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王后 作者:在思 文案: 北元王朝建立。 按条律,在明面上,王只能有一个女人。 得知噩耗的王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想这江山要来何用。 但很快,他就接受了。 大不了偷偷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和邻国送来的公主联姻了。 洞房花烛夜,他挑开王后的红盖头,光影摇曳,衬得美人千娇百媚,活色生香。 她眼眸轻抬,潋滟乌瞳望向他。 他一怔,手悬在了半空中。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游离的三魂七魄,心想,当王可真好。 - 成婚不久,奴才们带着寻到的美人,悄悄送入王的殿内。 王却头也不抬,“送回去。” “……?” 众人敢怒不敢言,正要领命,就见王座上的人脸色一变。 他仓促地下座,忙向不巧进来的王后解释,“我没想过找别人。” “真的。” “我错了。” “……” 众人恨铁不成钢,转头看向王后,想知道这是个什么红颜祸水。 来人一袭月白裙缎,不带一丝凡尘气。 也不该落人间。 众人沉默片刻,看向王的目光里渐渐多了谴责。 这个不知廉耻的男人。 一个只会吃醋跳脚的王×他的公主 王与王后的秀恩爱日常 狗奴才们的磕糖日记 一句话简介:王和王后的恩爱日常 立意:逆境残酷,更该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泽鹿,千清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哪种都行,先寻三十个…… 七月中旬,午后的风夹杂着闷热感。 展西王宫内。 行文正站在软榻旁边,手里拿着一柄团扇,为榻上的人扇风。 候在一旁的其余奴才因为没有主子的吩咐,站得久了,便有些困乏。 直到殿外传来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 “殿下。” 众人勉强打起精神,目光投向殿门处。 进来的奴才毕恭毕敬地行礼。 榻上的人垂眸,轻声道,“起来吧。” 这声音温软,不带一丝上位者的威严。 那奴才起身的动作慢了半拍,心道,这位主子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好脾性。 这样想着,他悄悄抬了头。 视线正对上榻上的人。 那人倚靠着软塌边沿,眼睫半垂着,乌眸里似有潋滟水意,如漫天星辰般生辉。 光自侧面透过来,虚化了她的轮廓。 即使这般,也称得上国色天香。 他怔怔地站着,一时竟忘了要说的话。 “放肆!” 注意到他的神色,行文脸色一沉,冷声道,“谁给你这胆子,敢对殿下不敬!” 殿内的寂静被划破。 那奴才也回过神来,连忙跪下,头埋得极低,刚要开口,便听见榻上的人说,“无妨。” “皇兄让你来是何事?” 这话提醒了那奴才,他又行了一次礼,仍旧跪着,“回殿下,陛下宣您去昭阳殿。” 昭阳殿是白珩批奏折的地方。 这奴才前脚从昭阳殿离开,白珩就有些后悔了。 北元这些年兵力越发强盛,为维持两国关系,展西有意联姻。 但展西,只有一个公主。 白珩眉间拢起一道沟壑,握着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良久,殿外传来了通报声。 他搁下笔,抬起眼来,望向殿门。 来人一袭月白裙装,跨过殿门口的门槛,缓步而至。 纵使已经习惯了这张脸,白珩的神色仍有一瞬的怔松。 白泽鹿并未行礼,这是白珩允的特权。 “坐。” 白泽鹿依言坐下,眉宇微弯,似乎因为看见他而心情不错。 意识到这一点,白珩的脸色柔软了些,“近日天热,泽鹿可想去避暑?” “谢皇兄关心,泽鹿听皇兄的,皇兄想让泽鹿去,泽鹿便去。” 白泽鹿唇角翘起,语气里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白珩:“现下还未到八月,待再热些,我再派人护送你去。” 白泽鹿应了一声,两人都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她像是好奇般询问,“皇兄叫泽鹿过来,是为了联姻一事吗?” 这话一落,白珩的表情便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她。 其实大可否认,本也无人知道他宣她来此的原因。 他眸子微抬,正对上她的乌瞳,里面没有一点儿杂质,透彻到近乎纯粹。 “……是。” 白珩的后半句是‘但你若不想去便不去’。 可话还没说完,白泽鹿仿佛明白了一般,接过话,“皇兄,泽鹿知道,泽鹿是展西的公主,这本就是泽鹿应当做的。” 白珩沉默下来,眼睫垂下,指节慢慢收紧。 片刻,他忽地开口,“但我不想你去。” 白泽鹿微愣,而后苦笑着道,“皇兄,即便泽鹿不去联姻,泽鹿也已经是成婚的年纪了……” 这是白泽鹿第一次同他说起这个话题,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尤其是当她提到成婚这两个字。 他的唇角拉直,眸底是一片深谙。 白泽鹿却似毫无察觉,“皇兄,泽鹿也有私心,北元条律里是一夫一妻制,泽鹿过去,便是唯一的王后,可在展西,与泽鹿门当户对的,谁又愿意为了一个公主而放弃……” 随着这个话题的深入,白珩眸底的情绪越发晦暗。 她再一次提到了公主这个字眼。 他倏地打断了她,嗓音很低,“泽鹿,是不是做久了公主,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她剩下的话顿时散了,脸色有些苍白。 白珩一下清醒过来,心下有一瞬的懊悔,嘴张了张,几次三番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因为他发觉,自己就是不肯放她走,更不想见她嫁给别人。 白泽鹿从昭阳殿回到自己的宫殿时,已经不早了。 行文来询问是否要传晚膳。 “不必。” 白泽鹿摒退了其他奴才,只留下行文,她在案几上铺了张信纸,“你派人送去丞相府。” 她寥寥几笔写完,折好放入信封里,递给行文。 “要小心。” 白泽鹿嘱咐道。 “是,殿下。” 行文接过信封,放入袖口里,而后便退下。 隔日。 朝堂之上,百官劝谏,要白泽鹿联姻。 下朝时,白珩的脸色极为难看。 得到消息的白泽鹿一点不意外,她知道,白珩不得不放她走了。 而此时,北元王宫内,千清提着笔批阅完了最后一份奏折。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下意识地抬眸,望了一眼殿外的天色。 是晌午。 千清微微愣了一下,这是他头一回忙完还这般早。 继无数个辛苦的日日夜夜,他也终于在北元王朝稳定太平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他有点兴奋,除此以外,还有点些许的无措。 他很少有清闲的时刻,因此还很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所事事。 坐了片刻后,他索性回了寝宫睡觉。 等他独自一人从大床上醒来后,便意识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一位年轻气盛的陛下,重点在于年轻气盛,睡觉的时候,身边竟然没个女人,这说出来像话吗? 回想起当初立下后宫势必要三千佳丽的豪言壮语,千清唤来了奴才。 奴才们洗耳恭听,等候着他的吩咐。 千清思索着,委婉地提出了自己对于美人的需求。 而挑选美人的要求主要有一点,好看。 要名动天下的好看,要风华绝代的好看,要倾国倾城的好看。 “……” 几个奴才沉默片刻,面面相觑。 须臾后,一名奴才问道:“不知陛下喜欢哪种佳人?” 千清心里涌上一点儿莫名其妙。 什么哪种? 身为万人之上的王,当然是哪种都要。 这问的什么话? 千清皱起眉,“哪种都行,先寻三十个。” 三十个?! 那奴才呼吸一滞,显然是没有料到陛下敢顶风作案,隔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提醒道,“陛下,按北元条律,即便是您也只能有一个女人,您忘了?” “?” 千清眉头拧紧,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感到奇怪和愤怒,“哪来的狗屁律法?” “……回陛下,季丞相去年便已经开始施行了。” 这话一落,千清的表情更加丰富多彩。 他脸色非常臭,极为不爽,“宣他进宫,马上给我滚过来,告诉他,晚了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然而在等待的途中,千清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是有听到过季英提起一夫一妻之说。 北元王朝建立以前,已有太多王室后宫干政的丑闻,甚至是对储君的谋害。 前朝起,女人们在朝堂上拥有了话语权,渐渐有了一夫一妻制的拥护。 到了北元时,一夫一妻被正式推行,且由王室开始,强制施行。 律法要求他只能有一个女人。 千清换了个坐姿,往后靠了靠,眉头松开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明面上只能有一个女人。 大不了偷偷的,不被发现就行了。 偷腥。 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他身为万人之上的王,为北元兢兢业业这些年,到头来只能有一个女人,这像话吗? 就在千清为自己想好对策时,季丞相也到了。 得知陛下发怒的消息,丞相一进来便跪下行礼,整个人显得非常毕恭毕敬。 千清有了后路,此刻已经不生气了,因而十分大度地一摆手,“起来,先说正事。” 季英起身的动作一顿,心道陛下竟这般敬业,他才得知联姻一事,陛下便宣他进宫商讨了。 他语气透着点儿钦佩,道:“陛下,北元才太平不久,此刻不宜与展西交恶,联姻之事……” 千清一愣,“联姻?” 季英点头,对他的反应虽有不解,却仍旧分析道,“陛下,为着两国关系,此次联姻利远远大于弊,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先前平息下来的火气,因着这一句话,顷刻爆发。 千清站起身来,方才装的大度早已消失无影,怒骂:“我考虑个屁!” “既然是为了两国关系,你怎么不自己娶?!” 千清没有用‘朕’‘孤’‘寡人’一类的习惯,往日里,季英会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但此刻,季英机敏地闭了嘴。 律法上一夫一妻,娶了邻国公主,就再不能有女人。 他季英像是愿意为了两国关系而牺牲自我的人吗? 像也不行。 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千清。 千清一脚踹翻了案几,上面的杂物一时间全都滚落,发出巨大的闷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出的什么狗屁律法,给我滚出去!” 他气急败坏地骂道:“滚!” 季英麻溜地滚了。 第二天上朝时,百官劝谏,要千清娶展西公主。 千清的脸色臭到了极点。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娶就娶,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冷落她,让她知道,他压根不是真心想娶她。 反正这王当着也没意思。 第2章 陛下,王后醒了 千清下朝以后,殿门外不远处,领命在北元寻找各色美人的奴才们聚集在了一起。 几人围作一团,脑袋埋成一个圈,小声地交涉着。 “你们说,这美人,咱还找么?” “你敢违抗王命?” 一名奴才摇头,但有些为难地问,“但王不是要娶邻国公主了么?” “娶公主,和王偷女人,这冲突吗?” 奴才思索片刻,道,“说的也是。” 北元与展西的联姻,虽说两国的王都不情不愿,但结果还是大家都乐见其成的。 白泽鹿抵达北元时,已经是几日后了。 临时被派来服侍她的奴才候在门外,里间只剩下了白泽鹿和行文两人。 “殿下。” 行文刚要开口。 白泽鹿抬眸看她一眼,行文顿时止了声。 而后,她的视线越过行文,扫了一眼门外。 行文便明白了,找来纸笔,快速地写着什么。 白泽鹿接过纸,一目十行。 看完后,她忽地勾了下唇,将纸燃尽。 “有感情,就会有弱点。” 白泽鹿轻声道。 旁人大约察觉不到,但行文跟了她太久,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的讽刺。 很淡,即便是行文,也有些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让她们进来吧。” “是,殿下。” 行文退至门外,唤奴才们进去伺候。 等了许久的奴才们对于自己的新主子多少有些好奇,一进门便有意无意地将视线移到主子那。 而后,殿内安静了。 片刻,才有轻微的吸气声。 临时被派来的奴才们保持着看见白泽鹿前的姿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规矩已经被忘在了脑后。 嘶…… 王应该是修了八百辈子的福气。 奴才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 自从被迫联姻以后,千清就显得有些消沉。 在得知邻国公主已经到北元这个消息时,千清正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喂鱼。 他望着在水里扑腾着的鱼,叹了口气,心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指尖提溜着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 这么心不在焉地喂了会儿,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万一……万一这邻国公主相貌丑陋。 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始思考,他千辛万苦守下来的江山,要来有何用。 到头来,这王做得如此憋屈。 女人只能有一个便罢了,还不是自己选的。 这说出来,像话吗? 千清张开掌心,手里的鱼食尽数落进池里,他拍拍手起身。 两国联姻是大事,确立下来后,北元便开始准备起这事。 这场大婚,该是举国同庆,因此百姓们的税收也有所缩减,而镇守在边境的将军,也被短暂地召回。 大婚当晚,北元万家灯火。 由于北元的礼俗,千清在这之前都没能见到自己王后的模样。 他倒不是不好奇,恰好相反,他暗中观察过一番被派去伺候自己王后的那些奴才,进去前神色自若,出来时却表情呆滞。 这王后……是得有多丑,才能让这些奴才露出这样的表情。 此后一直到今晚,他都再没打听过白泽鹿的消息。 怀着牺牲小我,成就北元的想法,千清一路上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不管有多丑,都先忍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女人。 但如果真让北元和展西交恶,这些年来为北元打下的基础先不谈,那些才安定下来的百姓和将士,又得面临新的战事。 战争所带来的伤害,比任何灾难都要可怖。 到了殿门,千清的步伐稍顿。 他宽慰自己,做王,就是这样,身不由己。 殿内烛火摇曳,七月的天还透着闷热感。 千清缓步进去,黑眸半垂着,望着地面。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红衣的一角,裙摆是偏暗色的红底,勾着金边,精美非凡。 他一时没忍住,就抬了下眼。 榻上的人很安静,身上层层华服,繁重复杂,却又美不胜收。 顶上的红盖头偏薄,光映过去,她的容貌在红纱之下若隐若现。 看不清楚,却反倒增添几分神秘。 千清身上的散漫敷衍稍微收了点儿。 “王。” 一侧的奴才提醒。 他这才取了喜秤,靠近了些,还为抬手,鼻尖便传来了一点儿隐约的馥郁。 来自他的王后。 千清垂下眼,轻轻挑起那碍事的红盖头。 红纱顺势滑落,露出主人的面貌。 一双潋滟乌眸抬起,安静地望向他。 如同画里的人走出来,周遭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 光影交错间,衬得那人更加千娇百媚,活色生香。 千清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屋内莫名安静下来。 半晌,他才捡回自己游离的三魂七魄。 不知怎么,他忽然在想,瑜这个字不错。 不管是公主还是储君,这个字都能用。 一旁的奴才呈上酒杯,千清回过神,端起托盘上的两只酒杯。 按照北元的规矩,另一杯该王后拿。 千清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想献殷勤将托盘凑到王后跟前的奴才都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泽鹿。” 千清将酒杯递给她,黑眸一错不错地看向她,“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你如今在北元,脚下踩着的便也是你的国土,不会有人能欺负你。” 白泽鹿接过酒杯,闻言笑了一下。 千清愣了一下,而后,补充道,“我也不会。” “……” 还没离开的奴才们亲眼见识了王的变脸速度,稍微给震惊到。 仿佛先前的愤怒和消沉不存在似的。 不过,以前那个想退婚的男人的确已经随风而去,现在这个只想让这群没有眼色的碍事奴才们麻溜地滚出去。 两人喝完酒,千清接过她的杯子,一并放入托盘里,给了奴才一个‘立刻滚出我的寝宫别来打扰我’的眼神。 “……” 众人安静地滚了。 千清回过身,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维持住男人的体面,就算是第一次,也要表现得轻车熟路。 但,万一王后觉得他有过别的女人。 她会不高兴么。 千清有些走神。 “谢夫君。” 温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等、等下。 她叫他什么? 千清定了定心神,看向王后,她也正在看他。 他克制着力道,抱起王后,往床榻上压。 早年他行军打仗,力气大,手上还带着茧,而怀里的人又轻,冰肌玉骨得不像是人间养出来的美人。 他撑在她的身前,垂下眼,手贴在她的脸侧。 她抬起眸看他,毫不推拒。 像是他要在她身上做任何事都可以。 这种任人摆布的暗示,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千清轻轻吸了口气,俯下身吻她。 完了。 他败了。 就算她现在说她要北元,甚至是要这天下。 他也想给她打下来。 第二日,千清醒的时候天色还很早,他的身体已经习惯这个时辰醒来。 他半撑着下巴,望着身边人的睡颜。 她的眉头轻轻蹙着,似是睡得不怎么踏实。 大约是第一次与别人一同入睡,并不习惯。 千清亲了亲她的额头,嗓音很低,带着点儿安抚的意味,“睡吧,还早。”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小心地起身,由着奴才给他更衣。 穿戴整齐后,他回过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又上前压下她身上不知何时掀起的被角。 千清和往常一样忙碌着,坐在案几前处理政务。 奴才们也和往常一样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名奴才琢磨着茶水大约凉了,便来更换。 在这时,门外一名奴才前来向千清汇报事情。 千清停笔,那奴才几句说完,迟疑着道,“陛下,您要的美人已经有了消息,只是路途遥远,大约得花上几日……” 这奴才不提,千清都要忘了这档子事了。 他搁下笔,力道没控制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正要说这美人便不必寻了,来回也是折腾。 然而更换茶水的奴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给吓了一跳,手没拿稳,茶水便溅了出来。 好巧不巧地就溅在千清的手背上。 倒水的奴才:“……” 千清扫了一眼,手背没一会儿就红了。 那奴才当即跪了下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没命了,也或者是吓傻了,一时之间竟没抖落出个求饶的话。 就显得……相当不知死活。 众人不忍直视,心道这人大概是没了。 旁边的奴才则立即上前来为千清擦拭,又询问,“陛下,宣御医来吗?” “不必。” 千清视线从跪着的奴才身上划过,“这次算了,你起来吧。” “……?” 众人稍感疑惑,悄悄打量起王。 这才发觉,今日的王与往日略有不同。 也不知为何,反正透着一股子隐晦的神清气爽。 死里逃生的奴才连忙爬起来,回过神似的谢罪。 千清没发怒。 见此,那名汇报完事情的奴才也告了退。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千清无事发生般提起笔,继续忙碌。 片刻后,他笔一顿。 他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事。 正要让人把方才的那奴才叫回来,而恰在这时,属下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陛下,王后醒了。” 闻言,他扔了笔,往寝宫走去。 第3章 你想要的,夫君都给你弄来…… 白泽鹿醒的时候已经算很晚了。 昨晚几乎弄到了半夜,她知道千清曾亲自带兵出征,又年轻,大约会折腾许久。 但她没想过会这般久。 千清疼她,没让她多难受。 只是结束后,她太疲倦,已经忘记了是谁帮她清洗身子。 行文进来服侍她,白泽鹿摒退了其他奴才,嗓音还带着点哑意,“将军也被召回了?” 行文动作顿了顿,木梳顺着她柔顺的发一路到尾端,“回殿……王后,是。” “几日能到?” 行文抿唇,声音稍低了些,“按路程看,大约三日便能抵达。” 白泽鹿心情似好了些,也没再开口。 行文熟练地为白泽鹿梳妆,到更衣时,殿外传来了通报。 她下意识地要取外衣来披在白泽鹿身上。 白泽鹿伸手轻拦了她一下,没做声。 行文的动作停住,将外衣放了回去。 千清进来时,便正看见自己的王后衣衫不整地坐在镜台前,大约正要更衣,因为他的闯入而被打断。 裸·露出来的脖颈处,还有点点红痕。 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眼,而这,是由他留下的。 想到这里,千清感到极为满足。 “你出去。” 千清看也没看行文,视线胶在白泽鹿身上。 行文行礼后退出去。 “夫君。” 白泽鹿眉眼微弯,似是撒娇般看向他,眸子软成水。 这一刻,千清脑子里顿时就多了许多禽·兽的想法。 他咳了一声,提起一旁的裙装,生疏地为她更衣。 这是他头一遭服侍人,动作有些笨拙。 白泽鹿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顿了顿,关切地问道,“夫君受伤了?” 千清闻言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手背上的红痕还没消。 ‘没事不疼’已经到了嘴边,他一抬眼,看见了她眼里的心疼和担忧,沉默了一瞬,改口道,“嗯,烫伤的,还没来得及宣御医。” 白泽鹿蹙眉,伸手阻拦了他为她更衣的动作,“夫君……” 千清:“我这便宣御医来看看。” 得到吩咐去叫御医的奴才:“……” 哦,被茶水烫一下都要御医来看,掉根头发要不要也看看是不是脱发了。 哦,临时改主意,不想让御医白拿俸禄是吧。 奴才腹诽了一路。 御医来得很快,他很久没被陛下宣,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病症,因此很有些着急。 不过他一进门来,不小心看了一眼王后,就忘了自己方才在着急什么了。 白泽鹿已经穿戴整齐,注意到御医的视线,刚要开口,就听见千清没好气地骂,“脑袋不想要了是不是?” “……” 御医收回视线,跪下,“陛下恕罪,王后国色天香,微臣孤陋寡闻,未曾见过世面,一时……” 话还没说完,千清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怪王后太美,让你看入迷了是吧?” “……” 御医也不知道陛下在斤斤计较什么,曾经随行军队时,陛下还口出狂言,自己的女人越漂亮,越要给别人看,不然谁知道你女人漂亮。 陛下对于女人的态度,一向是对于物件的态度,用来炫耀的一种工具。 此刻这个态度显然有些不对,御医头埋低,再度谢罪。 千清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到衣袖的微弱力道,顺势看去,白泽鹿望向他的手背,神色担忧,还有些着急。 千清顿时消气了。 御医上前来为他诊断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伤?” “烫伤。” 千清丝毫不脸红。 “……” 御医对着他的手背左看右看,没看出来哪里有被伤到。 他刚想开口,一抬眼正对上千清的死亡视线。 “……” 御医安静片刻,道,“陛下,烫伤最耽误不得,你早便该宣微臣来。” 他低头开方子,“微臣待会儿便让述引将药送来。” 千清很满意。 御医走后没多久,便有人来送药。 本该由其他奴才为千清擦拭,但被白泽鹿拦了下来。 她垂着头,指尖沾取少量药,轻轻涂抹在他的手背上。 神色极为专注认真,仿佛是在做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原本想说算了,不知怎么,千清最后没有开口。 冰凉的触感在手背上摩挲,他却感觉到了迟到许久的烫意。 也不知道那茶水有什么古怪,到了这会儿才让人觉得烫。 “好了,夫君。” 白泽鹿收回手,抬起眼看他,柔声问,“还疼吗?” 疼。 第一次被人疼。 千清摇头,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我的王后。” 用过午膳后,千清没留太久,他上午还没处理完事情,因为得知王后醒来便搁下事情赶来,现下正回去继续之前未竟的事。 见千清离开,白泽鹿慢慢闭上眼,调整了一下情绪。 再睁开时,那双乌眸里波澜不惊,再没有任何情感在里面。 她起了身,来到案几前,铺上了信纸,提笔写下几个字,便停了。 “行文。” 白泽鹿忽地唤道。 行文立即靠过来询问。 白泽鹿:“外面的花开了?” 行文到殿外查看,很快便回来,回道:“王后,外面的花已经开了。” 白泽鹿垂下眼睫,搁下笔,走到了殿外。 殿外的花草比之御花园少很多,却也因为金贵,奴才悉心照料,而开得极为漂亮。 白泽鹿立在花前,垂眸看了半晌。 “折了。” 她声音平静。 行文依言上前,并没犹豫。 候在殿外的奴才有一大半是北元的奴才,这花娇贵,平日里便需得小心又小心,生怕一个粗心,这花便活不了了。 生平遭了这突如其来的劫难,花猝不及防,这些奴才也猝不及防。 众人的视线纷纷投向发号施令的主人。 王后今日着了一身雪色裙装,她皮肤白,与雪色放在一块,几乎找不出分界处来。 她安静地站着,面上没什么情绪,乌眸微微垂着。 却不染一丝凡尘气。 不该是人间的绝色。 良久,众人慢慢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那些金贵的花草,目光里渐渐多了谴责。 这花也真是不懂事,哪里不能长,偏偏长在这,不是活该被折么。 众人这般想着。 行文折下花,呈到白泽鹿面前。 掌心里的花因为被照顾得很好,也开得极美,花瓣全然张开,色泽艳丽。 白泽鹿看了会儿,忽地开口,“长成这样,被折断也怪不了旁人。” 她语气似有惋惜。 侯在殿外的奴才们立刻附和。 “王后说得对。” “王后说得没错,都怪这花长这么好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花开堪折直须折嘛,这花早就该折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 听到后面,白泽鹿轻轻勾了勾唇,像是觉得好笑。 众人呼吸滞了滞。 午后的阳光明媚,晒得人心情舒畅,也不怎么想动弹。 殿外偶尔有知了声响起。 白泽鹿靠着软塌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 行文正要吩咐人去取件薄纱,此刻虽是夏季,但若是在这里睡着,风一吹,也免不了着凉的风险。 然而不等她出声,已经有懂事的奴才捧着薄纱送过来了。 行文一顿,接过薄纱,动作很轻,盖在了白泽鹿身上。 殿内的众人也都安静下来,不再出声。 千清便正是这个时候忙完手里的事情。 他才进来,就觉得不对。 没有那道老早就开始大喊的通报,失职失得理直气壮。 千清踩着底下的石阶,进到殿内。 才走几步,便停了下来。 软榻上的人半侧着身体,肩上的薄纱往下滑了几分。 殿内没燃灯,光线有些暗淡,她也被阴影裹入,整个人仿佛虚化了。 远远看过去,美得有些不像活物。 周遭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过分。 千清站在原地,呼吸莫名轻了些。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方才没一个人通传了。 - 白泽鹿醒来时,天色已经转暗。 许是因为刚睡醒,她的眸底还夹杂着些许水意,整个人还没清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睁着眼。 千清看得心痒,手从她身上的薄纱离开。 因为失去了压着的力道,薄纱也跟着滑落下来。 白泽鹿的视线慢慢聚合。 注意到眼前的人,她舔了舔唇,缓慢地眨了下眼,眸底一片清明。 “夫君。” 她的嗓音微哑。 千清拿了茶杯,抿了口,还是热的,这才凑到她唇边去,“先喝点水。” 白泽鹿顿了顿,就着他的手小口喝着。 千清看着看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道,“过几日挑个好天气,我带你去打猎如何?” 邀请一个娇滴滴的王后去打猎。 不光是候在这儿的奴才们没有想到,连白泽鹿也没有想到。 她从杯子里抬眸,看他。 “我听闻展西有秋猎,北元虽没这个习俗,但也并非不能安排。” 千清许久没有碰过冷兵器,虽说是心血来潮的一个提议,但此刻一提出来,自己也有些兴奋,“你想要什么?我都打给你。” 白泽鹿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多谢夫君的好意,夫君猎到什么,便是我想要的。” “哎,”千清把茶杯放下,又问了一遍,“我的王后,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只要有,我便能送到你手里。” 白泽鹿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半晌,她才开口。 “夫君,我想要鹰。” 千清勾着唇笑,“行,你想要的,夫君都给你弄来。” 第4章 没事,没人看见 男人的眉梢微微扬着,人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 相较于她那位明面上的皇兄而言,她从中分辨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温柔。 白泽鹿眨了一下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唇角也跟着他翘了起来。 第二日,千清依旧起得很早,虽说现在北元稳定下来,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情已经不那么多,但他也还没对自己的江山放心到看也不看一眼的地步。 “有消息么?” 白泽鹿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手里端着茶杯,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杯沿。 千清不在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便待在御花园里。 行文扫了一眼四周,其余奴才离得远,白泽鹿特意吩咐过。 “丞相派人送来了这个。” 行文抽出袖口里的东西,递给白泽鹿。 一支箭羽,修剪得极为锋利,边缘处带了血。 “威胁我?” 她接过箭羽,放在手心里观察片刻,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泽鹿不太喜欢被威胁。” 箭羽上的羽毛被一根根扯下,精致的箭尾顿时变得面目全非。 残破的箭羽如同某种昭示。 行文垂在身侧的手小幅度地动了动。 “殿下。” 她忽地开口,似要说些什么。 白泽鹿靠在亭边,掌心慢慢松开,箭羽因为本身的重量而往下坠,穿过层层枝叶,最后落在了底端,被花草所掩盖。 “你该唤我王后,行文。” 白泽鹿提醒道。 行文捏了捏指尖,唇抿紧,“王后。” “做奴才,要听话。” 白泽鹿揭开茶盖,低下头轻抿一口,“查得如何?” 行文沉默了一会儿,道,“回王后,北元兵力强盛,赏罚分明,朝堂内分工明确,甚至连女人也有话语权,传闻有一半是真的,但在北元,武将的话语权几乎与文臣相当……” 白泽鹿笑了笑,“北元靠的就是千清手底下那群将士,将军没有话语权,那些人哪肯为他效力这么久。” “有消息说,南水派兵到了展西边境。” “这么快就按耐不住了。” 白泽鹿垂眸,茶盖抚去茶叶,水被拨乱了。 她看了会儿,眸色有一瞬的晦暗,“……那位有动作么?” 行文一顿,“没有。” 白泽鹿没再问‘那位’,搁下茶杯,“白珩做决策了?” “未曾。” 行文迟疑了一下,道,“两国已经联姻,陛下想试探北元的态度。” 白泽鹿轻笑一声,“等别人做决定……啧。” “丞相也打算等?” 行文摇头,“顾丞相在施压,陛下不单因为联姻才等,还因为朝堂上的权斗而无暇顾及。” “我还当他除了威胁我无事可做。” 白泽鹿这话带了一点儿讽刺。 甚至没掩饰,行文也听出来了。 但行文知道,这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她背后的顾让。 - 刚忙碌完的千清没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他在座上待了一会儿,案几上摆着本书,记载的是展西的事。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底下的奴才。 其中一名幸运儿了然,靠过来询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千清摩挲着案几上的书页,思索着问道,“御膳房有人会做展西菜吗?” 北元的能人多,御厨的花样也多,平日里什么菜式都能做,时常还会做些新菜式出来。 展西菜原本也有人会做,只是先前打仗时,有处战场离展西相近,王吃过一次展西菜便再不吃了,而后回宫,御厨们也被下令不再允许尝试展西菜。 奴才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提醒:“陛下,是您亲自下令,不让他们再做展西菜了。” “我有说过?” 千清放下书,看了一眼奴才。 “……” 奴才静了静,摇头,“陛下没说过,是奴才记错了。” 他举一反三:“陛下,御厨都是北元人,即便会做展西菜,口味也未必地道,不若奴才去寻几个展西的厨子来。” 千清瞥他,“那你还不快去。” “……是,奴才这就去。” 千清原以为这个事吩咐下去,得过几天才寻得到,一个厨子能做到御厨这个程度,需经过层层筛选,且还得是个展西人,还得会做展西菜,这并不容易,因此他也不着急。 没成想,半天不到,厨子便寻到了。 是御膳房里一个御厨的亲戚,原本在酒楼中做事,得到消息后,主动请缨。 用膳前,千清提前去试了试这新御厨的手艺。 五花八门的菜式被呈上来,漂亮而精致,看上去不像是给人吃的,像是让人供起来的。 嗯。 千清心里点头,很地道,他当年吃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就牙碜。 时隔这么久,他再一次久违地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 没有因为时间久而淡忘,反而更加难以下咽。 千清举着筷子,迟疑半晌,终于闭着眼吃了一口。 展西菜味道不差,只是新御厨做的是权贵们常用的菜,不在于多好吃,重点在于体面,因而味道反而在其次。 这一点与北元恰好相反。 “凑合。” 千清放下筷,“晚膳就让他来做。” 一试完,千清就转头去了御花园。 他已然发觉了白泽鹿的小爱好。 毕竟北元于她而言还是陌生,成日里闷在殿内也不好,能多在御花园走动,也是他乐见其成的。 御花园里很大,光进去的门都有好几个,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实质上的门。 而此刻,所有的奴才都候在了门外,没有进去。 千清随口问道:“怎么全都在这儿?” 其中一奴才上前行礼,“回陛下,王后赏花时不喜奴才们打扰,只留了行文在身边伺候。” 千清眉心一动,没说话,直直往里走。 不远处的亭子里,果然只剩下行文在服侍。 今日的天气依旧有些闷热,只有亭内热气稍减。 白泽鹿所在的亭子,前方是池塘,后方是假山,边上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花草。 亭内喂鱼倒是方便,赏花…… 千清的视线挪了挪,亭子四周的花还未到花期,只有个小花苞,而绽放得漂亮的花,却因为距离远,花也小,而稍显模糊。 他抬步走过去,还没进到亭子里,白泽鹿便起了身,轻声唤他,“夫君。” 千清‘嗯’了一声,牵起她的手,一顿,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白泽鹿微愣,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千清撰着她的手,包裹得更紧,“别动,夫君给你捂热。” “……” 白泽鹿果然没再动,她眉眼微弯,温声细语道,“谢夫君,不过泽鹿已经习惯了,只是身子骨弱了点,手脚冰凉是正常的,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千清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心,而后又裹着她的手,捂得严严实实,“关系大了,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珍惜,还指望谁重视?还好夫君发现了,一会儿让御医给你看看。” 他牵着白泽鹿回宫殿,一边走,一边叨叨,“这个天都还能手凉,还逞什么强?” “一般不是着凉就是体寒,七月也能着凉的……也算有本事了。” 白泽鹿还从未见过,哪一个上位者会这般模样,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她面上却不显,仍乖巧地听训。 千清像是想起什么,又说道,“你可千万别学那些千金小姐,成天闷在殿内,病就是给闷出来的……就像今天这样,多出来走动走动。” 白泽鹿听话地应声,“嗯,泽鹿都听夫君的。” 千清的长篇大论被她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回到殿内,千清也没松开她。 捂了这么一路,白泽鹿常年冰冷的手也给捂热了。 “夫君……” 白泽鹿低声提醒,又看了一眼殿内的奴才,仿佛是害羞般,语气里还带一点儿娇嗔。 千清将她抱进怀里,看向底下的奴才。 “……” 众人闭上了眼睛。 千清收回视线:“没事,没人看见。” “……” 白泽鹿:“……” 此刻时间尚早,但千清出于某不知名目的,比往日提前了半个时辰传晚膳。 没过多久,奴才们一一步菜。 呈菜的碟盘也与往日有所不同。 白泽鹿不由多看了一眼。 不像是北元的,到……有些像展西的样式。 千清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视线有所停留,唇角便扬了起来,“试试,新来的御厨。” 白泽鹿提起筷子,定睛一看,才发觉这些菜式有些熟悉,她扫视过去,所有的菜式都是展西的菜式,能看得出来御厨们尽力在往展西宫内的菜式靠,只是大约因为没有真正瞧见过,属于盲人摸象的阶段,因此有许多不足之处。 “谢夫君。” 白泽鹿看向他,莞尔道,“泽鹿很喜欢。” 她比平日吃得稍多些,似乎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千清撑着下颚,看了好一会儿,眼底的笑意慢慢扩散。 片刻,他也忍不住夹了一筷。 而后,他顿住了,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恰在这时,白泽鹿忽地侧过身,对他笑了笑,眸子微微亮起,似是有些期待,“怎么样?夫君。” “……” 千清有些艰难地咽了下去,道,“……很好吃。” 第5章 你说什么?朕方才没听清楚…… 这顿晚膳用得还算顺利。 虽然对千清而言,稍微艰难了些,但他视线一抬,看见自己的王后眉眼弯弯,便觉得这个困难也不是不能克服。 用完后,千清还记得她手凉这件事,叫来了御医。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御医这次来的时候做了充足的准备——就算千清没病,他也能巧舌如簧地编造出疾病来。 殿内一片祥和,还有没散尽的些微饭香。 御医再一次呆呆地看向了白泽鹿。 千清从殿内侍卫的腰间抽出了把刀。 “……” 御医顿时收回了视线,决定战略性装瞎。 只要他不看,就不会害怕。 “傻站着干什么?”千清毫不留情地揭穿,“让你来不是让你盯着王后的脸看,这个月俸禄扣了,下次再看——” 他手腕一动,刀尖跟着翻转,一个漂亮的击杀动作。 御医极为诚恳:“微臣明白。” 白泽鹿慢慢收回视线,唇角勾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笑。 “得罪。” 御医垂着脑袋,没再敢看白泽鹿的脸,专心致志地把脉。 片刻后,御医又询问了一些问题,白泽鹿都一一答了。 白泽鹿只是比寻常女子身子骨弱一些,没什么大问题,体寒在展西的名门闺秀中,其实并不稀奇,但北元的女人们早已有了话语权,即便是名门千金,也不时会外出走走。 御医此前还未见过身体差到能到白泽鹿这个程度的,因而脸色不免有些沉重。 反正看着,不像是白泽鹿体寒,像是白泽鹿病危。 千清急了:“你这什么表情?有话就说。” 御医沉痛道:“王后体虚,需得好生休养。” “……” 千清迟疑着,冲他招手,耳语道,“只是这样?” “微臣岂敢欺君。” 回想起方才千清的威胁,御医的表情格外真诚。 白泽鹿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有些不知该露出什么反应来。 当着她的面小声讨论,到底是想让她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过没等她调整好表情,千清便赶走了御医。 煎药一事也被吩咐下去。 而后,白泽鹿被千清带着出了殿门。 “你这身子,本就该多走动。” 千清牵着她的手,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北元的王宫占地广,宫殿也多,然而到了今朝,因为一夫一妻的推行,许多的宫殿便空了出来,奴才们也减少了许多。 踩着脚底的石砖,远远望去,是瞧不到尽头的宫墙。 不免有些孤寂。 白泽鹿安静地沿着小道一路走着。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自西边照过来,霞光映进了人的眼睛里,黑眸里便点缀上了细碎的光。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人的沉默,千清的视线也飘了过来。 漫天的晚霞,染红了天际。 光进了她的眼里,余下的就成了黑暗。 直到落日坠下,光也紧跟着消失。 眸底的光自然也不再有,她也一并融进了暗色里。 在这一瞬间,千清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他舔了舔唇。 说点什么。 他仓促地开口:“我当年带兵打仗时,也喜欢看夕阳……” 话才一落下,他便有些懊悔。 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听战场。 但他一时也没能找到其他合适的话。 因为方才,他也不知为何,像是某种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开口说点什么,也许以后会发生一些,他不太想遇见的事。 白泽鹿抬起眼,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如同往常一样,弯了弯唇,“夫君当年带兵一定很厉害。” 见她有所反应,千清心底稍松口气。 “那会儿北元内忧外患,我也还没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 千清牵着她的手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击退南水,又一路打到回北元的王宫里,耗费了两三月的时间,那个时候一天里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能合眼,想看一眼夕阳,也成了奢侈。” 王朝更迭,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千清寥寥几笔带过,神色平静,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要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总会付出代价。 权力不会自己送到你的手里来,你得非常、非常地努力,才能瞧见一点儿漩涡里的幻光。 “夫君打了胜仗,现在想要看夕阳,不再是奢侈了。” 白泽鹿的视线稍微放远了些。 此刻,夕阳早已没了,黑暗笼罩下来,天空上繁星闪烁,月光与星辉斑斓而纯粹。 千清捏着她的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泽鹿,但是人想看夕阳,并不一定是因为它有多好看。” “夕阳的余晖,和这皎月的光辉,实际上没什么不同,对我们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真正该珍惜的,是那个同自己一起观赏的人。” “每天每月每年,这些都能再看到,但是人却未必是那个人了。” 千清仰头看着挂在天边的月亮,“从前同我一道看这些的,是为我打江山的将士。” 只是战场无情,曾经与他站在一起的人,而后,渐渐消失在路上,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向前走。 手里忽然有很轻的力道,温暖的大掌感觉到了更多的凉意。 两只手从一方的牵变成了十指交握。 他听到身边的人柔声说:“往后,泽鹿会陪你。” - 北元与展西联姻,于两国而言都是一件需要非常重视的事情。 大婚前,北元便已经下了令,减轻百姓税收,暂时召回了镇守边境的将军。 边境到京城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小支军队护送将军回京,一直到今日,才实实在在地踩在了京城内的土地上。 早先便得到小道消息的百姓们纷纷来到街上凑这个热闹,临街的酒楼都已经人满为患。 不知等了多久,视线里才渐渐出现了军队的影子。 那一行人骑着马,将军为首,身着玄底暗金纹边骑装,腰间挂着佩剑,背后勾着把轻弓。 远远看去,那一身气质便与旁人有所不同。 街边的百姓们顿时沸腾了,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 “哎,你们说,沈将军娶妻了吗?” “肯定没有,镇守边境,哪有空啊?” 那人说完,摸着下巴又道,“不过咱沈将军这气势,应该也不缺女人。” “不缺又能怎么样,反正现在这世道啊,咱们王也只能有一个女人,沈将军再气势也没用。” 崇拜的人被这样说,那人有些不满:“你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再说了,律法一夫一妻,限制的不还是我们百姓,上面的人指不定有多少个女人。” 一路宽敞,军队渐渐靠近。 马蹄声与冷兵器刮蹭的声响混在了一起,除此以外,这行人再没有其他声音。 马上的将士们身形高大,不知是因为经历过了战场,还是被军队所磨炼,周身透着股骨子里的坚韧与血性。 因为有他们的存在,百姓们才得以有安定的生活。 而此刻,亲眼目睹,他们笔挺的身影让住在京城的百姓们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心安的情绪。 围绕着这些人的讨论声也忽然消失了。 一地的风尘被掀起。 这支军队向着王宫而去。 得知今天军队将会抵达,千清早早便处理完了政务,在殿内等待着。 临近中午,沈斐越才进了宫。 他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没休息,形容算不上好。 千清只看了一眼,就皱了眉,“你这和外面的乞丐有什么区别?” “京城的乞丐都长我这样?” 沈斐越挑着眉笑了。 千清许久没见他,猝不及防听到了这高水平的不要脸发言,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因为平日里,他已然是整个王宫里最不要脸的那位了。 短暂的愣神后,千清讥讽道:“长你这样,乞丐只怕分文都要不到。” “陛下如此关心微臣的容貌。” 沈斐越接过奴才递过来的茶水,一口饮尽,才觉嗓子舒服了些,“微臣有些受宠若惊。” 语气里带着点隐晦的暧昧与挪揄。 千清缓缓抬眼:“?” 他没什么表情地拔出了侍卫的佩剑,手腕转了转,发出骨节响动的声音,“沈将军,你说什么?朕方才没听清楚。” 沈斐越放下茶杯,终于收敛了不正经,说,“末将说的是,陛下与展西联姻,对邻国公主可还满意?” 两人相识早,一同上到沙场,是过命的交情。 当年与南水打仗,打到最累的时候,所有人都吊着口气,对尸体都快感到麻木了。 大战前一晚,千清放出豪言壮语,说战争若胜了,必然要后宫佳丽三千。 没成想战争胜了,没过多久一夫一妻就被推行,而后又迎来了联姻一事。 本就被砍掉大半的目标更为雪上加霜。 沈斐越确实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得到的反应却与他所猜测的不太一样。 千清果然皱了眉,“什么邻国公主?” “要叫王后。” 他不满道:“没规没矩。” “……” 沈斐越眉毛扬了扬,还是从善如流道,“王后。” 但千清并没有就此跳过这个话题,像是想到什么,目光怀疑地看向他,而后忽然说,“你也到年纪了。” 沈斐越:“什么?” “你也是时候娶妻了。” 千清提醒:“别老嫉妒别人的温柔乡。” “……?” 谁嫉妒? 第6章 那便听夫君的 千清的语气很诚恳,似是在真心实意地劝诫。 气氛有一瞬的沉默。 像是觉得荒唐,沈斐越连方才游刃有余的戏谑都收了起来,道,“多谢陛下的好意,不过微臣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意愿。”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微臣也不敢嫉妒陛下的温柔乡,祝陛下与王后情投意合。” 听到前半句,千清并没有什么反应,大约是不信。 但到了后半句,千清嗤了一声,“用得着你说。” 这句话以后,他并没有后文。 大约是出于男人劣根性的占有欲或是别的什么,千清并不想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提及自己与王后的私事,因此换了个话题。 “难得回来,你多留段日子。” 千清忽然叹了口气,“下次见,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闻言,沈斐越不置可否。 没见过王主动要留将军的,旁的君上因为什么事召回了将军,夜里睡觉都不踏实,恨不得将军立马滚回去。 他倒好,对他放心得很。 沈斐越没有应下,千清对他不设防,但他不能没有界限感。 见他不说话,千清也没有多劝。 此刻快到用膳的时辰,想到他几番奔波,千清道:“留下用个午膳?” 沈斐越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千清又说:“新来了个展西的厨子,味道还行,你可以来试试。” 沈斐越一顿。 千清是最不爱展西菜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临时改了主意,“也行,微臣留下来尝尝。” - 七月临到了尾声,天也越来越热,御花园里的奴才们怕王后觉着热,提前准备了华盖以备不时之需。 因着上午千清大概率都是不在的,白泽鹿一般也只在上午会询问行文一些事。 但今日,白泽鹿却迟迟没有提起。 亭子里仍然只留了行文。 她摸不准主子的意思,最近也的确没有重要的事要汇报,便也只是安静地候在一旁。 然而等着等着,行文察觉出了一点不对来。 主子在画画。 白泽鹿身为公主,琴棋书画全都知晓一二也很正常,然而不对之处在于,画上画的是人。 是北元陛下的身影。 最后题的字也是——清。 行文抿唇,指尖收紧。 画完画,白泽鹿才搁下笔。 “今日,他留了将军?” 行文顿了顿,上前收拾了一下砚台和笔,没动画,“回王后,王今日留了沈斐越将军用午膳,御膳房依旧做的展西菜。” 白泽鹿望着画,眉眼带笑,似是刚陷入爱情里的小姑娘。 行文沉默了一会儿,道:“殿下,沈斐越将军乃沈老将军之子,十六岁上战场,至今日,未曾与展西有过任何交集。” 说完,行文垂下眼,不再做声。 气氛却忽然冷了下来。 白泽鹿抬起眼,看向行文。 她没敢抬头。 亭外的花香隐约地飘了进来,外面的阳光正盛。 池塘里的鱼儿在水里游动,不时地响起水声。 片刻,白泽鹿忽地笑了一声。 她起了身,走到行文身前,冰凉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温声说,“行文,从你跟着我,到现在,快十年了吧。” 脸上传来的冰凉触感慢慢滑下,皮肤轻微地战栗。 行文闭上了眼,没吭声。 那股冰凉一点点往下走,最后,停在了她的脖颈处。 然而只是停在那儿,毫无力道,似是抚摸般温柔。 行文却仍旧感觉到,自脊背起,一寸一寸浮上来的寒意。 “行文,做奴才,要听话。” 白泽鹿声音与往常一般温软,唇边还带着些许笑意,专注地看着她,说的话明明是警告,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又像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天生就有一股纯良的气质,轻易就能让人放下戒备。 行文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似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一般,她抬起头,对上了白泽鹿温柔的目光。 “殿下,顾公子永和六年将奴婢送到您身边,为您规避危险,给予您帮助,就连……您要来北元,也答应。” 白泽鹿轻轻笑了,道,“这么说,顾让是个好人,是我不懂知恩图报了?” “殿下,顾公子很重视您,连朝将军……” 脖颈处的冰凉骤然收紧,行文剩下的话也戛然而止。 她开口前便知晓这个结果,目光并不退缩。 白泽鹿唇边的笑意敛去。 她身体慢慢前倾,贴在行文耳侧,声音压低了,似是妖邪般带着引诱的意味,“行文,你不是说……想一直陪在我身边?” 行文一僵。 “别提这些不该提的事,好吗?” 白泽鹿缓缓松开手里的力道,从她身前退开,重新扬起唇角的弧度,“如果你再让我不开心了……” 她顿了顿,笑着说,“我可能就不想要你了,行文。” 闻言,行文瞳孔微微收缩,眸底的坚定泄了干净。 那双冰冷的手极轻抚弄着脖颈处留下的红痕,带起了一片颤栗。 白泽鹿收回手,视线在行文脸上停了一会儿,忽地莞尔道,“怎么这般不经吓,去上药吧,小姑娘留下伤疤可就不好看了。” 行文唇动了动,却没再开口,沉默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行文走后没多久,就有一个奴才进来告诉白泽鹿今日将军留下来用午膳的事。 如果只有千清和白泽鹿,便是在王自己的宫殿内用膳,但若是有外人在,则是在另一处宫殿用。 白泽鹿看向进来的小奴才,约莫双十的年岁,生了一双杏眼,容貌秀气,看着可爱得紧,人看上去也是活泼的那类。 “你叫什么名字?” 她放软了声音问道。 那奴才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回王后,奴婢云起。” 白泽鹿低声喃喃:“云起……倒是个好名字。” 听到王后的夸赞,云起耳尖发红,搅着衣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往后到我身边来服侍,你可愿意?” 白泽鹿抬眸,眼一弯,那股令人招架不住的温柔就漫了出来。 云起呆住了似的看着她,片刻后,像是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愿、愿意,云起谢过王后。” 云起没来得及多回味一下这种被高兴砸昏头脑的感觉,便又有人来通传,提醒白泽鹿午膳时辰到了。 千清与沈斐越已经在宫殿内等了一会儿了。 往日因为千清处理完政务的时辰不固定,一向都是王后迁就他,这会儿等了片刻,体会到这种等待的滋味儿,他有些心疼起来,暗暗想着以后再不让自己的王后这样等他了。 此刻王后还未来,菜自然也不能上。 横竖也无事可做,沈斐越随口谈起了边境的情况。 千清起初还听了会儿,但没过多久,视线就时不时地飘向了别的地方。 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沈斐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殿门的位置。 他收回视线,挪揄道:“你这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被戳破,千清也懒得装了,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门外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你懂什么。” “没成婚的呢,就别去好奇成婚了的乐趣。” “……” 似是想起什么,千清再度提醒:“别老嫉妒别人,做人要坦荡。” 沈斐越轻哂:“我嫉妒?” 千清施舍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别装了。 “……” 两人一来一回地说着,恰在这时,外面的奴才高声通报。 沈斐越看了眼千清,见他视线胶在殿门,心下觉得好笑,半撑着下巴,也漫不经心地扫了过去。 殿门外阳光明媚,两侧的奴才侍卫守着。 来人身量娇小,仪态端庄,远远一看,便能感觉到是权贵才能养出来的气质。 与王后这个身份倒是相称。 沈斐越随意地打量了一眼,正要收回,余光滑过那人的脸时,视线顿了顿,又滑了回去。 看清来人的容貌,沈斐越也怔了一下。 难怪,千清甘愿抛下三千后宫,毫无怨言。 也难怪,这般不爱吃展西菜,也能忍下来。 他慢慢收回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王后方才也在看他。 兴许是见了生人,有些好奇。 沈斐越没多想。 千清一见到人,就从座上起身,还隔着一段距离,便过去迎她,刚一牵起她的手,便道,“怎么这么热的天,你手还这么凉?” 说着,温暖的大掌已经揉着她的手,将热度传递过去。 大约因为有外人在,白泽鹿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夫君……” 这一声软得一塌糊涂,和撒娇一般。 千清的心也跟着软下来。 而后,他的目光刺向沈斐越。 “……” 沈斐越从他的眼神里只看出了两个字——速滚。 然而千清再后悔,到了这个时候,赶人也是不成的。 待白泽鹿落座,奴才们才开始布菜。 安置好后,千清边上的奴才跪坐下来,为他斟酒。 因为今日做的展西菜,酒也呈的是展西的酒。 想起这个,千清侧过身,“要不要喝一点?是展西的酒,不醉人。” 这话一落,连给他斟酒的奴才都顿了顿。 众人不由默了默。 没听说过劝自己妻子喝酒的。 更何况,这酒是展西的酒不错,不醉人这三个字,只怕是于千清而言的不醉人。 沈斐越也觉得荒唐。 谁知白泽鹿却应了下来,“那便听夫君的。” “……” 沈斐越沉默片刻,忽然觉得千清在‘暴殄天物’。 白泽鹿只抿了一小口酒,就不再动杯子。 似乎是觉得话头一直在她这儿,怕怠慢了沈斐越,她主动问道,“这位便是沈将军?” 闻言,沈斐越抬手,行了小礼,“微臣沈斐越。” “沈将军镇守边境,想来辛苦……” 白泽鹿侧眸看一眼千清,才莞尔道:“不知夫君是否已经赏赐?” 千清正在为她夹菜,听了这话,嗤了一声,“他有什么好赏的?那边有钱也没地儿花,美人他也拒了。” 然而想到这话是白泽鹿说的,千清顿了顿,又转向沈斐越,“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算王后赏你的。” 沈斐越见识了一番千清的变脸术,挑眉笑了,“微臣暂且还未想到,不如先留着?” 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白泽鹿。 千清并没注意,低着头又给白泽鹿夹了一块鱼肉。 “既然沈将军还没有想好,那便等将军想好了,再赏。” 白泽鹿眉眼轻轻一弯,温柔的笑意顷刻便递了过来。 沈斐越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住,“好。” 第7章 别的我都依你,行吗 用完午膳没多久,沈斐越便离宫了。 千清牵着自己的小王后在御花园消食。 七月的下旬,到了这个时辰,积攒了一上午的热意来到了顶峰,是最热的时候。 没走多久,千清便觉得热。 热得都快出汗了,牵着的那只手却还是冰冰凉凉。 千清揉着她的手心,说:“一会儿回去喝药?” 白泽鹿稍愣了一下,她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千清表达对她关心的象征,是一种属于权贵的虚与委蛇。 但很快,她弯着唇,‘嗯’了一声,“泽鹿都听夫君的。” “哎,”千清发觉自己的王后有点听话过头了,“小泽鹿,你想喝就喝,不想喝……” 白泽鹿抬起眸,有些意外,以为他要说‘不想喝就算了’。 千清接道:“不想喝,我再哄你喝。” “……” 白泽鹿还是配合道:“泽鹿想喝的。” 千清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向她,“泽鹿,你不想喝药,你可以告诉我,没关系,但你不用勉强自己说想喝。” “我不会强迫你,所以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白泽鹿笑:“夫君,喝药而已,我不怕苦,也没有勉强自己。” “不光是这个。” 白泽鹿唇边的笑意定住。 千清却跳过了这个话题,牵着她往宫殿走了,“我让人给你备好了蜜饯,一会儿喝了药可以吃。” “你身体不好,就算不想喝,也得喝,别的我都依你,行吗?” 千清侧过头看她,语气带了点儿商量的意味。 他神色认真,眸底坦荡,毫无遮掩。 白泽鹿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原本想说的话忽然梗在喉中。 她唇边讨巧的笑意敛了几分,顿了顿,说:“好。” 回到殿内,外面的热意被隔开,凉快了不少。 千清松了松衣领,白泽鹿抬眼看去,那一块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她想了想,道:“夫君,外面天热,你不必陪泽鹿……”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千清就照着她的手背来了一下,几乎没什么力道,“小没良心,我陪你你还不乐意。” 白泽鹿看了一眼他鬓角的汗,摇头,“泽鹿心疼你。” 闻言,千清轻咳一声,视线偏了偏,“你要真心疼就快点好起来。” 白泽鹿还想说些什么。 而这时,外面有奴才进来,手里端着药。 她一眼便看出来是上次看完御医时喝过的。 千清从奴才手里接过碗,低头看一眼,乌漆麻黑,还是和上回一个样。 他眉头皱了皱,搅着药,抿了口,还有些烫。 吹了一会儿,他又抿了口,觉得不烫了,才喂到她嘴边。 药有些苦,但白泽鹿依旧很顺从地喝下。 只是喂到一半,千清盯着她的唇,眸色渐暗,莫名口干舌燥起来。 禽·兽。 他暗骂自己。 最后一点,白泽鹿喝完,舌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瓷勺。 千清目不转睛。 似乎是注意到这近乎着火般的视线,白泽鹿看了过来,正对上他的眼睛,不解地眨了下眼,“夫君?” 温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千清放下碗,心道,对,他就是个禽·兽。 白泽鹿注意到千清屏退了下人:“你们都先出去,在外面候着。”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来,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震惊。 她知道他素来不拘小节,但她不知道他竟能不要脸到这地步。 千清屏退下人,原意并非这般下流,虽然他方才是有过一瞬的下流想法。 他从前打仗时听老大夫说过一些按穴之法,这几日他私底下也从御医那问过,试了几次,辨认准位置后,才想着什么时候给小王后按一按,对体寒也有一定的疗效。 “你把外衣脱下。” 千清一本正经地开了口,已经在脑子里把肮脏的东西扔了出去。 白泽鹿收回思绪,乖乖地退下外衣。 “先去榻上。” 千清想到她这个天手都是凉的,就算天热,兴许她这个身子也可能受凉。 然而这句话,更加印证了白泽鹿的猜测。 “哎,不,等等……” 注意到自己的小王后不光上了榻,还退去了里衣,千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大约是被误会了。 他摆出了正儿八经的君子态度,直到视线落到王后白皙的锁骨上,方才还正经的王已经随风飘散了。 此刻这个决定听从上天的安排。 一个时辰后,千清叫了水,并对奴才们指指点点的目光视而不见。 行文照旧上前来服侍。 “让云起与你一道吧。” 白泽鹿轻声说:“你身子还没好彻底,有个人帮你,你也能轻松些。” 行文步伐停住,行礼,头低了下去,“……谢王后体恤奴婢。” 白泽鹿没有应。 而听到吩咐的云起连忙跟了上来,面上难掩雀跃。 被折腾了一番,白泽鹿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闭着眼任由身边的两人替她清洗。 看见她身上那羞人的痕迹,云起渐渐有些愤愤不平,“陛下真过分。” “竟这般不怜惜王后,还如此……” 云起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极为过分的词,“厚颜无耻。” “……” 白泽鹿睁开眼,看了过去,有些好笑,“你背后编排他,不怕被罚?” 云起摇头,“陛下到还没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 北元人真风趣。 云起性子活泼,见王后不嫌她话多,便主动说起了北元的事迹。 “陛下平日其实话也没这么多,以前有时候太忙,甚至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 “陛下脾气也不怎么样,被宣进宫的大臣没有不被骂的。” “不过陛下同沈将军的关系很好,沈将军回来时就没被骂。” …… 云起自己一个人就能叨叨许久,白泽鹿时不时地会给出一点反应,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白泽鹿起身,云起在一旁为她更衣,才消停下来。 行文站在边上,沉默地看着。 下午千清并不在宫殿内。 上午为了迎沈斐越,许多事情还尚未处理,再加上今日将士们都已回来,宫宴一事也需安排,既是迎接归京的将士,也是王后的第一次露面。 而千清用于处理政务的宫殿,此刻格外安静。 坐在王座上的人面色沉了下来,唇抿着,周身的气息都带着火气。 候在殿内的奴才们大气不敢出。 没过多久,季丞相再一次被宣进宫。 季英一进来,便感觉到了殿内压抑的气氛,他行礼的动作还没做完,案几上就有一份奏折砸了下来。 力道极重。 季英被带得偏了下头,没过多久,被砸中的地方便红肿起来。 座上的人胸膛微微起伏,然而一想到方才所见,那股怒意又窜了上来,千清厉声质问:“谁让你把南水驻扎展西边境的消息压下来的?” 不等季英回话,千清又冷道:“你是觉得北元兵力强盛,待南水和展西交战,北元好渔翁得利?” 季英跪在地上,脸上已经肿起,唇角染血。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道:“陛下,南水早有统一天下的……” 话还没说完,千清便打断了他,极为失望,“那又如何?南水想统一天下,你怕北元兵败,所以想了这么个破招?” “你有没有想过若南水胜了该如何,展西与北元如此近,南水攻下展西,便能借展西往北元攻来,到时该如何?” “就算你有策略,你能保证你一定赢吗?你是在拿什么来赌?” 季英哑然。 “就算要赌,也是朕来赌,还轮不到你,季丞相。” 千清太过生气,到了这时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你既没有想过要上战场的将士,也没考虑过面临战争的百姓,你还为谁谋略?” “陛下!” 闻言,季英猛地抬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千清却不想听他辩解,“暂革去你任用官吏的职权。” 季英顿住,而后沉默地行礼。 “滚。” 季英一言不发地起身,退了出去。 此刻陛下还在气头上,大约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的。 待人离开后,殿内更为安静。 千清按了按眼角,有些烦躁地下了座,把方才砸下去的奏折又捡了回来。 因为砸得太过用力,边角已经有了皱褶,还染上了一点儿血迹。 他臭着脸把奏折放在了一旁,草草地处理完后面的事情,便往御花园去了。 到了御花园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小王后并不在这。 他揉了把脸,心里莫名想着,也幸好她不在,想来此刻他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千清沿着小道走进亭内。 平日里,他的小王后便喜欢待在这儿。 想起她,千清的神色缓和了些。 他出神地望着边上的花草,独自调整着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了心平气和,将那糟心事抛到了脑后。 千清直起身来,正要回殿内,视线不经意扫过某处时,忽地一顿。 他从亭内走出来,立在一处花草之前,伸手翻开了一角。 御花园照料花草的奴才:“!” 千清无视身后众多视线,低下身来,摸索了一会儿。 直到摸到一个物件,才起身。 他摊开手掌。 是一支被拔掉了羽毛的箭尾,但并没有处理干净,而剩下的羽毛上还染着血。 第8章 你就不怕别人惦记王后? 千清揣着箭羽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只找了沈斐越。 沈斐越这回来得很积极。 扫视了一圈,确认宫殿内只有千清一个人的时候,那股子积极就淡下去了。 见到他来,千清抬手扔了个东西过去。 沈斐越下意识地接了,“怎么?骂完季英,轮到我了?” 提到季英,千清不爽地皱了下眉,“能别提那糟心玩意儿吗?” 沈斐越笑了,“糟心玩意儿现在在府里关禁闭,你把他职权最大头的革去了,他现在正伤心呢。” “是我关的吗?你这帽子扣得,怎么不说他这一手消息压得,我不伤心?” 千清没好气地说。 “季英也算鞠躬尽瘁了,你说他没心,骂得狠了。” 沈斐越举起箭羽,端详半天,“看不出什么,不是北元的,北元不用这么细的箭。” “怎么什么都和你说,身为丞相,也太不稳重了。” 千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看也不像南水的,当年打仗,他们的箭比我们还粗。” 沈斐越凑近细看那剩下的羽毛,还浸着血丝,慢条斯理地说,“你也好意思说别人不稳重?” “你在哪儿找来的?” 他调转了一下箭羽,观察着被截断的切面,“顺藤摸瓜,查人不是更容易,查这个费神。” 千清顿了顿,没回答这个问题,“你别管,看看这个是不是……” “展西”二字在嘴边绕了个弯儿,还是没说出口。 沈斐越看了片刻,收进了袖口里,“我回去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的,不过我提醒一句,这看上去像是王室用的。” 这个王室说的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千清拐弯抹角和他说了半天,就是不往展西上头引,沈斐越就算再傻也明白是从哪儿弄来的了。 “还有什么吩咐,陛下?” 沈斐越问。 “别在这吊儿郎当,看着就烦。” 沈斐越笑了笑,“迁怒啊,陛下,微臣哪儿敢啊。” “我看你哪儿都敢,这么敢,这位子你来坐?” 千清转着茶杯,看也不看他,心里想着事。 “天上真掉馅饼啊?” 沈斐越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没立即走。 一旁有眼力见的奴才则倒了茶端过来,没一会儿还呈了点心上来。 “掉啊,不然小王后怎么来的。” 闻言,沈斐越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口,才发觉有点儿烫,又放了下来。 隔了会儿,沈斐越问:“过两天有宫宴吧?” 这显然是问了个废话。 换作平时,千清大约会嘲讽几句,但这会儿他心里装着事,就没多思考,“嗯。” “到时候很多人。” 这话比刚才那句还废话,千清瞥他一眼,“馅饼把你脑子砸没了?” 沈斐越往后靠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你就不怕别人惦记你的小王后?” “怕?” 仿佛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千清不屑道:“你听说过面前的金子放着不要,非得去找……” 知道他后面没好话,沈斐越笑着打断了他,“别,一会儿我还想好好吃饭。” 千清到没坚持说完,但极为自信地补充,“放眼整个北元,也就我,勉勉强强配得上我的小王后了。” 沈斐越笑了,“听没听说过那什么想吃天鹅肉。” “你这是提醒我呢?”千清盯着他看,“还是骂我呢?” “没。” 沈斐越一副无辜的样子,“微臣哪儿敢。” 千清没应他这句话。 他慢慢收回视线,说:“真有人敢觊觎我的小王后……” 沈斐越抬眼看他。 千清莫名笑了一声,“我倒是挺好奇,谁这么上赶着找死。” “说不准呢。” 沈斐越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发觉茶已经凉了。 他放下来,起身行礼,“没什么事我先回去查查这箭。” “去吧。” 千清没留他。 在殿内坐了会儿,他才往寝宫走。 寝宫外边的奴才远远便看见了千清,刚提起一口气要喊。 千清便打断了,“闭上。” “……” 提起来的那口气又泄了,那奴才只好闭嘴,没有往里通报。 其余的人也被吩咐不让跟进去,都守在了外面。 千清独自进去的。 穿过外室以后,里面的声音就多少能听见了。 他又走了几步,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然后停了下来。 “……就是这样啦,北元好玩的地方可多了,不过我们在宫里也就只能听听,只有要到新年的时候才比较好玩儿。” 云起高兴地描述着,“到那会儿,可以看烟花,宫里头也比平时热闹,俸禄也多。” 白泽鹿似乎是笑了一下,“云起想出宫了?” “云起才不想。”云起连忙摇头,小脸扬了一下,“云起只想伺候王后,才不想出去玩儿呢。” 白泽鹿眉眼弯了弯,却并没有说什么。 过了会儿,云起像是意识到什么,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后想家了吗?” 白泽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家是指展西。 她顿了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个反应已经是最明显的答案,云起有些后悔了,她忙说:“奴婢失言,还请王后赎罪。” “无妨。” 白泽鹿说。 王后脾气一向很好,嫁到北元以来,从来没有生过气。 但也未必是真的不生气,终归是异国他乡,作为联姻的公主,要巩固两国的关系,这个身份,想要发怒也是没有底气的。 这样一想,云起便有些心疼起王后了。 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王会给您撑腰的。” 所以,如果奴婢让您不高兴了,您可以生气。 听到这话,白泽鹿先是怔了下,云起话题跳转太快,她也没能明白这个小丫鬟清奇的脑回路。 但云起并不需要她有反应,兀自说道:“王很在意您,您可以恃宠而骄。” 云起进宫早,也没念过什么书,还停留在勉强能看字,写的也不多的程度,因而并没发觉自己这个“恃宠而骄”用得有什么不对。 “……好。” 白泽鹿很配合,并没有揭穿。 她一直以来都很配合。 无论面对谁。 千清站了一会儿,忽然不想进去了。 他比之前心情还要复杂。 回到外室,他随便找了个座,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那小丫鬟说的对,他是很在意泽鹿,他甚至也盼着她恃宠而骄,但她没有。 她太乖了。 乖得有点不像话。 甚至让人觉得不真切。 就像是做梦一样,一个能艳绝天下的美人到你面前来,对你言听计从,没有一点儿不满,甚至表现得很喜欢你。 就算他千清再厚脸皮,自我感觉再优越,这天上掉的馅饼也太具有迷惑性了。 千清垂着眼,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声响。 片刻后,他注意到手下的触感,低头看了一眼。 镇纸压着的宣纸,有些厚,说明底下肯定不止一两张纸。 他揭开最上面那张空白的,又翻了几张,才翻到了有实质内容的画。 他一眼便认出来画的是谁。 画一下被抽了出来,角落里题的那个字也露了出来。 ——清。 - 自千清回来后,白泽鹿就发觉他有些不对。 先是和她说话时总带着些若有似无的试探,而后是用膳时的心不在焉。 甚至现在牵着她出来走动时,都有些走神。 “夫君今日累了,便先回吧,泽鹿自己也可以。” 白泽鹿说。 听到这话,千清回过神,“你哪儿可以了,手还这么冷。” 说着,他又揉了揉她的手,“我不累,只是在想点事情。” 白泽鹿忽然抽出手,抬起,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心,“夫君也要休息,这般辛苦……” 她并未说完,后面的话几乎成了低语。 眸色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似乎很是心疼。 千清却忽然感觉到一股极淡的悲凉,毫无缘由的。 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只要再多想一步,就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的王后为何总是很顺从,很听话,也从来不会对他不满,更不会对他生气,甚至无微不至,遑论什么恃宠而骄。 她画的画,害羞地撒娇,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句“夫君”,众人面前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其实一切都只源于一个理由。 他已经来到了答案面前,但他突然一点儿也不想往前走了。 “没事。”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从眉心上拉了下来,包裹到掌内。 白泽鹿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得低落,因为自己方才的反应。 但她却无法理解。 这应当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才对。 他之前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失落过。 所以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有了变化。 白泽鹿若有所思地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回去后,千清照例从奴才手里端过药。 他抿了口药,还是苦,但没那么烫。 他刚舀了一勺,张了张嘴,想哄她,又忽然想起来,她一直以来并不需要哄。 他有些惆怅地闭了嘴。 “夫君。” 白泽鹿按住了他的手。 千清动作停下来,抬头看她。 “苦……” 她微微蹙眉,放软了声音,似是撒娇一般。 看上去,还有些可怜兮兮的。 千清手掌蓦地一松,瓷勺又落回了碗里。 因为这一动静,碗里的药也荡开了一圈圈的纹路。 “……” 第9章 在展西,有人欺负你吗?…… 这是白泽鹿第一次向他说出这样的话,摆出这样的姿态。 她的眼睫轻微地颤了颤,唇被牙齿轻轻压着,像是在忍耐着不安。 说完这话以后,她也在看着他。 大约是怕自己的行为过了头,显得不知趣。 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不苦。” 千清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哑,他轻咳一声,重新拿起瓷勺,“我给你备了蜜饯,喝完药就吃。” 他避开了她看过来的视线,低着头专注地吹了吹勺子里的药。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重复了好几遍。 本就不烫的药水被吹得再没有热气。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又将勺子里凉透的药倒回碗里,重新舀起一勺。 白泽鹿注意到千清耳廓上,略微泛起的红。 这样一个平日里,连奴才都会说他“厚颜无耻”的人,甚至连白日宣淫也做得出的人。 竟然会耳红。 这样的反应。 她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不是流于表面的笑,而是心底里的笑。 他将勺子递到她的唇边,却并没看她。 白泽鹿这一次没有配合地张嘴。 他不得不抬起眼,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说话。 “泽鹿乖。” 他想了想,低着声哄她,“喝完,你想怎么样都行。” 白泽鹿适时地表现出了一点让步。 千清似是想起什么,又道:“等宫宴结束,我带你出宫。” 在展西,出宫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王室成员。 北元虽然特殊一些,但出宫这样大的事,想来也不是件寻常事,从云起的话就能知道,宫里的人想要外出大约也非常困难。 更何况,她的身份是展西送来联姻的公主。 不等白泽鹿给出反应。 千清勾了勾嘴角,仿佛是联想到什么人,“正好他们也都回来了,到时候打猎也不至于太无趣。” “……” 原来是“秋猎”。 白泽鹿喝掉勺子里的药:“……泽鹿也很期待。” 剩下的药喝完,千清果然递了蜜饯过来。 她其实并不觉得苦。 “小可怜。” 千清摸了摸她的头,把碗放在一旁,取了一颗蜜饯递给她,“等身体好了就不用喝药了,也真不知道展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照顾人?” 后半句语气就开始有失偏颇地迁怒。 “不会照顾人就早说,北元有的是御医。” 千清毫不讲理:“联姻早就该提了。” 白泽鹿伸出手,从他掌心里拿起蜜饯,放进嘴里。 甜意顺着舌尖蔓延开来,还有些微的酸涩。 千清说着说着,甚至忘记了展西曾经的公主还在这里,他“啧”了一声,对着展西评头论足:“一群不懂事儿的草包。” “……” 白泽鹿莫名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因为他骂的这一句话而生气,反而附和道:“夫君说得对。” 得到回应,千清看向她,忽地问道:“在展西,有人欺负你吗?” 她弯着唇,想说“哪有人会欺负公主”。 嘴里的蜜饯化尽,带着酸涩的甜意渐渐淡去。 千清半倾下身,平视她。 漆黑的眸底里毫无遮掩,坦荡的情绪就这样摊开在她面前。 唇动了动,不知怎么,预先准备好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舔了舔唇,尝到了方才吃蜜饯时残留的甜味儿。 “……每个人都会想往更高的地方走。” 她轻声说。 没有直接回答千清的问题。 但千清却听明白了。 “真不是东西。” 千清骂了一句。 这天晚上,千清没有碰她。 不能说完全没碰,只是把人抱在怀里,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起初,白泽鹿还有些好奇,以为他有什么新玩法。 譬如欲擒故纵一类。 或者是想让她主动。 但观察到后来,她发现,他今晚,大约是真的打算做一个正人君子。 虽然不知道他今天为何有些反常。 白泽鹿闭上眼,不准备在他身上花费过多的心思。 夜色逐渐浓郁,白日里的热气全数退去,只余下一片凉意。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什么原因,白泽鹿几次三番地醒来。 到了后来,她索性睁开了眼睛,没再强迫自己入睡。 脑海里慢慢浮现起许多的事情来,展西的,北元的,一并窜了出来。 但她莫名想到了睡前千清没好气地骂展西。 身为联姻受益的一国之主,他自然不该也不能骂展西。 但他还是骂了,站在她的角度。 她垂下眼,看着身前的人。 黑暗里,他的五官被模糊了,看不清晰。 她视线偏了偏,落在了他的耳侧。 自然什么也看不清。 她想起了他喂她喝药的时候。 耳廓微红,神态也有些不自然,却又极力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白泽鹿舔了舔唇,但这一次没有尝到甜味儿。 她的视线慢慢挪动,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 片刻后。 她往前靠了一下。 而在这时,浅眠的王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只是并没有睁眼,揽在她身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下颚抵在她的头顶。 千清的嗓音有些模糊。 “我在,别怕,睡吧……” 她被动地埋进了他的胸膛里,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气味。 很好闻。 她想。 翌日。 天还没亮,千清便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松开手臂,小心地从她身上撤下来。 奴才也在这时候进来了,手里还拿着外衣。 注意到熟睡中的王后,奴才用气音说:“王要在外间更衣吗?” “还用问?” 千清压着嗓说。 声音低不可闻,连奴才也没听太清,但他猜了一下,王说的可能是“那不废话”或者“滚出去”。 于是他抱着外衣撤了。 千清终于下了榻,他回过身,重新压了压薄被。 而后,他直起身打算出去。 顿了一下,他又低下身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今日并不忙。 千清过了一遍宫宴的名单后就无所事事起来。 他揣着手刚准备回寝宫,就被一道声音给拉了回来。 “季丞相求见。” “……” 糟心玩意儿来了。 千清又坐了回来。 “臣……” 季英才开了个头。 千清打量他一眼,呛了一句,“不是微臣吗?怎么,革个职权,对我不满意了,意思都懒得意思一下了是吧?” “……微臣并无此意。” 季英纠正。 “又是微臣了啊?” 千清阴阳怪气。 “……” 季英换了个话题:“明日的宫宴……” 千清稀奇地看他一眼,“季丞相还关心这事儿,你不是满脑子南水统一天下吗?” “……” 过不去了。 季英换了个跪姿,不说话了。 只要他不开口,话题就绕不回来。 “怎么不说话?”千清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看着他,“还在想北元赌不赌这一把?” “……” 他张了张嘴。 “哎,别。” 千清放下茶杯,“你不是装深沉吗?继续。” “……” 第10章 不行吗? 短暂的沉默过去,季英知道,南水驻扎展西这件事情是躲不开的了。 两人之间因此而产生的分歧也躲不开了。 季英原本以为对这事冷处理,到最后总会得出一个客观的对北元有益的解决方法,而后就又是君与臣,这个小摩擦会就此翻篇,再也没人提。 但千清不准备让他冷处理,他要撕开窗户纸,把这件事拎出来,否则这就会长成一根刺,从此扎在两个人心里。 “……微臣知错。” 接二连三地提起这个话题。 季英还是先败下阵来,软和了态度和语气。 “起来坐吧。” 千清没有再冷嘲热讽。 季英这才起身,坐到旁边的座上。 “展西现在也没动静。” 千清看他,问:“你把自己关府里几天,想过这事儿怎么处理吗?” “陛下,微臣……” 话还没说完,季英注意到千清眉头皱了起来。 他改了口:“我想过,南水先前与北元打完后元气大伤,此刻再次表现出进攻的趋势,我认为并不合理,倘若真的打起来,以展西目前的兵力和财力,也未必会输。” 季英跟了千清许久,对于称呼依旧固执,也多次、不厌其烦地提醒他,身为王该用什么自称,而他作为臣子,在君上面前用“我”是多么不敬一件事。 但他这次做出了让步。 妥协,是为了修复这段关系。 一种无声的、成年人的求和。 千清皱起的眉头松开些许,不知是因为他对称呼的改口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 “南水在试探这个联姻是什么意思。” 千清冲他勾了勾手。 季英走过去,看见他案几上的舆图已经做了标注。 “南水驻扎的地方在这儿。” 他用毛笔的另一端杵着其中一处标注了的地方。 季英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易守难攻,要攻下此处需得花费大量财力兵力,得到的益处却太低,浪费资源,南水真要打,必然不会选择这个位置。” “聪明。” 千清往下一滑,“如果我要统一天下,肯定从这里打进去,这样北元出兵以前,我都已经占了几座城池了,到时候北元为了保全自身,未必肯全心全力帮展西,等我拉拢了人心,再用展西的兵打过来……你不帮我是吧,你现在也得完蛋……展西人肯定会这么想。” 季英忍着没笑,顺着他画的那条线看过去。 他伸手指了指其中一处,“为何不从此处过?” 千清笑了一下,“以防万一,如果亓东要出兵,可能会从这里来拦截。” 季英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来,“亓东与三国都隔着天堑,已经不问世事十多年了。” “所以说,以防万一。” “亓东若要出兵……” 季英扫视了一圈舆图,“也只能从此拦截。” “不严谨啊丞相。” 千清又指一处:“此地离亓东是远了些,但此地人烟稀少,打过来用不上半天,掠夺完了再赶过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季英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思路再次被打开,虽然军事于他而言并非擅长的领域。 但他发觉千清在这上面的确是非常认真且用心的。 季英视线一滑,注意到了北元的一处标注,与先前所有标注都毫无联系。 他思索了一会儿,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猜测着问道:“那这个标注是……京城的粮仓?” 千清看过去,“哦不是,这是我选的秋猎场,等宫宴完挑个好天气就能去了。” “……” 季英稍显困惑,重复了一遍,“秋猎?” “如果我没记错,只有展西的王室才有秋猎。” 千清赞许地看他:“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瞎琢磨。” 他的表情太真情实感,季英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嘲讽。 “……秋猎,现在这个季节是不是太早了?” “打猎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 忽然想起季英还未娶妻,千清“啧”了一声,换了个极其欠揍的语气,“重要的是和谁,你呢,孤家寡人的,非要这么好奇做什么?” “和谁,和沈斐越?” 季英战略性地往后一靠,“我也不是特别好奇了。” “……” 千清无语了一会儿,“和一群大男人打猎有个屁的意思,我没脑子还是你没脑子?就展西有秋猎,我费这个心神去弄,能是为了沈斐越?” 季英坐了起来,震惊道:“为了那个公主?” “哎,你还是丞相,会不会说话,还好意思提醒我用朕。” 千清斤斤计较道:“叫王后,知不知道?” 季英没理这句,而是问:“你真上心了?” 他的视线太过直白,扒开了千清的厚脸皮,问得认真。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两个人已经认识太久,这个问题如果吊儿郎当地回答,或者插科打诨过去,便是欲盖弥彰的掩饰。 季英问出这个问题以前,便已经对答案心知肚明了。 千清沉默了一会儿。 “……不行吗?” 他说。 - “依你便是。” 白泽鹿坐在镜台前,云起换了一个耳坠,又说:“这个也很适合您。” 云起突然叹了口气,用老成的语气说道:“明日的宫宴,便宜那群臭男人了,唉。” 白泽鹿牵起唇角,笑了一下。 “……王后不高兴吗?” 云起忽然问。 白泽鹿微愣,笑道:“我怎会不高兴?” 云起给她戴上耳坠,才问,“云起瞧您兴致不高,是不喜欢明日的宫宴吗?” “云起多虑。”白泽鹿唇角的笑意敛了些,“我并非不喜欢宫宴。” “那王后是……”云起小心翼翼地猜测着,“因为宫宴想起展西了吗?” 白泽鹿半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情绪。 好一会儿,她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云起不由自主地难过了起来。 她们这些做奴才的,要做的就只是服侍主子。 这些天来,白泽鹿对下人脾气极好,说话也温声细语,即便她们做错了也从不苛责。 她们会喜欢上这个温柔善良的主子也是很顺其自然的事。 想到王后嫁过来,再不能回展西,也再见不到家人甚至朋友。 云起难过的同时,也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她自然想不到能让王后见到故人的办法,但她想到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云起看向王后,提议道:“您想知道展西的消息吗?我知道明日沈将军也会来,他守在边境,与展西很近,一定会有展西的消息。” 白泽鹿抬眸,眼里亮了一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轻轻摇头,“沈将军又怎么肯将消息告诉你。” 云起见王后失落的神色,心都疼了,连忙说,“王后别担心,明日用过膳,王后先行离开,在御花园等候,我去引将军来。” “这不合规矩。” 白泽鹿蹙眉道。 “没关系,王后。” 云起想好了理由,“这在展西大约会被严惩,但在北元算不得什么,就算真有人怀疑,云起便说王后与将军是在御花园消食,偶然撞见的。” 白泽鹿迟疑了片刻,大约还是觉得不妥,但又因为太久没有得到展西的消息,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云起不由叹了口气。 王后真可怜。 第11章 将军会保密吗? 第二日一早,奴才们都忙活了起来。 白泽鹿在展西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但来北元以后,没有人需要她早起,也没有人会特意叫醒她,渐渐地,她也会睡到自然醒了。 但今日有宫宴,晚起总归是不太好。 千清醒得早,但小王后还没醒,他也就没立刻起来。 “先备着。” 注意到已经进来的奴才,千清压着声音说。 于是奴才们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他说完,便又躺了下来,侧身望着枕边人的睡颜。 安静,即使睡着了也很乖。 看着看着,他就不免想起了一些事。 一些被他刻意搁下的事,没有去深思的疑点。 他闭了闭眼,手臂略微收紧了一些,低着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小泽鹿,别骗我。” 白泽鹿没反应。 她自然不会有反应,她还睡着。 又躺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千清才叫她。 “泽鹿。” 喊了两遍,白泽鹿才动了动,却没睁眼,头埋在他怀里,很轻地蹭了一下,声音有些闷,“夫君。” 隔了一会儿,千清才开口,“要不不去宫宴了。” “……” 白泽鹿睁开眼,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小声提醒:“今日会有很多大臣来。” “让他们滚回去。” 千清说一本正经地说。 “……” 白泽鹿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见到她的反应,千清笑了一声,“起来吧,今天是我们小泽鹿第一次露面。” 他先下了榻,冲外面喊了一声“进来”,候着的奴才们便有序地进来了。 千清把内室留给了白泽鹿,自己随便穿上衣服便出去了。 今日宫宴,他自然也会忙些。 行文和云起一同进来,简单洗漱过后,便是繁复的梳妆。 云起盼星星盼月亮才等到今天,此刻她很兴奋,彩虹屁也跟不要钱似的,“王后今天一定是整个北元最好看的。” 白泽鹿很给面子地笑了。 云起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找补道:“王后平日里也是最好看的!” “马屁精。” 白泽鹿娇声骂了一句。 “云起实话实说,才没拍马屁呢。” 云起轻车熟路地拿起木梳,撩起白泽鹿的长发,不由自主地夸赞道,“王后的头发也比旁人顺滑。” “还说没拍马屁。” “本来就是嘛。” 云起吐了吐舌,手下动作却很小心,一点一点地梳下来。 行文安静地站在一旁。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沉默,白泽鹿忽地开口,“行文。” 行文往前走了一步,终于抬起了头。 “云起一个人服侍就行了,你先去外面休息吧。” 她语气柔和。 行文抿唇,垂下眼睫,“是,王后。” 她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背后传来云起活泼的声音。 “王后喜欢这种还是全部散下来的?耳坠呢?这个显得华贵,但那个看起来显王后年轻,当然啦,王后本来就特别年轻……” 行文攥了攥手,加快了步伐。 门口守着的是和她一样,“不能进去”的奴才。 白泽鹿脾气好,对下人也不严苛,因此外面等待的奴才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见到行文出来,外面的人也都是一愣,原本在说的话也停了下来。 突然的安静打破了原本轻松的氛围,甚至增加了几分尴尬。 行文像是没有感觉似的站着,垂着眼,不说话。 片刻后,有人开口问她,“王后不高兴吗?怎么让你出来了?” 行文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云起在里面。” “云起?以前不是都是你一个人服侍……”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拉了她一下,她也忽然意识到了这话不该说,便闭了嘴。 这下彻底安静下来了。 其实对于她们而言,并不会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差别。 从来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去想失去后的问题。 作为与其他人不同的唯一,会得到显而易见的差别待遇和特权。 在拥有时,会感到微妙的优越感。 会产生一种自己被重视的感觉。 会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特例。 但现在,这个特权到了别人手里。 而她从唯一变成了大众,不再是例外了。 这种落差所带来的不甘与悔恨,在被其他人发现自己不再是特例以后,变得极为明显,且难以忽视。 甚至觉得,难堪。 - 举行宫宴的殿内已经坐满了大臣,奴才们陆陆续续地端着菜肴上来。 为庆祝两国联姻,特意增加了不少展西菜。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没等多久,殿门口便传来了通报声。 大臣们全都调转了视线,等待着王与王后。 千清穿的常服,玄底暗金纹边,而王后是一身雪白裙缎,也是金边。 远远看去很是登对。 直到众人的视线落到了王后的脸上,殿内蓦地一静。 …… 许久,众人吸了口凉气。 在这长久的视线里,千清也渐渐地从“有点不爽但勉强能忍”到“这些人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再到“非常不爽我现在是一刻也忍不了了”。 千清烦躁地“啧”了一声。 在他开口骂人以前,众人都找回了自己七零八落的心跳,收敛了起来。 其中有一个人,情绪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丞相现在感到非常后悔。 季英自觉他为北元已经付出了太多,既然如此,再为北元牺牲一下自我也不是不行。 王与王后到了以后,先是短暂的无意义的体面话,而后便是一阵欢声笑语了。 殿中央是各类表演。 其实每次宫宴也都那样,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但今天却比以往要热闹许多。 众人的视线总时不时地往王座上飘去。 但千清现在无暇顾及这些臭男人,他正盯着白泽鹿的筷子,“不行,这个你不能吃,本来就体寒,这个性寒你不……” 白泽鹿举着筷子,侧过头看他。 千清:“……就这一块。” 白泽鹿吃完,又提起筷子。 千清拦下她:“小泽鹿,乖,吃别的,这么多菜呢,吃点这个,对你身体好……” 她微微蹙眉,咬了咬唇,眸里一片氤氲。 千清:“……最后一块。” 白泽鹿适时地装乖。 其实她没有挑食的习惯,也没有特别喜欢或是讨厌的食物。 只是看见千清的反应,她心里莫名觉得好笑。 一点恶劣的玩弄。 她想。 白泽鹿吃得不多,即便吃得慢些,也比其他人先用完膳。 她看了一眼云起,云起立刻会意,悄悄冲她眨了眨眼,意思是办妥了。 “夫君。” 白泽鹿偏过视线,看向千清。 他身体靠过来,“怎么了?” 她似乎是有些为难,小声地说:“泽鹿用完膳了。” 并不怎么高明的暗示。 千清揉了揉她的手,大约是这些天调理得不错,现下又刚吃完,到还没那么凉。 “想回去了?” 他问。 白泽鹿轻轻点了下头,犹豫了一下,问:“泽鹿想去御花园走走,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没有,你想去就去吧。” 千清裹着她的手,直到裹热了才松开,“让侍卫也跟着,今天人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好。” 白泽鹿莞尔,手在他的掌心里很轻地勾了一下。 千清也笑了,抓着她的手不放,“故意的?” 白泽鹿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由他抓着,干脆地承认了,“嗯,泽鹿故意的。” “嘶,泽鹿的坏心思被我抓到了。” 他笑着松开手,“去吧。” 白泽鹿应了一声,从另一侧的门绕了出去。 即便她为了不引起注意,特意没从正门走,众人也还是都注意到了。 千清看了一会儿白泽鹿的背影,收回视线,突然感觉有些食不知味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就换了好几个坐姿了。 丞相官位高,坐的位置离他最近,看他一眼,“座上有针?” “不是。”千清说,“我想出恭。” 在宫宴上,在这个还在用膳的点,身为一国的王,丝毫不避讳。 “……” 季英看了一眼面前的众多大臣,再看向千清,“你不想。” “我觉得我憋不了了。” “现在这么多大臣都在这儿,王后走了,你也走,深怕别人不知道你去干什么?” 千清被揭穿,也不客气了,“这是王的私事,关你们什么事。” “那你去吧。” 季英说。 “真的?” “假的。” 千清叹了口气,望眼欲穿地看向殿外。 御花园内,白泽鹿坐在亭子里喂鱼。 她并没等太久,就见不远处,沈斐越走了过来。 她唇角不明显地勾了一下。 他本可以不来,这个理由如此拙劣,但凡他想要避嫌,有的是办法不来。 沈斐越走进亭子里,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鱼食,“王后好兴致。” 白泽鹿手掌张开,剩下的鱼食尽数落进池塘里,底下的鱼儿们全都争抢起来,跃动之间,各色的鱼都现了身,极为漂亮。 “沈将军。” 白泽鹿笑了笑。 沈斐越看向她的视线定格片刻,而后坐了下来。 “将军镇守边境这般久,不会觉得累吗?” 白泽鹿轻声问。 沈斐越扬起唇角,声调压低,“王后让微臣过来,只是问这个?” 闻言,白泽鹿忽地弯起眼,意味不明道:“那要看沈将军肯不肯说了。” 沈斐越挑了下眉,慢条斯理地说:“那要看王后想问些什么了。” 她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来。 片刻,她倏地弯下身,与他对视。 语调极为柔软,“将军会保密吗?” 话音落下,亭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轻微的风扫在树叶上的声响。 午后的光明媚,落在她的眼底,折射出了璀璨的光,里面映着缩小的景象,然而隔着一段距离看去,却像是夏夜里,无数的斑斓的星辉。 沈斐越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唇。 第12章 你要我做什么? 宫殿里的表演也即将进入到尾声,千清也已经从“行老子忍住”进化到了“这些老不死的什么时候滚”。 就连季英也看出了他的如坐针毡。 实在有些看不下眼,季英决定不看,于是把视线挪开了。 从某处滑过时,他愣了一下,视线转了回来。 他拧着眉思索片刻,忽地看向千清。 “做什么?”千清撑着下巴,懒散地说,“我还没跑。” “你是没跑。” 季英看一眼对面空着的一桌,提醒:“但跑了个不聪明的。” “谁?……沈斐越?” 千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离他同样很近的沈斐越那桌已经没有人了。 他收回视线:“他是个坐不住的,不跑才不正常。” 季英皱了下眉,但没再说什么了。 千清原本并没有当回事,他同沈斐越出生入死,对沈斐越也算了解。 就算沈斐越真想做点什么,也没必要非卡在这个点上。 多半是和他一样觉得无聊,待不下去了。 千清觉得很合理。 但不知是坐着太无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片刻后,他耷着眼皮,冲属下招了招手。 属下忙过来听候吩咐。 “……沈斐越去哪儿了?” 他说得很小声。 这问得就显得自己特别不大气。 不过…… 他什么时候大气过? 千清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属下贴近他耳边,低声回答:“沈将军半个时辰前便离席,沿着几座宫殿外侧走……约莫是在消食,后顺路到了御花园,此刻还未离宫。” 在听到“御花园”这三个字的时候,千清皱了眉。 当然也可能是巧合。 北元没有太严苛的规矩,搁在平日,沈斐越这般是不太合适,但放在今天,就无可厚非了。 属下退开后,千清开始了深思熟虑。 作为一个成熟的王,当然是不会怀疑与自己一同上过战场的好兄弟的。 他看向季英,“你不是说跑了个不聪明的。” 季英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看他。 “我觉得我也不聪明。” 千清直起身。 “……马上就结束了。” 季英提醒道。 “听不见,最近耳背。” “……” 千清撩了下衣摆,往外走,临走前颇有良心地停顿了一下,回头给丞相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也是人,也得出恭不是?” “……” 季英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千清一出来,直接往御花园的方向过去了。 反正他也不是个成熟的王。 - “你想知道什么?” 白泽鹿慢慢直起身,走到亭中央的石桌前,铺了一张白纸在上面。 她平日有时会在这里作画,笔墨砚台都齐全,没有收走。 “南水出兵了对吗?” 她低下头,寥寥几笔,三国交界处就跃然纸上。 沈斐越走过来,一眼便认出来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嗯。” “泽鹿不会为难将军。” 白泽鹿手下的笔顿了一下,放软了语调,“泽鹿也不会问将军不能答的问题。” 沈斐越没说话。 她接着画完,“泽鹿只是想打听一个人。” “谁?” 白泽鹿垂下眼,许久,才开口,“朝野。” 沈斐越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哑了下来,端起桌边的茶杯,抿了口,接着道:“展西的将军,同样镇守边境的将军,对您来说,应当不难。” “听说过。” 他话一落,就明显感觉到面前的人呼吸变了,虽然她调整得很快,但也已经无济于事,这个反应已经暴.露了一件事实——这个人对她很重要。 “将军别误会。” 白泽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明显,解释道:“展西每年都有秋猎,泽鹿幼时身子弱,皇兄匀许泽鹿不去,但泽鹿及笄那年……”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看他,似是回忆起了些痛苦的记忆。 过了会儿,她垂下眼,轻声说:“那年,泽鹿去了秋猎场,只是泽鹿的身子骑马射箭还是勉强了些……若非朝将军,泽鹿兴许也不能站在将军面前。” 白泽鹿没有提起去秋猎的原因,也没有提变故是什么。 没有提及的部分,涉及的是展西王室内的权斗。 两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沈斐越垂眸,看见白泽鹿的手在说到“秋猎”时,很轻地颤了一下。 他感觉身体里某一处也跟着颤了一下。 “朝野手下光是我知道的兵就有十万,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兵权才让人忌惮,将军。” 沈斐越抬眼看向她,忽地笑了,“在影射我?” “泽鹿不会影射将军。”白泽鹿对上他的眼睛,温声细语,“泽鹿是在求将军。” 沈斐越有好半天没有说话。 他近乎狼狈地偏移了视线。 “你要我做什么?” “泽鹿希望将军能帮泽鹿带一封信。” 白泽鹿垂下眼,在桌上那张简略版的舆图上画出了一处标注,递给他,“作为答谢,这是南水下一次驻兵的地方。” 沈斐越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而后便合上,放入了袖口里。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她很轻地弯了下唇角。 而后,她忽然靠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将军答应泽鹿会保密,泽鹿便信将军。” - 千清还没到御花园便撞见了沈斐越,刚要开口,沈斐越先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他。 “查到了?” 千清接过箭羽。 “我回去问过了,都说没见过。” 沈斐越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天城,再去打听。” 天城是北元的边境。 “不必。” 千清说完,一顿,改口道:“也行,查清楚了再告诉我。” 似是想到什么,他补充了一句,“只告诉我箭的事就行,你自己的屁事儿不要往信上写,我不想看。” 沈斐越笑了一声,“微臣领命。” “行了,滚吧,没你的事了。” 千清把箭羽递给一旁的属下,属下会意地收好。 “微臣告退。” 沈斐越笑着行礼,语气里却透着挪揄的味道。 像是在说“微臣明白微臣这就滚不打扰您和王后” “……赶紧滚。” 千清踹了他一脚,终究没问他御花园的事。 御花园外面照例站了一群奴才,他没让下人通报,从侧门绕了一下,才进去。 他视线扫过亭内,白泽鹿果然在那。 亭内还站着一个行文。 他走过去时,白泽鹿正轻声说着什么,而后行文的脸色就白了下来。 见到他来,白泽鹿莞尔道:“夫君。” 闻言,行文像是才看见他,脸色还是白,但情绪已经收了,默不作声地行礼。 千清收回视线,摆了摆手,“下去吧。” 等行文离开,他才问:“不高兴?” “嗯?”白泽鹿似是反应了一下,而后才笑着说,“泽鹿怎会不高兴。” 她说的是“怎会不高兴”,不是“没有不高兴”。 千清沉默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又冷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 白泽鹿抬眸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对她体寒这件事很上心。 她顿了顿,舔了下唇,“如果夫君很想要孩子,和别人也没关系,不必顾及泽鹿。” 千清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关系?” 后一句的声音高了些,说完后,他唇抿了一下,看得出来很不高兴。 但手却还是捂着她的手。 “小泽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顿了顿,深吸口气,缓和了一点,但脸色依旧难看,“我关心你,不是为了那个,和孩子没关系。” “我关心你,是因为我很在意你,和别的都没关系。” 他看向她,“只是为了你这个人。” 白泽鹿没有说话,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视线直白,眸底的情绪也坦荡。 毫无遮拦地将整个人摊开在她面前来。 片刻,她垂下眼,“泽鹿知道了。” “泽鹿。” 千清没有就此结束。 他迫使她看向自己的眼睛,继续说道:“北元是有一夫一妻这个条律,但它对我来说就是狗屁,我根本不在乎这个。” “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你好,更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你这么上心。”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第13章 夫君把泽鹿惯坏了 温煦的风从身后扫过,驱赶了所剩无几的燥热,带来了些许的清爽,让人感到舒适。 白泽鹿看着千清的眼睛,没有说话。 她忽然有些后悔。 不应该提的。 但后悔也没用了。 千清已经把那层窗户纸揭开了。 此刻再装,恐怕会伤了他的心。 伤了,也没关系。 只是,千清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像她这样不喜欢也能装出喜欢的模样来,他这样的人…… 白泽鹿在心底里又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 他这样的人。 如果伤了心,大约就再也不会像这样牵着她的手,也不会再盯着她的筷子叮嘱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更不会这样一件所有人都不会专门拿出来说的事,却为此特意地剥开自己的心给她看。 白泽鹿不敢挪开眼,怕自己的任何一个躲闪,都会成为无声的答案。 她选择了一个最中规中矩的回答。 “泽鹿明白夫君的意思,是泽鹿误会了。” 到这里本就该结束了。 但看向千清的眼睛时,她不知怎么的,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有些不能理解的话。 “泽鹿不会再这样说了。” 到这一句话,千清的眉头才松开些许。 他继续揉着她的手,“小泽鹿,我说这些可不是逼你,就是表个态,没有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你还不够了解我,还没有深刻地感受到我那些数不清的优点,一时半会儿还不是那么特别地喜欢我,也很正常,你不用勉强自己。” 千清说得很理所当然,“金子也得挖掘一下,才能知道这是金子是吧?” 白泽鹿笑了一下。 与以前那些笑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千清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象征性地小小地惊艳了一下。 “……笑什么?”千清看着她眼底的笑意,莫名也放松了下来,“嘲笑我?” “泽鹿不敢。” 她没收敛,眼睛也弯了起来。 “……” 千清装狠地威胁:“行了,可以适可而止了啊。” “嗯。” 嫌火不够大似的,她还点了下头。 “……” 他抬起她的手,低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学坏了,谁教的?” “没有。”白泽鹿任他咬,“夫君把泽鹿惯坏了。” “还说。” 千清“嘶”了一声,作势又要咬她,“你意思是这是我的错了是吧。” “别咬,夫君。” 她很配合地表现出了被威胁后的正确姿势,摆出了一个害怕的表情。 “……什么意思?糊弄我?我真生气了啊。” 不等白泽鹿开口,他忽然叹了口气,拉着她往寝宫走,“算了,我惯的,这样也挺好的。” 就这样,才感觉像个人。 之前那样,太不真实了,好像随时都会飞走了一样。 御花园里寝宫很近,回去并没花多长时间。 在外室时,白泽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视线随意一扫,发现挂了一幅新画上去。 她走上前,才看清是自己的手笔。 角落里还有她题的一个“清”字。 但现在,底下还多了一行字——“小泽鹿的第一幅杰作”。 就和评语似的。 虽然摆在这里,不一定会有外人看见,但进进出出的奴才们总归是能看见的。 像是炫耀一般,光明正大地挂在这,还特意加了一行字,深怕不知道是她画的。 见她停在画前,千清说:“别不好意思,这样一看,北元的王和王后多恩爱啊。” 白泽鹿侧过来看他,“泽鹿没有不好意思,不过夫君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 千清像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 白泽鹿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千清咳了一声,“别说我没警告你,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要做一些不好意思的事了。” 她转过身往里走了。 “……” “我只是说说!” 千清在后面,音量提高了点,喊道:“小泽鹿,你能有点良心吗?我给你暖了一路的手,就这么随口一说,而且现在天还亮着……” 白泽鹿忽然脚步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进内室了。 “……” 千清顿时回想起,他是有过前车之鉴的。 他挠了挠鼻梁,没跟进去。 在外室的案几前坐了会儿,他垂下眼看向面前摊开的白纸。 这里基本上是白泽鹿的地盘了,他不在这里处理政务,也没有回寝宫了还非得给自己找事的习惯。 上次他在这里无意间发现了她垫在下面的画,今日她看见自己的画被挂起来,也没有什么情绪,大约也没想过要瞒着他,这画也没什么好藏的,早晚也会看到。 他扫过白纸边缘,而后视线停住了。 疑心就像是一根火线,一旦点着了,就会一直燃下去,直到炸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为止。 他上一次在这里翻下面的画时,最面上的白纸因为被翻动而卷了边,还有轻微的折痕。 但现在,这上面的第一张白纸是整齐干净的。 没有任何痕迹。 这意味着最上面的纸被带走了,不管是因为什么,总之是用掉了,或者扔掉了。 奴才没这个胆子。 所以是小泽鹿自己取走的。 如果是作画,他去御花园的时候就应该看见画了。 但他过去时亭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桌上一直放着的笔墨砚台。 砚台。 千清起身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快步跑了起来。 后面跟着的奴才都开始喘气了,千清才停下来。 他直奔亭子里,看向桌上的砚台。 只是砚台已经收拾过了,看不出来是用过还是没用过。 他提着的那口气反而更加不上不下,闷得有些难受。 千清慢慢地坐了下来,想起了属下告诉他沈斐越来过御花园的事。 成熟的王不会毫无证据地怀疑自己的好兄弟。 但他有点儿偏心,不想去怀疑自己的王后。 反正他也不成熟。 - 第二天早朝结束后,沈斐越才抬起脚,就有奴才过来了。 “沈将军,王让您留一下。” 沈斐越步伐一顿,转过身,看向面前的奴才,“带路吧。” 很识时务。 奴才心道。 去的是平日里千清处理政务的宫殿,沈斐越行礼还没行完就被喊起来了。 “干什么?第一天没见你这么客气?” 千清摆了摆手,“别装了,过来。” 沈斐越起身走近。 千清桌上的舆图没收过,上面的标注很多,但和白泽鹿画给他的有所不同。 这上面的标注并不是真的用笔画上去,而是一个小物件,充当标示的作用,可移动。 “南水驻兵的事,我和季英讨论过了。” 沈斐越低头看舆图上被标记的地方,“讨论出结果了?” “有结果了还喊你来干什么?” 沈斐越勾了勾嘴角,“陛下谬赞,微臣受宠若惊。” “……?” 千清感觉自己已经算是厚颜无耻的了,但还是被他这一句镇了一下,“捡捡吧。” 沈斐越:“什么?” “捡捡你的脸皮,行不行。” 千清指了指舆图上的一处标注,“等秋猎完,你回天城的时候,亲自带兵走一趟,要骑兵,南水一动,立刻把消息传回来。” “守这儿?”沈斐越挑起眉,又问,“展西有消息吗?” “有也约等于没有,这个联姻和休战条约没什么区别,你以为展西光送了个王后过来吗?跟来的是展西的火·药。” 展西与元气大伤的南水还能说是半斤八两,但对上北元,不管是哪方面,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千清看向他,“要让展西知道,我们会帮他们。” “怕展西临阵倒戈?” 沈斐越问。 千清又点出一个位置,“不是没可能,两国都弱,不如干脆联合起来打厉害的那个,完了再一块瓜分北元,还赚了。” 沈斐越笑了一下,顺着他指出的位置看去。 他神色有一瞬的怔松。 千清标注的位置和白泽鹿给他画的那一处位置重合了。 “怎么?”千清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又一次被我的军事天赋征服了?” 沈斐越没理这句调侃,问:“南水驻兵在这了?” “嗯,今早的消息。” 沈斐越抿了一下唇,不吭声了。 第14章 那边滚 临近中午,千清和沈斐越才把这件事情讨论完。 季英是丞相,对于这方面始终欠缺经验,但也正因为欠缺经验,反倒能给千清一些比较新的提议。 沈斐越不同,他真刀实枪地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快十年,经验已经积攒了许多,有许多独到的见解。 千清中和了一下,和沈斐越一道反复磨了两遍,才敲定了最后的处理方法。 正事说完了。 千清搁下手里的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状似自然地开了口:“昨天的宫宴怎么样?” 沈斐越正在记解决方法,虽然两人磨出了最后的结果,但实际操作的时候还是他自己,消息从边境传到千清这里,再传回去,仗都能打几个来回了。 他头也没抬地写着:“陛下在关心微臣?” 这话一出,千清就感觉聊不下去了。 但想到小王后,他决定忍辱负重。 千清闭着眼睛,仿佛在忍受酷刑般说,“对,我关心你。” 沈斐越动作停了一下,抬起眼,“陛下,微臣虽然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但也没有那什么的打算。” 千清没有第一时刻反应过来:“什么打算?打什么哑谜?还能不能说人话了?” 沈斐越搁下笔,眉眼之间染上了些风流气,“陛下,微臣别的都万死不辞,但这件事,真不行。” “?” 沈斐越往后靠了一下,拖着腔调,“不过如果陛下坚持,待微臣回去问问家父,能不能接受后再给陛下答复。” 千清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后,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他磨了下牙,忍了又忍。 好半天,千清抬起手,指向殿门,“那边滚。” 他补充道:“赶紧,别磨蹭,立刻,马上,滚慢了,沈家就少了个将军。” 沈斐越慢条斯理地收起纸,又慢条斯理地对折揣进怀里,再慢条斯理地起身。 “微臣这就告退。” 他慢悠悠地往外走。 千清眼皮直跳,耐心已经面临告罄的最后关头。 而后,他就看见那个混球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转过身,贴心地询问:“陛下不再考虑考虑?” “滚!” “微臣领命。” 又是拖着腔调的声音。 千清的头顶开始冒烟了。 - “云起来就行,王后您歇着……你们站那干什么?华盖立起来啊,这么大太阳,非得王后吩咐你们才动吗?” 云起跟了白泽鹿些许日子,已经渐渐体会到了特权和差别待遇的滋味儿,此刻已经把自己划分到了王后的走狗行列,非常尽心尽责。 白泽鹿任她去,并没多注意。 她坐到案几前,手刚一抬起就拧起眉,“行文。” 行文立刻走过来:“王后。” 白泽鹿抬眼看了眼不远处的云起,她正在张罗下人,又是立华盖,又是端茶倒水,还让人去呈御膳房新做的点心,并没往这边看。 她收回视线,声音放缓,“昨日可有异常?” 行文小幅度地摇头,而后顿了一下,压着嗓音说:“……昨日沈斐越将军回府后召过一同从天城回来的陈将军。” 她昨日给他画的标注,想来他未必相信。 白泽鹿很轻地提了下唇角,嘲弄的意味才冒头,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无妨,他怀疑我才正常。”白泽鹿看了一眼天色,千清此刻还未回来,“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 她垂下眼,视线再次停留在案几上。 白泽鹿:“昨日御花园,还有别人?” 行文迟疑了一下,道:“昨日侍卫一直守着,未曾进过其他人……王后怀疑昨日有人窥视?” 白泽鹿没说话。 她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冰冷的触感令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你下去吧。” 她绕过了这个问题。 行文正要退下,见白泽鹿似是要说些什么,便停顿了一下,看向她。 “让云起进来。” 行文无声地咬了一下舌尖,垂下眼,“是。” 片刻后,云起进来了。 还隔着一段距离,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王后,云起特意去取了冰!” 白泽鹿从案几前抬起眼,云起手里提着食盒,大约怕里面的东西碰碎,走得谨慎小心。 她刚走下来,云起便连忙道:“云起过来便是,王后不必管云起。” 白泽鹿笑道:“无妨,我也待得有些闷了。” “那王后用完膳可要去御花园?云起给您取新做的裙缎,比上一次送来的薄些,应当会清凉点。” 云起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碟盘端出来,顶上立刻就冒出了凉气。 白泽鹿刚看了一眼,云起就给挡住了,“不行,王后,您本就体寒,用不得冰,说什么云起也不让您碰。” “……” 白泽鹿原本也没想做什么,但见云起这么护着,深怕自己碰冰的模样,她顿了顿,故意沉下脸,“奴才到管起主子来了?” 云起把冰挪得更远了,“王后说得对,但云起还是不会给您的。” 白泽鹿还想逗逗她,但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 千清回来了。 她往外走去。 千清踩着石阶,盯着殿外看了好一会儿,忽地道:“谁把花摘了?” 殿外的奴才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但没一个回答他。 试探沈斐越失败告终便算了,临了还被膈应了一番,千清现在还没缓过来,心头憋着股气,闷得慌。 正处于没事找茬的状态,他逮着这件小事迁怒道:“哪个狗奴才把我花折了?” 他顺势把火气儿撒出来,“我说了多少遍,这花有多金贵,你们是嫌自己命长了?” 什么时候说过? 最后面的云起茫然地眨了眨眼。 奴才们闷不吭声,愣是没一个出来告密。 “夫君。” 白泽鹿走到他身边来。 千清一听到声音,便强行把自己的情绪收了回去,转过来看她时,脸上的不耐和烦躁已经没影了。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小泽鹿,饿不饿。” “先传膳,一会儿喝药。” 千清牵起她的手,还是冰凉。 虽然调养了些日子,但效果始终缓慢。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忽地说:“你想学武吗?” 奴才们:“……” 众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相同的困惑。 问娇滴滴的王后要不要学武,正常人问得出这样的话? 连白泽鹿都少见地沉默了一下。 然而不等白泽鹿开口,千清大约也意识到了不妥之处,叹了口气,道,“算了,先传膳。” 白泽鹿没动,小声道:“夫君。” “怎么了?” 千清问。 “你生气了吗?” “嗯?” “花是泽鹿让奴才折的。” 白泽鹿更小声说。 “……” 千清沉默了一下,而后忽地看向众奴才,“没听见吗?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去给王后折花。” 第15章 不讨厌就是喜欢 “……”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片刻,众人动了,开始折花。 云起震惊地从里面走出来,都忘了行礼。 白泽鹿也有些看不下眼,张了张嘴。 “折吧,没事。”千清说,“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白泽鹿看他一眼。 “……虽然金贵,但是没用。” 他咳了一声,继续说:“真正金贵的玩意儿,又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真正稀罕的,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就比方说我,江山都是自己打下来的。” 千清没放过这个机会,强行把自己带上了。 话的内容极为厚颜无耻,但语气却还是平的。 白泽鹿弯着唇笑了一下。 “嗯。” 她说。 “泽鹿倾佩夫君。” 白泽鹿的语气认真。 千清摸了一下鼻梁,舔着唇说:“也不光是自己……” 他顿了顿,道:“但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功劳。” 白泽鹿颔首,“嗯,所以泽鹿很倾佩夫君。” “如果是泽鹿……” 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的话音忽然停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 千清刚想问,负责传膳的奴才们已经布好菜,正过来询问。 这一打岔,白泽鹿也恢复自然,“夫君,先用膳吧。” 千清“嗯”了一声,牵着她进去。 奴才正在一一试毒。 见没问题,奴才们这才退了下去。 千清没什么好胃口,一是上午商讨南水确实有些累,还被沈斐越膈应,二是本就不爱吃展西菜,连着吃了这么多天,虽说御膳房每日都换着花样来,但因为白泽鹿体寒,忌口多,能吃的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些,千清有些腻味。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几口,视线慢慢落在白泽鹿的手上,白净纤细,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走神。 “夫君。” 他收回视线,“嗯?怎么了?” 白泽鹿放下筷子,“泽鹿不挑食,也很喜欢北元的菜肴,夫君不必为了泽鹿,让御膳房做展西菜。” 他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不喜欢吃?” 闻言,白泽鹿到了嘴边的话滞住。 在白泽鹿这里,喜欢这个词,一向不是一件事情做与不做的判断标准。 不知怎么,她脑海里忽然响起一道曾无数次在梦魇里出现过的声音。 ——“泽鹿,你是公主,只要有人在,你就得永远得体,永远维持着王室的涵养。” 白泽鹿垂眸,收起思绪,下意识地弯着唇角,“泽鹿不喜欢,也不讨厌,但夫君不喜欢。” “不讨厌就是喜欢。” 千清说。 白泽鹿微愣。 “不过你这么说……”千清琢磨着道,“以后一半展西菜,一半北元菜,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怎么样?” “不必这般麻烦,泽鹿不挑……” 话还没说完,千清便打断了她,“又不麻烦你,再说,多麻烦也没事,他们也不敢骂……也不敢当着我的面骂我。” “……” 白泽鹿忽地掩唇笑了,眼睛也弯了起来。 千清愣怔了一下。 “你之前想说什么?” 千清忽然问。 “之前?” 白泽鹿顿了一下,才开口,眸底的笑意敛去了几分。 千清:“之前在殿外的时候,你说很倾佩我,还说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千清能感觉到,当时她本想说点什么。 不同于每一次配合他时说的为了让他高兴的一些话,也不同于因为他的身份而说的话。 是她自己想说的话。 但她最后没有说。 也不是因为奴才来,她才绕过去的。 在奴才来之前,她便停下来了。 白泽鹿沉默了一下。 直到千清看着她的眸色渐渐黯淡下来,她才开口道:“泽鹿原本想说,如果是泽鹿……” 似乎是不擅长主动向人倾诉自己,她的嗓音有些哑。 千清像一个极有耐心的聆听者,等待着她。 她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唇,说:“如果是泽鹿,大约经不起这样的千锤百炼,也没有勇气面对失去的代价,但夫君却能顶着内忧外患的压力,去夺回自己的领土。” “不是有勇气。”他坦诚道,“因为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就算败了,也就败了,起码我试过了,所以如果输了,我也不会后悔。” 他忽地笑了,“不过……” 千清看向她,视线直白而难以忽视。 “幸好当时拼了一把。” 他说。 - 用完膳后,云起把殿内融化的冰水端出去倒了。 没一会儿,她就取了好些裙缎回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奴才,手里都端着托盘,上面是摆放好的衣裳。 “小心点儿,放这里。” 云起吩咐着。 白泽鹿进来时,那些奴才们刚放下,侧身看见她,便连忙行礼。 “起来吧。” 白泽鹿柔声道。 听到王后的温声细语,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几个奴才还是飘飘然了一下,才退出去。 “王后,您看,这就是云起先前跟您说的裙缎。” 云起行礼完,又说:“还有新做的骑装。” 被属下临时汇报消息耽误了一下,千清晚了几步进来,刚好听到最后两个字——骑装。 白泽鹿自嫁过来,便大多穿白衣,只在大婚当晚穿过红衣。 她容貌清丽脱俗,是一眼就会惊艳的好看,但也是一眼就会觉得遥远的好看。 她周身的气质脱离了世俗感,总有几分不真切。 千清想起大婚那晚,她着婚服,华美繁复的红衣与周身金饰搭在一起,脱离尘世的气场就被淡化了,烛火摇曳,她身上的矜贵化成了活色生香的艳绝。 而北元的骑装大多是深色,玄色,暗红,无非是这两种。 不仅颜色偏深,剪裁也显身段。 只是“骑装”这两个字。 千清的脑海里就自发地幻想出了一些禽·兽的场景。 他看向小王后,道貌岸然地说:“正好,过阵儿秋猎,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小泽鹿,骑射试过吗?我带你去猎鹰。” “……?” 云起迷惑地抬眼。 这种秋猎,以她家小王后的身体来看,顶天了也就是骑马玩玩,射箭也行,但猎鹰……从蹒跚学步到翱翔天际,也就是这个差距了。 白泽鹿并没察觉到千清肮脏的企图,莞尔道:“嗯,泽鹿去换身衣服。” 千清控制着没让自己的表情太明显,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他走到外室。 头一次,他感觉时间如此缓慢。 他数着顶上的梁,来回数了三遍后,白泽鹿出来了。 听见声响,他回过身,视线就停住了。 如墨长发被挽起,梳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她身上的婉约和平易近人都消散了。 骑装修身,兴许是因为天气炎热,这次送来的骑装也极为轻盈,比他想象中还要显身段。 暗红色本就衬肤色,落到她身上,视觉上的冲击就更加明显了。 近乎尖锐的浓墨重彩。 与平日里的温婉动人完全不同,如同两个极端一般。 可却毫无违和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或许这才是他的小泽鹿。 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第16章 看靶心 八月几乎算得上是北元最热的一个月,但北元的地段不错,最热也无非这样了,阳光晒一些,但也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白泽鹿穿着一身轻盈的骑装,不知为何,兴许也有换了新衣裳的原因,她的神色相比较往日的温婉平静,多了一丝不明显的明朗。 只有很少的一点。 千清看着她的脸,莫名出了会儿神。 心很快地跳了一下。 仿佛是有一扇大门在自己的面前,层层叠叠的锁谨慎地保护着里面的景色,但他还是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窥探到了里面的一点虚影。 北元的王宫内大半的宫殿因为一夫一妻制而没有了用武之地,因此有些宫殿被推翻重建。 御花园周遭的几座宫殿全被推平了,再往后便是树林了,里头圈养了不少动物,有一部分是各类权贵送的,没办法随便处理而养起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为主子准备的逗趣的玩物。 这一片都宽敞,没有了碍事的宫殿。 千清只牵了一匹马。 马通体雪白,矜贵又优雅,体态却非常好,外行人也能看出来是一匹好马。 千清摸着马的脖子,笑了一下,“我怎么觉得养胖了些,还能跑么?” 马当然是听不懂的。 但千清也并不需要有回应,一人一马也不知道怎么交流的,反正千清兴致盎然地和马说了好些话。 白泽鹿站在屋檐下看着。 距离有些远,听不太清千清的声音。 但他站在马的旁边时,仿佛是又回到了战场一般,重新意气风发起来,眉眼带笑,骄阳之下,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行文一路沉默,此刻白泽鹿身边没有旁人,她上前来,抿了一下唇,低声道:“王后,树林地段复杂,陡峭不平,骑射危险……” 白泽鹿侧眸,眼睫慢慢压了下来,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行文咬了咬牙,继续说:“王后身娇体弱,恐有不测,还望王后慎重考虑,您不仅是北元的王后,更是展西的公主。” 白泽鹿没做声。 在宫殿时那点轻微的明朗彻底消失。 她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千清的方向。 明媚的光落在他身上,铺上了一层虚幻的光,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窗。 她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王后。” 不远处传来云起的声音,行文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云起跑着过来,额头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的汗,她扬着唇,“云起特意跑来的。” “这般热,走过来便是,何须跑来?” 白泽鹿看着她笑了笑,声音如常。 云起把绑带拿出来,“云起怕王后等急了,今日可是王后第一次骑射呢。” 她给白泽鹿在手腕上绑绑带,接着说,“虽然有陛下在,但王后这般娇弱,想来没怎么骑过马,今日万一……呸呸呸,今天一定顺顺利利的。” 绑完手腕,云起又蹲下身来给白泽鹿绑脚踝。 声音从下方传来。 “这个绑带是云起特意让她们做的,里面垫得很厚实,虽然热了些,但可以保护王后。” 云起绑的手法非常漂亮,不仅在手腕脚踝绑上了,还在关节处也绑了,恰好也是暗色,绑在身上反倒多了几分飒。 绑完后,云起直起身来,左看右看,高兴道:“今日是王后第一次在北元骑射呢,王后之前不是说在宫里待得闷么,一会儿王后就不闷啦。” “嗯。” 白泽鹿终于应了一声,唇角微扬了一下。 千清一直注意着这边,见小王后终于准备妥当,牵着马走了过来。 他看着白泽鹿身上的绑带,笑了一下,“小泽鹿,现在说你是北元新提的将军,也没人会怀疑。” 白泽鹿莞尔,声音很轻,“夫君喜欢吗?” 他像是忽然被呛了一下,而后视线不自然地偏了偏,“反正就还……”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很轻地咳了一下,说,“不讨厌。” 不讨厌就是喜欢。 白泽鹿唇边噙着笑意,似是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嗯。” 嗯,我听懂了。 - 北元不像展西有秋猎的习俗,但骑射翻来覆去也没有别的花样。 千清只取了一把弓,比他自己用的稍轻些。 他单手拿着弓,另一只手去取箭。 不远处是临时搭建的靶子。 “小泽鹿。” 他盯着靶心,拉开了弓。 “嗯?” 他松开手,箭穿云而出,带起了一道风声。 千清慢慢放下弓,没看靶,转过头看向小王后,勾着唇笑,“看靶心。” 闻言,白泽鹿望向靶心,那支箭果不其然稳稳地定在靶心,整个箭头都没入了靶心。 “夫君百步穿杨。” 白泽鹿刚说完,千清便露出几分得意来,眸色明亮,唇角也扬起来。 看见他眼底的风光,她愣了一下,而后也跟着笑起来,“嗯,夫君很厉害。” 这话一落,千清的神色几乎掩饰不住,更加眉飞色舞起来,跟刚开屏的骄傲的孔雀似的。 享受了片刻的愉悦,他终于收敛了几分。 他把弓递到她手里,带着她的手臂抬起来,“来,很厉害的夫君现在要教北元的新将了。” “拿稳。” 千清站在她的身后,两人几乎没有距离,身体紧挨着。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动作上,垂着眼,方才的得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浮躁的情绪很快便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被他所影响,白泽鹿也渐渐静下心来。 思绪也跟着变得缓慢了。 “看着靶心,泽鹿。”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比平日稍微低一下,莫名带点儿哑。 白泽鹿望着靶心,很慢地眨了一下眼,“嗯。” “呼吸慢一点儿,小泽鹿。” 千清覆在她的手上,握着弓箭,做完最好的调整,这时,他才注意到,鼻息之间萦绕着一股清浅的馥郁。 他不由晃了一下神。 直到白泽鹿微微侧眸看他,他才收回飘散的思绪,“小泽鹿,别看我,看着靶心。” 她重新看向靶心,而后她感觉到身上的温热在褪去。 直到千清彻底松了手,那股温热也不复存在。 她闭了下眼,倏地松开手。 耳边响起了很轻的风声。 第17章 不走,睡吧,我在这…… 白泽鹿慢慢睁开眼。 那支穿云箭正中靶心,稳稳地立着。 千清扬着唇笑,“第一次就这么准,我们小泽鹿怎么这么厉害。” 白泽鹿望着靶中央,像是在看箭射中的地方,又像是在透过它看别的什么。 好一会儿,她垂下眼,慢慢地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然而还不等她完全撤去手中的里,千清已经再度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重新握住了一支新的箭。 “靶心是终点,只有看着靶心才知道自己要瞄准的地方。” 白泽鹿原本已经快要松手,因为他的动作而再次握住了箭,手里却还没有来得及施力。 千清似乎并未察觉,半眯起眼睛瞄准着靶心。 “但是要射中靶心,不是只要看着它就可以。” “闭上眼,小泽鹿。” 白泽鹿顺从地闭了眼。 她能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清浅的呼吸洒落在自己的耳侧,能感觉到八月的风从脸庞扫过,缓慢的心跳,远处的鸟鸣。 紧接着,千清带着她松开了手,手里的箭再一次射出。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 再一次射中靶心。 千清这次没有退开,而是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看,小泽鹿,要抵达终点,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指尖慢慢收紧,又缓缓松开。 “嗯,泽鹿知道了。” 骑射中,射箭相对而言还算安全,毕竟一切都是可控的。 但骑马就相对不那么安全了。 白泽鹿骑过马,但次数并不多,本就匮乏的那点经验也因为要拿箭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白泽鹿侧过身,“夫君。” 千清咳了一下,收敛了几分。 他从她手里接过弓,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侧拿着缰绳,“来,取箭。” 终于空出手来,白泽鹿低下身拿了箭。 千清再把弓递给她,“在马上射箭就没那么容易了,看见那棵树了吗?试试。” 白泽鹿眯着眼瞄准,射了两次才中。 “小泽鹿学什么都这么快?” 千清笑了一下,白泽鹿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忽地说:“抬头。” 她下意识地抬眼,距离他们正前方的半空中,盘旋着一只极漂亮的鹰,翅膀完全张开了,羽毛的颜色变得清晰明了。 千清压着嗓音,附在她耳侧说,“看见了吗?小泽鹿想要的,夫君都能弄来给你。” “泽鹿想要鹰,今日便拿下它。” 白泽鹿慢慢抬起弓,右手握着箭,一点一点拉开弦,箭头也随着鹰的方向而挪动。 不知为何,就在箭要离弦的一瞬间,她忽地闭了下眼。 等再度睁开时,半空中的鹰已经扑闪着翅膀往下坠了。 还是歪了。 “没中。” 她轻声说。 千清提起缰绳,驱马奔向鹰掉落的地方,“没中便没中,鹰已经伤了。” 白泽鹿没有说话。 她无声地望着远处。 其实她可以射中,她看见了鹰,也瞄准了。 即使在那一瞬间闭了眼,离弦也能中。 可是她手偏了一分。 千清找到鹰坠落的地方时,鹰已经拖着受伤的身体飞走了,草丛里有些许杂乱的羽毛,还混杂着一点血迹。 望着那染血的羽毛时,千清不知为何沉默了一下。 “好像还是没能得到。” 白泽鹿忽然说。 千清本能地想要去看她的神色,却意识到此刻他在她的身后,无从得知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会得到。”他说得太快,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而后,他接着说:“过几日的秋猎,夫君帮你把它带回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应了一声:“嗯。” 鹰没有射中,但树林里还有别的小动物,千清带着她玩到天色渐暗才牵着马回来。 硕果一个没有,倒是换来了白泽鹿着凉。 八月的白天炎热,到了晚上便凉了,白泽鹿平日没有什么机会像这样骑马射箭,也更没有像这样出过汗。 等到夜里,汗已经凉透,她沐浴后累极了,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是千清叫醒她的。 她有些迷糊地睁开眼,脑子像是被火烧一般难受得紧,四肢也发着烫。 她动了动唇。 千清眼疾手快,手里拿了茶杯,连忙说:“先喝点水。” 水是温热的,但白泽鹿咽下去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喉咙肿痛。 千清把茶杯放到边上,又吩咐奴才把药端过来。 “我算是怕了,先前还说这个天能着凉也是各种本事,你便着凉了,怎么的,是给夫君彰显你的能耐吗?” 千清压了一下薄被,没好气地把她因为热想要伸出来的手按了回去。 白泽鹿的身体算不上多好,但也没怎么生病过,也更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白珩往往说不了几句就会离开,然后让她好好休息。 但千清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白泽鹿想了想,放软了语气说:“泽鹿以为只是出汗了,没有想到会着凉。” “声音都哑了还狡辩个什么。” 白泽鹿只好停止狡辩。 其实她也有些茫然,千清鲜少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她。 再加上因为生病,脑袋里烧得难受,她也不怎么想去思索如何迎合他。 没一会儿奴才端来了药,千清接过去,抿了一小口,不烫,这才把她扶起来。 “把药喝了先。” 白泽鹿撑了一下榻,但没起得来,身子晃悠了一下又栽了下去。 还没倒进薄被里,身体已经被接住了,她没什么力,整个人都靠在了千清怀里。 千清感觉这要不是在榻上,他能被她方才那一下吓够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了手,慌得差点摔了碗。 好在人是接住了,虽然就算没接住……大概也没什么。 但他还是莫名有种后怕的感觉。 “小泽鹿,你这病还想不想好了?” 千清没好气地说。 白泽鹿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勉强睁着眼,想说些什么。 才开了口,千清已经把勺子凑到了她的唇边,直接剥夺了她狡辩的机会。 “……” 她只好把药喝完。 千清把碗递给奴才,让她重新躺下来。 她倒是很乖地躺了下来,正要闭上眼,浑浊的思维才忽然动了一下,她声音有些模糊,“夫君要走了吗?” 此刻天色尚早,平日里这个时辰千清正在处理政务,大约因为今日注意到她的异常,才耽误下来。 她才想到这里,脑袋又有些迷糊起来,困倦感再度席卷而来,她慢慢合上眼,剩下的话也没了声。 隐约中,她感觉到额头上有一点柔软的触感,一触即离。 耳边是他有些低的声音。 “不走,睡吧,我在这。” 兴许是喝了药,再加上本就不舒服,她入睡得很快。 思绪彻底罢工前,她迷糊地想着。 其实他不用在这陪她。 反正睡着了以后什么也不知道。 白泽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日上三竿了,这一觉睡得很实,醒来以后脑袋也没有烧灼感了,除了身体还有些发虚,到没多难受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身边多了个人。 她才动了一下,身边的人就察觉到了。 很快,她被往前轻轻带了一下,她抬起眼,看见了千清漆黑的眼睫。 两人额头相抵,鼻息交缠。 空气仿佛一瞬间变得热了起来。 “不发热就行。” 千清嗓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哑。 白泽鹿的视线往下移了些,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忽然问:“夫君会着凉吗?”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这种天也会着凉?” 一说到这个,千清的气性又被勾起来了。 他正准备再训一番面前的人。 就听见她说:“那夫君也不会被传染了。” 第18章 是不是又多喜欢我了一…… “王。” 此刻接近午膳的时辰,见两人醒了,云起便走过来询问是否准备传膳,并未听见之前两人的对话。 因为这一句话,两人也被打断了。 而方才从白泽鹿口中说出来的话也仿佛只是冲动之下的一句话。 “哎,等——” 千清注意到她起身的动作,下意识地伸出手,然而白泽鹿大半个身子已经探起,因为他的声音动作停住,垂下眼,似是不解地看他。 “……” 方才的气氛显然已经没有了。 意识到这一点,千清泄了气,有些懊恼地松了手,任由白泽鹿起身。 但他知道。 刚才,绝对,他的小王后想做点什么。 然而不管刚才她想做什么,现在都被打断了,并且他的小王后大约也不打算继续了。 他不爽地“啧”了一声,从榻上起身。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盯向云起。 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云起:“……” 但这并不妨碍云起敏锐地察觉到了王的闷闷不乐,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了用膳结束后。 不过千清并没能发太久的脾气,因为今日他还未处理政务,用过午膳后便离开了寝宫。 待千清走后,白泽鹿屏退了其余奴才,只留下了行文。 她坐在案几前,垂哞看着空白的纸,提起笔,却有好半天没有落下。 行文注意到主子轻微颤着的指节,眉心拢起一点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白泽鹿停了笔,她没等纸上的墨干便合了起来,放进了信封里。 “秋猎时,你送一趟。” 行文上前接过信封,放入袖口里,“是,王后。” 这件事交给她而不是云起,便意味着这件事不能被旁人知道。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白泽鹿还是补充了一句:“别被人看见。” 她说:“谨慎些。” 这是主子第一次对她嘱托了两次。 “是。” 行文退下后,寻了个无人的地方,迟疑片刻,取出了信封。 信封上题了沈斐越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着信封,指节捏在了信封的边缘处。 而此时的殿外,因为王后的吩咐,若有奴才都站在了外面,连云起也不例外。 不过云起并没多想,正琢磨着一会儿是去给王后准备荔枝还是葡萄。 然而不等她做出个选择来,就有人来唤她了。 “李大人,究竟是什么事?” 走了一路,来带她的人始终不说话,云起的迷惑也到了顶点,不由地问了一句。 李大人带着她在御花园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她,“陛下吩咐了,让您今天把御花园的杂草全给清理干净。” 御花园平日有专人定期照料,但因为王后喜欢待在御花园,且每次在御花园时便屏退了奴才,因而已经有一阵没有清理杂草了。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但拔草和伺候王后相比,就很有些差距了。 云起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偌大的御花园,“为什么?” 李大人公事公办地说:“陛下的旨意,是我等奴才能够随意揣测的?” 他一顿,打量了一下四周,小声道:“你今天干什么了?” 云起茫然:“我今天什么也没做啊,就例行询问是否传膳,别的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李大人摸了摸下巴,思索着:“那应该不是罚你,应该只是让人清扫一下这儿,刚好你比较倒霉。” “……陛下平日里有关心过御花园吗?” 闻言,李大人安静了。 片刻后,他说:“所以你比较倒霉。” “……” - 展西有秋猎这个习俗,没有意外基本每年都会有,真正参与其中的是王室,以及陪跑员——各路权贵。 这个习俗最开始是为了警戒展西的王室,但渐渐的,秋猎沦为了夺嫡之争的献祭品。 权贵们举起无形的剑,劈荆斩棘,一切都要为利益让步。 白泽鹿对于秋猎没有什么好印象。 因为她就是牺牲品之一。 但这一次的秋猎却不同,千清是为了她而举办,陪跑员成了除她以外的所有人。 “王后,今天可比上次热闹多了。” 云起准备了更为厚重的绑带,仔细地给她绑着,“不过这次不只陛下,还有那么多人,若是有外人靠近,王后一定要小心些,千万别被撞到了。” 白泽鹿垂下眼,云起正蹲在她面前,绕过她的脚踝,收紧绑带,系好结。 云起接着碎碎念:“如果一会儿有卑鄙小人,胆敢抢王后看中的猎物……” “就怎么?” 白泽鹿问。 云起换了一边给她绑,毫不迟疑地说:“自然是记下卑·鄙小人的名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后可以让陛下帮您去教训那无·耻之徒,反正陛下不是君子。” 白泽鹿:“……” 保护措施都做好以后,云起才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仔细检查了一遍后说,“王后觉得紧吗?云起可以再调松一些。” “不必。” 白泽鹿对于这次的秋猎,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怎么在意。 她从内室走出,看见千清早已换好骑装,不知等了多久了。 “夫君。” 千清回过身。 玄底骑装比平日里的衣裳要贴身些,很显身段,再加上千清身材修长,这么乍一看,很有些亮眼。 然而这股亮眼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注意到了白泽鹿清透的骑装,千清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臭了起来。 他走过来,看着她薄薄的衣裳,语气都不好了起来,“这病才好多久,还穿这么少。” “这套谁拿来的?” 千清的视线一偏,看向白泽鹿身后的云起,“啧”了一声,“怎么又是你,嫌命硬了是吧?” “……” 云起敏锐地抓到了“又”这个字,隐约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夫君……” 白泽鹿放软了声音,似是准备狡辩。 千清看向她。 两人对视片刻。 “……泽鹿知错。” 她微微蹙眉,眸底染上一层氤氲,顿时显得我见犹怜。 “……” 千清没辙了。 他默默地解下肩上的披风,给她系上。 秋猎场定在了里王宫很近的那片树林,奴才们早早地布置好了,提前请扫过猛禽,还往里放了不少小动物,以避免出现猎物不足的情形。 秋猎的重点在于骑射,因而真正到要进林子里的,大多是男子,除白泽鹿以外,只有一名女子,听闻是上过战场的校尉,成婚后才调职,如今在大理寺当差。 “小泽鹿,一会儿我不在你身边……” 席上众人饮酒用膳,说着话,有些吵。 白泽鹿没听清,“嗯?” 千清偏过头,在她耳边道:“我说,别怕,有侍卫跟着你。” 白泽鹿微愣,举筷的动作顿住。 “所以,不用顾忌,如果有不长眼的蠢货惹你不高兴了,让侍卫揍一顿就行了。” 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白泽鹿侧了下眸。 千清眉眼带笑,“怎么?被夫君的贴心感动到了?” 闻言,白泽鹿弯了弯唇,没否认,“嗯。” 千清声音忽地低下来,只两人可闻,“是不是又多喜欢我了一点?” 白泽鹿抬起眼,席上众人并未注意到这里,高声说着话,这场宴并不庄严,气氛很是轻松。 这里仿佛是一个无人发现的角落,安静而隐秘。 一片喧哗中,她垂下眼,偏过头。 千清以为她要说什么,便倾身过去。 半晌,他没有等到回答,正要看过去。 忽地,他僵住般不动了。 耳下传来了极为柔软的触感。 一触即离,像是从没发生过。 然而心跳似疯了般,血液也全往头上涌去。 要命。 千清撑在案几前的手颤了一下,而后他猛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看也没看,一饮而尽。 他反应明显,甚至透着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耳廓染了血色,连带着周围的皮肤都泛了红。 白泽鹿无声地笑了一下,凑过去,“嗯,泽鹿有些喜欢您了。” 说这话以前不觉,然而这话说出口以后,她忽地愣怔了一瞬。 就像是在风月场里,明知是在逢场作戏,却一不小心带上了几分真心。 “沈将军……沈将军?” “斐越!” 沈斐越收回视线,把玩着手中酒杯,懒散道:“做什么?”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男人皱眉抱怨,“喊你几遍了。” “没看什么。”沈斐越半撑着下巴,“这么关心我?” “……” 男人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算了,当我没说。” 沈斐越低笑一声,把酒杯里的酒饮尽,没说什么。 男人看他一眼,忽地问:“心情不好?” “没。” 沈斐越放下酒杯。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和平日有些不一样,但并没有证据,只好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江家么?” 沈斐越漫不经心地抬了下眼皮,“江辞?” “嗯,他也来了。” “来便来了。”沈斐越扫他一眼,“你怕他?” “?”男人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我怕这混球干什么?我闭着眼都能一脚给他踢到南水去。” 沈斐越笑了一下,“那你操哪门子心?” 男人咳了一下,脸色莫名红了,“那个什么,王后不是和咱们一块秋猎么……” 沈斐越挑了下眉,“所以?” “万一这混球找上王后,王后一看就……咳,我没看啊,我的意思是,王后是展西人,又是女子,可能要受委屈了。” 沈斐越低头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受委屈的人是谁还说不准。” 这场宴席并没持续太久,因为今日的重头戏始终是秋猎。 奴才们牵着马走来,主子们纷纷上了马,但却没有一个率先动身。 北元的规矩的确是形同虚设,但他们依然尊敬他们唯一的王。 千清摆了下手,“别等我了,也别在这挡着,该走的赶紧,我是有目标的人。” 闻言,有人语气挪揄道:“王什么目标啊?狐狸还是兔子?” 这话一落,人群里响起了笑声。 “去,少在这插科打诨,赶紧滚。” “陛下恼羞成怒啊?” 又是一阵笑声。 唯独白泽鹿,不知听到了什么,唇色有些苍白。 几番打闹过后,人群也终于往树林里去了。 白泽鹿几乎是在最后,快要拐进林间时,她不知为何回了下头。 视线极快地扫了一下后,她回过身,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心里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林间的小动物不算少,大多都是没什么攻击性的,尤其是考虑到了王后也在。 白泽鹿漫无目的地骑着马,连箭都没取出来。 马是上次她骑的那匹,也不知道千清如何养的,脾气温煦,极通灵性,乖得不像话。 白泽鹿有些出神地骑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林间深处。 而后,附近传来了陌生的男声。 “老子让你放就放,再拿规矩说话,看老子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白泽鹿回过神,抬眼看了过去。 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边上站着的两人看穿着应该是他的小厮。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两人打开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笼子。 白泽鹿扫了一眼,是只灰狼,体型并不小,嘴边还有血迹。 狼并没立刻逃走。 白泽鹿眯了下眼睛,看向那只狼。 不知是注意到这道视线还是怎么,那灰狼突然嚎了一声。 那人骑的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马蹄抬得很高,动物的本性叫它想逃,转了个圈,马上的人用力拉了一下缰绳,马才停了下来。 白泽鹿能感觉到身下的马也本能地颤了一下,大约想退,但最后却没动。 那番动静过后,那边的人也注意到了白泽鹿。 马上的人看见白泽鹿后,先是一愣,而后“啧”了声,近乎下流地看向她。 白泽鹿注意到了奴才手里的链子。 难怪那狼没逃。 那人骑着马过来,他身边的奴才也牵着链子过来了。 狼离得近了后,大约以为白泽鹿是它的新猎物,长着嘴,虎视眈眈地盯向她。 白泽鹿身后的侍卫立刻拔了刀。 她却忽然抬了下手,示意侍卫们稍安勿躁。 侍卫们顿了顿,还是收了刀。 “你就是展西送来联姻的那个公主?” 男人的目光透着近乎直白的不怀好意,轻蔑又放·荡。 白泽鹿看了一眼面前的狼。 只差三步,就能扑到她脸上来。 “你的狼似乎有些饿了。” 闻言,那人笑了几声,语气近乎嚣张,“应该吧,你也知道,畜·牲不好管,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把链子挣脱了,你说呢?”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她。 男人极为肆无忌惮,视线里还夹杂着某种兴致盎然。 没有任何的收敛。 白泽鹿很轻地弯了一下眼,温声道:“死了就好管了。” 第19章 她刚才说她怕什么? “……” 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愣怔,而后忽地放声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安静下来。 他松开了手中的缰绳,眸底的放浪敛了少许,垂下眼看她。 “小美人儿,会射箭么就在这大放厥词啊?” 白泽鹿掀起眼皮,脸上情绪很淡,目光在灰狼的獠牙上打量了一会儿。 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声音有些许模糊,“谁知道呢?” 那人骑着马,绕着她转了个圈,直勾勾地盯着她。 “喂。” 似乎是意识到她的走神,他不满地嚷嚷:“你来这儿这么久了,听过老子的名字没?” 白泽鹿抬眼。 面前的人虽然骑在马上,但也能看出来身形修长,从姿势来看,应当是经常骑马的,一般这样的人,都是习过武的。 在北元,武将的话语权是非常高的。 除却沈家以外的武将世家,还有江家、谢家。 “可是沈斐越将军?” 白泽鹿温声问,神色如常。 “……” 男人皱起眉,不爽地“啧”了一声,“老子叫江辞。” 白泽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江辞却对她很感兴趣,视线在她和灰狼之间打了个转,说:“要是我把狼给放了,你能一箭射中么?” “不能。” 白泽鹿随口道。 江辞一笑,不知何时拔出了腰侧的长剑,飞身跃下,一刀斩断了狼身上的锁链。 没有了束缚,灰狼不再受钳制,一开始的虎视眈眈也没了禁·忌,猛地扑了过来。 连缓冲都没有。 只有三步的距离。 几乎是一瞬,狼便近在眼前,獠牙上的血迹,还有兽类的气味。 不怎么好闻。 白泽鹿安静地想。 下一刻,狼整个身体从背后被贯穿。 血液溅了出来。 白泽鹿低头扫了一眼,没弄到衣服上。 江辞拔出刀,狼顺势落地,“死都不怕,你居然怕血沾身上?” 白泽鹿没动,实话实说道:“沾上血,夫君可能会担心。” “……” 江辞想起了她的身份,一边把刀收回去一边说,“听着牙根酸。” 他又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老子本来以为他要顶风作案,没想到他居然忍住了。” 白泽鹿抬眸看他。 “现在看到你这模样,老子算是明白为什么了,也难怪,要是展西也送一个你这样的公主给我,一夫一妻我也认。” 闻言,白泽鹿压下眼睫,指尖摩挲着缰绳,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可惜泽鹿没有姐妹。” 江辞点了点头,“是很可惜,便宜他了。” “好巧。”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两人都抬眼看了过去。 不知何时,沈斐越从一条小道里出来。 他扫了一眼地上被杀死的狼,而后不紧不慢地驱马过来。 “王后。” 他先向白泽鹿行了个小礼,而后又看向江辞,语气淡了许多,“江世子。” 闻言,白泽鹿抬了下眼,但很快便收回了。 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 她还以为一个将军的儿子,真当能这般嚣张。 江辞含糊地应了一声,敷衍得明显,“你来这儿干嘛?” “卑职似乎听见了狼嚎。” 沈斐越笑了一下,神态懒散,却又意有所指:“不过想来应当是错觉,毕竟猎场内早有人排查过。” 江辞没吭声。 沈斐越却没跳过这个话题。 他转向江辞,低声道:“你觉得呢,世子。” 江辞脸色不怎么好看,他烦躁地拉紧缰绳,“关你什么事,老子又没……” 话还没说完,沈斐越眯起眼,唇角的笑意敛散,“江世子,卑职差点忘了提醒您一句,陛下很宠爱这位小王后,世子可小心些,别吓到了王后。” 这话过后,不知为何,江辞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他看向身旁的两个小厮,不耐烦道:“还不快点处理了,没听到吗?别吓到了王后。” “……” 两个小厮上前抬走了灰狼。 江辞没再说话,调转了方向,客套都没有一句便走了。 白泽鹿晃了一下神,不知怎么,明明毫不相关,却莫名想到了千清。 “王后可有……” 沈斐越收回视线,看向白泽鹿。 她脸上情绪很淡,神色平静,不像是被吓到过。 即将脱口而出的“可有惊吓”被咽了回去,他神色自然地转了个弯,“收获?” “未曾。”白泽鹿说,“泽鹿不擅骑射,将军见笑了。” 闻言,不知想到什么,沈斐越沉默了一下。 他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像是懊恼,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若是王后不嫌弃,微臣碰巧猎到几只野兔。” 沈斐越方抬起手,还未来得及伸向猎物袋,便听见白泽鹿说,“不要。” 驳回得很迅速,到显得有些反常。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听到她的嗓音颤了一下。 沈斐越停下了动作,看了她一眼,而后慢慢地放下手。 大约也意识到了方才的失礼,她抿了抿唇,压下方才的情绪,重新补充道:“将军好意,泽鹿心领了,只是这般终有作弊之嫌,泽鹿不愿如此。” “王后说的是,是微臣欠缺考虑。” 沈斐越拉了下缰绳,“林间动物多,王后可要多留意,微臣便先告退了。” “嗯。” 沈斐越甩了下鞭,马顿时奔跑起来,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他的身影也隐没在了树林中。 白泽鹿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蔚蓝的天空似洗过般澄澈,零星白云飘着,明媚的光透过层层树叶,折出光斑来,落到地上是成片的阴影。 她缓慢地出了口气。 这一下午,白泽鹿都没有开过弓,临近天黑之前,她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回赶。 她原以为就她一人是空手归来,没成想空手归来的人也不少。 今日算是北元头一遭举办的秋猎,好些人骑射了得,却并不会寻找猎物,因而虽然林间提前放了不少小动物,也有人从头至尾愣是一个没瞧见,委实脸黑得没眼看。 不过也因为是头一次,许多人还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千清回来得早,一看见白泽鹿便翻身下了马,他手里提着只鹰,神采飞扬地走过来。 “小泽鹿,看见这是什么了吗?” 千清的语气带着明显的骄傲,仿佛在说“我费尽心思给你抓的还不夸我”。 白泽鹿弯了弯唇,“夫君有心了,泽鹿很欢喜。” 千清给鹰的脚下套了绳,隔着一小段距离给她看,“没伤它,等驯服了,再让你瞧。” “好。” 白泽鹿笑道。 千清把鹰递给了身边的奴才,偏头低声说了什么,那奴才便退了下去。 “不光是鹰,还有个别的想送你。” 千清笑了一下,“成日待在宫内,是有些没趣,夫君也不是时时刻刻陪着你,所以我捉了只小东西,往后也能给你逗趣。” 这话说完后,方才那个退下的奴才又走了回来,手里没有了鹰,而是一只毫发无伤的小白兔,没有一丝杂色,毛茸茸一团,漂亮得紧。 而且因为个头小,窝在手心里更显得娇小可爱,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四处瞄着。 千清接过了小兔子,正要拿过来给小王后好生瞧一瞧,一抬眼却见白泽鹿脸上血色尽褪。 她眉心蹙紧,唇色也有些发白,视线像是失焦般,眸底黯得没有一丝光亮。 “泽鹿?” 千清走近,刚伸出手,就见她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手悬在了半空中。 白泽鹿闭了闭眼,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流失,四肢冰凉。 她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尽量缓和了声音,“夫君。” 即使她已经克制过,但嗓音还是抖的。 她近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没有往后退,“泽鹿怕。” 千清拎着小兔子的耳朵,低头看了一眼,小兔子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他又左右摇晃了一下,小兔子晕乎乎地跟着晃,腿徒劳地蹬了一下,而后躺平任他欺负。 “……” 千清默然,把兔子扔给奴才,这才揽过小王后,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 “别怕,我把它弄走了。” 他低着声音哄她,“夫君错了,我不知道你怕这小东西,还以为你喜欢。” 白泽鹿很轻地“嗯”了一声。 将人搂进怀里以后,他才发觉她在颤抖,控制不住地战栗。 是真的怕极了,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千清微愣了一下,而后收紧手臂,吻了吻她的发顶,“没事了,小泽鹿,没事了,夫君在这儿。” 白泽鹿闭着眼,缓和着情绪。 早已回来的江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自己挂在腰间的刀。 她刚才说她怕什么? 第20章 怎么总这么不听话 沈斐越是最后回来的。 天色已经渐暗,周遭燃了灯,权贵们的猎物被献了上来,大约已经攀比过一番,此刻到没有剑拔弩张的意味。 他坐回自己的案前,抬眼扫了一下,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斐越。” 身旁的人喊了一声。 他侧眸看去,“怎么?” “没怎么,不过你去哪了,回来这么晚?” “随便看了看,没注意时辰。” 沈斐越没多言。 这会儿席间还没开宴,众人一道说着闲话,话题大多都是围绕着千清的,并没几人注意到这里。 男人四处看了一眼,再度确认没有人往这边看以后,才说道:“问你个问题。” 沈斐越扯了下唇角,似笑非笑,“不让你问你就不问了?” “……” 男人噎了一下,“不行,我很好奇。” “好奇到如果你不让我说出来,我就再也不回京城了。” 沈斐越意外地挑了下眉,“这么严重?” 男人严肃地点头,“非常严重。” “那你说吧,谢将军。” 谢景之认真道:“兔子可怕吗?” “……” 沈斐越打量了他一眼,拖着腔调,慢悠悠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景之想了想,还是老实巴交地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说完,他还有些纳闷,“小姑娘不都挺喜欢这些的吗?我本来还抓了只白狐想献给王后的。” “你刚才说,王后怕兔子?” 沈斐越重复着询问了一遍。 “对啊,你回来晚了没瞧见,王捉了只这么大的雪兔。” 谢景之比划了一下,“一只手都能捉住,就这么小一只。” 谢景之似是有些不解,“我上次在那边,也捉过这么一只小兔子,送给我妹妹了,她一见到眼睛都亮了,路都走不明白了,喜欢得要命。” 他挠了一下头,接着说道:“但是王后被吓得不轻,脸都白了,说话都是抖的。” 沈斐越转过视线,看向千清的方向。 白泽鹿正坐在他身侧,肩上是他的披风,显然有些大,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衬得娇小而脆弱。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受过惊吓,唇色还是有些白。 似是听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弯了唇角,大约是想笑的。 只是脸色苍白,笑容也没能掩饰受惊后的情绪。 看着可怜得紧。 他忽然想起了在林间时,他说自己猎了几只野兔,她当时的反应。 仓促地拒绝,嗓音微微颤着。 他只是提起,她便已经开始躲闪。 这么一个无论何时都保持得体端庄的人,竟然也会有害怕的情绪。 就连面对江辞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慌乱或是紧张。 沈斐越慢慢收回视线,声音轻不可闻,“或许不是怕那只兔子。” 谢景之没听清,询问道:“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斐越说,“你今天在猎场有见到过什么吗?” 谢景之一愣,“什么意思?” 沈斐越淡声道:“江辞放了只狼到猎场里。” 谢景之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他已经找死找到这地步了吗?” “啊。” 似是想起什么,沈斐越慢悠悠地补充道:“放到了小王后的面前。” “?” 谢景之猛地一拍桌子,“他敢!” 这一动静突兀,声音也大。 众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慢慢转过身看了过来。 气氛也变得僵硬了些许。 意识到什么,谢景之沉默地收回手,闭了嘴。 只要他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别人。 没等谢景之装死成功,千清便开了口,语气挪揄,“说谁不敢呢?” “……” 谢景之不说话了。 众人哄笑起来。 “反正现在确实是有一个人不敢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将军,一看就是俊杰之首了。” “不至于啊,景之,咱要当一个敢于说真话的人,对不对,说出来,让大家也乐一乐,不是,让大家也帮你出个主意。” 谢景之:“……” 他彻底不吭声了。 这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谢将军同沈将军开玩笑罢了,你们怎么这般欺负他?” 王后莞尔一笑,柔声细语地开了口。 话音落下后,众人均是一顿,不约而同地缓了缓到了嘴边的呛人话。 王后又道:“泽鹿见将军们个个英勇,应当大度些才是,怎么和陛下一般打趣人。” 说到后半段时,她微微侧眸,娇嗔般看了千清一眼。 千清轻咳一声,“没打趣。” 白泽鹿看着他。 他的神色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偏了偏头,“就随便问问。”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看向千清的目光慢慢混杂了些嫉妒与酸意。 “王后说的是,末将方才便想说,景之不过是说话大声了些,你们瞎起哄什么,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 第一个起哄的人率先出声,毫不迟疑地变换阵营。 “的确,大丈夫说话声音大点儿怎么了,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啧。” 第二个人一本正经地摆出了一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表情。 到了这会儿,余下的众人也反应过来,均笑起来,纷纷开口。 “不是,方才起哄最快的就是你俩,墙头草晃得舒服不?” “俩叛徒,等等我。” “什么叛徒,说话多难听啊,俊杰,明白?” 众人的口风变得奇快,连带着谢景之也稍微愣了一会儿。 而后,他忽地转过身,抓着沈斐越说:“那个混球干什么了?” 沈斐越还没说话,他又说道:“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王后这么善良!” “还温柔。”他补充。 “还……好看。” 他扭捏着再补充。 “……” 沈斐越从他手里抽出衣摆,抚平褶皱,慢条斯理道:“既然这样,那你也愿意为王后排查一下危险了?” 谢景之愣愣地看着他,“什么危险?” “秋猎三日,还有明后两日,江辞今日能放狼,明日说不定就能放虎。” “这混球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谢景之拧着眉,又想拍桌,刚一抬手又反应过来,不尴不尬地收回来,忍不住道:“就不能让陛下管管他么?” “不会管的。” 沈斐越声音低下来,“江家辛苦培养一个草包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放心。” 谢景之听了一半就连忙说:“好了好了,别扯那些勾心斗角的,我又听不懂。” 沈斐越看了他一眼。 谢景之感觉自己被这一眼侮辱到了,“干什么!我明后两天去还不行吗,我盯着那混球,你……咳,要不你盯着混球,我去保护王后。” 沈斐越:“我有别的事。” “什么事?” 沈斐越视线不咸不淡地扫向不远处的江辞,淡声说:“清理门户。” 猎场被清理过,有王的命令,自然不能放猛兽进来。 但江辞还是将狼带了进来。 这意味着,有人给他放了行。 - 晚膳过后,众人陆陆续续离席。 白泽鹿沿着长廊走了一截,步伐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了某处,她回过身。 行文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提着一个方盒。 白泽鹿脸上没什么情绪,依旧毫无血色,“我说过,先别跟着我。” 她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怎么总这么不听话。” 行文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唇把手里的东西呈上去,“殿下……” 话还没说完,白泽鹿便打断了她,“别这样叫我。” 行文顿了顿,忽地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殿下,您不只是北元的王后,您更是展西的公主。” “公主……” 白泽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她垂下眼,很轻地笑了一声。 而后,她的视线扫向行文手里的东西,没有要伸手接的意思,“他让你送来的对吗?” 行文依旧举着木盒,沉默了一下后,答非所问道,“殿下,恕行文失职,并未将信送到沈将军手里。” 白泽鹿唇角的笑敛去,神色平静,似是并不意外。 她看了行文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奴才,只不过听的是顾让的话。” 行文脸色刹那变得极为苍白。 “他到北元了是吗。” 白泽鹿用的陈述语序,“不然你也不会动作这么快。” 行文动了动唇,像是想解释什么。 白泽鹿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展西的使者啊。” 白泽鹿看着行文的神色,慢慢笑了一下,“你面对我的时候,好像藏不住秘密。” 行文垂下眼,遮去眼底的情绪,指节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几分。 “所以,他让你送来了什么?” 白泽鹿走上前来,像是好脾气一般放软了声音。 行文抿唇,片刻后才道:“行文不知。” “是啊,你很听他的话。” 白泽鹿笑道。 行文猛地抬了下眼,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一抬头,才发觉主子眸底一片冰凉。 行文一僵。 她抿紧唇,似是苦涩,又似是自嘲般垂下眼。 白泽鹿像是没有察觉,或是察觉到了,但也不在意。 她抬起手,揭开了木盒的盖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 而后,是睁得极大的黑眸。 她瞳孔微微一缩。 …… 行文听见了主子近乎明显的呼吸,还有木盖掉落到地上的闷响。 第21章 夫君不会让泽鹿平白受欺…… 行文意识到主子在发抖。 胸膛明显的起伏,瞳孔收缩,脸色苍白。 行文再顾不上手里的木盒,忙走上前来。 然而刚一动作,就听到了主子沙哑的嗓音,“滚。” 行文愣了一下,僵在了原地,没动。 “滚开!” 白泽鹿重复了一遍,哑得近乎失声。 她抬起眼来,黑眸泛起一片薄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猎物。 行文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弯下身将落在地上的木盖捡了起来,盖在了木盒上方。 而盒子内早已死去的雪兔也被重新遮盖住,再瞧不见。 她低下头无声地行礼,转身退下。 失控和歇斯底里这两个词,在主子身上本该是永远不会瞧见的。 本该是。 行文攥紧手,似是做下了某种决定。 - 行文离开后,长廊渐渐寂静下来,空荡无声。 白泽鹿半靠在柱子边缘,似脱力一般。 她闭上眼,像是想要平缓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然而缓了片刻,呼吸却还是很重。 半晌,她低下头,看见还在发颤的手。 不知为何,她竟无声地笑了一下。 而后,她双手交握,强迫自己压制下那本能的战栗。 只是,人可以说谎,可以用一切手段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 身体却很难做到这一点。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慢慢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的长廊。 尽头的那端因为光线暗淡,远远看去,只剩下一团黑。 她凝视许久,缓缓垂下眼睫,用力地按了一下眉心。 “陛下,今日江世子……” 侍卫详尽地汇报着今日发生的事。 千清分神听着,迅速浏览过今日呈上来的奏折。 听着听着,他握笔的手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狼?” 侍卫点头道:“但并未伤到王后。” 千清斜了他一眼,“但并未伤到王后?给我解释一下这什么意思。” “……”侍卫默了默,说道:“回陛下,王后不让属下们出手。” “她不让,你们就不动了?” 千清忽然搁下笔,笔杆搭在砚台边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气氛骤然变得压抑。 侍卫不吭声了。 千清抬眸看他,“该听谁的命令也忘了是吧?” “我养你们是让你们去保护她,不是让你们去伺候她哄她开心,这是我要做的。” “听清楚了?” 侍卫:“属下明白。” 千清直起身,往外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说:“还有下次就别要这脑袋了,反正也是个摆设。” 属下应声。 千清回寝宫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他原想着早些处理完事情好回来陪陪小王后,没成想有几本奏折呈上来,长篇大论一番竟当真只有一堆夸夸其谈的屁话,没有任何实际内容,浪费了他好些时间。 殿内灯还亮着。 以他那些偏心偏到骨头里的狗奴才来看,小王后应该是还没睡的。 千清进到内室,果然见到小王后还未更衣,正半靠在桌边,眼睛闭着,似是等太久有些困乏。 他停了一下,心里软下来,轻手轻脚地靠过去。 然而还没靠近,她便像是被惊动般,忽地睁了眼。 眸底隐约泛着红。 千清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小泽鹿。” “嗯?” 她的嗓音也是哑的。 两相结合起来,看上去很像是哭过的模样。 但大约是怕他担心或是别的什么理由,她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想到这里,千清才蹦起来的脸色便又缓和了下去。 原本想说的话,一时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伸出手,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说:“你下午碰到江辞了?” “嗯。”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她不断地剔除着自己的情绪,不断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几乎没有哪一刻休息过,也几乎没有哪一刻仅仅是作为自己而存在。 到了此刻,她感到有些倦乏。 而身旁的人又总是不会给她任何压力。 她长久绷紧的防线也在此刻,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 不想思考,也不想虚与委蛇。 白泽鹿垂下眼睫,放任自己靠进面前人的怀里。 呼吸之间,是对方身上的气息。 她闭着眼,听着对方胸膛的鼓动,慢慢平静下来。 “这糟心玩意儿是不是欺负你了?” 千清问。 他察觉到,此刻的小王后极为难得地对他有了一点眷恋的情绪。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体验。 身体里的某一处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柔软。 这种感觉很陌生。 因为小王后总是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即便是娇嗔也从不脸红。 以至这一点隐晦的贪恋与温情,让他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欣喜感。 好像他这辈子存在的意义就在这里了似的。 “夫君要帮泽鹿欺负回去么?” 她的嗓音有些闷,却又好似并不在意。 像是受伤后的幼兽,只想要舔舐伤口,并不打算报复回去。 这样脆弱的表现。 更加印证了千清的猜测。 也更加让人心疼。 似安抚一般,他轻轻摸着她的发顶,嗓音有些低,“嗯,夫君不会让泽鹿平白受欺负。” 白泽鹿没有说话。 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很容易给人一种有后路的安定感。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体会,但她也并不需要这种体会。 只不过,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一点累了,所以她不怎么想破坏这一点少见的温存。 至于江辞。 是死是活,和她也没关系。 这天晚上,白泽鹿睡得并不实。 她其实并不太做梦,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发生的这些事,让她的睡眠也受到了影响。 模糊间,像是有无数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熟悉的声音也在耳边不断地响起。 混杂在一起的光怪陆离令人惶然。 她隐约里似乎是知道自己在梦境中,可是却怎么也醒不来,怎么也脱不开身。 她又听见了,从幼年时紧跟在身边的声音。 ——“泽鹿,你是公主,只要有人在,你就得永远得体,永远维持着王室的涵养。” 隔着无形的分界,她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自己身边的人。 那人放软了声音,“你得记住,你是展西的公主,展西太平的时候,你才是公主,你才能光鲜亮丽地活着。” 而后,画面不断地变化着。 灰暗的梦境中,藏着她埋进深渊里的秘密。 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要将那些秘密挖掘而出,将其公诸于众。 模糊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映入了梦里。 她听到了缓慢走进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女尖利的哭泣声。 还有……求饶声。 混乱之中,她依旧听见了那道声音。 伴随了她近十年的梦魇。 ——“泽鹿,我教过你,欲·望是蠢货才会有的东西,你好像忘了……别怕,泽鹿,人总会犯错,我会教你如何改正,如何剔除你骨子里的劣根。” 第22章 “你已经被驯化了。”…… 恍惚里,白泽鹿像是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时候。 再一次切身地体会那时的感受。 濒临极限的身体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她在黑夜里睁开眼,然而眼前是黑的,梦境里也是黑的。 太过于相似的情景让她有一瞬的错觉,误以为仍旧在梦中。 她本能地有了退缩的念头,只是才有动作,便发觉自己并没有可以后退的余地。 耳边传来千清暗哑的声音。 “乖,小泽鹿,别怕。” 大约是以为她做了噩梦,千清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说:“没事了,我在这。” 两人之间几乎再没有距离,肌肤相触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萦绕着她。 方才的惊惶被慢慢地平息下来。 她睁着眼,安静地望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身边的人呼吸渐渐平缓。 她才很轻地开了口,几不可闻,“泽鹿有些累了。” “那便歇着,剩下的夫君帮你做。” 千清的嗓音还带着困倦的哑。 白泽鹿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剩下的……也只能泽鹿自己来。” “为何?” 他凝神听着。 半晌之后,他听到怀里的人说,“泽鹿也不知道。” 倦意无声无息地消失,他睁开眼,问:“是什么事?” 这一次,她沉默了更久。 “夫君。”她忽然说,“您有喜欢做的事么?” “嗯?” 千清垂眸看她,“怎么了?” “泽鹿小时候很爱抚琴。” 像是在回忆,她声音低了些,“可是母后不喜欢泽鹿抚琴,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所以一直不让泽鹿抚琴,宫里也不会放琴,若是谁让泽鹿碰了琴,奴才也会受罚。” 从前半段起,千清便开始皱眉,听到最后,他的语气颇为不爽地说:“什么母后,这么固执。” 一想到自己的小王后,小时候想抚琴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满足不了,而那个罪魁祸首还是她的母后。 千清眉头皱得更紧,他想也没想便说,“抚琴怎么没意义了,只要小泽鹿高兴,别说抚琴,把琴扔了砸了,听个响都有意义。再说,和你母后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又影响不到她,管的倒是宽。” 白泽鹿愣怔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她忽然笑了一下,“夫君说得对。” 但笑容很快便淡了。 “只是泽鹿那时没什么出息,总求母后让泽鹿抚琴,母后一开始并不理会泽鹿的请求,但是后来……母后妥协了。” 中间她停顿了一下,似是省略了什么。 而后,她接着道:“她说只要泽鹿乖,就能抚琴,所以泽鹿便听母后的话,母后让泽鹿做什么,泽鹿便做什么。” 千清眉心拧成一团,唇动了一下,却没开口。 “泽鹿总会如她所愿……总会。” 她慢慢垂下眼睑,声音渐低,“到后来,泽鹿好像就只是为了抚琴而活着。” “小泽鹿,我不知道你的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你得明白,喜欢是喜欢,习惯是习惯,你现在把这两者弄混了,你现在不是为了抚琴而遵循你母后给你设的规矩,你是习惯了把自己放到框架里。” “很多人很多事,到最后都可能和以前不一样,听过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么,任何喜欢在伴随着压抑的情绪时,刚开始或许还能自我开解,但久了以后,很多人就坚持不了了,因为喜欢被消耗了。” 殿内一片寂静,隐约间能听到夏日虫语。 白泽鹿安静片刻,“泽鹿舍弃不了。” “那就不舍弃。” 千清伸出手,撩开她额边的碎发。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但泽鹿好像……遇到了另一个想要得到的东西。” “是什么?”千清问。 白泽鹿没有回答。 “那就去拿。”千清说。 白泽鹿似是想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了她眸底一闪而过的晦涩。 但殿内没燃灯,只有隐约的月光。 他再次去辨认时,那双潋滟乌瞳里只剩下平静。 “倘若去拿,泽鹿便再也不能抚琴了。” 她轻声说。 千清没问她为何只能选一个。 他说:“你在犹豫选什么?” 白泽鹿轻轻摇头,“泽鹿舍弃不了琴,本不该奢想别的,只是遵守规矩久了……泽鹿才发觉,泽鹿即便是这样听话,也没有抚过琴……” “小泽鹿。”千清顿了一下,“你已经被驯化了。” - 翌日,千清从内室出来,守在外头的云起与其余奴婢一道行礼。 行礼结束后,云起便要进去。 “等等。” 千清看了一眼云起,“让她再睡会儿。” “是,君上。” 云起又走了回来。 待千清离开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再、睡、会、儿。 这都快日上三竿了! 云起痛心地想,昨晚王后又受苦了。 其余奴才也是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秋猎就三日都忍不了吗? 众人目光交接,在沉默中完成了共同谴责陛下这一事件。 半个时辰后,有人过来,身上还穿着官服。 众人纷纷看去。 “李大人。” 奴才们陆陆续续地开口。 李大人摆了下手,额上还有汗,大约是来得急,气还没喘匀便开门见山道,“你们没人养兔子吧?”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没明白为何要问这种问题。 但还是都摇了摇头。 “没有。” “未曾瞧见谁养。” “你当去问掌管树林那一片的大人。” 闻言,李大人缓了口气,说:“现在宫中有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养兔子,长得像的也不行,什么白狐,白犬,都不行,违令的,仗三十。” 众人一片哗然。 李大人咳了一声,下人们才安静少许。 他想了想,补充道:“是陈侍卫来打,你们也别想着偷偷养,现在这个是严查。” 陈侍卫在宫中当差,一向以冷漠无情著称,偶尔有人犯错遇到仗责,若是碰到陈侍卫,那基本一个月都不用下床了。 听到这话,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好了,你们也别吵,一会儿惊动了主子。” 他这一说,众人想起王后还在休息,便自发地降下了声音。 “李大人,为何宫中会下此令,责罚还如此严重?” “虽然平日里也没有谁养,但怎会突然下令?” “是啊,这实在有些反常。” 众人纷纷询问。 李大人挠了下头,也有些不明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一早便传令下来了,宫内彻查,要处理掉所有兔子,长得像的也得往上报,现在已经处理了一批了。” “这么快?” “嗯,以后只会更严。” “只是长得像兔子的也会处理吗?” “不知道,现在报上去的,只要是白色的,都处理了。” 就在众人与李大人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有人出声:“怎么处理?杀了吗?这也太残忍了。” 方才的议论声莫名安静下来,全都看了过来。 出声的人极为正经道:“如此血腥,不若交给奴婢来做,奴婢不怕,就让奴婢来忍受这种场景吧。” 众人:“……” 云起点头:“是啊,太残忍了,云起来帮忙做红烧……不是,云起来帮忙处理。” 李大人:“……” 于是从这天起,北元王宫内开始禁止一切白色的毛茸茸。 行文是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因为她那里便有一只需要处理掉的兔子,虽然早已死去,但宫内也不允许其存在。 处理完后,有人会例行询问并追溯兔子来源,若是捡到的,便得叙述详细地点,若是买的,经由了那些人的手也会一一查清。 因为这个,行文被耽搁了许久,等回来时,已经是下午。 这个时候,主子们全去猎场了。 行文回了自己的住处。 当初护送殿下来北元联姻,所有展西的侍卫和奴婢都被安排在了同一片,因而不必太担心周遭的耳目。 然而她还是合上了门,确认没人以后,才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打开以后,里面正是先前白泽鹿交给她的那一封信。 本该由她安排送至沈斐越的信。 信已经被拆开过。 纸上只有寥寥一句话。 ——上次一别,已有八年,不知那边桃花可开了? 第23章 【修】 微臣有些伤心…… 从信上的内容来看,这封信显然不是写给沈斐越的。 但这封信若是由沈斐越来安排,送给那个真正的收信人,意义便不同了。 主子若是写给北元的权贵,是不必交由一个即将回边境的将军的。 但主子给了沈将军,这便意味着这封信是要被带到边境去的。 北元边境相邻展西与南水,南水与两国关系都紧张,行文实在想不到主子会与南水的什么人有交情。 既然不是南水,就只剩下展西。 但展西的消息对于主子来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如此大费周章地要送一封信给展西的人,即便主子信上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行文也知道,那个人对主子而言,极为重要。 只是,私自与他人联络,是顾丞相不允许发生的事。 行文必须截下这封信,也必须把这件事上报给丞相。 她只是个奴才,没有选择的权利。 行文垂下眼,信纸因为攥得有些用力而起了褶皱。 主子已经听话了太多年。 这么多年来,丞相要主子做的事、太后要主子做的事,甚至是陛下,主子都照单全收,从未违逆。 然而即使如此,这些人也从来没有体谅过主子。 她原以为,顾丞相是不同的,她自小被公子培养,而后送到主子身边,消息交接这些年,顾相要主子做的事渐渐少了,甚至演变成了主子需要顾相的扶持。 正因为这样,她才毫不犹豫将这件事告诉了公子。 顾公子不会伤害主子的。 她一直以来,都极为笃信这一点。 然而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 从来迁就主子的人,到了最后,只是因为一封信,一句话,便要用最严苛的惩罚来让主子明白,永远不要试探他的底线。 那个要她送到主子面前去的木盒便是最好的证明。 主子从未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主子…… 行文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低下头,将已经褶皱的信纸放进了信封中。 - 秋猎场。 沈斐越骑着马绕了半个圈,沿着一条小道走了出来。 树林边缘有侍卫守着,每半个时辰会巡逻外围一圈。 但要进来,也并非极难之事。 这么多的侍卫,只要收买一两个,这片秋猎场便有了缺口。 更何况江辞的身份,何须收买,摆出身份压一压,有人便守不住了。 “沈将军。” 侍卫们见到他纷纷低头行礼。 沈斐越身材修长,几乎比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卫还要高半个头。 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人时,就带着种莫名的压迫感。 沈斐越没有离开,他们也不敢先行一步。 气氛越发沉下来。 他却像是轻描淡写般地问道:“方才进去的是何人?” 站在跟前的几个侍卫均是一愣。 刚有人进去过?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才有个领头出来说:“回沈将军,方才未曾有人进去过。” 沈斐越没看他,视线落在几个侍卫里靠后的一个身上。 这视线直白,毫不掩饰。 众人也意识到了不对,不由侧目看去。 是先前调转过来的侍卫,原先好像是……王后身边的人。 “你们先下去。” 沈斐越看着那人说:“你留下。” - 行文被带过来时,只剩下沈斐越一个人。 她规矩地行礼,“沈将军。” 沈斐越垂眼看她,“你认识我。” 闻言,行文一顿,说:“奴婢先前见过将军。” 沈斐越许久没有回京城,更是多年没有进宫。 这次回来,进宫次数屈指可数。 能见到他的,除了千清身边的人,就只剩下王后的。 “你是王后的人。”沈斐越说。 这件事瞒不住,稍微一查就知道,嘴硬并没有意义。 行文应声:“是。” 神色平静,倒像是她会教出来的人。 沈斐越笑了一下,“借口想好了么?” 行文:“王后今日身体不适,奴婢担心王后……” “换一个。” 沈斐越打断她。 他好脾气地评论:“有点烂,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行文沉默。 “啧。” 沈斐越收回视线,耐心有限,“不说啊?那就换个人来问。” 行文抿唇,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来。 层层叠叠的树叶将阳光切分成碎片洒下来,偶然还能碰见叶片上的氤氲。 临时被放进猎场的小动物们很快适应新环境,躲了个严实,主子们只能把目光投向飞在天上的。 白泽鹿骑着马,身后别了弓,却一直没动。 她仰头,半眯着眼,看见了盘旋在空中的鹰。 片刻,像是察觉到什么,她忽地侧过身。 不远处的林间小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王后。” 见她看过来,沈斐越才行了小礼。 就好像她若是不侧过身来,没有发现他,他就永远不会出声一般。 白泽鹿平淡地扫了他一眼,“将军特意寻过来,可是有事要同泽鹿说?” 特意寻过来。 沈斐越品味了一下这几个字,唇角微扬,“王后用完微臣,便这般无情……” 他拖着腔调,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微臣有些伤心。” 白泽鹿神色平静,似是没什么心情与他周旋,“泽鹿何时用过将军?” 沈斐越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提醒:“王后不记事,不过微臣却记着。” 目光触及到信封时,她的眸子闪过一瞬的愣怔。 但很快,她便恢复平静,像是并不怎么在意,“泽鹿并未忘记,将军也不必这般讽刺泽鹿。” 闻言,沈斐越也不恼,没与她计较这莫须有的罪名,“微臣只是来求证一下。” “这封信是一个擅闯猎场的奴才送来的。” 沈斐越观察着她的神色,慢条斯理地说:“微臣只答应了王后一件事,若是弄错了,微臣可不负责。” 他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往上一勾,“不过……若是王后再求一次,微臣或许会负责。” 白泽鹿扫了他一眼,淡声道:“泽鹿以为,那是交换。” “交换……”沈斐越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王后的事便是北元的事,为王后做事,是微臣的福分。” 不知听到什么,白泽鹿忽地笑了一声。 她看向沈斐越,轻声说:“泽鹿是北元的王后,泽鹿的事便是北元的事,所以泽鹿最好别再和展西有牵扯了……是这个意思么?” 沈斐越笑了一下,“不是最好。” 是绝不能。 白泽鹿安静片刻。 她慢慢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情绪,“所以将军检查了吗?” 沈斐越:“什么?” “既然将军特意来警告泽鹿,那将军检查过信上的内容了吗?” 她抬眼看他,弯着唇,“说不定是泽鹿想向展西告密,毕竟最近并不太平,有这封告密信,或许三国僵持的关系会有所改变。” 沈斐越顿了顿,没有说话。 白泽鹿似是并不意外,她笑道:“怎么会不检查呢?收信人可是展西的将军啊。” “正因为检查过,将军发现,原来信上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候,所以才会泰然自若地来警告泽鹿。” 她轻声说。 声音是一贯的柔软,唇边还噙着一点笑意。 看上去无害得紧。 连嘲讽都是无声无息的。 沈斐越垂哞看着她,没有说话。 在来之前,他便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白泽鹿绝非看上去那般纯良,她带了刺,只是藏了起来。 所以他并不惊讶她向他露出的这一根尖刺。 他意外的是,她显现出的这一丝攻击性,不是因为他以北元将军的身份来警告她别再和展西有任何牵扯,也不是因为他私自看了她写给另一个人的信。 这根刺所对的方向不是他。 这一段毫无意义的讽刺,相较于讥讽他,更像是一种自嘲。 因为……无能。 她毕竟只是两国政治立场的牺牲品。 徒有一个光鲜亮丽的身份罢了。 聪明的人总归有一点不好,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不管是被一个将军以下犯上地警告,还是一封私密的信可以被人随意拆开观看。 她都得受着。 她不能觉得委屈。 因为是徒劳的。 只有一个漂亮的身份,却没有对应的权力。 即使被欺负了也不能回击,因为她没有可以仰仗的。 在这里,她不再是公主了。 所以她才会说——“泽鹿以为,那是交易。” 他拆开那封信时,信纸已经褶皱,显然在他之前,早有人看过。 但她甚至不觉得羞恼,也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在她眼里,这大约是交易的一部分——展示交易内容。 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思考方式有任何不对之处。 像是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也早已习惯了被侵·犯。 这种对自身的漠然,更让人觉得残忍。 沈斐越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些后悔。 他不知道展西的王室得多冷血,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公主来。 沈斐越沉默许久,忽然道:“你说朝野是在你及笄那年救的你。” 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白泽鹿配合地看着他,像是鼓励般开口道:“将军请说。” 沈斐越:“你信上写的是已别八年。” “因为——” 不知是因为无害的假象早已被他揭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她向前倾了少许,直勾勾地盯着他。 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泽鹿骗了将军。” 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终于被撕破。 她说得很慢,近乎一字一顿,“泽鹿在利用将军。” 第24章 别躲我,小泽鹿 落日晚霞映了半边天,天色渐晚,猎场内的主子们也陆续离开。 林间越发安静起来。 白泽鹿骑着马往回赶,但是骑得很慢,和走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好一会儿后,她拉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马便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半空中的那只鹰也不知盘旋了多久。 她几次三番路过这里,却始终没有碰过弓。 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她改变了主意,取出了弓箭。 鹰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忽地转了方向,往远处飞去。 白泽鹿半眯着眼睛,拉开弓,箭随着鹰一寸寸挪动。 而后,她缓缓松开手,箭“咻”地一声飞了出去。 再看去时,那只鹰已经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她没有追过去捡自己的猎物,只是看着它不断地往下坠,直到再也看不见鹰的身影,才慢慢收回了视线,驱着马继续往回赶。 自由是短暂的,坠落才是结局。 而此时猎场里,最后的人正指挥着侍卫去捡方才射中的猎物。 “等会儿。” 闻言,侍卫停下了动作,转过身略微不解地看着主子。 千清原本坐在马上看着侍卫在草丛里翻找,但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然翻身下马。 他几步走到一处灌木边,弯下身,拾起了一只箭。 箭的另一头没入了鹰的半个身子,他一拿起来,那只鹰也被带了出来。 他垂下眼,指节偏了一下,箭羽的标志也显了出来。 ——王后的。 晚宴过后,随着众人离开,王宫内也渐渐冷清起来。 白泽鹿并没有回寝宫,而是去了御花园。 与往常一样,除却行文外,其余奴才都候在了外头。 行文将近日来展西的形势变化一一叙述。 仿佛这些天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主子又像以往一样,安静地听着,偶尔温声细语地评价一句。 行文汇报完后,便不再说话,立在一旁。 “江家现下如何?” 白泽鹿问。 行文:“江家是北元唯一的外姓亲王,曾助陛下打下半壁江山,战功赫赫,封无可封,江家怕背上功高盖主的名声,早已归还了兵符,唯一的世子也从沙场上退了下来。” 唯一的世子,那便是江辞了。 难怪那般嚣张,又看谁都不爽。 一身本领因忌惮而埋没起来,谁都会不甘心。 白泽鹿垂眸望着池塘里的鱼,没说话。 行文迟疑着道:“江世子今日被罚了。” 白泽鹿抬了下眼。 “江世子自战场下来后,荒唐了好些日子,陛下应是顾忌江家,所以一直由着江世子去,但今日却突然罚了他,有些反常。” 行文如实说。 白泽鹿微愣了一下。 ——“嗯,夫君不会让泽鹿平白受欺负。” 她压下眼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不反常,江辞擅自带凶兽入猎场,公开挑衅王权,没有哪个王能够忍受。” 行文没再开口。 片刻后,白泽鹿说:“你退下吧。” 行文低头行礼,“是。” 亭子内很快便只剩下一片寂静,偶尔响起知了声。 她垂着眼,无声地望着某处,思绪飘着。 莫名地,她起了一个毫无来由的念头。 手有些冷。 才这样想,像是福至心灵,她忽地抬眸望去。 四周空荡安静,没有其他人。 片刻,她慢慢收回视线。 夏夜天黑得晚,白泽鹿回寝宫时,千清已经处理完政务,在外室等了好一会儿了。 “夫君。” 白泽鹿轻声喊他。 见她回来,千清起身迎过去,习惯性地牵起她,“去御花园了?” 似是贪恋他掌心的温暖,她很轻地回握住他,“嗯。” 这个动作让千清愣了一下,而后收紧了手掌。 “小泽鹿。”他带着她往内室走,“你以前射过箭?” 闻言,白泽鹿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夫君怎么想起问泽鹿这个?” 千清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夫君就随口问问,只是想起之前带你去练习骑射的时候,小泽鹿挺准的。” 白泽鹿笑了笑,没有说话。 进到内室,千清扫了一眼里面的几个侍女,“你们出去吧。” “是,君上。” 几个侍女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现下便再没有别人了。 千清揉着她的手,说:“所以,小泽鹿以前练过么?” 白泽鹿看向他,似乎是有些意外他会在意这个问题。 “嗯。” 她说。 千清沉默了一下。 若是她否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借着这一次机会,询问她一直以来的隐瞒。 不光是射箭这件事,还有别的,属下汇报上来的消息,和他自己所察觉到的。 但是她没有否认。 “夫君很好奇?” 白泽鹿看着他,“夫君若是问,泽鹿不会瞒您。” 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千清忽然说:“小泽鹿,我不好奇你为什么练习射箭这个事。” “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白泽鹿轻声道:“泽鹿没有不告诉夫君,只是泽鹿以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很重要。” 千清打断她。 白泽鹿神色有一瞬的怔松。 “我想了解你。”他说。 白泽鹿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直白的视线,然而还未来得及有动作。 千清抬起手,贴在她的脸侧,迫使她抬起头看他。 “别躲我,小泽鹿。”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很低,“让我了解你,行吗?” 第25章 我有病?没事寻什么美人…… 北元的江山是靠千清自己打下来的,但展西的江山是夺嫡之争下的江山。 展西的女人们不像北元拥有这么多话语权,不能参政,更别说女将。 白泽鹿从被接到宫里的那一天起,就再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没人会问她喜不喜欢,自然也没有人想去了解她。 她其实对这样的待遇,不觉得有什么。 反正她也不需要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父亲曾经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射箭时,告诉她,也许有一天,他会护不住她。 所以,她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学射箭,是以防有一天身边没有侍卫,她不至于毫无反抗能力。 但是,父亲和她说,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一点,并不是在于如何排除这些昭然若揭的威胁。 比生命危险更加紧要的,是保护自己不受他人言论影响,不被其伤害,不因其改变自己的思想与行为。 被送进宫后,她一直谨记着父亲和她说的话。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发现,要做到父亲所说的,远不是谨记就能做到。 她渐渐地开始退让。 开始迎合对方,开始学会剔除自己的情感,以至于不会在偶尔的日子里,感到孤独难忍。 她只能用这样蠢笨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但是现在。 孑然一身久了,她也越发地敏感,以至千清每一次向她伸出手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将其储藏起来,放进心低里。 这样,等到离别以后,她踽踽独行的日子里,偶尔感到寂寞的时候,便能有所回忆。 这是她为自己谋取的一点点私利。 一点自己给自己的甜头。 但是,也只能有一点。 多了就会沉溺,就会上瘾,再也抽身不得。 否则往后再回忆,甜头就成了不甘。 父亲和她说过的,要自己保护自己。 白泽鹿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 他视线专注,眸底里的情感也坦荡。 甚至有些令人招架不住。 “夫君。” 她轻声唤他。 “别这样看我,小泽鹿。” 他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別像看那些人一样看我。”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染上了一丝哑。 “別把我挡在外面。” 白泽鹿闭了闭眼,沉默良久。 她好像做不到全身而退了。 “泽鹿不会的。” 她低着声音,慢慢仰起头,吻上他。 千清的瞳孔微微放大,整个人僵住般一动不动。 而后,他猛地收紧手,情绪如潮起般汹涌而来。 吻也变了味。 …… 第二日。 千清神清气爽地醒来,神清气爽地撑着手,神清气爽地盯着小王后看。 他像是这一辈子都只剩下这一件事要做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他心血来潮般低下头,很轻地吻了下小王后的发顶。 似乎是被这个动作惊扰了,白泽鹿往他怀里蜷缩了一下,想避开这烦人的打扰。 “行行,不弄你了。”千清低声哄她,“你睡。” 他撑起身,没再碰她。 片刻后,有奴才进来询问。 这位一国之主也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 千清从寝宫出来后便往处理政务的宫殿赶去,季英已经在殿内等候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先是坐下来,一边翻开今天呈上来的奏折,一边随口问道:“什么事让你一天都等不了?” 秋猎统共才三日,今天便是最后一天。 季英原本也不想今日来说,只是这件事的确不能拖下去。 “展西的使者已经到了。” 千清执笔的手顿了顿,他抬起眼来,“这次来的是谁?” “展西左相顾让。”季英想了想,说:“还有两个三品官,剩下的没有什么话语权可以忽略不计。” 千清“啧”了一声,“就为了这么个事,丞相都肯送出去。” 他语气里的讽刺明显。 作为北元的丞相,季英从这句话里感觉到了安心,于是他难得附和了一句,“为了拉拢我国,他们不是连公主也送了过来。” “?” 千清搁下笔,看向他,“我说季丞相,你明不明白同仇敌忾这四个字?” “……?”季英有些纳闷地道:“我哪儿没有同仇敌忾?” “我不是在附和你吗?”季英又补了一句。 “她现在是王后。” 千清提醒。 “……微臣非常明白这一点。” 但凡他当时早哪怕一天知道这位王后长什么样,当初千清气急问的那句“你怎么不自己娶”的时候,他当即就会表示,他愿意为了北元做出牺牲。 而不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庆幸千清尚有一丝王的理智。 但他现在希望王当时没有理智。 最好是强·迫他,让他去娶。 “你明白个屁。”千清说,“你要明白,那你用她举什么例子?” 季英张了张嘴。 千清又说:“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开口,你也知道,我是个比较斤斤计较的王,你刚才的那句话我已经帮你记下来了,你现在狡辩一句,我就多给你记上一句。” “……” 季英识时务地闭了嘴。 千清重新捞起笔,翻开奏折,“就这么个事,你用得着今天来?” “你自己安排一下不就行了,还得我教你什么是待客之道?你这位子是坐得□□逸了,想给自己增加点危机感?” “……微臣没有这种嗜好。” 千清抓住其中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微臣。” “……” 季英叹了口气,改口道:“我是想来提醒你,展西的人已经到了,你至少也得让他们看到你对展西的尊重。” 千清:“?” 季英意有所指道:“起码得让他们看到你和王后恩爱和睦。” 千清像是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恩爱和睦。” 季英面无表情重复。 “这不是事实?” 季英沉默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点微妙的指责,“那你还在宫里养别的女人。” 闻言,千清笑了一声。 而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放屁。” “……不然我过来你提醒做什么。” 千清在奏折末尾批字,并没有当回事,“我养没养别的女人我能不知道?” “昨日宫里新入了五位婢女,均是名动北元的美人。” 季英客观陈述完,看向他的眼神里,指责意味加深了一分。 千清继续批阅,头也不抬地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弄来的,再说,我有病?没事寻什么美人……” 说着说着,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笔也随之而停了下来。 他隐约想起来一件事。 在和小王后成婚以前,当时的他还抱着后宫三千的雄心壮志。 他好像是和属下们提了一嘴,要寻美人这个事。 他说什么来着…… ‘哪种都行,先寻三十个。’ “……” 千清缓缓抬起眼皮,沉默了。 为期三天的秋猎,最后一日的下午,千清没有来。 众人在猎场前等候许久,终于有奴才匆匆赶来解释。 “诸位主子,陛下突然有要事得处理,现下抽不出身来,还请诸位主子自行前往猎场,不必等候。” 闻言,众人纷纷摆手。 “应当的,我们自己去便是。” “既然如此……末将想了想,王后一人前往猎场怕是有些危险,不若末将陪同您一道进去?” “?” 听了这恬不知耻的话,其中一位将军反手就是一掌过去,“前两天怎么没听你说,偏偏挑今天王不在的时候,个臭不要脸的怂包蛋。” 被打的那位将军毫不脸红,梗着脖子道:“我如何没说,我在心里说的,只是今日天气不错,我决定向王后表明一下衷心,有什么问题?” “这么不要脸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有么?” “……” 白泽鹿望着面前的众将军,少见地有些词穷。 想了想,她说:“既然夫君有事不能赶来,泽鹿便不去了,诸将请尽兴。” 而此时的某处宫殿。 千清匆忙过来,连身上的骑装都还未来得及更换。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吩咐道:“赶紧带过来。” 看上去像是急不可耐。 “……” 几个奴才沉默地从殿内出来,在殿门外不远处,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众人聚在一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你们说实话,王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王难道不知道他能娶到王后全靠展西皇帝窝囊么?” “要不咱们去告诉丞相吧,王想违反一夫一妻条律。” …… 几人真情实感地说着,直到守在殿门处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 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一滞,众人登时安静如鸡,毫不迟疑地滚了。 片刻后,美人被带了进来。 千清却看也没看一眼。 相比起方才的急切,此刻到显得冷淡许多。 “怎么寻来的,便怎么送回去。” 他思索着说:“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过分,都可以提。” 顿了顿,他补充道:“想好了再说,我先提醒一句,北元的王宫里,只会有王后一个主子。” 第26章 还望王后成全 美人可以名声大噪, 但到了整个北元都有所耳闻的地步,就不单是美了。 除却无可挑剔的容貌外,背后多多少少是有点背景的。 “臣女没有需求。” 其中一名姑娘率先出声, 礼数周全, 一看便是家境极好的。 她想了想,问道:“臣女宋连岐, 斗胆问陛下, 若是什么都不要,是否今日便能回家?” “可以。” 千清有些意外,但这到是他乐见其成的,便随口多问了一句,“你父亲是宋昀?” “回陛下, 正是。” 宋连岐家境殷实, 一夫一妻条律推行前便早有婚约,没有放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不要, 来求这探不清虚实的天家情的道理。 更何况还没名没分。 毕竟明面上, 就算是王也只能有一个女人。 有了宋连歧做领头,剩下的美人见并无任何后果,也纷纷表示没有需求, 只希望能早些回家。 但有人淡泊名利, 不代表谁都能对近在咫尺的权势无动于衷。 即便千清提前表明了自己对小王后的偏爱,也不妨碍她们慕强, 以及对那个唯一位置的觊觎。 “民女李知云。” 站在最末尾的女人动作生疏地照着方才那位宋连歧行礼,但是因为没有经历过特别的教导,并不知道百姓与臣子向王行礼时,动作是不同的。 宋连歧看了一眼,微微皱着眉挪开了视线。 李知云说完, 停顿了一下。 她容貌清丽,是典型的婉约美人,气质出尘,与人没有距离感,因而很容易博得好感。 尤其是当她轻轻蹙眉,就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楚楚可怜感。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有了白泽鹿的影子。 “民女早已没有家人,无可依靠。”她垂下眸子,咬了咬唇,接而说道:“民女不敢有要求,只望陛下允民女在宫中讨个差事,有个容身之处。” 宋连歧听了个开头就极为诧异地侧过了头,再到后半截时,她的诧异进化到了震惊的地步。 原来真有人为了权势,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宋连岐着实没见过这种世面,于是看过来的视线也尤为明显,几乎难以忽视。 但显然李知云心理素质是极好的,并没有被她所影响到。 千清没有说话,宫内一时安静下来。 灼热的风从殿外飘进来,但这也没能缓和千清的脸色。 千清本以为沈斐越已经是厚颜无耻的个中翘楚,实在没想到在他都明言宫内只会有他的小王后一个以后,还有人能说出这等话来。 虽然她说的是想要个差事。 但和想要分一杯羹没有什么区别。 千清也长了番见识。 殿外的一道通传声划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隐约中,有人喊了一句,“王后小心台阶。” 而后众人就看见,王座上原本还冷淡坐着的男人,脸色顿时一变,仓促地从座上下来。 几乎是忽略了殿内的众人,连自己的仪态也顾及不得,仓皇地往殿门口走去。 这样的反应,众人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就在这时,殿门外的人也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小泽鹿,你听我解释。” 千清下意识地拉住了白泽鹿的手,语气里有一丝明显的惶急,“我真没想过要找别人。” 他神色里隐隐有些慌张,几乎是一点也等不及地开口解释。 在今天以前,白泽鹿是不会主动过问他的去处的,也更不会主动去“打扰”他。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小泽鹿有了变化第一次表现出了一点对他的“粘人”情绪,就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这样的情景。 第一次主动向谁走近,便遇见这荒唐的一幕。 千清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面子和小泽鹿。 千清想也没想就做出了选择。 他毫不迟疑地开口:“我错了,真的。” “你想怎么样都行,小泽鹿,但我真没想过要别人。” 他牵着她的手,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地平缓下来,他忽然改牵为揉,问道:“你从猎场那边过来的?你先坐,手还这么冷……” 他想了想,低着声音哄她:“先把今天的药喝了?喝完再找我算账,你看行吗?” 语气像是在商量般。 千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对方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已经先立起白旗投降求和。 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殿内众人:“……” 这还有一点儿王的样子吗? 王的尊严是彻底被抛在脑后了。 众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千清。 片刻后,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身旁的女人。 她们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红颜祸水能把王迷成这幅窝囊样。 千清身材修长,几乎挡了个大半,众人的视线胶在那儿却没能看见人影。 “那便先听夫君的。” 女人温柔的声音透了过来。 众人均是一顿,身子已然是酥了半边了,心想,王会有这样的反应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千清侧过身带着人往王座上引,压根没想起什么规矩不规矩,就让人坐了上去。 眼前视线一下开阔,被挡住的人也终于露出了身形。 众人看过去。 那人正坐在王座上,身着一袭月白裙裳,眼眸微微垂下,望着面前的众人。 她不说话时,那种安静温柔的气质便尤为明显。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陪衬,全都失了颜色。 不带一丝凡尘气。 也不该落人间。 这么一个人。 即便是远远看着,都觉得好像在亵渎她。 众人沉默片刻,看向王的目光渐渐多了谴责的意味。 这个不知廉耻的男人。 然而千清此刻并没有心情去关心别人。 得到她的首肯,他转身便让人去把药端来。 “夫君。” 白泽鹿轻声唤他。 千清心里还虚着,闻言,忙道:“怎么了?” 她看向还站在殿内的五位美人,“站这般久……终归受累,便让妹妹们先坐下再说?” 听到这一句“妹妹”,千清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小泽鹿还是生气了。 然而得知这一点时,除却惶急紧张以外,他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有种受宠若惊的欣喜。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 但他还是忍不住地想,至少她对他不是完全没有情感。 “都听小泽鹿的。”千清说。 想了想,他补了句:“小泽鹿想让她们站着也行。” 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别人,他只在意她。 他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白泽鹿抬起眼皮,不瘟不火地看他一眼,很快便收回去,没有说什么。 坐到一半的美人们:“……?” 待众人坐下后没多久,云起便呈了药来。 千清刚接过碗,就听见小王后轻声说:“夫君,泽鹿自己来吧。” 他试药温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把药碗递过去,“小心烫,別喝急了。” “嗯。” 她小口地喝着药,没一会儿便喝完了。 像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苦似的。 千清忽然有点儿惆怅。 他想起了之前小泽鹿和他撒娇嫌药苦的时候。 但现在这样又怪得了谁呢,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喝完药,她把碗递给一旁的奴才,慢条斯理地接过手帕拭嘴。 而后,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她侧过身,询问:“夫君,妹妹们可是安置妥当了?” “……” 千清挠了挠鼻梁,说:“小泽鹿,别那么喊,她们不会住进宫里,没人会,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主子。” 白泽鹿看他。 他又说:“你也是我的主子。” 白泽鹿收回视线,没应这句话,“那她们……” “一会儿就送她们回家。”千清立刻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白泽鹿轻轻皱眉说:“这一来一回总归是耽误了她们……” 千清忙接道:“弥补她们,只要不过分就都行。” 闻言,白泽鹿顿了顿,转而问道:“那她们都想要什么?” “……” 千清有一瞬的空白,而后状似镇定道:“银票吧,她们觉得这个使起来方便,也不好意思要别的。” 美人们:“……” 所以我们就好意思要这个了吗?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几个美人愣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像是配合着千清把这个莫须有的谎言给圆了。 唯独其中有一个人,沉默许久后,忽然在此刻往前走了几步。 这一动作突然,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挪了过去。 就见李知云跪在了王后面前,头低着,不卑不亢道:“王后,民女有一请求,还望王后成全。” 白泽鹿垂下眼,看着那人恭敬地跪着。 她没出声。 李知云也只得跪着。 半晌,白泽鹿温声细语道:“怎么跪着,起来说话便是。” 李知云没动,“民女李知云,被送入宫前,家人已经都不在了,民女……没有家了,还望王后允民女在宫中讨个差事,民女只求有一个容身之处,还望王后成全。” 她头埋得更低。 白泽鹿听完静了片刻,忽而缓和了脸色,道:“原是这样……此番送你出宫确是不妥了些。” 像是因为她的遭遇而起了怜悯心,王后的语气也比方才柔软了。 千清侧过头,张了张嘴,想告诉他的小王后,女人远没有她想得那般单纯。 然而他刚要开口,白泽鹿道:“终究是个可怜人,泽鹿瞧着你很是投缘……不若大家留我们一个清净地,也好说些体恤话。” “……” 千清叹了口气。 他的小王后总是把人想得过于善良了。 他得找个机会好生和她说说,不然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给欺负了……不行,一会儿就和她说。 - 王后这般说了,众人都很配合地前往偏殿等候。 千清也正好可以用这点时间把其他人安置妥当。 原本就住京城的今日便可送回去,离得远的则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送回去。 什么要求他都答应,只要赶紧把这些人都给送走。 “陛下,臣女改变主意了。”宋连歧说,“臣女想做王后的贴身婢女。” “……” 千清:“?” 他也改变主意了,什么要求他都答应,除了当小王后的贴身婢女。 “民女想问……”一位艳绝北元的花魁小声说,“王后是不是身子不太好,民女曾听说过一些按穴的法子,对体寒这一症状疗效明显,民女愿留下来为王后医治。” “……” 为王后按穴也不行。 一个江湖装束的女子忽然道:“王后还缺侍卫么?我武功还不错。” “……” 千清脸木了。 想当王后的侍卫也不行。 第27章 夫君也只有小泽鹿 千清沉默片刻, 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众人。 而后,他意识到她们并没有在说笑。 他想也不想道:“不行。” 顿了顿,他强调:“不可能。” “我之前说別觊觎我, 现在我加一句, 我的小王后更、不、行。” 他一字一顿,大约是想让她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几个美人茫然地看着他,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眸底渐渐浮起一点细微的迷惑和不可思议。 不是,我们没人觊觎他。 我们就觊觎小王后一个人。 几人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臣女没别的意思。”宋连岐率先开口,她神色极为正派,“家父一心北元,臣女却毫无上进心, 不曾想过为北元做什么, 实在惭愧,臣女绝非因为王后貌美便想要留在她身边, 只是臣女荒唐这些年, 现在想来很是后悔,请陛下全了臣女想要弥补的心,臣女也想为北元略尽微薄之力。” 闻言, 方才江湖装束的女子愣了一下, 而后似是受到了启发一般,抱拳道:“我亦如此。” 剩下两个妖娆花魁也小声附和:“民女也是, 还望陛下成全。” “……”千清说,“绝无可能,死了这条心。” 宋连岐并不放弃,她当即换了个说辞,“陛下, 是这样,方才臣女瞧王后身子弱,可是体寒?” “是……”千清下意识地承认,但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又差起来,“关你屁事,不要关心你不该关心的人。” 宋连岐只当作没听见这句话,接而说道:“王后身份高贵,是展西唯一的公主,该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一丁点儿不适或是一丁点儿不如意,都当会被人察觉。” “体寒并非什么难治的疾症,只需好生休养,但就臣女所知,此症状在展西虽常见于女子之中,但也并非人人有之的常见病,更是不该出现在王后身上,只怕……” 宋连岐掩面,像是不忍,“只怕其中有难言之隐。” “此事关乎王后私事,只怕陛下去问这等女子之事,终归有些不妥,臣女是女子,若问这些,到并无大碍。” 宋连岐说得一派正经。 千清一个字也不信。 但他还是迟疑了。 他的小王后自从嫁过来起,便温顺讨人喜欢,懂事到了一种不真切的地步。 就仿佛是没有一点自己的情绪。 像……牵着线的木偶,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才会向他展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真实来。 她的过去也似一团迷,她只主动提起过一次,却也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他能感觉到她当时在隐喻什么,但却因为完全不知晓她的过去而对她隐晦表达的东西毫无所知。 他想多了解他的小王后一点。 但一直以来,许多不合理的事,他都从未细细去想过。 就连小王后体寒这件事,他也没有深究过。 的确,唯一的公主,就算没有万千宠爱,就着这个尊贵的身份,也合该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何况以她的容色,即便是放在北元的王宫里,那些偏心到极致的狗奴才们,和这些第一次见的外人,无一不是对她上心的模样。 怎么还会有这等像是照料不及而落下的病症。 还有她曾和他提起的,她的母后,是否也有些过于严苛了。 再加上,她一个公主,又怎么会对骑射之术如此熟悉,如同练习过千次万次。 万人敬仰的公主,何须如此。 若是爱好,可依照她所描述的那个母后,又怎会放任她去做这“无意义”之事。 堆积起来的疑点越来越多。 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去问。 他最坎坷的过去无非是战场上的经历,于他而言没有不可说的地方。 但小王后和他是不同的。 他有种来自于直觉的不安。 小王后的过去绝非像寻常人一样可以随随便便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 宫殿内,其余人都陆续退出去,只留下了王后与李知云两人。 侍卫却守候在殿门口处没离开,以防万一。 “方才听闻你说家人已经不在?” 白泽鹿轻轻蹙眉,眸底已经生了些许怜悯之色。 李知云抬头时,注意到这一点后顿了顿,垂下眼睫,低声说:“回王后,民女家中再无别人。” 她倒是没有想到,那陛下不好糊弄,这个王后到是个蠢的。 思及此,她垂着的长睫微微抖了一下,像是提及不愿回想的事。 “也是个可怜人。” 不知怎么,王后忽而感慨了一句。 李知云没吭声,头垂得更低,整个人也显得越发脆弱起来。 想了想,白泽鹿放柔了声音,说:“我记得你先前说还未寻到容身之处。” 李知云低声应道:“回王后,正是,还望王后允民女在宫中讨个寻常差事,端茶倒水民女都能做。” 白泽鹿语气不怎么赞同:“怎么会让你去做那些事。” 说到这里,她偏了偏头,似是在认真思考。 李知云不动声色地抬起眼来,将王后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的石头落地,她无声地出了口气,知道这个王后定然是在为她想个好去处。 不管是留在宫里,还是送到其他权贵那里,她的出身都会不同了。 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白泽鹿温声道:“思来想去,让你留在宫中终归不妥,我同江世子到有些交情,他气量大,家中也算殷实,近些时日他在家中勤学苦读,正好缺个伴读,你若肯,以江世子的脾性,定然不会亏待你。” 李知云先是一愣,而后像是没听清似的重复问了一遍:“江世子?” “正是。”因为提及这个人,白泽鹿像是陷入回忆里一般说道:“我前日正瞧见他,原以为江世子骑射如此了得,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没想到今日连秋猎都不来了,听闻是在家中念书,到是个文武双全的。” 江世子。 江家独子,江辞,性格乖张,传闻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 这么个魔头。 她去不是送死么。 李知云脸色苍白起来,她忽地跪在地上,膝盖直直地磕在地上,发出极为明显的闷响,光是听着便觉得疼,然而李知云愣是没出声。 她伏低身子,头近乎与地面相碰。 咬着唇,带出了微弱的哭腔,“求王后饶了民女,民女知罪,求王后饶了民女。” 她一连说了几遍。 白泽鹿都没打断她,直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为小声的压抑着的啜泣。 到了这时,白泽鹿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江世子与传闻相差甚远,你可是误会了什么,不若让江世子过来一趟,你瞧过这人了,再决定是否去江府也不迟。” 不知是白泽鹿这无害的气质还是她纵容的神色,李知云的啜泣声稍微止住了。 她舔了舔泛白的唇瓣,情绪稳定下来。 方才王后的确像是在为她考虑,虽说江辞在外的名声是差了些,但那也终归是传闻,三人成虎也不是没可能。 何况江家家底可不单单殷实一说。 李知云有些意动。 见她如此,白泽鹿了然,传唤江辞。 千清知道小王后传江辞进宫时正在与另外四个美人斗智斗勇,并未多问,只是临了,忽地说:“小王后传唤完,告诉他,惩罚还没完,回去继续关禁闭,逃一次,多关三日。” 属下应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江辞便来了。 他进宫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和在自己家几乎没什么区别。 知道传他的是王后,他衣裳都没换,大摇大摆地从殿门进来了。 一进来,便发觉,殿内只有两个人。 江辞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因为没有别人在,更显敷衍。 他随意扫了一眼边上的女人,而后看向白泽鹿,“找老子什么事儿?” “一点小事罢了。”白泽鹿看了一眼他凌乱且染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暗红痕迹的衣裳,“江世子可是在书房作画不小心染了丹砂。” 这句话明显有圆场的意味。 但李知云还是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果真是个魔头,生得那般魁拔,面容又硬朗,这么一身穿着,就像是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修罗似的,可怖得紧。 江辞闻言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说:“別装了,这是什么还用老子说?” 像是想到什么,他又道:“要不是你,老子也不会这么无聊。” 白泽鹿恍若未闻,她莞尔:“世子说笑了,今日传你来确有一事,这小姑娘家中已经没人,实在没有去处,我想着你在府里念书缺个伴读,便想着把人送到你那儿去,你看如何?” 念书? 关禁闭这种事也亏她能说成念书。 然而江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因为这话一落,李知云抖得更厉害,她又跪了下来,眼圈发红,“民女知罪,求王后饶了民女……求王后饶了民女……求您……”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小脸惨白,只有眼尾一点红。 动人得紧,换了谁都会起恻隐之心。 江辞看了一眼,毫无负担地收回视线,转向白泽鹿,有些纳闷,“不是,老子有那么吓人吗?” 说完,他又怀疑道:“喂,你叫我来就是羞辱我的?” “怎么会,世子多虑。” 白泽鹿视线挪了挪,见底下的人跪着,哭声压不住了,但却并不刺耳。 她叹了一声,像是妥协般无奈道:“你既然这般不肯,那便罢了。” 闻言,李知云像是死里逃生般,猛地磕向地面,发出“咚”一声闷响,她说,“谢王后恕罪。”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听见白泽鹿温柔地开了口,像是极为善解人意地:“只是我瞧你实在可怜,总不能让你流落在外。” 她停顿了一下,问:“可还记得你的家人葬在何处?” “京、京城,就葬在京城西郊。” 李知云的嗓音还有些不稳。 白泽鹿点了点头,又说:“既然这般近,便为你在京城西郊再安置个地方,可好?” 李知云愣愣地抬起头来:“什么……” “与家人住在一起,总是比寄人篱下好,想来这般,你便不会拒绝了。” 白泽鹿说。 她要把自己葬进墓里! 李知云脸色顿时一白,凉意从后脊骨一路往上,整个人都僵住似的一动不动。 而后,她猛地磕起头来,很快便染了血迹,她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般求饶:“民女再不敢了,求王后放民女一条生路……求王后饶了民女……” 看着眼前的闹剧,江辞莫名想起那日他用灰狼吓她,故意说畜·牲不好管,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挣脱锁链。 那个时候,这人也是面色平静地说,死了就好管了。 温柔善良全然是假象。 只有骨子里的冷血才是真切的。 江辞不是守规矩的正派人士,并不对此惊奇,反倒看戏看得起劲,到了半途还拉了张椅子过来。 直到听见白泽鹿说:“这也不要,那也不行……小可怜,你若不选一个去处,本宫只好帮你选了。” 两个选择,无非是他的伴读,或者去死。 江辞坐不住了:“喂,和老子又没关系,扯我干嘛?” 白泽鹿看过去,眉眼一弯,说:“泽鹿为此事担忧许久,还请世子帮帮忙,算……” “泽鹿求你。” 她轻声说。 “……” 江辞“啧”了一声,莫名有点儿烦,“別这么跟老子说话,应你就是。” 而李知云……她并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要么去,要么死。 待两人都离去后,殿内恢复了一片死寂。 白泽鹿坐在王位上,垂哞看着空荡的殿内。 除她以外,在没有别人。 她安静许久,才从座上下来,往偏殿而去。 也不知道千清允下什么,反正是把那些个美人给暂时打发了。 “小泽鹿。” 千清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过来,连忙起身。 “夫君。” 她轻声唤道。 千清过去,先是牵起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心的冰凉,习以为常地裹着她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低下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忽地说:“好了便不再牵泽鹿了么?” 听到这句话,千清先是一愣:“怎么忽然这么问?” 而后,意识到她这句话的意思,他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夫君一辈子都牵你,永远只牵你一个。” 白泽鹿抬眸,看向他。 “若是牵了别人呢?” 然而不等千清表忠心,白泽鹿已经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若是夫君去牵别人,泽鹿也会伤心。” 她轻声说。 而后,她像是省略了什么,没有再开口。 若是让泽鹿伤心了。 泽鹿可能就,不想要你了。 千清隐隐意识到什么,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说:“夫君也只有小泽鹿。” 第28章 别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 闻言, 白泽鹿抬眸看他。 眼前的人从来坦荡,一双黑眸毫不掩饰,直白而专注。 好一会儿, 她才说:“嗯, 泽鹿信你。”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千清却没有放松下来。 似是因此想起了什么, 他脸色有了微微的变化。 而后, 他的视线稍微偏了偏,像是心虚般摸了摸鼻梁,“小泽鹿,今天的事……” “没关系。” 白泽鹿轻声打断他,“泽鹿不……” 她忽然顿了一下。 倘若真的不介意, 又怎么会去欺负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人。 “泽鹿知道是误会。” 她改了口。 千清却被这句话给噎了一下, 原本想要解释的话也散了。 小王后总是很懂事,从来不会做有失礼仪的事, 表现得这样大方得体。 不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 现在也不和他计较这场闹剧。 简单两个字“误会”就能一笔带过。 就好像并不重要似的。 千清微微垂下眼睫,脸上的情绪淡了几分。 “小泽鹿不和我算账么?” 他问。 白泽鹿仰起头,撞进他的视线里。 他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白泽鹿沉默了一会儿, 说:“夫君是什么时候找的她们?” “和你成婚前。” 面对白泽鹿突然的质问, 千清下意识地想要解释找补,“我当时还不知道要和小泽鹿成婚。” “那成婚后呢?”白泽鹿安静地看着他, “夫君也没有收回成命么?” 他一愣,想起来这件事的经过。 成婚后属下的确有来和他禀告此事进程,他正要收回命令让他们不必再寻美人,但碰巧当时有另一个属下来和他说王后醒了,他转头就往寝宫去了, 一时忘了这事。 而后,也没能再想起来。 “……也不是。”他摸了一下后颈,视线飘了飘,“就这个事儿,有点复杂。” “我当时是想收回的……” 千清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轻咳一声,“就,有个侍卫吧,好巧不巧,非赶上那个时候来和我说小泽鹿的事,我就……” 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这借口实在经不起考验。 当时被打断了,后来空了不能收回成命吗? 还不是他自己给忘了。 千清的话音渐渐消失。 周遭也安静下来。 他看向白泽鹿,忽而破罐子破摔般说:“我错了,其实是我忘了。” 他见缝插针地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主要是我只记得小泽鹿的事,其他事都没放心上。” “没下次。” 他极有思想觉悟地承诺。 而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人的脸色,低声说:“别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 “好。”白泽鹿点头。 “也别不高兴。”千清顿了一下,语气带了几分认真,“别因为这件事就对我失望。” 白泽鹿轻声道:“泽鹿不会失望。” “也别因为这件事就对我下定论。” 千清舔了舔唇,说,“也别去喜欢别人,行吗?” 闻言,白泽鹿愣了一下。 “行吗?” 千清又问了一遍。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她,眸底里的忐忑也极为明显。 “行。” 她说。 - 秋猎第三日的晚宴,王没来。 王后也没来。 为期三天的秋猎终于结束,众人各归各位,重新忙碌起来。 但因为展西使者的到来,季英比寻常人要忙得多。 他起早贪黑,事无巨细,深怕一个不妥当就让两国关系僵硬起来。 这般昼夜颠倒地忙碌,就算是神仙,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更何况是季英。 “你这……夜夜笙歌?” 千清从舆图里抬起头来,骤然见到季英眼底的青色,有些诧异地开了口。 “……” 听到这句话,季英顿时是礼都不想行了。 “陛下还是说正事。” 他极敷衍地行礼,而后自觉起身,甫一抬头,才发觉千清整个人可以称得上是神清气爽。 脸色红润,眉宇舒展。 生活得很滋润的模样。 两个人的对比尤为强烈。 这一眼,季英是更不想待了。 “行。”千清很快进入正题,“这几日就先好好招待他们,南水的事可以先放放,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抱着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才指着舆图上的标注,“南水出兵,出到现在也没见有什么动作,雷声大雨点小的废物,当年要不是北元内忧,我直接打到他们老巢。” “……陛下注意措辞。” 千清又抿了口茶说:“我一个彬彬有礼的王,从来都是谨慎用词。” “?”季英表情有一瞬的窒息,“什么彬彬有礼?” “我。”千清说。 季英像没听到,又问:“什么谨慎?” “……”千清放下茶杯,“欠收拾了是吧?” 连日来的劳累和见到陛下面色红润后的落差感积累到一块,季英反正也不是很想活了,他说:“也不是,微臣就是希望陛下能稍微有点自知之明。” “……” 千清气笑了,“算了,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季英反倒有些好奇,“陛下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是得有多高兴,才能让一个又小气又斤斤计较的王居然不和他呛几句。 然而这一句,却是问到千清心坎上了。 他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哪儿的事。” 这种要说不说的态度,季英更好奇了。 这时,他才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说:“哎,真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我现在也愁着。” 千清愁苦,季英顿时就不苦了。 他高兴得都没注意到千清拙劣的演技,一头扎进了圈套里,兴奋道:“愁什么?”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明目张胆,他顿了顿,换上一副关切的语气,“陛下说说,微臣也好为陛下分忧。” 千清又是一阵叹息,“哎,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寻美人的事给王后撞见了。” 季英一顿,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千清继续说道:“小泽鹿因为这个很生气。” 顿了顿,他才故意作出一副抱怨的模样,“哎,女人吃起醋来就是麻烦。” 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季英渐渐面无表情起来。 “哄了好几天了都没哄好,”千清唉声叹气地看向他,“你说我愁不愁。” 你愁个屁。 你愁得脸色红润啊? 季英忍耐许久,考虑到教养的重要性,硬生生把各式污言秽语憋了回去。 但千清并没有做人的自觉。 他往前靠了靠,说:“来,你给出出主意,我怎么哄小王后?” 季英彻底面无表情:“微臣不知。” “哎别小气,我忧心几天了。” 季英拳头硬了。 这天中午千清回去和王后一道用午膳时,奴才们发觉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就连白泽鹿也察觉到了。 “什么事让夫君这般高兴?” 千清牵着她的手落座,“听说过一句话没,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高兴。” “……” 白泽鹿决定不问。 千清似乎也不介意,他揉着她的手,说,“最近是不是好点了?我这两天牵你手,感觉不像以前那样冰浸过似的。” “应当好了些。”白泽鹿说。 其实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体寒无非是来月事时痛些,也并非不能忍。 但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她不讨厌。 “看来调养这么久还是有点儿用。” 千清揉了会她的手,直到暖和后才松开,又给她夹菜。 他一边伺候着自己的主子,一边随口说道:“展西使者来了,你有没有认识的官臣?”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不认识也没事,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不过,”想起她之前提过和展西相关的只言片语,千清补了句,“见不见都是小事,你看看有没有谁和你有过节,趁着他们现在在北元,赶紧把气出了。” “……” 她一个公主,从哪里去和臣子有过节。 白泽鹿想了想,还是问道:“这次展西派来的使者都有哪些?” “我只记得一个顾让,剩下的等用完膳带你去看使者名单,如何?” 果真有他。 白泽鹿莞尔一笑:“泽鹿与顾丞相到算是旧识。” 千清夹菜的动作顿住,状似若无其事道:“哪种旧识?就见过一面的那种?” “顾丞相曾帮衬过泽鹿许多。” 千清抿了下唇,接过话头:“虽然帮衬,但其实并没见过?” 白泽鹿有些好笑道:“泽鹿在展西长大,怎会没见过展西丞相。” “……” 千清安静下来。 片刻,他忽然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见的,反正以后也没交集。” 第29章 夫君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那泽鹿便不见。” 白泽鹿眉眼很轻地弯了一下, 顺从地应了一句。 像是纵容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千清刚垮下去的唇角又扬了起来。 就当他是在无理取闹又怎么样。 “去也没事,夫君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他继续给她夹菜。 白泽鹿到没说什么, 慢条斯理地用膳。 然而这话一落, 候在殿内的奴才们均是一滞,极为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众人在沉默中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得到了相同的结论。 那应该就是听岔了。 王肯定还没厚颜无耻到这地步。 “用完膳一起过去?”千清放下筷, 侧头问她,“这几日不谈政事,还算和气,以后就说不准了,早点儿去?” “好。”她轻声应了。 “可能会不太平。”千清忽然说。 白泽鹿微愣, 抬起头来, “什么?” “展西。” 千清说:“南水出兵了,压在展西边境, 他们现在来就是为了这事。” 闻言, 白泽鹿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这些消息早有人告诉她,早在南水出兵的那天,消息便已经送到她这里来了。 一直到现在, 所有动向, 她也是知情的。 千清不该告诉她。 至少以王的身份,不该告诉她。 “别怕,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担心的。” “我不想让你通过流言来知道这件事。” 白泽鹿没有说话。 他顿了顿,道:“我会处理好,不会让展西出事。” “没关系。” 她终于开口,“夫君不必因为泽鹿就左右自己的选择。” 听到这句话, 千清忽地抬了下眼皮,观察她的神色。 她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展西不是她的国土,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千清眉心轻轻一动,没再说什么。 用完膳后,千清便带着小王后去了另一处宫殿。 他一边将使臣名单递给她,一边吩咐下人准备安排晚宴的事。 白泽鹿扫过名单,并不怎么在意。 只要顾让在,话语权就落不到旁人身上。 此处宫殿是千清用来处理政务的,臣子呈上来的奏折、贴好标注的舆图、甚至是一些密信,均摊在案几上,一点儿遮掩也没有。 白泽鹿放下名单,看向不远处正和下人吩咐晚宴一事的人。 一点儿没注意到她,任由她坐在案几前,毫不设防。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撤回视线,眼睫垂下来。 摆在面前的是做了好些个标注的舆图,上头有几处地方的划痕明显,像是挪动过多次以后留下来的痕迹。 “夫君。”白泽鹿轻声喊他。 “来了,”千清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而后视线转回,砍下后面的话,草草收尾,“剩下的让裴玄之去安排,有不明白的也去问他。” 说完,他便丢下那人,走过来,“怎么了?” 白泽鹿取出一枚标注,放到舆图上,此处正是划痕明显的其中一处,“夫君犹豫了?” 他顺着她所标的方向看去,坦白道:“是有点拿不准。” “夫君最初是想派兵到此处?” “嗯。” 白泽鹿提起标注,放到了千清现在所放的位置,“那夫君为何改主意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小王后会这样问,但千清并没打算隐瞒。 “其实两处都一样,守哪儿没什么区别,那天和沈斐越讨论过这事,他觉得之前标的那地儿好,我倒是觉得现在标的这座城好些。” 千清低头看着舆图上的标注,看着看着,便觉得不太对。 两座城池地理位置都差不多,在哪儿驻兵守城的区别不大,反过来看,便是两座城池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先前标的时候还没察觉,现下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又看了一遍舆图。 片刻后,他微微拢起的眉心舒展开,视线落到某一处上,刚要伸手去挪标注。 “既然这两处没有什么差别,”白泽鹿垂下眼,更换了标注,将其挪动到了另一个位置,“兴许夫君能考虑一下此地。” 而后,千清便看见小王后将标注放在了自己所预想的那一处。 他微微一愣,忽然有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涌来。 这种不谋而合的默契的确让人心悸,但抛开这个不谈,这些日子以来,即便两个人没什么矛盾,也不曾有过隔阂。 千清也很清楚地知道,小泽鹿对他,是客套的、隐忍的,甚至是……疏离的,或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抑或是别人在场的时候,她总是迎合他,依附他,这种逢场作戏已经融进了每时每刻,甚至让他有时候也有了某种错觉,会真的享受起这种表面的感情。 但他也总会清醒,会知道,“喜欢”他的小王后几乎不会向他展示出她任何的真实。 虽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泽鹿渐渐地有了变化,会在很偶尔的时候,不显山露水地让他瞧见一点虚幻里的破绽。 但直至此时。 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场或许得他耗尽很多耐心和毅力的感情,或许是一辈子那么多,在这一刻,向他展示了一个路标。 告诉他,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至少现在,她肯向他露出自己的一点真实。 哪怕是,只有一点儿。 哪怕是,以这种极为委婉的方式。 “小泽鹿懂军事?” 千清问。 “泽鹿略知一二。” 白泽鹿本想顺势和他分析所标注之处,然而一抬眼,就看见身边的人用一种极为微妙的表情看着她。 就像是……原本做好了走一条崎岖山路的准备,却忽然看见了一条捷径的表情。 “……” 白泽鹿唇动了一下,大约是没能理解到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不过不等她考虑出个结果来,千清已然将上头的标注全撸了下来。 他随手抽了支笔,掉转过来用笔杆的那头划出一道路线,“这是南水现在的行兵路径,看上去是为着展西去的。” 白泽鹿垂眼看去,“这条路选得很好,展西与北元相邻,既能摸清展西现在的情况,也能试探北元的态度,而且……” 她顿了顿。 千清唇角一扬,眸底染了笑意,“而且什么?” “而且——” 她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白泽鹿察觉到掌下的皮肤在接触上的那一瞬,绷紧了。 她轻轻往前滑动,几乎没有施力,但掌下覆着的那只手,却很轻易地被带着往前走。 笔杆也跟着划出一道痕迹。 她轻声说:“这里地段复杂,四通八达,若是当真燃了狼烟,沿着这条道可以在一天之内毫发无损地撤回国都。” 千清垂下眼,面前的人距离极近,两人几乎是贴在了一起。 他甚至能闻到小泽鹿身上的气息,若有似无地绕在鼻尖。 手背上的触感分明是透着凉意的,他却莫名地觉得热。 心脏的鼓动也尤为清晰。 千清没有说话。 因为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 日光渐斜,不知过去多久,有奴才进来通传。 “江世子求见。” 这一句打破了殿内原本的氛围。 千清没好气地看过去,“不见,这糟心玩意儿不是关禁闭吗,谁给放出来的?” 奴才顿了顿,低声提醒:“回陛下,昨日是江世子关禁闭的最后一天。” “用得着你说,”千清理不直气也壮,不耐烦道,“这才刚放出来就来找揍,也不看看时辰,刚吃完饭就过来,吃饱了撑的?” 奴才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决定闭嘴。 “夫君,快到晚膳的时辰了。” 殿内响起小王后的温声细语。 “……” 千清哽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这才发觉这一下午竟过得这么快。 以前和沈斐越讨论军事时,时常因为对某些问题的看法不同而争论半天,一下午过去只觉头疼,或者踹人的那只脚疼。 但是和小王后聊起来,却觉得意犹未尽。 千清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奴才,“让他明天来,一会儿要招待展西使者,没空管他。” 奴才沉默了一下,才说:“陛下,江世子是来求见王后的。” “……” 千清:“?” 注意到王的表情,奴才咬咬牙,硬着头皮补充道:“世子还让小的给带句话,说是和一个女人有关。” 原话是“你去告诉王后,她塞给老子的那个女人有问题,问问她,老子弄死她得关几天禁闭?”。 他给稍微精简了一下。 闻言,千清拧眉,极为不爽地开了口:“谁管他,让他等着。” “夫君。” 白泽鹿轻声道:“泽鹿去见见也无妨。” 千清看向她,脸色缓和下来,说:“小泽鹿,不用急,让那混球等着,一会儿就是晚宴了,结束了再去看他作什么妖也是一样。” 白泽鹿:“这次晚宴匆忙,规格不大,也并不正式,泽鹿去与不去,到没什么影响,只是江世子所说的这事,若是不急,他大可用过晚膳再来。” 千清眉皱了一下,并没被这番话所说服,“那也用不着非得现在见。” 若是现在去见那混球,这晚宴多半会错过。 他是小气了点儿,但他还是想让小王后能在北元见到曾经的朋友。 若是等到展西使者回去以后,下次再想见到展西的人,就不知何时了。 白泽鹿轻轻扫了他一眼,“何况,江世子所说的人应当是夫君寻的那些美人里其中的一个。” “……” 千清顿时安静了。 第30章 真的很暧昧吗? 短暂的一阵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千清挠了一下鼻梁, 轻咳一声,“要不我陪你?” 也不知道是出于心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千清大约在这一刻怀着补偿的心思, 想要好生表现一番。 白泽鹿略微扬了扬下颚, 似是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她说话,一侧的属下先震惊地抬起头来, 没有预料到陛下竟真能在晚宴前说出这等混账话来, 这和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有何区别?! 一瞬的震惊过后,属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开口阻拦:“陛下,晚宴即将开始,此时离开恐怕耽误时辰。” 千清面无表情地转过视线, 盯着属下。 “……” 属下顿时收声, 安静片刻,他一躬身, 说:“陛下, 此次晚宴是为招待展西使者,并非寻常宫宴,若王不去, 令展西使者误会, 恐怕两国关系也会有所影响,何况季丞相已经进宫, 王若不在场,始终不妥……” 随着他这段话的继续,千清的脸色越来越臭,看着他的眼神也渐渐像是在看空气。 属下低着头没看见,接着说道:“既然如此, 不若就取消这次晚宴。” 白泽鹿:“……” 听到最后这句话,千清脸色缓和下来,眼神终于有了温度,他赞同地点头:“那就依你所言。” “……” 白泽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夫君不必陪同泽鹿,晚宴快开始了,夫君临时变卦取消宫宴,展西使者只会认为您在戏弄他们。” “反正关系也没多好,”千清说,“夫君不管别人,只管小泽鹿,你想让我去,我就去。” “别管他们。” 千清又说了一遍。 白泽鹿微愣了一下,而后垂下眼睫,低声笑了笑。 “小泽鹿,你想我陪你吗?” 他问。 “泽鹿一个人去便是。” 白泽鹿身体稍稍往前倾,自下往上地,仰着头看他,“下次再让夫君陪泽鹿。” 千清垂下眼,对上她的视线。 而后,他闻到了似有似无的馥郁。 很好闻。 他想。 也或许只是因为是小泽鹿身上的气味,所以他觉得好闻。 他莫名地自我剖析了一下。 “夫君?” 千清回过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白泽鹿往前靠近几分,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 呼吸几乎都要交缠在一起。 千清的视线慢慢往下滑动,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柔软的绯红。 他感觉到了很轻微的热流。 是小泽鹿的呼吸。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 “泽鹿方才说,”她并没后退,声音很低,几乎只有彼此可闻,“泽鹿希望……下一次,夫君不会抛下泽鹿。” 他的视线一错不错地锁在她的唇上,嗓音不知为何,染上了一丝哑,“不会。”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千清说。 - “那……那什么了吗?” 门外的奴才问。 “不知道,不敢看,我觉得那个气氛,我还是出来等比较好。” 属下说完,那奴才嫌弃地看他一眼,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怂。” “你要好奇,你可以现在进去自己看。”属下说。 “……” 奴才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没忍住:“真的很暧昧吗?” “也没有,”属下说,“就是他们眼里已经看不到别的了。” “……” - 今天的晚宴如期进行,千清兴致缺缺地坐在座上,垂哞看着殿内众人欢声笑语。 他视线在殿门外游移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离他最近的季英已经见怪不怪了,只看了一眼就要收回。 然而不知看见了什么,他硬生生停住了目光,不敢相信地又掉转回去。 而后,他就看见千清无意识地抬起指腹,摩挲了一下唇,视线放着空,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抑或是,在回味着什么。 “……” 季英面无表情转过头,用手按了按眼睛。 展西使者这几日被招待周到,在体会到了北元的吃食后,心情更是松快了很多。 此刻有人注意到王后的缺席后,便随口问了句。 然而千清却没说话。 季英侧头看去。 千清正心神恍惚地端着酒杯,慢悠悠地往唇边凑……凑了个空,他这才集中了一下注意力,低下头来一看,酒杯不知空了多久了。 季英:“……” 正在看他的众臣:“……” 或许是这些视线太过明显,千清想忽略都难,他终于抬起眼来:“都看着我做什么?” “……方才那位使者问君上,王后怎么没来。” 秉着千清丢脸就是北元丢脸的原则,季英还是出声解释了一句。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太久,听到这句话后,千清终于收了收心,说:“她有……”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她有事”蓦然一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道幸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这种理由实在显得太不尊重人,尤其是她还曾是展西唯一的公主。 “有点不适,”千清天衣无缝地接上了,“现在应当已经喝完药歇下了。”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众臣都不能表露出异样。 因为身体不适永远是最好的缺席理由。 这话过后,众臣便不再多问,只是说着让王后好好歇息的体恤话。 千清低下头,自己给自己又续了一杯酒。 酒倒了一半的时候,他动作忽地顿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什么,抬起眼来,扫过殿内众人。 片刻后,他眉心拢起了一点。 他总感觉在他那句话以后,有人在看他,只是等他找去时,却又并无异常,就像是他的错觉一般。 这里歌舞升平,而白泽鹿那里却是冷清许多。 “世子所说可有凭证?” 白泽鹿轻轻蹙眉,又道:“你可知,若当真如你猜测那般,会牵扯到宫内多少人?” “老子说了,你又不信,那能怎么办。”江辞说,“现在不把那些内鬼揪出来,等到以后就晚了,算了,老子和他说去。” 他作势要起身。 “那就让云起为你带路。”白泽鹿说。 “……” 江辞又坐了下来,“老子又没说现在去。” 白泽鹿问:“你方才说,她偷了你写给沈将军的信,但她如何得知你定会在信中涉及军事?” “更何况……”白泽鹿看了他一眼,“众人皆以为你与沈将军不和,她说不定会觉得你写这封信是为着——” “为了骂他?”江辞冷笑一声,“老子有那么闲?而且不和怎么了?不和就不能谈论战事?” “老子也没那么计较吧?” 听到这里的奴才们:“……” 不是,这个问题,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泽鹿并无此意。” 王后的语气依旧温和,甚至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世子自是心胸开阔。” 江辞:“……挖苦老子?” “算了,”江辞泄了气,“爱信不信,反正老子是提醒了。” “世子。”白泽鹿忽然喊住他。 他往外走的身形一顿,转过身来,“又干嘛?” 白泽鹿的语气难得认真了点儿,“多谢世子相告,泽鹿会去查的。” 江辞走后,殿内再度静了下来。 半晌,她屏退了其余奴才,只留下行文一个。 “方才都听见了,”白泽鹿轻声道,“你去查查李知云,查深一点,有可能顶着这名字的人已经换了芯了。” “是。”行文应声。 而后,白泽鹿似是想到什么,忽地问道:“你上次去送信,沈斐越可有说什么?” “未曾,只询问行文进猎场的目的。” “是在何处问的?” 行文一顿,说:“沈将军已经发觉是侍卫放行文进的,让那侍卫来寻的行文。” “那便是在猎场入口了,”白泽鹿很轻地蹙了下眉,“是什么时候?” 闻言,行文心里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应是主子们进入猎场的后一个时辰。” 白泽鹿没再开口。 沈斐越肯定已经察觉到了。 现下的线索杂乱无章,有许多消息真假未定,此刻下结论是不明智的。 但她有一种毫无缘由的直觉。 或许,千清早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要质问她的意思。 第31章 您可以试试看 为什么不问。 就不怕, 她真的另有所图么。 白泽鹿安静地望着殿内的某处摆饰,好一会儿后,她才视线聚焦, 看清了那处摆饰。 说来到巧, 那摆饰正是不久前千清新添置的,价值说不上连城, 但也不便宜。 千清不是个注重生活细节的人, 他活得糙,是从沙场里走过来的人,除了在吃上面稍微讲究些,对于这些所谓的“身外之物”几乎没有概念。 或许在做皇子时,有过印象, 但直至今日, 浮在表面的那一层被时间的刻刀刮下去,留下了更为深刻的东西, 他已经不再关注这些乱七八糟的浮华。 他要的是举国盛世, 要这天下再无战争。 至于为什么他会亲自添置这件摆设……那瓷器的名字带了个鹿字。 鹿啊。 从来都是作为猎物存在的。 它是没什么攻击性的。 她轻轻收回视线,从殿内离开,沿着石砖砌成的路, 往前走去。 这条道前后会穿过两个宫门, 中间的路直而长。 走在中间时,既看不清前路, 也没有后路可走。 她慢慢地停下来,抬了抬眼,望着宫墙之外的天,是一片沉寂的深谙,零星的星光闪烁, 除却这无际苍穹,再看不见这宫墙外的任何。 也不知道,宫墙之外的花,生得如何。 白泽鹿没看多久,仿佛只是走得久了,忽然累了,便停下来歇一歇。 她继续往前走,没再停顿。 这条极长的道上,唯独她步伐均匀平稳,身形挺直,却又莫名透着股无声的孤寂感——她的身旁没有人,奴才们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了她的身后。 白泽鹿回到寝宫时,千清已经结束晚宴了。 他正坐在外殿,像往常一样等着她。 大约是等得久了,他有些无所事事地望着墙上挂着的画——她在御花园里画的他。 上面除却她题的清字,还有他的评语。 这幅画其实并没有投入情感进去,如果深思一下,就会发现,这个作画人可以花费这么长的时间来画一个人,题字的时候,却只题了一个名字。 假的永远都是假的。 是经不起推敲的。 白泽鹿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夫君。” 她轻声喊。 闻言,千清下意识地转过身,“小泽鹿。” 他走过来,牵起她,“现在才回来,饿了没?” 白泽鹿其实不饿,但不知道为何,在此时,她不想说实话。 他在关心她。 她想延续这个过程。 于是她说:“泽鹿还未曾用膳。” “那先让人传膳。”千清说。 话落,他忽然拧起眉,“那混球居然浪费你这么多时间?” 不等白泽鹿回答,他已然先入为主地审判了江辞,在心中记上一笔,而后没好气地抱怨:“什么毛病。” “……” 白泽鹿忽然有些想笑,于是弯起唇角,说:“夫君所言极是。” 千清也觉得自己说的很对,他一边牵着她往桌前走,一边说,“还不如在家关禁闭,没事求见什么王后,是他能见的吗?我看他八成是挨揍埃少了欠得慌。” “哎,等等,”他忽然顿了顿,停下来问她:“他今天来找你说什么了?” 她也跟着停了下来,侧过身面向他。 这句问话过后,空气短暂地静了静。 而后,千清像是意识到什么,在她开口说话前抢先道:“不会是因为我关他禁闭,他觉得没面子,跑到小泽鹿这里来找场子吧?我回头再去收拾他,这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他的语速有些快,甚至语调里都有些紧张的情绪。 像是欲盖弥彰。 白泽鹿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在质问她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千清什么都不问她。 她也在这一刻,非常笃定,千清大约早已察觉到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她露出的破绽,但他一定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不问她。 不问她任何她自己的事。 因为他只会等她告诉他,如果她不说,那他也就不会去问。 意识到这一点后,白泽鹿也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舍不下这个人,舍不下对他的贪恋。 ——她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试图从她这里获取什么。 唯独他,一直在给予。 “没关系,”白泽鹿握紧他的手,眉眼弯起一点弧度,而眼底的温柔也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蔓延,“泽鹿说过,只要夫君问泽鹿,泽鹿便会告诉你。” “泽鹿不会向你隐瞒。” 泽鹿会告诉你的。 只要你问,泽鹿便不会骗你。 只有你。 泽鹿只想向你坦诚。 千清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嘴角克制地抿了一下,却还是没能掩饰住那微妙的挡也挡不住的笑意。 “好。”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虽然他一开始,真的没有想要问她什么,他只是想着,他的小泽鹿不能被欺负。 那话一出口,他便反应过来,是有歧义的,她大约会误会,认为他在质问她。 所以他很快就补上了后面的话。 纵使如此,他也还是感觉到了后悔的情绪。 这种情绪在沉默里发了酵,与此同时,他也恍然意识到,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贪心的。 他也还是会期待,虽然他知道很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知道,在面对他“越界”的行为时,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在那短暂的安静里,他既惶恐,又忍不住去希冀。 而后,他的小泽鹿,将他从彷徨里拉了起来。 至此,他也终于知道。 这个偶尔才会让他窥见到一点幻光的神秘领域,向他打开了一扇大门。 - 翌日。 白泽鹿醒来的时候,察觉到殿内的奴才比往日少了些。 云起进来为她梳妆,注意到她的视线,解释道:“昨日有处宫殿不知为何失了火,只是太偏僻,火势也不大,很晚才被发现,现下调了些人过去清理。” “原因可查出来了?”白泽鹿问。 云起摇摇头:“还没,云起今日瞧着那边人手不够,见您还没醒,才让他们调人过去的。” 自北元推行一夫一妻后,不仅仅是许多宫殿失去了存在感,很多宫人也被遣散。 奢侈浪费的迹象倒是断绝,但这也就导致,一旦出了什么事,就会有周转不急的时候。 不过白泽鹿并不怎么需要奴才伺候,也就不会因为自己殿内的人被调走而有情绪。 只是…… 是巧合么。 江辞才同她说,李知云有问题,一个送到王面前的女人若是出了问题,那所有牵扯到李知云的宫人,全都脱不了干系,这也就意味着,宫里有人与外面的人勾连。 与外人勾结,即便是北元这样不重规矩的国家,也是死罪。 真的是意外走水,还是……有人冒死也要燃起大火。 白泽鹿望着镜台,云起动作娴熟,很快便梳妆完,又取了衣裳来为她更衣。 而后,她起身走到外室,扫了一眼候在殿内的奴才。 行文不在。 她蹙了下眉,往外走去。 云起连忙跟上,然而还没走两步,就听见王后说:“不必跟着。” 白泽鹿没走远。 为了伺候主子方便,奴才们所住的地方离宫殿也很近。 但行文住的地方又有些特别,因为那里,住着的都是展西的人,是她嫁过来时,展西所派的人。 全是顾让的人。 此刻,房内空荡无人。 白泽鹿立在原地,既没有往里走,也没有转身离开。 片刻后,她望着干净的地面,轻声说道:“这火可是你放的?” 这时,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是布料相互剐蹭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 “不是。” 白泽鹿回身,那人正站在她面前,明媚的阳光从外面投进来,而他背着光,就像是一片阴影,透着凉意。 他的唇偏薄,眉眼是锋利的,像一块冰边缘的棱角,轮廓分明。 此刻,他垂着眼,长睫敛去了眸底一半的情绪。 即使如此,也能感觉到他的那股子冷。 不加掩饰的。 “你不想复仇了。” 顾让看着她,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 “泽鹿何时说过?” 白泽鹿声音很淡,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而后穿过他,看向外面的光。 天气很好。 顾让的目光冷了几分,说:“南水驻兵。” 既没有前情提要,也没有别的解释。 但白泽鹿听懂了。 她轻声说:“泽鹿只是个女人,在这里碰不得朝政,更不知道北元的皇帝做了什么决策,又如何能告知于您?” 顾让看着她,仿佛是在看死物。 而后,他缓慢地吐出了两个字,“朝野。” 白泽鹿稍稍往前倾了倾,“泽鹿早就说过,泽鹿不喜欢被威胁,您若执意要拿他来威胁泽鹿……” 她弯了弯眼,贴上他的耳侧,低声说:“您可以试试看。” “白泽鹿。” 顾让的声音很冷。 他伸出手,扣住了她的脖颈。 “您最好杀了泽鹿。” 她莞尔道。 这话一落,他的掌心便骤然收紧。 手下的纤细脆弱而敏感,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捏碎。 顾让手掌的青筋暴起,然而手里的力道却在外泄。 他看着她的唇色渐渐发白,却依然没有要求饶的意思。 她甚至没有在看他,而是望着屋外的光。 白泽鹿感觉到空气的稀薄,感觉到脖颈处的压抑。 然而这种切肤的痛苦,却好像和她本人割裂开了一般。 就仿佛是……习惯了。 她看着屋外,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下,不规则的光和影子挨在一起,能看见远处的低空,是极漂亮的浅蓝。 痛苦加剧的同时,她心里莫名起了个念头——千清会喜欢这样的天气的。 第32章 我认定一个人,不是因为…… “白泽鹿, ”顾让忽地收手,语气凉薄,“你以为我不敢?” 脖颈间的力道骤然撤去, 她不受控制地往后坠, 跌在冰冷的石板上。 “泽鹿并无此意。” 她的嗓音有些哑,但调子却还是平和, 甚至堪称温柔。 “只是, 泽鹿想起方才顾丞相说,泽鹿不想复仇了。” 白泽鹿慢慢直起身,看向他,“泽鹿现下思索过后发觉,或许顾丞相说得对, 毕竟泽鹿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 畜·牲也该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泽鹿。” 说到此处, 她停了停, 柔声细语道,“不过,泽鹿能退, 顾相能吗?” “你在威胁我。” 顾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底有了一层微薄的怒意。 闻言,白泽鹿一笑, 语气更轻,“泽鹿怎么敢。” “记住自己的身份。”顾让微眯着眼,“白泽鹿,我能让你从泥泞里爬起来,也能让你重回深渊。” “那泽鹿便恭候顾相。” 白泽鹿说。 这句话以后, 顾让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和她说话,转而对外面说道:“带进来。” 而后,有两个侍卫走进来,手里拖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那人垂着头,满身血污,看上去奄奄一息。 白泽鹿瞳孔轻轻收缩了一下。 “擅自为你送信,还多次瞒报漏报消息。”顾让冷声道:“白泽鹿,你真是好手段。” 闻言,白泽鹿垂下眼睫,看了那人一眼,而后收回视线,轻声说:“不知顾相这是何意,用她来吓唬泽鹿?” 似是觉得好笑,她低下头,眉眼弯了一下,“若当真如此,那便劳烦顾相杀了吧,泽鹿也用倦了。” 话音一落,便响起了一道突兀的声响。 接踵而至的一声压抑的闷哼。 “白泽鹿,不要妄图挑战我的底线。” 顾让猛地抽出长剑,血液飞溅,而后,是大量液体不断落地的声音。 “我可以杀了她,”顾让将刀送回侍卫的刀鞘里,“也可以杀了北元皇帝。” “你试试。” 白泽鹿眉眼的笑意瞬收,而后,这张温婉的脸上,染上了从未有过的狠戾。 “顾让,”白泽鹿走近了些,看着他,声音极低,“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我也不介意让你觉得,我是受着你的庇护才活到现在。” “但如果你动了他,”她抬起眼,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展西就没有顾家了。” 而后,似是觉得手下所触是什么脏污,她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一点一点擦拭着。 “白泽鹿。”顾让一字一顿。 白泽鹿没应,不再看他,转过身往外走,走到一半时,步伐一顿。 “顾让,把我从泥泞里拉出来的人,不是你。” 她说。 - 宫殿内。 云起抱着要洗的衣裳出去,刚交给别人,转头进来,就看见千清站在案几前,似是因为无所事事,随手翻着什么。 云起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千清手里夺回来,“陛下,这是王后的东西,请您不要随便乱碰。” “……” 千清是一直知道这些狗奴才偏心小王后的,但他依旧没有想到,会偏心到这地步。 “我就看看。” 千清说。 云起仿佛没听到一般,低着头仔细地给王后重新归位。 整理完后,见他还没走,云起克制着语气说:“陛下,想必您也不喜欢别人乱动您的东西。” 千清:“我喜欢,我最喜欢小泽鹿乱动我的东西。” 就是可惜,小泽鹿不会这样。 云起:“……” 忍了忍,云起说:“陛下,虽然您娶了王后,但是您也不是高枕无忧了。” 千清:“?” “就是,君上最好还是,”云起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不要惹王后不高兴。” “……” “不然,陛下您可能就失宠了。”云起委婉提醒。 “……” 千清挥开她,语气疲惫,“滚吧,往远了滚,马上。” 云起规规矩矩地行礼,退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住,犹豫了一下,说:“陛下,王后的东西都很贵。” “……听见了,”千清指了指殿门,“往那边滚,别让我看见你。” 云起滚了。 殿内安静下来。 千清伸出手去摸方才被收好的画纸,才一碰到边缘,他便注意到一些似有若无的视线在盯着他看。 他顿了顿,手贴着边缘,掀开了一个角。 而后,无数无声谴责的目光看向他。 “……” 他只好松开手,把提起来的纸又放了回去。 行。 不看就不看。 千清直起身,走到殿外去,正看见一个奴才在搬长椅,便说:“哎,等等,放着,我躺会儿。” 那奴才顿住,转头看向他,面露为难,“陛下,这是王后的。” “……” 自己宫里的狗奴才们接二连三如此真情实感地偏心,千清有些憋屈:“那怎么了,我不能坐了?” “也不是,”奴才犹豫着,好一会儿,才一咬牙,把椅子放了下来,“陛下坐。” 看着不像是放下椅子。 看着像是放下了自己半条命。 “……” 千清摆了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抬走吧,我站着等她。” “好嘞,陛下。”奴才顿时喜笑颜开,麻利地抬起长椅,往殿内搬。 “……” 千清于是只能站在殿外,孤零零地等着小王后。 白泽鹿回来时,便看见殿门口立着个人,也不知道站在那多久了。 似是也注意到她了,他连忙迎了过来,眼睛也跟着一亮,“回来了,小泽鹿。” “嗯。” 白泽鹿看着他,视线定格片刻,才轻声应了一句。 千清牵起她,问:“怎么穿了这件,热不热?” “泽鹿不热。” 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望着他。 “脖子也不热?这个领子起这么高。”千清说,“小泽鹿,你手怎么在抖,冷了?” “没有,泽鹿不冷。” 她轻声说,视线却半分没有挪动。 千清顿了顿,似察觉到什么,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 与往常无二。 但他心底却近乎直觉地涌上一股不安。 一定发生了什么。 “有人欺负你了?”千清忽然问。 白泽鹿轻轻摇头,看着他,柔声道:“夫君不必担心泽鹿,没有人会欺负泽鹿。” 千清拧了下眉,说:“小泽鹿,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自己一个人受,行吗?” “好。”白泽鹿弯了弯眼。 “夫君。” 她忽然唤他。 “嗯?” 千清看向她。 “可以答应泽鹿一件事么?”她问。 千清微愣,有些讶异,而后,他想也没想便说:“小泽鹿的所有事,夫君都答应。” “只这一件,”白泽鹿说,“夫君不能向任何人妥协。” 她顿了顿,轻声道:“无论他用什么来威胁你,夫君都不能妥协。” 这话突兀,且没头没回。 千清眉心拢了一下,说:“若是他用你来威胁……” 话还没说完,白泽鹿就打断了他:“不可以。” “不能妥协,”她抬起头,看着他,“答应泽鹿,可以吗?” 千清沉默了一下。 好一会儿,他才说:“小泽鹿,夫君做不到。” 而后,他感觉到手里的力道慢慢松开。 小泽鹿放手了。 他本能地抓了一下,却只摸到了一个空。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一直以来的虚与委蛇也退了下去。 她神色平淡,一刻之前的温存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出现过。 “夫君,请答应泽鹿。”她说。 千清没有说话。 所有的都可以迁就。 “小泽鹿,”他忽然说,“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但我不想对你食言,因为这件事我做不到,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但如果真遇到了,我不可能没有影响,小泽鹿,可能你还不明白我喜欢你这件事是认真的,可能你觉得我们只是因为两个国家才绑在了一起。” “可能你只是因为某些事,打算试着喜欢我。” “但我不是,小泽鹿,我认定一个人,不是因为那些事。” 千清看着她,声音低了下来,“小泽鹿,什么都行,别让我做放弃你的决定。” 他忽然伸出手,把人拉进怀里。 怀里的人很顺从,毫不抵抗。 殿内也一片安静。 半晌。 “能不能,”他低下头,闭了闭眼,喃喃:“多看看我。” 他嗓音莫名有些哑,“喜不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一下就能决定的,小泽鹿,再多看看我,行吗?” 白泽鹿无声地攥了攥指节,唇动了一下。 而后,她听见他低声说:“小泽鹿,你都肯告诉我你以前的事了,这说明,你也有点儿喜欢我,是不是?” “所以,你再等等,别急着做决定,也别让我做这样的决定,小泽鹿。” 她很轻地眨了下眼,鼻尖莫名涩了一下。 “说不准,”他哑声道,“你很快就喜欢我了。” “好。” 她说。 “泽鹿不要夫君做决定了。” 泽鹿来做决定。 泽鹿不要过去了。 泽鹿……我只有你了。 第33章 泽鹿也心悦你 父亲告诉过她, 要保护好自己。 不要被别人所影响。 但她没能做到。 而后,母后教她,要剔除蠢货才会有的欲·望。 她也没能做到。 其实千清说得没错。 她已经被驯化了。 那些人把权力的规则刻进她的骨头里, 融入进去, 让她习惯。 这样,纵使她偶尔会脱离规则, 有了“欲·望”, 或者任何不允许存在的东西。 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远离。 违背规则是一种错误。 即便,即便…… 她已经打算摧毁这规则的国度,已经有了这“大逆不道”的决定。 但她的本能,似乎还困在这规则里。 那些将规则亲手刻进她灵魂里的罪魁祸首, 他们一日不死, 她的痛苦、无数次的梦魇、骨子里的冷血,就一日不会消失。 但若是, 将那些, 和他作选择。 好像,就没办法一腔孤勇地走上那条路。 因为那条路,一旦走了, 就再也回不来。 - 日色渐斜, 天光暗下去。 白泽鹿坐在案几前写着什么,笔尖滑动得很快, 字迹却很秀丽。 没一会儿,信便写好了。 她抬起头来,一侧站着个眼生的奴才,也不知道在那候了多久了。 “顾让安排你来的?” 白泽鹿将信塞入信封,纸张折叠之间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人低着头, 规规矩矩地行礼,说:“奴才来顶替行文。” “有名字么?”白泽鹿问。 那人说:“奴才名初七。” 白泽鹿扫了她一眼,将信封封好,“叫行文吧。” “是,行文谢主子赐名。” 那人又行了一礼。 “起来吧。”白泽鹿将信封递过去。 而后,她想起,昨天与顾让起争执以后,她大约彻底惹怒了对方。 展西派来随行的所有人全被筛查过一遍,隶属于太后的人,全被处理干净了。 她顿了顿,淡声道,“告诉他,就算他把太后的人全杀了也无济于事。” “是。”行文接过信封,退了出去。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片刻后,云起端着托盘进来,带了一身的风尘气。 她一边放下托盘,一边碎碎念:“王后,云起给您拿了糕点来,是御膳房新做的,说特意让您先尝。” 御膳房的厨子们惯爱研究新鲜菜式,若是试过觉得味道好,必然先送到王后这里来,已经成了习惯。 至于那个一国之主的王……不配他们花费心思。 “云起回来的路上,还听他们说起了失火的事呢,说是天气太热的原因。” 云起把托盘里的糕点一一端了出来,放到白泽鹿面前。 “此次还惊动了陛下呢,云起还看见李大人了。” 听到这句话,白泽鹿看了过来,“惊动了夫君?” “是啊,云起亲眼所见呢。” 白泽鹿蹙了下眉,没再说话。 宫殿失火,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尤其是这座宫殿偏僻,长久无人照料,加之天气原因,失火也算情理之中。 为何会惊动到千清。 如果不是凑巧,那千清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宫内有人在与外界接触。 甚至可能比她更早知道,这样才会在宫殿失火以后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夫君还在处理政务?”她忽然问。 云起走过来,把案几上的冰盘撤走,回道:“这个时辰,陛下应该还在忙呢。” 白泽鹿垂下眼,看着她摆弄碟盘,而后,轻轻搭上她的手臂,“不必了,云起。” 云起一愣,手下动作停下来,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因为王后往陛下处理政务的宫殿去了。 千清处理政务很快,能一眼提炼出奏折中的信息,迅速作出决策,这是他登基后锻炼出来的。 但他有个坏毛病。 北元有几个老文臣,惯爱长篇大论,并且通篇下来,信息全是重复的,有的甚至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早就知道他们写奏折就是这个样子,但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脑子有问题还是上赶着犯贱,就是忍不住非得通读一遍,而后得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结论——他们居然真能花这么长时间去写坨屎。 白泽鹿来的时候,千清正在读那坨屎。 一张英挺的面容拧成了菊花。 “……” 白泽鹿走进来:“夫君可是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听到声音,那张菊花顿时舒展开来,又恢复了往日英气。 “小泽鹿,”看见她,他的情绪收都收不住,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过来,让你也涨涨见识。” 他展开手臂,把她抱进怀里,摊开案几前的奏折。 千清饱受其折磨,以己度人,觉得这应该是非常难以阅读的东西。 而后,他听见怀里人毫无波澜地说:“辞藻倒是不错,只是泽鹿看下来,似乎没有瞧见太多的有用信息。” 瞧瞧,他的小王后多委婉,多会说话。 一坨狗屎都能说得尚可。 他就没那么委婉了。 “不是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千清纠正,“是毫无信息。” 白泽鹿莞尔笑了笑,将奏折放入一边。 她侧过身,面向千清,“夫君,泽鹿能问你宫殿失火一事吗?” “我们小泽鹿也好奇了?”千清将她抱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坐得舒服点,“倒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他想了想,道:“记不记得之前有次看落日,我和你说,北元是我自己打下来的。” “嗯,泽鹿知道。”她应。 “当时我一路打回王宫,推翻原来的政权,断了很多人的路,有的是人恨我,我也只是猜测,他们应该是联合起来了,准备复仇。” 千清的语气很平淡,“这次失火,可能是在试探我对北元的掌控力。” “夫君,”白泽鹿说,“您想连根拔起他们吗?” 千清眉毛扬起,裹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小泽鹿有法子?” “夫君若是想一网打尽,便不要管这次失火。” 他们在试探你,所以便让他们认为,你没有警惕心,你也不知道宫内有人胆大包天敢与外人勾连。 您要做一个昏君。 这样,他们才会被引出来。 千清几乎是一瞬就听明白了。 他想了想,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真这么放任,他们也未必相信,如果我是他们,保险起见,还是得抓住对方的软肋……” 说到最后,他的话音忽然断了。 他抬起眼来看她,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不行。”他说。 “夫君……” 白泽鹿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千清便打断了她:“不行,小泽鹿。” 殿内忽地沉默下来,气氛莫名变得压抑难捱。 死一般寂静。 片刻后,千清低着声音,似是泄了气,“小泽鹿,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明明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矛盾,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 明明是她要他别再抛下她,可是展西使者来了以后,她便变卦了,总要他做出这种决定,这种将她放到不重要的位置上的决定。 他忽地僵住。 唇边传来柔软的触感,温柔地带着他沉溺下去。 半晌,千清睁开眼,眸底是一片深谙。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人四目相对。 而后,他感觉到身体里某一处颤了一下。 因为他在小泽鹿的眼里,看见了虔诚。 她分明只是靠在他的怀里,可她的眼神,却像是跪在她的神明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是幻觉。 或者是梦。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现实。 但他还是当了真。 不然怎么解释他那只从来稳健能握重剑杀敌三千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栗。 “夫君,泽鹿也心悦你。” 他听见他的小泽鹿这样说。 第34章 我想告诉你 应该不是在做梦。 ——吗? 千清垂着眼。 半晌, 他伸出手,捏了捏怀里人的脸颊。 柔软的。 触感很真实。 “……” 他像是触电般收回了手,轻咳一声, 语气有些不自然, “就,那个什么……确认一下。” 她安静了一会儿。 而后, 她忽然低下头, 抬起他的手掌,很轻地吻了一下,仿佛是在亲吻非常珍贵的东西。 “这样,夫君觉得真实了吗?” 她抬起眼,问他。 潋滟乌眸里藏着无数细碎的光, 虔诚、专注。 她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 她只是在学着, 他对待她的方式,来对待他。 千清唇角似笑非笑地抿着, 他刻意地收敛了嘴角, 可笑意却还是从眼底倾泻而出。 仿佛他这辈子就只为了她的这一个吻似的。 “小泽鹿,”千清牵起她的手,低下头, 吻上她的唇, 含糊道,“得这样才能确认。” - 这天晚上, 千清很精神。 叫了三次水后,在奴才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里,他终于没再折腾小王后。 脑袋里仿佛有根神经兴奋得要命,千清怎么都睡不着。 他的视线胶在枕边人身上,怎么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 视线一滑,落到了她肩上的痕迹上。 莫名口干舌燥起来。 “……” 千清轻手轻脚地掀开薄被,从榻上下来,回身又给小王后压好被子。 他随手披了件外衣,便往外走去。 寝宫守夜的奴才是最多的,不过夜里要做的事很少,他们活儿轻松,便学会了一个站着也能眯觉的技能。 现在这个时辰已经很晚了,再过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因而眯觉的奴才们也多了起来,都松懈下来,半闭着眼,身体一晃一晃的。 千清也没管他们,径自走出来,吹着夜风,望着天上高高挂着的月亮。 直到把沸腾的血液吹凉。 他这才转过身,正欲回去。 才走两步,便停了下来。 吹了这么久,浑身的凉意。 还往小王后的被窝钻,那不是讨嫌么? 他又倒了回来,坐在外面还没收进去的凉椅上,半仰着头,望着天边的景色。 这一望,就望到了天亮。 云起是天将亮不亮时起的,她跟着早起的那一批奴才,替换了守夜的那批。 她低头看了一下仪容,没什么问题后才穿进殿门,正要往里面走,就被坐在边上的人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居然是陛下! 她连忙和其他人一道行礼,而后才往里走。 一行人走进去后,云起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我没看错吧刚才……” 有人用气音说:“我可能眼睛出问题了,我刚刚好像看见陛下在笑……” “那我应该也有点儿问题。” “晚上一块去问问宋太医?” “可以。” 云起:“……” 她也是不太知道,这些人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了,竟然还没习惯陛下脑子不太好使这件事。 众人一路走到内室前,停了下来。 白泽鹿不喜欢太多人服侍她,一直是云起一个人进去。 不过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云起进去了不到半柱香就出来了。 众人有些纳闷地看着她,目光不解。 云起捏紧了拳头:“陛下禽·兽!” “……” 众人沉默。 他们也是不太明白,都这么久了,为什么她还没习惯这一事实。 - 午后,夏日的末尾,阳光已经不那么晒人,奴才们便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准备华盖。 御膳房的厨子们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做冰盘。 云起立在王后身旁,轻轻扇着风,心里琢磨着今天还要不要去取冰。 在这不约而同的犹豫里,殿内难得安静,没人动作,也没人出声。 但这安静没能持续多久。 外面有奴才开始通报陛下来了的消息。 听到这声通报,联想起今早的事,云起扇风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而后,白泽鹿听见面前的人说:“王后一向心善,脾气又好,从来不曾责罚过奴才,云起想斗胆一句——” 闻言,白泽鹿刚看向殿门的视线被拉了回来,她侧眸,轻声询问:“云起说便是,怎么犹豫起来?”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第一反应大多是“你想说什么”,重点在于她的内容。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白泽鹿似乎没有寻常人的好奇心理,并不在意别人想说什么。 云起总觉得王后这个问问得有些奇怪,但她本能地被带着走偏了,说:“云起觉得陛下欺负您,但是云起怕说出来……” “不是。” 白泽鹿柔声打断了她。 云起一愣。 “没有人欺负我,不必担心,云起。” 云起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里面还混杂着能够听见的脚步声。 ——陛下要进来了。 云起只好闭了嘴。 帘子被撩起来,千清越过屏风,视线自发地锁定在小王后身上。 他眉眼带笑,像是只能看见她。 “小泽鹿,来,夫君带你去看鹰。” 云起忽然在想,也或许王后说得没错。 陛下没有欺负她。 也没有人欺负得了她。 “嗯。” 白泽鹿弯了弯眼,起了身。 千清在秋猎以前便问小王后想要什么,那时她说想要的是鹰,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想要这个,也没有问她想要活物还是死物。 他什么都没有问,但似乎又什么都明白。 所以在猎场上带回来一只完好无损的鹰。 只是鹰终究是野物,带了攻击性,为防万一,那会儿没让她多看,便让奴才们带下去了。 如今驯服了,千清才带她去看。 有千清亲自下的命令,奴才们都很上心,照料得尤为好。 好得都有些…… 千清拧着眉看了一会儿面前体态“丰腴”的鹰,嘶了一声,问:“这谁养的?我让你们驯服,不是训肥。” “……” 众人没吭声,心说这也不能全怪他们,这鹰也是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不管喂多少,都在那儿叫唤,他们那也是实在没办法,只能用吃的堵住它的嘴。 原想给小王后一个惊喜,没成想是这副样子。 加之昨日真正确认了小王后的心意,提前结束了持久战,他有心想要让她高兴。 千清有些没好气地说:“滚边儿去,在这碍眼得慌。” 众人只好行礼退下,途中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王后的方向。 千清这气是更消不下去了。 白泽鹿觉得好笑,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没关系,夫君,泽鹿已经很开心了。” “本来能更高兴。” 千清叹了口气,“早知道这群狗奴才这么不靠谱,我还不如自己来。” “夫君也会驯鹰?” 白泽鹿表示出一点好奇。 “不——”千清顿了顿,注意到小王后看过来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当场摇起了尾巴,“也还行。” 白泽鹿一笑:“泽鹿想看夫君驯鹰。” “……” 刚翘起来的尾巴蔫了下去。 “现在啊?”千清干巴巴地问。 白泽鹿似是不解:“不行吗?” “……行是行。” 千清硬着头皮去看那只肥鹰,而后视线迅速扫过一圈,看见了放在小碟里用来喂鹰的肉块。 思路顿时活络了起来,他心底稍松口气,伸出空着的手去端那小碟。 然而还不等他碰到那碟,他就感觉到了牵着的那只手有些僵硬。 他一顿,回过眸。 小泽鹿在抖。 而后,她脸上的血色也在褪去。 而上一次,她有这样的反应,还是因为看见了他捉来的雪兔。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那盘盛了肉的小碟上。 一个猜测顿时涌上心头,千清随手掀了块布帛盖住那碟,牵着她往外走。 “没事,夫君。” 白泽鹿下意识地开口,嗓音却还在发颤。 “小泽鹿,乖,别逞强。” 待出去后,千清问了一句,“那是兔肉?” 白泽鹿轻轻点头。 “应该是还没处理完的,用来喂鹰了。” 千清说。 白泽鹿:“嗯。” 而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千清不会问她。 白泽鹿低着头,眼睫垂下,看着两人紧紧握住的手。 不知怎么,忽然开了口,“其实泽鹿也……喜欢雪兔。” 千清侧过头,看向她,舔了一下唇,说:“小泽鹿,如果你害怕,就别勉强自己回忆,你有这个和我说的心就已经够让我高兴了。” 白泽鹿抬起眼,撞进他温柔的视线里,从里面看见了一切浩荡的景象,皎月的光,山脉的绵延,湖心的波澜不惊。 将她从暗涌里轻轻托起。 此后,她的世界也是风光霁月。 “没关系。” 白泽鹿轻声说:“我想告诉你。” 第35章 答错了,泽鹿 我想告诉你。 我想要你知道我。 从旭日东升朝鹿降落在这世上开始, 父兄牵着我走过人群与热闹的街,到太后懿旨令下我成了泽鹿,十年公主千岁, 我再不是我。 泽鹿心悦你。 即便剔除这个刻入泽鹿骨子里的虚影, 也依旧心悦你。 你抓住了我的影子。 此后,你见到的都是我。 白泽鹿唇边的笑很浅, 却比往日真, “如今回想起来,也已经时过境迁,不碍事的,夫君。” 千清还是皱了一下眉,“小泽鹿……” “你在这里, 我就不会怕。” 闻言, 千清眉间微松,而后他意识到, 小王后变了自称。 她在他面前一直用的“泽鹿”, 但现在是“我”。 是意味着……她揭开了那层身份? 她的伪装分崩离析了。 是她自己授意的。 千清瞳孔轻轻一缩。 “夫君可还记得,我曾提及过母后,”白泽鹿笑了笑, 说, “她奉行利益至上,倘若一件事没有意义, 别不会允许我去做,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无关紧要。” 千清的眉心又拢起一点,“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位高权重的人,很容易有这种想法——讨不到好处的事做了也是浪费老子精力, 那凭什么要做。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会这么想,很正常。” “但是我非常看不惯这种人,好像生命里除了利益,其他的人和事都是不存在的一样,这样草芥人命和意义,根本不配坐高位,不能庇护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还要子民拥护你。” 白泽鹿低头一笑,而后伸出手,抚平他眉心的沟壑,“夫君说的自然对,可展西的王权,与北元不同,他们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对王室是这样,对臣民是这样,对百姓更是这样。” “我身在其中,是无权做选择的。”白泽鹿说,“所以我也不能有自己的情绪,母后告诉我,喜欢是平民才会有的情绪,我是公主,便不能喜欢,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千清唇角抿直,语气克制不住地带了火气,“你母后什么毛病?她自己奉行的准则,管好她自己就行了,别人喜不喜欢,关她屁事,手伸这么长,怎么,就她有手是吗?” 白泽鹿低低笑了一声,“在展西,母后握的权力比皇兄更甚,她要做什么,自是无人敢管。” “怪不得,屁股坐得这么高,自己是人是鬼恐怕自己都分不清了。” “她不需要分清自己,她只需要分清别人就能长盛不衰。”白泽鹿说,“展西没人敢忤逆她,所以,令行禁止,她已经习惯了,倘若有人忤逆她,便是死路一条。” “我不敢忤逆她,可我还是……” 说到此处,她忽然呛咳一声,有些艰难地继续,“还是被发现了。” 这一句与上一句明显断层,中间被省略许多。 甚至连事件与进程也是断层的,直接跳转了过来,生硬而明显。 中间没有提及的。 譬如没人敢忤逆太后,是谁把兔子送到了她的面前。 譬如她明知道忤逆太后没有好下场,为何还是私藏兔子。 譬如……她是怎么被发现的,被发现时……随之而来的是什么? 那个专·制·独·裁的太后,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对他的小泽鹿做了什么? “整个展西王宫,母后唯独不会杀我,”白泽鹿轻轻勾了一下唇,“因为我还有用。” “可她也不能容忍有人敢忤逆她,”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而宫里,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 千清忽然不想她说下去了。 他不想知道,展西的太后是通过什么手段让一个人从喜欢兔子到一见到便浑身僵硬,脸色苍白。 喜欢是一种本能的情绪,每个人不受控制地被什么所吸引,一见到心情便会好起来。 要不断地重复烙印,把比喜欢更加强烈的情绪加注在人身上,以盖过喜欢的本能,在往后每一次再见到喜欢的东西,产生的情绪不再是喜欢。 而是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恐惧。 “母后说我得剔除这种属于平民的劣根性。” 白泽鹿呛咳得更为厉害,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个句子。 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 千清将人带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带着安抚意味。 “没事了,我在这儿,”他哑着声音,“别怕,泽鹿。” “她要我……”她低下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渐渐变轻,“剔除……欲·望。” - 永和五年。 展西例行秋猎,所有皇子都得去,以及部分由太后——原本该是皇帝,钦点的权贵之子,一道同去。 白泽鹿却不能去。 太后不让她去。 知情者只以为是她并非正统公主的原因。 但白泽鹿知道不是。 她自幼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所以太后不肯让她有机会碰骑射。 她得像个公主。 她得成为公主。 她不能接触以往的任何东西。 太后要抹掉她的过去。 白泽鹿已经习惯。 那日因为秋猎,宫里人少了许多,就连奴才也是。 白泽鹿便在殿内习字,她妄图临摹太后的字。 她花了近半年才窥探到一次太后的字。 没有被发现。 那时她就知道,太后也是人,也并非无所不能的。 “朝鹿。” 白泽鹿握笔的手顿了顿,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便凝神静听。 “朝鹿。” 又是一声。 白泽鹿搁下笔,提着裙摆往外奔去。 殿外空荡,一个奴才都没有,唯独门口立着个人。 他一身骑装,显然还未来得及换下装束便赶了过来。 “兄长!” 白泽鹿眼一亮,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刚要扑进兄长怀里,便被止住了。 “小心压坏了它。” 朝野从怀里揪出个小东西来,通身雪白,耳朵垂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点不怕生地望着她。 白泽鹿伸出手去接,但嘴里还是说着:“太后不让我养的。” 闻言,朝野手一顿,又收了回来,“那我带走了。” 白泽鹿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不行!” 朝野看着她。 “……我悄悄的。” 朝野笑了,将小东西放进她手里,“拿着,我走了。” 白泽鹿一愣,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现在就走?” “今日秋猎,我趁着没人偷溜出来的,被人发现以后这招就不管用了。” 朝野轻轻拍了拍她,顿了顿,又说:“明年我去科考,她会放你回来的。” 朝家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太后容不下朝家,但也动不得。 边境连着十五座城的军,只服朝家。 所以太后用她来牵制朝家。 “兄长……”她蹙着眉,语气并不怎么赞同。 朝野打断她:“文臣武将不分贵贱,做官也没什么不好。” “但你不喜欢做官。”白泽鹿说。 “现在喜欢了。” 朝野抽回衣袖,摸了摸她的头,“再忍忍。” “下次带你出宫玩。” 那时,两人都不知道,这两句话泯灭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这一句忍,便忍了八年。 而下次,再也没能来。 展西的猎场距离王宫很远,朝野说完便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天色黑下来前赶入猎场。 但却再来不及去狩猎。 朝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父亲却像是早已知道,在他的猎物袋里塞满了扎着标有他箭羽的猎物。 太后怀疑他,却也只是怀疑。 朝野猜测是父亲为他善了后。 只是太后这个人,一旦怀疑,宁肯错杀,也绝不会放任。 秋猎过后,太后来到了白泽鹿的宫殿。 一群奴才不分青红皂白便开始搜起来。 下令的人是太后,谁也阻碍不得。 白泽鹿早猜到会有这一幕,一言不发地跪在一旁。 “回太后,没有。” “回太后,没有。” “回太后……” 殿内极为安静。 而后,她听见了越来越近的声响。 是朝着她来的。 她低着头。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太后的衣摆。 “泽鹿,做得很好。”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很轻地抚摸着她。 “学聪明了。” 太后慢慢收回手,拿着巾帕一点一点仔细擦过,“行文,你说,藏在哪儿?” 一瞬间,白泽鹿指节绷紧,却不能抬头。 自然也看不见行文的情况。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听到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以及太后要的答案。 太后扫了一眼奴才拿上来的雪兔,淡声道:“你要永远记住,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而后,她摸到了柔软的绒毛。 她低下头,看见雪兔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一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告诉我,泽鹿。” 太后的声音很低,带着诱骗意味,“是杀了兄长送你的玩宠,还是杀了背叛你的行文?” 白泽鹿没吭声。 “都不选?” 太后似无奈般,说:“那便都杀了。” 白泽鹿猛地抬起头,“母后!” “低头,泽鹿,我没有让你抬头。” “不过,既然你不肯……” 她瞳孔骤然收缩。 长剑横穿而来,直直刺向手里的雪兔,鲜红的热意溅在她的脸上,她还能感觉到掌心里的温暖。 但她知道,这股温暖很快会消失了。 她垂下头,望着雪白绒毛上刺眼的赤色。 “抬头,泽鹿。” 她却像是没听见。 “听话。” 而后,她感觉到有一双手贴在她的下颚上。 那双手将她的头抬起来,让她亲眼看着。 冰冷的长剑穿过行文的身体,大片液体落下,蔓延开来,是铺天盖地的赤红。 “泽鹿,你得记住,他们是因为你而死的。” “因为你的喜欢而死。” “泽鹿,我教过你,欲·望是蠢货才会有的东西,你好像忘了……别怕,泽鹿,人总会犯错,我会教你如何改正,如何剔除你骨子里的劣根。” 白泽鹿茫然地睁着眼。 直到,有人带上来了一只与兄长送她几乎毫无差别的雪兔,以及一个与行文极为相似的人。 “告诉我,泽鹿,这一次选谁?”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了。 “求您……” 她哽咽着,跪在太后面前,头低到尘埃里。 “求您……” 求您,饶了我。 “求您……” 她的嗓音沙哑。 太后语气像是可惜,“答错了,泽鹿。” 而后,满目赤色。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拽着她,一直往下坠落,坠到深渊里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空荡的苍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 胸膛里像是有什么被挖空了,而后是再也填不满的空虚。 后来,她渐渐明白,太后从来不是要她做选择。 她只是要她痛苦。 痛苦会让人清醒。 偶尔。 很偶尔的时候。 白泽鹿希望自己可以闭上眼,永远闭上。 像那只雪兔。 像行文。 但每当那个时候,她总会想起。 兄长告诉她。 再忍忍。 第36章 我心甘情愿 再忍忍。 于是白泽鹿学会了顺从。 只要等到兄长进宫带她走, 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但后来…… 岁月蹉跎,她从女童到及笄,再没见到过兄长。 下一次。 再没有来。 十年, 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太后揉碎她的灵魂, 再一点一点重新搭建,做出展西最满意的公主。 那是规则的国度。 她得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 能做什么, 该做什么。 倘若做错了…… 自然得改正, 得永远记着自己是怎么错的。 太后会一遍一遍地纠正她。 总会学乖的。 - 心里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线牵扯着,揪紧了,便是酸涩的疼。 殿内有短暂的沉默,而后,千清问:“想回家吗?” “不能想。” 白泽鹿哑声道:“展西朝堂之上的关系盘根错节, 早已是死局, 连太后都动不了,只能平衡。” “她想耗废朝家, 把兵权收回来……朝家当年可令十五城军, 如今只剩不到五城。” “朝家再无威胁,我便成了弃子,太后从不用弃子, 若非联姻, 我也活不了了。” 千清视线扫过她轻微发颤的指尖,而后伸出手, 覆盖在她的指节上,慢慢拢紧。 “不必动朝政,一样能回家。” 千清说:“我带你回去。” 不动朝政,要去展西。 只有一种情况。 ——战争。 白泽鹿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唇抿着。 许久, 她闭上眼,声音很低,“不。” 当年北元内忧外患,形势所迫,他不得不打。 如今天下太平,他已经没必要再去冒险。 且南水狡诈,战争一旦发动,一定会第一时间反过来攻打北元。 到那时,即便北元是强国,也很难抵过两个国家的战火。 何况北元与展西,已有联姻,若是此刻动展西,名声也不会好听。 “小泽鹿,”千清说,“不光是因为你,你别有负担。” “我当年打南水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迟早要再发动战争,没想到现在才过两年,就开始驻兵展西,如果北元不表态,南水必然要攻打展西,到那时,借了展西的势来打北元,战争也是迟早的事。” 白泽鹿很轻地摇头,“别骗我,夫君。” 南水是驻兵了,但即便是北元毫无作为,也很难发动战争,两年前的战役已经让南水损耗了许多,这一次再想动,也至多是试探。 “没骗你,小泽鹿。” 他其实早在季英压下南水驻兵展西这个消息的时候,便想过发动战争的后果。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去赌的决心。 战争的成败远不是单单以国家实力来定义的,一旦发动,而后的一切就只剩下局势的预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他说,不光是因为她是真的,但他敢去赌这场成败,是因为她。 但在这一刻,千清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军事才能如此贫瘠,以至于在将门之女面前,找不出其他能够糊弄她的说辞。 他莫名有几分泄气,“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才能带你回去。” 白泽鹿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他的手,抵在唇边,极尽珍惜地吻了吻。 “我不必回家,”她低声喃喃,“您做的已经够多了,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 千清感觉到手背上的柔软,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扫了一下。 他舔了舔唇,手指穿过她的,变成十指交握,“小泽鹿。” “我心甘情愿为你做。” “不光是这个,也不光是现在。” - 此时千清处理政务的宫殿里,季英与沈斐越已经等候了许久。 两人关系不错,千清还未来,两人便自发地聊起了这次展西使者来北元的事。 “搬救兵?” 沈斐越笑了笑,“你真以为他肯打?” 闻言,季英皱了一下眉,却没反驳,“陛下体恤百姓,自然不会真打,但两国联姻是铁板钉钉的事,陛下不可能不帮展西,何况如今又有了王后……” 季英没再说下去。 但余下没说的,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以现在这位王后受宠的程度,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千清也会去想办法。 沈斐越沉默了一下,端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没有再开口。 季英道:“只是不知道陛下准备如何帮。” “这有何难。”沈斐越放下茶杯,正欲说什么。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了通报声。 两人侧眸看了一眼,而后立刻起了身。 片刻后,千清越过殿门,走进来。 “陛下。” 两人同时喊了一声,规矩地行礼。 “哎,别弄这些虚的,坐下。” 千清摆了摆手,坐到放舆图的桌前。 见此,两人也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分坐两侧。 “你们说,我要是打展西,胜的几率有多大?” 两人:“……?” 等会儿,他们没听错吧? 陛下说的是打展西,不是打南水? 第37章 南水也是我们的 季英迷惑地看向千清, 而后,不确定地重复道:“打展西?” 千清撸下舆图上的所有标注,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嗯, 展西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是是任人宰割了。” “……?” 季英的神情更加困惑,“您还记得我们与展西联姻了吗?” 他忍不住又道:“而且展西的使者还在王宫里, 您说这话的时候有考虑过他们吗?” 千清一愣, 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哦”了一声。 “那正好,让他们早点回去告诉他们的君主。” “……” 季英一张俊脸拧成一团,极为复杂,“陛下, 微臣才疏学浅, 有些没能理解,微臣能问问, 陛下说的这个打, 它的意思是……打?” 千清拿标注的手顿住,抬起头来,有些不解, “这个打还能有别的意思?” 季英想了想, 说:“或者您的意思是打情骂俏的那个打?” 千清:“?” 他眉头一挑,说:“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季英干巴巴地道:“那这个打的意思是真打吗?” “那不然还能假打?” 千清将第一个标注放到了展西的边境上, 侧头看向一直没吭声的沈斐越,“从这里入手,你觉得怎么样?” 沈斐越眉心很轻地动了一下,唇边勾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 “真打啊,陛下?” “哎,我说你俩这什么态度,麻烦端正一下,不要质疑王的决策。” 千清没好气地说。 “没。” 沈斐越笑了一声,身子慢慢往前靠,视线落在舆图上,从他放的标注那儿扫过,“位置不错,易攻难守,下一处——” 他从一侧还没使用的标注里取出一个来,放入展西边境内的一座城池,“打这儿?”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式,但并没有等待答案,而是直接将标注放了下去。 “也还行。” 千清看了一眼,“不过你这位置再往前打,路就少了两条,你有把握?” 沈斐越眉眼带笑,染了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反问道:“陛下觉得末将有没有把握?” 千清收回视线,“啧”了一声,“少在这儿孔雀开屏,有就有,说句人话是能累死你?” “有是有,就看陛下……” 沈斐越的话还没有说完,季英已经被他们认真讨论的阵势给吓了一跳。 “等等,”季英语气有些不稳了,“不是……” 他有些语无伦次:“陛下,南水此次驻兵展西,是为试探,我们的态度是——” 顿了顿,季英还是说不出这般神奇的言论,也实在是不知道这俩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于是,他尽可能地试图委婉:“不为展西出兵,反而助南水?” 千清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 “谁说要帮南水了?” 季英茫然了一瞬,“您不是说要打展西?” 南水驻兵,是为试探,而此刻,北元却反过来攻打展西,便意味着北元将不顾两国的联姻,与南水的立场不谋而合。 换一个说法也就是北元将同南水一起攻占展西,至于如何瓜分偌大一个国家,只有强国才拥有话语权。 “是要打展西,”千清说,“但我没说是帮南水打。” “南水也是我们的。” “……” 季英被他这胸有成竹的雄心壮志震住了。 好一会儿都没能想出一个说辞来。 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是他不对劲还是面前这两个人不对劲。 半晌,他突然想起什么,生硬地提醒:“陛下,您不是说要顾及北元的百姓和将士。” “我是说过,”千清变脸变得极为自然,“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季丞相,要学会紧跟时事啊,现在战争自己找上门来了,我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吗?” “……?” 不是您主动找上战争的吗? 季英忍了又忍,才没把这句话吐出去。 千清没再管他,转而同沈斐越讨论起了战策。 这一讨论,就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季英因为多次劝谏休战,被千清赶出了殿外。 但他却没走,硬生生在殿门外等到两个人讨论结束。 沈斐越才从殿里走出来,季英便赶忙上前去。 他语气有些着急,“陛下一时冲动,你也跟着冲动?” “冲动什么?” 沈斐越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外走。 “打展西,”季英跟上他,继续说:“就算顶着这么个难听的名声去打,南水狡诈,很大可能反水,去帮展西,到那个时候,北元对上的就是两个国家了,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万一亓东决定帮他们……” 沈斐越没吭声。 注意到他的神色,季英一顿,说:“好,就算你们不怕败,那北元呢?” “整个国家陪你们去赌?” “这么多百姓,还有这么多的将士!” “都陪你们去赌?”季英忽然拉住沈斐越,直直看向他,“就算陛下敢,他是一国之主,你呢,沈斐越,你值几条命?”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沈斐越平淡地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从他手里扯回衣袖。 “不值几条。” 沈斐越道:“不过,季丞相。” 他慢悠悠地接:“我记得,当初拦下南水驻兵消息的人似乎正是足下。” “怎么,”他往前倾了少许,注视着季英的神色,缓声道:“现在转性了?” “沈斐越。” 连名带姓的叫法,从来不是一种友善的叫法。 季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不必用这种话来讽刺我,我是鬼迷心窍了,忘了当初战争带来的影响。” 他叹了口气,手放了下来,“沈斐越,你当年同陛下一道驰骋战场,想必比我更清楚战争意味着什么,它不单单是政治的立场,它给两个……就当是三个国家,所带来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过去的。” 沈斐越忽然笑了一声。 他慢慢直起身,看向季英,“你说得对,丞相,不过你应该去找陛下说,而不是我。” 季英忽然闭了嘴。 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但现在可能已经迟了。 沈斐越在战场上待的时间比陛下要多得多,他亲眼见到的生离死别恐怕也难以计数。 即使这样,他也还是选择迎合陛下的决定。 他大概能够猜到原因了。 因为如果三国统一。 那么,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就不会再发生了。 - 宫殿内,云起端着新送来的瓜果进来,自觉地为王后剥起来。 刚剥完一个,她不经意抬了抬眼,注意到王后面上的倦色,手下动作慢了下来,她小声问道:“王后可是累了?不若王后先歇息片刻,云起去通知御膳房,让他们先不必准备。” “不必。” 白泽鹿轻声说。 云起素来知道王后不怎么喜欢因为自己而麻烦下人迁就她,因此更加心疼了,便说:“不若这样,王后小憩一会儿,等下云起叫您。” 白泽鹿摇了摇头,道:“不碍事。” 而后,她像是低声喃喃,声音几不可闻:“大约劝不住他了。” 云起没听清,茫然地“嗯?”了一声。 却没有得到王后的回应。 云起只得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而后,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句—— “季丞相求见。” 第38章 大约是一辈子那么多 闻言, 白泽鹿像是丝毫不意外,扫了一眼殿外,轻声道:“进来吧。” 而后, 有奴才领着季丞相来了。 季英规矩地行礼, 没有看她。 “丞相不必如此,请起。” 白泽鹿说。 季英低着眼, 依旧没看她。 他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并没有立即开口。 白泽鹿仿佛是知道他来此的用意,问:“是为夫君来的吗?” 季英一愣,颔首:“微臣自知不妥,但微臣还是……” “好。” 白泽鹿答应下来。 季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他还没有说出请求, 但她却像是早已经知道了。 陛下攻打展西…… 季英眸底闪过一丝荒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一种极为难以理解的猜测。 或许陛下现在忽然选择去攻打两国,有她的推波助澜。 但这个想法才一成型, 季英就将这个猜测抛诸脑后了。 谁会想要自己的国土被泯灭。 季英走后, 殿内便又安静了下来。 白泽鹿视线有些放空地望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她从软榻上起身, 径直往千清的宫殿走去。 他处理政务的宫殿, 她已经去过几次,侍卫也已经见怪不怪, 外头连通传都省了。 白泽鹿进去的时候,殿内也是安静的。 只有偶尔的沙沙声,像是纸被翻起的声响。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 偌大的案几上铺满了册子,均是翻开的状态,舆图上的标注也是密密麻麻的。 千清正低着头, 面前摊开了一本书,他手里握着笔,时不时地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而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把册子往边上一推,又从面前摊开的一堆册子里,翻找着什么。 而后,他动作顿住。 千清看向面前递过来的一本册子——正是他要找的那本。 他抬起眼来,面上的倦色顿时一扫而空,眉眼一弯,“小泽鹿。” 白泽鹿垂下眼,望着他指尖上被染上的墨色。 “先坐,”千清起身让开位置,牵着她坐到自己原本的座上来,“饿了吗?我刚看东西,忘了时辰了,要不先传膳?” 白泽鹿没应声,而是看向案几前,记载的战策,舆图上的标注,混乱的桌面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地”了。 她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瓣,忽然说:“夫君不必如此。” 千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面前的“一片狼藉”,笑了笑,“小泽鹿,真没什么,我本来也有过打算,况且哪个王没想过统一天下这事,你别觉得我草率,我当初头一次击退南水的时候就想过了。” “与其以后日日夜夜担心他国来袭,不如我先找上门去,成了,我得天下,败了,我也认栽,反正现在的江山本就是靠我自己打下来的,没了也不后悔。” “我会后悔。” 这句话一落,千清明显一顿。 白泽鹿嗓音有些发紧,“如果败了,我会认为,这是我造成的。” “不会,”千清语气轻松起来,甚至轻松得有些刻意,“再说了,小泽鹿,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夫君的军事才能有多优秀,咱们心里都清楚,是吧?” 白泽鹿看着他,没有应下这句话。 “如果亓东要出兵呢?” 她拉住他的衣摆,指节紧了紧,说:“如果亓东选择帮他们呢?夫君,别去冒险,別去……” “不是冒险。” 千清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边细碎的发丝,“小泽鹿,你就当这不是在打仗,就当是夫君送你的新年礼,等明年开春,就可以回家了。” 案几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光影交错间,衬得他越发温柔起来。 柔软虚化的光晕里,他仿佛是梦境里才会有的存在。 白泽鹿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分,触摸到的衣摆也因此而褶皱起来。 “我不回家了,夫君。” 她望着他的眼睛,从里面倒映的景象中,找到了自己。 半晌,她忽地埋进他怀里,声音很低,“别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有你了。 別去。 求你了。 別抛下我。 千清微微一愣,而后回抱住怀里的人,很轻地摸着她的头,带着些安抚意味。 蓦然,像是福至心灵,又或者是出自于某种直觉。 电光火石之间,他理解了她未竟之言。 “我不会死。” 千清顿了顿,道:“也不会抛下你。” 千清没有食言的毛病,说每一句话,每一句承诺,都做好了用一辈子去履行它的准备。 但即使他做好了承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依然明显地察觉到了小王后的不安。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起来。 甚至肉眼可见地变得黏人,从偶尔会来他处理政务的宫殿到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边。 就算是在接待展西使者的宫宴上,她也像是看不见其他人,注意力全然在他的身上。 千清只得缩短了处理政务的时长,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小王后在旁边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去处理政务。 横竖都是煎熬,他也有点犹豫了。 这天他早早把政务弄完,看见沈斐越来,立刻就把他赶了回去。 “別找我,我没空,”千清忙起身,把他往外推,“今天没空,明天没空,后天也没有。” “……” 沈斐越被推着走了几步,倒也不恼,慢悠悠道:“后天过后也没空?” 千清停下来,想了想,说:“看情况吧。” “什么情况?” “看……” 千清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往这边来的小王后。 他抬了抬下颚,说:“就这种情况。” 沈斐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宫墙红瓦下的一抹亮色。 他沉默下来,唇边游刃有余的笑意不知不觉间敛了几分。 “那微臣先告退。” 沈斐越说。 “去吧。” 千清没看他,转而走向白泽鹿。 沈斐越立在原地,无声地望着相互依偎的两人。 许久之后,他缓慢地动了动指节,转过身,往宫外走去。 而千清正揽着白泽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今日怎么醒这么早?” 这些天因为白泽鹿睡不实,他晚上也睡得不多,还得早早起来,趁她还没醒就把政务处理完,否则等她找来,他恐怕又做不成了。 这样一来,千清反倒脸色比她还差些。 白泽鹿抬起眼,视线从他眼下的青色扫过。 她忽然说:“我是不是……” “没有,”千清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碍事,我也不累,主要是你,小泽鹿,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今天还起这么早……你看看你这个手,又僵冷起来……” 他嘀咕道:“过一阵天就又冷了,到时候你这个体寒的毛病就更麻烦了。” 白泽鹿沉默了一下,抿着唇,“夫君一定要去吗?” 闻言,千清也沉默了一下。 “我想让你回去见一见他们。” “为什么?” 白泽鹿声音渐低,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这一回,千清沉默了更久。 而后,他低声说:“你得去见见他们。” “太后剥夺了你的,我带你去拿回来。” 千清看着她:“我就想对你好,小泽鹿,我没想抛下你。” “那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白泽鹿忽然说。 千清想也没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 白泽鹿眸底闪过一瞬平静之下的裂痕,像是忍耐许久后的爆发,“为什么要我去承受失去?” 不知是这些天连续的噩梦,抑或是某种不安积攒到了一定程度。 她无暇去顾及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做反应,才算是得体。 她像是忘记了那些规矩,猛地拉住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为什么还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等?” “为什么?!” 永远得体,永远牢记着涵养、礼仪的人,此刻像是脱离了“正常”的范畴。 她眼底泛起汹涌的潮红,歇斯底里:“你要抛下我!是不是!” “你也要抛下我!”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何处,她忽然地松开了手。 那张国色天香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病态感。 优雅而又令人惊惧。 “千清。” 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柔声细语道:“你不能,你答应了我,要永远陪着我。” 有一瞬间,千清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住了,压抑得难以喘息。 展西的太后花十年让她清楚一件事—— 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会离她而去的。 每一个行文,每一只雪兔。 她喜欢的人,喜欢的物。 还有她的执念,也都会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不肯也不敢让自己有“欲·望”,出于对自身的保护,她大约是知道自己早已经承受不了失去的代价了。 他只想着要她去亲眼见一见她的执念,把太后剥夺她的全都还回去,叫她的阴影重见天日,叫她此后再也不必怕“欲·望”。 却忘了一件事——她的执念里已经有了他的身影。 “不会。” 千清哑着嗓子,收紧手臂,将人拉进怀里。 他说:“我不去了,小泽鹿,我不去了。” 怀里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软着声音,温柔得让人招架不住,“夫君,泽鹿会乖的,别去……” 千清忽然感觉到鼻尖涩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悔。 他第一次明白,原来弄巧成拙的后果,是这样严重。 也第一次明白,原来一个人的阴影是如此地难以驱散。 他好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才意识到自己喜欢小王后或许得花费非常非常多的耐心与毅力,才能被允许,得以窥见一点那个未知的世界。 而现在,似乎也是一样。 他大约得花上更多的耐心与毅力,才能够清除小王后的阴影。 大约是一辈子那么多。 第39章 好想法 这个因着白泽鹿而拾起的战策, 也因为她,而被舍弃了。 千清熬了好几天弄出来的计策全都泡汤了,他望着案几上的那一堆, 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还是放到了一边。 得知王放弃与两国为敌的计划,季英的府里亮了一整晚的灯, 抠门丞相还连夜安排人手, 给城内乞丐施粥三日。 接下来的几天里,季英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神气起来,一扫往日郁色。 沈斐越求见了千清几次,直到今日才得以面圣。 “陛下。” 沈斐越跪在殿内。 “……” 千清看了他一眼,说:“你跪再久也没用, 斐越。” “陛下为何改变主意?” 沈斐越从底下直起身, 直直地望向千清,神色平静。 千清按了按眼角, 像是有些疲倦, “斐越,你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 沈斐越沉默下来。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你早就想打南水了。”千清说, “我一直不同意, 就是不想赌,北元的百姓拥戴我, 我就得护他们不受战争迫害。” “那陛下为何前几日想赌了?” 沈斐越问。 “除了小王后,谁能让我赌。” 千清摩挲着舆图的边缘,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当年打仗的时候,我一闭上眼, 耳边就是他们的嘶喊,好几次打完了撤走的时候,经过濒死的袍泽,我低头,看到他们内脏外露,手搭着我的鞋,其实都那样了,你也知道,这种人已经没力气了,但我就是脚底下跟坠着重铁一样。” “我是真不想打,斐越,如果不是小王后,我这辈子都不想碰战争了。” 沈斐越胸膛很轻地起伏了一下,而后垂下眼,说:“王后改主意了?” “不是,”千清合上案几上的册子,“她从来没想过要打。” 沈斐越忽然笑了一声,跪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为佳人可燃烽火亦可灭烽火。” 千清垂眸看他一眼,“讽刺我啊?” “微臣岂敢。” 千清站起身,从座上下来,走到沈斐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因为一个女人成了昏君。” 沈斐越笑道:“微臣不敢妄议陛下。” 千清慢慢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可以这么想,我坐到这个位置,靠的是自己。” “我做什么决定,我有分寸,你可以不满,但别打着她的幌子来说。” “也别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沈斐越,我知道你去过御花园,也知道秋猎的时候你找过她,我没提,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懒得跟你算这笔帐。” 千清慢慢起身,收回视线,“我可以当不知道,沈斐越,别让我失望。” 沈斐越眉心轻轻动了下,“陛下说的是。” - 相比起沈斐越的做派,季英作为半个文臣,反倒比他直得多。 趁着早朝的时候,季英明里暗里好生夸了千清一番,嘴脸变得极快。 “哎,差不多行了,季某人。” 千清被夸得这张厚脸皮都有点儿受不了了,出声打断了季英的那套说辞。 “微臣只是实话实说,”季英说,“陛下此次决策英明神武,微臣佩服。” “……” 千清忍了又忍,才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踹他。 虽然众臣也不知道为什么季丞相一改往日作风,居然夸起陛下来了,但这也不妨碍他们跟风。 于是众臣也稀里糊涂地夸起了千清来。 “……” 千清偏过视线,给奴才使了个眼色。 懂事的奴才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提高音量,退朝。 千清虽然自己很不要脸,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 这么一群人真情实意地夸他,就算他们可能没那个意思,但听上去就有点儿明嘲暗讽的意思。 于是千清早早下了朝。 而在这些天,最战战兢兢的大约要属展西的使者了。 从好生款待到漠然无视的态度,而后,也就是现在,又恢复了最初的态度。 展西的使者也有点弄不明白现在北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再加之,他们马上就要回展西了,现下北元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也有些着急了。 白泽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行文送来了顾让的信。 拆开看过后,她沉默许久,将信重新折好,正要放回信封里时,忽然动作顿了顿,又重新取出来,摊开,放在了案几上。 直到千清回来。 “小泽鹿,”千清穿过殿门,扫了一眼她那单薄的衣裳,眉头拧起,“怎么穿这么少。” “又想生病啊。”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而后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还挺热。” “云起说天冷了,备了暖手炉。” “怪不得。” 千清把她往内室牵,“那也别在外面待,这个殿门又不能关上,风灌进来,有暖手炉也不顶用,你这个身子,该病还是得病。” “依夫君便是。”白泽鹿柔柔一笑,倒也不辩驳什么。 千清视线在她脸上定格片刻,轻咳一声,说:“别勾我。” “……” 白泽鹿顿了顿,轻声问:“你想了吗?” 千清被这句话呛了一下,整个耳根骤然间变得通红。 他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分明是惩罚她的意味,力道却轻得很,“小泽鹿,你说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些,没点儿好的,明知道你夫君毫无定力,还说这个。” 千清肯定道:“你故意的,小泽鹿。” 被冠上这么个“不怀好意”的帽子,白泽鹿也没恼,眉眼一弯,索性承认,“我故意的。” “……” 千清噎了一下。 白泽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引他来到案几前,将摊开的信递给他,“顾让送来的。” 千清下意识地接过来,视线扫过信上的内容,一愣,“他这是想……” “嗯,”白泽鹿说,“他准备了十多年,在我被送进宫前,他便在布局了。” 不知想到什么,千清忽然看向她,“那他有没有……” 白泽鹿似乎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说:“不完全是,我和他算互相利用,如果将过去这些年抽丝剥茧,我或许得益更多。” 千清眉头拧了拧,唇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因为顾忌而强行将话咽了下去。 白泽鹿看着他,柔声问:“夫君想说什么?” 千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他为展西布了十多年的局。” 这句话几乎是掐头去尾地吐露出来,很容易给人一种摸不清头脑的感觉。 但白泽鹿却听明白了。 一个布局者,是不可能用废棋的。 也不可能不从她身上获取利益。 “他要北元的军事部署,还有所有粮仓的位置。” 白泽鹿一点犹豫也没有,便坦白清楚。 千清却被这番豪言壮语震惊了,“自身难保了都还想着打北元?” 虽然他的反应和重点都有些歪,白泽鹿还是说道:“他布局这么久,是因为他不光要展西,他打算统一天下。” 千清忍不住鼓了鼓掌,“好想法。” “结果十多年了,连个展西都没拿下。” 白泽鹿想了想,说:“他连太后都还没……” 千清:“那他还造个什么反?十多年了连个太后都没摆平,就想着要一统天下了,他这梦做了十多年都还没醒也是个人才。” 第40章 很有品味 展西的权势分布是比较复杂的, 北元一夫一妻制其实从根本上杜绝了许多裙带关系,但展西的情况是不太可能在短期内能有所改变的。 裙带关系严重,各个家族都在这个权力的漩涡里, 太后这么多年来都依旧有至高的话语权, 直到白珩登基以后,才渐渐地松权, 但这不意味着就有人能够夺去太后的利益。 更何况展西的朝堂早已盘根错节, 顾让花了这么多年才得以笼络大部分权臣,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做到现在这一步,还没被太后除名,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但白泽鹿什么也没有说。 她温和地弯了一下唇,无条件附和:“夫君说得对, 想必他的属下也要等不及了。” 顾让的属下能不能等不重要, 重要的是,顾让似乎等不及了。 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如果这一次北元不出兵, 他后续计策便要全盘推翻, 重新做准备。 不然也不会让行文来送信。 大约是这几日千清模糊的态度让他摸不准,再加之迟迟没有与他们论起南水驻兵的事。 “我看他属下不着急,他现在是急得要火烧屁股了, 这信都光明正大地送来了, 当我北元没侍卫?” 千清拎着这张纸,翻来覆去看过, 除去信上的内容并没有别的不对之处。 但他总觉得——大约是第六感,这信上的“内容”应该不单单只是上面的字,或许还有别的。 视线在纸上定格片刻,他突然将信凑近鼻尖,嗅了一下, “什么味儿?展西的特色?信纸还要熏过了才能送人?” 闻言,白泽鹿凑近几分,就着他的手,低头闻了一下。 而后眉头蹙紧,“是桃花香。” 她曾在写给朝野的信上提到过一句桃花。 顾让在警告她。 他们永远只会用朝野来警告她。 千清拧着眉,有点儿不明所以,“桃花香什么意思?他心悦你?” 这话一落,他立刻说道:“什么毛病?十多年连个造反都没掰扯明白,也好意思喜欢我们小泽鹿,他这厚颜无耻是从哪儿学来的?” 千清上纲上线得很积极,他叭叭道:“他脑子是不是给踹过了,还整桃花香,怎么,自己也知道自己说出来会被骂,所以在这儿自我感动呢?” “而且他这什么品味?挑个桃花?” “……” 向来镇定自若的白泽鹿在这一番言论之下,一时竟有些词穷。 “不是,”她挑出重点,一针见血地否认了,顿了顿,说:“我曾尝试给兄长写信,在信中提及了桃花二字,他大约是想以此威胁我。” “……” 千清干巴巴地说:“桃花挺好的。” “挺好的,”重复了一遍后,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信纸收捡好,放到了边上,说,“桃那个什么夭,什么灼的。” “有过人之处。” 千清轻咳一声,声音低下去了,带了一点儿心虚的意味,“……很有品味。” 白泽鹿弯唇一笑,“无妨,夫君。” 千清很轻地摸了一下鼻梁,说:“刚刚……我的意思是,这喜欢桃花的人,这个思想高度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白泽鹿心下有些好笑,没有说话,由着他小心翼翼地找补。 然而还没等千清找补几句,外头就响起了一道通传。 千清脸色顿时臭了一点,有些不爽地道:“说什么来什么。” 白泽鹿很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摆,柔声说:“他想摊牌了,毕竟他们再不回去,展西的陛下也要坐不住了。” 千清因为她的这个动作下意识地缓和了脸色,刚要说什么,忽然顿了一下。 “展西的陛下”这个字眼用得很微妙,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 但这个词稍微咀嚼一下就能感受到那种极为明显的距离感。 分明是她的国土,但却好像是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国家。 在这么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他之前想要带她回家时,她会那么轻易地说出“我不回家了”,甚至轻而易举地舍弃自己的执念。 那个规则的国度,用尽一切手段将条条框框都刻到她的骨子里去,她的情感也从此被剥离。 她大概早就不对那个国家抱有任何的情感,更不会产生“家”这样极具情感色彩的意象。 她只要朝家不死。 这大约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意识到这一点,千清的心脏像是猛烈地起伏了一下,而后重重地落下去。 一种后怕的情绪毫无征兆地袭来。 与此同时,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牵着小王后的那只手骤然间收紧了。 白泽鹿微愣,目光慢慢移下,停在他绷紧的手背皮肤上。 她眉心轻轻一动,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他想摊牌了,毕竟他们再不回去,展西的陛下也要坐不住了。’ 没有问题。 而后,她忽地顿住。 ——‘展西的陛下’。 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眼,长睫垂下来,敛去了眸底的情绪。 千清神色忽地一怔,感觉到掌心里有很轻的力道——那是她回握住他的力道。 他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让他进来吧。” 千清说。 片刻后,有奴才带着人进来。 来人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哎,不用这么客气,随便坐。” 千清对于这种虚假的客套,其实非常轻车熟路,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出“左右逢源”的派头。 不过他一般不太愿意。 但现在,出于幼稚男人的恶劣报复心,他对整个展西都非常看不惯。 准备先给颗糖,再给他一巴掌。 先扬后抑,这一巴掌就会比较疼。 顾让抬眼,一双黑眸没什么温度。 他的视线在白泽鹿身上停了一下,两人的目光短暂地对上了。 白泽鹿眉眼弯了一下,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倾泄而出。 那种无害到极点的气质,与温柔相辅相成,应当是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存在。 但在某一瞬间,白泽鹿身上流露出的攻击性,极为尖锐地戳破了那一层假象。 显得更加危险。 殿内的气氛有须臾的僵硬。 顾让慢慢收回视线,没什么表情地坐了下来。 他的音色偏冷,是一种很有质感的凉薄,“不知这么久了,陛下对南水驻兵一事可有对策?” 千清一笑,没有直接回复,而是说:“对策涉及军事部署,就你我两个人,这里也没有舆图,就算是要讨论也没个地方,要不改天等人齐了,再一起商量,你说是吧?顾丞相。” 这个改天,可能就是改到下辈子的意思。 顾让看着他,沉声道:“陛下,展西与北元两国联姻,为的便是避免有一天出现今日的情形,南水驻兵已久,再拖下去,只怕展西等不到‘改天’了。” “那便不等。” 一道温温柔柔的嗓音在殿内响起。 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白泽鹿轻声道:“北元不会为展西出兵。” “顾丞相,”她眉眼弯起一点弧度,压低了嗓音,似修罗的呢喃,“你也不会有后路了。” 第41章 “……” …… “……” 千清原本的计划大概是, 先这样,再那样,再这样, 最后再摊牌。 但现在, 小王后帮他节省了一点儿时间。 他看向几乎堪称温文尔雅的小王后,眨了一下眼睛, 又转头看向顾让。 千清轻咳一声, 说:“她说的也对。” 顾让冷冷地看着白泽鹿,仿佛没有听见千清说的话。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展西的公主?” 白泽鹿眉心舒展,轻声道:“顾丞相是不是记性不太好,我现在是北元的王后,展西的事已经同我没有关系了。” “展西的人也和你没关系?”顾让直直地盯着她, 眼神里的冷意像是一层冰刃, 锋利而尖锐。 闻言,白泽鹿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而后她起了身, 向前走来,神色带了一点很微妙又很浅淡的不耐。 “顾让,”白泽鹿说, “目光放远一点。” 她凑近了几分, 嗓音压下来,几乎贴着他的耳侧拂过, “只盯着展西看,是得不到天下的。” 顾让黑眸微微眯了一下,而后看向她,“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白泽鹿慢慢直起身,向后退开一点距离, “你该回去看看太后做了什么。” 顾让眉心一动。 而这时,忽然有奴才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白泽鹿扫了一眼,而后回过身,坐回千清身旁,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而千清正观赏着自己小王后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日常,还沉浸其中,骤然被人打断,有些不高兴地看过去。 “急个什么?”千清没好气道:“通传了吗你?没看到小王后在说事?你个奴才连规矩都不懂还当个屁的奴才。” “……” 奴才才刚停稳,呼吸还有些起伏,骤然听了王这么一番话,睁大了迷茫的双眼。 规矩? 什么规矩? 北元有什么规矩? 奴才安静了下来。 殿内也随之安静下来。 默然片刻,他才意识到这是在等他开口,忙跪下谢罪,“奴才一时情急忘了规矩,还请王责罚,只是此次消息紧急,请王阅过再罚奴才。” “起来吧。” 千清说。 那奴才连忙爬起来,把袖口里的信送了上来。 千清只看了信封上的字便拧了一下眉。 是战报。 他三两下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摊开来。 信朝着白泽鹿的方向挪了半边。 他侧着身子,同身边人一道看。 千清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便阅完,眸底闪过一丝意外。 就连白泽鹿也有些没有料到。 千清随意将信揣回信封里,看向殿内的另一个人,“顾丞相,你还是回去看看,说不准你的属下有什么事要和你说。” 就现在的情形而言,想必这个消息不会是寻常消息。 这一次,顾让没有再说什么,规矩地行礼后,离开了宫殿。 顾让走后,没多久季英和沈斐越便进宫了。 ——南水出战了。 这件事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南水是个侵略性非常强的国家,征战次数极为频繁,当年正是因为知道北元王室内部腐化严重,南水便毫不迟疑地发动了战争。 若不是千清,恐怕北元早已成了南水的。 大战以后,北元养精蓄锐,朝堂之上除却武将,文臣几乎是换了一大半,正统王室也只剩下千清这一个独苗了。 北元可以算得上是涅槃重生了。 但相比较之下,原本还算强盛的南水因为这一战而损耗太多,几乎要抵不上展西了。 何况现在距离南水战后,间隔还不算久,就算是培养军队,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很难有显著的成效。 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动战争是极为吃力不讨好的。 而且极有可能,还会葬送掉现在并不多的优势。 在今天之前,北元甚至可以不兵。 因为就算北元不表态,南水也不敢真的动展西。 但现在就不同了。 南水也不知道是想亡国了还是怎么的,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坚定地发动了战争。 当权者全都讨论了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有些震撼,某不知名李大人没忍住,当场就将此重要消息泄露了出去。 末了,李大人又回想起来保密的重要性,小心翼翼地叮嘱友人,“此事就你知我知,千万、千万不要将此事说与别人听,否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北元律法内是有死刑的,但王宫内至今为止还未曾有人犯过掉脑袋的事。 友人沉重地点点头:“我自然明白这规矩,万不会将此事说与旁人听,你且放心便是。” 李大人吁了口气,正了正衣服,走了。 见他离开,友人掉头就跑回了宫殿外——奴才们大多都待在这儿。 “来来来,告诉你们个大事!” 她这一喊,众人全围了过来。 “不过你们先答应我,绝对不能把这个事儿告诉别人,不然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煞有介事地说。 众人纷纷摆手,“放心吧,我们还能不明白规矩?” “不行,你们发誓。” 众人依她,笑说:“好好好,发誓发誓。” 顿了顿,她还是觉得不足以取信,又说:“不然这样,你们发誓,如果你们说出去,你们就不能服侍王后。” 这话一落,众人均是一顿,而后沉默下来。 片刻后,有人才忍不住说道:“你这个太毒了吧?换个别的不行吗?你要说不能服侍王,我立马发誓。” “……” 她眉头一拧,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能服侍王算毒誓吗?服侍他才算吧。” 闻言,众人又是一默。 两相权宜,最后众人还是选择发服侍王这个“毒誓”。 “南水和展西要打仗了。” 她意简言赅,把重点一下就带了出来。 “?” “??” “???” 众人顿时喧哗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这件事。 “南水还真敢啊?” “等下,那陛下会出兵吗?” “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那奴才若无其事道:“是不是陛下出兵了,宫里就只剩王后一个主子了。” 众人一愣,而后纷纷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陛下应该会出兵吧,毕竟展西是王后的国家呢。” - 宫殿内。 “要是我说我想带小王后一起,应该没人有异议吧。” 季英第一个开口:“请陛下不要说梦话。” 千清环视一圈,目光从面前两人收回,点点头,“没有异议就好。” “……” 季英:“陛下,战场与王宫不同,王后娇贵,随行恐怕……” “既然没有异议,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军事部署。” 千清再度把舆图挪了过来,上面的标注还没有清理,还停留在上一次打南水和展西的部署上。 “哎,正好,还没来得及清,现在省了笔力气。” 季英:“……” 他算是明白了,千清前头问的那句“应该没人有异议吧”并不是询问,只是个通知。 季英还是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 千清偏过头,不看他。 “……” 油盐不进千清。 季英彻底放弃,改口问道:“那此次战争,我们要插手吗?” “那不废话,”千清看着舆图,指了指其中一处位置,“南水打这儿,和冲人大吼‘我先送一万兵卒’有什么区别?” “而且这次可不是我要赌,这次绝对是南水送上门来的。” 季英:“……” 他知道,这一次,找王后也没用了。 而后的讨论,其实与他关系并不大,他和听众差不多,只是得知整个战策,以方便他做其他政事上的抉择。 这天晚上,季英回去后,把前几天燃了整晚的灯都熄了。 给城内乞丐施粥的事也停了。 季府又萎靡不振起来。 而这时,千清与沈斐越在几个时辰的交流后,整个王宫已经传遍了一个消息。 ——王要带着王后去打仗。 全部奴才都出离愤怒了。 千清是在奴才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里回来的。 虽然他平时也有经历过这种微妙的目光,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愤怒得像是准备造反。 千清莫名其妙地回了宫殿。 “夫君做完军事部署了?” 白泽鹿问。 “还没,”千清牵着她进内室,“在宫里也做不完,得等到去那边以后,根据战况来做后续的决定。” 白泽鹿抬眸看他。 千清一瞬间了然,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不会抛下你,放心吧,不过小泽鹿,你得答应我,到了那边以后,不能一个人外出。” “行吗?” 白泽鹿眉眼的弧度柔和了几分,“好。” “战场上,权贵反而是最危险的,”千清说,“听过擒敌先擒王吧?” 白泽鹿颔首。 “所以你不要露面,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王后。” 白泽鹿一顿,问:“夫君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 千清嘴角一扬,眼底染上了近乎嚣张的笑意,“小泽鹿不是想要鹰吗?” “到时候,”千清笑道,“那里就是你的天空了。” “去做你想做的。” 第42章 陛下实在自私 白泽鹿愣了愣, 而后笑起来,“好。” 于是北元王宫的奴才们开始为白泽鹿收拾各类所需用品,小到驱除蚊虫的膏药, 大到称手的防身武器。 殿内原本空旷的地面被各式各样的杂物堆满, 一眼望过去有些眼花缭乱。 “等等,这个不要。” 云起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奴才们, 注意到离得远一些的奴才在拿薄衣裳, 又连忙喊道:“那个!那个也不要,等王后去到那边,天冷得紧,王后用不上。” 说完,见那奴才还有些愣, 语速有些快地解释道:“展西南水那边现在已经冷起来了, 不比北元,这般薄, 王后身子又弱, 带过去也是没法子穿的。” 听到这,那人才像是反应过来,将叠好的衣裳又取了出来。 云起刚松下一口气, 又看见有人在往里塞膏药, 急忙走过去;“这是什么?” 她拿起来嗅了嗅,说:“王后闻不得气味浓郁的东西, 这个若是不重要,就不要带了。” “是用来驱蚊的,这个也不要?”那人说,“王后这般娇贵,那边可不比宫内, 什么也没有,只怕有得王后受了。” 闻言,云起犹豫了一下,又拿起来反复闻了几遍,站起来,拧着眉问其他人,“你们看看有没有驱蚊虫的,气味浅淡一些的,最好是闻不出来的。” 于是众人纷纷四处寻找起来。 片刻后,有人翻出来一个小小的方盒,递过去,说:“这个行吗?我闻起来没什么味。” 云起接过去,低头闻了闻,又比对了一下,将没有气味的放了进去。 “对了,防身用的,你们暂且不必管,李大人说陛下已经安排了人专门为王后制造了。” 众人先是点了头,接着筛选其他的。 过了会后,众人渐渐回过味来。 突然,有人开口:“防身用的……那意思不是说,王后去到那边,可能也有危险了?” “本来打仗就很危险,王后这般娇贵,哪里该去那种地方,我真不明白,陛下是怎么想的,非得带着王后去,他自己不怕便罢了,难道还要王后跟着他受苦受累么?” 有人不满地抱怨着。 “就是说,王平日里不是很宠王后的么?怎么这么重要的时候,还要带着王后去冒险,”有人跟着说道,“他怎地这样自私?” 这样的话一出口后,像是某件心照不宣的事情破开了一条口子,众人也不再整理东西了,纷纷开始没好气地怨起陛下来。 众奴才偏心偏到了骨子里,没有一个人多为王想过哪怕一点。 北元自建立起,朝堂洗清贪污的官员,后宫内的奴才们但凡沾了一点儿裙带关系的,多半也被清理了,而后来的奴才们没有前朝的经历,也再没有人教这些人什么是规矩,只知道该敬重主子,要好好伺候主子,除此以外并不明白所谓的勾心斗角,也更不知道步步惊心的惶恐。 北元最大的缺口已经被千清补上了,至于剩下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弊端,对他而言没有关注的必要。 更何况,打完仗的头些年,后续的一些事情就已经足够千清忙得不可开交,也根本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身边这些奴才是什么样的尿性。 千清知道这些奴才偏心这事儿,还是小王后嫁过来以后,他才意识到的。 这些奴才在宫里待了太久,唯独只需要伺候一个主子,那便是陛下。 然而,大部分时候,奴才们是没有太多机会看见陛下的,因为他不是在处理政务,就是在寝宫休息。 在一夫一妻制的律法推行以后,剩下为数不多有其他心思的奴才也认清现实了。 此后,奴才们开始得过且过了。 直到小王后来到北元。 众人有了新的主子。 而这位新主子,光是远远瞧上一眼,便让人眼前一亮,对待奴才时,既不像千清那样毫无所谓,也不像那些官员总是很有距离感,王后与他们是不同的,因为她对着他们的时候,既不会高高在上,也不会敷衍,她望着他们时,眼底会蕴着温柔的底色。 奴才们终于觉得在宫里的日子有了盼头。 他们单纯地认为,王后这样的人,一定也是得到了非常多非常多的爱,因为唯有自己也拥有唾手可得的宠爱,才能这样温柔地对待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所以,他们也应该给予他们的王后,这样多的爱才对。 至于另一个便宜主子,哦,陛下么,那并不重要,他不需要他们的爱。 他们的王后会爱他的。 - 最近千清都忙着和沈斐越商议战事,有分歧的部分,他会回来同自己的小王后再议一遍。 但两天过去,这做法委实麻烦了些,于是在商议战事时,白泽鹿也在场了。 沈斐越像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神色自若地立在舆图边上。 季英欲言又止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千清走过来,“你先给我憋着,我有分寸,论起军事来,这里最没话语权的就是你,你听着就行了。” “……” 受到侮辱并且无法反驳的季英只好闭嘴。 舆图上的标注白泽鹿早已看过,并不陌生,三人围了过来——季英不具备与他们一起商议战事的资格。 “昨天说的这一块,”千清指了指其中一处位置,“我觉得最好还是先别碰。” 沈斐越扫了一眼,“怎么?” “因为这座城——”白泽鹿将原本放在那里的标注取了出来,“能调兵的只有朝将军。” 闻言,沈斐越顿了一下,看向她,“朝野?” 白泽鹿颔首:“朝野自幼跟随……”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其父习武,比沈将军更早上战场,经验也更为丰富,若是与他缠斗起来,只怕会浪费时间,此次战争,北元虽强盛,但与南水一样,皆经历过一场大战,所以最好避免这些不必要的损耗。” 沈斐越眉心轻皱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不光是这个,”千清说,“这一片地形易守难攻,动起来太麻烦,南水虽然发动战争这件事很没脑子,但这不代表他们打仗也没脑子,斐越,你不要轻敌,你有经验,人家一样有。” 白泽鹿忽然侧过头来,看向千清,“南水当年派的是哪位将军,夫君可还记得?” 千清对上她的视线,眉眼本能地柔和下来,“是林将军,传闻中以一千轻骑杀敌三千的那位。” “这一次派的是陈陆停将军。”白泽鹿转回目光,指了指舆图上尚未标注的一处地方,“陈将军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他是第一次带这么多兵,且从未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上打过仗,所以他一定会参考上一位将军的战策。” 沈斐越挑了下眉,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唇动了动,准备说些什么。 千清反应很快:“所以他很可能先攻这儿,因为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而且林将军当年也是从这里开始进攻。” “嗯。” 白泽鹿莞尔一笑。 这样的默契像是一层看不见的联系,将两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以至于两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成了“外人”,插足不得。 沈斐越舔了一下唇瓣,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直旁听着的季英默默地后退了两步,选择性闭上了眼睛和耳朵,以保护自己弱小的灵魂。 三人商议完战事后,季英也终于处理完了千清还没处理的政务——他自觉自己在前者毫无贡献,但后者却是他擅长的领域。 季英和沈斐越出了宫,而白泽鹿和千清则往寝宫走。 “小泽鹿,等会儿,”千清拉住她,“要不你先回?” 不等白泽鹿问,他便解释道:“我去看看弓做好了没有,马上就过来。” 顿了顿,他咳了一下,又道:“那个什么,你要实在好奇,也可以一起去。” 白泽鹿眉眼一弯,说:“那我就回去了。” “……” 千清的表情说不上纯粹的高兴还是纯粹的难过。 到像是隐隐的期待落了空。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行,那我去了。” 而后,他就眼见着,小王后头也不回地往寝宫走了。 “……” 千清就立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小王后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里,这才不情不愿地掉过头,往另一处走。 而白泽鹿则独自回了寝宫。 她回去时,殿内的奴才们还在为她收拾着要远行的东西。 里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陛下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自然更是知道战场有多危险的,还非得拉王后垫背,这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平日里陛下也过分,况且我们王后身子本就弱,要是过去了,擦碰到个什么,留下了疤那可怎么办?” “陛下实在自私……” 白泽鹿的步伐顿住。 里面的人还在不断地说着。 她眼睫微微垂下来,敛去了眸底那一瞬间极为不堪入目的戾气。 片刻,她抬眼,走进去。 “王后。” “王后。” 她一进来,便有奴才注意到她,连忙唤了一声。 而后,听到动静的众奴才也都看了过来,纷纷行了礼,脸上的表情更是肉眼可见地温和了起来。 云起放下手里的杂物,也过来行礼。 然而这一回,奴才们没有等到王后的那一句“起来吧”。 而是—— “你们方才说的话,”白泽鹿垂着眼,望着面前跪着的众人,“可是当真?” 她的语调仍旧平缓,与平日几乎没有区别。 即便是云起,也没有分辨出王后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情绪。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王后为何忽然这样说。 但很快,她们便慌了神。 因为她们听见了王后柔和的声调——“你们不必再服侍我。” 第43章 他下一次也会吻她吗?…… 闻言,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将头埋低了,近乎低到尘埃里——那是一种犯了错以后的求饶姿态。 尽管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她们本能地察觉到了王后在生气。 殿内的空气像是凝成了实质, 极为压抑冷硬。 但片刻后,有人没能撑住, 先打破了这殿内的寂静。 “求王后赎罪, 奴婢再不会多嘴……”那人回想起王后说的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跪在地上,声音有些不稳,“求王后允奴婢留在您身边, 奴婢再不会了。” 这一句话像是瞬间点醒了剩余的人。 而后, 众人纷纷开口。 “王后,奴婢也不会再多嘴了, 都怪奴婢, 都怪奴婢……” “奴婢也不会了,求求王后,让奴婢留下来……” “奴婢再不敢了……” 底下跪着的奴才们似乎是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争先恐后地认起错来。 然而王后却毫无反应。 有人不动声色地悄悄抬眸, 看见王后半垂着眼,神色平静得没了一点儿人气, 几乎称得上漠然。 像是铁了心地要放逐她们了。 意识到这一点,那人屏住了呼吸。 而后,在这个众人都诚惶诚恐的危急时刻,也不知道是谁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 “王本就自私!” 殿内的声音忽地消失了。 白泽鹿眉眼处的皮肤似是动了一下, 却又仿佛是错觉。 她漆黑的眸子循着声音看过去。 迎着王后的注视,那人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神色里还带着些愤愤不平,“王后嫁到我们北元来,合该披华服饮珍露,合该万千宠爱,合该所有人都为王后让道的。” 她悸动起来:“王娶了王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么样,都应该保护好王后才是!战场无情,陛下怎么能因为自己便让王后去送死!” 白泽鹿低头看着她,良久,轻声问:“所以将士送死是天经地义,权贵送死便是天理难容?” 那人一愣。 白泽鹿无声地笑了一下,似是觉得荒谬,又似是觉得讽刺。 “你上过战场吗?” 白泽鹿问。 “……没、没有。”那人的愤懑骤然被浇灭,因为这一句话便问得她有些哑口无言的感觉。 白泽鹿垂着眼睫,低声说:“从未见过沙场萧瑟,不曾碰过金戈铁骑,更没听过袍泽的哀嚎,便要站上最高处,去贬低为了北元的安定险些命丧边境的王。” “仅仅是因为,”她缓慢道,“他再次去到那个可能会让他毙命的地方时,多带了一个外人。” 您不是外人。 尽管奴才们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了这一句,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出来。 因为在这一刻,她们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一件事。 陛下并不是她们以为的那般不着调。 或者,恰好相反。 远比她们以为的,更加沉稳勇敢。 大约,陛下带王后去战场,也有他的考量吧。 - “陛下,卑职斗胆问一嘴,您为什么非得带王后一块去?还安排这么多侍卫保护她,让王后留在宫里不是更安全吗?” “让你快点儿把弓拿出来,”千清不耐烦地说,“不是喊你在这跟我废话的。” 那人摸了摸鼻梁,“已经派人去拿了,陛下别着急,马上就到。”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又问:“那陛下到底为啥要带王后去?” 在这一刻,千清头一次体会到了不重规矩的弊端。 他扫了一眼,见半天还没人出来,才憋出一句:“跟你有个什么关系?不要对王的私事这么好奇,而且,娶妻了么你,就在这关心成了家的人。” “娶了。”他答。 “……” 千清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那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那人恍然大悟:“喔,原来陛下这么粘王后!” “……” “打仗都舍不得分开!”那人又感叹道。 千清:“……” 千清:“滚吧。” “陛下您这是……”那人摸着下巴,揣测了一下,评论道:“恼羞成怒。” 千清转过身去找侍卫的佩刀,可能是想表示一下陛下与臣子之间和善的关系。 那人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喊道:“陛下!” 千清面无表情地看他。 “弓取过来了!” 那人从属下手里夺过,献宝似的送到千清跟前来,“您看,为王后专门做的轻弓。” 千清扫了一眼,接过来,在空中抛了抛,“还行。” “陛下,”那人突然说,“卑职听说很多姑娘都喜欢在自己趁手的武器上弄个标识什么的,您要不也给王后选个?” 千清莫名其妙道:“什么毛病?这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比美的,还搞标识,怎么,到战场上去,敌军看你标识就放过你了?” “……” 那人被千清如此不解风情给噎了一下。 而后干巴巴地说:“卑职的妻子托卑职为她做了条鞭子,也是轻鞭,这个……陛下,您也知道,姑娘家家的,这些就是带在身上防身的,是给别人看的,真有危险,那还能等到她们自己动手不成?” “那是你的妻子,”千清不满道,“王后的骑射不说和沈斐越比,拿来和你比,十个你也不如小王后。” “……”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说的是王后,千清就是能做到像是在说自己一样厚颜无耻。 “而且,王后不是普通小姑娘,”千清说,“她才没那么肤浅。” “滚边儿去。” “……” 千清提着弓走了。 半个时辰后,千清回到寝宫。 宫殿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微挑了下眉,穿过殿门,走进去。 而后,他注意到殿内的奴才们均是用一种极为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还不是光明正大地看,是那种若有似无的目光。 仔细分辨一下,甚至还能从里面看出类似于怜悯和愧疚的眼神。 “……” 千清有些莫名地进到内室。 不知是不是等得太久了,再加之这几日小王后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白日整理战报,夜里还要同他一起议战策,因而此时,她坐在案几前,单手撑着脑袋,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难怪这么安静。 千清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有把奴才们的微妙放在心上。 他走上前,动作小心地抱起她。 怀里的人迷蒙中睁开了眼睛,嗓音微哑,“夫君?” “嗯,”千清横抱起她,往榻上挪,“没事,睡吧,弓我给放桌上了,你先睡,等醒了再去试试看趁不趁手。” “唔。” 白泽鹿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分辨什么,在听清他的声音后,身体比思绪先安定下来,睡意去而复返,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隐约中,她感觉额头上有很轻的触感,像是……一个吻。 在彻底沉睡前,白泽鹿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很莫名的念头。 莫名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下一次也会吻她吗? 然而这个念头才起,她便陷入了睡意中,思绪再无。 千清低头看了一会儿小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人从怀里放到榻上。 他就这么坐在边上,安静地望着她。 良久,他起身,回到案几前,拿起他先前因为要抱她而搁下的弓。 制作精良的轻弓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图案,像是因为仓促刻上去的,仔细瞧去,还有些没刻好的细节。 这个图案不是北元的图案,也不是展西的。 倒像是……桃花。 千清盯着图案看了会儿后,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翻找,摸出把匕首来。 他垂下眼,开始仔细地修饰那一点儿没来得及完善的细节。 殿内很安静。 只剩下偶尔,刀磨在弓的表面时细细的声响。 第44章 别听这群混球胡说八道 宫殿内摇曳的烛火, 昏黄光线下一切摆置都显出几分温柔的格调。 千清就这么不厌其烦又极为仔细地,一遍一遍磨着那个图案。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他动作停下来, 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榻上的人似乎是换了一个姿势, 眼睛闭着,侧面弧度精致漂亮, 秀挺的鼻梁往上, 能看见长长的睫羽。 千清维持着这个动作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过身,继续刻那朵小小桃花。 几年前他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除了沈斐越和季英,其实没多少人瞧得起他。 但没办法, 他头顶上是北元王室。 瞧不起也得瞧, 因为除了他,再没别人肯去击退南水了。 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敌, 当晚整整一夜都没能睡着。 他自知自己没什么多高尚的思想, 也绝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扒了王室的身份,说他是个街边的地痞, 他都不觉得是在侮辱他。 但那一晚, 他第一次思考起意义这玩意儿。 打仗那阵,也是他最寂寞, 最想身边有个人陪着的时候。 因为那会儿,他身边的人不断地在消失。 可能头一天晚上还在和他勾肩搭背,喝着酒说等他登基后,怎么也得给个官来当当,第二天上沙场就冲在最前头, 满身飞箭,却硬是抓着军旗死死不松手。 战场是最无情的地方。 他头一次上的时候,就已经清晰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在小王后那天说要和他一起去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说出口。 ——“不行。” 但后来,他忽然地就想起了,他第一次问她,秋猎想要什么的时候,小王后给出的那个答案。 鹰。 千清低下头,手下动作没停,嘴边勾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 鹰所属的,是天空。 他要送他的王后,去她应该去的地方。 - 傍晚,白泽鹿醒来时,殿内的烛火几乎只剩下案几边上微弱的一盏,其余的都被熄灭了。 而案几前,还坐着个人。 “夫君?” 白泽鹿的嗓音因为刚睡醒,带着略微的哑意。 听到声音,那人回过身,手里还拿着弓,“这么快就醒了。”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掌,碎屑纷飞在空中。 “饿不饿?让御膳房的给你做点宵夜?” 千清走过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牵她,但手刚伸出来,便顿了顿。 他看了一眼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打磨而染上的污色,默默地把手又收了回来。 然而下一瞬。 “哎哎哎,等、等——”千清连忙说,“脏的!” 白泽鹿莞尔,手指穿过他指节缝隙,十指紧扣住,“没关系。” 摇曳烛火下,她乌眸轻轻弯起,温柔的笑意浸染而出,这张脸也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刹那间,整个宫殿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沦为了模糊的背景。 千清呆了呆。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仿佛是掩饰什么。 “小泽鹿,你说你,这么脏还牵什么。” 他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句,却一点儿要放手的意思都没有。 “哎,”他叹了口气,继续卖乖,“看吧,你这不也弄脏了么,一会儿都得洗了。” 白泽鹿笑了一下。 而后,她作势要放手,“那我先去洗了?” 感觉到掌心里微弱的挣脱,千清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而后表情有些不尴不尬地僵着。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现在就把水舔干净。 千清脑子里开始转过各种无赖对策,片刻后,藏起来的大尾巴又大摇大摆地露了出来。 心理素质极好的王很快便收拾好了表情,说:“都这么晚了,就别麻烦人奴才了吧?” “奴才也是人,那也得休息的不是?” 千清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帮你洗吧。” 他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像是无奈地妥协,“哎,你说你,刚刚不牵我不就没这事儿了么,非得凑上来,弄脏了还不是我伺候你。” 白泽鹿配合道:“那就辛苦夫君了?” 千清勉为其难:“反正我就是个操劳命,走吧,小王后。” 于是千清很勉强地带着小王后去洗手了。 - 接下来几日,千清开始将政务倾斜,留给季英,大军启程,千清与白泽鹿同那些从边境回来的将军们一起,往边境而去。 “陛下,到了城外,路可就不平坦了,您还让王后骑马啊?” 同行的将军问。 千清正骑着马,和白泽鹿并行着,乍一听了这话,转过头看他一眼,说:“不要用你那狭隘的目光来看待王后……” 话还没说完,忽然就有人笑嘻嘻道:“哪儿能啊,陛下,我们是用狭隘的目光看您。” “……” 千清面无表情:“来,多说几句,好好说,给我说清楚。” 沈斐越笑道:“陛下,和我们一群粗人计较什么,折了你的风度。” “风度?”千清一脸你在说什么狗屁,“风度是个什么玩意儿?” 将军们顿时笑起来。 路上马蹄踏过,灰尘纷飞,马上的人们眉间微扬,笑声在官道上飘散。 白泽鹿侧眸,许久,唇边也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千清早已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和这群将军们早就熟得不能更熟,只是没有战争时,这些将军们得守在北元的边境线上,无从得见,而难得见一次,除去所谓的“正事”,也再不能和曾一起征战过的陛下说什么别的话了。 此刻,像是时间倒转,又回到了第一次去击退南水的时候。 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当年的样子。 话题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又牵到了白泽鹿的身上。 “……肯定是陛下呗,谁还不知道他什么样,咱王后这么娇贵还肯骑着马跟咱一块去天城,指不定陛下怎么哭着求王后去的,”有人笑着说,“来来来,打个赌。” “哎,小兔崽子,当着我的面编排我,你不想混了是不是?” 千清说。 但没人搭理他,甚至还有几个将军立刻附议。 “赌啊,赌什么?” “赌陛下怎么哄王后跟咱们来的。” “我先来,我赌陛下肯定是这样的,”那人装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唉声叹气:“一想到要自己一个人去打仗,哎,我真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千清反驳:“放屁!” 依然没人搭理他。 “我赌一两银子,”有将军说,“陛下应该直接哭出来了。” “五两,哭没哭不好说,但跪肯定是跪了。” “瞧你们那小气巴拉的样子,二十两,铁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招数搁谁身上都好使,别说咱王后心软还不会拒绝人。” “嘶,你这么说的话,我感觉很像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 千清转过头,看向小王后:“小泽鹿,快闭上耳朵,别听这群混球胡说八道。” 一直不搭理他的众将军像是刹那间,打破了那层屏障,又能听见他的话了。 纷纷哄闹起来。 “王后,您可别被陛下给哄骗了,陛下当初还说什么要三千佳丽,一个都不能少。” “就是,就打仗那会儿,仗还没打完呢,和我们说什么,每天换一个,一个月都不带重样。” “王后,您不知道,当年陛下啊……” 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肆无忌惮。 千清磨了磨牙,瞪向他们:“混蛋玩意儿,不想活了是吧?!” 将军们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显然是毫无被威胁的自觉。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 “三千佳丽?” 众人一静。 而后,哄然一片笑声。 “对对对,王后,陛下当年就是这么说的。” “是啊,王后,您问问陛下就知道了。” 白泽鹿侧眸看他。 其实她并没有生气,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她只是顺着这些将军的意,哄哄这群人,送他们一个“高兴”。 因为高兴,是很难创造的东西。 千清:“……” 他像是突然哑了火,刚才威胁众人时的神色顷刻软下来,还带着一点没缘由的心虚。 千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小王后的神色,低声说:“不是,我就瞎说的,也没真找。” “我真没想过要找别人。” 这位厚颜无耻的王,偶尔极其死要面子,又偶尔,就像是此刻,仿佛一点儿不把别人的想法当回事。 就当着这么多将军的面,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毫不犹豫地低下声来哄她。 “别生气,”千清驱马靠近些,想了想,又补了句,“我错了。” 目睹一切的将军们:“……” 果然! 他们的陛下一定就是靠这种手段哄骗王后来边境的! 第45章 这辈子我心甘情愿栽你身…… 白泽鹿拉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侧眸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未落尽的天光在她身后乍现,她的轮廓仿佛被虚化了, 透出一分不真实来。 那是一种静谧里的温柔。 千清神色怔松了一瞬。 而后, 他唇边翘起,也跟着笑了。 两个人看着彼此, 周身像是凭空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将其他人都隔开了。 “……” 将军们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了句什么。 - 北元占地广,但若是走官道,从京城到边境到不算多远,不过几日路程。 大军先行, 而后的将军们与帝后因为都是骑马, 实际上行进的速度要快上许多。 不过三日,便抵达了天城。 与白泽鹿所预想的有些许差距。 西边的余晖铺在整座城池上, 人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 街边人头攒动,不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几乎没有间断。 座落在边境, 本该是民不聊生, 有许多战争痕迹的城。 却完全不是那样。 和展西的边境城池全然不同。 洋溢着淳朴憨实的气息。 “到了。”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而后,有人笑着说了句, “回家了。” 千清翻身利落地下马,“给你们一晚上休息,明天以后,就是妻子要生孩子了,也没空回去看了, 有什么事今天办完。” 大多将军长期镇守边境,能调回京城的将军,一般都不会再上战场了,而那种情况一般就两种,一种是年龄资历到了,调回去享福的,还有一种那就是废了。 因而这些将军们,有很大一部分都在天城成家了。 “遵命。” 众将军纷纷下马,脸上还带着笑。 不知是谁,拖着腔调,尾音拉得很长,“办事~” 一股子流氓气就冒出来了。 顿时一群人就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突然,有人意识到什么,说:“等会儿,王后还在呢,你们说写什么东西——王后,末将发誓,末将绝对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嘿——” 有人反应很快,连忙道:“王后,我也不懂,这群臭流氓也不知道在这里笑个什么劲儿,听着就不像个好人。” 变脸大师千清也被面前这群人的变脸速度给震了一下。 由于话题又绕回王后这里,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寻了过来。 这一看才发现,一行人里只剩下王后还在马上了。 千清正靠在白泽鹿的马边上,一手搭着缰绳,另一只手已经伸了出去,但因为听到了这群将军的屁话,正侧过头听个热闹。 马上的人一身暗红骑装,一条金边细带裹着纤细的腰肢,她垂着眼看他们,脸微微侧着,余晖的光从她秀挺的鼻梁划过,眉骨的位置隐隐有些透光。 在这个朴素得几乎没有任何亮色的城池,这种程度的国色天香显出了十分的不真实。 众人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而后,千清感觉到掌心的温度,回过身来,仰着头看她,两人视线交汇,白泽鹿唇边弧度似乎扬了一下。 他手掌收紧,握住了她的手。 白泽鹿借着他的力,跃下马来,暗红衣袂纷飞,与金边的丝带交缠,晕出浓墨重彩的惊艳。 众人呆住了。 连街边的吆喝声都莫名停了一下。 “怎么了?” 白泽鹿眉宇轻蹙,看向众人。 这一声,像是将众人点醒了。 “啊……嗯……” 一将军本能地开了口,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节无意义的字。 “没、没有,王后骑术真好,末将看花眼了。” “啊是,不知王后骑术师承何处,末将也想学。”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王后虽然面露疑惑,但并没有问什么,众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恍惚的声音响起。 “王后连下马都这么好看。” “……” “……” 众人同时寻了过去,正是那个没眼力见的谢景之。 然而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就见千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残酷道:“王后好看是吧,想学骑术是吧?行,今晚都别睡了,给我骑着马巡逻到天亮。” 众将军:“……” 千清转过身,牵着小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两人走远后,众人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同时盯向谢景之。 谢景之:“……” - 另一边,千清正牵着小王后往一处宅院走去。 天城有几处宅院是专供大将军住的,北元将军多,大将军却只有一个——沈斐越。 但沈斐越一般不住那儿,素来都是住在帐篷里。 千清也几乎没在这住过,但这一次带了小王后,他总不能委屈小王后陪他住在那透风的帐篷里。 “哎。” 千清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白泽鹿问。 千清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她,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一点点往下,精致的眉眼,窄挺的鼻梁,柔软的唇瓣。 无论是拆分开来,还是合在一起,都算得上倾国色。 他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剐蹭了一下她的鼻尖,“你说你长这么好看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听了这么蛮不讲理的话,白泽鹿也不恼,弯唇笑了一下。 千清继续絮叨:“看看那群混球,一个个眼珠子都挂你身上了,我现在仗都不想打了,我想打人。” “打谁?” 白泽鹿问。 “打他们。”千清作势捏了捏拳头,做了个很凶狠的表情。 白泽鹿莞尔:“夫君很在意吗?” 千清一愣:“什么?” 白泽鹿抬眼注视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夫君可愿将佩剑送与我?” 千清低头解下佩剑地给她,“怎么突然想要这个?我不太用这个,剑也一般,你要喜欢,我找人为你铸一把好的。” “不必。” 白泽鹿单手拿着剑,弯眼笑道:“夫君不知,在展西,女子很少习武,更不会携带佩剑在身,若是有女子握男刀,只意味着一种情况。” 闻言,千清愣住了。 展西和北元是不同的,女子地位低下,不会出现女将,也几乎没有女子习武。 若是女子携带一把明显是男用的佩剑,那唯一的情况就是,那剑是她夫君的。 这是展西武将妻子才有的习俗。 千清的视线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炽热起来。 白泽鹿轻轻翘起唇角,将剑别在了腰间。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抱了起来,骤然失重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得以平衡自己。 然而千清就像是有所预感一般,手臂的力量松懈下来,转而改成将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小泽鹿。” 他的声调很明显地扬着,轻快而愉悦。 “这辈子我心甘情愿栽你身上。” 第46章 背弃可不好听 天城坐落于北元的边境, 街边乍一看算是热闹,但实际上有许多人都还处于温饱状态,奢侈物件稀少得紧, 许多东西供应水准也很一般。 对于早已习惯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影响的。 但对于王后身边的奴才们来说, 就很苦恼了。 她们在宫里待久了,天天都琢磨着怎么讨王后的欢心, 一切都紧着最好的来。 忽然来到了这么个对她们而言“鸟不生蛋”的破地儿, 不说买块好点的锦缎,就连像样的茶叶也挑不出来。 但这一次,她们难得没有抱怨起陛下来。 准确来说,是自从上一回王后说了那句“你们不必再服侍我”以后,就再没人敢背后说陛下什么了。 到天城以后, 千清就比在京城忙得多了。 抵达此地的第二天起, 千清几乎天一亮就和那群将军待在一起,兵营里的声响也从没停下来过。 “陛下。” 帐篷里, 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站着, 桌上只有一张几乎要褪色的舆图,上面的标注密密麻麻一片,各式各样, 眼花缭乱得紧。 千清在最中央的位置, 听到声音,众人都侧目, 千清也抬起眼,看了过去。 只见一人从帐篷外走进来,行礼道:“陛下,今年的连骑营作何处置?” 连骑营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兵营。 北元每年招的新兵训练以后, 总有一部分难以“调·教”,便会被迁至连骑营。 千清远在京城时,连骑营如何处置都由沈斐越做决定。 但因为现在情况特殊,千清在这里,所有的决定便要由他来做。 千清知道连骑营的存在,并不感到意外,随口道:“照往年来就行,遣散……等会儿。” 他忽然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问:“今年的连骑营有多少人?” 那人说:“回陛下,共三百五十二人。” “先训练着,不慌遣散他们。” “是。” 那人领命,行礼退出去。 帐篷内又安静下来,众人视线转回来。 “你想让王后来带?” 沈斐越忽然出声问。 这话一落,众将皆是一愣,而后纷纷开口。 “陛下三思,王后骑射不差,但战场是战场,猎场是猎场……” “陛下请慎重考虑,王后是展西人,我们此番所对战的不仅仅是南水,还有展西,即便王后有能力,也需避嫌,若是由王后亲自领兵,只怕会落下不好的名声……” “陛下……” 一时之间,许多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众多声音钻进耳朵里,千清夹杂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方才刚起的念头不得不压下去。 与此同时,他意识到,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肯让他的小王后带兵。 即使是连骑营。 “诸位。” 在这哄闹声中,突然一道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劝说。 千清掀了掀眼皮,没有说话。 “南水出兵时,展西使者仓促离开,临行前,寥寥数语皆是此次战争相关,未曾提及过王后半句。” 沈斐越黑眸没什么情绪,望着众人,“既然展西当没有这个公主,王后也可以当没有这个故国。” 闻言,千清看了他一眼。 沈斐越仿佛毫无所觉。 沈斐越这话一出,众人反对的声音稍稍减弱,但却依旧不支持此事。 连谢景之都拧着眉:“战场这么危险,怎么能让王后亲自带兵出征。” “怎么不行,”千清终于开口,“北元女将还少?” “那她们也是训练了很多年才上的,”谢景之很不能理解千清想让王后亲自出征这事,甚至觉得极为荒谬,语气都不自觉地重了几分,“而且她们经验丰富,都不知道上过多少次了,王后骑射是不错,但打仗又不看这些,若是王后有个三长两短的,谁负责?!” “我负责。” 千清淡声道。 帐篷内的声音顿时一窒。 谢景之唇动了动,半晌才说:“那连骑营也不是能出征的兵,就算真要让王后出征,也不该带连骑营出征。” 沈斐越也道:“王后第一次出征,连骑营恐怕不适合。” 陛下这个态度是铁了心想让王后出征了。 众人心里觉得荒唐。 但极其难以接受的事情放在一起时,众人宁愿选个能稍微接受的。 譬如,如果王后一定要亲自出征,那就带最好的兵去。 连骑营在他们眼里,算不得兵。 不光是这群将军瞧不起连骑营,就连天城众多的兵营里,也有很多兵瞧不起连骑营。 “不,”千清说,“就是因为第一次出征,所以才应该带连骑营。” 而后,无论众人再如何劝谏,他也毫不动摇。 - “殿下。” 白泽鹿没应,低着头端详着手里的轻弓。 她的视线正停在弓上面的一处印记上,那是一朵刻上去的桃花,连边缘处都磨得极为干净漂亮,显然是花费了不少时间的。 “殿下。” 行文又道。 这一次,她终于直起了身,单手握着弓,另一只手摸到了箭上。 弓弦被拉开,箭尖的位置对准了行文。 然而行文却一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她望着白泽鹿,声音冷淡:“行文也是奉命行事。” 白泽鹿低声笑了一下,“你们自然是奉命行事。” “真是听话。”她似是感慨了一句。 行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人视线交汇,空气中似是有看不见的暗潮。 下一刻,变故陡生。 行文骤然跃起,一道白色剑光划破了宁静。 几乎是同时,白泽鹿的箭破云而出。 行文动作很快,连忙往一侧偏了偏,箭堪堪擦着她的颈侧而过,带出了一条血痕。 她眉一敛,眼睛微眯,手里的长剑直直刺向了白泽鹿。 在剑即将没入胸膛以前,白泽鹿斜过身体,避开了剑锋。 “这便是顾丞相所说的‘护公主平安’?”白泽鹿轻声笑了笑,单手握住了行文持剑的那只手腕。 “是殿下先背弃主子。” 行文猛地抽手,剑尖转了个弯,再次往白泽鹿刺去。 “背弃可不好听。” 白泽鹿不紧不慢地避开长剑,温声道:“毕竟我也从没和他结盟。” 在行文再次攻上来前,她忽然凑过去,压低了嗓音,“杀我之前,可有好好想过,顾丞相允了你什么呢?” “不劳殿下费心。” 行文抓住这个机会,猛地拉近距离,想要再次刺杀她。 白泽鹿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往后一跃,柔声细语:“那你可知,若是没能完成,顾丞相会怎么罚你呢?” 闻言,行文有一刹那的停顿,而后再度向她袭来。 “看来你知道。” 白泽鹿偏过身,拔出腰间的佩剑,一击迎上去。 只听“铮”一声,行文的剑被挑飞。 行文垂下眼睫,看向落在地上的剑。 白泽鹿往前靠近,手里的剑停在行文脖颈处,“你知道会死,还是替他卖命。” 行文没吭声。 白泽鹿含笑:“那便全了你的意。” 话落,她掌心往前一递,剑便直直往行文脖颈里刺去—— “小王后呢?在后院?行,知道了。” 蓦然,白泽鹿收回了剑。 “这里离展西近,去找你的主子吧。” 白泽鹿走上前,冰冷的手掌抚摸着行文的脸侧,像是亲昵。 她声音柔软,似蜜糖般,“别再回来,行文。” - 千清一忙完就往宅院赶,虽说这处宅院离兵营很近,但步行还是有些距离,若是骑马又有点儿小题大做。 这次来天城,其实奴才带得并不多,主要是宅院外守的一众侍卫。 方才他进来时,注意到奴才都守在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之前还在宫里时,他的小王后也时常独处。 但每一次独处的时候,伴随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会去问,但他也不放心。 千清三步并两步,匆匆拐进了后院,只见到小王后一个人。 他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一圈,没有发觉异常,才走过去,“小泽鹿怎么一个人在后院待着?” 注意到她手里的弓,他眉一挑,问:“练箭啊?” 白泽鹿莞尔,应道:“算是。” 第47章 还差一个 千清视线在白泽鹿身上梭巡一圈, 月白长裙整洁干净,一如他临走前的模样。 他微微隆起的眉心总算松开,“正好。” 白泽鹿眉眼一弯, 不动声色地调整仓促入鞘的佩剑, “怎么?” “今年招兵太多,有个连骑营还没人带, 想不想试试?” 千清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像是随口一提般。 白泽鹿微愣:“没人带?” 北元武将多,即便招的兵超出预期,但也不至于没有人带。 “这个连骑营,”千清“嘶”了一声,似是被她提醒了, 说:“差点忘了, 这个连骑营只有三百来人,听他们说不大好管教, 没人愿意带。” 千清装模作样道:“怪不得他们让我问你肯不肯带, 这群混蛋玩意儿,原来是想把这烂摊子塞给你,啧, 我明天再去收拾他们。” “无妨。” 白泽鹿说:“既如此, 便试试。” 千清摆出一幅诧异的模样,“小泽鹿不怕管不了?” 闻言, 白泽鹿柔声问:“夫君可知,连骑营是因何难管?” 这个问题到问住他了。 千清还真不知道。 每年总有逃兵,也总有难以管教的兵,他们早已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见他沉默, 白泽鹿笑了笑,又问:“那夫君可知,逃兵该作何处置?” 这个问题便简单了。 千清说:“按北元的律法,所有逃兵会被遣散回乡,终生不能入仕,赋税翻倍。” “在展西,若是做逃兵,”白泽鹿唇角牵了一下,却并没有笑意,“格杀勿论。” 所以,展西从不会有连骑营这样的存在。 若是不听话,便杀了。 这个规则是太后说给白泽鹿听的,但她在后来,慢慢意识到,这个规则不是独属于太后的,而是几乎囊括了整个展西。 规则在那个国度,无处不在。 千清皱了下眉,“那他们会因为这个处罚害怕招兵。” “战争本身已经足以骇人。”白泽鹿说。 “你说的没错,”千清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发顶,“但是,我们可以害怕战争,却不能在战争来临时退缩。” “没有人不怕战争。” 千清说完,顿了顿,又找补了一句,“当然,也有一些人不怕。” “但绝不能让他们害怕出征。” “一旦害怕出征,这场仗就败了。” 白泽鹿问:“若是害怕出征,该如何?” “信仰。” 千清说:“没有就造一个。” “假的也行。” - 于是王后带连骑营这件事,荒谬而又仓促地决定下来。 用完午膳后,千清便带着小王后去往兵营了。 连骑营几乎没有人管,所在地距离其他兵营,相较而言更远一些。 原本就难以管教的士兵,在被迁至连骑营后,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连骑营意味着被放弃。 徐徐秋风拂起灰尘,沙地空荡一片。 整个兵营哄闹得几乎不像是在天城。 千清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现在反悔了也行。” 白泽鹿失笑:“先进去吧。” 两人走近,兵营外的侍卫默默行礼,而后又站直。 王后要亲征一事,先在兵营里传了个遍。 此刻见到帝后,管辖连骑营的便宜将军忙赶来:“陛下、王后。” 千清摆手:“别行礼了,赶紧把那群混账喊出来。” “是,陛下。” 便宜将军只好收回行了一半的礼,转头跑了。 各大帐篷里,闹声一片。 将军有自己带的兵,并不管连骑营的人,因而这位便宜将军进去时,这些本就没规矩的士兵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几次说话都没有人听,便宜将军也有了火气,“你们还在这里磨蹭,都不想要这贱命了?啊?你们以为你们值几个钱?还敢让帝后等你们!” 众人稀稀拉拉地爬起来,却一点危急感都没有。 甚至还有人肆无忌惮地谈论起来。 “不就是王后要带我们吗?” “现在真是权贵的天,一个娇滴滴的王后也能亲征了,啧啧啧。” “不是说要遣散我们吗?结果临了还再压榨一回呗,不就拿我们给王后练手么?” 一道不屑的声音响起:“王后知道什么是军事吗?” 闻言,有人大笑:“让小王后回宫里去玩吧,天城可不是让她来玩的。” 这么一番话,听得将军火冒三丈。 “王后也是你们这些人可以妄议的?” “是是是,王后多厉害啊,头一回上战场,不带那些好兵,偏偏来带我们。” 有人笑起来:“王后想带,也不看看别人让不让她带。” “看来这个小王后也没有多受宠嘛,我就说嘛,那些人都是瞎传的。” 而后,又是一阵拖腔拿调的话,膈应得将军头上都能冒烟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倒是带出去了。 在帐篷里,这群人尚能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然而到了千清面前,这些人却都闭了嘴,老实了些。 将军心底稍微松了口气,至少这些人还不敢在陛下跟前放肆。 白泽鹿一眼扫过去,片刻后,忽而问道:“不是说有三百五十二人?” 千清:“怎么了?人数不对?” 白泽鹿颔首:“还差一个。” 千清看向那将军。 “回王后,是还差一个。” 将军硬着头皮说:“没来的那位是江世子。” 第48章 王后但说无妨 “……” 千清差点忘了。 江辞被迁至连骑营是很久前的事了, 那时江家害怕功高震主,不需要一个天之骄子,一心只想培养出个废物, 便使了点手段, 于是江辞从将军变成了士兵,还是连骑营的兵。 他永远不会被遣散, 但也永远没有功劳。 无论千清如何想, 至少江家不会让他有锋芒可露。 注意到面前将军的为难,白泽鹿问:“江世子不在连骑营?” 将军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回王后,江世子……不在天城。” 江家既已经不需要武将,江辞在天城待着除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外, 讨不到任何好。 因而, 自被贬去连骑营后,江辞就回了京城, 如今战起, 他也没有再回兵营。 白泽鹿看向千清。 “他不会来的。” 千清摸了一下鼻梁,说:“不是我不让,是他自己不肯来, 因为来了, 军功也轮不到他头上,就算轮到了, 江家也会找我给他撸下来,一来二去,他也懒得来了。” 回想起江辞来找到她提醒宫内有人与外界勾连,白泽鹿莞尔一笑:“夫君若是亲自写一封信给他,他便会来了。” 亲自写信给江辞。 千清脸色顿时拧巴起来, “我一个大男人,就因为这么个小事亲自写信给他,这传出去多不合适。” 白泽鹿一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而后颔首:“夫君所言极是,此番是有些不妥之处。” 千清脸色稍霁。 “那便由我来写。”白泽鹿说。 “?!” 千清惊恐道:“那怎么行!” 白泽鹿像是不解:“嗯?为何不行?” “不,”千清立马变脸,“我的意思是,我一个大男人,亲自写封信又有何不可。” 千清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区区小事。” 白泽鹿看向千清,似是犹豫:“你方才说传出去不妥。” “哪有什么不妥,”千清正义凛然道:“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不妥的。” 白泽鹿迟疑道:“那由夫君来写?” “那是自然。” 亲眼目睹了这场变脸表演的众人:“……” 方才还肆无忌惮讨论王后的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个念头。 ——是谁说王后不受宠来着。 揽下这件差事后,千清似是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有人过来寻千清,约莫是有什么决策需要他做。 “夫君去便是。” 千清揉了一把她的脑袋,“那我先过去,有什么事就让侍卫来找我。” “你要是带着带着,突然后悔了,不想管这群混球,也没事儿,别有压力。” 混球们:“……” 白泽鹿笑了笑,说:“好。” 混球们:“……?” 交代完一些有的没的后,千清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此处不比王宫,没有数不清的侍卫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危险程度也不是一个层级的。 尤其是此时还是战争时期,每一次分离,都说不准下一次还能不能如期相见。 但千清再不想走也没有办法,因为除了他的小王后,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需要他的庇护。 而连骑营这边,见陛下离开,只剩下白泽鹿,众人几乎是显而易见地松懈下来。 原本还站得笔直的姿势也变成了随意的姿态。 鸦雀无声的连骑营再次有了哄闹的趋势。 他们怕千清,但不怕白泽鹿。 甚至有隐隐的挑衅意味。 但这位小王后似乎并不在意,仿佛毫无察觉般,转向那位几乎没在连骑营露过几次面的将军,“他们都是骑兵么?” “回王后,转到连骑营的兵是从各个兵营里来的,不光是骑兵,也有其他兵种。” 白泽鹿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的众人。 而后,她说:“嗯,我知道了。” “你先去忙吧,将军。” 白泽鹿弯眉笑道:“想来将军也有自己的兵,不必在此虚耗光阴。” 将军张了张嘴,很想说一点儿也不虚耗光阴,就是在这啥也不干,光站着也成。 但是王后这话的意思虽委婉,但也的的确确是赶客的意思。 将军:“今后连骑营便由王后来负责了,末将预祝殿下从此长风破浪,一往无前。” 白泽鹿莞尔一笑。 待将军离去,连骑营便再无顾忌。 但大约是因为这是他们头一次见到王后,或许是出于新奇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他们在这一刻,反倒安静了下来。 有那么点‘我倒要看看你能做什么’的意思。 “方才听闻将军说,你们是来自不同的兵营,既如此,想来你们擅长之处也是不同的。” 王后的声音勉强能入耳,众人也就勉勉强强地听了听,没有出声反驳。 “只是擅长与天赋不可相提并论,或许你们自己也不知道你们的天赋在何处。” 白泽鹿柔声细语道:“所以,我现在要以天赋来划分你们,你们可愿意协助我?” 众人并不怎么愿意。 但是看在王后态度这么好的份上,众人还是很勉为其难地决定配合她一下。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王后但说无妨。” “天赋么,听起来有点儿意思,那就依王后吩咐。” “真不明白有什么好问的,你是王后,我们是‘混球’,还能拒绝你不成,虚伪!” “就是,我们一群粗人,贱命一条,干什么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还假惺惺地问我们愿不愿意,我们还能不愿意?” 白泽鹿眼一弯,乌眸半眯。 连骑营霎时一静,众人的声音顷刻消失不见。 协助一下,那也不是不行。 众人心想。 一个时辰后。 汗如雨下的众人终于得到王后准许,纷纷就地瘫坐下来,一个个再没之前的嚣张模样。 众人一边喘着气,一边没好气地抱怨着。 “不是说按天赋划分吗?这和变相罚我们有什么区别?” “果然,王后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累死小爷了,我算是明白了,这辈子都不能相信女人的话。” “还用你说啊?就王后这么一出,我估计咱们整个营都不会待见她了。” 这时,一身暗色骑装的王后一只手拎着弓,一只手拎着长剑,走了过来。 一头如瀑长发绑在身后,修长身形也因为骑装而暴露无遗。 每走一步,都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飒意。 于是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抱怨声,不知不觉间又消停了下去。 众人的视线默默地追随着她。 “你们表现得很好。” 王后柔声道。 众人没吭声,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强行把大喘气给憋了回去,挽救着早已不存在的形象。 “我会将连骑营分成三队,分别是步兵、精兵和弓弩手。” 骑兵被剔除了。 众人立即意识到这一点,但却没有人问。 北元骑兵不算少,但骑兵需要的马匹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而连骑营,一个人人都瞧不起的兵营,还想要配马,那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但白泽鹿取消骑兵,并不是因为马的原因。 连骑营人太少,若是往后有她亲自出征的机会,骑兵的威力几乎是半点也发挥不出来的。 不若扬长避短,培养一个精兵营兴许还有一战的可能。 - 白泽鹿在连骑营还算得心应手,但千清那边就没这般轻松了。 他干坐在案几前快半个时辰了。 桌上铺着的纸干净得和半个时辰前没有任何差别。 他提着笔,盯着纸大半天,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给那个糟心玩意儿写信,还是因为这点破事。 千清现在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什么毛病。 但是一想到要是让小王后来写,那他宁愿自己有毛病。 嘶,他当时就不能说让沈斐越来写么,怎么非得自己揽下来。 哎,都答应小泽鹿了,不想写也得写啊。 千清提着的笔往下杵,终于,落在了纸上。 半晌,才写下一个江字。 小泽鹿都还没给他写过信。 怎么能让江辞那个混蛋玩意儿有小王后亲自写的信。 千清笔一顿,辞字划拉一下,墨浸染下去,污成了一团。 第49章 真勇啊 千清默默地拎起写废的纸, 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又重新铺了一张信纸。 对着这张白纸, 又是半个时辰, 他才终于再次动笔,极其痛苦地写起来。 每写一个字, 他的眉心就拧得更深一分。 直到写完, 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是完成了一件此生难题似的。 他为了小泽鹿,真的牺牲了太多。 他自我感动着。 只是还没陶醉多久,帐篷就从外面掀开了。 千清抬起眼来,正对上走进来的沈斐越。 注意到对方的神色, 千清几乎是瞬间就从刚才的情绪里抽身出来。 “展西出兵了。” 沈斐越说。 千清把信收起来, 放到了一边,用力地按了下眉心——每当他疲倦却又不得不集中精力来思考的时候, 他就会做这个动作, 借此来让自己清醒。 他桌前的舆图几乎没有换过位置,只除了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偶尔会增删。 “他们人呢?”千清随口问了句。 “在连骑营……” “?” 沈斐越慢悠悠地接上:“的旁边。” “他们去连骑营干什么?不干正事了?将军俸禄白拿的啊?不想混了就直说,早点滚, 是觉得北元没了他们就不行了是吧?” 千清语气非常恶劣, 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 没忍住,又憋了句,“我都还没去呢,这群混账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听了一耳朵的侍卫们:“……” 主要是最后这句话吧。 沈斐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陛下觉得是, 那就是吧。” “绝对是,这群兔崽子刺激我呢吧?”千清一拍桌子,说:“有什么好看的,平时个个都瞧不起连骑营,这会儿到是突然都好奇起来了?” 沈斐越低下头,挑了个没用过的标注,在舆图上找到展西出兵的地方,贴了上去。 “大度点,陛下,”沈斐越说,“等王后一战封神,他们连北元一国之主是谁都能忘。” 千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沈斐越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 “提前习惯吧,陛下。” “……” 这个姓沈的玩意儿说话是一直都这么讨嫌的吗? 也或者是以前他只看到了这个混蛋的厚颜无耻,忘了他这说话噎人的毛病。 千清深吸口气,强行将视线放到了舆图上,看向多出来的新标注,“打这里?” 似是觉得极为荒谬,千清还不确定地再次看了一下从南水发动战争起的行军路线,而后,他的语气变得十分难以置信,“这南水的将军打的什么东西?我要是展西的皇帝,我晚上做梦都能笑醒。” “这南水的将军是没脑子还是上赶着送死啊?” 沈斐越不置可否,垂着眼看了一会儿,才说:“南水以为北元会帮展西,这条路走得还算正常。” 千清满脸你在说什么屁话,“这还正常?这个什么停什么陆的将军,打成这样,南水是哪个人才提议发动……不,是哪个聪明人同意……不,南水掌权的那群人脑子是得有什么样的毛病才能做出这种决定来?” 沈斐越想了想,说:“陈陆停。” 千清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将军的名字。 “……”千清看向沈斐越,“你这抓重点的能力,这群将军平时真的没骂过你吗?” “多谢陛下关心。” 沈斐越笑了一下,拖着腔调意有所指,“不过,陛下都已经是成了婚的人了……” “?” 千清眼角狠狠一抽,几乎是瞬间,嘴边就积攒好了十多句不重样的骂人话。 但还没等他说出口,沈斐越就已经收起了那股不正经,指向舆图上的另一条路线,“对比起南水的行军路线,展西目前为止的军队动向,一直呈现出自相矛盾的状态。” 他指向其中两处,说:“尤其是这里,前者的动向可以明显看出是想主动出击迎战的,但后者却是按兵不动,一个国家的军队动向都不一致……” 千清的瞳孔微微一动,方才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地看向展西的所有标注。 如果一个国家连军队的调动都不能保证落实,那这个问题可就比错误的行军路线严重得多了。 这很可能意味着,展西此时正在内战。 因为这样,才会容易出现这种军队动向不一致的问题,因为有不止一股势力在掌权。 千清对这个形势一点儿也不陌生。 因为当年北元内忧外患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你觉得,”千清忽然说,“如果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亓东会不会出兵?” 沈斐越没问他想的那样是什么,两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展西的不愿被人窥见的内幕,但妨碍两人做决定的,从来不是南水和展西——就目前战争开始后这两个国家的表现而言,应该是真的奔着亡国的目标去的。 问题在于,亓东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行动,上一次出兵时,都是十多年前了,而在那个时候,亓东压倒性胜利的传闻就流传至今。 那么,十多年以后的现在,亓东的兵力到底是什么样的? 如果亓东突然打算插手呢? 北元没立刻出兵,正是因为顾忌着亓东,为做万全的战策,北元的将军们一致认为等到南水和展西打到两国俱伤时,北元再来玩这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沈斐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亓东与三国都隔着天堑,没人知道亓东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 江辞收到信时,正在院子里逗狼玩——自从不上战场以后,他一个粗人,除了对军事感兴趣以外,没别的爱好,对女人除了生理需求外,也没别的想法,平日里也没个伴,也就只能和这些畜·牲玩。 说是逗,稍微有点不准确,主要是他翘着二郎腿,冲着狼扔肉玩,具体可以参考养狗的人家。 听到下人说这封信是陛下亲自写给他的时候,江辞的表情明显有些意外,肉也不扔了,当即就把信拆开来看。 看完好一会儿,江辞才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啧,老子是工具?” 半个时辰后,不爽的江辞上路了。 江辞是单枪匹马上路的,从京城到天城,竟只用了短短两天。 他回到连骑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没有跟造反似的哄闹声,但也并不安静,而是充斥着整齐的步伐声。 隐约还能听见厉风的声响——那是箭破云而出时带起的风声。 连骑营的人是几乎不训练的,因为一般迁到连骑营的,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遣散。 他挑了下眉,才走进去。 还没多欣赏一会儿那群人训练的身姿,变故就发生了。 有人闹事。 江辞心想老子熟悉这个,于是跟看热闹似的踱步过去。 然后,就听到了一道更熟悉的柔软的声音。 “拿错了。” 王后? 江辞眉头拧了一下,收起了看热闹的表情,撇开挡路的人,往里面走。 “挤什么?赶着投胎啊?” “別推,烦不烦,一会儿挤到王后了,你想加练是吧?” 周围的人不爽地“啧”了一句。 但江辞没管,挤到了里面去。 中央站着两人,看上去有些剑拔弩张,但实际上只一眼,江辞就松了口气——王后边上十来个侍卫正紧盯着挑事的人。 千清有多宝贝这个小王后,他在秋猎的时候就知道了。 不管王后为什么在这,又做了什么。 那都不重要。 但如果王后被人欺负,或者受了伤。 以陛下那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性子,他如果任由这事发生,那他就准备收拾着回京城吧。 知道王后不会有危险后,江辞又继续看起了热闹。 这一看,他才注意到,挑事的那人手里还拿着把剑,剑鞘是玄底暗金边的。 ——陛下的。 “……” 真勇啊。 江辞都想给那个胆大包天的人鼓掌了。 这时,挑事的人开了口,语气极为嚣张,“王后,说话得讲证据,你凭什么说我拿错了?” “您是王后就能污蔑我们这些百姓了?” 围着的众人其实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到了这样的话,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剑看起来很普通啊?真是王后的吗?” “不知道,真说不准这剑是谁的,不过王后想要什么没有,也犯不上要他的剑吧?” “哎呀,你们不认识那人吧,叫张凛,之前就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只不过没人抓个现行罢了,没想到这才几天,居然胆子肥到敢偷王后的东西,简直不想活了。” “他娘的,真的假的?” “骗你们就再也见不到王后。” “毒誓啊,够狠,我信了。” 江辞:“……” 就在众人越来越明显的讨论声里,一道剑出鞘的声音响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众人的目光挪了过去。 只见王后手里握着从侍卫腰间抽出来的长剑,对准了那挑事的人。 白泽鹿似是在笑:“没有污蔑你。” “那么,”她眉眼弯起,眸底却毫无温度,“要还给我吗?” 第50章 怀念吗 然而张凛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的确,因为说这话的人只是个娇贵的王后,也许骑射还算不错, 但男人和女人之间, 天生就有力量上的明显差距,也许通过后天的努力, 能够把这样的差距缩短。 但面前的王后手臂纤细, 脸色甚至可见一点病弱的苍白——这是体寒所带来的影响。 所以,很明显,她不具有任何的威胁。 抛开王后这个身份,她毫无价值,不足以让他给出任何的尊敬。 张凛的语气堪称挑衅, 没有一点怯意, “王后,我都说了, 这就是我的, 凭什么要还给你啊?” 他把剑抱在怀里,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接着道:“要是王后搬出身份来压我, 那也行呗, 给你就是了,不过, 王后连我这么把破剑都瞧得上么?” 这可以说得上大逆不道了。 然而能被贬到连骑营来的人,大多数都不是什么能遵守规矩的人,因此这话一出,虽然众人哗然了一瞬,却并不感到很意外。 再加之, 众人心照不宣却又都不曾提过的——王后本来就只有这个身份能服人不是吗。 然而令众人意外的是,这个小王后竟然一点儿也不恼,甚至眸色几乎带了点儿温柔的色泽。 而后,他们就听见王后轻声说:“不是破剑。” 白泽鹿似是无奈地叹息了一下,“怎么才肯还我呢?” 张凛哼笑一声,“王后,就别假惺惺的了,你这不都拿剑指着我呢吗?想要你就拿回去咯。” “当真?” 白泽鹿放软了声音,语气像是哄人一样。 众人顿时酥了半边身子,江辞都忍不住揉了下耳朵。 张凛说:“当真啊,不过王后,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一个粗人,您可是娇贵的王后,这要是打起来磕着碰着了,那陛下还不要了我的命。” 是非常低级的激将法。 众人也慢慢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原来费劲儿搞这么一出戏,弄了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和这把剑压根没关系,这人要的就不是剑,他只是不服王后罢了。 这么一大帮子人,虽说若没有王后,他们就会被遣散,但比起遣散,被一个靠背景进来的女人带,简直是一种羞辱。 或多或少会有些不服气的人,但顾忌着对方的身份,这几天都还算和谐。 但大约也到了某些人所能忍耐的极限了。 白泽鹿莞尔一笑,“无妨,本就只是切磋,对吗?” 闻言,张凛满意地笑起来:“哎呀,王后就是会说话,那我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吧,要是王后的剑能碰到我一下,我就把这剑送王后了。” 还不等他说出后面的话,白泽鹿先一步道:“若是你的剑碰到我,我便不再带你们,由其他将军来,这样可好?”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这热闹是看不动了,纷纷开口劝起来。 “王后和这种烂人计较个什么!——我说姓张的,你有毛病啊?胆大包天了吧?偷王后的剑还想和王后切磋?你也配?” “王后要不再考虑考虑,犯不上和这种人打啊,和他打都脏了您的手。” “的确没有必要,王后想要回那剑,还轮不到他说不。” …… 众人着急地劝解,然而却没有什么用。 听到众人的劝说,白泽鹿笑了笑,说:“无碍,只是切磋罢了。” “哎,对嘛,王后都说了是切磋了,你们在那劝个什么劲呐?再说了,我还能真伤了王后吗?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张凛摊着手说。 众人看向他的目光简直是化为了实质的质疑。 ——你不是那种人?! 你不是谁是?! 张凛嬉皮笑脸,一点儿不受影响,转向王后说:“王后,您先?” 这话刚一落,一道劲风就劈了过来。 张凛眼睁睁看着那把剑直指自己的胸膛,他慌忙避开,嘴里骂了句什么。 但不等他调整姿势,那剑几乎是就着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再一次刺了过来。 从那个力道来看,是绝没有收手的可能的。 张凛仓促滚了一圈,勉强躲过后,还没来得及喘气,就提着剑往上一挡。 “锵”地一声,金属撞击。 那股子力道不算多难以招架,毕竟王后是个女人,那几乎是她借了力以后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然而这种攻击难缠又毫无喘息的机会,张凛身手是不错,但面对这种老练的袭击,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更重要的是,就目前王后的出手来看。 这不像是切磋啊! 张凛心想。 在剑上的力道彻底压下来之前,张凛灵光一闪,往后方急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才得以喘口气,然而王后的反应非常快,几乎是在他撤开的同时,她便追了过来。 张凛只得继续躲避。 这时,他也听到了众人为王后的喝彩声,以及对他的嘲笑。 无名的恼怒袭了上来,难堪和丢脸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接踵而至。 张凛一咬牙,干脆不躲了,转过身来,迎着那把剑而去,另一只手摸出了袖口里的银针。 这个动作很快,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 江辞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 就见王后的剑忽然一转,剑身猛然劈下—— 一道痛叫响起,张凛手里的剑顿时失手,他却无暇顾及了,本能反应地捂住另一只手腕。 而后,他感觉到剑轻轻地抵在他的肩膀上。 但那几乎是一触即离的,很快,王后就收回了剑。 在众人爆发出来的喝彩和叫好声中,张凛意识到自己输了。 这时,那个本该迎着众人目光宣布胜利的王后,神色却一点不见得意之色。 她弯下身拾起了本就属于她的佩剑,走了过来。 “还疼吗?” 疼得他冷汗都冒出来了。 但鬼使神差的,张凛把手往后面挪了一下,“我输了,剑还你就是,用不着在这里假惺惺的。” 他的语气依旧恶劣,但白泽鹿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说了句,“多谢。” 可是,谢什么呢? 那本来就是她的剑啊。 张凛心里疑惑了下,却没有问。 白泽鹿没有再看他,而是低下头,将剑别在了自己腰间。 而这时,不光是张凛对王后的看法变了,众人也更加没有想到,王后的身手竟然这样好,纷纷迎过来。 这一次,夸赞的话终于走了心。 “我就说嘛,王后怎么可能输,王后来咱们连骑营第一天我就知道了,王后要没点身手,哪能来咱们这啊。” “王后方才那一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王后您没事吧?刚才我看到那烂人居然想用暗器,还好王后反应快,吓死我了。” 白泽鹿把先前用的那把剑还给侍卫,这才柔声道:“没事。” 忽然,她的视线一顿,“江世子?” 江辞正要行礼,就听她说:“不必,既然不在王宫,虚礼也没那么重要。” 江辞愣了一下,才收回了半空中的手,没有行这个礼。 “去训练吧。” 白泽鹿看向众人,目光温和。 没一会儿,众人便不情不愿地散了。 只剩下江辞。 “找老子有事儿?” 他有些不解地问。 白泽鹿的视线从他眼底下的青色和下巴处隐隐的胡渣上掠过,赶了两条路没怎么休息,神仙的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她笑了一下,说:“怀念吗?” 江辞微怔:“什么?” “重回战场的感觉。” 第51章 最近王后在做什么? “……” 江辞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视线略过了白泽鹿,一直往前,落在了那遥远模糊的山脉之上。 “还行, ”江辞说, “反正老子也习惯了。” “习惯什么?” “战争。” 他缓慢地收回视线,看向沙地上虽然在训练但却不断往这边偷瞄的众人。 “你就想问老子这个?” 江辞突然说。 白泽鹿眉眼带笑, 说:“別急, 世子。” 江辞看她。 “我可能暂时无法亲征,若是有机会,希望世子可以尽量让他们活着回来。” 江辞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当即就问:“什么意思?你带他们还准备亲征?陛下准了?” 白泽鹿但笑不语。 江辞更加疑惑,“有机会?连骑营能上战场?” 连骑营自建立以来, 就不是个正经的兵营, 如果一定要说,管这里叫“烂兵收集营”也没问题。 至于上战场, 北元没有掌权者会做派废物去送死的决策。 白泽鹿扫过不远处被新划分为步兵、精兵、弓·弩·手的众人, 步伐声绝比不上其他兵营那样整齐,但这浩荡的势头已经与其他兵营相差无几了。 “能的。” 白泽鹿轻声说。 - “那怎么能行?” “陛下三思啊,连骑营这才训了多久, 别说上战场, 去收拾战场都够呛。” 千清一摆手,语重心长道:“哎, 你们就是不相信咱们北元的实力,不相信小王后的水平,虽然训了才没多久,但是今年连骑营的兵是待得最久的吧?” “那怎么能说没训多久呢,这不都待了快小半年了吧?哪一年连骑营的兵能待这么久没被遣散的?这里头个中关系户——姓江的就先不说了, 那其他人呢,啊?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你们还真当我心里没数?” 说到这里,将军们的脸色变了变,不吭声了。 千清一顿,视线从那几个将军脸上扫过去,才慢悠悠地接着说:“我第一次上战场那会儿,什么没见过,你们以为这能瞒得过谁?只不过我懒得管,以后像这种只想吃补贴的混账,再敢送一个进兵营里来……” 他故意停了一下,让他们有个惊惶的时间。 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补充:“既然你们这么想给你们那些表哥表弟远房兄弟们一点好处,行啊,你们的俸禄也就不用拿了。” 帐篷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人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北元兵力强盛,和国家在里头花了大钱不无关系,只是这天城山高皇帝远,总有空子能钻,战争又不是说来就来的,那平日里的训练虽苦,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要好好训练,不作死,有几个关系户,那倒也没什么。 连骑营虽不是正统兵营,但补贴也是有的,只是稍微少一些,但好处就在训练几乎没有,还没人管。 于是就有人动了歪心思,把人送去连骑营,白拿补贴混吃等死,每次遣散后,下一回再进来,接着混,只要打点好,没人会闲得慌了来多管闲事。 再加上今年陛下大婚,沈大将军回京,更没人管。 “行了,滚吧,别在这碍手碍脚的,”千清对于这种事其实心知肚明,也没有一次就能根治的想法,“去把那个……” 他刚想说让他们去叫沈斐越进来,然而才一开口,他视线一晃,注意到了外面的天色。 已经不早了。 “陛下要喊谁,我们去。” 由于心里理亏,将军们便连忙献了个殷勤。 “算了,明天再说。” 千清起了身,不再管这几个将军,往外走了。 兵营里王后所住的宅院距离不长,但他每次忙完都总觉得这条路怎么就能走那么久。 因而,很快,他就厚颜无耻并且毫无心理负担地在众侍卫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改成了骑马回去了。 基本上是马还没开始撒腿跑,就到宅院了。 千清骑马也就比走回来能快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 宅院门口的侍卫牵过马时,依旧还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了句,“这也要……”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骑马的那个蠢货就在他面前。 于是他强行拐了个弯,天衣无缝地接上,“幸好骑了马,不然这路上得耽误多少时间啊。” 另一个侍卫:“……” 千清满意地点点头,身手一拍牵马侍卫的肩膀,“我就喜欢你这种聪明人。” “……”侍卫干巴巴道,“哈哈,陛下说笑了。” “哪里,要是季丞相有你一半聪明,也不至于要靠实力上位。”千清说。 “……” 这下侍卫也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不过千清也没有多待的意思,说完便转身往里面走了。 他进到堂内的时候,正看见小王后半靠在长榻上,眼睛闭着,似是在休息。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没发出一点声音地走过去。 这处宅院被随行带来的奴才们好生打理了一番,每张椅子上都放了专为王后准备的软毯,天色渐冷,还特意备着暖炉,茶壶里的水几乎是一个时辰不到就要换一次。 但再精细,也始终比不上宫里。 门不关上的时候,室内就阴冷得紧,这是位置造成的影响,除非燃炭,把整个屋子哄热,不然光靠暖炉依旧不太能抵御这种能入骨的凉意。 他半弯下身,将小王后身上的薄毯往上提了一下,再按压下去,严丝合缝地把风隔绝在外。 刚要起身,他视线一滑,动作停住了。 是做噩梦了? 他伸出手小心地抚平了她微微蹙着的眉心。 大约是在梦里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道,不知怎么,她拢起的眉心慢慢地松开了。 他看了会儿,才捞了张椅子过来,就坐在了她的边上,不再动作。 小王后的确是非常好看的那一种人,就算是睡着了,眉头皱着时,也依旧是我见犹怜的美。 但他不喜欢看她皱眉。 同时,他也很清楚,小王后也不是所谓的“我见犹怜”式美人,或者说,那不是她想要的。 那只是她摆脱不了的刻进灵魂里的体面。 千清半撑着下巴,眼睫垂着,注视着小王后的睡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她该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永远肆无忌惮,又意气风发才对。 将门之后,本来就该如此。 然而联想起小王后所遭受的那些事,千清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又有些难受起来。 他慢慢往前靠近,低下身,很轻地在她额前吻了一下。 声音低不可闻:“没事,小泽鹿,他们从你身上剥夺走的,夫君给你都拿回来。” 他没有立刻退回来,而是伸出手,探进薄毯里,去摸索她的手。 而后他微愣了一下,随即裹紧了那双冰透的手,眉头拧了起来。 虽说来到天城以后,小王后的吃食确实下降了些,但药却没停过。 更何况,在宫里的时候,小王后的体寒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起码已经很少会有这种手掌像是在冬天的冰河里待了一宿似的。 他握紧了她的手,途中还换了好几个姿势,试图暖热这双似是冰浸过的手。 几乎是隔了好半天,那寒凉才有褪去的趋势。 千清眉心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直到那双手彻底温热,他才慢慢撤回手,将薄毯重新压好。 他来到院外,冲正在忙碌的奴才招了招手。 “陛下有何吩咐?”奴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问。 “王后近日按时喝药了?” 奴才对这个到很熟悉,答道:“回陛下,王后每日都按时喝药了的,奴婢们也一直注意着,不曾让王后碰过冷的,屋内茶水半个时辰一换,吃食上亦是很小心的,陛下不必忧心。” 千清沉吟了会儿,又问:“药可有中途换过?” 奴才微愣了一下,虽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道:“未曾,奴婢们也曾问过御医,若是王后体寒的症状好转,是否需要更换药方,但御医说王后的体寒不算特严重,用不着往复杂了弄,就这个方子便可以了。” 千清眉心再一次拧起,只是却没再问了,只说:“行,你下去吧,一会儿王后醒了,药先端到我这里来。” “是。” 奴才应声,对此并不疑惑,毕竟千清亲力亲为给王后喂药的次数可不少。 直到奴才走远,千清才用力按了一下眉心的位置。 小王后的体寒……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幕。 那是他在偏殿里的时候,宋连岐和他说的一段话。 ——“体寒并非什么难治的疾症,只需好生休养,但就臣女所知,此症状在展西虽常见于女子之中,但也并非人人有之的常见病,更是不该出现在王后身上,只怕……” ——“只怕其中有难言之隐。” ——“此事关乎王后私事,只怕陛下去问这等女子之事,终归有些不妥,臣女是女子,若问这些,到并无大碍。” 千清眸子微微一动,转过身,唤来了侍卫。 “最近王后……”千清迟疑了一下,“在做什么?” 第52章 没办法,人到这个年纪了…… 侍卫将最近以来, 王后在连骑营和宅院里的所有行为都一一如实禀报了。 甚至连今天王后在连骑营内与张凛的“切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在侍卫汇报完以后,有好一会儿,院子里都处于极度安静的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 侍卫才听到陛下平静的声音:“下去吧。” 侍卫便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去。 天色渐渐暗沉, 夜色笼罩着整座天城,白日里为数不多的热气退了个干净, 到晚上以后, 凉气直逼而来,几乎要钻进骨头里去。 白泽鹿醒来时,并没有像平日那般整个人如坠冰窖,在五感慢慢恢复中,她感觉到了一股近乎炙热的温暖。 她微微抬起头, 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 就又被人按进怀里去。 “乖,小泽鹿, 再让我抱会儿。” 千清的嗓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连日来几乎不间隔地和各将军讨论战策, 白日里不光要看舆图,还要盯那些将军,忙完回来还得顾着小王后。 再有精力也是吃不消的。 白泽鹿安静下来, 没有再动。 她以为千清还要再睡, 然而他说的“再让我抱会儿”就真的只是抱一会儿。 片刻,他睁开眼, 眸底还有些许的红,大约是因为这些天来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 “还冷吗?” 千清摸着她的手,问道。 “不冷。” “那就好。”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而起身,捞来她的外衣, 给她仔细穿好了,这才去摸自己的衣服。 窸窸窣窣弄好后,他揽过她,攥着她的手,问:“吃点东西,一会儿喝了药再睡?” 白泽鹿颔首,显得很温顺,“好,都听夫君的。” 千清搂着她往桌边走。 吩咐完奴才们后,没过多久就开始布菜了。 “多吃点,小泽鹿,”千清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叹息道,“你看,才来天城多久,都瘦了。” 白泽鹿也不反抗,任由他捏了几下,依旧笑着。 “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好好吃饭吧?” 千清问。 “嗯。”白泽鹿莞尔道,“夫君不必忧心。” “药也好好喝了?” 这话问完,没等白泽鹿回答,千清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脸,絮絮叨叨地劝道:“哎,也不是我想这么啰嗦,小泽鹿,你也知道,我们北元呢,是一夫一妻的,我又是个传统的皇帝,你说万一,你要是病那什么了,我不得守寡了么?” “我这也是……”千清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没办法,人到了这个年纪了,就是喜欢胡思乱想的,再加上最近成天面对着的都是打打杀杀的事,就更容易杞人忧天了,你说是吧。” “……” 奴才们:“……” 沉默中,奴才们不约而同地感到迷惑了,守寡是这么用的吗? 连白泽鹿都难得地词穷了一下。 半晌,她才道:“每天都有喝药,夫君别担心。” 顿了顿,她补了一句,“至今为止,还未曾有因为体寒之症病逝的。” “虽然到现在没有这个先例,但也不能懈怠,”千清语重心长地说,“万一就让我们碰上了呢,小泽鹿,体寒也得重视,不然以后,要是你真病那什么了,你让我怎么办?我一个孤家寡人的,活着也没意思……” 千清演着演着,居然真情实感起来了,似乎是联想到什么,他突然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沧桑起来。 白泽鹿眉心蹙紧,方才还算温和的脸色不知因为什么变得有些难看,“夫君,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千清一愣:“嗯?什么话?你和我说,我以后再也不提了。” 她沉默了一下,说:“不要说‘活着也没意思’这样的话,夫君,我什么都依你,但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玩笑也不行。” “你想知道什么,或者想让我做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不会骗你。” 这话说完以后,屋内有短暂的安静。 这算是小王后次数不多的主动向他表露出来明显的抗拒意味。 她几乎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态度,极少会表现出这种情绪来。 千清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松,而后,心里冒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有点酸涩,也有点甜。 “那我再也不提了,”千清揉着她的手心,说,“就当夫君嘴欠了,小泽鹿别生气。”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脸皮的人,千清从理直气壮到低声下气哄小泽鹿,只花了一眨眼的工夫,甚至毫无丢脸或羞耻的意思,也一点不顾及还有别人在场。 白泽鹿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只是眉心还微微蹙着,“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哪有什么事,”千清换了个姿势,将她冻僵的手裹紧,“夫君这不是最近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怎么关心小泽鹿,心里愧疚么。” “要不,”他垂下眸,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才接着说,“作为补偿,夫君亲自喂你喝药怎么样?” 白泽鹿没有立即回答,眸子微微一抬,对上了他的目光。 她几乎能够看见里面的忐忑和紧张。 “好。” 白泽鹿眉眼一弯,轻声回答。 而后,她同样看见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她不想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所以,就算是他想喂她喝毒药……也没有关系。 片刻后,云起端着药碗过来了。 千清轻车熟路地从她手里接过碗,小心吹了吹,又试了一下药温,这才缓慢而又仔细地喂她。 “一点也不苦,小泽鹿,”他语气很低,像是哄孩童一般,“乖,喝完给你吃蜜饯。” 白泽鹿眉眼似有笑意,顺从地喝下每一勺药。 直到碗里的药见底了,千清才搁下药碗,心里的石头落下,但疑惑却也更加清晰起来。 “小泽鹿每天都喝了吗?”他问。 虽然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一次,但白泽鹿还是笑着回道:“嗯。” 千清眉心有一瞬地收紧,但很快便松开了。 他从托盘里取出蜜饯,喂给她,“那就行……千万别忘了。” 喂完,他直起身来,“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要困了就先休息,暖炉啊炭这些,都准备着,别着凉了。” 大约因为嘴里还含着蜜饯,白泽鹿便没有说什么,只是颔首笑了一下。 千清匆匆离开,直奔随行御医住的地方,然而走了一半才想起什么似的,又往回赶。 他差点忘了,御医是住在兵营那边的,主要是为了看那些带伤的将士们,所以和千清所待的大兵营是有点距离的,而离这处宅院,那就更远了。 而且天色都这么晚了,说不准御医已经睡下了。 所以还是骑马去比较好,来回都快,御医要是睡着了也没事,一把抓起来,扛马背上就可以带回来了,多方便。 千清都要被自己的聪明所折服了。 他也懒得喊侍卫去把马牵过来了,自己就疾步过去,走得飞快,路过小王后的院子时,步伐却一下就慢了下来,身体半侧着,视线毫不掩饰地往里面瞄着。 所有奴才都在外面候着,对于陛下的这种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纷纷东张西望起来,反正就是不看陛下——眼不见为净。 但千清的注意力全在屋子里,并没有注意到奴才们都被屏退至外面来这件事。 他透过那半开窗缝,望了进去。 那窗还是他先前回来时开的,千清顿觉自己实在是极有先见之明的,这窗真是开得刚刚好。 他走到某一处时,听了下来,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见里面的小王后。 而后,他看见,里面的人手里握着一个小瓷瓶,正往掌心里倾倒了一下。 瓷瓶挪开后,掌心里赫然出现了一颗暗色的圆状物,大约是丹药一类的东西。 紧接着,千清看到,小泽鹿将它吞了下去。 第53章 不用担心 天色暗得几乎连细碎的星光都瞧不见, 王后不喜光亮,即便是夜里,屋内也只有零星几盏灯, 昏黄的光从里面映出来。 千清站在黑暗里, 这一扇窗缝像是隔开了两个人,无形之中似是竖起了看不见的高墙。 垂在身侧的手臂无声地绷紧了, 他唇角抿直, 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夜里呼啸的风在这一刻,冷得刺骨,刮在脸颊上像是带走了一层皮似地隐隐发痛。 千清不知骑着马奔腾了多久,等到回过神来时, 已经来到了一处毫无人烟的荒地。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侍卫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他拉紧缰绳, 马慢慢停了下来。 太晚了。 千青心想。 这么晚了,所以还是不去麻烦御医了。 他微微抬眸。 此处地段偏高, 视线再往前, 几乎能够一览天城的万家灯火。 只是这时太晚,还留着灯的人家并不多。 千清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处,也不知看了多久, 才缓慢地闭了闭眼。 半晌, 他伸出手,几乎是有些用力地揉了一把脸, 像是想把那些胡思乱想从脑子里摆脱出去。 该回去了,再不回去…… 千清睁开眼,拉起了缰绳。 这天这么冷,小王后本来就体寒,现在还变得严重了, 只怕是更受不住这样的寒意。 千清一路赶回去,周身还带着夜风,凉得紧。 他站在院子外待了一会儿,还找奴才要了个暖炉来热了片刻,才走进屋子里去。 屋内到比外面暖和许多。 千清稍微放下心来,见灯又少了几盏,还以为小王后已经睡着了,便放轻了动作,褪下外衣上榻。 “夫君?” 白泽鹿轻声问,似乎是因为这动静而醒来,嗓音还带着些许哑意。 “吵醒你了?”千清压低了声音,躺下来,把人圈进怀里来。 “没有。” 她声音有些迷糊,似乎是睡意去而复返,又困倦起来。 “睡吧。” 千清说。 他裹着她的手,才发觉在榻上都已经睡了一遭,竟还是这般冰凉。 先前休养了那么久,精挑细选的吃食,每日喝的那些药,膳后在御花园的走动,好不容易才有了渐好的趋势,如今全都成了徒劳。 千清垂下眼,望着怀里的人。 良久,他慢慢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抱在怀中。 仿佛是,只有这个动作,才能将她留在身边。 才能更加接近她。 明日还要和沈斐越商议南水的行军一事,明明身体已经因为连日来的劳累感到疲乏。 但在此刻,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警告他。 若是睡了,或许会错过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他闭着眼,下巴抵在怀里人的发顶,这个姿势比起单纯的拥抱,更像是一种保护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睁开了眼。 “小泽鹿?” 他低声喊道。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 千清半撑起身体,在她身上摸索着,声音提高了些,“泽鹿?” 白泽鹿依旧没有应他。 现在几乎是后半夜了,距离天亮也要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的身体却凉得吓人,即便是他这么长时间用人体的温度作为热源,也没什么起效。 千清眉头拧紧,再次唤她。 喊了几次也不见反应,千清正要伸手去勾放在边上的外衣时,听到怀里人迷蒙地应了一声,“嗯?” 千清心底无声地松了口气,将她从怀里拉起来,说:“小泽鹿,别睡了,醒醒,你手脚冻一晚上了,怎么捂都捂不热,先起来,让御医给你看看。” 大约是睡意还没消,她眼睛也没睁,就靠在他身上,仿佛没骨头似的。 她声音很轻,因为困倦,甚至有些含糊,“不必担心,夫君,没关系。” “别睡了,小泽鹿,乖,先起来。” 千清一边哄着她,一边侧过身把她的外衣勾了过来,给她穿上,“让御医给你看看是怎么回事,乖,听话。” “看完了再睡。” 然而怀里的人并不怎么配合,蹙着眉,埋进他肩里,声音有些闷,“不必。” “怎么能不看,乖,小泽鹿,不要讳疾忌医,一会儿看完了,就让你睡。” 千清将她从怀里扶起来,正要往她身上套外衣。 就听见她说:“我不冷,没事的,夫君。” “不用担心。” 千清的动作顿住,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瓣,问:“什么叫不用担心?” 第54章 您有时候,真的非常聪明…… “没事的, 夫君……” 白泽鹿低着声音开了口,似是察觉到什么,冰冷的手从他的怀里撤了回来。 然而才刚有动作, 便被一双更为炙热的双抓住了。 她动作停住, 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叫不用担心?” 千清垂下眼,视线对上她, 重复着问。 “……” 白泽鹿沉默着, 忽然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隐约感觉到了他眼底那不知因何而来的,微薄的怒意。 可是,生气什么呢? 随着她的沉默,千清眸底的情绪越发晦暗。 许久,他忽地开口道:“小泽鹿, 我都知道。” 白泽鹿轻轻抬起眼。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他说,“你第一次在御花园见沈斐越, 你托他帮你送信, 你在猎场见到江辞的事,你去下人的殿里和顾让谈话,我都知道。” 白泽鹿眸色微动, 却依旧没有说话, 安静地望着他。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我也不会要你给个说法, 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企图,”千清停顿了一下,半晌,哑声道, “就算……你真的就只是想利用我,小泽鹿,我说过,我认定你了,我心甘情愿栽你身上。” “利用我也没关系。” 白泽鹿轻声打断他:“我从未利用过你,夫君。” “从始至终。” 白泽鹿握住了他的手,说,“我唯独没有想要利用你。” 千清的神色微愣,原本想要说的话忽然就散了。 “你想问什么?” 千清回神,手指收紧了些,看向她,“我临走时看见你服了药,是不是和你体寒变严重有关系?” 白泽鹿静了静,舔了一下唇,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然而千清却不等她想出合适的话来,再次开口问,“是什么?危害有多少?现在停服会有什么后果?” “……” 白泽鹿沉默了会儿,才道:“是子七散。” 千清眉头一拧,正要问什么。 白泽鹿似乎知道他所要问的,说:“嗯,是传闻中的那个,它最初只是亓东研制的一种药,能够让习武的人事半功倍。” “后果是什么?” 千清问。 白泽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夫君,你明知道的。” 后果就是逐渐失去五感,最初的症状是体寒,而后会慢慢地失去触觉,会一直到彻底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会看不到,听不见,闻不出,尝不了。 所以这药后来便失传了,因为所带来的后果实在难以承受。 千清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良久。 “……为什么?” 白泽鹿伸出手,轻轻抚平他隆起的眉心。 千清握住了她的手腕,“为什么?” 白泽鹿视线上移,落在他紧紧拧起的眉头上。 “为什么要吃这个?”千清一开口,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强行缓下语调,说,“小泽鹿,你想做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你也可以利用我,怎么样都行,战场再危险,我也肯为你披荆斩棘,让你能够策马奔腾。” “但你……” 他闭了闭眼,片刻后,再度睁开,里面汹涌的情绪才稍微减淡了些。 “能不能试着稍微相信我一点。” “试着依靠我,我也没有那么……”他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不值得托付。” 白泽鹿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展西的事吗?” 她无声地舔了一下唇,轻声道,“太后要剥夺我的过去,她不会让我接触到任何与朝家相关的事,骑射、军事、谋略……任何和朝家有关的,我都不能知道。” “原本……”她忽然呛咳了起来,千清本能地抚着她的背,顺了一会儿,她才停止咳嗽,嗓音沙哑道,“对不起,我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这些事说出来……” 千清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原本我是打算,”白泽鹿停顿了一下,才缓声说,“清除他们加注在我身上的束缚。” 千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这两个字,他问:“除了太后还有谁?” 闻言,白泽鹿愣了一下,目光凝望着他,许久,唇边弯起一点近乎晦涩的笑意,她道:“很多人,他们奉命行事,只听从太后的命令,也有一些人,因为他们自身已经处于规则中太久,所以并不介意把这种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或者相反,他们很乐意见到这样的事,尤其是那个人还是展西唯一的公主,这个身份,很容易令人艳羡或者……嫉恨。” “你想杀了他们?” 白泽鹿轻轻摇头,说:“人死了有什么用呢?规则还是在的。” 千清一愣,某种第六感忽然涌现,脱口道:“所以你打算让展西这个国家消失?” 白泽鹿看向他,忽而笑了一下,“夫君,您有时候,真的非常聪明。” 第55章 我心悦你 摧毁一个国家, 无非两种情况,一种从内,一种从外。 从内, 便是让这个国家由掌权者开始腐败崩塌, 而后,百姓起义, 新的掌权人出现, 将整个国家推翻,创造新的规则。 从外,就要简单多了,只需要战争,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完全彻底地进行侵占, 用另一个国家的规则去覆盖原本的那个国家。 “展西的掌权者, 拥有话语权的,只有三个人, 或者说, 三个党派,”白泽鹿说,“太后、顾让……还有白珩。”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 千清有些意外:“千清的皇帝和太后不是……” 白泽鹿唇角牵了一下, 却没有多少笑意,“太后其实很少干预他的决定, 但是太后所掌控的权柄太多,他非常厌恶这种形势,所以和太后的关系也僵硬很久了,至于顾让……他自视甚高,不喜欢屈居人下。” “这种情况下, 想让展西从内部崩塌,非常困难。” 白泽鹿眼睫微微垂下,略微停了一下,才接着道:“再加上,以我当时的所能接触的权力而言,要想一个人去完成这件事,几乎不可能,所以我想借助其他人的一点‘帮助’。” 千清看着她,不知怎么,突然说了句,“不光是因为这个。” 白泽鹿一愣,抬起眼来望向他。 “我猜的,”千清犹豫了一下,说,“小泽鹿,虽然我不知道以前的你是什么样,但是你不像是会因为这种原因就放弃的人,因为困难就不去尝试……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花了半年才窥见一次太后的笔迹,那时你才多大?不超过十岁吧?那么小就能够有这样的毅力、胆识……我只是觉得,你不是因为困难才放弃。” 有那么一瞬间,千清似乎在小王后眼里看见了一点很微妙的情绪,但很快,那一点细碎的光又渐渐地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白泽鹿莞尔笑了一下,轻轻叹道:“夫君,您真是……” 白泽鹿没有再说,而是颔首承认。 “嗯,”她说,“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规则是不是?” 白泽鹿瞳孔轻轻缩了一下。 千清说:“因为百姓起义,制定新的规则,但新规则是未知的,你怕会是第二个展西,是不是?” 这话落下后,屋内有片刻的沉默。 许久,白泽鹿才说:“夫君,如果您有一天没有站在我这边,我可能不会希望看见您作为敌人存在。” 千清刚要说什么。 白泽鹿伸出手,抵在他的唇边,轻声开口:“我知道,您不会,您永远不会,对吗?” 千清盯着她乌黑的眸,里面萦着晦涩难懂的情绪。 他几乎没有一点犹豫,“永远不会。” “您要记得这句话,”她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抛弃我。” “好。” 千清说。 白泽鹿笑起来,正要撤回抵在他唇边的手。 指尖被含住了。 她微顿,看向他。 千清黑睫往下垂着,眉目处很深邃,因为几乎没有光,他干净利落的脸部线条被虚化了,朦胧中,那股子硬朗和英气被减弱了。 微薄的唇含着她,轻轻舔舐着她的指尖,温柔又夹带了一丝虔诚。 明明该是一个充满情·色的动作,他却做得丝毫不显欲·望。 “愿为君所驱。” 他嗓音低沉道。 在这一刹那,白泽鹿的第一感受,既不是欣慰也不是负担,而是飘荡在虚空中的不真实,和广袤的迷惘。 他的瞳仁漆黑,在她面前时,他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坦荡而直接。 她甚至不需要靠自己在展西磨了十年的“察言观色”,就能够明白他所表达的一切意思。 或者反过来,正是因为怕她不明白,他才不掩饰,而选择最明显的方式。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炙热的感情。 所以有时候,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对千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她只是明确了一点,她舍不得他。 她想要留下他。 她不在乎用什么样的理由来留下他。 先前的那句“泽鹿也心悦你”,与其说是水到渠成而承认的话,不如说是因为感觉到他的低落,所以才说了这样的话。 白泽鹿缓慢地抽出了指尖,与他漆黑的眼对视。 而后,她低下头,吻上他,说不清是克制还是放任,那种矛盾的情绪攥着她的神经。 直到,她得到极为热烈的回应。 矛盾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 她感觉到了自己胸膛里激烈的起伏,但面上却依然沉静似水。 唇舌交缠之间,她闭着眼,含糊不清地开口,声音更是轻得低不可闻,这句话既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仅仅只有一个词。 “喜欢……” 然而在这两个字脱口以后,她明显感觉到对方忽然的僵硬,以及瞬间绷紧的肌肉。 随后,是更为剧烈的回应。 不知过去多久,千清才慢慢放开她,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喉结上下滚动着。 “小泽鹿……” 他的嗓音暗哑。 “嗯。”白泽鹿轻声应。 “你刚才是不是……” 千清的话还没有说完,白泽鹿说:“是。” 她亲了亲他的唇,一触即离,是一个轻柔而没有情·欲的吻。 “我心悦你。” 她望着他明显亮起来的眼眸,说:“不是因为你说‘愿为君所驱’。” 千清看着她,没有说话,黑眸熠熠生辉,大尾巴都快摇到天上去了。 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像是“就算你是因为这句话想利用我才说的也没关系”。 就像是主人驯养的一只忠犬。 白泽鹿舔了一下唇,声音似乎更柔软了,“夫君,我不知道别人的喜欢会如何表现,但是我……不会因为你有一天不喜欢我就放你走。” “我怎么可能……” 忠犬立刻开口,大概是准备趁此机会表达自己对主人忠贞不渝的爱。 白泽鹿轻声打断:“我喜欢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再说下去,忠犬估计要转起圈来了。 白泽鹿看着他亮得惊人的黑眸,唇边勾起了一点弧度。 乌瞳也跟着弯了起来。 喜欢你。 所以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就算以后,你有一天不喜欢我了。 或是喜欢别人。 都没关系。 因为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我。 第56章 我给你未来 千清没有来得及表达自己作为忠犬的思想觉悟。 也或许是, 与他近在咫尺的妻子,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决定永远追随她。 因为她在没有说出口的话里,早已经暗含了绝不会允许他离开的决心。 白泽鹿无声地缓和下情绪, 而后才继续说:“我不想承担第二个展西的风险, 为了保证错误的规则彻底消失,我需要确认覆盖展西的新规则是合理的, 这也是我选择顾让而不是白珩的原因。” “白珩和太后, 都是为了稳固展西,而顾让要做的刚好相反,与我也算是不谋而合。” 千清想了想,问道:“所以你第一个查的是亓东?” 白泽鹿眉眼带笑,没有回答, 而是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南水好战, 崇尚武力,文官的话语权低下, 这种国家的规则和展西差不多是相反的方向, 但是并不符合你对‘自由’的预期,你肯定最先排除了南水,”千清嘴角勾了一下, 说, “毕竟这个国家基本上就是谁打赢了听谁的,所有制度都相当粗糙, 武将的话语权太高,而其中有政治头脑的也不多。” 说到这里,千清灵光一现,逮着了这个绝佳的机会,立刻开了个屏, 假模假式地叹息,“哎,毕竟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像我这样,德才兼具,军事政治两不误。” 但凡换一个人,就算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奴才,也敢当场翻脸,露出一个窒息的表情,用充满迷惑的眼神质问他。 但白泽鹿只是笑了一下,十分配合地点头,说:“嗯,夫君说得对。” “你自是天下无双,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你了。” 白泽鹿神色温柔,看向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 千清不着痕迹地摸了下鼻梁,轻咳一声,说:“也……没有那么厉害。” 白泽鹿含笑道:“夫君不要轻看了自己,你当得起这名号。” “……” 千清一向自恋惯了,也不怎么要脸皮这个玩意儿。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觉得不好意思。 而且,他甚至还有点儿好奇,小王后对他这种程度高评价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但他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是含混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剩下两个国家,你为什么先查亓东?亓东隔着天堑,查起来肯定比咱北元费劲。” “正是因为隔着天堑。” 千清微愣,显然是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白泽鹿解释道:“亓东与三国隔着天堑,几乎没有与外国有交集,且从未主动发起战争。” 千清顿时了然,“所以你觉得亓东是‘世外桃源’?” “算是,”白泽鹿笑了一下,“毕竟当时的我还没有见过什么残酷或暴虐。” 千清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在听到这句话时,他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太后对她所做的,在她心里还称不上残酷、暴虐。 在那样的环境中,在所有人的压迫下。 千清忽然回想起了她才到北元没多久的时候,对下人堪称温柔,从来不发脾气,乖得几乎堪称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在阴暗潮湿的深渊里长大,她的心里早已经自发地和那些所谓美好,天真、纯洁、淳朴,所有无暇又干净的人、物之间,竖起了高高的厚墙。 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觉得自己“不值”。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太后的所作所为,和那些人冷漠态度下的默认甚至是推波助澜,都称不上酷刑。 因为她本身就只“配得上”这样的对待。 千清闭了一下眼,几乎感到了胸膛里的颤栗。 身体里像是有看不见的软刺,钻进了心底里,酸涩而难忍的疼。 有那么一瞬间,千清不想再往下猜测。 ——如果在她的心里,这种程度都称不上残酷和暴虐。 那她后来遇见了什么? “夫君?” 千清抬起眼,对上她乌黑的瞳,里面并没有因为展西对她所施行的一切而感到麻木或是绝望。 她也没有寻死或是复仇。 她只是决定拔掉那些荆棘,填平那处深渊,在荒原里建起新的规则与国度。 千清忽然伸出手,很轻地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应了一声。 “你……”白泽鹿似乎刚想说什么,然而不知因为什么,顿住了。 他的手在颤。 “后来呢?” 千清问。 白泽鹿舔了一下唇,说:“我派人去查了亓东,但是因为路途艰险坎坷,再加上亓东对外人天生的排外,几乎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摸清了亓东的形势。” “他们的规则……” 她唇边染上了一点很淡的笑意,“从某种方面来说,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奢望’。” “因为排外?” 白泽鹿颔首:“嗯,他们不愿意和任何亓东以外的人打交道,但对内,说是个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这一条消息,堪称无价。 因为这正是如今三国最焦虑的问题。 ——亓东会不会出手? 没人知道亓东到底是什么形势,没人了解亓东这个国家。 “所以你来了北元?” 千清没有再提亓东。 “……不只是这个原因。” 白泽鹿忽然沉默了一下,唇边微薄的笑意渐渐散去。 她是天生的伪装者,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就绝不会让人发现一点端倪,而她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问,即便使用酷刑,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在这微妙的安静里,千清敏锐地感知到,小王后不想让他知道真正的原因。 千清忽地转了话题:“那你之后……” “我及笄那年——” 白泽鹿仓促地开了口,她似乎是想试着笑一下,以重新缓和有些僵硬的氛围,然而这笑却并不真切。 千清在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极淡的恐惧。 他倏地安静下来。 ——是什么? 是她所说的‘残酷’和‘暴虐’吗? “尝试逃走了。” 白泽鹿嗓音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艰涩。 她陈述的这句话很短暂。 但即使她没有多加赘述,千清也能想象到当时有多危险。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做好准备了。”注意到千清的神色,她下意识地扬起唇,似乎是想宽慰他。 千清伸手,贴在了她的唇边,“你不在展西了,小泽鹿,你不用遵守那里的规则,你也不需要作为展西公主的‘得体’,你现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白泽鹿的瞳孔微微扩张了一下。 浩荡空旷里迎来了突如其来的回响,巨大的冰川瞬间坍塌,飘起纷飞的尘埃,滞留在灵魂里的枷锁分崩离析。 她好似在这一刻,忽然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一双冰冷的手温柔地抬起她的脸,要她亲眼看着那些人如何死去。 耳边犹能听见,无数次梦魇中的话。 “泽鹿,你得记住,他们是因为你而死的。” “因为你的喜欢而死。” 那个人亲手剥夺她的欲.望。 她拼尽全力想要复仇,而那个人只需要说出一个名字,甚至一个姓氏,她就必须放下自己弥天的恨意。 她活不下去,可也不能死。 因为她可以不守承诺,她可以罔顾所有人的话。 她却不能舍下她所剩无几的东西。 十年光阴可以重塑一个人。 她的所有天性和本能都被覆盖,只剩下太后永远磨灭不了的东西。 ——血缘。 兄长叫她再忍忍,她就不能死。 她必须往前走,不能停下来,不能有自己的情绪,不能委屈、痛苦、绝望。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已经披上了坚实的盔甲,做好了为朝家或者为自由而死的准备。 直到这一刻。 直到……这一刻。 白泽鹿终于感觉到了延迟了太久的难过。 她好像,可以让自己喘一口气了。 绷紧的灵魂因为这样短暂的呼吸而战栗起来。 而所谓刻入骨子里的规则,正在湮灭。 “别哭。” 千清轻轻拂过她的眼尾,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而后是鼻梁,再到眼尾,最后是唇角。 “别哭,小泽鹿。”他说,“我给你未来。” “你不用一个人走那条路。” “你还有别的选择,你还没到日暮途穷的地步。” “我能给你,”他哑声说,“没有规则的盛世。”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他,唇边慢慢噙着一点几不可见的笑。 过去十年不能宣之于口的苦楚,是她身处深渊里嶙峋又曲折的磨难。 而现在,废墟之中有奇迹从天而降。 将她从囚笼中拉起。 天光散下。 她再不用向死而生。 第57章 你才说了喜欢我 “好。” 白泽鹿轻声说。 她伸出手, 触摸着他脸颊的皮肤。 而后,她的手被捉住。 “所以,”千清望着她的乌眸, “你也不能抛下我。” 白泽鹿微微愣了一下, 似乎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一句话,神色里还有隐约的错愕。 随即, 她的唇边露出一个笑, 仿佛是对什么释怀一般。 “嗯。” 她答应下来,“我也不会抛下夫君的。” 千清注视着她的神色,半晌,才仿佛是放下了这个话题,松开了对她的禁锢。 然而白泽鹿却没有抽回手, 仍旧轻轻覆在他的颊边, 莞尔一笑,潋滟乌眸弯起, 温柔的情绪顷刻蔓延而出。 “我不会对你食言的, 夫君。” 千清看着她,忽而偏过头,眼睫垂了下来, 亲了亲她的手心, “好,我信你, 小泽鹿。” “你方才说尝试逃跑,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千清拽回了话题,抬眸看她,像是准备时刻注意她的神色变化。 “被抓回来了。” 白泽鹿唇轻启,刚打算说“其实我早做好这个准备了, 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然而她忽然顿了一下,垂下眼,他握着她的手,在她那句话落下以后,明显地收紧了。 她舔了舔唇,咽下原本想要说的话。 “我这种行为在他们眼里属于离经叛道,这不是一个公主会做的事情。”说到这里,白泽鹿闭了下眼,无声地吐了口气,才接着道,“太后也觉得我不听话了。” 千清黑眸骤缩了一下,手下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 白泽鹿似乎毫无所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她没有伤害我。” 千清回过神来,手下力道猛地松开,“对不起,小泽鹿……” “没关系,”她唇角微扬,说,“她没有伤害我。” “我入宫的第五年,便谋划着离开展西,在宫里束缚太多,我要做的事很难完成,再加上太后利用我的存在来要挟朝家,如果我能离开,朝家便不必再顾及我,也能得以喘息。” “太后的疑心很重,若是没能一次成功,只怕再没有机会逃走,所以我一直在为离开做准备。” 白泽鹿眼睫垂了下来,轻声说:“我选在及笄那年,因为展西的公主及笄,便是最盛大的秋猎,即便是太后,也不能用任何理由来关着我了。” “那天,”千清说,“出什么事了?” 白泽鹿安静了一下,道:“太后猜到我那天会有所动作,但她没想到我会逃跑,派来抓我的人不多,我一路从王宫逃了出来,途中解决掉了一些追兵,虽然并不顺利,但也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以为会在一开始就失败。” “我在边境被追上了,当时距离离开展西,只剩不到十里路。” 白泽鹿轻轻叹息,“只是还是失败了。” 千清唇动了一下,想问是怎么被追上的,当时又发生了什么,才会在这么短的距离——这种距离,如果是她,大概会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无论如何都要竭尽全力,更何况她也说了,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当时没有逃出去,回去以后会面对什么,她心里一定也非常清楚。 这中途省略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白泽鹿没有提起。 千清最后也没有问。 “被带回去以后,太后并没有伤害我,她认为花了十年来塑造我,却出现了这样的‘败笔’,再加之朝家早已不如当年,我变成了一颗废棋,”白泽鹿笑了一下,“换言之,我的生死已经没有区别了。” “那她有没有……” 千清的嗓音有些艰涩。 “有,”白泽鹿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最后她没有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没有这么做,可能是忽然发现了我还有可利用的地方。” “不管因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选择和我暂时同盟。” 千清神色一怔,而后眉头皱了起来。 白泽鹿笑道:“这是最好的结果,那时顾让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我需要太后的帮助,而她也需要我来做她在顾让那的内应。” 这些事,白泽鹿叙述得很平淡,甚至堪称轻描淡写。 但千清知道,这些只言片语的背后,没有提及的危险大约比他所猜测的还要多。 “这也是我能来北元的原因,没有太后的默认,我不可能离开展西。” 几乎是一瞬间,千清听明白了她的画外音。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利用北元来为她的计划做垫脚石。 她要离开展西,就只有联姻这条路。 “托顾让的福,很多消息会送一份到我这里来,其中就有南水的形势变化,所以我一早便知道南水驻兵的事。” “我原以为南水不会发起战争,我做好了挑动两国关系的准备,顾让也布好了局……不过,我没想到南水会出兵。” 千清说:“你是没想到南水居然真的蠢到敢发动战争吧?” 白泽鹿笑了一下,“南水行事的确有些出人预料,但也算是歪打正着,省去了我不少力气。” “就南水现在这个趋势,十头牛都拉不住它在亡国的路上一骑绝尘。” 白泽鹿但笑不语。 “所以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你吃这个,是早就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 千清忽然问:“什么时候?你来北元时就有体寒了,你很早之前就开始服用了?” 接连几个问题抛了过来,他的语气不知何时,夹带了一丝隐晦的逼人气势。 只有这个。 只有在关乎她的身体时,他似乎才会露出一点他早已丢下的强势来。 白泽鹿温声解释:“我虽是将门之后,但进宫后,我的束缚太多,能够支配的独处时间太少,只有借此方法。” 在千清开口以前,白泽鹿放软了声音,继续说:“那时我还并不认识夫君,所以不介意没有未来。” 言下之意就是,因为你,我才想要未来。 千清眸色微动,立时就飘了起来。 但飘到一半,又落了下来,他眉头拧紧,“那你为什么现在还要服用子七散?” 白泽鹿沉默了一下,忽而说:“因为你让我带连骑营,你已经做好了让我上战场的准备,对吗?” 千清看着她,眸色渐渐沉了下来,“小泽鹿,我做这个,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将门之后,你在那样的环境下,在太后剥夺了你的过去的情况下,依旧想方设法地学习军事策略,你喜欢这个,你有惊人的天赋和毅力,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事,你应该是天生的将军,我相信朝家无论如何都会让你上战场,让你金戈铁马。” “他们完成不了你的梦,但是我能,我想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想看见你在沙场上策马奔腾,意气风发。” “而不是看你去送死。” 两人的目光相汇,许久,都没有人再开口。 不远处,似乎飘来了山间低低的狼嚎,混杂着这个季节风起时树叶的簌簌声。 长久的沉默后,千清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低下声音,指节穿过她的手指,扣紧,“小泽鹿,你不能要求我不抛下你,却又做好了不计生死的准备。” “你不能这样……”千清将她拉进怀里,环抱住她,喃喃道,“你才说了喜欢我。” 白泽鹿听着他胸膛里的震动,一下一下,所有的计策都在心跳声中化为乌有。 良久。 “对不起。” 她轻声说。 第58章 现在感觉到了吗? 天城季节转变时, 天气比京城要冷得多,考虑到王后身体的原因,奴才们对屋子里的温度有非常苛刻的要求, 务必做到让王后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白泽鹿从连骑营回来时, 云起正把刚换好的暖炉拿过来,放到她手里。 “王后冷不冷?要不要换件厚点的披风?” “不用。” 白泽鹿抱着暖炉, 坐了下来。 这时, 煎好的药也送了上来。 ——自从前几天,两人促膝长谈以后,白泽鹿就停了子七,乖乖按时喝药了。 “王后现在就喝药吗?” 云起忙进忙出,屋里燃了炭, 但再好的炭燃久了, 始终是熏的,何况在天城, 也没有多好的条件, 因而她正在研究窗到底要开几扇才能达到既能通风又不至于热气流失。 “嗯。” 白泽鹿随口应了一声,将暖炉放在了腿上,端着药小口喝着。 过了会儿, 外头传来模糊的声音。 “王后现在觉得难闻吗?” 众奴才向来抱着要将小王后捧在掌心上宠的决心, 对于她身边的任何事都是一定要吹毛求疵的。 这其中云起就是典型代表,绝不会允许王后有一丁点儿的不适。 听到这句话, 白泽鹿失笑,放下药碗,柔声道:“别费心了,云起,进来吧, 外面风吹着冷。” “那怎么行呢?” 外面的人提高了音量,大约是怕她听不见,“王后身子本来就不好,得好好养着,可不能被熏着……要是在京城就好了,哪有这些忧心的事。” 白泽鹿低头喝完剩下的药,起了身。 云起终于琢磨出了开几扇窗比较好使,仔细固定好以后,这才进来。 “王后又要出去?”云起愕然问道。 白泽鹿放下暖炉,莞尔一笑:“本就是回来喝药,连骑营快要上战场了,得多盯着。” 云起愣了一下,忽而问道:“王后要亲征?” “怎么?”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她会亲征的意思了。 云起的表情大约是“不不不不不那怎么可以”“战场多危险啊王后千万别去呀”“陛下为什么不拦着”。 旋即,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云起嘴动了一下,看口型可能是“陛下真没用”之类的。 下人敢对北元的一国之主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但对着小王后,她们一般是连反对的话都尽量不说,实在要说也是委婉着来。 云起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劝阻。 “王后,您知道沈将军吗?” 白泽鹿正拿起桌上的马鞭,闻言,动作微顿,“沈斐越?” “正是沈斐越将军,”云起说,“王后您嫁到我们北元来不久,兴许还没听说过沈家的事呢。” 白泽鹿嘴角略微提起,神色柔和,摆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王后您知道北元的女将有多少吗?”云起伸出手,比了个数,“只有这么几个。” “其中就有沈将军。” 白泽鹿眉轻轻一蹙,眸底划过一丝明显的迷惑。 云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尤其是没听懂的那个也没有指出她这句话的歧义在哪。 云起自顾自地接着说:“沈将军当年也威风得很呢,那年沈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将军。” 这话一落,白泽鹿才意识到沈家不止一个将军。 除了沈斐越,还有一个女将军。 白泽鹿微微抬眸,心里想,那位女将军恐怕已经不在了。 下一刻,果然就听到云起说:“只是很可惜,沈将军出身将门,是天纵奇才,当年比沈斐越将军还厉害些呢,若是没有……大将军就该是她来当了。” “所以,”云起委婉提醒,“王后您看,沈将军当年那么厉害,最后也还是……可见战场有多危险。” 要不您还是再考虑考虑? 后半句话云起还没来得及说。 白泽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危险,也得有人去做,不然谁来保护你们呢?” 说完,她转过身,往外走去。 云起下意识地追随着她走了两步,而后才像是反应过来,停在了门边,她望着王后瘦削的背影,一直到她从视线里消失。 许久,她掉过头,跑到了侧屋,大部分下人都候在这里。 众人正纳闷地看着她突然跑过来的身影,刚想问“怎么了”,就见云起呜呜哭道:“王后真好,她太好了……我舍不得王后,能不能别打仗呀,呜呜呜……” “……?” - “我说没说过让你们别动这座城?” 篷内即使是白日,也燃着灯,围着舆图的边上,站了一群人,个个穿着统一制的玄色骑装。 而此刻,往日里威风的将军们全都哑巴似地不吭声了。 千清手里攥着一封拆开的信,里面洋洋洒洒而下,皆是战况。 他的骨节很分明,捏着纸,手背上的青筋都极为明显。 “我第一天是不是就告诉你们,别动这座城,是朝家的军,我说没说过?” 战报一甩而下,因为力道大,响起了一道闷响。 众人更加沉默,低着头不说话。 “你们现在是主意大了,想造反了是吧?” 千清气得不轻,“这么能耐,怎么还败了?就是非得浪费兵力,贱得慌是吧?” 他缓了口气,正欲再骂。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王后。” 紧接着,是整齐的行礼时发出的衣料摩擦声。 帐篷内霎时一静。 碍于还在被训,众人也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转过身去看,只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视线。 众人才刚看到帘布被撩起来,下一刻,就有人把进来的人挡了个结实。 正是方才骂了他们狗血淋头的那位。 众人:“……” 方才满腔的怒火就仿佛不存在似的,千清牵着小王后,往舆图边走,“怎么过来了?药喝了没?” “刚喝完,”白泽鹿任由他牵着,嘴边含笑,她看了一眼众将军的脸色,问道,“方才怎么了?” “没怎么,”千清若无其事道,“就是讨论战略的时候有了点儿分歧。”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哎,没办法,你知道的,做王就是很容易遇到一些什么也不懂的蠢货,硬要和你犟。” “……” 众将军沉默,因为理亏,便只有认了的份。 白泽鹿看了一眼他们的表情,没有再追问。 而是转移了话题,“南水的主战场还是之前那座城池?” 一提到城池,众将军刚直起来的身板又默默地塌了下去,低着头看地。 “没变过,而且以他们现在这个行军思路,这场仗估计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千清拉着她到桌边,随手提了张椅子过来,放到她身后。 而后,他偏过身子,看向众将军,没好气道:“杵在这儿干什么呢?碍手碍脚的,还嫌这里不够挤?” “……” 众人只得行礼:“末将告退。” 行完礼,一群人窸窸窣窣地往外走了。 帐篷内顿时少了一大半人,立竿见影地显得空旷起来。 现在没有外人了。 千清也就不再装了,他看向小王后,一连串问题抛出来,“怎么样?子七停了以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体寒没加重吧?有没有别的什么问题?” 白泽鹿眼眸微弯,笑了一下,“没有,夫君别担心。” 千清很多时候都知道自己的小王后可能没有说实话,但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相信她,他愿意信,那她说的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但问题在她的身体上,几次三番的隐瞒,他对于她说的“没关系”“没事”“夫君别担心”这样的词非常敏感,会不自觉地狐疑起来。 他干脆伸出手,去探她的脉搏——这是他最近百忙之中抽出空,缠着御医学的,至于学没学会,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千清学的时候倒是挺认真的,但实践起来,还有些手生,正摸索着,好一会儿才摸准了小王后的脉搏。 他专心致志地辨别着。 忽而,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感觉到了吗?” 千清抬眸,撞进白泽鹿乌黑的眸里。 潋滟的水光折射出温柔的色泽,像是灰烬之下的新生,如同不可思议的奇迹。 所有的景象都褪去了颜色。 千清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与此同时,感觉到了自己心跳鼓动的韵律。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句。 白泽鹿嘴角似乎是牵了一下,而后,她带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现在感觉到了吗?” 掌心触碰到的地方,传来微弱的鼓动,那是胸腔之下的心跳。 “嗯。”千清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晦暗,半晌才哑声问,“怎么了?” “这样的话,”白泽鹿莞尔,乌眸弯起来,“能够确认了吗?” “我喜欢你。” 第59章 我怎么觉得你学坏了呢…… 蔚蓝穹顶下, 有风带起了一阵落叶,簌簌响动从远处传来。 千清感觉到心跳的韵律,四肢的血液似乎都热了起来。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还在王宫里的时候, 她主动亲吻他, 说,泽鹿也心悦你。 当时, 她大约也察觉到了, 也或许是他受宠若惊的表情太过明显。 她问他,这样,你觉得真实了吗? …… 其实从来没有过。 因为先一见钟情的,是他。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资格有任何的要求, 他心里一直非常清楚这一点。 因为她随时可以从这段感情里抽身离去……毕竟, 就算他不想承认,他也一直对此心知肚明——小王后还不够喜欢他。 否则也不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 从未考虑过向他求助, 宁肯抱着生死不计的风险,去走自己的路。 她独行太久了,那一条路, 她早已经决定好怎么走了。 他只是偶然间遇见了她, 在她眼里,他大概只是个讨她欢喜的路人, 虽然喜欢,但不能为了他放弃那条早已筹划了十年之久的路。 她可以在行走的途中,同他一起走一段,但到了分岔口时,她早已做好了告别的准备了。 至于他……如果愿意陪她, 那自然是最好,如果不愿意,那大概也没什么。 所幸,这位路人从一开始就抱着要陪她走到底的决心,这才得以换取她的一点青睐。 他已经做好了倾尽所有耐心和毅力的打算。 然而现在,一层层的帷幕不断拉开,蒙蒙雾气散尽,被藏了许久的心意终于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无法作假的真实。 因为言行、举止,甚至是眼神,都可以作假。 只有身体里最直观的反应,才能暴露出一个人的所有秘密。 直到在此时,千清才终于能够确定。 他放在心上的人,也喜欢他。 “泽鹿……” 千清的声音很低,低沉得几乎不可闻。 他的掌心移至她身后,微微发力,把人拥进怀里,低下头。 这个亲吻极尽克制,却依旧没能掩饰那近乎虔诚而又热烈的情感。 他的手臂肌肉绷得极紧,眉心似乎是因为难以忍耐,而微微皱起。 不知过去多久,缠绵的亲吻才停下来。 两人挨得非常近,鼻尖相抵,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块,这样亲密的象征,几乎能够把人的心熨热。 千清的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里面翻起了情.潮的涌动。 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再一次,亲了亲她的唇。 温柔得像是怕碰碎了她。 “尽招我,”他哑着嗓子开了口,伸出手,揉了一把她的脸,“你知道外面守着多少侍卫吗,这里也敢乱来,跟谁学的,嗯?” 长时间的亲吻,连带着呼吸都是温热的,白泽鹿皮肤白,眼尾染的一点儿绯色就格外显眼,她半眯着乌眸,里面漾着氤氲的水光。 原本就是一张活色生香的脸,当出现这种极为勾人的神情时,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是非常恐怖的。 尤其是对于千清来说,是极为难以招架的。 他的身体反应强烈而明显。 但他只是抱着她,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白泽鹿抬起眼,望着他的黑眸,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为什么?” 千清平缓着呼吸,闻言,有些莫名,“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碰我?” 千清呼吸一顿,这种情境下的这句话,几乎比任何的春.药都要催.情。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身体已经替他说了话。 下一刻,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了他滚烫的手,带着他挪到了她的锁骨处。 外面守着数不清的侍卫,不远处就是兵营,那里有整齐划一的号令声和响亮的步伐声。 这个时辰,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有将军进来求见。 这里与外界,也仅仅只有一层薄薄的篷布。 “不、不行……等会儿,别在这,外面有人……”千清声音沙哑,在这种时刻,他居然硬是忍住了没有顺势当场做回畜.生。 不过他虽然嘴上是表达了抗拒的意味,但手却一点抽回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位君子甚至在心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这毕竟是小王后第一次主动,他还是要顾及一下小王后的面子的。 至于为什么他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并配合对方……等他下一次良心发现的时候再找借口。 “你不想要吗?” 白泽鹿凑上前,舔了一下他的喉结。 几乎是瞬间,她感觉到了对方明显的僵硬。 “你……” 千清的嗓音比刚才还要哑,眸底的欲.色像是要将人烧起来一般。 白泽鹿唇边含笑,低下头,从他的喉结往下吻去,“没关系。” 千清将她抱起来,一手拂开了桌上的东西,窸窸窣窣一阵响。 外头大约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闷响,有侍卫隔着帘布,往里面询问道:“陛下?” “不准进来!” 千清的动作猛然停住,几乎是立刻开了口,“没我的令,谁也不准进!” 怀里的人像是丝毫没被影响到,甚至伸出了软舌。 千清的身体一震,紧接着,他抬起了她的脸,唇舌交缠间,含糊不清地问了句,“怎么突然……” 然而这个问题还没来记得问出口,就在情.潮中无疾而终了。 良久,在千清压抑克制的喘息里,白泽鹿埋在他的脖颈处,轻轻咬着他颈间的皮肤,声音几不可闻,“……我想要你。” “嗯?” 千清没有听清这句话,手掐在她的腰间,将她往怀里带了一下。 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距离。 白泽鹿呼吸不稳,手搂在他的肩上,正要说什么,忽地顿了一下,她含住了他的耳垂。 千清被这猝不及防的撩拨弄得险些英名不保。 “你故意的?”千清缓了一下,勾起她的下巴,惩罚似的轻咬了一下,“小泽鹿,我怎么觉得,你学坏了呢?” 白泽鹿靠在他怀里,过了会儿,才轻声说:“没学。” 没有学坏。 原本就是这样。 “夫君,”她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没发现吗?”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千清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而后才说:“现在发现了。” 白泽鹿唇边含了一抹笑,几近温柔。 然而那双乌黑的眼底,却蕴藏着难以察觉的痴迷和近乎偏激的执念。 “迟了,夫君。” 许久,她轻声说。 - 连骑营内,响亮的步伐声整齐划一,正在训练的众人已经渐渐有了其他兵营的风范。 而这时,训练场边,突然有人停了下来,撑着剑,颤颤巍巍地坐到了地上。 他瘫下来,缓缓出了口气,才说:“我不行了,你们练吧,我歇会儿。” “他娘的什么不行?”有人立刻抓起他的胳膊就往上提,“你行的!赶紧起来!” 瘫坐的人狂摆手,“别拉我,真练不动了,我这手都在打颤了,再练下去,手都要废了。” “你现在休息,等以后上战场了,别说手保不住,脑袋都保不住了,赶紧起来!” “你自己练吧,我宁愿以后在战场上死,也不想现在就死在连骑营。” 那人当场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头偏了偏,脑子还有点蒙。 “战场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不是你说我歇会儿,敌人就停下来让你歇会再打你的,还不快点起来!” “……” 他摸了摸被打的位置,没一会儿就红肿起来,然而想到这枯燥乏味又极为累人的训练,他往地上一趟,说:“你打死我吧,我真的练不动了,今天谁说都不……” 下一刻,他的视线一顿,不知看见什么,忽地一下爬了起来。 “打得好,”他一拍对方的肩膀,铿锵有力道:“好兄弟,一下就把我打醒了。” “训练是肯定要训练的,怎么可能练不动,男人嘛,什么时候都是行的。” 他一把拎起剑,精神抖擞地练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提高了的声音。 “王后。” 正在纳闷的“好兄弟”顿时明白了原委:“……” 王后已经带了连骑营有一段时间了,除却因为她的身份和容貌所带来的便利,在和张凛的那次切磋后,众人对她的改观是立竿见影式的。 一位有实力的美人,对待他们还不像其他上位者那样敷衍无视或者是轻蔑不屑。 这种被认真重视的感觉,众人对王后的钦佩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她似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样的群体,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其他人的喜欢。 而喜欢她的人,利用起来是格外听话的。 甚至用不着她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点微妙的暗示就能达到目的了。 白泽鹿扫了一眼正在训练的众人,他们因为练得久了,一身的汗几乎浸湿了里衣,黑眸却亮得很,一边练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偷偷瞄她。 她顿了一会儿,忽地偏过头,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而后,那人一应声,往众人中走去。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的表情都夹带了隐隐的期待。 直到那人走到了江辞面前。 “……” 众人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那人在江辞身旁,附耳说着什么。 片刻,江辞的目光一移,注意到了王后的身影。 而后,他收起了剑,几步来到白泽鹿身边,“找老子什么事?” “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江辞抬起眸,眉心拧了一下,心说他像是那过耳不忘的人吗,要真那么厉害,他也不至于在兵营里头混。 但是他没直说,而是拐了个弯,“你说过那么多话,老子怎么知道你问的哪句?” 江辞问得不怎么客气。 但白泽鹿似乎一点也没恼,反倒眉眼弯了一下,柔声说:“江世子,你之前问过我连骑营能不能上战场,我和你说能。” 江辞一愣。 “我还说过,”白泽鹿嘴角微扬,“希望你能尽量带着他们活着回来。” 江辞顿时反应过来,忽地说道:“连骑营上战场,你不去?” 白泽鹿含笑道:“去。” “那你……” “我有别的事要去做,”白泽鹿轻轻打断他,“所以,你能答应我吗?” 第60章 跑啊 江辞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 “行倒是行,不过……” 后半句话还没有说话,白泽鹿微微抬手, 嘴角含笑, 那是一个疏离又充斥着拒绝意味的动作。 她身量算高,但在江辞面前依旧显得纤细柔弱。 这个自下而上, 甚至需要她稍微仰头的姿势, 她却做得更加像一个上位者。 江辞的话音不自觉地消失了。 “我相信世子。” 她温声说,而后转过身。 意识到她要离开,江辞本能地伸出手,刚要抓住她的手腕,而对方刚好在这时往旁边偏了一下,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抓了个空。 然而江辞并没留意这个细节,见没拉住她, 又出声喊道:“等等。” 白泽鹿身形一顿, 却没有回头。 “什么时候?” 白泽鹿唇角轻轻动了一下,许久,才道:“下一次南水出兵的时候。” - “怎么突然换到这里了?” 沈斐越才从兵营回来, 灌了满身的寒风, 一进蓬内便退了披风,递给边上的下人。 “管这么多干什么?” 千清面上有一瞬微妙的不自然, 像是为了掩饰,低下头去铺新舆图。 不过这位王向来是没什么脸皮的,短暂的不自然过后,很快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想用哪儿就用哪儿, 你还能有什么意见不成?” “末将不敢。” 沈斐越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最近战况频繁,长时间面对枯燥的战策,他忙得脚不沾地,精力严重不足,也实在懒得管这位王又在发什么疯。 “那你刚才问个什么劲?就想看看王的脾气有多好是吧?” 沈斐越按在眉心的手放了下来,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 从沈将军的表情来看,他应该不太想搭理王的这句话。 千清手捏着舆图边缘,在半空中抖了一下,往桌上压下去。 手指在触摸到案几边缘的时候,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他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而后,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唇,才将舆图铺下。 “现在南水什么情况?” 千清定了定神,强行把思绪拉了回来。 沈斐越熟练地在新的舆图上放标注,一边放,一边道:“展西快撑不住了,不出预料,下个月就该派使者找南水签停战条约了。” “南水打成这样都能赢。” 千清“啧”了一声,感叹道:“真是什么人都能带兵打仗了。” 沈斐越没应这句话。 他垂眸看着舆图,伸手一指其中一处城池,“下次南水再出兵时,王后可以带连骑营试试。” 千清一扫舆图,说:“这个地方……” 这个语气…… 沈斐越心想,王可能会说类似于‘这还用得上小王后?’‘这座城闭着眼睛都能打下来’‘小王后第一战怎么能和废物打’之类的话。 “这不是在羞辱小王后吗?”千清啧啧摇头。 “……” 果然。 沈斐越收回手,说:“这座城距离展西边境很近,南水的兵离这处远,但朝家的兵却离这里近。” 南水的大军离得远,意味着这场仗南水不会有后援。 而朝家离得近,意味着那个对王后而言极为重要的人,也许会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得以相见。 千清一愣,“你倒是考虑得周到。” 沈斐越动作微顿,黑睫垂下:“末将职责所在。” “不过……”千清低下头,目光从舆图上划过,不知为何,心底没来由地一悸。 他忽而说道:“小王后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我还是……”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通传。 千清话音一顿。 “陛下,沈将军。” 进来的人仓促地行礼,脸色明显不太好。 沈斐越扫他一眼:“说。” “南水出兵了。” - 展西的边境几近荒芜,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战争将这座城池席卷,只剩下漫天的萧瑟。 北元行军不缺人也不缺钱,一路浩荡,仅仅从马蹄声就能辨别,这支队伍的庞大。 “我现在承认我是关系户还来得及吗?” 有人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几里路前还来得及,”张凛一拍他的肩膀,“现在有点困难了,我们已经到展西了。” 那人东张西望着,仿佛一只惊弓之鸟,“那那那我现在跑回去行、行不行?” 张凛正要开口,这时,江辞走过来,那张平日里不是烦躁就是不爽的脸上,此时正扬着一点隐约的肆意,仿佛出了笼的狼,解开了封印,周身染上了一股子血性。 江辞也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嘴角一勾,说:“行啊,跑。” 他随手一抬,指了指队伍的最后,“看到了没?” 那人转头一看,只见队伍的最后已然有人脱队,正不动声色地往后移。 在他还在害怕紧张,问能不能打退堂鼓的时候,有的人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 “……” 然而他的重点却不是有人做逃兵,而是:“他居然不喊我?!” 张凛:“……” 江辞看了他一眼,从身后取出弓来,眼睛一眯。 短短一瞬,箭已然带着劲风而出。 ‘咻’地一声,霎时,脱队的那人倒了地,没再起来。 试图打退堂鼓的那位:“……” 江辞收起弓,揽着那人的肩膀,勾唇笑了下,“跑啊。” “正好老子好久没用弓了,陪老子练练?” “……” 那人安静了一下,忽然说:“其实我觉得打仗也挺好的,金戈铁马,马革裹尸,是我毕生的心愿。” 张凛:“……” “记住自己说的话。” 江辞收回手,往前走去。 直到他走远了些,那人才喃喃地说了句。 “人命真不值钱……” 张凛侧过头看他,说:“不是人命不值钱。” 那人愣住。 “是逃兵不该活。” 张凛抬起眼,视线一直往前追去,落到了队伍最前面。 那人骑在马上,身形纤弱,脊背却挺直。 迎着光,她似乎成了这片荒芜里唯一的亮色。 张凛慢慢收回视线,说:“你现在害怕也晚了,哥给你个经验之谈,找点东西做寄托,就不怕了。” “嗯?”那人好奇道:“那你怕的时候用什么当寄托?刚刚你在看王后?我也挺喜欢王后的,但是我还是怕啊,有没有别的什么?” 张凛看他,有些莫名奇妙,“我只是给你个经验,我又不怕。” “……” 退堂鼓默了默,看向四周。 “别看我,我也不怕。” “我是挺怕的,但是这不是还没开始打吗?就……你为什么现在就开始怕了?” 有人迷惑地看向他,一针见血:“你害怕你来当什么兵?” 退堂鼓:“……” 不是,大家不是连骑营的兵吗?不是来浑水摸鱼吃补贴的吗? 退堂鼓张了张嘴,在看到周围人投过来不解的目光时,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 行军忽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一道声音扬起:“有人!” “全都准备隐蔽!” 第61章 你会在一片虚无中看见奇…… “什么什么?” 退堂鼓慌乱四顾, 抓住离得最近的张凛,“隐蔽是什么意思?要要要躲起来吗?往哪里躲?敌、敌人在哪里啊?我怎么什么也没有看见啊?” 张凛从腰间拔出剑来,“别拽我。” “你的剑呢?”张凛问。 看到他的动作, 退堂鼓下意识地跟着做了, 仿佛这样就不会被抛弃似的。 他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腰间拔佩剑,然而因为慌张和害怕, 手不住地抖动着, 半天也没能拔出剑来。 张凛正在扫视四周,回头一看,他竟然还没□□,不耐烦地一章抽出,递到他手里去, “拿稳了, 一会儿注意队形,别乱动。” “行、行, 我哪里都不去, 我不乱动……等等,你去哪儿?” 看到张凛在往队伍前跑,退堂鼓连忙跟上去, 想去拉他, 又怕被嫌弃是拖累,手伸出去一半, 又硬生生忍住了,却不敢离开他一步,“你往前面走干什么啊?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啊!” 张凛没管他。 这时,有人高声说什么。 退堂鼓猜测大概是和队形变换相关的或者是下达了什么命令,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对于那些熟悉到能够形成条件反射的口号没有任何反应,再加上现在这个慌乱的情形,他也实在分不出心去听说的是什么。 口号下达后,队伍瞬时变化着。 混乱中,退堂鼓紧跟着张凛,竟一路来到了队伍最前端。 奔走的步伐声,布帛之间的摩擦声,金属出鞘的声音……所有声音混在一起,第一次上战场面对实战,即便大部分人本能地听从了命令,却也依旧有一股恐慌和紧张在四处蔓延。 “王后!” 张凛一抬眼,就见一支穿云箭直奔白泽鹿的身影,心脏几乎停了,目眦欲裂地喊道。 这一声喊出来,不光是退堂鼓被吓了一跳,周围大半的人都抬头望了过去。 箭带起了一阵劲风,力道惊人。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原本骑在马上的王后,忽地整个人往后一靠,几乎贴在了马背之上。 短瞬之间,那箭堪堪擦过她的面庞上空。 众人那悬在半空中的心才重重地落了下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白泽鹿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那支险些让她直面死亡的利箭所影响,她身形柔软灵活,避了箭后,直起身来,神色平静,声音柔和。 “别看我,诸位。” 她轻声道:“敌军将至,诸位,拿稳你们手中的剑,向前,取敌首级,那是无上荣光。” “向后,”她顿了顿,看向面前众人,缓声说:“便是无底深渊。” “记住了。” 话音落后。 短暂安静,紧接着,是众人响彻云霄的声音:“记住了!” “取敌首级,无上荣光!” 话音落后,方才的恐慌和害怕,似乎都在此刻消失了。 因为他们的将军——王后,给了他们底气。 “别跟着我了,很危险。” 张凛转过头看了退堂鼓一眼,忽然说,“你叫什么名字?” “吴、吴深。”退堂鼓……吴深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张凛笑了一声,“王后不都说了,取敌首级,无上荣光。” 吴深茫然地立在原地,看着对方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而这时,白泽鹿那边,江辞也在最快的时间来到了她的身边。 “刚才,”江辞打量她一眼,问,“没事吧?” “嗯。” 白泽鹿应声,抬眸看了一眼正在不断靠近的敌队,低声道:“此地四周皆是平地,设立□□手很困难。” 江辞点了下头,说:“这次行军路线基本都是挑的这种地形,很难遇伏,只可能有正面对决,刚才那支箭……” 江辞抬头看她:“你这仇人水平还挺高。” 四周皆平地,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藏人的地方。 若是无声无息地射出这支箭,不被人发现,那得在非常远的地方使用特制的弓箭才行。 而且这种箭,若是没有一次成功,那便没有射第二发的必要了,因为已经失了先机。 白泽鹿微微抬眼,望了一眼远处的山林,半晌,才轻声道:“或许吧。” 连骑营仅仅三百五十二人……除却原地升天的那位逃兵,也只只有三百五十一人。 但此行,除了连骑营外,还有一队护送军,明面上是保护王后,实际上是从各军营里挑选出来的拔尖人才,以效劳王后。 说来荒唐,在展西的边境,交战的两军,却没有一队是展西的人。 两军正面对上,兵器交接声震耳欲聋,暗哑的嘶吼声四起,很快就乱成了一片。 吴深抱着剑没动,最初的一会儿就只是直愣愣地站立在原地,看着眼前厮杀的景象,像呆住了一般。 第一次直面沙场,他拿剑的手都是抖的,片刻后,才弯下身,反应极为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部所受的刺激使得他极为难受,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他半跪在地上,不住地痉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而后,他蜷缩成一团,将自己抱起来,剑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混乱里,有人注意到他,一伸手把他整个提溜起来,“干嘛呢你?找死吗?你的剑呢?!你不想活了?!” 那人粗声粗气,吼得吴深耳朵震痛。 “不不不……不行,”吴深怕极了,挣扎着,“我不敢,我求你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求你了,求求你……” 吴深哀求地看着那人,视线都不敢乱飘,深怕看到那些残破的尸体。 “你给我站直了!”那人一巴掌打下去,“向前,听到了吗!你往后退只有死路一条!你给我站直!” “北元的军绝不后退!” 那人从一旁倒地流着汩汩血液的尸体里拔出一把剑,剑上染了赤红液体,连剑柄都是滑腻的血液。 他一把塞进了吴深手里,“你不能后退!你的背后就是北元百姓,你退了他们怎么办?!” 吴深一摸到那滑腻的液体,立时吓得手一抖,剑又掉落在地,整个人像是筛糠似的颤了起来,几乎快要站不住,“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求你了……我真的怕,别让我打仗行不行……求求你,你要什么都行,别让我打……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和他们打我会死的……” “我会死的……” 吴深差点要跪下来。 那人正要说什么,却感觉到腰腹一凉,而后滚烫的液体流出,他猛地一转头,一剑砍下对方的手臂。 敌军当场惨叫起来,他紧接着又是一剑,惨叫截然而至,成了几不可闻的微弱吐息。 “谁都会死。” 那人抛下这句话后,没再管吴深,迎敌而上,像是丝毫感觉不到腰腹处不断淌下的血液。 吴深被这样近距离的暴.力血.腥震住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把那沾满了血的剑捡了起来。 然而也只是捡了起来,他提着剑,不敢杀人,又很怕被人发现,就找了具尸体,正要躲到那人的边上装死。 就在这时,敌军似乎发现了这个懦弱胆怯的兵,在一群冲锋陷阵里,有一个人后退就会很显眼了。 吴深对上了敌军狰狞的面孔,不住后退,“不不不……别找我,找他们……” 几乎是瞬间,敌军就到了吴深眼前,长剑高高举起,拼了全力往下刺。 吴深眼睁睁看着,求生本能告诉他,应该立刻拿手里的剑去挡,应该奋力搏命,否则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然而他却怎么也举不起手里的剑,那种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动弹不得。 完了…… 他完了…… 吴深想。 就在这时,横出一把剑来,两剑交接,“锵”地一声,砍向吴深的剑被挡住了。 吴深瞳孔放大。 “后退。”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后。” 吴深喃喃一句,却没动。 这位平生一帆风顺的关系户见过最大的场面就是街上两只狗斗殴,骤然被拉到战场上来,见了这冲击力难以言喻的景象,没有当场昏厥已经算是条好汉了。 当然,和其他正统兵比起来,吴深就差了些了。 “退后些,”王后语气似有无奈,“小心别被伤到。” 她单手挡着剑,忽地一弯身,另一只手里多出了一把剑,利落一刺,血液喷薄而出,溅在了她的侧脸上。 “你不该来这里。” 白泽鹿眼也不眨地抽回剑,那敌军没了受力,便往后倒去。 吴深呆住似地看着她,“王、王后……”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白泽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将他不知何时又掉在地上的剑捡了起来。 “很快就习惯了。” 她将剑递给他,柔声说:“你不会死,很快就结束了,别怕,保护好自己。” 吴深望着她,手下意识地接过了剑。 过了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小声道:“嗯,多谢王后救……” “去吧。” 白泽鹿莞尔一笑,眼底的情绪堪称温柔,“活下来。” 去吧。 活下来。 虽然战争暴.虐、残酷。 但你会习惯的。 当你杀了第一个敌人,茫然难捱痛苦以后,你会不再惧怕杀敌。 你会拥有举起剑的勇气。 而后,你不断向前走。 直到杀.戮将你麻.痹。 你渐渐地开始疲惫。 战争带走了你的同伴,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你慢慢地失去了正常人的感觉,你活在烈焰下,滚烫的岩浆灼烧你的灵魂。 别怕。 往前走。 只要活下来,你将涅槃重生。 此后,光风霁月。 废墟坍塌,高楼重建。 而在这生与死的连接处,你会在一片虚无中……看见奇迹。 第62章 我快撑不下去了,哥哥…… “此城北上为京都, 南下为边境,东西靠粮仓属地,可进可退, 所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沈斐越从舆图中抬起头来, 看向千清,话音一顿。 “陛下?” 千清垂着眸, 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神明显没有聚焦。 沈斐越再次开口:“陛下。” 千清抬眸:“什么?” 沈斐越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陛下担心王后兵败?” “唔。”千清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单音节,不置可否。 沈斐越想了想,理性分析:“陛下多虑,南水大军压在展西内, 无暇顾及边境之地, 不会有后援。而王后有惊人的军事天赋,更有过人的身手, 兵败的几率不过一二成, 无需担心。” 千清低声喃喃:“一二成啊……” “……” 沈斐越又道:“陛下,即便王后当真遇上意外,展西边境往后退便是北元……” “意外。” 千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沈斐越:“……” 千清慢慢直起身, 忽然问:“王后走多久了?” 沈斐越麻木地回答:“距离王后出发到现在为止, 不到两柱香。” “都这么久了。” 千清感叹。 “……” 沈斐越懒得搭理他。 “要不我还是和她一块去吧,”千清道, “怎么说也是小王后第一次上战场,而且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慌得很。” 沈斐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了。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 千清试探地问。 沈斐越险些气笑了,语气里还有点无奈,“陛下, 你不顾所有将军的反对,将王后送上战场,现在目的达到,还没到两柱香,你便反悔了?” “什么反悔?我怎么可能反悔把小王后送上战场。” 千清立刻反驳,而后,他安静下来,慢慢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可能后悔送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区区南水,即便和展西联合起来,她也能用连骑营打出足以封神的战来。 我只是怕,我费尽力气为她铺路,她却不想走。 我只是怕,她最后还是打算独自去走她自己的路。 我只是怕……她嘴上说着不会抛下我,最后还是抛下我。 千清揉了一把脸,说:“算了。” 沈斐越略微挑了下眉,“你不去了?” 千清放下手,莫名道:“怎么可能,一二成的几率,这多大啊,我还不赶紧出发,马上快要两柱香了,再晚点就要追不上她了。” “……” - 兵营外。 “陛下,末将愿意为北元出生入死,第一日响应招兵时,便立下此誓,而后一路走来,从未背叛过国家,也从未忘记过自己肩上责任。” 将军一通说完,到最后才道:“陛下,您也知道,末将是个什么样的人,真不是末将不愿意借兵,主要是他们和当年陛下所带的那一批,实在是天壤之别,恐怕辱没了陛下的英勇……” 千清表示理解地点了一下头,拍拍将军的肩膀,说:“你的意思就是不给了是吧?” “不是,末将怎么会是那个意思,末将愿意一辈子为陛下效劳。” “但就是不借兵是吧?”千清说。 “陛下,您误会了,末将的意思是……” 千清:“哎,本来呢,我是想用你的兵做王后的后援,你要是这么不愿意的话……” “末将的意思是为了陛下,区区五万精兵,末将在所不辞。” 那人一脸正气浩然:“陛下,请问何时出发,末将这就去调兵。” 千清状似诧异地看向他,“我记得刚才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将军毕恭毕敬地行礼:“哪里的事,末将为了陛下,就没有不能做的事,不过五万精兵,末将这就去调。” 千清点点头,满意道:“我想也是,本来我来找你呢,就觉得你是这些将军里头最忠诚的那个,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啊。” “遵命,陛下。” 将军又是一礼,转过身往兵营里去了,利落地点兵,丝毫不拖泥带水,没一会儿,五万精兵就调出来了。 “陛下,末将等您凯旋归来。” 将军说。 “放心吧,”千清翻身上马,抓着缰绳,“就不用送了,哎,你这调的最好的那批了吧?我就知道,你是这些混球里最聪明的那个,假以时日,大将军都没你厉害。” “陛下谬赞,”将军闻言,便没再送,说,“末将预祝陛下此行顺利。” 千清嘴角勾了一下,用力拉紧缰绳,一挥长辫。 马吃痛嘶叫一声,登时奔跑起来。 风中传来王近乎嚣张的声音。 “那是自然。” - 沙场之上,堆砌起来的尸体无处安置,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冲天,赤红之海弥漫在荒芜的草地上,不断下浸,四顾所见皆是人·体碎块。 竭尽全力的厮·杀以后,热血渐渐冷却下来,痛觉慢慢恢复,压抑难耐的闷哼响起。 这是真实的战场,将一切暴·虐和残·酷都展现了出来。 白泽鹿立在原地,手里握着剑,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耳边是断断续续的痛叫,眼前是成片的血·腥。 她无声地望着这一切。 再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她的反应与上一次相差甚远。 恍惚中,像是有一双手将埋藏在深渊之下的记忆拉拽而出。 她仿佛回到了那座城池。 那座……她第一次亲见战乱的城池。 隶属于展西的城池。 痛苦的惨叫在耳边回荡。 “救……救我……救救我……” 她听到虚弱的求救,垂下眼,那人唇边有猩红流出,胸膛上没入了四支箭。 她沉默着,良久,才收回视线。 在混乱中,她抬起眼,看见了远处一个应当是陌生的身影。 但她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下。 “……兄长。” 她的嗓音哑得几不可闻。 隔着那遥远的距离,中间有难以数计的人,她的声音又这般轻。 然而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或许血缘关系作祟,也或许真的有心有灵犀一说。 那个身影回了头。 在那一瞬间,白泽鹿什么也忘记了。 面前如何惨烈的景象都不能影响到她了。 她想要往前走,她想要跨过这些人的尸·体前行。 白泽鹿想见他。 不是说忍一忍吗? 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你忘了我吗? 你忘记我了吗? 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不会质问你,哥哥。 只是,能不能…… 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我快撑不下去了,哥哥。 求您。 带我离开吧。 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 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您知道的。 那里只有数不清的杀·戮。 求您,別让我回到那样的地方。 我很听话,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成为您的累赘的。 所以,能不能别再让我忍了。 我已经……快到极限了。 哥哥…… 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个回过身的人,给了白泽鹿短暂的希望。 而后,他收回了视线,往前奔行。 两人的距离骤然被拉得更加难以跨越。 白泽鹿本能地往前跑去。 只是那个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海中,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被遗留在了这座战乱的城池。 太后的军队肆意杀·戮,不顾百姓也不顾朝家军。 她知道,太后在警告她,那是对她的惩戒。 也是为了抓她。 距离离开展西仅仅只剩不到十里路。 可是那个时候,她好像忽然之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啊。 她仰起头,伸出手,轻轻挡在眼睛上。 - “小泽鹿!” 不远处,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白泽鹿从回忆里脱离出来,侧眸看去。 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唇角噙着一抹笑,“我来找你了。” 那个人眉眼弯着,向她走来。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没受伤吧?哪个混蛋玩意儿没长眼敢动我们小泽鹿?” 他拧着眉走上前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直到检查完,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千清终于松了口气:“没受伤就行。” 他这才牵起她的手,“累不累?没事,接下来我帮你收尾,小泽鹿,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白泽鹿看着他。 良久,她低声道:“不累。” 因为你来了。 第63章 我也爱你 “把战场收拾一下, ”千清侧过头,看向后面的众人,吩咐道:“弄干净点, 连骑营的是第一次上战场, 你们多照顾着点儿,去搭个棚子, 先救伤兵, 让大夫——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啊?” 千清往后探出半个身子,指着后头骑马的大夫,“骑着马还这么慢?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的?要是有一个伤兵是因为医治不及时嗝屁的,我拿你们是问!” 御医非常冤,这还真不是他们故意拖在后面, 而是这片地虽宽敞, 前头却是一窝蜂的人堵着,御医们又没那个身手能一跃跨过这层层阻碍到前线去, 只得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 不过虽然很冤, 但陛下这一通骂下来,前面堵着的人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御医们也得以走到前面来。 众人各司其职, 清理战场, 医治伤患,搭建棚子……大家都忙碌了起来。 这种有条不紊的状态, 蕴含着一丝习以为常的平静。 显得方才那可怕的战争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连骑营的新兵们在这样的氛围里缓和下了紧绷的神经。 “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散开,千清牵着小王后的手往一处搭好的棚边走去,还不等他伸手,就有人极其识时务地送了一张椅子过来。 千清接过来,放到小王后边上, 而后反应过来一般,盯着送椅子的人,“我的呢?没看到这儿两个人?你是没眼睛还是没脑子?” “……” 被骂的那位只好又转头去找椅子了。 千清回过身,脸上的没好气火速退去,软和下来,扶着小王后坐下来。 白泽鹿顺从地坐下,说:“夫君别动怒。” “我没生气……哦,不是,我刚才凶他,不是因为他就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这群混球没规矩惯了,平日里不找茬骂几句,得上天了。” “……” 白泽鹿忽地轻声笑了一下,眉眼微微弯着。 她身后的景象一瞬间失了颜色,其他声音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千清呆了一下,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战况还算好,”似乎刚才的那点笑意只是幻觉,白泽鹿很快便正色道:“连骑营死伤约莫在三十人左右,敌军死伤大约是一百八到两百之间,敌军已经往西南方向撤退……” 千清回过神,打断了她,“小王后,我不是问你战况怎么样。” 白泽鹿微愣,眸底似有不解之色,抬眼望着他。 看着她的表情,千清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我是问你怎么样。” “……我,”白泽鹿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泛起些许酸意,轻声道:“我倒没什么。” “只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白泽鹿说,“也很可能是他们大部分人第一次杀人,只怕心里不好受。” 听到这句话,千清眉心忽地拢起一点弧度,看着她。 小王后微微侧着脸,她眼眸垂着,望着不远处的人们,光影交错之间,苍白的脸庞上,含着一点几不可见的怜悯和哀伤。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其实看不太清她的神色。 但他却感觉到了,在这一刻,小王后身上流露出的无声的悲恸。 “太后其实惩罚了你的,是不是?” 千清忽然说。 “你当年计划逃出展西王宫的时候,”千清半跪在她面前,抬起眼,以一个仰望的姿势看着她,“就算最初太后没有预料到你会跑,但你抵达展西边境的那些时间,足够她派兵搅乱那一整条边境线了。” 白泽鹿垂下眼,与他的视线交汇。 “你潜意识认为太后对你的那些暴行根本不算什么,是因为你认为真正的暴.虐和残.酷是战乱,是成片的屠.杀和夷.戮,对吗?” 千清的嗓音有些哑,他握着她在微微发着抖的手,“你那次本来能逃出来的,是不是?” “因为什么?”千清望着她,许久,才慢慢接上这句话,“……你放弃了自己。” 白泽鹿的手在最后一句话落下后,颤得更加厉害。 她闭上了眼睛。 空气似乎沉寂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睁开眼,嗓音有些哑,“我看见……” 然而这三个字过后,她似乎不想开口了,视线略微偏移,不再看他。 这是一个逃避的反应。 千清握紧了她的手,逼迫她看着自己,问:“你看见了什么?” 这几乎是千清为数不多的强势。 因为他知道,这根扎进她灵魂里的刺,如果不拔.出.来,就会永远留在里面,平日里大约不会有影响,但当有什么发生的时候,或许就是最不起眼的时刻,这根刺会冒出来,会不断地伤害她,侵蚀她,将她往深渊里拉去,就像她当初在那个时候,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自己。 只有把刺拔.出.来,才能刮骨疗毒。 必须这样。 白泽鹿看向他,他的黑眸紧紧盯着她,没有给她丝毫后退的机会。 许久,她有些艰涩地开口:“我看见兄长了。” - 那绵长的边境线,展西内部战乱,她站在朝家军的城池上,看见了十年前告诉她会带她走的人。 十年的隐忍,在见到朝野的那一刻分崩离析。 周围攒动的人群和痛苦的惨叫全都消失了。 在经历过无数王宫内的杀.戮与残.暴以后,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对情绪的感知,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拥有所谓欲.望。 然而在那一瞬间,胸腔里传来久违地震颤,她不受控制地战栗,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般涌来。 她仰起头,望着他。 而后,她看见,那个唯一能够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神明,回过身,向前驰骋,再也没有回头。 她用尽全力往前奔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开。 街巷漫长,夕阳的余晖落下来,人影被拉得极长。 她停了下来。 她知道。 没人会带她走了。 没有人了。 - 千清怔住。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一瞬,他也终于明白了小王后偶尔表现出来的,极为隐晦的自卑。 她并不在意自己能够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因为大约在展西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所有的恶意了,长时间的恣虐并不是真正让她认为自己“不值得”的原因。 真正将她摧毁的……是最亲近的人的舍弃。 千清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敌人可以歼灭,仇恨可以平息。 但最爱的人,要怎么去指责对方呢? “我看见他了。” 白泽鹿哑声说:“可是离得太远了……” 温暖的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被人极为用力地抱着。 “没事了,没事,小泽鹿……” 她恍若未闻,眼睛睁着,安静地望着某一处,记忆里,那里有一匹马,马上的人回过身,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太远了,”她喃喃道,“真的……太远了。” 千清喉结滚了一下,感觉到鼻尖泛起了阵阵酸意。 身体里像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句“都过去了”再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过去。 永远都过不去了。 所以,她才要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抛下她。 这是她这辈子都无法过去的坎。 “你听我说,小泽鹿,”千清抱着她,嗓音暗哑,“他只是找不到你了,你要相信,他一定也尝试过将你从那个王宫里带出来。” “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 千清松开她,让她看着自己,“太后会用你来牵制朝家,就一定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的说辞。” “小泽鹿。”千清抬起她的脸,“别对他失望,我相信,他一定也很爱你。” 白泽鹿看着他,唇边有浅淡的弧度,却并不真切。 “我也爱你。” 第64章 太后在里面等您 白泽鹿垂着眼, 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眸色变得极为深谙,藏着让人难以探寻的情绪。 她闭了一下眼, 忽然说:“你不应该来的。” 千清微怔, 而后见到面前的人起了身。 她转了过去,背对着他。 “烽火已经点燃, ”她声音很轻, 几乎听不出语气来,“这里并不安全。” 她说:“你不应该来这里,很危险。” 千清慢慢站起身,两人之间的差距瞬间调转过来,他黑眸低下来, 望着她纤弱的背影。 “你就是不肯让我陪你走这一段, 是不是?” 她没应声,也没有回头。 千清咬了咬牙, 伸出手, 拉住了她的手腕,“你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才带连骑营亲征的。” 他走到她面前来,在她转过视线前, 先一步扣住了她的脸侧。 “你觉得很危险, 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向我求助,是不是?” 温暖的掌心扣在她脸侧, 分明该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白泽鹿看着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还是心软了。 即便知道她有所隐瞒,即便心里有气,可他手上的力道却仍旧很轻, 她只要稍稍挣扎便能躲开这微不足道的禁锢。 可她却没躲。 “你到底是怕把我卷进这些纷争里来,还是——”千清紧紧盯着她,“你根本不敢告诉我你回展西的目的。” 最后一句话落,空气刹那间仿佛是凝固了。 短暂的沉默后。 白泽鹿终于轻声道:“夫君连质问都这么……” 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答应过你,不会抛下你。”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他眼尾处的皮肤,“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解决这些事。” “什么事?”千清又问,“有多危险?” 白泽鹿眉眼微弯:“只是小事,几日便好,夫君别担心。” 她没有说是什么,但“小事”这种词,换成别人来说大约没什么,但如果说这个词的人是她,千清知道绝不会是她说得那样容易。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 “三天后。”白泽鹿说。 “在哪里?” “展西王宫。” 千清瞳孔轻轻一缩。 半晌,他才道:“我送你去。” “别担心,我……” 千清:“我会一直在宫外等你,直到你解决完你的事为止。” 白泽鹿的话音渐散。 她安静地看着他,许久,说:“好。” - “哎,你们说……”吴深抱着剑,翘着腿,身子半斜着——他在学张凛的坐姿,因为觉得这样非常像一个老兵该有的坐姿,“王后是不是和王吵架了?” 张凛拿着块破布擦拭剑上的血迹,抬头看了一眼,说:“看不出来。” “我觉得像。” 吴深边上躺着的人说。 这位正是之前提溜着吴深的领子,要他站稳,试图靠吼让这个怂包蛋硬气起来的人。 那时他腰腹被刺了一刀,这个位置很容易刺破腔内器官,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因为不光疼痛,还会疼非常久才会咽气,但这位兄台的运气……不能说非常好,只能说祖上应该是烧了高香的,刚好错开了致死点,那一刀下去竟然只是皮肉伤。 新鲜的还经历过剧烈动作的伤口此刻是非常疼的,不过好在疼归疼,小命是保住了。 “你也觉得像是吧?”吴深摸着下巴,像是在思考,而后忽然说,“哎,你们说,这个军功是怎么算来着?我得杀多少敌人才能混个将军来当啊?” 张凛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来,眸里闪烁着明显的迷惑。 躺着的那位兄台也侧过头,刚要起身,被疼地“嘶”了一声。 “别装了,这儿没外人,”躺着的兄台说,“咱们呢,都是看到过你哭爹喊娘说要回家的样子的,而且……” 张凛接道:“而且你知道当将军有多难吗?你以为是你说想当就能当的?北元几十万大军,将军却只有这么点人,大将军更是只有一个。” 吴深刚想说什么,张凛又道:“你又没背景,哦,你那点背景姑且可以当做没有,要想从兵到将,北元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有,记得今天交战的时候吗?” 吴深点点头。 “你把他们全部杀光,可能有机会升校尉吧。” “……” 张凛指了指不远处的王后,说:“等到你的身手和骑射有王后一半好,再带兵打了几场场以少胜多的战,可能有机会到将军吧。” “……” 吴深顿时安静如鸡。 张凛又指了指那边的王,说:“等到你身手谋略才智能和王持平的时候,你再做梦能够趁人之危获得王后的青睐吧。” 吴深立刻红着耳朵反驳:“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哟,”躺着的兄台正想嘲笑他的痴心妄想,刚一笑,就又是“嘶”地一声,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天还没黑呢,你入梦还挺快?” “算了,你还是别和我说话了,听你几句话,给我伤口扯得真他娘的痛。” 吴深:“……” 吴深刚想恩将仇报试图用自己的幽默风趣把躺着的那位兄台笑死,就见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来。 他转过头来,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椅子,正踌躇不前,一幅“我到底该不该过去如果不过去王会不会骂我如果过去王会不会骂我”的表情。 “你干嘛呢?”吴深问。 “没干嘛,王让我去给他拿椅子。” “那你咋还不拿过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就,你看,帝后现在的那个氛围,我过去可能会被王穿小鞋。” 张凛忽然转过了头,沉痛道:“听哥的,别去。” 忽然想起张凛曾挑衅过王后的吴深:“……” - 三天后。 一行人快马加鞭,从展西边境赶至京都。 宫门外。 “我很快便回。” 千清伸出手,整理了一下她的披风,拢紧几分。 “嗯,”他说,“我等你。” 白泽鹿看了他一会儿,视线从他的轮廓到眉眼,再到唇角,一一描绘。 而后,她转过身,往宫门走去。 “小泽鹿。” 身后传来千清有些哑的声音。 白泽鹿停下来。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 “我这辈子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所以……”他说,“你也别抛下我,行吗?” 白泽鹿黑睫微微垂下,良久,她轻轻应声:“好。” 话落,她不再停留,往前走去。 穿过宫门,身后的大门缓缓闭合,那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极为浓烈的,难以忽视的悔意。 她想回去。 她想回到他的身边去。 她甚至已经转过了身。 可却只能看见关闭了的宫门,那沉重的声响传来,她知道,想要再出去,没有那么容易了。 在她将玉牌递给宫人以后,太后很快就会知道她回来了。 “殿下。” 一侧的宫人出声提醒。 白泽鹿慢慢收回视线,沉默地跟在宫人后面。 外面战争混乱,杀.戮四起,而宫内却平静得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穿过精心修剪的御花园时,白泽鹿心底里涌现出一种带着嘲弄的荒谬感。 展西从来不会在意百姓的生死,只有王权才是一切准则的开端。 她忽然就想起了,千清曾和她说的话。 ——“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位高权重的人,很容易有这种想法——讨不到好处的事做了也是浪费老子精力,那凭什么要做。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会这么想,很正常。” ——“但是我非常看不惯这种人,好像生命里除了利益,其他的人和事都是不存在的一样,这样草芥人命和意义,根本不配坐高位,不能庇护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还要子民拥护你。” 不知因为什么,白泽鹿唇边有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 是啊。 这样草芥人命和意义,根本不配坐高位。 不能庇护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还要子民拥护你。 “殿下。” 宫人停在了殿门外,“太后在里面等您。” 白泽鹿扫了宫人一眼,而后踩着一阶阶石板,来到门外,顿了顿,不知为何,忽地回过了身,视线落在远处,只一眼,她便收了回来,进了宫殿。 宫人不解地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眉头拧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不是宫门的方向吗? 宫人心想。 第65章 你不该在牢笼里长大…… 精雕檀木的摆置使得整座宫殿显得分外有底蕴, 由于天气渐冷,殿内有袅袅烟气,长榻之上铺了厚重软实的一层雪白绒毯。 半靠在榻边的人一席华服, 金色簪饰坠下, 平添了几分矜贵感。 她微微垂着头,怀里抱着一只雪色小兔, 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 此时, 有宫人附耳同她说了些什么。 她嘴角有了一点隐约的笑意,将手里的雪兔递给宫人,“拿下去吧,她见了又要不高兴了。” “是,太后。” 宫人接过雪兔, 小心地抱在怀里, 不敢有半分怠慢。 待宫人退下以后。 殿内几乎再没有任何的声响。 她靠在榻上的小桌边缘,玉臂支着下颚, 长睫半垂下来, 看着悄无声息走进来的人。 她是展西最有权有势的人,就算是白珩要做什么决定前,也会有人先来询问她的意见, 若是她不允, 没有人能够违逆她。 所有人都要向她臣.服。 而进来的人此刻却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背脊挺直, 面上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太后笑了一下,说:“算算日子,也有一年没见了。” 白泽鹿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像是连客套和寒暄都不想应付。 太后却一点也不恼。 她继续说道:“你看着倒比以前多了几分人气。” “过来些,泽鹿,让我好好看看你。” 太后向她招手。 白泽鹿眼皮微抬,没有要动的意思。 殿内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太后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走近。 半晌。 白泽鹿轻声道:“母后。” 太后笑起来:“过来,泽鹿。” 白泽鹿眼睫垂下来,没有看她。 “您应该知道,我永远不会过去。” 她看上去波澜不惊,连声音都显得尤为平静。 然而太后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 “泽鹿,别欺骗自己。” 太后披着狐裘,下榻向她走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伸出温暖干燥的手,摸着白泽鹿被风吹得冰浸般的脸颊,“依赖本宫。” 白泽鹿没有避开她的触摸,就仿佛是身体已经习惯了。 “母后不怕么?”白泽鹿说。 太后笑了笑,问:“怕什么?怕你现在就杀了本宫?” “母后认为我不敢么?” 太后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乌发,说:“不,本宫当然知道你敢。”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太后温柔地理着她的衣襟,“本宫若是现在死了,你连这座宫殿都走不出去,泽鹿,别自讨苦吃,听话。” 听话。 这是曾无数次灌进她耳朵里的魔音。 白泽鹿往后退开半步,避开了太后的触碰。 太后唇边的笑意微收,“怎么了?” 不等白泽鹿说话,太后抬起手,勾起她身前的一缕发丝,“因为‘听话’这两个字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 白泽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从她手里勾回了自己的乌发。 “母后既然知道……” 她话还没有说完,太后忽然说:“如果本宫说本宫是无心的呢?” 白泽鹿话音微顿。 “有意还是无心都与泽鹿无关。” 殿内的氛围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太后撤回在她脸庞上流连的目光,转过身,回到了榻边。 “那么,”她轻声开口,“你这次回来,又是因为什么?” “母后也不知道么?” 白泽鹿笑了一下,语气听不出是嘲弄还是什么,“您不是最会算计人心,也猜不出泽鹿回来是因为什么?” 太后撑起下颚,模样有几分慵懒。 “泽鹿想让本宫猜?” 她嗓音渐渐压低,几乎带了几分哄人的意味,“是打算趁战乱逼.宫?还是想来套本宫的话,好同顾相言和?” “不过泽鹿,”太后低声说,“与顾相联合起来对付展西,不觉得有些浪费你的才能?” “多谢母后谬赞。” 白泽鹿说:“顾相派人杀泽鹿,泽鹿又怎会还想与他一道谋划呢。” “他心软了。” 太后似乎并不意外,漫不经心道:“顾相舍不得杀你,你若肯回去,他自会为你留一个位置。” “顾相看上去不像舍不得杀我。” “泽鹿,你还太年轻,”太后轻轻摇头,“会有一个人教你想时时刻刻看着他,想他也看着你,可当他看向你的时候,你又想躲开他的视线。” 似是觉得荒谬,白泽鹿笑了一下,“母后想说顾相心悦泽鹿还是泽鹿不懂得何为倾心?” “喜欢一个人,便会不求任何回报地付出,”白泽鹿说,“泽鹿难以苟同这样的道理。” “何况,儿女情长只会误事,只有心无旁骛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唇边带着一抹嘲弄,“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再过十年顾相也做不上展西最高的那个位置。” 太后笑了一下,“泽鹿总能让本宫满意。” “泽鹿不是为了让母后满意才说这番话。” “那是为了什么呢?”太后问。 “为了让你知道,”白泽鹿慢慢往前走,“泽鹿不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太后脸色微变。 “母后认为泽鹿不敢动手么?” 宫殿外传来整齐的步伐声。 那是一种不详的预示。 太后看向她,许久,忽然说:“泽鹿,过来些,让本宫再看看你。” “这位置本宫早已经坐厌了,你想要便拿去罢。”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她,而后,当真慢慢走了过去。 太后向她伸出了手。 而这时,殿外无数的侍卫也已闯了进来,有条不紊地站立在四周。 很快,白珩也走了进来。 见到殿内情形,白珩皱眉道:“泽鹿,回来,别过去。” 太后没有变换姿势,眉眼含着温柔的笑意,她轻声说:“过来,泽鹿,来母后这里。” 白泽鹿看着她,许久,终于伸出了手。 太后的手是温暖而干燥的。 从前在王宫里时,很偶尔的时候,没有剥.夺与杀.戮时,她也会像这样抱着她,温柔地在她耳边说起一些旧事。 白泽鹿恨她。 但在那个偶尔的时候,她会恨自己。 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在那个时候……希望她能永远像那样。 白泽鹿无声地摸着袖口的短刃,冰冷的刀锋凉得有些刺骨。 “没关系,泽鹿。” 抱着她的人在她耳边温柔地开了口,就像从前那个很偶尔的时候,“没关系。” 白泽鹿闭了闭眼睛,终于往前送出,而后,她听见了刀入体的轻微声响,随即有温热的东西不断地涌出。 像是永远也止不住似的。 她听到怀里的人说:“本宫后悔了,泽鹿。” “本宫只后悔过这一件事。” 白泽鹿声音很轻:“是什么?” “本宫不该把你带进宫里。” 殿内有一瞬间,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许久,白泽鹿问:“为什么?” 怀里的人力道渐渐消散,白泽鹿用力扶着她,轻声道:“为什么?” 她唇角微微扬起,有猩红不受控制地泻出,尽管她已经非常克制,却依旧变得狼狈起来。 这大约是她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可她的神色却又与往日一般矜贵。 她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我的泽鹿……” “长大了。” 她语气似是遗憾:“你不该在牢笼里长大。” 第66章 求之不得 殿外风雪积攒到了一定程度, 树枝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那重力,一点风吹草动,积压的雪便落了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么?” 白泽鹿低声问。 她半阖上眼, 看不出是何情绪。 直到怀里的人因为无力而往下坠。 她低下头,看见那个贯穿自己从幼年起所有梦魇源头的人,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自称是她母后的人, 也像行文一样,睡着了。 - 所谓逼.宫,在洗清属于太后的施力以后,便不叫逼.宫了,它会被冠上一个更为好听的名字。 太后的势力分布很广, 有位置高到连白珩此刻也奈何不得的人, 也有一些虽然无关紧要却又在关键时刻能用上的人。 虽然太后死了,但她所代表的那一势力却不会立刻瓦解, 那些人也不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倒戈, 至于是杀还是作为己用,那是白珩该做的决定了。 “想问什么?”白泽鹿偏过视线看向白珩。 “你……” 白珩刚要说什么,目光触及到她身前的猩红, 沉默了一下, “先擦一擦。” “无妨。”白泽鹿说,“我很快便出宫了。” 白珩步伐一顿, “你要去哪?” “兄长糊涂了,我现在是展西的王后,自然回到展西去。” 白泽鹿捻了一下指尖,回忆起了方才在殿内的事,眸色渐低, 有些出神。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近乎恍然的空落落的感觉。 “你可以留下来。”白珩忽然说。 白泽鹿微微抬眼,收回思绪,唇边带了一点浅淡的笑意,“留下来做什么呢?兄长。” 不等白珩开口,白泽鹿说:“我留下来,便是第二个太后了。” 白珩望着她。 “你方才想问我为何会帮你么?” 白泽鹿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风雪飘着,寒意似冰刃般刮在脸上,带起一阵刺痛感。 “一敌三不止需要卧薪尝胆的毅力,还要有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战的勇气。”白泽鹿看着呼出的热气在半空渐渐消散,平静道:“纵使都有,还得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 “天时地利人和,有一处决策做错,就会命悬一线。” 白珩眉间轻拧,明显不怎么相信这样的说辞。 战起的那一刻,他就收到了自己这位皇妹的坦言,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参与到这些权斗之中,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谁让那位位高权重的太后要将朝家唯一的女儿带进宫里来呢。 她那时起便同他有了联络,他也才知在京都底下令他寝食难安的那支军竟不是顾相的,在五年前便已为她效力了。 而那支所有人都馋涎的军,她借给他了。 白珩不知道她是和谁通信,又是以什么方式做到的,但他这么多年以来,夹杂在太后和顾相之间步履维艰的经验告诉他,她帮他是因为她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或是借他之手去做什么事。 她能够隐瞒这么久,不可能是单单为了报仇或是离开展西这么简单,很可能和顾相一样,是为了推翻展西原来的政权。 但不知为何,她突然终止了所有的谋划。 她放弃这盘棋了。 尽管白珩不知道原因,但他心底里却松了一口气。 内忧外患下,能少白泽鹿这个敌人,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步伐声一路向着宫门而去。 白珩抬起手按了按深锁的眉心。 而后,他听见身边的人轻声喃喃:“太危险了……” 他动作微顿,侧眸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毫无缘由的。 ——是因为谁么? 因为有谁在等她,所以她才不打算谋划那个所谓的绝处逢生了么? ……是展西的皇帝么? 白珩唇动了一下,而后抿直,脸部线条微微绷紧。 片刻后,他慢慢松懈下来。 “我送送你。” “不必了,皇兄。” 皇兄。 白珩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再坚持。 茫茫白絮纷飞,他站立在原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往宫门而去。 她没有回头,大约也从未留恋过这里。 她不会再回来了。 白珩想。 这偌大的王宫,只剩下他了。 “陛下,外面风雪大,可要先回殿里避一避?” 身侧撑伞的宫人问道。 白珩抬起眼,看着飘落下来的雪,伸出手,接了满掌,合上,又松开,雪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流下。 总归是抓不住的。 从来如此。 “回吧。” 白珩收回了视线。 然而走到一半时,不知因何,他停了下来。 宫人不明所以:“陛下?” 白珩回过身,远远地望着那个人影,然而风雪渐起,视线里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了。 “没什么,”白珩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吧。” - 白泽鹿从王宫出来以后,遇到了负责城军的领头。 两人对接了后续的事情,白泽鹿连后路也没有给自己留,将兵符递给了对方。 其实这后路也没有什么用了。 战争已起,展西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要这兵符,恐怕到以后也没什么施展的余地了。 “殿下是要离开展西了吗?” 将军问道。 白泽鹿看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那马车的帘布不动声色地撩起了一点儿弧度,可能主人觉得自己做得非常隐晦,但因为这场大雪,茫茫一片白里,一点其他的颜色就会极其鲜艳,那抹暗金纹边几乎是瞬间就暴露出了那人的身份。 她的唇边扬起了一点隐约的笑意,“嗯。” “我应该不会回来了,”她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人,“若是有一天你见到了朝将军,那时,若你还记得我,便帮我向他带句话。” 将军抱拳道:“末将在所不辞。” 白泽鹿静默了一会儿,眼睫微微向下,敛去了眸底的情绪,轻声说:“便告诉他,我不等他了。” 将军微微一愣,回道:“定不辱使命。” “去吧。” 白泽鹿没有再看他。 将军低头行礼,再抬起眼来时,看见自己为之效力的殿下正往那不起眼的马车走去。 有人远远地便下了马车,他看不太真切,只觉得对方身形高大,服饰虽是玄底,但似乎材质上乘,不像寻常人家所用。 那人迎向殿下,像是眼里只瞧得见她一般,一分一毫的余光都不愿分给他人。 两人相互依偎着,看上去很是亲近。 临到马车前,那人停了下来,转头似乎和殿下说了些什么。 殿下似是笑了一下,弯身上车, 那人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虚虚搭在她的身后,似乎是怕她不小心踩空。 直到两人都进去,帘布被放了下来,里面的一切都再瞧不见。 马车很快便启程,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将军目送许久,才转身穿过宫门,往前走去。 “不是说要好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是不是临走前突然觉得让我一直在这儿等着怪可怜的,舍不得我?” 千清一边说一边掏出来个暖炉——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竟然还是滚烫的,小王后身体不怎么好,又是这种天,他就没等暖炉放到温热就塞到了她手心里。 “烫吗?”千清还是多问了一句,虽然他拿在手里的时候觉得刚刚好。 “不烫。”白泽鹿说。 “我就说,刚刚好,刚才看到你在……不是,我就随便这么一猜,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特意让人准备的。” 白泽鹿笑了笑,体贴地没有揭穿这位正人君子。 毕竟君子从不窥探别人谈话。 “出城得好一会儿,先吃点糕点垫一下?”千清翻找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又翻出个木盒。 他一边打开,一边说:“弄这么久饿了吧,先随便吃点,等出了城,回到那边,再给你弄好吃的。” 木盒设计精巧,点心是提前做好的,不出预料放这么久也早该凉了。 但千清还是拧着眉,似乎是有点不爽地出了口气。 他把托盘拿了出来,放到小桌之上。 一碟接着一碟,明知道小王后吃不完,但他还是准备了很多,因为他希望小王后有更多的选择,可以不用‘因为没得选所以只好将就委屈一下’。 “这个听说做起来很费心思,不过那群狗奴才一听是要给你做,那个殷勤劲儿……哎,怎么驾车的?你会不会驾车?再颠一下,你就留在展西吧。” 千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在骂人的时候,他的眉眼里依旧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白泽鹿侧眸看着他,也慢慢地笑起来。 “嗯。” 她轻声说:“舍不得你。” 千清的话音一顿,转过身看向她。 那双潋滟乌眸弯起一点弧度。 被暖炉温热的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发顶处。 “要永远陪在我身边了。” 她笑着说。 千清喉结微微滚动,半晌,才道:“求之不得。” 第67章 嗯,早些回家 展西王宫。 太后驾崩。 这是外传的说法, 纵使太后身上有明显的刀伤,满身猩红,也还是被称之为“病去”。 宫人小心翼翼地抬走了太后的身体, 进行清洗, 更衣,描妆。 这大约是这位尊贵了一生的女人最后的体面了。 官员见一切有条不紊, 没有多加逗留, 死人总归是晦气,因而只看了几眼便退了出去。 殿门开了又合上。 随着步伐声渐渐远去,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那个原本“病去”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一侧的奴才扶着她坐起来,很快, 一名宫人打扮的人走过来, “得罪。” 话音一落,立即剪开了腰腹处的布料, 着手清理伤口。 太后垂眸看了一眼, 轻轻叹息了一声。 心腹询问:“太后可是担心陛下起疑?” “他不会起疑,”太后像是察觉不到痛感一般,说, “他的心头大患可不是本宫, 是本宫身后的势力。” “本宫一死,他们也撑不了多久。” “他只想要这个死讯罢了。” 太后视线渐渐落向门边, 外面的光透过窗纸进来,留下隐约而又斑驳的影子。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白泽鹿还没有像现在这般,敛去一身的锋芒,收得干干净净, 无害而又柔弱,像是轻而易举就能够折断,如同养在王室里头最娇贵的那些仅供人观赏的花。 没有人会对现在的她起警惕心。 人都喜欢这种不具威胁的东西。 但几年前时,她还年幼,远不像现在这样,纵使平日里装得再像,在一些偶尔的时候,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天生的锋利感。 朝将军将她教得很好,为她塑造了一身将门的根骨。 但是很可惜。 这身傲骨不该存在于一个公主身上。 但根骨这种东西,不是简单地要挟、伤害就能够摧毁的。 需要无数次的拆卸、粉碎,才能够重新为她输入另一种观念。 王室该有的观念。 太后其实也记不太清那个时候她犯了什么错误。 但是什么样的错误,是真的还是假的,对太后而言,并不重要。 那只是让她有了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措辞而已。 “要听话,泽鹿。” 她弯下腰,温柔地抚摸着小泽鹿的头,“既然做错了,就要受到惩罚,对吗?” 小泽鹿不吭声,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你学乖了。”她笑了笑。 “你知道本宫向来偏袒你,总会允你一点特权。” 她慢慢直起身,示意一旁的奴才,而后,小泽鹿抬起了头,平静地望着她,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宫人拖着小泽鹿往屋里走,她们动作熟练而粗鲁,似乎抓着的不是人,而是牲畜。 在那么一瞬间。 她从小泽鹿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不是恐惧,也不是麻木。 更像是……希冀泯然后的空荡。 “太后?” 心腹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眼睫垂落下来,看着腹部的伤口,说:“本宫运筹帷幄这么多年,到最后,真正关心本宫生死的反倒是最恨本宫的人。” 心腹迟疑道:“太后是说小殿下?” “但是若不是小殿下,您也不会……” 太后轻声说:“她刀还是收了一分。” “只可惜……” “可惜什么?”心腹问。 “可惜她不是因为本宫那番话心软了,”她无声地叹息,“有人把她从牢笼里放出来了。” 牢笼? 心腹满面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太后似乎也没打算再说。 “这天下要变了。” - 展西边境。 沙场之上一片兵器交接声,忽然,一道嘶哑的吼叫响起来。 “救命!” “我要死了!”吴深捂着染满猩红的胸口,“我完了!我完了!” “怎么办啊?我还没娶妻呢?我连女人都还没有过呢,完了完了完了,我痛出错觉了,我居然不觉得……” 吴深一阵鬼哭狼嚎,还没说完,张凛径直走过来,手探进他胸口里去,连皮肤都是干燥的,别说伤口了。 “哎哎哎,别乱摸啊你,我重伤呢,你又不是大夫……” 张凛收回手,“你没受伤。” “一会儿让我伤势加重……嗯?”吴深低下头,也伸进去摸了摸,“咦?我是说怎么不痛。” 吴深干笑了两声,只觉得空气都是尴尬的。 张凛懒得搭理这个怂包蛋,转身正要走。 余光不经意一扫,他动作停了下来。 “你看啥?——他娘的偷袭你小爷我?” 吴深抬起剑,挡住背后的一击,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和敌人友好交流了。 解决完后,他走到张凛身边来,也跟着他一块张望,“你看什么……王后?!” 后半句音量陡然提高,令周围正在交战的连骑营兵都是一震。 “王后?!” “王后回来了?” “在哪里在哪里,让我看看!” 刚才还有来有回地打着连骑营兵,在这一刻,像是被战神附体了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一招制敌,纷纷围了过来。 倒在地上还没原地去世的敌人:“……” 很难说是被羞.辱了还是被玩.弄了。 一群人围过来,望着远处马蹄之下掀起的尘土。 马车渐近,众人分辨出来是王后的马车后,全都精神了。 这场来自敌军的偷袭,本来是南水与北元你一剑我一剑的友好互动,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北元的连骑营突然不讲江湖规矩,强行变成了连骑营单方面的暴揍南水兵。 总之在王后的马车回来时,这场北元的暴……反击已经结束了。 “小心伏轼。” 千清扶着小王后下来,一回身,正要吩咐人准备晚膳,就看到了一群围过来的连骑营兵。 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那群狗奴才特有的殷勤劲儿。 千清:“……” 白泽鹿一抬眸,就见面前众人望着她,眼眸亮得惊人,仿佛看见主人归来而摇尾的家犬。 白泽鹿:“……” - 夜色降临,屋外寒风萧瑟。 千清端着药碗进来,返过身关了门,才往里走。 “等会儿再看,小泽鹿,乖,先把药喝了。” 白泽鹿从舆图前抬起眼来,看见来人,眉眼弯了弯,“夫君。” “在呢,”他走过来,把舆图往边上推了推,“看这么久,怎么,想打一场封神战?” “不是。” 她笑了笑,抬起手,很轻地摸了一下他唇角处的皮肤,“想和夫君早些回家。” 叮—— 瓷勺落回药碗里,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气有一瞬间,流转出了滚烫的暧昧。 千清侧身将药碗放到了桌上,而后低下头。 外面风雪交加,屋内烛火摇曳。 唇舌交缠间,千清含糊不清道:“嗯,早些回家。” 第68章 我来接你回家 翌日。 连骑营因为主将回来, 士气高涨,一扫先前的萎靡不振。 “哟,今儿就派你们这样儿的上来啊?这是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放弃了?信不信我吹口气你们就得倒一片。” 吴深经历过了“我以为我死了结果哎我没死”的事件后, 变得极其嚣张, 颇有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和这都没死我肯定出人头地的自信。 大早上,他就已经站在连骑营最前面, 手拿□□, 对着南水的兵大放厥词。 “区区一个连军功都没有小兵,就敢在你爷爷面前口出狂言。” 南水兵中有人冷哼一声,一扫剑身,杀气腾腾,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没有将令, 兵是决不能擅自行动的, 这一点无论是哪国都是一样。 此刻,两军之间打口水战,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 以扬己军威风,挫敌军士气为目的。但这种战术也有风险,很可能和对方吵着吵着, 能把己军的威风挫灭, 令对方的士气高涨。 一般来说,会派一个头脑灵活、做事稳重的老兵来做, 因为经验越丰富,越能临危不乱。 但连骑营很不凑巧……除了王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而千清虽带了五万精兵,却并没有要参与战争的意思, 看上去只是来坐镇以防万一的。 总不可能让王后来做这样的事,更何况王后那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和人吵架? 于是这差事就往下传,传着传着就到了吴深身上。 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这种莫名的自信,有一定的几率能把对方气死。 “我没军功咋了?我没军功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吴深抬起剑,挑衅地指着对面,“敢过来吗?” “你这么厉害那你敢过来?”对面反唇相讥,也不动。 吴深粲然一笑,说:“你当我傻啊?” 言下之意就是,我当你傻才喊你过来,你喊我过去什么意思,你当我傻? “……” 对面哽了一下,感觉这话不能细想,一细想可能会想提刀砍这群北元兵。 不过对面并不是头一次上战场了,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继续和吴深一来一回地挑衅着。 两军之间的气势渐起,在吴深的刺激之下,南水先有些按捺不住了,想砍人。 连骑营反倒一幅游刃有余的模样,看上去一点儿没被激怒。 这种逐渐危险起来的气氛,在有人骑马而来时,发生了变化。 连骑营的主将来了。 南水兵全都一振,如果杀了对方将军,对方必定大乱,杀一群没头苍蝇那可就简单多了。 “王后。”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而后,连骑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为马上的开路。 王后? 南水兵均是一愣,眨巴着迷惑茫然的眼睛,望着马上的人渐渐靠近。 直到近了,众人才看清,马上的人身量纤细,一头青丝被风撩着飘起几许,卷翘的睫毛垂着,自上而下地扫了他们一眼。 …… 南水兵安静了。 北元实在狡诈。 他们心想。 竟派出这么个女人来。 白泽鹿很快便收回了视线,说:“速战速决,诸位觉得如何?” 吴深第一个说:“好!” 张凛紧跟其后:“万死不辞!” 很快,连骑营的人全都纷纷应合起来,一声比一声响,气势很快便起来。 南水兵:“……” 你们说速战速决之前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南水兵再一次被羞辱,再加之几次对战损耗都比连骑营大得多,到了此刻,也抱着济河焚舟的决心。 虽说是速战速决,但最后,王后还是花了整整三日,才彻底攻占下了展西的边境。 为北元的大军开了路。 营帐内。 “我们小王后以少胜多,用三百人的连骑营赢了三千南水军,你说等回去了,那群狗奴才是不是要改口唤你将军了?” 千清一边帮白泽鹿褪下战袍,一边说,“哎,这也算是一战封神了吧?要不回去真分你一万兵。” 白泽鹿笑了一下,说:“当年夫君以十万敌三十万,一战封神,我不过三百敌三千,这便封神,只怕让人笑话。” “谁敢笑话?” 千清揭开她的里衣一角,露出肩背上渗血的绑带,眉头心疼地锁紧,小心翼翼地取纱布,“还疼吗?” “不疼。”白泽鹿含笑说。 千清一圈一圈绕着纱布,手下动作极轻,好一会儿才取下来,看着再次撕裂开的伤口,他肉疼地“嘶”了一声,就跟这伤口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仔细地清洗伤口,重新上药,他反正是不相信小王后的“不疼”“没事”“无妨”“别担心”这一类话的,因而上得非常小心。 但就算再小心,伤口也不会因为这样就不疼。 就算她不说。 他也知道。 “现在展西边境占下来,大军已经出发,我明天也得动身和他们汇合了。”千清放下药,拉起她的衣服。 闻言,白泽鹿安静了一下。 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放弃展西那盘棋了。 而今后,展西有没有新政权,都不应该是她要想的事情了。 “嗯。”白泽鹿语气如常。 千清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后颈,从后面圈着她,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等打完,我们就回家,行吗?” 白泽鹿舔了一下唇,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好。” 第二日。 千清带领五万精兵与北元大军汇合,前往展西的主战场。 展西与南水已经打了太久,两国都是日暮途穷的状态,根本经不起北元的强攻,不出半月,北元打了胜仗的消息就已经传回京城了。 在京城独自熬着的季英当晚回到季府就燃了一夜的灯,继上一次这么高兴,还是因为他以为北元不用打仗了。 荒谬的是,发起这次战争的是南水,被侵占的是展西,但到了最后,反倒是北元几乎没出什么力就得了十二座城池——南水败后割去沿边境的七座城池,而展西则让出了边境五城。 北元不仅疆域扩宽,贸易获利也多了一分。 称得上是满载而归。 季英的嘴脸也从战前的“这仗究竟有什么好打的”变成了战后的“劳烦诸位猜测一下南水下一次犯病是什么时候”。 不过虽然京城有了消息,但将士们想要回京却还得有一阵。 战后的各种事宜都需要处理,北元的使者派出,与两国进行谈判,争夺最后的利益。 白泽鹿在展西边境守了一个月,除了中途遇到过一行南水的送粮兵以外,还算顺利。 不过南水的送粮兵就不怎么顺利了。 那晚连骑营吃得很好,睡得也很香。 千清是在第二个月中旬才回来的。 他裹着满身风雪,就连发上都是白霜。 连骑营所有人都出来迎接他们的王。 包括王后。 “泽鹿。” 千清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王后,不由自主地低声唤了一句。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白泽鹿乌眸微微弯起,应道:“嗯。” 千清似是怔了一下,而后,他唇边噙着一点近乎温柔的笑意,“我来接你回家。” “好。” 白泽鹿含笑说。 第69章 结局上 作为交换,我会永远爱你…… 漫长的边境线, 原本该属于展西的部分如今被划入了北元。 使者留在了南水与展西的王宫,北元留下了两队人马以护送使者谈判结束后归京。 而大军则提前返程,踏上了回家的路。 白泽鹿点完连骑营的兵, 与另一位将军交谈了会儿, 内容主要是回京途中暂作休息的几处地方。 “小泽鹿。” 白泽鹿侧眸,不远处千清正走过来, 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什么人。 她莞尔一笑, 应道:“嗯,夫君。” 话落,她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将军,“此事待明日再议, 可好?” 王后的语气是温柔的, 似是询问与商量,但将军知道, 这其实和军令没什么区别。 于是将军很识时务:“是, 那末将便先告退。” 他先后向王后与陛下行礼,正要离开,视线划过千清身后那人时, 一愣, 脚步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大约是他的视线太过明显,对方也看了过来, 狭长的黑眸具有某种锋利的攻击性质,但此刻却一片沉寂,不见一点戾气,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见的紧张。 将军只觉此人极为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此人相貌绝佳, 锋利感明显,那种桀骜不驯的气质,是见过一次,就绝不可能忘记的。 将军慢慢收回视线,离开时眉头皱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奇怪的眼熟是从何而来的。 “小泽鹿,看看这是谁?” 千清让开些许,身后之人也得以暴.露在白泽鹿面前。 空气似乎凝固了。 白泽鹿瞳孔微缩,呼吸渐渐变得明显,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着。 她唇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说点什么。 然而对方却先开了口。 声音很低。 有些陌生,却也有些熟悉。 “现在说带你出宫已经太迟了。” 白泽鹿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 不迟。 只要你来了,就永远不迟。 哥哥。 “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 这话一落,千清眉头微拧。 白泽鹿也怔了一下。 她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句话的画外音。 那是大人世界里的委婉说辞。 那是……我要抛下你的第二种说法。 她乌黑的睫羽垂下来,眸底的情绪被遮去。 “嗯。” 她嗓音听不出任何异常,面上也平静坦然,就好像她对面的这个人不是她十年未见的哥哥,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朝野看着她,许久,才问:“那兄长能跟你一起回家吗?” 白泽鹿猛地抬眸。 对方和她如出一辙的乌眸里,有着记忆里相同的温柔。 像是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他避开所有人,来到殿门前,呼唤着她的名字。 “朝鹿。” “明年我去科考,她会放你回来的。” “文臣武将不分贵贱,做官也没什么不好。” “但你不喜欢做官。” “现在喜欢了。” “再忍忍,下次带你出宫玩。” …… 情绪犹如潮水般,汹涌地搅乱了她所有思绪。 束缚着她灵魂的最后一层阴影,因为这一句话而渐渐消泯。 她感觉到有温热从眼尾落下。 “哥哥……” 她嗓音很轻,带着微弱的哽咽。 朝野一怔,而后伸出手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安抚她。 然而这样的安抚,却成了令情绪决堤的信号。 “是你没有来……” 白泽鹿话音有些断层,因为被太后反复剥夺属于人的天性,她不能有任何的失礼之处,长久以笑示人,永远波澜不惊,这样猛烈的情绪波动令她有些难以招架。 她像是第一次尝到了委屈的滋味。 “是你没有来。” 她指节不受控制地收紧,呼吸急促,因为这样的情绪而喘息着、哽咽着,“我一直在等你来,是你没有来……” 朝野安抚着她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心像是被揪紧般传来细密的疼意。 “是哥哥错了,”朝野声音低哑,下颚抵着她的发顶,“哥哥现在来找你了。” 千清听见了小王后再不隐忍的哭腔,眉心渐渐松开。 他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慢慢收回,抬起头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层层云端缓缓散开,露出了一丝冬日难得的天光,他半眯着眼看了会儿。 他的小王后,终于回家了。 他想。 - 大军出发时很快,返程却慢得很。 主要原因就在于个别将士的极度不配合。 从展西边境那荒芜到寸草不生的战场上撤回到北元天城后,众人一进城,迎面而来铺天盖地的饭香,伴随着城门前攒动的人头,还有许多百姓们感激、关怀的声音。 吴深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反正他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当场溺死在了这个“糖罐子”里。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保护你们应该的,小事。” 吴深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收下百姓们送来的吃食。 “!”吴深打开一看,眼睛一下就直了,那是色泽金黄的一只烤鸡,别说是他了,对连骑营的一溜人而言,杀伤力都是极大的。 吴深垂涎欲滴地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把鸡还回去,“你还是拿回去吧,这个太贵了,拿回去给小孩吃吧。” 百姓却很热情,连连摆手不肯收回去,“哎呀,你们就拿着吧,我们家是卖鸡蛋的,家里养着几十只鸡呢。” 吴深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说这对于对方而言可能不算贵重,但他上战场前在连骑营浑水摸鱼,上战场后还想过当逃兵,委实算不上保护他们的英雄。 收这样的东西,收得也有愧。 正当他要推拒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无妨,收下吧。” 吴深一回头,看见王后正走过来。 因为天气渐冷,战争也已经结束,她便换上了冬装,雪白狐裘拢在肩上,衬得她越发冰肌玉骨,不像世间人,更似天上神女。 “好生俊俏的姑娘家。” “哎,别乱说话,那可是王后。” “王后?!” 百姓们的热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明显起来。 “王后亲自出征可有伤着?”一个看上去约莫有些年纪的妇人从篮子里掏出来个小瓶子,使劲往前挤,伸长了手要递给白泽鹿,“这是我们自己采的药弄的,我儿子经常上山打猎有个什么擦碰,用这个没几天就好了,王后要是受伤了,用这个保管很快就好了。” 然而手还没触及到白泽鹿的衣摆,就被人挤开了。 “王后有专门的御医给看,你送这个给王后,万一王后用了出岔子了怎么办,你承担得起吗你,我看啊,还是送吃的给王后好,王后你看,这个是我们自己家做的绿豆糕,很甜,但是一点儿也不腻,您尝尝。” 又一个妇人捧着一小袋糕点,往前挤,殷切地递向白泽鹿。 而先前被挤开的那位叉着腰,纳闷了,“我说,照你这么讲,那人家小王后不还有御厨么,用得着你这个烂绿豆糕?人小王后什么没吃过?” “什么烂绿豆糕?你这还是破药瓶呢!” “?” 两位妇人险些掐起架来。 “哎,干什么呢你们?” 一道男声响起。 来人裹着深色狐裘,英挺的面庞被风雪衬得有些苍白,平添几分俊美感出来。 他身形高,比这里大多将军都还要高半截,居高临下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像是天然就能够压过其他将军的上位者气质,而这对于寻常人而言,是非常容易产生慕强心理的。 其中一位妇人立马收了手,率先说道:“没干啥,你是哪位小将军?生辰八字如何?家中可有婚配?” 另一位妇人不甘其后,“你怎么什么都要和我抢,小王后和我抢,连男人也要和我抢?小将军别听她的,先见我女儿,我家闺女那可是天城有名的才女,保管你……” 男人微挑了一下眉,似乎正打算说什么。 就在这时,小王后走近几步,温声笑道:“我也很喜欢他,能把他让给我吗?” “哎?” “嗯?” 两位妇人都是一愣。 而此时,小王后一双潋滟乌眸微微弯起,眼里的温柔顷刻就蔓延而出。 两位妇人呆住了,晕乎乎地说:“好好好,小王后要啥都给你。” 千清低下头,看向身前的小王后。 她又露出了那个无懈可击式的笑。 上一次这么笑的时候,连骑营不服她的兵有一半因为这个笑,换了一副嘴脸。 现在看来,对付妇人,也一样好使。 千清看了一会儿,忽地凑过去,在她耳边道:“是不是吃醋了?” 他似乎是觉得方才小泽鹿的反应很有意思,存了心想要逗几句,说:“是不是在刚才突然就觉得夫君特别重要,特别离不开我?” 看表情,应该是很期待小王后会露出一点害羞或者别的什么模样。 白泽鹿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 而后,她很配合地露出了含羞带怯的神色。 “夫君。”她轻声唤道。 “……” 若是在才成亲那会儿,千清有可能真以为她在害羞。 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个为了自己某些奇怪癖.好而逼.迫妻子满足自己的禽.兽丈夫。 “算了,我开玩笑的。” 白泽鹿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说:“夫君,其实刚才我想说的不是那个。” 千清一愣,问道:“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所以你应该很明白这一点,”白泽鹿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你不能抛下我。” “作为交换,我会永远爱你。” 千清垂下眼。 两人四目相对。 身旁的景色和声音似乎都远去了。 “小泽鹿,你可能弄错了。” 他说:“我永远都不会走。” “就算你不爱我了也一样。” 千清低下头。 身旁是无数将士和百姓。 天上飘着漫天的雪,苍茫一片,辽远广阔。 两人在这样的见证之下,向彼此许下不可违背的诺言。 而后,他们相拥接吻。 第70章 结局下 我会一直、反复地向你验证 北元大军返程很慢, 出发时几天的路程,归京竟足足走了大半个月。 一路上,所有城池隔着很远的距离为他们打开城门, 百姓们聚集, 送来他们自己的瓜果药材等,甚至还有一些没听闻过的新奇玩意儿。 其他兵营早已习惯, 但连骑营是第一次, 刚开始还会装模作样意思意思,但经过几座城池以后,终究还是和其他兵营“同流合污”,收得手软。 短短半月,连骑营的人就肉眼可见地壮了。 等回到京城以后, 大军安置下来, 连骑营因为原本并非正统兵营,京城内未曾设置连骑营的休息点, 暂时划到了沈斐越的营下。 北元王宫。 众臣恭候在此地, 迎接凯旋的帝后与将士。 胜仗的确皆大欢喜,但战争结束以后的后续也非常磨人。 凯旋后,最先感受到的大约是推拒不了的属于文臣人士的面子活。 就比如说此刻。 根据千清上一次击退南水一战封神的经验来看, 这群文臣少说要恭贺两个时辰。 千清扫了一眼面前众人, 侧过头看向小王后,状似随口道:“小泽鹿赶了这么久路, 也累了,要不你先回殿里休息,我等会儿就过来。” 闻言,众臣当中似乎有人觉得不妥,想说什么。 千清又像是不经意般说道:“哎, 这山路是有点儿绕,中途居然还要淌水,来回折腾都差点给小王后磨出血泡了,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 众臣一静。 这时,有人义正严辞开口:“陛下,返程旅途遥远艰辛,微臣提议庆功宴延后一日,给将士们整顿休息……” 那人顿了顿,又说:“王后脚受伤,不若早些叫御医看看。” 众臣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咳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王后亲征御敌,若是凯旋却因为回京而落下伤,岂非教人心寒。” 众臣对此很无语。 北元庆功宴历来都是归京当日举行。 怎么可能因为王后一点脚伤就延后,这像什么话? 这根本就不合规矩!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众臣微妙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北元么……向来不讲规矩。 千清装作诧异地说:“这不太好吧?庆功宴从来就没有延后的说法,再说了,这个我说也不管用,庆功宴是你们弄的东西,这样吧,你们自己决定延后不延后,免得以后又上奏说什么我尚武轻文。” 众臣默了会儿。 “宋大人说的也有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后……咳,将士们返京辛苦,理应休息。” “庆功宴本就是为犒劳将士而设立,若是本末倒置便与初衷脱离,合情合理都该延后一日。” “微臣也认为应当休息一日。” …… 众臣说辞难得统一。 千清装模作样道:“那行吧,就延后一日。” 听了全程的朝野偏过头,声音很低,“在北元,那样的路也算艰苦么?” 白泽鹿也和他咬耳朵,更小声:“兄长认为这些日,我们赶过山路么?” “……”朝野安静了一下。 在千清的努力下,众将士都得了一日休息。 文臣武将都有归处。 唯独朝野,他是展西的将军,叛变展西,他再不能回展西,而北元,也并非他的国度。 在众人渐行渐远后,朝野的身份变得无处遁形。 朝野看了一眼白泽鹿。 她回望着他,伸出手牵他,示意他不必担心。 朝野沉默不语,慢慢收回视线,转向千清。 他心里清楚自己身份尴尬,别说想要时常见到王后,只怕留他一条活路已经算是看在他是王后兄长的份上了。 他只奢望可以在京都住下。 这样就够了。 “北元一夫一妻制,宫内很多殿都是空着的,你随便挑一个?” 千清问。 他没注意朝野此刻的神情,他的视线落在小王后为安慰朝野而牵着他的手上。 此刻,两人站立在他面前,以这种互相鼓舞安慰的姿态,仿佛他是恶人一般。 他与他的小泽鹿站在了对立面。 千清有点不高兴,但他面上不显,只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挠了一下白泽鹿另一只空着的手。 白泽鹿抬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 而后,白泽鹿松开了牵着朝野的手。 朝野微怔,看向她。 白泽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千清。 她眉眼弯了起来,眸底情绪温柔而坚定。 “哥哥不必担心,”她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他不会为难你的。” 他很爱我。 所以他会因为我爱你,而喜欢上你的。 朝野没有说话。 视线里,千清略微侧着身子,眼睛偏向她,手臂搭在她的身上。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回想起归京路上,以及方才所发生的事。 半晌,朝野才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嗯,他很爱你。 所以如果他为难我……也没什么。 - 这场战争取胜是皆大欢喜的事,不过对于王宫内享受不到任何胜仗后福利的宫人来说——战争胜利,将士受到礼待,朝廷放宽税收,百姓为庆贺降低物价等……但宫人们无法出宫,并不能直面感受到胜仗后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因而,对她们来说,反倒是王后回来了这件事比较值得庆贺。 “王后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 云起一边为白泽鹿更衣,一边问。 不等白泽鹿回答,又有下人凑过来,接过云起取下来的狐裘,“王后可要传膳?今日御膳房特意做了新的菜式,正等着呢。” “新做的披风也送过来了,王后现在要看看吗?” “宫里那只鹰现在养得很漂亮了,他们派人来问王后要不要带过来给您瞧瞧?” …… 奴才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语气里的兴奋与激动毫不掩饰。 不像是单纯询问她有没有这些需求,到像是见到她回来,心里高兴,而借这样的说辞来关心她。 白泽鹿眨了下眼睛,笑起来:“别急,慢慢来。” “什么慢慢来?”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奴才们话音一顿,而后纷纷行礼:“陛下。” “你们先下去吧。”千清摆摆手。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王后,极其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向殿外。 “夫君怎么来了?” 白泽鹿含笑问。 战后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季英代理朝政这么久,此刻千清回来,便需要进行交接,此事虽简单,但却需要耗费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因为他不在时的那些政务,不能因为没有经手就当作不存在,他作为一国之主,仍旧得重新捋一遍。 “我想你了不行吗?”他从案几上掀起填满标注的舆图,卷成一卷,“政务还算轻松,主要是这次战争,军功论赏,而且这回江家人又来找我了,要把那个混蛋玩意儿的军功撸下来,还有……” 还有朝野身份的事。 千清话音一顿。 他像是才回过味她那句“夫君怎么来了”,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嫌我回来碍事啊?怎么,现在有哥哥了,不待见夫君了啊?” 白泽鹿没躲,笑道:“没有。” 千清才不信:“你今天是不是还怕我欺负他?” “不是。” 千清正要说什么。 白泽鹿抬起手,摸了摸他眼尾处的皮肤,“你不会为难他,夫君,我知道的。” “就算你这么说……” 她亲了亲他的唇角。 “我很爱你。” “……” 千清的气势烟消云散。 “我那时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 “你说,夕阳的余晖,和这皎月的光辉,实际上没什么不同,对我们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真正该珍惜的,是那个同自己一起观赏的人,每天每月每日,这些都能再看到,但却未必是那个人了。” “在那天之前,我从未真正见过这个光风霁月的世界。” 她往前靠近几分,虔诚地仰起头,吻他。 是你打开了门。 冰川消融,黑雾退散,荆棘崩裂。 天光与云影得以掠过我这处深渊。 你是我在废墟里遇到的奇迹。 所以。 我永远不会放你走。 只是,我这样爱你。 好像也做不到伤害你这件事。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离开。 下一次我入睡前,再吻我一下。 我就让你走。 - 北元将士凯旋,宫内开设庆功宴,百姓同贺。 觥筹交错间,众人说话也渐渐放开了些。 “我真的特别佩服王后,连骑营都敢带,我这辈子反正是不想见到那些兵了,不是我看不起他们,是他们太会找事儿了,我上一次去连骑营,他们居然挑衅我!” 说话的将军一巴掌把酒杯拍在桌上,越想越生气。 边上的人大着舌头问:“咋、咋挑衅的?” “他们要和我打一场!” 江辞感觉有些熟悉,但因为喝了酒,脑子也有点昏,没能想起连骑营和王后“切磋”过这事儿。 江辞想了想,问:“那赢了没?” 那将军沉默了一下。 有人催促:“说啊,赢了没?” 将军抿唇,耻辱地说:“输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好几个将军捧腹大笑,一点儿面子没留。 江辞拧着眉,终于想了起来。 他说:“王后也打过,赢了。” “……” 酒桌上先是一静,而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是—— “哈哈哈哈哈,你这行不行啊,多久没练了啊?” “说,你这个将军是怎么混来的?送了多少黄金?” “你这不是被温柔乡蛊惑了,你这是被温柔乡溺死了吧?” 一派是—— “哎,我就知道,咱们王后身手了得。” “王后又不光是身手了得,她骑射和军事战略也厉害啊。” “哎呀,王后什么不厉害?” 众人笑着。 这次宫宴设在御花园,漫天星光混着烛光,氛围热烈又舒服。 晚风温柔,并不冷。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以至于他们都没发现,席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不见了。 而此刻,一处小亭边。 “怎么样,好些了吗?” 千清轻轻拍着小王后的背,又说:“怎么喝这么多,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和那群混球拼酒量做什么?” “不是拼酒量。” 白泽鹿半垂着眼,靠在他身上,白皙的肌肤上涌上了一层浅淡的绯色。 “只是……” 她眉心轻蹙,闭上了眼,意识有些昏沉。 “只是什么?” 千清抱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有点高兴。” 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徐徐晚风拂过水面,一侧树叶簌簌作响。 皎月的光落下,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千清垂眸,望着怀里的人。 而后,他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我也很高兴。”他说。 不远处能听到那些将士们放肆大笑的声音。 但这里却很安静。 千清抬起眼,看着夜空中高高挂起的圆月。 良久。 他轻轻叹息。 “什么时候你才会意识到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什么时候你才会真正明白。 我很爱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就算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也一样。 不过。 我的小泽鹿,你不明白这一点也没关系。 我会一直、反复地向你验证。 验证一辈子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