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几度花》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蔷薇几度花 作者:墨衣染血 文案: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李白《忆东山二首·其一》』睚眦必报病娇公主攻(花辞)×温润如玉内敛神仙受(寄雪)。1v1,年下,破镜重圆,GL,HE。 内容标签: 年下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寄雪,花辞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蔷薇花开了,我等的你归来了吗? 立意:惩恶扬善 第1章 入轮回 天庭之上,云雾缭绕,给予人以虚幻缥缈之感。朦胧的云雾尽头,是一座若隐若现的巨殿,远远望去,巨殿仿佛散发着金光。此刻,殿内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看似不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已生出几根银丝,风采和威严却丝毫未减。他望着殿内俯首的一众神官,一言未发,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如履薄冰。 那人正是天帝。 天帝面前跪着一个身着云青色袍子的少女,她一头乌发,好似山间的瀑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⑴。”少女肤若凝脂,长着一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凤眼。她双目微微下垂,尽显谦卑之态,却隐隐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不知是不是人的错觉。 “风神寄雪,擅离职守,私自下凡,帝感于其为蓬莱之贡献,从轻发落,罚重入轮回,历劫圆满后方可重归神位。”宣旨的神官说道。 “寄雪遵旨。”殿中跪着的少女应声道。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脸上却不见半分惊恐,仿佛她早有预料一般。 几个仙倌走上前,用缚仙绳束缚住她的手脚,将她押往轮回台。蓬莱是天地间最低调奢华的地方,轮回台自然也不例外。寄雪的法术被封印,仙倌们解开缚仙绳,只留她一人向轮回水镜中走去。 寄雪没了法术,已脱去云青色的神袍,只穿着一身素衣。她缓缓走进轮回水镜中,片刻便不见了踪影。仙倌们知晓她这是已入轮回,便赶着去向天帝禀报。 “陛下,风神寄雪已入轮回。”仙倌们走入大殿,行礼道。 此时殿内已多了一位容貌绝佳的少女,她手执瑶琴,身着水蓝色神袍,正是水神玉簟。她绝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愤怒的神色,但很快,经过一番思考后,她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面孔。 “水神闭关不是还有一月才出关吗?今日怎会忽然出现在大殿上?”一位神官套近乎似的问道。 “我只问最后一遍,寄雪她在哪儿?”玉簟没有理睬某神官的提问,只是向天帝发问。 “玉簟,寄雪已入轮回,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不过两月便可归来了。”天帝有意缓和了语气,殿内原来一片哗然的神官们一时噤若寒蝉。 “那好,两个月后,玉簟愿与诸神共迎风神归来。”玉簟向天帝行了礼,转身拂袖而去。 人间,一个女婴降生在一家农户。女婴的哭声响彻整个村庄。女婴的父亲看见生出的是个女孩,不悦到达了极点,将妻子与女儿赶出了家门。夜深人静,孤儿寡母流落街头,却无一人施以援手。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女孩正是寄雪的转世。 转眼间,十五年光景飞逝,寄雪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母亲饿死街头,她却有幸被向瑶长老看中,带回修远门。寄雪没有前世的记忆,否则她一定会发现修远门的向瑶长老就是自己前世未飞升成仙时的至交好友。 清晨,残月像一块失去光泽的鹅卵石,抛在天边。万籁俱寂中,寄雪的身影随着手中长剑,穿梭不止。浅青色的身影如轻盈的雏燕,手中长剑快速闪动,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瞬间被粉碎。 “寄雪。”一个清越的声音叫住了她,寄雪急忙收起长剑,冲那人行礼。 “寄雪,此次有一个任务,需要你前往。”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向瑶长老。 “师尊是让我一个人前去?”寄雪眼中是疑惑与不解。师尊从未让她独自执行过任务,今日怎会…… “你若不放心,可以带几个弟子协助。”向瑶长老的语气不容置疑。 “弟子领命。”寄雪点头答应。向瑶长老交代了任务的相关事宜,便先一步离开了。 翌日一早,顶着清晨未干的露水,寄雪和几个师弟一道离开了山门。一路上几个小师弟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倒是热闹了不少。 傍晚,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还未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寄雪一行人赶到了任务地点朝岭镇,便马不停蹄地找到了委托办事的张家。 修仙门派附近若是有鬼怪惊扰,受惊扰的人家便会带上些银两去仙门寻求庇护,久而久之便有了“委托”这一说法。修远门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也靠接任务维系山门。 张家是镇上有名的大户,却在一夜之间被灭了府上男丁,仆人们吓得逃离了府中,府里便只剩下老夫人和一名豆蔻年纪的少女相依为命。老妇人便是委托了修远门调查的人。 寄雪敲了敲门,木门年久失修,发出“吱吱”的声响。老夫人给他们开了门,领着他们来到正堂。 “夫人,恕在下冒昧,事发之前,贵府可有发生什么怪事?”一个师弟率先开口问道。 “不曾有过怪事。仙师,老身一把年纪了,可这姑娘还未及笄,杀人的鬼怪找不出,老身实在是难以心安。”老夫人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般的珠子,一发不可收拾。 几个师弟还想问些什么,老夫人哭得厉害,自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寄雪冲他们摇摇头。 “夫人,怎么迟迟不见张小姐?”待老妇人情绪好转,寄雪又开口询问。老妇人一番解释,寄雪才明白张家小姐自事发便得了怪病,卧床不起,也见不得光亮。安抚一番老夫人后,寄雪带着两个师弟来到了张小姐的住处一探究竟。 庭院中满是苦涩的药草味道,落叶堆积在地上,风一吹带起一股呛人的烟尘。墙角结了几张蜘蛛网,很明显,这里无人打理已久,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 “师姐,这里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事发不过一个星期,老夫人也常来送药,怎么就……”一个性急的师弟直接冲进了院子,看见这幅景象,不禁诧异。刚要继续说下去,寄雪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乖乖闭了嘴。 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三人敲了门,走了进去。张小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屋中也有一股浓郁的中药气息,只是寄雪注意到,这中药味中掺杂了一丝鬼气。 窗户虚掩着,月光洒在床前,张小姐有意无意伸出手挡了一下。一个师弟帮忙关紧了窗。寄雪看见她的手,那手瘦削得分明只剩下骨头了。又询问了几句,寄雪带着两个师弟回到了老夫人为他们安排的住处分析线索,另外几个弟子也从老夫人那里回来了。 “张小姐有问题,她身上藏匿了鬼气。若我猜得不错,她被厉鬼附身了。”寄雪若有所思道。 “师姐,若是张小姐被厉鬼附身,老夫人为何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一个师弟提出疑问。 “因为厉鬼只在晚上显形。迟暮,念归,你们随我再走一趟,剩下的人,守好张府。”寄雪提上手中的佩剑,几个师弟应了声“是”,三人匆匆地向张小姐的院落走去。 寄雪让迟暮和念归守在门前,独自进了张小姐的屋子里。寄雪环顾四周,迟迟不见张小姐的身影。她向屏风后走去,发现这里与他们傍晚来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屋中点着熏香,空气中似乎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寄雪掐了一个法诀,屋中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迟暮,念归,门外有什么异动?”寄雪向门外问道。 “哗——哗——” 回应她的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寄雪推开门,屋外空无一人。 寄雪疾步向屋外走去,身后的落叶声越来越近。回过头一瞧,满院的落叶汇聚成一个女子的形状,跟在她身后。 她拿出一张明火符,口中念着法诀,落叶瞬间被焚毁。然而剩下的落叶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 光靠明火符显然不行,偏生她是木系、金系双灵根,根本没有修炼火系法术。情急之下,她抽出腰间的佩剑,准备应战。 寄雪手中的长剑剑影翻飞,一道道白色的剑气随着舞动四散开来,落叶组成的人儡瞬间四分五裂,然而这不是长久之计。 寄雪偏头躲开人儡的攻击,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克敌的方法。忽然,院落入口处多了一抹红色的身影。落叶人儡调转方向,向红色身影发起了攻击。 正是这一转,寄雪看见了落叶的源头。她拿出最后一张明火符,口中念动法诀,火将那棵老树化为灰烬,人儡瞬间消散。周围又变回了张府院落原来的样子。 那抹红色的身影转过身来,竟是一位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长着一头如泉如瀑的黑发,显出些许妩媚。细长的眉毛下缀着一双杏眼,初见并不觉惊艳,久视却有“回眸一笑百媚生”之感。 “寄雪?”少女看见寄雪,提起裙摆一路向她跑来。几步路的距离,在少女心中却好似千里迢迢。 “你是这附近的居民?”寄雪感到奇怪,她并不认识眼前的少女,却隐隐约约感到熟悉。 “是啊。我叫阿九,交个朋友吧?”少女杏眼微眯,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她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啊,在下寄雪,师承修远门向瑶长老。”寄雪爽快地答应了。她并不在意多一个少一个朋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⑵。’白乐天的句子。”阿九想了想,说道。 “阿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寄雪想到她刚才跑过来时唤的那声“寄雪”,不禁蹙了蹙眉。她根本不记得在哪儿见过阿九。 没想到她只是笑容一凝,半真半假的说道:“寄雪你动身来朝岭镇的消息可是传遍了全镇呢。” 寄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暂时又挑不出错处,只得作罢。就在此时,她想起来两个师弟还没有找到。又和阿九交代了几句,准备去寻找他们的下落。 刚迈出几步,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阿九眨了眨眼,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寄雪想到她在这儿可能有危险,叹了一口气,示意她乖乖跟在自己身后。 一双杏眼逐渐舒展开来,露出了笑颜。 忽然从山上飞下来一只青色的蝴蝶,落在了寄雪肩头。蝴蝶在寄雪耳边徘徊了一会儿,寄雪脸上的淡定自若神色瞬间有些变化。她和阿九跟着蝴蝶的指引,来到了附近一座荒山的神庙中。 神庙里没有什么人,墙角是破败不堪的蜘蛛网。木窗被狂风吹得咯吱作响,门边的台阶上是一滩污泥。庙中供奉着不知名的神官,点着几支白烛。 神庙的一角摆放着一些骇人的白骨,迟暮和念归的手脚被麻绳缚住,口中塞着抹布,被人扔在了这堆白骨边。 寄雪用佩剑斩断了麻绳,把两位放了出来。迟暮和念归显然是发现了鬼怪的踪迹,就被抓了过来。 “绑你们的鬼怪呢?”寄雪问道。 “师姐,她……她就在……你……你身后。”念归想要让自己镇定起来,无奈尚且年幼,看见鬼怪就在寄雪身后,不禁一时结巴起来。 “我身后?”寄雪回头,却没有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阿九,而是看见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女鬼。她不假思索地将迟暮和念归护在身后,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寄雪,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方才消失不见的阿九此刻正躲在墙角,眼中似乎是害怕的神色。 寄雪不再多言,示意阿九躲好,将灵力汇聚在剑锋,向女鬼刺去。女鬼一个转身轻巧躲开,迟暮和念归将她拦在门内。 女鬼伸出手向他们发起攻击,脸上是狰狞的表情。三人避开女鬼的长指甲,对她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寄雪用剑斩断了她唯一的武器——指甲,其余二人将她绑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附身在张小姐身上,谋害张家男丁性命?”迟暮用剑指在女鬼脖颈间,脸上的深恶痛绝明显可见。 女鬼没有说话,只是抬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听到“张家”二字,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张家’是什么人,你们凭什么说是我谋害了他们?他们那是罪有应得!要怪就怪我一时心软,留下了那个老婆子和那个丫头的命。”女鬼恨铁不成钢。 “‘罪有应得’?什么罪值得让十几条性命陪你一起下地狱?”念归冷冷地说道。 “张郎负我!张郎负我!”女鬼又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但是在场的四人还是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此话何解?”寄雪意识到事情也许另有隐情,出言询问。女鬼的目光却忽然落在了角落里的阿九身上,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不肯再开口。 寄雪一行人只好先将女鬼押回了张府,张小姐在一个角落里被发现,寄雪将她一同带了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⑵出自白居易《梦微之》。白居易,字乐天 第2章 缘何如 “我苦命的孩子们啊……我老婆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老夫人又是一番哭哭啼啼。张小姐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感谢寄雪等人。 “老夫人,请问您是否认识她?”阿九想起女鬼的话,向老夫人问道。女鬼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不敢抬起头,好像是在害怕什么。 “不认识……不认识……”老夫人强壮镇定,摇了摇头。 “老妖婆,你好狠的心,竟然连昔日的儿媳都不肯相认!”女鬼忽然愤怒起来,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 “你是……‘阿岚’?”张小姐眼尖,认出了女鬼身前的身份。她脸上是不敢相信的神情。 “你认识她?还望张小姐可以把前因后果如实告知。”寄雪向张小姐作了一揖。 “仙师不必如此。我自会全力配合。”张小姐望着女鬼的模样,脑海中浮现出了阿岚生前的点点滴滴。 偌大的树林里,小女孩阿岚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有人可以来带她走。耳边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声音,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小妹妹,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唤醒了她。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俊朗的少年。 “我……我迷路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这里来了。你……你可以带我走吗?”阿岚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 少年点点头,想要带着她离开这片树林,身后却忽然出现了一条蛇。蛇吐着信子,向他们爬来。 “小妹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少年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慌乱中向蛇捅了一刀。 蛇受了伤,行动速度减缓了一些,少年急忙拉起阿岚向树林外逃去。树林在一座荒山上,情急之下,他们来到了一座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居住的神庙里。 “谢……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阿岚用她天真无邪的眸子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我?我叫张肃,严肃的肃。你呢?”少年气喘吁吁,用随身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我叫阿岚。张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阿岚的语气第一次这样坚定。 “好,我等着你。”张肃不作他想,只答应道。 后来,张家的仆人发现了他们,他们得救了。得救之后,无父无母的阿岚为了报答他,决定进入张府成为张肃的侍女。 朝夕相处,二人互生情愫,阿岚十五岁那年,张肃向母亲张夫人(就是后来的老夫人)提出要和她成亲。张夫人没有答应,而是将阿岚关进了柴房。 不明真相的阿岚被关进柴房之后,受到了仆人们的苛待,每天只有一碗馊粥。偶尔张肃妹妹张小姐会来送给她一个馒头,她将自己和张肃的事情告诉了她,希望她可以帮忙。 一天又一天漫长的等待,张肃始终没有来看望她。阿岚在黑暗的柴房中受尽欺辱,终于有一天,张小姐给她带来了张肃的消息。 她喜出望外地听完了张小姐的消息,却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张小姐告诉她,张肃要成亲了,和镇上第二大户家的千金。 阿岚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冲动,她迫切地想要找到张肃问个清楚。她做出了对于她来说一生中最大胆的举动——她悄悄从柴房跑了出来。 府中挂满了红色绸缎,满府的“喜”字对她来说格外讽刺。这正是张肃成亲的那一天。宾客满堂,举府欢庆。 “张郎!”阿岚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向张肃跑去。张肃穿着红色的吉服,看上去格外耀眼。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阿岚几乎歇斯底里。她不想接受,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可惜张肃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张夫人拽去了迎接新娘的车架。张夫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张府中行走。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被关回了柴房,又经历了一番毒打。张肃始终没有来看她。 很久很久,大概是几个月之后吧,她忽然被放出来了。她高兴极了。可是放她出来的人居高临下地将木履踩在她身上。 “你这个狐狸精,你休想抢走他。” 阿岚明白了她是谁,她是张少奶奶,张肃的妻子。可是,她只是偷偷溜出来看了他一眼啊,为什么她要这么对她…… 又有几个粗壮的家丁将她一顿毒打。她奄奄一息趴在张府门前——阿岚被那些人扔了出来。 她没有等来任何人。十五岁的生命结束在了那个饥寒交迫的夜晚。 阿岚死去不久后,张少奶奶也因病去世了。张府迎来了这样一场浩劫。 至此,张小姐的叙述告一段落。老夫人没有再说什么,似是默认了一切。寄雪一众人等陷入了沉默。 这时,女鬼阿岚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寄雪念了一个法诀,她方才重归平静。 “自作自受。”阿九的声音犹如呢喃细语,却仍被寄雪收入耳中。 “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寄雪低声对阿九说道。 “夫人,可否允许在下用共情之术读取她的记忆?”寄雪转过头,向老夫人询问。 “为何?仙师难道觉得此案另有隐情?”张小姐不解地问道。 寄雪不语,只是点点头。老夫人也默认了她的说法,表示同意。 寄雪口中念动法诀,少许片刻,她来到了一方混沌的空间中。那正是阿岚的意识空间。 “你是谁?你是来抓我的吗?”阿岚问道。 “阿岚姑娘,在下是来为你寻求真相的。还请你告诉在下,你究竟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寄雪放缓语气道。 “我,我不知道。有一个人,他给我了这个,他说只要我对着这个许愿,就可以实现。我记不清我许了什么愿望了。”阿岚唯唯诺诺地说道,她明显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寄雪接过阿岚手中写着各种奇怪法诀的竹简,仔细端详,一段属于阿岚的记忆呈现在脑海中。 “你想报仇吗?”一个声音问道。声音明显用换声诀修改过,寄雪无法分辨他的身份。 “我,我不想。”阿岚说道。这个回答倒是出乎寄雪的意料。 “是他们杀了你,也是他们让你无家可归。”那个声音还在蛊惑她的心智。 “什么,什么意思?”阿岚眼中闪出疑惑的色彩。 “是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杀死了你的父亲。”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阿岚不敢相信。 “你一定还记得当年那场疫病吧?你父亲研制出了解药,本来是要无偿为穷人提供的。可后来你父亲暴毙,是张氏以高价出售解药。”那个声音在耳边徘徊,宛若梦魇在脑海中游荡。 “别说了,别说了。”阿岚害怕地闭上眼睛。 “杀父之仇,你难道不想报了吗?我可以帮你。”那个声音的主人将竹简递给她,“对它许愿,它可以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我要,我要张家所有男丁,都为我们陪葬!”阿岚眼中的恨意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着,恨意已经迷惑了她的心智。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寄雪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却没有破案的喜悦感。因为她听见了阿岚的话,那声音苦苦哀求:“如果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害人了。” “……”寄雪沉默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阿岚。共情术消散,她回到了张府中,阿岚仍然被绑在地上。 阿岚的肉身即将消散,她毕竟是已死的鬼魂,只剩下魂魄残留于世。寄雪为她念了一段超度的法诀,她消失在这里。 “仙师,你就这样放了她吗?”老夫人愤愤不平道,“我张府的恩怨可还未结呢!” “夫人,数年前发生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阿岚已经被超度,不会再作乱害人,请您也不要再追究了。”寄雪坚定地说道。 “好啊,好啊,你们这些所谓的仙门正派,说什么为民除害,实际上就是来盘剥我们的。”老夫人想到自己委托任务的银子,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愤怒。 “这些银子,还给你。这件事情,就此揭过。”阿九从衣袖中拿出一袋银两,交到老夫人手中。 老夫人看见这么多银两,一时喜不自禁,唠叨了几句,果然不再追究张府的十几条性命。寄雪一行人也就此离开。 “阿九,这些银两,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走在路上,寄雪说道。 “不用不用。先前没告诉你,我其实是临安的富商之女,我啊,最不缺的,就是钱了。”阿九仍是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之前不是说……” “我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出门在外肯定要隐藏身份啊。” “这些银两,我……” “你要真想还,帮我跟你们掌门说一声,在修远门地界减税就好了。” “那好吧。” 走到朝岭镇入口,寄雪一行人与阿九分道扬镳。已是夕阳初起,层层叠叠的山峦边,阳光明媚,微风不燥,农家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他们说着笑着,期待着丰收。 …… 回到修远门之后,寄雪便第一时间去向向瑶长老复命。向瑶长老不在住处,几个师兄师姐就带她到了主峰静峦峰,因为向瑶长老正在静峦峰内和掌门以及其他几个长老议事。 寄雪在门外等待了片刻,通传的弟子带着她进了议事堂。向瑶长老严肃地坐着,一言不发。 “拈花峰弟子寄雪参见掌门,师尊,各位长老。”寄雪规规矩矩行了礼,站在议事堂入口处,没有要动的意思。 “站在门边做什么,走近些。掌门伯伯有事问你。”凌云峰的昭和长老说道。他是修远门仅次于掌门的长老,自然位高权重。现在,他就坐在掌门一侧。 “弟子遵命。”寄雪走近了一些,脸上的表情还是说不出的冷冽,仿佛一棵寒雪中屹立不倒的松。 “寄雪,本掌门听闻你去朝岭镇遇上了一个厉鬼,你可有受伤?”柳掌门努力表现出一副亲和的样子,压制着心中的怒气。 “多谢掌门关心,弟子并未受伤。”寄雪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一众长老有些意外,一般小姑娘看见厉鬼不都是哭着喊着再也不去了吗? “可是本掌门听说,你退了委托的银两,私自放走了厉鬼。可有此事?”柳掌门气得拍响了桌子。 “掌门恕罪,寄雪已经在放走她之前超度了她的魂魄,她不会再作乱害人了。”寄雪的语调不卑不亢。一瞬间,向瑶长老眼中她和那位故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胡闹!我修远门常年声名在外,你这么做,就是毁了我修远门的根基。”柳掌门见确有其事,怒不可遏,扶着拐杖站起身来。 寄雪不语,只是用坚毅的眼神注视着柳掌门。柳掌门心气郁结,剧烈地咳嗽起来。 “向瑶,这就是你们拈花峰教出的好弟子?”昭和长老一边帮柳掌门顺着气,一边严厉地斥责寄雪,“跪下!” 寄雪置若罔闻。她仿佛没有听见昭和长老的话,只是坚定道,“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师尊无关,亦与拈花峰众弟子无关。长老要罚,便罚我一人吧。” “来人,拈花峰弟子寄雪顶撞掌门,罚鞭责二十。”昭和长老说道。顷刻,寄雪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弟子押了出去。一众弟子围了上来,窃窃私语。 “昭和长老,这件事是本长老让寄雪去做的,按理应该……”一旁沉默的向瑶长老开了口。 “住口!”柳掌门呵斥道。他又咳嗽了几声,遂不再说话。 一条条戒鞭打在身上,是火辣辣的疼。寄雪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打了半晌,有长老于心不忍:“寄雪毕竟是个女孩,昭和长老此举,是不是太重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昭和长老自己接过戒鞭,狠狠地抽在寄雪身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寄雪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没有哭,也没有喊疼,昭和长老运转灵力,继续挥鞭,就要再次抽下去时,疼痛感没有袭来。 一个师弟冲上前去,生生受下了那一鞭。寄雪抬头,那人正是念归。 “在朝岭镇,师姐救了我和迟暮的命,我皮糙肉厚,这一鞭,无足轻重的。 ”念归勉强地笑了笑,却掩不住被抽了一鞭的虚弱,那一鞭蕴含了昭和长老的灵力。 “昭和长老,修远门明文规定,鞭责弟子时不得使用灵力。您忘了?”向瑶长老似问非问。很显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昭和长老就是故意如此的。 挨了掌门一顿训斥,昭和长老狠狠瞪了向瑶长老和念归一眼,袖手离去。还是迟暮带着几个弟子跑上前去,将寄雪二人扶了回来。 回到拈花峰,寄雪因伤卧病,碍于昭和长老的面子,只有向瑶长老来给她送过药,迟暮和念归也只能偷偷看望她。 一个月后,寄雪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向瑶长老又来看望她。 “寄雪,门派有一个任务,为师替你接下了。明日一早,你就动身吧,带上迟暮和念归。”向瑶长老黑色的眸子是晦暗不明的情绪,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此去路途遥远,寄雪,你要照顾好自己。”向瑶长老交代道。 “弟子定不负师尊交代。”寄雪应声,喝下了那碗汤药。口中是苦涩的味道,她忽然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是即将离别的缘故。 但是她知道,此时离去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她没有反驳向瑶长老的话。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⑴。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第3章 醉花阴 向瑶长老说的是实话,这一次的任务地点在临安,修远门去临安要走水路,一番折腾下来,也花了一周时间才抵达。 “师姐,向瑶长老到底为什么让我们来这里啊?山门的任务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接个近一点的?”迟暮走在路上,抱怨道。他年纪尚轻,并不了解向瑶长老此举的含义。 三人走在街上,迟暮嗅见了隔壁酒楼里饭菜的香味,顿时不愿意走了。虽然修仙者已经辟谷,但还是可以吃东西的。没办法,寄雪只好带着迟暮和念归进了酒楼来满足口腹之欲。 一桌饭菜上来,迟暮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念归顾着礼仪,只是沉默地吃东西。寄雪却无意间听见了和一则和这次任务有关的传闻。 隔壁桌上,一群醉汉正在议论着什么,寄雪捏了一张符咒,他们的声音就在耳边被放大: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没,就是上周,临安陆氏出事了!” “真的真的?那真是大快人心呐。想当初陆氏仗着家中钱财欺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如今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我家里有个人在陆氏做工,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过,陆氏好像封锁了消息,你从哪儿知道的?” “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去天香楼瞧瞧,这事那儿说书先生都讲了一个星期了,想不知道都难。” 寄雪结了账,嘱咐迟暮和念归晚些在客栈汇合,独自前往了他们口中的天香楼。 天香楼不是秦楼楚馆,是文人雅士听说书的地方,偶尔也有戏班子来唱几出戏。寄雪挑了一个位置坐下,静静听着说书先生在台上舌灿莲花。 “咱们书接上回。话说这临安陆氏,本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案边,说书先生手持醒木,神采奕奕,台下人满为患。 “临安陆氏有女初长成,其名曰初妍。陆初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相貌秀丽,她的名字在江南一带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送雅称‘临安第一才女’,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可就在一周之前,这名满临安的才女竟然离奇失踪了。更为骇人听闻的是,陆氏府中已及笄的小姐也随着陆初妍一同消失了。” “一时之间,临安城人人自危。不少百姓都猜测,是临安城外的鬼怪在作祟,无奈没有证据,只得作罢。”说书先生说到此处,不禁叹息。台下顿时沸沸扬扬地讨论了起来。 “临安陆氏明明封锁了消息,这说书先生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问道。 “这说书先生自有他的办法。这听说书,不就图个乐呵,那么认真作甚?”一位壮汉举着酒碗,正往嘴中灌着酒,闻言轻嘲道。 少年欲要争辩,旁边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方才缄默不言。只听那仆人说道:“陆小公子,莫要忘了出府时老爷夫人的叮嘱。” “原来这少年竟是陆府的小公子吗?”寄雪端详着那披着斗篷的少年,不禁蹙眉道。她指尖幻化出一只青色的蝴蝶,蝴蝶跟上了向门外走去的陆府二人,向城郊的方向飞去。 已而夕阳在山,寄雪回到了客栈。夕阳的余晖倾洒在客栈的招牌上,为其踱上一层金边。寄雪跟着客栈的杂役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下午时候可来过两位公子?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寄雪想起上楼时一直没有看见迟暮和念归,故而开口询问。 “这几天客栈因为临安陆氏的事情,已经不再营业了,小姐嘱咐过,您是她的朋友,店家方才让您进来的。”客栈的杂役解释道。 “‘朋友’?这么说今天除了我和那位小姐,客栈没有任何人来过?”寄雪即刻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斩钉截铁地问道。 “可以这么说。小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就先退下了。”杂役应答着,离开了寄雪的住处。 杂役一走,寄雪放下一些银钱,快步离开客栈去寻找迟暮和念归的踪影。挨家挨户问过去,没有一个人知道二人的去向。寄雪拿出腰间的信号弹,发射出去,倚在客栈墙边等待迟暮和念归看到信号归来。 临安城的夜悄悄降临。街市上已没有什么人了,因为陆府的事情,夜市暂时取消。寄雪还在客栈外,等待着迟暮和念归归来。 寒风呼啸着,是刺骨的冷。天边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寄雪打了个寒噤。她望着夜幕下细小的雨珠,问店家借了一把油纸伞,打着伞匆匆冲进了雨中。是自己答应把两个师弟带出来历练的,既然如此,她便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客栈内,杂役口中的小姐正卧在贵妃榻上,杏眼微眯,似睡似醒。她披着一件玄色狐裘,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 “主上,属下的探子来报,您让属下留意着的寄雪小姐今天进了这家客栈。”贵妃榻前,一个身着黑袍的少年半跪在地上,向主人汇报今天所见的情况。 “她现在身在何处?”贵妃榻上的少女听到“寄雪”的名字,兀地睁开双眼。 “回禀主上,寄雪小姐酉时便已经离开了,离开后又折回客栈讨了一把油纸伞。”少年如实说道。 “出了客栈,你们便寻不到人了?罢了,本座亲自去寻她一趟,你们守好客栈。”少女起身,握紧了手中的折扇。她接过少年递给她的油纸伞,向客栈外走去。 寄雪跑遍了附近的客栈,都没有找到迟暮和念归。正气馁时,一只蝴蝶飞回了她肩头,在她耳边徘徊了一会儿,消失在雨幕中。寄雪转身,看见在一处屋檐下避雨的迟暮和念归,松了一口气。 迟暮告诉寄雪,自己和念归一起来到了客栈,却被客栈的人赶了出去。不光这一家客栈,附近的客栈也是如此。恰巧天空又下起了雨,他们无奈之下,方才躲在了这里。 三人回到客栈,已是戌时了。 客栈外,那位身着玄色狐裘的少女执伞而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看见寄雪带着迟暮和念归归来,疾步走上前去。 “寄雪,你来临安城怎么也不和我知会一声?”阿九笑意盈盈地问道。 “阿九,你回到临安城了?”寄雪看见阿九,眼中是惊讶的神色。 阿九轻轻应了一声,转而吩咐道:“小二,去收拾三间上房来。” “之前赶走你们的事,多有抱歉。如今临安城人人自危,便委屈你们就先在我这儿住上几天了。”阿九领着三人来到了楼上,又说道。 “不委屈不委屈。”迟暮忙冲她摆摆手。 第二天清晨,寄雪带着迟暮和念归去到了陆府。虽然陆府也说了要为三人安排住处,但寄雪出门在外,不想受别人的人情,这才住在了客栈。客栈离陆府有半个临安城的距离,三人坐上马车,不知过了多久,陆府的人已站在府外待着了。 “您们是修远门来的仙师?快请进。”陆管家一脸谄媚地问候道。 “仙师不敢当,只是略通一二而已。”寄雪也很配合地说着客套话。 陆管家领着三人来到了陆府老爷夫人的住处,自觉地退了出来,为五人关上了门窗。寄雪一行人明白,陆府小姐失踪的事,也许老爷夫人真的知道些什么,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 “老爷,夫人,陆小姐失踪当天,她可有什么异常之举?”念归问道。 “妍儿,你们是说妍儿?她出门之前还高高兴兴地和我谈论晨颜坊的新胭脂呢。”陆夫人提到女儿,脸上的兴致勃勃难以掩盖,似是又想到陆初妍失踪了,她又表现出一副悲痛欲绝的面孔,“可惜,可惜,谁又能想到……” “仙师问你妍儿的事,你说这么多做什么。”陆老爷忍不住责备道。听了这话,陆夫人果真安静下来。 “‘晨颜坊’的新胭脂?”寄雪喃喃道,女儿失踪,母亲第一想到的却是胭脂,这委实太不寻常了。 “陆小姐是于何时失踪的?是在家中失踪,还是……”迟暮抢先开口询问。 陆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看着自家老爷的脸色斟酌道:“是那天,妍儿去为几个姊妹买胭脂,因为家中的胭脂不够用了。大约是未时出门的,可到了酉时她还未归来。碍着府中的面子,也没什么人去官府报案。可是,第二天,府中其他几个及笄的小姐也失踪了,我们方才向你们求助。” 交谈了一会儿,寄雪一行人向二位请辞。寄雪答应老爷夫人,如果有线索会第一时间告知,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从陆府离开的时候,寄雪一行人正好碰到从不知处匆匆归来的陆公子。陆公子满身泥泞,略显狼狈,跟在他身后的仆人却不知怎的没有回来。 寄雪想起自己昨天引了一只蝴蝶跟着陆公子去到了城郊,却久久没有消息。很明显,陆公子从昨日下午一直到现在才归来。 坐在马车上,寄雪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陆夫人的奇怪的话语。什么叫“她出门之前还高高兴兴地和我讨论晨颜坊的新胭脂”?什么叫“未时出门酉时未归”?为什么一定是酉时,又为什么两次都提到了晨颜坊? “师傅,麻烦改道去晨颜坊。”寄雪拉开车帘,对赶马车的马夫说道。 “师姐,我们去晨颜坊做什么?买胭脂么?”显然,迟暮有限的脑细胞无法让他理解寄雪此举的用意,他半分好奇半分疑惑地问道。 “算是吧。”寄雪看着他的样子,笑而不语。 一炷香后,晨颜坊。 有道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晨颜坊今天格外热闹,临安城的贵妇小姐都齐聚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晨颜坊新的胭脂品种。 “掌柜,听说你这儿来了一批新的胭脂?”寄雪询问道。 “正是,小姐请随我来。”掌柜领着寄雪来到了店中一处贵妇小姐最为密集的地方,介绍道,“左边这些是由蔷薇花瓣研制而成的,右边这些是……” 听着掌柜喋喋不休,寄雪只觉得有些聒噪,奈何其他挑选胭脂的贵妇小姐对这“聒噪”很有兴趣。不经意间一瞥,寄雪看见不远处一盒有朱红色胭脂,那胭脂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虽不浓烈,却沁人心脾。 “那是?”寄雪将目光投向那一盒朱红色的胭脂。 掌柜立刻会意,解释道:“那是晨颜坊最新的胭脂品种,叫做‘醉花阴’。” “‘醉花阴’?那不是一首词的名字么?”寄雪心想。她没有打断掌柜,对方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说道:“此‘醉花阴’非彼‘醉花阴’。小姐,这可是晨颜坊如今卖的最好的几种胭脂了,临安陆氏的小姐夫人都使用过呢。” “陆初妍?”寄雪下意识确认道。 “是啊,不仅陆小姐,江氏,苏氏的小姐都在用这款胭脂。小姐要不要买一些带回去?”掌柜以为自己的推销有了结果,连忙说道。 “除了陆氏,江氏,苏氏,可还有其他人家买过这款胭脂?”陆小姐在去晨颜坊买胭脂时无故失踪,寄雪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买过胭脂的人太多,我哪里记得清楚。话说了这么多,小姐可要买一些?”掌柜不死心地继续推销道。 “那便买一盒吧。”寄雪把银两交给掌柜,拿着一盒胭脂出了晨颜坊。 三人边走边讨论着今天的案情,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客栈。寄雪这才发现,客栈离晨颜坊只有一条街道的距离。 “师姐,你真的是去买胭脂的?”迟暮看着寄雪手中的胭脂,目瞪口呆道。在他眼中,寄雪师姐几乎从来不施粉黛,总是以最本真的相貌面人。 “师姐,这胭脂有什么问题吗?”还是念归比较靠谱,一语道破了寄雪心中所想。 “这附近可有制作胭脂的作坊?我想请师傅来分析一下这胭脂的成分。”寄雪说道。 “师姐,你不会要真的打算‘弃道从商’吧?”迟暮迟疑地问道。 “你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寄雪被他的说法逗得有些哭笑不得。 正说着,阿九披着榴红色的衣袍从楼梯上拾级而下。“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⑴。”两个师弟一时看得失了神。 “寄雪,也许我可以一试。”阿九微笑着说道。 寄雪点点头,阿九便拔出头上的簪子,沾了些许胭脂,用指尖捻碎胭脂,轻轻嗅了嗅。不一会儿,她心中便有了答案。 “忘忧草。”阿九喃喃细语。 “‘忘忧草’?那不是生于南疆的致幻性药物么?”念归想起自己在修远门藏书阁看见过关于忘忧草的记载。 “‘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⑵。’看来陆小姐的失踪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寄雪说道,“我需要再去陆府一趟,迟暮和念归留在客栈,麻烦阿九照顾了。” “好。”阿九轻声应答。寄雪拿上佩剑,向客栈外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万楚《五日观妓》 ⑵出自韦应物《对萱草》 第4章 火蔷薇 天色已晚,寄雪掐了一个穿墙符,进入了陆府内院。她身后,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跟上了她的脚步。 “你怎么能这样怀疑我?”院墙边,一个中年妇女气愤地说道。她一时忘记了压低声音。 寄雪躲在暗处,静静听着院墙边二人的“悄悄话”。二人都披着裘皮大衣,这让寄雪分辨不出他们的身份,只能凭借声音进行推测。 “你敢说这些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与中年妇女交谈的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你什么意思,你真的觉得府里的小姐们是被我藏起来了?呵,真是可笑。”中年妇女不屑一顾。 果然有意外收获。寄雪心想。 “我可是你娘亲,难道比起我来,你就更愿意相信那些同父异母的姊妹吗?”说到此处,中年妇女压低了声音。 “母亲,那您把她们失踪的消息传给天香楼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少年咄咄逼人。 “我就是要让老爷知道,临安陆氏日后的继承者,只能是我的琛儿。”中年妇女得意道。 听到此处,二人的身份已经明了,中年妇女就是陆夫人,而少年应该就是之前的陆公子。若寄雪猜的不错,少年是误以为母亲害了自己的几个姊妹,故而来讨个说法。 寄雪心中了然,正准备离开,白色衣袍却被几根树枝绕了起来。她脚下用力一迈,衣袍“哗——”一声开了口,树枝折断的声音引来了巡逻的家丁。 “什么人?站住!” 来不及思索,寄雪使用轻功跃出院墙,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出了陆府内院。外围巡逻的家丁已经跟了上来,图穷匕见时,寄雪拔出腰间佩剑。 “咻——” 一枚飞镖射在和寄雪相对的另一面墙上,对方的注意力被转移,寄雪从后门逃了出来。殊不知,放飞镖的人正是先前跟踪她的少女。 少女戴着银狐面具,披着来时那件黑色斗篷,笑吟吟地站在后门处等着她。 “神仙姐姐,你没事吧?”少女眼中笑意分毫不减,仿佛说着玩笑话。 “方才的事,多谢了。”寄雪向少女微微作揖。少女差不多与她一般年纪,为人处世却是与她截然不同。 “神仙姐姐说笑了,我巴不得多多帮衬着你呢。”只见少女仍是笑着摆摆手,随性而又得体,寄雪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寄雪不说话,少女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神仙姐姐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要救姐姐你吗?” “岂不闻‘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⑴’?”寄雪抿了抿嘴角,“姑娘只需知道,姑娘既有恩于在下,在下必会相报。至于姑娘是何人,在下不感兴趣。” “神仙姐姐,若世间人人都如姐姐这般好心肠,魑魅魍魉怕是都不会存在了。”少女又莫名其妙地说道。 不远处,一朵火做的蔷薇落在少女肩头。少女指尖微动,半晌,向寄雪道别。寄雪并不感到奇怪,蔷薇花应当是少女用来传递信息的,就和她的青蝶一样,每个修仙之人都会有所谓独属于自己的“信物”,只不过这位比较“不寻常”而已。 寄雪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客栈的门虚掩着,她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以免打扰其他人。掌柜的还未歇下,看见寄雪归来,同寄雪闲聊了几句。 “这么晚了,掌柜怎的还未歇息?”寄雪询问道。 掌柜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叹息道:“小姐有所不知,近日客栈多了一笔糊涂账,我正为此发愁呢。” “可否让在下瞧瞧,也许在下能帮上一些?”寄雪说道。 “不敢劳烦小姐。”掌柜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寄雪这样说着,掌柜把账本递给她。 把账本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瞧了一遍,寄雪心中有了答案。她拿过算盘,轻轻一拨,与账本的缺漏正好对上,证实了她的猜测。 “您瞧,这账本上的账目并没有问题。”寄雪说道。 “如何见得?”掌柜的一头雾水。 “您只看见,这一周的账本上平白少了上周不少钱,可是最近客栈闭门谢客,这是正常现象。”寄雪说道。 “这我自然晓得。然而小姐请看,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此周比上周盈利了更多。”掌柜说道。 “那简单。盈利的钱并没有消失,而是用作了日常花销。”寄雪解释道。 掌柜将信将疑,点点头向寄雪道谢,回房休息。寄雪正准备离开,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阿九?”寄雪回过头,看见阿九穿着一身便服,站在她身后。 “寄雪你怎么还未歇息?”阿九掩袖,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她是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了。 “打扰到你了,真是抱歉。我方才正帮掌柜的算一笔账呢。”寄雪这样说着,算是回答。 “账本有什么问题么?”阿九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我没有和他明说,但是你应该也猜得到。按道理,客栈这几天没有开放,应该是亏损严重,可账本上却写着此周盈利。”寄雪说着,把账本递给阿九。 “缘是如此。不用担心,这是一位沧州来的大人,说要租下客栈一个月,提前交了不少定金,我就把账这么记下了,还没来得及和掌柜的说呢。”阿九又掩着袖子打了几个哈欠,想必她是真的困倦了。奇怪的是,寄雪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与往常并不相同的胭脂香气。 那味道转瞬即逝,有些熟悉,寄雪并未起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九目送着寄雪离开,全然不见方才困倦的样子,她微微眯起双眼,眼神专注,蕴含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一世,希望你不要再那么善良了,神仙姐姐……” 少女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她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 寄雪想到昨夜账本的事情,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查案的可能性。晨颜坊卖了那么多胭脂,一定有账本记录,只要拿到了账本记录,离真相就不会远了。 “迟暮,念归,同我再去一趟晨颜坊。” 晨颜坊这几天的生意格外火爆,各家各户的小姐夫人们争相来到晨颜坊,她们都不约而同看中了那款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的胭脂——“醉花阴”。 “掌柜,在下是修远门来调查案子的,可否把账本给在下一瞧?”寄雪拿出修远门的嫡传弟子令牌,恭敬地说道。 掌柜拿出账本,迟暮飞快地找到了记载了“醉花阴”购买状况的那一页。 “临安陆氏,临安江氏,临安苏氏……沧州余氏?”迟暮念到最后,看见了一个不同的名字,“师姐,账本上写着,有沧州人士千里迢迢来到临安购买胭脂,这是不是太……” “确实不寻常。掌柜,您可以为我们描述一下这余氏……”寄雪话没说完,掌柜就打断了她: “这余氏小姐来买胭脂,也就是昨日傍晚的事。余氏小姐买走了这儿所有的‘醉花阴’,真是大手笔啊。” “这么多胭脂,余小姐是如何搬回去的?”念归问道。 “余小姐带了不少人哩。想必也是个有钱的主儿。”掌柜答道。 “‘醉花阴’全部被余小姐买走了?”寄雪心中暗道不好,如果‘醉花阴’真的有问题,那么余小姐…… “是啊,几位如果不买东西,就请先离开吧。”掌柜催促道。 迟暮将名单尽数记下,三人道了谢,和失望而归的小姐夫人们一起离开了晨颜坊。 一回到客栈,寄雪就嗅到了一股胭脂的香气,似乎是“醉花阴”。她这才想起,昨日阿九身上也有一股这样的胭脂气。 “寄雪。”阿九正慢悠悠地喝着茶,她面前摆着几盘江南特有的糕点。 “账本的事,处理了?”寄雪随口道。 “处理了。寄雪,你要不要吃些点心?”阿九拿起一块云片糕,递给她。 寄雪接过云片糕,往旁边馋得不行的迟暮口中一塞。迟暮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勉强一笑。 “阿九,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位来自沧州的小姐,姓余?”寄雪似笑非笑,仿佛她只是无意间在开着什么玩笑。 阿九本来微笑着的脸庞凝固了一瞬,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没有。” 寄雪也不追问,但是她越是沉默,就越是让人捉摸不透——就像一把冰锥悬在头顶,你不知道它会先融化,还是会先落下,将你砸个头破血流。 “师姐,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迟暮“听不懂”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念归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去了别处。 “寄雪,哦不,也许我该叫你‘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真是料事如神。说说吧,神仙姐姐是怎么猜到的。”阿九仍是那副处惊不变的样子。 “这是你的第三个身份,不过大概也是假的吧。小镇少女,富商之女,黑衣人。该分不清的人是我吧,余小姐。”寄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那种被欺骗的愤怒,这通常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可是阿九不这么认为,她又笑了。 “神仙姐姐,你知道的,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我。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我觉得姐姐一直当个白痴很好呢。”阿九说道。 “神仙姐姐,这一世,你好像变聪明了呢。”阿九继续说道。 寄雪没有理会她的自言自语。前世她毫无印象,她不可能违心地说什么她还记得之类的鬼话。不论前世她是什么样的人,那都已经不重要了。该还的债该赎的罪,那只是前世的那个人的,不是她的。 “阿九,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的,对吧?”沉默良久,忽然,寄雪几乎是矫情地从口中挤出那一句话。她不敢想象判断错误的后果,所以只能尽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女,相信她心中尚有一丝善良。 “下一次见面时,如果你认识了真正的我,我就回答你。” 最后,阿九只是抛下一句话,离开了客栈。 九重天,九霄云宫。 “玉簟,你这是做什么。”天帝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跪着的少女。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水神玉簟。 “陛下可知,风神此行,遇上了何人?”玉簟并未示弱,只是逼问。 “呵。区区一个花辞,就让水神惧怕了么?”天帝不屑一顾。 “风神现在只是凡人,难道天帝觉得,和花辞比起来,她更有胜算?”玉簟步步紧逼。她抬起头,悍然对上天帝冰冷的双眸。 天帝没有言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天帝是觉得,风神是如今花辞唯一可以念旧情的人,希望通过她来维系三界太平,是吗?”玉簟以质问的口吻说道。 “放肆!本座考虑什么,难道还要向水神汇报清楚吗?”天帝震怒,因为隐忍了很久,这一次他显得格外愤怒。 “天帝息怒。为解决此事,玉簟愿自请下凡,保护风神安危。”玉簟说道。 “不,水神,你不能去。”天帝恢复了冷静,“让甘棠去吧。他会保护好风神的。” “玉簟谢天帝恩惠。”玉簟退出了大殿,她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可她知道,如果不以这种方式,寄雪在人间会一直孤立无援。 …… 临安城下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如飞絮,如精灵,落在临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寄雪紧了紧身上的裘皮大衣,下了马车,向陆府走去。迟暮和念归跟在她身后。 几日前,几位小姐的尸体在城郊被发现。寄雪果断采取措施,向临安府说明情况,将购买过“醉花阴”的人们暂时控制起来。 唯一幸运的是,阿九买走了其他的“醉花阴”,为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醉花阴”是凶手的标记,凶手会挑选身上残留“醉花阴”气息的人下手,接触过“醉花阴”的人会无意识服从。 城郊的尸体被吸取了元气,相貌惨烈。寄雪不负众望,昨日在城郊一处山洞抓获了凶手,救出了几位失踪的小姐。那几位家人正是因为怕被说闲话,没有报案。 向陆府上下简单说明情况,寄雪算是交了差,他们也该打道回修远门了。 寄雪并没有迟暮和念归那样兴高采烈的情绪。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半个月之前阿九离开时说的话。 入春,雨骤。 寄雪回到修远门已经有不少时日了。她重复着每日三点一线的生活:弟子宿舍,食堂,功成台。功成台是弟子习剑的地方,寄雪每日都会去练习。 白色的身影在台上穿梭不止,手中长剑飞速闪动,骤如闪电。一招一式,皆有其意。 忽然,豆大的雨珠打在寄雪肩头,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一只手拉过她的胳膊,拽着她一路小跑,来到了阁楼下避雨。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司马迁《史记·魏公子列传》 第5章 玉絮君 阁楼外阑风伏雨,风吹落英,留下一地浅红。雨声正沸,不远处,几个师弟师妹在雨中奔跑着,寻找着避雨的场所。 “谢了。”屋檐下,寄雪说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拉着她的少年松开手,说道。 “在下寄雪,请教足下姓名?”寄雪说道。 “甘棠。在下的名字。”少年说道。少年五官清晰,身形颀长,只着一身白袍,散发着一种清冷疏离的气质。 “甘棠,你也是修远门的弟子?”寄雪询问道。少年模样极佳,按理说见过便不会忘记,可是寄雪并不记得修远门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 “不。在下是雁归门的弟子。今日是随家师来拜访贵派的。家师与掌门正在议事,在下就在附近随意走动,不想迷了路。”甘棠解释道。 “所以你拉我过来,不是为了避雨,是为了问路?”寄雪理清了事情因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甘棠点了点头。 “眼下雨势浩大,不若……”甘棠话未说完,寄雪就拉着他走了出去。 寄雪掐了一个符咒,二人周围形成了一道屏障,隔绝了天边大大小小的雨点。二人一路默默无言。 静峦峰,议事堂。 二人到达时,迟暮正站在议事堂外面焦急地来回走动着。见到寄雪,他仿佛见到了大救星,一把抓住寄雪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 “师姐,你你你……”迟暮看见寄雪身边的屏障,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寄雪拉着甘棠走到屋檐下,撤了屏障。 “师姐,这个屏障可防枪林弹雨,对灵力损耗极大,师姐就用它来挡雨?”迟暮低声道。 “你说的头头是道,怎么不来送伞给我?”寄雪无奈道。 正说着,议事堂的大门打开了。柳掌门和雁归门的掌门从议事堂内走了出来。 “师姐,掌门一直找你呢。”迟暮低声提醒。 “找我……”寄雪还没反应过来,掌门就严厉地叫她过去谈话。寄雪一愣,柳掌门拍了拍她的肩膀。 “寄雪啊,这是雁归门的掌门余伯伯,向余伯伯行礼。”柳掌门一脸慈(假)爱(笑)。 “拈花峰弟子寄雪见过余掌门。”寄雪脑子里只觉有千万只蜜蜂飞过,“嗡嗡嗡”个不停。更何况经此一遭,“余”都快成了她的过敏词了。 “免礼免礼。这是我们雁归门的大弟子甘棠,甘棠,给柳掌门行礼。”余掌门瞥了甘棠一眼。 甘棠又给柳掌门行礼,两位掌门来来往往又客气了一番,寄雪只觉得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她现在有点佩服阿九,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无时无刻不在保持微笑的。 两位掌门终于停止了话题。余掌门一行人要在修远门待上一段时日,让寄雪先带着甘棠去寻找,住处。 寄雪一抬头,看见的是那张说不出任何表情的甘棠的脸。这一次她和甘棠一人打了一把伞,把客人送到房间,寄雪也便离开了。 刚离开,迟暮又追上她,用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望着她:“师姐,是我让甘棠去找你的。可是掌门的命令,我……” 好吧,寄雪自认又被甘棠忽悠了一次。 “掌门为什么找我?”寄雪问道。 “掌门说,师姐你极有天赋,是修远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让你去……唔……撑面子。”迟暮声音越来越小。 寄雪觉得简直荒谬。当初她入门时正是柳掌门说她没有资质,才导致无人愿意收她为徒,只有向瑶长老收留她。现在这是怎么了…… “掌门说的?”寄雪问道。 “最……最后一句,是……我加的。”迟暮支支吾吾道,“不过掌门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拉不下脸面。” 寄雪不想再和他理论,把伞丢给他,自己一路小跑回了弟子宿舍。 几个同宿舍的弟子小声八卦着什么,寄雪懒得去听,可是这声音偏偏一字不落传进了耳朵。 “听说最近门内来了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还是雁归门的大弟子。叫甘棠是不是?” “你们说普天之下,有谁能配得上他呀?” “要我说,只有公主才配得上这样的人。” “公主?莫非你说那个鬼族的九公主?传说那九公主长着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眼,明眸皓齿,那容貌就是和千年妖狐想必也毫不逊色。可惜的是,见过她倾城容貌的人,估计都已下了十八层地狱了。” “她怎么能和甘棠相提并论?就算她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甘棠会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几人不欢而散。 听着她们的对话,寄雪心中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想不起来是何缘故。 …… 雨后初晴。 寄雪走在路上,思考着阿九临走前的话。“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似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为何会知道自己前世的事情? “砰——” 寄雪一时不察,竟然撞上了一个人。 寄雪抬起头,这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只见那人将长发微微绾成了一个发髻,随意披着一件长袍,脸上说不上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感到亲和。 女子年纪不大,被寄雪撞了,也不恼火,还保持着礼貌的仪态,这却让寄雪不太好意思。 原因无他,这人正是寄雪的师尊——向瑶长老。 “寄雪失礼,还望师尊恕罪。”寄雪连忙低下头。开小差还被老师抓包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无事。寄雪,我有些话要找你谈一谈。你随我来吧。”向瑶长老并未怪罪寄雪的失礼,只是说道。 二人一路走到了拈花峰的曰归阁。曰归阁是向瑶长老的居所。春意还未阑珊,阁中山桃花开得烂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⑴。”枝桠间,挤挤挨挨的桃花就像天边一朵朵粉红色的云。 “寄雪,自回到修远门,你一直心神不宁。可是几位长老又为难你了?”向瑶长老问道。 “没有。是弟子下山时与朋友发生了些口角。”寄雪如实答道。 “唉。当初我将你带回门派的时候,你才这么高的个子。”向瑶长老拿手比划了一下,“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是啊,当时家母刚刚逝世,我一个人孤立无依,幸得师尊收留。”寄雪感慨道。 “收留谈不上,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记得当年我有一个故人,她是真正的古道热肠,见别人有难,一定要帮上一把的那种。”向瑶长老被勾起了往事,“后来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活了那一世,经历了太多风浪了,最是看不得别人受苦。我当时觉得何等荒谬。现在想来,是我涉世未深,不懂她胸中丘壑。” “人生在世,无愧于心,是多么难得啊。”向瑶长老喃喃说道。 “师尊今日和我说这些,是修远门里出了什么事么?”寄雪问道。 “无他无他。只是看到你,想起她了罢了。”向瑶长老自嘲道。 二人对坐屋中,向瑶长老抿了一口茶。竹窗外,落英满地,一阵春风吹过,卷起满帘清香。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⑵。 “她,一定是个性情中人吧?她现身在何处?”竹窗之内,寄雪说道。 “她已经在我捡到你的前一年,仙去了。”向瑶长老目光中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弟子言错,惹师尊不快。”寄雪忙起身道。 “没什么,你坐下吧。”向瑶长老摆摆手,“今日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江湖路远,人心难测,切莫以己度人,轻信他人。” “这世间的人,都不可信么?”寄雪问道,“有的人,我虽然看不透她要做什么,可是我的内心告诉我,她不是坏人。如此,她是否可信呢?” “那就凭借你的内心去抉择。”向瑶长老语重心长地说道。 寄雪陷入了沉默。也许,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匆匆向师尊告别,寄雪向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边,白衣少年倚在古树一侧,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望向天空。一段对话在耳边挥之不去: “甘棠,本座要你此次下凡,不只是为了保护风神。”天帝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说道。 “小神愿闻其详。”甘棠站在天帝身后,闻言蹙了蹙眉。 “本座要你帮办本座一件事。设法恢复凡人寄雪的记忆,协助她灭了鬼族。”天帝的声音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陛下,鬼族与我族相安无事已有千年,为何要……”甘棠还要继续说下去,天帝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他将话又吞了下去。 “甘棠遵旨。”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可有可无的句子,甘棠望着殿内王座上的这个男人,内心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神是感觉不到四季的温度变化的,可是这一刻,甘棠却意外地感到寒冷,是一种彻骨的寒冷。 “甘棠,甘棠。”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甘棠方才如梦初醒。将狗尾巴草扔在草丛中,甘棠转过头,道了声抱歉。 来人着着一袭青衫,她用手在甘棠眼前晃了晃,确认甘棠没事之后才和他说起了话。 “你刚刚怎么了,走火入魔了么?” “我没事。寄雪,你来藏书阁干什么?”甘棠问道。 “啊,我来查些资料。你在等人?那我先离开了。”寄雪想起甘棠倚在古树上百无聊赖的样子,猜测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甘棠本来就是在这里等寄雪的,见寄雪要走,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我也正好要去查些资料,一起吧。” 二人走进藏书阁。修远门藏书阁闻名天下,跻身九州四大藏书阁之列,靠的正是书籍门类齐全。在这里,上至天庭轶事,下至黄泉遗闻,全都有迹可循。只是其真实性么,甘棠粗略扫了一眼,发现就不怎么样了。 寄雪朝甘棠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放在一处烛台上,烛台旁的石墙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道石门。寄雪拉着甘棠走了进去,石门里是一个类似密室的地方,光线并不昏暗,空间也相对不算狭小,书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书籍。 “外面那些书多半是为了糊弄那些史官的,这里是掌门的密室,这儿的书籍记载会可信得多。”寄雪低声说道。 “那你就这么把我带进来了?”甘棠也低声问道。 “你以为掌门的密室是那么好进的?与其被你揭穿,不如提前贿赂你,省得你出去之后告发我。”寄雪说道。 “所以,你是自己拿了掌门的令牌来的?”甘棠一言难尽地望着她。风神早年在九重天上便有“不按常理做事”的风格,没想到到了凡间,这性子一点儿没变…… 寄雪没理会甘棠此刻的心路历程,只是在书架边翻找着什么。甘棠不知道她要找什么,只是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看了起来。 半晌,寄雪从一堆布满灰尘的书籍中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卷书简。她精疲力尽地拍了拍书上的灰尘,找了一处光线不错的地方,开始 “天地初生时期,有二族并存于天地,是谓人族与鬼族。彼时人族与鬼族交好,互通有无,四海波平。然而鬼族首领不满足于当下景况,执意挑起战争。九州大陆一时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传闻在那九重天之上,有一仙气充沛之地,名为蓬莱。蓬莱孕育众仙,众仙不忍九州陷入水深火热,派遣天道使者下凡平定鬼族祸乱。” “仙者下凡,祸乱遂平。蓬莱感念人族将领平乱有功,准人族后代修为大成者入蓬莱为仙。” “而鬼族其族,拥寿命千载。首领既亡,其九女九公主率族人消失于九州,三界再难寻其踪迹。有传闻更甚者,言九公主至今仍存活于世。” 寄雪一口气读完了关于鬼族的记载,发现只有寥寥数语。也难怪,对于一个曾经挑起战乱的种族,人族先烈们应当是深恶痛绝的,怎么会允许记载流传于后世呢。纵使后世受鬼怪侵扰,也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些事和销声匿迹数千载的鬼族有关联。 书简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寄雪正准备将书简放回原处,却发现不知从哪儿掉出了一张鬼族九公主的画像。 画中人明眸皓齿,黑发如瀑,着一袭嫣红色长裙。她嘴角微微挑起,好似在笑着。仔细瞧着,那双杏眼中仿佛有星星在闪耀。这不是‘阿九’么? 不知是作画者有意为之,还是九公主就长成这般模样? 那张与阿九七八分相似的脸上透出些许冷厉来,让寄雪一瞬间有些失神。画卷最后有一行字,那字迹十分娟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⑶。友玉絮君作。 “寄雪,你怎么了?”甘棠推了推她,寄雪方才清醒过来。 甘棠拿过那幅画卷,仔细嗅了嗅,画卷上是忘忧草的味道。忘忧草是一种可以让人陷入幻觉的药草,为何会出现在这幅画卷上? “甘棠,这个玉絮君是何许人也?”寄雪充分发扬了不懂就问的精神,甘棠一时没时间深究忘忧草的事情,只得先给这位讲解道:“玉絮君传闻是鬼族叛乱时期一位人族的女将,因为她与鬼族九公主交好,所以饱受族人猜忌。” “那她后来如何了?” “不知,只听说她为了人族与鬼族九公主决裂,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诗经·周南·桃夭》 ⑵出自黄庭坚《寄黄几复》 ⑶出自王国维《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第6章 变故生 正要继续问下去,密室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寄雪不假思索,拉起甘棠翻过密室的窗户向外面跑去。慌乱之中,手中还攥着那幅画卷。 密室外是一片杏花林。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⑴。” 寄雪三两步溜到了杏花树上,甘棠躲在树下的岩石后面。幸得今日着了一袭白衣,藏于杏花间,方能无人察觉。正庆幸着,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句“鬼啊”差点就从寄雪口中冒了出来。 寄雪抑制住内心想和对方打一架的冲动,转过身,想要看看来人是谁。来人戴着银狐面具,寄雪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是何许人也。刚要开口,来人微微一笑,示意她往下看。 树下是一群来追他们的弟子。他们包围了整个杏花林。 “银狐面具”冲她打了个原地不动的手势,三两步跳下树,摘了面具,换了一件面纱覆在脸上,从腰间抽出一支玉箫。 “余小姐。”弟子们纷纷行礼道。 “免礼免礼。敢问几位师兄来此,可是来观赏小女的箫音的?”“银狐面具”十(装)分(模)优(作)雅(样)地吹了几声箫。 “余小姐竟在此处吹箫么?小姐可有看见什么人?”一位较为年长的师兄询问道。 “哦,他往那儿去了。”“银狐面具”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包围在杏花林的弟子向后山跑去。“银狐面具”摘下面纱,又换回那张面具,收起了那支玉箫。 “花辞。” 寄雪声音一出,花辞原本微眯的杏眼睁开了些许,她转过身,摘下了那张银狐面具。是那张和画卷相差无几的容颜,虽然久经岁月,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苍老。 约莫是听见声响,甘棠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他正好瞧见花辞那张侧脸,顿时一惊。 那人立于杏花疏影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是阿九,亦是鬼族九公主花辞。 千百年以来的正史记载,都不见九公主的名字,向来是以九公主代称。蓬莱知道九公主的真名的人,也不过寥寥而已。 寄雪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恢复记忆了么? 甘棠心中升起一种疑惑来。 “没有。”没由头的,花辞冒出这样一句话。 “啊?”寄雪和甘棠同时一愣。 “那天你问我的话,我现在回答你,那些事和我没有关系。”花辞正色道。 “我惊讶了。我居然猜对了。”寄雪小声和甘棠嘀咕道。 “什么?”甘棠说。 “我猜对了她的名字。”寄雪低声说道。 甘棠觉得天帝真的派给自己了一件好差事。也许寄雪比较适合去做司命星君,而不是风神。 花辞不知道听到全过程的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余光不经意间一瞥,落在了寄雪手中的画卷上。画中人身姿卓越,可见画师技艺之精湛。 “这幅画不错。”花辞点评道。 “你知不知道……”寄雪话说一半,只见花辞微笑了一下,说道:“知道。” 然后她在四目注视之下拿走了那幅画。 “画的确实不错。”花辞把画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她的目光定在了“友玉絮君作”几个字上面。过了一会儿,又将画卷还到寄雪手上。 “阿九,我还向以前一样叫你成么?直呼其名不太礼貌。”寄雪说。 “可以。”花辞点点头。 “阿九,我听说,你和‘玉絮君’是很好的朋友?那场大战之后,她去了哪里?”寄雪问道。 “她成了天上最遥不可及的神祇。我们有几千年没再见过了。幸好……”花辞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 “余小姐!掌门有事请你过去。”不远处,几个弟子匆匆向这边奔跑来。 花辞听到动静,又遮上了面纱。 “掌门可有说是什么事?”她问道。 “没有。咦,寄雪师姐和甘棠师兄也在,正好正好,你们一起过去吧,也不用我再去通传了。”来通报的师弟说道。 三人跟着师弟,一路上各怀心思。寄雪随手折了一枝杏花,和画卷一同攥在手里。杏花香气并不浓郁,却透着清新的意味,让三人原本焦躁的心情得以舒缓。 花辞想起刚才未说出口的话,在心中默默道。 幸好,我又遇见了你, 幸好,还不算太晚,玉絮君。 …… 静峦峰,议事堂。 柳掌门和雁归门的余掌门坐在堂上,无端散发出一种威严感。 “见过柳掌门,余掌门。”“见过柳掌门,义父。”三人齐声道。 “免礼免礼,坐吧。”余掌门表情很和善,与柳掌门截然不同。 待三人都落座,余掌门又解释道:“阿九是我的义女,之前她身体不适,所以你们有些人没见过她。” 这一来,倒是解释明白了一些事。 二位掌门又闲聊了几句,派人送寄雪三人回去。对藏书阁的事,倒是只字未提。 拈花峰,弟子宿舍。 已是傍晚,窗外繁星点点,犹如灯盏挂在天边。宿舍中点着一支熏香,香气肆意弥漫。不知什么缘由,木窗紧闭着,宿舍内空无一人。 寄雪倚在桌边,只觉困倦异常,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木窗被从人外侧打开,一个披着夜行衣的人跳进窗子,在宿舍里仔细寻找着什么。他全然不顾昏睡的寄雪,拿走她手边的画卷,又随意顺走了其他人的几件物品,悄然而去。 半个时辰后。 熏香燃尽,木窗虚掩着,新鲜的空气流通起来,窗外的凉风让寄雪感到有些寒冷,刺激她醒来。寄雪揉了揉眼,鼻子里嗅到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她望着乱七八糟的屋子,觉得可能失窃了。 “师姐,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念归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寄雪想要打开门,门却怎么都打不开了。 “走水了。向瑶长老让我们带着你去安全的地方。”念归答道。 “其他人呢?”寄雪说。 “师姐,快走吧,等火势蔓延过来,就来不及了。”迟暮说道。 寄雪果断打开窗户,跳窗而出。 一行人奔跑着来到了后山的溪边,却没看见向瑶长老。 “师尊呢?她怎么没来这里?”寄雪问道。 “向瑶长老她还在救火。”迟暮说。 寄雪二话不说,向火场跑去。最先失火的静峦峰主峰已经烧的不成样子了,房屋倒塌,面目全非。 念归明白了她的意思,组织其他人打水救火。 一个人虽然力量微薄,但是十几个人却可以共同齐心协力。 “这是法术造起来的火,溪水根本扑不灭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十几个人里修水系术法的连忙念起了法诀。奈何火势太大,这只是杯水车薪。 拈花峰主峰,曰归阁。 桃花已经湮灭在大火中,向瑶长老满面尘灰,手中法术不止,死死抵御着大火的侵蚀。 “师尊!”寄雪脚下飞快奔跑着,到了曰归阁前。 她口中念动法诀,大火暂时被她的法力压制了一些,然而她毕竟太年轻了,向瑶长老都无能为力的事,她做不到。 “寄雪,你快走,离开!”向瑶长老说道。 “不,弟子不走。弟子身为拈花峰首席,师尊既在,弟子怎能离开独善其身?”寄雪坚持道。 “走!”向瑶长老使出法术,把寄雪推到了水潭边。水潭前有岩石阻挡,火势暂时没有蔓延。 寄雪欲要争辩,一群披着黑衣的人出现在向瑶长老面前。她躲在岩石后面,听着那边的动静。 “向瑶长老,柳掌门已经归西了,负隅顽抗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黑衣首领说道。 “呵,昭和长老,你曾经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正道,为了大义。放火烧了自己的门派,这也算是大义么?”向瑶长老没有丝毫恐惧,反讽道。 “柳掌门懦弱无能,我取而代之有何不可?” 昭和长老说着,将匕首捅入向瑶长老的心脏。 “咔吱——” 寄雪听着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声响,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 “咻——” 一枚暗器打在了寄雪身旁的岩石上。 方才掷出暗器的昭和长老吩咐了几句,几个黑衣人来到了岩石边查看。 黑衣人寻找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人,向昭和长老耳语了些什么,昭和长老冷笑一声,带人离开之后,大火封死了出口。 寄雪从水潭底探出头来,出了水面。向瑶长老满身血污,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师尊,我替你疗伤。”寄雪手中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向瑶长老身上,无奈向瑶长老的伤太重,一旦失去了灵力的支持,伤口就会重新溃烂。 灵力耗尽的一瞬间,寄雪瘫倒在地上,眼角隐隐泛着红。 “对不起,师尊,弟子寄雪……学艺不精,救不了您。”寄雪的声音哽咽了。 “这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向瑶长老摇了摇头。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很像她。”忽然听见向瑶长老这句话,寄雪猛地抬起头。 “师尊说的,是您的那位故人吗?”寄雪说,“弟子不解,您曾言她胸中有千万丘壑,弟子怎能与之相比?” “你知道她是谁么?”向瑶长老说。 寄雪没有说话。 “她是玉絮君呐。当年人间的一场闹剧,她找到我,我前世的记忆因此恢复,我这才记起她来。”向瑶长老脸上不知是喜还是哀,临了,她居然还能这么泰然处之。 “‘玉絮君’?可是您分明说,那个故人,她在一年前仙去了。”寄雪说。 “那只是她的一具人间躯壳。千年弹指,她成了天上的神祇,神是不会生老病死的。”向瑶长老说。 向瑶长老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伤口已经溃烂地不成样子了,血顺着衣摆淌在曰归阁前的台阶边。 “说了这么多,寄雪,你记住,只要拈花峰还有一个人在,拈花峰就还在。不要报仇,要记得别人的好。那句我教你的话,还记得吗?”向瑶长老说。 “记得。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寄雪一字一句地说道。 寄雪说到第二个短句结束的时候,向瑶长老放心地闭上了双眼。寄雪紧紧攥着向瑶长老冰冷而僵硬的手,说完了后两个短句,已而泣不成声。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⑵。 曰归阁前,两行字还刻在那里,一如多少人的一生。今天,在这场大火里,一切都已经烧得将近什么也不剩下了。曰归阁是向瑶长老的家,向瑶长老不在了,这里也不在了。也好。 寄雪把向瑶长老的尸身葬在了那片被火烧成了荒地的桃花林里。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是向瑶长老临终前留下的。幸好有这一场雨,大火已经被扑灭了。 墓碑是寄雪用石头雕刻的,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吾师向瑶长老之墓——弟子寄雪立。没有人知道向瑶长老的真名叫什么,别人不知,寄雪也从未问过。 寄雪跪在墓碑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雨水和泪水融为一体,在脸颊边滑落。 一谢师尊收养之恩,知遇之情; 二谢师尊授业解惑,育我成才; 三谢师尊临终告诫,恩仇泯灭。 也许是太累了,寄雪就这样昏倒在墓碑前。一觉醒来,已是数日以后。 寄雪是做着噩梦醒来的,醒来时口中还念叨着师尊。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上。 “师姐。”驾车的人见她醒来,唤了她一声。 “迟暮?”寄雪惊讶于迟暮怎么在这里,这才看见念归也在马车外面。 “师姐,向瑶长老去世了,我们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要振作起来。我们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你,偷偷带着你逃了出来,现在已经到了沧州城外了。”迟暮声音沙哑,也许是经历了这些,他褪去了不少稚气,变得成熟起来。 “‘沧州城’?为什么来这里?”寄雪说。 “余小姐他们在失火之前就已经离开了,离开时余小姐给了我们一个蔷薇花玉佩作为信物,让我们转交给你,说遇见事情可以凭着这个去沧州寻她。”念归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枚蔷薇花玉佩递给她。 寄雪接过玉佩,心中了然。 等到城门口,他们被拦住不得进入。问其缘由,道是城中鬼怪作祟,不许外地人进出。 “我们是来寻人的,不是什么居心不良的鬼怪同党。”迟暮好一番解释,对方仍不为所动。 寄雪不语,走下马车,只拿出那枚玉佩,冲守城的将领晃了几下。 “原来是余小姐的贵客。三位请进。”守城的将领顿时换了一副嘴脸,笑脸相迎道。 寄雪没有说话,带着迟暮和念归进了城。 三人被领到了一处茶楼。茶楼布置简单,墙壁上偶尔挂有几幅字画,倒添了几分风雅。 “余小姐正在这里,三位稍等,我去通报一声。”茶楼的小厮说道。 寄雪点头道谢,少顷,小厮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名为“折竹居”的隔间。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王安石《北陂杏花》 ⑵出自《诗经·采薇》 第7章 梨花雨 “寄雪。”珠帘纱帐后,一玄色衣袍的少女步履姗姗,用折扇挑起一边的帘子,露出了半张侧脸。 按理说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美人,不论是谁看到了都会夸赞几分,但是寄雪刚刚经历了门派叛乱、师尊去世,实在没有心情评价花辞这身衣服如何如何,只是淡淡一笑。 “我这身衣袍如何?”果不其然,花辞下一句话就说到了她的衣裳。 “尚可。”寄雪不得不回答道。 “师姐,余小姐怎么一上来就问衣服啊,她不应该关心一下修远门的情况吗?”迟暮不解道。 “也许……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寄雪忽悠道。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阿九一定是因为雁归门里大多都是没有审美的男弟子,找不到和她讨论衣裳的人。 “小姐,您怎么把这身衣袍穿出来了?这是日后的继任大典要穿的。”一个侍女提醒道。 “正因为此,才要寄雪帮我参谋参谋呢。”花辞满不在乎地说道,“平日里我穿什么你们都说好看,能夸出千百种花样来,可是一点儿实质性建议都没有。” “是,奴婢多嘴。”侍女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她心中想的是:小姐本来就是穿什么都好看。 “继任大典?”迟暮在有效时间内捕捉到了有用信息。 “啊,义父舟车劳顿,回来的时候大病一场,他准备让我接替他的位子。”花辞说。 闲聊了几句,花辞命人带着寄雪和二位师弟回到雁归门安排住处。几人身份特殊,为了防止居心不良者,就住在了花辞的院落附近的几处院落里,寄雪住在花辞的暮霭轩隔壁,一处名为朝暮阁的院落里。 翌日清明,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寄雪想寻一处僻静处给向瑶长老烧些纸钱,于是独自来到了雁归门后山。后山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倒是合了她的意。 “师尊,今日清明,弟子不孝,不能亲自去到您的坟前祭奠,但愿您不要怪罪。” “师尊,弟子总有一天会回去,回到修远门。我要将真相公之于众,我要让原本颠倒的一切回到正轨。” 此刻,暮霭轩。 花辞抿了一口茶,抬指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她的对面坐着一位苍颜白发的老者,老者望着棋盘上的情况,少顷,摇了摇头。 “承让了。”花辞微微一笑。 “九公主果然是精通弈棋之道。”老者说。 “不敢当,只是长老答应本公主的事情可还作数?”花辞意有所指。 “自然作数。公主想要做什么,只要老夫能做到的,老夫一定替公主办成。”老者说。 “我想要玉絮君的那幅画卷。小小要求,长老不会不答应吧?”花辞说。 “公主说笑了,玉絮君的画卷,怎么会在老夫手上?”老者暗自揩了一把冷汗,心想:九公主怎么知道那件事是自己派人做的? “这么说,长老是不答应了?”花辞眼中凶色毕露,双眸变为蔷薇的红色。 老者见此场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传说每次九公主眸子变红,都是大凶之兆。他一直忘不了当初九公主是怎么坐上鬼族首领之位的。九公主面容姣好,但是抵不过她的心狠手辣。当初先首领战死,首领的九个儿女争夺首领之位,九公主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原因无他,除了因为九公主是女子之外,就是因为九公主长得太美,让人忘了她也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是首领的女儿。 当初九公主的八个兄长,就是因为轻视了她,没有防备就被她一个一个杀死,头颅悬挂于城墙之上,足足七日。族中长老有的觉得她过于残忍,出来反抗,硬是被她一节一节捏断了身上的骨头。那时九公主双目血红,令见过的人终身难忘。他自然不愿意冒这个险,惹九公主不快。 “怎么会,怎么会呢。老夫刚才只是与公主开个玩笑罢了。玉絮君的画卷,九公主若是要,老夫这就派人送来。”老者说。 花辞满意地点了点头,眸中红色尽数褪去。 “送客。” “不敢劳烦九公主。”老者闻言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走出了暮霭轩,脸上还残存着冷汗。 …… “阿姊。” “阿姊,你在么?” “阿姊,这里好黑啊,我……好害怕。” 小女孩在一片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跑。她的声音好似要哭出来了一般。她是真的真的很害怕。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手执瑶琴的少女,她抱起小女孩,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道:“阿念,是阿姊不好。你放心,阿姊不会再和你走散了。” 少女弹起了琴,琴声舒缓悦耳,小女孩的心灵得到了安抚,她破涕为笑。 “阿姊,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小女孩天真地问道。 话音响起的那一刹那,眼前人如云烟般消失不见。小女孩又害怕起来。她尝试呼唤阿姊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应答。 转眼,小女孩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她眼前不再是黑暗一片,变成了一处破败的院落。院落那头传来了说话声: “玉簟那丫头一声不吭就走了,留下一个这么小的妹妹,可怎么办?”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嗐,虽然玉簟以前帮衬过我们,她也给了照料孩子的费用,可这点钱也只够养她到及笄而已。”和她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 “不如把这小丫头卖了,还能挣些银子。” “好主意,就这么办。” 小女孩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阿姊玉簟去了什么地方。 场景切换。 小女孩又陷入一片黑暗。她好像在一辆马车上,驾车的是个老妇人。马车异常颠簸,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被绑了手脚扔在马车里。 “小妹妹,你也被家里卖出来了?”其中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和她说起了话。 “阿姊不可能卖了我的,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阿姊。”说完这话,小女孩才想起来,阿姊已经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自己又被抛弃了么? 小女孩不由自主联想到数年前自己去爹爹府上求他救娘亲一命,却被下人拿着棍子赶出来的情景。那棍子打人很疼,她怕疼,她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噩梦般的回忆。 场景再次切换。 “这个女孩,我买下了。”是一个和她同样大年纪的少女。她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被放了出来,老妇人得了一袋银子,喜滋滋地驾着破马车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念。” “阿念,我的银子不够,救不了你们所有人。幸好啊,我把你救下了。”之后的几年里,这是阿念最常听到的话。那个小姐,名唤“离白”,她救下了自己,自己一定要报答她。阿念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离白是个很好的人,她没有小姐架子,对待阿念就像朋友一样。阿念反感府上的所有人,唯独不反感她,甚至还有些喜欢。 毕竟,这是阿姊和娘亲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了。阿念在心中这样想到。 终于,桃花盛开的时候到了,离白最喜欢桃花。那也是离白的生辰。阿念想要给她一个礼物。她身手不差,从小阿姊教她一些粗略的武功本领,她这些年一直勤加练习,爬树折花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她怀里满满抱着的都是桃花,一蹦一跳地来到了离白面前。可是她没见到离白,管家痛骂了她一顿。 “你知不知道府上出了什么事?居然还敢折这么多明丽的桃花来送给小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丫头。” 她不明白管家为什么这么骂她,一抬头,却看见了房屋上挂满了白绫。是……有人去世了?离白会伤心的吧,我要去安慰她。阿念这样想着,悄悄溜进了离白的屋子。 离白不在。 她去哪儿了? 阿念跑遍了府上的屋子,都没有看见离白。傍晚,她看见许多不认识的人簇拥着离白回来了。离白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是……厌恶?是了,不然离白就不会那个样子了。 阿念跟着离白上学堂,学到了不少知识。所以她肯定,离白不开心。她兴冲冲地抱着那些桃花上前去,想给离白一些安慰。 “你这不懂事的丫头,老爷去世了,你还在后院采桃花!跪下!”那是管家的声音。 阿念好像明白了。她一声不吭地跪在了祠堂离白父亲的灵像前。 这一跪,便是三日。 一连三日,没有人给她吃喝,阿念昏倒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会。还是离白小姐发现了不对劲,找到了祠堂里的她。 昏迷的时候,阿念恍恍惚惚记起来,自己的生辰也是在这时候。她还想起,娘亲也很喜欢桃花。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娘亲摘一些桃花,可是,她被卖到了这里,娘亲的冢不在这里,她把娘亲的墓弄丢了。阿念想到这里,泣不成声。好在她终于醒过来了。 可是熟悉的疼痛感再次传来。 管家又在打她。这是她厌恶他的原因。管家总喜欢这样来惩戒不听话的仆人。 “疼……好疼!”阿念忍不住尖叫起来。她的额间布满了汗珠。 寄雪醒了。她梦见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她成了一个叫作阿念的女孩子。这真的只是梦么?梦醒之余,她不禁生出疑问。 朝暮阁外传来花辞的声音。 “寄雪,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寄雪余光瞥见那边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双眼泛红,泪水在眶中打转。 她很快地洗漱了一番,站到了门外。距离清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花辞这些天一直不知道在忙什么,寄雪并不常常见到她。今日花辞应该是找她有什么要紧事商议。 “走。” 花辞只说了一个字,拉着她就向后山跑去。满路清风拂面,甚是凉爽,吹散了心中烦忧。 后山不知何时,种起了一棵梨花树。说起来,寄雪最喜爱的并非那浓妆艳抹的桃花,而是那云彩般洁白的梨花。 “这是……”寄雪一时失语。沧州位于北境,竟然会有一树梨花常开不败。 “这是我种下的。这里的梨花得了我的灵力滋润,一年四季都不会凋谢。”花辞解释道。 “为什么……”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寄雪话说一半,生生把后一半咽了下去。因为花辞开口了:“修远门那片杏花林,因为失火,已经化为灰烬了。不过没关系,我又重新为你栽了一棵梨花树。就……当作你的生辰礼物吧。” 寄雪愕然。她差点忘了,自己的生辰正是这时。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梦,梦里的阿念似乎也是这时候过生辰。 暖风轻拂过指尖,惊起一帘花雨。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落,成为路边落英,缤纷而淡雅。 “谢……谢谢你。”寄雪沉默良久,说道。 “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花辞说。 “怎么会,只是太激动了。这棵梨花树是我的十六年以来收到的第一个生辰礼物。”寄雪在梨花树边徜徉着,她的声音宛若神祇的歌谣般美好。 花辞也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寄雪的身影,脑海中是那个人的声音:“谢谢阿九,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那人正是玉絮君。 她笑靥如花,手中是一块蔷薇花玉佩。可惜她没有保管好这枚玉佩——玉佩上有一处细小的裂纹。 现在,那枚玉佩正挂在寄雪腰间。 “有一个人,她和你一样喜欢梨花。”思绪回到现实,花辞折下一枝梨花,梨花枝在手中化为一个花环。 “送给你。” 寄雪接过花环,戴在头上,那花环不大不小,却让她心中莫名一暖。 “玉絮君也喜欢梨花?”寄雪说。 “嗯。”花辞实在没有想到寄雪竟然机敏如此,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差点就被她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呢?知道她自己就是玉絮君么? 怎么可能。 花辞自嘲道。 …… 鬼族领地,九幽城。 往生殿内的石柱上,鬼火缭绕。王座右侧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着玄色祭司袍的人,他看似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谁又能想到他是这里最年长的祭司? “祭司。”一个低眉顺目的小鬼走了进来。 “九公主有消息了?”祭司的手在王座上摩挲着,他看着华丽的王座,眼中满是欲望和野心的火焰。 “是。这是九公主交予您的。”一封信被交到祭司手上。 祭司打开信封,信纸从里面掉了出来,信上只有两个字:貔貅。 “貔貅”?看见这两个字,祭司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貔貅”是千年之前鬼族的长老的名字,九公主登基后,他因为反对九公主被九公主一点一点扒皮抽筋,头颅挂在城墙上三天三夜。彼时九公主双目血红,如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是了,她本就是恶鬼啊。 这是九公主给他的警告。 第8章 忘忧草 是夜,天边明月依旧,月光洒进窗子,如泉水倾泻在案边。 寄雪握着笔,在宣纸上描绘着昨日梦中的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 玉簟是谁?阿念是谁?离白又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有阿念的记忆?花辞是不是知道什么?她认识离白?这件事是不是又和玉絮君有关? 一个个问题砸下来,寄雪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好似有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很有规律的敲窗声传来。寄雪抬起头,窗边倚着一个白衣少年,正是甘棠。 甘棠嚼着狗尾巴草,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察觉到甘棠情绪的异常,寄雪关切地问道。 “如果有一个你很尊敬的人,他要你去做一件也许并不正确的事情,你会答应他吗?”甘棠说。 “既然你认为那是不正确的,那就别去做啊。”寄雪翻出窗子,倚在他旁边的墙上。 “可是我答应他了。那是错的,不是么?”甘棠望着天边的明月出神。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和他的殷勤嘱托。假的,都是假的。甘棠想到这里,心莫名地疼起来。 “只要你还没有履行诺言,这一切就不算迟。甘棠,你相信我吗?”寄雪说。 甘棠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就遵循你的内心去做吧。我也相信你。”寄雪继续说。 记忆中,那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甘棠,我相信你,这件事情,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你也要相信你自己。”那个人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那若是我没法相信自己呢?”甘棠问道。 “那就相信我。而我相信你自己的心。”那个人笑着,无形中给了他一股力量。 “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寄雪一句话,把甘棠拉回了现实。 “你带上佩剑,叫上迟暮和念归,随我来。”甘棠方才想起自己来朝暮阁的目的。 少顷,四人乔装打扮,溜进了一个破旧的类似柴房的屋子。甘棠把墙上的机关扭动了几下,墙边现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寄雪没想到,雁归门里也会有这种地方。 通道一直向下蜿蜒,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面的石墙上出现了一扇门。 “这门怎么打不开?”迟暮低声问道。话刚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如果这么容易,甘棠还要找他们来干什么? “这个锁是千年之前的样式,我问了许多工匠,他们都……”甘棠话说了一半,就看见寄雪轻轻松松从头上摘下一支簪子,往锁里一插,门应声而开。 寄雪挑了挑眉,走了进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三人。 门内是一方密室。不,说是牢笼更为贴切。牢笼中弥漫着血腥气息,随处可见的血迹,挂着的铁链,都让人有了不好的联想。 蓬头垢面的男人被绑在角落,身上的疤痕还未愈合,显得触目惊心。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男人□□了一会儿,像是知道没有人会出现,又咬牙闭上了双眼。 三人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您是……”甘棠望着那人的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可是想不起来是谁。 男人听见他的声音,缓缓抬起头。他那张脸苍白地不像样子,唇色也泛着紫,看样子倒是像中了什么毒。 “师尊?”甘棠迟疑地走上前去,仔细打量那人,发现那人正是前不久因病消失在各派视野的余掌门。 “你……你怎么来了,快……快走!”余掌门的声音断断续续。 “师尊,是谁害了您,您告诉弟子,弟子一定……” “不,不用了……你没办法的。” 没有办法?甘棠是蓬莱的神,神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可是,就在前一秒,甘棠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无能为力。 他是神,可是神不是万能的。作为神,他连一个将死的凡人救不了,多可笑啊,多讽刺啊。 念归是药宗的弟子,他上前为余掌门查看伤势,过了半晌却摇了摇头。 “恕我无能,这种毒,我从未见过,不知道该怎么解毒。” “没……没事。我活不长了,我知道。你们……不要再为我,咳,白费力气了。”余掌门摆了摆手。 走近之后,寄雪明显察觉到一股熟悉的药草香气。是……忘忧草? …… 雁归门主殿前,玄色衣袍的少女执扇而立,脸上不见任何喜怒。侍女扶着她走到大殿内,少女毫不谦让,坐在了为首的掌门之位上。 “吾女余九,才德兼备,其性优良,今日传位与汝,望汝不负众望……” 宣礼官念完长长的禅位诏书,殿下众人齐齐跪在殿前,“参见掌门。” “诸位请起。”花辞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一副淡然的样子。 座下众人议论纷纷。 “掌门怎么会把位子传给她?生得一副好姿色,就该待在秦楼楚馆里面。” “就是就是。掌门当初收她为义女,不就是垂涎她的美貌么?说的倒是好听。” “别说掌门了,雁归门里哪个长老不这样想?只是为人师表的,不好太明显。” “你们说就说,别扯上我。” “你什么意思?” 几位长老喋喋不休地吵了起来,其中一位正是那天与花辞对弈的长老。他是在场唯一知道花辞身份的。 花辞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她还怕长老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现在倒是省了她挑拨离间的麻烦。 “咳咳,诸位请安静,容吾说几句。”花辞轻轻咳嗽了几声。大殿中瞬间安静下来,连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江湖武林向来以武论道,今日吾继任掌门,若是有不服者,就与吾比试一番,生死不论,如何?”花辞说。 殿中众人俱是一愣。人人都知道余小姐是个不会武的病秧子,这一点是掌门亲口说的,他们深信不疑。难道短短几个月时间,余小姐的武功就突飞猛进了? 没人相信。 殿外,众人登上比武台。台子外围围了不少人,大多是等着看余小姐的笑话的。花辞眸色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慌乱的神情。 “你们一起上吧。”花辞信手拈了一把折扇,遮住半张脸,更显风情万种。然而折扇后露出来的,不是什么美人一笑,而是一双透着杀气的眸子。 “猖狂!”众人自觉受到了侮辱。 “哦?”花辞的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浪费了吾的时间,尔等可能赔得起?” 众人二话不说,一齐出招。花辞轻轻侧身,躲过一柄长剑的攻击,不慌不忙打趣道:“你的剑术比起她来,可真是差得远了。” 手腕只是轻轻一转,折扇被用力插入了那人胸膛。那人吐了一口血,倒在比武台下。 不过眨眼的功夫,花辞扫视台下的众人,嫌弃地看着手中染了鲜血的白纸扇,有些可惜地将扇子丢在一边。好巧不巧,砸中了那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长老。 被砸的长老只觉脑袋一疼,晕了过去。 众人被打得没了力气,趴在比武台下边的台阶上,口中含着鲜血。他们不敢去直视那个看起来只有二八芳龄的少女,这是他们之中很多人第一次感到这样触目惊心,感到这样畏惧。 “还比吗?”花辞语气中透着慵懒的意味,好像刚刚只是热身而已。 众人连忙摇头。 继任大典至此落下帷幕。这一次,花辞着着实实在众人面前立了威,哪怕那还不到她实力的十分之一而已。 此刻,朝暮阁。 寄雪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回朝暮阁的,只记得甘棠把头埋在手臂间,颤抖着的场景。因为就在她察觉出忘忧草气味的时候,一柄暗箭射穿了余掌门的喉咙。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她又做了噩梦。 梦里,自己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那天娘亲逝世,满城飞絮,千里飘雪。她独自扛着娘亲的尸体,走了三天三夜,将娘亲葬在了城郊的小山坡上。 夜里很冷,她独自走在街头,心中说不上的难受席卷而来。 今夜之后,她便没有娘亲了。 小寄雪哭着喊着娘亲的名字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来为她拭干眼泪了。 寄雪是哭着醒来的。自从娘亲去世以后,她再没有在人前流露出哭的表情了,上一次哭,还是师尊去世的时候。 等等,寄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娘亲在自己几个月大的时候便去世了,这不过是一个梦魇罢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寄雪说不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花辞敲门的手悬在半空中。 寄雪这是,哭了么? 花辞对屋外的侍女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离开了朝暮阁。寄雪一定不想别人看见她脆弱的一面,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打扰? 第二日清晨,寄雪是被迟暮和念归在门外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她随手披上一件墨绿色的袍子,一番洗漱,推开门。 门外春色满园。 “发生了何事?”寄雪说。 “今日我和迟暮听说你状态不太好,就来看看,刚刚走到院子里,发现一只受伤的鹰,它带着这张纸条。”念归把一张纸条递给她。 寄雪展开纸条,纸条上写的大概是修远门的近况,稍重要的也不过是昭和长老已经登上了掌门之位罢了。 “师姐,你没事吧?”墨绿色的袍子衬得寄雪有些形销骨立,迟暮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没事。你们可有去看望甘棠?余掌门去世,最难过的莫过于他了。”寄雪说。眼睁睁看着师尊在自己面前去世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她深有体会。 “没有。师姐,你看出这纸条是何人送来的?”念归说。 “这字迹熟悉得很,就是想不起来。”寄雪也很奇怪。她几乎是过目不忘,没想到这一张纸条却让自己犯了愁。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 …… 此时,鬼族领地,九幽城。 白骨殿内,一赤衣男子负手而立。 “魑。”是一道冰冷的声线。 “主上。”见到来者,魑转身行礼。 “可。”花辞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听闻主上此行,见到您想见的那人了?”魑问道。 “嗯。”花辞低低应了一声。 魑不再多言,静静等待着下文。 果然,花辞又开口道:“此行原本是为了探一探消息,不巧看见了余家后人。呵,千年过去,余家人真是一点儿没变。” “主上是要属下把余家处理了?”魑说。 “不用了。那姓余的我已经随手处理了。”花辞懒洋洋地靠在白骨殿的殿主榻上,不慌不忙地吃了一颗葡萄。 看着九公主懒洋洋倚在榻上,寻常人也许只会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美人,魑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仿佛她吃下去的不是葡萄,是自己的血肉。魑不敢再想象。 “魑,你怎么不说话?这葡萄挺甜的,你要不要试试?”花辞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端起装葡萄的盘子递给魑。 “谢主上赏赐。”魑战战兢兢地接过那盘葡萄,却迟迟不敢下口。 “魑。”花辞又唤了他一声,像是提醒。 魑无法,顺着主上的意思剥开一颗葡萄,吃了下去。花辞满意地点点头。 葡萄咽下去的那一刻,魑吐血身亡。 “魑。”声音回荡在白骨殿里,无人回应。 “魑,连你也要背叛我么?”花辞缓缓从魑的玄衣里取出了祭司交给他的玉佩。 “那我只好让你在背叛之前尽忠了。”花辞笑得无害,殿外的小鬼见了这一幕,不禁吓得浑身哆嗦。 另一边,祭司收到了一个黑色的盒子。 盒子里是魑的头颅和一句话。 “那我只好让你在背叛之前尽忠了。” 一语双关。那是对祭司最后的警告。 雁归门后山,梨花的香气漫山遍野。花开缤纷似雪,花落翩跹如蝶。寄雪卧在树上,口中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眼前忽闪而过一抹蓝色身影。 ???寄雪脑袋上升起无数个问号。 下一秒,她被人蒙住了眼睛。 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蔷薇花香,和梨花的味道混杂着,倒也不显得冲突。 “阿九。”寄雪用手强行扯下了那双手。 没等寄雪再说话,花辞自己嗅了嗅身上的蔷薇花气息,心中了然。 “下次就该把神仙姐姐的鼻子一同捂上。” 寄雪还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轻轻咳嗽了几声。花辞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的时候仿佛眼睛里有星星一般,令夕阳都黯然失色。 “喏。”花辞递给她一个小盒子。盒子是红木做的,很漂亮。 寄雪道了声谢,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朵珠玉雕刻而成的蔷薇花。玉雕小巧,栩栩如生,让人产生看见蔷薇花盛开的错觉。 “好漂亮的蔷薇。”寄雪不禁惊叹。 “砰——”忽然,天边响起烟花声。 “阿九,你看!”寄雪扭过头,烟花满天,她眼中映出一场盛大的焰火。 已是夜幕降临,烟花绽放在夜空,如昙花一现,却足够让寄雪感到心情愉悦。 寄雪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许下一个美好的愿望。待睁眼时,烟火已落入尘埃,不见踪迹。 “神仙姐姐许了什么愿?”花辞说。 “唔,”寄雪认真想了想,最后只说了一句,“不告诉你。” “那神仙姐姐想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花辞眼中带着少有的憧憬。 寄雪自然点头。待凑上耳朵,却只听见一句: “我也不告诉你。” 第9章 玄衣客 山中无岁月。转眼间,便是入夏了。雁归门同样地处山上,夏季的炎热并不是那么明显,却仍然让人感到不适。 几棵苍天大树撑起了一片浓绿的树荫,树下挤满了乘凉的人。说笑的,游戏的,比比皆是。 寄雪走在路上,看见的便是如此情景。不久前甘棠托人传消息来,说是余掌门已经安葬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未明了。言下之意是,甘棠一定会揪出幕后黑手,还余掌门一个公道。 寄雪有些担心,阿九似乎还不知道余掌门已经被害,还是说,她只是假装不知道?如此,那么她又有什么目的…… 思绪犹如一团乱麻,寄雪控制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她要查明修远门的真相。这件事不能告诉阿九,肯定也不能告诉甘棠,迟暮和念归就更不行了,他们都会担心自己。寄雪在心中暗暗盘算。 “小姐,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来挑战的,如果我们雁归门不派人迎战,他们就……”一个侍女哭哭啼啼地找上了寄雪,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寄雪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带我去。”寄雪毫不犹豫。 雁归门,主殿,比武台前。 “呵,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一个壮汉不屑地说道。他是这群人的首领之一,脸上纹着可怖的青绿色纹身,肩上扛着一把狼牙棒。 “你们掌门呢?叫她出来!”很明显,这群人是趁着新掌门根基未稳,来攻其不备的。 “掌门,掌门有事外出了。”侍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谁能想到这么巧,恰恰这时候有人来挑战啊。她也是一时情急,看见寄雪小姐,就把人家拉过来了。 “哼。”扛着狼牙棒的壮汉嗤笑一声,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与此同时,鬼族领地,九幽城。 花辞坐在往生殿中央的王座上,指尖生出一团红色的火焰,很快又熄灭。反反复复,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本座的事情,你们考虑好了?”花辞慢悠悠地问道。 “尔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殿中站着一群身着道袍的修士,他们警惕地望着花辞,话语一字一顿。 “本座有没有说过,本座平生最讨厌伪君子了?” 花辞指尖轻轻动弹,下一秒出现在那个修士面前,拧断了他的脖子。 “继续。” …… “继续。”比武台上,寄雪的长剑划过狼牙棒壮汉的脖子。她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对其他人挑衅。 那群人一同攻上来,寄雪手中长剑微微转了个方向,台上众人被凌厉的剑气击倒,又只剩下寄雪和那个壮汉。 “我认输。”壮汉不得不投降。 长剑掉落在地上,壮汉带着脖子上那丝血痕,狼狈地下了比武台。 寄雪身上的白衣早已染上了鲜血,她有些嫌恶地看着自己的衣角,索性换上了一件墨衣。 寄雪向来不喜着深色衣袍,其中颜色最浓烈的也不过是那件墨绿色袍子。然而她今日穿着这身黑袍,却显得分外合身,仿佛她天生就该是这般模样。 玄色衣袍衬得她英气逼人,配上她旁若无人的表情,不再是一再的清冷,而是威严。是的,此时此刻,比武台下,那群挑战者望着这样的寄雪,瑟瑟发抖。 “还有人要挑战么?”寄雪挑了挑眉。 无人应答。无人敢应答。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 花辞微笑着注视着台上的一切,笑了起来。没想到她刚刚回来不久,就看见了这么精彩的一幕。她自然是高兴的。 “寄雪。”她正要上前一步,一声呼唤传来。花辞微微一怔。 寄雪也听见了这声音,走到了声音主人的身边。那人同样身着白衣,披麻戴孝,是甘棠。 甘棠一直在灵堂里守着余掌门的牌位,听说了寄雪的事情,方才匆匆赶来。迟暮和念归站在甘棠身侧,看见师姐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 花辞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她转身欲走,却听见“咻——”的一声。 一枚暗器射在寄雪离心脏处不远的位置。鲜血在黑衣上并不明显,可是花辞还是感觉到寄雪受伤很重。 她猛地转过身,什么也不顾似的,冲向寄雪身侧。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下一刻,她的心脏就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花辞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受伤了,她很担心。除此之外,再来不及思索其他。 甘棠离开去寻找偷袭者,迟暮和念归搀扶着寄雪,等待医官到来。 “立即封锁门派上下,抗命者,杀无赦!”花辞的眸子变成了蔷薇的红色。其他人注意到她这副模样,心中打了个寒颤。他们不认识九公主,却看得出她眼中的杀气。 …… 大夫看过了寄雪的伤,为她包扎了伤口,开了几副药,又嘱咐了些事宜,便离开了。 朝暮阁内,寄雪躺在床上。她做了一个梦。 月黑风高,少年将军骑着马,穿梭在林子中央。“他”戴着一张面具,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额间却隐隐渗出汗珠来。 “将军,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这里是鬼族领地,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身后的黑衣人穷追不舍。他们个个蒙着面,面具之下是一张张极其狰狞的鬼脸。 “那可不一定!”将军纵身跃下马背,面具被□□射中,掉落在地上。那张面具之下,竟然是一个女子。 她速度极快,隐入林子不见了踪影。黑衣人面面相觑,纷纷下了马,到林子中寻找。 一柄冰冷的匕首从身后捅出,黑衣人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刀毙命。借着这样的法子,她解决了大部分黑衣人,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趁着黑衣人还没追上来,将军躲进了一处山洞里。山洞昏暗,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山洞寂静,落针可闻。她撕下自己的衣角,绑在伤口上,便算是包扎。 山洞尽头的岩石上铺着一层稻草,应该是上一个居住在山洞里的人留下的。将军就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睡着了,也不觉得简陋。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将军是被一个声音吵醒的。她缓缓睁开双眼,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发现山洞里的另一个人。此刻,这个人就站在她身边。 “姐姐,你受伤了?”那是一个至多只有七八岁的少女。少女手中还端着一碗馊了的稀粥。 “嗯。”将军随意应了一声,目光投向她手里的稀粥。山洞里怎么会有稀粥? “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衣衫褴褛的少女眨巴着双眼,打量着将军。那人生了一双凤眸,乌发如瀑,如果不是穿着铠甲,少女一定会以为那是谁家的富贵小姐。 将军没有说话。她对着山洞里那滩水渍,照了照自己的脸,明明什么问题也没有啊。实在不明白少女为什么会把自己当作“天上的神仙”。 “给。”少女把稀粥端给她。 “这粥是哪里来的?”将军问道。 “每天会有人把吃不掉的粥倒在山边的林子里,我觉得可惜,就把粥捡了回来。不过你放心,这些粥我给洞里的老鼠吃过了,没有毒的。”少女说。 怪不得这粥是馊的。要等到老鼠吃过之后没事才能放心食用,可不就馊了吗? 再苦再难的她都经历过,一碗馊粥而已,又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毫不犹豫喝掉了粥。 洞外传来马蹄声。 “糟了,他们又来了。你快躲起来!”少女急切道。 将军还想说什么,就在此时,梦醒了。 寄雪心有余悸。梦里将军水中映出的那张脸竟与自己一般无二,她心中暗暗惊讶。还有那个少女,虽然看不清模样,但是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如果这是自己曾经经历的,为什么自己毫无印象? 寄雪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怎么也抽不出来—— 花辞抓着她的手,正倚在床头的柜子边昏睡。 寄雪用力把自己的手扒出来,披上一件风衣,走到了院子里。院子外,迟暮听见动静,推开门就冲了进来。甘棠和念归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进来。 “师姐师姐,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三夜!”迟暮像只麻雀,在寄雪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三天三夜?寄雪微微愣住。难道阿九一直守着自己,三天三夜没休息? “你小声些,阿九还睡着呢,别吵到她休息。”寄雪望了望不远处的房间,花辞睡得很沉,这么大的声响都没有把她吵醒。 “师姐,余小姐怎么在里面……你们,你们……”迟暮似乎想到了什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小小年纪不学好,瞎想什么!”念归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迟暮的额头。 “阿九之前一直守着我,现在累得歇下了。”寄雪解释道。 “哦。”迟暮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微风不燥,阳光正好。少年们齐聚一堂,忽而欢笑起来。空气中只剩下新叶的清香,和说不出的隽永美好。 当然,还有一件不那么好的事情——花辞醒来的时候,发现寄雪不见了。 “寄雪……”花辞下意识喊道。 没有人应答。风入窗棂,一张纸条落在地上。 “欲知向瑶之事,今夜子时,沧州西郊十里外。” 花辞望向窗外,窗外明月高悬。 沧州西郊,平安驿站。 平安驿站正是处于沧州西郊十里之外的地方。此时离子时还有一刻钟,一位戴着斗笠的“少年”手执佩剑,走进了这里。 “来了。”是一个玩味的声音。 寄雪一惊,自己明明作了少年装扮,为何那人还可以认出来自己就是那个收到纸条的人。她摘下斗笠,行了一个平礼。 “阁下说,知道家师的消息?”她没有隐瞒身份。既然那人能在这么多人里认出她来,那也就没什么必要再把自己的身份藏着掖着了。 “向瑶,她的真名叫作‘翟青梧’。”那人掀下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 “翟青梧曾经是江湖极负盛名的侠客。十五年前的天下大乱,就是她所平息的。”男子继续道。 “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师尊要放弃身份,去到修远门做一个平平无奇的长老。又为什么连天下大乱都可以平息的她,会这样死去?寄雪心中有太多太多疑问。 “当年那场大乱,翟青梧身负重伤,本来想要从此归隐,可是她捡到了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的娘亲在不久前去世了,那时小女孩才几个月大。” “翟青梧是个傻子。她为了救那个孩子,将一半灵力给了她。而后,又去到修远门,隐姓埋名,做了向瑶长老,收那孩子为徒,数载悉心教诲。”男人的语气漫不经心,真假难辨。 “敢问阁下是何人?”寄雪询问道。 “吾名棣天,曾经受过翟青梧的恩惠。今日告知真相,也是报恩之举。”名叫“棣天”的男人说道。 寄雪道了谢,便离开了平安驿站。棣天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轻蔑一笑。他冲窗边打了个手势,黑衣人得到指令,悄悄跟在了寄雪身后。 半个时辰后。 “寄雪在哪儿?”花辞一手掐着棣天的脖颈,一手拿着那张纸条,厉声质问道。 “在下早说了,不知道。”棣天倒是淡然。 “是真的不知,还是不愿意说出来?”花辞也不恼,仍旧微笑着望着棣天,“我听说人的身上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如果本座一块一块捏碎它们,应该会很有趣吧?还记得上一个人挨到了第五十六块就不行了,不知道你可以挨到第几块?” 棣天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憋红了脖颈,不住地摇着头。 “啊?你愿意告诉本座真相了?”花辞松开了他的脖颈,棣天剧烈地喘息着。 “我的人跟着她,她半个时辰之前从这里离开了。”比起其他的,棣天还是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很快就一五一十全招了。 与此同时,寄雪走了半个时辰,还没有走出西郊。西郊多林木,林木高大,枝叶繁茂,又是夜晚,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走着走着,寄雪到了一处山洞前。 跟踪的人近在咫尺,她躲进山洞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神一定就在这里,你们分头去找。” “是。” 风神是谁?寄雪来不及不解,他们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报告,没有发现风神。” “这里也没有。” “把山洞的出口堵住,我们走。”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渐远去,寄雪悄悄探出脑袋,额头却被人不重不轻地砸了一下。她长到现在都没有人敲过她的头。现在这人真是胆,大,妄,为。 寄雪一时气愤,伸手要抓住那个胆大妄为的人,刚刚伸出手,就被那人反手抓住。 “神仙姐姐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啊?”花辞笑靥如花,掐指升起一团火焰,山洞里瞬间明亮了不少。 “你你你……”你怎么也来了?现在我们一起被关在山洞里,怎么办?寄雪无奈地把话咽回肚子里。 花辞明白了她未尽之意,掐灭了指尖的火焰,示意她抬头。 寄雪抬起头,山洞顶部,一束月光照射进来。这山洞还有别的出口?寄雪眼前一亮。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10章 孰真假 山洞里分不清日夜。只觉走了一段时间,前路分成了两个隧道。隧道尽头昏暗而看不真切,即使是身为鬼族夜视能力极佳的花辞,也没法看清尽头的情况。就好像……被什么人用法术遮盖了。 “阿九,我们分头行动。”寄雪观察了一会,说道。 “你伤势未愈,恐有危险。”花辞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的建议。 “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也许也是唯一的。”寄雪说。 二人僵持片刻。 “如果你有什么事,就用蔷薇花和我联系。这朵蔷薇花可以传音。”望着寄雪坚定的双眸,花辞指尖轻轻一捻,两朵蔷薇花绽放在指尖。她将其中一朵递给寄雪,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寄雪选了左边的那条隧道。花辞去了右边。 隧道黑漆漆的,仿佛没有尽头。寄雪拿出一张明火符,点燃手中的蜡烛——蜡烛是刚刚在山洞里拾到的。这恰恰说明了山洞里有人居住,既然如此,她们找到出口的可能性更大。 越往深处去,蔷薇花的感应越薄弱。一开始寄雪还能通过蔷薇花和花辞隔空对话,可是随着距离增加,寄雪逐渐感受听不到蔷薇花那头的声音了。 看来有什么人作法屏蔽了蔷薇花的感应。 山洞潮湿,岩壁上还结着蜘蛛网。时不时传来滴水的声音,那是钟乳石。寄雪继续前行。 “寄雪。”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 寄雪扭过头,花辞手中拿着那朵蔷薇花,歪着头冲她笑。 “阿九?”寄雪试探着叫出口。 “啊。神仙姐姐,我刚刚发现这朵蔷薇花不能使用了,担心你会出事,就临时折返了。”花辞解释道。 “我知道了,走吧。”寄雪点点头,说道。 山洞外,几个黑衣人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们不久前故意封锁了出口,确认没有人逃出来,又假装离开。 黑衣人正准备离开,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鬼面人骑着马,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立刻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 鬼面人实力强大,挥刀解决几个黑衣人简直不在话下。为首的鬼面人居高临下,掐着一个黑衣人的脖颈,怒斥道:“九公主在哪儿?” 这一幕怎么似曾相识?如果棣天在这里,他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叹,毕竟刚刚九公主就是这样对他的。如果不是急着找人,棣天毫不怀疑九公主会解决了自己,永绝后患。 “她在山洞下的地宫里。呵呵,你永远别想找到她。”黑衣人首领说罢,咬舌自尽。其他黑衣人纷纷效仿,顷刻,山洞外只剩下鬼面人和几具黑衣人的尸体。 鬼面人四散开来,寻找着地宫的入口。其中那个为首的鬼面人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脸。他的眸子漆黑而深邃,薄唇微微抿起。 “十六,等我。”万籁俱寂,他低语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山洞,隧道中。 寄雪二人遭到了伏击。那是一只巨大的黑色蝎子。 寄雪当即抽出佩剑,与蝎子展开搏斗。灵力汇聚于一点,然后向蝎子要害处刺去。蝎子侧身避开,寄雪被它的尾巴击飞了好几里。 “噗——”寄雪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在这里她的灵力明显受到限制,只有之前的三分之一。看来她猜的不错,她和阿九不知不觉进到了一个未知的结界里。 花辞手中凭空变出一把折扇,以寄雪看不清的速度冲上前去。不过她似乎迫于结界的限制,不能使出全力。 折扇遇到坚硬的蝎壳,断为两半。 花辞被击飞的时候,寄雪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方才没有飞出几里开外。奇怪的是,她身上好闻的蔷薇花香淡了一些,寄雪没有闻到。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寄雪现在没时间理会这些。 “你先休息。”寄雪把她扶到一旁,自己迎身而上。她抓住时机,将雄黄药粉撒了出去。 蝎子逃窜的同时竟不忘把蝎尾重重甩在寄雪身上。寄雪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鲜血从口中涌出。 花辞见状,想要上前搀扶,无奈自己伤势过重。二人好不容易站起身,互相搀扶着暂时躲到了一个角落里。 另一条隧道内,花辞手执折扇,轻轻松松解决了那只逃窜而来的蝎子。她看了看手中早已失去作用的蔷薇花,无声叹息。 她已经在这里走了很久很久。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结界。或者说,只有找到布下结界的人,才有可能找到出口。 她的灵力只有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对付小小毒物,却是足够了。 “嚓——”角落里传来衣角摩擦的声音。 “出来!”花辞厉声说道。角落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哆哆嗦嗦走了出来。 “主上饶命!”魅双膝跪地,声线颤抖着。 “这里的结界,是怎么回事?”说话间,折扇已抵上了魅的脖颈。 “不是我,不是我,求主上宽恕!我不知道浮生会害人,我真的不知道!浮生布了结界,她擅长易容术,喜欢扮成别人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扮成主上的模样……”得了,不打自招。魅语无伦次,花辞还是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寄雪也许正在和另外一个“自己”谈笑风生?一想到这里,花辞就莫名地不高兴。 与此同时,本该与寄雪“谈笑风生”的“花辞”正被绑在地上,神情痛苦。 “神仙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花辞”不知道对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还在假惺惺道。 “别这么叫我,我听着恶心。”寄雪把剑抵在了她脖子上。 “花辞”,哦不,浮生正瞪着一双眼瞧她。她根本想不出自己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她死鸭子嘴硬道:“神仙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寄雪感觉更恶心了。阿九才不会这样和她说话。这语气,活脱脱让她想起了陆府那个喜欢背后捅人刀子的主母。 “你的破绽有三。”她淡淡说道。 听到这句话,浮生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她何曾这样被人看穿过? “愿闻其详。”浮生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寄雪的话。 “其一,在我不敌蝎子受伤时,真正的阿九不会只是像你一样,随便敷衍了事。她至少会为了我,奋力一搏。而你的伤势看似严重,实则轻微。况且,我第二次被击飞时,你明明可以扶住我,却故意装作伤势严重,这是你的第一个破绽。” “还有呢?”浮生心中暗暗道了一声失算。 “其二,在我接住受伤的你时,我没有嗅到蔷薇花的香气。真正的阿九,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蔷薇花香。” “其三?”浮生听到这里,勉强按捺住崩溃的内心,继续强作镇定。 “其三,阿九说话没有你这么恶心。这是让我确定你不是阿九的最重要的一点。”寄雪想了想,说道。 这一条简单明了,让人无话可说。浮生有点想要骂脏话了。自己刚刚这算什么?不打自招。 右边隧道中。 “浮生,是我的姐姐。” 魅的声音逐渐恢复了平静。见花辞不语,她又接着说道: “一年前主上命我到附近出任务那天,我遇见了浮生。” 时间回到一年前。 沧州西郊,不知名的山脚下,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平安驿站外挂着的红灯笼微微晃动了一下,是有客人来了。 黑袍女子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顿地走进了平安驿站。她身上落了不少雪,进门时,她微微踉跄了一下,露出黑袍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来。 登记住店的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想了想,道:“我叫浮生。浮生若梦的浮生。” 魅听见她的话,一时愣住了。多年前,她还是一个无名小鬼的时候,她有一个姐姐,也叫浮生。 浮生不是她的亲姐姐,在她眼里,却早已经认为浮生是自己的亲姐姐了。因为魅是个孤儿。她那时也不叫做魅,孤儿是没有名字的。 浮生是个好人,常常照顾被家人遗弃的她。她对世间充满了恨意,唯独对浮生,她是有些喜欢的。 后来浮生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她找遍了她知道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她。 魅回过神来,怎么可能?浮生是鬼族,鬼族怎么可能生活在人间呢?她一定不是浮生。 事实证明,她错了。 那个人,就是浮生。只不过,不完全是她罢了。 “小姐,请问这儿附近有医馆吗?”走神一瞬,浮生已经走到她眼前。 “出门左拐,十里外。”魅随口说了一个医馆的位置,那人道了谢,离去。 那时候,魅以为,这辈子她们不会再见面了。 “半个月前,浮生找到我。她说她想起来了之前的事,并且想请我帮一个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魅说道。 “唔,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她不完全是她’?”花辞继续装傻,想从魅口中套出更多情报来。 “她得了离魂症。当初我遇见的,是她的第二个人格,羽惊。”魅不敢有欺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怎么得的?” “主上,您也在那个地方待过,能完好无损出来的,千年以来,不是只有您一个吗?” “呵。”花辞冷笑一声,不再多问。 “其他的本座不感兴趣,现在,带着本座找到浮生,对你来说很容易吧?”花辞说。 魅点了点头。她凭空画出一个法阵,第二秒,她和花辞出现在寄雪和浮生面前。 看见被绑在地上的浮生,魅和花辞相对无言。 “又来一个?”寄雪眯了眯眼,像是在分辨这个花辞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是真的。”浮生一脸委屈,抱着多骗一个是一个的心态,继续营业。压根没注意到魅也在这里。 “嗯,本座是假的。”花辞觉得好气又好笑,无奈只得配合道。 ??? 浮生心中诧异。这人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正常情况不应该先和她争辩一下吗? 寄雪相信这个花辞是真的了。天底下除了她,谁人可以做到这么损人不利己?那必须没有。 哦,差点忘了,这位九公主本来就不是人类,她是鬼族。 花辞简单把刚刚严刑逼供得到的信息说了一遍,寄雪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是她的第三人格?” 浮生极不情愿地撇过了头。她显然不愿意承认,可是她的动作暴露了一切。 “阿九?”寄雪沉思了一会,忽然开口。 魅显然不知道阿九是谁,正准备开口询问,却听见自家主上应了一声:“嗯。” 九公主什么时候变成了阿九?魅惊讶地望向浮生,对方则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武力解决?”没想到寄雪挑了挑眉,望向浮生和魅。 “不用。她会放我们出去的。”花辞瞥了魅一眼。魅连忙行礼,亮明身份: “九幽城白骨殿二殿主魅,参见主上。” 寄雪一愣。原来是九幽城白骨殿四位殿主,魑魅魍魉之一的魅? “哦。”寄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也可以。”花辞说。 “主上,什么也可以?”魅问道。 “武力解决。”花辞晃了晃手中的折扇。 山洞外,已是翌日清晨。 清晨的露水凝结在树木的新叶上,尚未滴落。那群鬼面人在山洞外安营扎寨守了几夜,还未离去。鬼面人统领着着墨色云纹长袍,倚在山洞的岩壁上。 他又是一夜未眠。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些许疲惫。 “统领,我们走吧。”一个鬼面人劝说道。 “主上尚未归来。”统领淡淡道。 “统领,您真的不想要鬼族首领之位么?”鬼面人问道。 “不想。”统领说道。 鬼面人没有再说什么。 入夜,林中静谧,偶有风吹动野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统领擦拭着自己的匕首,神色冷峻。棣天被他下令赶了出去,此后一直没有什么消息。 “洛易风。”营帐外,一少年迎风而立,白衣猎猎,玉树临风。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甘棠上神。请。”鬼面人统领洛易风只是淡淡一笑,双手作邀请状。 甘棠行了一平礼,与洛易风对坐于营帐之中。桌子上是未尽的棋局,甘棠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洛易风抿着茶水,没有说话。 “洛统领,合作么?” 他的声音不大,如山间清泉泠泠动听。 “上神抬举在下了。与上神合作,在下怕是没那个资格。”洛易风拾起一枚白子,落在黑子不远处。 “洛统领不愿?”甘棠问道。 “不愿。”此话一出,气氛陷入了僵局。 门外棣天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露出一抹嘲讽的笑。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感叹罢了,他使出轻功,隐入山林之中,再不见踪影。 事情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了呢。 第11章 与君同 一局棋下到了第二日天明。 甘棠打了个哈欠,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 “甘棠上神,千年不见,棋艺精进不少。”洛易风输了棋,也不气恼,反而衷心地称赞道。 “承让了,”甘棠淡然一笑,“蓬莱岁月过于安逸,弈棋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谈到蓬莱,洛易风脸上笑容渐渐淡去,似是不愿意提起。甘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作揖道歉。 帐外,风吹落叶,浮云悠悠。甘棠极目远眺,没有看见蓬莱九重天的影子。也是,凡间是看不见蓬莱的。 “统领,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有办法救出主上。”一个鬼面人从营帐外急匆匆跑了进来。 “嗯,那人可是个中年男子?”甘棠神情慵懒,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鬼面人心中诧异,应了声“是”,带着自家统领和这位不知名的“白衣道士”到了那人面前。 “是他?”洛易风眯了眯眼,仔细打量着那个自称知道如何救出主上的人。少顷,他扭头问道。 鬼面人正要答话,只听那“白衣道士”甘棠开了口:“是他。这可真是一出好戏。” 眼前人好巧不巧正是那天偷听他们对话的棣天。棣天不知道的是,昨夜二人早就发现他在窃听,故意说了一些误导他的内容。这可不,第二天棣天就自投罗网了。 棣天还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正猜测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此时此刻,山洞内。 浮生的三个人格在某二位的武力胁迫下一一出来跟她们打了招呼。魅错愕地望着自家主上——以九公主的性子,下一步是不是要把她扒皮抽筋来问责了? “怎么,还不愿意放我们出去?”寄雪说。 浮生惊恐地摇头。下一秒,四人出现在西郊的平安驿站前。 看来结界的阵眼在这里。现在结界被浮生自愿销毁,她们自然回到了这里。 魅和浮生准备趁九公主不备悄悄逃走,却听见寄雪道:“你中了醉花阴?” “你怎么知道?”魅瞪大了双眼。先前她神志不清的确是因为中了醉花阴,可是当时只有九公主在场,况且九公主都没发现异常。 “唔,我是天上的神仙啊,神仙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寄雪信口胡诌,面上倒是一本正经。 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醉花阴出自玉絮君之手,后来被棣天修改了配方,成了迷药。而且醉花阴中有忘忧草作为配方。我没有说错吧?”寄雪忽而正色道。 浮生肯定地点头。现在是她的第二人格羽惊,是她相对正常的时候。 “醉花阴本来是一种麻醉药物,被修改之后,中了它的人大多数时候会神志不清,甚至会有失忆现象。而掺入一种特殊药粉蝶梦之后,中招者会被主人控制。”羽惊说。 听见“蝶梦”二字,花辞瞳孔一缩。“蝶梦”是当年鬼族首领在位时命鬼医研制出的,本意是要利用药粉培养死士。 这药粉极易染上,一旦染上,便是药石无医。唯一的好处是,若是染上“蝶梦”还完好无损活了下来,鬼或人的体质会大大增强。另外,鬼族首领身死之后,染上“蝶梦”的鬼或人会同时死亡。这药粉,好比最厉害的蛊毒。 当年花辞和如今的洛易风便是鬼族首领的两个实验品。在鬼族首领去世之前,为了活下去,花辞用三昧真火烧毁了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洛易风亦然。凭着鬼族高强的自愈能力,他们的皮肤很快就恢复如初,也顺利逃过一劫。 鬼族七七四十九个死士,只有他们在首领死后活了下来。然而他们所经历的烈火焚身之痛,没有其他人会明白。 如今忽然听到“蝶梦”这个名字,花辞条件反射地想起了烈火灼烧皮肤的感觉,一时间打了个寒颤。 “主上,‘蝶梦’不是已经被您下令销毁了么?”魅不解道。 “也许那四十七个死士并不甘心为首领殉葬呢?”羽惊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天空,天空暮色沉沉,结界里的时间与现实有偏差,现在现实中已经是几天之后的傍晚了。 花辞抿紧了唇,手里拈出一朵火做的蔷薇花。蔷薇花在脱离指尖的那一瞬间,飞向了洛易风所在的山洞入口处。 彼时,洛易风看着手中的蔷薇花,戴上面具,重新跨上马,“九幽骑听令,即刻前往平安驿站!” 甘棠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饶有兴趣地跟了上去。他轻功极佳,没多久便追上了洛易风。棣天留在原地,嘴角扬起一抹阴鸷的笑。 “这本来就是我为你们导好的一出戏啊。” …… 夜色深沉,清风拂过柳树的枝丫,激起一阵清香。平安驿站的招牌下,红灯笼显得格外明亮。洛易风已经率领着九幽骑抵达了这里。 洛易风神色冷峻地跨下马背,敲了敲驿站的门。 无人回应。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甘棠二话不说,要直接推门而入。 洛易风拦下他,轻嗤一声。 “你倒是不像上神,更像九幽骑。” 就在此时,平安驿站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魅打开门,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身后传来羽惊的声音:“魅,你……” 话没说完,看见九幽骑围在驿站入口处,她噤了声,心想,主上要抓我们,自己一个人不够,还要让九幽骑来帮忙? 也不怪她误会,九幽骑是只听命于九公主的队伍,非紧急事件不得出动。光是洛易风那一张冷脸,都足够把她们吓个半死了。 “魅?你可见到……”洛易风见来人是白骨殿二殿主,神色缓和了一些。 “见到了见到了。”魅不耐烦道。显然她对洛易风一开口就是主上的行为很不满。 说话间,花辞拉着寄雪从平安驿站里走了出来。花辞还是笑着的样子,寄雪看着她微笑,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显得十分生硬。 “寄雪。九公主殿下。”“甘棠上神。” 甘棠和花辞礼貌地打招呼。这下好巧不巧,二人的身份都暴露了个干净。 还没等寄雪问清楚“甘棠上神”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甘棠就介绍道:“这位是鬼族九幽骑统领,洛易风。也是我的……朋友。” 甘棠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还是说“朋友”比较合适。毕竟人族与鬼族的大战发生之前,二人的确是挚友的关系。 洛易风听见他这么说,只是皱了皱眉。一众九幽骑见了主上,纷纷下跪行礼。 “参见主上。” “可。”花辞声线冰冷,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九幽骑见主上应允,纷纷起身。 “七哥。”花辞的声音罕见地带了点温度。洛易风见到她,心中的巨石也落了地。 “十六,此行可有事故?”洛易风问道。 “并无。七哥不必担心。”花辞笑着摇了摇头。 当年七七四十九死士,是第一批九幽骑。七七四十九个死士中,洛易风行七,花辞行十六。因此花辞称他为“七哥”,洛易风叫她“十六”。当年九公主继位鬼族首领,洛易风自愿统领九幽骑为她巩固在鬼族统治,二人自然也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般的存在。 羽惊低声简单解释了这三人各自的真实身份云云,寄雪聪颖,不一会儿便明白了。 “洛统领……”她刚要向洛易风示礼,洛易风摇了摇头,神情温和了一些:“不必多礼。” 一处灌木丛后,棣天看着几位武力值爆表的人物齐聚一堂,慌忙想要逃跑。他本来想来围观一下这出好戏,现在看来,还是保命要紧。 刚迈出第一步,就有人从后拽住了他的后颈。 “你以为上一次逃走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本神不才,轻功还算可以,不知阁下认为,若你我比起来,谁会获胜?”甘棠字句温和,棣天却感觉到了杀气。 人人皆道甘棠身着白衣时宛若谪仙,却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少年曾经是蓬莱的杀神。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⑴。 “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棣天说。 “哎,还记得上次本座是怎么从你口中翘出口供的么?”花辞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棣天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她说要一寸一寸捏碎自己骨头时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修远门的昭和长老,都是他让我做的。”棣天的话不知是真是假,着实不好判断。 “昭和……”听到这个名字,寄雪眯起了双眼,眼中杀意波动。呵,自己还没找他算账,他倒是找上门来了。 师尊身死的画面历历在目,昭和长老残忍无道,为了夺位放火烧山,杀死了昔日的同袍。这样的人,真是做什么寄雪都不意外。 “这一次,新仇旧恨,也应该有一个了结了。”寄雪说。 “我陪你同往。”沉默良久,花辞握住了她的右手,掌心的温度让寄雪冷静下来。 寄雪点了点头,眼睛望向南方。可惜相隔千里,瞧不见修远门,只得作罢。 颍州新雨初晴,屋檐上雨珠滴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湖水如明镜般清澈,偶有鱼儿跃出水面荡起层层涟漪。莲叶高高低低,错落在水面上,红的白的莲花从中脱颖而出,引起游人无声赞叹。碧绿的莲蓬生长其间,平添了几分色彩。 一叶小舟于湖上缓慢前行,舟中一船夫戴着斗笠,划着木桨。舟上立着两个“少年”,一人身穿墨绿色短衫,戴着斗笠,一人着着红衣,戴着银狐面具,正是寄雪与花辞。 为了方便出行,二人作了男装打扮。乍一看,竟然看不出这是两位容貌倾城的少女,更像是哪家逃家的小公子。 船在一处岸边停下。船夫转过头,对她们说道:“二位公子,可以下船了。” 将一袋碎银塞到船夫手上,寄雪从船上一跃而下,花辞紧随其后。 这些天,二人从沧州一路南下,终于来到了颍州。颍州正是修远门所在的地方。因着仙门的庇佑,颍州这些年来还算安稳。 岸边是一条长街,长街之上吆喝的,谈笑的商旅与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好像没有人记得几个月之前修远门发生了一场大火,有很多人因此丧生。要不是师尊去世的场景一直深深刻在脑海中,寄雪真会以为修远门还是从前的样子,而那场大火只是她的一个噩梦罢了。二人走在长街上,寄雪无端发出这样的感叹。 “神仙姐姐。”察觉到寄雪的心不在焉,花辞有些担心。 “啊,我没事。”寄雪猛然回过神,勉强地笑了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自己却浑然不觉。 “哎,你看。”花辞掌心燃起一簇火苗,火苗跳跃着,飞舞着,逐渐变成一朵朵绽放的蔷薇花。 火做的蔷薇落在寄雪指尖,并不烫手,寄雪望着蔷薇花,终于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阿九。”寄雪说。 …… 天色渐晚,二人走进一座客栈,准备先歇息一晚再赶路。 “掌柜的,住店。”花辞压低声调,说道。 “好的,二位公子是要一间房?”掌柜问道。 听见掌柜这么一问,寄雪一愣。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公子”的身份。 掌柜却以为她是同意了,对小二吆喝道:“带这两位公子去二楼的房间。” 旁边传来几个中年妇女的议论声。 “啧,两位公子年纪轻轻,没想到竟有断袖之癖。”其中一个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刻薄道。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朋友关系。”寄雪知道那几位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为了使自己不暴露身份,她也特意压低了声调,使声音沙哑了一些。 那几个妇女轻嗤一声,显然不相信她的话。寄雪没办法,只得不再理会。 花辞听到“朋友”两个字,眉头轻轻一蹙。她满脸表情冷了下来,像是要以武力来堵住那几个长舌妇的嘴巴。寄雪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方才冷静下来。 这一点小动作被那几个中年妇女尽收眼底。 “还说不是,啧啧啧。”中年妇女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寄雪懒得再解释,向掌柜要了两间客房,拉着花辞上了二楼。二楼的人倒是相对有素质一些,看着她们并排走上来,倒是什么也没说。 进到客房里,寄雪自觉无聊,下楼去拿了一些点心。想着给花辞也送一些点心,走到隔壁一瞧,却发现隔壁房间的门对外敞开着,花辞正有些郁闷地盯着窗外出神。 “阿九,阿九?”寄雪拿糕点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方才回过神来。 寄雪刚要开口问她出了什么事,花辞却先开了口,语气有些委屈:“寄雪,在你眼里,我只是你的朋友么?” “什么?”听惯了花辞叫自己“神仙姐姐”,一时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寄雪还真没反应过来。愣神之余,她又觉得有些有趣,原来九公主殿下也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不开心? “我知道了。”花辞摇了摇头,接过寄雪手中的糕点,咬了一口。 “唉不是,我……”寄雪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某委屈巴巴的公主殿下推开房间,走了出去。 这不是花辞自己的房间么,要走也应该是自己走啊。寄雪摇了摇头,放下糕点,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独自郁闷。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李白《侠客行》 第12章 归故里 颍州已是夏季,夜晚的长街并不寒冷,凉风习习吹在脸上,让人清醒了不少。一个红衣“少年”拐进一个胡同,进了一家酒馆。 “小二,一壶琼华汁。” “这……公子,琼华汁昂贵,都是给宫中贵人饮用的,小店贫寒……”小二结结巴巴,“少年”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把你们这最好的酒端上来。”说话间,一个银元宝被拍在桌上。 喝了几壶烈酒,“少年”有些微醺。脸上的面具掉落下来,露出本来的模样。杏眼微眯,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十分俊俏可爱。 “这……是个姑娘?”“姑娘怎么会来酒馆这种地方?”“别说,这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一众酒客的目光纷纷落到女扮男装的少女身上。少女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有些不适,抬起那双有些混沌的眸子,向众人望去。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委屈巴巴离家出走”的九公主殿下花辞。 一个醉酒的公子大胆地走上前来,伸手要摸她的脸颊,却被花辞一把攥住手腕。她即使有些喝醉,反应速度却没慢多少。凭这样的无名小卒,也想趁她之危?真是笑话。 “公子,我这张脸好看么?”被发现了女子的身份,花辞索性不再隐藏,而是调笑道。 醉酒的公子痴痴地望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把这双眼睛挖出来送给我可好?” …… 另一边,寄雪卧在客栈的屋檐上,手中是一瓶陈年的桂花酿。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⑴。”话语中醉意俱显,墨绿色衣衫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寄雪自嘲一句,又灌了一口酒。 “屋檐上的那位公子好俊的模样。”屋檐下,几个少女窃窃私语道。寄雪没戴斗笠,隔得远,屋檐下的人听不见寄雪的话语,她又作的男装打扮,一时竟然被误认成哪家的俏公子了。 客栈的屋檐下,一戴着银狐面具的红衣“少年”走上了二楼的房间。 见花辞终于归来,寄雪从屋檐上下来,跟了上去。说起来,她坐在屋檐上本来就是为了等花辞回来。 寄雪跟着花辞来到房间前,花辞望了望隔壁漆黑的房间,摇了摇头,走进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阿九。”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敲响了花辞的房门。 “做什么?”花辞的声音是不加掩饰的沙哑,很明显是喝醉了。 寄雪的醉意早被屋檐上的凉风吹了个全无,此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花辞的状态很不好。 “阿九,我进来了。”寄雪一下子推开了房门,酒气弥漫而来。花辞趴在地上,疲惫地眯着双眼。 “阿九,你干什么去了?”寄雪愠怒道。 “嘻嘻,我挖了一双眼睛,还喝了五壶酒。”花辞用手比划着,伸出四根手指。 好吧,九公主殿下是真的喝醉了,醉的连“五”和“四”都分不清了。 寄雪也顾不得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用手在花辞额间测了测温度。 啧,烫的瘆人。 寄雪拿出一条湿手巾放在她额头上,又叫小二送了一碗米粥上来。她将粥吹凉,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进花辞口中。 喂完米粥,寄雪刚要离开,手却被花辞紧紧攥住。寄雪刚刚掰下她的手,就听见花辞开口: “神仙姐姐,阿九想听你讲故事……” 寄雪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九公主怎么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想到下午某人委屈巴巴地离家出走,她又觉得可能真是。 于是她一个从来没听过别人给自己讲故事的人给阿九讲起了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刚刚出生没几个月,娘亲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流落街头,后来……”寄雪也没有胡编乱造,干脆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故事讲完,花辞好像也睡着了。 可就在寄雪准备离开的时候,花辞又开口了: “神仙姐姐,别走……”声音软软的,让寄雪有些不忍心拒绝。 “别离开我……好么?”花辞还在说梦话,她闭着眼睛,那样子不像是鬼族九公主,倒像是撒娇的孩子。 行吧,这么可爱的九公主,又有谁能放着她不管呢?寄雪兀自叹惋了一声,认命地留在床边照看她的动静。 寄雪就这样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天明,寄雪是被客栈外面的动静吵醒的。昨天她守着阿九,不知不觉就趴在旁边睡着了。 楼下还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寄雪没了困意,探头向窗外望去。 街市上车队熙熙攘攘,敲锣打鼓,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居于后侧,被一众人等簇拥着,缓慢地向前行驶。 马车前方的路面上出了些事故,一位老妇人跪坐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哭闹着。她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大差不差是来碰瓷的。 “来人呐,看看呐,没天理呐,你们枉称名门正派,撞了老婆子我,竟然都不敢承认么?”老妇人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说话间,马车的帘子被挑起一角,马车里的人发了话:“外面发生了何事?” 听见这声音,寄雪心间狠狠一颤。就是这个人,这个化成灰寄雪也认得的人,谋害师尊的真凶——昭和长老。她下意识要冲出去讨个说法,手却被一个人紧紧抓住。 “神仙姐姐,听说昭和今日要在修远门开办宴席,大宴天下宾客,不知神仙姐姐有没有兴趣呢?”花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她话刚刚说完,寄雪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昭和长老的宴席上揭露他的真面目,才是最彻底的复仇。 傍晚,寄雪乔装一番,跟着雁归门新任掌门花辞阁下带着一张不知道哪里来的拜帖,坐上了去往修远门的车架。 修远门的弟子并不认识花辞,只当是哪个小门小派的小姐。看见她们的拜帖,方才放了行。走在去往主殿的路上,寄雪有些恍惚,修远门好像还是几个月之前的模样。 转眼间走到了主殿,昭和长老,不,掌门端着一副慈祥庄重的样子,站在主殿门前迎接来往的宾客。时有熟悉的掌门和他谈笑几句,他都笑脸相迎。 “见过掌门。”花辞看见他,假装很认真地行了个礼,寄雪也跟着微微俯首。 “二位小姐是……”昭和明显不认识花辞,也没有认出乔装的寄雪,眼中的尴尬和疑惑一闪而逝。 “在下余九,雁归门外门弟子,这位是在下的朋友。”花辞眼不眨心不跳地撒谎道。 人家来都来了,尽管只是外门弟子,碍着面子,昭和没办法赶她们走。于是就看在花辞漂亮的脸的面子上,把二人留下了,安排了一个偏僻的席位。 不久,宾客入座,宴席开始。 长桌上陈列着各色佳肴,山肴野蔌,一应俱全。歌姬舞姿曼妙,水袖挥舞间,尽显风情万种。乐声优美,仿佛可以绕梁三日而不绝。好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 “今日宴席,诸位不必拘礼,随意便可。” 昭和坐在正中央,和邻座的几个长老愉快地交谈着,一些年轻的公子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花辞,眼中满是爱慕。 花辞流露出厌恶的神色,道了声“失陪”,离开了宴席。寄雪随手拿了一壶酒,三两步跟着上了她。 不久,一朵火蔷薇落在花辞耳边,传来宴席上的消息。花辞听完消息,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现在不需要我们出手了,好戏已经上演了。神仙姐姐,回去看戏?”花辞说。 刚刚回到宴席上,就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不顾外面弟子的阻拦,闯了进来。寄雪眼尖,认出来者正是早上碰瓷的老妇人。 老妇人半跪在大殿的地板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只听见她口中说道:“不知掌门还记不记得老身?” “您快快起来,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昭和显然也记得自己早上遇见过她,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接说出来。 “修远门的三个弟子打着帮扶的名号,害了老身全家十三条性命,这件事怎么好好说,怎么能好好说?”老妇人抬起头来,寄雪错愕,那老妇人竟是朝岭镇的张老夫人。曾经那么富丽堂皇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您这是什么意思——”昭和强撑着脸上的体面,没有发作。 “公道自在人心!把三个弟子叫出来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有人忿忿不平。 “敢问那三个弟子姓甚名谁,是哪位长老座下?”昭和问道。他故意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只待老妇人说出那三人名讳,再称作那三人已经叛逃,给些银钱将老妇人打发了。 “其中一人,名曰‘寄雪’。”老妇人忽然停止了哭泣,眼中满是怨恨的神色。 “这寄雪……”昭和刚刚要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他抬目望去,那打断他的人是凤眸明丽的少女,少女着一袭墨绿色衣衫,是很常见的平民打扮。 “您口口声声说是寄雪害了您全家性命,在下有个疑问,为何您全家十四口性命,唯有您一人活了下来?”少女质问道。 “老身那日正好出门逛集市,回来之后才发现家人去世。”老妇人明显气势不足。 “哦,那您是如何得知凶手就是修远门弟子寄雪的?”少女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个漏洞一出,老妇人可不太好自圆其说了。 “你……你是何人,老身为何要回答你,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老妇人乱了阵脚。 少女撕下脸上的□□,露出她原本的脸。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正是乔装打扮的寄雪。花辞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修远门拈花峰向瑶长老座下首席寄雪,问诸君安。”寄雪假笑着望向周围众人,微微俯身。 座下宾客皆是一惊,拔出手中刀剑,对准寄雪。花辞从袖中拿出那把折扇,挡在寄雪面前。 几个年长的长老识破了花辞的身份,花辞倒是也不慌张,学着寄雪的样子,微微一俯身:“雁归门掌门余九,问诸君安。” 话音落下,一时竟无人再出声。 “你们看,寄雪与余九沆瀣一气,一定是事先串通!”不知哪个胆大的开了口,下一秒,人头落地,花辞瞧着白纸扇上的一抹殷红,皱了皱眉。 昭和忽然站起身,一枚暗箭从他袖子里飞出来,射中了那个老妇人的心脏。老妇人吐出一口鲜血,应声倒地。 下一秒,冰冷的剑抵上了他的脖子。 “昭和,你终于敢承认了?” “承认?好,我承认。那场大火是我放的,你的师尊也是我杀的。柳掌门懦弱,不堪大用,我取而代之,才是替天行道。”昭和露出癫狂的神色,“可是寄雪,你敢承认,自己和这位余九阁下没有分毫关系么?你不敢!” 说罢,昭和撞上抵在脖子上的那柄剑,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座下众人顿时义愤填膺般扑上前来,想要替昭和讨个公道似的,长剑直指寄雪和花辞。 “好戏没看成,倒是多了不少麻烦。”寄雪无奈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花辞,“掌门阁下,开打么?” “打。”说话间,刀剑互相碰撞,发出剧烈的声响。 一柄长剑向寄雪刺来,寄雪转身躲开,手中佩剑与长剑相撞。那长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道道剑气如天边长虹,只进不退。寄雪手中剑身翻转,化出一道流光,看准时机,向前攻去。 对方巧妙化解了她的攻势,长剑飞快地转了个方向,配上那白色剑气似流云飘舞,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杀机。 流云剑·白虹。 寄雪渐渐有些吃力,额角渗出点点汗珠。 不,不能输。心中一个声音说道。 “屏气凝神,将周身灵力汇聚于一点,出剑如长风破晓,心无旁骛,方能达到最快。”向瑶长老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她将周身灵力汇聚于剑端,长剑快速向对方刺去。快如疾风,不留余地。 拈花剑·长风。 剑身触及到脖颈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闪躲。只听见他笑出了声,撕下了脸上的伪装——他是柳掌门。 “真不愧是向瑶看中的孩子。”柳掌门满身血渍,拍了拍寄雪的肩膀。长剑掉落在地,柳掌门倒在地上。寄雪连忙上前扶住他。 “掌门!”寄雪惊呼。 此声一出,众人纷纷停止了打斗,望向柳掌门。柳掌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快要去世了吧。 “修远门众人听令。”柳掌门吊着一口气,说道,“吾知大限将至,不堪重用,今传掌门之位于拈花峰向瑶长老座下首席寄雪。寄雪,望汝励精图治,不负吾修远门盛名。” “寄雪谨遵掌门号令。”寄雪跪在柳掌门面前,俯身叩首。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⑵。 柳掌门一生碌碌,临了,却忽然想起这句话来。“修远”二字是当年创立修远门的先哲从屈原的《离骚》中取出的,寄予了无限的深意。他一手流云剑出神入化,却始终没能明白何为“修远”二字。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柳掌门忽然笑了,像个初生的孩子一样。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哐——哐——”丧钟响起。 柳掌门在这一声声钟鸣中,结束了他的一生。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⑵出自屈原《离骚》 第13章 白菊旧 柳掌门没有后代,他的弟子们在昭和长老叛乱的那天就已经不在了。因此,为他守灵的人成了寄雪。 柳掌门下葬在了静峦峰的那片墓地里,那片墓地中安睡着修远门众多先烈。流云剑随着掌门之位的传承,交到了寄雪手中。 昭和给他下了剧毒,本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他忍辱负重,换了自己的容貌,一直伪装成一个小小的长老,活在昭和的眼前。他看着自己的弟子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心中该是怎样的感受? 现在他已经安息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会平安幸福地活下去,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做着平凡的事情。那也许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 转眼已是入秋。议事堂前的枫叶红了,一树一树,是火一般的红色,如天边的红霞,落在纤细的枝丫上。 “沙沙——”是清风吹过红叶的声音。 红枫之下,一少女身着月白色衣裳,执剑而立。身影辗转,剑气如虹,化作流光穿梭不止,触到枫叶的一瞬间,满天红叶纷飞。 流云剑·破风。 流云十四式,一将功成,天下无双。寄雪拿着柳掌门留下的剑谱苦心钻研,终于将流云十四式每一式烂熟于心。 “寄雪。”耳畔传来一声呼唤。声音清越,犹如清泉泠泠。 远处的身影和记忆中的向瑶长老的身影逐渐重合,寄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师尊……”寄雪木木道。 远处那人笑着,没有说话。寄雪想要迈步走上前去,远处的身影却一点一点化为虚无。 寄雪方才如梦初醒。是幻觉么?是了,师尊不可能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拈花峰曰归阁前。寄雪派人重修了拈花峰的一草一木,这里依旧成了原来的样子。可惜已是物是人非了。 她跪在师尊的墓前,墓前有一束白菊,不知是谁送来的。记忆中,师尊最喜欢桃花。可如今深秋,纵然有心,又何处寻桃花呢? “寄雪。”恍惚间,寄雪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这一次不是幻觉。 “师尊?”她猛然转过身,一双眼中尽显疲惫,还是掩盖不了无限期待。待看清楚来人,她睁大的瞳孔慢慢回缩,声音略有些沙哑:“阿九?” 花辞今日穿着一袭白衣,大概也是觉得穿红衣祭奠不太礼貌。白衣并没有掩盖她的姿色,和她的一双杏眼极为相衬。然而现下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 “我清晨来了一次,你不在,我也没有多留。”花辞看着寄雪疲惫不堪的样子,有些心疼,连带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 “这束白菊,是你放在这里的?”寄雪问。 “嗯。”花辞轻轻应了一声。 沉默良久,寄雪抬起头,说道:“谢谢。”谢你为师尊带来一束白菊,也谢你帮助我重回修远门。 雁归门事情很多,花辞三个月前回去了一次,南北路远,前几日方才归来。归来的时候,迟暮和念归跟着她身后,一言未发。 “寄雪……”花辞想要安慰她,却忽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沙沙——”风过树梢,落叶纷飞。 寄雪蹲下身,把头埋在手臂间,双肩隐隐抖动着,似是哭了。流云剑掉落在地上,发出“铮——”的声响来。 过了一会儿,寄雪仍然没有抬头。花辞担心她出什么事,上前两步,却见她自己站起身来,用手帕在红肿的眼角随意擦了擦,声音依旧沙哑:“是秋日风沙太大,迷了眼睛。我没事。” 寄雪拿起流云剑,转身离开。 花辞站在墓碑前,一时忘记了跟上她的脚步。寄雪已经走远了。也罢,让神仙姐姐一个人想清楚吧。她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余光看见那座墓碑,花辞苦笑了一下,唇角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然而没有人听见。 良久,一滴雨水落在她肩头。是下雨了吗? 忽然,花辞想起了什么似的,顾不上那么多,向寄雪离去的方向奔去。 雨势渐大,打在屋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花辞奔跑在修远门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看见寄雪的身影。身后水花飞溅,湿了她的衣角,花辞浑然不觉。 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下雨了,那个人没有带伞,会淋雨的。雨声未绝,脚步未停。 “阿九。”彼时,曰归阁的屋檐下,寄雪看见花辞奔波的身影,叫住了她。 “你……”花辞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寄雪就在曰归阁的屋檐下,自己跑遍整个修远门,意义又何在? 她迈大步子向寄雪跑去。一步,两步……每一步的距离在此刻都变得这样遥远。她想起在张府她们见面时,自己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向寄雪跑过去的。 “傻不傻?”看着花辞站在屋檐下轻轻喘着粗气,寄雪心中百感交集。她声音还是沙哑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 似乎没有料到寄雪有此一问,花辞愣了片刻,摇了摇头。 “走吧。”寄雪从曰归阁里拿出一把油纸伞,递给花辞。 “好。”花辞撑起油纸伞,月白色的伞在头顶展开,如一朵盛开的花儿。二人共同打着一把伞,向外走去。 …… 雁归门,暮霭轩偏殿的隔间里,对坐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人一袭白衣,玉树临风,另一人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如黑夜里的行者。正是甘棠与洛易风。 他们中间是一局未尽的棋局。甘棠执白子,洛易风执黑子。 “易风,你又要输了。”甘棠抿唇一笑,手中落下一枚白子。 “嗯。”洛易风轻轻应了一声,黑子落下,棋局的形势已然变化。 甘棠眼见自己就要输了,想要用手去拿刚刚那枚落错的白子,洛易风在他手背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落子无悔。” “我也不是真的要悔棋。你且瞧着。”甘棠缩回右手,迅速调整心态,不疾不徐地将白子落在那个早已筹谋好的地方。 一盏茶时间悄然流逝。甘棠自觉无趣,投了子,不肯再下了。二人喝着新茶,闲聊起来。 “易风,合作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话锋一转,甘棠脸上笑意慢慢收敛。 “不。”洛易风依旧决绝。 “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某上神死皮赖脸道。不得不说,这招挺好用,惜字如金的洛统领终于多说了一个字: “不想。” “实话?”甘棠仍不放弃。 “嗯。”洛易风倒是觉得无所谓,随口应道。 说话间,门缝里飞进来一只青色灵蝶。灵蝶在甘棠耳边耳语了几句,甘棠淡淡一笑,“易风,你家殿下可是已经答应了呢。” 洛易风:“……” 灵蝶是寄雪的信物,可以千里传音,眼下寄雪和花辞又同在修远门。看来此事多半是真的了。 “易风?你怎么了,嗯?”见他不说话,甘棠又存心逗弄道。 “没事。”洛易风虽然这么说着,额间却早已青筋暴起。甘棠毫不怀疑,如果这里是个别的什么人,洛易风会毫不犹豫地刀剑相向。 果然,洛易风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刀名“离歌”,虽然名字风雅,但是刀一出鞘,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要和我打一架么?”甘棠往院子里瞥了一眼,院子里安静,没有什么人。换作旁人,这时候一定已经跑得影子都不留下了,但是这位甘棠上神可是蓬莱的杀神,打架什么的,他最期待了。 “那是十六的院子。”洛易风迟疑。 甘棠已经拔出了召南剑。洛易风也不迟疑,只是嘲讽了一句:“甘棠上神不装什么谦谦君子了?”说着话,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嗯。不装了,累。”甘棠认真地点点头。 刀已出鞘,差一点就要抵上甘棠的脖颈。召南剑轻轻一挥,挡下了他的攻击。顷刻,离歌如浮光掠影,以他看不清的速度从他背后攻来。 九幽刀·凌波。 “铮!”刀剑相撞。 甘棠快速接下这一击,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召南剑再次挥动,剑气是晴空一般的浅色,下一秒已经快要划到洛易风的下巴。 可惜洛易风轻轻侧身,甘棠的剑落了个空。剑尖触到一片落叶,落叶被碾为碎片,落入尘埃。 召南剑·斩尘。 洛易风又是一招攻了上来。 “易风,注意身后啊。” 这一招落空,听见甘棠的话,洛易风本欲回头,召南剑已经抵上了脖颈。这人形如鬼魅,竟然不知不觉移到了他身后。 “承让了。”甘棠赢了比试,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末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你认真比的?” 洛易风轻嗤一声,点了点头:“认真比的。” “那好,作为输了的代价,洛统领陪我一起去修远门瞧瞧?”甘棠笑得狡黠,宛若一只得逞的狐狸。 “嗯。”洛易风点点头。这次倒不是敷衍,是真的同意了。 风过林梢,骄阳不燥,两个少年背光而立,阳光映衬出他们的背影,远远望去,二人的身影仿佛泛着光芒。 …… 夜幕落下,寒风萧瑟。 星阑阁内,寄雪伏在案前,忽然听见窗边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窗户被推开,甘棠冲她眨了眨眼。洛易风倚在墙边,不苟言笑。 “寄雪,外面寒风阵阵,我和易风没地方去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们?”甘棠可怜巴巴地说道。 知道他是装可怜的,寄雪还是很配合地打开门,放他们进来。 二人随意找了两把椅子坐下,却瞧见帘子后面的榻上躺着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看得出来那人是睡着了。 “寄雪,那位是……你莫不是刚刚当上掌门,就学会金屋藏娇了吧?”甘棠看见帘子后面的人影,饶有兴致地打趣道。 “我可没厉害到能把九公主殿下藏起来。”寄雪叹了一口气,望向帘后。帘后的人儿动了动,毯子从身上掉落,红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洛易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最后还是无奈地走到帘子后面,把毯子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尘,又盖在了熟睡着的花辞身上。 末了,他伸手探了探花辞额头的温度。然后,甘棠上神在短短几天内第二次看见洛易风额间暴起的青筋。 “她怎么了?”洛易风问道。 “在大雨里跑了一圈,郎中来瞧过了,是着凉,刚才我给她喂了药,应该稍微好一些了。”寄雪如实回答。 “哎,鬼族也会生病吗?”甘棠有些奇怪。 “一般不会。但是现在的十六可能会。”洛易风神色凝重。 “什么意思?”寄雪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是那么简单,担心地看向榻上昏睡的花辞。 “她身上的蔷薇珠不见了。”洛易风皱眉道。 听到“蔷薇珠”三个字,甘棠的笑脸逐渐凝固。他神色担忧地望着洛易风,道:“易风,你先别担心,也许九公主的蔷薇珠只是落在了九幽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 榻上安睡的花辞好像听到了他的话,翻了个身,毯子又掉在地上。寄雪帮她盖上毯子,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几人刚才的对话。 “每个鬼族在出生时,都会伴随着一颗玉珠。这颗珠子关系到鬼族的生死存亡,一旦这颗珠子离开那个鬼族,那个鬼族就会沦为凡人。”洛易风皱眉道。 “‘沦为凡人’?所以九公主她……”甘棠再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鬼族没有心跳,没有体温,也没有呼吸,更不会生病。可是刚刚十六她……”洛易风点了点头。 熟睡的花辞又动了动,毯子再次掉落。寄雪帮她盖上毯子,暗暗蹙了蹙眉。 “等等,按照洛统领的说法,至少从阿九从山洞里出来之后蔷薇珠就已经丢失了?”寄雪恍然想起那日花辞掌心里灼热的温度,心中惊讶。 “嗯,现在只有先等九公主醒过来,才能知道蔷薇珠究竟是怎么丢失的了。易风,你先冷静,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呢?”甘棠一边思考,一边安抚道。他能感觉洛易风的状态很不好,以他对他的了解,洛易风只有在极度焦虑的时候才会说这么多话。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洛易风感到脑袋一阵昏沉,甘棠从背后打晕了他,扶着他坐在椅子上。 “辛苦你先把洛统领带去隔壁的偏殿歇息,阿九我来照顾就好了。”寄雪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已经知道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但是又不甚确定。 一盏茶后,屋内重归安静,寄雪继续趴在案前假寐。 原本该沉睡的花辞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掀开帘子准备离开。临走前,她望了寄雪一会儿,认为寄雪睡着了,才迈步准备离开。 这时,一柄长剑擦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对面的墙上。 “阿九啊。”寄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寄雪拔起墙上的流云剑,手指轻轻一动,墙面恢复如初。花辞竟不再保持一贯的嬉笑模样,神色冷了下来。 “洗耳恭听。”花辞挑了挑眉。她倒是不害怕寄雪会知道什么,刚刚她一直在装睡,几人的对话她也听见了,说到底,他们不知道蔷薇珠的真正去向。 “从洛统领和甘棠进门开始,你就在装睡,那几次毯子落在地上,是你故意的,是或不是?” “是。” “你早就知道蔷薇珠不在你自己身上,是或不是?” “是。” “是它么?”寄雪忽然拿出之前花辞送给她的那枚蔷薇花玉雕,问道。 “不是。”花辞摇了摇头,答得干脆利落。难道寄雪一直以为自己是将蔷薇珠给了她么?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十分不好受。 第14章 追君影 寄雪可能也没想到自己猜测有误,想到刚才说的话,顿时觉得十分窘迫,心中大有下一秒打个地洞她就能钻进去的架势。 “寄雪?”花辞看着她脸色快速变化,开口道。 “是我误会你了,抱歉。”说完这句话,寄雪带着自己仅剩的一点点面子飞快地逃离了屋子,留下花辞独自留在原地。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寄雪本来准备去不远处的弟子宿舍住一晚,现在下起了雨,又是夜晚,看不清楚路,只得作罢。 踽踽独行在雨中,寒风呼啸,寄雪本能地想要拉紧身上的外袍,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披上外袍就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寄雪冷得打了个喷嚏。 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不管不顾就随便乱跑出来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仅凭几句话,就断定阿九另有居心,正如她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发现是一场误会之后就擅自跑了出来。 等等,那好像是自己的屋子? 想到这里,浑身湿透的寄雪果断决定回屋子里去瞧一眼,如果阿九已经走了,她就正好留在屋子里。 走到屋子前,她推开一条门缝往里敲了敲,阿九不在。寄雪这才放心地换下了淋湿的衣服,又沐浴一番,总算不那么冷了。 一番洗漱,她熄了烛台,躺在床上。却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九公主殿下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哭泣的模样。额,虽然寄雪好像没见过她哭,还特别丢人地在她面前哭了一次。 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 寄雪的心经不住这声音的蛊惑,再三犹豫,还是披上外袍,习惯性地带上佩剑——现在是拿上流云剑,打开门走到了不远处的偏殿前,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不是花辞,而是洛易风。 “寄雪,是十六出什么事了?”洛易风明显已经醒了,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没,她没事。抱歉,我敲错门了。”寄雪这才想起来花辞虽然也暂时住在偏殿,但是似乎是东边的那一间。雨太大,她竟然分不清方向,走到了西边一间来了。 她又去敲了敲东边偏殿的门。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开门。 “阿九,我进来了。”寄雪推门而入,才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阿九去了哪里?她为什么不在偏殿?一系列的问题砸懵了寄雪,她担心地向屋外张望去。屋外一片黑暗。 “扑通,扑通——”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她想起那朵可以传音的蔷薇花。阿九不是说可以用蔷薇花联系她么?寄雪把一直带在身上的蔷薇花拿出来,对着蔷薇花说了几句话,却是无人应答。 寄雪一转身,看见花辞的那朵用于传音的蔷薇花此刻正好好放在偏殿的花瓶里。 无力感袭来。也许是因为一直没有休息好,一向身体不错的寄雪居然感到脑袋阵阵昏沉。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记不清这样过了多久,她只觉耳边嗡鸣不止,昏倒在偏殿的屋子里。 …… 梦中,林木幽深,清风吹过,枝叶摇曳,勾起叶的清香。阳光照射在树上,映出斑驳的影子。树一侧的秋千上,少女穿着木槿紫长裙,手执一本书简,认真地阅读着。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⑴。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少女抬手遮了遮夕阳的余晖,准备离去。 忽然,鼻尖传来桃花的香气,眼前是一枝盛开的桃花。 “阿念?”少女笑着接过桃枝,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少女阿念。阿念穿着朴素的白衣,一双眼月牙般地弯着,煞是好看。 “离白,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快些走了,夫人催促你回去呢。”阿念说。 “好。”离白点了点头,二人手牵手走在林间小道上,夕阳拉长了她们的背影。 走着走着,阿念忽然觉得手中似若无物,扭头望去,离白居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离白——你在哪儿?”阿念拉长声音喊道。 没有人回答。林子里只余下一遍遍回声。 眼前忽的一片黑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阿念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梦醒了。寄雪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心中诧异,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自从回到修远门以后,她一直没有梦魇了,今日却又……难道这和上次的梦有什么关联? 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寄雪索性再次阖上双眼。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和她发现阿九失踪不见的场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夜无眠,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寄雪很快地收拾好自己,换上一件新的月白色外袍,打开了门。 “甘棠,洛统领?昨天是你们送我回房间的?真是多谢了。”寄雪作揖道。 “不用客气。”甘棠摆摆手,站在他身旁的洛易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似乎还是在为蔷薇珠的事情所困扰。 “十六去哪里了。”沉默良久,洛易风开口。这一句话是肯定句,说明洛易风已经知道花辞不见了,只是来向寄雪求证罢了。 寄雪想到阿九不告而别,又是一阵头痛。 “昨天你们离开后,阿九醒来,病已经好了。她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就离开了。”她以一个善意的谎言遮掩了花辞不见了的事实。阿九是自己离开的,寄雪相信她自有把握,也知道她一定不希望洛易风担心。 “嗯。”闻言,洛易风蹙了蹙眉。甘棠说了声再见,拉着他离开了星阑阁。 此刻,鬼族,九幽城的往生殿内,鬼火憧憧,残灯无焰。石柱上冒着诡异的蓝色火焰,鲜红似血的长地毯一直铺到王座下,王座是昂贵的青铜打造的,上面镶嵌着无数宝石与珍珠,是先代巨匠的杰作。 王座上的少女眸子是蔷薇一般的颜色,黑发披散在腰间,唇色殷红,衬得肤色更加雪白。她身着华贵的红色长裙,裙子的下摆一直拖到王座下的地毯上。 她身子半倚在王座上,忽而神色慵懒地眯上了眼,看神情好像是睡着了。 如果少女的面前没有跪着一众魑魅魍魉,也许这真的会是一幅美人假寐图。而这幅图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花辞。 “朝岭镇,杭州城,平安驿站,说说吧,都是谁的手笔?”她声线较平时低沉了些,恢复了她本来的音色,不再是十几岁少女的声音。 “回…回主上,是…白骨殿大殿主魑。”一众恶鬼战战兢兢地跪在王座前的台阶下,不知谁说了一句,其他的鬼纷纷附和着:“是…是的。” “唉,可惜了,魑殿主今天没来呢。不然看到你们和他吵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该有多有趣。”花辞说。 殿下众鬼俱是沉默。谁不知道九公主中途回来过一次,离开之后魑殿主就没了?但是没人敢说出来。他们对这个九公主殿下有着深深的畏惧。 “你们怎么不笑?不是很有趣么?”花辞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此刻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众鬼不敢违抗,跟着她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九公主忽然又不笑了,打量着殿中众鬼,说道:“本座的蔷薇珠好像不见了,你们谁瞧见了没有?” 众鬼面面相觑。没有了蔷薇珠的九公主殿下相当于凡人,可是即便这样,他们仍然不敢冒险与她匹敌。 “祭司,你来说说?” 祭司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夫认为,是有图谋不轨之徒盗窃了主上的蔷薇珠,应当严惩。” “哦。祭司认为此事系谁所为?”言下之意,本座就静静看着你们狗咬狗。 “主上面前,不敢妄言。”这人倒是聪明。花辞心想。 但是下一秒祭司就为自己的聪明后悔了。因为花辞轻轻动了动手指,那颗玉珠旁若无人般从祭司的祭司袍中掉了出来。 眼尖者急忙捡起玉珠,擦拭干净,交给了花辞。 “主上,此事与老夫无关呐!”祭司急忙喊冤,“一定是饕餮长老,是他陷害老夫!” 饕餮忽然被点名,气不打一处来,与他对骂起来。 “你凭什么说是我?祭司老儿一把年纪血口喷人,主上,老夫是冤枉的。” …… 听了一会儿,花辞兴趣缺缺地打断了他们。至于打断的方式,当然非常简单粗暴,她拔出自己的佩刀——是的,她是有这样一柄兵器的,只不过为了方便,一直用的白纸扇罢了。 刀身修长,柄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珠玉。刀鞘上刻着两个字:朱颜。这是这柄刀的名字。 朱颜出鞘,万鬼臣服。 殿下众鬼噤若寒蝉。下一秒,饕餮的脖子上凭空出现了一道血线,他倒在了往生殿前,血顺着地毯一直流到了离的最近的长老脚边。 “谢主上为老夫主持公道。”祭司对上花辞的眼睛,战战兢兢地说道。 “嗯,本座倦了,都散了吧。” 花辞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她缓缓走下台阶,掐了一个传送符,消失在了众鬼面前。 夜幕降临,星子黯淡,明月高悬。 寄雪坐在星阑阁中处理门派的大小事务,忽而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抬目望去,只见一抹红色的身影在面前一闪而过,向后山的方向跑去。 “阿九?”寄雪顾不上其他,跟上了那人的脚步。 跑到后山的时候,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然不见了。夜静悄悄的,林木虚掩着前方的路,寄雪谨慎地用剑拨开树枝,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寄雪从没感觉修远门的后山有这么大,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不知名的结界里。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回头望去。 来时的路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再回过头,眼前是一处村庄。村庄里偶有行人走过,他们脸上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寄雪看着他们的笑容,莫名地脊背发凉。 “这位小姐,可是迷路了?”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从内而外散发着慈祥的气息。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嘴角干裂,脸上没有笑容,却并不让人感到讨厌。 “是。请问您知道这里是哪儿吗?”寄雪说。 “这里是桑麻村。看小姐的打扮,小姐是外地来除祟的仙师?小姐如何称呼?”老婆婆问道。 桑麻村?寄雪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记不起来了。 “在下玉絮。老婆婆,请问贵村可有什么怪事发生?”寄雪随口说了一个化名。说完才发现,这名字好像和玉絮君的名字有些冲突。不过说都说了,也只能如此了。 “玉小姐果真神机妙算。三言两语说不清,请小姐和老婆子走一趟吧。”老婆婆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就是那里了。” 趟过几亩水田,寄雪看见水田里放置的农具,心生疑惑。这里的人们用的农具做工竟然如此粗糙么? “那些是犁和水车。小姐出身阔绰,想必没有见过这些。”老婆婆解释道。 犁和水车?那不是千年之前的生产工具么?寄雪想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听过桑麻村的名字了——她当初在藏书阁查找卷轴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过。可是桑麻村不是已经在千年之前就消失了吗? “到了。”老婆婆领着寄雪到了林子里,林子里每隔几里,就立着一个墓碑。看来这里是桑麻村的墓地。 说来奇怪,修远门是夜晚,这里却是下午。阳光还算明媚,阴森森的墓地此刻也显得没有那么吓人了。 “不久前,墓碑里埋着的尸体都凭空消失了,村子里那些已经去世的人都活了过来,原本活着的人都不见了。” “奇怪的是,那些从坟墓里出来的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笑,可是死人也会这样吗?”老婆婆说。 寄雪立即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光是她来到一个千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的村子,就已经够古怪了,更何况村子里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玉小姐,就在昨天,老婆子的孙儿宝儿也不见了,求求你,帮帮我,帮帮宝儿,帮帮桑麻村……”老婆婆说着就要给她跪下,她忙道了句使不得,把老婆婆扶到了一旁的树桩上暂坐。老婆婆一张脸都被泪水哭花了,更显得苍老起来。 少时,寄雪将老婆婆送回了老人家自己居住的屋子,独自回到了墓地,欲一探究竟。 “沙沙沙——” 她一边走,这声音一边尾随着她。回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 不一会儿,寄雪又来到了老婆婆带她来的那片墓碑前。这里的墓碑和别处不同,看样子都是年代久远,忽然,她在一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那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座碑,上面只有一行字:玉絮君之墓。 “玉絮君”?那不是…… 这时,一片坟墓忽然倒塌,寄雪还没来得及端详那座墓碑上面的字,就眼睁睁看见它化为碎石。然后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眼前忽而出现一个红衣少女的影子。少女戴着银狐面具,望着她伸出自己的手。 “阿九?”寄雪毫不犹豫地把手搭了上去。 那人却反手一推,寄雪摔倒在碎石上,胳膊被石头划出一道口子。血顺着手臂淌下来,寄雪惊愕地看向红衣少女,那人微微一笑,摘下了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不对,还是有些熟悉的。 不是阿九,是……棣天? 棣天脱了身上的女装,癫狂地大笑。 “堂堂玉絮君,不过如此。” 谁?玉絮君?谁是玉絮君? 寄雪只觉得脑袋无比昏沉,下一秒,被棣天狠狠一推,顺着地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楼梯一路滚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⑴出自叶采《暮春即事》 第15章 忆往昔 寄雪的头一直昏昏沉沉的,那段被尘封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展开。仿佛一场漫长的戏曲,等待许久,花旦终于登场。 是的,她就是阿念,她也是寄雪。她是人族女将玉絮君,亦是蓬莱的风神阁下。 “阿念?”是一个不过比她大几岁的女孩子。女孩子长相清秀,力气却不小,抱着五岁的她,竟一点儿不吃力。 “阿姊?”小寄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女孩子笑了笑,“阿念,一天不见,就想阿姊了?” 小寄雪用力地点点头。 “玉簟,阿念,来吃饭了。”娘亲容念卿手里紧紧攥着两个白面馒头,冲她们招手。 “娘亲,馒头哪里来的?”玉簟皱了皱眉。 “楼里那些贵人吃不掉的,我瞧着没人要,就捎回来了。掌柜一日三餐只会给些稀粥,你和阿念还在长身体呢……”容念卿说着,把馒头递给她。 容念卿在一家酒楼里做着杂役,每个月能拿到的工钱不多,好在包吃包住,母女三人勉强有了栖身之处。 “我不吃,你和阿念吃吧。”玉簟摇了摇头。自幼在这里长大,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早慧很多,已经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和艰苦。 小寄雪接过一个馒头,掰成了两半,递给玉簟一半:“阿姊和我一人一半,还有一个留给娘亲。” “阿念真懂事。”玉簟莞尔,接过小寄雪送来的半个馒头,揉了揉她的头发。 夕阳的余晖倾洒在小院子里,隽永美好。后来玉簟想起来这虽然清贫却如童话般的生活,常常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 入冬,小雪纷纷扬扬,洒满枝丫。 小寄雪走在街上,缩了缩脖颈。身上衣衫单薄,寒风肆虐,她打了个寒颤,使劲搓着掌心,好借此获取一点儿温度。 走着走着,她撞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小寄雪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四十岁的样子,一张脸并不显得傲慢,反倒是有几分亲切。 男人没有生气,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叔叔没事。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见他和蔼可亲,一向警惕的小寄雪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阿念。思念的念。” “阿念啊,是个好名字。”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仿佛是在思念着什么。 “阿念,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叔叔,叔叔住在朱雀大街尽头的府里,你拿着这个,便是信物。”男人说着,递给她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洁白的玉佩,雕刻着玉兰花的图案,缀着青色的穗子。 阿念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兰花玉佩,她仿佛有了气力,一蹦一跳地回了小别院。 “阿姊?”小寄雪环顾四周,没有看见阿姊玉簟,猜想她是出去了,于是走进屋,准备问问娘亲阿姊去了哪儿。 容念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止不住的咳嗽着。手帕上已经咳出了血。小寄雪大惊失色,连忙跑上前去,攥住娘亲的手。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生病了,阿念去给你买药好不好。”小寄雪本来想安慰她,无奈自己年纪太小,竟是先落了泪。 “娘亲没事。你阿姊已经去给我抓药了,吃了药,娘亲很快就可以好了。”容念卿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真的吗?”小寄雪声音哽咽。 “真的。阿念,你瞧,外面下雪了,出去玩吧。”容念卿说。 “阿念不走,就在这里守着娘亲。”小寄雪固执地扭过头。衣角一偏,那枚玉佩露了出来。 看见那枚玉佩,容念卿脸色更加苍白了。倒不是因为生病,而是生气:“这玉佩哪里来的?” 容念卿一把抢过玉佩,玉佩被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娘亲,你为什么生气?是不是阿念做错了什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小寄雪哭哭啼啼地说道。娘亲一贯是好脾气的,从小到大没怎么冲她发过火,今日为什么…… “玉佩是哪里来的?”容念卿咬死了问,阿念只得把今天在街上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亲,爹爹是不是还活着?” 她见过爹爹的画像,她之所以对那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感到熟悉,也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很像爹爹。谁知容念卿听了这话,怒喝道:“回你的屋子去,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错哪了,什么时候出来。” …… 玉簟拿着药包,一回来,就瞧见娘亲疲软的样子,急忙上前扶住。容念卿看出来她有话要说,也不道破,一双眼平静地看着她。 “娘亲,玉簟拜入了修远门,每月作为外门弟子,可以拿些食禄。您尽管放心。”玉簟沉默了一会儿,说。 彼时,修远门还只是一个并不有什么名气的门派,就建立在颍州郊外的群山上。玉簟入修远门,也不过是迫于生计的无奈之举罢了。 “玉簟,你今年多大了?”容念卿忽然正色道。 “十一岁。”玉簟老老实实答道。 “如果娘亲把阿念托付给你,你能照顾好她吗?”容念卿又问。 “娘亲说什么呢,吃了药,娘亲一定可以好起来的。”玉簟摇了摇头。 容念卿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仍是沉默不语。 “能。”玉簟坚定道。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短短一个字,不重不轻,恰恰砸在了心头。这是她最庄严的承诺。 谁都没有再说话。玉簟煎好了药,待药凉了一些,拿起药碗要给容念卿喂药,却听见她说: “阿念还在屋子里思过,你去看看她吧。” 小院子只有两间小屋。一间是容念卿的,另一间里挤着玉簟和阿念。玉簟替娘亲掖了掖被角,回到小屋,已是夜深。 “阿念。”玉簟来时,小寄雪正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玉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痴痴地问道: “阿姊,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如果你觉得有,那应该就是有的吧。”玉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夜幕漆黑,明月皎洁如昨。 “那他们怎么不来救一救我们?”小寄雪说。 玉簟沉默了。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是啊,也许阿念是对的,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明,他们为什么不来救一救她们,救一救和她们一样苦的众生呢? “阿念,别想太多了,娘亲已经不生气了,明天你好好认个错,一切就没事了,好吗。”玉簟抱着小寄雪,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着,似是安抚。 “嗯。”小寄雪应了一声,再也撑不住疲惫,在阿姊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玉簟匆匆忙忙去了修远门。每日早晨,外门弟子都要去到门派内听早课。至于早课,无非是诗文和粗略的剑法之类——外门弟子只是预备者,没有资格学习修远门的流云十四式。 早课回来,小寄雪已经醒了。她乖乖向娘亲认了错,尽管并不知道娘亲为什么发火。总之娘亲身体不好,自己不能再惹她生气便是了。小寄雪心中如是想道。 近日娘亲的病有了起色,小寄雪心中舒畅了不少。没过多久,又开开心心去到街上买糖果吃。她终究只是个五岁的孩童罢了。 攥着手中娘亲省吃俭用才攒出来的铜板,寄雪很快走到了城南的一家糖果铺子前。她不爱吃太甜的东西,却独独喜欢桂花糖的清甜味道。每每瞧见了都要馋上一番。 铺子前有不少排队的人,她个子矮,排在后面,排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小寄雪吃了一块桂花糖,口齿间弥漫着桂花糖的香甜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排在她后面的是那天给她玉佩的男人。她记性不差,还记得,却不好意思告诉人家玉佩摔坏了,只得装作不认识。只不过其实实际上也不太熟罢了。 男人也买了桂花糖。不过他买的多,小寄雪拿着娘亲省出来的钱,也只能买上小小一块,他却不同。 看见小寄雪,他愣了愣,拿起一块桂花糖递给她。小寄雪没要。 “没事的。反正我也不爱吃。”男人说。 “我……我也不爱吃。”寄雪话刚说完,就被无情地揭穿了——因为她嘴角还留着一点糖渣。她默默抹下糖渣,珍惜地放入口中,一点儿也不肯浪费。当然,没给那个人看见。 男人径直将一盒桂花糖放到了她手中,摇了摇头,“内子曾经爱吃桂花糖,这一盒桂花糖从前都是买给她的……罢了,你爱吃桂花糖,送给你也不算浪费了。” “您的妻子也爱吃桂花糖?她……”小寄雪眨了眨眼。 “几年前,她离开了我。”男人说,“我却总以为她还在,每年这时,都情不自禁来到这里买桂花糖,想要给她,可是不知道她在哪里。” 小寄雪没有再说话。良久,她拿起一块桂花糖,用纸包好,对男人道了谢,小跑着回到了小别院。 她想起来阿姊说过,娘亲年轻时也爱吃桂花糖。既然如此,吃了糖,娘亲应该会开心吧?那样娘亲的病是不是就可以好了? 容念卿蜷缩在病榻上,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今日甚至还更加严重了一些。她明明一直在好转的,小寄雪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娘亲,给你。”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包着糖的纸,将糖递给容念卿。 容念卿看见这糖,像是看见了希望一样,眼光忽地明亮起来。但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娘亲不吃,阿念吃吧。”她终是摇了摇头。 小寄雪踮起脚,一把将糖塞进了容念卿口中。糖在口中融化,容念卿病后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谢谢阿念。”她说。 …… 修远门,后山。 后山是外门弟子修行之地,玉簟坐在一块石头上,琢磨着今日早课的内容。她从来都是好学的人。现在,她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芦苇,像剑一样挥舞起来。 出手疾速,却不失章法。 没练习一会儿,她额间隐隐渗出了些汗水。 “手执芦苇,心有刀剑。好,好!” 循声望去,是一位中年男子。虽然人已老去,可见当年风韵犹存。玉簟认得他,他是修远门的掌门秦非誉,就是创流云十四式的人。 “拿着。”秦非誉丢给她一柄长剑。 玉簟拿起长剑,又将刚才的招式挥舞了一遍。 “你想不想成为吾的弟子?”秦非誉问道。 “不想。”玉簟说。 “为什么?”秦非誉不解。掌门的弟子,难道不是人人争着抢着要去当吗? “我来这里,也只是因为每个月外门弟子的食禄而已。”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会被我赶出去吗?” “实话实说而已。” 就在玉簟以为秦非誉打消了收她为徒的念头的时候,秦非誉忽然鼓起了掌。 “好,好极了!小姑娘,你和吾一样,是个怪人。” 玉簟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非誉追上前几步,道:“明日辰时,后山枫林,来领掌门弟子的食禄,过期不候。” 玉簟心中一动,面上仍是面不改色,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回到家时,小寄雪早已经等在门口了。 “阿姊,你说得对,娘亲真的很喜欢吃桂花糖。” 玉簟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只听她继续说道:“阿姊,你说如果娘亲每天都有桂花糖吃,她会不会好的更快些?” 玉簟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了。她好久没有笑了,这一笑居然笑了好久。 小寄雪看着阿姊望着她不住地笑,疑惑地眨巴着双眼。 “不会的。生病了只有吃药才会好。阿念记住了吗?”玉簟牵着她走到院子里,摇了摇头。 晚上,小寄雪辗转反侧,终于是和阿姊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阿姊,我这些日子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和屋子里爹爹的画像好像啊,可是我问娘亲,娘亲却忽然生气了。” 玉簟沉默了。对于娘亲和爹爹的事情,她其实是知道些内情的。可是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念。 “阿念,你想知道真相吗?” “想啊。”阿念不假思索地点头。 玉簟便开始说起了娘亲和爹爹的故事。后来寄雪想来,这可能是她唯一听过的甚至都不算故事的故事吧。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娘亲还是一位小姐的时候……” 那时容念卿还是容府的小姐,容府来了一位一穷二白的青年,他说他要成为容府的门生。 老爷当然不假思索地命人赶他出去,这时,容小姐却说,“如果你通过了我的考试,容府就可以接纳你。” 于是,容府办了一场考试。结果是青年以优异的成绩成为了容府的门生,容小姐也一眼相中了他。 没成想,这位门生有一天忽然对老爷说:“我想娶容小姐为妻。” 老爷气得不轻,夫人也不同意。于是青年就带着容小姐逃跑了,跑到了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地方,再也没有回去。 “后来呢?”阿念问道。 “后来,青年与小姐成了亲……”玉簟继续说道。 后来,青年和小姐成了亲。容小姐一片深情,给自己改了名字,叫作“念卿”。 青年待小姐很好。小姐喜欢玉兰花,他就在他们居住的小院子里种满了玉兰花;小姐爱吃桂花糖,他就日日为她买桂花糖,直到她吃厌了为止。 可是忽然有一天,青年不见了。容念卿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他。 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叫玉簟,一个还在腹中,尚未取名,就是后来的阿念。 容念卿想要回容府去,可是她的双亲已经故去了。无奈,她在一处酒楼做了杂役,以养活两个孩子。 她给第二个孩子取名“阿念”。“念”是“思念”的意思,她一直希望青年可以回来。 是的,那年,青年回来了。他成了郡主的驸马,成了这里的地方官。容念卿终于心灰意冷了。 从那以后,她便对两个孩子说,爹爹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第16章 朝时露 故事落幕,玉簟和阿念各怀心事,一夜无眠。 第二日辰时,玉簟到达后山枫林时,秦非誉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人至中年,须发皆白,立于火红的枫林间,倒是衬得几分仙风道骨来。 玉簟勉勉强强相信他可能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你果然来了。”秦非誉笑了笑,抛给她一把琴,那琴色泽古朴,浑然天成,连玉簟这个不懂琴的人都能看出来,此琴绝非俗物。 玉簟跪着地上,行了三个礼,秦非誉搀扶着她起身,拜师礼便算是成了。秦非誉美其名曰不拘小节。 “在习琴之前,吾要看见你的本领。半月时间,你若不能习得流云十四式,这拜师礼便不算数。”秦非誉说罢,袖手离去。 这什么师尊,要让她自学成才么?玉簟心中忿忿,但是想到娘亲治病需要钱,而成为掌门弟子可以获得更多的食禄,她还是咬咬牙答应了。 回到院子,玉簟还在想着如何提升自己的武功本领。小寄雪一蹦一跳跑出来,看见她忧心忡忡,问道:“阿姊,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玉簟摇了摇头。 “那好吧。”小寄雪蔫蔫道。 过了不久,小寄雪又拿起一本书冲玉簟问道:“阿姊,这个字我不认识。” 玉簟给小寄雪讲了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忽然灵机一动:修远门的藏书阁里武功秘籍众多,那是不是可以帮助她习得流云十四式呢? 这半个月,玉簟就泡在了藏书阁。每日勤学苦练,半月以后,终于是学有所成。 流云十四式以快闻名,一招一式,却是丝毫敷衍不得的。 秦非誉看见她这副样子,满意地点点头。 “师尊,弟子是否可以习琴了?”玉簟问道。 “不急不急。你须得学会内功心法,打下基础。”秦非誉轻飘飘一句话,玉簟从此每天多了一项任务:绕修远门负重跑步。 这日回到家,玉簟已经累得瘫倒在榻上了。小寄雪却神色焦急地对她说:“娘亲……娘亲她出事了……” 玉簟撑着自己起身,拉着小寄雪到了隔壁容念卿的屋子里。容念卿面色苍白极了,唇角干裂,还残留着血迹,正不住地咳嗽着。帕子上都是血迹。 “我去请郎中,阿念守着娘亲。”玉簟当机立断,匆匆向外跑去。 少时,玉簟到了药铺前。 “郎中,我娘亲生病了,您能不能……” “不能不能。”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有钱吗?知道请郎中要多少钱?” 玉簟一摸口袋,只有几个铜板。这些日子为了给娘亲看病,钱都用光了。 她又快速向修远门跑去。 “借过。”“借过。”“让一让,谢谢。” 挤着如织的人流,她终于跑到了修远门山脚下。守门的弟子不让她进去,她只好在门外喊道:“师尊,您能不能先预支我半年的食禄?” 一喊喊了数遍,惊动了山上的长老,秦非誉他老人家也慢悠悠地踱步来了。 “玉簟,你要这么多钱作甚?”秦非誉问道。 “娘亲病重,家贫无钱。”玉簟如实说道。 “今日你若是能打败这些和你同时入修远门的弟子,吾就答应你。”秦非誉说。 玉簟再次咬牙应下。几个健壮的弟子瞬间围住了她。 一个弟子挥拳打来,她转身一避,反手就是一拳,砸在了那人脑袋上。可惜她力气太小,这一拳不痛不痒。 不过多时,她身上已经多了不少伤痕,她单手撑地,喷出一口鲜血。 此时,小别院中,小寄雪守着昏迷的娘亲,焦急地走来走去。阿姊怎么还不来? 她忽然想起来那个似乎是爹爹的人,他那么有钱,一定可以救娘亲的。 “娘亲,你等着,我去找他来救你。” 五岁的小女孩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到了朱雀大街尽头的府邸,此刻,她只知道,那个人能救娘亲。 “我娘亲生病了,请救救她,好吗?” 她站在金碧辉煌的府邸前,用尽力气喊道。 喊了一遍又一遍,无人回应。 最终走出来几个带着棍棒的家丁,赶着她离开。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救救娘亲,救救她好吗?”小寄雪咆哮道。 她力气太小,被打了一顿,丢出了朱雀大街。 她勉强撑着自己回到家,瞧见屋子里娘亲已经奄奄一息了。 “娘亲,对不起,阿念没用……”小寄雪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容念卿模模糊糊醒来了。此时看见阿念回来,松了一口气。 “阿念,你去求他了?”容念卿问道。 “只有他可以救你了。”小寄雪说道。 容念卿又是一阵咳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娘亲,阿姊去请郎中了,等郎中来了,你的病就会好了。”小寄雪想要安慰娘亲,却发现自己太笨嘴拙舌了。无助在心中不断蔓延。 修远门山脚下,比试还在继续。 玉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藏书阁里看见的一式武功:以柔克刚。她无形间有了力量,以猝不及防的一招脱身而出,几个向她攻来的弟子撞到了一处,纷纷不敢再动作。 “师尊,我赢了。”玉簟说。 “嗯。”秦非誉把银两丢给她,又说:“去包扎一下伤口再……” 玉簟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心中如是说道。 终于到了药铺前。 “郎中,请您……”话还没说完,玉簟就因为力气不支,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此刻,小别院内,容念卿正向阿念说着她的最后一句话。 “阿念,要记得世间的善,不要有仇恨,明白吗?”容念卿说。 小寄雪已经哭得说不话出来了。她奋力得点头。 容念卿闭上双眼,归于寂静。 天边忽然下起了大雪。小寄雪望着娘亲的遗体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人去世了是要下葬的。 小寄雪扛着娘亲的尸体在鹅毛大雪中走了三天三夜,将娘亲安葬在了一处城郊的小山坡。 今夜之后,她便没有娘亲了。 “娘亲不吃,阿念吃吧。” “要记得世间的善,不要有仇恨,明白吗?” “掌柜一日三餐只给些稀粥,你和阿念还在长身体呢……” 一字一句,仿佛刻在心头,挥之不去。 小寄雪沙哑着嗓子,哭着喊着娘亲的名字,可是再也没有人会来为她拭干眼泪了。 原来,一切一切的美好只是晨间朝露,一旦太阳出来了,也就消散了。 她声嘶力竭,到家时已经晕倒在了别院门口。 三日后。 玉簟是在修远门醒来的。她在药铺前晕倒,正好被来找她的弟子发现,带了回去,治好了伤。至于来找她的弟子,自然是秦非誉放心不下。 “过了多久?”玉簟问。 “三天。”旁边的弟子回答。 “多谢。”玉簟头也不回,随手披了一件外衣,向山外奔去。 她跑到家时,看见给她们别院的酒楼掌柜站在门前,小寄雪站在她旁边。小寄雪已经醒了。刚刚醒来,就被掌柜捻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玉簟问。 “容念卿死了,这别院自然是要收回的。”掌柜说。 “这别院,我替她们买下了。”秦非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他扔给掌柜一袋银两,又对玉簟说,“好你个孩子,一声不吭又跑了。” 明明是好笑的事情,玉簟却莫名觉得心中苦涩,笑不出来。小寄雪也垂着脑袋,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 那以后,玉簟和小寄雪就继续住在了别院里。姊妹二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娘亲已经不在了的事实,从此以后,相依为命。 而此时,小寄雪已过了六岁的生辰。 …… 街上行人往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小寄雪跟着阿姊走在街上,偶然瞧见了曾经和娘亲在酒楼共事的蕊儿。蕊儿跪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小牌子。 小寄雪记得她,她曾经悄悄塞给自己过一块甜糕,还是从客人的盘子里悄悄拿的。 “阿姊,那不是蕊儿姐姐吗?她怎么……”小寄雪问道。 玉簟目光复杂。那不是什么小牌子,而是卖身契。酒楼前不久出了事,蕊儿迫于生计…… 小寄雪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不再多言,而是上前去递给蕊儿几个铜板——这是她仅有的了。 姊妹二人沉默了一阵,迈步离开。 再听到蕊儿的消息,就是她被一位富商纳为如夫人了。蕊儿是不愿的,可是为了生存下去,她别无选择。小寄雪记得街坊邻居是这样评价这件事情的。 小寄雪内心莫名难受起来。娘亲生前说过,人生来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那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操纵他人的命运,有的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被操纵?这是什么道理? 聪明如她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对玉簟说:“阿姊,我想习武。” 彼时玉簟正在习琴,她饶有兴致地问道:“阿念为什么想习武呢?” “我想保护自己。”我想保护自己和我想保护的人。小寄雪心中默默说道。 玉簟也不反驳,只是说:“等你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如果你还是想习武,阿姊就教你。” 小寄雪的生活,好像从此有了盼头。她想要自己快一点长大,再快一点。 仿佛心中的种子悄悄萌芽,正钻出泥土,渴望迎接光明。 …… 又是几轮春去秋来。这一年,小寄雪十岁,玉簟十六岁。玉簟终于松了口,愿意教她习武。 玉簟习琴,论起武功,确实算不得上佳。因此,小寄雪也常常学得是一知半解。玉簟想要请秦非誉教导妹妹,秦非誉却总是说,“这孩子命数未定,老夫凡夫俗子,教不得这样的徒弟。” 那时候凡人飞升是有命格的,没有这样命格的人,无论多么努力,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一个凡人。 即便如此,该教的还是得教。玉簟这么教,小寄雪也就这么学,学了几个月,且不论成果如何,小寄雪一直是认认真真,绝不肯有半分松懈。 然而有一天,寄雪等在家里,没有等到阿姊,反而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她那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爹爹。 “太守大人。”小寄雪假装不认识他,微微俯身道。 “阿念,你娘亲,她如何了?”那人神色焦急,这次竟然是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身份了。 “敢问太守大人,与我娘亲是何关系?”小寄雪一本正经。 “阿念,我是你爹爹玉勍啊。”那人说。 玉勍?小寄雪愣了愣。她好像真的不知道爹爹叫什么名字——娘亲也没提过。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爹爹,那我问你,那天我在你府前求你救娘亲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小寄雪质问道。 “我当时不在府上,我……”玉勍忽然词穷,是啊,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解释呢。 “太守大人,有一点我有必要强调一下,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你的女儿。”小寄雪说。 “我过几日再来吧。”玉勍没再说什么,一脚迈出了门槛。 “不用了。”小寄雪厌恶地扯了扯嘴角,关上了院子的大门。 另一边,玉簟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是遇上了麻烦事—— 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吐着丝,拦住了她的去路。街上的人们早已吓得四处逃窜,只剩下玉簟一个人,她立刻拿出自己的瑶琴,弹起了一曲《伏魔曲》。 蜘蛛丝毫没有被这乐声影响,向玉簟扑过来,眼见就要刺在玉簟身上,玉簟嘴角一挑,收起瑶琴,翻身躲过。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匕首汇聚了灵力,直直刺向蜘蛛的心脉。蜘蛛受了伤,偷袭却很有一手。玉簟不备,被刺中了手臂。血顺着胳膊留下,却不是鲜亮的颜色。 坏了,中毒了。玉簟心道。阿念还在等她,须得速战速决。 见她受了伤,蜘蛛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它发现了一个藏在马车后面的小孩子。小孩子许是没来得及藏好,被蜘蛛发现了。 玉簟强忍着疼痛,勉强挡在了小孩子面前,说道:“不要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小孩子眨巴着双眼,很急切地要说着什么。原来蜘蛛已经移到了玉簟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身后的孩子。 “你藏好。”玉簟话音刚落,小孩子立刻藏了起来,这次藏得倒是好。 玉簟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这次匕首被蜘蛛挡下,蜘蛛外壳坚硬,匕首顷刻断为两半。 玉簟扯下一块布,简单包扎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不得已再次拿出了瑶琴。 是她轻敌了。不过,她会赢的。 瑶琴旋律忽而急促起来,蜘蛛胡乱挥舞着肢体,看来是起作用了。可是这作用只是一会儿,蜘蛛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玉簟感到棘手。她以前不是没对付过这种东西,可是哪里有如此难缠? “嘶——”胳膊上又传来疼痛感,血染红了绑在胳膊上的布条。她咬了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 师尊总说她的琴技已达绝境,只是缺少共情。厉害的琴师是可以凭一把琴横行天下,靠的就是共情。 她却不行。 想到阿念还在等着自己,不甘,难过,一系列情感充斥在心中。就在这时,琴弦间的旋律忽然化作了无形的弦,向蜘蛛攻击而去,蜘蛛身上出现了伤痕。 便是如此么?玉簟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场战争最终以玉簟精疲力竭,蜘蛛亡命为结局告终。玉簟倚在路边的马车上,想要暂且休息一会儿,那个原本藏起来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姊姊,你受伤了,去我家里吧,我爹爹是郎中,我让他给你包扎伤口。” 玉簟心中一暖,笑着答应了。 第17章 自殊途 玉簟回到家时,阿念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 夜深了,只有不远处的酒楼的红灯笼发着微弱的光,院子周围都是黑漆漆的。 “阿念,外面这么黑,快进去吧。”玉簟一把拉过小寄雪,走进屋子里。 “阿姊,阿念不怕黑的。”小寄雪认真地说道。其实她说谎了。她是害怕黑暗的,很怕很怕。所以在做了噩梦之后就出来等阿姊了。 “是,我们阿念最勇敢了。”玉簟也不戳破,只是笑意盈盈道。 照顾阿念睡下,玉簟想起白天遇到的事,左右睡不着,干脆起身去院子散步。夜晚散步,可能也只有她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了。 夜晚院子里没有点灯,玉簟就倚在大树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 奇怪的是,她回来之后居然一直没有感到劳累。难道是自己击败了蜘蛛,所以修为精进了? 正思索着,迎面走来两位青年。其中一位青年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身着绛紫色袍子,佩着宝剑,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气质平和得多。 气质平和的那位问道:“敢问阁下是玉簟吗?” “是。”玉簟有些奇怪。她今年不过十六岁,何以担得起“敢问”“阁下”这几个字? “玉簟阁下,天帝陛下要见您,请您和我们回蓬莱。”对方说。 三人掐了一个传送符,到了九重天之上的蓬莱。那二人领着玉簟进了一座殿宇,向天帝行礼道:“天帝陛下。” 玉簟学他们规规矩矩行了礼,目光对上天帝的双眼,天帝看似不过三四十岁,算得上年轻,和她想象中那些留着长胡子的老头不同。 “朔风。樾安。”天帝微微颔首。‘朔风’想必就是那位气质平和的神官的名字,‘樾安’则是那位紫袍少年了。风神朔风,星君樾安,真真是那二位被人间传颂的仙人。 “玉簟听旨。”宣旨的神官说道。 玉簟莫名其妙被那二位神官拉着跪下了。 “上神玉簟,诛邪有功,今封为水神,统领天下五湖四海,并赐水月阁为府邸。望汝励精图治,不负帝望。” “玉簟谢天帝恩。”玉簟很识时务地说道。 然后,玉簟就意识到一件事:她,飞升了。就是像无数传奇话本里的一样,莫名其妙地遇见风神和星君,接着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蓬莱。 …… 玉簟下界时,人间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神祇是不能留在凡间的,她不得已把阿念托付给了隔壁院子的夫妇,给了他们足够的照顾阿念的银两——师尊每天还要处理修远门的大小事务,也没办法替她照顾阿念。 处理好这一切,玉簟刚要离开,阿念拉住了她的衣角。 “阿姊,你要去哪里呀?” “阿念乖,阿姊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阿姊还会回来吗?” “……”玉簟沉默了。她不忍心告诉阿念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的事实。良久,她摸了摸阿念的头,安抚道,“会的。” 玉簟成了蓬莱高高在上的水神,而小寄雪成了茫茫苍生中的沧海一粟。一念之间,姊妹二人,从此殊途。 翌日,小寄雪听见隔壁院落传来了这样一段对话: “玉簟那丫头一声不吭就走了,留下一个这么小的妹妹,可怎么办?”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嗐,虽然玉簟以前帮衬过我们,她也给了照料孩子的费用,可这点钱也只够养她到及笄而已。”和她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 “不如把这小丫头卖了,还能挣些银子。” “好主意,就这么办。” 小寄雪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阿姊玉簟去了什么地方。 …… 她再度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里。马车异常颠簸,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被绑了手脚扔在马车里。 “小妹妹,你也被家里卖出来了?”其中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和她说起了话。 “阿姊不可能卖了我的,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阿姊。”说完这话,小寄雪才想起来,阿姊已经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自己又被抛弃了么? 小寄雪不由自主联想到数年前自己去爹爹府上求他救娘亲一命,却被下人拿着棍子赶出来的情景。 是了,阿姊也离开了,没有人会再摸着她的头安慰她了。心中莫名的酸楚起来。 小寄雪不知道在马车里待了多久,只知道忽然有一天,眼前不再是昏暗的马车厢,而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个和她同岁的少女。她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这个女孩,我买下了。”她指着小寄雪,丢给马车前的人伢子一袋银两。人伢子得了银两,推推搡搡把小寄雪赶下马车,驾着马车走了。 小姐领着她回到了小姐居住的府上,给她洗漱,换了干净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问。 “阿念。”小寄雪答。 “我叫离白。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⑴。”小姐——离白说道。 小寄雪懵懵懂懂地点头,默默记下了这句诗和这个名字。 “阿念,我的银子不够,救不了你们所有人。幸好啊,我把你救下了。”之后的几年里,这是阿念最常听到的话。 在小寄雪到离白府上的第二年,发生了两件很有印象的事。其一,秦非誉找到了她。说来奇怪,玉簟唯独没有和这位老人家道别,人家看见徒弟不见了,也是心急如焚,阴差阳错才找到了小寄雪。 秦非誉听她说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叹息。他何尝不知道玉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飞升命格,只是飞升太早,对她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阿念,你愿意拜吾为师吗?”又是同样的问句。曾几何时,他也对玉簟这样说过。 “可是……”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我命数未定,你教不了我这样的弟子吗?小寄雪疑惑。 “吾之前的确说过你命数未定,但是世间的命数从来不在于天定,而在于人为。”秦非誉接着说,“阿念,你的信仰是什么?” “神不渡我,我不信神。我只相信人定胜天。”小寄雪正色说道。 于是乎,小寄雪白日里作为离白小姐的伴读,随着她一同上学堂,傍晚还要练习秦非誉教给她的武功。如此,每天竟然也不觉得累,只是乐在其中。 再说这第二件事,便是离白的爹爹意外去世。 那天,桃花开得很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寄雪攀上枝条,折一捧桃花,想要送给离白小姐,却看见满府的白色绸缎和前来吊唁的人们。 离白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那是对那些假惺惺的吊唁者的厌恶吧? “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折这些桃花。”管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几个壮汉上前对她拳打脚踢了一番,她被罚跪在祠堂前。 看见祠堂里的牌位时,小寄雪才知道,去世的不是别人,正是离白的爹爹。 至于这一跪,便是三日。离白发现她时,她身上满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迹,昏倒在祠堂前。 那之后,由于府中少了收入,离白的娘亲驱散了管家和大部分仆人,只留下几个常年侍奉的人,包括小寄雪。小寄雪知道,她虽然是离白的伴读,离白的娘亲却是把她当作亲女儿来看待的,为此,她心中一直很感激。 于是每年桃花盛开之时,她便为离白小姐采回她最喜欢的桃花,以作慰藉。这样的平凡而美好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那一年。 那年,寄雪十五岁。 林木幽深,清风吹过,枝叶摇曳,勾起叶的清香。阳光照射在树上,映出斑驳的影子。树一侧的秋千上,少女穿着木槿紫长裙,手执一本书简,认真地阅读着。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少女抬手遮了遮夕阳的余晖,准备离去。 忽然,鼻尖传来桃花的香气,眼前是一枝盛开的桃花。 “阿念?”少女笑着接过桃枝,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少女阿念。阿念穿着朴素的白衣,一双眼月牙般地弯着,煞是好看。 “离白,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快些走了,夫人催促你回去呢。”阿念说。 “好。”少女——离白点了点头,二人手牵手走在林间小道上。 回到府上,已是夜幕低垂,寄雪和离白各自安寝。寄雪躺在床上,忽然惊醒,耳边传来家丁奔走和呐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一缸一缸水泼洒下去,火势却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 寄雪一眼看出这是法术制造的火,寻常的水根本无法扑灭。 寄雪即刻跑出屋子,问道:“离白小姐呢?” “小姐她跑回去找夫人了。”一个仆人回答。 寄雪拔腿就向那间院子跑去。 “唉,已经有人回去找她们了,你还跑去干什么?”身后,家丁不解地问道。 “我想保护自己,和我想保护的人。” …… 大火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与此同时,寄雪终于跑到了离白和夫人所在的院落前。 “离白,离白!”寄雪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眼前是熊熊烈火和在火中燃烧着的房屋。 她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 人们都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寄雪的一念,是不要再看着身边的人离去,哪怕只是停留一瞬间也好。 倒塌的房梁之下,夫人半跪在地上,容貌早已不复明艳。离白已经伏在她旁边晕倒了过去。夫人死死护住了女儿,不让火焰烧着她半分。 “夫人,离白小姐。”寄雪唤道。 “阿念?”夫人猛然回过头,注视着她。她踉跄着起身,寄雪连忙帮她扶住离白。 “夫人,快走吧。”寄雪说。 说话间,一根燃着火焰的房梁掉落下来,砸在了夫人身上。 “夫人!”寄雪大惊失色,想要帮她搬开房梁,却无济于事。 “你…快带着离白走……”夫人的声音微弱。 几个家丁听到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夫人立刻吩咐道:“带着离白和阿念离开,快!” 几人得令,几乎是拖着寄雪和昏迷的离白来到了府前的空地上。这时,秦非誉得到消息,已经带着法术强大的弟子赶来,扑灭了大火。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若跟着吾回修远门去吧。”秦非誉说。 “不了,离白小姐经此一遭,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寄雪摇头。 事后,他们把火灾中去世的夫人以及其他人葬在了颍州郊外的一片小土坡,立了几座简单的墓碑。后来小土坡上长出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外有了一个名为“桑麻村”的小村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离白再次醒来,看见的是守在旁边的寄雪。她声音沙哑地问道:“阿念,娘亲她……” “夫人她,去世了。”寄雪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她。”离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无助地环抱起自己,想要汲取一点温暖。 “对不起,我……”寄雪想了半天,终是没有个所以然来,索性作罢。也许她是真的不太会安慰人。 “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娘亲的墓吗?”离白忽然抬起头,问道。 答案自然是可以的。寄雪带着她去了那片小土坡,找到了离白娘亲的墓碑。离白在墓前长跪不起。 离白在哭。 离白一贯性情温和,却是坚强的,寄雪很少看见她哭。可是现在,她却莫名的明白离白的感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也曾一个人抱着娘亲的尸体,哭了很久很久。 她知道自己不便打扰,默默离开。小土坡外是颍州城的西门。寄雪在一家茶楼坐下,听见说书先生正在说书,底下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说的是昨夜的事情。 众口难调,说法不一。但是寄雪还是听明白了——昨夜的事情,是系鬼族刺客所为。她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放下茶钱,信步走在街道上。 街上仍是繁华如初,热闹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寄雪随意一瞥,看见许多官兵奔走在街上,手中拿着一沓厚厚的纸。 一打听才知,鬼族进犯中原,朝廷征兵抵抗,官兵们手上拿的正是征兵的启示。可惜女子不能从军,再想什么也是惘然。寄雪叹息。 回到那间租下的小屋,离白已经回来了。 “阿念,我想从军。”离白表情坚毅。 “你开什么玩笑?离白小姐,女子不能从军,这是铁律。”寄雪说。 “那我就女扮男装。”离白说。 “为什么一定要从军?”寄雪问。 “家国不安,亲人已逝,我不愿再安逸度日。”离白答。 “那离白小姐,你会武功吗?提得起刀剑吗?”寄雪继续问。 离白似是被噎住了。她不会武,甚至连刀剑都提不起来。这样的她,好像一无是处。 “我替你去。”寄雪忽然说道。离白再次抬起头,她已经换上了一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男装。寄雪五官间并不显得柔弱,反而透着一股英气,当真是半分不输男儿。 离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却只见寄雪接着说:“我离开后,你便去修远门找秦掌门,他自会收留你。” 离白这下是真的愕然了——原来阿念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一切。良久,她挤出一句:“阿念,谢谢你。” 窗外浮云悠悠,檐角低矮。离白知道,那是她为她撑起的一方天地。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第18章 初相识 寄雪连夜出发,赶到了征兵的宿州城。都尉府前,排着长长一队来从军的人。寄雪默默跟了上去。她身量不矮,和男子比起来只矮了一些。因此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 终于轮到她时,她规规矩矩行礼进门,堂上之人问道:“汝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寄雪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以前学堂的先生教过的一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于是便也不假思索道:“在下寄雪,颍州人士。” “寄雪,你为何参军?” “在下父母皆为鬼族所害,参军是为复仇。” 那人命人丢给她一块牌子,有人领着她去了新兵报到和训练的地方。临时搭起的帐篷十分简陋,好在她是最后一个来报到的,所以帐篷只有她一个人住,也是避免了暴露的风险。 营帐内生活艰苦,每日都有着高强度的训练,寄雪不免觉得有些吃力。但是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就咬咬牙挺过去了。那么多士兵,最后可以留下来上战场的不多。她知道,自己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行。 一月后,她终于留了下来。接着便是随军出征,前往战争前线——荆州城。一行人连日行军,翻过大别山脉,再一番疾行,到了荆州城下。 荆州城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⑴。 人族险胜,守城的将军谢筇重伤而归。战争暂时平息,却不知道敌人会在何时再次来袭。 寄雪走在营中,心情有些沉重。不远处,一位刚刚从战场归来的老兵看见她,轻嗤一声:“女儿身也来从军?” “您说笑了。”寄雪面无表情地说道。她早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我看人从未错过。”那人说着,抽出腰间长剑,向寄雪攻来。寄雪一错身,躲过他的攻击,额间渗出冷汗。 她拔出那柄士兵的佩剑,准备迎战。剑气如虹,看似飘忽不定,毫无章法,实则直指对方命脉。 流云剑·白虹。 对方看见这一式,却是眼前一亮,厉声问道:“水系、木系双灵根,精通流云十四式,你师从何人?” “修远门,秦非誉。”寄雪说。 那人听见秦非誉的名字,却像是在意料之中,“你就是非誉说的那个天赋极高,却命数未定的徒弟?” 寄雪迟疑着点头。 “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我本江湖草莽,当年任性,凭着一腔报国的热血,从了军。称得上是非誉的至交好友。”那人回答。寥寥数语,却好似历经沧桑。 自那之后,寄雪每每在营中练剑,都能看见这位神出鬼没的老兵坐在那里观看,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有一天,寄雪终于问道:“阁下为何如此?只因为我是秦掌门的弟子?” “‘神不渡我,我不信神。’”那人丢下轻飘飘一句话,转身离去。 说来也是奇了,就这样日复一日,寄雪的武功竟也精进起来,有时候老兵一时兴起同她过招,她也能勉强应对自如。 然后有一天,老兵问她:“你想不想学兵法?” 寄雪自然是想。 只见老兵又接着说:“那就让我看见你的本领。一个月之后,我拭目以待。” 入秋,梧桐落叶,万物萧条。 荆州城的和平勉强维持了一个月,鬼族又开始故态复萌。一封挑衅书直达谢筇将军手中——鬼族首领放言,要亲率大军大败谢筇将军,直取中原。 今日便是鬼族首领约战的日子,这也是老兵说的让寄雪展现本领的时机。 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战争的炮火响彻云霄。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将士们披甲戴盔,紧握着手中的刀剑。 不远处的土坡上,是鬼族的士兵们。鬼族首领骑着玄色骏马,高举着手中的长刀。 “杀——” 一人呼,万人应。战士们冲锋陷阵,一个倒下,就有一个接着冲上去。 谢筇将军正与鬼族首领展开搏斗。鬼族首领举刀砍来,谢筇轻笑一声,与他刀剑相抵。二人僵持不下,谢筇找准时机,一剑刺中了鬼族首领的胳膊。不料鬼族首领忽然甫一侧身,一支暗箭飞来,刺在了谢筇的左腿上。谢筇左腿受伤,一下子摔下马背。 “将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鬼族首领哈哈大笑,制住了谢筇。 杀敌的将士们看见主帅被擒,纷纷冲上前去,没想到谢筇冲他们摇了摇头,悄悄打了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暗语。 那暗语的意思是:不要上前,小心暗箭。 此时,将士们停止了杀敌的动作,纷纷看向鬼族首领手中被擒住的谢筇。鬼族首领自己也受了伤,可是和谢筇比起来,那简直微不足道。 他得意洋洋地率领大军回撤。 这是荆州城的第一场败仗。这一次,他们失去了主帅谢筇。 三军帐内,几个副将内心焦急万分。没有主帅,这仗还怎么打? “要我说,我们不若派一小队将士,潜入鬼族,把谢将军救出来?”不知谁说了一句,将士们纷纷赞同。 可是要选谁去就成了一个难题。若是让副将去,对面将士都认得他,太容易暴露身份;要是让新兵去,新兵缺乏作战经验,真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于是副将们商议:明日在营中比武,比武胜出的士兵便是前去营救将军的人选。 第二日天明,比武台上,几乎所有将士都参与了这场比试。 寄雪除外。她站在台下,坐山观虎斗,准备等他们斗累了自己再上场,好坐收渔利。 终于,台上只剩下一个彪头大汉。他背着长刀,抹了抹脸上溅上的鲜血,“还有谁要挑战?” 寄雪见时机合适,信步走上比武台,一作揖:“二十七营士兵寄雪,请赐教。” 她只带着一柄长剑,还是最普通的那种,别人都在嘲笑她自不量力。她也无所谓,直接拔出了长剑,仿佛迫不及待要开打。 那彪形大汉手中长刀从侧面向她袭来,她转身躲过,以剑抵住对方的攻击。 “铮——”短兵相接。 寄雪手中长剑快速挥动,身影辗转如鬼魅,顷刻已移动到对方身后。长剑不知何时已落在那彪形大汉的脖颈。 流云剑·破风。 “承让。”寄雪收回长剑,再作揖道。 当日傍晚,寄雪便带着一队士兵,假装成鬼族将士的样子,潜入了鬼族大营。鬼族大营设在一处深林,他们穿过林子,长驱直入。 谢筇将军被绑在主营帐内。寄雪一剑了结了门前的守卫,命几个将士守在门口,自己进去主营帐寻找谢筇将军。 寄雪很快就找到了谢筇将军的时候,发现谢筇将军的左腿中了流矢,流矢上涂抹了剧毒,一时半会儿难以好转。 昏迷的谢筇将军已经醒了。 “将军,请和我离开。”寄雪向谢筇将军伸出一只手。 谢筇将军瞪着一双眼瞧她。寄雪看清楚那人的容貌,也瞪大了双眼。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自称秦非誉至交好友的老兵。 寄雪:“谢筇将军……先前是我失礼。” 谢筇将军这时很有老将风范的摆了摆手,由着寄雪扶着自己出了营帐。待二人出来,营帐接应的士兵连忙上前扶住谢筇将军。 此时,一行人抬头一瞧,他们被鬼族将士包围了。来不是别人,正是鬼族首领的亲兵。 果然,这是一个圈套。寄雪心道。心中随即生出一条妙计来。 月黑风高,将军骑着马,穿梭在林子中央。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看不见什么表情,额间却隐隐渗出汗珠来。 “将军,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这里是鬼族领地,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身后的黑衣人穷追不舍。他们个个蒙着面,面具之下是一张张极其狰狞的鬼脸。 “那可不一定!”将军纵身跃下马背,面具被□□射中,掉落在地上。那张面具之下,竟是寄雪的面孔。 原来寄雪冒充将军引开了敌人注意,谢筇将军则已经由其他将士护送离开。 她速度极快,隐入林子不见了踪影。黑衣人面面相觑,纷纷下了马,到林子中寻找。 一柄冰冷的匕首从身后捅出,黑衣人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刀毙命。借着这样的法子,她解决了大部分黑衣人,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在谢筇将军安全离开之前,自己绝对不能被找到。寄雪心想。因为如果她被发现不是将军本人,谢筇就会有危险。 她一路踉踉跄跄,跑进了一处不知名的山洞里。山洞昏暗,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山洞寂静,落针可闻。她撕下自己的衣角,绑在伤口上,便算是包扎。 山洞尽头的岩石上铺着一层稻草,应该是上一个居住在山洞里的人留下的。寄雪就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也不觉得简陋。兴许因为先前是太累了,她很快就这样昏昏欲睡过去。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寄雪是被一个声音吵醒的。她缓缓睁开双眼,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发现山洞里的另一个人。此刻,这个人就站在她身边。 “姐姐,你受伤了?”那是一个至多只有七八岁的少女。少女手中还端着一碗馊了的稀粥。 “嗯。”寄雪随意应了一声,目光投向她手里的稀粥。山洞里怎么会有稀粥? “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衣衫褴褛的少女眨巴着双眼,打量着寄雪。那人生了一双凤眸,乌发如瀑,如果不是穿着铠甲,少女一定会以为那是谁家的富贵小姐。 寄雪没有说话。她对着山洞里那滩水渍,照了照自己的脸,明明什么问题也没有啊。实在不明白少女为什么会把自己当作“天上的神仙”。 “给。”见寄雪盯着手中的稀粥,少女不假思索地把稀粥端给她。 寄雪不解:“这粥是哪里来的?” “每天会有人把吃不掉的粥倒在山边的林子里,我觉得可惜,就把粥捡了回来。不过你放心,这些粥我给洞里的老鼠吃过了,没有毒的。”少女说。 怪不得这粥是馊的。要等到老鼠吃过之后没事才能放心食用,可不就馊了吗? 再苦再难的她都经历过,一碗馊粥而已,又有什么可怕的?寄雪毫不犹豫喝掉了粥。喝完粥,寄雪才想起来问少女是什么人。这里是鬼族大营附近,少女也是鬼族的要犯么? 寄雪看着她一双天真明亮的眸子,话到了嘴边,就是问不出来了。 洞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糟了,是他们来了。姐姐,你快躲起来!”少女推搡着寄雪躲在了一处石壁后面,少女自己则装作生病的样子躺在了稻草床上。 洞外进来了一群鬼族官兵。 “给我搜!” 官兵们立刻四散搜索。 手下在旁边搜查,其中为首的和少女闲聊起来: 为首者:“你叫什么来着?‘阿三’还是‘阿四’?” 少女——阿九:“回大人,在下名为‘阿九’。” 为首者:“哦,阿九。阿九啊,你这些天可要乖乖待在这里,外面乱的很,出去之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阿九:“是,我记住了。” …… 搜查结束,一行官兵离开了山洞。阿九示意寄雪可以出来了。 “你叫‘阿九’?是小名?”寄雪问道。 “不,我没有名字,‘九’是家中排行。”阿九答道。 寄雪对这个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的阿九很感激,一时也无事可做,继续没事问问题。阿九倒也是配合,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寄雪得知,阿九是个人族与鬼族的混血儿,今年九岁(因为营养不良,所以还是七八岁孩子的模样),幼时丧母(人族),被父亲(鬼族)抛弃。这经历倒与她有些相似。寄雪不由得生出一种同病相怜来。 “姐姐,你们人族的孩子都有名字吗?”阿九忽然问道。 “有的。”寄雪想了想,在人族,好像即便街头乞儿都会有名字什么的,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那姐姐给我取个名字可好?”阿九拉了拉她的衣角,像是在撒娇。 寄雪不好拒绝她,于是问:“那阿九想要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姐姐的名字是什么样的,阿九的名字就是什么样的。”阿九说,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我竟险些忘了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寄雪。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寄雪说罢,又在她掌心写了一遍。本来以为阿九不懂诗句,寄雪想要解释,没想到阿九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姐姐不如就从这句诗中摘两个字作我的名字吧?” 阿九吟诗的声音虽然稚嫩,却显得分外好听。 “那就名唤‘花辞’如何?‘阿九’便作为你的小名?”寄雪怕她没听清,又在她掌心写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孩子出奇地有耐心和好感,总不知不觉和她说很多话。 阿九——花辞明显很喜欢这个名字,笑着点了点头,“姐姐为我取的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寄雪觉得自己可能是掌握了一点逗小孩子开心的诀窍了,顿时十分欣慰。自从离白府中失火事件发生之后,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 另一边,谢筇将军已经回到了营中。看见他回来,副将们的心犹如石头落地。谢筇将军打量了一番四周,发现营中多了两个人——玉勍和离白。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曹操《蒿里行》 第19章 叹别离 玉勍来势汹汹,一副来找茬的样子。离白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她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玉勍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问道。以前没见他怎么在意女儿,现在倒是比谁都着急。 “谁?”谢筇将军回头一看,寄雪果真没有回来。想必是陷入了敌军的包围。于是明知故问地试探道。 “将军,这是秦掌门让我转交给您的。”离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递给谢筇。谢筇看了信,果然不再装糊涂,而是叫众人回避,让玉勍单独留在了营中。 他示意玉勍坐下,伸手给自己和玉勍各倒了一杯酽茶。 “将军有何事要单独与本官说?”玉勍说着,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拿起茶,抿了一口,遂而皱起眉头。 玉勍:“哎,将军这茶也太苦了些。” 谢筇将军摇了摇头,将酽茶一饮而尽。玉勍看着他,以为他苦得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谢筇神色如常,开口道:“监军大人,您觉得这茶太苦,殊不知,茶苦之后,是有回甘的。” 玉勍这次是作为监军来到军中的。闻言,他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甘甜在苦味之后萦绕于舌尖。 “监军大人,品茶如此,人生也是如此。有的事情,就如这茶中滋味。你不去尝它的苦,怎么能直接尝到甜味呢?”言下之意,你自己的女儿被你抛下这么多年不管不顾,你现在再来把女儿要回去,就这么容易么? 玉勍是个聪明人,自然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反唇相讥:“敢问将军又是在什么立场上对本官说这番话的?” “自然是以煮茶之人的立场。”谢筇风趣一笑。 “那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本官,她在哪里了吗?”玉勍不耐道。 “还请监军大人明言,我这儿将士多得很,您要找哪位,说清楚了,本帅才好帮忙啊。”谢筇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边给自己添茶,一边不疾不徐地开口。 这还真把玉勍问住了。他发现自己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女儿,连她女扮男装进了哪一营,化名为何都不知。 “她叫寄雪,是第二十七营的将士。不过很快就不是了。”谢筇神秘地说道。 玉勍以为他要放人,大喜着准备开口,却听见谢筇将军把没说完的话一字一句吐了出来:“归来之后,她便是二十七营的统帅,也是本帅唯一的徒弟。” 监军大人差点气得一口把酽茶喷出来。 “女子怎能为帅?”玉勍仿佛义愤填膺。 “本朝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为帅了?监军大人,那位先朝女帝,不也是一代福泽苍生的明君?”谢筇将军质问道。 “她是本官的女儿!”玉勍厉声。 “她也是一个人自由的人!”谢筇同样厉声道,“监军大人,你知道本帅为什么愿意让她成为本帅的徒弟吗?” 玉勍还是摇头。他对寄雪的了解太少,甚至不如一个陌生人。 “‘神不渡我,我不信神。’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十岁。”谢筇恨不得把每一个字灌进玉勍的脑袋里,然后一剑劈开他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半分装着他的女儿。 玉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主营帐,留下谢筇独自喝完了一壶酽茶。 此时,他们为之争吵的对象寄雪正在不知名的山洞里认命地准备食物。她不会做饭,便从山洞边采了一些野菜来。 傍晚夕阳落山,寄雪和花辞相对而坐,忽然觉得莫名地简陋的一顿饭有些温馨。 山洞里不比外面,晚上须得生火驱寒。寄雪的明火符逃避追兵的时候不见了,作为一个水系、木系双灵根,和火系术法完全不挨边的修士,她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钻木取火。 可是人的运气真的是有好有坏的,寄雪就属于运气特别差的那种。半个时辰以后,花辞望着连一点儿火星都看不见的木柴,果断地寄雪说:“姐姐,不如让我来试试?” 寄雪把木柴递给她。花辞模仿那些鬼族修士施术的样子,手中升起一团火苗,点燃了木柴。 这个少女竟然是火系单灵根的天才?寄雪狐疑地望着花辞,只见对方眨巴着一双杏眼,无辜道:“姐姐,生火或许真的不太适合你。不如以后就让我来生火吧。” 合着这少女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个不自知的天才。寄雪心道。她鼓励似的摸了摸花辞的头,说:“那以后就拜托阿九啦。” 花辞回以甜甜一笑。 …… 古人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知不觉在山洞里和花辞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寄雪发现花辞真的是一个非常可爱懂事的小孩子,这样的孩子,怎么就会有瞎了眼的父母不要她呢?寄雪心中暗自诽腹。 因为花辞从山上采来的药草,她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算算时日,也该离开了。心中竟然莫名觉得舍不得。舍不得又能奈何? 眼下光景,只叹得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⑴”。自己身为将士,怎能安于这暂时的宁静,退缩不前? “家国不安,亲人已逝,我不愿再安逸度日。”离白的话犹言在耳。 寄雪终是不告而别。她悄悄从树林溜回荆州城,路上骑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马,很快就回到了大营。 在营帐里好好补了一次觉,再度醒来,营帐外面围着一群士兵时不时往里面瞧着。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穿的便服,而且没有束发,与平时披甲戴盔的英气模样不同,不难瞧出来这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女。 她一番洗漱,穿上军装,向营帐外走去。一众士兵看见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互相使眼色。 “拜见统帅。”士兵们纷纷作揖道。 寄雪闻言,左瞧瞧右瞧瞧,愣是没看见统帅在哪儿。 “前几日,将军亲封您为二十七营的统帅,说是待您回来就上任。”一位士兵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 寄雪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既然谢筇都能是秦非誉的至交好友,那依照谢筇古怪的行事作风,这事还真挺像他干得出来的。 她留下一人单独询问了一下她不在的时日里军中的状况,发现鬼族大军居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是一直没有动作。 末了,那个士兵有点战战兢兢地问:“统帅,刚才您屋子里那个女人是谁啊?” “咳咳咳——”寄雪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呛死自己。 她刚要解释,那士兵却一副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样子,道了声告退便离开了。寄雪算是明白自己刚刚出去的时候为什么士兵们都是那个表情了。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寄雪心道。 在营中处理了些事务,寄雪照例去找提拔自己的主帅——谢筇将军谢恩。未入主营帐,便看见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阿念。”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玉勍。 “你认错人了。末将寄雪,乃是二十七营统帅。”寄雪作了一揖,仿佛眼前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阿念,”玉勍忿忿道,“念卿去世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不能放下?” “她是我娘亲。你呢?你又是谁?凭什么劝我放下?”寄雪反问。 “我是你爹爹,也是念卿的夫君。”玉勍说。 听到这话,寄雪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大人说笑了,您乃是平宁郡主的驸马,这声‘念卿的夫君’,家母担不起。” 玉勍来到这里之后第二次碰了壁。看见路边来来往往的士兵,他忽然低声问道:“阿念,他们还不知道你是女扮男装吧?” 寄雪瞳孔一缩。 “要么你跟我回去,做你的府中小姐;要么我就告诉他们,他们的统帅是个女子。怎么样,阿念,你怎么选?”玉勍嘴角扬起一抹坏笑——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寄雪一定会乖乖听话,跟他回去的。 “好啊。”寄雪果然答应。 玉勍要拉起她离开,却听见寄雪抽出腰间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接着道:“要么滚,要么死,大人怎么选?” “放肆,你要弑父吗!”玉勍大怒,声音引得周遭士兵都看了过来。 “末将自幼父母双亡,何来‘弑父’一说?大人真是说笑了。不过大人也别害怕,这剑这样抵在你脖子上,我不用力,你是不会死的。”寄雪笑眯眯地说道。 玉勍没了下文。不远处,谢筇将军和一众副将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时不时还点评几句,好不悠闲。 “阿念,你怎么……”离白听说这边的事,也凑了过来,没想到参与者竟然是寄雪。 “离白,你别劝我。”寄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这一幕在底下一众士兵眼里就变了味,活脱脱在脑袋里构想了一部将军战场归来,妻子千里奔赴,二人终成眷属的传奇话本云云。 要是寄雪知道他们脑海里在想什么,估计要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寄雪终究无奈地把剑放了下去,转过身对众士兵说:“以后在二十七营附近看见此人,不必手下留情,军法处置就好。” 话语温柔,却带着莫名的威严。 士兵们纷纷点头,一哄而散。 旁边,谢筇将军看着这一幕,对旁边一个副将伸出一只手:“十个铜板。” 副将切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铜板给他。谢筇将军满意地把玩着那十个铜板,笑嘻嘻道:“我就说这孩子自有分寸。” 之前看热闹的同时,几位统帅打了赌,副将赌寄雪会趁机一不做二不休,谢筇赌寄雪会适可而止。 果然,还是师父了解徒弟。副将心中感慨,面上还是笑着望了一眼寄雪站着的方向。 他们多年来跟着谢筇将军出生入死,谢筇当年还不是将军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对于寄雪女扮男装的事情,谢筇知情,他们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们可不是玉勍那样的老古板,对于此事,他们更相信谢筇的眼光和判断。 “将军。”寄雪看见他们,作揖道。离白也跟着行了礼。 谢筇摆摆手,他本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谢筇:“寄雪,你这二十七营的统帅,做得很威风嘛。” “还要多谢将军提携之恩。”寄雪说。 “什么时候这样客气了。”谢筇摇了摇头,“本帅说过,要看看你的本领。你记住,这个统帅是你自己挣来的,和别人没有关系。” 寄雪认真听着,道了声“是”。 谢筇:“还有,你是非誉的弟子,也是本帅的徒弟,以后就叫‘师父’吧。” 寄雪不知道该不该应。这时旁边的副将说话了:“寄雪,秦掌门当初和将军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是秦掌门看中的弟子,将军看重你,也是应当的。” “那师父愿意教我兵法吗?”寄雪直截了当。 “你是本帅唯一的徒弟,本帅自然倾囊相授。”谢筇说。 话说那方狭小的山洞里,花辞一早醒来,便发现寄雪不见了。偏偏附近就是鬼族大营,还有巡逻的士兵,不能大声呼喊找人,她一时心急如焚,却也是无可奈何。 花辞只好悄悄溜出山洞,四下寻找。 “唉,阿九,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这次是要寻死还是觅活?”一旁巡逻的士兵早已习以为常,打趣道。 花辞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 荆州城已经入了冬,寒风凛冽。鬼族的侵扰在首领走了之后一直不太严重,大抵是知道首领走了便没了倚仗的缘故。 营中忽然传开了一件事:那个救了将军的士兵寄雪,其实是哪家逃家的富贵公子。 离白和寄雪对此表示无奈。这个“哪家”,恐怕说的就是玉勍了。要是能,寄雪第一个不想认这个爹爹。 经过上次的恐吓,玉勍明显安分了不少,也不再说什么让寄雪跟他回家之类的话,倒是改成言语攻击了。 终于,在谢筇将军第不知道多少次在心中默默感叹寄雪是一个学兵法的天才之后,为了躲避这些流言蜚语,他给寄雪放了一天假,让她离开军营,去外面透透气。 寄雪对此的态度很鲜明:他们爱说就说,关我屁事,古人都说清者自清。然而在离白和谢筇的强烈要求下,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忽然换回一身罗裳,寄雪还觉得有些不大习惯。对着铜镜看了看,眼前人明眸皓齿,白衣胜雪。她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一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己。 乍一看,不像替父从军的木兰,反而真的有点像民间话本里白衣飘飘的仙女。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浮现出花辞的脸。她还那么小,若是战争再次爆发,她该怎么办?会不会因此受伤? 这样想着,连逛集市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离白往她口中塞了一块甜糕,她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啧,这糕点太甜了。寄雪想道。 “阿念,你想什么呢?”离白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想前些日子在鬼族大营遇险遇到的那个同病相怜的孩子,没什么。”寄雪摇了摇头。 今后再见,只怕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⑵”了。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文天祥《过零丁洋》 ⑵出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第20章 人如玉 这日晨间,寄雪正在琢磨谢筇将军教给她的兵法,远远地看见离白跑了过来,双颊泛着红晕。 “哟,离白小姐红光满面,想必是遇见了桃花啊。”寄雪久待营中,早已经习惯了和将士们互相玩笑。此时看见离白此态,不禁打趣道。 “甘棠公子来营中了。”离白腼腆道。 “‘甘棠’是谁?”寄雪一头雾水。她也算是个读书的半吊子,晓得几句诗句,这“甘棠”二字不是《诗经·召南》中的吗?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寄雪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把这个当作名字,虽然也怪风雅的。 “阿念,要不我们去看一看?”离白满怀期待。 于是乎,寄雪便被她几乎生拉硬拽着去往了主营帐中看望甘棠公子。 她们候在营帐外,不多时,营帐内一人掀起门帘,探身而出。几个士兵跟在他身后。那人身着素衣,背对着二人,正是甘棠。 甘棠和几人交代了些什么,好像注意到了她们,转身向她们的方向走过来。寄雪看见他的脸庞——目若朗星,五官俊朗而不显得凌厉,嘴角扬起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儿。任是寄雪也忍不住感叹。离白双颊红得厉害,躲在寄雪身后,也不言语,一双眼时不时往甘棠身上瞄一眼。 “在下甘棠,阁下是二十七营统帅寄雪?”甘棠好似没看见她身后的离白,微笑着打招呼道。 “阁下不敢当。公子直呼末将名讳便可。”寄雪冲背后的离白使眼色,离白连忙站出来自我介绍:“公子,小女离白,是统帅的好友。” “寄雪,你可知帷帐在何处?”甘棠抿唇笑了笑,问道。 “末将带公子过去吧。公子这边请。”寄雪感觉离白热切的目光一点点逼近,补充了一句:“离白,你要去吗?” 离白求之不得。 帷帐离这里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到时,谢筇将军正与几个副将在里面讨论兵法。只见甘棠公子恭恭敬敬在营帐外行了一礼,道:“父亲。” 谢筇应了一声,叫他们三个一同进来。 寄雪难以置信地望向离白,离白也是一脸不知所措。开什么玩笑,这人是她师父谢筇的儿子? “寄雪,甘棠初来驾到,你和他比试一番如何?”谢筇拿出一柄剑,那剑身上银光流转,绝非凡品。 谢筇:“此剑是当代名匠所铸,你们谁打赢了,本帅就把剑送给谁。” 寄雪二话不说抽出了腰间佩剑。看见离白一直冲她眨眼,生怕她伤到甘棠似的。甘棠也拿出自己的佩剑。那剑名叫“召南”,这名字当真是和他的名字一样,随意得很。 二人步入营外,皆跃跃欲试。 忽地,召南出鞘直攻寄雪命门,寄雪直拿得佩剑与那剑相抵,却没那么好运气,佩剑因为碰上过于坚硬的召南剑断成了两半。 寄雪干脆就地取材,转身取了一截硬树枝,暂且作剑使用。树枝握在寄雪手中,一人一枝愣是快得仿佛刀剑一般,不待离白瞧清楚影子,就移到了甘棠身侧。 还是那一式流云剑·破风。 召南剑和寄雪的流云十四式比起来,竟还是慢了些许。树枝已经横在甘棠脖颈前了。 离白急得快要喊出来了。谢筇将军微微一笑:“胜负已分。” “早闻流云十四式以快闻名,不受兵器限制,今日得见,果然如此。”甘棠作揖道。 “不过是我占了兵器的便宜。那树枝轻得很,我速度自然也快了些。”寄雪回礼道。 谢筇将军实在是看不下去他们互相吹捧,咳了一声,说:“这柄剑,便归寄雪所有。甘棠,你没有意见吧。” “我已有了召南剑,又何需其它兵器?”甘棠直言道。 寄雪接过仿佛沉甸甸的长剑,深呼了一口气。那柄剑不重,甚至算得上轻巧,与流云十四式出招疾速刚好相配,看得出师父是特地考虑到了的。 谢筇:“寄雪,给剑取个名字吧。”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⑴。寄雪看见主营帐几里外的那棵梧桐树,忽然想到了这句诗。 二十七营统帅寄雪阁下再次突发奇想,端详着镶嵌着碧玉的剑柄,说:“此剑便唤作‘清秋’吧。” …… 战争一晃持续了三年。又是一年春好处,彼时,寄雪和甘棠已经成为了营中并驾齐驱的两位副将。一年前寄雪在战场边缘偶然发现了几株忘忧草,在她的钻研之下,成了应用于军中的麻药“醉花阴”。 最近,战事已经渐渐有了胜利的趋势。这天,寄雪难得想要出军营走走。谢筇将军巴不得她多多出去放松心情,自然准了。 离白带着寄雪走到了一家成衣铺,给她选了一件白色云纹长袍。寄雪百般推辞,拗不过她,只好答应试衣。 寄雪在成衣铺的帘子后面换上长袍,照着铜镜,将有些凌乱的发重新束成马尾状。随后有些拘谨的走到两人面前。 甘棠和离白皆是一愣。他们都知道寄雪是女扮男装,可这些年寄雪在军营里没怎么梳妆打扮过,因此一时看见眼前俊俏的少年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寄雪却以为是不好看,急匆匆要换下,却听见回过神的离白说道:“阿念,很好看,真的。” 于是乎付了银两,三人再次步入街道。街上时不时有少女将目光热烈地投向寄雪,她不免有些尴尬。她毕竟是女扮男装,怎么好意思对这些目光坦然受之? “阿念,今日是你的生辰,”离白说,“我请你吃长寿面吧。” 寄雪一怔。在营中待了太久,她粗枝大叶惯了,差点都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没想到离白还有心记得。 三人找到一处面馆,坐下来一人点了一碗面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不远处,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孩子在街上奔跑着,一不小心撞到了寄雪身上。小女孩急得快要哭了,因为她身后一群不知道什么人正在穷追不舍。 她可怜巴巴地拉着寄雪的袖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寄雪望了一眼快要追上来的人,示意她藏起来。 小女孩就在她背后蹲下身来。 那些追她的人看见寄雪和甘棠,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畏惧地掉头走了。小女孩见他们走了,大着胆子起身。 寄雪看着这小女孩的面容,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刚要说什么,小女孩却逃也似的跑开了,只留下一句:“谢谢姐姐啦。” 街道另一端,那几个追小女孩的人拐了几个弯,走进一家茶楼的隔间里。隔间烛光昏暗,一玄衣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神色。 “主上,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上责罚。” “她又逃走了?”男人一皱眉。 “是。属下跟到街上,她就已经不见了。当时人族两位副将也在,属下唯恐暴露身份,就先行回来向您汇报。” “废物。连一个身中‘蝶梦’的孩子都看不好。”男人看起来极为不悦,他打了一个手势,躲在暗处的九幽骑立刻射出袖中暗箭,结果了他们。 …… 寄雪一行人回到军营,已是黄昏时分。一众将士们看见寄雪终于脱下了万年不变的军装,感到甚是欣慰。 谢筇将军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少时,他屏退众人,只留下寄雪和甘棠,说是有话要交代。 “师父,寄雪见您心事重重,可是前线出了什么事故?”寄雪问道。 “寄雪,甘棠,你们认为这天下怎样才能太平?”谢筇将军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寄雪和甘棠沉默着,没有作答。却听见谢筇将军自己高声道:“文臣不爱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⑵!” 夕阳西下,谢筇站在那棵不知已经多少岁了的老梧桐树下,迎着光。阳光仿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不远处,几只孤雁翱翔过天际,飞向远方。 “末将愿追随将军,护天下安泰。”寄雪和甘棠齐声说道。 这一刻,他们仿佛成为了这世间唯一的光,照亮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阳关道。这是他们的誓言,亦是他们穷其一生追求的信仰。 谢筇将军轻轻笑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将一封文书递给二人。 寄雪和甘棠接过文书,那是一封降书——鬼族的降书。 接下来却听见谢筇说:“此次鬼族议和,本帅总觉得,心中不安。” 这句话仿佛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寄雪和甘棠再也笑不出来了。甘棠问道:“父亲是说,此次鬼族议和,或许有诈?” 谢筇点点头,“这就是本帅今日为何愁眉不展的原因。鬼族说,三日之后,首领会亲自到来,与本帅在荆州西街的茶楼相见,商量议和的具体事宜。” 春意正浓,梧桐树颜色青翠,满树叶儿在阳光下随风摇曳,肆意生长。 这棵梧桐树,据说是谢筇将军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栽下的。那时候谢家只是一平平凡凡的小农户,荆州城还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这里是谢筇的故乡。可是谢筇将军四处征战惯了,这次回到荆州城,也只是把军营建在了梧桐树边上而已。 但是他内心深处,一定是很想家的。 当年妻子亡故,谢筇将军硬是忍着眼泪,带着儿子甘棠远赴边塞,一去就是十年。若不是鬼族进犯,说不定谢筇一辈子都不会再回荆州城。 如今好了,天下终于要太平了,可是为什么他心中总是隐隐有种忧愁?谢筇想不明白,自然也没人能明白。 转眼间,便到了议和的日子。双方协定不可以带太多人手,于是谢筇将军就领着徒弟寄雪,两个人一起去了鬼族约定的茶楼。 鬼族首领“信守承诺”,隔间里只有他一位和两个九幽骑在。九幽骑是鬼族首领的精兵,也是暗卫,武力值可想而知,说鬼族首领是为了自卫,作为鬼,他自己也不信。 纵使如此,寄雪和谢筇还是很有礼貌地见了礼。鬼族首领同样躬身回礼。 二人便坐在了鬼族首领对面的木椅上。近距离一瞧,鬼族首领虽然年迈,但是脸上仍然看得出当年风采,尤其是那一双眼眸,摄人心魄。 寄雪莫名觉得这双眼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自己见过的那双眼虽然同样摄人心魄,却是干净明亮的——虽然她记不起同样拥有这双眼的人是谁。 “这是本座拟定的条约。还请将军过目。”鬼族首领微笑着把案上的文书递给谢筇。不得不说,论假笑,鬼族首领敢称第二,那未来的九公主殿下绝对敢称第一。 可惜现在谁都不知道眼下的情况,谢筇将军拿过文书里里外外瞧了好几遍,神色凝重。 “师父,您怎么看?”寄雪低声问道。 “将南疆作为人族与鬼族的贸易区?呵,那群西北鞑虏也这么说过。”谢筇将军眼睛紧紧盯着鬼族首领,轻蔑一笑。 鬼族首领当然知道他话里有话。因为当年那群西北鞑虏提出将北疆作为共同贸易区的第二日,谢筇将军就带着将士们直逼对方大营,吓得对方赶忙改了条约,向中原国君俯首称臣。 “将军莫急,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本座还有一份大礼送给您。”鬼族首领也不恼怒,“带上来。” 两个九幽骑带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走了上来。少女只有十二岁,却依稀可见日后的美貌姿态——寄雪眉头一皱,那正是那日街上的那个逃跑的少女。等等,这双杏眼,她是……阿九? 寄雪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看鬼族首领眼熟了。因为鬼族首领长着一双和阿九几乎一模一样的杏眼,不同的是,鬼族首领眼神狠厉,花辞的则是烂漫。 恍惚间,鬼族首领说道:“这是本座的女儿,鬼族的九公主花辞。花辞,给将军行礼。” 花辞规规矩矩行了礼,眼神碰到寄雪时总有些躲闪。她知道,人族将士最痛恨的便是鬼族。 谢筇:“首领此为何意?” “花辞年方十二,一直想要到人族看一看,无奈没有相熟的人,还麻烦将军替本座照看了。”鬼族首领把花辞向前推了几步。 这言下之意便是,我送个质子给你,作为你我签订和约的砝码。 两族达成了一致意见,当即签订了和约,鬼族首领带着手下疾步离开。其中一个较年轻的九幽骑似乎有些不忍,目光又投回来花辞身上,只见花辞与他目光相碰,做了个口型:不用担心。那人也便跟着首领离去。 谢筇和寄雪回到军营,带着鬼族的九公主殿下花辞。花辞生得一副好相貌,营中将士正纷纷猜测她是谁家的千金时,得知这位小姐似乎与寄雪副将颇有交情。 寄雪把花辞和离白一样安置在了二十七营旁边的营帐里,单独一间。刚刚从花辞的营帐走出来,却听见几个将士说着闲话: “你们听说了没,玉絮君又领了个小姐回来?” “那敢情好,我们兄弟几个打了这么久的光棍,终于能有朝一日……” “胡说什么,那是玉絮君的人,岂是你我能肖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寄雪总感觉这段对话哪里不太对劲。半晌才反应过来,营中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玉絮君”?这是谁的别号,她怎么从未听过?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⑵出自《宋史·岳飞传》 第21章 月下酌 正思索着,离白远远地朝她走过来。 “阿念,听说你带了个小孩回来?”离白冲她眨眨眼,一只手习惯性地搭上她的肩膀。 “嗯,她叫‘花辞’。”寄雪望了一眼花辞的营帐,那人掀开帘子冲她俏皮一笑。 两个人就这样一边走路,一边时不时闲聊几句。 一路步入主营帐,寄雪才明白离白根本不是来找她的,而是来看望甘棠的。这时也方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来:“离白,和约已经签订了,九州很快就要太平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离白激动地顿住了脚步。 “真的。和约已经被监军大人快马加鞭送往朝廷了。”提到玉勍,寄雪还是有点抵触。 说话间,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离白期待着的白衣少年正蜷缩着半条腿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简,召南剑被放在一旁。听到说话声,少年——甘棠忽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们。 “听说玉絮君带回来一个小女孩?”甘棠打趣道。 寄雪完全不知道“玉絮君”就是她自己,还在狐疑地左顾右盼。离白想起来什么似的,在她耳边耳语道:“阿念,你不知道,‘玉絮君’是城里百姓们给你取的别号。” 寄雪恍若未闻,脑袋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表示我一个读书的半吊子不太明白。她冲甘棠眨眨眼,对方立刻解释道:“城里百姓们觉得你穿着白衣,就像冬日里为他们带来欢愉的白雪,白雪又称‘玉絮’……” 寄雪还是没明白这是什么逻辑。幸好离白及时解围:“那个小孩子叫‘花辞’。” 甘棠继而又问:“哪个‘花’,哪个‘辞’?” “‘花朵’的‘花’,‘辞别’的‘辞’。”离白说道,“怎么了?” 甘棠却愣住了,示意她们看身后。 花辞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此时站在寄雪身后数梧桐树叶,好不悠然自得。见到三人盯着她瞧,也不惊慌,而是道:“是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花辞’二字。” 甘棠的目光却是看向她身后的梧桐树。梧桐树下藏着一个人,且身手绝不在他和寄雪之下。 “阁下请露面吧。”他声音冰冷。自从他们发现花辞,那个人就一直跟着他们。 一玄衣少年从树下跳下来,落地无声。他脸上戴着鬼面,看不清容貌。 “七哥?”花辞仿佛很意外,“我不是叫你不要担心么?” 寄雪立刻明白了,这是之前鬼族首领身边的那个九幽骑。不过花辞叫他“七哥”,难道他也是鬼族首领的子嗣? “在下九幽骑第七骑洛易风。”少年——洛易风说着,摘下了面具,竟然是和甘棠他们一般年纪。一双眼生得修长,眼角微微上挑,平白添了几分冷傲。 离白倒是很意外,低声问寄雪:“九幽骑里也有这么年轻的少年吗?” 她声音不大,洛易风却刚刚好听见。他自嘲一笑,“九幽骑是分不得年龄大小的。” 花辞十分难得地看向洛易风。换作平日,这种话洛易风连理都不会理,难道是因为有位如花美眷的离白小姐在?但没过多久,她就否决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她七哥眼睛时不时就要瞥一眼甘棠,说不清眼神里面蕴含着什么情绪。 甘棠不动声色抽出了召南剑,下一秒便对洛易风说道:“若阁下赢了,在下便放阁下离去。” 洛易风也拔出了离歌刀。气氛顷刻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甘棠毕竟年轻了些,出招不够稳重,洛易风抓住时机,刀已抵到了甘棠身前。 离白在底下急得团团转,想让花辞和寄雪出手帮忙,那二人却淡定地看着这场比试,时不时凑在一块就此闲聊几句。 “在下信守承诺,阁下可以离去了。”甘棠想用手挪开了身前的刀,洛易风手一松,离歌先一步掉在了地上。 “打平。”洛易风两个字掷地有声。 一旁,花辞饶有兴趣地点评道:“姐姐,你这个朋友可有点意思。” 寄雪一脸疑惑,“你是说‘甘棠’?” 花辞好像早就知道一般,点了点头,“是他呢。” 这一句“是他呢”的真正含义,寄雪直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眼下却并未起疑,只是当一句玩笑话,轻轻点头。 洛易风看得见几位脸上的不悦,微微一俯身,算是见礼,便没了影子。花辞却隐隐觉得七哥刚刚是真心想要留下来的。 “甘棠副将,鬼族既然送了我来作为和约的筹码,人族与鬼族从此便是盟友的关系,七哥他没有恶意。”明明是在道歉,花辞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退让,反而像是在警告。 甘棠和离白倒是一愣。谢筇将军并没有告诉营中其他人鬼族首领送来九公主作为质子的事情,他们一直只当是寄雪捡了个孩子回来。没想到,这孩子,便是鬼族的筹码。 “另外,鬼族九公主花辞,问诸君安。”说罢,花辞还很随意地笑了笑,却是叫人不敢再看轻了。 寄雪尴尬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花辞很善解人意地挡在她面前。可惜十二岁的少女还未抽条,她个子比寄雪矮了不少,根本挡不住。一贯面无表情的寄雪难得有了点表情,却还不如没有表情。 一旁,梧桐树又恢复了平静。时有阳光下斑驳的枝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寄雪索性闭着眼,倚在粗壮的树干上,享受难得的阳光与悠闲。 “离白,九州就要太平了。你开心吗?”寄雪问道。 “那你开心吗?”同倚在树干上的人反问道。 “我……自然是开心的。终于不用打仗了,谁不会开心呢?”寄雪伸手遮挡着眼前刺目的阳光,语气慵懒。 对方没有回答。寄雪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和她说话的这个声音不是离白,而是花辞。她转过身,旁边的树干上,花辞竟已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寄雪忽然有些不忍心叫醒她。 十二岁的少女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寄雪自认手提得起玄铁剑,此时背着花辞回营,倒也不是那么吃力。 一路上将士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她背上的花辞,都在猜测她和玉絮君的关系。寄雪无视他们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花辞的营帐。 把花辞放在床上,掖好被角,寄雪看着她熟睡着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禁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花辞没有呼吸。 寄雪心中大惊,低声唤道:“阿九,阿九?” 花辞还是那般熟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寄雪平生第二次感到这样紧张——第一次是娘亲去世的时候。她声音大了些,“花辞?” 花辞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姐姐,怎么了?”花辞似乎是刚刚睡醒,话语有些含混不清。 “你……刚刚睡着的时候没有呼吸。”寄雪迟疑道。 “鬼族是没有呼吸、体温和心跳的。我有一半鬼族的血脉,所以……”花辞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那阿九更想做人族还是鬼族?”寄雪放了心,与花辞闲聊道。 “唔,阿九不想做鬼族,也不想做人族,只要做玉絮君的妹妹就好了呀,姐姐会保护我的,对吧?”花辞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道。 寄雪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那姐姐想做什么人呢?”花辞问道。 “嗯……我么?”这次换寄雪沉默思考了。她沉默了好长时间,长到花辞都要怀疑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却见她悠悠开口:“再过一段时日,九州安定了,百姓不用再流离失所,我就解甲归田吧,带着阿九一起,做个普通人好了。” 寄雪说的话对于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是不容易听懂的,花辞却出奇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待我解甲归田,我们一起做个普通人,渔樵耕织,怎么样也好。你不再是身不由己的九公主,我也不是那个只为苍生而活的玉絮君。 良久,花辞轻轻应了一句“好”,寄雪就又因为营中的事务被叫走处理去了。花辞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营帐里,看着寄雪走远,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洛易风原来一直没走,就一路上跟着她们到了营帐里。 “七哥,现在你放心了?姐姐会照顾好我的。”花辞一脸无奈。 “嗯。”洛易风面无表情地说道。 “哎,七哥,甘棠公子就是那个你说的对你有恩的贵人?”花辞问道。 “不是。”洛易风嘴硬道。 “七哥跟着来这里,真是来看我的么?”花辞笑着反问道。 洛易风什么也没说,转眼又没了踪影,营帐里又只留下花辞一个人。 …… 监军大人玉勍带着圣旨回营的那一天,荆州城迎来了这么多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为了庆祝人族与鬼族达成和解,谢筇将军自发组织了一场盛会,邀请城中城外所有人参加。 虽然鬼族驻军已经撤走了,但是谢筇将军好像并不开心。也是,虽然赢了仗,可是自家国土丢了南疆那一块,谁能毫无芥蒂呢? 花辞软磨硬泡一番,寄雪勉强同意带她一起。离白乐见其成,和甘棠公子一起先行。 寄雪带着花辞出现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几个将士笑着打趣道:“玉絮君来迟了,该是自罚三杯的。” 寄雪笑笑,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花辞交给了离白,自己拎着一壶桂花酿离开了宴席。 花辞发现她不见了,寻找时,看见她正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对月独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⑴。 她也爬上屋檐,和寄雪大眼瞪小眼。寄雪看了一会儿,估计是喝醉了,没认出来是谁,索性继续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 “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寄雪忽然喃喃道。 “嗯?”花辞不解其意。 “阿姊说,如果我相信神明存在,那他们就是存在的。可是,我不相信他们。”寄雪继而道。 花辞沉默。她敏锐地意识到寄雪这是喝醉了。 “阿九,你呢,你相信神明吗?”寄雪吹了会凉风,难得清醒了一些,认出了身旁的花辞。她托着腮,一双眼专注而期待地看着花辞。 花辞心中一动。她本也是不信神明一说的,可直到九岁那一年,那个误入山洞的少女,给她带来了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她觉得那个人就是神明。尽管这是多么荒谬。 她认真地望着那双微醺的凤眼,声音空灵,带着一丝稚嫩。仿佛有风儿挟着她的声音钻进寄雪耳朵里: “玉絮君就是阿九心中的神明啊。” 花辞鬼使神差似的说道。寄雪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倒了倒酒壶,酒壶已经空了。 已是夜深,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寄雪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要不是花辞刚刚看见她说醉话的样子,都要怀疑她其实没有喝醉了。 花辞跟着跳下屋檐,落下寄雪几步,就跟在寄雪身后,抬眸看着她。寄雪忽然停了下来,冲花辞伸出那只带着薄茧的手——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 “夜那么黑,阿九牵着我的手,就不会害怕了。”寄雪眼尾红红的,好像是还没醒酒。 花辞乖乖拉上她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在月光慢慢行走着。时不时有夜归的将士好奇地打量过去,奈何夜色太黑,只能看清二人的轮廓。 走到寄雪的营帐前,花辞松开她的手,甜甜地微笑了一下,说道:“姐姐就送到这里啦,剩下的路阿九自己走。” 寄雪刚要拒绝,花辞已经跑远了。 …… 离开之后花辞没有回到自己的营帐,而是拐到一偏僻处,冲后面摆了摆手。 一群九幽骑纷纷出现在她身后。其中为首的那个是个中年男子,她看见对方,早有预料似的,冷笑一声。 花辞:“统领,你们跟了我们很久吧?” 统领不苟言笑,勉强点了点头,而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十六,你别忘了主上交托的事情。” 说来可笑,在鬼族大营,除了鬼族首领和洛易风,其他人都不知道花辞九公主殿下的身份,人人都当她柔弱可欺。就是那时把她当质子送来人族,鬼族也都是当鬼族首领随便抓了孩子来凑数的。 “统领是来给十六送刀的?”花辞问道。 统领对身后的九幽骑打了个手势,对方将一柄带着鞘的长刀递给她。那刀柄上嵌着颗红色珠玉,煞是好看。花辞见了难得嘴角一扬,拔出刀,细细端详起来,“此刀何名?” “这刀是主上托鬼族最好的工匠打造的,还未取名,主上说要你亲自给它取名。”对方语气带着不屑。这人是什么人,值得主上如此重视? 没想到花辞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继而说道:“此刀名唤,‘朱颜’。” 中途轻轻顿了一下,抽出刀架在了对方脖颈上,不忘笑着问:“我记得,你武功不如我吧?” “十六。”统领出言提醒。花辞兴致缺缺地把刀收回了鞘里,转身就走,临走不忘说道:“告诉你们主上,我记着呢。” 花辞言罢,随即身影一偏,消失在夜色中。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李白《月下独酌》 第22章 玉楼春 春天进入末尾,转眼间,荆州城已经经历了一个没有战争的春天。寄雪自认为时机合适,向谢筇将军表明自己胸无大志,想要解甲归田。 谢筇将军哪里肯同意,给她了三日类似大臣休沐似的假期,美其名曰好好想想。言下之意,放完假你还得好好回来。 玉絮君忽然就对这三天假期格外重视起来,应了离白的提议,拽着离白和花辞就去了荆州城郊外的山上踏青。 山中春意未褪,满山遍野的绿色挟着点点野花的姹紫嫣红。林木中隐隐约约看见一座寺庙,古钟声时不时回荡在耳畔。 “铛——铛——”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⑴。 “姐姐,那里是什么地方?”花辞指着钟声传来的方向,问道。 “白云寺,是一处寺庙。”寄雪回答,“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花辞乖巧地点头。三人步入白云寺,里里外外晃悠了一圈,看见寺庙西院里生长着一颗参天古松。松针茂密而整齐得排列着,松枝上还缠绕着几根红线。有的红线上挂着小木牌,小木牌或多或少写着字迹,都是美好的祝愿。 离白问住持讨要了个小木牌,认真地在其中一个上面写起字来。那是《越人歌》中的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寄雪彼时正和院里的小和尚闲聊着,看见这句话不用想都知道是写给谁的。正要上前打趣几句,一根红线明目张胆地缠上了她的手指。 ?! 寄雪错愕了一会儿,发现花辞小朋友正小心翼翼地把红线的另一端缠绕在她自己的手指上。看见寄雪的目光,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光头说两个人只要在手指上绕上红线,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所以……” 寄雪听完了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只见给花辞红线的“光头”——住持一言难尽地望着她。他当了这么多年住持,何曾被如此称呼过? 离白也讨来一根红线,一边学着绕线,一边笑盈盈地说道:“阿九不知道,这红线是送给心上人的。” 花辞好像并不喜欢离白如此称呼自己,微微一蹙眉,反问道:“离白姐姐又是要把红线送给谁啊?是甘棠公子吗?”; 离白本来以为这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没想到被反将一军,心情很是郁闷。三人嬉笑打闹了一阵,又离开寺庙,傍晚便借宿在附近的农家里。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寄雪听见房间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下子睡意全无,提起清秋剑就向那动静传来的方向走去。待走到那里,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 她来时只穿了一层里衣,仗着自己常年习武体质好,连外袍也没有披,这时却是真真切切感到有点冷了。她想要回去拿件外袍披上,一转身,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寄雪披着月白色的外袍,立于微熹的晨光下,宛若谪仙。 “姐姐,早晨天冷,别着凉了。” 鼻尖嗅到淡淡的梨花香气,沁人心脾。一双手伸到眼前,递给她一束梨花。梨花枝是山上折来的,上面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 寄雪接过梨花,难得一抿嘴角,笑了。她转过身望着花辞,笑道:“阿九这么早起来,就是为了采这几枝梨花?” 花辞用力点点头。又道:“我刚刚回去发现姐姐没披外袍就不见了,就拿了一件出来。没想到姐姐就在这里。” 寄雪嗅着梨花的香气,心想这一定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花儿了。甫一抬头,对上花辞那双明若晨星的眼眸。 “那姐姐这么早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嗯……为了看日出。”寄雪信口胡诌道。归根究底,她不太想让花辞因为这些也许根本不存在的隐患而担心。 “哦,那我陪姐姐一起。”花辞果真善解人意,不再追问。 寄雪应了一声“好”,两个人并排站在农户的小院落里,望着天边那一轮将升未升的旭日。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天边逐渐出现亮光,云彩被镶嵌上金色的光芒。大地也逐渐明亮起来了,远方传来一阵鸟啼,万物仿佛都有了生机一般。 梨花香依旧萦绕在鼻尖,这画面太美好,直到旭日高悬在蓝天上,寄雪才从中脱离出来,一双凤眸仍怔怔地望着天空。 “阿念,你们怎么起得这样早。”离白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穿着木槿紫的衣裳,虽是中人之姿,却无端添了几分气质。 闲聊了几句,寄雪洗漱了一番,几人留下昨天叨扰的费用,离开了农户。一直顺着山道走,路上曲曲折折,本以为快要到了下山的路,没想到又拐回了山林里。 路尽头是一座庙宇,檐角上镶嵌着青色琉璃,牌匾上题着字:水神庙。 寄雪看见这三个字,说不上哪里不太舒服,愣神的功夫,手中的梨花掉落在地上。 “离白,水神是何方神圣?”寄雪问道。 “水神玉簟,掌管三界五湖四海。传说她居住在蓬莱的水月阁里。”离白想了想话本上面的描述,说道。 “你说,水神名叫‘玉簟’?”玉簟,那不是她阿姊的名字么?难道数年前师尊秦非誉告诉她阿姊飞升的事情是真的吗?寄雪心中诧异 离白察觉到她的不快,欲言又止。 她们再次下山的时候没有再迷路,那一束掉落在地的梨花却已经不见了。 …… 与此同时,九重天之上,蓬莱的水月阁里,少女正望着手中的梨花出神。她面前是一面观尘镜,镜中是寄雪一行人的音容笑貌。 正好是在水神庙边上,她便隔空取走了这一束梨花——没错,这少女正是八年前飞升的水神玉簟。 沉默了一会儿,旁边的仙倌说道:“天帝陛下请水神去殿中议事。” 玉簟点了点头,换上云青色神袍,跟着他离开。蓬莱宫宇众多,绕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天帝陛下所在的地方,玉簟见了礼,便听见天帝说道:“人间恐有灾祸,吾与蓬莱众仙一致商议,任命水神为天道使者,下凡平乱,不知道水神意下如何?” “陛下,蓬莱仙不得干预人间事。”玉簟冷静地说道。 “吾知道。水神想必也知道,蓬莱想要允许原本没有飞升命格的凡人飞升为仙的事情吧?这是一个机会。”天帝说道。 “陛下的意思,以后蓬莱会对更多有资格的凡人开放?”玉簟说的是“资格”,而非“命格”。天帝哪里会听不懂,赞许地点了点头,感叹道:“水神不愧是蓬莱最年轻的神祇。” “如果天帝陛下真的有心,那么玉簟愿为马前卒。”玉簟坚定的目光投向殿外。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已经长大的少女正在冲她微笑着。 阿念,八年未见,你是否安好?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玉簟嘴角只剩下一抹勉强的弧度。 荆州军营。 有两人僵持不下,刀剑相向。一人身着白衣,正是甘棠,另一玄衣人戴着鬼面,是为洛易风。洛易风手执离歌刀,甘棠手中紧握召南剑,比试一触即发。 只见召南剑泛着银光,剑身翻转,仿佛一阵旋风,看不清剑影,下一秒却要指上洛易风的脖颈。洛易风也不躲避,离歌刀直接对上了召南剑的剑锋。 召南剑·旋风。 “铮——”刀剑相撞,洛易风微微勾起唇角。甘棠看得一失神,转眼离歌刀忽然转回,调了个方向,从背后袭来。甘棠整个人向后倾倒,躲过这一击,手中召南剑即刻反击。 不想那一式还没有完,离歌刀长风般席卷而来,抵在甘棠身前。甘棠躲避不及,输了剑招,也不恼怒,反而称赞道:“易风好身手。此剑招何名?” “九幽刀·扶摇。”洛易风信口说道。 甘棠这才发现这一式其实不是什么新招式,而是从自己一招召南剑·旋风中演变而来的。“扶摇”和“旋风”,可真是有趣的名字。甘棠心想。 比试一番,两人都有些疲倦,就各自靠在那棵梧桐树一边,算作歇息。甘棠把召南剑收回剑鞘中,敲了敲旁边的树干。 “嗯?”洛易风偏过头,看着他。 “易风,你说人族和鬼族都休战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朋友啊?”甘棠说罢,忽然将剑靠在树上,起身向不远处跑去。 不远处是一颗果树,野果挂满了枝丫。甘棠三两步爬上树,摘了几个野果,扔给洛易风,才利索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洛易风接住野果,却是一怔。甘棠却是误以为他不喜欢,忙道:“你不喜欢的话,就……” 说话间,洛易风咬了一口野果,野果发出清脆的声音。 “甜吗?”甘棠问道。 洛易风没来得及开口,甘棠权当他默认了,从他手上抢走一个野果,咬了一大口。野果的酸味在口中蔓延,甘棠顿时酸得说不出话来。 “酸。”缓了好一会儿,甘棠吐出一个字。洛易风却没理睬他,又拿起野果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甘棠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洛易风,“易风,你们鬼族都没有味觉的?” “有。”洛易风摇了摇头,转而补充道,“但是我觉得这野果挺甜的。” “十二个字。你说了十二个字。”甘棠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直接屏蔽了洛易风说话的内容。 然后甘棠看着洛易风把剩下几个野果用帕子收了起来,心中觉得洛易风是不便拂了自己的心意,准备离开后把枣子丢掉。 接着洛易风说了一句出乎甘棠意料的话:“甘棠,你觉得人族和鬼族真能休战吗?” “当然可以。”甘棠不假思索。说完之后想起来签订和约之前父亲谢筇对自己和寄雪说的话,不禁起了些迟疑。 洛易风却说道:“如果人族和鬼族真能和平共处,那就是可以的。” 甘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洛易风是什么意思——如果人族和鬼族可以和平,那么他们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 “那现在呢?”甘棠问。 “现在也是。”洛易风答。听见他的回答,甘棠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 人间已是初夏,梧桐树叶子青绿。 寄雪照常带着将士们在城墙边巡视。两族已经签订了和约,之前打仗的将士们就重新成了城中的驻军。寄雪和甘棠各守荆州城南北,谢筇将军则坐镇荆州城内。玉勍大人得了送战报的功劳,成了荆州的知州,独享一座知州府。这时候寄雪一行人才得知,玉勍身边的那位郡主在战争的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 玉勍失意过风光过,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 所以知州大人又找上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寄雪,希望她能认回自己这个爹爹。于是寄雪解甲归田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这一天,玉勍大人心血来潮,邀请女儿去荆州城外跑马。花辞依旧缠着要一起去,寄雪也没拒绝。寄雪和花辞同乘一骑,玉勍大人单独一骑,三个人两匹马晃晃悠悠到了城郊的小山坡上。 寄雪顾及着九公主殿下可能会不适应骑马,特地骑得很慢,玉勍大人则是因为骑术不精,跟着自己女儿后面也不敢骑快。 花辞忽然说有些不适,想下马歇息一下。寄雪就停下来,下了马,转身要扶花辞下马,却瞧见九公主殿下自己跳了下来。 “阿九,你会骑马?”寄雪诧异道。 “嗯。父亲要求每个子女必须会骑射。”花辞说。 玉勍也下了马,拿出自己的水袋递给二人。寄雪没有接,花辞不知是有意无意,将水袋打在了地上。 玉勍的脸色瞬间很不好看。花辞委屈巴巴地望着寄雪,寄雪于心不忍,说道:“也许阿九不是故意的。” 然后寄雪去到旁边的溪流边饮马,顺便重新往水袋里装些水。 小山坡上只剩下玉勍和花辞两个人。玉勍也不再为刚刚的事情计较,而是试图通过这个和女儿关系不错的孩子知道一些女儿的信息——关于他不在的那些年。 “阿九啊,你和阿念关系不错?” “嗯。” “那你和阿念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年前。” 气氛一时又是沉默。忽然花辞眼前一亮,玉勍大人以为这孩子终于肯和他多说几句话了,却看见花辞踱步到了一簇野蔷薇花丛前。 她约莫是想要采些蔷薇花,手指却被轻轻扎了一下,渗出一点点血迹来,只是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玉勍大人对此感到很惊讶,不禁问道:“你是鬼族?” 不怪他这么问,和人族相比,只有鬼族才有如此强大的自愈能力。 花辞先是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玉勍不解,刚要开口,只听见花辞说道:“我娘亲是人族。” 玉勍这次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心中不禁对这孩子多了几分心疼。想必这孩子也是有与阿念相似的经历。 “大人,您和离白为什么一直叫她‘阿念’?”花辞说。这问题让玉勍又是一愣。 “‘阿念’是之前她娘亲给她取的名字,也算作是小名。”玉勍说着,很欣慰于花辞终于肯和他多聊几句了。 此时,寄雪已经牵着马回来了。她见花辞目光盯着旁边的野蔷薇花丛,遂而折下一朵蔷薇花,剃了枝条上的小刺,含着笑递给花辞,问道:“阿九喜欢蔷薇花?” “嗯。”花辞接过蔷薇花,睫毛颤了颤,眼睛亮亮的,仿佛有星辰在其中闪烁。 “阿九和蔷薇花一样,”寄雪忽而凑到她耳边,顿了一下,莞尔一笑,“都讨我喜欢。” 虽然只是句玩笑话,花辞还是不禁红了耳廓。寄雪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地没再玩笑。 过了一会儿,花辞重新跳上马背,笑着对寄雪说:“姐姐,阿九马术不精,可否让姐姐教一教阿九?” 寄雪也纵身跃上马背,说:“好。那阿九来骑,我来指导你。” 结果是他们回程的时候花辞一直骑得很好,甚至比得上守城的士兵。花辞腼腆地笑了笑,寄雪心里却被刀子扎了一般,更加不是滋味。原先以为鬼族首领只是要求子女会些皮毛罢了,却没想到要求如此严格。花辞的马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练出来的,寄雪看得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第23章 白袍断 目送玉勍大人离开后,寄雪回了校场,就看见一群士兵乌泱泱地围在营帐前边,甘棠神色萎靡,一手撑着墙壁,离白站在他身侧,什么也没说。 “甘棠怎么了?”寄雪问道。 “不是甘棠,是……”离白凑近寄雪耳边,确认甘棠听不见声音,才道:“将军他今早突发旧疾,医官在里面待到现在,将军也没有醒来的征兆。” 寄雪二话不说推开乌泱泱的士兵们就闯进了谢筇将军所在的营帐里。花辞紧跟在她身后,她个子不高,挤进去时只看见寄雪跪坐在地板上,谢筇将军躺在床上,还未醒来。 “阿九,你劝劝她,她非要待在这里,说是将军一醒她就走。”旁边的副将说道。 “我不走。”三个字掷地有声,花辞叹息道:“姐姐决定的事情,谁劝都没有用。” 她还顾忌着营帐外面一群人不知道寄雪女扮男装的事情,声音没有太大,只有营帐内几个人听见。 倒是另一个副将冷嗤一声,说道:“女儿身就是女儿身,这种时候只会添乱。” 他声音大,没像花辞那般顾忌,一时营帐里外都听见了。这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士们顿时议论纷纷。副将是个直性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也有些无地自容。 要不是寄雪眼疾手快拉住了花辞,花辞袖子里的朱颜刀就已经出鞘直指那人咽喉了。寄雪瞪着她,低声说道: “九幽骑的刀便是用来滥杀无辜的,嗯?” 这一句没有别人听见,花辞却瞬间感觉寄雪什么都知道了,背上浮起一层冷汗。 “玉絮君是女子?怎么可能?” “难怪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沐浴,原来是害怕暴露身份。” “女子参什么军?不如趁早滚回家嫁人吧!” 营帐外的议论声由疑惑转变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平常拥护玉絮君的将士们好像都被点了哑穴,任是如何如何,都一言不发。 “玉絮君,你真的是女子?”终于,一个士兵开口问道。他是一直跟在玉絮君后面上战场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选择相信玉絮君。 “你要听实话吗?”寄雪站起身来,抖了抖那身白衣上的灰尘,走出营帐。 “当然。”士兵坚定道。 “那好。”寄雪说,“我现在承认,我是女子。” 又是一片哗然。离白一只手还拉着甘棠,忽然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玉絮君不是那样的人,她当年女扮男装入营,只是为了替我报仇。” “女扮男装入军营毕竟违反了规矩,不如先关押起来,让吾同副将们商议一番,到时再行处置。”不知道谁插了一句,本来被离白说动的将士们都以赞同的目光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束着高高的冠发,鬓角微霜,不是别人,正是知州玉勍大人。 花辞听到这些话,又暗暗握紧了朱颜刀柄。她已经顾不上什么身份被识破,只想要替她的姐姐讨一个公道。寄雪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 “阿九乖,不要生事,等我回来。” 那语气温柔极了。花辞不禁想要轻轻一勾唇角,可是碍着当下的状况,只能作罢。 寄雪最终被收了清秋剑,关押在了一间图穷四壁的小屋子里。小屋子只有矮矮的一扇窗,一张堪比行军床的卧榻。她就大大方方躺在榻上,眯上了眼睛。 …… 翌日朝阳初升,众将士聚齐在营帐内,正商量该如何处置寄雪的事情,忽然听到一声通报,鬼族再次出兵,已经攻到了渝州城。渝州城与荆州城并不遥远,众人一下子又乱了套。 “不如就让玉絮君出来迎战吧?有玉絮君和甘棠副将在,我们还怕他几个鬼族不成?” “不行!玉絮君是女子,女子统领三军,像什么话?” “那就让甘棠副将领兵,玉絮君守城。” “你这么信得过玉絮君,但守城之事岂能儿戏?” 又是各抒己见,僵持不下。 花辞听着他们的对话,忽而冷笑了一声。她往前一步,拔高声量说道:“女子怎么了?谢筇将军危难的时候,是她带着一队精兵潜入敌营,救出将军;签订和约的时候,是她随同谢筇将军一同前往,换来了九州的太平。” “在战场上,她战无不胜;在军营里,她御下有方。她把你们的性命看得比她自己的还重。你们谁敢说,能比她做得更好?”花辞继续说道。 将士们忽然沉默了。少时,几个士兵出了声: “那天在战场上,鬼族的刺刀就要刺中我的心脉,是玉絮君救了我,我才活了下来。” “有一次急行军,带的水和粮食不够了,玉絮君拿出自己的给了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因此一路都没有吃东西。” “还有那次……”议论声逐渐多了起来,不赞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花辞等他们议论得差不多了,轻轻鼓了鼓掌。听到鼓掌声,将士们都安静下来,看着她。 “所以现在可以放她出来了么?”花辞拔出朱颜刀,指尖轻轻摩挲刀柄。下一秒,刀架在了其中一个士兵的脖颈上。 “你是何人?”士兵咬牙,佯装镇定。 “在下鬼族九公主殿下花辞,不知阁下识不识得?”花辞笑了,刀口又逼近了一分。问一句识不识得,在九公主殿下看来实在是很谦虚的说法。 在座的都认识花辞,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此一番,连玉勍都跟着一惊。最后九公主殿下与将士们“友好协商”,只要他们把寄雪放出来,自己就罢手,并且回到鬼族,劝说鬼族首领停战。 …… 彼时寄雪正在那囚笼般的营帐里睡得香甜,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美梦被人打断,寄雪依依不舍地起身,从窗子向外面望去,原是两队士兵起了冲突——其中一队好巧不巧,正是二十七营的士兵。 自己营里的士兵与其他士兵起了冲突,寄雪无论如何也没法袖手旁观。她简单整理了自己一下,掀开门帘走过去。 “何事喧哗?”寄雪问道。 “玉絮君。”士兵们纷纷作揖。寄雪这才看清楚,与二十七营起冲突的正是之前看守她的那队士兵,难怪她没有在营帐前看见他们。 “玉絮君,请您带领我们,击退鬼族!”二十七营的士兵们忽然单膝跪地,其中二十七营现任的统帅将一柄长剑举过头顶,正是清秋剑。 寄雪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就被士兵们簇拥着到了谢筇将军的营帐前。营帐上挂着白绫,一口棺材就放在营帐中央,周围围满了来祭奠的人。 甘棠披麻戴孝,跪在最前面,一言不发。离白也穿着白衣,跪在他身后。 寄雪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她走到离白旁边,像是确认一般,问道:“离白,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白似乎是悲伤过度,看着寄雪没有说话。还是甘棠开口道:“父亲他,归天了。” 寄雪哪里还不明白,只是执拗地想要再问一问,想要知道归天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可是看着甘棠和离白,她忽然就问不出来了。 那个愿意教她兵法,坚信女子也能为帅的她的师父,那个带领三军作战,争取来荆州和平的大将军谢筇,他不在了。寄雪忽然觉得世界一片空荡荡的,六神无主般,就要瘫倒在地上。她还是强撑着一丝清明,听完了甘棠接下来的话——尽管每听见一句话都让她如坠冰窟。 甘棠说,谢筇将军是在昨天夜里去世的。谢筇将军去世那一天早晨,鬼族大军好像全都知道一般,率领大军再次攻打中原,已经打到了渝州。 “那花辞呢?”寄雪勉强找到了那些句子的重点所在,顿了一下,又问道。 “鬼族九公主刺杀谢筇将军,现已逃窜。”回答她的不是甘棠,是旁边跪着的另一位将士。 “怎么可能?她才十二岁,再说,她怎么会……”寄雪压根不相信他的话,又看向离白,离白终于有了反应,她说:“那天花辞最后从将军的营帐里出来,离开军营的时候,守营的将士说,她满身都是血污,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她走了之后不久,将军就……” 说到最后,离白哽咽了,她没再说下去。甘棠又接着说,“朝廷下达命令,命我率军支援渝州,三日后出征。” 寄雪把自己关在了这简陋的灵堂里,谁也不见。出征那天将士们都以为玉絮君不会来了,却看见玉絮君身披玄甲,头戴铁盔,腰间佩着清秋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一如从前。 他们急行军几天,终于于一天傍晚到达了渝州。渝州原先的主将已经战死,甘棠作为主将,寄雪为副将,玉勍大人作为监军随行。他们带着两万大军,到达城外时正好与鬼族大军兵戎相见。 领军的不是鬼族首领,而是一个鬼面人。那是九幽骑第一骑,也是那天夜晚花辞会见的九幽骑统领——瞳火。瞳火身后是两个九幽骑,分别是第五骑赤焱和第八骑浮生。 战鼓鸣,战旗扬。 硝烟漫天,战争打响,将士们冲锋陷阵。 瞳火举起长刀,向甘棠劈来。他的长刀上燃烧着诡异的蓝色火焰,甘棠以剑抵挡,胳膊被那刀划了一道口子。 另一侧,寄雪对上浮生。浮生在九幽骑中以快闻名,却是碰上了刺头——寄雪的清秋剑比她更快。浮生不备,心口处受了一剑,摔下马背。 战争还是以鬼族险胜结束。两万援军损失了三千人,到达了渝州城内。回来之后,甘棠待在营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剑法,一直没有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弱了。他不是父亲谢筇,没有那么强大的灵力武功,一上阵就损失了三千兵士。自己只是伤了左臂,但是那三千将士却损失了性命。 “甘棠。”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旁边,“我陪你一起。” 二人再次过招,又是棋逢对手。比试终了,甘棠说:“寄雪,你说,我真的能带领大军取得胜利吗?” “甘棠,我相信你,这件事情,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寄雪说。 “那若是我没法相信自己呢?”甘棠问道。 “那就相信我。而我相信你自己的心。”寄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甘棠将军,我相信你。你会是个好将军的。” 傍晚,寄雪走在回营帐的路上,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甫一转身,只见一人戴着鬼面,站在她身后。 寄雪隔着鬼面,还是认出了她——花辞。花辞手中握着朱颜刀,正笑着打量着她。 “九公主殿下。”寄雪声音冷了下来。 “姐姐,你不信阿九?”花辞脸上笑容逐渐淡去,一双杏眼中有些失神。 一句“我信你”就这样被寄雪从嗓子里咽了下去。人族和鬼族再次交战,谢筇将军死因未明,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罢了。姐姐,能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九幽骑的吗?”花辞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晚上跟着我的,除了瞳火他们,还有姐姐?” 寄雪抿了抿唇,一贯温和的表情却冷了下来。月光倾洒在她的侧脸上,更添了几分冷峻。在如画的月色中,她说:“按照军营的规矩,鬼族是要被处置的。” 其实她那时酒已经醒了,只因不放心阿九一个人走夜路,才悄悄跟了上去…… “好啊,阿九甘之如饴。”花辞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来,月光之下,她手中的朱颜刀泛着寒光,刀柄上嵌着的那颗红色珠玉显得更加瑰丽。 只听见花辞接着说道:“不过就要看看姐姐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清秋剑出鞘,对上朱颜刀凌厉的刀锋。顾着从前的情分,寄雪没想认真和她比试,毕竟九公主殿下才十二岁。可是花辞却是拿出了十分的真本事,一招一式步步紧逼。 二人在夜色中穿梭,奔走在渝州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引来不少将士驻足围观。她们自己却丝毫不介意似的,打来打去,回到了军营外的空地上。 刀剑相持,二人均是出了一层薄汗。寄雪知道花辞动了真格,不再敷衍,也拿出真本事来。二人比试只比武功身手,花辞终究还是年纪轻,力气没有寄雪那么大,终是落了下风。 旁边簇拥着围观的将士们,本来念着情分准备直接放走九公主殿下的寄雪没了法子。却看见花辞一副甘愿被处置的样子,心中更不是滋味。说到底,谢筇将军不一定是她杀的,战争也不是她挑起的,她到底有什么错呢? 寄雪不知。只决绝道: “你我在此割袍断义,今后再见,便是宿敌。如有违背,犹如此袍。” 寄雪说罢,猛地用清秋剑在白袍上割下一片来,衣料发出清晰的撕裂声,她不顾花辞的反应,兀自离去。 花辞听了这番话,只觉全身上下冷透了一般,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施展轻功,遁入夜色去。 此后,人人都说,人族女将玉絮君和鬼族九公主殿下彻底决裂,成为了宿敌。 第24章 梧桐暮 夜已深了,疲倦的月亮躲进了云层里休息,只留下几颗黯淡的星星高悬在夜空上。鬼族大营一侧,一间营帐的帘子半掩着,透过帘子,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里面少女的身影。少女着着一身绯红色罗裙,半倚在案上,像是已经喝醉了。 一鬼面人从外面走进来,放下了营帐的帘子。她身上全是狼狈的伤痕——因为是伤痕灵力留下的,所以恢复很慢。她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将手中的剑放在一旁。 “浮生,我说过,你不敌她。”少女看见浮生,好似又清醒过来。 鬼面人——浮生冷嗤一声,没有回答她。少女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只是淡淡道:“七哥几天没有随你们一同出征吗?” “没有。”浮生摇摇头。 少女仍然没什么表情,又喝了几口酒,立刻就因为不胜酒力又趴倒在了案上。 浮生叫了她几声,没有回应。她正急于没法和首领交差,下一秒营帐的帘子就被掀起一角,洛易风同样戴着鬼面,提着刀走了进来。 浮生看见洛易风,像是看见了救星,简单叙述了一下情况,仓皇出了营帐。洛易风坐在案边,用手敲了敲木案,少女瞬间清醒过来。 “七哥。”少女——花辞眨了眨眼,因为醉酒的缘故,眼眶里平添了几分水汽,看起来楚楚可怜。 “你去见了谁,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洛易风语气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花辞却知道他是鬼族大营里唯一一个真正担心自己的人,服软道:“我去见了玉絮君。” “哦。”洛易风应了一声,花辞没看出来他生没生气,于是问道:“那七哥去了哪里,怎么没参战,还让浮生替你?” 洛易风没答话。花辞却好像已经知道了,替他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七哥,你不想和甘棠公子兵戎相见吧?” 洛易风还是一副冰山脸,只是终于又开了口:“十六,那你想和玉絮君成为敌人吗?” “当然不想。”花辞很干脆地说道。 “鬼族也不想。”洛易风继续说道。花辞出奇地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洛易风不想和甘棠兵戎相见,花辞不想和玉絮君成为敌人,鬼族同样不想和人族常年战争。可若不是逼不得已,鬼族怎会贸然再次出兵? 两人俱是沉默。鬼族地处西南贫壤,多山坡洼地,难以耕种,一遇到极端天气,更是颗粒无收。因此,鬼族首领才会率领族人北伐中原,想要为鬼族挣一个将来。这样的他们,就是人族口中的侵略者。 “哎,七哥,你当初入九幽骑,到底是为了什么?”花辞忽地仰起头,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洛易风,问道,“真的只是被主上抓来,迫不得已?” 洛易风却没有再点头。深夜里万籁俱寂,花辞听见他说:“的确是迫不得已,不过也是为了变强。” “变强?你要保护什么人吗?”花辞饶有兴致地问道。 洛易风点头,算是同意她的说法。花辞没听到内情,很失望地赶着洛易风离开。洛易风离开营帐,不觉走到了一片空旷无人处,那里的星辰不似大营里的黯淡,反而是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 他仿佛开了口,却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对着空旷的原野,他忽然有些茫然。十六问他想要保护谁,其实他心中是有答案的—— 从前,他想保护一个人,那个人是茫茫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尽管他登上百尺高的危楼,也仿佛遥不可及。 现在,他想保护那个人喜爱的所有,哪怕是这个腐朽不堪的九州。他跋涉千里,只为再见时能笑着说一句“问君安否”。 洛易风怀着心事,倚在树上看了一夜星星。 …… 再说那天晚上,寄雪其实是后悔的。她躺在床上,终于睡着的时候,做了两个噩梦。 一是梦见谢筇将军去世,虽然当时她并不在场。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寄雪梦见的远比真实发生的要可怕的多,她好像知道一般,前几日撑着自己没有入睡。今日却是因为身心困倦,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满是那画面。 梦里,谢筇将军问她,那棵梧桐树是不是还好好生长着。寄雪却记得大军去往渝州的那天,原本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忽然就变得干枯,像是到了迟暮之年。 另一个梦,她梦见了阿九。阿九好像是刚刚从战场上归来,身上的甲被染上了殷红色。她提着朱颜刀,满目血红色,仿佛有一朵蔷薇花在她眼里盛开。 看着这样的她,寄雪却感到陌生。阿九今年十二岁,人间的孩子十二岁还在做什么?玩耍?嬉闹?阿九却成了九幽骑第十六骑,被鬼族首领作为质子送入人族大营,甚至有可能和谢筇将军去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有时候寄雪真想冲花辞那个不靠谱的爹爹大喊一句:“这真的是阿九的责任吗?你有什么资格让她替你完成本该由你来做的事情?” 可惜人鬼殊途,立场不同,割袍断义一事,便是在告诉寄雪——她终究不能问心无愧地把这些话喊出来。 然后寄雪便醒了。营外天色破晓,她随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来到军营外面的校场练剑。甘棠自从上次败北,明天都要来校场练习剑法,寄雪说了要同他一起,自然也不愿食言。 二人再次比试,寄雪感觉到甘棠的武功有了很大进步——按理说甘棠武功已经很高,要提升十分困难,甘棠却做到了,足见他资质不凡。 寄雪问他的时候,他只含糊道:“是想起了之前与人比试时候的一个招式,忽然就领悟了罢了。” 说完这话,他才想起来,使他顿悟的正是从召南剑法演变而来,被洛易风戏称为“九幽刀·扶摇”的那一式。想起洛易风,他原本明亮的眸子逐渐黯淡下去。 自从人族和鬼族纷争再起,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洛易风了。洛易风说,如果人族和鬼族可以和平共处,那他们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 但是想到父亲很可能死于鬼族之手,甘棠叹惋。如果父亲真的是被鬼族害死的,那么他怎能心安理得地和洛易风成为朋友呢? “甘棠,你怎么了?”寄雪发现他在走神,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甘棠才发现自己走神的功夫,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我没事。”甘棠摇了摇头。他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法和鬼族和解。 “将军,玉絮君,这是今日早晨巡防的士兵捡到的。”一位士兵匆匆跑过来,将一封信笺交到了甘棠手上。甘棠才反应过来这声“将军”是在叫自己,忙拆了信笺,信笺上只有一行字:三日之内,我鬼族必踏平渝州城。瞳火。 这话传到了几位常年跟随谢筇将军南征北战的副将耳朵里,几人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猖狂!他瞳火是什么人,任是如今的鬼族首领都不敢如此挑衅我人族大军!” 他们这话倒是没错,鬼族首领自从上次签订和约之后就一病不起,此次北伐,一直都是九幽骑统领瞳火率领三军,如今的鬼族首领,确实没有再挑衅人族大军的实力。 然后当天傍晚,瞳火就带兵攻城了。甘棠和寄雪早已经有所预料,大军严阵以待,在城内恭候多时。 “攻城!”一声令下,鬼族大军齐齐动作。 “应战!”甘棠将军站在城墙上,高声道。 狼烟四起,战火纷飞,一时竟分不清楚敌我双方的界限来。寄雪跨着枣红色的战马,手执清秋剑,与鬼族展开搏斗。 鬼族这次率军的是九幽骑十五骑,洛易风没上战场,花辞也不在,便轮到了十七骑和十八骑。九幽骑都是鬼族首领培养的精英,次序是按照入九幽骑的时间来排名,瞳火却是当之无愧的九幽骑第一骑。他披着玄甲,身形矫健,不知不觉移到了寄雪身旁。 瞳火擅长的是重兵器,眼下他手上的刀便是如此,这样一柄刀在他手上举重若轻。 寄雪被他一脚踹下马背,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瞳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玉絮君不过如此。浮生!” 瞳火竟是调转马头,回了大军后方,寄雪的对手成了当日败给她的浮生。浮生手中长剑直指寄雪的脖颈,不忘嘲笑道:“玉絮君也有今日,是想不到吧?” 寄雪撑着剑慢慢站起身,浮生的剑还指在她脖颈上。她撇了撇嘴角,道:“浮生,你不知道反派往往死于话多吗?” 浮生被她的气场一震,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手中的剑松了片刻。寄雪瞅准时机,清秋剑将浮生的剑击落,抵在对方心口处。 寄雪押着浮生回到城内,暂时告别城外的战争。浮生被押入大牢看守,寄雪临离开之前,听见她说:“玉絮君,蝶梦的滋味如何?” 寄雪这才发现瞳火离开之前给自己下了药,正是鬼族首领用来控制九幽骑的药粉蝶梦。 “蝶梦”,顾名思义,就是让人陷入幻觉的一种药物。每次发作,人会慢慢经历各种常人难耐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药粉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个,是它极易染上,一染上鬼族首领自己都没有解药,可谓是药石无医。 寄雪见过几个曾经染上蝶梦的士兵,他们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据说少有熬过这痛苦的,体质会大大增强,但是人族从来没有这个特例。 再往战场上赶的时候,寄雪忽然感到五内俱焚,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咳出一口鲜血,脑袋里天昏地暗——是蝶梦发作了。 …… 醒来时,是在营帐里面。寄雪感觉浑身虚弱无力,别说提剑了,就是连个水杯都拿不稳。她看见坐在旁边的人,顿时哑了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在床边上那人是她日日夜夜想念的阿姊玉簟。她穿着云纹长袍,光是寄雪瞧着,就觉得她仙气飘飘,更何况她的容颜瞧着竟然和寄雪一般大年纪。 但是现在寄雪只想让阿姊帮助自己快点好起来,战争还在继续,她还要上战场啊。一阵剧痛从脑袋传来,寄雪“嘶”了一声,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是啊,自己中了蝶梦,现在这幅模样,还如何上战场? “阿……寄雪。”玉簟本来想叫她“阿念”,后来觉得不妥,生生把话吞了下去。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姊妹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阿姊,你可以替我上战场吗?”寄雪问道。 “寄雪,我……没法答应你。”玉簟摇了摇头。天帝此次让她作为“天道使者”下凡,是要平息祸患,可是没有说是帮助哪一族。她之前去了一趟鬼族,发现人族可怜,鬼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于帮助谁,玉簟没法承诺,即使请求她的那个人是寄雪。她只能尽可能帮助天帝挑选有资格入蓬莱的人,其他的,她纵为水神,也无能为力。 寄雪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纯属无理取闹,不再执着。少时,寄雪又问:“蝶梦真的药石无医吗?” “有。传说三昧真火可去除蝶梦,令人浴火重生。” 玉簟回答,“不过,这种法子很危险,就是自愈能力极高的鬼族也不敢轻易尝试。” 玉簟以为听到这话,寄雪会一蹶不振,毕竟阿念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小孩子的形象。寄雪却只是轻轻答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方。 那是渝州城南门处,战场的方向。这一刻,她忽然想到,阿九当年入九幽骑,是不是也经历了蝶梦的痛苦。她还担心,甘棠的伤势没有完全好转,能不能与瞳火一战。 与此同时,渝州城南的战场上,两族将士皆死伤惨重,鬼族十五九幽骑,只剩下四位,人族几位副将接连战死,只剩下甘棠一人。 临时搭起来的军营里,甘棠正运筹帷幄。听到几位副将战死的消息,他浑身一颤。但是他知道为将者应该临危不乱,于是问道:“你们谁愿意率一支精兵,同本帅奇袭鬼族大营?” 他语气很淡定,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将军,二十七营陈励请战。”一位士兵单膝跪在了甘棠面前,甘棠认出来那是几日前接替寄雪的新一任二十七营统领。 “你可想清楚,此次凶险,若……便是有去无回。”甘棠说。 “想清楚了。大敌当前,我荆州男儿,不作懦夫小人!”陈励的声音铿锵有力,和当年营救谢筇将军的寄雪如出一辙。那是谢筇将军曾经说过的话。 甘棠看着他的面孔,忽然想起来他就是当年和寄雪一同救出谢筇将军都那队将士之一,不由得心中感慨。 “好,陈励听令,本帅命你为副将,今夜子时,率军同本帅奇袭鬼族大营,扬我人族威名!”甘棠说。 “末将定不负将军所托。”陈励答道。 …… 当日夜里,甘棠与陈励一行人悄悄潜入了鬼族大营,意欲刺杀瞳火。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守卫,来到了瞳火所在的营帐。 一行人与瞳火营帐外面的鬼族士兵展开搏斗,甘棠潜入了瞳火的营帐里,寻找瞳火。瞳火不在营帐里,甘棠转身,却觉得脊背一凉。 “甘棠将军。” 那声音来自他身后的瞳火。 第25章 玉兰盛 甘棠迅速转身,剑对上瞳火的刀刃。只一秒,瞳火的刀快得出奇,甘棠有了经验,再次挥剑抵挡,聚集灵力,一剑刺向对方喉咙。 瞳火目光一转,轻松避开了他的攻击,再出招时那把带着诡异火焰的刀从身侧袭来。甘棠反应极快,化解了他的攻势,却是被冲击得后退一步。 瞳火趁机将他踢翻在地,刀刃抵上他的心口处。甘棠没有放弃,尝试再次起身,却被瞳火再次推倒在地上。 他嘴角涌出血来,顺着下巴淌下来,浸透了盔甲里面的白衣。瞳火猖狂地大笑,“甘棠将军,你们人族将士,真是个个都不堪一击!” 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心口处传来剧痛,是甘棠趁他不备,将召南剑插入了他的心口。 他没想到甘棠还能起身,想要再说几句嘲讽的话,却发现自己四肢僵硬起来。他瞪大瞳孔看着甘棠。 “你对玉絮君用了蝶梦,难道我人族就不能在剑上抹上催化蝶梦的毒吗,瞳火?”甘棠拔出召南剑,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挤出笑容来。 瞳火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营帐外面陈励已经带人处理好了鬼族士兵,走进来搀起甘棠,几人快马回到了渝州城内。 营帐里,瞳火视线越来越模糊,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鬼面人走了进来,伸出手想要求救。他的声音虽然渐渐恢复,他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 “易风,易风,救……救我。”瞳火看清楚的那人的面孔,一改平日的冷漠,直接叫了洛易风的名字。 可是洛易风却并不领会他的意思,一脚把他的手踩在地上,蹲下身扼住他的脖颈,问道:“甘棠在哪儿?” 瞳火以为他要替自己报仇,骂道:“那个甘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谁知骂人的话还没说完,洛易风狠狠地删了他一巴掌。 “我问你他在哪儿?”那语气七分威胁,三分冷厉。瞳火感觉那只掐着自己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忙道:“我是真的……不……不知道。” 他呼吸困难,又是濒死状态,话都说不清楚了。他是真的不知道甘棠去了哪里。 洛易风掐着他脖颈的手慢慢松开。瞳火以为自己有救了,却忽然听见对方说:“鬼族首领时日无多了。” 瞳火大骇。他们中了蝶梦,就是被鬼族首领所控制。首领生,他们生;首领亡,他们陪葬。他意识到自己是彻底没有救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瞳火再次抬起头,洛易风早已经走远了。当子夜的鸦群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时,瞳火忽然觉得,这是自己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他想要微笑,却笑不出来,只能缓缓合上了双眼。 …… 甘棠回来之后便发了高烧,昏迷不醒。陈励临危受命,出城迎战。寄雪彼时已经可以走动了,便守在甘棠身旁。 甘棠嘴角微张,似乎是在叫什么名字。寄雪辨认出那是“爹爹”两个字。 她在营帐里待着的几日,听到跟随甘棠很久的亲兵说,甘棠其实不是谢筇将军的亲生子,是在难民堆里捡回来的孩子。那时候鬼族入侵,城中只剩下他一个孩子,刚刚失去妻子的谢筇将军毅然收养了这个孩子。可惜谢筇将军没什么文化,翻遍了整本《诗经》,给他取名叫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后来甘棠偶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时正处在叛逆的时候,再也不肯叫谢筇将军“爹爹”,而是改称“将军”。后来父子关系缓解,甘棠也只是叫谢筇将军“父亲”。 此时,渝州城外,战争还在继续。九幽第五骑赤焱率领鬼族大军,誓与人族鱼死网破。陈励没有领军的经验,但是武功和谋略还是可以的,如此一来,赤焱也没讨到好处。 但是人族的物资就要不够了。他们被困在渝州城里,打不起消耗战。关键时刻,玉勍大人毅然决然率领一队人马悄悄从北门出渝州城,北上京都,请求朝廷补给物资。 另一边,鬼族的情况也不乐观。鬼族首领的营帐里,几位长老吵得不可开交。花辞坐在鬼族首领一侧的座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时不时和另一侧站着的洛易风眼神交流一下。鬼族首领终于咳嗽了一声,营帐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主上,我们此次北上攻打渝州城,不就是为了人族的物资吗?如今物资没抢到,反倒是军营中亏空严重,是不是……”一位长老斟酌着言语,说道。 “现在人族率军的是谁?”鬼族首领问道。 “是……陈励。”长老摸不准主上的意思,只如实答道。 “陈励是谁?谢筇呢,他与本座斗了一辈子,这次没来应战?”鬼族首领一时有些恍惚。他好像是到了暮年,连说话也有些孩子气起来。 “回主上,谢筇将军在您攻打渝州城时就已经身亡了。”洛易风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本座要御驾亲征,叫谢筇出来应战!”鬼族首领说着就开始往自己身上套盔甲,可是因为疾病,盔甲穿在他身上,是那样的不合身。 鬼族首领又往前走了几步,几位长老急忙搀扶住他,他一路来到了马厩,牵出了自己的战马,想要跨身上马,却怎么都上不去。他此刻才意识到,他早已不复当年了。但是他怎么愿意承认,吩咐长老们合力把他扶上马背,心满意足地骑着马,绕着鬼族军营疾驰了几圈。 许是骑得太快,鬼族首领不留神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旁边是小山坡,他顺着小山坡滚到了树丛里,吐出血来。等到长老们发现他时,已经迟了。 卧床几日,鬼族首领仍然没有挺过去,于一日清晨薨逝。而后,仅剩的三十多九幽骑,随鬼族首领而去,除花辞和洛易风外。 …… 渝州城里,将士们和百姓们仿佛有了预感,迫不及待想要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玉簟拉着寄雪到了城北,说要让她看看即将繁荣的人间。 蝶梦的发作已经没有那样频繁,但是每次发作都变得更加严重,寄雪被折磨的面无血色。来到城北,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预感,感觉会发生什么似的。 二人伫立在城墙上,仿佛与城南的战争隔绝起来。远远地,寄雪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衣衫褴褛,她想不起来是谁。 她和玉簟打了招呼,走出城门,看清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的脸——他是玉勍。 玉勍早已经没了当年的风采,此刻带着一身伤,落魄得就像难民堆里面的难民。他声音沙哑道:“阿念。” “到底发生了什么?”寄雪搀扶着他,问道。 玉勍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玉勍一行人本要北上,途中却遭遇了伏兵,那些人是鬼族埋在中原的暗桩。他们解决了暗桩,却也落得两败俱伤。玉勍误打误撞逃到了荆州城,荆州城也没有多少兵力,只派出一队士兵护送玉勍到渝州城。没想到,伏兵余党一路尾随,跟着玉勍的另几个人,为了保护他,俱已壮烈牺牲。 说罢,玉勍从他那烂的不成样子的衣服里拿出一封信笺:“这是离白给你的。” 寄雪拿过信笺,愣了好一会儿,才拆开来。信笺里说了很多,最后离白说,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和甘棠将军已经战胜鬼族了吧?我在荆州城等着你们回来。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寄雪却莫名鼻子一酸。 回到营帐,玉勍大人整理了一番,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寄雪忽然觉得这个爹爹没有那么陌生了。寄雪想要去找他问一问具体情况,却惊奇地发现玉勍大人又不见了。 找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一株玉兰花树下,笑得像个孩子。玉兰花开得茂盛,花瓣层层叠叠,带着特有的香气。 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⑴。 “阿念啊,你来了。你瞧,玉兰花开了,我记得念卿最喜欢玉兰花了。”玉勍说。 寄雪眼里闪过几丝茫然。原来玉勍也会记得自己的娘亲,那个被他抛弃的人吗? “当年啊,念卿还是容府的大小姐,一眼相中了我……”玉勍开始絮絮叨叨,寄雪静静听着,忽然,她听见玉勍说:“那时候,你还在念卿腹中,玉府的人找到了我,要求我履行和郡主的婚约。” 听到这里,寄雪心中一惊。原来玉簟从乡亲们那里听来的故事竟另有隐情?她按耐住内心,继续听玉勍说:“我不愿意离开念卿。可天有不测风云,那时我归家路上遭遇了劫匪,险些丢了性命,陷入了昏迷。”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郡主府。是郡主救了我,当时我得到错误的消息,以为念卿已经不在了……” 后来的一切自然不用说了。玉勍为了报答郡主,和她成了亲,成为了一对恩爱夫妻。容念卿却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在颍州城顽强地生存着。当年再次回到颍州城,玉勍才知道,容念卿活着,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等了他不知道多少年。 “阿念,你能原谅爹爹吗?”玉勍抬头望去,玉兰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是那样轻盈。他的心仿佛也同玉兰花一样变得轻灵起来。这是他数十年生涯里不曾有过的。 寄雪的发丝被微风吹起,她伸手捋了捋自己的的发丝,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就让时间去解答吧。” 时间是最好的解答。当你经历过千山万水,再回首时,会发现曾经那些爱憎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一只手搭在了寄雪的肩膀上,玉簟笑着拍了拍她,寄雪这才发现玉簟一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刚刚想要问什么,却看见玉簟笑了,她说:“城南传来战报,我们赢了。” “真的?”寄雪激动得仿佛要热泪盈眶,她强忍住泪水,笑着问道,“我们真的赢了?” “是真的。而且,甘棠将军已经醒了,鬼族九公主亲自送来了降书。”玉簟说。 寄雪却忽然不笑了。她怔愣着一路快跑回大营,到了营帐前,却忽然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阿九,他们都说阿九杀害了谢筇将军,这是真的吗?她一直都不明白。 玉簟已经跟了上来。她问寄雪:“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九……九公主在哪里?”寄雪失魂落魄。 说话间,甘棠从营帐里走了出来。他大病初愈,仍然有些虚弱,听见二人的对话,说:“九公主签完和约,就已经离开了。他们要回到南疆以南的九幽城去,从此与人族互不干扰。” 寄雪无暇他顾,只觉得蝶梦似乎又发作了。她眼前发昏,脑袋疼痛欲裂,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昏迷间,她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是甘棠和玉簟。 甘棠:“水神阁下,您是天上的神祇,连您也没有办法吗?” 玉簟:“办法是有的。蓬莱的神祇都是百毒不侵的。如果她成为蓬莱的神,那么……” …… 寄雪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仿佛仙雾缭绕的宫殿里。玉簟守在她旁边,看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她感觉好了不少,蝶梦应该已经被从她的身体里驱除了。 玉簟说:“寄雪,天帝要见你。” 寄雪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被玉簟和引路的仙倌一路拉着到了另一座宫殿里。那殿上坐着的人正是天帝。 她们见了礼,寄雪余光瞥见甘棠居然也在这里。甘棠没有什么表情,看见她也没有说话。 宣旨的神官此时说道:“凡人寄雪、甘棠,平鬼族祸患有功,今封寄雪为风神,甘棠为夜神……” 后面的话寄雪没听清楚,只知道自己可能是莫名其妙地飞升了。想起昏迷时候听到的对话,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二人谢了恩,走出大殿,玉簟才解释道:“天帝命我此次下凡,就是为了挑选有资格入蓬莱的凡人。” 寄雪心里想:所以阿姊你这样真的不算滥用职权吗?面上还是配合地笑着。 蓬莱岁月漫长,一晃眼,人间已经过了千年之久。寄雪每天困在风神的浮云轩里,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据说上一任风神朔风就是因为事务太多,毅然辞职,和好友樾安星君一起周游人间去了。 寄雪正处理着折子,忽然看见一封与众不同的折子,上面只写着一行字:人间恐有灾祸。 她问旁边刚刚飞升上来的小仙倌,小仙倌答道:“人间最近一直很不太平。” 寄雪来到水月阁,一瞧观尘镜才知,这哪里是不太平——朝廷已经覆灭,留下的只有大大小小的门派。门派各行其是,鬼畜横行,百姓疾苦,却没有人施以援手。 “娘亲,娘亲!你醒醒!” 观尘镜里,一个小孩子拉着娘亲的衣角,不住地哭泣着。她的娘亲已经被横行的厉鬼杀死了。 背后,小女孩的脖颈被扼住。小女孩双眼中露出痛苦的神情,随即归于寂静。她停止了呼吸。 寄雪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几乎是冲到了天帝的宫殿里面,压着满腔的怒火,问道:“陛下可知,人间如今是什么光景?” “知道,”天帝叹息一声,“但是蓬莱无能为力。” “蓬莱千百神祇,怎么会无能为力?陛下,寄雪自请下凡……”寄雪义愤填膺。 “你下凡能干什么?千百年来没有任何神祇能做到的,吾不行,你风神寄雪就可以?”天帝打断她。 “陛下,寄雪愿意一试。待人间祸患平复,寄雪归来,任凭陛下处置。”寄雪坚定道。 走出蓬莱的时候,寄雪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地,感到前所未有地心胸开阔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蓬莱的琼楼玉宇,说出口是那一句平凡但虔诚的话语:“风神寄雪愿以己之力,护人间安泰,至死不渝。”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睦石《玉兰》 第26章 十指扣 回忆自此终结。 寄雪醒来的时候,处身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她似乎想起来,棣天扮成阿九的样子,把她从引她来到了桑麻村,然后把她推了下去。 手里的佩剑还是那柄流云剑,寄雪想起来前世的事情,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自愿下凡的么,为什么会变成凡人? 没有完整记忆,寄雪自然是不知道的。她点了一张明火符,开始四下寻找出去的方法。 “哗——哗——” 不远处传来水声。寄雪循声走去,那里的山洞一侧透出点点光亮来。她不假思索地用灵力攻击,山洞那侧的土石坍塌,露出一条通道。寄雪顺着蜿蜒的通道走上去,那还是一片坟冢地。好在终于逃出生天了,她眼下得想办法回到修远门。 她七拐八拐走到老婆婆的小屋里,却看见老婆婆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老婆婆口中被塞了苹果,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寄雪。 寄雪这才想起来老婆婆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救自己的孙儿宝儿,却一直不急不慌地和自己说着桑麻村的情况。她说的太清晰了,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孙儿的老婆婆该有的表现,那应该是语无伦次的。 寄雪摘下她口中的苹果,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老婆婆没有回答,她拒绝回答她的问题。这时寄雪却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那声音说:“她是傀。” 二人俱循声望去,老婆婆看见那人,露出惊恐的神色。花辞佯装不解地半倚在门框上,说道:“神仙姐姐,我回来了。” 寄雪刚刚想起来前世的事情,对上花辞,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身量比她还要高上些许。等等,花辞前世不是叫自己“姐姐”么,怎么现在又多了两个字? “花辞。我有些事想问你。”她没有再叫她“阿九”,而是叫了她的名字“花辞”。 花辞果断地用苹果塞上老婆婆的嘴,说道:“那就问吧。阿九不会骗神仙姐姐的。” “千年前的那场战役,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言下之意,谢筇将军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筇将军是因病去世的。他去世之前,用三昧真火为我和七哥驱除了蝶梦。”花辞说。她已经知道了寄雪会想起来什么,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寄雪了然。为什么花辞从谢筇将军的营帐里出来时满身血污,因为她为了驱除蝶梦,用三昧真火灼烧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鲜血就留在了她的身上。阿九当年只有十二岁,又是怎么捱过的?她忽然不敢继续思考了。 “那神仙姐姐还想起来了什么?”花辞问道。 寄雪摇了摇头,“只有作为玉絮君飞升的记忆,其他的还是模糊。” 言罢,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说话。天色已经是傍晚,二人共同躺在小屋的一张小床上,竟也不觉得拥挤。一转眼便是天亮。 二人洗漱收拾一番,继续寻找出去的方法。桑麻村是个局,想要出去,就得先弄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从而揪出幕后黑手。 寄雪跟着花辞走到先前的那片坟冢地,寄雪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先前这里也有一片坟冢,我记得坟冢坍塌以后,棣天就出现了,然后我就掉进了一个山洞里。” 花辞闻言皱起了眉。却见寄雪就在一座座坟冢之间仔细寻找起来,那些坟冢都是一模一样的无名冢,寄雪找遍了坟冢,表情却越来越难看。 “你在找什么?”花辞问道。 “这里没有玉絮君的墓。”寄雪脸色不太好,像是刚刚溺水的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过玉絮君的墓,接着这里的墓碑就全部坍塌了。” 花辞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讨论自己的坟墓,心里不知道什么感受。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先前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看见那座墓。也许是棣天为了刺激你的记忆特意修建的,物尽其用之后自然……” 寄雪却摇了摇头。她问:“阿九,世间寿命能过千载的都有什么人?” 花辞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棣天既然知道她的身份,那必定是千年之前的人。这样一来,幕后黑手的范围就缩小了不少。 “修为强大的鬼族、蓬莱的仙人和怨念极强的死者化作的厉鬼。”花辞说道,“前两者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后者则是凭着复仇的信念,一旦失去这种信念,厉鬼也就离消亡不远了。” 寄雪“唔”了一声,陷入沉思。棣天身上没有蓬莱仙人的气息,就凭他的修为,也不可能是修为强大的鬼族,只能是最后一种了。那么他是附身在了凡人身上? “阿九,你记不记得之前在朝岭镇我们遇见的那个女鬼阿岚?她也是靠附身而存活的厉鬼,但是修为很弱,白天无法见光。”寄雪说。 “所以那天他是在故意示弱。”花辞意有所指。寻常的厉鬼确实白天见不得光亮,可如果是修为强大的厉鬼,就不一定了。 此时此刻,修远门后山处,两个少年站在桑麻村的结界外面,急得团团转——正是迟暮和念归。他们发现寄雪一直不太对劲,就一路跟着她来了这里。没想到寄雪进了结界里,他们却被困在外面。 忽然感觉到身后一阵风刮来,二人转过身,洛易风和甘棠也发现了异样,使用轻功一路疾行从星阑阁赶来了这里。 洛易风抱着臂,沉默不语。倒是甘棠开口询问道:“寄雪她们进了这里?” “‘她们’?”迟暮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念归补充道:“我们只看见了师姐一个人。” 洛易风听着他们的对话,开口道:“当时十六是强行破开结界进去的,她离开的时候用了瞬移术。” 两个少年一脸疑惑。只听见洛易风继续说:“十六就是阿九。” 两人恍然大悟,洛易风很嫌弃他们似的不愿意再开口。甘棠在附近环顾了一下,开口道:“易风,布阵者也许是九幽骑的人。” “嗯?”洛易风转过头来,问:“何以见得?” “想要进去结界而不被发现,只有用瞬移术,对吧?寄雪失踪的时候他们只看见了一个人,说明那人是用了瞬移术。而瞬移术只有九幽骑才会用。”担心两个少年听不懂,甘棠特意解释了一番。 迟暮又问道:“难道不会是其他的人偷偷学习了瞬移术?” “不会。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事儿有点麻烦了。”洛易风忽然蹙眉道。 他这么说,甘棠也想起来了,他接触过的会瞬移术的九幽骑是千年之前的第一批九幽骑,千年过去,现在的九幽骑会不会瞬移术都是未知。那么,作祟者是千年之前的厉鬼不成? “赤焱。”思考了一会儿,二人异口同声报出了那个名字。九幽骑第五骑赤焱,据说他当时死后怨念极深,要说化为厉鬼作乱,他倒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迟暮和念归在旁边一副你们是谁你们在说什么我们怎么听不懂的表情,洛易风叹了一口气,吩咐他们守好结界入口,去附近寻找赤焱的身影——他要么就在这附近,要么就在结界内。 二人归来时,抓着一个鬼影,鬼影被洛易风用特殊材质的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甘棠随手用灵力在鬼影上点了一下,鬼影现了人形,变成棣天的样子。洛易风看着棣天脸上用易容术变幻出来的那张脸,微微勾了勾唇角,他手中燃起一把火焰,火焰靠近棣天,他的脸瞬间变成原来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迟暮疑惑地看着眼前奇幻的一幕,问道。 “是易容术。”洛易风说着,只见棣天的脸还在缓缓变化,出现了几道烈火灼烧的疤痕。这下几人都明白他为什么要易容了。 棣天——赤焱不甘心地冷哼一声,说:“玉絮君不过如此,还不是被我困在结界里。” “你们九幽骑都特别喜欢重复这句台词吗?”甘棠听着赤焱的话,想起了这句话的爱好者——先九幽骑统领瞳火。 洛易风面无表情地辩解道:“不包括我。” 其他三人听到这话,顿时啼笑皆非。他们几个差点忘记了,九幽骑现在的统领不就在他们旁边吗? “把结界打开。”甘棠神情不复平日的温和。 赤焱没有动作,反而是嘲笑道:“甘棠上神不也曾是瞳火的手下败将吗?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甘棠听了这句话脸色更加不悦,直接拔出召南剑抵在了对方脖颈上,赤焱倒是惜命,没在说出嘲讽的话,向洛易风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希望他看在同是九幽骑的份上劝一劝甘棠。 谁想洛易风直接回绝道:“打不过。” 赤焱感觉听到洛易风这句话以后,迟暮和念归刀子一般的目光要杀了他。甘棠神色如常,然后召南剑在赤焱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鲜血流了出来。甘棠可惜地摇摇头,转而问道:“赤焱,你知道瞳火是怎么死的吗?” 赤焱刚刚要回答,甘棠接着说道:“是我杀了他。他死的时候血流成河,曝尸荒野,你也想这样吗?” 赤焱瞬间泛起一身鸡皮疙瘩,背后涌出冷汗来。甘棠对自己恐吓的结果很满意,因为赤焱开始交代事情经过。 “那天我扮成九公主殿下的样子,把玉絮君引到了这里的结界。对,结界就是千年之前的桑麻村。那个人让我把玉絮君推下山洞,说是可以让她想起以前的记忆,我照做了。事成之后,我害怕玉絮君醒来之后会找我麻烦,就跑了出来。 “你们说的什么打开结界,我是真的做不到啊,只有结界里面的人自己找到出口,才能出来。当然,用瞬移术可以进去,但是用过之后就无法使用灵力了,所以九公主殿下现在几乎和凡人没什么区别。”赤焱接着说。 …… 桑麻村内,花辞和寄雪也发现了不对劲。花辞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灵力因为这个结界消失了。没错,就是凭空消失。 “神仙姐姐,现在可能需要你保护阿九了。”花辞可怜巴巴地说道。 寄雪点点头,示意她跟紧自己。花辞比她还略高一些,此刻跟在她身后,却是一点儿都不违和。她们仿佛又回到了花辞小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只不过没有再手拉着手。 不远处闪过一抹身影,寄雪用轻功追赶上去,擒住那人一瞧,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花辞紧随其后,看见这张脸,问道:“你是赤焱?” 赤焱表示欲哭无泪。先前洛易风好歹还犹豫了一下才认出来他是谁,为什么九公主殿下一眼就能看出来。 寄雪凝视着那张脸,表情冷了下来,说:“九幽骑第五骑赤焱?你不是自称棣天,是我师尊的好友吗,不再装了?” 得,现在身份全暴露了。赤焱认命地把事情交代了一番,顺便说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被扔回这个结界——他说完没法打开结界之后,洛易风简单粗暴地强行打开结界,又把他扔了进去。 赤焱带着两人回到了坟冢地,推翻了其中一座墓碑,不远处的墓碑塌陷了一片,露出地下的通道来。寄雪认出来这是自己之前就是在这里被推进去的。 赤焱领着二人走进地下的山洞里,入口再次被土石堵塞。三人在山洞里面兜兜转转,不知道绕了多久,还是没有找到出口。 “我们好像迷路了。”赤焱小声道,生怕两人一个不顺眼就把他了结了。 回应他的是花辞狠厉的目光。赤焱被瞪了一眼,不敢再开口。这时寄雪出了声:“不如让我试试?” “神仙姐姐认识路?”花辞问。 “嗯,之前被推下来过一次。”寄雪说罢,赤焱担忧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无端感觉九公主殿下的目光又狠厉了几分。 寄雪带着两人循着细微的水声,一路找到了另一处出口所在。就要迈步上前,却看见出口以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消失不见,眼前成了一道石壁。 “哦,在这个山洞的出口是不定切换的。”赤焱补充道。山洞里已经变得黑漆漆的,以凡人的视力根本看不清路。看来外面也到了夜晚了。寄雪想道。 花辞看出来她瞳孔里的不自然,没说什么,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花辞似乎已经找到了蔷薇珠,重新变回了鬼族。鬼族没有体温,寄雪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凉意,下意识侧头看向旁边的花辞。 寄雪长到这么大,其实已经不怕黑了。但是现在回到了凡人的时候,心中总有一根弦悬着,没有了安全感似的。现在手被人牵着,心中的不安也被这丝丝凉意一点一点抚平。 ------ 作者有话要说: 祝读文的小仙女们五一快乐, 今天下午加更一章哦 第27章 心所悦 三人在山洞里面兜兜转转,眼前的出口又变成了石壁。赤焱看见花辞对寄雪说了什么,寄雪放出一只灵蝶来引路。 灵蝶引着他们来到了有一处石壁前。赤焱绝望道:“还不如让我来这里引路。这下好了,九公主殿下,我们都出不去了。” 却见花辞随手推了一下那石壁,石壁从中间断开一道裂纹,紧接着出现了一道门。赤焱和寄雪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出口原来就在他们面前? 赤焱不信邪似的伸手推了推其他的石壁,发现无一可以推动,看来这一面石壁当真是特殊的。花辞和寄雪已经无视他走进石门里了。 石门那边更加黑暗,花辞灵力不能使用,便为寄雪点了一张明火符照明。鬼族有夜视能力,化成厉鬼的赤焱却明显没有,他紧跟在二人身后,盯着二人紧紧相扣的手,神情复杂。 他们一进石门,石门就自动闭合了。一直向前走着,走到了一间石室里。石室的石壁上都刻着壁画,还写着不知道什么时期的文字。 “这里的壁画记叙了桑麻村的往事。”花辞仔细辨认上面的内容,说道。 “九公主殿下识得这些文字?”赤焱意外道。 花辞没理睬他,继续一边打量着壁画,一边和寄雪说道:“这里的第一幅壁画说千年之前的颍州城郊,形成了这样一个村落。村落里的人种植桑麻,所以村子叫作‘桑麻村’。” 越辨认到后面,笔画字迹越模糊不清。花辞只能得出大概意思,“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里大多数的人们都去世了,去世的人被埋在坟冢地中,不久后有人在村子里看见他们,他们脸上都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容,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活着。” “于是还活着的人们请来了仙师除祟,消失的人却越来越多?”寄雪把她的话接了下去。 “神仙姐姐真是料事如神。”花辞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赤焱看着二人的互动,心想这里是不是就多我一个。 三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了最后一幅壁画前。壁画上面说,桑麻村的人们最终渐渐地去世,而桑麻村也渐渐湮没在了时代变迁之中。这件事情成了一桩悬案。 三人一直走到石室最深处,果真看见了出口。石梯蜿蜒,月光倾泻其上,无端添了几分静谧感。三人拾级而上,快到出口时,赤焱问道:“这就结束了?” “当然不了。神仙姐姐,你先走,我随后就跟上。”花辞意味深长地说道。寄雪还想说什么,她松开了寄雪的手,回以一个明媚的微笑,让寄雪觉得心安不少。 寄雪刚刚离开,花辞的表情就冷了下来。赤焱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被花辞揪住了脖颈。 花辞:“你的主人是谁?” 赤焱盯着花辞蔷薇色的眸子,一动不动,被蛊惑了心智一般,鬼使神差道:“是……祭司。” 花辞的眸子变回了本来的颜色,她一把将赤焱推下石梯,迈步从结界走了出去,追上寄雪的脚步:“神仙姐姐。” 二人这时已经出了结界,身处在修远门后山的另一端。寄雪停下来,等她一同走。 “刚刚你的眼睛变成了红色……”寄雪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她当时担心花辞,并没有走远,一回头就看见花辞的眼睛变成了蔷薇色。 “我没事。神仙姐姐不用担心。”花辞说。 通常九公主殿下双目变成红色,的确是代表她十分愤怒,但是其他人不知道的是,九公主殿下蔷薇色的眼睛有蛊惑人心的效用——比任何魅术都要强大。 “真的?”寄雪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发现没有异常,方才作罢。 花辞捉住她的手腕,语气无比真诚,“真的。” 两人踱步到了后山那头,迟暮看见寄雪回来,狠狠掐了念归一下,“师姐回来了,太好了,不是在做梦!”念归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比起二者的反应,洛易风和甘棠淡定得多,甘棠只是冲寄雪微微一勾唇角,看见花辞,洛易风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冰山融化了那么一角。 “回来就好。”洛易风冲二人点点头,道。 …… 寄雪回到星阑阁,看见堆积如山的门派事务奏报,觉得我回来就是个错误。花辞正好瞧见她一脸绝望的样子,在她旁边坐下,动笔在折子上批了起来。 花辞的字很好看,有点行云流水的感觉,但是不潦草。寄雪撑着头看着她执笔的样子,打趣道:“我们阿九长大了,都会帮姐姐分担折子了,可真是贤惠极了。” 花辞继续批折子,嘴角却扬起一抹弧度来。寄雪作势抢过一本折子来瞧,她也不阻拦,寄雪打开折子,看着上面的字迹,微微出神:这字迹……不是之前用鹰给她传纸条的…… 她心下立即明白过来,又是一阵感动。她分过一沓折子,拿起笔,说道:“我和你一起。” 等到二人批完一大堆折子,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连着坐了这么久,寄雪感觉自己浑身酸痛,伸了个懒腰。 花辞起身,眨了眨眼:“需要我给神仙姐姐按摩吗?” “阿九还会按摩?”寄雪惊喜道。 “嗯,以前学过一点。”花辞不由分说将手按在寄雪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捏着。她力道正好,寄雪很享受地闭上了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此之前,花辞这门手艺一直没有用武之地,逐渐演变成了刑讯逼供的手段——她就这样一块一块捏碎对方的骨头。此刻对上寄雪,却是动作恰当得很。要是四大殿主看见自己主上此刻如此的模样,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花辞望着寄雪熟睡的模样,手下动作一顿,一只手慢慢靠近寄雪的脸颊,竟是看出了神——她的神仙姐姐果真是好看极了。 待她反应过来时,手已经触到了寄雪的薄唇上。她连忙收回自己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寄雪盖上。 她又看了一眼寄雪,寄雪睡得正酣。她不再多作停留,匆匆离开了星阑阁。 …… 寄雪半睡半醒间,感觉唇角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隐隐有些痒。她想要睁开眼睛,无奈太困,又昏睡过去。再次睁眼时,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奇怪的是,鼻尖好像有股淡淡的蔷薇花香气萦绕着,挥之不去。 身上还盖着花辞的外袍,寄雪拿起那件衣服,想着给花辞送回去,一抬眸看向窗外——木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雪,轻盈的雪花落在窗棂上。 自从她恢复记忆以后,她就对雪日分外敏感起来——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也是一个雪天,她一个人抱着娘亲的尸体,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 颍州已经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寄雪打了个喷嚏。好冷。 关上窗户,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带着那件外袍出了星阑阁。刚刚走出星阑阁,她一晃神,阿九在哪里呢?那次冲突之后,阿九还会住在星阑阁偏殿里吗?肯定不会了。 寄雪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把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叫自己“神仙姐姐”的小女孩弄丢了,连要到哪里去找她都不知道。 思索间,手上的油纸伞被人一把接过。花辞手中拿着她的那把伞,就站在她身边,笑嘻嘻地说道:“神仙姐姐,我忘记带伞了。” 真是要命。寄雪心想。正想要找她的时候,她就这样出现了,花辞是有千里眼顺风耳附带读心术吗?她才是真神仙吧。 不过再次看见花辞,寄雪的心算是安了下来。她嘴角扬了一下,笑着说:“好啊。不过伞太小,只能委屈阿九挤一挤了。” 花辞没说什么,又靠近了一点。一方小小的油纸伞,正好为二人遮住了随风而来的雨雪。二人走回到几步之遥的星阑阁里,到了花辞先前所居住的偏殿里。 寄雪把手上一直拿着的外袍还给她,二人对坐着,时不时望着窗外的雪景,没了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花辞离开片刻,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壶桂花酿。 “神仙姐姐,喝酒吗?” “喝。” 花辞掌中化出两个酒杯,寄雪拿过一个,直接倒满,一饮而尽。一连喝了几杯,寄雪有些微醺,眼里朦胧起来。花辞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唤道:“神仙姐姐?” 寄雪没说话。花辞一把夺过酒杯,她想要拿回来,索性站起身。花辞也站起身举高了酒杯,她比寄雪高出一些,寄雪够了半天,愣是够不着。 花辞这才确认她的神仙姐姐是喝醉了。寄雪从前酒量很好,如今再变作凡人,已是不同。望着因为醉酒而双颊绯红的神仙姐姐,花辞不禁生出几分逗弄之意来,她手中化出一朵蔷薇花,问:“这是什么?” “花。”寄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答罢,似是被蔷薇花香所吸引,寄雪又凑近了几分,仿佛要挨到花辞的指尖。 “蔷薇花,香。”寄雪说的含混不清。 听到这句话,花辞莫名想起了千年前的时候寄雪的那句“阿九和蔷薇花一样,都讨我喜欢。”虽然当时只是句玩笑话,花辞再回想起来时,却莫名觉得美好。 “神仙姐姐喜欢蔷薇花吗?” “喜欢。” “那更喜欢蔷薇花还是更喜欢阿九?” “嗯……都喜欢。” 花辞没得到满意的答复,正要作罢,只见寄雪像当年一样凑上她的耳朵,说道:“吾心所悦者,唯眼前人耳。” 吾心所悦者,唯眼前人耳。 这话拨得花辞心弦一动。不知道清醒着的神仙姐姐,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不会的。花辞想。 正走着神,星阑阁外面传来争吵的声音。那声音花辞很熟悉,是洛易风和甘棠。她看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寄雪,把她扶到卧榻上,自己打伞走了出来。 争吵声已经停止了,花辞出来的时候,只看见甘棠上神头也不回地离开。洛易风低着头,一贯冷漠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愁眉不展。 “怎么了?” “十六,是你杀了那个凡人么?”洛易风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花辞一听就明白是甘棠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才和洛易风起了争执。 他口中的那个凡人,指的是甘棠下凡的时候为了伪装身份时入雁归门认的那个师尊,前雁归门掌门,余晖。 余晖虽然人品有待商榷,对甘棠这个徒弟却是莫名地没有亏待。要是甘棠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估计巴不得一辈子赖在雁归门做掌门的亲传弟子。 但是谈到余晖这个雁归门前掌门,就不得不说一说他的风流韵事。其他的不说,就说花辞当初成为他的义女,这件事就不太简单。 花辞想要混进去雁归门的时候,担心掌门识破自己的身份,特地把自己打扮成没落人家小姐的样子,守在雁归门山脚下。 这日掌门余晖外出,好巧不巧,看见了这个虽然没落但是姿色难掩的少女,起了心思,把她带了回去,对外宣称是自己的义女。掌门问她叫什么名字,花辞说,她叫阿九。掌门很高兴地给她添了一个姓氏,叫她余九。 花辞成功混进去以后,余晖就有意无意想要对她动手动脚,九公主殿下忍无可忍之下,对着余晖一番威逼。自此之后,表面上二人还是义父和义女,余晖却是看见花辞心中就吓得半死。 花辞简明扼要地把事情叙述一番后,洛易风刚要接话,她又道:“那人是祭司在人族的奸细。而且,我怀疑,他正在和祭司研制一种新的蝶梦,就是‘醉花阴’。” 洛易风深知受蝶梦所控制的苦楚,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你对他动刑,他也不肯说出醉花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给他自己用了醉花阴?” 花辞点点头,“后来甘棠带着神仙姐姐他们三个闯进去,余晖就自己按下了暗器的开关,自尽了。” 洛易风在雪中站了一会儿,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心不在焉。花辞提醒道:“甘棠刚刚走的时候好像没带伞。” 洛易风对她道了谢,花辞把手中的伞递给他,洛易风就在雪中飞快地跑远了。想都不用想,洛统领是给甘棠上神送伞去了。 花辞一转身,看见守在星阑阁门口等她的寄雪。她不禁问道:“神仙姐姐什么时候……” 寄雪没有答话。她脸上还泛着红晕,似乎是酒还没有醒。花辞搀扶着她回屋,无奈醉酒的寄雪很闹人,走到偏殿的台阶前,说什么都不肯跨过去。 两个人待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阿姊没回来,我要等阿姊回来的。”喝醉之后心理年龄秒变三岁小孩的寄雪说道。她揪着花辞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撒手。 花辞砸吧着嘴,一时间有些吃味。她尽量模仿寄雪姐姐玉簟的样子,柔声道:“阿念,我们回去好不好?” 这一招果然奏效——寄雪乖乖跟着她进了屋子里,倒头就睡着了。花辞看着寄雪的睡颜,十分好奇寄雪酒醒之后想起来今天的事情会是什么反应。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加更已送达,请小仙女们查收 第28章 倾耳听 寄雪发现自己是在偏殿里醒来的。睡着之前发生的种种都和断片一样,寄雪只恍恍惚惚知道自己喝了酒,就醉倒过去。至于然后呢?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是夜半,寄雪却由于白天睡了挺长时间,一时间没了倦意。她起身点了烛台,却没瞧见花辞的身影。她好像记得她喝醉之前花辞还在啊……寄雪抱着疑惑的心情,在偏殿四处寻找了一下,发现花辞在旁边的卧榻上睡得正酣。 九公主殿下睡着的姿势很端正,平躺着的时候,手安静地搭在身前。她身上盖着一层薄毯,寄雪望了望窗外,窗外还下着雪。 只犹豫了一秒,寄雪小心翼翼地抱起花辞,把她挪到了床上。少女的骨架已经长成,却并不显得多沉重,寄雪常年习武,抱起她来并不是特别吃力。 躺回床上,寄雪忽然有了困意,很快又陷入梦乡。果然,困意是会传染的。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想道。 有人说,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对于这一点,寄雪深表认同。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寄雪依依不舍得睁开双眼,看见花辞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寄雪忽然觉得脖子有些酸痛,大概是落枕。她伸手揉了揉脖子,却发现花辞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 “阿九,你……” “我怎么在床上躺着?” “昨天夜里我看你睡在榻上,怕你着凉,就……” “嗯,谢谢。” 听到寄雪的解释,花辞的神色明显好了不少。过了一会儿,二人皆洗漱穿戴,寄雪又试探性地问道:“阿九,我昨天喝醉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寄雪比较想知道的是,昨天她喝醉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九公主殿下一看见她这么一副表情。 花辞忽然促狭一笑,寄雪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却见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凑过耳朵来听。寄雪走到她旁边,踮起脚把耳朵凑到她旁边。 现在花辞不再是十六岁少女的形态,而是恢复了她本来的形态——约莫十九岁的样子。而这变化就体现在她本来和寄雪差不多高,现在凭空变高了不少,寄雪必须踮起脚才够得着她。 “唔,神仙姐姐说喜欢阿九呢。”花辞一本正经地说道。 寄雪平日都是自己调戏别人的份,很少被别人戏弄,此时甫一听到这话,不禁红了耳廓。她面上还是保持着清冷,说道:“九公主殿下这么可爱,谁人不喜欢呢。” 花辞“扑哧”一声笑开了,寄雪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二人笑了好一阵,直到有外面传来敲门声,方才作罢。 “十六。”洛易风站在门前,喊道。 花辞开了门,洛易风将伞递给她,正欲离去,花辞问道:“甘棠上神怎么样?” 洛易风摇了摇头,“他不太愿意听解释。” “发生了什么事?要不我去劝劝他吧。”寄雪说着,往甘棠居住的偏殿瞅了一眼。啧,门窗紧闭,这是把自己关起来了。 寄雪径直略过二人,走到甘棠居住的偏殿前,敲了敲门:“甘棠,是我,寄雪。” 屋子里面没有回应。洛易风才察觉不对,跟上去推开门一看,屋子里面没有人。 甘棠离开了。 果然,这才是甘棠一贯的作风——不声不响,不吭一声就走了,默默退出。 …… 话说甘棠离开修远门之后,骑马一路疾驰到了荆州城。荆州城是他的故乡,也是父亲谢筇的埋骨地。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把他捡回来,给他名字,教他读书习武。 忆昔将军鲜衣怒马,谁与争锋;怎料此生心在沙场,身老荆州。 甘棠找到了军营故址,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名为“将军冢”的荒地。荒地杂草丛生,千年前的坟冢早已经找不到了。 甘棠一下子感到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他连爹爹的坟冢都找不到了。他曾经以为师尊余晖是真心对他好的,可是查清楚了余晖的死因,他却不敢苟同了。他都知道,可是他没法让自己保持平静,甚至和洛易风起了冲突。 “爹爹,我找不到家了。你还会接我回家吗?”甘棠低下头,低喃道。可是他知道,爹爹不在了,以后也许没有人会再拉着他的手带他回家了吧。 那天洛易风打伞来找他,二人一路沉默不语,还是回到了星阑阁的偏殿。然后甘棠就假装把自己关起来,悄悄地逃走了。 甘棠讨厌这样懦弱而又多愁善感的自己。 忽然,偌大的雨滴砸在甘棠肩膀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雨珠从天空砸落。甘棠在雨中站起身,浑身湿透。 荆州城下雨了。 从前荆州城的百姓总是盼望着这样一场雨,因为这样他们的作物就有了收成。甘棠仿佛听见了百姓们欢呼雀跃的声音了,可是并没有——耳边只有雨落下的声音。 与此同时,甘棠的神识被天帝召回到蓬莱的大殿里。他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淡然,向天帝行了一礼,道:“陛下。” “风神的记忆恢复了,你做的很好。”天帝微笑着注视着甘棠,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回陛下,风神恢复记忆的事情,非甘棠所为,是有人从中作梗。” “哦,是谁?” “甘棠不知。” 天帝摆了摆手,甘棠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神识已经回到了荆州城他的肉身中。 甘棠微微仰起头,头顶的雨停了——一把伞悬在他头顶。他抬眼望去,撑伞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农人。 “您是甘棠将军?”农人问道。 “你认识我?”甘棠惊讶道。 “将军,您知道这儿为什么叫‘将军冢’吗?”农人没有回答,而是再次问道。 甘棠答不出来。 “您和玉絮君、谢筇将军当年两次击退鬼族,我们荆州城的百姓才得以安宁度日。为了纪念,荆州的先祖们就将这里叫作‘将军冢’。”农人自发回答道,“当年离白小姐说过,甘棠将军会回来的。您果然回来了。” 甘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甘棠想起来,当年寄雪对他说,离白写了一封信,说要等他和寄雪回来的。 当年他们成了蓬莱的神祇,离白作为凡人,还在日复一日等待着他们。 天已晴了。灰沉沉的云彩散去,天色重新变得湛蓝起来。甘棠向农人道了谢,农人离开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甘棠看见他的脸,认出来那是爹爹谢筇的转世。真好,兜兜转转千年,他终于再次和爹爹重逢了。这一刻,他是否还认识他,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 修远门,星阑阁里,寄雪看着烛光下花辞替她批改折子的样子,后知后觉想起来她喝醉以后发生的事情,恨不得原地土遁。 她都说了些什么?吾心所悦者,唯眼前人耳。这太像表白的话语,寄雪十分担心九公主殿下会误会。可是想了想,她自己都是喝醉了随口一说,阿九能误会什么?这样一想,她索性将事情抛之脑后。 她旁边,九公主殿下花辞坐在椅子上,回忆起昨天寄雪那句令人怦然心动的话语,不觉想出了神。笔上的墨汁洒在了洁白的纸张上,纸张染上了墨色。花辞的心也染上了奇妙的颜色般,砰砰砰跳得厉害。 在又一次压榨劳动力成功之后,寄雪满意地看着批好的折子,揉了揉花辞的头发。花辞像乖巧的小宠物一样盯着她,也不言语,眼睛里好像盛开出一朵蔷薇。 “阿九,你的眼睛又变色了?”看多了之后,寄雪已经见怪不怪,毕竟每次九公主殿下眼睛变色之后都很好看。 “嗯。”花辞眼睛又恢复了本来的眸色。她情绪外露的时候,眼睛总会不自觉地变成蔷薇色。其实并没有什么九公主殿下生气眼睛才会变色的说法,眸子变色都是因为她生气的时候情绪不太好控制罢了。 “刚刚神仙姐姐怎么一直盯着阿九的眼睛看?是阿九吓到姐姐了吗?”花辞问。 “没有。阿九的眼睛很漂亮,像眼里有朵蔷薇呢。”寄雪又认真地盯着花辞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可惜没再看到她眼里盛开的蔷薇花。 花辞笑盈盈地回视寄雪,寄雪故意撇开眼,去看窗外的雪景。一成不变的雪景仿佛也因为少女的心事变得五彩斑斓起来。寄雪在想,她的阿九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啊。 “神仙姐姐想冰嬉吗?” “好啊。” 两个人披上冬衣,走到星阑阁的院子里。雪已停了,庭院里堆积着一层薄薄的雪,白鹅绒一般。寄雪拾起一团雪,捏成雪球,向花辞砸去。 “阿九——” 花辞没防备,雪球砸进衣服里,传来一阵冰凉。她也学着寄雪的样子,捏了雪球砸过去,却被寄雪轻巧避开。 两个幼稚鬼开始了雪上追逐。闹了一会儿,都有些疲倦,一同坐在没积雪的屋檐下。 “神仙姐姐,你想和阿九一起回鬼族吗?” “鬼族的冬天也这样冷吗?” “当然不,南疆是不下雪的。” “那好啊,什么时候。”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陷入了沉默。寄雪兀自吸了吸鼻子,抓住她的手,暖意传来,花辞侧头看着她。 “你没有体温,连冷也不知道吗?”寄雪语气嗔怪,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花辞摇了摇头,“神仙姐姐给阿九捂手,就不冷了。” 寄雪真是又生气又心疼。她对着这样一个九公主殿下,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佯装生气地敲了一下花辞的额头,道:“九公主殿下这么可爱,你七哥知道吗。” 这样随口一提,二人才想起来发现甘棠不见了之后一直没有瞧见花辞的七哥洛易风。花辞当然知道她七哥的小心思,望着寄雪担忧的样子,忍俊不禁,“别担心他们啦,他们没事的。” 然后九公主殿下被迫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关于雁归门的余晖。寄雪听了她的解释,提醒道:“这么说,密室里忘忧草的味道是来自醉花阴?可是藏在胭脂里根本闻不出来。” “是。蔷薇花掩盖了忘忧草和蝶梦的气息,所以神仙姐姐之前在临安的时候没有发现。”花辞接着说。 “幸好你把醉花阴全部控制起来了,这种加强版的蝶梦一旦传播开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寄雪听到蝶梦,不自觉地身形一颤。当年中蝶梦时的可怕记忆还存在于脑海中,变成凡人之后,这种紧张更加鲜明。 这点小动作被花辞察觉,她摘下自己的裘衣搭在寄雪身上,“神仙姐姐冷吗?我们回屋吧。” “嗯。”寄雪也不多解释什么,乖乖跟着花辞回了屋子。花辞手指轻轻一点,炭盆里的炭燃烧起来,她递给寄雪一个手炉,二人共同坐在榻上小憩。 …… 荆州城的雨总是说来就来,甘棠刚刚走上街道时,又看见硕大的雨珠落下来,准备摆摊的小贩们只得又收起了摊子。 甘棠索性走到一处屋檐下避雨。屋檐内是一座戏楼,唱的正是千年前甘棠将军与玉絮君大破鬼族双双飞升的传奇故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只见台上那“甘棠”着一袭白衫,手执着“召南剑”,变幻几招,直直向那“鬼族将领”刺去。“鬼族将领”闪身避开,二人又是一番缠斗。 随即, “甘棠”擒拿住那“鬼族将领”,将其毙命。台下传来叫好声:“好!”“真是大快人心!” 真正的甘棠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微微勾起唇角。然后便听见一句高亢的唱词,是“甘棠”唱的:“文臣不爱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这本是谢筇将军引用的《宋史·岳飞传》中的句子,甘棠循声望去,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回营庆功这一幕。 一众“将士”单膝跪地,重复着“甘棠”的最后一句唱词:“天下太平矣!”其中有一略细的女声,想必是“玉絮君”。 “甘棠”与“玉絮君”双手作揖,拜别众“将士”,幕布落下,场景再次切换,是云雾缭绕的仙宫。仍是那二人,不过换了装扮,是蓬莱神祇的神袍。台上,“风神”与“甘棠上神”背对众人而立,目光投向远方,那是人间的方向。唱词声时而高亢,时而深沉,仿佛蕴含了无限感伤。 戏毕,鞠躬,落下帷幕。 直到人们嘈杂的议论声传来,甘棠才回过神来。重回人间一趟,他终也做了回局外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帷幕前方,忽然有一声音高声唱到。那是李煜的《浪淘沙令》。唱罢,那人卸下戏服,走到甘棠旁边。 甘棠回过头去,恰好对上洛易风的双眸。洛易风薄唇微启:“与君歌一曲,君可为我倾耳听?” 他唱了一出千年的戏,替他做这戏中人,只为了他能做一回看戏人。 第29章 月娥仙 颍州城地界毕竟临近江南,这一场雪过后,天气已经有了转暖的趋势,驿路边的冰雪也消融了大半。寄雪正坐在星阑阁内,望着堆积的折子叹气,一双手攀上了她的肩膀。 “神仙姐姐,我们一起回九幽城越冬吧。”花辞说这话时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看得寄雪心中一软。 “好啊,现在启程?”寄雪觉得自己有点色令智昏,总是架不住某人这样的请求。 “嗯。我们骑马去,很快就能抵程了。”花辞回答道。 于是寄雪拜托门内长老暂时打理门派事务,同花辞骑着马前往南疆的九幽城。颍州城离南疆还是有不少距离的,二人行至中途,天色已晚,便寻了一处客栈歇息下来,顺便用火蔷薇给洛易风和甘棠传了信。 客栈普普通通,和以前住的没什么不同,寄雪走进来的时候却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花辞和掌柜交谈的空当,她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花辞好像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又靠近了几分。靠得近些之后,扑鼻的蔷薇花香气传来,寄雪顿时安心不少。寄雪不自觉地抓住了她的手。 “掌柜,这里的一间房里有两张床对吧?”花辞从掌柜手里接过钥匙,说道。 “是,二位小姐是姊妹吧,那住一间房也没什么。”掌柜说罢,花辞将钥匙还了一把给她,付了一间房的银两。 寄雪拉着她走上楼,待到了房间,花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寄雪一直抓着她不放的手,笑道:“神仙姐姐要抓着阿九到什么时候?” 寄雪局促地松开她的手,说了声抱歉。花辞摇了摇头,“姐姐永远不用和阿九说抱歉。” 这回答倒是让寄雪一愣,她说:“这客栈有古怪。” 花辞不在意似的在她手背上轻抚了一下,像是安抚的动作,口中玩笑道:“神仙姐姐害怕了?” 寄雪刚要否认,九公主殿下又整个身子倾倒在她身上,说了句:“阿九也好害怕。” 九公主殿下的眼睛里是没有半分害怕的意思,但配上她楚楚可怜的语气,三分真也成了七分。寄雪想说“阿九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但是想了想,这话怎么莫名有点像朝岭镇那个张肃的语录?于是寄雪乖乖把话咽了下去。花辞刚要继续装可怜,一阵敲门声传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 寄雪看了她一眼,九公主殿下仿佛又有了骨头,重新站得笔直,总算没埋没了她的身高。门外传来甘棠的声音:“寄雪?” 寄雪前去开门,果然这么熟悉的敲门声除了甘棠上神还有谁呢。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甘棠和洛易风。这一幕怎么似曾相识? 甘棠脸色变化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对不起”。寄雪和花辞惊诧地看着二人。 “他收到火蔷薇传来的信,非要亲自和你们道歉。”洛易风用他一成不变的语气补充道。 四人一边说一边进了房间,甘棠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肯再说话,尴尬地无地自容。花辞问道:“七哥,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甘棠的?” 此话一出,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寄雪和她对口型:你不是说不用担心吗?你也不知道? 花辞以口型回道:我真不知道,那么说就是不想让你担心。 洛易风看着二人对口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我去了荆州城,还唱了……一出戏。” 寄雪低声问道:“阿九,洛统领会唱戏?” 花辞再次把目光投向洛易风,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七哥,你会唱戏?” “他会。”甘棠终于从尴尬中自我剥离,望着脸色黑的不能再黑的洛易风,说道。言罢,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唱得很不错。”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直到隔壁传来一声不正常的尖叫声和打斗碰撞的声音,寄雪眼神示意,四人向隔壁走去。 隔壁没有点蜡烛,房间里面一片黑暗。木窗半敞开着,冬日的冷风刮进来,案上的纸张散落一地。花辞打了个手势,屋子里亮起烛光,几人这才看清楚,那散落的纸张上每一张都印着血掌印。 一位女子躺在纱幔后的床上,双手放在胸口处,神情好似是睡着了,肤色苍白得不似活人。这怎么有点像张府女鬼一案?几人走近,那女子忽然睁开眼,嘻嘻嘻地笑起来。 “咯咯咯——” 笑声十分怪异,听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女子好像没看见他们似的,坐在了案前,正对着那透风的窗户。她关上窗子,熄了案边的蜡烛,对着铜镜梳妆起来。 敷铅粉,画黛眉,抹胭脂,点绛唇。 梳妆完毕,她对着铜镜唱道:“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粧⑴。” 一连唱了好几遍,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甘棠听着她咿呀咿呀的调子,用口型对洛易风说:还是易风唱得好听。洛易风对此回以一个白眼。 女子好像注意到了几人的存在,转过身望着他们,说道:“你们是住店的客人?你们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声音尖细而诡异,无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人齐声道:“不好。” “为什么?”女子维持着脸上僵硬的微笑,问。说着,她从头上取下一根金钗,折断,钗子里面竟藏了一只刀片。 几人无视她的动作,三下五除二把她绑在了房间的桌腿上,女子剧烈地挣扎了几下,遂而放弃。 花辞拿出一个琉璃瓶子,手上掐了个法诀,女子,哦不,女鬼被收到了瓶子里面。算是让寄雪和甘棠欣赏了一回鬼捉鬼。 “这么久了,楼下还是没有动静。”寄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楼上这么大动静,掌柜和其他人怎么就毫无反应呢。”花辞笑着看了一眼门外,门外“掌柜”和一众仆役正瞪着一双鬼气森森的眼瞧她。 洛易风草草扫了一眼,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不,二十来个傀。他和甘棠相视一眼,拔出离歌刀,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刀刃。寄雪和甘棠也握紧了手中佩剑。 花辞看着他们和众傀战斗,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酽茶。一杯酽茶喝完,二十来个傀已经被解决了。 寄雪转过头看着她,“阿九,你哪里来的茶?” “刚刚沏的,神仙姐姐要喝吗?”花辞一本正经地说道。寄雪有时候真不明白,大敌当前,九公主殿下是怎么做到淡定地喝茶的。 “不了。”寄雪摇摇头。 二十来个傀他们留下了一个活口,傀已经恢复了意识,此时正由甘棠严刑逼供。不得不说,甘棠上神严刑逼供的本事还是很高的,九公主殿下第三杯酽茶刚刚下肚,对方就全招了。 “刚才那个女子,叫作怜月。” 怜月怜月,取的是纳兰性德《蝶恋花》里“辛苦最怜天上月”的两个字。怜月从记事开始,就在客栈里,为来往的客人唱戏。 她练就一副好嗓子,每每粉墨登场,总能赢得客人的喜爱。客栈的生意也因为她红火起来,她的声名传遍百里,人送雅称“月娥仙”。 怜月的名气越来越大,听戏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怜月恃才自傲,一天在戏台上,一曲戏毕,忽然唱道:“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粧。” 那之后,来听戏的客人渐渐少了。怜月似乎明白了,客人需要的只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戏子,而不是一个有思想的唱戏人。 月娥仙被拽回了人间,就如天空高悬的月亮染上了尘埃。 为了维持客栈的辉煌,掌柜把她卖给了一个富商做妾室,得了一大笔银子。后来,怜月自己回到了客栈,变得疯疯癫癫。 终于有一天,她在客栈的房间里躺着,就没了呼吸。客栈里的生意因此一落千丈,变成了如今的萧条样子。 客栈里的人都说,怜月是服用了很多朱砂才去世的。至于缘由,只道是被富商抛弃了。 这之后,夜半时分,客栈的那间房间总会传来怜月当年唱戏的声音:“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粧。” 那声音常常伴随着一阵诡异的笑声。客栈的掌柜为了避免出事,便将那间房间空置下来。 后来的事情自然不用再说,怜月化成厉鬼,回来报仇了,在这一天傍晚,杀死了掌柜和众人,把他们变成了自己的傀。 叙述自此告一段落。花辞手指轻轻一勾,那傀仿佛成了一只提线木偶,自己掐断了自己的脖子,头颅应声而落。 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寄雪感觉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耳边传来花辞的声音:“别看,会脏了姐姐的眼的。” 寄雪无奈一笑。她毕竟不是向瑶长老门下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冲锋陷阵时,什么样的惨烈场面没见过?但她还是任由花辞捂着自己的眼睛,什么动作也无。 花辞给关着怜月的琉璃瓶子加了一层封印,心满意足地拉着寄雪去客栈的房间就寝。寄雪挺长时间没动武了,偶尔一动,倒是神清气爽,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白昼,四人简单收拾,再次骑上马赶往九幽城。行路不多时,远远地瞧见一座城,这便是九幽城。它与人族的城没什么不同,虽然比不上京都的繁华,但别有一番南疆的风土人情。 这是九幽城的北城门,花辞一行人很低调地跟着群鬼走进城门,守城的将士看见寄雪腰间的蔷薇花玉佩,顿时恭敬起来。 蔷薇花玉佩寄雪一直带在身上,只是因为习武不方便佩戴。进城之前花辞让她戴着玉佩,她就把玉佩挂在腰上。 莫非这玉佩有什么渊源?寄雪想起之前在沧州城蔷薇花玉佩似乎也发挥了这样的作用,不禁疑惑。她低声问道:“阿九,这枚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只不过我以前出入经常带着它,他们看了眼熟罢了。”花辞轻描淡写道。 寄雪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眼蔷薇花玉佩,又望了眼洛易风和甘棠,二者表情没什么异样。 四人走到九幽城里,九幽城内多是赶集的鬼族百姓,偶有人族的商人旅客。几人走到一处集市中,花辞指尖一滴鲜血落下,化作一朵血蔷薇,落在集市前的法阵上。 眼前的场景不再是集市的样子,而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密道旁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鬼族的文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四人顺着蜿蜒的密道而下,飘浮在空中的血蔷薇引着他们走,转过几个弯,眼前变得豁然开朗。空旷的街道,热闹的集市,和外面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悬挂在天边的明月和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这才是真正的九幽城。真正的九幽城与外界不同,即使是白昼,也依旧明月高悬。常言道:一入九幽,不辨日月。 漫步于集市,集市上的鬼族百姓纷纷向他们问好,有的甚至还和花辞闲聊起来,和人族的景象大不相同。 花辞接过一位老翁递来的糖葫芦,道了谢,把糖葫芦送到寄雪嘴边。寄雪含笑咬下一颗糖葫芦,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甜甜,刚刚好。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集市的尽头。集市尽头是仿佛无穷无尽的忘川河,忘川河上一座宫殿若隐若现。宫殿像小舟一样浮在忘川河上,四周是弥漫的鬼火。 这画面乍一看很是诡异。却只见血蔷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飞向了宫殿那端,忘川河上出现了一块块浮石,通向宫殿。 寄雪对有的人把自己的血作为门钥匙这事表示很无语。几人顺着浮石走到宫殿前,几个小鬼立刻迎了上来:“参见主上,洛统领。” 那二人摆摆手,仿佛是已经司空见惯。几个小鬼十分有眼力见的问道:“主上,他们是您的客人?” 花辞不说话,算是默认。小鬼很会察言观色,忙笑嘻嘻地说:“可要小的安排为二位安排住处?” 寄雪和甘棠欲言又止,洛易风先一步说道:“就让二位住在宫殿里面吧。” 花辞点头表示赞同,“去把如许阁收拾出来。” 小鬼刚刚应声,转头听见花辞的话,又确认道:“如许阁?是给……”如许阁是当年先鬼族首领为九公主殿下的娘亲闻夫人修建的宫殿,自从闻夫人去世之后,一直不允许其他人住进来。 “神仙姐姐。”花辞目光看向寄雪,小鬼心领神会。 寄雪此时看着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正准备下口,花辞抓过她的手,把糖葫芦拽到自己面前,一口将糖葫芦拆吞入腹。吃罢,还舔了舔唇角,道:“糖葫芦和神仙姐姐一样甜呢。” 寄雪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竹签,看着耀武扬威的九公主殿下,佯怒道:“九公主殿下今年几岁啦?” “不多不多,三岁而已。”花辞笑眯眯地说。 寄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不去看某幼稚的九公主殿下,假装要离开。九公主殿下也不恼,配合道:“神仙姐姐要去哪里啊?” “去没有九公主殿下的地方。” “那带上阿九一起好不好?” “你不是九公主殿下吗?” “阿九是神仙姐姐的阿九,不是什么九公主殿下。” 好吧,这话有理。寄雪果断放弃唇枪舌战,和九公主殿下重新和平共处。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秦韬玉《贫女》 第30章 花如许 如许阁这些年来花辞一直派人定期打扫,虽然没人居住,也没有落下灰尘。所谓收拾,只是添置一些需要的物品。不过几盏茶后,寄雪就搬了进去。 寄雪刚刚迈进门槛,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如许阁的院子里面种满了形形色色的花草。正值冬日,很多花草尚未开放,那香气来自一棵腊梅树。腊梅花开得正盛,浅色的花瓣单薄而可爱。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⑴。 寄雪心情愉悦,不禁勾起了唇角。这如许阁曾经的主人想必是个惜花之人吧? “箬兰,这如许阁曾经住了一位什么人?”寄雪问道。 “回小姐,这……小的实在不知。主上她在往生殿和祭司会谈,不若等主上回来了,您亲自问问?”名叫“箬兰”的鬼族侍女答道。主上下令不准她们提及闻夫人的事情,她们只能缄口。 “嗯。你去忙吧。”寄雪轻轻点头,转身走到了那棵梅树下。梅花烂漫,有似繁星点点,乱人心曲。 寄雪忍不住凑近了那一簇花枝,指尖刚刚触到梅花瓣,就听见空灵的吟咏声,好似是从花瓣处传来的。寄雪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那声音却再也没有出现。 她闲来无事,步入如许阁的书房里,想要寻几本话本来看。话本没见着,倒是瞧见书房里摆放着不少诗词歌赋。寄雪的目光被吸引,那是前朝诗人写下的一首词,被屋子的主人誊抄下来: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笔迹娟秀,词句悲凉。是一首《蝶恋花》。 寄雪不禁拿起那张誊抄着词句的纸张,细细观摩。她记得阿九曾经让自己在这首词中的最后两句中为她取名,她当时便信口取了“花辞”二字。这首词是阿九誊抄下来的吗? 许是冬日的缘故,天色沉得很快,寄雪点上一盏烛灯,方才再次看清纸张上面的内容。灯光下,纸张背面映出字迹来。寄雪将纸凑近灯光,读到背面的字迹,那是一行完全不同的字迹,潦草中透着苍劲:闻卿,蔷薇美甚,可共赏花落如许? 寄雪看到这里,深深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好,忙将这张纸摆放回远处,从层层书籍中取了一本看起来没那么枯燥的书来看。 可能对于有的人来说,看书真的不太适合。寄雪没翻几页,就无聊到趴在案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被盖了一件衣服。寄雪揉揉眼,看着眼前的花辞,脑袋仍是不大清明,道:“今天的折子已经批完了,别吵,我再睡会儿。” “好吧,我不吵你,神仙姐姐继续睡吧。”花辞给她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衣服,拿过那本让寄雪看得睡着的书,翻开一页,开始 听到这声音,寄雪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一瞬间睡意全无。她总算想起来自己不是在修远门,没那么多折子需要处理,不禁松了一口气。 “阿九,你从往生殿回来啦。”寄雪刚刚睡醒,甫一开口,声音还带着些绵软。 “神仙姐姐怎么不再睡一会儿?是我考虑不周,路上一直没有停下来歇息。”花辞说。 “没有没有,是我无聊才睡着的。”寄雪忙道。 花辞不再多说什么,继续看手里的那本书。余光瞥见案上的那张纸,她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端详。 很明显,她也透过烛光看见了背面的那行字。然后九公主殿下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一瞬,又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阿九,你没事吧?”寄雪感觉她的状态不太好,尤其是看见了这张纸之后。 “神仙姐姐看了纸上的内容吗?”花辞没有回答,反问她。 “嗯,我不是故意看的,是……”寄雪想了半天没想到个说辞,却见花辞却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你看了也无妨。那首词是我娘亲誊抄在纸上的。” 寄雪又想了想,花辞好像很少提到她的娘亲。她爹爹是先鬼族首领,可是对她并不好,不知阿九的娘亲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一定是个温良贤淑的女子吧,不然怎么能有阿九这么可爱的女儿。寄雪想入非非。 “如许阁,以前是我娘亲居住的地方。那张纸后面的话就是先鬼族首领写下的。”花辞解释道。 “哦。”寄雪再次拿过那张纸,细细品味词句。又看了一遍,读书的半吊子玉絮君仍然没有看出来这背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遂而问道:“阿九,‘蔷薇美甚’是什么意思?” “唔,这句话在我娘亲的理解里面,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花辞说着,望了眼窗外,可惜是冬天,窗外没有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花。 “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寄雪问道。 “他同娘亲成亲那天,蔷薇花开得盛开。他掀开盖头的时候,娘亲正好一眼就瞧见了窗外的蔷薇花,摘下一朵送给他,说道:‘蔷薇美甚。’于是便有了这么个说法。”花辞说。过了这么多年,她也仍然不愿意叫鬼族首领“爹爹”,仅仅以“他”代称。 “原来是这样。阿九,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祭司的会谈?”寄雪察言观色,果断换了话题。 “神仙姐姐怎么忘了,阿九说回南疆是越冬的。”花辞仗着身高优势,俯下身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寄雪长大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敲她的额头了,多数是因着她的身份,不敢这么做。此时被敲了一下,寄雪不适应似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阿九,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神仙姐姐现在年纪就是比阿九小啊。”花辞也不恼怒,微笑道。 寄雪想起自己现在这凡人之身只有十六岁,一时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点。她气馁似的瘫倒在椅子上,抢过书盖在自己脸上。 …… 时光如梭,转眼间已是元日。九幽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连一贯冷清的宫殿里都变得热闹起来。傍晚,寄雪刚刚从如许阁里走出来,就瞧见宫殿里添置的红色灯笼和陈列的各色烟花。 箬兰看见她跑出来,忙道:“小姐,主上吩咐鬼侍给您送来了新衣,您不若试试看合不合身。” 跟在她身后有两名鬼族侍女,手中捧着新制的衣裳,衣裳偏雪青色,绣着素雅的银色花纹。寄雪回到屋子里换上新衣,对着镜子照了照,又佩上那枚蔷薇花玉佩。 刚要再次出去,就看见几名鬼族侍女端详着她的样子,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她轻轻咳了一声,箬兰走上前,说应当重新为她束发。寄雪对着铜镜坐了下来,几名鬼族侍女给她梳着头发,眼带微笑。 “小姐,要将头发挽成发髻吗?” “不用了,束成马尾就好。” 黑发被束成高高的马尾,寄雪觉得这个人清爽了不少。侍女紧接着又拿出一堆饰品,要一一给她戴上,寄雪挑了一只白玉簪子,让她们把其他的都收回去,“这么多饰品,不知道还以为我今天要出嫁呢。” 箬兰和她相处了一阵,说话也愈发不拘小节起来,此刻听见这话,打趣道:“小姐嫁给谁好呢,不若嫁给主上吧。” 其他几个鬼族侍女听到这话,纷纷掩着袖子笑了。箬兰给寄雪戴上那根白玉簪子,一个鬼族侍女说道:“小姐,主上在往生殿,您要不再等……” 寄雪好不容易可以出去了,连忙拒绝道:“不了不了,我就在往生殿外面等阿九吧。” 鬼族侍女对寄雪叫她们主上“阿九”这个称呼已经见怪不怪了,领着她来到往生殿,方才退下。殿里的朝会还没结束,寄雪就等在外面等着。 殿内,花辞穿着胭脂红衣袍,半卧在王座上。殿下众人还在议论纷纷,祭司跪在殿前,眼中是恐惧的神色。主上多次饶他一命,是看在他手下众多鬼将的面上,这一次却似乎没那么好说话。 “主上,老夫……”话还没说完,祭司就发现主上的目光飘到了殿外,他向殿外望去,一众鬼族也跟着望过去。 殿外的寄雪在众鬼的注视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是一脸你们开会开得好好的看我干什么的表情。 花辞打了个响指,众鬼慌忙回过神来。只见九公主殿下从王座上瞬移到了殿门外,拉过寄雪的手,牵着她走进往生殿内。 众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主上温柔地注视着寄雪的目光,为了保命,硬是没敢问一句“主上您是不是被夺舍了”。然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两个人手牵手走进殿内,这画面真的有点像在拜堂?那下一步是不是得送入洞房了? 花辞让寄雪坐在王座上,寄雪没答应,挑了旁边的空位坐下。祭司看着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心中愤恨,却不敢表现出什么。 “这位是……”花辞刚要介绍,寄雪抢先答道:“修远门掌门寄雪,见过各位。”她说完便习惯性要作揖,众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异口同声:“不必不必!” 寄雪觉得今天一个两个真是莫名其妙,怎么看见她都这个样子。寄雪听着他们又议论了一会儿,无聊地打着盹。终于,花辞在旁边出了声:“无事便都退下吧。” 待到诸鬼退下,花辞拉着寄雪,目光时不时往她身上瞥几眼。寄雪再次感到莫名其妙,“阿九,你怎么一直看我啊?” “姐姐生得昳丽,叫阿九移不开眼呢。”花辞回答。 二人一路行至如许阁,坐在院子里面的亭中,梅花的香气时不时传来。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其二是洛易风和甘棠。洛易风难得没穿玄衣,换了一身黛蓝色衣袍,衣袍上绣着浅色花纹,在月光下发出独有的光泽。甘棠则穿着云青色的衣袍,衣袍颜色浅,更衬得他肤若脂玉。 他们旁边是两个小孩子。都穿着新衣,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不过十多岁的模样,女孩生了一张冷脸,好像天生不会笑似的。男孩则活泼得多,看见花辞,就要冲上去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女孩拉住了。 几人行至亭内,在寄雪和花辞旁边坐下。男孩坐在寄雪旁边,看着寄雪愣着不说话。女孩打了一下他的手心,“魉,那是主上的客人。” “我知道,魍。我就是觉得这个姐姐很漂亮。”名叫“魉”的男孩委屈巴巴地说道。 那名为“魍”的女孩也不再说话,只向寄雪投去一个抱歉的目光。寄雪摇摇头,说了声没事。旁边,侍女端上来几道菜肴,其中还有一道古董羹⑵。 肉菜被放入古董羹中,等候的空当,几人一边吃着其他菜肴一边闲聊起来。寄雪才知道,两个孩子其实是白骨殿四大殿主之二的三殿主魍和四殿主魉。 “阿九姐姐,漂亮姐姐是你的夫人吗?”魉眨巴着一双眼,自以为很小声地问道。寄雪正在喝汤,闻言差点一口呛死自己。 洛易风望着甘棠,甘棠望着寄雪,寄雪望着花辞,花辞望着魍,魍又望着魉。五人异口同声:“不是!” 魉显然有些被他们的团结吓到,又望向魍,“你不是说漂亮姐姐是阿九姐姐的人吗?” 魍纠正道:“是‘阿九姐姐的客人’。” “有什么不一样吗?” “可是你阿九姐姐和这位小姐都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了?” “女子是不能和女子成亲的。” “哦。” 寄雪看着这两个半大孩子争论着,强忍着脸上的笑。古董羹已经好了,花辞夹了一筷子给寄雪,为了配合刚才两个孩子的对话,“深情地”问道:“如果……神仙姐姐愿意做阿九的夫人吗?” “咳咳咳——”寄雪正在吃古董羹,听到这话之后再次被呛到。花辞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依旧委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你不光是开玩笑,你还在带坏小朋友。”寄雪感觉再待下去自己可能会被第三次呛死,匆忙转移话题。 被点名的小朋友魉一脸懵圈:关我什么事??? 说话间,一声烟花声从天边传来。只见一道烟花冲向高空,在夜空中盛开出一朵绚烂的花。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烟花冲向天空,一时间,天空上满是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花辞的绛红色衣袍在烟花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艳丽,她今日抹了淡妆,精致的脸庞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一双眼更加摄人心魄。 寄雪正望着花辞出神,花辞扭过头,眼睛里满满都是寄雪微笑的样子,她是望着寄雪笑的。寄雪方才意识到——原来阿九眼里的她是那样美好。周遭仿佛都静了下来,寄雪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阿九那句话。 她说,神仙姐姐,新年快乐。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何逊《咏早梅 / 扬州法曹梅花盛开》 ⑵古董羹就是古代的火锅。 第31章 忘川泪 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不知不觉中,新年时的欢聚已经成了数日之前的事情。冬天开始彻底有了转暖的迹象,元夕伴随着长街上的一盏盏花灯来到。 如许阁内,寄雪正捧着一本鬼族侍女从外面带来的话本打发时间——自从她到了这里以后,每天晨起练完剑,常常没事可做,便向箬兰讨了本话本来看。 话本讲的是一位女帝和助她称霸天下的臣子的故事,寄雪粗略扫了几眼,越发觉得看不大懂。于是她径直翻到最后一页,想看看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是这样描述的: 桃花灼灼中,臣子轻轻俯下身,在女帝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女帝笑着回望着臣子,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⑴?” 臣子笑着亲吻她的手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阵清风拂过,臣子看着女帝那双灿若繁星的双眸,虔诚地说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时晴,德音不忘⑵。” 寄雪看着结局,更加不解——话本前面就写到臣子和女帝皆为女子,难道古时的姐妹情都是这样的吗?她又想了想她和阿九,虽然偶尔会开玩笑咬耳朵,但是从来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她又随手翻了一页,眼睛一瞥瞥到了一段露骨的描写,终于看明白了话本的内容。这哪里是感天动地姐妹情,这两个姐妹明明是喜欢女子啊。寄雪回想起话本里一段段令她脸颊绯红的描写,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门外传来阿九的声音,她才光速合上话本,给她打开了门。 “神仙姐姐,你怎么了?”花辞狐疑地看着寄雪耳尖的红晕,问道。 “啊,我没事。”寄雪回答,“阿九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今天是上元节,想和神仙姐姐说声‘元夕快乐’,顺便邀请姐姐去街上看花灯。姐姐有时间吗?”花辞一提醒,寄雪倒是想起来了,今天是上元节。她刚刚看了那么令人惊讶的话本,确实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遂而点头应允。 元夕也称上元节。按照习俗,鬼族百姓们会在这一天点上一盏花灯,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偶有富贵些的人家,会点上孔明灯或放几盏荷灯为亲人祈福。 长街上人(鬼)来人(鬼)往,吆喝声不断,卖糖葫芦的老翁见她们来,递给她们一人一串冰糖葫芦。寄雪刚要拒绝,老翁开了口:“当年鬼族动乱,老夫是靠着九公主殿下的接济才活了下来,糖葫芦而已,小姐就收下吧。” 寄雪没想到这糖葫芦竟然还承载着这样的故事,再不好拂了老翁的心意,笑着接过糖葫芦,在上面咬了一口,夸了句:“真甜。” 这句话对老翁来说显然十分受用,他骄傲地对旁边的鬼族商贩说:“听见没?主上的客人都夸我的冰糖葫芦好吃呢!” 花辞笑而不语,拉着寄雪继续在街上闲逛。寄雪的糖葫芦很快就吃光了,花辞把自己的那串糖葫芦递给她。 “阿九,你不吃么?” “不吃,留给神仙姐姐。” “不了,阿九自己吃吧。” 寄雪脑海里莫名其妙又浮现出话本里那些不堪入目的描写,想到那天侍女的打趣和魉那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语,觉得自己和阿九是不是亲近过头了。她推开花辞递来冰糖葫芦的手,想和她保持一些距离,花辞却不知没拿稳怎的,手一颤,冰糖葫芦就这样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手中的冰糖葫芦掉在地上,花辞猛地回过神来,她不明白好好的寄雪为什么会推开自己的手,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寄雪说了声抱歉,匆匆穿过川流不息的人(鬼)群,一转眼便跑不见了踪影。花辞想要追上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愣在了原地。 “九公主殿下好!”“主上您怎么了?”“主上,主上?”附近的群鬼纷纷发现了花辞的不对劲,其中几个走上前来想搀扶她一把,花辞揉了揉额头,看上去有些头疼。但她还是说:“我没事。” 九公主殿下虽然对着那些不安分的鬼族长老们以及祭司都表现出特别令人恐惧的一面,但她对待鬼族百姓是真的好的没话可说。此刻她如此模样,鬼族百姓哪里能放心,纷纷说要为主上分忧。 花辞拒绝他们,重复了一遍“我没事”,道了谢,漫无目的地向前方走着。不远处走来两个人,似乎是洛易风和甘棠。花辞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七哥那样一个讨厌热闹的人,怎么会来逛集市呢?可是她确确实实听见了洛易风的声音,那人唤着她的名字,“十六。” 花辞猛地抬起头来,确认眼前的人就是七哥和甘棠。她又有些恍惚地问道:“七哥,你看见寄雪了吗。” “寄雪不见了?”甘棠先一步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四下张望着,手里拿出一张符纸。 “嗯。刚才她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很恍惚,然后就跑不见了。”花辞说。 甘棠当机立断,念了个法诀,符纸快速燃烧起来,化出无数灵蝶飞向一个方向。甘棠解释道:“这灵蝶可以辨别寄雪的气息,她在忘川河畔。” 此话一出,洛易风和花辞俱是瞳孔一缩。寄雪为什么会在忘川河畔?她去哪里干什么?她有没有危险? 与此同时。 忘川河畔,寄雪正捧着一盏荷灯出神。刚才她慌忙跑走,单纯就是想和花辞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可惜她不认识路,莫名就跑到了忘川河畔。当时人(鬼)潮拥挤,不知道谁塞给她一盏荷灯。 “姑娘,你怎么不放荷灯呀?”旁边一位鬼族姑娘见她对着荷灯出神,问道。 “我……”寄雪语塞。 “荷灯是可以为去世的亲人祈福的,姑娘放的荷灯,泉下的亲人一定可以看到的。”那姑娘说。 “那荷灯也可以为尚存世间的人祈福吗?”寄雪问。鬼族姑娘笑了,“当然可以啦,心诚则灵。” 寄雪闻言,慢慢蹲下身,将荷灯放入忘川河中,轻轻一推。这一盏荷灯随着万千荷灯一起被河水推向远方,好像天上的星星掉进了忘川河里一般。她闭上眼,心中虔诚地说道: 一愿逝去亡灵皆有归处。 二愿世间生者海不波溢。 三愿心所悦者无忧无虑,长乐未央。 再次睁眼时,泪不知不觉滑落下来。寄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也不明白那个“心所悦者”到底是谁,可是脸颊边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了。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人,师尊向瑶、阿姊玉簟、还有花辞…… 让她放荷灯的姑娘见她这幅样子,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安慰道:“别哭啊。忘川河一定会把你的祝福的带给你想念的人的。” 鬼族姑娘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浅浅的,很好看,和阿九一样。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你们都很爱笑。”寄雪脸上刚哭泣过的红痕已经褪去,她侧过头,看着那位素昧平生的鬼族姑娘,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哎,你终于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和主上笑起来一样好看。”鬼族姑娘说。 话题绕着绕着又绕到了花辞身上。寄雪问:“你们主上,她很爱笑吗?” “主上是九幽城里最爱笑的,尽管她大多时候笑起来并不开心。我从前不爱笑,是主上对我说,要多笑一笑。”鬼族姑娘说着,目光忽然投向寄雪身侧,甜甜一笑道:“主上。” 花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寄雪旁边,紧随其后的还有洛易风和甘棠。寄雪看着三人急切的表情,心中诧异:??? 花辞表情很不好看,脸上一丝微笑也无。鬼族姑娘打量着她的脸色,说了声告退便离开了。甘棠看见人已经找到了,拉着洛易风往长街那端走去。忘川河畔只剩下寄雪和花辞二人。 “阿九,你……在找我?”寄雪有些不好意思。 “寄雪,你是不是不太舒服?”花辞没再叫她“神仙姐姐”,而是叫了她的名字。寄雪本来以为阿九会和她大吵一架,毕竟是她先无缘无故跑走的。可是花辞没有,她几乎心平气和的一句话让寄雪有些心疼——明明是自己看了话本以后胡思乱想,怎么能让花辞替自己难过呢。 “没有,我很好,真的。”寄雪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 旦日清晨,花辞再去敲寄雪的门,推开门才发现如许阁里空无一人。问及归来的侍女,侍女支支吾吾,说寄雪小姐一早就外出了。 花辞刚要继续询问,一朵火蔷薇落在她耳边,传来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那是祭司与另几位长老的对话。 半个时辰前。 祭司殿内,祭司与几位长老相对而坐。祭司微笑着沏了一壶茶,为几人添上。 “祭司阁下,您今日找老夫几个来祭司殿不会只是为了喝茶吧?”一位长老接过茶抿了一口,继而问道。 “九公主殿下奈何不了老夫,既如此,诸位何不同老夫揭竿而起,也逞一回‘清君侧’的威风?”祭司手里拿着一柄长刀,刀刃发出凌冽的寒光。所谓“清君侧”,其实就是打着个名号变相逼宫。 “祭司是想……不可不可!”长老们听到这话,已经没有了品茶的悠闲,急得额间冒出汗来。 “有何不可?谁能说九公主殿下还是当年的九公主殿下?过了一千多年,她又是刚刚拿回蔷薇珠,老夫自信修为不输于她!”祭司高声道。长老们纷纷来捂他的嘴,他却不以为然,道:“九公主殿下式微,老夫就是下一任九幽之主,鬼族首领!” “长老可愿追随于我。”祭司终于问出了他内心所谋。他用的是陈述句,因为他知道,这些长老今日既然来到这里,便已经没有退路了。果不其然,长老们短暂沉默,后半跪在地,作揖道:“愿随祭司清君侧,除奸佞!” …… 花辞在传音的火蔷薇那端听见他们的对话,忽然轻笑了一下。旁边的鬼族侍女听不见火蔷薇里的声音,不明所以,“主上,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等了这么久,猎物终于要自投罗网了。”花辞狡黠一笑,“你们小姐回来之后,让她待在如许阁里,这几日别让她出来,明白吗?” 鬼族侍女猜不透主上的意思,还是应声道:“遵主上令。” 寄雪回来的时候,正瞥到那本令人“印象深刻”的话本,当机立断把书还给了借给她话本的侍女落葵。落葵惊讶道:“小姐,你这么快就看完了?” 寄雪表情一言难尽地望着她,“没。就是觉得这话本有点……奇怪。”她想了想,还是把形容词从“不堪入目”换成了“奇怪”。 “没有啊,哪里奇怪了,话本讲的先朝女帝墨时晴和臣子慕容因霜的爱情故事,至今都是一段佳话呢。”落葵一脸期待转变为失望。 “这话本里讲的故事居然是真的吗?”寄雪问。 落葵点点头,“不过真的肯定比话本上讲的还要精彩。” 寄雪有点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话本之后,她就像打开了一盏新世界的大门,对花辞那种奇怪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 落葵履行着主上交代的不能让小姐出如许阁的原则,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本里的内容,说到女帝和臣子如何相恋的时候,寄雪不解道:“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她呢?” 落葵想了想,说:“喜欢是一个人,大抵自己心里是知道的吧。” 寄雪好像有点明白了。所以她其实是喜欢阿九的吗?是了,每次见到阿九,自己如鼓的心跳声和心底那一点点雀跃是骗不了自己的。她早就喜欢她了,在梨花树下花辞笑着凑到她耳边说笑的时候,在长街上花辞笑着递给她那一串糖葫芦的时候——那个人的笑容原来这样美好。 “小姐,您怎么了?”落葵见她出神,出言提醒,寄雪方才如梦初醒。因为这个心事,一向挨了枕头就能睡着的寄雪,接连几夜没有睡好。 早晨醒来,眼前又浮现出花辞的一颦一笑来,一向冷静的风神阁下寄雪攥着腰间的那枚蔷薇花玉佩,终于问道:“阿九这几日来过吗?” 她特别想要立刻见到阿九,再也等不及了。 “没有。这几日主上不知道去了哪里……”落葵答道。 寄雪早已洗漱完毕,披上那件雪青色外袍就要向外走去,落葵仿佛看出来她的心思,然则已经过了花辞吩咐的期限,她也没法阻拦,只得跟上寄雪的脚步。 刚刚步出如许阁,寄雪停下了脚步,说:“你不用跟着我,我去去就回。”落葵停下脚步,她身后,箬兰指尖上一只携着纸条的黄鹂,飞向了祭司殿的方向。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诗经·风雨》,原意为: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⑵出自《诗经·郑风》,最后一句原为“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第32章 雅容澈 忘川河上有一小洲,曰无名。无名洲上有一坡,曰千里。千里坡上,两队身着盔甲的鬼族正在交战,其一队皆戴鬼面,是为九幽骑。与之对立的,是祭司带领的暗卫军精锐——那是他自己培植的势力。 从三天前打到现在,九幽骑十九人只剩下十二人,暗卫军精锐三百人只剩下六十。祭司似乎认定自己要赢了,他对着一众鬼面人喊道:“九公主殿下,认输吧。只要你让位,老夫保你荣华富贵不减。” 花辞也戴着鬼面,隐藏在十二鬼面人间。她身量与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打了三天,祭司还是没认出来哪一位是九公主殿下。他让自己潜伏在九公主手下的箬兰在送给九公主的饮食中下了能让鬼族暂时丧失灵力的药,被下药者灵力越强,药的效用越久。起初,祭司断定九公主殿下敌不过他,谁想对方与九幽骑即使不用灵力,也撑过了三天时间。 十二九幽骑中,一鬼影忽然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到了祭司身后,祭司挥刀抵挡,那人的鬼面掉落下来,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祭司心中大骇,知是中了花辞的计谋,因为下一步那鬼面人不再移动,消失为虚无的鬼影,而他的脖颈上正抵着一柄刀——朱颜。 “你不是……”祭司瞪大了眼睛,又想起那七个被暗卫军消灭的九幽骑,似乎也是化为虚影。难道他们都是捏造的□□? “祭司没中过蝶梦吧?”花辞的刀在祭司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她单手摘下鬼面,含笑问道。让祭司惊讶的是,她身上居然没有半点伤痕。 祭司没有说话。花辞接着说:“战胜蝶梦的人族或鬼族,都会获得极强的免疫力和自愈能力。祭司的毒虽然罕见,但是半个时辰以前,它就已经从我的身体内消失了。” 花辞说罢,指尖凭空出现一截藤蔓,缠住了祭司。那是九公主殿下的法器,任何妄图挣脱它束缚的,都会感到烈火灼心之痛。 剩余的九幽骑在一瞬间化为虚无——他们都是花辞发现灵力尽失后洛易风为她捏造的□□,现在□□消失,化为灵力重新回到了洛易风处。 花辞站在暗卫军包围的中央,揉了揉手腕,懒懒散散道:“嗯,一起上吧。” 六十暗卫军一齐冲了上来。花辞手中朱颜刀再次握紧,她仿佛只是转了个身,刀尖轻轻挨了那些暗卫军一下,血从他们的喷涌而出。花辞手中化出一把油纸伞,避免了喷涌的血沾到自己身上。 她拿出一个空的琉璃瓶子,掐了个诀,将祭司装进琉璃瓶子里,轻功一跃,踩着树林的枝丫跃到了无名洲边的一艘小船上。 小船诡异地自动行驶起来,载着她在忘川河上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中途有细雨纷纷而下,花辞正好撑着伞,也没被淋湿。待到了忘川河中央的鬼族宫殿前,已是夜晚。此时天已再晴。 洛易风和甘棠已经解决了宫殿里意欲逼宫的几位长老,那几个长老武力甚至不如一个鬼族士兵,解决起来很容易。一场闹剧算是就此结束。 同在宫殿前面等着她的,还有箬兰。箬兰见她到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主上,对不起,箬兰是一时鬼迷心窍……” 花辞什么也没说,她看上去很疲倦。 “主上,主上……”箬兰惊恐地望着她,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把她和那些叛乱者一道处理了。 “你把如许阁的事情告诉了祭司,你对不起的,是寄雪小姐。”落葵站在一旁,忿忿不平道。 提到寄雪,花辞说了她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她还在如许阁里?” 回答她的是一个久违的声音——寄雪跑出来寻她未果之后,便跟着洛易风和甘棠在宫殿前等着她归来,“阿九,我有话对你说。” “好,阿九也有些话想对神仙姐姐说呢。” 一群人作鸟兽散,箬兰被落葵为首的侍女自发抓进了鬼族地牢里。寄雪和花辞一前一后走着,踱步到了如许阁里。 “我……”“我……”两人同时出声,没想对方与自己同时开口,花辞道:“姐姐先说。” “我想回修远门。”寄雪说。见到花辞,她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需要和花辞分开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 “是人族出了什么乱子吗?”花辞问。 “嗯。”寄雪心不在焉地答道。 也不知花辞听没听出来搪塞的意味,寄雪接着问:“阿九要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寄雪再次感到花辞很疲倦,因为她一向微微挑起的眼尾此时有些下垂。她还说了声什么,寄雪没听清,只道是知会过阿九便该启程离开了。 当日傍晚,寄雪乘舟至忘川河畔,骑马离开了九幽城。一个人赶路总是很快,她第三日傍晚就到达了颍州城修远门山脚下。守门的弟子见她归来,纷纷行礼道:“掌门。” 明明是回到修远门,经此一遭,寄雪却莫名有种背井离乡的感觉,仿佛和花辞度过的那些时光才是故乡的日子。真奇怪得很。 登上一阶阶石阶,就到了静峦峰星阑阁。寄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浮现出阿九的音容笑貌。辗转一番,好不容易入了梦,梦里的内容却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她梦见花辞衣衫半褪未褪,背对着她躺在她身侧的床上。自己鬼迷心窍般凑到她脸颊旁边,吻住了她的唇。少女嘴唇殷红,犹如饱满的樱桃般可爱,吻上的感觉也很软。 寄雪正回味那吻的感觉时,梦忽然就醒了。照铜镜一瞧,她的嘴唇差点被自己咬破了。天已微熹,寄雪没了倦意,深刻地自我反省起来:她怎么能做这样的梦呢?虽然话本有过类似的描述,但是寄雪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能把那个人自动替换成阿九,难道因为喜欢?一想到“喜欢”这个词,原本平复的心脏又加速跳动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寄雪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是那样清晰。 不知不觉中,微风已经带来入春的讯息。寄雪接到一则扶风门传来的消息,邀请修远门掌门于六月初带着弟子去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 寄雪不得不亲自带领弟子习武。这之后几乎每日,迟暮和念归都能看见师姐在亲自指导弟子武功剑招。自从雁归门回来之后,他们一直协助各位长老处理门派事务,算是半个前辈。因此,这次武林大会,他们也必须跟着寄雪一同前往。 “师姐,这次武林大会,听说雁归门也会派人前往,余小姐也会去吗?”习武的空当,迟暮凑到寄雪旁边,问道。 “当然了,余小姐是雁归门掌门,怎么可能不参加。”念归再次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旁边的女弟子看见二人如此,纷纷掩着袖子笑了起来。 迟暮一脸委屈地看着寄雪。寄雪听到他们口中这个久违的名字,方才想起来余小姐就是花辞。想到花辞,她嘴角再次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与此同时。 鬼族领地,九幽城。 花辞彼时正坐在阁楼里,望着如许阁的方向出神。杯中酽茶已经凉了,她却像没觉察似的端起来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咽下去,带着茶叶特有的苦涩。 花辞有些失神,喝到冰冷的茶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一个应景的“人走茶凉”,虽然这词这么用并不合适,花辞却无端有了这样的感叹。 距离寄雪离开已经过了数月。花辞何尝不知道寄雪一直有意无意避着她,可是真的离开了,不舍却久久弥漫在心头。自己又该以什么身份劝她留下来,她的朋友,还是妹妹?即使寄雪暂时留了下来,她也总会离开的。假若那时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一片六角冰晶飘到她指尖,化成了一封信笺,是武林大会的邀请函。花辞拆开信笺,粗略看了一眼,对旁边的侍女吩咐道:“备马,本座要去人族一趟。” …… 暮春时节,各门派带着参加武林大会的弟子,赶往举办武林大会的门派扶风门。扶风门因所在扶风郡得名,修远门一行人抵程时,已经有不少门派先行到达。 扶风门掌门是个热情好客的,早早为到来的各门派安排好了住所,就在扶风郡的停云楼。距离武林大会还有几天时间,各门派已经提前到来,足见对此次武林大会的重视。 寄雪远远地瞧见雁归门的弟子,他们身着弟子服,领着他们的是个与寄雪并不熟识的长老——总之她没看见花辞的身影。 修远门也是在江南一带颇有些威望的门派,扶风门不敢怠慢,为修远门的弟子住在了停云楼最好的几间房,寄雪执意不肯接受,这几间房就落到了泰山绝顶门那里。 绝顶门弟子自恃名门大派所出,不屑于与其他门派的弟子在武林大会之前交流切磋,对修远门让出来的几间房更是理所当然。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不满其行事作风,在旁边小声议论道:“这个绝顶门未免太猖狂了些。” 这话正好落在绝顶门弟子耳中,双方互相斥责着,忽而大打出手起来。打的正激烈,迟暮看不下去,想要上前劝架,却有一个声音先一步开口:“诸位原本都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又何必伤了和气?” 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着象牙白长袍,面如冠玉,立于停云楼一侧的楼梯上。原是扶风门的弟子劝不住他们,叫来了门派的大师兄容澈维持秩序。 雅容看更澈,馀响扣弥清⑴。 本是形容玉的句子,用在容澈身上却是分外合适。几个女弟子不禁看直了眼,见容澈身后还跟着几个师妹,识趣地没再说话。 那几个斗殴的弟子鼻青脸肿地看着他。容澈递给他们一瓶伤药,并不语,却无端有种压迫的气场。绝顶门几个弟子接过伤药,也不道谢,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房间里。 旦日,寄雪正在停云楼外的山坡上练剑,迟暮和念归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师姐,昨日夜里,一位绝顶门弟子被杀害了。” 一众修远门弟子跟在他们身后,其中胆大的议论道:“依绝顶门那个行事作风,仇家不说遍及九州,也是遍及中原,要是什么事都没有,那才稀罕呢。” “住口,出了修远门,规矩也都忘却了?”寄雪呵斥道,罢了,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武林大会将近,扶风门只能秘密调查,目前还没有结果。剩下的绝顶门弟子都气极了,嚷嚷着要为同门讨个公道。”念归简明扼要地说道。 “那个去世的弟子名讳为何?” “杜繁。” 寄雪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带着弟子前往扶风门。停云楼出了这样的事,已经被查封了,扶风门只能不停地向各位掌门或长老致歉,并让诸位提前住进扶风门,以保证安全。 扶风门与修远门、雁归门一样,都是依山势而建,不过扶风门的山更加高耸,修的台阶自然也多了些,据说从山脚到扶风门,共有三千零一百八十二极台阶。正在山脚下的时候,旁边走过几个扶风门的女弟子,她们说笑着,手里是新采的几枝蔷薇花。 “念归,你听见了没,那几个女弟子说,只要走完扶风门的三千多级台阶,就能和心上人终成眷属呢。”迟暮听着那几个女弟子的议论,兴致勃勃地对念归说道。 念归一脸我根本不想理你的表情。迟暮又拉住其他几个弟子,“你听见了没,她们说……” 刚开了个头,那几个弟子就对迟暮避而远之。迟暮不解地看向念归,念归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寄雪听着这话,也差点忍俊不禁,无奈身为一门之主,她还得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 笑闹了一会儿,寄雪开口道:“众弟子听令,御剑。” 修远门的弟子纷纷御剑,一路飞行上了山。那几个扶风门的女弟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她们平时修炼不刻苦,此时还没有御剑上山的本事。寄雪正考虑着要不要折回捎她们一程,那几个女弟子已经被载着飞了上来。载她们的仍是那个扶风门大弟子容澈,寄雪看着容澈的佩剑,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柄剑似乎被掩盖了本貌。 “容公子。” “寄雪掌门。” 二人算是打了招呼,寄雪的目光流转到女弟子手中那几枝蔷薇花上,脑海里情不自禁又浮现出那个蔷薇花一般的少女的身影。 那几个女弟子把蔷薇花递给容澈,欲说还休似的。容澈微笑着接过花,道了谢,转手把从中抽出一朵蔷薇花,递给寄雪,说道:“在下借花献佛,还望寄雪掌门笑纳。” 寄雪微笑着接过蔷薇花,目光投向千里之外。 蔷薇花正盛开,问君展笑颜否?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叶季良《赋得琢玉成器》 第33章 君美甚 武林大会当日,众门派弟子聚集在擂台外,掌门们和长老们则早早在安排好的席位就座。寄雪坐在距离扶风门掌门不远的地方,看见扶风门弟子也参与到了此次比武中。 寄雪喝着上好的云雾茶,看着迟暮和修远门另一位女弟子上了台。这一场是双人比试,对手正巧是扶风门的弟子,也是一男一女。 迟暮出剑极快,直攻对方面门。对方也不示弱,侧身躲过便是一击极漂亮的反击。四人一番比试下来,对方的女弟子拖了后腿,还是迟暮这边取胜。 扶风门大弟子容澈看着自己门派输了比试,竟然拍手称赞起来:“好啊,寄雪掌门真是后继有人。” 这话换了别人听可能得生气,寄雪却莫名想到了甘棠。这寄雪见过,输了比试还能衷心称赞如此的,除了甘棠上神,恐怕就是这位容公子了。寄雪也是真正佩服起对方的谦虚,回以礼貌一笑,笑容含蓄而温润。 刚刚称赞完毕,容澈像是临时起意般,一个轻功跃上擂台,抽出腰间佩剑,道:“在下新习得一式剑招,不知诸位谁愿与在下一战?” 一青年弟子兴致勃勃地跳上擂台,拔剑应战。容澈似乎一直有意让着对方,缠斗了许久,还未有胜负分出。 少顷,那青年弟子的剑尖已经快要指上他的脖颈,容澈忽然眸光一定,剑锋一转,长风破浪一般,剑端泛出一道银光,众人还未反应,青年弟子的脖颈上便多了一把长剑。 “是在下输了。敢问容公子,此招何名?”青年弟子问道。 “叫作‘旋风’。不过还有一个名字,叫‘扶摇’。”容澈回答。 台下众人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鲜有听说一式剑招还有两个名字的。寄雪看着这一幕,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正是千年之前甘棠同她比试时出奇制胜的那一式。 数里之外,原本被查封的停云楼阁楼之上,出现了两个身影。其中玄衣男子看着容澈在擂台上的那一式,勾起了唇角。红衣少女见他微笑,像是意外一般,打趣道:“七哥,你原来会笑啊。” 这二者正是花辞与洛易风。花辞见他不答话,不依不饶道:“七哥,那一式剑招的名字是你取的吧?全天下也就甘棠上神看不出来你这份心思了。” 洛易风重重咳嗽一声,花辞知道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但是仔细一想自己说的也是实话。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寄雪的身影,忽而觉得有些落寞。她站在这里,不需极目远眺,便能将武林大会的情况一览无余。 “十六。”洛易风忽然看向她,轻声唤道。 “七哥,怎么了?”花辞仰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一贯的嬉笑神色。可是洛易风知道,她其实并不快乐,一点儿也不。 “十六,去找她吧,和她说清楚。”洛易风道。 “那七哥敢和甘棠上神说清楚吗?”花辞反问。 洛易风没再答话。远远望着擂台下的寄雪,花辞却像知道了什么,说:“等我说清楚啦,七哥也要和甘棠上神说明白的吧。” 洛易风轻轻嗯了一声。花辞忽而眉开眼笑,踮脚拍了拍洛易风的肩膀,说道:“等到十六‘壮烈牺牲’了,七哥可要记得你说的。” …… 今日的武林大会结束,扶风门掌门说罢请诸位明日准时参赛,众门派顿时散去。寄雪领着一众弟子给他们分析着比武中透露的不足,容澈像他们走过来。 “在下想同掌门一叙,掌门可有空闲?”容澈看向寄雪,寄雪心想我也有件事想问你,表面上还是温和地微笑着,跟着容澈来到了扶风门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院落里。 “甘棠,到底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让你必须伪装身份来扶风门告诉我?”没了外人,寄雪开门见山,一口道破了他的身份。 容澈——甘棠正色道:“确实很要紧,按照水神阁下的意思,是该瞒着你的。” 寄雪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不其然,甘棠继续说:“其实天帝陛下派我下凡,除了护卫风神,还要攻伐鬼族。” 他声音压得低,尽管如此,凭借多年并肩作战的经验,寄雪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天帝要灭鬼族,这已经不是说说而已了。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寄雪道了声谢,转身回到了扶风门为她安排的住处。修远门的弟子们都住在旁边的院子里,只有掌门或长老拥有单独的院子。寄雪刚刚迈进院子,就看见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身影——花辞来找她了,这不是梦。 “阿九怎么来了?”寄雪强压住内心的雀跃,故作镇定地问道。 “神仙姐姐,阿九上次和你说过,会来找你的。”花辞无辜地眨了眨眼。寄雪回忆二人上次见面聊情形,明白了花辞指的就是那句她没有听清楚的话。 花辞轻轻打了个响指,原本朴素的院子里顿时开满了如火如荼的蔷薇花。蔷薇花颜色火红,像最耀眼的彩霞,像最漂亮的朱砂,像心上人的眼眸。 寄雪被眼前美景所震撼,不禁愣住了。愣神的功夫,唇上传来了一点冰凉的触感。花辞的唇蜻蜓点水似的在她唇上点了一下,道:“寄雪,蔷薇美甚。” 蔷薇美甚——我喜欢你。 寄雪还没有忘记那天花辞和自己说的“蔷薇美甚”的真正含义,此时越发不敢确认,幸好花辞的话没有说完,她接着道:“千年之前姐姐曾同阿九割袍断义,言他日再见犹如此袍。现在阿九主动来找姐姐,便不算是姐姐违背誓言了吧。” 突如其来的袒露心扉让寄雪有些不知所措,她对阿九的喜欢就像等待一朵盛开的蔷薇花,现在蔷薇花终于开了,她的心上人对她说,蔷薇美甚。于是她心里眼里便盛满了那人的倩影,连满院的蔷薇花,也再盛不下了。 思及此处,寄雪踮起脚,在花辞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花辞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变得明亮,她伸手揽住寄雪,加深了这个吻。两个少女彼此相拥,唇与唇交缠撕咬着,蔷薇花的香气弥漫在鼻尖。花辞的唇很软,和寄雪梦中的一般无二。 吻了好一会儿,花辞才松开她,仿佛梦呓般确认道:“姐姐……”寄雪先一步说道:“阿九。那句话,我不是开玩笑。”那句“吾心所悦者,唯眼前人耳”,不是在开玩笑。 听到这话,花辞不假思索地再次吻上了她的唇。又是一阵激烈的亲吻。直到寄雪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花辞方才放过她。 贪恋地吮吸着花辞身上好闻的蔷薇花气息,寄雪忽然想到一句诗:满架蔷薇一院香⑴。寄雪更加坚定地觉得,阿九是最诱人的蔷薇花,一步步诱着她心甘情愿走近深渊,在她即将落入深渊的那一刻,又紧紧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回人间。 一直到两人手牵手走进房间里,花辞目不斜视地看着寄雪,仿佛看入了迷。寄雪随手找了本书来看,花辞就看着她看书的样子,眼睛也不眨一下。 “怎么,我这张脸生得合九公主殿下的意吗?”寄雪看着花辞的痴痴地看着她的模样,有心调笑道。 “君美甚⑵。”花辞轻轻用手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寄雪本来没指望听到什么正经答案,花辞却是认真回答的。她不得不说,她家九公主殿下在调戏她这方面是真的有本事。 两人的脸逐渐靠近,鼻梁碰上的一瞬间,门外传来敲门声,像是做贼心虚怎的,两人又迅速分开。 “师姐,你在里面吗?”门外是迟暮的声音。 “什么事?”寄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奇怪。 “杀害绝顶门那个弟子的凶手找到了,扶风门掌门请各派掌门去一趟议事堂。”迟暮说道。 “好。你告诉扶风门掌门,吾稍后便至。”寄雪说罢,迟暮得了回答,已先行离开。寄雪问旁边的花辞:“阿九要一起去吗?” “嗯。不过……”花辞话语一顿,下一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俯身在寄雪的后颈上咬了一下,后颈上出现一道红色的痕迹。寄雪吃痛,怒目瞪着她。花辞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拖长音调道:“神仙姐姐——” 寄雪没了办法,只得换了一件领口较高的衣袍,和花辞一起出门。她脸上还泛着潮红,被凉风一吹,倒是消退了不少。 步入议事堂前,守门的弟子拦住了花辞,“掌门只邀请了各派掌门和长老进议事堂,阁下还请留步。” 寄雪刚刚要说什么,花辞手指一动,一片六角冰晶化作一封信笺,那是先前扶风门掌门交给各派的邀请函,只能由各派掌门亲启的。 弟子知道是自己冒犯了,忙道:“在下有眼不识,两位掌门请。” 花辞微微一笑,作势要掐他的脖子,那弟子吓得魂飞魄散,向寄雪投去求救的目光,谁知花辞并未真的动作,只是虚晃一招,转身拉着寄雪走进议事堂。 议事堂中已经聚集了大大小小的门派。或是掌门,或是长老,还有不少弟子也跟在后面。寄雪作了个揖,算是为自己姗姗来迟致歉。众人看着她和花辞,目光皆是古怪。 迟暮和念归已经等在一边,见她和花辞来了,心中终于安定不少。迟暮小声道:“刚才这人胡乱攀咬,非说是我们修远门指使的,我们和他们解释,他们非说要掌门解释才肯。哎,余小姐也来了。” 看见花辞,迟暮和念归难得从刚刚的诬陷中脱离出来,冲她挤出一个微笑。花辞也回以微笑,并示意他们先静观其变。 那个杀害绝顶门弟子的人被众门派围在中间,戴着镣铐,眼神中透着愤恨,从寄雪来了之后一直紧紧盯着寄雪。寄雪自然地迎上他的目光,那份坦然看得对方心中一毛。 一场审判正式开始。 扶风门掌门坐在掌门椅上,问道:“汝姓甚名谁?何派人士?为何杀害绝顶门弟子?” “小人赵五,无门无派,至于为什么杀害他,是她找到我,说事成之后会给我一大笔钱财。”赵五看着寄雪,说道。 “她是否和你说过为何杀害那人?” “不曾。但小人猜想,她一定是和那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让小人如此行事的。” 此话一出,望着寄雪的古怪目光顿时多了起来。他们都知道寄雪当初当上掌门是柳掌门亲口所说,至于柳掌门为什么选她继任,江湖间一直有不好的传言。赵五这话摆明让不少人想起了那些传言。 “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寄雪掌门为了掌门之位,曾经委身与柳掌门?” “这么说来她与那个弟子的关系也一定不一般,难道是……” 众说纷纭,传言越来越不堪入耳。寄雪听着他们说的有理有据,要不是她真的没做过这些事,她自己都差点信了。忽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聒噪的声音瞬间从耳边消失了。 花辞用很低的声音在耳边说道:“神仙姐姐,别听了。” 寄雪没有推开她的手,轻轻应声:“好,我不听。”她想起那次在客栈里,花辞也是这样捂住她的眼睛,说,别看,会脏了姐姐的眼的。 寄雪就这样半靠在身后那人的身上,任由对方捂着自己的耳朵,享受着鼻尖来自花辞的蔷薇花气息。那味道是那样好闻,寄雪不禁沉醉。 “寄雪掌门,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扶风门掌门问道。 掌门此话一出,议事堂顿时安静下来,花辞松开捂在寄雪耳朵上的手,在她耳边耳语道:“姐姐,都交给我。” 寄雪轻轻点头,并未说话。扶风门掌门见自己被无视,怒声道:“寄雪掌门,你……”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几声清脆的鼓掌声。众人目光投向鼓掌的花辞,花辞轻笑一声,道:“听闻扶风门掌门热情好客,今日一见,实在佩服得很。” 明白人都听得出来这是讽刺,扶风门掌门听了更加愤怒,顾不上一门之主的身份,道:“尔等宵小,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这话一出,雁归门和修远门的弟子都不乐意了。花辞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时却冷静反问道:“不知诸位认为,谁有这个资格?” 众人还未发话,赵五忽然出了声,说:“像她这样的女子,依小人看,就该由这天下最心狠手辣的鬼族九公主来审。” “哦,那依你看,九公主会怎么审她?”花辞饶有兴致地问道。 “自然是用鬼族最厉害的三昧真火逼她招供。”赵五回答。他眼里是沾沾自喜的光,为自己的“聪明”。在他看来,鬼族九公主早已经死透了,寄雪最后还得落到扶风门掌门手上来给自己顶罪。 花辞却好像听了什么可笑的事,忽然笑了起来。笑罢,不忘解释道:“似寄雪掌门这样的美人,那鬼族九公主怎么舍得?”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高骈《山亭夏日》 ⑵出自《邹忌讽齐王纳谏》,可译为:您美极了。 第34章 为君故 众人并不知道花辞的真实身份,听了这话,只当个笑话听了。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寄雪,想仔细瞧瞧是否真是如此绝色。 寄雪保持着一贯的温和表情,仿佛是微笑着,任由他们打量着自己。那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带着种淡淡的疏离感,无端有种冷美人的感觉。几位长老看得垂涎欲滴,赞叹道:“果真是一副好皮囊,怪不得……” 扶风门掌门冷笑一声,打断道:“阁下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哦?”花辞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坊间有传,知道我身份的,都在十八层地狱候着呢。掌门也想和他们一道去那里瞧瞧?” 众人沉默着,忽然一个人高声道:“我记起来了,她是……是……九”话还没说完,花辞用手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中暗器飞出,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血珠顺着那人的脖子滑落,他想要说话,可是他的喉咙已然没法让他继续说话了。他双目圆睁,望着花辞,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 寄雪蹙了蹙眉,一只手在花辞手上拍了拍,示意花辞适可而止。花辞反手一握,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颇有几分安抚的意味。 “刚才这位说的不错,在下名唤余九,是为雁归门掌门。”花辞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轻轻一句话就把“九公主殿下”换成了“余九”二字。 众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二人相扣的手。扶风门掌门终于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不知余九掌门与寄雪掌门是什么关系?” 寄雪刚要说什么,熟悉的蔷薇花气息扑面而来,花辞回过头,于众目睽睽之下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亲吻。还不忘补充说明道:“如诸位所见。” 各派众人:。。。。。。 被遗忘的待审者赵五:。。。。。。 寄雪被众人注视着,一张脸红得厉害。花辞还牵着她的手,见她不自在,小指在她掌心挠了几下。寄雪的脸因为羞怯烧更得厉害了——想当年她玉絮君驰骋沙场数载也没有遇到这么不好意思的情况,没想到如今下凡历个劫倒是体验了。 众人正松懈时,赵五眼中冒出一道精光,他攥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匕首,直直向寄雪刺去。可惜还没待匕首靠近寄雪半分,就被一柄刀挡下。那刀泛着银光,刀柄上嵌着颗红色珠玉,正是朱颜——原是花辞单手执刀,挡下赵五一击。 花辞手腕翻转,赵五的匕首顷刻被朱颜刀刃削为两半。赵五失了武器,很快便被花辞擒住,押到扶风门掌门面前。 “掌门还这个相信刺客的话吗?”花辞质问。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扶风门掌门怒声下令,将赵五关回大牢,并向自己误会寄雪的事情深表歉意。事情算是有了交代,众门派各自回到住处,继续准备明日的武林大会。 “师姐,他们也太过分了。”从议事堂出来的时候,迟暮忿忿道。念归知道他是因为寄雪就这么顺着扶风门掌门道歉的台阶下了气不过,劝道:“迟暮,师姐有她自己的打算。” 迟暮询问是什么打算,寄雪倒是没了话可说——她是真的没什么打算,既然阿九说都交给她,她自然没必要再作打算。但是当着一众弟子的面,总不能实话实说,寄雪刚为怎么作答苦恼着,花辞替她答了话:“赵五先前不过见修远门掌门不在场才胡乱攀咬,神仙姐姐来了之后,为了防止露馅,不得不坚持这个说法。神仙姐姐是考虑到这一点……” 话说了一半,弟子们目光纷纷投向花辞,花辞没感到丝毫不自在,一个女弟子却凑上前来,道:“余小姐你好厉害啊,刚才那样的情况你都能及时反应。” 因得迟暮一直叫她余小姐,弟子们也不便另作称呼,都跟着叫她余小姐,这本来没什么问题,但是花辞感觉到这次似乎不大一样。果然,那个女弟子接着说:“余小姐可不可以也像保护掌门一样保护我呀?” 与此同时,花辞感觉到身侧一道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她侧头看了眼望着自己的寄雪,寄雪看起来还是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盯着花辞的不是她一样。花辞忽然轻轻地笑了,对着那个女弟子问:“你想要我保护你呀?” 女弟子点点头,花辞作势要去掐她的脸。旁边,寄雪好像看不下去了,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花辞同样加快步子跟着她,寄雪却像故意的似的,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 走到住处,花辞一手抵住寄雪将要关上的门,强行挤进了寄雪的屋子里。寄雪没有阻止,看着花辞进屋关上了门。 “神仙姐姐,你怎么不理阿九?” “没有。” “真的?” “嗯。” “神仙姐姐?”花辞唤了一声,伸手要抓寄雪的手,寄雪转身偏开头,没让她得逞。花辞再次要去抓她的手,寄雪一字一顿道:“去,净,手。” 花辞微微一愣。寄雪三个字总算让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的神仙姐姐是因为她调戏那个女弟子吃醋了。花辞望着吃醋的神仙姐姐,只觉得比平时更要可爱些。 “为什么?我没真掐她的脸。”花辞表示我很无辜。 “不为什么。”寄雪刚刚说完,觉得自己这语气有点不对,改口道:“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误会姐姐因为我吃醋吗?”花辞充分发扬明知故问的精神,道。 “我没有吃醋。”寄雪几乎咬着牙说出这话,说完感觉气氛更加不对,忙再次闭口不言。花辞步步紧逼,她被迫后退,后背抵在了墙角的书柜上。寄雪心有灵犀一般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被花辞撑在书柜上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没待寄雪拒绝,一个亲吻便伴随着沁人心脾的蔷薇花气息强硬地入侵了她的唇齿。花辞的舌探入她的口中,唾液在唇齿间交换,寄雪感觉自己的唇有些麻木。 一吻结束,花辞盯着寄雪那晨星般的双眸,又恶作剧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说道:“神仙姐姐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寄雪再次偏过头,表示不想说话。 迫于种种原因(九公主殿下的强烈要求),当天晚上,九公主殿下得偿所愿留在了寄雪的房间里过夜。 然而,谁睡床谁睡榻是个问题。寄雪如是认为。之前她和阿九姐妹情感天动地,挤在一张床上当然没问题,可是现在情况似(确)乎(实)有所变化。 “那个……阿九,今天晚上你睡在床上吧。”寄雪吞吞吐吐道。 “嗯?姐姐不和阿九一起吗?”花辞问道。 “不了。我睡在榻上。”寄雪坚定道。 花辞见她意志坚定,也没劝阻,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寄雪不明所以,拿过一床毯子睡在了榻上。 心上人就睡在旁边的床上,说睡得着是不可能的。在困意再次席卷而来的时候,鼻尖传来一阵蔷薇花香气,仿佛是为了安她的心一般,寄雪终于睡着了。睡梦中,伴随着蔷薇花香,好像有人环住她的腰身,把她抱到了柔软的床上。 …… 此时,“扶风门大弟子”甘棠走在自己的门派里,被一群人堵住了。那些人并不知道容澈这副壳子底下已经换成了蓬莱的神祇甘棠,十分嚣张地要拿下对方的性命。 “容澈,你也别怪我们心狠,有人买了你的命,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黑衣人如是道。 “哦。”甘棠应了一句。 “你不害怕?”黑衣人露出凶狠的神色,手中的刀蠢蠢欲动。 “嗯。”甘棠继续敷衍,就差问一句“还打不打”了。 黑衣人明显被激怒了,不再多话,举刀齐齐攻了上来。甘棠索性脱离容澈这具肉身,重新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召南——”甘棠唤了一声,召南剑也恢复原貌,回到了他的手中。甘棠握着召南剑,在黑夜的映衬下,仿佛鬼府里的玉面罗刹。 “蓬莱夜神……甘棠!你是甘棠!”黑衣人露出惊恐的神色,手臂也有些颤抖。 “是。”甘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大方方承认了身份,毕竟这几人日后也没机会出去说话了。他一手抓住其中一人发颤的手臂,道:“你的刀术未免太差了,连易风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黑衣人被他抓着,不敢言语。甘棠反手,轻松将人了结。剩下几人见了,慌忙要逃,甘棠轻功三两步追上他们,没待自己出手,便瞧见几黑衣人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致命的血痕,纷纷倒在了地上。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⑴。”甘棠看着那熟悉的用刀手法,不禁笑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⑵’罢了,夜神阁下也是如此?”洛易风一袭玄衣,背光而立,无端显得冷厉。 “我是夜神,夜神夜行有什么奇怪的。”甘棠撇撇嘴,良久又道,“易风啊。” “何事?”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叫我‘夜神阁下’呢。” “嗯。” 甘棠自讨没趣,跟着洛易风的脚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久,两人步入一片树林,树林尽头有一棵野果树。甘棠恍惚,看着这棵野果树,他不禁想起千年之前的那段岁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君风露立中宵。”洛易风跃上树,采下几个野果递给甘棠,见甘棠不接,自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补充道:“甜的。” 甘棠还沉浸在刚才那句“为君风露立中宵”里,听见这话,接过野果吃了一口,又被酸得说不出话来。缓了一会儿,甘棠气急,直接叫了对方的名字,“洛易风,你故意的!” 大有下一秒拔出召南剑决一死战的念头。 没成想,洛易风却道:“这野果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甘棠刚要反驳,只听洛易风继续说道:“那年荆州城闹饥荒,我们都是孩子,那个孩子就这样把唯一的几个野果给了我。” 甘棠不再说话了,静静听着洛易风说多年的事。他的思绪随着洛易风低沉的声音回到千年之前,他恍然记起来,他们的初识,其实很早很早。 千年之前,当甘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荆州城闹过一场饥荒。恰巧又遇上鬼族入侵,那段时间里荆州城内可以说是民不聊生的。 鬼族首领承诺,只要荆州城归顺鬼族,就可以得到粮食解决饥荒。可惜荆州城的知州是个硬骨头,无论鬼族首领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动摇。鬼族首领一怒之下,下令屠城。 知州有个公子,尚值垂髫之年,他命令管家连夜将孩子送出城去。而后,他一介文官,披甲戴盔,和荆州城的百姓们一同上了战场,誓与荆州城共存亡。 那孩子,便是甘棠。小甘棠记得,爹爹经常诵读一首诗,后来才知道,那是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中的一首。那首诗是这样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那时不懂那首诗的意思,只不明白爹爹一介文官,为什么要上战场呢?后来他懂了,可惜爹爹再也不在了。 那日管家送小甘棠出荆州城时,城门设了埋伏,管家和几个护卫拼尽性命,带着他杀了出去。然后,小甘棠就这样一个人在城外,靠着吃掉在地上的野果,竟也出奇生存了下来。 印象里,那一天风和日丽。小甘棠准备吃那几个野果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孩子,差不多和他同岁。他受了伤,蜷缩在野果树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甘棠手中的野果,一动不动。 要说为什么闹饥荒的时候还能有野果,小甘棠根本没有细想。后来才明白,那是管家几人一早为他准备好的。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没法继续照顾他,所以撑着一口气把他带到了唯一一棵还有野果的野果树下面。 此时,小甘棠终是于心不忍,将怀里的野果全给了他。那孩子接过野果,打了个手势,似乎是在道谢。他好像饿极了,拿起野果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是鬼族?”看着对方吃完一个野果,小甘棠忽然警惕地问道。 对方点点头。 小甘棠又问:“我听说鬼族都是恶人,那你会伤害我吗?” 对方摇摇头。似乎怕甘棠不明白,又开口道:“不会。” 小甘棠惊喜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对方偏过头,表示不想和他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黄景仁《绮怀》 ⑵出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母亲节快乐! 第35章 胭脂扣 小甘棠正准备再说些什么,那孩子忽然低声道:“他们来抓人了。”小甘棠狐疑地看向不远处,不远处,一众鬼族将士策马而来。 “他们是来抓知州府的公子的。”那孩子说,“你快走吧,我去引开他们。” 小甘棠不知道对方怎么识得自己,对方以为他不明白,解释道:“你是人族,鬼族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人,他们会抓了你去的。” 孩子替小甘棠引开了鬼族,小甘棠悄悄回到了荆州城——他想看一看爹爹和娘亲是否安好。可当他费尽气力回到了知州府,只见得满府的尸体。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见爹爹和娘亲的尸体了,只记得自己两眼发昏,晕倒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谢筇将军带着援兵来到了荆州城,收养了幸存的他。他那时发了高烧,烧了很长时间才退下,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击败瞳火那天他发了一场高烧,着记忆方才负负得正,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来。 忆起往事,甘棠攸尔一笑,“那个孩子是你啊,易风。” 洛易风没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甘棠转身欲走,洛易风跟着他。甘棠走一步,洛易风跟着走一步;甘棠走两步,洛易风跟着走两步。 “易风,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说?”甘棠停下脚步,问道。 “嗯。我……”想洛易风堂堂九幽骑统领,翻云覆雨只在反掌之间,此时却苦于说不出这一句话来。他总不能说,你救了我,我想以身相许吧。真这么说,照甘棠上神那个脾气,怕不是又得跟他打起来。 “易风特意跟着我,与我回忆往事,难道是为了报恩,想要以身相许?”甘棠故作玩笑道。 虽然这个说法很离奇,洛易风一时无话可说。 “易风啊,千年之前我不过给你几个野果,你便不惜替我引开鬼族士兵,从此之后,入九幽骑,万劫不复,该报恩的是我甘棠才是。”甘棠忽然一改平日的做派,认真道。洛易风摸不准他的意思,只继续听着。 “洛易风,换我以身相许,可好?”夜色中,甘棠的声音若泉水般泠泠动听。洛易风深知,这一句不是在开玩笑。他也郑重其事地答道:“好。” 两人脸庞逐渐靠近,额间相抵。月光倾洒在甘棠的侧脸上,洛易风微微低下头,唇已经触上了对方的唇角。两张唇甫一触碰,便密不可分似的缠绵起来。 明月高悬,星子黯淡。风掠过野果树的枝丫,野果的清香弥漫入鼻腔。斑驳的月光落在那一袭玄衣上,像是星河在潺潺流淌。 …… 寄雪睁眼时朦朦胧胧,看见窗外方才晨光微曦,还未有弟子前来通传,惬意地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下去。半睡半醒间,她感觉一个带着蔷薇花香气的吻落在眉间。没待“肇事者”走远,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 “阿九?”寄雪声音里带着倦意,她勉强撑着自己睁开眼,看见花辞被她抓着手腕,穿戴好衣袍站在她边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寄雪问道。 “刚刚辰时。神仙姐姐不若再睡一会儿?”花辞回答道。 “辰时……”寄雪恍惚了片刻,想起来武林大会在辰时后半个时辰就要开始,没了睡意,问:“今日通传的弟子怎么没来?” “适才来过,我怕打扰你休息,就打发他回去了。”花辞说,“姐姐现在要起身吗?” 寄雪应了一声,起身洗漱,门外的侍女要进来替她梳妆,花辞道:“还是我来吧。” 侍女遂而立在一旁,寄雪坐在铜镜前,看着花辞替自己将如墨的长发慢慢束成高高的马尾,簪上一根白玉簪。然后便是敷铅粉,画黛眉,抹胭脂,点绛唇。花辞一双执刀的手画起妆容来也毫不疏忽,寄雪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称赞:“阿九真是好巧的一双手。” “若不是神仙姐姐生得好看,阿九恐怕也是无处发挥。”花辞说着,拿起几套衣袍问寄雪:“神仙姐姐要穿哪一套?” 寄雪随手挑了一件月白色的,侍女服侍她穿上衣袍,花辞拉着她走出卧房,院子里蔷薇花仍未谢去,花香芬芳如昨。二人用过早膳,并肩坐到了扶风门掌门安排的席位上。 旁边的几位掌门看着二人,估摸着还记着昨儿议事堂的事,一脸唯恐避之不及,倒是假扮容澈的甘棠和他旁边一位玄衣公子微笑着和二人说话。玄衣公子看着面生,寄雪正思考江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花辞在她低声说:“那是七哥。他易容了。” 寄雪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人除了一张脸其他的和洛易风简直一模一样。话说甘棠和洛统领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伪装身份参加武林大会都要一起? 思索间,念归冲她微笑了一下,准备上台。原来下一场便是念归的比试。寄雪也冲他微笑了一下,示意他好好比试。 对手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和念归比试了没几招,便落了下风。本以为比试输赢已定,一枚细小的暗器忽然飞出,念归中了暗器,一手撑地,倒在擂台上。 台下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迟暮却看得真真切切。他刚要开口怒斥那人的行径,却见念归很快站了起来,继续和那人比试。迟暮低声唤了一句:“念归。” 念归听见他的声音,摇摇头,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比试最终还是以念归获胜告终。 一下台,迟暮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念归被他搀扶着,昏倒过去。他那处被暗器所伤的伤口涌出黑血来——暗器上抹了剧毒。 众人看见念归昏倒过去,顿时议论起来,场面有些不可控制。扶风门掌门正要说话,寄雪抢先道:“掌门,有人违反武林大会规则,擅自使用抹了剧毒的暗器中伤我修远门弟子,请掌门为我修远门弟子主持公道。” 扶风门掌门昨日刚刚误会了寄雪,已是心生愧疚,此时义正言辞道:“寄雪掌门放心,吾一定彻查此事。来人。” “回禀掌门,那弟子方才趁乱从后山逃离了。”扶风门二弟子回答道。 话刚刚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玄衣公子押着一人向掌门这边走来,正是洛易风。 “掌门,可是此人?”洛易风问。 众人不识得易容的洛易风,只以为是哪位少侠,赞叹道:“少侠好身手!” 洛易风只向众人微微作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剑雨门掌门看见那弟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手中的茶杯摇摇欲坠。这点变化哪里逃得过众人的眼睛,甘棠微微一笑,说道:“裴掌门可要当心些,这茶水是刚刚沏的,烫得紧。” 话毕,剑雨门掌门裴泫手腕一颤,茶水洒在他那白色云纹道袍上。裴泫的脸色顿时变得青一阵紫一阵。 “裴泫掌门有什么见地?”扶风门掌门将目光投向剑雨门掌门裴泫。裴泫调整好脸色,道:“剑雨门弟子犯下此事,理应受罚。” 这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来这用毒的弟子正是剑雨门弟子许文。许文被洛易风擒住双手,动弹不得,只得高声喊道:“掌门,是绝顶门的庭紫薷让我用毒的。”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庭紫薷。庭紫薷是绝顶门掌门最疼爱的弟子,一向贤良淑德得很。本来站在绝顶门掌门身侧,此刻听到许文的话,顾不得往日的形象,上前道:“诸位掌门,紫薷是冤枉的,还请诸位掌门为紫薷做主。”说着便娇滴滴地掩面哭泣起来,哭得人一身鸡皮疙瘩。 “掌门,还请先让在场药宗的人来为念归治疗,确认所中何毒。”寄雪打断哭泣的庭紫薷,道。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去看受伤的念归,念归还在昏迷中。 立刻有药宗的弟子来为念归疗伤,待诊了脉,又愁眉不展道:“这不是普通的毒,里面掺了不知道几种毒药……弟子从未见过。”药宗的长老也纷纷上前诊脉,末了都说没见过这毒,只能暂时缓解。 迟暮气愤道:“在场这么多药宗人士,就没一个能解?” 寄雪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仔细辨别,果真闻到一股淡淡的忘忧草味道。她上前一步,笃定道:“这里面掺了忘忧草。” 众人纷纷看向她。寄雪接着说:“掌门,还请暂时封锁武林大会现场,我想这用毒的真凶一定就在我们当中。” 扶风门掌门下了令,众人一时屏息凝神,刚刚响起的议论声再次戛然而止。 寄雪指尖拈出一只灵蝶,灵蝶飞过众人旁边,在庭紫薷身旁停了下来。庭紫薷伸手去驱赶灵蝶,灵蝶却像很喜欢她身上的香气似的,不肯离开,最终停留在她的胭脂扣上。 “庭姑娘,还请把胭脂扣交给本掌门查看一下,好证明你的清白。”寄雪说。庭紫薷不情不愿地将胭脂扣交到她手上,寄雪打开胭脂扣,一股熟悉的香气弥漫开来,迟暮问:“这香气怎么有点熟悉?像是……” 花辞和寄雪异口同声道:“醉花阴。” 看来临安城一案的幕后主使也在这里了。寄雪心想。 一听说是醉花阴,众人恍然大悟。醉花阴中含有忘忧草的成分,原本是玉絮君用来作战场上的麻药的。最近那场临安城的案子他们也听说了,没想到这案子与现在这事也有了牵扯。 “在场诸位之所以辨别不出此为何毒,是因为忘忧草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寄雪说,“现在需要解毒,必须将忘忧草的成分除去才行。” 这时,许文忽然大喊道:“我知道怎么解毒。”众人狐疑地望向他,他示意洛易风松开自己,好拿出腰间挂着的解药来,可惜洛易风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许文无奈道:“我是真的有解药,解药就在我腰间这个白色瓷瓶里。” 洛易风哦了一声,拿过他腰间的白色瓷瓶,递给旁边站着的药宗长老。药宗长老辨别了一下,将解药给念归服下,念归的脉象有所缓解。 “现在就请庭姑娘和许少侠解释一下,醉花阴和解药分别是何处得来的了。”寄雪命人将念归扶回住处,转而看向那二人。她的眼神不似平日柔和,多了几分犀利,仿佛要将人看穿一般。 许文立马改口:“解药是庭紫薷给我的。” 庭紫薷反驳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分明是想拉我下水给你顶罪。各位掌门明鉴,这胭脂扣连带里面的胭脂正是剑雨门裴泫掌门送给小女的。” 经过弟子作证,证实了庭紫薷所说为真。剑雨门弟子眼见不妙,一个两个想要跑路,却被花辞一根细线揪了回来——原来一根傀儡丝不知道何时已经将他们缠上了。 “我……我怎么动不了了……”“我也是……”“莫不是中了什么妖术……”剑雨门弟子纷纷惊慌起来。裴泫掌门也想趁机逃走,却照样被傀儡丝束缚了行动。 这下真相不言而喻。剑雨门相关弟子暂时被关押在扶风门地牢里面,剑雨门掌门裴泫也暂时留在扶风门配合调查。至于其他众人,既然已经参加完武林大会,便回各自的门派了。 …… 修远门众人回到颍州修远门时,已是几天后了。厚颜无耻的九公主殿下也一路跟随着回到了修远门。 寄雪还没忘记自己记忆尚未恢复完整的事情,是以捎上了那枚蔷薇花玉佩以及雕刻成蔷薇花的玉珠,说想知道花辞当初为什么送这两样东西给她。于是就造成了九公主殿下在看到这二者时,表情有一瞬间凝固。 “神仙姐姐,你真的想知道这两样东西的意义?”花辞欲言又止。 “嗯,阿九不愿意告诉我吗?”寄雪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蔷薇花玉佩,一边含笑望着花辞。 这么一个美人望着自己笑,九公主殿下立刻色令智昏,实话实说道:“蔷薇花玉佩其实是我专用的信物,这玉珠是我自己雕刻的,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见此二者如见九公主殿下’,所以他们看见你,觉得你是被九公主殿下……青睐的人,自然就恭敬有加了。” 寄雪听出来这“青睐”的深层含义,轻轻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阿九,你给我讲讲当年我下凡之后的事吧,我想知道。” “好。”花辞望着眼前人明亮的眸子,笑盈盈地给她添了一杯茶,仿着街头卖艺人的语调道,“还请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寄雪笑着往她面前放了一个铜板,算作打赏。花辞接过铜板,抓过寄雪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正色起来,一番叙述便从此开始。 第36章 故人逢 那应是十七年前,风神阁下寄雪公然违抗天帝之令,借用一具凡人的肉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凡间。 风神寄雪千算万算,没算到凡间的货币早已变了样子,她手里的唯一一点积蓄没处使用,为了生存下去,只好沿街卖艺。 寄雪向隔壁铺子掌柜借来一个装铜钱的碗,自顾自舞起了剑。清秋剑被她伪装城普通佩剑的样子,带到了凡间来,此时舞剑不可谓不得心应手。果不其然,一群百姓围了上来,纷纷喝彩,碗中的铜板却少的可怜。 这倒也不难理解,此时人间乱象横生,百姓定然不会多富足。寄雪眼见日暮,捡起碗里两个铜板,满足一笑,高高兴兴去包子铺买晚膳了。 寄雪蹲在墙角里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一天观察下来,没发现什么乱象,恐怕得问问这里驻守的门派掌门才行。 “喂,乞丐,让路。”旁边,一个人推了她一下。寄雪看着自己在凡间的这具肉身,方才想起来这肉身原本的主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平民,先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去世了,寄雪才用了她的肉身。 但是平民和乞丐总归有些区别吧?寄雪站起身来看着推她的那人,看清那是个修仙门派的女弟子,她旁边还跟着几个女弟子,其中一人侧身站着,寄雪看着那半张侧脸,隐隐觉得熟悉。 “我不是乞丐。”寄雪一字一顿道。 “呵,你不是乞丐,还想自己是小姐不成?”旁边一位女弟子轻轻嗤笑道,“真是白日里做梦,痴心妄想。” “够了,走吧。”寄雪刚想反驳,那侧身站着的女弟子发了话,其他几位女弟子便不再说些嘲讽的话,而是拖长声调道,“青梧师姐,你也太善良了些。” 被称作“青梧”的人好像没听见她们的话,转身欲走,其他几个女弟子存了些玩笑的心思,道:“青梧师姐,这乞丐这么可怜,就把她带回去当个丫鬟吧。” 她们也是开个玩笑,见青梧没什么反应,也便作罢,没有真的带上寄雪。寄雪想着本来也要去找一趟修仙门派的掌门,索性就跟在她们后面一起了。 到了那修仙门派地界,寄雪准备悄悄跟着她们溜进去,却被守门弟子拦了下来,“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梧桐山庄?” “哎,你怎么跟过来了?”听见身后的动静,那几个女弟子折返回来,说笑道。 “玉絮。”寄雪直接报了自己的别号。反正千年已过,她也不担心会有什么人认出来她就是当年那个玉絮君,权当重名罢了。 “你名唤玉絮?”青梧忽然转过身来,眸光一定。她注视着她,她也看清了她的面容,那张脸和离白有七八分相似。 “是。”寄雪答道。面对这张和离白相似的脸,她不想多做隐瞒。 对方盯着她的脸,寄雪没有一点不自然,任由她盯着。她现在这张脸和她真正的面容差了十万八千里,对方即使真是离白,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况且凡人轮回,都是要忘却前世记忆的。 良久,青梧笑了笑,伸出一只手,道:“翟青梧,幸会。” 寄雪也伸出自己的手,和她交握。守门弟子看见这一幕,请示道:“大小姐……” 翟青梧的回答倒是令众人意外。她说:“玉絮是我的朋友,是我让她来梧桐山庄的。” 这下风神阁下寄雪不得不对这位睁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翟青梧小姐起了几分敬意。她跟着翟青梧几人到了梧桐山庄内,步过几处院落,到了翟青梧的听雨轩。翟青梧让她住在旁边的偏殿里,打发了几个侍女给她,命人送来几套衣裳,袖手离去。 寄雪沐浴更衣一番,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现在这张脸。这张脸五官生得还算端正,眼角有一点红痣,是这张脸唯一的点睛之笔。这样一张脸,离好看差了点意思,却很符合寄雪的淹没入人群再也找不到的奇葩标准。 是日,寄雪借口自己要休息,驱散侍女,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毕竟白衣夜行太过显眼),悄悄溜进了梧桐山庄掌门的住处打探消息。 她躲在屋檐下,听到梧桐山庄的翟掌门正和一位不知道什么人谈话。她在门上贴了张符咒,二人谈话的声音在耳边被放大: “先生,梧桐山庄从不参与朝廷事务,此次恐怕要令您失望了。” “事到如今,翟掌门莫不是还想着独善其身?真是可笑。” “先生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凭先生一句话,本掌门便要笃定三界将倾不成?即便如此,梧桐山庄也断不会将弟子派给朝廷,先生请回。” 门内没了动静。寄雪也深知自己偷听行为的可耻,很自觉地离开了。这几日住在梧桐山庄里,她也听到了一些其他的消息,关于梧桐山庄的,关于翟青梧的。 梧桐山庄是二十多年前由翟掌门创立的,创立之时正值秋季,很有一番梧桐更兼细雨的意味,翟掌门有感而发,取了这个名字。 门派创立后没几年,翟掌门的夫人诞下一个女儿,因那日夫人一睁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青梧树,故给孩子取名翟青梧。 梧桐山庄向来是与世无争,恨不得找个地方隐居起来的,往年武林大会也是从来不参与。这样一个门派,在江湖中并不出名,被朝廷找上,确实不是件正常的事情。 寄雪看着梧桐山庄里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又不禁想起千年前军营里随谢筇将军去世而枯败的那棵梧桐树。然而眼下她要做的,是调查清楚人间灾难的原因,挽救一切于水火,现在断不是触景生情的时候。 第二天清早,寄雪在听雨轩内漫步,只觉阳光分外刺目。抬手遮掩阳光,却见前方的秋千上坐着一华裳少女,少女穿着紫裙,靠在梧桐树上熟睡着,是翟青梧。 青翠的梧桐树下,翟青梧的身影莫名和前世的离白重合起来。寄雪想起故人,不知不觉走了神。 指尖一抹灵力探入翟青梧的识海——蓬莱的神可以看见凡人经历过的的生生世世,而她现在分明就看见了那个名叫翟青梧的少女的前世。 “离白。” “离白,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快些走了,夫人催促你回去呢。” “离白小姐,你会武功吗,提得起刀剑吗?” “离白,我替你去。” “离白,和约已经签订了,九州很快就要太平了。” 翟青梧的识海里,每一句都是她对离白说过的话。是了,翟青梧就是离白,就是那个在荆州城等她归来的故人啊。寄雪想到这里,又想起离白曾经的那句话:“家国不安,亲人已逝,我不愿再安宁度日。” 离开翟青梧的识海时,寄雪发觉脸颊边已经湿润,几颗晶莹而滚烫的泪落下来。她自从当初上战场以后,已经很少流泪了,今天是怎么了呢? 古人言人生有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寄雪此时便是这样一种心情——本以为她与离白此生不复相见,没想到能再次遇见。 如此,纵使相逢不识,也算是一种圆满了。 思索间,翟青梧已经醒来。她打量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寄雪,试探着问道:“玉絮,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寄雪胡乱揩了揩脸上的泪,匆忙出了听雨轩,徒留下翟青梧一人留在原地。旁边一个侍女匆匆走进来,道:“小姐,掌门和夫人出事了。” 翟青梧跟着她到了掌门和夫人所在的院子里,只见那二人横躺在院落里,鲜血在地上不知道流了多久。 …… “哗啦啦——哗啦啦——” 不知不觉,春雨潇潇而下,湿了长着青苔的石阶。寄雪出了听雨轩,却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雨落微凉,寄雪忘了带伞,此时呆立在原地,不禁打了个喷嚏。神明自然是不会生病的,奈何她现在借用了凡人的肉身,不比从前。 忽然,一把油纸伞悬在头顶,挡去了从天而落的雨珠。寄雪回眸看向撑伞的那人,那是个身穿红裙,约莫十九岁的少女。少女长着一双杏眼,唇红齿白,笑起来分外动人——比如她现在就对寄雪微笑着。 少女开口,第一句话是:“姐姐,你是下凡的神仙吗?” 寄雪听到这句话,不禁想起了千年之前年尚九岁的花辞也曾经问过她,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如果当年那个小小的花辞长大,也应该是这般模样吧。寄雪想着,声音多了几分柔和,“是啊,你怎么知道?” “那我便唤你‘神仙姐姐’了。神仙姐姐,你迷路了吗?”少女眨巴着那双杏仁眼,问道。寄雪问道,她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蔷薇花香。 “嗯。你是……”寄雪随意应了一声,欲言又止。她不确定这个少女是不是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单纯。 “九辛。”少女回答,“神仙姐姐,要我送你回去听雨轩吗?” “好。”寄雪应允,心中却想着,这个少女和花辞是那么相似,也许是上天赐给她失而复得的礼物吧。 回到听雨轩,几个侍女正在那儿等她。见她归来,匆匆忙忙拉着她进了翟青梧所在的正殿,不知为何先前的几个女弟子也待在哪里,像是等候已久。 “青梧,她回来了。”一个女弟子语气不善地说了一句。寄雪下意识看了外面一眼,那个自称“九辛”的少女已经离开了。 “玉絮,你方才去了哪里?”翟青梧的语气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寒冰,是那样冰冷。 寄雪感觉自己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都冷透了。她显然不知道梧桐山庄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青梧的父母……刚刚去世了。”有女弟子“善意”提醒道,寄雪听到她的话,脸色更加不好看。所以青梧她……是怀疑自己了吗?为什么啊?泪不受控制似的再次落下来。眼泪真烫啊,灼得她的心那么痛。 “还废话做什么,看她的样子,一定就是她了。来人,把她抓进地牢里,听候小姐发落。” 翟青梧,或者说是离白,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做。她低着头,似是在思索什么。她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啊,哪怕是质问呢,那样是否被冤枉对她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寄雪这样想着,没有丝毫挣扎,任由其他弟子押着自己,把她关在了那方黑暗天地里。 每天有不同的人送来稀粥,仅仅保证她活着罢了。寄雪却像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似的,即使凭她蓬莱神祇的能力,逃出去毫不费力。 她不想逃。她想等翟青梧亲自来问她,然后她会和她把事情讲清楚。这样她们会和前世一样,继续成为彼此的好友与依靠。然后,她会解决人间的乱象,还这一世的离白一个太平盛世。 真的那样该多好。寄雪坐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道。忽然,安静的地牢里传来说话声,烛光传来,寄雪撑着自己站起来,用尽力气喊道:“离白,是你吗?” 喊完之后才想起来,那个人现在不叫离白,叫作翟青梧。离白相信她,翟青梧却未必。她苦笑一声,跌坐回去。 一个弟子在牢狱外面停下,替她打开了锁。弟子旁边站着一个身影,寄雪没有抬头,只听那弟子对另一人说:“一刻钟之后离开。” 另一人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下一秒却打晕了那个弟子。寄雪听见她动作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烛火摇曳,她看清那人的模样,不是翟青梧,而是那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九辛。 “神仙姐姐。走吧,我救你出去。”九辛说。 寄雪摇头,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谢谢你。不过,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为了翟青梧?”九辛似乎在隐忍什么,她的眼睛变成了红色,眼角隐隐有泪珠渗出,像是气极了。那泪珠在要夺眶而出的一刻堪堪收了回去,她定定地看着寄雪,眼神里是寄雪读不懂的复杂情感。 寄雪错愕地回望着她,想到一个词,叫作“佯装坚强”。这个词太适合现在的她,以及此时的九辛。她像那日和阿九割袍断义时一样,决绝道:“是。九辛,我只是一介平民,不值得你相救。你回去吧。” “不。既然是和你没有关系的事情,我要替你解释清楚。”九辛摇了摇头,恢复了先前的神态,仿佛刚刚眼眶微红的人不是她一样。 “九辛。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懂吗?”寄雪终于厉声道。九辛垂下眼眸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着,一句“与我有关”呼之欲出,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听着九辛踏上一级级通往地牢外面石阶的声音,寄雪的心归于平静。真好,她想,这样也就谁也不会牵连了。 第37章 芳心许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昼夜,寄雪被转移到另一间地牢里面。这间地牢里不同于她以前的那间,这里面还关着一个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好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习惯了地牢的黑暗,此时尽管闭着眼,也知道旁边寄雪的存在。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依旧沙哑古怪,半晌,吐出一个字来:“你……” 寄雪将外面弟子送来的稀粥递给他。老人颤颤巍巍捧起粥碗,寄雪眼睁睁看着将粥一饮而尽,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声音来——没办法,现在这具凡人之身没辟谷。 此后寄雪倒是放聪明了,自己先喝一半稀粥,再把剩下的稀粥留给老人。外面的弟子每天仍然只送来一份饭食,全然像是忘了老人这个人。时日一久,寄雪也不经疑惑:这老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然而老人每天除了从她那里分去食物,其余时间连句话都不和她说,这一疑惑自然也没了解答。 寄雪正仰面望着黑漆漆的地牢顶部,旁边老人忽然开了口:“是子时了。” “什么?”寄雪疑惑。关在黑漆漆的地牢里面,这人怎么知道时间变化? 老人指了指那漏出一点点光线的窗,寄雪恍然,在地牢里面原来是可以如此辨别时间的。她正要再说什么,地牢顶部传来细微的震动声,老人继续说道:“青梧小姐这时候应该正好路过地牢。” 寄雪听到“青梧”两个字,凤眸一敛,高声对地牢旁边守着的弟子道:“我要招供。” 彼时翟青梧坐在堂上,几个弟子押着她到了翟青梧面前。翟青梧没有看她一眼,旁边的女弟子眼中满是嫌恶的神色。寄雪自知讨人嫌,也不多语,而是说道:“我想我知道令堂令尊身死的真凶了。” “哦?凶手不就是你吗?”一个女弟子冷嘲热讽道,显然对她的话不屑一顾。 “离……青梧小姐,请您将三月廿五当日在掌门院里值守的弟子叫来一问便知。”寄雪说。 “青梧姓翟,不姓什么离。”那人冷冰冰提醒道。翟青梧倒是没在意,命人唤来当日守在门外的弟子,那弟子战战兢兢走进来,行礼,道:“当日夜里有个黑衣人……就是她!” 那弟子转过身,手指向寄雪。 “玉絮,他说的是真的吗?”翟青梧对上寄雪的目光,寄雪错开她的目光,看着那弟子,问:“除了我,你还看见了谁?” “没有。”弟子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接着坚定回答道。 “你可记清楚了?”旁边有人问道。 “记清楚了。小姐若不相信,可以去问同值守的弟子,他们都看见了。”弟子回答。 方才问话的正是翟青梧。翟青梧叫来其他几个弟子,弟子们都说瞧见了一个黑衣人出入掌门住处。寄雪看见翟青梧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失望,只觉得脑海里空白一片,心口绞着疼。 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寄雪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就要倒下去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眼前只能看见一袭红裙,她恍然又想起千年之前身着红裙的花辞,下意识唤道:“阿九……”而后便倒在那人身上。 “阁下何人?此地是我梧桐山庄,容不得阁下放肆。”翟青梧看着扶住寄雪的那人,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皱了皱眉。 “本座姓花名辞,乃是鬼族九公主殿下。”那扶住寄雪的人被冒犯也不恼怒,反而笑盈盈地自报家门,只是笑得让人不寒而栗。若是寄雪此时醒着,便会发现她容貌与九辛六七分相似。 “九公主殿下?哈哈哈哈,九公主殿下可是千年之前的人物,怎么可能如今还活着?你扯谎也要有个根据……”那弟子话未说完,只觉自己呼吸不畅起来。原是九公主殿下单手扶着寄雪,另一手毫不费力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本座要带她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尔等明白了?”花辞再次说话,却带着一种威严的气势。因她灵力强大,这话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连翟青梧也不禁感到一阵胆寒。 他们终于相信,这人是真正的九公主殿下——因为在场没有人可以比她更强大。她只是说了一句话,他们便明白,若真较量起来,他们必败无疑。 …… 几日之后,一方小小的宅院里,寄雪醒来。许是不适应正午的光线,她迤迤然走到窗前,伸手在眼前遮了遮。再瞧窗外,窗外是盛开着的蔷薇花,如火如荼,点缀了整个庭院。 寄雪周身还有些酸痛,她撑着自己走到院子里,想要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却见一红裙少女向她走过来,声音是那样熟悉,“神仙姐姐。” “阿九?”寄雪还没缓过神来,望着眼前人说不出话来。原来她昏迷之前看见阿九不是幻觉啊…… “你若这么唤也无妨。”花辞摆明了睁眼说瞎话,不想认自己的身份。寄雪却蹙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是……九辛?抱歉,我还以为……” “我都说了‘无妨’了,神仙姐姐何必计较。还是就唤我‘阿九’吧。”花辞说。 寄雪想了想觉得也是,遂而释怀。她默默在心里比较了一下阿九和九辛的区别,问道:“阿九,所以当日是你救了我?” “嗯。那些翟青梧不知道的事情,现在恐怕也悉数知道了。”花辞意有所指。 “比如……”寄雪说。 “比如梧桐山庄庄主身死的真相,再比如她为什么会总想起一个叫‘玉絮君’的人……”花辞回答。 一切仿佛都有了解答,寄雪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管了,索性就在宅院里住下来,毕竟蔷薇花开得这么好。 这日寄雪正在院子里赏花作画,看见花辞远远地向她走来。她身后跟着一位侍女,侍女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神仙姐姐,生辰快乐。”花辞打了个响指,侍女将盒子递到寄雪手中。寄雪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着蔷薇花图案。 “谢谢阿九,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寄雪拿着那枚蔷薇花玉佩,笑靥如花。 清风徐来,一朵蔷薇花恰好飘落,带来扑鼻的香气。寄雪望着花辞,拈起那朵蔷薇花,说道:“蔷薇美甚。” 当时这一句感慨,说的是蔷薇花,也是眼前人,唯独没有花辞想的那一层意思。后来寄雪想起来才恍然明白,自己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实则早已芳心暗许。以至于手下笔锋一转,一幅蔷薇图变成了为那人而绘的丹青。丹青作罢,寄雪苦思冥想,题上了一行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友玉絮君作。 …… 现实中,花辞说到此处,寄雪似乎是太过劳累,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见花辞停下来,她反而醒过来。 “阿九……”寄雪声音懒洋洋的,她推开自己的“枕头”,方才想起自己是在趴在案上睡着的。她狐疑地看了眼所谓“枕头”,发现那正是九公主殿下的手臂。 “神仙姐姐醒了?”花辞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缓解被当作“枕头”已久而造成的麻木。 经过这么一遭,寄雪倒是清醒过来。她回忆了一下那篇“睡前小故事”,发现虽然还是有点陌生,但是不少前世的事情已经想起来了。 寄雪醒来的第一个问题是:“翟青梧就是离白?等等,师尊原名好像也叫作翟青梧。” 想起这里,她想起来师尊去世前的那些话。啧,不会真的是这样吧。那那那……寄雪不敢细想下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嗯。”花辞肯定道。 见她久不语,花辞似是吃味,委屈道:“原来神仙姐姐最关心的还是翟青梧啊……”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寄雪连忙否认,见花辞忍俊不禁,才发觉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她佯装生气,不去理会花辞的调笑。 花辞双手从身后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温声道:“神仙姐姐,是阿九不好,别生气了好不好。” 寄雪又羞又恼,偏过头去轻声应了。花辞还紧紧抱着她,看见她的样子,顿时觉得十分可爱,道:“神仙姐姐这便害羞了,日后可怎么办……” 说罢手还不安分地在寄雪腰身上游走了几下,被寄雪一下推开,并且被请出了寝殿。于是当晚“孤苦无依”的九公主殿下被迫住在了偏殿里。然而,第二天修远门掌门寄雪阁下醒来,发现九公主殿下躺在自己身侧睡得正酣。 恰逢门外弟子来唤寄雪掌门去前厅议事堂议事,寄雪一把抽开旁边被某人攥着的手,整了整衣冠,道了句稍后便至。 在议事堂处理完门派的大小事务,寄雪想到星阑阁主殿里还堆着一大堆折子,不禁头疼。正思索间,议事堂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让寄雪欣喜的,却不是那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雨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站着的人儿——花辞就站在离她几步路的地方,微笑着注视着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怎么不进去?修远门弟子不至于连大名鼎鼎的雁归门余九掌门都要拦着吧。”寄雪说着玩笑,不禁联想到阿九口中当初她与她重逢时,也是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开口便问,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没有的事。修远门商议门内事务,我进去待着未免不合规矩。更何况我听九幽城群鬼‘搭台子唱戏’早已听够了。”花辞一边回答,一边将伞偏到了寄雪头顶上,挡去了自天上落下的雨珠。 “怎么每回下雨都是阿九帮我撑伞。”寄雪兀自感叹,不想这一句话却落入花辞耳朵里,花辞伸出胳膊揽住寄雪肩膀,提醒道:“神仙姐姐,伞下空间狭小,未免淋雨,不若靠近一些。” 寄雪轻声应了句好,想起来那日听完故事还有个问题漏了没问,道:“阿九,那年你化名九辛来到梧桐山庄,是来找我的吗?还有朝岭镇那次……” “神仙姐姐问了两个问题,是想让阿九先答哪一个?”花辞没有回答,反问道。 这两个问题答案难道有什么不同吗?寄雪心中想了想,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答案,阿九一定是故意这么问的。 谁知寄雪还没开口,花辞像是知道她在想说没钱,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确实不一样。不过要让阿九说的话……” 寄雪忽地攀上她的肩膀,踮起脚来与她平视。花辞要说的话没了下文,一双唇堵住了她未尽的话语——寄雪主动送上一个吻,眼神殷切地看着她,“现在可以说了吗?” “嗯,其实我想说的是,神仙姐姐想听,回到星阑阁,阿九可以慢慢说与你。”花辞露出一个坏笑,寄雪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脸上又浮现出些许红晕来。 花辞仍然不肯罢休,寄雪还保持着仰起头的姿势,只感到那人的鼻梁渐渐靠近,呼吸声近在耳畔。眼见双唇就要碰上,旁边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无尘峰的林长老侧对着她们,也不知看见了什么,侧脸上写满了“有辱斯文”几个打字。 “林长老,”寄雪叫住他,“念归还好吗?” 无尘峰的林长老是念归的师尊,也是药宗长老。见寄雪询问,他答道:“幸有掌门从那人处搜出解药,念归了服药,一切都好。” “那便好。”寄雪放下心来。又同林长老简单寒暄了几句,任由花辞拉着自己回到了星阑阁内。 看得出来被打断了好事的九公主殿下内心很不爽,寄雪被她拉着回星阑阁的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话。寄雪以为她内心正盘算着怎么报复林长老,一关上殿门,却被九公主殿下强势地压在墙壁上深吻。比起这个吻,寄雪掌门主动的那个吻就显得蜻蜓点水,小巫见大巫了。 唾液在唇齿间流连,唇瓣紧紧贴合在一起,不尽缠绵,难舍难分。吻了一会儿,耳畔彼此的呼吸声明显都有些急促,然而两人都乘着兴,谁也没有要先停下的意思。 唇瓣好不容易分开,两人已不知不觉滚到了榻上。寄雪被花辞压在榻上,褪去了外袍,只剩下一层半敞的里衣。她一双凤眸直勾勾地看着花辞,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花辞居高临下,一口咬上了她的锁骨,在她耳边低语道:“神仙姐姐,刚刚在议事堂外,阿九就想这么做了。”寄雪吃痛,一时说不出话来,不小心踢倒了榻旁的书架。身为习武之人,她这一踢非同小可,书架里面的书简纷纷掉落下来,这动静就不太轻了。 此时,门外值守的弟子甲一脸狐疑,问:“刚刚那是什么动静?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要进去看看?” 另一值守的弟子乙一脸高声莫测,道:“神仙打架,闲事少管。” 听到门外交谈的声音,榻上的两人总算恢复了些理智,记着老祖宗那句“不可白日宣淫”,动作没再深入。褪去的衣衫被重新穿上,寄雪对着铜镜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仪容,转身到旁边的木案边处理折子。花辞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倒下的书架和掉落的书简,笑容可疑,庆幸的是那两个棘手的问题被她这样蒙混过关。 第38章 残局诺 安宁日子没多久,扶风郡那边传来消息,剑雨门掌门裴泫打伤了扶风门众人,逃出了扶风门。随之逃离的,还有许文和庭紫薷。 身为一派掌门,就算本着侠义心肠,他派遇难,寄雪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她命几个武功高强的弟子御马连夜赶到了扶风门援助。 这其中就有迟暮。而念归伤未好个完全,是谓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待在门派里继续修养。 话说扶风门一倒下,自然有千千万万门派想要取而代之,而这些门派中尤以泰山绝顶门为最。寄雪想到绝顶门,就记起假扮容澈的甘棠在武林大会时和她说天帝要灭鬼族的事。她家九公主殿下武功虽高,可天帝修行万年,若是天帝亲自出手,她不敢保证花辞可以全身而退。 花辞坐在她身侧,见她沉默不语,一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问道:“神仙姐姐可是有心事?” 寄雪被她拉着坐在了她腿上,身体也被人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瞪着眸子瞧她。花辞被她瞪着,也不恼怒,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凤眸被迫与那双杏眼对视,寄雪脸上不自在地泛起红来。 “阿九,天帝要灭鬼族,你知道吗?”寄雪注视着花辞的眼睛,花辞的眼睛此刻是夜一般的黑,里面满满的都是寄雪自己。对着这样一双眼,她好像说不出什么搪塞的话来。 “嗯。”花辞应了一声,两人的脸越靠越近,寄雪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自己侧脸上,伴随着那股好闻的蔷薇花香。 “‘嗯’是什么意思?”寄雪问。 “我这次来人间,其实不是来寻神仙姐姐的。”花辞坦白道,“我收到了消息,鬼族族内有叛徒。我来人间,是为求证。” “这么说,被你处理掉的那个祭司其实是天帝的人?”寄雪若有所思。 “是,还有赤焱,”花辞说,“上次蔷薇珠事件就是为了诱他们招供,没想到弄巧成拙。” 寄雪注意到花辞在尽可能地转移话题,这令她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她知道花辞是怕她担心,可是寄雪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心。 “阿九,我……”寄雪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她现在只是一介凡人,如果真的出事,她连保护花辞的能力都没有。 “神仙姐姐不用担心阿九,阿九向姐姐保证,会一直陪着姐姐的。”花辞这句话像是宽慰,寄雪听了却丝毫没有觉得更好受些,她迟疑着开口:“可……” 话未说完,便感觉嘴唇被什么东西抵住了,花辞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在她额间落下一个亲吻。寄雪怔愣了一瞬,主动抱紧了她,泪无声滑落下来。 “寄雪。”花辞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唤着她的名字。 寄雪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两次落泪都让阿九瞧见。明明自己大阿九六岁,事到临头却要让阿九来安慰自己。 …… 是日,寄雪收到邀请,绝顶门掌门庭壬域请各派前往泰山绝顶门选出新一届武林盟主以主持江湖局面。寄雪叹息一声,看来此次是非走不可了。 这次九公主殿下倒是没有说要跟她一起。问她为什么,她笑盈盈地说要替寄雪守好修远门。 颍州到泰山的距离本是很远的,奈何一行人一路上御剑飞行,竟不过两日便抵达了。 寄雪到时,不少门派掌门已经落座了。她选了个不偏僻也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却瞧见各派弟子都被拦在了外面。 有别派掌门问:“庭掌门,怎么弟子们都被拦在外面了?” 庭壬域笑了笑,带着种颇为威严的意味。他道:“掌门议事,弟子们自然是要候在外面的。” 那掌门自是没了话可说。寄雪听见这话,却微微一蹙眉。这个绝顶门掌门总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诸位,今吾邀诸位来此地,是为选出新一届武林盟主。扶风门掌门的事情,想必诸位已经有所耳闻了,吾听到消息,也是深感痛心。”待堂内安静下来,庭壬域清了清嗓子,道。 堂内众掌门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有的已经笑出声来,心想这天下谁人不知扶风门掌门一出事便是你绝顶门得利,何必故作悲痛。 庭壬域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假装没听见嗤笑声,继续道:“今日吾与诸位以武论道,胜者便接替仲檩成为武林盟主,诸位意下如何?” 仲檩是扶风门掌门的字,庭壬域这么称呼,本意是拉近自己与其关系。 众掌门自然没有异议。在他们看来,以武论道,他们未必就会落于庭壬域下风。移步至比武台,不少掌门跃跃欲试,上前与庭壬域比试,却无一例外落败而归。 “可还有哪位掌门愿与吾比试一番?”庭壬域立于比武台上,问道。 寄雪以轻功跃上比武台,也不同他客套,拔出了流云剑。庭壬域也拔出佩剑,那神情似乎胸有成竹。 庭壬域率先攻来,剑锋凌厉,招式狠绝。寄雪以剑化解他的攻势,反击一招。二人你来我往比试了不下几十招,庭壬域终于露出了破绽,寄雪看准时机,流云剑已抵在了庭壬域胸口处。 “你赢了,这掌门合该……”庭壬域话没说完,一道更加凌厉的剑气袭来,寄雪不察,被逼退几步。 剑气的主人裴泫来势汹汹,站上比武台,道:“庭掌门稍候,吾还没有同寄雪掌门比试呢。” 裴泫身后,消失的许文和庭紫薷立于比武台下,一言不发。庭壬域与他交换了个眼神,故作生气道:“裴泫掌门伤了仲檩,这事情堂下诸位还没有同汝清算呢。” 说罢携剑上前,与裴泫对招。还没对上十招,便被裴泫如虹的剑气所伤,落下比武台,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大骇,殷切的目光投向寄雪,希望她能击败裴泫。裴泫二话不说便攻来,寄雪也没有掉以轻心,提剑迎击。 这一迎击,寄雪才发现无论是庭壬域之前或多或少在保留实力,为的就是让她名正言顺地对上裴泫,然后落败。裴泫的灵力雄厚而强大,寄雪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裴泫同她缠斗着,剑与剑相抵时,他忽然以只有寄雪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寄雪掌门,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寄雪不欲同他多话,没有回答。只听裴泫继续说道:“今日是天帝陛下率领蓬莱神祇覆灭鬼族的日子。” 寄雪听到这话,心中大骇,却不得不努力维持镇定,问:“你到底是谁?” 裴泫摇了摇头,再开口却是:“风神阁下,你输了。”说罢长剑便刺入了寄雪胸口。 寄雪觉得眼前仿佛有个魔鬼,在嚣张地冲她张牙舞爪着。她握住胸口的长剑,又像心口处抵了几分,长剑已经贯穿了她的心脉。 “你既知道我是风神,不知你敌不敌得过历劫归来的风神阁下呢?”眼见寄雪奄奄一息,裴泫知道了她的企图,不再镇定,而是怒吼道:“药宗弟子何在?” 可惜没有用,寄雪已经闭上了双眼。在场若有蓬莱人士,便会发现寄雪的魂魄已经离体,去往了蓬莱浮云轩的方向。随之恢复的,是寄雪那段遗失的记忆。 十七年前。 当那场浩劫来临时,挺身而出的,确实是翟青梧。不过,在那之前,她解散了梧桐山庄。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还要从那天她再次见到寄雪说起。 那天是个艳阳天,蔷薇花开得很好。寄雪就站在蔷薇花边的篱笆旁边,欣赏满园花开。 “玉絮君。”翟青梧站在院子外面,这样珍重地唤着她。 “离……青梧小姐。”寄雪本来想叫她“离白”,后来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叫“离白”了,又把这个名字吞下去,换了一个称呼。 然后她听见翟青梧说:“玉絮君,对不起。” 明明她应该说一声“没关系”的,可话到临头,总是不是滋味。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说话。 “那个老人,其实是梧桐山庄的第一任管家。他陪着爹爹和娘亲创立梧桐山庄,管理梧桐山庄。后来,他利欲熏心,做了错事,逃出山庄。再后来,他被爹爹抓回来,关在了地牢里。 “他其实不是真的问你要东西吃。他也是习武之人,早就辟了谷,他是害怕食物有毒,先替你检验罢了。 “还有,我找到爹爹和娘亲的死因了,果真如你所言。朝廷要变天了,九州也要乱了。我想去试试,试试能不能改变这一切,哪怕只是微薄之力呢。玉絮君,我这次来,是来告别的。”翟青梧说着说着,眼眶便红润了。寄雪看着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名叫“离白”的少女。 离白小姐是个文人,她不会打仗,更不会带兵。可是那时她亲人皆因一场大火去世,寄雪问她为什么想要女扮男装去参军,她说:“家国不安,亲人已逝,我不愿再安宁度日。” 此时此刻,寄雪不得不承认,离白就是翟青梧,她变了,也没有变。 寄雪看着翟青梧的双眼,说了句:“平安回来,我等你。” 千年前的一诺,她想现在还给她。 可惜那一诺终归是没还成。人间太平了,翟青梧却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而寄雪,她几乎是被天帝抓回蓬莱接受发落的。至于发落,便是被罚下凡历劫。而这之后的事情,也便悉数明确了。 …… 蓬莱,浮云轩内,寄雪悠悠转醒。心口的疼痛仍未完全逝去,她运转灵力,发现已经恢复到了她以前作为神祇时的水平。前世残缺的记忆得以完整,清秋剑也回到手中。 然而现在当务之急,寄雪一路跑到天帝的宫殿里,却没有看见天帝的身影。方欲离去,身着水蓝色神袍的玉簟走进来,叫住了她:“寄雪。” “阿姊,你可知天帝陛下去了哪里?”寄雪语气急切,玉簟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 “你怎么提前归来了?天帝陛下亲率蓬莱将士攻打鬼族了,命我暂代蓬莱事务。”玉簟说。 “来不及解释了,阿姊,你帮我把这个交给甘棠,他看了自然明白。”寄雪取下清秋剑上的剑穗,交给玉簟,转身向下界的方向走去。 一路御剑而行,到了人间,正好是扶风门地界。过路的行人正议论着蓬莱神祇与鬼族九公主决战的事,她顾不上许多,拽住一个人便问道:“他们在哪?” “什么在哪?” “九公主和蓬莱神祇。” “无名洲,十里坡。” 寄雪向十里坡赶去。她恢复了蓬莱神祇的灵力,速度自然不是以前的她可以比拟的。旁人只觉一道光影闪过,寄雪便抵达了鬼族九幽城外。 护城结界已经被攻破,寄雪穿过交战的人群,到了忘川河畔。她御剑飞过忘川河面,落在无名洲上。无名洲十里坡上,她心心念念的少女手握朱颜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她就站在那里,宛若地狱里盛放的蔷薇花。 看见寄雪,花辞原本冷厉的眸子变得柔和了一些,她牵过寄雪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二人的对面,站着天帝、裴泫和庭壬域。 裴泫看着站在花辞身边的寄雪,冷笑一声,“风神阁下对花辞可真是情深义重,不惜为之与蓬莱众神为敌。” “敢问陛下,为何要灭鬼族?”寄雪无视裴泫的挑衅,抬头迎上天帝的目光。 天帝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仰面大笑起来。笑罢,他说:“昔日蓬莱先祖开天辟地,分人、鬼二族。人族孱弱,唯有得道者可飞升成仙,成为蓬莱神祇。鬼族强大,拥有千载的寿命,生来便与蓬莱神祇无异。寄雪,你不觉得这对我们这些辛辛苦苦飞升的人来说太不公平了吗?” “那陛下可想过,为什么人族虽然没有长久的寿命,但是他们往往比我们要快乐吗?”寄雪问道。天帝似乎真被问住了,他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沟通无效之后,一场搏斗在五人之间展开。 …… 此时,蓬莱之上的无晴幻境中,娇艳的莲花开满了水池。莲池中央,一老者盘膝而坐,他双目微阖,若不是他手中还在转动着念珠,旁人会以为他已经圆寂。 “尊者,夜神甘棠求见。”一童子轻声道。 尊者手中佛珠一顿,睁开了双眼。那双眼里瞧不出喜悲,似极寒之地的坚冰。他打了个手势,童子知道这是同意甘棠进来了,对甘棠示意,甘棠便走进院落里。 甘棠在莲池旁停下脚步,向尊者作揖,表明来意:“尊者,天帝率蓬莱神祇下凡去灭鬼族,小神斗胆,请尊者……” 甘棠话没说完,尊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尊者手指微微一动,莲池之上出现了一盘棋局的残局。他对甘棠说:“你若是能解开这棋局,本尊自会相助。” 甘棠定睛瞧那棋局,黑子与白子各占半个春秋,仿佛势均力敌。再细瞧,发现无论下一步如何落子,棋局的局势都无法改变。 这棋局该如何破解? 第39章 归去来 再说鬼族九幽城外,蓬莱神祇如大军压境。洛易风身穿盔甲,正在死死守住最后的城墙。 手中的离歌刀染了多少鲜血,他记不清了;杀了多少蓬莱神祇,他同样不记得。身后的鬼族将士已经接连战死,七七四十九九幽骑又只剩下了两人——一是他洛易风,二是他身侧那个十年前刚刚入九幽骑的鬼族少年,名叫十七。若是算上早已经退出九幽骑的十六,应该算三人。洛易风想。 魍、魉二位殿主虽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样子,可上起战场来毫不逊色。他们默契地配合,带领鬼族将士斩杀了数位蓬莱神祇。 九幽城外满是淋漓的鲜血,大多是鬼族将士的。因为一个蓬莱神祇可以斩杀数十乃至数百个鬼族将士。 这是战况空前惨烈的一场战役,也是人间的一场浩劫,而他们必须要赢。这个信念根植在每一个鬼族将士心中。这一次,他们不为金钱,不为土地,只为了他们的鬼族而战。 冲锋陷阵间,两万鬼族将士已经牺牲了五千人,其中包括魍、魉二位殿主。 又牺牲了三千人。十七的手臂受了伤,他还在继续战斗,誓要战斗到最后一刻似的。 无晴幻境中,甘棠看着残局,恍然想起自己和洛易风对弈时的场景。是了,那时他们也是棋逢对手,自己是怎么赢的呢。想到这里,甘棠灵光一现,从棋篓里拿出一枚黑子,朝着棋盘一弹,棋盘倒下,棋子尽数落入莲池中。 “尊者,这残局便算是解决了?”甘棠问道。 尊者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面对一盘残局,你舍得抛弃先前的积累,重新来过,真是难能可贵。天帝在哪里?” “忘川河中无名洲的十里坡上。”甘棠回答。 九幽城外,鬼族将士只剩下七千人。这一战不知道打了多久,洛易风感觉自己拿刀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他随手擦掉脸边被溅上去的鲜血,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感到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胳膊。他下意识以为是敌人,却听见泉水般泠泠动听的少年音色:“易风。” 他侧目看去,甘棠站在他身侧,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他望着眼前少年,轻轻笑了,“原来死去之前真的是会出现幻觉的……不过真好,临死之前,还可以再看你一眼。” 甘棠也着实没想到,为数不多地听见洛易风说这么多话,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顾不上旁边硝烟烽火,踮脚要去吻洛易风的眼睛,好让他相信这不是幻觉。 甘棠吻上洛易风眼睛的刹那,一蓬莱神祇举剑向他们砍来。洛易风挥刀挡下这一击,却因眼角真实的触感微微愣神。 原来这不是幻觉啊,真好。洛易风想。 洛易风低下头,狠狠吻上甘棠的唇,像是要把没见的这些天都讨回来似的,唇齿交缠,难舍难分。 “呵,本尊说你这么走这么急,原来是急着见情郎来了。”尊者看着二人,说道。 尊者长袖一挥,打得不可交加的双方像被定住了一般,停下了动作。洛易风长长舒出一口气,庆幸他总算把九幽城守下来了。 与此同时,无名洲十里坡。 二人已经解决了裴泫与庭壬域,正式与天帝交战了几个回合。一次又一次惨败并没有让她们失去信心,反而是越战越勇。 花辞身上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即使她恢复速度惊人,也还是落下不少伤痕。她扯下衣角随手包住自己受伤的胳膊,再次提起了朱颜刀。 天帝倒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似是没想到她还能站起来。花辞再次发起进攻,她速度极快,天帝挡下她这一击,刚要继续嘲讽,却见真正的朱颜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花辞,你看,你的神仙姐姐呢?”天帝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不惜折损自身化出□□来对付我,可惜她已经丢下你逃走了……” 花辞没有回头,手中的朱颜刀又深入了几分。天帝摇了摇头,道:“你的灵力不够,你杀不死本座的。” 说罢一掌将力竭的花辞连同朱颜刀击飞在地上。花辞单手撑地,喷出一口鲜血来。她用尽力气想要重新站起来,想要再看一看寄雪的模样,却发现寄雪不见了。 花辞承认,这一刻,她的心有一点慌乱了。不过更多的是庆幸,她庆幸寄雪逃走了,那样也许她就能长长久久活下去了,也好。 眼前是天帝猖狂的笑,她恨只恨没能杀了这个伪善者,只恨没能亲手交给那人一个太平盛世。还有……她应该再对寄雪说一句“蔷薇美甚”的。花辞从不畏死,可是她现在害怕了,她害怕寄雪会忘了她,尽管她比谁都希望寄雪毫无愧疚地活下去。 一柄剑贯穿了天帝的身躯。天帝瞳孔一缩,想要转身,耳边一阵诵经声传来。他流下泪来,痴痴地望向诵经声传来的方向。那儿立着一位尊者,尊者闭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手中转动着念珠。 花辞感觉有什么人把自己扶了起来,她费尽气力抬起眸来,想要看看眼前人是否是那个她追随千年的心上人。 没等她抬眸,一双手轻轻擦去了她脸庞上的血迹,她耳边再次闪过刚刚长剑刺穿天帝胸膛的声音。那是清秋剑,果然,寄雪没有走。 …… 花辞虽然伤得很重,但是她的伤是真的恢复得快,几日后就能活动自如了。这几日寄雪一直寸步不离守着她,眼见她恢复得比自己还快,不禁惊叹,毕竟她也中过蝶梦,但是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当然惊叹之余,她自然是为花辞高兴的。 又过了不久,二人的伤皆已经完全恢复,便执手去了院子里漫步。这处别院恰好落在雁归门后山,寄雪想起花辞曾经在这里为她种下的那棵梨花树,兴致勃勃拉着花辞前去。 梨花树得了花辞的灵力滋养,四季不谢,此时虽是入秋,却开得正好。风过枝桠,引得漫天飞花,寄雪踮脚想要采下一枝,奈何纵然恢复了神仙之身,她身高还是有些不够。 苦恼间,腰肢被一双手覆住,她感觉身体轻盈了不少,身高也变高了,恰好能够到那枝开得最盛的梨花。她采下梨花,后知后觉发现刚刚是花辞将她抱着举了起来。 “阿九,你放我下来,给其他弟子看到怎么办。”寄雪的脸慢慢浮上一抹红色。 花辞听话地松开了她,然而刚刚她被举着没发觉,现在才发现脚离对面其实有不少距离。她武功尚未完全恢复,暗道一声糟糕,以为自己要摔下来之际,落入一个怀抱中。 想也知道,花辞哪里会真的放她下来,只是换了一个姿势,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罢了。寄雪任由她抱着,一点儿脾气没有,笑着将刚刚摘下来的梨花枝递给她。花辞抱着她的手没有动,微微俯下身来,向寄雪靠近,用嘴叼下寄雪手中那枝梨花。这本来是个暧昧的动作,被她做来却恰如其分似的,寄雪没觉得丝毫不妥。 这个姿势一直维持到花辞抱着她回到她们养伤的那个小别院里,变成了花辞坐在榻上,寄雪坐在她腿间。正要进一步动作间,门外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寄雪只好起身开门,门外不出意料还是甘棠上神和洛易风。 “蓬莱现在怎么样了?”寄雪问。 “蓬莱现在很好。那一战虽然使蓬莱损失了很多位神祇,但好在天帝已经被你们和尊者击败。如今蓬莱的新天帝重整吏治,你如果有空,可以去看一看。”甘棠言简意赅说明了蓬莱的情况,又问,“寄雪,你以后还会回蓬莱吗?” “嗯。蓬莱虽好,但我还是想待在人间。”寄雪看了一眼身边的花辞,眼中笑意满满。又谈道人间最近的情况,甘棠说,人间也很好,新的鬼族首领与人族君主制定了和约,让鬼族与人族从此以后融为一家,不再有人族、鬼族之分。而新的鬼族首领成为岭南王,还是继续管理九幽城以及原鬼族居住的地界。 寄雪没来得及细究他话里新的鬼族首领是谁,便又听见甘棠说:“寄雪,我也要离开蓬莱了。” “离开蓬莱去哪儿?”寄雪诧异。 “自然是九幽城。”甘棠回答。 寄雪还要问他去九幽城干什么,却见旁边本来在与花辞闲聊的洛易风转过身来,对甘棠说道:“岭南王妃,走了。” 甘棠脸上浮起一片薄红,他瞪了洛易风一眼,拉起对方的手离开了院子。寄雪这才恍然大悟。 回头看着花辞,却发现花辞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执了一枝蔷薇花。她将那枝蔷薇花与梨花一同插在花瓶中。 花辞从背后环抱住她,眯着眼凑到她耳边,道:“神仙姐姐,今日是阿九的生辰呢。” “嗯?”寄雪第一次听到她说生辰,明显没有准备。 “好啦,不逗姐姐啦,其实这个生辰是阿九自己定下的。”花辞说。 “为什么?”寄雪被勾起了好奇心,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因为千年前的今天,是我与神仙姐姐初识的日子。”花辞说罢,又道,“所以神仙姐姐要送什么礼物给阿九?” “阿九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 “可以。” 花辞的眼睛慢慢变成了蔷薇色,寄雪听见她说:“神仙姐姐,我想要你。” 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寄雪下意识要逃离,却被花辞一把抓住手腕,箍在怀里。寄雪反抗无效,偏偏某人还在不依不饶道:“不是神仙姐姐说什么都可以的吗?风神阁下一诺千金,可不能反悔。” …… 一夜巫山云雨。 次日醒来,寄雪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痛,腰也快要断了。昨天晚上她们一直折腾到三更才睡下。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寄雪一把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好一会儿才从被子里探出头。 “醒了?”花辞看着她红透了的脸颊,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方才放心下来。 寄雪看着花辞,相信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寄雪想要往脸上浇一盆冷水来冷静一下,她们昨天到底是怎么就开始…… “阿九,你真的把首领的位置让给洛统领啦。”寄雪非常生硬地转移话题。 “是,”花辞回答,“当初接这个位置也是因为他那几个儿子太不堪重用,只知道内斗,我不想让鬼族基业毁于一旦。” 寄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个“他”指的是花辞的父亲。 “那让鬼族与人族融为一家也是你的主意?”寄雪问。 “嗯。神仙姐姐,你听过一个传说吗?”花辞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寄雪静静听着她继续说。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三界还不被称为三界,也没有如今的鬼族。天下分为九重天之上的蓬莱和九重天之下的广大土地,人族聚居的九州。人族与蓬莱的神祇唯一的交集,也许就是人族飞升成仙的那一瞬间。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蓬莱的神祇与人族相恋,他们的后代既不是人族,也不是蓬莱的神祇。那些后代有着强健的体魄、和神祇一样的寿命,虽然永远不能入蓬莱飞升,却成了天生的赢家。 因此,蓬莱严禁神祇与人族相恋,也一直没有停止对他们后代的捕杀,甚至人族与蓬莱共同赋予了那些后代一个名字——“鬼族”。 鬼族先祖无法与蓬莱神祇较量,也不屑与人族为伍,带领族人来到了南疆这片荒凉的土地扎根,建立了九幽城。千百年来,鬼族族内因为领土、粮食问题频频爆发内战,百姓民不聊生,很多孩子刚刚出生就被抛弃,还没来得及拥有姓名。 花辞就出生在这样的鬼族。寄雪不能想象她当年要怎么样才能在这样一个炼狱般的地方生存下来。 似乎是明白寄雪心中所想,花辞□□了一下她的头发,道:“现在都好了,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所以神祇和鬼族是有那么一点点血缘关系的吗?那你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才喜欢我的……”寄雪听了半天,胡乱抓出一个重点来。 “那神仙姐姐是因为这个喜欢阿九的吗?”花辞反问。 “当然不是。”寄雪否认,心想她怎么绕着绕着还把自己绕进去了。 “那么我现在回答姐姐。”花辞拉过她的手,抵住自己心口的位置,寄雪能感受到花辞一下一下如鼓如雷的心跳。 与心跳声踩点的还有花辞叙述的声音,寄雪不止一次地想,那声音怎么可以那么动听。那声音说,“那年蔷薇花开时,我曾经见过一个人。” 那年蔷薇花开时,她曾经见过一个人。 那个人身穿盔甲,只偶尔露出一双清澈眼眸。 她想,那个人一定是天上最好看的神仙吧。 为了神仙能再次来到人间,她守候了千年。 好在,她与她心有灵犀。 好在,她等到她再归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明天还有一篇番外 第40章 番外三界游 经此一遭,算是了却了凡尘事务,重新回归风神之位的寄雪决定应甘棠的话,去瞧一瞧新天帝治理之下的蓬莱。听她说要去蓬莱,卸任不久的九公主殿下花辞自然是跟着她同去。 寄雪掐了法诀,二人便来到蓬莱的南天门前。她没有穿那件云青色的神袍,穿着一袭素色衣裳,花辞看着她的打扮,只觉得与蓬莱一眼看上去就能感受到的仙气十分相配。怪不得她与这人初见时,便觉得寄雪像天上的神仙姐姐。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⑴。 寄雪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就要敲在她额头上,被回过神来的花辞一下捉住了手腕。寄雪自讨没趣,任由花辞这样抓着自己的手,向她在蓬莱的府邸浮云轩走去。 浮云轩还是一贯的素雅风格,案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梨花,看样子是有人定期打扫过。寄雪咦了一声,这插花的人难道知道自己要回蓬莱吗? “寄雪。”听到这声音,寄雪转过身,看见玉簟,不禁一愣。 “阿姊。”寄雪感觉千万种情绪都堵在心口,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自从幼时一别,她便知道,纵使再见,她与阿姊也回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了,就像阿姊不会再揉着她的头发叫她“阿念”了一样。 “这位是……”玉簟看见她身侧还抓着她的手腕的花辞,目光一滞,寄雪下意识想抽开手,花辞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神色如常。 “花辞。幸会。”花辞伸出另一只手,礼节性地和玉簟握手。玉簟感觉到她手掌与常人不同的凉意,心下了然——眼前这人是个鬼族。 “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寄雪对玉簟说。 玉簟明白了眼前的鬼族是怎么来到蓬莱的,没待寄雪说完,先一步道:“原来是阿九。” 花辞听了这个称呼,皱了皱眉,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这个名字。” 听到这话,寄雪想到花辞幼时面对离白称呼她“阿九”时下意识的蹙眉。原来她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么?可是那晚她明明就很喜欢自己叫她“阿九”啊……等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的寄雪念了几遍大悲咒,以净化自己的思想,脸有点发烫。 “你不是别人。”花辞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又特意补充道。与此同时,寄雪感觉她抓着自己的手又紧了几分,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看到如此场景,玉簟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寄雪回避,自己有话要单独和花辞说。 花辞松开寄雪的手,脸上再没了方才望着寄雪时的笑意,“天帝陛下。” 虽然叫破了对方的身份,花辞却丝毫没有凡人见到天帝要行礼的自觉。玉簟也不计较,说:“九公主殿下真是手眼通天,本座刚刚即位,鬼族便得到消息了。” “恐怕是天帝陛下见事之晚了。人间已经没有鬼族与人族之分,难道蓬莱还对鬼族心存歧视吗?”花辞话说得彬彬有礼,实则每一句里都带着刺。 “当然不会。”玉簟粲然一笑,“就算是为了寄雪,我也不会多作为难。” 闲话免谈,玉簟带着二人来到蓬莱各处参观。寄雪想起那位救过自己和花辞的尊者,提出想要去无晴幻境拜访。玉簟送她们到了无晴幻境,便离开去处理蓬莱事务了。 无晴幻境一如既往地清静,莲池里的莲花开得很好,莲池中央依旧是那位尊者在打坐,手中却不见了那串佛珠。 “尊者。”寄雪立在离莲池几步的地方,行了一礼。 “那棋奕得不错的小子没来吗?”尊者轻笑一声,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寄雪身前,“是跟着鬼族那小子走了?” “是啊,跟着当岭南王妃去了。”寄雪回答。当初她让玉簟拿着剑穗去找甘棠,还源于一个玩笑——那时她与甘棠初至蓬莱,她闲来无聊,就拿着这个曾经谢筇将军赠剑时顺便讨来的剑穗,对甘棠说,要是她那天出了什么事,就会让人把剑穗带给他,那时他一定要去救自己。玩笑开得多了,她拿出那个剑穗,甘棠都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破了本尊的棋局,也是帮了本尊的忙。本尊活了千万年,竟还不如一个小子看得通透。是了,解不了的棋局,何不推翻它,重新来过呢?”尊者自嘲似的说道。 “您已经比许多人看得开了。”花辞说。 “是吗?你又是哪里来的后生?”尊者看着花辞,打量着她,随后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是那天与天帝对抗的那个后生。你根基尚可,假以时日,必能……” “是我。不过您要说问鼎三界什么的我就没兴趣啦。尊者久居无晴幻境,想必不知道曾经的九幽城里是什么样子。那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战斗,去世者不计其数,更不用说流离失所的了。他们被这样的生活魇住太久,对很多事物都看不通透。”花辞说这话的语气轻松极了,仿佛只是在陈述一段无关紧要的过去。 “你也是这样……”尊者难得露出几分惊讶。 “我也是。”花辞平静地回答,“但是我比他们幸运很多。曾有一人走进了我黑暗的生命,就像一束光,拉我出黑暗,给我以希望。” 寄雪听着她的话语,很像上去抱一抱她,碍于尊者在场,只是微笑着望着花辞的眼睛。她知道,现在她的眼睛里一定盛满了花辞的身影。 “说了这么多,后生,你到底想说什么?”尊者看着花辞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 “我想要向尊者求个恩典。请尊者赐南疆一片沃土。”花辞说。 “哦?仅仅一片沃土?”尊者问。 “嗯。一片沃土,足够了。”花辞回答。 尊者答应了花辞的请求,并且要花辞帮忙带个东西给甘棠。那是一串佛珠。尊者说这串佛珠一直戴在他手上,就像是束缚,现在他把它摘下来,用来提醒甘棠时不时回蓬莱与他切磋棋艺,也不算埋没这串佛珠。 甫一下界,一向不爱欠东西的风神阁下寄雪便补上了刚刚欠下的拥抱。花辞对她这个拥抱心领神会,罢了,还在寄雪额间轻轻吻了一下。 二人并不急着赶路,一路走马观花,于半月之后到达了九幽城。到九幽城外时,寄雪听见百姓们议论着岭南王娶妃的事情。 “哎,你们听说了没,半月之前,岭南王娶了个王妃,据说是天上的仙人呢。” “不但如此,岭南王对王妃疼惜得紧,除了王府中人,没人见过王妃的样貌。” “莫不是样貌有碍,入不了眼吧?” 议论声逐渐向不好的方向去,寄雪皱眉,想要上前理论,却被花辞一把拉住。花辞示意她往前看,寄雪望去,只见岭南王府的马车停在人群中央,一戴着斗笠的人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那人一袭白衣,腰间佩剑,正是甘棠。 甘棠明显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拔出了腰间的召南剑,百姓们听见拔剑声,纷纷安静下来,看着他。甘棠目的达到,很快又将佩剑收回,在万众瞩目下缓缓摘下了覆面的斗笠。 真是好一个玉树临风少年郎。周遭的百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百姓们猜测着他的身份,唯独没有人想到他就是岭南王妃。 马车上接着走下了身着玄衣的洛易风,百姓们认得岭南王,如今见到他,连忙行礼。洛易风的目光却没有施舍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而是毫不掩饰地望着甘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十指相扣。甘棠含笑望着他,道:“不是说了叫我一人处理便好。” “那怎么成。岭南王妃出行,我自然是要跟着为你撑场子的。”洛易风回答。百姓们注意到岭南王自称为“我”,目光敬畏地看着甘棠,或者说是他们意想不到的岭南王妃。 人群中议论声又起。 “岭南王妃怎么是个男人?”“岭南王看着仪表堂堂,竟是个好男风的。”“世风日下,世风日……” “下”字没说出口,离歌刀擦着那人的脖颈而过,堵住了那人未尽的话语。那人却仍不安分,张口又要说什么,一低头,又看见了一柄刀抵在他的心口处。 花辞将刀逼近几分,道:“七哥对你手下留情,本座可不会。你是不想要你的舌头,还是不想要你的命,嗯?” 这一恐吓,那人立马没了声音。百姓里没人不认识九公主殿下花辞,毕竟身份摆在那儿,两尊大佛同时出手,他们也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九公主殿下在百姓面前一直是以赏罚分明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极有威信。 同那人议论的百姓眼看不妙,想要跑路,被寄雪揪着拎了回来,“若是再让本神听见你毁坏甘棠上□□声,本神就让你去做真正的鬼,懂?” 那人自然连连摇头,表示再也不会。寄雪松开他,转身被花辞拉着到了岭南王府的马车前。洛易风和甘棠早看见了她们,也明白她们明面上这么一闹,实则解决了九幽城的悠悠众口。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马车载着四人到了岭南王府,也就是之前的鬼族宫殿。转眼到了如许阁前,花辞与寄雪将佛珠交给甘棠,与洛易风和甘棠辞别。 “神仙姐姐。” 如许阁中满是盛开的蔷薇花,寄雪一回头,便看见花辞的脸庞。尽管看过那么多次,她还是看得失了神。这一失神,她脚下不稳,整个人向后摔过去。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丛。想象中摔倒的疼痛没有传来,她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神仙姐姐这是主动投怀送抱吗?”花辞保持着刚刚抱着她的动作,问。 “嗯?”寄雪重新站起身,看着花辞蔷薇色的双眸,尚未来得及思考她要做什么,就被花辞拉着倒在了蔷薇花丛中。由于花辞在她身后垫着,寄雪倒下时并没有被蔷薇花的刺扎到,只是蔷薇花丛被她们压倒了一大片。 “姐姐知道阿九要做什么吗?”花辞欺身而上,含笑俯视着寄雪。 寄雪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抓着花辞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衣襟上。花辞攥着她的手,俯下身来在她的耳垂上亲吻了一下。 “神仙姐姐,我们去游遍三界吧。” “好啊,阿九想去哪里?” “神仙姐姐去哪儿,阿九便去哪儿。” “若我要去的地方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呢?阿九也跟着?” “神仙姐姐。阿九等了你千余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自然是要时时刻刻都跟着才好。” 清风吹过花丛,蔷薇花香蔓延到鼻尖,寄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眼,花辞正看着她微笑。 这世间风景很好,我已看了太多遍。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在的地方,便是我的远方。 ------ 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世说新语·容止》 ——全文完—— 《蔷薇几度花》到这里就完结了,在此感谢每一个阅读过本文的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