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全是我前任》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大佬全是我前任 作者:道_非 文案 有那么一个反派,她病娇疯狂,她丧尽天良 她为男人DuangDuang撞大墙 还好还好,她恋爱脑上头被主角灭了 病娇反派华幼安:你礼貌吗? 扒拉了下书中剧情,她觉得自己还能救—— 只要不恋爱脑上头,所有主角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选择——继续作! 她与国舅把酒言欢,酒未喝完国舅成了前任 她与丞相风花雪月,吻刚落在她额头,她便觉得不耐烦 她与将军秉烛夜谈,将军左脚踏进房间她选择分手 主角:呵呵,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众人:幼安能有什么错?不过是一颗心爱上了太多人 主角:??? 对于病娇反派来讲,一手王炸不存在伏低做小 华幼安上辈子对表哥最上头 上头到自己死在这上面 回想前世死因,她决定爽一把就放手 爽完后她拒绝表哥的求婚,与新欢泛舟湖上 然而小手尚未拉,永远俊雅清贵的表哥狼狈而来,长剑挑起她的下巴,俯身在她耳畔说着情话: “安安,你迟早都是我的人,又何必挣扎呢?” 华幼安:!!! #你疯么?我比你更疯# #你逃我追,两个疯批的修罗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幼安┃配角:《穿到亲爹造反时》求收藏呀!┃其它: 一句话简介:多几个男人怎么了~~ 立意:世间男人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直面人心,正视人性,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1章 (捉虫) “呀,这么容易便死了?” 女人悠悠叹谓,懒懒的声调似乎在惋惜,“真是不中用。” 面前的男子显然不曾料到她会亲手杀了自己,漂亮星眸兀自大睁着,透亮瞳孔里清楚倒影着女人的天真残忍,“你——” “嘘。” 女子竖起手指,轻轻点在他唇上,温温柔柔似在说情话,“我早知你是他们的人,不曾杀你,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与我表兄有几分相似。” “可惜呀,赝品终究是赝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何能与我表兄相较?” 男人瞳孔骤然收缩。 女人束手拔剑。 贯穿胸口的长剑被拔出,男人身体轰然倒地,喷涌的鲜血溅得满地殷红。 领兵而来的年轻天子终于赶到宫殿,殿内的尸体让他怒吼出声,“华幼安!你好狠的心,竟然连他都下得去手!” 天子的话在旁人那是圣旨,被天子唤做华幼安的女子却置若罔闻,粘稠的血迹沾在脸上,她似乎有些不悦,秀眉微微蹙了一下,从衣袖里抽出一方帕子,像是要擦拭污了她姣好面容的鲜血。 但那方帕子并没有落到她脸上,而是落在另一物上——那把她刚刚杀了自己姘/头的长剑上。 “他能死在表兄的剑下,是他的福气。” 华幼安头也不曾抬,轻手轻脚擦拭着剑身的猩红血迹,“可惜,却脏了表兄的剑。” 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让天子彻底动了怒,“拿下!” 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上前,顷刻间将华幼安围得密不透风。 剑拔弩张中,华幼安仍未抬头,依旧细心擦拭着手里的长剑。 她的动作很小心,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她手里仿佛是易碎的琉璃,擦完剑身上的血迹,她又将剑柄上的血污轻轻擦了去,神兵利器被她擦得光可鉴人,她这才满意扔了帕子。 “华幼安,你以为你表兄会在意你吗!” 身着玄甲的男人厉声喝道:“若是他心里果真有你,你怎会成为我的瓮中之鳖?华幼安——” “就凭你,也配挑拨我与表兄的关系?” 云锦的帕子染了血,如开到荼馀的花儿,极致的绚烂极致的凄美,飞雪似的在她眼前滑下,隔着徐徐落下殷红一片的云锦帕子,她懒懒看着声嘶力竭的男人,笑眯眯打断他的话,“聒噪。” 轻飘飘的两个字比长篇大论的反驳更能杀人诛心,男人被噎得一滞,声音带了几分气急败坏,“华幼安,死到临头你仍不知悔改!” “死到临头?” 女人指腹轻抚着剑身,眼波流转轻瞟着众人,“是么?” 仿佛走投无路的人不是她一般。 变故生在一瞬—— “轰!” 天际似有惊雷炸响,无数火球竞相绽放,如地狱伸出的魔爪一般,叫嚣着吞噬这座宫变之后满目疮痍的皇城。 围在女人身边的禁卫军心头一惊,火势已逼进宫殿,几乎是下意识间,他们从华幼安周围撤到天子身边,护主心“陛下,走水了!” “陛下,快逃命吧!” 年轻的天子彻底变了脸色,生死关头,他已顾不得去报仇,求生欲让他本能去找出路,然而秋高气爽的季节,火势一旦蔓延便一发不可收拾,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依旧没有找到出口,烈烈火势中,他突然听到一声轻叹,“表兄,你看呀,他们都死了。” “七皇子,裴贵妃,大都督,先帝,新帝......这些与你争天下的人,都得死。” 那声音温柔得很,像是在低声与情郎说着旖旎情话,然而这般轻柔温和的话,却无端让他打了个冷战,他循着声音去看说话的女子,火势绚烂如金乌东升,又殷红血迹在浸染,吞噬着女子周围的一切,触目皆是火光,她却不见丝毫狼狈,仍是轻柔抚着剑,以脸颊贴着剑柄,像是在向心爱的情郎撒娇般细细低语着—— “表兄,你是爱我的。” “世间无人比你更爱我。” “你为我而生,我为你而死。” “无人能将你我分开,天子不行,天意更不行。” 说到最后,女人轻轻笑了起来,火苗舔着她的衣袖,她却是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她吻了吻剑的主人留给她的佩剑,轻轻闭上了眼,声音仍似旧时温柔—— “若是天意如此,我便逆天而行。” “生生世世,我与你永不分离。” 女人的话如打开所有谜团的钥匙,早夭的七皇子,从城楼一跃而下的裴贵妃,死因成谜的大都督,吐血而亡的先帝......最后包括他自己。 年轻的天子彻底变了脸色,他颤手指着含笑抱剑的女人,浑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华幼安......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疯子!” 尖锐凄厉的话让华幼安陡然惊醒。 自入了明道宫,她便一直在做这样的梦,像是在预警她的一生般,从幼年到未来。 那年元宵节她与家人走散,被拍花子劫了去,她是家里千娇万宠养大的人,性子里自然带了几分骄矜,拍花子诱哄不了她,便对她动了杀心,一根麻绳取她性命。 她渐渐不能呼吸,视线也开始模糊,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表兄从天而降救了她。 杀贼人,斩麻绳,解了氅衣裹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天神降世。 也就是从那一日开始,她心里生了一个荒唐念头——她要嫁给表兄。 巧言哄骗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总之,她要嫁给他。 可表兄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他眼里没有女人,是霍去病那般的人物,他言天下尚未一统,哪能许她白头偕老? 可九州已乱了近百年,想要海晏河清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若天下一日未昌平,表兄便一日不娶她,她纵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日,只怕也等不来表兄的三媒六聘。 这个借口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他不想娶她。 他不要她。 她的天塌了。 她生出无数怨怼。 她不辞而别来到真源。 表兄要盛世昌明,她便一心问道,他日表兄封狼居胥,她也看破红尘羽化成仙,自此桥归桥路归路,生生世世再不相逢。 话虽这般说,但表兄是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怎能说放下便能放下? 她在真源县遇到一个侧脸与表兄颇为相像的男人,那人叫朱焕之,是沛国朱家的第二子。 表兄无心与她儿女情长,朱焕之却愿意与她花前月下,表兄只把她当妹妹,朱焕之却视她为贤妻,表兄自持身份连拥抱都很吝啬,朱焕之却揽她在肩头在她耳畔说着让人脸红心热的情话。 她承认,她心动了。 十四五岁的年龄,如何不欢喜这样的情郎呢? 尤其是朱焕之的侧脸像极了表兄,换上一身她为他选的衣服,金线滚暗纹,束发紫金冠,越发衬得男人侧脸棱角分明且俊雅又雍容,她侧目瞧去,仿佛是表兄陪在她身边。 为着这侧脸,为着他愿意与她说情话,她动用自己的关系,助他为官送他入仕,连带着他日薄西山的家族都重新踏入京师贵族圈。 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镜花水月不过是梦境一场。 这个令她欢喜令她沉沦的男人,竟是沛国朱家的早有预谋,沛国朱家虽也算士族大家,但在这一代早已没落,急需一个高门贵女做儿媳来提携自家,他们知道她对表兄求而不得,知道她对表兄的执念深入骨髓,更知道朱焕之的侧脸像极了她表兄,只需朱焕之扮做表兄与她花前月下,她便会许朱家一个好前程。 所谓不经而遇全是精心设计,所谓相像更是刻意模仿。 而她与朱焕之“定情”的那一夜,更是朱家绞尽脑汁的筹划——提前支走了她的侍女,让朱焕之一人潜入她的房间,在朱焕之拥着她说情话之际,豢养多年的“刺客”便派上了用场,朱家追剿“刺客”,直追到她所在的明道宫,众人撞破她与朱焕之之间的“丑事”,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朱焕之的“关系”。 她到底年幼,半惊半哄下与朱焕之的关系定了下来,提携朱焕之,更提携朱家人,送他们青云而上重入京都。 戏不可能演一辈子,谎言总有露出马脚的一日,朱焕之本就是风流人物,为了权势才不得不装作表兄,他以为地位稳固了,便不需要再装了,她这个一直把他当做旁人的灵昌县主,自然没了用处,占了她侍女,卖了她的拆换首饰去喝花酒,她冷眼看着他的荒唐,但更荒唐的是自己——只要他愿意装表兄,她便愿意纵着他。 表兄是天边皎月不可摘,朱焕之是人间米饭尤可尝。 她饮鸩止渴般宠着朱焕之。 直到朱焕之连装也不愿装。 她亲手结果了朱焕之,亲手除去了被她捧上天的沛国朱家。 而后,再去寻下一个与表兄相像的情郎。 她的荒唐耸人听闻。 她的偏执深入骨髓。 她的情郎换了一个又一个,表兄依旧是她的不可得。 她深深爱慕着数年前救自己性命的表兄,却不知如何表达爱意,她偏执换着情郎,偏执给着表兄想要的一切,直到那日边疆噩耗传来,她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一生未心动,相思唯一人。 她是表兄唯一的相思。 可是她的表兄死了啊。 她再也没有表兄了。 再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带给她生的希望。 那般霁月风清骄傲雍容如凤凰般的男子,死后竟连尸首都不曾寻到,她在边关寻了一年,听了一年关于他的故事,原来他的世界除了战事便是她,原来他也欢喜她。 可惜,他死了。 她在他战死的城楼饮了一夜酒,而后彻底疯了。 她杀了先帝唯一的皇嗣七皇子,她杀了先帝最爱的妃子裴贵妃,她杀了大都督,杀了先帝,甚至就连宗室入嗣为帝的新帝她也没有放过。 这些手上沾了她表兄血的人,全部都要死。 当然了,罪魁祸首的她也不能活。 若她对表兄不曾这般偏执,若她的爱意不曾这般病态,表兄何至于远走边疆躲着她? 若表兄不曾躲着她,又怎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烈烈火光中,她给表兄殉了情。 那种被烈火焚烧的痛,她至今都能感受得到,一寸一寸侵入肌肤,如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呼吸,幼年的她能等来表兄救她,那时的她却再也等不来表兄,最后活生生被烧成一捧灰。 疼吗? 肯定是疼的。 可是想到表兄的那句话,她便不疼了——一生未心动,相思唯一人。 她是表兄的相思。 她是含笑而死的。 可惜她悲情荒诞的一生,其实不过他人命中的些许点缀,她活在一本书中,是书中的大反派,她丧心病狂,她病娇疯狂,她因痴恋表兄求而不得而DuangDuang撞大墙,读者们说她是被恋爱脑耽误的事业型疯批,若她不曾痴恋表兄,则天下无人是她的敌手。 当然,哪怕她恋爱脑失了智,她也做到了让主角团们无人生还的杰作——没错,这是一本BE小说,作为一个哪怕恋爱脑上头但丝毫不影响发挥的终极大BOSS,她杀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想起书中剧情,华幼安一声轻叹。 摇曳烛火下,床榻上的少女把自己裹成了一团,大约是想起梦境中被烈火焚烧吞噬的痛苦,又大抵是想起了些许旧事,她的脸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蜗牛似的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膝盖。 整个人陷入凤穿牡丹的被褥中,她的呼吸似乎有些不畅,手指攥着膝盖轻轻咳嗽了起来。 “咳咳。” 她的咳嗽声很轻。 “县主,你醒了?” 大抵是时刻守在床畔,她的声音刚落,茜纱帐外便响起男子颇为关切的声音,“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只手撩开茜纱帐。 昏黄烛火透了进来,华幼安不约蹙眉,她抬眼,面前男人俊雅侧脸让她眼皮狠狠一跳。 ——这不是表兄么? 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县主,可是要喝水?” 男人温柔笑着,侧身从案几处捧了只通体如玉的青瓷杯子来,伸手递到她嘴边,“这是我一早便温着的老君眉,虽不及县主平日里的茶金贵,但最是养生不过了,县君且尝一尝,看是否合口?” “来,我喂你。” 与表兄截然不同的声音让华幼安瞬间回神,不是表兄,是朱焕之。 模样可以刻意模仿,声音却是模仿不来的,表兄的声音是珠落玉盘泉击山岩,朱焕之的声音虽也清朗,却总少了表兄言谈之间且试天下的雍容贵气。 “县君,我的脸有脏东西么?” 华幼安并未饮茶,朱焕之笑了一下,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明知故问道。 朱焕之是侧对华幼安坐着,华幼安看到的自然是他的侧脸,那是一张日夜萦绕在她心头的一张脸,让书中的她飞蛾扑火在所不惜的脸——面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的确让她说不出恶言。 眼前的这个人,拿捏她心思当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不脏。” 华幼安就着朱焕之的手轻啜一口茶,“二郎的脸,自然是极好看的。” 朱焕之松了一口气,他笑眯眯放下茶盏,温和声音越发温柔,“县君,我想与你说几句体己话。” 华幼安目光漫不经心往朱焕之身后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半个侍女也无,只有朱焕之一人守在她床畔,不用问,也知是朱焕之将她的侍女全部支走了,若她猜得不错,今日便是朱家设计让朱焕之与她的丑事曝光的日子。 她的确中意朱焕之的这张侧脸,也愿意为了这张侧脸给朱家富贵荣华,可赝品终究是赝品,如何能与表兄相较? ——表兄是欢喜她的,她何必退而求次要一个赝品? 更别提这个赝品只为权势而来,从无半点真心,只会敲骨吸髓般从她身上摄取富贵荣华。 她的表兄,却是从不会害她的。 华幼安无声笑了起来。 团扇就在她枕边,她拿起折扇,抬手挑起朱焕之的下巴,侧脸是她魂牵梦萦的一张脸,正脸却乏善可陈,大抵也知自己的正脸不合她的心意,她刚刚挑起他的脸,朱焕之便连忙侧了过去,他的侧脸本就与表兄有着几分相似,又穿了与表兄类似的沙青色的织锦暗纹衣服,乍一看,仿佛真是表兄陪在她身边,一脸好脾气问着她,“县君,你这是做什么?” “天下有才之士何其多?二郎,你可知似你这等才华之人,我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她用团扇描绘着朱焕之的侧脸,声音温柔又亲昵。 大抵是她的话说得直白,朱焕之面上有一瞬的尴尬,但到底对她并无半点真心,这等伤人之语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就势捉住了她的手腕,动人的情话信手拈来,“我知道,县君——” “嘘。” 华幼安抽回了手,竖起一指堵住朱焕之的唇,“二郎,我看中的是你的脸,你的侧脸。” “可惜,你也只有侧脸。” 她轻轻叹谓,似在惋惜。 ——算计她? 自寻死路。 第2章 华幼安的话虽然很温柔,但也极伤人,饶是朱焕之只求富贵,此时被她说得面色微尬,“县君——” “好啦,旁人不知你的心,我难道还不知道?” 华幼安轻摇团扇悠悠笑着。 她眸光轻转,侧身在床榻处让了一个位置,团扇虚虚一指,眼底笑意更深,“你到这来,我要你在这儿与我说体己话。” 那地方是少女的床榻,细腻的天蚕丝料子织成团花纹,越发显得少女肌肤细白如玉。 朱焕之喉结滚了几滚,强迫自己别开眼,“县......县君,这样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华幼安盈盈笑着,手里的团扇自男人侧脸而下,轻轻点在他喉结,那喉结被团扇悠然一抵,颤动得更厉害了,如男人扑通扑通没有规律的心跳一般,兀自乱个不停。 “不、不行......” 男人舔了下唇,声音慌得厉害。 华幼安歪了下头。 这张明明情动却又拼命克制的侧脸,委实像极了她梦中的模样,她看着男人的侧脸,团扇已覆上男人的唇,“有什么话是不能在床上说的?” 朱焕之的心弦终于断了。 “县君,我,我欢喜你,为县君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他手脚并用爬上床,哆哆嗦嗦去解自己的衣服,他自顾自脱着自己的衣服,自然不曾察觉少女的眼神虽然痴迷,但带了几分冷意,如藏在暗处却淬了毒的獠牙,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 “二郎,我们换个花样。” 少女把团扇放在枕间,取来长长的披帛缠在男人手腕,一圈又一圈,她缠得很用心。 朱焕之不解其意,他稍稍挣扎了一下,少女的披帛似纱非纱,似锦非锦,看似轻薄,却结实得紧,几圈缠下来,他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动也动不了。 他本是风流之人,风月床笫之间的事情他无比熟稔,手腕被华幼安缠了去,再听听她话里的暧昧之词,他不免心猿意马起来,目光在华幼安身上打转,清朗声音此时也有微哑,“县君想如何,我便陪县君如何。” 此时的华幼安已绑好了人,刚刚捡起被她放在枕间的白与团扇,听到这句话,她斜斜往朱焕之侧脸看了一眼,悠悠笑了起来,“二郎,这可是你说的。” “自是我说的。” 朱焕之贪婪望着华幼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咔擦——” 一声轻响,白玉扇柄在华幼安手里与团扇一分为二,细白手指一转,温润晶莹的扇柄里竟转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她的手一伸,匕首便刺在朱焕之的胸膛。 “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朱焕之尖叫出声,然而刚出声,嘴已经被华幼安捂住了,娇俏明艳的少女盈盈望着他,轻轻往他脸上吹了一口热气,如情人般耳鬓厮磨的低喃般柔声向他道:“二郎,单单只是侧脸的话,并不能让我原谅你们对我的算计。” “为了你这张侧脸,我的确能许朱家荣华富贵,可是,你不该算计我。” 朱焕之瞳孔骤然收缩。 ——她如何得知他们一家人的算计的? 他明明掩饰得很好,半点马脚不曾露的! 下一刻,他的慌乱被惊恐所取代—— 少女痴痴望着他,温柔又偏执,“你既像了表兄,便该与表兄一样啊。” “表兄......却是从来不舍得我委屈的,又如何舍得算计我?” 明明是一张楚楚动人百般难以描绘的倾城绝色,他却仿佛撞见了修罗恶鬼,他死命挣扎着,想从她手里逃出,可身体被绑着,胸口处被她插了一把匕首,他稍稍挣扎,锥心的刺痛便席卷全身。 他无路可逃。 ——他遇到了披着艳皮为祸人间的恶魔。 男人的挣扎逐渐无力。 “这便昏了?真是不中用。” 华幼安摇头轻笑,松开捂住男人嘴的手,从一旁捡了他的外衫塞在他嘴里。 “可惜脏了表兄送我的团扇。” 男人已被料理,华幼安看着白玉扇柄里转出的匕首轻叹出声,她抽出自己帕子,细心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 “抓刺客!” “莫要跑了刺客!” 寂静夜里陡然响起嘈杂声音。 华幼安眼底闪过一抹不耐。 她抬手将朱焕之的衣服收拢,贵族衣服精致且繁琐,况朱焕之又是刻意在模仿她的表兄,衣物自然是极具贵族气度的,他火急火燎脱了半日,也只是解了外衫与腰饰,里面的衣服仍完整穿在身上,她不费什么功夫便把他的衣服拢在一起,和着他的人往里面一推,抬手把被子盖在他身上。 一切都天衣无缝。 “县君是否安好!” “何事惊扰县君?县君已经歇下,有事明日再议。” “贵人见谅,那贼人凶恶得很,若是伤了县君岂不是你我之罪过?” “这......” “何人在外喧哗?” 华幼安轻轻把白玉扇柄转进团扇里,把团扇放在枕间,随手扯了帕子缠在手指上,懒懒问出声。 房间里传来华幼安的声音,守门的亲卫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县君,是沛国朱家的人,言今夜有刺客闯入明道宫,恐刺客潜入县君房间,故此来询问一番。” “他说有刺客便是有刺客?这里是真源县,不是他沛国朱家的地界,纵然有了刺客,也是真源县令的事情,与他沛国朱家有何干系?” 华幼安的声音不急不缓,“你且问他,夜闯县君闺房是何罪名。”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抬眉往如意菱花式的窗柩瞧了一眼,心中顿觉不妙——他是方才换班守在外面的,自是不知在他没来之前发生了何事,然而再怎么不知,此时也品出不对劲来,县君乃天子亲封的灵昌县君,出身平原华氏,祖父大司马,父亲为司空,母族亦是四世三公的兰陵萧氏,似这样的一个人,比之公主也不差分毫,身边怎会少了女使伺候?自来外人问话,向来是女使回话的,更何况是深夜? 他在县君手下当差已有一年之余,从未与县君搭上话,今夜是第一次。 不对。 县君出事了。 亲卫眼睛轻眯,他转身收回目光,手指已按上腰间佩剑,冷声向来人道:“什么刺客不刺客?我已在此守了一夜,莫说是人,就连苍蝇也不曾飞进去一只。” “你们拿刺客是假,想惊扰县君是真吧?” 华幼安眉梢轻挑。 此人倒是颇有急智,只从她的一句话便能听出不对劲,随之完全更改书中剧情—— 书里的这一夜,因她房间里有着朱焕之,她听外面的人捉拿刺客,话音里不免带了几分慌乱,大约是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对劲,亲卫首当其冲便冲入了她的房间。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任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自此人尽皆知朱焕之成了她的情郎,而那个第一个闯入她房间的亲卫,自然被她远远打发了。 今夜的事情与书中的剧情完全不一样,守在门口的亲卫不仅不曾冲入她的房间,甚至还将朱家人挡在了外面,她心中有些意外,便抬眉往外面看了一眼。 拜前来“捉拿刺客”的朱烔之所赐,外面一片灯火通明,烛火如昼将众人身影映在如意菱花式的隔扇窗上,亲卫一身薄甲按剑而立,纵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也知是个极英武的男子。 华幼安歪了下头,眉目不禁软了下来。 ——这身影,好生熟悉。 “军爷说笑了,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惊扰县君。” 朱家人道:“军爷明鉴,县君金尊玉贵之躯,而今莅临真源县,我自是要对县君的安危负责的,若县君在明道宫有了好歹,我如何向府君交代?” ——二郎此时就在房间,只需他推开房门,便能做实灵昌县君与二郎苟且之事,男人么,风流一些也无妨,可若是女人做出这等丑事来,任她出身再怎么尊贵,也只能捏着鼻子灰溜溜认下这门亲事。 尚未出嫁便名声有损,日后纵然嫁入他朱家,也休想拿出县君的架子作威作福,若她是个聪明人,便该拿出自己的关系助朱家青云直上,如此一来,朱家才能勉强接受一个污了名声的儿媳,施舍她一方小院,让她在朱家后宅度此残生。 想到此处,朱家人眸光微闪,他抬手推了下守在门口的亲兵,迫不及待想要推门而入,“军爷还是早些打开房门,让我一看究竟。若是县君果然无恙,那便是你我的造化,若是贼人挟持了县君,你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噌——” 长剑出鞘。 “县君的房间岂是你想进便能进的?” 长剑横在朱家人脖颈,亲卫的声音凛凛似寒风,“怎么?你想以身试剑?” 朱家人心头一惊,条件反射般退了半步,他尚未来得及说话,廊下其他亲卫随着男人拔剑的动作齐齐抽剑,整齐划一的长剑出鞘形成的气势极为迫人,朱家人脸色一白,“军爷,这是做什么?” “县君安危自有我们看顾,与你有何干系?” 亲卫冷声道:“若再不退下,休怪我长剑无情!” 凌然声音传到房间,华幼安眸光越发温柔。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表兄也是这般将自己护在身后,万般险恶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待在他身后便好。 那些往事单是想想便让人心情极好,她被朱焕之算计的坏心情一扫而光,双手托腮趴在床上,隔着纱幔看着窗外的守卫。 男人身材挺拔英气凌厉,在气势上已压了朱家人一头,此时又长剑出鞘,剑光衬着清冷月色,越发显得男人英武不凡,纵然身后只有三五人,却也气势腾腾让人望而生畏。 与男人的气势迫人相较,朱家人便显得逊色许多,但到底人多势众,又想着房间里有朱焕之,此事若闹大,对朱家百里无一害,这般一想,他心中胆怯淡了几分,手指已摸上腰侧佩剑,“军爷这是哪里话?我与军爷一样,不过是担心县君安危罢了。” ——端的是想让房间里的朱焕之弄出些动静,好让他有借口破门而入。 只要入了房门,便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饶是这位灵昌县君再怎么尊贵显赫,也要为保名声下嫁他家二郎。 朱家与灵昌县君结了亲,那便是一家人,平原华氏这一代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如何舍得独女在一方县城过日子?还不是要将荣华富贵双手捧了来?以青云直上来换朱家善待尚未出嫁便名声尽毁的女儿? 这般一想,朱家人越发自得,“军爷,您还是让我进去瞧一瞧,若是没有刺客,则大家都好,若是有了刺客,你如何担待得起?”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里却传来一声悠悠轻笑,“担心我的安危?” “我很好,不需你们挂心。” “倒是你们,你们该担心一下二郎,前几日他得了几幅前朝大家的真迹,言今日送与我,可惜呀,直至现在他都不曾来寻我。” 少女的声音不急不缓,却让朱家人浑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你们说,他去哪了呢?” 按在佩剑处的手陡然收了回来,朱家人声音瞬间惊恐,“县君——” “你们若是寻到了他,便叫他来我面前回话,我还想看他手里前朝大家的真迹呢。” 房间里的少女似乎饮了一口茶,要人性命的话被她和着茶香便说了出来。 朱家人胸口剧烈起伏。 真相呼之欲出,灵昌县君早已知晓他们的算计,二郎根本不曾在她房间,至于去了哪,恐怕也只有她知晓。 他若仗着人多势众闯入她的房间,那便是朱家有意惊扰县君,她便能用这个理由作筏子,不仅能让朱家灰头土脸,更能让她藏起来的二郎死无葬身之地。 还要继续闯吗? 答案显而易见——朱家虽然败落,但在真源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乃真源县一霸,而灵昌县君出身虽然显赫,但也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正是因为顾忌着这个原因,灵昌县君才不曾与他们撕破脸,若是不然,只怕灵昌县君早已让亲卫与他们闹了起来。 此时若再不走,便是引火烧身。 ——若他们真将灵昌县君惹恼了,灵昌县君一纸书信,豫州郡守便会殷勤来救,到那时,纵然朱家在真源经营多年,只怕也逃不过一个满门绝灭的下场。 想到此处,朱家人再不敢僵持,连忙拱手向房间里的华幼安道:“是,朱某这便去寻二郎,让二郎早些将真迹呈上。” “去吧。” 华幼安放下白瓷青釉茶盏。 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却是灰溜溜,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华幼安轻轻一叹。 ——没用的蠢东西。 既想算计她,那便该剑走偏锋孤注一掷,而不是色厉内荏瞻前顾后。 可惜,这般好的机会,竟然白白糟蹋了。 华幼安幽幽叹谓,余光瞥见廊下床榻人头微动,“县君,他们都走了。” 男人像是在安抚,房门却被他无声打开,暗色的身影潜入房间,男人左手按剑,十足的保护姿势。 ——他担心她出了意外。 那个意外,叫不可见人。 华幼安眼波微转。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不必蹑手蹑脚,进来便是。” 华幼安娇娇而笑。 亲卫剑眉微动,大步绕过六扇屏风。 眼下虽是乱世,但世家贵族的生活依旧奢靡,纵然来到距京畿颇远的偏远县城,华幼安的生活质量却不曾下降,朴素道观的客房早已焕然一新,视线之内全是她自府中带来的东西,古朴的纱帘换成了朦胧婉约的茜纱帐,羽人座的博山炉在凭几上缓缓吐着袅袅熏香,缭绕的熏香摇曳着飞鸾云气纹的琉璃灯盏,振翅欲飞的鸾鸟由长明灯的烛火映照在茜窗纱上,少女纤细的身影与鸾鸟交织在一起,别样的旖旎瑰丽,也别样的琉璃易碎。 ——似这样的一个人,天生便该被人捧在掌心的。 珠宝饰以颜色,云锦裁而为衣,鲜花着锦,万丈荣光。 亲卫呼吸停了一瞬。 “过来。” 茜纱帐中,探出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指尖微勾,借来月色三分风流。 第3章 那只手白得晃眼,亲卫的眼睛无处安放,连忙低头拱手,“县君,方才朱家人说有刺客——” “不错,刺客就在这儿。” 茜纱帐里的声音懒懒的,猫儿似的勾人打断他的话,“怎么,你不进来看一眼么?” 亲卫身体一僵,“此地是县君闺房,属下不敢。” “不敢?” 少女声音带了几分笑意,似月色一般在流淌,“你提剑闯入我房间时,我瞧着你却是大胆得很呢。” “县君,属下只是担心县君的安危,并未半分轻薄之心——”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少女似乎天生便知道男人的命门,一只团扇挑起他的下巴,轻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我。” “只是你是我的亲卫,为何不敢看我?” 少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呼吸间的热气洒在他脖颈,他呼吸陡然急促,眸色无端深了起来。 “县君......” 他手指紧攥着剑柄,手背上青筋已然隐现。 华幼安笑了一下,“抬头。” 亲卫缓缓抬头。 他看到袅袅熏香似云雾,飞鸾绕着云雾翩翩起舞,云端仙境中,少女一身子衿色衣裙,长发随意挽着,鬂间斜斜插/着一支碧色珠钗,珠钗衔着翡翠璎珞,一直垂在她脸侧,她是典型的世家大族养出的贵女,举止风华璎珞不曾翻飞,安静倚在她鬂间,让她的清冷仙气中添了几分人间富贵乡养出的宜喜宜嗔。 男人心跳骤然加速。 早已习惯男人的这种目光,华幼安见怪不怪,手里团扇自亲卫下巴滑下,一路滑到亲卫紧紧攥着佩剑的手背上,那是一双典型的习武人的手,宽厚有力虎口略带薄茧,她垂眸看着他的手,手里的团扇在他手背上打着转,整个人专注又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仿佛被人点了静止键,一动不动被少女摆弄着,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此时的他是个活人。 “华七。” 像是怕自己的声音大些便会惊到面前精致易碎如琉璃的人儿,男人的声音很轻,“属下叫华七。” “华七?不好听。” 华幼安轻摇头,手里的团扇托起了男人的手,皎皎月色自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进来,银屑似薄薄一层的铺在亲卫的左手上,她抬眸,痴痴看着月光下的男人的手,“你这双手生得好,我给你取一个名字。” “今夜月色真好,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你叫陆沧蓝吧。” “......陆沧蓝?” 亲卫喉结无声滚了下。 “对,陆沧蓝。” 华幼安转了下团扇,把男人左手抬到自己面前,那双手虽是习武人的手,但却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且修长,让她有些移不开眼睛,她贪恋看着那双手,病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 “真好看。” 她轻声低喃着,微凉柔软的唇吻上男人的手。 温软香甜迎了满面,陆沧蓝猛然一震,身体止不住战栗起来。 但这个吻似乎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他的手,少女的唇柔软也冰冷,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他手背,虔诚似朝圣。 “真好看......这双手,是我的。” 她以脸贴着他手背,像是陷入自己癫狂梦境。 柔软的脸颊贴着自己的手背,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手背传至全身,像是畅快淋漓与人比试了一场剑术,大汗淋漓却寻不到一口水。 喉咙很干。 身体很热。 陆沧蓝垂眸看着闭目微笑的少女,眸色无端幽深,“县君,您魔怔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谁又能说自己不是身在梦中呢?” 少女恋恋不舍松开他的手,她的脸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越发显得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像是能窥见人心一般,纵然带了几分迷离,却丝毫不影响她心智的清明。 她清楚知道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却依旧沉沦在幻境不可自拔。 陆沧蓝眼睛眯了起来。 “朱焕之在我床上,你给处理了。” 华幼安松开男人的手,团扇指了下自己床榻。 伤风败俗的丑闻在她这仿佛不值一提。 陆沧蓝眼皮微跳,“方才朱烔之——” “不错,他们捉刺客是假,捉奸是真。” 华幼安轻摇着团扇,目光悠悠落在陆沧蓝手上,声音越发温柔,“今日我心情好,暂且留他一命。” 那目光温柔又缱绻,无论谁被她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但陆沧蓝却有些不自然,他低低应了一声是,按剑走向拔步床。 羽人座的博山炉摆在床畔处的凭几上,越靠近床,熏香便越浓,香甜的味道熏得他剑眉紧蹙,身体有一瞬的僵直,他用剑鞘挑开茜纱帐,入目的是衣衫不整被捆绑的男人,饶是他未经过床笫之事,也知道眼前的景象荒唐得很,他下意识间回头瞧了一眼华幼安,少女此时正在对镜理妆,全然未将床上的事情放在心上。 仿佛对她来讲,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 ——男人?供她取乐的玩意儿。 陆沧蓝抿了下唇。 他垂眸把床上的朱焕之拖走,门口的守卫目不斜视,像是什么都不曾看到,他把朱焕之远远抛在无人小巷,清冷月色下,男人昏迷的侧脸俊雅又雍容,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男人脸上。 “以色侍人的东西。” 他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也不知是骂谁。 而此时的明道宫,华幼安的女使们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低头垂眸立在房间外,原本不当值的女使,也被亲卫们请了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们这群糙老爷们却是担当不起的,除了把自己当瞎子当哑巴外,便是赶紧请人回来处理后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华幼安只唤了自己心腹的大侍女进入她的房间,而失职的侍女们,则被留在房间外面。 不得不承认,朱家人的确好算计,今日在她身边当值的不是她心腹侍女,她本就是不辞而别来的明道宫,身边带的侍女并不多,只有两个大侍女,其他都是三四等的小侍女,大侍女不当值,小侍女们未经过风浪,自然也好哄,见她与朱焕之关系越发亲密,听朱焕之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脸红耳热远远躲开了,哪里还记得此处并非府中需要万事小心的道理? “咳咳,县君,这等卖主求荣之辈一个也留不得!” 说话的人是汐月,这几日她水土不服生了病,不曾在房间当值,听闻亲卫说华幼安出了事,慌得披了一件外衫便来了,此时病歪歪跪坐在华幼安下首,恨铁不成钢指着外面缩头缩脑的小侍女骂道:“她们都是自幼在府里长大的,难道不知县君才是她们的主子?” “也不知那个朱焕之与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三两句话便哄得她们丢下县君便跑!” 华幼安眼皮微抬。 汐月素来心直口快,不曾想自己的骂小侍女的话其实也将华幼安骂了去——若论美色上头,谁能比得上华幼安呢? 另一侧的素月则更老成持重些,听汐月之言不大妥当,便伸手拢了下汐月身上的衣裳,“你的病还未好,何苦动这么大的气?” “今夜幸而亲卫反应快,此事不至于闹得太大,来日外人问起,我们也有话来答。至于发作侍女,也不能急在一时,朱家人晚间来我们寻刺客,我们明日便发作了下人,这岂不是不打自招,让旁人知晓县君夜里出了纰漏?” 素月向来宽厚仁和,一边抚着汐月的背,一边向华幼安道:“要婢子说,待县君回到京畿,再去发作下人不迟。” “你倒好性,比寺庙供奉的菩萨还仁慈!” 汐月是个急脾气,一听素月有意和稀泥,气得甩开素月的手,“且不说那群小侍女,单只说朱家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这般下作!” “先是蓄意勾引,后又恶意陷害,他把我们县君当做什么了?是他肆意拿捏的泥人吗?”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我们若是这般回了京畿,他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呢——咳咳!” 汐月的这段话说得又急又气,一番话尚未说完,便止不住咳嗽起来,素月叹了一口气,抬手给她斟了一杯水,伸手递到她嘴边,“你何苦来哉?” “县君到底是女子,此事若闹大了,对县君名声也不好。” 汐月此事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素月的话?她一把推开素月递来的茶,面上虽带着病容,但气势却丝毫不弱,“难道县君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就这么算了?” 素月到底年龄大她一些,行事稳重心思又细,听她这般说,素月摇了摇头,“汐月,强龙不压地头蛇,况这个世道待女人向来苛刻,若是将朱家逼急了,他们满世界嚷嚷今夜朱焕之的确在县君房间,县君不让他们进去,是因为县君心中有鬼,如此一来,县君的名声便彻底坏了——” “名声?” 斜倚在折枝纹引枕上的华幼安轻笑出声,懒懒打断素月的话,“我是天子亲封的灵昌县主,兰陵萧氏与平原华氏的后人,纵我坏了名声,又有何人敢对我指指点点?” “素月,你总是这般谨慎。” 华幼安轻摇团扇,悠悠笑道。 素月心中暗道不好——县君这般说,那便是动了杀心。 真源县距京畿颇远,沛国朱家虽是败落世家,但在真源经营多年,其势力根深蒂固,远非她们这种势力在天子脚下的人能比拟,若是真闹到鱼死网破那一日,她们未必能在朱家身上讨到好。 “县君,您离京这么久,府上该担心了,尤其是世子爷,您不辞而别,世子爷寻不到您,心里指不定多着急了。” 素月连忙搬出萧辞玄。 萧辞玄是县君的表兄,但凡跟在县君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县君对表兄的心思,一腔赤诚,缱绻情深,再无人比县君更爱萧辞玄了。 可惜,那位世子爷是位霍去病似的主儿,待县君只是妹妹,并无娶妻成家之意,县君这才伤了心,争执之后来了真源县,直言要束来了头发当道姑。 当然,这只是气话,毕竟是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人,县君哪里能舍得下?她清楚县君的心思,无论什么事,只需搬出萧辞玄,便能叫县君回心转意。 素月这般想着,温声劝道:“一个小小的朱家罢了,您若对他动手,没得脏了您的手。咱们还不如早些回去,与世子爷早日团聚才是正理。” “你说得对,一个小小的朱家罢了,何须我亲自动手?” 然而她的声音刚落,对面少女已笑眯眯接了话,“你明日将真源县县令唤来,叫他去处理此事,至于表兄......” 少女声音一顿,似乎想起什么旧事,攥着白玉描金团扇的手指稍稍紧了下,苍白脸上泛起一抹极浅极浅的红,像是在娇羞,又像是——势在必得。 是的,势在必得。 她看上的人,自来逃不出她的掌心。 素月眼皮一跳,只觉得今夜的县君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但具体哪些不同,她也说不清——县君还是那个痴恋表兄不顾一切的县君,会爱屋及乌喜欢与他相似的侧脸,也会对与他相似的握剑姿势的人和颜悦色,她依旧是不知愁心中只有情爱的贵族少女。 可她的眼睛,却是迷离又清明的——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荒诞,却又沉沦在自己的美梦不可自拔。 “我要他来接我,亲自接我。” 少女微抬头,骄矜又温柔,那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若他不来,我便束了头发当道姑。” 第4章 素月看了看盈盈而笑的华幼安,只觉得自家县君病得不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位世子爷待县君虽好,却对县君并无情愫,心里只把县君当做小妹妹,县君想要的,他委实给不了。 而今立储之争已到最关键之际,那位世子爷作为寿安公主的嫡子,怎会在这种情况下贸然离开京畿? 莫说是他了,就连县君的父亲兄长也是不敢轻易离开了,若是不然,只怕追赶县君的人早就抵达了真源县,哪跟现在似的,让县君一个人在真源县待了许多时日?由着朱焕之与县君交往过密? 京畿局势不稳,县君不在京畿,反倒更加安全,真源县远离政治中心,是一个绝妙的休养之地,只可惜,县君在这里招惹了地头蛇朱焕之。 朱焕之狼子野心,沛国朱家更是不怀好意,京畿局势不明朗,华萧两家的威望自然也是不明朗的,若是朱家人狗急跳墙,指不定能出什么祸端来,这等情况下,真源县哪能多待? 得赶紧回去。 “是,县君说得极是,这等小事自是不劳县君动手的。” 素月一叠声道:“明日我便遣人去寻真源县县令,让他替县君出这口恶气。” “至于世子爷那里,婢子瞧着他怕是走不开的,皇太子未立,他哪能离开京都?” 素月循循善诱道:“县君,你若是替世子爷着想,便该知道此时的他处境有多艰难,您让他在这个时间来接您,您不是在刻意为难他么?” 华幼安笑了起来,“我哪里舍得为难表兄?我是帮他才想叫他过来。” 这话说得模糊,素月只以为华幼安又是想萧辞玄来接她寻的借口,笑眯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县君说得是,县君与世子爷自幼便好,哪里舍得叫世子爷为难?” “夜色已深,县君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婢子便去寻县令,让县令给县君出了这口恶气。” ——旁的不说,朱家人做事委实不地道,先是蓄意勾引,再是以抓刺客的名义来“捉奸”,让县君不得不与朱焕之在一起,此事莫说县君了,她瞧着心里也窝火,只是此时局势动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不然,她定是与汐月一样,要狠狠报复回去才能平息心中恶气。 可此一时彼一时,京畿不稳,她们还是少生些事端为好,县令给朱家一些颜色,此事便算结束,她也好哄着县君早些回京师。 素月这般想着,伺候华幼安梳洗睡下。 次日清晨,她交代完汐月正欲寻县令,却被亲卫告知县令天不亮便守在明道宫了,不用想,也知是被昨夜的事情吓到了,怕华幼安性子上来伤及无辜,这才一大早便来请罪。 “他倒识趣儿。” 华幼安斜靠在折枝纹的引枕上,手里轻摇着团扇,“唤他进来吧。” 一路小跑的县令被人领了进来。 昨夜的事情“刺客”闯入明道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县令生怕华幼安问罪,一进门,便撩起衣摆不住叩头请罪,“县君恕罪!” “真源县竟有如此恶贼,实是下官的罪过!县君放心,下官已命麾下诸曹捉拿刺客,相信不出两月,便能将贼人捉拿归案,给县君一个交代。” 华幼安眉梢轻挑,眼底的无端笑意淡了几分——县令的话听着虽恭敬,却尽是推诿之词,她来明道宫不过游山玩水罢了,能在这里待上几日? 两月给她交代?只怕不出一月,她便会被表兄接回京畿了,哪里还会在意他的交代? “两月?” 华幼安轻啜一口茶,声音懒懒的,“我竟不知真源县诸曹竟这般无用,小小一个贼寇要用两月时间才能捉拿归案?” “还是说,县令早知那贼人是谁,只是不敢得罪于他,所以才这般敷衍于我?” 对于这种两不得罪的墙头草,她向来懒得绕圈子。 华幼安的话说得直接,县令眼观鼻,鼻观心,极尽恭敬推诿着,“县君,真源县不过一个小小县城罢了,哪能与京畿之地相比呢?” “县君,下官并非敷衍您,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分明是你与朱家康强一起欺辱我们县君!” 汐月性烈,一听县令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她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县令的话刚说完,她便连珠炮般发问:“你是真源县县令,掌一县印绶,护一方百姓,昨夜明道宫发生的事情,你当真不知?” “不知是假,看我家县君年轻面嫩好欺负才是真!” 被汐月一阵抢白,县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往华幼安处瞧上一眼,只见华幼安端庄而坐微笑望着他,端的是年幼稚嫩的贵女模样,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了计较——华幼安身份贵重又如何?能在真源县待上几日?可若是为华幼安得罪了朱家人,那他这个县令才真是做不下去了。 需知强龙不压地头蛇。 况华幼安又年幼,纵有几个厉害仆人在身边又如何? 他略说几句好话便哄过去了,哪里就值当他为了一个半大孩子去得罪朱家呢? 这般一想,县令面上越发恭谨,笑着向汐月道:“女郎这话便严重了,本官只是县令,又非天上的千里眼,哪能事事都知晓事事都明白呢?” “再说了,昨夜朱家是追拿刺客才惊扰了县君,其本质是忧心县君的安危,哪里就值得县君对朱家人喊打喊杀呢?” “捉拿刺客?” 一听这话汐月肺险些气炸,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林县令,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朱家哪是抓刺客?分明是——” 然而话刚出口,她方知自己的话错得有多离谱——县君与朱焕之的事情是不能拿在台面上说的,若是说了,那便是做实县君与朱焕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情,可气县令用心险恶,她又是个急脾气,险些上了县令的当。 她若顺着县令把话说出来,那便是县君与朱焕之“两情相悦”,既是“两情相悦”,那便该三媒六聘定下来,指不定这个善于钻营的县令还会毛遂自荐做媒人。 呸!他们也配?! 县君是世子爷的人,岂是他们能宵想的人物? 汐月的话戛然而止,林县令故作疑惑追问道:“分明是什么?” “女郎莫要说话只说一半,没得吊人胃口。” “分明是什么?分明是朱焕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林县令句句下套,汐月彻底动了怒,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帕子骂道:“到底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县君略待他有几分好脸,他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也不打量打量自己的身份,给县君磕头都不配的东西!”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骂了朱焕之,又骂了林县令,林县令虽是七品,但在真源县也是一县之长,只要在真源,谁不是对他笑脸相迎的? 纵然到了官场上,入仕为官的个个都是人精,他又做事圆滑,刻意刁难他的人也不多,像汐月这般难听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尤其是出自一个侍女之口,更让他觉得难堪——什么东西?也在他面前充上贵人了? 若不是看在华幼安的面子上,他怎么会与一个低贱的女使浪费口舌? 可偏偏汐月的话又颇有技巧,只是指桑骂槐,他若是较真,便是掉进汐月的套——他与朱焕之一样,是个连跪在华幼安面前都没有资格的人,而今能在华幼安面前说话,是他的“福分”,是华幼安的“大度”。 只能忍。 林县令深吸一口气,艰难咽下心头恶气,但心里存了气,说话不免还是带出了三分,声音不似方才恭谨小心,“是,朱家人低贱,不该拿刺客拿到县君房间外。” “可他们毕竟是担忧县君才会追到明道宫,若是换了其他人,朱家人未必肯上心追刺客。” “退一万步讲,他们不曾闯入县君房间,只是隔着窗户问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就要闹到对他们赶尽杀绝的地步?” 林县令避重就轻,拐弯抹角说汐月小题大做,“本官劝女郎且收收性子,莫煽风点火让县君难做。” “县君,您说是也不是?” 他仗着华幼安年龄小,端的是连哄带骗将此事遮掩过去。 “啪啪。” 房间里突然想起鼓掌声。 “林县令好口才,不去天桥说书委实可惜了。” 华幼安盈盈而笑。 这话虽然温柔,却比汐月的话难听百倍,林县令面色微尬,却不敢开口反驳——眼前的这位主儿是不亚于公主的存在,他的敷衍也是哄着来的,哪敢直面反驳她? “县君说笑了。” 林县令尴尬一笑。 “林县令可知,似我们这等人家遇到见不得人的事情是如何处理的?” 华幼安呷了一口茶,微笑望着林县令。 那无疑是一张极美的脸,用天山上的雪与九天上的云才能堆出来的人物,面对这样的一张脸,任是铁人也要无端心软三分,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也蕴着雾气泛着水光,被这样的眼睛瞧上一眼,人的骨头都能酥了去。 可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双眼,却叫林县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从脚底泛起一股寒气,顷刻间便席卷全身。 “不、不知。” 莫名的,林县令舌头有些打结。 “你自是不知的,那等丑事,怎能叫外人知晓呢?” 华幼安弯眼笑着,双瞳剪水楚楚动人又无辜,“因为,他们都死了呀。” 林县令陡然打了个哆嗦,腿上一软,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到底是什么给他的错觉,让他觉得面前的少女年轻便好哄? 眼前的少女哪里是我见犹怜的倾城绝色?分明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魔披了张艳皮! “呀,林县令是在害怕嘛?” 华幼安温柔笑着,“林县令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曾在明道宫做出什么丑事,林县令又是爱民如子的好县令,所以,林县令怕什么呢?” 林县令几乎不敢与华幼安对视。 他哆哆嗦嗦拱着手,再不复刚才与汐月说话时的敷衍轻蔑,“县、县君明鉴,下官待县君可是一片赤诚绝无二心!” “下官,下官必会把将贼人捉拿归案还县君一个交代!” “林县令能有此心,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华幼安眼睛弯弯。 “那,下官去捉拿贼人,下官先行告退。” 像是房间里有豺狼虎豹,林县令忙不迭请辞。 “去吧。” 华幼安一脸好脾气。 这句话犹如圣旨,得了这句话,林县令慌不择路退出房间,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一般,他一出房间,便马不停蹄往外跑,前几日刚下了雨,廊下有些滑,他险些摔了一个狗啃泥,但他已顾不得许多,卷着衣摆仓促逃着命,狼狈滑稽的模样哪里还有七品官员的气度? “真是不经吓。” 华幼安瞧了一眼林县令的背影,懒懒摇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这般好玩的一个人,怎就这般胆小呢?” 林县令吓得落荒而逃,汐月顿觉通体舒畅,连带着水土不服的不适都减轻不少,“县君,他算什么好玩?不过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 “幸亏县君给了他颜色看,若是不然,只怕他还要在那和稀泥呢。” “算了,不提他,没得晦气。” 汐月嫌弃啐了一口,吩咐小侍女研墨铺纸,“县君,您有些日子没给世子爷写信了,今日左右无事,不如咱们给世子爷写信?” 陆沧蓝此时在廊下当值,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向屋里看了一眼,正午的阳光颇好,穿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洒在少女身上,大抵是因为汐月提起她的心上人的缘故,她稚嫩小脸上有着几分娇羞,典型的情窦初开心念情郎的模样。 陆沧蓝静了一瞬。 片刻后,他微微抬起手,他穿的是亲卫衣服,手臂上有臂甲,银质的臂甲经灿烂阳光一朝,银线一般反射在房间。 少女被银线晃了一下眼,蹙眉抬头向外面看过来。 缱绻情深的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手上。 “呀,你何时伤了手?” 少女搁下笔,温温柔柔的声音十足的心疼,“你过来,让我瞧瞧。” 第5章 “不过是些皮肉之伤罢了,不足挂齿。” 陆沧蓝收回手,像是担心华幼安察觉他受伤一般,曲起手把手背在身后。 “我叫你过来。” 那双手受了伤,华幼安急得很,见陆沧蓝不肯让她看伤,不免有些生气,“过来,我要看伤。” 陆沧蓝抬眉,少女原本懒懒靠在引枕上,整个人慵懒的像是餍足晒着太阳的猫儿,因担忧他的伤,她才坐直了身体,今日她穿的是碧色的衣裙,衬得气色比昨夜好了些,面上不再有不正常的潮红,病弱娇怯便少了些,瞧上去便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被娇养着长大的贵族少女。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个人的病态偏执刻在骨子里。 ——她关心他,仅仅因为他的手。 荒诞又荒谬。 陆沧蓝眸色微沉,大步走入房间。 “小伤而已,县君无需紧张。” 陆沧蓝眼睛看着华幼安的脸,对着一脸关切的少女伸出手。 “这怎能是小伤呢?” 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隐约有红色漫出来,这样的一双手递在华幼安面前,华幼安的睫毛不由得颤了几颤,她让素月取来了伤药,自己轻手轻脚给陆沧蓝拆着纱布,“陆沧蓝,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伤了手。” “你的手这么好看,怎么能伤了呢?” 她轻声低喃,如庄周闯入蝴蝶梦。 陆沧蓝一言不发,垂眸看着少女的紧张。 缠在手上的纱布被解开,伤痕累累的手背便露了出来,那上面并非陆沧蓝口中所说的小伤,血肉模糊的,像是被重物砸过一般。 华幼安冷了脸。 ——能被府上选中塞到她身边做亲卫的人,身手岂是一般人?况昨夜虽有朱家人寻事,但并不曾起冲突,更不曾动起手来,陆沧蓝没道理伤了手。 这手,是他自己伤的。 用石头砸的。 “你不喜欢你的手?” 华幼安抬眸看陆沧蓝。 她抬头才发现,那双眼睛正在看着她,如狼似豹的,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侵略性,以下辱上的欲/望几乎能从他眉眼之间溢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目光,而非属下对主人该有的视线。 华幼安弯眼笑了起来。 “陆沧蓝,你喜欢我。” 她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肯定句,笃定着点破男人的心思。 “可是,你凭什么喜欢我呢?” 她抬起他血肉模糊的手背,盈盈笑着,“凭你这双手么?” “可是,只有一双手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的心思被无情戳破,陆沧蓝脸上却没有太多反应,像是早就明白少女性子里的恶劣,他从少女手里抽回手,捡起被她扔在一旁的纱布,慢条斯理缠在自己手上。 但少女似乎并不喜欢他这般敷衍自己受了伤的手,她的手一伸,又把他的手拽了过去,他身材挺拔,而她娇小玲珑,他比她高出很多,哪怕此时跪坐在她面前,依旧比她高出半个头,这个角度看着她,颇有些居高临下俯视的味道,尽管知道是错觉,但依旧让他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对,就该是这样。 被世人供奉着的尊贵圣洁的神女,就该被最低贱的人从云端扯下,要她一身绫罗碾为粉末,要她光洁的肌肤染上泥污。 那是一种亵渎神灵凌/辱圣贤才会有的诡异荒诞快/感。 陆沧蓝眸色无端幽深。 少女专注给他上药,完全不知男人内心的险恶,她的动作很小心,如对待易碎的琉璃,细碎的药粉自瓷瓶里倒出,薄薄的一层洒在他的手背上,大抵是从未给人上过药,她的动作生疏得很,手上沾了他的血,还沾了些许药粉,红的白的混在一起,在她手上开出绚烂的花儿。 陆沧蓝眯起了眼。 “好生爱惜你的手。” 好一会儿,少女终于给他上完药,女使递来崭新的纱布,她一层一层缠在他手背上,她的动作温柔,声音也温柔,然而话却薄凉得很,“毕竟,你只有手。” 少女抬起头,懵懂无辜的眼对上他幽深眼眸。 四目相对,时间静了一瞬。 片刻后,少女弯眼笑了起来,“陆沧蓝,你莫要失了分寸。” 她松开男人的手,素手拿起放在凭几上的团扇,以团扇挑起男人的下巴,温温柔柔对他说着情话,“你的手是我的,我才是这双手的主人。属于我的东西,怎能容外人所伤?” “今日念你是初犯,我便不与你计较,若仍有下次,我便将属于我的东西收了去。” 她的团扇顺着男人的下巴往下滑,一路滑到男人的脖颈,男人的胳膊,最后落在男人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背上。 那双手的确生得好,纵然缠了纱布,也丝毫不影响手指的修长,每一指,甚至每一个指甲的弧度都无比合她的心意,她痴痴望着那双手,声音越显柔和,像是月色在无声流淌,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情义来。 “这是我的东西。” 她以团扇描绘着男人的手指,温柔低喃道:“你若是不喜欢,不妨让我收了去,你放心,我的东西我向来珍视,我必会以金丝楠木为匣,以云锦为垫,以珍珠翡翠相饰,以熏香琉璃相伴......” “不,还是以琉璃为匣。” 像是想到什么,她突然改了说辞,看向男人手指的眼神越发炽热,“琉璃匣子晶莹剔透,这双手放在琉璃匣子里,不需打开,我便能看到我的东西。” 陆沧蓝眼皮狠狠一跳,手已从少女团扇离开。 “不劳县君费心,属下自会珍视这双手。” 他看着温柔怯弱的少女,冷冷开口。 “既如此,我便信你一次。” 华幼安懒懒从他手上移开视线,“你去登仙台上瞧一眼,看朱家是否在登仙台上动了手脚。” “登仙台?” 突如其来的任务让陆沧蓝看了一眼华幼安。 华幼安微颔首,“不错,登仙台。” 似她这等丧心病狂之人,竟也能得了机缘让她知道自己活在一本书中,是书里无恶不作的大反派,因痴迷表兄失了心智,才会误了自己的性命,而今她既然窥见天机,自然不能再走原来的老路,谁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宽阔平坦呢? 谁想在荆棘遍布的地方拼杀一条生路呢? 她要走康平大道。 她想要表兄,更想要权倾天下,她太清楚自己的性子,矜傲任性,做不来伏低做小之事,平原华氏不能倒,她更不想从云端跌落,所以,与华家作对的裴家必须死。 ——是的,书中的她并非一帆风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曾家族败落卑贱如泥,而导致她家族败落的引火线,便是未来会为天子诞下七皇子的裴贵妃,而今的裴贵人。 天子从未考虑过立表兄为皇太孙,所谓的待表兄的宽厚,其实都是捧杀,在裴贵人怀孕之后,天子担心主少国疑,便计划除去把持朝政的众多世家,而表兄身后的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更是天子的第一目标。 然而讽刺的是,天子与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却是便宜了一个闲散宗室,书中的男主。 而现在,便是天子与他们两家第一次交锋的开端——裴贵人怀孕。 裴贵人这一胎是个公主,尚未生下便胎死腹中,这个罪名落到她长嫂身上,说是她长嫂谋害的裴贵人,说什么长嫂出身兰陵萧氏,是表兄的堂姐,长嫂担心裴贵人诞下皇子,表兄无缘储君之位,但一不做二不休除对裴贵人下了手。 这番话倒也说得通,兰陵萧氏这一代子嗣并不丰,长嫂与表兄虽是堂姐弟,关系却比亲姐弟更为亲密,若表兄做了皇帝,长嫂便是长公主,岂不比做一个世子夫人来得尊贵? 证据确凿,长嫂百口莫辩,长兄不信长嫂会做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杀了宫中派来询问的女官与禁卫,带着长嫂抢门出城,天子震怒,父亲上书自贬,交出司空之权。 州郡各地呈上来的士子名单要司空定夺才能评级选管,官拜司空,便等于掌握了天下官员的命脉,长嫂谋害皇嗣,长兄杀禁卫出逃,父亲没了司空职位,平原华氏就此一落千丈。 她既然知晓事情的发展,便不会叫自己家族再度走向衰败灭亡,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裴贵妃,断然留不得。 未来的裴贵妃此时只是一个贵人,彼时刚刚怀孕,这一胎是个公主,裴贵妃不知自己怀了一个公主,天子无子,她自然求子心切,明道宫供奉的送子娘娘是中原之地最具盛名的,裴贵妃的兄长与母亲早早去世,她的胞弟裴丹临来便来了这个地方给她求子。 沛国朱家虽然早已没落,但在真源县却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得知裴丹临来了真源县,也正因为攀附了裴丹临,他们才敢算计她——用一个嫡次子便坏了她的名声,实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既能对裴家投诚,又能从她身上捞好处,这一箭双雕的计谋,裴家用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可惜,她不愿再自投罗网。 算一算时间,后日便是国舅爷裴丹临登仙台“遇仙”的好日子,裴丹临惊为天人,对沛国朱家的女儿一见钟情,似这般的天作之合,她怎能不去瞧一瞧呢? ——裴贵妃敢拿一个生不出来的孩子陷害她长嫂,她就敢让裴丹临死在登仙台上。 唯一的胞弟死得不明不白,想来裴贵妃得知后,脸色必会分外精彩。 那种场景华幼安单是想想便觉得心潮澎湃,心里欢喜着裴丹临的死,她整个人都是神采奕奕的,“河东裴氏向来出美人,裴贵人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作为她的胞弟,裴丹临想来也不差,必是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 “陆沧蓝,你去准备一下,后日辰时我要在登仙台等裴丹临。” 她最喜欢男人濒死之际的挣扎。 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华幼安眸光微热,笑意更深,“记住,我去登仙台的事情不能为外人得知。” “尤其是朱家那群人。” ——她可不想让自己杀裴丹临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陆沧蓝的眼睛无声眯了起来,他看着脸颊微热娇怯却也偏执的少女,不动声色道:“县君瞧上了裴国舅?” “什么瞧上瞧不上?陆沧蓝,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这话有些僭越,华幼安嗔了陆沧蓝一眼,只一眼,便叫她看到了男人眼底的幽深,那是一种赤/裸/裸的侵略性,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欲/望。 似乎并不担心被她看到,陆沧蓝眯眼瞧着她,气势凌厉如出鞘利剑。 华幼安来了兴致。 “陆沧蓝,你倒是个妙人。” 她身体微微前倾,手一抬,指尖便挑起了陆沧蓝的下巴,男人虽然是个武人,但并不邋遢,她的指腹点着他下巴,依稀能感觉到他清早刚刚刮过的青色胡茬扎在她指上的微微刺痛感。 这种感觉很奇妙,是她之前从未遇到的,她便以指腹研磨着他的下巴,温柔笑问他,“陆沧蓝,你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吗?” “县君。” 陆沧蓝垂眸看着她,平静出声。 “错。” 她的手指勾着他的下巴来到自己面前,细白贝齿咬在上面,她清楚感觉到男人身体猛然一僵,清浅呼吸陡然粗重,她便悠悠松开了男人下巴,抬头看向男人的下巴。 男人的下巴有着一排细小牙印,她恶劣着用指腹摩挲着那些牙印,一下又一下,直到男人突然伸手攥住了她手腕,她轻笑着俯身在他耳畔低喃出声,“陆沧蓝,你僭越了。” “你该唤我一声主人。” 男人眸光陡然冷峻。 如盯上猎物的兽,顷刻间便能将自己看上的猎物拆吃入腹。 第6章 因为离得近,她清楚感觉到陆沧蓝清浅的呼吸变得粗重,大抵是的确被她激起了性子,男人微眯的眼睛似剑光,像极了野兽亮起了獠牙,下一刻便是叼起自己猎物慢慢享用。 ——一言蔽之,锋利又危险。 但华幼安似乎天生便不知死活,又或者说有恃无恐,她指尖挑起陆沧蓝的下巴,悠悠笑着对男人说着旖旎情话,“怎么?你想吃了我?” “陆沧蓝,你拿什么吃了我?” “你的手么?” 她的手滑到他手背,探手捞起他的手,给人上药这种事情她做得很生疏,缠在他手上的纱布打得并不好看,可尽管如此,依旧不影响他手指的修长好看,她拿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 微凉粗粝的触感传来,她笑着闭上了眼。 “陆沧蓝,你只有一双手。” 她以脸贴着他指腹,如被蛊惑的人不肯梦醒,“这种程度是远远不够的。” 陆沧蓝眸色深了又深。 少女身材纤细,脸也很小,他一只手便能捏起她的脸,他垂眸看着她的脸靠在他掌心,大约是想起些许旧事,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颤着,一下一下拨弄着他指尖关节,有些痒,他的手指便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滑,一路滑到她唇瓣,那里面藏着两排小贝齿,整齐好看却也锋利。 方才,她就是用那里的小东西咬了他的下巴。 陆沧蓝眸色幽深如潭。 “主人?” 他扣着少女的脸,像是在亵玩高不可攀的云,声音不急不缓,“待县君兑现了许属下的好前程,再叫属下唤县君为主人吧。” 他的动作似乎扰了少女清梦,鸦翼般漆黑的睫毛颤巍巍张开,里面藏着的眼珠儿便露了出来,云气缭绕带着薄雾,娇怯又无辜,像是在不满他的以下犯上。 不,是以下辱上。 “若你将这件事办得好了,我自会兑现许你的好前程。” 少女的脸离开了他的手。 温热柔软不能再被把玩,他捻了一下指腹,挑眉瞧着此时已坐直身子的少女。 少女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团扇,有一下没一下轻摇着,她知道他的肮脏心思,但却又全然不在意,依旧是笑眯眯瞧着他,像是在被供奉于九天之上的神女俯视蝼蚁。 ——因为卑微如尘,所以不值一提,自然不必放在心上。 “可你若办砸了此事......” 华幼安笑得一脸温柔,团扇指着陆沧蓝的手,“陆沧蓝,你的这双手我便要收回了。” “这双手这般漂亮,就该被放在琉璃匣里供人瞻仰呀。” 陆沧蓝眯了下眼。 ——她记挂的永远都是他的这双手。 “不劳县君费心,属下自会安排妥当。” 陆沧蓝冷声道。 华幼安微颔首,团扇拂了一下他的手,“去吧。” 陆沧蓝转身离开。 扪心自问,华幼安颇为信任陆沧蓝的办事能力,昨夜的事情,陆沧蓝反应不可谓不快,仅从她的一句话里便听出情况不对,而后长剑出鞘逼退图谋不轨的朱家人。 书里的陆沧蓝似乎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书里的她的确听朱焕之说着情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外面捉拿刺客随时要破门而入,她又年幼,不曾经历过这种事,这种情况下,她的声音如何不慌张? 正是她话里的慌张,才让陆沧蓝察觉出了异样,首当其冲破门而入,撞破她与朱焕之的事情。 陆沧蓝让她出了这么大的丑,她如何容得下他? 书中并未详细交代她对陆沧蓝的处罚,只是一句简单的打发了,她向来不是宽厚仁和的主儿,这句打发了,无非是叫人要了陆沧蓝的性命。 但陆沧蓝显然不是池中物,应当不会这般容易便死了,他或许逃了出去,或许改了姓名,又或许在另外一个地方混得风生水起,而后在午夜梦回想起她的恶毒,咬牙切齿骂上一句毒妇。 华幼安轻轻叹了一声。 ——由陆沧蓝去做这件事,她自是再放心不过了。 日子过得飞快,扎眼的功夫便到了朱家算计国舅爷裴丹临的日子。 升仙台是一座高台,传闻是太上老君羽化成仙的地方,老君名唤李耳,真源县人,他的升仙台自然便修在真源县的明道宫。 时下玄学兴盛,玄学源自于道家,道玄不分家,明道宫作为纪念老君羽化成仙的道观,自然备受世人推崇,前朝天子信奉佛教,当今天子信奉道教,曾不止一次拨款修建明道宫,明道宫自然也就成了天家道观。 虽是天家道观,但也对外开放,闻名而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鼎盛到兵曹要日夜遣人守着供人进香的巨鼎,若是不然,太过旺盛的香火很容易引发火灾。 华幼安本是打着出家做道姑的名义来的明道宫,起先并不曾惊动当地居民,只让明道宫的道士们将后厢房收拾出来,供自己“修习”“静心”,但到底是县君莅临,明道宫的道士们还是颇为紧张的,不仅把后厢房腾了出来,还在后厢房与前殿的垂花门处落了锁,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人误入后厢房惊扰到她。 垂花门是从里面落的锁,从她的小院里能打开,从外面却是打不开的,到了朱家算计裴丹临的日子,她让人从里面开了锁,悄无声息出了后厢房。 虽然她的到来不曾大肆宣扬,但县城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便传得满县皆知,真源县的人都知明道宫来了贵人,怕冲撞贵人,这几日来明道宫进香的人少了许多,至于直通后厢房的长廊,更是空无一人。 当然,有人也被陆沧蓝料理了。 ——她对陆沧蓝的要求是她去登仙台的事情无外人得知,陆沧蓝这般聪明,必能知道她想做什么,而后为她扫平眼前所有的障碍。 华幼安悄无声息出了后厢房,不曾惊动一个人,朱家为了算计裴丹临,自然不会让人靠近登仙台,若是不然,哪有裴丹临对朱家女的惊为天人? 升仙台周围早已被朱家人清过场,此时空无一人,她的时间掐得极好,等她爬上登仙台,朱家女才会过来。 计划是好计划,但在执行中却出现了问题——她没来过升仙台,更不知升仙台究竟多高,只想着一个小小县城的台子罢了,再高又能高到什么程度? 不过是小地方的人没见识罢了,略有一个高台,便吹嘘得世间罕见天下少无的,明道宫的升仙台,大抵与她府上的观景楼高低差不多的,一炷香的功夫也就爬上去了。 等她爬上去,就能欣赏裴丹临临死之前的挣扎了。 裴丹临的脸生得好,他的挣扎必是美不胜收的。 然而等华幼安抵达升仙台,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升仙台极高,汉白玉铺就的台阶高耸入云,仿佛真如世人传说的那般,太上老君在此得道成仙,踏着升仙台飞身入第三十三重天。 ——一言蔽之,似这等高台,不是她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女能爬的上去的。 天未大亮,金乌仍躲在云层,天将亮而未亮的颜色极美,华幼安抬头看着美景,难得陷入沉默。 生平第一次,她极度佩服一个女子——朱家女。 这么高的台阶,朱家女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爬上去,然后翩然出现迷惑裴丹临的? 可见狐狸精不仅是个面子活,更是一个技术活。 华幼安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长长一叹。 “县君若是累了,我们此时原路返回仍是来得及。” 耳畔响起陆沧蓝平静声音。 “笑话。” 华幼安轻哼一声,斜了一眼陆沧蓝,“我是那般轻易放弃的人吗?” 陆沧蓝微抬眉,眼底闪过一抹讥讽,“县君,裴国舅貌若潘安又如何?您吃不得这种苦。” “谁说我要吃这种苦了?” 华幼安奇怪看了眼陆沧蓝,理直气壮对他伸出手,“背我上去。” 陆沧蓝:“......” 忽然想起老道士说他今日命犯太岁不宜出行。 华幼安等了许久,仍不见陆沧蓝俯身背自己,不免有些不约,蹙眉催促出声,“陆沧蓝,背我上去。” “快点。” ——若再耽搁下去,只怕那位生在朱家却修成武林高手的朱家女便要过来了。 陆沧蓝目光落在华幼安身上。 少女年龄小,身量也小,娇小玲珑的,个头刚到他肩膀,纤细脖颈从翠色衣襟探出来,他伸伸手指就能扭断,而她的身子也的确娇弱娇怯,不过是从后厢房走到升仙台,少女便喘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晕,像极了血色侵入雪山,白里透红甚是好看。 陆沧蓝微微挑眉。 片刻后,他伸出手,直接把少女揽在怀里,左手一抬起她腿窝,打横抱着她踏上汉白玉的台阶。 “呀——” 华幼安显然不曾料到他会这般大胆,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她吐出一声轻呼,“陆沧蓝,好大的胆子。” 陆沧蓝垂眸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虽斥责着他拥她入怀的胆大包天,却并无从他怀里跳下来的迹象,恰恰相反,在短暂惊讶之后,少女的一只手已攀住了他的脖颈,她的手很软,像棉花,又像九天之上不可触摸的云,但现在,那朵云懒懒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胸口,他知道今日要上登仙台,不曾穿薄甲的亲兵衣服,穿了一身箭袖武服,隔着薄薄布料,他能感觉到她脸颊的柔软微凉。 以及,她喘/息之后呼吸间的热气。 “胆大妄为的人是县君。” 他眸色微沉,抱着少女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我出身平原华氏,母族兰陵萧氏,纵然胆大妄为又何妨?” 在事关自己安危的事情上,华幼安难得比往日多了几分良心,她用另外一只手不曾搂着陆沧蓝脖子的手去查探他手上的伤势,那双手虽然伤得重,但她及时上了药,药效又很好,她以手触摸,缠在男人手背上的纱布已没有湿黏的血迹泛出来,纱布很干,不用看,也知道他的伤恢复良好。 男人的手宽厚有力,抱着她上台阶脸不红气不喘,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懒懒收回手,声音又恢复了悠悠的调子,“陆沧蓝,你轻点,若是伤了我,你如何担当得起?” 她轻笑着抬头,正撞见陆沧蓝的眸色深了一分,像是乌云遮住了星河,晦暗不明叫人看不出其中神色,男人以这种目光瞧着她,薄薄的唇勾出一抹极淡极淡的嘲讽,“县君放心,属下必会将县君完好无损送到升仙台。” 男人把完好无损四字咬得格外重。 华幼安笑了起来。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交叉叠在他脖颈,这个动作让她整个人陷入陆沧蓝怀里,陆沧蓝身材挺拔,而她小小的一团,没什么分量也没什么存在感,哪怕在他怀里活动着手脚,男人依旧是面不改色。 ——当然,除了那抹不愿收敛的嘲讽。 “陆沧蓝,你是不是在吃醋?” 华幼安声音慵懒。 她似乎的确说中了男人的心,她的声音刚落,陆沧蓝便停下了脚步,她小小的一团窝在他怀里,身体的颠倒让他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这个角度的男人有些凶,尤其是薄唇紧抿的时候,凛然似一把剑,而剑光,便藏在他眼眸。 “县君,你可知升仙台有多少层?” 汉白玉的台阶每到一个数量便会有一个平台,供游人休息小坐,此时他们恰好在一个平台上,陆沧蓝把她放在石凳上,单膝跪在她面前,竖手往下一指,下面已是云海不可观,“县君若在此处出了意外,又有谁能知晓?” “你在威胁我?” 着碧色衣裳的少女娇怯又无辜,水汪汪的眼睛顺着他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像是被吓到一般,少女纤弱的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别这样,我会怕的。” 温香软玉迎了满面,男人的眸色无端一深。 大抵是真的他会把自己从天阶上扔下,少女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单薄的肩膀微微打着颤,两人靠得太近,少女呼吸间的热气便穿过薄薄布料扑在他胸口处的肌肤上,暖暖的,也痒痒的。 ——怀里的这个人,天生便知道如何让男人软了心肠。 神使鬼差般,陆沧蓝慢慢伸出手,想把怀里的少女拥得更紧。 然而他的手刚触到少女的背,少女轻快的笑声便在他耳畔响起,“可是陆沧蓝,你舍得我么?” 下一刻,少女松开他衣襟,抬着小脸笑望着他,“陆沧蓝,你舍得么?” 陆沧蓝呼吸陡然一轻。 四目相对,他看到一双清凌骄矜的眸子。 天真残忍,娇怯恶毒,她骨子里的恶劣根本不屑于隐藏。 陆沧蓝静了一瞬。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起来,“的确不舍。” “但若得到了,大抵也就舍得了。” 男人伸出手,扼住那截白得晃眼的脖颈,少女的脖颈果然与他想象中一般柔软纤细,他俯身,咬上那截玉质似的脖颈。 第7章 想象中的挣扎反抗完全没有。 甚至连尖叫出声都不曾存在。 少女安静窝在他怀里,任他肆意妄为。 清晨的风撩起陆沧蓝鬂间长发。 幽深的眸色恢复正常,他慢慢离开少女脖颈。 他俯身,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少女微眯着眼睛,整个人懒懒的,像极了餍足的猫儿在晒在肚皮。 ——他粗暴的动作不曾给她带来任何影响,甚至不曾占去她半点眼神。 当然,影响也有,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女,她的肌肤吹弹可破,他掐过的位置留下一截浅浅的红痕,像是洁白的玉淋上了薄薄一层血迹,脆弱的凌虐美扑面而来。 “怎么不咬我了?” 等不来陆沧蓝的动作,华幼安懒懒睁开眼,此时金乌已跳出云层,微薄的晨曦洒在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肩头,这个角度的男人其实很好看,杀伐凌厉似利剑出鞘一般,尤其是方才扼住她脖颈的那双手,委实和她的心意。 她看着那双被纱布包裹着的手,万千不悦此时也消弭无形,“你这双手生得好看。” “看在你这双手的面子上,我姑且原谅你今日的以下犯上。” 陆沧蓝眯起了眼。 他比少女高出很多,这个角度更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少女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在他眼底,恍若陷入梦境的贪恋目光,极致的沉沦却也极致的清醒。 她的话不曾掺任何水分,的确是她内心的想法——为了他的这双手,她的确能原谅他的以下犯上。 多么荒诞。 陆沧蓝冷笑一声。 他单膝点地,长臂一揽,重新把少女抱在怀里。 像是起得太早没有睡够,少女舒服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晨曦很薄,浅浅的一层落在少女脸上,像极了清晨的云霞镀上一层初升金乌的浅光。 少女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的睡颜很安详,青葱稚嫩,毫无防备,像是对待极亲密的恋人般,她以脸贴着他的胸膛,十足的依赖模样。 然而他知道,不是。 这不是一个懵懂稚嫩的少女,这是一个批了张艳皮的恶魔。 她天生便知道如何玩弄人心,更清楚男人的命门。 男人遇到她,除了俯首听令外,再寻不到其他出路。 陆沧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也不知是嘲讽怀里的少女,还是嘲讽抱着少女的自己。 华幼安睡得很香。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男人把自己放下,那双手离开了自己的腰,她的梦悄然散了,她恋恋不舍睁开眼,入目的是古朴威严的神殿,不用想,也知道此处是登仙台。 “什么时辰了?” 她揉了揉眼,看向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陆沧蓝,刚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还有一刻便是辰时。” 陆沧蓝道。 “喔,那我们该准备一下了。” 华幼安伸了个懒腰。 背对她而站的男人转身回眸,眼底的讥笑越发明显,“县君想准备什么?” “此处是登仙台,怕是没有县君想要床榻被褥。” “我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华幼安奇怪看了眼陆沧蓝,“我又不打算——”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华幼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怕外面的人发现自己,她伸手一拉侧身而立的陆沧蓝,连忙躲到殿内供奉的神将后,提着裙摆走入神殿的人完全不曾察觉她的存在,跪在蒲团上对着神像磕着头,喃喃自语仿佛在祈求什么。 河东裴家虽不如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显赫,但在京畿之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作为裴贵人的胞弟,裴丹临什么绝色不曾见过?可饶是如此,却依旧被朱家女迷得七荤八素,为了朱家女,没少与她添堵作对。 ——书里她与朱焕之的事情人尽皆知,她宠着朱焕之,纵着朱焕之,提携着朱焕之,却不曾嫁给朱焕之,她的名声难听,朱焕之的名声更难听,一笔写不出两个朱,朱家女见她如此耽搁朱焕之,便时常在裴丹临那搬弄是非,裴丹临大抵是被美色所惑,每每她与朱焕之在一处,裴丹临总是要寻她的麻烦。 或阴阳怪气,或冷嘲热讽,总之一旦撞见,便要她心里不痛快。 他们俩的关系针尖对麦芒,哪怕抛开家族对立,她与裴丹临也是十足的死对头。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好奇,裴丹临并非未见过世面之人,朱家女到底生得何等绝色,才能让千帆阅尽的裴丹临仍一头栽进去不可自拔? 心中好奇着,华幼安便探出小脑袋往外看了一眼,殿内跪着祈福的女子一身水色的衣服,衣缘与腰封皆为翠色,挽着灵蛇鬓,鬂间斜斜插/着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再往上,便是长长的发带自鬂间垂下。 还别说,这身打扮清爽又出尘,纵然此时不曾看到女子的脸,也知这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子。 华幼安侧脸看着朱家女,只盼着她早些祈福完毕,抬起头好让她一看究竟。 她看得专注,自是不曾发觉与她挤在神像后的陆沧蓝此时也在看殿内祈福的女子,他看看朱家女,又看看华幼安,剑眉无端拧了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溜走。 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动作,华幼安的脖子有些酸,可让她失望的是,殿内的朱家女仍不曾抬起头,依旧以额头抵在蒲团上,低头垂眸不知在祈什么福。 等了半日不曾看到朱家女的脸,华幼安不免有些不耐烦,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径直从神像后走出。 朱家女显然不曾料到神像后面藏有人,此时仍在虔诚祈福,华幼安走到她面前,俯身伸手抬起她的脸。 这的确是一张漂亮的脸,目若秋水眉若远山,眉间花钿与小小点绛唇相映,越发衬得女人清丽脱俗,宛若九天之人。 只是,这张脸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若说是何种熟悉感,她却又说不出,只觉得这张脸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祈福的朱家女贸然被人挑着下巴抬起脸,她心中微微一喜,想起来时父亲对自己的敦敦教诲——裴国舅何等绝色不曾见过?或明艳或端庄的女人他已经看腻了,他需要一点新鲜感,升仙台是一个好地方,缥缈入云,恍若仙境,这种环境下,最易叫人惊为天人。 她要的,便是裴国舅的惊为天人。 河东裴氏虽不如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那般显赫,但在京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何况,裴国舅的长姐是天子最喜欢的裴贵人,而今又有了身孕,若是诞下皇子,那便是未来的天子,裴国舅作为天子的亲舅舅,前途岂不是鲜花着锦一片光明? 她若能攀上裴国舅这颗大树,不仅自己一飞冲天,连带着家族也能入主京畿风光无限。 这般一想,朱家女越发心潮澎湃,缓缓抬眉的动作她在家里演练了千百遍,自是再熟稔不过,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裴国舅作为世家贵族子弟,怎会如此轻浮径直抬起她的下巴? 这种动作莫说裴国舅了,就连她阿兄做了都觉轻挑。 朱家女心里疑惑着,慢慢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无处不惊艳的脸,那是用九天上的云才能捏出来的人物,晶莹剔透又娇怯,面对那样的一张脸,任她闯出滔天大祸也叫人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朱家女愣在原地。 ——裴国舅......竟然是个女人?! 华幼安自是不知道朱家女心里的想法的,看到朱家女呆立在原地,她便松开了她的脸,心里有些纳闷——朱家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傻傻呆立着便能将裴丹临迷得七荤八素? 不能吧? 裴丹临看着也不是个大傻子来着。 华幼安看了看朱家女,越发闹不清朱家人的算盘,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再度响起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她等了半日的裴丹临终于姗姗来迟。 她挤在神像后挤得腰酸脖子疼,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用继续煎熬,她面上泛上一抹喜色,稍稍活动了下身子,对跟在自己身后的陆沧蓝道:“杀了他。” 陆沧蓝剑眉微挑,“县君苦熬这般时日,只是为了杀一个人?” “不错,就是要杀他。” 华幼安微颔首,眼睛盯着自殿外走进来的人,“你也不必骂我心狠,是他投错了胎,挡了我的路。” 陆沧蓝星眸轻眯。 下一刻,陆沧蓝腰侧佩剑出鞘。 与此同时,殿外少年踏进神殿。 剑光微闪,女人如梦初醒,尖叫求饶,“饶命!” “住手!”一脚踏进门槛的锦衣少年轻呼出声。 华幼安:“?” 这剧情似乎不太对? 她回头看了一眼,陆沧蓝的长剑横在朱家女的脖子上,虽是小县城的士族,但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娇小姐,哪里受过这种惊吓? 长剑刚横在她脖颈,她怪叫一声便晕了过去,身子软绵绵倒在蒲团上,运气极好躲过了陆沧蓝劈向她的长剑。 华幼安缓缓抬头看向陆沧蓝,“你杀她做什么?” 男人一脸平静十分漠然,“不是你叫我杀她的吗?” 华幼安:“?” 她虽厌烦朱家人算计她,但也不至于看到一个朱家人便杀吧? 此时的锦衣少年已飞身赶到,扶着朱家女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女郎,你没事吧?” 华幼安:“......” 好的,剧情虽与书中略微有些初入,但总归殊途同归,英雄救美也是一个不错的初遇,她这个丧心病狂的反派依旧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相信裴丹临的下一句,便是指责她滥杀无辜心肠狠辣。 “华幼安,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怀里的女子只是昏迷,并无性命危险,裴丹临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轻手轻脚放下女子,起身冷冷看着华幼安,“她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竟当着满殿神仙对她下手?” “华幼安,你难道不怕因果报应吗?” 华幼安幽幽叹气,一脸的果不其然。 “蠢东西。” 华幼安微挑眉,轻笑出声,“她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杀她?” “裴丹临,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嘴巴被捂着,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陆沧蓝的声音响在她耳侧,“裴世子,我家县君身子不适,恕不能与你叙旧。” 说完这句话,男人直接把她打横一抱,头也不回从东侧神殿离开,她略过男人的胳膊看到裴丹临的脸,少年的惊讶不比她少。 “喂,你带着她去哪?” 少年冲她的身影大喊,“华幼安,你又在搞什么鬼?” “华幼安,你近日不是与朱焕之好么?怎么今日突然换了人?” 华幼安:“......” 她和裴丹临实是天生死对头,冲着他的这番话,她也得想发设法弄死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她——虽然她早已没什么名声可言,但着她的面败坏她的名声,裴丹临还是第一个。 她想反驳裴丹临的话,但嘴被陆沧蓝的手捂着,半个音节也吐不出,且男人的动作极有技巧性,不着痕迹禁锢着她的胳膊与腿,让她完全挣扎不得,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她整个人窝在陆沧蓝的怀里,俩人亲密又亲昵,像是缱绻情深的恋人一般。 嘴巴被捂着,她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终日打雁却被雁琢了眼,陆沧蓝这人怎就这般有意思呢? 华幼安懒得折腾,安详躺在陆沧蓝怀里任由他抱着,他抱着她从升仙台离开,在一处天阶的台子上停下脚步。 “你想杀的人是裴丹临?” 陆沧蓝放下华幼安,拧眉问道。 “你现在才知道?” 被人打乱了计划,华幼安依旧是心平气和不见急躁的,她抬手勾了下陆沧蓝的下巴,前几日咬的痕迹仍在,浅浅的一点并不明显,她看着男人被自己咬的红印,声音依旧懒懒的,“陆沧蓝,你这人瞧着聪明怎今日突然如此蠢笨?” “我杀朱家女做什么?” “我的目标从来都是裴丹临。” 陆沧蓝微蹙剑眉舒展开来,平静声线里似乎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原来如此,是属下疏忽了。” “属下向县君请罪。” 陆沧蓝抬眉看着华幼安的眼,“县君要打要罚,属下绝无怨言。” 华幼安眉梢轻挑。 她看了一会儿星眸明澈的陆沧蓝,悟了—— “陆沧蓝,你醋了。” 华幼安悠然笑出声。 “对,我醋了。” 习武之人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干脆,男人干脆果决应下她的话,手指已攥住她手腕,“县君想如何惩罚我?” 他没有自称属下,而是用了一个平等的称呼——我。 陆沧蓝属于英武那一类的,个子比她高出很多,哪怕此时跪坐在她面前,也是身材挺拔气势迫人,似这种人,他的喉结自是颇为明显的,上下滚动了一下,让人想忽视都难,华幼安笑了一下,手指抵在他的喉结处,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慢悠悠说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收起你的脏心思,老老实实做我豢养的狗。” 陆沧蓝看了一眼少女手。 少女的性子似乎生来便是极度恶劣的,她的手指抵在他喉结,不安分地研磨着,饶有兴致看着他的反应,像是在好奇砧板上的鱼肉临死之前会有怎样的挣扎。 ——天真残忍,娇怯恶毒在她身上上演的淋漓尽致。 陆沧蓝抬手攥住她手腕,星眸轻眯,“第二呢?” 被男人以下犯上攥了手腕,少女面上并无不悦,只是笑意更深,“第二么,尊我为主,为我所用,我会许你一个好前程。” “至于喜欢.......” 她轻轻一笑,温柔又恶毒,“喜欢我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何干系?” “我能许你一个好前程,便已是对你格外恩赐了。” 她只是手腕被攥着,手指却还能动,她的指腹点在他唇上,有一下没一下描绘着他的唇瓣,“陆沧蓝,莫要贪心太过误了自己的前程。” 陆沧蓝眸光陡然幽深。 男人攥着她手腕的手骤然加了几分力气,她被弄得有点疼,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陆沧蓝,你弄疼我了。” 第8章 “县君会疼?” 陆沧蓝垂眸看着被自己紧紧攥着的少女,冷笑出声。 手腕被攥着,华幼安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仿佛只需男人稍稍用力便能扭断手腕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她抬眸看着陆沧蓝,声音懒懒的,“为何不会?” “生而为人,自是会疼的。” “生而为人?” 陆沧蓝眼底闪过一抹嘲讽,他攥着华幼安的手腕,用力一拽,少女便贴在他面前,他看着那双永远笑眯眯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县君也说了,是人,才会疼。” “但县君,不是。” 男人清浅的呼吸因温怒变得有些粗重,洒在自己脸上痒痒的,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雨后的新荷颤巍巍在阳光下舒展着蕊心。 ——那是一种惬意的舒服。 华幼安舒服地弯起了眼。 一成不变多无趣儿。 谨慎稳重更是死水一潭,让人没得淡了想撩拨的心。 现在的反应才正常。 如砧板上的鱼肉拒绝自己的被拿捏,用自己弱得可怜的鳞片扑腾着主人的手。 自以为是的反抗苍白又可笑。 多有趣儿。 华幼安眉眼弯弯,手腕被攥着,却不妨碍她用指尖勾着男人的下巴,“我若不是人,那我是什么?” “陆沧蓝,恃宠生娇也要有个限度。” “恃宠生娇?” 陆沧蓝冷冷甩开华幼安的手腕,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扼住少女纤细的脖颈,“华幼安,你以为我真不敢伤你?” 男人是习武之人,力气自然比寻常大上一些,尤其是在温怒之后,宽厚的大掌扼住自己脖颈后,华幼安瞬间没了呼吸,窒息感让她有些不适,她却没有挣扎,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曾说,她依旧懒懒看着陆沧蓝,手指还停在他的下巴处。 “你......有什么不敢的?” 被人扼住脖颈让她的声音有些哑,但她的调子依旧是不急不缓的,“以下......辱上?嗯?” 陆沧蓝眸色沉了一分。 因为离得近,他清楚感觉到少女呼吸渐轻,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让她单薄肩膀止不住轻颤着,而那张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也缺氧而泛上了一抹浅浅的红,红色一直攀到她的眼睑处,泛着水光的眸子里也透着一抹淡淡的红。 可怜又无辜,懵懂又动人。 莫名的,他的手指无端收了力气。 他知道少女生了一张极具有欺骗性的脸,更知道恶劣一词刻在她的骨子里,天真残忍,稚嫩恶毒才是她的真实写照。 可那又如何?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一张脸做出恶事来。 她的脸能让世人原谅她所有的恶毒残忍。 “县君且收着县君所谓的好前程。” 陆沧蓝微眯眼,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不是每个人都想做朱焕之。” “咳咳......” 久违的空气涌入肺腑,华幼安轻轻咳嗽着。 她的咳嗽声孱弱又轻柔,陆沧蓝耳朵动了动。 他攥了下手指,但到底不曾回头,脚步微顿后,他大步向山下走去。 此时金乌已从云层跃出,日光烨烨,霞光茫茫,浅金色的云彩自九天铺开,经升仙台一泻而下,尽数落在男人身上。 云阶天梯处多了个墨蓝色的身影,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莫名顺眼。 ——仿佛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该挤入一些其他颜色来调和,这样才叫丰富多彩。 华幼安不咳嗽了。 华幼安看着陆沧蓝远去的身影,手指绕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这便生气了?” “不好玩。” 她轻轻叹了一声,似是有些惋惜。 ——的确惋惜的,升仙台如此之高,若没了陆沧蓝,她如何下得去? 但她面上半点急色也无。 她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直插云霄的天阶一眼望不到底,仿佛果如世人所言,这座升仙台接连天宫,终点是第三十三重天,她看了一会儿,认真估算了一下时间,懒懒抬起手打了一个哈欠,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在石凳上,像是在等人。 一炷香的功夫后,一行人从升仙台上走下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却又突然停下,华幼安伸了一个拦腰,缓缓侧过身,“国舅爷忙完了?” “国舅爷来得正好,我的奴隶不中用,被我撵走了,国舅爷,不如我们一道下去?” ——端的是亲亲热热的挚友模样,仿佛刚才让陆沧蓝杀裴丹临的人不是她一般。 裴丹临挑了下眉,目光在华幼安身上打转。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一撩衣摆自天阶而下,华幼安坐在石凳上,他便坐在华幼安对面,刷地一下打开描金小折扇,悠哉悠哉扇着风,“不中用?” “县君,你怕不是在哄我吧?我瞧着你的奴隶中用得很。” 他声音微微一顿,潋滟眸中带了几分揶揄,折扇一遮,身体微微前倾凑到华幼安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无端压低,“都快中用到床上了吧?” 华幼安秀眉微动。 “我曾听人言道,京畿之中有那等豪放贵女,待字闺中难免寂寞,便养了些俊朗奴隶来解闷。” 描金折扇遮着两人的脸,于外人来看,仿佛是一别经年的好友在亲热叙旧,怎么瞧怎么都是温馨和煦的模样,然而折扇后,裴丹临面上却是讥讽与鄙夷,他盯着华幼安的眼睛,声音越发显凉,“左右那些奴隶的命握在自己手里,若是烦了腻了,便杀之灭口,倒也不必担心他们将此事泄漏出去。” “若是那些奴隶的功夫好,能讨得主人欢心,便留他一条贱命也无妨。” 裴丹临冷笑道:“日后那位贵女出嫁了,便将那奴隶一道带去夫家,夫君在家时奴隶是奴隶,夫君不在家,奴隶便可欺主。” “啊,这样么?” 像是被人说到了痛点,华幼安秀美轻蹙,水葱似的指尖攥紧了鹊上枝头的锦帕,整个人显得惶恐又不安。 她本就生了一张娇怯楚楚的脸,纤弱肩膀微微轻颤时,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尤其是那一双雾蒙蒙水悠悠的眸子,能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裴丹临捏着墨玉扇柄的手指微微一紧,后面的讥讽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你......” 但毕竟刚才说了许多冷嘲热讽的话,陡然切换模式说安慰的话有些不合时宜,裴丹临曲拳轻咳,别别扭扭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早些与那人断了,省得来日坏了自己的名声。” 怕华幼安担心自己会将此事说出去,他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今日之事我只当什么都不曾看到。” “至于我的侍卫你也无需担心,他们皆是守口如瓶之人,不会将此事泄漏半分。” “那,我便多谢国舅爷的好意了?” 华幼安眨了下眼。 那双眼如秋水涟长,多情又温柔,当她看着你时,眼底的缱绻深情几乎能溢出来,仿佛九州儿郎万千,她却独爱你一人似的。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一双眼。 裴丹临呼吸微微一顿,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华幼安,我是真的想你好。”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哑。 华幼安却笑了起来。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她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裴丹临被她突然间的发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再怎么摸不准她的想法,他也知道一件事——他又一次被她耍了。 是的。 又一次。 他一次又一次栽在她的楚楚可怜上。 下一次遇到了,却依旧会栽得义无反顾。 ——一言蔽之,不长记性。 裴丹临冷了脸。 “华幼安,你笑什么?” 裴丹临拢了折扇,坐直身体与华幼安拉开距离。 “国舅爷,我是在笑你呀。” 许久不曾这样畅快大笑,华幼安笑得肚子有些疼,她揉着肚子,盈盈笑望着面前的锦衣少年,“国舅爷,男人能养通房侍妾,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养面首?” “都是父母所生,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女人一辈子却只能守着一个人,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这种话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可谓是大逆不道,饶是裴丹临知道华幼安性子素来乖戾,此时也别噎得一窒,他怔怔看着面前温柔且也乖戾偏执的少女,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华幼安,你是疯了不成?” “你在说什么胡话?” ——“女人怎么可以养面首?” “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养面首?” 华幼安闲闲站起身,裴丹临是清瘦少年,身材不如陆沧蓝高大挺拔,当她站着,而裴丹临是坐着时,她看向裴丹临便颇有些居高临下的俯视味道,她就这般看着裴丹临,面上笑意更深,“你们男人可以的,我也一样可以。” “至于你们男人不可以的嘛,我依旧可以。” “名声?” 她展眉,眼底讥讽之意一览无余,“名声那种东西是你们男人用来约束我们女人的东西,当女人顾惜名声守着所谓的规矩时,那才是中了你们男人的奸计。” “我才不会为了所谓的名声来委屈自己。” 她提着裙摆往上走了几步,上一个天台,是一众侍从抬着一个楠竹做成的软轿,此时侍从们在休息,软轿自然放在一边,她径直走上软轿,施施然在软轿上坐下,笑眯眯对下面的裴丹临道:“国舅爷,多谢您的敦敦教诲,我听了您那么久的废话,坐一坐您的软轿不过分吧?” 裴丹临险些把肺气炸。 ——原来她方才那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 全是哄他的。 裴丹临拢起折扇,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天台,手一伸,便要去拽软轿上的华幼安,“你这个小骗子!” “下来!” “哎呀。” 软轿上的少女一声轻呼,“国舅爷,您弄疼我了。” 裴丹临冷笑,“你少哄我,我根本不曾用力。” “喏,你看。” 华幼安撩起衣袖,细细手腕上有一截被人捏过的青紫。 裴丹临微微一愣,触电似的从华幼安身上收回手,“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华幼安嗔道,“你知道我身子弱,却还这般粗鲁对我,你自诩世家公子,世家公子的圣贤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裴丹瞄了一眼华幼安手腕上的伤,少女生得极白,便越发显得那圈青紫触目惊心,像是在无声控诉他的粗暴。 ——他对华幼安的确失了分寸。 “县君,我委实不是故意的。” 那伤就在华幼安手腕上,裴丹临抵赖不得,他握着折扇,躬身向华幼安施了一礼,“还望县君大人有大量,莫与我一般见识。” 华幼安下巴微抬,眼波轻转,“念你态度诚恳,我便勉为其难原谅你这一次。” 她捏着帕子轻轻拍在裴丹临脸上,娇娇而笑,“若再有下次,我断然容你不得。” 柔软清香扫在自己脸上,裴丹临身体微微一僵,明澈眸色有一瞬的恍惚。 但他又很快回神,怕华幼安看出自己的异样,他把脸偏到一边,耳根微微红着,话却在不满嘟囔着,“华幼安,你能不能注意一点分寸?” 陆沧蓝重新爬上天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晨曦下少女浅浅而笑,少年神色别扭,却不掩关切,时不时向她的手腕看去。 她的手腕处有着一圈的青紫,是清早他留下的痕迹。 陆沧蓝星眸轻眯。 片刻后,他看着璧人般登对的两人低低笑了起来。 “主人,我来迟了。” 他径直走上台阶,绕开立在华幼安身旁的裴丹临,直接将华幼安从软轿上抱了起来,“我这便送你下去。” 温香软玉迎了满面,他微不可查勾了一下唇,“主人,您的衣服脏了。” 他单手撕去裴丹临触碰过的衣袖,细白如玉的一截手腕露出来,他用胳膊一揽,便揽在怀里不为外人所见。 ——像极了某种雄性动物在巡视领地。 毫不掩饰表达着自己的占有欲。 第9章 (修) 裴丹临脸色微变。 大脑宕机一瞬后,身体迅速做出反应—— 捏着描金折扇的手下意识抬起,刷地一下开了扇,扇面将华幼安与男人隔开,哪怕此时华幼安被男人抱在怀里,她的脸也不曾贴在男人胸膛。 紧接着,他的另外一只手去拽华幼安,想将她从男人怀里抢回来。 “你是什么东西?” 裴丹临攥着华幼安的胳膊,冷笑抬眉看陆沧蓝,“竟敢对灵昌县君动手动脚?” 陆沧蓝抬眉瞧了眼面前的锦衣少年。 典型的世家公子,典型的世家公子的花架子——典型的世家公子的高高在上。 陆沧蓝凉凉收回视线,抱着华幼安侧身一避,便避开了裴丹临的拉扯,而后他看也不看面有薄怒的锦衣少年,一脸温和对华幼安道:“主人,我们回家。” ——端的是不想被外人打扰的“主仆”情深。 两个男人差点为了自己打起来,华幼安却像不曾看到一般,她舒服窝在陆沧蓝怀里懒懒笑着,“如今知道唤我主人了?” “可你方才却不是这样讲的。” 她伸出手,手指挑了一下陆沧蓝的下巴,男人被她抬起了脸,她面上笑意更加温柔,“方才的你可是铮铮傲骨得很呢,说什么不是人人都想做朱焕之,不要我许你的锦绣前程。” “方才是我错了。” 陆沧蓝笑了一下,“待回了家,要打要罚全凭主人处置,我绝无怨言。” 他把主人两字咬得很重,眼底却无半分奴隶对主人的畏惧尊敬之意,以下犯上的侵/略/性几乎能从他眼底溢出来。 如同雄性动物巡视完自己的领地,心满意足将自己的猎物拖回领地拆吃入腹。 男人眼底的欲/望不加掩饰,裴丹临不悦蹙眉,然而就在这时,却见男人怀里的华幼安已抬起了手,像是要将男人推开一般。 笑意自少年眼底漫了出来。 他转了下折扇,顿时将手收了回来,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对,就该是这样。 一个低贱的奴隶而已,也配染指贵人? 但少女并没有将男人推开,她的手指抵在男人的下巴,轻轻研磨着,像是在对亲密的恋人撒娇一般,“可是你这个奴隶不听话,我不想要你了。” 没由来的,裴丹临眉头微动。 ——华幼安指腹摩挲的地方,似乎有一圈极淡极淡的细小红痕。 像是牙齿咬过的痕迹? 裴丹临呼吸一顿,目光直直盯着华幼安的手指。 少女的手如葱如玉,细细研磨着男人的下巴,那里有着一处牙齿咬过的痕迹,大抵是情动之际的情不自禁,咬得并不重,浅浅的一圈印在男人的下巴处,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 是牙痕。 华幼安在男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是.......欢愉之际的忘我情动。 裴丹临瞳孔骤然收缩。 少年的模样落在陆沧蓝眼底,陆沧蓝眸中笑意更深,他吻了吻华幼安抵在他下巴处的指尖,低声诱哄道:“我知道错了。” “以后我都听主人的。” “要打要罚,且回家再说。” 男人的吻落在华幼安的指尖,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稍稍停留着,像是着锦鲜花旁不肯飞走的狂蜂浪蝶,裴丹临眼皮狠狠一跳,男人的目光斜斜向他看了过来,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挑衅—— “主人要打要罚,且回家再说。” “莫叫旁人看了笑话。” 他是旁人。 男人才是华幼安的自己人。 此时金乌极盛,煊煊日光直下云层,裴丹临逆光而立,却如坠冰窟,他怔然看着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的两人,如同被人狠狠扼住脖颈,半日不曾发出一个音节。 但这似乎只是表象,下一个瞬间,他手里的折扇已不受他的控制,玉石扇柄刷地一下合拢,直直劈向男人脸上。 但男人身手极为矫健,他的折扇尚未落在男人脸上,男人已抱着少女离开,他的折扇落了空,天阶的长风扬起他的束发飘带,迷离切割者眼前的景象。 “国舅爷,您做什么呢?” 周围明明乱成一团,少女却依旧安详窝在男人怀里,仿佛这些慌乱与她无关,直到少年的动作越发狠厉,她懒懒开了口,“打狗也要看主人,我的奴隶又不曾招惹你,你欺辱他做什么?” 亲疏有别的话让裴丹临陡然静止。 似乎有些意外自己的失智行为,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捏着白玉扇柄的手,那只手方才疯了一般去攻击陆沧蓝,好似他与陆沧蓝有杀子夺妻之仇一般。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攥了一下白玉扇柄,深吸一口气调整着情绪,“县君实是误会我了。” “县君,您出身平原华氏,母族兰陵萧氏,四世三公何等尊贵?” 须臾间,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骄矜世子爷,两指错开白玉扇,有一搭没一搭对着自己扇着风,“县君,您出身平原华氏,母族兰陵萧氏,四世三公何等尊贵?” “尊贵显赫如您,而今竟与一个奴隶混迹厮守,此事若传到京畿,岂不是华氏与萧氏的惊天丑事?” “县君,我是为您好,这才替您清理门户。” 一口一个奴隶的话让陆沧蓝眯起了眼。 他迎着煊煊日头看了眼锦衣少年,锦衣少年此时也在看着他,眼里的鄙夷一览无余——一个奴隶而已,也想攀附灵昌县君? “奴隶又如何?但,我是主人的奴隶。” 陆沧蓝抱着华幼安的手微微收紧,不等华幼安回答锦衣少年的话,他的戳人痛处的话已脱口而出, 男人似乎太清楚锦衣少年的痛点在哪,他紧紧揽着华幼安的腰,话里的讥讽一览无余,“国舅爷,您与主人又是什么关系?” “如何就管到了主人头上?” 这句话一针见血戳到裴丹临痛点,少年凤目轻眯,攥着白玉扇柄的手指之间微微泛着白。 ——是的,他是华幼安的什么人呢? 凭什么管到华幼安身上? “国舅爷,您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陆沧蓝凉凉一笑,趁胜追击又补上一句。 “你以为我想理会这些私事?” 裴丹临脱口而出,但到底是长袖善舞的世家公子,短暂静了一瞬后,他慢慢笑了起来,“若不是论起辈分来幼安需唤我一声舅舅,我怎会在乎这些私事?”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侍从都是聪明人,见他面有温怒,便极有眼色在一旁附和,“不错,我们国舅爷是什么身份?怎会自甘堕落与一个奴隶一般见识?” “今日涉及县君,国舅爷这才多嘴问了一句,若是不然,我们国舅爷才不会管这等俗事!” “县君,您与国舅爷素来要好,难道真的要为一个奴隶与国舅爷生分?” 无形之中,侍从将这场闹剧的决策权推给华幼安。 两个男人同时安静,周围静了一瞬。 长风无声而起,云气悄无声息接连煊煊日光。 另一种形式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都在等。 等病弱娇怯的少女说出自己的回答。 陆沧蓝星眸轻眯。 裴丹临攥紧了手中折扇。 其他侍从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眨不眨看着被陆沧蓝抱在怀里的苍白少女。 众目睽睽下,少女懒懒打了个哈欠。 像是睡足的猫儿,迎着灿烂日头舒服地梳理着自己的皮毛,外界的紧张的与她无关,她只关心此时的自己是否惬意。 “舅舅,这里的风太大了,吹得我头疼。” 华幼安抬头,温温柔柔向裴丹临道:“接我的人来了,舅舅,我先行一步,您的楠木软轿便留着自己坐罢。” ——端的是要与裴丹临划清界限,与陆沧蓝一道回去的意思。 然而这样的一席话,偏舅舅两字被她咬得极重,亲人间的称呼无端被她念出几分旖旎情深来,叫人无端酥了骨头,裴丹临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耳朵登时烧了起来。 “你.......倒也不必这般唤我。” 这个称呼像是某种开关,让方才咄咄逼人的世家子顿时扭捏起来,但又怕旁人看出他的异样,他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罢了,我自是知道你向来任性的。” 他无奈一笑,看了一眼被陆沧蓝抱在怀里的华幼安,面上虽然仍有些不虞,但到底不曾向刚才那般逼迫她做出选择,声音熟稔又轻快,“幼安,走吧,我与你一道回去。” “那舅舅可不许再欺负我的奴隶。” 华幼安是慵懒撒着娇。 陆沧蓝星眸轻眯。 他看了看怀里的华幼安,再看看被一声舅舅便哄得再不追究她做事荒唐的裴丹临,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华幼安与裴丹临的关系,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亲密。 可,既然这般亲密的关系,他们两人又为何装作不熟的模样来? 华幼安又为何指使他杀裴丹临? 谜团萦绕在陆沧蓝心间,陆沧蓝眸色微微一沉,他的神色落在裴丹临眼底,裴丹临展眉一笑,刷地一下打开白玉描金折扇,他本就一身锦衣穿金戴银,花团锦簇如一只开着屏的雄性孔雀,趾高气昂炫耀着自己的一身美丽。 “你这双手生得好。” 某只开着屏的公孔雀看了一眼陆沧蓝缠着纱布的手,俯身凑到陆沧蓝面前,折扇掩着大半张脸,只露着一双对男人来讲过于精致的狐狸眼,微微一笑挑衅道:“你能到幼安身边近身伺候,想来是因为这双手吧?” 陆沧蓝呼吸一短,眸中杀机一闪即逝。 第10章 但那种感觉只是一瞬,转瞬之间,他还是那个英武做事稳妥又有急智的亲卫,他看也不看裴丹临,抱着华幼安自台阶走下。 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唯有他那双被裴丹临称赞过的手,此时却不轻不重掐了下华幼安腰间的软肉。 “县君只中意我这双手?” 他压低了声音,这次没再像刚才那般把怀中少女唤做主人。 缠着绷带的手捏在自己腰间,华幼安微微有些痒,身体不由自主靠在陆沧蓝胸口,“陆沧蓝,你醋了。” “对,我醋了。” 陆沧蓝回答得极其干脆。 习武之人脚程快,陆沧蓝把裴丹临抛在身后,隔得有点远,中间又有云雾缭绕,裴丹临看不清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华幼安倚在陆沧蓝胸口,华幼安病弱苍白,陆沧蓝却是英气勃勃,一男一女凑在一起,如璧人一般登对。 不知道男人与少女说了什么,少女娇娇笑了起来,男人见她笑了,眉目似乎柔和了一瞬,抱着她的胳膊虚虚换了一个姿势,让她在自己怀里躺得更为舒服。 裴丹临眯起了眼。 碍眼极了。 ——眼前这个奴隶,当真是不知所谓。 裴丹临一拢折扇,提起衣摆快步追上两人,打破两人的亲密无间,“幼安,我那有竹椅,你要不要试一下?” “竹椅肯定比你现在舒服。” 陆沧蓝见裴丹临追上来,面色不由得冷了一分,冷眼瞧了眼裴丹临,便把脸转向另一边,不等华幼安开口,便替华幼安说道:“国舅爷说笑了,您的竹椅又硬又四面透风,如何比得我怀里?” “县君还是由我抱着为好。” 他拢了拢怀中少女的衣袖,把怀里与抱着四字咬得格外重,“国舅爷既是县君的舅舅,当知道县君身体娇弱受不得风,若是在您的竹椅吹风受了凉,国舅爷如何向县君的父母交代?” 一口一个怀里,一口一个抱着,裴丹临听得眼皮直跳,而最后一个舅舅更是将他与华幼安的身份直白挑开——您是她舅舅,您当放尊重些。 至于我,呵,我虽是奴隶,却是可以亲亲热热抱着她的人。 裴丹临脸色微变,捏着白玉描金折扇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但很快,他又慢慢松开,面上依旧是温和的公子如玉,“你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挑眉看着面前抱着华幼安的男人,悠悠一笑颇为真诚,“你是幼安养的奴隶,这等末微小事自然由你代劳。” “你们莫在我身后躲懒了,还不快跟上?” 裴丹临向抬着竹椅的侍从道:“你们四个抬我一人,总不能比幼安慢吧?” 侍从连忙凑了过来,竹椅软轿放在天台上,裴丹临一撩衣摆坐在上面,刷地一下打开了折扇,舒舒服服与被陆沧蓝抱着的华幼安攀谈着,“幼安,你这便是没经验了,登仙台这般高的地方,怎能只带一个奴隶?” “你应带他十个八个,让他们轮流抬着软轿,如此才不算辜负你的灵昌县君身份。” 陆沧蓝星眸陡然轻眯。 华幼安懒懒打了个一个哈欠,斜斜看向被人抬着的裴丹临,到底是出身河东裴氏的国舅爷,少年显然十分会享受,惬意坐在竹椅上,悠哉悠哉扇着扇子与她说着话,无形之间将她与陆沧蓝的关系再次挑明——一个努力而已,只配当她的垫脚石。 与她平起平坐之人,唯有他一人。 华幼安笑了起来。 抱着她的胳膊微微收紧。 她纵然不去瞧,也知陆沧蓝此时的脸色必然不好看,大抵是薄怒中带了些许不甘,身份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 有趣儿极了。 “国舅爷好生会享受。” 华幼安轻笑道:“可惜啊,我的奴隶与国舅爷的奴隶不同,我是舍不得把他当牛做马使用的。” 身手这般好又颇有急智的人,只需给他一个机会,他便能一飞冲天。 奴隶? 她不缺。 她缺的是为她所用尊她为主的人才。 亲疏有别的话让裴丹临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一瞬。 他侧目去瞧华幼安,少女整个人窝在男人怀里,像极了酒足饭饱的猫儿,寻了一个安逸舒服的所在,眯着眼惬意晒着太阳。 ——她根本不在乎男人是奴隶。 而男人也因她的话面上少了几分冷色,煊煊日头自云层而下,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英气眉眼难得温柔。 对于亲密无间的两人来讲,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下,裴丹临面色有些难看,他瞧了一眼陆沧蓝,男人此时也正用余光瞧着他,见他面上有些不虞之色,男人唇角微勾,无声向他吐出几个字——她是我的。 捏着白玉扇柄的指尖无端犯了白。 “国舅爷,虽说河东裴氏家世显赫,珍珠如铁富可敌国,但您手里的扇子似乎并没有得罪您吧?” 陆沧蓝微挑眉,揶揄之色一览无余,“您倒也不必这般为难这把扇子,若是不喜欢了,丢了这便是,何必要亲手将它毁了去?” 裴丹临眼皮一跳,下意识往自己手里的折扇看了眼,他虽攥得紧了些,但到底是上好的白玉做成的扇柄,白玉描金折扇此时正完好无损在他手里,根本不曾发生陆沧蓝口中所说的被他亲手所毁。 ——他上当了。 冷意浸入裴丹临眼眸,裴丹临捏着折扇慢慢抬起眼。 “哈哈哈哈哈。” 陆沧蓝爽朗而笑,赤/裸/裸的挑衅毫不掩饰,“国舅爷,我与您说笑呢。” “您的折扇价值连城,怎会被您轻易毁去呢?” “价值连城?” 裴丹临低低一笑,精致的狐狸眼莫名阴鸷,“不过一个玩物罢了,腻烦了,丢了再寻便是,如何谈得上价值连城?” 他一语双关,随手把白玉折扇抛在天梯上。 “玩物就是玩物,再怎样价值连城也是玩物。” “不想要了,便是这般的下场。” 被他随手抛下的白玉折扇啪地落在天梯上,玉质撞上汉白玉的台阶,扇骨顷刻间断了打扮,碎玉孤零零簇拥着描金扇面,如被抛弃的小兽一般可怜。 陆沧蓝眯起了眼。 裴丹临面上笑意更深,“这便是玩物的下场。” “怎么,你有意见?” 陆沧蓝眸色陡然幽深。 “幼安,我听闻京畿的明月楼在真源县开了分店,你今夜左右无事,不妨陪我一道去看看?” 裴丹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竹椅上的芍药花纹,笑眯眯向华幼安道:“明月楼的鹿舌与胭脂鸭是一绝,还有他们家的点心。我记得你最爱吃一道翡翠白玉糕,唔,那糕入口即化软糯香甜,纵然与宫中点心相较却也不差分毫。” “幼安,你要不要去?” 裴丹临瞟了一眼陆沧蓝,悠悠笑道:“明道宫的斋饭虽好,但明月楼的饭菜才符合你的身份。” “毕竟,乡野小菜虽鲜,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陆沧蓝慢慢抬起眼,眉眼凌厉如长剑出鞘。 “裴丹临,你说谁难登大雅之堂?” 陆沧蓝冷声道。 第11章 “这便是你多心了。” 裴丹临轻挑眉,精致狐狸眼揶揄笑着,骂人一定要揭短的缺德被他完美写在脸上,“我说的是乡野小菜上不得台面,你何必对号入座呢?” “还是说,你也知道你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隶?听不得上不得台面这几个字?” “这便可惜了。” 裴丹临声音慢悠悠,一唱三叹道:“我在天子面前也是直言爽语的性子,怕是不能为了一个奴隶去改变。” 陆沧蓝停下了脚步,无声斜睥着侃侃而谈的裴丹临。 陆沧蓝是习武之人,身材挺拔自带压迫凌厉之感,心中杀意不再掩饰时,便如厉鬼闯入人间,那时嗜血的残暴裴丹临隔着华幼安都能感觉得到,裴丹临眉梢微动,再次嘲讽出声,“怎么?觉得我的话不中听,想杀我?” “一个奴隶,想杀国舅?” 长风肆虐而起,笼罩在天梯周围的云雾悄然而散。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华幼安窝在陆沧蓝怀里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国舅爷,您的话过分了。” 华幼安慵懒出声。 陆沧蓝垂眸看怀里的少女,少女娇怯懵懂,窝在他怀里如一只猫儿似的,大抵是吹风吹得有些久,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此时泛着微微的红,别有一番诱人味道。 然而更诱人的,是她笑盈盈瞧着裴丹临的一双眼。 ——她在替他出头。 她不允许裴丹临如此贬低他。 陆沧蓝嘴角一勾,身上肃杀之气顿时消弭无形。 “山珍海味有山珍海味的美,乡野小菜有乡野小菜的鲜,这有什么上台面不上台面的?” 华幼安盈盈笑着,手指勾了下陆沧蓝的下巴,“只要我喜欢,纵是天子赏赐的食案,也要给我摆上山野小菜。” 裴丹临眼皮狠狠一跳。 当真是疯了。 一个奴隶而已,如何值得这般维护? “幼安,你可记得你的身份?” 因为一个奴隶被华幼安驳了面子,裴丹临面上有些不虞,“你是天子亲封的灵昌县君——” “舅舅,我不喜欢您的说教。” 华幼安轻轻一笑,温柔打断裴丹临的话,“这些条条框框的世家规矩您自己守着也就罢了,无需强加在我身上。” “我讨厌这些东西。” “舅舅,您真的像您口中所说那般重规矩嘛?” 华幼安揶揄笑着,声音悠悠,舅舅两字无端被她唤出几分旖旎情愫来。 这个称呼似乎让裴丹临想起些许旧事,锦衣男人面上一红,精致狐狸眼有一瞬的迷离。 ——他的确是守规矩的一个人。 在遇到华幼安之前。 是华幼安坏了他所有的规矩,而后轻飘飘说上一句抱歉。 那日他问她原因,她也是这般笑着,“舅舅,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 “我腻烦了。” 腻烦是她给他唯一的理由。 她会厌烦他,也会厌烦陆沧蓝。 她生来便是薄情寡义的,不会在一个人身上投入太多时间,所有人都是她的过客。 除了......那个人。 裴丹临呼吸一短,眸中迷离瞬间消散,他抬眉瞧了眼陆沧蓝,男人垂眸看着怀里的病弱少女,凌厉眉眼难得温柔,仿佛天下之大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们是神仙眷侣,更是一对璧人。 裴丹临笑了起来。 ——一个替代品罢了,也值得他如跳梁小丑一般去争风吃醋? “幼安,我以前是守规矩的。” 狐狸眼无声而笑,莫名显出几分阴鸷来,裴丹临抬眉瞧着华幼安,声音越显温柔,“而今么......再说吧。” 他转身走入风中,长风扬起他的发,绣金线的织锦衣袖被冷风高高鼓动着,像极了一只翩然落下的蝴蝶。 余光瞥见裴丹临的离开,陆沧蓝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那是一种赢而未赢的感觉。 方才的那一撇,裴丹临看他的目光如跳梁小丑。 是的,跳梁小丑。 裴丹临几乎用目光直白告诉他,他与他没什么区别,都是华幼安随手便能抛弃的玩物。 陆沧蓝星眸轻眯。 下意识间,他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少女。 少女似乎有些困,整个人懒懒窝在他怀里,外面的争端与她无关,她只是想找一个避风港。 她谁也不爱。 “陆沧蓝,我困了。” 像是察觉他的视线,怀里的少女轻轻蹭了他的胸膛,隔着薄薄布料,他依稀能够感觉到少女脸颊的柔软,让他无端想起自己以下犯上的那些事——的确很软。 软到让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陆沧蓝轻轻叹了一口气。 罢了。 他早就知道她谁也不爱。 但依旧甘之如饴。 “县君,起风了。” 陆沧蓝把怀里的病弱少女抱得比刚才更紧,“我们回家。” 华幼安猫儿似的倚在陆沧蓝的胸口。 男人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淡淡凛冽,让人很有安全感,哪怕自陡立的天阶而下,他也把她抱得紧紧的,像是知道她有了困意,男人的动作并不快,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仿佛纵然此时天塌下来,他依旧能将她护在怀里。 极淡极淡的笑意爬上华幼安苍白面容。 她以脸蹭了蹭男人的胸膛,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困意袭来,她慢慢进入梦乡。 这是一个她做了无数次的梦。 破败的小屋,昏黄的烛光,满脸横肉的男人,以及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无数少女。 这种梦似乎永无止境。 直到少年纵马而来。 “安安——” 少年声音清亮,混沌天际破出一抹曙光。 那是她的光。 华幼安的梦醒了。 “表兄......” 她攥着盖在身上的被褥,轻轻低喃。 “县君,您终于醒了。” 听到床幔处的动静,素月挑开茜纱帐,倒了一杯水递到华幼安嘴边,“县君,您身子弱,以后万不能再去升仙台吹冷风了。” 华幼安就着素月的手饮了一口茶,梦境刚刚褪去,她此时的精神仍有些恍惚,懒懒应了一声素月的话,便将此事含糊过去,“陆沧蓝呢?” 莫名的,她有些想看那双手。 “他有事出去了。” 想起林县令方才说过的话,素月温和面容上闪过一抹厌恶。 ——那位林县里委实是个墙头草,那日被县君威胁后,态度恭敬小心直说要捉拿惊扰县君的凶手,可这几日又不知道得了什么风,竟完全不承认自己之前的话,不承认也就罢了,甚至还差点与汐月争吵起来,若是她在中间劝阻,只怕两人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的地位摆在这,借林县令一百个胆子,林县令也不敢对县君不敬,可现在林县令对县君却一反常态越发敷衍,必是京畿之中传出了什么消息,才让林县令如此胆大妄为。 这个事实让她越发忧心,夺嫡之争向来你死我活,林县令态度如此,必是...... 后面的事情她几乎不敢深想,但又怕华幼安看出端详,转瞬之间她还是华幼安身边最为稳妥知心的大侍女,“县君,您睡了将近一日,此时也该饿了,您想吃什么?我遣人去做。” 素月虽掩饰得好,但华幼安素来心细如发,哪怕此时精神有些不振,也知素月有事瞒着自己,“林县令方才过来了?” 她一针见血道。 华幼安的话说到这种程度,素月便知自己再也瞒不下去,她拿了折枝纹织锦引枕放在华幼安背后,而后抬手给华幼安轻轻揉着肩,“县君,这些琐事您何须放在心上?” “您离京这般久了,府君他们该担心了。” “还有世子爷。” 素月看了看萎靡不振的华幼安,再次祭出大杀器,“您从未与世子爷分开这么久,纵然您不想世子爷,世子爷也该想您了。” 世子爷三字让华幼安迷离双眸恢复清明。 “不,我才不回,我要他来接我。” 华幼安面上浮现一抹极淡红晕,“他若不来,我便说到做到,竖了头发去做道姑。” 一听这话,素月顿时头大如斗,“县君,您何苦来哉?” “京畿形势如此险恶,若他此时为您来了真源县,岂不是将自己大好前程白白荒废?” “呀,陆沧蓝,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廊下突然传来汐月的轻呼声。 “送县君的礼物。” 陆沧蓝声音轻快,“县君是否醒了?” 听到二人的对话,华幼安抬头往廊下瞧了一眼,如意菱花式的窗柩处,陆沧蓝一身薄甲临窗而立,正往她所在的地方看过来。 大抵是觉得自己的礼物会让她开心,男人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在等待她的召见。 “我醒了,叫他进来了。” 华幼安岔开话题,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觉得她会喜欢陆沧蓝送她的礼物。 自家县君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素月无奈叹气,对窗外廊下的二人道:“县君醒了,进来吧。” 陆沧蓝推门而入。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房间。 素月微微蹙眉。 与素月的蹙眉不悦相比,华幼安则显得很是期待,她掀起被褥从床榻走下来,一直走到陆沧蓝面前,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匣子,血腥味便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她眸光一转,手指叩了下匣子。 “让我猜一下,这是谁的人头。” 旁人避之不及的血腥味,华幼安却丝毫不惧,她俯身看着陆沧蓝的提着的匣子,伸手想要打开。 一只手按在她手腕。 “县君。” 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不是国舅爷,给不了县君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我身无长处,唯一身功夫尚拿得出手,愿为县君掌中剑,护县君一生无忧。” 第12章 华幼安眉梢微动。 男人手背上的伤尚未好,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是她的杰作,蝴蝶结打得歪歪扭扭,粗糙得很,可尽管如此,依旧难以掩饰男人手的好看。 五指修长,关节却并不粗大,那是一双哪怕在女人堆里也难得一见的手。 ——当然,不是女人的柔弱无骨。 那是一双典型的习武人的手,虎口处有薄茧,让他的修长好看里带了几分武人独有的凌厉杀伐。 好看极了。 是她喜欢的一双手。 华幼安反手握上那只手。 “我最讨厌承诺了。” 她笑盈盈把玩着那双手,“只有什么都给不了的人才会反复承诺旁人。” ——深情的告白在她这里完全无用。 陆沧蓝剑眉微挑,丝毫不意外华幼安的反应。 她本就是没有心之人,娇怯羸弱的脸上带着孩童似的天真稚嫩,无论她做出什么荒诞事情,只要瞧一眼那张懵懂无辜的脸,便能叫人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或许,她真的不懂。 不懂情爱。 不懂人情世故。 她是误入人间的仙灵。 可惜事实恰恰相反,她什么都懂。 她天生便知如何玩弄人心。 天真残忍,娇怯恶毒才是她的真实写照。 陆沧蓝垂眸看着把玩着他的手的少女,“县君想要我做什么?” ——她是一朵能惑人心智的罂/粟/花,纵然知道靠近她是无边地狱,却依旧叫人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我只对人头有兴致。” 娇怯少女轻抬头,她的眼睛大而黑,如宝石泡在秋水里,楚楚可怜的无辜感便从她的眼睛里泛出来,大抵是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的眼睛要比往常亮一些,“陆沧蓝,你要送我朱焕之的人头么?” ——明晃晃的用最温柔无辜的脸说着最恶毒的话。 陆沧蓝挑了一下眉,“县君,朱焕之乃朱家嫡子,若伤了他,只怕朱家不肯善罢甘休。” “县君虽是天子亲封的灵昌县君,背后有华氏萧氏两大靠山,但此地并非京畿,县君需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这样啊。” 大约是男人的话扫了她的兴致,她眸光闪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 面若春晓桃花的脸我见犹怜,不由得让人软了心肠,哪怕知道那张皮囊下生了一颗丧心病狂的心,却还是叫人不忍见她蹙眉失望。 这样的一个人,天生便该被人捧在掌心。 陆沧蓝喉结微动,眸光无端幽深,“不过,若是县君——” “不肯善罢甘休?那便斩草除根好啦。” 华幼安弯眼笑着,眉间尽是稚气的天真,轻笑着打断陆沧蓝的话,“陆沧蓝,我何时说过要留朱家满门的性命?” 陆沧蓝:“......” 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县君的恶毒。 “用朱焕之勾引我,又用一个气质类我的女人去勾引裴丹临......” 华幼安抬头问陆沧蓝,“陆沧蓝,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一个偏远县城里的没落士族能有这般精准的消息?不仅知道我的喜好,更知道我与裴丹临的旧事?” 她的指腹轻轻戳了一下陆沧蓝的掌心,而后顺着他的掌心一路往上走。 少女是典型的世家贵女,手指又细又软,隔着薄薄布料,陆沧蓝能清楚感觉到她指腹的柔软,很软,羽毛似的,却能勾出天雷地火。 陆沧蓝呼吸静了一瞬,片刻后,他星眸轻眯,抬手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不动声色道:“什么旧事?” “自然是那种旧事。” 华幼安轻笑,世家贵女该有的约束对她似乎毫无用处,她的世界没有三纲五常,更没有从一而终,“那年我瞧着他顺眼,便与他在一起了,你知道的,裴丹临出身河东裴氏,长姐又是陛下最为宠爱的裴贵人,他的婚事,自然备受关注,可是我只想与他在一起,却并不想嫁他,我与他的事情,唯有心腹之人知晓。” 华幼安侃侃而谈,黑而亮的眼睛看向陆沧蓝。 陆沧蓝剑眉微不可查蹙了一下,“后面呢?” “后面我腻烦了,便分开了。” 华幼安笑了一下。 陆沧蓝眸色微深。 ——这的确是她能说出来的分开理由。 “朱家是如何知道我与裴丹临的旧事?又去寻了一个气质类我的人在升仙台等裴丹临?” 那些往事并不能影响华幼安的轻笑,她话题一转,再度切回朱家之上,“朱家只是表象,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且那人对京畿之事了如指掌,意在调动华萧两家与河东裴氏相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她本以为自己窥见天机,知晓未来所有事情的发展,可以凭借预知未来的事情让自己此生顺风顺水,可这几日的经历告诉她,事情并非她想象得那般简单,她所窥见的天机皆是表象,平静之下隐藏的波涛暗涌她一无所知。 没有所谓的顺风顺水。 她依旧要和书中所说一般,不择手段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有趣极了。 华幼安眸光轻转,倾身覆在陆沧蓝耳畔轻声叹谓,“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华幼安爱用香,呼吸之间带着香的甜腻,热气喷洒的陆沧蓝耳际,像是在他耳上点了火,潮红一点既燃,男人不自然地侧了侧脸,声音无端一低,“谁?” “我也不知道。” 少女从他掌心抽开手,轻笑着与他拉开距离,甜腻香气陡然淡薄,他侧目去瞧,少女此时端正坐着,茜色披帛斜斜披在肩头,端的是矜贵自持的世家贵女模样。 ——仿佛刚才的旖旎亲密像是他的错觉一般。 陆沧蓝眼皮跳了一下。 莫名的,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肩,那是刚才她待过的位置,此时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很诱人。 陆沧蓝微抬眸,目光落在面前盈盈而笑的少女身上,而后他抬起手,拂了一下自己的肩头,他的动作并不快,在少女待过的位置顿了一下,指腹无端捻了下,像是将少女攥在掌心一般。 “县君想要我做什么?” 陆沧蓝挑眉问道。 他的欲/望毫不掩饰,几乎能从眉眼溢出来,似这样想要以下犯上的奴隶,在旁人那早就打死了无数次,但华幼安却笑了起来,她似乎颇为喜欢男人直白野性,抬起手勾着男人的下巴来到自己身边,“自然是要你为我做一件大事。” “陆沧蓝,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 温温软软的声音响在自己耳侧,醉人心脾的甜香无孔不入,陆沧蓝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墨色的眸色越发深沉,他舔了一下唇,哑声问少女,“什么大事?” “若我做得好,县君又如何谢我?” “放心,只要你替我办成此事,你的好处多着呢。” 华幼安悠悠而笑,左手撩开衣襟,从自己脖颈处扯出一条红绳,红绳处挂着一只精巧玉质小牌,她单手扯出来递给陆沧蓝。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我要你为我做的事情,是......” 攥着玉牌的手指微微一紧,陆沧蓝瞳孔骤然收缩,“你——” 一只手覆在他唇瓣。 “嘘。” 华幼安弯眼而笑,眉眼天真而稚嫩,“你怕了?” 陆沧蓝呼吸静了一瞬。 玉牌是华幼安贴身佩戴的,触手温润,上面似乎还带着少女的温度与淡淡甜香,他手指捻着玉牌,喉结无端滚了下。 ——最是惑人美人面。 他承认,他遇到了魔鬼。 陆沧蓝笑了起来,他笑着捻了下玉牌,抬眸看着蛊惑人心的美人面,手指绕了一下红绳,把魔鬼带过的玉牌戴在自己脖颈。 “为县君做事,岂有怕死之说?” 他伸出手,缠着纱布的大掌落在华幼安肩头,稍稍用力,便将少女扳在自己怀里,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肩头往上,圆润的耳垂,吹弹可破的肌肤,最后是那诱人的红唇。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女的唇,声音越发低哑,“但在这之前,县君是否要给我一些甜头?” 华幼安瞟了一眼在自己唇瓣游走的指腹,那只手好看得很,一眼便能让她陷入癫狂荒诞的梦境,不正常的潮红泛上脸颊,她吻了吻男人指腹,“你想要什么甜头?” 男人的手僵了一瞬。 指节陷入她唇瓣。 但又陡然收回,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紧接着,温热的吻落在她额头—— “倘若我有命回来,烦请县君兑现承诺。” 男人声音微哑,像是与魔鬼达成交易。 窗外日头正盛,落红纷纷如雨。 “幼安好些没?” 廊下传来裴丹临的声音。 “多谢国舅爷挂念,我家县君好多啦。” 汐月声音清脆,“国舅爷暂且稍候,婢子这便为国舅爷通传。” “唔,去吧。” 裴丹临刷地一下打开新的玉质描金折扇,抬头往如意菱花式的的窗柩处瞧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万年不变的摇扇频率陡然停滞—— 他看到菱花琉璃屏风处一男一女相拥而坐,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少女纤细病弱,整个人陷在男人怀里,如交颈的鹦鹉。 不知少女说了什么,男人轻轻一笑,俯身吻上少女额头,像是要在她身上烙下自己的痕迹一般,男人的吻久久停留在少女额头不愿离开。 裴丹临愣在原地。 长风扬起锦衣与发带。 裴丹临低低笑了起来。 “华幼安......你好得很呐!” 裴丹临刷地一下收了折扇,径直追上汐月推开房门。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相拥而坐的男女齐齐抬头,锦衣男人大步走进房间,手里的折扇直直闯入二人相拥的缝隙,用力将两人分开。 “我来得不巧,打扰县君的好事了。” 裴丹临皮笑肉不笑,手持折扇把陆沧蓝怀里的华幼安拽了起来,“县君不会怪我唐突吧?” 第13章 怀里的温香软玉突然被人拽走,陆沧蓝剑眉微蹙,面上有些不悦,可抬眉一瞧骄傲的国舅爷一脸的气急败坏,活像是无端被绿的丈夫来捉奸,他心头的不虞瞬间消散,看着几乎绷不住面上温雅自持的裴丹临揶揄笑道:“你来的的确不巧,没得坏了我与县君的好事。” 陆沧蓝有意刺激裴丹临,便将好事两字咬得格外重,“你既然知道自己来得不巧,便该速速离开,莫耽误我与县君的好事。” “国舅爷出身大家,不至于不懂非礼勿视的道理吧?” “非礼勿视?” 裴丹临横在华幼安与陆沧蓝之间,手里的描金折扇几乎被他单手捏断,“我瞧着你才该非礼勿视!” “区区一个奴隶,也配与县君在一起?” “陆沧蓝,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裴丹临冷笑道:“似你这等人,做幼安的奴隶已是抬举你,与幼安在一起?呵,我劝你照一照镜子,莫得意忘形迷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直指陆沧蓝的痛处,陆沧蓝眸光骤冷,“国舅爷的出身倒是高贵得很,可惜,县君不喜欢。” 这句话亦是一针见血,将裴丹临面色微变,顿时失声。 ——是的,华幼安从来不在乎出身。 她在乎的,是脸,是气质,是对她的好与否。 至于家世官职,则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她背靠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自己又是天子亲封的灵昌县君,比之公主也不差分毫,难道还养不起自己看上的一个男人? 家世官职这两项,在她这里完全不是加分项,甚至没有会更好。 什么都没有的男人,更方便她的拿捏。 如同此刻立在他面前的陆沧蓝。 裴丹临几乎不能细想,那种仿若被钢针扎过的窒息感让他几乎有些攥不稳手里的折扇。 这种情况下,年轻气盛养尊处优的国舅爷从来不委屈自己——他选择,打。 “来人,将这个以下犯上的轻狂奴隶给我拿下!” 裴丹临厉声喝道。 侍从们顷刻间涌入房间,将陆沧蓝团团包围。 华幼安懒懒打了一个哈欠,十分欣慰裴丹临的举动。 ——暴怒边缘,他难得保持了理智,知道自己不是陆沧蓝的对手选择叫侍从动手。 不是自己亲自动手的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华幼安舒服靠在云气团花纹的引枕上,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们要打出去打,没得坏了我的好东西。” 这话一出,侍从们哪里还敢动? 这里毕竟是华幼安的地盘,面前的人又是华幼安的“新宠”,他们若是伤了这位“新宠”,华幼安哪里会轻饶他们? 这位出身平原华氏的灵昌县君,手段是出了名的毒辣,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得罪她的人,能留个全尸便是她大发慈悲。 “国舅爷,您消消气。” 侍从连忙劝裴丹临,“一个奴隶罢了,哪里值得您与他置气?” “县君而今年龄小,不知门户之别,等她年龄再大些,便该明白门当户对的道理了。” 侍从前面的话尚且能听,后面的话让裴丹临脸色铁青,抬手用折扇拍了说话的侍从,“闭嘴!” 这话不是说他除了家世一无是处么? 马屁拍到马蹄上,侍从再不敢出声,连忙退了半步。 陆沧蓝看到这一幕,幽深眸色有了几分笑意,“门当户对?啧。” 赤/裸/裸的嘲讽让裴丹临变了脸色,“陆沧蓝——” “去吧,莫误了我交代你的事情。” 然鹅他的话刚刚出口,便被华幼安笑眯眯打断了,“若是误了我的事情,仔细你的皮。” 明明是句威胁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无端多了层温柔旖旎,裴丹临更气了,手里的折扇被他捏得咯吱咯吱响,“幼安,一个奴隶而已,能为你做什么事?” “自然是不能为外人知晓的私密事。” 裴丹临的动作落在陆沧蓝眼底,陆沧蓝面上笑意更深,他悠悠接过裴丹临的话头,阴阳怪气讥讽出声。 裴丹临被噎得一窒。 自己大获全胜,英气勃勃的男人如斗胜的公鸡,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畅快,他看了一眼被他一句话抢白的裴丹临,对华幼安说话的声音越显温柔,“县君,等我凯旋。” 他绕过多事的裴丹临,走到华幼安面前,单膝跪地执起她的手。 少女的手是典型的金奴玉婢才能养出的柔弱无骨,他亲了亲少女指尖,如将自己的灵魂献给恶魔,“若我凯旋,县君记得兑现对我的承诺。” 挺拔英武的男人单膝跪在纤弱少女面前,煊煊日头自如意菱花式的窗柩处溢出来,颜彩上色一般倾倒在两人肩头,怎么瞧怎么都是赏心悦目的璧人佳偶。 然而这般般般入画的画面摆在裴丹临面前,裴丹临却觉得碍眼极了,不仅碍眼,还能让他瞬间回神,神智回归躯壳,他的动作永远比他的反应更快—— 锦衣男子刷地一下拢了折扇,狠狠敲向那双攥着华幼安的男人的手。 但男人毕竟是练家子,他的反应更快,裴丹临的折扇尚未落在他手背,他已极快收回手,窗头日光耀耀,男人从单膝跪地便成了站起了身,他深深瞧了一眼安静看着周围闹剧的倾城少女,嘴角微不可查勾了起来。 这人真的很坏。 但,他很喜欢。 陆沧蓝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裴丹临的动作落了空,险些将折扇敲在华幼安手上,虽然没有敲到,但玉质的折扇扇起的厉风也让少女指尖微微泛起了红,手上有些疼,她收回手轻轻吹着,不满看了眼裴丹临,“闹够了?” 裴丹临哪里想得到陆沧蓝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开? 他以为按照自己对陆沧蓝的了解,这个下作奴隶只会言语冲撞把他气走,而没有他离开让他留下的道理。 可人的想象力总归有限,今日竟变成了陆沧蓝在大获全胜的情况下离开,把他丢给华幼安,还让他险些伤了华幼安,可见此人心计深不可测,纵然走了也要坑害他一把。 “幼安,我不是故意的。” 细白如玉的指上有了一抹红痕,裴丹临有些内疚,一时间因陆沧蓝生出的无名火全部消弭无形,只剩下对华幼安的愧疚。 ——他与她好过,自是知道她体质敏感无比怕疼,被虫子咬的一个小小的包,都要好几日才能消去。 京畿之人皆说她是琉璃做的人儿,精致易碎,不得长久。 可他想保她长久。 “让我看看你的手。” 裴丹临叹了一口气,拢了折扇去看华幼安的手。 那双手是他曾经牵过的,玉质一般的细腻数次闯入他的梦境,可惜梦境终究是梦境,一旦醒来便只剩无边妄念。 而今他重新握上这双手,绸缎似的光滑落入他掌心,他的呼吸不由得静了一瞬。 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 “呼.......不疼了。” 他小心翼翼捧起那双手,凑在嘴边轻轻吹着。 “幼安,你与陆沧蓝断了。” 无边妄念触手可得,裴丹临抬起了头,“只要你与他断了,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我们,还像从前那般好。” 如绸似玉的手从他掌心抽离。 “国舅爷,您又在说笑了。” 华幼安笑眯眯道:“我生来便是喜新厌旧水性杨花,之前与您好,是真的想与您好,而今与陆沧蓝好,也是想与陆沧蓝好,哪能是你说断便断说散便散的?” 这个回答如万剑锥心,裴丹临心脏一紧,眸光瞬间失去光彩,他死死抓住华幼安的衣袖,精致狐狸眼不笑时无端阴鸷,“幼安,一个奴隶,一只手,如何值得你这般待他?” “他除了手,还待我好。” 华幼安斜了眼被锦衣男人抓皱的衣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我难道待你不好?” 这个回答裴丹临显然无法接受,“幼安,你没有心。” 裴丹临抬起手,抓着华幼安衣袖的手落在华幼安肩头,他双手扳着她的肩膀,清亮的声音此时低低的,“是谁冒雨给你送伞?又是谁雪夜陪你漫步?明月楼的第一笼点心,重锦阁的最新的料子,我哪样不是第一个送到你手中?” 往事涌上心头,裴丹临声音微哑,“幼安,你我两家乃是政敌,可我待你如何你难道真的不知?甚至你屡次三番想杀我——” “国舅爷,您失态了。” 华幼安微抬眉,轻轻一笑打断裴丹临的话,“你觉得,以我的手段,如果我想杀一个人,会有屡次三番杀不掉的情况么?” 裴丹临瞬间失声。 但很快,他落寞眸色被一种狂喜所取代,“幼安,你是喜欢我的——” “国舅爷,是有人要我们自相残杀。” 华幼安拿了团扇,抬手拨开裴丹临按着她肩膀的手,“杀你,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平原华半朝,兰陵萧氏四世三公,两家联姻天子形同虚设,若再添了河东裴氏,这九州天下岂不要改朝换代?” 裴丹临愣了一下,“幼安,你什么意思?” 华幼安叹了一声。 她只是生了一张懵懂无知的脸,但这位国舅爷,却是真正的懵懂无知。 ——也不知那河东裴氏是如何养出的这种天真懵懂的国舅爷? “没什么。” 华幼安斟了一杯茶,伸手递给裴丹临,“往事已矣,你我不必再提,但是国舅爷,你想你河东裴氏为人手中尖刀事后毁之灭迹么?” 娇怯病弱的少女难得严肃,裴丹临下意识肃容接道:“什么往事已矣?我不接受。” “至于旁人的手中尖刀,我自是不想。” “好,既然国舅爷不想被人借刀杀人,便与我一道将那人揪出来。” 华幼安以茶盏碰了下裴丹临手里的茶盏,青瓷白釉的茶盏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声响,靠在云气团花纹的引枕向裴丹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才不要为他人所用。” “无论那人藏得如何深,又是如何的算无遗策,我都要将他揪出来。” 华幼安轻啜一口茶,茶香沁入肺腑,她舒服地眯起了眼,“任何人都不能阻了我的路。” ——纵然窥见的天机只是表象,她也能凭借自己的手段走出一个康平大道。 书里的病娇反派,怎能是依附男人而活的菟丝花? 裴丹临久久没有出声。 他不是第一次见华幼安这个模样,更确定地说,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懒洋洋的一句话,也能被她说出雷霆万钧的气势。 这才是她。 不择手段,攻于心计。 什么娇怯病弱,全是假象。 裴丹临静了一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笑了起来,他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倾身覆在华幼安耳畔低低出声,“幼安,我与你一道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你便与陆沧蓝断了,可好?” 第14章 华幼安眸光轻转,“国舅爷是要与我做交易么?” “交易?” 裴丹临眼睛盯着面前娇怯病弱的少女,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诱哄,“倒也可以这样理解。” “幼安,你需要我,需要我背后的河东裴氏以及我那贵为皇妃的长姐,若是不然,你也不会对我发出邀请。” 华幼安莞尔。 ——这位国舅爷的脑子时好时坏,不需要他聪明的时候,他反倒聪明起来了。 “国舅爷说得不错,我的确需要河东裴氏以及您贵为皇妃的长姐的帮主。” 华幼安幽幽叹息,“可是国舅爷,旁的交易能做,男人的交易却是不能做的。” 她伸手,手指抵在男人胸膛,轻轻一推,便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虽说我喜新厌旧水性杨花,可也不是为了些蝇头小利便委屈自己的人。” “国舅爷,恕难从命。” 她轻摇团扇,笑意温柔。 “你——” 裴丹临呼吸一短,“华幼安,你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大亏!” “陆沧蓝他有什么好?他只是一个奴隶,他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可是我喜欢呀。” 华幼安眨了下眼,如水雾里泡了黑珍珠,水汪汪又黑津津,只需一眼便叫人乱了心肠。 那样的一双眸子闯入裴丹临的视线,裴丹临心跳静了一瞬。 ——这样的脸,这样的眼,纵是性子乖戾荒诞又何妨? 她生了一张无论她做出什么荒唐事情都叫人无法开口责备她的脸。 他只能自己生闷气。 万钧巨石压在心口却无法发泄,裴丹临烦躁揉眉,“随你吧。” “等你日后在这种事情上吃了大亏,莫哭着鼻子来寻我。” 说完话,他声音微顿,下意识透过指缝去看华幼安。 她该哄一哄他的。 毕竟他是一心为她好。 但是没有。 少女斜倚引枕而坐,细腻如玉的手此时捏着玉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而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此时也正懒懒瞧着他。 ——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看自己一般。 他的心思,从来被她拿捏得一清二楚。 裴丹临揉捏眉头动作微微一顿,心里莫名堵得慌。 “国舅爷大可放心,我只会寻表兄哭鼻子,断然没有寻国舅爷哭鼻子的道理。” 华幼安弯眼轻笑,温温柔柔的声音却直戳人心。 裴丹临被噎得一窒,脸色陡然难看起来,“那便最好不过了。” “我还有事,现行告辞。” 他敛袖起身,头也不回走出房间。 “是婢子痴了。” 锦衣少年的身影自廊下消失,一直在屋里伺候的素月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给华幼安续上一杯新茶,眉眼之间少了这几日愁容满面,“婢子以为县君在与世子爷闹矛盾,这才不愿意回京畿,而今看来,县君却是为了世子爷方委屈自己留在真源县。” ——方才华幼安与陆沧蓝裴丹临说的那番话若不能叫她豁然开朗,那她才是辱没了华幼安身边一等贴身侍女的身份。 县君心里只有世子爷。 世子爷是县君的全部。 深爱世子爷如县君,怎舍得叫世子爷为难? 让他在这种夺嫡的紧要关头离开京畿来真源县寻她? 只可惜,县君的一番痴情未必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且不说世子爷能否在夺嫡之争脱颖而出,单只说古往今来的天子宫妃能有几个得以善终? 九州天子又怎会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 更别提世家与皇权天然对立,此时世子爷身后是世家,自然为世家争取利益,待他成了天子,便是削弱世家加强皇权,县君出身平原华氏,到那时又能落得什么好? 县君与世子爷看似青梅竹马一对璧人,实则却是难成眷侣。 想到此处,素月抬头看向华幼安。 少女笑眯眯捧着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苍白脸上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典型的少女怀/春心念情郎的模样。 “为表兄便是为自己。” 提及自己的心上人,少女眸光轻闪,声音越发温柔,“世人皆会算计我,唯独表兄不会。” 素月心头一酸。 陷入爱河里的人总是盲目的,世子爷待县君好归好,可那种好并非爱情,而是责任使然,偏县君喜欢的便是世子爷待她的好,两人的关系像是一个死循环,谁也解不开谁。 当时县君与裴丹临要好时,她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想着县君到底是聪慧女子,终于看清自己与表兄之间不得善终,这才为自己做了打算寻了裴丹临。 裴丹临出身河东裴氏,心思简单,满心满眼皆是县君,门当户对,又是一往情深,县君若嫁了裴丹临,必能安稳富贵一生。 可惜,这种想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县君心里只有世子爷,与裴丹临的那段情,更像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就如现在的县君对待陆沧蓝。 ——打发时间用来取乐罢了,半点真心也无。 素月无声叹息,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这是自然,世子爷待县君素来便是极好的,但县君待世子爷也不差,明知幕后之人在真源设下圈套等着县君自投罗网,县君却还是留在真源。” “县君下一步准备如何做?县君虽出身显赫,但此地毕竟偏远,非华家势力所能深入,那人又以沛国朱家为遮掩,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怕县君未必能将他顺利揪出。”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就找另外一条蛇。” 华幼安懒懒笑着,“一个小小的朱家,如何值得我亲自下场?” 素月眉头微动。 这才是她家县君的手段,借刀杀人,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素月试探道:“县君的意思是?” “若没有我的关系,只看才学才情,朱焕之如何能被评为中品?” 华幼安轻摇团扇,“真源县原本推荐的士子是谁?自己的入仕之路被朱焕之无端抢走,想来他会很乐意除去朱家。” 能被天子封为灵昌县君的人,岂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娇弱闺秀?华幼安对政事了若指掌,作为她的心腹大侍女,素月不止是侍女,更是她身边的情报头子。 听华幼安问起真源县原本推荐的士子,素月略微思索,便做出回答,“是个寒门士子,名唤傅书新。” “傅书新?” 华幼安手里摇着的玉质团扇停了一瞬。 ——这不是未来权倾天下的相爷么? 怪不得书中的相爷处处与她作对,原来还有这一层的恩怨在。 大虞朝的选官制度为九品中正制,即从家世才情来评品,分上品中品和下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上品为清流,一旦评定,便能掌一方朝政,而下品则做一些无权无职的苦差事,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 傅书新出身寒门却能做到一朝之相,可见此人的心机手段远超常人,似这般的心机手腕,若想去害一个人,自是手到擒来的。 很不幸,他处心积虑要害的那个人,是她。 她看书时只觉得奇怪,明明她与傅书新并无恩怨,非但无恩怨,还因着他的那张脸对前期的他颇为照拂,可此人似乎天生便是冷情冷性狼心狗肺,一朝掌权,便对她下了狠手,拜他所赐,她损兵折将险些丢了性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这位美人危及自己生命时,再怎么美也要被她辣手摧花。 死里逃生后,她的“恋爱脑”稍稍醒悟了些,一杯毒酒送这位相爷上了西天。 她爱着他的脸,自是要给他体面的,死后他的脸一如生前,郎艳独绝依旧是她最爱的皮囊,她将他烧成一捧灰,葬在初次相见的那颗梨树下。 那日她饮了一壶秋意白,想不明白傅书新如何就发了疯,一定要她死,而今她听素月提起傅书新的名字,才知梁子早已结下——他原本少年便可入仕,是她断了他的前程,让他走了无数弯路才爬到相爷的位置。 心中谜团尽消,华幼安叹了一声。 似傅书新这般的人物,得之便是如虎添翼,失之,便是心腹大患。 华幼安一手托腮,眼波缓缓流动。 此人睚眦必报,非良善之人,心机更是深不可测,非借刀杀人所用之刀,她利用他除去朱家的算计未必能用,再者,她坏了他的仕途,如何能施些恩惠便将他收买? 但这样的人才更有趣儿,不是么? 华幼安道:“将他找了来,我要见见他。” “县君,此人一身傲骨,非权势所能动摇。” 素月有些犯难,“更别提他因评品之事得罪了朱家,已被朱家偷偷绑了去,至今下落不明。” “一身傲骨?” 华幼安手里摇着团扇,面上满是温柔笑意,“那便将他绑了来。” “告诉他,要么从了我,要么去死,他是聪明人,当知道如何选择。” 她才不是什么好人,做不出养寇自重的蠢事,若不能为她所用,傅书新便没有活着的必要。 “是。” 素月连忙应下。 华幼安畏寒畏热,入夏之后的真源县天气燥热,她才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便让女使烧了水,伺候自己好好梳洗一番。 她闭目躺在紫檀木的热水桶里,越想越觉得近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蹊跷。 真源县虽远离京畿,但势力错综复杂,比如朱家的事情,再比如那位圆滑的墙头草林县令,一个趋炎附势的小小县令,宁愿得罪她都不敢去动沛国朱家,哪来的底气冒着开罪朱家的风险去推举一个寒门士子? 倘若傅书新背后的势力果真强到让县令不惜得罪朱家也要推举他的程度,又怎会任由他轻易被朱家掳去? 而她出现的时机又恰到好处,无论是县令的条子尚未递上去,她便瞧上朱焕之,让县令举荐之人从傅书新换成朱焕之,还是傅书新被朱家掳走而她此时又对傅书新生了兴致,幕后之人每一步都精准算到她的心思,无论是朱焕之的侧脸,还是她利用傅书新除去朱家的想法,甚至就连日后傅书新的未来,那人也算计到了——傅书新的前程便断在她与朱焕之手中,倘若傅书新日后能爬上高位,要报复的自然是她与朱焕之。 无形的大网早已拉开,只等着她的不请自在。 早在她离开京畿踏入真源县的那一日,她便已被那人算计了去。 华幼安缓缓睁开眼。 这就很有意思了。 素月做事很快,到了晚间,傅书新已被素月带了来,此时华幼安刚刚梳洗完毕,头发尚未干,正披在肩头由汐月慢慢梳着,听傅书新过来了,便抬眸往外看了一眼,“叫他进来。” 男人被人推搡着走了进来。 她看到一张蕴着江南烟雨的清俊面容。 富丽堂皇的装饰被衬成金子晃眼银子傻白。 眼前的景象似乎悄然失声,只剩下男人被迫跪下的脆弱却又不甘模样。 华幼安有一瞬的失神。 ——这位未来一手遮天的相爷年轻时竟生得这般好看? 不同于裴丹临的雍容,陆沧蓝的英武,傅书新是那种君子如玉的温润,是书生意气的铮铮傲骨,是墨色无声在绢纸上印染的诗情画意。 尤其是那一双美人眼,澄明清澈,如照见人心的一面镜子,让她悄无声息坠入自己荒诞梦境。 华幼安对近身伺候的汐月使了个眼色,“去,告诉国舅爷,他的要求我应了。” “啊?这——” 汐月吃了一惊,一抬头,撞见衣服残破却依旧跪得笔直的男人的脸,她的话戛然而止。 ——这样的一张脸,的确能让县君做些荒唐事。 华幼安起身从座位走下,慢慢踱到傅书新面前,男人显然在朱家那里受了刑,鬓发散乱,衣服染血,却依旧难掩男人眉眼间的绝色,甚至为他添了一种别样风情。 ——琉璃易碎的脆弱美,以及我见犹怜的凌虐美。 华幼安微俯身,手里的团扇轻轻抬起男人下巴,“两个选择,一,做我的人。” “二,去死。” 第15章 “灵昌......县君?” 下巴被团扇抬着,傅书新被迫抬头,明澈眸色闪过一抹厌恶,“咳咳......久仰大名。” “我没什么好名声,你也不必奉承我,只是你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想来知晓了不少事情。” 华幼安笑眯眯对男人说着话,手里的团扇从他下巴缓缓移到他唇角。 男人生了极清俊的一张脸,脸上染血更添艳色,尤其是自上而下的角度去瞧,更叫人心生欢喜爱不释手,他的唇很薄,又薄又锋利,薄唇紧抿时清冷禁欲,启唇说话时,便是冷静自持的,带了些读书人的傲骨与宁折不弯。 很勾人。 只是在朱家受刑颇重,咳嗽时不免有血色带出来,险些弄脏她的团扇,她懒懒收了团扇,上面并无血色浸染,她拿着团扇轻轻吹了吹,弯弯的眼睛笑看着傅书新,“想活么?”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男人的书生意气,华幼安的声音刚落,屈辱神色便从傅书新眼底漫了出来,但到底是熟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哪怕赴死也是凛然不惧的,他微微抬着下巴,不屑看着华幼安,似乎觉得少女的话十分可笑。 “县君,士可杀不可辱。” 傅书新缓声道:“县君,你杀了我吧。” 华幼安轻轻一笑,“求死?我看中的人,哪个小鬼敢来索命?” 傅书新被噎得一窒。 傅书新是读书人,接触之人大多是读圣贤书明事理的学子,哪里见过华幼安这般任性乖戾之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本就受了刑,气血翻涌之下几乎一头栽在地毯上,偏生他又爱面子,不愿在华幼安面前露了怯,哪怕此时神情已经恍惚,仍苦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愿意倒下。 “你不要.....仗着自己是天子亲封的县君,便去行强抢民男之事。” 傅书新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受刑之后的嗓音沙哑得很,“需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天下终究讲究一个理字。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华幼安轻笑出声,谁能想到未来权倾天下的相爷竟这般天真? 她也想象不到。 她摇着团扇看着艰难提着精神应对自己的傅书新,悠悠笑道:“傅书新,我纵是抢了你又如何?哪个敢审我?” “是那没用的林县令?还是豫州的郡守、我阿翁的门生?” “唔,实不相瞒,那位豫州的郡守我上月还见他呢,他还孝敬我一份大礼,几个俊俏小郎君,可惜呀,我不喜欢。” 华幼安笑吟吟道:“你猜,他若是知晓我瞧上了他郡下的你,会不会殷勤将你绑了来?” “你——” 傅书新脸色一白,刚刚平复的气血再度翻涌,整个人剧烈咳嗽着,“不、不知羞耻!” 华幼安侧目而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怎能叫不知羞耻呢?” 她的声音刚落,便见傅书新一头栽在鲜花着锦的地毯上。 “这便晕了?” 华幼安惋惜叹谓,放下团扇端起了茶盏,“身体不太行呀。” ——她还想多逗他一会儿呢。 素月道:“县君,朱家似乎要从他口中套出什么,对他用了极重的刑。” “想从他口中套话?朱家怕是打错主意了,我瞧着他像是置身事外之人,是无端被卷入的路人。” 华幼安轻啜一口茶,目光悠悠落在男人苍白唇角。 真好看。 十分合她的心意。 华幼安面上笑意更深,“去,让医官看看他的伤,上药梳洗之后再带他来见我。” 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止是朱家是棋子,就连这位攻于心计的相爷也被那人算计了去。 会是谁呢? 华幼安慢慢饮着茶,抬头看着窗台明月。 她面上虽在笑,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如淬了毒的冷箭。 顷刻便能取人性命。 次日。 傅书新重新被人领了来。 得益于华幼安昨夜的交代,他身上的伤已被医官上了药,破破烂烂的衣服也换成了干净整洁的水色长衫,临风立在屏风处,颇有些芝兰玉树的清隽感,望之便叫人心生好感。 可惜,此人到底年少,读圣贤书读出了一腔的书生意气,按照他的性子,只怕今日仍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想到此处,华幼安轻轻一叹。 这般好看的一张脸,整日冷着有什么意味? 美人就该笑起来。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傅书新刚被人领进房间,便恭恭敬敬向她见了礼,“多谢县君为我疗伤。” 华幼安眉梢轻挑,“你改变主意了?” “不。” 男人抬眉,眉眼间依旧是清凌傲气,见礼之后他拢袖站在一旁,模样清秀,说出来的话也是清秀正直的,“但县君所说之事,恕书信难以从命。” ——端的是我承你情,但不承你命的泾渭分明。 华幼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有趣儿的人,救命是救命,但至于其他要求,却是恕难从命。 越来越有意思了。 “放心,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华幼安以团扇指了个位置,让傅书新坐下,男人显然把她昨夜的话听在了心里,谢绝了她的好意,一意孤行站在哪,她便也不勉强,一边饮着茶,一边向他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一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为何把真源县的名额留给一个出身寒门的你?” “要知道,沛国朱家的朱焕之也想要这个名额,沛国朱家虽早已没落,但在真源县的影响仍在,一个小小的真源县县令,如何就愿意冒着得罪朱家的风险推举你?” 傅书新不悦蹙眉,“县君,您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我是小人,那我这个小人再问你一件事。” 华幼安笑着打断傅书新的话,“朱家为何将你绑了去?仅仅是因为你占了朱焕之的位置么?” 傅书新脸色微变。 华幼安慢悠悠道:“若真是如此,他们大可直接将你打死,何必将你偷偷绑了去,又费尽苦心问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县君到底想说什么?” 傅书新手指微紧。 “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华幼安笑眯眯道:“你是聪明人,当知自己做了旁人手里的棋子,提拔你,却又打压你,让你记恨我,记恨朱家,可果真如此么?聪明如你,难道不知上品无寒门的道理?” “你心里存着侥幸,想着林县令提拔你是因为你的才情,可惜并不是,你只是旁人手里用来对付我的一颗棋子。” 傅书新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既是要做人棋子,何不做我手里的棋子?” 华幼安温柔笑道:“至少,我足够坦率,坏也坏得明明白白。” “不会与你背后之人那般,既要用你,又要害你。” 紧攥着的手指慢慢松开。 清俊男人眸色如墨色摊开。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棋局,生于寒门,便意味着仕途之路荆棘遍地。 想要掌权,想要舒展心中报复,唯有投效世家为世家所用。 傅书新慢慢抬起头,“为何是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呀。” 病弱娇怯的少女眉眼天真,笑意盈盈。 没由来的,傅书新呼吸短了一瞬。 “你......容我考虑一下。” 傅书新不自然别开眼,声音清冷却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冷硬。 “不急。” 对待美人,华幼安十分好脾气,“只是朱家这几日在寻你,你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另外,我给你一月的时间,一个月,足够你将沛国朱家拔除,再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在真源县经营数年的沛国朱家,在她嘴里好似风一吹便四处飘散的蒲公英。 与此同时,京畿皇城。 陆沧蓝受了重伤,沿着小路躲进一处庭院。 “莫走了刺客!” “你们去那边看看!” 追捕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沧蓝手指慢慢覆上腰侧佩剑。 “此处无人。” 男人声音如玉石落盘,不急不缓。 陆沧蓝透过门缝向外面看去。 他看到一轮明月坠入凡间,气质光华,却又清贵威仪,是天边皎月,更是九天之凤,纵然只有背景,却也自带风流。 没由来的,他想起一个名字——萧辞玄。 兰陵萧辞玄,灵昌县君的表兄。 下意识间,他向男人的手看去。 那是一双习武人的手,虎口处略带薄茧,但丝毫不影响手的美观,修长却也好看,而拇指处带着的一只墨玉扳指,无端给那双手添了几分雍容风流。 ——委实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陆沧蓝星眸陡然轻眯。 “是,世子爷。” 中气十足的禁卫声音陡然放低,恭敬如对待天子。 男人迎风而立,衣带翻飞如振翅欲飞的凤。 禁卫跑步而去。 “出来吧。” 男人微侧身,如华幼安同出一辙的描金折扇轻轻敲在掌心,“安安要你做什么?” 陆沧蓝瞳孔微微收缩。 他来不及思考男人何时发现的他,下一个瞬间,男人身后侍从骤然撞开宫门,顷刻间便将他团团围住。 男人终于转身。 雍容却也风流的桃花眼落在陆沧蓝的脖颈。 鲜艳的红绳在禁卫的甲衣里格外显眼,男人似是有些不悦,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描金折扇停在掌心。 “兰陵萧辞玄?” 陆沧蓝低低出声。 第16章 此时的华幼安并不知道京畿的动静,此时的她,正在真源县的明月楼吃着小点心。 真源县虽地处偏远,但经济并不差,要不然,明月楼也不会在这里开了分店,只是县城与京畿到底不同,点心饭菜到底差了几分,华幼安向来嘴刁,略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手指轻摇着团扇,侧耳倾听着傅书新的话。 在医官的精心养护下,傅书新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是朱家下手狠辣,眉眼间还有些淡淡的青紫,映在他清俊眉眼间,不像是伤痕,更像是给他平添一抹艳色。 但男人显然并不知自己的模样如何撩人,端正坐在华幼安的对面,行云流水说着自己了解的事情,“朱家虽然早已没落,但骨子里的跋扈仍在,林县令虽为一县县令,却时常受他们掣肘,与他们乃是面和心不和,算不得知己密友。” “县君瞧着林县令为了不得罪朱家而开罪县君,我瞧着却是林县令想借县君之手除去朱家,真源县若是没了朱家,林县令的位置才算真正坐稳。” “至于县君所说的幕后之人,大抵也是看中的林县令的这种心理,才会要林县令推举我而非朱焕之,可惜,他的算盘终究是打错了。” 说到这,傅书新声音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面前的华幼安,少女此时眉目含情,正一眨不眨看着他,仿佛天底下只生下他一人似的。 又像是——她深爱着他一般。 傅书新甚少与女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善于玩弄人心的女人,他完全不知如何招架,侃侃而谈的话顿了一瞬后,整个人变得不自然起来,“县君,您在听吗?” “在听。” 少女的声音懒懒的,手里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你的话,我怎会不听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澄清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莫名多了旖旎缱绻之意,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傅书新更加不自然了,他胡乱饮了一口茶,从华幼安面上别开眼,“县君,我在说正事。” “我知道呀。” 华幼安笑眯眯道:“无非是朱家与林县令的旧事罢了,如何值得我浪费心思了?” “傅书新,你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听着是正经话,态度也算诚恳端庄,可傅书新却听出另一层意思来。 ——眼前的这位县君虽出身名门世家,可并非世家一脉相承的贤良贵女,此女水性杨花,心机深不可测,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因瞧上了朱焕之拿了他的举荐之位,又因厌了朱焕之,而今又要抬举他,似这样的一个人,他很难拿对待正常女人的态度去对待她。 尤其是初次见面时她说的那句话——成为她的人。 那夜的事情他至今不敢深想,更不知自幼读圣贤书的自己如何就鬼迷心窍答应了她的要求,或许是寒门的仕途之路太过黑暗,他需要她背后的势力,又或许是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但无论再怎么说不清,可听到她的那句你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时,他还是有一瞬的慌乱,“县君,你我之间说好的,我为你除去朱家,你还我一个公平。” 心下一慌,他不禁捏着茶盏站了起来,“县君,至于其他,请恕书新难以从命。”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华幼安莞尔,抬眸瞧着迎风而立越显清隽的男子,“区区一个朱家,如何值得我花费心思?我要的,是你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华幼安眸光微勾,悠悠笑了起来,“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分吧?” “只是这样?” 傅书新手指微紧。 “不然呢?” 华幼安摊手,眼底笑意越发揶揄,“书新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傅书新:“......” 自己会错了意思,傅书新面上微尬,他有些不敢去看少女盈盈而笑的脸,视线转向一旁,别别扭扭坐了下来,“没、没什么。” 莫名的,心里有些空空的。 “已经过了十五日了。” 少女温柔声音再度响起,像是一只手轻轻柔柔拨动着琴弦,“月已过半,朱家却仍在真源县横行霸道,书新,若这样下去,你怕是完不成你我之间的交易了。” 这话温柔得很,一本正经说着正事,但傅书新却微不可查蹙了下眉,他把目光转回来,少女浅浅而笑望着他,她的眼睛黑而亮,隐约泛着水光雾气,这样的眸子多情又薄情,像是深爱他一人,又像是对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身边的人。 傅书新眉头再次蹙了一下,声音比刚才低了一分,“县君大可放心,在月底之前,我会给县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如此,我们便合作愉快。” 华幼安笑眯眯饮着茶。 那张脸像是魔鬼施了法,多看一眼便能让人陷进去,傅书新再度移开视线,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合作愉快。” 他饮着茶,碧色茶水里清楚映着他的慌乱。 ——他完全不擅长与这种女人打交道。 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她拿捏。 偏偏此人恶劣得很,话里有话,话里又没话,让人完全摸不准她的心思。 傅书新无端烦躁起来。 “你为何不敢看我?” 幽静房间再度响起少女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我很丑么?” 攥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傅书新身体一僵,头却慢慢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他看到一双使坏得逞正在偷笑的眼。 ——他又一次被她耍了。 手里的茶盏落在食案上,华幼安手里的团扇指了下傅书新的眼,“你的这双眼睛生得好看。” 傅书新极少与女子打交道,更不曾见过这般直白夸赞自己的女子,他面上一红,脸上登时烧了起来,“县君,请自重。” “我自重得很。” 华幼安笑眯眯道:“你放心,我虽喜新厌旧,却不是那等爱沾花惹草之人,更不是那等拿感情做交易的荒唐人。” “在没有与陆沧蓝了断之前,我是不会动你的。” 这句话更加直白,那句不会动你,让傅书新瞬间想起初次相见华幼安对他说过的话——成为她的人。 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清正男子何时听过这般热辣的话?可疑的红色迅速漫上他耳垂,他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县、县君!” 不止傅书新不曾遭遇过华幼安这般的女子,华幼安也不曾交往过傅书新这般的男子,不同于裴丹临的骄矜别扭,陆沧蓝的野性勃勃,傅书新则是清风朗月,与他在一起,总有种玷/污圣贤的罪恶感。 但,又莫名叫人心生向往。 华幼安莞尔,“好啦,不逗你了。” 华幼安手里的折扇收了回去,面上又是一副端庄矜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贵的贵女模样,傅书新这才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一眼靠着引枕懒懒而坐的少女,又连忙收回视线,“县君,我不是烟花之地的粉头,县君莫拿我取乐。” “知道。” 华幼安轻轻一笑,把手里的茶盏往前推了下,“过来,与我倒杯茶。” 傅书新看了下被她推过来的茶盏,没有动。 华幼安财大气粗,在明月楼吃饭自然是要雅间,临街的天子一号房,食案摆在窗户下,食案很大,隔得距离有些远,若想给她倒茶,必是要起身去她面前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确得过去。 但,过去只是倒茶? 还是又有其他磨人的法子等着他? 莫名的,傅书新的耳根红了起来。 他抬眸去看华幼安,华幼安此时也在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含情带雾,如汪了一池的春/水,他被那样的眼睛晃了一下眼,手指按上了食案。 “只是倒茶,县君不可逗我。” 他不敢去看华幼安的脸,更不敢走到她面前去倒茶,他离坐伸直了胳膊捉住她的茶盏,迅速倒满茶放在食案上,他的心思都在茶盏上,自然不曾看到少女脸色陡然生变,脉脉含情眼直直看向对面的楼宇。 “县君,茶好了。” 倒茶之后,他以极快的速度回到自己座位,仿佛对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艳鬼。 少女久久不曾出声。 偌大的房间仿佛被人按下了静止键,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傅书新耳朵动了一下。 华幼安生他的气了? 不能吧? 只是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倒茶,这点小事她没道理生气的。 还是说,她又想出了什么刁钻古怪的法子等着他? 这般一想,他有些不敢去看华幼安的脸,板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却紧张攥了起来。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娇喝——“表兄!” 这话噙着委屈带着撒娇,不是那种手到擒来的伪装,而是由心而发。 完全卸下心房的委屈撒娇。 对着那个被她唤做表兄的人。 傅书新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永远得体优雅的少女此时眼里噙了雾,痴痴看着对面楼宇,他丝毫不怀疑,下一刻她的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那是一种近乎狼狈的失态。 是不应该发生在善于玩弄人心的华幼安身上的失态。 傅书新呼吸陡然一窒。 第17章 但事实胜于雄辩,眼前永远高高在上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乖戾少女,此时的确失了分寸,傅书新只觉眼前一花,矜贵自持的少女已夺门而出,毕竟是高门贵女,哪怕在偏远县城她的衣着依旧是十分华丽的,披帛与裙摆一起拖在地上,她提着裙角已极快的速度出门下了楼。 “县君!” “县君——” 门外响起侍女们的惊呼声。 变故出来短短一瞬,条件反射般,傅书新起身离座,但等他的脚榻上楼梯时,他又突然惊醒——他追出去做什么? 灵昌县君何等尊贵的一个人?出身显赫排场极大,无论去了哪,皆有女使侍从们跟在她身后,何须他去紧张她的去留? 踏在楼梯的靴子慢慢收了回来。 傅书新顺着楼梯口往外看,娇怯病弱的少女已走出明月楼,街上人来人往,她如逆水行舟,提着裙摆寻找着自己看到的人。 但那人的出现仿佛是一场幻觉,街上无人在等她,而对面的楼宇,也只是一家商铺,她不管不顾进了商铺,蜀锦的料子无论在哪都格外显眼,她的身影自十字窗柩处清楚印出来,小小的人儿似乎十分着急寻人,连肩头的披帛滑到手腕处都不曾发觉。 她的紧张毫不掩饰。 那是不该存在她身上的一种体质。 她应该永远优雅永远矜贵,永远风轻云淡玩弄人心。 傅书新眼皮狠狠一跳。 空气静了一瞬。 傅书新垂了一下眉。 片刻后,他缓缓走出房间,黑色靴子落在地板上。 ——那位被她唤做的表兄的兰陵萧辞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纵是九天之上的谪仙,也不该叫她如此失态。 傅书新一路追了过去。 “表兄——” “表兄,我知道你在这儿。” “你出来见我。” 对面的楼宇是商铺,一楼是店面,二楼是接待贵客的地方,傅书新刚走到一楼的楼梯口,便听到二楼上传来华幼安的声音,此时的声音与往日的她完全不一样,急迫的,不甘的,像是坠入无边梦境的痴迷人,只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至于外界如何,却与她没有丝毫干系。 傅书新缓步走上二楼。 等他到了二楼,他才发现二楼已被华幼安的侍从清了场,这家酒馆与明月楼格局差不多,只是明月楼更为富丽堂皇,而这家则偏清雅,楼上的客人尽皆离去,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纤细的少女快步打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间,苍白小脸因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着潮红,“表兄,你快出来。” “我看到你了。” ——她真的很在乎那位她不曾见到的表兄。 尽管此时的她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原来的小碎步也没了章法,单薄的身体几乎撑不起繁琐华贵的衣裙,摇摇欲坠如秋夜里的蝶,但她依旧在找着她的表兄,像是鲜花寻找阳光,飞鸟寻找枝头。 她对那位表兄的在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完全不同于对旁人的玩弄。 傅书新静了一瞬。 下一个瞬间,他听到一声叹息,“表兄原来不想见我。” 低低的,带着几分委屈,能叫人的心跟着揪了去。 傅书新抬头,纤弱的少女手扶门框,桃花面微微泛着红,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底,将她眉眼也镀上一层浅浅的红,像是在感伤,又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她清楚知道她想见的人在躲着她,可依旧会近乎失态去寻他。 他的行为与她无关,她的喜欢也与他无关。 两个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涉,互不打扰,荒诞到极点的融洽。 “世子爷怎会不想见县君呢?” 素月连忙上前道,“必是县君眼花了,看错了人,若是世子爷来了真源县,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县君,又怎会躲着县君不愿见县君呢?” “不,不是。” 华幼安轻轻摇头,“他就是在躲着我。” 长长的披帛拖在地板上,素月俯身捡起披帛,地板并不脏,披帛不曾沾上尘土,但她却并未把披帛重新披在华幼安肩头,只是交到身后小侍女手里,从另一个小侍女手里取来另一条新的披帛披在华幼安的肩头。 “县君,京畿形势复杂,世子爷怎能轻易离开呢?” 素月拢了拢华幼安单薄肩头,温声劝道:“世子爷有世子爷要做的事情,您也有您的事情要做,您莫要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您的心。” 华幼安静了下来。 此时金乌已完全陷入云层,漫天霞光由金变为红,十字窗柩轻轻浅浅剪着红云,切割似的将霞光剪得细碎,细碎光线落在少女肩头,越发衬得少女柔弱娇怯。 楚楚可怜的少女倚在侍女肩头,期许的眸光此刻完全失了光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留在人间的只剩下精致的躯壳。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华幼安轻声道:“可是,我也很想他的。” 一行清泪无声划过。 傅书新的心乱了。 “县君,你,你别哭啊。” 清正清俊的男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哄女人,看到泪水溢出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没了条理,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你表兄或许有其他的事情耽搁了,等他忙完了,自然便会来寻你了。” “你,你别哭。” “哭?我为什么要哭?” 像是被男人提醒才发觉自己在哭,少女伸出手,指腹点在自己脸上,那里早已是水色一片,她似乎有些意外,不由得怔了一瞬,但很快她又回神,手指摊开看着自己指腹上的泪水,“哭?” “有什么好哭的?” “这样的表兄,才不值得我为他流泪。” 傅书新递手帕的动作僵在空中。 “不过,你这方帕子好看。” 如孩童被新奇的玩具所吸引,华幼安的目光落在傅书新手里的帕子上,那是很素净的棉帕,半点装饰也无,只有粗糙的针线绣着傅书新的名字,她接过帕子拿在手里,抬头问傅书新,“这个帕子可以送我吗?” 傅书新:“......” 少女的情绪转变太快,傅书新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他看了又看面前被他再普通不过的帕子所吸引的华幼安,忍不住怀疑方才伤心落泪的少女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他想了又想,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县君不伤心了?” “伤心如何?不伤心又如何?” 华幼安道:“他既不想见我,我伤心也是无用。” 这话说得豁达得很,丝毫没有刚才的委屈伤怀,可傅书新听着却别扭极了——不该是这样的。 极致不甘后怎会是风轻云淡? 在华幼安唤出那声表兄时,他清楚感觉到她病入骨髓的偏执。 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势在必得,不择手段,而不是见不到人便把一切当做不曾发生一般。 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或者说,她在算计什么? 电石火光间,他心里生出一个荒唐念头——她爱她的表兄,但更爱的人是自己。 她会因为表兄跌入荒唐梦境,做尽一切荒诞事情,可若是她的感情得不到反馈,她顷刻间便会收回自己的热情。 可一腔痴情得不到释放,便是郁结于心,未来一日不是逼疯他人,便是逼疯自己。 她真的爱表兄吗? 爱的。 她深深爱着她幻想出来的表兄,而非名动天下的兰陵萧辞玄。 多么可笑。 但却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在她身上,无论发生多么荒诞的事情都不显得荒诞。 更确切地说,她本身就是一种荒诞。 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傅书新慢慢笑了起来。 “县君,您若是心里不痛快,我可以陪您喝两杯。” 他垂眸看着少女盈盈眉眼,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在他心间无声而焚,“只是我不胜酒力,怕是不能与您多饮。” “饮酒?” 华幼安抬眉,眼底满是稚嫩的欢喜,“好呀,我也想尝尝真源县的鸣鹿酒。” “传闻那是老子飞升之前饮的酒,清香却又甘醇,最是好喝不过了。” 傅书新温和而笑,“再过几日,便是收网之日,今夜权当我们的庆功宴。” “除却鸣鹿酒,县君还想吃什么?玩什么?” “真源县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华幼安收了帕子,眉眼温柔。 ——仿佛刚才失态狼狈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若看日出,当是城东白果树下。” 傅书新娓娓道来,“没有人知道那颗白果树活了多少年,只知道它是天与地的连接,若是得了机缘,便能在白果树下看到神仙。” “若是夜色出行,则夜游涡河是首选。” “两岸清风,千树梨花,河灯盏盏,美不胜收。” “县君,您是想去白果树下看日出,还是想夜游涡河?” “唔,做什么选择题?” “我当然是全部都要啦。” “今夜与你夜游涡河,明早便一起去白果树下看日出。” “傅书新,你不会觉得我贪心吧?” 亲密交谈的声音传到暗室,胳膊上绑着绷带的陆沧蓝手指紧握成拳,绷带里的伤口崩裂出血。 “你不过去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去看身旁贵公子。 锦衣如画的贵公子闭目而坐,折扇轻摇。 ——端的是霁月风清而风轻又云淡的岁月静好。 陆沧蓝眯起了眼。 “您可真能忍。” 陆沧蓝冷笑出声。 下一刻,他听到男人清冷声音缓缓响起—— “夜游涡河?” “的确是个好去处。” 第18章 虽然负气来了真源县,但华幼安对真源并不了解,只知道这是老子故里,道家与李姓的发源地,再多些,她就不知道了。 而傅书新所说的白果树也好,夜游涡河也罢,在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夸张成分——一个小小的县城罢了,景色能有多好看? 不过此地是傅书新的故乡,故乡么,自然什么都是美的,再怎样平平无奇的景致,在他心里也是惊为天人的。 华幼安对夜游涡河的期待并不高。 只是她需要一个放松游玩的地方,而真源县恰好有涡河夜景罢了,略微瞧上几眼,权当打发无聊了。 怀着这种心理,华幼安坐着软轿来到涡河,傅书新虽出身寒门,但并非那种家里揭不开锅的贫穷人家,他的寒门,是与底蕴深厚的世家相比才叫寒——真正的贫困人家温饱尚且顾不得,又哪来的钱财去读书? 傅书新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河边停着一艘游船,船上并未亮灯,只有几个船夫立在各处举着火把,华幼安看不清船上的布局,借着火把的光亮瞧上几眼,依稀瞧见这艘游船颇为雅致,船上似乎煮了东西,清新的鱼香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华幼安是富贵锦绣里养出来的娇娇女,什么壮丽清雅不曾见过?但像今日的夜景她还是第一次见,她扶着汐月的手走下软轿,轻嗅着船上传来的鱼香,好奇打量着只亮着火把的游船,“这是什么菜?好香。” “你上来便知道了。” 船上的傅书新笑了一下,火把如昼,越发衬得男人清俊清雅,他一撩衣摆从船上走了下来,对着华幼安道,“今夜风大浪急,县君当心脚下。” 华幼安眼波微转,目光落在傅书新的身上。 那是典型的读书人长相,清瘦修长,望之便让人想起书卷香,克制守礼,禁欲重规矩,似乎是他的完美写照。 但今夜的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大一样,自幼读的圣贤书被他抛之脑后,男女大防他也全然忘记,他甚至忘记了,此时的她心有所属,作为一个最是重规矩的读书人,他不该与她这般亲密,更不该邀她夜游过活把酒言欢。 ——这不是一个读书人该做的事情。 他在破戒。 “多谢六郎。” 华幼安莞尔。 ——傅书新在家族里排行第六。 “县君客气了。” 傅书新温和笑道:“县君救我性命,又助我报仇,我早该设宴款待县君,而非拖到今日。” 华幼安扶着汐月的手走上游船,“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救你,不过是你我之间交易的其中一环罢了。” “嗤——” 她的声音刚落,忽而听到一声轻响,紧接着,游船上亮起明灯,漆黑如墨被点亮,游船的全景骤然闯入华幼安的视线,那是极清雅别致的一条游船,灯盏是莲花瓣,风铃是荷叶托莲子,古朴的草编篮里,斜斜插着几支颤巍巍绽放的莲蕊。 暗香浮动月黄昏。 华幼安眼前一亮,“真漂亮。” 没有壮丽,也并不富丽堂皇,是那种沁人心脾的幽静别致。 “县君请。” 傅书新此时也上了游船,对华幼安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华幼安便继续往里走。 游船并不大,分为寝居和客居,客居用来招待客人,傅书新邀她过来的地方是客居,客居里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屏风上画着锦鲤戏水与蜻蜓戏莲,经莲花瓣的灯盏一映,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自己身处一碧万顷的莲花池塘里的错觉。 屏风的下首,便是食案了,食案上架着一个锅子,鱼香便是从锅子里飘出来的。 ——端的是处处彰显着主人的用心。 华幼安眸光轻转,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傅书新,“六郎费心了。” 少女目光太温柔,傅书新脸上烫了起来,“县君喜欢便好。” “喜欢。” 华幼安悠悠一笑,“如何不喜欢呢?” 傅书新脸上更热了。 他有些不敢去看少女的脸,四目相对之际只会把自己的青涩局促显露无疑,他不喜欢这种处处被拿捏的感觉,明明自己是客人,却被对面的人三两句话便反客为主。 应该他做主导才是。 “这道菜叫鱼跃龙门。” 傅书新深吸一口气,向华幼安介绍道:“先吃烤鱼,待鱼吃得差不多了,再添些水煮了吃。” “县君且尝一下,看是否合县君的口味。” 他一边介绍,一边示意华幼安的侍女给华幼安布菜,可等他抬起头,才发觉华幼安的侍女早已退了出去,偌大客舱只有他与华幼安两个人。 他的示意无人认领,寂静客舱却响起少女温柔声音,“六郎不给我布菜么?” 他侧目瞧去,入目的是华幼安柔情似水的眼波,莲花灯盏在她眼底盛放,她的眼眸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只一眼便能让人深陷其中。 傅书新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布菜? 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太亲密,也太......取悦。 “六郎?” 像是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少女又柔声唤了一声。 轻轻的,柔柔的,像是羽毛划过人的心口,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称呼,却被她唤出旖旎情深的荒唐来。 傅书新无声叹息。 ——眼前的这个人,太知道如何拿捏男人的心。 傅书新放下自己的筷子,抬手拿起了公筷,夹了一块鱼眼下面的鱼肉,轻轻放在华幼安面前的碟子里,“县君,请。” 她天生就是他的克星。 “唔,好吃。” 鲜美的烤鱼入口,华幼安弯起了眼。 鸣鹿酒早已斟满,她吃完鱼肉,便端起酒盏,“六郎,吃酒呀。” 天蚕纱的料子薄如蝉翼,少女执杯伸手,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便露了出来,傅书新饮酒动作微顿,一双眼睛无处安放。 他可以确定少女并非有意,似这等低级的勾引手段她根本不屑于使用,那是她再随意不过的一个动作,漫不经心才越显撩人。 更要命的是撩人不自知。 ——这样的身段,这样的风情温柔,偏生却长了一张懵懂稚嫩的脸,对上她的那张脸,总让人生出一种亵渎神灵的罪恶感。 傅书新慌不择路收回视线。 他不敢去看少女的脸,掩耳盗铃似的转移话题,“其实我并不赞成县君的赶尽杀绝。” “县君出身大家,不知底层的民风彪悍,更何况此地是真源县,沛国朱家的地方,若是将他们逼得狗急跳墙,岂不是白白惊扰县君?” 男人生硬的转移话题颇有些欲盖弥彰的青涩,华幼安放下筷子,弯眼瞧着傅书新,“我不喜欢养虎为患。” ——书里的朱家,可是举发她长嫂谋害裴妃的家族,长嫂辩无可辩,长兄杀禁卫女官带着长嫂夺宫门而出,父亲丢了司空职位,阿翁亦是上书自贬,曾经威威赫赫的华半朝,自此一蹶不振,再不复旧日荣光。 她既得了机缘知晓未来之事,又怎会留这样一个祸患去陷害长嫂威胁家族? 当然,这种话是没办法对傅书新说的。 说了他也不会信。 华幼安轻轻一笑,抬眸笑看着傅书新,“怎么,六郎嫌我太过狠辣?” “这......” 傅书新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船身陡然一晃,华幼安是旱鸭子,不会水,也很少坐船,船身颠簸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不受控制般向一旁倒去。 她倒的地方是炭盆。 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脸栽在炭盆上的场景。 ——纵然不毁容,也会磕出几道伤痕来,十天半月都要鼻青脸肿。 她心中一惊,不由得轻呼出声。 下一刻,她跌入一个温暖怀抱。 “县君,你没事吧?” 男人书卷气息迎了满面,温暖大掌落在她的肩头与腰间。 “我......没事。” 她整个人倒在男人怀里。 死里逃生,惊吓之后便是惊喜—— 夏日的衣料很薄,隔着薄薄布料,她清楚感觉到男人的体温,以及清瘦但有料的身材。 与裴丹临陆沧蓝的完全不一样,薄薄的一层,手感很好,让人有种想要捏一把的冲动。 “有没有伤到哪里?” 头顶响起傅书新紧张的声音。 “无事。” 华幼安轻轻摇头,手指覆在傅书新的胳膊上。 “无事就好。” 傅书新松了一口气。 空气陷入安静。 只剩下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男人显然极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耳根脸颊已经红了起来,少女的腰肢很柔软,这让他更加不自然,察觉自己的手覆在少女腰间,他触电似的收回手,“对、对不起。” “县君,我不是故意唐突的。” “我知道。” 华幼安微抬眸,男人的慌乱映在她眼底。 “张叔平时不这样的。” 像是要解释什么,傅书新面色微尬,“定是船上坐的是县君,才叫张叔紧张了——” “六郎,有水鬼!” 张叔浑厚的声音打破船舱的旖旎。 华幼安眉头微动。 “水鬼?” 傅书新微蹙眉,顺着声音瞧去,已有水漫进船舱,正源源不断往客舱里涌来。 “遭了,果真被我说中,朱家要狗急跳墙。” 傅书新脸色微变,“这等凿人船只的手笔,只有朱家那群人才做得出来。” “县君,您会水么?” 傅书新条件反射般扯掉华幼安肩头繁琐的披帛,“快把外衫脱了,这艘船撑不了太久的,咱们得赶紧走。” 华幼安轻轻摇头。 “不会水?” 傅书新眉头紧蹙,“无妨,我会水。” “县君切勿顾惜名声,此时乃是深夜,无人知晓落水之人是我与县君——” “不。” 华幼安轻轻一笑,温柔打断傅书新的话,“不是朱家,朱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是我表兄的手笔。” 她侧目抬头,向对面的芦花荡瞧去。 皎皎月色下,训练有素的侍从高举着火把,火把中央置着一方食案,食案之后,是矜贵优雅的男人对月饮酒。 第19章 华幼安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鼓点擂起。 那是她爱了两世的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表兄。” 她望着芦花荡里的人,轻轻唤出声。 “县君,您眼花了。” 一只手攥住她衣袖,“这里哪有您表兄?县君,船马上快要沉了,我们要赶紧走。” “不,我看到他了,他就在那。” 华幼安指着远处的芦花荡,泛着雾气的眸子一片迷离。 傅书新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离得太远,又是夜里,他看不清对岸是什么光景,只看到芦花路里亮着几支火把,似乎是世家公子在出行。 “县君,那边的人连脸都看不清,您怎么这般确定是您的表兄呢?” 只要涉及兰陵萧辞玄,华幼安便没有理智可言,此时又是十万火急的关头,傅书新哪敢与她细细理论?他一边劝华幼安,一边扯下华幼安身上繁琐的装饰,“倘若真的是你的表兄,又怎会对你见死不救?” “县君,我们没时间可耽误了,现在必须马上走。” 然而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儿郎们,打起精神来,莫走漏船上一人!” 傅书新心下一惊,“朱烔之?” 朱烔之,朱焕之的兄长,沛国朱家仅次于家主的人物。 事实再明显不过——沛国朱家狗急跳墙,定要置他们于死地,若是不然,也不会让朱烔之来截杀他们。 傅书新手指撩起船帘一角,数条船只向他们不断逼进,为首的船头上站着的指挥者,赫然正是朱烔之。 朱烔之显然是有备而来,涡河上的游船尽数被清理,只剩下他们的游船与来势汹汹的朱家船只,敌众我寡,月黑风高,等待他们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死于朱烔之之手。 傅书新手指微紧。 下意识间,他向远处的城楼的瞭望角看去,高高的瞭望角上,依稀可见巡逻的守卫。 ——只有把事情闹大,才有希望引来巡逻的守卫。 傅书新心下一横,朗声喊道:“朱烔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灵昌县君!” “灵昌县君?呵,有谁可以证明?” 被傅书新认了出来,朱烔之索性不再去装,朱家已被傅书新逼至绝路,华幼安与傅书新两人不死,死的便是他们朱家满门老小,到了这种生死存亡之际,比的是谁更心狠手辣——只有对他们步步紧逼的华幼安死了,他们朱家才有一线生机。 “今夜风大浪急,游船被风浪打翻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与我朱烔之有何关系?” 朱烔之冷声道:“来人,架弩!” 船只上的侍从齐齐架弩。 皎皎月色下,弩/箭闪着幽冷蓝光,那是被淬了毒药的弩/箭,见血封喉,沾之即死。 傅书新彻底变了脸色,条件反射般把轿帘拉了下来。 客舱内响起一声叹息,“果然是表兄的手笔。” 剑拔弩张间,傅书新方才无暇顾及华幼安的脸色,此时两人被困船舱,他这才有心思去看华幼安,大抵是围着火盆吃烤鱼的缘故,少女苍白脸色此时泛着微微的潮红,越发衬得漂亮的瞳孔一片雾蒙蒙,但那并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一种深陷梦境,却又清楚知道自己深陷其中的清醒。 “朱家是萧世子安排的?” 傅书新看了一眼华幼安,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可是......县君,您还在船上,萧世子怎能拿您去冒险?”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少女的痛处,少女猛然抬头,“表兄才不会拿我去冒险。” 傅书新头大如斗,“县君,您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内有水鬼凿船,外有剧毒箭/弩,我们不是被淹死便是被弩/箭射中毒死,倘若萧世子果如您想象中那般在乎您——” 他看到一双倔强着不肯认输的眼。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但依旧固执着不肯承认自己错了,自己看错了人。 ——在那位萧世子心里,她的确是可以用来冒险的人。 傅书新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 他想伸手拂去少女的泪,但少女的性子乖戾又倔强,她抬头看着他,眼底的水光硬生生被她慢慢憋回去。 眸中不再水色一片,她闭了闭眼,声音很轻,“我知道。” “我都知道的。” “表兄不值得。” “可是,爱他似乎成了我的一种习惯,随着时光的流逝深入骨髓。” 她轻轻笑着,声音温柔又缱绻,“朱家人凿船架弩是表兄的手笔,可未尝不是我的手笔。” “有些东西,只有得到了才能放心舍去。” 傅书新呼吸微紧,顿时紧张起来。 他终于想起,他与华幼安的相见太顺利也太水到渠成,甚至他算计朱家的事情都是一气呵成,在真源县经营数年的沛国朱家,怎如纸糊的灯笼一般不堪一击? 而华幼安的反应也太奇怪。 无论是在明月楼的失态,还是现在的平静,完全不符合她深爱萧世子的作风。 ——对于萧世子拿她冒险的事情,她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她到底想做什么? 又或者说,她在谋划着什么? 傅书新眸色微沉,“县君,您到底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想拿回我应得的东西罢了。” 华幼安俯身,手指打开船帘,她的脸上不见泪痕,莲花灯映着她的温柔浅笑,她如陷入爱河的懵懂少女,只是说的话却与懵懂少女没有任何关系,“刻在骨头里的东西,要刮骨疗伤才能彻底清除。” 傅书新眉头紧蹙。 电石火光间,无数念头涌上他心头,但又一一被他否定。 涡水越漫越深,此时已失了他的鞋袜,他站在冰冷涡水里,蹙眉看着面前坦然面对一切的少女。 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下一刻,他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拍案而起,“县君,您荒唐!” 回答他的是船舱外男人的高声呼喊,“沛国朱烔之谋害灵昌县君!” “全部拿下!” “什么人?” “林县令?” “不错,正是本官。” “朱烔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加害灵昌县君!” “你可知加害县君是何等罪名?” “林县令,你莫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没我朱家的手令,你如何调得动真源县的守卫?” “你来得正好,真源县早就该换一任县令了!” “朱烔之,你当真以为真源县是你朱家的天下?” “将士们听我口谕,将此乱臣贼子速速拿下,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一切昭然若揭。 攻于心计的华幼安,又怎会只找了他一人? 嚣张跋扈的朱家也好,左右逢源的林县令也罢,甚至就连那位素未蒙面的萧世子也都是她手里的棋子。 她下了一盘棋,要朱家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要林县令黄雀在后,又要萧世子明知她的算计却也不得不来。 若是不来,她真的会成为涡河的冤魂——没有朱家人的手令,林县令的确掉不动真源县的守卫,而今随林县令前来捉拿朱烔之的人,多半是萧世子带来的人。 她在赌萧世子对她的在乎有几分。 又或者说,她以一个萧世子不得不来的局面让萧世子必须过来。 过来之后呢? 便是她的瓮中之鳖。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萧世子的确是在乎她的。 若是不然,也不会愿者上钩。 可是,她在难过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想要的。 一切的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 船舱外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有弩/箭射向游船,但被守在游船之外的人挡下。 傅书新知道,那是萧世子的人,用来保护华幼安的。 ——萧世子但对华幼安的确上心。 傅书新垂眸看向华幼安。 少女倚栏而坐,面上是她一贯的清浅笑意,她笑着看向远处的芦花荡,那里有着她心上的情郎。 可不知为什么,即将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她的笑意却并不开怀,不仅不开心,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寂寥在里面,夜风吹起她鬂间璎珞,她精致易碎如被供奉的琉璃娃娃。 陡然间,傅书新悟了。 ——在萧世子心里,她是任□□胡闹的妹妹,他会宠着她,由着她,唯独不爱她。 所以她才会孤注一掷算计今夜这一幕。 只有关系产生质的变化,感情才会由模糊变得明朗。 “县君,请。” 朱家人尽数被清理,林县令指挥官船迎接华幼安。 “林县令辛苦了。” 华幼安扶着汐月的手,从船头走了下来。 岸边软轿早已在等候,她刚下来,软轿便落在她脚边,她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篝火,俯身进入软轿。 软轿在芦花荡里行得很稳。 很快,软轿停了下来。 “恭迎灵昌县君!” 轿外亲卫们朗声唱喏。 华幼安眉头微动,轿帘已被素月打开,她扶着素月的手走下软轿,天边明月高悬,地上篝火燃燃,矜贵优雅的贵公子悠然饮着酒,他的身后,左边立着胳膊上吊着绷带的陆沧蓝,右边立着一脸不虞的裴丹临。 ——很显然,这是一场鸿门宴。 华幼安眨了下眼。 像是终于觉察到她的到来,贵公子懒懒放下酒盏,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探了过来,皎皎明月映着他眼下泪痣,越发男人气质光华,雍容却也潇洒。 如骄傲的凤凰,又如天边明月。 四目相对,华幼安呼吸静了一瞬。 “表兄。” 华幼安轻轻唤了一声。 “表妹。” 萧辞玄懒抬眉,清凌目光落在少女微微发皱的衣襟上,眸间浅笑淡了一分。 傅书新无端打了个冷战。 萧辞玄的亲卫将萧辞玄的氅衣双手捧到华幼安面前,“县君,请。” 汐月接过氅衣,轻车熟路披在华幼安肩头。 男人身材高大,华幼安却是娇小玲珑,他的氅衣披在少女肩头,如小孩穿大人衣服,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而现在,那张精致病弱的脸微微抬着,明澈眸色里清楚印着男人身影。 萧辞玄笑了一下。 “表妹好雅兴,不过半年时间,便与三位郎君交往过密。” 萧辞玄的声音不辨喜怒,清凌眸光缓缓划过三人,“河东裴丹临,平原陆沧蓝,真源傅书新,只是不自知,这三位郎君里,表妹而今更喜欢哪一位?” 第20章 华幼安呼吸一窒,整个人瞬间被颓废无力支配。 ——她的喜欢向来明目张胆,明目张胆到朱家都知找与表兄相似的朱焕之引诱她,她的心思人尽皆知,为何表兄独独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想知? 华幼安抬眸看向食案后光风霁月的贵公子,“表兄为何这般问?” 优雅自持的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 男人生了一双潋滟深情的眼,是一眼万年的桃花眼,也是略显凌厉威仪的凤眼,似这种眼型,生在男人脸上太过艳丽,尤其是眼下又生了一点泪痣,万般风情便从眉眼泪痣间透了出来。 可男人的性子偏偏是极克制也极冷静的,多情缱绻的桃花眼不悲不喜,再怎样的旖旎情深也被他压成喜怒不明。 “安安,回答我的话。” 萧辞玄平静道。 又是这样的语气。 又是这样的成语。 她的好表兄太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心思,每一句每一字都精准踩在她的雷区。 华幼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悲凉的笑落入众人眼中,众人心情各自复杂。 陆沧蓝眸色微深,裴丹临面上的不虞淡了三分,傅书新的面色微尬无声和缓。 ——他们清楚知道她只爱表兄,也唯爱表兄,但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她亲口承认是另外一回事。 凡世俗人总爱自欺欺人。 他们也不能免俗。 “萧辞玄,你以什么身份这般问她?” 像是不满自己与奴隶寒门做对比,裴丹临不悦出声。 话虽这般说,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瞥向闭目轻笑的少女,夜风扬起少女的长发与凤簪衔着的璎珞,少女病弱苍白的脸色被篝火映得微微泛红,那种红一直连接到她眼下,长长睫毛敛着的眼睑脆弱又无辜,如误入人间的精灵,她的任性荒诞只因不懂人间的规矩。 没有人能忍心责备这样的一张脸。 裴丹临抿了下唇,声音无端柔和三分,“她喜欢谁,又不喜欢谁,与你有何干系?” “裴国舅,此乃我家家事。” 萧辞玄看也不看试图岔开话题的裴丹临,目光仍在华幼安身上,声音不急不缓。 “你——” 家事两字把裴丹临噎得一窒。 “萧世子此言差矣。” 沉默一路的傅书新不动声色开口,“若论起辈分,县君当唤国舅一声舅舅,国舅既是县君的长辈,如何问不得县君的家事?” 经傅书新提醒,裴丹临这才想起华幼安唤自己舅舅的事情,忙顺着傅书新的话往下说,“不错,我是幼安的舅舅,作为长辈,我比你更有资格问她的事情。” “舅舅?” 萧辞玄懒懒抬眉,平静声线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夜里的凉,“裴国舅既是安安的舅舅,又为何与安安深夜幽会把酒言欢?” “裴国舅,请你告诉我,这便是你做舅舅的道理?” 裴丹临:“......” 裴丹临脸色一白,理直气壮变成了心虚,他做贼心虚般看了一眼华幼安,又很快收回视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委实没资格听华幼安唤他一声舅舅。 更没资格插手她的事情。 第一个出头的人瞬间失声,陆沧蓝嘲讽一笑,“萧世子,你无需逼问县君,县君的答案对我来讲毫无意义。” “我是县君的人,这便够了。” 他挑眉看着被男人氅衣包裹着的华幼安,如盯上猎物的兽。 矜贵优雅的世家公子眸间闪过一抹冷色。 三人之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傅书新温和一笑,“萧世子手眼通天,想来知晓我与县君的结识源自于一场交易。” “可萧世子也该知晓,县君此人从不做感情之上的交易,我与县君,缘于交易,也当结束于交易。” 萧辞玄难得抬眉瞧了一眼傅书新。 青衣男人清俊清明,身上带了些温雅书卷气,但到底是自幼便读圣贤书的人,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刨开便是书生意气的宁折不弯。 萧辞玄眉头微动。 傅书新温和一笑,拱手对华幼安道:“县君交代我的事情我已全部做到,你我之间的交易到此结束。” “他日若有缘相逢,望县君莫要忘了当初对我的许诺。” 说完话,他不等华幼安回答,便转身走进风里。 夏秋交接的夜风像极了情人的手,依依不舍托起他的衣摆与长发。 萧辞玄凤目轻眯。 被问到的三个人以不同的方式替自己做出了回答,华幼安眸中越显悲凉,她直直看着自己爱了两辈子的人,声音温柔又缱绻,“表兄,我为什么不能都喜欢呢?” 萧辞玄眸光陡然幽深。 裴丹临面色微讶,陆沧蓝一脸的果然如此。 ——任何荒诞不经的事情在这位乖戾娇怯的灵昌县君身上都嫌显得极为正常。 “春日里我喜欢与我饮酒作乐的国舅。” 华幼安迎着萧辞玄幽冷眸光,轻笑着继续说道:“夏日里我喜欢野性未除的陆沧蓝,而今么,我更喜欢娴静体贴的傅书新。” “胡闹。” 萧辞玄声音微冷。 “我哪里胡闹了?” 华幼安幽幽一笑,手指拢了下身上披着的氅衣,“你们男人可以同时三妻四妾,而我只是多了几个男人罢了,有何胡闹之说?” “表兄为世家子,我为世家女,凭什么表兄未来可以姬妾成群,而我却连多找几个男人都不被允许?”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她的心,她面上带着浅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她看着雍容光华的男人,男人眼底清楚印着她的不甘疯狂。 她在闹,而他一脸平静。 “世间不平,莫过于此。” 她轻轻笑着,像是在嘲弄自己的荒诞不经。 “安安。” 男人手中酒盏被重重放下,矜贵自持的贵公子连生气都是极为克制。 “表兄不必与我说什么大道理,我不爱听。” 但少女执意一意孤行,不等男人开口,她便拢着氅衣转身:“若表兄千里迢迢来到真源只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那表兄现下便可打道回府。” “素月汐月,我们走。” 华幼安转身离开。 萧辞玄攥着酒盏的手指骤然收紧。 夜风无声而起,少女身上的氅衣如蝴蝶般翻飞,一步又一步,她走得很慢,不知是不是想到什么,她突然又停下脚步。 萧辞玄手指慢慢舒展,幽冷眸色有月色照了进来。 “安安,别闹。” 萧辞玄道。 “表兄大可不必将这三位郎君凑在一起。” 回答他的是少女揶揄笑声,“他们比你更清楚我的本性,他们知道我水性杨花,知道我凉薄反复,乃至知道我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想要与我在一起。” 凉意侵入萧辞玄昳丽眼眸。 少女背对他而立,他看不到少女面容,只看到少女脊背挺得笔直,倔强着不肯回头更不肯低头,“表兄,不是所有男人都似你这般无心。” 酒盏里的酒水突然溅出半滴。 水色吻上食案,又很快消失不见,像是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夜风陡然喧嚣。 华幼安打道回府。 一路上她格外安静,素月汐月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两人心里哀叹她的一番痴情终究错付,世子爷那般聪明的男子,不明白县君的心思是不想明白,一边又心疼她发泄之后的沉默无语。 “县君,世子爷还是在乎县君的,若是不然,也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放下京畿的事情来真源县寻找县君。” 汐月更为胆大活泼,沉默一路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刚回到明道宫,她便向华幼安道:“或许世子爷有什么难言之隐,县君,您若是为了这件事与世子爷生分了,那才是白白辜负了世子爷待您的一番好心。” “谁说我要为此事与他生分?” 华幼安泡在浴桶里,朦胧热气模糊着她的五官,伺候她梳洗的汐月素月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的低低笑声,“我爱极了表兄,怎舍得与他生分?” 这话说得温柔,却无端让汐月打了个哆嗦,那是一种被魔鬼盯上的不适,一种来自灵魂的恐惧。 ——县君对世子爷的爱意,向来是病态且又偏执的。 汐月拂了拂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忍着不适脆声劝道:“县君若能这般想,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县君与世子爷乃是青梅竹马,自小便有的交情,虽说世子爷理智克制了些,但他待县君的好却是做不得假的,而今是县君年龄小,世子爷才将县君当做妹妹看待,等县君年龄再大上一些,世子爷便该求娶县君了。” “年龄小?” 华幼安温柔笑了起来,“我已经十六了。” 汐月嘴甜会哄人,哪怕她的话被华幼安尽数反驳,她依旧能说出新的漂亮话,她一边哄着华幼安,一边伺候着华幼安梳洗,直哄得华幼安娇笑连连,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自幼伺候华幼安,华幼安的脾气虽然乖戾了些,但心思并不难猜,见华幼安重新笑起来,她心里的大石头跟着落下了,直到玩着浴桶里花瓣的少女平地起惊雷吐出一句话,“素月,你帮我配一味助兴用的五石散,记住,莫叫表兄知道了。” “五石散?!” 汐月险些一头栽在浴桶里,“县君,您要五石散做什么?世子爷何等精明的一个人,五石散这种东西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县君,您莫做傻事——” 华幼安随手抛下手里花瓣,起身裹着猩红色浴巾走出浴桶,六角琉璃灯映着她病弱娇怯面容,她温柔一笑,捡起萧辞玄送给她的白与团扇,像是在对深爱之人说着情话,“我这般爱表兄,怎会舍得对他用五石散呢?” “五石散这个东西,不过是一道药引罢了。” 她轻笑着抬头,明烛照进她眼眸,她眼底是近乎妖异的偏执,“表兄曾经说过,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我。” “而今我想要他,他怎会拒绝我呢?” 驱除执念最好的办法是得到。 她爱了两辈子的人。 她歇斯底里为之疯狂的人。 怎能一直让她的爱意得不到回应? 怎能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热情逐渐冷却? 那是怎样的一种切肤之痛。 若他不想懂,她便亲手做个了断。 华幼安垂眸看着手里的团扇,低低的叹谓声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表兄,我想要的东西,自来没有得不到的。” 廊下传来裴丹临的声音,“幼安,你睡了吗?” 像是在掩饰自己不请自来的尴尬,少年曲拳轻咳,“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秋意白,你喝上两盏心情便会好了。” 华幼安微微一笑。 ——果然来了。 第21章 “让他进来。” 华幼安轻轻一笑。 素月眉梢轻抬,看了看面前被浴巾裹着的少女,越发猜不透她的心思——眼前的这位县君,似乎越来越疯了。 但再怎么猜不透,身为心腹女使的职责还是让她温声劝出口,“县君,夜色已深,况世子爷住在隔壁,若是叫世子爷知晓县君深夜与国舅爷独处,世子爷心里怕是要不痛快了。” “表兄既然把我当妹妹,妹妹如意郎君,他该开心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 华幼安手指绕着湿发,笑眯眯选着一会儿要穿的衣服。 素月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看着华幼安试探出声,“那,县君要婢子配的五石散,是用在国舅爷身上的?”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华幼安不甚在意道。 华幼安好华服,喜繁华,虽是出来游玩散心,但衣柜里的衣服依旧是琳琅满目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她的手指划过一件又一件的衣裙,在一件衣裙裙上停止拨动。 这是一条桔梗色的鱼鳞裙,春日里表兄送给她的,阳光下是一个颜色,月色下又是一个颜色,望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她喜欢得紧,却总也不舍得穿。 ——这料子比天蚕丝更为稀少,一年也不过织出一两匹,她喜欢飘逸的大裙摆,做她的衣服自然极废料子,寸金寸缕的料子到她这统共只能做一件衣裙,若是穿坏了,却是要等明年才能有第二件的。 她还记得表兄把鱼鳞裙送给她时她的欢喜,她拿着裙子对着飞鸾瑞兽铜镜在身上比划着,表兄在她身后看着她,嘴角噙着淡淡浅笑。 那日的表兄穿着孔雀蓝的衣服,与送给她的桔梗色鱼鳞裙十分相称,她与表兄并肩而立,表兄是贵气逼人的雍容风流,她是鲜花着锦的娇艳明媚,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对璧人。 华幼安抿了一下唇。 “这件吧。” 华幼安手指轻抚着鱼鳞裙上的精致绣花,“今夜月色皎皎,方能显出这条裙子的波光粼粼。” 素月眼皮跳了跳,“县君,这条裙子是世子爷送给您的,您穿这件去见国舅爷怕是不合适。” “我说合适便合适。” 华幼安固执己见,“就这件。” 她就是要穿着心上人送的衣服见前任。 华幼安听不进劝,素月只得给她换上鱼鳞裙,刚刚梳洗过,她的头发尚未干,冒着湿气披在肩头,仅用一支翠色的玉簪挽着,她虽喜繁华好装扮,但也分场合,方才与萧辞玄“大闹”一场,她自是往楚楚可怜那方面妆点,她本就生了一张娇怯病弱的脸,不施粉黛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她便顶着这张肃静娇弱的脸,让女使将裴丹临带了进来。 锦衣男人踏进房间。 六角琉璃灯转着烛火,皎皎月色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了进来,烛光与月光糅合成银色浅纱,如雾似烟般笼罩在华幼安脸上。 裴丹临被晃了一下眼。 ——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着实让人难以保持理智。 “国舅爷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华幼安轻啜着茶水,面上浅笑有些勉强。 裴丹临回神。 “我来看看你。” 裴丹临攥了下折扇,连忙把眼睛从华幼安脸上移开,“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侍从捧来秋意白,“是你最爱的秋意白。” 秋意白,用梨花酿的酒,入口是梨花皎皎清冽,初饮时不觉得有什么,可酒劲却与烧刀子不相上下,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醉了酒。 醉酒之后,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像极了秋季清晨的薄霜,故取名秋意白。 华幼安的确很喜欢这个酒。 秋意白像极了她与表兄的感情,开始时很美好,让她在毫无察觉间便沉沦其中,等她想抽身之际,却发现视线之内皆是白色,她如被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却也贪恋着秋日的薄霜。 何其讽刺。 看出她物伤其类的伤怀,裴丹临斟酌出声,“若你实在难过,不妨喝上两盏秋意白。” “酒劲上来了,烦心事便烟消云散了。” 素月接下裴丹临侍从捧来的秋意白。 秋意白被斟进酒盏,淡淡的颜色像极了缎面银纱,华幼安看着酒盏里的秋意白,温柔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表兄不爱我,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不过了。” 裴丹临松了一口气,“世间儿郎千千万,你表兄不行咱就换.......” 这话刚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大妥当,颇有些趁人之危挑拨离间的味道,他连忙止住话头,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华幼安,“幼安,你别误会,我没其他的意思,也不是毛遂自荐。” “你放心,似你这般任性妄为的性子我是无福消受的。” 想起春日里华幼安笑颜如花唤着自己舅舅,对于长辈的称呼被她唤得百转千回,如葱似玉的手指拂过他脸颊,他整个人僵住,她便又笑了起来,像是天光乍破,九天之上的神灵俯视众生。 神灵没有悲喜,神灵谁也不爱,可依旧阻挡不了世人顶礼膜拜的骄纵,穷尽一生去追随所谓的神灵的恩泽。 “只是你到底唤我一声舅舅,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 往事涌上心头,裴丹临有一瞬的恍惚,他看着那张欺霜傲雪般般入画的脸,声音蓦然低了三分,“幼安,我是真的盼着你好。” “我知道。” 华幼安饮了一口秋意白。 她的酒量算不得好,酒水喝得急,再怎样的温润温华也不免被呛了一下,酒水堵了嗓子,不适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咳嗽起来,她本就生得白,骤然咳嗽,苍白的脸色迅速泛起一抹浅浅的红。 “哎,你慢点喝,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小小的人被秋意白呛得满面微红,裴丹临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他离坐快步走到华幼安面前,拿出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水光,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喝两盏,但是不能贪杯,这酒虽然入口温润,但是后劲却大。” “你瞧你,被呛到了吧?” 少女的脸很软,隔着薄薄锦帕,裴丹临清楚感觉到少女脸颊的柔软细腻,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他的动作轻了又轻,声音也变得越发轻柔,“慢点喝,我那里还有很多。” “不劳裴国舅费心。”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微凉声线,“安安体弱多病,不宜饮酒,裴国舅的那些酒,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裴丹临动作微顿,身体僵直如被人抓包的奸/夫。 ——华幼安对萧辞玄的心思人尽皆知,作为一个受世家礼仪教养的世家公子,他不该去招惹华幼安,更不该与华幼安有这般亲密的动作让萧辞玄误会。 明知花有主,却将花挪窝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一个世家公子身上。 华幼安嘴角无声微勾。 房间里的空气静了一瞬。 “世子爷,您怎么过来了?” 素月剜了一眼守门却把萧辞玄引进门的汐月,上前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给萧辞玄,不动声色替华幼安解释着,“县君心情不好,吃酒吃得有些急,不小心呛到了,裴国舅便将自己的帕子给了县君。” “说起来都是怪婢子蠢笨,没有伺候好县君。” 裴丹临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么大的台阶递过来,他知道自己该顺着台阶走下去,撇清自己与华幼安的关系,以免让萧辞玄误会华幼安。 可是,凭什么呢? 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萧辞玄爱华幼安吗? 很显然,他不爱。 他只是将华幼安视为自己的私有品,纵然不爱她,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允许旁的男人来染指。 “素月,你哪里蠢笨?你最是聪明不过。” 裴丹临转身回眸,看向不悲不喜的锦衣男子。 素月脸色微变,心中暗道不好。 ——这位平时最是好性的国舅爷,今夜如何就认了死理? 若是他与世子爷闹了起来,县君夹在中间岂不难做? 但主子们的事情她如何能插嘴? 方才打圆场已是僭越,若她再次插嘴,只怕会越描越黑将事情弄砸。 这种事情,还是要县君自己来说为好。 心里这般想着,素月连忙向华幼安使眼色,然而当她看向华幼安,才发觉少女面上不仅没有急色,反而面带浅笑颇为平静,像是在看好戏一般盈盈瞧着裴丹临与萧辞玄。 是的,看戏。 她一早便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却依旧任由误会滋生,自己稳坐钓鱼台。 她在逼世子爷。 她在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她看上的东西,自来没有得不到的。 “萧世子,方才素月对你说了慌,我不是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幼安,而是——在给幼安擦脸。” 裴丹临抬手扬了扬手里的锦帕,挑衅似的看着萧辞玄,“你说得对,我虽为幼安名义上的舅舅,却对幼安起了不轨之心,我承认,我罔顾人伦自甘堕落。” “但那又如何?” 裴丹临低低一笑,精致狐狸眼莫名阴鸷,“萧世子出身兰陵萧氏,当知道世家贵族向来龌龊不断,我与幼安的□□,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雍容优雅的贵公子凤目轻眯。 四目相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陷入凝滞。 素月几乎不敢去看两人的脸色。 她默默往后退了半步,与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拉开距离。 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就在这时,锦衣男人转了下手里的描金折扇,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雍容风华气度里有了一分揶揄之意。 剑拔弩张登时消散无形。 无招胜有招,裴丹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莫名憋屈又莫名不甘,他捏了下手里的锦帕,上面还带着华幼安浅浅的唇脂,如点点红梅落在雪地里,是他手里最为有力的凭证。 “萧辞玄,你只是幼安的表兄,而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我与幼安的私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裴丹临声音冷冷,再度挑衅。 回答他的是萧辞玄的大步向他走来。 裴丹临是典型的锦绣里养出来的富贵闲人,不知人间疾苦,更不理会朝堂的风起云涌,但再怎样不谙世事,也知萧辞玄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而今萧辞玄陡然向他走过来,他下意识间便招呼守在门外的侍从,“萧辞玄,你想做什么?我乃河东裴丹临,裴妃的嫡亲弟弟——” 萧辞玄扯过他手里攥着的锦帕,两指一夹,打开羽人座的博山炉,随手把帕子抛在里面,帕子遇到明火,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萧辞玄看也不看裴丹临,清凌目光落在双手捧脸看戏的华幼安身上,平静吐出几个字,“安安,闹够了没有?” 第22章 闹够了没有?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在胡闹。 说倾慕他也好,说爱上别人也罢,他永远只觉得她在胡闹。 仿佛她是长不大的小孩,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哭一哭,闹一闹,便能心满意足拿到了。 多么可笑。 她的喜欢,只是一场胡闹。 华幼安轻轻笑了起来。 “表兄,我没有在胡闹。” 她又饮了一盏酒,笑着看着面前雍容华表的男人。 男人永远冷静,永远优雅自持,永远不会失了分寸,哪怕面对她的荒唐“胡闹”,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大表情,静静看着她,眼是潋滟桃花眼,却也是极度克制冷静的清凌凤目。 秋意白入喉,温润之后身体便烧了起来,身体有些不适,视线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酒意刺激着大脑,她拿着酒盏对萧辞玄盈盈而笑,“表兄,胡闹的人是你。” “国舅爷说得不错,你只是我表兄,又不是我嫡亲兄长,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私事?” 萧辞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不错,的确是你在胡闹。” 只是手里的帕子被夺,自己的性命仍在,裴丹临松了一口气,他往窗外看了一眼,自己的侍从按剑而立,只等他一个眼神便会冲进屋来保护自己,这种绝对的安全感让他重新鼓足了勇气,顺着华幼安的话往下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岂能你来拘束?” “更何况,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管幼安?” 裴丹临越说越上头,富贵闲人的本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完全不看周围人的脸色,只管自己说得开心。 裴丹临道:“萧世子,我劝你早早离去,免得给幼安添堵。” “我与幼安乃是两厢情愿,纵是天子亲至也无权干涉,更何况你了。” 裴丹临的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连珠炮似的,句句字字直往人的心间戳,但负手而立的男人却依旧没什么反应,他的挑衅他的嘲讽似乎与他无关,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甚至就连方才夺他的帕子,也并非因为他的言语刺激,而是因为上面沾了华幼安的唇脂。 ——以他对华幼安的绝对掌控,他不允许她的痕迹落在另一个男人手里。 裴丹临突然觉得好生没意思。 他跟萧辞玄根本不在一个维度里,他的话对萧辞玄造不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原因非常简单——萧辞玄清楚知道华幼安爱着他心里也只有他,他再怎样阴阳怪气,也伤不到他分毫。 裴丹临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抬眸去看华幼安,酒后的少女面色微红,红色自她脸颊开始印染,一直接连到她的眼角,扇子似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阴影之后的一抹红越发可怜无辜。 那是一张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一张脸。 可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却无动于衷,男人的目光略在她波光潋滟的长裙上停留,又很快移开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安安,我虽不是你的嫡亲兄长,但与嫡亲兄长无异,你的事情,我比他更有资格管。” ——端的是再一次否认对她的感情,兄妹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比适用。 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钝刀子割肉,男人的声音刚落,裴丹临便看到华幼安变了脸色,那是一种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之后目标仍在千里之外的无力悲凉。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与华幼安的确同病相怜。 裴丹临突然笑了起来。 “国舅爷是在笑我么?” 华幼安手指按着食案,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她轻轻闭上双目,“表兄,你听,国舅爷正在笑我。” “表兄,你不觉得很嘲讽么?你怜我宠我由着我,却独独不爱我。” “我是被你捧在掌心的人,你一定要我成为旁人心中的笑柄么?” 这些话悲凉绝望得很,华幼安却不曾落泪,她轻轻笑着,像是在撒娇,“表兄.......表兄。”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表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缱绻情深,如何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表兄,你如何舍得呢?” 萧辞玄眸色微沉。 有夜风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飘过来,轻柔托起华幼安的长发,她本是刚刚梳洗过,头发尚未干,通体碧色的翡翠玉簪挽不住三千青丝,简单的鬓儿随着夜风的袭来而变得摇摇欲坠。 萧辞玄静了一瞬。 但男人似乎天生便断情绝爱,少女的楚楚可怜让他静了一瞬后再无其他反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明月,平静对华幼安道:“安安,夜色已深,你该休息了。” ——完全不想深入这种话题的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 华幼安面上的浅笑一寸一寸彻底冷了下去。 “表兄不必如此,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必催我早睡?” 华幼安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她拿着酒盏,酒盏里映着天边皎月,那月亮好看得很,她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手指入酒,月亮消散无形,她大笑起来。 萧辞玄眸色越发深沉。 “裴国舅,你该走了。” 像是不愿让外人看到少女的醉态,萧辞玄下逐客令。 裴丹临微挑眉。 眼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自己与华幼安没什么不同,天边皎月不可摘,注定一生追寻自己心间的那轮明月。 “走,我这便走。” 裴丹临讥讽出声,“我若不走,萧世子如何展现作为兄长的体贴入微呢?” 裴丹临起身走出房间。 素月向来谨慎又多心,见裴丹临离开,自己哪敢多待? 忙低头垂眸退出房间,离开之际不忘轻轻合上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华幼安与萧辞玄两个人,萧辞玄走上前,拿开华幼安手里的酒盏,“安安,你醉了。” 少女似乎的确吃醉了酒,小脸微红,身体发烫,他刚把她手里的酒盏拿来,她便伸手向他讨要,“我没醉,我要吃酒。” “那是秋意白,与我一样的酒。” “与我一样的荒唐。” ——起了这般好听的名字,色泽又这般好看,入口也是温润甘甜的,为何后劲却叫人防不胜防? 仿佛感情一事无论开始时有多美好,其结果都逃不过苦涩。 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 那么努力地爱了两辈子。 可她的表兄依旧不想懂。 又或者说,唯有死亡才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 “安安,你从来不荒唐。” 耳畔响起男人低沉声线。 像是在安抚她醉酒后的情绪波动,男人的声音低沉却也温和,羽毛似的拂过她耳侧,轻轻的,很温柔,却无端将火点在她脸侧,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他的话烧了起来,那种滚烫从脸侧延伸到耳根,又顺着耳后的血液一直流淌直心间。 “扑通——” “扑通——”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喜欢一个人是无法控制的。 病态的依赖得不到反馈,其结果不是逼疯自己,便是逼疯别人。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表兄又在哄我。” 华幼安笑了笑,酒盏被萧辞玄拿得有些远,她够不到,便索性不再去拿,她伸手揽着萧辞玄的脖子,仰着小脸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 似这等亲密的动作她其实做过很多次,萧辞玄并不喜欢,他说她已经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像小孩子那般没有界限。 他要与她保持距离。 “我若不荒唐,表兄为何不爱我么?” 华幼安轻笑着说着这些话,如扒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一定是我不够懂事,不够温柔体贴,表兄才不爱我的。” 华幼安抬眸看着萧辞玄的眼,男人是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偏生性子冷静优雅自持,独属桃花眼的万种风情只剩下断情绝爱,眉眼间的艳色被遮盖,男人永远是矜贵骄傲的九天之凤。 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天边皎月。 “可是表兄,我小你六岁,今年不过十六岁,纵是不懂事,也不过是年龄所导致的年少不更事罢了。” 华幼安看着他的眉眼,声音很轻,“表兄,你能不能等等我?” “等我长大,等我变得温柔体贴,等我知道如何去做一个不给你添乱的妻子。” “你等等我,表兄。” “你等等我。” “好不好?” 男人眉头慢慢蹙了下来。 “安安,你不需要变得更好。” 静了一瞬后,男人缓缓抬起手,垂眸拭去华幼安眼角的水色,“你现在就很好。” 月光自如意菱花式的窗柩处透进来,盈满男人眼眶,男人静静看着她,眼底尽是宠溺之色,“你不需要懂事。” 后面的话他纵然不说,华幼安也猜得到——因为有他。 因为有他,她任性乖戾又何妨? 因为有他,她声名狼藉却依旧是京畿第一贵女。 她的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她有他。 一如数年前,她本已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是他纵马而来将她救回。 他给了她生命,给了她体面,却独独不愿意给她喜欢。 人在年少之际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弄权也好,弑君也罢,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她两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是遇到表兄时太过年幼。 一年万年,自此用一生来念念不忘。 华幼安慢慢笑了起来。 可那又怎样呢? 属于她的东西,总是要送到她手里的。 华幼安盈盈笑道:“表兄,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又做了一件荒唐事。” 似是在笑她的孩子气,男人无奈摇头,“安安,你不荒唐。” 华幼安面上笑意更深。 六角宫灯无声燃着长明灯,凤穿牡丹的图案映照在少女肩头,少女勾着男人脖子,点着脚凑在萧辞玄肩头,微俯身,呼吸间的热气便落在男人耳侧。 过分的亲密似乎让萧辞玄有些不适,男人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伸出手似乎要将少女微微拉开,但他的手却迟迟落不到少女身上。 像是不忍,又像是无奈认命。 “安安,你又闯了什么祸?” 萧辞玄的手最终落在少女鬂间,将她脸侧的碎发轻柔梳在耳后。 这个动作对他来讲已经有些生疏,他的手不可避免碰到了少女的耳朵,很烫,如火在燃烧。 萧辞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下一刻,他听到少女温柔声音似是在撒娇,她的声音带了秋意白,在他眼前洒下大片的赤白,“我叫人配了一方五石散,助兴用的。” “表兄,你猜,我会用在谁身上?” 萧辞玄瞳孔骤然收缩。 第23章 少女似乎醉了酒,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又或者说,酒后向来吐真言,藏在心里的话只能借着酒意说出来。 男人清冽气息迎了满面,是那种好闻的水沉香,让人很容易便沉溺其中,少女轻嗅着水沉香,温柔的眸色如被点了墨,黑色无声在她眼底印染。 有些人,天生便是另一个人的劫。 “表兄,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华幼安轻轻笑着,双手揽着萧辞玄的脖颈,如交颈的鸳鸯般,她很喜欢这个姿势,有种表兄独属她一人的错觉,可错觉终究是错觉,她清楚知道不可能,但依旧不影响她越陷越深,甚至忍不住蹭了蹭男人的脖颈。 轻轻的,像是在撒娇。 又像是缱绻情深的恋人在耳鬓厮磨。 “国舅爷天真赤诚,陆沧蓝英气勃勃,傅书新则是娴静温雅,表兄,你说,我到底选谁好呢?” 这件事情似乎的确让人难以抉择,少女下巴抵在男人肩膀,歪着头细数着众多男人的优缺点,“我哪一个都喜欢,哪一个都舍不得了。” “表兄,你帮我选一下嘛。” “你是我至亲至爱的表兄,怎能让我困惑犹豫不决呢?” “你快帮我拿个主意,五石散我用在谁身上——” 一只手攥住她手腕。 “安安,适可而止。”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 “什么适可而止?我为什么要适可而止?” 华幼安抬头,看着面前凤目轻眯的男人,“表兄,你不爱我,也不打算娶我为妻,既是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去试一试其他男人?” “他们爱我,我瞧着他们也顺眼——” 攥着她手腕的手稍稍用力,男人把她覆在自己脖颈的手拽了回去,距离被迫拉开,她清楚看到男人眼底引而不发的温怒。 ——到底是出身兰陵萧家的贵公子,哪怕被她气到极致,依旧是矜贵优雅面平如镜的。 “安安,裴国舅愚蠢天真,陆沧蓝野性未除,傅书新更是心思深沉之辈,这三人如何能做你的良人?” 男人似乎早就思考过她的终身大事,她看中的三个男人的缺点他如数家珍,“你是九州最为钟灵隽秀的女郎,你的终身大事岂能这般儿戏?” “唯有天下最为出色的儿郎才不算辱没你。” 男人攥着她的手腕,面容沉静如长辈规劝小辈,“安安,五石散是禁药,你不能碰。” 是的,长辈规劝小辈。 她在表兄心里,从来是需要他庇佑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 而不是与他能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她的荒诞不经,她的乖戾偏执,于他而言是需要安抚,需要教引。 仿佛只要他好言相劝,她便能改邪归正。 可是啊,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 她只是想得到那个人而已。 华幼慢慢笑了起来。 “可是表兄,我若执意要用呢?” 她笑眯眯看着自己爱了两世的男人,声音越发温柔,“表兄,我长大了。” “我想尝尝五石散的滋味,更想尝尝男人的滋味。” 她的话似乎的确触怒了面前的男人,优雅的贵公子凤目轻眯,眸色无端冷了下来。 但她却全然不怕,她抬起那只不曾被她攥着的手,轻轻一伸,指腹便抵在他的唇。 “表兄不给,我便只好去找其他人。” 华幼安轻轻笑着,离经叛道的话被她说成情人间的温声低喃,“表兄,你给,还是不给?” 墨色在男人眼底无声铺开。 没有悲喜的神祇终于被人拉入红尘。 萧辞玄垂眸看了眼覆在自己唇角的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玉质般细腻无暇,大抵是饮了酒的缘故,少女的手比往日烫上一些,覆在他微凉唇上,便是热与冷的交接。 温热的手状似无意却有意在他唇间点着火,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她的确长大了,知道如何引诱男人。 萧辞玄静了一瞬。 片刻后,他拿开华幼安的手,看着少女癫狂眸色低低出声,“安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两只手都被攥着,华幼安动弹不得,但身体能被束缚,心脏却不能被旁人左右,她依旧遵循着本心,笑盈盈对男人说着话,“表兄,我要你,你给不给?” “安安,不要自甘堕落。” 萧辞玄声音微冷。 两世的喜欢换来一句自甘堕落,华幼安丝毫不意外,书里的表兄,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叫她清醒,叫她理智,叫她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那时的她终究年龄小,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便碎了心肠,歇斯底里与表兄大闹一场,此后表兄远走边疆,而她长住京畿,自此再不相见。 表兄到底天纵奇才,自去边疆便捷报不断传来,是大虞朝的守护神,更是无数女子梦中的情郎,而她却被表兄一语成谶,果真荒唐不堪,弄权,杀人,声名狼藉。 再后来表兄战死边疆,她彻底失去理智,杀一王两帝,诛两后三妃。 她的确是个疯子。 也的确自甘堕落。 “表兄,喜欢便是自甘堕落吗?” 华幼安声音很轻,“我明明只想与你在一起。” “表兄,你是我看中的人,你终是要与我在一起的。”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为什么要我去找别的男人——” “安安!” 萧辞玄声音陡然拔高,“感情之事如何能拿来交易妥协?” “所以你既不爱我,也不要我去找别的男人?” 华幼安反唇相讥,“表兄,凭什么?” “不爱我就该放我走,我不是你手里的物件,要一直被你拿捏。” “你觉得我在拿捏你?” “难道不是吗?” 挤压在心里的情绪彻底爆发,华幼安再无顾忌,她用力把手腕从萧辞玄手里拽出来,迎着萧辞玄清凌目光道:“你一边享受着我对你的依赖倾慕,一边又一次次拒绝我的喜欢,表兄,你何其自私!” “你总说我小,可我已经十六了,我不是小孩子,要你事事教导我。”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是在胡闹。” “可你一直觉得我在胡闹。” “喜欢你是胡闹,喜欢别人也是胡闹。” “你告诉我,我怎样才算不胡闹?” “我不嫁人,一直守着你?” 华幼安无声冷笑,“表兄,这才算你心里的不胡闹?” 萧辞玄呼吸骤然一紧。 “抱歉,我做不到。” 华幼安看着萧辞玄,一字一句道:“表兄,你今日必须做出选择。” “要么,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要么,放我去找其他男人。” 避无可避的问题让男人陷入沉默。 两人相对而立,男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落在华幼安眼底。 端方自持的世家公子在挣扎,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昳丽眉眼仿佛蕴着千山暮雪,终年不化的积雪是世人永远触及不到的高峰。 世间为之安静。 华幼安一眨不眨看着萧辞玄,如等待审判。 这个问题的确让人难以回答,她看到面前男人眉峰微不可查蹙了一下,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后,男人仍是清贵优雅的高岭之花,世人只能仰望的天边皎月—— “你醉了。” 萧辞玄平静出声。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萧辞玄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我送你回房休息。” ——再明显不过的不想与她继续这个话题。 他在嫌她烦。 只是碍于幼时的情意,他才克制着自己的性子不曾对她发脾气。 容忍她的任性,容忍她的小性子,容忍她的荒唐,似乎容忍她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随着他的血液刻在骨子里。 他对她,从来只有责任与习惯。 华幼安笑了起来。 被萧辞玄抱在怀里,失重感便紧随而来,酒后的失重感更加难受,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倒向萧辞玄,像是不习惯她的这种亲密举动,她清楚感觉到萧辞玄的身体僵了一瞬。 ——他的身体都在抗拒她。 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把她当妹妹,她却倾慕他喜欢他,甚至想睡他。 他一定觉得她很恶心。 但终归是自己自幼宠着的妹妹,无论她做出什么荒唐事,他都会由着她随着她。 一如此时此刻。 哪怕他的身体在抗拒她的依靠,但他依旧紧紧抱着她,不曾把她丢在地上。 热情终于冷却。 “我知道表兄的答案了。” 华幼安闭了闭眼,挣扎着从萧辞玄怀里跳下来,失重感让她有些站不稳,她扶着屏风堪堪稳住自己的身体,直直看着萧辞玄的眼睛,“表兄,你日后莫要后悔。” 六角琉璃灯陡然摇曳。 华幼安转身,扶着屏风跄踉走向自己的床榻。 终究还是这样的结果。 终究有些东西还是要算计才能得到。 真心?赤诚? 从来换不来她想要的如意郎君。 琉璃灯明明暗暗,明色照在她脸上,暗色侵入她眼眸,如化不开的墨,一团一团蕴在她眼中。 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攥着她手腕,她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男人攥得更紧,那个她爱了两世的男人固执着不肯放她走,“安安,你一定要这样么?” “对,我就是要这样。” 她凉凉笑着,像是找不到自己糖的小孩,“表兄,松开。” 身后传来一声低叹。 “安安,你在逼我。” 男人声音低沉。 “表兄,是你在逼我——” 手腕被人轻轻一拽,她跌入一个温暖怀抱,男人的动作很生疏,呼吸却很热,他长叹一声,像是认了命,“安安,你别后悔。” 温热的吻终于落在她唇上。 第24章 华幼安瞳孔微缩,心跳陡然静止。 男人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她彻底呆立在原地。 她想要的,这便得到了? 她爱慕了两世的人,为之疯狂了两世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她想要的东西荒诞又任性? 他依旧会容忍她的索取她的任性? 果然是她爱了两辈子的表兄。 他对她的好,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毕竟,他是那么那么在意她。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在意,她才会肆无忌惮恃宠而骄。 被偏爱的人从来有恃无恐。 因为她清楚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情,又犯了什么错,他都会为她处理后事,让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她就是仗着他对她的宠爱。 华幼安轻轻笑了起来。 可宠爱终究不是爱,他的身体骗不了人,像是要完成某项任务,又像是她想要的他从来都会给,男人抬手捧着她的脸,微凉的唇覆上她的。 “张嘴。” 萧辞玄低声道。 并不是命令的口气,而是他一贯的诱哄,就像小时候,只要她听了他的劝,她就能吃上想要的糖。 这样的口吻她根本无从招架,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顺从了他的要求。 萧辞玄闯了进来。 他的吻很轻柔,细雨轻风似的裹着她,不带任何情/色,但却依旧让华幼安战栗不止——表兄终于是她的了。 她爱了两辈子的人,终究还是得到了。 得偿所愿的眩晕感袭来,华幼安脑海一片空白,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的身体跄踉一下,男人显然时刻留意着她的反应,另一只手瞬间揽住她的腰,她被这样的力道带了一下,整个人倒在男人怀里。 水沉香迎了满面,她心跳如鼓擂。 显而易见,这是极其亲密的动作。 下意识间,华幼安想伸手攀上萧辞玄的脖颈,但萧辞玄似乎真的只是担心她会跌到,他的拥抱并无其他深意,在她站稳之后,他瞬间便收回了手,两人的距离被拉开,她伸出去的手被他不轻不重攥着。 “你会后悔的。” 萧辞玄淡淡看着华幼安,仿佛在劝她迷途知返。 “不,我怎么会后悔?” 萧辞玄的话刚落,华幼安便脱口而出。 华幼安抬头,她看到到萧辞玄雍容凤目依旧清凌清明,那是他一贯的神色,世家公子的优雅自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但果真一切都不曾发生么? 神色能骗人,身体却骗不了人——他的唇却恰恰相反,于六角琉璃灯下泛着水光,他引以为傲的优雅自持失了控,吻了他自幼视为妹妹的人。 那是一种亵/渎神灵的罪恶。 她看到男人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他在自责。 华幼安笑了起来。 “表兄,我只后悔没有早些逼你做出选择。” 华幼安伸出手,指腹落在萧辞玄的唇上,男人的唇冰凉却也柔软,就是这个东西方才吻了她,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散,但她依旧喜欢。 这意味着她的胜利凯歌奏响,离她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差一步之遥。 “表兄,这件事是我强求来的,我永远不后悔。” 华幼安看着那个吻过自己的唇,轻轻叹谓出声,“我不悔。” 是的。 在表兄的事情上,她从来不后悔。 萧辞玄眸色深了一分。 华幼安点起脚,重重吻上萧辞玄的唇。 与萧辞玄吻她时完全不同,她的吻攻击性很足,仿佛裹挟着狂风暴雨而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她要定面前这个人。 谁也阻挡不了。 但男人的身体却僵了一瞬。 她知道,那是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对她这个“好妹妹”的抗拒,他的身体在排斥她。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终究是她的。 华幼安全然不把萧辞玄的反应放在心上。 她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扯着他身上的外衫,两个人贴在一起,她清楚感觉到男人身体对她的本能抗拒,这种反应很刺激,让人有种拉神祇下地狱的罪恶快/感。 就该是这种感觉。 美好的东西就该被打碎。 矜贵优雅的贵公子就该被她拖入深渊,高不可攀的皎月就该被她亲手摘下。 华幼安眼底笑意更深。 世家公子的衣服精致又繁琐,华幼安剥起来十分费劲,萧辞玄的身体虽然在抗拒她,但毕竟亲口答应了她,他并未拒绝她的动作,反而十分配合她,丝绸云锦一件一件丢在地板上。 “去床上。” 一吻而终,华幼安的声音有些喘。 到了这一步,便是真的无路可退。 萧辞玄微垂眸。 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面前的男人没有反应,华幼安笑了一下,“表兄,你亲口答应我的,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 “表兄,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萧辞玄眸色微沉。 像是无奈,又像是挣扎,他闭目轻摇头,抬手揉了下眉心,“安安——” “表兄~~~” 华幼安笑着打断萧辞玄的话,“你怎能失约于我呢?” 华幼安伸出手,指腹戳在萧辞玄胸口,隔着夏日薄薄布料,她感觉到他胸口的微微起伏,她笑了一下,手指一路往下,最终在他银色腰封处停下,她的手一勾,便勾起他腰封,她勾着他的腰封,笑眯眯抬头,“表兄,你若反悔也无妨,大不了,我找其他人便是了。” “什么裴丹临陆沧蓝还有傅书新,我都可以去找。” “情窦初开,男欢女爱,想来他们不会拒绝我——” 华幼安突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萧辞玄横抱着她,眸色此时如墨色摊开,那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占有欲,又或者说,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 “不许找。” 萧辞玄声音低沉。 华幼安莞尔一笑,“那,表兄还要反悔吗?” 萧辞玄削薄唇角抿成一条线。 下一刻,他无声抬眉,抱着华幼安走进床榻。 茜纱帐被撩开,华幼安被萧辞玄放在床榻,这个姿势让她更清楚看到萧辞玄的脸,无处不惊艳的眉眼让她不由自主心跳加快,另一种形式告诉她,她终于心想事成。 尽管过程有些曲折。 尽管她用足了手段。 但只要结果是她想要的,所有不光彩的手段都是完美恋情之中的小小调剂品。 四目相对,萧辞玄静了一瞬,片刻后,他突然起身,“我把灯灭了。” “不要。” 华幼安连忙跟着起身,从背后抱着萧辞玄,她的脸贴在男人背上,如小时候那般撒着娇,“我想看着你。” ——看着那张她爱了两世的脸由冷静自持变成逐渐失控,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满足? 无人注意的角落,萧辞玄手指微紧。 “表兄,你不会拒绝我吧?” 华幼安看不到萧辞玄的表情,更看不到他的细微动作,她把下巴抵在萧辞玄颈窝,轻轻蹭着他脖颈,“可是,我真的很想看着你。” 六角琉璃灯无声而燃。 凤穿牡丹的图案映照萧辞玄脸上,明明暗暗一片,墨色在他眼底聚集,阴沉如风雨欲来,他的手指紧攥又慢慢舒展,天人交战的挣扎。 不知道过来多久,萧辞玄轻轻闭眼,认命似的吸了一口气。 “不会。” 萧辞玄转身,垂眸看着病态般依赖着自己的华幼安。 少女生了一张娇怯病弱的脸,懵懂稚气如误入人间的精灵,面对这样的一张脸,任何旖旎念头都不该存在。 他在作恶。 萧辞玄闭了闭眼。 少女的鬓儿有些松散,玉簪在她鬂间摇摇欲坠,乌发,玉簪,雪肤,无端晃着人的眼睛,萧辞玄垂眸抬手,将她鬂间乱发梳在耳后,“安安,你此时仍有反悔的机会。” ——他们不该如此。 他是她兄长。 少女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话,笑着将他拥得更紧,温香软玉迎了满面,少女抬眸看着他,眸色如星星浸了水光,“表兄,我不后悔。” “我死了也不后悔。”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一张脸。 尤其是那双洒满星光的眸子。 那是一种绝望之际天光乍破的惊喜,劫后余生的失而复得。 一如当年他把外衫裹在她身上,她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也就是那一刻,她对他的依赖着了魔。 但依赖是习惯,并非喜欢。 真正作恶真正荒诞的人是他。 萧辞玄静静看着华幼安,呼吸变得很轻。 面前的男人迟迟没有动作,华幼安吻上萧辞玄的唇,玉质般细腻的手此时落在他脖颈,手指一撑,便撑开他仅剩的月白色中衣。 但她似乎并不满足于此,那只手顺着萧辞玄的脖颈探了进去,酒后的人身体比寻常人要烫上一些,她的体温此时完美诠释着这个道理,酥酥麻麻在男人身上引着火。 萧辞玄身体僵了一瞬。 “表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舍得我难过的。” 华幼安离开萧辞玄的唇,伏在他肩头轻声低喃,仿佛入了魔,“表兄,表兄......” “我好喜欢你。” 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欢。 萧辞玄深吸一口气,平稳呼吸乱了起来。 “安安。” 他回应着少女的话,声音无奈又微哑,“你,手拿出来。” 听惯了萧辞玄清冷自持的话,乍一听这般的低靡嗓音,华幼安颤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不由得重了一下,长长指甲划过萧辞玄肌肤,骤然间的刺痛换来一声闷哼,梦境般的不真实,华幼安有一瞬的眩晕,颤抖着吻着男人脖颈。 “表兄,我不是故意的。” 华幼安轻声道:“你别生气。” 萧辞玄抬手揉了下眉心,目光避开华幼安的脸,“安安,你别闹。” “我才没有闹。” 华幼安撒娇似的掐了一下萧辞玄的背。 华幼安最讨厌听萧辞玄说她胡闹,可也最喜欢听他说她胡闹,那种毫无底线的包容曾一度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可当在这种场合说她胡闹,为人兄长的敦敦教导就成了旖旎情/色,别有一种禁欲的克制风情。 谁不喜欢折高岭之花呢? 她也喜欢。 尤其这朵高岭之花是萧辞玄,是她表兄,是她爱了两世疯狂了两世的人。 她迫不及待想将这朵花儿据为己有。 华幼安收了手,勾着萧辞玄的脖子躺在床上,“表兄,我爱你。” “倘若我真有胡闹,一定是我太爱你。” 她把脸埋在男人颈窝,玷污圣贤亵渎神灵的罪恶感与刺激感让她有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像是证明自己没有在做梦,她死死搂着男人的脖子,凑在男人耳畔颤声说着情话,“表兄,你待我那般好,一定不会怪我的。” “表兄,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 “一如我喜欢你。” 第25章 然而她的声音刚落,她便感觉到被她抱着的男人身体僵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贴得极近的动作让她清楚可以感觉到男人的反应——那是身为男人最原始的反应。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吻了吻男人脖颈,“表兄。” 下一刻,男人陡然从她怀中离开—— “安安。” 萧辞玄抬手揉了下眉心,闭目微微喘息着,“安安,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能让你恨我。” 变故突生,华幼安眯着的眼睁开了,她抬头,入目的是萧辞玄衣衫不整站在她面前,可男人显然不曾情动,又或者说身为兄长的职责让他压抑了男人最原始的反应。 他是真的爱她。 也是真的不爱她。 华幼安眼底的光慢慢淡了下去。 “表兄......” 华幼安的声音几不可闻。 萧辞玄揉捏眉心动作顿住了。 像是终究不忍,男人侧目瞥向床上的少女,床榻上是鲜花着锦的绫罗绸缎,富贵锦绣中堆着的少女却是病弱娇怯,是迎风便会倒的美人灯,更是合该被供奉被娇养的琉璃神灵,可惜在污浊人间待了太久,懵懂情动遭了拒绝,苍白决绝便从那张因是微醺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透了出来。 优雅贵公子眸色无端沉了一分。 ——那是一种得不到便要毁掉的苍白决绝。 “表兄,你要对我食言么?” 华幼安慢慢坐起身,六角琉璃灯映着凤穿牡丹的花纹,轻轻浅浅在她光洁肩头描画着,她靠着缠枝飞鸾的引枕,歪头看着萧辞玄,莹白色的小脸固执又偏执,像是得不到糖的小孩儿,一定要拿到属于自己的糖才甘心,“表兄,你舍得么?” 少女的目光太露/骨,几乎是裹挟着侵略性的野心勃勃,萧辞玄眉头微蹙,伸手扳正她的脸,“安安,我们不应该这样。” 她的脸很烫,萧辞玄眉头皱得更深,俯身捡起床榻上她的外衫,一点一点把她暴露在空气中的肩头裹在里面。 中衣,裙带,罩衫,披帛,萧辞玄穿得很用心,而被他细心穿着衣服的华幼安,却在止不住颤抖,他发觉她的颤抖,动作顿了一瞬,但那只是一瞬,瞬息之后,他把她的披帛披在她肩头,一如幼时同吃同住那般,睡醒后的她的披帛总会缠在他身上,他便把缠着他的披帛轻手轻脚抽出来,重新放在她身上。 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而当初稚嫩的小女孩儿此时也长成了倾城国色。 命运将他们凑在一起,命运也会让他们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 萧辞玄垂眸给华幼安穿着衣服,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在做这个动作时,他的眼睛自始至终不曾去看少女的眼,他垂眸看着少女精致的衣裙,那是他送她的鱼鳞裙,收到鱼鳞裙的那日她欢欢喜喜换上,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极了快乐的百灵鸟。 往事涌上心头,萧辞玄嘴角微不可查抿了一下,金银线交织的披帛捻过他指腹他放在少女肩头,他慢慢收回手,转身捡起自己的衣服,世家公子的衣服精致繁琐,萧辞玄穿的却很快,他把自己的衣服全部穿好,如烟似纱的外衫罩在孔雀蓝的云锦料子上,依稀可见衣料上尚未抚平的细微褶皱。 但素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似乎并不曾发现近在咫尺的瑕疵,他只是起身去案几处斟了一杯茶,茶香尚未溢出,他已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那是隔夜的残茶,茶香已淡,只剩苦涩,冰凉的茶水入口,苦涩便在唇齿间漫开,是老君眉,而非京中贵女们更为钟爱的雀舌茶。 ——是安安以为他最爱的茶。 但是不是,他并不喜欢老君眉。 他更喜欢云顶雪芽,但安安从来不知。 萧辞玄自嘲一笑,他背对着华幼安,又将老君眉斟满,一口一口饮着残茶,“安安,我大你六岁,自六岁起,我的人生里便有了你。” “我看着你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豆蔻二八。” 他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不知怎了,今夜突然很想说话,他慢慢饮着茶,苦涩的老君眉漫进五脏六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我知你并非任性,也知你天生纯粹,你生来便被人捧在掌心,万众瞩目千娇万宠,想要什么了,伸伸手便能得到。” 身后的少女似乎在耍小脾气,他说了许久的话,她却一言不发,萧辞玄无奈笑了笑,放下茶盏转过身,“可是安安,你而今想要的,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四目相对,萧辞玄看到一双近乎病态般乖戾的眼,那种视线太让人心惊,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凝视,没由来的,他眼皮跳了一下。 “表兄,你总是这般爱说教。” 少女迎着男人墨色眼眸,嘴角轻轻扯了起来,“表兄,别忤逆我。” “你现在回来,我们还有的谈。”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却一览无余。 ——恃宠而骄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萧辞玄眯起了眼。 华幼安轻抬手,对着萧辞玄勾了勾,“表兄,回来。” 夜风喧嚣四起,卷起枝叶拍打着如意菱花式的窗柩。 六角琉璃灯的烛火明明灭灭,凤穿牡丹的铂金纹越来越淡,直至只剩下鲜红如血的牡丹花瓣。 萧辞玄陡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下一刻,他视线突然模糊,不适感瞬间夺去他对身体的支配,举止优雅的世家公子脚步跄踉了一下,声音骤然发紧,“安安!” ——很显然,他的小女孩儿对他的偏执早已入了骨,不择手段也要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表兄,你自己也说了,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华幼安悠悠叹谓。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眩晕袭来,萧辞玄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案几抬头看向床榻上的少女,少女已赤着足走下床榻,鱼鳞裙流光溢彩,少女似披月而来,如葱似玉的手一伸,便探进他的腰封,轻轻一勾,滚着银线的腰封散在地毯上。 但这似乎并不是她的最终目标,她的指腹隔着衣料抵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向上游走着,“我想要的东西,怎能不拿到手呢?” “表兄,这是你逼我的。” 理智仿佛随时都会抽身而去,萧辞玄剧烈喘息着,闭眼拨开华幼安的手,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安安!别胡闹——” 萧辞玄的声音哑得厉害,砧板上的鱼肉似的兀自挣扎着,“解药给我。” 他向华幼安伸出手,保养得极好的手此时有青筋隐现。 “解药?” 华幼安温柔一笑,缓缓走向萧辞玄。 改良后的五石散的药效更为霸道,永远冷静永远优雅的贵公子此时战栗不止,明显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的腰封已被她扯下,衣服没了束缚,一丝不苟便成了凌乱,再往上看,便是微红的眼角与发间的薄汗,另一种形式彰显着他的挣扎与痛苦。 真好看。 表兄就该是这个模样。 诡异的满足感让华幼安笑了起来。 “表兄,我就是你的药。” 华幼安走到萧辞玄面前,伸手挑起了男人的下巴。 肌肤相触,萧辞玄烫得吓人,像是怕克制不了自己,男人攥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轻挑动作,“安安......解药。” 此时萧辞玄的声音完全变了调,玉石落盘的清凌空灵变成了恶魔的低语,仿佛随时能将面前少女拖入地狱沉沦。 ——极度危险也极度可怖。 然而华幼安却笑了起来,她点着脚凑在萧辞玄面前,轻轻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热气扑在脸上,萧辞玄眸光陡然幽深,紧接着,少女温柔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表兄,我方才说过了,我是你的药。” “啪——” 烛火爆出烛花。 华幼安想起素月的话,素月说,这个药霸道得很,要她慎用再慎用,更何况世子爷那般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被这种小伎俩所算计? 她便用指腹蘸了一下药粉,抬手放在自己眼前细细观摩着,“我的小伎俩怎能是小伎俩呢?” “素月,你有没有听过那么一句话?” “关心则乱。” “表兄的心乱了,我也就成功了。” 她轻轻笑着,把粉末投进残茶。 诚然,表兄是爱她,视若珍宝,否则不会在那种关头停下。 诚然,表兄也是真的不爱她,对她毫无男女之情的悸动。 没有男人能抗拒这种药。 华幼安清楚看到萧辞玄的变化。 挣扎,痛苦,最后是失控。 黑夜压了下来。 华幼安终于拿到她想要的。 另一种形式的全部。 她在地狱深处反复沉沦,男人扼着她下巴的手又将她拉回现实,恶魔与恶魔的碰撞没有丝毫温情可言,意识如一叶扁舟,在狂风骤雨中迷失了方向。 黑夜似乎永无止境。 梦境回归现实,想要的东西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她颤抖着抬眼去看面前的男人,男人彻底失了理智,危险如正在捕猎的兽,让她忍不住想起数年前的那一夜,那夜的男人也危险得很......不,是少年。 那年的少年清凌傲气似骄阳,睥睨天下的模样让她一眼便沦陷,冷冽面孔在看向她的那一刻如天光乍破冰雪初融。 “安安,跟我回家。” 他单手扯下外袍,裹着寒风中的她。 那时的他用的尚不是现在沉稳内敛的水沉香,干净清冽的雪松味很好闻,她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他的下巴抵在她额头,温声安抚的话是她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她爱的是那个少年。 是那个宁折不弯清凌傲气的少年。 是那个凌厉如剑气出鞘的果决少年。 更是那个仗剑而来把她拥入怀里的守护神一般的少年。 可少年终究会长大,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山河万里,他想要九州称臣,他的野心勃勃不再写在眉眼里。 他变得不动声色,他绝对冷静也绝对克制,他开始权衡利弊。 他与她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 他不近女色,更不近她。 事业才是他的目标,儿女情长皆是虚妄。 他用兄妹隔绝了她与他的一切可能。 他从来不爱她。 对她的那些好,仅仅是因为职责。 因为他是兰陵萧辞玄,而她是平原华幼安。 仅此而已。 华幼安恸哭出声。 那个让她一眼万年的少年,早就长大了啊。 只有她没有长大,沉溺在过去的岁月里不可自拔,固执地以为只要把过去抓在手里,她就把他握在了掌心。 不是的。 少年只有一个,而他不是他。 “表兄......” 少女低低的哭声细碎且颤抖,“我错了。” 我原来从来不爱你。 我爱的原来只是当年那个年少轻且狂的少年。 第26章 天已大亮,正午的阳光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进来,经茜纱帐过滤后,只剩下极浅极浅的红,像极了混沌初开的剪影。 华幼安抬头瞧着那抹红,红色很淡,烟雾一般笼罩下来,她沐浴在红/晕之下,身体一点一点恢复知觉。 她与表兄的第一次显然不是什么好体验,纵然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无师自通,但失去理智的男人明显没什么技巧可言,仿佛饿极了的兽,只想将面前的猎物拆吃入腹。 而她是他的猎物。 是他唯一的解药。 身体像被巨石滚过一般,五脏六腑仿佛全部移位,只剩下难以启齿的痛提醒着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何等的疯狂,何等的至死方休。 华幼安闭了闭眼。 身边是男人平稳的呼吸。 她侧目瞧去,保养得极好的贵公子皮囊也是比女人更好看的,英挺的鼻,斜插入鬓的眉,潋滟桃花此刻正闭着,万般春/色便被他的眼睑藏了起来。 这委实是一张让人不得不惊叹的脸,是女娲大神的炫技之作,纵然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在了肩头,也不曾破坏他相貌的昳丽俊雅,反而让他的矜贵气质里添了一分琉璃易碎的破碎美。 往日的表兄总是让人仰望,让人敬畏,而此时的表兄却是百转千回的我见犹怜。 高高在上的隽逸仙人被人拉下云层,眉眼间是欢愉后的情/色,这种画面委实好看,也委实合她的心意,可惜,他不是她的少年。 华幼安扶着床板起身,垂眸看着早已不是少年的青年,“素月,烧水。” ——她后悔了。 她不想与他在一起了。 身上疼得厉害,华幼安在素月与汐月的搀扶下才完成了梳洗,昨夜的事情的确荒唐,连一贯活泼的汐月都难得沉默,华幼安便安静梳洗,安静吃了早饭,安静扶着素月的手来到庭院。 或许是逃避,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现在不想回房间,更不想面对萧辞玄。 秋老虎比夏日更要热,华幼安畏冷又畏热,穿了一身薄纱裙便来到了庭院。 这是明道宫的后院,种满了松柏与竹林,绿色成荫遮着烈日炎炎,偶尔还有清风四起,为燥热的天气添上一分清爽。 华幼安仍未缓过劲,整个人懒懒的,躲在楠竹亭里发呆。 她想起幼年的表兄,想起仗剑而来的少年,那是她的少年,那一刻独属于她一人的。 现在的表兄呢? 兰陵萧氏的荣耀,大虞天子唯一的血脉,他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责任,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错的人是她。 她固执地爱着当年的少年。 固执地把现在心无情爱的男人当成她的惊鸿一瞥。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手托腮便成了两只手捧脸,清风拂面而过,她的眼里进了风,雾气终于化成水,珍珠串儿似的从她眼角滑落。 ——她对自己的了解竟不如表兄。 表兄说她会后悔,她的的确确后了悔,她找错了人,要错了东西。 君生我年幼,我生君不再。 让她一眼万年的少年早就没了啊。 华幼安伏在石桌上,终于哭出了声。 她郁结于心两世的人,竟是她镜花水月的一场沉迷。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热衷权势的人,弄权弑君,不过是因为表兄死得蹊跷,她想为表兄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她的表兄死了,为何那些人还能身居高位翻云覆雨?为什么他们还活着?活得那么开心? 这如何能够? 他们必须死。 所以她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把自己也杀了,弄权非她愿,她想要的从来只是表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确符合书中对她的描述——恋爱脑。 然而讽刺的是,她根本不爱表兄。 华幼安笑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雾气朦胧中,她看到裴丹临走了过来。 “幼安,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裴丹临一脸不虞来向华幼安告别,走得近了,才发觉她在哭,折扇敲在掌心不由得顿了一下,声音一下子轻了,“你,你怎么了?” “你,你别哭啊。” 裴丹临甚少见华幼安哭得这般伤心,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折扇被他随手抛在石桌上,下意识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你表兄肯定是喜欢你的,他,他就是性格内敛,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罢了——” 裴丹临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少女嘴角破了皮,像是被什么狠狠咬过一般,可怜兮兮泛着红肿,而纤细白净的脖颈处此时有着青紫,触目惊心般一直延伸到胸前那一抹雪痕。 烈日炎炎,少女畏热,衣服自然穿得轻薄,薄如蝉翼的轻纱根本遮不住肩头锁骨处的痕迹,张牙舞爪似的闯进他的视线。 ——那是激烈的男女欢愉之后才会有的痕迹。 裴丹临手里的帕子落了地,轻柔的安抚声音陡然拔高,“华幼安!你......你们?!!” “不错,如你所想的那般,我给表兄下了药。” 华幼安抬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泪,与裴丹临的震惊到近乎扭曲相比,她显得格外平静,平地起惊雷的话被她说得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簪花饰品一般稀松如常,“我把表兄睡了。” 裴丹临如坠冰窟。 “你要回京畿?” 华幼安看了眼如遭雷击的裴丹临,淡淡出声,“也对,你阿姐快要生了,你是她嫡亲弟弟,自然是要在京畿守着她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丹临打断,“华幼安,你没有心!” 锦衣少年如被激怒的小兽,精致的狐狸眼此时泛了红,死死盯着华幼安唇上被人咬过的红肿,“陆沧蓝为你出生入死,傅书新为你斩草除根除去朱家,我为你几次与家族决裂,你便是这般回报我们的?!” “你怎能与你的表兄......” 后面的话对于一个自幼受世家教育长大的少年显然有些难以启齿,少年声音一顿,有些口不择言,“你始乱终弃!伤风败俗!” “我本就不是从一而终的良家女子。” 华幼安微挑眉,“你们与我相识之日便知我生性恶毒,更知我心里只有我表兄,可你们还是想要与我在一起,试图改变我,驯养我,要我从水性杨花变成心里只有你们。” “是你们执意救风尘,与我有何干系?” 裴丹临愣在原地。 华幼安讥讽一笑,“早知我本性,又何必恼羞成怒?” “裴丹临,裴国舅,让你失望了,我本就是无可救药之人。” 裴丹临与华幼安相识数年,还是第一次见华幼安这般牙尖嘴利,以往的华幼安虽然也骄纵任性,但她的骄纵任性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独有的娇气温柔,轻嗔薄怒更显风流,让人不仅不生气,还只会觉得她娇怯病弱的她使起小性子也是十足可爱可怜的。 然而今日的她与旧日完全不同,面上没了温柔笑意,藏着秋波的眸子一片冷意,如长满刺儿的小刺猬,见谁便要把身上尖锐的刺扎向谁。 无差别的攻击。 像是处于暴怒边缘。 只因世家贵女的修养让她不会如市井泼妇一样撒泼打滚,才会这般得理不让人,以至于说出的话字字锥心。 裴丹临静了一瞬。 他看了又看苍白少女唇上的红肿,以及脖颈处的青紫,忽而有些明白她此时的暴躁烦闷——昨夜的事情,似乎并非她的本意。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裴丹临便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萧辞玄是一等一的君子,饶是他因华幼安的事情不喜萧辞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人物,气质光华举止风雅,任何男人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华幼安心心念着他,委实让人生不出怨怼——莫说是华幼安了,若他身为女子,他也会对这样的男子念念不忘。 似这样的男子,怎会强迫华幼安? 必是哪里出了差错。 裴丹临百思不得其解。 “华幼安,你,你与萧世子如此,那,萧世子很快便会向华家提亲吧?” 裴丹临声音酸楚,试探出声:“恭喜你,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他提亲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华幼安淡淡道。 裴丹临:“???” 裴丹临:“!!!” “你不嫁他???” 裴丹临脱口而出,“你不是一直喜欢他吗?” “而今不喜欢了。” 华幼安垂眸平静道。 裴丹临眼皮狂跳,“怎、怎么就不喜欢了?” “就是不喜欢了。” 华幼安揉了揉脸,恸哭后的眼睛酸涩得很,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依稀看到裴丹临身体微微前倾面对她而坐,眉眼英锐,却带着小心与试探。 ——那是少年尚不知如何掩饰的爱慕与欢喜,满眼的心疼,却也满眼的委屈,想要把她捧在掌心,却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 华幼安揉脸动作顿住了。 当年的表兄,似乎也是这般,唯一不同的是表兄是她的表兄,他对她的好无需遮掩,他可以仗剑向她而来,也可以单手解下外衫裹在她身上,她爱极了那个神明一般庇佑着自己的少年,更爱极了少年热烈的情绪宣泄。 ——只要他在,她便不会受任何伤害。 那是少年敢于天公试比高的意气风发。 可她爱的究竟是少年的表兄,还是少年张扬热烈的喜欢? 她爱的是人? 还是爱的是一种特质? “可......总有个理由吧?” 华幼安回答过于模糊,裴丹临有些焦急,指尖不自觉抓紧了衣袖,尚显青涩的举止是少年人独有的热切直白,“是不是他昨夜轻薄了你?” “若若真如此,这其中必然有误会,萧世子不是那种人。” “我虽不喜他,但他品行高洁举止风华,绝非贪花好色之徒,更非趁人之危之辈。” 华幼安眯起了眼。 少年的声音仍在继续,“幼安,我虽巴不得你早些对他死心,但这般拙劣的误会——” “裴丹临。” 华幼安突然开口打断少年的话。 “啊?” 自己的话被打断,裴丹临有些意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华幼安看着裴丹临青涩眉眼,凝眉缓缓出声。 裴丹临奇怪看了眼华幼安,“什么忙?” 华幼安站了起来,俯身挑起裴丹临的下巴,这个姿势过于轻挑也过于暧昧,裴丹临有些不适,侧脸剁了一下。 “别动。” 华幼安双手捧着裴丹临的脸,指腹描绘着少年人的眉眼,“我想知道,能叫我一年万年的,究竟是什么。” 裴丹临:“?” 温热的吻落在他唇上。 裴丹临瞳孔骤然收缩。 萧辞玄从房间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楠竹亭内少年少女相拥而吻,楠竹亭外凉风习习,绿色成荫。 第27章 萧辞玄凤目轻眯。 静了一瞬后,气质光华的贵公子声音阴沉,“安安,你在做什么?” 声音自背后传来,华幼安松开裴丹临,她的亲吻太突然,锦衣少年完全不曾防备,此时仍是呆呆的,小傻子似的,直白又好笑。 ——有些她记忆里的表兄的味道。 但又不是那时的表兄。 少年时期的表兄是清凌傲气,纵被人强吻,也不会这般呆傻,以表兄那时的性子,旁人的唇刚沾上他,他手里的长剑已经送出去了。 可惜,那时的表兄再也不会有了。 她爱的是那时候的表兄。 爱的是表兄身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多谢。” 华幼安笑了一下,温柔在裴丹临耳畔道了一声谢,抬手抽了方自己的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唇角,头也不回向萧辞玄道:“表兄不是看到了么?” “既然看到了,又何必问我?” 萧辞玄眸光微凉,声音越显低沉,“安安,我要自己说。” 华幼安有些不耐。 以前她迷恋表兄不可自拔,表兄的一句话便能决定她一天的心情,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以前,她必会紧张万分,忐忑不安向表兄解释着自己与裴丹临,可如今她已走出魔障,她清醒知道自己爱的不是此时的表兄,不爱了,他便只是表兄,她怎会为一个只是表兄的人乱了自己的心? 她爱时热烈,不爱时决绝。 断不会为了一个不爱的人去委屈自己。 华幼安擦拭着唇角转身。 唇上昨夜被萧辞玄咬过,丝滑的锦帕落在上面,隐隐作痛的痛感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她蹙了一下眉,态度远不如之前对萧辞玄的那般温柔,甚至是可以称之为恶劣,“如表兄所见,我想试一下裴丹临的味道。” 徐徐清风忽而喧嚣。 萧辞玄眸光陡然凌厉。 四目相对,华幼安清楚看到萧辞玄面上阴沉如天雷压云。 但那似乎是她的一种错觉,喧闹凉风卷起地上枝叶,廊下的男人淡淡收回目光,随手理了下衣襟,缓步而来的步伐依旧是矜贵优雅的,没有喜怒,更没有爱憎,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俯视众生,无论她做出什么荒唐事,在他那也只能得一句胡闹。 就如现在。 他肯定在想,他这个小表妹何时能让他省心? 何时能不这般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华幼安觉得没意思极了。 “裴国舅,劳烦回避片刻。” 萧辞玄面无表情走到华幼安与裴丹临中间,斜睥着华幼安平静道:“我有话要问安安。” “哦?” 被叫中名字的裴丹临下意识哦了一声,华幼安的吻太突然,他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他无意识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唇,眼睛还在盯着华幼安,“哦。” 裴丹临恍惚着转身。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华幼安不悦蹙眉,她看了看被萧辞玄随意便能支走的裴丹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同样都是少年期,怎裴丹临的少年期这般呆傻?半点也无少年人应有的果决清冽。 “表兄有话直说便是。” 华幼安到:“是有什么是裴国舅不能听的?” 裴丹临尚未从恍惚中回神,听到华幼安这般说,不过脑子的话顺嘴便说了出来,“不错,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说话间,萧辞玄凌厉眼眸闯入裴丹临视线,裴丹临心头一惊,瞬间从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回神。 ——那是一种几乎可以用嗜血来形容的眼眸,极锋利也极危险,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继续待下去,下一刻萧辞玄便能夺了侍从的剑送他下地狱。 尽管在他的印象里兰陵萧辞玄是谪仙似的人物,永远举轻若重威仪又贵气,可再怎样克制守礼的人也有自己的逆鳞,而萧辞玄的逆鳞便是方才吻了他的华幼安。 尽管那个吻是华幼安主动的,尽管他只是多嘴问了句华幼安怎么了,而非主动撩拨华幼安,但萧辞玄不会管这些,又或者说,纵然萧辞玄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他依旧会把怒火发在他身上。 因为——他舍不得。 他根本舍不得去责难华幼安。 所以倒霉的只能是他这个倒霉蛋。 显而易见的事实把裴丹临噎得一窒。 小小的楠竹亭因三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格外拥挤。 裴丹临如芒在背。 裴丹临看了看横在自己与华幼安之间的萧辞玄。 萧辞玄背对华幼安而立,华幼安看不到他的表情,优雅的贵公子面上无薄怒,眼底却如淬了冰,只一眼,寒意便从他脚底升起,迅速冲入他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不自然。 萧辞玄的目光太阴冷,裴丹临不敢去看第二眼,他吞了吞唾沫,转了目光去看华幼安,不知是不是与萧辞玄闹了矛盾的缘故,一贯温柔娇嗔的少女此时面上颇有些不虞之色,对萧辞玄的不喜被她写在脸上。 看到那一幕,裴丹临突然生出一种敢笑幽王不痴情的豪情壮志。 ——华幼安不想与萧辞玄独处,她更希望他待在她身边,而不是过来便将他支走的萧辞玄。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裴丹临做出了决定,他抬头迎着萧辞玄凌厉视线,声音虽结巴,但态度却极其坚决,“我、我不走!” “萧世子,这,这里是明道宫,不,不是你的兰陵萧府,你无权赶我走。” ——端的是宁死也要留在楠竹亭的视死如归。 萧辞玄瞥了眼裴丹临。 迫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裴丹临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但华幼安同在楠竹亭,他掐了下掌心,强迫自己挺直身体,“我,我就是不走!” 天子最为宠爱的妃子是他嫡亲长姐,如今怀着皇嗣,不日便会为天子诞下皇子,如今敏感的时间,他不信萧辞玄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下手。 想到此处,裴丹临底气更足,声音少了几分刚才的哆嗦,“我在这儿陪幼安。” “萧世子,不受欢迎的人是你,该走的人是你才对。” 萧辞玄眼睛无声眯了起来。 裴丹临打了个冷战。 “你,你不用吓我!” 裴丹临吞了吞唾沫,“我,不怕你——” “南星。” 萧辞玄懒挑眉,淡声吩咐廊下侍从,“带走。” “是。” 南星抱拳上前,“国舅爷,得罪了。” 说完话,他直接上手,拽着裴丹临往外走。 世家子弟的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裴丹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南星反剪双手拖出楠竹亭。 “你——” 裴丹临不断扑腾着,他万万不曾想到萧辞玄根本懒得理会他,在萧辞玄眼里,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便是十足给他面子了,所谓的对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只要萧辞玄想,只用一个侍从便能让他从华幼安面前消失。 他被南星拖着走,整个人狼狈又滑稽,声音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大胆!你怎能对我这般无礼?” 裴丹临也有侍从侍立在廊下,见裴丹临被南星这般对待,忙不迭上前帮忙,可一个是跟着萧辞玄的练家子,另一群是富贵闲人豢养的家奴,战斗力不在一个水平线,一群人热热闹闹离楠竹亭越行越远。 一行人热闹得很,让人想忽视都难,华幼安抬手扶了下额,有些不忍卒视。 “裴丹临,你走吧。” 华幼安不耐挥手。 ——委实不中用。 白瞎了一身少年气的好皮囊。 “啊?别,幼安,你,你等我。” 裴丹临在一片慌乱中挣扎着,但他的挣扎显然无用,南星按住他扑腾的手脚,直接将他从廊下拖走。 群魔乱舞的庭院终于恢复安静。 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华幼安自然懒得热脸贴冷屁股,裴丹临消失在自己视线,她从石凳上起身,转身便准备走出有萧辞玄在的楠竹亭。 一只手隔着衣袖拉住她手腕。 “安安。” 身后是男人低沉声音,“你要胡闹到何时?” 华幼安试图甩开攥着自己手腕的萧辞玄的手,但萧辞玄攥得很紧,她甩不开,只能这样僵持着,她转身回望着仍将她当成小孩子胡闹的萧辞玄,好气又好笑,“胡闹?” “表兄,胡闹的人是你。” 她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男人满意,萧辞玄闭目摇头,微蹙眉眼有些无奈,“安安,昨夜的事情——” “昨夜发生了什么?” 华幼安不耐打断萧辞玄的话,毫不犹豫与萧辞玄划清界限,“表兄,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 萧辞玄陡然睁眼。 入目的是少女微红的眼,微肿的唇,以及脖颈与胸口处触目惊心的青紫。 ——那是他昨夜的杰作。 下在老君眉里的药的确霸道,但他并非完全没有记忆,他尚能想得起,娇怯病弱的少女如何在他身下抽泣颤抖。 “表兄......我错了。” 少女沙哑的求饶声是他从未听过的无助可怜。 萧辞玄静了一瞬。 片刻后,他从华幼安身上移开视线,他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缓缓开口,“安安,莫要胡闹。” “你我既发生这种事情,我自是要对你负责到底。下月是霜月,霜月十六是黄道吉日,霜月十六,我便让阿娘去你家提亲。” 回答他的是少女的一声轻笑,“表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我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睡了一觉便要你明媒正娶。” 萧辞玄呼吸一短,侧目去瞧说话的少女,少女娇娇而笑,眉眼明媚却也轻蔑,“表兄,一夜荒唐而已,何必当真呢?” 那双永远盛满秋水盈盈的眸子,此刻再无半点情意,娇笑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她不爱他。 第28章 萧辞玄瞬间失声。 他看着那双陌生又熟悉的娇艳眉眼,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表兄,怎么了?” 少女在笑,“世上无人比表兄更了解我,知我如表兄,当知道我并非在胡闹,而是真心话。” “如表兄所想,”她歪头看着萧辞玄,笑眯眯一字一句道:“我,不爱表兄了。” 萧辞玄眸光彻底凉了下去。 秋风无声喧嚣。 萧辞玄眸光彻底凉了下去。 自幼受世家礼仪教育的贵公子早已将优雅自持刻在骨子里,纵然心有惊雷,面色却依旧矜贵,他迎着少女笑眯眯目光,清朗声音无端低沉,“安安,随我回京畿。” 他对她说的不爱避而不谈,仿佛面前少女还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追随他脚步的表妹,只要他哄着她,纵着她,她便会如之前一般,笑着扑到他怀里。 “我娶你。” 萧辞玄看着华幼安道:“三媒六聘,十里红妆。” 华幼安却只想笑。 迟来的深情有何用? 更何况,表兄并不爱她,所谓三媒六聘十里红妆的大婚,也不过是因为昨夜的事情罢了。 ——是的,她的好表兄向来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事情,哪怕那件事非他所愿,但既然发生,他便会负责到底。 尤其是与他一夜荒唐的人是她。 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小表妹。 可是啊,他会长大,他的小表妹也会长大。 他的小表妹早已不是哭着要糖的小女孩儿,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想一错再错。 该做了结了。 她已经错了一世。 她该回头了。 她也知道疼了。 “表兄,你知道我从不会骗你,我说不爱了,便是真的不爱了。” 华幼安看了又看面前清凌矜贵的青年,忽而有种这些年自己的一番痴情喂了狗的错觉——是的,直至此刻,她的好表兄仍是镇定自若的,他的呼吸都不曾乱一分,他仍觉得她在胡闹,只要他耐心哄一哄,只要他向她递出台阶,她便是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小表妹。 不是了。 再也不是了。 华幼安轻笑,“表兄,我不想嫁你。” 萧辞玄眸光无声幽深。 迎着他幽深眼眸,华幼安悠悠而笑,“表兄,恭喜你,你解脱了。” “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萧辞玄心脏一紧,瞳孔骤然收缩,“安安!” 脱口而出的声音无端拔高。 贵公子的世家礼仪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陡然拔高的声音响在自己耳侧,萧辞玄怔在原地,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绣袍里的手指掐了下掌心,痛感自掌心传来,清楚提醒他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忽而有些慌乱。 他向对面看去,他向对面看去,娇怯病弱的少女此时也在看着他,似乎在意外着他的失态,流转美目有些探究透出来。 ——意外的不只有他,还有他的小表妹。 萧辞玄呼吸一乱,仓促避开视线,他把脸偏到一旁,心脏跳得厉害。 那是一种不受他控制的情绪,如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发紧,如同窒息。 萧辞玄抬手揉了下眉心。 “安安,对不起,是我态度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压抑着气息,“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 华幼安摇了摇头。 她怎么可能怕表兄?而是真的稀奇。 她的好表兄出身兰陵萧氏,母族是天子唯一的子嗣,享皇太子待遇的寿安长公主,这般的出身,这般的家世,说他是天之骄子天潢贵胄都不为过。 他习世家礼仪,更受天家教育,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兰陵萧世子,更是清贵威仪的寿安长公主独子,他怎么可以失态? 在她面前失态? 因为昨夜的荒唐失态? 华幼安疑惑目光悠悠递了出去。 但这似乎是她的错觉,男人负手立于楠竹亭下,一只手揉着眉心,喧嚣秋风卷起他的衣袖,他仍是清隽无俦无可挑剔的。 觉察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揉眉的动作停下了,大抵是她身上的欢/好痕迹太过明显,他看了一眼,眸色更显深沉,像是在避嫌,他皱眉移开视线。 华幼安无端想起昨夜的事情。 那是的确可以用荒唐二字形容的一个晚上,贵公子脱去了优雅自持的外衣,藏于鞘内的长剑终于得见天日......她仍能想起那种被劈开时的痛,以及表兄灼热的呼吸。 他的唇曾吻过她的身体,他的手曾让她颤抖不已,最亲密也最热烈,荒诞却并不美好。 她突然有些明白表兄为何错开目光。 ——不单单是表兄,此时的她,也想拢一下自己身上的纱衣,遮掩着那些表兄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昨夜的事情,的确不应该发生。 知她如表兄,早就明白事后她必会后悔,所以才会如此抗拒她的索求。 华幼安思绪有些飘忽,轻拢纱衣遮掩着身上的痕迹。 但能被人呈到她面前的衣服岂是凡品? 那是上好天蚕丝做的纱衣,莫说她素来畏热只用了两层料子做外衫,纵是叠上十层八层,料子之下的东西也能瞧得一清二楚,天蚕丝做就的纱衣如烟似雾似的拢在她肩头,她的动作非但没能遮去自己身上的痕迹,反而在浅浅似月光的料子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情爱后的痕迹触目惊心,点点滴滴趴在她的脖颈胸口,一直延伸到红蕉色的束胸罗裙中。 萧辞玄虽然避开目光,但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华幼安,他看她晃了一下神,回神之后若有所思拢着纱衣,薄如蝉翼的纱衣根本遮不住她身上的痕迹,红的,青的,争先恐后往他视线闯,像是在无声昭示着,昨夜的他是如何疯狂如何肆无忌惮,他眸光微沉,忽而感觉喉咙有些干。 “安安,昨夜是我不好,我......” 萧辞玄烦躁避开视线,后面的话对他来讲有些难以启齿,他顿了一下,耳际悄无声息红了起来,“我弄疼你了。” 他声音无端低哑,微抬头,目光便从她锁骨处的痕迹移到她脸上,视线相撞,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是在内疚,“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幽深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华幼安心情颇为复杂。 说不触动是假的,表兄对她仁至义尽。 表兄很好,很好很好。 值得她上辈子孤注一掷争权夺势。 可是,她爱的不是表兄的现在。 华幼安叹了一口气。 “表兄不必道歉。” 良心这种东西她似乎真的没有,她看着那双往日让自己痴迷的眸子,答得十分干脆,“这一切是我强求的,疼也罢,不疼也罢,都是我该受着的,与表兄有何干系?” 萧辞玄如坠冰窟。 像是被人死死攥住了喉咙,他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抬眸看着面前少女,少女温柔而笑,仍是旧日他所熟悉的模样,可她眼底再无半点情意,也再也不会追随着他的脚步,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疏离又漠然。 慌乱在这一刻入侵五脏六腑。 “表兄,我知你待我的好,更知你从不曾喜欢我。” 病弱少女声色缓慢,但声线里却带着一种别样的豁达通透,那是真的不爱才会有的如释重负,“而今我终于看开,你当开始才是。” 疏离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萧辞玄头上,瞬间浇灭萧辞玄所有慌乱,他看着面前少女,少女也在看着她,温柔却也决绝,那是他最为熟悉的模样,孤注一掷喜欢他,追随着他的脚步,被他情绪所牵引,天下之大,但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她的爱那么热烈那么不顾一切,明目张胆昭示着他是她的所有物,而今日,她依旧是温柔决绝的,只是与往日倾诉爱意不同,今日的她,是要与他划清界限的。 “是裴丹临?还是陆沧蓝?” 萧辞玄的眸光彻底凉了下去,他眯眼看着面前明媚的少女,声音无端低沉,像极了九天之上的凤被触怒,“安安,你以前不这样。” 对啊,以前的确不这样。 以前是孤注一掷的喜欢,而今是迫不及待要远离。 她爱时热烈,不爱时也果决。 能掌握她的喜欢的,从来只有她一人。 华幼安歪头笑了一下,“表兄,世间无人比你更了解我,你何必自欺欺人?” “我只是不爱你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萧辞玄慢慢眯起了眼。 日头逐渐西沉,大片的金色被落日的晚霞所取代,朱砂色打翻了砚台,颜值赫赤银朱争先恐后涌出来,勾着竹林潇潇落在萧辞玄肩头。 红色映着雅致的凤尾蓝,在他眼下拖出一抹阴影,眼下泪痣映得鲜艳如血,他却忽而笑了起来,但那笑与往日的清风朗月不同,别有一种阴鸷危险味道。 华幼安眼皮狠狠一跳,没由来的,她突然生出一种被猎物被猎手盯上的错觉,而她就是深陷其中的猎物,无论自己往哪逃,都逃不过狩猎者的天罗地网。 这种错觉让她极度不舒服,甚至有种毛骨悚人的不适感。 她的表兄,将她护于羽翼下的表兄,怎能让她生出这种感觉? 华幼安面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仿佛,哪里出现了偏差。 “是么?” 萧辞玄低低一笑。 优雅的贵公子敛袖而立,凉凉的神色如同被人侵/犯领地的王,此时不曾血溅三尺,只因他修习多年的好修养,他抬眉看着面前娇怯少女,缓缓吐出几个字,“安安,你不该这样的。” ——他的小表妹,当永远以孺慕眼睛看着他。 如白云追随金乌,星河拱卫皎月,他们生来便是一体,山高水远,日月恒常。 第29章 华幼安蹙了一下眉。 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抬眸看了一眼萧辞玄。 到底哪里出错了? 不止她,表兄以前也不这样。 但表兄说得对,她以前的确不这样。 以前是孤注一掷的喜欢,是经年累月的习惯。 他不在了,他牵挂一世的大虞朝便没了存在的意义。 皇嗣,贵妃,乃至天子,这些人都要死。 都要为他的饮血疆域为之陪葬。 而现在,她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委实荒唐。 她怎能把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命运交付另一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样。 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是表兄想看到的。 她是表兄任性妄为的小表妹,表兄更希望她一生荣华无忧,而非后来的丧心病狂。 华幼安抚了下因强烈的不适而激起的鸡皮疙瘩,蹙眉不悦道:“表兄,我不是你手中的傀儡,你要我怎样,我便要怎么样。” “你是天子血脉,父族兰陵萧氏,身份尊贵,手段过人,世人俯首,朝臣敬畏,可是,这又如何呢?” “你可以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雨,也可谈笑间摧毁百年世家,可你掌控不了人心。” “人心?” 萧辞玄轻轻一叹,“我如何不知人心易变?” 他抬眉,将华幼安身影尽收眼底,少女纤弱娇怯,如纸糊的美人灯,流光溢彩,却也经不得任何风雨。 ——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在他羽翼之下。 “旁人如何变,那是旁人的事情。” 萧辞玄笑了起来,温和声音一如往昔,“但是安安,你不能变。” 华幼安越发不舒服。 她知表兄身份显赫但也敏感,一边是天家,一边世家,给了他无上荣耀,却也如枷锁一般容不得他行差踏错。 他们要他光风霁月,要他多谋善断,要他担起天家削弱世家的责任,要他成为世家抵抗皇权的一把尖刀,如此环境下,怎能养出心思单纯的性子? 她知表兄的难处,更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表兄的手段从不善良。 只是,那些手段不该使在她身上。 而她,也不是他能使手段的人。 “表兄,你是心怀家国的不世之材,九州一统四海升平才是你所求之事。” 华幼安微挑眉,一针见血用萧辞玄之前的话来堵他自己,“而不是困于儿女情长,纠结你的小表妹为何改变。” 说完话,她习惯性整了下衣袖衣襟,然而手指刚摸到衣襟,不由得想起这是她从表兄处学来的习惯,表兄是让人无可挑剔的世家子,时刻都是君子如风矜贵优雅的,她欢喜着表兄,自然不肯在外人面前出现纰漏,她要旁人提起表兄,便提起她,提起她,便盛赞一句她与表兄委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从家世,到性情才貌,唯有她,方能配得上兰陵萧辞玄。 表兄素来缜密,她的小女儿心思表兄如何不知? 他知晓她的一切,看着她从笨拙模仿到行云流水,立在他身侧如同神仙眷侣。 他也会教她,指导她。 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场合做什么样的事。 数十年的光阴,他打造出另外一个“他”。 无论是思维还是三观,又或者是兴趣爱好,她与他无比锲和。 这些都是她需要改变的事情。 割去腐肉的过程虽然疼,但却是治疗溃烂伤口的最佳选择。 也是唯一选择。 华幼安笑了笑,动作顿住了,整理衣襟的手指拂过衣缘处绣花,而后食指微抬,一圈一圈绕着胸前垂下的长发。 她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却让萧辞玄的眉头一点一点眯了起来。 ——她在刻意与他划清界限。 连习惯性的小动作都可以改变。 华幼安慢慢道:“表兄,我的放手对你来讲是百里无一害。” “我阿娘是表兄姑母,我长嫂是表兄堂姐,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我不嫁你,也不会影响平原华氏对你的帮扶。” “天子年迈,已是垂垂暮年,裴妃纵然平安诞下皇嗣,天子也未必敢立皇嗣为储君,表兄母亲享皇太子待遇,表兄又是自幼长于天子膝下,在世家眼里,表兄才是储君的合适人选。” 毕竟是她嫡亲的表兄,纵然不爱了,她也不想与他撕破脸,缓声与他分析着利弊,“当然了,表兄身后有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纵不合适,也会变成合适。” 前世便是如此。 华氏与萧氏联合上书天子,要天子立表兄为储君,若不是裴妃被害皇嗣夭折的事情落在她长嫂身上,只怕表兄早已入主东宫,而华萧两氏的风头则更盛从前。 这一世她早有提防,诬告长嫂的沛国朱家已除,她又另写书信让家中人莫与裴妃扯上关系,这般安排下,裴妃之事再不能推到华家身上,父亲与祖父自然不会为了给天子一个交代而自请罢官,如此一来,表兄储君的位置虽不能说是十拿九稳,但也是朝臣心中第一人了。 想到此处,华幼安便道:“而今表兄不再娶我,正妻之位便空了出来,那些犹豫不决的世家见此,必会攀附而来,未来一国之母的母族,谁不心动呢?” “如此,表兄的储君之位则更为稳妥。” “我在你心中竟是这种人?” 萧辞玄微挑眉,声音不辨喜怒。 “表兄自然不是这种人。” 华幼安十分理所应当,“但成大事不拘小节,以正妻之位换一个家族的投效,何乐而不为呢?” 萧辞玄凉凉一笑,不置可否。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便没了再继续下去的意义,华幼安弹了下衣袖,便准备结束话题,她的细微动作落在萧辞玄眼底,萧辞玄眸光微动,眼底蕴起一层极淡极淡笑意。 ——习惯是最可怕的事情。 哪怕此时她刻意撇清关系,但举止之间仍保留着他的痕迹。 他对她的影响,早已深入骨髓。 “表兄,愿你所图之事皆能得偿所愿,愿你前程似锦再无拖累。” 华幼安轻轻一笑,声音和缓。 “对了,表兄,你是聪明人,更是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当知道无人能影响我的决定。” 怕萧辞玄迁怒她身边的人,华幼安又补上一句,“今日的决定,皆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毫无干系,望表兄切勿牵连无辜。” “你一人所为?与他人毫无关系?” 萧辞玄不动声色,“安安,你以前从不如此。” 华幼安有些奇怪。 这是表兄第二次说这样的话。 表兄并非啰嗦之人,恰恰相反,他甚少向旁人解释自己的话,更不会把一句话翻来覆去讲,然而今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这句话惊被他翻来覆去说了两次。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颇为正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表兄并非冷血绝情之人,只是他更为内敛,早已不是当年张扬肆意的少年,他对她是有感情的。 只是这种感情是兄妹,是青梅竹马,是相伴数十年的拳拳爱护,他早已习惯了她永远跟在她身后,而非她说要离开。 那般爱他的她突然放手,他如何不触动? “表兄,人总是会变的。” 华幼安心情莫名复杂,“表兄能从当年的肆无忌惮变成今日的喜怒不形于色,我如何不能从依赖表兄、爱慕表兄变成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萧辞玄眼皮微抬,“安安,你在怪我?” “我怪你做什么?表兄,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总是会变的。” 华幼安看了眼萧辞玄,到底是出身兰陵萧家的贵公子,哪怕失态也只是一时,此时的他已从失态中抽身,矜贵风流,波澜不惊。 ——平静得叫人心惊。 华幼安蹙了下眉,突然有些不舒服。 那是一种被一击必杀的猎手盯上的感觉,身体本能的不舒服。 ——一种她从未在表兄身上有过的不舒服感。 但这似乎是她的错觉,她抬头去看萧辞玄,萧辞玄已敛袖站起身,似乎要向她走来,方才的不适仍萦绕在脑海,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他,但他却并无恶意,修长手指落在肩头上的纱衣。 广袖的纱衣本就容易滑落肩头,方才整理衣襟的动作因不想与表兄太过相似而放弃了整理,她的外纱此时滑在她肩膀,圆润的肩头露出大半,男人修长手指夹起她的纱衣,如烟似雾的纱衣重新拢上她的肩膀,雪堆似的肌肤重新归于天蚕丝之后。 天蚕丝薄如蝉翼,男人的体温自纱衣传了过来,她清楚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以及他淡淡的体温。 一如从前见她衣衫不整,他便会无奈给她穿好衣服。 他仍是她的好表兄,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表兄。 不适感瞬间烟消云散。 “安安,你少不更事,心性未定,一时受人蛊惑也是有的。” 萧辞玄轻轻一笑,垂眸抚平少女衣襟上的褶皱,眸光阴鸷声音却温柔,哄小孩似的温声道:“我不怪你。” 华幼安抬眉,萧辞玄眸中阴鸷尽消,雍容凤目里一派坦然,世家公子的光风霁月在他身上挥洒得淋漓尽致,“安安,你此番举动,责任在我。” “是表兄忽略了,忽略了我的安安已经长大成人。” 萧辞玄感慨一叹,手指轻抬,轻抚着少女鬂间软发,稍稍一勾,便将她鬓发梳于耳后,少女柔软温热的耳垂随着呼吸的起伏扫过他的指腹,玉质一般的触感,他眉梢微抬,手指没再动,像是在等待着少女下一次的自投罗网。 终于,圆润的耳垂再次蹭过他,他眸色微深,面上笑意更烈。 对,就该是这种感觉。 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安安,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萧辞玄轻笑道:“我不逼你嫁我,你也莫去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乐子。” “你我各自静一静。” “一月之后,我再去寻你,重新商谈你我之间的关系。” 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他两指轻捻,少女耳垂残留的温度被他碾碎在指尖,然而在面对少女时,他依旧笑得温和无害,如拿糖诱哄着稚童,“安安,你看如何?” 第30章 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表兄是聪明人,不需要静上一月,便能想明白她的离开对他百里无一害,到那时,他便不会心存愧疚非她不娶,更不会迁怒她身边的人,削弱她的势力。 ——傅书新是未来的相爷,陆沧蓝资质亦不差,有这俩人为她所用,她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她可不想让这俩人尚未来得及权势滔天,便被表兄尽数拔去。 想到此处,华幼安颔首应下,“便依表兄所言。” “一月之后,我与表兄再相见。” 至于男人在她耳后的细微动作,她则完全不曾发现。 在她的认知里,表兄是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以前她痴迷表兄时,不是没有做过对表兄投怀送抱的荒唐事,可结果是被表兄笑笑整理着她的衣服,要她不要胡闹。 是的,她的邀他共赴云雨,对他来讲是小孩子家家的胡闹。 无一例外。 在男女之事上,表兄仿佛生来便没有兴趣。 她曾不止一次怀疑表兄是不是不行,是不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但昨夜的事情告诉她,表兄不仅行,而且非常行,对她,对男女□□,是真的没有兴致。 谪仙一般修身养性。 似这样的人,只会时刻与她保持着距离,又怎会在她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做出旖旎之事? 表兄是君子之人。 “嗯,一月后再见。” 少女耳垂的温度被男人碾碎在指腹,萧辞玄温和一笑,君子如风,“安安准备何时返回京畿?要不要与我一道回去?” “不是说好一月后再见嘛?” 华幼安奇怪看了眼萧辞玄,“表兄,我有自己的车队护卫,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萧辞玄想起奄奄一息间仍不忘念着华幼安的陆沧蓝,无声笑了一下,“你的亲卫自然是好的,有他们护送你,我当然放心。” 华幼安点头,“既如此,我们便分开走。” “只是姑母知晓我此行为你而来,若你我分开回京畿,姑母必会以为是我冷落于你,要寻我的不是。” 萧辞玄微抬眸,声音有些无奈,“安安,姑母的性子你知道的。”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用眼睛看着华幼安,那双眼睛太漂亮,饶是华幼安此时对他已无爱慕之情,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眼睛着实撩人,那是一双缱绻桃花眼,但眼头微勾,便有了凤目的形状,是凤目与桃花眼的结合体,不笑时凌厉迫人,浅笑时便是风情万种。 尤其是当他拿眼睛瞧着你时,会让人生出一种天下之大他独爱你一人的错觉。 是的,错觉。 ——她爱了他两世,太清楚他的性子,他的心很大,装得下九州天下,可同时也很小,秀丽江山萦绕心头时,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换言之,他永远不会谈情说爱。 永远永远。 至于那句她从旁人嘴里得知的“一生无心动,相思唯一人”的话,更像是他对她的一种习惯。 他习惯了她永远追随他的脚步,习惯她永远以热切爱慕的眼睛看着他,在他的世界里,她永远是需要他庇佑需要他安慰的小表妹。 所以,她是他的“相思”。 往事涌上心头,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她看着那双如凤凰振翅般惊艳华美的眼,再一次诚恳地觉得,她栽在他身上委实不亏。 美色惑人。 秀色可餐。 谁不爱天下独一份的容颜呢? 但爱是一回事,不爱又是另一回事,她短暂沉迷了表兄美貌,唏嘘之后又很快回神,“表兄,舅舅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阿娘爱你远胜于我,怎会舍得责骂你呢?” “纵然阿娘性子泼辣说了你两句,只怕这边刚说完,那边便要心疼了。” “心疼之后,便是埋怨我使小性子,要你在这种紧要关头去真源县接我回京畿。” 阿娘虽与公主的互相看不上眼,但却不影响她与表兄的关系,阿娘十分看重表兄,不止一次说过表兄是兰陵萧氏的希望,纵然萧氏人才凋零膝下荒凉,但只要有表兄在,便能保萧氏百年荣华。 爱重表兄如阿娘,又怎会因为她与表兄分开走路而责骂表兄呢? 原因似乎呼之欲出。 华幼安一手托腮,迎着萧辞玄浅笑目光笑眯眯说道,“表兄,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才寻了这般拙劣的借口要与我同行吧?” “安安,你才是姑母心尖尖上的人。” 像是觉得面前少女太过年幼,萧辞玄摇头莞尔,“罢了,你太小,待你日后长大了,你自会明白姑母的用心良苦。” 华幼安最不喜欢这样的话。 仿佛她是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一辈子只能躲在家人的庇佑下过日子,表兄如此,父母又是如此,要她张扬肆意,又要她单纯如初。 可上辈子的她先失父母再失表兄不一样过来了? 她终于长大,长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反派大BOSS。 虽然她不知道反派大BOSS是什么意思,但看字面便知不是什么好形容词。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回去。” 华幼安起身,俯身拢着她长发的男人因为她的动作退了半步,距离被拉开,她抚了下鬂间的珠钗,随口说道:“表兄,你政务繁忙,我便不打扰你了。” “今夜我便启程回京畿,还望表兄慢我两日。” 毫无疑问,少女病弱娇怯的躯壳下藏了一颗乖张乖戾的心,她说完话,不等萧辞玄回答便转身离开,仿佛笃定萧辞玄不会忤逆她一般。 ——她吃定了无论发生何事,她都是萧辞玄捧在掌心的嫡亲表妹。 萧辞玄薄情,但也重情。 她是他表妹,他便会护着她,由着她,纵着她。 更何况,她不是一般的表妹,她是爱慕了他数十年看不到希望绝望放手的表妹。 他对她的拳拳袒护之中有着一丝愧疚。 这一丝愧疚,足够让她哪怕揭竿而起反了这大虞王朝,但他依旧会护着她。 华幼安丝毫不怕。 至于楠竹亭下让她无端生出不适感的表兄幽深眼眸,她自是没有蠢笨到已经忘记,她想着表兄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认真思考了好几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表兄在不安,不安连她都会弃他而去。 她都会离开,世上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而最后的不适感消弭于无形,则是表兄的情感压倒了理智。 她是平原华幼安,他的小表妹,只要她不曾背叛他,他便永远都会护着她。 这便是表兄的处事法则。 理是这个理,但华幼安没有忘记给自己留一手。 前世的事情历历在目,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于旁人手中。 以前是因为表兄而弄权,现在是她自己想要权势滔天。 她喜欢把一切攥在掌心的感觉,天下的命运,周围人的命运,乃至自己的命运。 那种感觉太美好,让她念念不忘欲罢不能。 心里存着事,华幼安没有在真源县多待,与萧辞玄说完话,便收拾行李回京畿。 她奢靡惯了,任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但只要她看腻了,便没有在她身边的必要,来时浩浩荡荡的几大车,回时却只剩下一车东西,傅书新是本地的寒族,见她撒钱似的往外扔东西,便劝她不如把这些旧物送给真源县的百姓,左右她已经不要了,送给百姓,百姓还能念着她的好。 若是在以前,以她的骄纵任性,她的东西纵是毁了也不会叫旁人拿了去,太跌身份,可现在重活一世,道让她看清不少道理,名声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让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救你一命。 ——前世的她荒唐且恶毒,可饶是如此,依旧有很多人追随效忠她,究其原因,不过因为他们觉得她重情。 是的,重情。 她因为表兄发了疯,而他们,想做她的第二个表兄。 谁不喜欢手段过人且深深爱慕着自己的女人呢? 可惜他们想得有点多。 表兄只有一个,死了便是死了。 天下之大,她再无表兄。 华幼安享受过名声给她带来的好处,自然也愿意给自己积攒一些好名声,她听从了傅书新的建议,把不要的东西分给贫苦百姓,那些在她这里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在贫苦人家那里却是能救人性命的东西,她的马车沿着官道一路而行,衣衫蓝楼的百姓们远远追着她的马车,想要磕头感谢,却又怕惹了她的不耐,只敢不远不近跟着,仿佛在送行。 生平第一次,她被这些她从不曾注意到的人所触动,她隔着风窗看着送行的人群,抬手按了下心口。 那里是心脏在跳动,很烫。 “县君果然是赤诚良善之人。” 傅书新忍俊不禁。 华幼安收回视线,抬眉瞧了眼傅书新,“良善?你在说我?”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旁人夸我善良。” 陆沧蓝抬手拉下轿帘,不动声色观察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傅书新,“傅县丞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比常人更能哄县君开心。” “起风了,县君当心着凉。” 他拿起叠放在一旁的纱衣,披在华幼安肩头,挑衅目光一览无余。 陆沧蓝伤得很重,尤其是手上的伤,几乎废去了半只手,隔着纱衣,华幼安仍能感觉到他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粗粝的伤痕划过她肩头,让她几乎无法拒绝陆沧蓝为她添衣的动作。 “多谢。” 华幼安裹了裹纱衣,靠着引枕倚在车厢。 陆沧蓝本就在养伤,见华幼安倚在车厢上,便也随着华幼安的动作躺了下来,他的动作太自然也太熟练,落在傅书新眼里别有一种老夫老妻的亲密错觉。 傅书新只看一眼便移开视线。 “县君,此时周围皆是县君之人,县君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傅书新微微一笑,好意提醒道:“但到了京畿,县君便要注意些了。” 陆沧蓝挑眉,“京畿乃是县君的家,县君回到京畿只会更自由。” “陆将军怕是不知吧?县君答应了萧世子一件事——不去寻乱七八糟的乐子。” 傅书新微转目光,笑吟吟看向陆沧蓝。 ——你就是那个乱七八糟的乐子。 第31章 表兄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表兄说,他们彼此都静静,他不逼迫她嫁给他,她也莫去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乐子,待两个人冷静之后,表兄再来寻她,确定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表兄是君子之人,他的话她自然深信不疑,这段时间他不会登门提亲,更不会给她施以压力,要她妥协不得不嫁。 可是,陆沧蓝怎会乱七八糟的乐子呢? 陆沧蓝是她精心打磨的一把利刃。 华氏子嗣不丰,人才自然凋零,外面看着热闹繁华,但里面的亏空已经慢慢显现出来,若非如此,又怎会被裴妃一个未出生的皇嗣便搞得一蹶不振? 现在的华氏,是祖父与父亲在支撑,祖父年事已高,父亲也是年逾五十,纵有通天之能,又能保华氏多少年呢? 兄长能力平庸,儿女情长胸无大志,万万指望不得的,她得为华氏的未来未雨绸缪,为华氏培养一个后手,以面对即将到来的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 那个人,便是陆沧蓝。 “陆沧蓝才不是乱七八糟的乐子。” 华幼安轻轻一笑,侧目看向与自己并肩而倚的英武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是我藏器于身的利剑。” 傅书新眉头微动,心下明了。 他抬头去瞧陆沧蓝,男人此时懒懒靠在引枕上,哪怕身上带了伤,但却丝毫不曾影响他的英气勃发,尤其是那一双缠着厚厚纱布的手,更是无声昭示着他存在的意义——无坚不摧的利剑。 华幼安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县君是我的主人,纵然要我只身赴死,我也绝无怨言。” 陆沧蓝的话说得恭敬,动作却丝毫不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粗野,丝毫不顾忌马车上仍有傅书新在场,手一伸攥住了华幼安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华幼安拉到自己面前,病弱娇怯的少女近在咫尺间,他抬手覆上她的脸,勾唇笑了起来,“但是县君,我为县君出生入死,县君总要给我一些甜头吧?” 傅书新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他之前并未接触过陆沧蓝,只知道此人乃是华幼安的亲卫,世家豢养的卫士么,多是视主人为神明的,可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陆沧蓝嘴上称着主人,动作却颇为无礼,甚至可以用蛮横来形容,几乎将华幼安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僭越之心被他赤/裸/裸写在脸上。 ——这不是一个亲卫该有的态度,更像是......姘头。 傅书新眸色微沉。 他看了看陆沧蓝怀里的病弱少女,突然希望她把钳制着她的男人推开。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家最耀眼的明珠,当永远高高在上慵懒雍容的,而非被一个低贱的奴隶揽在怀里。 傅书新面上浅笑无端淡了一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沧蓝怀里的华幼安。 少女似乎对陆沧蓝粗暴动作有些不悦,秀气眉头蹙了一下,垂眸看着扼住她下巴的男人的手。 “你弄疼我了。” 少女的声音娇娇软软,陆沧蓝索求的话被她完全无视,她十分心安理得指责着陆沧蓝,仿佛陆沧蓝的生死完全与她无关,她更关心此刻自己身体的不适。 傅书新眉头微动。 ——眼前的这个少女,根本没有心。 无论是对之前情根深种的萧世子,还是此时即将为她奔赴疆场的陆沧蓝,她不会因为自己利用了她们而心生愧疚不安。 永远不会。 她只在乎自己的利益,自己有没有不舒服。 至于别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死的时候不要死在她面前就好了。 天生薄凉。 恶毒残忍。 却又对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 如娇艳却也脆弱的罂粟花,明明知道靠近她便是靠近危险,却依旧让人欲罢不能。 “弄疼县君了?” 陆沧蓝声音懒懒,极度恶劣,动作也越发不知收敛,他用指腹勾描着华幼安的下巴,一点一点靠近她的唇,近了,更近了,花瓣似的唇角柔软娇嫩,仿佛在向他招手,他眸色微深,动作不由得重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拍在他手背—— “无礼。” 华幼安不悦蹙眉,抬手拍下男人的手,“陆沧蓝,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病弱少女根本没什么力气,柔弱无骨的小手拍在自己手背,像是羽毛拂过一般,陆沧蓝看着被她拍过的手背,典型的习武人的手连红都不曾红,只有被云朵抚弄的温热发痒。 陆沧蓝笑了起来,“好,是我无礼了。” 他投降似的收回手,与华幼安拉开距离,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斜睥着被他弄乱鬓发此时正整理珠钗的华幼安,“我不该对县君如此粗野。” “县君乃是京畿洛水才能养出的皎皎明月,岂是我一介亲卫所能宵想的?” 话虽这样说,但以下犯上的僭越之心却依旧不曾从他脸上褪去,甚至因为刚才华幼安打落他的手的动作而更加嚣张明显。 赤/裸/裸的野心勃勃。 ——这个人,只能是他的所有物。 尽管此时的他低贱如泥。 “京畿乃天下第一繁华之地,落水精致更是天下一绝。” 陆沧蓝看着华幼安,笑眯眯道:“县君,我想去看一看洛水。” 华幼安抚弄珠钗璎珞的手指微顿,侧目看向陆沧蓝,“看落水?” 世家贵女都讲究一个端庄贤德,坐姿有讲究,仪态有讲究,甚至鬂间的珠钗也要有讲究,长长的璎珞不是在耳侧左摇右晃的,是考验世家女行为举止一个戒尺,华幼安虽然性子荒唐了些,可举止之间还是世家贵女特有的端庄雍容——尽管她的性子跟端庄没什么关系。 陆沧蓝看着华幼安的手指自珠钗上衔着的璎珞一路滑下来,手指微微翘着,看似是手指抚弄着璎珞,其实只有中指指腹贴着璎珞,动作很好看,优雅又矜贵,又有一种别致的慵懒。 撩人而不自知。 “洛水有什么好看的?” 少女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意外陆沧蓝的邀请。 陆沧蓝笑了起来。 他看着华幼安抚弄着璎珞的手,想起那双小手落在自己手背时的柔软温热,身体温热,心却极冷,哪怕是华满京都的萧辞玄,也不得她半点真心。 陆沧蓝眼底笑意更深,“看看是怎样的秋水涟长,才能养出县君这般冷情冷肺的性子。” “冷情冷肺么?” 华幼安对这个评价并不满意。 她瞧瞧陆沧蓝,再看看对面而坐的傅书新,彼此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难得达成一致——她的确冷心冷肺。 没有心的女人。 “罢了。” 华幼安呷了口茶,一脸的无所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陆沧蓝挑眉,“那洛水同游?” “你既然想去,那便去吧。” 华幼安放下茶盏,“左右我也许久没去了,而今秋色正好,正是游洛水的好时机。” 上一次泛舟洛水,似乎是与表兄一起......不,不是与表兄一起游湖,是她等表兄。 她从午后日头正好,等到日暮西沉皎兔初升,再等到星光漫天,自己伏在案几上打起来瞌睡,素月说夜深了,起风了,要她还家,她揉揉眼,披上素月递过来的氅衣,却仍不愿意离开。 “表兄会来的。” 她固执在画舫上等着表兄,“表兄不会骗我的,他说来,便一定会来。” 最后她也的确等到了表兄。 身着凤尾蓝的男人挑帘而入,天边星光自冰裂梅花式的窗柩透入,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光。 “安安,抱歉,我来晚了。” 男人不急不缓而来,轻拢她身上的氅衣。 她便扑在他怀里,以脸蹭着他的胸口—— “不晚。” “只要你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我会一直等你的,一直等到你到来。” 情窦初开的人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几乎视表兄为神明,她近乎痴迷爱着他,追随着他,甚至等着他。 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看到自己,看到那么深爱着他的自己,然后,与自己在一起。 嫁给他是她唯一心愿。 她甚至不需要三媒六聘,甚至不需要十里红妆,只要她的夫君是他,她便毫无怨言。 只要是他,只要能与他在一起。 名声,尊荣,她都可以不要。 所以她越来越荒唐,近乎病态的不择手段。 她终于得到了表兄,从身体,到求婚。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她爱的并不是表兄这个人,而是一往无前的意气风发少年。 ——那个仗剑而来将她拥入怀中的神明。 他有着敢与天公试比高的傲气,有着将一切黑暗踏在脚下的凌厉。 他纵马而来,清凌傲绝,如劈开混沌的利剑,星光与天光在他掌心流淌,天神降世一般耀眼,自此之后,她的午夜梦回全是他的模样。 可天光终会被乌云取代,星光也会藏于幕海,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还是长大了。 回忆涌上心头,华幼安笑了一下,心里没有酸涩,更没有放不下,只是有些惋惜,惋惜自己明白得太迟,惋惜人心总是异变。 曾经何时,她爱表兄更甚于自己的生命,可现在,说放下也放下了。 没有一点点的犹豫与舍不得。 就那么恍然大悟放下了。 可见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她可以不爱表兄,陆沧蓝也可以弃她如敝履,以感情去掌控人心,本就是愚不可及的事情,所以要在感情淡去之前,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华幼安轻叹一声,笑眯眯问陆沧蓝,“你想什么时候去?我让人提前打理一下。” “我许久不曾去画舫,底下的人又惯会躲懒,若不提前知会一声让他们清扫,只怕画舫上脏得叫人没处落脚。” 傅书新脸色微变。 这便是要与陆沧蓝泛舟湖上的意思了。 至于答应萧辞玄的事情,似乎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县君,您答应了萧世子——” 傅书新几乎脱口而出。 “陆沧蓝又不是乱七八糟的乐子。” 华幼安奇怪看了眼傅书新,十分坦然打断他的话,“我若想寻乐子,当去寻小倌才是,何必找陆沧蓝?” “我找他,是要他为我做事。” 傅书新:“......” 是,找小倌是您自己花钱,找陆沧蓝是陆沧蓝自己倒贴,怎么看怎么都是找陆沧蓝划算。 但他没好意思说这句话,因为——要脸。 在性子偏执荒唐的华幼安与时刻想着以下犯上的陆沧蓝之间,他因太过正常而显得格格不入。 “与县君游湖,自然是越快越好。” 陆沧蓝爽朗一笑,仿佛听不懂华幼安话里的利用之意。 ——那位高高在上的萧世子看到他与华幼安同游洛水,脸色一定十分精彩。 他迫不及待想看那位萧世子的神色。 第32章 “越快越好?” 华幼安想了一下,“唔,那便九月初十罢。” 九月初九登高祭祖,她需要在重阳节之前赶回京畿,重阳节过后,她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 京畿千好万好,唯独这点不好,做什么都要家里管着,她稍微出格一点,便是有辱门风的荒唐。 但既享受了世家贵女的尊荣,这些繁文缛节她便该受着。 这是最基本的责任,虽然她不爽,但不会不去履行。 华幼安掐着时间回到京畿。 华氏子嗣不丰,父母只有她与兄长两个孩子,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华氏的眼珠子、凤凰蛋,此次她任性出远门,把父母气得仰倒,直言不会派人去寻她,要她在外面吃番苦头长长教训。 话虽这样说,但为人父母哪有真舍得叫子女吃亏的?尤其她这种娇娇女。 只怕家中明里暗里没少派人保护她,若是不然,表兄怎来得这般及时?恰好在沛国朱家对她动手的时候出现? 不用想,也知是家中催促表兄来寻她的缘故。 ——她是出了名的执拗,与表兄闹了矛盾,旁人哄是哄不好的,只有表兄才能将她哄回来。 华幼安尚未抵达京畿,兄长已派人来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家在出行,华幼安早已对兄长张扬的性子见怪不怪,与兄长说了几句玩笑话,便随兄长一同回家。 傅书新虽知平原华氏乃当今第一望族,远非寻常世家所能比拟,但想象与现实终归有差距,又或者说人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他看着旌旗飘扬的队伍,第一次对平原华氏有了清楚的认知——不输天家。 天子与世家共治天下,那个世家,便是华氏与萧氏。 与傅书新的震惊相比,陆沧蓝则显得极为平静,他自幼在华氏的庄园长大,长大后被选中近身保护华幼安,对华氏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莫说今日的浩浩荡荡,比今日更为张扬的他也见过,平原华氏么,鲜花着锦风光无限,而那个没有心的少女,也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供养得出来。 ——她生于最显赫的世家,长于最繁华的京畿,她生来便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 她见得太多太多的奉承与讨好,她不缺爱,更不缺旁人的欢喜。 她肆意挥霍着别人的喜欢,薄凉冷情又荒唐。 她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于她而言,喜欢她是常态,而不喜欢她,才是异类。 没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连兰陵萧辞玄都不可以。 陆沧蓝笑了一笑,笑意却进不了眼底,鸦翼般漆黑的眼睑敛着愈发深沉的眸色。 众人心思各异,华幼安也终于回到家,她的父亲板着脸,训斥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祖父捋着胡须打断,隔代亲在祖父祖母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刚扶着素月的手跪在软垫上见礼,便被祖母的大侍女殷勤搀了起来,她又是个机灵会哄人的,红着眼睛说几句软话,便将这件事揭过了。 至于表兄没有与她同行的事情,她则全部推到表兄身上,说表兄政务繁忙,仍有事情要处理,所以便不曾与她一同回来。 父母与祖父母皆是聪明人,察觉到她的言辞不再热切,只以为她被表兄伤透了心,自然不在她面前多提表兄,只需再过一些时日,家人接受她不再喜欢表兄的事情,她与表兄的名字便不会再被人同时提起。 平原华幼安,兰陵萧辞玄,终于分道扬镳,彼此自由。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她不再关注表兄,不知表兄是何时回到的京畿,华氏与萧氏虽然世代联姻,但表兄总是很忙,她的兄长又是一个不成器的,表兄对兄长只是面子上的情罢了,若说亲密,只怕还不及同僚。 未来的继承人交情一般,往来自然不会过密,她抵达洛京已有月余,却是一次不曾见到表兄。 日薄西山夕阳如火,她蓦然明白,她与表兄之间,原来只是她自己当了真。 那些轰轰烈烈撕心裂肺的痴恋,竟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一个人的画地为牢。 她与表兄只是表兄妹。 仅此而已。 再怎样惊艳的神明,也抵不过恍然大悟的彻骨生寒。 华幼安合上书,让汐月找来表兄给她画的画像。 那是表兄画舫迟到后的补偿,画上的她娇俏明艳,哪怕带了些病弱之气,也是西子捧心似的好看,可见作画之人的用心与欢喜。 表兄的丹青,从来让人无可指摘。 她爱极了这幅画,从不舍得让旁人看,就连兄长也不许,气得兄长几日不曾理她。 可作画的人她都不要了,还要这副画做什么? 华幼安收回视线,“收起来吧。” “表兄之前送我的东西整理好了吗?若是整理好了,便将这幅画放在一起一同送回去。” 汐月愣了一下,“县君果真不与世子爷好了?” 华幼安笑了笑,并未回答汐月的话,只是问道:“画舫收拾得如何了?” “陆沧蓝非风雅之人,不必以繁文缛节待之,叫人准备几坛好酒,他会更喜欢。” 汐月自幼服侍华幼安,如何不懂华幼安的心思,她是一个爱也热烈恨也激烈的人,当她避而不谈时,便是那人连被她提起的资格都没了。 ——县君是真的放下了。 “是。” 汐月叹了口气,眼睛莫名发酸。 很快到了重阳节。 华氏与萧氏世代联姻,登高祭祖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家族间的互相往来,这一次,华幼安终于看到了萧辞玄。 哪怕她不曾去刻意留意,那人也是鹤立鸡群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她往他那处瞧了一眼,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清贵威仪的男人侧目回头,清晨的日光徐徐落在他身上,烟雾轻拢似的浅金色萦绕着在他肩头眉梢,他颔首示意,动作优雅而矜贵。 华幼安不得不承认,自己委实不曾眼瞎。 ——也只有这样的脸,这样的气度,才值得她飞蛾扑火般执迷不悟。 感慨之后,华幼安收回视线。 显赫的出身让她甚少去察言观色留意旁人对她的态度,素来不看人脸色的她,自然不曾看到在她与萧辞玄视线相交的那一瞬,身后陆沧蓝眸中的阴鸷嗜血。 那是饿极了的孤狼在闻到鲜血味道时才会有的锋利危险。 华幼安一无所知。 登高祭祖最是累人,哪怕长辈们心疼华幼安身子弱,免了她许多礼节,晚上回到家时,她仍累得浑身发软,草草洗漱之后便倒头就睡。 次日日上三竿,她终于睡足歇够,打着哈欠让侍女们伺候梳洗。 游湖并非宫宴,打扮不必太隆重,她随手指了件云锦广袖裙,再选了几支碧色珠钗,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迟到会不会让陆沧蓝气得调走便走。 ——先动心的那人,是将自己的心脏拱手交出,喜怒哀乐再不由自己。 陆沧蓝舍不得弃她而去。 当然,仅限于现在。 临近正午,华幼安终于来到洛水。 这次与往日不同,她是偷偷出门的,京兆尹不知她来洛水游玩,不曾派人肃清洛水的船只,洛水上船只络绎不绝,婉转的小曲儿时不时从不远处的画舫处飘到岸边,听得人面红耳热。 华幼安甚少见这种三教九流的热闹场面,扶着侍女一边走一边看。 习武之人眼力好,画舫上的陆沧蓝一早便看到那抹碧色身影,他等了一上午,一个人饮了一坛酒,本该是强压怒火责问华幼安为何迟了这么久,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华幼安缓缓而来时,他心中不虞顿时烟消云散。 侍女撑着伞,华幼安走在伞下,眉眼稚嫩而天真,好奇地瞧着洛水的热闹。 像是误入人间的神灵,饶有兴致观察着人间百态。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任是万钧雷霆也要化为绕指柔。 他栽得不冤。 陆沧蓝叹了口气,放下酒盏大步走出画舫,自然而来拿过侍女手中的油纸伞,撑在华幼安头顶。 大抵是甚少自己走路,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便让伞下的少女气息都比往日乱了些,病弱苍白的脸色此时微微泛着红,怎么怎么诱人。 陆沧蓝眉头微动。 “县君总算来了。” 下一刻,他长臂一伸,将娇怯少女横抱在怀里,“我还以为,县君后悔了,要失约于我。” 他俯身,凑在华幼安耳畔轻声道。 这是在是个过于亲密的动作,但华幼安却没有推开陆沧蓝,原因再明显不过——她的确走累了。 有些人,生来便是被人供奉娇养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是无信之人。” 陆沧蓝温热呼吸落在自己脸侧,华幼安稍稍侧了侧脸,抬头看着男人极具有侵/略/性的眼,“陆沧蓝,你放心,我向来说到做到,说许你大好前程,便许你大好前程。” “陆沧蓝,你要从军么?有我平原华氏为靠山,可保你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典型的公事公办。 又或者说,以另一种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两人之间只有利益,也只会有利益。 仅此而已。 陆沧蓝笑了一下,只是觉得从岸边到画舫这段路有些短。 若是再长一点,怀里的少女便能多陪他一会儿。 但路总有走完的时候,他与她,也终究要分开。 可惜舍不得。 到了画舫,陆沧蓝并未放开华幼安,他只把她放在属于她的软塌上,手一伸,抵在她身后饰以珍珠宝石的画壁,少女小小的一只被他圈在一角,颇有些被他主宰着一切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心情极度愉悦,笑着看着她脸颊上的浅红,温声问道:“这便是县君许我的大好前程?” 陆沧蓝是典型的武人,手长脚长,往那一站,便遮去了透进来的日头遮了个干净,华幼安整个人被他笼罩在阴影里,面上有些不悦,“不错。” ——干脆利落的态度仿佛是送他上青云,而非九死一生的战场。 这个人,真的没有心。 陆沧蓝挑了一下眉,“县君乃饱读诗书之人,当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若我此行一去不回,县君当如何?” “一去不回?” 华幼安微蹙眉。 她身材娇小,人也病弱,眉目之间带着些天真稚嫩之气,像是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她的眉一点一点蹙了起来,抬头望着陆沧蓝,语气很是意外,“陆沧蓝,你会死么?” “县君去过战场么?” 陆沧蓝笑了一下,“那里血流满地尸堆如山,是人间炼狱。” 莫名的,他突然在这件事上很想提一下萧辞玄,“莫说是我,就连萧世子去了战场,只怕也没十全的把握能回来。” 华幼安脸色微变。 是的,她的表兄就是死在战场上,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她在便将上寻了整整三年,几乎掘地三尺,却也只寻到一只歪歪扭扭绣着早日凯旋的香囊。 那是她绣给表兄的。 手指刺破好多洞,才勉强绣出一只,要表兄贴身放着,要表兄早些还家。 表兄说她孩子气,却还是收下香囊,贴身挂在脖子上,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安安,等我回来。” 那一年的表兄如是说道。 可表兄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捷报。 皇城里载歌载舞,她的表兄却长眠边关。 那种彻骨生寒的痛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刻,她身体里的暴虐决绝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没有了表兄,那还要大虞做什么? 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又很快回神,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衣,抬头看着陆沧蓝,“这样啊。” 娇怯稚嫩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死了,我会永远记着你。” “记得被我取名为陆沧蓝的男人。”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她笑了一下,声音温柔又缱绻,仿佛透过面前的男人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陆沧蓝,你我初次相见的那一晚,夜色真的好美。” 陆沧蓝瞳孔骤然收缩。 少女眉眼天真,精致易碎如琉璃。 那是一张合该被人供奉,合该鲜花着锦饰以珍珠翡翠的神灵。 “县君......” 陆沧蓝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脸。 “安安。” 画舫外突然想起男人阴沉声音,“你在做什么?” 第33章 男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华幼安眉头微动。 表兄怎么过来了? 裴妃即将临盆,表兄当关心裴妃的肚子才是,怎么有时间来找她? 而且听这声音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往日的表兄永远是气定神闲的,纵然天塌地陷了,他还是那副矜贵优雅模样,高高在上如神祇俯视蝼蚁。 ——凡尘俗世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似乎为历劫而来,待尘缘了结,便会乘风而去。 清风朗月,粲然若神,很符合世家对世家子的要求。 绝对的克制,绝对的冷静自制。 仿佛没有感情的异类。 而现在,那个异类的声音似乎有些低沉,并非他一贯的不急不缓。 这种情况委实不多见。 莫不是裴妃那里出了岔子? 才叫表兄这般沉不住气? 可只是一个裴妃,如何值得表兄乱了分寸? 莫说只是裴妃,纵然天子立裴妃为后,裴妃诞下的皇子为太子,只怕表兄也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长大后的表兄,早已没了感情这种东西。 不是裴妃,又是谁? 华幼安微蹙眉,抬手推开陆沧蓝。 倒不是因为避嫌,怕表兄看到她与陆沧蓝举止亲热会吃味,而是华萧两氏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能叫表兄破例毁约来寻她的事情并不多。 ——更别提此时表兄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失态。 “表兄?” 华幼安站起身,手里的团扇错开,西坠的金乌蕴开大片的浅金色,细碎洒在立在岸边的萧辞玄身上。 逆着光,她有些看不清萧辞玄的神色,只看到他负手而立,长风扬起他的发,凤尾蓝的衣摆散在落日余晖里,莫名的落寞与孤独。 华幼安怀疑自己看错了。 骄傲的贵公子是九天之上的凤,供人朝拜供人瞻仰的,他当永远气质光华雍容华贵,落寞孤独永远不属于他。 华幼安怔了下神。 殷勤的船工把画舫靠在码头。 贵公子微敛袖,一步一步从岸上走了下来。 玄色云气纹的皂靴踩在木板上,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 “表妹让我好找。” 男人似乎笑了下。 离得近了,华幼安终于看清了萧辞玄的神色,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昳丽阴鸷,他面上笑得清风朗月,笑意却进不了他的眼底,残阳如血蓄在他眼眸,凌厉的凤目像是饮了血。 几乎是下意识间,华幼安往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种生而为人特有的本能,遇到危险时的本能躲避。 陆沧蓝见事不对,抬手将华幼安护在身后,“萧世子——” “蹭——” 回答他的是长剑出鞘,刺目的白光瞬间逼到陆沧蓝胸膛,高手过招只需一瞬,陆沧蓝胸口一痛,长剑已刺进他的胸口。 持剑的男人手转剑柄,长剑在陆沧蓝胸膛绞肉似的打转,陆沧蓝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他的胸衣,他抬手攥住剑身,锦衣男人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少女,气质光华,却也阴鸷危险,“表妹,你怎么不乖呢?” ——仿佛他的这一剑只因为她的不乖。 他舍不得对她发火,所以只能拿她身边的男人出气。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败北? 陆沧蓝笑了起来。 亲卫学的是以命换命的打法,陆沧蓝手握剑身,直视着萧辞玄,贵公子眼里从来瞧不见庶民奴隶,他猛地用力,咔擦一声,剑身断裂,他扯着半截长剑把剑尖从自己胸口拔了出来。 剧痛袭来,他有片刻的眩晕,他闭了闭眼,身体仍牢牢横在萧辞玄与华幼安之间。 陆沧蓝嘲讽出声,“世子爷,您只是县君的表兄,似乎管不着县君与谁要好吧?” 像是终于注意到横在自己与华幼安之间的陆沧蓝,萧辞玄眸光微动,瞟了眼胸口染血的陆沧蓝,那无疑是一道极重的伤口,但男人仍坚持着以保护姿态护着华幼安,仿佛唯恐他会伤害华幼安一般。 又仿佛,无声嘲弄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萧辞玄微眯眼。 “南星。” 萧辞玄声音淡漠。 南星顷刻间带人涌入画舫。 华幼安身材娇小,又被陆沧蓝护在身后,看不到陆沧蓝与萧辞玄的剑拔弩张,但再怎么看不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是闻得到的,更听得到长剑断裂的声音,以及陆沧蓝的凉凉嘲讽声与来势汹汹的南星。 事情似乎要奔向不可控制的地方。 “表兄,你要做什么?” 华幼安不悦蹙眉。 但萧辞玄似乎并不打算向她解释,他随手抛下断裂的佩剑,抽了方帕子擦拭着自己被鲜血溅到的手指,而另一边,南星已带人与陆沧蓝混战在一起。 “南星,别伤他!” 华幼安轻呼出声。 薄凉寡情的少女出声袒护,陆沧蓝微微侧目,只这一瞬,南星已窥到机会,长剑一挥,抵在陆沧蓝脖颈,其他侍从见势一拥而上,冷冷剑光瞬间包围陆沧蓝。 饶是华幼安不懂拳脚功夫,也知是自己导致的陆沧蓝被擒,手里的团扇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她不满看向导致这一切的萧辞玄,男人刚擦拭完手指上的血迹,雪原灰的帕子染了血,金箔线绣得歪歪扭扭的团花纹蒙了红,越发显得绣工的笨拙与生疏。 锦衣男人华贵风流,身上却带着这方帕子,滑稽又格格不入。 ——那是华幼安绣的帕子。 很多年前送的,他竟仍带在身上。 也曾有不知帕子底细的人打趣他,说他堂堂萧世子,怎能用这般帕子?用料虽好,绣工却惨不忍睹,着实辱了他的身份。 他垂眸捻着帕子的团花纹,声音轻柔又宠溺,“惨不忍睹么?我觉得很好。”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柔软模样。 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整个人沐浴在暖阳之下,身上在发光。 阳春三月,桃花铺满地,他竟比三月的桃花更春/光无限。 华幼安别开眼,有些不想看萧辞玄手边的锦帕。 ——事后她曾信誓旦旦告诉他,一定会练好绣工,给他绣一方漂亮的帕子,让所有人都为之艳羡的那一种,他揉着她的发,笑笑说好。 可是直到现在,她也不曾提起针线,更别提给他绣一方帕子了。 她似乎总是在对他说着漂亮话,然后不断食言。 他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她的食言,将一方旧帕子带在身边多年。 直至现在。 莫名的,华幼安有些心虚,原本想责问的话无端软了下来,“表兄,陆沧蓝从未招惹过你,你何必伤他呢?” “表妹,你似乎仍未明白一件事。” 萧辞玄并起手指叠着帕子,绣工粗糙的旧帕子被他整齐叠好,世家公子的礼仪被他浸在骨子里,简单的叠帕子动作也是极好看的,他叠好帕子收在手里,展眉看着华幼安,“他招惹你了。” 男人眸色幽深,声音无端低沉。 华幼安捏了下团扇。 ——不对劲。 “世子爷,您管得未免太宽了。” 被人用长剑抵着脖颈,陆沧蓝却依旧气焰嚣张,挑衅看着萧辞玄讥讽道:“我招惹县君如何?不招惹县君又如何?岂是——” “闭嘴!” 华幼安不悦打断陆沧蓝的话。 她不是傻子。 她太清楚陆沧蓝想要激怒表兄的心思。 男人这种生物,争风吃醋起来远比女人要火药味十足。 女人只是吐吐口水扎扎小人,而男人,则是要命。 可表兄并不爱她,伤陆沧蓝也只是觉得她在胡闹,不好对她发火,所以才拿她身边的人出气,典型的长辈对待晚辈的心态。 ——堂堂平原华氏的娇娇女,天子亲封的县君,怎能与一个奴隶混在一起? 委实辱没百年华氏的煊赫门楣。 “表兄,你将他放了,有什么话我们坐下喝着茶慢慢说。” 华幼安放下团扇,取了一只不曾用过的新杯子,斟了杯茶递给萧辞玄。 一反常态,萧辞玄并未接茶,只是淡淡看着她。 此时萧辞玄坐着,而她是立着,难得她比萧辞玄高,自上而下的角度让她能一览萧辞玄的全貌。 萧辞玄无疑是极好看的,面无表情时也好看,她生平所遇男子,无一人及得上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 美人总是傲气的,萧辞玄也不例外,哪怕她做的事情的确荒唐,让身为她表哥的他面子上不好看,他也依旧是优雅自持的,抬眉瞧着她,眸色一片幽深,如洛京的晴空染了乌云。 ——他永远不会狼狈,那怕她离经叛道乖戾又任性。 他只会用沉静的眸子看着她,像是失望,又像是.......自己养了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的郁结在心。 原谅她用词的粗鄙,但此时的表兄的确是这样的神色。 华幼安默了默。 片刻后,华幼安放下茶盏,伸手推了下萧辞玄的肩膀,“表兄。” 她的声音又软又温柔,是一贯向萧辞玄撒娇的娇嗔语调,“你放了他吧,我与他没什么,不过是想着即将送他去边疆,才在这里为他践行。” “表兄,你与陆沧蓝打过交道,当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样的人不去军中效力,委实可惜了。” 华幼安笑着撒着娇。 多年的相处让她太清楚萧辞玄的心思,她知道萧辞玄气她的胡闹荒唐,便把自己与陆沧蓝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哪曾想,她的声音刚落,身后便响起陆沧蓝的轻笑声,“世子爷,我与县君之间没你想得那般龌龊,泛舟湖上,不过是县君替我践行罢了。” “世子爷,您不会连县君为谁践行都要管吧?” 华幼安眼皮微跳。 ——这是在火上浇油。 “陆沧蓝,你闭嘴。” 华幼安有些不悦。 “县君,我这是怕世子爷误会了你我。” 陆沧蓝大笑,“毕竟在世子爷那里,县君的眼睛只能长在他身上,多瞧旁人一眼便是县君的罪过,更何况县君——” “陆沧蓝!” 华幼安如何不知陆沧蓝意在激怒萧辞玄?陆沧蓝的话越来越离谱,她越发不悦,冷声打断他的话,“你在胡说什么?我能与你有什么?” “南星,将他带下去。” 她的表兄可不是纸糊的美人灯。 若触怒了他,莫说只是她求情了,只怕此时哪怕天子替陆沧蓝求情,也留不得陆沧蓝的性命。 怕萧辞玄动怒,华幼安不断催促南星,“南星,你还在等什么?” “没听到我的话么——” 回应她的是一只手覆在她下巴。 那只手力气很大,掐着她的下巴让她被迫抬头,幽冷的水沉香迎了满面,她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昳丽容颜。 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表妹,你的人似乎一心寻死。” 萧辞玄指腹摩挲着华幼安的下巴,声色淡淡说着话。 那是他一贯的神色,面带浅笑,却无悲喜,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世家公子最顶级的教养——喜怒不形于色。 可华幼安却莫名心惊。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眼眸,尽管他此时的面上仍有着清浅笑意,仍是世人交口称颂的锦衣公子,但她知道,不是的,这位心有惊雷而面色不改的兰陵萧辞玄,在这一刻失了分寸。 ——动了杀心。 不止是陆沧蓝,而是画舫上的所有人。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狼狈失态。 兰陵萧辞玄不会有,也不该有的东西。 “南星,带陆沧蓝走!” 华幼安几乎脱口而出。 南星面色微变,但没有动。 ——他是萧辞玄的人,只听萧辞玄一人的吩咐。 画舫里的空气似乎陷入凝滞。 男人指腹微凉,像极了某种冷血动物,激得华幼安打了个冷战,她的反应落在萧辞玄眼底,萧辞玄笑了起来,“表妹,你在怕什么?”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唤她安安,而是将她唤做表妹,清凌声音唤着这个称呼有着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味的旖旎,像是在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拉开距离。 ——只是表妹罢了。 “怕我伤了他?” 萧辞玄微俯身,近距离看着少女微微放大的瞳孔,“一个奴隶罢了,你究竟在怕什么?” 他的动作过于亲密,已不是普通的表兄对待表妹,冰冷的手指摩挲着少女的唇,似乎随时都会敲开她的唇齿探进去。 ——男人对女人的动作。 华幼安有些不适,伸手抵住萧辞玄的胸膛,“表兄,你想多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是么?” 萧辞玄轻轻一笑,手指从华幼安脸上离开。 华幼安悄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这位表兄将世家礼仪刻在骨子里,换言之,他仍是讲道理的。 ——哪怕处于失态边缘,他仍听得进旁人的话。 “表妹不怕,那便最好不过了。” 萧辞玄声色如常。 下一刻,华幼安看到萧辞玄起身走到南星面前,随手夺了南星的佩剑,长剑往前一送,陆沧蓝胸口血流如注。 “表兄!” 华幼安轻呼出声。 萧辞玄持剑抬眉,如血残阳在他眉眼间摊开,昳丽凤目饮了血,他的声音仍是温和温柔的,“表妹,你不是说你不怕么?” 陆沧蓝闷哼一声,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的身上本就带了伤,新伤加上旧伤,刺目的鲜血争先恐后往华幼安视线闯。 华幼安脸色微变,“表兄,你在做什么?” “你别伤他。” 萧辞玄负手收剑。 他倒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到华幼安面前,剑尖不住滴血,点点血迹像极了开在地狱入口的花。 他走到华幼安面前停下,他以长剑挑起华幼安的下巴,病弱娇气的少女面色苍白,他似是有些心疼,“表妹,你又不乖。” “你若是怕我伤他,告诉我便是了,何必瞒我?” 像是为了让少女放心,他向南星下令,“退下。” 南星如临大赦,连忙拖着重伤的陆沧蓝离开。 画舫上只剩下两个人,萧辞玄却无收剑的打算,锋利的剑身仍抵着华幼安的下巴,华幼安被逼得不断后退,直至身后退无可退,肩膀靠在墙壁上。 “表兄,你要杀我?” 华幼安看了眼横在自己面前的佩剑。 少女被自己逼进墙角,萧辞玄手转剑柄,长剑由竖改为横,简单的动作让他与华幼安几乎贴身而立,离得太近,他甚至还能看到少女卷翘的睫毛在颤动,似乎是怕。 但他知道,不是的。 ——她从来不会怕他。 哪怕此时他以剑抵着她。 “表妹,你又在说笑。” 萧辞玄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怪你。” “可是表妹,你不该这般任性。” 萧辞玄轻轻一叹,像是叹谓,又像是情人间的低喃,他俯身凑在华幼安的耳侧说着缠绵情话,冰冷的长剑却挑开华幼安的衫衣,莹白如玉的肌肤落在墨色眸子里,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表妹,你生来便是我的人,又何必挣扎呢?” 第34章 华幼安终于尝到自己酿下的苦果。 她的好表兄,世人交口称颂的兰陵萧辞玄,此时以剑挑开了她的纱衣,虽已入了冬,但画舫上烧着暖炉,厚重的氅衣早已在上船的那一刻便交给了侍女,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多,纱衣之下,便是茜红色的抹胸。 轻薄的纱衣自她肩头滑落,单薄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男人呼吸间的热气落在她肩头,她却只觉得冷。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但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做错。 战争总会死人的。 表兄前世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 直至今日,她仍能想得起自己远走边疆寻找表兄尸骨的撕心裂肺。 表兄会死,或许,陆沧蓝也会死。 谁都没办法保证自己能从战场上活下来。 所以她才会给陆沧蓝践行。 在这艘画舫上,曾经她苦等表兄一整个昼夜的地方。 她没有做错,错的人不是她。 而是——表兄。 华幼安垂眸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她的纱衣,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呼吸的热气散在她脸侧,冰冷的剑刃却贴在她脖颈,极致的热与极致的冷,另一种的形式的逼迫。 这种感觉让她生理性不适。 “表兄。” 华幼安抬眉,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萧辞玄,“你想做什么?” 萧辞玄并未答话,只是微抬手,冰冷剑刃贴在华幼安的下巴,她被迫把头抬得更高,她身材娇小,比萧辞玄矮很多,当被迫高高抬头时,俩人的视线竟诡异在同一水平线。 视线相撞,她看到一双阴沉如惊雷的眼,尽管此时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角,在他眼下拖出一抹脆弱的红,可依旧无法熄灭男人眼底歇斯底里的疯狂,反而给他的疯狂平添几分阴鸷苍白。 “表妹,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萧辞玄以剑相逼,温柔笑问道:“表妹,你想做什么?” 华幼安蹙了下眉,“表兄——” “表妹,你为什么总是不乖?” 萧辞玄轻轻一叹,微笑打断华幼安的话,“以往如此,现在又如此,你从不肯听我的话。” “表妹,你......太不乖了。” 男人温和笑意陡然凌厉。 冰冷的吻落在华幼安的唇角。 这个吻毫无温情可言,裹挟狂风骤雨而来,华幼安瞬间被夺了呼吸,濒临窒息的不适让她瞳孔微微放大,手指无意识去推面前的男人。 尽管她知道此时的男人真真切切失了分寸,毫无理智可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根本抵挡不了精于骑射的世家子,可她还是本能地慌乱挣扎着。 下一刻,萧辞玄的吻却突然停下。 久违的空气挤入胸腔,她大口大口喘/息着,生理性的眼泪溢满眼眶,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萧辞玄的脸,而在萧辞玄视线里,她如被献祭被供奉的瓷品,华美精致,却也易碎如琉璃。 ——被掠夺使用,被暴力毁去,才是她的最终宿命。 萧辞玄默了默。 娇怯的少女因他刚才的粗暴亲吻而轻喘不止,他清楚看着她的颤抖,像是雨夜里摇曳不止的花儿,稍稍用力,便能将她折去。 脆弱不堪的生命,被祭祀被优待的贡品,生来便被书写的命运,如何长了一颗乖戾任性的心? 是他养出来的。 闯入他怀里的女孩儿,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星眸,像是窥见天光,餍足躲在他羽翼之下。 一点点长大,从只会扯着他的衣袖哭闹,到现在的痴缠娇嗔,甚至病弱却也决绝。 这是他一手掌控、一手养出来的人。 他的小表妹,他的安安。 平原华幼安,兰陵萧辞玄,生来便是一体的。 他舍不了。 萧辞玄终是松了佩剑。 长剑落在地毯上,剑尖刺破团花纹的锦毯深深陷进木板,剑穗绕着剑身轻轻摇曳着。 萧辞玄抬手,手指覆上华幼安的脸,以指腹拭着她的泪,叹息诱哄着,“安安,你乖一点。” 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她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也只会是他的。 他的东西,宁愿毁了也不容他人觊觎。 “我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的,安安。” 萧辞玄以指腹描绘着华幼安的眼尾。 “啪!”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你在做梦。” 少女脸上的泪尚未干,眼角仍泛着红,甚至气息都不曾平顺,但她的肢体动作已先一步做出了选择——高高抬起的手擦过萧辞玄的脸。 她打了萧辞玄。 尽管身娇体弱导致的力气不足的巴掌看上去更像是挠痒,连红印都不曾在萧辞玄脸上留下一分。 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以近乎决绝的态度告诉萧辞玄——不可能。 他在做梦。 华幼安仰脸看着萧辞玄,尚未平顺的气息让她的声音有些喘,但她从来不是盛气凌人的贵女,她永远娇滴滴拿捏着别人的短处,手段叫人防不胜防。 换言之,她根本不需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萧辞玄,你阿娘是公主,父亲出身兰陵萧氏,但我家世亦不差,不曾输你半分。” 华幼安颤声说着话,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抬头看着面前的萧辞玄,声音一点一点恢复平静,“我祖父官拜大司马,父亲为司空,天下官员皆是我华氏之门生。” “我乃平原华氏这一代唯一的女郎,天子亲封的灵昌县君,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上演,华幼安有些想笑,“萧辞玄,当初我不顾一切追随你,只因我恋你倾慕你,所以你可以冷我躲我疏远我,甚至劝我莫将心思放在你心上,你只需要一个能给你带来助力的妻族,而非一个痴缠的小女人。” “换言之,你需要的是平原华氏的助力,而非我。”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萧辞玄眸光无端幽深。 那是华幼安从未见过的颜色,亘古不变的洛水涟长染了阴霾,倒映着洛京九天的残阳如血,顷刻间在水面染上一层血色。 凄厉且妖艳,让人无法直视。 华幼安错开视线,没有回答萧辞玄的问题,“我性子刁钻,最是不驯,你容我多年,想来十分不易。” “但你既与我相处多年,当知我的脾性如何。” “萧辞玄,我不爱你了。” 像是堵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她长出一口气,呼吸顺畅无比,甚至有了勇气抬头去看萧辞玄。 她看着萧辞玄的眼睛,声音温温柔柔,说着最决绝最杀人诛心的话,“如果你没有听清楚,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不爱你。” 她又重复一遍,“萧辞玄,我不爱你了。” 星河梦碎。 萧辞玄低低笑了起来。 “安安,你当真绝情如斯。” 他轻轻一叹,手指微曲,指节蹭了下华幼安掌心打过的侧脸,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没什么力气,打在脸上并不疼,像是轻轻刮蹭过一般,就像少年时期她窝在他怀里撒娇,软软的小脸蹭着他的脸。 养在温室的花儿,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裴丹临,没有陆沧蓝,更没有傅书新,视线所及,全是他。 萧辞玄淡淡笑着,一点不意外华幼安的绝情,他高出华幼安太多,视线下移便能看到被自己囚于角落的少女,娇娇小小的,病怯苍白的,尚不知如何挥霍自己的万种风情,便被他早早折下。 “我知道。” 萧辞玄放下手,手指落在华幼安眉间,“我知道你不爱我。” “安安,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的话?” 他半敛眼睑,以指腹细细描绘着华幼安的眉眼,“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情相悦?我喜欢你,这便够了。” 华幼安被噎得一窒。 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荒唐话有朝一日竟会被萧辞玄用在自己身上。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华幼安自嘲一笑。 萧辞玄的指腹微凉,摩挲着自己眉眼的动作让她有些不适,她抬手去推萧辞玄的手,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攥住手腕,仿佛只有把她禁/锢在他怀中,才能叫他心情愉悦。 华幼安更想笑了。 “你喜欢我?” 她的力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挣脱不开,她便不再挣扎,抬眸瞧着萧辞玄的眼,温柔的语调中带着嘲讽,“你在说笑么?” “喜欢我,所以伤我的人?” “甚至以剑胁迫我?” “萧辞玄,你失态了。” ——“这不是一个世家子该做的事情。” 华幼安微抬下巴,声音娇软,却带了威胁味道:“你现在放我走,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 “你还是霁月风清的兰陵萧辞玄,我的好表兄。” “安安,你在威胁我么?” 萧辞玄半垂着眉眼,声音不辨喜怒。 华幼安缓缓摇头,“威胁?不。” “表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生来便不是能被人摆布的性子,谁都无法拿捏我,你也一样。” “你的确不是能被人拿捏的性子。” 萧辞玄面上笑意极淡。 他攥着华幼安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她的身量很小,与他对视需要抬着脸,他的手指探到她的下巴处,将她的脸抬得更高,这个角度的她无疑是楚楚可怜的,娇弱纤细,是被人肆意掠夺的花儿。 “但是安安,人不能有软肋。” 他微俯身,在她耳畔轻声低喃,“天子至今在皇储之事上犹豫不决,其根本原因是我出身世家,我身后是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若立我为皇太孙,便是将大虞万里江山拱手相让世家。” “世家是我的助力,更是我的累赘。” 华幼安瞳孔微微收缩。 萧辞玄手指上移,指腹描绘着华幼安的唇角,“你既遣陆沧蓝去探天子虚实,当知天子与我做了一项交易。” “安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没有亘古显赫的世家,更无万事长存的王朝。” 华幼安呼吸微紧。 她当然知道这一切,更知道天子不止一次曾向萧辞玄许诺,萧辞玄会心动吗?世家公子的萧辞玄不会。 可萧辞玄真的是清风朗月的翩翩君子吗? 不是。 若真的清风朗月,如何在人才凋零的萧家撑起萧半朝的门楣? 又如何在天子与世家之间寻到平衡?以此巩固自己的势力? 名震天下的兰陵萧辞玄,从来不是温雅如玉的迂腐书生。 他长于世家,却不属于世家,他身上流着一半的天家血液,是天子的嫡系血亲,更是天子寄予厚望的晚辈,只需他与世家割席,他便是天子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为皇位背叛世家? 不,那不叫背叛,叫本该如此。 他本就是天家血脉,天潢贵胄。 华幼安陡生寒意。 此时的她被萧辞玄囚于怀里,离得太近,她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呼吸温热,眼神却是冷的,如三月洛京乍暖还寒的河水,寒悸从未从冰面褪去。 她突然想起他的眼睛似乎永远都是这个颜色,只是因为以往她爱慕他,他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那双淬了冰的眸子,便是她心中的皎月不可攀,月沉如水,素月皎皎,他的眼睛从不曾有过温度。 所谓的霁月风清的世家公子,不过是张清华雍容的假面罢了。 他的心,从来都是冷的。 没由来的,华幼安打了个冷战。 “萧辞玄——” 华幼安陡然开口。 “唤我表兄。” 然而她的话刚出口,便被萧辞玄淡声打断,“安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萧辞玄抬手,手指覆上华幼安的唇,保养得极好的指上有着薄薄的茧,华幼安知道,那是习武之人独有的,就像陆沧蓝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从来不是世家娇养出来的纨绔子弟。 他杀过人,饮过血,甚至天子子嗣凋零的事情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他是华满京都的兰陵萧辞玄,可华满京都的背后从来不是良善无辜。 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有三分温情。 “安安,我是你的表兄。” 萧辞玄覆手掩着华幼安的唇,俯身吻着她眼角,那个地方尚有未干的泪痕,涩涩的,舌尖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滑,最终落在圆润耳垂,他不轻不重在那上面咬了下,换来少女在他怀里轻颤不止。 像是在害怕,又像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反应。 萧辞玄笑了起来。 他终于松开捂着她口鼻的手,看那苍白的小脸此时微微泛着红,诱人又无辜,他便曲起手指抚弄着她的脸,温和浅笑道:“你唤我一日表兄,我便护你一日。” “但,你总要让我看到你的价值。” 他的指节在她脸上游走,狭长凤目瞥了眼珠帘后供人休息的小榻,“这里?还是去我的庄子?” ——声音温柔,却拖着她坠向无边地狱。 第35章 华幼安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辞玄。 她所认识的萧辞玄是端方君子,永远内敛优雅,永远成竹在胸,是她高不可攀的天边皎月,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山雪莲。 而现在的萧辞玄,却是锋利又危险,沉静的眼眸有了情绪,烈火一般在焚烧,仿佛要燃尽她身体的每一处。 唯有地狱才是她的归宿。 这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萧辞玄。 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萧辞玄——华满京都的贵公子,名震天下的萧世子。 华幼安静了一瞬。 没有犹豫太久,她伸出手揽着萧辞玄的脖颈,对着他的脸轻吐着气,“表兄想我在哪?” 她的示弱毫无迟疑。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其他选择—— 削铁如泥的佩剑几乎贴着她的身体刺在地板,锐利剑气刺破她衣裙,鲜红的石榴裙散在两侧,大片肌肤裸露在空气中,极致的白与红交织在一起,像是雪原上盛开大片的曼陀罗花。 有那么一瞬间,她信萧辞玄真的想杀她。 她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萧辞玄为何如此震怒,她只知道享誉九州的兰陵萧辞玄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他敢领兵而来把她逼至此地,那便是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已对他尽数俯首,而她身后的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此时大概是刺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是他用来换取九五之尊的一项交易。 她的仰仗已成了她的拖累。 “表兄已拿到表兄想要的东西,皇位,兵权,一切尽在表兄股掌之间。” 华幼安半敛眉眼,指腹轻轻在萧辞玄脖颈游走,“既如此,表兄又何必对我赶尽杀绝呢?” 大抵是没有想到乖戾如她也能这般婉转温柔,优雅的贵公子眯眼瞧着她,像是在看一只乖巧的猫儿,但他的手指却未从她脸上离去,甚至还往下滑了下,微凉指腹落在她脖颈处,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 像是在抚弄调/情,但更像是——能随时将她一击毙命。 此时的萧辞玄,的的确确对她动了杀心。 那么,她该摇尾乞怜么?还是一头碰死在这儿?好全了她华氏出身的贵女名声? 结果似乎显而易见。 她轻笑着,去吻面前的萧辞玄。 她的个子并不高,不踮脚的情况下堪堪能吻到男人脖颈,她便索性不踮脚,柔软的吻落在男人喉结,这个位置似乎是无人能受用,她的吻刚刚落下,便感觉到萧辞玄的身体明显僵了下,而那双原本抚弄着她脸颊脖颈的手,此时的动作似乎也重了下。 她从不避讳春/宫/图,更不忌讳房/中/术,荒唐如她最大的好处,大抵是比萧辞玄更明白男人的身体,她觉察到他的气息是克制之下的乱,她便垂着眸又笑了起来,“表兄,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洛水梦碎。 下一刻,缠枝飞鸾纹的窗帘被男人随手拉上,茶桌上的茶器被他哗啦啦推到,他把她放在茶桌上,紧接着,他的吻落在她身上,他甚至没有抱她去里间的小榻,直接在这里开始了他的掠夺。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像是在刻意昭示着什么,他扳着她的脸,让她与他对视着,让她清楚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原来表妹也知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轻叹着,声音缱绻又温柔,可他的动作却不温柔,粗暴扯去她身上的衣服,他的指腹因常年习武而有些薄茧,略过她肌肤时有些疼,她的身体不可自制轻颤着,像是行驶在滔天巨浪里的一叶扁舟,控制权从来不在她身上,她被动承受着一切,连呼吸都被掠夺,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让人无法反抗的情/事,她或许应该闭上眼,以全自己身为贵女最后的体面,可是她没有,她依旧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萧辞玄,哪怕此时的她已经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还固执保持着现在的动作,仿佛他的一切动作都落在她眼底。 ——看着他对自己施暴,看着他眼里的自己无处可逃。 他小心翼翼养在温室方能长大的花,终究是被他亲手折去了。 养花人成了折枝人,世间讽刺莫过于此。 她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但想象中的疼却没再落下来,萧辞玄似乎停了下来,他的手落在她脖颈,稍稍用力就能将她送走,可是他也没有,他像是在垂眸看着她的安静,墨色的眸子有着情绪在翻涌,但她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他的情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睛处总像蒙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情绪过激时,甚至还会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空长了一颗玲珑心思,可惜却生在这般羸弱娇怯的身体里。 这未尝不是上天的另一种平衡之道——太过完美的人容易早逝,所以才有英年早逝这一说,上一世她比表兄活得久,大抵是因为老天已拿走她健康的身体,所以才大发慈悲允她多活了几年。 可惜没有表兄的世界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表兄不在了,这个倾注表兄一生心血的世界,自然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什么世家荣耀,什么皇权霸业,表兄死了,他们凭什么还能活着? 他们必须要给表兄陪葬,如此才不算辜负表兄的血染疆场人不归。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魏幼安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眼睛没有焦点,隔着层层云雾温柔问萧辞玄,“表兄,你不继续了么?” 落在她脖颈处的手紧倏忽一紧。 窒息感袭来,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湿气从她眼底漫出,无意识划过她眼角,进而滚过她脸颊,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手背上,像是被她眼泪灼伤,萧辞玄触电般松开她的脖颈。 “我弄疼你了?” 萧辞玄温柔阖上她的眼,轻轻拭去她的泪,声音已不似刚才那般阴冷,“表妹,你又何必如此?” 男人的手无疑是保养得极好的一双手,哪怕有常年习武而磨出的薄茧,但也不是武人的粗糙,恰恰相反,萧辞玄的手手指修长,肌肤细腻,若忽略那些薄茧,几乎能与华幼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相媲美,被这样的一双手覆盖着,像是眼睛被蒙上一层锦缎,眩晕刺痛感顿时好了很多。 这似乎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哪怕此时的她对萧辞玄再无情意,可她的身体依旧信任着他,依赖着他,甚至饮鸩止渴一般贪恋着他的安抚。 而此时的她,也屈服于身体的本能,他把她揽在怀里,她便偎依在他胸口,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她的心绪也逐渐恢复平和。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的感情不需要藕断丝连。 “表兄好会倒打一耙。” 华幼安闭着眼睛轻喘着,“是表兄赶走了我的人,又将我逼至此地,要我婉转承欢,又要我眼睛里只有表兄一人,这一切,都是表兄逼我的。” 闭着眼,其他感官就会格外敏锐,华幼安听到长风掠过洛水,像极了表兄剑气出鞘的声音,三月的洛京乍暖还寒,她身披狐皮大氅立于树下,早春的风送来打着旋儿的花儿,表兄长剑一挑,递到她面前。 那一年的她,真真切切爱着君子如玉,世家风流。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华幼安拿开覆在她眼睛上的手,与萧辞玄拉开距离,侧身回眸,萧辞玄就在她身后,男人还是那般好看,那般风流缱绻,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模样,可已不再是她为之付出一切的梦中情郎。 “这句话,当由我问表兄才对。” 世家贵女的好修养让她哪怕在生气时面上也是带着浅笑的,温温柔柔便将两人维持的假面撕破,“表兄,你何必逼我如此?” “你我青梅竹马数十年,我待你之心,你何尝不懂?” 她仰脸看着面前的萧辞玄,“你要宏图霸业,你要海晏河清,你心里容不得儿女私情,既如此,我便也不勉强,你我好聚好散也就是了。” “可你偏又拿家族来压我,逼我不得不与你苟且,平原华氏生我养我,是我骄纵任性的资本,可平原华氏未尝不是你的靠山,需知华氏与萧氏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华氏倒了,萧氏又能鼎盛到几时?” “天子以皇位诱你,要世家俯首,皇权威加四海,可是表兄,若你连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族都可以背叛,薄凉狠辣如你,又有谁人敢追随效忠?” 前世的她就是如此,至死孑然一身,“纵然天子言而有信,将万里江山托付于你,只怕声名狼藉如你,也坐不稳这九五之尊之位。” “表妹最不喜长篇大论,更厌烦听旁人与你说家族荣辱,可任性如表妹,竟也有苦口婆心剖析家族的一日。” 萧辞玄低低一叹。 方才他欺身将她压在桌面,云锦料子制成的衣服便有衣襟皱了些,他闲闲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还是俊雅风流的世家子,那些把她压在桌面肆意夺去她呼吸的乖戾,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做的事情,而他,永远都是矜贵优雅的萧辞玄。 他整理着衣襟立在她面前,拿眼睛笑看着她,“表妹与我虚与委蛇,与我长篇大论,无非是想要我放过华氏。” “可是表妹,我不喜欢你的软肋。” 他目光陡然阴冷,闲雅气质变得肃杀,他伸手,捏着华幼安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温柔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像是要在她身上打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他的吻一触即分,指腹轻柔拂过她的唇角,那似乎是属于他的东西,而现在的他并不着急采撷,而是轻声警告着:“你的软肋,只能是我。” 华幼安蓦然轻抖。 她终于有些明白,她这位好表兄为何突然像变个人一般——是了,她的软肋只能是他。 他习惯了她永远事事以他为先,习惯了她可以为了他去背叛一切,她的世界只有他,也只会是他。 可人总会变的,再怎样浓烈的感情也有淡去的一天,她突然明白自己并不爱他,爱的只是当年不顾一切救下她的少年,所以她收回了感情,收回了自己的那些好,他并不是她的唯一,摆在他前面的,有她的家族,有她的亲人,甚至权势都比他重要。 他突然孑然一人,失去所有。 那个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小表妹,已经不在了。 长风扬起画舫珠帘,珠落玉盘的声音格外动听,萧辞玄松开华幼安,转身离开画舫。 画舫锦帘被掀开,刺目日光闯入华幼安视线,华幼安不适眯起眼,视线里萧辞玄已经离开,背后而望的他依旧是超凡脱俗的,清隽无俦如九天之上的人,生来便是供人瞻仰的。 华幼安忽地笑了起来,她看着萧辞玄远去的背景,凉凉质问道,“那么表兄,你要你做我的软肋,可你的软肋,又是什么呢?” “是你兰陵萧氏的世家荣耀,还是九五至尊的帝位?表兄,我的好表兄,你眼里山河壮丽,九州康平,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辞玄,你凭什么这般要求我?” 萧辞玄突然止步。 烈阳自云端而下,金光铺满整个水面,水光潋滟,萧辞玄侧身回眸,狭长凤目藏于金光,肃杀之气荡然无存,他眯眼看着她,一如那年他纵马而来,奔向视他如神祇的小女孩儿。 她还是他的小女孩儿,而他还是当年的少年,唯一不同的是世家礼仪要他内敛,要他矜傲,要他淡漠疏离,却又要他只手遮天,他所爱所求只能藏于心间,多说一字,便是对世俗礼仪的挑战。 她在他羽翼的庇佑下可以任性,可以妄为,可以视礼法为一切罪孽的源头,可是他不行。 他是兰陵萧辞玄,身后是世家荣耀,身前是天子威仪,他永远不能行差踏错,他只能做也只会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的贵公子。 他唯一的瑕疵大抵是有一个任性的小表妹,仗势欺人,水性杨花,却还要心心念念说要嫁给他,然后又在春风一度后,恍然大悟自己错得离谱,说丢开手便丢开手,自此形如陌路。 一往情深的是她,薄情寡义的也是她。 华幼安无端心慌。 日光烈烈,她看到萧辞玄削薄的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什么,但离得太远,她没有听清,可得益于她幼时曾因好奇学了哑语与唇语,隔着珠帘与洛水,她清楚看到他说了什么—— “凭我的软肋是你。”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