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伐果断长公主》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杀伐果断长公主 作者:酒千觞 大女主爽文向,杀伐果断长公主x权倾天下摄政王 晋宁长公主是当今帝王的同母姐姐,也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的未婚夫人,金尊玉贵,姝色无双,曾于乱军之中杀伐果断,亦曾于王朝混乱之时匡扶新帝。 却不知何故竟重生在一个小可怜下堂妻的身体里。 小可怜被家人虐待,被众人鄙夷。 燕惊鸿表示:问题不大,只要我够强,这就是一个和谐的家庭。 小可怜的夫君中了进士,便再也看不上这个“粗鄙不堪”的原配,大家也都觉得一位农妇配不上当进士夫人。 燕惊鸿:的确不配,我不当了。 她顺手把夫君按在了地上:我想当你爹。 很多人都说长公主燕惊鸿天生好命,出生在帝王家,又恰巧投了先帝眼缘,成了最受宠爱的皇女,后来同母弟弟又继承了皇位。 他们说,若燕惊鸿出身差一点,凭那副嚣张的性子,怕是活不过成年。 一朝重生,燕惊鸿顶着书生下堂妻的身份,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一路刚回了京师,搅得朝堂翻覆,成功向所有人证明了,她敢嚣张凭的一向是真本事。 小剧场:燕惊鸿再次遇到摄政王后,小皇帝以为自己的准姐夫移情别恋,闯进摄政王府邸质问谢寒宿:“你们休想骗朕,朕才不信这个女人是皇姐!” 燕惊鸿暴躁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那你说我是谁?” 小皇帝捂着脑袋默默流泪:“还是熟悉的暴力,朕信了。”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穿越时空女强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惊鸿┃配角:谢寒宿┃其它:新文《弃甲后我冠宠六宫》连载中 一句话简介:杀伐果断,不服就干 立意:逆境逢生,自强不息 第1章 哪个狗日的敢打她的闷棍?…… 燕惊鸿醒来时,头很痛,视线也有些模糊。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额头,却摸到了一手的血。 她怔了怔,哪个狗日的敢打她的闷棍? 大荣朝的长公主燕惊鸿,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 谁会对她下手? 好吧,凭借她杰出的得罪人的能力,从后宫到朝堂,想对她下手的人,燕惊鸿粗略一想,就数出了几十个。 但谁敢对她下手? 从先帝最宠爱的皇女,到新皇的同母姐姐,她一向横行京城,无人敢撄其锋芒。 更重要的是,谁有这个能力对她下手? —————— 视线逐渐恢复清晰,燕惊鸿盯着染了鲜血的指尖,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手。 晋宁长公主燕惊鸿,出了名的生活精致爱享受,一双纤纤玉手每日细细用香膏涂抹,护养得极其精心。 她如何会有这样一双粗糙黑瘦的手? 燕惊鸿习过武,她一眼就看得出这双手上的厚厚一层茧子不是习武所得,而是长期劳作导致的。 她猛地抬头,去找铜镜,却被房间里简陋寒酸的模样惊了一惊。屋子很小,光线暗淡,房内没什么家具,除了她正坐在上面的一张又硬又窄的床,就只剩下一个连柜门都缺了一边的柜子。 墙角堆着一捆柴和一只水缸,墙壁灰突突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在房间里待了不过片刻工夫,就感受到了一股阴寒和潮湿。 这是什么地方? 若不是那扇看起来不甚牢固的木门,燕惊鸿险些要以为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天牢。 还没等她细想,房门被重重敲响,接着一道男子的粗鲁声音响起:“艳红,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什么人?他在叫谁?燕鸿? 燕惊鸿不想搭理,但门外的人不停锤门,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被锤得哐哐作响,伴随着一阵嚣张的叫骂声,成功地搅得她的头疼更加剧烈。 她一向没什么好脾气,当下就站起身,迈过地面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零零碎碎,气势汹汹地打开了门。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男一女,带着一副上门找茬的嘴脸,却不想开门的人脸上的表情比他们还要不耐烦。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虽然还没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但燕惊鸿的脾气从来不忍任何人,连她已经登基的皇弟,她都是想削就削。 来找茬的年轻男女反而怔了怔,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男人似乎是觉得掉了面子,呸的吐了口口水:“你个贱种,别以为我大哥考中了举人你就能跟着鸡犬升天,还仗势欺人欺负起小玲来了,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 燕惊鸿挑挑眉,这倒是新鲜,自出生以来,还从来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就连那些看不惯她的朝臣显贵,不管背地里怎么想,面上也要把礼数做得周全。 但燕惊鸿当然不会产生什么类似“他好特别,我好喜欢”的奇怪感想,敢冒犯她的,直接教训一顿就是了。 至于他口中的小玲?燕惊鸿看了一眼一旁的女子,女子看起来大概十六七的年纪,长相尚算清秀,一身荆钗布裙,小玲指的就是此人? 燕惊鸿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的一男一女,也并不认识一个叫做“小玲”的人。 还好那女子主动开口,解了燕惊鸿的疑惑。 她拉了拉男子的衣角:“强子哥,要不就算了吧?虽然艳红姐想推我下台阶,但我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把她撞了下去,现在既然受伤的是她,你就莫要跟她计较了吧?” 这表面说情实则拱火的婊气发言,在燕惊鸿面前着实有些不够看,她闻言面无表情地看了小玲一眼,果然后者正从男人看不到的角度对她露出一个挑衅的表情。 男人被小玲这话一激,上前就要去揪艳红的头发,想像以往一样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去打一顿。 燕惊鸿不闪不避,在那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前,出手迅速地握住对方的手腕:“我没推她。” 小玲闻言翻了个白眼,这么多次了,眼前这个蠢女人怎么还是不明白,没人会信她的话。她傻到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打,若她肯老老实实主动让出举人娘子的位子,不就没事了吗? 她不过是在徐家大哥落魄之时捡了便宜与他成亲,难道就要不知廉耻地占着举人夫人的位置一辈子吗? 男人骤然被眼前这个一向瞧不起的女人握住手腕,吃了一惊,大叫一声:“傻子才信你!”又挥拳去打她的头。 燕惊鸿自幼习武,就算力气没了技巧也还在,男人这一拳,在她看来简直满身的破绽,她顺势一个借力,抬腿就把人踹下了台阶。 男人骨碌碌地顺着台阶滚下去,台阶不算高,他运气好没受什么伤,只是摔得晕头晕脑的,一时爬不起来。 “我要推你,连你都躲不开,”燕惊鸿对着这位身材粗壮的男子指出事实,“我若要推这位小玲姑娘,你以为她躲得了?还被她反推下去?侮辱谁呢?” 燕惊鸿觉得自己难得这么讲理,但眼前两个人只是张大嘴巴不说话,让她生出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奈感。 “今年是哪一年?”她问。 没人答话,燕惊鸿耐心耗尽,伸手拎住小玲的领子把人拽过来:“我问,今年是哪一年?” 小玲抖着唇回答:“康……康平二年。” “几月几日?” “五月初七,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康平二年五月初七,时间没变,燕惊鸿心下稍稍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没等眼前两个仍然张大嘴巴的人答话,燕惊鸿无情地把房门在两人面前摔上。 她回到床前,刚刚那简单的几个动作,就让她眼前发晕,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这一细看她才发现,这根本算不上一张床,只是用木板和稻草拼成的一个能暂时供人歇息的物件,稻草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和一条打了补丁的床单,甚至连枕头都是用一件旧衣服包着稻草凑合的。 燕惊鸿捏了捏眉心,环顾四周,屋子里找不到铜镜,她就把水盆端到窗前借着光照了照。 虽然盆中的水有些浑浊,但她还是一眼认出,这不是她的脸。 晋宁公主燕惊鸿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和她暴躁的脾气一样出名。 而水中映出的那张瘦削泛黄、仿佛连眉宇间都刻着愁苦的脸,从来都不属于她。 虽然看到双手时她就已经有此猜测,但这最终的确认还是给了她重重一击。 燕惊鸿暴躁地掀了水盆。 第2章 那个已经被生活摧折得近乎…… 昨日入睡前,燕惊鸿身处金碧辉煌的寝殿中,由宫女们侍奉着更衣上榻,入眠前,还吩咐宫人换个床帘——那千金难求的鲛绡纱,也不过被她随口命人做成床帘,挂了几日,看腻了,便命人撤掉。 今天一醒来,她坐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床榻上,别说鲛绡纱了,床帘是什么?这个房间连窗帘都没有。 燕惊鸿环顾四周,整个人茫然又震惊。 她长居宫廷,自然见过冷宫的模样,在皇子皇女们眼里,冷宫已经是极为可怕的凄凉去处。但眼前的小屋,却是比冷宫的环境还要差上千倍万倍。 燕惊鸿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简陋破败的房间。 她确定这不是做梦,她不会把这些见所未见的人、事、物梦得如此真实。 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怕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这般场景。 好在燕惊鸿倒也不是一般的金枝玉叶,片刻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头上的伤还在流血,伤口必须立刻包扎。 当务之急,是先把头上的伤治好,才好去思考其他事情。 ————— 她走出房间,目不斜视地迈过仍然倒在地上的男子,走出院门时,恰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怎么客气地尖声喊“艳红”去做饭,燕惊鸿理直气壮地无视了这个声音。 邻居家门口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此时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模样,撇了撇嘴:“你婆婆叫你呢,还不去做饭?还想挨打不成?” 额头上的伤还在一跳一跳地发疼,燕惊鸿实在懒得在这种时候去理清这里的人际关系,直接无视了对方的问题,开口问道:“请问最近的大夫家住何处?” 妇人怔了怔,然后神色怪异地给她指了路:“韦大夫不就住在村东,怎么你还敢去找他?” 燕惊鸿道了谢,无视了妇人那副等着看热闹的表情,径直向东边走去。 沿路又问了两个人,才寻到了这位韦大夫的院子。 她敲响了院门,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请进。” 燕惊鸿推开门,眼前的小院面积不大,但布置倒也雅致,燕惊鸿从村子里一路走来,有了对比,这间小院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院子中央一个石桌前,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男子,外表风度翩翩,看起来十分儒雅,正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见到她,男子怔了怔:“是你?” 韦大夫看到眼前的女子,有些惊讶。这是个不大的小村庄,村里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自然认得艳红。她是同村里徐家的媳妇,经常被丈夫一家苛待打骂,韦大夫刚刚搬到这个村子时,偶然见她手上的伤口都化脓了家里人也不肯出钱帮她诊治,他看不过去,分文不取地帮忙上过几次药、包扎过伤口。 一开始她婆婆似乎还挺高兴占了些便宜,后来见这韦大夫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长相不错,又开始疑心艳红与他什么苟且,不然人家如何会不收银子便给她治伤呢?婆婆起了疑心,不由分说便拿放牛的鞭子狠狠抽了艳红一顿,打得她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艳红大病一场,险些没挺过来。 自此她便小心避嫌,就算受了伤也不敢再来找大夫,生怕婆婆再因此毒打她。平时哪怕在村里碰见,也是低下头绕着韦大夫走。 所以韦大夫看到她时有些惊讶,还以为她这次是被打得太狠了不得不来看伤,连忙上前查验伤口。 但他惊讶,眼前的人似乎比他还要惊讶。 燕惊鸿看清韦大夫的那一刻,双眼瞪大了一瞬。 她万万没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小村庄,居然还能得见故人。 她表情控制得很好,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逝。 不过,如果不是长相相似,如果眼前人就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人的话,这一闪而逝的惊讶根本瞒不过他。 韦大夫看了看她额头的伤,皱了皱眉,这伤口的确有些严重:“先坐下,在此稍候,我去拿药箱。” “有劳了。” 韦大夫再回到院子里时,看到艳红正坐在石桌前,垂首看着他闲来新作的诗句,听到他的脚步声,便抬头对他礼貌地笑了笑。 “你觉得这诗做得如何?”韦大夫问。 燕惊鸿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艳红不识字。” 韦大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穿着村里最常见的粗布衣服,衣料很旧,已经洗到泛白,手肘处带着两块补丁,袖口也已经磨破了,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缝补,袖口处露出一段瘦得嶙峋的手腕。 她脸色枯黄,因着失血过多,唇色有些泛白,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额间和唇角便已生了些愁苦的纹路。 她的额头上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整个人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但那一双眼灿若晨星,举止间带着几分优雅衿贵,让人看到她时心下莫名生出一种高不可攀之感。 这份常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衿贵,长期说一不二带来的威势,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就算她的外表能完美融入,但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和这个小村庄格格不入。 她不是艳红,她不可能是艳红,韦大夫很熟悉艳红,那个卑微怯懦的、已经被生活摧折得近乎麻木的女子,不可能对人露出这般神情。 可就算她不是艳红,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得出这样的人物? “你到底是何人?”韦大夫不再试探,开门见山,“你刚刚看到我时,似乎很惊讶。” 燕惊鸿笑了笑,不再和这个老狐狸玩心眼儿,选择如实以告:“燕惊鸿。” “晋宁殿下?!”韦大夫惊了一惊。 怪不得这样衿贵,皇家,原来是皇家。 燕惊鸿点点头:“想不到在这个小村庄,居然还能得见故人,我该如何称呼您,韦大夫还是韦太傅?” 韦大夫沉默半晌才开口:“前尘往事休要再提了,殿下就随这村里其他人称在下一声韦大夫吧。” “好。”对于称呼这种事,燕惊鸿一向不甚在意。 “您真的是晋宁殿下?您如何会出现在此处?”韦大夫惊疑不定,“您的脸,莫非……是易容?” “不是易容,我刚刚已经不死心地确认过很多遍了,”燕惊鸿叹气,“至于我为何会在此处?我比您更想知道答案,我今日一醒来,就出现在这里了,躺在一张稻草堆成的床上,头上带着伤口,连这张脸都变了一副模样。” “敢问您昨日入睡前身在何处?” “京城,皇宫,芳华殿。” “这……京城距此处,哪怕快马加鞭也有大半个月的行程。” “所以,这一切的确并非人力所能为,”燕惊鸿摇摇头,“国师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他的师父曾遇到过一位书生和一名青楼女子互换魂魄的离奇之事,我只当他又拿话本里看来的故事忽悠我,却不想真有其事。” “殿下似乎并不如何慌张?”韦云图虽曾贵为太傅,但他身为外臣,自不会与长居深宫的公主有太多来往,他对燕惊鸿的所有了解,并不比街头巷尾的流言里更多。此时见她镇定非常,便有此一问。 来找大夫之前,燕惊鸿其实已经慌张过了,她甚至还真诚地反思了一会儿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孽,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但这厮分外爱装相,天大地大,面子最大,此时也不肯承认自己刚刚的心路历程,只是故作淡定地颔首:“慌张有什么用?” 韦云图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那您现下有何打算?” “劳烦韦大夫先帮我包扎伤口吧。” “这是自然,”韦云图给她上药,觉得此事实在离奇,忍不住问道,“若您用着艳红的身体,那她的魂魄去了何处?” “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成了晋宁长公主。” 想到那个命途多舛的女子,韦云图微微一叹:“殿下是担心她出现在您的身体里?” “她不在我的身体里,我才该担心,”燕惊鸿抬眼看他,“不然我的身体断了气,怕是想换都换不回来了。” “殿下倒是想得通透。”韦云图赞了一句。 “韦大夫又如何会在此处?” “我当年在朝时得罪了不少人,辞官后,不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这会儿怕是早已不存于天地间了。” 燕惊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心知这个老狐狸必然还对她的话心存疑虑,这会儿借着上药的工夫,怕是已经确认过她的脸上到底有无易容痕迹了。 但她也没有戳穿的意思,处在韦云图这个位置上,要是不谨慎一点,的确如他所说,怕是早已被人暗害了。 燕惊鸿微叹:“也幸亏您当初辞官了。” 韦云图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面色也是十分凝重:“当年辞官,是因为朝中佞幸排挤陷害,却没想到,竟教我避过了景王之乱。” 他口中的景王,指的是先帝的二皇子,景王之乱,则是其在先帝刚逝世时,因不服太子继位而闹起的一场叛乱。 先皇在时,韦云图是朝中太傅,也是负责给太子讲学的师父。在景王一系眼里,他是绝对的太子一党。若他当时在京城,景王那些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当年景王之乱时,韦云图已经隐居,但就算隐居,朝中发生这般大事,他又如何放心得下?遗憾的是此处消息闭塞,纵然他有心打听,毕竟也有些事情不尽不详。 此时提起来,他终于没忍住问道:“关于那场叛乱,殿下能否为在下一解心下困惑?” “请讲。” 韦大夫直入主题:“景王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天下皆知,二皇兄谋逆,被时任殿前都指挥使的申屠将军斩于金銮殿下,太傅为何有此一问?” “申屠绪那个墙头草,哪里有这个胆子?”韦云图摇头,“那时先太子殿下已经……已经死于景王之手,申屠绪哪里敢去斩景王?怕是立刻跪拜叩首还来不及!” 燕惊鸿不为所动:“天下皆知的是这个版本的故事,本宫知道的自然也是这个版本的故事。” 韦云图却不信她:“是不是……是不是谢寒宿?” 韦云图口中的谢寒宿,是当朝的摄政王,也是燕惊鸿的未婚夫婿,如今新帝年幼,很多朝中大事都要仰仗摄政王,说他一声权倾天下也绝不为过。朝野之间提起谢寒宿,都觉得此人是大大的奸臣,早晚要谋朝篡位的那种。 燕惊鸿不动声色:“这和摄政王有何干系?” 韦云图开门见山:“是不是谢寒宿斩了景王,扶持幼年皇子上位,并求娶于殿下?欲借此把控大荣江山。” “如果真是谢寒宿平定景王之乱,他又如何会将功劳拱手让给申屠将军?” “这也是在下想不通之处,也许谢寒宿有什么阴谋,也许他需要利用申屠绪达成什么目的。” 燕惊鸿轻声叹息:“虽然天下人都对摄政王其人有诸般猜测,但我保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谢寒宿的阴谋。” “殿下为何如此肯定?”韦云图不太敢信她,朝野之间对这位晋宁长公主的评价并不算高,普遍都说她脾气暴躁,但为人没什么城府。韦云图此前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自然也不了解她,此时见她如此笃定,却也不知她是真的了解内情还是傻到根本看不出阴谋的存在。 燕惊鸿垂首,神色不明:“韦太傅既这般担忧朝中之事,当年又何必退隐呢?” “朝纲不正,本想独善其身,却难免关心天下事。” 韦云图是难得的良臣,燕惊鸿一直挺欣赏他的风骨,此时认真思考了下,便不再隐瞒,一字一句道:“我敢肯定景王不是死于谢寒宿之手,那是因为,亲手杀了他的人,此时就站在您面前。” 第3章 干! 燕惊鸿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那一天了,先皇逝世后没多久,她的二皇兄就率叛军打入了宫廷,将那一片富贵锦绣的王城染成了血色。 任谁也没预料到这场大乱。 太子殿下死在了叛军的刀下,三日后就是登基大典,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却终究没能等到正式登基那一天。 而救驾的队伍姗姗来迟,他们终于来到大殿时,见到的是遍地的尸首。 宫女和太监们,要么已经四散逃命,要么和守正殿的侍卫们一样已经成了地上的尸首,还有一些拼命把自己缩在掩体后面,瑟瑟发抖。 前来救驾的殿前都指挥使申屠绪下令分兵几路,而他领着自己的亲信小队来到大殿前时,看到殿前有一名女子,正被一队叛军包围着,那些人的刀几乎都要架到了她脖子上,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看起来倒是比围着她的那队叛军气势更盛。 反倒是那队叛军,一副没什么斗志的模样,看到救驾的队伍,似是自知大势已去,连手里的刀都握不住了,那女子便脱开包围,一步步走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申屠绪认出,那是晋宁公主。 虽然空气里弥漫着鲜血的味道,但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 当时正值春日,轻柔的暖风吹得人很舒服,燕惊鸿穿着尚衣局新制的春衫,微风一吹,裙摆的轻纱便在风中飞舞,配上少女那张绝艳的脸,当真是赏心悦目。 可惜在场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因为她手里提着剑,剑尖还滴着血,她走了一路,那血迹就顺着汉白玉的台阶滴了一路。 那一身娇嫩的水绿色宫装也压不住她满身的肃杀。 她提着那把滴血的剑,俯视着台阶下的人,缓缓开口:“罪臣景王已经伏诛。” 申屠绪心下颤了颤。 她的剑尖上滴落的是景王的血,意识到这一点,申屠绪低头不敢与晋宁公主对视,先帝晚年,景王势大,隐隐有超过太子之势,申屠绪一直在太子与景王之间摇摆不定,但他今日刻意率兵来迟,便相当于选了景王那一边。 谁能想到景王居然被斩于晋宁公主剑下? 申屠绪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一旦事后清算起来,他怕是一个满门抄斩都不足惜。 但晋宁公主却没有清算他的意思,还送了他一个大功。 此日之后,世人只道是申屠绪平叛有功,任谁也猜想不到,亲手将那柄要命的长剑刺入景王胸膛的,是那位“不知世事,被宠坏了”的晋宁公主。 从此申屠绪成了她的一颗棋子,言听计从。 ————— 燕惊鸿的生母锦妃,是一位藩王进献给皇帝的美人,凭她那张倾国之貌,甫一进宫就得了帝王万般宠爱,成了宫中最得宠的妃子,更成为了朝野之间有名的“祸国妖妃”。 但这个称号其实很冤枉,锦妃是个空有美貌的大美人,大概上天是公平的,给了她倾城之貌,便让她在智慧这方面有所缺失。维持帝王的宠爱,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心力。锦妃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心思做出任何祸国殃民的事。 先帝以给她庆生的名义建行宫、加赋税,不过都是他自己乐于享受罢了。 但骂名总是要有人背的,锦妃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先帝下旨加赋税那会儿,攻讦她的折子几乎堆满了帝王的书案。 后来帝王晚年时逐渐开始沉迷求仙问道,对后宫美人不再热衷,这些朝臣才放过了“祸国妖妃”,开始苦思如何劝解帝王不要太过信任新任的“祸国妖道”。 说起来,在这位帝王手下当臣子也是够糟心的,也难怪韦云图要辞官归隐。 锦妃为帝王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就是晋宁公主燕惊鸿,儿子行七,是帝王的老来子,看在宠妃的面子上,七皇子一出生,帝王就打算给他一个王爷的封号,但由于朝臣们的强烈反对,一直到先皇过世七皇子也未能封王。 锦妃的一儿一女,完美继承了她的美貌,大概也是出于这一点,朝野之间提起晋宁公主和七皇子,便先自带了些偏见。 再加上锦妃是藩王进献的美人,在朝中没有亲眷,她的脑子也不足以让她懂得拉拢朝臣这种事。在这种背景下,没人认为七皇子能与皇位有什么缘分。 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常。 谁能想到,太子和景王全都死在了那场叛乱里,最后竟是被不显山不露水的七皇子捡了漏。 ————— 韦云图看着她,神色里满是震惊。 “是你……居然是你……” “是我,”提起这件事,燕惊鸿神色淡然,无悲无喜,无得意亦无惶恐,“我隐瞒了这件事,我不想让天下人知道景王死于我手。” “就算景王之死与谢寒宿无关,可在此之后,他借机扶持当今陛下上位……” “韦太傅,我知道您的猜测,您认为谢寒宿扶持我七弟上位,是欺七弟年幼,方便他身为摄政王把控朝政,但这个猜测从根源处就错了,”燕惊鸿语气间仍然没什么特别的起伏,“一手扶持七弟上位的人,不是谢寒宿,是我。” 韦云图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仅仅用震惊来形容,刚刚听说公主与农妇互换魂魄这种离奇的事,都没能让他这般吃惊。 燕惊鸿继续道:“天下人都猜测谢寒宿求娶我,是为了钳制七弟,但这件事里真的没什么阴谋。” “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燕惊鸿无奈地看他一眼:“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我们两情相悦。” 韦云图倒吸一口凉气,两情相悦,好一个两情相悦,天下人都把这对姐弟当成一对儿被摄政王钳制的小可怜,都说燕惊鸿如今仍然敢这般嚣张是因为她蠢到看不清形势。 结果呢?朝堂上的确有人在布局,但这执棋的人究竟是谁,天下人的猜测怕都是大错特错了。 韦云图沉默半晌,长叹口气:“这些事既然是秘密,您又为何要告诉我?” 燕惊鸿笑了笑:“我知道您认为皇帝他不堪大任,但他还年幼,只要有人愿意把他往正路上引,他就有希望做一个好皇帝。” “殿下莫非是想让在下出山?” “状元及第,满腹经纶,曾为太子之师,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燕惊鸿点头,“朝中正是缺人的时候,也许我来到此处,是天意让我遇到您。” 韦云图笑了起来:“殿下自己的处境还没搞明白,倒是先拉拢起我来了。” “朝堂天下,总比我个人安危来得重要。” 韦云图看她的眼神里带了点欣赏,沉吟片刻道:“殿下可敢与我打个赌?” 燕惊鸿有些好奇:“赌什么?” “就赌以您现在的处境,是否能解眼前困局。” “赌注是什么?” “若您胜了,我会考虑出山;若在下侥幸胜了,请殿下忘掉在此见过我的事,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好,我赌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殿下请讲。” “我现在,具体是个什么处境?您说的困局,究竟又是个什么困局?” “……”韦云图额头青筋一跳,“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应下这个赌约?” 燕惊鸿谦虚一笑:“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 韦云图无奈摇头,把艳红的处境简略给她讲了。 这个身体,名字叫作程艳红,是从隔壁村嫁过来的。 她的丈夫,名叫徐子明,徐家当初十分落魄,村里别的人家都不愿把女儿嫁过去受苦。 艳红的父亲是个粗人,却偏偏欣赏读书人,因着徐子明是个读书人,便把艳红许给了他。 程父没有儿子,只得了艳红一个闺女,便把女婿当儿子般一力帮扶。 徐家几口全靠老丈人家帮扶救济才活到现在,但丈人一过世,徐家拿到了他的全部财物,对艳红立刻变了脸,日日指使她做这做那,干不完的活计,又把她赶到潮湿阴冷的柴房去住。 要不是还需要指使她干活,怕是连饭都舍不得给她吃。 偏艳红也是个老实的,十分听话,从不反抗。 后来徐子明考中了举人,徐家更是变本加厉了,再也看不上艳红这个儿媳。 至于燕惊鸿刚刚醒来时见过的那位小玲姑娘,是同村的人,从前便曾恋慕徐子明,但徐家太穷,家里不许她嫁过去。 后来见徐子明连中了秀才、举人,她的爹娘才又动了心思。但不铲除艳红这个绊脚石,她不可能成为徐子明的妻。 徐子明的二弟叫作徐子强,他对小玲也有两分好感,被她挑唆两句,就成了对付艳红的一把最好用的刀,动辄对其打骂羞辱。 而徐子明其人生性凉薄,根本没有把艳红当个人看,早幻想着将来金榜题名后要另娶佳人,对小玲的动作心知肚明却假作不觉,甚至偶尔对小玲说些暧昧不明的话,引得她变本加厉。 艳红这次摔下台阶额头受伤,不过是众多折磨中平平常常的一次罢了。 她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动辄对她打骂的婆婆和小叔,更不是来自爱使小手段的小玲,而是来自她那表面光风霁月的夫君。 艳红的父亲对徐家有恩,徐子明休弃糟糠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所以他不能休妻,只能让她消失。 小玲想不到这么多,只是想逼她主动让位,而徐子明想要她的命。 若徐子明一辈子都是个举人也就罢了,一旦他在科举路上越走越远,艳红面对的,几乎是个死局。 但现在用着她身体的燕惊鸿听完了这番描述,对此表示:“问题不大。” 韦云图看她逞强,摇了摇头:“问题不大?你会洗衣做饭吗?” “不会。” 韦云图看着她衣上的补丁:“会缝缝补补吗?” “不会。” “那么,先别说要解决徐家的问题了,您要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您打算怎么办?” “唔……打家劫舍?” 韦云图失笑,知道燕惊鸿恐怕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殿下若是坚持不下去,请随时来找我,在下自会想办法护送您离开。不过请殿下稍安勿躁,艳红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又受了伤,若立刻动身回京,怕是经不起颠簸,要病倒在半路上。” “我若来找你求助,是否意味着我们的赌约中止?” “没错。” “好,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殿下离开之前,我送您一个字。” 韦云图铺开纸墨,燕惊鸿好奇地走到他身侧。 韦云图于宣纸上落笔,刚写了三笔,就听燕惊鸿惊讶的声音响起。 “干?这么直白的吗?”燕惊鸿点头表示欣赏,“我欣赏您的风格。” 韦云图被她气得笔下一顿。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燕惊鸿已经转身跑了:“谢谢您,我懂了!” “这是‘和’,是‘和’,不是‘干’,我还没写完!”徒留韦太傅在她身后喊着,“等等,你到底懂什么了?你给我回来!” 第4章 昨日还是金枝玉叶,今日便…… “主人,您为何要与她打这个赌?” 燕惊鸿离开后,一个年轻人从屋内迈步出来,好奇地看着她的背影。 韦云图叹了口气:“我虽然隐居于此,却一直放不下天下事。这次遇到这般离奇之事,也许真的是天意。” “主人,您是听说她亲手斩了景王才起了帮她一把的心思吧?”年轻人耸耸肩,“您当年就一直看景王不顺眼。” 韦云图瞪他一眼:“胡说什么,我哪是看景王不顺眼?我是不喜欢他为人处世太过狠厉狭隘,明明瞧不起人,还偏偏要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装得很。” 年轻人笑了笑:“很久没见您这般模样了。” 听说先太子过世的消息后,韦云图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不过四十岁的年纪,身上竟有几分暮气沉沉,他随意找了个小村庄定居,给村人治治小伤小病,浑噩度日。 先帝的昏庸已无可改变,朝中很多人都把改变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包括韦云图在内,他曾对太子寄予厚望,但他用心教导的弟子最终没能登上皇位。 作为韦云图的贴身侍卫,跟了他这么多年,年轻人理解他的痛苦。 而皇位落入了“祸国妖妃”之子手中,帝王年幼无知,朝上还有个把持朝政的谢寒宿,天下人都说这大荣朝迟早要改姓谢了。 年轻人看着韦云图一日比一日沉默,似乎准备碌碌无为度此余生。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韦云图眼底燃起希望的火光了。 韦云图喃喃道:“若斩景王、扶帝位的都是晋宁公主,那这燕家的王朝也许还有救。” “您要帮她,直接帮忙就好,为什么还要打赌呢?” “不能光听她的一面之词,我至少要看看她有没有足够的智慧,又有多大的决心,”韦云图摇摇头,“何况,王族高高在上,让她体验一下民间疾苦,对她、对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您觉得她能赢这个赌约吗?” 韦云图摇头:“从高处摔下来,远比生来如此更痛苦,享受过荣华富贵,只会更难以忍受眼下的清贫。昨日还是金枝玉叶,今日便是任人欺辱的可怜人,身份地位财富权势一朝尽去,我并不太看好她能忍受多久。” “还有女子最看重的容貌,”年轻人补充道,“程艳红姿色平庸,但听说晋宁殿下容貌极美,您可曾见过?” 韦云图颔首:“见过,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落差太大,坚持不下去也不能怪她,任是换了谁怕都忍受不了这些,”年轻人有些担心,“别说忍受那徐家人了,只说那吃穿用度,她就不可能受得了。何况她又不会做饭洗衣,堂堂公主怕是又拉不下面子去求别人赏一口饭吃,她能不能活下来怕都难说。” 韦云图视线落在那幅字上,抚须叹气:“怕她性情太过急躁,本想赠她一个‘和’字的。” 想到刚刚晋宁公主强行把这扭曲成“干”字,年轻人笑了起来:“真想不到晋宁殿下这么有趣。” 韦云图哼了一声:“她再有趣,赌不赢,我也不会帮她!” ————— 话说得虽满,但过了两日,始终不见燕惊鸿上门,韦云图便很是有些放心不下。 燕惊鸿的赫赫“威名”,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对着京城里权贵人家的诰命夫人,她都是说翻脸就翻脸,指望她在一个乡野村妇面前委曲求全,委实不太现实。 艳红的婆婆徐张氏只是一个没什么心机和见识的村妇,哪怕撒起泼来也是直来直去的,并不会比京里口蜜腹剑的诰命夫人更难对付。 变数在于燕惊鸿,她已经没有了能够压制对方的身份。 韦云图忍不住想,燕惊鸿是不是已经被打了一顿锁在了柴房,才一直没有露面。 艳红的婆家有多能折腾,他是了解的,之前看到艳红被毒打,韦云图也曾心生不忍,想给她一笔银子劝她离开徐家。 但艳红是那种以夫为天的女子,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哪怕是被常年的苛待弄得愁苦又麻木,她也不曾产生什么反抗的念头。 韦云图除了叹息,对此也没什么办法,艳红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的便是这样的观念——忍耐再忍耐,将来等到她生了孩子,等到她的孩子长大,直到多年媳妇熬成婆,总能熬出头的。他纵有满腹经纶,也不可能靠几句苦口婆心就颠覆一个人的观念。 而至于燕惊鸿的脾性,和艳红则是截然相反,这位晋宁殿下的暴脾气名满京城,总的来说,就是她脾气一上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先帝晚年时,曾沉迷修仙问道,当时有位道士颇得帝王宠信,帝王对其已经到了偏听偏信、言听计从的地步。 帝王闭关修炼时,连朝臣和皇子皇女都不肯见,朝政也不处理,只肯见这位道士。 连当时已经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景王,见到这位道士都要先行个拱手礼,口称一句“仙师”。 太子倒是很看不惯这道士,奈何几次进言,非但帝王听不进去,太子一派还折了几个朝臣进去,实力大损。太子本人也被申斥,他便被属下劝了下来,暂避锋芒,以谋后续。 他们两人的态度,倒也代表了朝臣们的两种行事风格,要么礼让两分、虚与委蛇,要么躲着、不与其正面交锋。 只有燕惊鸿,躲是不可能躲的,礼让也是不可能礼让的。仗着帝王宠爱,在先皇除了道士不见他人那段时期,她愣是硬闯了一次帝王寝殿。 这要是换了别人,怕是几十大板少不了,但她非但没受罚,还顺走了一颗帝王宝贝不已谁都不给的仙丹。 当时朝臣听说此事,以为晋宁公主也跟着胡闹,还有人颇不以为然地说怪不得她是帝王最宠爱的皇女,真会投其所好,连修仙也要跟着掺和。 但显然他们都猜错了,这事之后,帝王大概是为了不显得太厚此薄彼,便派了那道士在宫中给后妃和皇女们讲修仙之法,还给大家分发了刚练出的一炉“仙丹”让她们服用。燕惊鸿按捺着性子听了几句忽悠后,暴躁掀翻了那盘“仙丹”,还当面呛人:“您是不是觉得本宫缺心眼儿啊?” 正伸手去拿仙丹的一位昭仪讪讪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暴脾气的公主真是霸道且不可理喻,她自己从皇帝那里拿到了仙丹,就不许别人也拿到。 满盘仙丹都被燕惊鸿掀翻了,最后谁也没分到。在场众人自恃身份,哪怕再好奇这仙丹,也不可能不顾形象从地上捡起来啃一口。 道士这必然不能忍,当即一状告到了帝王面前。 谁知帝王只是劝他:“朕这女儿,哪都好,就是这脾气太大,连跟朕都闹过小性子,仙师莫要跟她计较了。” 道士算是知道晋宁公主这脾气是怎么惯出来的了,他眼珠一转,开始忽悠皇帝,说他的子女中有任何一个心不诚,帝王就不能修仙成功。 皇帝这才下了旨,命晋宁公主面壁思过三个月。 道士洋洋得意,他这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如今一朝得势,眼看连皇子皇女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自然得意非凡。 但他睚眦必报,燕惊鸿比他更甚,接到圣旨当场,就带一队人马砸了御赐的“仙师府”,把“仙师”打了一顿,还打断了一条腿,然后她才施施然回宫面壁思过。 道士气得拖着伤腿也要进宫告状,帝王看着鼻青脸肿的“仙师”,愤怒之下命燕惊鸿没有旨意不得出寝殿半步。 晋宁到底是帝王最宠爱的皇女,若换了旁人敢这般行事,就算不脱层皮去条命,至少几十大板是免不了的。 朝野之间一度对此事津津乐道,虽然开心有人敢教训那位道士,但也有人觉得燕惊鸿有勇无谋,被宠得脾气极大,不懂暂避锋芒,为了打人一顿出气,居然差点把自己作成圈禁终生。但好在她运气好,被圈禁没多久,就来了位新人,顶替了原本那位道士的位置,还劝帝王解了她的禁足。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燕惊鸿带人把道士打了一顿后,帝王看着“仙师”那鼻青脸肿的脸,愤怒之余对此人的信任也产生了一丝动摇——你说你是散仙之体,为何会被几个普通的侍卫打成这样啊? 恰在此时,有人向帝王引荐了另一位仙师,比原本的那位道士更加仙风道骨,忽悠起人来也更加情真意切。 原来的道士能得宠至此,主要原因是帝王吃习惯了他的“仙丹”,一日不食,便觉精神不振。 而“新仙师”帮帝王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另一种“仙丹”代替,配合呼吸吐纳法,让帝王的确精神矍铄了些,脾气也不再像之前般暴躁。 于是原来的道士逐渐失宠,新来的这位扶摇直上,直至被封为“国师”。 朝中本来很是头疼,以为又是一位祸国妖道,结果这位国师倒是反其道而行之,时值江南水患,帝王专心修仙,本不欲理会此事,但国师劝诫帝王,应全力救助百姓,积攒功德,有利于成仙得道。 朝臣逐渐消去了对这位国师的偏见,时移世易,如今新帝登基,先皇养的其他道士都被赶走或下狱,只有这位仍然在国师的位子上待得稳妥。 韦云图想起这件事,本是在思考燕惊鸿此人脾气到底有多差,就算在情势不利的时候也绝不会忍耐脾气,但想着想着,却意识到些其他东西。 他想起燕惊鸿之前来治伤的时候,曾提起过这位国师“国师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只当他又拿话本里看来的故事忽悠我。” 韦云图迅速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这位国师出现后的种种事迹传闻,他和长公主表面上没有半点交集。 但燕惊鸿不经意提起此人时的语气,亲切又熟稔,仿佛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般。 韦云图悚然,燕惊鸿刚被圈禁没多久,就有人向陛下引荐了国师,一切真的全是凑巧吗? 她硬闯了帝王寝殿拿了一颗‘仙丹’,转头国师手里就拿出了能代替这种‘仙丹’的替代品,难道都是巧合吗? 当年亲口向陛下引荐国师的,究竟是何人?和燕惊鸿是否有关? 韦云图暗暗记下此事,打算以后查证。 但是想到此处,他再也按捺不住,拿上药箱,便前往徐家。 出门前,想了想,很怕燕惊鸿饿了两天滴米未进,便在药箱里带上了一碟子点心。 村子本就不大,他很快就到了徐家,透过篱笆木的院墙,韦云图看到院子里树荫下摆着一张椅子,椅子里懒洋洋地窝着一个人。 此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挡在脸前遮住了光,膝上还卧着一只大花猫。 韦云图走近,轻咳一声,那人把折扇移开,对他粲然一笑,果然是燕惊鸿。 这折扇也不知是她从何处弄来的,扇面上绘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画师功底平平,没画出牡丹的雍容华贵,反而乍看之下颇有些艳俗。 但燕惊鸿手里摇着这把略显艳俗的扇子,却丝毫不叫人觉得违和。 韦云图单知道那种极艳丽的容颜能压得住这种图案,但艳红的长相属于寡淡型,燕惊鸿顶着她的脸,却硬是用那通身的气势压住了这般艳俗的花样。 韦云图细细打量她,她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粗布衣裙,头发全都梳在脑后,用一根同色的布条束成一个高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他敢肯定这位殿下此生从未穿过这样的粗陋衣裳,也从未待过如此破败的环境,但她看起来竟然分外闲适,甚至还给自己搞了个宠物。 “您额头上的伤,该换药了。”韦云图放下药箱。 “有劳了,请坐。”燕惊鸿挠了挠膝上那只大花猫的下巴,花猫撒娇般蹭了蹭她的手心,又轻盈地跳下了她的膝头。 韦云图看着这只花猫:“这不是村里铁匠铺养来捉老鼠的吗?” “是啊,去铁匠铺的时候看到了,就借来养几天。”村里的铁匠铺,其实就是一位会些打铁手艺的大叔,在村里偶尔帮人修补农具维持生活。 “你去铁匠铺做什么?” “打了把武器。” 韦云图怔了怔:“什么武器?” “看。”燕惊鸿指间寒光一闪,一把一指长的小刀出现在她掌心。 “这么小,切水果的?” “这叫指间刀,可以杀人防身的,我总不能提着一把九环大砍刀横行乡里,”燕惊鸿把那柄小刀收回袖中,“不过您说得没错,也可以用来切水果。” “……您这两日就做了这些?”韦云图还以为她这两日在忙着思考怎么存活,原来却还有心情去做武器。 “当然不是,我这两天还掌握了一样新本事。” 韦云图有些不信:“什么本事?” 燕惊鸿起身摘了一片树叶,把叶子置于唇边,给他吹了首不怎么着调的小曲:“看,我学会了用树叶吹曲子,村西王婆婆教我的。” 这小曲吹得不怎么在调上,但听起来倒也欢快,韦云图听着,嘴角也不自觉带了个笑。 燕惊鸿一曲吹完,放下树叶,对自己的吹奏评价道:“大概还需要多练练。” “……” 韦云图此来,除了担心燕惊鸿的处境,也是怕她太过急躁,艳红的身体,此前便是由于超负荷的劳作和长期郁结于心导致体虚。此时燕惊鸿再急躁,也于事无补,不如放宽心,还能将养得快些。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殿下在这里,倒是过得逍遥。” “逍遥也是一天,愁苦也是一天,何必想不开呢?”燕惊鸿乖巧地等着韦云图换药,“反正伤没养好之前,我也没办法动身回京。” “除了额头上的伤,艳红的身子也有些虚弱,我待会儿给您开个养身子的药方,其实之前给艳红也开过的,只是她婆婆不许她去抓药。” 燕惊鸿闻言叹息:“她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韦云图正要说什么,却看到之前一直找艳红麻烦的那位小玲姑娘端着两只盘子正从厨房出来,她看到院中二人,露出个嫌恶的表情,却没搭话,只是径直走到屋里喊大家用饭。韦云图诧异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哦,我对她说,徐家待我不好,婆婆天天打我,相公又常年不在家,我早就想走人,但婆婆怕我走了后没人做饭、没人使唤,才坚决不同意。她听了,就开始每天来帮忙做饭,特别殷勤,我劝都劝不住啊。” “……”很好,我那天问你会不会做饭,你的确不会,但你会忽悠别人做啊。韦云图陷入片刻沉默,“你说你想离开,她就信了?” “当然不信,她眼中的徐子明是块绝世珍宝,她根本不信我舍得离开,所以……” “所以?” “所以我告诉她我其实是和别的男人有了私情,那个男人终于答应要娶我,所以……” “别的男人?谁?” 燕惊鸿摊手:“还能有谁?” 韦云图额头青筋一跳。 燕惊鸿的神色无辜极了:“您是想看我解决问题,还是想维护您在本村的名誉?” 第5章 少年意气 韦云图叹了口气,任命地给燕惊鸿换药。 “徐家人就任您在这里晒太阳?没催您去做活?” “我需要养伤嘛。” “您说要养伤,他们就没为难你?”韦云图根本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艳红带着伤还要挑水担柴给一家人做饭的模样。 “我说服了他们。” 韦云图狐疑地看着她:“如何说服的?” “特别特别诚恳地说服的。”燕惊鸿的眼神真诚极了。 “……”韦云图滞了一滞,以前怎么没听说晋宁公主是这般顽皮的人物,“他们没察觉到您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燕惊鸿刷地打开手里的折扇,摇了一摇,坦然道:“他们大概以为我疯了。” “……”韦云图无言以对。 伤药换好,又重新将伤口包扎了起来,韦云图合上药箱:“再换两次药就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注意别做重活累到自己。” 燕惊鸿对他笑得温暖:“放心,劳烦韦大夫了。” 此时正值夏季,院子里响起几声蝉鸣。 燕惊鸿托着腮听得认真,韦云图有些好奇:“殿下以前未听过蝉鸣吗?” “听自然是听到过,”燕惊鸿摸了摸重新跳上她膝盖的花猫,“不过宫里有宫人专门负责捕蝉,以免吵了各殿贵人们安歇。所以,这蝉鸣声对我来说还算新鲜。” “所以,您能适应吗?”韦云图打量着眼前的小院,“这里和宫城的差距,何止天壤之别。” 燕惊鸿叹气:“我若说适应得很好,听起来也太假了。其实前日睡前我还在幻想,也许一觉醒来时我和程姑娘已经互换回来了。” 韦云图虽然想让她体验一下民间疾苦,此时却也有些不忍,劝道:“殿下随时可以取消赌约,等您身子养好些,在下会送您回京城,当然,到时候要如何说服其他人相信您的身份,就是您需要思考的了。” “我虽然不适应,但这种生活倒也有些新鲜之处,”燕惊鸿挥了挥那艳俗折扇,动作里倒是颇有几分潇洒的意味,“反正来都来了,我总不能白来一趟,总得做成点什么再回去。不过,您放心吧,我不会逞强,若坚持不下去,我自然会服输。” 韦云图看着她:“您是女子,这些本就不是您的责任,就算不管这些朝中事,您也照样能安安稳稳地过您的富贵生活,享受一世锦衣玉食。” “是啊,我可以什么都不管,”燕惊鸿垂眸,“当初景王叛乱的时候,我本可以不去杀他的。我并没有万全的把握能杀得了他,我何尝不想躲在寝殿,等着叛乱结束?反正不管我哪个兄弟当了皇帝,都不会对我一个女子下手。我就算不去杀景王,也一样能保住性命,继续当我的金枝玉叶。” “那您为何要去杀景王?” “因为我不甘心。” “不甘心?” “父皇在位时曾几度起了要废太子的念头,这点您是清楚的。” 韦云图点头:“我身为太子太傅,自然清楚,我只是没想到,原来您身在后宫,也在关注这些。” “太子哥哥为人温润仁厚,大家都说,他若继承大统,将来必是一位仁君。” “没错。”韦云图长叹口气。 “当初父皇动了废太子的念头后,多少人花了多少心思才保下了太子的位子?从朝堂到后宫,有多少人为他竭尽心力?”燕惊鸿直视韦云图,“韦太傅,您说您当初辞官,只是因为朝纲不正、想独善其身,是被奸佞排挤。这话我是不信的,我认为您辞官与废太子的事有关。” “想不到您连这一点都猜得到,”韦云图有些惊讶,沉默半晌后选择了说出实情,“先帝怀疑我暗中襄助先太子殿下,他在有意削弱殿下的势力。我是当时亲太子的朝臣中官衔最高的,我主动辞官,以退为进,就是为了让先皇放心。我若不退,当时陛下怕是要拿先太子的母家开刀。只要太子殿下能顺利继位,我辞官算什么?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但燕惊鸿显然明白他要说什么。 只可惜,先太子最终没能坐上那个皇位,在离登基大典还有三天的时候,他死在了那场叛乱中。 那毕竟是他曾赋予厚望的徒弟,提起此事,韦云图难免伤情。 “有那么多人为了一位仁厚的储君付出了太多,他们等着他登上帝位,等着他做一位明君,等着他改变大荣朝,然而眼看离皇位只有最后一步,他却废在了景王这个小人的手里,我能咽下这口气吗?”燕惊鸿仍然直视着他,“您能咽下这口气吗?” 韦云图闭目:“我不能。” “所以,您应该很明白,我为什么要一定要杀二皇兄,”燕惊鸿缓缓道,“有些事我本可以不做,但我不甘心。” 韦云图静静看着她,眸中渐渐浮上几分复杂之色:“你做得对,景王他不会是个好皇帝。先帝的昏庸已是对天下人的不负责,景王为人狠厉狭隘,他若做了皇帝,那简直是天下百姓的灾难。” 燕惊鸿没接话,韦云图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她面前批判了她的父皇昏庸。 他叹了口气:“先帝他晚年时,曾沉迷求仙问道。” 燕惊鸿咬了咬唇:“父皇他……只是想活得久一点,坐在那个位置上,有谁会舍得那君临天下的权势呢?” 先皇并不是个好皇帝,除了刚上位时短暂地勤政了几年外,中年沉溺美色,晚年沉迷修仙,基本没干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但韦云图到底不便当着人家女儿的面说他的坏话,便道了声歉意。 “不能怪您,”燕惊鸿却摇了摇头,“我不爱听到有人说父皇昏庸,但父皇他其实……就是这样的人,听美人的,听道士的,却偏偏不肯听朝臣的,他总觉得你们是在和他对着干,觉得他还在位你们就在谋算跟随哪位皇子。” 韦云图想了想准备把这个话题含糊过去:“在下今日忽然想起当年殿下砸‘仙师府’的事。” 提起此事,燕惊鸿笑了起来:“少年意气罢了。” “真的只是少年意气吗?”韦云图本想试探一下国师的事。 “看来是瞒不过您,”燕惊鸿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的确是事出有因。” “什么因?” “您以为我大闹一场是为了给谁转移视线?” “什么?”韦云图怔了怔,随即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先太子?” 燕惊鸿点头:“当时太子一党朝臣屡次上书劝谏,触怒了父皇,他再次起了废太子的心思,我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是闹一闹替他转移视线罢了。” “委屈你了。”韦云图叹气,她为太子做过这些事,却没人为此记她一笔功绩,甚至没人知道她当初的目的,只道她为了一时之气做出蠢事。 如果他猜测的没错的话,在这件事里,她做的还远不止这些。一箭三雕,废道士,扶国师,帮太子…… 等等,韦云图想起了被燕惊鸿当着众嫔妃的面掀翻的那一盘‘仙丹’,为什么不让那些人拿走仙丹,总不见得真的是自己有的东西不想见别人也有吧?他怔了怔,如果那‘仙丹’有问题的话,那她的目的还要加上一条——救父皇。 “比不过您,”燕惊鸿给他斟了一杯茶,“十年寒窗,状元及第,太傅官衔,为了保太子,您放弃了这一切,孤身隐居于此。比起您,我有什么可委屈的呢?何况,其实就算没这事,当时我也想打那个道士一顿来着。” 韦云图笑了起来:“不说这些了。” “好,”燕惊鸿眨了眨眼,“我刚刚就想说了,我闻到了龙须酥的味道。” 韦云图失笑:“你鼻子倒是灵。” 他打开药箱,拿出那碟龙须酥:“怕你吃不上饭,给你带来的。” 燕惊鸿当即感动道:“韦大夫真是贴心。” 韦云图笑着看她把点心送入口中,内心不由感叹,这位晋宁殿下真是位妙人。 短短两次接触,加起来聊了不过一炷香时间,甚至还不能肯定她口中之言是真是假,自己竟就对她产生了些好感。 知情识趣,聪明伶俐,随遇能安,行事果敢,能在王城大乱时杀伐果断,也能在村庄里和隔壁村妇学着用叶子吹一支小曲。 也难怪一向对众多儿女感情淡薄的先帝,都颇为宠爱这位皇女。 先帝对几个成年的儿子是心怀防备,对众多女儿则是不甚重视,晋宁算是其中唯一一个例外。 很多人都说她能得到帝王青眼,不过是因着她那张脸,完美继承了锦妃的那份艳丽绝伦。 但现在韦云图觉得,也许并不是。 燕惊鸿现在顶着的是艳红的脸,平心而论,艳红的外表实在没什么可称道之处,相貌平平,中人之姿,跟美沾不上边,但也算不上丑陋。 韦云图从未想过,这张脸可以看起来如此鲜活生动,让人移不开眼。 燕惊鸿这样的人…… 韦云图突然很希望她能破眼前的局,如果说他提出赌约时,还只是存着想考验她的心思,那么此时此刻他真的非常期待,想看看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胸中沉寂了许久的豪情再次翻涌,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当年高中状元,迈入朝堂时,他何尝不是怀着一腔热血,想为天下为万民请命。 只是那热血一点点被磨平,直至如今远走他乡,隐居于此,逼着自己闲云野鹤淡然度日。 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了,能看到一个如此优秀的年轻人,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第6章 肯为你嫉妒,那是看得起你…… “好啊你个贱蹄子,偷人偷到家里来了!”一道尖利的女声打断了韦云图的思绪,他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艳红的婆婆徐张氏,此时她正双目圆睁,愤恨地盯着眼前二人。 徐父早逝,留下发妻和二子一女,长子徐子明就是艳红的丈夫,已经考中了举人,此时正在县里修习,过段时日便要进京赶考。 次子徐子强,没什么读书的天赋,也无心向学,在村里务农。 女儿没起名字,平日里众人喊她,就唤一声“三丫头”。 此时徐子强不在,徐张氏喊了这一句,只有三丫头和小玲两个听见,此时也出得屋来,一道站在院中。 三丫头看着艳红,脸上带着茫然之色。在大哥娶亲前,她是这个家里最忙碌的人,做饭洗衣之类的活计全都被丢给她。自艳红进了门后,她才得了些清闲。 小玲站在徐张氏身后,心思有些复杂,一方面她很是不齿艳红的行为,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艳红偷情成功,好早些离开徐家。 徐张氏在一旁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 韦云图怕她动手,上前一步,挡在燕惊鸿面前,打算拦住徐张氏。 但以往稍有不顺心就对艳红一阵毒打的徐张氏,此时却只是站得远远地叫嚣,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 燕惊鸿不慌不忙地把最后一块龙须酥吃了下去,才悠然地站起身,她这一站,徐张氏居然动作敏捷地后退了一步,躲在了三丫头和小玲身后。 韦云图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了燕惊鸿一眼,眼神里透露出疑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只是非常诚恳地说服了她不要随便动手而已,稍后我会再和她谈谈动嘴的问题,”燕惊鸿做了个‘请’的手势,“韦大夫,我先送您出去。” “……”韦云图背上药箱,果断撤退,他觉得自己真的不需要太过担心燕惊鸿的处境问题了。 两人走出徐家,韦云图神色复杂地看向燕惊鸿:“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没事,我顺路去村东孙员外家蹭个饭。” 孙员外家住在村东,家里盖了七八间大瓦房,还请了几个丫鬟长工,这在村里人看来,已经是极其富贵的人家了。他家里的伙食,自然也比村里其他人家好得多。 “……”韦云图有些惊讶,“孙家如何会同意你去蹭饭的?” “孙员外嫁女儿的事您听说过吗?”燕惊鸿手里还摇着那把牡丹折扇,“我帮他出了点主意顺利悔婚,他还给了我一些银子做酬谢。” “……殿下这两日倒是挺忙的。” 燕惊鸿装模作样地叹气:“我也是为了生计奔忙啊。” “您的破局之法可想出来了吗?” 话音未落,两人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娘,大哥他回来了!” 这是徐子强的声音,两人站在不远处回身看去,只见徐张氏和小玲等人急急从院子里跑出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在对徐张氏行礼:“孩儿见过母亲。” 在村人羡慕声和徐张氏一叠声的“好孩子,快起来”的声音中,燕惊鸿用折扇一指那书生打扮的男人:“我猜,我的破局之道,刚刚送上门来了。” “殿下打算怎么做?” “我想让徐子明出具和离书,我既然用了程姑娘的身体,缘分一场,总要为她做点什么。万一哪一天我们突然交换回来了,至少她不用再被那家人欺辱。”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呢?” 燕惊鸿怔了怔:“不会吧,她都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会不愿意离开徐子明吗?” “殿下,您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如何会理解她的想法,”韦云图叹了口气,“我曾劝过她,她不愿离开。” 燕惊鸿倒并不怎么在乎和离书这种东西,就算没有和离书,她要离开,谁能拦得住她?想拿到和离书,本就是为了艳红做打算。但既然这不是艳红想要的,她虽然不能理解,却也不好打着为艳红好的名义,去做其不喜欢的事。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和离书的事暂缓。但是假使过段时间我们还没有换回身体,那我迟早要离开徐家的,我这两日对徐家人已经算是很收敛了,但我不可能留在这里替她扮演一个任劳任怨的贤妻。何况我也扮不像。” 韦云图提醒燕惊鸿:“就算您愿意一直待在徐家,徐子明怕也不会愿意。此人与徐子强和徐张氏不同,他心思颇重,可能会对您不利。” “我懂,不过他很快要进京赶考,现在大概没心思对付我。重点在放榜后,若他名落孙山也就算了,假使他能考中进士,才到了他会对糟糠之妻下手的时候。” “您知道就好,”韦云图点了点头,看着仍旧跟自己同路向村东进发的燕惊鸿,“徐子明回来了,殿下不去探探虚实吗?” “不急,吃饭重要。” “……”饭桶吗?您刚刚吃了一整碟龙须酥。 韦云图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晋宁公主见识过宫廷朝堂上的一群人精,想让她特别重视并防备徐子明这个举人确实也不太现实。 只希望她别因轻敌吃亏,韦云图又忍不住嘱咐道:“若有什么难以应付的地方,随时来找我。” “好。”到了村东,燕惊鸿与韦云图告别,去孙员外家蹭了饭,才悠闲地逛回到了徐家,见到了艳红的夫君徐子明。 徐子明正在小玲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引起后者一阵娇笑。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眉眼周正,身上带着两分书卷气。在这个出个秀才都不容易的小村子,他考中了举人,着实难得。 他的五官和他二弟徐子强很像,但组合起来,却远比徐子强好看得多。 也难怪小玲姑娘不愿意搭理跟在她屁股后面献殷勤的徐子强,却偏偏惦记着这位有妇之夫。 但这份中上之姿,在燕惊鸿眼里着实有些不够看,她自己就是美人,对美人的欣赏标准自然要高一些。又自幼长在宫廷,后宫个个都是风情迥异的佳人,养刁了她的眼。 所以,她的眼神在徐子明脸上一扫即过,没有多片刻停留。 这倒是令徐子明有些惊讶,他还记得艳红以往每次见到自己时,面上那殷殷的热切。 虽然那热切只会让他厌烦,他是看不上艳红这副容貌的,当年娶她只是迫于生计。徐家当初太穷,几口人全靠接受丈人的接济才活了下来,连他购买纸笔书籍、去参加乡试的银子都是丈人出的。 但他没有对艳红心存感激,反而觉得她是自己人生中的污点。尤其中了举人后,每每看到艳红,都心下生厌。所以每次回村,任凭她的眼神再渴盼,他也不愿“屈尊”去安抚一二。连光看着她在眼前晃悠都觉得烦。 此时见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虽然惊讶,却只以为她是在吃小玲的醋。 “艳红,”他扬声道,“我谅你没读过书,不与你计较,但以后搬到了县里,可不能再像这般行事了。我把小玲当成妹子看,你莫要用肮脏的心思揣摩我们。” 小玲在一旁咬了咬唇,她刚刚对着徐子明暗示了半晌艳红与韦大夫的事,奈何徐子明虽然不待见艳红,却深知她的老实,压根不信她会红杏出墙。 “我没兴趣知道你把她当妹子还是当姘头,”燕惊鸿很会抓重点,“你刚刚说要搬到县里?”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这次徐张氏叫儿子回村,是为了女儿的婚事。 县里的李财主家,得知徐子明中了举人后,就琢磨着和他家结个亲家,想为幼子迎娶徐子明的妹妹三丫头。 李家承诺给徐家百两银子做聘金,还会把他们一家人接到县里居住。 徐家穷了几代,在村里本就没有多少地产,一听能去县里享福,徐张氏立刻动心了,和长子商量过便应下了这桩婚事。 李财主家是靠行商发的家,当时徐子明一听就皱眉,自己一个举人,何必跟那些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扯上关系? 但听到那一百两聘金,又动了心思。 徐子明自幼家贫,实在过够了缺衣少食的日子。 丈人过世前留下的那些银子虽然还剩下一些,但他即将上京赶考,花销甚大。 好在本地县令惜才,给几位要上京的考生都赠了十两银子。 这些银子倒是勉强足以支付路费和短期住宿的费用,但若有了这一百两聘金,他这一路便能过得舒适许多了,在同届考生互相宴请聚会时也不至因为囊中羞涩无法参与了,想了想,到底没做反对。 这桩亲事便就此定下。 徐张氏这次叫徐子明回来,是因着亲事将近,李财主家派了人通知徐家,说城里已经备好了一间小院,几日后便可接他们进城。 徐张氏也已和邻人讲好,把家里的地卖给他们,此次叫长子回来便是为了签字画押。 徐子明赶考在即,挺不耐烦处理这些杂事,肚里积了些不耐,看到艳红便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到了县里后,切记你举人夫人的身份,不要拈酸吃醋丢了我的面子。你鲜少读书,自然不知,本朝律法虽限制平民纳妾,但我中了举,就有了纳妾的资格,这都是平常事,你不可生嫉妒之心。” “你自己都要靠丈人的银子生活,居然还敢惦记纳妾,纳回来你养得起吗?”燕惊鸿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道,“等我回去就想办法废了这条律令。” 她后半句声音太轻,徐子明没听清楚,但前半句已经足够冒犯,他当下脸色一寒:“我若要纳妾,你没有置喙的余地。你可知女子妒忌,乃是七出之罪。” 燕惊鸿笑了:“肯为你嫉妒,那是看得起你。” 徐子明被她这么一顶嘴,怔了怔,神色不豫:“你以为我当真不敢休了你吗?” 燕惊鸿十分贴心地问:“只嫉妒这一条足够休妻吗?不够的话,我愿意为了你背上一条殴打夫君的罪名。” 燕惊鸿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收敛了,毕竟她并没真的动手,但徐子明似乎还是被气得不轻。 “你……想不到一段时日不见,你倒是学得牙尖嘴利,”徐子明自恃身份不欲与无知妇人争辩,想了想便干脆在她最在乎的事上刺激她,“这次搬去县城,不如让小玲也一起去住一段时日,艳红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一旁的小玲听了徐子明的话欣喜若狂,徐子强也因为能得小玲相伴而欢呼雀跃,燕惊鸿看着这两只傻狍子,心下微微一叹。 第7章 家徒三壁 傍晚,韦云图在溪边找到了燕惊鸿。 后者赤着足,裤腿挽到膝盖处,站在溪水里,正向村里的几个小孩子学习捉鱼。 看到韦云图,她捧着手里刚刚抓到的一条小鱼献宝似的给他看:“看,我亲手抓到的。” “殿下倒是入乡随俗得很快。” 燕惊鸿得意地笑了笑,把那条鱼抛回溪中,爬上岸拍了拍衣服。 韦云图看着她的动作:“不带回去煮来吃吗?” “我不爱吃鱼,只是抓着玩,”燕惊鸿转头看他,“您特地来找我的?” “只是刚刚恰好碰到徐张氏在对人哭诉,说你拆了她家的房子,就来找你问问,”韦云图笑着摇摇头,“她似乎被气得不轻。” 燕惊鸿耸耸肩:“她们一家住堂屋,却让艳红一个人睡柴房,我又没反抗,自己稍微改装一下也不行吗?” “你怎么改装的?”韦云图奇道。 “大夏天的,偏偏那柴房阴冷又潮湿,窗子又小得可怜。我就干脆拆了一面墙,至少能透透气。” 这简单粗暴的改装方式让韦云图笑着摇摇头:“效果如何?” “还不错,”燕惊鸿评价,“从家徒四壁变成了家徒三壁。” “……”韦云图失笑,“不知殿下可有考虑过蚊虫的问题?” 燕惊鸿陷入沉默,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似乎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这位自流落小村庄以来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金枝玉叶,似乎终于碰了壁,韦云图问道:“怎么?在宫里从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吧?” “是啊,”燕惊鸿捂脸,“我寝殿的小花园里种了驱虫的花草,墙上涂着花椒树的花朵所制成的汁液,还有宫人专门负责捉虫,我的确从不需要考虑这一点。” “我在朝时曾听说过,先帝的慧美人因夜半被蚊虫叮咬,就打杀了几个宫人,”韦云图摇摇头,“宫里的生活,可真是……穷奢极欲。” “穷奢极欲吗?”燕惊鸿叹息,“说得倒也没错。” 韦云图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你拆了一面墙,难怪徐张氏被气成这个样子,尤其是听她哭诉的那些人,深知艳红平日有多老实,根本不信她的话,又把她气了一回。” “反正他们在村里也住不久了,我拆面墙而已,她有什么可生气的?”燕惊鸿是真的不太理解,“对了,徐家人大概很快就要搬到县里去了。” “我听说了,徐张氏是一边哭诉一边炫耀的,”韦云图问,“徐子明已经回县里了?” “是啊,他一副不愿意多待的样子,匆匆回去了。”燕惊鸿随口道,显然没怎么把徐子明放在眼里。 两人谈话间,溪水里几个小孩子嬉闹着互相泼水,有个女孩不小心跌倒在溪水里,水花扬起,殃及了一旁的燕惊鸿,水溅了她满身。 好在她眼疾手快,抬手挡了挡额头,伤口处才没有碰到水。 “啊!”不小心溅了她满身水的孩子惊呼,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燕惊鸿好脾气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张牙舞爪地吓唬小孩子们:“待会儿来收拾你们!” 她这么一闹,孩子们知道她没生气,便继续嬉闹开去。 燕惊鸿笑着摇了摇头。 韦云图递给她一张手帕:“久闻晋宁殿下脾气暴躁,从不忍受他人冒犯,想不到对小孩子倒是宽和些。” “我脾气确实不太好,”燕惊鸿承认,“但我若连这点小事都要发火,那不叫脾气暴躁,那叫疯子。” 韦云图欲言又止,燕惊鸿无奈:“你的表情似乎在说,你的确听过我因为一点小事发火的故事。” “殿下蕙质兰心,”韦云图笑了起来,“在下的确听说过您给诰命夫人难堪的事。” “哦,哪个诰命夫人?” “……”所以你和多少诰命夫人起过冲突?韦云图想了想,“国公府的那位一品诰命,苏氏。” “哦,她啊,你指的是哪次?” “……”韦云图再次险些语塞,“她称赞您,您却当场翻脸那次。” 燕惊鸿费力地从回忆里扒拉出那段往事:“我都快忘了,你居然听说过,传话的人可真够闲的。” “在下只是有些好奇事情的真相。”和燕惊鸿接触几日,韦云图觉得她并不真的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当时称赞我‘殿下胸大腰细,这体态最是讨男子喜欢,也难怪摄政王一心求娶呢’,我回了她一句‘闭嘴’,”燕惊鸿耸耸肩,“所以你刚刚说的其实也没错,确实是她称赞我,我却不给面子,不过倒也算不上翻脸,我真翻脸可没这么简单。国公府的那点小心思,我也懒得算到她头上。” “……”听到关于女子体态的话题,韦云图略有些尴尬,燕惊鸿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在河边不远处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夜色已经缓缓降临,溪水里玩闹的孩子们已然散去。 燕惊鸿把双臂枕在脑后,看着天空中初升的明月,突然感叹道:“这里的环境和京城天壤之别,只这月亮,倒是没什么不同。” “殿下思念京城了吗?” “当然啊,我想京里那些亲人、朋友,想七弟,想谢寒宿,想我那舒适无比的寝宫,还有宫里的御厨。” “……” “也不知道艳红现在如何了。” “此地消息闭塞,京里就算有什么大事发生,要传过来也还要过上几日。” 燕惊鸿点点头:“我知道,急不得。” 韦云图问道:“如果艳红真的成了殿下,宫中之人要多久会察觉不对?会不会有麻烦?摄政王是否能辨识真假,会不会造成变数?” “您放心,我身边有聪明人,察觉不对后,自然会想办法帮忙对外隐瞒,”燕惊鸿摇头,“至于谢寒宿,他若连我的真假都认不出,我怎么好意思说我们是两情相悦?” 提起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韦云图心下多少有些复杂:“也对,谢寒宿若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断不可能走到今日。说起来,从外室子到摄政王,他的经历也算传奇。” 大荣朝极看重出身,谢寒宿身为一个外室子,能入朝都实属不易,能一路走到如今权倾天下,连谢家嫡氏都要看他脸色的地步,何止是传奇二字能囊括的。 他是婢女的孩子,当年他父亲喝醉了酒,强要了家里美貌婢女。主母得知后,把婢女发卖了出去。后来婢女发现自己有孕,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谢家,谢父随便给了点银子,买了个小院把人养在外面,然后就忘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过了几年,还是主母为了恶心另一个刚生了儿子的宠妾,才派人把他接了回去。 虽然人接了回去,却也丝毫不重视。把他和母亲卷进了后院争宠后,主母就把人丢开不管了。 他独自跟母亲在外居住时,活得很是艰难,回到谢家,情况却也没好转,母子两个不知受了不少欺辱。 他拼命往上爬,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带着母亲脱离谢家,但他终于混出名头点了官,回谢家接母亲的时候,却被告知母亲突发急病已经死亡。 谢家匆匆把人埋葬了,让谢寒宿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从此后谢寒宿醉心权势,一心弄权,一路爬到了如今摄政王的位子。 而望族谢氏,嫡系被他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要看他脸色度日。 此后人人都知他心狠手辣、残害亲族,大家畏惧他的狠厉,却又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权势。 若燕惊鸿少年时和他相识,那么美人接济英雄于寒微之中,说起来也是个动人的故事。 只可惜他和她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年少寒微之时的唯一一点善意,有的只是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斗智斗勇到最后握手言和。 棋逢对手。 燕惊鸿常常想,谢寒宿此人,居然没长成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一心只想祸乱天下的疯子,实在是个奇迹。 虽然全天下,除了她燕惊鸿,大概全都觉得谢寒宿的确就是这样的疯子。祸乱朝纲、独揽大权、意图覆灭燕氏王朝——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下人加在他身上的罪状。 韦云图又问道:“全天下都觉得他要反,观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欺上瞒下,挟势弄权,残害亲族,也的确像是要反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有谋朝篡位的实力,您就那么放心,他真的不会反?” 燕惊鸿笑得温暖:“还是那句话,我若连这点都不能肯定,怎么好意思说我们是两情相悦?” 第8章 掌天下权柄,娶绝色佳人…… 燕惊鸿“改造”的柴房还没住上几天,李财主家便派了人,来接徐家一家人进县城。 临行前,燕惊鸿单独找到小玲:“我只劝你一句,看徐家以前是怎么对我的,你就该知道徐子明并非良配。” 小玲咬了咬唇:“你只是在嫉妒,徐家没一个人喜欢你,但他们都喜欢我。” “随你。”她额头上尚未痊愈的伤口要拜小玲所赐,燕惊鸿对此人是没什么好感的,此时出于道义提醒一句,见对方不听,她也不再多说,燕惊鸿从来不劝执意作死的人。 ————— 李家派了几辆牛车,把徐家连人带东西一并接到了县里。 燕惊鸿是第一次乘坐这样的牛车,木制的车轮在并不怎么平整的土路上一路颠簸,差点把她颠晕过去。 她有气无力地瘫在牛车的硬木板上,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韦云图总劝她不要急躁,一切养好身体再说。 晋宁公主以往出行,不是马车就是轿子,车轿均被布置得柔软舒适,车夫或是轿夫也不敢颠簸到她,她哪里知道此时民间的出行方式这般折磨人。 从村里到县城,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就险些把她折腾得失去生存意志,以这样的身体,绝对不可能撑过一路颠簸顺利抵京。 燕惊鸿终于感受到一丝事情不受控制的无奈。 好在又过了几日,京城的消息就传到了这边。 徐家人已经在李财主家赠的小院子里安顿了下来,这间院落不算太大,但远比村子里徐家的院子宽敞上许多。 住处离李家也不太远,徐张氏很是满意,开始督促着三丫头备嫁。 只徐子明仍住县学里,并未搬进小院。 兰台县里的生活比村里好上一些,至少有几家食肆可供选择,还有一家布庄,让燕惊鸿总算摆脱了粗布衣物。 虽然仍是布衣,但至少是棉布,而不再是打了补丁的粗布,燕惊鸿含泪告诉自己要学会知足。 听到京城里传来的消息时,她正在木匠铺子给自己定制一个舒适的躺椅。 村里没有木匠铺子,她只能用普通的椅子凑合,此时有了条件,就算她没打算在这里待太久,也不想太委屈自己。 正在她执笔画图给木匠讲解自己想要的效果时,燕惊鸿听到一旁有人议论:“唉,你听说了吗?京里刚传过来的消息,晋宁殿下被摄政王吓晕过去了!” 燕惊鸿心重重地跳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是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另一个正回应道:“是啊,听说昏迷了好几天都没醒过来呢,我就说谢寒宿那厮狼子野心,迟早要对陛下不利,没想到他先对殿下下手了!” 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书生们倒也不怕妄议摄政王会惹出什么祸端。 “就是啊,听说两人还是在宫里见的面,谢寒宿尚在宫中就敢这般欺辱陛下的同母姐姐,看来真是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 燕惊鸿一边继续给木匠师傅画图,一边心下思忖,看来艳红的确是成为了晋宁公主。 对于不熟识的人来说,谢寒宿冷着脸的样子确实吓人了些,尤其盛怒时挟着一身威势,不少朝臣都曾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艳红会被吓晕过去,倒也不是件很稀奇的事。 燕惊鸿轻叹,希望艳红没事,希望谢寒宿和七弟他们别太担心。 书生又道:“早听说那谢寒宿真正喜欢的另有其人,他求娶长公主,只是为了钳制陛下。这还没等到大婚,他就露出了真面目!” 连这样一个小县城里,人们都听说过谢寒宿的“狼子野心”,燕惊鸿甚至不需要去特地打听,就猜得到现在朝野间的舆论。 无非是摄政王终于对这位看不清形势的蠢公主失去耐心,露出獠牙。 真是委屈谢寒宿了,燕惊鸿想,又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两个书生聊着聊着话题越来越歪,甚至开始探讨传闻中晋宁公主有倾城之貌,摄政王为什么却不喜欢她。另一个则回答,大概是公主脾气不好,像那样权倾天下的男人一定是喜欢百依百顺的温柔女子。然后两人开始唏嘘不已。 燕惊鸿懒得再听,她提笔打算给谢寒宿去一封信,左思右想却只写下了两个字“勿忧”。 本朝的驿站只负责传递官员上书,而民间的传信方式十分随性,一封信多久能到,甚至能不能到,都是未知之数。 她若把情况写得太详细,信落到其他人手里,也是一场麻烦。 ————— 徐子明对晋宁公主之事居然也有观点要发表,不过与之前两名书生的义愤不同,他话里话外都在羡慕谢寒宿的权倾朝野——掌天下权柄,娶绝色佳人。 徐家几人是听不太懂他说什么的,但都崇拜地听着他的高谈阔论,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当然不知道,他口中的“绝色佳人”,此时就坐在院子里,听着他夸夸其谈。 燕惊鸿并未感到惊讶,徐子明这样的人她见过不少,有野心,可以一用,但绝不能让他们有手握重权的机会。 ————— 徐子明考中举人后,一直颇受当地县令照顾,如今既然徐家搬入县里,于情于理,也该举家去拜见县令。 出门之前,他絮絮地嘱咐了很多注意事项,生怕他们丢了自己的面子。 燕惊鸿此生,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且毫无意义的说教,烦躁地想打人,转头看见一脸欣赏的小玲时,烦躁感一时间被崇敬之情打散——看看人家,不愧是立志要嫁入徐家的人,功夫都在平日一点一滴,小玲并不在拜见县令之列,却还主动要在这里听徐子明说教,且面对如此烦人的演讲,尚能展露出满面欣赏。 她自然不知,小玲是真的欣赏徐子明,觉得能说出这般长篇大论的人很厉害,不愧是举人老爷。 进了县衙,徐张氏在衙门口就被几个佩刀的衙役吓得腿软了一回,待终于见到了本县的苏县令,更是两股战战,跪地不起。 苏县令及时免了她的礼,他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蓄着当下文士间常见的胡须,与众人交谈时态度和蔼。 但徐张氏哪见过这么大的官?这位平日里仗着儿子中举,在村子里几乎要横行的妇人,此时讷讷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苏县令是位爱才的人,当地的举人和秀才都颇受他照顾。不过他任期内,兰台县倒是还没出过进士。 他和众人聊了几句,并留他们在县衙用顿便饭。 见他们俱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又安抚了两句,可惜收效甚微。 众人穿过院中回廊行至用餐的厅堂,院子里有假山流水,徐家几人看得目不转睛。转眼又看到院中站着几个轮值的衙役,那肃然的模样,又令徐家几人有几分战战兢兢,徐子强此前欺辱艳红时多么威风八面,此时却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只在苏县令问他可有读书的时候,结结巴巴回了一句:“不……不曾。” “何不与长兄一道读书进学?”苏县令问道,“一门双举人,说来也是佳话。” 徐子强挠挠头:“没……没银子,小的也看不进去那些书。” 燕惊鸿跟在众人后面,并未参与谈话,只是负手以散步的姿态边走边随意欣赏着县衙后院的布置。 院子里有假山回廊,布置间看得出也是用了些心思的。 她自觉非常低调,但在战战兢兢的徐家几人身边,她实在显眼得很。 苏县令余光瞥到她时,顿觉有趣。 从初见开始,徐子明这位夫人,就并未对自己这位县令表现出任何敬畏。 要知道,县令身为一地父母官,在当地权力极大。作为一辈子都没怎么出过那个小村庄的人,乍然见到此地知县,徐张氏几人的表现才更为合理。 而这位程氏,倒是不卑不亢,看到院子里几位腰间佩刀的衙役,面上也不似徐张氏一般紧张害怕。 她大概以为自己表现得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其余几人回县令的话时都是刻意弯着腰,连徐子明这位举人与他交谈,也是习惯性低头以示恭敬。这大概是他们面对当权者时下意识的反应。 但程氏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丝毫畏缩之意,走在回廊中,姿态悠闲得仿佛闲庭信步。明明一样是刚刚离开那个小村庄的人,她此时看眼前布置着假山流水的院落,眼神里没有任何向往与新奇,看县令没有丝毫敬畏,看佩刀衙役也没有半分恐惧。 似乎一切于她,只是平常,倒是池子里养的两只野鸳鸯,让她看到时双眼微弯。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表现,那就是漫不经心。 这就是徐子明口中“没见过世面,难登大雅之堂”的夫人吗? 苏县令摇了摇头。 大家在厅中入座,长桌上,县令坐在主位,徐家两兄弟分坐他左右,几个女子则入末座。 徐家几人战战兢兢地不敢举箸,徐子明怕给县令留下贪食的印象,也只挟了几筷便落箸。 燕惊鸿倒是不客气,期间徐子明瞪了她不计其数次,想让她收敛点。 燕惊鸿不为所动,权当没看见,倒是苏县令看到他的小动作皱了皱眉:“子明,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本官请你们用膳,还不让你们吃饱不成?” 徐子明连忙请罪:“学生不敢。” 燕惊鸿咬了一口笋尖,觉得徐子明实在是闲的,皇帝的御宴上都没有这种莫名其妙不让人吃东西的规矩。 第9章 拉皮条的活,我不爱干…… 一顿饭下来,倒勉强算是宾主尽欢——此处的“宾”特指燕惊鸿。 徐家几人战战兢兢,而徐子明还在为刚刚的事懊恼,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怎么教训艳红这个害他被斥责的罪魁祸首。 一行人离开县衙时,恰好碰到兰台县的县丞。 这位县丞姓黄,举人出身,看着比苏县令的年纪还大些,约有五十岁上下,胡须和鬓发间已经夹了几缕白丝。 徐子明行了礼,又给黄县丞介绍了自己的家人,后者眼神在三丫头身上扫过,带了两分黏腻感,让燕惊鸿皱了皱眉。 徐子明却没有察觉什么不对,他向县丞解释了自己举家搬来县里之事,并礼貌地邀请其来家中小坐。 黄县丞是县令的副手,和惜才的苏县令不同,他平日里比较高傲,不怎么爱搭理人,徐子明也没想到此时自己随口一邀请,对方居然就同意了。 很快,一行人到了徐家现居的小院。 徐子明请黄县丞入座,后者只盯着三丫头问道:“子明,不知令妹可曾婚配?” 徐子明如实答了,黄县丞露出点遗憾的表情。 徐子强刚刚在徐子明的吩咐下去买了酒,他腿脚快,不一会儿便急急进来,给黄县丞倒了酒。 听说了三丫头和李财主家幼子定了亲的事,黄县丞喝了口酒,摇头叹道:“子明你身为举人,何必和那满身铜臭味的财主家结亲?无端自降身份。” 徐子明神色尴尬:“学生亦是如此想法,但总要为家中母亲和一双弟妹的生活着想。” “子明倒是纯孝。”黄县丞赞了一句。 徐子强还买了些下酒的小菜,习惯性地打算喊艳红去收拾一下装盘上菜,但和燕惊鸿对视一眼,后者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威胁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把小菜拎到后厨让小玲帮忙切好装盘端上去。 小玲将盘子送上来的时候,燕惊鸿看到黄县丞的眼神一亮,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小玲的腰间和胸口扫了一遍。 小玲放好杯盘,就要离开,却被黄县丞拦住,要她坐下一起喝酒。 她怔了怔,下意识看向徐子明,后者道:“既蒙县丞厚爱,小玲你就一起喝一杯吧。” 小玲这才入座。 黄县丞几杯酒下肚后,言语间开始有些孟浪,一个劲追问小玲是否婚配,家中是什么情况,还搬着凳子直往她身边凑。 这个距离,他一张口,小玲就闻得到他口中的酒气,她坐立不安,数次将求救的眼神投向徐子明,后者不知是压根没有察觉还是视若无睹,仍然和黄县丞相谈甚欢。 黄县丞聊到兴起处,伸手拍了拍桌子,然后仿佛无意间拍空了一般,他的手没有落在桌面,却是落在了桌下小玲的大腿上。 小玲吓得整个人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黄县丞神色冷了冷:“本官不小心而已,姑娘这么大反应是何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官把你怎么着了呢。” 徐子明也皱眉对小玲道:“别一惊一乍的,坐下喝酒吧。” 小玲站在桌边犹犹豫豫,显见是不想再坐回去的。 燕惊鸿随口给她解围:“我好像闻到厨房里有什么烧焦的味道,小玲你过去看看。” 小玲狐疑地看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如蒙大赦,迅速起身离席进了厨房。 她这一去,半晌没有回来,黄县丞看向燕惊鸿,脸上皮笑肉不笑,语气里带了两分不满:“夫人此举,似乎是故意支开小玲姑娘啊?” 黄县丞原以为自己这威胁的语气一出,眼前姿色平庸的妇人就会赔着笑脸慌忙道歉。 徐子明一个举人都要对他唯唯诺诺,她一个乡下妇人又算什么呢? 谁想燕惊鸿不说话,与他对视间颇挑衅地挑了挑眉毛,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样? “你!”黄县丞气得拍桌。 徐子明见他生气,忙命令道:“艳红,快去把小玲找回来喝酒。” 燕惊鸿用一个很舒适的姿势倚在椅背上,看都不看他:“你自己怎么不去?” 徐子明只觉得自己在黄县丞面前十分没面子:“让你去你就快去!” 燕惊鸿十分直白:“拉皮条的活,我不爱干。” “好好好,”黄县丞面上下不来台,连说了三个好字,“原来徐子明你家里就是这么待客的,既然这般不欢迎本官,那本官先行一步!” 他说完转身就走,徐子明忙追了出去。 小玲听到他们的声音远去,这才从厨房出来,神色复杂地看向燕惊鸿,似乎对于刚刚的帮助既意外又尴尬,最终还是挤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举手之劳而已。”燕惊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虽然对小玲并无好感,但刚刚的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大概都会随口帮上一句。 小玲咬了咬唇:“多谢你了。” “不用谢我,说了是举手之劳,”燕惊鸿站起身打算离开,“但连举手之劳都不愿做的男人,也亏你看得上。” 半晌后徐子明气喘吁吁地进了院门,刚刚连追了三条街向县丞道歉的他,却是已经维持不住所谓的书生风度。 “程艳红!”他喘了好一会儿才大吼一声,“你怎敢这般对县丞讲话?成何体统!你知不知道县丞虽是副职,那也是本县父母官,岂容你这般放肆?!” 他喊了一会儿,没见人回应,便问小玲道:“她人呢?” “……出去了。” 徐子明以为艳红怕被责罚躲起来了,冷哼一声:“那我就在这里等她,我就不信她不回来了!” 小玲怯怯地问:“明子哥,黄县丞他是不是生气了?” “你也知道?”徐子明没好气,“不过是让你喝两杯酒,问你几句话而已,你躲什么躲?” “可是他……” “别可是了,我刚刚好不容易打消了黄县丞的怒气,他若下次再来,你可不能像今天这般不懂事了。再给我惹麻烦,你就回村里去吧!” 小玲脸色发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徐子明脸色缓和了些,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委屈,但那是本县县丞,我实在不好得罪他啊,就让他看两眼,他又不敢做什么。今天他只是喝多了,不小心而已。” 面对自己喜欢和崇拜的男子,小玲很快被他哄住,含羞带怯地看他一眼。 “还有,你可别以为艳红是好心帮你,她啊,巴不得你离我远一点。”徐子明又道。 忽悠好了小玲,徐子明继续揣着一肚子气等艳红回来,一直等到了暮色四合,燕惊鸿才施施然迈进院门。 徐子明坐在院子中央,摆出一副冷脸,纡尊降贵般等着燕惊鸿主动道歉,但后者看都没看他,经过他径直回房。 徐子明脸色一僵,忙冲过去质问:“干什么去了?你知道你今天给我惹了多大麻烦吗?再这样不懂事,你就趁早回村里去吧!” 徐子明用“回村”威胁了小玲,颇见成效,转头便继续拿这个威胁艳红。 他以为艳红会惶恐,但眼前的女子只是折扇一展挡住了他的脸:“别靠得这么近,我闻不得人渣味儿。” 第10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知徐子明许诺了什么,黄县丞开始频繁来徐家小院做客。 徐子明没能威胁住燕惊鸿,于是干脆打算在县丞上门的日子把她锁进柴房,以免她乱说话开罪人。 但显而易见,这个计划失败得十分惨烈,在黄县丞好奇地问起徐子明脸上的青紫於痕时,他只能含糊着说自己走夜路时不小心摔了。 虽然之前韦云图有嘱咐过燕惊鸿身子养好前尽量别太劳累,但该动手的场合她是不可能隐忍的。 而且她打人专打脸,对于徐子明这样一个极好面子的书生来说,杀伤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好在最近从早到晚,徐家小院里基本见不到燕惊鸿的人影。 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觉得自己又可以浪起来了。 徐子明有心想教训她几句不守妇德,但摸了摸脸上的於伤,决定还是先把黄县丞哄好。等黄县丞的事了,叫上帮手把她毒打一顿出气也就罢了。 对于艳红,他习惯性地心怀轻视,也并不怎么关心她到底在做什么,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呢?无非是初入县城,觉得新鲜,到处逛逛罢了。 ————— 燕惊鸿的确正在县城里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第十个在路边乞讨的乞丐时,她心下叹了口气。 兰台县是个不大的小县城,人数不足两千。她自搬进县里后,去过茶楼酒肆布庄,均是生意萧条,显然百姓手里没什么闲钱去消费这些。 先皇在位三十年,对大荣天下造成的影响,不是新皇上位后改几条律令就找补得回来的。 燕惊鸿很清楚这一点,但她还是难免为此叹息。 每改一道律令,就是和朝中几方势力的拉锯战,每道律令的颁布,背后都有无数心血。 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韦云图曾说“这些本不是您的责任”,燕惊鸿当时并没有反驳这句话。 但这如何不是她的责任?她一手扶持新皇上位,如果他不能做一个好皇帝,她会觉得责任全在她。 如果可以的话,燕惊鸿其实并不想把七弟推上那个位置,她宁愿他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但她没得选,当时唯一被当做储君培养过的太子已逝,她不得不做出抉择。 她不求新皇能开疆拓土,建不世功业;只求他能让百姓休养生息,做一位仁君。 ————— 忧心完天下大事,燕惊鸿回到小院子里又被迫面对了一出儿女情长。 原来是黄县丞上门拜访几次后,居然透露出要娶小玲为续弦之意。 小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对峙的几方,分别是眼里含着泪花的小玲,气急败坏的徐子强,茫然的徐张氏和三丫头,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的徐子明。 以及事不关己的燕惊鸿。 她踏进院门的时候,小玲正颤着声音问徐子明:“你为什么不让我拒绝?” “黄县丞只是喝多了酒说说而已,又未必当真,你何必惹他不快?” 徐子强插话:“那你至少可以告诉他小玲不愿意。” “我只是个举人而已,哪里敢得罪本县县丞呢?” 几人吵成一团。 燕惊鸿坐在树下,摇了摇折扇,观赏着这出戏。 徐子明到底口才了得,徐子强和小玲很快被他安抚下来。 但这件事并没有结束,也不知徐子明到底承诺了什么,过了几日,一台花轿停在了徐家小院外,要接小玲过门。 这一操作让燕惊鸿目瞪口呆,在京城,男女结亲,要细细打听相看很久,就算定下来了,也要过三书六聘,再请高人算个良辰吉日。 遇到讲究人家,从相看到结亲,耗上个几年的工夫都不算稀奇。 哪有就这么儿戏的?直接派顶小轿上门来接,这哪里是娶续弦?简直是土匪强抢压寨夫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黄县丞这是打算强买强卖,这确实让燕惊鸿很惊讶,她没想到区区一个县丞居然有这样的胆子。 但看徐子明甚至徐张氏都并不是很惊讶的样子,燕惊鸿意识到,也许民间很多事都超出她的想象,也许韦云图与她打赌,就是想让她看到这些。 也许他想让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看到这些民间疾苦,然后尽可能地做出改变。 燕惊鸿咬了咬唇。 小玲慌了,瘫倒在地抱住徐张氏的腿哀哀哭泣。 她正值二八芳华,哪里愿意给一个举止猥琐的五十岁男人做续弦? 徐张氏劝她:“那县丞可是大官,你爹娘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徐子强如遭雷殛:“哥,我求你,你帮小玲拒绝黄县丞好不好?” 小玲给徐子明下了跪:“明子哥,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徐子强也跟着跪下:“哥!” 徐子明只是摇头推诿:“我说过了,我区区一个举人,哪里敢得罪县丞?” 燕惊鸿在这个时候开口:“你是即将赴京赶考的举人,黄县丞也很清楚本县县令爱才,你不是求告无门的普通百姓,他不会敢逼你太过,只要你严词拒绝,他不会纠缠,也不会把你如何。”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徐子明厉声斥责道。 “我懂你是个废物,”燕惊鸿毫不留情,“连拒绝都不敢,就这样把你的姘头拱手让人。” 这几句说的小玲都顾不上哭了,愣愣地看着燕惊鸿。 小院门口,站着几个轿夫,频频看向这个方向,不知是不是怕小玲跑掉。 “如今一个县丞就让你怕成这样,”燕惊鸿逼视着徐子明,“若你中了进士点了官,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会不畏强权为百姓谋福祉?” “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徐子明又想把艳红拖进柴房关起来,但掂量了一下,他自己是打不过的,而且这个时候动手,二弟必然不会帮他。何况在外人面前动手,未免显得有辱斯文,只得把人拉到一边轻声劝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小玲在我身边,以前都是她从中挑拨,如今她离开了,以后我自当好生待你。”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小玲:“小玲,别怪我,我护不了你,你上轿吧。” 小玲哭着摇头。 燕惊鸿叹气:“你无耻的程度令我震惊。” 徐子明怒道:“你非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燕惊鸿斩钉截铁:“我今天站在这里,就绝不允许在我眼下有强抢民女的事发生!” 这里是她大荣疆土,她不喜欢小玲归不喜欢,但若就这么任由他们把人带走,她将来还有什么颜面教七弟做一个爱护百姓的仁君? 第11章 门外是整个天下 “我今天站在这里,就绝不允许在我眼下有强抢民女的事发生!” 成为程艳红以后,燕惊鸿没有了能仗势压人的身份,也没有了那身从小练就的功力。 她现在只是一个单薄消瘦的村妇,这个院子里,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但她说话的样子斩钉截铁,莫名让人相信她说到就能做到。 小玲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刚刚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半晌才又转向徐子明,震惊于他的无动于衷:“明子哥,你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你怎么能这么狠?” “你的心意?”徐子明偷眼看了一眼似乎陷入呆滞的徐子强,“你误会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妹妹看待,如今你能嫁给县丞,也是一个好去处,做哥哥的也为你开心。黄县丞已经派人去通知你爹娘了,他们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小玲听他提起自己的爹娘,浑身颤抖。 她若能嫁给县丞,她的爹娘的确会很高兴,她就算今天能逃脱,逃回村子里,爹娘听说了大概也会逼着她嫁过去。 徐子明这是在暗示她,她躲不了,没有退路。 小玲一时说不出话,瘫坐在地。 “你不会娶小玲姑娘为妻,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看得出的事实,”燕惊鸿在一旁摇着扇子看热闹,“你不喜欢艳红,你默许小玲逼走你的妻子,但这不代表你就会娶她为妻。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无耻到这个份上。” “什么?”小玲猛地抬头看她,“你怎么……” 当你发现你眼中的蠢笨之人,其实早已看穿了你的谋划时,那种感觉委实有些令人悚然。 “说白了,艳红和小玲,其实对你而言区别不算太大,她们都是农女,你怎么可能在弃了艳红之后,又将另一个农女立为正室呢?”燕惊鸿继续道,“离开村子前,我们那一段对话,已经很清楚地说明,小玲在你眼里,不过是个妾室。可惜她没听出来。” “大哥?”徐子强不敢置信。 “明子哥,她说的是真的吗?”小玲质问徐子明,“我对你的一片痴心……” 徐子明被一再逼问,终于不耐烦地爆发:“一片痴心,什么一片痴心?你还不是看我中了举才凑过来?” 小玲惊得说不出话,燕惊鸿揭穿他的虚伪:“可是,在你未中举之前,在你尚落魄之时就嫁给你的艳红,也未见你好好对待啊。” 徐子明被噎了一下。 小玲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徐子明说了什么,她怔怔地反问:“可是你暗示过要娶我的。” “什么暗示?”徐子明冷笑,“我看你是自作多情了。” “若不是你暗示过,我怎么会那么积极地要逼走程艳红!” 徐子强气得冲过去要打徐子明,被徐张氏死死拉住,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你打算怎么办?”燕惊鸿在一片混乱中,走到小玲身边,蹲下身看着委顿在地的女子。 “我还能怎么办?”小玲捂了捂眼,“明……徐子明他不帮我,我还有什么办法?是我看错了人。” 燕惊鸿手中折扇合拢,一指院门:“何必求他帮你?门就在那里,你要走,徐子明拦不住你。” 小玲怔了怔:“可是,就算我回村,爹娘也不会站在我这边,他们一旦听说县丞要娶我,一定会逼我嫁过去,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门就在那里,门外是整个天下,不是只有徐家村一个地方。” 小玲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愣愣地仰头看着艳红这个自己一向瞧不上的蠢笨女人,逆光下,阳光给艳红镀上一层金边,消瘦的身体里却仿佛透出无边的勇气与沉着。 她仍然顶着那张姿色平庸的脸,但任谁看见她,都不会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她。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闪耀光芒的。 小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燕惊鸿不去扶她,只是摇着折扇站在一旁看着。 小玲看她一眼,燕惊鸿眼神里没有鼓励,也没有期待,只有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冷静。 但小玲却莫名从中获得了一些勇气,她膝盖刚刚跪得有些发麻,但还是一步步向外走去。 徐子明要过来拦她,被徐子强一拳打倒在地,徐张氏顿时哭天抢地。 小玲一步步跨出了院门,经过轿夫们的时候,带头的男人伸手去拦她。 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小玲,一只闪着寒光的小刀擦着他颈侧,扎入了他身后的土墙上。 男人伸手去捂脖子,摸到了鲜血,吓得大喊一声。 血量并不算大,显然出刀的人没下狠手,男人的脖颈间也只是擦出了一道血痕,不是什么致命伤。 但脖子这种脆弱的地方受伤,还是让他极为恐惧。 “不要轻举妄动。”燕惊鸿手里拿着另一柄小刀,村里铁匠铺并没有多余的原料,铁匠勉强用打完锄头剩下的边角料给她打了三柄小刀,用一柄少一柄。 何况艳红的身体太过孱弱,就算她有技巧在,也是打不过眼前几个身强力壮的轿夫的, 但气势要做足。 当年乱军中她敢去杀景王,如今又怎会畏惧几个轿夫? 几人对视一眼,终究没再去拦小玲,谁也不想脖子上被开个口子。 何况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他们的主子只是县丞,头上还有个苏县令。 黄县丞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私下和徐子明商议好,打算连哄带骗、连蒙带吓,把人骗上花轿。 他甚至还同时派了人去通知小玲的爹娘,顺便给他们塞了点银子,为的就是不落人口实,他们拿了银子识相同意最好,就算不同意,见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们也只能屈服。 徐子明是了解小玲的,知道她很容易说服,这个计划其实没什么难度,他只是没想到艳红居然成了变数。 小玲被旁人娶走,她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为何要从中阻挠呢? 如果不是这个贱妇插话,这会儿小玲已经上了花轿了,徐子明狼狈地躺在地上恨恨地想,脸上还带着一个鞋印。 刚刚他被徐子强一拳打得眼前发黑,没看到是谁趁乱踩了他的脸,但他觉得自己对艳红的辱骂十分合理,除了她还有谁能干出来这事? 小玲站在巷口,回头看着小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徐家院子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 她有些不敢置信:“就这么简单?” “本来就是件很简单的事,”燕惊鸿走了过来,“只是看你有没有勇气走出来。” 小玲看着她,神色复杂。 燕惊鸿递了张手帕过去:“把你的眼泪擦一擦,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哭。” 小玲顿时又有一份委屈涌上心头:“我遇上这么大的事,还不能哭吗?” 燕惊鸿闻言看她一眼:“这算什么大事?” “……”燕惊鸿的语气理直气壮极了,小玲一时哑口无言。 燕惊鸿已经扬声对轿夫道:“劳烦几位回去转告黄县丞,别做梦了洗洗睡吧,他都多大的人了,这般艳福他消受得起吗?” 说完她转身离去,也不管身后一片闹剧,只听到徐子明的声音在喊:“你今天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也不知这句是说给小玲还是说给艳红。 总之两人都当作没听见。 第12章 后来我杀了那个人 小玲亦步亦趋地跟在燕惊鸿身后。 两人走在街头,和晨起劳作的百姓们擦肩而过,小玲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其他人的生活却都一切如常,似乎只她一个为情所伤,一时间更加难过。 她们路过几个摊贩,大多是卖蔬菜的,却也有一个在卖香料。 “落第香,”燕惊鸿认出其中一味香料,点评道,“对于即将上京赶考的徐子明来说寓意颇佳,真想买回去送给他。” 小玲勉强笑了笑。 燕惊鸿说着还真的走上前,颇有兴趣地请摊主介绍了几味香料。 “你可是和我一样,回不了徐家了,”小玲忍不住问,“你怎么像没事发生一样?” “因为对我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燕惊鸿轻描淡写,小玲却觉得她是故作坚强:“可你……不是很喜欢徐子明的吗?要不,你回去服个软道个歉吧,你毕竟是明子哥……是徐子明的娘子,你服个软,他们也许会同意你回去。” “不去。”燕惊鸿言简意赅。 “那你要怎么活下去呢?”小玲说着说着,心头又被惶恐占据,“我又怎么活下去呢?我离开了徐家,如果不回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 “……” 小玲继续碎碎念着:“也许嫁给黄县丞也不算太差,徐子明说过,我一个农女本就是高攀,也许我应该回去。” “那就回去。”燕惊鸿看不得有人强抢民女,才出手相助,但若小玲主动要嫁,她也不打算干涉。 “你不拦我?”小玲倒是怔了怔。 “我为何要拦你?”燕惊鸿奇道,“这是你的事,当然要你自己做抉择。” “我还以为……”小玲咬了咬唇,“如果我选择回去,你会不会很失望?” “我失不失望有什么关系?”燕惊鸿反问,“这是你自己的生活,难道仅仅因为怕我失望,就能轻易更改你的决定?” 小玲沉默片刻:“我能跟着你吗?” “最好不要。” “为什么?你是不是还记恨我以前那样对你?” 燕惊鸿叹气:“因为我银子不多了,养不起你。” 这直白的理由,让小玲一时悲从中来。 燕惊鸿头疼:“你怎么又哭?” “你又没被逼着嫁给讨厌的人,当然不懂我有多难过。”小玲抽噎着说。 燕惊鸿想了想,艰难地试图与她共情:“其实我父亲也曾想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后来呢?” “后来我杀了那个人。” “……你这话是说来安慰我的吗?” “……算是吧。” 小玲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哭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现实问题:“我没银子,你银子不多,那我们以后怎么办?难道学那些乞丐睡破庙?”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客栈,我给你开间房,你先住一晚,有什么事冷静下来明天再说,”燕惊鸿手里还拎着她那把牡丹花折扇,“至于我,要去县衙一趟。” “去县衙?”小玲怔了怔,“你要去告黄县丞的状?” “不止,不过没错。” “可是,听徐子明说黄县丞在苏县令手下好几年了,他们会不会……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官官相护啊?” “会不会总要试试才知道。” “等等,万一我一个人在客栈,被黄县丞的人抓走了呢?” “放心,”小玲听着她的安慰,还没等安心下来,就听燕惊鸿继续道,“就算你被抓走了,我也知道去哪儿找你。” “……” ————— 兰台县衙。 苏县令素来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听闻徐子明的夫人来拜见,便让人请她进来。 燕惊鸿进门,行了个拱手礼,仍然如上次见面一般,背脊挺得笔直,明明是其貌不扬的长相,但一举一动间莫名令人心折。 “程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有三桩事,第一桩,我要状告黄县丞强抢民女。” “什么?”在大荣朝律法中,民告官是个极为繁琐的过程,但苏县令为官清正,也不为难她,只追问道,“你说清楚些。” 燕惊鸿言简意赅:“今日卯时三刻,黄县丞所派花轿停在徐家小院前,无媒无聘,欲将借住在徐家的徐玲姑娘逼上花轿。” “那这位徐玲姑娘现在何处?可有被掳走?” “徐玲姑娘离开小院时,黄县丞所派四位轿夫欲行拦阻,幸而徐玲姑娘吉人天相,侥幸逃脱。”燕惊鸿对苏县令印象不错,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小玲所在客栈说出来。 苏县令听她谈吐,忍不住问道:“你读过书?” “读过。”燕惊鸿没想到苏县令的关注点这么偏,她没觉得自己刚刚那两话有什么特别文雅之处,能让苏县令有此一问。 她脸上的讶然让苏县令莞尔,还是和上次一样,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以她的身份而言,她表现得实在令人惊异。 苏县令很快又严肃起来:“我知道了,本官会派人查证此事,若情况属实,本官必会严惩,决不包庇。” “民女谢过大人。”看出苏县令眼神中的坚定,燕惊鸿施了一礼,这一礼倒是真心实意。 但苏县令听她自称“民女”总觉得别扭,一句“民女”的自称愣是讲出了“本宫”的气势。 燕惊鸿继续道:“不过眼下还有一事颇为紧急。” “说。”苏县令不知这位女子还能有什么事,会比县丞强抢民女之事更紧急。 “大人可听说过,十日前,永阜山下有山匪劫掠,一支运输香料的商队惨遭杀人越货。” “本官自然听过,永阜山山匪肆虐多时,已成当地大患,”苏县令颔首,“不过永阜山毕竟离兰台县尚有数村之隔,没想到你也会关注这些。” “我对这类消息比较敏感,”燕惊鸿随口解释,“今日我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卖香料的小贩,他的摊子上有几味价格还算昂贵的香料,比如杜衡、月麟、白芷、甘松,还有落第香。” “你觉得两者有关联?” “没错,我刚来兰台县的时候去过布庄,布庄里最好的布料是细棉布,没有绫罗绸缎,我问过老板,他说大家手里没什么闲钱,除了李财主那样的人家逢年过节偶尔买上一匹,绸缎在这里根本没有销路,”燕惊鸿解释,“同样,在兰台县贩卖昂贵香料,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的确。”提到兰台县百姓的清贫,苏县令叹了口气。 “所以,要么此人不计较价格,只想将香料迅速脱手,要么是他别有目的,总之他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商人,”燕惊鸿分析,“可如果真的是山匪的话,永阜山往西有更繁荣的县城,若只想卖掉香料的话,他们实在没必要来兰台县。” 苏县令神色凝重起来:“本官这就派人查证。” 燕惊鸿有些惊讶,她本以为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说服对方,没想到苏县令这般重视。 苏县令对她解释:“永阜山二当家的侄子曾奸杀妇女,犯在本官手里,被我判了斩立决。他曾放话说要屠戮兰台全县祭他侄儿性命,这次的事,有可能是山匪假借贩卖香料之名来踩点。” 燕惊鸿怔了怔,苏县令注意到她的表情:“你看起来很惊讶。” 燕惊鸿如实答道:“我没想到,大荣境内,有土匪如此猖獗,甚至敢威胁一方父母官,叫嚣着屠城。” 苏县令摇了摇头:“你以前生活在什么地方?” 燕惊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以前生活在什么地方?这么不食人间烟火,连这点都不知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也许真的是天意。几纸奏折中,如何能通读民间疾苦? 苏县令正要离开,想起什么,又看向燕惊鸿:“对了,你刚进门时,说有三件事?” “是的,第三件事,民女听说兰台县的主簿大人调职后,县里已经大半个月没找到暂代其职的人选了,”燕惊鸿笑得狡猾,“不知小女是否有这个荣幸?” 第13章 金枝玉叶与人间烟火 小玲并没有被抓走,她在客栈里焦躁地等待,这大半个时辰,让她度日如年,终于等到燕惊鸿出现在客栈门口,她连忙迎了上去。 当初处处和艳红作对的时候,她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如此期待看到对方。 燕惊鸿实在是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人。 燕惊鸿简略给她讲了县衙发生的事,小玲目瞪口呆,同样是被赶出徐家的人,这大半个时辰里,她在客栈里伤春悲秋自怨自艾抹了几回眼泪,而燕惊鸿出去这一趟,不但告了黄县丞一状,居然还找了份差事。 小玲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更加悲从中来。 这份暂代主簿的差事只是暂时试用,就算试用通过了也没有官衔——哪怕只是九品的主簿,也是要有个举人功名才能上任的。 不过虽然没官衔,但是有工钱,闲时还能看看县里历年的卷宗,燕惊鸿很满意。 主簿的工钱是每月一两银子,燕惊鸿对民间的物价是不太有概念的,她只记得当年父皇修一座行宫,就从国库拨了几十万两。 这一两银子的月俸,倒是让她越发理解了父皇当年有多奢侈。 那行宫建成后,她避暑时去过两回,的确是雕栏玉砌、巍峨堂皇。 建了一座这样宏伟的行宫,大部分时间却只让它空置,宫娥们日日打扫,却只偶尔迎来皇室中人消遣一个夏天。 穷奢极欲,韦云图说得不错,的确是穷奢极欲。 小玲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觉得县令大人会处置黄县丞吗?” “不知道。”燕惊鸿摇头。 小玲扭捏地问:“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燕惊鸿不想担当她的人生导师:“回去和你父母商量商量?” 小玲想了想,摇头:“如果我回去,我怕他们把我扣在家里,再去告诉黄县丞来拿人。” “他们会做得这么绝?” 小玲在这一点上倒是难得清醒:“我从小就喜欢徐子明,爹娘嫌徐家穷,不让我嫁,后来徐子明做了举人老爷,他们才改口,但因为我一直没能把你赶走,他们嫌我没本事,说不如早点嫁给别家,至少换点聘金让我三弟先把亲事结了。所以,我之前才逼你逼得那么紧……我还以为把你逼走,徐子明就会娶我为妻。你可能不信,但他真的暗示过会娶我的。” “我信啊,”燕惊鸿耸耸肩,“要不是他暗示过你,你怎么会这么卖力地对付我。” 小玲脸色发白:“我没想到他会那么绝情,为了讨好黄县丞,居然要把我送出去。” 燕惊鸿对此不做评价。 小玲继续道:“总之这次的事,爹娘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我至少得躲到黄县丞打消了对我的心思才能回去。” “那就躲一段时间再说吧,托个人回去告诉他们你平安无事,但别泄露你的地址。” “那这段时间,我能跟着你吗?” “这……”燕惊鸿面露难色。 “先别回答这个问题,快到饭点了,我去借客栈的厨房给你做点吃的。”小玲说着,没等燕惊鸿反驳就匆匆离开客房。 约半个时辰后,小玲端了只蒸笼上来,摆在燕惊鸿面前。 她打开蒸笼,里面是一笼小笼包,卖相不错。 “在徐家怎么没见你做过这个?” “徐家哪有这么多材料?”小玲袖口还沾着面粉,催促燕惊鸿道,“快尝尝,这是我最拿手的,我还会做几样点心,或者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学着做。” 燕惊鸿执筷轻轻夹起一只,咬了一小口,然后毫无原则地道:“好的,没问题,你可以跟着我。” 小玲的手艺自然不能与宫中御厨相比,但已经是燕惊鸿自成为程艳红以来,吃过的最满意的味道了。 小玲松了口气,露出得逞的微笑。 燕惊鸿解决掉包子,拍了拍手:“你休息吧,我再去要间房。” “你银子不是不多了?我们挤一挤不是更划算?” 燕惊鸿为难道:“我不习惯和别人住一间房。” “……好吧。” 燕惊鸿转身要离开,却又被小玲叫住了:“艳红姐,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有吗?”燕惊鸿搪塞,“可能只是以前你不了解我罢了。” “才不是,你以前没有这么……”小玲斟酌着措辞,“这么坚强。” “遇到事情就要被迫成长,”燕惊鸿说这句话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场宫变,但小玲以为她指的只是被赶出徐家,“你不也一样?” “我?我哪里有成长?” “你选择用美食诱惑我,”燕惊鸿指出,“而不是继续哭哭啼啼地求我留下你,这就是成长啊。” “如果我哭着求你,你会留下我吗?” “不会。”燕惊鸿回答得毫不犹豫。 虽然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大概是会的,她这个人,偶尔会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心软。 小玲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嘴硬心软,然后突然道:“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以前我对你做的那些事。” “留着你的歉意,等时机到了,再道歉不迟。” 小玲不解,道歉要什么时机? 燕惊鸿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她不是艳红,自然也没有立场替人原谅。 若将来有机会,燕惊鸿会让她对艳红亲口道歉。 ————— 当夜,小玲独自一人躺在客栈的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而仅一墙之隔的燕惊鸿却与她截然相反,安稳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小玲顶着眼下的青黑眼圈,看着神清气爽的燕惊鸿,忍不住感叹对方心大。 瞧瞧,昨日才被夫家赶出来的人,如今无家可归,却完全无动于衷,晚上还休息得这么好,这合理吗? 如果她知道,从皇城之中高床软枕的寝殿,到徐家的柴房,再到如今的客栈,全都没能影响到燕惊鸿的睡眠质量,怕是会更加惊叹。 燕惊鸿看着小玲眼下一片青黑,也怔了怔,后知后觉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绝不是自己心大,应该是艳红的身体早已适应了恶劣的环境,所以自己用着她的身体才能在任何地方都睡得不错吧。 她准备去县衙上工,小玲送她到客栈门口,柔声道:“我做好晚膳等你回来。” 燕惊鸿觉得这一幕实在很像即将出门上工的丈夫和他贤惠娇妻的对话,抖了一抖。 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错,毕竟自己的确要赚钱养她。 燕惊鸿踏出客栈大门,还只是卯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有摊贩在吆喝着叫卖自家新鲜的蔬菜,有扛着重物的脚夫步履沉重地经过。 燕惊鸿走在街上,和其他晨起做活的百姓们擦肩而过,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曾经离她太遥远,她从未想过金枝玉叶有朝一日会懂得什么是人间烟火。 第14章 匪患 黄县丞在县衙看到燕惊鸿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燕惊鸿对他挑衅一笑:“黄大人,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 黄县丞神色惊疑不定:“本官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他说完拂袖而去,燕惊鸿猜他大概是去找苏县令抗议了。 她不以为意,继续翻阅着卷宗,这是苏县令给她的任务,让她随意挑几卷看完写些批示,他会亲自审阅。 兰台县穷,大家都不愿意往这边调任,原主簿离开大半个月了,还没有新人调过来,此时县衙实在缺人手。 苏县令并不看好燕惊鸿能胜任,只是看在她通报了山匪消息的份上没好直接拒绝,反正试用几天也不会损失什么,大不了让她自己知难而退。 燕惊鸿的阅读速度很快,转眼间就看完一卷。 她少时性情跳脱,并不爱读书。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能当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公主,没什么上进心。父皇在位时,她是最受宠的皇女,将来太子继位了,她可以继续受皇兄荫蔽。 很多人以为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天真公主,这种印象倒也不算大错特错。 后来,新帝登基后,她帮忙看奏折时,逼出来了这份阅读速度。 世事无常,当年她贪玩不肯读书的时候,哪里能想到将来七弟会继承皇位。在乾元殿里看奏章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一个县衙主簿的位置上。 但在什么位置上,就做什么事,此时,对着一个小县的卷宗,她也并没有要敷衍了事的意思。 直到酉时,县衙众人纷纷离去,燕惊鸿没有要加班的打算,把卷宗收好,就离开了县衙。 黄县丞派了人跟踪她,被她在大街小巷中绕了几圈甩下了。 ————— 回到客栈,燕惊鸿看到门口有两个男子在等她。 她笑了起来:“跟了我几天,终于肯露面了?” 年长些的抚须微笑,正是数日未见的韦云图。年轻些的则一脸诧异:“殿下什么时候发现卑职跟着你的?” “这是张礼,”韦云图介绍道,“我当年做太傅的时候,他是我的侍卫,后来辞官这么多年,我身边只剩他一个保护我的安全了。” 张礼向燕惊鸿施了一礼:“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燕惊鸿看向韦云图,“特意派人跟着我,不放心?” “当然不放心。”韦云图十分直白。 “……” 张礼道:“昨日见那县丞强抢民女,卑职本想出手,却不想殿下自己便解决了一场麻烦。” 燕惊鸿笑了笑:“这些天一直跟着我,真是辛苦你了。” 是挺辛苦的,她这些日子天天满城乱蹿。 “不敢当。”张礼又行了一礼。 “你今日终于舍得出现在我面前,是出了什么事吗?” 韦云图解释:“殿下进了县衙之后,张礼回来告诉我,您曾在香料摊子前流连,我也察觉了不对,让他去查,他费了一番工夫才打听到半月前有另一支山匪投奔了永阜山。” 燕惊鸿反应极快:“所以永阜山山匪拥有了能劫掠一个县城的力量?” 韦云图颔首:“兰台县只是一个下县,守备力量并不多。不过山匪一般只会劫掠过路商队和附近村庄,不会选择攻打县城。” 燕惊鸿叹气:“除非他们与当地的县令有仇怨在先,永阜山二当家曾放话说要屠戮全兰台县的百姓。” 张礼皱眉:“那就不可不防了,快让本地县令调兵吧。” 韦云图却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没有证据,仅凭臆测,想从其他县城借调兵力,哪有那么容易?” 燕惊鸿附和道:“是啊,若把邻县的兵力调来了,转头被山匪发现,他们转而把邻县劫掠了,这责任谁来背?” 张礼皱眉:“那该怎么办?” “只能容后再议,看苏县令那边能不能抓到香料贩子审出什么。” “殿下,为你安全计较,您还是先离开兰台县吧。” 燕惊鸿抬目远望,看着街边住户冒出的阵阵炊烟,缓缓摇了摇头:“不用。” ————— 第二日,一进衙门,燕惊鸿就径直去找苏县令。 “你批注的卷宗本官看过了,实在令人惊喜,”看到她,苏县令脸上浮起笑意,“你的学问,似乎还要胜过子明几分。” “大人谬赞了。”单论科举,燕惊鸿觉得自己倒未必能考过徐子明,只是她在宫中审阅奏疏的时候,曾着重关注过百姓民生,在这方面自然要强些。 “你在本县这里暂代主簿之职,怕是屈才了。” 燕惊鸿知道自己这便是通过考验了:“谢大人。” “且容本官多嘴一问,程夫人有这般才学,此前何必妄自蹉跎年华呢?”苏县令一向是爱才之人,此时按捺不住心下好奇问道。 “人各有志。” 苏县令大概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追问,转而提起黄县丞之事:“本官派衙役去徐家村找到了徐玲姑娘的父母,他们收了黄知的聘金,坚持说没有强迫之事发生,是女儿逃婚。我会继续命人查证,这段时间本县会先派人看住黄知,以免他对徐玲姑娘不利。” 燕惊鸿点头:“谢大人。” “还有最棘手的一点,”苏县令提起正事,“香料贩子没抓到,被人跑了。” “至少说明此人确实可疑,民女昨日听说,永阜山山匪最近有增员。” “什么?!”苏县令猛地起身,“增员多少?” “具体不知,但足以攻陷兰台。” 苏县令来回踱步:“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本官的做为,累及这一县百姓!” “不是您的错,奸杀妇女,证据确凿,该斩。”燕惊鸿昨日在卷宗里翻到了这一案。 苏县令摇头叹息:“本官这就给附近几个县城去信,看能不能借调一些兵力。” “您觉得,山匪真的有胆子屠戮一县百姓?” “我不知道,但永阜山匪一向凶悍,此前有一支过路商队近百人尽数被杀的先例。” 燕惊鸿垂眸:“昨日民女翻阅卷宗时,得知这一带匪患严重,附近很多村庄百姓都为之所苦,大人有没有想过上书请朝廷调兵清剿?” “你以为本官不想吗?”苏县令面上俱是无奈,“四年前本官刚上任时,给上面写过几次奏疏,都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啊。” 四年前正是先帝沉迷修仙,不理朝政之时,朝堂上也是一片混乱,景王花招频出,太子疲于应对,两方势力争斗不休。 一个下辖不足八百户的下县县令的奏疏,得不到丝毫重视。 “再试试吧,”燕惊鸿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劝道,“也许这一次就起效了呢。” 谢寒宿虽然是天下人眼里的大奸臣,但这封奏疏只要递到他面前,他就一定会管。 苏县令大概是觉得她挺天真,笑了笑,终究没有反驳,只是叹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山匪奸细已经混进城里,本官现在上书,等朝廷批示下来,怕是只赶得及给此地百姓收尸了。” “总会有办法的。”燕惊鸿安慰道。 这话不止说给苏县令,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第15章 骗兵 当下之计,唯有调兵。 但调哪里的兵? 大荣朝驻军分布图在燕惊鸿脑海里一闪而过。 “大人,可容在下告假一日?” “准了。”苏县令忙着给附近县城写信借兵,也无暇顾及她告假是不是准备跑路。 燕惊鸿匆匆离开,却在县衙门口碰到黄县丞,得知她上任第二天就告假,黄县丞对她很是挑剔了一番,阳阳怪气地开口:“这是去做什么?刚刚上任,不想着向我们这些前辈请教经验,倒只想着偷懒耍滑?” 燕惊鸿正思索着调兵方法,却还能抽空讽刺他一句:“我昨日夜观天象,推测出今日实在是个强抢民女的好日子,在这方面,的确要向黄大人讨教一二了。” 离开县衙,她径直前往韦云图落脚处。 一进门,她就开门见山:“往南百里,就是军屯,是我大荣朝驻军所在。” 韦云图叹气:“但是军屯的兵力不能擅动,只能由天子调派,眼下已经来不及上书陛下了。” “我知道,”燕惊鸿语气有些讥讽,“说来可笑,我大荣驻军就在百里之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此地百姓受山匪威胁。” “殿下打算怎么做?” 燕惊鸿沉吟片刻:“本朝自明宗时翟大将军叛乱后,便认符不认将。” 张礼不解:“可是我们也没有符啊。” 韦云图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伪造虎符?!” 燕惊鸿颔首。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没错,”燕惊鸿承认,“一边是谋逆之罪,一边是两千人命,你选哪一样?” 韦云图不说话。 张礼问:“没有别的办法吗?不能驱散百姓吗?” 韦云图摇头:“山匪奸细已经混进城了,一旦驱散百姓,必然会被他们发觉,何况百姓也不是那么容易遣散的。” 他的顾虑很实际,兰台县百姓在此安居已久,此处生活一向平静,突然告诉他们土匪要打上门了,需要他们立刻离开县城,愿意相信的人大概不会太多。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条路了。”燕惊鸿道。 张礼担忧道:“可是,虎符是那么容易伪造的吗?” “对别人来说也许不容易,但虎符握在我手里一年有余,它的重量纹路机括,我记得一清二楚。” “等等,虎符在你手里?”公主掌兵权,倒是大荣朝史上头一遭。 “没错,所以,严格来说我也不算伪造,”燕惊鸿摊手,“你就当我是做个暂用的备份。” 韦云图没有理会她的俏皮话:“为了一个县城的百姓,伪造虎符调兵,犯下滔天大罪,值得吗?” 燕惊鸿笑了起来:“韦太傅,你又在考验我?在我大荣疆土上,遇到这种事,本宫如何能坐视不理?” 她鲜少在韦云图面前自称“本宫”,这位公主实在没什么架子,一直“我”来“我”去的。 似乎唯有在自称“本宫”的时候,她把自己摆在了一国公主的位置上,她是天生的金枝玉叶,她有责任要保护这个国家的百姓。 “很好,”韦云图似乎是微笑了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需要黄金,还要借用城西的铁匠铺。” “交给我。” “好,我先回客栈一趟,东西准备好后麻烦去通知我。” “你要回客栈?” “是的,”燕惊鸿对他笑了笑,“开始忙碌前,我至少要先填饱肚子。” “……”行吧,您心态真好。准备犯下谋逆大罪之前还惦记着吃。 燕惊鸿看出韦云图在想什么,对他眨眨眼:“不是韦大夫您嘱托过,为了养身体让我不要思虑过重吗?” 韦云图额头青筋一跳,话是我说的,但你心大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 虽然心下吐槽,但看着燕惊鸿的背影,他眼神里又浮现出两分赞赏。 也许因为她是真正经历过大事的人,所以再遇到什么困难,都能看起来都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 燕惊鸿回到客栈,小玲看到旷工的她,很是不解:“俗话里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你这才第二天。” “我饿了。” 小玲抽着嘴角去给她做饭。 约半个时辰后,张礼如约来找她。 两人一路来到城西,铁匠铺已空无一人,燕惊鸿对张礼的办事效率表示了满意。 铁匠铺工具倒是齐全,但当然不会有虎符的模具,燕惊鸿只能亲手一点点雕刻。 好在虎符的纹路在她脑中记忆十分清晰,在她的手下,代表着大荣朝最高兵权的虎符逐渐成型。 “这虎符只有半边?”张礼奇道。 “另一半在驻地主将的手里,”燕惊鸿点了点虎形肚腹处给他解释,“这里有机括,两半虎符合在一起,才能验真伪。” “这机括您居然记的分毫不差?” “有备无患。” 虎符到底复杂,燕惊鸿这一雕刻,从正午时分,一直雕到第二日清晨。 这位娇生惯养的公主,却一次也没叫苦叫累。 张礼在一旁睡着了,燕惊鸿没打算去吵他,起身时却眼前发黑,一个踉跄,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刻刀。 张礼被惊醒,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燕惊鸿被他扶着坐下,叹了口气,凄凉道:“这身体真的太弱了,想我当年也算是一条好汉,如今却连十个沙包都举不起来。” “……” 燕惊鸿不再逗他:“虎符已经刻好了,不够精细,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待会儿我再做旧一点。” “让我去驻地调兵吧,”张礼主动请缨,“百里的距离,我快马加鞭几个时辰就到了。” 燕惊鸿摇头:“此处驻军主将也不是傻子,突然有人拿着虎符上营地调兵,他怎能不怀疑?就算是认符不认将,随便去个人拿了虎符他就肯发兵吗?你未必骗得住他。” “殿下可以?” “说不好,但只能尽力一试,”燕惊鸿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请帮我备马。” 燕惊鸿出城时,韦云图已经在城门口等她,身边是一匹县城里能寻到的最好的马。 出发前,燕惊鸿拍了拍马背。 在京里时,总有人说淑女不可骑马,她曾经纵马入城门,还被参过一本“言行无状”。 那封奏疏是有人为了试探谢寒宿的心思,最终被他留中不发。 大家也就明白了摄政王的态度——她燕惊鸿是如今的长公主,也是未来的摄政王妃。 自此是没什么人敢参她了,就算很多人觉得燕家姐弟都受谢寒宿的钳制,不过是个傀儡一样的人物,却也没人敢当面得罪她。 不过这一次,谢寒宿吓晕晋宁长公主的事传出去后,京里的风向怕是要有些不同了。 想到这些事,燕惊鸿突然有些恍惚,成为程艳红才多久,想起京里旧事,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现在的她,没心思去管京里的人事纠纷,只是被赶鸭子上架一般,拿着一只伪造的兵符,要去骗兵。 人生际遇真是再神奇不过,你永远想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燕惊鸿叹了口气,认命地跨上了马背。 第16章 康平二年六月初五…… 对于兰台县的百姓而言,康平二年六月初五,大概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兰台县的生活,一向清贫却也平静。 直到这一天,似乎离他们尚算遥远的永阜山山匪杀上了县城。 苏县令反应极快,紧急下令关闭城门。 但县城城墙低矮,城门也不够结实,显见撑不了太久。 有山匪在城外喊话,说兰台县令杀他侄子,他要全县百姓为之偿命。 百姓听到这声音,均是慌张不已,有人哭喊有人逃窜,城里一片乱象。 苏县令此刻正在县衙正堂来回踱步,看起来烦躁不安。 有衙役慌张来报:“不好了,大人。” “怎么?” “那些山匪喊话说,若把您交出去,他们就饶百姓一命。现在有人堵在县衙门口,说这是大人您惹出来的祸事,没理由牵连他们。” 苏县令闭目长叹一声:“罢了,为了一城百姓,本官就算舍了这一命又如何?” 他举步出门,却被人拦下。 拦他的是两名男子,稍年长些的那位劝道:“不要冲动。” “你们是何人?” “敝姓韦,字云图,曾任朝中太傅。”韦云图怕对方不听劝阻,才亮出身份。反正他自遇到燕惊鸿的那一天便有预感,他的隐居生涯大概是快到头了。 “韦大人?”苏县令一惊。 韦云图当初在朝时,曾是天下读书人的向往,状元及第,位列三公,忠直敢言,极受清流赞誉。 苏县令没想到自己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大人物。 “韦某现在一介白身,苏大人不必多礼。” 苏县令将信将疑:“您如何会在此处?” “这个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急需解决的是城门外的山匪。你若现在出城,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 “可是,此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来做个了结。” “你怎知山匪说话算话?若你丢了命,他们又要继续屠戮百姓,你当如何?”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张礼气道。 “不得无礼,”韦云图又对苏县令道,“苏大人稍安勿躁,已经有人去搬救兵了。” 苏县令心下一喜:“敢问是何人?” 韦云图笑了笑:“就是大人认识的程艳红姑娘。” “程夫人?”苏县令怔了怔,“她前日告假后就一直没再出现,我还以为她知道山匪要来,便提前逃了。” “那你可冤枉她了,”张礼道,“兰台县百姓若能逃过此劫,那可是她的功劳。” 苏县令有些走神,原来程艳红认识韦太傅,那就可以解释她身上的谜团了,他此前还一直奇怪一个从小村庄里出来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有这般机敏见识,看来竟是韦太傅教出来的学生。 听到张礼的话,他反应过来:“等等,她去哪里搬救兵?” “南百里,军屯。” “什么?!”军屯的兵没有圣旨岂是能搬得动的?但见韦云图神色笃定,苏县令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 三人正谈话,黄县丞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了苏县令惊到:“大人,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县令看见他就没好气:“怎么?本官不在这里在哪里?难道落入山匪手里才合你的心意?” “属下绝无此意,”黄县丞眼珠一转,“只是百姓围堵在县衙门前,属下怕他们闯进来对您不利啊,要不您从后门先出去避一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苏县令把手中的茶杯摔在黄县丞面前,“你知道我在查你,所以巴不得本官死在山匪手里才是吧!” “属下不敢。” “你不敢?本官就是死在今日,也要先办了你!”苏县令一甩袖子,“来人,把黄知给我拿下,关入大牢!” 黄县丞懵了,他确实是看准了平日里苏县令心软好说话,才过来试试能否动之以情、撺掇其主动出城。 却不想苏县令突然一反常态,突然翻脸,直接便要将他拿下。 “大人……”他立时便跪下求情,却不想今日苏县令异常地雷厉风行,听都不听他的解释,就命衙役把他拖了下去。 “苏大人倒是爽快。”韦云图赞了一句。 “见笑了,”苏县令摇头,“兰台县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县丞。他黄知在此地当了十几年县丞,和衙役士绅们都有几分交情,平日里便有些欺上瞒下之举,看在他尚知收敛的份上,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他竟敢强抢民女,不容姑息。本官若要殒命于今日,至少要先解决了他,免得下任知县再面临我的难处。” “你很好,”韦云图道,“若能熬过今日灾祸,来日必得高升。” 苏县令摇头道:“算了吧,兰台县的政绩……哪有什么升迁的希望。” 韦云图抚须微笑:“你遇到了贵人。” 苏县令不解其意,却也不及深究,此时县衙外传来了又一阵喧哗声,他再也坐不住:“我出去看看。” “大人!”院中的衙役看他要出门,不放心地叫住他。 “没事,不用跟着我。”苏县令摆摆手。 韦云图二人看着他的背影,张礼突然道:“这人虽然迂腐了点,倒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 “跟出去看看。”韦云图二人跟在苏县令身后,看到了围在衙门前的百姓。 苏县令站在衙门前,背对着身后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心下有些怅然,他自认上任以来便兢兢业业,认真对待每一个报上来的案子,就算不说爱民如子,至少也是心系百姓。却不想一朝山匪逼城,百姓们竟要他出城送命。 但此时,一道声音传入他耳中:“大人,您可不能出城啊。” 这道声音听起来苍老且沙哑,听在苏县令耳中却仿若动人的仙乐般。 他猛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正忧虑地看着他。 “就是,大人,别听那些混蛋的!” 眼前的百姓们,竟互相争吵了起来。 “说我混蛋?我想活命有什么不对!” “去你的王老三,你儿子怎么判的你这就忘了?要不是苏大人费尽心思帮他找证据证明清白,他早被砍了!” “就是,苏大人上任以来,怎么对咱们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们逼着他送死,还要不要脸?” “说得对,苏大人斩那个什么二当家的侄子,难道是为了他自己吗?” 苏县令看着他们,眼眶逐渐湿润。 此时有衙役来报:“大人,城门要顶不住了。” “告诉他们停手,本官这就出城,”苏县令整了整官袍,回头看向韦云图,“至少能拖些时间。” 韦云图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叹道,长公主,您可一定要把兵调回来啊。 ————— 城门外,永阜山大当家用刀背拍了拍苏县令的脸:“苏大人,你说,我要先砍了你再去砍那些百姓,还是让你亲眼看着兰台百姓被杀,最后再砍了你?” 这些人显然不打算信守承诺,苏县令瞪着他们,目眦欲裂。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撞破了城门,冲在最前面的山匪一刀下去,城门口士兵的头颅就伴随着一阵血花高高飞起,城里一片尖叫哭喊声,夹杂着火光与血色,仿佛人间炼狱一般。 混乱中,苏县令感觉到什么东西砸进怀里,低头一看,竟是一只人头,头颅刚被砍下,血液还是热的,苏县令感觉到自己的前襟被一片血迹濡湿。 苏县令整个人猛地一抖,那头颅滚落在地,他这才看清这张脸,竟然是刚刚跟着他到城门边的一位衙役。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感受到一阵绝望,援兵到底在哪里? 那二当家看他的模样,似乎是觉得出了心头之气,便不再留他,纵马过来,操起砍刀就冲苏县令的脖子砍去。 刀要落在他脖子上那一刻,苏县令感觉自己整个人飞了起来。 他惊慌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确定飞起来的不是头,而是整个身体。 然后他注意到身后的一片马蹄声,以及一个男子的声音:“杀!” 一支队伍伴随一声令下冲杀过来,冲散了山匪群。 山匪在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面前,很快就溃不成军。 苏县令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背上。原来关键时刻,有人马鞭一卷,把他提上马背,救了他的命。 “谢过这位壮士。”苏县令连忙对救命恩人道谢。 一身男装的“壮士”回头看他一眼,却原来是消失了两日的程艳红。 艳红的身体太过孱弱,苏县令体重又不轻,虽然是借了巧劲,但这么一搞,也弄的她险些手臂脱臼。 眼看苏县令脱险,她连续纵马奔袭了一日一夜的身体终于坚持不住,坚持把马驶到城内,就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还好被及时赶到的张礼接住,带回了县衙。 燕惊鸿彻底昏迷前,还在看着苏县令,仿若一个垂死之人,挣扎着要交待遗言,苏县令被这般气氛感染,沉痛地凑在床边:“程夫人,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燕惊鸿挣扎着说:“你太重了。” 然后她便昏了过去,徒留苏县令一个人站在床边无语凝噎。 第17章 权倾天下却也未必是他想…… 山匪在装备精良的大荣军队面前,根本没有一战之力,驻地不过派了三千人马,就将这只为害百姓多年的山匪尽数剿灭。 苏县令感慨万千,这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却因为朝廷的不作为,平白让匪患困扰了百姓这么久。 “千万不要对朝廷失望,”有人在他身后,听到了他的长吁短叹,“有人在竭尽全力改变这个朝堂。” “程夫人,你怎么起来了?韦大夫交待过让你卧床休息的。”苏县令忙过去扶她。 燕惊鸿无奈,她自小身康体健活蹦乱跳,还从未经历过像这样的一场大病,周围的人都把她当瓷娃娃般对待,让她分外不适应。 苏县令本就因为救命之恩对她极为感激,得知她甘冒奇险伪造虎符后,更是对她敬佩有加。特意在县衙里给她置了个房间让她养病。 此时,被苏县令这么一嚷嚷,韦云图和小玲几人也循声过来,把她架回了房间里,按回了床上。 燕惊鸿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公主的威严,苏县令和小玲不知道她的身份也就罢了,韦云图和张礼居然也这么对她。 她赌气不肯吃药,最后还是小玲一口蜜饯一口药的,哄着她把药喂了下去。 燕惊鸿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小玲拿着蜜饯罐子诱惑她:“以后乖乖吃药,这一整罐都是你的。” 她含着杏子蜜饯,觉得自己既没有威严又显得十分幼稚。 “成交,我还要桃子的。” “好好好,待会儿就去给你买。” 幼稚就幼稚吧,蜜饯还是挺好吃的。 燕惊鸿心满意足。 韦云图来给她诊脉,燕惊鸿问:“我猜我的归京之期又要延后了。” “在担心陛下?” 燕惊鸿摇摇头:“我离开一段时间,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总要学会担当。” “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韦云图劝她,“放宽心,好好休养。” “我当然要好好休养,毕竟不是我的身体,弄成这样,将来怎么还给人家?”燕惊鸿道,“我只是有点担心谢寒宿。” “担心他谋反?” 燕惊鸿皱皱鼻子:“都说了他不会谋反,我就是有点担心他,他活的其实挺苦的。” “敢问殿下,您说的可是那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韦云图凉凉地问。 “权倾天下却也未必是他想要的。”燕惊鸿叹气。 “那他想要什么?你?”韦云图讽刺。 燕惊鸿一脸娇羞:“哎呀,被你猜中了。” 果然生病使人变得幼稚,韦云图没好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快休息吧你。” ————— 养病的时间过得很慢,燕惊鸿每日在县衙里散散步,看看卷宗,过得倒也悠闲。 苏县令本在替她担心伪造虎符的大罪,但时间久了也没见有人追究,便逐渐放下心来。 燕惊鸿也不知道,驻地将军是真的没看出来破绽,还是看在她意在救助百姓的份上放了她一马。 但事情过了就过了,她也不会思虑过重。 苏县令并未将此事上报,上面的人不知道军屯曾出兵,这件事就在几方遮掩下被这般含糊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徐家的三丫头出嫁了,小玲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有去参加婚宴。 黄县丞已经落马,小玲回了趟村里,却被爹娘打了出来,说没有她这样不孝的女儿。但黄县丞当时给的礼金,他们却是不肯吐出来的,还拿着这笔银子给儿子娶了个媳妇。 小玲便又回了县衙,每日照顾燕惊鸿的起居。期间徐子强来找过她两次,燕惊鸿也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 又过了一阵,徐子明也离开了兰台县,赴京城赶考。 燕惊鸿打听了京城里的消息,有人说晋宁公主被摄政王吓病了,才一直深居宫中并未露面,也有人说晋宁公主其实是被吓晕了至今仍未清醒。 总之,不管哪一样,这罪名都要谢寒宿来背了。 关于谢寒宿,还有一桩事也传到了兰台县,说他收受贿赂,保下贪官污吏。当下,又有书生对其鄙夷不已。 燕惊鸿身体好些之后,为了方便,每日换了男装,去县衙上工,帮忙处理了几个偷鸡摸狗的案件——字面意义上的偷鸡摸狗。 李四偷了张三家的鸡,张三为了报复偷了李四的狗,判谁有罪? 燕惊鸿只想把他们都扔进牢里冷静一下,但苏县令及时拦住她告诉她不能这么干。 “百姓们平日里最关心的,本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身在其职,就要帮他们处理好这些东西,总不可能日日都有山匪攻城这样的大事要你处理吧?” 燕惊鸿受教,开始耐心处理这些小事,一来二去,和不少百姓都混熟了,他们都叫她“程主簿”,偶尔走在路上,还有百姓给她塞个水果,或者一只鸡蛋。 在兰台县的生活,平静安逸,远无朝堂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没那么抗拒这里的生活了?”韦云图在某一日与她对弈时问。 燕惊鸿微笑落子:“几个月前,若是有人告诉我,我会习惯这样清贫的生活,我会觉得他是个疯子。但我得承认,这短短几个月,确实让我学会了一些东西。” “学会了什么?” “至少知道了一只鸡蛋能卖几文钱。” 韦云图笑了起来:“这倒是极大的收获。” “你进步倒是快,”一盘对弈结束,韦云图胜了半子,“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是名师□□得好,”燕惊鸿回答,“身体养好就立刻回去,有人宁愿背负一身骂名,也要整饬朝堂,我怎么能在这里躲清闲呢?” “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谢寒宿吧?”韦云图问,“如果您真的这么了解他,知不知道摄政王这次保下徐尚书又是何缘由?” “大概和我当初留申屠绪一命是同样的理由。” “愿闻其详。”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一直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所以从未着意培养过自己的势力,”燕惊鸿道,“申屠绪间接害死了太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砍了他,但我无人可用,他的把柄在我手上,他只能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留下他。” “我明白。” “谢寒宿保徐尚书应该也是同样的理由,景王之乱时,太子党的朝臣有不少为叛军所害,后来皇弟登基,朝里又清算了一些景王党,朝上实在缺人,只要能保证对方为我所用,且不敢再犯,暂时留他一命也没什么。” “如果你猜错了呢?如果谢寒宿真的只是收了贿赂才保他的呢?”韦云图问。 燕惊鸿笑而不答:“如果您和我一起回京,这些问题也许你可以亲自找到答案。不过我并没有把徐家人如何,也不知道算不算通过了你的考验。” “殿下为救一县百姓伪造虎符那一日,便已是通过了我的考验。”韦云图正色道。 燕惊鸿微怔:“其实那不算什么,毕竟我知道,皇弟不可能为此治我的罪。” “但这里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旦发现不对,当地驻军有权将你就地格杀,你肯走这一趟,确实是甘冒奇险。” 燕惊鸿不再反驳,只是起身行了一礼:“那我就先代皇弟,给未来的师父行上一礼了。” “你倒是会讨巧,我说随你回京,可没说要给陛下做师父。” “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如果是担心资质,我的弟弟,资质如何,您看我不就知道了吗?” 韦云图笑着看她:“你啊。” 两人在树下对弈,一派闲适,任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将会亲手掀起大荣朝堂的风起云涌。 第18章 归京 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时,燕惊鸿简直要热泪盈眶。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 一路上,出于她的身体原因,一行人被迫沿路游山玩水,以龟速向京城进发。 此刻终于抵达京城,脸色发白险些要倒下的也只有她一个。 一行四人,韦云图抚须感叹,张礼目含怀念,初次来京城的小玲紧张又兴奋,只有燕惊鸿一脸生无可恋。 当初他们一行人与苏县令告别后,本是打算送小玲回家的。 他们在兰台县期间,小玲试着回过家几次,被骂出来两次,不过后来她爹娘态度软化了些,同意她回家去住。 但他们出发那天早上,小玲又气喘吁吁地在县城门口追上了他们。 原来她爹娘确认过了她和徐子明再无可能,便又给她安排了桩亲事。 安排了亲事,却又一直瞒着她,还是她的妹妹偷偷告诉她的,原来她爹娘要把小玲嫁给邻村富户家的病秧子冲喜。 小玲一怒之下质问爹娘,她爹却对她动了手,说她在县里徐家跟着徐子明不明不白地住了那么久,清白早没了,现在徐子明又不要她,她还能嫁哪个好人家。 于是小玲当晚撬了窗子,连夜跑路,总算在清晨的县城门口,堵到了刚刚出发的燕惊鸿一行人。 燕惊鸿震惊于她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的情况下,一夜之间从村里跑到县城的行动力,同意带上她。 韦云图二人自然也没有意见,艳红的身体太差,若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二人都是男子,不方便贴身照顾,带上小玲正好。 于是一行四人正式上路。 一路上除了游山玩水,看到侵占百姓良田的富户韦云图想管上一管,遇到收受贿赂乱判冤案的官员燕惊鸿又想打抱个不平。 等到了京城,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这个时候,连殿试都早已经放榜了。 四人分头行动,燕惊鸿瘫在离城门最近的客栈里,韦云图说想去看看这届进士榜都有哪些人,于是张礼和小玲都跟他离开了。 没过多久,小玲愤愤不平地回来对燕惊鸿抱怨:“徐子明那个混蛋,居然中了进士,真不公平!” 躺在床上装死的燕惊鸿抬起眼皮看她:“几榜进士?” “二甲末游,”回答她的是韦云图,“还算不错。” 张礼兴致勃勃地插嘴:“听说放榜当天,有人榜下捉婿,看徐子明年纪轻轻长得还可以,就把他捉回了府里,但徐子明坦承自己在乡下有一房妻室。诶,这妻室不就是你吗?” 燕惊鸿瞪他。 小玲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以他的为人,会干脆说自己没有娶亲,顺势娶了大官家的女儿呢!” “这次进京赶考的人有他同乡,瞒不住的。” “也是,”小玲想了想,“这次兰台县来了三个举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 “听说,那官员不但没怪罪徐子明,还颇为惋惜呢,”张礼说道,显然他们出去这一趟,打探到了不少徐子明的八卦,“据说这事传出去后,还有人夸徐子明高风亮节,高中之后仍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小玲翻了个白眼:“他的糟糠就在我面前躺着呢,这个‘不离不弃’也忒掺水了。” “徐子明点了什么职位?”燕惊鸿问。 “赐进士出身,点翰林院庶吉士。” “还不错。” “听说那个官员在徐子明点官的时候帮了点忙,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好说,”燕惊鸿分析,“历来二榜末游这个位置,有能上去的,也有上不去的。” “艳红姐,”小玲怂恿,“你要不要露露脸给他添添堵。” “我若露脸,他怕是连杀妻的心思都有了。” “是啊,听说他点了庶吉士以后,要接妻室家人进京,他明知道你早离开了徐家,此时不过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韦云图道,“到时候就说你走失了,寻不到了,装模作样哀思一段时日,就能顺理成章地娶下一任了。” “杀妻?不会吧,他还有这个胆子?”小玲顿时忧心忡忡,“那我们躲远一点吧,他现在是京里的大官了,万一要找我们的麻烦,咱们可惹不起。” 眼前三人,一个前一品太傅,一个前太傅府侍卫长,一个前晋宁长公主,都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放心吧,”燕惊鸿安慰她,“庶吉士算什么大官?” 小玲仍然神色不豫。 “又怎么了?” “我就是替你觉得不公平,你是他的妻,跟着他穷了那么多年,他在读书的时候,都是你在照顾他们全家,现在他当了官,你却不能沾他的光。” 燕惊鸿当然不在意这个,她堂堂长公主,哪里需要去借徐子明的光。但是真正的程艳红不知作何想法。 想到这里,她问道:“你们出去这一趟,就只打听了徐子明的动向?” “当然不是。”韦云图一个眼神,张礼会意,把小玲拉出去玩。 韦云图坐了下来:“晋宁长公主一直没有公开出现过,据说仍昏迷未醒,但也许是殿下身边的人发现她的不对,阻止她露面。” “我身边的人没有这么不人道,”燕惊鸿无奈,“就算发现了不对,也不至于就把她圈禁起来了。” “那就是还在昏迷了。”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在昏迷?”燕惊鸿思忖,灵魂互换之事说来离奇,难道对身体也会产生影响? “据说上朝时,陛下看摄政王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本来看准姐夫的眼神,快转变成看杀姐凶手了。” 燕惊鸿捂脸。 “殿下打算怎么办?” “顶着这幅面孔,皇弟和谢寒宿我一个都接触不到,只能迂回一下了。” “如何迂回?”韦云图调侃她,“等着摄政王的车驾经过,拦车大喊‘我是晋宁长公主’?” “本公主何时做过如此不优雅的事?” 韦云图闻言,抚须准备给她盘点一二,被燕惊鸿用凶狠的眼神阻止。 徐子明的事,她并未放在心上,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而已,还对她构不成威胁。 她不想见到徐子明,对方显然也不想见到她。但世事就是这么巧,在这偌大的京城,居然就让她在下榻的客栈里,遇到了徐家一行人。 彼时,燕惊鸿刚刚恢复精力,准备出门觅食,而徐张氏和三丫头正从客栈大门进来。双方大眼瞪小眼,气氛不能说是不尴尬。 徐张氏身后,徐子明也正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娘,你们暂时在客栈安顿下来,等院子收拾好了就搬过……” 声音戛然而止,徐子明也加入了大眼瞪小眼的行列。 “子明,这两位姑娘是什么人?你认识?”问话的人虽然做小厮打扮,但神态娇俏,一眼便可看出是位女子,她和徐子明举止颇为亲密,看向燕惊鸿和小玲的眼神里带了点敌意。 但见燕惊鸿容貌打扮皆是普通之至,敌意里便又含了两分轻视。 “我是子明的妻,这位是子明的妾。”燕惊鸿顺手给徐子明添个了堵,指着小玲介绍道。 第19章 怼人天天开心 眼前这小厮打扮的姑娘,燕惊鸿看着很是有些眼熟。 思考了半晌,才记起来,这姑娘叫作陆敏,是当朝翰林院侍讲陆省的女儿。 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她还是晋宁长公主的时候,此人被她削过。 观陆敏和徐子明的举止,想来那位榜下捉婿的官员,就是她的父亲陆省了。 不过这徐子明拒绝得似乎不是很彻底啊。 观两人间的亲密举止,燕惊鸿摇了摇头,这才多久?徐子明一个尚有妻室之人居然就骗得人家姑娘芳心暗许。 于是燕惊鸿没忍住给他添了个堵。 那姑娘震惊地看向徐子明:“你除了有个妻子,居然还有个妾?” 徐子明连忙安抚她——陆敏的父亲陆省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他一个乡下出来的穷书生,一个没有丝毫背景的二榜末游庶吉士,能娶从五品官的女儿,绝对算是高攀。 而且同在翰林院,陆省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如能顺利娶了陆敏,对他将来的升迁、考核等都有极大助益。 陆敏脾气挺大,但他愿意哄着纵着。这次她听说他家人进京,便偷溜出来要和他一起见见,他暗自窃喜。 不过也略有些担忧,徐张氏在艳红面前颐指气使惯了,徐子明担心她在陆敏面前也摆婆婆的谱。 这位京城贵女,脾气大得不行,徐子明生怕还没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好在他担心的事倒没有发生,徐张氏虽然并不清楚“翰林院侍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知道陆敏是大官的女儿后,讨好还来不及。 他正心下满意,却未预料到会在此地见到艳红,他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他看艳红的眼神里,不存在任何对发妻的情谊,也不记得以往岳丈救助徐家之情,他只是在看一个不光彩的污点,在看一块挡在他和青云路之间的绊脚石。 徐子明一入京城就被这片繁荣迷了眼,如果说做举人时,他还只是暗中纵容小玲对付艳红,现在的他,已经打算图穷匕见,彻底摆脱这位糟糠之妻。 陆敏知道他在乡下有个妻子,不过他一直说妻子只是一个农妇,毫无见识,行为粗鄙,自己和她没有丝毫共同语言,生活在一起很痛苦云云,倒是骗得陆敏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但除了有妻室,还有个妾室,问题就不一样了,他如再敢用“和妾室也没有共同语言,生活在一起也很痛苦”的借口,那陆敏再傻也不能信啊。 “敏儿,别听她胡说,那是我妻子,乡下来的,不懂事,”徐子明连忙解释,“这位徐玲姑娘根本与我毫无瓜葛,我不过是念着同村之谊曾对她照顾一二,便被这妇人拈酸吃醋,搬弄是非,坏我名声。” 陆敏听了,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了他两句:“子明,你别难过了,有这样不贤的妻室也不是你能选的。” “敏儿。”徐子明握着她的手,一脸感动。 燕惊鸿被徐子明脸上的深情恶心地抖了一抖,她叹了口气,对陆敏道:“许久未回京城,你的头脑倒还是愚蠢如昔,真叫我觉得亲切。” “你说谁?你一个乡下人凭什么在我面前这样讲话?”陆敏大怒。 “徐子明也是乡下人,怎么他讲得我就讲不得?” “牙尖嘴利!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听好了,本姑娘的父亲可是当朝翰林院侍讲。” 她满以为自己的身份说出来,能吓住眼前两个乡下女子。毕竟这些没见识的人,此前见过的最大的官不过就是个七品县令。 刚刚徐张氏等人,听说她是从五品大官的女儿,不就吓得连连对她行礼? 小玲忐忑地拉了拉燕惊鸿的衣袖:“翰林院侍讲是什么官啊?听起来来头很大,我们避一避吧,别跟她硬碰硬。” 小玲的小动作看在陆敏眼里,让她心生几分得意:“怕了吧,我告诉你,像你们这种乡下来的蚂蚁,本姑娘一只手就能碾死。” 小玲抖了抖,燕惊鸿安抚她:“怕什么?别听她胡扯。” “我胡扯?”陆敏趾高气扬道,“你怕是不知道翰林院侍讲是多大的官吧?我父亲可是天天见得到当今皇帝陛下的。” “每日上朝时远远望一眼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也算得上见到的话。这满朝文武,都可以用这句话来吹嘘了。” “说得好像你清楚似的?” “我还能不清楚?”燕惊鸿折扇一摇,“你父亲不就是陆省吗?一个从五品侍讲,当年宠妾灭妻,正妻过世后迫不及待把妾扶正,差点被弹劾到罢官。” “休要胡言乱语!”徐子明叱道,他哪里知道这些官员密辛,还以为艳红随口乱编,“你污我清白也就罢了,怎地还要平白污蔑陆大人?” 他面上俱是怒意,心下却有两分得意,艳红这般口无遮拦,倒是在陆敏面前坐实了他的指控:“敏儿,你看,我早说过这妇人拈酸吃醋时,什么话都编造得出来。” 但陆敏的脸色,却出乎他的预料——那是家中丑事被叫破时露出的恼羞成怒:“你从哪里听说的?” 徐子明一怔。 “这件事算什么秘密吗?我还知道你就是那个宠妾的女儿,怎么?从庶女变成嫡女、把你大姐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燕惊鸿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陆敏面前,“不过你的眼光还真是不如你大姐远矣,看看她嫁的什么人,再看看你看中的是什么人?” 她这一句话,同时贬低了陆敏和徐子明。 陆敏被她的气势逼得脸色苍白。 徐子明张了张口,这桩几年前的官员旧事,他初入京城自然不知,想反驳都无从反驳得起。 但艳红同样是第一次进京,她是如何知道的? 徐子明心下惊疑不定,却知道不能任艳红乱说,便开口转移话题:“艳红,你是特意追来京城找我的吗?” “找你?我看见你的脸就烦。”该添的堵已经添了,燕惊鸿也不打算和他们多做纠缠,经过徐子明身侧时,她顺手把小玲手里黏糊糊的凉糕拍在了他脸上,然后折扇一摇,“小玲,走,再重新给你买一份凉糕去。” 小玲怔怔地跟在她身后,经过石化的徐家人和陆敏,突然很庆幸自己跟来了京城,才能看到徐子明这副吃瘪的模样。 跟对了老大,怼人天天开心。 第20章 凡尘俗世,煌煌人间…… 小玲美滋滋地回味着徐子明吃瘪的表情:“艳红姐,你变化可真大。” “是吗?” 小玲眉飞色舞:“我算是发现了,咱们这一路,艳红姐你就没怕过谁,什么都敢管,如今到了京城,也不怵那些大官家的女孩儿。” “你这一路,表现得也不错。” 难得被夸了一句,小玲倒是怔住了:“什么?” “你刚从县里跟出来的时候,整天犹犹豫豫的,我和韦大夫都在猜你什么时候要反悔回村呢?没想到后来你还挺适应的。” 小玲低头:“原来你们都看出来了,我那时候确实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总是在想,要不就回去嫁了算了。” “现在呢?” “现在嘛,”小玲笑了起来,“看过那么多山川风景,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新鲜事,就算爹娘不逼我给病秧子冲喜,我也不太想回去了。” 燕惊鸿笑了笑。 想到刚刚的事,小玲又有些生气:“真不知道那个叫敏儿的女人为什么那么笨,看中谁不好,偏偏看中徐子明那个混蛋!亏她还是大官家的女孩儿呢。” “你可是连你自己都骂进去了。” “……” “你曾经心心念念的徐子明中了进士,现在若他想娶的人是你,你会嫁吗?” 小玲愣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不了吧,他又不是什么好人,艳红姐,你也千万别原谅他,他配不上你。” 燕惊鸿折扇轻敲了她一记:“这时候知道他配不上我了?” “对不起,以前我……” 燕惊鸿阻止了她的道歉。 小玲怔了怔:“我的道歉还是‘时机未到’吗?” 燕惊鸿点头:“待时机到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她不是程艳红,她不会替别人接受道歉,也没资格替别人大度原谅。 “好吧,那个叫敏儿的女人真讨厌,看咱们的眼神,仿佛咱们两个是什么恶心的虫子一样,”小玲又抱怨道,“大官家养出来的女孩儿,都是这个样子吗?总听人说什么贵女不贵女的,也不过如此嘛。” “当然不是,”燕惊鸿想起一个人,笑了笑,“有一个人,被称为京城贵女典范,你见过她就会知道,那才是真正有趣的人物。” “贵女典范?”小玲想了想,“难道就是韦大夫提起过的那个晋宁长公主殿下?” “……不是,”燕惊鸿屈辱否认,“你在京里待久了就知道了,晋宁跟典范这个词汇实在没什么关系。” 小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看四周涌动的人群:“这里可真热闹,这一路上我都没见过哪里的街上有这么多人。” “这里可是京师重地,京城总是热闹的。”燕惊鸿有些出神,她自小长于深宫,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消暑的行宫。 她知道大荣朝的百姓过得不太好,也努力想改变,那时候更多的是责任使然。 这次的经历,让她真正见识了百姓的艰辛,在兰台县的经历,和她回京这一路走来,见过的那些人和事,有恶人坏事,也有善人好事。 有难民流离失所,有善人施粥行善,有山匪烧杀劫掠,有乞丐落魄潦倒,有县令公正严明,有知州苛待百姓,有稚子嬉戏玩闹,有僧人一笑拈花。 见过青山相对,见过杏林落花。 凡尘俗世,煌煌人间。 她如何不爱这个天下? ————— 街头一阵鸣锣声,打断了燕惊鸿的思绪。 “这是什么声音?”小玲奇道。 “有官员出行,提醒人避让。” “是什么官?” “鸣锣次数越多,代表这个官员品级越高,”燕惊鸿给她解释,“比如眼下,这个……” “怎么?” 燕惊鸿怔了怔,抬目眺望了一下长街尽头,半晌吐出三个字:“摄政王。” “摄政王?”小玲也起了好奇心,她从没听说过翰林院侍讲是个什么官职,但摄政王的鼎鼎大名,她尚在徐家村时就偶有听闻。 行人退避两侧,给马车让出位置。 燕惊鸿站在街边,静静地注视着那辆车驾。 昂贵的木料,却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只是黑底绘了银纹。 车驾驶过她们面前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起,将马车帷裳吹开,让街边行人能一窥车内风光。 大荣朝这位手握重权的摄政王,就端坐在座位上,直视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似乎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目下无尘,无喜无怒。 小玲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 小玲盯着那辆远去的车驾,怔怔道:“这人的气势也太强了,我本来想看看他的脸长什么样子,但一看见他,又觉得长相如何并不重要了。” 燕惊鸿笑了笑:“有这么夸张?” “有啊,”小玲露出胳膊给她看,“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 “艳红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路上遇到过青州有名的那个美男子?” “记得。” “当时,我看着那个美男子经过,特别希望他能转头看我一眼,”小玲摸了摸手臂,“但是摄政王刚刚经过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他千万别回头,千万别看我。” “他其实……也没那么吓人。”燕惊鸿也不知道自己试图解释些什么。 “我原本以为,咱们路上见过的那些官儿就很有威仪了,现在看到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韦大夫教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是位高权重。想必这才是真正的大官吧?” 燕惊鸿颔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很多人眼里,谢寒宿怕是连这句“一人之下”都要打个折扣。 小玲想了想,又问道:“那他比那个什么侍讲的官大上多少?侍讲是不是得听他的?” “按理说翰林院侍讲直达天听,不用听他的,”燕惊鸿思考着措辞,“不过谢寒宿和陆省嘛,大概就是他想让陆省上吊,陆省就不敢服毒的程度。” “这么厉害,怪不得。我还以为刚刚那个敏姑娘就算傲慢了,看见他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傲慢,”小玲微微蹙眉,“他看着你,你却不在他眼中。敏姑娘瞧不起我,他却根本看不见我。” 谢寒宿的杀伤力可见一斑,连没怎么识过字,只是这几个月跟着韦云图恶补了些的小玲,居然也文艺了起来。 小玲又补充道:“不过他真年轻,也真好看。” 燕惊鸿点头对最后一句表示认同:“是挺好看的。” 第21章 谁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第二天,燕惊鸿居然收到了陆敏下的帖子,邀请她过府一叙。 小玲皱眉:“她肯定是要找你麻烦。” “也可能是想让我自惭形秽主动离开徐子明。” “你要去吗?” “当然不去,”燕惊鸿当着陆敏所派丫鬟的面,顺手把帖子扔进纸篓,“我没有必要应付她。” 小玲顿时高兴起来:“不去最好,谁知道那家伙憋着什么坏心眼儿。” 丫鬟觉得她们挺不识抬举,瞥了她们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去复命了。 小玲扁了扁嘴:“连她的丫鬟都这么趾高气昂。” 燕惊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韦大夫他们出去了?” “是啊,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两个怎么总是不在客栈?” “他大概有一些故友要见。” “原来韦大夫曾经是京城人士吗?” “是啊,你没发现他对这里很熟悉吗?”燕惊鸿摇了摇折扇,“我们也出去,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小玲兴高采烈地跟在她身后。 数月未归京城,京里的美食,倒也令燕惊鸿颇为思念。 京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她自然十分清楚。带着小玲出去转了一圈,把后者哄得开开心心,顿时把陆敏忘在脑后。 却不想对方如此执着,两人逛了大半日,回转时,陆敏居然就在客栈里等她们。 这一次,她没再做小厮打扮,反而衣着华贵、满头珠翠,珠光宝气环绕下,倒是很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架势。 见到二人,便冷哼一声,拨弄了一下发间金钗。她今天特地化了精致的妆容,换上了最昂贵的首饰和衣裙,就是为了让这两人自惭形秽的。 她不开口说话,燕惊鸿就当她不存在,抱着买来的东西径直回房间。 陆敏的侍女连忙将她拦住:“我们小姐有话对你们说。” “说。”燕惊鸿言简意赅。 陆敏继续冷着脸不说话,燕惊鸿对侍女耸耸肩:“我觉得你家小姐没什么要说的。” “请姑娘走到小姐近前。” 燕惊鸿倒也不为难侍女,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小玲,自己走到陆敏桌前,拖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陆敏杏眼一瞪:“谁让你坐的?” “你不是有话要说?”燕惊鸿逐渐不耐烦。 “来人,给我掌嘴!”陆敏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 燕惊鸿的脾气只会比她更差,伸手就将面前的茶盏摔在陆敏脚下:“要说就说,不说就滚。” 茶水溅脏了陆敏的裙摆,她尖叫着跳起来:“你这个粗俗的蠢妇!掌嘴!给我掌嘴!” 小玲听到声音,大概是以为出了什么事,从房间里冲了出来,顿时惊了一惊。她刚刚进房间放东西前,陆敏还端着架子仿佛一个冷美人,片刻后出来,却见陆敏这幅张牙舞爪的模样。 小玲:……真神奇,好像大变活人一样。 “小姐,”侍女连忙上前,“我们回去换衣服吧。” “换什么衣服!我被一个乡下女人欺负了,快给我掌嘴!” “小姐,”侍女极力劝阻,“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啊。” 陆省之前为女儿榜下捉婿的事,京里人大都是听过的,榜下捉婿是大荣朝的传统,偶尔捉错了人,捉到已成婚的,也是常见,根本不算什么,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 但这会儿若陆敏在客栈里掌掴了徐子明的发妻,流言会传成什么样,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陆敏还是挺顾忌名声的,她想抢别人夫婿不假,但不想落下骂名。不然之前去见徐子明的家人时,也不会特意扮成小厮。 听侍女这么说,她到底没有坚持动手,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燕惊鸿:“你配不上徐子明。” “是他配不上我。”燕惊鸿诚恳道。 “你不要以为,你是他的糟糠妻,就能绑着他一辈子。” “绑他一辈子?”燕惊鸿露出嫌弃的表情,“他想得美。” 两人于同桌对坐,一个衣着华丽,倚势凌人,外表明艳,显见便是大户人家娇养出的女孩儿,正提高声线说着什么,咄咄逼人;另一个十分朴素,衣服只是普通的料子,头上绑着一根发带,打扮得并不精心,人也算不上好看,语气也还算平静。 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朴素那人一身的气势,却压过华丽那人一筹。 毕竟是掌过重权的长公主,和只会喊着让丫鬟掌嘴的闺阁小姐,到底不一样。 小玲怔怔地看着她们,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她没有去羡慕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首饰衣裳。 她羡慕的是燕惊鸿,一路走来,永远游刃有余,仿佛不惧怕任何东西。 谁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子明只能是我的,你休想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陆敏居然试图以理服人,“你已经占有了子明那么多年,难道还不够吗?他已经点了庶吉士,你也不想想你一个村妇配得上他吗?子明值得更好的女人。你若为他的前途着想,就该主动离开他。” “他的前程如何理应凭他本事,若只能靠抛弃糟糠来换前途,说明他是个废物。”燕惊鸿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不过转念一想,陆敏她没准也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陆敏冷哼:“看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子明,别装了,你的爱真自私!” “你说得对,我得表现的无私一点,”燕惊鸿略作思考,“这样好了,我允许你进门做个平妻。” “你……你好厚的脸皮!让本姑娘做平妻,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我算徐子明的原配,”燕惊鸿挑眉,“再没大没小的,就只能让你做妾了。” 陆敏大概是被她的无耻所震惊,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你的身份家世容貌地位,哪一点比得上我?” 燕惊鸿下了逐客令:“我的身份我当然清楚,你的身份你也已经强调很多遍了,我听够了,没别的话要说,就滚吧。” 陆敏恨恨地瞪她:“你自己长相平平,就想用你身边那个小狐狸精拉拢子明,当我看不出来?你身边那个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正经……” 燕惊鸿一掷桌上茶盏,茶盏直直撞向陆敏前额,成功阻止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茶杯在陆敏前额撞出道红印,然后摔在地面上,碎成瓷片,溅了一地水花。 燕惊鸿手下留情控制了力道,不然让茶盏直接碎在她脸上,毁了她的容都轻而易举。 虽然晋宁长公主脾气差是个人人皆知的事实,但为了一点口角,就毁了姑娘家的容貌,这种事倒是做不出来的。 但陆敏显然看不出来对方的手下留情,她捂着额头,茫然中混合着震怒,完全不敢相信此人刚刚做了什么:“你……你……” “快走吧,”燕惊鸿诚恳建议,“再不走整壶茶都要浪费在你脸上了。” 韦云图和张礼站在客栈门口,迎面遇见陆敏跺着脚跑掉的场面,身后还有两个侍女追着。 而始作俑者燕惊鸿,正淡定地坐在桌前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毫无自知之明地摇头叹气:“挺久没回京,现在京里的人怎么这么暴躁?” 第22章 谢寒宿这人,口味比较清…… 小玲看着陆敏的背影,兀自为艳红抱着不平。 小玲觉得陆敏很过分,凭什么她以为自己闹一闹,艳红就要主动给她让位置呢?就因为她长相更漂亮,出身更高吗? 小玲咬了咬唇,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往的卑劣。 当初去害艳红的时候,她没有想那么多,甚至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过分。 现在想想,却不知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恶毒,甚至怂恿徐子强去打人。 当时她理直气壮地觉得,想嫁给喜欢的人有什么错?想嫁得好些有什么错? 现在却意识到,为了抢一个男人,去害别人,那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 无论徐子明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争抢,那都是不对的。 燕惊鸿自然不知小玲的心路历程,她对刚刚进门的韦云图二人笑了笑:“韦大夫,可以劳烦您帮我把摔碎的茶盏赔偿一下吗?” 韦云图无奈地吩咐张礼去付账。 这二人显然是围观了刚刚那场幼稚的掐架,张礼低声笑道:“身份家世容貌地位,她拿这些东西压你,倒真是讽刺。放在以前,别说她了,连她爹都不敢对你这么放肆。” 这一路上,张礼和燕惊鸿也混熟了,开起玩笑来也没什么忌讳。 张礼曾在太傅府任职几年,燕惊鸿确实是他见过的最平易近人的皇家贵胄了。 果然燕惊鸿并不生气,只是笑道:“她爹确实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张礼原本想用虎落平阳被犬欺来形容一番,但虎落平阳是落了,却似乎并没被犬欺,还把犬给气跑了。 “怎么?不急着换回身份,好教训教训她?” “想教训她还用先换回身份?”燕惊鸿摇摇头,她这个人,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该怼的当场也就怼了,鲜少事后找补。陆敏在她眼里就是个缺心眼儿的蠢货,她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冒犯,就一心惦记着换回身份后去打脸。 何况,陆敏在现在的她这里都占不到便宜,真想对付这人,根本不用等换回去后再去用身份压人。 “徐子明身边,又多出了一笔糊涂账啊,”韦云图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呆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玲,“殿下要好心劝劝陆姑娘也迷途知返吗?” “……我没有拯救苍生的爱好。”小玲是个意外,陆敏和徐子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何必多管闲事?她也并不想管人家的家长里短和感情纠纷。 韦云图闻言一笑。 “你们去哪里了?” “很久没回京城,去了解一下京里形势,”韦云图答道,“顺便拜访一位故友。” “您的故友知道您打算重回官场,一定很欣慰。” “机灵的丫头,又猜中了我见的是谁?” 燕惊鸿笑着给他斟茶:“不难猜。” ————— 这天,小玲回到客栈,刚进京城时她还不敢独自出门,这才没几日,她就习惯了自己往外跑。 燕惊鸿看她的表情:“又打听到什么新鲜事了?” “嘿嘿,果然瞒不过你,”小玲托腮,“打听到了摄政王的八卦,不过打听得很费劲,市井间提起他,都不敢直说他的名字,我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他真的好大的威风啊,我听那些人提起皇室八卦的时候都没那么忌讳。” “说来听听。”燕惊鸿以前无聊的时候,经常会听听自己未婚夫婿的八卦来放松一下。久未归京,她此时也起了好奇心,想听听有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小玲神秘兮兮,试图吊燕惊鸿的胃口:“你知道吗?我听说摄政王虽然求娶晋宁殿下,但他真正喜欢的另有其人!” 但后者了然:“哦,这个我听过啊,丞相府千金嘛。” “连这个你都知道?”小玲叹气,“好吧,大家都说,他喜欢的是丞相府的嫡千金沈姑娘。他们还说,沈姑娘素有才名,长相柔美,温婉恬静,贤良淑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无一不晓,是京城闺秀之首,也是京城众子弟最想迎娶的大家闺秀呢。” “你这一段对沈姑娘的描述,确实不假。”燕惊鸿中肯评价道。 “这样的女子听起来真让人向往,不过关于沈姑娘,我还听说了一件让人挺难相信的事。” “什么事?” “绣楼,”提起这个词,小玲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真的有绣楼这种东西吗?京城贵女,真的活得那么惨啊?未出嫁前吃喝休息都要关在一个房间里?” 提起绣楼,燕惊鸿的神色也冷了下来:“前朝糟粕罢了,大荣朝本就不兴这一套,偏偏有人奉为圭臬,拿这一套教养女儿。” “所以沈姑娘,真的是在绣楼里长大的?” “是也不是,沈丞相当年……曾出京任职,去的地方天气苦寒,沈姑娘身子弱,沈丞相怕她熬不住,就把她托付给了亲弟弟,”燕惊鸿把当初沈相被迫离京之事一语带过,“他弟弟也是朝里的官员,把十二岁的沈姑娘养在了绣楼里。二层的小楼,饭菜都是丫鬟送上去,吃喝休息都只能在二层房间里。每个月能出来一次,去自家园子里逛逛,还要提前通知家里儿子、小厮等避开花园。总之就是杜绝了姑娘家任何见到男子的可能。” 小玲目瞪口呆:“居然是真的,这也太奇怪了。堂堂千金贵女,活得岂不是还不如我们这些民间女子自由?” “所以本朝一直在试图杜绝前朝传下来的某些礼法。” “可是丞相不是很大的官吗?他没为女儿鸣不平?没和他弟弟闹翻?” “沈相差点气疯了,他弟弟只有三个儿子,他绝没想到这人会这么养女孩儿。偏偏此人为人迂腐,是真的为了侄女名节着想,还说不得什么。” “我的天老爷……”小玲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觉得,把一个人囚禁在小房间里,是为了这个人好呢?” 燕惊鸿摸了摸她的头:“你说得对,这些人看得远不如你透彻。” 小玲咬了咬唇:“后来呢?” “后来,沈相调职回京,把女儿接了出来,”燕惊鸿面色嘲讽,“事情本该到此为止,但更离谱的,是现在京城里有些权贵和书生,那些人这么推崇沈姑娘,很大原因就是出于她这段经历,他们觉得这才是真正冰清玉洁的女子。” “……”小玲瞠目结舌,“什么?” “他们还说,沈姑娘之所以才学这般出众,全赖绣楼几年,心无旁骛研习之故,”燕惊鸿评价,“纯属胡扯。” “我是不能理解京城人士的想法了,”小玲想了想又问,“那摄政王喜欢她,也是这个原因吗?” “摄政王喜欢她是因为……不对,”燕惊鸿没好气,“差点被你带歪了,市井间传闻摄政王喜欢她,是因为她少时对其有一饭之恩,救过他的命。摄政王对她是看救命恩人,并无男女之情。” “丞相千金和摄政王,听起来挺般配的,所以王爷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燕惊鸿略做思考:“因为谢寒宿这人,口味比较清奇。” 第23章 要姑娘家把娇弱的摄政王…… “因为谢寒宿这人,口味比较清奇。”燕惊鸿这句话倒没有自贬的意思。 沈扶雪身为丞相府嫡女,为人堪称人美心善,曾对年少落魄的谢寒宿有救命之恩。 但谢寒宿偏偏不喜欢沈扶雪,他就喜欢和他针锋相对、还差点把他弄死的长公主。 燕惊鸿自己想起此事,都常常觉得谢寒宿这厮口味清奇。 所以,京城人士每每阴谋论,觉得谢寒宿求娶长公主必有所图。燕惊鸿哭笑不得的同时,其实也挺能理解他们的猜测。 小玲似懂非懂地托着腮:“摄政王看起来,像是那种不会动情,谁都不会喜欢的人。”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 小玲却又补充了一句:“也不会有人喜欢他。” 燕惊鸿闻言倒是有些意外:“何出此言?” “他看起来太高高在上了,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我很难想象会有姑娘把他当成一个‘人’来喜欢,”小玲说着,“当然,可能是我见识短浅。” 燕惊鸿怔了怔,谢寒宿曾经确实不太相信她喜欢他。后来她气急了,指着他骂:“我要是不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做什么?我图你金钱图你地位,还是图你能帮我匡扶社稷?我什么没有?我什么时候要靠出卖自己来拉拢人心?” 谢寒宿也不解释,就看着她,薄唇抿成略带委屈的模样,燕惊鸿为美色所惑,顿时心软,伸手呼噜了一下他的额发,把他一丝不苟的发型弄乱,此事就算揭过。 想到此处,燕惊鸿叹了口气,谢寒宿年轻俊朗,权势滔天,却没有姑娘真心爱他,说出去谁信啊?偏偏他自己信。 小玲又补充道:“摄政王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把娇弱的姑娘抱在怀里哄的类型。” 燕惊鸿笑了起来:“难道是要姑娘把娇弱的摄政王抱在怀里哄吗?”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玲跺脚,“我是说,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爱人和被爱的那种类型,但若有人能和他匹敌,那似乎也挺般配的。也许,如果有姑娘能和他站在相同的高度,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当红娘的天赋?”燕惊鸿狐疑,“而且你今天怎么这么文艺?” “好歹韦大夫教了我几个月,而且刚刚在外边听到了几首书生们赞颂沈姑娘的诗句,虽然没全听懂,但也被熏陶了一下。” 燕惊鸿神色一冷:“听不懂最好,那群混蛋就会赞颂她的纯洁无瑕。” “纯洁无瑕难道不是个好词吗?”小玲有些费解。 “你想想他们赞颂的原因。” 小玲反应过来:“绣楼。” “是啊,这冰清玉洁的赞誉是她在绣楼里度过的时光换来的,”燕惊鸿叹气,“若赞誉成风,我怕有人难免会效仿这种养女儿的方式。” “会有那么多人犯蠢吗?”小玲不解,“这有什么好效仿的?把好好的人关起来,时间久了不怕关成疯子?”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是有人不懂呢?” “那该怎么办?难道不让那些人赞誉?” “就连皇帝也不可能下旨禁止百姓夸一个人,何况,沈姑娘确实值得赞誉,她是个非常有才情的姑娘。” “那如果皇帝陛下下旨,不让众人效仿这种绣楼呢?” 燕惊鸿摇头:“父母如何教养儿女,律令是管不到的,除非严苛到闹出人命的程度。” “就像我爹娘收了银子逼我去给病秧子冲喜,律令也管不到。”小玲有些黯然。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燕惊鸿无奈,有的时候她真的想效仿谢寒宿,给自己搞一身恶名。然后谁不听话就拉出去砍了,看谁还敢反对她的意见。 “要不是我妹妹才十一岁,我都怕我跑了之后,我爹娘会把她送过去抵偿,幸好她还小。” 此时,有人敲响房间的门,是韦云图和张礼二人。 “在聊什么?” 小玲的黯然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聊丞相府千金。” “沈姑娘?” “韦大夫也听说过?”小玲来了兴致,“对了,你是京城人士嘛,给我讲讲?” “怕是满足不了你了,我对沈姑娘的了解并不比你在街头巷尾能打听到的更多,”韦云图摇摇头,“我也只是听说过她贤良淑德的美名,要我说,这种美名很可怕。”阿昏 “你也和艳红姐一样,在担心有人效仿?” “我指的不是这个,只是觉得人们把沈姑娘推崇成这样,是件很可怕的事,”韦云图解释,“没有人敢得罪她,她也很难有真正的朋友。她若要害人,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小玲似懂非懂。 韦云图也不解释:“对了,张礼你不是有事要说?” 张礼点头,对燕惊鸿道:“您要我打听那人的行踪,我已经探听到了,三日后有一场赏花会,她会去参加。” “看来我要想办法混进去了。” 张礼神色古怪地把一张请帖递给她:“我猜您不用混进去了,这是赏花宴的帖子。” “你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弄得到?” “不是我,”张礼不居功,“是那位跟您发生过冲突的陆姑娘送来的。” “陆敏?”刚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小玲,听到这个名字就警惕起来,“她又想干什么?” “不管想做什么,”燕惊鸿笑了笑,“她给我递这张帖子,我倒是该谢谢她了。” “你要去?不怕有陷阱?你上次打了她一茶盏,她肯定恨死你了。” “不怕,”燕惊鸿十分轻敌,“以她的智慧能想出什么陷阱?诬陷我偷东西,还是诬陷我偷人?” “我跟您去吧。”张礼提议。 “不用,到时候我在的地方都是女眷,你跟着也只能在门口等。” “那我去!”小玲自告奋勇。 “你去能做什么?”张礼挑眉。 “至少能帮艳红姐盯着那个陆敏嘛。” “好啊,那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京里的赏花会。” “赏花会是做什么的?就看看花草吗?” “会赏赏花草,逛逛园子吟几句诗,做点游戏,聚在一起聊聊天,比一比衣服首饰,还会请戏班子唱戏。” “是不是有很多贵女会参加?” “没错,这次的赏花会算规模比较大,邀请的人还挺全的,”燕惊鸿点头,“怎么,好奇那些贵女?” 小玲摇摇头:“要是全像那个陆敏一样,那实在没什么可好奇的。” “怎么会?”燕惊鸿笑了起来,“她们中间啊,有非常有才情的人,还有非常有趣的人,你见过就知道了。” “等等,衣服首饰怎么办?”小玲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我倒是没什么,可以扮做你的丫鬟。但你若穿得不好,那个陆敏一定会用这个羞辱你,你刚刚不是说贵女们聚在一起会比较这些的吗?” “不用担心,”小玲以为她有办法,刚要放下心来,就听她继续说道,“她敢羞辱我,我就打她。” 第24章 套麻袋打人的可行性 不论小玲如何担心,燕惊鸿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件普通的绸袍,料子不算名贵,胜在足够舒适。 头发简单挽了个发髻,插了只银钗。 她又不是这场赏花会的主角,打扮得合乎礼仪就好,没必要太过花枝招展。 何况,她在兰台县赚得银子一路上已经用光了,韦云图的银子也用得差不多了。 这位曾经的一品太傅,特别喜欢悬壶济世,一路上偶有遇到几个治不起病的穷人,他开完药方会顺手给银子让对方去抓药,银子挥霍起来简直如流水一般。 燕惊鸿也是一样,他们遇到一次卖身葬父的,她看人家小姑娘可怜,调查了不是骗子,就给了不少银子。 还好有张礼和小玲跟着,要是让这两人单独上路,怕是要沦落到一路贩卖字画为生。 陆敏见了燕惊鸿,居然一扫前次的剑拔弩张,显得分外热情。 小玲立刻警惕,低声在燕惊鸿耳边道:“肯定有诈。” “那肯定啊,上次见面时,我可是打了她一茶盏。”燕惊鸿没有压低音量,这话被陆敏听到,神色扭曲了一瞬,才又泛起微笑。 陆敏引燕惊鸿进门,还给身边几位贵女介绍:“这位啊,就是徐先生的夫人,姓程,程夫人初次进京,徐先生托父亲和我照顾一二,正巧有这个机会,我就带她来见识见识。” “表妹你呀,可真是善心肠。”周围的女孩儿打趣,显见这聚在一起的几个女子,都是平时玩得好的。 “是啊,陆姑娘真是心善,”燕惊鸿也笑道,“我夫君平时也多亏你照料了。” 陆敏的笑容有些僵硬:“瞧你说的,我哪有照料什么,是我父亲欣赏他才学而已。” 刚刚对陆敏叫表妹的女孩儿也打岔:“我们快进园子吧,程夫人第一次来京城,快来赏赏我们京里的花,和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不同。” 旁边女孩捂嘴笑:“这里的花都是精心培育的,乡下哪里有啊?” “山茶花程夫人想必还是见过的,不过啊这可不是普通的山茶花,这叫四季山茶,是特意培育出来的,四季都能开花。” “这京里的山茶,和乡下的山茶,虽然都是山茶花,但差得可远着呢。” 小玲也听出不对了,这一句句的,不就是在讽刺乡下人没见识吗?还有这山茶花,不就是在比喻人吗? 小玲看向燕惊鸿,想知道她会如何和她们打机锋,但燕惊鸿根本懒得打机锋,直言道:“说人话,再跟我阴阳怪气的,别怪我把这京里的山茶花朵给掐了。” 几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还是陆敏的表姐笑道:“程夫人切莫误会我们,咱们往那边逛逛,这位徐玲姑娘也一起过来吧。” 燕惊鸿淡淡扫她一眼:“顾雨晴,你父亲降职的折子还留中未发,你倒是提前讨好起陆敏来了,未雨绸缪?” 顾雨晴脸色也变了:“程夫人在胡说什么?” 连陆敏都有些困惑:“表姐,姨夫他……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没有,”顾雨晴强作镇定摇头,“就算是真的,这位程夫人怎么会知道呢?” 陆敏半信半疑,却也没再追问:“程夫人,我们去那边吧,那边有特别漂亮的海棠花。” “聚会已经快开始了,我们应该去的是另一边才对吧,为什么越走越偏僻呢?” “我们认识了新朋友,想和你一起说说话嘛,另一边人多太闹,不好说话。”有人急中生智。 “我没什么想和你们说的。”燕惊鸿说完就转身离开,敷衍都懒得敷衍。 “这……”顾雨晴忙拦她,“我表妹好心请你来赏花会,你进了门就甩开她,这样不好吧?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你利用她进赏花会呢。” 燕惊鸿十分无情地点头承认:“她就是我进赏花会的跳板啊。” “你……你也未免太无耻些了吧,把我当跳板?你以为自己能跳得多高?” “是子明教我的,他说这赏花会上有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姑娘,”燕惊鸿摆出一副势利小人的嘴脸,顺便给徐子明泼脏水,“而你们这几个人的父亲,官衔最高的也就是个五品,他让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你们身上。” “你胡说!”陆敏气到失去理智,上去就抓燕惊鸿的手腕,“跟我走!” 下一秒,她感觉自己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花丛里。 园子里有些特殊的品种,需要湿泥来养。陆敏感觉到自己的脸正贴着黏糊糊的泥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燕惊鸿看着在烂泥里挣扎的陆敏,默默反省了一下,怪不得总有人说晋宁长公主为人暴躁。 顾雨晴连忙去把人扶起来,陆敏生的杏眼桃腮,哭起来倒也是梨花带雨,眼泪混着泥水从脸上淌下来,难免让人心生不忍,几个女孩忙围过去安慰。 燕惊鸿似乎也被这狼狈模样激起了两分怜香惜玉之心,语重心长道:“以后别随便碰我,我这也是下意识的反应。” 小玲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顾雨晴恨恨道:“我这就叫侍卫把她们扔出去。” “等等,”陆敏反而拦住了她,压低声音道,“不行,我们的计划还没成,我要她身败名裂,不得不离开子明。还有那个徐玲,程艳红带她进京肯定就是为了让她勾引子明的,不然谁会带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姑娘在身边?一定要毁了她的清白,不能让她们得逞。” “敏儿……” “我本来想手下留情的,”陆敏咬牙切齿,“我邀她去陆府,若她乖乖去了,我就只打算安排子明捉奸,好让子明休了她也就算了。她对外名节无损,没准也还能再嫁个庄稼汉什么的。是她不肯去,那就别怪我闹大。” “那你这样……” “我只能先回去了,表姐,你一定要帮我完成。” “好。”顾雨晴点点头,陷害这种事说来可怕,陆敏若让她陷害其他贵女她自然不敢,但面对两个乡下出来的农妇,她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只要别闹出人命,那就不会有人为她们出头。 送走了陆敏,顾雨晴又亲亲热热地凑到燕惊鸿身边:“表妹她被宠坏了,不懂事,她这个脾气我也忍了很久了。我以茶代酒,代她向你道个歉。” 说着,倒好茶走过来,走到近前时却一个趔趄,就要把茶水向燕惊鸿身上泼。 燕惊鸿很惊讶,她在宫中生活这么多年,听过见过的害人手段不知凡几,泼茶这么幼稚的招数,连刚进宫的秀女都不屑用了。她叹着气躲了躲,顺势还绊了顾雨晴一下,让她的假趔趄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狗啃屎。 “就算茶真弄脏了我的裙子,难道我就会乖乖跟你去换衣服等你陷害?当我傻吗?”燕惊鸿挺无奈,“你们这点招数能陷害到谁?还不如等我出门的时候套个麻袋打上一顿。” 顾雨晴趴在地上,听到周围有人窃笑的声音,再听着燕惊鸿这莫名透出两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忍不住开始认真考虑套麻袋的可行性。 第25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丞相府千金到。” 一声唱喏,终结了这场闹剧。 刚刚尚一片喧闹的园子静了下来,大家都把视线投向园子门口。 几位贵女站起身,准备去迎一迎沈扶雪。 连小玲都专注地盯着门口,万分期待这位被京城男子吹捧得极高的沈氏千金究竟是何模样。 少倾,便有一妙龄少女从影壁后转出来,那是一位十分清雅的女子,一身雪色衣裙,罩着淡青色纱袍,发间以白玉为饰。她站在园子门口,那双丹凤眼淡淡扫了全场一眼,对上前迎她的几位贵女点了点头。 小玲几曾见过这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顿时看得目不转睛,还凑在燕惊鸿耳边小声八卦:“她是怎么做到的?光这一点头,就让人觉得好优雅啊。” “是啊,好优雅啊。”燕惊鸿附和。 相府嫡女沈扶雪是京城有名的美人,也是最完美的贵女典范。京城里权贵人家教女儿,常常把她拎出来举例。 家世外貌无一不缺,还有才名在外,且为人乐善好施,还曾对当年落魄的谢寒宿有过救命之恩。 后来摄政王谢寒宿权倾天下,还亲自登了相府的大门去拜谢了沈姑娘的恩情。 朝野之间,纷纷猜测摄政王这是要求娶沈家姑娘。 但谢寒宿最终求娶的,却不是素有贤名人美心善的沈扶雪,而是那位性情暴躁一言不合就与人动手的晋宁长公主燕惊鸿。 天下人都猜测他求娶长公主,是为了钳制幼帝。 大家都认为,这般权倾天下的男子,真正喜欢的,合该就是沈扶雪那样完美的女子——足够纯洁,足够清冷,总是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举止永远得体合宜,言行永远恰到好处。 足够有才情,可以与未来的夫君月下弹琴论诗。却只是诗词歌赋方面的才情,不会野心过大干涉到旁的什么东西。 一个完美的贤妻。 沈扶雪,简直是和燕惊鸿完全相反的两种女人。 曾有书生喝多了大放过厥词,说晋宁公主美则美矣,但太过妖艳,男子最喜欢的,还是沈姑娘那种清纯的长相,引起一片附和。 在一片附和声中,有人笑着看向燕惊鸿:“他们不过是想当然而已,这些人里真正见过你的,怕是一个都没有。” 于是燕惊鸿当场做了测试。 事实的确如此,公主就算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没认出来,只痴痴地盯着这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们说晋宁公主长相妖艳,只不过是听了她生母“祸国妖妃”的名头罢了。 想起这段往事,燕惊鸿托着腮,和小玲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继续欣赏美人:“这行云流水般的风姿,真是绝了。” 小玲也为美色所迷:“是啊,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走路的姿势都可以这么美。” 沈扶雪被一群女孩儿簇拥着,落座在正中央的桌边。 她对每个人微笑,足够礼貌,也足够疏离。偏偏一举一动都令人心折,若是小玲文学水平再高一点,大概会当场吟出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但她没学过这句诗,所以只是凑近燕惊鸿八卦:“她看起来真完美,完美到让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我之前还怀疑,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长达几年会不会被关成疯子,看来是我想多了。” 燕惊鸿神秘一笑,没答这句话。 她和小玲二人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没什么人来搭理她们,两人倒也乐得自在,偏偏过了一会儿又有不长眼的来打扰。 顾雨晴倒是顽强,摔倒之后被人扶下去换了身衣服,就又回到了园子里。 “答应了表妹要照顾你们的,”顾雨晴语气里夹枪带棒,已经不似刚刚的满脸带笑,她知道骗不了燕惊鸿,此时不过是出出气罢了,“你们两个乡下人,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只能默默坐在角落里,看着真是可怜。” 她看了看小玲手里的糕点:“对,多吃点,以后啊,你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进入这种场合,吃这么高级的点心了。” 小玲被嘲讽,有些讪讪地要放下点心,被燕惊鸿拦了:“吃你的,管她做什么?” 顾雨晴冷笑一声:“你们刚刚在看沈姑娘?别看了,那可是丞相府唯一的嫡千金,跟你们有云泥之别。” 小玲扁了扁嘴:“关你什么事?我们看的又不是你。” 顾雨晴似乎是懒得和她说话,直直看向燕惊鸿:“我也是好心劝你。就算徐子明将来真的当了大官,你觉得你有资格做官夫人吗?你出生低微、大字不识,在那些从小就研习琴棋书画的夫人中间,你不觉得尴尬吗?你的粗鄙、你的穷酸、你的不通文墨,都是污点。当所有人都在你身后指指点点,你根本就活不下去。” “指指点点?”燕惊鸿笑了起来,“你看我像是很在乎的样子吗?” 别说现在了,就算做晋宁公主的时候,她身后的指指点点难道就少了吗? “你大概以为我在危言耸听,但我说的是实话,也许你现在以为别人的指指点点不算什么,不就是几句话吗?但当你真正遇到了,你就会知道夜夜躲在被子里哭是什么滋味,”顾雨晴笑得有些扭曲,“而我很期待看到这一天。” 燕惊鸿耐心已经彻底告罄,上前一步拎着脖子把她按在树干上,无视周围贵女们投过来的诧异眼神,语气温和地威胁道:“我不太想和你动手,但我有点烦了。这样吧,你转告陆敏,她不是在乎徐子明吗?她若再出现在我面前一次,我就去揍徐子明一次。” 顾雨晴惊疑不定,刚刚陆敏被扔进泥地是在偏僻处,没几个人看见。她完全没想到这么多人面前对方也敢动手,燕惊鸿的手又紧了紧:“听懂了吗?听懂了就点头。” 顾雨晴屈辱照做。 燕惊鸿放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你看我,像是很在乎当众打人这个污点吗?” 顾雨晴神色扭曲地看她半晌,突然大叫:“来人!来人!把这个疯婆子给我赶出去!” 园子里自有维护秩序的侍女,听到这声音,就赶了过来。 “可惜我还有事,”燕惊鸿叹息,“暂时不能如你的愿了。” 顾雨晴冷笑看着她:“你不滚还能怎的?” 燕惊鸿走到中间主桌处,拍了拍沈扶雪的肩:“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一道极清雅的声音回她:“请。” 别说顾雨晴,其他簇着沈扶雪的贵女也是目瞪口呆。 沈家千金一向性子清冷,如何会对眼前这位无论容貌打扮看起来都极为平凡的粗鲁女子另眼相待?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燕惊鸿入座后,居然是沈扶雪先搭话:“姑娘这什么场合都敢动手的架势,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想必是一位特别可爱的故人。” 沈扶雪摇头:“是一个平白让我担心了几个月的混蛋。” 第26章 挚友 旁边的人,虽然听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但听到“混蛋”这两个字从沈扶雪口中吐出时,都略有些不适应。 沈家千金这般清冷优美的仿佛天上雪莲般的人物,合该像个天仙似的,只会说些优雅得体的词句。 沈扶雪也不管她们的反应,只淡淡对顾雨晴道:“顾姑娘,这位程姑娘是我的客人。” 顾雨晴讪讪:“是。” 她连质疑一句都不敢。 沈扶雪身上最重要的,不止丞相嫡女的身份,还有那份美名。 毕竟在这个京城里,人人都听说过—— 沈氏千金,贤良淑德。 谁若跟沈扶雪起冲突,传出去,所有人都只会说这个人的不是。 负责维护园子秩序的侍女们,自然也不敢再打扰,纷纷退下。 沈扶雪却也不再理会燕惊鸿,目光落在戏台上,专注地在看着那出正在上演的戏。 周围安静下来,仿佛刚刚的冲突没有发生。 只不少女孩儿的眼神都好奇地往燕惊鸿身上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足够她们打听到眼前这人的身份。 不过是个庶吉士的妻子罢了,刚从乡下来到京城。如何就能与沈扶雪搭上话? 按理说此人在这样的场合,该是处处透着小心翼翼、拘谨讨好。 但这位程夫人可好,一派闲适,举止自在,仿佛身处自家的后花园一般。 面对美名满京城的沈家千金,她也没有丝毫奉承谄媚的模样,这么一看倒是比试图讨好沈扶雪的贵女们要气派些。 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份底气?她没有好出身好相貌,身上也没有昂贵的衣裙珠宝,如何能做到这般从容? 看着看着,有人发现,燕惊鸿的气韵一点也不输给那位极优雅、极富风姿的沈扶雪。 那张脸当然远不如沈扶雪貌美,但坐在沈姑娘身边却没有一点黯然失色的感觉。 ————— 不管别人如何打量,处在视线中心的两人都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模样。 她们本就是习惯了被仰视的人。 燕惊鸿把目光放在戏台上,静静地陪沈扶雪看完了这场戏。 戏文说不上精彩,不过她没有看过,大概是她离京这几个月里,戏班子新排出来的。 戏演完了,又有人提议对诗,很快有女孩子响应,有人作诗,有人弹琴,有人作画,倒是把小玲看了个眼花缭乱。 她此前因为陆敏的事,对所谓的京城贵女印象极差。现在看来,却觉得艳红姐说得对,这些姑娘是真的很有才情,多才多艺。 小玲又去看燕惊鸿和沈扶雪,这两个人什么都没参与,坐在桌前静静饮茶,却互相不说话。 因为刚刚的事,小玲对沈扶雪很有好感,只觉得这位看起来孤高清傲的女子倒是比陆敏那几人好说话得多。 赏花会结束,沈扶雪在一群人簇拥下离场,小玲不由暗暗感叹这位相府千金的排场。 人群后面,燕惊鸿自觉跟了上去。众人簇着沈扶雪,没人注意到她。 直到众人散去,沈扶雪上了马车,才对她开口:“你上来。” 小玲这才惊诧:“原来你们认识?” 燕惊鸿也挺惊诧:“怎么?看不出来吗?” “这谁能看得出来啊?你们刚刚都不和对方说话的。” “要不是认识,她一开始怎么可能搭理我?就她那脾气……” 马车中传出一声轻咳,燕惊鸿没有继续说下去:“小玲你先回客栈吧,沈姑娘,麻烦你派个人送她回去,我怕顾雨晴找她的麻烦。” “好。” 小玲离开后,燕惊鸿上了沈扶雪的马车。 她对着冷美人笑眼弯弯:“扶雪,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冷美人带着那副孤高清傲的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燕惊鸿哄沈扶雪一向很有一套,当即蹭过去搂住她:“我好想你啊。” 沈扶雪被她抱住,脸上的冷漠终于维持不住:“京城没了你,真的很无趣。” 这就是沈扶雪委婉的“我也想你”了。 没错,她们两个是朋友,而且不是普通的朋友,她们是挚友。 从性格、成长经历到行事方式,沈扶雪和燕惊鸿都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却不影响她们成为知交。 当初沈扶雪被关在绣楼,燕惊鸿仗着一身轻功,时不时去偷人,带她出去玩儿。 有沈扶雪的贴身丫鬟帮忙做掩饰,偌大一个府邸,愣是谁都没发现堂姑娘经常消失。 别人以为沈扶雪在绣楼研读女戒女训的时候,两个姑娘在京郊纵马大笑。 人人都以为沈家千金是个冷美人,但她在燕惊鸿面前,从来鲜活生动。 她们之间的情谊,委实深厚。 京城人士猜测,因为摄政王爱慕沈家千金,晋宁公主便对其嫉恨不已,实在是无稽之谈。 他们三人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关系。 当初谢寒宿刚勾搭上燕惊鸿的时候,沈扶雪对此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过了很久,才勉强认可他的确配得上燕惊鸿。 ————— “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扶雪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扫她:“除了你,还有哪个混不吝会在这种场合跟人动手?” 燕惊鸿顿觉冤枉:“我以前也没在这种场合动过手啊?你怎么能凭这个判断是我。” 沈扶雪笑了起来,冷美人这一笑,宛若春风化雪:“逗你的,是深宫之中的晋宁长公主苏醒了。” 燕惊鸿微怔:“什么时候?” “两日之前。” “她昏迷了几个月,我进京之后不久她就醒了,”燕惊鸿思索,“难道我和她之间还有什么感应不成?”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她不是我的?” “你若亲眼见到她就知道了,太明显了,”沈扶雪摇摇头,“数月前我发现不对后就去找摄政王,结果他倒好,直接把人吓晕了。” “……” “陛下都要气疯了,若宫里那位再不醒,我看他都要砍了摄政王给你报仇了。” “不至于,”燕惊鸿发出微弱的辩解声,“皇弟他没那么冲动。” “那位醒了,能开口以后,摄政王审她,她就都交待了,”沈扶雪继续道,“她说自己叫作程艳红,是徐家村人士,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和我一样,我也不清楚原因。” “和她交谈过后,我和摄政王都觉得,此事大概不是她蓄意为之,便没有为难她,”沈扶雪道,“太医看过之后,摄政王又请了国师来,国师了解情况后,第二天留下封信就溜了,说是他也不懂,得去找他师叔。” 燕惊鸿无奈:“国师还是这么不靠谱。” “摄政王一面派人查证程艳红的话,一面派人找你,一面在搜寻天下典籍,想找到有没有古籍里记载过你这种情况,还派了人不着痕迹地到处打听民间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换魂’的传说。” “真是辛苦他了,”燕惊鸿叹息,“也辛苦你了。” “我们并不能确定,程艳红成为了你,你就一定成为了她,”沈扶雪解释,“但今天第一眼见到,我就知道是你。” 燕惊鸿一身气势,岂是别人冒充得来的?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街道上,燕惊鸿问:“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看你,你是急着去见程艳红,还是想先见见谢寒宿?” “去摄政王府吧。” 第27章 久别重逢 摄政王府。 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的府邸,却全然不似他人想象中一般豪华。 房间都是冷色调,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空旷的正堂里,谢寒宿握着书卷坐在桌案后,侧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 连前来通禀沈扶雪到访的侍卫,也不由放轻了脚步。 对上谢寒宿的视线,侍卫立刻觉得刚刚的孤寂大概只是错觉。 几乎没有人能从谢寒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也许燕惊鸿可以,但她不在。 若无要事,侍卫们一向不敢来正堂打扰。很多访客,连通禀都不需要,只一句“王爷不在府里”便打发了。 但此时来访的是丞相府千金,摄政王的救命恩人,京城里沸沸扬扬的传闻,侍卫们自然也都听过。 何况,京城里两人流言甚广,沈扶雪并不想给街头巷尾的八卦者们增加谈资,所以她从不会亲自上门拜访谢寒宿。 她此来,也许是有要事。 听了侍卫的通禀,谢寒宿只是道:“请沈姑娘进来。” 脸上仍然看不出喜怒,语气里也没有任何起伏,连跟随他几年的侍卫,都看不出他对沈姑娘的到访到底是否心生欢喜。 “是。” 沈扶雪很快进门,身后跟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 谢寒宿的眼神从此人身上掠过,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冲上心头:“你……” 那女子抬头对他笑了笑,这粲然一笑瞬间给那张平凡的脸赋予了神韵。 这种爽朗又灿烂的笑容,他再熟悉不过——他身边只有一个人,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谢寒宿猛地起身:“惊鸿?” “是我。” 谢寒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若要换了旁人,怕是要疑心他的冷漠。 事实上他只是僵在原地,似乎是不敢相信她就这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寒宿,我回来了。” 谢寒宿却已经恢复了他那副镇静自若的神态,刚刚那短暂的失态似乎只是面前两人的错觉,他对着燕惊鸿微微颔首:“回来就好。” 纵使容颜更改、身份变换,你回来了,就好。 沈扶雪在一旁幽幽叹气:“这么感人的重逢场景,你们就一个说‘我回来了’,另一个说‘回来就好’?” 看在她是救命恩人的份上,谢寒宿瞪得比较收敛。 若在朝堂上,摄政王这一眼足以让不知多少朝臣心颤,但沈扶雪根本不怕他:“亏我还特地跟来看戏,还以为能看到平日里冷心冷面的摄政王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结果就这样?连个拥抱都没有?” “他害羞。”燕惊鸿解释。 “……”沈扶雪和谢寒宿同时露出一副难以描述的表情。 “这段时间我不在,辛苦你了。”燕惊鸿对着谢寒宿笑得很温暖。 “我没什么,”谢寒宿摸摸她的头发,“你还好吗?吃了很多苦吧?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人欺负你?” 你们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沈扶雪想—— 谁欺负得了燕惊鸿?她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这位手腕在某些时候堪称铁血的长公主,偏偏在摄政王眼里是只柔弱无辜小白兔。 而眼前这位手段狠厉、骂名满身的摄政王,在长公主眼里居然是个会害羞的纯情少年。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沈扶雪突然想起了这句民间俗语。 心下吐槽,面上却是止不住的微笑,她悄然离开了正堂,把空间留给那两个人。 摄政王一向喜欢安静,燕惊鸿私下曾和沈扶雪吐槽过,说她觉得谢寒宿身边唯一喧闹的东西就是她本人。 他不爱有人贴身伺候,此时正堂外,完全看不到下人的影子。 于是沈扶雪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台阶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这种习惯还是她从燕惊鸿身上学来的。 在认识燕惊鸿之前,沈家千金一向循规蹈矩。 她伸了个懒腰,刚刚还嘲笑了谢寒宿,现在心下却又升起了和他一样的感慨,回来就好。 ————— “我这个样子,还习惯吗?”燕惊鸿问。 “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你。”谢寒宿回答。 “真的?” “当然,若易地而处,变了样子的是我,难道你对我的看法会有所改变吗?” “这个嘛……” “你居然犹豫。”谢寒宿幽怨地看着她。 “没有,”燕惊鸿边说边含泪摸了摸眼前这张俊脸,“我是那种看脸的人吗?” “你是。” “……你这么直白会失去我的。” 谢寒宿笑着拥她入怀,把一个轻吻印在她发间:“你终于回来了。” 世人皆爱倾城色,在这方面他谢寒宿也没什么可例外的。但面对眼前这张略显平凡的脸,他回答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燕惊鸿就是燕惊鸿,无可替代。 除了你,谁解我心忧? 谁能与我安朝邦,定朝堂? 人生在世,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实属不易。 对于他这个骂名满身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他本已打算,就算只有一个人独行,这条路他也要走下去。 他从未奢望任何人的理解,但偏偏她知他懂他。 “我明白,你站在那个位置,思考的东西不能全看道义。不用雷霆手段,如何震慑朝堂?用了雷霆手段,又如何做他人眼中的纯臣?” 这是燕惊鸿曾对他说过的话,他一直没有忘记过,当初听到这句话时自己的心情。 ————— 在沈扶雪被晒得昏昏欲睡之际,她看到一个身着摄政王府侍卫服色的男子向着正堂走来,手里还拿着几封文书,似乎是有事要向谢寒宿禀报。 这摄政王当的,可真是够劳心劳力的。 她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准备去提醒那对也许正在温存的小鸳鸯有人过来了。 但她刚刚走近正堂门前,就听到谢寒宿的声音响起:“御史台弹劾户部尚书徐正贪墨国库钱粮,按照数额,本该治个斩首之罪,是我把他保了下来。” “我在兰台县就听说了,”接着响起的是燕惊鸿的声音,“你不需要对我解释,我明白你的所作所为都事出有因。” 谢寒宿看着她,眼神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不必我说,你就懂。 谁能不爱这种默契? “徐正确实有本事,不过一两年就把父皇留给户部的烂摊子清肃得差不多了,”燕惊鸿叹气,“暂时也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人,我都明白。” “但他胆大妄为,也不能不罚。” 燕惊鸿笑了起来:“听闻徐大人现在三餐餐桌上只有窝头和青菜,出门连轿子都没有,每日上朝步行至宫门口时,朝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不过两个月就瘦了一大圈,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把他家里的银子和值钱物件都收走了,只给他留了买菜钱。” “挺好的,”燕惊鸿评价,“徐大人早该瘦瘦身了。” 沈扶雪不欲偷听,轻轻敲门出声示意,看着这两个人,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们居然在谈论朝政?” 这是久别重逢的情侣该干的事吗? 谢寒宿面上一派严肃冷淡:“朝政自然是头等大事。” 摄政王摆出这一副家国天下远大于儿女情长的模样,十分令人信服。 燕惊鸿却在一旁拆他的台,偷偷对沈扶雪挤挤眼睛:“拥抱过了,他主动的。” 沈扶雪大笑。 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沈家千金丝毫不顾及形象。 谢寒宿扫了两个笑成一团的姑娘一眼,耳根微红,眼神里却是难得一见的柔软。 第28章 燕惊鸿第一次从自己那张…… “你想不想见一见程艳红?”谢寒宿显然很了解燕惊鸿此时想做什么。 “当然。” 谢寒宿和沈扶雪陪她进了宫,一路进了芳华殿。 燕惊鸿第一眼看到程艳红,就明白了沈扶雪所说的“太明显了”是什么意思。 那是燕惊鸿第一次从自己那张脸上看出楚楚可怜的气质。 眼前的人,明明顶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她曾在铜镜中看到过千遍万遍的容颜,只不过换了副神态,便教人觉得陌生。 “程艳红?” 那一身华丽宫装的女子怔怔地看着燕惊鸿,先是茫然,然后眼里逐渐泛出一抹泪光。 晋宁的容貌生得极美,此时睫毛如同蝶翼般扑闪两下,配上那滴眼泪,当真是我见犹怜。 宫人们已经尽数退去,芳华殿内只余下这四人。 燕惊鸿走上前,想和程艳红说几句话,但后者看着她走过来,却猛地跪了下去,那一身华丽的裙装铺曳在地,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折了翼的蝴蝶。 谢寒宿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程艳红不但下跪,还不停磕头:“公主饶命,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饶命啊。” 她这几句话说的前后颠倒,语焉不详。但燕惊鸿到底是听懂了她在害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快起来吧。” 燕惊鸿迅速把她扶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身体对自己下跪的惊悚感,着实不是一般人体会得到的。 “你不怪我?”程艳红怯怯地问,显然她很清楚,以自己在徐家村的生存的环境,眼前这位金尊玉贵花容月貌的长公主,换到自己的身体里,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在宫里,每一日都为这里的富贵豪奢感到震惊,吃的、用的,都是她连听都没听过的。但这里越豪奢,她就越害怕,生怕落在她的穷苦人生里的长公主,一回来便要狠狠地报复她。 “这种离奇的事,又不是你造成的,”为了让她放松下来,燕惊鸿试着先和她闲聊几句,“我应该怎么称呼你,程夫人?还是……” “叫我艳红就好,村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的。”艳红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 燕惊鸿发现她在说话时,不敢与人对视,这份自卑显然是她此前的生活环境导致的。 “好,艳红,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 程艳红摇摇头,又点点头,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我相公,他还好吗?” 燕惊鸿却没想到她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他挺好的,考中了进士。” “那就好,那就好。”程艳红反复念叨着,似乎是真心为徐子明高兴。 “艳红,你愿意听听这几个月,我成为你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说起这个话题,不止程艳红,连谢寒宿和沈扶雪也围了过来,显然都对她这段经历十分好奇。 “我在徐家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稻草和木板拼成的床上,头上带着一道伤口,”燕惊鸿如实道来,“然后,有人砸门,让我滚出去。门口的两个人,是徐子强和小玲。” 沈扶雪握了握她的手,燕惊鸿对她笑了笑:“我没事。” 谢寒宿被沈扶雪抢先一步,正不着痕迹地准备缩回伸出的手,却被燕惊鸿抓住了。 她握着他的手,对着他笑,这笑容太温暖,于是谢寒宿也回了她一笑。 程艳红脸色发白:“对不住,他们打了你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总是看我不惯,都怪我……” 她的神色之间有一种木然的悲苦,似乎并没觉得打人的一方有多么过分,反而觉得是她自己不够讨人喜欢才挨了打。 这种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让人分外不适应,也让谢寒宿和沈扶雪更鲜明地意识到了她和燕惊鸿到底有多么不同。 “徐子强想打我,被我踢下了台阶。” 程艳红张大了嘴巴,十分惊讶:“小叔他挺壮的,打人很疼。” “我习过武,”燕惊鸿简单解释,“然后我去找村东的韦大夫包扎了伤口。” “不行!”程艳红惊地喊出声,似乎忘记了燕惊鸿讲述的是已然发生过的事情,“你不能去找他,婆婆会起疑心的。” “这就是你任由伤口流血却不处理的原因吗?”燕惊鸿问,“若不是第二天我成了你,你知不知道这个伤口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程艳红又低下头不说话了,燕惊鸿也不逼问她,只是接着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举家搬入兰台县,到拜见兰台县令,再到黄县丞强娶小玲,燕惊鸿带着小玲出走,然后山匪袭城,她在兰台代主簿的经历,再到回京这一路的种种故事。 一桩桩,一件件,除了伪造虎符这种细节略去不谈,燕惊鸿把自己这几个月的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了眼前的三个人。 谢寒宿和沈扶雪是心疼又骄傲,最震撼的却是程艳红。 她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开口:“你活得和我完全不一样。王爷问我的时候,我还告诉他,你大概在徐家村替我做活,替我挨打,原来你却……” 听到这里,燕惊鸿微怔,看向谢寒宿:“你当时急坏了吧?” 谢寒宿维持着他那副八风不动的表情:“还好。” “……”沈扶雪嘴角一抽,觉得此人真是不通情趣。 但燕惊鸿却笑了起来:“别担心了,你都听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谢寒宿只回了一个字:“嗯。” 燕惊鸿便又对程艳红说道:“我听韦大夫提起过,他想给你一笔银子让你离开,但你拒绝了。” “我……我怎么能离开夫君?” “我知道徐家人一直打你,虐待你。” “村里哪户人家不打媳妇?”程艳红摇摇头,“哪家媳妇年轻时候没挨过几顿打?熬过去就好了。” “可是刚刚你也听到了,是徐子明暗示小玲逼走你,如今他点了庶吉士,要娶顶头上司的女儿,你打算怎么办?” 程艳红抹了抹眼泪:“也许有什么误会?” “如果你想要和离书,我现在就可以替你办到。” “不!不要!”程艳红脱口而出,甚至又要给燕惊鸿跪下求情。 “别跪我,”燕惊鸿也不再劝,“好,这件事我不插手,你自己决定。” 程艳红略微放下心来,又问道:“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燕惊鸿自己用着对方的身份活得肆无忌惮,此时也不好意思过分干涉对方的行为:“你随意,只要别干涉后宫和朝政。” 程艳红苦笑:“我就算想干涉都不知道怎么干涉,我是想问,我能继续住在这里吗?” “当然,除非你自己不愿意,等我们想到换回来的办法再说。” “若是……若是永远都换不回来了呢?” 程艳红这个问题,却是狠狠砸在了谢寒宿和沈扶雪两人心头。 他们此前,心下便有此隐忧,若真的换不回来了呢? 这对于燕惊鸿而言,会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但燕惊鸿却只是笑了笑:“让我们先别这么悲观。” 第29章 我们都想当他的爹 “皇弟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怕他担心,一直瞒着他,”谢寒宿回答,“但是大概也瞒不了多久。” 燕惊鸿笑了笑:“那就看看这小子多久能发现吧。” 沈扶雪问:“你既然不回宫,还要继续住客栈吗?要不要来丞相府和我一起住?” 谢寒宿也道:“摄政王府有很多客房。” “暂时不必了,”燕惊鸿无情地拒绝了二人的提议,“盯着你们两个的人那么多,我还想躲躲清闲呢。” 分别前,燕惊鸿突然想到:“你们两个谁借我点银子?” 谢寒宿和沈扶雪默默掏腰包,但这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身上根本没有现银。 沈扶雪特豪爽地把头上的白玉钗□□塞给燕惊鸿:“拿去。” 塞了玉钗,她又要摘腰间玉佩。谢寒宿不忍直视地拦住她:“待会儿我派人去给惊鸿送银子。” 燕惊鸿也哭笑不得地把那只玉钗插回她的发间:“谢谢你们两个,这几个月,让你们费心了。” “没什么。”谢寒宿显然不擅长煽情。 “你现在要去哪里?”沈扶雪问。 燕惊鸿挽了挽袖子:“去打个人。” “去打徐子明?” “是啊,说到就要做到嘛,不然陆敏以为我跟她闹着玩儿呢。” “……” “我派几个人帮你。”谢寒宿提议。 沈扶雪嘴角一抽:“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不用,”燕惊鸿拒绝,“打个书生而已,不费什么力气。” “那就出发吧,正好快到了翰林院下衙的时辰,”沈扶雪建议,“去得晚了,别让人跑了。” 谢寒宿斜视她,你这积极的模样还好意思吐槽我? 显然,刚刚听了燕惊鸿的描述,这两人对徐子明也没什么好感,对于他挨打一事十分乐见其成。 于是,三人在宫门口分开,谢寒宿回王府去处理他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政事,沈扶雪回丞相府去做她冰清玉洁端庄贤淑的千金嫡女。 而燕惊鸿挽了挽袖子准备要去打人。 两人看着她潇洒自在的背影,心下都忍不住泛起了一丝艳羡之情。 ————— 隔日,小客栈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来者是当朝翰林院侍讲陆省,坐在客栈大堂最中间的桌子上,还特地清了场,摆出一副要好好算账的架势等着燕惊鸿。 陆省自然是不会把徐子明的妻室放在眼里的,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会被很快解决掉,他连她的名字都不需要去记,更没想过自己需要亲自出面去对付她。 但随着女儿、外甥女和未来女婿接连被打,他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他心下觉得这几个小辈太没用,居然被一个乡下来的女子搞成这样。但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个村妇如此对待这几个小辈,伤的就是他陆省的面子。 燕惊鸿一踏进客栈大门,就看到了他。后者正挑剔着店家的茶,店小二在一旁陪着不是。 陆省皱着眉,接过小厮递过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那不存在的茶水,才抬头去看燕惊鸿:“想必这位就是子明的夫人吧?” 燕惊鸿笑了起来:“陆侍讲。” “既然知道本官的身份,为何不行礼?” “天生骨头硬,弯不下腰。” 陆省到底比他女儿有城府些,并未因为这一句话动怒,反而笑了笑:“年轻人,骨头硬是好事,程夫人,请坐。” 但这点城府并没有让燕惊鸿心生警惕,陆省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当年也不至于把宠妾灭妻的事闹得满城皆知。 她依言入座,陆省自恃身份,并不愿与她闲聊,开门见山道:“你夫君自考中进士起,就颇受本官关照,你可猜得到本官照顾他是为了什么?” “这还用猜?”燕惊鸿笑道,“你关照他,要么是你女儿看上了徐子明想嫁给他,要么是你看上了徐子明想嫁给他。” 陆省皱了皱眉:“你倒是牙尖嘴利。” “令爱也曾这般说过。” “如果程夫人是想要银子,本官现在就可以给你一张银票,足够你回老家开间铺子,过一世舒适的生活。” “真遗憾,我不打算离开京城。” 陆省又试着打感情牌:“本官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唯有几个女儿,敏儿是最得我心意的那一个,她喜欢上一位有妇之夫,本官少不得要为她费些心思。子明若和敏儿成了亲,本官自会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 “那我们倒是有了一样共同之处。” 陆省自以为揣摩透了她的心思,微笑道:“没错,我们都是为子明着想,都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 “不是。” “那是什么?” 燕惊鸿想起自己昨日把徐子明按在地上让其喊爹的场面,神秘一笑:“我们都想当他的爹。” 陆省怔了怔,不悦地看她一眼:“你可知道,你打人的事,本官若要与你认真计较,是可以让你去坐牢的。” “不用拿这个吓唬我,大荣律法我比你熟,”燕惊鸿笑了笑,“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有后果。” 陆省显然以为她在虚张声势:“你大概不知道牢狱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你倒是比你女儿聪明些,”燕惊鸿叹气,“但是我不只敢打他们,你继续废话,我还敢打你。” 陆省嗤笑出声:“你敢打本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本官是我那个心软的女儿,会任你欺凌?我和敏儿可不一样。” “你和陆敏的确不一样,”燕惊鸿笑得比他嚣张百倍,“陆敏还年轻,还没有彻底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我对她留了手。但我对你下手可没什么负担。” 陆省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对我下手?你想怎么对本官下手?” “想必当今的翰林学士李大人,也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会对你和他宠妾的关系很感兴趣。” 陆省面上再没有之前的淡定,他猛地起身,一拍桌子,发出的巨响声却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左右看了看,挥退了下人,才对燕惊鸿咬牙切齿道:“你如何得知的?” 燕惊鸿摇摇头,官员偷情这种事,他们自以为隐秘,但其实宫中密探都能查得到,只是这种事太多也太平常,他们管不过来也根本懒得管就是了。“别管我如何得知的,你叫我一声爹,这件事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陆省感觉到一阵怒火直冲脑门:“你耍我?你别想威胁本官,你知道这件事又如何?你要知道,在京城这个地方,出身背景几乎能决定一切。就算有我的把柄,凭你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也休想扳倒我,不如趁早放弃,免得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侍讲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此时,一道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谁?”陆省看到客栈后门处走进来的身影,大惊失色,“王爷?您为何会在此处?” 这一身黑衣、身姿挺拔的男子,不是当朝摄政王又是谁? 燕惊鸿也没发现谢寒宿是何时到的,但她镇定地对着陆省微微一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背景了。” 第30章 本王竟沦落到要靠美色/…… 陆省的眼神在两人中间游移,心下困惑极了。 他本以为此行会很轻松,收拾一个农妇而已,有什么难的? 谁能想得到,先是被对方威胁,接着又踢到这么个铁板? 摄政王如何会出现在这家小客栈里?他跟眼前这个村妇是什么关系? 燕惊鸿看他困惑的模样,凑过去拉了拉谢寒宿的手臂,撒了一个颇油腻的娇:“王爷,这位陆省大人欺负我这个孤身女子,你若不给人家做主,人家就不依。” 谢寒宿不着痕迹地抖了一抖。 陆省睁大眼睛瞪着她,觉得此人心机深沉极了,刚刚威胁人喊爹的嚣张模样去哪儿了?怎么在摄政王面前就变成小白兔了? 更令他困惑的,是谢寒宿此人清奇的品味。他并不关心谢寒宿喜欢的到底是晋宁公主还是沈扶雪,反正那两位都是绝色美人,但眼前这一位,陆省瞪大了眼,拼命想从其外表中找出一丝优点,最终一无所获。 难道……陆省用自己龌龊的小心思去揣度谢寒宿,难道这女人,是那方面的功夫很好? 谢寒宿对陆省的态度,比起燕惊鸿更加简单粗暴,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于是陆省就毕恭毕敬地滚了,二话不说,连呼吸声都不敢太重。 “他还没叫爹呢。”燕惊鸿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 “数月未见,你这到处认儿子的毛病怎么还没改掉?”谢寒宿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唇角的弧度不大,但眉眼微弯的模样,让他那张本就俊朗的脸又增色两分。 燕惊鸿在真正的美色面前没什么抵抗力,伸手摸了他的脸一把。 谢寒宿已经习惯了她这种举动,站在原地乖乖让她占便宜。 燕惊鸿一面摸着美人的脸一面感叹:“仗势欺人的感觉真不错。” “你哪里用得着仗我的势?”谢寒宿挑眉,“我看你自己威胁得挺过瘾的。” 燕惊鸿笑了笑:“怎么今天来找我?” “公文批完了,想着你几个月没回京了,就来带你出去转转。” 公文是昨晚熬夜批完的,但这点就没必要告诉燕惊鸿了。 “不怕被人看到?” “被看到又怎么样?”谢寒宿摇头,“反正全天下的人似乎都认定了我就是不喜欢长公主。” 马车已经停在了客栈后门,这不是谢寒宿惯用的那一辆,外表十分普通,车上只有一个车夫,却不见侍卫的影子。 但燕惊鸿知道定然有暗卫随侍在侧,以谢寒宿这个地位、这个骂名,他的政敌,看不惯他的人,被他挡了路、与他有利益冲突的人,甚至只是准备为朝堂除害的人,都有可能安排人刺杀他。 燕惊鸿也不知道这个一言不合就要搞刺杀的风气是怎么形成的,但百年以前,当时把握朝政的一位大太监出行时遇刺重伤,自此退出权力舞台一事,似乎给了后世极大的鼓励。 自此大荣朝堂上,陆陆续续又闹出过几次刺杀之事。 虽然由于朝臣并不了解武林动态和杀手行业,请的人都不甚靠谱,导致刺杀成功率十分之低,但大家玩得乐此不疲。 搞得自此朝廷多出一项支出,就是给朝里的重臣派侍卫,既是为了保护他们别被其他人刺杀,也是为了监视他们别去搞刺杀。每年多出一大笔额外花销,气得几任皇帝差点想撒手不管,看着这帮混蛋臣子自相残杀干净了事。 说起来,当年燕惊鸿身为一个公主,能被允许习武,实在也是要感激这种传统。 当年幼的她对父皇提出想习武时,先皇十分沧桑地看她一眼:“习武啊,习武好,朕调几个女暗卫去教你。” ————— 谢寒宿这人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无所不能,但他不会武。 曾经燕惊鸿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过:“以后我保护你。” 但现在她暂时失去了这项能力,还是让谢寒宿多带些暗卫比较稳妥。 马车外表十分普通,一踏进去却发现内里布置得极其舒适,谢寒宿从来不重享受,这一看就是特意为燕惊鸿准备的。 一上车,燕惊鸿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窝在谢寒宿的怀里。 谢寒宿任由她倚着,从身后抱住她。 只可惜口中讲的却并不是情话,而是在给离京数月的燕惊鸿补习近期朝堂形势。 朝中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处理,谢寒宿私心是想让她躲躲清闲的,可惜他了解燕惊鸿,知道她从不推卸责任。 “半年前你推荐的那个年轻人表现不错,但你之前说得对,他还需要再历练两年,不能贸然许以高位,我暂时把他调出京城了,过两年,就安排他回来,到时候可以让他进户部。” “都随你安排。” “到时候你出面把人调回来吧。” 燕惊鸿似笑非笑看他:“他在京城前途正好时你把他外调,他心中未尝不会对你有怨,你做了恶人,却要把调他回京的人情让给我?” “人才是你发现的,到时候你把他调回来,他就是你的嫡系。” “你不需要为我铺路,”燕惊鸿叹了口气,“过两年皇弟也大了,到时候让他把人调回来吧。” 两人不再聊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谢寒宿时不时掀开车帘,给她指指京城这几个月间的变化:“那边的茶楼是新开的。这边的青楼也是,原来那家环采阁关门了,这家红袖招是在原址上新开张的,生意很好。”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真是个好名字,”燕惊鸿挑眉,“让我猜猜,摄政王是怎么知道这里生意很好的,因为商税交得高?” 摄政王无奈地看她一眼:“知道还问?” “唉,”燕惊鸿叹息,“你说你这个乖宝宝,怎么就落入了我的魔爪?” “哪有你这么形容自己的?” “我说真的啊,你说你那么完美,权倾天下,不好女色,还是个大美人,我觉得我赚了。” “赚的是我,”谢寒宿抚摸着她的发丝,“你看看京里贵女,有几个敢喜欢我?偏你傻,也不怕我待你不好。” “大荣朝的公主也是有养面首的传统的,包括婚后,”燕惊鸿给他盘点,“我姑姑,我姐姐,都养过。你若待我不好,大不了我去养几个面首嘛。” 谢寒宿轻轻拽了拽她的发尾以做报复,燕惊鸿就回头对他笑:“放心吧,你永远是我心里最美的那一个。” 谢寒宿就装模作样地叹气:“本王竟沦落到要靠美色/诱人的地步。” 第31章 天并没有塌,事情并没有…… 马车停在摄政王府邸,王府属官有事来报,正巧目睹了谢寒宿亲手将燕惊鸿扶下马车的画面。 这小心的姿态,仿佛他扶着的,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属官打量着燕惊鸿,神色间颇为讶异。 “王哥?”燕惊鸿哥俩好般拍了拍他的肩,“好久不见啊。” 听到这个称呼,属官惊疑不定:“姑娘是何人?” 这位摄政王府属官名字叫作忘戈,取忘记刀兵之意,取意为寄望太平。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当朝摄政王的亲信,走出去,自然也没人敢得罪。 会调侃性地称呼他为“王哥”的,他就只见过一位。 “别逗他了,忘戈,她就是晋宁。” 忘戈是谢寒宿最亲信的下属,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办,所以对他透了个底。 “原来是殿下,”忘戈不愧是谢寒宿倚重的人,听说这般离奇之事仍然很快镇定下来,对燕惊鸿施了一礼,“原来您回来了,怪不得这两日王爷的心情都好了很多。” 燕惊鸿笑了起来,忘戈愣是从摄政王那张面瘫脸上看出了情绪变化,怪不得他能当谢寒宿亲信。 忘戈却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悄声道:“不是我眼尖,是王爷这一次表现得太明显。” ————— 一道调令从京城发出,兰台县苏县令升任知府,掌管辖治下十县之权。 这条调令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因为最近朝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年的太子之师韦云图起复,仍任太傅,为帝师,负责给帝王讲学。 韦云图是当初的清流之首,他的起复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一阵轰动。很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期盼他仗义执言,制衡谢寒宿。 ————— 燕惊鸿扮做男装,暂时以摄政王府幕僚身份,留在谢寒宿身边帮忙处理政事。 小客栈里,就只剩下小玲一个人。 她分外茫然,怎么进京不到一个月,韦大夫摇身一变,成了当朝一品大官,而燕惊鸿,居然也混成了王府幕僚。 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客栈里,燕惊鸿正坐在她对面,闻言便笑了笑:“是时候告诉你一些真相了。” 小玲听完这离奇的真相,陷入片刻沉默。 “原来你真的不是艳红姐,”小玲怔怔地说,“我早该想到的,你几乎变了一个人,你懂得那么多,你对京城很熟悉,甚至知道官员的密辛,你和沈家千金是朋友,你突然从什么都怕变成了什么都不怕……你面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我早该想到你不是普通人。” 燕惊鸿握了握她的手:“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 “是我和强子哥去敲门的那个时候吧?”小玲想起往事,“你把强子哥踢下台阶,然后问我现在是何年何月,就是那个时候你成了艳红?” 燕惊鸿点头:“没错。” 小玲笑了起来:“那我真是很幸运了,一路上,有一位一品太傅教我识字,还有一位公主对我关怀备至。” “我以为你会气我们的隐瞒。” “我没有那么不识好歹,”小玲摇摇头,“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你当时不在,我现在也许成了徐子明的妾,或许已经被徐子明卖给了黄县丞。你和韦太傅,你们带我从徐家村走出来,我有什么可怨你们的?” 燕惊鸿也笑了起来:“你又让我惊讶了一次。” 小玲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成了艳红姐,那她就成了晋宁殿下?” “没错,你想见她?” “可以吗?” “我会问问她的意见,如果她愿意,那我就带你进宫。” ————— 艳红听说此事,立刻就点头同意了,宫里的生活虽然美妙但也让人觉得虚幻,她愿意见见以前认识的人,哪怕是她曾经的敌人。 而且,她也很想和小玲确认一下,她的夫君是不是真的做了燕惊鸿口中那些事。 于是,谢寒宿派人安排燕惊鸿和小玲进了宫,两人一路来到芳华殿。 三人在殿内的花园里见面,一树斑驳的花影下,有一妙龄女子正在等着她们。女子身着石榴红的宫装长裙,头上带着同色系红宝石制成的整套首饰,花影下露出的那张脸,堪称倾国之貌。 小玲还未来得及感叹这宫殿奢华,就被眼前人的美貌震惊了。 她猛地看向燕惊鸿:“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 燕惊鸿谦虚道:“是还不错。” 在极度美貌的人面前,很多人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胆怯,小玲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艳红姐,是你吗?” “小玲。” 这一开口,小玲就意识到,眼前的美人,就是程艳红。这才是熟悉的程艳红的神态,与人说话时,会避开对方的眼睛。小玲就算本还有一丝犹疑,此时也信了十成。 同时她也有些恍惚,差别这么大的两个人,她此前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艳红姐,我欠你一个道歉。”小玲回头看向燕惊鸿,对方这次终于没再阻止她,于是她明白,燕惊鸿不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只是不想替程艳红接受这份歉意。 “什么?”程艳红脸上满是讶然,“你……要向我道歉?” “没错,在徐家村时,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徐子明,我想逼走你,是我做错了。” 程艳红脸色白了白:“相公他……他知道吗?” “他知情,”小玲低下头,“对不起。” 程艳红捂着脸哭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我该怎么办?” 小玲过去拍了拍她的背:“艳红姐,眼下就是很好的机会,你可以像……像晋宁殿下一样,体验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你会发现,徐子明又算得了什么呢?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你说你也喜欢他,难道你就能轻易让他成为过去?”艳红哭着问。 小玲点头:“我当时也哭得像天塌下来了一样,但是天并没有塌,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他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 艳红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有吗?”小玲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我有个好老师吧。” 告别艳红后,两人走出宫门。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燕惊鸿问,“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跟着我。” 小玲却出乎她预料地摇了摇头:“我总不能赖着你一辈子,咱们住的小客栈,街对面有一家绣坊,那里的师傅已经答应了收我做学徒。等攒够了银子,我就把妹妹也接过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闪着微光,燕惊鸿认出那是对未来的期盼,于是对她微笑:“好,有什么事一定要来找我。” 小玲给了她一个拥抱:“谢谢你。” 谢谢你,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第32章 王爷,您这是图她什么啊…… 这天,谢寒宿派人请燕惊鸿去王府正院,燕惊鸿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就过去了。 结果到了正院却傻了眼:“谢寒宿你个混蛋居然算计我?” 谢寒宿哭笑不得:“你身体不好,叫大夫来给你看看,怎么算计你了?” “你当我不知道这位李大夫治病全靠针灸?而且是会疼到让人丧失求生意志的那种针灸?”燕惊鸿转头又对面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补充了一句,“无意冒犯。” 老大夫抚须一笑:“不打紧。” 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但她生猛到敢对着摄政王骂混蛋,李大夫明智地没有计较。 “疼,但是有效果。”谢寒宿冷酷无情。 燕惊鸿含泪看他一眼,谢寒宿无奈解释:“就是让李大夫给你看看,要是你不愿意针灸,难道我还能逼你不成?” 燕惊鸿这才委委屈屈地跟着李大夫进了房间,由他诊脉。 谢寒宿跟在后面,相处没几日,他就发现了燕惊鸿这个身体十分虚弱,批奏折看公文时,不过坚持一两个时辰就会头晕。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他请了名医前来为她诊治。李大夫是从宫里退休的太医,医术极佳,现任的太医院院正还是他的徒弟。很多人家都想请他出诊,但他却不是一般人家请得到的。 他的诊断结果和韦云图倒并无区别,都说她操劳过度、郁结于心导致身体虚弱,需慢慢调养。 李大夫看了燕惊鸿一直在吃的补药方子,表示没什么问题,可以继续服用。 然后他提出用针灸配合补药,来调理身体。 燕惊鸿欲哭无泪,但她又不是真的不识好歹,知道是谢寒宿特意为她请来的人,不想浪费他的好意,咬了咬牙,以一副慷慨就义般的姿态点头:“那就试试吧。” 李大夫随身带着银针,闻言便喊徒弟进来准备。 准备好后,他手执银针,隔着一层薄衫刺入燕惊鸿的穴位。 燕惊鸿痛得一抖,李大夫扎了几针,她就抖了几抖。 李大夫习惯了这种反应,心如铁石,继续扎针的手稳极了。 反倒是谢寒宿犹豫了:“很疼吗?很疼就算了。” 燕惊鸿从嘴角挤出四个字:“来都来了。” “……” 李大夫在一旁听着,都觉得新鲜。 他和摄政王府走得比较近,谢寒宿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一般都是请他来看。 一来二去,他对谢寒宿的性格也算摸透了两分,说是冷心冷情也不为过,这种冷不只是对别人冷,对自己更冷。 他几时见过谢寒宿这般紧张的模样。 相处这么一会儿,他也看出眼前这两人的关系,八成就是情人。 但谢寒宿,看起来可不像是个会对情人百般温柔体贴的那种多情人啊。 而眼前这位姑娘,先不提相貌,单说这出身,从她指尖的茧子就看得出,恐怕她出身不会太好,至少需要经常亲自做活。 再一搭脉,这操劳过度、郁结于心才落下的病根,显然说明她此前生活得并不如何顺心,才把自己硬生生地憋出了毛病。 再看她晒得略黑的皮肤,这是一个出自乡下、干过农活的女人,李大夫心下总结。 让他惊讶的倒不是农女这个身份,只要足够美貌,自有权贵垂怜,身份低微些也不算什么,反正又不是娶来做正妻的。 但眼前这个女人连美貌都没有。 一个相貌平平,身份低微的女人,李大夫想,再加上身体虚成这样,基本没有给摄政王诞下子嗣的可能。 谢寒宿手握天下权柄,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就给自己弄了个这样的情人? 偏偏他还一副对她百依百顺的模样。 宠得这出身低微的女子都敢没大没小地对着手握重权的摄政王骂混蛋了。 李大夫心下不解,却也知道这种事不由得自己多说,只专心施针。 “疼。”燕惊鸿眼泪汪汪地看谢寒宿。 谢寒宿自己从没有过哄人和被哄的经历,从有记忆起便没人哄过他,他自然也没哄过别人,此时努力想了想,艰难地从记忆深处扒出来一段曾目睹过的邻家母亲哄劝因学走路而摔倒的哭泣幼子的台词:“你真棒,我为你骄傲。” “……”燕惊鸿被雷得抖了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把我当小孩子哄?” “没有。” “没有就好,别这样,”燕惊鸿吐槽,“你知道你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你真棒’的时候有多惊悚吗?” “……”谢寒宿瞬间觉得李大夫还是扎得轻了,“那我应该怎么做?” “美人,过来让我摸摸小手。” 谢寒宿已经习惯了她的调戏,乖乖把手伸过去给她摸。 一旁的李大夫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心下十分为谢寒宿不值。 王爷,您这是图她什么啊?连美色都是由你提供。 谢寒宿这双手生得极好,十指修长,指节分明。 燕惊鸿和他十指相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的脸,竟然真的觉得疼痛似乎轻了些。 难道自己真有这么好色?燕惊鸿摸了摸脸正打算自省,就听到李大夫道:“最疼的几个穴位已经施过针,接下来就不会那么疼了。” “……”原来如此。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拔针后,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折磨,燕惊鸿没忍住暴躁:“国师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师叔到底有没有办法?” “不知道,我也派人去打听他的师门了,但是还没有结果。”谢寒宿也替她忧虑。 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一朝跌落凡尘,只能倚靠于他。 别人都只看得到她普通的外表和低微的身份,他可以一个人占有全部的她,让她眼中从此只有他一个人。 他可以把她据为己有。 这种幻想也许会满足一些人隐秘的愿望。 若换了旁人,也许真的会动了不再让她恢复身份的妄念,就此把燕惊鸿永远留在身边。 但谢寒宿不会,别说这样去做,他连这种念头都没有动过,从头到尾他都只希望她好。 第33章 扮演长公主的第一个难关…… 燕惊鸿和程艳红在互相扮演对方的路上,遇到了第一个正式的难关。 这个难关是谢寒宿告知她的,他把桌案上一本奏章推向她:“东雍国使臣要来大荣朝拜访,当初的和谈是你一力促成的,如今他们来访,晋宁长公主不出面实在说不过去。” “这倒有些麻烦,”燕惊鸿翻阅奏章后,皱了皱眉,“大荣和东雍的关系不太稳固,若称病不见,怕他们生出误会。” 谢寒宿颔首:“我也这样认为。” “也许可以请艳红出面应付一下。” “你确定她应付得了?” 燕惊鸿想了想:“我去和她商量一下。” 程艳红听说了二人的计划,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行,我做不到的。” “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燕惊鸿解释道,“在场会有很多人,你只要负责和东雍使臣互相见礼问候,然后坐下喝喝茶就好。” 程艳红还是摇头:“不行,我不敢。” “在场没人会为难你的。” 程艳红推脱:“我什么都不懂,连怎么行礼我都不知道。” “我可以教你啊。”燕惊鸿叹了口气,若不是此事实在重要,她也不想为难程艳红。东雍国国力强劲不输大荣,两国刚刚修好不过一年多,此时怠慢东雍使臣,实为不智之举。 “殿下,你就别逼我了,我是真的做不到,”程艳红的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你让我去做农活,做饭,补衣服,做多少都可以,别让我去做这个。” “好,你别哭了,我不逼你。”燕惊鸿无奈,程艳红毕竟不是她的敌人,这事确实也不是人家的责任,她总不能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逼着人去参与。 虽然称病不见是个烂主意,但似乎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但她人还没走出芳华殿,转机就出现了,一位内侍来此传令:“陛下口谕到。” 程艳红又慌乱起来,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好在传旨的内侍也不敢和晋宁长公主计较礼仪问题,传了口谕就退下了。 这段时间,怕小皇帝发现端倪,芳华殿的人借口长公主感了风寒,恐会感染龙体,又说晋宁殿下坚持不让帝王来探病,才勉强躲了过去。但这个理由必然拖不了太久。 小皇帝这道口谕说的就是半个月后东雍使臣来访一事,这口谕倒也并不只是传给晋宁的,东雍使臣来访是件大事,据说此行有女眷在来访之列。小皇帝尚未娶亲,没有皇后,此事便要由长姐出面,后宫几位公主,还有朝中一些重臣及其家眷,按例都会出席。 程艳红敢拒绝看起来比较和善的燕惊鸿,但她不敢抗旨。 于是又慌乱地伏桌抽噎起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燕惊鸿拍了拍她的背试图安慰她:“你怕的究竟是什么?你现在的身份是长公主,皇帝的姐姐,在场没人敢把你如何。” 程艳红仍然止不住泪水:“我也不知道怕的是什么,我就是打心眼儿里害怕,我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燕惊鸿也只能劝道:“别怕,到时候还有其他几位公主应该也会到场,你坐在她们中间,她们做什么,你跟着做什么就好。” “我做不好,我肯定会丢人的。” “没事,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燕惊鸿颇豪爽地一挥手,“就算丢人,你丢的也是我的人。” “你呢?你会去吗?”程艳红握住她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燕惊鸿想了想:“也好,到时候我扮做你的侍女,跟在你身边,如果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应付。谢寒宿也会到场,他也会帮你。” 程艳红这才放心了些:“那行礼的事?”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呢,行礼的姿势很简单的,我保证你很快就能学会。” 接下来的日子,芳华殿内燕惊鸿的两位亲信宫女,便开始教导程艳红行礼。 行礼的姿势确实不难,毕竟以长公主的身份,面对使臣不用跪,不用弯腰,只待对方行礼后回个简单的礼即可。 难的是程艳红略显畏缩的仪态,她看人的时候,不敢抬头与人对视,说话的时候不敢大声,在人多的地方会不安,甚至发抖,这几点却是无论如何都矫正不过来。 毕竟是二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燕惊鸿也不打算在这方面为难她,听了宫女汇报,十分乐观:“没事,低头避开他人直视,说话轻声细语,在一部分人眼里,是大家闺秀的优点来着。” “……”公主你清醒一点,这是大家闺秀的优点但不是您的优点。你在他们心目中是嚣张跋扈的晋宁长公主啊,就算东雍使臣不熟悉意识不到,大荣这边肯定会有人发现不对的吧? 看宫女的表情,燕惊鸿就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没事,少说话就好,到时候混在公主堆里,和大家一起见个礼。然后坐在人群里,时不时点点头,偶尔微笑一下,就混过去了。” 连亲信宫女都觉得她有些盲目乐观,如果晋宁只是个普通的公主,这样八成就混过去了。 但身为一力促成两国和谈的晋宁长公主,虽然大荣这边没几个人知道此事是她促成的,但万一东雍那边的使臣想和她聊聊,这怎么办? 对于宫女提出这个问题,燕惊鸿显然也有准备:“没事,摄政王已经去检查过了招待东雍使臣的场地,使臣的位子离公主的位子远着呢,入座后,他们总不可能隔空对艳红喊话。” 又过了两日,谢寒宿也问她:“你真的这么放心?” 燕惊鸿在宫女面前表现得信心充沛,面对谢寒宿还是说了实话:“我也很忐忑啊,但我若表现得太紧张,她们也会跟着紧张。” “别怕,到时候就算有人觉得晋宁长公主太乖巧了不对劲,八成也会认为是我这个摄政王用了什么手段把你吓成这样的。” “……”虽然不符合逻辑,但似乎又挺符合那些八卦传播者的思路。毕竟他们一直认为摄政王要对皇室这对儿姐弟不利。 但这岂不是又要往谢寒宿头上扣黑锅? 燕惊鸿欲哭无泪地钻进他怀里:“国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但不管众人作何想法,不甚靠谱的国师始终没有传来半点音讯,而大荣朝如期迎来了东雍使臣的拜访。 第34章 原来做公主是件这么威风…… 东雍使臣抵京那一日,沈扶雪有些放心不下,一早便进宫帮忙。 沈氏千金永远举止合宜,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连紧张到发抖的程艳红都在她的安抚下暂时平静下来。 搞得燕惊鸿特别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却被沈扶雪眼疾手快地按住:“上你的妆吧。” 上妆正上到一半的燕惊鸿只能坐回椅子上,任由宫女在脸上比划。 宫人的妆容、服制都是严格按照等级划分的,错了半点都会被人看出端倪。 晋宁长公主身边的几位大宫女常在宫里走动,其他宫人都是识得的,因此燕惊鸿扮的是个二等宫女。 终于上了妆,换好宫女的装束,燕惊鸿在沈扶雪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沈扶雪笑着摇头:“不像。” “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沈扶雪给她指导,“头低下些,眼神恭顺些。” 另一边,程艳红也已经换上了一身公主服制。 这套用于正式场合的公主服制上面嵌着宝珠,单一条裙子便价值千金,华丽异常,再配上满头珠翠,实在美艳不可方物。 虽然这些天常常从铜镜中看到这张绝色的面容,程艳红此时对着镜子,还是忍不住痴痴地抚摸着这张脸:“公主,你可真美啊,我若有这样一张脸,何愁相公他不对我一心一意?” 燕惊鸿实在不知如何答这句话,好在程艳红也只是喃喃自语,并未指望她回答。 打扮停当,众人便准备出发。 这还是程艳红自成为长公主以来第一次出宫,见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宫人,又吓了一跳。 这是正式场合必要的公主仪制,公主皇子们每出宫一趟,都要折腾许多宫人。所以燕惊鸿以往出宫,除了需要正式亮相的场合,大都是一个人偷溜出去。 程艳红被宫女扶上软轿,看着身后仆从如云,喃喃道:“原来做公主是件这么威风的事。” 燕惊鸿没什么反应,倒是沈扶雪看她一眼:“你现在只看到做公主的风光,还没有看到公主的责任。” 艳红不解,什么责任?做公主不就只要负责享受就好吗?就像她这段时间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昂贵的首饰,吃着精致的饭菜,睡着柔软的云床。 宫门口,沈扶雪上了丞相府派来的轿子,有心想让燕惊鸿也上来,但此处人多眼杂,燕惊鸿只是对她摇了摇头,跟在程艳红的轿边步行。 李大夫的针灸确实有些效果,至少燕惊鸿此时不会走一段路就头晕眼花。 很快便到了目的地,程艳红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在场地等待的宫人们齐齐对着她行礼:“恭迎晋宁殿下。” 程艳红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平身。” 进了园子,就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美人对她招手:“晋宁,到这边来。” 此前宫女给程艳红认过画像,她认出眼前的美人是晋宁的长姐宝珠长公主。 宝珠宝珠,取如珠如宝之意,这位长公主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乃先皇后所出,是先太子的同母姐姐。 宝珠年过三旬,对燕惊鸿这位小妹妹一向和善,她并不知道是燕惊鸿亲手杀了景王,却也没有因为最终登上皇位的是七皇子,而对燕惊鸿姐弟产生什么芥蒂。 燕惊鸿一向敬重这位长姐,但程艳红眼里,却只有畏惧,她下意识地畏惧这种看起来华贵无双的女子。 宝珠看到她的模样,奇道:“晋宁,你没事吧?是不是风寒还未痊愈?” 程艳红缩了缩脖子:“我没事。” 燕惊鸿特意卡着时间来的,就是为了避免寒暄,果然,不过片刻工夫,东雍使臣一行人便进了园子,宝珠公主也转移了视线。 一行人拜见了大荣帝王,奉上从东雍带来的礼物,又与谢寒宿及几位公主等人见礼。 程艳红察觉到他们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只低头不去看他们。 东雍一行人里有个年轻女孩,过来见礼时语气含着欣喜道:“你就是晋宁殿下吧,我听说了你很多事,我是东雍的皇女,我叫谈翎,你可以叫我阿翎。” 程艳红不适应这种热情,尴尬地扯出了个微笑,对她点了点头,就垂首坐回了原位。 这个微笑实在生硬又干涩。 谈翎怔了怔,有点失望地站在原地,她央着父皇同意她跟着使臣来大荣,就是为了见一见这位被当时参与和谈的东雍臣子赞不绝口的晋宁长公主。 结果一见到真人,却是见面不如闻名。 燕惊鸿看着这女孩儿有点委屈的小模样,上前解释道:“晋宁殿下偶感风寒,嗓子尚未痊愈,因此不便开口,请殿下莫怪。” “没事没事,我当然不怪。”女孩子摆了摆手,回到了东雍使臣那一边。 使臣中有谈翎的兄长,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开口问道:“怎么?见到你心心念念的晋宁长公主,不开心吗?” “也不是,晋宁长公主很漂亮的,就是和单大人说的对不上。” 兄长谈袂闻言笑了笑:“是你想得太多,差点把人家想象成了一位女英雄,见了面当然对不上号。” 谈翎扁了扁嘴,不理他。 谈袂又问:“那你刚刚见到的晋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小家碧玉?”谈翎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也不是说这样不好,我就是有点失望。” 在当初参与和谈的单大人口中,那位晋宁公主聪颖机敏,行事果决,几乎是全权代表大荣朝下了和谈的决定,又在和谈过程中给大荣争取了很多利益。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手握重权的女子,回东雍后讲起这段经历,难免多夸了几句。让谈翎听得悠然神往。 这样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眼前这个胆小畏缩的模样啊。 在场有不少大荣重臣及其家眷,晋宁长公主和东雍皇女的互动,这一个个人精也都看在眼里。 东雍皇女落落大方,反观晋宁的举止就颇有些小家子气。 他们与晋宁接触不多,算不上了解。但不是听说这位长公主殿下一向都很嚣张肆意吗?怎么一到这种场合就畏畏缩缩起来? 难不成只会窝里横? 有人摇摇头,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对晋宁长公主的评价却降低了些许。 第35章 我是能要了你命的人 程艳红退回到座位上,有些忐忑地悄声问燕惊鸿:“我做得还好吗?” “很好。”燕惊鸿安抚她。 程艳红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几个公主中间,看着左边的公主喝茶,她也喝茶,右边的公主微笑,她也跟着微笑。 随着宴席正式开始,程艳红混在其中吃吃喝喝,渐渐放松起来。 有一道视线时不时向这边投过来,一开始她只低头躲避,后来实在好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个俊朗少年,见她看过来,便对她微笑着举了举杯。 艳红不由得脸色微微红了红,也下意识回了个微笑。 燕惊鸿提醒:“别理他。” “他是什么人?”程艳红小声问。 “是当朝吏部尚书之子韩朗越。” “这位韩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莫不是就是传闻中的京城第一美男子?”程艳红好奇。 “你认真的?我觉得他还没谢寒宿好看。” 程艳红闻言,向谢寒宿的方向看了一眼:“说实话,我还真没注意过摄政王长相如何,我只觉得他吓人来着。” “……”燕惊鸿沉默片刻,“不能怪你。” “所以,刚刚那位尚书之子……” “不是,”燕惊鸿摇摇头,“真正有京城第一美男子名号的人,是镇北侯傅家的世子,此时正远在边关。你眼前这位尚书公子,说是京城第一花花公子还差不多。” “花花公子?”艳红瞪大眼睛,“外表看不出来啊。” “人不可貌相嘛,”燕惊鸿提醒,“此人不但风流,而且还挺下流。” 此时谢寒宿看向这边,燕惊鸿对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但她显然还高兴得太早,宴席散场后,大将军申屠绪过来施礼:“殿下。” 他身为当朝三品大员,自然也在重臣之列。宴席间,他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晋宁长公主。 不对劲,太不对了,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晋宁,早已不是当初威胁自己为她卖命的晋宁。 再联系到她连续数月未公开露面,申屠绪心下产生了这样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怀疑。 但谁能做到把长公主暗中调换?谁有这个能力? 摄政王吗? 申屠绪突然想起此前传闻中长公主被摄政王吓晕之事,这件事他自然不信,他曾亲眼见证过燕惊鸿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毫不畏惧地与叛军对峙,她胆子大得很,除非摄政王突然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怪物,不然怎么可能把她吓到? 但摄政王…… 难道是摄政王与晋宁长公主发生了冲突,失手杀死了她,怕小皇帝追责,就找了个冒牌货假扮? 还是摄政王觉得真正的长公主不好掌控,所以早就寻了个容貌相似之人,只等一有机会就将两人调换? 申屠绪一不小心就想多了。 但不管怎样,出现冒牌货是好事,毕竟冒牌货手里可没有他的把柄不是? 想到此处,他又去观察谢寒宿的神色,却什么都没观察出来。 比起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眼前举止怪异的长公主看起来更像是个突破口,这个机会摆在眼前,实在难得,值得为此冒一次险。申屠绪看到谢寒宿和东雍使臣一同离开后,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上前试探。 “平身。”这两个字艳红已经念得很熟练了。 “殿下,”申屠绪摆出一副略显轻佻的态度调笑道,“数月没有接到您的消息,下官对你可是想念得紧呐。” 燕惊鸿立刻意识到他是来试探的,在程艳红耳边轻声提示:“呵斥他。” “我……我……” 申屠绪是武将,人高马大,还留着一脸络腮胡,艳红看着便有些害怕,又被他这么一逼问,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哪里还敢呵斥呢? “殿下?” “申屠绪,”燕惊鸿不得不开口敲打,“搞清楚你的位置,殿下有令,你就按吩咐去做,没有消息,你就等着,何时轮到你来发问?” “殿下本人似乎对此并无不满啊?”申屠绪细细观察着艳红的神色。 “你……大胆!”艳红连忙找补。 “殿下何出此言?下官只是想与殿下说说话亲近亲近嘛。” 燕惊鸿逼上两步:“将军,作为一个身家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的人,你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狂妄了。” 申屠绪终于正眼看她,艳红立刻趁机退后几步,躲开申屠绪的视线笼罩。 “你是何人?”申屠绪问。 “我是能要了你命的人。” 从这个宫女的言谈中,申屠绪觉得她似乎知道自己的把柄。此次出言试探实为大胆之举,眼前的晋宁不像真正的晋宁,反而是她身边的二等宫女给了他当初晋宁公主那般的压迫感。 她们在搞什么?故意做局引我上钩?试探我是不是忠心? 普通人当然想不到灵魂互换这种事,于是他一不小心又想多了。 申屠绪不愧是颗知名墙头草,虽然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当退则退,对着程艳红行了一礼:“下官语出无状,请殿下莫怪。” 燕惊鸿开口:“跪安吧。” 按礼,三品大员对公主只需行拜礼,这句跪安一出口,申屠绪怔了一怔,却终究没敢违抗,行了跪礼,而后告退。 燕惊鸿看着申屠绪的背影,却已经动了杀心。 申屠绪此人可用则用,不可用就杀之。如果她能换回身体还好,她能弹压得住,若是换不回来,她必须彻底解决掉申屠绪。 最后期限,就是国师归京。国师若带来好消息当然最好,若带来的是坏消息,那么国师归京之日,就是申屠绪命陨之时。 她不能给皇弟留下隐患。 申屠绪感受到身后的视线,如芒在背,流下一道冷汗。 看到人走了,艳红凑过来怯怯地问:“那个申将军……” “是申屠将军。” “他是你的相好吗?我看你们两个的神色不太对。” “……你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猜想?” 燕惊鸿看着眼前的程艳红,今日之事,给了她警醒,她必须要为换不回身体做准备了。 想到这一点,燕惊鸿发现,自己最惋惜的,居然不是美貌、身份、地位、财富、武功、乃至健康,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晋宁长公主手里的权力,她的明线暗线,她的棋子布局,她建立的关系网,那些朝臣武将,那些商行钱庄…… 如果真的换不回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程艳红成为自己的傀儡,由自己操纵,来发号施令。 但……燕惊鸿心软了软,何必把这个无辜的女子卷进来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阳光下,那双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舍得吗?舍得分权吗? 燕惊鸿闭了闭目。 她又不是非要手握重权不可。 她从来都不是非要手握重权不可。 第36章 京城第一美男子 “傅世子要回京了。” “什么时候?” 谢寒宿把手里的奏折递给燕惊鸿:“边关递来的折子。” 燕惊鸿细细看了折子,笑道:“她回来就好玩了,扶雪一定开心。” “又多了个人陪你玩。” 燕惊鸿笑道:“不是吧你,连她的醋你都要吃。” 谢寒宿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傅世子可是先皇精挑细选出来,要给晋宁殿下赐婚的青年才俊。” 想起当初这桩乌龙,燕惊鸿笑了起来。 这位傅询傅世子,其实是个女世子。 镇北侯傅家乃将门世家,傅询的父亲战死沙场,眼看镇北侯的爵位要落在一向心术不正的旁支手里,傅夫人却被诊出有喜。 但这寄托着傅家上下希望的孩子,一落地,却是个女孩儿。 女子不能承爵位,傅夫人和傅老夫人咬了咬牙,干脆对外称傅夫人生了个男孩儿。 傅询就这样被当作男子养大,她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提剑上阵杀敌,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彻底粉碎了旁支的谋划。 只等她二十岁上行过冠礼,朝廷便会正式下旨,让她正式由傅世子成为傅侯。 傅询的男子扮相,着实是位翩翩佳公子,风姿秀逸,面如冠玉。不经意间曾引得不知多少女子为他倾心。 傅世子从街上打马经过时,那真真是“打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少年将军,锋芒毕露。 只可惜太锋芒毕露了些,才导致先皇想给他赐婚让他尚公主,尚的还是那位祸国妖妃所出,据说最受宠爱的晋宁公主。 圣旨一下,傅夫人和傅老夫人全都懵了,这娶就是欺君,不娶就是抗旨。 左右都少不得要傅家全家陪葬。 傅询豁出去了,要去找燕惊鸿摊牌。 傅夫人连忙拦她,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晋宁公主被陛下宠坏了,性子急、脾气差,找她摊牌不是自寻死路吗? 傅夫人怕傅询这一去不归,就这样被长公主当场派人乱棍打死。 “总比找陛下求情机会大些。” 在傅家愁云苦雨之际,傅询最终找到燕惊鸿一通哭诉,把实情坦然相告。 燕惊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京城第一美男子居然是女儿身的事实砸懵了。 豁出去道出实情的傅询也挺忐忑,她和燕惊鸿的关系,此前只能说是见过,不熟。 她完全拿不准燕惊鸿会做何反应。 但燕惊鸿怔了片刻,就语气镇定地告诉她:“行了,我知道了,这事我来解决,你回去吧。” 这句话完全出乎傅询预料。 来此之前,傅老夫人和她模拟了晋宁公主可能会有的几种态度。 一是愤怒,直接命人拿下傅询,哭着闹着把其押到帝王面前。这是一条死路,却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二是惊愕,但只要公主犹豫,就有希望说服她。 而第三,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心生同情,愿意帮忙遮掩。如果她愿意,傅老夫人会进宫拜见,与她慢慢思考对策。 但眼前的燕惊鸿,不哭不闹,不威胁,不愤怒,甚至也没怎么犹豫。愿意帮忙,却也用不着与她们商量对策。 直接一句话“我来解决”。 要不是场合不对,傅询恨不得当场把这位爽快人引为知己。 但毕竟事关全家性命,傅询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打算如何解决?” 燕惊鸿对她神秘一笑,不语。 傅询回了傅家,如此一描述,傅夫人和傅老夫人都觉得此事不甚靠谱,接到圣旨后,她们一家想了整整三日,也没想到任何办法,不得不去找公主摊牌。这位晋宁殿下电光火石间能想出什么主意? 几个知情者悬着心等了一夜。 第二天,又一道圣旨到了傅家,派傅询前往边关赴任,归期不定。 如此一来,他与晋宁公主的婚事自然暂缓。 这就是个拖字诀,要傅询在边关待上几年,等大家都忘记了这桩婚事,长公主被重新赐婚后再回来。 边关虽苦,但至少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傅家全家松了口气。 但她们反而觉得挺对不起燕惊鸿。 女儿家有多少年华可供“暂缓”?帝王旨意不容朝令夕改,要作废这桩婚事重新赐婚,至少要等过上两年再找个理由。 傅询进宫向晋宁公主请罪,后者反而摇摇头:“有你傅家忠心为国,是我大荣朝之幸。我今日帮你,帮的不是傅家,是我大荣。” 傅询万万没想到,这位长于深宫的公主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您不怪我傅家欺君?” “镇北侯的位子,有能者居之,是男是女又如何?” 一来二去,她们就成了朋友,后来燕惊鸿又给她介绍了沈扶雪,三人都是一见如故。 在傅询前往边关赴任前那一个月里,她们迅速成为了挚友。 每次傅询从边关回来探亲,都会和她们厮混在一起。 只不过出于一些原因,三人之间的友谊并不为人所知。 这个时候,傅询回京,倒是正好。 燕惊鸿正在为分权做准备,文权可以给谢寒宿,但武权不能给他。以目前朝中形势,兵权给他,就是害他。 他如今已经权倾朝野,若再掌了兵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就再无退路。 燕惊鸿并不清楚谢寒宿有没有什么退休计划,权倾天下的权臣一般只有三条路,一条是干脆造反称王;一条是把这个权臣长长久久地当下去,死后被清算那就是死后的事了;第三条,就是失去权力,然后死在政敌或其他什么人的报复之下。 这三条路,谢寒宿不想选前两条,燕惊鸿不想让他选第三条。 但谢寒宿终归是要放权给当今皇帝的,只等他长大亲政。 他孤注一掷,燕惊鸿却不得不为他思考退路。 在她的谋划里,自己若要分权,那最好的人选,就是傅询。 年纪轻轻,才华横溢,扮做男子多年,从朝堂到战场却无一人识破,足以证明她的机敏。 她本就是燕惊鸿打算着意培养的人。 如今那段婚约早就无人记起,就算记得,也没人会不识趣地提起,毕竟现在晋宁长公主可是另有未婚夫婿了。 何况,这其实并不是先皇给燕惊鸿赐过的唯一一桩婚事。 第37章 她永远不会成为程艳红…… 那并不是燕惊鸿接到过的唯一一道赐婚圣旨。 傅询之事过了两年,先皇又给燕惊鸿赐了一桩婚事,对方是名门望族谢氏的嫡子,谢寒羽,也是谢寒宿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先皇到底是宠爱晋宁的,给她挑的夫婿,都是世家大族,名门之后。 而全天下都知道谢寒羽的结局——先皇过世后没多久,他便死于兄长谢寒宿之手,此后不久,谢寒宿向新帝求娶了晋宁长公主。 人人都说,谢寒宿六亲不认,为了权力地位,为了娶到新帝的同母姐姐来钳制帝王,连亲兄弟都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但谢寒羽其实是燕惊鸿杀的。 理由也很简单,谢寒羽参与了景王之乱,他想助景王上位。 身为谢家嫡子,他此举,会连累包括谢寒宿在内的整个谢氏。 谢氏是个大家族,上下百余口,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初生的婴儿,如要追究起来,一个都逃不过。 燕惊鸿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查证到谢氏其他人并未参与后,杀谢寒羽一人,放过了谢氏一家。 杀谢寒羽,并没有让她有多为难。 她和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婿,实在没什么感情可言。 谢寒羽喜欢她的脸,但不喜欢她强势的性子。 当初先帝晚年沉迷修道,燕惊鸿的母妃所受宠爱大不如前,她本人又被下旨禁足。朝中景王势大,连带着谢寒羽也嘚瑟了起来,此前他一直被晋宁公主压在头上,此时觉得她失了帝王宠爱,自己便能趁机调/教一下这位嚣张的未婚夫人。 这厮竟然往她的芳华殿中送了一箱子女训女诫一类的书籍,还放话让她好好研习三从四德,学学如何侍奉夫君。 他自然是不怕报复的,人人都知道现在晋宁公主已经失了圣心,连宫门都出不得。而将来景王称帝后,他身为有从龙之功的功臣,燕惊鸿还不是要乖乖地听他的话。 只可惜,他没有等来位极人臣的那一天,只等来了燕惊鸿手里那柄闪着寒光的剑。 那一日,燕惊鸿把剑搭在谢寒羽脖子上的时候,对方还不相信她敢动手杀他。 于是燕惊鸿在抹了他的脖子前告诉他:“景王也是我杀的。” 最终谢寒羽在不敢置信中合上了眼。 杀就杀了,燕惊鸿敢作敢当,倒也没打算让谢寒宿给她背这个杀害未婚夫婿的声名,但谢寒宿执意如此。 按他的话说,那是他同父的兄弟,谋反事发,必然也会牵连到他,燕惊鸿只杀谢寒羽一人,也是救了他谢寒宿,没理由让她来背这个骂名。 还有,“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杀谢家人了,把谢寒羽的命算在我头上,也不算冤枉了我。” 燕惊鸿还待再说什么,谢寒宿又摇了摇头:“我如今骂名满身,也不在乎多这一桩。” “一桩又一桩,你这骂名还有洗清的那一日吗?” 谢寒宿就抬头对她笑:“会有的,待陛下亲政那一日,我自然会把一切公之于众。” 燕惊鸿也对他笑:“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于是谢寒宿想,这就是有一个太过聪明的未婚夫人的弊端,想骗过她太难了。 ————— “小玲出事了。”这天,燕惊鸿正在摄政王府写一份文书,张礼找到她,神色凝重。 “什么?” “昨晚,她所在的绣坊起了大火。” “她人没事吧?” 张礼摇头:“情况不容乐观,主人给她看过伤了,她的额头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能不能救活全看她的求生意志了。” “我这就延请名医全力为她救治,小玲现在身在何处?” “她的伤不宜挪动,所以我们就近把她安置在咱们住过的那家小客栈了。” 燕惊鸿出门找到谢寒宿的亲信忘戈,吩咐了几句后才又回转:“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昨晚具体是什么情况?” 张礼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本打算将查到的东西禀告刑部,但主人说,要我先来告诉您。” 燕惊鸿立刻反应过来:“此事有内情?” 张礼点头:“也算小玲命大,火光燃起时正好巡城队就在不远处,把绣坊的人都救了出来,当时她已经昏迷了。据巡城队的人说,当时楼里横梁还未烧断,她的额头不可能是被塌下的横梁砸到的,那就只能是先受了伤,才……” 燕惊鸿的眼神里含了一丝怒意:“先杀人,再放火烧楼掩盖事实?” “主人也是这样想的,”张礼补充道,“这个季节天干物燥,火势起的很大,若巡城队来得稍晚些,也许真相真的就被掩盖了。” “小玲初入京城,没有与人结过恩怨,此事会不会与陆敏、徐子明二人有关?” 张礼道:“我最先怀疑的就是这两个人,我拿着画像去问了周围的商户和人家,据客栈老板说,昨晚的确有这样两个人去客栈打听了小玲的去向。不过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法查明,也没有目击者。陆敏是从五品官员之女,徐子明有进士功名在身,这点证据,似乎不足以让两人入刑。这两人具体是谁动的手,也不得而知。” “放心吧,他们两个,一个都跑不了。” 燕惊鸿微微闭目,上次分别时,小玲还在笑着说“等攒够了银子,我就把妹妹也接过来。” 当时燕惊鸿觉得她很勇敢,敢于不依靠任何人,独自在陌生的京师谋生。 虽然初遇时对小玲并无好感,但一路走来,小玲的改变都看在她眼里。燕惊鸿带着她离开徐家小院那一日,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人有一天,会成长到让自己都略感惊讶的地步。 她在小玲身上,看到了一个人成长的轨迹。 何况她把小玲带到京城,就总觉得自己对其负有一份责任。 如今小玲遭受这种事,燕惊鸿绝不会放过罪魁祸首。 她抚摸着手中的匕首,久未出鞘的匕首,仍然锋利如昔。 做程艳红做的久了,她似乎连性子都被同化了一部分,变得温和了不少。 但她毕竟是晋宁,不是程艳红,不管身体换不换得回来,她永远不会成为程艳红。 第38章 一刀一个 翰林院。 正当值的徐子明坐在书案前,惊恐地瞪着燕惊鸿,他没想到她连翰林院都敢闯。 “想必你很清楚我此来的目的。” 徐子明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你和陆敏去找小玲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最近并没见过小玲,更别提带着敏儿一起去找她了。”徐子明否认,他当然知道此事不能认。 燕惊鸿却笑了起来:“做程艳红做的久了,我几乎都快忘了当初人人都说晋宁公主性情暴躁。” “什么?” 徐子明尚未弄明白她在说什么,燕惊鸿已经一刀捅进了他的腹部:“他们没说错。” 徐子明在一片剧痛中听到她问:“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清晰地感受到刀尖在他的腹中转了转,又引起一阵绞痛。 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徐子明已经吓破了胆。 看到燕惊鸿皱了皱眉,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禁。 “我……我会死吗?”徐子明颤着声音问。 燕惊鸿看了他一眼,徐子明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对人命的敬畏,只有一片淡漠。 那一刻徐子明相信,她是真的会杀了他。 他没有勇气再隐瞒下去:“不是我动的手,是陆敏!是陆敏……” 原来,那一日陆省在小客栈见到了谢寒宿,回府后便严词告诫陆敏不许再去找程艳红的麻烦,甚至不允许她和徐子明再见面。 舍弃徐子明一个准女婿算什么?程艳红既然和摄政王攀上了关系,那就不是他们惹得起的。给女儿另谋一桩婚事也就是了。 陆敏哭闹,却被陆省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 她鲜少被骂,委屈得不行,安分了两日。却又按捺不住,偷偷跑出去找徐子明。 他们已经私定终身,陆敏连身子都给了他,岂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两人郎情妾意了一会儿,陆敏想起被骂的事,气恼难平,就撺掇着徐子明一起去小客栈。 问了客栈的人,他们并不知道程艳红的去向,但小玲就在街对面的绣坊,他们是知道的。 陆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反正父亲只说不要再惹程艳红,却没提这个小玲。 这不是正巧,拿小玲出出气。 如果陆省知道女儿敢这样理解自己的话,一定会后悔没有教好她。 只是这个“出出气”闹过了线,吵起来的时候,陆敏狠狠推了一把小玲,小玲猝不及防,后脑磕在桌边,人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徐子明大着胆子上前试了试鼻息,以为小玲死了,陆敏也慌了,两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绣坊掩盖行迹。 燕惊鸿难以置信:“你们两个到底是蠢到什么地步,敢在京师重地放火?京城建筑密集,若不是巡城队刚好经过,你们要连累多少无辜的人?你一个进士难道从未读过大荣律法!你知不知道在京城放火,比杀人的罪名还重?” 徐子明已经没法回答她了,他失血过多,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但他还活着。 燕惊鸿跨过他的身体,径直前往陆府。 有摄政王身边的亲信在,陆府的门房没敢拦她,只匆忙去找陆省报信。 陆敏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脸上的红肿,那是昨晚父亲得知她做了什么后,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 她一时觉得自己闯了大祸,一忽又觉得是父亲小题大做。 那个徐玲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女人,死了就死了,谁会为她追究不成? 何况,何况……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啊,都怪那徐玲,敢和自己作对,是她太蠢。 至于那被烧了的绣坊,主人也不过是低贱的商户,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就算有人追究,也可以推一个奴仆出去顶罪啊。 表姐之前不小心杀了两岁的庶妹,不就是推给了身边的大丫鬟吗?最后丫鬟被乱棍打死,表姐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想到这里,她勉强安下心来,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只可惜这红肿太明显,这几日怕是不好去见徐郎了。 想到和徐子明月下花前,郎情妾意的画面,陆敏脸色微红,高声喊丫鬟进来给自己上妆,遮一下脸上的红肿。 但闻声进门的,却不是丫鬟,而是身上带着血迹的燕惊鸿。 陆敏瞪着她,总算没蠢到连她的来意都猜不出来,连忙叫喊丫鬟和侍卫过来保护自己。 但没有人,他们都被摄政王的亲信拦住了。 “你……你身上的血……”陆敏总算知道害怕,“是谁的?” 燕惊鸿没有回答她,只是把陆敏拎起来按在床上,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给了她一刀。 陆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的时候,目睹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你这是做什么?!” “杀人偿命。” 陆省昨晚知道了女儿做的事后,盛怒之下打了她,但此时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儿,到底忍不住心疼:“这……徐玲姑娘不是还活着吗?” 燕惊鸿擦了擦刀上的血:“令爱不是也还活着吗?” “你……” “怎么?”燕惊鸿挑眉看他,“陆大人可想好了,是否要为了这个女儿丢了官位?” 陆省的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定格在一个空白的表情上,他闭了闭眼:“小女犯下如此大错,自然该处置,本官绝不姑息。” 燕惊鸿笑了起来,怪不得人人都说权力才是最让人上瘾的,谁能不爱权势呢? 谢寒宿的招牌到底好用,强权之下,陆省当机立断,舍弃了陆敏。 一旁还在捂着肚子哀嚎的陆敏,听到这句话眼里含着泪抬头看他:“父亲……” “别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杀人放火的女儿!来人,将陆敏押往刑部,一切交由刑部处置,本官……概不过问。” 陆府的下人犹豫着,似乎是不太敢真的照做,陆省又吼了一遍,才有人动作。 陆敏的哀嚎和哭泣声逐渐远去。 “陆大人可真是壮士断腕啊,”燕惊鸿把手里的匕首插在陆敏的梳妆台木桌上,“这把匕首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好教陆大人记得,不好好教导儿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第39章 也许他想杀的是你,不是…… 燕惊鸿带着一身的血从后门进入王府时,谢寒宿正在等着她。 他要过来拥抱她,却被她推开:“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但谢寒宿不容拒绝地把她抱进怀里。 燕惊鸿把头靠在他肩上,刚刚的冷面杀神,此时在所爱之人的怀里,身子终于软了下来:“都是我的错,我本来以为,陆省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以后,会约束陆敏,才没有执意让小玲跟着我。” “不是你的错,”谢寒宿摸摸她的头发试图安慰她,“谁能想到陆省连陆敏都管不住。” “可如果不是我把小玲带到京城,她如今也不会生死未卜。” “如果你没有帮她,那她岂不是已经嫁了黄县丞?或者嫁到了那个需要冲喜的人家。” “那样至少性命无虞。” “这种事,谁又说得清呢?”谢寒宿的语气难得温柔,“随你离开是她自己的选择,若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又怎知,她就会宁愿留在徐家村呢?” 燕惊鸿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但想起小玲的生死未卜,她仍有几分沮丧。 谢寒宿干脆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我让人准备了热水,你先把这一身血污洗掉吧。” “你真贴心。”燕惊鸿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是啊,你出门砍人,我在家给你准备热水,”谢寒宿故意逗她开心,“是不是很贤惠?” 洗了澡换了衣服,燕惊鸿就要去客栈探望小玲。 谢寒宿已经换了一身便装等在她的门口:“我陪你。” ————— 有摄政王的施压,刑部对徐子明陆敏二人的审理很快出了结果,两人都判了斩立决。 和徐家的恩怨,自此告一段落。 但她还面临着一个难题,就是如何把这个消息告知程艳红。 这对艳红来说,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她跪在地上哭着为夫君求情:“公主,我求求你,放过子明这一次吧。” “我不能答应你,”燕惊鸿直言,“他犯了国法,依罪当诛。” “可是……可是……”艳红急中生智,“我听说摄政王保过贪官,他是你的未婚夫婿,你去求求他,把子明保下来好不好?” “那个贪官是一部尚书,曾把一团乱麻的户部整顿一新。但徐子明身上有什么能力、有什么价值让谢寒宿来保呢?” “我相公很有才华的,他考中了进士啊。” “朝中不缺一个伤人纵火的二榜进士。” “公主,你不肯去求摄政王,难道是连你也怕他?” 燕惊鸿不为所动:“你倒是长进了,会用激将法了。” 艳红瘫坐在地,哀哀哭泣:“公主,我之前还帮了你的忙啊,我那么害怕,还去了那个什么东雍宴会。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徐子明他不值得你求情。” “可是他是我的相公,是我的依靠,没了他,我下半辈子要怎么办呢?” “我养你。” 艳红张大了嘴:“这……这怎么一样?” “你跟着他过得好?还是在宫里这段时间过得好?” “当然是在宫里,可是,”艳红摇头,“可是你总有一天要和我换回来的。” “如果我说,就算换回来了,我也会给你银子好好安置你,你还会坚持为徐子明求情吗?” 当年在徐家村,韦云图要给艳红一笔银子让她离开,她拒绝了。 如今,在大内深宫,燕惊鸿做如此提议,艳红的选择仍然没有改变:“公主,你明知道相公对我有多重要的……” “我不知道,”燕惊鸿摇头,“当初在徐家村,韦大夫对我说,我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所以不会理解你的选择。于是我试着去理解过,但我没办法理解,穷我一生我也无法理解。” “公主,女人总要有个依靠的,”艳红已经从刚刚的大哭,变成了现在的低声饮泣,“你说你不理解,但你不是也依靠着摄政王吗?” “我和他的关系,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对他无所求,他对我亦然。” 艳红神色茫然,显然是没有听懂。 于是燕惊鸿用比较通俗的语句给她解释:“至少他没对我动过杀心,也没任由他的家人毒打过我。” 说来可笑,只不打算杀妻这一点,谢寒宿就比徐子明强上许多。徐子明虽然没有还付诸实践,但燕惊鸿已经察觉了他的杀意。 “相公他不会想杀我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艳红突然满怀希望地抬头,“对了,他之前没想杀我,你成了我他才想杀的。也许他想杀的是你,不是我。” “……”燕惊鸿难得语塞。 艳红却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重复着:“一定是这样的,我对他一片真心,帮他照顾家人,他怎么会想杀我呢?” 燕惊鸿指出:“小玲曾经也对他一片真心。” “我是他的妻,和小玲怎么能一样?” 燕惊鸿实在不想和她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他对你到底是无情无义还是一往情深,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绝情的话,让艳红咬了咬牙:“你……你就是不肯帮我是不是?若你这次不帮我,以后再有什么宴会,别怪我也不帮你。” 燕惊鸿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徐子明,居然敢为他威胁我。” 艳红瑟缩了一下,又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救他了。” “我不会救徐子明,救了他,对小玲并不公平,”燕惊鸿在哭倒在地的程艳红身边蹲下,拍了拍她的背,“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出宫去散散心吧。” 艳红摇摇头:“你若不肯帮我,就不要再管我了。” 燕惊鸿叹息:“我若不管你,我怕你在这宫里活不下去。” 艳红带着哭肿的眼圈抬头看她:“怎么会?你不是公主吗?” “公主又如何,你知道宫中有过多少夭折的公主吗?” “什么?” “短时间内我积威仍在,没人敢动你,”燕惊鸿站起身,“但时间长了呢?一旦有人发现你软弱可欺,来试探的人可就不会像申屠绪那般温和了。”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皇帝的亲姐姐吗?还有摄政王的未婚夫人,他们怎么敢?” “涉及权势利益的时候,很多人都敢从虎口拔牙。” 艳红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是信她还是不信,最后只是问道:“能不能让我见相公一面?” “好。” 第40章 帝王 燕惊鸿和程艳红进入刑部大牢,她们是偷溜出来的,没有带着宫人。 狱卒给她们引了路后,就自觉退出牢门。 她们经过很多间牢房,一路上犯人们的哀嚎声、哭叫声、怒吼声让艳红有些瑟缩,燕惊鸿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徐子明的牢房前,敲了敲铁栅栏。 “程艳红?”徐子明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还嫌捅我那一刀不够吗?” 燕惊鸿看着他,眼神里清楚地表达出“你连个笑话都算不上”的意思,对上这样的眼神,徐子明感觉腹部又抽痛了一下。 燕惊鸿只是说:“我带了个人来见你。” 此时艳红也终于忍不住扑了过来,握着铁栅栏流下眼泪:“相公,是我啊,我才是艳红。” 这样一张脸,哪怕号啕大哭的时候,也是一种视觉冲击。 饶是在这种处境下,徐子明仍是对着这般美色怔了片刻,才问道:“程艳红,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儿?” “我没有,我没有,公主,你快告诉他啊。” 燕惊鸿简单解释:“她才是你认识的程艳红,从康平二年五月初七开始,才换成了我。你们聊。” 说完,她转身离开。她实在对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毫无兴趣。 燕惊鸿在街对面的茶楼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程艳红从牢门口走出来,神色恍惚,心事重重。 “让我猜猜,徐子明想让你救他,”燕惊鸿迎了过去,“他花了不少时间与你谈及旧日情分吧?” “你怎么知道?” “人之常情,你现在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濒死之际,突然糟糠妻摇身一变成了长公主,多么令人惊喜。 “我能……我是说凭借我现在这个身份,可以救得了相公吗?” “用晋宁公主的身份去救徐子明?”燕惊鸿如实相告,“我可以,你不行。” “你真的不是在骗我?” “我知道你不试试是不会死心的,”燕惊鸿轻叹,“你尽可以尝试,我不拦你。” ————— 为了徐子明的命,程艳红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去求见了当今皇帝。 她的想法很简单,去求皇帝,去求摄政王,去求那些有权势的人,只要他们其中一个肯答应放人就好。 前往勤政殿的路上,程艳红一直很忐忑,到了殿门口,她又开始踌躇不前,怕殿前的侍卫拦她。 但侍卫和宫女们看到是她,除了行礼,连通报一声都没有,就放她进去了。 小皇帝看到她很是惊喜:“姐,你终于肯离开芳华殿了,我每次去找你,你那些宫人都拿风寒未愈来搪塞我,我差点都要开始怀疑你被她们秘密囚禁了。你现在怎么样?身体无恙了吗?” “我……我……”她实在不知公主在皇帝面前该如何自称,便一律称“我”。 “怎么?” 程艳红勉强笑了笑:“我的风寒已经好了。” “太好了,姐,我都想你了,你想不想我?”小皇帝凑过去撒娇,“对了,我正好有件事拿不准主意,你来帮我看看这道奏折该怎么批复。” 小皇帝虽然还未正式亲政,但燕惊鸿和谢寒宿存着锻炼他的心思,他很早就开始批复奏折,参与朝中大事了。 程艳红懵了,做公主还要批复奏折?她惦记着自己的来意,猛地跪了下去:“陛下,我……我有一事相求。” 小皇帝惊了,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干嘛跪我?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你是想要我的皇位,还是想让我去砍了摄政王?也不是不能商量嘛。” “都……都不是,”艳红心下略略放松了些,这小皇帝看起来倒是很好说话,“我,我是想让陛下帮我救一个人,他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什么人?”小皇帝奇道,“犯了什么事?” “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徐子明,今科二榜进士,”艳红来此之前做了些准备,至少弄明白了徐子明的官位和罪名,“他因为纵火,被关进了大牢,判了斩立决。但他没有伤到任何人的,绣坊里的人都逃掉了。” “就这些?”小皇帝狐疑,“你跪我,就是求我放了这个人?” “是。” 小皇帝刚刚满脸亲近之色逐渐褪去,一丝独属于帝王的冷厉在他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孔上浮现:“你不是皇姐,你是何人?” 程艳红被突然变了脸的帝王吓得再度跪下,完全不知自己是哪里露了馅:“陛下……” 小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褪去对姐姐独有的那份亲近后,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合格的君王:“外表扮得倒是很像,不管你是哪方势力派的刺客,能混到这一步算你有本事。但皇姐她怎么会为了这样一点小事来求朕?” “小事?这是一条人命啊陛下。” “朕说的小事,意思是这是皇姐随手就可以做到的事,”小皇帝轻笑了一下,“别说从牢里捞个庶吉士,就是她想把刑部大牢搬空,也用不着来求朕。” “陛下……”艳红颤着声音试图求饶,但皇帝已经不再看她,拍了拍掌,这看似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便有一着黑衣之人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 “交给你们了,”皇帝下巴抬了抬,示意跪在地上的程艳红,“务必审出晋宁长公主的下落。” “是。”黑衣男人上前干净利落一个手刀就打晕了程艳红,然后扛起她就从暗处离开。 “陛下,摄政王求见。”此时,宫人的禀报声响起。 “让他进来。” 谢寒宿进门,拜见了皇帝,环顾了空无一人的大殿,叹了口气:“陛下,把人弄回来吧,臣来解释。” 他就是听说了程艳红去拜见皇帝后,特意赶来救场的。 一炷香后,小皇帝脸上同时带着如释重负和火冒三丈两种表情拍着御案:“气死我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瞒着我,你去告诉她,她弟弟这次哄不好了!” “……”谢寒宿无奈地哄孩子,“陛下有什么条件,不如让臣一并转告晋宁殿下?” “她至少得帮我批一个月,不,三个月的奏折才行!” 第41章 程艳红的再次尝试 程艳红醒来的时候,燕惊鸿正坐在桌边,手里执着一本书卷,见她醒来,就走到她的床边。 程艳红尚有些迷茫:“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芳华殿。” “我怎么会……”她突地反应过来,抓住燕惊鸿的衣袖,“公主救我!皇帝他……他要人审我。” 燕惊鸿轻声叹息:“你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挑战皇权?” 程艳红呆呆地回想着:“他……他最开始看起来很可亲的,却突然变了脸,还让人审我,他……他不过是个孩子,怎地这般吓人?等等,我……我怎么在芳华殿?” “是谢寒宿救了你,”燕惊鸿坦言,“若不是我让殿里的宫女随时盯着你的动向,你这会儿怕是连命都交待在勤政殿了。” “可是他还是个孩子,真的会对一个女子下杀手吗?” “你口中的孩子,可是当今大荣朝的君王。” 如果七弟身上半点帝王的潜质也无,她当初也不会选择扶持他上位。 程艳红开始后怕,流了一身的冷汗,她开始后悔自己之前怎么会胆子那么大,居然跑去皇帝的面前求情,那可是……那可是皇上啊。 但过了两日,她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想起了小皇帝所说的“这是皇姐随手就可以做到的事,别说从牢里捞个庶吉士,就是她想把刑部大牢搬空,也用不着来求朕”。 前两天她一直身处恐惧中,没有细想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这岂不是说这件事她自己就可以做到? “来人!” 她猛地站起身,以前还是程艳红的时候,她连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得——她的身体不好,起身太猛,会眼前一阵发黑,还会头晕。 但现在不会了,晋宁长公主的身体,不仅美貌,而且健康,前些日子她试着在花园里跑了一圈,居然汗不流气不喘。 还有这张脸……这张脸,在牢房看到徐子明时,对方眼里分明有着惊艳,程艳红不想承认,那一刻,她心底浮现出的是得意…… 如果能用这个身体和相公重新在一起…… 宫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什么事?” “我想去刑部。” 宫女似乎有些迟疑,程艳红提醒道:“你们公主答应过我的,我可以随便尝试。” “好,我让人备轿。” ————— 晋宁长公主的车驾来到刑部大门口,刑部尚书亲自来迎。 程艳红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尚书怔了怔:“请恕在下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程艳红也怔住了,不是说很简单、随手就可以做到的吗? “那……那你怎样才肯答应?” 尚书很茫然,来向他求情、要他帮忙办事的皇亲国戚,他也不是没碰到过,但鲜少碰到这种无理取闹的画风:“这……国有国法,恕下官无能为力。” “你……我可是公主。” “……下官知道。” “别骗我什么国有国法,摄政王之前不是还保下了一个贪官吗?” 虽然谢寒宿包庇贪官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但刑部尚书并不打算与对方的未婚夫人议论这件事,那件案子也确实不是他经手的,当即否认道:“下官并不知情。” 程艳红急得哭了起来:“那该怎么办啊?” 刑部尚书头疼,徐子明和陆敏这两个人,被押过来的时候,就是摄政王的亲信陪着的。 摄政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处置这两个人。经查证后,他们也确实犯了罪,依法当诛。 这摄政王送过来的人,长公主又说要保,看来这两人的关系,果然如外界猜测一般,并不和谐。 摄政王和长公主之间,他不想站队,他只想履行自己的职责。 毕竟从职责的角度来说,徐子明二人确实有罪,他身为刑部尚书,实在不想因为某个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任性的要求,就把有罪之人放走。 何况晋宁长公主虽然是皇帝的同母姐姐,但并无实权。看她直接冲到自己面前要求放人的行为,也看得出心机不深。 他身为一部尚书,倒也不是拒绝不起。 他只想把眼前的公主殿下尽快哄走:“殿下,不如您去问问摄政王殿下的意思?” “他……”程艳红想起谢寒宿就觉得心里发怵,“是不是他答应了,你就会放人?” 刑部尚书苦笑:“殿下莫要为难下官了,若摄政王肯答应,您又何必舍近求远来找下官呢?” 程艳红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芳华殿,摄政王……摄政王……难道真的要去求他? 可是怎么求?程艳红站在镜子前,抚摸着这张脸,谢寒宿喜欢长公主,就是喜欢这张脸吗? 现在这张脸暂时成了她的,那他也会…… 不,程艳红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个男人的气势太可怕了,她不想也不敢靠近。 燕惊鸿得知程艳红的行程后,挑了挑眉:“她找错人了,刑部侍郎才是我的人。” 侍郎比尚书低一级,是尚书的下属。 她曾经考虑过让自己的人去做刑部尚书,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侍郎虽然对她言听计从,但尚书需要的是刚正不阿。 ————— 在燕惊鸿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当朝的国师大人终于在一个平凡的午后以悠闲的步伐迈进了京城南门。 他一出现,便立刻有人去报告谢寒宿。 于是,在国师终于晃悠回府的时候,燕惊鸿和谢寒宿两人已经在等他了。 看到他,谢寒宿向前迎了几步,显见心中急切:“国师。” 外表仙风道骨的国师摆了摆手:“别提了,我那师叔,忒不靠谱。” “所以?” “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快说!” “好吧好吧,你们两个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国师无奈,“晋宁殿下啊,坏消息是,我暂时找不到让你和程艳红彻底换回来的方法。” “……” “不好不坏的消息是,我师叔他没有放弃,他去找他的师叔,也就是我的师叔祖了。” “……” “好消息是,”国师嘿嘿一笑,“我们找到了一个方法,能让你和程艳红短暂地换回身体。” “!” “殿下打算何时开始呢?” 第42章 换回身体的第一天 小玲醒了。 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韦云图把她安置在太傅府养伤。 听说陆敏失手推倒她后,徐子明二人居然放火烧楼试图掩盖罪行,小玲气恼不已,大骂这两个丧心病狂的畜生。 随后她问起绣坊其他人的情况。 韦云图告诉她:“放心,绣坊无人伤亡,长公主殿下已经补偿了她们的损失。陆省也掏了不少银子。” 听说燕惊鸿为了她,闯了翰林院和陆府,给了徐子明和陆敏一人一刀。小玲既惊讶,又感动:“我可以去拜见公主殿下吗?” 韦云图笑道:“已经派人告诉她你醒来的消息了,她大概很快就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太傅府门口。 一位容色极美的女子轻巧地跳下马车,看到小玲便径直给了她一个拥抱:“你没事就好。” “艳红姐?”小玲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美人,“等等,不对,你是……” 美人对她扬眉一笑,这神采飞扬的神态实在不容错认。 “公主!”小玲惊呼,“你和艳红姐已经换回来了?!” “暂时的,只能维持三天,”燕惊鸿作势作了一揖,“第一次与徐姑娘正式见面,我是燕惊鸿。” 小玲笑了起来:“徐玲见过公主殿下。” 她看着眼前的宫装美人,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宫廷之中。 那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令人见之难忘。 都说美人垂泪时,更增三分颜色,如何不让人惊叹那份美貌。 今日再见,这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比美人垂泪更令人心弛神往。 上次见到时,小玲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身华丽的裙装和发间昂贵的红宝石发饰。 但看到真正的燕惊鸿,第一眼看过去,小玲所有的视线全被她的神态所吸引,那种天不怕地不怕仿佛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的神态,让人移不开眼。 让人甚至无暇分神去注意她的穿着打扮。 “韦太傅,张礼。”燕惊鸿又与在场二人打招呼。 “殿下,恭喜啊,”韦云图笑着行了半礼,“只有三天的话,想必殿下有很多事要忙吧?” “没错,今日清晨刚换回来的,”燕惊鸿抬头看着太阳推测了一下时辰,“不过三天足够了。” “殿下百忙之中特地来看我的?”小玲笑道,“摄政王殿下怎么没陪着你?我还以为,你换回身体后,要抓紧时间和他缠绵一会儿呢?” 燕惊鸿掐了掐她的脸蛋:“哪有时间缠绵?一堆事等着我去做呢。” 今日谢寒宿没有陪她前来,其实是因为他不方便来太傅府。 韦云图起复之时,谢寒宿就对他说过:“您要起复,不能由我出面,否则,只会带累您的名声。” 韦太傅是清流之首,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的确不方便在明面上与恶名昭彰的摄政王来往过密。 但燕惊鸿就没有这样的顾虑,虽然京城里喜欢观察她动向的人也很多,但与那些盯着谢寒宿的人不同,分析摄政王动向的都是政治层面的,而分析她动向的都是八卦层面的。 不管她和谁来往,去谁府上拜访,没有人会往深层意味去想,顶多八卦一下她和谁成了闺中密友或者是不是背着摄政王看中了某个俊俏少年郎。 这就是做一个世人眼里的愚蠢公主的好处了。 “公主,徐子明和陆敏的事,多谢你了,”小玲感叹,“现在回想起在徐家村的日子,真正是恍如隔世,当初我怎么就把徐子明这种垃圾当块宝呢?” “你醒得正好,明日是徐子明和陆敏行刑的日子,如果你想观刑,我陪你去。” 小玲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要了,虽然恨这两个人,但我实在不想围观这种血肉模糊的场面。” “你很好,”燕惊鸿道,“我知道有的人遭遇这种事后,会把很多时间消耗在仇恨上。但害你的人已经得到了报应,过去了就过去了,别把仇恨永远放在心里。” “我不会的,”小玲对她笑了笑,“我还有很精彩的人生要过呢。” 几人又聊了几句,小玲有些迟疑地问,“殿下,艳红姐她对这件事反应如何?” “不太好,她坚持明天要去刑场送徐子明最后一程。恰好在这种时候我们换回了身体,就让她以自己的身份与徐子明正式告别吧。” 小玲闻言心下有些不忍,燕惊鸿拍拍她:“别想太多,好好养伤。” “嗯。” 燕惊鸿看向韦云图:“韦太傅,你教了皇弟这许多天,我似乎还没问过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提起此事,韦云图脸上带了几分笑意:“你的选择没有错,他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先太子之死带来的伤痛,终于在面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小皇帝时逐渐愈合,韦云图看到了大荣朝未来的希望。 如今朝堂之上,他也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韦云图和谢寒宿,外界眼中对立的两派人马,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帝王铺路,期盼他成为一位明君。 燕惊鸿畅然一笑:“那就太好了。” 和几人寒暄一会儿,燕惊鸿便要离开了,她还有事要做。 “殿下要往何处去?”韦云图问道。 “公开露个面,敲打一些该敲打的人。” 小玲眼神一亮:“我想去看热闹可以吗?” 燕惊鸿看向韦云图,后者颔首,表示小玲的身体状况可以出门。 于是她对小玲豪迈地一挥手:“没问题,走着。” 燕惊鸿这一挥手,颇有几分纨绔子弟呼朋唤友的架势。 韦云图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回想起徐家村初遇,那个带着血迹和伤口,满身狼狈,眼神却灿若晨星的女子,恢复真身之后,果然如他预想一般意气风发。 不,也许比他预想的,还要胜上几分。 她身上有着那种从小被宠着长大的女孩儿才会有的张扬明媚和无忧无虑,有着一路顺风顺水、从未遭遇过挫折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自信,有着出身很好、高高在上的人才会有的肆意狂妄。 也难怪,很多人都觉得她是个被宠坏了的金枝玉叶。 但韦云图很清楚,她不是没遭遇过挫折,她只是能解决掉那些挫折。这其中的区别大得很。 她的自信并不来源于顺风顺水的人生,而是来源于她对自己本身能力和手腕的笃定。 ————— 燕惊鸿的第一站,是申屠绪的将军府。 既然有换回身体的希望,那可以暂时留申屠绪一命,他毕竟还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何况,燕惊鸿最喜欢用的,就是申屠绪这样的人,因为他不是好人,无论如何压榨他,她都不需要于心有愧。 虽然此人小心思多了些,但燕惊鸿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块顽石,打磨成称手的棋子。 进了门,将军府的管家陪着小心:“殿下,将军他不在家,今儿一早同僚就找他喝酒去了,小的不敢骗您,就在城西的摘月楼。” “让他立刻滚回来,我等他一炷香,一炷香内不归,后果自负。” 按理说,一位公主是断没有对一位三品大员如此颐指气使的道理的。但管家是申屠绪亲信,虽然不知具体内情,但至少知道眼前的人惹不起。 “是……是……”管家派人火速去将申屠将军找回。 “还愣着做什么,点香吧。” 管家这才意识到这一炷香时间就是字面上的一炷香时间,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唤了丫鬟拿了香炉过来燃香。 没多久,申屠绪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将军府,一路小跑进了正堂,看到燕惊鸿,果断施礼:“殿下,不知找下官何事?” “上次你不是说想念我了吗?我就特意来看看你,和你叙叙旧啊,”她不去看眼前热汗冷汗混在一起流的申屠绪,只是看了看窗边的香炉,“一炷香还没燃尽,不错,看来你还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的。” 申屠绪抹了把冷汗:“下官对殿下的命令自然无不遵从。” “那就好,”燕惊鸿挑眉看他,“镇北侯府的傅世子要回京了,我要你把手中的兵权暂时移交给傅询。” “……” “怎么?你有意见?” “臣不敢。” “不敢就对了,你是个聪明人,少去做那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 “是。” “申屠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京城北大营的指挥权,”燕惊鸿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我可以给你指挥权,也可以要你的命。我的选择全看你的表现了。” “是!” “好了,我要离开了,你回去继续喝酒吧。” “是,”申屠绪不敢有一句怨言,“臣恭送晋宁殿下。” 小玲跟在燕惊鸿身后,扮做侍女,全程围观了这场戏。 “想什么呢?”燕惊鸿问。 “就是觉得你好厉害,那可是当朝的三品大将军啊,在你面前唯唯诺诺的,连头都不敢抬。你这样对他,不怕他背叛你吗?” “他本来就想背叛我,是我没给他机会。这样的人,你对他越强硬,他就越怕你。反之一旦在他面前表现得软弱可欺,他就会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小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人倒是贱得很。” 燕惊鸿笑了起来:“可不是嘛。”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小玲兴致勃勃。 “去春日宴。” “春日宴,这又是什么宴?” “每年一度的相亲宴,能让年轻男女们隔着园子远远地相看一下。夫人们借宴会考察姑娘们的才艺品行,以挑选自己心仪的儿媳。所以宴会上会有很多争奇斗艳的男男女女,”燕惊鸿给小玲简单解释京里的传统,“不过主要还是大家聚在一起玩乐,京里绝大部分宴会的主要目的都是为了玩乐。” 小玲笑出声:“怎么感觉你们京里人都很无聊似的,总是想着开宴会取乐。” “这句话我倒是无可反驳。” 马车很快到了春日宴现场,还未走近,远远就见高台之上有一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这是?” “这是春日宴的习俗,每年都要献祭一名女子,她跳完舞就会被杀死。” “什么?!” 燕惊鸿笑了起来:“抱歉,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小玲白她一眼,“怎么感觉你换回身体之后连性格都恶劣了许多?” 燕惊鸿笑着岔开话题:“如果你喜欢看跳舞的话,京城第一舞姬就在谢寒宿府上。” “什么?”小玲大惊,“摄政王他居然买舞姬回府?” “其实人是我买的,”燕惊鸿羞涩承认,“但是不好往宫里带,就放在他府上了。” “……”小玲一脸‘你心真大’的表情,“然后呢?” “谢寒宿说他的府上不养闲人,”燕惊鸿一副此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就派人把京城第一舞姬训练成了暗卫。” “……认真的?” “认真的,他还说舞姬资质奇佳,身手灵活,正适合习武,是块做暗卫的好材料。” “……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玲评价。 燕惊鸿大为委屈:“这件事里奇葩的只有他,我是无辜的。” “有多少女人,会往未婚夫婿的府上送舞姬?”小玲发出疑问,“还是京城第一舞姬?”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我,都是傅询那厮惹出来的,我当时不把人买下来很难收场。” “傅询又是谁?” “京城第一美男子,等他回京,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好啊。”听到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号,小玲顿时忘记了刚刚关于舞姬的对话。 燕惊鸿是只身来此,但公主的仪仗已经等在了园子门口。 她从马车上跳下,又细心地把头上有伤的小玲扶了下来,才踏上了公主的软轿。 小玲跟在她身边,好奇地打量:“好大的排场。” “公开亮相就这点麻烦,排场要做足。” 软轿中,两位宫女打开妆奁,给燕惊鸿补了些脂粉,又在发间补了几只簪子、步摇。 燕惊鸿晃了晃脑袋,听着环佩叮咚的声音:“好久没这么打扮过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打扮,”小玲好奇,“从徐家村一路到京城,都没见你仔细打扮过。” “我喜欢啊,我喜欢所有漂亮的东西,”燕惊鸿笑了笑,“只是之前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打扮起来感觉怪怪的。” 她换了一身月白色嵌金纹的宫装,托腮一笑的时候显得特别天真无邪特别不谙世事。 ————— 看到晋宁长公主的仪仗时,大家就觉得有些惊讶。 毕竟除了之前招待东雍使臣的宴会,她已经很久没有公开露面了。 就连上次露面也显得畏畏缩缩,搞得大家心下都挺好奇。好奇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的被摄政王恐吓,才导致张扬明艳的女孩子从此变得一蹶不振。 但燕惊鸿这一露面,让大家的猜测的落空了。 这园子装饰甚是风雅,种了不少花树。 燕惊鸿就这样分花拂柳而来,阳光透过树荫,打在她的衣裙上,裙摆上的金线映着阳光,越发显得光华灿烂,华贵无双。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对上这许多或审视或打量的眼神,毫无怯意,只对着所有人灿烂一笑。 眼前的女孩子,还是旧日那副鲜活灿烂的模样,看起来完全不像被吓到过或是有什么阴影的样子。 大家普遍对晋宁公主的智慧有些低估,都觉得以她的城府,做不出强颜欢笑的模样,那应该就是真的开心。 是又被摄政王哄好了? 有人心下又开始嘀咕,据说摄政王之前已经撕破了脸皮,在宫廷之中就敢恐吓长公主。 为什么又去哄她? 期间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韦云图起复? 这位曾经清流之首,一经起复,便有不少臣子站在他那边。希冀能借他对抗谢寒宿的势力。 大概就是如此了,有人心里暗暗揣度,谢寒宿感受到了韦云图的威胁,不得不把狼子野心加以伪饰。 还好燕惊鸿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然大概连她都会很惊讶——这些人的推测与事实没有半点干系,却偏偏逻辑自洽,全都说得通,这份造谣的功夫也着实是份本事了。 东雍的皇女谈翎也在场,这次东雍使臣来访,也是为了来向大荣请教农耕之术的,东雍一向不擅农耕,这一请教,盘桓的时间就长了些。 有人邀请谈翎参加春日宴,她正想多见识见识大荣风情,便兴高采烈地来了。 却没想到又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晋宁长公主。 想上去打个招呼,但想到上次见面时的尴尬,她又有些犹豫。 却不想对方主动与她问好:“皇女,我们又见面了。” “殿下,叫我阿翎就好。” “好,阿翎,你就叫我惊鸿吧。” “好!”谈翎顿时开心起来,“惊鸿,我回去一定要和单大人炫耀这件事。” “单大人还好吗?上次见他时,他似乎不太适应大荣的气候,有些虚弱。” “那个老狐狸好得很,他当初从大荣回去之后没少夸你呢,”谈翎说着,“可是,我有一点不解,你代表大荣与东雍和谈,那么大的事,为何大荣这边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你的功绩呢?” 她这些天与大荣一些贵女往来间,自然打听过晋宁长公主,打听出来的内容,和单大人所说的什么“智计百出、聪明机敏”,实在差距甚远。谈翎整个人都困惑极了。 燕惊鸿想了想,简单给她解释:“在大荣朝,帝王的女性亲人干涉太多朝政,传出去未必是件好事。”有时候隐于暗处,更方便她行事。 “这和我们东雍不一样,我们那里,皇女也可以封王甚至继承皇位呢。” “我听说过,你们那里很好,”燕惊鸿亲手给她斟了杯茶,“我当初选择与你们而非西睢国结盟,也是希望在很多观念上,我们可以互相影响。” “西睢!”谈翎惊呼一声,感觉周围不少视线投过来,吐了吐舌头,降低了音量,“你考虑过和西睢结盟?” “当然啊,西睢有些地方虽然落后了些,但他们的战马和矿产是我们需要的资源。” “那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我们东雍?” “因为啊,”燕惊鸿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他们派的使臣太烦人了,我不想与他和谈,只想砍了他。” 小姑娘有了点危机感:“那你千万不要和他们和谈啊,他们的国主不是好人,我们两国之前接触过,他们要我们嫁皇女和亲,我小姑姑嫁了过去,最终被他们国主折磨死了。小姑姑年纪轻轻便客死异乡,连尸骨他们都不肯还给我们。我父王因为这件事恨死西睢了。” 说到这里,谈翎有些黯然,燕惊鸿也不好再搪塞她,坦言道:“当初,其实就是因为西睢使臣提出要大荣嫁个公主去和亲,我们才谈崩的。” 谈翎瞪大眼睛:“他们难道胆敢要你嫁过去?” “不是我,他们嫌我太暴躁了,他们想要一个传统一点的、知书达礼、不会武功的公主,”燕惊鸿摇摇头,“但不管是谁,我都不能同意就是了。她们的命运,并不是我可以拿来做交易的筹码。我不觉得我有这个权利。” “怪不得。”谈翎突然笑了笑。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单大人称赞过你,难得的不是手握重权,而是手握重权却仍怀赤子之心。” 燕惊鸿怔了怔:“单大人谬赞了。” “不管怎样,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燕惊鸿笑了起来:“我的荣幸。” 谈翎小声问:“我不怎么喜欢喝茶,可不可以喝酒?” “当然。”燕惊鸿便吩咐下人去取酒来,她自己也很长时间没有饮酒了。艳红的身体需要服药,不能喝酒。难得换回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过把瘾。 很快下人送了酒上来,在场其他人便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推杯换盏,一副一醉方休的架势。 上次招待东雍使臣的宴会上,她们之间看起来不是还很尴尬吗?怎么转眼间关系就这么好了? 谈翎很是惊喜:“想不到你的酒量这么好,我以为大荣贵女都是不怎么喝酒的。” “其实也是喝的,我还知道几个酒量不错的,只不过她们很少在人多的场合饮酒,以防失态。” “你们大荣的女孩子,活得可真累。” 燕惊鸿叹气:“这是今日,我听到的第二句无法反驳的话了。” 听到谈翎的话,燕惊鸿下意识想到沈扶雪。 不过春日宴这种男女互相相看的场合,她是向来不会出席的。 沈扶雪美名在外,踏上沈家大门求娶的人一直不断,但她就是不想嫁人,操碎了沈丞相一颗老父亲的心。 当初燕惊鸿和傅询,还分别帮她搅黄过两桩婚事。 后来还是谢寒宿登门拜访后,京城人士以为他喜欢沈扶雪,敢于登门求亲的人才逐渐少了。 大家开始猜测沈扶雪在守身等待摄政王。 为此,沈丞相每每看到谢寒宿都是咬牙切齿。 谢寒宿背着满身骂名尚无动于衷,对沈丞相的怒目而视表示不痛不痒。 其实他最初也怕恩将仇报,耽误了救命恩人的姻缘,准备帮忙澄清来着,但沈扶雪乐得清静,不需要他澄清。 后来有了心上人,沈扶雪自然不再拦他,但燕惊鸿思考了一下,表示你澄清之后,还得我去帮她搅黄婚事,要不就先这样吧。 两人都不怎么在乎这方面的名声,于是就这样顺其自然了。 倒是沈扶雪挺过意不去,人家一对爱侣甜甜蜜蜜,却被自己搅合成了大家口中的三角恋,于是她开始自觉在公开场合与谢寒宿保持距离。 燕惊鸿表示没必要,不管有没有你,大家反正都认为谢寒宿娶晋宁长公主是为了权势就是了。 想着想着,燕惊鸿想起沈扶雪还不知道自己换回身体的事,打算待会儿有空就去丞相府吓吓她。 谈翎喝了几杯酒,疑问再次浮上心头:“为什么我觉得这次见到的你,和上次见到的完全不同呢?” 燕惊鸿叹气:“这个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你。” “好吧,”谈翎性格很好,以为对方有难言之隐,便不追根究底,“我希望下次见到的你,还是今天这个你。” 燕惊鸿对她举了举杯:“我亦如此期盼。” 此时,水池边突然起了喧哗声,原来是有姑娘落水。 为安全起见,园子里的水并不算深,边缘的位置落下去完全可以直接站起来。但落水的姑娘慌乱扑腾了几下,竟把自己扑腾到了最深的水中心处。 忙有人喊丫鬟婆子下水去救,但在场的丫鬟里没人会水。 推她下水的人也慌了,知道这里水浅,才推她下水让她出个丑,没想真闹出人命啊,慌忙喊侍卫去救。 反而是姑娘的家人犹豫着不想让侍卫下水,一边让人准备杆子把她拉上来,一边喊着让姑娘自己往岸边游两下。 燕惊鸿气得直接掠过水面,拎着落水姑娘的领子把人拎了起来——换回身体后,拎人轻松多了。 这一掠飘忽若神,飘然如燕,衣袂飘飘的模样实在很美,但还没等众人好好欣赏,燕惊鸿已经把人往地面上一放,顺手把自己外衫披在落水姑娘身上,怒视岸边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几个月没露面,你们是忘了我的规矩了?在我眼皮底下搞这些小动作,我说过什么来着?” “见一次打一次。”有姑娘垂着头老实回话。 没人敢和她争辩,能在这种地方站得最高的女子,要么是沈扶雪那种名声完美的人,要么是燕惊鸿这样的混不吝。 “推人下水的,自己跳下去,”燕惊鸿看着岸边这一小群人,“不认的话,刚刚所有围在池边人都给我进水里走一遭。”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想丢这个人,大家的眼神交汇处,已经把推人下水的女子供了出来。 那女子与燕惊鸿对视,欲哭无泪,内心把那些胡乱传话说晋宁长公主性情大变的人都骂了一顿。 她咬了咬牙,实在是不敢跟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争辩。 作为自小在京城长大的人,她很清楚燕惊鸿的作风,自己不跳,等着她的就是被燕惊鸿踹下去。 没错,在群众心目中,燕惊鸿就是这般铁石心肠且无理取闹。 于是,她含泪跳了池子。 燕惊鸿满意点点头,提着她的领子把浑身湿漉漉的她拎了上来。 被推落水和主动跳水的两人都被丫鬟扶了下去。 燕惊鸿又看向落水姑娘的家人:“你们怎么回事?” 姑娘的家人也挺无奈,支吾着道:“被男子救上来,名声不好听,她正说着亲呢,我们也是为她着想。” “命都没了,我看你们拿什么说亲去?”燕惊鸿看着眼前一小撮人群,“都散开吧,看你们就烦。” 跟过来看热闹的小玲,和不远处的谈翎,都是目瞪口呆。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暴躁呢……小玲想道,倒也没冤枉你。 而谈翎捧着脸,只觉得这位长公主实在太对自己的胃口了。 燕惊鸿脱下宽大的外袍后,里面是一件窄袖长裙。腰间被月白色的腰带一系,显得腰身越发纤细。 看起来娇娇嫩嫩的美人,脾气却十分暴躁。 这强烈的反差,让初次见到的人都十分不适应,见过很多次的人……也仍然觉得不适应。但好歹是习惯了。 几个月没见,这种独一无二的风格倒也令人想念。 燕惊鸿公开露个面,是想消除一下几个月未露面带来的猜疑以及东雍宴会带来的负面影响,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到,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没事不要在她面前造作。 在宴会上又待了一会儿,她就想离开了。 与谈翎告别后,她把小玲送回了太傅府,嘱咐道:“要是在这里住腻了,就去找我。” “快走吧你,”韦云图赶她,“我已经收了小玲为徒,要教她很多东西呢,你别天天拐带她出去玩。” 燕惊鸿听了,忍不住为小玲开心,韦云图肯收徒,这倒是她的造化了,嘴上却仍然与他斗嘴:“那你好好教,过一阵子我可要来检验她的水平的。” 从兰台县到京城的一路上,两人没少斗嘴,韦云图驾轻就熟地反驳:“就你那水平还检验她?不如坐下来和她一起听听我的教诲?” “免了免了。”提到读书进学这种事,燕惊鸿溜得飞快。 韦云图还未说什么,她的背影已经迅速消失不见,他摇了摇头,低头拿起本书卷的功夫,却发现燕惊鸿又回转,在院门口探了个头:“太傅大人介不介意多收个新徒弟?” “如果是你就免了。” “当然不是我,”燕惊鸿对他眨眨眼,“你还记得鼎平三十五年的探花沈流墨吗?” 韦云图怔了怔:“当初的惊才绝艳探花郎,我自然记得,但他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不知所踪了吗?” “如果说我知道他在何处呢?” “他若情愿,我自然愿意收徒,”韦云图看着燕惊鸿,“连他的行踪你都查得到,殿下为了这个朝堂真是煞费苦心。” “其实也没那么煞费苦心,”燕惊鸿笑了笑,“他的行踪我一直都清楚得很。” ————— 离开太傅府后,她换了件衣服去了丞相府,吓唬了沈扶雪。然后试图诱拐她帮忙完成“帮皇弟批三个月奏折”的任务。 沈扶雪无奈:“陛下不高兴是你惹的,却要我帮忙哄人,你可真是会做无本万利的生意。” “扶雪……”燕惊鸿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地撒娇。 沈扶雪实在拿她没办法:“我倒是愿意帮你,但批阅奏折?你也太难为我了。” “我看过你写的策论文章,你一直在关注朝中政事,对这些事也极有见地。” 沈扶雪垂眸,她所作的诗词歌赋流传出去后,文人雅士们纷纷赞誉她的才情。她常常会想,若他们知道,她私下写的最多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策论文章,他们还赞不赞她了? 她摇摇头:“会写策论不代表会批阅奏折,我若弄错了怎么办?” “放心吧,会有人重新审阅的,皇弟批过的那些,也都是有人审阅的。” “你不是打算锻炼陛下吗,奏折我批了,他怎么办?” 燕惊鸿神秘一笑:“韦太傅恰好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训练计划,这小子逃不过的。” 以为让姐姐帮忙批几个月奏章他就能躲清闲了?太天真了。 沈扶雪苦笑:“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太好了,”燕惊鸿拍拍手,“以前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做的那些男装你还留着吗?” “还留着。” “也许是时候让沈流墨这个身份重出江湖了。” 沈流墨,是沈扶雪扮成男子时的身份,对外自称是沈家旁支的庶子。 沈家是名门大族,旁支众多,自然也没人会闲到去查证某个旁支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庶子。就算查到了没有,也多半会以为此人只是想蹭蹭沈相的名声,倒也不会往假身份的方向去想。 总之,沈流墨在京城很有名。 “他”是傅询和燕惊鸿怂恿出来的,傅询倾心教导了很多假扮男子的经验,沈扶雪聪明,学得似模似样。 那时候她们三个一起扮做男装,在京城里招猫逗狗,任谁看见不说一声纨绔子弟。 然后两个损友,出于有趣,开始怂恿沈流墨去考科举,燕惊鸿还帮“他”做了个假身份。 于是沈流墨一路考了乡试会试殿试,最后差点无法收场,因为“他”最终中了探花。 燕惊鸿和傅询都处于一副“知道你有才,但没想到你这么有才”的茫然状态。 打马游街那一日,两人混在人群里,看着骑着白马,与状元榜眼并骑的沈流墨,实在很难不为她感到骄傲。 两人骄傲的脸,与沈丞相发青的脸色,交相辉映,十分有趣。 最终,沈流墨称病,未在朝中任职。 这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仿佛昙花一现般,于短暂的风光后就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那时正值先帝晚年,朝中一片混乱,两方势力对打,倒也没人有心思去追究这位探花郎的病是真是假。 沈流墨自此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直到燕惊鸿今日再次提起。 “暂时给你安排一个翰林院侍读的身份,你当年若肯接受点官,就差不多是这个官职了,听起来很有趣吧?傅询要回来了,你正好可以与她同朝为臣。当然,你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退出,没有人会知道沈流墨就是沈扶雪。” “你一向很会说服人,”沈扶雪执笔轻叹,“我知道我不该,但我承认,我的确很想念当初打马游街那一天。” ————— 离开丞相府,燕惊鸿又拜访了几位官员的府邸,这些人并不都是朝廷重臣,他们之中有几位的官职十分不起眼,但每一个都是燕惊鸿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也许会在关键时刻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 一天结束,燕惊鸿回到谢寒宿身边。 俊朗如玉的男子在漫天星光下对她微笑:“今天过得很充实吧?” “也还好,”燕惊鸿想了想,“大多时候只是在与人聊天。” 谢寒宿扔给她一柄软剑:“你的剑。” 燕惊鸿笑了起来:“你最懂我。” 她也不去换掉那身繁复又华丽的衣裙,拔剑挽了个剑花,出剑时,剑锋一点寒芒,那宽袍广袖就在空中一飘而过,令人目眩神迷。 她的身段轻盈优美,矫若游龙。 谢寒宿在一边给她吹了一支笛曲。 一曲毕,燕惊鸿还剑入鞘,纵身一跃上了摄政王府的屋顶。 恰有凉风吹来,她的裙摆在空中蹁跹,燕惊鸿迎着风感叹:“我可真想念这个。” “啊————”她对着夜空大吼,似乎在发泄着什么。 谢寒宿仰头看着她,他知道,对于交换身体这件事,她不是不难过的,只是她掩饰得太好。 燕惊鸿很快发泄完毕,又是一脸笑意盈盈,作势要从屋顶上跳下来:“接住我。” 谢寒宿把她抱了个满怀。 沈扶雪曾说过,任何见过他们二人相处画面的人,都不会认为他们不相配。 燕惊鸿投入谢寒宿的怀抱,经历了漫长的一天,这里是她的休憩之所。 第43章 刑场 刑场,万里艳阳。 今日要斩的是徐子明和陆敏二人。 一位新科进士和一位官宦之女,因争风吃醋在京城杀人纵火。据说那进士还是另有妻室的。 在最近无波无澜的京城,这件事很快成了百姓们的谈资。 行刑当日,有百姓早早地等在附近,准备看热闹。 树荫和建筑物的阴影下很快挤满了人,余下的人也不顾日晒,一边三三两两地聊着天,一边等着行刑开始。 这件案子传的很广,影响也比较恶劣,刑部尚书便亲自到场做了监斩官。 监斩官坐定后,陆敏和徐子明二人就被押了上来,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上。 男囚和女囚并不会关在同一间牢房,这是两人自审讯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但曾经郎情妾意的两个人,却并没有要执手诉衷情的意思。 二人均是神情麻木,彼此对视那一刻眼里似乎都带了恨意。 燕惊鸿一身便装,站在人群里,注视着这两个人。 徐子明到底爱没爱过陆敏谁也不知道,但陆敏定然是爱过徐子明的,虽然这份爱浅薄蛮横了些。 但两人显然已经反目成仇。 陆敏恨徐子明,若不是他,她还是好好的从五品官嫡女,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些天在狱中,她没有一日不后悔,她恨徐子明身为一个有夫之妇,接近并引诱了她。要了她的身子,却连程艳红和徐玲这两个人都处置不好。 徐子明当然也恨陆敏,若不是这位被惯坏了的大小姐非要去找小玲的麻烦,又冲动之下把人推倒,怎么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燕惊鸿看着他们,内心毫无触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凡这两人中有一个是正常人,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两人在刑台上刚刚跪好,立时便有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人群中扑了出来,哭着冲到刑台下喊着相公、儿子。 被太阳晒得蔫头蔫脑的围观群众顿时精神起来,这大概就是徐子明的母亲和传说中的发妻了。 传言大家都听过,徐子明勾搭过的两个女人争风吃醋导致杀人纵火的严重后果,而这位正室却没有参与其中。 大家早就一肚子好奇,想知道她到底对此事是何种态度。 但见她哭着喊相公的模样,大家心下已经了然,一时又是一阵唏嘘。 燕惊鸿看到艳红冲出来也吓了一跳,她们换回身体时,程艳红的打扮还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怎么不过一日多,她就把自己折腾成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 再看她肿得差不多只剩一条缝的双眼,燕惊鸿悟了,大概是她一直以泪洗面,才把自己搞得这般憔悴。 艳红之前用着燕惊鸿的身体时,也哭过很多次。不过燕惊鸿体质好,恢复得快,眼周的红肿基本不会留到第二天。 任凭艳红在刑台下深情哭喊,徐子明却神色冷漠,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只对母亲说了一句:“娘,是孩儿对不住你。” “不怪你,不怪你,”徐张氏涕泪横流,“都怪这个姓陆的狐狸精!” 陆敏看她们一眼,也说不清心里是不是有一丝嫉妒。陆家没有一个人来观刑,陆省一旦下了决定,就做得很绝,自己不来,也约束了陆家上下谁也不许来。 她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拜徐子明所赐,如今要孤零零地死在刑台之上。 程艳红仍然在哭:“相公,上次在牢里相见时,你不是还说过,你最放在心上的人永远是我吗?你怎么不看我一眼啊。” 一旁的陆敏仿佛看热闹一般听着这几人的对话,她此前一直以为程艳红也给了徐子明一刀,现在看这模样,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弄错了。毕竟牢中消息闭塞,她什么外界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徐子明还没回答,陆敏已经冷哼了一声:“他也口口声声说过爱我,结果呢?还不是被审问一句就立刻把我出卖了。” 程艳红立刻维护徐子明:“就是你这个狐狸精连累我相公的,都是你任性,才拖累了他。你如今怎么还有脸这么说他?” “狐狸精,狐狸精!就是你害了我儿子!”徐张氏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讨好这位大官家的千金小姐的,凑过去想打陆敏,但刑台比较高,她跳着脚也没能打到。 临近死亡,徐子明显然不需要再哄着这个顶头上司的刁蛮女儿,当即反唇相讥:“事情本就是你做的,我也是被你连累的,陆敏啊陆敏,以前我哄着你,你还真以为能对我颐指气使?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女人,不温柔不贤良,你若不是你爹的女儿,我连睡都懒得睡你!” “你!徐子明,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引诱我的!”陆敏挣扎着要扑过去,但麻绳绑得极紧,她几乎动弹不得。 “你胡说!”徐张氏喊道,“我儿当初中了举人以后,村里不知道多少女人想嫁他,如今他又中了进士,想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么会引诱你,定然是你勾引他!” “就是!”程艳红显然十分仇恨陆敏,一时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一定是你勾引了相公!” “你们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陆敏看着程艳红,本打算发怒,半晌却反而笑出了声,“你简直与我一样可悲。我入了歧途,临死前我知道我错了,你呢?” 说罢,陆敏就闭上双眼,不再理会眼前这出闹剧。 程艳红又讨好地叫了一声“相公”。 “还有你,程艳红,”徐子明大概是想在行刑前把一口气全发泄出来,骂了陆敏又去骂程艳红,“你这个蠢货,我烦你烦到什么程度你看不出来?别再往我脸前凑了,你想恶心死我吗?” 程艳红自觉帮徐子明出了气,对方定然会赞赏于她,却不想反而被骂了一通,整个人茫然又委屈:“相……相公,你怎么这样说话?” 徐子明内里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面上一向保持读书人的斯文,连程艳红都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粗俗的话。 显然,他已经豁出去了:“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想吐,你能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吗?你自己不想吐吗?” “你……上次在牢里见你,你明明说过……” “你真的信了?”徐子明呸了一口,“就凭你这副尊容,你觉得你配的上我吗?你觉得天底下真的会有男人喜欢你吗?你长得丑不说,性格又无趣又寡淡,大字不识,还不懂得看人脸色。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想怎么弄死你才能另娶新人?” “相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程艳红哀哀哭泣。 已经有围观的热心群众听不下去,纷纷指责徐子明:“你这个后生,怎么能这么说话?” 徐子明冷笑:“人之将死,还不许我说几句实话吗?我当初被迫娶了这么个东西,你们知道我心里有多苦闷吗?” 监斩官实在看不下去,命人堵住了徐子明的嘴。 大荣朝对即将处斩的犯人态度比较宽和,一般临行刑前他们想说什么,都不会阻拦。 徐子明这份待遇,倒是多年来头一次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今日的徐子明算是让围观众人大开眼界。 他的嘴被堵上,就用鄙夷混合着厌恶的眼神盯着几近崩溃的程艳红。 后者被他这宛若毒蛇般的眼神笼罩着,遍体生寒,一点点向后瑟缩。 直到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还好吗?”熟悉的声音,是燕惊鸿。 程艳红浑身都在发抖,看到她就神色恍惚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你到底是爱他,还是怕他?” 程艳红点点头,又点点头,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认同的是哪一样。 “今日在刑台上的人是他,不是你,犯了错的人是他,不是你。你还会有大好的人生,他没有了。你不需要恐惧他。” “可是……”程艳红在她的蛊惑下,抬头看向徐子明,对上他的眼神,立刻又垂下头去。 燕惊鸿抬头,直视刑台上的男子,她眼中看到的徐子明,身着囚衣,面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色的眼圈,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满脸的憔悴。这不过是一个咎由自取的将死之人罢了。 但她不知程艳红眼中,看到的是怎样的形象。 “我真的很丑吗?”程艳红突然问,没等燕惊鸿回答,她就自问自答道,“我知道我丑,连你宫里的宫女都比我好看。” “你算不上丑,何况决定一个人的,不只是她的外表。” “你当然可以这样说,你生得这么美。” “艳红……” “长得丑,性格寡淡,大字不识……”艳红喃喃地重复着徐子明的话。 燕惊鸿试图安慰她:“他对你的态度,并不能定义你是什么人,只能证明他是个烂人。” “他是书生啊,他说的必然比我正确。” 燕惊鸿试图代入她的逻辑:“那我还是公主呢,我说的一定比他正确。” 艳红却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没听进去这句话。 此刻,时辰已到,监斩官下了令,刽子手提刀。 手起刀落,徐子明和陆敏的鲜血洒落在刑台之上。 两人已身首异处。 程艳红看着这一幕,嘴里念叨着什么。 燕惊鸿仔细去听,发现她还在重复那一句“长得丑,性格寡淡,大字不识……” 燕惊鸿有些担心她是否被刺激得太过,试探着问:“如果你想识字的话,我找人教你。” “不,我不想识字,”程艳红突然猛地抓住她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公主,之前说了只能交换三天的,是不是后天我们就换回来了?” 燕惊鸿任艳红抓着衣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 她想劝说一句靠交换身份得到的成就感,是虚幻的,并不能长久。 但看着对方的表情,终究没有说出口:“你想去哪里,我让人送你过去。” 程艳红茫然地摇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 “那就让人带你在京里随便转转吧。”燕惊鸿做了个手势,便有车夫驾车上前。 程艳红被扶上马车,燕惊鸿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衙役们清理满是鲜血的刑台。 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燕惊鸿抬头看去,是刚刚做了监斩官的刑部尚书。 她对着尚书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倒是后者看着她的背影怔了怔,刚刚燕惊鸿去安慰哭闹的艳红时,他便注意到了她。心下顿时有些防备,就怕晋宁公主要闹什么事。比如在刽子手举刀的时候大喊“刀下留人”之类的。 也不怪他这么想,毕竟根据上次见面时的情景,尚书对这位晋宁长公主的印象就是“不太聪明”。 此时看她这般平静地离开,尚书总算松了口气。 燕惊鸿转身,就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眼熟的姑娘,她举步走了过去:“三丫头?” “你……你是?”刚刚目睹了亲兄长被斩首的三丫头脸色苍白,还有些回不过神。 “我算是徐家的故人,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要回兰台县了,我夫家在那边,”三丫头摇了摇头,“大哥把我和母亲接进京城,还说我之前嫁的商户不好,让我另嫁给翰林院里一个老头子做续弦,我不同意,他不让我回去。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一时间,燕惊鸿感受到了一阵啼笑皆非般的凄凉。 第44章 君子当不折不堕…… 换回身体的第三天,燕惊鸿起得很早,她在摄政王府门口,等到了一身黑衣的谢寒宿。 “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 “这是你换回身体的最后一日,你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做。” “今天你的事最重要。” 谢寒宿握住她的手,他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脸,但燕惊鸿感觉得出他心情很差。 每年的这一天,他的心情都会很差,因为这一天是他生母的忌日。 燕惊鸿特意起早,就是为了陪他去扫墓。 谢家是名门望族,规矩众多,妾氏和外室等按规矩都是不能入谢家墓园的。 不过当年因为某些原因,谢家主母同意把谢寒宿的母亲埋入谢氏墓园。 只是谢寒宿后来把棺椁迁了出来,他知道母亲宁愿在郊外有一座孤坟,也不愿连死都要做谢家的鬼。 此时两人正是站在一座孤坟前,墓碑上刻着“王婉之墓”几个大字,没有写她是谁之妻、是谁之母。 仿佛她就这般孤零零地来这世界一遭,又孤零零地离去。 王婉,就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谢寒宿的母亲了。 燕惊鸿对这个女人观感很复杂,她不知该如何评价她。 王婉毫无疑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如果不是谢寒宿的父亲造孽,也许她本可以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谢家人毁了她,把她变成一个偏执、疯狂、满腔仇恨的女人。 她的恨当然是有缘由的,谢寒宿的父亲也的确该恨。 王婉本是谢家主母的奶娘的孩子,长大后便做了主母的贴身大丫鬟,因着聪明伶俐十分得宠信。主母早早便已给她挑好了府里一位忠厚老实的管事,打算她满十八岁就把她嫁过去。 谢夫人经常握着她的手,说相处了这么久,她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自己舍不得放她走。让她嫁了之后,仍然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嬷嬷。 王婉对这个安排是很满意的,直到一个中秋夜,主母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过来找她,让她去给老爷送些主母亲手做的月饼。 当时的王婉还是个很天真的姑娘,不疑有他,便去了趟老爷的院子,但这一去,就是她悲剧的开始。 她是一个十分美貌的女人,谢寒宿那一双眼睛便像极了她。 谢家老爷当天恰好和宠妾闹了不痛快,正一个人在书房喝酒,他一向好美色,看到王婉便把人拉过来强要了她。 这事当然瞒不住,谢家老爷也没想瞒,第二日便大大咧咧地对夫人说要纳了王婉做妾。 夫人表面答应,待老爷离开,脸色便冷了下来,直斥王婉的背叛。 王婉当然觉得很冤枉,她试图解释自己是去送月饼的,夫人当场给了她一巴掌:“老爷那里会缺两块月饼吗?你不过就是找理由去爬床的!” “可那不是夫人您亲手做的月饼吗?” 谢夫人又给了她一巴掌:“我哪里做过什么月饼?” 王婉惊讶地看着让自己去送月饼的另一位大丫鬟,但后者也只是一脸茫然地说:“是啊,跟了夫人这么久,你几时见过夫人亲手做月饼了?” 王婉哭着说了那晚的实情,没有人信她。 那位大丫鬟一脸惋惜地看着她:“婉儿,你怎的这般不懂事?你是夫人身边最受器重的一个,处处都越过我们其他人。夫人对你宠爱有加,你怎么能这般伤她的心?” 谢夫人冷漠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死人:“别以为老爷说要纳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你全家的卖身文契在我手里,我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 她第二天就被发卖了出去,据说谢老爷为此和谢夫人闹了一场,但过了半个月,得了新美人,就把王婉忘在了脑后。 谢夫人一向恨这种事,自然不会给她找什么好去处,那段时间王婉过得很苦。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念头,不是向陷害自己的丫鬟复仇,而是要向被她当作姐姐一般的谢夫人澄清真相。 她和谢夫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对夫人是有感情的,她不想让夫人误会自己。 后来王婉晕倒,发现自己有孕,借着看大夫的工夫偷偷逃了出来,又摸回了谢家。 这个时候的王婉其实并不恨谢夫人,她觉得谢夫人也是被大丫鬟蒙蔽了。 直到她发现,那位大丫鬟,在她被发卖的第二天就已经被谢夫人处置了。 谢夫人显然是猜到了真相的,大丫鬟那点粗浅的陷害手段没有瞒过她,但她并没有把王婉找回去,她在任由王婉受苦。 因为对她而言,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夫君的确有纳王婉为妾的意思。 那么王婉就必须消失。 这是王婉性格扭曲的第一步。 她找上谢府的时间不太恰当,谢夫人的兄长刚刚升了官,谢老爷不会在这个时候惹夫人不快,便给了点银子,把她养在外面做了外室。 王婉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她没什么银子,只能找江湖郎中开了药方,服下药后,刚走出几步,便疼得在药铺后街满地打滚。 当时有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经过,马车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哭声,掀开帘子看了她一眼。 王婉立刻挣扎着求救,马车里的女人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可叹众生皆苦,给她点银子吧。” 车夫便扔了点银子到王婉脚下,驾着马车驶开。 王婉哭了出来,她恨这个女人,在她求救的时候,感叹一句“众生皆苦”算什么呢? 何况,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的神态,让她想起谢夫人。 后来,王婉给谢寒宿灌输过类似“高高在上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见到这样的女人一定要防备”的观念。但从他和燕惊鸿的关系来看,谢寒宿显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虽然经历了这场痛楚,但江湖郎中似乎骗了王婉,因为谢寒宿仍然活了下来。 孤儿寡母,无人过问,他们过得很不好。 王婉单身带着孩子,又长得漂亮,被街坊邻居传了一些很不堪的谣言。 也有不少人试图染指她。 谢寒宿小小的年纪,逼着自己以凶狠的架势吓走想欺负母亲的人,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退缩。 那时王婉就只是看着他,若有所思。 王婉对谢寒宿一向很冷漠,这倒也并不能怪她,这个孩子并不是她想要的,他身上流着她所恨之人的血。 所以谢寒宿从来不相信有人会爱他,连面对燕惊鸿都有些迟疑——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爱他,还有谁会爱他这样的人? 谢寒宿从小就被人骂是没有爹的孩子,性格孤僻,谁也不爱理会他,他也不理别人。 闲时,他就喜欢扒在私塾窗口,偷听里面先生讲学。 后来王婉发现了,忍着屈辱,去谢府要了一笔银子做束脩,让谢寒宿也上了私塾。 王婉是很聪明的人,她知道让孩子读书才有出路。 但她也告诉谢寒宿,母亲今日的屈辱都是为你受的,所以你一定要成材,你一定要把母亲今日所受的屈辱一桩桩一件件地还给谢家。 这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谢寒宿的噩梦。 又过了几年,谢家老爷新纳了位美妾,这位美妾生得极妩媚,舞姿更是一绝,谢老爷对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宠爱,美妾生下儿子后,更是盛宠有加。 谢家主母这才又想起了王婉这位忠心耿耿又美貌无双的丫鬟,派人把他们母子接了回来,去碍那位美妾的眼。 王婉既然已经失了宠,自然是敌不过的,母子二人都被欺负得很惨,连厨房给他们的饭菜都是残羹冷炙。 主母坐山观虎斗,并不管他们死活。 直到有一天,谢老爷的美妾中了毒身亡,所有证据都指向王婉。 王婉当然知道是谁做的,但她拿不出证据,没人信她。 她终于明白主母把她接回来,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 谢老爷当场便下令乱棍打死王婉为美妾报仇。 是年纪尚小的谢寒宿,挡在母亲身前,被打到口吐鲜血、皮开肉绽也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放开。 棍子一半落在了王婉身上,一半落在了他身上。 谢老爷到底还是虎毒不食子,让下人把他拉开,但谢寒宿拼命地挣扎,要护住母亲。 谢老爷最终叹了口气,放了他们母子一条生路,只下令让王婉这个毒妇终生不得离开院子一步。 后来谢寒宿再大些,考中了功名。 世家大族的子弟一向更容易入仕,就是因为他们享有更多的资源。但谢寒宿从考科举到点官,谢家在此期间几乎没有给他半点助力,他只能靠自己。 那段时间谢寒宿在外奔波,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谢府,他如此奔忙,到处跑关系,就是希望能尽快点官,好把母亲接出来。 在即将成功的时候,他曾开心地对王婉说过,她再也不需要困在这个小院子里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待他终于点了官,去谢府接母亲的时候,却被告知王婉已经突发急病死亡。 几年来他逼着自己努力读书上进,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就是为了这一日,老天却在他最接近成功的时候,让他希望彻底落空。 谢寒宿当然不信谢家人的说辞,何况他们匆匆把人埋葬了,让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这就更蹊跷,怎么看都是在掩人耳目。 他调查下去,发现了两层真相。 第一层,王婉十几岁时是个美人,过了十几年也仍然是个美人,仍然有人觊觎她。 何况她在谢家势单力薄,谢老爷不宠幸她,谢夫人也很讨厌她。 这就让她变成了一个可欺的存在。 某个夜里,谢家几个庶子闯进她的院子里,□□了她。 然后,事情闹过了火……王婉被发现时,死相极度凄惨。 庶子好歹也是儿子,谢老爷对他们多少还是有两分感情的,也实在懒得为了一个不得宠的毒妇处置自己的儿子,他甚至觉得王婉是罪有应得。于是此事在无人追究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谢寒宿发现这个真相时,内心无疑是愤怒的。 然后他发现了第二层真相。 第二层真相,是这件事里,王婉本不必死的。 她的死,是她自己精心设计的结果。 她给自己选择了一个极其凄惨的死法。 王婉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谢寒宿其实没什么太大的野心,他当时唯一的追求就是把母亲接出来好好过日子。 而王婉的追求不一样,她想报复谢氏,往大一点说,她想覆灭谢家满门。 这一家老小几百口人,从耄耋之年的老人,到初生的婴儿,甚至一只宠物鹦鹉,她都不想放过。 连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她看着都觉得恶心。 十几年来,看着害过她的人过得开开心心,她的性格已经彻底扭曲。 但谢寒宿做不到,或者说当时的谢寒宿还做不到。 他有能力,很有能力,却少了点野心。 就算她一直在给他灌输一定要毁掉谢氏满门的观念,谢寒宿也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于是王婉用自己的死,逼了儿子一把。 她早注意到了那几个庶子的觊觎,她特意选择了儿子正式点官的前几日,就是为了让这件事更好地刺激到谢寒宿。 她自觉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用自己的命,给谢寒宿一点动力。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 但凡谢寒宿是个庸才,她也不会这么做。 但他偏偏是个天才。 他没有野心,那又如何,杀母之仇,他怎能不报? 她要他拼命往上爬,爬到能与谢氏对抗的地步。 她想要他覆灭整个谢家,她不管谢家是不是有无辜的人。 这很难,当然很难,也许在这个往上爬的过程里,谢寒宿已经被谢家人杀死。 但她还是赌了一把。 燕惊鸿听闻真相的时候,同情中掺杂着不寒而栗,王婉很可怜,她被仇恨彻底扭曲了心灵,然后她用自己的死,想把谢寒宿也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大概王婉也没想到谢寒宿最终会做得这么好,爬得这么高。 但他手握重权后却没有如母亲所愿覆灭整个谢氏,他只是杀了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的人,并惩治了谢夫人和谢老爷,但他没有动谢家那些无辜的人。 甚至谢寒羽这个把柄握在他手里,覆灭整个谢氏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选择了放弃。 他没有成为一个扭曲的人,他在坚持做正确的事。 燕惊鸿曾说过,谢寒宿此人,居然没长成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一心只想祸乱天下的疯子,实在是个奇迹。 也还好他没有,不然以他手里的权力,朝堂、天下、百姓危矣。 经历万般苦难仍心怀仁义,这就是谢寒宿最可贵之处。 君子当不折不堕。 第45章 规劝 谢寒宿的母亲,是他心头永远的伤疤。 王婉用生命给儿子留下了一道阴影。 此后多年,谢寒宿一直在与自己对抗。有的时候,他也想干脆就遂了母亲的愿,只管报复、只管毁灭,其他什么道德人性都不放在心里。 但理智最终把他拉了回来。 在母亲的孤坟前,顶天立地的摄政王身形似乎有一丝颤抖。 燕惊鸿不知道如何劝他,只能沉默着陪他面对。 谢寒宿这前半生,活得实在太辛酸,哪怕做了摄政王,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 他不爱权势,不重金银,不近美色,不喜饮酒,不好玩乐。 甚至对美食也无甚偏好。曾有同殿为臣的官员请他外出用膳想借机打探摄政王的喜好,但别说其他喜好了,愣是连他喜欢什么菜色都没看出来。 谢寒宿不挑食,他对每道菜下箸的次数和频率几乎都是一样的,顶多是摆在他面前的菜色,他会多下两筷。 简直滴水不漏,所以大家都说,想讨好摄政王真的太难了。 也许是当年压抑自己想复仇、想毁灭一切、想走上歪路的邪念压抑得太过,谢寒宿如今看起来特别无欲无求。 燕惊鸿常常说,他简直要活成了一个圣人。 谢寒宿就反驳她,说自己才不是圣人,他有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谢寒宿不回答,他想要的,自然就是眼前的女子。 燕惊鸿是给他的生命带来色彩的人。 谢寒宿少年时便羡慕旁人的鲜活灿烂,羡慕那些活得轻轻松松、从未经历过磨难、不需要背负任何东西的人。 他初见燕惊鸿,就觉得她一定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她笑得太天真太灿烂,行事太嚣张太肆意。一看就是从小被宠到大的那种女孩子。 那时他想,能无忧无虑地活着,真好。 但他并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心机深沉的摄政王和天真无邪的长公主,听起来就不是一路人。 后来几次与朝中同僚交锋,抽丝剥茧后,他发现幕后之人是她。 于是他想,原来她也没那么无忧无虑。 后来一点点熟悉起来,他才意识到,她其实也有需要背负的东西,她在谋划很多事情,很多本不该由一个深宫之中的娇娇女来谋划的事。 那时他是有些惊奇的,有责任需要背负的人,原来仍然可以这样灿烂地活着。 求娶燕惊鸿,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 三天时间一过,燕惊鸿又回到了程艳红的身体里。 她醒来时正躺在芳华殿内的床上,大概是因为艳红这两日哭得太多了,燕惊鸿一清醒就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头痛。 至少这一次不是因为什么足以致命的伤口,她揉了揉眉心,苦中作乐地想。 燕惊鸿起身照了照铜镜,眼睛肿得仿佛核桃般,头发也乱糟糟的,听宫女说,前日艳红回来后就一直窝在床上,一步都没下过床。 燕惊鸿理了理头发:“她醒了吗?” “还没有。” 燕惊鸿若有所思:“她似乎每次都比我醒来的晚些。” 芳华殿另一个房间的床上,正躺着程艳红,为了保险起见,昨日夜间二人都是在芳华殿入眠的。 燕惊鸿沐浴更衣后,程艳红才悠悠醒转。醒来后,她第一时间抬头去摸脸,摸到那娇嫩柔滑的皮肤,顿时松了口气。 正碰上燕惊鸿准备出宫,她也提出想出宫走走。 “好啊,”燕惊鸿随口问道,“前两日怎么没出去?” 艳红垂首:“那天之后,那么多围观的百姓都认识我了,我怕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燕惊鸿安慰她:“放心吧,不会有太多人记得的。” “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艳红自怨自艾,“如果是你这张脸,他们就一定会记得了。” “我的意思是,”燕惊鸿直视她,“京城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新鲜事,没有人会把这种事永远记在心里。” 艳红闻言却叹了口气:“对我来说天大的事,对他们而言难道说忘就忘吗?”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也该试着忘掉,一直纠结于此,苦的只是你自己。” “我生来就是命苦,”艳红说着说着又落了两滴眼泪,“比不上你的好命。” “别哭了,”燕惊鸿劝道,“我知道你从前的日子很苦,但你已经脱离了,以后可以好好生活啊。” “我哪里都比不上你,命没你好,连挑男人的眼光都比不上你,”程艳红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相公他……他实在太让我伤心了。但他说得对,我就是大字不识,性格不好,长得也丑。” 两位宫女面无表情地听着,刚开始还同情她失去相公,但这两日连续不断的抱怨,简直让她们耳朵都生茧了。 燕惊鸿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难以沟通。 似乎从她和艳红见面开始,两人就在重复同样的话题,程艳红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其他人怎么说怎么劝,都没有结果。 两个人始终鸡同鸭讲,各说各的。 燕惊鸿的头还在抽痛,她终于没忍住语气重了点:“要么你就别在乎徐子明的话,要么你就想办法改变这一切,抱怨没有任何用处。”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在乎,”燕惊鸿这一句导致艳红又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相公啊,我怎么能不在乎他的话。何况,他说的是对的啊。” “……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他到底是对是错,”燕惊鸿揉了揉眉心,“但如果你真的认为他说得对,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改变?” “怎么改变呢?我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但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啊,长得丑,大字不识,连身体都那么差,这就是命啊,我也不想啊。”程艳红边哭边说。 燕惊鸿一直在劝自己体谅艳红的心情,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程艳红二十年来形成的观念,哪是容易改变的? 但她听着程艳红继续重复念叨着徐子明那几句话,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体谅了:“大字不识就去学,身体不好就去调养去锻炼,命不好就去改命!” 艳红怔怔地看着她:“怎么学?” “只要你点头,我立刻给你请师父。” 程艳红摇头:“我……我不知道,可是读书写字不是书生才学得会的东西吗?” “谁说那是书生才学得会的?”跟了燕惊鸿几年的大宫女,敏锐地看出了她有些暴躁,便机灵地开口道,“程姐姐,你眼前的我,还有芳华殿其他几位大宫女,可都是会读书识字的呢。” “为什么?”程艳红似乎真的很迷茫,“你们不是伺候人的吗?学这些有什么用?” 燕惊鸿挺无奈,也幸亏是这位宫女人不错,这要换了别人,比如先帝身边的王公公,被程艳红这般无意中得罪,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能扒下她一层皮去。 宫女只是摇摇头:“我们是伺候人的,浣衣局也是伺候人的,我识字,所以我有机会跟在殿下身边穿金戴银,我若不识字,这会儿怕是还在浣衣局洗衣服洗到手掌逡裂呢。” 另一个宫女也道:“所以,读书识字总是有用的。” 她们看出了燕惊鸿的心思,都帮忙劝道。 程艳红忙不迭地摇头:“我又不去考科举,又不去当宫女,浪费时间学这些有什么用呢?何况听人说什么寒窗十年,连那些书生都要学上十年,我就算学得会,难道不是要花更久?再说我很笨的,不可能学得会。” “程姐姐……” “不必再劝,”燕惊鸿止住了宫女的话头,看着程艳红道,“前方的路已经摆在你眼前,你想走哪一条都随你,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抱歉。” 她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程艳红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神色茫然。 燕惊鸿离开宫廷,直奔丞相府,把已经做好准备的“沈流墨”带到太傅府。 沈扶雪和韦云图沟通过真相后,韦太傅倒不怎么介意这些,他们聊了起来,随即发现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十分推崇前朝的一位诗人,都是棋艺高手,都喜欢喝茶胜过饮酒,甚至连最喜欢的花都是同一种。 两人简直是一见如故,韦太傅惊喜地看着燕惊鸿感慨:“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靠谱的朋友。” 燕惊鸿对他翻了个不甚优雅的白眼。 沈流墨若拜了韦云图为师,那么一出仕就是清流一派,如果她愿意在官场走下去,这个出身对她有很大好处。 当然,如果她不愿意,那也能从韦太傅这里学到很多东西,也多了一位聊得来的朋友。 何况,燕惊鸿其实也有些私心,清流一派在当年景王之乱后元气大伤,如今虽然韦云图起复,但仍然不足以与谢寒宿的势力相抗衡。 为了某些目的,她需要造势,造出一副两派势均力敌的假象,这就需要向清流一派输送些人手。这个计划在徐家村第一次遇到韦云图时,便在她脑海里成型。 晋宁长公主,从不放过任何机会。 ————— 小玲正在院子里完成韦云图给她布置的临帖任务,看到燕惊鸿,便问起艳红的情况。 燕惊鸿如实以告。 小玲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提议道:“要不我去劝劝艳红姐。” 燕惊鸿以己度人:“你不会是练字练累了,想借机偷个懒吧?” 小玲哭笑不得。 “好吧,你想去就去,不过我得提醒你,徐子明之死虽然是他自作自受,但艳红可能会因此对你有怨。” “我知道,”小玲点点头,“我只是想拿自己做例子,让艳红姐看看,开启新生活也没那么难,我相信她一定能走出来的。” 燕惊鸿觉得她挺天真,但毕竟试试也无妨,便没有阻拦。 于是,小玲在宫里待了一整日,铩羽而归。回府时甚至有些神色恍惚。 韦云图看到她回来,也有些感慨,程艳红此人,明明性子软弱可欺,却偏偏在某些方面又顽固得很。 当初他劝不成,如今燕惊鸿和小玲也劝不成。 劝得多了,对方还会哭给你看。 燕惊鸿说不再劝,就不再劝。她最近忙于政事,也的确没时间去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反正程艳红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若做了出格的事,自有人会来通知燕惊鸿。 小玲从宫中回来后,神色恍惚地念叨着“长得丑,性格寡淡,大字不识……” 韦云图一惊,说好去劝程艳红的,这怎么人没劝好,反而被对方带偏了呢? 他伸手在小玲脸前晃了晃,后者困惑地看他:“师父,你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魔障了呢。” 小玲捧着脸:“没有,只是今天听得太多了,我现在脑子里全是这句话。” “……” 第46章 他还从没试着挑战过身份…… 燕惊鸿最近忙起来,就没再去分心去管艳红的事。 直到大半个月后的某一日,宫女来禀报,说程姑娘与吏部尚书之子交往过密,询问她是否需要加以干涉。 吏部尚书之子韩朗越,是位俊俏的年轻公子,在招待东雍使臣的宴会上也有出席。当时他还对艳红微笑着举了举杯,艳红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燕惊鸿对此人无甚好感,听到他的名字便皱眉问道:“交往过密?怎么个过密法?” 宫女迟疑道:“程姑娘似乎是对韩公子有些好感,自她十数日前与韩公子偶遇后,两人又约着见了次面,还定了第三次见面的时间。” “也许她只是需要个朋友?”燕惊鸿猜测。 宫女摇摇头:“奴婢也说不好,但是程姑娘表现得怪怪的,颇有些神思不属,常常对镜羞涩微笑,所以奴婢觉得有必要来禀告您。” “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燕惊鸿对她笑了笑,“提醒艳红一声,韩朗越此人是个风评不太好的花花公子,为人十分下流,但凡美貌些的女子他都想染指,还曾因调戏女子被我……被人当街揍过。” 燕惊鸿倒不觉得两人之间会发生什么,毕竟程艳红对徐子明的一片痴心有目共睹,此时离他的死亡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移情别人。 但该提醒的,总还是要提醒一下。 不管是当情人还是做朋友,韩朗越这个人都不合适。 “是。”宫女听令,准备退下。 燕惊鸿却叫住了她:“等等,宫里以前查过那些官员的秘事,其中有没有韩朗越的?” “奴婢也不知,韩公子毕竟没有入仕,不在调查范围内。”宫廷暗卫一般只负责调查官员,至于他们的家眷,除非涉事不会加以调查,但如果顺带查到了也会记录在案。燕惊鸿虽然看过一部分卷宗,但也没特意去找过一个三品官之子是否有什么被记录在案的内容。 “你去找找看,有就给我拿来,没有就算了。” “是。” ————— 燕惊鸿说韩朗越是风评不太好的花花公子,这一句已经算是很委婉了。 韩朗越此人一向自诩风流潇洒,十分看不惯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傅询。 傅询还在京里那会儿,他们明里暗里不知起了多少冲突。 但吃亏的大都是韩朗越,因为他打不过傅询。 尤其在花楼附近动过一次手,楼里的姑娘们都一边唾弃韩朗越,一边看着傅询暴打他,一边还捏着帕子担忧傅询打疼了手。 韩朗越自认风流多情,在姑娘面前挺受欢迎。但与傅询这一对比,这种极度不平等的待遇,让他更加痛恨傅询。 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傅询是能上战场杀敌的将军,岂会被一个四体不勤、纵欲过度的纨绔子弟打败? 后来傅询和燕惊鸿沈扶雪成了朋友,三人一起扮男装外出,傅询见到,心下大喜,我打不过你,可以拿你身边的小白脸下手啊。 在傅询指导下,燕惊鸿男装扮得不错,韩朗越没认出这个小白脸就是晋宁公主。 他命家丁们一拥而上拖住傅询,他自己去找软柿子捏。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小白脸”燕惊鸿削得很惨,仇恨名单上又增一员。 不过到此为止都是小打小闹,后来韩朗越长大了些,学会了玩阴招,以人命相威胁,才真正激怒了傅询。 那位被燕惊鸿买回去,又被谢寒宿训练成暗卫的京城第一舞姬,当时很多人都知道她垂青傅世子,韩朗越就是利用了她,让她差点成了这件事中的牺牲品,不得已燕惊鸿才出手保下了她。 别看傅世子平时在京城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但她少年时曾在军营里厮混过,发起狠来韩朗越完全招架不住。 那件事之后,少年人所谓的“看不惯”,逐渐演化成了尚书府和镇北侯府的恩怨。 ————— 韩朗越此人,尚未婚配,后院通房小妾加起来便有十余个。 他的父母曾想发卖掉他院子里的那些女人,韩朗越对此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卖了这些人,我再纳其他的就是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话气得他爹想抽他,但若真舍得抽,韩朗越也未必会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十分了解父母的脾性,同时深谙一哭二闹三上吊之道,逼得爹娘不再管他后院那些破事。 这般境况,就算他亲爹是当朝三品大员,也没有哪个好人家在婚配时愿意考虑他。 他爹娘愁得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给他迎娶一位同僚家里老实巴交的庶女。 韩朗越觉得不错,毕竟老实的庶女更容易控制,不会干涉他。 于是当场表示身份无所谓,长得好看就行。 气得他爹又想抽他。 这桩婚事还在商议阶段,韩朗越就在这个时候遇上了程艳红,或者说是顶着燕惊鸿那张脸的程艳红。 几年前第一次随父进宫,见到长公主那张花容月貌的脸时,韩朗越便心下发痒。 这正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得不到的那种。 于他而言,青楼女子和后院那些通房妾室,不过是发泄欲望的工具罢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去撩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女。 得了手,玩够了,就抛弃,然后看着她们碍于颜面不敢说出真相的痛苦模样。 他心下会有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挑战越大,就越刺激。 他喜欢以贵女为猎物,至今为止,他最得意的战绩,是诱骗一个侯府的嫡女,在他手上失了贞。 诱骗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会迎她过门,此生非她不娶。 但得手了没过多久,他就腻了,把侯府嫡女抛在脑后,他不担心后果,因为他知道没人敢对外声张这种丑事。 后来听说侯府找了个借口,说嫡女体弱多病不舍得她外嫁,便给她招赘了个书生。 韩朗越每每见到这书生,都对其笑得神秘,甚至当着侯府嫡女的面,拍着书生的肩以示亲近,在书生耳边说一些戏弄的话。 嫡女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力将他如何。 后来,他听说那书生与嫡女和离,曾经明艳的女孩子也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 他却越发喜欢往她面前凑,还故意在她面前去撩拨她那天真的、不知真相的妹妹,看着她惊得失手摔碎了杯盏,他笑得得意且猖狂。 还有什么四品官家的庶女,五品官家的表小姐,都被他诱来玩弄过。 有的女孩被养得太天真,真的就相信他这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会对她们一心一意。 也有的,比如上次被他得手的庶女,是被家里欺负打压得太狠,遇到温柔解语的韩朗越就被骗了心。 真可笑,韩朗越想,那就由自己来让她们见识见识人性的阴险好了。 他常常可惜傅询没有姐妹,以致于他不能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来打击死敌。 这种特殊的爱好,他当然不敢随意对外说起,只一次酒醉后,炫耀地对两位狐朋狗友提起过。 酒醒后,他想起自己说过什么,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但两位朋友反而很羡慕,甚至向他请教经验。 傅询逐渐放下心来,和他们分享了自己的狩猎名单,在他们羡慕的吹捧声中,他才逐渐体会到以前无人分享战绩是多么的寂寞。 想象一下,若这份狩猎名单中,加入了一位高贵的公主,那该有多么刺激,多么令人惊叹。 但是色胆再大,韩朗越也还是有点思考能力的,与此前那个无甚权势空有虚衔的侯府不同,晋宁殿下显然不是他觊觎得起的人物。 不管摄政王对她的情意是真是假,那也是谢寒宿的未婚夫人。一旦被发现,他就可以开始思考自己将被哪种酷刑带离这个世界了。 所以他一直按捺不发,直到东雍使臣那场宴会上,他们对视,晋宁公主回应了他的微笑。 他感到浑身一阵颤栗,这是面对挑战的兴奋。 那是皇室血脉,玉叶金枝。他还从没试着挑战过身份如此高贵的女人。 他拼命压抑自己,但终究是没按捺住,打听着她出宫的时间制造了一个偶遇。 这个时候,他还是比较谨慎的,告诉自己就是尝试一下,不会做得太露骨,一旦情况不对或者晋宁公主反应冷淡,他立刻抽身不再继续。 但他没想到燕惊鸿竟然这么容易接近,他不过是略施了些调情的小手段,盛赞了她的美貌,她脸上已经含羞带怯。 这让他几乎有些失望。 不过一点小试探,他就看出眼前的女人天真、愚蠢、缺爱,三个特质结合,这正是他总结出的最容易上当的类型。 第三次见面,她已经在他面前哭泣着,说她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韩朗越更为失望,他从她的神态中看出,这个所谓的重要的人,大概是她的情人。 原来她有过情人,韩朗越一面软语安慰,一面想着,不知道她还是不是完璧? 但就算失望,凭着她这张漂亮的脸和身上的皇室血脉,他还是决心要把她弄到手。 如果成功了,只这份成就感就足以他回味很久很久。 虽然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开始的谨慎计划,但眼看进展大好,他如何能放弃? 何况,她刚刚失去了重要的人,这是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若错过了,他会十分遗憾的。 他只能安慰自己,就算真得手了,这种事她也不会胆敢告诉摄政王。 她之前便有过一个“重要的人”,不是也没被发现吗? 摄政王这般手握重权的男子,想要什么女人没有?若知道了她并非完璧之身,一定会抛弃她,就算为了钳制皇帝硬着头皮娶了她,也一定会折腾她、报复她、不让她好过。韩朗越想。她但凡还有一点智慧,就不会告诉谢寒宿的。 他们又见了两次面,进展很好。就是她一直在哭,总是在叹气,不停地自怨自艾,让他有些烦躁。 但为了自己的目的,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极温柔极富耐心的男人。 自己必然比看上去就又冷又硬的摄政王好多了,他想。 晋宁公主已经慢慢允许他的接近,他在她哭泣的时候给她拭去眼泪,握着她的手给她支撑,她都没有拒绝。 他试着揽她入怀的时候,她只是羞涩低头,还告诉他,从来没有人真心爱过她。 听到这句话,韩朗越知道,机会来了。 于是下一次见面,他已经准备让事情更进一步。 他对两个朋友炫耀这次的目标是晋宁长公主。 其中一个朋友色胆包天:“要是你真能把长公主弄到手,等你玩腻了,能让我也试试吗?” 另一人摇头:“听他吹吧,那可是公主,我才不信他有这个胆子。” 韩朗越被这么一激,干脆说好让两个朋友等在一旁的房间里听壁角。 两人大喜,直叫好兄弟。 韩朗越把这次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一个客栈的房间。 不多时,晋宁长公主如约而至。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房间里环顾一圈。 韩朗越连忙解释:“殿下别误会,我定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安全,茶楼酒肆毕竟人太多,总在那种地方见面,我怕被人看到,给你带来麻烦。” 晋宁笑着看他:“我对这里很满意。” 韩朗越心下一动,不知怎的,这几日不见,这位长公主似乎漂亮了几分,一动一静都更富神韵。 “殿下还想继续聊聊你那位重要的人吗?他最后如何了?”这是他的策略,提起对方的伤心事,然后借着安慰趁虚而入,把人带上床。 “聊聊我那位重要的人?当然好啊,”晋宁笑了起来,“他最后如何了?让我想想,我给了他一刀,然后亲眼看着他被斩首示众。” 第47章 制裁 这个房间装饰华丽,有一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大床,床边挂着薄红的轻纱床帘。床头柜上放着几只红烛和酒杯。 听了燕惊鸿的话,韩朗越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笑了起来:“你啊,就爱开玩笑。” 燕惊鸿就笑着对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册:“猜猜这是什么?特地给你带来的。” “猜不到。” 燕惊鸿就递给他:“你自己打开看看。” 总不会是春宫图吧?韩朗越一边翻开书页,一边胡思乱想。 然后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当然不是春宫图,这是一本罪行录。 他诱骗过的那些女子,一桩桩一件件,都被白纸黑字地记录了下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韩公子何需如此惊讶?” “殿下这是何意?”韩朗越握着书卷的手用力,“这本册子是何人给你的?定是有人看到我与你走得近,嫉妒之下故意毁我名声!” “不错嘛,”燕惊鸿称赞,“反应很快,也足够镇定,难怪你能骗得了那么多人。” “殿下,切勿相信这些东西,”从前几次接触中,韩朗越知道晋宁不太聪明,于是试图把她忽悠住,“我一个人的名声不重要,但不能连累那些女孩子也毁了名节啊,殿下请务必告诉我是何人竟如此居心叵测地造谣?!” “你倒是大义凛然。” “殿下,请相信我,我怎么会做出如此可怕之事呢?”韩朗越要去握她的手,“我是什么人,难道您还不了解吗?” 燕惊鸿及时提醒:“敢碰我一下,我就把你的手剁了。” 韩朗越的双手在空中僵了一僵,识趣地把爪子收了回去:“殿下,我对你一片真心可鉴,自从在宴席上目睹了你的风姿,我就对您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燕惊鸿自恋道:“对我日思夜想的人多了去了。” “那当然,殿下风姿绰约,人比花娇,自然不只我一人倾慕,这些天你愿意与我见面,我真的很开心,能得殿下相伴的这段时光,简直是我生平最快乐的日子。”韩朗越满眼的柔情。 “情话说得不错,”燕惊鸿笑了笑,“你若老实些,也许适合做个面首,可惜啊,你不够老实。” 我把你当猎物,你拿我当面首?这简直是对韩朗越这种人最大的侮辱。 但眼下显然不是发作的时候,韩朗越拿出了他生平最好的演技,身子颤抖着,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您一定也对这本册子心存疑问吧?不然怎么会给我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呢?” “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和你彻底解决此事。” “殿下,”韩朗越亲手给她斟了杯茶,柔声道,“您说了这么多,一定口干,喝杯茶吧,这是我特意从府里带来的上好龙井。” 燕惊鸿叹了口气:“你这些小聪明用在什么地方不好?” 韩朗越脉脉含情地望着她:“不是小聪明,只是想到要见到殿下,就想把一切都准备到最好,客栈里普通的茶怎么配得上您这样的美人呢?” “我的意思是,你还算聪明,何必非要走邪路?” 韩朗越便流露出伤心之态:“殿下,您还是不信我吗?难道您宁愿相信这本来路不明的册子?” 燕惊鸿拿起桌上斟满茶的杯子嗅了嗅,闻言道:“你把这本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韩朗越依言照做:“这是……大内印记?!” “韩公子,你有点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明,”燕惊鸿摩挲着茶杯边缘,“你精心挑选的那些受害者,她们性格内向羞怯,便于控制,但是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的。” “你……”韩朗越咬了咬牙,若不是前几次见面时,她那些哭哭啼啼、自怨自艾表现得毫无破绽,他也不会一步步坚定了这个计划。 “就算你不了解我,也总该听说过我嚣张跋扈的名头,你真的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殿下,这是……这是误会……”韩朗越声音艰涩,连他自己都知道这话不再有说服力。 “如果是误会,那这壶茶又怎么解释呢?” 韩朗越咽了下口水,冷汗顺着额头滴下。 “□□?是不是你也用在了那些姑娘身上?”燕惊鸿神色越来越冷,“她们不知道茶里有药,以为自己是自愿的,所以出事后不停自责,羞耻到不敢告诉任何人。” “……” “这类卷宗太多,只有大事——那些关系到家国天下的大事,密探们才会特地挑出来,”燕惊鸿抚摸着那卷书册,“你的卷宗,被当做不重要的东西封存了,我以为封存的东西就是真的不重要,是我的错。若我早点看到,也许那些姑娘就不会遇到你这个人渣。” “殿下……我承认我欺骗了那些女人,可我对你是真心的啊,自从那场宴会上你对我微笑,我已经决定痛改前非,是你改变了我,”韩朗越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负隅顽抗,燕惊鸿几乎要生出些钦佩之情了,“你对我而言,就是那皎皎天上月,高不可攀。我只是太想得到你了,才一时糊涂在茶里放了药。” “好啊,那就向我证明你的真心,”燕惊鸿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砸到他脸上,“把你的心挖出来,让我看看有多真。” 这副让人恨得牙痒的无理取闹模样才是她的真面孔?前几次见面时,那副怨天尤人、自艾自怜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她是在故意引自己上钩? 韩朗越一不小心就想多了。燕惊鸿若早知道,就早把他解决了,还用得着陪他演戏? 燕惊鸿一步步走近他,他却一步步后退。 “您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些事情若曝光,我固然得不了好,”韩朗越退无可退之时,突然一转攻势,收起了那副柔情似水的面孔,“但更痛苦的是那些女人,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羡慕我,但那些异样的目光都会落在她们身上。那可就是你造的孽了,晋宁殿下。” “威胁我?”燕惊鸿笑了起来,“上一个敢威胁我的人,坟头草都有一丈高了。” “你待如何?”几句交锋下来,韩朗越发现眼前的人软硬不吃,“如果你不打算曝光我,那我们坐下来商量个解决方式如何?” 燕惊鸿却没理会这句话:“让我猜一猜,你敢接近我,是笃定我失身后不敢告诉谢寒宿?” “……是又如何?”韩朗越被说中了心思,“没有男人能忍受这种事,可别告诉我摄政王爱你爱到甘愿做王八。” “我不与你争辩这个,但就算不告诉他,”燕惊鸿俯身捡起那把匕首,“我想杀你,也不比杀一只鸡更难。” “你要动用私刑?”韩朗越向房门处挪了挪,虚张声势道,“这可是重罪。大荣律法规定,皇室杀人,也要依法处置!” “放心吧,我是晋宁长公主,没人敢追究我的责任。”燕惊鸿已经拔出了那把匕首。 “殿下,我会改过的!请相信我!”韩朗越语速极快地服了软,“我愿意去向那些女人道歉!我绝不会再犯!”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再犯。”还没等韩朗越松口气,燕惊鸿手里的匕首已经落了下去。 韩朗越当然要反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夺刀,但燕惊鸿手起刀落,没有刺他的胸口或者头脸,而是瞄准了他的□□。 刺下去之后手腕一转剜了一下。 他感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然后是一阵剧痛。他惊恐地低头去看,看到自己的裤子上漫延出一片血迹。 “放心吧,特意向宫里的专业人士请教过,这一刀下去你死不了,只是帮你净个身。” “你……你……”韩朗越痛得说不出话。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燕惊鸿遗憾地看着匕首:“被你的血弄脏了。” “来人,来人!”韩朗越用仅剩的力气叫喊着,但他随即想起小厮已经特意被他打发远。 “解决一个烂人就要浪费一把匕首,”燕惊鸿说着,把匕首扔在他脚边,“你看,现在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再犯了。” “……滚。”韩朗越咬牙挤出一个字。 “好吧。”燕惊鸿遗憾地耸耸肩,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求你,给我叫个大夫。”小厮离得太远,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不得不求助燕惊鸿。 “你怎么不去叫隔壁的两个人?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隔壁房间。 好歹是客栈上房,墙壁很厚,韩朗越的两个狐朋狗友贴着墙听了很久,却也没有听到任何暧昧的声响。 只听得两个人在聊天,隐隐约约地还听不清晰。 倒是后来一声惨叫让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这惨叫声听起来有点像韩朗越的声音,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一下情况,房间门就被人敲响。 打开房门,看到晋宁长公主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韩公子请你们过去。” 两人跟在她身后,还没进房间,就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两人战战兢兢地推开门,看到了一身血迹、已经痛到昏迷的韩朗越。 这显然是诱骗不成,反被制裁了啊。 “殿下这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宫刑而已。” 宫刑,而已。 机灵些的那位当场就跪了:“殿下,此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情啊。” 燕惊鸿抬手,止住他的话:“我知道你们两个也想效仿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我在思考,要不要干脆防患于未然,把你们两个也……” “不,不用,殿下,我们保证绝不敢犯。” “是啊,殿下,我们绝不敢犯,要是听说了京里谁再敢欺辱良家妇女,我们也第一时间来禀报你。” 燕惊鸿轻笑,踢了踢晕倒在地的韩朗越:“带着他,滚吧。” 第48章 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国师府。 “告诉过你这样很伤神,你这女娃儿,恁是不听话!” 外表仙风道骨的国师,说话时常常夹杂着各地方言。让人至今无法猜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他正在批评燕惊鸿。 强行和艳红换回身体,十分伤神。哪怕只是短暂的,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的交换,也足以让燕惊鸿接下来的几日都精神萎靡。 “说了每个月只能交换三天,你连下个月都等不到是吧?” “艳红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她的精神力支撑不住你的身体,直接自我保护陷入昏睡,不会受到伤害,有麻烦的是你!”国师看着这个不听话的瓜娃子就生气,“硬撑着精神不振还要去砍人,你可真能耐。你到底是多热爱砍人?” 燕惊鸿喝了一碗安神的药,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任他谴责。 见他停下来喝茶,才委屈地开口:“药太苦了,我想要蜜饯。” “蜜什么蜜饯?我这里哪有……”话音未落,就见谢寒宿拿出一只装着蜜渍青梅的小罐子,递到她面前,国师恨铁不成钢,“你就惯着她吧!” “国师,她知道错了。”谢寒宿说情。 “是啊,我知道错了。” “但是以后还敢犯是吧?”国师太了解这厮了。 “……”燕惊鸿无言以对。 ————— 吏部尚书家的公子韩朗越,因意外受伤导致不能人道一事很快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一些被欺骗过的女孩子听说此事后,纷纷送上了亲切的慰问。给本就悲痛欲绝的韩朗越又添上了一层沉重的打击。 韩府一片凄风苦雨,韩朗越是韩尚书的独子,尚书中年得子,才宠溺至此,谁知就此被人断了传承。 韩尚书不死心地请来了满京城的名医,所有人都摇头说没办法。 韩朗越怀着满腔仇恨,哭着求父亲给自己报仇,一开始他只说是自己无意间冲撞了晋宁长公主,对方却以为他刻意冒犯,一怒之下给他施了宫刑。 韩尚书虽然在教子方面有些糊涂,但终究没糊涂到会相信他这种鬼话。 “你给我老实交待,你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晋宁殿下下这样的狠手?!” 韩朗越见实在瞒不过去,交待了真相。 韩尚书差点背过气去,命人拿了藤条,就要亲自抽他,被急忙赶来的夫人拦住了:“越儿刚刚遭遇了这种事,你还要打他,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啊?” 韩尚书扔了藤条,老泪纵横:“我这一世为官的清名,全都毁在这个孽障身上了。” “这是怎么了?” 韩尚书把事情一说,韩夫人也是又急又怒,指着韩朗越就骂:“后院那些女人不够你消遣的吗?居然出去惹这种事?还把主意打到了公主头上,你疯了吗?” “娘,”韩朗越哭得凄惨,“儿子知道错了,但燕惊鸿她这样对我,又把国法放在何处?儿子咽不下这口气啊,她这不是在踩我的面子,是把我爹这个吏部尚书和娘背后的国公府的面子,一起扔在地上踩啊!” 韩尚书给了他一巴掌:“现在知道我和你娘的面子了?你出去惹事的时候把我们的面子放在哪儿了?!” 韩夫人有些心疼,但也知道他挨这巴掌实在不冤,没有开口劝阻。 但韩朗越最清楚父母的脾性,知道怎么引他们心软,他眼里含着泪望着二人:“我的父母,一个是朝中三品的大员、一部之首,一个是国公府出身的嫡女,而我,就要这样任人欺凌吗?” 韩夫人抿了抿唇:“老爷,越儿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他所作所为固然有错,但那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何时轮到一个公主用私刑了?” “那你要我如何呢?” “去陛下面前讨回公道!” “陛下若问起事情缘由我怎么说?”韩尚书怒道,“说我的儿子诱奸长公主未遂,反而被她捅了一刀?” “不管什么缘由,只揪住晋宁她滥用私刑这一点便是了,朝堂上的话术你难道不比我懂?” 韩尚书有些颓丧地摇了摇头,看着韩朗越叹了口气:“不是为父不想为你出头,若是别的公主也就罢了,但是这位晋宁殿下,于公于私都不行。” “因为她是陛下的同母姐姐,还是因为她是摄政王的未婚夫人?”韩夫人冷笑,“你在怕什么,陛下尚未亲政,摄政王又未必会管她!” “尚未亲政那也是皇帝!”韩尚书倒是清醒,“我跟皇帝对着干能有什么好结果?真出事了,难道摄政王会保我吗?” “你说说你,好歹是一个三品大员,连给自己儿子出个头都不敢?不过是一个深宫里的公主你就怕成这样!要是换了个王爷,你是不是直接跪下认怂?” “我掌管吏部,朝廷人事变动大都要经过我的手,我听过看过太多东西,晋宁殿下在其中做过什么,我不清楚,但我隐约猜得到。她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难道她还能撤了你一个三品尚书不成?!” “你怎么知道她不能?” “娘,”韩朗越适时拱火,“您就别逼我爹了,他怕丢了官位,我理解。” “越儿……” 韩朗越一脸深明大义:“儿子已经是个废人了,若因为我这个废人,连累了爹的官途,岂不是得不偿失?” 韩尚书哪能不清楚他的小心思,怒视他一眼,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韩夫人最是见不得儿子如此自伤,当即保证道:“你别怕,你爹不管,为娘来管,我明日就回国公府去求你舅舅,你舅舅一向疼你,他不会置之不理的。” “娘,”韩朗越抱住她,“还是您对我好。” 于是,又隔了一日,朝堂之上,定国公出列,向陛下启奏了晋宁长公主持刀伤人一事。 定国公一口咬定了韩朗越只是少年心性,倾慕于长公主,便追求于她,晋宁殿下也答应了与他在客栈的房间里会面,但不知怎的却突然翻脸,一刀夺了他的命根子。 韩朗越受了伤不能人道之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大家却第一次听说是晋宁公主所为。朝上顿时一片哗然。 定国公也是赌晋宁不会公开韩朗越曾经的那些罪状,不然被牵连的人太多。 禀奏此事时,他特地看了谢寒宿的反应,后者仍然是那副诸事皆不入眼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有人提起自己的未婚夫人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定国公松了口气。 小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定国公:“那要不要皇姐亲自上朝与爱卿对质?” 定国公微怔,他以为陛下会袒护晋宁,却不想小皇帝竟不按套路出牌,直接请了长公主来大殿之上。 不过这倒也合他的意,晋宁公主,总比皇帝好对付。只要在对质间落了口实,就有了更多运作的余地,可以借用百官的舆论压制她。 当然他也没指望就此把晋宁斩了或者让她砍一只手作赔偿,但她总不能在这样对待一个三品大员之子后却不付出任何代价。 此时,距离上次的三天交换已经过了一个月,燕惊鸿又得以和程艳红换回身体。 程艳红对于韩朗越之事接受的不是很好,她觉得自己与韩公子相遇后,才好不容易治愈了徐子明留下的创伤,好不容易找到了快乐。 结果燕惊鸿一刀把韩朗越捅出了她的生命。 “相公死了,是韩公子安慰我,逗我笑,让我终于可以不再日日夜夜为相公哭泣。相公说我丑骂我恶心,我一直自卑,是韩公子夸我漂亮,是韩公子让我相信有人愿意爱我,他送我簪子、送我耳环,他那么温柔,他不是坏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程艳红哭着问,“为什么你就看不得我拥有一点好东西,你拥有那么多,我只想要一个男人来安慰我,这要求很过分吗?” 事情宫女已经都说明白了,韩朗越曾诱骗过多名少女,接近程艳红也是为了诱骗她。其中利害宫女也对她分析过了。 所以燕惊鸿实在懒得再费口舌,淡淡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除了必要的交流,她已经不想再与程艳红交谈了。 当初愿意耐心安慰,是因为程艳红是无辜被卷进来的受害者。 现在不愿理会,是因为程艳红对那些姑娘的遭遇视而不见,她只在意韩朗越能不能继续陪伴她安慰她。 道不同,不相为谋。 ————— 燕惊鸿身着浅色宫装,沿着汉白玉石阶一路走进正殿。 当初,她就是在这个地方斩了景王。 当日大殿里弥漫着的血腥气,和那天春风和煦的天气,都牢牢印在她脑海里。 那日之后,她鲜少接近这个地方。 但此时站在威严肃穆的正殿之上,被文武百官的视线盯着,她没有表露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她一路走到出列的定国公身侧,与其并肩站定,先对皇帝行了一礼,然后才看向身边的定国公。 “晋宁殿下,五日之前,你是不是与韩朗越约在了小雁客栈?是不是你亲口答应了他的邀约?在此之前你是否曾与他多次见面并相谈甚欢?他说你曾接受过他的礼物,还曾让他亲手给你戴上金簪,你要否认吗?你是不是还曾靠在他的怀里任他给你拭去眼泪?是不是没有带任何下人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不是你突然翻脸并亲手伤了他?” 定国公张口便是极严厉的诘问,连续几个问题抛出来,想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造成二人两情相悦,晋宁公主却突然翻脸不认人的舆论。 面对定国公的咄咄逼人,燕惊鸿只有一句话:“是啊,本宫亲手剁了韩朗越的命根子,你待如何?” 第49章 仗势欺人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都在安静地围观着这场闹剧。 燕惊鸿这一句承认得不慌不忙,仿佛她有恃无恐。 定国公完全不知她的底气来自何处,他面色悲愤地向小皇帝禀奏道:“陛下,韩朗越他以为和长公主是两情相悦,才约在了客栈,殿下便是不愿意,也不该……” “该不该我也已经把他剁了,你说这些还能把他接回去不成?” 燕惊鸿实在太过理直气壮,让定国公一时语塞。 他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句句都在污她名声,让众人以为她在与韩朗越私会,她却连辩解都没有辩解上一句。 燕惊鸿不推诿、不争辩,让他准备好的、步步诱她入陷阱的话似乎打在了空处。 “殿下若要如此仗势欺人,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就退下吧,”这次却是小皇帝接了一句,“其他人可还有本上奏?” “陛下!”定国公没想到小皇帝真敢这般就坡下驴,连忙道,“臣还有话要说。” 小皇帝看他一眼:“有话就直说,做这般姿态给谁看?” “陛下,晋宁殿下她既已认下罪行,依法自当对其加以惩处。” “罪行吗?”燕惊鸿笑了起来,“我倒觉得我是替天行道来着。” “陛下,”定国公语气里含着忧愤,“若任晋宁殿下如此乱来而不加以惩治,传出去岂不是人人都误会陛下徇私?” “那定国公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啊?” “国有国法,此事自该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定夺,臣怎敢越俎代庖?听说前朝时,曾有宗室女持刀行凶,最终被贬为庶人,”定国公看了燕惊鸿一眼,“只不过殿下身为金枝玉叶,臣亦不忍如此,只要殿下肯向舍甥公开致歉,此事就此揭过。” 定国公倒也清楚自己不太可能凭几句话就把燕惊鸿送进大理寺,再说因为某些原因他也不敢让她受审。 定国公先提刑部和大理寺,再提前朝宗室女的例子,只是想吓住她,让她更容易接受后面那个听起来似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提议。 道歉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听起来很简单,比起被大理寺审讯和贬为庶人,简直是个再轻松不过的选择了。 但只要燕惊鸿先道了歉,此事她就再也说不清了。 燕惊鸿对此的回复是:“别做梦了。” “难道殿下宁愿接受大理寺审理?” “大理寺我不想去,庶人我不想当,道歉我也不想道。” 她的无耻超乎了定国公的想象,他开始当着百官的面抹眼泪,感叹定国公府今不如昔,连给外甥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一道男声响起:“说不过就哭,像什么样子?妄图用眼泪胁迫陛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定国公的苦肉计演到一半,被人粗鲁打断,抬头看去,刚刚开口的竟是大将军申屠绪,平定景王之乱后,此人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升几级。清流一派念在申屠绪斩了景王的份上,在朝堂上多少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近两年,他在朝堂上提出的几项边防相关政策都得以顺利实施,不过近几个月来,此人倒是没怎么在朝上发过言。 此时他突然跳出来,让定国公尤为惊讶,这件事与他何干? 定国公有些茫然,这完全是计划外的发展:“申屠将军难道觉得本公为舍甥讨回公道是错的吗?” 申屠绪冷哼一声:“你外甥可是风流名声在外,好端端的,晋宁殿下为何偏要对他下手?谁知他是不是把主意打到了不该打的人身上。” “若朗越他只是一厢情愿,殿下为何要答应与他在客栈相见呢?等等,是臣下失言,晋宁殿下长居宫廷,也许不知孤男寡女约在客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这句显然就是嘲讽了,燕惊鸿再怎么没常识,也不可能不知道客栈是做什么的。 “谁准你对皇姐这么说话的?”小皇帝一拍御案,“再敢阴阳怪气的,就先拖出去打五十大板再来问话。” 一旁正在神游的韦太傅嘴角一抽,真不愧是姐弟,这暴脾气,和他姐一模一样的。 他完全不为燕惊鸿的处境担忧,皇帝、谢寒宿和韦云图自己,朝里三大巨头都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谁还能把她怎么样? 定国公老实了:“臣失言。” 韩尚书看了自己的大舅子一眼,心下叹气,所以说皇帝就是皇帝,哪怕你觉得他没实权,那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至少人家想打你几十板子还是轻轻松松的。 申屠绪又向皇帝道:“陛下,臣认为此事蹊跷,不能只听信定国公一面之词,当日究竟发生何事,至少该审个明白。” 刑部侍郎适时出列:“陛下,不如此事就交由臣来审理。” 定国公抹了把冷汗,他没想到会有人站出来提议晋宁公主受审。这看起来似乎对他有利,但实则不然。 燕惊鸿手里是有韩朗越的罪状的,她现在顾及姑娘们的名声不得不隐瞒。但若她受审,定国公以己推人稍作思考,觉得她受审时必然会先顾着她自己的清白,干脆利落地把韩朗越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连忙阻拦:“殿下乃是金枝玉叶,怎好为了舍甥受这般委屈?何况殿下已经亲口承认曾对舍甥动手,还有什么好审的?” “那你待如何?” “臣只想要殿下的歉意。” “我还是那句话,别做梦了,”燕惊鸿笑了起来,“既然我们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就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明日我去尚书府拜访,让韩朗越亲自和我对质。” 小皇帝适时问道:“就这么定了,众卿可有异议?” “臣并无异议。”回这句话的,是当朝的摄政王谢寒宿。虽然大家都觉得此人狼子野心,但在朝上,他一直表现得并不咄咄逼人,回答小皇帝的所有问话都态度恭谨。 一般来讲,他每次开口,清流一派的人都会揣度一下他是否有什么阴谋,比如此时,立时就有个新上任的愣头青想质疑他在袒护晋宁公主。 这位愣头青刚刚上任,胆子比较大,尚有些书生意气,因此胆敢在朝上质疑摄政王。 但有人抢在他面前开口:“臣亦无异议。”说这句话的,是当朝的一品太傅、清流之首韦云图。 他这一句,愣头青怔了怔缩了回去,清流派的其他人也不再纠结此事。韦云图名声在外,起复之后他所做的一切——用心教导帝王、举荐贤才、推行利国利民的政策,一桩桩一件件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他们对韦太傅自然极为信服的,都相信他此举必有用意。 这两人代表着朝堂上最有势力的两大派系,他们开口了,其余文武百官自然也没什么异议了。 随着一声声的并无异议响起,定国公的神色逐渐绝望。他猛地看向韩尚书:“我是在给你的儿子出头,你就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不说吗?” 韩尚书长叹口气,你还看不出来吗?朝上那么多人在护着她,你争不过的。他恭谨一礼:“臣亦无异议。” 小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有本继续启奏,无事就散朝吧。” 定国公茫然地站在远处,似乎想不明白,这件事如何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大太监宣布散朝,文武百官一一散去,燕惊鸿站在定国公身边,看了一眼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送你出去。” 两人落在百官身后,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做到的,”定国公打破沉默,“让文武百官都站在你那边。” 燕惊鸿笑着看他:“国公,别说我只是剁了韩朗越的命根子,就算我杀了他,今日也照样会有满朝文武为我求情,为我找出一个正当的脱罪理由。希望你能明白,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耍小聪明,没有任何用处。” “绝对的权势?”定国公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长于深宫的金枝玉叶。 “京城和皇宫,可都不是能让人活得张扬肆意的地方,”燕惊鸿摇摇头,“我既然能一直这样行事,你就该明白,我手里有什么样的底牌。” 定国公强作镇定:“你……你定是在虚张声势。” “你们不是一直觉得我运气很好吗?仔细想想,你真的以为我每次都是靠运气吗?今天也是?”燕惊鸿看着定国公的神色,“谢寒宿帮我你不算意外,韦太傅呢?申屠将军呢?苏侍郎呢?” 定国公的确想不到其他解释,他声音已经有些微颤:“你这是仗势欺人!” “是又如何?我不需要和你讲公理、讲道义,虽然公理和道义都站在我这边,但我喜欢以权压人,”燕惊鸿笑了起来,“尤其是用来压你这样的人。” “……” “回去约束韩朗越,好好做你的闲散国公吧,”燕惊鸿拍了拍他的肩,“定国公的名号传到你这一代不容易。” 定国公听懂了她的威胁,抖了抖。 国公府确实已经逐渐落没,国公的名号传到他这一代,全靠祖上显赫,荫泽后人。 他自己也时常忧虑,这“定国公”能否成功传承下去。 本以为此行要对付的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不然他也不会轻易答应妹妹来出头。 他想的很简单——能在冲动之下剁人命根子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城府不成?八成是个心思简单、暴躁易怒的人。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先声夺人并加以激怒,就能让她中了圈套。 本以为还算轻松的一行,搞得他整个人神色恍惚。 青天白日之下,他却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冷汗已经透了衣襟。 第50章 我们凡夫俗子,不搞以德…… 第二天,又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天朗气清,燕惊鸿掐指一算,正适合探病。 于是她给侯府下了个帖子,想问问侯府的那位嫡小姐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尚书府探望韩朗越。 这位嫡小姐名为薛语蓝,自从被韩朗越诱骗后,好好一个娇花模样的女孩儿一蹶不振。 当初她忍着羞耻把真相告诉了父母,但是父亲嫌她丢人,怕这件事传出去,毁了侯府名声,甚至不愿意帮她出头。是母亲一直在安慰她,还说动了父亲给她招赘。 那段时间和入赘的书生相处,她精神确实好了些,也开始相信自己以后可以继续正常的生活。 但韩朗越又几次三番跑到书生面前胡言乱语,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夫君渐渐开始疑心她与韩朗越藕断丝连,最终夫妻之间心生嫌隙,这段关系以和离告终。 她没法怨夫君,她觉得发生这一切是自己的错。当初怎么就能相信一个花花公子的甜言蜜语呢?明明没打算那么快把身子交给他的,怎么最后就轻易与他共赴了鱼水之欢呢? 她恨韩朗越,却没办法报复,就算她能豁出去告官不要名声,但侯府其他人还要脸面,她还有两个未嫁的妹妹,若侯府嫡小姐未婚便与男子苟合的事传出去,她们也别想嫁个好人家了。 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告官也未必能有什么结果,韩朗越一句你情我愿就能让她的所有坚持付诸东流。 此后她一直精神仄仄,整个人消瘦了几圈,不爱出门,不与人交际,原本有一位关系很好的闺中密友也因为她的疏远渐渐远离。 薛语蓝每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画画,还经常长时间发呆。 再次见到韩朗越,是在招待东雍使臣的宴会上,她身为侯府嫡长女,理应出席,只得强撑着精神陪在父母身边。 她远远地看到了韩朗越,后者仍然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眼神在众贵女中间逡巡着,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薛语蓝差点当场吐出来,此前她从未意识到,韩朗越还有可能对其他女孩儿下手。这个可能性让她作呕,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阻止他,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至晋宁长公主出场后,韩朗越的视线就开始黏在她身上。 薛语蓝松了口气,那可是长公主,韩朗越胆子再大,还敢打公主的主意不成? 接下来,薛语蓝一直在看着韩朗越,她看着他在席间频频露出笑容,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让薛语蓝整颗心如坠冰窖。 她每天活得那么痛苦,可害了她的人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过着他开开心心的日子。 她这辈子还能等到他的歉意吗? 自此,薛语蓝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直到几日前,母亲欢天喜地地敲响了她的房门,薛语蓝已经很久没见母亲这般开怀了,还以为是二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了。 却不想,母亲告诉她,尚书公子韩朗越因受伤导致不能人道,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城。 母亲听闻此事后,立刻派人去打听,下人回禀说尚书府正在到处延请名医,做不得假。 笑完了,母亲又抱着她哭:“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 母女二人开心得当天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薛语蓝感叹善恶终有报的时候,也难免好奇是哪位侠客替天行道。 又过了两日,消息从宫中传出来,都说人是晋宁长公主剁的。 薛语蓝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想到韩朗越胆大包天,居然真的打上了公主的主意。 母亲也觉得韩朗越真是胆大妄为:“晋宁殿下的暴躁脾气天下皆知,韩朗越可真是色胆包天,连她都敢碰?这般遭遇可真是自作自受了。” “是啊,自作自受……” 母亲继续感叹着:“还是晋宁殿下有办法,这般收拾韩朗越那个人渣,可比让他坐牢解气多了。” 薛语蓝有些犹豫:“母亲,您说,我该不该进宫去拜见晋宁殿下?” “我知道你想去感谢殿下,为娘心里也十分感激,”侯夫人稍作思考,“但是,我们尚不知那个人渣对晋宁殿下到底得没得手。你想想,你当初出事后,生怕旁人知道,除了我和你爹,连最好的闺中密友都没有提过一句。晋宁殿下同为女儿家,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思。你贸然前去,万一戳中了她的痛处……还是不要了吧。” 薛语蓝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就算韩朗越没有得手,哪怕只是险些失身,女儿家也是羞于让人知道这种事的。 她便没有再提。 但第二天一早,薛语蓝就收到了燕惊鸿的帖子,邀她一起去尚书府探病。 她有些吃惊,晋宁殿下是如何得知自己也曾被韩朗越诱骗过的?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迟疑半晌她下了决心,她总不能一辈子缩在闺房里逃避。 母亲得知整日在家里闷着的薛语蓝主动要出门,开心不已,立刻张罗着让人去准备马车。 知道她的去处后,又开始担忧,想阻止她,又不知该不该阻止。 薛语蓝看出了母亲的欲言又止:“放心,情况也没办法更糟糕了。何况有晋宁殿下和我一道,我不会有事的。” 提起晋宁公主,母亲脸上露出微笑:“有她在,为娘就放心了。” ————— 两人在尚书府正门口会面,见了礼,薛语蓝很快察觉,与传闻中不同,燕惊鸿其实是个很贴心很温柔的姑娘。明明是她给了自己这次机会,却只说“谢谢你愿意陪我来”。 薛语蓝摇摇头:“谢谢殿下才是,若我一个人,怕是不敢面对他。” “别怕,”燕惊鸿鼓励她,“他敢对你出言不逊,我就揍他。” 两个女孩子手挽手进了韩府大门,韩尚书刚从儿子房间出来,转身一看到她们就露出苦笑,显然对她们的来意再清楚不过:“见过殿下,薛姑娘。” “韩尚书,”燕惊鸿已经收起了刚刚那副温柔面孔,“你教子无方,致使他犯下如此恶劣的罪行,你可知罪?” 韩尚书躬身:“臣知罪,臣对不住殿下,对不住薛姑娘。” 薛语蓝怔怔地看着他们,她此前最好的幻想,不过是韩朗越能认错,她从未想过韩尚书这样一位看起来十分威严的三品大员会这样与她赔罪。 但燕惊鸿似乎还并不满意:“撺掇定国公为韩朗越出头,你就是这样知罪的?” “臣不敢,定国公之事,臣并不知情。” 燕惊鸿不吃这一套:“就算不知情,你也该猜得到。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年的相处,你对你的夫人、儿子、大舅子的行事方式没有丝毫了解。” “臣当日心情激荡下,未曾考虑周全,是臣之罪。”韩尚书还在弓着身子,燕惊鸿不让他免礼,他就不敢直起身子。 “约束好你的儿子,他若再敢行差踏错一步,别怪我要了他的命。” “是。” “平身吧,”燕惊鸿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你在朝近三十年,一直兢兢业业,大家有目共睹。念在这个份上,我保证此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官位。” “谢殿下。” “这就是韩朗越的房间?” “是。”韩尚书亲自给两位姑娘拉开房门。 “你退下吧。” “是。”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韩朗越门口,他愣愣地听着燕惊鸿训着韩尚书仿佛训儿子一般。 那一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能仗着尚书公子的身份为所欲为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这次的事,他的父亲已经兜不住了。 转过屏风,燕惊鸿和薛语蓝二人就出现在他面前。 昔日自诩风流的公子哥儿平躺在床上,神色如死灰一般,他不敢乱动,因为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处。只能每隔一两个时辰,就由婢女来帮他翻身。 但燕惊鸿还是如初见般明艳漂亮,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薛语蓝虽然憔悴,但看到他那一刻,眼神似乎亮了亮。 “伤好得怎么样了?”燕惊鸿并不怎么真诚地表示了关心。 “……”韩朗越不想理她。 “怎么不说话,还想伤上加伤?” 韩朗越再怎么心如死灰也只能屈服于疼痛之下:“你来看我的笑话吗?” “当然啊,痛打落水狗这种事,我可不想错过。” “这次是我惹了不该惹的人,我认栽。” “不是这次你惹了不该惹的人,是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做这样的事,”燕惊鸿笑了笑,“不过我不需要对你讲这样的大道理,引你走上正路不是我的责任,我只需要负责在你犯错的时候制裁你就够了。” “哼!” “你对谁哼呢?认清你的地位,”燕惊鸿托腮看着他,“你乖一点,也许我还能介绍你进宫做个宦官。” 韩朗越咬了咬牙:“就算我做错了,你毁了我的下半生,毁了我韩家的传承,还不够吗?还要来这里嘲笑我?” “够不够由我来决定。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打算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韩朗越看向她身后的人:“薛语蓝,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是。”薛语蓝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燕惊鸿握了握她的手。 她以为韩朗越会反驳,会嘲讽,会揪住她的痛处反击她,他在她面前一直很是能言善辩,但他却只是转开眼,不再说话。 燕惊鸿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翻出来的东西也不收拾,顺手扔在地上。 房间很快被她搞得一片狼藉。 韩朗越无法保持沉默:“你在找什么?!” “找你给我茶里下的那种催情的药啊,”燕惊鸿手下动作不停,“我要借用。” “我用完了,你快给我住手!” “告诉我你从哪里弄到的。”给韩朗越提供这种药的人,燕惊鸿也不打算放过。 薛语蓝怔怔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浑身一抖:“什么催情的药?” “据韩公子承认,他给每个诱骗过的女孩子都下过这种药,能让她们误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投怀送抱的。” 薛语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刚刚得知的消息,对她的打击太大。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冲上前,狠狠地扇了韩朗越一个巴掌,然后转身冲出了房间。 燕惊鸿在韩府大门口追上她。 薛语蓝已经满面泪痕:“我痛苦了那么久,一想起那个对韩朗越投怀送抱的自己,我就恨不得三尺白绫送自己上路。我始终在自责,在埋怨自己,恨自己不知廉耻,恨自己给了人渣伤害我的机会,却原来他是给我下了药?”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如果我没错,我父亲怎么会不肯为我出头呢?” “侯爷就是太讲规矩太好面子,居然这样委屈自己的女儿,”燕惊鸿摇摇头,“方法不是多得是?干脆把韩朗越套上麻袋收拾一顿,谁有证据证明是你们干的?” 薛语蓝破涕为笑:“殿下,和你做朋友,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燕惊鸿耸耸肩:“我现有的朋友大概会持相反意见。” “殿下,今日出门时,母亲不放心我,但我一说你也在,她就放心了,”薛语蓝继续道,“她明明不了解你的,但是听说了你做的事,就下意识觉得你很厉害,很让人安心。我们遇到了同样的人渣,但你处理得比我好太多太多。” “这没什么,我经历得比你多,你能来尚书府,已经很勇敢了。” “殿下,你刚刚是不是……”稍稍冷静下来后,薛语蓝意识到,刚刚燕惊鸿提起□□的事,似乎是说给她听的。 燕惊鸿的确是有意的,她不想让薛语蓝一直活在毫无意义的内疚里。 “擦擦眼泪吧,”燕惊鸿递上手帕,“韩朗越已经停留在你的过去,无法继续影响你的未来了。” 薛语蓝接过手帕,擦干了泪痕。燕惊鸿问:“还想回去再给他两拳吗?” “不了,”薛语蓝想了想,“就让那个人渣停留在我的过去吧。我一直以为我想听到他的道歉,但是……我发现我不想,比起毫无价值的歉意,我只想看到他悲惨痛苦。” 燕惊鸿笑着拍拍她的肩:“这就对了。道歉不一定能让我们放下,但施害者的悲惨下场可以。我们凡夫俗子啊,有仇就报,不搞大度原谅、以德报怨那一套。报复过了,就可以往前看了。” “道歉不一定能让我们放下,但施害者的悲惨下场可以,”薛语蓝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的确如此。” 薛语蓝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韩朗越,比起曾经那个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少年,刚刚的他看起来软弱又可悲。 这个曾困扰她很久很久的噩梦,其实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强大、那么无可抗拒。 她很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 第51章 傅询 此后,燕惊鸿与程艳红鲜少见面,她们一个每日在外忙碌奔波,另一个做为长公主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 程艳红似乎是终于体会到了做公主的乐趣,整日吃吃喝喝,换着花样打扮,每天的衣服首饰都不重样,闲时就逛逛御花园,倒是暂时消停下来,与燕惊鸿相安无事。 两人暂时也没再遇到什么需要交换身体来解决的危机。 直到小半个月后,镇北侯府世子傅询回京。 不知被京里多少姑娘家翘首以盼的傅世子要回京的消息,提前一个多月便在京里传开了。 她终于回京那一日,纵白马入城门,缓带轻裘,看到夹道欢迎的女孩子们,她就对她们笑了起来,挥了挥手。 这笑意拿捏得恰到好处,同样玩世不恭的笑容,燕惊鸿在韩朗越脸上看到的时候,只觉得对方下流且欠揍,但在傅询脸上看到的时候,连她都忍不住赞叹一句少年风流,天质自然。 傅询和燕惊鸿的再次见面仿佛一场闹剧。 首先,没人告诉她晋宁公主和程艳红莫名交换了身体。 其次,她想给燕惊鸿一个惊喜。 最后,她和燕惊鸿之间一向相处得……说好听的那叫十分随意,说难听点那就叫损友,互相惊吓彼此那简直是家常便饭。 所以,在面对一个尖叫一声后两眼一翻猝然晕倒的晋宁公主时,傅询摘下脸上唬人的面具,整个人都懵了。 我把燕惊鸿吓晕了? 一向风度翩翩的傅世子神色漂移了一瞬。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燕惊鸿这厮是不是反过来在耍我? 第二反应是连忙派人去请太医,玩闹归玩闹,她可不想真的把对方吓出个好歹。 一番折腾下来,程艳红悠悠醒转。 傅询先道了歉,京城第一美男子这张脸名不虚传,对着这副清俊的面孔,连被吓得半死的程艳红都没忍心埋怨一句。 在她昏迷的时间里,宫女已经向傅询简单说明真相。 傅询也不知是对新事物接受比较快还是天生粗线条,对此兴致勃勃地评价了一句“有趣”。 待程艳红醒来,确认她无事并致了歉后,傅询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宫去参观燕惊鸿如今的模样了。 看着她的背影,程艳红好奇地问宫女:“他似乎与你家公主关系很好?他们是情人关系吗?” 宫女怔了怔:“自然不是,请程姑娘慎言。” ————— 不得不说,傅询是迄今为止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里表现最狂放的一位,她指着燕惊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也有今天。” 谢寒宿正执笔在一旁写一份文书,听到这震耳欲聋的笑声,忍俊不禁对燕惊鸿道:“你的朋友都很有趣。” “……”燕惊鸿默默提醒自己傅询替自己背过的那些黑锅,为自己打过的那些架,以及自己打不过傅询的事实,于是容忍了对方的行为。 傅询笑够了,才正色问道:“我离京的这段日子,你还好吗?” 谢寒宿默默起身把谈话的空间让给两位姑娘。 燕惊鸿笑了笑:“如你所见,我除了换了个身体,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找到换回来的方法了吗?” “还没有,但是有希望。” 傅询握了握她的肩,什么都没说,仿佛在给她传递力量一般,动作里带着沉默的支持。 燕惊鸿顺势握住她的手:“你见过扶雪了吗?” “还没,听说沈流墨出仕,这个时间她大概在翰林院当值,我觉得最好先来问问你。” “你怎么想?” 傅询坦言:“挺惊讶的,我本以为沈流墨这个身份不会再出现了,当初琼林宴上,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沈流墨却不得不舍。” “以后你就能与扶雪同殿为臣了,不欢喜吗?” “两个女扮男装的臣子吗?”傅询挑眉,“不过对她而言是件好事,我早就说过,要那贤名有什么用?不如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场。” 燕惊鸿给她斟茶:“你能做到吗?” “我不能,我身后是镇北侯府满门老小,”傅询说这话时,脸上却并无什么郁郁之色,“但天下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谁还没有点责任要背负?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在不伤及其他人的情况下,尽力为自己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燕惊鸿笑了起来:“所以我一直说,傅世子真是位妙人。” 傅询一直是她们当中活得最潇洒的一位。 女扮男装,她一扮就必须是一辈子,永远不能恢复女儿身,不能娶,不能嫁,不能披嫁衣,不能着红妆。她还不能撂挑子不干,不干的话就要祸及侯府满门。 但她总是很开心,在京城做翩翩佳公子、引得无数美人垂青时,她开心;在塞外做大将军、驰骋沙场时,她也开心。 用她的话来说,她小时候已经为这些事伤心过一回了,谁还能为同一件事痛苦十几年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和燕惊鸿其实很像,也许正是因为她们是同一类人,才会一见如故,成为挚友。 燕惊鸿看着她:“傅世子,再过几日,就要改口称你傅侯了,我提前道一声恭喜。” 从此傅询就是位高权重的镇北侯,有祖上传承的爵位,有自己立下的战功,她此时回京任职,品级和地位都不会低。 傅询把燕惊鸿斟的茶一饮而尽,她喝茶的姿态也仿佛饮酒一般:“我做了侯爷,也算是了了母亲和祖母的多年夙愿。” “她们真是值得敬佩的人,”燕惊鸿道,“多年坚持,真的很不容易。” “她们还是免不了要为我操心,昨日我刚刚回府,就碰上了来说亲的媒人,”傅询摇摇头,“母亲她们正在发愁,现在还好,若过上几年我再不成婚,她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对外解释,总不能娶个门户低些的女孩儿过来把人晾着,那也太缺德了些。”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派个女暗卫,捏造个官家女的身份,陪你做场戏,”燕惊鸿提议,“但我觉得你似乎不需要这些。” “我确实不想搞这些,除非圣旨赐婚,谁还能逼我成婚不成?”傅询耸耸肩,“我就是不成婚,有什么可掩饰可解释的?随便外面那些人怎么猜测好了。” 燕惊鸿调侃她:“傅世子不肯成婚,传出去,也不知道那些痴情于你的姑娘们会作何反应?” “她们啊,”傅询也笑了起来,“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未必就真想嫁我。” “打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傅世子的待遇可是京里独一份的。” “别调笑我了。”傅询挑眉,眉目间清俊疏朗的模样,让燕惊鸿完全理解为什么她能成为京城第一美男子。 不止样貌,她举止间的洒脱倜傥,浑然天成,一举一动都让人心折。 这里拿谢寒宿举个反例,虽然摄政王殿下亦是容貌俊朗,但一举一动都让人心慌,实在也没人敢去注意他是美是丑了。 燕惊鸿犹记得,先帝还在时,有一场秋猎,当时傅询一身白衣纵马踏花而来,那一身风姿,让在场很多人发出不自觉的吸气声。 当时谢寒宿也在,也是一身白衣,出场时也让在场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自觉给他让出一条路。 那时他甚至还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从此大家明白了,气场和衣服没关系。 那时候大家就说,也不知道胆子多大的姑娘才敢爱上谢寒宿。 当时燕惊鸿躲在人群里,漫不经心地听着八卦,万万没想到自己将来某一天会成为大家口中的那个“傻大胆”。 ————— 傅询男装打扮是位翩翩少年郎,燕惊鸿实在很好奇她穿女装是什么模样,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她曾和傅询打过赌,若她输了,她就答应傅询一个条件,若傅询输了,就要扮女装给她看。 可惜她没赌赢。 在打赌这方面,长于深宫的金枝玉叶当然比不过在兵营混过的世子爷。 后来傅询拉她去京城赌庄,燕惊鸿混迹其中,赌技成长起来一日千里。 她试图反过来坑傅询一把,但对方不给她机会,压根不跟她赌。 傅询感叹燕惊鸿于赌之一道实在孺子可教,两人一商量,又把沈扶雪也拉了过来。 沈家循规蹈矩的千金大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地方?赌坊里挤满了人,又吵又闹,总有人扯着嗓子乱喊一气,似乎喊声越大赢面越大一样。 燕惊鸿是不怵这种场面的,谁敢在她耳边喊,燕惊鸿只会比对方喊得更大声,誓要做赌桌上声音最大的一个。 沈扶雪自然是不会大喊大叫的,她瞪大了眼睛,怯怯地站在赌桌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别人赌牌的方式,然后怯怯地试着参与,怯怯地赢了那一桌所有人的钱。 于赌一道,傅询是经验派外加直觉派,胜率极高。 燕惊鸿是观察派,她会观察同桌人的神色,以此判断对方手上的点数。 而沈扶雪是计算派,她精于计算,能记住桌上所有的牌,能推测出其他人手里还余下什么。 三人一道,赢得太多太快,要不是赌坊老板认出了傅询傅世子,那天她们三人怕是要被老板派人追杀。 往事回忆起来,总是开心快意。 只不过如今三人,怕是很难有这般闲暇时光了。 “扶雪被你安排进了清流一派,我呢?进谢寒宿一派吗?”傅询问道。 “傅世子倒是聪明得很,”燕惊鸿笑了起来,“不过不是,我要你作为第三方势力,加入京师政局。” “你到底……”傅询深深地看她一眼,“算了,随你安排,我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第52章 刺杀 忙起来的时候,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入了秋。 一年一度的宫宴,就在秋日举行,这是每年帝王与文武百官同乐的日子。 小皇帝考虑到燕惊鸿的情况,特意把今年的宫宴定在了月初,正好在燕惊鸿能够换回身体的那三日内。 天气已经转凉,燕惊鸿换上了尚衣局新制的秋装,裙子以暗红为底色,整体色调偏暗,看起来少了两分娇艳,多了两分华贵。 她早早入了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托着腮看着殿门口。 每进来一位官员,燕惊鸿就迅速在心下给此人做出一个评估——此人的派系、才华、能力、功绩,是否可用,是否该晋升或调职,什么职位更适合他等等。 这个评估也没什么大用处,官员升迁调职自然需要更系统更书面的评估,她只是顺便考验一下自己的记忆力罢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寒暄,这对部分官员来说是很好的攀交情的机会。 燕惊鸿并不算很喜欢这样的场合,宫宴对她来说唯一的优点就是食物种类繁多且美味。 但这也不算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因为不管晋宁公主想吃什么,都随时可以让御膳房的人去做。 很快陛下亲临,百官入座,宴席开始。 燕惊鸿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殿前舞姬们的舞蹈。 她们舞得实在很美,腰肢纤细,轻盈婀娜,抬腕低眉间韵味十足,只可惜在场并没有多少人会把注意力放在她们身上。 毕竟大家来参加宫宴不是为了欣赏舞蹈的,抓紧时机在帝王或者上官面前留个好印象才是正理。 只有燕惊鸿注意到了不对劲,站在最前排的舞姬,抬腕间露出一点寒芒。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舞姬身上金饰的反光,但那一点寒芒,太厉太亮,更像兵刃而非饰物。 燕惊鸿不需要去确认,她第一时间就要喊护驾,并不是她有多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这种事宁可弄错,也一定要防范。 但在她对着侍卫喊出口之前的那一瞬间,这支舞已经跳到了收尾处,几名舞姬突地对着皇帝的方向飞身而去。 她们腕间的复杂装饰,抽出来竟然是一柄柄软剑。 “护驾!”燕惊鸿的声音落后一步,但她几乎已经是全场反应最快的一个了。 侍卫们离得当然并不远,但燕惊鸿的座位就在御座下右方,她第一反应就是纵身一跃,挡在了帝王面前。 “惊鸿!”谢寒宿已经迅速夺过了他身后侍卫的佩剑,掷给了她。 危机关头,燕惊鸿仍然忍不住分神称赞了一下自己选夫君的眼光。 不然怎么她总称赞谢寒宿靠谱呢?关键时刻,他没有徒劳地扑过来用自己的身子去挡剑,他迅速地给了她武器。 还好他没有扑过来,他不会武功,没法一跃而上御座前,待他顺着台阶爬上来,等不到他用那副肌肉线条流畅但毕竟仍是书生之躯的身体去挡剑,台上的人大概已经凉透了。 谢寒宿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最合适的决断。 燕惊鸿左手接住剑,右手已经拔剑出鞘,直指舞姬们冲来的方向。 别管她功夫敌不敌刺客,这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倒是很能唬人。 御前侍卫行动很快,有些武将反应过来后也立即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几名舞姬已经飞快被他们制服,只余两名轻功极佳的已经冲到御座前。 她们当然不想与燕惊鸿缠斗,侍卫们只落后一步,马上就要冲过来了。于是她们一个负责逼退燕惊鸿,另一个则绕过她妄图直刺御驾。 燕惊鸿只求杀敌,不求护己,拼着左臂和腰侧各中了一剑,动作迅速而凌厉地把眼前的舞姬割喉。 鲜血溅了她满脸,燕惊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耳畔似乎有尖叫声传来。 另一名舞姬的刀已经快架到了皇帝面前,燕惊鸿不及多想,用尽全力把手中剑凌空掷去,刺客明明已经听到身后长剑破空声,却拼着命不要也要先刺杀了皇帝。 但她慢了一步,她的软剑尚未触到皇帝脖颈处,她已经被一剑穿胸,顷刻毙命。 所有刺客伏诛,只余下一名重伤的活口也被侍卫们牢牢按住。 一场刺杀很快被平息,吓呆了的众臣渐渐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刚刚还在殿前起舞的几名娇柔舞姬,转眼间就变成了地上的尸体,让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鲜血从她们淡鹅黄色的舞服上泅出,把衣裳染成了血红色。 有人捂了眼不忍去看。 “你还好吗?”燕惊鸿第一时间去确认皇帝有没有吓到。 “我没事,”小皇帝神色还算镇定,“皇姐,你救了我的命。” “有我在,绝不会让人伤害到你。”燕惊鸿有些站立不稳,她把剑当作拐杖般拄着,单膝跪在小皇帝面前,仔细看着他的脸。 这是她的亲弟弟,是她选择的君王。 她已经在他身上看到了大荣朝未来的希望,为了让他顺利成为一代明君,她愿意拿命去拼。 “皇姐你受伤了?”皇帝注意到了她身上的伤口,“来人,快叫太医!” “我没事,你先回去,记得让宫人给你准备安神汤。” 御前侍卫护着帝王离场后,燕惊鸿站起身,随口指挥着侍卫们把活口押下去审问,死亡的先搜身,然后把尸体处理掉。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发号施令,倒是文武百官不太习惯她这样镇定自若的指挥。 有条不紊地指挥了几句,燕惊鸿一抬头,发现文武百官都在注视着自己。 她觉得大家可能是在等着自己宣布散场,于是开口道:“陛下无事。宫宴上逢此大变,对不住诸位,请问大家可有受伤或受到惊吓?陛下已派人去请太医,如有伤者请留下来等等太医。” 所有人还是愣愣地看着她。 燕惊鸿只好继续道:“宫宴要散场了,刺客来处必会严查,请诸位无需太过担心。但在调查结果出来前,以防万一,请大人们近期出门最好带侍卫随行。” 但是仍然有人在看她。 燕惊鸿茫然。 她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多有冲击力。 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血迹溅上去不甚明显,但她割喉刺客时,脸上也溅到了血迹,她手上拄着的剑还在滴血,透过左臂和腰侧衣服被软剑割破的位置,能看到伤口处皮肉已经翻起。 但她还在镇定自若地指挥侍卫。 刚刚坐在稍远处的文臣都受到了些惊吓,此时正拍着胸口顺气。 而直面刺客的晋宁长公主,却仿若无事一般,面色波澜不惊。 很多人都知道晋宁殿下会些功夫,但一直觉得是女儿家学着玩的花拳绣腿罢了,一向没怎么当真。 直到她手起刀落在众人面前斩杀两名刺客。 这反差太强烈了,众人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相信的不是她功夫有多好,而是她杀人杀得太利落,杀完的表情也太镇定。 燕惊鸿绣鞋踩着地上的血迹走下台阶,台下众臣看着她,纷纷露出一副“你不要过来啊”的表情。 燕惊鸿此刻哪有时间去揣摩他们的心思?她没有自虐的习惯,吩咐侍卫们看好刺客切勿给其机会自裁后,她也回殿内找太医去包扎伤口了。 伤口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皮肉伤,但看起来着实有些吓人,太医深知这些皇子公主们的娇贵,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 燕惊鸿此时终于展现出她娇气的一面,太医碰到她的伤口她就浑身一抖,眼泪汪汪地看着太医喊疼。 太医从她期盼的眼神里,猜出她是希望自己提出无痛的包扎方式,于是思考片刻和她商量:“殿下,这样小心翼翼的慢慢包扎,不如干净利落迅速一点,您咬牙忍一下可以吗?” “……可以。”燕惊鸿还能说什么呢。 伤口迅速包扎完毕,太医抹了把汗,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用自己的左臂去挡剑,你也不怕软剑上沾了毒。”谢寒宿刚刚留在现场善后,此刻方迈入芳华殿的大门。 “我看到剑上没有奇怪的颜色,觉得八成无毒才去挡的。” “你说谎。”谢寒宿虽不会武,但也知道,电光火石之间,她哪里还有余暇去观察对方的软剑?她已经是豁出命要为皇帝挡下攻击了。 “你生气了?”燕惊鸿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有,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会做同样的选择,”谢寒宿叹气,“所以我大概没什么立场指责你。” 燕惊鸿垂眸:“寒宿,如果我真的死在今日,你会怎么办?” “我会继续走下去,尽我全力助陛下成为一代明君,”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无情,却让燕惊鸿笑了起来。谢寒宿说完,又继续道,“但是别对我这么残忍,惊鸿。” “当然不会,人间如此美好,我可还没活够呢。” 谢寒宿失笑,转而说起正事:“今日的刺客,看出什么线索了吗?” “她们的武功路数是东雍那边的。” “有人要嫁祸东雍。” “是啊,有些麻烦,得先派人去安抚东雍使臣。” 此前来拜访的使臣们早已返回东雍,只有一名自愿留在大荣继续研习大荣的农耕之术,同时也作为两国外交的纽带。 出了这种事,朝廷得先通过安抚他,对外传达出相信此事并非东雍所为的意思。 “我敢保证,朝里有至少一半人以为刺客是我派的,”谢寒宿道,“这件事的相关调查我明面上不方便参与。” 燕惊鸿无奈:“你若参与,刑部那些人的精力都要用来防备你了。” “我可以私下帮忙。” 燕惊鸿却摇头:“这件事,让陛下全权处理吧。我觉得,他已经准备好了。” 第53章 程艳红的抗拒 在燕惊鸿未加以提醒之前,皇帝就派人去安抚了东雍使臣,并对护驾时被刺客杀死的两名侍卫家属赐以重金。 他处理得很好,思虑周全,在众人的刻意培养下,他已经渐渐不再依赖于姐姐和太傅等人。 他开始自己做决定,却并不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反而也会听取其他人的建议。 燕惊鸿正与他商讨刺客一事:“这件事,朝里有人怀疑是摄政王所为。” “我知道不是他。” 燕惊鸿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相信你的眼光,”小皇帝装模作样的叹气,“虽然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燕惊鸿指出:“你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配不上我。” 小皇帝耸耸肩:“他勉强还算其中不错的。” “总之,很多人怀疑他,”燕惊鸿努力把话题掰回正轨,“我作为他的未婚夫人,也需要避嫌。这件事我不方便插手调查。” 小皇帝生无可恋地瘫在龙椅上:“怕是避嫌是假,想奴役我才是真吧?” 燕惊鸿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看在是自家弟弟的份上,没太用力:“怎么说话呢?” “我是说,皇姐,这件事就交给朕,你放心。” 燕惊鸿遂满意夸奖:“真乖。” ————— 皇帝遇刺,朝野上下自然都极为重视。 不出一月,皇帝已经在百官配合下查明,此次刺杀的幕后主使乃是西睢国。 刺杀大荣皇帝,杀得了最好,杀不了,至少也要搞砸大荣与东雍的盟约。 帝王当即决定,对西睢发起回击。 少年皇帝,已有雷霆手段。 镇北侯傅询请命出征西睢,帝王准奏。 数月之后,此事最终以西睢赔礼求和告终。 西睢割一城,赠为大荣疆土。 傅询立了大功,官升一级,在朝堂上威信日重。有很多人试图拉拢她,只是她不结党不营私,看起来和所有人关系都不错,却又似乎和谁都不是真正的挚友。 在西睢一事中,皇帝表现得很好,好得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 此事之后,翰林侍读沈流墨在朝上启奏,以帝王能力已足可亲政为由,要摄政王放权。 曾经的探花郎沈流墨,当年突然销声匿迹,如今又出仕为臣。 虽然尚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但大家都知道他是韦太傅的弟子。他的意见,很大程度上能代表韦云图的态度,也代表了清流一派的态度。 沈流墨的启奏,仿佛一颗小石子,在湖上砸起一点涟漪。 然后涟漪逐渐演变成了滔天巨浪,清流一派就此在朝堂上发起攻势,目标直指摄政王。 两方势力拉扯了很久,谢寒宿似乎迫不得已才点了头,交出其手中部分权力。 帝王自此走上亲政之路。 天下读书人为之欢庆,清流一派在士林中的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 渐渐的,清流一派和谢寒宿一派互相制衡,朝堂上已经达到微妙的平衡之势。 随着皇帝的成长,众人眼中的他,已经不再是摄政王手中的傀儡,而是成为了能与摄政王争权的少年天子。 一个真正值得众臣拥护的帝王。 ————— 算算日子,燕惊鸿和程艳红交换身体已有两年。 不甚靠谱的国师那更加不靠谱的师叔,终于传来了消息,他找到了让两人换回身体的方法。 燕惊鸿几乎要为此流泪:“终于……” 消息传来的时候,程艳红正在芳华殿内对镜试着新装,听清了宫女带来的消息后,她失手把手中的玉钗摔落在地。 师叔让二人做好准备,就开始交换仪式。 但第一次交换以失败告终。 师叔虽然是方外高人,却也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他把燕惊鸿拉到一边单独告诉了她交换失败的原因。 参与交换的两人必须都是自愿,若其中一方太过抗拒,就会导致交换失败。 现在看来,程艳红显然对此十分抗拒。 “怎么了?怎么没换回来呢?”程艳红看他们进来,嘴上关切地问,神色里带着拼命掩饰却压抑不住的喜意。 她想一直做公主,燕惊鸿理解,谁不想呢? 见识了金枝玉叶的生活,谁还愿意回去做农妇呢? 燕惊鸿看得出程艳红不愿意,但她自然还没有大度到,为了照顾对方的心情就把自己的身体拱手让人。 她一定要换回来。 “因为你心下抗拒,才导致交换失败。”燕惊鸿也不瞒程艳红,反正就算不知情,她该抗拒还是会抗拒。 程艳红怔了怔,有种隐秘心事被剖白在他人面前的羞耻感:“我不是故意的。” 师叔和她商量:“程姑娘,你能试着放松,让自己不要那么抗拒吗?” 程艳红点了点头:“我尽量。” 但交换还是屡次失败。 师叔还待再试,程艳红已经开始抽噎着说:“都怪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见她这副模样,师叔只能叹了口气,让她们先回去,自己再想想别的办法。 程艳红仿佛得了赦令般,心下生出了难以抑制的庆幸与欢喜。 燕惊鸿也并未为难她,自行离开。 回宫后,程艳红却总疑心随行的两个大宫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当日晚膳时,也没有她最喜欢的甜品酪樱桃,而是上了一道糖蒸酥酪。 程艳红重重地放下瓷碗:“你们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宫女怔了怔:“程姑娘何出此言?” “不然今日为何没有酪樱桃?”酪樱桃是以奶酪和蔗浆浇到鲜樱桃上制成的,程艳红第一次吃到便惊艳不已,问宫女可不可以常吃。 这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宫女对御膳房打了招呼,芳华殿的面子御膳房自然会给,自此就隔三差五就给这边送上酪樱桃。 宫女不解:“以往也不是每日都有的呀。” “但前段时间隔两三日便有一回的,为什么偏偏今天没有?” “樱桃马上要过季了,”宫女解释,“御膳房在尝试新的时令点心,过几日便送过来给你尝尝。” 程艳红开始抹眼泪:“我知道你们怨我,怨我没有和你们公主换回身体,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两个大宫女无奈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一句“又来了”。 她们对于程艳红这一套实在疲于应对,说句不好听的,伺候程艳红比伺候真正的长公主还要伤神。 真正的晋宁公主为人爽朗,她们哪怕不小心犯个什么错,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燕惊鸿基本不会计较。 倒是在程艳红面前动辄得咎,她敏感又多疑,宫女们微笑的弧度少了两分,她都要怀疑她们是不是背地里嘲笑她或者对她有什么意见。 比如今日,御膳房有没有新鲜樱桃,那也不是她们能决定的。 两人不是没有解释过,但程艳红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肯相信,兀自抹起了眼泪。 刚开始对她身世的同情,如今已经被消磨殆尽。 跟着程艳红这段时日,她们连头发都掉得多了些。 “程姑娘,你放心吧,殿下她会找到办法的。”宫女不好放着她不理,只得开口安慰道。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程艳红垂眸,这件事不是要看自己吗?只要她程艳红一直抗拒,燕惊鸿就算再聪明,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宫女回道:“我跟了殿下那么久,还没见过她有什么想做的事会做不到。” “……可是,她如果有办法,今天就提出来了对吧?”程艳红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玉镯子,“她没提,说明她也没办法。”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程姑娘,你别多想了,先用膳吧。” “我知道你们疑心我,”程艳红反反复复地说,“但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道她是说给宫女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让宫女退下,自己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妆奁,烛光下那满匣的珠宝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几乎要晃花了她的眼。 这里面随便拿出一件,都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但燕惊鸿偏偏拥有那么多。甚至这里的还不是全部,库房里还有更多更多…… 她又走到衣柜前,说是衣柜,推开柜门,里面其实是用来放衣服的房间,堆满了一件件华美衣衫,每个季度,尚衣局还会送来更多。 她想起了自己前几日从芳华殿里翻出来的一匹鲛绡纱,听说这料子价值千金,她欣喜不已,当下命尚衣局用这料子新制一件裙子。 “我不是坏人。”程艳红默念了一遍。 只是,这裙子还没做好,我还没试穿过,就要永远换回去了吗?程艳红咬了咬唇,这让人怎么甘心呢?这可是我让尚衣局做的,图样也是我和他们讲好的。 我不是坏人,她想,我不会永远占据这个身份的,我只是想穿一穿那鲛绡纱制成的裙子,只想再当一段时间公主,然后我就把身体还给燕惊鸿。 反正燕惊鸿做了那么多年公主,也不差这短短一段时间。 程艳红对着铜镜,抚摸着脸颊喃喃自语:“燕惊鸿天生就拥有那么多,我只是借用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我前半生活得那么穷苦坎坷,几乎为了徐家人付出一切,难道就不能为自己任性一回吗? 何况如今我夫婿已逝,孤独无依,这多多少少是燕惊鸿的责任,若不是她非要把那个丧门星小玲带来京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都跪下求她了,她还是不肯救夫君,她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还有韩朗越韩公子,也是被燕惊鸿阉了的。好不容易有人爱我,却被她搅合了,是她欠我的。 对,是她欠我的,我只要再借用她的身体一段时间而已。 反正我迟早都会还给她的,程艳红对自己说。 第54章 程艳红的结局 芳华殿内,程艳红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袖口纹的金线,咬着唇沉默不语。 “想必你很清楚我的来意。”燕惊鸿坐在她对面,衣着远不如她华丽,举止间却比她更像这座宫殿的主人。 也许那是因为燕惊鸿本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程艳红垂着眼不去看她:“我知道,但我也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 燕惊鸿抬了抬手,阻止了她那些推脱之语:“说说看,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的打算?”程艳红摇摇头,“我以为我在这件事里没有什么发言权,还不是你们说怎样就怎样?” 宫女听她这话实在有些不像样子,忍不住插嘴道:“程姑娘,我们殿下已经很尊重你的意见了。” 晋宁长公主是如何对待程艳红的,两个大宫女都看在眼里。宫殿任她住着,华衣美食任她享受,昂贵首饰任她取用,从不限制她的自由,她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连那千金难求的鲛绡纱,她问都不问一句就拿去做衣服,燕惊鸿得知后也只说随她。 “你们是她的人当然这么说,”程艳红觉得委屈,“若我说不想换回来,你看她还会尊重我的意见吗?” 燕惊鸿听到这一句,却笑了起来:“难得你终于肯承认你想要的,我还以为你要继续拿‘不是故意的’那一套来搪塞我呢。” 程艳红脸色僵了僵:“我的确不是故意的。” “你是,”燕惊鸿指出,“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条件?”程艳红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只要我肯换回来,你就会答应我提的条件?” “没错。” 程艳红沉思半晌:“看来你们是真的没办法了对吗?” 燕惊鸿没有回答这一句。 程艳红思忖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让我再做一段时间的公主,再过……再过一年,我就把身体还给你,好不好?” “不可能,”燕惊鸿拒绝得斩钉截铁,“如果一年后,你提出还要再过一年,我这辈子就陪你耗着吗?” “变成长公主又不是我愿意的,”程艳红咬了咬牙,“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这一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你又要把它夺走,你不觉得很残忍吗?” “你不愿意,难道我就愿意吗?”燕惊鸿反问,“我又对谁抱怨过?” 程艳红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她从来没有想过,从长公主一朝变成备受欺凌的农妇,燕惊鸿一路走来的艰难只会比她更甚。 她用着燕惊鸿的身份,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享受奢靡的生活,而燕惊鸿用着她的身份曾与试图置她于死地的人周旋,给她挡下了明枪暗箭。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躲在芳华殿里品尝美食、更换新装的时候,燕惊鸿在做什么。 她更加没有想过,她在自怨自艾拉着宫女抱怨的时候,燕惊鸿是不是也有一腔苦水,却最终选择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听了燕惊鸿的话,她似乎有一丝动容,但再开口时,只是说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又没有男人依靠,我出去后怎么活呢?” “你做了两年的晋宁公主,如果你肯用这两年学点东西,也不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了。” 程艳红又低头不说话。 燕惊鸿看她这副神色,轻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些:“我知道最初的交换并不是你愿意的,所以我对你已经足够容忍。我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对你已经算是例外。只要你同意交换,金钱财富,你要多少我都可以满足你。” 程艳红沉默了很久,突然问:“如果我说我不换呢?” “什么?”一旁的宫女忍不住惊呼。自相识以来,程艳红一直表现得内向胆怯,宫女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胆子。 燕惊鸿脸上却并没有任何惊讶之色:“那你就要与我为敌了。” 程艳红那一瞬间似乎有些畏惧和动摇,但除了徐子明和韩朗越的事以外,燕惊鸿在她面前表现得一向比较温和好说话,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地方,于是她最终还是坚定下来:“我不想换。” 燕惊鸿笑了笑:“听说过十大酷刑吗?” “别想吓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蠢,但我也是会思考的,”程艳红道,“你们不能杀我,也不敢伤我,因为这是你的身体,你还想换回来的。” “看来你还是有所成长的,虽然并不是我期盼的方向,”燕惊鸿赞了她一句,才继续道,“但你还是太天真了,宫里折磨人的法子多得是,不杀你不伤你,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不出一日你就会跪下求我放你出去。” “如果你敢这么对我,我……我就从宫城上跳下去,你也别想落得好处。” “你以为你会有这样的机会吗?”燕惊鸿一声令下,便有几人鱼贯而入,把程艳红架起来,四肢大开地绑在了床上。 程艳红连忙挣扎着大喊:“你们做什么?我可是公主!” 但几人仿若未闻,把她绑好后,其中一人顺手握住她的下巴,腕力一弹,干净利落地让她的下巴脱了臼。 程艳红听到骨头“咔”的一声响,随即感觉到自己的嘴无法合拢,没法说话,呼吸也稍微有些困难。 她慌了,想问“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但发出来的只有一阵“啊啊”声。 燕惊鸿站在她面前:“试试看,还有办法从宫城上跳下去吗?” 程艳红挣扎半晌,才哭着摇摇头。别说跳城墙了,她此时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虽然其实她也并没有咬舌的勇气。刚刚威胁跳城墙,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你看,我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燕惊鸿微笑着看她,“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周围一片安静,一片漆黑,你只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和你接触,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彻底疯掉,后宫里就这样发了疯的妃子宫人可不少。等你疯了,还有足够的意志力抗拒吗?到时候我要换回身体岂不是轻而易举?” 程艳红吓得大哭起来。 “我们甚至可以干脆杀死你,比如让你窒息而死,”燕惊鸿继续道,“虽然冒险了点,但要做到杀死你的同时不损害这个身体,并不算难。等你死了,我仍然可以换回来。” 程艳红哭着摇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 “不过这都是对付敌人的方法,”燕惊鸿拍了拍她的脸,“程艳红,你想与我为敌吗?” 程艳红拼命摇头,她以为自己能威胁燕惊鸿,实在太天真。 燕惊鸿这才伸手,给她接上了下巴的脱臼处。 程艳红一能说话,立刻开口哀求:“我错了,公主,你别跟我计较,你放了我吧。” 燕惊鸿便示意几人给她松绑。 程艳红一被放开,立刻跪在燕惊鸿面前:“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公主你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不抗拒了!我这就和你换回来,你别杀我!” “很好,把眼泪擦一擦,然后随我去国师府吧。” ————— 国师府。 交换正式开始前,两人躺在相隔不远的两张床上。 程艳红突然支起身子去和燕惊鸿说话。“你知道吗?你的脸其实也没那么完美,你眼睛下面这里,”程艳红伸手比划着,“这里有一颗小痣。” 燕惊鸿没有理会她。 程艳红只能躺了回去,不甘地压抑住自己的抗拒。 这就是她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交换结束,走出国师府的那一刻,程艳红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与燕惊鸿的纠缠到此为止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这样的人,再不会与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有任何交集。 也许某一日,晋宁长公主的车马经过大街时,她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或许那一刻燕惊鸿也恰巧向窗外一瞥,但她这张脸太普通,混在人群里,燕惊鸿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她当然不甘心,她想去燕惊鸿面前哭闹一回,她曾经哭着让燕惊鸿心软,答应她不去参加宴会。 但纠缠哭闹只对在意她的人有效果,程艳红自己也清楚得很,此时燕惊鸿已经不在意她了。 她抬手摸了摸脸,皮肤摸起来的手感远无晋宁公主的那份柔嫩,但从此以后,她就要带着这张脸过一辈子了。 平心而论,这个身体被燕惊鸿调理得健康了不少,对比两年前在徐家村的模样,脸色好了很多,皮肤更细嫩了些,头发也不再似一团干草般枯黄蓬乱,手臂也没有那般枯瘦如柴,更加不会随便跑跳两步就眼前发黑。 如果程艳红与自己两年前的状态相对比,她本该感到欣慰的。但她拿这幅容貌去与燕惊鸿比较,只感受到一阵苦涩与愤懑。 宫女把她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宫,如燕惊鸿曾经的承诺般给了她银子,还有一间地处京城、位置不错的小院。 这种生活比在徐家村的时候好上太多太多,她头上不再有管束她、毒打她的婆婆,也没有需要她来伺候的徐家人,她不再需要没日没夜地做活。 也许从大部分人的角度来看,程艳红已经足够幸运,如果没有当年的交换,她很有可能已经死在徐张氏的磋磨之下,或者死在徐子明对名利的追逐之中。 而如今呢,她做了两年的公主,体会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触碰到的奢靡,见识过了普通人一生都未尝能接触到的种种。 然后又得到了一笔银子,足够她一生吃穿不愁。 有钱有闲,又没人管束她,她下半辈子完全可以活得逍遥自在。 遗憾的是,程艳红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她可以穿绸布衣衫,却只惦记着宫里的鲛绡纱。 她可以尝遍民间美食,却只惦念着御膳房那一碗酪樱桃。 她可以游遍天下,却只记挂着芳华殿内的高床软枕。 她可以好好打理自己,却只钦羡着皇城中那一张绝色的容颜。 从此,京城西三胡同多出了一个怪人,她每天几乎什么都不做,除了吃饭睡觉,就只是痴痴地遥望着宫城,对所有愿意听她说话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说自己曾经在皇宫里住过,说自己曾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说自己有数不尽的珠宝首饰,说自己连穿件衣服都有一堆宫女围着侍奉,还说自己出门时曾万人跪拜…… 说着说着,还常常抹起眼泪说自己命苦,然后开始抱怨现在的生活。 连隔壁尚未上私塾的孩童都不肯信她。 或许某一天她能清醒过来继续自己的生活,或许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谁知道呢? 第55章 大婚 朝堂似乎在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改变着,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这悄然无声的变化。 直到许多政令一一下达,很多官员被调职,朝堂上逐渐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有人不满于这种改变,却突然发现,无论是清流一派还是谢寒宿一派,都没有他可以去与之商讨对策的人了。 帝王的政令畅通无阻,再也没有以往一道新律法就要和朝中各方势力拉扯许久的场面。 少年皇帝,锐意图治,一心整饬朝堂。 他行事果决,却并没有继承他父皇身上那种一定要与朝臣对着干的气质,他有主见,却也肯听劝。 他知人善任,从外地调回来的几个官员,立刻被他分配到合适的位置上。官员的升迁、平调,也拿捏得宜。 他勤俭爱民,远无先皇为建行宫一掷万金的奢侈,还给几个为赋税所苦的地区减了田赋。 他躬勤政事,从未因私事错过早朝。 从先皇那时候过来的老臣们忍不住忆苦思甜,先皇晚年时,他们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皇帝一面都是常事,别说早朝了,肯批复个奏折都是难得。 如今对比之下,看着励精图治的小皇帝,老臣们感动得简直要落下泪来。 大荣朝必将出现一代明君,来一扫先帝之时的阴霾。 而挡在皇帝成长为明君之路上的唯一阻碍,似乎就只剩下摄政王谢寒宿。 就在这个时候,摄政王与晋宁长公主举办了大婚。 这是一场有太多人关注的婚礼。 很多人都曾猜测,在帝王亲政后,会不会干脆让皇姐悔婚。 这场婚礼算是打消了人们的猜疑。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场面之盛大,让人人都看得出帝王对晋宁这位同母姐姐的厚爱。 有人感叹,燕惊鸿真的是天生好命,她出生在皇家,是最受宠爱的“祸国妖妃”的女儿,又完美继承了这位妖妃的漂亮脸蛋儿,投了先帝眼缘,成了最受宠爱的公主。后来,看起来毫无争储希望的同母弟弟居然继承了皇位。 在小皇帝眼看着要彻底沦为摄政王的傀儡时,偏偏他又表现出了明君的潜质,引得清流一派孤注一掷为他拼了一拼,居然真的拼到了摄政王放权。 目前天下权力最大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她的夫君。 她的命可真好。 有人就忍不住反驳,以前是好,以后呢?夹在夫君和皇帝之间,还能好吗? 有人便不同意了,皇帝和摄政王之间一较高下,关她一个女子什么事,怎么会波及到她呢?皇帝赢了,她是公主;摄政王胜了,她是王妃。左右都少不了她的尊荣。 随即有人摇头,说刚刚发话的人太天真,若摄政王在皇帝那里吃了亏,转头还不是拿她出气。 有人嗤笑,现在陛下足以和摄政王抗衡了,敢拿她出气,她可以回宫去告状啊。 有年纪稍长的人叹气,夫妻相处之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总回娘家告状,只会把夫君越推越远。 有人疑惑,照你这么说,晋宁殿下的处境很艰难? 有人附和道,就是很艰难,如果她和摄政王关系太好,难免又引起皇帝的猜疑,她这是两面不讨好才对。 有人满眼歆羡,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一生中能拥有这样一场盛大的婚事,都足以令天下女子羡慕。 此时有人打圆场说,别吵了,将来如何,你们等着看就是了。 大家才渐渐安静下来。 正被众人议论的燕惊鸿,却有些心神不宁。 这是她大婚的日子,大婚本该是每个女子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日,但从今日清晨起,她心头的那点忐忑就一直未曾消除。 他们已经拜过了天地,谢寒宿还在外面应付宾客,燕惊鸿正独自坐在洞房之中。 她今日成婚,没带着身边两个亲信大宫女,由摄政王府的侍女扶她进洞房坐下后,她就一直乖巧地坐在喜床上。 喜娘和侍女们退出了房间,燕惊鸿伸手按了按床铺,刚刚喜娘在上面撒了些干果,似乎是有花生莲子红枣桂圆之类的,寓意早生贵子。果然,她伸出手,就摸到了些圆圆硬硬的东西。 但她也并没有要清理一下床铺,以便待会儿躺上去更舒服的打算。 她甚至没有试着自己取下盖头。 刚刚喜娘讲注意事项的时候,告诉她女子自己取下盖头不吉利,一定要等到夫君亲手来为她挑开盖头。 燕惊鸿听了,就真的没有取下,毕竟她今日真的很需要这份“吉利”。 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大半视线,她只能低头看到自己的一身红衣。 这件喜服是尚衣局中最为手巧的绣娘们赶制出来的,足够华美,足够绚烂,完全配得上这场万众瞩目的婚事。 在摄政王府门口,被人扶下轿子的时候,燕惊鸿还听到了有女孩子对这件喜服发出赞叹的声音。 她摩挲着喜服袖口镶嵌着的一圈红宝石,喃喃自语:“原来成婚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本没打算在这个时间成婚的,她提出的时候,谢寒宿也是反对的。 只是他终究拗不过她。 “现在不成亲,我怕长公主和摄政王就再没机会成婚了。”燕惊鸿强调了这两个身份,谢寒宿明白她的意思。 朝堂上走到这一步,已经到了谢寒宿该退场的时候了,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谢寒宿又不是真的野心家,更不打算真的如众人猜测般要和皇帝一较高下。 当退则退。 他本做了更长久的计划,但小皇帝的成长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是好事,他很欣慰。 他并不贪恋这份权力。 ————— 谢寒宿喝得有些醉了,他本就不善酒力,众人又难得有机会能劝他的酒。 但他醉也醉得和别人不同,就只是文文雅雅地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点醉态。 他总觉得,在这个时候成婚,有些对不起燕惊鸿。 毕竟女子一生的大事,怎可如此轻忽……谢寒宿仰首饮下了一杯酒,自己已是注定要退场了,何必连累她? 显然,这场万众歆羡的盛大婚事中,两位新人却远不如外界以为的那般开心。 小皇帝自然也参与了这场婚宴,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要劝谢寒宿的酒,很是有些不满。 皇姐还在洞房里等着这家伙去掀盖头呢,你们一个个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但显然,他的不悦眼神被众人误读成了对谢寒宿这个姐夫的不满。 便有伶俐人来给他台阶下:“陛下,天色也不早了,您明日还要早朝,不如就……” “好,摆驾回宫吧,”小皇帝颔首,特地走到谢寒宿面前很认真地强调,“照顾好我姐姐。” “一定。”谢寒宿眼神里含着笑意与他对视。 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并不如其他人所想的那般剑拔弩张。 小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在众人的恭送下离去。 他离开后不久,大婚现场突然响起一片惊呼。 ————— 燕惊鸿端端正正地坐在喜床上,蒙着盖头,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顶着那一头极隆重的首饰坐得笔直。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 外面却突然乱了起来,呼喊声、跑动声混杂在一起,一片嘈杂。 她听到似乎是王府属官的声音喊着“得去告诉新婚夫人一声”,然后另两个声音道“现在顾不上她”,“她慌起来,反而更麻烦”。 她静静地等着,片刻后,有人和门口守着的侍女短暂交谈了两句,又敲响了房门。 “请进。” 来人是谢寒宿的亲信忘戈,他看着燕惊鸿,脸色沉痛:“夫人,王爷他遇刺了。” 燕惊鸿猛地起身,那红盖头终究没能等到夫君亲手挑开,而是被一只纤纤玉手扯了下去。 “带我去看看。” 忘戈自然无有不从,带着她一路前往正堂,刚刚谢寒宿就是在这里与宾客共饮的。 燕惊鸿到的时候,在场宾客神色惊慌,茫然无措。 谁能想到,喜酒正喝得好好的,新郎官却突然遇刺了呢? 就算谢寒宿这人是恶名昭彰、骂名满身,但在人家新婚之夜搞刺杀,也委实缺德了些。 有些宾客被吓到,不想惹麻烦,已经飞快离场;有些是不想添乱,自忖帮不上忙才离开的;有些人是想留下来看看情况,还有些本就是谢寒宿一派的人,他们才是真正忧心的——摄政王若倒了,以后朝堂上就是清流一派的一言堂了。 看到燕惊鸿,众人暂时停下了胡思乱想,眼里染上了些同情的神色,纷纷给她让出路来。 她一身凤冠霞帔,染着大红色的口脂,整个人漂亮得仿佛在发光。 就是这样一个大美人,居然在新婚之夜就成了寡妇,实在令人惋惜。 燕惊鸿穿过人群,就看到谢寒宿正倒在地上,胸口上的伤口还在渗出血来。 一边有大夫正试图给他止血,大夫大概是跑得太急,尚在气喘吁吁。 谢寒宿大概是伤得太重,才没有人敢去挪动他,任他平躺在地上。 谢寒宿的血,洒在白石制成的地面上,仿佛雪地里开出了一片红梅。 燕惊鸿一直紧紧攥着的红盖头,也终于从她手中飘落到了地面上。 第56章 与世无争 摄政王谢寒宿曾权倾天下,他的府邸,自然坐落在极好的位置。 出了皇宫正门,不过几条街外就是摄政王府。 帝王身边的李公公奉了皇命,去给晋宁长公主,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妃去送些东西。 到了王府,敲响了大门,过了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听说自摄政王过世后,王妃遣散了不少王府的下人,只留下寥寥数人足以听用罢了。 李公公心下叹了口气,也不知她是否受刺激太过,才导致这样的行为。 新婚之夜,夫君就遇刺身亡,这换了谁,谁都受不了。 关于这场刺杀,朝中众说纷纭,一时间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手握重权的一代权臣,居然死得如此轻易,让人难免心下感慨。 ————— 李公公认出了来应门的人,正是长公主出嫁前就跟在她身边的大宫女。 两人互相之间倒不算陌生,打了招呼,宫女就引他去见晋宁殿下。 摄政王府占地本就极广,又没太多装饰,如今连下人都少了很多,顿时显出几分冷清。 只余一树桃花开得正好。 李公公绕过回廊,转入院子,就看到了桃花树下的燕惊鸿。 花树下放着一张躺椅,燕惊鸿,这位年纪轻轻的寡妇,正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她穿着一身素衣,面上却并无什么凄婉哀愁之色。 民间俗语有云,想要俏一身孝。 燕惊鸿这一身打扮,显得她清丽婉约,的确是不同于以往的明艳,与大婚那一日的勾人心魄般的艳丽更是差别甚大。 大婚那一夜,本该是洞房花烛、郎情妾意,摄政王府却是一片凄风苦雨。在大夫宣布摄政王已经无救以后,燕惊鸿顶着众人同情的眼神,纤细的身体在夜色中看起来摇摇欲坠。 已经有女宾凑到近前,准备扶住看起来马上要晕倒的新任摄政王妃了。 但燕惊鸿最终没有晕过去,她撑着那副看起来分外柔弱的身躯,指挥着下人收敛摄政王的尸身,一一送走来参加婚宴的宾客。 然后,燕惊鸿以未亡人的身份,给摄政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不管文武百官心里作何想法,面上至少都去给摄政王上了一炷香。 ————— 虽说谢寒宿尚在时,摄政王府也未见得有多热闹,但见到这里如今冷冷清清的模样,李公公还是难免心下感慨。 真真是树倒猢狲散,谢寒宿走了,曾经依附他的那些臣子,忧心陛下清算,参加了葬礼后,都对摄政王府敬而远之,连个肯来探望摄政王遗孀的人都没有。 李公公行了礼,说明来意。燕惊鸿就笑了起来:“请公公转告陛下,别总惦记着往这里送东西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李公公把东西送到,留下两句安慰之语,不便多待,告辞离去。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桃花树下那名看起来分外与世无争的女子。心下感叹,摄政王之死,引起了朝上一片动荡,难得这里,却留有一片清静之地。 朝上党争,没有把她卷进去,很好。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李公公想起这一天,会觉得自己真是看走了眼,晋宁长公主和与世无争这个词,实在沾不上半点关系。 ————— 风云动,朝堂变,牵一发,动全身。 摄政王之死,给整个朝堂带来了极大的动荡。 清流一派士气大振,天下书生为之欢庆。 似乎到处都有人庆祝着一代权臣的倒台。 有人忙着和他撇清关系,有人忙着侵吞他留下的势力。 但谢寒宿手下那些庞大的势力,却不是其他哪一个派系能全部吞并得了的。 曾属谢寒宿一派的臣子,分散开去,有的加入了其他势力,有的选择独善其身,不再加入任何派系。 几乎独霸过朝堂的一方势力,就此消融四散。 日子自然不如以往风光,但他们曾担忧的清算却是迟迟没有到来。 小皇帝似乎并不介意他们曾站在摄政王一边,用人不疑,对他们没有丝毫猜忌。 渐渐的,他们之中有些人感怀于这份大度,开始忠心为主,真心效忠帝王。 曾被谢寒宿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排挤出京城的官员,如今接了帝王调令回京任职,自然也是对皇帝一片忠心耿耿。 前一科的状元郎,此时也写了洋洋洒洒一篇文章赞颂帝王圣明,顺便列出了谢寒宿的所谓“十罪状”。 这篇文章传颂甚广,传到燕惊鸿面前,她也只能轻叹。 她认得这位状元郎,此人因行事锋芒太露,被谢寒宿丢进翰林院磨磨性子,一磨就是两三年未能升迁。 他恨谢寒宿,似乎倒也有足够的理由。 “十罪状”里有一条是不敬帝王,小皇帝看了,却只道:“摄政王在时,并未对朕不敬,这十罪状,莫要再传了。” 朝臣纷纷赞他宅心仁厚,也有人认为皇帝是看在皇姐的面子上,没有对谢寒宿进行追究,反而追封了谥号。 但无论如何,有一位仁慈的君王,也是大家乐于见到的。 燕惊鸿作为摄政王妃,与帝王相处也丝毫没有外界猜测的尴尬。 姐弟之间,仍如以往一般亲厚。 世上少了一个谢寒宿,却似乎并无人为此而伤怀,反而人人都在欢庆。 毕竟这样一个骂名满身的人,感慨唏嘘两句也就算了,谁会真正为他伤心呢? 你看,连他的遗孀晋宁长公主,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难过不是吗? ————— 小玲来探望燕惊鸿。 “我没事,不用担心。”燕惊鸿拉着她坐下。 小玲怔怔地看着她:“你还好吗?婚宴那天,我在现场,看到地上的血,我……我看得出你是真的很爱他,根本不像有些人说的不在乎。” “我确实爱他,”燕惊鸿承认,“但我也真的没事。” 小玲迟疑问道:“你这些天出过门吗?” 燕惊鸿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担心我听到那些不好的话吧?” 小玲点点头:“我这些天,听人说了很多摄政王的事,似乎以前不敢明着说的,现在都冒出来了。” “我也听到了很多。” 小玲皱眉:“他们怎么能给你听这些?” “这有什么,我哪有这么脆弱?都有什么我没听全的,你说来听听?” 小玲有些吞吞吐吐:“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十罪状了,说摄政王他买官鬻爵,贪赃枉法,打压忠臣……但我相信,你喜欢的,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人。” 燕惊鸿就笑了起来:“谢谢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这世上我就算谁都不信也会信你。” 这份郑重的信任,让燕惊鸿略有些动容,她摸了摸小玲的头发:“别担心我了,说点高兴的吧。婚宴那天你也来了,怎么样?这场婚宴是不是盛大到足以让全京城的女孩子都心生羡慕?” “是啊,太让人羡慕了,你的排场、嫁妆、喜服,每一样都有人在议论,”小玲看出她想转移话题,就顺着她说,“对了,沈扶雪沈姑娘怎么没来参加婚宴,她不是你的挚友吗?还有你提过的那个京城第一美男子,我本来还期待在婚宴上看到他呢。” “她们啊,那天去帮我办一件事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小玲有些不解,什么事能重要到一定要在那一天去办,以致于让她们错过这场大婚呢? “暂时保密,”燕惊鸿对她眨了眨眼,“你跟着韦太傅学得怎么样?” “还不错,师父说我虽然天资平庸,但是足够努力。他还开玩笑说,也许将来某一天我可以试着去考考科举呢。” 她是开玩笑的语气,燕惊鸿却认真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试试,就去请教你师父的另一位弟子,沈流墨。” 小玲怔了怔,顿时警惕起来:“你这语气,怎么仿佛像交待后事一样?” 燕惊鸿哭笑不得:“胡说什么?” 小玲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换了以前,你一定会告诉我,如果我需要帮忙,就去找你。这次你却让我去找别人,我才……” 说着,她又小心地看向燕惊鸿:“你真的不是打算和摄政王殉情?” 燕惊鸿只得向她保证:“……真的不是,我就是想离开京城去散散心。” 小玲一喜,复又一忧:“等你离开京城,我一定会想念你的。” “有空我就回来看你。”燕惊鸿掐了掐她的脸蛋。 “一言为定,”小玲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和艳红姐,是彻底换回来了?再无隐忧?” “没错,如果你想去探望她的话,她就住在西三胡同。” 小玲想了想:“也许我会去看看她吧,毕竟都是从徐家村出来的。” 提到徐家村,小玲突然笑了笑。 “怎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在徐家村的日子,恍如隔世,”小玲笑道,“对了,我已经把我妹妹接到京城了。” “恭喜,”燕惊鸿对她微笑,“你以后一定会拥有一段很精彩的人生。” 小玲也回以笑容,笑容里却又夹杂着一丝难过:“你这话听着,就很像是在告别了。” 燕惊鸿给了她一个拥抱,再次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第57章 阴谋还是巧合 燕惊鸿离京前,只去见了一个人。 那正是雇佣刺客,刺杀了当朝摄政王的人。 此前,关于谢寒宿被刺一事,朝中众说纷纭,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 但事情的真相,却远比众人猜测的简单得多。 燕惊鸿一身素衣,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李府”的牌匾,扣响了门环。 开门的小厮没见过多少权贵,并不认得她,但见她举止不俗,似是有些身份的样子,就没有驱赶她,而是让她等在这里,自己进去通报。 半晌,才有一武人打扮的男子大步走过来,边走还边说着:“什么美貌女子?老子上哪里识得的美貌女子?” 看到燕惊鸿,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忙施了一礼:“晋宁殿下。” 燕惊鸿没有错过他眼神中一瞬间的错愕和慌乱:“李同知。” 小厮听见这一身素衣的女子居然是当朝公主,不免咂舌,心道还好刚刚没有随便赶人,不过这公主出门,怎么连个丫鬟都不带? 被称为李同知的男子看着燕惊鸿,一时间似乎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殿下请进。” 两人进了李府会客的厅堂,这里装饰平平,有侍女上了茶,燕惊鸿浅尝一口,尝出是极普通的茶叶,街上茶叶铺子里一吊钱能买到一斤的那种。 如今已是六月盛夏,李府的厅堂里却连冰盆都没有,显见算不上富裕。 燕惊鸿看着对面的李同知,他高大魁梧、声音粗犷,一身典型的武夫打扮,此时已经热得在抹汗。 他在朝中不过是个六品的武将同知,权势不高,地位平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谢寒宿的大婚之夜,派出了刺客,终结了摄政王权倾天下的一生。 “为什么?”燕惊鸿问。 李同知拿起茶杯的手颤了颤,他似乎在犹豫,不知是该装糊涂,假作不知她在说什么,还是干脆利落地承认。 他知道自己也许应该用一句“臣不知殿下的意思”之类的话应付过去,但他为人一向光明磊落,派出刺客前,他也已经做好了偿命的准备。 反正他孑然一身,父母双亡,没娶老婆,也没亲眷,没人会被他连累。 他抬头,直视着燕惊鸿,字字慷锵:“为民除害。” “居然是这样的理由,”燕惊鸿不但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和谢寒宿曾经讨论过他的死法,他说,有朝一日他也许会被疾恶如仇之士杀死。当时我说,这死法未免太委屈了些。” 李同知没想到她非但不怒,反而语气平和地说上了这么一句。 他怔了怔,什么叫“我和谢寒宿曾经讨论过他的死法”?你们这对未婚夫妻之间讨论的话题可真新鲜。 不过,“谢寒宿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坏事做尽,难得善终。” 燕惊鸿摇了摇头:“他活得很清醒。” 李同知没搞明白她这一句是什么意思,但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殿下,谢寒宿他是罪有应得,但我确实对不住你。要杀要剐,我都悉听尊便。” 在他看来,刺杀谢寒宿乃是大义之举,但他也确实觉得对不起眼前的女人,刺杀选在人家的大婚之夜,让她刚拜了天地就做了寡妇,委实缺德了些。 但摄政王府一向防卫森严,只有那一日,任由宾客进出,方便刺客混入。 他没得选。 “你是从何处找来的刺客?”燕惊鸿问。 李同知神色肃然:“我绝不会出卖兄弟。” 燕惊鸿叹息:“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在为官之前混过几年武林,所以有些门路。” 李同知不语,摄政王遭遇刺客其实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全身而退。他其实也没想到这次自己找来的刺客就这么靠谱,居然真就成功了。 他对着燕惊鸿一拱手:“只要不叫我出卖兄弟,殿下问什么,在下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是你第一次尝试杀害谢寒宿吗?”燕惊鸿想起了此前几次针对摄政王的刺杀,想知道其中有没有此人的手笔。 “是第一次,我又不是专业搞刺杀的,这次能成我也挺意外,我也不可能……”他说着说着顿了顿,改口道,“其实非要说起来,也不是第一次,不过那一次作不得数。” “说来听听。” “嗐,那时候我遇到了个老道士,说有办法除掉摄政王,能把他的灵魂和其他人的互换,这也太扯了,肯定不能作数的。” “什么?”燕惊鸿一惊,“详细说说。” 李同知不知为何她对道士这件事这么感兴趣,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她知无不言,就解释道:“总之那个老道士说,能把摄政王的灵魂和随机什么人的换掉,那我压根不能信啊,他非要证明给我看,让我去偷一根摄政王的头发,我想着反正也没损失就去了,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道士一看事情没办成,连夜跑路了。” 燕惊鸿觉得匪夷所思:“他让你去偷摄政王的头发你就去了?你就不怕他是坏人在利用你?” 李同知挠了挠头:“其实我也留了个心眼儿,那老道一开始还怂恿我去偷陛下的头发,那我肯定不能同意啊。虽说我不大信这个,但万一真害了陛下怎么办?再说陛下的头发也不是我想偷就能偷到的。他还劝我说什么只是试一下,就算真成功了他也可以立刻帮忙换回来,我告诉他再敢继续说,我就将他以谋害帝王的名义拿下。他看我要翻脸,这才消停了,后来隔了段时间,又说退而求其次,让我去偷摄政王的头发。”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燕惊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反正你不怕害了摄政王,就去了是吧?” 李同知神色赧然:“主要是我也不信这个,被那道士烦得不行,我就说你拔我一根头发,拿我试试就算了。但他说他学这法术的时候师父告诉他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他一直留着就是想搞个大人物。我想着要真能成,就能顺势把谢寒宿拉下马,若不能成,至少也让他认清现实别再烦我,就去了。” 燕惊鸿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神色:“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好像是康平元年还是二年,他游说了我挺久,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去偷头发的时候是个夏天。” 燕惊鸿想起,与程艳红互换身体的前一天,她确实见过谢寒宿,还给了他一个拥抱。 也许是那时她的发丝粘在了他的衣袍上,又被李同知以某种方式弄走。 也许这就是她和程艳红互换身体的真相,因为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 也或许她们的互换与此事无关,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只可惜她怕是得不到答案了。 “那道士是从何处来的?你在哪里碰见他的?” “就在京城碰见的,我下衙的时候,路过酒楼,楼上雅间里有一对夫妻吵架砸东西,从三楼窗口扔了个铜花瓶下来,我当时就经过窗口下面那条街,这要砸中了,我不死也得脑袋开瓢,还好旁边开算命摊子的老道士及时拉了我一把。” “原来如此。” “后来路过又恰巧看到他的算命摊位被人打砸,打人的骂骂咧咧说他算得不准,我就过去帮了一把,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李同知回忆着,“至于他从何处来,他没说过,我听他偶尔漏出来的口音,似是陕北那边的人。” 陕北,燕惊鸿只认识一个从那边来的人,那是她的二皇兄景王的母妃,出自陕北季氏,曾经也是名门望族。 可惜景王之乱后,季氏一族,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曾经的一代名门,此时早已风流云散了。 今时今日,季妃的坟头草都有几丈高了,这其中到底是阴谋,还是巧合,已经谁都说不清了。 好在燕惊鸿没打算钻这个牛角尖,她和程艳红的事情已了,没必要再去追究了。 那道士如果说的是假话,自然无需顾虑,如果说的是真话,那法术他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也无法再去害其他人了。 燕惊鸿起身:“我该离开了。” 李同知有些吃惊:“你不杀我?” 燕惊鸿想了想,出手迅捷地对着他的脸来了一拳。 李同知下意识去挡,但燕惊鸿出手实在迅速,他只能捂着流血的鼻子称赞:“好功夫。” “抱歉,”燕惊鸿致歉,“我看着你实在有些生气。” “您当然有生气的理由,”李同知又问道,“你真的不杀我?” “现在杀了你,你岂不是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燕惊鸿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认为自己是个为民除害的大英雄,但等着看吧,将来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燕惊鸿离开李府,登上了停在正门口的一辆马车。 马车装饰简单,却很轻便,一看便是要走远程的。 马车里正坐着一名黑衣男子,胸口处裹着纱布,手执书卷,神色清冷,看到她来,便笑了起来,一笑之间仿若冰雪消融。 “事情已了?” “想不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路上说吧。”男人揽她入怀。 燕惊鸿推拒了一下:“你身上还有伤。” “不碍事,早有准备,受了点皮肉伤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对自己倒是心狠。” “一点伤都不受,哪里瞒得过在场那么多人?” 车夫驾马前行,询问车里的两个人准备去往何方。 男子就问她:“你想去哪儿?” 燕惊鸿伸了个懒腰:“听闻秦淮舞姬冠绝天下,就去秦淮吧。” 男子显见十分纵容她,闻言道:“好,就去秦淮。” 马车载着两人,很快驶出京城南门,逐渐远离了这个政治与权力的中心。 第58章 秦淮河畔 三年后。 秦淮河畔。 一间画舫内,丝竹声声响起,伴着美人歌舞,让不少初来秦淮的游客看得如痴如醉。 一身白衣的男琴师,手下抚琴的动作不停,面上的冷淡神色却与这画舫上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有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看着不满:“你们那个琴师怎么回事?大爷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可不是来看他的冷脸的。” 忙有鸨母赔着笑来安抚他:“他是新来的,都怪我没跟他讲过这些。贵客们来画舫是看舞姬跳舞的,也不是来看琴师的是不是?我这就再给您叫两个舞姬过来。” “那又怎样?那他也不能冷着脸啊。”中年男人还待再找茬。 此时那琴师冷冷看他一眼,那眼神凌厉无匹,气势逼人,硬是把中年男人看得浑身一抖。 刚刚还一副不依不饶架势的男人居然就这样住了嘴。 半晌他回过神来,抹了把额间冷汗,心下也觉得邪门,自己怎么就被一个小小琴师吓住了? 想再说点什么找回场子,对上那琴师的视线,终究是心下无胆,安静下来。 鸨母颇为满意地打量着新来的琴师,自从他来,平日里借酒闹事的客人都少了一半。 只可惜,这人怕是在这里待不长久。 鸨母在这种地方混得久了,眼光锐利,识人很准,看这琴师的通身气势,也知道此人绝不会永远待在这间小画舫里。 她看出了此人并非池中物,但她绝对想不到,眼前一身白衣的琴师,就是曾经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谢寒宿。 谢寒宿于三年前,提前得到消息有刺客将来刺杀,便借势与燕惊鸿一起设了个诈死的局,借机脱身,自此远离京师政局。 不过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当年离京时,他如何能想得到,三年后的自己会坐秦淮河上的小画舫里,给舞姬弹琴伴奏呢? 谢寒宿一曲奏罢,抱着琴默默思考,燕惊鸿这厮是迷路了吗?怎么还没到? 他看着台上舞姬们即将起舞的手势,叹了口气,又开始弹奏下一支曲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一男一女在鸨母的热情欢迎下进了画舫。 女子生得眉眼如画,明艳动人,正是谢寒宿在等的燕惊鸿。 她乍一看见谢寒宿的琴师扮相,立刻低下头去。 谢寒宿哪还能不明白她是在偷笑,颇宠溺地摇了摇头,等她偷笑完,对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台上左起第二个舞姬。 燕惊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刻明白这个女孩子就是此次他们要找的人。 她拉了拉身侧男子的衣袖。跟在她身边的男子作读书人打扮,从衣料腰佩来看,出身很是富贵,他自进门以后便神色焦虑地左顾右盼,一看便知不是来欣赏歌舞的。 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台上的舞姬,失声道:“小芙!” 他这一嗓子声音极大,台上的舞姬们都顺着声音看过来,其中一位看到他,立刻脸色巨变,左右看了看,居然转身逃了。 “孙寄芙,你给我站住!”那男子边喊边追了过去。 燕惊鸿看着他们的背影,考虑到这是一间不大的画舫,男子再不济也不至于让人逃了,她便没有追过去,而是走到了琴师身边欣赏着他的演奏。 谢寒宿倒是敬业,弹完了这一支曲子,才起身,把手中的琴还给鸨母:“抱歉,你们大概需要找一个新琴师了。” 鸨母正在安抚因小芙突然跑开而哗然的客人们,闻言便怔怔地接过琴,想过他会离开,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此人要辞职,她是不敢拦的,只能干笑两声:“要不要我把这几日的工钱结给公子?” 谢寒宿想了想,本着勤俭持家的念头,居然点了点头。 鸨母还惦记着匆匆跑走的小芙,喊人来给谢寒宿结了钱,自己放心不下,也追着小芙的方向离开了。 谢寒宿把那点微薄的银子递给燕惊鸿:“我赚到的。” “你真厉害。”燕惊鸿忍俊不禁。 谢寒宿矜持地点头:“前日,有一家大画舫的人想挖我过去,我拒绝了。” “太强了,”燕惊鸿给他鼓掌,“做官做到位极人臣,做琴师居然还有人挖角。” 两人正说着,画舫另一侧却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似乎是有什么重物落了水,随即鸨母的喊声响起:“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两人对视一眼,疾步来到船舷处,正看到燕惊鸿带来的那名男子作势要跳河,小芙姑娘已然不见踪影,大概是她先跳了下去,而男子正打算救她。 燕惊鸿一把按住他:“你会水吗?” “不会,但那是我妹妹,我不能不救!” 燕惊鸿翻了个白眼:“不会水就别添乱了,我来。” “我这里有会水的龟公……”鸨母话音未落,燕惊鸿已经纵身一跃落入水中。 半晌,她拖着那位险些溺水的小芙姑娘游到岸边,岸上等着的人七手八脚把两人扶了上来。 男人确认了妹妹无事后,对燕惊鸿深施一礼:“多谢燕姑娘为此事尽心竭力,这次帮忙找人的酬金孙某必然十倍奉上。” 燕惊鸿摆了摆手:“孙公子不必客气,你还是先去处理你的家事吧。” 孙公子已经摇着小芙的肩开始质问了:“你为什么这么傻?有什么事不能回家找人,非要在这里当舞姬?爹是放过话让你滚了就别回来,但他早就后悔了,但就算你不愿找他,那不是还有娘,还有我这个做大哥的吗?” 燕惊鸿和谢寒宿在一旁围观,他们两个此前便已经了解过事情的起因。 眼前的孙寄芙姑娘,是云城富商的女儿,后来爱上一名穷书生,父母不同意,她就与爱人私奔成婚了。 但那书生的人品也委实不怎么靠谱,后来两人银子花完了,书生就怂恿她回家要钱,当时事情才没过多久,孙父还在气头上,把孙寄芙赶了出去,声称以后没有她这个女儿。 后来书生见从她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就带她离开了云城,后来辗转来到秦淮,书生又勾搭上了一名歌女,就把她抛弃在这里。 孙寄芙身上没有银子,只能在画舫做了舞姬。本来可以托人往家里带个话的,但她觉得羞耻,又怕家人不理会她,竟然咬咬牙做了两年舞姬,也硬着头皮没往家里去个信。 却不知家里人悬赏找她,早就找疯了。 后来还是遇上燕惊鸿和谢寒宿二人路过云城,闲来无事接了孙家的悬赏,去帮他们找人。一路追踪,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他们三年前刚刚离京时就来过的秦淮河。 找到这里就断了线索,只从一家客栈老板那里打听到书生把孙家姑娘一个人扔在这里就离开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妙龄女子,在秦淮能做些什么,倒也不算难猜,往秦淮河上去寻就是了。 不过这十里秦淮,最多的就是舞姬和歌女,想找人也不算那么容易。 别看谢寒宿在孙家人面前一副冷情冷性连话都不肯多说的模样,但他帮忙找起人来很是有毅力,硬是凭着一副不怎么真切的画像从茫茫人海里揪出了孙寄芙。 他们怕弄错了,传信回去让孙家人空欢喜一场,打算确认后再行通知孙家。 他们试着打听这位姑娘的身世,但这种地方,每位姑娘身后都有真真假假的悲切故事,孙寄芙大概也给自己编造了一个,两人打听出来的东西和孙家小姐完全对不上。 燕惊鸿当然不会放弃,自告奋勇要以舞姬的身份潜入画舫,但谢寒宿看了她仿佛大鹅抽风般的舞姿,实在不忍心她在众人面前丢脸,便代替她进了画舫,做了琴师。 进去之后就开始套路孙姑娘,动不动就在她面前“我有一个妹妹,我们多年不见,我好想她”,谢寒宿虽然自己常年容色冷淡,但编起故事来,轻轻松松就把孙寄芙感动地落下泪来“我也有一个哥哥”。 行了,稳了。谢寒宿干脆留在这里盯着她,免得事到临头再生变,燕惊鸿则去通知孙家人,如今终于让这对儿阔别两年多的兄妹再次见面,也不枉他们一番折腾。 眼前的兄妹两个正在抱头痛哭。 孙公子要带孙寄芙回家,后者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点头。 孙公子给她披了件衣服,扶着她上了马车,又来给二人送上银票,并再次行礼道谢:“两位请一定随在下回云城,让我孙家好生招待一番。” 两人本就居无定所,四处云游,闻言也没什么异议。 孙公子便请两人上了马车,孙寄芙已经哭得晕了过去。 他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不好冷落两位恩人,便向谢寒宿搭话道:“在下尚不知这位公子姓名。” 此前与他沟通的一直是燕惊鸿,他没怎么和这位看起来就很冷淡的男子交谈过。 “谢寒宿。”别人不问他的名字,他就不说,有人问起,他也懒得用假名敷衍。 孙公子却是怔了怔:“谢公子可是与先摄政王殿下重名?” 燕惊鸿眨眨眼:“是啊,真巧。” “兄台一身气度,倒也衬得上这个名字。”孙公子恭维道。 “……”谢寒宿陷入沉默,他总不能谦虚一下说自己配不上和摄政王同名。 好在孙公子也没等他回答,只是继续道:“说起先摄政王殿下,过几日便是他的忌辰,我们云城的书生,商量好了那日在赏云楼一聚,为他赋诗。” 谢寒宿和燕惊鸿对视一眼,神色古怪:“赋诗?” “是啊,全天下都冤枉了先摄政王殿下,他活着时,大家都说他是大奸大恶之辈。如今他过世近三年了,他的苦心孤诣才渐渐大白于天下,越来越多的人为他平反,”孙公子一声叹息,“可惜却也换不回他的英灵了,只能用诗句聊以祭他在天之灵。” “……” “总之,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到时候也可以去参加,赏云楼是云城最大的酒楼,你们到了云城随便打听一下便能找到。” 燕惊鸿笑着点头:“好,我们一定到场。” 第59章 平生尽付他人语 云城街头一片繁华之景,谢寒宿和燕惊鸿二人未乘车马,只是徒步走在街头。 这座城市常常起雾,据说“云城”正是因此而得名。 赏云楼是云城的标志性建筑,十分显眼,这楼建得极高,远远看上去更像一座塔。 二人一进城门就注意到了这栋建筑物,此时要前往赏云楼,甚至不需要找人问路。 赏云,赏云,正取站在窗边即可观赏白云之意。 尤其是起雾的天气,从高处的窗口看下去,可见一片烟雾缭绕,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本城的文人雅客们一向最爱在此相聚,今日为悼念摄政王而举办的诗会亦是设在此处。 谢寒宿站在门口有些踟躇,饶是他一向见多识广,也未免觉得要去参加自己的追悼会,实在太荒谬了些。 燕惊鸿笑吟吟地看着他:“别勉强,我也不是一定要你陪的,你若不想上去,我自己去参加我相公的追悼会也是一样,晚上我们孙府见。” “我陪你吧,”谢寒宿举步走上前,“其实……也没什么。” 燕惊鸿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迈入了赏云楼的大门,她如何会不知道谢寒宿在想什么。 当年摄政王为达目的,不在乎满身的骂名,但终究是不愿意听到倾力以护的百姓们当面谩骂他的。 他们出来游历这三年间,他一向不打听政事,不往书生多的地方凑,就是这样的原因。 虽然孙公子告诉他们,摄政王的骂名已然昭雪,但谢寒宿还是有些犹疑的。 他不相信,燕惊鸿想,他不相信天下人会不再恨他,不再骂他。 他说过,他能有这般闲云野鹤、佳人在侧的结局,已是上天恩赐,他不求别的了。 两人登上赏云楼,孙公子坐在最中心的桌子边,看到他们,兴奋地招手,让二人加入他。 但谢寒宿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挑了个边角处的位置落座。 孙公子见他们如此,也不勉强,转身专心照顾起身边的妹妹孙寄芙了。 本来他准备在家专心陪妹妹的,但孙寄芙不愿意看到他为了自己打消原本的计划,正好也很久未归云城,便和他一道出门散心。 很快,与会人士三三两两地到齐,众人开始谈论起本次聚会的重点——先摄政王殿下谢寒宿。 “谢公出身长平谢氏,虽为外室子,却有鸿鹄之志……”先是有人来了一段背景介绍,谢寒宿听着这些人描述他的少年壮志,嘴角微抽。 燕惊鸿笑着问他:“他们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谢寒宿摇摇头:“我少年时可远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和母亲二人好好活下去罢了。” 燕惊鸿握了握他的手,谢寒宿回握,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拢着她的纤纤玉指。 “天下人误会了谢公多少年?远的不说,就说那些流传于市井之中的童谣、诗句、文章,有多少是讽刺他弄权的?就说我们之中,有多少是背地里骂过他一句奸佞小人、死有余辜的?” 在场有人低下头去。 “当年他过世的时候,万人为之欢庆,称杀他的刺客为义士,赞他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但是就在今年元月,自京城开始,各地都流传起了谢公做过的善事。最初,尚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嘲讽他的势力死而不僵,大家都认为传这些事的人用心险恶。直到,有人站出来说,其中一件事是真的发生过,他可以为之作证。然后,越来越多被谢公帮助过的人站了出来,真正的转机,是于氏女的出现。” “冤杀于大人,是谢公背上骂名的第一步,于大人是他当年的主考官,在儒生中声名极佳。谢公是于大人的门生,却站出来指证其以权谋私,天下人都说他为了往上爬才栽赃陷害恩师。直到于氏女的出现,她说自己隐瞒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忍,当年她的父亲确实曾受贿舞弊。自此天下哗然。” 燕惊鸿还记得于大人的事,当年的谢寒宿还是颇有几分愣头青的,为了把于大人拉下马,他自己也没落得好处,简直是两败俱伤。 若换了后来他手段成熟起来后,想解决这样一个人,完全可以兵不血刃。 她也还记得当年于家那个小姑娘,走到哪里都怯生生的,当初燕惊鸿年纪也不算大,不懂她为什么这幅模样,后来在宫里看到暗卫的卷宗,才知道于大人对她和她母亲并不好。 书生们的谈论还在继续。 “有不少人好奇之下,开始追查分析当年往事,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谜团。” “他背负残害亲族的罪名,也只不过是为母报仇罢了,当年王氏匆匆被下葬,其中必有蹊跷。” “还有卖官鬻爵的罪名,时至今日,似乎也并没有哪位大人被证明是从谢公那里买来的官职。” “直到今天,谢公身上仍有许多谜团未解,也还有些固执己见之辈坚持他并非善人,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他是无辜的。” “只可惜这正义来得太晚,谢公还未及洗清这狼藉的声名,就这般背负着骂名,死在了他的大婚之夜,也不知他临走前的那一刻,内心是有多么绝望。” 听到他们开始煽情,谢寒宿似乎有些羞窘。 但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除了燕惊鸿,旁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这份漠然,在众书生皆动容,甚至有人落下泪来的场景中,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已经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瞥着他这边,似乎在怀疑一众真爱中混进来一个黑子了。 谢寒宿侧头去看燕惊鸿,想问她要不要干脆离开,却发现这厮正提着帕子擦拭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懂了,格格不入的只有我自己。 好在谢寒宿周身气势很强,这些书生顶多不满地看两眼,没人真的上前去与他起冲突,而是继续着他们的讨论。 “说起来,我一直想知道,这位一心为谢公平反的侠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众人纷纷表示不知,也无从猜测。 谢寒宿当年在朝时,似乎连一位挚友也无。 无师无徒,无亲无友。 连当年朝中依附于他的那些臣子,都曾以为他确然有谋朝篡位的野心。 “等等,虽然谢氏那些人算不上是他的亲人,但他其实是有亲人的,”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遗孀晋宁长公主殿下。” 有人摇摇头:“应该不是,谢公过世后,晋宁殿下也在不久后销声匿迹,不知去往何处,两年前有人说在青城山见过她,她似乎是心灰意冷之下,剪了头发做尼姑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燕惊鸿“擦泪”的手僵了一僵,怎么这里还有她的事?她今生从未踏足过青城山,可见这个传言有多离谱。 “说起晋宁殿下,”有人插嘴道,“最近似乎也有些关于她的传言。” “你是说她平定景王之乱,亲手杀死景王的谣言?我也听说了,但这也太离奇了,不可能是真的,何必拿到这里讨论?” “我觉得啊,无非就是有人觉得谢公身边一切都该是完美的,所以给他的遗孀也编造了些传奇故事而已。大家听个热闹也就是了。” 有人凉凉道:“当初谢公的事刚传出来的时候,你们不也一样不肯信,结果呢?” 有人不服气地反问:“难道你就信晋宁殿下的传闻?” 那人笑了笑:“信与不信,交与时间作证吧。” “好了,别带歪话题了。” 众书生开始为摄政王赋诗,俱是极尽赞美之词,还有人拿出了自己为谢寒宿画的画像展示。 燕惊鸿瞄了一眼,画上的人身高八尺,身材魁梧,眉宇英武,神色威严,委实是一副好画,只可惜和谢寒宿本人半点不搭边。 谢寒宿在一边听了几句溢美之词,扯了扯燕惊鸿的衣袖:“我们先离开吧。” 燕惊鸿笑道:“当初有人骂你你没什么反应,如今听到有人夸你,就不好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她却还是配合地起身,与他一起离开了赏云楼。 两人漫步在云城的街头,此时城里正起了些薄雾,远处的建筑显得虚幻缥缈。 “是陛下的手笔吗?”谢寒宿突然问。 “是他。”燕惊鸿笑了起来,她的皇弟,有帝王心术,却也怀赤子之心。 当年燕惊鸿离京时,其实并没有告诉他太多,想来这些真相都是他这三年间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 待权位彻底稳固,无人可撼动后,他就开始了为谢寒宿的平反。 他到底是看不得有人受冤枉,他想要真相大白于天下。 其实只要他能做个好皇帝,谢寒宿替他背些骂名,又如何呢? 谢寒宿陷入片刻沉默,两人沿着长街走到尽头时,他才问道:“接下来想去哪儿?” 燕惊鸿注意到他的眼神柔和了很多,她想了想:“去兰台县吧,我想重走一遍,从兰台到京城的路。” “好。” 两人与孙府打了招呼,轻车简从离开云城,再次踏上了云游天下的路。 第60章 笑谈前路霁月明 京郊,茶摊。 此时天气正炎热,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路人选择在此处歇脚,坐下喝一碗凉茶。 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旅人们,彼此之间倒并无隔阂,找了个近期的热门话题,就飞快聊到了一起。 他们此时正在聊的,正是先摄政王谢寒宿。 “我还是不懂,若谢公真是善人,何苦做那恶人相呢?” “就是,当初朝中人人惧他怕他总是事实吧?” “大概是怕震慑不住人,故意摆出恶模恶样方便行事。” 茶摊上的其他人听着听着,渐渐越来越多的人凑趣加入了谈话。 突地一道极悦耳的女声悠然插话道:“也许就是天生的气质呢。” 众人闻声看去,见是一极美貌的女子,便少不得把那句怒冲冲的“妇道人家懂什么”咽了下去,其中一人调笑道:“小娘子若想参与讨论,不如坐过来,我请你吃茶。” 另一人扯住他,低声道:“想什么呢?没看见她身边那黑面煞神?” 那人定睛一看,果然这女子身边坐着一男人,模样倒是俊俏,就是看着凶神恶煞的,眼神一扫就无端让人在这酷暑天里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这美貌女子和黑面煞神,自然就是燕惊鸿与谢寒宿。 他们离开云城后,去了兰台县,沿着当年燕惊鸿返京时的路线,一路走走看看。 大荣天下,河山万里。 离她上次经过,不过短短五年间。 这些地方都已经比她当年所看到的更好。 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也更多。 这般迅速的发展,实在是她当初并未敢奢望的。 她的好心情一路都没有断过。 两人从兰台县一直闲逛至京城外,在城郊的茶摊稍作歇息。 就连这里,也有人在议论先摄政王。 燕惊鸿倒并不感到意外,京城本就是这场蓄谋已久的平反的发源地。 这里的人们,所谈论的,和云城书生大体一致却又稍有不同。 她托着腮对谢寒宿感叹:“唉,我说了实话,这些人偏又不信。” 谢寒宿笑了笑,当年无数人试图妖魔化他,提起他的名字,几乎可止小儿夜啼。 如今又要神化他,连说一句“天生的气质”都要被人怒目而视。 着实让他哭笑不得。 众人继续讨论着他们心目中的摄政王。 “要我说,谢公扮做恶人,也是为了激励陛下上进,有一个手握重权的臣子在你卧榻之侧虎视眈眈,这必然是会逼迫人恐惧不安进而勤学上进的。” 燕惊鸿略有些惊诧:“居然有人猜中了你的心思。” 谢寒宿摇摇头:“你那皇弟,才不怕我。你当初拎着他耳朵逼他进学,都比我恐吓的效果好。”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燕惊鸿笑道,“给孩子留点面子吧。” “我是在夸他,”谢寒宿似笑非笑,“他看人很准,这点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夸我的眼光?”燕惊鸿挑眉,“你是在变相称赞你自己吧,我的夫君大人?” 谢寒宿笑了起来,自从诈死之后,他笑得越来越多了。 ————— 京师。 太傅府。 韦云图下了朝,正在书房里处理公事。 这个任性的小皇帝,给谢寒宿平反后,又要为皇姐正名。他有一个好姐姐,就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让所有人知道他的姐姐不是你们印象中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说燕惊鸿命好,同母弟弟捡漏登了基,又有谁知道,这份好运气其实是她在乱军之中拿命拼来的。 命好,命好,若她不争,哪里来的这份命好?大家都在心胸狭隘的景王手下讨生活好了。 小皇帝派人散播的传言,已经初见成效,虽然大部分人目前并不相信晋宁公主有如此能耐,但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这是一个聪慧且仁厚的皇帝,他看不得人受冤枉,他身上有着所有明君应有的特质。 大概心不够狠算一个缺点,韦云图摇摇头,却也正是这个“缺点”让众臣愿意真心辅佐。 书房的房门被敲响,张礼给韦云图奉上一盏茶,含笑看着他。 自从回京重任太傅以后,韦云图一直心情很好。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表现得这般明显,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张礼看得出,韦云图和在徐家村时的状态判若两人,和在先帝手下任职时也有天壤之别。 同样是劳心劳力,在先帝的朝堂上,韦云图有一种疲于奔命之感;在今上的朝廷上,韦太傅再忙,看起来也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 此时,他手握一本文书,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这个晋宁啊。” 听他提起销声匿迹三年的长公主,张礼好奇问道:“晋宁殿下怎么了?” 韦云图笑道:“她啊,她心眼可是多得很,在这种地方又留了一手。” 三年前,谢寒宿“身死”,本该清流一派自此一家独大。 但燕惊鸿离开前,确保了朝堂里仍有一小股势力能够制衡清流。 这股以镇北侯为代表的新势力,在朝中发展迅速。毕竟傅询是有实实在在的战功傍身的,又是帝王宠臣,自然会有人围绕在她身边,成为为她所用的势力。 朝上一家独大从来不是好事。 纵然自己就是清流之首,但韦云图是赞同燕惊鸿的做法的。 他总有退下去的一日,不可能永远为清流掌舵。 而下一代的掌舵人,韦云图心中已有成算。 沈流墨,有才华,有能力,有胆识,有魄力,有少年英才的美名,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作为他的弟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掌他的势力。 将来的新一代权臣,大概就是傅询和沈流墨二人了。 一文一武,相辅相成。 至于天下人发现她们其实是女子时会作何反应,那就是天下人的事了。 一品太傅韦大人事不关己地捋了捋胡须,愉快地想象着全天下都被惊掉下巴的模样。 不知道到时候,亲手安排了这一切的长公主,会和先摄政王殿下在什么地方看热闹呢? 韦云图笑了起来,他知道谢寒宿必然还活着,因为燕惊鸿不会允许他死。 也不知道以她一贯喜欢搞个大事的心思,将来某一日会不会带着诈死的谢寒宿回京到处吓唬人。 ————— 京郊,燕惊鸿和谢寒宿其实正在商讨这个问题。 “现在朝里不知多少人为当年的误会对你感到愧疚,你想不想回去吓吓他们?” “不了,”谢寒宿很清醒,“我死了,他们认我是忠臣,我若活过来,他们又要防备我,就让天下人以为我不在了吧。不过你若想进京,我就陪你。” 两人仍然坐在茶摊前,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官道,向北,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抵京;向南,就继续自由自在,云游四海。 燕惊鸿伸了个懒腰,无论往南还是往北,前路都没有什么她不敢面对的,于她而言,这天下何处不是自在? 他们都经历过太璀璨的过往,少年之时,便已手握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得的生杀予夺大权。 却也急流勇退,毫不在意地放弃了这份权势。 他们经历过最极致的荣华,看过最高处的风光。 也曾跌落过泥沼,见识过苦难的模样。 对人不负,于事不悔,过往却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接下来,不管是波澜壮阔的一生还是平淡安稳的一世,只要能得彼此相伴,都是情愿心甘。” 谢寒宿听了这话,却笑着摇摇头:“有你在,想过平淡的生活,那简直是奢求了。” 两人翻身上马,伴着打闹声逐渐远去。 茶摊上,只余刚刚觊觎燕惊鸿美色那男子问身边人道:“我刚刚没注意,那美貌小娘子往哪边走了,你看到没?” 被问到的人摇摇头:“我也没注意,许是往南,许是往北了吧。” 两人纵马前行,阳光灿烂,微风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