “我能看看吗?” 韩琅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起身去了书房。 稍后他拿着一只绢袋过来递给她,宋离好奇地打开,谁知绢帛上的字迹像浸过水渍似的泛花了,模糊一片,根本就无法分辨写的是什么。 宋离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含笑道:“先生怕是记岔了,这绢帛上什么都没有。” 韩琅不信,“瞎说。” 宋离把绢帛送到他手上,他愣住了,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 之后韩琅像见鬼似的一直都在研究那块绢帛,连宋离什么时候回海棠院了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他贼心不死,凭着残存的记忆,又在竹简上记录曾经的印象。 为了防止又出现晕染的情形,他将那竹简里三层外三层包裹放进木箱里锁上。 结果第二天下午,他惊恐地发现,竹简上的字迹没了。 竹简还是那个竹简,他做过标记,但上面的墨迹没了。 韩琅一脸青绿,向来端方自持的君子彻底炸毛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宋离的奇怪之处。 第25章 她说她是巫祝。 巫祝, 事鬼神之人。 韩琅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现在宋离身上的种种怪异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见识的短浅。 不过这种困扰并未持续多久就变淡了,它被时间悄悄的抹杀掉, 一点痕迹都不留。 待先王的葬礼完毕后,魏宁正式布告百官,罢免前相邦陈曲,任命韩琅为相。 此举在朝廷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已有不少人探听过韩琅的具体来历, 纷纷出言抗议。 世族永嘉侯拄着拐杖, 言辞激烈道:“那小儿在齐国连王室宗亲都敢杀,如今逃到我魏国来, 君上却要拜他为相。如此品性恶劣之人,怎可担当一国宰相?!” “是啊, 请君上三思,此人不可为相!” “君上, 我魏国的相邦怎可授予齐国人?那韩琅身有污迹, 又年纪轻轻, 老臣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大才,若君上执意而为, 恐难服众!” “请君上三思!” “君上,此人立了功劳护送君上回国, 君上感恩可赏赐他财帛,但一国相邦之位不可儿戏,还请君上以社稷为重!” “君上……” 众大臣连连进言,声音悲恸, 仿佛魏国从此就要完了似的。 抗议言辞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在大殿里延绵不绝。 魏宁听得头痛欲裂。 他跪坐在彩绘漆案后单手扶额, 任由他们七嘴八舌吵嚷。 直到他们久久得不到回应后, 声音才稍稍小了下来。 魏宁指了指众人,大嗓门道:“众爱卿怎么不说了,寡人都听着呢。” 人们闭嘴不语。 魏宁站起身,叉腰道:“启用韩琅为相,是寡人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你们一帮人反对,是不是不满意寡人这位新君?” 此话一出,群臣纷纷下跪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重新坐下。 面对这群迂腐顽固,他是没有口才去说服他们的,索性对身边的寺人道:“传韩琅进殿。”①话 寺人高声宣报:“传韩琅进殿——” 片刻后,韩琅不疾不徐入殿。 他头戴高冠,身着一袭浅灰色深衣,腰束大带,革带上只佩戴一枚玉佩,是韩家的祖传玉。 众人偷偷打量,只觉得那人太过年轻,眉目生得细致文秀,唇红齿白的,身段高挑笔挺,通身都是书卷气。 与这群常年累月在政堂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们对比,韩琅犹如一颗刚剥了壳的鸡蛋子滚进了墨缸里,扎眼得很。 乳臭未干,黄口小儿……是他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所有人倚老卖老,对这个缺乏社会毒打的年轻人嗤之以鼻。 韩琅无视众人的轻蔑,款款而来,恭敬跪拜。 魏宁亲切道:“相邦免礼。” 韩琅站起身。 魏宁有意考他,说道:“寡人有一道难题想请相邦解答,不知相邦可愿助寡人答疑?” 韩琅:“请君上赐题。” 魏宁看向众人,指着他们道:“寡人现在已经把相邦请到大殿上来了,你们有什么疑问只管问。今日有何疑问众卿皆在殿上弄明白了,若出了这大殿,寡人还听到关于相邦的流言,那就别怪寡人不给众爱卿留情面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吭声。 中大夫郑士则牵了个头,抱着笏板出列,朝韩琅行了一礼,问道:“臣有一疑问想请教韩相。”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士则道:“我大魏处四战之地,夹在韩赵齐秦楚之间,敢问韩相,魏国要如何才能在列强中自保立足?” 韩琅一字一句答道:“富国,强兵,方能立足于世。” 郑士则:“如何强兵,如何富国?” 韩琅沉吟片刻,方道:“立国根基乃民众,民者,以国为家。唯有国平,家才安定,家安定,社会方才太平,社会太平,则国运昌盛。” 郑士则虽然也是新君的人,但到底对韩琅这个年轻人有几分不服,继续追问道:“如何安民?” 韩琅抱手而立,不答反问:“敢问中大夫,黎民所需何物?” 一人不屑道:“韩相说笑了,天下百姓皆为生存而劳作,自然是为碗中之食奔忙了。” 韩琅笑了笑,谦逊道:“这话说得极好,倘若魏国能给百姓衣食,他们又何必流离失所? “故臣认为,鼓励农耕,轻赋税,私田自主,皆是促进百姓积极垦荒的国策。若遇丰灾年,由国家调控粮价,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以国为基,令百姓得以依靠,自然人心所向。” 郑士则捋胡子若有所思。 韩琅继续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社会若要安定,需得立规矩。 “臣以为,立法布之于众,奖惩分明,以法规范秩序,以法约束王权,不分亲疏,皆断于法,方能使民信服。 “此乃臣认为的治世之道。 “唯有法治,才能有效震慑施恶者。法则,规范百姓行为,使社会有秩序,便于国家管理。 “一个人人守法的太平国度,和能为百姓口粮兜底的国家,方才能安居乐业,促进人口稳定增长,这才可称之为富国。” 这话听得魏宁痛快,赞道:“说得好!” 人们窃窃私语。 魏宁露出欣赏的目光,问道:“何为强兵?” 韩琅行礼道:“募兵制可强兵。” 魏宁知道他肚里装得有东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充满着期待。 韩琅看向大将军徐良,问:“敢问徐将军,我若给将军两支队伍,一支为征兵,以民间百姓为主;另一支则为募兵,以日日操练上战场杀敌为主。这样的两支队伍,何为强大?” 徐良回道:“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募兵更强了!” 韩琅朝魏宁行了一礼,“臣以为,强兵之法,便在于募兵。国家精挑细选,专为战场杀敌所训。他们无需服劳役,也无需耕种,只需日日操练,为战场而生。这样的军队,方可称之为强兵。 “民养兵,兵护民,君权控兵,以法治世,方能富国强兵,与列强一争胜负,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得到了魏宁的高度认可,他看向郑士则,问道:“中大夫,相邦的答疑可解了你的惑?” 郑士则行礼道:“回君上,韩相见解独到,臣信服。” 永嘉侯不屑道:“依老臣之见,这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若真有益处,那齐国君主为何不用?” 韩琅对世族向来不睦,因为他们的利益是有矛盾冲突的,结果他还没开口,魏宁就道:“永嘉侯可有治国之道,且说来听听?” 永嘉侯:“君上……” 魏宁抱手问:“我魏国处于四战之地,谁都可以过来啃上一口,永嘉侯可有富国强兵之策供寡人解忧?” 永嘉侯被问住了。 魏宁发牢骚道:“寡人天天睡在刀尖上不安稳呐,腹背受敌,若不求强自保立足,说不准明儿就成了亡国君主。”停顿片刻,“咱大周的天子还在呐,可是谁稀罕那王位,弱国没有王权,寡人才继位几天,想多坐几日不行吗?” 永嘉侯跪地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用傲娇的小眼神打量他,似笑非笑道:“寡人不怒,寡人就是弄不明白,你们拿着寡人的俸禄不替寡人分忧,反而还处处遏制寡人,是嫌这官做得不痛快,还是嫌祖上荫庇得太久了?” 此话一出,众臣纷纷跪地,异口同声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哼了一声,啐道:“难怪寡人的王兄会生病,想必都是被你们这帮人气的。” 他跟先王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子匪气,就算现在成了一国君主,那种流氓习性仍旧改不了。 有时候韩琅是欣赏这种匪气的,因为对付世族就需要耍流氓。 你若跟他们讲规矩,他们会彻底把你扼杀在摇篮里。 就如同当初的齐君那样,胸中有抱负有野心,但处处受世族限制,继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怨天尤人。 这样的人难成大事,因为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魏宁却不同。 他这人最不讲究的就是规矩,虽然毛病不少,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但在大事上不糊涂,分得清善恶,明得了事理,懂得未雨绸缪,这就已经足够。 对于韩琅来说,这样的君王,已经足够他竭尽心力去辅佐。 如今新君执意罢免陈曲,启用韩琅为相,任凭百官反对,架不住魏宁名正言顺上位和母族势力,只得不了了之。 韩琅正式拜相后,魏宁召他入王宫会见。 君臣席地而坐。 魏宁吃着新鲜果子,说道:“相邦啊,寡人心里头其实有一个结,不除不快。” 韩琅心中了然,“君上心中的结,让臣斗胆猜一猜,可是当初在浔遥与徐良接头时被伏一事?” 魏宁拍大腿,“知我者,相邦也!” 韩琅垂眸不语。 魏宁道:“朝中老迂腐实在太多,皆是看寡人不顺眼的,寡人拿俸禄养他们,可不是让他们给寡人找不痛快的。” 韩琅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子,淡淡道:“那便杀之。” 魏宁:“如何杀?” 韩琅:“江陵君在先王病危时图谋不轨,意欲谋反,同党皆应查处,以儆效尤。” 这个理由很得魏宁喜欢,他轻轻抚掌,笑盈盈道:“杀鸡儆猴,妙啊,妙极。” 新君查处江陵君逆反一事搞得百官人心惶惶,当初站错队的人无不恐慌,有人甚至弃官而逃。 与外头的风声鹤唳相比,相府内却平和安宁。 海棠院里摆满了不少锦缎器物,皆是商贾巫光越送来的。 自他平安把魏宁护送回国后,魏宁从自己的府库里取出不少财帛赏赐与他。 巫光越是生意人,魏宁终究是国君,他这等商贾是攀不上交情的。 但韩琅不一样,说不定往后他们还有合作的地方。 院子里琳琅满目摆了不少稀奇玩意儿,宋离还是头回见这场面,好奇地东挑西拣。 晚些时候韩琅回府,换下一身便服过来看情形。 现下已经入秋,他一袭月白深衣,头戴玉冠,仪态从容。 见他进院子,家奴行礼,宋离却不,拿着一支玉钗道:“那巫光越来贿赂我了。” 韩琅嘴角微勾,问:“可有相中的物什?” 宋离贪心道:“有,我全都想要。” 韩琅背着手去看屋里的琳琅满目,“你若喜欢,便都留下来。” 宋离跟在他身后,探头道:“先生如今已是一国宰相,名声总是要的,若让他人知晓先生私受贿赂,岂不遭人弹劾?” 韩琅不以为意,淡笑道:“弹劾我的人,都会去见先王。” 宋离:“……”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腹诽,这人已经从小白兔变成了大灰狼。 联想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身上的少年气极重,清纯得要命。 如今仅仅只隔了一年多,整个人完全脱胎换骨,城府极深,心也够狠,虽然在她跟前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但割人头颅时手起刀落的麻利丝毫不像柔弱文人。 有时候宋离会被他那张脸迷惑,他再怎么纤秀文雅,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也是具有攻击性的。 在韩琅俯身拿桌案上的一只木盒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他瞬间被定格,保持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宋离弯腰看他,她手中的玉钗被凝结在半空中——但凡时间冻结,这里的所有东西她都没法挪动。 她蹲下身歪着脑袋观摩那张脸,垂下来的眼睫挺长,桃花眼与泪痣勾勒出撩人风情,鼻梁挺直,唇色在白皙的肌肤下显得艳丽。 宋离的职业病又犯了,自从她发现打响指就能冻结时间后,内心的亵渎念头犹如野草般滋长。 这人生于两千多年前,算得上祖宗。 他是属于书本上的历史人物,形象是扁平的,可是现在他却有血有肉。 他的长相符合她的个人审美,并且还满足了她对这个时期士族文人的幻想。 谁不喜欢聪明漂亮并且脾气还好又尊重她的男人呢? 不过这种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 它与男女情爱无关,就像她喜欢收藏打火机一样,各式各样的打火机。 宋离把他当成了珍贵的藏品,东摸摸西看看。 只是遗憾,她没法扒拉他的衣裳。 如果在他沐浴的时候她再把时间冻结,这个想法……很大胆。 随着一声响指,韩琅恢复如常,他继续俯身拿桌案上的木盒。而那支被凝结在半空的玉钗应声而落,宋离连忙去抢,险险把它接住。 韩琅扭头看着她的举动,有些许困惑。 当天晚上他在书房里熬了大半夜。 近段时日忙碌纷纷,因为朝中不少人落狱。 夜深人静时韩琅还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整个书房都被油灯照亮。 宋离送来宵夜,并未意识到他笔下的朱红皆是人命。 新君以参与江陵君逆反的罪名捕杀数十名官员,其中世族成员占了一半。 但凡以往跟江陵君有一丝关系的统统抓捕入狱。 此举令魏国旧贵族们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当初如果是江陵君继位,那现在死的就是新君。 如今新君杀鸡儆猴泄恨,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反抗,只能默默忍耐。 而捕杀旧贵族其实也是韩琅的意思。 如果魏国要大刀阔斧进行变革,就必须先集中君权,只有君权集中,变革才能顺遂,魏国才能彻底脱胎换骨,从贫穷走向富裕。 秋风萧瑟,京城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肃杀。 在这个时候,赵国派使者来讨要黔城了。 魏宁在大殿上耍无赖,向赵国使者哭诉道:“赵君欺人啊,当初寡人在贵国做人质时得知王兄病重,意欲回京探亲,却被贵国扣押不允回国。寡人实在无奈,逼不得已与贵国签下割让黔城的协议,这才得以脱身回国。” 此话一出,底下群臣皆愤。 这些人虽窝里斗,但有外敌来侵,立马扭成一条绳对外。更何况还是割让城池这等辱国之事,永嘉侯愤慨道:“赵国简直欺人太甚!” 徐良道:“赵君脸皮甚厚,趁我国内患之时胁迫,实非君子所为!” “是啊,先王病重,君上回国探病,却被故意扣押,逼迫我魏君以黔城交换,如此作为,叫天下人耻笑!” “黔城不能给!那是我魏国的领土,他赵国凭什么来讨要,谁给的脸?!” 群臣激愤,喷得赵国使者满脸唾沫星子。 上头的魏宁还在假惺惺抹泪,韩琅则抱着笏板不发一语。 那赵国使者但凡说一句话,总会有十句话堵过来。 如此一番周旋,他扛不住了,只得灰溜溜回了官驿。 魏国不愿割让黔城的消息传到赵寅耳里后,这才意识到被韩琅诓了。 他被活活气笑了,心知黔城是讨不回来的,只得退而求次讨人。 于是赵国使者再次在大殿上讨要韩琅。 结果魏宁再次哭诉,言语悲恸道:“东兴君欺人,既想要寡人的城池,还想要寡人的相邦。” 说罢看向赵国使者,抹泪道:“尊使可知相邦意味着什么吗?国之栋梁,我魏国的国柱啊。你们赵国也太会欺人了,连我魏国的国栋都要挖去……” 赵国使者:“……” 不出意外,他又遭到了一阵口诛笔伐。 得知韩琅在魏国官拜宰相后,赵寅被气得大病一场。 他的心气儿素来高傲,哪曾想被韩琅这般戏耍,既丢了颜面又折了傲骨,一时想不开病得下不来床。 魏国虽然耍无赖,好歹也知赵国曾经的恩惠,故特地让赵国使者带回金银财帛、锦缎布匹、美人和数十头牛马酬谢。 这酬劳已经算大方了。 赵国虽没讨到好,但目前并不适宜跟魏国交恶,便收了财帛把这事揭过不提。 接近隆冬时,江陵君逆反案才算告一段落。 这出杀鸡儆猴的威力是巨大的,它震慑住了魏国存活下来的世族们,同时也让他们看到了新君的铁血手腕。 可是他们更加明白,魏宁的背后有一双手在推动,那人就是韩琅。 他是世族们的敌人,永远都无法和解的那种,因为变革与守旧的利益永远都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 然而对于韩琅来说,任何阻挡他推行法治变革的人都是敌人。 他一生唯一的信念便是把魏国变强。 法治强国,是他的终极信仰,哪怕以身殉道,也在所不惜。 今年冬季落下来的第一场雪,把平城里的血腥掩埋洗净。 寒香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炉上的谷酒咕咕冒着热气,韩琅坐在亭下与郑士则赏梅煮酒。 郑士则年过半百,性格比较直爽,私底下跟徐良的关系也好。 韩琅毕竟是外来者,虽护主有功,到底太过年轻。 起先他们对他不是很待见,后来相处久些,才看清他是有大才的人,这才愿意深交。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郑士则拢了拢衣袍,说道:“昨日下官看过韩相的垦荒令,策略极好。” 韩琅给他斟了一杯酒。 “农耕,国之根本。魏国不养闲人,也养不起闲人,唯有让百姓有地可种,有粮可食,方才不会聚集生乱。” 郑士则点头,“只要地方官吏执行力度强,我魏国百姓就不愁没粮吃。” 韩琅笑了笑,谦虚道:“郑老在魏国扎根数十年,对国情了如指掌。我初来乍到,总是有看不透的地方,许多事情还需你指点一二。” 郑士则拱手道:“韩相过谦了。”停顿片刻,“此次江陵君逆反案牵连到众多人,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下官到底愚钝,有些人虽有瓜葛,但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君上如此做派,实在让人胆寒。” 韩琅抿了一口酒,隔了半晌才道:“郑老敢怒敢言,我韩琅是佩服的。” 郑士则没有说话。 他向来直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得罪人,所以干了几十年还是个中大夫。 这种人韩琅是喜欢的,跟他打交道不需要太费心思。 “我就想问郑老一句话,你若是君主,可愿大权旁落?” 郑士则愣住。 韩琅慢悠悠道:“君权,君王掌权,方可称之为一国之王。君上若想开辟出一番成就,唯有牢牢把握王权,掌生杀,不受世族遏制,才可称之为王。” 郑士则并不认同,“话虽如此,但无辜之人因此受牵连,实难服众。” 韩琅不以为然,“成王败寇,脚下踩着皑皑白骨,哪个能不错杀,能不见血呢?”又道,“每一个太平盛世底下都会埋冤魂,藏枯骨,谁又会来为他们鸣冤?” 郑士则喉头滚动,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仿佛已经很老很老了。 那一腔孤勇热血与赤忱早已在韩老夫人自刎时死去。 那具深埋在雪地里的枯骨冤魂无人认领,甚至连去祭拜都要小心翼翼。 这么多无辜的人,谁又会永远记住他们呢? 韩琅平静地望着落在寒梅上的飞雪,也不知是腿伤落下了病根还是其他原因,有些隐隐作痛。 傍晚时分左腿寒气侵入,犹如泡在冰窟窿里疼痛难忍,宋离命人请来医师看诊。 那医师扎过银针,开了药方,叮嘱仔细保暖,勿要冻着。 送走医师后,宋离备下羊绒护膝绑到韩琅腿上,说道:“想是落下了病根,往后有得你受了。”又道,“天冷了,先生莫要熬夜,更不宜久坐。” 韩琅并未放到心上,只道:“无妨,有轮椅可使。” 宋离啐道:“既然有轮椅,那你一辈子都下半身不遂坐轮椅好了。” 韩琅:“……” 这话委实恶毒,他悻悻然闭嘴不语。 宋离把被子给他掖好,又把炭盆挪近了些。 韩琅憋了憋,小心翼翼说道:“劳烦宋姬把案桌上的竹简拿给我瞧两眼。” 宋离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这是007全年无休呢?” 韩琅:“???” 由于腿伤不便,第二天他是坐着轮椅去上职的。 魏宁知他旧疾复发,准允他在府里办公。 一时间,相府变得热闹起来,时常有官员出入。 年底各方上计考核从地方政府传来,竹简一箱又一箱全都堆积到了相府,工作量成倍增长。 韩琅旧疾,到底不适合久坐,时常需要拄着拐杖活动筋骨,再加上他又是一个追求效率的人,跟以往比起来确实不太方便。 辛丹识字少,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又不可信,故而宋离成了他的助手。 她会识字,也能写,有时候韩琅会让她代笔。 他只需拄着拐杖在书房里慢悠悠踱步,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宋离则依言记录。 她从来不知,做一国宰相竟是这般繁琐,除了军务,大大小小所有政务都需宰相审批,而后呈给国君过目。 偏偏魏宁是个非常会享受的人,放权放得很彻底,天天忙着吃喝玩乐,几乎是不闻不问。 如此一来,宋离也跟着被迫熬夜。 她会把代笔的竹简仔细归纳好,因为韩琅会抄写一遍。 两人协作,韩琅在体力上要轻松得多,总比坐在桌案前一边想一边写要容易。 宋离本身也是个好奇的人,有时候看到困惑的地方会发出疑问。 韩琅皆耐心解答,并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报以轻视的态度。 应该说从二人接触之始,他的态度就一直比较谦和,除了最初的男女大防。 现在他已经不太讲究这个了。 因为宋离压根就没有男女大防的觉悟,从而把他也带偏了,仿佛跟她相处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没有门第等级,也没有男尊女卑。 就算现在韩琅拜相,宋离也不曾向他行过礼。 连韩琅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是不符合时代背景的。 当然,府里的仆人们也不会纠结这个,应该说没有人会特意去注意与宋离相关的事情。 她身上像有滤镜一样,令他们主动选择忽略无视。 夜深人静时,书房里的灯火还在静静燃烧。 韩琅坐在书案前抄宋离上午写下来的代笔,宋离则在一旁仔细整理,将审批好的竹简装入布袋中放置于木箱里。 外头风雪恣意,室内温暖如春。 炭盆里埋了好几个芋魁,已经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宋离整理了一半,便拿旁边的铁钩去掏盆里的芋魁。 那芋魁已经熟透。 她也不怕烫,把全部芋魁掏出,趁热剥皮吃了起来。 韩琅被那香气引诱,也有些馋了,搁下笔道:“给我也来一个。” 宋离递了一个过去。 韩琅接过,娴熟地扒芋魁皮,入口绵软细腻,味道跟小时候吃过的一样。 他犹记得小时候韩老夫人也喜欢在炭盆里埋芋魁,每回他去她的院子,只要往炭盆里扒拉,总会有东西出来。 而今他孤身一人,却从未感到过孤独,因为身边也有人喜欢在炭盆里埋芋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宋离的存在。 她跟辛丹是不一样的。 辛丹会自主划下主仆的界线,她却不会,不论是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而他总会去试着满足她,因为她从来不提要求。 芋魁是有饱腹感的,宋离连着吃了三个才觉得差不多了。 她其实有些遗憾,这个时期没有红薯,要是有烤红薯就更不错了。 稍后辛丹送来宵夜,是热乎乎的汤羹。 宋离已经吃不下了。 韩琅舀了一碗。 辛丹把芋魁皮收拾干净,宋离道:“辛丹要不要也来一个?” 辛丹摇头,面色痛苦道:“奴不爱吃芋魁,小时候没粮唯有芋魁果腹,天天都吃它,已经怕了。” 宋离失笑。 她洗干净手,继续到桌案前整理竹简,瞥见韩琅刚才抄写的字迹,故作惊讶道:“咦,先生写错字了。” 韩琅顿时紧张起来,忙端着碗探头问:“哪里错了?” 对面的辛丹笑了起来,宋离也笑了。 韩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被她捉弄了,指了指她,无奈地往嘴里塞了两勺汤。 吃饱漱完口,辛丹端着木托退下了,韩琅继续抄写,宋离则继续整理。 持续到亥时,宋离有些困倦,单手托腮看他书写。 韩琅头也不抬,说道:“宋姬若是困了,便去歇着,别着了凉。” 宋离没有说话,只盯着他目不转睛。 韩琅被她看得不自在,眉头微皱,“你在看什么呢?” 宋离若有所思道:“先生若日日这般操劳,哪能活到三十五啊?” 韩琅:“???” 他困惑地扭头看她。 宋离这才意识到自己嘴瓢了,转移话题道:“我困了,先回去歇了,先生也早些歇着吧。” 韩琅“嗯”了一声,提醒道:“外头下了雪,仔细脚下的路,小心滑。” 宋离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似想起了什么,说道:“我陪先生熬夜,是不是也得分一半的俸禄?” 韩琅失笑,随口道:“府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宋离来了兴致,走了一半又折返回来,问:“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给?” 韩琅:“都给。” 宋离这才背着手满意地离去,结果走到门口时,她冷不丁打了个响指,转身却见韩琅正看着她笑。 那人跪坐在书案前,一袭华服,通身都是雍容气度。 他提着笔,清隽儒雅的脸上带着笑,眉目温柔,眼里仿佛含了星子。 破天荒的,宋离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他已经被冻结,没有了意识,却还是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悸。 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温柔。 她看着他愣了许久的神儿,轻轻地喊了一声,“韩琅?” 韩琅自然没有回应,他只是端坐在书案前,眼角带笑,整张脸都是温柔沉静的。 宋离喜欢他的笑,因为能让她感到踏实安定。 她稍稍定了定神儿,撇去一瞬间的心动,转身背对着他,清脆声响起,她开门离去了。 外头的冷风令宋离的头脑迅速恢复镇定,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令她有点上头。 这对宋离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任由杂乱思绪纷繁。 他是一个历史故人,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人。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以去亵渎? 理智告诉她,韩琅只是一个死人,一具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白骨。 不论他生前如何,那些皆是前尘,而她现在看到的,也不过是曾经。 曾经。 是已经发生过的,已经消失了的。 现在她所经历的,亦不过是一场水中捞月。 她的感受,她的体会,终归不过是场空欢喜。 宋离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还挺疼。 她觉得她需要出梦冷静一段时间了,她在这里待得实在太久,久到她都差点把宋离忘了,只知道宋姬。 梦总是会醒的,宋离告诉自己。 当天晚上她消失不见。 似有预感一样,韩琅在入睡前忽然想去海棠院看看。 他披着雪狐裘,由辛丹撑灯前往院子。 女婢说宋离已经睡下了。 韩琅在门口站了会儿,冷不防问辛丹:“你知道宋姬是谁吗?” 辛丹后知后觉问:“宋姬是何人?” 韩琅扶了扶额,知道她不在了。 他自顾进了宋离的寝卧,果不出所料,床榻上空空如许。 婢女方才还反应正常,一下子就跟辛丹一样茫然了。 韩琅摸了摸被窝,还是温热的,应该才消失没多久。 屋里的一切都跟先前一样,可是人没了。 不知道为什么,韩琅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他立在床头愣了阵神儿,隔了许久才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辛丹和女婢退了出去。 韩琅坐在床上,一个人默默地望着空荡荡的寝卧,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上面摆放着女郎用的脂粉和各色首饰。 他知道她偏爱那支梨花玉钗,屋里也有许多她喜爱的东西,然而她一样都没有带走。 灯火不安地跳动,韩琅拿起那支玉钗轻轻摩挲,满脑子都是那张人淡如菊的面庞。 他知她性情寡淡,知她不苟言笑,我行我素,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 她说她是巫祝,他信了,因为巫祝是擅于蛊惑人心的。 放下玉钗,韩琅回到床沿坐下,感到了寂寥。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也许她明天就回来了,也许十天半月,更或许一年两载…… 整个屋里都是她的气息。 韩琅垂首看床上的被褥,鬼使神差的抓起一角抱进怀里轻轻嗅了嗅,仿佛她就在身边。 还记得孟卓曾问过他,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人有兴趣想把她纳入后宅养起来的冲动? 现在他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那个叫宋离的女人,他想护她。 护她一生周全。 护她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说: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宋离:韩先生没事你瞎笑什么呢? 韩琅:??? 宋离:我得回去好好冷静冷静。 韩琅:宋姬冷静啥呢? 宋离:跟一个死鬼谈恋爱好像有点刺激。 韩琅:。。。。。 第26章 在宋离的寝卧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韩琅才回房去了。 翌日他有些心不在焉,呆在书房里拿着宋离的代笔发呆。 她的字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很有风骨, 也容易辨认。 今天是她离开的第一天,他不习惯也属常理,毕竟相处了这般久。 韩琅如此给自己找理由。 也不知是心里头有牵挂还是其他原因,他办理公务的效率慢了不少。 想来这些时日被她惯坏了,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喊宋姬, 吩咐她取竹简, 结果回过神才发现身边空空如许。 韩琅提着笔愣了阵神儿,愈发觉得心烦意乱。 搁下笔, 他再也没有兴致批阅竹简公文了,索性起身出去透透气。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辛丹取来狐裘给他披上。 韩琅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上,整个相府都积满了白雪。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他又走到了海棠院门口, 却没有进去, 只在院口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而另一边的宋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抱着手机玩一款女帝后宫养成小游戏。 游戏里的各色男宠很得她青睐, 要是美人的道具造型漂亮,她便会像渣女一样不停地收入后宫宠幸。 其中一个男妃角色是她的最爱, 桃花眼,泪痣,一袭白衣,清纯飘逸, 美得不要不要的。 她就喜欢那傲娇的小模样, 还有小性子。 那角色知她宠幸其他美人会吃醋, 发脾气砸东西,还会对她避而不见。 但她就像入魔一样纵容,吃过两回闭门羹,用金银珠宝哄开心了,又立即宠幸,让它不停地生孩子,最后那个角色难产而亡…… 宋离开始在它身上氪金,读档复活,想法子买道具延长它的寿命。 她觉得她的生活还是挺充实的,无聊的时候玩玩游戏,要不就跟崔虹讨论一下《韩琅》的电影剧情。 目前的两版概念海报已经印刷出来做宣传,崔虹的剧本也已完善。 选角时许是受到了第三版士族文人图画的影响,崔虹专门挑选年轻的,有古典气质的,桃花眼形的男主。 宋离看过几张海选,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懂女人。 这期间闺蜜乔露曾约她出去转了一圈,二人是在跑酷俱乐部认识的。 乔露是典型的富二代,并且还是非主流的那种。 短发被染成金黄,耳朵上穿了三环,右膀上纹着一条黑蛟。 一米六七的个头,嘴唇左上角有颗黑痣,性格直爽,喜欢冒险找刺激,热情又疯狂。 她是没有审美的,喜欢花里胡俏的东西,也无法理解宋离的性冷淡艺术风格,但又觉得她巨有格调。 二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日落。 凉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漫天霞辉洒落到海面上,它们随着海水奔涌,波光粼粼,起起伏伏。 宋离拿着啤酒罐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乔露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儿。 许是觉得她不太对劲,乔露歪着脑袋,仔细打量她半晌,才抛出来一句,“老宋,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宋离:“???” 乔露神经兮兮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恋爱的味道。” 宋离:“……” 她翻了一个小白眼儿,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啤酒,没有搭话。 乔露来劲了,从礁石上跳下来,爬到她身边说道:“我真没骗你,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宋离斜睨她,“怎么不一样了?” 乔露:“话少得很,经常走神儿,心不在焉,像惦记着什么似的。”停顿片刻,“就跟我当初暗恋的情形一样。” 宋离:“……” 乔露暗搓搓蹭了蹭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宋离面无表情垂眸道:“我最近喜欢上了一款小游戏,女帝后宫养成计划,有个男妃很得我喜爱,我不停地宠幸它,结果它生产太多难产死了。” 乔露:“……” 这个笑话好冷。 第二天她们回到市里,宋离对那款小游戏再也提不起兴致。 不管她如何回避,潜意识里还是会对韩琅产生关注。 她会关注崔虹的进展,会望着手机里那幅士族文人的图像发呆,会揣摩梦里现在又是什么季节,还有那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挠心抓肺的焦灼。 她越是回避克制,思绪就越发不可收拾。 那种兵荒马乱令她无从适应。 其实有时候宋离会自我催眠,反正她对梦里的一切又不会造成影响,何必克制自己的欲望呢? 梦里的所有都是过去,过去是已经形成的历史,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只看看而已,看一眼又不犯法。 那种矛盾又放纵的心理在她的大脑里天人交战,最后她妥协了,说服自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 她入梦过去时已经是夏末秋初了,相府里的绿植开始转黄,给整个庭院里增添了几许萧瑟。 韩琅刚从府寺下职回来,走入长廊时,忽见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长廊上。 他微微停顿脚步,有些愣神儿。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些陌生。 宋离看着他,破天荒的感到不习惯。 他似乎清减不少,神态比往日更具有威仪。 魏国尚红,相服以玄色和暗红为主。 他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宽大的深衣袍服,中衣领口是暗红色的,外罩玄色衣袍,广袖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兽纹。 腰束大带,玉带钩上悬挂着白玉镂空兽纹玉佩,蔽膝为暗红,上面用金线绣着祥云纹。 那人就那么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看到她时,唇角微弯,浅笑着唤了一声宋姬。 落日的余晖洒到他的侧颜上,安定从容,温柔到了骨子里。 没有由来的,宋离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 她很没出息地扶了扶额,脑中不适宜地想起那个被她宠幸不停生崽最后难产而亡的游戏角色,落荒而逃。 眼前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韩琅愣了愣,并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立在原地发了阵呆,他收回茫然的视线,像往常一样回房换便服。 今天是宋姬离开后的第214天。 他已经把有关她的一切遗忘得差不多了,唯独她的名字被镌刻在心底,还有她离开时的日子被他固执地记着。 他其实也不知道记着那个日子有什么意义,但就是想记下来,怕自己把她给忘了。 万一她又回来了呢,万一她问起他呢,万一…… 晚饭韩琅并未吃些什么就撤下了,近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偌大的府邸,家奴成群,朝堂上百官相拥吹捧,他却愈发孤僻,喜怒无常,不苟言笑,从不轻易相信人。 魏国始终不是从小扎根的母国,身边又没有近亲,没有朋友。纵使周边花团锦簇,内心始终是孤独的。 在书房里坐了会儿,韩琅总觉得不得劲,起身开门出去了。 那时他并未发现宋离正站在角落里打量他。 今晚的月色明朗,他站在庭院里不知在想什么。 宋离朝他走近。 韩琅一动不动,已经被她定格,犹如一具雕像。 说好的只过来看一眼,宋离却食言了。 有时候她觉得她就像一个减肥失败的女人,越是克制不要暴饮暴食,就越发控制不住。一旦开启了那道闸门,就会彻底放纵,变得肆无忌惮。 月光下的男人显得清冷孤寂,宋离细细打量他的眉目,比离开时确实清减许多。 她想伸手摸摸他,却僵在半空不敢落下。 宋离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得寸进尺,可同时又有一道无所谓的声音打岔,反正她又影响改变不了什么。 是的,韩琅的命运轨道已经被封死在历史尘埃里。 他孑然一身,未曾娶妻,也没有留下子嗣,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一个以身殉道,泯没在历史洪流里的男人。 一个备受争议,毁誉参半,留给后世无限猜想的男人。 僵持了许久的手轻轻地落到他的眉眼上,像生怕惊醒他似的,宋离细细勾勒他的五官,一寸寸,将他的面目印到自己的心上。 三十五岁,这个男人只能活到三十五岁。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贪婪流连,尽管她不承认这人长到了她的心尖上,也不愿承认她动了心。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 她爱极了他的安定从容,爱极了他唤她宋姬时的细致温柔。 鬼使神差的,她再次生出亵渎的心思,悄悄把头靠近他的胸膛,试探地喊了一声韩琅。 确定他没有任何反应后,宋离才踮起脚尖覆盖到了他的唇上。 触碰到的柔软是冰凉的,没有气息,更没有生机。 这是她第一次偷吻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故人。 那种想要亲近,却又害怕深陷的复杂情感在凝结的空气里交织。 它犹如蛛丝般,编织出一张带有浪漫色彩的幻想情网悄悄地破开了被冻结的众生。 宋离消失后,这里的一切又恢复如常。 韩琅仍旧站在月色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过,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亦不知道她曾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 第二天一早,韩琅便和魏宁亲自到试推行垦荒令的两个县城进行实地查看,去年冬这两个县城就施行了垦荒令国策。 政府发放农具、种粮,鼓励百姓垦荒,且开垦出来的土地只要经过官府登记便属于私地,能自主买卖。 不仅如此,头年还能免赋税,后期税收按产量收取,若开垦出来的地贫,则酌情轻减,以最大限度给百姓留了口粮,让他们有盈余。 这起策略确实促进了当地百姓垦荒的积极性。 两个县城辖区内的多数土地都被开垦出来。 魏宁望着漫山遍野的高粱地感到很满意,指着那片即将收割的艳红,叉腰说道:“相邦啊,若是年年如此,寡人的魏国还会缺粮吗?” 韩琅道:“今年是丰年,府库应以平价大量采购存储,一来防谷贱伤农,二来则是备灾年缺粮。” 魏宁笑眯眯道:“只要能让咱魏人吃饱饭,相邦说什么都行。” 回到地方府舍后,韩琅还是觉得不太满意,他命父母官秋正远送来当地的土地登记账目和章怀县的地形图绘。 把土地登记面积和地理面积进行一番对比后,韩琅变态地在地形图上把不能耕种的山地河流林木等区域圈出来,并指着剩余的面积道:“只要是能种的地方全都给我种上,一点犄角旮旯都不能荒芜。” 秋正远:“……” 韩琅的理由很简单,“倘若章怀县荒芜了一亩,其他县荒芜了两亩,如此合计一番,那整个魏国得荒芜出多少亩地来?” 秋正远想了想,点头道:“相邦言之有理。” 光把土地种满还不够,韩琅还特地走访了当地百姓,询问他们当地出产什么粮食。 每个地方的土壤和气候不一样,有些地方适合种高粱,有些地方适合种小麦,有些地方则适合种芋魁。 韩琅从中得到启发,让当地政府采取因地制宜的方式,什么东西出产就只种那一种,把土壤的利用价值开发到极致。 由地方政府带头引导,如果你那里丰产高粱,那整个区域都种高粱,丰产小麦,那都种上小麦。 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风调雨顺前提下的丰收。 从章怀县回京后,韩琅再将垦荒令细致化,进行全国正式推广。 土地开垦影响着地方官的年末上计考核,更影响官职去留,如果没干出业绩,是会丢官的,故没有人敢懈怠。 这日休沐,韩琅得闲在书房里琢磨著作《法典》。 一道敲门声响起,他还以为是辛丹,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宋离端着木托推门而入。 韩琅用余光瞥了一眼,那道窈窕身影令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抬头看了会儿她,熟悉的眉眼在脑中翻滚,半晌后又埋头继续,像不认识她一样。 宋离还以为他已经把她遗忘了。 谁知隔了好一会儿,韩琅再次抬头看她——那人还在,还没消失。 他后知后觉地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 韩琅提着笔,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竹简上,晕染得稀里糊涂,他却恍若未闻。 似不敢相信她竟然回来了,他再次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回应道:“先生近来可安好?” 韩琅按捺下内心的小窃喜,一时有些茫然。 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久到他都把曾经的记忆忘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着眼前的人,他总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他老是记不住她,不管他多么努力,对她的印象总是模糊不清。 虽然他对她没有具体记忆,但心里头多少还会残留着一些偏执顽固的意念。而那些意念皆是愉悦的,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感到高兴。 他搁下笔,冲她笑了笑,温和道:“你好像离开了许久。” 宋离“嗯”了一声,把木托里的糕点放到书案上,努嘴道:“先生的竹简花了。” 韩琅回过神儿,这才见竹简上晕染了一片墨迹。 他无奈地搔了搔头,把竹简挪开,说道:“院子……” “我去看过,跟离开时一样,挺好。” 韩琅:“天凉了,你若有要添置的,跟辛丹说,他会替你安排。” 宋离点头,提醒他,“已经入秋了,先生不宜久坐,需提前保暖双腿,以防旧疾复发。” 韩琅随口道:“去年你留下来的护膝我都用上了。” 说完这话,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陷入了沉默中。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奇怪感觉从四面八方滋生而出,千丝万缕的,将这对男女纠缠。 宋离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韩琅则低头回避了。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其他,宋离不敢跟他独处,自顾出去了。 韩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原本是想问她什么时候会离去,但那句话终归没有说出口。 收回视线,韩琅坐在书案前发呆。 她回来了他本应感到高兴,可是心里头却患得患失,他想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归期,让他有所期待。 遗憾的是他不敢开口。 身处权力旋涡,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安宁,当初在齐国的经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可以用权力去护她,却给不了归宿。 想到此,韩琅收起藏在心底的痴妄,选择了克制。 她的归来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他,韩琅在书房里坐不住,心思早就飘到海棠院去了。反复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被本能打败,起身去海棠院看了看。 当时宋离和辛丹有说有笑。 韩琅站在院门口,看二人闲话家常,悄悄地掐了一把掌心,疼。 这不是幻觉,她确确实实回来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辛丹忙上前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家主。 宋离则跟往常一样,唤了一声先生。 韩琅走进院子,淡淡地询问了几句。 表面上他的态度跟平时一样,心里头其实怪别扭的。 特别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她起了那种心思时,就没法像以前那样去正视她了,会心虚,会躲闪,会讲究男女大防。 那种微妙的回避与窥探令两人之间再次滋生出一种怪异的暧昧。 宋离其实也是没法直视他的,毕竟偷偷亲过人家。 二人各怀鬼胎,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过多地接触。 韩琅没说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脚步甚至有些慌乱。他逃也似的走得飞快,直到周边没人了才定住身形。 方才明明镇定自如,一下子又兵荒马乱,他不禁感到懊恼。 他跑什么呢? 她又不会吃人,他跑什么呢? 脑子里又不适宜地冒出来一道声音,她不会吃人但她会偷心呀。 这不是把人家给惦记上了么? 那种暗搓搓没法见人的惦记令韩琅无从适应,他从未对女人动过心,也不知道对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滋味竟是这般煎熬。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就在他的宅院里,他却患得患失,焦灼不安,甚至跟小媳妇似的别扭起来了,全然没有往日的落落大方,只因他起了不可说的心思。 韩琅挫败地单手扶额,他们既非主仆,也非亲眷,一个未娶,一个还未嫁…… 胡思乱想时,辛丹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把他吓得抖了起来。 韩琅顿时像炸毛的猫,语气不善道:“别跟着我。” 辛丹:“???” 韩琅懊恼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时没看前方,差点撞到了树上,辛丹忙唤道:“家主小心!” 韩琅扶着那棵树有些恼,失态地甩袖而去,谁知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跟树较劲道:“把这棵树砍了。” 说罢背着手不高兴地朝书房的方向去了。 辛丹:“???” 树:“???” 有毛病! 不愿让自己陷入儿女情长的思绪里患得患失,之后韩琅有意避开宋离,天天忙政事。 韩赵魏曾三家分晋,相互间的邦交关系是会小心维护的,就算有点小摩擦,都不会闹得太过。 去年新君继位时韩国和赵国曾送过美姬给魏宁,今年楚国也送来楚女讨他欢心。 魏宁好美色,统统收入后宫。 不仅如此,他还欠了一笔风流债,不知什么时候搞出来一个四岁大的私生子。 那孩子的生母地位虽卑微,魏宁却念旧,一并收入后宫养着。 韩琅看着他那堆糊涂债直摇头。 魏宁倒不以为意,觉得当初二人有难同当,也该有福同享,原想把美姬分两个给他,结果被嫌弃了。 家里的那个都还烦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呢,哪有闲情顾虑其他? 现在举国推行垦荒令,韩琅再次把刀子落到了世族头上,他们丰厚的田产被征收,成为国有财产。 此举引发众怒,世族们纷纷弹劾韩琅,不但如此,还跑到卫太后那里哭诉。 弹劾的竹简堆成了小山,皆被魏宁压了下来。 这位新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韩琅当前锋搞事情,他则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并且还得是心甘情愿的那种。 桌案上摆满了弹劾的竹简公文,魏宁一时有些颓萎。 他只想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所有事情都交给相邦打理。 但韩琅却让他又爱又恨。 韩琅的办事能力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搞事情作妖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魏宁愁死了。 他恹恹地坐在桌案前,抱着手,露出悲愤欲绝的小眼神儿,顿时觉得整个后宫美姬都不香了。 稍后韩琅得他传唤前来拜见。 魏宁直勾勾地盯着他,韩琅微微皱眉,喊道:“君上?” 魏宁回过神儿,指了指桌案上的竹简,露出糟心的表情。 韩琅顿时便明白所以,上前拿起一卷扫了一眼,随后慢条斯理地搁下,回到原位跪坐,也露出糟心的小表情。 魏宁冲他努嘴,“说说吧。” 韩琅垂首细细整理袖口,“君上想听臣说什么呢?” 魏宁:“……” 韩琅沉默片刻,才语重心长道:“臣忽然想起了以往在齐国的境遇,当时齐君也曾大力推广垦荒令,收缴国中世族的田产兵丁,集中君权。结果很遗憾,齐君未能扛下世族的压力,放弃了臣。” 这话令魏宁愣住。 韩琅看着他,淡淡道:“君上与那齐君都有强国梦,都知世族的弊端,可是臣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区别?” 魏宁一时被刺激到了,一改先前的颓萎,站起身豪气干云道:“寡人岂如那等小儿般见识短浅?!”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露出怀疑的眼神。 魏宁急道:“魏国跟齐国不一样,寡人跟齐君也不一样!我二人是患过难的,你胸中的大才寡人也清楚,就算齐国给寡人雄狮百万也不换你!” 韩琅被这话逗笑了,“君上言重了,臣值不了百万雄兵。” 魏宁背着手,固执道:“寡人说你值就值!”当即一脚踢翻桌案上的弹劾竹简,啐道,“干!谁敢再来啰嗦,寡人直接干-他!” 韩琅:“……” 魏宁原本是想向自己的相邦发点牢骚,结果韩琅两句话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兜底。 谁知前脚送走了韩琅,后脚卫太后就来发牢骚了,自然是世族那帮人煽动她施压。 娘俩大眼瞪小眼。 卫太后哭诉道:“儿啊,为娘不易啊,当初你父亲去得早,你又被打发到赵国做了人质。我日日担惊受怕,夹缝求生,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了,却没享一天安生日子……” 魏宁:“阿娘莫要说了。” 卫太后抹泪道:“那韩相,你就不能劝着些吗?” 魏宁摆手,“韩琅是寡人好不容易求来的,当初儿身陷囹圄时,他以无米之炊之智把寡人平安送回来继了这王位,若没有他,就没有寡人的今日。” 卫太后沉默。 魏宁继续说道:“往后魏国还要靠他,他就是寡人的主心骨,命根子。你儿子肚里装的全都是些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东西,若没有他辅佐,魏国是经不起寡人折腾的。” 这番大实话令卫太后尴尬不已,她儿子有几斤几两重她再清楚不过,“话虽如此,可是世族们日日缠着也不是个头。” 魏宁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卫太后也是个聪明人,试探道:“我儿若真想护着韩相,不若稍稍牺牲一下?” 魏宁:“???” 卫太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族有如今的势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除得了的,若屡屡打压,万一狗急跳墙就不好了,得打一巴掌给个枣安抚安抚。” 魏宁:“如何安抚?” 卫太后:“如今宫里头姬妾不少,可是主母之位还是空缺的,不若把那位置许给世族安他们的心,两头平衡一下,你觉得如何?” 魏宁没有吭声,看着自家老娘那样子,想必心里头是早拿定了主意的,试探问:“娶哪家的闺女入门?” 卫太后干咳一声,斟酌了片刻才说道:“武安侯家的孙女甄姬?” 魏宁:“……” 卫太后颇不好意思道:“武安侯在世族中威望极高,若是拉拢了他,由他出面压着世族,也不至于会闹出事来。他的孙女甄姬丑是丑了些,可是贤良淑德,能容人。” 魏宁忍着骂人的冲动,不高兴道:“阿娘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那甄姬是丑了些吗,是丑得人尽皆知!”顿了顿,“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寡妇!” 卫太后:“……” 魏宁指着自己的脸,“寡人可是你亲生的,玉树临风,英武不凡,你就忍心看着这么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卫太后默默地掩面,一针见血道:“儿啊,你也不是个善茬,在外搞出私生子来,宫里头塞满了美姬,争风吃醋的,乱七八糟。那甄姬入了你的王宫,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她也不容易。你若实在忍不下,就想着是为了韩相吧,这样会好受一点。” 魏宁:“……” 他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说话专戳肺管子! 方才他还在韩琅跟前信誓旦旦,谁要是啰嗦,他就直接干-他,结果现在成了自己被别人干。 魏宁无语望苍天。 就这样,为了助韩琅顺利征收世族们的田产和私兵护卫,魏宁咬牙听从了卫太后的建议,娶了武安侯孙女甄姬入王宫。 武安侯笑得合不拢嘴,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孙女竟然能做魏国的王后。因为甄姬是真的貌丑,并且年龄还比魏宁大,还是嫁过人的寡妇。 如今甄姬一跃成为了魏君的王后,一国之母! 于是魏国流传着这样一段佳话。 如果你家女儿样貌实在太丑但心她嫁不出去,千万莫要慌! 瞧瞧人家甄姬,仍旧有本事睡两个男人,并且还是睡的魏君!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对于魏宁娶甄姬,韩琅并未发表意见,那是国君的家事,他是不会插手的。 在魏宁大婚那天,这个满腹心事的君主拽着韩琅的衣袖语重心长,“相邦啊,寡人为了你实在牺牲得太多了,你往后可千万莫要负了寡人。” 韩琅:“???” 魏宁露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硬是把这事受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对他来说一点兴致都没有,像死猪一样躺在喜床上,悲壮道:“你来吧。” 坐在一旁的甄姬:“???” 魏宁彻底躺平,“自己动。” 甄姬:“……” 这阵子韩琅故意避开宋离,又是征收世族田产兵丁,又是国君大婚,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把相府当成官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宋离并不傻,已经察觉到他在避开她了。 他的举动令她感到不解。 表面上看起来韩琅还是跟往常一样,但弄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视她为蛇鼠。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宋离多数会直接发问。 于是这天晚上把他堵在了书房门口。 韩琅像见鬼似的往后退了两步,仿若她是洪水猛兽。 宋离颇觉好奇,问道:“先生近日还挺忙的。” 韩琅“唔”了一声,拿着竹简保持着一国宰相的派头。 宋离往前探了一步,他垂眸睇她,绷着面皮问:“宋姬若没有其他事……” 宋离打断道:“我有疑问需先生解答。” 韩琅闭嘴。 宋离道:“先生为何避着我?” 被说中心事,韩琅死活不承认,嘴硬道:“瞎说,我为何要避你?” 宋离轻轻的“哦”了一声,目光像雷达一般在他的身上流转。 韩琅愈发感到心虚,口是心非道:“近日实在忙了一些。” 宋离盯着他没有说话。 韩琅继续找借口,“近些时日征收世族田产私兵……” “先生竟讲究起男女大防来了。” 这话把韩琅的嘴堵住了。 宋离淡淡道:“往日先生从不在意这些。” 她既然提起,韩琅索性顺水推舟,装出一副君子行径,“你我既非主仆,也非亲眷,往日是我失礼了。” 宋离似笑非笑,故意道:“先生说得是,我在相府确实叨扰得太久,也该去齐国寻我家主人了。” 这话令韩琅愣住,赶忙道:“你一介女流,怎可独身一人去往齐国,况且路途迢迢,多有不便。” 宋离不以为意,“先生乃一国相邦,给我两个护卫总是可行的。” 韩琅顿时急了,“你若实在要见孔恬,我派人去齐国请他也行。” 宋离:“???” 韩琅不禁有些懊悔,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府里不缺你这点口粮。” 宋离看着他沉默了阵儿,笑道:“我与先生非亲非故,既非主仆,也非亲眷,就这么在府里不明不白地呆着,恐叫人看了笑话。” 韩琅不痛快道:“谁敢碎嘴割了他的舌头。” 宋离挑眉,有心为难他,“还是回齐国的好,男女大防,终是不妥。” 韩琅机警,忽悠她道:“宋姬若执意而为,我便休书给孔恬,让他亲自来接你回去。”顿了顿,“当初我受了他再造之恩,也该好好感谢他。” 宋离没有说话。 韩琅的心里头打着小算盘,先把孔恬忽悠到魏国再说,放不放他回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谁知宋离也是个难缠的,冷不丁道:“既是如此,那劳烦先生现在休书,我自己托人送信去齐国。” 韩琅:“……” 他忽然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不要脸道:“不知为何,我忽然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宋离:“???” 韩琅:“辛丹,扶我去躺会儿,身子不爽。” 宋离:“……” 她就平静地看着主仆回了寝卧,默默地腹诽了一句:戏精。 另一边的韩琅回到寝卧后,满脸懊恼之色,他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就越恨不得甩自己耳刮子,叫你嘴贱! 心里头烦躁,他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站起身瞎转悠,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沉稳。 作者有话说: 宋离:呵呵,戏精,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 韩琅:。。。 默默捂脸。 魏宁:嗐,相邦啊,追个女人还搞得这么复杂。。 宋离:你到底行不行,还让人家甄姬自己动。 甄姬:跟前夫比起来是差了点。。 魏宁(垂死病中惊坐起):放屁! 12号上夹子,如无意外更新会推迟到晚上23点左右!!其他时间都是零点更新!! 第27章 我心悦你。 仅仅四个字, 要撬开他的嘴真的是难如登天。 韩琅在纠结中反复,他既怕吓着宋离,又怕引她误会自己趁人之危。 孔恬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跟着他一路颠簸,哪能这般唐突无礼。可同时也犹豫不定,他树敌太多,注定不会太平,无法给她安稳。 这夜, 终究是不眠夜。 韩琅辗转反侧, 无法入睡。 第二日他的精神不太好,眼下青影沉沉, 在府寺办理公务也心不在焉。 同僚们不敢招惹。 他如今可是魏国的大红人,他们的国君把他捧着供着, 连世族都不敢像往日那般叫嚣了,缩得跟乌龟一样。 这不, 自国君娶了甄姬后, 世族确实没再找茬了。 他们算是彻底悟明白了, 韩琅就是国君心甘情愿求来的祖宗。 他们若是跟韩琅对着干,就是跟国君对着干。 没有人愿意跟王权硬碰硬, 更何况魏宁还是个老流氓,要是惹恼了他, 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好在是王室也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给他们留了点生机,让他们有了盼头,那就是甄姬。 武安侯是典型的世族代表, 他的孙女成了王后, 只要王后产下子嗣, 那就是嫡子,嫡子则意味着世子之位是属于世族们的。 他们没法跟大的拗胳膊,总可以好好亲近小的,努力培养感情,倘若世子亲近他们,往后还怕翻不了身吗? 这是武安侯安抚世族们的原话。 有奇效。 没有人蹦跶后,魏宁和韩琅确实要舒坦不少。 入冬时听说燕国的大儒曾迅在魏国淮源落脚,韩琅立马劝说魏宁去拜曾迅为师。 魏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儒学空讲仁义道德,满脑子迂腐,寡人要的是富国强兵,而非礼教,拜那老迂腐为师作甚?” 韩琅耐心解释,“儒家学说讲究的是仁义厚生,适于太平之下的治世之道。君上拜曾老先生为师,则是昭告世人,君上有仁义博爱之心。” 魏宁不解,“这有何用?” 韩琅:“人才难得,魏国若要图强,便要海纳百川,广招天下英豪入我大魏共谋国强。有志之士若听闻君上仁厚,又有官职财帛作引,必会纷至沓来。” 听了这番话,魏宁若有所思,“相邦的意思是让寡人到曾迅那儿去镀层金,以此为名招兵买马,是吗?” 韩琅点头,“正是如此。” 魏宁:“你去不去?” 韩琅有些为难,“臣拜过姜道子为师,老师是法家学派,若再去曾老先生那儿,恐遭非议。” 魏宁:“你若不去,那寡人也不去了。” 韩琅:“……” 他知道魏宁任性,只得无奈道:“臣去,臣去。” 从京都前往淮源倒也走不了几日,韩琅回府后怕宋离关在宅院里闷着,问她要不要同去。 宋离应承下来,去涨涨见识也好。 一行人在两日后出行前往淮源,路上车马劳顿,韩琅处处照顾周到,体贴入微。 宋离原本是以他的婢女身份出行,结果反过来了,她倒未感到不适,享受得心安理得。 入冬沿途萧瑟,怕他旧疾复发,宋离时常盯着辛丹给他套上护膝保暖。 两人的相处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韩琅不会刻意回避,宋离也不会故意促狭。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原位,似乎都不想打破目前的局势。 抵达淮源后,魏宁和韩琅等人亲自去了趟曾迅的住处。 院子里虽简陋清贫,但干净整洁。 曾迅的学生见一群人威武气派,又有甲士护送,心知是大人物,连忙作揖叩拜。 韩琅客气问道:“不知曾老先生可在家中?” 那学生答道:“老师方才出去了,诸位若寻他,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老师请回来。” 众人在院子里等了不到两刻钟,曾迅便坐着牛车回来了。 他已是古稀之年,须发尽白,一身粗布衣,通身都是温和气质,一看便知是很有学问的那种。 韩琅不动声色蹭了蹭魏宁,他上前道:“久闻曾老先生大名,寡人钦慕不已,无奈老先生居无定所,寡人屡屡寻不得。今得知老先生入了我魏国来,寡人特来拜见,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授予寡人学问。” 说罢向曾迅行礼。 这可把曾迅吓坏了,连忙扶住他,连说不敢当。 一行人入了屋内,魏宁很是嫌弃农所简陋,但被韩琅盯着,只得乖乖当孙子,跪坐到团垫上,把韩琅早先教他的话说了出来。 无非是治国学问。 曾迅是有名的大儒,遵循的自然是儒学那一套。 正如韩琅所说,儒学适合太平之下的治世,于目前七国争雄这种局面无异于隔靴挠痒。 魏宁对礼教仁政提不起任何兴趣,听得直打瞌睡。 曾迅还以为他兴致勃勃,毕竟大老远亲自前来拜访,可见一番诚意。 好不容易熬了半天,一行人总算回了当地的官舍,结果韩琅让魏宁第二天还去受教。 魏宁顿时萎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韩琅生来就是克他的。 宋离其实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这趟,问道:“先生明明是法家学派,魏国施行的也是法家的那一套,为何要让魏君前来拜入儒学师门?” 辛丹在一旁伺候韩琅更衣,韩琅不答反问:“法学提倡的是强化君权,以法治人,信奉人性本恶论,需法则规范行为;儒学则提倡仁政忠义礼制,信奉人性本善。宋姬以为,哪个学派听起来有人情味一些?” 宋离:“自然是儒学了。” 韩琅微微一笑,“魏国若要图强,必得哄些人才进来才行。” 宋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总结道:“儒皮法骨。” 韩琅愣了愣,觉得她的脑袋瓜还挺好使。 接连几日魏宁都被韩琅押着去听曾迅受教,直到拜了师才作罢。 后来曾迅得知韩琅是姜道子的学生,上下打量他道:“老夫与姜道子倒有些缘分,曾论道过两回。” 韩琅行揖礼,“老师也曾提起过曾老先生,对老先生的学问钦佩不已。” 曾迅摆手,“你莫要糊弄老夫,每一回我俩论道,总恨不得打起来。” 韩琅抿嘴笑道:“儒学与法家不可分割,相辅相成。乱世需法家规范秩序,盛世则需儒学教化民众博爱仁义,唯有二者相融,天下方才能太平。” 这见解倒令曾迅恍然,若有所思道:“你这后生倒有一番见解,老夫受教了。” 韩琅行礼,“晚辈不敢。” 这场拜师总算圆满结束。 曾迅既然成了魏宁的老师,韩琅建议给他一个虚职,每月能领俸禄,让他的学生们在魏国开讲授课,把忠义礼教的民风竖立起来。 魏宁问道:“这又有何用?” 韩琅:“忽悠底下百姓讲究道义,忠孝,仪礼用的。” 魏宁默了默,语重心长道:“相邦啊,世族们在背地里都说寡人是个流氓,不讲道义,依寡人看,你比寡人还像个流氓。” 韩琅:“……” 回京后韩琅开始着手写求贤令,他坐在书案前一会儿摸下巴,一会儿提笔书写,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乎被难住了。 宋离蹲在火盆前烤芋魁,时不时偷瞄他。 不得不承认,认真搞事业的男人无疑是最帅的。 她爱极了他专注时的样子,耐心讲解的样子,以及把所有好脾气都用到她身上的无尽宽容。 还是韩老夫人教养得好。 这个男人是非常有君子体面的,至少目前她并未发现他像上司魏宁那样左拥右抱,私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或许是他开窍得晚,光读死书,满脑子都装着学问去了。 宋离其实并未意识到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偏见,因为个人喜好,无法再用客观的视觉去审视看待他。 视线落到提笔书写的手上,指骨根根分明,白皙文秀。 那就是士族文人的手。 有时候她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双没有任何力量的手竟然在战国初期把魏国推上了霸强巅峰,奠定了争霸基础,从而引导诸国争相变法图强。 法治理念在往后的两千多年里得到实践,而在两千多年前,有那么一群士族文人用毕生所学去证实它的实用性。 他们不畏强权,怀着满身抱负与旧制度碰撞,以坚定的信仰大刀阔斧变革,迅速推动历史步伐滚滚向前。 而韩琅,便是那些人中的其中之一。 想到他最后的结局,宋离的心里头忽然有点沉甸甸的。 她偷偷打量跪坐在书案前的男人,今年是公元前439年,他才22岁。 然而这般年轻就经历了牢狱之灾,家破人亡,命悬一线从鬼门关爬了出来。 她记得他去年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只拥有一具残缺的身躯,没有人脉,没有金钱,犹如丧家之犬。 所幸命运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辜负上天的眷顾,赤手空拳搏得今天的地位。 见她心事重重,韩琅忽然问:“宋姬在想什么?” 宋离回过神儿,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搁下了笔,正好奇地望着她。 宋离想了想,说道:“我在想,先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韩琅愣住。 宋离继续道:“先生把世族都得罪了遍,可曾想过你往后的退路?” 韩琅缓缓起身,淡淡道:“未曾。”停顿片刻,又道,“我原本就应该陪着我祖母死去,这一生是白捡来的,已经死过一次,又何惧二次?” 宋离沉默了阵儿,“既已死过一次,便知生命可贵,何故糟蹋?” 韩琅失笑。 宋离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韩琅敛了敛神儿,正色道:“当初我拜师时,老师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想学什么。” 宋离沉默。 韩琅继续说道:“他说若想学乱世中的治世之道,便要明白人性本恶的道理。没有人生来就是向善的,只有本能的喜恶之分,唯有教化引导才能让人学会善意仪礼。可总有些人是没法教化的,只有立下规矩严惩,才能强制规范人们知恶不犯。” 宋离:“这便是法治。” 韩琅点头,“对,这就是法治。以国家为权威立法,人人知法,人人守法,若触犯权威,便严惩不贷。这样才能让人们心中有法,敬法,惧法,而非惧人。” 宋离细细思索,“此举与权贵利益是相悖的。” 韩琅抱手道:“确实如此,故而老师问我敢不敢学法家法治。” 宋离生了好奇心,“你是如何回答的?” 韩琅笑了笑,颇不好意思道:“我反问老师,他既然坚定认为法学能富国强兵治乱世,为何自己却不去做那大官一展宏图,难道是怕死吗?” 宋离:“……” 韩琅:“老师告诉我,他就是怕死。因为法治意味着变革,变革意味着跟旧制度抗衡,而旧制度代表的则是旧贵族的利益。这一群体是目前所有诸侯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入了官场,想要坚持初心,势必会与旧贵族争斗,结局可想而知。” 宋离憋了憋,“你明知结果,还要以命相搏?” 韩琅不以为意,眼尾带着属于引领者的轻狂,“我就想试一试,用我平生所学,能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话令宋离愣住。 眼前的男人坦然无畏,纯粹得没有任何杂念,哪怕他知道未来的结局,还是会义无反顾。 用平生所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道”。 为了这个“道”,他可以舍去一切,哪怕以身殉道。 宋离是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历史的,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故意说道:“我是巫祝,可以预知未来,先生往后会死得很惨。” 她说她是巫祝,韩琅其实是信的,因为她身上有太多的奇怪之处。不过她的话他也没怎么放到心上,只说:“我还能死成怎样,五马分尸?” 宋离:“……” 真真是一语成谶! 见她的表情不太好看,韩琅试探问:“宋姬今日问起这些,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宋离张了张嘴,心情复杂道:“你选择了这条路,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 韩琅垂眸,二指夹着袖口细细地抚平,笑着自嘲道:“我或许天生就不祥,当年母亲生我时差点难产而亡,幼时仅有的妹妹也夭折了,后来母亲去世,再大一些父亲也病逝了,只剩祖母与我相依为命。 “我原本是想伺候祖母终老,遗憾的是我不孝拖累了她,令她自刎而亡,一家人只剩我孑然一身在世。 “你问我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条路,我其实也不知道后不后悔。更或许我生来就是在地狱里挣扎的人,往后若落到身首异处的结局,宋姬也不必耿耿于怀。若是他日坟头青草萋萋,便劳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番话他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对自己的命运从未有过抱怨。 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他都不曾自怨自艾,只是从容面对命运赏给他的鞭笞,用一副铮铮傲骨去吟唱属于自己的挽歌。 哪怕悲壮又凄凉。 他的坦然与无畏,令宋离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如果韩老夫人还在世上,他或许会有所牵挂,从而对生命敬畏,继而有所顾忌。?烨 只是遗憾,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已经死了,带走了他的牵挂与念想。 对于一个孑然一身的人来说,他压上了满腔孤勇,只想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是一个为“法”而生的人。 宋离没有办法去改变他的命运,因为从他拜入姜道子门下之始,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短短的十五年,他用生命去验证了法治的信仰,并用这个信仰推动魏国一步步走上强大,最后却在魏国崛起的那一刻被奉献一生的国家处以极刑。 如果现在她告诉他,他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仅仅只是车裂极刑,他又会作何感想? 宋离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她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她不会参与进他们的人生,也无法参与。 因为这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呢? 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的命运齿轮早已在转动,从他来到魏国之始,便已注定他的辉煌与悲壮。 这个男人的一生与自己本是无关的,宋离不愿把自己陷得太深,只道:“若是有朝一日先生离去,我必到先生的坟头上敬杯薄酒,也不枉与先生结识一场。” 韩琅淡然道:“极好,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人记挂,也算没白走这一遭。” 宋离没有说话,只拿铁钩去掏火盆里的芋魁,不知在想什么。 韩琅并未意识到她今天的提醒,自顾蹲到角落里翻找竹简。 宋离偷偷地看他的背影,告诉自己,他就是一场虚妄,他们之间犹如一场触摸不到的未来和过往云烟的曾经。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没隔几日求贤令张贴而出,年底各地方上计考核,韩琅又像去年那样忙碌起来。 今年他运气好,腿疾没有复发,多数时间都在府寺办理公务。 不过事情实在太多,他又是一个诸事追求完美的人,故回来后总会在书房里熬到深夜。 宋离去年有经验,可以当助手替他减轻些杂活。 她整理竹简非常细致,会把每一卷分批堆放整齐,并留下木牌在外分辨,就像当初在孔恬那里整理药材一样,井井有条。 想到孔恬,她冷不防问道:“先生可曾修书与我家主人?” 韩琅愣住,尴尬道:“瞧我这记性,忙得晕头转向,都给忘了。” 宋离:“……” 韩琅忙道:“等我忙过这阵子就送信去。” 宋离没有说话,只低头继续整理竹简。 韩琅偷偷地瞥了她几眼,似乎有些心虚。 之后他时不时偷窥她,有一回被宋离抓了个正着,问道:“先生看什么呢?” 韩琅故作正经地收回视线,“没看什么。” 宋离上下打量他,一点都不给留面子,“你没事瞎瞧我做什么?” 韩琅:“……” 他憋了半晌,才厚颜道:“你若没瞧我,又怎知我在看什么?” 宋离:“……” 那厮当真会装,一本正经地提笔书写。 宋离没再理会,又继续忙手中的活计,结果不一会儿她抱着竹简放到书案上时,似笑非笑道:“先生怎么把章怀县的审批写到曲县上了?” 韩琅:“???” 宋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琅:“……” 似觉得自己出了糗,他默默地捂脸,耳根子很没出息地红了。 宋离“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韩琅:啊,宋姬能来我坟头送杯薄酒我感到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要刨我的坟? 宋离:呵呵。 韩琅:呵呵是什么意思? 宋离:老娘为什么要刨坟你心里头没有点逼数? 韩琅:。。。。。 我预估了一下,正文估计还有两三万字? 男主在历史里走完一生就是正文完结之时,番外会长长长甜死你们!!! 会把更新时间调整到白天叭,熬夜不好,现码现更,追不了两天就完结啦~~ 第28章 她有意捉弄, 歪着头去扒拉他的手指,韩琅失态地把身子转了过去,宋离笑了起来, 打趣道:“先生的衣裳上染了墨迹。” 韩琅爱干净,赶忙去看衣裳,却见宋离笑得恣意。 他更觉窘迫,脸上染了一层绯色,爬起来避开了她。 宋离问道:“先生跑什么呀?” 韩琅没有回答, 只朝书房门口去了, 谁知开门时忽然听到一声脆响,瞬间无法动弹, 整个人的意识陷入了黑沉中。 宋离朝他走去,只见那人一脸绯色, 眼神慌乱。 那种兵荒马乱的手足无措衬得眼尾的泪痣风情又羞怯,宋离再次破防, 她默默地扶了扶额, 愈发觉得这人撩人而不自知。 她就好这口。 明明平时稳如泰山, 却一点都经不起逗弄,纯情得要命。 刚刚她还告诫自己, 这人就是一场虚妄,结果一眨眼就忘得一干二净。 那种想要染指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因为他看起来就是很纯情,让人想欺负捉弄的那种。 宋离忍着笑偷偷地打了个响指。 韩琅瞬间从冻结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冷不防看到眼前的人,被吓得“啊”了一声, 失措地后退两步, 甚至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宋离憋着笑, “你跑什么呀?” 韩琅被吓得不轻,他失态地朝书案方向看去,方才她还在书案前,谁知一眨眼就堵到门口来了。 “你……” 宋离故意上前一步,弯腰道:“先生的脸怎么红了?” 韩琅胡乱爬起身道:“瞎说!” 宋离:“耳朵也红了。” 韩琅顿时羞恼不已,嘴硬道:“屋里的炭盆烧得太旺,我热得出了汗,要出去透透气。” 宋离掩嘴,看着他故作镇定地往外头走,没再继续捉弄。 韩琅离开书房后,看到外头的辛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上回让你把那棵树砍了,你砍了吗?” 辛丹:“???” 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韩琅懊恼地拍脑门。 他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堂堂一国宰相,怕女人竟怕成了这模样,传出去成何体统? 他满腹心事地到长廊上吹冷风,脸上的绯色渐渐褪下,人也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宋离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把韩琅吓了一跳。 他敏感地扭头,宋离笑盈盈道:“先生饿了吗,方才庖厨送了肉粥来。” 韩琅:“不饿。” 宋离不信,“你晚饭都没怎么用。” 两人僵持了许久,韩琅才重新回到书房,结果洗手取食时,见宋离一直抿嘴笑,韩琅不满道:“你笑什么?” 宋离:“没笑什么,就是觉得先生的胆子好小。” 韩琅:“……” 宋离瞎忽悠,“我是巫祝,方才耍了一个小把戏,不想先生竟吓成了这般,倒是我失礼了。” 韩琅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吃了口粥。 宋离暗搓搓地冒出来一句,“可是先生……方才为何脸红啊?” 这话把韩琅呛着了,狼狈地拿旁边的手帕掩嘴咳嗽,一旁的辛丹忙拍他的背脊顺气,他接连喝了半碗水才缓和下来。 之后那家伙记了仇,跟闷葫芦一样,从头到尾都没吭声。 有时候宋离会伸食指去戳他,他不理;有时候又掏烤熟的芋魁给他,他不吃。 就算你把他的衣裳弄上了墨汁他居然都还能忍着。 直到她把书案上摆放工整的笔架挪动后,他终于忍不下了,耐着性子去把它挪回来放回原位,分毫不差。 然而下一刻,宋离又将它挪走。 韩琅搁下笔,再次将它挪回来。 两人就这么挪来挪去,来来回回折腾了数次,最后宋离憋不住笑了,韩琅也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两人的举动跟小儿一样幼稚。 那时他们都没意识到,两人的性格是非常合拍的,极少有分歧。 宋离平时性格冷漠古怪,但他觉得还好。 韩琅骨子里是冷酷没有温度的,但她却觉得跟他相处起来还挺愉快。 这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离去,宋离在梦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韩琅生活中的一部分。 再次出梦时宋离并没有悄然无息消失,而是跟他打了声招呼,说要离开一段时间。 韩琅“嗯”了一声,憋了许久才试探问:“宋姬要何时才归来?” 宋离愣了愣,随口敷衍道:“耽搁不了多久。” 哪晓得这一去,又是三五月。 崔虹的电影已经开机,宋离曾去过片场,那个主演是新人,年纪不大,生得俊秀,很有古典气质,仪态也练得好。 宋离站在树下双手抱胸打量他,脑中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韩琅时的情形,高冠博带,如画卷中人,叫人挪不开眼。 那是一枚美玉。 他既有君子的傲骨,也有冷酷的心肠,还有狡猾如狸的智慧。 可以说他是一个性情复杂多变的权术者,能让魏宁对他言听计从,也是需要本事的。 目前她只提供了两版概念海报,还有几版正式海报需要制作,她会看剧本了解人物设定,会跟制作方沟通,倾听他们的需求。 这些都是她的工作内容,不会懈怠。 从片场回去后,宋离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躺到酒店沙发上时,忽觉身体极速往下坠。 她慌忙乱抓,结果下一刻,突听“砰”的一声巨响,她尖叫一声,从一棵树上摔了下来。 当时韩琅就站在不远处,听到声响,本能扭头观望。 宋离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周边全是被她折断的树枝落叶。她扶着腰坐起身,龇牙咧嘴地骂了句娘。 韩琅似觉得不可思议,匆匆过来探情形。 宋离见到他,顿时震惊不已。 因为以往她入梦时会有意识的去冥想历史里的世界,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过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两人吃惊地望着对方,韩琅诧异道:“宋姬?” 宋离:“……” 只消片刻,她就消失不见。 韩琅愣了阵神儿,困惑地揉了揉眼,眼前还残留着她留下来的一片狼藉。 他不解地望着被折断的树枝,一时有些茫然。 而另一边的宋离则惊恐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明明没有入梦,为什么会不受控制被拽进去呢? 这令她感到恐慌。 如果她无法控制入梦,是不是意味着她随时随地都会进入那个世界,吃饭时,洗澡时,甚至上厕所时? 想到此,她不禁有些崩溃。 宋离神经质地戳沙发,东摸摸西看看,仿若它是洪水猛兽般再也不敢去坐它。 之后隔了好一会儿,她去卫生间卸妆洗脸,哪晓得满脸泡沫时她又入梦了。 她稀里糊涂地出现在韩琅的寝卧里。 当时辛丹正服侍韩琅更衣,宋离猝不及防从床上爬了起来,披头散发的把主仆吓了一大跳。 韩琅穿着亵衣,像见鬼似的后退几步,二人还没弄清楚情形时,宋离就痛苦地出梦消失不见。 当天晚上韩琅没敢在寝卧里睡觉,因为他怕鬼。 接连两次出现异常,宋离彻底暴躁了。 她毛躁了许久后,才开始冷静琢磨哪里出了问题。 韩琅是她入梦的媒介纽带,只要她冥想他,就能顺利入梦。可是今天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入梦,会不会是他有意识地把她拽过去的? 这一想法令宋离感到惊奇。 如果她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不出意外她还会稀里糊涂被拽过去。 有了这种想法后,她索性什么都不干了,就等着被召唤。 哪晓得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晚上宋离躺在床上玩手机,忽觉身子往下坠,那种熟悉的磁场感袭卷而来,她无比淡定地接受神龙召唤。 谁知入梦过去得实在不是时候。 有次她冥想韩琅洗澡,结果穿过去差点淹死在浴桶里,之后她就老实多了,不敢再瞎想。 哪晓得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回真撞上韩琅沐浴了。 当时她突然出现在浴房,把韩琅吓得够呛,慌忙拿帕子压到腰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宋姬?” 宋离淡定地打量他。 韩琅被那眼神看得发憷,本能地往水下缩了缩。 见她要往前,他忙道:“你出去!” 宋离似笑非笑,“这可是你自己把我弄过来的。” 韩琅:“???” 这话他听得不明白。 宋离继续说着奇怪的话,“我是巫祝,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你自个儿把我拽进来的,我哪能白跑一趟呢?” 韩琅:“???” 见他还要往水里缩,宋离毫不犹豫地打了一个响指。 她是一个记仇的人,报复心也强。 接二连三被他折腾,怎么都得报复回来才是。 于是她大摇大摆地朝浴桶走了过去,反正他现在已经被冻结,又没有意识。 韩琅披头散发地坐在浴桶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只留了一小截身体在水面上。 宋离还以为能捡个大便宜呢,哪晓得那孙子拿帕子把腰部压着,瞧不见一点春光。 她贼心不死,趴在浴桶前用手去戳水面,冻得跟冰坨子似的,压根就戳不穿。 那时她并不知道,陷入黑沉意识里的韩琅忽然从混沌中苏醒。 他残存的意识还停留在她撞入浴房的那一瞬间,心里头急得要命。 那种慌乱与焦灼刺激着他的灵识,促使他在黑暗里奋力挣扎,想要突破束缚他的混沌。 在宋离不断戳水面时,他的意识一点点从黑暗里挣脱出来,最开始是听觉恢复正常,他隐隐听到宋离犯嘀咕的声音。 那些话他听得不太明白。 而后是视线开始变得清明,他惊愕地瞧见那女人竟然无耻地戳浴桶里的水,试图去捞桶里的帕子! 韩琅彻底炸了,他急得朝她大吼,然而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却怎么都动不了。 无论他使多大的力气,整个人就是动不了! 宋离的举动彻底把他的三观震碎了。 以前他只觉得她就是少言寡语了些,不太讲究礼仪,但也不会太出格。 谁知今天才发现她的真面目。 一个女郎家,竟干出这般厚颜无耻之事。 他可是堂堂七尺男儿,还是光着的,她不回避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去捞压在他腰际的帕子! 韩琅觉得整个人都裂了。 他再次试图突破束缚,仍旧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胡作非为。 不过她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待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浴桶里的水面已经凝结,他与浴桶似乎已经凝结在了一起。 宋离没法破那水面,韩琅这才稍稍感到安心,就静静地看着她作妖。 那家伙放弃戳水面后,忽然近距离打量起他来。 韩琅本能往后缩,想回避她,却无法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越来越近,像观察什么一样在他的脸上流连。 下一刻,他的脸被她捏了一下。 韩琅:“……” 再下一刻,他的喉结被她摸了一下。 韩琅:“……” 这女人真是……让他说什么好呢。 作者有话说: 韩琅:宋姬你的人设崩了。 宋离:都什么年代了,看上就亲喜欢就上,有什么不对? 韩琅:??? 宋离:噢,我差点忘了,你是两千多年的老古董。。。 第29章 宋离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东摸摸西捏捏, 起初韩琅还感到羞恼,后来彻底躺平。 出乎意料的是,他都已经任人宰割了, 她还不满足。 一道清脆的响指声,凝结的水面瞬间荡开波纹,韩琅胸膛起伏,还没反应过来时,宋离就要伸手去捞水里的帕子。 这可把他吓坏了, 失声道:“宋姬你欺人太甚!” 宋离视若无睹, 理直气壮道:“是你自个儿把我拽过来的,把我拽了三回, 我哪能便宜你呢?” 这话韩琅听得一头雾水,忙道:“有话好说, 你先让我穿好衣裳再……” 眼见那帕子就要惨遭毒手,他赶忙死死拽住, 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 着急道:“非礼勿视!” 宋离铁了心要让他出糗, 就要趁人之危作妖。 韩琅被逼急了,情急之下泼水到她脸上。 宋离的视线一时模糊, 松开了他,忙伸手抹脸上的水。 韩琅趁机从浴桶里爬了出来, 光着半截身子跑到椸架前胡乱拉下衣袍裹上,顾不得浑身湿淋淋,就要往外头跑。 谁知下一刻,他又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韩琅急了, 奋力扭动身子, 试图跨出脚步, 却一动不动。 那女人当真是巫祝,她有妖法! 宋离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说道:“想跑,哪有这么容易?” 韩琅:“……” 他感觉自己的节操……碎了。 那女人又一次在他身上动手动脚,试图扒拉他裹在身上的衣袍。 所幸她没有得逞,只能看到赤脚和半截腿。 韩琅稍稍放下心来,节操保住了。 宋离不得法,只得懊恼地掐他的脖子。 韩琅斜睨她,不屑的“啧”了一声。 宋离围着他转了两圈,思来想去,便堵到了门口,朝他打了个响指。 韩琅得以从冻结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当机立断退回到椸架后,不愿跟她发生正面冲突。 宋离叉腰道:“先生躲什么呀,我又不吃了你。” 韩琅从椸架后探头,咬牙道:“无耻之徒!” 宋离笑了,“明明是你自己无耻,还反咬我。我就问你,你是不是想我了?” 韩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瞎说!” 宋离:“你还不承认,以往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今却接连被你拽进来三回,不是你在作祟还有何人?” 韩琅:“???” 见他一头雾水,宋离耐着性子问:“你老实交代,近些日是不是在想我?” 韩琅拒绝回答:“厚颜无耻!” 宋离眯起眼,“你可别忘了我是巫祝,是事鬼神的人,若在我伺候鬼神时被你拽走了,你是会遭到惩罚的。” 韩琅愣住。 宋离继续忽悠,“你若不说实话,便是对上天不敬,对巫祝不诚,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韩琅刚刚还半信半疑,听到这话时,顿时被活活气笑了,露出我就静静地看着你忽悠的表情。 宋离知道没法折腾他,也懒得逗弄了,索性出梦离去。 待她消失后,浴房里又恢复了平静。 韩琅隔了许久才从椸架后走出。 方才她说的话他其实都听了进去,她说她是巫祝,现在他深信不疑。 她确实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还有能冻结周遭无法动弹的本领。 不过更令他感兴趣的是,是不是只要他想她,不管她在哪里,就会立即出现在自己身边? 韩琅的心里头有些小窃喜,也不管自己浑身湿透一身狼狈,试着冥想那个女人,结果一不小心,宋离又被拽了过来。 韩琅被吓了一跳。 宋离毛躁道:“你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韩琅连连摆手,忍着笑道:“抱歉,我就试一试,没想你真出现了。” 宋离啐了一口,很快就消失不见。 稍后辛丹进来替他换上干净衣物,韩琅似想到了什么,嘴角一直带笑。 辛丹好奇问:“家主的心情似乎很高兴。” 韩琅“唔”了一声,想到那张厚颜无耻的脸,他的心情格外愉悦。 管她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他想她,她不论在哪里都会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原来这就是藕断丝连啊。 两个看似没有任何交接的人,却在冥冥之中交织在了一起。 先前她离开了这般久,他挂念不已,如今得知她安然,他放下心思,她若要回来,自然会归来的。 话说去年发布求贤令,魏国确实来了不少人才,其中有个其貌不扬的卫国人叫尤牧。 此人熟读兵书,不苟言笑,性子也阴沉。 他因样貌和性格缺陷备受排挤,岂料来到魏国却被韩琅相中了。 尤牧胸有大才,对目前各诸侯国的兵制颇有一番见解。 韩琅与他促膝长谈后,将其举荐给了魏宁。 魏宁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说道:“相邦说尤牧有大才,寡人却有另一番见解。” 韩琅:“君上请讲。” 魏宁一本正经道:“曾迅告诉寡人,用人当以德才兼备者取之。据寡人所知,那尤牧曾在卫国杀过官吏数人,逃亡到各国皆被驱赶。如今他投到我魏国来,寡人为何要启用他?” 韩琅沉吟片刻,方道:“臣当年在齐国时也曾杀过人,且还是王室宗亲,臣投奔君上,君上为何启用臣?” 魏宁摆手,“你跟他们不一样,不可相提并论。” 韩琅耐心劝说:“臣的老师姜道子曾告诉过臣,帝王之术重在驭人。臣以为,那尤牧可用。一来他备受各国排挤折辱,倘若君上在这个时候拉他一把,必当感恩戴德;二来他胸有大才,若就这样放过岂不可惜?臣认为可试一试,若真是品性顽劣,再杀不迟。” 魏宁若有所思。 韩琅再道:“人才难得,政务是臣的强项,可是军事臣却一知半解。君上若要图强,兵制必须全面改制,唯有粮仓满了,兵强马壮,方才可称之为真正的富国强兵。” 这番话是非常诚挚的,魏宁颇觉诧异,指了指他道:“平日你心高气傲,竟也有承认自己短板的时候。” 韩琅不以为意,“臣一介书生,且是法家学派,对兵家略有了解,但并未深入,论起带兵打仗,臣是不行的。” 魏宁想了想,“寡人其实也没什么用处,成日里只知吃喝玩乐,一看到这些琐事就头大。” 这倒是老实话。 韩琅意味深长道:“君上识格局,懂大体,且擅于慧眼识人,这已经比多数君主了不得了。” 这马屁听得舒坦,魏宁高兴道:“罢了,寡人就试一试那尤牧可有大才。” 韩琅叩拜,“君上圣明。” 就这样,一直碰壁多年的尤牧得到了魏国启用。 韩琅知他性情古怪,不易与人相处,特地派了心腹过去,但凡遇到难处可直接与相府汇报沟通。 这令尤牧感激。 前往渭河的那天,他前来行大礼跪拜道别。 韩琅亲自扶他起身,说道:“给你一年时间,我要看到魏国兵制焕然一新。” 尤牧:“相邦恩义,尤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韩琅握了握他的手,“如今是该好好让天下人看一看你这颗明珠了,可莫要叫我失望。” 尤牧激动道:“臣定不负相邦所托!” 韩琅点头,“去吧。” 夏末时,魏国开始全面颁布《法典》。 韩琅命人铸造青铜碑,将法典条例刻录在上,立在京城最显眼的地方。 法典涉及到诸多内容,有盗、囚、捕、杂等详细条例。 韩琅结合以往魏国和齐国的案例,以及现有法规,将其糅合分割,组成了法典。 它分为民法和军法两部分,针对百姓和士兵,制定一系列详细的律法条例,不但让官府有法可依,也让百姓知道哪些律法是不可触犯的。 法典的颁布很快就蔓延到了魏国各地,官榜,路边石碑,以及城镇乡里,随处可见法典印记。 为了加大力度普法,让不识字的百姓了解它,各地方政府天天派人宣传讲解。 有些甚至编成了顺口溜,童谣,教那些小儿唱。 一时间,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杀人要偿命,偷鸡摸狗要遭殃…… 不仅如此,如果有人撞到了风头上,还会被抓典型,受的刑比以往更重,并且还是全民围观的那种,让全民唾弃,鄙视,让触犯律法的那家人抬不起头。 若是遇到砍头那种,那就更了不得了,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砍。 他们先公布囚犯触犯了什么律法,而后公开行刑,过程是非常血腥且有震慑力的,能吓住不少人。 韩琅素来不信人性本善,他认为人生来就只知喜恶。 为了喜欢的去干恶事是人的本能,趋利避害也是本能。而教化则能让人明白善恶之分,向善之举。 但总有些人是不受教化引导的,这种人只能以暴制暴,以毒攻毒,用权威去镇压,去惩治。 这就是律法的必要性。 而颁布律法,能让人们清楚的知道哪些不能做,若是触犯了会受到什么处罚,继而约束大众,使社会太平,便于治安管理。 只有稳定的生活环境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促进人口增长,变成真正的强国。 这是他为之努力的信仰。 他始终坚信,法治能强国。 而依法治国,能让百姓安定,使国家富裕强盛。 宋离再次过来的时候,是秋收的季节。 事实证明垦荒令的推行是有效果的,各地的土地登记明显增多,把世族的田产征收后国库的粮仓也开始往上填。 韩琅背着手走在那片一望无垠的麦田里,辛丹跟在他身后,说道:“能有饱饭吃,真好。” 韩琅抿嘴笑了笑,“以后的魏国人,年年都有饱饭吃,只要魏国还在,国家就能供养他们。” 说罢望着那片金黄,目光悠远而绵长。 这里是滋生他野心抱负的地方,只是遗憾,它是魏国,而不是齐国。 想到母国的那些人和事,韩琅垂下眼帘,掐断了一支麦穗。 他那许久未见的同窗啊,可要好好的活着,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回到相府后,见宋离站在长廊上,韩琅愣了愣。虽然之前她疯了些,但能再见到他,他心里头始终是高兴的,像往常一样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上下打量他,问道:“先生去哪儿了?” 韩琅:“随处走走。” 宋离没有说话,情绪似乎有些颓。 之后她一直都少言寡语,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韩琅极少见过她发愁,多数时间都是以局外人的样子格格不入。 起初他感到很困惑,后来见过她的诸多怪异后,习以为常。 不过关于她的来历他并未深究过,只知道她是巫祝,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样消颓的宋离令他很不习惯。 傍晚时宋离倚在房门口望着天边的晚霞发呆,连韩琅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不曾察觉。 落日的余晖洒落到她的脸上,疏离寡淡的眉眼里看不出任何思绪。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她似乎有些悲伤。 “宋姬……” 听到他的声音,宋离回过神儿,懒洋洋的,爱理不理。 韩琅试探问:“你似有心事。” 宋离双手抱胸,不留情面道:“与你何干?” 韩琅:“……” 被噎住了。 见他像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宋离颇觉无趣,她把气撒到他头上又有什么用呢。 许是他平时总是一副宽容的样子,以至于她得寸进尺。 “你能让我抱一下么?” 韩琅:“???” 宋离:“我心情不好,让我抱一会儿消消气。” 韩琅:“……” 他还是理解不了她的逻辑观念,一本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 宋离翻了个小白眼儿,“当初你逃狱时满身伤痕,我给你上药,你光着身子没见你说授受不亲?” 韩琅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想到那天被她堵在浴房里的情形,整个人逃也似的走得飞快,结果瞬间被冻结,无法动弹。 宋离走上前,他还以为她又要动手动脚,谁知她只是把他当成木头一样,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你既然能把我带到这里来,那你能不能把我送到2016年5月19日那天?那天我把我妈弄丢了,我其实很想回去把她找回来。” 韩琅:“……” 宋离:“我其实很想她。” 她的语气一直很淡,表情也平静,极少外露情绪,多数都是敛着的。 韩琅从未想过,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 宋离并没有给他机会去了解自己。 清脆声响起,韩琅又能恢复自如。 宋离已经进了屋里,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说的话他虽然听得不大明白,可是他知道她心情低落。 也不知站了多久,宋离才出来了。 韩琅无奈地冲她笑了笑,“你抱吧,只能抱一会儿。” 宋离看着他,没有动。 那个平日里一本正经,讲究男女大防,被她看一下都要红脸的老古董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勇气,忽然走向她,宽大的袖袍将她拥入怀里。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松香,强而有力的手臂将她环绕包围,给予的是一个温暖安定的怀抱。 这是他第一次突破礼教去拥抱一个女人。 宋离心安理得地沉湎在属于他的温暖里,勾引他主动真的是太难了。 这不,那人觉得是冒犯,本想快速松开她,腰却被她勾住,“抱都抱了,就多抱一会儿。” 韩琅不敢瞧她,方才脑子一热,现在冷静下来,才意识到不成体统。 宋离无视他的复杂心情,双手丈量他的腰身,说道:“先生还真好骗,若是遇到狐狸精,恐怕早就被拆骨入腹了。” 这话韩琅听着不对味,意识到被她耍了,赶忙推开她。 宋离也没强求,只是看着他笑,全然没有方才的消沉。 韩琅:“???” 宋离:“我还以为你有多君子呢。” 这话韩琅不爱听,枉他方才还真情实感,觉得她伤心需要安慰,结果一眨眼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把他耍得团团转。 他不高兴地甩袖而去。 宋离抿嘴笑,现在她可以确定他对她肯定是有点小心思的。 那祖宗兴许是真被惹恼了,之后不管她怎么哄,他都不为所动,拿着竹简装聋作哑。 宋离坐在一旁细细打量他,韩琅索性转身背对着她,她失笑道:“先生真生气了?” 韩琅不语。 宋离起身走到他身后戳了戳他,他仍旧不理。 只消片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宋离探头观望,韩琅“啧”了一声,就要看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那女人先是用手指勾勒他的眉目,好似在勾画一具雕像。 韩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这般近的距离令他的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他敏感地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是淡淡的梨花香味,若有若无。 也不知是方才的拥抱还是其他原因,他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想起身离她远一些。 然而下一刻,宋离的手指落到了他的唇上。 韩琅:“???” 他垂眸看她的手,心跳得越来越快。 他明明动不了,却僵硬地绷直了身子,因为他看到她缓缓覆盖到了他的唇上,触碰到的温软令脚底的血液直冲脑门。 韩琅呼吸急促,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彻底炸了。 作者有话说: 土拨鼠尖叫,简直厚颜无耻,狗头JPG 第30章 厚颜无耻! 女儿家的矜持含蓄呢, 丢哪儿去了?! 他失态地瞪大眼睛,唇上的柔软令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似要涌出胸腔。 宋离并没有过多纠缠, 她其实也有点怂,如果他清醒着,她是不敢这般恣意妄为的。 毕竟这男人迂腐纯情得可爱,男女观念又保守,估计会被吓着。 那时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思绪翻涌,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宋离欲盖弥彰,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到方才的情形,回到了原位。 韩琅背对着她, 片刻后,他听到一声脆响, 悄悄动了动手指,脸和耳朵瞬间染上了绯色, 跟喝醉酒似的再也坐不住了。 他慌乱地站起身, 心虚地往外头走。 宋离好奇问:“先生去哪里呀?” 韩琅没有答话, 只是像见鬼似的开门出去了。 外头的冷风并未减轻心里头的燥热,脑子反而晕乎乎的, 四肢也不怎么听使唤,脚下虚浮, 思绪有点飘。 一个人闷着头走了许久,他才渐渐停了下来,脸上的红潮褪去,人也冷静了些。 待他再次回到书房时, 宋离已经离去。 韩琅像木头似的杵着愣了阵神儿,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陌生的触觉,奇怪的思绪,欲言又止的勾缠,暧昧得让人脸红心跳。 那种感受是新奇刺激的,同时又令他茫然克制。 我心悦你。 短短四个字,他却没法去坦然面对。 因为喜欢,反而瞻前顾后,害怕自己护不了她,更对她的若即若离患得患失。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言行举止与这里的人大相径庭,全然没有礼教束缚;来无影去无踪,恣意妄为;偶尔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与他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 还有这里的人记不住她,包括他自己,对她的印象总是断断续续,而她留下来的痕迹会随着时间淡化消失…… 种种情形告诉他,她不属于这里。 她不是这里的人,不是魏国人楚国人韩国人,而是整个社会背景下的人。 韩琅茫然地坐到地上,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他的心思向来敏感细腻,对很多小细节过目不忘,有时候不提,不代表他心里头不知道。 她到底来自何方? 又是何人? 还有那个2016年又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她也没有主动去说。 也或许是不愿去说。 当天晚上韩琅失眠了,翌日他仍旧跟往常一样,但不会再对宋离坦然,而是不动声色保持着距离,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那层窗户纸就这么隔着,谁都没有捅破。 宋离被糊弄过去,还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韩琅忽然说自己有时候会像做噩梦一样,被某种东西困住,无法挣脱。 起初宋离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才逐渐悟透了,他说的是他被冻结时的情形。 之后她不再轻易使用这项技能。 说到底韩琅心里头还是发虚,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既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也不能忽略自己对她的好感。 两种矛盾情绪天人交战,时常搞得他狼狈不已。 后来他索性彻底避开,去了一趟渭河,考察尤牧的兵制改革进展。 以前诸国都是实行的全民征兵制度,尤牧把征兵变革成募兵。 这点与韩琅的理念是相符的,这也正是他举荐尤牧的重要原因。 募兵,挑选的自然是精兵。 而精兵,则细分为好几种。 如果你擅长弓箭,只要你经过考核合格,便编排进弓箭组;如果你擅长长矛,便编排进长矛组,以此类推。 有的人耐力好,适合输送粮草;有的人爆发力强,适合冲锋陷阵;有的人机警敏锐,适合…… 有针对性的招募,进行针对性的强化训练能把士兵的优点潜能激发得淋漓尽致。 但凡有本事经过考核进入精兵体系的士兵,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若是本领确实不错,家中还有土地分配,运气好的还能直接提拔成为底层军官。 可以说募兵制给底层百姓开通了晋升通道,没有文化不要紧,只要你有本事,那从军就有机会往上爬。 国家给军饷养你,全家免徭役,上了战场杀敌立功就能步步晋升当大官。 不仅如此,就算你是奴籍身份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成为精兵,国家给你改成良籍,跟普通百姓一样翻身。 这极大地刺激了底层百姓参军的积极性,并且还有其他国家的百姓跑过来碰运气,不少奴隶也私逃到魏国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机。 有相府兜底排除万难,尤牧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 他武卒出身,学的是兵家,成日里跟兵蛋子们厮混,同吃同睡,对军队制度以及军营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样的人落实下来是不会踩空的,因为他的所有变革都是建立在实践上,而非纸上谈兵。 韩琅过来时,尤牧正在操练场上与新兵摔跤。 听到相邦亲临,他顾不得一身臭汗回到大营。 那毕竟是贵人,前去拜见时尤牧特地梳洗了一番。 韩琅跪坐于书案前,细细翻看竹简上的新兵信息。 稍后尤牧前来拜见,他放下竹简,笑盈盈道:“起来吧。” 尤牧起身。 韩琅打量他,晒黑了不少。 他的身材高大,虽然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却泛着光。 二人就近期募兵情况详谈。 尤牧说目前已经征集到六千多名精兵,这些精兵都是经过严格考核的。 他们被分组编排,日日操练,有骑兵,步兵,车兵等。 韩琅轻轻抚掌道:“明日我去操练场瞧瞧你挑选的精锐。” 尤牧咧嘴笑道:“好。” 翌日韩琅亲自去操练场阅兵,接迎的铜制号角被吹响,紧接着擂鼓阵阵,军中士气大振,齐声恭迎相邦检阅。 韩琅一袭玄色深衣,头戴高冠,气度雍容地走进这群代表着权力的甲士群中。 他们一身精良盔甲,或持盾持枪,或操十石弓,英姿勃发地昂首挺胸,精神面貌跟以往在齐国看到的兵丁全然不同。 与这群带有攻击性的精锐相比,韩琅则显得秀气多了。他身量高,气势没有他们恢宏勃发,却通身都透着睿智威仪。 不少士兵对他是充满着好奇的。 那般年轻俊朗的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唇红齿白的,明明看着文秀,却掌控着一个国家的至高权力。 他每经过一个方阵,尤牧就会在身边给他介绍每个方阵士兵的作用。 韩琅认真倾听,有时会问两句,尤牧皆一一作答。 他对兵家了解得不深入,但会不耻下问,也能容得下人。 对于自己不熟的领域,只要遇到能人异士,韩琅都会举荐给魏宁,并不会害怕遇到更厉害的人夺了自己的权。 这份心胸是极其难得的,故魏宁愿意放权给他,国中大小事务皆由他定夺。 不过人总是有偏爱的,韩琅对尤牧偏爱。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尤牧不会令他失望,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这次出行收获颇丰。 韩琅检阅过士兵们的演练,跟以往大不相同。 那些甲士跟一般的士兵完全不一样,他们浑身都充满着力量,有攻击性,纪律性,在团队演练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作用,犹如一个无坚不摧的整体。 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强兵。 把这群经过系统化操练的精兵投放到战场上对阵征兵的农民,杀伤力是巨大的,他很满意这样的精锐,对尤牧高度赞赏。 得到他的肯定,尤牧甚感欣慰。 韩琅临行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魏国有你,实乃大幸。” 尤牧跪拜道:“得相邦慧眼,臣此生才能在魏国实现毕生抱负,臣愿为国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韩琅扶他起身,惺惺相惜道:“魏国有你们这群人,富国强兵指日可待。” 尤牧亲自送他离开。 回到京城后,宋离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在何时已经走了。 起初韩琅没怎么在意,自顾进王宫汇报渭河目前的情况。 魏宁听后大喜,高兴问:“那尤牧当真有这般本事?” 韩琅笑道:“如今的兵丁跟以往大不相同,个个身强力壮,威猛刚毅,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兵,上战场皆能以一敌十,若君上不信,可亲自前往查看。” 魏宁站起身道:“你说的寡人都信,如此看来,那尤牧确实可堪大用。” 韩琅:“此人堪当大任。” 之后君臣又细说了许久,韩琅才回府去了。 刚开始他跟往日一样习以为常,以为宋离隔一阵子就会回来。 谁知这次她竟然离开了一年之久都不见身影。 在四季流转间,韩琅愈发感到不习惯。她在的时候他躲着,她不再的时候他又暗搓搓想念。 那种克制又想放纵的思念啃噬着他的神经,他知道他的执念是会把她拽到身边来的,故在很多时候都是克制着,不敢给她造成困扰,也不想跟自己造成困扰。 这期间魏宁要送美人给他,被他婉拒了。 夏日的蝉鸣声吵得人心烦,韩琅命家奴拿长竿去把它们赶走。 目前他的事业已经走上正轨,垦荒令落实得非常不错,每年的国库粮仓开始有增长;法典推广涉及到全国各地,刑事狱案比去年相对减少;兵制改革也在尤牧的主导下井井有条,现在就剩下整顿官吏取缔世卿世禄制了。 这势必又是一场争斗。 先前他征收世族的田产兵丁,于是魏宁娶了甄姬才平息世族埋怨。 取缔世卿世禄制无疑是动了世族的根基,不能心急,只能徐徐图之。 而另一边的宋离则忙碌纷纷。 崔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情感也细腻,对宋离后来提供的海报方案并不满意。 许是先入为主,宋离了解韩琅,所以会主观掺杂个人审视进去。 崔虹却与她恰恰相反,她心目中也有一个韩琅。 她们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韩琅身上必定是有士族文人的那股子气节的,还有就是以身殉道的崇高信念和使命感。 电影《韩琅》的剧本内容宋离并没有什么异议,韩琅的人生线,几个大节点都是差不多的,并且事业线非常精彩。 就是里头掺杂了一段狗血爱情戏令宋离一言难尽,还是个爱而不得的悲剧线。 崔虹的文艺片很有口碑,大奖也拿过不少,特别擅长女性细腻情感的描绘。 在她拍摄的镜头下,那个年轻演员“韩琅”是非常具有个人魅力的角色,一言一行仿佛就是从那个时代里走出来的人,含蓄,内敛,文质彬彬。 再加之此人好学刻苦,又谦卑,很得剧组喜欢。 宋离会在崔虹那里拿主角的拍摄画面,挑选一些作为海报的宣传图。 二人一番磨合。 有时候她会提出自己的见解,崔虹会仔细思考,衡量是否采用。 到底是合作过两回的老伙伴,就算两人发生分歧争执时,冷静下来后会尝试换位思考,大体上是能协调下来的。 这不,为了提前造势,团队故意“不小心”流露出几张主角的造型图。 崔虹的审美从来没有败过,宋离深信不疑,因为主角“韩琅”很快就在网络上引起热议,无非都是舔颜相关的话题。 宋离之前手绘的士族文人画像再次被采用。 当初崔虹选角就是参照那画像挑的角色,二者搭配起来赏心悦目,在团队的策划下又炸了一波流量。 自宋母在2016年5月19日那天车祸身亡后,宋离就没再继续工作,被神经衰弱症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像现在那样投入到工作中了,虽有烦恼,却是享受的。 目前她已经断了药,状态比先前好了许多,每天疲惫得倒头就睡。 有时候得空时,她会偷偷入梦去看一眼韩琅。 她不会打扰他,只会在角落里看看。 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她的到来。 起初宋离会暗搓搓地抱着他会不会偷偷惦记着她的心思去观察他,结果她失望了,他能吃能睡,天天忙着搞事业,压根就没心情想儿女情长。 宋离不禁有些小情绪,她费了不少心思勾引,哪晓得那迂腐不上道儿。 之前韩琅若是想念,她是会被他拖进去的,但目前她入梦全是自己的意识行为,并未受到他的影响。 那就跟石头一样没法开窍。 想到此,宋离不禁有些恼他。 索性赌气不予理会。 她在现代里的几个月,对于韩琅的世界来说则是几年。 韩琅相当于手机小游戏里养的纸片人,忙碌的时候搁到一边也不会影响到什么。 宋离把对他的好感压制下来,不会像先前那般时常惦记,空闲的时候才会去瞧一眼,其他时间该干嘛干嘛。 两个人相互克制,对双方的执念渐渐淡了。 以前韩琅思念时,宋离会不受控制被他拽入进去。 随着时间的延长,随着宋离转移注意力,韩琅已经没有拽她到身边的能力了。 唯有她回应,他才能把她拽进来,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应了。 那时韩琅并未意识到,他还未曾拥有,就已经失去。 在她不曾归来的一年多里,起初他无比淡定,因为按照惯例,她大不了消失个三五月,后来变成了半年,一年,一年半…… 那个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归来。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韩琅旧疾复发,甚至无法下地,严重影响到睡眠。 宫里的医师前来看诊,给他扎过银针,开了方子,又用草药热敷缓解疼痛。 也不知是病痛还是其他原因,韩琅觉得心里头厌烦。 外头大雪纷飞,他躺在床榻上无所事事,没有事情可做,不免胡思乱想。 近日他愈发觉得自己对宋离的记忆变得混沌模糊,有时候甚至要回忆许久许久才隐隐有些碎片印象。 他努力去寻找有关她的蛛丝马迹,试图记住她。可同时又觉得好笑,她本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记住她又能如何? 这日傍晚,韩琅半倚在床上看竹简。 经过前些日诊治后,腿上的疼痛得到缓解,能稍稍分心干点事情了。 就在他觉得口渴,欲放下竹简去拿旁边的水时,他忽然无法动弹。 韩琅有一瞬间的茫然。 可转瞬,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心跳加速,东张西望试图找到什么。 宋离在外头透过门缝往室内看了两眼,并未过多逗留,很快就离去了。 待韩琅能行动自如后,他本能地扔掉竹简,掀开被褥下床跑了出去。 腿上的疼痛影响到他的行动,他却视若无睹,只是在长廊上唤道:“宋姬?” 风雪恣意,没有人回应。 韩琅不死心,又匆匆去了海棠院。 院子里久未住人,积了厚厚的白雪。 他不慎踩滑摔了一跤,忍着痛爬起身,推开院子里每一间屋子的门,不停地喊她。 无人应答。 韩琅茫然地站在屋檐下,单薄的身子早就被冻僵了,却没有任何意识。 稍后辛丹等人匆匆跑来,见他冻得脸色发青,忙拿狐裘披上。 韩琅浑浑噩噩地被他们搀扶回寝卧,路上他呓语似的问辛丹:“宋姬可曾来过?” 辛丹不解,“家主,何人是宋姬?” 韩琅喉结滚动,沙哑道:“住在海棠院的宋姬,她可曾回来过?” 辛丹更是大惑不解,“家主糊涂了,海棠院一直都是空置着,不曾住过人。” 韩琅闭嘴不语。 他怕是真的糊涂了,这世间哪来什么宋姬,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 之后几日韩琅寝食难安,他思来想去,命人去齐国找孔恬,想从他身上弄清楚宋离的来龙去脉。 直到来年开春时,孔恬才被请到魏国来。 以前韩琅曾送过不少金银珠宝去齐国,皆被孔恬拒绝了。他是个很有品格的人,从不以曾经的救命之恩讨要好处。 韩琅敬他,孔恬也受得起。 这次把他请来,韩琅想从他嘴里了解宋离的过往。 然而孔恬跟记忆力紊乱的老人似的,压根就记不起宋离这个人,甚至对当初救韩琅的过程都有些模糊。 韩琅无法从他身上获取有效信息,只能作罢。 孔恬离开魏国后并未回齐国,而是回了燕国,韩琅亲自送他离京,给了不少财帛以示感激。 无法探听到宋离的信息,回府后韩琅独自站在海棠院发呆。 海棠树抽出新芽,一片绿意盎然。 院子久未住人,显得孤寂。 韩琅默默地打量空荡荡的庭院,心里头仿佛也空落落的。 那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行我素。 她从不顾及他人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韩琅忽然觉得心里头委屈。 可是同时又觉得可笑,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她的来去与他何干? 他目光涣散地盯着某个角落,任由思绪蔓延。 也不知隔了多久,鼻息里忽然闻到淡淡的脂粉香。 韩琅回过神儿,看到宋离正歪着头打量自己。 他像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茫然而空洞,眼神也是涣散的。 喉结滚动,他艰难地想唤她一声,然而张嘴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冻结了。 韩琅无奈地望着她,一动不动,任由她伸手戳他的胸膛,捏自己的胳膊,摸脸,说怎么清减得这般厉害。 他其实也想伸手回应她,却动弹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也学着她的样子细细勾勒她的眉眼。 他都已经快把她忘了。 忘了她的样子,忘了她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和与她有关的一切…… 如果今天她又走了,那她什么时候才会归来看他一眼呢,几个月,还是半年,一年两载? 想到此,韩琅忽然有些难过,甚至愤怒。 那种不甘心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酝酿,它冲破了他的理智,令他产生了想要留住她的意念。 哪怕是强留。 就在宋离像往常一样打算转身离开时,韩琅彻底爆发了。他的执念促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破坏力,原本冻结他的束缚瞬间被打破。 凝结在他身上的混沌一下子被他驱逐,似觉醒般,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突如其来的抓扯力量令宋离愣住,她失措地回头,却见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眼中布满着血丝,憔悴地望着她,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别走。” 那人眼尾泛红,全然没有往日的从容,神情哀哀地望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狼狈卑微的样子,宋离的心被扎了一下,瞬间破防。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沦陷了。 作者有话说: 啊,我是个垃圾,码字速度龟爬,虽迟仍到,正文应该没几章了吧。。。 第31章 韩琅喉结滚动, 想继续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他只是落拓地望着她,眼眶泛红, 似乎有些难过。 宋离愣了半晌,破天荒地产生了罪恶感,仿佛把他欺负得很惨似的,有些揪心。 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周遭的一切明明还是凝结状态, 他却活了, 说不震惊是假的,她诧异道:“你能动了?” 韩琅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不愿放手。 宋离掰开他的手指, 他不为所动,她微微皱眉, “你先放开我。” 韩琅没有反应。 “我这回不走了。” 韩琅还是没有反应,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离耐着性子道:“如果我要走, 你这样拽着我是不管用的。” 这话刺到他的心口上,他迟疑了许久, 才松开了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红。 宋离当机立断去折旁边的树枝, 硬邦邦的根本就折不断,甚至连地上的小石子都踢不动。 种种迹象告诉她,目前确实是凝结的状态,可是韩琅为什么能动了? 宋离百思不得其解。 她困惑地打响指, 冻结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鸟雀声叽叽喳喳, 一切又恢复了生机勃勃。 韩琅平静地看着她的举动,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宋离再次打响指,周遭的一切又被凝结。 她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他却缓缓冲她笑起来,唤道:“宋姬。”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看得宋离毛骨悚然。 韩琅露出人畜无害的表情,温声道:“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满足你。” 宋离盯着他半信半疑,她确实馋他的身子,一时头脑发热,说道:“你过来。” 韩琅顺从地走到她面前。 宋离厚颜无耻道:“吻我。” 韩琅:“……” 宋离仰着头,挑衅地挑眉。 韩琅的视线落到她的脸上,迟疑了许久,才有些局促地俯身吻她,动作青涩,还有点小别扭。 宋离爱极了他的忐忑羞涩,那种朦胧情动的矜持撩人心扉。 蜻蜓点水已经令韩琅难为情地红了耳朵,他偏过头不敢看她。 宋离强势捏住他的下巴,踮起脚尖覆盖到他的唇上。 起初他的背脊僵直,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两手不知道放哪里好。后来许是本能,他稍稍大胆了些,环住了她的腰身。 对于他来说,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在没有名分下的亲昵,是对她的冒犯,他不敢逾越那条界线。 然而情爱这个东西,一旦食髓知味,便如烈酒浇入心中,愈演愈烈。 宋离跟他一样没甚经验,但她不介意拿他做实验,在他身上享受男欢女爱。 因为这个男人确实令她心动,她就是馋他,馋他的身馋他的心,馋他为了心中的信仰纯粹执着。 这是他的魅力所在。 这一吻缱绻而绵长。 他们在一座叫做历史的坟墓里拥吻。 她属于未来,而他属于曾经。 两个朝着反方向的男女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交汇,无限延伸,直到韩琅生命终结,成为历史尘埃里的只言片语为止。 莫问前程,只享今朝。 宋离原本是害怕的,害怕自己陷得太深。 可是这人实实在在长到了她的心尖儿上,她喜欢他的温柔腼腆,喜欢他的儒雅从容,还喜欢他皮囊下的君子风骨。 他的身上有一股子属于文人气节的坚定力量,她深受吸引,并为之着迷。 而幸运的是,这人对她也有爱慕之情。 她无法拒绝这段爱情,哪怕知道是大梦一场,也义无反顾。 为了留住她,韩琅以身作饵,为她编织出一座温柔冢,诱她飞蛾扑火。 他用温顺听话的姿态把她困在身边堕落沉沦,至死方休。 一场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整夜,满室旖旎。 宋离安稳地躺在温暖的怀里,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韩琅把头埋入她的颈项,与她十指紧扣。 初尝情爱滋味,他变得更加贪婪,想要在她身上获得更多,他想要她陪伴在身边长长久久,不再离开。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韩琅把她裸-露的肩膀裹住。 宋离微微蠕动,翻身时一条腿都压到了他的腰上。 韩琅颇感无奈,她睡觉很不老实。 翌日凌晨,辛丹在门外提醒他该起床去府寺了。 宋离睡眼惺忪地仰头看他,韩琅回应道:“病了,今日不去。” 辛丹:“???” 宋离不安分地在他的身上游移,韩琅捉住她的手,沉湎在温柔乡里,“再睡会儿。” 宋离环住他的腰身,同他腻歪了阵儿。 韩琅忽然问她:“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宋离愣了愣,隔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甭想了,你这辈子都没有老婆,是条老光棍。” 韩琅:“???” 怕他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堵住了他的嘴。 之后的一段时日两人跟平常一样相处,只不过早上换成了宋离服侍韩琅更衣。 她特别喜欢看他穿上相服的样子,雍容内敛,比以往更加沉稳,多了一股子政治家的老练。 这个时期的贵族男子几乎都会有一把佩剑,韩琅也不例外。 那把剑是魏宁赐给他的,剑身有鱼纹印记,纤细修长,锋利无比。 宋离替他正好衣冠,抚平他身上的每一寸皱褶,并轻轻嗅他身上的松香,眼中流露出贪恋。 头顶传来他又一次的询问声,“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宋离:“……” 她一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赶忙把他送出府门,直到他上马车离开才折返回来。 庭院里一片青绿,宋离歪着头望着灰白的天空,有时候感到不可思议。 她竟然在韩琅身上找到了归宿感。 他能给她安定,睡在他身边不会惊梦,只要听到他的心跳,她就会感到特别踏实。 更不可思议的是,韩琅是一个故人,她的胆子也忒大,睡在一个已故之人身边还能感到安稳。 他总是问她什么时候成婚。 她其实很想回答他,这婚没法成,因为是冥婚。 今年风调雨顺,甄姬产下一子,魏宁喜获麟儿。 尽管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对甄姬产下的子嗣还是更加偏爱。毕竟是嫡子,未来的世子,魏国的继承人。 武安侯感到万般欣慰,他以后就是世子的曾外祖父了,他们这些世族将是世子未来的仰仗依靠。 目前朝政分为两派,一派以韩琅为首的新兴士族阶层,另一派则是以武安侯和永嘉侯为首的旧贵族阶层。 一派激进,一派保守;一派大刀阔斧变革,一派遵循旧礼维护自身利益。 魏宁属于激进派,韩琅等党羽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有利形势,彻底把控朝政,推动着魏国的发展。 而韩琅也不负魏宁期待,以实际行动堵住了众人的嘴。 不论是垦荒令,还是法典,亦或兵制改革,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挥了重大作用。 魏国的粮仓开始满了,治安逐渐太平,兵丁愈发强壮……种种迹象告诉魏人,依靠国家能吃饱饭,安居乐业,还有强兵护佑。 他们想要的安稳,魏国都能给,也给得起。 这日傍晚,韩琅下职回府听到辛丹说宋离病了,他匆忙去海棠院看她。 宋离躺在床榻上,头晕脑胀的浑身无力。 韩琅忙命人请医师前来看诊,结果医师也诊不出个名堂来。 翌日宫里来了三名太医,还是看不出由头。 宋离从未在这里生过病,缠绵病榻了好些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这次入梦得实在太久,是该回去了。 只是她无法出梦。 若是往常,她来去自如,可这次不知怎么的,不论她怎么冥想都无法出梦,被困在了这里。 见她日渐憔悴枯萎,韩琅衣不解带照料。 宋离昏迷数日后,在半夜转醒,迷迷糊糊中,见他坐在床头望着自己发呆。 她困难地张了张嘴,有气无力道:“放我……走。” 韩琅没有说话。 宋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再次说道:“放我离开。” 韩琅自言自语,“你会好起来的。” 宋离虚弱摇头,“我若还不走,会死在这里。” 韩琅别过脸,不愿看她。 宋离挣扎地想坐起身,他忙把她扶了起来。 她有气无力地缩在他的怀里,耐着性子道:“韩琅,你把我困住了,放我走,我很快就会再回来。” 韩琅死死地把她搂在怀里,“你骗我。” 宋离沉默了阵儿,才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琅轻轻地笑了起来,眼里藏着偏执,“我不信,你若真心想守在我身边,为何不愿与我成婚?” 宋离:“……” 韩琅:“你就是个骗子,这一回,我不会上当了。” 宋离不再说话。 他的执念把她给困住了,以前当他想念她时,她会不受控制地被他拽到身边。 而今,当他不愿她离开时,她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如果长时间耽搁在这里,她在现实世界里的肌体肯定是会受损的。 在某一瞬间,宋离感到很无奈。 之后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实在太倦了,倦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韩琅彻夜未眠,只是像木头似的坐在床沿,望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庞发呆。 她说她再不离开就会死,他信了。 可是他害怕她一走了之。 那种患得患失啃噬着他的心,他好不容易才拥有这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她骗进他编织的温柔乡。 他用执念将她困在自己的城里,日日与她缠绵厮守,本以为这样就能留下她,遗憾的是他失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虚弱消瘦,一点点走入死亡。 他确实将她留了下来,只是留下来的仅仅只是一具尸体。 韩琅平静地抚摸她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句,“骗子。” 他终归还是心软了,把对她的爱恋克制收敛,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这里。 天亮时宋离果然消失不见。 韩琅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床榻上空空如许的被窝,感觉心也跟着被掏空了。 她走了,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始终都是一个人。 殊不知他的执念令宋离进了医院,挂了几天水才缓过劲儿来,只觉得销-魂。 谈个恋爱一不小心就会死人,真的很刺激,更刺激的是她还跟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人谈恋爱。 典型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出院后宋离好了伤疤忘了疼,没隔两天又入梦风流快活去了。 她过去时正值半夜,韩琅的被窝里猝不及防多了一个人。 宋离把他摇醒,咬他的耳朵暧昧道:“相邦啊,我为了你差点丢了半条命,赶快醒醒伺候老娘。” 韩琅:“……” 宋离对他上下其手。 韩琅睡眼惺忪,隔了许久,似乎才反应过来,“阿离?” 宋离“唔”了一声。 下一瞬,韩琅垂死病中惊坐起,“你回来了?” 宋离:“……” 这孩子,都什么反应呀。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还是适合剧情流,一段日常憋死我了,下章攻齐割孟卓108刀,本来是打算写在这章的,实在挤不出来了,下章开始撕开我的脑洞设定,正文没两章了吧。。。 窝一定要让你们为韩琅这个角色啊啊啊啊疯狂,狗头JPG 第32章 熟悉的馨香萦绕在鼻息, 韩琅被失而复得的心情填满。 他满心欢喜地抱住她,自言自语,“你回来了, 你真的回来了……” 宋离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她试图挣脱,却被他搂得更紧。 那家伙就像找到丢失已久的玩具似的,孩子气地把头埋入她的颈项亲昵地蹭了蹭。 宋离被他蹭得发痒,格格地笑了起来。 对于这个男人来说, 她是没有矜持的, 反手把他按到床上享鱼水之欢,恣意纵情。 毕竟谁不喜欢年轻美好的肉-体呢? 左手现实, 右手虚幻。 梦里与梦外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沉浸在这个美妙的虚妄里胡作非为,就因为她无法在这里落下任何痕迹, 所以才肆无忌惮。 她的任何举动都不会影响到历史进程,韩琅短暂的人生轨道亦不会脱轨。 她不负责任地想着, 就这样嫖他的一生, 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尘归尘,土归土。 毕竟, 未来与曾经是不会相交的。 一个往左,一个朝右, 永远都不会重复交集。 雨天,淅淅沥沥。 宋离和往常一样送他出府。 韩琅的日常生活枯燥又无趣,每天要么府寺办公,要么相府落脚, 几乎没有娱乐。 有时候他会和郑士则下两盘棋, 有时候魏宁花天酒地时会捎上他陪同。 他大不了喝点酒, 君臣之间的界线从不逾越。 魏宁时常数落他年纪轻轻就跟老迂腐似的不懂情趣。 韩琅总是笑笑不语。 他从小到大的家教都是严厉的,韩父还在时家风严正,从而导致他的性情也相对克己慎行,不会让人挑出错来。 就算世族们想找出一点毛病都无从着手。 在齐国的遭遇令他深恶痛绝,绝不会给任何人钻空子。 相邦勤勉,满朝人皆知。 魏宁这个甩手掌柜当得很悠闲。 他只负责卖官,韩琅则负责选拔合适的人才当职。 他制定得有一套合理完善的考核制度,针对每一个领俸禄的官吏年底上计考核,除了世族。 目前韩琅还不敢去动世卿世禄制,他必须拥有更大的筹码才能去彻底压制。 自魏宁继位后整个朝政在韩琅的把持下改头换面,一群有抱负的士子登上了魏国的历史舞台。 他们非贵族,仅仅只是底层小人物,但只要你有才干,你就能靠自己的才华升官发财。 属于底层人的上升通道被彻底打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等级森严,依靠出身就能把控一切。 旧贵族的辉煌时代开始走向没落,士族群体日益庞大。 这一改变不仅仅是魏国,而是整个诸侯七国。 世族们无法改变历史进程,经历过春秋时代的大小战场洗礼,终将受到淘汰。 这也正是这群士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兢兢业业地为着自己的理想推动着魏国往前。 有人提议若要经贸繁荣,必先水陆两通,兴修水利,疏通漕运。 于是魏国鼓励商贸往来境外交易,重渔盐业,颁布一些政令刺激经贸流通。 百姓有地可耕,有粮可食,生活环境治安日渐太平,人口流失大大的减少,社会趋于稳定。 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经济开始蓬勃增长,魏国开始走向真正的强大…… 而韩琅的生活仍旧跟往常一样,要么相府,要么府寺。 他是一个既享得了云端,也受得了泥泞的人。 魏国于他来说就是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以国为棋,以命相搏。 目前的生活状态他极其满意,事业顺遂,身边有恋人陪伴,唯一困扰他的是宋离不会与他成婚。 他曾问过数次,每次她都敷衍。 后来她被问烦了,说她是事鬼神的人,不能与常人缔结姻缘。 韩琅不是很懂这个道理。 之后他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不过心里头始终埋下了小疙瘩。 公元前433年,齐国内部发生动乱,显成侯发动政变,诛杀相邦鲍起,攻进王宫俘虏了齐君。 齐国陷入了内乱中。 这个时候,魏宁的流氓本质显露无疑,他觉得这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好机会。 韩琅被他召进王宫。 魏宁站在硕大的七国地图前,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韩琅去剑脱履跪拜。 魏宁转身兴奋地拉起他的手走到墙边,指着齐国地界说:“这是你的母国。” 韩琅“唔”了一声。 魏宁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试探道:“如今你的母国发生了内乱,相邦有何见解,可否说与寡人听听?” 韩琅沉默了许久,才道:“君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魏宁饶有兴致问:“真话是什么?” 韩琅:“乱得好。” 魏宁:“……” 韩琅伸手指着齐国都城潼阳,幽幽道:“邻国臣子以下犯上,以至于齐君被俘,我魏国作为邻居,哪能坐视不理呢?” 魏宁抚掌道:“寡人亦觉得那显成侯狠该揍一顿。” 韩琅斜睨他,“那便揍吧,我魏国替天行道,顺便再割点城池回来。” 魏宁也斜睨他,“光要城池怎么行呢,金银财帛美人儿一样都不能少,毕竟我们出了不少力的。” 两个流氓相视一笑,很有默契地伸手击掌。 魏宁野心勃勃道:“这些年我大魏励精图治,是该看看成果的时候了。” 韩琅正色道:“臣建议由尤牧出兵。” 魏宁:“准。” 韩琅:“臣也想跟着去长长见识,给尤牧擂鼓助威,看看我军的威风如何。” 魏宁指了指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准了。” 韩琅行礼退下。 那尤牧也是个狂人,只要一万兵马攻齐。 魏宁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又另外给了两千车兵,三千骑兵。 于是这帮流氓打着为齐国国君平乱的口号去攻打人家去了。 在韩琅离京的那天早上宋离亲自送他出府。 临行前他抱了抱她,宋离道:“早些归来。” 韩琅“唔”了一声,由侍卫护送着离开了。 宋离站在门口看他策马而去。 这一年是他臭名昭著的一年,也是被后世口诛笔伐的一年。杀同窗孟卓全家大大小小十六口,活割孟卓108刀,被老师姜道子斥责,断绝师生关系。 宋离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他最痛苦的那段时日她曾见过,也许韩老夫人的死亡在他的心底种下了刻骨仇恨。 那深入到骨子里的仇恨酝酿了整整七年,它如山洪爆发,把他关在深渊里的野兽放了出来,血淋淋的,凶残而变态。 如今,那魔鬼奔赴战场,为魏军擂鼓助威,去讨还他的血债了。 这是尤牧来到魏国打的第一场战。 数年来的刻苦操练只为今朝! 当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刺目的霞光冲破云层,以咄咄逼人的姿态洒落到这片战场上。 韩琅站在高台上,审视底下代表着权力的魏国甲士。 周边的旗帜在风声中猎猎作响,车兵,步兵,骑兵……绚烂的霞光落到铠甲上,折射出一道道刺人眼目的金光。 将领尤牧精神抖擞地骑在战马上。 一声令下,低沉恢弘的牛角号声响起,震彻云霄。 韩琅奋力击下第一道鼓声。 紧接着,两旁将士卖力擂鼓。 鼓声伴随着号角声在这片大地上震荡,似要冲破云霄。 尤牧高举长剑,旁边的将士呐喊道:“杀!” 一瞬间,呐喊声响彻天地,千军万马奔赴向属于他们的前程血路。 对面的齐军由大将军司马景带领交汇而来,两军混战,喊杀声连天! 韩琅站在魏国旗帜下负手而立,冲破云层的万丈光芒洒落到他笔挺如标杆的身上,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他静静地凝视着战场上年轻的生命,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鼓雷号角,白皙秀美的手中还拿着鼓槌。 在远处涌动的将士们犹如他手里的棋子。 正如宋离画下的那幅海报那样,一只文人手,落下的每一粒棋子都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将士。 它们由棋子转变成为士兵,在国家利益的驱使下抛头颅洒热血,或为家园,或为前程,亦或毕生抱负。 这场战役打得齐军崩溃。 尽管大将军司马景作战经验丰富,但也架不住魏国经过改革后的募兵制。 日积月累的强化训练令魏国的将士们以一敌十,只要割了敌人的头颅就有丰厚奖赏,或赏地,或升官,或配置房产,或金银财帛。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豁出去杀红了眼,把齐军这群由大量农民组成的军队斩杀得片甲不留。 专业的和业余的,只需轻轻一碰,就知道谁有没有底。 不到半日,八万齐军犹如一团散沙,逃的逃,死的死。 眼见大势已去,司马景仓皇逃跑,退守到城内。 魏军士气大振,犹如脱缰的野马一鼓作气攻了进去,齐国百姓恐慌逃跑,一时间哭喊声连天。 这群失去国家庇护的柔弱百姓在魏国铁骑下哀声悲鸣。 接连数日,魏军连夺四五座城池,把司马景逼得节节败退。 战火,在齐国领地里恣意蔓延,朝都城潼阳挺进,愈演愈烈。 齐国内部一团糟乱。 在听到大将军司马景被俘虏的消息,齐国的世族们彻底慌了。 眼见魏军就要攻打到京都了,文阳君为了拯救齐国,干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带头组织群臣把显成侯捕杀。 他深知韩琅所为何来,又连夜下令把上大夫孟卓一家大小抓捕,一边派使臣向赵国求助,一边则亲自带着显成侯的头颅和孟卓前往魏军驻扎的郑城求和。 听到文阳君求和来了,韩琅一点都不意外。 他跪坐在桌案后,慢条斯理地理顺衣袖,朝尤牧似笑非笑道:“说起来,这个文阳君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尤牧知道他以前在齐国的经历,没有吭声。 韩琅扬手,将士下去请文阳君进来。 文阳君小心谨慎地朝韩琅叩拜。 韩琅笑盈盈道:“数年不见,文阳君还是这般丰神俊朗。当初我受你恩惠,得你救助,这才侥幸逃过一劫,说起来,你还是我的贵人。” 说罢起身亲自去把他搀扶起来。 文阳君心虚不已,看着眼前手握重权的一国宰相,干笑道:“韩相客气了,当年的事,都是误会,误会。” 韩琅抱手,斜睨他道:“那这误会可大了,不知韩家的家产,文阳君使用得可还满意?” 此话一出,文阳君尴尬得无地自容,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韩琅不理会他的窘迫,自顾坐回案桌后。 文阳君硬着头皮道:“当年的事都是显成侯做的主,如今他大逆不道擒了国君,群臣激愤,怒而杀之。齐国内乱已平,实在不敢让贵国再费军力了。”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文阳君做了个手势,随从送上一只木匣,里头搁着显成侯的头颅。 韩琅认识显成侯,只瞥了一眼,便知是真。 文阳君继续道:“如今逆贼已诛,可否请贵国撤军?” 韩琅抿嘴笑道:“实不相瞒,出兵是君上的意思,我做不了主。” 文阳君:“……” 韩琅无耻道:“来都来了,哪能空手而归呢。” 文阳君憋了憋,忍着脾气道:“外臣这次前来,还给韩相带了一件大礼,想必韩相会喜欢。” 韩琅轻轻摩挲案桌边缘,笑道:“什么大礼?” 文阳君拍了拍手,孟卓被押了上来。 他的双手被捆绑,嘴被堵住,侍卫一脚踹到他腿上,迫使他跪了下去。 文阳君取下他嘴上的布条,他惊慌道:“温然饶命!温然饶命!” 韩琅细细打量他,数年未见,他还是那般模样。 文阳君邀功道:“不知这份大礼,韩相可还满意?” 韩琅摇了摇头,“文亦好歹是我同窗,故人相见,本是幸事,文阳君你却绑了他来,难道是他不愿意来见见我这个夕日同窗挚友吗?” 这话把孟卓说哭了,连连磕头道:“温然饶了我吧,求你看在老师的份上饶我一命……” 韩琅“啧啧”两声,闭目沉吟了阵儿,才道:“当年我祖母跪在雪地里求你,求你看在恩师的份上饶我一命,你是怎么说的,嗯?” 孟卓脸色发白,知道今天难逃一死,愤怒道:“韩琅无耻小人,可恨当初我怜你未取你性命,今受你报复,我孟卓死不瞑目,就算变作厉鬼,也要来讨你性命!” 这话韩琅不爱听,歪着头问文阳君,“敢问尊使,我同窗家中有多少口人?” 文阳君如实回答:“十六口。” 韩琅看向尤牧,淡淡道:“有劳了。” 尤牧点头。 孟卓急红了眼,悲愤道:“畜生!我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韩琅笑了笑,问道:“我祖母的冤魂可曾来找过你?” 孟卓愣住。 韩琅指了指他,“瞧你那模样便知,这些年你过得滋润得很,你用卖友求荣换来的光鲜,今日也该还回来了。”停顿片刻,“我祖母的冤魂既然未曾找上门来,今日我杀你满门,他们自然也找不到我头上。” “韩琅!” “把他带下去,我要好好给他准备一份见面礼,让他亲眼送一家老小上路,一个个的送。” 这话说得旁边的文阳君毛骨悚然。 孟卓绝望唾骂,尤牧粗暴地把他拖了下去。 室内顿时清净下来。 文阳君惊出一身冷汗,因为那魔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俯身问:“我韩家的家产,今儿是不是得劳烦文阳君还回来了,嗯?” 文阳君吓得跪了下去,哆嗦道:“还!我还!” 韩琅居高临下俯视他,“既然如此,那你便回去吧,你送的大礼我收了。” 说罢不再理会。 文阳君狼狈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乞求道:“如今我国内乱已平,恳请贵国退兵!” 韩琅垂眸睇他,一本正经道:“我这腿可抱不得,曾经折断过。” 这话把文阳君吓着了,连忙松开他。 韩琅蹲下身看着他道:“要魏国退兵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不好交代。” 文阳君忙道:“金银财帛美人统统送上,都给送上!” 韩琅歪着头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 文阳君的内心彻底崩溃了,咬牙道:“韩相还不满意?” 韩琅搓了搓手,厚颜无耻道:“你看啊,这次我魏国出了一万五千兵马助你齐国平乱,这一万五千人总得犒赏不是,你送上来的金银财帛都犒赏他们去了,我国君呢?” 文阳君:“……” 他气得吐血,自己国家内乱,与他魏国何干? 这就是一群趁火打劫的土匪强盗! 就在齐国与魏国胶着时,齐国的救兵赵国派兵围魏来了,是赵寅亲自带兵来的。 赵寅传话给魏宁,让他把韩琅交给赵国。 魏宁气极反笑,在大殿上怒骂道:“这孙子还惦记着我家相邦呢!” 大将军徐良道:“臣愿出兵迎战!” 魏宁摆手,“急什么呀,一群虚张声势的狗东西罢了。寡人与相邦早料到赵国要来瞎掺和了,先让他们跳两天。” 这不,齐国为了搬救兵送了大批珍宝去请赵国援救。 赵国国君其实并不打算跟魏国发生冲突,毕竟唇齿相依,以后还有得相处呢。 但他们也不能得罪齐国,于是收了好处假意出兵攻魏,给魏国施加外部压力。 结果魏国也派使者去了赵国,同样送上珍宝劝告赵国,咱们三家分晋,都是吃的大锅饭,穿的是一条连裆裤,贵国最好不要插手干涉,以免影响到两国邦交。 赵国仔细一合计,索性两头捞好处,两头都不得罪。 它先摆个花架子给齐国看,我拿了你的好处出兵了,同时也告诉魏国,我就路过一下你家大门口。 就这样,齐赵魏三家在没有明面撕破脸皮的前提下结束了这场战争。 赵国获得齐魏两国厚礼,还没得罪人,稳赚不亏。 齐国则亏得可怜,自家内乱,被魏国这个强盗上门搜刮了财物不说,还逼得割让了四座城池给魏国才罢休。 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不给吧,魏国的强兵已经让他们领教到了厉害,只能忍着痛受下了。 韩琅带着从齐国讨要来的金银财帛美人和四座城池契约回到京城,同时还带回去两个人,齐国将军司马景和仇人孟卓。 魏宁笑得合不拢嘴,在大殿上连声说好。 众臣也高兴,纷纷夸赞尤牧了不得。 此次与齐国一战,让诸国看到了魏国的实力。 魏国以一万五千人对阵八万齐军,打得齐国节节败退,最后割地求和才免除了灭国之灾。 募兵制牛刀小试,便证实了兵制改革的可行性。 尤牧被封为渭河郡守。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孟卓则坠入了地狱深渊。 地牢里阴暗潮湿,他的手脚被镣铐禁锢,身体被捆绑在木柱上。 韩琅命人将他的衣物扒光,面前铺着整整齐齐的刑法用具。 他随手拿起一把薄如柳叶的刀具,孟卓的嘴被堵住,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呜声。 韩琅看着他笑,油灯下的脸阴深可怖,全然没有往日的儒雅文秀。 他缓缓挽起袖子,狱卒端来清水供他净手。 净完手,他拿起干净帕子一点点擦净手上的水渍,并用非常谦卑的语气询问老狱卒,那把薄如柳叶的刀具是干什么用的。 老狱卒恭敬回答作用。 韩琅似乎对它情有独钟,拿起它在孟卓身上比划了两下。 孟卓奋力挣扎,铁链发出窸窸窣窣声。 韩琅冷哼一声,一刀轻轻地割破了他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沁出。 那抹殷红犹如当初韩老夫人自刎时的绝望呐喊,他温柔道:“我记得有一年文亦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家中母亲生了重病,祖母听说后,叫我送钱银到你家。” 孟卓痛苦摇头,想说什么,却无法发声。 韩琅自言自语道:“可惜了,那么慈悲的一个老人,却被你活生生逼死了。” 说罢冷酷地转动刀具,生生片下一块血肉来。 腥红的血液染红了白皙的手,孟卓疼得睚眦欲裂。 韩琅视若无睹,继续道:“我还记得,有一回文亦赌输了不少钱,被债主追讨,堵在胡同里打得半死。那天晚上暴雨淋漓,是我来把你捡回来的。” 又一刀割下。 孟卓痛哭了。 韩琅好似一个冷酷的匠人,用漫不经心的态度诉说着与同窗的曾经。 他每割一刀,便犹如割断了那段同门往事,与埋下了七年的仇恨种子。 短短一刻钟,孟卓身上血淋淋的,遍体鳞伤。 韩琅下手极其阴狠,有些地方见了骨。 但凡他痛晕厥过去,狱卒便浇冷水激醒,继续受刑。 《魏国纪事》里说他活割孟卓108刀。 活割不假,108刀也不假,不过他并没有割这么多刀,只割了十多刀便交给狱卒上手了,自己则在一旁洗手,听着孟卓痛苦的呜咽,和铁链的挣扎声,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孟卓变成一个血人,还没咽气。 许是瞧得无趣了,韩琅才叫狱卒送他上路。 孟卓得以解脱。 离开地牢后,韩琅在回府前特地换过一身干净衣裳。 宋离在府门口接迎。 见他归来,她平静地望着他,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视线悄悄落到他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洗得也干净。 韩琅一如既往冲她笑,温和内敛,安定从容,仿佛真的已经把韩老夫人的死放下了。 宋离上前扶他,他冷不丁把她拥入怀,把头埋入她的颈项,轻声问:“阿离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吗?” 宋离望着灰暗的天空,想到他当初倒在雪地里的情形,回答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走到……死的那一刻。” 三十五岁,今年是公元前433年,离公元前426年还有七年光阴。 七年。 他的生命,还剩下七年。 作者有话说: 强烈推荐:史诗!10分钟从上古之战到溥仪退位,中国历史年表超燃影视化混剪这个视频,它是促使我写韩琅这个角色的重要灵感来源!!音乐也非常棒 第33章 当初他从齐国回来时除了孟卓外, 还带回来一个人,司马景。 犹记得落狱时韩老夫人前来探望,他抱着侥幸心指路司马景。 对于这个人, 韩琅是敬重的。 司马景虽成了俘虏,魏国人却好酒好菜伺候,没有半分苛刻。 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声,司马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年近半百,一生都在为齐国效忠, 如今成为魏国俘虏, 心知大势已去,只能任人宰割。 韩琅一身雍容地走了进来, 司马景瞧都不想瞧他。 他倒也不计较他的无理,只朝他行礼道:“韩某怠慢了将军, 还请将军勿要见怪。” 司马景不予理会。 辛丹送来团垫,韩琅自顾跪坐到上面, 缓缓说道:“当初与将军同僚一场, 将军清正, 韩某深感佩服。” 这话似触动了司马景,视线落到他俊朗的脸上, 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韩琅笑了笑, “一个手下败将,我杀你作甚。” “你!” 司马景怒目圆瞪,似被气着了。 韩琅继续刺激他道:“你可知你败于何人之手吗?” 司马景别过脸,心里窝了一团火。 韩琅慢条斯理道:“齐军八万, 被我魏军一万五千人打得落花流水。将军一生经历过不少战役, 作战经验丰富, 可曾细想过其中的原由?” 司马景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起当初齐国旧贵族绞尽脑汁想把这个年轻人斩尽杀绝的举动,如果当时齐君不顾一切把他保了下来,那今天的齐国又会是什么光景? 想到至今齐国国内贵族之间相互倾轧的混乱场景,司马景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他平复下心情,淡淡道:“成王败寇,老夫无话可说。” 韩琅摇了摇食指,“你我都是齐国人,今日我来见将军,便是带着诚意而来的。” 不一会儿司马景的儿子司马康被请了进来,他朝韩琅恭敬叩拜,并说道:“多谢相邦礼待我父亲。” 司马景急了,“康儿!” 司马康全然没有慌乱,只道:“父亲,儿和母亲,祖母等人一切安好,父亲无需担忧。” 韩琅看着父子二人,抱手道:“一家团聚极好,哪像我,孑然一身,有家不能回,只能漂泊到他国扎根。” 司马景不吃这套,“你休要耍花招。” 韩琅伸手,辛丹搀扶他起身,他居高临下道:“我就想问将军一句,你吃了败仗回到齐国,那些世家贵族又会如何对你?” 司马景沉着脸没有吭声。 韩琅:“将军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儿孙满堂,好好的一个家族又何必送回去丢了性命?” 司马康看向自家老父亲,小声道:“祖母……还盼着你能回去。” 司马景严厉道:“闭嘴!” 司马康垂首不语。 韩琅继续戳心窝子,“将军是有骨气的人,吃了败仗,自当受领军法。可是令郎还有大好的前程,据我所知,令郎自小便熟读兵法,往后是要子承父业的。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因一场败仗就要折损在此,岂不可惜?” 这话把司马景说得脸色铁青。 韩琅是个擅于攻心的人,之后他故意把司马康扔到尤牧那儿去了。 两人都是兵家,各有见解,可以相互切磋。 在司马康见识过魏国的强兵后,深受折服,回来跟自家老父亲说起魏国军营里的情形,司马景嘴硬不信。 司马家老小在魏国也被安顿得很好,日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韩琅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消磨他们,刚开始他们还有些反感抵触,后来待时间长些,便觉得魏国也挺不错。 对于司马康来说,魏国的兵制是全新的东西。 齐国内乱倾轧,虽是母国,却无法展一技之长,再加之目前的处境是没法再回去了的。 一家老小经过斟酌后,全家动员说服司马景留在魏国,为魏国效力。 司马景心里头悲愤不已。 全家都反了他,没有一点爱国情怀! 就这样,司马景半推半就被韩琅收服,投了魏。 韩琅亲自带着他领略魏国民风世情,以及军营里的精兵。 司马景不由得感慨。 与齐国的混乱相比,魏国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商贸繁荣,兵强马壮,整个精气神儿是积极向上的。 二人站在高处,望着底下一望无际的麦田,司马景感慨道:“悔也。” 韩琅抱着手问:“悔什么?” 司马景:“当初若齐君再坚定些,是否就没有今天的魏国了。” 韩琅抿嘴笑,“将军此话差矣,就算没有我韩琅,也会有他人替代。我始终相信,法家学派能富国强兵,而变革,才是诸侯国立足的真正出路。” 司马景没有说话。 韩琅平静道:“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的法家士子,而我韩琅,不过是其中之一。只要信念不灭,法家之益,终将会大放异彩,传承于后世。” 司马景:“但愿这后世,也能如你所愿。” 韩琅朝他行礼,“不知这样的太平,将军可愿去守护?” 司马景回礼,“既然来了,便罢了。” 今年是魏国崭露头角的一年,同时也是尤牧成名的一年。 齐军八万被魏军一万五千人揍得满地找牙,引诸国震惊。 而韩琅的名字也渐渐被诸国关注,一来是活割夕日同窗108刀被传了出去,姜道子本就小有名气,两人又都是他的学生,引起了热议。 二来则是魏国异军突起的强盛吸引了诸国目光。 赵国的东兴君赵寅对他更是又爱又恨,当初被他骗身骗心,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飞黄腾达,把魏国治理得蒸蒸日上,真真是恨得咬牙。 然而入秋时,魏国王室却遭遇了一件不幸的事,魏宁的嫡子夭折,高热不退,病死了。 这令魏宁大受打击。 嫡子关系到王储,魏宁心里头沉甸甸的,消沉了许久。 韩琅到王宫里劝慰一番,出来后听到家奴来报,说他的老师姜道子来了相府,他赶忙回去接见。 姜道子一身布衣,须发尽白,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 宋离和家奴在一旁不敢吭声。 韩琅归来后,忙上前向他跪礼。 姜道子目光平静地打量自己的爱徒,他一生只收过两个学生,孟卓拜入门下比韩琅要早些。 犹记得这孩子被韩家领来时乖巧温顺,很得他喜欢。 孟卓性情轻浮,心有杂念,韩琅则纯粹,有君子风骨。 相较于孟卓,他私心是偏爱韩琅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乖巧温顺的人,却干了一件令世人胆寒的事。 姜道子痛心疾首,他虽不清楚二人有何恩怨,但韩琅千不该万不该以虐-杀的方式去对待往日同门,令他这个做老师的心寒不齿。 “你起来。” 韩琅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姜道子看着他问:“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韩琅垂首不语。 姜道子笑了起来,拐杖指了指他道:“你这孩子有出息了,魏国如今的情形挺好,我这老头没白教你,可是今日我想亲自来问一问,我可曾教过你把酷刑用到同门身上?” 韩琅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没有。” 姜道子深恶痛绝,忍着愤怒问:“你虐-杀孟卓,可有原委要陈诉?” 韩琅的眼眶有些泛红,回道:“没有。” 姜道子拄着拐杖,情绪隔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今有出息了,我这老头也不敢来高攀,今日前来,只想求得你一件事。” 这话令韩琅内心触动,红眼道:“老师……” “跪下!” 韩琅喉结滚动,缓缓跪了下去。 只消片刻,一拐杖打到他的背脊上,姜道子下手极重。 韩琅生生忍下了,一声不吭。 姜道子的身子晃了晃,伤心道:“这一拐杖,是老夫替孟卓打的,你活割同门108刀,枉为人臣,可憎!” 又一拐杖打到背脊上,韩琅闷哼一声,躬着身子不发一语。 姜道子眼中浮现出泪花,一字一句道:“这一拐杖,是老夫替自己打的,眼瞎了,教了你这么一个学生,往后啊,还请韩相勿要再说是出自我姜道子的门下,我这张老脸,丢不起。” “老师……” “你这声老师,老夫受不起。” 姜道子已是眼泪花花,爱之深责之切,又发狠打了他一棍,“这一拐杖,是老夫最后对你的劝诫。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且好自为之。” 说罢,由仆人搀扶着离开了。 韩琅眼中含泪道:“老师……” 姜道子摆手,“受不起,受不起。” 韩琅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宋离前来扶他起身,他却不起,只自言自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让老师失望了。” 宋离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他。 接连两天韩琅都消沉不已,饮食不佳,时常独自坐着发呆。 他背上的三道淤青触目惊心,宋离上药时瞧得心疼。 韩琅忽然握住她的手,面露茫然之色,“我这辈子唯一的至亲因我而死,唯一的挚友被我虐-杀,唯一的恩师弃我而去。阿离,你会不会也在哪天离我而去?” 宋离被这话问住了。 韩琅痴痴地望着她,她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抚摸他清隽的面庞,缓缓说道:“不会,我会陪你到死。” 韩琅看着她笑了笑,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你就是个骗子。” 宋离:“???” 韩琅亲昵地抱着她,自言自语道:“就算知道你骗我,我都心甘情愿。”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宋离忽然有些心慌。 姜道子前来断绝师生关系的消息被魏宁知道后,特地劝慰他一番。 君臣一个丧子,一个被老师弃,都不痛快,索性凑在一起借酒消愁。 喝得微酣时,魏宁道:“我若是你,那孟卓何止割他108刀,恩将仇报的卑劣之徒,没烹食就已然不错了。” 韩琅单手扶额,“不好吃,酸。” 魏宁失笑。 话说当初的韩赵魏三家分晋,楚国在春秋时期就已称王,如今的周天子就跟摆设一样,无人放在眼里。 这不,赵国国君生了称王的心思,但他又怕自己去讨周天子封王被拒没有颜面,思来想去,便把魏国和韩国拖下水,一起去讨封号。 魏国在经过与齐国一战后,实力众人瞩目,赵国派来使者商讨称王事宜,魏宁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了。 他想把魏国做大,超越自己的父兄。 韩琅跟他一样有野心,便同意了称王一事,隔壁的韩国也同意了。 于是三国上表周天子讨要爵位。 结果不言而喻,被周天子愤怒拒绝了。 魏宁心里头不爽,索性自称为王。 赵国国君见魏国都称了魏王,也跟着自称为王。 韩国则暂时没有动静。 魏宁称王后,韩琅再次拿世族开刀,取缔世卿世禄制。 如今他在魏国只手遮天,所建功绩有目共睹,几乎以压倒性的优势把世族打压得死死的。 凡过三代,世族若没有功绩,将无法得祖上荫庇。 此举令世族炸开了锅。 他们再次跑到卫太后那里哭诉,这回卫太后懒得理会了。 她可一点都不糊涂,魏国能有今朝,全靠韩琅的一己之力推动。 卫太后跟齐国太后赵姬一样虽是女流之辈,眼光却要长远得多,只要是自家儿子支持的,她必定是坚定拥护的,且没有任何怀疑。 魏宁是韩琅背后最大的支撑,只要有他在的一日,就无人能撼动韩琅一国宰相的地位,就如同当初他求韩琅救助时许下的承诺。 我若为王,君为相邦,此生定不负君。 他确实没有负他,一生守诺。 而韩琅也把短暂的一生回报给了魏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份君臣情谊是极其珍贵的。 只是再牢固的信任,也架不住世族的谗言。 韩琅手握重权,不近女色,不贪金银,克己慎行,兢兢业业,你几乎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这么样一个人,有时候不禁令魏宁感到困惑。 他到底图啥呢? 察觉到国君生疑,韩琅动了心思,忙把商贾巫光越找了来,吩咐他四处收揽奇珍异宝,特别是珍珠。 后来有次魏宁试探他,韩琅别扭了半天才期期艾艾说道:“君上的腰带上有那么大一颗珠子……” 他认真地比划了一下。 魏宁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了指他道:“原来相邦喜欢珠子!” 之后相府多了不少奇珍异宝,特别是珠子,各种珠子,全是魏宁赏下的。 韩琅照单全收。 宋离瞅着满屋子器物财宝,韩琅坐在一旁拿起一颗明珠细细端详,自言自语道:“盛情难却啊。” 宋离憋了会儿,“都是魏王赏的?” 韩琅点头,“我若不自污,恐遭他猜忌,若让他误以为我贪王权,那就糟糕了。” 宋离感到好奇,“先生这般劳心劳力,不贪美色,也不贪金银,那你贪什么?” 韩琅放下珠子,搂住她的腰身道:“美色有你,金银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你问我贪什么,我不贪名利,只贪我满腹才学到底管不管用。” 这话委实自负。 宋离抬起他的下巴道:“轻狂。” 韩琅望着她笑。 宋离爱极了他的轻狂自负,不管他落拓也好,盛极也好,身上始终都有一股子文人的傲。 那种傲,不是金银名利能收买的。 为了复仇,他可以不顾名誉活割同门泄愤;为了施展毕生才学,他可以以国为棋,以命相搏。 这是一个纯粹到极致的男人,你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他。他的所作所为只为本心,哪怕干的事情被世人唾弃,仍旧遵循本心。 公元前431年甄姬再次产子。 这次产子异常艰难,甄姬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产后大出血伤了根基,再无怀孕可能。 遗憾的是产下的是女婴。 这意味着嫡子难续。 目前魏宁已经有好多个孩子了,其中庶子就有四个,嫡子关系到王储,甄姬再无生产可能。 世子之位空虚,长此以往,恐生祸乱。 卫太后说服魏宁把长子魏章过继到甄姬手里,以此稳固前朝后宫。 那魏章是魏宁婚前的私生子,生母地位卑微,在后宫不起眼,也没有娘家背景。 如今世族被打压到了尘埃里,甄姬主动讨要魏章傍身。 她既然开了口,魏宁便准了。 于是十二岁的魏章成为了魏国公子,未来魏王的继承者。 那孩子韩琅曾见过数回,不是很出挑,比较中庸。 他极少插手王室家事,本身就大权在握,倘若还掺和世子之位,恐遭魏宁猜忌,故一直都比较避讳。 次年魏国再次发生战争,这次是与秦国交战。 魏国处于四战之地,秦国意图东出,相互间一直有摩擦。 此次秦国率三十五万大军攻河西之地,魏王以尤牧为将,仅以五万精兵迎敌,大败秦军。 这是历史上著名的涤阴之战。 秦国由此被刻下诸侯卑秦的耻辱,此后开始广招天下英才入秦变法图强。 而魏国,因魏王的高瞻远瞩,是第一个推行变法改变命运的国家。 它以变革后的强大实力成为了诸侯国中的第一个强国,哪怕处于四战之地,仍能立足于世,达到了真正的国富兵强。 当初屡屡碰壁的尤牧,成为了冉冉新星。 他再一次向世人证实了募兵制的可行性,从而奠定了募兵制在后世流传的基础。 上一回魏宁上表周天子称王被拒,一怒之下自称为王。 周天子怎么说都是官方的,于是这回他又暗搓搓上表,周天子无奈准了。 魏宁正儿八经成了王,官方的。 在成为诸侯国第一龙头时,国家高层领导人并没有头昏。 当初韩赵魏三家分晋,魏国虽强盛,但处四战之地,捆绑对外才能活得更长久。 于是魏国主动与赵韩修好,成为了两国的大哥,三家成为一个整体,共同抵御秦楚等大国。 不管魏国上升得有多快,韩琅依旧跟往常一样,府寺,相府,两处来回。 他的生活像被固定似的,雷都打不动。 这些年宋离始终在身边陪伴,就算她离开,也不会消失得太久。 周边的人们还是记不住她,除了他自己。 对她的疑问一直憋在心中,韩琅不敢去探索。 直到这次,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了些,消失了半年多。 韩琅跪坐在书案前,也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默默地在竹简上写下了2016。 这个时期是没有阿拉伯数字的,但他会写,因为他见她写过。 2016,一个由她带来的数字。 他开始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属于她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 第34章 夏日炎炎, 海棠院里一片寂静。 屋内的摆设依旧如昔。 半年多的时间再次把宋离留下来的痕迹泯没。 韩琅坐在床沿,听着外头的蝉鸣,静静地打量屋里的一切。 这些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离开与存在, 似乎又不习惯。 他们虽然没有成婚,他却是把她当成发妻看待的。 望着梳妆台前的木梳,韩琅不禁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们这一生难道就这样持续下去吗? 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其他,他的内心开始渴求安定。 那种渴求促使他生了探索的心思,他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谁, 来自何方, 家中是否有亲眷,能否别再与他分离。 夏季接近尾声时宋离才入梦归来, 电影《韩琅》已经杀青,进入后期制作。 韩琅像往常一样没流露出什么情绪, 只看着她温和道:“阿离这次离开得有些久。” 宋离随口道:“有些忙,耽搁了。” 他们像老夫老妻一样, 已经完全熟悉对方的脾性。 宋离还是跟最初那样我行我素, 韩琅还是一如既往温和安定。 日子过得平缓安宁, 他们仿佛又回归到了以往的时光。 只是这一次,宋离又生了场病。 她是外来入侵者, 是不会在这里生病受伤的,除非韩琅不让她出梦。 上一回生病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宋离颇感无奈,韩琅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请来医师看诊,自然是药石无医。 宋离缠绵病榻,日渐消瘦。 韩琅亲自煎药喂服, 衣不解带照料。 宋离不想再吃那汤药, 只觉得心里头发苦。 韩琅耐心劝道:“阿离不服药怎么能痊愈呢。” 宋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陌生。 心里头厌烦,她翻身背对着他,不予理会。 韩琅放下药碗,缓缓说道:“你说过这一生都要陪我到死的,半道儿上你却病了,你可不能食言。” 宋离沉默了许久,才道:“放我走,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琅温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这话把宋离惹恼了,坐起身道:“你明知故问!” 韩琅看着她,仍旧一副好脾气,“我不想你走。” “我会死在这里,你想我死在府里吗?” 韩琅垂首不语。 宋离:“放我回家,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琅认真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意识到他是动真格的,宋离急了,嘴瓢道:“这里是墓……” 剩下的字被她咽了下去,因为她看到韩琅挑眉,露出揣摩的表情。 宋离不禁有些懊恼,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早就想探索什么。 韩琅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眼角含笑问:“阿离的家在哪里,是2016吗?” 猝不及防听到2016,宋离不由得愣住。 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有关她的事情,一直都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 看他笑盈盈的样子,心里头愈发心虚,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鬼使神差的,宋离试探问:“你怎么知道2016?” 韩琅垂眸,“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不属于这里,对吗?” 宋离闭嘴不语。 韩琅敏锐地观察她的表情,继续诱导,“你说你是巫祝,巫祝是事鬼神之人,我今日能请你替我解惑吗?” 宋离忽悠道:“我病了,请不动它们。” 韩琅在她的手心漫不经心地画圈,“无妨,那便把病养好再说。” 宋离不高兴地抽回手,“你想解什么惑?” 韩琅笑了笑,说道:“巫祝有占卜之术,我想请阿离占卜魏王能活多久。” 宋离愣了愣,诧异问:“你占卜魏王做什么?” 韩琅伸手把她的头发撩顺,意味深长道:“魏王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 宋离:“……” 她在心里头默默掐算,魏王是在公元前427年病死的,韩琅则是在公元前426年被车裂死的,两人基本是前脚走,后脚跟。 见她久久不语,韩琅道:“你就是个骗子,你陪伴我这些年,我不见你容颜改。这里的人记不住你,你也无法落下痕迹,就连我也时常记忆模糊,你说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这般呢?” 宋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韩琅自言自语,“这些年我总会梦到祖母,梦到她自刎时的情形,很多时候我很想回去阻止,可是时光不能倒流,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 他平静地看着她,眼中闪动着睿智,“我对于你来说,是不是也像梦里的情形一样,你就像现在的我,看到当年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殪崋 被他那样看着,宋离的心破天荒地漏跳一拍,她很没出息地回避了。 韩琅的逻辑思维再一次暴打她的智商,“让我来猜一猜,为什么阿离无法在这里留下痕迹,为什么辛丹他们总是记不住你。 “因为你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对吗? “你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去的那个‘家’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是这样吗?” 宋离诧异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琅继续道:“这里对于你来说就是一场梦,就像我梦见祖母自刎的那一刻,梦醒了,总会回到现实,而你的现实则是2016,对吗?” 宋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他的聪慧她是知道的,毕竟是一国宰相,哪能没有点心思呢。 “阿离,你能对我坦诚一次吗,就一次。” 宋离偏过头,迟疑了许久才道:“你想我坦诚什么?” 韩琅:“这里,对于你来说,对于你的‘家’来说,是不是一场旧梦?” 宋离没有说话。 她的默认令韩琅的心沉了沉,没想竟然被他蒙对了,他再次发问:“魏王到底……” “你会死于车裂。” 宋离冷酷地打断。 韩琅愣了愣,看着她久久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了起来,汗颜道:“我孑然一身,若是走到那一天,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宋离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韩琅认真道:“从今往后我得好好做人,若不然真没人收尸。”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调侃,宋离听不出情绪,还以为他会震惊或诧异什么的,结果竟是这般反应。 见她表情怪异,韩琅好奇问:“我会在什么时候死于车裂?” 宋离没好气回答:“八十岁。” 韩琅被逗笑了,吻了吻她的手,“阿离回去吧,记得早些归来,你答应过要陪我到死的,可莫要食言。” 宋离没有吭声。 第二天她消失不见,韩琅放她离开。 院子里异常清净,韩琅站了许久才回到书房。 宋离的话终是被他听了进去。 车裂。 未来等待他的将是极刑车裂。 如果她的话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她相当于先知一样的存在? 一个早就知道结局的人,一个无法改变过去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无法在这里留下痕迹,人们无法记住她。 因为这里是已经发生过的曾经,她未曾参与,自然无法融入,所以只能旁观。 这很好的解释了她格格不入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记不住她,他却能记住她呢? 韩琅感到很困惑。 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韩琅忽然取下魏宁赐给他的佩剑。 拔开剑鞘,剑身线条流畅,纤细优雅,剑刃锋利。 他的面目印到剑身上,一双桃花眼并未被时光洗礼,气质还是那般纯粹。 韩琅若有所思地轻抚剑身,宋离说他会死于车裂,如果他现在就死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这个念头一旦种进心中,就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接连纠结了两日后,韩琅开始作死。 他跪坐于书案前,拿着那把佩剑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只要划破颈动脉,便知道身边的一切是否如他猜想的那样。 若是一般的人估计是没有这个勇气去尝试的,但他不一样,他是一个搞变革创新的男人。 宋离已经令他开了眼界,他还想开更大的眼界。 于是这个男人抱着求证的心思一剑抹了脖子。 殷红的血液从颈脖中喷洒而出,整个书案都被染红。 韩琅的身子“咚”的一声倒在书案上,他挣扎了两下,呼吸变得困难,眼神涣散,渐渐没了意识。 然而片刻后,奇迹发生了。 书案上的血液像有生命般开始蠕动,它们一点点离开书案,回归到主人的血管里。 周遭的一切好似时光倒流,韩琅又回到了拿剑在脖子上比划的那一刻。 他像木头似的坐了半晌才放下佩剑,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 他真的无法杀死自己。 这一发现令他的心里头五味杂陈,接着他又继续作死,找来一条白绫挂到房梁上自缢,结果吊了半天还是死不了。 于是这个男人又去投了府里的人工湖。 家奴见状大惊,忙去把他捞起来。 韩琅稍稍消停了会儿,又去撞墙,跟练了铁头功似的还是没死。 他死不了。 韩琅彻底炸了,尽管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失控了。 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他提着佩剑发疯似的乱砍,府里的仆人被杀掉不少,就连辛丹都被捅死在长廊上。 然而片刻后,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全都复活了,甚至一点都记不起方才发生的恐怖一幕。 韩琅提着佩剑,神经质地坐在门口,出了一身冷汗。 辛丹不明所以地上前,焦急道:“家主这是怎……” 话还未说完,韩琅一剑朝他捅去,鲜血溅了一脸。 辛丹震惊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韩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尸体”。 不一会儿辛丹诈尸,从地上爬了起来。 韩琅又捅了一剑,辛丹再次挺尸,片刻后又诈尸。 如此重复了数次,这回是韩琅挺尸了,他实在太累了,杀人也是体力活儿。 辛丹不知道自家主人怎么了,实际上整个府里的仆人都是一脸茫然。 这一天对韩琅来说过得异常艰难。 宋离说他会死于车裂,那便意味着他往后经历的每一天都是命定了的。 一条清晰的生命轨道早就已经给他画好了,他只需要按部就班,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渴求,就跟提线木偶一样。 更或许这条命运线从他出生之始就已经在运转了,只不过他直到至今才“觉醒”而已。 这夜韩琅彻夜未眠。 当你发现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已经发生过的曾经时,那种冲击力可想而知。 睡不着觉,他索性坐起身,在黑暗里发呆。 似乎到现在他才想明白了,为何宋离从来不会提及她知道的事,如果她身处的世界是一个叫未来的地方,那他所处的世界就是曾经。 她知道他的一切经历,因为这一切已经发生过。 而他,正在重复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可是他心中还有疑问,如果这个世界是曾经,那是不是还有人跟他一样知道这里的不对劲? 想到辛丹他们被杀后的反应,就跟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漠不关心,就像不关心宋离的存在与离开那样。 辛丹他们有生命吗? 韩琅不禁对自己发出灵魂拷问。 翌日他去了王宫,魏宁见他眼下暗沉,皱眉问:“相邦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韩琅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缓缓说道:“君上,臣有一句话想问你。” 魏宁:“???” 他对韩琅是没有防备的,更没料到那家伙袖中藏了匕首,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魏宁震惊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韩琅冷漠地看着他断气死在自己手上。 谁知片刻后,时光倒流,魏宁又好端端坐着,皱眉问:“相邦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韩琅:“……” 接下来魏宁又挨了一刀,他接连被韩琅捅了三刀,然而他跟没事人一样,对自己被捅的经历没有任何印象。 韩琅彻底麻木了,这又是一个“辛丹”。 想到他兢兢业业,为之效忠的人竟然只是一个活死人,韩琅不知是哭还是笑。 离开王宫后,他无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心情不好总有人会遭殃被他捅一刀,结果他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若是正常情形,那些人是会追究质问的,但是没有人追究。 他们像根本就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表面上看所有人都是活人,可是没有灵魂,没有思考意识,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在某一刻,韩琅觉得这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他,是这座坟墓里唯一觉醒的人。 想到辛丹他们对宋离的反应,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才是那个异类。 宋离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们记不住她是符合常理的。 可是他偏偏把她记住了。 他本该也像辛丹他们那样犹如行尸走肉才对,按部就班,对周遭没有任何怀疑。因为这本身就是过去,又不是正在发生的时刻。 宋离说他会死于车裂,意味着他其实是一个已经被车裂处死的人,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有意识呢? 更或许,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有思想意识呢? 韩琅疲惫地站在街头,望着灰暗的天空,似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笑了起来。 他总算弄明白她为什么久不回“家”就会在这里生病了,因为她才是活生生的人啊,而这里只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他把她留在坟墓里,她能不枯萎吗? 还有她不愿与他成婚,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成婚,不就是冥婚么? 想到此,韩琅勾起唇角,轻轻的“啧”了一声。 那女人的胆子可真大啊。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最后一章啦~~~ 第35章 她明知他是一个已经故去的人, 还敢来招惹他。 周边人来人往,韩琅视若无睹,他表情麻木地朝相府走去, 忽然觉得倦了,深入到骨子里的厌倦。 回到府邸后,他疲惫地蜷缩在床上,不禁有些后悔。 如果他当初收起探索心,是不是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 没隔几日, 宋离和往常一样回来。 韩琅站在长廊上, 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喉结滚动, 没再唤她。 有时候他对她又爱又恨,如果她没有来招惹, 也许他会跟辛丹他们一样“活着”,那样活着也挺不错, 至少比现在好。 见他发呆, 宋离轻轻地唤了一声, “先生。” 韩琅回过神儿,冲她笑, “阿离,过来。” 宋离走上前, 韩琅把她拥进怀里,宽大的袖袍将她裹住。 他轻嗅她身上的脂粉香,有些沉迷。 “你怕不怕?” 宋离沉默。 韩琅:“我是一个故人,你怕不怕?” 宋离隔了许久才回答:“我曾说过要陪你到死。” 韩琅轻轻抚摸她的脸, 一双桃花眼里带着奇怪的笑, 他呓语似的呢喃, “我无法杀死自己,辛丹亦没有神识,周遭的人如行尸走肉,你怕不怕?” 宋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韩琅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声音有些飘,“我杀了很多人,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死。这里没有一个活人,阿离,你怕不怕?” 宋离垂下眼帘,猜到他定然知晓了一切,平静回答:“不怕。” 韩琅抿嘴笑,悄悄附到她耳边道:“我若要把你留在这座坟墓里呢?” 宋离愣住。 韩琅轻声道:“我想把你留下来,让你永远也回不了家,死在这里,你怕不怕?” 听到这话,宋离往后退了退,腰却被他禁锢。 韩琅轻咬她的耳朵,声音变态又危险,“我想把你留在这里,留在我的墓里,就算你死去,我也可以把你做成一具干尸保留,陪我走完余生,你怕不怕?” 这话把宋离吓着了,有些怂。 察觉到她的害怕,韩琅哼了一声,不高兴道:“你还说喜欢我,原来都是假的。” 宋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把他推开,韩琅却把她揽得更紧,“你就是个骗子,在床上说的情话都是假的。” 宋离:“……” 韩琅似笑非笑,“我哪能让你白嫖呢,嗯?” 宋离迟疑了许久,“你舍不得我死。” 韩琅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她继续道:“有两次,你可以把我留下来,可是你没有,你放我走了。” 韩琅松开了她,许是心里头不痛快,板着脸走了。 宋离站在长廊上看他离开,他忽然道:“你走吧,以后都别来了。” 宋离表情淡淡,“我说过,会陪你到死,不会食言。” 韩琅轻哼一声,没有回应。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死,她是这里唯一鲜活的生命,他见不得她枯萎。 可是他又贪恋她的温度。 她犹如这座墓冢里唯一的光,促使他飞蛾扑火。 此后数日韩琅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彻底放纵,缠着她耳鬓厮磨,又疯又热情。 灯火摇曳中,宋离沉醉在男人指尖下的温柔。 细密的吻落到颈项和锁骨上。 他留恋她的每一寸肌肤,似想将这个女人刻入到骨子里。 这人真是令他又爱又恨啊。 她唤醒了他在这个世界里的意识,给他带来一段炙热旖旎,同时也把他推进了无尽深渊。 那种被命运压制的绝望蔓延进他的五脏六腑,就算当初最痛苦时他都能凭着意志走出来,可是如今,他没有选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段已经消失的过往,一切都已经成为定数。 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去改变什么。 毕竟,没有人能改变历史。 这是一座温柔冢,埋葬了韩琅最后的挣扎。 他犹如溺水者,宋离是那根稻草,他却不敢去拖她沉沦。因为爱她,他想与她厮守;也因为爱她,他只能放了她。 任由自己沉入深渊,泯灭在历史尘埃里,成为书籍上的一段往事。 至于往事的主人公会是什么心情,谁在乎呢? 在宋离以为还能陪伴他走最后两年时,韩琅却要送她离开,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韩琅看着她笑,像往常那样看不出异常,“你该回去了。” 宋离仍旧我行我素,固执道:“我曾说过,要陪你走到最后。”顿了顿,撒谎道,“你还有几十年的余生,时间还很长。” 韩琅沉默了许久,才道:“这是一座墓。” 宋离:“我知道,离我所在的世界有两千多年,但那又如何呢?” 韩琅轻轻的“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两千多年啊,那我死得确实有点久了。”他抬头看她,“阿离更应该走了,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这里不是你逗留的地方。” 宋离还是那句话,“你死后我就会离开。” 韩琅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我不愿意你看到我临终时的样子,四分五裂,没有一点体面。” 宋离沉默。 韩琅轻声道:“回去吧,别再来了,倘若我的坟头还在,劳烦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话令宋离的喉头发堵,不痛快道:“都过了两千多年,你的坟头早没了。” 韩琅无奈地笑了笑,颇有些遗憾。 宋离:“我的来去,你拦不住。” 韩琅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视线在她的脸上流连,细细勾勒她的眉眼,似想将她永久埋藏在记忆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我想抱抱你。” 宋离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依言走到他面前,韩琅伸手抱住了她。 他的怀里温暖,是她眷恋的所在。 哪怕这个男人死了两千多年,她还是无可救药地沉沦了。 韩琅把她抱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让她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宋离沉湎在淡淡的松香气息里,直到后背传来一丝刺痛,她的神智才清醒了。 她想挣扎,韩琅却死死地禁锢她,匕首一点点没入她的身体。 没有鲜血。 他在她耳边温柔呢喃:“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送你走,回去吧,别再回来了,以后好好的……” 宋离奋力挣扎。 韩琅不为所动,只是狠心地贯穿她的身体。 抓紧他衣袖的手缓缓松开了,宋离的身子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韩琅抱住她坐在地上,眼神温柔又缱绻。 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面庞,沙哑道:“一会儿就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宋离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韩琅像往日那样对她笑,轻声道:“我原本以为这一生会孤独到死,可是你来了,我还挺开心。 “阿离,我多想护你,可是我没用,护不了你一生……” 宋离闭上眼,一句话未说。 她的来去,他拦不住。 韩琅痴痴地望着她,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她离开后,他还坐在地上,望着两手空空发呆。 她走了,被他亲手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不来的。 在他意识到为什么只有他一人觉醒时,才彻底悟透了。 这座墓冢就是他韩琅的啊,他才是这座坟墓的主人。 她能到来,是因为他这个墓主。 而今墓主亲手送她离开,关闭了心门,她又怎么可能会回来呢? 事实确实如韩琅所料,宋离再也无法入梦。 不管她怎么冥想,她都无法再进入那个历史时空。 此后的两天宋离用尽方法,仍旧不能入梦。 她已经习惯了那个时空的存在,它忽然之间消失了,令她很不习惯。 之后她的脾气开始变得毛躁,神经质,焦灼,整个人又恢复到以往的糟糕状态。 直到某日,她忽然听到了时钟的嗒嗒声,就像生命倒计时的声音。 自从她离开后,韩琅仍旧跟往常一样,按部就班。 他已经与自己和解。 这原本就是他的一生,就算从来一次,他仍旧会走完这样的人生。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府邸里存放了不少珠宝器物,他在城郊买下别院,掘地三尺将它们尽数埋藏。 年末时魏宁生了一场大病,他早年花天酒地,身体早就被掏空了,病来如山倒,缠绵病榻,一时下不来床。 韩琅探望他时,他难得的露出愁绪,看着他道:“相邦啊,寡人怕是熬不了多时了。” 韩琅颇有几分感触,“君上莫要说丧气话,魏国如今蒸蒸日上,你哪能撒手不管了呢。” 魏宁笑了笑,“寡人倒是想多活些时日,可是天不遂人愿。遥想当初你我二人何等落拓,能走到至今委实不易,以后魏国的重担落到世子身上,他到底年幼,还需你尽心辅佐。” 韩琅握了握他的手,“君上既知世子年幼,这重担还是继续担着吧。” 魏宁:“……” 他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场病痛,在次年初夏病逝,也就是公元前427年夏,年仅四十岁,谥号惠,史称魏惠王。 说起魏宁这一生,平日里虽花天酒地,却大智若愚。 如果不是他的高瞻远瞩坚持启用韩琅,不惜与世族抗争,魏国是不会有今天的。 他去世后,十六岁的魏章继位。 甄姬成为王太后。 这对母子的背后是世族,在魏惠王时期世族一直被韩琅打压,如今新王继位,他们总算能翻身了。 韩琅手握重权,在朝中只手遮天,严重威胁到了新君的地位,再加之世族跟他有宿仇,他们第一波清算的就是他这个相邦。 这早在韩琅的意料之中。 当初他曾问过宋离魏惠王能活多久,他能在魏国的土地上实现抱负,全靠魏惠王的支持。 如今大厦倾塌,犹如脊梁骨被抽离,结局可想而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族以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图谋不轨等大小数罪抓捕韩琅。 韩琅并没有逃,也懒得逃。 注定的命运,又何故去做无谓的挣扎呢? 在他被抓的前一天,尤牧曾来过一趟,劝他逃往他国。 韩琅笑道:“这些年我为了魏国殚精竭力,没一刻清闲,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尤牧欲言又止。 韩琅温和道:“我这一生唯一庆幸的是没与将军擦肩而过,魏国的强兵,全由将军缔造,往后,还需将军继续费心。” 尤牧朝他行礼,“能与相邦相识一场,是臣的荣幸。” 韩琅坦然道:“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该来我这里,回去吧,我权当你送了我一程。” 尤牧心里头不是滋味,“相邦……” 韩琅做了个手势打断,“回去吧,我累了,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尤牧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离开了相府。 翌日新君下了抓捕令,是由徐良带人来的。遥想当年二人为护魏宁继位,血腥斩杀江陵君的情形,徐良颇有些感慨。 他给了韩琅足够的体面。 仆人伺候韩琅沐浴更衣,他一身平常的士子深衣,简单的素白,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岁时的样子。 脱下那身相服衣袍,他只是一名士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文人,满身书卷气。 岁月仿佛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眼神仍旧干净纯粹,安定又从容。 徐良朝他行了一礼,韩琅回礼,“有劳了。” 徐良:“请。” 韩琅在士兵的押送下出了相府,他的表情平和,仪态从容不迫,象征着士族文人的傲骨依旧挺立。 那是他的脊梁,他的气节。 最后的体面。 入狱后,韩琅并没有受刑,因为他认罪得很痛快。 秋后施刑前同僚司马景曾来探望过一回,韩琅一身囚服,司马景给他送了一杯酒,说道:“你可曾后悔过?” 韩琅饮下那杯酒,问:“后悔什么?” 司马景回道:“来魏。” 韩琅笑了起来,“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停顿片刻,“你看,今日的魏国便如那旭日东升。” 司马景感叹道:“可是你却见不到了。” 韩琅不以为意,“老师说得不错,法治能富国强兵,我去证实了,挺好。” 司马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琅朝他行揖礼,“魏国托付给你们了,还请将军善待它。” 这话令司马景触动,回礼道:“记下了。” 美人迟暮,英雄死在黎明前。 韩琅短暂的三十五年,在这个立秋后终结。 施刑那天的天气有些阴霾,他的头颅和四肢被系上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则系在马匹上,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韩琅平静地望着天空,脑中模糊地想起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宋离已经离开了两年多,他几乎都把她忘了。 那个女人曾给他编织过一段美好的妄想,他痴妄与她厮守。 然而她来自未来,而他,只是历史尘埃里的一片旧土。 他们之间相距太远,隔着两千多年的时间洪流,和历史齿轮辗轧后的印记。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行刑——” 随着马匹的拉扯,韩琅最后的体面被撕裂掉了。 与此同时,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宋离猛地看向街道一端,耳边的“嗒嗒”声猝不及防消失不见。 她愣愣地望着公交站台上巨大的《韩琅》电影海报宣传,耳边再也没有了类似时钟倒计时的“嗒嗒”声。 世界仿佛变得清净下来。 她知道,那个人…… 没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宋离:死鬼起来了营业了,躺啥呢? 韩琅:??? 宋离:你还有半截恋爱没谈完呢,起来给老娘继续苟。。 韩琅:。。。 我家被抄了? 后来。。。 宋离:你特么是拆家哈士奇么,什么都拆? 韩琅:啊,抱歉,没长过见识,有点好奇。。 宋离:。。。。 番外星期四放出来!! 你们想看什么番外给我留评啊,可以具体点,我尽量满足你们~~ 另外感谢小天使陪我走完这个比较冷门的故事,愿所有小天使都能遇到一个温柔坚定,内心充满力量的那个人。 接下来是广告啦,我要塑造一个高冷,清正,被礼教荼毒的古板保守的禁欲系男主,一点点被情爱引诱,在礼教下反复横跳自我攻略的这么一个人。 如果感兴趣可以先收藏哈,预计九月份回归开文。 《咸鱼躺后我成了锦鲤》 文案: 秦宛如是胎穿的。 前生咸鱼度日,后来阴差阳错穿越,绑定了一个不努力学习就会死的系统。 系统给她两个任务选择: 《母猪的产后护理》和《棉花种植纺织技术改革》。 二选一,干一辈子的那种。 秦宛如:“……” 我还是去种地吧。 对于资深咸鱼来说,奋起是不可能奋起的。 系统为了业绩操碎了心! 一次偶然,秦宛如无意间触发了系统的金手指技能,使得秦父走大运救了从京城来查案的大官,捡了便宜破格进京上任。 秦家五个女儿得以进京开眼界。 秦宛如:“这样也行?” 系统:“……” 乡巴佬进城,京中贵女们皆奚落嘲笑秦家姑娘们上不了台面。 秦母为了闺女们的前程愁坏了。 谁料秦宛如咸鱼翻了个身,一不小心把金手指技能发挥到了极致! 大姐嫁入高门,婚姻家庭幸福美满! 二姐成功进入女社圈,结识大长公主等人,混得风生水起! 老爹事业稳步上升,未来前程似锦! 祖母年迈身体日渐硬朗,越活越年轻…… 秦家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秦宛如:“我觉得棉花种植纺织技术改革还挺有趣的。” 系统跪了,“大佬,你这样搞下去我会失业的啊……” 男主篇 国公府世子王简与当朝太后乃至亲姐弟,又与新帝年少挚交,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未来前程似锦。 京中簪缨世族无不想攀附权势,揽住王简这般佳婿。 偏偏王简恃才傲物,性情高冷清正,不苟言笑得跟冰坨子似的,凡夫俗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某日,王简被废太子一党暗害,重伤昏迷不醒时阴差阳错变成了秦宛如养的八哥。 王简:“……” 他默默地打量眼前的鸟笼,还有骨碌碌盯着他舔爪子的大肥橘猫。 秦三娘,这就是你的金手指技能“阴差阳错”的使用方法? 秦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小剧场: 起初,王简:“秦三娘小门小户,姿容一般,又爱在市井里厮混,跟京中世家贵女相比,实难登大雅之堂。” 秦宛如:“???” 王简:“如此庸俗之女,怎可与我匹配?” 秦宛如:“……” 后来—— 王简:“秦三娘居然瞧都不瞧我一眼,难道是嫌我太过傲慢?” 秦宛如:“不,我只是更爱学习种植技术而已。” 王简深思状,“我都这般不知廉耻了,她竟然没有任何回应?” 秦宛如:“不,纺织技术改革才是我毕生的追求!” 王简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难道是嫌我年纪太大?” 秦宛如:“国舅爷跟太后是亲姐弟,年纪确实……” 王简:“瞎说,我才二十出头,就辈分高了些,眼瞎了点。” 秦宛如:“……” 【放飞自我钢铁咸鱼直女×高冷闷骚口嫌体正直冷美人】 第36章 番外1 交通指示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变绿,后面的车主频频按喇叭,宋离回过神儿,踩下?油门汇入车流。 今天?她?要去看望外祖母。 小时候父母总是争吵, 她?多数时间?都是在他们那里长?大的,与二?老亲近。 哪怕二?老七十出头了, 身体还硬朗得很。 外祖母贺文慧在某三?甲医院返聘妇科主任医师, 外祖父梅广云则经营着一家中医馆,在当地很有名?望。 外孙女要来, 一早梅广云就在厨房里忙碌。 十点过, 宋离抵达二?人的住宅。 老人在老街区居住, 是一所独立的院子?。 平时梅广云有点情趣, 院里种了花草,搭了葡萄架,养了些金鱼,还喂了一只?狸花猫。 宋离停好牧马人, 拎着他们喜欢的东西进?院子?喊了一声。 贺文慧端着一盘酥肉出来, 老太太头发花白,身材却保养得好,特别讲究穿着。 她?朝宋离招手,“阿离过来尝尝,我说炸得太老了你姥爷还不信。” 宋离放下?袋子?,走过去尝了一块酥肉,“我觉得还行。” 贺文慧挑剔道:“酥肉嫩些才好吃,老头的技术越来越差了。” 宋离抿嘴笑。 贺文慧上下打量她, 问:“你那毛病还没好呐,黑眼圈这么重,跟游魂似的。” 宋离敷衍道:“还好吧。” 她身量高挑, 又瘦,一件衬衣外套开衫,铅笔裤,只有黑白两色,气质看起来清冷禁欲。头发也被剪短了,刚好齐肩的样子,脸上几乎没有妆容,有种病态的苍白。 这装扮贺文慧非常嫌弃,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非得穿得比她这个老太太还颓,她欣赏不来年轻人的风格。 稍后梅广云出来同她闲话家常了几句。 贺文慧坚持认为炸的酥肉太老了,梅广云和宋离觉得挺合适,于是两个老人就酥肉的老嫩在厨房里掰扯起来。 宋离惬意地躺到摇椅上晃晃悠悠,任由他们掰扯,也懒得去劝,反正数十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见惯不怪。 春日犯懒,耳边没有了时钟的“嗒嗒”声,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温暖的阳光从葡萄叶中洒落下来,细碎的落到她的脸上,她眯了眯眼,忽然想抽烟。 一根苏烟被点燃,宋离皱着眉头吸了一口。 养了十年的狸花猫跳到她身上,它已经很老了,懒洋洋地蹭了蹭她的手。 宋离亲昵地挠它的下颚,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梅广云出来见她在抽烟,又唠叨了一句,“抽烟对身体不好,阿离还是早些戒了。” 宋离“唔”了一声,“喝酒也不好,姥爷也该戒了。” 梅广云一本正经道:“我这是养生酒。” 宋离“啧”了一声,掐灭烟蒂,悄声说:“我这回又给你带了两瓶汾酒。” 梅广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亲外孙女!” 宋离撇嘴,“喏,那些化妆品是给姥姥的,拿去讨她欢心,保管少念叨你两句。” 梅广云露出“我没白疼你”的表情,屁颠屁颠地把礼盒拿进去给贺文慧。 果不其然,贺文慧兴致勃勃地去研究化妆品了,没再厨房继续啰嗦。 不一会儿贺文慧在卧室里喊她,宋离起身进去。 老太太对着镜子里试口红的颜色,问道:“这色儿适合我吧?” 宋离取出另外一支,“我觉得这个更好。” 梳妆台前的盒子里摆放着十二支不同色的口红,还有一套保养的。 贺文慧没什么嗜好,就喜欢捣腾化妆品,就算七十岁了,仍旧爱美,是个非常讲究生活品质的老太太,平时穿得也优雅得体。 宋离觉得这种精神劲儿挺不错。 二老就只有她母亲一个闺女,遗憾的是她母亲在2016年出车祸死了,之后她患上了神经衰弱症的毛病。 两个老人从不在她跟前提起这桩伤心事,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愿提及。 梅广云烧得一手好菜,他们都能吃辣,宋离喜欢他做的水煮鱼,每回过来必吃。 三人在饭桌上聊了些家常。 贺文慧到底还是担忧她的身体状态,叮嘱道:“医生开的药不要擅自停了,让你过来跟我们住阵子你又不乐意,自个儿要按时吃饭,别吃了上顿没下顿。” 宋离“嗯”了一声。 贺文慧又继续念叨,宋离时不时应付两句。 下午离开时,梅广云一如往常准备了不少吃食给她带走,有卤的,蒸的,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甚至还有炖汤,放激冻室里吃的时候拿出来煮面条最好不过。 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到自己家中后,宋离困倦地缩在沙发里,望着偌大的客厅,周边清净得过分。 她总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 无聊赖地拿起手机,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划。 打开女帝养成计划小游戏,视线落到那个不断在它身上氪金的纸片人男妃身上,思绪有些飘。 电影《韩琅》首映,她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品尝过正版的滋味,哪里还对山寨有心思呢。 搁下手机,宋离望着挂在墙壁上的士族文人图发呆。 她觉得那手绘是她这一生的巅峰之作,线条飘逸风流,神韵秀雅,完美地把那个时代的文人韵味镌刻进了骨子里。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韩琅的情形,头戴长冠,一身素白深衣袍服,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像娇养在深闺里的少年,干净纯粹又明朗。 她从未见过这般温柔而细致的男人,好似一场旖梦。 对于她来说,他就是一场梦,一场只存在于历史里的旧梦。 如今,梦醒了。 尽管宋离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她也确实告诉过自己,那就是一段早已泯没在书本上的历史。 她只是历史的局外人,一名看客而已,没有必要去真情实感。 她也确实抽离出来了。 从虚幻中回归到了现实,唯一失算的是,那个男人令她上头。 宋离觉得,她好歹也付出过,就当分手这样想,待时间长一些,自然就会走出来了,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然而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她失败了。 电影《韩琅》成为了崔虹突破性的高峰,以往拍摄的文艺片票房能破亿就已经突破天际了,这回却飙升到了近五亿的票房。 网络上对《韩琅》的评价呈两极分化,喜欢的接连去二刷三刷,不喜欢的则大骂烂片。 不管怎么说,电影确实火了一把。 整个城市里铺天盖地都是《韩琅》的海报宣传,公交车站台,地铁上,商场,随处可见。 宋离避无所避,逃无可逃,满眼都是那个人。 后来她索性去包场看了一回。 其实还挺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审美,主角选得漂亮,剧情线也紧凑,该煽情的时候煽情,再加上崔虹惯用的细腻镜头语言,把美强惨刻画到了极致。 前部分的新人演技也不错,能激起不少女性观众的母爱,后部分换成了有演技的老生,成熟稳重。 两款男性,总有一款能击中你。 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影院里,宋离抱着一桶爆米花,静静地望着大屏幕。 每一个观众的心里头都有一个韩琅,可是属于她的那个韩琅没了。 八十分钟的电影谢幕,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宋离出了电影院后,忽然觉得无家可归。 她茫然地走到公交车站台,茫然地上车,漫无目的地前往终点站,再继续坐其他公交车,一辆又一辆,任由时光流转。 熟悉的城市,陌生的人。 也不知是在那场梦里做宋姬做得太久,还是其他原因,她仿佛还遗落在那里,不愿回归。 接近傍晚时雨停了,宋离坐到终点站,又换了一班。 她像木头似的无精打采,不知道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有时候看到长相清秀点的年轻人上车,她会无意识地看他们,把他们想象成韩琅的样子。 半夜宋离回到住宅,到浴室里洗净一身疲惫。 温热的清水从莲蓬浴头喷洒而出,浴室里水雾缭绕,她仰起头,任由温水坠落到脸上。 似想起了什么,她缓缓地抱紧自己,闭上眼,感受着水温的洗礼。 水滴落到肌肤上,犹如那个男人指尖下的温柔,缱绻又缠绵。 她沉浸在那段旖旎过往里,鼻息里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松香,肌肤交缠,身边全是属于他的气息。 有拥抱的力量,亲吻的渴求,以及蹭她脸颊时的亲昵,一寸寸,一分分,占据了她的心扉。 她忽然很想他,很想很想他,想再一次看到他站在长廊下唤她宋姬时的样子。 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在心底滋长,它犹如野草般疯狂蔓延,攻占了她的理智。 不管她承不承认,那个男人就是令她爱不释手,令她疯狂。 她想他,疯了似的想他! 满屋里烟熏火燎,宋离一根又一根的抽,直到嗓子哑了才作罢。 她成了夜里的孤魂野鬼,寻找不到归宿。 寂静的夜晚,空虚的灵魂,丢了心的躯壳——是宋离最真实的写照。 “回去吧,别再来了,倘若我的坟头还在,劳烦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是他曾说过的话。 宋离的视线缓缓落到外面昏暗的夜幕里,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入梦的呢,好像是去年的夏天。 对,就是夏天。 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宋离麻利地拎开拉环灌了一口,干涩的喉咙得到滋润。 把啤酒罐搁到书桌上,她开笔记本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搜索网红马家村。 她记得当时闺蜜乔露带她去寻刺激,去的就是马家村。 她们在荒村里住了一晚,压根就没见着鬼,回来后乔露起了一身疹子,被虫子咬了,跑医院折腾了不少钱。 她还嘲笑过她,迷信。 现在回头想想,她们当时确实没发现异常,但此后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入梦,进入到那个历史时空。 这是巧合还是因果? 宋离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为了弄清楚她入梦的源头,她打算还去一趟马家村,并特地网购了不少工具,有绳索,铁锹,锄头,乱七八糟的。 这还不算,还有一个骨灰盒。 当乔露看到牧马人后备箱里的东西时,整个人都裂了,她困惑问:“老宋你这是要去马家村打劫啊?” 宋离叼着香烟,不耐烦道:“别说废话,赶紧去把车停了。” 乔露对马家村还有心理阴影,上回被虫子咬了折腾了许久才消停,磨磨蹭蹭问:“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呀?” 宋离忽悠道:“你不是喜欢刺激吗,带你去寻刺激。” 乔露又在她的后备箱扒拉,看到遮盖的一个盒子,那造型奇特,很像某物,不由得脱口道:“操,这他妈是骨灰盒吧?!” 宋离:“瞎说,谁拿骨灰盒装农夫山泉。” 她随手拉下后备箱。 乔露不信自己眼瞎,崩溃道:“骨灰盒装农夫山泉,你真他妈讲究!” 宋离:“……” 待乔露把跑车停到车库后,才坐上牧马人。 宋离一脚踩下油门,前往C市的马家村。 路上乔露问:“老宋你交代句实话,到底去马家村干啥?” 宋离嚼着口香糖,随口道:“随便逛逛。” 乔露:“逛土馒头?” 宋离:“若遇到合适的,顺便抠个馒头馅。” 乔露:“……” 她是打死都不信宋离敢去马家村刨坟的,虽然她的举动有点那种意思。 接连开了两天三夜的车二人才抵达C市,在酒店歇了一晚后,次日一早两人就驱车前往忠县的马家村。 那里早就一片荒芜。 之前有驴友说闹鬼,火了一阵子,引得不少人去探究竟。后来热度降了下来,便恢复到往日的荒凉。 该村在民国时期就被村民弃了,山里头偏远,出行又不方便,子孙后代皆搬了出来,只留下曾经葬在村子里的坟地。 宋离在当地租了一辆皮卡车开到村子附近,只要地势平坦,没路也能行。 直到前面实在过不去了,车才停了下来。 宋离下车关车门,打探了一下地形,摸出一根苏烟点上,说道:“下来吧,先进村看看。” 乔露生理上拒绝,“我怕鬼。” 宋离吐了一口烟圈,“大白天的怕个鬼。”顿了顿,“赶紧的,要不然晚上进去。” 乔露受不了地骂了一句,全副武装下车。 二人背着背包进村,路上乔露再次发出疑问:“老宋你是不是撞邪了?” 宋离没有说话,瞧见不远处有个坟头,走去查看。 见她认真的样子,乔露真有点受不了了,“你不会真打算刨坟吧?” 宋离挑眉,“不然呢,难不成我大老远跑来坟头蹦迪?” 乔露:“……” 作者有话要说:  韩琅:我家要被抄了。。。 瑟瑟发抖 宋离:你倒是抖一下让我知道是哪个土馒头啊? 韩琅:我不想被装进农夫山泉。。 宋离:你再瞎逼逼,直接装啤酒罐泡酒。 韩琅:。。。。 第37章 番外2 二人沿着荒废的小路进村, 但凡遇到坟头,宋离都会去仔细查看,并插上一面小旗子做标记。 韩琅已经死了两千多年, 又是戴罪车裂的,如果他葬在这里, 坟茔肯定已经不成样子了, 所以她排除了年头看起来比较浅的土馒头。 一些坟茔立得有墓碑,那就更好辨认了。 乔露跟在她身后, 发牢骚道:“老宋你到底要干啥?” 宋离忽悠道:“我最近做了一个梦, 梦到先人指路, 说它在马家村无人祭拜, 让我送杯薄酒来。” 乔露:“???” 一路进来她们就看了十多个坟茔,其中有五个是立了碑的,剩下的皆是土坟堆。 马家村的建筑多数都是石头垒的房屋,上百年没人烟, 荒芜得杂草丛生。 宋离胆子大, 挨着扒拉。 她原本是想让乔露分头找的,结果乔露不愿意,非要跟在她身后。 宋离只得作罢。 直到正午时分,二人总共看了三十六个坟。 天气炎热,两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吃干粮,乔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发牢骚道:“我觉得你疯了。” 宋离没有说话,只慢条斯理地啃面包, 也不知在想什么。 吃饱喝足后,二人休息了会儿,继续找寻。 从头到尾乔露都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什么, 神神秘秘的,琢磨不透。 持续到傍晚时分,宋离把整个马家村都翻遍了,仍旧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 眼见天色已晚,乔露害怕要回去。 她们带来的帐篷以及所有装备都在皮卡车里,确实不宜在村里逗留。 宋离依言离开了,打算明日再来继续找。 二人在村外的一处平坦地撑起帐篷,乔露折腾得太累,早早就躺下歇着了。 宋离则坐在皮卡车里抽烟。 荒郊野外的夜空异常耀眼,漫天繁星点点,周边虫鸣声响个不停,一片生机勃勃。 她开始细细回忆去年来这里的情形,记得当时她们只在村里歇了一晚,第二天就离开了的,也没去过其他地方。 翌日一早宋离又进村找了一番,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乔露有些受不了了,问:“老宋你到底在找什么?” 宋离一本正经问她:“去年我们来这儿,还有没有去过附近的其他地方?” 乔露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啊,我们就在村里留宿了一晚上。”停顿片刻,指着不远处的大树,“我记得当时我们就在那树下撑的帐篷。” 宋离的视线落到树脚,那是一棵黄葛树,根须发达,枝繁叶茂,一看就上了年头。 她鬼使神差地朝它走去,围着树脚转了两圈,看树脚下有缝隙,遂打开手机电筒趴到地上往里头照。 乔露看着她的举动颇觉困惑,“里头有东西吗?” 宋离没有吭声,只聚精会神地拿起一根木棍往里捅。 乔露也好奇地围着黄葛树观察起来,硕大的根须里包裹着巨石,上面长满了青苔,看不出名堂。 宋离冷不防又问了一句:“当时我们在哪个方位撑的帐篷?” 乔露愣了愣,随即指着后面道:“在那儿。” 宋离爬起身走到后面,地上是泥地,她当即插上小旗子,说道:“就这儿,碰碰运气。” 乔露:“???” 宋离:“先去把工具带进来。” 乔露急了,“老宋你到底要挖什么啊,可别告诉我真是挖坟。” 宋离朝她眨了眨眼,“挖宝藏,战国时期的。” 乔露:“我听你吹!” 稍后两人出去把工具带了进来,宋离戴上手套,跟糙汉似的立马开挖。 别看她瘦,手上却有力气,干劲儿也大,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小坑来。 乔露在一旁帮忙铲泥土,发牢骚道:“谁能来告诉我,我他妈到底在干啥?” 宋离:“别说废话,你不是一直眼馋我那款绝版打火机吗,干完这差事,送你了。” 此话一出,乔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别逗我开心,我要的是1933年芝宝的第一批,不是其他的。” 宋离:“就那个。” 乔露顿时来了精神,“干!就算让老子挖坟我都干!” 就这样,两人围着黄葛树周边挖,从上午挖到下午,沿着树根往下探。 快到日落时,乔露累得趴下了,“明天再来挖吧,我不行了。” 宋离看了看天色,晚上怕有蛇虫野物,也只得作罢。 二人疲惫地出了村子。 第二天天不见亮宋离就进去了,等乔露醒来去找她时,她已经把昨日的坑又挖了一部分。 两人刨了半个多小时后,埋藏在地下的碎骨被刨了出来。 乔露顿时就被吓坏了,丢开铲子往上爬,崩溃道:“操!真他妈是坟!” 宋离全然没有她的惊慌,镇定地蹲下身捡起那块碎骨观看,质地像人骨。 她拿铲子小心翼翼翻动泥土,更多的碎骨暴露出来,确实是座墓葬。 那些骸骨早已被泥土腐蚀,破碎得不成形。 乔露看着她的举动,彻底炸了,浑身直哆嗦,“老宋,你这是要干嘛?” 宋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乔露神经质地东张西望,刚才出了一身臭汗,这下总觉得周边阴风阵阵,鸡皮疙瘩爬了满身,差点哭了。 坑里的宋离不紧不慢地翻动泥土,把那些骸骨一点点翻出来。 起初她不太确定墓主的身份,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找寻,直到她把一件硬物刨出来,才停止了动作。 经过了两千多年的时光洗礼,深埋在泥土里的玉物陪伴着墓主沉眠,直到现在重见天日。 见到她手里的东西,乔露好奇问:“那是什么东西?” 宋离:“拿水来。” 乔露拧开矿泉水瓶盖,对硬物冲洗,已经泛黄的玉一点点显露真颜,陌生又熟悉的纹路映入眼帘。 宋离眯了眯眼,拿着那枚完整的玉佩久久不语。 乔露吃惊道:“不会吧,真有名堂!” 宋离回过神儿,“去把骨灰盒拿来。” 乔露:“你疯了!人葬在这里好好的,你扒拉人家墓穴做什么?” 宋离:“别废话。” 乔露抱着满脑子疑问把骨灰盒拿过来递给她,宋离仔细捡拾泥土里的遗骸。 许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自言自语道:“这人我认识,他叫韩琅,生于公元前461年,小字温然,齐国潼阳人,死于公元前426年……” 乔露诧异问:“就是电影《韩琅》那个?” 宋离沉默了阵儿,才回答道:“对,我来带他回家。” 这话乔露听不明白。 宋离一点点刨开泥土,更多的骸骨暴露出来。 眼见朝阳升起,她听老人说尸骨是不能见阳光的,动作更加快速。 由于埋在泥土里的骸骨时间太久,腐蚀得并不完整,再加之韩琅死时又是车裂,遗骨并没有多少。 捡完尸骨,宋离将其放置遮阴处,随后和乔露把泥土覆盖完整。 恢复完善后,宋离拿装工具的袋子把骨灰盒裹住,以防见光。 二人离开村子,路上乔露一个劲问:“老宋你要把这东西带回家里?” 宋离“唔”了一声,“拿回去研究一下。” 乔露有些崩溃,“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宋离没有说话,仔细沉思了许久,才说:“我记得以前乡下有些神婆会通灵什么的……” 乔露:“这都2018年了还信这个,迷信。” 宋离笑了笑,默默地想着,她当初不小心在他墓穴上住了一晚,哪晓得招惹了祖宗把她给勾进墓里游览了一圈,这要说出去谁信? 有些东西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 出了村子,宋离在半道上把工具扔了,用一块黑布把骨灰盒捆扎好,回到了忠县。 二人在酒店住了一晚,宋离穿着背心坐在床上仔细观察挖出来的玉佩,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把韩琅的骸骨刨出来,接下来又该如何,她心里头其实是没有底的。 玉佩是他的随葬品,她可不可以把它当做一种媒介再次入梦呢? 宋离握着玉佩,躺在床上尝试入梦,并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回去后,她把韩琅的骸骨放到宋父留给她的别墅地下室里,随后死马当活马医去乡下找神婆通灵去了。 乔露觉得她真有神经病了,又害怕她出事,只得跟着跑了一趟。 宋离其实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就算先前入梦的奇遇无法解释,她也没有把它当神鬼迷信。但她实在太想尝试入梦了,索性什么都去试一试。 那神婆也真会忽悠,先是装模作样神神叨叨一阵,后来说请不出来,说宋离没有诚意。 宋离仔细想了想,在梦里韩琅曾数次问她几时成婚,她胆子也大,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给神婆,说结阴亲。 那神婆也是个缺德的,光顾着贪钱。 而宋离则压根就不信跟死人结阴亲能对她有什么影响,她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再次入梦。 于是神婆以双方的生辰八字和那枚玉佩做媒介做了一门阴亲。 从乡下回去后,宋离并没有感受到不同之处,她索性又在网上搜索通灵的其他方法,乱七八糟都想尝试。 在她瞎捣腾韩琅的尸骨时,也不知是受不了她的折腾,还是阴亲或其他原因,已经沉睡了两千多年的灵魂忽然苏醒。 奇怪的声音蚕食着麻痹的耳膜,它们犹如窃窃私语般不断在耳边吵嚷,最后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白炽灯刺入眼帘,躺在病床上的人难受地闭眼。 片刻后,复又眯了起来。 耳边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随着涣散的神识逐渐回归,视线仿佛也变得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脸庞上爬了皱纹,头发花白。 那张脸似曾相识。 在某一瞬间,一些奇奇怪怪的记忆闯入脑海里,促使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祖……母……” 床边的老太太这才发现病床上的人清醒了,高兴道:“温然醒了?” 床上的男人缓缓闭上眼,隔了半晌才睁开,又唤了一声,“祖母?” “欸。” 作者有话要说: 韩琅: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干嘛? 宋离:??? 韩琅:我来找我的骨头 宋离:。。。。 第38章 番外3 韩老太太激动地出了病房, 去喊护士。 韩琅像木偶似的躺在病床上,困惑地望着吊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嗡嗡作响。 一些奇奇怪怪的记忆涌入脑海里,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已经黑透。 不一会儿护士和值班医生过来看情形, 他们对他进行了一番详细检查, 又询问了一番。 韩琅懵懵懂懂地回答。 待一群人走后,病房里清净下来, 韩老太太关切问:“饿不饿?” 韩琅看着她没有说话。 也不知隔了多久, 他才再次唤道:“祖母?” 韩老太太应了一声。 片刻后, 他又唤了一句:“奶奶?” 韩老太太又应了一声。 结果韩琅又来一句, “祖母?” 韩老太太:“……” 她戳了戳他,慈爱道:“皮。” 韩琅握住她的手,忽地笑了起来。 稍后护工送来一碗清淡的肉粥,韩琅坐起身接过食用, 味道还不错。 今儿上午他忽然在路上昏迷, 送到医院来也没检查出个名堂,身体各方面都正常,韩老太太悬挂的心这才落下。 老人家熬夜身体吃不消,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休息。 韩琅若有情况,请的护工可以帮助处理。 待她走后,韩琅表情奇怪地打量起周边。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 他的视线落到方才韩老太太坐过的凳子上,脑海里有道声音告诉他那是凳子,头顶上发亮的是灯, 挂在墙壁上的是空调,正对面那个黑块屏幕叫电视…… 这些奇怪的东西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可是他好像又知道它们。 心里头装着困惑, 他试着下床在房间里走动。 发现里头的卫生间,他好奇地探头打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神经质地朝洗手台走去,镜子里的男人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他好奇地摸了摸那张脸,眼尾的泪痣明确地告诉他,那人就是他自己。 头发好像……挺短。 韩琅低头看自己的蓝白条病服,衣服也挺奇怪,像裋褐。 他寻着原身的记忆摸索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好奇地开门探头,见到两名病人家属在过道上小声说着什么。 其中一名女性穿的是裙子,齐膝那种。 猝不及防看到两条腿,韩琅忙把眼捂住,非礼勿视! 那女人见到他奇怪的举动,露出一副这人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韩琅匆忙把病房的门掩上,好似外头有洪水猛兽般,尴尬又局促。 他隔了许久,才开始在病房里摸索起来,对挂在墙壁上的屏幕生了研究的兴趣。 那家伙伸手摸了摸电视屏,看到上面的影子,寻着原身的记忆去找遥控板。 结果按下电源开关,电视里正巧播放着一个沐浴露广告。 女郎裸露半背,一身香香泡沫。 韩琅的三观再次受到冲击,本能捂眼——伤风败俗! 片刻后,二指裂开了一道缝隙。 好奇心以压倒性的优势打败了他的道德观。 接连看了数个广告后,他比先前淡定多了。 不过偶尔看到性感女郎,还是会眯起眼,露出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 电视里五花八门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大脑,尽管有原身的记忆做缓冲,他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看了二十分钟的电视,他切断电源,坐在床上消化方才见到的一切。 之后他磨蹭了许久,才再次尝试着打开病房的门,试着走了出去。 现在是晚上,外头相对较安静。 韩琅警惕地打量周边环境,视线被走道上的一串数字吸引了,上面显示着:2018年6月12日21:45:01的字样。 他歪着脑袋思索2018,似乎对这个世界有了具体的模样。 2016,是宋离的家。 这里……会不会就是她的家? 韩琅揉了揉眼,从他醒来到现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接触到的信息量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整个人都懵了。 他既感到兴奋,又觉得不踏实,暗搓搓地掐了一把大腿,疼。 病房外的世界吸引了他的关注,他好奇地观察其他病房里的病人以及值班护士,看他们的衣着,面貌…… 一护士见他的举动有些反常,说道:“这位病人大晚上瞎逛什么,还不去躺着睡觉?” 韩琅缩回打探的脖子,冲她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护士看他的眼神带着奇怪的惋惜,小伙子长得挺俊,就是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被她吼了,韩琅温顺地回到自己的病房,关好门,他又好奇地站到窗户前看外头的夜景,灯光闪烁,整个城市一片明亮,好似万家灯火。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第二日一早韩老太太就过来看他。 韩琅经过昨晚的见识后淡定多了,他从原身的记忆里搜索出目前的个人信息。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韩琅,小名温然,目前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某高校任职,历史系副教授,家中只有祖孙二人。 昨天不知因何原因晕倒,被送往医院,然后就成了现在。 主治医生对韩琅全身检查后,并未发现毛病,他在医院里住了两天院就被韩老太太领回家了。 先前老太太担心他的身体,替他请了一段时间的病假。 祖孙二人并未住在一起,老太太住在郊区,前几年跟三个老朋友出资合建了一所院子。 几个老人住在一块养老,打打小麻将,养养猫狗,兴致来了再跟团旅游一圈,比年轻人会过日子。 韩琅回到自己的住宅后,老太太确定他没有问题了才回郊区去了,那套三室一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之前在医院里他表现得很正常,有老太太在身边他也相对克制。现在屋里没有他人,他开始做出反常举动,会不停地按所有灯的开关。 于是整个屋里的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不停地亮,不停地灭。 那家伙的手动能力是非常强悍的,为了搞清楚灯为什么会亮,绞尽脑汁把开关拆了。 这还不算,屋里的家电所有他觉得奇怪的东西全都动手去拆,跟拆家哈士奇一样,翻箱倒柜,拆得七零八落。 旺盛的精力,以及强烈的好奇心促使这个老祖宗像神经病一样在家里捣腾。 他跟三岁小儿似的,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着探索的兴趣。 就连洗手台上的牙膏都不放过,闻起来挺香,尝了尝,凉悠悠的,还有点甜? 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催动着韩琅快速了解周边的生活环境信息,他毕竟是搞变革创新的男人,接受能力是非常高的。 不过一些生活观念和习惯在短时间内是改变不了的,比如手机这玩意儿,他用起来很不习惯,也不喜欢用。 冰箱里有不少食物,好多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他会挨着尝试,直到尝到那支芥末辣时,他的好奇心才被迫终止,并露出一副灵魂出窍的表情。 芥末的味道简直令他怀疑人生,冲人的刺鼻直冲天灵盖。 韩琅彻底懵逼。 之后他再也不敢乱尝东西了。 把屋里所有好奇的东西都试过之后,韩琅开始整理清扫。 床头柜里有些现金,纸币他还是认识的。 寻着原主的记忆,他开始清理思路,弄清楚这副身体平时的生活规律。尽管他能快速接受这里的一切新奇,但要去适应它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摸索。 他需要人引导。 韩老太太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他不想她让起疑,怀疑自家孙子脑子有问题。 思来想去,韩琅开始尝试寻找宋离。 问题是他对她的信息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她叫宋离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 那就试试让她来找他吧。 韩琅从电视里的广告得到启发,把目标定位到附近步行街的家乐福广场上。 他看到广场上有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就跟电视一样的东西。 于是他找到媒体公司花了不少钱在一个小点的屏幕上投放了一个LED广告,上面只有几个字: 宋离,我找你。 落款:公元前426年韩琅。 一天只显示60次,一次只有15秒。 接连投放了两天。 韩琅并不知道效果如何。 他对网络世界也没什么概念,不过那几天他都在广场的路灯下,想着万一她来了找不到人呢? 在他投放寻人广告后的第三天,有网友把那LED上的屏幕拍摄了下来,并配了一句话:谁家的男人这么浪漫? 前阵子电影《韩琅》掀起了一阵热潮,寻人落款是公元前426年,正是电影韩琅被车裂的那一年。 网友们都当那寻人广告是蹭热度,皆讨论起来,一不小心上了某论坛热搜。 最先发现那条信息的是乔露,是她无意间在朋友圈里刷到的。 当时宋离刚刚睡着,就被乔露的电话吵醒,叫她看微信。 宋离睡眼惺忪地打开微信对话框,看到截图不由得愣住。 宋离,我找你。 公元前426年韩琅。 猝不及防看到这个,她的脑子有一瞬间空白。片刻后,瞌睡一下子就清醒了,忙问乔露是从哪里刷到的信息。 经过一番搜索,宋离从网络上找到了源头,那则寻人广告出自A市文景区家乐福广场。 她不做多想,当机立断查找去A市的机票,定下最近的那班航班。 当她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夜幕降临。 这两天降温,又下过几场雨,晚上凉爽,不少人出来散步闲逛。 宋离在人群中寻找,试图找到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人。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 周边车流穿梭,人潮涌动,尽管心里头不确定,宋离还是抱着奇怪的希望。 其实一路上她都在自我怀疑,万一寻找的那个人刚好与她同名呢,落款那个也挺符合前阵子的热点潮流。 但就是脑子一热,什么都不管不顾奔赴而去。 夜幕下的城市灯火辉煌,宋离穿梭在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不停地查看周边的男性,不管是高的瘦的矮的胖的统统不放过。 遗憾的是她转了一圈过来都没发现那个人。 就在她沮丧时,不远处的路灯下遮挡的行人走开了,一人站在那里,如一道孤寂的光。 那人身量高挑,一身灰色,衬衫外是圆领薄毛衣,休闲裤,板鞋,不知在看什么。 宋离的视线落到他身上。 周边的行人路过,她却不敢走上前,怕自己又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首朝她这边看来。 映入眼帘的脸冲击到宋离的视线里,陌生又熟悉的眉眼唤醒了她深埋在心里的记忆。 在某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梦里。 那场梦隔了两千多年的时光洪流,令她恍惚,感到不真实。 路灯下的韩琅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她,他愣怔了片刻,才像往常那样温柔地冲她笑,并从容地唤了一声,“宋姬?” 作者有话要说: 宋离:芥末好吃吗? 韩琅:。。。。 第39章 番外4 那双眼里仿佛含了光。 腼腆的, 平和的,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促使她奔向了他。 宋姬。 简单的两个字,穿过了沧海桑田, 踏着漫长的历史长河来到她面前,只为唤她一声宋姬。 巨大的冲击力差点令韩琅站不稳脚, 馨香扑了满怀, 是他熟悉的梨花香。 周边的行人好奇地看这对拥抱的男女,露出暧昧的笑容。 结实温暖的胸膛, 有力的双臂将她包裹, 鼻息里是淡淡的皂香。 宋离沉湎在似梦非梦的温柔里, 不愿醒来。 边上不少路人往这边瞟, 韩琅难得的选择无视,手指自然而然地穿插到她的发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 一场久别的重逢,似用尽余生。 也不知抱了多久, 宋离才仰头看他。 灯光下的脸庞带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古典俊秀, 浓淡相宜的眉毛,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小小的泪痣,挺直的鼻梁,唇色艳丽,下巴线条光洁柔和。 宋离看着他笑,似觉得不可思议,冷不防道:“吻我。” 韩琅:“……” 宋离:“吻我。” 韩琅有些不好意思, 周边好多人…… 她仰起头,全然无视他的窘迫与周遭的嘈杂。 韩琅憋了许久,才蜻蜓点水碰了碰她的唇, 然而下一刻,宋离勾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 韩琅:“!!!” 啊,好多人!! 啊,伤风败俗!!! 一瞬间,这个男人红了耳根子,甚至连脖子都红透了。 触碰到的柔软是她熟悉的气息,可是她总觉得这事儿透着邪。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就是她要找的。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人的存在又是不符合常理的。 她并没有啰嗦问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是用了最想干的方式去查验他到底是不是真货,直接把他拉去开房,验身。 她在梦里嫖了他近十年,她熟悉他的身体,熟悉他的肢体语言,是不是假货,用了就知道。 于是韩琅稀里糊涂被她推倒在床上。 她的方式依旧那么流氓。 韩琅曾想过很多种他们相遇的情形,唯独没想过这场面,他有些惊慌。 宋离像一只猎豹,细细打量他的眉目。 她记得他的锁骨处有一颗痣,当即解开了他领口的纽扣,那颗痣赫然在目。 她低头去吻它,热气喷洒到颈窝附近有些痒。 韩琅欲推开她,却被她死死按住,并附到他耳边撩人道:“我想要你。” 韩琅没有说话,而是想起了在电视里看到的广告。 这里的女郎们穿裙子,光着膀子光着腿,有的甚至还露半截胸背,胆子甚大。 想到宋离曾经在梦里的情形,他有些豁然开朗,似想起了什么,偏过头问她:“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宋离:“……” 韩琅看着她,眼神执着。 宋离诱哄道:“今年。” 这个答案堵住了他的嘴。 就这样,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迷途羔羊稀里糊涂地被骗到了床上。 久违的肌肤之亲令宋离极致享受,曾经消失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男人指尖下的温柔仿佛又令她回到了那场两千多年的旖梦里。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些许冷风从窗外灌入室内,把满室缱绻追得到处逃。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离才得到饕足。 她贪婪地趴在男人的胸膛上,透过外头的灯光细细勾勒他的眉眼。 这是她的情人,满心欢喜的存在。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填满了她的心扉,她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胸膛,安静地倾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鲜活的,充满着生命力的,而不是早已枯萎在墓地里的痴妄。 她打开床头的手机,上面的2018年清楚地告诉她,他是活的! 细密的吻落到他的唇上,韩琅试着回应,热烈的,缠绵的,带着无尽渴求。 他在黑暗里实在呆得太久,她就犹如他生命里的一道光,把他从灰烬中牵引出来,得到了这样有违天道的存在。 那时他们都没察觉,双方的手腕上不知在什么时候生长出一颗细如针眼的红痣,男左女右,艳红如血。 那是结阴亲的证明。 夫妻之实使得这场阴亲得以缔结。 它在冥冥之中将这对男女捆绑,成为对方生命里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不可背叛,一生痴缠至死。 接连在酒店里纠缠了两天,宋离才被韩琅带回家中。 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然而不少东西都被损坏了。 宋离打量数件被破坏的物什,皱眉道:“韩先生你拆过家?” 韩琅露出略显尴尬的表情,“第一次来,没见过世面。” 宋离:“……” 三室一厅里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里的书架上放着不少历史相关的书籍。 先前宋离已经问过他的情形,看到那些书籍,知道他肯定是翻阅过的,遂试探问:“你看过魏国后来的情形了吗?” 说到这茬,韩琅忿忿不平,“我大魏冤。” 宋离抿嘴笑,知道那段历史肯定令他郁闷,说道:“谁叫魏国王室不给力呢,生的后代一个比一个不中用,好好的根基被败掉了。秦国能一统,也是奋六世余烈才完成的。” 韩琅没有说话。 宋离带着几分戏谑安慰,“这都2018了,相邦的大魏早就没了。不过相邦不要气馁,现在是人人平等的法治时代,当年你所坚持的法治理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事实证明是可行的。” 韩琅看着她,“法治时代,人人平等?” 宋离:“对,依法治国。” 韩琅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宋离又说道:“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什么时候回学校,历史系副教授,挺能耐的。” 韩琅从冰箱里拿水喝,显然对那份职业没有任何兴趣,以他目前的状态,是没法去应付那群高校学生的。 宋离尊重他的意愿,要继续干下去或者辞职,她都可以帮忙处理。 目前韩琅还有一段假期,宋离把他带到自己的城市,并特地领他去看了一场电影,自然是《韩琅》了。 当时影院里只有二十多人,韩琅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屏幕,表情完全是茫然的。 宋离在一旁不停地瞟他,那家伙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 我是谁? 我在哪? 我要干什么? 见他懵逼不解的样子,宋离暗搓搓地笑。 后来出了电影院后,韩琅发出灵魂拷问:“为什么要拍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宋离:“……” 一时竟被他问住了。 韩琅无法理解人们对他的揣测,他觉得这是一件挺无聊的事情,特别是那段狗血的感情线,无比嫌弃。 第二天宋离带他去城郊的别墅看他的遗骸。 别墅有三层,是宋离父亲过户给她的。 早年父母感情不合离婚后宋离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后来宋父做外贸生意赚了不少钱,觉得亏欠女儿,给了她不少财物,甚至股份。 宋离照单全收,因为她爹又重新组建了家庭,还有一个儿子,她如果不要,那些财产全都会便宜了他们。 韩琅的玉被宋离还给了他,那块玉属于高古玉,是不可以拍卖的。如今它重回旧主,韩琅颇有些感触。 宋离其实有些好奇,问道:“你遭车裂后是谁给收捡的尸骨?” 韩琅摇头。 不过也好猜测,当时徐良留了体面给他,多半是他收捡的,也不至于曝尸荒野。 遗骸放在地下室,一走进去,韩琅整个人都裂了。 宽敞的地下室墙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地上摆放着不少白蜡烛,乱七八糟的画了些咒图,看起来阴深深的,叫人浑身都不舒服。 韩琅露出奇怪的表情,问:“这些都是阿离画的吗?” 宋离:“我瞎捣腾的。” 韩琅:“……” 宋离指着正中间的骨灰盒,“那个就是你的尸骨,我在马家村挖回来的,连带你的玉一块刨回来了。” 韩琅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盒子,心里头有点微妙,他迟疑了许久,才蹲下身打开了它。 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令他皱起了眉头,看到骨头上有不少血迹,蹙眉问:“这是什么?” 宋离:“我捣腾的。” 韩琅颇觉不可思议,“所以你对我的骸骨都干了些什么?” 宋离:“什么都干过了,除了抱着它睡觉。” 韩琅:“……” 他默默扶了扶额,眼前的骨头已经碎得不成形了,头盖骨也只有半块,委实不太好看,“葬了吧。”停顿片刻,“我葬我自己,怎么感觉怪怪的?” 宋离抿嘴笑。 似想起了什么,韩琅的眼里开始放光,“我死前曾在平城城郊购置了宅院,并在里头掘地三尺埋了不少东西。” 宋离:“是魏王赏你的那些财帛?” 韩琅有些小兴奋,“对,什么东西都有,说不定现在还在。” 宋离半信半疑。 但韩琅非常执着,认为那些器物肯定还埋在曾经的平城。 宋离执拗不过他,只得在地图上查找,确定了目的地后二人飞过去找宝藏。 结果向当地人打听,一老人告诉他们,九几年确实有发掘过一批战国时期的器物,被上交给了国家,放置在当地的博物馆展览。 于是二人前往博物馆查看。 不出所料,就是韩琅藏的那些器物。 林林总总数十件,有玉物,有青铜器,一些残缺了,一些还完完整整。 韩琅隔着玻璃墙,望着里头的东西,喉结滚动,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 一旁的宋离忽然有些同情他,忍着笑问:“韩先生看到它们有何感想?” 韩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比我的头盖骨保管得好。” 宋离:“……” 那家伙似不痛快,阴阳怪气道:“我辛辛苦苦挣了十多年,一觉醒来,全都被上交给了国家。” 他说话的语气好似一条抱着财宝沉睡的恶龙,一不小心自己的坟被刨了,财宝也被上交了。 宋离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韩琅偏过头看她,她赶紧敛容,一本正经道:“相邦的大魏国已经没了,现在是社会主义新华国了,不仅是你的那些财宝是国家的,就连你的骸骨也是国家的,交上去具有考察研究的意义。” 韩琅:“……” 合着他这老古董也得上交给国家? 第40章 番外5 悻悻然从博物馆回去后, 韩琅并没有急着离开这座城市。 这片区域毕竟是曾经的平城,魏国的故都。他的脚下踩着的是他曾经为之努力扶持的土壤,有一种特别的情怀在里头。 夜幕降临时灯火辉煌, 整个城市都被繁华照亮。 熙熙攘攘的人群惬意地行走在大街上,他安静地站在花台前观望周边的人们。 柔软的黑发在风中涌动, 宽松的衬衫纽扣被扣到最顶端, 腿长笔直,犹如一个从寂静黑暗里走出来的幽魂, 带着奇怪的腐朽气息。 路过的一条大型宠物犬忽然不受控制地冲他狂吠, 它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特殊的磁场, 夹着尾巴不停地嚎。 韩琅扭头瞥了它一眼。 那宠物犬立马怂了, 夹着尾巴跑得飞快,直接把狗主人拽走了。 韩琅若有所思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他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很久的灵魂,被泥土滋养了两千多年,周身都带着沉郁的腐朽。如今得到这具躯壳得以延伸性命, 但仍旧改变不了他是一个活死人的事实。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很喜欢。 韩琅歪着脑袋看不远处的广场。 有一群妇女正欢快地跳着广场舞,那音乐的节奏感很强,他的手指忍不住跟着节拍动了起来,脸上带着迷之微笑。 他喜欢这里的人们,喜欢他们的朝气,还有对生活的热爱。 他喜欢这个世道,没有战乱流离,没有礼教束缚, 人人都可以做自己。 他还喜欢这个强大安宁的国家,这个无与伦比的华夏民族,哪怕历经风雨, 仍旧坚定向上。 正是这样的宽松环境,才能养出宋离那种我行我素的独立女郎,她们不像那个时代没有姓名,只能依附于男性。 这是她吸引他的所在。 他喜欢这样的时代,生机勃勃,每个人都有相应的选择。也喜欢法治下的太平,每个人都能得到律法庇护。 这是最好的时代。 他得幸来到了这里,可同时心里也藏着一个隐秘,他是一个半生人,可以在生与死之间切换。 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韩琅被吓了一跳,宋离问:“看什么呢?” 韩琅指了指广场舞,“挺有意思。” 宋离“啧”了一声。 韩琅看着她,心里头藏着事,欲言又止。 宋离性格敏感,“有什么话直说。” 韩琅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方才又有狗朝我狂吠。” 宋离:“……” 这点她其实也发现了。 周边的猫狗似乎对他很抵触,猫见了他要炸毛,狗则夹着尾巴嚎,兴许是他讨猫狗嫌,她也没怎么在意。 韩琅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意味深长道:“我腕上长了一颗红痣。” 宋离:“???” 韩琅缓缓捧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他迟疑了许久,才附到她耳边低语,“我给你讲个鬼故事,你有没有胆量听?” 宋离:“???” 韩琅轻轻按着她的头贴到自己的胸膛上,一开始她不明所以,谁知片刻后,他的心跳忽然没了,紧接着脉搏也没有了,浑身冰凉。 宋离被吓着了。 周边明明热闹非凡,她却失措地抓他的手腕到处摸。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 韩琅的脸色很奇特,是一种接近死人的灰白,眼珠黑沉沉的,唇色异常艳丽,看起来鬼气森森。 他看着她笑,仍旧是温柔的,腼腆的,甚至还不经意间舔了舔唇,轻声问:“阿离,这样的我你怕不怕?” 宋离整个人都炸了,她忍着大叫的冲动,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地钳制在怀里,动惮不得 怀里的人惊恐地瞪着他,纵使她有挖坟的勇气,但也架不住这么刺激。 韩琅的心跳渐渐恢复,面色也暖和下来,恢复了活人的状态。 宋离觉得自己快要厥过去了。 她到底刨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韩琅低头看她,灯光下的脸庞一如往常清隽秀美,那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古典韵味令他与周边格格不入,沉静得让人害怕。 这样的韩琅是她不曾见过的。 危险又鬼魅。 略微冰凉的拇指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他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曾做过一个梦,有人问我愿不愿意结阴亲,我允了。” 宋离的脸色发白,“所以……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韩琅垂眸笑,眼尾的泪痣潋滟绽放,“你猜。” 宋离险些崩溃,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确实是震惊和怀疑的,但欣喜压过一切,根本就没有细想其中的原委。 韩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你刨了我的坟,还与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人结阴亲,胆子确实挺大。” 宋离:“……” 韩琅附到她耳边;“你知道活人跟死人结阴亲回事什么后果吗?” 宋离发憷地扭动身体,想要脱离他,腰肢却被揽住。 韩琅不紧不慢地跟她科普,“你的姻缘已经断了,断在我手里,结过阴亲的女郎是不能与其他男人在一起的。 宋离虽被他吓着,却不服理,“你还能怎地,吸我阳气?” 韩琅失笑,用平缓的语气说着恐怖的事实,“你交往的那个人,会死。” 宋离愣住。 韩琅继续道:“我虽然借尸还魂,但并不完全是个活人。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刨了我的坟,动了我的人,你这辈子死也得跟我绑一块儿了,你明白吗?” 宋离的脸色一青一白,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这个鬼故事真他妈吓人! 她忍着情绪道:“放开我。” 韩琅依言松开了,她二话没说转身就跑。 他也没去追,就看着她跑,结果没过几分钟她又折返回来了,劈头问道:“你是不是吓唬我?” 韩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笑。 宋离不自在地挠了挠右手腕,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忽然觉得痒痒的。 韩琅沉默了许久,才道:“阿离,这样的我你怕不怕?” 宋离快要哭了,爆粗口道:“谁他妈受得了半夜醒来身边躺着一个死人?” 韩琅:“……” 他忽然有些后悔,以为她有刨坟的胆量,自然也受得了他的异常,结果他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 灯火辉煌中,韩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 宋离盯着他看了许久,恐惧与好奇交织,最后被探索欲打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吃人?” 韩琅:“???” 宋离:“那什么桃木,黑狗血辟邪的,你怕不怕?” 韩琅:“……” 他露出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我不是鬼,我是半生人。” 宋离:“???” 韩琅不想跟她废话,自顾走了。 宋离连忙追上去,拉他的衣袖问:“半生人是什么?” 韩琅瞥了一眼她的手,“在梦里你曾说过要陪我到死,你没有食言,我欠了情,这是来还债的。”停顿片刻,“你的寿元什么时候结束,我就什么时候死。” 宋离听着不对味,“那你不就是一只等着我死的秃鹫吗,等着我死了好捡食?” 韩琅愣了愣,被这比喻气笑了,没好气道:“对,我就是来等着你死了接你走的。” 宋离:“……” 她憋了片刻,发出灵魂拷问:“那我还能活多久?” 韩琅:“不告诉你。” 不知怎么的,看到他那表情,宋离觉得是报应。 在梦里时韩琅也曾问过她寿命的问题,现在他是不是也知道她的寿元? 宋离忽然觉得很愁。 见她心事重重,韩琅斜睨她,“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宋离差点哭了。 韩琅淡淡道:“往后几十年光阴,我总不能不明不白的。” 宋离憋了憋,小声嘀咕说:“终身大事,要仔细考虑清楚才行。” 韩琅:“嗯。” 宋离:“还是结了就没法离的那种,那就更要慎重考虑了。” 韩琅:“……” 呵,女人。 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后,乔露约宋离聚了一回,她喜欢烧烤夜啤酒,不过见到韩琅时,乔露还是诧异了一下。 那人看起来文秀极了,皮肤白白净净的,端庄又儒雅,气质沉静,跟周边的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宋离给她介绍,“这是韩琅。” 乔露后知后觉问:“老宋你去哪儿找的呀?” 宋离随口说:“上回不是你随我去刨出来吗。” 乔露笑着指了指她,压根就不信她的鬼话,啐道:“真会讲鬼故事。” 宋离:“……” 一旁的韩琅礼貌打招呼,“你好。”乔露冲宋离挤眉溜眼,表情暧昧得要命。 两个女人说的话题很多都是韩琅听不明白的,他比较安静,对烤肉情有独钟,焦香的香猪肉蘸上五香辣椒粉再裹上生菜,味道简直霸道。 对面的乔露偷偷给宋离发了一条微信: 老宋你在哪儿找的男人,那颜值也太他妈适合下饭了吧!! 宋离看到那信息,悄悄瞥了韩琅两眼。 有时候他虽然会表现得很逗,但在外面多数情况都比较讲究体面,就是很有教养那种。 以前跟他相处得久了倒没觉得怎么样,这会儿经乔露一提醒,宋离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男人确实挺合适下饭的,养眼。 她低下头仔细想了想,跟他结阴亲好像也不亏,人长得帅呀,她不就是贪图美色才上当的么? 再一想他活死人的诡异身份,宋离狠狠地灌了一口啤酒,跟这样的男人绑在一块儿,往后的生活天天都充满了花样,简直不要太刺激! 晚上宋离去洗澡的时候,韩琅无意间瞥见她手机里弹跳出来一段推送信息,是制鬼的。 他生了好奇心,挑眉拿起手机,看到后台上没有退出来的运行程序,搜索引擎里一大串帖子。 比如:救命,我被鬼缠上了怎么办? 又比如:我跟鬼结了阴亲该怎么办? 再比如:我家男人是死鬼该怎么办? 林林总总,全是跟鬼有关的信息。 韩琅被那些无聊的信息逗乐了,听到浴室的声响,他不动声色放下手机,好整以暇地看着宋离穿着浴袍出来。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身段性感又窈窕。 韩琅眯起眼,冷不防道:“阿离,你肩上好像有东西。” 宋离:“???” 韩琅的表情渐渐严肃,“不要动,它在看你。” 宋离的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鬼叫一声朝他冲了过来,韩琅失笑出声。 意识到被他捉弄,宋离恼羞成怒,脱了拖鞋去打他。 韩琅连忙躲开。 二人在客厅里追打起来,最后韩琅被宋离按倒在沙发上,她拿枕头捂他的头。 韩琅没有动静,她还以为他又断气了,忙拿开枕头,却见他在笑。 那一刻,宋离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屋里好像有了人气儿。 就算她知道这个男人诡异,可是她就是喜欢呀! 她若有所思地捏住他的下巴,歪着头问:“你会陪我到老,对吗?” 韩琅“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离世,我什么时候走。” 宋离近距离看他,“那我还能活多久?” 韩琅伸手把她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耳后,缓缓说道:“这里挺好,我很喜欢,会待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宋离没有说话。 韩琅拿吹风替她吹干头发,她温顺地趴到他的腿上,任由指尖在发间穿梭。他的动作温柔,细细梳理,一根头发都没扯到。 宋离特别享受头皮被指腹梳理的感觉,满足道:“韩琅。” “嗯。” “这辈子,你可要好好伺候我。” 韩琅轻笑一声,“欠你的。” 之前她总是失眠,现在有了他的怀抱,她睡得无比踏实。 黑沉沉的夜在寂静中沉睡,宋离蜷缩在他的怀里,仿佛又回到了梦里的情形,整条腿都搭到了他的腰上。 韩琅:“……” 这女人的睡姿真是……什么时候能老实一点呢,余生还很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甜死你们!! 仔细想了想这个故事的设定,应该属于具有幻想浪漫色彩的小甜饼吧,就像空中楼阁悬浮的那种。有小天使想看养包子育儿情节,最终琢磨了一下,这部分还是决定不写了,养包子涉及到家长里短,意味着空中楼阁落地,还是让它飘着吧。 刚开始觉得男主千帆历尽,来到现代从新奇到安稳,但一想到往后余生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好像又觉得不对味,一个前半生绚烂多彩的男人怎么能无趣呢,更何况女主也是个野路子,给生活搞点刺激不好嘛,反正都是要在一起到老到死的,管他是人是鬼,要浪漫至死。。。狗头 第41章 番外6 在见过闺蜜乔露后, 韩琅想见一见宋离的长辈。 宋离知道他执着,倒也没有说什么。 早上出门前宋离替他整理衣着,见他把领口的纽扣扣上了, 她特地将它解开,结果片刻后韩琅又扣上了。 衬衫上的每一粒纽扣他都扣得整整齐齐, 跟古板的老学究似的。 宋离看不顺眼, 随手把那粒纽扣解开,露出颈窝。 韩琅很坚持, 又扣上了。 宋离:“……” 这老古董。 前往二老家中的路上, 宋离把两人的大概情况说了, 韩琅一一记下。 外祖母贺文慧是个挑剔的老太太, 不过见到韩琅后,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很满意,因为他的长相是属于乖顺守礼的那种, 很讨老年人喜欢。 趁着韩琅在院子里跟梅广云交谈时, 贺文慧偷偷把宋离拉进屋里,小声问:“你什么时候交往的男朋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宋离歪着头看她,往嘴里塞葡萄,“姥姥喜欢吗? 贺文慧“啧啧”两声,暗搓搓道:“颜值挺高的,有书卷气,看着就挺好。” 宋离没有说话。 贺文慧又好奇问:“哪找来的?” 宋离随口道:“地里挖出来的。” 贺文慧:“啥?” 宋离这才意识到自己嘴瓢了, 转移话题道:“我准备跟他结婚。” 听到这话,贺文慧颇觉诧异,“你俩才认识多久?” 宋离想了想, “去年认识的。” 贺文慧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性格孤僻,与他合得来吗?” 宋离点头,“还行。” 贺文慧:“买猪看圈,他的原生家庭如何?” 宋离又想了想,“书香门第,挺有教养的。” 贺文慧继续发问:“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俩性生活协调吗?” 宋离:“……” 贺文慧一本正经道:“两口子,只要不是三观原则性的问题,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问题的。” 宋离扶了扶额;“还行” 贺文慧语重心长,“婚姻大事要认真对待,免得像你妈那样,跟你爸吵吵闹闹,落得个两败俱伤。” 提到宋母,宋离心里头不是滋味,“姥姥……” 贺文慧:“以前的事过去了咱都不提了,我就盼着你好好的。”停顿片刻,“你性格要强,我行我素,往后还得多让着点人家。” 宋离“啧啧”两声,那家伙还没进门呢胳膊肘就外拐了。 一老一小在屋里窃窃私语,贺文慧唠叨了一大堆话,宋离时不时点头应付,早就听得不耐烦了。 院子里的梅广云则兴致勃勃地跟韩琅讨论秦皇汉武。 那时他并未留意到家里养的老猫不知躲哪儿去了,甚至连池子里的金鱼都藏到了睡莲或石头下。 不一会儿屋里的贺文慧喊他,梅广云应了一声,起身进屋去了。 宋离走了出来,没看到自家的猫,她去瞟了一眼池子,里头一潭死水。 她生了好奇心,故意拿水瓢伸进去搅动,那些躲藏的金鱼迅速钻了出来,随后快速往石头缝里钻。 宋离扭头看向韩琅,暗搓搓道:“韩先生,你吓着它们了。” 韩琅:“???” 宋离搁下水瓢,抬头望了望天,忽然脑洞大开,走上前摸他的手臂,说道:“你摸起来还挺凉快的,晚上装死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开空调了,省电。” 韩琅:“……” 宋离越想越觉得靠谱,“要不今晚我们试试?” 韩琅:“……” 好想掐死她。 他忍了许久,才小声问:“你姥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宋离上下打量他,眯起眼道:“她问我俩性生活是否协调。” 韩琅:“???”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默默地偏过头捂脸。 宋离冷不防掐了一把他的屁股,他失措的“啊”了一声。 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伤风败俗! 中午在饭桌上贺文慧不停地给他夹菜,并频频发问。 韩琅好脾气地接受二老的盘问。 途中两个老人发生分歧,斗起嘴来,韩琅一时有些犯懵。 宋离则见怪不怪,说道:“别瞎看,快干饭,早点走。” 韩琅笑了笑,觉得两个老人的相处模式还挺有趣的。 下午回家的途中宋离似想到了什么,说道:“韩先生,要不我什么时候给你报名参加个比赛吧。” 韩琅:“???” 宋离兴致勃勃,“我觉得你的围棋还蛮厉害的,我想体验一把业余选手降维打击职业选手的快乐。 韩琅默了默,围棋啊,也还好吧,“满足你。” 他原本以为她上午说制冷是开玩笑的,结果晚上那女人真缠着让他装死。 韩琅受不了地抱着枕头跑到客厅里去了。 宋离隔了一会儿出来看他,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心里头不爽,立马把窗户关好,打开空调,工作模式调成暖气对着他吹。 整个客厅都热烘烘的,韩琅后知后觉的被热醒,出了一身汗。他的身体不比常人,自我调节,可热成这样还是头回。 直到看到空调吹出来的是热风时,他才露出无语的表情。 去浴室洗了个冷水澡,韩琅开始报复宋离,悄悄地摸进卧室,从身后抱住她,身体一点点冷了下来,心跳消失,脉搏停止,呼吸若有若无。 整个房间的磁场瞬间变得鬼气森森。 那种奇怪的低气压笼罩着宋离,仿若置身于一座枯萎已久的墓冢里。 身后的冰凉侵入到了骨子里,然而宋离并未被他吓着,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吓唬她,直接翻身吻住了他。 “来,给你做人工呼吸。” 韩琅:“……” 触碰到的温软令他瞬间破防。 原本是一场恐吓,结果变成了一场旖旎。 他冰冷的身躯一点点被她吻醒,回暖,就像从墓冢里回生一样,重新焕发出生机,接受她的洗礼。 一夜纵情,满室春光。 韩琅爱极了这个女人的幽默,与她生活在一起其乐无穷。 但也有无奈的时候。 比如他早上在洗手台前弯腰刷牙时一不小心裤衩被她扒了,半截屁股露了出来。刚开始他懊恼不已,后来养成了好习惯,一手刷牙,一手搁到屁股上,随时防备。 如此种种小情趣填满了他的生活,有时候打得他措手不及,又气又笑,有时候他也会回击。 宋离似乎也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 于是两人飞回A市,拿着双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去民政局登记领了证。 宋离决定先带他出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再回来宴请亲朋。 韩琅听从安排。 他先回高校把辞职手续办理了,随后带她去见韩老太太。 韩老太太给了不少见面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宋离,拉着她一个劲儿问。 想到老人在梦里自刎的情形,宋离陪着她打了半天麻将,韩琅则在一旁切水果伺候这群老人。 回去后,宋离特地做了攻略,第一站选择去参观秦始皇兵马俑,好好让他看看千古一帝的丰功伟绩。 韩琅“啧”了一声,满是不屑。 见他面色不快,宋离暗搓搓问:“韩相这是什么表情,羡慕嫉妒还是恨?” 韩琅哼了一声,傲娇道:“短命王朝有什么好嫉妒的?” 宋离撇嘴,分明就是羡慕嫉妒恨,还死不承认。 结果一去宋离就后悔了。 当韩琅出现在兵马俑现场时,他似乎被那些人俑迷住了。 高大魁梧的兵马俑安静地沉睡在历史的河流里,它们由墓穴中重现天日,得到世人的震撼惊叹。 可同时它们也是孤独的,与这个时代隔着无法共振的代沟。 韩琅静静地观察它们。 在某一瞬间,宋离敏感地察觉到周边的磁场变了,四处充斥着沉郁腐朽的阴深气息。 这里原本就是墓葬,那些兵马俑仿佛与他产生了共鸣,似要被他唤醒。 她有些诧异地扭头看他,他正站在边上隔着玻璃细细打量它们,眼里闪动着狂热的兴奋。 这是他理想中的强兵。 宋离眨了眨眼,似乎产生了错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头戴高冠,一身华贵深衣,又回到了两千多年前。 他好像要与它们融入到一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永不分割。 意识到了什么,宋离去摸他的手,是反常的冰冷。 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这是秦始皇的墓葬,而韩琅正是那个时代的人。他跟那些人俑一样都是墓里的东西,她却把他带到这儿来,不是找抽吗? 她当机立断把他拽了出去。 外头的阳光落到韩琅的身上,他似乎不太明白她的举动。 宋离不痛快道:“咱们换一个地方看。” 韩琅不解,困惑道:“这里挺好的。”顿了顿,“千古一帝的墓葬,值得参观。” 宋离忍了许久才道:“你跟它们一样都是从地里扒拉出来的,放一块儿邪门。” 韩琅:“……” 这显然是怕了。 他抿嘴笑了笑,宋离觉得毛骨悚然,“你别笑。”停顿片刻,“方才你看兵马俑时笑得邪门得很。”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我就是觉得挺漂亮的,下回克制一点。” 他说话的表情就像要拿它们下饭似的。 接下来两人在城里穿梭,走在残留着历史痕迹的古城里,韩琅仰头望着那高墙,从泯灭在时光里的过去脱离出来往回看,感觉还挺微妙。 他忽然有些庆幸宋离把他刨了出来,让他有机会领略这段旧时光,有机会去见证他曾经坚持的信仰得到世人认可。 这一遭,可算没白来。 白天逛累了,晚上宋离玩手机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她是夜猫子,时常很晚才睡。 旁边的韩琅醒过来见她还没睡,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背,喊了一声:“阿离?” “嗯。” “这都几点了?” 宋离没有回应。 韩琅又喊了一声,“宋离?” “嗯。” “几点了?” 宋离没有理会。 韩琅又戳她的腰,“宋姬?” 这下宋离不耐烦了,扔掉手机,翻身骑到他的腰上,麻利地将他的双手锁到头顶,俯身堵住了他嘈人的嘴。 韩琅:“……” 这老流氓。 作者有话要说: 啊,番外就到这里吧,不想写了,再写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接下来我要去艹新欢人设王简啦,二十岁的探花郎。 如果说韩琅一生走的是信仰,以身殉道这条路,那王简一生走的就是忤逆,以身护道的路。 韩琅是又乖又温顺的人设,王简则是又倔又清正的死傲娇。 我要塑造一个在儒家君臣父子礼教荼毒下成长的男人与父权理念不合,最后黑化推翻父辈踩着白骨一步登天的男主,就算黑化,心中仍有正道,并不惜以命相护的男人。 预计九月份开王简这篇文。 我喜欢温柔的力量,也喜欢浪漫至死。 对王简这个人设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我是文案废,捂脸。。。 《咸鱼躺后我成了锦鲤》 秦宛如是胎穿的。 前生咸鱼度日,后来阴差阳错穿越,绑定了一个不努力学习就会死的系统。 系统给她两个任务选择: 《母猪的产后护理》和《棉花种植纺织技术改革》。 二选一,干一辈子的那种。 秦宛如:“……” 我还是去种地吧。 对于资深咸鱼来说,奋起是不可能奋起的。 系统为了业绩操碎了心! 一次偶然,秦宛如无意间触发了系统的金手指技能,使得秦父走大运救了从京城来查案的大官,捡了便宜破格进京上任。 秦家五个女儿得以进京开眼界。 秦宛如:“这样也行?” 系统:“……” 乡巴佬进城,京中贵女们皆奚落嘲笑秦家姑娘们上不了台面。 秦母为了闺女们的前程愁坏了。 谁料秦宛如咸鱼翻了个身,一不小心把金手指技能发挥到了极致! 大姐嫁入高门,婚姻家庭幸福美满! 二姐成功进入女社圈,结识大长公主等人,混得风生水起! 老爹事业稳步上升,未来前程似锦! 祖母年迈身体日渐硬朗,越活越年轻…… 秦家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秦宛如:“我觉得棉花种植纺织技术改革还挺有趣的。” 系统跪了,“大佬,你这样搞下去我会失业的啊……” 男主篇 国公府世子王简与当朝太后乃至亲姐弟,又与新帝年少挚交,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未来前程似锦。 京中簪缨世族无不想攀附权势,揽住王简这般佳婿。 偏偏王简恃才傲物,性情高冷清正,不苟言笑得跟冰坨子似的,凡夫俗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某日,王简被废太子一党暗害,重伤昏迷不醒时阴差阳错变成了秦宛如养的八哥。 王简:“……” 他默默地打量眼前的鸟笼,还有骨碌碌盯着他舔爪子的大肥橘猫。 秦三娘,这就是你的金手指技能“阴差阳错”的使用方法? 秦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小剧场: 起初,王简:“秦三娘小门小户,姿容一般,又爱在市井里厮混,跟京中世家贵女相比,实难登大雅之堂。” 秦宛如:“???” 王简:“如此庸俗之女,怎可与我匹配?” 秦宛如:“……” 后来—— 王简:“秦三娘居然瞧都不瞧我一眼,难道是嫌我太过傲慢?” 秦宛如:“不,我只是更爱学习种植技术而已。” 王简深思状,“我都这般不知廉耻了,她竟然没有任何回应?” 秦宛如:“不,纺织技术改革才是我毕生的追求!” 王简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难道是嫌我年纪太大?” 秦宛如:“国舅爷跟太后是亲姐弟,年纪确实……” 王简:“瞎说,我才二十出头,就辈分高了些,眼瞎了点。” 秦宛如:“……” 【放飞自我钢铁咸鱼直女×高冷闷骚口嫌体正直冷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