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人禁止入内》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作者:妄初 文案 高教区人流量最大的商业街,七座学校包夹的地段内,有间不大的画室。 门口挂着块硕大的招牌: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过路诸学生:呵呵,看不起未成年人,这家店早晚倒闭! 直到某一天他们见到了出门买豆花的店主本人。 学生A:卧槽!? 学生B:请小哥哥等我成年!!! 学生C:我好了!我可以!! 而在另一个世界的居民眼中,这家画室则有着明确的待客准则。 未时死的不接, 成年妖兽不接, 大过年找不痛快的不接, 人类不接。 四条规矩,合称——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以魂飞魄散,换心愿得偿。 公平自愿,童叟无欺。 景暄:我这样的呢? 谢燃:呵呵,不接。 景暄:可你吃一万个亡魂,都没有我一个好吃,不信你闻闻? 谢燃:……!!! 妈的,敌军手段太刁钻,我方控制不住啊!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甜文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燃,景暄 一句话简介:鬼界大佬x人界大佬 立意: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第1章 大学城。 从小学到大学共七所学校,共同包围起一条商业街,这条街自东向西约有三四百米,沿街卖的都是些学生用品,文具、书本、轻便衣物、宿舍屯粮……无所不包。 正是六月下旬,放假早点的学校早就空了,客流量一下少了一半,连街上的店主老板们都空闲了不少。 这天一大早,谢燃顶着烈日,想上街尾去买一碗红油豆花。 他眉目冷峻,穿着一件素白的T恤和洗到褪色的浅蓝色牛仔裤,皮肤白得像活见鬼,除了那头黑色的短发和双眸,其他的一切色彩皆是素的,整个人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格格不入地刮过炎热的商业街。 由于太帅,刮过时回头率爆表。 卖豆花的是家老字号,人气爆棚,谢燃每次去都要排至少二十分钟的队,去得晚了还可能买不到,于是走路的时候便有点匆忙,也没注意周围的行人。 谁料行至半途,他忽然被人从背后撞了个趔趄,两条瘦得皮包骨的胳膊倏地伸过来,结结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 “童童!!!” 凄厉的哭号声响彻大街,街道两旁买早餐的路人纷纷回过头。 人和人肌肤相贴的触感让谢燃浑身一抖,他猛地扯开那两条胳膊,回身一看——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愣住。 那是个中年女人,脸颊瘦得凹下去,皮肤蜡黄,长发凌乱,眸光浑浊,整张脸显出某种不健康的灰败之色。 她眼眶里还挂着泪花,表情却是怔忡的:“你……你不是童童……对不起,太、太像了……” 谢燃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下对方,忽地眼睛一眯,看清了女人背后的景象。 大清早的长街中间比较空旷,只见一个长手长脚的男生蹲在地上,身体透明,浑身冒着阴冷的黑气,是个亡魂。他目光不甚清明,只是死死地盯住那个女人的背影,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谢燃耳朵动了动,就听见了一团脏话,以及夹在脏话中间的“有完没完”。 “有完没完!”那个男生歪着头,行动不便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他妈有完没完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扭曲成尖啸,滔天的黑气从男鬼身上涌出来,使得周遭的气温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亡魂若是怨气入脑,即使是再弱小的鬼魂也能就地化作厉鬼伤人,眼见那些仿佛有生命的黑气就要碰触到中年女人佝偻的身体,谢燃眉头一皱,右手向前平伸,恰好从她的耳畔擦过。 一簇蓝到发亮的火苗从谢燃指尖暴射而出,瞬间烧穿了汇聚成形的黑气,钉入男生的眉心。 寒意就这么倏地散了。 鬼影也好,蓝火也罢,这一切都不是寻常人所能看见的,为了不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太突兀,谢燃顺手帮那个憔悴的女人拢了下鬓边凌乱的发丝,小心地避开了肌肤的部分。 “阿姨,”他收回手,垂眸看她,“你在找一个和我很像的人吗?” “是、是的。”中年女人打了个后知后觉地寒噤,这才回神,抹了把眼泪,“我有个十八岁的儿子,前阵子失踪了……唉,你的背影和他真像,我、我看错了……” 十八岁,背影像。 谢燃往她身后看了眼。 那个要杀她的鬼……就是她的儿子吧。 两米的距离,阴阳相隔,一面是一位母亲最诚挚的爱意,另一面则是足以扭曲成怨气的憎恨。 谢燃看着那个男鬼眯起了眼,轻声说道:“早点回家休息吧阿姨,你脸色太差了。路上小心……记得走有太阳的地方。” “诶诶,好,不好意思啊。”虽然不太明白他最后半句话的意思,那个中年女人仍是尴尬地点了点头,抹着眼泪走远了,“真是糊涂了,怎么六月天感觉这么冷呢……” 男鬼被谢燃一簇火苗暂时镇压,身上漆黑的怨气却还没完全去除,放任不管的话怕是真会让那个男生就此失去理智变成厉鬼,谢燃掀起眼皮,看了眼天空中刺目的烈日,决定放他在此处晒会儿太阳。 阳光能驱散阴寒,也能驱散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留了几簇小火苗,在男生周围拉起一道人类看不见的警戒线,转身买豆花去了。 …… 商业街的爆款红油豆花果然很难买,等谢燃再次走回原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方才还在附近买早点的学生们都已经回了学校,谢燃趁没人注意,将那个男鬼提了起来。 半小时的暴晒不仅让他周身怨气尽除,甚至连直立都做不到了,整只鬼奄奄一息地瘫在地上,透明的身体颜色很淡,唯独眉间一点蓝色火苗亮得突兀。 若是谢燃再晚点回来,他可能会被直接晒化在这里。 谢燃就这么一手提着豆花,一手拖着男鬼,快步走向自己的画室。 他那画室虽然小,在周遭学生中间却非常出名。 一来商业街客源稳定,周围的商户挤破头都想进来,租金自然水涨船高,偏偏他这间画室门可罗雀,一度让人怀疑是不是为爱发电的富二代在开;二来不知哪来的传言说这画室的店主美到天怒人怨,以至于三天两头都有好奇的学生跑到他门前张望,烦得谢燃干脆在玻璃店门背后挂了块黑布当门帘。 最后一点是话题度最高的——周遭七所学校里有四所里都是未成年学生,他那画室门口却挂了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原本,画室店门口古朴的招牌上分明写了一笔风流倜傥的行楷——“红翎画室”,只可惜这个名字太文艺,不太好记。后来学生们可能是觉得那警示牌欺负人,给取了个“未成年画室”的江湖诨名,便就此传开了。 谢燃回到店门口的时候,隔壁小卖部的店主张老头正在他画室门口扒着玻璃门企图从门后黑布帘的缝隙中向店内看,动作鬼祟灵活,堪称老当益壮。 他花白头顶上有一抹黑影也随着他的动作左右跳动,看着特别滑稽。 是阴气。 谢燃皱了下眉。 张老头平时做的多是附近小学、初中生的生意,最为关心孩子;谢燃年轻,又据说是孤儿,张老头看他一个人经营画室不容易,时常过来嘘寒问暖,送点好吃的。 久而久之两人便熟悉了,谢燃平时喊他一声“张伯”。 阴气沾在老人身上,得尽早处理,谢燃把装豆花的袋子叼进嘴里,空出的左手迅速掠过他头顶,以三指捏住那撮黑影摘下来,轻轻碾开,以指尖火苗烧了。 张老头从玻璃门反光里看见他的动作,猛地回头:“哎哟,小谢!你来啦?” 谢燃把豆花拿回手里,目光在对方脸上转了一圈,见他面色和昨日别无二致,这才稍稍放心,问道:“张伯,你看什么呢?” 张老头鬼鬼祟祟地去拉谢燃:“小谢啊,你快报警吧!我刚听见你那店里有人在说话,可你看,你这会儿才刚到呢!” 谢燃手里还提着个鬼,再加上不太喜欢和人肌肤相贴,忙往旁边避让,尽可能地不和张伯碰上。 “没事,我进去看看。”他客客气气地说完,嘴角一抽,像是有心露个笑却不太成功似的,仍用淡淡的语调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抬步就要往店里走,张伯急了,连忙挡住他去路:“别闹!万一真有贼怎么办?你那么瘦一个人……” 谢燃瘦得就像电视里那些不得不保持身材的大明星,来个台风张老头都怕他被吹跑,更别说直面歹徒了,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犯怵。 谢燃有点无奈。 看着瘦是他的错么?是他们那一族根本胖不起来好不好。 淳朴的老人家,善意总是如此直白,谢燃并不想冷落他的热心,便道:“真没事,张伯,你要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其实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正常人进不去,那在里面的估计就是另一些“客人”。 “你这孩子!”张伯拦不住他,只好匆忙从自己店门口扯了把扫街用的大笤帚充当武器。 谢燃用钥匙开了锁,玻璃门轴发出一声闷响。 迎面吹过来一阵穿堂凉风,凉意几乎刺骨,让张老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他头上那撮黑影却是迎风摇曳,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风刮过,光线终于照进了这间不大的画室。 “这六月天的,你店里也太冷了……”张老头嘀咕着,跟谢燃并排走进不大的店面,“早说让你别成天挂黑布帘子,看着不吉利,还冷,客人哪里愿意来哦!” 谢燃:“没事。” 反正他也不怎么在乎有没有客人。 至于冷……平时他店里当然不是这么冷的。 谢燃的双眸不动声色地在黑暗的天花板墙角逡巡了一圈,眉头微微一皱。 分明有鬼气,但是“客人”呢? 戒备的张老头跟着谢燃里外走了一圈,确定店里根本没有第三个活人,于是有些尴尬起来。他挠了挠稀疏的发丝,面色胀红:“嘿……真、真怪了啊,我分明听见有人说话……许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吧。” “我信你,张伯。不过我店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一堆颜料和画,贼进来也没东西可偷。”谢燃说,“还是谢谢你。” “也别这么说,画都是你辛苦画的……嗨!反正没丢东西就好,瞧我这事办的,你吃早饭,啊,我先回店里了。” 张老头转身想走,谢燃喊住了他:“对了张伯,你今天是不是又走后面那条小巷来的?” “嗯?”张老头一愣,“是啊。” “之前就跟你说过,眼看快到七月半了,老年人阳火弱,别老走阴寒的角落。” 张伯被他逗笑了:“嗨,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比我一个老头子还迷信。” “我认真的。”谢燃注视着他。 “好,小谢关心张伯,张伯知道。明天我换大路走,行吧?” “嗯。” 谢燃点点头,将张老头送到门口,目送他回店,这才重新把店门关上。 门一关,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谢燃将那快要就地融化的男鬼随手丢在地上,打开顶灯,到角落的圆桌边坐下。 “出来。” 方才还算温和的语气瞬间冷得像冰天雪地里的刀锋,谢燃一边说,一边用修长的手指两下解开豆花外的塑料袋。 洁白软嫩的豆腐上浇了一勺鲜红的辣椒红油,用勺子一搅送入口中,那股鲜香麻辣的味道便瞬间弥漫开,将他浅色的嘴唇染成鲜红。 美食是最能让人心情愉快的,直到这时,谢燃的嘴角才露出了一丝吝啬的笑意。 “不出来么?也——” 他话音未落,头顶天花板上突然“长”出了一团迷迷蒙蒙的黑雾,飞鸟似的俯冲而下,以一个堪称优美的曲线轨迹,贴着谢燃的耳后脖子根转了一圈,冰凉而虚渺的触感在谢燃有些敏感的后颈上流下一串酥麻的涟漪。 过电似的。 第2章 谢燃下意识地一缩脖子,鼻腔里忽然涌入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那是三途河对岸特有的气味。 也就是说,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黑雾居然还是个鬼族。 鬼族和亡魂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亡魂是人族死后灵魂所化,在鬼界短暂停留后便会投胎重新为人;而鬼族则是天生的鬼魂,与人族、神族以及诸多妖族同属三界六合中一支普通的种族,乃是鬼界,也就是三途河彼岸的原住民。 鬼界生物不喜阳光,不过人间的有趣玩意多,再加上成年鬼族的阴力强不太怕晒,偶尔也会跑出来玩。鬼族可以修行,人类的生气自然对他们而言就没有那么大诱惑力,何况“非我族类,着实处不来”,一般来说,他们是不会主动往人类和亡魂面前凑的。 所以实际上,让谢燃感到惊讶的并不是“在人间看见一名鬼族”,而是“这鬼为什么会来到他店里”,甚至打了照面还没跑掉。 总不会有鬼族想找他画画吧? 那一瞬间,谢燃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他正想开口询问,目光却忽然凝住了—— 等、一、下。 他面前的打包碗好端端地放在桌上,里面的豆花却不翼而飞了? 这藏头露尾的连个真面目都不肯露的不速之客居然转瞬之间就偷吃了他排队半小时才买到的豆花!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 谢燃那双总是要闭不闭的眸子倏地睁开,苍蓝色的火焰忽然悄无声息地自发根处一路烧了起来,直奔黑雾而去。 “啊——!!!” 谁料一半躲进了天花板的黑雾还没什么反应,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鬼抢先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尖锐惨叫:“卧槽,别烧了!烫死了啊!这尼玛多大仇啊!” 年轻的男孩终于在对火焰的本能恐惧下醒了过来,一脸惊惧地看着这个凶残的纵火者。 ……倒是忘了屋里还有个经不起烧的。 三尺高的火焰被谢燃倏地收回头发里,那双沉静的眸子无声地与鬼魂对视着。 十八岁的男生手长脚长,身形偏瘦,整个轮廓和谢燃差不太多,也难怪先前那位妇女会认错。不过脸就完全不像了,这男鬼粗眉斜斜向上飞舞,目光灼灼,长了一张桀骜不驯的脸,想必生前是个不讨喜的刺头。 “你……” “啊!是你!” 谢燃刚开口说了一个字,那男鬼便陡然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那团黑雾激动地说:“是你!跟了我一路的跟屁虫!你居然还没走!” 跟了一路? 谢燃拧眉,这更奇怪了。 咻—— 男生话音刚落,那团黑雾便从天花板上倏地掠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整个鬼都打进了墙壁里。 若是他还活着,此刻怕已经血肉模糊了。 黑雾里传出一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小鬼,你会不会讲人话,谁是跟屁虫?” 声线如珠玉落盘,竟是意外好听。 谢燃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鬼族天生哑嗓的多,这位的声线却是鹤立鸡群,谢燃对声音挺敏感的,一般听过就是听过,没听过就是没听过,这种“乍一听仿佛认识仔细想却想不起来”的感觉让他有些新鲜。 不过好奇归好奇,不代表谢燃消气了。 新死的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墙壁里钻出来,连身体看上去都有点散架的趋势,他委委屈屈地嘟哝着:“跟了一路甩都甩不掉可不是跟屁虫吗……” 咻—— 男孩第二次被打进了墙壁。 “这好像是我的地盘。”谢燃站了起来,淡色的脸上不辨喜怒,“红翎画室小本经营,你们要是想打架就出去,别磕坏了我一屋子的东西。” “我不走。”黑雾重新团回了天花板上。 “那我走……”身体破破烂烂的男生挣扎着从墙缝里往外钻。 “你不能走。” 谢燃一把将他扯出来,过程中不知是不是力道太大,甚至扯断了小鬼的手和脚。 亡魂的肢体全是阴气所化,四肢一断阴气就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男生惊恐地尖叫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散不了。”谢燃垂下眼,白皙修长的手贴着墙壁一摸,捞出了一团阴气,捏巴捏巴,重新捏成了男生手脚的样子,替他接了回去,“好了,说吧。” “说什么?”男生突然发现自己手脚的接缝处多了一圈苍蓝色的流光,这道流光将他定在原地,竟是逃不掉了。 “说说你要杀的那个女人,”谢燃说,“那是你母亲吧?” 他一直在观察男生的表情,于是诧异地发现,在问出这个问题后,男生脸上并没有那种常见的、被怨气控制后差点做出不理智行为的悔恨,而是某种类似于赌气、委屈和愤怒混合而成的理所应当,甚至一度撅起了嘴。 “是啊。” 谢燃微微蹙眉:“你知道弑亲在鬼界是重罪,有可能让你投不了胎的事么?” “啊……”男生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在思考又仿佛没有,稍顷得出一个自暴自弃的结论,“投不了就投不了吧,反正我现在这样也投不了胎啊……说起来,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出生不是自己选的,上学、作业、辅导班,甚至挨骂也不是我选的,仔细想想好像还是死了舒服。对了,大哥,你既然能看得见我,能不能帮我给我妈带句话,让她忘了我,行吗?” “你投不了胎?” “对啊,我找了好多鬼问路,都跟我讲一直走就走到三途河了——我他妈要是走得到,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吗!”男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颓然道,“再找不到路,我也快消失了。之前有个老鬼跟我说,是因为有至亲之人不停念着我才导致我无法投胎……肯定是我妈的错!她以前就这样,放学之后晚回去一分钟都要刨根问底问我去哪里见了谁!” 不会修行的亡魂若是一直停留人界,只会有三种结局:吸食人类生气维持理智、被怨气吞噬化为厉鬼,或是被无孔不入的阳光晒到消失。 亡魂停留的时间越长,怨气越大,跟生前发生了什么关系不是很大。谢燃隐约觉得奇怪——照那女人所说,她儿子“前不久”才失踪,男生的抱怨也不过就是课业和指责,时间不长、仇恨不深,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杀人? 谢燃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刚才我从张伯身上拈下来的阴气,是你落下的吗?” “啊?”男生愣了一下,皱起眉,“可能?我今天早上神志不太清醒,没注意自己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唉,最近恍惚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我都想干脆晒太阳晒死自己算了,总比不小心伤人来得强。那个老伯没事吧?” 谢燃目光审视,他能看出男生对张伯的抱歉是真情实意的,于是越发闹不懂:“你这人真奇怪,对陌生人尚有同情心,对自己的母亲却恨得牙痒。生恩养恩,多大的仇恨让你这么憎恨自己的母亲?” “她那个——” 一肚子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男生抬起头,看清了谢燃的模样后又泄了气,“都是家里的破事,我说这些干嘛,诶,大哥,你是道士吗?能超度我吗?我真不想继续这样了!” “我不是道士。” 男生一脸失望:“那你是干嘛的?我还以为能看见我的人都是道士呢。” “我是画师,给活人画画,也给死人画画。”谢燃扬了扬下巴,冷淡地说,“看。” 男生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在背后的墙壁高处,看见了一块古朴招牌。 他一晃神,就见上面龙飞凤舞的“红翎画室”四个字突然变了个模样—— “还……还魂画室?”男生倏地瞪圆了眼睛,从地上跳起来,“是、是能让我活过来的意思吗?” 谢燃:“你刚刚还说不想活。” “能活着谁想死啊……我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结束,就想报个离家远的学校,离我妈远远的!结果刚放榜就出了车祸——” 谢燃一愣:“你说你是放榜之后死的?” “对啊!” 可是—— 谢燃摸出手机一看,深色的星空锁屏上分明写着几个白色大字:6月17日。 谢燃没上过人类的学校,却也在年复一年雪花般堆叠的新闻里听说过,高考成绩大约是二十多号才出的。 谢燃看着他:“现在还没到放榜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有一年了?”男生皱起眉,他好像对日子记得不太清楚。 “可你母亲刚才说,儿子是‘前阵子’失踪的。” “她糊涂了吧。” “亡魂怎么可能在人间待上一整年啊——” 谢燃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团黑雾忽然又从天花板里钻了出来,只露出半截,悠哉悠哉地说,“小鬼,就算至亲之人一刻不停地念叨你,也没法让你在人界保持一年不疯不散,你其实是阳寿未尽吧?” 男生愣住了:“啊?” “有意思,阳寿未尽的人死后,身上的生气没散,的确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这个时候如果你母亲时时念叨你,愿力攒上几个月,确实够给你在人间续命的了。”黑雾飘飘忽忽地从天花板里钻出来,落到了谢燃的头顶,“我看你不如感谢一下那位被你讨厌的母亲,我活了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哪个阳寿未尽却横死的人能安安稳稳存在一年的,愿力说不准也不够,还得赔上自己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本不该死,却被某种存在出于某种目的杀了。一般来说,需要杀人取魂的法门,都会让被困其中的亡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你上学的时候做不完的作业要可怕多了。”谢燃嫌恶地皱起眉,一把将贴到他后颈皮肤的黑雾扯了下来,“别碰我!” 黑雾倏地变得万分稀薄,从谢燃的指缝里滑了出去,而后重新凝聚成一团,大饼似的摊在了谢燃清瘦的脊背上:“你身上好暖和啊……” 鬼族天生湿寒,贴在背上冰冰凉凉的,对怕热的谢燃来说其实很舒服,但他的脊背万分敏感,这样的碰触让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燃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给、我、下、来。” “不下来。”黑雾一边跟谢燃捉迷藏,一边对那男生说,“小鬼,你生前得罪过什么人么?夺人阳寿在我们鬼界是违反规矩的,哥哥替你报仇啊——” 谢燃:“下来!” 这得寸进尺的破鬼居然还敢往他衣服里钻! 第3章 谢燃一生气,头发上就冒出一簇一簇的小火苗来,他那火堪称“鬼见愁”,吓得动不了的男生整个鬼都透明了几分,生怕被波及,而那团黑雾却如鱼得水般围着谢燃乱转,蹭了好些肌肤相贴得来的温度,却愣是没被火焰烧到。 谢燃长这么大,几时遇见过如此不按章法出牌的“流氓”,唇紧紧抿成一线,发上火焰腾起三尺高,眼见是气得狠了——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 谢燃骤然回神,收了那几乎占据半间屋子的火,狠狠地将那黑雾砸到墙上,长腿一抬从男鬼旁边跨了出去。 被冷落的黑雾模模糊糊地似乎对着他的背影勾了个不分明的笑。 “你说的那肯定是小谢,我跟你说,咱们这条街上,就没有比小谢心肠更好的年轻人——” 门还没全打开,谢燃已经先一步听见了张老头吹嘘的声音,当时就有些无奈:“张伯,你说什么呢?” 人上了年纪就爱瞎吹,特别是张伯喜欢拿他当儿子推销,好像生怕他嫁不出去,光上个月就跟来买东西的学生家长吹了谢燃三十回,平均一天一次。 谢燃还以为今天也要被迫相亲,谁料一抬眼,发现门口竟然是张伯和刚才那名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 他们站着说话,女人手里比先前多了两个袋子,看样子是特地上门的。 张老头笑呵呵地:“小谢啊,这位大姐说要找刚才帮了她的年轻人道谢,应该是你吧?” 女人讷讷地朝他笑。 “是你啊,阿姨。”谢燃颔首,“进来坐坐?” 闻言,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惊喜的笑容:“诶、诶!好!” 张老头则是为自己的猜测准确而眉飞色舞,又将谢燃夸了好几遍。 谢燃无奈道谢,飞快地将那中年女人迎了进来。 画室狭小,女人对屋里有两只鬼的事一无所知,进门的时候甚至不小心从她儿子的胳膊上穿了过去。 人鬼相触,女人当时就打了个哆嗦,觉得屋里好像有点冷。 谢燃虚扶了她一把,将她引到唯一的桌边,给她倒了杯水,坐在她对面:“喝点水,阿姨。我没帮你什么忙,为什么说要跟我道谢?” “其实是道歉。我刚才……给你带去麻烦了吧?对不起。”女人抱着水杯,浑浊的双眼犹豫地看向谢燃,十指在杯壁上不安地蠕动着,“我一看见你啊,就想起了我儿子,我是想,给你道个歉,也、也许将心比心,我儿子在外面遇见什么麻烦,也能逢凶化吉……这糍粑和辣椒油是自己家里做的,带来给你尝尝,家里条件不好,没太拿得出手的东西,请别嫌弃。” 谢燃本想推拒,听到“辣椒油”三个字,漂亮的眸子里立刻闪过一层光。 他顿了顿,话到嘴边变成了:“不嫌弃——那就谢谢你了。” 那女人很高兴地笑了,似乎通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她眉目舒展开,那张蜡黄的脸倒是显出几分年轻来,谢燃心头一动,忽然意识到一个高三生的母亲不该这么老。 这家人似乎有很多故事。 “阿姨,”谢燃微一犹豫,冷淡的目光落到跪坐在地上的男生身上,“能和我说说你儿子的故事吗?” “我怕你不爱听……”女人拢了拢鬓边的头发。 “没事,反正今天也没生意。”谢燃说。 他的语气分明很冷淡,不知为何却让女人感到了一丝心安,或许是心中的苦闷憋得太久,也或许是面前的男孩子和她儿子有几分相似,女人短暂地放下了心防,慢慢地说了起来。 她名叫甘秋荔,早年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带孩子。养孩子开销大,她中年失业后收入始终不太稳定,因此经济情况拮据。 好在她儿子程成成绩还不错,这给了这个苦命的女人许多安慰,今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能冲一冲政法之类的学校。 “成绩稳吗?” 谢燃主要弄不明白的就是时间,甘秋荔说儿子丢了没多久,程成却说自己死了可能有一年,这之间的时间差在于“高考放榜日”,因此他重点问了成绩。 “三模的时候成绩还是挺稳的,班主任都说他没问题。”甘秋荔嘴角含笑,“这回应该也没问题的吧?我其实都没跟他说,我攒了两千块钱……初三的时候他提过要出去旅游,那时候实在拿不出钱,我没答应。这些年跟着我,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高三结束了,我想着这回,再怎么也要让他出去玩一玩。” 谢燃朝程成的亡魂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脸复杂的表情。 不过这么听起来,甘秋荔好像不知道她儿子的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 谢燃正要再问,冷不丁脊背处贴上来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而后就是那个好听的男声落在了他的耳边:“她的生气好弱啊,比你隔壁那个老头还不如。” 谢燃整个人都僵住了,但女人还坐在他对面,这会儿他甚至不能强行将那团黑雾摘下来。 这得寸进尺的老鬼……谢燃磨了磨牙。 隔壁张伯今年六十多了,这女人理论上只有四十多岁,确实不太正常。 谢燃不是鬼族,不能那么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人的生气是否充裕,不过他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就看出她脸色差得叫人匪夷所思。 路人看到她这个造型,几乎都是避开的。 谢燃:“十八岁都成年了,不太可能是拐卖,报案了没?” “报案了,警察不受理,说那么大个人不会丢。”说到这里,前一秒还含笑的女人忽地一脸哭丧,“他们不让我找儿子,呜呜……说不准就是他们带走我儿子的!一个两个都劝我离婚不要儿子,可我哪能看着他被他爸带走啊?肯定、肯定是这样,他们联合起来抢我儿子……不然为什么现在连公安局的大门都不让我进了?” 谢燃皱了下眉。 “生气微弱,神志不清,很严重了。” 黑雾的声音吹着谢燃的耳根,吹得他鸡皮疙瘩一路从脖颈向下,蔓延到腰。 他实在受不了了,右手不动声色地探到背后,想把黑雾扯下来。 黑雾的语气里带着兴味盎然的笑意:“这对母子,一个分明活着但生气微弱,一个阳寿未尽却死了,真有意思。我想去他们家看看,你有没有兴趣?” 谢燃不动声色地斜了他一眼。 “唔,不去么?也行吧,小雀儿是该养在家里。”黑雾笑嘻嘻地脱离了谢燃的身体,冲那晃神的程成喊了一句,“喂,小鬼,我要去你家看看,带路吧。” 听到“小雀儿”三个字时,谢燃那双总是无神的瞳孔蓦地一缩。 程成这才回神,梗着脖子冲黑雾叫道:“我凭什么?” “你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你的?” “……” 束缚住程成的苍蓝色火焰在黑雾手中似乎毫无威慑力,黑雾在程成剧变的脸色中哈哈大笑,而后一把将动惮不得的小鬼从地上提了起来:“想知道,那就带路。” “喂你——!” 眼看着雾带鬼毫无阻拦地向店外飘去,谢燃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女人哭到一半,噎在喉咙里,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她坐在这里,谢燃不方便追出去,只好甩了一簇小火苗出去当探子,自己又坐了回去,“阿姨,你别哭,警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才不受理的。你仔细想想,程成究竟是哪天丢的,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他实在无法对着那张憔悴的脸说出“你儿子可能已经死了”,只能旁敲侧击,盼望她自己想起来。 也许能想起关于生气变少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第4章 随着时间过去,太阳的威力逐渐凸显。 大地被炙烤成高温,连带着空气都热得扭曲。 程成被那黑雾强行带出画室大门,本来还想挣扎逃脱,一见这天就不敢动了。 那金灿灿的阳光对他这样的脆弱亡魂来说就是剧毒,天上地下,只有提着他的这团黑雾周遭是阴冷的,程成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刺痛,不得已地靠紧了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缩成一团被黑雾揣进兜里。 “喂,小鬼,往哪里走啊?” 头顶传来黑雾悠闲的声音,程成感觉自己皮肤都在烧,牙齿打颤道:“大大大哥我我我我睁不开开眼眼眼睛看不见啊!” 黑雾不满地“啧”了一下,好像是在嫌弃这小鬼太过于废物,而后在程成看不见的地方,黑雾分出了一缕,像手指一样,在他眼睛附近抹了一道。 “这样能看见了吧?快点,带路。” 程成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 嘿,还真不疼了。 “牛逼啊大哥!能不能让其他地方也……啊!往右转直走三百米然后左转!” 大佬果然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想把他丢下,吓得程成赶紧尖叫。 他确实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但身上有种稚嫩的社会气,信奉“厉害的就是我大哥”,看见黑雾同是鬼却能在烈日下横行,立刻被深深折服,忍着全身皮肤的刺痛给他带路。 好在黑雾也没太过分,或者说这种小事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在程成指出方向以后,很快在他身上施了小法术,为他解决了皮肤刺痛的问题。 程成和他妈甘秋荔的家离商业街不远,就隔了两条街。 实际上对鬼来说路远也不算什么,何况很近,他们没一会儿就到了。 那是个老旧小区,建筑时间大概在高教区开发之前,现在被一堆高楼围在中间,走进去才能看见那些连电梯都没有的灰褐色七层楼矮房。 阳光被外面那些高楼遮住,大夏天,大中午,这个小区却比外面冷了至少五度。 “有问题啊……” “什么问题?”程成现在身为一只鬼,只觉得好久没回来的自家小区气温真是舒服,写过作业的石凳和跟老妈吵过架的树下也亲切得很,听见黑雾的嘀咕才疑惑地问了一句。 “都说‘三蛟冲龙,血光冲天’。小鬼,你家是不是住三楼?” “是啊。”黑雾的话程成半个字也没听懂,“大哥,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你和你妈真的没跟什么人结仇吗?这布置看着有点歹毒。” 可能是黑雾的语气过于云淡风轻,再加上程成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以至于他确实没太把“歹毒”两个字当回事。他愣了愣,喉结滚动了一下:“大哥,你好厉害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厉害?” “嘁,”黑雾嗤笑一声,“小鬼,我天生就是鬼魂,跟你这种死后所化成的鬼魂不一样。” “那我不能像你这么厉害吗?” “你当鬼的时间够长就可以。” “那大哥,你做多了久的鬼啊?” “我吗……我不记得了。”黑雾里传出一声淡笑,随后程成又被凭空提了起来,“走了,我们上楼看看。” 旧式的单元楼道狭□□仄,甚至没有灯,但凡天光照不到的地方就黑得一塌糊涂。 角落里有不少黑黢黢的污渍,一些地方还有不知名的小滩积水。 楼道里没有人,程成被迎面刮来的廊风吹得很舒服,随风飘到了天花板上,又被黑雾扯了下来。 “别乱飘,”黑雾说,“小心魂飞魄散。” “……”程成愣了一下,“有这么恐怖吗……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啊?” “现在是中午,人住的地方,你一个小鬼居然觉得环境很舒服,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黑雾嗤笑了一声,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程成就感觉自己脑门上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傻不傻。” 他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头:“我怎么会知道人是什么感觉啊……” 十八岁的小伙子最讨厌被人当成小孩。 “是你没当过人还是你做人的时候没来过自己家?”黑雾边说,边带着程成一路摸上了三楼。 三楼确实是整栋建筑里最阴冷的地方,不过区别并不明显,若是普通人经过,充其量只会觉得这里的房子久不经日晒潮气重罢了,但黑雾的确能感觉到阴气汇聚在三楼……特别是第二间。 他飘到了那个带锈的铁门前。 “这是你家?” “啊……”程成明显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说,“是的。” “在这儿等我。”黑雾落下一句话,便幽幽地飘了进去。 程成明显没听清,在看见这扇铁门之后,他的思绪便有些恍惚。 “这里是……我家……?”他慢吞吞地想。 屋子里没什么特别的,黑雾里外都转了一圈,除了阴气重了点之外,这里看上去就是个很普通的家宅。 条件不好的那种。 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很小的黑匣子,一张床。 往里走另有一个房间,有一张床和一张带书架的桌子,落了层薄灰。 和小区内那个阵势挺大的整体风水局比起来,这屋里简直普通得让鬼费解,黑雾正想退出去,忽然感觉到四周的空气明显地动了起来,像是突然化身成游鱼,向某个方向“游”了过去。 黑雾顺着方向回头—— “靠,这小鬼怎么进来了!” 程成摇摇摆摆地从门外钻了进来,他阴力并不强,穿过铁门的时候身体隐约有散开的趋势,勉强在那些苍蓝色火焰的粘合下保留了人形,目光却是涣散的,看上去不太清醒。 在他发现不了的地方,空气忽然扭曲成道道透明的丝线,蛇形一般窜向他身边—— 像是要将这个灵魂永远禁锢在此处。 “喂!小鬼!醒醒!” 黑雾高喊了一声,一团雾气猛然射出,程成却毫无反应。 眼见这些空气丝线就要在黑雾赶到之前抢先将程成捆住,这时,粘连在程成魂魄上那些仿佛会流动的苍蓝色火焰中蓦地射出一簇小火苗,打散了第一批“游”到附近的空气丝线,终于是争取到了几秒钟,让黑雾甩出的雾气挡在了程成面前。 常人看不见的漆黑屏障骤然打开,黑雾飘过去,提起程成后颈往外撤,直到撤出这幢单元楼,才挥挥手将自己留下的屏障远远地招回来。 “喂,小鬼,醒醒。”黑雾拍拍程成的脸。 “……你是……谁?”程成喃喃道,“我又是……谁?” 黑雾“啧”了一声:“完了,这孩子真的傻了。” 他正想着,冷不丁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整团雾“咻”地飞了出去。 谢燃冷着脸,轻轻巧巧落在地上:“当我面你抢什么人呢?” 第5章 黑雾很快飘了回来,绕着谢燃转了一个圈:“啧啧啧,小雀儿,你知不知道我可是鬼族,居然敢一上来就用脚?” “鬼族就可以不讲礼貌,在别人的地盘上抢人了么?”谢燃瞥了他一眼,冰雕似的冷淡眉眼乜斜着看他,“再说……我真踢到你了吗?” 谢燃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踢到的根本是一团空气。 这黑雾在自己真正踢到他的前一秒把自己“弹”了出去。 反应迅速,身手灵活,估计在鬼族中的位阶也不低。 有点棘手,他轻轻蹙眉。 “踢到了,怎么没踢到!”黑雾虽然没露脸,语气听着却在笑,“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那女人安顿好了?” “送出门了。”谢燃没好气地说。 他记挂着被黑雾带走的程成,好不容易把甘秋荔全须全尾地送出门,便立刻抄了近道,甚至用了些不怎么“人类”的法子,才能抢在对方之前先到这里。 谢燃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程成一眼,这才发现不对:“他怎么了?” “傻了吧,这儿好像有个阵,被阵迷了。” “……什么叫‘好像’?”谢燃挑眉看他。 他斜着看过来,黑色的眸子里隐约有道翠色的流光。 那颜色很美,看得黑雾无端地心情很好。 总觉得那样的绿色应该在哪里见过。 “‘好像’就是我也不确定的意思,”他飘了过来,靠近了谢燃,从呼吸间汲取对方身上炽热的温度,“这小区里有三棵带血气的树,位置恰好是个‘三蛟冲龙’的格局,不过‘龙’位上什么都没有……本来我是这么以为的,但这小鬼一进‘龙’位就傻了,所以应该是我眼拙的缘故,不如你自己看看?” 谢燃退到离他远一些的位置,狠狠地白了这黑雾一眼,接着刀一样的目光扫过后面的树木、花坛,再看到旁边老旧的居民楼上。 附近有点阴森。 这其实很奇怪,因为天然的阴气多在人烟稀少、且阳光难以照射到的地方汇集,而这个小区的人数实际上不少,先前谢燃一路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了许多老头老太聚在前面的一棵上百年的老榕树下跳舞、下棋,就连现在他站的位置上也时不时会有人路过。 正因为这样,谢燃连审视的目光都不敢太过明显,免得被别人当成可疑人物。 说起来,如果是“三蛟冲龙”,这里的阴气未免太轻了些。 而且……就连身为鬼族的黑雾都没看出来,谢燃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他本来就不太擅长观察阴气。 谢燃的目光回到原处,将迷迷瞪瞪的程成提了起来:“总之,他得先跟我回去,我不可能放一个随时会被怨气入脑的亡魂在外面乱跑。” “那就走吧。”黑雾很自然地说。 谢燃退了一步,皱起眉:“你还要跟着?” “当然了,小雀儿,你以为……” 他话音未落,谢燃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踌躇又疑惑的声音:“小、小老板?” 谢燃猛地回头,被他提在手里的程成浑身巨震。 是终于走回来的甘秋荔,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店里吗?”甘秋荔疑惑地回头,确定自己是一刻不停走回来的,“你是来找我的吗?” 谢燃顿了顿,飞速想好了说辞:“阿姨?原来你家在这里吗?我是接到一个……客人的联系,过来谈事情的……路上走得快了点。” “这样啊。”甘秋荔笑了一下,“那你要不要上去坐坐?我家就住这个单元,302。” “不用了,我先走了,”他顿了顿,“等下次有机会我再来拜访。” “诶诶,好。”甘秋荔对这个年轻的画室小老板印象还挺好,很是热情,“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坐坐,一般我周六都在家。” “好的。”谢燃客客气气地说完,快步离开了小区。 穿过的地方都是人,谢燃有心想把黑雾赶走却也没什么办法,直到回到自己的画室里,他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小雀儿,你这话说的不对。”黑雾飘飘忽忽地团回了天花板上,看上去他好像很喜欢那里似的,“你开门见客,我自然可以上门,什么叫跟着你呢?硬要说的话,你就当我就这小鬼身上的故事好奇不行么?” “我开门卖画,你算哪门子客人?”谢燃抿着嘴往里走,“请回吧。” 他穿过厅堂,打开了里间的门。 里间其实是他睡觉的地方,谢燃睡觉不占地方,除床以外的空间堆满了杂物,正对床的方向有一面墙,其中半面爬满了细长的藤蔓,每根藤蔓上都开着一朵朵的小白花。 他将程成近乎呆滞的魂魄挂在了花丛里。 黑雾飘了进来,看见这一幕似是愣了一下,很快声音里染上了笑意:“我就说你这画室老远闻着这么香,原来是种了这个。” “这对鬼族来说很稀奇么?”谢燃头都不回。 “谁知道呢……反正对我来说挺稀奇的。”黑雾说,“小雀儿,既然你卖画,不如也卖给我一幅?买画的总是客人了吧。” “本店店小欺客,店主脾气大,不想做你的生意。” 黑雾无奈地说:“我有这么招人厌么?” 有。 谢燃想说,一见面就抢了他豆花吃的都不是什么好鬼。 此事不能细想,越想就越气。 他顿了顿,找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从进店到现在,两小时过去了,你连个真面目都不肯露,难道很讨喜么?再说了,你知道我这儿卖的什么画吗?” 黑雾一怔,而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你想看我长什么样,早说呀小雀儿。”他笑了好一会儿,那团黑雾才渐渐起了些变化。 谢燃侧头看去—— 只见那倒悬在天花板上的黑雾动了动,不多时便从最下方开始,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雕塑刀在黑雾团上无声雕刻似的,渐渐“化”成了一颗有鼻子有眼的人头。 那一副五官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看上去约莫二十多,黑发微卷,长度超过下颚,高挺的鼻梁上像模像样地戴着一副斯文学者做派的细边眼镜。待头颅完全露出,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藏在镜片下的一双狭长的眼中闪过某种奇异的光。 就这一道光,让整张脸完全“活”了过来,像山川有了意识,春风多了声音。 谢燃心头巨震,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攥紧了他整颗心脏。 他好像……在等这一双眼睛,很久了。 黑雾退到锁骨以下的位置便不再退了,那个鬼族就这么倒挂着冲谢燃说:“你卖的什么画?” “‘还魂画室’,卖画还魂。”谢燃盯着他,努力从自己记忆深处搜寻关于这张脸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你……叫什么名字?” 第6章 好看的皮囊未必能装下正经的灵魂,这不知道多少岁的老鬼本质不是什么正经鬼,他听谢燃问完以后,居然一本正经地“唔”了一声,然后特别不正经地说:“我也不记得自己姓谁名甚了,既然今日艳阳高照,我看你不如叫我小太阳。” 谢燃:“……” 对方的语气过于认真,以至于谢燃明明听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在放屁,一时却又隐约怀疑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 结果还没等谢燃做出反应,对方自己先皱了下眉,复又摇了摇头:“不好,我年纪应该不小了,叫小太阳不合适……要不然这样,此地风光无边,你叫我‘景暄’吧。” 景,环境风光;暄,太阳温暖。 别管这个名字是真是假,至少听起来是个正经名字。 这个世界上,凡是生灵皆有秘密,谢燃猜他大概不想说实话,倒也没深究:“我叫谢燃。” 交换姓名是一种礼貌。 “我记住了。” 景暄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说实话,如果不是对方一声不吭抢了他的豆花,就凭这张脸,谢燃对这个鬼族还是挺有好感的。 他觉得自己深陷“外貌协会”的陷阱中,不由得低头清了清嗓子:“你是鬼族,压根无可‘还’之魂……你能买我什么画?” “我倒是真有个想画的东西……”景暄飘到了爬满白花的墙边,目光有些悠远,“前阵子我刚刚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久到我不太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曾经看见过一簇魂灵真火,散出去,化成万千星火,点亮了整座园子,可当时在哪儿看见的,在谁身上看见的,我一概记不清了。” 他忽然回过头,深邃的目光便一错不错地落在谢燃过白的脸和泛粉的唇上,像是要透过皮囊将他看穿一样,“所以我想要一幅……《过去》,也许我能因此想起些什么。” 三界六合之内,神、鬼、人、妖四族加在一起,也没有谁能够看穿过去和未来。 当听到“魂灵真火”四个字的时候,谢燃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行事神神叨叨的鬼族老哥是在寻他开心。 果然外貌协会不可取,蛇蝎美人再美,到底还是个蛇蝎。 谢燃露出了那副积渐成习的冷脸,漠然道:“发神经请寻求精神科的帮助,你走错地方了。” “哈哈哈哈哈,就冲你这一墙的花我就没走错。”景暄笑得前仰后合,慢吞吞缩回了墙里,“再说了,我便不走,你能奈我何?拿你那威力不足‘魂灵真火’万分之一的假火烧我么?我告诉你——” “今天的豆花好吃么?”谢燃截口打断他。 景暄顿了顿,重新将头伸了出来:“……好吃,你明天还买么?” 谢燃皮笑肉不笑地抬了下嘴角:“那当然……” 景暄的目光中隐约露出期待。 “……是不会再买了。” “……” 谢燃终于从对方失望的表情中获得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抿着嘴离开了房间。 甘秋荔带来的手提袋还放在桌上,谢燃过去打开,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他对辣味情有独钟,除此之外没有特殊偏好,不过妖族的命相较于人族来说过于漫长,平时店里没生意的时候,他喜欢在小厨房里捣鼓点吃的,因此食材对他而言也是好东西。 甘秋荔要是送些别的礼物,谢燃未必会收,只能说这两样东西碰巧戳到了谢燃的痒处,送得正好。 他一边将糍粑和辣椒油归置到该放的地方,一边思考着程成的事。 怨气这个东西玄之又玄,有些亡魂因故无法投胎,在人间飘荡好几年,直到消散也不曾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怨气;而另一些可能刚死就怨气入脑化为厉鬼,怨恨绵绵无绝期……这都说不准。 就像现代社会抑郁症高发,有时候很难分清楚一个人究竟是生了病还是仅仅“心情不好”。 同一件事,在同样的人身上发生,都可能因为时机上的差别生出不同的情绪,归根到底还是人心这个东西太难琢磨了。 程成到现在也没说明白自己为何心生怨气,甚至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 谢燃毕竟不是道士,没法收了他的魂,但又怕他无意识化成厉鬼害人,没法放他出门。 养个小鬼在家么? 好麻烦…… 谢燃独来独往惯了,不清楚这座城市里有没有收魂的方士,也不知道新死鬼们投胎需要遵循什么步骤,更不知道养小鬼在家需要投喂点什么,一时间有一种刚刚晋升为父亲手足无措的焦虑感。 ——小孩要怎么带? 这可真是堪比人世间三大难题的难题。 至于景暄,鬼族妖族互不侵犯,他执意不走,谢燃的确没什么办法。 反正…… 他垂眸想了想,自己这儿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值得鬼惦记的地方,也许过一阵子,对方就自己走了吧。 …… 一早上,连唯一的一碗豆花都被景暄抢走了,谢燃直到中午还什么都没吃,肚子饿得要命,他看程成短时间内没有醒来的苗头,便锁了门,去菜市场买菜。 说来奇怪,往常他偶尔也到附近菜市场选一些食材,从来没有遇见过熟人,结果光今天早上就碰见了甘秋荔三次——他远远地瞥见她在一家卖蔬菜的摊位前和店主说着什么,后来装了一袋子菜就走了。 谢燃犹豫了一下,仍是走了过去。 “老板,”他问,“刚刚那个女的……和你说了什么?” “嗯?哦,她啊。”老板弯腰钻进摊位底下,很快捧着一沓绿叶子钻了出来,“喏,她来讨这个。这东西回去洗干净,切碎了放锅里清炒,很好吃的,还清凉去火。以前条件不好的时候,老一辈人都爱吃这个……现在是没人吃啦,我这儿每天能多出来不少。那女人可怜的,老公不要她了,工作也丢了,还要带个孩子,啧啧,我说送她吧,她又不要,我就一块钱卖给她一把,反正她不买,我这些叶子也是要拿去丢的。” “这什么叶子?”谢燃看了圈老板的摊位,辨认出相似的,“……莴苣?” “对啊。” “她以前也来么?” “来,经常来,我卖莴笋好些年啦,这几年送了她不少……她只有给儿子才舍得买点新鲜蔬菜,自己吃饭将就一下就过去了。” 谢燃抿了下嘴:“我买两根莴苣吧,把……叶子也装上,就清炒就行了吗?” “对对,盐啊味精的你看着摆,炒熟就能吃。这东西有点苦,不过去火,是好东西。” 老板麻溜地给他削了两根莴苣,叶子和茎分开两个袋子装好。谢燃一看,才八块钱。 不贵,至少他觉得不贵。 “老板,叶子不收钱吗?” “这东西要的人不多,”老板挥了挥手,“送你了,下次再来我这儿卖菜啊!” 商家为了揽客经常会送些不值钱的小东西,谢燃在人间待得久了,还算熟悉,他没觉得太意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付过钱就走了。 莴苣带叶,能弄出两个菜,甘秋荔和程成母子两个人吃饭,再添个荤菜就能打发一顿,真花不了多少钱。 就这样也要省…… 按照原计划,他沉着脸去买了块猪腰,提着两个菜沿大路走回了画室。 谢燃现在的心情有点不好形容,他没出声,进小厨房把菜洗了,猪腰片好改花刀,开火爆炒了一碗柔嫩的腰花,又煎了个蛋,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莴苣是不用炒的,切丝拿料拌匀就行,就剩那些菜叶,他花了几分钟炒出一碗绿油油的青菜,摆上桌。 他把甘秋荔送他的辣椒油拿了出来,整个人像在完成什么仪式似的,沉默而郑重地坐到了桌前。 “哇,哪来这么多好吃的?小雀儿——” 闻到食物香气的景暄又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直扑餐桌,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像是烧不尽的苍蓝色火焰忽地从谢燃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上熊熊燃起,以餐桌为圆心,将整座厅堂照成了鲜艳而刺目的蓝色。 “……” 对方的火并不灼人,却能伤到鬼。 虽说景暄仗着自己修为高并不很怕这些火,但他确实不太想触谢燃的霉头,他倏地缩回了墙里,声音从天花板上传出来,“吃你点东西而已,不用反应那么大吧?” “程成呢?”谢燃答非所问。 “快醒啦。”景暄说,“你把火收了,我带他出来。” “嗯。” 谢燃垂着眼,没动筷子,只是打开了那罐红艳艳的辣椒油,一勺一勺往切好的莴苣丝里舀。 “我……”被拉出来的程成揉了揉眼睛,一时间有点懵,“我怎么在这儿?” “程成。”谢燃轻轻喊了他一声,“你过来。” 火焰已经被谢燃收了回去,程成并不知道此刻他站着的地方前不久还满是那些令他感到惧怕的火焰,于是心无芥蒂地走了过去:“嗯?” “你见过这个吗?”谢燃指着那碗特别绿的菜叶。 “好像……见过?”刚醒过来的程成脑子还不太清醒,他想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能想起来,便问,“这什么?” “亡魂怎么吃东西?”谢燃看的是景暄。 “不知道啊,”景暄伸出一颗头,想了想说,“借他一点阴气应该可以?” 谢燃抿着嘴,盯着景暄看。 “想让我借?” 谢燃仍然盯着他。 景暄笑了:“想让我借就直说嘛。” 一点黑色的雾气从景暄身上飘了出来,落在程成的眉心,稍顷,他那透明到快要消失的身体似乎变得凝练了些。谢燃把那碗清炒莴苣笋叶推到他面前,给他摆上了一双筷子。 “尝尝。”谢燃说。 第7章 程成其实特别委屈。 试想一下,你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被人抓了,陌生人还硬塞给你一碗看上去就不对胃口的菜强迫你吃,那得是多痛苦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不吃又不行,这一个人一只鬼,两双眼睛都盯着他,虽说目光中并没有任何威胁之意,仍然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伸手抓起了筷子。 亡魂在人界是虚无的,他们触及不到房屋、树木、花草……甚至连地面都碰不到,看上去是在走路,实际上全是在飘。 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所抛弃”的孤独感。 孤独感会把人逼疯。 程成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筷子刚抓到手里,触感竟然让他愣了一下。 有点陌生,又有点难以名状的感动。 他夹了一块子菜叶放到嘴里咀嚼。 先是油和菜味,接着口腔里扩散开一股古怪的苦味,刚成年的男孩子还没来得及让自己的心智一起变成“成熟”的“大人”,情绪全写在脸上,刚嚼了两下,眉眼已经和鼻子挤成了一团,整张脸就是一副大写的“嫌弃”。 “这什么东西,这么难吃?”和话音不同的是,景暄看上去有点跃跃欲试。 “程成,你吃过这个吗?”谢燃的目光仍是落在程成脸上。 他摇摇头。 “这是莴苣叶,卖莴苣的老板说没什么人要,送我的。”谢燃的语气总是冷冰冰的,这让他说出来的话有一种奇异的陈述感,叫人不自觉地信服于他,“那老板说,你妈经常去要这些叶子,因为便宜。但她早上为了跟我道歉,特地拿了辣椒油和糍粑过来,这些东西怎么也值几斤莴苣的钱。” 程成把那口菜咽了下去。 谢燃平静地与他对视:“你妈对我挺客气的。” “可能因为我们俩的身形有点像吧。”程成干巴巴地说着,把筷子放下了,“她对谁都客气,不过家里穷,一般不送人那么贵的东西——辣椒油做起来挺费材料的。”他有点出神,“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景暄插嘴道:“亡魂不会做梦。” “……那我看见的是什么?” “幻觉,或是谁的回忆,都有可能。”景暄说,“反正不是梦。” 程成一怔:“那我看见的有可能全是真的?” 景暄挑了下眉:“谁知道。” “……” 程成如遭重击地沉默了。 “你看见什么了?”谢燃淡声问道。 “我看见……有一次我和我妈吵完架,她在房间里偷偷哭,一边哭一边帮我补衣服。”他表情怔忡,“那天体育课组织打篮球,隔壁班有几个特别野蛮的人,靠身体冲撞赢了我们班,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最后被体育老师拦住了。但那天我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我妈那里瞒不过去,我就跟她说了实话,她听完以后既没安慰,也没说那几个人不对,只说让我别再打篮球了。我气不过,顶了她几句。其实本来不至于和她吵起来,但是前一天我看见她……” 说到这儿,程成抬头看了谢燃一眼,那个年轻人还是同一个表情,仿佛听见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震惊。 不得不说,谢燃的这种不变的淡定很好地安抚了心神不定的程成,他忽然释然了——有些他一直认为是“不可外扬”的“家丑”的事,也许在别人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说了下去:“我爸我妈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离婚的,我一直希望他们还能重新在一起,谁知道不到一年,我妈突然领了个叔叔回来……虽然她一直说只是朋友,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能看不出那叔叔对我妈有意思吗?可她这么说,我也就勉强相信了,谁知道,在打篮球的前一天晚上,我作业做到一半,想出去上厕所,忽然听见我妈送那叔叔出门,叔叔还要给她钱……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多……” 他咬了下嘴唇,面上忽然有些不甘,“我妈从小教育我说,‘人可以穷,但要有志气’,结果呢?她自己还不是出卖了自己!” 谢燃:“你怀疑你母亲卖……?” 他没说完,程成已是满脸羞愤,一双眼睛通红,似乎谢燃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落下泪来。 谢燃抿了下嘴,拾起了自己的筷子:“这是你家的事,外人没有权利发言。” 面条这东西放不住,再不吃该泡胀了,谢燃用筷子搅拌了下那碗面,放了点辣椒油进去,垂着眸子边吃边说:“你怨气上过身,我不能放你出去乱跑,你先在这住着,如果能找到愿意领你去鬼界的鬼族,就跟着去投胎吧。” “你不能帮我么?” “我不是道士,我只卖画。”谢燃冷淡地说,“如果你愿意用魂飞魄散的代价换自己重新做一天人,那我倒是可以帮你。” 程成愣住了。 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死亡都是太遥远的事情,“魂飞魄散”什么的太恐怖也太不真实了点。 “嘁,”景暄嗤笑一声,“少听你谢叔叔吓人,做人有什么好的?小鬼,要不你跟着我,哥哥教你快乐做鬼。” “……叔叔?!” 程成震惊地看向谢燃——面前这个少年,分明看上去至多二十一二的模样,为什么是‘叔叔’啊? 他到底几岁了?! 一簇小火苗飞速从谢燃头发上飞出,直砸景暄面门,谢燃冷声道:“我是叔叔?你是哥哥?你脸还挺大啊,前辈。” 景暄大笑三声,缩进天花板里躲开那簇火焰,复又钻出来:“哥哥开个玩笑,小雀儿那么当真做什么。” 谢燃没说话,又一簇火苗咻咻飞出—— 那些苍蓝色的火焰在程成眼中恐怖无比,他吓得连退了三步,刚刚才凝练起来的躯体眼见着又有淡化的架势。此处“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就是遭殃的命,程成哆哆嗦嗦地说:“两位大哥,我能出、先出去吗……” 谢燃反手砸来一簇火苗,那火苗在程成惊惧的目光中贴在了他的眉心。 “带着这个,别走太远。”谢燃说。 “好好好。”程成哪敢不听,带着那团火屁滚尿流地飘了出去。 他一走,室内又只剩下两个不知几岁的“老家伙”。 景暄“啧”了一声:“怎么脾气这么大?不就开个玩笑吗,反正你的火也烧不到我,还不如省点力气。” 谢燃瞪着他不吭声,漆黑的发丝上朵朵小火苗欢快地跳动着。 “说真的,那碗菜真那么难吃?” 谢燃白了他一眼,手中的筷子伸向了莴苣叶:“我怎么知道,我又没——” 一口菜放进口中,谢燃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而后眉头便蹙了起来。 看他那样子,大概在纠结吞下去还是吐出来。 景暄若有所思:“看来真的很难吃。” “还行。”谢燃勉强吞了下去,“我不喜欢。” 他刚说完,就见眼前一花,景暄再次化成了一团黑雾,风一样地从那碗莴苣叶上掠过。 而后那只碗就又空了。 谢燃:“……” 室内安静了几分钟,好半天景暄才重新冒出头来,摇头晃脑地点评道:“滋味清苦,略带清香,尚可。” “……”谢燃一张脸憋得泛白。 半晌,他轻叹口气:“你真要吃,就下来好好吃,不要总这样偷吃别人东西,很不礼貌。” “啊,是这样吗?我不太懂人间的礼仪。” 黑雾画了道弧线,落在地上,逐渐凝成一道高大的人形。 景暄在雾气散尽后笑着开了口:“我下来了,能让我尝尝别的吗?” 他身材高大,穿着衬衣、西裤,和一身长风衣,配合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细边眼镜,活脱脱一个刚从隔壁大学走出来的年轻教授。 谢燃被他这副特别“人类”的装扮吓了一跳。 大多数的鬼族不喜欢和人同流合污,即使到了人间,也不太会模仿人族的装扮。这个不知岁数的老鬼却另辟蹊径,将人类模仿了个十成十。 若不是身体透明,看上去倒真像个人。 景暄自说自话地在桌边坐下,一双狭长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菜看。 桌上统共还有一碗凉拌莴笋丝,和一碗谢燃吃了一半的腰花鸡蛋面。 谢燃:“不行。” “……”景暄有点失望。 “你真想吃的话,”谢燃抿了下唇,偏了偏头,“我们做个交易?” “嗯?”景暄看了他一眼,“……你不会要我去跟踪那个小鬼吧?” 谢燃不吭声。 景暄:“你要我一个鬼族去……给一个刚死的小鬼当保镖?!” 谢燃:“给你买豆花。” “……”景暄顿了顿,“给个理由?那小鬼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你这么维护?” “没什么理由。”谢燃垂下眼,夹了片腰花放进嘴里嚼着,“景暄,你有母亲么?” “……你说呢?” 鬼族天生地长,从阴气汇聚之地诞生,无父无母,独来独往。 谢燃闭了下眼,依稀从眼皮遮蔽出的黑暗幕布中,看到些许悠远的景象。 “但是我有。”他说。 景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从谢燃饱满的额头看到圆润的唇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久,他勾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小雀儿,想让我办事,一碗豆花怎么够?” “你想要什么?”谢燃侧过头。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景暄那道颀长的身影倾身靠近,透明冰凉的大掌准确地包裹住他纤细苍白的手,手把手地从他筷子尖上叼下了一块炒得鲜嫩的腰花。 鼻尖里闻到一股来自鬼界的冷香,肌肤相贴的触感顺着手臂直窜头顶—— 谢燃猛地甩开筷子,后退一步,震惊地看着他。 可怜的坐凳因为他的动作被踢倒,“哐当”一声响。 “至少再加片肉——” 景暄笑着,整团黑雾风一般地刮了出去。 “……” 谢燃愣了好一会儿,才扶起椅子,给自己重新找了双干净的筷子。 那个老鬼……闻起来也太好吃了点。 第8章 香味勾起食欲,可怜的胃发出饥肠辘辘的叫唤。 谢燃闷头吃完了碗里已经开始发胀的腰花面,还有那碗加了辣油的莴笋丝。 辛辣的佐料终于让他拥有了一点饱腹的感觉,谢燃收拾了桌子,默默进小厨房洗碗。 他这间小画室,做活人生意,也做死人生意。 给活人卖肖像、风景画,赚点钱够平时开销;给死人卖愿望,用来维持……生命。 亡魂和鬼族不同,如果没能遇到领路人,踏上修行的道路,大多数亡魂只能庸庸碌碌地等待投胎或是消散。这些亡魂没什么太大的能力,但有许多生前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有些人执念较深,就会求到谢燃这里来。 以自身精血为引,加上亡魂本人身上的一部分作为材料,谢燃可以制作出一种特殊的颜料,用来画特殊的人像画,从这幅画上摘下一张假人皮,披在亡魂身上,能让他们短暂地成为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完成却没完成的事情。 亡魂若是不完整,基本也离消散不远了,所以这些入了画的亡魂不会再有去投胎的机会。 谢燃会在交易完成后将这些意识消散的“亡魂尸体”——其实就是个阴气团——留下来,吸收里面的阴气维持生命。 交易透明,公平自愿,童叟无欺。 ……正是因为太透明了,也不屑用“坑蒙拐骗”的手段招揽生意,以至于谢燃的生意总是不好。 肚子饿的时候,他喜欢吃辣的东西,辣椒不能果腹,但可以帮助他缓解饥饿的感觉。 话又说回来…… 死人生意好久没开张了啊…… 谢燃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在家的时候就不用这么饿,可惜他回不去。 张伯还老说他太瘦,没东西吃可不是得瘦么? 他洗了碗,在客厅中支起一块画板,开始干活。 前阵子店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向他订了幅风景画。 这种开在高教区的画室,大多数上门的客人都是来买自画像的,但那个客人比较特殊。 首先那身西装看上去质地很好,这让男人更像市中心高楼大厦里的“成功人士”,而不是房价更低廉的高教区的居民,谢燃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边来的。 其次,对方什么参考图都没给,唯一的要求是让谢燃画一幅他觉得“好看”的风景,说是要挂在客厅里。 而且他直接留了一笔定金。 这年头,要求少、给钱痛快的好顾客,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因此谢燃这几天都在画他要的图。 画画的时间过得静谧且短暂,待回过神,日头已经偏西了。 附近的初中放了学,工作的人开始下班,商业街重新变得热闹,谢燃听见画室门口又有女孩子们嬉笑讨论的声音,大概还在讨论“未成年画室”的传说,那些声音会在门口停留半晌,随后离开。 一切喧嚣来了又走,景暄和程成还没有回来。 他画得兴起,懒得动惮,去厨房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当晚饭吃,又坐回去接着画画。 嘀嗒嘀嗒。 墙上的挂钟永不停步,等谢燃再抬起头,竟然已是夜半时分。 他愣了愣。 ——所以那两只鬼呢?!是不准备回来了吗?? 收留小鬼的第一天,谢燃已经感到头痛了。 难怪这年头的人类不喜欢结婚生崽,带小孩果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皱着眉搁下画笔,随手扯了件外套,锁上店门出去了。 深夜的商业街和白天完全不同。 附近学生多,居民少,这段时间,大学生大半都放假不在学校,街上大半的店一到晚上就关门休息,俨然一副和学生们一起过暑假的架势,于是深夜便只剩几盏孤独的路灯,在夜风里倔强地照亮一小圈地面。 空气中天然的阴气变得重,谢燃吸了口尚带余温的空气,指尖弹出一簇火苗,循着自己留在程成身上的火焰追了过去。 他像一阵风,刮过夜色中冷清的商业街,路过几所学校,渐渐越走越远,越走越繁华,最后在一个看上去挺高级的小区内找到了发呆的程成。 “不是让你别走太远吗?” 谢燃迈大步走过去,皱起眉。 他发现怔怔出神中的程成对他这句问话毫无反应,就跟白天的时候一样。 那会儿程成是被阵迷了心智,这边小区总没有什么奇怪布置吧? 谢燃只好看向了坐在一旁大树上的景暄:“他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在思考人生吧。”景暄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刚刚他妈在这儿,我带他进去看了看,看完就这样了。” 甘秋荔? “大半夜的她——”谢燃说到一半,忽地抿了下唇,“你能不能先下来?” 他讨厌仰着头和别人说话。 “可以。” 景暄话音刚落,下一句已出现在谢燃耳畔,声线压得很低,“晚上太冷了,你能让我贴着么?” 谢燃皱眉,向前迈了一步。 他讨厌肌肤相贴的感觉,无论和谁。 “你看,所以我还不如待在树上。”景暄一闪而过,再一次坐回了大树粗壮的分杈,“大树不会嫌弃我……” “活的东西你都能接受么?”谢燃问他,“我给你抓条蚯蚓怎么样?” 景暄眯起眼睛:“小雀儿,我警告你——” 他说到此处闭了嘴,因为程成忽然飘了过来。 少年人憋着一腔愤怒,瓮声瓮气地来到谢燃面前:“对不起,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谢燃轻一点头。 “那走吧,我跟你回去。”程成闷声道,“明天……明天再来。” 他不提自己的憋闷,谢燃打量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窥探他人的秘密是人类爱做的事情,而谢燃不是。 一人两鬼沉默穿越夜色,回到画室,程成无处安放自己的身体,自觉挂回了那片花丛里。 谢燃径自去洗澡。 他偶尔会睡在外面,吸收天地间自然形成的稀薄阴气作为补充,但今夜小孩在家,他就没打算出去。 冲完澡,他边擦头发边从洗手间出来,发现景暄竟然坐在他下午画画的位置,细细看着那幅未完成的风景图。 那是一幅夜景,画中间有一条河,看不清面容的人群团坐在湖边大石上,河面上星星点点,散布着萤火虫的光芒。 天边隐约有红紫色的霞光。 虽然没画出来,但景暄下意识地认为画中人在笑。 没见过的场景,可他心里莫名有些柔软。 “这是哪儿?”他问。 “不知道。应该没有这样的地方,是我脑补的画面。” “有名字吗?” “有。”谢燃站在不远处,垂下眼帘,“我叫它《乐园》。” 《乐园》,名气倒是不错。 景暄看着这幅画出神:“其实我想要的《过去》,如果真能画出来,也许和这幅画的意境差不多。” “是么,那你的过去挺快乐的。” 这句话不知戳到了谢燃哪一处痛点,他神色蓦地一寒,冷着脸将画板从画架上抽出来,翻了个面,靠墙搁置了。 总之就是不肯让景暄再看。 “……真是只脾气好大的小鸟。”景暄有点无语,“我还以为漂亮的鸟妖性情都比较温和……你的根脚其实是玄鹰吧?” “不,”谢燃面无表情,“我是秃鹫。” “小雀儿,说谎是不好的,秃鹫哪有你这么漂亮。” “你看得见我根脚什么样?” 谢燃皱了眉——他自认化形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不该被人一眼识破的。 “看不清,我说的是你本人漂亮。”景暄笑道,“再说秃鹫可是下等妖,哪里会有你那一身的火,说谎也选个像点的吧?笨鸟。” 谢燃:“……”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方这句语气正常的话很有种调戏人的感觉。 谢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直觉不想深究这个话题,便道:“我要睡了。” 这是句逐客令。 景暄指指屋内:“小朋友可还在。” 言下之意,小鬼都在,凭什么他要走? “你又不是人……” “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变成人。” 景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很高,面对面站着竟然比谢燃还高出一截,少说得有185以上。那高大的身影每朝谢燃迈出一步,透明的身形就更凝练一分,等站在谢燃面前时,已和人类一般无二。 谢燃被他逼退到墙边。 景暄低头,近距离直视着他的眼:“这样像人了,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三途川彼岸特有的冷香传进鼻腔,谢燃眉头一皱,猛地推开景暄,自己往左侧连退几步,和景暄隔开一点距离。 “别靠近我。”他抿着嘴,额角渗出些许汗珠。 这味道太香了,仿佛甘泉之于沙漠旅者,美食之于饥荒贫民,勾得他一颗胃蠢蠢欲动,几乎要绞痛起来—— “怎么了?”景暄正想靠过去,忽地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了。 “难道你真是那个——” 那个什么来着? 他皱起眉,太阳穴一阵疼。 带着火的那个,以阴气为食的鸟族,应该叫什么来着? 景暄那双永远舒展开的眉毛拧成了“川”字,饶是他如此努力了,也还是没能想起那个名字。 虽然他遗忘的事情很多,也不差这一件——比如他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还是现取了个告诉谢燃的。 谢燃终于从那阵烧心的饥饿感里缓了过来,喘着气说:“别靠近我,我……我是吃鬼的大妖怪,你再靠那么近,我就把你吃了。” 分明是句威胁的话。 景暄的面上却不见惧色,而是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知道了就快走,我要睡了。”谢燃瞪着他,“省得我睡觉的时候梦游,爬过来咬你一口。” “看你这样子,饿很久了吧?”景暄不退反进,向谢燃走了过去,“何苦呢,都到人间了,就学学人族的活法呗。” 他右手握住左手手腕,轻轻一拉,腕骨处便凭空断成两截,有如实质的阴气从截面逸出来—— 浓郁的冷香几乎要将谢燃逼疯,他双目充血,眼角染上了红色。 “尝尝?”景暄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就一口,我不会有事的。” 谢燃捂着自己的胃,指甲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抠进肉里。 “真的,我又不是那个小鬼,被吸点阴气而已,还能活不下去么?”景暄说的每个字都在蛊惑他的理智,“人族尚且贪图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一个妖怪,何必如此洁、身、自、好?” “……” 自找的。 谢燃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对着那散发着阴气的断口,低下了头。 第9章 对以阴气为食的生灵来说,这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阴气堪称世间最极致的美味。 谢燃被这股味道勾得几乎失去了理智,直到丝丝阴气顺着喉咙流遍他的五脏六腑,滋润了他连日来饥饿的肠胃,谢燃那有些涣散的目光才重新找回了焦距。 他松开了他,抬起头。 “好吃吗?” 景暄把自己的手接了回去,语气非常诚恳。 诚恳得甚至有几分欠打。 谢燃抹了下嘴,瞪着他,微喘:“你是准备看我的笑话么。” “怎么可能,”景暄笑了,“我是诚心在问,毕竟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味道的啊。” “……好吃,”谢燃别开脸,嘴唇抿成一线,“谢谢。” 他发火的时候直来直去,表达谢意却万分不耿直。 换个别的什么人,遇见态度这么差的,大概早就翻脸骂人了,可景暄却笑得更开,两只眼睛弯着:“你看,我都让你咬了,礼尚往来,今晚是不是能让我留下了?” 他也没求他给他吃。 谢燃有点烦躁,但这会儿不好直接拒绝他,闷声道:“……我没床借你睡。” “没关系,鬼族天上地下皆可栖,用不着床。” “也不许碰我。”谢燃强调。 鸟雀皮毛敏感,不喜触碰,外加生活习性不同,导致鸟妖大多高冷不亲近人。 这点景暄还是知道的。 可他听见这句,不知怎么无端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凑到谢燃耳边低声道:“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啊?” 温热的呼吸吹拂过耳边,谢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果然这老鬼是在调戏他。 吃人嘴短,谢燃没好意思开口回呛,翻了个白眼进屋,关上门。 普通的房门其实拦不住鬼族,他只是在用行动表达自己的“不欢迎”罢了。 画室里熄了灯,世界归于寂静。 谢燃渐渐睡熟了。 良久,等到屋里再也没有其他动静时,夜色中直立的身影终于动了。 景暄穿过房门,掀起眼皮看了看,确认床上的人已经十分钟没挪动过位置,这才心安理得地走进里间。 月亮升起来,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一点皎洁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那铺满了半面墙的白花上,怔怔出神。 那种鸟,生活在百花盛开之地、浑身染火的那种鸟,他明明应该很熟悉的……但是究竟叫什么来着……? “魂灵真火……” 他正想着,冷不防眼角被什么发光的东西晃了一下。 细碎的月光照到床头,景暄疑惑地走过去,低头细看,才发现床头剥落了一小块漆的地方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 他拨弄了一下那个缺口,里面竟然是黄金。 景暄:“……” 床架外整个包了层深色的漆,看上去就是张普通的复合板床。 谢燃侧躺着,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垫里,落进景暄眼中,不知为何让他想到了小鸟躺在金窝里的画面。 唔。 所以那种还喜欢收集漂亮珠宝的鸟到底叫什么来着? 他实在想不起来,郁闷地坐在窗口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 第二天天微亮,霞光还没铺满天边,程成就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花丛里钻了出来。 他一出来就被不远处的背影吓了一跳,顿时精神抖擞,待看清是谁才松了口气,“卧槽!大哥……?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景暄回头,手指落在唇上,用眼神示意他看床:“嘘。” 谢燃还在睡,漆黑柔软的发丝落在脸侧,睡颜安祥。 程成会意地点点头,闭上了嘴。 景暄:“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点头。 他跳下窗台:“走,我陪你出去。” “直接走不要紧吗?”程成努力压低声音,紧张地看了看床上熟睡的身影,“不用和谢哥打声招呼吗?” “——嗯?” 景暄快要走到门边的脚步一顿,转回身,脸上依稀有茫然之色,“为什么要打招呼?” “我们住在人家家里,出去的时候不说一声很不礼貌诶。”程成解释道——虽然他有点不懂为什么鬼大哥连这也不懂,可能大佬就是大佬吧。 “……是这样么,”景暄挑起眉,看向床上熟睡的人,“难道要把他叫醒?” “不用啊,我们一般都发短信——啊!”程成这才想起别说根本没见过谢燃用手机,就是他们两个鬼想给一个大活人发消息似乎也有点技术难度,他想了想说,“大哥,你能抓得到笔不?” 景暄当然能。 他和程成不同,自己想变成人类的时候,确实能变出一个正常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 正因为如此,谢燃一直没把他当成客人——他帮不到他。 程成在屋里转了两圈,从堆放杂物的地方找到张看上去没什么用的白纸,让景暄拿起来,在上面留言。 留了言的纸条被放在谢燃床头,两鬼这才飘了出去。 …… 谢燃是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醒来的。 他刚睁眼就感觉到不对——屋子里有点热。 画室里时不时就有阴物进出,再加上四面遮阳,所以常年保持着较低的室温。 升温了也就意味着,家里那两个鬼离开好久了。 谢燃扯了扯贴在皮肤上的T恤,想去找空调遥控器,一回头,注意到左边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 谢燃:“……” 先不提内容,那是他画“鬼画”用的契约纸。 纸上加了术法,在上面留下过的痕迹的活物会被迫开启一份“不消散”契约。平时有了这份契约,谢燃才可以在完成心愿的亡魂“死”后留下他们身上的阴气,否则阴气会随着意识一同消散。 屋里那么多空白画纸,两只鬼做什么非要动他契约纸? 生怕自己明天就去投胎吗?? 这不想当人的方式也太有创意了吧??? 谢燃无言以对,把纸条拿了起来。 那上面统共只写了十三个字: 带小鬼出去了 别忘了我的豆花 龙飞凤舞,没有标点。 字倒是漂亮。 谢燃松了口气——景暄写的总比程成写的强,要不然小孩子莫名其妙就不能去投胎了,可就算他做错事了。 至于豆花…… 答应过的事,他没有食言的打算,何况昨天景暄还帮他解决了饥饿的问题。 起床洗漱一番后,他拿着钥匙上了街。 金灿灿的艳阳洒遍商业街的每一寸房檐,张老头开了张,和出门的谢燃打了个照面。 “张伯。”谢燃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你今天走大路了吗?” “走了走了,张伯听你的。”张老头笑呵呵地,“又去买豆花啊?店门锁了吗?” “嗯,锁了。” “锁了就好,我听他们说这段时间在商业街附近有不少外来流窜人员,据说还有人看见了通缉犯,你可得小心点。” 通缉犯? 谢燃愣了愣,点点头:“我记住了,谢谢张伯……你也要小心。” 他告别张老头,走到豆花店门口一如既往排起的长队最后站着。 谢燃等了二十分钟,买了两碗豆花,想了想,又加了两个锅盔。 程成身上还有谢燃留下的火焰,谢燃想找到他并不费劲。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他又跑到离商业街大约半小时路程以外的地方去了。 “你老跑这么远的地方干嘛?”走得太急,找到程成的时候谢燃有点喘气。 程成坐在一处居民小区花园的石凳上,仰头看着附近的一幢单元楼:“我来看我妈。” 谢燃走到他旁边坐下,把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石桌上。 “她为什么在这儿?” 塑料袋还没打开,食物的香气已经吸引到了某个“狗鼻子”,景暄不等谢燃说话就结束了自己“自挂东南枝”的行为,从一旁的大树上飘下来,准备去解那个袋子。 谢燃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变个实体再吃。” 他可不想被路人误解成“独自在小区里吃两碗豆花”的神经病。 景暄:“……” 这小雀儿胆子倒是大。 不过,看在豆花很好吃的份上,他就不跟他计较了。 四周无人,景暄并不避讳,直接变成人形,闷头吃起来。 “好像是接了个家政的活,我听同学说过,就那种APP上下单,几十块钱一小时,上门大扫除的保洁。”程成还是仰着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我当时觉得以我家的条件,八百年后也请不起阿姨,就没在意……没想到我妈会来给别人做卫生。” “你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么?” 谢燃打开锅盔的袋子,分给景暄一个,“尝尝。” “……她原来在纺织厂当小领导,后来厂子倒闭,她休息了几个月,有一天跟我说找了个餐厅端盘子的工作,一个月能有两千来块钱。”程成小声说,“我是没想到她休息时间还在外面接别的活……” “昨晚你看的也是……?” 程成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了:“昨天她去给人通厕所,那家人有钱,还嫌弃她看上去脏兮兮的——通个马桶需要多干净的人啊!” 其实甘秋荔不脏,就是肤色蜡黄,身形佝偻,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上不了台面。 “她的脸色不正常。”谢燃直接告诉了他。 “是太辛苦了吧?说起来,我都死了,以后没人再拖累她了,不知道她还这么拼命赚钱做什么。”程成说到这里垂头丧气的,“我以前生气的时候还想过,她长成这个样子……怎么会有冤大头愿意买她一晚,但是……” 做人的时候,世间有太多忙碌,他疲于和自己的世界对抗,看不到母亲所面对的压力。 做了鬼,来去自如,甘秋荔去饭店端盘子洗碗他跟着,给人打扫卫生时他还跟着,她遭受的冷遇、白眼,全都能同时落在这个年轻的亡魂身上。 这时候他又幼稚地想:“这么辛苦,可能还不如去卖吧?” 当年自己也暗搓搓骂过母亲形容憔悴,看上去丢脸;等母亲在他面前被人嫌弃脏的时候,他又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毕竟他到死也是个英俊帅小伙,永远干干净净、朝气蓬勃。 明明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 “但是愿意买她的叔叔被我骂跑了。”他想。 那天篮球赛后,年轻的男孩憋不住自己一腔愤懑,当面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破口大骂。 甘秋荔震惊地看着他,随后便是泣不成声。 程成讨厌她话都不说清楚的柔弱,无声的眼泪点燃了他累积的暴躁,他狠狠撞开了大门,在小区的老榕树下坐了一晚上。 而后那个叔叔再没在家里出现过。 程成觉得他赢了。 死过一回,他好像就没那么在意母亲是不是“干净”了,他又想,如果当初不说那些话,也许母亲现在能多一个来钱的路子,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 执着的事会被死亡颠覆。 说来讽刺。 “不是这个意思。”谢燃冷淡的声音打断了程成的胡思乱想,他咽下嘴里的豆花说,“景暄——就他,在你家小区里发现半个夺命阵,这种阵很阴毒,完成了可能是个生灵涂炭的下场……你妈身体不好,或许和这半个阵有关。” “啊?”程成愣住了。 “跟你的死可能也有关。”景暄说了一句,又低下头继续吃。 十八岁的大脑思维比较直线,程成第一反应就是:“能查到凶手吗?” “不好查。” 阵法完成,顺着阵法中的生气走向寻找“受益人”,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但阵法没完成的情况下,一切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很难找到目标。 话又说回来,没完成时对人界造成的伤害不大,也没有费劲追查的价值。 除非程成真的因为那个阵法而“阳寿未尽、死于非命”。 景暄吃完了那个锅盔,说道:“等我摸清楚那个阵怎么摆的,就去把它拆了。” 他吃东西分明很快,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雅。 谢燃觉得有点神奇,不住地盯着他看,以至于自己的早饭凉了都没注意。 “看我做什么?”景暄一错眼,对上他的目光,“我脸上有东西?” 谢燃摇摇头:“好吃么?” 景暄点头,感叹道:“不错,人族在享乐这一途上的探索堪称出神入化。” “嗯,”谢燃难得赞同他的话,“人间是很有意思。” 程成:“喂,两位大哥……” 说阵法呢,怎么开始讨论锅盔好不好吃了! 大佬也太任性了吧! “我们有和人族互不侵犯条约,‘不能让人族发现我们的存在’。”谢燃长长的羽睫小扇子似的掀了起来,盯着程成,认真地说,“那个阵没有违反规定,而我是个画师,你明白么?” 既没有非管不可的理由,也不在业务范围。 说得简单点,谢燃管不了。 至于景暄—— 他无比自然地穿过谢燃的手,从他那块有点凉了的锅盔上撕了一块下来,放进自己嘴里:“亡魂投胎要经鬼界走,你死得蹊跷,我倒是可以管一管。” “……???” 谢燃微微睁大眼,“你怎么又抢我——” “你又不吃。” 那块锅盔都让谢燃举凉了,他还没下嘴,豆花倒是喝下去大半碗。 景暄说得非常理所当然:“要不你这块都给我,一会儿我再请你吃点别的?” 谢燃:“……” 请他吃什么,阴气吗? 眼前的这位老鬼是真的很美味,从味道上来看,少说也有几千岁。 可是再好吃他也不想随便咬鬼啊,这样吃相很难看。 见他晃神,景暄直接拿走了那块锅盔叼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女人下来了。” 谢燃回过神,一偏头撞见了甘秋荔惊奇的目光。 “小老板?”甘秋荔看见他有点惊喜,“你怎么在这儿?这位是……” “来这儿有点事。”谢燃看了景暄一眼,“他是我的……客人。” “哦,这样啊。”她看向景暄,在对上镜片后那双如水的眸子时忽然感到一阵心慌,连忙错开了目光,“我、我要回去了,小老板,顺路一起走吗?” “好。” 谢燃将剩下的小半碗红油豆花一口气倒进嘴里,将吃剩的垃圾一并收拾干净,扔进边上的垃圾桶。 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吧。”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居民区里静谧祥和。 早锻炼的老人陆续回家,上班的工作族纷纷出门。 谢燃大约有180,肤色白,神色冷,穿了一件看上去很新的白色T恤,整个人在阳光下像是会发光。 走在他旁边的甘秋荔忽然生出某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小老板,要不我们不一起走了吧?” “怎么了?”谢燃偏过头。 甘秋荔有点为难:“程成以前说我这个样子被他同学看见挺丢脸的,唉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跟你走在一起,对你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谢燃瞥了尴尬的程成一眼,“一起走。” “那客人万一有意见……”她又转向景暄。 景暄正在闷头啃那块加了粉丝的锅盔,突然被提及,差点噎住。 好在他脸皮厚,很快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拿着吃到一半的锅盔款款行了个古礼:“夫人,您多虑了,您的存在一点也不使我们感到丢脸,反而——我私人很荣幸能做一回护花使者。” 谢燃、程成:“……” 演过了兄弟。 “这、这样啊。”甘秋荔有点受宠若惊,“那、那就一起走吧。” 这居民区离商业街挺远,谢燃走过来是因为他不是人类,走得快;没想到回程的时候才发现,甘秋荔竟然也是走过来的。 其实这附近有公交车。 谢燃看了程成一眼,没说话。 舍近求远,大抵是因为拮据。 他和甘秋荔并排走着,程成飘在他旁边,而景暄一个人落在他们后面。 清晨的人行道上时不时有匆匆的行人路过,多有碰撞,谢燃虽然不耐烦和人近距离接触,却没太在意。 毕竟陪甘秋荔回去是他自己的决定。 谁料拐弯的时候,忽然听见“呲啦”一声。 脆弱的轮胎和沥青马路狠狠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巨响,一辆控制不住的电动自行车从斜后方猛地冲上人行道,差点撞到甘秋荔身上。 这时,一只白皙纤瘦的手从侧面伸出来,既快又准地握住电动车的车头,仅靠单手便让那辆失控的车停了下来。 受惊的路人纷纷回头。 “不、不好意思,”车上的男人头发看上去很油腻,一绺一绺地搭在一起,皮肤粗糙、眼白浑浊,全然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刹车失灵了,没控制住方向……” “骑车小心点。”谢燃直视对方双眼,冷着声说。 男人点头哈腰:“好、好的。” 谢燃松开手,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对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过头。 甘秋荔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小老板!你、你没事吧?怎么能徒手去抓车头呢?多危险啊!” “没事。”谢燃避开她,打开手掌给她看。 他确实没事,只是掌心有点红,甚至没破皮。 “没事就好,吓死我了。”甘秋荔捂着心口,“诶,那位客人呢?” 站在他们身后的景暄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谢燃眼角余光循着那个肇事者离去的方向:“他可能见义勇为去了吧。” 第10章 谢燃目送甘秋荔走进楼道,出手如电,提着程成后颈处的衣领把他扯回来:“你干什么去?” 程成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对,怂怂地说:“跟、跟过去看看……” 谢燃:“跟你妈。” 程成:“我是在跟我妈啊……” 谢燃被他噎了一下,提着他往回走:“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回家失了神的事情?” “……对哦。” 程成愣了一下,很快有点沮丧。 毕竟还是个学生,没遭受过多少挫折,这种超出他知识范围的“不能”让他一时无措。 “你这两天总跟着你妈干嘛?”回去的路上,谢燃问他。 “不知道。”程成皱了下眉,表情有些焦躁地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也没其他事干,就随便跟着……谢哥,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投胎吗?” “听说亡魂自己有投胎方法,你要是去不了,也可以找个鬼族领路。”谢燃说到这里顿了顿,“问我倒不如问问景暄。” “景暄是那个鬼大哥的名字吗?”程成突然想起来,“诶对了,大哥干什么去了?” “追人。” “……刚刚那场车祸难道不是意外?”程成的脑子到底还算好使,很快意识到问题。 谢燃瞥了他一眼:“你不恨你妈了?” 程成:“……” 他无言以对。谢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快步走了。 程成愣了一会儿才追上去。 景暄未归,谢燃回到画室后打开灯,接着画那幅风景画。 前一夜程成带着情绪回来,进门看见了画架却没仔细看画上的内容,还是第一次睁眼瞧谢燃画的画。 闷头读了十几年书的小孩不懂审美,但画得像不像、舒不舒服还是看得出来的,程成当时就说:“谢哥,你画画真好啊。” 谢燃没理他,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招牌。 那招牌门口一个,客厅里还有一个,奇怪的是,这次程成顺着谢燃的动作抬头再看,看见的竟然是“红翎画室”四个字。 他揉了揉眼睛:“……上次不是还魂么,难道我看错了?” “没有,”谢燃蘸了笔颜料,淡声道,“障眼法。” “……好、好高级……” “我这儿有普通客人来。”谢燃说,“你活着的时候要是看见放学路上有一家‘还魂画室’,会怎么想?” “会觉得老板是个神经病……”程成恍然大悟,“难怪要弄个假的——话说谢哥,我能问问……这个‘还魂’具体是怎么‘还’么?” 谢燃画画的动作一顿,侧头看了他一眼。 灯光照过他宝石般的瞳孔,程成忽地从那里看见一抹翡翠色的流光。 ——而后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被那样的色彩所震撼,一时间没能说出话。 “你真想画画么?”谢燃的声音压得比平时低,听上去有种肃穆的郑重。 程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我就是……有点好奇……” “行。” 谢燃将画笔放下。 他画的是油画,松节油的诡异香气此时幽幽地飘进了程成的鼻腔。 刺鼻且提神。不太好闻。 谢燃看了过来—— “那我就给你讲讲。” …… 他花了十分钟,给程成说清楚了“还魂画室”的死人业务。 程成听完没什么反应,好像被这个“亡魂还能再死一次”的操作给绕晕了,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谢燃也没管他,继续完善那幅风景图。 正画着,感知范围内闯进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你回来了?”谢燃将注意力从画上拉回来,偏过头,认真地问,“怎么样?” “确实是受人指使。”景暄的表情不太好看,“但我没跟到是谁。” 谢燃:“?” 他分明面无表情,景暄却从中看出了疑惑。 于是景暄解释道:“他跟一个女人说话,可那个女人背后还有人。他们用一种奇怪的小盒子交流,我……” 谢燃一愣:“手机?” “那就是手机吗?”景暄问。 “……” 谢燃感觉自己今天被噎了两次,他很轻地问:“你不知道什么是手机吗?” 果然看见对方摇头。 这老鬼之前也不知道在哪里飘荡,居然连手机都不知道。 谢燃扯了张空白画纸,直接拿颜料在上面勾勒几笔,画了个最新款的水果机:“长这样,贴在耳边用,对吗?” “对。” 在新款手机这件事情上,屋里两个老古董谁也没年轻人程成有发言权,他立刻跳了起来:“只要能看见通讯记录,然后拿号码去调通讯公司的内部资料就能知道号主是谁,然后……” 谢燃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屋里一个人两只鬼,唯一的活物谢燃自己都不用手机,通讯公司大门往哪里开都没见过。 程成再次被现实打击到,沮丧地靠着桌腿倒了下去—— 结果没控制好,整个身体穿过了餐桌,倒在了地上,于是就更沮丧了。 他沉默地发了会儿呆,突然道:“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我妈,那个人既然没撞成,可能还会找其他方法回来,我——” “看来你真的不恨你妈了。”谢燃状若无心地说。 “……我本来就不恨她。”程成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就是讨厌她。” 讨厌她轻贱自己。 讨厌她管束无度。 讨厌她寒酸猥琐。 …… 讨厌她呼吸过的空气。 年轻人的爱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无比迅速且无比强烈,程成回过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不喜欢她的时候,看见她关于她的一切都生气;现在突然放下了,又会脑内自我说服,会不会其实是他误解,甘秋荔根本没有为了钱去卖过? 毕竟她……长得也不怎么样,对吧? 应该是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有了猜测,程成迫切想知道答案。 这改变不了他已经死了的事实,但他想知道。 “逗我玩呢,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怨气是假的么?”谢燃半句没当真。 “我真没有……算了,我去看看她——”程成猛地跳起来,一蹦三尺高,脑袋差点撞到天花板。 “她在家,你去不了。”谢燃冷声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今晚她还接了个家政……刚帮你问了。” 程成一怔,旋即双眼放出亮光。 这时候,什么紧张、害怕都暂时忘记了,他猛地扑上去抱住了谢燃:“谢哥真好!谢谢谢哥!我居然都没听见!” 你个小屁孩能听见个鬼。 谢燃嫌弃地推开他:“别碰我!” 他的背毛都要被薅歪了! 第11章 在城市的另一边,一间安静的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坐在沙发里,狠狠吸了口烟。 “废物!” 他看过去约莫三十来岁,脸色红润、双目有神,但深锁的眉头加重了他的岁月感,叫人一时难以猜测准确的年纪。他目光落在窗外,那里金黄色的阳光遍洒大地,照亮一整座钢铁丛林,也不知道在看哪儿。 年轻的职业装女人恭敬地站在他旁边。 屋里烟雾缭绕的,气味刺鼻又难闻,闻久了还叫胸闷气短,女人在男人看不见的角度厌恶地拧了下眉,又很快松开。 “碍事的人是谁查到了么?” 女人低声道:“高教区商业街那里的一个画室的小老板,以前没有见过,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和那女人认识了。” “没别的背景?” “听说是个孤儿,除了跟邻居熟悉点,其他人连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平日里不太出门,出去也就是在商业街买点东西。我联系到一个去那画室里买过画的客人,对方说老板画画得不错,那画室不大,看上去很普通,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中年男人看上去似乎有点无法接受:“你的意思是一个刚认识的普、通、人,帮那女人挡下了一辆电动车?” 他在“普通人”三字上放了重音。 女助理沉吟道:“听上去不太可信,但目前看来确实是这样。老板,既然那个废物没撞到人……其实我们还能有另一个方案。” 闻言,中年男人挑眉,偏头看了她一眼。 女助理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 “我们可以……这样。” 她弯下腰,附耳低语。 “你要我亲自去?”中年男人皱了下眉。 “老板,”女助理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啊,再说,这事耽搁得越久越不好,我们现在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的声音既低且缓,无端叫人想起袅袅上升的青烟。 像佛音。 “啧,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中年男人烦躁地挥了挥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直到人完全消失在门口,女助理这才眯起了眼,喃喃道:“事到如今还怕什么?呵,反正你早就把孩子‘舍’了,不是么?” …… 两小时后,黑色的别克车停进了建南小区附近的地下停车场。 “你说的真能有用?”中年男人停下车,仍然有些疑惑,“今儿太阳那么大……” “程总,咱们是有具体目标的。”女助理和和气气地笑了,“要是午夜来,阴气正盛的时候,保不准会不会有误入的游魂,到时候您可就功亏一篑了。” “这个时间真能行?而且万一别人看见……” 女助理不说话了,只看着他笑。 “行,行吧。”那位“程总”摊了下手,把心一横,“这些我不懂,你才是大师高徒,都按你说的办!” 反正事到如今,他确实没有太多选择。 两人从车上下来,程总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六十公分大小的旅行用保温包背到肩上,和女助理一同步行离开停车场。 他们去的方向赫然是建南小区。 这个藏在高楼中间的老式小区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没能成功拆迁,依稀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大中午的,小区内的石桌石凳旁还放着一排平日里沉迷下棋跳舞的老人们留下小藤椅,但人都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回家避暑去了。两个人大剌剌地走进来,中途竟然没遇见哪怕一个居民。 女助理清楚地看见那位程总紧绷的肩线松弛了下来。 她在背后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有些人明明做了亏心事,却幻想不被任何人知道……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 不过对她而言,这样的人最容易控制,因此虽然不屑,却从来没在男人面前表现出来过。 他们拐了个弯,到了小区大门口看不到的位置,程总将保温包卸下,仰头看了看四周居民楼的窗户。 乍一看没有人。 他松了口气,打开保温包,从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塑料罐。 那里面装的竟然是满满一罐鲜血! 盖子一打开,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程总皱了下眉,低声催促道:“快!” 那位女助理却像是对这些东西接受良好,她连一根睫毛都没动,拿起一个小容器舀出罐子里新鲜的血液,向某些隐秘的角落洒过去。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移动。 他们花了四十分钟的时间。 眼看着布置得差不多了,中年男人理了理身上开始发皱的西服,把几乎空了的保温包交给女助理。 “你先回车里等着,我上去拖住她。” 女助理点点头,程总走进了那幢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踏足过的单元楼,直上三楼。 越往上走,他就觉得楼道里的空气更好闻一些,那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他进了原始丛林,呼吸到了最干净的氧气,每一口空气吸进肺里,浑身毛孔都跟着舒张、战栗。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过于美妙了,这刺激了他的神经。 “对的,”他想,“就是这样,就是这种感觉。” 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做了这么多事的,想来她和他……应该也会为他感到高兴的吧? 程总走到了302门口,敲响了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带着铁锈的大门。 哐哐。 …… 哐哐。 “谁啊?” 屋里传来说话声,接着是拖鞋摩擦过地面的响动。 门吱一声打开—— “谁……”甘秋荔忽地顿住,眼中的睡意顿消,她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冷下脸,“是你?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说什么呢,秋荔,这房子毕竟还有我的一半。”程总笑了笑,“我还不能回来看看了吗?再说,你不欢迎我,我总能见见儿子吧?” 提到儿子,甘秋荔的目光忽地一凝,而后表情逐渐扭曲起来。 仿佛她忘记了儿子不见了的事实,直到此时被人当面提醒才意识到,原来家里不知不觉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儿子……儿子不在……不,不对,儿子他、他……他去哪儿了?” 她惊慌失措地摇头,下意识地后退。 男人打断了她,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你不记得在儿子在哪里了吗?快点开门,让我进去。” …… 抱胸靠在墙边养神的景暄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 他抬头,眉头便是一皱:“谢燃。” “嗯?”谢燃还在专心修改那幅画作,动都没动。 景暄:“别画了,看小鬼。” 谢燃茫然地扭过头,待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手一歪,沾着颜料的画笔戳在了他修改了好几天的油画上。 盘腿坐在地上围观谢燃画画的程成身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丝丝有如实质的黑气,那些黑气欢快地舞动着,要不是他身上还有一些蓝火,大概整个人都要被怨气给埋了。 “怎么回事?”谢燃摔了笔,以四簇火苗压制住程成四肢,“他为什么突然怨气上身?” 看画也能刺激到他的么? 第12章 “呃——啊啊啊啊噶——!!!” 程成的眼睛几乎完全成了黑色,口中发出不似人的咆哮声,四肢疯狂挣扎着,想要从那些蓝火的压制中挣脱出来。 “看来他这怨气也不全是自己的原因。”景暄说,“不然你这画室里有什么可刺激他的?” 谢燃比他还要费解,眉头微蹙,没出声。 景暄:“要不,我去看看那个小区里的阵发生变化没有。” 谢燃还是没说话。 景暄:“谢燃?” 谢燃这才偏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去不去看,为什么要和我报备?” 景暄:“……” 这小雀儿,真是…… 景暄深吸口气,化成黑雾飘走了。 谢燃仍是眉头紧锁,观察着程成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 另一边,程总蛊惑般的低语像是气到了效果,甘秋荔目光涣散,失神地打开了家里的铁门。 程总迈步走了进去:“对嘛,要我说,你根本不用像防仇人一样防着我……” 他边说,边四处看起了屋子里的环境。 客厅里的鱼缸空了,没有鱼也没有水,落了层灰;布艺的沙发老旧泛黄,角落里崩了线,露出内里脏兮兮的海绵;早年程成拼的小火车轨道早已随着时间消失,空出一块地方…… 程总推开程成的房间,在门口扫了眼,只见里面窗明几净,看上去刚刚打扫过;教辅书堆满书架,椅子收拢在桌子里,被褥叠得齐整……什么都被整理好了,唯独少了人气。 程总皱起眉——难道程成真的没回来过? “啧,”他撇了撇嘴,低声嘟哝,“那他能去哪儿?” “英毅……”甘秋荔幽幽地说,“你在看什么?” “啊,”程英毅转过头,笑了笑,扶着甘秋荔到沙发边坐下,“我就是回来看看。秋荔,你真不知道儿子去哪儿了么?” “儿子……儿子……”她喃喃念道,忽地皱起眉,眼眶内瞬间盈满了泪水,“哇”的一声哭了,“儿子死了,我的儿子死了!!!” 女人悲恸的哭声吵得程英毅脑壳疼,他狠狠地皱了下眉,旋即松开,勉强勾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安抚她说:“别哭,怎么会呢?你刚刚还说儿子不见了对吧,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么?” “不对,不对,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死了……”甘秋荔把手埋进手掌里,闷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程英毅却有点烦躁,他挠了挠头,摸出手机给助理拨了电话过去:“喂?她都语无伦次神志不清了,我该怎么办啊?这、这问不出结果来啊!” 在车里等待的女助理表情很是不耐烦,语气却是温和带笑的:“程总,您忘了,咱们的目的并不是问出您儿子的下落,而是诱对方出现啊。” 程英毅愣了一下:“……也是,你说的有道理。” 这些年程成和甘秋荔相依为命,感情应该很深才对。 想到这儿,程英毅也不耐烦和糟糠妻虚与委蛇了,只端着一副假笑坐在边上看甘秋荔低声泣诉。 洒在小区内的新鲜狗血逐渐起了作用,屋内的空气开始出现变化。 甘秋荔越哭,声音便越微弱,到后来,甚至连喘气都变得时断时续。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是,程英毅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竟然愈发红润起来,几乎有种病态的感觉。 他双目放光—— “我,咳咳、咳咳咳……英毅,我有点……咳咳咳……难受……”甘秋荔呼吸急促地抓住了自己的咽喉。 “难受就睡一会儿。”程英毅笑着说,“对,没错,就像这样……” 他的声音暗合了某种韵律,有种催眠的感觉,神志不清的甘秋荔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逐渐闭上了眼。 她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扶手上。 程英毅这才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要昏这么久,真耽误我时间,操。” 他看了眼手表,分针刚过“12”,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过了两点,灼热的烈阳会渐渐鸣金息鼓,中午回家避暑的老人们也会陆续出门,到小区里跳舞的跳舞,下棋的下棋。 他必须在人出来前尽快离开,以免被人看见。 因为这小区建筑时间太早,居民也不太在意,到现在没人牵头安装监控设备,所以只要没人看见他,就不太会有人把蹊跷的事情联想到他头上。 思及此,程英毅立刻起身,将自己坐皱的沙发拍松恢复原状,快步离开了这令他感到窒息的,逼仄古旧的小房子。 谁料刚出门,迎面刮过一阵风。 “……这阴风大了点吧?”程英毅有些疑惑,却没耽搁,匆匆下楼。 常人看不见的黑雾与他擦肩而过,打了个照面。 景暄愣了一下,立刻飘进了屋里。 无力地倒在沙发上的女人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景暄出手如电,几道阴气爆射而出,在甘秋荔身边筑起一道屏障,防止那些扭曲的空气继续侵入到她的身体中。 而后他“啧”了一声。 早知道就把谢燃一起带出来了,追人他擅长,送人就医该怎么处理? 他可是对现在的人族社会一窍不通的啊…… …… 画室中,程成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剧烈,有几次几乎要将火焰冲散。谢燃不得已,只好在他四肢上又补了一道火。 这样一来,他根本就不敢走开。 他的火跟他吞噬下去的阴气有关系,鉴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画室的死人生意都没开张,谢燃全靠沐浴天地间的自然阴气过日子,实际上他已经是油尽灯枯的状态,要不是先前景暄塞给他一口阴气吃,这会儿他可能都放不出火焰了。 而程成则莫名进入了怨气上身的状态——以谢燃浅显的了解,怨气这种东西非常霸道,只要怨气足够浓重,一个新死亡魂化身的厉鬼甚至可以和上百年修为的亡魂一战。 此消彼长之下,火焰压不住程成也是有可能的。 谢燃皱着眉,一时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正想着,画室里间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又急又重,仿佛有谁在敲窗户。 谢燃疑惑地推门进去,拉开窗帘—— 看见窗台上停着一只黄嘴的八哥。 八哥用破锣嗓子高喊着:“小雀儿,小雀儿,大事不好啦!” 谢燃:“……” 这腔调,跟某只老鬼学的吧? 第13章 “天呐,那个小哥哥好帅啊!” “啊,怎么会有跟乌鸦聊天还这么好看的男人!我死了!” 有过路的年轻大学生发出感叹,那八哥迅速回头尖叫道:“八哥!” “咦,这不是乌鸦吗?” 八哥:“八哥!” “哈哈哈哈这八哥还挺聪明的。” “野生的还是家养的啊?八哥都这么聪明吗,我都想养一只了。” 眼看着自己这后窗户就要成为“城市风景线”了,谢燃连忙提起八哥的翅膀将它带进了屋里,反手拉上窗帘。 妖族不是哪种种族的名字,而是所有妖的统称。 大妖生的小妖是妖,可普通的动物、植物若是开了灵智,踏上修行的道路,也可以算“妖”。 眼前这只八哥就是刚刚开了灵智,还没有修为的小鸟,若是再加把劲,假以时日就能成长为妖族。这样的鸟偶尔会在城市里见到,同为鸟类,谢燃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喂一喂过路的野鸟。 “出什么事了?”谢燃问。 他身上暖烘烘的,黄嘴的八哥舒服地眯起了眼,脑袋在他胸口上拱了拱:“大鬼说,‘妈妈出事啦!你去看看吧!’” 妈妈? ……甘秋荔? 程成被小区里半个阵法影响的事是景暄的猜测,尚未定论,不过若是甘秋荔那头出了事,程成又这个样子……这个猜测是真的的可能性又高了几分。 话又说回来,那边能出什么景暄自己解决不掉的事情? 谢燃有点头疼——他不敢离开程成太远,怕他挣脱桎梏逃脱,当真变成厉鬼;可景暄会找只鸟给他带话,说明那边可能确实需要他过去。 这老鬼看上去懒洋洋又自来熟,一副不靠谱的样子,但谢燃隐约觉得,他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鬼族。 “真会给我添乱。”他轻叹了口气,走到了程成边上。 “呃啊……吼……” 程成的身体在地板上艰难地扭动着,口中的低吼已经越来越近兽了。 谢燃把那只八哥放到一边,将右手食指放进了嘴里。 一咬—— 新鲜的血珠滴落,而后,一簇更蓝、更亮、更气势汹汹的火焰熊熊燃起,谢燃本就偏白的脸迅速更苍白了一层,他冷着脸,将那簇火焰钉在程成眉心处。 以那火焰为中心,程成身上的怨气迅速消退,一直消退到脖子以下。 谢燃踉跄一步,闭了闭眼,扶着墙站直了。 他等了一会儿,就看见程成的脸色逐渐恢复到正常的颜色,缓缓睁开了眼。 “我……睡着了?”程成愣了一下,“咦,谢哥,你把我捆在地上做什么呀?” “你怨气上身……咳。” 一张嘴,谢燃就感觉自己声音沙哑,他偏头咳嗽了一声,才道,“我替你封住了头,免得怨气入脑……暂时只能这样。你妈那边好像出事了,我们过去看看。” “啊?出什么事了?”程成立刻就想跳起来,“谢哥你快放开我。” 谢燃吸了口气,将锁在程成四肢上的火焰收了回来,带他出门。 好事的八哥竟然没走,跟上来,落在谢燃肩头。 下午两点多,行人开始变多。 谢燃带着浑身都是怨气的程成,也不敢往人堆里走,只好从无人的小路绕。他脸色不太好,路走得慢,一无所知的程成一直在催:“谢哥,出了什么事啊,那位鬼大哥呢?我们走快点吧谢哥,我有点担心……” “闭嘴。”谢燃冷淡地说,“不是你要杀你妈的时候了?” “我那不是怨气上身吗……诶对了,这个就是怨气吗?”程成举起双手,那上面被层层叠叠蠕动的黑气包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嗯。” “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本来还以为是很恐怖的东西呢。 谢燃瞥了他一眼,吸了口气。 “除了会让人失去理智外,怨气对亡魂来说其实是很好的养料。” “啊?哦……”程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犹豫道,“谢哥,你是不是不太想说话啊?” 是,所以别吵了。 谢燃嘴都懒得张。 绕路外加走得慢,他们花了比平时更久一些的时间抵达了建南小区。一进门,谢燃就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这里的阴气倒是没有变重,但很扭曲、很活跃,仿佛在为了什么事情而兴奋着——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快步走进了单元楼内。 302大门紧闭,景暄也不见踪影。 “人呢?”谢燃更心烦了,他又不是鬼,做不到穿墙。 这景暄找了八哥喊他,不说清楚是什么事,自己还不在场,那要他干什么? “谢哥。”身边忽然响起程成的声音,“我觉得这扇门……在喊我进去。” 他眉心有一簇亮蓝色的火焰在烧,异常清醒,没有发生上回走到门前就被迷了心智的情况,于是那些蛊惑他内心的东西仿佛化成了低语,在他耳边绵长地泣诉着。 “喊你?”谢燃看了他一眼,“……那你就退远一点。” 有东西在呼唤亡魂不是什么好兆头,程成没修为也没经验,谢燃是绝对不敢让他进去看看甘秋荔怎么样了的。 不过…… 还好景暄给他找了只鸟。 谢燃偏过头,冷淡的双眼看向了肩头的八哥。 八哥歪着头:“嘎?” “帮个忙。” 谢燃说着,修长的手指落在了八哥脑袋上,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翠绿的光。 黑色的小鸟飞了起来,它飞出楼道窗口,绕过大树,绕过单元楼,最后飞进了一扇开着的民居窗户内。 仔细看,这只八哥的瞳孔竟然不知何时变成了翡翠的颜色。 它飞进屋子,蹦蹦跳跳地下了窗台,飞出房间,然后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了倒下的女人,和女人身旁以黑色阴气做成的屏障。 扭曲的空气持续不断地试图闯进阴气屏障背后,却始终没能成功。 “好了,回来吧。” 谢燃一闭眼,背狠狠砸在墙上,喘了口气。 呼……做好事可真累。 黑色阴气屏障一看就是景暄的手笔,可他本人不在,难道是去追始作俑者了? 这恐怕只能等景暄回来才能得到答案。谢燃休息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个手机拨通—— “喂,是110吗?” 不远处的程成:“……” 原来谢哥不仅有手机,用的还tm是最新款啊! 第14章 谢燃编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在电话里和警方说明了情况,随后就靠在302门口,和程成遥遥相望。 程成远远地站在楼道拐角处,无辜地问:“谢哥,我真的不能过去吗?我妈怎么样了?” 谢燃掀起眼皮,自动忽略了后一个问题:“你低头看看。” “……?” 程成茫然地低下头。 一秒钟后,楼道内爆发出一声尖叫:“卧槽,这是个什么情况啊!” 只见他那一身黑气像是听见了驯蛇人笛音而狂喜乱舞的毒蛇那样和扭曲的空气一起跳动着,不断地飘向302大门的方向,半途又像是遇见了某种阻力,消逝在了空气中。 乍一看,就好像他身后有一台看不见的大功率鼓风机,将他身上的怨气不停朝里吹似的。 “你退两步,退到有阳光的地方。”谢燃说,“别离开我的视线,也别靠太近。” 自己的身体都成这样了,程成但凡不是个傻子也知道不能乱动,他诚惶诚恐地向后飘去,穿过楼道灰白的墙,主动飘进了那一度令他感到恐惧的午后阳光里。由于再无其他事可做,程成只好在内心反复祈祷怨气能少飘一点过去……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用。 警方来得很快,强行破门而入后,叫来了120,将昏死过去的人抬上了救护车。 嘀——嘟——嘀——嘟—— 救护车劈开逐渐拥堵的车流,一路疾驰。 作为报案人,谢燃跟警方做了个简短的笔录,而后跟着到了医院。 甘秋荔离婚多年,儿子又不在身边,连医药费都得谢燃来垫,他付了钱,头晕目眩地在医院走廊上坐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流年不利。 ……那天只是去买了碗豆花,结果豆花没吃成,反倒给自己招惹了一堆事。 现在钱也花了,火也给了,半点好处没拿到,还要带着一个小屁孩……和一个厚脸皮的自来熟。 想曹操曹操就到——思及此处,谢燃忽然感觉到肩膀上落了个什么东西,睁开眼,就看见景暄的头搁在他肩膀上。 四目相对,景暄立刻笑开了,得寸进尺地把两条胳膊也伸了过来,搭在谢燃胳膊两侧,整个赖在了他身上,喟叹道:“真暖和。” 谢燃:“……” 他默默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医院里人来人往,他不方便做奇怪的动作,只好将声音压在嗓子里,从牙缝中挤出来:“……下来。” “让我靠一会儿你又不会掉肉,看在我这么辛苦的……”景暄说到这里,忽然看清了谢燃的脸。他微微一愣,松开手飘到谢燃身前,低头仔细观察着他的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谢燃摇摇头,慢慢站了起来,向走廊尽头缓步走去。 直到转进无人的拐角,他才轻声说:“今天你去哪里了?” 此事说来话长。 景暄大致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当时正在想该怎么办,巧了,就让我看见树上停了那么只乌鸦。说起来,乌鸦这种报丧鸟跟我们鬼族还算有缘,再说你又是羽族,让它给你带口信再合适不过……” 谢燃叹了口气:“人家是八哥。” 景暄:“……”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不重要——我让那八哥给你带口信,然后追了上去。那个男人走了一段路,进了间地宫,那里面全是人族的车……我就看见他车上有个女人,恰好是先前我看见的那个。” 谢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地宫”是指“车库”:“……就是撞人的男人去报信的那个?” 景暄:“对。” 谢燃挑了下眉,目光前所未有的冷。 “我就上了车,看他们去哪儿。”景暄说,“刚开始我以为,他们的目标是那个女人,谁料一路上他们都在讨论那小鬼会不会出现,看起来是找了他很久了——诶对了,小鬼呢?” “抬头。” 景暄顺着谢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程成被他用一根蓝色火焰做成的细线捆了起来。 手长脚长的十八岁少年被捆成不舒服的姿势,飘浮在医院的天花板下方,谢燃走到那儿,他就跟到哪儿,像一只被看不见的绳牵住的气球。 他愣了一下:“……这是个什么玩法?” “怨气太重,我压不住。”谢燃阖了下眼,“怕冲撞到人。” “——压不住?”景暄一怔,复又向程成看去。 小鬼眉心的那簇火分明……怎么可能压不住? “你究竟怎么了?”他问。 “没事,你继续说。”谢燃神色淡淡,除了脸色比平时苍白了点,好像真没其他异样。 景暄忍着狐疑,继续说了下去。 两人聊了一路,女人一直在安慰男人,直到他们抵达了某一处地下车库才停止闲聊,锁车上楼。 那地方很远,跟高教区几乎呈对角线,横跨整座城市,也难怪追过去的景暄耽误了这么久才回来。 根据景暄的描述,谢燃猜测那里是座闲置的商务楼。 “进去之后,我又感觉到一个不太完整的阵法,记下模样花了点时间。”景暄说,“虽然残缺的阵不太看得出作用,不过我猜和这里的阵应该有关联。” 谢燃轻轻地“嗯”了一声:“这边的阵对程成身上的怨气反应不小。” 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程成听完就开始鬼叫:“大哥,景哥,暄哥,你行行好,带我去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行么?兴许我认识呢!” 谢燃头疼得要命,巴不得把程成这个负担甩出去,他几乎是立刻就将程成拴到了景暄身上。 再怎么说,鬼族带小鬼,肯定比他个外族生物有经验。 “看好他,”谢燃闭了下眼,准备走回去看看甘秋荔的情况,“别让他怨气入脑……救不回来的。” “诶——” 景暄刚伸出手,就看见谢燃脚下一个踉跄,朝前栽了下去。他连忙两步上前,化出实体,接住了倒下的人。 “你怎么……” 谢燃的意识不太清醒,痛苦地皱着眉。 紧接着,他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微弱而清晰的“咕”。 景暄:“……” 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简直要笑到地上去—— 这小雀儿肚子饿也不肯说,这是饿晕了呀! 第15章 医院里人来人往,年轻的女孩等不及电梯,匆匆从楼梯往下跑,到二楼缴费,谁料在下最后一节楼梯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差点滚出去。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高跟鞋底不知何时脱了胶,一下被她踢折了。 越急越出错,这下也没法着急赶路了,她只好单脚跳向走廊尽头的窗边,那里不至于挡到别人,可以弄一下鞋子。 然后她就看见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个高大的,穿风衣的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走廊尽头无人经过的拐角处,低着头—— 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高高瘦瘦……好像也是个男人? 女孩:“卧槽……” 在三甲医院公然接吻,现在的基佬也太秀了吧! 与此同时,在女孩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世界里,飘在两人的上空的程成也“卧槽”了一声。 景暄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而后跟没听见似的,继续撑开谢燃的嘴,把自己摘下来的手递过去。 丝丝黑色的阴气便从手腕处平整的断面流向谢燃口中。 他大概也知道这副样子会吓到别人,因此稍微背对了一下走廊,会被路人误解纯属意外。 他们这个姿势,即使从俯瞰的角度,第一眼看上去也像在接吻,程成还是挪了下位置才发现自己看错了,不过真实的情况显然比接吻更让他惊讶,他忍不住问:“暄哥,这是在做什么啊?” “投食。”景暄说。 程成更懵了:“谢哥为什么会吃这种东西?阴气不是对人有害的吗?” “为什么不能,他又不是人族。”景暄反问他,“现在的你不是也能以阴气为食么?” 程成一怔。 哦对了,他已经死了。 死于车祸,疑似被害。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随着阴气的流入,谢燃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悠悠地睁开眼睛—— 对上了景暄的视线。 下一个意识,是他被景暄抱在怀里,大片的皮肤因此紧密贴合。 谢燃猛地推开他:“……你!” 景暄拿着自己的断手,无辜地问:“我怎么了?” “……”谢燃还是饿,在阴气的引诱下说不出话。 他擦了擦嘴,勉强说了一句:“……谢谢。” 景暄:“要不要再来点?” “……不用了。”谢燃不自然地避开了他含笑的目光,越过他向外走去,“我去看看甘秋荔,你们……你带程成去看一下那个男人吧。” 他快步向外走,一抬头发现走廊上站着一个姑娘,她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拉着自己已经裂口了的高跟鞋,怔怔地望着他。 谢燃:“……?”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问。 年轻的女孩盯着他的脸,喃喃自语:“难怪这年头对象不好找,原来长得帅的男孩子真的会去搞基啊……” 谢燃:“……” 他在人界久了,这句话还是能听懂的。 女孩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但这种事不好解释,还容易越描越黑。谢燃一时想不到措辞,一咬嘴唇,低着头匆匆走了。 女孩在后面说:“别害羞啊,我不歧视的……要加油啊亲!不要理会世俗的眼光!” “……我不是!”谢燃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景暄后一步走出来:“不是什么?” 女孩侧头一看:“天,这个也好帅!” “?” 景暄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看了看女孩,问道:“你需要帮忙么?” “怎么帮?我鞋子裂了,你有胶水吗。”女孩沮丧地说,“还说看完病赶回去开会呢,这下来不及了。” 景暄朝那鞋看了一眼,抬手在上面划了一道。 “生活愉快。”他循着谢燃离开的方向走了。 女孩一低头:“!!!” 鞋上的裂口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了! “先生……”她想道谢,却再也没能在人群中看到两人的身影。 …… 甘秋荔的情况很奇怪。 她没有外伤,各处器官也都运转良好,只是身体很虚弱,醒不过来。 医生给她做了全套检查也没检查出头绪,便暂时给她挂了点葡萄糖留院观察。 警方试着从她的社会关系入手,寻找能来接手病人的人,毕竟谢燃和甘秋荔只是“熟人”关系,不可能一直垫着这笔医药费。然而神奇的是,这个女人就好像和社会脱节一样,没有能联系到的亲属,也没有知心朋友。 就连谢燃都忍不住好奇,找机会问了程成。 程成想了半天说,他也不知道。 他好像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对母亲半点都不了解。 景暄到的时候警方还在继续调查,谢燃也不知道他们调查出结果没有,不过他往回走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个男人进了病房。 以他的耳力,应该不至于听错,谢燃挑了下眉,快步走了回去。 他刚开始以为会是景暄遇见的那个人,谁料踏进病房,他又觉得自己错了。 来人站在甘秋荔旁边,低着头看她,目光深沉……且痛苦。 眼神是能传达情感的东西。 谢燃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攻击上去:“你……” 那个人这才转了过来,谢燃因此看清了他的脸——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国字脸,五官端正,个子很高且身材匀称。 即使上了年纪,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你就是警方说的报案人?”他开口问道。 谢燃点了下头:“你是谁?” “我是小荔……”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甘秋荔的脸,抿了下嘴,才重新看向谢燃,“我是甘秋荔的……朋友。” “卧槽!”后脚跟着景暄一起进入病房的程成叫了起来,“这不是我妈那个金主吗!” “……?” 谢燃假装看向景暄,目光飞快地朝程成瞥了一眼。 金主? 程成提过的那个“叔叔”? 这个男人一身行头皆是好东西,怎么看和甘秋荔都不是一路人,怎么搅和到一起去的? 谢燃还没想明白,程成已经在这个男人的刺激下,隐隐又有了发疯的趋势,一双眼忽明忽暗,身上的怨气毛发一般疯长。 男人看着景暄:“这位又是……?” “这是我朋友。”谢燃接了腔,给景暄使了个眼色,“你先回去吧。” ——把小鬼带走,别让他再发疯了! “唔,那我带‘孩子’出去。”景暄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走前还带上了病房门,“天黑前回‘家’。” 他是在人前不便直言,可惜这话说得歧义。 中年男人惊愕地看了看关上的病房门,又看了看面色如常地谢燃,好半晌才说:“……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比我们那个年代有勇气多了。” 谢燃:“……?” 第16章 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解释总觉得像心虚。 谢燃沉默了。 他沉默的时候眼帘自然下垂,长而密的羽睫几乎覆盖住下半圈眼睛,看上去就好像在失落。 男人见状,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向他道歉。 “没事。”谢燃摇头,“你是阿姨朋友的话,应该知道她家里的情况?警方说联系不上她家里人。” 男人说:“小荔她有个儿子,其他……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太和父母那边来往了,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对了,她儿子没来么?” “她儿子失踪了。”谢燃顿了一下,“最开始就是阿姨把我认成了她儿子,我们才认识的。” 他说完,黑色的眸子便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男人看。 就谢燃看来,这个时间点会来医院看望甘秋荔的人都有点可疑。 男人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她、她也没跟我说……” 这话问得就很奇怪。 谢燃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只是阿姨的‘朋友’。” 他意有所指。 两人的目光进行了短暂的交换。 谢燃眸色沉如水,男人则是神色几变,从痛苦、挣扎、惊慌,最后到释然。 他拉了两张椅子:“坐,聊聊吧。” 谢燃走了过去。 “说起来这次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发现……唉。”男人叹了口气,“我叫湛华彬,是小荔的高中同学。” 谢燃还是盯着他。 “不相信?”湛华彬自嘲一笑,“也是,这年头哪还有那么殷勤的‘高中同学’,我其实从高中的时候就一直喜欢她,只可惜……唉。” 陈年的遗憾像冰山,被一声叹息掩藏在水面之下。 谢燃对探听别人的感情故事并没有很大的兴趣,他只是在想,假设程成说的是真的,这个理由倒是能说通。 但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他的直觉更倾向于是小孩子犯中二病误会了什么。 “她离婚之后我其实……还挺高兴的,那个男人对她不怎么好。”湛华彬说,“那段时间我常去看她,可惜程成,哦,就是小荔的儿子,他不太喜欢我。有一次小荔特地跟我谈,让我以后别去看她了……唉,原本我还以为自己有机会了呢。这次真的很感谢你及时发现,你之前垫了多少费用?告诉我,我来出。” 谢燃轻轻拧起眉:“你好像没有必要做到这份上?” “除了我,她也没别人可以依靠了。” “值得吗?” 听起来湛华彬一点好处都没有。 “感情这种事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湛华彬笑了笑,柔和的眉眼因此显出几分憨态可掬,“我一辈子没结婚,哥们儿说我不值得,可我心里装着一个人,难道要去耽误另一个姑娘吗?不说这个了,你把账号告诉我,我给你打钱——对了,警方的人走了没?我想去问问程成失踪的情况。” 谢燃把手机摸了出来。 假设他的生意再好一些,或者住院的医药费再便宜一点,他可能就不要这些钱了。 可惜穷不仅仅是当代白领面临的困境,当代大妖也是。 湛华彬凑过来和他核对账号,中间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人类的体温隐约传了过来。 谢燃有点不舒服,但觉得躲开不太礼貌,想生生忍住,结果眼珠子胡乱转了两圈,就不小心看见湛华彬的转账列表里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程成老师每月转账一千元”。 “这是什么?”谢燃问。 “哦这个,这是……”湛华彬犹豫了一下,说,“这是之前小荔欠的钱,我想帮她还来着,但是她这个人性子倔,怎么也不肯,还说我还了就要跟我绝交,你说她……唉。” “阿姨为什么会欠程成老师的钱啊?” 湛华彬深深叹了口气:“择校费。” 程成念书不算有天赋,凭努力能考到中上水平,如果不是中二病太重,也能算是个标准的好学生。 可惜这家人或许真的是运气不好,程成中考填志愿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一系列的巧合下来,当年他差点没有高中可读。 甘秋荔失业很久,能帮上忙的朋友几乎没有,当时湛华彬出面帮她走了关系,联系到一个学校。这事甘秋荔逼不得已欠了他人情,说什么都不愿再欠他钱,可是择校费的窟窿一时堵不上,好在程成未来的高中班主任心善,说他珍惜这个好苗子,愿意帮个忙。 班主任借了钱给甘秋荔,甘秋荔打工,每月分期还他。 “仔细算算,到这个月应该差不多还清了。”湛华彬说。 谢燃:“……” 他突然想起那天甘秋荔在他的画室里说,存了点钱想给程成拿去旅游。 难怪连碗莴苣笋都舍不得给自己买。 他突然后悔让景暄把程成带走了,这些话合该让他听听的。 谢燃:“说起来,阿姨总说我跟程成像,真的很像吗?” 湛华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点点头:“脸不像,不过轮廓什么的是还挺像的。” “那……”他状似无心地问,“那个程成,今年多大了?” “没记错的话该19了吧?”湛华彬忽地叹了口气,“唉,说到这个,小荔也是真的可怜。你说程成中考的时候出意外,高考的时候还能出意外——他英语答题卡填错了,白丢了快100分,高复又是一笔钱。小荔还不肯接受我的帮助,真是……唉!” “高复?”谢燃一愣。 “对啊。”湛华彬说。 程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这第三个时间都出现了。 谢燃差点被湛华彬说懵了。 …… “能冷静点了吗?” 直到将程成带出很远,景暄才给他松了绑。 那些捆住他的蓝色火焰到了景暄手里就像是自己的火那般,操作起来轻车熟路。 不过…… 景暄的视线逗留在程成眉心——那里的那团火,看上去倒是有点特别。 程成晃了晃脑袋:“还行。” “那就跟紧了——” “……卧槽!!大哥慢一点!!” 景暄扯着程成一路往前疾驰,几个跨越间就穿越了整座城,来到西郊偏远荒凉的开发区。 他不认识这里,程成却还有点数——这片地前些年才刚开始开发,房子建了一堆,人气却没跟过来,有好多空置的新房。 景暄带着他来到了一座空荡荡的办公园区,找到一间二层小楼。 “就是这儿,不过我怀疑带你上去是不是安全。”他摸了摸下巴,没往楼里走,扯着程成往天上飘,“那两个人明显在找你……我们就隔着窗户看看吧,希望能看见……” 被超越极限的赶路速度吹得风中凌乱的程成好不容易理好发型,刚一抬头,就透过窗户看见了那一男一女。 他瞳孔一缩—— “那不是……我爸吗?” 第17章 仅从外貌上看,程英毅和程成半点都不像,说毫无关系也有人信。 程成更多的继承了母亲的浓眉大眼,长得很英气,这样的男孩子在学校里不一定是人气最高的,但同样受欢迎;而程英毅虽说五官糅合在一起很英俊,但单拎出来哪个都长得一般,再加上人到中年,气质有所变化,总觉得有些阴险。 也难怪景暄压根没意识到这两人有血缘关系。 “等等,”程成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暄哥,你的意思是害我和我妈的人可能是我爸?不、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自古夫妻反目、兄弟阋墙,不都是人族干出来的事吗?”景暄活得久了,倒是见怪不怪。 程成顿时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 他好像快哭了:“我、我还想过要是有一天爸爸和妈妈能和好,我们一家三口还能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会的……” 景暄没出声。 这样的人,三途川上看一看,几乎每天都有——死了才发现原来所爱非人,在三途川前嚎啕大哭,哭完,该报仇报酬,该投胎投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毫无变化。 他没有安慰小鬼的兴致,反正哭两把总会想通的。他在观察四周的阵法。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建南小区内的阵法,还是这一处办公楼的阵法都显得很简陋,就好像把一个完整阵法中最核心的部分去掉了,仅剩下一些作用不大还各阵通用的部分,以至于叫人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阵。 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把热狗去掉香肠,肉松包刮掉肉松,剩下的两块面包摆在一起,乍一看长得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因为一些上古的阵法至今在人族中间已经失传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呢…… 景暄在盘算着暴力破坏的可能性。 然而这时,屋内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三步走到窗边,猛地打开窗户,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小憩中的程英毅被她过大的音量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靠背椅上摔下来。 “怎么回事?”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外面有人?” 程英毅肉眼凡胎,再怎么揉眼睛看见的也只是一团空气。 “不是人。”那女人皱着眉,双眼死死地盯着景暄他们所在的方向。 程成:“她看得见我们……?” 景暄摇摇头:“她眼睛都没对上,能看见什么?人族中有很多灵感强的人,可以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哪里有鬼,我们最好退远——” 他话没说完,程成竟然已经向那女人扑了过去。 景暄赶紧将他拉回来:“你干什么!” “是她,一定是她指使的,我爸不可能害我和我妈,不可能!!”程成说着说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不可能的,爸爸是我和妈妈的大英雄,不可能的……哇……” 景暄:“……” 程成身上的怨气扭曲地舞动着,有几丝甚至缠上了景暄的手。 鬼族也好,亡魂也罢,如果说对这些魂体而言阴气是食物的话,那怨气就是鸩酒——饮鸩固然可以止渴,但鸩酒有毒,防不胜防。 然而,那些怨气绕着景暄小臂转了好几圈,却什么都没发生。 “外面有阴气,程总。”女助理盯着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看,“你说会不会是你儿子找来了?” “真的?”程英毅双目放光,猛然扑到窗边,对着外面瞧,仿佛那样就能从空气中看出他儿子的轮廓似的,“这方法这么灵?可你不是说那女人已经离开阵法范围了吗?” “反正咱们的目的是程成,要真是他找来了,就不用回去看那女人到哪儿去了。” 女助理说话间,天空中忽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雷,“轰隆隆”一声,前不久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几乎是转瞬间就暗了下来。 女助理露出一个兴奋的神色:“程总,搞不好真是你儿子,被咱们的话刺激到了!情绪能影响天气的可是厉鬼啊!” “厉鬼?” 程英毅皱了下眉,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厉鬼会不会……咱们制服不了?” 故事里的厉鬼大多凶狠,杀人于无形,程英毅亏心事做得多,这会儿少不得有点怂。 女助理不耐烦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又勾出个微笑才回过头去面对程英毅:“程总,厉鬼怨气越重就越厉害,对你来说就越补啊!你说你谋划了那么久,不赚够本怎么行?” 程英毅的脸上划过一丝厉色:“理是这个理,但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这阵法可是我师父从古籍里翻出来的,之前还替你求了神谕,至今都在修养。”女助理面色不虞,“你不相信我师父,难道连神谕都不信?” 程英毅脸色微变,赔笑道:“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大师呢?要不是大师帮助,我现在还是个穷小子,也得不到……你这样的美人,是不是?” “哼,你知道就好。” 女助理冷哼了一声,故作高傲地扭头看向窗外。但窗外的二鬼却能清楚地看见,她在扭过头后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怨气不断地向上涌,又被陡然烧起三寸高的眉心蓝火压制,程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半边黑半边白,不知不觉落下了两行泪,血一样的红。 景暄:“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看得出来,若是没有谢燃借他的一点火,现在程成可能已经被痛苦吞噬了。 没想到,程成竟然能保持住自己的一点意识,缓慢地摇了摇头。 涌到他脸颊的怨气慢慢退了下去,退回到脖颈处,血红色的眼泪斑驳在他发青的死人脸上。 他后退了两步,蹲了下去,在半空中做成一个抱膝的坐姿。 天空中密布的阴云逐渐散去,午后威力锐减的太阳重新露出笑脸。 女助理变了颜色:“怎么回事?难道他走了?” 她立即从办公桌上拿了什么东西匆匆下楼。 “我还是觉得……他不能这样。”程成怔怔地,突然开口,“暄哥,我想亲口问问他,我的死、妈妈的病,跟他有没有关系。” 景暄:“你觉得他会跟你说实话么?” “不知道……”程成的语气低落,“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爸爸啊。” 童年的温馨时光仍历历在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但我帮不了你,鬼是变不成人的。” “可是谢哥说……” “那就去求你谢哥。”景暄说。 第18章 任何心愿,都要付出代价。 谢添没想到兜兜转转,程成还真有求到他头上的一天。 景暄把程成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怎么回事?” 还在医院里,谢燃说话也不敢太大声,好在景暄变了个实体出来,叫他不至于被人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景暄的神色有些凝重:“大概是他爸看上了他的生气。” “怎么说?” 时间退回到不久之前。 女助理很快从二层小楼里冲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块奇怪的表。 那是一块“鉴”——表盘下陷,表针恰好装在最低处,表面上覆盖了一层光可照人的玻璃,就像个迷你的小水盆,而玻璃就是“水面”,也就是“镜面”。 表针指引方向,表面照不可见之物。 那块表刚被拿出来,程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住了,整个魂都在往女助理的方向飘,被景暄一把抓住背心。 程英毅后脚从二层小楼里跑了出来。 女助理:“程总,你来看看,这是你儿子吗?” 表盘里映照着空气中的景象,程英毅凑过去看了一眼,当即大喜:“对对对,这就是程成!” 闻言,女助理立刻借着那块“阴阳鉴”的帮助,指挥程英毅改动附近的器物摆放。 景暄终于在这种改动中看出了那是个什么阵法—— 那分明是个吸取生气的阵! 生气这种东西,除了可以给人续命,也就是所谓的“延年益寿”之外,甚至还可以入药,或是被人拿去开光转运,总之好处多多。 但谁的生气不宝贵呢?失去生气,就会像甘秋荔一样,大好的年华看起来却是形容枯槁,程英毅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抢夺别人的生气,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了。 “那阵缺了太多,也不知道是那女人学艺不精,还是她没尽心尽力。”景暄叹了口气,“还好是个残缺的,至少我还来得及把小鬼救下来。”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景暄当时便是面色一沉,右手在空气中凝结成形,一道黑色的阴气如箭般从他指尖射出,瞬间洞穿了女助理的左肩。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起,阴阳鉴滑落在地,景暄借此机会,抓起程成就跑。 一座城的距离对他而言不过是几个跨越的时间,很快他就回到了医院,找到了仍在和湛华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谢燃。 他把他叫了出来,给他看程成的情况。 程成被阴阳鉴伤到,一大块皮肤因此剥落,丝丝缕缕的阴气正持续不断地从伤口处往外冒。 景暄摊开了手掌:“回来的时候我上你家摘了点花。” 谢燃:“……” “还需要借你一点火救他。”他说明来意,忽然发现谢燃脸色万年不变的冰冷发生了一丝变化。 似乎有一点……愠怒? “你、摘了、我的、花?”谢燃一字一顿地问。 “是啊。”景暄理所当然地说,“怎么了?那东西不是鬼界遍地都有么,又不值钱——” “也不问我一声?” “……”景暄顿了顿,露出一丝疑惑,“这也是人族的‘礼貌’?” 谢燃抿着嘴不说话了。 他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嘴唇抿得死紧,边缘处泛起一圈失血的白。 而后他一甩袖子,一簇火苗便从袖口飞出,直扑景暄面门—— 被景暄反手接下。 他露齿一笑:“谢了啊。” 谢燃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句:“怎么也不烧死你。” 说罢,他不等景暄再答,直接回了病房。 湛华彬在医院里忙前忙后,交钱、找警察、买吃的,再回来照顾。 谢燃就在甘秋荔边上坐着。 医院的墙听过人间最真情实感的祈祷,他冷眼旁观,觉得湛华彬对甘秋荔确实是有心的。 他越发觉得先前是程成中二病发。 那中二病发的小鬼在景暄的紧急处理下,暂时醒了过来,飘飘忽忽地晃进了病房。 “谢哥,”他声气微弱地问,“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单人病房,湛华彬暂时离开了,谢燃就直接问了:“哪句?” “卖画那句。”程成说,“我想去见见我爸。” “投不了胎也愿意?”谢燃看他一眼。 “嗯。” 投不了胎这个选项听上去恐怖,但在程成看来,反正都会失去记忆,有没有下辈子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父亲要害自己和妈妈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不弄清楚的话,即使去投胎也是意难平。 “求你了谢哥,帮帮我吧。”程成满脸的痛苦。 谢燃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问题。” 程成强打精神,洗耳恭听。 “一,我可以帮你画好几张皮,但还魂的时候,你只能变成别人的样子。” “二,我刚刚听了个故事……关于你妈和湛华彬年轻的时候,以及你小时候的事。” 程成一愣。 谢燃盯着他,缓缓地说:“我怀疑,你对你妈有误解。” 程成:“……” “想好了再告诉我要不要画画。”谢燃拍了下他的肩。 谢燃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他坐在那里剥了个橙子,一边吃一边言简意赅地给程成说了那个“择校费”的事情。 这件事程成一无所知。 他瞪圆了眼睛,一语不发,仿佛傻了一样。 一天之内三观被洗刷好几遍,谢燃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吃完一个橙子,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对了,如果湛华彬说的时间属实,那就说明你和阿姨的记忆都出现了错乱。” 程成:“……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可能被那个阵法影响很久了。” 谢燃不是个喜欢贩卖温情的妖怪。 冰冷的诚实像刀一样刺穿了程成的回忆—— 窗外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爸爸送过他的一个钥匙扣。 雨滴的形状,却不是蓝色的,而是极深的红紫色。 当时的他没有多想,现在想想,那颜色,不就是斑驳的血迹么? 程成打了个哆嗦。 去掉亲情的滤镜,蓦然回首,“爸爸”这个词好像陡然变得狰狞了起来。 “冷?”谢燃替他关上窗户,冷不丁想到了深夜里冻到抱着大树取暖的景暄。 这种天出去拆阵……那个落汤鬼会冻死的吧? “让他冻死算了,”谢燃撇了撇嘴,嘟哝道,“居然敢摘我的花。” 第19章 程成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父亲高大的背影始终守在他床边,当时他好像是在做噩梦,但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个背影,就不再感到害怕。 这段画面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实在想不起来,只知道父母离婚后的许多年里,他常常会回忆起这段画面。 “父亲”对他而言,就是高大和坚守的代名词。 而现在,那个形象正在他心里崩塌。 小时候,妈妈常常告诉他,爸爸是个好人。 难道这就是妈妈说的好人? 他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谢燃看着窗外,淡声道:“不奇怪,人族的回忆是会被美化的。” “嗯?” 恰好此时湛华彬走了进来,他听见谢燃的话,愣了一下,确认里外只有他和谢燃两个清醒的人,便以为谢燃在和他说话。 “美化……你是说小荔吗?”湛华彬笑道,“以前她确实很好,成绩好、脾气好,长得又漂亮,而且身上有种我很喜欢的韧劲……” 谢燃听了他一下午的“甘秋荔赞美诗”,实在有点头疼,忙道:“打住。” “不好意思,我又多话了。”湛华彬抱歉地说,“那个……这边我都安排好了,劳烦你在这儿看护小荔那么久,如果要回去休息的话,就早点回去吧。” “那你呢?”谢燃问。 “我?”湛华彬愣了一下,“当然是在这儿看着她啊,不然呢?” 不然呢? 这话问得可真是理所当然极了。 谢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程成脸上。 湛华彬的注意力全放在甘秋荔身上,没有注意到这边。谢燃扯住程成破破烂烂的身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阿姨。” “诶,好、好的。辛苦你了——有伞吗?” “没事,我去借把公用伞。”谢燃说,“我先走了。” 湛华彬送他进了电梯。 谢燃顺着人流走到一楼大门口,看了眼空中淅淅沥沥的雨丝,也没去和抢着借医院公用伞的人挤,径自走进了漫天的雨中。 程成:“……谢哥,你不用打……” “伞”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一扭头,发现那些雨丝刚落到谢燃身上就蒸发了。 要不是雨幕中的行人全都步履匆忙,他这个样子还挺引人瞩目的。 程成:“……” “我俩都不会被雨淋的,别瞎操心了。”谢燃头也不回,“刚刚问你的问题想好没?” “想好了。”程成点点头,“我想变成我妈的样子去见见我爸,在那之前,我想跟楼上这个……叔叔……谈一谈。” “那你想变成谁的样子去见他?”谢燃说着,顺手从街边花坛里摘了半片叶子放在指尖把玩。 “我也不知道……变成谁的样子他会多说点?”程成有点茫然。 谢燃看了他一眼。 程成:“嗯?” “你班主任怎么样?”谢燃问。 “啊?” …… 诚然,变成班主任的样子是个好主意。 因为“择校费”的事情也让程成很在意。 这些事他活着的时候半点不知,至少死了想要弄清楚。 这天是工作日,想到班主任,程成领路,带谢燃去了趟他念的学校。 临近放学时间,高中门口逐渐热闹。 谢燃在屋檐下看了会儿,低声说:“没一个跟你的校服一样的。” 他们学校的校服根据年级不同颜色也不同,但程成身上穿的那套是绿色的,而谢燃从校门口涌出的人流中数出了红、黄和少量的蓝三种颜色。 这时候高三已经放假了,那零星几个穿蓝色校服的大概是返校的高三学生。 “啊……”程成说,“我考了632分,但是我好像写过两篇作文。” 谢燃看向前方:“所以你确实高复过。” “可能吧——我班主任出来了,就那个,穿灰衣服□□色伞的男的!” 谢燃跟了上去。 他前前后后观察了一遍班主任的模样,这才跟程成一道回到画室,在厅中支起画板。 随后,他走进了杂物间。 程成一直跟在他身后,看见谢燃拿纸的时候愣了下:“谢哥,用这个纸画?” “嗯。” “……” “怎么?”他掀起眼皮,懒洋洋地。 “那天我拿了张这种纸……让暄哥给你留字条。”程成尴尬地说,“我还以为是没用的纸呢。” …… 原来是他拿的纸。 谢燃顿了顿:“还好不是你写的字条,这是契约纸,留了字迹影响投胎——不过,你既然打算让我帮忙画画,也就投不了胎了。” “没关系,投胎会忘记这辈子的事情,跟死了没有区别。” “你倒是想得开。” “可能是太穷了,”程成看着谢燃拿出几个大罐子,“穷的时候如果不想开一点,看见同学一个个吃的穿的都比我好,心态会不平衡的。” 谢燃打开罐口的封蜡,依次将里面浆糊一般的白色乳液舀出,在小盅内混合。 “想得开,但是唯独记恨你妈?” 程成眨了眨眼睛。 “她脾气很差,总乱发火,所以我不喜欢她,喜欢爸爸。” “但是……” 但是真正照顾了他许多年的,正是那个“脾气很差”的妈妈。 程成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他高考的时候漏做了半张卷子,为此需要高复,那天晚上和他妈聊得不欢而散,吵架的声音几乎要掀飞屋顶。 然而第二天,他妈还是凑了高复的学费给他。 失去的记忆好像在逐渐回归。 “她脾气不差,至少对外人不错。”谢燃说,“她对我态度很好。” “谢哥,我不怕你笑话,那天在你这儿,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那么温柔地讲话。”程成笑了笑,笑容竟然有几分腼腆,“我都怀疑我认错人了。” 几种乳液混合搅拌后,谢燃将路上摘来的那半片叶子磨碎扔了进去,接着咬破自己的指尖,往小盅里滴了几滴血。 鲜血滴落进小盅,那些白色的乳液忽然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谢燃这才抬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许愿吗?” “……要。” 程成活了十八……不,十九年,胸口还有一腔“凡事刨根问底”的少年意气。 “我想知道真相。”他坚定地说。 “来,”谢燃向他伸出手,“到这里许愿。” 程成飘过来,闭上眼。 谢燃的手碰触到他的胸膛,然后像是水中捞月一般,修长的手指从他胸口扎了进去—— 一缕看上去没什么的特别的阴气从程成胸口被扯了出来,放进小盅内。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 谢燃打着了一簇蓝火,对着小盅烧了起来。 第20章 店门落了锁,那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被翻了个面,露出“暂不营业”四个字。 谢燃当着程成的面,从眼睛里摘下了一片隐形眼镜。 程成:“……???” 他惊讶地发现,谢燃抬起来的眸子竟然是、是绿色的! 谢燃居然还对程成一脸“卧槽”的表情感到莫名:“怎么了?” “谢哥,”程成咽了口唾沫,“你的眼睛……” “本来就是这颜色。”谢燃理所当然地说,“吓到你了?可你不是知道我不属于人族么。” “知道是知道……” 可谢燃除了激动的时候身上爱冒火,平时哪里不像人类啊! 程成心里一万头草泥马疾奔而过——他就算知道,对“非人类”的印象也没有现在那么清晰。 谢燃那双眼睛是纯绿色的,晶莹剔透,像上好的水晶,扫眼过来时像是要将纯白色的日光灯光折射得五彩斑斓。 程成觉得就连电视上那些白人明星的眼睛都没有谢燃的好看。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谢燃取来画笔,在他的画架前坐下,眼前开始浮现出程成班主任的样子。 如果是凭空创造一张脸,谢燃可以直接作画,但要照着某个人的样子画,必须事先去看一眼那个人的长相,一颦一笑又是何种模样,这样画出来的“皮”才会更像。 程成心窝里的阴气被抽走,这会儿其实不太舒服,强撑着坐在旁边等。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没见识嘛……诶对了谢哥,你究竟是个什么妖怪啊?” “打听这做什么。” “好奇嘛……”程成问,“不能说吗?” “那倒不是。” 谢燃几笔下去,班主任的眉眼已经惟妙惟肖。他停笔从刚才那个被火烧过的小盅里蘸了些“颜料”,顿了顿,说:“是告诉你也没用……人族的动物百科里没有我族的形象。” 他以为这样说程成就会放弃追问,没曾想那个小鬼竟然拍了拍手:“哇!那岂不是很厉害!” 谢燃:“……” 谢燃:“这是什么逻辑?” “动物百科里没有的不都是传说中的神兽吗?”年轻人不舒服归不舒服,精神倒是亢奋起来了,程成兴致勃勃地问,“谢哥你是什么?龙还是凤凰?” “……” 谢燃一阵头疼——小鬼确实有点烦。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和程成和平共处的时候,对方就会用实际行动提醒他“养小孩的苦处”。 而程成还在不停地追问。 谢燃勾勒完班主任的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这世上没有龙。” “那就是有凤凰了?诶,对,暄哥不是说过你是鸟嘛——” “凤凰也只存在于妖族的传说中,已经有几千年不曾现世了。”谢燃道,“我不是什么神兽,不在动物百科上,只不过是因为根本不是动物罢了——你知道骡子吗?” 程成愣了一下:“知道啊。” 骡子是马和驴□□诞下的新物种,本身不能繁殖,同时继承了驴和马各自的优点,役用价值很高。 这些基础知识生物课本上就提过。 “我族是鸟妖和鬼族的后代,严格来说属于半妖,又叫妖灵。”谢燃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我说,说了你也不认识——别问了。” “……哦。”亢奋的年轻人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看出了谢燃好像有点不高兴,讪讪地闭了嘴。 画笔飞速地在特殊的白纸上运笔勾勒,先是脸,接着是头发、脖颈、衣衫……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班主任”便跃然纸上。程成被他出神入化的画功所吸引,渐渐沉迷进去,不再发出聒噪的闲聊声。 一室静谧。 景暄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的。 “我还以为你们在医院呢……两个阵我都拆了,但是说不好他们会不会有后招,你们……”景暄看清了屋内的景象,顿了顿,“这是在干嘛?” 谢燃放下画笔,修长的食指落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而后,他伸手一扯那张画纸,就地一抖,腾出左手将没回过神的程成拉了起来,往那骤然抖动起来的纸上一甩—— 一阵阴风刮过,白纸无影无踪,厅中、画架旁,多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 谢燃把他推进洗手间,让程成照镜子。 “卧槽!”程成捂住了脸。 指腹下中年人粗糙的皮肤触感是那样清晰,他做出震惊的表情,镜子里那张班主任的脸也露出了同等的震惊。 程成发誓,在他混乱的记忆中,班主任从来没做过这么夸张的表情。 “太牛逼了吧谢哥……”他不由得感叹。 “提醒你一下,”谢燃说,“我能画皮,画不了声音,你要是这样讲话,不出一分钟就会被人戳穿的。” 程成赶紧捂住嘴,稍顷吐了吐舌头。 说话声音这事没什么办法,程成没学过拟音,只能凭借自己有限的回忆尽量压低声线,模仿班主任的语气。 他对着镜子练习了一小时,眼看着天即将全黑,立刻出了门。 或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夜幕能够遮蔽他模仿上的不完美。 程成的目的地是医院,他一出门,谢燃和景暄也跟在了后面。 雨还在下,为了不被人当成怪胎,谢燃拿了把伞。 这次景暄没化形,死皮赖脸地贴在谢燃背上。 如果要形容一下这种感觉,就好比是闷热潮湿的夏季,雨水淋湿了衣服,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不说,还有人要跟你拥抱。 谢燃难受得整个人都暴躁起来了,他抿着嘴,不耐烦地动了动:“你为什么非得贴着我走不可?” “你身上暖和啊,我冒雨拆阵,都快冻死了诶。”景暄的声音落在他头顶。 “我这么大,见过不少鬼族,从来没哪个像你这么怕冷的。”谢燃面色不虞,“怕冷就回去吹空调,你非要跟出来干什么?” 景暄自动忽略了第一个问题,笑了笑说:“我怕那女人有后招。” “嗯?”谢燃看了他一眼。 景暄一偏头,就看见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下,在雨伞遮蔽的方寸空间内,流光溢彩。 他差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好半晌才想起来:“……就是小鬼他爸身边跟着的女人,看样子有师承,我有点好奇她那手破阵法从哪里学来的。照理说,那些东西都不属于人族——那个,小雀儿,你忘记改眼睛颜色了。” 谢燃:“……” 靠,他真忘记戴隐形眼镜了。 他正纠结该拿什么东西遮挡一下,就听见景暄又说了一句话。 “我总觉得……我应该跟你族有旧。” 这双绿色的眼睛给他的熟悉感太强烈了。 第21章 “……”谢燃无语地看着他,“你这搭讪方式未免也太老套了。” 景暄愣了一下:“搭讪是什么意思?” 谢燃:“……” 他差点忘了,这个鬼族不是很有人界常识。 谢燃忽然有点疑惑——通常,只有刚从鬼界跑出来的鬼族,才会对人界如此一无所知,但景暄身上半点没有那种“新手”的窘迫感,就连穿着打扮都如此像个“人”。 一面像人,一面又不理解人族的词汇和习惯,合理么?而且这样说来,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景暄为什么就蹲在他店里不肯走了。 这老鬼神神秘秘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探究。景暄因此面露疑惑:“嗯?” 谢燃:“我族和鬼族沾亲带故的,你觉得熟悉很正常。” “啊……”景暄一脸怔忡。 谢燃乜斜着看他:“你不知道?” 景暄摇摇头。 “装多就假了,哥。”谢燃叹了口气,借着雨伞的遮挡,将景暄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而后快步跟上了程成。 一声“哥”,让景暄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细密的雨丝穿过他透明的身躯,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 ……好冷。 他连忙追了上去。 这漫天雨幕中,每个人都像是一团火,谢燃是最亮最旺的那一簇。 景暄猜测他应该是一种火属性的鸟妖,所以身体总是格外温热,偏偏景暄怕冷得厉害,只要太阳落了山,他就恨不得找个活物紧挨到天亮。所以即使谢燃屡屡表现出嫌弃,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景暄也没放弃和这只小鸟贴在一起。 他追上谢燃的时候,谢燃正站在医院住院部大楼的门口,而程成应该已经以“班主任”的模样进去了。 “你怎么不上楼?”景暄问。 谢燃指了指自己翠绿色的眼睛——这颜色在夜幕下还好,要是进了医院大楼,也太惹人注意了。 “不能变么?”景暄奇了,“平时不是黑色的?” “那是黑色的隐形眼镜。” “……”无知的老鬼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惊叹表情。 谢燃刚刚还告诫过他“装多就假了”,没想到这老鬼还要继续装相,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愠怒,目光便立刻冷了下来。 “别生气啊,我是真不知道。”景暄连忙替自己辩解,“我忘了很多事情,所以……” 他话音未落,看见谢燃忽然扭头,朝着楼上看了一眼。 景暄:“怎么?” 谢燃皱眉:“好像有人要进病房……” “你看得见?” “我听得到。” 不知道为什么,景暄莫名地因为这句话相信了谢燃的判断,他说:“那我上去看看。” “嗯。” …… 程成走出电梯,在病房前搓了搓自己因为紧张而冒汗的手心。 他回头看了眼,没看见谢哥的身影。 照理说谢哥他们还跟着……可能是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了…… “呼……别紧张。”他像面对高考那样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而后敲响了病房门。 笃笃笃。 没过多久,门从里面被打开,湛华彬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看见程成就是一愣。 程成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你好,我是程成的班主任,听说他妈妈生了怪病,过来看望。” “你好你好。”湛华彬将人迎进来,“我见过你的老师,可能你不记得了,程成入学的时候我和小……我和他妈妈一起去的学校。” 这又是一件程成不知道的事情,他努力绷住表情,假装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一拍脑门:“哦哦,对,是你……瞧我这记性,是湛先生吧?” 湛华彬笑了:“老师上次还以为我是程成爸爸呢。” “人都有弄错的时候……”程成已经有点冒汗了,才两句话的工夫,他就感觉自己兜不住。 他后知后觉地想,早知道应该去买点水果,能装得像一点。 哪有人空手上门看望病人的? 好在湛华彬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他让程成坐到沙发上,一边问:“老师怎么知道程成妈妈病了的?” “警、警察去学校调查了,我就打听了一下病房。没打扰你们吧?” “没什么打扰的。”湛华彬说,“老师来得正好,我还想问问你程成的情况呢。那孩子前段时间失踪了,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程成可能会去哪里?” 程成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过来打听消息的,为什么反而会变成自己被问的情况。 他是死了,不是失踪,自己的情况自己最了解,于是揣摩着班主任的口吻,跟湛华彬敷衍了几句。 装腔作势不是人干的火,程成聊得鼻尖冒汗,好几次都生怕自己穿帮,才终于讲到了那笔“择校费”。 “程成妈妈脾气刚,不喜欢我们这些老同学帮忙,但是她这个病还不知道多久会好,那钱你要是急,我这边就先还你。”湛华彬说着就要找手机给“班主任”转账。 程成连忙拦住他:“不急,不急,你不说我差点都忘记这笔钱了。那会儿学校名额有限嘛,我就想帮个忙。” “唉,也是多亏了你帮忙。”湛华彬叹息道,“她这个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对身边的人格外不服输。就说养儿子吧,明明一切都给了程成,可见到儿子总不肯好好说话,弄得程成对她跟仇人一样……钱也是,我,我们这些老同学其实挺愿意在经济上帮助她的,但她借过一次,在还清之前说什么都不肯借第二次了。你说人困难的时候还钱哪有那么容易……” 终于要讲到重点了,程成立刻聚精会神起来。 然而这时,病房门却再一次被敲响。 “这么晚了还会是谁?”湛华彬的话头一下中断了,他疑惑地看了眼门口,准备走过去开门,“老师你先等一下噢。” 病房门“吱”一声打开—— 程成看过去,瞳孔就是狠狠一缩。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跟在他父亲旁边的那个女助理! “你好。”女助理冲湛华彬微笑道,“我是程总的秘书,过来探望夫人。” 湛华彬皱眉道:“程总?你是说小荔那个不负责任的前夫么?” “话不能这么说,程总对自己的前妻还有孩子都是很关心的……” 女助理边说边朝病房内走,像是要用身体把挡住门缝的湛华彬挤开。程成急得大吼:“别让她进来!” 女助理面色一沉,病房天花板上的那盏日光灯便突然“啪”一声爆开来—— 第22章 屋里的两盏日光灯突然爆掉一盏,病房内一下子就黑了一半。 女助理轻描淡写地推了湛华彬一把。 也没见她怎么用力,湛华彬整个人便倒飞而出,“砰”一声撞在了对面窗边的墙壁上。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你,你……” 女助理走进病房,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锁,美艳的脸上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一步步走向病床。 程成站了起来,挡在病床前。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地这样做了。女助理走到他面前,短暂地停了下脚步:“这位先生,你最好不要插手。” 程成还记得她那块奇怪的手表,往她手腕上瞥了一眼没见到,于是底气稍微足了一点,梗着脖子说:“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闯进别人病房想干什么?” “程总身为病人的前夫,念着夫妻旧情,想把太太接到身边照顾,所以叫我过来接人。退一万步说,我闯不闯,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病人的谁?”女助理神色一冷,“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程成既然拦了,就没想过跑——反正他死都死了。女助理见他不动,目光危险地一眯,仅用单手掐住了程成的脖子,将他缓缓地提了起来。 她的力气如此之大,大得不像个活人。程成掰她手掰不开,自己倒是被掐得要翻白眼了。他双脚不受控制地渐渐脱离地面,在令人眼前发黑的窒息感中拼命挣扎着,恍惚间以为自己会死第二遍。 “住手!”湛华彬回过神,扑上来想把女助理拉开,“他程英毅跟小荔有什么旧情可言,当初还不是图她家里有钱才结的婚!谁知道小荔为他跟家里闹翻拿不到钱了,程英毅从此没给过她好脸色,现在装深情给谁看呢!” 程成真感觉自己要死了,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分明那么纤细,却像只铁钳一样牢牢卡在喉口,任他如何大力挣扎都不能使那只手松开分毫。 他忽然有点恐慌—— 爸爸究竟招惹了什么东西?他所要面对的,真的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爸爸”吗? 眼泪鼻涕不知不觉地流出来,糊在脸上,程成满脸狼狈,哑着嗓子喊:“x……谢哥……救……命……” 视线越来越暗。 他感觉自己在坠落,手脚变得沉重而无力。 直到—— “啧,喊什么谢哥。”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程成就听见一声女人尖锐的痛呼,而后脖子上掐着的手就是一松。他整个人往下落,由于重心不稳,撞歪了身后甘秋荔的病床。 空气重新进入呼吸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在办公园的时候,女助理左肩被景暄洞穿过一次,这回右肩又被洞穿了。她反手摸出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黄符贴在伤口处止血,呲牙咧嘴地捂住肩膀,背抵墙,一双眼睛戒备地看向四周:“装神弄鬼,有种就出来!” 身为鬼族却被人说成“装神弄鬼”,着实有些喜感。景暄短促地笑了一下,说:“连‘阴阳眼’都没有,就敢用‘招阴符’给自己止血?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这算是个什么流派——唔,这是什么?” 他看见女助理的身上冒出了许多黑气,一根根缠绕在她四肢上,像是捆住了猎物的水草。 “暄哥!” 程成听出是谁到了,当时就像是有了家长撑腰的熊孩子那样说话都有劲了,音调不自觉地升高,露出本音。 一旁,被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有些发懵的湛华彬立刻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你究竟是……” 女助理只能隐约分辨出空气中有阴气,并不能看见对方在哪里。一般而言,两方斗法,如果一方连另一方在哪里都看不见,那就等于输了。她在心里暗自衡量了一下,觉得硬碰硬不太划算,便对着空气咬牙切齿地说:“阁下是谁请来的?收了多少钱?我可以给双倍的价格。” “钱有什么用啊?”景暄的语调懒洋洋的,“姑娘,我不知道是谁让你用的‘招阴符’,不过这东西对你有害,能不用最好就别用。” 他能感觉到女助理是个活人,但活人身上缠着这么多阴气,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阴邪的术法通常是带有强烈的反噬的,她牺牲那么多,却是在为程成的爸爸奔忙,连景暄看来着实很傻。 “不劳阁下费心。”女助理撑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若阁下执意阻拦,我也只好……连你一起打了!” 她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块特殊的手表,志在必得地笑道:“去死吧!” 景暄:“……” 肉体凡胎,强行接受了超越自己身体极限的力量,还频繁借用这些属阴的器物,他仿佛从女助理脸上看见了两个硕大的大字: 作死。 景暄叹了口气:“人作死就真的会死,为什么不明白。” 他跟程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可不一样,那块“鉴”固然可以照出他的样子,但从鉴内伸出的丝线并不足以将他扯进去,景暄干脆落到地上,就挡在女助理面前,任凭那些丝线在他身上做无用功。 一场无声的、不可见的拉锯战在程成和湛华彬看不见的世界里进行着。 两人只能看见女助理的表情从志在必得逐渐转为惊慌,失措地转动着她的表盘。 “……为什么?怎么可能??”她开始尖叫,美丽的脸庞逐渐扭曲,“为什么魂鉴对你无效??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看我像人吗?” “可是老师说过,魂鉴对任何亡魂都有效果的!为什么对你无效??”女助理满脸的震惊,“不可能,老师不会骗我的!不会!!” 这些东西本来就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女助理越是频繁转动表盘,她的脸色看上去就越糟。 眼白渐渐爬上血丝;太阳穴不知何时向外凸了起来;原本红艳的嘴唇血色渐退,缓缓透出青色;再之后,两行血线从她鼻孔里流了出来;她后退半步,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了墙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直立—— 景暄无奈地说:“再不住手,你可要把自己都赔进去了,值得吗?” “暄哥。”穿着谢燃给画的皮的程成看不见景暄在哪里,不由得有些担心,他怯生生地问,“你要紧吗?那东西拉人还挺疼的……” “不对,”女助理猛然回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程成?!” 她的手腕迅速转动表盘,那些看不见的丝线便有几缕更改了目标,试图从景暄身边的空隙扑向后方—— 第23章 “程成?!” 行动比意识先行,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湛华彬已经先扑了过来,“你要对他做什么?!” 半空中凭空伸出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握住了女助理的手腕。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成功阻止了女助理前扑的冲势,而后,沿着那只手向上,景暄的身形一点点露了出来。 “你能现形???”女助理的震惊简直藏都藏不住,“你不是亡魂,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人类和亡魂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景暄低下头,从缠在她四肢的水草状阴气中扯下了一根,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低声说,“给你这块鉴和招阴符的人没有告诉过你么?” “这是老师给我的……老师没有提过……” “唔,”景暄问,“你老师是谁?” 女助理忽然恨恨地抬起头:“你以为我会受你挑拨,出卖自己的老师么?别想了!今天被你抓住是我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但要我出卖老师,你想都别想!” “行吧。”景暄挑了下眉,语气云淡风轻得仿佛半点都不在意刚才问的问题,“那我问点别的?比如说你帮那个男人是为什么?” 只要不涉及自己老师,女助理不介意多说一点换一个逃脱的机会。她轻蔑一笑:“他良心喂了狗,要用老婆孩子的命替自己铺路。不过这种人最好控制,老师要我尽力帮他。” “老婆孩子的命……你是说小荔变成这样跟程英毅那个畜生有关?!”湛华彬的表情从茫然转为震怒,大吼道,“这些年小荔哪里对不起他?他这样做还是人吗?!再不济,程成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你是这女人姘头?”女助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吼我做什么,你有话不如去问他?横竖我只是替老师办事,他为什么要杀老婆孩子我怎么知道?” “可是小荔会变成这样是你们一起做的吧?!你们做了什么,小荔要怎么样才会醒过来?!” 女助理还没开口,景暄先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生气被吸,所以醒不过来。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如果她求生欲够强的话,从现在起不再被人额外吸走生气,也许还有机会醒过来。” 言下之意,醒过来的希望渺茫。 想到她以后可能都要以这个状态活着,湛华彬腿一软,跪坐在地。 他发了会儿呆,半晌突然嚎啕大哭。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早一点……” 程成也傻了,他呆呆地看向病床上母亲沉睡的侧脸。 那是张他活着的时候无比讨厌的脸,因为那张脸上总是充满着愁苦、愤怒、悲伤等等一系列的负面情绪,他能想起来的和母亲的对话除了“乞讨似的要钱”就是为了各种小事被责骂时的景象。 但是此时此刻,这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安祥地睡着觉,世间一切纷扰,生活一切恶意,都再不能打搅她。 母亲这个词汇陡然被镶上一圈绒毛状的金边,那么温柔地铺陈在他眼前;与之相对的,是那个企图要了他们命的残忍父亲,高大的形象在心里轰然倒塌。 “我就一个问题。”程成问,“我是怎么死的?” 女助理一愣,皱起眉:“你真是程成?你……怎么变成这样的?借尸还魂?” 湛华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挂着泪花的浑浊双眼呆滞地看了过来。程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好在景暄替他解了围。 景暄温和地笑道:“现在有你问话的资格吗?” “嘁,他不答我也可以不……啊!!!”女助理话音未落,忽地尖叫了起来。 湛华彬和程成同时看见了一幅诡异的画面——她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双手平伸,十字形贴在墙上,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就好像五脏六腑同时被看不见的楔子捅穿,被整个钉在了墙上一样。 景暄还是笑眯眯地:“还不肯回答吗?” 他语气分明很柔软,叫人如沐春风,却无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了女助理的心头,她尖叫道,“我们布置了个阵,除了小区里的布置,还有程家的日常用具都是,生活在里面的人会被一点点吸收掉生气。本来,被吸收生气的人精神会变得恍惚,只要等她们自己出事就行了,但当时我跟程英毅提了一句‘刚死的亡魂对他是大补’,他立刻就雇了人去撞程成,还叫我提前布置好天罗地网,等儿子一死就把魂给拘下……谁知道那天莫名其妙让程成跑了,我们找他找到了现在……啊!!!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说白了都是程英毅狼心狗肺,你要报仇找你爸去,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意思?!” 她四肢百骸都在疼,仿佛有一堆木楔钝着尖角往她身体里凿,可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阴气所包围了。 程成:“……我什么都没干。” 景暄摇了摇手指:“这可不是他报仇,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 “他雇你花了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 “你误解了,我不是在为他报仇,我是在给你‘立规矩’。”景暄伸出一根手指,“我辈中人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以‘大隐隐于市’为行为准则。而你,夺活人生气、行事乖张、惊扰人族……已经是数罪并犯了。” 他说完,打了个响指。 “啊——!!!!!”女助理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痛呼惨烈得几乎要掀起天花板。 程成被她吓得一缩脖子,再伸出来时,发现她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头无力地垂着,不知死活。 “暄哥……”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她死了吗?这么大的声音不会引来别的什么人吗?” “你没发现早就听不到医院里的嘈杂声了么?我又不是她,进来怎么会不铺个结界——”景暄边说边转身,“她没死,只是晕……了。” 他愣住了。 窗外,一颗比窗户还大的鸟头悬在半空中,直直地盯着这一间病房,目光冷淡。 景暄从仅存的那一点日光灯的光线里,看见了对方蓝到炫目的毛色。 第24章 那一刻,就像有一道电流突然击穿了他的脑海。 景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漆黑的环境里生长着怪异高大的植物,他的脚下浮着成片的碎石,那些碎石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托举到了半空中,凝滞不动。不知从何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芒,聚在他的周围,而后,从极远的地方,飞过来了一排成群结队的黑影。 百灵。 和人间的百灵鸟不同,半妖百灵是代表极阳的妖兽青鸾和代表极阴的鬼族结合所诞生的后代,它们吸食阴气,却天生属火,浑身羽毛为蓝色,遇见光的时候,会反射出一层绿色的光芒。 一群半妖呈“一”字形队列,全身舒展成优美的线条,从他面前渐次飞过。景暄因此看清了那一双双翠绿色的眼睛,以及它们头顶的那一撮分外鲜红的翎毛。 这一幕没头没尾,但景暄隐约觉得,那可能是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事情。 他失忆很久了,一直浑浑噩噩地飘荡着,从最开始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记得,到慢慢想起来一些基本的事,花了不少时间。之所以会到谢燃店里蹲着,或许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也许他们认识,景暄想。 不过这样的话,谢燃的反应就很奇怪了——他其实没有很坚决地赶走他,但也没有开口相认。 谢燃究竟认不认识他? 还是说他也失忆了? 那一瞬间,景暄的脑海里闪过很多想法,然而本能让他克制住了脸上表情的波动,他反而是笑了笑,一脸不意外地问:“你怎么上来了?” 湛华彬和程成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卧槽!” 程成年轻的嗓门有点大,那只大鸟的目光冷淡的目光扫过来,又落到景暄脸上。 “你布的结界?” 景暄顿了顿:“……是啊。” “为什么把普通人扯进来?”大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谢燃的语气无端有些揶揄,“你自己处理。” “啧,我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景暄摇了摇头,把昏过去的女助理提了起来,然后向湛华彬走去,边走边跟程成说,“小鬼,我们准备走了——那个,这位朋友,不好意思,今天的事就请你忘记吧。”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朝湛华彬头顶落下—— “等等!”湛华彬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而后又被那冰一样的冷硬触感激得哆嗦了一下。 那的确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 “这位……大人,”他放低了姿态,哀切地问,“您刚才说的那些……小荔是真的没有办法救了吗?” “想为一个人续命,就要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景暄问,“你觉得能拿谁的换?” 湛华彬想了想问:“程英毅那个人渣要小荔的命,难道就没有惩罚么?他的命能不能拿来给小荔续命?” “能。”景暄认真地看着他,“但三界六合自有规矩,各族之间泾渭分明——我可不是人类,你明白么?” 说罢,他的手又要落下去。 湛华彬:“等等!”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恳切地说:“我明白了,但我还是希望大人不要消去我的记忆……今天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只希望能记得治疗小荔的方法,好去寻找。” 景暄想了想:“你不一定能找到。” “总要试一试。” 景暄“唔”了一声,摘下眼镜擦了擦。 “可是这样不合规矩。”谢燃突然说。 窗外的大鸟冷不丁口吐人言,又一次将湛华彬吓到。不过今晚让他一惊一乍的事情太多了,比起“鸟会说话”,他更关心景暄会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一时间,三双眼睛同时盯着景暄。 景暄一双狭长的眼睛盯着湛华彬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将眼镜戴上,跳上窗台:“行吧,看在你还算诚恳的份上……小鬼,我们走了!” 谢燃颇为不赞同:“你不怕惹麻烦?” “没事儿,”景暄无所谓地说,“有事我扛着。” 他拉起跟着爬上窗台的程成,纵身一跃—— 湛华彬猛地扑到窗前:“喂,等等!你真的是程成吗?” 甘秋荔的病房在十三楼,落下去的时候风都在耳边呼啸。 程成的心都收紧了。 他在这时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以及景暄那恰似落在他耳畔的低吟:“他问你呢。” 也不知是不是极速的坠落给了程成一点异样的感受,他将害怕全换成了深呼吸,而后大喊:“不是——!!!” 承认自己来过毫无意义,不如假装无事发生。 蓝羽的大鸟振翅高飞,一头扎进夜色中;两道人影落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雨帘里。 结界不知何时散去,周遭喧嚣的人声同时回归。 先前的一切都像是幻觉。 湛华彬在窗前,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沉默了很久。 …… 三人里,谢燃属火不怕雨淋,景暄自不必说,唯独短暂拥有了实体的程成被淋成了落汤鸡。 谢燃的画室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擦干身体的物品,不过这问题不大——他替程成把那张班主任的画皮脱了下来,捏巴捏巴拿火烧了。 “小鬼,”景暄钻了过来,“刚刚干嘛不承认?” “承认了又能怎么样,要我在天之灵祝福他和我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程成有点郁闷,他确实没以前那么讨厌湛华彬了,但一下子接受他似乎也不太可能。他顿了顿,“对了暄哥,你说我能学这个女人一样弄个阵,让我爸把吞进去的……生气?给原样吐出来啊?” 景暄笑了笑:“你想报仇?” “……也不是。”程成有点别扭,“说不上报仇,我就是想让他把抢走的还回来,不然有点太不公平了……这是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景暄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根头发,而后手腕一翻,头发就变成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 “这是你母亲的头发。”景暄说,“你可以当作一个连接纽带,如果你……” 他低头,在迷茫的小鬼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燃忽然转过头,用一副冷淡的眉眼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程成先是怔忡,而后完全愣住了。 “你自己决定。”景暄耸了耸肩。 谢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准备让他干什么?” 景暄眯眼一笑:“你猜。” “……你别搞事。”谢燃皱了下眉,犹豫了一下说,“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在人界坏了规矩的鬼族最后被抓去滚油锅三百年的。” 程成:“嘶——” “是么?”景暄似乎在思考什么,“不过我也不是很怕下油锅。” “……”谢燃无言以对,“随你吧——你进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他说着走进了里间,而后景暄也跟了进去。 程成犹豫了一下没敢跟,就看见那扇房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 虽说那扇门对亡魂来说没什么用……不过这应该是让他别进去的意思吧? 他想了想,飘过去盯着昏死的女助理看,一边琢磨起了景暄刚才的话。 屋内。 谢燃合上门,倏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直盯着景暄看。 景暄被他看得有些莫名:“怎么?” “在你的结界里……”谢燃一张口,便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像是想说又像是不敢,微蹙着眉犹豫了好半晌。 景暄:“嗯?” 谢燃沉默了几秒钟,才继续问:“在你的结界里,我为什么变不回人?” 景暄眨了眨眼:“原来你是变不回来才变成鸟的样子的?” ……那不然呢? 谢燃自从来到人界,好像就没有用真身示过人,唯独在景暄的结界里,他莫名其妙变了回去,还变不回来。 “我以前见过一个鬼族,可以看穿一切伪装……” 谢燃说到这里,倏地抬眼,看清了景暄眼底的茫然。 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默默把嘴闭上了——那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会儿谢燃刚出生,还是个没换羽的小鸟,对那个鬼族的印象也不太深,现在时过境迁,随便遇见一个鬼族就是老熟鬼未免太巧合了点。 “算了,”谢燃垂眸,“应该是我弄错了吧。” “谢燃。”景暄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房间的他,“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啊?”谢燃一愣。 “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很熟悉……”景暄拧眉想了一会儿,“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谢燃:“……” “在医院的时候我刚刚想起来,以前可能去过有很多百灵的地方,也许是百灵一族的领地?”景暄“啧”了一声,“可惜更多的还是没印象。” 谢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是真不记得?” “对啊。”景暄说,“我骗你干嘛?” “……” 谢燃抿了一下嘴,低声说了句:“反正我成年以后,应该没见过你。” “成年以前呢?” “那我也没印象了。” 景暄:“……” 谢燃低着头,打开房门出去了。 听到声音,正在观察女助理脸的程成突然抬起头,问:“谢哥,能帮我画一张我妈吗?” 谢燃的目光瞥过去:“你打算听那个老鬼的?” “谁是老鬼?”景暄从屋里出来,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放到谢燃肩膀上,冰凉的身体隔着二指的距离站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我明明风华正茂。” “你记得自己几岁吗?”谢燃一巴掌糊在景暄侧脸上,把他推了下去。 景暄:“……” 这他倒是真不记得。 程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先去见见我爸再说吧。” 谢燃与他无声对视。 半晌,谢燃率先移开了目光:“随你。” 他只负责给客人画画,更多的无能为力。 人类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有时候会让这个半妖感到费解——虽然他在人界待了很久,悲欢离合也见过很多。 画一张甘秋荔对谢燃而言并不困难,上次的特制“颜料”还没有用完。 只要没用完,就可以一直画下去。 两小时后,程成顺利变成了甘秋荔的样子。 母亲的神态、语气,对程成而言需要更长时间的练习,眼看着夜已经深了,谢燃就让他早点睡觉,自己则去洗了个澡。 “对了,”擦头发的时候谢燃问了景暄一句,“这女的你准备怎么办?” “放着吧。”景暄说,“她身上有很奇怪的阴气……我再看看。” 一个活人身上有阴气,要么和鬼族有关,要么和亡魂有关,二者都归鬼界管。谢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鬼族为什么还要多管鬼界的闲事。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别留在这里太久”就进屋睡觉去了。 谢燃的画室里只有一张床,穿上画皮的程成睡不进花丛里,就在谢燃的默许下打了个地铺,相安无事地睡下。 然而凌晨的时候,熟睡着的谢燃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声极轻的“咔”犹有余音。 是门锁开关时碰触的轻响。 他愣了一会儿,视线扫到床边的地铺——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谢燃叹了口气,跟刚刚从墙上的花丛中钻出来的景暄说,“看看你干的好事。” 景暄无辜地说:“我真没想到他会半夜溜出去……追么?” 谢燃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你说他知道该去哪里找他爸么?” “也许?” 此时是凌晨四点多,夜露仍是重。 两人出门的时候,连景暄都打了个哆嗦,死皮赖脸地要往谢燃身边挤。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谢燃不停地把景暄往边上推,“为什么你一个鬼族居然会怕冷?” “原来鬼族……是……不怕冷的么?”景暄冻得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 谢燃愣了一下:“冷成这样?” “是、是啊……嘶……” “那要不然……”谢燃回头看了眼,他们离画室还没有多远,“你先回去等着?” “不要。”景暄摇摇头,“你以为那屋子你不在的时候能有多暖和吗?” 谢燃:“……” 敢情这老鬼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跟着他的。 他无语地晃了晃脑袋,倒是没再强行把他推开,只让他尽量别碰他的脖子。 两人短暂地保持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和平地追寻着谢燃留在程成身上的火,一路追去。 天还未亮,大街上没有人,程成坐不了车,只好先用双腿向前走着。 走一段,跑一段,再歇一会儿。 四周阴气重,对现在的程成而言似乎并不友好,没多久他就感觉到了气虚。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去医院的时候也是,和湛华彬聊天一直犯困,精神不太好,仔细回想,大概是因为制作那盅“颜料”的时候,谢燃从他心口取走了一缕极小的阴气。 程成倒不是什么笨蛋,结合自身情况再回忆那天的感受,很快就猜出那缕阴气对亡魂来说可能很重要。 他不在乎这个,既然选择了就没打算后悔。 唯一的问题是,靠这样的体力,走到晚上也许都走不到城市另一头的那个空旷办公园。 而且他也不确定那个变得陌生的父亲是不是在那里。 趁着停下休息的工夫,程成仔细思考了一下。 好像自从那天景暄去拆了阵法之后,他的记忆就开始逐渐回归,当日车祸的景象也出现在回忆中。 仔细想来,那辆撞死他的车辆运行路线确实诡异,当时他没踩在人行横道线上,却也离得不算很远,而且虽然他没看路,但没记错的话,车辆方向应该是红灯。 那个司机刹车踩晚了,也可能根本没踩,而程成自己站的位置同样不太对。 这样发生的车祸怎么想都很奇怪。 然而越奇怪,好像就越发证明了在医院的时候女助理说的话是真的。 再回忆的话,“爸爸”这个形象就越发狰狞了,他控制住了没去想,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再见他一次,再和他谈谈。 “就是这样偷溜出来,好像有点对不起谢哥……” “知道对不起我就别溜啊。”谢燃的声音在背后不远处响起,“睡到早上不好么。” 程成被他吓了一条,一回头就看见谢燃眯着眼打了个不明显的呵欠,一脸的倦容。 他突然很不好意思:“谢哥……你、你怎么醒了。” “以为自己动静很小?”谢燃一脸嫌弃,“有人在家里进出都没知觉的话,我不如找个深山老林里躲着。” “啊……”程成面露尴尬。 “你准备去哪里找你爸?” “就、就上次那个办公园……” “那是哪儿?”谢燃问的是景暄。 景暄懒洋洋地说:“我可以带路。” “嗯,”谢燃又看向气喘吁吁的程成,“走吧,带你一程。” “可以吗?”程成有些惊讶,“谢哥你不是……我还以为……你不支持我去……” “我只是个卖画的,无权干涉你的选择。”谢燃说,“再说,不帮你一把,你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程成一愣。 时间差不多了。 每个人从抽出心口那一缕阴气,到意识完全消散,所能坚持的时间不同。程成原本就在死后飘荡了一段时间,还被那两个相通的阵法所影响,所以他坚持的时间特别短。 有了谢燃的帮助,程成很快就到了城市对角的新建办公园,找到了那栋两层高的独栋办公楼。 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后升起,天边露出一线金光。 “谢哥,”程成在办公楼门前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我想自己进去。” 谢燃挑了下眉。 “行。”他轻一点头,往后退了一步。 他只是个画室店主。 而这是他的客人自己要解决的事情。 “谢谢谢哥!”程成用甘秋荔的脸笑了一下,那脸上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然后转身推开了大门。 没锁。 他独自摸上了二楼。 谢燃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问:“你说他爸会在这里么?” “在。”景暄说,“我感觉到了。” “为什么我没感觉?” “阴气太重了,跟周遭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一个活人变成这样,可真是……” “那也是他自己愿意的吧。” “谁知道,”景暄眯着眼笑了一下,“那天在车上,听他跟那女人追忆过去,说是遇见了‘大师’才变得有钱起来。可能荣华富贵对人族的诱惑力真有那么大吧?不过要我说……钱有什么用。” “……”谢燃抿了下嘴,“钱能买豆花。” “……”景暄忽然变得严肃,“那钱还是很有用的。” 谢燃轻轻一哼,那双冷淡的眼里竟然染上了些许笑意。 他已经把黑色的瞳片戴回去了,只有被阳光照射的时候,才能隐约看见一丝翠绿色的华光。 景暄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我教他报仇,你真这么反对?” “插手这种事对你有什么好处?”谢燃看着他,“虽然,‘以牙还牙’还真是符合你们鬼族的行为准则。” “问题是,已经有其他鬼族在插手了。”景暄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见那个女人的老师。” “难道她是鬼族教的?”谢燃奇道,“这对鬼族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我哪记得这么多,再看吧……啊。” 说到这里,景暄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向二楼的窗户,淡声道:“结束了。” “嗯,”谢燃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我感觉那小鬼也快不行了。” “但是……阴气还没有散。”景暄皱起了眉。 第25章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女人爱上了一个对自己很好的男人,不顾一切嫁给了他,谁知道揭开所谓的“对她好”的皮相,掩盖在下方的是一颗□□裸的、势利的心。 可怜的儿子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英雄,却不知从最开始,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那个男人欺骗了他的母亲,也欺骗了他,而中二的他却在母亲被生活磋磨得岌岌可危的脆弱神经的折磨下固执地认为妈妈是个大坏蛋,直到死后才渐渐明白。 晚了吗? 可能吧。 谢燃走上二楼的时候,程成正对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发呆。 “甘秋荔”的皮囊在阳光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二楼有很重的血腥味,一片狼藉。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谢燃轻声问。 “是的吧,”程成说,“谢哥,你看见他的魂魄了吗?” 谢燃一怔,回头扫了眼——二楼是个平层,该隔出的办公室还没有隔,因此一眼望得到头,他确实没能在这里看见除程成以外的任何亡魂。 “没。”谢燃说。 “我也没。还以为能看见魂魄离体的样子呢,我都不太记得我死的时候什么样了。”“甘秋荔”笑了笑,眯了眯眼睛,“谢哥,我有点困了。” “那就睡吧。” “嗯。” 佝偻矮小的身影渐渐闭上眼睛,摇摇欲坠。谢燃一把接住了他,将亡魂从皮囊里剥了出来,拢进自己怀里,而后将皮囊烧了个干净。 他这才回头。 “你在干嘛?”谢燃看得一脸莫名。 景暄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满是锈痕的铜制花瓶,朝谢燃晃了晃:“看。” “这是什么?”谢燃走近了些,“阴气好重。” 这个花瓶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深红色的铜锈像血迹一样斑驳在上面,看得他很不舒服。 景暄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博古架的另一头,拿下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铜制花瓶,接着向大平层的另一边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挑挑拣拣,不多时就抱了一堆瓶瓶罐罐到怀里,最后走到了谢燃面前,伸手递给他:“劳驾。” 谢燃满脸的莫名其妙:“?” “帮忙带回去,我想研究一下。”景暄说。 “……???”谢燃更莫名其妙了,“我为什么要帮你拿?” “百灵一族不是时常给各族当信使的吗,我记错了?”景暄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就笃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我虽然大部分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但能想起来的事情还没记错过。” 他靠了过去,低低地说:“就当帮我送个信,报酬嘛……让你咬一口怎么样?” 谢燃:“……” 他猛地后退了两步,捂着脖子,表情犹有愠怒:“谁要咬啊!” “你不饿吗?都瘦成那样了。”景暄说,“那我换一个报酬?你需要什么?” “……你有啥可换的……一穷二白,还没我有钱吧……”谢燃撇了撇嘴,伸出手,“东西给我吧。” 那些罐子的数量有点多,以人形拿回去确实不太方便,但如果谢燃现出本体的话,驼回去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但其实,谢燃之前并没有做过信使的工作,即使他知道同族做过。 为了掩人耳目,谢燃飞得很高,直到靠近了高教区才渐渐下降。 “说真的,我见过的每一只成年百灵都比你大,你是该多吃点。”回去的路上,景暄坐到了谢燃的背上,那里暖烘烘的非常舒服,他惬意地眯起了眼,“为什么不回鬼界去?” 巨大的蓝鸟向下一沉,又猛地向上一拉,飞出了一个沙坑似的轨迹,连累背上坐着的景暄也跟着颠簸。 鬼族不怕颠簸,但那些瓶瓶罐罐还是很脆弱的,景暄在一连串的“砰叮咣当”的响声里叫了起来:“……我又问错话了吗?百灵的领地不是在鬼界?” 谢燃选了个没人的角落才落到地上,恢复了人形,冷淡地瞥了景暄一眼:“是在鬼界。” “那你——” “但是百灵已经没有领地了。” “……” 景暄一个愣神的工夫,谢燃已经迈开长腿向画室走过去了,他只好自己把地上那堆破铜烂铁捡起来。 谢燃走得很急,好在附近的学校大部分都放暑假了,商业街上人并不多,他匆匆回到画室门口摸钥匙准备开门,忽然听到了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这大清早的……居然有客? 问题是,听这声音,那两个“人”居然在他的房间里。 谢燃本来就因为景暄的问题有点冒火,这下更是不爽,立刻打开门锁推门走了进去。被各种遮光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室内很黑,但谢燃没顾上开灯,径自冲到门前,打开了内室的门。 “你们在干什么?”谢燃一边问,一边第一时间甩出了一串火焰。 那是两个亡魂,一男一女,都站在他那墙白花前仰头看。可惜,如果只是欣赏的话,谢燃的反应不会那么强烈,可他推门的那一刻分明看见男鬼摘下了一朵小花。 苍蓝色火焰蔓延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在瞬间就烧到了男鬼的手,将他拈花的食指和拇指整个烧没了,而小白花却毫发无伤。 “啊——!!!!!” 男鬼发出凄厉的惨叫,看过来的眼睛里顿时发出红光,“你找死!” 他一声厉啸,向谢燃扑了过去。谢燃敏捷地侧身避开那化成黑风扑过来的亡魂,冷笑道:“敢动别人的东西,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东哥!”女鬼听到这里,瞳孔一缩,马上飞扑过来拉住了男鬼,“东哥别打了!这、这应该是老板!” 那位“东哥”在被女鬼劝阻之后显然冷静了些,黑风一卷,原地化出人形。然而即便是冷静了些许,东哥仍是一脸不忿,梗着脖子叫道:“是老板就能乱打人了么?” 谢燃走到屋里,捡起那朵落到了地上的小花,沉声说:“我以为你摘花之前考虑过后果。” “就这种破花送我我都不要,你凭什么烧我的手——唔唔——” “东哥别说了!”女鬼赶紧捂住他的嘴,回头抱歉地笑笑,“老板不好意思啊,他就是嘴硬,其实心肠还不错……” “呵,既然是‘破花’你摘什么?”谢燃带上了里屋的门,将客厅里的日光灯打开,冷声说,“到别人家里,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乱动东西,这要是在鬼界,现在你已经魂飞魄散一百回了,谁还会让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两位请回吧,在我动手赶人之前。” “回?”东哥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们可是客人,上门买你画的!哪有店主一见面就赶客的啊!” 谢燃对着他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有力,像谢燃这个人一样冷硬。 “我不知道你进门前看见门口的招牌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再说一次。‘还魂画室’有四种客人不接,”谢燃抬起一根手指,声音冷得像冰,“未时死的不接,成年妖兽不接,大过年给我找不痛快的不接,人类不接,四种合称‘未成年人’。我写了‘禁止入内’在门口,我不知道你进来干什么?” “……”东哥顿了顿,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逐渐露出几分惊疑不定来,“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未时死的?” 谢燃漠然地看着他,并不作答,只说:“请回吧。” “那也不行,今天要来买画的又不是我。”东哥把女鬼拉到身前,“她,是她要买画,她可不是未时死的!” “有你在,我不想接。”谢燃说。 “你……!” 女鬼拉了拉东哥的袖子,有些为难地说:“算了吧东哥。” “可是你不是……” “动人家东西是我们不对……今天就先算了吧。”女鬼给谢燃鞠了个躬,“对不起啊老板,我们没有恶意的。今天其实是我要过来,东哥只是陪我……花也是,我觉得好看,所以东哥就……实在抱歉。我们、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明天我自己……”她顿了顿,看了东哥一眼,“明天我自己过来吧,希望到时候能买到您一张画。” 谢燃没出声。 “走啦。”女鬼拉了拉仍不服气的东哥,向店门口飘了过去,正好和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的景暄打了个照面。 “好强的鬼族!”东哥极小声地嘟哝了一声,“为什么鬼族也会来这种地方。” “我就说这个店主是有真材实料的,你还不相信……”那女鬼说着,拉着他飘远了。 “……那俩小鬼嘟嘟哝哝的说什么呢。” 景暄什么都没听清,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没想到谢燃竟然回答了他:“他们说你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 “……真的假的?”景暄有点不信,“这么小声你也听得见?” “都知道我是百灵了,怎么会不知道百灵一族耳力卓绝。”谢燃垂着头,摆弄小白花的表情有些懊丧。 几天之内满墙的花被人摘了两次——虽然上一次是景暄为了救程成才薅的——谢燃有种莫名的挫败,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该为了这些花做点什么防护措施,以免再有什么鬼路过此地,把它当成普通的野花给秃噜了。 景暄把那堆瓶瓶罐罐分几次搬了进来,终于在第三次路过谢燃身边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对。 他回头看了一眼情绪低落的谢燃:“花怎么了?被那小鬼摘了?” 谢燃闷闷地“嗯”了一声。 “至于这么难过吗,那花不是长得很快?”景暄奇道,“再说这东西鬼界遍地都是……” “不一样。”谢燃打断了他,“不一样的。” 第26章 景暄原本以为,谢燃会告诉他家里养的花和鬼界的那种究竟有什么不同,然而谢燃捧着那朵花惋惜了好半天,愣是半个字都没多说。 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秘密,谢燃不想细说很正常,更何况仔细想想,他们两个萍水相逢,总共认识不过几天。 ……说是这么说,但景暄其实是不大高兴的。他这个人骨子里有种大大咧咧的随意,觉得自己跟谢燃一见如故,于是早就在心里把对方“引为知己”了,没想到谢燃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他把那些破铜烂铁全都搬了进来,跟昏死过去的女助理放在一起,暂时堆到了厨房角落。 屋子里很静。 景暄等了一会儿,发现谢燃并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没话找话道:“喂,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门口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内’不是让小屁孩别进来的意思,真的假的啊?” 他明明记得上回谢燃还在给人族画画……“人类禁止入内”从何说起? 谢燃愣了一下,注意力终于从小白花上短暂移开,看了景暄一眼:“我开玩笑的。” 他说着站了起来,推门走进里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阴气团,投进了那一墙花丛里。 凭景暄的眼力,他当然能看得出来那个气团就是程成意识消散后剩下来的那一点阴气,疑惑地问:“你不吸收么?” “我能感觉到他还有一点点残念在,”谢燃说,“再说我也不饿。” “……你饿晕过去之前也没喊过饿。” 谢燃被他一针见血地揭了短,脸上有点挂不住,便冷着脸走回床头,将外衣一脱,躺了上去:“……我困了,我要补觉。” “你别岔开话题……喂,真睡了啊?” 谢燃双眸紧闭,渐渐放缓了呼吸。 景暄无奈地摇了摇头。 …… 第二天那个女鬼果然来了,仍是一大清早。好在这天谢燃睡得不错,女鬼来的时候他甚至已经买回了豆花和锅盔,正在和景暄分早餐吃,心情正好,因此没有第一时间把女鬼赶出去。 不过那个招人嫌的“东哥”今天也不在。 女鬼一来就是为前一天的事情连连道歉。谢燃听得烦,皱眉打断她:“行了,摘花的不是你,昨天的事就别再说了。你来这里要画什么?知道我店里的规矩么?” “知道的,我都打听清楚了才过来的。”女鬼抿了抿嘴唇,向他鞠了一躬,“我叫白芸,生前有个……同学,他有个暗恋很多年的女生,我是想,如果可以的话,能帮他们俩撮合一下就好了。” 谢燃:“……”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画了还魂画,你的意识会归于虚无……说简单点,就是会消失的。” “我知道。”白芸咬着嘴唇,像是深思熟虑过的样子。 她这副模样让谢燃更费解了:“那你这是……学雷锋?” 究竟是怎样舍己为人的精神才能让一个鬼牺牲自己只为成全别人的爱情啊? 谢燃默默无言地想,人族果然很难懂。 白芸为难地问:“老板,你一定要问清所以然才肯接生意的吗?” “那倒不是。”谢燃说,“你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要你不后悔,我可以接你的生意。” 白芸面露喜色。 “不过你想清楚,”谢燃话锋一转,“你不跟我说,以后也不会再有倾诉的机会了。” “消失”是个什么概念,没消失过的生灵一般都不太清楚。 谢燃以前不爱打听这些,有客上门就画,结果就见到很多闭口不谈过去的鬼魂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惊恐地抓着他的手,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就好像那样,就能在这花花世界留下最后一丝属于自己的痕迹似的。 但语言的速度又岂能比得上意识涣散的速度,大多数完成心愿的鬼魂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已经不存在了。 见得多了,哪怕谢燃再不爱管闲事,后来都会习惯性地多问一句。 不过这不代表他非听不可。 “告诉我你要画谁,带我去见见那个人的样子。我会用一些材料为你制作一盅特殊的颜料,在颜料用完前,只要你的意识还能支撑得住,就可以无限换皮——当然,画像只能画我见过的人。”谢燃说,“想好了就等着,我吃完饭就给你画。” 白芸没说话。 谢燃:“想反悔的话,现在走也来得及——开始画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倒是不后悔……”白芸摇了摇头,轻声说,“老板,你真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左耳进右耳出,没什么不能听的。”谢燃瞥了她一眼,低头咬了口锅盔,“只要你愿意说。” “那我就从……小时候开始说吧。”白芸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这个动作让她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谢燃因此多看了她一眼。 “我家……有点奇怪。”她咬着唇说,“我的妈妈是个女强人,脾气急,又很凶,一来气就揍我爸爸。爸爸被妈妈打了以后就喝酒,一喝酒就打我,因为他觉得男人不能打老婆,这样不够爷们儿,但家长是和可以教育自己孩子的。这事说出去没人信,同学都说哪有妈妈家暴爸爸的,让我别造这种一听就会被戳穿的低级谣言。我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倾诉,后来性格就变得有点奇怪,再加上成绩不好,老师也不喜欢我。” “上高中的时候,我上了个寄宿制的学校,终于可以逃离父母了。我那时候很高兴,但整个人都很闷,也不敢和同学说话。开学第一天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我提了个很大的箱子,非常重,提不上台阶也不敢找路过的同学帮忙搭把手。那个时候,他……就是我说的那个同学,主动帮了我的忙。他是个很开朗的男生,跟我完全不一样……长得帅,受欢迎,不像我,又丑又闷。” 谢燃挑了挑眉:“……所以你是为了报答他对你的善意,所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替他找个女朋友?老实说,我觉得你不如去月老庙里拜一拜。” 白芸一愣:“月老庙真能有用?” 她生前不信这些,没想到死后化成了鬼,才开始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然而谢燃冷淡的话音打断了她的幻想:“没用,但是人族的爱情时常不得善终,你用消失的代价换这个东西,恕我直言,你很亏。你想想,要是你撮合他们成功了,消失了,过了几个月他们分手了怎么办?”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了吧?”白芸笑了起来,“我不是想报答他,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他很久了。” 谢燃一愣。 她长出一口气,像是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似的:“终于说出来了,我藏在心里好多年了……哈哈,老板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我很奇怪吗?高中的时候,年轻男女,情窦初开,他长得帅人又好,我喜欢上他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嘛。” “不,我只是觉得……”谢燃喃喃地和景暄对视了一眼,“那个人是你喜欢的人,听上去好像更亏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白芸说,“我20岁那年,我妈给我安排相亲。当时我才20岁啊,她竟然让我嫁给一个痴呆的瘸子!那个瘸子家里挺有钱的,我家条件不好,妈妈生弟弟的时候还罚了款,越加困难。我知道,她就是想把我卖给瘸子家,好拿彩礼钱去给弟弟娶媳妇。我这辈子一直活得很痛苦,读书对我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能离开这个家,要我嫁给那个人,不是连后半生都毁了?那时候年轻气性大,受不了了,干脆就跳楼了。” “我死之前去了高中同学会,就是想再见那个男生一面,但是他没有来。我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不太幸福,死了也不想投胎,没见到他我不甘心,后来就去找他,跟着他上学、实习。他喜欢的那个女生高考失利,上了个大专,很早就毕业了,在一家化妆品专柜里做柜姐。我就看到他每个周末都挤时间到女生工作的地方去接她下班……暗恋一个人有多痛苦我最明白了,我暗恋了他四五年呢,看他这个样子,有点于心不忍,就想帮帮他。” 景暄突然低笑了一声。 谢燃和白芸莫名其妙地看了过去。谢燃问:“干嘛?” “人族真有趣,总是看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不肯看一看身边已经拥有的人。”景暄说,“你喜欢那个男的,但是昨天跟你来的那位喜欢你吧?” 谢燃愣了愣——他可完全没看出来。 白芸怔愣片刻,勉强笑了,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而后,轻声说:“是的吧?但我知道自己没法回应他了。” “他知道你是为了别人来的么?”景暄问。 “知道。” 感情的事最是说不清,强求不得。景暄摇摇头,没再开口。 谢燃顿了顿,问道:“那你想变成谁的样子?我得先去见一见。” “我没什么要求,我生前没做过美女,死后想试试。”白芸早就想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美人,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谢燃脑子里没有所谓的“大美人”的概念,不过他偏头看了景暄一眼,觉得可以参考他的样子画个性转版本的人像。 不过—— “其实我觉得你一点都不丑。”谢燃突然说。 第27章 这话一出口,连景暄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些日子留下的短暂印象里,谢燃并不是一个会“安慰别人”的人,他总是有点冷淡,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但刚才那句话显然像个安慰。 至于白芸就更惊讶了——她惊讶的理由还要更直接一点,因为她生前没听过这句话。 “谢谢你,”她笑了笑,像是有点害羞,将鬓边的头发拢到了耳后,“不过其实不用特地安慰我的,我都已经习惯了。” “其实我没有在安慰你……算了。”谢燃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然而他仔细想想,这种涉及到个人审美上的问题有点不太好解释,还容易陷入到“我不听你肯定就是在安慰我”的无聊扯皮之中,因此没再多说什么。他低头把剩下的早饭吃完,擦擦嘴,从桌前站了起来:“那我们现在开始?” “我需要做什么吗?”白芸突然紧张了起来,睁大眼睛盯着他。 “等着就好,我要准备些材料。”谢燃又看了她一眼,“如果后悔的话,就早点告诉我。” “我不会后悔的!” 白芸“噌”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激动地向谢燃鞠了个90度的躬,“老板,谢谢你!” 谢燃:“……” 谢燃:“也不用这么客气……” 女孩子脸上发自真心的激动与喜悦让他有点遭不住,低头匆匆进了里屋拿东西。 百灵一族在鬼界靠做信使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人间自己的通讯系统远比鬼界发达得多,做信使维生在人间行不通。好在谢燃在画画这件事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来到人间以后花了很久,观察了好些日子,才决定开一个画室维持生活。 对他来说,卖画不过就是一个等价交换的过程,其实不能算“做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有新的客人上门,他总有种自己在亡魂中间被口口相传成了一个“救世主”的感觉。 受不了。 画室里很多材料是现成的,之前谢燃准备了不少,但另有一些需要重新置办,他在里间清点了一下,把需要的东西先搬了出来,然后打算出一趟门。 “我要出去准备点材料,白芸,你跟我一起去。”走前,谢燃很自然地说了句,“景暄,你吃完记得把桌子收拾下。” 景暄幽幽地抬头,就看见画室的玻璃门已经关上了。 走得真快…… 怎么说呢,虽然他也吃了早餐,虽然计较这个有点幼稚,但他还是觉得谢燃吩咐他的口吻未免太自然了点。 “使唤人倒是顺手,我跟你又不熟……不是昨天还一堆秘密不肯说的吗……” 他小声自语,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把桌子收拾干净,垃圾全倒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整间画室就那一只垃圾桶,放在厨房和厅堂交界的地方,谢燃每天会清理一次。 他为了少倒几次垃圾,特地买了个够大的垃圾桶,一个人住的时候不觉得,但自从景暄把那名女助理和垃圾桶并排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后,就显得有点挡路了。这几天谢燃和景暄提过好几次,让他早点把这女人处理一下。 他倒是想处理,但无奈很多事没想起来,自己有点无从下手。可前些天他匆匆出去找了一圈,似乎也没发现这座城市里有玄学界的人类,棘手得很。 现在不得不把她弄醒了。 景暄收拾完桌子,走到了女助理面前蹲下。从这个角度看,她原本年轻美丽的脸庞上已经泛出一层青灰色——她刚开始是吓昏的,后来却是被景暄强制昏睡,那些本就缠在她躯体上的阴气因此趁虚而入,再加上没有食物摄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断侵蚀她的生命,再不弄醒,她可能就活不成了。 景暄伸出手指,在女助理眉心轻点了一下,烟雾状的黑气从他指尖冒出来,慢慢渗进对方的额头。 过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渴……” 刚睁眼的时候女助理还是懵的,低声呢喃着,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完全睁开,恢复了先前的清明。在看清眼前是谁后,她的目光立刻变得不善起来,“是你?要杀要剐随你便,想让我出卖老师是不可能的。” 语气是凶狠,可惜好久没吃东西的肚子并不配合,“咕咕”叫了一声。 景暄笑了笑:“你饿了吗?” 废话。但是…… “不饿。”女助理梗着脖子说。 她的目光中满是怀疑的神色,想让她求饶显然是不可能的。 景暄并不想让事情陷入无意义的争辩之中,他用手一捞,把那堆锈迹斑斑的瓶瓶罐罐拉近了一些。金属碰撞声吸引了女助理的注意力,她转过头,面色就是一变:“你……” “在他和你的‘老师’达成某种协定之前……”景暄问,“你们告诉过他需要面对的是这种东西吗?” 女助理没说话。 先前景暄已经预料到了,对此并不是太意外。他轻轻一笑:“欺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当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人和人的事情我想管也管不了,不过……”景暄话锋一转,“我对你身上这些阴气的来源比较好奇。” 说着,他抬手在女助理眼睛附近抹了一下,然后摘下了自己的眼镜。 女助理本来是看不见阴气的,只有一些隐约的感觉,这种直觉对她自己身上那一点微小的阴气来说毫无作用,因此当景暄替她打开阴阳眼的时候,她结结实实地被眼前出现的一切吓了一跳。 四周的空气浮着一层浅淡的青灰色,带着某种非人的温度,而眼前的人则几乎全身都被包裹在黑雾中,至于自己…… 她一低头,吓得惊声尖叫:“怎么会这样!”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在自己身上看见那么多阴气。 入了这条道的人,再怎么无知,也知道阴气对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脸都被吓白了。 景暄想了想,换了种劝说策略:“我也不是说你敬爱的老师有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是被什么东西给蒙蔽了呢?我只管鬼事,若是你的老师没被哪路小鬼缠上,就算你们再坑蒙拐骗几十个人,我也管不了。” 景暄一边说,一边盯着女助理的反应看。 少了镜片的遮蔽,他那双眼睛看起来陡然放大了一圈,瞳色有些浅淡,带着一点通透感,像是加了料的冷萃咖啡。这让他看起来有点不像人了——虽然他本来就不是。 女助理低了下头,好像在思考,过了会儿才抬起头来,低声问道:“程英毅他死了么?” “嗯。” “怎么死的?” 景暄轻笑,慢条斯理地说了两个字:“反噬。” 女助理微微沉默,而后像是下定决心那样说:“但是老师身在东南亚,他桃李满天下,并不缺我这一个徒弟,不可能为了我来到这里……你要是放我回去,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见一见我的老师。” “你说谎。”景暄脸色一沉,笃定地说,“我再给你个机会,你最好说实话。” “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我都已经落在你手上了。”女助理试着挣了挣,“看,我连动都动不了。” 甚至还很饿。 “呵,你知不知道,人族在说谎的时候,躯壳内的灵魂甚至会变成其他的颜色。”景暄失去了耐心,他站了起来,冷声丢下一句,“鬼族杀人连理由都不需要,你或许不怕死,但死后,我可以带你尝尝鬼界刑房内的三千八百五十六种刑罚,好叫你体会一下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话太冷,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和他平日里没脸没皮蹭饭吃的形象实在是差得有些远。刚刚去而复返的谢燃听了一耳朵,当场愣在了门口。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推门进去。 谢燃听力绝佳,知道他听见那番话的人或许只有他自己。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目光朝厨房的方向瞥了一眼,就看见满脸灰败的女助理正颓然地瘫倒在地,而眼睛是睁开的。 “你醒了?”他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地问了一句。 没想到女助理这次看见他却是一脸的惊悚:“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谢燃:“……你现在在我家里,问的这是人话吗?” “我刚给她开了天眼。”一旁的景暄说。 “……哦。”难怪会这样。 谢燃了然——他现在在女助理眼中可能是一团人形的蓝火,视觉上确实比较惊悚。 “我还以为玄学界的人看到我不会害怕呢。” 他摇摇了头,带着刚带回来的材料,开始制作“颜料”。 上回给程成做他的“颜料”时,景暄是半路回来的,这还是第一次从旁观看全程。谢燃调制“颜料”的动作赏心悦目,一件件死物或活物被火焰烧成精纯的液体,在小巧的容器中混合,最后加上白芸心头的一缕阴气以及谢燃从指尖挤出来的一滴精血就算完成。 小盅底部始终燃着一簇苍蓝色的火苗在烧,谢燃的嘴唇有点发白,慢吞吞地在画架上铺开纯白的“契约纸”。 景暄皱了下眉。 他看出这个做这个东西对谢燃的消耗不小了,问题是,上回捡回来的阴气团谢燃还放在白花丛中养着,也不知道准备养到什么时候去,让他咬自己又不愿意……总不吃东西怎么行? 他正在胡思乱想,回神突然发现谢燃看了自己一眼。 “嗯?”他问,“怎么?” 谢燃摇摇头:“没什么。” 说着,他一笔落在了白纸上。 过了会儿又朝景暄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继续落笔,怎么看都像是……在画景暄。 景暄:“……”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第28章 画上已经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她有英气的眉,狭长的眼,挺翘的鼻梁和秀气的唇线,一头青丝长至肩膀处。 确实是个大美人,但是……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景暄诚恳地问,“这张脸跟我有点像?” 谢燃没来得及回答,白芸闻言已经愣住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抵御住内心的好奇,飘到了画板背后。 在看清画中人五官的那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哇”了出来。 景暄的帅本就有些超越性别的意思,再经过谢燃鬼斧神工的改动,画上的女人美得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谢燃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语气自然地像在谈论天气:“就是你啊……借你的脸用用。” “……你觉不觉得在你借我脸用之前至少应该先跟我打一声招呼?” “提前和你打招呼你会同意我画个女版的你来用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谢燃很自然地继续画了下去,“我又没见过几个能称得上‘美人’的人,当然是挑身边能找到的模特了。” 景暄难以置信地问:“……我还得谢谢你称赞我的脸吗?” “不客气。”谢燃说。 “……” 一旁默默围观了全程的女助理憋不住低笑了一声,惹得景暄立刻飞过去眼刀,冷声道:“笑什么,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女助理敛了笑,“那能不能先给点吃的?” 她都快饿死了。 在这间画室里,现在能去买或者做点什么吃的的人只有谢燃,但谢燃画画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中途站起来,因此没理会女助理的要求。好在他画画很快,一个多小时后就完成了这张“大美人”的画皮,摘下来晾了晾,然后问白芸:“满意么?” “满意!”白芸是真满意,早就笑开了花,“我现在能穿上它然后出去转转吗?” “只是随便转转的话可以,去找那个男生不行。” “为什么啊?” “亡魂见到生前的熟人容易情绪激动,最坏的后果便是怨气入脑,所以以防意外,我得跟着你。”谢燃说,“可惜我现在没时间。” “这样啊……”白芸了然点头,“不过我就想上街转转,享受下回头率!” “嗯。” 谢燃给白芸套上那层皮,在她身上留了一簇火苗方便找人,嘱咐她早去早回,便放人离开了。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出门给那女助理买吃的。 午市还没开张,这个时间出去能买到的东西不多,谢燃好不容易找到家没卖完的粥铺,打包了一份粥加两个包子带回来。等女助理吃上东西,他就把景暄拉进了里间。 房门对鬼没用,对人还是有用的。一道门隔开了女助理的视线,将谢燃和景暄单独圈在了房间里。 谢燃:“你……” 他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了?” 景暄比谢燃高一点,贴近站的时候,视线是自然下垂的。在这样的注视下,谢燃莫名有些不爽起来,后退了一步才说:“我记得,会把刑罚挂在嘴上的鬼族,在鬼界地位都不低……你究竟是谁?” 景暄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你听到了?” 谢燃指指自己的耳朵。 百灵一族的听力绝佳,说是鬼界的“顺风耳”不为过,不过景暄的注意力却莫名地落在了那耳朵的形状上。谢燃化成人形的时候,他的耳朵白白净净,形状也很漂亮。 景暄默默地想,其实他还不如照自己的脸画一张皮给那个女人。 “我其实是……”他压低了一点声音,“瞎说的。你对鬼界很了解吗?能不能给我讲讲?” 谢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好像是在判断这个老鬼究竟有没有撒谎。 景暄无辜地一耸肩:“我真不记得了。” 算了。 谢燃这样想着,一垂眼开门出去了:“当我没问。” …… 白芸过了三个小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她心情太好了,以至于回到画室的时候还有点怔忡。 “长得漂亮真是件幸运的事情啊。”她跟在谢燃身后由衷感叹。 “是么。”谢燃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正在修复那幅油画,上回因为程成的突发状况,他不小心戳了块颜料在正中心,早就干涸在了上方。他只好用加倍的耐心慢慢将多余的油画颜料刮掉,再用钛白覆盖两层。 等待干燥的过程很慢,他放下工具,转过身,认真听白芸讲话。 “是啊,回头率特别高,别人跟我说话都带着笑。老板你可能没感觉,但是对我来说差别真的非常明显了……以前,哈哈。”白芸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没再往下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快到他下班时间了,我想去接他。” “好,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谢燃实在不想再发生一次修改画面的事情——修改等于那一片区域都要重画,松节油干得又慢,改起来头疼。他把修改到一半的画搬进了里间,放在了杂物堆的最高处,这才准备和白芸一起出门。 “等等,”景暄追了过来,“我也去。” “……”谢燃很莫名地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被困在厨房地板上发呆的女助理那里,又移了回去,“你就这么放着她不管了?” “反正也跑不掉。” “……随你。” 鬼族下的禁锢,区区一个人类的确跑不掉,谢燃并不担心留那个女人在画室里会不会做出点不好的事情,锁了门便带人出去了。 下午三点多,三位俊男靓女并排出街的造型着实吸睛,特别是其中两位看上去还是双胞胎,就更是回头率爆表。到最后,反而是谢燃先受不了了,跑去小卖部买了两个黑色的口罩,给自己和景暄分别戴上。 没给白芸是因为她看上去非常乐在其中。 白芸喜欢的班草叫吴晋原,在市中心的一家IT公司工作,标准下班时间是六点。 然而,三个对IT毫无经验的人在那家公司门口对着车水马龙的街口吹了几小时风,才意识到IT公司是要加班的。 干坐着也不是个事,谢燃想了想,把人带进了附近一家能看见公司大门的饮品店喝东西。这种地方,别说没见识的景暄了,就连白芸生前都因为经济状况的原因没进来过,两只没文化的鬼对着菜单上“连起来就看不懂”的饮品名称一头雾水,凭直觉选了饮料喝。 结果两人选到的饮料都带有酒精,等他们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白芸已经醉了。 但凡谢燃能知道白芸酒量这么差,他一定会在她点单的时候阻止她,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无奈地架着白芸,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尽量保持清醒,“注意点,别睡着……一会儿看漏了。” “怎么可能……嗝。”白芸的双颊通红,眼睛泛着异样的光,一看就是醉了,“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如果没有残留的阴气,一堆骨灰你让鬼族来辨认也是认不出的……别说醉话了。”谢燃把她扶到了花坛边坐着,低声问,“你一个人坐着能行吗?我看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我就不露面了。” “可以,我好得很。”白芸潇洒地一挥手。 她看上去好歹能坐稳,不至于一松手就躺倒在地,谢燃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问题,便带着景暄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大楼的阴影处。 天色已黑,气温渐渐降了下去。 诚然,六月末的夜晚,再怎样都是闷热的,可景暄就好像一个身上被安装了某种定时装置的树懒一样,一到夜里,就开始七手八脚地往谢燃身上缠。只是一团黑雾的时候还好,但他今天是人形,修长的胳膊和腿将谢燃整个抱住了。 直到藏进了大楼的阴影里,谢燃才有些嫌弃地推开他,低声问:“你能不能松手?” “冷……”景暄发出一声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低语。 鬼族本身是没有体温的,所以虽然谢燃总能感觉到景暄到双手冷得像冰,但从没觉得他真有这么怕冷。可此时,他听见那声不似作伪的低语,回头才看见对方脸上的表情——景暄的双眼紧紧地闭合,双眉蹙在一起,表情极其痛苦——他一时又变得不确定了,“……有那么冷吗?” 这可是夏天。 景暄没能回答,他像是睡着了,只会不断地发出梦呓。谢燃仔细一听,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冷”字。 更雪上加霜的是,谢燃眼角余光看见白芸晃晃悠悠地从花坛边站了起来,走向一个刚刚从大楼里走出来的年轻男人。 连日的加班已经让那个人的衬衣西裤有些凌乱了,头发也像是没时间打理的样子,不过好在有年龄和颜值撑着,这样的狼狈倒是不让他显得颓废。 这位大概就是白芸口中的吴晋原了。 远远地,谢燃就看见白芸在吴晋原即将登上Taxi前按住了他,站在车门边上和他说了会儿话,然后一前一后钻进了那辆车,扬长而去。 谢燃:“……” 现在是要跟上去的状况,可景暄却在一旁拖后腿。 怎么办?不管他吗? “……该死的酒精。”谢燃咬牙骂了一句,提起景暄后颈处的衣领,一跃而起。 一只浑身蓝羽的大鸟借着夜色的遮蔽,烟花似的冲上漆黑的天幕。 第29章 吴晋原头晕脑胀地从公司走出来,随手松开最上方的两颗衬衣扣子。 终于下班了,他长吁一口气。 近年来经济不景气,他一个刚毕业的新生好不容易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一点都不敢松懈,需要加班的时候必然是冲在第一线的。只是再年轻的身体也需要休息,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到底还是过劳了。 他脑子有点胀,整个是木的。 公司外有一块Taxi候客的区域,平时都有一列空车停在那里,等待着加班结束的员工,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只剩下一辆空车。 好在还有一辆。 吴晋原径直走过去,也没注意到旁边晃晃悠悠跟上来一个人。 直到他打开车门的手被一只细腻白皙的手给按住。 那是个女人——吴晋原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辨认出她喝过酒。 深夜盯着一个陌生女人看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他稍微侧开了一点视线,紧接着就听见那个女人笑嘻嘻地问:“帅哥,能拼个车么?” 但凡这里还有多一辆空车,吴晋原会直接把这辆Taxi让给她。 可惜没有。 女人站得有点近,摇晃着像是随时会倒下,吴晋原一面对这过于靠近的距离感到不便,一面又有点担心这位小姐深夜独自在外会不会有危险。 “我、我喝多了……嗝,”女人醉眼迷蒙地笑,“我们,顺路!” “……那就拼吧。”吴晋原说着,打开车门,看着她跌跌撞撞地爬进后座,“小心!”他用手挡了一下车顶,“别撞到头了。” 看到女人坐稳了,他才上了副驾驶,回头问:“你去哪儿?” “先去你家吧,我们……顺路的,顺路的。”白芸头有点晕,靠在了紧闭的车门上慢吞吞地说着话,“等你到了我再回去就行。” “……”吴晋原有些莫名,“小姐,我们都不认识,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大晚上的,女生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先送你回去——所以能告诉司机你去哪里吗?” 心中的男神放低了声音和自己讲话,白芸晕晕乎乎地感觉自己如坠梦中,她傻笑了一会儿,才在司机师傅不耐烦地询问下迷迷糊糊地报了个地址。 那是她生前的家。 听见地址的时候吴晋原愣了愣——女人报的地址竟然真的离他家很近。 而且他觉得地址有点耳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Taxi上了高速。 白芸是想去吴晋原家里的,这个“先送她回家”的展开让她有些尴尬,路上不停地在说自己不着急不介意,表示可以让吴晋原先回家。但吴晋原却很执着——再怎么陌生,他也不可能眼看着一个喝醉的单身女性最后下车,不是说他信不过出租车司机,只是这样不太安全。 可白芸就是特地来见吴晋原的,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她在出租车后座上抓耳挠腮,急出了一身汗,连醉意都去了大半,眼看着车一点点驶近她生前的家,也没能想出个合适的说辞。 就这样下车吗? 不行。 车停在路口,吴晋原喊了两遍没见白芸吭声,以为她睡着了,无奈下了车,走到后门口替她开门。 白芸在下车后抓住了他的手。 她今天可能是太醉了,她想。 而且,就当是……给他一个考验。 手指在吴晋原的手上意有所指地摩挲了一下,留下了一个细腻的触感,白芸虚着眼,笑眯眯地,用甜腻而低缓的声音说:“帅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什么……” “我看上你好久了,特别喜欢你。”白芸说,“我知道你还单身,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夜深人静,一个美艳的年轻女人在对自己表白。 别人会怎么做,吴晋原不太清楚,他只觉得堂皇。 “这位小姐,你喝多了。”吴晋原的手扶在白芸胳膊上,身体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一些距离,“怕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我说的就是你,吴晋原。”白芸说,“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 吴晋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姐,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很谢谢你,但我有喜欢的人了。” “可是她没有给你回应,不是吗?”白芸说到这儿,突然想起这句话太容易穿帮了,又欲盖弥彰地补充说,“不然你现在应该也不是单身了。” “没关系,我并不后悔。这位小姐,很晚了,如果酒醒了,就早点回家吧。” 吴晋原低声劝她,见她没动静,便松了手,匆匆回到副驾驶,关上车门。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小区内安保严格,倒是不会再出什么事。 现在离开应该问题不大,吴晋原想。 出租车扬长而去,白芸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地,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她对小区大门的模样非常熟悉,可惜这里半点温暖的记忆都没有留下。 她向前走了一段,走到大路上,找了个花坛坐了下来。 “我都变得这么漂亮了,他还是没给我回应。”她默默地想,“不过……我真没喜欢错人。” 这一路上,吴晋原连一个越界的动作都没有,绅士得像个傻子。 真好。 没什么比离开世界后发现一切都没变感觉更好的了。 她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谢燃闪身落在她面前。 谢燃的衣服不知为何有些凌乱,景暄趴在他肩头,像是睡着了。 “他没事吧?”白芸眨眨眼,“需不需要先回去?” “……问题不大,可能是发酒疯了。”谢燃的目光有些闪烁,“他人呢?” “走了。” “那你现在准备去干嘛?” “我打算去他的女神家里。” “……啊?”谢燃一愣。 “我是这样想的。”白芸很有计划,兴致勃勃地掰起了手指,“我先扮鬼……啊不对,我本来就是鬼,去她家吓她。这样她晚上睡不好,白天就会没精神,而且渐渐的会害怕回家。吴晋原每周末都会去接女神下班,到时候那个女人肯定会跟他倾诉,但凡他不是个傻子,应该知道要安慰她,或者干脆陪她回家……这样不就有进展了吗!” 谢燃无语地看着她。 “怎么,这个计划不好吗老板?可是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你还挺童话的……”谢燃说,“没什么不好的,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我只有一个要求,吓人注意点尺度,别把人给吓死了。” “不会不会。”白芸笑完,又犹豫了一下,问道,“老板,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 “唔……就是……如果我把这身皮脱了,潜进那个女人家里……” “嗯,然后?” “我要怎么在鬼的状态移动屋子里的东西?” “……” 这就触及到谢燃的知识盲区了。 “这个问题你问他比较专业。”谢燃头一偏,指了指倒在自己肩膀上的“人”,“不过他现在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那我今天是不是去不成那个女人家里了?”白芸问。 去是能去,但她不知道怎么在亡魂的状态碰触屋子里的物品,也就不可能去“吓”她了。 吓人这种事也是需要业务熟练度的。 她跟谢燃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于是只好先打道回府,第二天再说。 他们回到画室的时候,女助理早就睡着了,骤然亮起的灯让她眼皮子动了动,很快又睡了过去。 确实挺晚了。 谢燃帮白芸脱掉了那层画皮,将画皮重新塞回了纸上,接着将睡着的景暄暂时放到他自己的床上,引着白芸来到那一丛白花前。 “进去吧,”谢燃说,“在这里面修养,你能多保持一段时间。” “好。”白芸一点都没有自己正在一天天消失的紧迫感,笑着准备飘进花丛。 但在飘进去之前,她忽然想起那天东哥帮她摘花时的情景,于是冷不丁地开口问:“老板……我能问问这是什么花吗?”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种花,小小的,单看每一朵都饱满可爱,但一眼望过去又会觉得这些话既普通又不起眼。 可若是连成像这面墙上这样一大片,又会变得美丽起来。 微小的事物只要数量够多,似乎都会生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让她想到渺小的自己,像是能从里面获得一点自信心。 “这是阴昙。”谢燃说,“鬼界遍地都是。” 白芸眨了眨眼,半晌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我好像听其他鬼说过……阴昙是鬼界最美的花?” 虽然白芸觉得它很漂亮,可是说它“最美”未免过分了点。 “鬼界很大,比人间还大,而且大部分荒无人烟的地方,都长着阴昙,漫山遍野的。”谢燃垂下眸,想了想,补充道,“而且阴昙还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 “它叫‘骨生花’,是从尸骸里长出来的鲜花,越是污浊的养料,它就长得越白越茂盛……所以鬼界那种阴气浓重的地方,开出来的阴昙是最美的。” “……” 谢燃极浅地一笑,转瞬即逝:“害怕?” 白芸摇摇头:“难怪这花阴气挺重……” 她忽然觉得那一点都不像自己了——她可没有这么吓人的“养料”。 “进去吧。”谢燃瞥了她一眼,“人族总喜欢以山水花草寄情,其实毫无必要……阴昙是永远长不出花灵的死物,哪比得上天生有灵的人类。” 白芸转过头,满脸意外。 “不必妄自菲薄。”谢燃说。 “老板……你、你是能听见我在想什么吗?” 谢燃摇摇头:“猜的。” 第30章 “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 这是白芸钻进花丛前,和谢燃说的最后一句话。 温柔……这还是谢燃头一次听见这个评价。 他沉默着去浴室洗了个澡,这才回到房间,有些头疼地看着在床上睡得像个尸体一样的“人”。 他其实觉得,他应该把景暄打出去。 空中本就比地面上的气温要低,刚才在天上的时候,浑身冰凉的景暄自然是本能地将自己尽可能地整个缩进谢燃浓密的背羽之中,以便能够多获得一些温度。 途中他一直睡着,眉头皱成一团,睡得不□□稳。 谢燃脊背上特别是后颈处的羽毛特别敏感,通常不爱让人碰,可他又没法和一个睡得意识不清的鬼族争辩,可以说是一路忍过去的。然而他的忍耐换来的却是对方无意间的得寸进尺,落地前他的背毛都被扒拉乱了。 烦得很。 而且他这个状态…… 谢燃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平时夜里,景暄是自己找地方蹲着等天亮的,可今天他以化形的状态睡着了,该把他丢到哪里去? 之前程成打地铺的空间不知道够不够一个长手长脚的成年男性躺下。 “啧,真麻烦。”谢燃清理了一下地上的杂物,把备用的铺盖拿出来铺上,试着把那具沉重的“尸体”往地上搬。 景暄睡得人事不知,全程没醒。 …… 第二天一早,或者说凌晨,黎明前星光最黯淡的时刻,景暄才终于从无尽的梦里醒了过来。 刚醒来的时候,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现在他躺在谢燃的床上,而谢燃自己却不见……哦,在地上睡觉。 景暄探头看见谢燃蜷着手脚,以一个“一看就不太舒服”的造型沉沉睡着,叹了口气,飘下床轻手轻脚地将他搬回床上放好,盖上被子。 地上的铺盖景暄没管,他收了现形,以魂体状态飘到了窗台上。 此时此刻,月色和星光都不见了踪影,大概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这个时间可真冷。 他打了个哆嗦。 刚才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想起了不少事。 近来能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对自己的情况、能力也不再那么两眼一抹黑,前些日子他刚想起鬼族不会怕冷,还在好奇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冷,现在“刚想睡就有人送枕头”——做梦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自己被人打伤的画面。 至于那个人是谁……他正在想。 窗外的街景越来越暗了,黎明正在逐渐靠近。 正神游呢,景暄忽然瞥见远处街道上飘过一行不甚分明的影子。那些影子全是黑黢黢的,隐没在夜色中,要是换个人来看估计根本不会发现,好在景暄是个鬼族,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列亡魂和两个鬼族。 中元节的日子一天天靠近,近来亡魂列队夜行其实不算什么很新奇的场面,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有两个鬼族和亡魂混在一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虽然他自己不介意,但其实大多数鬼族都不太愿意和这些“人族的小崽子们”打交道。 不过那列亡魂很快就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景暄就没再多想。 不常见的不代表就有问题……偶尔还是会有些鬼族愿意和亡魂玩的。 时间在景暄出神的同时一分一秒过去,天终于亮了起来。 谢燃从睡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了团在窗台上的那一坨黑雾。 “你醒了?”他坐起来,敲敲自己发胀的脑袋。 “嗯。” 黑雾飘了过来,从里面传出景暄突然上扬的声音,“小雀儿,我真是太感动了,你竟然愿意把床让给我,自己去地上睡!” “……你想多了,只是因为地上太小你睡不下而已。”谢燃无语地起床收拾被子,一边问,“今天早上想吃什么?我准备吃笋丁烧卖。” “我都可以。”景暄说。 谢燃开口前已经猜到景暄不会拒绝了,自从刚见面的时候抢了他一碗红油豆花开始,这个鬼族就表现出了对人族食物无限的关心,无论是吃过的美食还是没尝过的新鲜玩意儿他都愿意跟着谢燃尝尝。 这也是谢燃愿意持续给他带一份早餐的原因——他并不挑剔。 今日的商业街依旧平静祥和,谢燃出门兜了一圈,买了早饭回来和景暄分着吃完,而后坐下继续修他那幅油画。景暄则再一次蹲到了女助理面前。 景暄:“新一天了,你考虑好了吗?我先声明,虽然鬼族一般不插手人族的事,但偶尔违反一下规定我也不是承受不起,你要是铁了心不说,我就不留你这一张嘴浪费粮食了。” 他威胁得□□裸,搞得画画中的谢燃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女助理反问道:“这根本就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吧?” “我没有承诺过要给你选择权。” “……” “老师身边据说确实跟着一位‘神灵’。”女助理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师所掌握的那套秘法据说是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大约三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和我们几个学生说,他从秘法中悟出了请神的方法,很快就能请神上身……自那以后,老师的法力的确变得越来越强,求上门许愿的信徒中获得庇佑的也越来越多……我不清楚那个‘神’是不是存在,但那个传言最符合你要找的东西。至于其他的,我真的不清楚。” “……我没骗你,老师一般都在东南亚待着,不过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回国来看看,可我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们这些学生是无权过问老师的行踪的,都是老师给我们布置任务。” “本事大不大不知道,架子倒是挺大的。”这时,坐在一旁画画的谢燃忽然凉凉地点评了一句,接着随口问道,“你确定你们是学生,不是仆人?” 女助理无言以对。 景暄:“那你们平时怎么联系他的?” “发消息给他,如果事态非常紧急,才可以打电话。” 景暄不知道“电话”要怎么“打”,求助的目光看向谢燃。 谢燃翻了个白眼,放下手中的画笔:“电话号码多少?” “……你们保证不对我老师下手?”女助理狐疑地看着他俩。 “谁吃饱了撑的去坏规矩……又没好处可拿。” 谢燃翻了个白眼,找出他放在抽屉里的手机,把女助理报出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接着递给了景暄。 景暄没接,施了个术让女助理重新昏过去,这才说:“你帮我打吧,我不会用。” “……” 谢燃无奈地按下拨打键,开启了免提。 很快,听筒中响起一段无限循环的低语,佛经似的,响了一分钟也没人接。 谢燃又打了一遍,这回终于在电话自动断掉之前被人接了起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在听筒里用一种低缓而悠远的佛音,深沉地说:“鬼神在看着你,我的孩子。今日,你在人生的哪条道路上迷失了自己呢?” 这话,听在两位“非人类”耳朵里实在有点搞笑。谢燃面无表情地一扬下巴,示意景暄说话。 景暄想了想说:“程英毅死了。” “……” 对面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已经换了种口吻,“玉婷呢?” “如果你说的是程英毅身边那个女人,那她现在在我们手上。” “你的条件?” 景暄没料到对面这么爽快,甚至愣了一下,才说:“我要见你一面,在……” 他看了谢燃一眼。 谢燃用口型告诉了他一个地址,他依言又报了一遍,“就在这个地方见。” “让玉婷说句话,我要确保她安全。”对面的男人沉吟道。 “她正在昏迷中,说不了话。”景暄说,“她很安全,我保证,至于你信不信,那跟我没关系。”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看向谢燃:“你说他会来么?” “你有别的办法?” “没有,你看我坑蒙拐骗都上了。”景暄说,“要是能想起来追踪咒怎么用,我就不用浪费这个时间了。” “既然没办法,那就等着。”谢燃重新拿起了画笔。 景暄仔细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将谢燃的手机放在了桌上。 那是个很漂亮的手机,景暄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其实人族的这些小玩意儿真的很方便。” “嗯,人族虽然没有强大的力量,但在这方面的智慧真的是无穷的。”谢燃赞同道,“他们发明的武器也足以弥补人族在力量上的缺失。” “很多鬼族都很看不起亡魂,因为他们是人族死后所化,‘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个世界上哪有真正羸弱的种族呢。” “羸弱的早就灭族了。”谢燃漠然地扯了下嘴角。 “……” 景暄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谢燃突然不高兴,没敢再多说,闭嘴坐到了一边。 “对了,”谢燃说,“白芸有事要找你帮忙。” “什么事?” “等她醒了你问她。” “哦,”景暄说,“那我等她。”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多小时——白芸一个姑娘,两个男的谁也没好意思去喊她起床,结果就是闷头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以后她慌慌张张地从屋里飘出来,忙不迭地道歉:“对、对不起!我起晚了!” 画室大厅里,谢燃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画画,景暄安安静静地撑着脑袋看他。 见到白芸出来,景暄偏过头:“没事……听谢燃说,你有事问我?” “啊,是的!”白芸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飘到桌边,“我想吓一个人,想知道该怎么移动家里的物品……老板说这事问你比较好……” 第一天和景暄打照面的时候,东哥就说过,这是个很厉害的鬼族。 白芸对此感受不深,但她一来相信东哥的判断,二来就是每当看见景暄的时候,心里就不知为何一阵慌。 白芸并不清楚上位鬼族对亡魂的那种天然的威压,只觉得这位“大佬鬼”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弄得她分外紧张,连说话都不自觉地诚惶诚恐起来。 景暄倒是很和善,他微笑了一下:“这个容易,坐,我给你讲讲。” 想要碰触到实际的物品,需要亡魂拥有一点修为,一点就够。 白芸不是新死鬼,当初她为了多跟踪吴晋原一段时间不消散,特地跟东哥学过如何修炼,现在多厉害说不上,好歹能凝起一点阴气。 能够操纵阴气就有了碰触物品的可能性,等于半只脚跨进了门里,需要的只是学习和练习。 女助理的事暂时解决了,无所事事的景暄这会儿很有兴致,便给白芸仔细讲解了起来。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放在旁边的颜料管举了个例子。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招人厌的动作。 谢燃扭过头,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鬼,非要挤在我这里讨嫌?出去练,别妨碍我画画。” “啧啧,快跑,小雀儿发飙咯。”景暄摇头晃脑地提着白芸往外飘。 景暄真的是个很好说话的鬼族,除了爱抢食和怕冷喜欢往他身上拱之外,大多数时间都不会拒绝谢燃的要求。可他一边好说话,一边又是个“不嘴贱不舒服斯基”星人。 谢燃抄起一根即将用完的色粉棒就扔了过去,被景暄轻轻巧巧地闪过,飘出门了。 热衷于蹭吃蹭喝的景暄再晚饭时间段带着疲惫的白芸从外面回来,蹭了一顿晚饭后就打算出门。 不是白芸急着去吓人,实在是她现在的状态所剩时日无多,必须抓紧时间。吴晋原的女神名叫张思,现在做的工作是化妆品专柜的柜姐,根据排班时间不同,下班时间不一定,有时候下午有时候深夜。 出于好奇和一丝隐隐约约的嫉妒,很久以前白芸曾经去过张思家里,不过当时她什么都没有做,不像今天,出门就是为了去吓人的。 自从认识东哥,她学到了不少做鬼的技巧,也见过许多吓唬人最后将人吓死了成功“报仇”的恶鬼,白芸仔细盘算,觉得自己的计划还是比较有可行性的。 情急之下,她一时想不到更完善的计划。三人一齐来到张思家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谢燃让景暄跟着白芸免得出岔子,自己就在小区里等待。 两鬼一起飘进空荡荡的单身公寓,屋主显然还没回家。白芸紧张地给自己鼓了鼓劲,蹲在了玄关处的衣帽架上。 第31章 每一条下班的夜路都长得差不多。 永远是那几条街,那几盏灯,甚至连每日能够遇见的过路人似乎都是同样的。张思和同事一起收了店,踏上姗姗来迟的夜班公交车。 就连车也是一如既往的破。 好不容易晃到站,张思已经快睡着了。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她走过成千上万遍,闭着眼都不怕踩坑,因此走得有些漫不经心。 直到她走进单元楼的电梯内,一阵冷风从电梯门的缝隙里钻进来,缠上她的脚底直冲而上,张思才把她半睁半闭的眼睛给瞪圆了。 ……怎么回事? 她打了个哆嗦。 这可是六月底! “这楼里也太潮湿了吧,就说该换个房子住。”她摸了摸已经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小声嘟哝,“眼见着要七月了楼道里还那么冷……” 她现在是这样想,然而很快,她的想法就变了。 当她走出电梯,打开自己家门的时候,竟然被迎面吹来的阴风糊了满脸,瞬间使她如坠冰窟。 “怎么会这样……”张思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她的家里竟然比楼道里还要冷,这一点都不科学! 她家这层的楼道灯前两天坏了,物业一直没来修,开门锁的时候不得已用手机电筒照了一下,没来得及关。 此时此刻,那一束惨白的光线穿透她家玄关,张思借着这一点光线,突然看见衣帽架上飘下来一个人形的黑影。 那个影子没有五官,而且好像正在靠近她。 “啊——!!!” 一声尖叫。 张思吓出了一身冷汗,泪花瞬间夺目而出。她的手一松,攥在手里的手机便“啪”一下摔到了地上,在空无一人的楼梯上滚了两圈才停下。那道手电筒光打在了楼梯间挂着灰尘的天花板上,闪烁两下,突然灭了。 嗞嗞—— 啪! 尖叫声响过之后,坏了两天的楼道灯像是受了刺激,竟然莫名其妙亮了起来。 昏黄色的光线顿时照亮了狭小的走廊。 这盏灯就像一柄劈开了邪恶的大剑,楼道里那股阴冷的感觉忽然散了,张思家中的玄关被灯光照亮,露出往日普普通通的模样——鞋柜、衣帽架,以及更深处放在客厅里的餐桌……一切都很平常。 张思被吓得不轻,瘫在地上,眼泪很快就掉了下来。 对门响起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很快,从邻居家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她来到跪坐在地的张思身边,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边扶边问:“哎哟,小姑娘你要不要紧啊?” 张思摇摇头,又点点头,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委屈:“有鬼……呜……” 这段时间门店业绩不好,店长发了好几次火,总部也给了考核指标,但她上班的那个商场本就地处偏远,整体人流量不行,难得有几个进店逛逛的人也多是光看不买。 更可恶的还是那些跑来她们店里开直播的网红主播们,那些人进店请柜姐用试用装给画个美美的妆,对着直播镜头问清楚产品功效,然后扭头就走,浪费人力不说还没做出相应业绩。 当着镜头,她们不好发火,背地里一个个压力大到掉头发。 张思也是其中一员,她这边还要交房租,手上又没存款,辞职是万万不敢的。 白天受尽了委屈,晚上回到家还遇到这种事,张思当时就憋不住眼泪了。 中年妇女朝她家张望了一眼,顺手打开了玄关处的电灯开关。 屋内顿时亮了起来,她絮絮叨叨地说:“没鬼,没鬼……你这个衣帽架放在这里,再挂件衣服就像个人了嘞,难怪要看错的……噢,乖囡,不哭不哭,阿姨给你把衣帽架搬进去好不好啊?” “谢、谢谢阿姨……”张思抽抽噎噎地捡回了手机,跟在她后面,磨磨蹭蹭地进了屋。 她一个人住,要不是有个邻居在这儿,这会儿可能都不敢进家门。 那阿姨帮她把衣帽架换了个位置,又哄了她好一会儿才回家去。 张思的手机屏幕裂了一大道口子,已经关了机,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开,她低头摆弄了一会儿,实在开不出欢迎画面,刚刚调整好完的心绪又崩了,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现在屋里只有她一个人——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成年人只能躲起来哭泣,她心里的弦松了,眼泪便像决堤的洪流,止都止不住。 “我真没想到张思胆子会这么小,只是一点阴风和一个鬼影而已……” 全程,白芸和景暄都在一旁飘来飘去。 当张思再一次哭起来的时候,白芸还在和景暄吐槽,冷不丁哭声一起,她就没能再说下去。 张思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她也不怕地上冷,就这么狼狈地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低声呜咽着:“房租还没交呢,哪有钱再去买个手机啊……呜呜……” 不知道该不该说不愧是吴晋原的女神,白芸看着她了一会儿,只觉得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也比自己惹人怜爱得多,就连身为情敌的她都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回头问景暄:“现在该怎么办啊?再吓我怕她吓出个好歹来。” 可是就地打道回府白芸又不甘心……她的时间不多了。 “你想怎么办?”景暄问。 白芸想了想:“我能不能入她的梦啊?我这边吓她几次,再让她梦见吴晋原,我觉得就差不多了。” 吴晋原那边不用担心,白芸看了他这么久,知道他对张思有多上心。 但凡张思能有点那方面暗示,吴晋原应该会表白的。 “不行,入梦难度太高,你办不到的。”景暄摇头,“不过如果你守着她睡觉,在阴气的影响下,她会做噩梦。” “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影响她梦见的东西,比如说特定的人……” “不行。” “……那有什么用啊。”白芸有点泄气,蹲了下来,“做噩梦只是持续惊吓而已吧?” 她颇有种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人是吓到了,但完全不是她设想过的状态,因为张思看上去精神压力很大,这种情况再持续吓唬张思的话,别到时候红娘没做成,人先出事了。 可白芸来之前完全没考虑过备用方案,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心里不是不急的。 诚然,她曾经尝试过一些修炼法门,据谢燃说,这样可以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坚持得久一些,可她仍然处于过一天少一天的状态。 白芸发愁了。 张思哭了快一小时,才勉强止住了哭泣。 她擦干眼泪,换下衣服去浴室洗澡。 社畜的一天是规律而无趣的。张思洗完澡,按部就班地打开洗衣机,把今天穿过的衣服扔进去15分钟速洗,接着拿出来挂到晾衣绳上,这才回房睡觉。 景暄出于礼貌早就避到了墙外,屋子里只剩下白芸。她郁闷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更好的方案,只好先按景暄说的,盘桓在了张思床头,准备守着她睡觉。 一个人待在墙外实在有点冷,景暄刚飘出来就扛不住了,又跑去找谢燃。 他找过去的时候,谢燃正闭着眼睛在小区花园里的石凳子上闭目养神。 景暄刚过来他就听见了,睁开眼睛漠然地问:“不是让你看着她吗,怎么出来了?” “那个张思要沐……洗澡,我在那里不合适。”景暄盯着谢燃的脸看,“你很困?” “还好。” 说是这么说,但平时这个时候,谢燃的确已经准备睡觉了。百灵本就不是夜行性的鸟类,从他阖上的眼皮就能看出他在撑。 比较惨的是,身为体型巨大的鸟妖,谢燃不能恢复原型挂到树上睡觉,而化身为人形的时候,自然是用人类的方式睡觉会比较舒服——也就是躺着睡。 景暄想了想说:“要不然……你先回去吧?这边有我看着她,白芸说不定要在这里守一夜。” “为什么要守夜?”谢燃一怔,重新睁开眼睛。 景暄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下,接着说:“我本来就不用睡,倒是你,在这里撑一夜不仅不舒服,还休息不好。” “我的客人哪有让你帮忙看着的道理……” “这有什么,”景暄笑了一下,“你以为鬼族很喜闻乐见多一个厉鬼出来么?白芸要是怨气入脑,对我也没有好处。” “……为什么?”谢燃不解道,“我以为鬼族会很欢迎鬼界多一个超级战斗力……” 毕竟怨气这种东西,不像需要经年累月修炼来的阴力,只需要足够恨、足够怨,就能让一个亡魂瞬间变成无匹的强劲存在。 “硬要举例的话,”景暄思考片刻,说,“就像人族不会欢迎他们中的疯子,会把那些人关进精神病院一样吧?” “……你懂的还挺多。” “在来你这里之前,我曾经在一间疯人院住了三个月。” 谢燃:“……” 景暄:“还挺有趣的。” 谢燃正要说话,突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景暄皱起眉说:“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样怎么休息?这里有我。” 谢燃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从石凳子上站了起来,手在身上摸了摸:“……那多不好意思,唔……”他摸出一根蓝色的翎羽递了过去,“那就麻烦你了——这个就当酬谢。” 景暄愣了愣,接过那根明显是从谢燃身上拔下来的羽毛,感受到那上面传来的灼热温度。 百灵属火,连一根毛都是热的,跟他这种四肢冰凉的鬼族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虽然一根毛不够给你暖手的……不过聊胜于无。”谢燃打了个呵欠,“麻烦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行。”景暄点头。 夜深人静,谢燃也不怕被人看见,很快就用上了一点“非人类”的小手段,消失在景暄的视线中。景暄拿着那根蓝色翎毛沉默半晌,转身向张思家飘了回去。 第32章 这一夜,张思果然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眼睛底下都挂着两圈青黑色。 白芸功成身退,被景暄提着回去塞回了阴昙花丛里休息,晚上再出来吓人。 就这么过了两天,到了周末值班的日子,张思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 白芸亲眼看见有好几个一起干活的同事跑来对张思嘘寒问暖,别管那些人是真情是假意,至少张思看着挺可怜是真的。 她这个样子,吴晋原看见了当然会心疼。 白芸猜都不用猜。 这天,她特地和谢燃景暄一起早早到了商场等待。 商场里灯火通明,人不多,所以谢燃并没有对这种喧闹环境表达出过多的反感。他带着两只旁人看不见的鬼进了一家能够看见张思工作的店铺的糖水店,点了碗芋圆坐下,慢条斯理地吃。 景暄在一旁幽幽地说:“我没吃过这个……” 他对一切没尝过的人族食物都很有兴趣,然而今天他没有化形,这里时不时有人路过又不方便,谢燃是绝对不会分给他吃的。 谢燃果然没搭理他,全程目光都落在远处的张思身上。 这日是张思白班,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吴晋原放假,掐着时间过来了。 两人一周没见,看见张思的模样,吴晋原惊讶极了:“怎么了?生病了?吃药了没?” 张思摇了摇头,把他往外拉:“我们出去说吧……” 她声音很轻,显然不想被同事听见。 这两天总有人因为她憔悴的状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还有平时跟她不对付的同事不停在背后编故事瞎猜,张思不太想在店外面和吴晋原说这些,免得落进有心人耳朵里。 出来工作了一段时间,吴晋原也没那么愣头青,很配合地跟张思一起朝外走去。 谢燃刚拿到自己打包的另一份芋圆,见状立刻默默地跟了上去。 直到离开商场好长一段距离,张思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你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她垂眸想了一会儿。 “不急,”吴晋原温声说道,“慢慢想。” “我这两天总是看见奇怪的东西……”张思顿了顿,情绪有点低落,“先是前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 她慢慢地将这几天撞鬼的遭遇一点点说给吴晋原听,还说到了晚上做的噩梦,夜里睡不好,外加白天工作不顺心,连带着她食不下咽,自然是憔悴了很多。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着,步履缓慢,像一对饭后出来散步的小情侣。 城市的夜灯逐渐爬满大街小巷的每一寸角落,他们前方的路成了童话里的仙境,如果不是谈话的内容过于沉重,此时的气氛其实很不错。 白芸悄悄地说:“他们再往前走就是一段没什么人的小巷了,我觉得可以在那边吓他们一下……希望吴晋原不傻,能记得表现自己。”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谢燃对自己的客人要怎么做这种事一般不太发表意见,因此什么都没说。景暄倒是笑了一下,用熟稔的态度和白芸开起了玩笑:“你鬼点子倒是多。” “都是小说里看来的……”白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冷不丁眼睛里飘进了奇怪的景象,“咦”了一声。 前方,张思和吴晋原已经走进了那段小巷里,然而本该风平浪静的小巷竟然突然刮起了一道阴风,前后巷口的景象骤然变得模糊,接着,从小巷的岔路里莫名跳出了一个拦路的歹徒。 “站住!”那个歹徒一亮明晃晃的匕首,凶神恶煞地说道,“再敢往前走我就给你们脸上开两道口子……把钱交出来!” 吴晋原&张思:“……” 白芸:“都这年头了,竟然还有这么直接拦路抢劫的人吗?这里可是闹市区诶!” 景暄低头笑了一声。 “……笑什么?”白芸疑惑地转过头。 “那是你那个‘东哥’。”谢燃淡声说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说好要一唱一和打配合的?” 虽然因为摘花的事情,谢燃对这个“东哥”的印象不太好,不过对他的能力却是挺刮目相看的——要知道,如果不是夺舍,化出人形对亡魂而言并不那么容易。 特别是还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就更不容易了。 “什么?!”白芸震惊了,“我没和他联系啊?天呐,他在做什么啊……我、我得去拦住他!” 情急之下,白芸也没来得及细想,发自本能地就扑了过去。 “别笑了,”谢燃站在隐蔽处冷眼旁观,把那碗打包出来的芋圆递了过去,“赶紧吃,说不定吃完还得我俩插手。” 景暄接过那碗芋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我就知道你还想着我一口吃的。” “……只是顺手罢了。”谢燃说。 吴晋原和张思面面相觑——眼前这个男人双目充血,一脸“亡命之徒”的凶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还带着刀,如果硬碰硬,身为良民的两人肯定不是对手。 脑子清醒的现代人都知道暂避锋芒的道理,吴晋原权衡利弊,倒觉得给钱反而是小事。他强自镇定,冷静地和歹徒对视:“如果我们给钱,你就会顺利放我们走吗?” “那当然,我……” 歹徒话音未落,忽然全身一僵,脖颈拉出诡异的弧度,双目泛白—— 正是白芸扑了上去。 “东哥?是你吗?”白芸试图撕扯那张“画皮”,“你来这里做什么啊!” “歹徒”那张狰狞的脸被肆意捏圆搓扁,落在吴晋原和张思眼里,就是那个人突然被一双看见的大手疯狂□□了片刻之后,忽地一下消失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东哥”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崩溃地朝白芸吼:“你才是,打断我做什么啊!你不是想撮合他们吗?我在帮你啊!” “可我们不是说好了,让你不要过来的吗?他们的事我自己能解决的,你没必要……”白芸咬着下嘴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像是泄了气,“东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不会有结果的。”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说出他们之间的事。 小巷里没了歹徒,巷口的雾却没散。 吴晋原和张思愣了愣,虽然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打算立刻逃跑,然而往回跑了几步,却发现根本就出不去。 跑到小巷的另一头也是一样的结果——当他们穿过黑雾的时候,总是会从小巷的另一头重新回到巷子里。 联想到前两天的“撞鬼”事件,张思很快就害怕起来,缩着脖子说:“是不是……又‘闹鬼’了啊?” “这世界上哪有鬼,”吴晋原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他笑着在张思肩膀上轻抚几下,柔声说,“别怕,总有办法出去的,我们再想想办法……诶,那边有人。” 却是谢燃走了进来。 他暗中拍了拍景暄,让他过去把那两个对峙中的亡魂拖走,自己则面无表情地从巷口走到巷尾,而后包围着小巷的黑雾便倏地散去了,重新露出车水马龙华灯初上的繁华街市。 谢燃走得很悠闲,速度却飞快,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吴晋原这才回过神,一拍同样怔怔出了神的张思说:“可以出去了!我们走!” 谢燃和景暄在另一条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中会合。 他过来的时候,白芸和那个“东哥”皆是沉默着,神色复杂地望着彼此。 “你们吵完了吗?”谢燃问。 “吵完了,”白芸忙说,“我们……” 东哥:“没吵完!” 他红着一双眼,直直地望着白芸,“小芸,我做这些,根本不是为了一个回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不喜欢我,我就能头也不回地走了吗?” 这句话的情感太过饱胀,听得谢燃一愣一愣的,他和景暄对视一眼,两个“老怪物”同时后退一步。 就好像这样能降低些许存在感似的。 “东哥,你没必要这样的。”白芸的语气带着抱歉,“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白芸从自家楼顶跳下的那天,是个阴天。 她家小区据说有点邪门,十年来有过四起自杀案件,对一个小型的居民区来说,这种程度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案件频发”了。 刚死的时候白芸脑子是昏的,等清醒过来,她就发现自己被一群鬼围着。 那群鬼中,为首的就是“东哥”。 “东哥”大名邹政东,据说是她家那个小区建起来之前,同一个地段上一个居民小区的居民。 那个小区发生过一起恶性的连环杀人案,一名歹徒进入小区连杀十几户居民,后来剩下的住户觉得不吉利,贱卖的,甚至房子不卖直接搬走的比比皆是,不出一年,小区就空了一大半。 据说白芸住的小区风水不好也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不过这都是后话,这件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这片地段上出现了很多新死的亡魂,不仅如此,还怨气极重。 当时化为厉鬼找凶手报仇的也有好几个,没疯的那些聚在一起,渐渐成了一个小团体,后来他们有幸遇见一个前辈,磕磕绊绊学习了修行的法门,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暂时留了下来。 在同一个地段死去的白芸,自然被他们视作“新来的小妹妹”。 这个小妹妹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可怜倒是可怜,于是小团体中的哥哥们都很照顾她,东哥是其中最照顾她的一个。虽然后来白芸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东哥好像是对自己有点那方面的意思,但刚开始,她是真的特别感动。 毕竟她生前没怎么收到过来自旁人的温暖。 那些手把手教她修炼的日子,点点滴滴浮现在心头,白芸不知为何眼眶也有点红了,她难过地说:“东哥,这辈子我给不了你回应了……我选了这条路,也不会再有下辈子了。这段时间很感谢你的照顾,我无以为报……还请你……请你……”她吸了吸鼻子,“忘了我吧。” 邹政东看了她一会儿。 他脾气不太好,面对谁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就像当天见到这位传说中“非常牛逼”的画室店主也没有收敛过,却唯独在白芸面前毫无脾气。 说实在的,白芸不算漂亮,身材也不好,哪里都普普通通,可他就是喜欢。 用他哥们儿的话说,“或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我不用你回应我,白芸,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这个道理我懂,也送给你。”邹政东低声说,“我想帮你的忙,顺便让你看看……即使是在你看来那么般配的两个人,他们之前,也是不能勉强的。” 白芸:“……” “要不然他们早就在一起了,不是吗?”邹政东笑了一下。 “我没想那么多,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白芸闭了下眼,“我活着的时候过得不好,至少死后,我希望自己能有点用……我知道你不理解,但是……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可是真的不用了……你回去吧,好好修炼,争取……早日修成鬼仙。” …… 他俩之间的事情,还需要他们两个自己说清楚,谢燃拉着景暄又往后退了一段,一直退到巷口。 “那个男的竟然真的喜欢白芸,”谢燃还是觉得有点神奇,“你猜得真准。” “我不是猜的,我是看出来的,他的爱意全在眼睛里,藏都藏不住。”景暄摇摇头,“三途川上一天到晚那么多人渡河,谁有情谁无意,看久了都能认出来。” 谢燃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你的位阶可真是挺高的。” 看三途川说起来简单,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工作。 “我真不记得了。”景暄举手投降,“我保证,等我想起来,一定告诉你,好吧?” 谢燃不置可否地收回了视线。 白芸和邹政东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他送走,飘回了两人身边。 “还能找到他们俩去哪儿了吗?”白芸收拾好情绪,“我还想追上去看看情况。” “能是能,我刚留了点‘记号’在他们身上。不过你那位……”谢燃一扬下巴,“处理好了?” “让他回去了……但我也不保证他会不会自说自话跑去做点什么。”白芸说,“所以能尽快追上去就最好了。” “那走吧。”谢燃迈开了长腿。 他本来是个不多话的人,不过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起了些闲聊的兴致,赶路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白芸:“有件事想请教你……喜欢一个人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嗯?老板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那倒不是……就是随便问问。” “喜欢的话……”白芸歪头想了想,“我的话,是在不自觉地关注对方的行踪,想要知道他生活顺不顺利、开不开心、冷不冷、饿不饿的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他的。其他人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也是某种发自内心的关心吧?” “这样啊……”谢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本来白芸和景暄都对他的下文很好奇,谁知道他说完这句以后再也没说过什么话,就这么神游太虚地朝前走。 吴晋原和张思已经离开很远的距离了。 张思接连受了两天的惊吓,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太好,吴晋原为了安抚她,没急着送她回去,两人肩并肩,沿着大路慢慢地走。 连轴转的工作总是让人感到很疲惫,偶尔放慢节奏感觉还不错。张思走出好长一段,冷不丁从胡思乱想的状态里回过神,就看见了一个被霓虹灯点缀得流光溢彩的街心喷泉。 “好漂亮……”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不安的眸子里终于染上了一丝安心的笑意。 吴晋原始终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到那抹笑,他的心也放下了一半:“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经常来看。” “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挤一挤总会有的,”吴晋原看着她,眼神极缱绻,“只要你想来。” “吴晋原……”张思回过头,看见那双眼睛的那一刻愣住了。 有的时候,确认信号只需要一次专注的对眼。 吴晋原抠着手心,心里紧张得要死,表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镇定地问:“还害怕吗?害怕的话……今晚可以到我那里住,我睡沙发就好。” “你……” “张思,”吴晋原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跟我在一起,让我保护你,好吗?” “吴晋原……” 也说不清是谁先伸出手的,他们拥抱在一起,在街心喷泉再次喷发的时候,迎着炫彩的霓虹灯光,深情地吻在了一起。 或许生活依旧多磨难,但好歹,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再是孤独一人。 谢燃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俩接吻的一幕。 他明显感觉到白芸向前飘的动作顿了一顿。 想要撮合他们,和真的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人接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谢燃偏头看了白芸一眼,发现她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她一边哭,一边嘴角挂着笑,口中不住地念叨着:“真好,真好呀……”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谢燃问,“那张画皮,我都帮你带出来了。” “算了吧,人家吻得那么投入,我过去做什么电灯——啊!!” 白芸话音未落,已经被谢燃拖着往角落走去,他灵敏地钻进一栋大厦后门,找到了无人经过的楼梯间,翻手扯出画皮往白芸身上一套,然后拉着她跌跌撞撞地朝街心喷泉走去。 两人唇已分,人却抱在了一起,微笑着看喷泉随着背景音乐的起伏变换出多种造型。 撞鬼的糟糕感觉似乎在这一刻远去了。 吴晋原转了转眼,忽然看见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站在他旁边。他愣了下,主动打招呼道:“是刚才小巷里的那位先生……?” 他打完招呼,突然发现这位先生旁边站着个更眼熟的身影——竟然是那天深夜拦下他发酒疯的女人。 吴晋原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妙的预感。 “嗯?”谢燃装出一副刚刚看到他的样子,“啊,你是……诶,我看你好像有点眼熟?” “刚刚在那边那条巷子里……”吴晋原提醒他。 “不是不是,”谢燃摇摇头,皱着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地说,“啊,对了!你是不是我妹妹的同学啊?噢,我妹妹叫白芸,白色的白,芸是草头那个芸……” 披着“大美人”皮被强行拖过来的白芸浑身僵硬地站在旁边,一边忐忑,一边却又期待着什么。 吴晋原一愣:“你是白芸的哥哥啊?她现在怎么样了啊,我工作太忙,连同学会都没去,好久没见到老同学了……” “我妹妹她死了。”谢燃说。 张思和吴晋原白芸两人同校不同班,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当时也愣住了——对于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死亡实在是件过于遥远的事情,跟着两个字比起来,那些连日来看不见尽头的加班,那些客户的刁难、同事的白眼,似乎都已经不成问题了。 “怎么死的啊?”吴晋原问。 谢燃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了个看上去不相干的问题:“在你印象中……我妹妹是个开朗的人吗?” “挺、挺好的?”吴晋原想了想说,“她不太说话,所以跟班上的女生玩不到一起去,不过我不止一次看见过她帮徐雯做值日……噢,徐雯是我们班一个女生,她奶奶身体不好,放学得赶回去照顾老人,所以轮到她值日的时候,白芸有帮她做过几次。我觉得她人挺好的,虽然有点内向……” 被喜欢的人评价“人挺好的”,不知道白芸是个感想,谢燃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大美人”的表情,一边说:“她是跳楼自杀的,你要是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好,”吴晋原点点头,“她家地址……?回头我组织下班里同学,一起过去祭拜。” 谢燃侧头看着白芸,白芸眼眶红了,用颤抖的嘴唇报出了一串地址。 路名小区门牌号,熟悉得令人产生某种错觉。 吴晋原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白芸用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盯着吴晋原,笑了一下:“有劳你……组织同学去看她,我想白芸在天之灵,应该会很高兴的。” 她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吴晋原试图喊她,“你究竟是……” 但白芸没有回答。 她已经和谢燃一同消失在了人群中。 “奇怪,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吴晋原探头张望,却怎么也没再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 “晋原?”张思抱着他,有点担忧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吴晋原摇摇头,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好像也撞鬼了……” “刚才那两个人是鬼?”张思刚刚放松下去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没事,放松,别怕。就算是鬼,也是好鬼……不记得刚才那位先生还救了我们吗?” “……你说的也是。” “我反倒是应该谢谢鬼,要是没有今天这出闹剧,我可能还不知道要憋到什么时候去。” 张思破涕为笑:“谁让你老跟块木头一样,什么都不肯说!我还奇怪你准备憋多久呢!” “我这不是怕你不同意吗……等等,难道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了?” “是啊,你不要小看女人的第六感……” …… 回画室的路上,白芸一直在哭。 她哭得超大声,甚至因为太大声了,没好意思继续穿着画皮,便以鬼魂的形态跟在谢燃背后哭。 至少这样哭不会引起路人的围观。 喜欢的人一句无心的夸奖,让她这二十几年来被磋磨的心忽然得到了治愈,眼泪便怎么都止不住了。 她这一生,悲剧串着悲剧,终于在濒临尽头的时候,有了些许圆满的意思。 值了。 止不住的恸哭就像停不下来的哀乐,谢燃听着有点头疼,一到画室就把她丢进了阴昙花丛里。 室内顿时恢复了寂静,他终于可以安心坐下来,然后继续修复那幅油画了。 约定好交画的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 第33章 “说起来,有件事我很好奇。” 景暄盯着那片花看了许久,才从里间走出来,边问,边带上了门。 谢燃正在画画。 他已经快画完了,差一口气达成目标的时候人总是格外专注,谢燃连饭都不吃了,专心在画,听见景暄说话才有了点反应:“什么?” 应声归应声,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阴昙……其实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吧?你哪来的骨头?” 谢燃的手一顿。 “骨生花”这个别称,源自阴昙的生长方式。鬼界遍地是尸山骸骨,养这种花正好,可到了人界却没有这种条件,也不知道谢燃是怎么养的。 景暄时不时地会想起一些事,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顿时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有些是捡来的动物尸骨……”谢燃慢吞吞地说。 景暄:“够用?” “不太够,”谢燃摇摇头,“这东西用人骨养最好,但人族喜好火葬,再说无人认领的尸骨也比较少,所以有时候我也做点特别的生意……” “什么?” 谢燃没有回答,不过景暄很快就明白那是个什么生意了——当天下午,有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上门取那张风景画,顺便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说他弟弟失踪了,怀疑已经遇害,知道谢燃可以帮忙招魂,想求他试一试。 “我知道老板你的规矩,我愿意交出自己的一根指骨。”那人说。 这本来是店里原本就有的业务,不知为何谢燃看了那人一眼,却没同意。他把风景画交出去,收了钱,然后将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景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特别的生意?” 谢燃点点头:“活人上门要求画鬼画,报酬是一根指骨,那些骨头我就拿去养花。” 活人画的“鬼画”和鬼画的那种画皮不一样,主要还是招魂用的。 不过这种招魂并不能让亡魂死而复生,充其量只能和活着的人说几句话罢了,画完那些招来的亡魂多半找不到去鬼界的路,所以谢燃不怎么愿意接这个生意。 “那骨头你都放哪儿了?”景暄有点好奇。 照理说,鬼族对阴气重的地方是很敏感的,但他虽然能感觉到谢燃的画室里阴气比外面要重一些,但也仅此而已。试想,连隔壁那位阳气微弱的张伯都能轻松进店溜达,说明这里的阴气浓度还不到能威胁到人的程度。 可尸骨若是大量堆放,是定然会聚集起非常厚重的阴气的。 “墙后面有个暗格。”谢燃瞥了他一眼,“你问这干嘛?” “没事,就随便问问。” 景暄在等和女助理的“老师”见面,在那以前没什么事做,有点无聊。刚开始他在谢燃的画室里到处乱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到后来他自己觉得无趣谢燃也嫌他烦了,便打发他出门去玩。 他对人族的好奇心有点重,经常出去看见了什么就先瞎琢磨,琢磨不明白就回画室问谢燃。事实上在鬼族中的确有先来人界的鬼族给后来的鬼族讲解人族常识这种“前辈带后辈”的情况,但谢燃身为一只独来独往的鸟,实在觉得他有点烦。 当谢燃再一次将上门的西装男打发走之后,他忍不住很诚恳地问景暄:“你就不能自己玩吗?” “说真的,”景暄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只是问几个问题应该不怎么耽误你的时间。” “但是……” 谢燃刚起了个头就不想说了,回到屋里,“砰”一声将自己扔回了床上。 他有点累。 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性子,这段时间被迫说了好多话。 以前他还在族里的时候脾气特别差,别说让他说那么多话了,但凡有谁让他觉得烦了,他甩脸就走;哪像现在,景暄都快把他当成《十万个为什么》了,他还是发不出火。 一来是脾气确实变好了不少,二来也是因为除了画室无处可去。 以前啊…… 谢燃仰着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发呆。 一张脸缓缓出现在他上方。 谢燃:“……” 景暄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把眼镜摘了,继续盯着他看。 谢燃因为他的动作而愣了一下。 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仍然是黑色的,不像谢燃,瞳片一摘就是一双一看就不像人的绿眼睛。 实际上,大多数鬼族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他们是鬼界阴气浓重处天然生长出来的阴邪种族,全身上下可能连心——如果他们有的话——都是黑的,谢燃见怪不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景暄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却莫名让他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连灵魂都会被对方看穿似的。 “‘乐园’里有什么吗?”景暄突然问。 谢燃一怔:“……什么?” “自从你画了那张画,情绪就很低落。”景暄说,“那幅《乐园》……是‘乐园’里有什么让你不快乐的东西吗?” 谢燃:“……” 他其实有点意外景暄会看出来,抿嘴沉默了一下。景暄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在大多数情况下,景暄问了问题并不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因为他其实已经很习惯对任何事都保持茫然了,谁让他什么都不记得,包括一些他其实知道的常识。 不过,或许是他平静放松的态度安抚了谢燃,他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乐园’什么都好,只可惜没有了。” “这样啊……”景暄想了想,问,“是在鬼界吗?” “嗯。” “你的家?”景暄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个背景和我印象中的百灵领地有点相似。” “你去过?”谢燃话一出口,突然反应过来,“你上次说那会是《过去》的样子……” “应该去过,我最近想到几个片段,没头没尾的。”景暄笑了一下,“只能记得那里很漂亮。” “矮子里拔高个,”谢燃说,“鬼界的其他种族都不乐意装饰一下自己的领地,除了骨生花就什么都没有了。” “装饰又不能当饭吃,想看风景的时候到百灵那里看不就好了。”景暄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谢燃闻言,浑身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34章 谢燃头晕目眩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有心装作没听见,但坐了几分钟,门外的敲门声也没断过,大有他不开门就不放弃的意思。 最后,谢燃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起床去开门。 夏季的夜晚仍有些闷热,谢燃一开门,一股热流就扑面而来,他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到你这么执着……” “但是店长您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呢,”门外的男人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进来吧。”谢燃把门开得大了些,错身让人进来。 他打开灯,在男人后方走进厅中,“坐。” 男人朝他的小厨房看了一眼:“我能要杯水吗?您这儿有点冷。” 谢燃走向座椅的脚步一顿,转身向厨房走去。 往常他是不会主动给客人倒水的,不过现在那个女助理还塞在厨房里,只用简单的障眼法挡了一下,他不敢让客人自己去倒水,只好纡尊降贵地跑一趟。 “能要杯热水吗?”男人问,“您这儿真有点冷。”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甚至抖了一下。 “没有热的。”谢燃回头看他。 “那就要杯冷的吧。” 谢燃神色淡淡地给他倒水,一边却在暗中默不作声地提高了自己的体温。 他的画室常年阴冷,全靠他一个人的热量平衡,但是刚才……他的体温好像在睡梦中降了下来,以至于现在,屋里的确不太像夏季的室内应有的温度。 他不动声色地从女助理旁边绕了过去,将那杯水放在桌上,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刚刚才把空调关掉。” “您这空调也开太冷了,对身体不好的。”男人道了谢,举起杯子喝水。 “没事,”谢燃说,“我火气旺。” 男人喝了两口水,笑道:“您这儿真奇怪,屋子里这么冷,冷水反而有点余温。” 那水自然是被谢燃端着的时候捂热的,他抽了抽嘴角,“……傍晚烧的开水,可能没凉透。” 两人随便闲聊了几句,男人才终于言归正传,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叫褚荣,是谢燃的老客了,时不时就会到他这里来订一幅画,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人像,说是要挂在家里当装饰。 谢燃根据他订购的油画数量和大小,判断这人家境殷实,不过,直到听见他的叙述,谢燃才知道褚荣家有多“殷实”。 褚荣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这些年已经逐渐退休放权,将公司大小事宜交给褚荣打理。这次是褚荣的弟弟失踪,褚荣动用了各种力量也没找到人,担心弟弟被竞争对手绑架灭口,因此找到了谢燃这里,希望谢燃能帮忙招回弟弟的魂魄,好让他亲口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褚荣眉眼间萦绕着一股焦躁的神色,“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件事,否则父亲那边就要瞒不过去了。” 谢燃“唔”了一声:“你父亲还不知道?” “没敢告诉他。” 听他这么说,谢燃低头沉思起来,一时没吱声。 “店长……”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从哪里听说我能招魂的。”谢燃突然问。 褚荣一愣:“我家经商多年,商人最讲究一个‘吉利’,自然有些隐秘的消息渠道……” 这其实是个托词,意思就是“不方便说”,谢燃在人界待了许多年,对这种程度的委婉已经能听明白了,因此也没追问,只道,“这样啊。” 他光思考,也没说同不同意接这单生意,褚荣没得到准确答复,仍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房间里的温度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回升了一点,这让褚荣的紧张缓解了些,他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店长,您看……?”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谢燃偏头看了他一眼,“人死后化为亡魂,接着渡三途川,而后是殿前宣判,入轮回……自有一套规则,这套规则若是打破,亡魂容易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弟弟若是没死还好,充其量也就是招不到魂,若是他真已经死了,我应你要求招他的魂,他可能入不了轮回……即便这样,你也想要我招魂吗?” 褚荣想过很多种谢燃不肯接生意的理由,什么钱没给够、时机不对……唯独没想过这种可能。闻言,他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而且……”谢燃冷淡的目光在他的头顶到肩颈处逡巡了一圈,淡然地说,“冒昧问一句,你和你弟弟关系好吗?” 他本来以为,褚荣会说关系不错。 然而褚荣在犹豫片刻之后,居然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必须得说实话,是吗?” 人在医生面前最好不要隐瞒真实情况,在术士面前也是一样。 褚荣好歹受过高等教育,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他想了想说:“我小时候,父亲还没发家,我们一家人还住在偏远的郊区,那边治安不太好……我弟弟调皮,那个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父母找了很久没找到,要不是还有我这个孩子在,可能早就崩溃了吧。” 预感到这会是个有点长的故事,谢燃坐直了,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弟弟被拐这件事大概也是后来促成我父亲创业发家的原因之一,在这个世界上没点人脉和经济实力,找个人实在难找……扯远了,弟弟是三年前被找回来的,听说他被人拐走后,被卖到了一个偏远山村,教育没跟上,生活环境、习俗、观念这些统统不同,我给他安排了家庭教师慢慢学习,但还是……” 谢燃了然:“但还是相处不太融洽?” 褚荣低头摸了下鼻子,无奈地点点头:“毕竟我们分别太久了。” 谢燃若有所思:“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他很喜欢你呢。” “怎么说?”褚荣有些意外。 “你第一天来取画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亡魂的气息。”谢燃看着他的肩头,“上一次来更浓了点,至于这次……” 褚荣肩膀上浮着一层常人不可见的黑灰色,像宇宙尘埃那样,寂静地悬浮着,一动不动。 他说,“阴气就更重了。说不定你再等一等,他就会跟着你一起过来,到时候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帮你问便是,不收你钱。” “您的意思是……他跟着我?”褚荣明显很吃惊。 “还没有结论,”谢燃从他肩头拈下一缕阴气捻了捻,“八成可能。” “可是……”褚荣蹙眉想了想,道,“过几天我父亲和母亲会结束度假回国,到时候就瞒不住他们了。父母因为当年拐卖的事情,一直都觉得亏欠我弟弟,要不是他还得补上功课,这次父亲和母亲本来打算带他一起去度假的……我不敢相信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会哭成什么样。” 而且他还有一个心事——他接手公司没两年,弟弟就出了这种事,实在不想让父亲觉得他无能。 再说,那毕竟是他弟弟。 相处再不融洽,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这样吧。”谢燃歪头想了想,忽然拍了一下手,声线抬高,“景暄,你出来一下。” 褚荣正在诧异这深更半夜的画室里居然还有别人,就震惊地看见一个穿着衬衣西裤,文质彬彬且面容英俊的高大男人从那位据说“生人勿近,熟人不理”的冷淡画室店长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在褚荣的印象里,那间屋子除了谢燃本人之外,他没见第二个人进去过。 当然,客人进不去的店铺“里间”,若是有老板的熟人进去,放在其他地方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但也许是谢燃给人的印象太过“拒人千里之外”,以至于褚荣一时有些风中凌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世界线。 景暄化了个肉眼可见的形,人五人六地走到桌边坐下,嘴角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声道:“叫我什么事?” “你看他肩膀,”谢燃一点没看见他的“孔雀开屏”,指了指褚荣,“这事你比较专业——这是残魂吗?” “嗯。” 说到正事,景暄立刻正经了起来,从褚荣肩上取下一丝黑气来回碾弄,仔细辨认着,“尚有一些残留的意识……不过不足以说出点什么。” “如果再多一点呢?” “也许可以试着沟通……”景暄想了想说,“不过我不能保证,有时候能不能沟通,得看亡魂本人的倾诉欲望强不强烈……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只有这么点,这个人多半还活着。” “啊?” 疑问是褚荣发出来的,不过谢燃看过来的目光显然也是带着问号的。 景暄只好耐心解释道:“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有一些死气出来,如果执念很深的话,发生这种‘残魂自行寻找到亲人’的事情并非不可能。” 褚荣本来真以为弟弟已经凉透了,毕竟他失踪快半个月,期间杳无音讯,听到景暄这样说,他半信半疑地燃起了一丝新的希望。 如果弟弟还能活着,那当然是最好。 他还在低头思考着,谢燃已经开了口:“如果还活着,那最好还是再回去找找……” “不瞒您说,店长。”褚荣长吁短叹道,“我已经委托了警方,也托了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朋友’帮忙,但是至今没得到有用的线索,所以才想问问他……至少他知道自己被关在怎样的地方吧?” 弟弟失踪近半个月,几乎不可能一直保持昏迷状态,人会饿,需要吃东西,也需要排泄,总能有睁眼看一看自己所在之处的机会。 景暄:“我试试看吧。” 他闭上眼,随后,谢燃就看见他周身像冒烟一样飘起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朝褚荣肩膀的方向飘了过去,两种黑气在半空中短兵相接,各自停顿了片刻,而后就像是展开了交谈一般,试探着相互碰触。 也不知他们“交流”了什么,过了很久,景暄才睁开眼睛,“他很痛,在流血,被关在漆黑的房间里,见过一根很高的烟囱,我只感受到这些,以及,最好尽快找到他,他的状况很不好。” “烟囱……”褚荣皱着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多谢店长,还有这位……” “谢他就好。”景暄说。 “那就多谢店长!”他匆匆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谢燃说,“若是能顺利找到我弟弟,一定重谢您!” 他匆匆离去,店门口的玻璃门被他开关得来回作响。 “哐哐”的。 这么晚,想来也不会有其他生意,谢燃象征性地走到门口把门锁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厨房,想起刚才给褚荣倒水的事情,忍不住问道:“她老师还没到?” “这才几天……你很急?”景暄走了过来,“之前他说有个仪式要主持,算算时间,大概后天能到吧?” 谢燃那只手机放着不太用,为了联系女助理那位神秘的“老师”,他暂时把手机丢给了景暄。 景暄对人界的新科技不太熟悉,却不笨,摸了一下午已经知道该怎么使用了,他跟“老师”联系的事情没告诉谢燃,是以谢燃不太清楚他们具体会在什么时候见面。 谢燃“哦”了一声。 只要景暄还记得处理她,他其实不太在意具体什么时候,谢燃从景暄旁边走过去,打开房门,准备把画板搬出来画点什么。 ——然后被景暄一把拉住。 谢燃侧头:“嗯?” “明明睡了那么久……”景暄疑惑地盯着他的眼圈看,“为什么看起来还是那么累……” “……我怎么知道。” 谢燃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慵懒的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那颗小水珠莫名地拨动了一下景暄的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最近吃饭没?” “我不是每天都跟你一起吃……” “我说的是吃‘饭’。”景暄重申了一遍。 谢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无辜地看着他说:“吃了。” “骗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景暄看着他的眼睛,自行判断了一下,“刚刚你睡觉的时候,体温降下去了,对吧?” 第35章 景暄作为三界六合中,或许是唯一一位怕冷的鬼族,对周遭温度变化还是挺敏感的。 特别是当他发现和谢燃共处一室还是感觉到冷的时候。 这其实不太正常,因为百灵是一种天生火属性的鸟妖。 “天生火属”这四个字,在妖族中,意味着出生就带着火焰,当火焰熄灭的那一日,或许就是他们死去的那一刻。 谢燃的体温居然会降低,说明他的身体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状况。 景暄想来想去,怀疑他又没吃东西。 他曾经钻进骨生花丛去看过,里面还是存了不少阴气的,不知道谢燃为什么总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我真的吃了……要不我现在当你面再吃点?”谢燃无奈地朝那面花墙靠了靠,大有“你同意我就马上开吃”的架势。 “别麻烦了。” 景暄上前一步。 下一秒,他将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摘”了下来,递到了谢燃唇边。 谢燃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阴气已经顺着他的唇线“爬”进了他的嘴里。 “你……!” 他猛地后退,想要逃脱,却被先一步迈步的景暄挡住了去路。 景暄本来就比他要再高一点点,用人形卡住他的话,谢燃没多少发挥的空间。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屋子真小。 打了个时间差,已经有不少阴气钻进了谢燃口中,他的眼角陡然变得水润了一些,而景暄还在用一副哄小孩的口吻,低声对他说:“乖,张嘴。” 谢燃:“……” 事已至此,再挣扎好像也是徒劳。 他任命似的,微微张开了嘴,那些阴气便汹汹地从景暄手腕上齐整的断面飞向谢燃的嘴里。如此密集的阴气让谢燃整张脸都浮起了一层光,甚至在中途打了个不大不小的饱嗝。 鬼族就像个阴气生产器、收集器,他们会无时无刻不停地自发吸收空气中天生地长的天然阴气,同时还会自己产出,总之身上一直都是阴气充沛的,越是强大的鬼族阴气就越多。这样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身上的阴气分一部分供养一只百灵,并没有太大影响。 景暄感觉喂得差不多了,才将手接了回去,谁料,阴气供给刚一断,他就发现谢燃的面上的红晕迅速消退下去,又变成方才那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怎么回事?”景暄皱了下眉,“……莫非你……生病了?” 他这样猜测。 谢燃摇了摇头:“没有,你别瞎猜……” 景暄:“还是你也受伤了?” 谢燃说到一半的话头顿了顿,皱起眉,疑惑地看向他:“什么叫‘也’?你……?” “我记不得了,所以不太确定,”景暄说,“但我应该是受了伤才失忆的。” “……这样啊。”谢燃想了想,点点头,“嗯,我也有伤。” 景暄:“怎么回……” “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离开鬼界?”谢燃突然抬眼,对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并不明朗,无端扎了下景暄的眼睛。 谢燃垂下眸,绕过他,将画板搬了出去。没再多说什么,他铺上新画纸,信手涂鸦了起来。 景暄是有心再问的,但他也知道谢燃这个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除非先发现他的马脚,他才会坦然承认。 景暄决定观察他一下,不然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陈年旧伤会让他的面色在短时间内变得不好,谢燃一定发生了什么,或者说遇见了什么。 然而,就在第二天,那部连续几天都没什么反应的手机响了起来。 女助理那神秘的“老师”,终于乘坐飞机落了地。 “你要不要一起去?”出门前,景暄问了谢燃一声,“反正你也没事。” 谢燃正在画画,倒不是生意,只是发呆乱画——褚荣手笔不小,给那幅《乐园》付的钱足够谢燃休息半年的——他想了想,也觉得今天没什么事,就站了起来:“好。” 他这间画室,最开始是为了给自己收集阴气才开的,赚人间的钱只是顺便,谢燃不是很在乎开不开张,便落了锁,和景暄一同出门。中途他们遇上隔壁张伯,谢燃还打了个招呼。 女助理被两人用障眼法遮着,一路带了出去,谢燃不想暴露自己的画室地址,因此景暄跟那位老师约在了某间酒店房间里。 他们得谈一谈。 ……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当他们看见那位“老师”的第一眼,景暄就知道不用谈了。 女助理的“老师”是个矮小精瘦的男人,光头,却蓄长须,穿着一身古怪的袍子,要不是这身袍子并没有多少宗教的意味,谢燃甚至怀疑他能不能顺利登上飞机。 可无论他的打扮有多习惯,也不能掩盖他只是一名普通人的事实,这点,两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非人类一看便知。 问题在于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鬼族! 双方刚打了一个照面,那位鬼族便猛然逃窜,景暄面色突变,也跟着追了过去。“老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而眼前的人也瞬间少了一个,他身体一阵空虚,差点没站稳:“怎、怎么回事?” 谢燃淡然地走向酒店套房内的沙发:“坐,等他们回来再说。” 他知道,景暄约见这位“老师”,就是想看看他背后的所谓“召唤神”,既然真是个鬼族,说明他原本的猜测没有错。 谢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位“老师”闲聊,总觉得他只是个骗人的神棍罢了。 他对学生倒还算关心……聊天的时候问起昏倒的女助理好几次。谢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面向他保证女助理真的没事,只是被施了个小法术,暂时醒不过来而已。 另一边,疾速掠出的景暄终于在几十公里外抓到了那名逃窜的鬼族,他提着鬼族的后颈,冷笑一声:“跑?想跑哪里去?” “老、老大……”那名鬼族浑身抖成了个筛子,眼看是怕得狠了,“我真没想到您在这儿啊……” “谁是你老大?” “您啊!”小鬼族回答,“老大,您听我说,我真的有在好好完成您给的任务,就是完成得不太好……您且等等,那个人族现在很信任我,待我再指挥他多骗几个人回来,咱们就可以多发展几个‘下线’了!” 景暄越听越不对:“‘下线’是个东西?” 那名鬼族很疑惑老大为什么突然失忆,不过鬼族辨人靠样貌和气息,眼前这位叫他怎么看都是“老大”没错,他便很利索地解释起来。 所谓“下线”,说的就是亡魂。 鬼界的“人口”总共有三个组成部分,一是鬼族,二是亡魂,三就是像谢燃这种喜好阴气环境的妖族。 妖族对鬼族而言是“不可控”的,亡魂则在鬼族管辖范围之内,鬼族内的“大佬”们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给排队路过的亡魂按照功德簿上书写的内容赏功罚过,打发他们去投胎。 功德簿是天生地长的灵物,原则上不可修改,但鬼族做工作的时间长了,天道大约是想给鬼族一个面子,允许他们在有限的范围内对功德簿进行改动,相当于给了鬼族一个“判决”的权力。 而权力……是会让人膨胀的。 鬼族也不例外。 鬼界中渐渐形成了某种奇异的风气,好像亡魂是什么和鬼族长得差不多的“奴隶”,天生低他们一等,可以“呼之即来喝之即去”。 拥有了“判决”的权力后,鬼族开始做一些不怎么符合规定的判罚,比如扣下亡魂给自己当仆人……在他们看来,反正要“罚过”,服侍自己或是给自己找乐子,也可以当作惩罚。 特别是那位“鬼王”大人,他逐渐觉得亡魂的数量不太够。 鬼族是从阴气浓郁处天然诞生的种族,天地灵物的诞生不可控,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数量着实不多。这时候想要扩充鬼界的“人口”,从亡魂下手是个好主意。 因此,鬼王下令,要成年鬼族多多前往人界,发展“下线”,也就是亡魂。 人族是最爱自相残杀的种族,只需要一点好处,就能勾得他们杀害同类。 景暄听完这个小鬼族一番“大逆不道”的发言,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我是鬼王?” “对啊,”小鬼族反问道,“老大,您不会真忘记自己是谁了吧?” 景暄低头想了想。 “我问你个问题。”他说。 小鬼族一脸受教。 “你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来人界发展什么……‘下线’的?” “十年前吧?”小鬼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的蠢笨,在人界待了好久才搞明白人类的文化语言,好不容易搭上一个老骗子……不过老大,您放心,这个老骗子我看很靠谱,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像前辈们那样带很多亡魂回去的!” 景暄直接把他敲晕了。 他松了口气,因为至少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不止十年了。 总之那个下奇怪命令的“鬼王”应该不是自己,他想。 虽然失去了很多记忆,景暄心里却还有一种奇怪的信念,亡魂应该是属于人族的一部分,鬼族不过是代为管理,不该越俎代庖地干涉什么。 他将晕过去的小鬼族带回了酒店。 事已至此,景暄跟那位“老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景暄将女助理交还于他,告诫他不可再祸害人,以后没了“召唤神”,好好做个正经人云云,随后就放人离开了。 谢燃恰好喝完一杯清茶,目光落到了景暄手上:“鬼族?” “嗯。”景暄将刚刚听说的事情如此这般地给谢燃说了一遍,“……说起来,我最近看见的鬼族数量的确变多了……” 他一偏头,才发现谢燃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面色冷得像冰,那双眼睛更是刀子似的剜着他。 这样的态度,已经不是冷漠,而是“恨”了。 景暄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谢燃,导致他那么大的反应,忙问:“怎么了?” 这样的目光看得他有点不舒服……他还是更习惯谢燃总是懒洋洋的眼神。 “你是那个‘鬼王’?”谢燃的问话简直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恨意在短短六个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鬼王,顾名思义,是鬼族的王。 那其实是个头衔,不代表某个特定的鬼族,但虽然谢燃不清楚鬼族内部是如何选王的,可他记得鬼族已经几千年没有更换过“王”了。 新王登基是大事,无论如何都会昭告全鬼界,从谢燃出生到离开鬼界一共两百多年,他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消息。 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过,她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听说过,这意味着现任鬼王的年龄比他母亲还要大。 长寿是力量的佐证,没人怀疑那位王者是否有坐在王座的资格,谢燃就更不会去怀疑,因为那跟他无关。 对他而言,只要知道百灵一族和鬼族关系不错,只要不冒犯到鬼族,百灵会始终处于鬼族庇护之下就可以了。 他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那一天,漫山遍野的黑色阴气将骨生花海一并染成黑色,戴着面具的“鬼王大人”率领着他的麾下,将百灵族的领地踏平。 听说他要源源不断的“魂灵真火”,那是百灵赖以生存的东西,定期提供给他一部分当然可以,可他要得太多了。 那天谢燃不在族中,短暂地逃过一劫,依稀从其他种族的口中听说此事,当时就疯魔了。 可他只有一个人,一双翅膀,连鬼族的驻地中心都闯不进去,反而差点被抓,好在当时鬼王并不在,谢燃拼尽全力逃了出来,他在鬼界留不下去,只好跌跌撞撞地来到人间。 神族的地盘上,有百灵不喜欢的“仙气”,他只能来人间,毫无选择。 他知道单凭自己很难复仇,这些年留在人间,他活得日渐懒散,还以为心中的恨意被这一天天的平和生活给磨掉了大半,却没想到在听见“鬼王”两个字的时候,立刻红了眼眶。 怒气在心中聚集,无意识地,他的头发、面颊、胳膊,躯体乃至双腿,每一寸肌肤上都燃起的熊熊的苍蓝色火焰,炽热而绝望地烧着,好像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会向面前的敌人扑过去。 唯一还能让他短暂保持理智的原因,是这段时间以来和景暄的相处,是景暄一次次不计代价的帮助……叫谢燃不敢相信,他会是那位无恶不作的“鬼王大人”。 景暄一脸莫名:“我怎么可能是?他说他十年前接到的命令,是,我是失忆了,浑浑噩噩地在世上飘了很久,但我好歹记得我飘了不止十年啊!” “你不是……?” 谢燃连眼睛里都是火,这让景暄无法看清他的眼神。 但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像是歇斯底里,又像是垂死挣扎,“你真的不是……?” “不是,”景暄顿了顿,“鬼族和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我真是鬼王,我也不可能下这么脑残的命令好么?” “是么。”谢燃周身的火焰小了下去,“你最好真的不是……” 他说着,脚下一个踉跄,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站立不稳。 景暄立刻上前扶他:“嘶——” 少量的火焰不算什么,但今天的火焰显然…… 等谢燃重新站稳,景暄便抽回手,而后从自己的掌心处看见一片明显的灼伤。 魂灵真火,到底是“真”火。 那是百灵族伴生的、随着他们生命共同燃烧的火焰……会灼人的。 第36章 景暄花了点时间才让谢燃冷静下来。 胡乱燃起火焰的后果,就是进来本就显得很疲惫的谢燃整个都虚弱了起来,景暄无端被他照面示威,却还要耐着脾气给他喂阴气,整只鬼都快没脾气了。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景暄一边喂,一边没好气地问。 谢燃躺在酒店的床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他这样子像个失了魂的人,看得景暄不太高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点点把那些往事说了出来。 那些他很久没有去想的往事。 非常痛苦的一点是,不去回忆,是因为他无能为力。 试想,百灵全族都没能抵挡的攻势,凭他一只受了伤的小鸟又能做什么呢? 他才刚成年不久罢了。 无能为力的恨意像一把刀子,随着回忆在他心底剜出一个大洞,风从大洞里来回刮过,空落落的。 他渐渐讲完了。 骤然听见这种事,景暄也不知道该做出点什么反应,他有心安慰,但想到被误认成“鬼王”的事,又有点说不出口。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好半晌,他才没话找话道:“难怪你本体看起来比寻常的百灵要小一些……” “人界阴气稀薄,本体原就会缩小一些。”谢燃说,“不过我确实在受伤以后化不出那么大的形了。” “这样啊。” 一阵沉默。 “景暄。” “嗯?” “你不是鬼王,对吗?”谢燃稍稍偏过头,涣散的目光勉强凝聚在景暄脸上。 下意识想要回答的景暄顿了顿:“……” 他想说是的,但是被谢燃那样注视着,到了嘴边的话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万一,他是说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是呢? 毕竟他现在能想起的事情还不够多,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是谁或者不是谁。 他想了想,反问道:“你哪年离开鬼界的?” 谢燃说了个年份。 “那我比你离开得早。”景暄这样说。 言下之意就是,别管他是不是鬼王,反正谢燃的仇人不是他。 说完,他有点紧张地盯着谢燃看。 谢燃又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脸上的表情渐渐趋于平常,看上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喝够了阴气,将景暄推开,翻身从床上起来:“回去吧。” “好。”景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他带上了那个昏过去的小鬼族,跟谢燃一起回了画室。 因着刚才的事情,景暄打消了把小鬼族拉出来再审问一番的念头,准备先把他藏起来再说。好在对景暄而言,藏个鬼族比藏个人可轻松多了,没有再像之前藏匿女助理那样发生挡路的事情。 他直接把小鬼族藏到了谢燃看不见的地方,免得他心烦。 这一天,闹剧似的,荒腔走板地过去了。 新一天伊始。谢燃重新打开店门,在门口再次碰到了上门的褚荣。 他看上去憔悴了些,双眼通红,衣服还有些凌乱,上面的褶皱像是睡出来的压痕。 在谢燃的印象中,这位“褚总”上门时总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衣衫凌乱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看来他昨天过得并不顺利。 “店长!” 褚荣一看见他,就握住了他的手,焦急地说,“您可得帮我……” 谢燃往他肩膀上瞥了一眼,垂下眼帘:“先进来再说。” 他把人迎进店中,“景暄!” 景暄从天花板上倒吊着伸出来一个头:“怎么?” “来帮个忙。”谢燃仰头说。 景暄应了一声,从上方一跃而上,中途变了个人形。 这一幕,落在肉眼凡胎的褚荣眼里,就是那个冷淡的店长对着空气说了句话,紧接着半空中就突然冒出一个人。他一夜没休息,本就有点头晕眼花,脆弱的神经哪里经得住这种刺激,当时就一声惊叫,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惊恐万分地说:“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别紧张,只是个很简单的小法术。”景暄说着,走到他身边,从他肩膀上“摘”了些东西下来。 那是一些褚荣自己看不见的黑雾,景暄将它捏在手里,闭上眼,进入了冥想状态。 褚荣定了定神,这才开始和谢燃说话:“前天晚上我回去以后就联系了警方还有我那些朋友……烟囱的话,我只能想到城西工业园那根地标一样的长烟囱,但那根烟囱实在是太高了,能一眼看到它的范围很大,我们排查了几个比较有嫌弃的地方,还是没能找到人,我实在是没法……” 谢燃轻轻举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而后指指冥想中的景暄。 “等。”他说。 景暄周身的黑气和那片被摘下来的黑雾缠在了一起,他的眼珠在闭合的眼睑下不停地转动着,像是透过眼睑背后的漆黑看着什么地方。他看着看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是……” “怎么了?”谢燃相信景暄不会无的放矢,做出这个表情只能说明褚荣的弟弟情况不太好。 景暄睁开眼睛:“救活的还是救死的?” 他问的是谢燃。 谢燃:“能救活的当然救活的啊!” “那可能需要你帮忙……时间有点紧急。” “……啊?” …… 一分钟后,浑身蓝羽的大鸟带着景暄和褚荣一起,在障眼法的庇护下飞上了天空,直往城西而去。 百灵的飞行速度极快,绝不是凡鸟可以比拟的,没过多久,他们已经在几十公里开外的郊区降落。 景暄根据自己方才看见的景象确定了位置,从废弃的厂房内找到了被吊在半空奄奄一息的褚耀。 褚耀身上有很多伤,伤口处连日来流出的血液斑驳在身体表面,将他染成了一个脏兮兮的“血人”,一看就是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景暄并指搭在他的颈侧,凝神感受了一下,便蹙眉道:“魂魄离体了,还来得及,我去追。” 说罢,他一阵风似的掠了出去。 谢燃额前的碎发被这股风吹得晃了晃,他眯了下眼,望着景暄离去的方向出了片刻的神,这才将注意力落到哭天抢地的褚荣身上。 从踏进这间废弃厂房开始,褚荣就一直在哀嚎着“这是为什么啊”,这会儿更是对着弟弟的“尸体”嚎啕大哭:“那些人想针对我的话,找我麻烦就好了,欺负我弟弟算什么啊?要钱可以啊,我给,多少我都给,为什么连钱都不要啊……啊啊……” “别忙着哭,也许还有救。”谢燃扶了下他的肩,低声道,“先通知警方吧,要哭,也等景暄回来再说。” 褚荣好歹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知道孰轻孰重。他没有放任自己失态太久,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吸了下鼻子,便摸出手机开始联系人。 景暄很快就回来了,他提着一团就连谢燃都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向对方摊开手掌:“劳驾,借点火。” 谢燃没问他要做什么,屈指一弹,将一簇苍蓝色的小火苗放在景暄手心。 景暄反手一挥,火苗便沿着他手中的那团黑色的东西边爬边烧,很快将之整个包裹。他口中默念着法诀,单手结印,将那团东西打回了褚耀血迹斑斑的身体之中。 强烈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就连厂房仅存的玻璃也在这样的冲击下碎裂殆尽,“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寒风飒飒,天边传来滚滚闷雷声。 景暄那副好端端戴着的眼镜突然滑落,一双漆黑的眼倏地睁开—— 他的声线压得很低,只说了一个字:“起!” 下一秒,阴云散尽,寒风停摆,挺尸中的褚耀睁开了眼睛。 他浑浊的双眼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声音无比喑哑:“哥……” “唉!小耀!”褚荣又惊又喜,脸颊胀得通红,他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你撑住啊!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听说寻找了半月的人有了消息,警方很快就出动了,顺便还通知了急救中心,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景暄从地上捡起他那副眼镜,用衣摆擦了擦。 眼镜是他自己变出来的,这样摔居然也没碎,他戴上眼镜,一抬头,发现谢燃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愣了愣。 谢燃摇摇头,但是视线却没有移开。 被人专注地盯着眼睛看,景暄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踩过一地碎玻璃,走向厂房空洞的窗边。 谢燃这才收回目光。 事情涉嫌恶性商业竞争,将褚耀送去医院后警方势必要做进一步调查,他不想卷进这种麻烦事里,就跟褚荣说先走。 “诶,好好,店长,等我这边忙完了,一定上门道谢。”褚荣千恩万谢地向他不迭鞠躬。 谢燃扶住他:“不忙,你好好处理事情吧,回头我去医院看你弟弟。” 他信得过这个老主顾,不忙收取帮忙的报酬。 何况这次严格说来他也没做什么事,褚荣的报酬应该给景暄。 “那我们就先走了。” 谢燃已经能听见警车的蜂鸣声了,估摸警方再有十几分钟就会闯进来,他招呼了一句,“景暄!” “来了。” 景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听见谢燃喊他才有了点动静。 两个非人类的赶路速度极快,离开厂房后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已经回到了画室附近。早上褚荣没开门就在等在外面了,谢燃到现在还没吃早饭,他突发奇想,没有第一时间回画室,而是拉着景暄,准备去商业街另一头的豆花店吃早饭。 他们在僻静处化成人形,一前一后走出来。 谢燃边走边问:“你刚刚在那边看什么?” “……我刚才去追魂的时候,又看见了几个鬼族。”景暄犹豫了一下说。 第37章 昨天刚发生过误会,景暄其实不想提起这件事。 他怕万一再跟谢燃吵起来……虽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 但感情上不想提起,理智上却明白这可能很重要,特别是在听说了“下线”的事情以后,频繁在人界看见鬼族这件事一下变得不普通起来。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鬼族和人族本该井水不犯河水,鬼族大量来到人间不是好事。 “是有点奇怪……”谢燃淡声说着,一面沿着商业街往前走。 正式进入暑假后,街上已经几乎看不见行人了。 七月初的日头又高又晒,沿街的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店铺关了张,要等秋季到来再重新开门。一时间,路当中只剩两个挺拔的身影在并排移动。 走着走着,谢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了句:“你知道吗?我来人间以后,曾经和几名鬼族打过交道,但是能像你一样在烈日下正常行走的真的很少。” 阳光也有强烈和微弱的分别,成年鬼族虽说不像亡魂那样那么容易被灼伤,却也不是完全不惧阳光的。 景暄能走得这么自然,只能说明他很强。 谢燃撂下这样一句话,也不打算管景暄是个什么反应,头也不回地就向豆花店走去。 ——接着被景暄一把拉住。 “你还是在怀疑我。”他说。 景暄的手劲很大,谢燃用力挣了一下也没挣开。他蹙眉:“我没……” “我没有在问。”景暄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点光。 “……” 谢燃长出一口气,转过身直视他,“好吧,既然你非要这么说……” 他趁景暄没回神的空档,伸手摘下了对方的眼镜。 “能让我无法化成人形的结界,以及让人无法对你说谎的能力……你的这双眼睛,是‘真相之眼’吗?” 景暄一愣。 谢燃将眼镜塞到景暄手里,叹了口气:“也许你要说你不记得了,那么我告诉你一声,‘真相之眼’是那位鬼王大人的能力……这点,全鬼界都知道。” “走了,吃早饭去吧。” 谢燃撂下一句话就走,留景暄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豆花店内人不多,几个穿着白色工作衬衣的服务员坐在空调底下休息。见到谢燃进店,立刻有人迎了上去。 谢燃给景暄要了一份红油豆花,又叫了两碗面,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景暄过了一会儿才进来,没吱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被端了上来,丰厚的浇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看得人食指大动。对坐的两人埋头苦吃,彼此半句话都没说。中途景暄小心地抬头往谢燃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根本没给他一个眼神,很快又重新低下头去。 一口气吃完,谢燃起身结了账,回来问道:“吃完没?” 景暄擦擦嘴,放下了筷子,仰头看他。 “那就走吧。” 谢燃的态度就像他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完全没有因为自己前不久才问出的问题而产生丝毫的改变,自然到景暄甚至生出了一丝隐约的……不爽。 凭什么他还能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难道这只小鸟,他就没有再更多一点的表情,或者说情绪吗? 景暄刻意落下了一点距离,想看看谢燃会不会回头问一句“你今天怎么走得那么慢”或是说些别的,然而没有,谢燃晃着餍足的脑袋,插着兜,慢条斯理地走了回去,直到走进画室都没有回头。 仿佛他完全不在意景暄会不会跟着他似的。 这副样子,倒是真印证了他说的“没有怀疑”,可话又说回来……怎么可能呢? 后脚走进画室的景暄在厅中犹豫了几分钟,随后,就像下定决心似的,敲了敲里间的门,一把拧开门把手—— 屋内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那面花墙上不知何时开出一个大洞,谢燃手里拿着一根骨头,正准备往洞里塞。 可那根骨头传来的气息……那分明是…… 百灵妖骨? 景暄瞳孔一缩,两步走过去攥住谢燃的手:“你在干什么?你平时就是这么‘养’花的?!” 人间没有尸山骨海,就拿自己的骨头来凑? 脑子呢? 他感觉自己都要被气糊涂了,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下一句:“……你有病?就几支阴昙罢了,你若是肯回鬼界,漫山遍野任你折,至于用自己的妖骨去供养这些破花?” 难怪谢燃最近脸色那么难看,敢情根本不是因为没吃饱! 谢燃挣了挣,没挣开,于是皱眉道:“你放开我。” “不放。” “放开!”谢燃加大了一点力道,却被景暄攥得更紧,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养个花而已,关你什么事……你们鬼族什么时候管这么宽了!” “谢燃!”景暄一脸不可置信。 谢燃死死抿住嘴,错开了视线。 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景暄也是出于好意,但是…… 花他是一定要养的,先前也用自己的妖骨供养过,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他这样说确实有点伤人。 谢燃还在考虑怎么补救,就听景暄忽然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所以其实,你还是怀疑我了吧?” “不是,我……”谢燃皱了下眉,狠命咬了下嘴唇,“这些花是、是一个老朋友送的,这年头人族的丧葬服务越来越完善,动物也……有自己的死后收容办法,弄副带血气的骨头不容易……我的妖骨拆下来还能装回去,最多让我自己的伤恢复得慢一些……我觉得值得……总不能眼看着这几支阴昙死了吧?” 景暄默然片刻,反手把他的妖骨推了回去,而后并指一划,就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 深红色的鲜血从腕口处淌下,趁它们滴落到地上之前,景暄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那个墙上开出的洞里。 那里面装着骨堆,从形状、尺寸以及色泽来看,是一些放置了许多年的,从不同动物身上拆下来的骨头。景暄的血刚滴落在上面,那些骨头就像被做了一层抛光一样散发出了润白的光泽。 这些光泽同样影响到了从骨堆中延生出根系的阴昙花,那些花朵在景暄血液的供养下生机焕发,甚至当场生长出新枝新芽,开出了新鲜的小花。 谢燃眼睛都瞪圆了:“你……” “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阴昙最好的养料并不是尸骨,而是鬼族的血——很奇怪吧?鬼族居然有血。”景暄冷笑道,“呵,也是,别说你怀疑,现在连我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儿了。” “景暄……” “别叫了,这名字还是我随手瞎取的,谁知道我叫不叫这名儿。” 谢燃一时语塞。 还没等他想出该说什么,景暄已经收回手,将全身没入墙壁消失了,任凭谢燃如何再喊都没有出现。 …… 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景暄再没跟谢燃说过任何一个字。 虽然他们同进同出,一起吃饭,一起休息,但是无论谢燃和景暄说什么,他都没再开过口。 谢燃也闹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过了一天,他去医院看望了褚耀,病号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褚荣忙得焦头烂额,没能来跟谢燃打招呼。 分明报酬还没着落,谢燃的注意力却一直在窗外。 出门前,他分明听见景暄远远地钻了出来,就跟在他身后;也能感觉到对方没进医院,在外面树上坐着的事实,但就是没看见他现身。 若是往日,景暄早就化成人形跟在他身前身后瞎转悠了,今天明明全程都在,却完全没有露面。 多大的人了还玩冷战……这事是我的错吗? 谢燃越想越莫名。 从前独来独往的时候不觉得,一旦有了一个能同进同出还从早聊到晚的“朋友”,再回归“一人行”的状态就有些不习惯了。 谢燃从医院回来后,终于忍不住主动去找景暄,想要跟他和解,却没想到无意中听见景暄揪着那个小鬼族,恶狠狠地逼问道:“说,我要怎么才能去鬼界?” 谢燃:“……” 去鬼界有好几种方法,只要有合适的聚阴地,就连谢燃都可以开启通向三途河的大门。 问题是…… “你要去鬼界?”谢燃不由得出了声,“这么突然?……为什么?” 第38章 景暄没想过以后的事。 对他而言,首先要让自己想起过去,知道前因,才能想后果。 ……然后他就浑浑噩噩的在人间乱飘了十几年,东吃吃西逛逛,至今没搞清楚自己是谁,更别提“以后怎么办”了。 他天性里有种“随便”的气质,如果不是被谢燃怀疑,他可能还能继续随遇而安地飘下去。 但谢燃问这些很明显是另一个意思。 “你希望我回来吗?”景暄盯着谢燃问。 他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有点期待——在他把他当作一见如故的好友时,对方也能有相同的感受。 然后很快,他就看见谢燃点了点头。 景暄终于忍不住勾了下唇角:“我只是想弄清楚自己是谁……去鬼界也许更容易想起来。” “这样啊……”谢燃低头想了想,“去鬼界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不知道鬼族都是怎么去的,我的话,需要一处合适的聚阴地,才能打开通往三途河的门。聚阴地不好找,你若真要走,不如等……等到中元节,到时候跟着夜行的亡魂走就行了。” 中元节,鬼门关开。 这个所谓的“鬼门关”其实就是通往鬼界的门。 距离中元节满打满算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不算很久,景暄应该能等。 而且,谢燃想,间隔一个多月的话,说不定中途景暄想起点什么,就不用再去了。 因为过去的遭遇,他其实对鬼界有些阴影,潜意识里希望身边的所有人不要去。特别是出逃这些年来,除了些熟悉的客人外,他总共只有景暄这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存在,就更不希望对方去了。 景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而后他原地化成了黑雾,准备钻进墙壁里休息,像过去的许多日子那样。 谢燃叫住了他:“诶——” 景暄往回伸出头:“嗯?” “那个……”谢燃舔了舔自己的干涩的嘴唇,他好像也发现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的,“这些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破花’,请不要再这样说了。” 景暄高高挑起了眉:“送你花的人,对你很重要?” “算是吧。”谢燃点了下头,似乎不太想多说,“……反正就是礼物啦。” “知道了,”景暄抿了下嘴,“不过,你会给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送这种随处可见的野花吗?” 阴昙固然好看,却是太常见了些。 谢燃一愣。 还没等他回过神,景暄已经贴着墙缝钻没影了,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他的尾音:“如果是我的话,给‘重要的人’,至少也要送一座山的阴昙才行。” 谢燃:“……” 他摇了摇头,支起画板画画去了。 非人类种族在人界生活时,都很喜欢观察人类,不过谢燃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对人类社会已经很熟悉了,所以没生意的午后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就会像现在这样随便画点什么。 没想到,下午来了个很特别的客人。 湛华彬。 他是来道谢的,虽然不知道谢燃是怎样做到的,不过甘秋荔在医院醒来了,而且恢复良好。 谢燃想到了那个已经消散的意识,摇摇头说不用谢。 他确实没做什么,只是给了程成一个机会,而那个有点愣头青的男孩则选择用这个机会了解他们一家悲剧的根源。 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湛华彬不敢将这个看上去冷冷淡淡一脸学生气的年轻人真的当作普通人,诚惶诚恐地道了谢,执意放下带来的礼物,又说了会儿话才走。 过了一天,谢燃他去医院看望了褚耀,病号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褚荣忙得焦头烂额,只来得及跟谢燃打了个招呼。 警方还在医院里来来回回地跑,看起来需要调查的案件不止褚家这一例,谢燃有点意外,绕着住院部上上下下逛了一圈,果然发现医院里的阴气比他印象中的要重一些。 护士站里还有小护士在轻声聊天:“最近得怪病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是啊,昨天又送进来一个莫名其妙昏迷的,做了全身检查,就查出来一个营养不良……” 这些对话藏在过往路人的脚步声里,若不是百灵的耳朵,换别的人来还真听不见。 谢燃挑了个尽头有窗户的走廊,低调地走到窗边。 “喂。”他试着喊了一下,“我知道你在。” 昨天闹过一次之后,景暄就一直没露面,不过谢燃始终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萦绕在周围,看样子是暂时没走。 他不太确定景暄有没有听进他的话。 不过没走就够了。 今天出门前,他也远远地听见了景暄从画室钻出来的轻微动静,也能感觉到对方一路跟进医院,而后没进住院部,飘荡在了外面。 从前独来独往的时候不觉得,一旦有了一个能同进同出还从早聊到晚的“朋友”,再回归“一人行”的状态就有些不太习惯。谢燃分明是来看望褚耀的,注意力却始终落在外面。 他隐约听见了一段对话。 “说啊。” “……呜呜……小的真不知道啊……您等中元节……” “少扯淡,那你们平时怎么来回的?” “也没那么多鬼成日进进出出的啊……哎哟,别、别打了……” …… “景暄?”谢燃又喊了一遍。 对话戛然而止,过了会儿,景暄虚幻的身影在半空中露出一个轮廓。 “干嘛?”他问。 “你在和谁说话?” “没谁。” 谢燃狐疑地看着他,景暄平静对视。 半晌,谢燃率先放弃:“我有点拿不准的地方,想让你过来看看。” 他招招手,给景暄让开了一点位置,示意他进医院。 “什么拿不准的地方?”景暄沿着窗户缝钻了进去。 谢燃:“我觉得这里阴气比平时重,你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阴气和阳气同时存在于人族身上,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当人病体虚弱时,阴气就旺盛些,所以像医院这样的地方,总给人感觉特别阴冷,这是正常的。 然而此时的医院里,阴气却超过了这个“正常”的标准,再加上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谢燃怀疑这些人是不是也被鬼族给坑害了。 即便是借人的手,鬼族行事也多少会留下些痕迹,谢燃自己吃不准,就想让景暄来看看。 魂体状态下的景暄参观起住院部来可比谢燃快得多,没出两分钟他就回来了,沉吟道:“是有些问题。” “那……” 谢燃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景暄打断了:“既然有鬼族的手笔,那这事就交给我。”他眯了下眼,“破坏规则者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么?” 他说着便化成一道黑雾,风似的掠出了医院,只吹得谢燃头发和衣角飞动,再落下来。 谢燃:“——啊?” 他回头看了眼,走廊窗户仍是那扇窗户,景暄的气息却已经离开了。 这……怎么回事?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积极了?? 警方的调查花了好些日子才得出结果,绑架褚耀的是褚家的一个竞争对手。那个对手近期恰好和褚荣在争一个政商合作大项目的标,看褚荣非常不爽,雇了批人准备给褚荣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身为大企业新上任的总经理,褚荣身边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很难下手。一伙亡命徒蹲了近半个月没找到机会,正想放弃,就碰见在家学得烦了的褚耀偷偷溜出别墅玩,就这样将人绑走了。 拖了半个月,竞标已经板上钉钉归属于褚荣,绑架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过那位竞争对手的钱既然花出去,实在没有再拿回来道理,就打算恶心褚荣一下,叫人把褚耀折磨了一通之后扔在了废弃厂房里。 对方是想,以褚荣的身家背景,找个人应该不难,折磨一下不会出问题,没想到他雇佣的这批亡命徒作案太有经验,行迹隐蔽到警方许久都没找到踪迹,差点把人弄死。 好在,根据褚耀醒来后提供的线索,警方很快抓到了这伙亡命徒,里面还有两名在逃的通缉犯,为争取减刑,他们主动供认了雇主的信息,一场闹剧就此收藏。 事后警方找到褚耀,感谢他帮助抓到了通缉犯,当时褚荣也在场,跟着受了一通夸,回头就找到了谢燃这里。 这次谢燃没有画画,却以一个更圆满的方式帮助褚荣解决了问题,他并不小气,虽然不打算献上自己的指骨,却在听说谢燃需要骨头之后给他弄了两副完整的牛骨来,还说以后如果需要骨头,随时给他打电话。 这样一来倒是暂时解决了阴昙花养料的问题,谢燃不用拿自己的妖骨养活,就不至于和景暄吵起来……想到这里,谢燃才意识到这几天几乎没看见过景暄。 除了每天谢燃临睡前他会出现之外,白天这个鬼族就像失踪了一样。 ……难道真去查对人族下手的鬼族了? 平日里都是谢燃帮客人解决问题,景暄跟着帮忙,以至于谢燃竟然忘记了,他是个高位鬼族。 高位鬼族判亡魂的功过,也判鬼族的对错。 谢燃突然很想见他。 “景暄……” 谢燃摊开手掌,漆黑瞳片上映出掌心苍蓝色的火焰,隐约照出他原本翠绿的瞳色。 他的表情在火焰中显出几分执着。 “不要话都不说……” “就擅自离开啊!” 他倏地一收掌心,火焰顿熄,然而,却有一撮很小的火苗仍然燃烧着,被他一指弹出—— 他匆匆锁上画室门,顺着火苗飘动的方向,追了出去。 第39章 “求求你,行行好,别、别抓我……” 半空中,一个苍老的灵魂颤颤巍巍地跪下,向面前那位仿若神祗的男人卑微乞求着。 四周很空旷,这让他俩的存在显得没头没尾的。 但老人知道,分明在不久之前,他的周围还有许许多多凶神恶煞的鬼魂存在。那些鬼魂折磨了他很久,让他看一眼就发自本能地感到恐惧,然而,它们统统都被面前的男人抓了起来,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仅一照面的工夫。 那意味着绝对的力量压制。 老头毫不怀疑,男人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他太害怕了,甚至不敢爬起来逃跑,因为他觉得那样会迎来更严厉的惩罚。 事与愿违的是,男人甚至一步步向他靠了过来。 “别抓我……”老头害怕得不敢看,他抱住了头,想让自己缩成一团,“别抓我……” “……”男人——也就是景暄——抬起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天地良心,他本来只是想把这个可怜的老人扶起来。但对方过于害怕的态度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哪里做得太出格了。 “老人家,”他只好蹲了下来,尽可能地和他平视,“别怕,我不抓你。” “可你把那些人都……”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们不一样。”景暄说,“我不抓你,就问你一个问题……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死的吗?” “死?”老人抬起浑浊而茫然的眼睛。 …… 自从那天放话“交给我”之后,这些日子景暄都忙于在城中穿梭,他将遇见的鬼族统统抓了起来,仔细审问排查后才有选择地放掉。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忿忿不平,憋着一股气想要把那些奉了劳什子命令出来祸祸人族的鬼族全都押去上刑。 这不是空想,他觉得他能做到。 老人便是方才遇见的,景暄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被好几名鬼族恶狠狠地围着。 他们笑嘻嘻地对他拳打脚踢,取乐似的,逼问他愿不愿意去鬼界。 阳光有微弱和强烈之分,阴气也有,这位可怜的老人阴气十分微弱,在一群鬼族中间只有被欺压的份。景暄看见老人哀求他们放过自己,说他还有没完成的事情,不能离开人间。 极度卑微,却没能引起那几名鬼族的同情。 他确实很老了。 但无论景暄怎么看,他的阳寿都未到尽头,再怎么样也还有一两年可活。 可他现在确实是一名亡魂。 景暄看不惯那些鬼族的蛮横嘴脸,也有点好奇老人的死因,于是他拿下那几名鬼族,而后蹲在了老人面前。 “怎么死的?”苍老的灵魂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茫然——这很常见,对很多亡魂而言,死亡就像是一场大梦,能记得生前往事的反而是少数。 景暄并不急,还安抚他说:“别着急,慢慢想。” “我、我好像是……哦!我在医院睡着了……我怎么去的医院?我病了……咦?我怎么病的,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啊……”老人想着想着,逐渐露出了费解的神色,“这……我还得回去,我还没来得及跟我老婆说句话啊!!” 他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反手拉住了景暄的衣袖奋力摇晃:“往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呐?” “你别激动,听我……” 景暄话音未落,眼角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匆忙奔跑而至的熟悉身影。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是谢燃,不用等看清他就知道。 谢燃气喘吁吁地停在景暄面前。 他很少有这么匆忙的时刻,苍蓝色的火花一闪而过,被他收进体内。谢燃喘匀了气,抬头说:“哈啊……下次你再、再想做什么事,能不能先、哈啊……先跟房东打声招呼?” 房东。 那他是“房客”吗? 景暄抿了下嘴:“我以为你不会想听。” “我……” 谢燃刚想解释,景暄就迅速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你来看看他,我觉得他可能需要你帮忙。” 谢燃愣了愣,而后走了过去。 这是长街正中的位置,两个鬼飘在半空中聊天还好,谢燃站在这里就过于醒目了些。 他本来就拥有一张回头率很高的脸。 为了谢燃,他们移动到了斜对角两座大厦夹心的弄堂里,谢燃找了棵两米多高的盆景树后躲了进去。 这样就不扎眼了。 “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谢燃问。 那老人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伤心的事情。 “他担心妻子。”景暄神色凝重,“我看了,他阳寿未尽,估计是被鬼族影响到了才会生病住院的,最终撒手人寰……” “活人的阳寿……”谢燃喃喃自语。 他说得很轻,但景暄却听见了。他猛地闭上嘴,好半晌才补上后半句:“他心愿未了,也许需要你帮忙。” 有心愿的亡魂,需要谢燃画的画皮。 ……也许。 谢燃听完景暄这么说就没再说话,低头站在一旁等老人哭完。 他对“客人”总是很有耐心,无论最后能不能做成生意。 景暄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鸟安静的时候侧脸很漂亮,虽然在景暄的印象里,百灵一族没有长得丑的——毕竟他们身上有一半的青鸾血统,而青鸾则和传说中的神鸟朱雀沾亲带故——但他还是觉得,眼前这只百灵特别漂亮。 老头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下来,他吸了吸鼻子,悲痛地问:“年轻人,你能帮我什么呀?” “老人家,我能帮一张皮,让你用其他人的脸,像活人一样活几天,做任何你生前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谢燃吐字清晰,“不过,代价是事后魂飞魄散,所以务必要想清楚。” “好啊!”老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后面半句,“那我也能跟我老婆说说话吗?” “当然能,但是代价……” “那我要画呀!年轻人,帮我画吧!” “代……” “没关系,我没关系的……”老人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来,“只要能再和她说句话就好……怎么样都好……” 谢燃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握住老人的手说:“您和令夫人的感情真深。” 老人没说话,只是不停摇头,摇着摇着又开始哭。 谢燃本来是来追景暄,想要和他好好强调下“不告而别”这个问题的,没想到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人家打了岔,只好又开始为画画做准备。 在听说不能用自己的脸后,老人带谢燃去见了自己的弟弟。 见到才发现,老人的弟弟和老人长得非常像。 谢燃在反复确认老人要用弟弟的脸之后,很沉痛地对他说,画出来可能不太像。 ……不是他对自己的画技没自信。 这是规定。 谢燃曾经试过在画皮时照着亡魂本人的样子画,但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控制着他的落笔,最终导致画出来一个四不像的丑八卦,所以后来他就几乎不做这种尝试了,如果有客人要求,他也会解释清楚。 这一次,谢燃同样解释了,但老人很固执。 人族一旦上了年纪,就会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固执,谢燃拗不过他,只好同意替他画弟弟的皮。 他花了一下午来画这张难度系数特别高的皮,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落笔不歪。 但果然,在某种既定规则的影响下,他画出来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老人弟弟脸上和老人相似的部分全都歪到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将五官拆分开来看,才能从剩下不相似的部分看出谢燃的绘画功底依旧非常深厚。 但人族脸蛋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一点点细微的区别,就能让两张脸看上去像是两个人。 “好了。”谢燃替老人把皮穿上,指着洗手间,无奈地说,“我尽力了,但还是不太像……您可以照照镜子。” 然而老人的关注点并不在像不像上,当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忽然激动地捧住了自己的脸:“我活了,我真的活了!” “……只有几天,取决于您的灵魂强度。”谢燃纠正他。 但老人已经不在乎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女人,再跟她说一说话。 老人立刻就要出门,谢燃连东西都没收拾好,就得急匆匆地跟出来。 出门前他回头一看,果然画室里空空荡荡,四处都没有景暄的气息。 ……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谢燃叹了口气,跟着老人走了。 傍晚的风依旧炎热,老人走得很快,他的眼前似乎只剩下向前,还是谢燃将他拉了回来,摸出几张纸币带他去打车。 谢燃:“要去哪儿?” 老人报出一个地址。 那是个位于市中心的居民区,出租车开到后,谢燃发现这个小区房子很新。 “是回迁房。”老人跟他解释,“忙活了一辈子,也就挣到这套房子,儿媳还老想把这套房子争过去……” 叮一声。 说着话,电梯就已经将他们送到了老人的家门前。 老人突然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按响了门铃。 他紧张得太明显,搞得谢燃都忍不住替他抹一把汗。 没多久,屋里传来了响动,一位端庄的老太太打开了门。 她看上去比老头年轻得多,眉目间有种谢燃非常熟悉的冷淡:“两位是?” 第40章 后来谢燃才想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自己不就总挂着这么个表情吗? 这老太太长得像六十来岁,头发还是黑的,老头却是双鬓花白,反差明显。 谢燃一见到她,就先在心里“哦”了一声。 老夫少妻,难怪老头爱得这么深。 ……深到有点疯魔。 来的路上,老头就一直痴痴的,谢燃还在担心他会不会见到人说不出话,没想到一见面,老头扯着嗓子就朝那老太太喊:“老太婆,是我,家齐啊!我回来看你了啊!” 谢燃:“……” 我去,您老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死人啊? 还顶着别人的脸呢,这样说也不怕吓着人! 他当时就去拉老头的衣服,想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结果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酷,那老太太根本没半点害怕,反而露出一个像是看见了垃圾的表情:“你说你是谁?” “我、我是家齐……”老头一下子呆住了。 “呵,”老太太冷笑道,“死都死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耽误你前程似锦了!” 她说着就要关门。 谢燃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展开,情急之下,先用肩膀别住了门再说。 他这才回过味来——这对夫妇好像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样感情深厚。 “干什么,小伙子?”老太太瞪着他。 为了帮客人达成心愿,谢燃也是拼了,他干巴巴地喊了句“奶奶”,说:“你别急着关门呀,这……这位是……” 老头:“我是家齐!” “……”谢燃顿了顿,艰难地说,“是你的丈夫,特地回来是为了……有话跟你说。” 老太太站定了,狐疑地往老头那儿看了一眼:“这真是楼家齐?” 老头点头如捣蒜。 “我不信你的,我听他的。” 老太太看向了谢燃,谢燃只好也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玄术?”老太太有点好奇了,“借尸还魂?” “不是……”谢燃头一次见到对“封建迷信”这么坦然的人族,自己反倒尴尬了,纠结了好半天才小声说道,“奶、奶奶……你知道画皮吗?” “知道,那不是老蒲写的故事嘛!”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这个截然不同的“丈夫”,看上去有点想摸,又有点嫌弃,“没想到老太婆我活着活着还能有看故事书的一天。” 谢燃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聊斋志异》——谢燃到了人界之后为了了解人族,花过一点时间拜读人界的大作。 其实二者不太相同,不过为了便于理解,他还是违心地说:“是,差不多。”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能有话跟我说。”老太太这句话是对老头说的,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又变得冷淡,“说吧,我就在这儿听。” “我……”老头的脸一下胀红了。 “说不出来就走吧,几十年了,有什么话连死了都说不出来,也不用说了。” 谢燃在门口挡着,老太太不好关门,只好抱臂看着老头。 这是个防备感很重的姿势,光看老太太的动作,谢燃很难想象他们竟然是几十年的夫妻。 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老先生付出了代价,却连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吧? 他卖脸卖得顺溜了,熟练地喊了声“奶奶”,也不管自己实际年龄是不是能做对方的曾曾曾祖,和和气气地说:“要不我们进门再聊?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口。” “小帅哥进我家做客我欢迎得很,一个糟老头子进来做什么。” “……”谢燃语塞了。 这时,就听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丽萍啊。” 老太太倏地沉默了,半晌才道:“进来吧……记得关门。” 她回身往屋里走。 一旦走起来,谢燃就发现老太太的腿脚不太灵便。她慢吞吞地走到客厅里,面对电视机窝进了沙发:“厨房有水,自己倒吧。” 老头低头走进厨房,倒了三杯水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屋子里半拉着窗帘,不够亮的地方就点了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烟的气味,谢燃分辨了一下,气味是从其中一间开着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是灵堂吗?”他问。 “嗯。”老太太说,“想看可以去看……让楼家齐看看他的灵堂,我可半点没亏待他。” 谢燃:“……” 这对老夫妻之间的□□味真重。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老头已经站了起来,这张“画皮”腿脚灵便,他几步就走到了那个房间,神色复杂地站在了房间门口。 谢燃只好跟了过去。 房间里是空的,从墙上地板上留下的痕迹来看,这里原先应该放过床和衣柜。老人的遗照就挂在其中一面墙上,照片下方靠墙摆了张矮几,上面香烛瓜果满满当当。 青烟就是从点燃的线香上冒出来的。 谢燃注意到,那张遗照上的老人头发仍是黑的,并不显老态,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拍的照片。 “这是我跟她的房间……最早的时候。”老头低声说,“后来……后来她就搬到次卧去了。” “你怎么不告诉人家我为什么要换房间?”老太太在后面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 “我哪知道?”老头转过身朝她嚷嚷,“当初我问你为什么要换房间你也没说!” “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没点数?” “我都说了我没有!” “没有?”老太太冷哼一声,“人都死了还当我是傻子呢?你要没话可说,趁早赶紧走,该投胎就投胎去,少在这里恶心人。” 老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好又闭上了。 屋子里瞬间寂静下去。 被迫围观了一场速战速决的骂架的谢燃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是什么事啊?” “……她说我找了小三,三十多岁的时候。”老头说,“女人嘛,有时候疑心病重,我以为让她冷静一段时间会想明白的,没想到她这一想,就想了几十年。” 老太太在背后冷声嗤笑:“年轻人,知道老婆子这两条腿怎么伤的吗?我28岁那年,他过30岁生日的时候,被单位外派到漠北。那年漠北下了好大的雪,他衣服没带够,说冻死了,我一想给他送衣服,二想给他过生日,带着大包小包,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啊!这双脚,就在那雪地里冻的……结果他呢?他搂着个年轻女同事笑得开心!” 谢燃一时不知该为两夫妻只差2岁感到惊讶还是为老头“城会玩”感到惊讶。 “我没搂她!当时我只是跟她站在一起……伞只有一把!” 在这件事上,楼家齐仿佛梦回几十年前,原地变成了一个毛头小伙,脸红脖子粗地急着证明自己。 只可惜,对面的人是他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婆。 “是,你没搂她。”梅丽萍说话的腔调特别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以后的满不在乎,“要我翻旧账吗?” 她也没等对方回答,真的自顾自地数了起来,老人家的记性一般都不太好,她却对那些往事如数家珍,也不知道在心里琢磨过多少遍。 什么某年在楼家齐车上捡到陌生女人的头发,深夜的暧昧短信,应酬后袖口的口红印……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是一下子说不完。 听过老先生疯魔般的“我还没跟老婆说句话”,再听到这些故事,谢燃有种被割裂的荒诞感。 但他从老太太的神情里能看出,这些话并不是假的。 而最奇怪的是,老太太说这些的时候,老先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眼看着屋子里的气氛越发靠近冰点,谢燃不由得叹了口气。 “都阴阳相隔了,二位不如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他好声好气地劝道,“我看这里面像是有什么误会。” …… 城市滨海区域有一块亟待开发的地,说要开发,结果几方利益相关的单位扯皮扯了好多年,地就一直荒废着。 好处是,这里方圆几公里都没什么人。 看中这一点的景暄来到此处,从怀中摸出一个很小的口袋。 这口袋看起来小,里面能装的东西却是不少,他将口袋拉开,簌簌抖落出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鬼族。 这群鬼族手脚上都牵着一缕黑色的丝线状雾气,一根根,最终汇集到景暄手中。 “大人,您带我们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啊?”有个愁眉苦脸的胖鬼族哀求道,“我们知道的都交代了,您看是不是能……” “放了你们?”景暄笑笑。 他扫眼望去,所有被他抓住的鬼族都在这句话音落之后连连点头。 这些鬼族全是他这些天到处去抓来的,他们中有的欺骗人族杀人,有的直接以自身阴气影响活人阳寿,总之没干什么好事。 欺骗也好,以阴气影响也罢,全都是在天道“各族互不干涉”规则内打的擦边球,没人管,也管不了,但非常可恶。 可恶的孩子需要一点惩罚才行。 景暄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看着那些鬼族眼底的惊喜变成失望,最后再回归到惊恐绝望,这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放了你们也可以,今天把大家带到这里来,无非是希望诸位能帮我一个忙。” 一个“很小”的忙。 景暄勾唇笑了笑,对着那些连声问“什么忙”的鬼族说:“我要你们……替我打开去鬼界的门。” “现在?!” 那些鬼族惊了——这大白天的,还是阳气极重的日子,强行开鬼门? 这是要他们死啊! 第41章 景暄可不想管这些鬼族兄弟们怎么想。 何况,他都打听清楚了,有这么多鬼族凑在一起开鬼门,绝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打个比方,阴气就像是鬼族的“皮肉”,而开鬼界的门需要足够的阴气和正确的方法,所以理论上,只要鬼族足够多,开门对每一个鬼族而言,就像刮蹭下一点皮那么轻松。 这一回,他一改往日和谢燃的嬉皮笑脸,目光中隐隐含着威胁。 他的意思很明确——“不给开门后果自负”。 被捆住的鬼族们在那样的目光里瑟瑟发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他们相互对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说得好像有选择。 只能开门呗! …… 城市的另一半,可怜的谢燃被迫当起了“居委会调解员”。 那老太太跟他说话和和气气的,和老先生说话却是分分钟带上□□味,看得出来怨气很大。 谢燃一边听,一边还要帮着劝。 老先生就更奇怪了,他即不跟老太太吵,也不显得唯唯诺诺,就是一直在叹气。 老太太细数了这些年的“惨痛过去”,说得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水,随后狐疑地看了老先生一眼,问道:“这真是楼家齐?楼家齐平时可不这样。” 谢燃心念一动:“那老先生平时什么样?” “平时他哪会听我絮叨这么久,也就是后来生病了,动不了,不得不听两句。”老太太说到这儿,神色也有些唏嘘,“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感情很好的,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就……怎么就成了冰。” “是我的错。”始终垂着头的老先生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是我不对,很多事都不跟你说,总觉得你能明白,可听你刚才说的,我才知道……哈,再亲的人,也有理解不了对方的时候,有话倒不如敞开了说。” “小伙子,”他突然拍了谢燃一下,“你也要记住啊,该说的话,当时就得说,别等错过了才后悔。” “……” 谢燃也不知道话题是为什么会落到他身上的,不过他确实被噎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那位送他阴昙的“朋友”。 那时候他还小,以为“每周一次”的拜访能持续到天荒地老。 当他明白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事情时,那个“朋友”再也没出现过。 ……想想还有点可惜。 楼家齐:“丽萍啊,我生病那会儿都不会说话了,其实那时候一直很想和你说……” 他顿了顿,老太太兴致缺缺地掀起眼皮看他。 夫妻几十年,她觉得自己的丈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然而对方的话却让她非常诧异。 “你还是很漂亮,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老先生笑了笑,“我还是很……” 他说到这儿,周围的空气忽然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下,像是空间发生了某种错位。 老先生全身晃了一下,不由得扶住了身旁的茶几:“我……” “怎么回事?”谢燃猛地站起来,皱眉道,“阴气在流动……难不成有百年厉鬼出世?” “我感觉……我……啊啊啊啊……” 老先生痛苦地叫了起来,他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诡异的变化——双臂平伸,脸和身躯正在横向放大,好像有两股看不见的力量正从两边撕扯他一般。 “家齐?”老太太终于紧张起来,“你怎么了?要紧吗?” 谢燃一步上前,指尖燃起火焰,在他身体各大要穴落下苍老的火焰,口中厉喝:“定!” 随着他的话音,那些落下的火苗就像是钩锁一般将老先生的魂魄锁住,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有随时散架的苗头。 谢燃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盅,塞给了老太太:“奶奶,劳您帮个忙。我现在得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先生这样也许能维持几小时,长的话几天,说不准,要是他消散前我还没回来,麻烦您用这个小盅接着他。” “诶,好!” 谢燃正要迈步,忽地回过头说:“奶奶,这次消散后,您就真的永远见不到他了……有怨还是有情,都趁早说吧,别……留下遗憾。” 他想起了什么,垂了下眸,从敞开的客厅窗户里翻了出去。 梅丽萍:“诶,小伙子——” 哪还有什么小伙子,天空中只剩下了一抹急速掠过的蓝色鸟影。 …… 谢燃追着阴气流动的方向不停地飞,很快就飞到开发区附近。 “鬼门?”他瞳孔一缩,“难道是景暄?不是都跟他说了让他等中元节吗!” 再说今天阳气那么重,他究竟是怎么开的鬼门?! 想到某种危险的可能性,谢燃顿时急了,直直朝地面掠去。 飞近了,他才发现鬼门不是景暄自己开的,地面上一堆神态萎靡的鬼族被东倒西歪地捆着,而他们控制的鬼门正在逐渐合拢。 好歹没看见景暄被鬼门“吸干”的恐怖场面,谢燃松了口气。他落地,随便揪住一名鬼族的领子:“谁让你们开的鬼门?” “是……”那鬼族十分虚弱,气若游丝地说,“一位大人……” 鬼门越来越小了,谢燃有点急,说话的口气就变得不太客气:“你要么告诉我他的名字,要么就告诉我他长什么样!” “那位大人……影子像山一样……” 这鬼族瑟瑟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气得谢燃想骂人。好在边上另有一个看起来状况好不少的鬼族看不过眼,拦了一下谢燃:“他太弱了,只能模糊看见那位大人本体的投影,不如我来告诉你吧。” 谢燃看了他一眼,发现旁边这个居然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在周围一圈虚弱的鬼族显得有些突兀。 这说明他很强。 有时候鬼族的实力太弱,确实是看不见另一名鬼族的幻象的,谢燃一时情急,倒是忘了这一茬。 说不准现在他在对方眼中还是一个巨大的鸟影呢。 “好,你说。”谢燃冷静下来,松开了那个发抖鬼族的领子。 “那位大人很高,穿人族的衣物,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头发贴着后颈,大约长至肩膀。”那名鬼族说,“至于是不是您要找的鬼族就不清楚了。” “多谢。” 几项特征都符合景暄的样子,而下一次阴日阴时还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谢燃犹豫片刻,咬着牙扎进了那扇门里。 引发了阴气大规模流动的鬼门终于在他进门之后合上了。 “就这么透露那位大人的行踪没、没问题吗?”胆小的鬼族窃窃低语,“我们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啊?” “安心,”旁边的鬼族安抚他道,“你没看出来那位是个什么妖吗?” “什么妖?” “是百灵一族。” “什么,百灵一族居然还有族人在人界?!那岂不是……” “嘘……”那鬼族轻声道,“这不是我们需要管的事情。” ……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谢燃不会再踏进那扇门。 但他当时确实没想太多,只是想把景暄找回去。 穿过鬼门,便看见了三途河,河水仍是老样子,但往日在河面上奔向往生的亡魂全都不见了踪影,四下格外荒凉。 这地方连棵树都没有,一眼看得到头,谢燃没看见景暄,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走。 ……怎么说呢,来都来了,现在不进鬼界也不行。 鬼界的空气全是阴气,这让谢燃感到很舒服,然而无声地气氛却莫名压抑,再加上糟糕的回忆,让他对这个地方很是抗拒。 穿过三途河,很快就看见无数的骨生花,小小的,白色的,铺满了鬼界的地面。 谢燃知道,在那下面满是淤泥和白骨,但花朵的美丽遮住了那种残酷的景象。 他在人界无法控制自己的体型,进了鬼界之后吸饱了阴气就可以了,于是他化成了一只很小的鸟,一路向前。 先前他怕景暄不告而别,于是在对方身上留了一簇火苗作为标记,好在景暄没有拿掉……也可能是没发现。 火苗的气息在极远的地方,远到分辨不出左右。谢燃姑且先飞着,然而飞着飞着,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有什么问题了——这分明和百灵族以前的领地是同一个方向。 ……要回去看看吗? 他不由得扪心自问。 自从离开后,他再没回去过,一晃也过了数十年。 一路走来,鬼界荒凉得让他不敢认,他不知道百灵领地还会不会像他离开前那样,那些花、草、藩篱、竹屋……都还在吗? 某些念头一旦冒头,便像种子入了土,立刻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反正也是顺路。” 谢燃这样安慰着自己,稍稍偏转了飞行路线,小心地向百灵领地飞了过去。 他不知道那位“鬼王大人”会不会派出什么鬼族守在那里,总之小心些没错。 百灵作为鬼界土生土长的种族,几千年来和鬼族相安无事,至今他都不知道当初鬼王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入侵百灵领地的,但结果很明显,向来松散的百灵一族根本抵抗不了鬼族有组织地入侵,被轻而易举地一锅端了。 唯独漏了一个谢燃。 痛苦的记忆带刺,针扎似的碾过谢燃地神经,他终于飞到故土,却像是精疲力竭。 外围没有敌人。 他确认到这一点,稍稍松了口气,落到地面上,步步为营地向山谷深处走去。 古老的石阶被阴气浸染,旧日族人栖息用的长杆折了一半。 谢燃拾阶而上,循着记忆一路向上走去。那些几十年前被烧毁的竹屋在时间的侵蚀下变得越发破败,不过可以看出,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鬼族似乎并没有大举入侵这里。 也就是说,鬼王要的并不是他们领地内的什么东西。 他究竟要什么? 谢燃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己住过的竹屋前。 而后,他瞳孔一缩,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房子里居然有个……女的?! 第42章 鬼族? 这是谢燃第一反应。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因为他在那名女子身上感觉到了天界的气息。 他犹豫片刻,从隐蔽处走出来,现了身:“你是谁?” “啊!” 女孩被他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石碗,她手忙脚乱地稳住东西,转过头,接着“咦”了一声。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你是……百灵?” “你是青鸾?”谢燃也意识到对方是个“什么东西”了——她身上不仅有天界的气息,还有火焰的炽热。 那是一种与魂灵真火不同的纯粹的炽热,谢燃对这个感觉很熟悉,因为他曾经每天都在自己母亲身上感受到。 但是。 没记错的话,青鸾其实不怎么待见百灵。 天界的生物——即便是妖族——都有一种高贵的心理,认为人界和鬼界的生物是污浊的。 特别是百灵,这种由青鸾和鬼族结合所诞生的新种族在青鸾心中,是鬼族“玷污”了青鸾的罪证,因此更招嫌。 像谢燃的母亲就是被家中嫌弃,因此一直生活在百灵领地中,在阴气环境下生活的青鸾身体总是不太好,谢燃一直很心疼她,所以他清楚地记得青鸾一族对百灵的排斥。 谢燃狐疑地盯着这名青鸾女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替朋友过来拿东西的。”对方好奇地打量他,目光中流淌的倒不是厌恶。 “替谁,拿什么?”谢燃顿了顿,“这是我家。” “啊?”女孩愣了愣,很快一脸惊喜地笑了出来,“那你就是青伊的孩子了?都这么大了啊!” “你认识我母亲?” “我就是替她来拿东西的呀。” “什么?”谢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母亲她不是……不是被鬼族带走了么?” “这个说来话长,既然你回来了,不如跟我回去?” 我是鬼界来找人的。 谢燃本来想这么说。 但当他听见那个姑娘说“你母亲也在”的时候,拒绝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他犹豫着问:“……多远?” “在鬼界和天界的交界处。”女孩看了看他的表情,“怎么,你有事?” “……算是有吧。” “如果是跟鬼族有关,我建议你还是跟我回去一趟。”女孩说,“我可没有一个鬼族男朋友,对鬼界的事情,你母亲她们可能更清楚一些,等和她谈了,再出来不迟。” 谢燃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不然他一只百灵在鬼族领地上势单力薄,找人实在不太容易。 女孩收拾了一些东西,化身为鸟,带着谢燃一起飞上了天空。 路上,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青荷,跟谢燃的母亲青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当年鬼族掀了百灵族领地,青鸾一族听说后立即上门抗议,经过一番来回扯皮后,鬼族终于将住在百灵族领地中的青鸾妖兽们都放了出来。青荷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青鸾一族没有找鬼族的麻烦,他们把那些被放出来的青鸾带回去,在鬼界和天界的交界处开辟了一块新的领地,给这些“不太一样”的青鸾们居住。 这块领地能够直接通往位于天界的青鸾领地,但她们在鬼界住习惯了,自己也觉得回去挺格格不入的,便一个个都在新领地中住下了。 “我经常问青伊她们,我说你们没想过去把自己的孩子们救出来吗?结果她们都讳莫如深,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青伊还经常劝我别说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青荷说,“也许你去,她能告诉你。” “这样啊。”谢燃说。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青伊一直想找你,但她断断续续地看过了鬼界的每一寸角落,觉得你要么就是已经被鬼王抓走了,要么就不在鬼界了——鬼王的宫殿我们是不会靠近的。” 谢燃抿了下嘴:“我去了人界。” “真的吗?”青荷很惊讶地说,“人界有趣吗?我还没去过人界呢!” “还算有趣吧……”谢燃想了想说,“人族的生命短暂,所以他们的生活更紧凑,看起来更丰富多彩一些。” “有机会我也要去人界看看……” 她嘀嘀咕咕的语气挺好玩的,于是谢燃便笑了出来:“想去直接去不就好了。再说我还以为青鸾都是不去‘污浊之地’的呢。” “那是族里那些老古董的想法,其实我们新生代都不这么想。”青荷说,“总之,有机会我要去人界玩!” “好,加油。”谢燃没什么诚意地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地方,青荷从天空落下去,化成人形。 谢燃照着她的样子下来,发现附近是一片阴阳桐林。 阴阳桐半边黑半边白,生长在阴气与阳气交汇之地,所以这附近特别多。不过直到青荷带谢燃走进去,他才发现林子里藏着一个极其隐蔽的入口。 穿过密林,是一片灰色的雾,雾后有石阶,沿着山壁的走向一路向上。 这条石阶不长,他们没走多远就来到了一片空地。 这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每一口呼吸水气都沁入心脾,凉凉的很舒服。 ……很适合他们这些属火的鸟族居住,谢燃想。 “青伊!”青荷嚷嚷起来,“快出来,你看我带了谁回来!” 她这一句话下去,就像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顿时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喧闹声。不一会儿,四处的树屋上就零零散散落下不少鸟,不约而同地盯着空地中心的二人。 这些鸟浑身的羽毛是青色的,每一只都极其漂亮,一看就是青鸾一族的族人。 ……也都很面熟。 “香姨、灵姨、薇姨、冬姐……”谢燃一个个数过去,“你们都……还活着啊……” 一只体型较大的青鸾从树屋顶上猛地俯冲下来,在谢燃面前对着他的脸狠狠扇了一翅膀过去:“臭小子,说什么屁话呢!很希望你灵姨死吗?!” “不是,我……” 青鸾的翅膀挥过来力道可不小,谢燃白皙的脸立刻肿了一层,“当年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然后我……”还干了很多傻事。 他话音未落,从雾气深处又飞来一只青色大鸟,她飞得又急又猛,一爪子踹在“灵姨”脑袋上,将她整只鸟一起打包踢了出去:“好你个青灵,我一起床又看见你欺负我儿子!” 谢燃:“……” 谢燃:“……娘,不要这么粗鲁。” 几十年没见,没有悲春伤秋,没有共忆旧时……甚至连个拥抱都没有,先欣赏了一出闹剧。 所以他小时候总是对“青鸾排斥百灵”这件事感到嗤之以鼻……实在是这些朝夕相处的青鸾们都太没有神兽的样子了啊! 把对方殴打了一顿的青伊从天上落下来,在谢燃面前化成人的样子。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生命漫长的妖族来说并不算什么,时间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跟谢燃站在一起,就像小姐妹似的。 “儿子。”青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含笑,目中有光,“你还活着。” “娘。”谢燃看着她,也突然笑了,“你也还活着。”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地说了四个字,“活着就好”,紧接着相视一笑,手牵手走回了树屋。 “散了散了,回头再给你们汇报。”青伊挥了挥手,示意房顶上的青鸾早点滚蛋,“先等我跟我儿子叙叙旧。” “那你可得早一点。”一只青鸾在树屋上说。 “知道。”青伊说。 …… 回了屋,谢燃才问出他好奇的问题:“她们好像很关心我?” “其实……” 青伊说到这里顿了顿,回头看向一路跟着进来的青荷,“你怎么进来了?” “你不会要把我赶出去吧?”青荷一脸防备地看着她,“拜托,我对你们不去救百灵的事情好奇很多年了,今天可是我把你儿子带回来的,你再赶我出去说不过去吧?” 青伊瞪着她,青荷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两妖认识了得有千年,相互间了解得很,最终还是青伊妥协了,她叹了口气,说:“本来这事,族长他们跟我们约法三章,谁都不许说的。” 青荷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得意洋洋地说:“我又不跟老头他们去说。” “尝尝,这是天界的仙灵泉。”青伊也倒了杯水,递给了谢燃,而后说了下去,“其实她们也想救自己的孩子,可是当年族长他们去和鬼王谈判的时候,是与鬼王约定过,绝不管百灵的事,对方才肯放了我们的。” “直接打过去,青鸾一族难道还会怕那些破鬼族么?”青荷不服气地嘟哝了一句。 “说实话,没把握。”青伊说,“鬼王那里有很多很奇怪的东西,不知道从何而来,破坏力却极强。再者说,就算能打得过,结局也一定是两败俱伤……族长他们又怎么会用青鸾的性命去赌一个救百灵的可能性呢?说白了,百灵是我们的孩子,却与其他青鸾无关。” 她转过头,慈祥地看着谢燃:“所以她们都很关心你,都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逃过鬼王的天罗地网的。” “我当时不是不在族里吗?”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下,谢燃莫名觉得头有点痒,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不在了,我听隔壁鬼兔说了前因后果,就跑到鬼王的宫殿去……然后被他们打了出来。好在当时鬼王不在,不然我可能也跑不掉。后来……后来我就去人界了。” “人界……难怪你能躲那么久。”青伊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收回来,“那你这次又是为什么要回鬼界?” “我……”谢燃尴尬地挠了挠头,“我在人界认识了一个……蛮不错的……鬼族,他好像来鬼界了,所以我……我回来找他。” “蛮不错的鬼族?”青荷惊呆了,“天呐,小百灵,鬼族可是你们的仇人啊!” 谢燃也知道不妥,无法解释,只好拼命低头喝水。 “这孩子从小就和鬼族玩得好。”青伊替他解释了一句,“再说,很久以前,那位鬼王和百灵一族的关系很不错,就是近来……” “鬼王的脾气这些年确实是越来越大了。”青荷不满地嘟了嘟嘴,“以前进他的宫殿,只要不乱动东西,他也不会说什么;现在……哈!” “小时候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鬼王真和我们有交情?”谢燃问,“那鬼王究竟为什么要掀了百灵领地?” 第43章 青伊沉默了一下,才说:“他要火,百灵的魂灵真火。” “火?”青荷好奇道,“要火,青鸾的天阳真火不是更好吗?那他为什么肯把你们都放了?” 青伊摇了摇头:“天阳真火属性不合。” 她一说这话,另外两人便都明白了——百灵因为身上有一半的鬼族血统,他们的火焰是三界六合之中唯一的阴属性火焰。 天阳真火往鬼族身上一烧,十个有八个当场重伤,但魂灵真火就不同了,杀伤力对鬼族而言没有那么大,甚至在特殊情况下还能为鬼族所用。 也就是说…… 青荷:“鬼王自己要用火?” “嗯,我猜是。”青伊点点头,“这事最奇怪的不是他要用火,而是他从前就要用,每年都上百灵族领地来讨火,我们从来没有不给过,不知道为什么那年他突然上门明抢。” “他要火做什么?”青荷问。 “那谁知道?”青伊也很疑惑,“不过,既然他需要用火,说明被抓走的百灵应该都还活着——像我们这样的火羽族,死后火便熄了——这应该是唯一的好消息吧?” “我看未必,”青荷托着腮,边喝水边说,“近年来他越发神经了,看看现在的鬼界,都被他弄成什么样子了?把鬼族赶出去,然后窝在宫殿里欺负人族的亡魂。我听说人界那边,连人族的生育率都下降了是不是?少了那么多去投胎的亡魂,可不是会下降嘛!” 始终沉默着的谢燃眨了眨眼,抬起头:“娘,你说鬼王从前每年都会上族里来讨火?那我……”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发音带着颤,“跟我一起玩的那个……?” 青伊点点头:“那位就是鬼王大人。” 谢燃:“……”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心心念念想着的“朋友”竟然也是所谓的“仇人”。 荒诞?震惊?……背叛? 或者扎心? 也许都有。 他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回自己的声音,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正在发抖,眼睛也无意识地圆了,等回过神,才勉强能调整出一个看上去“正常一点”的表情。 青荷惊声赞叹:“天呐,小百灵,你真的很厉害诶!居然还能跟一个神经病暴君玩到一起!” 谢燃:“……” 感觉更扎心了。 “怎么了,儿子?”青伊担忧地看着他,“你不会才知道吧?” 谢燃抿了抿嘴,艰难地说:“嗯……我不知道那个一起玩的……叔叔……就是鬼王。” “可怜的孩子。”青伊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黑发,一脸惋惜,“童年的梦就这样破灭了。” 谢燃躲了一下:“……别摸了。” 这下不仅扎心,他还有点不舒服了。 说实话,他这身毛,就算是亲娘来摸他也不太适应。 青伊见他脸色不太好,就给他拉来一把竹椅,那上面铺着谢燃小时候最喜欢蹲的风干千须草叶,既干爽又清凉,还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但正在怀疑鸟生的谢燃并没有兴趣抱窝,他急需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忘掉那个“老朋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也许他该去找景暄了。 “不高兴就别想这些了,既然回来了,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再走。”青伊给他顺毛。 “不了,我……”谢燃定了定神,“我还是先去找朋友吧。” 青荷张了张嘴,看上去想说些什么,却被青伊拦了下来。她走到谢燃面前,与他对视,眼中盈盈含笑:“儿子,你在担心。” “是的,我确实有一点……” “看来那是你很好的朋友。”青伊说。 “算……吧?”谢燃想了想,“娘,我朋友不多,分不清好不好的。” “儿子,”青伊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看着他,“娘不拦你,只有句话要告诉你。我们是妖族,是兽,当你遇见犹豫不决的事情时,相信自己的直觉。” 虽然谢燃没太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不过,他从母亲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些没能说出来的深意。 他隐有触动,点了点头:“……好,那我走了。” “去吧。” 青伊顶着青荷不赞同的目光,将谢燃送到山谷门口。临走前,她悄悄在谢燃手心塞了块坠子。 “你表弟出生了,你外公心里高兴,大概也想明白了一些事……这是他给的,娘住在这里用不上,给你拿着防身。” 谢燃还来不及道谢,已经被青伊反手推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向下走了几步,稳住身形再抬头,就已经看不见青伊的身影了。 手心触感冰凉,谢燃低头一看,看见了一块菱形的青色透明水晶状的坠子,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外公,也就是青伊的“父亲”。 谢燃没记错的话,小时候曾经听见母亲私底下抱怨过父亲不理解她的选择,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鬼族,离开青鸾领地。青伊当时一边笑一边说:“喜欢哪有为什么。” 她看着温和,骨子里也挺自说自话的。 青伊有个妹妹,“表弟”大概说的是妹妹的孩子。 她的妹妹不像她,可能从出生到现在都没离开过青鸾族的领地,生下的孩子一定是纯种青鸾没错,也难怪那位外公会高兴。 谢燃自诩和母亲“同一战线”,对这位未曾谋面还不管母亲的外公不屑一顾,对于他给的东西自然也不太看得上眼。 但,横竖母亲不会害自己,这东西谢燃收都收了,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他便将坠子套在脖子上,沿着山道离开了。 ……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呀?”青荷急急地抓着青伊的肩膀,“万一鬼王把他抓走呢?” “当年他还只有这么小,不一样没被抓走么?”青伊比了个跟上半身差不多大的球,“再说,小荷,我们在这谷中住了太久了,灵儿薇薇她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是很想再出去闯一闯的。我看当年,百灵一族就属燃燃和那位鬼王玩得最好,后来鬼王性情大变,选择入侵百灵一族,燃燃又恰好不在族中……说真的,我有种直觉,要解决这件事,还得靠燃燃才行。” “你……”青荷被她一通“看似有道理实则狗屁不通”的分析给说懵了,叹了口气,“你就吹你儿子吧!他要是被抓走了,你可别哭!” “去你的乌鸦嘴,说什么呢!” “你才是乌鸦!乌鸦那么丑!” …… 离开那片阴阳桐林之后,谢燃在一起化身成小鸟,一路向前飞。 得知族人可能都还活着,这回他的情绪放松了不少,终于有心思仔细看看周围。 没人修剪的阴昙狂野生长,鬼槐横七竖八,幽梦柳缠绕成团,让鬼界本就不算明亮的空间变得越发昏暗。 甚至非常挡路。 如青荷所说,鬼界变化很大,所谓的“荒凉”其实就是长期无人维护。 按照谢燃并不清晰的记忆,从前他路过的这些地方时常会有很多鬼族来,维护也好闲逛也罢,总之不会像现在一样死寂。 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知道鬼王产生变化的原因”这样的想法。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景暄再说。 谢燃本以为,以他对鬼界的熟悉程度,可以很快找到对方,然而,真正感觉到自己留下的火焰标记就在附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 他意外发现,这里竟然是鬼王宫殿的外围区域,如果他不够小心,随时可能被路过的鬼族发现。 谢燃在一棵生长成抽象形状的幽梦柳上降落,将自己小小的身体缩在一片叶子背后,从叶片的缝隙中向外看。 默数三百秒后,他深吸一口气,从两拨鬼族巡逻的间隙里飞了出去。 上一回,得知领地被掀,他孤身深入鬼王的宫殿,也是按这样的节奏。 几十年过去了,这帮鬼族连巡逻时间都没有变过。 而且这次,谢燃不是要进宫殿,他只是在追自己的火焰标记,那标记处于外围,比进宫殿更容易一些。 唯一的问题是,景暄好像一直在动,他得抓紧在他下一次更换地点前找到人。 ……本来是这样想。 谁料飞行途中,谢燃却被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一只大手捞住了。 那只手很冰,是鬼族。 此时此地,“鬼族”对他来说意味着危险。谢燃炸了毛,拼命想在手掌收拢前从指缝中飞出来,然而那只手却像是对他的飞行路线无比熟悉似的,在他飞出去之前就将指缝扣紧。 紧接着,对方叹了口气:“小雀儿,能不能别动了,很痒。” 非常熟悉的声音。 是景暄。 谢燃先是一僵,而后勉强控制住自己处于“被抚摸”的应激状态中的身体,让自己停下。 大手终于松开,景暄的大脸露了出来。他躲在隐蔽处,狐疑地盯着面前还没有豆花碗大的小鸟,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鸟拍着翅膀,飞到和景暄双眼平视的高度,用一双豆子大的绿色小眼睛看着他:“我带那位老先生回家,忽然感觉到城市中阴气异常流动,追过去就看见……开发区那边开了扇鬼门。” 景暄“唔”了一声:“然后你就跳进来了?” “我问了那边的鬼族,猜测大概是你开的门,所以追进来了。”谢燃说到这里顿了顿,“不是说好等中元节再说的吗?” “我没答应啊。”景暄说,“我可等不了。” “……等不了什么?” 景暄忽然将头向前一伸,漆黑的瞳孔闪过危险的光,嘴落在谢燃身体附近,压低声音道:“被你误解。” 谢燃:“……” 他猛地飞起三尺高,再落下来时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红鸟,浑身都在烧。 ——这句话的重点到底是“你”还是“误解”来着??? “但是……” 再次炸起浑身毛的谢燃直觉这个话题不太好,急急岔开了话题:“你的眼镜怎么摘了——你说什么‘但是’?” “眼镜用不着就摘了。”景暄盯着谢燃,“我是说——” 他周身的气场变得有点奇怪,分明他们只是几天没见,却像分别了几个世纪,好端端的傻白甜黑化成幕后boss的感觉。 然后,谢燃就听见一句让他差点摔到地上的话。 “我是说,但是,你可能没有误解我——我好像真的是鬼王。” 第44章 谢燃从半空中落下去。 景暄下意识想去接他,但谢燃很快就扑着翅膀自己飞了起来,然后他也没停下,直冲向景暄面门,翅膀扇得飞快—— 啪! 景暄在一秒钟内就意识他想做什么,硬是没闪没避,生生受了他一个完整的巴掌。 即使变成高尔夫球的大小,百灵也不是凡鸟。 谢燃这一巴掌力道还是很大的,只不过人形对鬼族而言始终只是幻化出的一张皮,一个假象,肤色可以任意调节,所以景暄的脸暂时看上去没有变红。 但他狠咬了一下后槽牙,眉头紧紧蹙起,很快松开:“……这样能消气了?” “不能!”谢燃冷冷地说。 可他说归说,却没有再进一步攻击对方。 小绿豆眼狐疑地盯着景暄看,“如果你是鬼王,那宫殿里那个是谁?” 景暄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挑起眉:“我的……复制体?” “……???” 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愣是听不懂。 谢燃冷淡地说:“解释。” “好吧,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景暄陷入了沉思。 这事得从最开始说起。 最开始景暄失忆是因为受伤,那会儿他虽然在鬼界醒来,但身体太过虚弱,什么都不记得;后来去了人界,养了这么些年,虽然自己不觉得,但身体到底是在一天天转好。 于是这回进入鬼界,回到熟悉的地方,一部分在人界时怎么都没回忆起来的过去画面像幻灯片似的一张张在他眼前放映。 他是鬼王,当了多少年鬼王不太记得,总之很久了。 这个鬼王有点懒散,鬼界大小事务,特别是人族亡魂赏功罚过的事情让他特别头疼,某一天他对着功德簿突发奇想:反正赏什么罚多少,天道都有大致的规定,他为什么不做一个“机器人”来代替他的工作,好有时间给自己放假呢? 鬼王大人特别喜欢人族,觉得人族很有意思,也曾悄悄溜到人界去玩过很多次,“机器人”这个词还是跟人族学来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机器人,于是又趁闲暇时溜到人界取经,鬼族的寿命很长,他并不急在一时。 后来,他在人界学会了“克隆”这个词。 人族的克隆技术他是铁定看不懂的,学了个大概思路就回鬼界开始试验——用鬼族自己的方法。 他从自己身上抽点关键的东西出来当作素材,照着自己的样子捏人偶;有了人偶,需要动力,试了几十种材料不行,最后选到了百灵的火。 那东西倒是意外的合用,而且他和百灵族的交情也不错。 人偶有了,动力也有了,他开始思考如何让这个“人偶”思考。 鬼族这种天生灵物,从诞生起就有灵智,灵智不是不能分,但是有些痛苦。鬼王大人在这个阶段纠结琢磨试验了许多次,才终于将这个“人偶”完成。 他躲在隐蔽处试了试,发现人偶确实能替他办公,就开始尝试溜出去玩。 一开始,是溜到百灵族的领地去玩。 这地方近,出了问题也便于返回,然而鬼王试过几次之后都没出问题,跷班的步伐就越跷越远。 他去了许多地方,甚至频频流连人界。 贪玩的鬼王并没有注意到,他所做的人偶眼里多了一点别的光。 ……直到那一天。 人偶需要足够的动力支持,处理相对繁杂的事务也需要“数据库”支持,鬼王将自己力量的一部分分出来锁在一个特殊的匣子里,匣子连通人偶,用来当人偶的“数据库”,动力则是他特别打造的一个可以让魂灵真火放在里面燃烧的铜炉。 就在他刚刚补充完“数据库”,身体正虚弱的那一天,沉默又忠心的人偶突然对他发动了攻击。 那天他才为人偶补充过魂灵真火,力量正强,此消彼长,竟然被人偶偷袭成功了。 “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失忆了,他……”景暄说到这里顿了顿,“人偶需要源源不断的魂灵真火,他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去明抢的吧。”景暄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怔忡,“……明明上门去要也可以的……是我没教他……给百灵族添麻烦了啊……” “算了,反正他们应该都还活着。”谢燃目光闪烁,“我来的路上,见到我娘了。” “青伊姑娘?”景暄一时意外,笑了,“倒是个故人……活着就好。” “但是,魂灵真火需要吸收足够的阴气,我不认为那个假鬼王会给他们多少……”谢燃说,“我得去救他们。” 知道自己需要面对的敌人不是景暄,不是那个“童年好友”,谢燃连最后一丝犹豫也没有了,说着就要朝宫殿飞去。 景暄再一次将他捞进了掌中:“别急!” “别碰我!”谢燃拼命抖毛,奋力从他掌中挣脱出来,“跟你说过几次……痒!” “也太敏感了吧?”景暄无语地松开手,“别急啊,我前两天来的时候,发现他刚刚补充过一次真火,你要对付他,不如等到他下一次补充火焰之前再说。” ……理是这么个理,就是他说得仿佛假鬼王是个大号的充电电池。 “但我想溜进去看看,”谢燃想了想说,“……至少确认下我的族人们是不是都活着。” 只有他们两人,两人又都对宫殿的构造非常熟悉,溜进去并不难。 既然找到了景暄,不必再赶路,谢燃就变回了人形的模样,同景暄一起潜伏进去。 隐蔽处多狭小,他们被迫贴得很近,在某一次回头观察鬼族的巡逻路线时,景暄忽然看见了一个奇景:“你脸怎么好像红了?” 谢燃抖了一下,像是在抖毛:“发烧。” “真的?”景暄自然而然地将手落在他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贴上来,再次让他回忆起全身被对方捧在手心的感觉,谢燃猛地向后一仰,感觉脸更烫了:“……开玩笑的,你别碰我就好了。” “……”景暄顿了顿,收回手,意味深长,“这样啊。” 他没再说什么,谢燃倒是觉得更尴尬了。 到底有景暄这位“真·鬼王”的引路,二人沉默着避开鬼族的巡逻和感知,摸进了宫殿之中。 “我的试验房在最南边,前两天我摸进去看过,没换地方。”景暄边潜伏边说,“那里连着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原本是我放一些特殊材料用的……但我怀疑,你的族人都被关在那里。” “为什么?”谢燃问。 “因为……”景暄回头看他,“你这一路进来,有感觉到魂灵真火的存在吗?” 谢燃一愣。 确实,他身为百灵,身怀魂灵真火,甚至耳力卓绝,但是从进入宫殿范围到现在,他既没有感觉到火焰,也没有听到百灵族的声响。 “那个地下室有我布下的结界,本来只是为了保存里面装着的材料。”景暄说,“但是现在看来,倒是个很隐蔽的藏身之处。” “那就去看看。” 都到这里了,谢燃没什么可害怕的,他们摸到了试验房附近,谢燃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隆隆”闷响。 谢燃正准备上前,景暄拦了他一下:“等等,有结界。” 只见景暄伸手在外门上摸索片刻,那门上的花纹无声变换了形状,而后悄然打开。 “没有鬼族。”景暄确认完,才错身让谢燃进去,自己断后将试验房的门重新关上。 这几天徘徊在宫殿附近,关于宫殿的记忆几乎都已恢复,开个门对景暄而言不算什么。 试验房就像个人族的实验室,谢燃只在偶尔被隔壁张伯拖住看电视的时候才在电视上见过,新奇不已,不由得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景暄心不在焉地回答,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过谢燃并没有注意到景暄的表情,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所谓的“地下室”上,很快他就发现了入口——试验房靠内的地面上有一扇暗门。 “这个要怎么开?” “我来。”景暄走过来的时候视线还在扫视周围,直到走到近前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暗门上。 那上面的布置确实有些复杂,但毕竟是他亲手布下的,再加上相关记忆都已恢复,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门一开,谢燃就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魂灵真火的气息。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阶梯,他迫不及待地飞扑而下—— “小冰,小豆!” 地下室内,道道锁链一般的黑色雾气锁着一群明显消瘦不少的蓝色大鸟,谢燃一看见那些憔悴了不少的熟悉面孔就皱起了眉,心疼不已,“还好你们都还活着,谢天谢地!” “燃燃……?你怎么……”有百灵认出了他,而后面色一变,“你怎么也被抓来了!离鬼王远一点,他已经变了!” 跟在后面的景暄脚步一顿,顿觉百口莫辩:“……我先替你们把禁锢松开。” “不是,你们听我说,他……”谢燃想要安抚他们,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砰”的一声。 很快,楼梯上方的暗门口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我的眼线吗?” 是景暄的声音! 但是—— 谢燃猝然回头,看见刚刚替百灵族松开禁锢的景暄,就站在他身边不远处。 不是他说的话,也就是……那个假鬼王发现他们了! 第45章 “你带族人逃出去,我去引开他。” 面对自己的复制体,倒是比让他跟一群怒目而视的百灵族解释来龙去脉来得轻松,景暄暗自松了口气,淡定地拍了下谢燃的肩,就率先从地下室飞了出去。 谢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回头看向了自己的族人们:“我先带你们出去。” “可是他……?”一只百灵指着景暄离开的方向。 事态紧急,谢燃没空解释那么多,只能简短地甩下一句“鬼王有两个”,而后带着族人向外飞。 试验房内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碰撞和碎裂声,从声音听来,战况焦灼。 谢燃挂心景暄的安危,但必须先将族人送出去:“跟紧我,别掉队!” 一行百灵从地下室内飞出,穿过一室狼藉,仔细避开阴气碰撞造成的爆炸。 百灵同时拥有鬼族的飘逸和青鸾的优雅,列队飞行时,映着阴昙与萤火,堪称鬼界一景。 ……虽然只是曾经。 但今天,他们又在一起飞了起来。 “向前飞,跟着火。”谢燃点燃了一簇火苗,让它飘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到青鸾的领地去!” “青鸾领地?”小冰飞到他身边,“燃燃,族人们都已经很虚弱了,要是飞到青鸾领地,他们不接纳我们怎么办?而且……而且我们怎么去天界呀!” 天界到处都是阳气,百灵去只会感到不适。 “娘她们住在天界和鬼界的交界处,我刚从那里过来。”谢燃说,“现在没时间解释,只要大家相信我——小心!” 这些百灵被关在地下室不断取火,体力无法与往日同日而语。有几只原来就身体不好的百灵飞得慢,被那假鬼王抓到机会,一掌打来:“敢逃?我看你们往哪里逃!” 景暄还没能完全恢复,离得又远,眼见着来不及救援,谢燃只好自己向后飞去,希望能赶上为族人挡住假鬼王的攻击。 他一头扎向那道黑色的掌风,苍蓝色的火焰腾起三丈高。 “走!跟着火!”他撞开差点被击中的小鸟们,将他们撞向已经先飞一步的族人的方向。 蓝色与黑色无声碰撞,将谢燃整个包裹了进去。 轰——!!! “谢燃!!” 景暄像是撕心裂肺的吼叫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谢燃只觉得眼前爆开了一抹亮到刺眼的青色,而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谢燃,谢燃?” 不知过了多久,谢燃的耳边传来了极轻的呼唤。 迷迷糊糊间,那呼唤声持续不断,渐渐放大,直到吵得他再也睡不下去了,谢燃才终于决定醒来。 他觉得很累,浑身上下从骨头里冒着酸,眼皮有千斤重,费了好大劲才终于睁开一条缝。 入目是漆黑的嶙峋石壁,空气带着阴凉。 他将眼睛睁大了些,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一个近似山洞的地方。 “谢燃?”景暄就在他旁边,递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你醒了?” 熟悉的阴气从谢燃干涸的唇缝里渗进来,受伤的身体发自本能地汲取着力量。 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感觉到自己有了点说话的力气:“这是……哪儿?” 景暄张嘴报了个地名,谢燃想了想,这地方大概在鬼界边缘地带。 “我这是怎么了?哦对了,我的坠子……” 记忆回笼,谢燃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的胸口,然而他刚刚仰起头就摔了回去,“嘶……疼……” 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散架似的。 “小心点,”景暄像是怕弄疼他,很轻地将他按住,“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的坠子呢?” “你身上有坠子?”景暄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先前炸开的就是你的坠子吧?” “嗯?”谢燃愣了愣。 这么说来,他昏过去前的确看见了青色的光。 “……难道外公给的坠子里封的是天阳真火?” 这倒是说得通了,天阳真火为青色,属火属阳,炽热,对鬼界生物的杀伤力不小。 谢燃自己也被离得这么近的天阳真火给灼伤了,好在他身上有一半的青鸾血统,虽然被灼伤,倒是不伤及根本,只是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你外公?青鸾一族吗……这倒是说得通了。”景暄抿了下嘴,“但是……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谢燃还沉浸在外公与坠子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清:“什么?” 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珠挪向景暄所在的方向,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张阴沉的脸。 “我说……”景暄深吸一口气,“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什么危险的事?”谢燃一脸莫名,“你为什么好像……”很生气? 他没能问下去,因为景暄的手突然摸上了他的额头,替他把落在脸颊上的一撮碎片给拂开了。 谢燃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为什么要去挡?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没带着那根坠子,没能挡住……要怎么办?”景暄深深地看着他,“当初你也是受了伤才离开鬼界的吧?” “当时没想这么多,再说,我挡总好过让族人去接那一掌……吧……” 谢燃的声音在景暄注视下越来越小。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心虚。 谢燃眨眨眼,试图扯开话题:“那那个假货怎么样了,伤到了吗?你呢?” “我没什么事,那个人偶倒是伤得挺深,不过当时我急着救你出来,没能拿下他。”景暄垂了下眼,“不说这个,你先休息吧,等你好一点我们再想解决人偶的法子。” “……好。” 谢燃愣了愣,有点不明白景暄为什么突然急着结束话题。 他眼看着对方离开,本来还想再追问,但身体恰好在此时疼痛了起来。 灼伤疼一阵一阵的,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不疼的时候谢燃还能正常讲几句话,疼起来就只能咬牙挺过去。 闪身离开石洞的景暄皱着眉靠着山壁,闷声呛咳着。 他对谢燃说谎了——天阳真火如此霸道,连他自己做的人偶都伤得无法动惮,没能完全恢复的他怎么可能毫无影响。 “还是要去把钥匙偷回来啊……”他扛过那阵尖锐的疼,擦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低声自语。 等景暄再回到石洞里,他就发现谢燃几乎快要疼晕过去了,额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向外冒。 从力量上来说,谢燃本就是不如景暄的,再加上当时真火就挂在谢燃脖子上,距离太近,即使有一半青鸾血脉作为缓冲,仍然疼得蚀骨销魂。 景暄知道这个滋味,可这伤只能等谢燃自己恢复,再心疼他也无法代替他痛,只好从外面提来一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阴泉,替谢燃擦掉头上的汗。 就这样过了半天。 到了夜里,终于缓过劲来的谢燃才想起来他要问什么:“对了……那你知不知道,我的族人都回去了没有?” 景暄摸了把他的额头:“都烧成这样了还惦记族人呢?我没来得及去看,等我……”他顿了顿,“等你好一点我再赶去看看。” 谢燃没听出他话里停顿的含义,说了声“好”,很快又觉得不对:“不行,他们还对你有误解,还是等我好一点,我自己去看看吧。” “那也行。”景暄默不作声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气。 好在洞中漆黑,即使谢燃夜视能力不错,这会儿估计也没心思看他的动作。 又缓过一阵疼痛,景暄照例将自己的手摘了下来,将手腕断口处伸到谢燃嘴边。 这会儿谢燃还有力气,就打算拒绝,却被景暄按住了。 他说得还挺有道理:“我是鬼族,吸收天地间的阴气比你快,你要想快点好起来,就不要推辞。” “……好吧。”谢燃接受了这个说法,对着黑暗中的断腕张开了嘴。吸了两口,他又停下,轻声道:“景暄,谢谢你。” “没事。”景暄不甚在意地说。 “当年常来百灵领地的鬼族,是你吧?”谢燃突然道。 景暄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应该是……?那部分记忆我还没能完全想起来,等我想起来就给你个准确的答案。” “算了。”谢燃说,“反正无论是不是,现在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对吧?” “那我得谢谢你把我当‘朋友’,”景暄说,“毕竟我早就这么想了。” 这句话听着有点像埋怨。 不过此时四下皆黑,石洞里带着回音,于是景暄压低的声线莫名有了种撒娇的效果。 谢燃抿了下嘴,没说什么,张嘴叼住了景暄的手腕。 阴气从景暄身体里流出来,再通过口腔流入到谢燃身体中。 对鬼界的生物而言,阴气就是养料,这些入了体的阴气不断滋养着谢燃的身体,修复他受到的灼伤。 良久,谢燃感觉到一阵饱餐后的餍足,他松开了景暄的手:“嗝……我好像……吃撑了。” 景暄将手接了回去,摸他额头:“好像更烫了。” 谢燃轻轻“嗯”了一声:“我有点热……”他慢慢合上眼睛,“困了……” “那就睡吧。”景暄长臂一伸,便有一条阴气化成的薄被出现在他手中,他给谢燃盖上,掖了掖被角,在他耳边轻声说,“晚安。” “晚安……” 石洞中恢复了寂静。 景暄正想站起来,忽地感到一阵眩晕,他猛地撑在石床上。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特地注意了不要碰到谢燃。 他不是太想让谢燃知道他身体的情况。 等那阵眩晕过去,景暄才从石洞中出来。 这片连绵群山在鬼界西北角,连着天然的阴泉,周围常年弥漫着化不开的雾,让这片区域越发像一座迷宫。 景暄还在当鬼王的时候特别喜欢跑到这里来泡阴泉,而且除了他,整个鬼界也没几个鬼族的实力能够跑到这里来还能在天然的阵法群中全身而退的。 他在赌那个假鬼王来不了。 出了石洞,他左转右转,来到一处开阔地。 阴冷湿寒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前方一汪泉水幕天席地,大剌剌地敞开着,这样直白的阴冷对景暄而言反倒是补药,他径自跳下了阴泉,将全身都浸在水中,贪婪地吸收着水中的阴气。 他泡了一夜。 直到天微微亮,景暄才从水中出来,准备回石洞去。 浑身的水珠随着他步伐走动迅速蒸干,待到了石洞前,已经看不出一点潮湿了。 景暄进了山洞,沿着出来时走过的路向里走,最终在谢燃休息的那个石洞口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一团柔软的“棉球”堵在了洞口,那“棉球”中还伸出了一只……爪子。 景暄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谢燃的……鸟腿。 “谢燃?”他试着叫了一声,“你醒着吗?” 第46章 谢燃做了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很乱,具体内容事后他也没记住,只记得自己一直处于某种很揪心的状态——揪心朋友的安危、母亲的安危、族人的安危……揪心他能想到的一切。 情绪倒是可以被记住的。 他睡得不□□稳,而且始终很热。 热这个字,堪称三界所有属火种族的一生之敌。 就连接近“神兽”的青鸾一族,也不得不生活在阴凉的地方,以免族中幼鸟扛不住热,被自己的烈火烧死。 ……所以其实,这一觉,谢燃睡得有点痛苦。 甚至有点窒息。 从他喝下景暄给他的阴气开始。 兴许是修复伤口的副作用。 如果他醒着,他就会知道自己感到窒息的原因——因为他莫名其妙就化成了本相,成了个巨型的毛绒团子。 百灵一族体型巨大,如果不加以控制,每一只成年百灵看上去都像一座小山。显然,睡梦中的谢燃无法控制自己,他的身体不仅堵满了石洞,并且还在不断变大。 景暄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石壁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裂缝,“咔咔”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他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一块恰好从头顶落下的碎石,那块小石头“啪”一声,擦着他的衣角落到地面。 景暄忍不住喊道:“谢燃?醒醒!” 咔……咔咔…… 他的呼唤并没有换到谢燃的回应,反而让四周的山壁响起了龟裂的闷响。 随着山壁的逐渐裂开,景暄越退越远,一直退到石洞口。 咔咔……咔咔咔……砰……啪……轰隆…… 碎裂的声响越来越大,景暄惊讶地仰起头,就看见洞外的山壁上竟然也出现了碗口大的裂缝,整座山像是要从中间被劈开一样。 他倒不担心这样的动静引来鬼族的关注——进入这一带的时候他特地挑选了靠内的区域——他现在担心的是谢燃会不会伤到自己,毕竟那是一座山,而石头看上去都很硬。 不靠法术,单靠身体的话,就算是景暄自己也无法强行撑开一座山。 他有点担心那只小鸟。 “谢燃?谢燃!” 景暄一声声地呼唤着谢燃,希望能将他唤醒,然而那里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只看到一块块碎裂的大石从山顶滚落。 响声震天,山崩地裂。 轰——隆隆—— 眼看着山体完全裂开了,景暄怕伤到谢燃,不敢用法术劈开堆叠的巨石,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谢燃!醒了吗?醒了就吱声!告诉我你有没有事!” 四周沉寂半晌。 而后,尘埃弥漫的废墟内突然传出一声诡异的鸟叫。 灰尘渐渐散开,一颗硕大的毛绒鸟头挂着迷糊的表情从山体的裂缝中钻了出来:“……啾?” 他的身体还在山体中,看起来像一只长了鸟头的海龟,肚皮朝天。 “……” 景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诚然,先前在人界的医院中,他曾经见过谢燃的本体,但那时那只蓝鸟绝对没有这么大。 其次,时间倒退回谢燃小时候,在景暄尚未能完全恢复过来的记忆中,他也是见过他本体的,但那时候谢燃没成年,同样没有这么大。 第三,他刚刚还担心他担心得要死,结果被担心的“人”突然以卖萌的方式出现…… 他很成功地被噎住了。 “啾啾?” 巨大的百灵歪着他覆盖着蓝色翎羽的鸟头,头顶一撮红毛跟着一晃一晃的,圆溜溜的绿色眼珠子迷迷瞪瞪地半睁着。 他扑腾着翅膀,却卡在了山体里出不来。 显然,这只百灵有些急了,仰起脖子高亢地叫道:“啾——!” 他没能将自己挣脱出来。 好在引来了个帮手。 景暄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飘到他身边,温声道:“你别乱动,我救你出来,可好?” 他也不确定这只小鸟能不能听懂,因为从他只会鸟叫不会说人话的症状看来,谢燃其实可能还没睡醒。 妖族受伤的时候偶尔会进入这样的状态——现出本相,像兽一样行动,但这不代表他们痊愈了,反而是伤没好的表现。 虽然景暄长得很年轻,但他其实可能是整个鬼界年龄最大的鬼族之一,所以他意外的……对“幼小”的生物很有耐性。 “幼小生物”也包括大约一百多岁的谢燃。 见谢燃小鸟没反应,景暄又问了遍:“可好?” “啾?啾啾……”小鸟扑腾着,像是想扑向景暄。 见他表现出友好,景暄就当谢燃答应了。他观察了一下百灵露在山体外的躯体弧线,再根据岩石的直径与走向,大致判断出自己要用多少的力,随后将手掌贴在了山壁上。 强大的阴气瞬间注入到岩石之中,冲开那些尚未裂开的部分,这座山终于在他们两个的联手之下毁坏殆尽。 巨鸟终于重获自由,他向前一滚,便整个撞进了景暄怀里。 鸟头蹭在景暄身上,柔软的羽毛将景暄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又软又厚的毛看上去就像把景暄包起来了一样。 “啾啾!” 可怜景暄吃了一嘴鸟毛,还不好意思将人推开。 他感觉到鸟身上传来的过高的温度,是谢燃还在发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并没有多少养鸟的经验。 好在天然的阴泉就在不远处,景暄从鸟毛堆里伸出头,抱住他:“别乱动……跟我去那边。” 巨大的“小”鸟看上去和他很亲近的样子,眯着眼蹭他,并没有反抗。景暄借机将巨鸟“抬”了起来,向阴泉方向移动,然后“砰”一声将他丢进了水里。 “啾!” 泉水打湿了翎羽,但那股阴凉的感觉却让巨鸟非常舒服,他欢快地叫了起来,庞大的身躯在更庞大的池子里来回游动,甚至还挥舞起了翅膀,“啾啾!” 巨鸟如此之大,他的翅膀一展自然显得更大,景暄站在池边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的水。 然而他还发不出火,因为这只鸟看上去在招呼他一起下池。 ……这应该是亲近的表现。 或许有点不合时宜。 但景暄真心地被巨型绒球眯眼笑的样子给戳中了。 算了。 景暄想,反正他也有伤,不如一起下池子里泡一泡。 他跟着跳了下去。 小百灵对他的到来表现出了无尽的欢迎,欢欣雀跃地在池子里打起了转。体型变大后,谢燃吸收阴气的效率似乎也提高了,周围的阴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变淡,一时间,阴泉湖面上满是翻腾消失的黑气,而处于中心的大鸟则成了那块“海绵”。 “啾——” 小百灵餍足地叫了起来。景暄也在不远处抓紧时间吸收阴气。 四周暂时没有危险,他被阴气蒸得筋骨麻痒,便顺势闭上了眼睛,任由大鸟在身边折腾。 阴气的涌入就像给干涸的身体浇上了滋润的水,景暄闭目养神,又想起了些别的旧事。 百灵一族擅长唱歌,他们总是在景色美丽的地方聚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对歌。 每当听见百灵唱歌,景暄总会觉得烦恼全都被抛在了脑后,格外惬意,所以很喜欢跑到百灵族领地附近听小曲。 注意到谢燃是在一个午后。 鬼界的天色变化不太明显,那天也是一样,天色阴沉沉的。 萤火浮于河面上,照亮周遭长得漫山遍野的骨生花丛,一群百灵聚在河边,像往日一样唱起了歌。 忠实听众鬼王大人到得晚了些,不过他没有亏待自己,仍然选到了一个绝佳的听曲位置。 然后他就注意到一只小百灵蹲在了河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大百灵唱歌。 就他所知,百灵族中并没有“幼鸟不得参与唱歌活动”的规定,所以好奇的他飘了过去,蹲在了那只小鸟身边。 和表象不同,鬼界生物通常拥有十分巨大的本体,鬼王大人自己的本体是个千丈高的黑影,他怕吓到小鸟,还特地隔了点距离。 其实他平时不太注意这个,偏偏那天注意了。 鬼王大人蹲着问:“你为什么不去唱歌?” 他本以为,会看见一张泪汪汪的脸,向他哭诉被欺负。 然而没有。 那只小百灵虽然没成年,却特别酷,不知天高地厚地甩给鬼王大人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说:“我唱歌跑调。” 擅长唱歌的妖族中出了个脾气不好还不会唱歌的小怪物。 捡了个乐子的鬼王大人一下就记住了这只特别的小百灵。 后来再上百灵领地,和谢燃玩到一起,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但这次初见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 想到这里,闭着眼的景暄忽然勾起了一个很浅的笑。 ……《乐园》,他口中的“乐园”,原来是这个画面。 记忆的回归,同时也意味着力量的回归,景暄能感觉到自己的实力正在恢复。 但若想完全回到从前的水平,他还是必须弄到钥匙。 那时候他将自己力量的一部分剥离出身体,锁进匣子里给人偶当“数据库”时,留下了一把钥匙。 后来他被人偶偷袭,那把钥匙自然还留在宫殿里。 若想打开匣子、取回力量,匣子钥匙是必不可少的。 一开始,景暄不知道人偶把钥匙藏到哪里去了,在谢燃找到他之前,景暄一直在宫殿附近调查这个,好在已经有了些眉目。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眼前一阵亮,好像面前遮住光线的那个山一样大的巨鸟忽然失踪了一样。 与此同时,景暄怀里一重。 ——昏过去的谢燃就这么倒进了他的怀里。 人形的。 景暄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很快摸到他的额头——经过此前一阵猛吸,谢燃的烧似乎退了下去。 但他吸得太快,阴气没能完全消化,这会儿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着仿佛微醺的酡红,长长的羽睫覆盖眼下方寸之地,睡得既安祥又甜蜜。 他的鼻尖就蹭在景暄肩膀上,呼吸间,热气能喷吐到景暄的脖颈间。 越来越多的画面涌上心头——小鸟走路,小鸟飞翔,小鸟和他斗嘴,小鸟载着他飞向远处。 景暄突然有种错觉,就好像谢燃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样。 他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谢燃?” 谢燃没有回答。 “那就睡吧。”景暄摸了摸他脸侧的碎发,嘴角含着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 …… 无论他们有多想尽快将那个假鬼王解决,仍然花了三个整天,才在浓郁的阴气滋润下养好天阳真火造成的灼伤。 景暄和谢燃说了自己的计划。 假鬼王受伤之后,身体更加虚弱,也就更需要魂灵真火的补充,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趁虚而入,将景暄的钥匙找到,取回他的力量。 只要景暄的力量能恢复到完整的状态,对付一个假鬼王不在话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他们离开那个天然迷宫,重新找回去的时候,发现在他们养伤的日子里,鬼界发生了许多的大事。 ——虚弱的假鬼王恼羞成怒,派出鬼族去追那些逃离的百灵。而即使有火焰领地,虚弱的百灵们也实在飞不了多少距离。 好在,以青伊为首的青鸾得到了消息,前来帮忙。 假鬼王和青鸾一族有约定,本不打算伤害青鸾,但那些曾经生活在百灵领地中的青鸾早就把自己当成百灵一族的成员,并不给鬼族面子。于是双方酣战两日,鬼族输给了自己的束手束脚,眼看着那些青鸾将百灵一族统统带走。 假鬼王得知消息以后气疯了,顾不上自己伤还没好,愣是打算亲自上门讨个说法,问问青鸾一族为什么背弃协定。 “要不要先回去看看?”弄清来龙去脉之后,景暄问谢燃。 谢燃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样子——他阴气吃得太多,又急着出谷,没能完全消化,生生比从前胖了两圈。他眯着眼说:“不,我相信娘她们可以守好山谷,既然那个假货不在宫殿里,正好可以让我们进去找你的钥匙。” 景暄深深地看着他:“我怕你记挂你娘。” 受伤时变为本体挤垮了一座山还疯狂蹭景暄撒娇的行为,谢燃自己都还记得,于是意识清醒后面对景暄一直有点尴尬,也就特别受不了他这种专注的目光。谢燃忍不住偏开了头说:“找到你的东西再去也一样……你明明很高兴,到底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 景暄:“你哪里看出来我高兴?” “你在笑。”谢燃毫不客气地指出。 “有么?”景暄揉了揉脸。 当然有,但谢燃不打算再理他,他现在看见他就觉得尴尬。 谢燃转身飞向宫殿的方向。 假鬼王不在,景暄找起东西来就方便了很多——那本来就是他住过许多年的地方。 然而钥匙是很快就找到了,两人在宫殿内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那个“数据库”。 消化阴气后瘦下一圈的谢燃摸着自己刚刚恢复了八成的下颚线,疑惑道:“难道他把你的匣子带走了?” 不是没可能。 那毕竟是个“数据库”,有助于让人偶更好地思考。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假鬼王或许摸清楚了该如何利用匣子里装着的东西了也说不定。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他们又朝青鸾群居的地方赶去。 那里正在爆发一场大战。 山谷的阴阳桐林中燃着连天的火。 ——天阳真火。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片林子几乎被烧毁了大半,无数的鬼族和青鸾在林子里激烈地战斗着,黑色的阴气与青色的火焰相互碰撞,所到之处,一片狼藉。而假鬼王正和三只青鸾缠斗在一起,双方都是好不狼狈的样子。 天阳真火能够克制鬼族,但鬼族拼着牺牲自己,倒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 “我觉得那些鬼族没有全力战斗?”谢燃观察了一会儿,低声说,“听说这些年,那位造孽的假鬼王做了许多引起鬼族不满的事,莫非……” “说不准。”景暄说,“我可从来不是靠强权服人的大坏蛋。” “啧啧。”谢燃嫌弃地晃了晃脑袋。 景暄:“怎么,你好像对我的说法很有意见?” “你不靠强权服人我倒是看出来了,”谢燃说,“但你未必不是大坏蛋。” 景暄:“??” “我还记得你不打招呼抢了我的豆花。” “……” 景暄失笑,还笑了好一会儿:“你可真是记仇。” 谢燃表示默认。 半晌,景暄才低下头:“我看到那个匣子了,就在他腰上挂着。” “那个黑的?”谢燃也看见了。 “嗯。”景暄抛接了一下刚拿到手的钥匙,“我上去偷……借点火用用?” “是不是还要帮你引开他的注意力啊?”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景暄躬了躬身,表达感谢。 谢燃站了起来:“天阳真火会伤你,要小心。” “也会伤你,”景暄说,“别让我担心。” “……”谢燃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要上了。” “好。”景暄打了个响指。 他们达成默契,一同冲了出去。 终于“吃饱喝足”的谢燃像是个刚充满电的电动小飞机,几乎是在转瞬间就飞到了假鬼王的面前,和那三只青鸾一起攻向假鬼王。 苍蓝色的火焰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战局顿时发生了变化—— 匣子里,装着景暄曾经的力量,曾经的经验与思考。 匣子外,是一个游历人间后重新回来的景暄本人。 人在游历后尚且会成长,何况是天生地长的灵物鬼族。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但会赢。 他们这样相信着。 因为假的就是假的,而真的那个……也并不是一个人。 第47章 这场战争仅仅花了几天就结束了。 一边是受了伤虚弱的假鬼王,一边是恢复完全的真鬼王,在拿回了匣子的情况下,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 虽说这些年的事情都是人偶干的,但那人偶毕竟是自己做的,所以景暄还是多了不少收尾工作要做。 比如重建鬼界的秩序,比如向百灵一族赔罪。 谢燃没有陪他。 他回到了青伊他们暂住的地方,和族人一起商议重建故土的事情。 这本来是谢燃期待了很久的事情,但真的开始着手重建之后,谢燃发现他竟然比较想回人界。 他是只特别的百灵,不会唱歌,却喜欢画画。 但鬼界的风景千篇一律,鬼界的生灵大同小异,远不如人族来得有意思。 谢燃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青伊。 青伊笑盈盈地问他:“不和鬼王大人说一声吗?” “……景暄?”谢燃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想到要跟景暄打招呼。 “算了,”谢燃垂头思索片刻,说,“说不准之后他也会到人界来呢。” 青伊笑道:“儿子,你长大了。” 谢燃:“???” 谢燃没听懂。 青伊含笑不语。 她没有阻拦自己的儿子,谢燃早已成年,妖族,特别是带羽的族群,大多没有非要聚居在一处的习惯。 合也可,分也可。 不过亲娘没阻拦,谢燃仍然遇上了一些意外——青荷在知道他要回人界之后非要跟着他一起回去。 谢燃:“……” 这就有点为难了。 情感上,他习惯了独来独往;理智上,他确实没有拒绝青荷的理由。 她带自己回到青鸾族的领地,这一点谢燃还得谢谢她。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谢燃和青荷一起踏上了回人界的旅途。 离开许多天,画室里落了层灰,隔壁的张伯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看见谢燃的时候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燃只能含蓄地说自己回了趟老家。 好在青荷也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很快就将话题接了过去,跟同样罗嗦的张伯对聊起来。谢燃终于腾出空,可以回画室里打扫一下卫生。 这间房其实是他变出来的,产权什么的人界手续也都是通过法术进行了模糊,原本他一个人住,小小的画室已然足够大,但青荷一来,谢燃就不得不在深夜里给平顶的画室扩建出二楼。 青荷:“你为什么不干脆再把房子变得大一点?” “扎眼。”谢燃头也不抬地帮她收拾屋子,“人族的房子很贵。” 青荷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后来谢燃才发现了扩建二楼的好处,这样如果族中还有其它百灵或是青鸾到人界看他,至少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安顿完青荷,谢燃想起自己临走前发生的事,到梅老太太家中去了一趟。 老先生早已烟消云散,也不知道他消散前和梅老太太说了什么,谢燃在接过那个装阴气的小盅时,听到了一个很令人唏嘘的故事。 梅丽萍和楼家齐是一见钟情。 在他们生活的年代,能遇见一个自己喜欢还喜欢自己,同时门当户对可以顺理成章在一起的人十分不易,两人在亲友的祝福下很快结了婚,有了孩子。 但婚姻和恋爱并不一样。 梅丽萍生性敏感、仔细,楼家齐粗枝大叶,却又不善表达。 他们的关系在一次次缺少沟通的矛盾积累下逐渐陷入冰点,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久到忘记当初在一起时的庆幸,忘记曾经有过的甜蜜,忘记自己爱过对方的样子。 好在楼家齐死后,还有再回来和梅丽萍说说话的机会。 “所以,家齐说,真的很谢谢您。”说这话的时候,梅老太太嘴角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我们活得够久了,已经不那么在乎有没有下辈子了,但至少……这辈子算是活明白了。” 她向谢燃深深鞠了一躬。 “别客气。”谢燃说着,敲了敲那个小盅,“我并不是慈善家。” “有些机会千金难求,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年轻了,小先生。”梅老太太对他的称呼已经变了,她说,“即使是等价交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机会的。” 他们聊了一个下午,谢燃才辞别老太太,回到画室。 他照旧将那些阴气存在阴昙花丛里。 在阴泉里狠狠地“吃”撑过一次,谢燃这段时间都不是太需要进食。 他的画室照旧开张,给人画画,也给鬼画画,偶尔有熟客上门,才会听见对方疑惑不解地说一句:“以前这里……有二楼吗?” “有的。”谢燃回答得一本正经。 鬼界恢复之后,人界也没有那么多的亡魂密集上门求助了,谢燃的生活恢复到了从前的和平,得闲的时候,他还会陪青荷去没去过的地方逛逛。 夏去秋来,新学期伊始,各个学校新一届的学生陆续入学。 时不时就会有新来的小学妹们在听说了“都市传说”之后,三三两两来到画室门前,嘻嘻哈哈地“围观”画室神秘主人的“神颜”。 心情好的时候,谢燃会在画室门口支一块小画板,信手勾勒过路的学生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会闷头在里屋睡觉。 ……直到有一天,里屋的天花板上,突然“长”出了一颗倒吊的头颅。 谢燃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凭空出现的虚幻身影说:“你的登场方式还是这么吓人。” “小雀儿,我都已经紧赶慢赶地忙完工作,跑到人界来看你了,”景暄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虚幻的身影瞬间变得凝实,“怎么你连个笑脸都不给我?” “这就是你吓我的原因?”谢燃疑惑地问,“一个惊喜?” “显然,你并没有被我吓到。” 谢燃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抬腿准备往外走,边走边问:“这次来准备待多久?” “一个月吧,我打算学习下人界公职机构的分工模式和办事风格,争取早日让自己退休。”景暄扯住谢燃的胳膊,试图将他往回拉,“你准备到哪里去?我都千里迢迢跑来看你了,难道你不应该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我没有不陪你。”谢燃的脚步没停,反而拉着景暄一起从里屋出来,将他按在了厅中那张桌子旁,“我没想到,经过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在致力于闹退休。” “这是两码事——我现在深切理解了人族对‘人工智能’的恐惧何在,所以我打算换一个思路。”景暄说,“那就是调动鬼族的积极性,让他们更好地成为一个员工……”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燃在他面前放下一个一次性打包碗。 白花花的豆腐和鲜艳的红油交织在一起,存在感突出地和景暄say hi。 “豆花?”他有点意外。 “嗯。”谢燃点点头,终于笑了,“早上好,欢迎……回来。” 过了这么久,谢燃还是喜欢把画室的玻璃门和玻璃窗用黑布帘封得严严实实的,室内无论几点都只有日光灯惨白的颜色。 但景暄突然觉得,谢燃的全身都像被清晨的阳光包裹住了,毛绒绒地发着光,看得人无端心痒。 “谢燃。”景暄突然说,“我最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谢燃:“嗯?”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只小鸟……”景暄绕过餐桌,慢慢走到谢燃面前站定,“大言不惭地和他的母亲说……要给上门的叔叔做‘童养媳’。” 谢燃:“……” 谢燃:“……哈?” …… 那确实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一个午后,一群青鸾凑在一起闲聊,说起青薇从小就被她的鬼族老公捡了回去,养到成年,然后结婚,是“童养媳”。 那会儿小谢燃还听不太懂话,只知道结婚就是永远在一起,而“童养媳”,大概就是从小到大都永远在一起的意思。 恰好那天他的“忘年交”、好玩伴鬼王大人上门讨火,小小的百灵飞到鬼王身边,大言不惭地对着一群对坐抚琴的青鸾们宣布,他是鬼王大人的“童养媳”。 没记错的话,当时场面一度十分爆笑。 时过境迁,爆笑就成了尴尬,谢燃的脸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景暄的靠近让他感觉到一点点压迫——他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墙边,断断续续地说:“那是个……意、意外……” “亲口说的话也算是意外吗?”景暄不耻下问。 “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理解‘童养媳’的意思。”谢燃急急地辩解,“那天她们也只是在拿人族语言调侃罢了……妖族的语言中并没有这种说法。” “我知道,我精通很多种语言。”景暄歪着头想了想,决定放过他,“好吧,那当我没说。” 他向后退去,像是准备坐回去吃那碗豆花。 但谢燃转脸的时候似乎从他的眉眼间看见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谢燃的心无端地抽了一下,伸出手去:“诶——” 景暄骤然回头,倾身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嘴唇在谢燃鼻尖上蜻蜓点水般地掠过。 又快又轻,像个错觉。 谢燃愣住了。 “小雀儿,我们认识有五十年了吗?” 从开始到现在,五十年可能还不止。 谢燃茫然地说:“有了……” “那我决定,”景暄说,“再蹭你五十年的红油豆花。” 谢燃:“……” 过了好久,谢燃才从那个错觉一般的轻吻里回过神,当时就炸毛了:“谁同意你自说自话地决定蹭吃蹭喝五十年了啊???” 景暄一口气喝完豆花,擦了擦嘴,什么话都没说,便原地化身成黑雾,飞鸟似的擦着谢燃飞上了天花板,藏匿进去不见了。 冰凉而虚渺的触感在谢燃敏感的后颈留下了一串近乎过电似的酥麻涟漪,正如他们一无所知的、第二次初见时那样。 一时间,画室内只剩下景暄低沉的笑声。 ——再白吃你几十年。 因为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