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爱情还给我》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不要把爱情还给我 作者:富美 文案 俞舟欢她妈是开书店的,客户大多是学生,每日盈利并不多。倒是便宜了俞舟欢,小小年纪遍览群书,从张爱玲、张小娴看到茶花女与悲惨世界。 高中时,她又跳下凡尘,什么俗气什么狗血什么玛丽苏天雷滚滚,她便看什么。 所幸洗脑洗得并不离谱,她还知道人是要吃饭的、汤臣一品是一辈子买不起的。 而对于感情,相爱相杀互捅刀剑,茶米油盐拌嘴愉悦,她都接受。 正常有正常的好,不正常也有不正常的妙。 可她从未想过,她的初恋会如此漫长又寡淡。 她为他心动,她为他心痛,他从来不懂。 在那些连最微小的时间分子都不能计量的瞬间,初恋点起火花,又默默熄灭。 念念不忘? 那倒是没有必要。 吃回头草? 世界上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 这个故事,我愿意称之为童话。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舟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童话故事一则 立意:珍惜人生每一种活法。 第1章 “我不会后悔!” 俞舟欢从小就觉得,随遇而安是人类最大的优点。 它能保你在艰难险阻如潮水汹涌时,身心都好过一些。 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里,大概只有和淘宝店家纠缠售后的时候,俞舟欢才会表露出一些些的攻击性。所以她很好奇那些将“Aggressive”张扬地写在简历第一行的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偏要争、偏要求。 她知道这不是坏事,世界前进就靠他们推动,可像她这类热衷和平与懒惰的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好累。 “花花世界明明有大把好东西,机缘多得就像蜘蛛精结的网。 合则来,不合则去。” 俞舟欢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在周记本中大放厥词,比二十八岁的她潇洒太多。 不过二十八岁也有二十八岁的好,譬如知道人人时间宝贵,不再自由散漫。约了六点见面,五点四十二分已经坐在餐厅,喝下半杯柠檬水。 餐厅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小一桩红瓦楼,坐在洋气了百年的法租界。沿街有梧桐,一到深秋,手掌一般的树叶把路都铺满。 第一次来的时候,俞舟欢就因无聊在网上查过,这是民国一位靠贩卖烟土起家的大佬给自己情人打造的公馆,她想来想去,既不觉得吉利、也不觉得正义。 但从前现在,这都丝毫没有影响它的人气。 就算人均近一千、定位需要提前一两个月,它依旧是城中上流人士或是装上流人士的首选。 离六点还有十分钟,约她的人仍旧未出现。 他一向守时,唯独对她一再迟到。 大概是有过惨痛的前车之鉴,俞舟欢不急不恨,也没想过要拨个电话催一催。她先是研究了一会儿黑底烫金字的高贵菜单,中文名花哨,法语对她而言又像鸡鸭呱呱,最后只好接地气地打开某点评软件。 感兴趣的菜实在不多。一来西餐温度不够,在秋冬季节很是吃亏,二来,她如今是返璞归真的中国胃,只有浓油赤酱和热乎乎的汤汤水水才能令她瞳孔变大。 最后勉强选了个牛里脊的set。 服务生记下她的要求,然后看了看她对面的位置,礼貌问道,另一位客人是稍后点餐吗。 当然。 俞舟欢点了一下头。 她不笃定他会不会来。鉴于钱包缩水,她宁愿失礼地独食,也不想白白浪费钱和粮食。 餐厅的落地钟准点奏响。 它音质厚重,掷在伊兹密尔蓝的土耳其地毯上,如厚厚绒毛随着繁复图纹淌到脚边。 俞舟欢的手机跟着震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姓名,咬牙切齿,忽然破功,在心中暗骂“去死”。 那人锲而不舍,又连打三个。 于是她索性换至飞行模式。 去洗手间收拾了狰狞脸庞,一入座,便有服务生送上貌美的冰冷前菜。俞舟欢拿着叉子戳起几片芝麻叶,在沙拉酱里滚了几圈,依旧食之无味。 来的路上她原本想得挺通透,哪怕孤身一人,也要优雅地享受晚餐——请服务生配一杯红酒,再点一块最爱的黑森林蛋糕,算是难得攀上小资产阶级生活。 如果可以,兴许还能观察观察左右的客人、攒些写作灵感,也不辜负百分之二十的服务费。可那通电话让她只想吃饱走人。 七分熟的牛里脊 被她切成小小的棋子形状,太久没有自己动手,切的时候略微费劲,吃进嘴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八分熟。 来不及多尝两块。 约她的人姗姗来迟,在服务生的指引下终于到达了。 重逢快有半年,俞舟欢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他穿得就像个英国绅士,鱼骨纹的毛呢西装敞开着,领带和西装是一样的草木灰色,在浅蓝的衬衫上压得一丝不苟。他没戴眼镜,眼下的青紫和眼角的红色使他显得有些疲惫。他也没有带包,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在程道声的身上,俞舟欢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少年感,那份干净的赤忱丢了,连带着当年的局促和阴沉。 他现在是前途大好的有为人士,长袖善舞,风光无限,身边有数不尽的铜臭与阿谀。吊灯晃眼时,俞舟欢甚至觉得他和财经频道里的那些受访者长成了一个模子。 他会跟他们一样很快秃头吗,或者凸起小半个肚子,脸上浮满油。 俞舟欢挪开眼睛,免得自己更加恶毒地想下去。 对于俞舟欢已经吃到主菜的行为,程道声不过是迅速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趁他点单时,俞舟欢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而后晃晃红酒杯,抿了一些作为清口。 等到服务生退去,两人都坐定,眼与眼对上,所有声音都隐了下去。 如果这是俞舟欢笔下的男女主角,那么他们势必将电光火石、天雷勾地火,爱也好、恨也罢,一发不可收拾。 现实却是两个不动声色的成年人,捏着高脚酒杯,面对面微笑。 心事藏杯下十万里。 “我以为你又要放我鸽子了呢。” 俞舟欢先开口。 她的声线里带着天生的上海人语调,配上新纹的一副挑眉,只消眼珠里加一点点责怪的情绪,就会让人觉得刻薄。 俞舟欢确实不是个“Aggressive”的人。 她不爱骂大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好脾气、好拿捏。 “She’s mean.”八年之交周佳卉曾经向课上的外国人如是介绍。 她勉强觉得贴切。 当面剑拔弩张面红耳赤、或是纠缠不放死死追问,实在吃相不雅,但当作无事发生,也是绝无可能。 至少要记下一笔帐。如果报不了仇,心情不佳时还能拿出来当靶子,对墙讥讽大骂三百回。 程道声因为她忽然锐利起来的眼神,莫名觉得餐厅暖气不足。 想了想,还是没有脱下西装。 他脊背弓起,微微向前倾,盯着俞舟欢的盘中餐问道:“味道如何?”并没有接前面的那句话。 “还可以。”俞舟欢给了个寡淡的评价 他于是又问:“要不要换一道主菜。你以前……” 以前? 他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跳会加速、愧疚会填满大脑吗? 不,他不会。 那一天他坐在温暖头等舱里,有几万英尺高,而某个餐厅某个女人碎掉的一颗心不过是个小圆点里的小圆点。 俞舟欢截住他之后的话:“将就下就好了,我不挑的。” 说完又往嘴里塞了块牛排丁。 看着眼前细嚼慢咽的人,程道声有些不自在。 他这些年积累的本事中并不包括和俞舟欢一样的女人打交道。 他身边的女人,要么是死心塌地爱着他,要么是清清白白的同事关系。 他很久没试过在感情上讨好一个女人。 “欢欢。”他叫她的小名。叹息之中是愧疚、是不安,像在惋惜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俞舟欢一下子心里发毛,但面上露出得不多,不过是拿着叉子,在一颗无辜的抱子甘蓝身上安安静静地、反复地扎。 “程道声。”她忽然停止手上动作,昂头直视他,“我知道你在国外待久了,对于称呼比较随意。但这里是国内,最好还是讲究一点吧。” “那,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 “杨太太。”她毫无心虚,干脆地给出三个字。哪怕快要离婚了。 可程道声并没有被打击的迹象,他的目光在桌上不急不缓地滑了一圈,最后柔柔地定在俞舟欢的脸上。 “杨宵都跟我说了。” 难怪这么笃定,原来是对她做了背调。 俞舟欢的嘴角忍不住歪了歪,故作清冷的脸皮有了一丝裂缝。她彻底没了胃口,放下刀叉,脊背向后倒,绷在椅子上。 “他说了什么?” 程道声深谙语言艺术,可刚拟好措辞,却听见俞舟欢反悔:“算了,我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我跟他确实要玩完了,但那是我和他的事情,并不影响你和我。前段时间郁然病重,也许我做的事情、说的话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会。不过我觉得你肯定明白的,我是出于人道主义,郁然这一生真的付出了太多不需要付出的东西,作为女人和同龄人,我可怜她,也很心疼她。所以我答应她,等她不在了,会看着你、会尽量帮你,但我所做的一切都将限于朋友身份。今天我答应你来吃晚饭,就是想跟你重申这件事情,不想再有任何歧义和误会。如果你一直都这么想,那就当我是自作多情。” 发表完长篇牢骚,俞舟欢杯中的温水彻底见底。 她不禁感叹圣母难当。 当初一定是脑子里被人灌了水吧,才会踩进前男友和前小三的泥潭中。 见俞舟欢准备穿外套,程道声的脸上多了些严肃感觉。 他的右手握成拳头,好像攥着许多筹码。 “俞舟欢,你的生活其实可以不用将就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 她听见心里火苗被点燃。 试图浇熄,试图将昂贵外套得体地穿上。 但他不放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阻碍了。因为郁家,我一直没能表明心迹。你要是在意,那些账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和我慢慢算,我的钱、我的资源、我的一切你都可以随便使用。我知道你一直在写小说,我可以介绍你去影视公司,你可以在那里选一个你喜欢的岗位……” 他亮出一块肥肉。 可她又不是狗! 俞舟欢拱了拱鼻子,将外套暂且挂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她反问:“程道声,你是在和我谈生意吗?” 她的眼睛睁得有些大,涂了樱花色眼影的双眼皮都被折了进去。这份波动的情绪让程道声有些兴奋。 他说:“欢欢,我们不该继续赌气。” “赌气?”俞舟欢讨厌他居高临下的口吻,像是什么得道高僧在劝化不识相的劣子,明明与他相比,她俞舟欢才是更高尚的人。她鼓起腹部,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接下来的话语不会太刺耳。 “我知道你现在有资本了,可以自信乃至自负地指点别人的人生。可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好为人师。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是赌气,但我有我的原因,我不会后悔!” 她说谎。 这几天她一直在后悔,尤其是和杨宵这个反复无常的男人领证结婚。 她不懂杨宵。也不懂自己,不懂程道声,不懂郁然。 她觉得人类的隐藏技能就是不按套路出牌。 所以她要尽快抽身,免得在牌桌上越输越多。 第2章 “杨宵,你从来都不知道珍惜。” “杨宵……”程道声不愿意又只能再次提起这个名字。 他曾是他们之间的红娘,最后竟拐走了新娘。 不过还好他有自知之明。 “他愿意成全我们。”他说得很有自信。 俞舟欢终于讥笑出声,不知是被程道声刺激的还是被杨宵刺激的。 她将音调往下压了一些,食指关节顶在桌面:“别再跟我提他!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就算他发疯想做孔融,我也不是他手上的一颗梨。还有,我不希望你用‘我们’两个字,我和你清清白白,我对你也没有一点一滴的余情。你乱说话,搞得好像是我出轨,会害我离婚时利益受损。” 她竟会和杨宵计较财产? 程道声只在意最后几句,跟着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 “因为我爱他。” “你没有坦诚。” “嚯,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对婚姻这么不严肃的人吗?还是你觉得我和你是同一类人,只有利益至上。程道声,我现在倒真是有点疑惑了,我怎么会喜欢过你。” 他的自私被放大,还染上了自负的毛病。 这么想想,当初他选择无声无息地分手,简直是她俞舟欢的福报。 俞舟欢无意聊下去,切出手机的飞行模式预备打车。 不过几秒钟,手机上便出现了几十通未接来电。有两个是六点时程道声打的,剩下的全部来自杨宵。 真是锲而不舍! 锲她妈的头! 是谁和自己前女友西湖边喝茶叙旧,是谁装出一副受害者模样吊着一口气说无所谓离不离婚。 明知道她最讨厌冷战和博弈,他却要冒死一试。 活该! 俞舟欢浑然不知自己的脸正在变形,一边输入行程一边套上大衣。她起身时,程道声也跟着站起来,而她根本没放在眼里,自顾自转身,结果撞上站得笔挺的杨宵。 他套了件Acne的苍粉色卫衣,头发跑得蓬松而凌乱。 俞舟欢看着满满的少年气,只想骂一句——王八蛋中的王八蛋!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竟然还穿着她给他买的衣服。 “老婆。”想不到杨宵还可以更不要脸,时隔七天,扬着左右两个小酒窝再次叫她。 俞舟欢瞪了他一眼:“你是来检验你的绿帽子吗?” “我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了。” 哪一句? 自然是“因为我爱他”。 “可我还有后半句没说。杨宵,我要离婚就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他摇摇头,满脸不信。 说起来男人的自信真是谜一样的东西,不需要传染,娘胎里带来。 有服务生抱着大捧玫瑰走来,一大片的纯白浪漫让气氛更加诡异。 等到还剩三步时,服务生不敢向前,看向程道声请求指示。 俞舟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不想在西餐厅里做狗血泡沫剧的女主角,撇下两个男人独自离开。 一个追上来,一个则因为要买单慢了一拍。 出租车司机大概是新手,在附近绕了三圈都没有找到入口。俞舟欢只好在瑟瑟秋风里无聊地踩着落叶玩,顺便承受身旁两个男人的一厢情愿。 他们一个要补救,一个求原谅。 那么焦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两个出轨了。 “够了吧。”俞舟欢作为听众都有些累了,“为什么你们觉得我只能围着你们两个转!你有女朋友的时候,就把我介绍给他;等你要跑路要分手了,又让他来照顾我。只要一个不在,就换另一个上。我也不是一穷二白无法自食其力的人吧,就算没了男人我还有那么多朋友,我还有我妈!你们不用那么关注我,不用怕我没依靠,放了我行不行。” 俞舟欢说得有些激动、有些憔悴,甚至伤到了自己。 以前总是随遇而安囫囵生活,这几天较真地想了想,他们都不是非她不可。 或许她根本没有得到过爱情。 出租车终于来了。 上车、关门、方向盘一打,很快就淹没在城市的昏黄道路中。 车窗忽然模糊。 这场小雨下得没有任何预兆,渐行渐远的人中有谁会被淋湿呢。 俞舟欢揉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她不愿意多想,她怕自己的心会变得像干枯落叶那般脆弱。 做人一定要坚强。 尤其是做女人。 被甩的两个男人仍旧站在原地,雨点落在他们的发梢、擦过他们的睫毛。 “抱歉。”杨宵昂头,“我不会退出了。” 他比一米八八的程道声矮了五厘米,可从大学认识开始,他的气场就从未输过。 用姜泛泛的话来说,杨宵一看就是从幸福家庭里出生的人。 而幸福的人天生就比旁人高出三丈。 程道声没法不以为然。 他回道:“你未必会赢。”算是有些心虚。 街灯在这一秒齐齐亮起,路边有歌手刚刚收拾好音箱话筒。她开始哼唱,虽然设备一般,可这首歌自带气氛,把男人女人都唱得心思乱哄哄。 歌词里写道:“一颗爱你的心,时时刻刻为你转不停。我的爱,也曾经,深深温暖你的心灵。” 这是张信哲的一首老歌,而张信哲是俞舟欢她妈最爱的歌手。 她家的小书店还没关掉之前,只要走到店门口,就能听到张信哲的声音。俞舟欢曾在叛逆的青春期嫌弃过一段时间,示意她妈播放Taylor Swift的洋气英语歌,但她妈吴美芳是个在小事上比较强硬的女人,拉扯到最后,仍是俞舟欢被同化。 因为爱过俞舟欢,杨宵和程道声都在KTV唱过这首歌,下一段歌词甚至能背得一字不差。 “你和他之间,是否已经有了真感情。别隐瞒,对我说,别怕我伤心。” 当初都将苦情歌当作示爱,谁料如今自己就是曲中人。 而谁会伤心到最后,大概老天知道。 当出租车司机问:“你们买这房子的时候多少钱啊?”俞舟欢才回神。 怎么回了新房。 应该是刚才下单匆忙,忘了修改目的地地址。 搬进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能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日子,就好像她对婚姻的预判。毕竟连吴美芳和她亲爸也是熬过十几年才说拜拜的。 可惜她低估了人类进化,虽然寿命越来越长,情感纽带却越来越薄弱。 “要送进去吗。”出租车司机又问。 俞舟欢犹豫两秒“嗯”了一声。来都来了,她打算上楼看看,要是杨宵胆敢金屋藏娇,她一定要他赤膊出户! 人是没有,俞舟欢的心情却不见好。 玄关里的布朗尼染色郁金香蔫得快要发臭,锅子里的拉面还没有洗,甚至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还躺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箱。 俞舟欢忍不住往上踹了一脚,没想到它的万向轮并没有固定,差些冲出去撞到玄关。还是俞舟欢自己狼狈地扑过去,才阻止了花瓶碎光的惨剧。 一阵惊魂落定,她气得脑袋直摇口干舌燥。 冰箱里有杨宵常备的可乐,她拿了一罐,拉开金属环,气泡乱冒,才喝了一口,手机上就有信息过来。 “今天你住家里吧,我去范嘉杰那边睡。” 爱去哪里去哪里。 俞舟欢打字到一半全部删光。 不过她挺感激他的识相。 成家之后,俞舟欢很快习惯了当家做主的滋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譬如在沙发上躺得横七竖八,譬如十二点睡觉然后十二点起床,譬如晾晒在阳台的衣服要等到穿的那天才收下。这几天住回吴美芳的家里,她只能压抑天性,免得吴美芳啰啰嗦嗦,也免得她继父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手机上很快有了新的信息提醒,是工作群热闹了起来。 心中虽然怒吼:“拜托,瞎了吗,这是周末时间!懂不懂劳动法啊!”。可是手上积极跟风,回复得干净利索:“收到!” 然后哀叹着打开电脑,干完公事,索性一鼓作气又码了一章小说。 三千多字完工后,俞舟欢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她曾经质疑过自己做这些的意义,一个月的税后工资和写小说的收入加起来不过一万多,在上海,能买房还是能买车?连买只拿得出手的包包都是捉襟见肘。 但琢磨透了,便知道自己挣来的真金白银总归是最靠谱的。 大事办不了,能解决柴米油盐奶茶咖啡也很好。 绝对不能因为生活里的伤心难过、人渣贱货,就放下“不工作不干活当咸鱼”的狠话。 没钱,会把失恋离婚的痛苦放大一万万倍。 关上电脑,俞舟欢终于想起关照自己的肚子。 西餐厅里的东西不管饱,未到十二点就消化完了。她打算煮碗泡面,结果又一次看见那个没有洗的锅。她拒绝替杨宵善后,狠狠地把泡面丢回了抽屉。 她记得自己之前买过一箱山东烟薯。当时只吃了一回就跟杨宵闹分居,今天索性一次性烤完,一个都不要留给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山东烟薯在泡沫的包裹下,早就坏透了,俞舟欢不死心,一个个地检查,结果是一个个地扔掉。 花枯萎的时候她没有哭。 家里被搞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连和杨宵冷战的这几天,她都一次没有哭过。 偏偏这几只烂掉的山东烟薯引得她止不住地掉眼泪。 而杨宵就是在那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家中灯火通明,红了眼睛的俞舟欢正拎着一大袋的垃圾向他走来。 还没说话,就被她从头到脚瞪了一遍。 那么委屈又那么倔强。 她将垃圾直接丢在了他的脚边,不轻,敲在大理石上还有闷响。 “舟舟。” “骗子,出尔反尔!” “不是的。我看摄像头里,你进了书房就没出来过,我怕你有什么事情。” “我能有什么事情?为情自杀?为你自杀?你放心我没有那么蠢。” “我是怕你一写东西就忘了时间,对身体不好。” 他总在她脆弱时给到致命的关怀,在她刻薄时温柔接话。 他那么好,又那么坏。 俞舟欢哭出声来,鼻尖红得更厉害了。杨宵于是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他的胸膛宽阔,将她笼进一片安全的黑暗中,然后俯下身,在她耳边继续承认自己的错误:“都是我蠢我不好,别哭了舟舟。我也爱你的,我比你爱得更多。” “你什么都不懂。”俞舟欢没有回抱,她垂着两只手,沮丧极了。 他与她之间,谁爱得早,谁爱得多,又是谁在耗费岁月浪费机会。 她最清楚。 “杨宵,你从来都不知道珍惜。” 第3章 “一起走吧。” 俞舟欢和杨宵是春华高中的同班同学。 他们班被分配在某栋教学楼的刁钻位置。第一次报到的时候,俞舟欢找了很久,头发根里都冒了汗。快要放弃的时候,身旁钻出一个高个子男孩,他穿紫色匡威鞋,好好一颗西瓜头长得快要变成流浪歌手,估计暑假里没少疯。 相比之下,俞舟欢简直是个现成的可以上台拿奖的乖乖女。她在吴美芳的要求下,夹起了刘海、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发夹用的还是最老式的纯黑款。 吴美芳受了一辈子没文化的苦,不希望任何青春期的青春悸动影响了她这个独生女儿的前程。宁愿让女儿丑一些,也要杜绝一切恋爱苗头。 进校前,她再三向俞舟欢强调:“专心读书,考个好大学,最起码要比你爸那个大专生有出息!” 那时吴美芳刚和俞中飞离婚,三句不离脏水。不过她说的也没错,女人就该有出息,如此,无论将来独身还是成家,都能拥有更多自由和选择。 “你几班?”男孩开朗,刚见面就是八分熟。不等俞舟欢回答,他已经凑过头偷看了俞舟欢手上的通知书。 “俞、舟、欢。”他将她的姓名一个个字错开念。轻快明烈的声线像橙子味的汽水,在八月末的燥热天气里呲呲冒泡。 “好巧啊,我也是八班。”他继续说话,咧着嘴,两颊一大一小的酒窝便跟着陷下去。 俞舟欢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存在的酒窝,她强烈地克制住想要戳一戳的念头,垂下了脑袋,淡淡地礼貌回道:“嗯,你好。” 她是慢热型选手,初次见面总是文静木讷,调皮的尾巴藏得比谁都好。 男孩于是眨眨眼,不敢继续热情,说了一句“一起走吧”便连跨两格楼梯往前走去。俞舟欢跟着他的步伐,终于找到教室。 报到第一天,穿得花花绿绿的小男生小女生把教室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还处在天真期,还不太在意形象、面子,也没什么阶级观念,很快便跟前后左右熟得像是认识了八百年。 班主任是年轻骨干,三十出头,进教室之前特地喝了一杯胖大海润嗓。不过学生素质确实和他们的摸底考成绩成正比,看他西装西裤地进门,几秒之内齐齐收了声。 交给这个新班级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选班干部。 在初中的时候,俞舟欢就曾担任过四年的班长。但就在刚刚二十多分钟的耳听四方后,俞舟欢打算退而求其次,毕竟就她听见的当过班长的人已经有六个了,其中两个还是市重点初中的。 对手太强,走为上策。 不出所料,班长之争残酷激烈,但出乎意料的是,摘得桂冠的人竟然是坐在俞舟欢左边的姜泛泛。姜泛泛从前只担任过学习委员,摸底考成绩也在十名以外,而且嘛——俞舟欢承认自己以貌取人,她觉得姜泛泛有一点点胖,不太好看,不过姜泛泛刚才的竞选发言确实很成熟,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六个字“我办事,你放心”。 趁副班长的竞选还没开始,俞舟欢扭过头,冲姜泛泛小声说了句“恭喜你啊”,又低头修改起了自己的竞选发言。 可她的认真付诸了东流。 尽管她与第一名只有一票之差。但黑板上,写在副班长后头的名字只能有一个——杨宵。 是给她领路的那个男生。此刻笑得志气满满。 也许是因为他抢了她眼红的位置,俞舟欢忽然觉得就连他的两颗酒窝都变得难看了。 但成王败寇,俞舟欢只能跟着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鼓了掌。 眼看尘埃落定,年级主任忽然闯入,横插一脚。她在众人之中挑出三枚小男生,中气十足地大喝:“起来,都跟我走,把头发剪了!” 杨宵不幸,就在三人之中。 更不幸的是,年级主任以违纪为由当即革了他的职位。估计春华中学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任期更短的副班长。 俞舟欢以为他会尴尬、脸红、难过,结果他只是拱了拱眉毛,朝大家做了个没办法的手势。教室气氛得以轻松,俞舟欢则在欢快之中捡到了副班长一职。 杨宵和另外两个男生被学校里的剃头师傅统一削成了圆寸,头发只留一厘米厚度,毫无造型可言。 三人对镜摸光头,表情是各有各的受伤。 不过也有好处,一场患难让他们迅速结下坚固友谊,走回教室时已经是勾肩搭背,傻乐地开着玩笑。 班主任见了,忍不住打趣:“你们三个小和尚啊,不要老是待在一起,小心以后没水吃。” 和杨宵并称为“三个小和尚”的男生,一个叫范嘉杰,个子和杨宵差不多,但体育细胞发达,在健身观念还没开始营销的年代就拥有了一身肌肉,因此看起来比杨宵壮实很多;剩下的另一个,姓詹名意,自称一米八,实际呢,肯定不到一米八,而且他身板单薄,几乎是范嘉杰一拳就能击倒的程度,偶尔走在三人中间,像是病弱的少爷请了两个保镖。 詹意与杨宵、范嘉杰不同,他不太关心学校的事情,谈的最多的是钱,常年抱着一本《易经》,看得累了就从桌板里抽出一本全彩绘版的《唐老鸭》。 俞舟欢盯着那饱和度极高的卡通封面,摇了摇头。她算得上阅读量不小,但詹意手里的书,她还真是一本都没看过。 “同学,你要不要报名参加一千五百米啊?”俞舟欢咬了咬牙,将运动会报名表递到了詹意的面前。 运动会迫在眉睫,体育委员却突然发了水痘,于是运动会报名的重担就掉在了副班长俞舟欢的身上。 她已经问完大半片的同学,报名表上仍旧有好几个硕大的空缺。 这可是她的第一个任务,怎么能完成得那么敷衍。 詹意不懂班干部的心理,他顿了一秒,然后将自己的《唐老鸭》微微抬高,拒绝道:“不用了。” 俞舟欢有点急了,搬出了和吴美芳招揽客人时差不多的笑容:“其实拿不拿名次不重要的,重在参与嘛。” “副班长,你真是脱离群众啊。詹意除了上课考试,什么时候参与过别的事情?”杨宵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开口,就将俞舟欢堵得哑口无言。 估计是为了副班长被夺一事,杨宵好像很喜欢和她找茬。 俞舟欢又不是没脾气的,被惹了几次,原形快要暴露。她忍不住地将牙齿顶在嘴唇上,眼珠向上瞪,无声却有力地威胁着杨宵。 这个动作后来甚至一度成为杨宵的专属。 不过杨宵没在怕的,他一声“天啊”叫出声,然后迅速地将《唐老鸭》的封面从詹意手中夺下,伸至俞舟欢的脸庞。 “像不像?像不像?”他拱着詹意的肩膀,一脸的讨人嫌。 像个屁!俞舟欢将《唐老鸭》恨恨地拍打开。 她既没有戴着高高的帽子和金边的眼镜,也没有穿着红色衣服蓝色鞋套,更没有橙黄色的嘴和脚蹼。 何况她是女生,这只鸭子是个老头! “杨宵!”怒气快要压不住。初见时候的滤镜碎得连渣都找不到了。 “好了好了,民不与官斗。”杨宵的手在空气里拍了两下,示意她冷静。 呼,俞舟欢吃瘪地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看似是他认怂,可实际上她是一点儿好都没沾着,正话反话都给他一个人说了去。 好在他这回做了次人,帮着她劝说起詹意。 “你不是一直想敲我和范嘉杰的竹杠,让我们请你去吃麻辣烫吗?喏,眼前站着一个现成的——副班长,学校旁边的书店就是她们家的,赶紧敲啊。” 詹意在外人面前一直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形象,连忙拒绝了。 “同班同学,不要害羞嘛。副班长,要是詹意答应报名一千五百米,你这顿麻辣烫请不请?” “……请!” “那好,周五放学,我们不见不散。” “嗯?”俞舟欢皱眉,“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做人不能过河拆桥吧。” “你这是强买强卖!” 刚好,这时姜泛泛回了教室,委屈的俞舟欢连忙向班长寻求公道:“泛泛。” 杨宵先发制人,一本正经地阻拦道:“官官相护不可取。” 俞舟欢只好默默放下抬起的手。 “你们两个又怎么了?”从篮球场回来的范嘉杰也插了进来,他顺手丢给杨宵和詹意一人一瓶汽水。 明明有五个人,俞舟欢却只对着姜泛泛说:“杨宵讹我钱。” “副班长,你也太言简意赅了吧。” “那你说说看。”姜泛泛倒是挺公正的。 杨宵于是将运动会报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最后还不忘给俞舟欢戴高帽子:“副班长感谢同学,所以才要请我们三个吃麻辣烫!” “怎么又变成三个了!” “我们三个说好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杨宵还特地摸了摸自己的圆寸。它长长了一些,变得毛茸茸的,而俞舟欢只想抓着这颗头狠狠揉搓一番。 “既然是帮忙,那报名表上的剩下几个空你们也帮一帮呗。”瞧,还是得班长出马,思路多么清楚。 俞舟欢崇拜地看向姜泛泛,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不少。 “行吧。”杨宵作为代表,答应了。 “谢谢你们!等周五放学,我和俞舟欢一起请你们吃麻辣烫!” 第4章 “让他被自己的妒忌心折磨死吧。” 时间不断往前滚,手头的钱比学生时代多了几个零,麻辣烫不再是第一选择,随便滑滑点评软件,就有无数日料韩料西餐剥夺眼球。 不过偶尔也会怀念。 可当俞舟欢和姜泛泛某一回兴致冲冲地故地重游,却发现麻辣烫的店面变成了奶茶铺。 世界上大多东西或许真的有最后期限,小到一家店,大到一段情,差别不过是有的标明了截至时间,有的没有。 俞舟欢打开房门的时候,杨宵已经不在家了,连带着他的行李箱、厨房里的垃圾还有各种开门关门走路甚至是Siri的声音,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战之前,她没有发现家里的隔音这么差。 然而隔音再差,精装修的后遗症再多,也不影响这套房子被人炒至十几万一平乃至更高。俞舟欢不得不再次感慨房地产市场疯狂,比恋爱里的男男女女疯狂多了。 大概这就是现代人吧,买房子可以不必现房,抢到就是胜利,谈恋爱倒要像下围棋,一来一往慢慢博弈,看谁先吃完谁的子。 她原以为杨宵不是这种无聊的人。 餐桌上多出了两只袋子,俞舟欢扒开看了看,一袋装着烤红薯,热哄哄的,把袋子都烘软了,另一袋则是一份猪柳蛋麦满分套餐,她每周一早晨的固定选择。 不用想,也知道是杨宵的杰作。 他一会儿火急火燎急着把她还给程道声,一会儿又开始扮演尽心尽力的好好老公。 俞舟欢忍不住翻白眼,当作发泄一般,咬掉三分之一的麦满分。 她不是那种为了感情不吃不喝不睡的女人。 更不是那种会浪费夫妻共同财产的人。 臃肿的早会一直开到十二点半,经理不愧有天生的领导才能,同一段话反复讲了三个版本,还能激情澎湃。不像他们基层小员工,一回到工位,第一件事就是伸懒腰。 不过今天,她伸到一半就收了手,不仅如此,还正襟危坐满脸认真。 “小俞,是微博上又出了什么新闻吗?”有同事来叫她一起午饭。 俞舟欢回过神,冲她轻轻摇头:“没什么。” “那你怎么这么严肃。” “一个老同学突然宣布订婚,有点没想到。” “哦?”同事发着光的眼睛开始八卦,“是老同学还是老情人啊?” “你这个人胡说什么啊,没看见小俞手上那颗Sixteen啊。都嫁得那么好了,还要什么老情人。”另一个同事的眼睛很尖。 “Sixteen?什么是Sixteen啊?” “Tiffany的戒指,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懂经。” 于是话题很快跑远,变成各种新款首饰新款包包,再然后就是骂公司效益不好,一年涨薪1000不到,连通货膨胀都赶不上。 午饭归来,俞舟欢又陷进了那条信息。 范嘉杰居然要订婚了,居然还广而告之,那姜泛泛要怎么办?她无声无息暗恋了快十年,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她有没有收到订婚宴的帖子,是不是宁愿被卷宗砸昏? 俞舟欢的担忧像是开了加速器,连着叹气好几声。 她和姜泛泛原本就约好今晚一道去世纪大道吃牛肉面,现在她犹豫要不要换一家日本料理,必须有全上海最辛辣的芥末,然后一口下去眼泪狂流,并且不必担心非议。 俞舟欢在这种事情上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将一家居酒屋的链接发给了姜泛泛。 姜泛泛不像她,身为检察官助理,钱少事很多,过了两个多小时才给她回了几个问号。 “你是故意要我流眼泪啊。”姜泛泛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两人多年闺蜜,默契比恋人还足。 俞舟欢不承认:“我这是体贴。好心当成驴肝肺!” “嗯,当了□□是不一样。”姜泛泛的嘴皮子变得更利索了,看来他们检察院大办辩论赛的成效不错。 日本料理没去成,拉面改成螺蛳粉。 姜泛泛到底还是想吃一些刺激性食物。 一进店,酸笋的气味大规模来袭,俞舟欢一边抱怨自己的外套要被毁了,一边杀进人群抢位、飞速下单。除了每人一份螺蛳粉,她还点了一份螺蛳牛蛙、一份泡菜。 她承认,这时候她有一点点想念杨宵,因为他吃得多,她就有正当理由把想吃的统统点一遍。 “你跟杨宵怎么样了?” 俞舟欢怀疑姜泛泛把她当作嫌疑人在解读,冲她不爽地撅了撅嘴。 姜泛泛不予理会,将刚刚倒好的白水递到她手边:“那么,说说程道声吧” 俞舟欢的眼珠开始向上翻。 “看来你还是喜欢杨宵。毕竟——戒指多闪啊。” “哎呀,今天的主题不是这些。”俞舟欢抠着指甲,耍赖的声音让人心里发痒。她在亲近信赖的人面前,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姿态。难怪那两个男人一旦陷进去,爬也爬不出来。 可惜姜泛泛不吃这一套,她反问:“是谁在视频的时候高喊——‘等我们吃饭的时候我要跟你好好吐槽,到时候你不许看手机,不许不听!’。” “谁?是谁?谁说话不算话。”俞舟欢装乌龟,将筷子掰开赶紧嗦粉。等到肚子填饱了一半,她才昂起熏红的脸,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泛泛啊。” 姜泛泛才是今晚的主题。 她彻底失恋了,这场只有她一个人并且从未间断过的暗恋竟然猝不及防地需要落幕。 “我真的没事。”姜泛泛不喜欢搞文艺青年悲春伤秋的那一套,笑容如同平常一般纯洁、发自内心。 俞舟欢却看得心疼。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杨宵和他初恋女友的场景,就在大学的樱花路上。那天的风吹得毫无章法,有几片花瓣竟然吹到了杨宵的脸上,他的女友体贴,踮着脚尖替他一片片摘掉,还雀跃地叫着:“杨宵、杨宵。”俞舟欢当时听见了、看见了,甚至感到杨宵要和她打招呼了,却因为莫名的难过,无法控制地不能抬头、不敢看他。 姜泛泛比她更能熬,结果熬走了范嘉杰那么多女友、熬来了他的老婆。 再熬下去就真的成了作茧自缚。 “其实这么多年,我早就想过这个结局。”范嘉杰不可能不知道她喜欢他,甚至俞舟欢还帮着开玩笑似的提过好几次,“要是能成,早就成了。”只是这么多年她宁愿骗自己,也许他会回头、会开窍、会爱她爱到不能自拔,就像杨宵对俞舟欢。 “舟舟,我还是很羡慕你的。” “算了吧,半斤八两。我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大概就是三分钟热度,又或者是年纪不小了,骗我这个老实人接盘。” 姜泛泛笑出声:“我是羡慕你土生土长本地人,不用担心房子车子,做什么事都比我自由一点。” “嘶——这么俗气的哦。” “还羡慕你笑起来特别甜,我要是你,对着镜子笑一笑都会特别开心。” “你笑起来也不差啊。”俞舟欢说出真心话,“泛泛,你就是太谦虚了。你是我见过最上进、最优秀、做事情最靠谱的人,以后肯定会大有作为。呵,那个范嘉杰,他还真的配不上你。” 俞舟欢正想要继续剖析范嘉杰的缺点一二三,范嘉杰的老友就把电话拨到了姜泛泛的手机上。 姜泛泛瞄了一眼,将手机递到俞舟欢面前:“你老公。” “哼。”俞舟欢索性接通电话,语气调成冷藏室的温度,“杨宵,你是在查我岗吗!” “嗯?舟舟?” “怎么,你要找泛泛啊。” 既然听见她的声音了,杨宵又怎么舍得轻易切断,嘘寒问暖不停:“舟舟,你晚饭吃了什么。明天上海大降温,不要再穿那件格子西装了,太薄了。我妈说她下周要去医院配点调理的膏方,要不要接上你妈妈一起。” 他曾开玩笑,说自己是俞舟欢家的长工,这么一看,确实没错。 俞舟欢却是不领情:“说完了?没其他的事情我挂了。”然后停顿两秒,说挂就挂。 姜泛泛大呼过瘾,拿手中水杯碰了碰她的:“当代《驯夫记》。” “是一报还一报!想想就气,要不是他这种个性,我跟他怎么会浪费这么多年。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他倒是演起受害者了,还污蔑我出轨。” “因为他比以前爱你,才会患得患失” “你干嘛替他说话。” “你老公也不容易的,他那个部门是出了名地把男人当牲口。他干完活却不睡,凌晨三点还给我发信息。” “不要理他,马后炮。” “你不想知道他发的什么吗?” “不想!” “好吧,那我删了。” “等等!”俞舟欢果然如姜泛泛所料,飞快地反悔,“他……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他……今晚螺蛳粉谁请客?” “我请我请。” “那待会儿在商场里逛逛,来杯咖啡?” “除了包包不行,来什么都可以!泛泛、泛泛、快说嘛!” “他问我,你的初恋到底是谁?”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高中才认识你,不清楚你幼儿园小学初中有没有过谈过。” “泛泛,你真的好聪明!”俞舟欢恨不得抱起姜泛泛转圈圈,“千万不要告诉他!让他被自己的妒忌心折磨死吧。” 姜泛泛当然知道俞舟欢认定的初恋是谁,她曾在某个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日子里,被俞舟欢拉去KTV里唱了一整晚的苦情歌。梁静茹的,蔡依林的,到最后还点了刘德华的。那时她刚考完经济法,体力不支,下半场几乎是俞舟欢一个人的独角戏,可她并未踏实睡着,朦朦胧胧间,她看见俞舟欢流泪不止的样子,就像冷冷的冰雨真的她脸上胡乱地拍,一整盒餐巾纸都不够用。 所以杨宵受这些,算起来一点儿不亏。 买咖啡的时候,身后排了两个女生,俞舟欢扫了一眼,羡慕她们是万象更新的大学生,还能害羞着讨论校园里的男生。其中一个似乎有了目标对象,正处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要不要表白。 俞舟欢和姜泛泛起了好奇心,渐渐收了声音,鬼鬼祟祟听她们聊天。 “唉,到底要不要追他啊?”女生怕被拒绝,一句话重复七八遍。 “追!” 问到第九遍的时候,前头突然转过两位大姐姐,齐心协力为她打气。 “错过”这件事,嘴上可以让别人负全责,心底还是要明白的,自己何尝没有错——怯弱、卑微或者自以为是,毛病大大的。 第5章 必须看鲁迅! 回到家,洗完澡,俞舟欢又和姜泛泛闲聊了两三句,然后双双打开电脑,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加班。她们和大学生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了可以充分支配的时间,城市的生存压力让一个夜晚的放纵都变得奢侈。 什么失恋、什么离婚,难道会比没有前途更可怕吗。 俞舟欢打开小说网站的界面,她最近写的是一个校园故事,也许是因为她毕业已经太久,也许是因为她和杨宵正在冷战,她卡文的频率很高,常常半个小时写三句、又删除两句,脑子里根本无法成行流畅的情节,只剩没有意义的烦躁、凌乱。 点开评论,读者的反应和她的状态差不多。过激一些的,直接骂她忘了初心,为了迎合市场不再用脑,七拼八凑,写起了工业流水线上的小甜文。 她一条条评论看下去,呼吸都觉得不顺畅。 “是啊,我怎么可能写得出小甜文。我的青春里根本没有一个追着我跑的完美男生。”俞舟欢瘫在椅子上,鼻头发酸,好像今晚失恋的人是她一样。她想到自己被成绩、被学分追赶着的高中、大学生活,好不容易喘口气,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成了别人挽着的男朋友,而她只能对着脸上胖乎乎的痘痘说——没事的,就算你表白,也会被拒绝。 手机振动不停,她不敢不看,生怕是领导大晚上布置工作。 结果却是讨厌的杨宵。 他刚开始闹情绪的时候,俞舟欢想要和他好好讲的,实在不行就撒个娇,扑在他身上甜甜地喊两声“老公”,就不信他不消气。她还准备把自己的秘密统统告诉他,也许日后会被他当作把柄隔三差五地拿出来气她,那也不管了。可他收起笑容和酒窝,拿出差当作挡箭牌,挡到第三回 ,俞舟欢再也不想跟他解释。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接通了视频。屏幕里的她穿着牛奶绒的睡衣,为了方便码字,扎了高高的马尾,两边刘海都用夹子固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在备战高考的学生。 “舟舟。” 他就说了两个字,她立马反应强烈,双手抱胸,嫌弃地将头扭到一旁。 “你的初恋——” 又来,俞舟欢在心里骂他无聊小心眼。既然他这么喜欢揪着程道声不放,不如自己改换取向,和程道声一起过日子。 刚想呛回去,杨宵一鼓作气将话说了完整。 “你的初恋就是我对不对?”他紧张地靠近镜头,等待俞舟欢的回答。沉重的呼吸一声接一声,将这一头加湿器的声音都盖过去。 俞舟欢心跳加速,终于看向他。他一身商务西装,领带还来不及解,新换了一副黑框眼镜,可惜还是遮不住眼下青紫。他对面的笔记本闪烁着,一旁还有杯掀了盖子的星巴克,俞舟欢突然不忍心说出刻薄的话。 在很长一段沉默之后,俞舟欢只说了一句:“杨宵,如果今年是2010年那该有多好。” *** 俞舟欢的校园生活绝没有她说的那么枯燥乏味。 当年的春华中学可是出了名的“玩在春华”,每逢跨年那一天,浦东浦西多少高中生都想借一件春华中学的校服混进校园。 只要熬过上午四节课,狂欢就算开始了。大礼堂有校园歌手总决赛、中英文辩论赛,操场有篮球三对三、师生拔河赛,哪怕一项不参加,光给自己班上的同学加油都要耗掉一条小命。平日年纪主任最看重衣着打扮,在这一天,也不再需要刻板地遵守,无论男生女生,个个都能编出一万个理由,反正宽大的校服外套里一定要换上自我个性的衣服,甚至有胆子大的女生直接画上亮晶晶的眼影、接上彩色发片,她们学韩流女团,一个扭头,尖叫一片。 相比之下,俞舟欢朴素太多,虽然被强行拖进了篮球赛的啦啦队,她也只换了一身队服,勉勉强强涂上和队友一个颜色的口红。 不算丑,可是好别扭。 太久不穿裙子,还是膝盖以上的超短裙,俞舟欢浑身上下没有安全感。她耷拉着一张脸,攥着姜泛泛的袖子哭求:“班长,我肚子疼,你替我好不好。我跟我妈说,以后你的借书卡全场八折!” “不了啊。”姜泛泛温柔一笑,火速拒绝。她也是保守派,且对自己肚子上的肉很有自知之明,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俞舟欢:“其实你穿上很好看啊。” “不好看。” “你皮肤白,腰又细。” “我腿短啊!”啦啦队里都是一六五以上的大长腿,甚至还有一米七的,她一个刚过一米六的,和柯基进了天鹅群有什么差别,“而且别人都练了一个月了,我就练了一个多礼拜,万一跳错,要被人笑死了。” “不会有人笑你的。” “杨宵肯定会!”一想到他,俞舟欢的牙齿都要磨碎了。要不是他算计,她怎么会掉进泥潭脱不了身。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跟他石头剪刀布了。 不,就算要,她也绝不会第一个就出剪刀。 啦啦队开始集合。 “班长,你待会儿一定要帮我看着杨宵,绝对不能让他拿手机拍我!”谁知道他拍完要笑多久,“哦,对了,还有范嘉杰、詹意,这帮人都是一丘之貉,一个都不能放过。” “没问题,没问题,你加油!”姜泛泛拍了拍她的肩膀,送她上场。 上一次登台表演是小学,那时自我意识不强,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只知道表演礼服好好看,穿上真幸福。现在不一样,羞耻心变得无限大,就像初一的月亮忽然涨到十五的模样。 俞舟欢虽然藏在众人之中,可是穿着不习惯的衣服、做着不擅长的事情,心脏全程咚咚咚,甚至听不见背景音乐是什么。 一套动作全靠练习攒下的肢体记忆完成。 等到下了台,俞舟欢还是木木的,脸上挂着忘记收起的假笑。 “咚”。 小腿后面突然被人袭击,俞舟欢的脑袋还在恢复过程中,捡完篮球,满脸天真地往身后看,某个拥有酒窝的贱人正笑得真情实感,简直是怕她愚蠢找不到凶手。 神经病。 俞舟欢要形象,只在心中骂。她面上是不动声色,抱着篮球戴着假笑,慢悠悠走到杨宵同学身边,等到站定,脸色突变,又一次将牙齿顶在嘴唇上,眼珠向上瞪。 “信不信我砸死你。”细如蚊蝇,却气势磅礴。 “不信!” “好吧。”电光火石间,俞舟欢将球往前推,杨宵闪过腰,却没料到球是一记假动作,俞舟欢的脚比手更快、更用力,它猛烈地碾着杨宵的球鞋,教他好好身体力行了一把语文老师上午所教的“摧枯拉朽之势”。 “我也不信,所以我要换个办法。” “你……”猝不及防的杨宵疼到想要喊妈妈。俞舟欢穿的可是啦啦队的鞋子,五厘米的大粗跟,谁被踩谁知道。 “我这脚可是要打篮球的!”少年怒得涨红了耳朵。 “反正你篮球赛赢了,这只脚留着也没用。” “恶毒,我要向别人揭晓你的真面目。” “另一只脚也不想要了吗?”她阴恻恻地凑近威胁,杨宵此时还陷在疼痛的余波中,索性仓皇逃到范嘉杰身后寻求避难。 “哼。”俞舟欢将篮球轻轻丢到他身上,又瞪了一眼,才跑回姜泛泛身边。她回到了女生群中,又是那个好说话的副班长,那个语文老师口中有灵气的文学少女。 杨宵摇摇头,实在无法苟同,什么灵气,应该是“凌”气,霸凌的凌。 离开篮球场,俞舟欢快速地去厕所换下啦啦队队服,不过她并没有规矩地穿上校裤,而是换了条浅蓝的牛仔裤。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牛仔裤,可惜放在校园里,幼稚而普通。 他们这一代的青春期,正遇上外国文化大涌入,一个个懂得多、早熟得很,校园里时髦的女生早就开始跟风《Gossip Girl》里的打扮,俞舟欢也喜欢,却不能拥有。她的衣服购置权牢牢掌握在她妈吴美芳的手里,她的衣柜只能被各种幼稚的小熊图案包围。 倒不是因为她妈心地纯美,希望她永远做个小孩子,只因Tennie Wennie柜台的阿姨是她妈妈的小学同学,价格从优。 多俗气的理由。 俞舟欢站在游园会的人潮里,看见别人穿得好像电视剧主角一样,不知不觉蔫了。 咚。 又来。 “杨……”她身体已有反射功能,眼睛准备好瞪人。转过身,刚想在人群之前体面地教训他,却被一团冒热气的东西挡住了视线。 出于防备,她往后退了三步。 “喏,算我给你赔礼道歉。”不过这一回,杨宵好像不是来作对的。他一本正经地将它递到俞舟欢的手上,难得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原来是刚出炉的烤红薯。 寒冷冬夜里最浪漫的食物。 它的热气似乎耗不完,不断往上升,杨宵被若隐若现地藏在后面,他的酒窝、他长长了的头发、还有他爱笑的眼睛都奇妙地变得更好看了。 那是俞舟欢人生之中第一次出现这么奇怪的念头。只不过两秒,最多三秒,就想到面色通红,五官都变得仓皇错乱。 他不会喜欢她吧。 不然全校足足有一千五百多名学生,他怎么老是找她麻烦呢。 “俞舟欢。”他叫她名字。 “嗯。”她轻轻地应下。 “你不烫吗?”杨宵的额头都皱成了川字,他怀疑自己把副班长打出了后遗症。 “啊?!”她这才醒悟过来,吸着声儿地喊烫。 “天哪,你的脑子是不是都拿去写作文了?为什么要一直放在手心啊,这个袋子可以勾在手上的。”少年一旦开口,刻薄不输少女。 俞舟欢悻悻磨牙。 一定是报应。最近背着吴美芳在店里看了太多没脑子的玛丽苏小说,看得现实童话不分,自己害自己出丑。 明天开始,必须看鲁迅! 第6章 寂寞就想想那盏天灯。 认清了杨宵的真面目,俞舟欢的防备直接升到十级。她像是在做阅读分析,对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抽丝剥茧地研究起来。 研究来研究去只有一个答案——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还不是很饿,要不我分一半给你吃吧。刚才打篮球,你肯定也消耗了很多体力。”俞舟欢怀疑里面藏了牙膏芥末之流,原想一整个都还回去,但想到万一他是真心道歉,那就太伤害同学情谊了。 “你要分、给、我吃?” 这一回,轮到杨宵的脸上变幻风云。他惊讶的嘴巴还停留在“吃”的口型上,露出两颗像是兔子一样的门牙。 “不了吧。”他越是别扭,事情就越古怪。 “为什么不!”俞舟欢紧追不舍。她的眼珠像切成钻石模样的水果糖,三百六十度一起发光,杨宵不敢再看。 “你吃就好了!干嘛要一起吃啊。”他想起他妈昨晚看的无脑偶像剧,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校园场景、差不多的男生和女生,他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果然!”俞舟欢失望地摇头,大呼:“杨宵,你肯定在里面放了奇怪的东西对不对!” 啊? 她真不愧是俞舟欢啊,自称看完小半个书店的俞舟欢,脑子里的情节比偶像剧还要丰富。 “副班长,你好坏不分啊。不会真的被我打傻了吧?”他作势要拿手背去碰她的额头,幸好她敏捷,将其一把拍掉。 刚剪完的指甲就这样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条毛糙的印子,很快开始泛红。 杨宵抱着手,抿嘴咬唇装受伤模样。 “咳,你确定没放什么东西?” “不吃算了。” “好吧好吧。”俞舟欢败下阵来。谁让他的脸一会儿凶巴巴地嫌弃着,一会儿又委屈地眨眨眼,好像小老虎故意装成童叟无欺的狗崽。 她低下头,正好对上他的红色球鞋,上面隐隐约约有一个鞋跟的形状。 他当时会不会很痛。 说对不起是不是太迟。 切,干嘛要说对不去,谁让他不自量力拿球丢她。 少女有一万种内心波澜,少年早就洒脱地拜拜。俞舟欢只好多花一分力气,将声音放得大一些:“杨宵,谢谢。” 夜幕不知在何时降临,大广场上忽然亮起一片银杏海。它们本不属于这个季节,是文艺部的浪漫人士足够勤劳,让它们变成蓝色、变成银色,星星点灯般纷纷折返。 俞舟欢天性里热爱童话的那一部分被勾了出来,她没再往前走,脱下眼镜再次环顾。200度近视里的世界朦朦胧胧,可以想象灰姑娘坐着南瓜车,后头跟着十八位白马王子。 错了错了! 她应该想孔乙己,想阿Q与闰土!俞舟欢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舟舟,你在干嘛啊?”姜泛泛终于打扫完教室,一下楼就看见着了魔障的俞舟欢。 俞舟欢摇摇头,尴尬傻笑。 “你居然买到了红薯!” “嗯?你要吃吗?” “好啊。”姜泛泛掰了一小块,又讲,“刚才他们都在教室里说,烤红薯摊位前的队伍好长,买都买不到。舟舟,你动作可真快啊。” 俞舟欢心虚地“嗯”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浮出傻子一样的笑容。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心跳的节奏变得莫名而陌生。就好像自己身后也停了一辆南瓜车,仙女教母正拿着水晶鞋冲她招手,告诉她:“孩子,你被选中了。” 青春期的特权大概就是发花痴,不管风大雨大爸妈老师如何吼,漫天绮丽的粉红泡泡,谁都别想驱散。 俞舟欢和姜泛泛的初中都秉承传统教育风格,这是她们人生第一次大规模、全方位地感受“玩”在春华。丢开作业和课本,不去想成绩和排名,她们勾着手路过一个又一个摊位,笑容是中考结束后最真心、最少女的一次。 她们的同学、学长学姐拿出了各种各样意料之外的玩法。很难想象大家生活在一个校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爱好与视野。不过要说什么最出挑,大概还属詹意——平日里不声不响不思文艺的弱质男流居然Cosplay了一把僵尸道长,服化道样样俱全。 赶来草坪集合的时候,詹意刚穿上那身衣服。平日里的好友没人认出他,他便老神在在地甩了一记拂尘,力度控制不佳,离他最近的俞舟欢不慎被扫到。 “哇!”俞舟欢吓得连退两步,连姜泛泛和杨宵都分不清,反正抓到一只胳膊就算一只,“什么鬼东西!”她五官错位,一点儿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詹意大为受伤。 “鬼东西?这是我最喜欢的角色。”詹意垂下眼角,情绪突然低沉,“我一扮好就来找你们,就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她惊我喜,效果还算不错!”杨宵拎走俞舟欢的爪子,上前拍了拍詹意的肩膀以示鼓励。 俞舟欢仍旧惊魂未定。 她想象力丰富,脑补能力更是惊人,给她一百字描写,她能在脑海里拍出一小时剧作。拍别的倒没事,最怕鬼神灵异的东西。预备班天真年幼,跟着班上同学看过几本灵异杂志,结果一到夜里睡觉时间,闭上眼睛,满脑子的惊悚恐怖,之后再也不敢触碰。 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睡不着。 “我大概不适合Cosplay。”见俞舟欢还不能恢复状态,詹意揉了揉脑袋,叹着气倒在杨宵的肩上。 俞舟欢不忍伤害同学的积极性,摆着手忙说:“没有没有,你就是太适合了才会把我吓成这样。” “詹意,你不要放在心上。副班长不是害怕,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吃我豆腐。”杨宵跟着帮腔。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俞舟欢还想点头,后半句直接将她气死! “自恋死了!”趁夜色浓重,不用太担心形象,俞舟欢直接往杨宵的脚上又踩了一记,“你上辈子是水仙花吧。” “班长,你管管。” “班长才不会管你。” “只手遮天,别忘了你这个副班长还是我让给你的!” “你不让又怎样,头发像狗窝,小心明天又被叫去剃头!” …… 直到范嘉杰回来,两人的拌嘴才被打断。 壮汉猛男如范嘉杰,见了少男少女中间夹着一位乌青眼眶惨白脸的僵尸道长,手中的天灯也不禁掉落。 “Wow!So horrible!”逼急了,学渣都能飚出标准英音。 这下,詹意同学的心彻底凉透。 “我们社长明明说我化完很适合的。她还特意给我化了很久。” 范嘉杰不识相,直说:“她特意整你还差不多。” “不会的,社长不会的。”詹意几乎已经是气若游丝,“我给社里做了那么多事,拿外卖、搬水桶、借音响,社长怎么会骗我呢。我这么信任她……” 他苦闷不已,一颗拳拳少男心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2011年。杨宵与范嘉杰只好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姜泛泛与俞舟欢也让出女士优先的权利,将天灯上的第一个愿望让给他书写。就这样,看似摇摇欲坠失去人生理想的詹意同学在半人高的纯白天灯上写了四个字,“我要暴富”,而后潇洒签上大名。 范嘉杰和杨宵唾弃到立马松了手。 “活该你们社长看不上你。” “一码归一码,做事要分主次。你们还小,不懂!”詹意的悲伤来得快,去得更快,仅仅是许下愿望,他就高兴得好像已经实现。 记号笔被递到两个女生面前:“你们谁先?” “我最后一个好了。”俞舟欢回道。 “哦——”杨宵拉长了语调,“你是要看完我们四个的愿望,然后博采众长。啧,心机好深啊。” “我是怕有些人一个愿望写八百字,害别人都写不了。” “你们两个现在是不是不吵几句就浑身不舒服啊。”范嘉杰拿过记号笔,一边写一边真诚发问。他是无心的,两位听者倒是面面相觑,乖乖闭上了嘴。 范嘉杰的愿望是迈阿密热火可以在下个赛季拿到NBA总冠军。 杨宵希望每一个见到这盏天灯的人都能开开心心。写完还自我夸赞了一番,说自己有大爱,高考应该给他加三十分。 姜泛泛接过了记号笔,她最认真,每个字写得娟秀端正,她祈祷友谊长存、祈祷国泰民安。 等到俞舟欢写完的时候,范嘉杰不禁喊出声:“诺贝尔文学奖?没想到你比詹意还要不靠谱!”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有什么好笑的,他竟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说实话,你们四个还挺配。两个把爱洒向世界,另外两个——算了,我语文不好,形容不了,就——多少有点痴心妄想吧。” “你可以说她的诺贝尔!干嘛要带上我,难道我不能暴富吗!你没听班主任说嘛,以后的世界有无限可能,不一定成绩最好的就会最有钱。” “所以呢?你忘了你是我们几个之中成绩最好的吗。” 詹意尴尬地“呵”了一声,就此认输。他承认Cosplay的学姐社长还是对他造成了一定影响。 众人闹个不停,最后仍旧是姜泛泛主持大局,才没让这盏天灯变成最后一盏升上天空的。 昂头看天灯的那一刻,所有人默契地安静。 音响里流淌出梁静茹柔软的声线,俞舟欢并没有听过这首歌,但她觉得它嵌在此情此景,浑然天成。 那份说不出口的浪漫,似雪花般脆弱。 直到校长念完新年祝词、全场倒数三二一迎接新年的时候,俞舟欢的脑内还在循环播放那首歌。 “寂寞就想想那盏天灯。” 身旁是喧嚣沸腾的新年气象,天上有烟花开到最盛。 少年在她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鼓着两个深邃的小酒窝对她说:“俞舟欢,新年快乐!” 那一刻烟花失色,黑夜里只有他的笑容发光。 除了喜欢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2011年1月1日的第1秒,俞舟欢开始了她漫长的暗恋。 后来想想,大概日子也确实挑得不太幸运,才会绕进无数崎岖之地。 第7章 一万只青蛙一起落水。 学生时代的快乐与悲伤常常像坐过山车,不像做了大人以后,情绪总是一望无尽地平平无奇。喊什么丧啊抑郁啊,其实大概率是无聊、是空虚、是钱包和心都空空如也;说什么要鸡血要内卷,或许是因为刚刚发了工资,或许是因为脑子正在发大水。 所以俞舟欢总是怀念懵懂青春期,不需要灌入□□,每一天都那么饱满。 她上一秒还在为了暗恋的人拼命地藏起嘴角的窃喜,下一秒就为考砸的卷子惊恐失声。 俞舟欢他们班的班主任不爱走寻常路,四十分钟的班会课有十五分钟在讲黑格尔、十五分钟分钟在讲尼采,剩下十分钟留给学生整理书包。而关于期末考试成绩,应试教育最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一句带过:“没发挥好的同学记得来办公室找我谈心。” “那考得特别好的呢?”有学生反问。 “如果有把握次次都考这么好,那就勇敢地来吧。”说完,他将排名表贴在布告栏的角落上,两袖清风地走出了教室。 做学生不关心学习,还关心什么。 班主任的背影刚刚不见,布告栏前立马涌满人。俞舟欢利用身材优势,成了第二批就看到排名的人。 第一个名字是詹意,没有任何新意。 姜泛泛得了第三名!俞舟欢激动地想要从人缝里给她报喜,她有班长风格,还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什么时候都不会和大家争抢。 “泛泛!”俞舟欢一边回头一边努力摆出“3”的手势,手指还没伸直,就僵在了原地。 杨宵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他这么大的人,怎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 还有,这根本不存在的距离感是什么回事。 再近一点,她都要贴上他胸口了! 他的衬衫是什么材质,印度棉还是法兰绒。今天只有三度,他不用穿羊毛衫吗,是天生体质特别旺盛吗。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 他的心跳? 不,她不可能听见的,她的耳朵里已经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像一万只青蛙一起落水。 “喂,考得不好也不是这个反应吧。”杨宵把她的脑袋当篮球,宽阔手掌上上下下,一共拍了两下。 她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立马仓皇地扭头,速度之快,将脑后的马尾都甩飞,一根根乌黑发尾于是扫在他的下巴,像跳跳糖来不及感受,直接滚进喉咙。 幸好俞舟欢自顾不暇,听不见身后人隐忍咽口水的声音。 清醒来得很快。 俞舟欢的目光在排名表上一路向下滑,过半数时才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一瞬,一万只青蛙不见了,变成漫天乌鸦衔着水桶,见到她,纷纷讥笑,嘴巴张得过大,冷水便黑压压地泼下来。 哪里出了错,一整个学年,她和詹意、姜泛泛、杨宵都是稳定的前十名好学生,这一回堪比拿破仑打了场滑铁卢之战。 如果自己发挥再失常一些,简直就能和范嘉杰一起住在后十名。可她没有范嘉杰的好心态,她是无所谓第一、第二乃至第三,可她有底限,她也不是完完全全输得起的人。 理书包的时候,俞舟欢俨然换了一个人。她也不管自己手上抓着什么,橡皮、红笔,都不放笔袋了,直接往大书包里丢。 唉,难怪学校严令禁止早恋,她才对杨宵有了十几天的花花肠子,就遭逢此劫。老天啊,她知道错了,能不能出现一个天使,告诉她登分登错了呢。她保证以后悬梁刺股,再不动情。 “没事吧。”姜泛泛来了,她已经理好了书包,正等在俞舟欢身旁,“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找吴老师?” 差点忘了,考成这副鬼样子,还得去找吴老师谈心。可她还有什么脸呢,作为副班长,作为吴老师挂在嘴上的才女,语文和历史竟然刚过及格分。 “啊——”俞舟欢终于忍不住,嘟着脸憋屈出声。 “你来了啊。”班主任吴均的情绪比她自然、稳定,仍是常年微笑的脸,“你跟我谈谈,你对期末考试有什么思考吗。” “我……”面对老师,作为学生的俞舟欢感到天然的压力,尤其这次她不是以好学生的身份。俞舟欢攥起了拳头,鼓足勇气体面地答道,“我复习得不太充分,考试的时候注意力也不够集中。” 吴老师“嗯?”了一声:“那你考试的时候在注意什么呢?” 拳头被松开,俞舟欢不敢答了。 “我虽然教语文,但我也知道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区别。你看看,你怎么会把汉武帝全部写成秦始皇呢?”吴老师将她的答题纸抽出,指着最后一大个格子问道,“三小题,好几百字,你没检查过吗?还好批卷老师看你不容易,给了你一点辛苦分。” 俞舟欢被质问到抬不起头,只说:“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她想起来了,那个考历史的下午,她正因为前几门考试的发挥陷入了自满,想到期末考试说不定会比杨宵考得好,尾巴早就翘得蒙住了眼睛。 耳边传来吴老师的轻轻惋惜。 “对不起,吴老师。”她不喜欢辜负别人,尤其是善良的人。 “你呢,也不用这么丧气。你是有实力的,争取寒假回来,考出你自己的水平。” “还有语文卷子……”她记得很牢,自己并不是只有一门考试发挥失常。 “哦,这个我跟你解释一下。作文这件事呢,确实有一个主观臆断在里面。我了解你的风格,不喜欢写三段式的八股文。这次你的作文分数特别低,可能也是因为太标新立异了。我个人认真读了一遍,挺认可的。可惜打分权在阅卷老师手里,改分数也不太可能,你可以给自己把作文分数往上加二十分,再重新看看排名。” 原来如此。 可俞舟欢还是蔫蔫的。 “要不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跟她也解释一下吧。”吴老师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她的父母在中考结束后便离婚了,刚开学的时候,吴美芳担心俞舟欢,偷偷打电话给老师,请他多多关心俞舟欢。不过一个学期下来,他作为班主任,没有发现俞舟欢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也许唯一的奇怪,就是她对父母的离婚适应得太快。 “不用了,我会跟我妈妈解释的。”俞舟欢支出一个笑脸,尽管她比谁都清楚,这事很难。吴美芳是个只认数字的女人,才不会管什么真实实力。但凡俞舟欢多解释一句,吴美芳绝对会猛烈回击:“大学校长会看你的真实实力吗?还不是考了几分就是几分!”至于她亲爸,那就更不要期待了。 大概又要说什么:“女孩子本来就不如男孩子聪明,随便读读就好了。”说不定还要连带着刺一句吴美芳:“你啊,非要离婚!真以为自己开了个破书店就能顶半边天了。说到底什么本事都没有,连女儿都被你养坏了。” 光想想都会窒息晕倒。 她真的很讨厌自己变成父母的□□,更讨厌吴美芳被她爸爸继续看不起。 黑板擦到一半,就看见俞舟欢耷拉着脸、挪着小步回了教室。她难得了无生机,所有东西都丢进了书包,还坐在原地发呆。 “吴均骂你啦?”杨宵也不管黑板上的水渍了,一个跨步,直接征用俞舟欢前面的座位。他的头发快要长回开学时候的长度,毛茸茸地贴着耳朵,可俞舟欢无心欣赏。 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干嘛这么委屈啊,这又不是水平考试,也不是高考。这些成绩单很快就是废纸一张。” 可是吴美芳和她爸为此产生的争吵不会作废,就像那些听着房门外的争执默默写作业的夜晚,它们会成为她的阴影,在她害怕时变成穷追不舍的猛兽。 杨宵不会懂的,她见过他爸妈来接他放学的场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拜拜。”她想要起身,勉强笑着道别,杨宵却听出哭音。 “俞舟欢,成绩真的这么重要吗?要不我把我的成绩单给你,改成你的名字?” “幼稚。” “幼稚的人才会为了成绩哭。”她明明没有流泪,他却提前将纸巾塞到她手里。 刚接过,眼泪便不受控,如珍珠项链断了线。 都怪他。 俞舟欢恨恨地扭过脑袋,一边哭一边想要将眼泪憋回去。再伤心,又有哪个少女想要在暗恋对象面前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混作一堆。 “别哭了嘛。”杨宵似乎毫不在意她崩溃的样子。他趴在她的课桌上,支着脑袋,诚挚盯向她,“待会儿教导主任还要来检查卫生,如果以为我欺负你,又让我去剃头怎么办。” “我会跟她说,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 “你看起来很有事。”他郑重其事,继续劝道,“寒假上来就有摸底考试,你到时候好好考不就行了。” “我真的不是为了成绩。” “那你是为了什么?” 她又沉默。 “不会是因为拿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吧?”杨宵想到她写的新年愿望,宏伟得古怪,又很可爱。于是他在隔了十几天后突然鼓励她,“这事说不准的。中国发展这么快,万一我们变成第一大国,他们颁奖的时候肯定要给我们中国人多一些名额,你的赢面还是很大的。要是你真的拿了奖,千万千万记住——苟富贵勿相忘。” 他又开始满嘴跑火车的环节,而俞舟欢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瞪了他一眼。 第8章 没良心的女人。 拿到俞舟欢成绩单的那一刻,吴美芳觉得自己真的得去配一副老花眼镜。她女儿只会考第二名,怎么可能考成第二十二名。 她压根没想过“马失前蹄”这个词,将成绩单伸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又重新看了一遍。 “俞舟欢!”她用本地话念俞舟欢的名字,音域之宽足以覆盖到墙壁以外。再看俞舟欢的下巴快要顶穿锁骨,她终于确信一切都是既成事实。 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俞舟欢在亲朋好友的小辈中向来都是学习上的榜样人物,吴美芳只知在外人面前夸赞她,找不出数落的词,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到底怎么搞的!” “我……把大题的题干看错了。” “是我烧错香了还是你吃错药了,怎么会犯这么傻的错误。”吴美芳直拍胸口,担心自己被气出时下流行的高血压。 “舟舟啊,自从你上高中之后,这个排名就没以前好看了。你妈我也是理解的,你们高中同学的素质好、竞争大。可你自己不能不当回事啊,说到底你们就是个普通的市重点,整个上海排在你们前面的还有十几家高中,你要是连在自己学校都混不上去了,你这高考要怎么办。” “这次的历史真的是意外。而且那个作文也是因为阅卷老师没看懂。” “那意外怎么偏偏发生在你身上!” “姆妈,我保证下次肯定考好。你不要生气嘛。” “你不要摆出这种表情!”吴美芳最讨厌她摆出委屈受害的模样,社会上的人有几个好心肠的,见到这种表情只会想对方好拿捏、方便往下踩,“我生气、我气死都是不要紧的。你记住,你不是为了我读书,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看看你妈,初中毕业,升职轮不到的,下岗就第一个找我。好不容易开个小书店,累死累活全年没休息,还没人家坐办公室赚得多。就算是去当人老婆,也被婆家嫌弃没文化、粗俗,这辈子都直不起腰。舟舟,你怎么还没得到教训呢!难道你以为店里那些小说书写的都是真的吗!我告诉你,全是反的,关键时刻,你必须靠自己,不会突然出现一堆男人争着抢着要帮你,一个都不会有!”吴美芳不能停下来,不能细细想她的前半生,那些日子似乎不是在吃亏、就是在吃苦。 她绝不能让俞舟欢走上她的老路! 吴美芳累了,不再言语,她撑着头好似变成哲人,陷进后悔与痛苦之中。 “你回房了好好想想吧。”她挥挥手,将俞舟欢赶走。她的手上总是戴得满满当当,戒指、镯子,却没一样贵重货色,都是在步行街上讨价还价买来的批发品。 俞舟欢有时会觉得她俗气,这种时刻却只看出苍凉与不易。 她一直都明白吴美芳的,将杞人忧天藏得很好,总是试图和阿Q一样随遇而安过下去,试图假装成无所追求的大俗人。 其实有天赐好运,谁会不想当个清高拿乔的人上人,心中装雄伟大理想。 回到房间时,□□正闪烁不停,一看竟然有几十条信息。 主题倒是简简单单——范嘉杰要过生日。他期末考试考得不错,顺利逃出倒数五名,他妈妈特地拨款一千元以滋嘉奖。 俞舟欢对着聊天记录,无法不心生嫉妒。 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 见她一直没回复“参加”,姜泛泛特地点开单独的对话框:“舟舟,你还好吗?” 俞舟欢不太喜欢分享悲伤的事情,回了个:“仍旧幸存。”又配上一个调皮捣蛋的表情。 “你看到范嘉杰生日会的消息吗?那天你有空吗?” 俞舟欢自然是愿意去的,她喜欢和同学们待在一起,比在家里更自由、更欢畅,可以天马行空,甚至胡作非为。何况那天,杨宵一定会去吧。 然而她不知道如何跟吴美芳讲。 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停留了很久。 “要不我就不去了。”俞舟欢想来想去,做出了决定。她不想让吴美芳的情绪再受波动。 “那我也不去了。” “啊?”俞舟欢连打几个问号,差些想回,你不是喜欢范嘉杰吗? 姜泛泛解释道:“我本来准备跟我爸妈说,那天出去是跟你一起去买辅导书的。” “你这是善意的谎言吗?” “我爸妈很传统的。而且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女生,我一个人去是有点奇怪。” “去吧去吧,你把詹意和杨宵当好姐妹就行。” 姜泛泛聪慧,一点就透,立马回复四个字:“胡说八道!”回完她又开始自我质疑,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越想,脸就越烫。 两人正在插科打诨,俞舟欢的屏幕上又跳出一个对话框。 “还在哭吗?”俞舟欢都能想象出杨宵幸灾乐祸的语气。 “你想哭吗?!”她回道,键盘被敲得砰砰响。 “好心当成驴肝肺。” “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语文真好!”简直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俞舟欢气得直接关闭对话框。不过杨宵并不在意,自说自话是他的强项。 “你寒假是不是要待在家里装模范生啊?” “我本来就是模范生。”俞舟欢避重就轻。 “是是是,模范生。那你寒假会替你妈妈看店吗?” “怎么,你想来找我啊?”她打字速度比思考速度快,发完才觉得暧昧过头,又补上一句,“派出所有我们的亲戚,你敢来砸店,信不信马上把你抓走。” “不愧是要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想象力堪比火箭啊。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把我想得这么坏。亏我还想去你们家的书店替范嘉杰过生日,唉。” 这倒是个好主意! 既不需要泛泛编织善意的谎言,而吴美芳看在有钱进账的份上,应该也不会想太多。 “是不是被我的睿智震惊了?”自吹自擂是杨宵的另一大强项。 俞舟欢连呕三声。 “老板女儿,你态度也太差了吧。那我们还是陪他去钱柜过生日好了,那里的大妈再怎么样也比你好。” 那时的□□还没有撤回功能,俞舟欢只能拼了命地夸杨宵,什么睿智啊厉害啊,到最后直接复制起小说里的描写,将他的头发丝儿都夸了一遍。当时的杨宵还是无知少年,对言情小说的研究为零,他一度以为俞舟欢的文学造诣当真到了这么夸张造作的地步。 俞舟欢家的书店虽然面积不大,但有上下两层楼。前两年,吴美芳适应年轻一代的潮流,将楼上改造成了集合咖啡馆、网吧功能的独立空间。三台电脑落在角落、两排沙发靠窗,供应奶茶、咖啡、可乐,寒暑假还提供两种主食例餐。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典型。 几个人前后脚到达,俞舟欢便将他们一个一个带上楼。 吴美芳本来还有些严肃派头,生怕来的孩子有染黄毛的、有穿名牌的,或者手牵手来谈恋爱的。幸好来的个个都是光明磊落、一身正经,最重要的是——嘴巴甜。 被一众青春活泼的男孩女孩围在中间吹捧,那感觉简直让人重回白衣飘飘的少女时代。吴美芳头脑一热,当场决定:“今天阿姨请客!” “妈妈,这是我特地拉回来的生意!”俞舟欢不服,她怎么都没料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杨宵更不服,俞舟欢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抢走他的功劳。 等到吴美芳下楼,杨宵立马凑到俞舟欢的身后,咬牙切齿地骂她“没良心”。随后和范嘉杰一人霸占一台电脑,耳机一带,冷漠得像是玛丽苏小说的封面男主。 “你们玩电脑,我玩什么啊!”詹意慢了一拍。他看了眼姜泛泛,又看了一眼俞舟欢,他可不想和她们两个一起研究蜡烛要插几根、彩带要怎么黏贴。本想和最里面的那个男生商量一下,看了一眼,发现人家并不是在玩物丧志,高尚如他也只好混进女生堆里。 看他们只拎了一个蛋糕,吴美芳特地去隔壁店买了几袋刚出炉的炸鸡排、炸鱿鱼。她喜欢这些高中生,也想顺便给女儿争些脸面。 上了楼,眼前的场景着实让她有些惊着。 还真是单单纯纯的少年少女啊。 各玩各的,一点儿都没有青春期的小鹿躁动。 “俞舟欢。”吴美芳将女儿叫了起来,“怎么也不招呼招呼同学啊,让人家干坐在角落里。” “是他们抢着去的,那儿不是有电脑吗。” “你去问问他们,要不要吃东西、要不要喝东西。同学们难得来,你懂事一些。” 俞舟欢大喘气,只好拿着两袋炸鸡过去。 范嘉杰倒是豪爽的,说完“谢谢阿姨”直接戳了两块,杨宵却在那边扮演矜持,摇了摇头:“不用了。” 要不是吴美芳在场,俞舟欢恨不得在杨宵的耳朵边上大喝几声,然后撑开他的嘴巴,把一整袋子的炸鸡统统倒进去。 她知道杨宵在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能以暴制暴。 吴美芳只当杨宵天生安静、拘礼,不喜欢垃圾食品,又跟俞舟欢讲:“我早上备了一锅罗宋汤,还剩下一些。你热一热,给同学们一人一碗。” “妈妈,他们肯定是吃了午饭出门的。” “天那么冷,大家路上肯定消耗掉很多了。” “你要吃吗?”俞舟欢扭头,就近问了詹意。本想靠民意拒绝吴美芳,哪知詹意对美食的兴趣和对《周易》差不多,一脸期待地点了点头。 “行,你们可以的。” 这压根不是给范嘉杰过生日,这是来看俞舟欢受难吧。 罗宋汤剩得刚刚好,分成五碗不多不少。俞舟欢将它们放上托盘,小心翼翼地端上楼。 姜泛泛正在写贺卡,俞舟欢贴心地将汤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杨宵和范嘉杰刚打完一盘游戏,耳机歪在脖子上,正聊着她听不懂的游戏术语。 “罗宋汤你喝吗?”跟别人不一样,俞舟欢并没有直接搁下汤碗,而是特地询问了当事人的意愿。 杨宵扫了她一眼,硬是忽略番茄的馥郁香气,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确定?我妈烧的最好吃的就是罗宋汤了,你看,土豆和洋葱都化在汤里了,还有这个红肠、这个火腿,是我妈去第一食品商店买的呢。佛跳墙也不过如此吧。” “我真的不饿。”他不会吃的,至少现在不能吃。他要有骨气! “哼,你待会儿想吃可就没有了。” 笑话,杨宵想,一共五个人,一共五碗,怎么可能没有。 可他忘了,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男生。 俞舟欢毫不犹豫地扭头,将汤碗送到了那个男生面前,然后敲了敲人家的肩膀,故意说道:“今天老板心情好,这碗汤送你啦。” 居然笑得这么甜。 没良心的女人。 第9章 这个长得好看的叫杨宵。 男生没有女生这么在意仪式感,蜡烛刚点燃,大家的生日歌才唱到第二个字,范嘉杰已经一口气将它们吹灭。 肺活量再大也不是这么用的吧,俞舟欢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娴静端庄如姜泛泛,怎么会喜欢上这么头脑简单没情趣的人。 “哼,就该听我的吧。把人叫来,直接往他脸上砸蛋糕。”杨宵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拿手肘顶了顶她的肩膀,他一脸自负,碍于身高劣势,俞舟欢只好回瞪她几眼。 不过他今天大概真的是吃过豹子胆来的,不回避,也不求饶,目光直直地迎上来。俞舟欢不自觉地往后仰了半分,快要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瞪他,只知道他的瞳孔棕得厉害,像最苦最涩的美式咖啡,却不是加了冰块的那种,还带着热气。 还有啊,他的眼尾处竟然藏了一颗芝麻大小的痣。 别的人有发现这个秘密吗? 一旁,同样嫌弃范嘉杰的还有詹意。 “你吹得这么快,许愿了吗?”詹意挤着眼睛,凑到人家跟前逼问,被范嘉杰用打篮球的宽阔手掌怼着脸推回原地,“不要搞得这么矫情。” “你不矫情我矫情。多一个许愿的机会还不要!”詹意本就因为没玩到电脑而憋了气,想到自己和两个女生关于如何摆蜡烛讨论了这么久,便更是火大,“真是浪费我们三个的苦心。” 俞舟欢跟着用力地点点头,姜泛泛见状,紧随其后。 长得再高大又如何,此时只能对着三位小矮人认输:“好好好,我重新点上还不行吗。可我真的没什么要许的愿望,要不我让给你们三个。”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詹意叉腰,语气是标准的荡气回肠古人腔,连杨宵都看不下去,搭着他的肩膀道,“怎么没见你在学校里话这么多。” “要保持形象。” “僵尸道长的形象?”俞舟欢灵光一闪,飞快地接上话。最要命的是,她满脸认真无邪,害詹意难以回击,酝酿了半天才指着他们两个说了一句:“狼狈为奸!” 姜泛泛默默点好了蜡烛,那光芒在天亮时其实十分微弱,要凑近了、笼在手掌里才会变得夺目。后来的很多年,俞舟欢总是喜欢将她这位好友的暗恋比作蜡烛,细细长长的一根,周而复始地燃起吹灭,好似永远烧不尽。 世界上没有几个女孩能如此坚持。 就连俞舟欢自己,都曾自私地及时止损。 在场的人里只有俞舟欢知道姜泛泛的心思,她一边跑去拉窗帘一边假装随口说道:“反正我也快生日了,泛泛,就你来许愿吧。许完了就能吃蛋糕了。” “你不是……”杨宵记得她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刚要插话,就被她用眼神逼退,愣是将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男孩子不会懂,陷入遐想的少女天生就拥有让风马牛相及的魔法。她们就是有办法,可以从细碎平凡的生活里找出一千个命中注定来支撑自己的喜欢。哪怕只是和你拥有同色的匡威鞋子,哪怕只是写有你们姓名的试卷叠在了一起,甚至只是你将一个自己不需要的愿望送给了她,都足以让今晚的梦拥有绮丽色彩。 有刚才的零食垫底,蛋糕吃过一轮,还剩下三分之一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谁都不想再管。范嘉杰不愿拎回家里,说:“我妈还订了一个双层的,估计也会吃不完”。 “好了好了,我们都听见了,知道你家很有钱的。”詹意故意拎起自己的耳朵扯了扯。 “那要不给人家也送一块。”杨宵往角落里看了一眼,又扭头看向俞舟欢,“你说呢。” “送就送!”俞舟欢身在局中,只顾着和他作对,拿起蛋糕刀直直地递过去,“你来切!” “喂,你们干嘛啊!”詹意大叫。他是个珍惜粮食的好学生,风驰电掣般将剩下的蛋糕夺了过去,至于好兄弟手上流了几滴血,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 范嘉杰更是云淡风轻,一边喝可乐一边玩手机:“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被切蛋糕的刀划伤的。” “没划伤!这……这……血都凝住了,你们看,已经康复了!”俞舟欢可从来没想过伤人,而且她副班长的优良形象也和伤人不符啊,于是她抓着杨宵的手掌,伸到众人面前,展示那算不上伤口的伤口。 “俞、舟、欢!”什么尊严骄傲都没了,杨宵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一只任她宰杀的猪猡,随她牵着去往东家西家兜售。 “你把手给我放开!” “对不起嘛。”俞舟欢自知理亏,只好乖乖松手,噘着嘴听候训斥。她忽然想到楼下那堆玛丽苏小说,里面的女生会怎么做呢。算了,她们都拥有三秒之内泪眼盈盈的技能,绝世的容颜只要抬头望一眼,别说男主了,整条街的雄性生物都会原谅她、安慰她。 而她只有被杨宵不屑的份儿。 “舟舟,你赶紧去拿个创可贴吧。”还是姜泛泛成熟体贴,提醒了一句。杨宵感激地看了一眼班长,然后对着俞舟欢奔跑下楼的背影又吼了一句:“还有消毒酒精!” “喏。”俞舟欢将酒精棉花和创可贴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杨宵的面前,一如她的坐姿。她虽在小说世界熟读各种男来女往暧昧推拉的情节,但在现实世界坚持选择脚踏实地做人、坚决不搞小言情作风那一套。 何况她妈还在楼下。 杨宵低低哼了声,拿起棉花球。等酒精渗进肌肤,那不爽的情绪才被真实的疼痛替代。 俞舟欢就在他对面看着,随之咬牙、切齿、紧绷小脸,哼唧的声音比他还厉害。 “喂!你看戏呢!” “我错了,真的对不起嘛。”她态度诚恳极了,似乎不原谅她就不是人。 算了,杨宵也觉得自己是中了邪,总是跟她作对,还总是占不到好处。 “把创可贴给我吧。”他缓了缓语气,递下台阶,要与她做和睦有爱的同班同学。 俞舟欢立马双手奉上,却不小心又一次触了逆鳞。 “俞舟欢,你把包装撕掉啊!” “知道啦!”还不是被他吓的,她能这么没有常识吗,“杨宵,你能不能轻点,别让我妈听见了。” 看着杨宵颐指气使的样子,俞舟欢内心憋屈,脸上却不得不继续赔笑容,生怕这人两腿飞快地冲下楼去吴美芳面前告状。 “不疼了吧。”她试探地问道,“那这事就过去了?” “嗯。” “其实本来也就没什么嘛,你打篮球的时候肯定受过比这更厉害的伤。说不定明天一醒来,你连伤口都找不到了。” “万一还找得到,怎么办?” 言多必失,俞舟欢不喜欢迂回战,索性直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差不多就行了吧。”难不成要她学倚天屠龙记,许给他三个不违忠义的愿望;还是如同中二动漫,平白无故让一位会长大人扮作女仆鞍前马后。 也太小题大做、神经搭错了吧。 杨宵并不知道面前的同学的脑子里藏了古今中外多少稀奇古怪的精华与糟粕,他只问她:“你希不希望我快点好啊?” 俞舟欢点点头。 “我估计吃点好的,我就会好得快一些。” “你……想吃什么?” “老规矩,麻辣烫。” “怎么又吃麻辣烫!那家麻辣烫是你家开的吗!”要不是认识了他们几个,她还不知道一碗麻辣烫可以吃出三十多元。 “嚯,那吃火锅好了。” 更贵了,弄不好一顿就是她一学期的零花钱。俞舟欢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这样,我请你喝罗宋汤。我妈做的罗宋汤比麻辣烫有营养得多。” 好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杨宵可怜兮兮地摸了摸创可贴的位置:“等你妈妈下次再做罗宋汤,我的手就要烂了。” “不会的,我那碗还没喝。” “你干嘛不喝?” 我,我,俞舟欢想回他的,可一句话明明成了型却堵在嘴里,滚来滚去,最后还是被她硬生生吞到了肚子里。她怎么能说,她就是笃定杨宵口是心非,所以才特意留着不喝。 杨宵看她僵在原地,也有些不自在,胡乱说了一句:“而且那汤都冷了。” “汤冷了,可以再热啊。” “……好吧好吧,你去热吧。”呼,总算让俞舟欢从自己眼前消失了。然而没想到,俞舟欢在热汤的时候,像是被蒸汽蒸明白了,等他喝汤的时候,语出惊人地问了句:“所以你绕了一大圈,其实就是想让我上赶着给你喝罗宋汤对不对?” 他又慌又乱,差点被这碗罗宋汤呛死。 “切,逗你的。”俞舟欢替他抽了两张纸巾,“我知道,是你的功劳,想了这个来店里的好办法,可我不能在我妈面前说吧。他们大人想得可多了,万一七想八想乱发散,你懂的吧,那就不太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心里有鬼啊?” “我是不想无事生非,我们都是牢记八荣八耻的三好学生不是吗!”瞧,心里有鬼的人喊得多么响。俞舟欢很快意识到自己错误,假装咳嗽了几声,免得更激动,“那个,反正,谢谢你了,下回你有难我一定会帮你的!” “别咒我。”他看起来是真的喜欢罗宋汤,半只脑袋都要钻进去了。 在詹意的提议下,五个人又一道玩起桌游,直到天黑前才散场。 恰逢旁边的补习班刚刚放学,楼下来了一批又一批结伴的初中生、高中生。杨宵会说话,对着吴美芳讲:“阿姨,你的生意真好啊。” “一般一般。”吴美芳也是奉承界的个中高手,礼尚往来地回道:“你长得真是好看。舟舟,他应该是你从小到大所有同学里最好看的吧。” 被点到名的俞舟欢防不胜防,幸好她正在陪姜泛泛找一本小说,只有厚厚书籍才能看见她满脸的红扑扑。 “妈,你怎么以貌取人啊。其他同学会伤心的。” “人各有所长嘛。你看这个同学身体素质一定很好。”不必说,她讲的肯定是范嘉杰,而后吴美芳看着詹意,微微酝酿得久了一些,“这个同学,唔,肯定很老实的。” 完了,詹意同学幼小的心脏一定又碎了一回。 俞舟欢只好走过来,替吴美芳一一介绍:“这可是我们班的第一名詹意,跳级生,比我们还小一岁,但是什么都会。这个是范嘉杰,打篮球超级好。然后这个长得好看的叫杨宵。还有这个,是姜泛泛,我们班班长。” 作为学生家长,吴美芳当即展露本色,立马舍弃杨宵,拍了拍詹意的肩膀:“小詹,你要带领大家好好学习哦。一起进步一起竞争才会更上一层楼嘛。” “妈妈,大家都不差的,泛泛是第三,杨宵是第七。” 此时,范嘉杰赶紧横插一句保住面子:“我念书不如他们好,不过阿姨,我一定会努力的!” “好好好,你们这个势头很好。这个年纪嘛,没有比读书更重要的。” “阿姨说的对,何况你还有我们,那些知识点我们多给你讲讲就行了。”杨宵搭上了好兄弟的肩膀。 吴美芳一听,接得很快:“那给我们舟舟也补一下吧。阿姨给你们提供地方!” “妈,我不用他们补。我是倒霉、是失误!” “取长补短嘛。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而且外面补习班的费用她早就打听过了,不见得多好,但一个比一个贵。 俞舟欢无可奈何却又无法反驳,谁让成绩才是硬道理。 第10章 无人争。 应俞舟欢强烈要求,吴美芳的小书店走上了国际化道路,拥有了第一本全英文图书。吴美芳一直都没记住这本书的作者是王尔德或是张尔德,只知道书本背后三位数的定价。买之前,她说“钱多的没地方花,才会买这种书”,买之后,她仍旧耿耿于怀,教育俞舟欢:“你看,任何东西一贴上进口两个字,就等着它坐地起价、漫天要价吧。”奈何俞舟欢搬出“学习”二字当理由,她也不好继续多说。 俞舟欢在看书这件事上是特立独行的。人家读《红楼梦》,她就去捡《京华烟云》,人家追捧柯南道尔,她就要把阿加莎挂在嘴上。如今《小王子》风靡,动不动就有女孩在□□空间里写玫瑰的故事,她立马投奔《快乐王子》的怀抱,还得是全英版本。 毕竟物质生活已经如此同质化,她不想连做梦的地方都拥挤不堪。 最好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Many things will be thrown away if they are not afraid of being picked up by others.”杨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他向来吵闹,跟一瓶沸腾着的可乐一样,今天忽然安静,用沉下的声音念出标准的英音。 他看不清最后几个词,还特地偏过头,往前凑了凑。距离最近的时候,俞舟欢觉得他们之间大概连一个拳头都塞不下。 她很不习惯,却又觉得舒服,就像躺在阳光曝晒过的鹅绒被子上,那妥帖的温度、香甜的气味,恨不得下一秒就陷入美梦。 不想醒来。 “喂!”杨宵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俞舟欢吓得一边后退一边疯狂眨眼。 “你有病啊。”她怨气十足。 “你才有病,看书看得那么入迷。” 幸好他没有看破自己的心思,俞舟欢呼了一口气,扯开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给副班长补课,不敢迟到。” “你不要一朝小人得志!要不是失误,我不会比你差的!” “成王败寇,不要不服。” 俞舟欢哼哼得嘴巴都要撅到鼻尖了,她碎碎念道:“就你那个作文,永远三段式,毫无个性。” “有个性的话,我会不会也考个21名?” “杨、宵。”她要发怒,又仗着楼下有吴美芳不敢轻举妄动。 杨宵轻笑了一声,敲了敲她的脑门:“喏,消消气。”他将纸袋子放到桌上,里面竟然是五个鲷鱼烧。 说是鲷鱼烧也不太确切,里面还混入了两只小熊脑袋的。 俞舟欢当然要挑个鱼形状的,笨头笨脑的东西,她才不喜欢。 “这个给你。”偏偏杨宵先她一步,递给她的就是一只熊。他笑得很甜,甜得很不对劲,俞舟欢不敢接了:“你是不是在影射什么?” “啊?”杨宵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直说,“你不是喜欢小熊吗?”他有些委屈,尤其是想起上次发善心给她买红薯的事情。难道她真的以为他看不见吗,她最后居然把一只红薯分成了五六七八块。 俞舟欢感觉他头上乌云快要爆炸了,赶紧咬了一口小熊烧。可还是感觉莫名:“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熊的?” 你喜欢啊,那么多衣服、裤子都印着小熊图案呢。 不过姜泛泛来了,杨宵磨了磨牙,没再出声。 名义上是补课一下午,实际的学习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小时。随便拎出一道数学题分析,就能发散成昨晚的球赛得分;讲一个地理知识点,都能讲到地理老师刚刚分手的八卦消息。等到吴美芳去银行办事,更是一个比一个猖狂,三台电脑还不够他们分。 回头想想,在那个年代做学生似乎还是比现在幸福一些。那时候还不流行内卷,没那么多补习班来抢钱、抢时间,家长们的赛跑意识也还没完全破土,孩子们仍旧可以做很长一段时间的烂漫人类,不用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当成标准精英修剪,一分一秒都不能出差错。 于是俞舟欢还能在高一的寒假心安理得地发发少女梦、煲煲无脑韩剧。甚至做完这一切,吴美芳还会体恤地给她零钱二十,让她和同学们一起去吃顿麻辣烫。 俞舟欢挽着姜泛泛的胳膊走在前面,她自己其实不曾发现,只要和关系亲近的人走在一起,她便会走出弯弯扭扭蚯蚓一样的小路。 三个男生在后面跟得辛苦。 “最晚到的人请客!”杨宵受不了,推着詹意,毫不留情地超了过去。 俞舟欢冲他喊:“我妈就给了我二十!反正我不请!”作势还想冲过去踹他一脚。 “好了,他肯定又是跟你开玩笑的。”姜泛泛劝道。她看俞舟欢和杨宵,就如同俞舟欢看她和范嘉杰,不能更清楚。只是杨宵与俞舟欢哪怕针锋相对都是有来有往,范嘉杰却很少与她有两人独处的情节。 很多时候,她只能做贼似地望一眼,要不着痕迹、要无关痛痒,不能让更多人发现。 “你怎么都拿素菜啊?”结账的时候,俞舟欢往姜泛泛的篮子里看了一眼,又问,“你是要减肥了吗?” 对于一个微胖的人而言,这个问题是敏感的。 姜泛泛难得露怯:“舟舟,我是不是应该减肥啊?” “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然后她附在姜泛泛的耳边蚊子叫一般补了一句,“胸大屁股大。”害得姜泛泛一下子圆脸通红,要她少看点黄/颜色的小说。 “泛泛,你不会是为了哪个特别的人要减肥吧。” “不要胡说八道。” “要是你瘦了,他就喜欢你,那还挺肤浅的。不过嘛,人就是肤浅庸俗、见色起意、视觉动物,否则学校里会有那么多人追星呢。你要是爱得深的,就试试呗。” 听她越扯越远,姜泛泛连连摇头,恨不得自己刚才没有开口。 “顺便我陪你一起减!”说着,俞舟欢撤掉了两串丸子。 “你是为了……”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其他人才不值得呢。” 两个女生磨磨蹭蹭,找座位的时候才发现杨宵他们被其他班的女生纠缠住了。 真酷! 俞舟欢对其中一位露腿穿短裙的女同学感到由衷地钦佩。就是吴美芳大发慈悲,替她将短裙短靴买齐,她也未必敢这样穿出门。 她怕冷,一到冬天就靠棉毛衫棉毛裤过活,出门必定裹上长到脚踝的土鳖款羽绒服。她更怕在寒潮里受凉生病,那需要支付一笔笔医药费、更需要吴美芳费神的照顾。吴美芳已经很累了,她不能再雪上加霜。 所以此时此刻,她有些嫉妒这位万事无忧的幸运儿。 俞舟欢正想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短裙女身边的那一位女生已经坐了下来,就在杨宵对面的位置上。俞舟欢记不得她的脸,她的发型,却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奶白色的大衣,背后的衣服纹理像是牛奶结成冰淇淋。很多年后俞舟欢的衣柜里有了Burberry、Maxmara的大衣,但它们都没有发出记忆里的柔美光泽。 也许是因为得到了,一旦得到,它不过就是件衣服而已。 要不要冲上前,要不要挤走她,要不要宣示主权。 俞舟欢的脑海中闪过好多好多,然后考虑了不过一秒,就对自己说不要。她太知道自己是谁,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抬头时,正对上杨宵有些无措的眼神,不知怎么她忽然笑得很体贴,然后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示意他,她可以坐在这里,和姜泛泛一起。 哪怕没有姜泛泛,她也不可怜不孤独。 回书店时,吴美芳形容她是在冰箱里吃的麻辣烫,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她难得没有回嘴,难得一上楼就打开了作业本。 英译中的作业,她才写到一半,仍是那句王尔德的,“Many things will be thrown away if they are not afraid of being picked up by others.” 杨宵的声音犹在耳边,连清音浊音都分毫不差。 俞舟欢下笔如有神,轻轻松松写下六个字,“无人争,哪知惜。” 不知道英语老师看了会不会赏她一个“信达雅”的评语。 争,她能争什么呢。争一个全年级第一名还是争一个保送名额。 高中生俞舟欢的字典里,有浪漫主义,更有循规蹈矩。 电脑关机的声音让她回过神。她顺着看过去,才发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生准备走了。那人算是个怪咖,几次撞见,他都在黑白屏幕前写着看起来很厉害的东西。听詹意说,他是二附中的学生,俞舟欢直接将他和天才画了等号。 要是这人大有出息也不错,以后还能当作吴美芳的宣传口号。 那人好像也是才注意到俞舟欢回来了,眼神闪烁了一下。 俞舟欢有一丝尴尬,她有这么可怕吗。 “你好。”她尽量温和,为了让他不再露出受惊的表情,她又说,“我是老板的女儿,有一次给你送过罗宋汤的。” “嗯,我记得,谢谢。” 对啊,人家可是天才呢,肯定过目不忘的。空气静止了一会儿,俞舟欢怕冷场,又问:“你一直在写的是什么啊?” “一些小程序。” “哦,是为了参加高三自主考试吗?你是不是已经被提前录取了啊。我听说你们学校的人到了高二就被各个大学订完了。” “应该吧。我才高一。” 唔,怎么气质比他们稳重这么多。俞舟欢陷入困境,彻底聊不下去了,索性憨憨一笑、速速埋头,继续勤奋写作业。 没想到他竟背着书包径直走了过来。他应该比杨宵还要高,坐在椅子上的俞舟欢需要很费力地昂头。 “我来的时候看见这本本子掉在地上,应该是你的吧。” “这是我的随笔本!”俞舟欢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最宝贝自己的随笔本了,从前往后看是正经作文,从后往前翻那都是她写的小说啊诗歌啊,就是字迹比较潦草,还夹杂了一些乱涂乱画。 “嗯。”那人学雷锋不留名,转身下楼。 还是俞舟欢的好奇心更强一些,主动问了天才的名字:“我叫俞舟欢,你叫什么啊?” “程道声。”他回过头,五官在楼梯灯的直射下显得棱角分明。 第11章 她向来看走眼。 语文老师今年五十有三,面临退休的年纪,却比年轻一辈更尽职。他既然布置了作业,就会比学生更尊重作业。花了一个月时间,终于将班上所有同学的寒假随笔细细读过一遍。 “詹意同学写的这顿年夜饭真不错,色香味,写透了,看完我都想吃点什么……杨宵同学是不是在欺负老师对篮球不感兴趣,你这一段段都直接抄的体育频道的解说词吧……” “解说都是英文,我是自己翻译的!”杨宵不怕死的声音从最后一排传来,引得哄堂大笑。 俞舟欢撑着脑袋,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这周他们这一排刚好轮到靠窗位置,一只耳朵里装着春雨淅沥,一只耳朵里传来师生拌嘴,偶尔还会钻进几声白鸽的“咕咕”声。 要是每节课都能这样惬意就好了。 “俞舟欢。”可惜被点到名,惬意只好抛去九霄云外。 俞舟欢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等待语文老师的评讲。 “你居然交了篇小说上来。不错,起承转合自然,结尾留白使人遐想,喜欢看小说的同学可以问她借来看看。”语文老师和春华中学的大多数老师一样,在意素质教育、个体培养,布置作业的时候并没有给学生框定随笔的主题与体裁,可学生们待在教育体制里太久了,像俞舟欢一样直接交上短篇小说作为作业的,他带的几个班级里就那么一个独苗。 更剑走偏锋的是,她没有整出一位祝英台或者朱丽叶,反而写了一段孩子试图逃脱却仍旧重复了父母人生的悲剧。 下了课,俞舟欢在走廊上再次被点名。那时她正拉着姜泛泛要去操场做课间操,回头一看是语文老师,立马刹车,生机恣意的小圆脸也跟着变得乖巧、恭敬。 哪里像是能写出宿命惆怅的人。 “看见我在你随笔本上的留言了吗?” 俞舟欢重重点头。随笔本发下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翻到了扉页,想必老师用心良苦,一定也在那一页停留过很久,才写下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发愤著书。”再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符号字眼,却足以让俞舟欢心生波澜。 “要好好努力啊。我的学生里要是能出一个作家,估计也只有你了。”语文老师语重心长,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抱着教案缓缓离去。 俞舟欢被突然抬高,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猜不透语文老师是鸡汤鼓励还是真心祝福,但坦白对自己讲,这也不算痴人说梦吧。 她一向喜欢幻想、喜欢创造,每天一躺到床上,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五六七八个剧本供自己代入,但幻想与创造究竟能给她的未来带去什么,她之前并不清晰。直到那天,语文老师使出几十年的教育功力为她在迷途岔路上点了一个点,似乎有了一个方向。 可惜的是,她没有非它不可的决心,忙忙碌碌迂回打转了许多年,才明白那是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都是一个模子。 她可以怪那些男人不懂珍惜,但也不该忘了自己有着一样的缺陷。 语文老师的高看,让俞舟欢一度沉迷在文学之中。她加入了文学社,还认识了好几个才思一流文笔的学姐。要不是吴美芳看管着电脑,作业负担又确实不轻,她绝对不止于纸上练兵,肯定是要去贴吧每天发表小说的。 哦对,一切也离不开姜泛泛的特别关照。她总是在俞舟欢设计小说剧情的时候,轻轻柔柔地将空白的数学试卷压在她的随笔本上,然后说:“等你上了大学,一天写二十个小时都不要紧。” 她那时真的一度以为姜泛泛会去当老师,日日苦口婆心地敲打学生,没想到最后竟成了绝不轻易温柔的铁面检察官。 不过俞舟欢习惯了,她向来看走眼。譬如她高中最崇拜的学姐林缦,因为荣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而在学校的小小文坛名噪一时,结果临毕业被人在学校贴吧泼上脏水无数。多年后人海再遇见,林缦已经与文学无关,反而靠着婆家成了一家药企的中层领导。 但在校园时期,俞舟欢无法不为林缦的才华倾倒。有些人的写作好则好矣,但如造车,一旦图纸公开,便可仿出八分。林缦的文章却像造景,东扯一朵花西扯一多云,再囫囵捏一捏山海,毫不费力就成就一片壮阔。 她学不到林缦的精髓,便常常去高三的楼里问林缦借阅摘抄本。林缦与她趣味相投,总是要什么给什么,有时还会将一些看过的《萌芽》杂志、诗歌选集一并送给俞舟欢。所以后来学校贴吧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俞舟欢却坚持一个字都不信。 那天,俞舟欢又跑了趟高三的楼里。拿着林缦的摘抄本往回走时,就看到两个女生勾着手臂摇啊晃的与她擦肩而过。 要不是听见“杨宵”两个字,她倒也不会特别留意,更不会记起她们就是那天在麻辣烫店里霸占座位的人。 她们活得可真畅快啊。这是俞舟欢的第一个念头。明明同处一个校园,她们与她却是泾渭分明,一举一动如同美剧里的女高中生,成熟而张扬。 第二个念头则是——她们说刚刚送完礼物,难道是去跟杨宵表白了? 俞舟欢胡乱地猜起来,步伐变得快而杂,再也没心思翻阅摘抄本。 教室空旷,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社团活动。 杨宵难得没有被人围绕,独自靠在教室最后的置物架上。阴雨霏霏的日子里,他好像也被感染,酒窝和太阳一起消失,看起来孤零零的。他的手上捧着一个旋转木马样式的八音盒,手指拨动,粉红色木马便发出丁丁零零清脆的声音。 外头的雨还在下,从屋檐滚到窗台。从俞舟欢的角度看过去,又好像下在他的头顶。 她不愿再遐想,挪开眼睛,摘抄本贴在胸口,快步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虽然一言不发,却还是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杨宵感受到了她的别扭。这学期开始,她变了,时不常地就要抽疯一下,好像不准备跟他做朋友了,他总不能上赶着吧,又不是在演他妈爱看的无脑偶像剧。 于是就有了两人认识以来最诡异的二十分钟。 气氛疏离,却连影子都想要抓住对方,然后——当然是掐着脖子好好打一架! 俞舟欢甚至在想,既然青春情愫耽误学习,那能不能将她十八岁以前的悸动敏感统统锁定冷藏,等到高考结束再还给她呢。这样她就可以回到2010年的那个俞舟欢,和杨宵做最单纯的同学,偶尔欣赏他的美貌,偶尔胡说八道,不必担心别人误会,更不会引得自己躁动发疯。 握着圆珠笔的手都出汗了,写来写去还是那一行。 下课铃声迟迟不响,同学们没有一个提前回班级的。 俞舟欢心中的叹气快要垒成一座小山。 “你在写什么作业?二十多分钟了还不翻页吗?”杨宵认输了,又不愿认输,阴阳怪气地刺她。 俞舟欢利落地扭头,瞪了他一眼。虽然隔着四个空位,威力丝毫不减。 “你不用上社团课的吗?”少女的鼻头微微向上顶,透出嫌弃。 杨宵哼哼一声,指了指窗外。这个天还要打篮球的人,应该不是勤奋,而是存心想逃学回家吧。 “那范嘉杰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嗯?你没看到他?” “我怎么会看到他。” “我以为你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了。” “不许咒我!”俞舟欢呲牙警告。她明明早就一雪前耻,摸底考直接升到第五名。 看见她变回老样子,杨宵勉强不予计较,走向前,坐在她后面的那个位置上。那个位置原本属于一个女生,间距窄窄的,杨宵身长腿长的,两条腿随随便便伸展开,就能踢到前头的俞舟欢。 “诶,你怎么也不去上社团课啊。被人排挤了?” “去去去,又咒我。我们社长出水痘了好不好。”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要是你被欺负,我和范嘉杰还能帮你一把。” “我才不会靠男生解决问题呢。” “也是,你连男生都能自己解决的。”杨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开始拨动他手上的旋转木马,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生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小巧粉嫩的东西。 莫非是爱屋及乌。 “你干嘛一直盯着它看?”杨宵看了看手上的八音盒,又看了看俞舟欢,然后将手试探着往前伸,“要不给你玩会儿?” “我不要!”她反应微微剧烈。 “你不喜欢这个吗?” 俞舟欢摇了摇头,抛出四个字:“玩物丧志,有碍高考。” “那你写小说就有助于高考吗?” “……” “对了,我还没看过你寒假写的那篇小说,快拿来让我学习一下。” “不要。” “老师鼓励我们来借阅的,你好小气啊。” “你读不懂。” “试试嘛,求求你了。”他简直天生就懂进退有度、软硬兼施,刚刚还绷着一张脸,忽然放软声音求她。俞舟欢盯着他嘴边的两个酒窝,一秒失神,原来不止是笑的时候才会有酒窝。这么想着,随笔本就叫了出去。 FXXK,她在心里骂脏话。 什么破酒窝,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害无数少女芳心连同自己的那一枚都被吸了进去。 不出俞舟欢所料,杨宵这等空有脸蛋的直男是读不懂俞舟欢笔下的故事的。她问他读出了什么,他竟抓着头顶一撮毛揉了好久,然后说:“既然这个主角知道自己遗传了他妈的心脏病,为什么不早点治病,非要折腾死自己呢?” 真是妙啊,俞舟欢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不问问小仲马,玛格丽特为什么不从良?” “谁?” 是她高估了,杨宵怎么可能读过《茶花女》。俞舟欢叹了口气,夺回自己的随笔本,指着八音盒道:“你还是继续玩这个吧!” 其实一直到很多年后,杨宵都不得不坦白,他没怎么读懂俞舟欢笔下的那些故事。人会这么矛盾吗,命运会这么不公吗,爱真的会消失吗。 他与她好像两个世界,前者得刀架在脖子上才感到切肤之痛,后者吹吹秋风都能想到五千年的季节流转,可人之一生渺小,教人神伤,教人落泪。 这么想,程道声能成为她的男朋友也不算是杨宵的拱手相让。 毕竟他曾是少数懂她的人。 有过一次自我介绍后,俞舟欢每次在店里遇见程道声都会和他打招呼。她有她的小算盘,比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万一这个二附中的天才未来发迹,兴许会丢个百十来万投资吴美芳的书店。然后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十家,她和吴美芳就能昂首挺胸做生活的主人了。 俞舟欢以为吴美芳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吴美芳对程道声特别好,只收一个上网费,馄饨啊茶水啊统统免费。 谁知吴美芳难得感性:“同是天涯沦落人。”吴美芳有个当甩手掌柜还要百般挑剔的丈夫,离了婚,将来挣钱、挣名声全部要靠自己;程道声也一样,他有一个嗜赌还手气烂到不行的父亲,别人担心成绩,他还要担心学费,才高一年级就老成地将未来十年统统规划完毕。 “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肯定砸锅卖铁都要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 “妈,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舟舟也不错。”吴美芳笑着抱了抱她,“比你妈强多了。” 其实吴美芳每回说这句话,俞舟欢都觉得有一丝心酸。除了教育水平不高、看男人的眼光有问题,吴美芳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她有许多生活智慧,知道哪个牌子的抹布最好用,哪家菜场的东西最新鲜,她也扛得住变故,离婚期间夜夜失眠,却不耽误哪怕一天的营业,可她受了太多打压,总以为自己不够聪明、不够美丽、不如别人。 俞舟欢不能保证自己会比吴美芳强,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比吴美芳自爱,或者说自私。 第12章 一件完美的投资品。 在天才学生面前,考九十分的和考六十分的没有任何差别。 化学方程式是不需要背诵的,元素间画几根线,考场上即刻配平;问查理曼帝国何时灭亡,他直接告诉你历史书第几页有写;请教如何区分to和for,他直接写下考点中的所有介词,为你从头辨析一遍。 起初被吴美芳逼着去向程道声请教时,俞舟欢还有些不服,她也是受老师高看的好学生啊。于是掏出错题集,拿一切犄角旮旯偏僻深奥的题目去刁难他,几次三番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人与人的差别。 何况人家不仅拥有高水准的智商,还拥有高水准的涵养,不管问题于他而言有多简单,他的态度永远谦和,稳重得根本不像是同龄人。 时间久了,曾经有多少不服,后来都化为折服。 甚至有那么一些走神的时刻,俞舟欢会觉得他还挺有魅力的,尽管总是表情淡漠,也没有甜美小酒窝。但就如爱因斯坦、霍金之辈,他们的脑子里装着浩瀚宇宙,就是比凡夫俗子多一层迷人光圈。 “一想到世上有你这么聪明的人,我都不想努力了。”俞舟欢叹了口气。 程道声并不这样以为,将轻轻摇头:“你还记得《伤仲永》吗?” “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接得很快,倒是让他露出一丝惊讶。 其实不只有她,姜泛泛也提起过这个担忧。念书时,她们是班干部,是成绩风光的好学生,但人类平均年龄早已超过八十,毕业后还有六十年要攀比斗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在山顶。 从差变优是逆袭、是欢喜,反之,则是堕落,连自己都会在半夜嘲讽自己。 “不过你不会的!”俞舟欢笃定地看着他,“方仲永只是有点文学天赋,还被他爸弄得早早辍学,可你文科理科都很强,还在二附中读书,以后混得再差也会比我们好。” 程道声不懂她哪里来的信心,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记得‘苟富贵,勿相忘!’就好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掉落的发丝在眼睛旁边晃啊晃。 那时的他,在她眼中就是一件完美的投资品。 可她漏算了物是人非。回报率越高的东西,很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俞舟欢提到程道声的次数变多了,多到姜泛泛都以为她在暗恋程道声。于是好不容易放学一起走,姜泛泛也凑到她耳边小声八卦了一句。 俞舟欢立马“啧”了一声:“我这是慕强!你这个当班长的人,居然这样揣测同学。” “好吧好吧。乖乖女二号。”而乖乖女一号自然是她自己。 上天创造乖乖女,自然也要创造乖乖女的反义词。 偶尔狭路相逢,按乖乖女的逻辑,肯定是抓牢书包的肩带,离得远远的,走得快快的,连目光都最好不要对上。 毕竟她们的特长不包括打架与谩骂。 “喂,钱包。”听,多嚣张,仗着未成年人受法律约束少,上来就要生抢。 俞舟欢虽然不是被小混混打劫的那一个,但也不禁抓紧姜泛泛的胳膊。她承认自己不是英雄,此刻只想逃离是非之地。 “我们没有钱。”真正被打劫的人也不软弱,就是声音波动得有些厉害。 “当我们傻吗?要是真没钱,就把你手上这个零钱包送我们玩玩吧。” “你们……是什么学校的?没有老师家长管吗?” “读书读傻了吧。你要送我们东西,老师怎么会管。” 大概是被打劫的不服从,小混混里的一个太妹尖着声音又说:“快点!别让我们这些朋友伤心了。” …… 俞舟欢听力不错,记忆力也正在巅峰期,越听越觉得某个声音熟悉。她大着胆子往后瞄了一眼,立马揪着姜泛泛的袖子,小声问:“那个女生,我们是不是见过?” “好像是。”姜泛泛是高度近视,只好靠轮廓慢慢辨别,好在那个女生喜欢名牌大logo,认出来并不难,“既然她和范嘉杰杨宵认识,我们还是帮一下吧。” 乖乖女一号不忍心了。 乖乖女二号也是半斤八两。 可是要怎么帮呢。俞舟欢粗粗看了看,对方三女三男、叉腰抱胸、凶神恶煞,其中有一个似乎还注意到她们两了,远远抛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当机立断,俞舟欢假装勾着姜泛泛往前走,然后让姜泛泛短信通知范嘉杰,自己也给民警表舅发了信息。 “他没回我。”姜泛泛为难地看着俞舟欢。 “要不还是打电话吧。反正横竖都要蹚浑水了,也不怕被他们发现。” “嗯,我马上打。” 结果关键时刻,范嘉杰和表舅都没接电话。 眼前的争执变得强烈,小混混里的大姐大开始动手动脚。 “唉!我来打给杨宵。”毕竟这个女生都跟杨宵表白了,杨宵看起来也很喜欢她的礼物,说不定早就背着大家你侬我侬好久了。 此刻请他出场简直是天赐机缘。 拨着电话号码的俞舟欢越想越是心酸,人家谈恋爱,怎么还得她来当一幕牵线喜鹊呢。 哼! 电话接通了,她不等杨宵开口,便吼:“你还没上公交吧!快过来!你女朋友被混混堵在路上了。”话里话外是控制不住的怨气。 “你在说什么!吃错药了啊!”杨宵听得莫名其妙,有点生气,又有点慌张。 “我不管,你快来。就在那条放学去我们家书店的小路上。我和泛泛先帮你去救人了。”撂下这一句,俞舟欢便挂了电话。 赶到那条小路的时候,杨宵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是谁。真是服了,俞舟欢连个八百米都能跑得满脸苍白,还要救她。 小混混们一看跑来了两个高大的帮手,立马变了架势。尤其是一直在旁观看女生扯头花的三个男生,赶紧扔了烟头、解开袖子。 俞舟欢当他们心虚了,更是挑衅:“你们快滚吧,我表舅可是派出所的,到时候把你们抓起来!” 谁想就是这一句,让场面彻底失控。 “jing察算个屁!”拳头直接挥了过来。俞舟欢打是打不过的,扯开了嗓子拼命呐喊。紧要关头,表舅是肯定指望不上了,来个热血沸腾的路人甲也好啊。 “我耳朵要聋了。”拉着她的手还不忘嫌弃她的人,除了杨宵还会是谁。不过情况紧急,他没时间废话,将书包丢给了她,和范嘉杰赤手空拳以二敌三。至于那些大姐头,被抢钱的女生一个就能应付两个,留下一个,姜泛泛和俞舟欢倒也能协力挟持。 动物都是有野性的。 高级动物也不例外,把刚才还猖狂不停的大姐大困在手里的时候,两位乖乖女都忍不住眼冒金光。 “铲奸除恶的感觉真好。”俞舟欢对着姗姗来迟的表舅感慨道。 表舅不敢苟同:“你妈知道了,肯定要说你。快看看,哪里受伤了?” 俞舟欢抬起手,像只小青蛙一样展示了自己完好的四肢、白皙的皮肤。 表舅放了心,然后转向两个男生表扬他们:“你们见义勇为、表现不错,我会跟你们学校老师反映的。” 俞舟欢心想,人家是为了自己的女朋友,明明是真爱无敌。 “你干嘛表情怪里怪气的。”表舅不愧是自己人,很不给她面子,还拿多年前的糗事数落她,“小时候带你去学跆拳道,嫌脚酸,第二节 课就不肯去。要是学成了,就能跟这位女同学一样保护自己。” 他口中的女同学就是杨宵的“女朋友”,俞舟欢也是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跆拳道□□,一米八的壮汉都可以背身翻倒在地,实在不需要她和姜泛泛两个弱小女子的保护。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 “今天真是要谢谢你们!”离开前,杨宵的“女朋友”特意向她们道谢。真正面对面说上话了,俞舟欢才知道对方不过是打扮得嚣张了一些,她讲话温柔,姿态文雅,对了,打起架来还英姿飒爽。 杨宵真是命好啊。 俞舟欢忍着嫉妒,客气地摇了摇头,还不忘两肋插刀,说道:“我们都是看在杨宵的面子上。” “我的面子真大啊。”杨宵阴恻恻地接上话。他刚和范嘉杰买了创可贴,替对方将几处显眼的伤口都贴了起来,范嘉杰没有审美,把他的脸弄得仿佛打过补丁。 俞舟欢原想讽刺他,一抬头对上眼,直接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良心,索性捂住了嘴,把头扭到了一边。 憋气憋到快要岔气。 杨宵恨得牙痒痒,拿宽大的校服袖子甩在她身上:“你还是人吗!” “咳,很晚了,各回各家吧。”俞舟欢做出了“别装了,快带着你女朋友滚吧”的手势。 杨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一秒读懂,他也没解释,只是撞了撞范嘉杰的胳膊,问:“你要不要送沈幻回去?” 嗯? 俞舟欢陷入了疑惑,又豁然开朗——原来是所有玛丽苏小说都逃不过的三角恋啊。那她和泛泛得赶紧撤退,她们两个暗恋失败的悲情女生怎么能留在狗血现场,说不定吃瓜吃着吃着,吃出一把刀,割的还是自己的喉。 “我们先走了。”她抓紧姜泛泛的手,而姜泛泛的视线还黏在范嘉杰的身上,直到范嘉杰对着沈幻点了点头,姜泛泛才不着痕迹地垂下了眼睛。 俞舟欢也不见得有多开心,嘴巴撅得高高的,肩膀却往下沉。偏偏杨宵还嫌不够,替她又往下拍了拍。 “我跟你们一起。”他说。 俞舟欢下意识要拒绝,但想想此刻他们的心境应该是一致的。 天涯沦落人又何必自相残杀呢。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饿了。”他又说话,“吃完麻辣烫再回家吧。” 男生与女生的差别在此刻凸显,前者将悲伤化作食欲,后者只想不吃不喝蜷作一团。姜泛泛的悲伤是三人中最浓烈,她只想回家睡一会儿,就算睡不着,也宁愿一个人在房间里放空。 “舟舟,你们去吧。我有点累了。”她很少像今天这样不随和,往常不管是谁提议、不管要做什么,她都是积极配合的那个人。 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配得上“老好人”三个字,可爱情里没有这三个字。 好在杨宵没有看出来,也不需要担心会被范嘉杰知道。 麻辣烫的老板正在算钱,口中数字已经升到三十几。 杨宵开了一瓶可乐,一下吸进小半瓶,不知道是不是喝嗨了,他指着俞舟欢的那筐麻辣烫说:“老板,一起算。” 俞舟欢有许多前车之鉴,鼓圆了小脸,警告他:“我没钱,不准坑我!” “受不了你,是不是每天看小说看疯了?”他戳了戳她的太阳穴,那根手指还包着创可贴,“我请客还不行吗!” 行是行,可别是什么失恋后遗症吧。譬如散尽零花钱、事后又反悔,又譬如……退而求其次,拿她寻开心。 她喜欢他是一回事,但给人当替身又是另一回事。 早在初中时期,她俞舟欢就看完了一整面墙的热门言情小说,其中不下二十本有替身情节,且无一不是虐心虐身双管齐下,虽然小说里的女主角经历九九八十一劫难还是要和男主白头偕老,可俞舟欢看懂了,现实里遇到这种男的,只要做一件事——跑! 什么天王降世也犯不着自己献血献肉。 俞舟欢决定弄清杨宵的心,要是他真有什么渣男倾向,连好朋友都没得当! “你为什么突然请客啊?” “就当弥补上次吧。” “什么上次?”她是聪敏的女生,但选择了明知故问。 “你忘了?就是你一边吃一边生气的那一次啊。” 唔,总觉得他语气像嘲笑。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她辩解,可是好无力,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小声,最后只好埋头吃起麻辣烫。 “对不起。上次让你们自己找位置。”他不再逗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沈幻早就跟我说了,让我帮忙替她介绍范嘉杰,她跟我从小就认识,我不好意思拒绝,可范嘉杰好像对她又没什么想法……”光是想到这件事,杨宵就不自觉地揉了揉头顶,他没有当月老的天分,只希望人人都是好朋友,“不过过了今天,他们两个就能说清了。” “不一定。女生的心思可不好猜。”万一嘴上说再见,心中继续眷恋,红线便只能纠缠不休。 “唉,太难了。” “所以那个八音盒也是……?” “对啊,是她要送给范嘉杰的。可是范嘉杰要我还掉。” “原来如此啊。”竟然是她自己在凭空酿醋。俞舟欢咬了咬嘴唇,两颊飞起一朵朵绯红,不知道是羞是愧,还是麻辣烫太火热。 杨宵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呢?” 第13章 好像随时都要盛开。 俞舟欢龇了龇牙,没有作答。她虽然低着头,却能感受到杨宵的目光在她身上萦绕,那么干净,连后来的他自己都无法找回。 也许当一个人连“喜欢”的定义都不确定的时候,那才是真的喜欢。 全靠本能追逐、亲近。 而不是比较过、失去过、再挽留,多多少少就夹了些世俗与yu望的考量。 心思繁杂了。窄窄一间麻辣烫店,明明全是蒜泥麻酱辣哄哄的味道,俞舟欢却闻到清新的春天气味,有不知名的淡淡花香被她呼吸卷入,仿佛身处什么草长莺飞的郊野森林。 两人面对面坐着,那段似是而非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他们专心吃起了麻辣烫,一个比一个认真。中途俞舟欢接了一个电话,是吴美芳打来的。 表舅嘴快,吴美芳已经知道她路见不平的事迹。 “以后再遇到流氓,给你表舅打报警电话就好了。女孩子家,怎么可以去打架!你们都是好孩子,万一打伤哪里都要影响终身的!你听到了没有,俞舟欢!不要又把手机给我放很远!”吴美芳担心不已,也就顾不得嗓门大小,连杨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猜得还挺准,俞舟欢和手机之间至少能塞进一个大碗。 杨宵在一旁弯了弯嘴角,两颗酒窝都变得促狭,显然是在看笑话。 俞舟欢上翻眼皮瞥了他一眼,没有阖上电话,而是给姜泛泛发了一条短信,问她是否已经到家。然后才重新拿起筷子。 “等你回家,你妈妈看到这些创可贴,肯定也要说你几句的。”爱之深,责之切,中国式家庭的通病。 “呵。”杨宵摇头反驳:“我妈脾气很好的。她知道我受伤,说不定心疼得要流眼泪。要是知道我是为了保护同学,肯定还要夸我几句。” “你真是!给自己贴金还要带上自己亲妈。” “我这是阐述事实。”杨宵已经吃饱,碗里只剩清汤寡水,他抱着可乐瓶子,身体微微往后挪,一边喝一边等俞舟欢。 他有些出神,回过头才发现吸管被咬扁了。 “俞舟欢。”可乐瓶撞在不锈钢桌面上,他念出她的大名。不知道是不是俞舟欢的错觉,觉得他的声音正在冒泡泡。于是吃粉丝的动作尴尬地定在空中。 “怎么了啊?”她觉得自己的基因就是吃软不吃硬。只要别人态度放软、眉目温柔,她就跟着说话软绵绵。 杨宵得寸进尺,抬高了声音:“你怎么每次吃麻辣烫都要用这么多餐巾纸!你知道多少棵树因你而死吗!” 还真是——别出心栽啊! 俞舟欢无言以对,将口中食物一骨碌咽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又想去抽一张餐巾纸,脑海里却闪过贫瘠的荒漠,所有的树都被削了脑袋。 “那我有什么办法啊!”她一吃辣的热的东西就容易流鼻涕,“这是基因懂不懂。”吴美芳、她表舅、她外婆统统都是这样的,难不成为了环保要把他们一家都抓起来。 “你要是嫌弃,以后就不要一起吃饭了!”少女说话决绝,吓得少年佝起了身体,小声说“不敢”。 店内是热闹热气热血沸腾,店外却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倒春寒的季节不能沾水,否则冷得让人忍不住哆嗦。 还好俞舟欢有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一把伞,身旁的杨宵却没有动作,看风景一般望着天空。 “你出门不带伞吗?要是湿成落水狗,你妈妈也会夸你吗。” 她可真是小心眼! 杨宵心一横,直接跳下最后一格阶梯,自己淋雨的同时,也不忘送点水花给俞舟欢。 俞舟欢还在想他是不是故意的,可他特地回过头,挑衅地抬了抬眉头。 “喂!”她掉转伞柄,恨恨地往他背后的书包戳了两下。 “看来有伞也不能挡掉所有雨啊。”他嚣张地摊手,雨水打在他肉嘟嘟的手掌上,有点凉,激得他抖了抖手指。 雨势真的变大了,他的肩膀上、发梢上停了好多亮晶晶的水珠,来不及掉落,又有新的到来。连创可贴都湿得变了颜色。 俞舟欢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走到杨宵身边的时候迅速地、硬生生地将伞塞了过去:“看在你刚才救我的份上,给你!” 杨宵难得与她默契一回,立马将伞撑开在头顶。 那把雨伞拥有奶黄包一样的颜色,像颗太阳,可是小了点,要他们靠得紧一些才能勉勉强强容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裹着俞舟欢,她走着走着,甚至忘了外头的雨,就像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只知道目不斜视地盯着脚尖看。他一步,她一步,起初他走得快一些,后来又慢下来。她今天穿了双黑色的板鞋,事实上,俞舟欢的鞋子大多是黑色的,因为吴美芳认为耐脏,而杨宵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不,它现在只能被称为灰色了。杨宵没有好好珍惜。 俞舟欢不知道杨宵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单纯又愚蠢,还在想今晚的NBA比赛。 车来了,加上他们两个,刚好撑满一整辆。杨宵几乎是被顶在了车门上。其实车上的人并不多,可因为一把把雨伞,人与人之间都留多了空隙,以至于两个上下客的地方变得拥挤不堪。喧闹声中,俞舟欢隐约听到身后低呼的声音,她扭头望向他,眼里的紧张来不及掩饰。 那副圆圆的喜欢瞪人的眼睛啊,现在就像盛满了雨水,湿漉漉的。 “是不是碰到伤口了?”俞舟欢问道。 杨宵的“没有”才说了一个字,车子忽然急刹车,他下意识地去拉她,醒悟时她已经停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手上还握着那把黄色雨伞,雨水在俞舟欢的背后,滴答滴答,清脆极了。 俞舟欢不敢动,浑身紧绷,心跳快得像击鼓传花最后一秒。 杨宵也不敢,呼吸凌乱,闻到的每一口都是她洗发露的香味,他一直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和他闻过的所有香味都不一样。 “小心点。”他很快松了手。 俞舟欢不知道说什么,缩着脑袋点了点头。 潮湿的车厢,气氛变得微妙,像是有雨丝连着他的头发和她的指尖。俞舟欢在那晚的日记本里写道:“我仿佛看见上面有一个个花苞,他们颤动着,好像随时都要盛开。” 只可惜,吴美芳泼来一盆水,不冷不热,但足够淹死花苞。 吴美芳原本很相信自己的女儿,认为她随自己,老实本分。可是三人成虎,有人说看见她的舟舟和男生走在一起,甚至撑同一把伞,坐同一辆车,在车上还要你侬我侬抱作一团,又有人说舟舟和男生在咖啡店约会,还拿出手机上像素极低的像碎豆腐块一样的照片。他们说得有板有眼,吴美芳表面哼哼哈哈地挡了回去,内心多多少少动摇了。 她是过来人,最清楚男女qing爱的重要程度,当年她和舟舟爸爸也不是盲婚哑嫁,也是抱着天长地久的心愿结婚的,可人性、感情都是说变救变。为此付出的一切,除了自己没人在乎。亲戚朋友不在乎,用工单位就不会在乎。 她不希望俞舟欢在不需要迷茫的地方走错了路。他们普通人家,只有努力读书一条路可以走。 高考这件事,真的输不起。 吴美芳一直憋到了高二开学。那天俞舟欢又带着姜泛泛、杨宵、范嘉杰、詹意他们回来。吴美芳此时看这三个男生已经不太爽气,觉得他们是洪水猛兽,拦着她的舟舟通往光明未来。 俞舟欢问有没有东西给大家吃,吴美芳说没有。 俞舟欢提到国庆假期要一起去书城买教材,吴美芳又马上打岔:“你们要买什么书啊,我记下来,进货的时候替你们一块买。” 俞舟欢察觉到了吴美芳的不对劲,以为她爸又来找过吴美芳,等到同学们走了,她赶紧小心翼翼地上前关心几句。 “我才懒得管他呢。”吴美芳从前害怕离婚,可真的离了,她才发现日子并没有越过越差,又或者说物质上确实过得紧巴巴,但情绪上实在好了太多。 “倒是你,最近让我很操心。”她将话柄转到了俞舟欢的身上, “我月考第七名呢。” “怎么就进不了前五。”人都是贪心的,孩子成绩不及格的家长期待及格,等及格了又想要优秀。好学生的家长因此就要得很多,校第一,市第一,全国第一,宇宙第一,没完没了地往上争。 俞舟欢叹了口气,替她妈妈分析:“现在文理科都要算进总分,我没有优势,等到分文理了,我选历史,肯定可以前三的。” 吴美芳正在死胡同里,抱怨了一句:“说得好听,跟你爸一样。” “妈,你知道我不喜欢这句话!”她讨厌俞达,讨厌他随意贬低打压吴美芳和她,绝对绝对不希望自己会像他那样自负自傲、又眼高手低。 听她动怒,吴美芳这才缓了缓语气,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坦白跟妈妈说,你……有没有在谈恋爱?” “当然没有!”俞舟欢索性将翻盖手机从口袋里掏出,交到吴美芳手上,“你可以查我手机上的通话短信。” 吴美芳看着那台被自己淘汰的手机,并没有伸手。她相信任何关系,哪怕亲密如夫妻或是父母子女,只要走到互相挖掘隐私的那一步,总归离破裂不远了。没必要为了外头那些嚼舌根的人伤了女儿的心。 “算了,是外面的人闲得没事,看见小男生小女生走在一起就要往乱七八糟的地方想。既然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妈妈相信你。” “唔,谢谢妈妈。”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跟你强调一下。你这个年纪最重要的也是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学习。你妈我也不是那种灭绝师太,我知道谈恋爱很正常很美好,等你上大学了、工作了,随便你怎么谈。但是现在不行,感情这件事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万一吵架了、分手了,难过了、抑郁了,你说你要怎么办、你妈我要怎么办。” 俞舟欢乖乖听着,偶尔点几下头。 “如果真的喜欢,就不急在一时。是你的,总会等着你……”吴美芳还想多讲一点,俞舟欢却不想听了。 她表明了心意,对吴美芳也是对自己说道:“妈妈,你放心吧。我不会谈恋爱的。” 第14章 原本就不该吃回头草的。 一个人要怎么停止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把它分成两份够不够,或者更多。当喜欢被无穷无尽地稀释,是不是就等于一个都不喜欢。 俞舟欢坐在书店的二楼,她刚写完数学卷子,稍稍放松一会儿,思绪就被卷进了一个奇怪的命题中。 嗡嗡,嗡嗡嗡。 顶上的彩色吊灯里钻进了一只小虫子,它飞进了灯罩,却迷失了方向,三百六十个角度快要被他撞遍。 “好可怜啊。”俞舟欢吸着小肚子,长舒一口气,后半句话却是替自己说的,“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怎么了?” 俞舟欢没料到有人会接话,撑着脑袋的小手突然失去力气,回头一看居然是程道声:“你不是只有周末才来吗?” “那今天是闲人勿入?”他很识相,一只脚已经准备转身下楼。 俞舟欢赶紧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他常坐的角落:“你去弄电脑吧。”她看起来有解不开的忧愁,而他不过是耸了耸肩膀,一句话都没有多讲。 吴美芳买来的这三台电脑,显然是被熟人当猪宰了。才用了没多久,动不动自动重启,主机还要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俞舟欢此刻是禁不起一点激的,这点噪音直接扰得她乱涂乱画了一整张草稿纸。 她又开始想杨宵——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呢。 要是他是冰山个性就好了,对全世界冷漠,只对她一个人笑,这样傻子都能读懂他的心。又或者他霸道点,直接将她堵在墙边表白。 偏偏杨宵社交技能满格,文明礼貌满分。真要细究,他好像对谁都很好。 难道要她先开口吗,万一他把她当成蓄谋已久的花痴怎么办。何况她的表白还要附上条件,“不过我现在不能跟你谈恋爱,等到高考结束了,我们再在一起吧。” 俞舟欢将这一幕在脑中演了一遍,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自恋又自大的神经病。 “天啊。”回过神的俞舟欢大惊失色。墙上时钟居然已经走完了半小时,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高中生而言,半小时可以做完三篇英语阅读、也可以写完一篇语文作文,偏偏她拿来发痴。 看来禁止早恋也不是毫无道理。 角落里,程道声正在和电脑作斗争,听她惊呼,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能把主机打开看看吗?”他一心决定拯救这台电脑,口吻像身先士卒的将军。 俞舟欢木木地点完头,就看见他蹲在了地上,一双竹竿样子的腿因此被迫蜷在一起。他很快就将主机面板歇下,各种颜色的线将他包围。 “你们学校还教怎么修电脑吗?”出于好奇,俞舟欢站到了他身后,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切技能都要从学校获得。 程道声摇头:“在家拆几次就会了。”他语气永远淡淡的,像不会令人上瘾的白开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俞舟欢会不由自主地倾向安静。她没再打扰他,就静静地看着他将红线黑线这样那样,将插口主板这样那样,然后他拍拍手,她就知道大功告成了。 “不愧是二附中的天才。” 程道声谦虚:“我们学校多的是比我厉害的人。” “你以后准备做什么啊?IT工程师,投行大佬,还是科学家?” 他腼腆地笑了笑,不作答,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随便开口。 “你想做什么?当作家吗?” “写小说的人多了去了,没几个能成作家的。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在不怎么熟的程道声面前,俞舟欢反而能随便吐露心声,“其实我也不知道长大了要做什么,感觉什么都可以试试,又怕什么都做不好。最怕就是赚不到钱,哈哈哈。”说完,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程道声没想到她能写出充满年少愁滋味的字句,也能毫不掩饰地透露对金钱的崇拜,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有一个圆脸庞,嗯,也不算太圆,下巴的曲线更像是鹅蛋的边缘。五官不大不小,形状柔和,没什么棱角。虽然头发乌黑,眉毛却寡淡。算是典型的江南长相。 “只要专攻一件事,肯定有回报。”他忽然出声鼓励。 俞舟欢“咦”了一声:“难道专攻捣糨糊,也会有出息吗?” 程道声不受干扰,继续说道:“如果你以后真的写小说,我肯定愿意做你的读者。”他说得无比诚恳,俞舟欢就这么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后来,程道声偶尔会给她推荐一些书籍。虽然加起来也就只有四本,俞舟欢却记得很牢,《月亮与六便士》便是其中之一。在那个毛姆还没有被豆瓣小组滥用的年代,俞舟欢觉得它与众不同、不落俗流,光是偏执着魔的纯粹主义艺术家人设就让少女念念不忘许久。于是它跟着她从书店到了卧室,又从卧室到了婚房。 她知道自己应该走在金钱为王的路上,却也希冀有天可以被梦想照亮。 她以为程道声和她不一样。 他是天才,不食人间烟火,修个电脑都能散发出一种心无旁骛的实验气息,让人不自觉看得失神。 俞舟欢想了想,自己对他,或许也能算作喜欢? 于是她故意将对男生们的感觉打包混在一切,然后说服自己——她也不是真的很喜欢杨宵,都是一时的吸引,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 人之所以为人,就要学会压抑。 当然,要是隐没在操场几千人之中,也就不需要再努力压抑了。你大笑,大哭,可能连站在你旁边的同学都不会发现。 俞舟欢可以尽情地喊“杨宵”两个字,反正接力棒刚传到他手里,场边没有人不为他加油呐喊。 等到接力跑一结束,俞舟欢便连人带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拉着姜泛泛跑到了操场的最外围,爬到了高高的看台上。相比于姜泛泛的乖巧,俞舟欢的两只脚腾空着,晃个不停。 “唉。” “别叹气了,我妈说叹气多了,运气会变差。” “好吧。”俞舟欢听话,不再当怨妇,“泛泛,你有没有觉得还是高一开心?” “回不去的,还是想想高三吧。不对,先想想期末的分班考。”姜泛泛说得很有道理,脸上毫无波澜,看起来已经从暗恋失败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因此俞舟欢附在她耳边,偷偷问道:“你为什么会喜欢范嘉杰啊?” “FJJ。”她给出三个字母。 “啊?” “JFF。” “哦!”俞舟欢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她为姜泛泛的想象力啧啧称奇,这思路,简直能去开发下一套火星文。 “那你是第一次看到他名字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急着知道八卦内幕,俞舟欢躁动地扭了扭,将姜泛泛都逼到了墙上。 姜泛泛满脸羞涩、不安以及无语:“怎么可能!”总要见色才能起意吧,“够了,你不准再说了!”没想到姜泛泛也有叉腰据理力争的一天。 “你怎么还欺负上班长了!”刚才还在跑道上挥洒汗水的杨宵突然出现,他带着百试不爽的笑脸和酒窝,却看见俞舟欢的脸上又露出了那副见鬼的表情。 *** 她第一次喜欢的人原来就是自己啊。 漆黑夜里,杨宵无心路上的星星月亮,每个细胞都克制不住地去想俞舟欢在视频电话里所说的一切。 他感觉自己被人敲打了天灵盖,茅塞顿开。因此发疯一般,出了酒店,在高速上连开了三四个小时的闷车,终于到达小区车库。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写这样的剧本,允许你们彼此喜欢,但不允许你们认为彼此喜欢,偏要你们靠近再疏远,然后越走越远,直到南辕北辙。 他骂了一句脏话,在方向盘上狠狠砸了一拳。 那通视频之后,俞舟欢的思路打了结,她被困在现实的泥塘,根本写不出虚拟故事里的情节。尤其还是校园甜文。她甚至觉得故事里的人物悬浮可笑,想把充满巧合、人人助攻的恋爱片段统统删除。 真是的,哪来那么多心有灵犀一帆风顺啊。 她气、她恼、她想努力码字、可她讨厌小说里的故事。和情绪抗争的结果,是她半梦半醒睡在了电脑前面。 所以说,感情误事,不分年龄。吴美芳就不应该只是阻止她早恋,也应该阻止她在发财之前的任何恋。 俞舟欢被吵醒的时候,迷迷茫茫,下意识地喊出“杨宵”的名字。几秒后清醒,才想起杨宵出差了。就算不出差,他也会主动将这里让给自己吧。 他们刚才在视频里闹得很伤感,往事一幕幕,越美好就越可惜。想到他那张委屈又无言的脸,俞舟欢甚至觉得他们明天就要散伙了。 那么,半夜三更,到底是谁打开了指纹锁?或者说,破解。 心,猛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 俞舟欢不敢动,全神贯注地听着书房外的声响。不过他动作很轻,可能是个惯犯。 他套了一双拖鞋,他没有开灯,他好像走去了卧室,卧室的门安装得不够严丝合缝,推开的时候发出一声呜咽。 俞舟欢准备躲到书房门后看看,拖鞋声却近了。 “舟舟?”杨宵吓得到退一步,声音里都带着颤。她大晚上不睡觉,拿手机照着自己的脸干嘛,是不是写小说入魔了。 俞舟欢立马开了灯,反问他:“你这个点回来干嘛!”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不算午夜,不算清晨,用来吓人倒是刚刚好。 杨宵的嘴巴来不及回答,肚子先发了声。俞舟欢的肚子大概是受了勾引,也跟着咕咕一声。 在这种不痛不痒的时候,他们两个倒是有夫妻缘分的。 “我去煮泡面。”说完,俞舟欢径直去了厨房。路过杨宵的时候,她保持了完美的距离,连衣服角都不要再与他触碰。 原本就不该吃回头草的。 第15章 番外-过年记 这一年的过年与往年大有不同,从我妈的急躁程度就可以看出。我和我爸都不知道她是哪天闪过了哪道灵光,一个十指住在键盘上的言情小说作者非要亲自张罗年夜饭。她的厨艺嘛,平平无奇,搪塞日常生活还行,但远远不及外婆、也不及爷爷。 我爸敢疑不敢言,而我刚好继承了他的基因。 我妈不愧是我妈,一辈子的坚持大概全用在写作一件事上了。她起先研究了好几天的做菜软件,至少我就看见过三四回,每一回都是满汉全席脍不厌细的菜式,那繁复招式对她而言实属是一步登天。于是昨天她默默出门,先是去老西门的一家老店买了我最喜欢的酒酿汤圆八宝饭,又去粤菜馆里订盆菜,人家跟她讲已经订满,她就火急火燎地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我爸一向是拿她没办法的,只好豁出老脸求得一盆。 难怪我外婆常跟我说,你爸就是你妈找的一个长工。 我不太懂长工是什么意思,上网查了查,解释为“旧时靠给地主、富农长年干活为生的贫穷雇农”,于是我问外婆,“地主也会亲长工吗?” 我妈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女人,这个时候就会把我抱走,然后一边亲亲我一边警告我:“妈妈又不是只亲爸爸,妈妈也亲你啊。以后不可以在外婆面前说我们哦。”她精通软硬兼施的奥秘,我觉得这才是她立于不败之地的奥秘。 “十六,你知道剪刀在哪里吗?”尽管我才是个大班的孩子,但因为我妈一写东西就对现实世界不太关注,很多琐碎小事还要靠我的脑袋。 外婆对此极为不满意,每次来我们家都免不了把我妈说一通:“俞舟欢,你怎么当妈妈的,自己家的东西自己不知道,还要问宝宝。还有啊,剪刀这么危险,东西好让宝宝碰的。” “妈妈,他们幼儿园都有剪纸课了,她知道危险的,还知道递给别人的时候要将尖锐地方对准自己呢。” 外婆是不会被她说服的,她次次都对我说同一句话:“我们宝宝还是跟外婆回家吧,你妈不灵的。”她很固执,虽然我有个小名叫“十六”,还有英文名、法语名,但她就是要叫我“宝宝”。我妈跟她说过这事,还说整个上海被叫过“宝宝”的人可以铺满黄浦江两岸,太没心意了。其实也没错,比如我爸小时候就是。 可惜我爸去接爷爷奶奶了,没法叫停我妈和外婆的拌嘴。 外婆跟我说,我妈年轻时候并不这样,特别听话,就是因为嫁给我爸,被宠得翅膀都硬了。外婆的手速和她的语速差不多快,一边跟我讲着从前的故事,一边将馄饨馅儿搅上了劲,和我妈买回来的千里香小馄饨不一样,外婆的馅儿里有很多绿油油的东西,外婆说那是荠菜,本地人都爱吃的。 她包了没几个馄饨就变了面孔,将阳台上正在逗弄小金鱼的外公吼了回来:“你怎么什么都不干的啊!”然后将一打馄饨皮放在了他面前。 厨房里探出我妈的脑袋:“吴美芳,你对我班主任好一点吧。” 我妈前几天跟我讲了,说我的外公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而是她的高中班主任。我当时听不懂,现在也还是不懂,不过我妈讲了,人和人待在一起,开心舒服有真心就好了。和外公待在一起,我倒是挺开心的。他最懂我们做孩子的心情,我妈一训我,他便开始春风化雨。 不过我这次的看图说话确实涂得随便了一些。我妈念叨了三四次还是耿耿于怀,动不动就挂在嘴边。 外公教她:“孩子成长,尊崇天性。尤其现在还小,还没启蒙。你不要逼得太早太紧。”我捏着一张馄饨皮玩,点头如捣蒜。 “我已经算是不鸡娃的了,人家周末都是从早上到晚的。她呢,就学学校里的那些东西,还学成这样,也不知道小学入学考试要怎么办。唉,像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写出这种看不懂的东西啊。字还那么丑。”我妈是优等生,我爸也不输她,偏偏正正得出负。 我默默拍了拍她的肚子,没事的,那里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气得我妈直接喊我的大名。 门铃差点被她的声音盖过去,是我爸回来了,他知道我喜欢给人开门,特地没有自己开。 “爸爸!”我扑过去,被他立马抱了起来,海拔高的地方就是空气好。不过我最近吃得有点多,他已经不能再单手抱我了。我趴在他的肩膀上,跟爷爷奶奶问好。 奶奶一换好拖鞋,就给我塞了封厚厚的红包。她还夸我可爱,说我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年娃。我觉得这可以归功于我妈,她挺热衷打扮我的,只是打扮我的时候,她常常会哼哼:“我妈小时候怎么就不给我买这种衣服。” 如果科技足够发达,我怀疑她想要自己给自己当妈。 很快,我爸和爷爷、奶奶也围过来包馄饨了。看着桌边整整齐齐的一个家,外婆笑着说了句本地话:“蛮好,都说包馄饨就是包发财。明年家里钞票滚滚。”我很羡慕外婆知道这么多本地的风俗谚语,幼儿园里的那些同学肯定都不知道。 不过我估计我爸没在听。他到了桌边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我妈的肚子,我妈往他的手上拍了一记,脸上却是笑的。 “十六会吃醋的。”我妈瞄了我一眼。有时候我觉得她跟电视里穿校服的女孩子差不多,眼睛里像是种了草莓,甜得不得了。 我摇了摇头。我妈很早之前就问过我要不要当姐姐,当然要,有个跟班多神气啊。 不过我妈还是会常常跟我说:“妈妈一定最爱你。”她温柔的时候让我不自觉想要待在她怀里,不过生气的时候,也会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啦。 比如此刻,她忽然对我爸不爽:“你怎么放的馅儿这么少?” “你放太多了,我得控制变量嘛。否则皮子还剩很多,馅儿都没了。”我爸明明挺高大的,在我妈面前就是委委屈屈小矮人一样。 “怪我是不是?” “那当然是怪我啊。” “哼,你包的那些瘦不拉几的你自己吃吧。” “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你和爸妈挑好看的先吃,剩下的都给我。” “就知道在爸妈面前表现。” “这样爸妈才觉得你嫁给我嫁对了嘛。” …… 好在今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不需要我一个人承担肉麻。 第16章 好像一场拉锯。 俞舟欢煮泡面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把厨房搜罗一圈,西红柿来一点、娃娃菜切一些,再扔几条蟹□□、打个鸡蛋。 她说条件允许,为什么不厚待自己。 杨宵吃惯了她煮的面,偶尔加班期间吃到开水冲泡的杯面,怎么吃都觉得如同嚼蜡。 她今晚很客气,洗菜、切配、煮面,全程文文静静干净利落,连端碗、摆筷子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似乎又把自己罩在了乖乖女的壳子里。在他们冷战之前,又或者说,在程道声回上海之前,俞舟欢都不是这样的。 她一进厨房就有一百件事要杨宵帮忙。 偶尔是娇娇地求他,“老公,帮我去冰箱里拿下腌好的鸡块嘛。”常常是扯着嗓子责备他,“捣蒜的东西去哪里了?”,“你怎么把酱油放在这么里面,不知道我一直要用的啊!”反正她就是要杨宵陪着她,不准他拿着手机躲在阳台。 杨宵曾在心中叫过苦,而现在又因为俞舟欢不需要他帮忙再次叫苦。 “老婆。”他抿了抿嘴,思想斗争几万次,还是尊崇了本性,低着脑袋示弱般出声。他看过俞舟欢写的一些小说,里面有□□霸道的男主,无论女主如何心灰意冷,人家都有本事摁住她、困住她、强制她继续相爱。他实在做不来,只好站在她身后默默道歉。 俞舟欢没理他,任凭气氛往寂静里陷落。她自管自地盛了一碗面,顺手想再盛一碗,又觉得自己的好心会被当成驴肝肺,直接将汤勺扔了回去。 “舟舟。”他又叫了一声。俞舟欢没有看,却也知道他此刻的眉毛、眼睛、嘴巴会是什么样的排列组合。 一定温柔,未必坚决。 她确实是不喜欢被强迫的,但也受够了他杨宵绵里藏针的攻击。 明明一个大尾巴狼,装什么初生的小狗崽,西湖边上那个眼神,她可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回想起来,她甚至并不觉得那是意外,杨宵一向都不是爱人爱到要死要活的。 连句表白,他都可以拖欠那么多年。 如果她对自己的婚姻随意一些,她估计根本轮不到他来做她老公。 杨宵知道俞舟欢此刻一定在心里嫌弃自己,他并非她对手,于是闷声不吭,盛了碗面便坐到俞舟欢的旁边。 餐厅并不小,却只有两盏壁灯荧荧发亮,它们是俞舟欢在网上淘来的宝贝,形似硕大的贝壳,最尖锐的部分用的是粉棕色的花岗岩。今夜,光从砂砾之中透过,朦朦胧胧似幻觉,让他们暂时和世界隔绝,忘记凌晨该做什么。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那些事情。”半碗面下肚,杨宵终于开口。他怕再不说,俞舟欢就会回房、锁门,而他是绝对不会踹开门,更不会将她从床上拎起的。 俞舟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饱了,总之她搁下了筷子,音调冷得像窗外夜色:“如果我说了,你就不会把我还给程道声了是吗!”她擅长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刻薄的字眼。 “我没这么想!”杨宵被刺激得抓了把头发,“我要是早知道……” “你敢说你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吗?”哪怕高中懵懂,还有大学啊。他们整整同校七年,是哪怕错过三年还有四年可以握紧的缘分。 简直没有人比他们更合适青梅竹马的剧本。 结果他们就是向老天证明了——近水楼台的月,你不捞,我不捞,依然可以相隔成天涯。 其实真能一辈子错过倒也释怀了,算是求仁得仁,偏偏兜兜转转又纠缠在一起。 俞舟欢每回一想到这件事,便窝火无比。 她打算回房了。 纤细的手腕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被捉住了。杨宵的掌心很热,他没有立马开口,指尖在俞舟欢的手背上踟蹰来、徘徊去。 气氛再下去会夹杂进旖旎,俞舟欢想要挣脱,他又暗暗加上几分力气。 “我知道。”他难得在俞舟欢呛声之前开口,“所以去大别山学农的时候,我准备跟你表白的。”就连表白的话他都记到了现在。 那时的少年纯真,甚至还提前花了两个晚上去勘探地形,即使在贫瘠的山区,他也想要制造最多的浪漫。他找到了一个好位置,藏在山道的最边上,那里的星星闪烁如钻石,比天文台看到的更密、更真、更近,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颗。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他在表白的前夜听了一整夜的《Yellow》,准备第二天分享给她。他想她应该会喜欢的,无论是旷阔无边的深蓝星河,还是寂静情深的浅浅吟唱。尽管她平时乖巧积极、偶尔猖狂如夜叉,可他看得出,当周围的人都走开,她好像会变得格外多愁善感,所以才会在随笔里写下一个又一个悲剧结尾。 俞舟欢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少年杨宵曾经在大山里凶巴巴地质问她,为什么那么早就关了手机,还问她是不是故意的。 “可我那次是真的睡了!”当时的俞舟欢被分配在一户特别爱劳动的老乡家里。老乡领着几个女生摘完茶叶又赶水牛,晚上又是轮到俞舟欢洗碗,她平日极度缺乏体育锻炼,山区又没电视又没作业,她索性趁此机会早早休养生息。 她哪里知道,那个晚上会如此接近她心底深处最期望的美妙。 “你要是真的有诚意,那后来还有机会啊。” “你忘了吗,第二天年级主任就通报批评了隔壁班那对早恋的。”他可不想顶风作案,要是害她丢了三好学生的头衔,她怕是又要趴在课桌上哭了。 “那……那……”俞舟欢的气势弱了一些,她懊恼地闭了闭眼睛。她确实太顾着自己,没有想到他也有秘密。 敌退我进,杨宵顺着怨了一句:“而且分班之后,你就对我特别冷淡。” 好像一场拉锯,她说她爱得深,他说他爱得真,砝码在今夜频繁更替位置。 杨宵以为自己猜到了她要说的答案,替她开口:“你是因为答应了你妈,所以才一直疏远我吧。可是为什么毕业了你也不理我啊。” “不是的!因为我以为你忘了我的生日。” “高中三年,我哪次忘了!”她总是怪他,他何尝丝毫不努力。哪怕分班之后,被隔开在文科、理科两栋楼里,每天最多只能在出操的时候、午饭的时候看到彼此,他还是一有机会就跟她打招呼。别说生日了,逢年过节都会在□□上讲一句祝福。 虽然常常一来一往就没了后文。 这回轮到俞舟欢烦躁地抓头发了。 她不爽地说道:“所以我说是我以为啊。” 这件事说起来简直是要多狗血有多狗血。杨宵确实在□□上说了生日快乐,但那时是至关紧要的高三时期,吴美芳强力限制俞舟欢上网,而俞舟欢为了积累□□等级,便让自己的表弟帮忙挂机。表弟自小就有直男癌的苗头,并不觉得一句生日快乐有什么重要,轻巧地将对话框打开又打岔。 等到俞舟欢登录□□后,她自然不可能再次收到杨宵的生日快乐。想到杨宵还去了她讨厌的女同学的生日会,想到自己还跟他说过生日祝福,简直想把杨宵当场钉死在渣男簿上。 俞舟欢自己都不懂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那么斤斤计较。 大概少女真的是一个独立而特别的物种,会将芝麻大小的事情看得比山海更重。她们那么看重仪式感,连一次准时的生日祝福都决定着爱与不爱,完全想不到多年以后,连自己都想要跳过这些节日纪念。 人呢,还是要早点学会看淡,才能觉得生活处处是惊喜,才不会恨得太快。 “既然你后来知道了,为什么高考毕业了也还是不理我。”杨宵追问。 班级聚餐,她说家里有事,毕业旅行,她说家里有事。为了遇到她,他甚至还编了一个特别烂的借口,拉着范嘉杰去了一趟俞舟欢家里的书店,结果店门口张贴着暂停营业的告示。他当时以为她家里可能真的有事,去□□上问了一句,结果她隔了一天才说没事。 再然后,他就看到人人网上她发的那些图片,天南海北的美食,还有几张她妈妈的景点打卡照。她似乎早已经把他忘到九霄云外。 他并不晓得的是,她在对话框里也曾反反复复输入删除输入删除。因为太久不说话了,都不知道如何说话。 “我看到那句生日快乐的时候,比你想得还要晚。”晚到大学已经开学,晚到杨宵已经交了第一个女朋友,她才知道自己误会过他的真心。 俞舟欢摇了摇头,她的发夹松了,头发无力地垂到耳边,“我总不能恬不知耻地到你面前说——杨宵,我终于知道你一直记着我的生日,所以和你的女朋友分手吧,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道德底线摆在那里,何况那时候她被专业课折磨得额头都是痘痘,根本没了高中时候的自信。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任何事情都没发生,拉着姜泛泛哭一场醉一场,醒来继续当他的一个普通同学。 如果不是杨宵今天非要算账,她本来是要忘记的。 旧账算不清确实不好,可有些账是不能摊在明面上算的,因为你会发现没缘分的时候,就是样样事情都能阴差阳错。 离谱,并且可惜。 第17章 刀子没落在自己的身上。 女大十八变。 俞舟欢在高考毕业之后身体力行了这句老话。她在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被吴美芳拖着去全国周游,直接错过了高中的各种聚会。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她那张曾经白净如剥壳鸡蛋的小脸上还渐渐有了痘痘的踪影。 她对着镜子叹息,却没法责怪吴美芳。要不是她亲爸突然结婚,还大肆张罗酒席,吴美芳哪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冲动的决定。比起吴美芳的情绪崩溃,几颗痘痘算得了什么。 她打算随便它们,又或者说,她懒得管它们。可是痘痘变本加厉,由点及面,变红变白,在专业数学课整整两学期的加速催化下,俞舟欢的脸到最后几乎没法见人。 不要以貌取人,是幼儿园都会拿来教导孩子的道理。可平心而论,脸面就是第一印象。不是说非要黄金比例的五官、天神天仙一样的骨相,但至少干净清纯。谁愿意在最稚嫩又最澎湃的年纪去吻一堆红色的痘痘。 俞舟欢自己都不愿意。于是她开始用祛痘的洗面奶、护肤霜,出门一定要涂一层粉底,但收效甚微。她发现再好的化妆品都需要一个好底子搭配,假使用在她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浮粉斑驳,就像被敲碎的白瓷瓶。 她偶尔会一边往痘痘上抹药一边内心哭泣,可放下这些,她又扎进了专业课里。 俞舟欢一进大学,就被五花八门的数学相关课程纠缠住了。同专业的大部分同学都来自几个高考大省,有人上课织毛线,小考却还是满分通过。俞舟欢只能天天疲于追逐,倒不是追逐前几名,她已经彻底放弃继续高中辉煌的雄心,只想着不要连及格线都跨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使使劲儿去往中上流。 每一个好学生,大概都做过高开低走的噩梦,怕人生巅峰期来得太早,消失得太快。所以费尽力气不让自己落于人后。 与此相比,痘痘算得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俞舟欢在两座教学楼的中间被杨宵叫住了。她那时已经知道他在学校里出了名,在女多男少学术氛围浓重的院校里,杨宵的这两颗小酒窝太容易俘获芳心。俞舟欢的寝室里也有他的粉丝,早就将他的丰神俊朗夸张地赞美过不下三遍,还试图拉着其它几个室友一起去看他打篮球。俞舟欢下意识地拒绝,幸好寝室里都是喜静不喜动的宅女,没有显出她的奇怪。 后来这位室友打听到杨宵和她都是春华高中的,特地来问她要杨宵的□□号。俞舟欢愣了一下,难得撒谎称自己和他不熟。 在俞舟欢的心中,她和杨宵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变得不可说。明明没有深爱过、痛恨过,甚至连牵手都没有过、拥抱都要靠雨天的一个急刹车,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跟他有过那么一段似是而非的情愫,然后无疾而终了。当然,俞舟欢是绝对不敢在人前讲的,不然人家一定以为她是过于自恋,说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直到这时,俞舟欢才真正理解了姜泛泛。姜泛泛曾经说自己因为身形微胖而感到自卑,无论自己的学习成绩比范嘉杰优秀多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那时候俞舟欢总是安慰她,说什么唐朝以胖为美,说什么心灵美最重要。后来想想,那就是刀子没落在自己的身上。当你的美与社会认定的标准偏离时,你必须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心,才能不让自己陷入怀疑。 显然,学生时期的少女没有薪资职位傍身,还不确定自己的天赋才能几斤几两,很难如此信任自我。 脸上长了痘的俞舟欢在杨宵面前变得拘束,痘痘多一颗,拘束就多一分。时间真的好像魔术,明明高中毕业典礼上还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的人,仅仅几个月时间,就有了天差地别。她背着高中时候的老旧大书包,他手里抱了台银白色的苹果电脑,她愁眉紧锁,担心着小考的成绩,他意气风发,和同学聊着最近的篮球比赛。 俞舟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招呼,尴尬地耸起了颧骨。 也许是她的害羞不安让杨宵身边的男生找到了契机,男生开始起哄,故意问杨宵:“这个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别瞎说。”他否定得很快,俞舟欢也连忙冲男生摇摇头。 “副班长。”杨宵叫出从前的称呼,“你是在会计学院?” 俞舟欢点点头。这一次重逢,他发现她的话少了很多,表情也少了很多,整个人闪闪躲躲的。如果对面的人不愿意接话,就连杨宵这样擅长营造气氛的人都没法再开口。 何况他也有心结。 于是久别重逢前后不过一分多钟,他们便在梧桐树下擦肩而过。那时树叶正在凋零,枯黄色铺了一地,比巴掌还要大的叶子,碎掉的声音是那么干脆,好像非要粉身碎骨才行,真令人伤心。 室友周佳卉在她的旁边小声提了一句:“原来经济学院的院草跟你以前一个班级啊。”不过她不是喜欢打听隐私的人,也不喜欢四处宣扬,俞舟欢侥幸逃过一劫。只是紧接着的那堂数学课,还是不可避免地灵魂出窍了。 俞舟欢挠头挠到一半,被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叫醒。原来是黑板上的推导已经写满,认真的数学教授刚去别的教室挪来了一块白板,她凝视着那些算式,想跟着数学教授的思路往下走,可她陷在自己的少女情乱之中,完全看不懂那上面用的是哪位大师的定理。拉格朗日、莱布尼兹还是黎曼,统统都会变成杨宵两个字。 刚才的阳光好像很好,她脸上的瑕疵是不是一览无余。杨宵会不会意外,会不会嫌弃。 这可能就是俞舟欢不想见到他的原因。 一旦见到那张脸,她就会失去作为普通同学的自觉,会肖想、会奢望。那些本性里的浪漫因子一旦被激发,也许就会……不,她不能放任自己变成言情小说里执迷不悟的女二,不能将一段勉强没有断掉的同学之谊变成笑话。 不值得,也没必要。 俞舟欢和杨宵是高中同学的事情到底还是传开了,有同为春华中学毕业的学生见过俞舟欢和杨宵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样子,直接给俞舟欢冠上了“杨宵前女友”的名头。谣言传到后来,连寝室里仰慕杨宵的室友都跟俞舟欢拉开了距离,倒不是为了杨宵,而是她觉得俞舟欢不真实、不交心。 俞舟欢无处叫苦,她总不好将那一点点奇怪旖旎的怀春心思都晾在食堂门口吧。好在周佳卉贴心,连着几天安慰她,说每个人都要遭遇被误会的情形,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结果才心神镇定下来,就听见一起上大课的连脸都不怎么记得的同学在她背后说了钻心的话:“肯定是谣言,这两个人哪里配啊!她脸上那么多痘痘!” “好像她还不太喜欢笑。” “像不像苦瓜?” 放在以前,俞舟欢绝对会正义凛然地狠狠瞪他们一眼,说人是“放屁”。她的学业水平、道德水平,哪样配不上杨宵,就算她没有两颗小酒窝,那也是肤白清纯。韩剧《宫》大热的时候,吴美芳的朋友都夸她长得像里头的女主角呢。然而现在的她见识过山外有山,再不敢夸耀自己的聪慧,至于那张脸,就更加不必提了。 也许他们说得也没有太错。 俞舟欢下意识地去触摸那些凸起的地方,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把它们都抠破了,彻底毁容、从头再来。 周佳卉瞄到她的小动作,连忙提醒她:“手上细菌多,痘痘会越碰越多的。” 她只好收了手。 唉,高中老师都说熬过高三就是胜利,可她怎么觉得高三一结束,仿佛来了地狱。课业打击、容貌打击,她已经在害怕下一个打击会是什么了。 那一晚,俞舟欢体会到了失眠的感觉,眼睛累了,脑子却还在天人交战。 之前因为心大,当然,有可能也是因为被吴美芳、姜泛泛、周佳卉的善意的谎言欺骗了,俞舟欢还没有把自己痘痘当成一个重大问题。她觉得一切总会好的,一心钻在学业里,相信等到大一所有数学课彻底结业,没了压力,回家早睡早起,痘痘就会自然消失。她被前十几年的好皮肤宠坏了,仍旧相信自己会很快回到“白皙净透”。 可今天陌生同学的评价刺痛了她,他们没必要说谎的。如果继续随遇而安,别说是一个杨宵,她哪怕是要和别人谈恋爱、甚至是找实习,都会大受影响吧。 心中的小人头发都已经烧焦,此时又跳出另一个老生在在的,安稳她:“没关系啦,长痘的人那么多,大家不还是照样学习、生活。哪个人会为了痘痘要死要活的。你正好趁此机会修炼自己心性。” 烧焦的小人反驳:“现在社会讲究快节奏,等你修炼完了,好工作没了,好男生也没了。” “凡事讲究一个缘字,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你妈妈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你妈的话不一定对,你看看她的人生,也做了好多错误的决定。” “所以她有经验啊。”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应该走出自己的路!如果当初你向吴美芳争取,哪怕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出路太少又怎样,也好过现在忙忙碌碌不知所云。” …… 他们一个要她从里到外改造自我,一个要她继续随遇而安。俞舟欢做不了决定,熬到六点多,索性爬下了床。 外头已经有了冬天的预兆,灰蒙蒙一片,呼吸一口,天灵盖都在打颤。俞舟欢无心收拾自己,只套了一身优衣库的家居服,因为是吴美芳大减价时候买的,只剩下最土的枣红色。俞舟欢没有目的地,她不想去操场加入早跑的队伍,一旦跟着人群就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落后的问题,可能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她就近选了食堂边上的人工湖,一遍遍打转,两只手不能挥得更拼命。 大概走到第五圈的时候,运动产生的多巴胺开始产生效用,忧郁与烦躁驱散了,俞舟欢的眼里能看见树与花、假山和假山上的人。 好像是他? 第18章 普罗大众就是喜欢以貌取人。 心中已经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俞舟欢仍然没有上前打招呼,对于没有社交技能的她来说,半生不熟的人都可以归为不熟,是不需要特地寒暄的。而变熟,需要靠大量时间沉淀,当然,有运气也行。 程道声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他在一个微妙的瞬间扭过了头,恰好撞上俞舟欢还未收回的眼神。 错愕又尴尬的俞舟欢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抿着嘴,微微挤出一个笑容。 也许会认不出吧。她顶着素颜和痘痘,头发也减成了刚刚及肩的长度,还有这身大妈家居服,谁穿都会老十岁。 可他是天才诶,应该会透过现象看出本质吧。 抱着崇拜天才的敬畏之心,俞舟欢还是缓缓抬起了手。她就像只招财猫,手掌挥舞的幅度又小又机械。 程道声正跟着BBC的新闻练习纯正的英式发音,这一句结尾的单词是“domino”。然而因为眼前停着一个奇怪的女生,他的嘴巴一度停留在“o”上,料峭寒风于是呼呼往里灌。 因为信奉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其实每天早上都会来这里练习自己的发音,也习惯了这块独属于他的地方和时间。 突然遇到入侵者,程道声的大脑有些宕机。 他急急地从口袋里摸出眼镜,而后靠着学霸多年攒下的气场,暂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对面的女生礼貌地招呼了一声。 “早上好。”也许是练了太久的BBC口音,一开口还带着点若隐若现的主播腔。配上他那身商务风格的衣着,简直更像了。 俞舟欢看他眼里冒出犹疑,有点相信他没有认出自己了。真是的,干嘛要打招呼,也算好久不见,怎么也得打扮得整洁一些吧。 看着他的影子逐渐靠近,俞舟欢拖鞋里的十根脚指头都不禁蜷缩了起来。 “呵呵。”她干笑了一声,急中生智道:“我好像认错人了。”可她来不及脚底抹油,程道声已经发出了一声“唔?”。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奇地问道:“我变了那么多吗?”他已经想起她是谁,刚才只是缺一副眼镜。毕竟在他生活中出现的女生并不多,而像俞舟欢这么表情丰富的就更加是屈指可数。 情节变化太快,俞舟欢的面色是五味杂陈,她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又高又瘦。”然后指了指他手上的ipad,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纠正一下口音。” 俞舟欢特地瞄了一眼屏幕,确认了时间。她不禁感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努力啊。”吴美芳的书店开了那么多年,在电脑前写程序的人也就他一个。甚至不要说写程序了,几乎个个都是来这里打游戏、看漫画、看小说的。 程道声自己并不觉得骄傲:“比我努力的,大有人在。” 真不愧是他,又努力又谦虚。相比之下,俞舟欢觉得自己实在是平平无奇,她所拥有的顶多只是一些小智慧,应付应付当代的填鸭教育还行,等到了真正的天才面前,犹如井底小青蛙。 何况她还做不到像程道声一样自律。离开高中校园,没有老师和吴美芳看着,她的拼命程度至少减弱一倍。以早上为例,她非得睡到第三个闹钟响起,八点的早课,往往七点五十才奔跑着离开宿舍。甚至有了那么充裕的睡眠时间,一到中午,她还是犯困。 要是能找位大师将自己身体里的懒筋抽掉就好了。 气氛有些凝滞,俞舟欢甚至不自觉地踢了一下脚边的小木茬。长远没有交流的人总是容易冷场,何况此时此刻真的有点冷。 “那你继续吧,我不影响你了。”她准备好了结束语,却被程道声抢先了一步。 “你在哪个学院啊?” “会计。”她顿了顿,礼尚往来地反问了一句,“你呢?” 程道声讲了一个并没有在招生简章上出现过的专业。俞舟欢隐隐听周佳卉讲过,学校里有一些只对个别学校特招的高精尖专业,程道声是二附中的,进这些专业倒是合情合理。 “不过你怎么没去清北复交啊?” “奖学金。”他给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难得地有些羞涩,并且底气不足。 唉,天赋异禀少年郎也躲不过五斗米。俞舟欢忽然想起他给她推荐的那本《月亮与六便士》,冒出一句:“别担心,你那么聪明又上进,最后肯定又有月亮又有六便士。” 不过程道声好像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他岔开了话题,问俞舟欢:“之前都没在这里见过你,你今天是失眠了吗?”他推理得很准。 俞舟欢轻轻一笑,当作答案。 “是因为想小说的剧情吗?” “天啊。”俞舟欢惊呼,“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 “这个还挺容易记住的。”他的语气又回到了云淡风轻。 俞舟欢叹了一口气:“我早就不写了,要高考,哪里有时间。好不容易解脱了,结果在这里天天学数学,我又不是那块料,学得半条命都要没了……”大概是找回了许多从前的记忆,俞舟欢默默抬高了他在自己心中的熟悉度,说起话来也不再有过多拘束。 程道声是个优秀的倾听者,听她消极悲观地抱怨了一通,还是坚持站在积极向上的阵营。他鼓励她:“要开始,什么时候都不晚。”他眼神坚定,像极了那些高瞻远瞩的领导、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的长辈。 俞舟欢被他不合年龄的成熟打动,立马顺着附和了一声:“没错!” 她当真烧起了三分钟热度,将闹钟往前调了两小时,天天抱着电脑坐在人工湖旁边的小石凳上。 第一天,替主角们取好了名字。 第二天想了个小说名,又写了个一千多字的开头。 第三天觉得室外冷,和程道声挥手致意完便转身进了食堂。闻着烟火气,她又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接地气的题材,一狠心,直接将之前两天的成果推翻重来。 程道声进食堂的时候,俞舟欢已经彻底游离了小说,正啃着一只烧麦畅想着自律人生、锦绣前程。 “在想什么情节呢?” 俞舟欢的美梦被敲醒,连说“没有没有”。还好他只是路过,没有继续问下去。俞舟欢望着他排队买早餐的身影,心想,要是自己有他一半的专心致志就好了,吴美芳一定很希望自己能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吧。 程道声买了两个包子、一个水煮蛋,相比之下,俞舟欢的那碗小馄饨显得有些奢侈。 他不是话多的人,一坐下,便安静地剥着水煮蛋。俞舟欢似乎对他有了某种妖魔化的滤镜,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做学术科研,鸡蛋都可变作炸弹。 “那个,我明天就先不来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请假,“明天英语课要Presentation,我们小组今晚准备熬夜。” “嗯。”他点点头,张口吃下半个水煮蛋。 俞舟欢感觉自己或许是在自作多情?为了掩饰尴尬,她又随便找了些可以说的话:“唉,最讨厌熬夜了。到时候又要长很多痘痘了。” “你有痘痘吗?”他表情认真,实在不像骗人。 俞舟欢提醒他:“我碰到你的那天,什么都没涂,你没看到吗?” 他木木地摇了摇头。 “也对,学霸不关注这些。”想到自己周而复始层出不穷的痘痘,俞舟欢苦恼无力泄了气,只好拿手撑着脸蛋。偏偏上天赏脸,让她隔着落地窗都能清晰地看见外头那些脸蛋会发光的女生,伤口被反复践踏。 程道声沉默地在旁边吃完了他的包子,临走前才询问了一句:“你那天失眠是因为长痘痘?”他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把握,眼睛眨得厉害。 俞舟欢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怕被他看不起,又很快呛了一句:“哎呀,你不懂女生。” “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确定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再三质疑,他心生不甘,于是抬了抬黑色的镜框,往俞舟欢的方向凑近了一些:“这么一看,是有痘痘的。” “靠。”她很久没说脏话,更没想到会是因为程道声。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Don’t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 “这话是用来教化普罗大众的。换句话说,普罗大众就是喜欢以貌取人。” “……有道理。”程道声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反驳的话,“不过这件事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失眠的程度吧。” “算了,跟你聊这个就是鸡同鸭讲。” 俞舟欢自从找了一次借口,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什么身体不适什么期末考试,而那篇可怜的小说连第一章都还没完成就胎死腹中。 人烟稀少的寂寥清晨,程道声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有松木混着愈发清冷的空气。 还好俞舟欢在治痘这件事上并没有三分钟热度。大概成长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年轻时候就是会肤浅些,对于脸上这块皮比对身上的气质更为在意。 可惜痘痘也是磨人意志的玩意。在它身上,付出的努力与决心未必能收获成正比的结果。 俞舟欢用过屈臣氏销售推荐的产品,买过网上一度火热的理肤泉,还缠着吴美芳陪着没有医保的她去了趟华山医院人山人海的皮肤科,钱也花了,药也吃了,都是效果平平。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俞舟欢对现实屈服了,连对护肤品的要求都变成——只要没让自己的脸变得更差劲,就算是一个好产品。 不过也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开心事。 俞舟欢的几门数学课都在第二学期拿到了八十几分,不枉费她最后两个月天天和周佳卉在图书馆自习到十一点。 “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谈男朋友了?”自从高中毕业,吴美芳就慢慢地将关注重点放在了俞舟欢的恋爱上。可惜的是,高中还会和男同学一起玩的女儿,忽然把交际圈缩小成尼姑庵。每次出门约会,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女孩子。 俞舟欢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在查分数。” 吴美芳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又将话题绕了回去:“舟舟,是时候谈一段恋爱了。这个东西要多试几次的。不要像你妈……” 俞舟欢对恋爱的事情有些敏感,要不是吴美芳高中严令禁止,她和杨宵总该有一个是与否的答案吧。于是她索性关了网页,去餐桌边上包馄饨。或许是心里带气的缘故,她往馄饨里塞了好多肉,连馄饨肚子都要塞破了。 吴美芳却不知趣,跟着跑了过去,还凑在她面前,打量了一圈:“唉,你这个痘痘也是长得不是时候。人家嘛,都说大学是整容院,越整越好看……你读高中的时候皮肤多好啊。”说着,她满脸遗憾地摸了摸俞舟欢脑门上的痘痘:“怎么都不好的呢。” “又不是我自己要求长的!”俞舟欢忍不下去了,吼了回去。外头的人怎么讲都可以,吴美芳一说,就是真正踩到了她的少女心上。 “你对我发火有什么用,我都带你去看过了!” “一家看不好,就看两家啊,上次那个吴阿姨还给你推荐了一家美容院,你干嘛不带我去。” “唉哟,你这个小姑娘!痘痘又不会长一辈子,你就是像你爸那边的人,要好看,有什么用!” 俞舟欢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句,气上心头,话赶话:“你就是心疼钱!”丢下这一句,她便怒气冲冲地跑回了房间。 第19章 我暗恋过他。 强烈的关门声导致余音绕梁。俞舟欢闷进被窝里,在黑暗里啜泣了好一会儿,还觉得耳边嗡嗡的。 她其实不如面上看起来心宽无所谓,在意每一次争执的结果。每次吵完,都克制不住地花费大量时间回想,哪一句刺得不够到位,哪一句语义不清,巴不得时间倒退重吵一次。可今天的对手是吴美芳,是她近二十年来最重要的也是接下来几十年逃不开的人。 她怕输,更怕赢。 吴美芳心疼钱,确实不假。但俞舟欢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她省下的每一分钱并不只是为了她自己。 她对俞舟欢的付出早就超过了对自己的。明明俞舟欢连男朋友的影子都还没看见,吴美芳却已经早早开始替她攒嫁妆。就连前段时间贷款盘下的书店店面,她都坚持放在俞舟欢的名下。 “你要争气,我也要争气,不能让你的婆家看不起。”吴美芳在婚姻里受到的阴影太大,不管时间如何往前跑,她都还是忍不住回到过去。 越想越后悔,俞舟欢手中的一小块被子都要被揉烂了。她看了眼闹钟上的时间,时针已经到达第二天,不知道吴美芳有没有睡着。她虽然常说吴美芳是庸俗的中年妇女,但也知道吴美芳心思敏感,就连有时候剩菜剩饭多了,吴美芳都会小声嘀咕“是不是我烧的菜不好吃了”。 俞舟欢多么希望可以收回伤人的话。何况她心中的那股气原本就不是冲着吴美芳的。 她拿起了手机,点开吴美芳的微信对话框。 “妈妈,对不起……”俞舟欢将键盘当成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得飞快。她从小就不喜欢当面道歉,总觉得无比尴尬,有话要说的时候就写在纸上,临上学前再塞在吴美芳的床头柜下。现在科技发达了,她的文字也换了一种形式。只是发送完毕,俞舟欢仍旧睡不着,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又查看了两遍手机,到最后直接抱着手机睡去。 自从上了大学,俞舟欢就没有从前睡得踏实了。吴美芳一开房门,她的意识就开始清醒,紧接着她闻到了白粥的清香,还有酱瓜甜蜜的味道。 吴美芳径直走到了窗边,嘴里念着“透透气”便将窗帘一把拉开。幸好现在不是寒冬腊月,哪怕大开窗户也不会将俞舟欢冻得鼻涕直流。 “快起来,早饭都烧好了。”她像之前一样声如洪钟。 俞舟欢赶紧顺着台阶往下,难得麻利地掀开被子。 可是——“才七点啊。” “已经晚了!人家说皮肤病医院七点就有人在门口排队了。说什么要搞你这个痘痘,一点儿诚心都没有。”吴美芳多少算是个生意人,一旦下了决心,半秒钟都不想等。尽管对她来说,痘痘实在算不上一个问题,她在书店里碰到过多少比俞舟欢的痘痘更严重的学生,人家照样天天乐呵呵地学习生活,哪像她女儿,为这事都能哭得小脸通红,害得她都差点流下眼泪。 “赶紧穿衣服!我下午还要去进货的!”见俞舟欢愣在原地,她又开始尖声催促。 俞舟欢知道她妈是害羞了,于是对着袖子管儿也很害羞地小声地憋出一句:“谢谢妈妈。” 吴美芳这次是铁了心地要给女儿治痘痘,除了医院配的药水药膏,还在医生的建议下,给俞舟欢付了好几个见效更快的医美项目,包括中药倒膜、果酸换肤、光子嫩肤。那些东西包裹着一堆高端名词,吴美芳不懂,只知道他们动辄几百上千,还得几次疗程才能见效,最最关键的是,医生告诉她:“效果因人而异。” 要不是在鼎沸而拥挤的正规医院,吴美芳甚至怀疑这是诈骗。 她心中如同掉了肉,但想想女儿的担忧也不是毫无道理,便迅速地交了钱。 俞舟欢还是很了解她妈的,回家的路上小声对她讲:“妈妈,等我上班了我就把钱还你。” “等什么等,今天就开始还!” “啊?我……” “这个暑假我没钱请临时工了,你就在店里当临时工吧。反正医生说了,你这个脸要少晒太阳,别老是出去。”最后五个字绝对是吴美芳自己加上的。 当店员的第一个礼拜,俞舟欢就差点要被吴美芳辞退。她会顶嘴不说,还在网上买了一堆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快递盒垒在一起,估计都能卖掉不少钱。 吴美芳上了楼,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看,都看不明白女儿口中的ins风,也不相信真的会有人为了拍几张照片就到这儿打卡。她甚至头一次向俞舟欢承认:“你这个专业好像是选错了。”她女儿跟精打细算简直丝毫不沾边。 俞舟欢反驳道:“我比过价格的!” “有什么用,这些东西在我眼里送给我我都不要。” “哎呀,你不懂!”说着,她打开手机里的相机,还示意吴美芳站得远一些,免得破坏的画面。 吴美芳就看她一会儿爬到椅子上一会儿蹲到墙角下,架势是有一点的,有没有名堂就难说了。也不晓得她拍了多少张才消停,又翘着小二郎腿儿修了会儿图,才像大功告成一般将手机递到了吴美芳面前。 吴美芳看了,勉强忍住没摇头。 她说:“要是没人来,有你好看。” “怎么可能!” 结果呢,还真的是收效欠佳。 唉,早知今日,她就不该退出社团和学生会,那里头的人大都是爱出门爱social的。可惜那些人还爱玩开放大胆甚至低俗下流的游戏,俞舟欢绝对不能接受坐在陌生男生的大腿上,更不会随随便便和他们隔着纸巾亲吻。 俞舟欢能盯上的,只有和自己一起站在保守派阵营的好朋友。 “不行啊,我要给人做家教。”姜泛泛不仅保守,还成熟能干。 “什么事情啊?我在跟交大的人联谊呢,舟舟,你要不要一起来?”而周佳卉正在背叛阵营,背景声音里一片欢声笑语。其实也算不上背叛,她的保守一向包括成家和立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周佳卉一直都踩得很准。 俞舟欢的思想则还是偏向理想主义,她怕自己真的要被捉去目的性太强的联谊会上卖笑,潦草地说了一句:“好吧好吧,祝你早日找到未来老公。”就把手机挂断了。 谁知道她竟然一语成箴。 临睡前,周佳卉拨了一通电话过来。 “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你没看到吗?”她的音质带了一点憨,特别良家妇女的那种憨。 乍一听,俞舟欢觉得自己似乎欺负了老实人,抱歉道:“对不起啊,我在看小说。”俞舟欢正在重温她中学时代看过的一本小说,那时候追的网络版,以为女主自杀、男主男二各自娶妻发财就是结局,心里整整郁结苦闷一个礼拜。她最近的心情不高不低,想靠这本凄惨无比的小说好好哭一场发泄一下,结果拿了店里的纸质版一看,女主没死,还生了个孩子报复男主,眼泪于是卡在一半,怎么也流不出来。 俞舟欢正想和周佳卉吐槽这本狗尾续貂的小说,对方却羞答答地说了一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你们高中的人。” “男的?”她的第六感被点亮。 “嗯。” “和我一届?学长学弟什么的,我都不太熟的。” “和你一届的!你肯定认识!”周佳卉鲜少这样激动,估计是真的遇到了撞进她心里的人。 俞舟欢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反复琢磨,答案已经浮现。她想到了他,只能想到他,那个有着一双酒窝的男生。 “不会是杨宵……” “你认识詹意吗?” “啊?” “啊!” “你刚刚说杨什么?” “你喜欢上詹意了?” 一片兵荒马乱,两边似懂非懂。俞舟欢心虚,飞快地把话抢了过来:“好好交代,你跟詹意怎么会在一起的?” “你别跟人说,我们还没在一起呢。”光听声音,俞舟欢仿佛如临其境,脑海中的周佳卉都变成了玛丽苏小说的封面,海藻般飞扬的头发、捧心的虔诚双手,少女彻底陷入了粉红色的泡沫。 “不对,你不是说你喜欢金刚狼那种欧美猛男吗?” “现实是现实嘛。而且詹意只是稍微瘦了点,他的内心应该蛮强大的。” “这倒是。我记得他挺聪明的,脑子也活络。我们没有分班前,他一直都是第一名,而且看起来也不是死读书的那一种。” “那……他在你们高中谈过恋爱吗?他说他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大概是自己都羞于开口,周佳卉的语速越来越快。 俞舟欢在这一头不禁笑出了声:“应该没有。你放心点,他不是那种会被人疯抢的类型。当初我们班里好多女生都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看待呢。”至少在俞舟欢的眼里,詹意就是个鬼马精灵的小男生,这么一想,他和周佳卉搭在一道,还真有点古里古怪。 “莫非你们两个是一见钟情?” “不算。我们寒假就认识了,可我没怎么关注他,他倒是说他那时候就觉得我挺好的,还特地来我们学校蹭饭,结果蹭了一天饭,也没看到我。然后最近我不是要生日了嘛,他看我朋友圈发过唐老鸭,就送了我一对。” “啧啧啧,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看小说呢。”俞舟欢绝对没骗人,她都掉鸡皮疙瘩了,“小卉,不过我是真的想不到,詹意居然会这么肉麻。” “你是不是嫉妒?” “当然是羡慕!我羡慕你找到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我想要,老天还不给呢!” “那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 “你还没答应吗?” “嗯,我想着既然要谈那肯定是要奔着结婚去的。随便玩玩,骑驴找马,反正我是没那个时间和精力的。” “慎重点,总归没有错。” “所以我才要来问问你嘛。他家里怎么样,上学时好不好相处,尊不尊重女生,以后会不会家暴赌博□□?” “拜托!我分班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他,怎么可能知道?” “那你那个帅哥男同学知不知道?” 俞舟欢冷场了,就像只聒噪的小鸭子突然只有嘴巴张开着,却没有声音。 “对哦!”周佳卉慢了好几拍,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说杨宵。你是不是怀疑我喜欢你那个帅哥男同学?” 嚯,俞舟欢吓得心脏都跳错节奏,连忙求饶:“唉哟,是我误会您了。我不知道您是这么深刻这么有内涵有品位的人。” “奇奇怪怪的。你跟你那个男同学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是是是。”俞舟欢亦真亦假地回了一句,“我暗恋过他。” “……这样啊。不过也正常,你审美确实很俗。” 明明是被讽刺了,俞舟欢却没有还嘴,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就像得了一种名为“杨宵应激症”的病,一提到他,思维静止,胡话乱说。比脸上的痘痘更教人烦心。 什么时候可以消失呢,等她有了男朋友吗。 周佳卉在俞舟欢面前举棋不定,可最终还是答应了詹意的表白。她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早早地看清人无完人的本质,愿意将詹意身上的小小瑕疵看作独树一帜。只是她毕竟是第一次恋爱,珍藏了这么多年的怦然心动,就怕所托非人。索性第二次约会就把詹意带到了俞舟欢家的书店里,让俞舟欢和吴美芳先把把关。 詹意算是故地重游,借着不错的口才,将小小一间书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会说是承载着青春的回忆一会儿又说是梦想的起点。吴美芳听得如沐春风心神徜徉,就差没有拎着俞舟欢的耳朵教训她:“你怎么就找不到这样一个男朋友!” 俞舟欢只好让周佳卉将詹意速速带上二楼。 “我们还以为你是长大了、高冷了,不想跟我们一起玩了呢。”聊了一会儿,詹意确定俞舟欢仍然是高中时候的性格,只是稍微成熟了一些,将人与人、男生与女生的界限画的更清晰了。 “对了,杨宵和你一个学校啊,你们两个没遇到过吗?”他顺口多嘴了一句。周佳卉知道俞舟欢暗恋过杨宵的事情,默默观察了一下脸色,然后连忙往詹意的胳膊上敲了敲,“我是让舟舟严刑逼供你,什么时候轮到你提问了?” “好奇呀,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会成一对的。” “关你什么闲事呢,没想到你还喜欢乱点鸳鸯谱。” “没有的事,我……”詹意忙着维护自己在女友心中的形象,重新纠正道,“对!你说的对!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肯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不该多嘴!” …… 男情女愿,打情骂俏,俞舟欢坐在他们的对面,看的是五味杂陈。 暑假快要结束,燥热却不肯退却,俞舟欢甚至可以听见街道路面被烤得滋滋响。她好不容易才将新进的小说书一一码到架子上,坐在收银台边的吴美芳瞄了一眼,又给她派了打扫卫生的工作。 真是不拿她当亲生的。 “热死了。”她把小手挥成电扇。 “出点汗,排毒,对你的痘痘好。”自从在皮肤病医院交完钱,吴美芳一看到她这张小圆脸,就像看见自己的血与汗。 罢了,要怪就怪自己,没有给她一副十全十美的基因。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要让俞舟欢肤若凝脂,更要让俞舟欢举止温婉,而不是像此刻,一派包租婆作风,伸手问自己讨钱。 “妈妈,我想吃个冰淇淋。” “吃甜的对痘痘不好。”念叨的同时,吴美芳还是给了张二十的人民币。 “妈妈你要来一个吗?”半个身子都跨出门了,俞舟欢故意扒拉着门框又回头问了一句。 吴美芳又好气又好笑,吼了一句:“你说呢!”见她蹦蹦跳跳两手空空,又吼,“撑上伞,医生说痘痘不能暴晒!” 便利店就在十字路口,可俞舟欢还是怕冰淇淋在太阳底下化得快,付完钱,拎着袋子拼命地往回跑。 她喜欢快走、奔跑,当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腿上和脚底的路上,就不会有工夫思考人生与宇宙,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与一生的徒劳。 自然,也没工夫思考店里会不会来了新的人。 俞舟欢几乎是撞进了书店,她还没得及高高举起袋子,向吴美芳展示自己慧眼识珠挑到的最后一只最新口味的冰淇淋,就被陌生的骨头磕到了。 “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还书。” 第20章 大部分普通人还是挤在同一条道上。 空气里忽然弥漫起一股奇怪而牵强的氛围,细小的微尘被烈日照出一圈圈金黄的花边,它们在俞舟欢和程道声之间游走,静默无声,却将初见时的记忆一点点勾画。 俞舟欢试图强行打破这种缱绻,大声调侃道:“也隔太多年了吧。你得交逾期罚款!” “好的。”程道声的脑袋只懂在学术里转弯,当即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帆布钱包。 眼看着百元大钞就要露出、吴美芳开始警告般咳嗽,俞舟欢连忙拿便利店的袋子撞了撞他的手:“跟你开玩笑的。我妈之前对你多好啊,她肯定舍不得罚你钱的。” “谁读书好,谁有出息,我就对谁好!”吴美芳跟着接了一句。 她妈还真是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个敲打她的机会,俞舟欢略感无趣地扁了扁嘴。她从袋子里拿了一只蛋筒,然后将剩下的连着袋子一起搁到了收银台上。 “给小程吃吧。”吴美芳将塑料袋子往程道声的方向推了推。 俞舟欢不乐意了:“这是我给你买的!”何况刚才便利店里还有几个小学生,她是不要脸了才能在虎口下夺食。 程道声怕她是真的生气,推辞道:“阿姨,你吃吧。” 吴美芳看得直摇头,冲自家女儿板起了半张脸:“我不爱吃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吃吧。”高中时,她还一度担心女儿太早熟,现在只怕女儿是读书读成了不开窍。就是瞎子都能看出几分,要不是为了她,程道声犯得着换乘四条地铁线路特地过来还书吗。俞舟欢倒好,被这么一个注定要飞黄腾达的天才少年看中了,还在埋头搞纯洁友谊。 吴美芳的假睫毛都要眨得掉下来了,暗示还是不奏效,俞舟欢仍旧钻着自己的牛角尖。她在一边哼哼唧唧,埋怨吴美芳:“你五分钟之前还说爱吃呢。” “我四分钟之前突然牙疼,你说怎么办。” “那我现在陪你去看医生。” “牙科的号有多紧张?你挂的上吗?” 哼!她明明是她妈生的,为什么至今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随便你们谁吃吧,我上楼拖地了。”说完,俞舟欢恶狠狠啃下一大口冰淇淋,抱着水桶和拖把跑上了楼。 吴美芳看不下去,硬是将程道声也推上了楼,顺便将冰淇淋塞到了他手里。 “阿姨,我……我是来还书的。”难得程道声也有浑身上下写满无措的时候,他甚至连耳朵根都涨红了。 一个两个都是不开窍的,这年头的小男生小女生是不是不知道“主动”两个字。 程道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囫囵吞枣地就到了。站在两楼的木色地板上,他觉得哪哪儿都不是可以站立的地方。俞舟欢手中那只散作一团的拖把,此刻在他眼里,就是扫地僧的看家法宝。来人必诛。 “我真的是来还书的。”他语气好像求饶。 看在他是天才、思路与众不同的份上,俞舟欢相信了。不过她还是嘟囔了一句:“你记忆力这么好,居然也会忘记事情。”。 程道声讪讪陪笑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俞舟欢觉得他就像是个头脑简单的二傻子。大概天才还是得待在学术场景下,左手科学公式右手四国语言,才会惹人注目, “我妈都给你了,你快吃吧。再不吃就化了。”俞舟欢瞪着那个袋子,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 “谢谢。”程道声听话,立马剥了蛋筒外头的纸。 “那个……你别多想。中年妇女的通病就是……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反正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俞舟欢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她本来想说的是中年妇女爱搞拉郎配、急着要当丈母娘,可被吴美芳一折腾,她只好重新改词。 都怪吴美芳!她原本和程道声相处得多么自然,百无禁忌,现在也得三思而后行了。 在俞舟欢心思打结的时候,程道声乖乖站在原地,一整个蛋筒被他吃得只剩小半截蛋筒皮子。他不像俞舟欢这种贪恋口腹之欲的凡人,吃就吃了,既不说再来一个,也不说下次别买。还得俞舟欢主动问:“这个味道好不好吃?” “挺好的,有抹茶味。” 简直放屁,天底下难道会出现没有抹茶味的抹茶味冰淇淋吗。俞舟欢于是不再画蛇添足,一心吃起自己的蛋筒。她吃得暴躁,朱古力的颗粒都弄脏了她的唇角。 “你在看什么啊?”俞舟欢感受到他的目光,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我妈让你上楼是让你监督我打扫卫生吗?” 程道声慌得速速摆手。 “那你要用电脑?”她指了指属于程道声的固定位子。 “不用。” “所以你没什么事情要干对吧。” 他咽了咽口水,以为她要下逐客令了,却听见她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打扫吧。你借书不还这么多年,还吃了一个冰淇淋,总归要报答一下我妈妈吧。”说着,她将抹布丢到了程道声的手边。 这家伙,找男朋友的本事没有,当周扒皮的能力倒是天生的。楼下的吴美芳急得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了一串乱码。不过她对程道声倒是越看越顺眼了,够听话,爱劳动,不像俞舟欢的亲爸眼高手低看不起人,还将贬低讽刺当成家常便饭。 “蛮好。”临走前,吴美芳拍着程道声的手臂,止不住地夸奖。她似乎提前进入了丈母娘的角色,心中感激菩萨垂怜,给了她的舟舟这么个一身正气的男孩子。说起来,他们还算是青梅竹马呢。 “妈妈!”俞舟欢推了她一下,“程道声跟你说再见呢。你别发花痴了,他又不帅。”最后一句,她照顾程道声的自信心,是贴着吴美芳的耳朵悄悄说的。 吴美芳不以为然:“我就喜欢这样的。有智商,有涵养,就是最man的!”她还挺时髦,学CBD白领中英夹杂。 俞舟欢听不下去,一只手堵住耳朵,一只手将程道声请出了书店。可没走几步,又被大雨逼退了。 炽热夏天的雷阵雨,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急促,上一秒劈完闪电,下一秒就倾盆而下。程道声身形单薄,才被砸到几滴就有了落汤鸡的雏形。 吴美芳忙着给他找伞。平时动不动就能看见的雨伞,今天却成了珍稀货。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太旧,伞架子都断了两根。 “舟舟,你楼上不是有一把拿来当装饰的伞吗?快去拿来。”吴美芳灵光一闪。 “你再找找嘛,肯定还有的。”俞舟欢定在原地不肯挪开脚。那把小黄伞跟了她很久,光是看着它,俞舟欢就会想到自己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傻乎乎的中学时代。纯真一去不复返啊。 “别磨蹭时间!”吴美芳往她的脚踝上踢了一脚,“小程还要赶地铁呢。待会儿就要晚高峰了,肯定很挤的。” “你是他妈还是我妈呀。”怕被吴美芳骂,俞舟欢只好在心里抱怨。 程道声看她背影可怜,不愿强人所难,主动解围道:“没关系的,我去旁边便利店买一把就好。” “好啊,我送你去!”俞舟欢顺藤往上爬,脚步都利索了许多。 起先,那把黄色的小雨伞在俞舟欢的手里。因为程道声的鞋带散了,她先撑开了伞等在门外。 余光里有她不安分的脚尖,轻轻拍着地面,和雨点一个节拍,程道声忍不住看笑了。 他猛然站起,俞舟欢顿感压力,试图将手举到头顶一较高下。 啧,身高差距悬殊,难以弥补。 “你来撑吧。”她将伞交到他手里。 而他还在愣神。也许是风马牛不相及了一些,可他就是忽然想到了波提切利的那副名画,维纳斯从海中贝壳的泡沫里诞生,而俞舟欢住在柔软的黄色雏菊花田里。 “俞舟欢。”他情不自禁叫出她的名字。 “嗯?”被叫到的人正在另一个频道里,她今天其实一直都在等程道声发问,又或者说讨伐。毕竟说好的早起早睡自律自强,她坚持不到一个礼拜又躲回了温暖的被窝里,留他一个继续当苦行僧。 不过她等到的却是一句:“你……最近脸上痘痘好了很多。”一瞬间,惴惴不安全部散光,心花开到最盛大,因为她知道程道声没必要说假话。 俞舟欢在自己光滑了许多的脸颊摸了几回,她有些自我迷恋地说道:“看来我妈的钱花得值了。” “本来也不严重。” “真的吗?”真的是她小题大做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俞舟欢踮起脚尖看了看他厚厚的镜片,摇头道:“那不能算数。”何况他的眼里早就填满了学习、奖学金、保送名额,就是她的脸烂了,他也不痛不痒吧。 返校那天,俞舟欢以为自己一定是最焕然一新的那一个,拎着旅行箱走在学校大道上,感觉银杏都是为她而黄的。谁知一个寝室四个人,有人减肥、有人烫头,有人化妆技术直接修炼到出神入化最高境界。 俞舟欢只能勉强博得一点点惊奇。 也许这就是世界吧,普通人都做着同样普通的选择,哪怕条条大路通罗马,大部分普通人还是挤在同一条道上。 第21章 一刀两断最好。 普通人也分三六九等。 姜泛泛同样选了减肥这条路,却能减出脱胎换骨的效果,不仅没有减成那种眼睛无神的饥荒难民,还减出了隐隐约约的马甲线。 “天呐,你是去哪里做的家教,短短时间就被折磨得这么瘦!”俞舟欢故作夸张,绕着姜泛泛连转了两圈,转得姜泛泛都不好意思了。 她赶紧拉住俞舟欢的手:“别说了,你们学校那么多人都比我瘦呢。” “唉,都不给我活路。”俞舟欢甩了甩外套宽大的袖子,扁着嘴念叨,“等放寒假了,我也要跟你去做家教。在我妈的店里打工,一分钱没拿到,还莫名其妙胖了三斤。” “也不是莫名其妙吧,你一会儿吃馄饨一会儿又吃冰淇淋。”周佳卉盯着手机屏幕,温温柔柔随随意意地给了一刀。她现在是恋爱中的人类,不上课不写作业的时候几乎都在和詹意聊天。她甚至抱怨学校,为什么不能在交大旁边开一个分校区。 俞舟欢恨得遮住了她的手机屏幕:“那你没吃吗,你跟你们家詹意居然吃掉了整整三十个馄饨,还不付钱!知不知道肉价多贵啊。” “阿姨人好,不要我们的钱。你要学学阿姨。” “我要是学她,能把你们都扒下一层皮!”俞舟欢还想说什么,周佳卉又钻到了手机里。索性让她跟在后面当尾巴。 “你这个大学霸,怎么特地来我们学校玩啊?”俞舟欢揽着姜泛泛的手臂,几乎半个身体都靠了上去。她们认识太久,关系比十分熟还要熟,俞舟欢在她面前就像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 不过做人跟做牛排还是不太一样,说不定会有二十分熟、一百分熟。 终其一生,或许只能了解眼前人的十分之一。 “我想跟范嘉杰表白。”姜泛泛直截了当,斩钉截铁。 天哪。俞舟欢有多久没有主动提起杨宵,姜泛泛就有多久,甚至更久。这一回,她居然什么铺垫都没有,直接高举旗帜大举进攻,还拿出一副勇夺第一的气魄,俞舟欢反应过度,一口奶茶直接呛进喉咙。 “你也太长情了吧。”顺过气,俞舟欢捂着胸口感慨万分。她此刻是旁观者,站在高地说着风凉话:“你到底看中他什么啊。你复旦他上大,你白白嫩嫩他黑不溜丢……”她比较了一堆,最后颤抖着嘴角问了一句:“不会还是因为你们两个的名字首字母吧。” JFF、FJJ,姜泛泛第一次说出这个逻辑的时候,俞舟欢都以为是玛丽苏小说作者的臆想情节。 姜泛泛不承认不否认,只是坚定地说道:“本来喜欢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那你去吧。”俞舟欢松了手,“我一个孤寡死宅女,我可帮不了你。” “你们可以帮我先问问杨宵和詹意的建议啊。” “詹意倒是可以,你直接找她就行!”俞舟欢将后头的周佳卉拎了上来。周佳卉被迫听了一遍来龙去脉,疑惑地问了声:“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已经分了。”姜泛泛打听得一清二楚。 俞舟欢的信息倒是刚刚更新。她“哼”了一声,更加不同意这段还未萌芽的恋情了。显而易见,范嘉杰的眼里根本没有姜泛泛。可她对着泛泛脸上蓬勃的粉红色彩,又实在开不了口,只说:“他都谈过了,不纯洁了,你还要他干嘛呢。” 可惜姜泛泛不听,仍旧拉着周佳卉筹谋表白的事情。 “这事要成,最好还是要找杨宵,他们在一起玩得比较多,对彼此更了解。俞舟欢,该你上了!” “上什么上!我都几百年没跟他说话了。” “啊?”周佳卉眯着眼,努力梳理了一下记忆,“不可能吧,他说会去书店找你的。” “我天天待在店里,根本没见过他。”提起杨宵,俞舟欢就像是心烦意乱的更年期患者。尽管这么久没联系,他们之间的那团乱麻却好像还在纠缠。 或许需要一把剪刀。 一刀两断最好。 “反正他不靠谱。”俞舟欢甩了甩眼前落下的刘海,不想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直接总结陈词。 “我觉得挺靠谱的啊。”然而周佳卉不愿跳过这个话题。因为詹意的缘故,她和杨宵一同吃了一次饭,帅气脸蛋配上动听话语,她对他的评价一下子飙升。 俞舟欢揶揄她:“你是见异思迁了吧。” “我是客观评价!”为证清白,周佳卉甩出了证据,“你难道没发现王蕴这学期对你还挺不错的嘛。”王蕴就是那个曾经为了杨宵疏远俞舟欢的室友。 俞舟欢没想通其中的因果关系:“这不是很正常嘛。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生,本来就没必要生气。” “可她就是心眼小,你有什么办法?要不是杨宵亲自去找她,说自己不喜欢被陌生人加□□微信、要你将他的信息全都保密。她这个心结说不定能结到毕业。” “好吧……可是杨宵怎么会知道啊?” “呵呵,我不小心说的。” 俞舟欢当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面上很快翻篇,心里却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一直酿到天亮。在那张翻个身就要撞到墙壁的小床上,俞舟欢听着室友的磨牙声,在蚊帐上写了一个又一个“杨宵”,一边写一边还要暗骂无辜的杨宵同学:“王八蛋,肯定给我下降头了。”她很不喜欢苦恋,极不想做感情里卑微的那一方,可她的基因里头就是这些玩意,实在身不由己。 不过其实可能应该也不算太卑微吧。毕竟这么久没联系,杨宵还是愿意维护自己,而且他跟周佳卉说了会来书店,他没有信口开河的坏习惯,兴许是被其他事情耽搁了……要不要趁着姜泛泛表白,她也主动试探一次?听说杨宵大一拒绝了好多表白,或许他心里真的一直住着…… 没有或许。 一切都是一厢情愿。 俞舟欢的痴心妄想很快碎去。它在某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碎成了难以再圆的烂镜子,准确地说,是玻璃渣渣。她不知道自己的视力怎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好,可以穿过无数脑袋,一眼看见杨宵,还有他新鲜出炉的女友。他们就在不远处谈情,穿着相似的牛仔外套,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的名字念得甜蜜而做作,她可以勾着他的手臂旁若无人地依靠上去。 俞舟欢的脸上不像哭不像笑,她表情凝着不动,仿佛有人在她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人潮拥挤涌动着,她的心跳快到就要爆炸,可是世界与上一秒根本没有两样。 那些人能看见两旁樱花纷纷绽放吗,他们能闻到空气里过度浪漫的香气吗。 不,只有她。只有她吃醋吃疯了头脑,妒忌妒出了错觉。绮丽色的樱花,要等到秋天结束冬天离别,才会再度开满树梢。 “舟舟?”身旁的周佳卉推了推她,“没事吧,怎么脸色一下子那么白?” 俞舟欢摇了摇头,隐晦的幻想无法与她分享,只是借口说:“人太多了,感觉有点闷。”她快步逃离着,心里凄凄切切地嘲笑自己,真是的,为什么要看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言情小说,说好要脚踏实地认清现实,怎么还是会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当作万人着迷的唯一女主角。差一点就闹出笑话。 她恼怒,且悲痛,一双跑鞋居然跺得比高跟鞋还响。 电视里面往往会塑造出愈挫愈勇的主角,一旦掉入低谷,下一集便会触底反弹。俞舟欢过了好几天,却还是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坠落过程中,没完没了。 每一天,她都想要沉入学习,吃过晚饭就背着书包往图书馆里扎,有时候课不多,她甚至下午就来了。可是想学的概率论、想写的作业仍旧停在开始的地方,她一心想要获取知识,却浑身上下都进入不了状态。 有时看见一只比指甲盖还小的虫子,都会跟着它爬行的脚步发呆半天。 失恋,真是比她看过的任何一本虐心小说后劲更大。何况她算失的哪门子恋,根本没有开始过,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人,全靠她那充沛却无用的想象力,才得以编织那么多年。 人到底要活到几岁,才可以知道自己不是主角呢。 俞舟欢在草稿纸上潦草地写道。 回寝室的时候,书桌上出现了一张宣传广告,俞舟欢看也不看,下意识就要扔掉。 “我特地给你拿的!”周佳卉拿下耳机,从蚊帐里探出了头。她最近在准备雅思考试,想争取学校海外交换学习的名额。她问过俞舟欢要不要一起去,俞舟欢动过心,可是知道半年的生活费可能要七到十万,俞舟欢又当即放弃了。 吴美芳还背着书店店铺的贷款,外公外婆的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何况交换学习的经历在简历里的加分又不多。俞舟欢随便转转脑子就能将自己说服。周佳卉一向懂得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只说:“那我们要倒时差聊天了,到时候你可不能不理我。”便不再多提。 今天同样如此,她给俞舟欢拿了戏剧社的宣传单,也只是建议了一句:“你要不要去参加这个小说比赛啊?听说一等奖不仅奖励1000元,还可以拍成微电影。”她其实是觉得俞舟欢最近太低迷了,想让她找回一些干劲。 尽管她不知道俞舟欢为何低迷。 心中愁绪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俞舟欢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她觉得旁人无法感同身受,或许还会对她的独角戏感到滑稽吧。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愚昧、天真、可怜。 也许姜泛泛可以,可她正要踏出表白的第一步。 俞舟欢不愿打扰。 粗粗扫过宣传单上的几排大字,俞舟欢了解了小说比赛的要求,限制不多,门槛也不高。可她想到那篇连一个开头都写了很久的小说,冲周佳卉摇了摇头:“不了吧。”随后将宣传单卷成一个球,丢进了垃圾筐里。 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周佳卉也能感到俞舟欢身边的消极气氛。她上一次这样,还是因为脸上的痘痘。 “我有点饿了,不如我们去黑暗料理街买夜宵吧。”说着,周佳卉从上铺爬了下来。她的语气很兴奋,满眼期待地盯着俞舟欢。 俞舟欢不忍拒绝,点了点头。 第22章 你不一样。 俞舟欢就读的大学虽然名义上声称自己有两个校区,其实只是因为被一条马路割成了两块。九点过后,那条路的两旁就会聚起许多小摊小贩,他们搬来最接地气的满汉全席。蛋炒饭鲜香四溢、麻辣烫辛辣痛快,还有滋滋作响的铁板上面躺着鱿鱼和烤肉。 每一个对食堂伙食不满意的学生都逃不过这种诱惑。 俞舟欢直奔麻辣烫的摊位,往篮子里丢了荤的素的一大堆。 “重辣,要醋要蒜泥不要葱。”心情不爽的时候,她就爱折腾自己,哪怕知道重辣的后果是肠胃遭殃、口腔生疮。 反而是说饿的那一位,只要了一碗清淡的豆腐花。 “你没吃晚饭吗?”周佳卉看着快要撑开的小圆碗,无心问了一句。 “自习得太认真,饿得快。”说完,俞舟欢捞了一筷子的方便面嗦了下去。 今晚的调料仿佛不要钱,店家搁的花椒和辣油比想象中更多,每一根方便面几乎都被裹得油滋滋、红彤彤。它们进入俞舟欢的身体,很快就将她的眼睛、鼻头一道染红。 一边咳嗽、一边泪流,手边的餐巾纸悄悄变成小山丘。 泪光朦胧时,她有一瞬恍惚,想起一个男生曾经也陪她吃过麻辣烫。他说她浪费,说多少树木因她而死。 那时的她以为他们至少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现在,他的名字只存在于别人口中。 “杨宵,这边还有两个位置呢。”女生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俞舟欢不想看,却克制不住地望过去。有两个正隐在暗处的身影,他们并肩而行,缓缓地踩上了俞舟欢的心。 “好巧啊,你们也来吃夜宵啊。”周佳卉的豆腐花已经吃得差不多,她将自己的碗往里收了收,给他们留出更多空间。她和杨宵打了个招呼,随后指了指他身旁的女生,问道:“这位是你们院的院花林潞吧?” “都是他们乱说的。”林潞抿了抿嘴,害羞地否认。她从包里拿出了湿巾纸,将自己和杨宵面前的桌面擦了又擦。 周佳卉继续夸赞:“是真的好看呀。之前上大课的时候我们就见到过你的,舟舟还说羡慕你呢!” “羡慕……什么?”林潞问道。 一时之间,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俞舟欢的身上。她原本还在一片混沌里,正费着巨大的力气,试图将眼前的杨宵和从前的杨宵重叠在一起。可是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她失去了和他随便嬉笑打闹的资格。 直到林潞发问,俞舟欢才知道自己有失礼貌,连忙弯起嘴角客套地答道:“当然是羡慕你皮肤好。” 其实这是俞舟欢第一次正式地打量林潞。她是真的皮肤出挑,看不出痘印和毛孔,甚至看不到任何粉底的修饰。她的鼻头小而圆,配上别的五官,清纯标致,别说是院花了,就算校花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俞舟欢立马想到自己今天是素面朝天、惨不忍睹,自惭形秽地低了低头。 杨宵和林潞只点了一份炒饭,林潞不怎么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勺子。杨宵似乎已经习惯了,将剩余的炒饭挪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替她打开银耳汤的盒子。 “喝点热的。”他关怀的口吻是那么自然而然。 俞舟欢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就像在看一场偶像电影。只是她是被迫拉入影院的那一位观众,每个细胞都焦躁不安。 嚓。 俞舟欢手中的一次性筷子断了。 还好她反应敏捷,立马感叹了一声:“这个老板的筷子每次都那么差。下次应该直接拿两双,以防万一。”她试图用傻笑来遮掩颤抖的嘴唇。 “我们有多的。”杨宵给她递来了一双。 俞舟欢盯着那双筷子和握着那双筷子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吃饱了。” “你,不吃了?”周佳卉看着剩下的大半碗麻辣烫,小声问了一句。 俞舟欢继续摇头,一只手摸在自己的胃上:“太辣了,辣得我都饱了。” 回寝室的路上,只有路灯在说话,明了暗,暗了明。周佳卉陪着俞舟欢一起沉默,她意识到了俞舟欢的反常,更意识到了她为什么反常,可惜有点晚了。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勾着俞舟欢的手臂。 周佳卉一直以为他们是平平无奇的同学情谊。俞舟欢并不是内敛安静的人,她痴迷追星、看剧,“欧巴老公”换了一个又一个。而她之前对杨宵的反应,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的痕迹。不过一旦知道答案,往前反推,周佳卉又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因为喜欢。 更深的喜欢。 人们只会把肤浅的东西放在嘴上,恨不得张贴在全世界面前。而内心最真实的地方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象。比如俞舟欢,她正在拼了命地把杨宵往更深处去藏。 不! 一切应该立刻结束,她要丢弃他、遗忘他,然后再重新和他成为不咸不淡连名字都要想很久的旧日同学。 俞舟欢掐着虎口警告自己,却因为想得太入神,被凹凸的路面绊了一下。她毫不设防,整个人借着惯性往前扑,要不是周佳卉拉着她,肯定要撞上前头的电线杆。 惊魂未定的俞舟欢突然哭了起来。 她怕吓到周佳卉,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没事,我……” “我知道,我知道。”周佳卉扶着她,往路灯更明亮处走去了。 一整晚,俞舟欢哭得那么伤心,却还是没能缓过来。她在该专心学习的时候走神,在该好好睡觉的时候失眠,胸口那团棉花仿佛浸了水,往下压得更厉害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空旷的大山,或者无人的岛屿,除她以外,只有枝蔓蓬勃、海浪汹涌、天地宁静。她可以不用顾忌任何目光、尽情尖叫发泄,不必看见那些携手并肩的甜蜜身影,不需要反复看清自己的平平无奇。 可她只是这座城市跑龙套的角色,没有琼瑶女主的美貌,也没有亦舒女主的资本。 唯一的圣地就是学校新建的图书馆,找一个落地窗旁边的位置,她可以趴在太阳光下当一整天的咸鱼。窗外会有风吹,叶子会在空中跳胡旋舞,偶尔落到图书馆馆长——一只大白猫的脑门上,它会弓着肥硕的身子四处打转。 那时候,俞舟欢会短暂地忘记现实,被大白猫的滑稽惹得弯起眼睛。 程道声凑巧路过的时候,就看见她深黑色的头发在阳光之下丝丝发光,甚至更坦诚一些,他觉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都在发光。 “还不去吃饭吗?”程道声在她面前的经济书上敲了敲。他已经是第二次在图书馆遇到她,上一回,她的周围坐满了认真自习的同学,她自己也戴着耳机,程道声不好意思打搅。而今天刚好是午饭时间,同学们都跑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 俞舟欢跟他算是熟了,仍旧趴着,只是将脑袋转了过来:“不太饿。” “你室友呢,你们今天不一起吃吗?” 说到周佳卉,俞舟欢当即翻了个白眼:“她去郊区大学城找男朋友了。” “噢。”程道声顿了顿,又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吃?”他的口吻极其一本正经,可惜俞舟欢半梦半醒,耳朵只张开了一半。 她语气轻松地回道:“好啊。”然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收起了书包。 食堂门口永远有一波又一波的宣传单,心善的人和需要草稿纸的人往往还没吃饭,就先获得了一打。俞舟欢应该是后者,她卷成一个圆筒握在手里,压根不关心上头写了什么。反而是程道声,看到了一排字。 “你准备参加小说比赛吗?” 俞舟欢正在看今日菜单,一时没反应过来:“哈?你说什么?” 程道声于是将那卷宣传单从她手心抽了出来,指着上面的标语说道:“戏剧社的小说比赛。”俞舟欢想起这回事,前几天周佳卉也替她拿过一张。 都快丢弃的梦想,他们两个居然比她记得还牢。 “算了吧。”俞舟欢维持之前的想法。 程道声起先只说了一个“哦”字,等到午饭吃完,才再次提起:“你以后还准备写小说吗?” “我可能不是那块料。”俞舟欢苦笑。她的自信正在被自知之明代替。 想想世界上那么多女生,谁还没在中学里写过又痛又痒的文字,然而最后又有几个真的成为小说家。 才气是一晃而过的东西,多的是三分钟热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聊过《伤仲永》?” 程道声点点头。 “我觉得我好像真的要变成他了。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俞舟欢抱着一碗紫菜蛋花汤,感慨多多好像唐僧。突然地,她又变了脸,把责任推到了吴美芳身上:“都怪我妈。我又没有多优秀,她却老是要在亲戚邻居面前胡乱夸我、吹捧我。真是的,强捧会遭天谴的!” “天谴?”程道声对追星的词汇一概不知。 俞舟欢摆了摆手,解释道:“我这是夸张手法。” 程道声似乎懂了。他摆了摆镜框,又说:“你真的觉得写小说和天赋有关系吗?”他认真的时候特别像美剧里面坐在谈判桌边上的人。 俞舟欢哑然。 “唔,我指的是普通小说,不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那种。因为我有看过一些作家的自传,他们也并不是坐下来就会有灵感的,有些还要靠酗酒来熬过那些创作的瓶颈。” “我不喝酒的。”她思路清奇,接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跟你开玩笑的。”俞舟欢冲他眨了眨眼睛,“可我去年不是试着写过一次嘛。一个开头就写了好久,改来改去改得我心烦意乱。” “那,你觉得你高中时候给我看的那一篇怎么样?” “……写得好傻,有点无病呻吟。” “但我记到现在。” “啊?” “读者和作者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也许你需要的不是精益求精和咬文嚼字,而是先把故事顺完。就像造房子、画画一样,需要先有个大体的框架,再加上无数细节补充。” 俞舟欢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啧,他怎么没写过小说,却和写作论坛上的热门发言异曲同工。 “不愧是天才啊。”俞舟欢还想吹捧几句,对面的程道声却皱了皱眉毛,“我其实不太喜欢天才这个词。” “为什么啊?” “明明我只是比他们更努力。” 俞舟欢尴尬一笑:“你这有点指桑骂槐了啊。” “不,你不一样。” 第23章 答应,还是不答应。 程道声向来是温和但又不合群的人。他极少拒绝别人,但似乎也从未真的接受过别人。如果说每个人的棱角都在被生活慢慢地打磨干净,那么程道声是最早知道这个结局的人,所以他在一开始就聪明地罩上了一个圆形外壳,直到自己可以对抗生活。 他迟早会变成和大家截然不同的人。 对于这一点,俞舟欢很笃定。只是今天,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会渴望同行、也会——喜欢一个人吗? 杯子里的水漫了出来,手上的湿润感觉让俞舟欢清醒。不可能的,她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要活在现实生活中,不要整天幻想,不要动不动自作多情。 她重新回到了电脑前,屏幕上的光标再次开始跳动。她虽然没能拥有持之以恒的自律精神,可她的耳朵还算生得不错,既然周佳卉和程道声都看好她,她决定参加戏剧社的小说比赛。 俞舟欢看了很多的写作论坛、很多的精选帖子,它们讲如何创造角色、如何设置场景、如何编排情节。她不断问自己,“我想要传达什么样的核心,我应该如何表达”。 寝室门背后的时钟飞速转着圈圈。 俞舟欢很快记了满满一页纸。她太久没做被人高看一眼的尖子生,胜负欲一触即燃——要么不参加,参加了,起码得拿个三等奖吧。 周佳卉回来的时候,俞舟欢还端坐在书桌前,她正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只留一个严肃认真的后脑勺。 “舟舟。”周佳卉叫她,她没回应,好像仍旧沉浸在耳机的世界里,甚至根本不知道寝室里进了人。周佳卉只好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喔,你要吓死我。”慌张的俞舟欢来不及捂住心脏,直接抓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才吓人呢。”周佳卉将还热着的蛋挞放到了她的桌上,“你在看什么啊,感觉都要走火入魔了。” 俞舟欢指了指屏幕:“我在研究如何写小说。” “你不是说不参加那个小说比赛吗。” “我变卦了!”出尔反尔的俞舟欢毫不内疚。她拨开包装袋,胃口好得一口咬掉半个蛋挞。 “难道——是被刺激的?” “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俞舟欢鼓着嘴巴说道,“我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 她没有说谎。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要是一直待在不擅长的领域,被打压、被忽视,就会疯狂期待重新发光的那天。 人都是不甘心的,尤其是从高处坠落的人。 俞舟欢的干劲烧了好几天。 写作论坛上的热门帖子说,灵感缺乏的时候就先从自己身边的世界写起,然后尽可能地添加生动细节。 于是俞舟欢将距离她最近的校园当成了主场景。每一块砖头的颜色、每一只飞过的鸽子,甚至是教学楼中间的那颗老银杏,都描写得和春华中学的一模一样。那里就像是她的圣地,她的白塔,现实的刀还未刺进她的生活。 然后她丢了一男一女去故事里,让他们换上宽大老土的校服。为了让他们的经历丰富,她再丢进一男一女,老的小的,美的丑的,直到人物关系图被各种直线填满。 她先试着写了个疼痛哀伤的框架,像是“我爱你、你爱她、她爱他”,再安排一些人辍学、流产、家道中落双亲入狱。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书城的畅销区域常有这种类型的小说。 可她一千字都没写到,就恶心到连午饭就不想吃。 她代入不了,心想这些角色年纪轻轻,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读书。大概是自己没有经历过,也不允许自己创造的角色经历。 那时候的俞舟欢,离一个称职的作者还有很长一段路。 周佳卉是俞舟欢的第一个读者,看完整篇小说,她不好意思地轻声给出评论:“这个有点像纪录片啊。” “嗯?”俞舟欢皱着鼻子疑问一声,她有些失落。 “就是有点平。不过你的文笔真的很好,居然连一片叶子都能写出几百字。” “那我再改改。”俞舟欢呼了一口气,重整旗鼓,又往里头加入了戏剧效果。不过对于她朦胧婉转的文字而言,大起大落的情节多少不太般配。 焦躁浮上心头,丸子头都被她抓成狮子王的造型。她跑去厕所的大镜子前将它重新梳好,一不小心看见洗漱台上的牙刷,很突然地,她开始刷牙洗脸,末了还拆了一张面膜,光是敷面膜就用了整整三分钟。 没有思路的时候,座位好像长出钉子,电脑是吃人的怪兽。远远看着,俞舟欢就觉得心跳心梗。 看她坐立不安,周佳卉出了个不算高级的主意:“你既然想写恋爱,要不要自己先在现实生活里体验一下啊?” 俞舟欢思考了一秒,回绝了。不过她灵机一动,脱了鞋,唰唰爬到了上铺,硬是将周佳卉这条肥鱼抱到了怀里。 “你《Temple Run》玩多了啊,怎么跟里面的怪物一个速度。”她紧张兮兮地将手机摁了锁屏。 “放心,我什么都没看清。英文字母密密麻麻的。” “这还叫没看清?!”周佳卉夸张地掐着俞舟欢的脖子。 俞舟欢才不和她生气呢。她脑中闪过一道光,又匆匆忙忙地爬了下去。 “这个情节不错!”她边写边感慨,“男主为了女主的学习,陪她用英语聊天。” “不是陪!”周佳卉探出一颗脑袋,“我们是互相进步,你不要把他说得有多伟大!” “Wow!这个设定更好诶,男女平等,核心思想都被你抬高了!” 周佳卉难得受她一次褒奖,惊讶地瞥了瞥嘴,扔下一句“疯了”便又躺回了枕头上。过了几分钟又说:“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们当原型!” “怎么啦?” “我们会害羞的。” 对她的厚颜无耻,俞舟欢直接扭头给她表演了一个“令人作呕”:“我才没那么傻呢,肯定要人人身上摘一点特质。” 这样的话,应该没有人能猜到她写作时候真心想着的那个人吧。 一万两千字,在俞舟欢的手里磨到了第三轮。写作论坛上有一句忠告没有说错,“无他,唯手熟尔。”写多了,有意思的句子会主动蹦到脑子里。 她最后挑了一遍错别字,踩着点发到了戏剧社的邮箱。 洗脸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脸上竟然有了久违的神采,像在肌肤上面抹了一层光。它与皮肤状况无关,哪怕有痘印、红血丝当瑕疵也无妨。 这是不是当年语文老师口中的“有灵气”。 俞舟欢摸了摸自己的脸,情难自禁地笑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灵气,但自恋应该是真的。 睡之前,程道声发来了短信息,询问俞舟欢小说写得怎么样、有没有交稿。 俞舟欢没有马上回复,只是问了周佳卉一句:“你觉得男女之间会有纯友谊吗?” “世上无绝对。有肯定有,但应该很少。”她思维坐上磁悬浮,反问:“你不会要做……”然后比了一个“3”的手势。 “万万不可啊,俞舟欢同学。”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已经过去的事情!”俞舟欢大翻白眼,然后继续对着程道声的信息发呆。 他不会真的喜欢自己吧,也许只是欣赏自己的才华? 以免简单关系复杂化,俞舟欢发了个搞笑的表情过去,告诉他一切都已搞定。 “要不要下楼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回得很快,简直像是守在聊天的界面上。 俞舟欢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僵住。 新的信息又来了。 “我刚好到你们宿舍楼下面了。” 这次应该错不了吧。俞舟欢掐着指尖的肌肤,掐得都有指甲印了都停不下来。 从七十年代开始就没怎么大修过的宿舍楼前,有一盏细长的老旧路灯,或许是因为时间的沉淀,灯下的昏黄色调总是显得余韵悠长。 一波又一波等待恋人的学生来了又走,今晚轮到程道声。他站得笔直,笔直到简直像是多了一盏路灯。 俞舟欢比从前更快地找到他的身影,她挥挥手、弯弯嘴,假装自然。心却砰砰跳,跟鼓点一样振聋发聩。 原来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也会紧张啊。 “给你。”她刚刚停下脚步,他便伸出手。 万幸,他没有手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再摆一圈心形蜡烛。 除了谢谢,俞舟欢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戳开了他给的奶茶,吸了一口:“诶?食堂什么时候出了抹茶味的奶茶啊。” “我也是刚看到,猜你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啊。” 程道声只是笑笑,故作了然。她应该忘了暑假里的那支抹茶冰淇淋。 俞舟欢也不追问,低着脑袋,一门心思喝奶茶,每一颗珍珠都争取嚼满三十下。 就在她数数数得出神的空隙,程道声的表白突如其来。 “俞舟欢,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啊?” 黑暗中,少女猝不及防,一颗珍珠滑落,噎得她胸口闷闷的,不上不下。 答应,还是不答应。 所有的路灯好像都被开到一百瓦,照得她头脑短路。 第24章 要风得风。 “如果我不答应,我们还会是朋友吗?”俞舟欢看着程道声,满脸真诚。他在她眼中是与众不同的,卓越的头脑和近乎苦行的自律,简直会让他遇见的每个人过目不忘。俞舟欢不怎么想要失去他,但原因应该不是程道声想听的那个。 程道声很聪明,松了松肩膀,仰头看起月亮。 他说:“不知道啊。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表白。如果你不想和我做朋友,我也不会勉强的。”他语气淡淡的。俞舟欢心中有些发麻,扭过头去看他。 月光之下,他的脸像是被抛上一层薄雾,朦胧柔和,和他高挺的骨相不太相称。 高处不胜寒。 这句话忽然闪进俞舟欢的脑海。她涌出一阵冲动,想要替他将脸上蒙着的薄雾统统抹去。可她知道,一旦她这么做了,不清不楚的纠葛会变得更多。 “我怎么会不想和你做朋友呢!”她故意将声音变得轻松跳脱。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正莹莹发着水光,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干净。 程道声来不及开口,她已经彻底冲出这暧昧的气氛,小跑着挤到了烤肉摊的前头。 “六串牛肉两串鱿鱼两串年糕,年糕不要辣!”她冲烧烤摊老板比了一堆手势,烟火气息满得快要溢出来。 拿到烤串,俞舟欢分了一半给追过来的程道声。 “礼尚往来。”她一边说,一边朝他抬了抬眉头。 连一杯奶茶都要和他算清楚。 她的拒绝可真是轻巧啊。仿佛一笔带过,又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看着她的俏皮,程道声都没法继续让自己沉迷在郁闷与悲伤之中,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十点以后,寝室楼下的恋人变多了,他们不肯分离,路灯将他们脸上的恋恋不舍照得无穷大。有公德的只在角落说说话、牵牵手,没公德的还要抱着扭作一团,简直就是油锅里的麻花变了人形。 明明天亮以后他们又可以相见。 如果地球没有爆炸的话。 俞舟欢一边羡慕,一边嫉妒,心中腹诽自然而然地刻薄起来。好在她没有被糟糕的情绪冲昏头脑,没有为了和大家一样就匆匆忙忙地跳进恋爱的海洋。 哪怕对方的硬性条件足够好。 好到二十八岁的俞舟欢如果还单身,一定会为了基因的优越性立马答应他的求婚。 只是此时,俞舟欢的少女期还未过去,她决定再等一等。她想得透彻,假使那个让她心动也为她心动的人一直都不出现也不要紧。反正单身、恋爱、已婚、离异都会有痛苦煎熬,世上根本没有一条真正无忧无虑的路。 “俞舟欢?”正要上楼的她被人叫住了。 “你是俞舟欢,对吧。”对方再次确认。 俞舟欢点点头。她认得对方,杨宵的女朋友,无论白天黑夜,皮肤永远吹弹可破。 “有什么事情吗?”她崩着神经,努力压下疏离。 “我看到你给我们社发的参赛小说了,刚才还问杨宵是不是你呢。” 听见那个名字,俞舟欢要很克制才不会睫毛乱眨。 她还没把他完全放回普通同学的位置,会情不自禁变成书里得不到爱的配角,去想刚才的杨宵是不是也躲在人群之中,抱着林潞、吻过林潞。 因为不敢知道真相,俞舟欢甚至连林潞的嘴唇都不敢看。她突然后悔,早知道就该像一些心大的同学学习,只要有一分喜欢就先相处起来。恋爱嘛,又不是要结婚。说不准谈着谈着,她可以很快忘记杨宵是谁。 不过拿一个人去填补另一个人的空白,好像挺不太厚道。 俞舟欢不知道要跟林潞聊什么,只好干涩地重复起她刚知道的信息:“哦,原来你是戏剧社的啊。” “大一招新的时候被学长拉进去的,其实什么都不太会。”林潞歪了歪脑袋,谦虚道。 俞舟欢却是有点受不了她的自谦,心想,你有那张清纯脸蛋,比会写会拍可重要多了。就连真正的娱乐圈,也是演员赚最多,导演、制片,还有那些收入可怜巴巴的小编剧,说不准连句话都插不上。 可她面上只是恭维道:“戏剧社可是学校里的明星社团,什么都不太会的人怎么可能进得去。”唔,嘴巴太快,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伤疤。那个报了戏剧社却在面试之后没收到任何回应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俞舟欢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避免五官逐渐狰狞。 “杨宵说你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写小说了,好厉害啊。”林潞又开口。 恋人是不是都这样,三句话不离对方。 俞舟欢听多了,脚底像有蚂蚁爬过,她回道:“他太夸大其词了。我都是在随笔里乱写的。” “没有啊,我刚刚点开你的小说看了下开头,写得很有氛围,就像日系少女漫一样,清澈,充满了单纯的爱。我相信你肯定会拿奖的,说不定最后还会被拿来拍微电影呢。” 她真的好会说,对一个陌生同学都能如此夸赞鼓励。 倒是和杨宵般配。 怀着酸楚,俞舟欢像只丧家之犬滚回了寝室。一开门,就看见周佳卉如一头饿狼,眼冒绿光地蹲坐在椅子上。 “你是不是……被……绿了?”俞舟欢大胆发起猜测。虽然不太相信詹意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人不可貌相,爱,随时都会消失。 “你在说什么?!”周佳卉冲了过来,掐着她的脖子要跟她拼命:“你能不能盼我点好!”恋爱使人转性,周佳卉的温柔就像被詹意吃了一样。 “咳咳咳,没什么事,你还把眼睛瞪成那样!” “还不是你,背着我们偷偷摸摸……” “瞎说,我最光明正大!你才是背着大家,忽然要联谊了,忽然又有男友了,完全不顾我弱小的心灵。你知不知道,我的孤独就是因为身边太热闹。如果人人单身,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大概是沉浸在小说世界中太久,俞舟欢在现实中的对话都变得矫揉造作起来。 周佳卉心虚地抿了抿嘴,转念一想,又挺直了胸膛:“你不也一样!老实交代,刚才那个男生是谁?” “你跟踪我?” “我收衣服的时候,往下一看正好撞到。啧,我还在担心你为了杨……”周佳卉的嘴巴刚刚发出一个“Ya”的音,就被俞舟欢暴力捂住:“别胡说,他女朋友也住这栋宿舍楼。” “这楼里看上杨宵、看上过杨宵的人多了去了。她已经赢了,怎么会管这些。” “别人是别人,反正我不想和他再扯上关系。” “还挺洒脱。”周佳卉欣慰地在俞舟欢的肩膀上拍了拍,“不愧是有了新欢的女人。” “你不要乱讲哦!”俞舟欢急得都冒出了口音。她好像一下变成吴美芳,普通话里半截都是上海话,“我帮程道声就是普通同学。” 周佳卉还是不信,把头扭到左边,又把头扭到右边:“如果清清白白的,你这样脸红干嘛。” “我上课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也会脸红的。” “肯定有猫腻。” 周佳卉追得太紧,洗澡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连刷题刷到一半插科打诨的时间,她都会拐弯抹角问起这件事。烦人的模样,简直和高中时候的詹意半斤八两。 俞舟欢很失望,指着她的脑门叹息:“你变了。” “是我们变了——变得更熟了。” “不,你只是变得和詹意更像了。” 得知俞舟欢拒绝了程道声,周佳卉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你,也配?”以及满脸的难以置信。 “喂!” “配配配!”周佳卉立即改口,听在俞舟欢的耳朵里就像“呸呸呸”。 “哼,不想跟你说话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程道声有多厉害吗?” 俞舟欢被她问得有些不确定,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他是这次七校联合模拟投资炒股的冠军,还和经院的博士生一起发表了论文。据说五道口都打电话给他,要抢他当生源。” 俞舟欢对他的想象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不值一提,她尴尬不已,手上的水笔都转落到了地上。 水课毕竟是水课,走神无可避免,周佳卉听了一会儿也坚持不住,又凑过来打听:“那个,能不能问下,你为什么不答应他啊?” “我一定要答应他吗。”俞舟欢噘着嘴,有点委屈。 周佳卉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他太优秀了,如果没有詹意,如果他对我表白,我肯定会答应的。不过你不一样,浪漫主义作家嘛。” 什么作家,俞舟欢翻了翻白眼:“难道你看人只看智商多高、获奖多少吗,万一情绪好像过山车,又万一自私自利呢?” 周佳卉却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人自顾自在旁边唠叨:“对哦,这就说得通了。严禁冷血的金融天才爱上敏感多思的文艺派作家,言情小说都这么写。” 趁着授课教师还在写板书,俞舟欢无法再忍,直接在周佳卉的腰上挠了一记:“不要以为有詹意当靠山,就可以欺负我。” 不过周佳卉的话也不是毫无用处。俞舟欢前两天在小说网站上注册了一个笔名,她看了论坛里的许多指导帖子,还是没想好要写个什么样的故事。不如就先按着周佳卉的思路,写个理科男和文科女的故事吧。 要不要再来点戏剧性。就像那部火遍海峡两岸的《恶作剧之吻》,男主是顶级智商和颜值,女主平平无奇还弱智。 不不不,明明身边的女生多的是班干部、三好生,成绩人品样样不输,她决不能再让这种偏见加深。她要添加一个大转折,让故作姿态的男主再也高攀不起,怎么着也得追在天才女主身后追个十年八年的。 不过——俞舟欢想了想,破镜重圆多少还是有点俗套,女主都这么优秀了还吃什么回头草啊,直接让男主领盒饭,给女主配个更好的完美先生呗。 屏幕前的俞舟欢越笑越狂妄,小说的世界真是美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第25章 学习是个好东西。 在小说网站上激情写下三万字,俞舟欢轻松签约,成为小说网站几万名作者之一。然而,她在第四万字的时候卡住了,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要怎么走,就像到了一条断头路。 她要找一个情节,使起承转合精妙绝伦的情节,可她找不到思路。小说的收藏数依旧只有三个,评论区域同样可怜兮兮。 她真的是写作这块料吗,那些拥有十几篇完本小说的作者也曾遭遇这样无助的时刻吗。 俞舟欢失眠了几晚,偶尔睡着,做的梦都是焦虑。她梦见当初填报大学志愿时,她那位热衷贬低的亲生父亲说她这种女孩子不过是死读书,是沾了应试教育的光才能在中学里有个好成绩,一旦进了大学、进了社会,肯定比不过别人。 她从不愿意承认自己普通,可事实却真的变成这样。 连她一直当做杀手锏的文学功底都似乎泯然众人矣。 很快,期末考试季来了。 俞舟欢找到了逃跑的借口。或许老老实实刷绩点、找个体面的工作才是适合她的那条中庸之路。 毕竟,她又不是程道声。 复习进度一半都还没到,考试时间却愈发近了。水深火热之时,还要拨出时间去应付英语六级考试。 周佳卉和俞舟欢都是坚持到底不放松的,从寝室到考场,一千米不到的路,还在抱佛脚,能多记一个重点是一个。 另外两个室友倒是考前轻松派,只各自带了一个笔袋就上路,在路上聊着闲话。 “应该大一进校的时候就考,说不定不用复习就能上600。”刷题最认真的那位,说起牢骚也很认真。 另一位室友一语道破天机:“还不是怕你们一考完就把英语丢了。” “要是毕业以后不出国、不进外企。丢不丢,迟早的事。” “诶?你这语气是不是看不起国企。我上次听一个学姐讲了,国企才是性价比最高的。” “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样,国企的好位置肯定会抢破头,说不准还要人牵牵关系。反正我是不敢想了。” “你以为外企不是这样嘛?老师都说了,好日子过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轮到我们就没有坑。” “那我们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你挖吧。我要求不高的,就算只有四大要我,我也能接受。”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所大学都是念金融、会计、经济的,学生个个现实得很。也就大一刚入学的新生会谈谈抱负与梦想,只要在校园里浸淫一学期,就会聊基金、股市,钻营实习机会,交换留学经验、职业规划。 或许别的大学也这样。 时代的变化提前了所有学生的焦虑。人人都想得一份好工作、拿一份高薪水,希冀在贫富差距变得更大之前,一跃跳上上一阶层。 俞舟欢对此的态度是拧巴的。她想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比如创意类的,当当编辑、做做市场公关,又想有份高薪水,像是注册会计师、财务总监之类的,可以让吴美芳和自己的生活过得更体面一些。 考试铃声及时响起,俞舟欢迅速收起一切杂乱念头,专心致志地面对她最擅长的事情——考试。 她今天的目标是六百分以上,因为写进简历会比较好看。 不过真的拿到卷子,俞舟欢的心态又变了,即使能保证拿到六百分,她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道题目。哪怕考场里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开始提前交卷,她依旧不为所动,焦灼地咬着笔盖,试图将最后的翻译题做到最准确。 就连考完拿书包的时候,她还沉浸在英语的世界里。 刚背上,书包就被人撞了一下。 俞舟欢很久没有被人这样不轻不重地撞过,她下意识地想到一个人,但又觉得不可能。 “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啊。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交卷。”始作俑者毫不知错,还厚颜无耻地展露出两颗甜甜的酒窝。 竟然真的是想象中那个人。 “你有病啊!”俞舟欢扭过头,脸色差得很。 坦白讲,她有一分开心,可剩下九分都是不爽的怒火。她怨他为什么找女朋友,为什么找完女朋友又要在她面前出现,为什么出现的时候总是撞在她从头到脚都很粗糙的时候。 杨宵也是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数落过,委屈的瞬间,酒窝一下子消失不见。 “还这么凶哦,这次没考好吗?” 这是她的习惯。 在春华中学念书的时候,大小考试的考场都是按照年级排名分的,俞舟欢和杨宵因此常常被安排在第一考场。 俞舟欢没有仔细数过,不过十次里面至少会有八次吧,一考完,杨宵就踮着前脚掌跑来对答案,顺带虐待一下俞舟欢的书包。 发挥不错的时候,俞舟欢懒得跟他计较;发挥失误的时候,俞舟欢肯定要骂他几句,还要在他的书包上拍几下抓几下,虐待回去。 不过此刻,她骂完却没动作,只是烦躁地回了一句:“你别咒我。”然后离开的脚步明显快了。 “你现在跟我那么不熟吗?”杨宵追了上去,轻声道,“我们不是那么多年的……好兄弟吗?” 好兄弟。 所以对他而言,她是范嘉杰、是詹意一样的存在? 俞舟欢不晓得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悲凉的、好笑的,亦或者痴呆失魂的。一个踉跄,差点踩空阶梯。 还是杨宵眼疾手快,一把抓在她的手肘上,将她整个人从摔倒的边缘捞起。 “没事吧。”他关心地问了一句,虎口渐渐红成一片。 俞舟欢当作看不见,忙着和他脱离身体接触:“谢谢你。”她低着头,感激得并不诚心,弄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过、失忆过,在某个不知道的时候伤害了她? 明明她以前是喜欢发火的,只要老师不在,嘴巴还会说个不停,怎么越长大越沉默。 难道——就像林潞说的,正派的女生一旦有了自己喜欢的男生,就会主动和其他男生保持遥远的距离。 “俞舟欢。”他沮丧地垂下眼睛,可是还没问出问题就被打断了。 “诶?那个是林潞吗?”往前又走了几步,确定之后,俞舟欢立马举手冲她挥了挥。然后小声说给身旁的人听,“快去吧,她好像等你有一会儿了。” 杨宵的球鞋卡在迈与不迈之间。 “你再不走快点儿,待会儿她生气了。” “她不会的!”杨宵回答得自信。那一刻,俞舟欢还真有一点点自我嫌弃,唔,她刚才是不是表现得有点绿茶? “我……”解释会不会变成画蛇添足。 幸好他出声:“姜泛泛跟我说,她打算在范嘉杰生日的时候办个聚会,顺便跟他表白。到时候,你们都会来的吧。” “当然啊。” “那,到时见。”他打算跟她说明白。 俞舟欢不算太可怜,她也是有人等的。只是等待她的人面如菜色,饥肠辘辘,一见着她就把她往距离最近的西餐食堂带。 “看来考试和减肥不能兼容。”吃下半碗肉酱面,周佳卉的胃疼终于缓过一些。 对面的俞舟欢说不上饿不饿,吃了几口就拿着勺子在罗宋汤里打转。她是吃着吴美芳煮的罗宋汤长大的,这儿的就像是洗锅水。 周佳卉嫌她不尊重食物,拿叉子敲了敲她的勺子:“心情不佳?还是……因为他?” 俞舟欢不讲话,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算什么名堂,再下去她真要成女二了?人家的男朋友,她整天念念不忘干嘛! 她气自己,气到敲起了太阳穴。 “没想到你这么纯情而且长情。”忧愁都传染到了周佳卉的身上,“其实你们两个也挺配的。刚才我在远处一眼就看见你们了,所有人里面就你们身上有紫色。”可惜他们都是戏中人,站在一起走了那么久,浑然不知紫色羽绒服和紫色的球鞋默契得像是造型师存心搭配。 “要不你争取一次吧。”周佳卉知道自己的话违背了她们的三观,可她又不忍心要俞舟欢斩断情丝:“至少把心意表明了,说不定他会分手呢。” “我不要!”出乎意料,俞舟欢的拒绝比她的悲伤更加强烈。 她不愿为了男人变得低劣,也不愿成为付出更多的那一方。 那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从小就很清楚。 既然杨宵世界广阔,不是非她不可,那她完全可以将他慢慢逐出自己的爱情世界。 何况——人家只把她当作好兄弟。 学习是个好东西,考试亦然。 当你被考纲和历年真题埋没的时候,当时间越来越少而知识点还有好多没看的时候,你就不敢把心思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东西上。甚至当所有考试结束,复习草稿被全部扔进垃圾桶,最简单最淳朴的快乐又回来了。 俞舟欢已经忘记自己悲春伤秋的模样,她就像只快乐的小鸟,将脏衣服、脏被套东一件西一件统统丢到了行李箱里,丢不下也没关系,屁股坐到行李箱上,拉链一拉,轻轻松松。 周佳卉形容她每次放假就像刑满出狱。明明是个每隔两三周都要回家的本地人。 俞舟欢要她讲得文雅些。 周佳卉于是改成,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孩子终于等到了放学。 不过今天的放学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 “吴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最先回答她的,是掉落在地的筷子。 第26章 躲避不是办法。 一小时前,吴美芳就开始赶人。她人到中年,再度陷入了恋爱,除了羞涩、不好意思,还要焦虑一大堆现实问题。 她担心三姑六婆的嘴里会冒出杂七杂八的说法,更担心这些说法会伤害到俞舟欢。因此遮遮掩掩想要放弃。 吴均却比她坚定:“我了解小俞,她是心里有主意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外界影响。” “你了解什么啊,她都毕业多少年了。”别说他一个高中班主任,就连吴美芳这个亲妈也常常捉不到俞舟欢的想法。她叹了一口气,虚靠在桌边,看吴均笨手笨脚地揉面团。 揉了不下几十次,从手指到手肘都已经变成白茫茫一片,那面团还是软塌塌的没有韧劲。吴均本是来讨好吴美芳的,却不想显露出了愚蠢的一面。 “看来做汤团比做数学卷子还难哦。”他憨厚而勉强地笑了笑。 吴美芳瞄了他一眼:“让开,还是我来吧。” 很快,面团就被搅打上劲。吴美芳将它们分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她手上动作麻利,掌心轻轻一压将剂子拍扁,食指与拇指贴着它的边快速摩搓形成碗状,再填进一筷子鲜肉馅,收口揉圆。 一颗硕大敦实的本地肉汤团便做好了。 吴均以为自己看会了,上手包了一个,可是怎么都收不了口。 吴美芳无奈摇头,指导了两句,最后还是将汤团拿到自己手里补救。 “现在知道女人做的事情都不简单了吧。”比起嗔怒,吴美芳的语气更像是得意。她从前嫁的那位,也就是俞舟欢的亲生父亲是绝对不会碰这些的,他只晓得坐着吃,只晓得如何居高临下地做出让人反胃的评价。 而吴均顶多是做得不好。 他教了那么多年学生,已经磨练出一颗好耐心,此时又拿了一个剂子,从头学起。不仅自己放慢了动作,还要求吴美芳也做得慢一下,以便他分解出每个关键步骤。 “搞这么精细干嘛,又不是高考!”动作被无数次打断,连吴美芳都包不出好汤团了,她推了吴均两下,力气不大,顶多算是挠痒痒,“你去坐着看电视吧。算了算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舟舟说晚上要回来的。” “你这个态度不好,很打消积极性的。你对小俞可不能这么说。” “我女儿的手比你巧多了!” “熟能生巧。我多做几个肯定也能做好。你发发善心,再教教我嘛。” 古语怎么说呢,烈女怕缠郎。这话用在吴美芳和吴均身上也还妥当。 汤团包得差不多,吴美芳便自己跑进了厨房,她要给吴均打包一些,也要给吴均的父母打包一些。这么想着,她自己都笑出来,怎么人生活到一半,又要从头开始做人媳妇。 今天的厨房热闹极了,为了迎接俞舟欢放假回来,肉禽海鲜当季蔬菜正在此集会。吴美芳看了眼灶头,装完汤团,又装了一碗四喜烤麸、一碗肉皮汤,再用袋子放了些上海青。 “没有学生来家里补课的时候,也要记得起床。一天三顿饭总归要吃好的。” “好好好,知道了。” 这画面很好笑,天天教导别人的人正在被教导。 吴均离开没多久,门铃响起了。 吴美芳满心以为是俞舟欢,跑去开门一看——又是吴均。 “我手机忘记拿了。”当老师的犯起蠢,不比学生差。 数落归数落,吴美芳心疼吴均被外头的天气冻上了一层霜,又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喝完再走。 可水才喝了半杯,铃声再度响起。 吴美芳还在慌张,吴均已经搁下杯子,起身去开门:“我来吧。” 躲避不是办法,再难也要面对。这个道理,他也曾教过俞舟欢。 一百平不到的小房子被一种凝重的氛围包裹起来,天花板快要贴到地板。 俞舟欢看了看吴均,又看了看吴美芳,看了看拖鞋,又看了看打包盒,什么都明白了,可一个眨眼,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家都有了陌生感,至少她现在不敢像个疯子一样冲到沙发上打滚。 “妈妈,我先去房间放东西。”她找了个借口。轮子刺耳地滚动起来,她终于有机会呼出一口气。不过她没敢在屋子里待太久,怕吴美芳想多了。 “今天吃肉汤团啊。”再出门时,俞舟欢有了方向。她戳了戳肉汤团,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食物。 吴美芳的阵脚早已乱得一塌糊涂,急着说:“我还买了其他菜的,你去看看还要加点什么,现在去买来得及的。” “我都吃的,反正你烧的比食堂好吃多了。”俞舟欢忽然有种本末倒置、老少掉个头的错觉,好像她成了严肃的家长,而吴美芳变成了早恋的心虚少女。 大可不必。 她才不希望吴美芳这么老实勤恳善良美好的人一直孤单呢。 于是她扭头望了一眼吴均,问道:“吴老师,你晚上有事吗?” 吴均一点就通,摇了摇头:“你们家介意多一双筷子吗?” 俞舟欢也摇了摇头。 只有夹在中间的吴美芳还不太明白,克制不住地大喘气,边喘边走去厨房。 “我来帮你。”吴均的步子快,却遭到吴美芳的拒绝。 她可不要一把岁数了还在女儿面前秀恩爱,免得遭到更多的嫌弃。 没想到吴均突然犟起来,一步不退:“你的手扭伤了才好,不要逞强。你要是让我走,我就去问小俞,让她来劝你。” …… 嗯?吴美芳的手什么时候扭伤的? 书店要拆迁了? 吴美芳正在准备找工作? 吃着核桃看着电视的俞舟欢其实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厨房里。她研究着两人的每一句话,而后发现自己对吴美芳的关心真的少得可怜。 在俞舟欢的心里,吴美芳是主动给钱的ATM、是常常挑剔的房东、是从来没有流泪过的钢铁人。她永远保护俞舟欢、珍爱俞舟欢,让俞舟欢快要忘了——自己应该像她爱自己一样爱她。 不知道为什么,“不孝”两个字闯入了俞舟欢的脑海。 那个夜晚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很寻常。他们三个人一道吃了晚饭,俞舟欢主动切了一盘水果,吴美芳将两手满满的吴均送到了楼下。 他们聊书店的事情、春华中学的事情,但只字不提吴美芳和吴均之间的关系。 或许吴均想要挑明,却被吴美芳打压下去。 连一旁的俞舟欢都看得很着急。 吴美芳居然这么保守,居然还把她也想得那么保守。对此,俞舟欢做了一件事——写信,写微信。 至于开诚布公地当面讲明白,她也是不好意思的。 这一点,像极了吴美芳,很有中华民族含蓄内敛的传统风范。 或许开发者都没想到有人会在微信对话框里输入那么多字。 因为只会有吴美芳一个读者,俞舟欢不必咬文嚼字。她的思维随着回忆蔓延,一开始还在摇旗呐喊表明自己支持婚恋自由,写着写着就跑偏了。 她讲起小学的事情。那一回她在楼梯上踩空了台阶,她喊疼,她亲爸却执意称她是想逃课故意装出来的,最后还是矮矮的吴美芳背着她去了医院。 中学的时候,吴美芳的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可惜那份工作要到六点半才下班。为了让俞舟欢每天放学都能吃到热腾腾的有营养的晚饭,她放弃了。 再后来,她为了俞舟欢的学习成绩、为了让俞舟欢不受到任何离异家庭的影响,一个人抗下多少辛酸。 她没什么可以商量的人,无非是孤独、勇敢地往前走下去。 只要不让俞舟欢受伤害就好。 等到自己有了女儿,能不能成为一个像吴美芳这样尽职的母亲呢。 俞舟欢不确定。 “这样的我,承载了你那么多的爱,怎么有资格让你继续为我放弃呢?”她在信里写道。眼泪莫名落了下来。 她还来不及收尾,吴美芳叩响了房门。 “舟舟,你睡了吗?”吴美芳还是没底气,尽管吴均对她拍胸保证。 听到俞舟欢说“没有”,她才走了进来,坐到了俞舟欢的床边:“我和你吴老师……你都知道了是吧。” “嗯。” “你会不会怪我?”吴美芳的紧张明晃晃,就像个藏不住心思的小女孩。 “当然不会啊。”俞舟欢急促地晃动脑袋,“不过你要跟他再相处相处,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好人。” “他蛮好的。” “平常又看不出来的咯。要看紧急情况的时候,他会不会丢下你不管,会不会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俞舟欢纸上谈兵的能力不错,说得吴美芳连连点头,不过转念一想,“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小说里啊。”见吴美芳少了拘束,俞舟欢往前挪了挪屁股,主动勾在了她的手臂上,八卦地问道,“妈妈,你和吴老师怎么会在一起的啊?” 说透了,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 大一的时候,楼上那户人家想给孩子找一个靠谱的家教,不知怎么听说了吴均补课负责的事情。吴美芳一听,想起这个人是俞舟欢的高中老师,牵线搭桥前就先问了俞舟欢,吴均教书教得到底好不好。俞舟欢当时毫不在意,无心地将其大夸特夸,没想到就此让吴美芳和吴均重新结缘。 “妈妈,你这个算不算吃了窝边草啊!” “去去去!”吴美芳此刻彻底放开了,一把卷起被子,蒙住俞舟欢的脑袋、照着她的屁股打了好几记。 第27章 索性移情吧。 俞舟欢试图在这个寒假找一份实习。她身边焦虑的氛围很重,同学们要么奔着留学、要么奔着就业,都开始早早打造自己的简历。 她不甘落后,可在网上搜了一圈,发现大多招聘要求都框定了大三和大四的学生。要是没有认识的人介绍,太难找到一份对口的实习。到最后,她只能看起家教、星巴克咖啡店之类的兼职。 宿舍群里忽然热闹起来,是六级考试出分了。俞舟欢很快查到自己的分数,六百刚出头,和预期差不多。然而重新点开微信,看别人晒出六百二、六百三的分数,甚至有人直接丢了张雅思八分的成绩单到朋友圈,俞舟欢又觉得没那么满意了。 也许更努力一点,再早几个月开始复习,再拿出一点高考拼搏的精神,她也可以。 自我□□的时候,微信跳出了一个新的对话框。 “恭喜你入围十强了。”是林潞发来的。 这还是她们加上微信后的第一次对话。 见不到正式通知,俞舟欢不太敢相信,回道:“真的吗?” “你没收到邮件吗?” 她于是立马打开邮箱,找到了最新一封来自戏剧社的邮件,里面不仅有祝贺的话,还写了第二赛程的要求。 俞舟欢给林潞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收到啦,谢谢!”她以为客套的对话到此为止,林潞却很快提出,“最近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喝个下午茶?” 她们很熟吗? 手机屏幕上照出俞舟欢尴尬纠结的表情。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放下杨宵,万一在林潞面前露出马脚,岂不是会可笑得像个小丑。 她犹豫不决,林潞却果敢直白,又发了两句:“我想跟你聊聊第二赛程的事情。我很希望你的小说最后能拍成微电影。” 原来是她小心眼了。她以为林潞只想知道关于杨宵的东西,又或许,林潞会化身心机女二,四两拨千斤般离间他们的关系,好巩固自己的地位。 可她只字不提,一心专注社团的比赛。 见面的那一天,本要跌到零度的气温回调了不少。俞舟欢看着天气界面上的小太阳,在羽绒服和大衣之间徘徊了很久,最后硬是狠下心,套了件单薄的格纹大衣。 冬天的风却很不给面子,等她一出门,便猛地贴上脸。 俞舟欢来不及看天上是否真的出太阳,赶忙缩回家里,往棉毛衫上贴了个暖宝宝。 见了面,她才发现是自己太在意。 林潞只套了一件宽松的长款羽绒服,她身形原本就纤细,裹在里面就更加显得脸庞娇小、脖子细长。 不像俞舟欢有着明显的搭配痕迹,林潞身上的都是人手一件的基本款,棕色高领毛衣、牛仔裤,只有那双紫色匡威鞋稍微出挑一些。 好看的人啊,果然套个麻袋都能迷住路人。 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别打扮。心里酸滋滋的俞舟欢,脸上仍旧笑嘻嘻,她将菜单递给林潞:问:“你看看要喝什么?” “拿铁就好。”然后林潞翻到菜单的某一页,问俞舟欢,“要不要吃块蛋糕,这边的黑森林蛋糕还不错。”她好像经常来这儿,对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如她所说,这款蛋糕的甜酸程度刚刚好,糕体松软,奶油也不会让口腔发腻。只是美食也需气氛烘托,坐在林潞对面,俞舟欢的心里好像怀着一只还未作响的闹钟,味蕾的感受自然也削减一半。 蛋糕慢慢减少,还剩三分之二。林潞搁下叉子,将咖啡杯挪到一边,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银灰色的电脑,顶部画着一只苹果。 俞舟欢不禁在心里默默发出“哇”的一声。 今天,她的羡慕似乎变成了一辆停不下的火车,越开越猛,再下去肯定要化作嫉妒冲出地球。 “我替你的那篇小说整理了一个大纲,你看一下?”虽然是上扬的疑问句,林潞却已经将笔记本转到了俞舟欢的面前。 大纲这东西呢,她自己也有一份,但寥寥几行,“大”得不行,倒是眼前林潞整理的更为细致清晰。 为了方便商量,林潞将椅子移近了一些,她滑动鼠标,直到光标停在标黄的一列。 “这是我的一点修改意见,你写第二稿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下哦。” “好的好的!”俞舟欢还在吃惊中,一双目光全被屏幕上的字锁定。 学到了!以后的大纲就这么磨。 这一刻,她对林潞的好感蹭蹭涨了不少。 不如——索性移情吧。将她对杨宵最后一点点的喜欢挪到林潞的身上,与她成为好朋友,从此了结所有不对劲的别扭的情绪。 “这个给你!”林潞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东西。 俞舟欢拿起一看,噢,雅诗兰黛。即便还没机会用过,俞舟欢这点化妆品知识还是有的,不过无功不受禄,她问:“你拿这个要做什么?” “你之前问我用什么护肤品,我感觉这个不错,刚好这次在机场免税店多买了一瓶,就送你吧。” 施比受容易,俞舟欢的语气就没有她这么轻松了:“应该……挺贵的吧。”她盯着手上那瓶小小面霜,不知不觉间,它竟然变成烫手山芋。 “朋友之间送礼物,很正常的。”说完,林潞又犹疑着问了一句,“我们应该算是朋友吧?”不得不说,她自来熟的个性和杨宵很般配。 俞舟欢用力支撑笑容,没法不点头。 “我听范嘉杰说,你和杨宵以前经常在一起玩的。不愧是他的朋友,你也好厉害。” 林潞称赞她,她的第六感却忽然发起警报。 “唔,我们五个人关系是挺好的。不过高二分班了,又要准备高考,就不怎么联系了。”俞舟欢难得反应快一次,将自己和杨宵的关系速速撇清。 偏偏林潞又把他们拧在了一起:“那还挺巧的呀,你们考到了一个大学。” “说起这个,我是家里跟风让我选的财会专业,感觉不太适合,读得太累了。”俞舟欢费尽脑汁,强行将话题绕了出去,她试图绕得更远,便问林潞:“你们专业的数学相关课多不多啊?” “也挺多的。”林潞点了点头,可下一句便是,“只好辛苦杨宵期末再教我一遍。” 呵,俞舟欢的不耐烦快要爆炸。她心中腹诽,不就是讲题目嘛,杨宵早就给她讲过了,还给姜泛泛讲过,给其它男同学女同学都讲过。 到底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可她不愿反驳、不愿争执,免得林潞越陷越深,真以为她是那种盯着回头草不肯放的愚蠢女人。拜托,她才不会!地球人口已经破了七十亿,身边找不到可以去网上找,国内找不到可以去国外找,三次元找不到可以去二次元找,甚至无欲无求一心侍佛也是积攒福报的上上选, 杨宵? 在她心中,他是一朵开得太早快要谢完的花。 怅惘着、不舍着,但总要忘记的。 俞舟欢索性主动提起杨宵,哪怕讲出来的都是现编的谎话:“哦,原来杨宵现在这么有耐心啊。我怎么记得他高中的时候特别讨厌跟人讲题目,看来女朋友确实有特殊待遇呢!” “你不会是帮他在骗我吧?” “当然是真的。你可是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那一个,他肯定对你好啊。”俞舟欢夸张地敷衍起来。她对林潞的好感,才升起又跌停,没多久便借口要走。她甚至不想要和林潞再有任何交集,哪怕代价是和杨宵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圈子里。 反正早就如此,没所谓了。 出了甜品店没多久,俞舟欢发现口袋里的交通卡不见了,只好原路折返。林潞还没离开,挂着一对耳机正在打电话。 “看外表当然是看不出来的,现在什么人都能做小三……我跟她提了提,她要是不笨,应该会对杨宵死心……比赛的事情,帮她就是帮我,到时候在编剧那栏加个名字,她不会拒绝的……” 俞舟欢就站在不远处,她像是上了瘾,听了上句还想听下句。她终于笃定自己的第六感,只是那时的她缺一点点傲、一点点嚣张,十分害怕得罪人。如果十年之后有人这么试探她、算计她,她一定敢当场拍飞手机:“放心,你的男人,我没兴趣。” 而现在,她退到更远处,给林潞打了一个语音电话:“喂,你还在店里吗?能不能帮忙看下椅子上或者地上有没有一张交通卡,卡套是只黄色的小熊。” 然后她假装刚刚跑回来,从林潞手里感激地取回了自己的交通卡:“还好找到了。我男朋友刚给我买的卡套,要是弄丢了,他该生气了。” 男朋友会不会生气,她不知道。 甚至,她连男朋友是谁都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很生气,生气到说话已经失去了理智。 林潞凭什么这么恶意揣摩她!凭那张无暇面孔吗,凭那台苹果电脑吗,还是凭杨宵独一无二的偏爱。 呼,转身的瞬间,俞舟欢朝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最后一点点对杨宵的喜欢终于被林潞耗光了。 姜泛泛的情路不比俞舟欢好走。她师出不利,因为范嘉杰和家里人寒假去了三亚,只好将表白计划延到了三月初。 俞舟欢本想怂恿她,等什么等,要什么仪式感,择日不如撞日,直接一通电话过去就是。可她自己都没干过的事情,有什么底气说出去呢。 唉,回头想想还是羡慕林潞那样的人。虽然会算计了一些,但人家善于表达、懂得进退,不像她和姜泛泛,用情的事情大多不在掌握。 难道以后结婚了,要成为被人牵着走的那个? 还没发生的事情将俞舟欢的两根眉毛愁成了波浪。 从车站走到姜泛泛预约的餐厅有一段小路,路两边的树不知开的什么花,粉色白色,一簇簇,一团团,浅浅薄薄,铺了一重又一重。还有不少已经落到了地上。 俞舟欢拢了拢自己的羽绒服,对这阴霾潮湿日子里的春天气息感到稀奇。她一边走一边看,脑袋昂得比天鹅还长,路也走得漫不经心,一不小心就被石子绊得踉跄一下。 “喂。”路的对面,被红灯拦下的杨宵对着她的背影着急低呼。 她听不见,也不吸取教训,拍拍胸口,继续研究这小花。 到底是什么花,这么努力逞强,非得在料峭时节第一个开满枝头。 俞舟欢看得入迷,对着花瓣不自觉地发问、傻笑、赞赏,仿佛一个酒鬼,从午夜喝到现在,醉意还没散去。 杨宵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她。 看她笑,他也笑,看她自言自语,笑意就更浓了。 简直莫名其妙,可又不受控制。 还有三秒,就是绿灯。 “你到了啊。”俞舟欢看见对面的人,声音轻快地招了招手。那人高高的,五官瘦削,像一株立于悬崖的挺拔竹子。 “早就到了,在等你。”程道声迈大了步子。 “不是让你先过去嘛,外面这么冷。” “我还好,没你这么怕冷。”说着,程道声宽阔的手掌已经在她面前张开,“不信的话,你摸摸。” “不要脸。”俞舟欢暗骂一句,笑容却比刚才还要甜三分。她小手往上轻轻一拍,来不及逃,便被他温暖的手掌捉住。 应该是没人看见的,可俞舟欢还是害羞得低下了头。 那一刻,刚好有花瓣落下,定在她额头,风吹也吹不走。 “别动。”程道声的脸几乎就贴着她的眼皮,她都能看见他脸上的绒毛了。他是那么认真,目不斜视,呼吸平稳。 可他越是认真,俞舟欢的心好像就会跳得越快。 她慌张极了,最后晃了晃脑袋,将花瓣暴躁地弄走。 “唔,这个是什么花啊?怎么开得这么早。”俞舟欢玩起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把戏。 程道声仔细看了一眼,摇头:“不知道啊。”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半是嫌弃半是撒娇,手上加了点力气,轻轻掐着他。 “那我要是知道了,你会奖励我吗?” “奖励你到店里免费借书。不过就免费一天,多的不行!” “真大方!” …… 他们打情骂俏,旁若无人。 远远跟着的人却再也笑不出来,酒窝都失去了踪影。 第28章 算是喜欢的一种吗? 大多数女生都会在念了大学以后加速女大十八变的进程。变白变瘦变美丽,悦人,或者更多的,是为了悦己。而姜泛泛绝对是其中的顶头羊。 每次见面,俞舟欢总能在她身上看出一些不同,肩背薄了、腰围小了、脸蛋尖了,等表象收拾得差不多,又发现她的衣服换了风格,她不再往身上叠加各种流行的元素,而是找准最适合的一种,轻轻松松地让衣服浑然天成。 只是今天,她有一点不对劲,即使穿着最衬她的燕麦色,画着橘色唇膏,仍旧看起来毫无血色。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的人,她不安、敏感,害怕余震随时来访。 俞舟欢不敢胡乱猜测,将程道声丢给了詹意他们,便硬要拉着姜泛泛去厕所。 姜泛泛的手心里都是冷汗,紧张都传到了俞舟欢的身上。 “泛泛,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姜泛泛低着脑袋摇了摇,她目光没有聚点,散漫地看着地上的水渍。“你不是要上厕所嘛?”显而易见,她不愿说别的事情。 俞舟欢的小嘴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张开,只好呼了一口气,进了厕所隔间。 上完厕所,俞舟欢还没酝酿好接下来的台词,就看见姜泛泛对着镜子在擦眼睛。隔了很远都能看见红色。 俞舟欢还未开口,姜泛泛就已经冲她摇头:“吃完饭再说。” 一句话,就让俞舟欢心中有了答案,她连忙点头,很有默契地连一句安慰都没有多讲。 像她们这样的个性。越多关心,就会越伤心。 可现在,姜泛泛的自尊需要她若无其事地撑下去。 推开包房的门,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俞舟欢原本担心程道声和大家不熟,会相处得尴尬,可她发现他是变色龙,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快速融入群体。 看见她回来,他向她挥手,然后扭头将另一只手上的牌统统压在桌上:“炸弹。” “你不是第一次玩吗!?”詹意没坐牌桌上,但周佳卉一把没赢,他必须说点什么。 被质问的程道声推了推眼镜,看了眼俞舟欢才说:“输赢和是不是第一次没有关系吧。” “我怀疑你根本不是第一次玩!出牌像是老手。”说着,他用手肘拱了拱同为输家的杨宵,“你说呢?” “技不如人,我还是少说点。” 俞舟欢觉得杨宵今天的气场格外低沉,连理牌都不太顺畅。她看了一眼四周,林潞没来,难道是吵架了。 “要不你来玩吧。”程道声准备将位置让给俞舟欢。 俞舟欢立马将他摁了回去:“不要。”她的手抓在程道声的毛衣袖口上,“我玩不来,老是输。”她的语气像是撒娇,又像是告状。 “有我在。”程道声将手叠了上去,在她的骨节上轻轻敲了两下。 “哼,有你有什么用啊。” 两人的亲昵在四方牌桌上尤其显眼,詹意大呼受不了,立马靠在了周佳卉的肩膀上:“伤心了!天才的形象在我心中彻底落下了神坛。” “谁知道你心里的神坛住过多少人。”俞舟欢替程道声怼了回去。 好友于是反目,周佳卉一边拍着詹意的后背当作安慰,一边瞪向俞舟欢:“你背着我们偷偷摸摸脱了单,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这……俞舟欢抿了抿嘴,求救般望着程道声。 “其实我们也是刚在一起。”他握住俞舟欢的手,大大方方地向众人说明。 理牌的那个人忽然悄悄停止了动作。 周佳卉不信,盯着俞舟欢咬文嚼字:“刚刚是什么意思呢?是今早,还是昨晚?”她是挺想看俞舟欢谈恋爱的,可这女人,在她面前说了多少次不喜欢、不将就啊,到头来,就这? 也太口不应心了吧! 如果早知道俞舟欢和程道声正在萌芽开花,她就不故意挑杨宵的刺了。 俞舟欢理亏,此刻只看着程道声一个人。 程道声对此很享受,冲她笑了笑:“准确地说,是六天前。欢欢,我第一次追女生,你就让我追那么久。”他表情无奈,俞舟欢却看见他眼里的宠溺。 她应该选对了吧,虽然是一时冲动,却让自己踏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有更多的依恋与快乐,再也用不着卑微、酸涩。 “你追她?还很久?”詹意不可思议地咬着嘴上的干皮,然后指着俞舟欢向周佳卉确认,“这是俞舟欢吧?” “怎么!不行吗!我们舟舟多好啊!”周佳卉嫌弃得一掌推开自家男友,又护起了俞舟欢。 詹意连忙放低了音量:“我还以为是俞舟欢主动呢。” “是我。”程道声再次承认,语气有点受伤,“从去年就开始追了,可惜还被她拒绝了。” 俞舟欢撅了撅嘴:“我错了还不行吗?” 程道声来不及说原谅,对面的杨宵就将扑克牌撒了一地。 纸牌洋洋洒洒,众人纷纷去捡,杨宵说着“对不起”。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人群的中心,今天却呆若木鸡。 俞舟欢有一瞬间想,他的失魂落魄会不会是因为她。但不过零点零一秒,她就去除了这个念头。 她已经有程道声了,不需要这种无关痛痒的杂念。 *** 六天前,程道声很自然地出现在吴美芳的书店里。看见店里在进货,他又很自然地充当起搬运工。 “你,怎么来了?”因为拒绝了他,俞舟欢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他。 “作为你的朋友,我应该可以来吧。” “恩恩,当然。”她表情僵硬,在心里骂他小心眼、居然故意拿她说的话来堵她。早知如此,她就直接说老死不相往来好了。 总比此刻连呼吸都觉得尴尬要好。 “我只是来还书的。”程道声又开口。他将最后一摞书抱到了手上,步子稳重地向店里走去。是不是所有天才都这样,做任何事情都靠谱、严肃、必胜。 吴美芳比俞舟欢热情得多,倒了杯热水给程道声暖手:“小程啊,你太热心了。这些事情让舟舟做就好了。” “碰巧嘛。”他讲得云淡风轻。 吴美芳不相信。她在这里开书店快要十年,见过的男生女生就跟小说书一样多。程道声有什么书是在外面借不到的,无非是打着俞舟欢的主意,一会儿借一会儿还,平白无故制造见面的机会。 这样想,程道声的心思倒是比俞舟欢多。 “我出去一会儿,你帮我看店。”儿孙自有儿孙福,吴美芳不准备强硬插手。她拍了拍俞舟欢的肩膀,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俞舟欢的眼神是不舍的、绝望的,可她妈转身得潇洒,什么都没看到。 “唉。”她不由叹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讨厌我?” “啊?”俞舟欢从书籍里猛一抬头,看见天才眼中竟然写着自我怀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真的没有讨厌他。被人喜欢,尤其是被这么优秀的人喜欢,是对她的一种肯定。至少证明了她不是一个不值得喜欢的女孩子。 “那你为什么叹气?难道你之前只是在说客套话?你其实连朋友都不想做。” 俞舟欢被他问进了角落,只好胡说:“我……我不是为了你叹气。” 他眨了眨眼,抛来一个“说下去”的眼神。 俞舟欢别无他法,将之前现成的和林潞之间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一遍。 “所以——你是在害怕说谎遭报应?” “对啊,难道你说了谎不会遭报应吗?”尽管这么说,她自己却还是改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比如刚刚为了搪塞程道声,又说了一个。 程道声跟着她独特的思路想了想,他好像还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作为科学主义的拥护者,他觉得这更是一种心理暗示。 “你是不是小时候匹诺曹看多了?”他问她。 “咦,你居然还知道匹诺曹!” 程道声摸着额头失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吧。” “因为这个,所以我没资格做你的男朋友,是吗?” 好好的聊着匹诺曹,为什么又聊到男朋友!俞舟欢的脑筋来不及转弯,手掌已经被画册里坚硬的纸张划出一道血痕。 “嘶。”她后知后觉地低呼出声。 程道声连忙将书拿走:“创可贴在哪里?” “不知道。嘶,你看,这就是报应。” 找来找去,俞舟欢只找到酒精棉花,她是怕死的人,为了消毒干净,再疼也得用酒精。 “嘶,嘶——”俞舟欢一边喊痛一边骂,什么破书,比刀子割得还要深。 程道声在边上看着,她将酒精棉花一下一下地点在伤口边缘,刚碰到,立马提起,简直像是行为艺术。 “我来吧。”他看不下去,将手伸了过去。 俞舟欢轻轻摇头,往回缩了缩手。 “感染了会死人的!”他夸大其词。 俞舟欢根本不信,但酒精棉花已经到了他手里:“啊!好疼,程道声,痛死了!酒精都要灌进去了。啊,程道声,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酒精涌进伤口,酸楚痛爽一下子爆发,直接将俞舟欢逼成一只小野兽。 “长痛不如短痛。”他很镇定,眼神里只有一点点的抱歉。 “伤口不在你身上,你怎么会知道!”俞舟欢终于缓过来,回了一句,牙齿还在打颤。 “我当然知道。”他说,“你拒绝我那天,我比这个痛多了。” 气氛变得煽情,俞舟欢再也找不到可以打破它的事情。 程道声正认真地看着她,一丝不苟,所向披靡。刚才他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温暖的触感好像又浮现了起来,直到占领她的大脑。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程道声的感觉。 并不讨厌,接受靠近,有些崇拜,算是喜欢的一种吗? “我去买创可贴。”她无法做出决定,又想逃跑。 “还是我去吧。” 第29章 牌乱了。 书店原本就不大,被快递纸箱、包装纸之类的东西零零散散堵了一地,更加狭窄。 店里此刻没有顾客,俞舟欢用不着在意形象,直接坐在了一只纸箱上。她手上绕了根捆书用的粉色带子,心里凌乱,带子也被系成了一个又一个死结。 程道声的心意,她接收得不能更明白。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男生直截了当地告白。 以前也有男生喜欢过俞舟欢,打听了俞舟欢的手机号,发来长长的暧昧告白,等俞舟欢拒绝之后,那人二话不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至于现在俞舟欢怎么想都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程道声却不一样。 他坦诚、勇敢,在一次次失败之后仍旧毫不灰心。他不曾摆出蜡烛、玫瑰和吉他,没有弄得人尽皆知满是难堪、也没去找她所有的朋友来说情。 所有的努力都往她一个人身上奔。 理智告诉她,比起苦苦爱着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选一个宠她、护她的人,做那个人的公主、皇后、老佛爷,才是聪明人。 可俞舟欢还留存着一点点不甘,她渴望那种不由自己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脑袋缺氧,就跟灌了迷魂汤一样,不要太多思考,全靠多巴胺作祟,晕着转着就会笑了、哭了。 唉,别人的恋爱都是怎么开始的呢? 她又哀怨地叹了口气。是很长的一口气,程道声数了数,至少超过三秒。 “又怎么了?”创可贴被他剥开,他想替她贴,俞舟欢也很配合地将伤了的手掌送了上来,结果他却微微转了方向,将创可贴礼貌地递到了俞舟欢的手里。 他才是——怎么了? 俞舟欢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没敢多看,在她弄清自己的内心之前,她不想再让他有所联想。她太知道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会有多大的能量,让人日思夜想,让人编织谎言,然而幻想的美好,大概率都是假的,比如青梅竹马、比如两小无猜。 走神的俞舟欢垂着脑袋,将一个创可贴贴得比医生做手术还认真。 程道声起先走远了,翻看起新上架的书。他随手挑了一本讲厚黑学的,一目十行的人,今天居然看个目录看了五六分钟。最后还是放弃了,老老实实将书摆到原处,绕回了俞舟欢的跟前:“你还在为了林潞的事情发愁吗?” “啊?”她一愣,什么林潞,她就是拿出来随便说说的。何况报应都遭了,这事就算了了。 程道声不懂,还在自信地猜着少女的心思:“你害怕她揭穿你没有男朋友的事实?” 揭就揭了吧,本来就在两个世界活动。俞舟欢摇了摇头。 “那你是怕她告诉杨宵,让你在杨宵的心中变成一个爱撒谎的人?” 俞舟欢忽然不摇头了,屏气凝神等他的下一句。她好怕他再说下去,就会点破她心底那些秘密。 他说:“我可以假装做你男朋友。” 俞舟欢发现他话语之中的断句、语速都微妙得不符合他平时的习惯。 见俞舟欢只是仰着头看他,程道声更加紧张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对着一整排的书说:“我保证不会借此死缠烂打的。”他说话说得像是宣誓。 程道声原本就比一般人高一些,俞舟欢此刻坐在纸箱上,就更觉得他伟岸可靠,像一堵不会坍塌的墙。 就这样吧。 她有了决定,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可是,“程道声你怎么这么高啊?”当她真的把他当男朋友来考虑,才发现眼前就有一个巨大问题。 不般配。 简直就是一个班级的第一个小朋友和最后一个小朋友站在一起的画面。 最后一个小朋友还瘦得跟竹竿一样。 “你……”程道声后知后觉,想猜,又不敢了。他发现俞舟欢的话简直是世界上最难翻译的语言。 “我们可以试试。”这次换她坦诚。 “假装谈恋爱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俞舟欢忍不出笑出了声,笑完又气鼓鼓地咬了咬嘴唇:“你以为写小说啊,还假装谈恋爱了,几百年前的老梗了,我都不屑写。” “那……你……我” 不得不说,看天才吃瘪的感觉还是很爽的。所以俞舟欢当即决定再加一把火,“我可没说要做你女朋友,除非——今天的营业额比这个月所有的天数都高!” “好!”想也不想,程道声立马开干。 吴美芳和吴均吃了晚饭才回书店,她没想到程道声还没回家,更没想到程道声在女儿的指挥下,上楼下楼,结账送水,还要肩负起给学生、给家长答疑解难的活。 杀鸡焉用牛刀。 这是在暴殄天物啊! “小程。”吴美芳拉住了他匆忙的身影,“你是来我们店里打工吗?” 算吧,程道声用力地点点头,急着问道:“阿姨,这个月生意最好的那天大概有多少营业额啊?” “唔。”生意经不能随便讲,吴美芳带着疑惑侧过头。她看了看一旁的俞舟欢,可看不出什么名堂,想了想,反问,“小程,难不成你要创业,也要开个书店?” “当然不是!只是……”他看了眼俞舟欢,被她眯着眼睛警告了,“市场课要做案例,我想结合一下实际情况。” “那我看看账本吧。”可账本还没打开,吴美芳便拍了一下桌子,回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今天是三月份的第一天,好伐啦!” 虽然吴美芳吼得很响,俞舟欢却丝毫不受影响。她捂着嘴巴,越笑越夸张,几乎是前俯后仰,停都停不下。 看来自己还是有实力的,稍微动点心思,就能把公认的天才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嘛!”吴美芳有一百个问题要讲。 在她拷问更多之前,俞舟欢强行憋着笑,拉着程道声的外套出门了。 这是俞舟欢第一次主动碰到他。在月光下,她的手白皙润莹,像刚炒好的水晶虾仁,发着诱人光泽。 可她松手了。她抱住了下半张脸,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俞舟欢出来得匆忙,仅仅一件加绒的卫衣,招架不住冬末春初的夜晚。 程道声关心地凑近询问:“要不要把我的外套给你?” 俞舟欢摇头:“你回家要很久的,万一你着凉了,我负责不起。” “应该的,我着凉总比你着凉要好。”说着,他已经脱掉羽绒服的半截袖子。俞舟欢赶紧拦住:“干嘛搞得那么偶像剧啊。我身体很好的。”而且他们才刚刚开始,她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操作。比如互穿衣服,应该发生在第几天呢。 老天,她怎么这么不会谈恋爱! 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她之前写的小说才没有人看吗? 两个人带着各自的心思晃晃悠悠到了地铁站。 “再见。”程道声站定,认真地和她道别。为了让彼此的脸更加靠近,他特意躬了躬背。 俞舟欢害羞地往反方向躲了躲,然后将手微微抬高,挥了挥:“再见。” 陌生、紧张得像是第一次说这句话。 俞舟欢心中仍旧觉得神奇,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变成程道声的女朋友了?怎么生活好像也没有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不过潜移默化还是有的。 好似蚂蚁搬家、水滴石穿,他在一点一点侵入自己的生活。 尽管俞舟欢说可以微信、可以视频,程道声还是每天都会换几辆地铁来找俞舟欢。他会厚脸皮地蹭吴美芳做的午饭,也会主动当打了鸡血的店员;会陪俞舟欢修改简历,也会对俞舟欢讲网上批发来的情话。最神奇的是,干这些事情完全不影响他做自己的功课。 他可以无缝对接所有事情,不像俞舟欢,只要受到打断,重新开始起码要过一个小时。不过她正在学习程道声,浸入一件事情、钻研一件事情。 或许她将因为他,变得更好。 *** 牌乱了,大家也没有心思玩下去。 范嘉杰请服务员开始上热菜。众人围着圆桌纷纷坐下,没有人刻意安排,可坐下了,俞舟欢才发现自己被程道声和杨宵夹在了空间。硬要换座,就真的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只好偷偷将椅子往程道声旁边挪了一点,人为划出界限。 “舟舟,你喝不喝奶茶?”姜泛泛已经恢复了八成,正拿着菜单张罗。 俞舟欢想喝,又怕奶茶发胖治痘,于是犹豫地看了眼程道声。 “喝吧。”他点了点下巴。 “我喝不完。” “剩下的我喝就好了。” “喂!喝杯奶茶还这么复杂啊?”周佳卉跳出来,替众人指责他们秀恩爱的不良行径。 俞舟欢噘嘴反击:“你们一个两个不都这样吗,你啊。”她指了指周佳卉,“还特地带着詹意跑我们家书店,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狗粮。” “我们……还好吧。”周佳卉理亏。 詹意体贴女友,搬出杨宵当挡箭牌:“那还是他和他女朋友比较高调,鞋子衣服都要情侣款。”被点名的杨宵却完全置身事外,他喝了半杯酒,一言不发,让气氛直降10度。 “吵架了啊?”詹意小声问道,“很正常的,我和卉卉三天两头吵架。” “没吵架,没事。”杨宵终于笑了笑,勉强露出那两颗酒窝。 啧,肯定是吵架了。难道林潞是因为自己迁怒杨宵了,最好不是。俞舟欢已经有新开始,完全不想被他们拖进泥泞。 今天的甜品是核桃酒酿,上头点了三片玫瑰。 俞舟欢嫌甜得不合心意,吃了一口就悄悄地把小碗推到了程道声的面前。她不爱吃,却因此想到了路上盛放的小花。 “对了,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看见两边的树开满了花啊?” 女生们都冲她点点头。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俞舟欢撑着脑袋,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她以为不会有答案。毕竟连程道声都不知道啊。 “是早樱。”杨宵却开口了。 他今天奉行沉默是金,俞舟欢因此有点吃惊,连着说了三个“哦”。她没有问他如何知道,没有敷衍地夸他几句厉害,她甚至再也没有和他继续对话。 距离,只要心里刻意,就能拉到天涯海角之远。 第30章 你的心有一道墙。 包房里配了简易的话筒和点歌软件,周佳卉和詹意也许是目前全场心思最简单、最快乐的两个人,他们一个点一个唱,简直要将噪音扰民进行到底。 程道声看见俞舟欢的眼睛里有羡慕,于是侧过身问她:“你要唱吗?”因为音响声音实在太大,他几乎是弯着腰附在俞舟欢耳边说的。 俞舟欢噘嘴,回答:“不要,我唱歌不好听。” “比她更?……”他开起玩笑,将眼珠转到周佳卉身上。 “可能更吓人吧。” 程道声忽然严肃地板着脸。 “怎么,后悔了?”俞舟欢看向他。他的鼻梁很挺,水晶灯的灯光在它上面打下一大片阴影。这属于小说里那种凌厉的长相吗? 不过他一开口,又是满满书生气:“我在想,果然是人无完人,你竟然也会有缺陷。” 别人说这种讨巧的话还算正常,可程道声作为一个最接近‘完人’的人,每次开口奉承,都像阴阳怪气,俞舟欢不禁涌起打人的冲动。她不手软,抬手,真的往他的手臂内侧打了一记。 偏偏是切歌的空档,拍打的声音清脆极了,还要命地发出回声。 “俞舟欢,你怎么对我偶像家暴啊?”詹意天时地利,拿着话筒质问。 “什么叫家暴,人家是打情骂俏。”周佳卉回得迅速。 然后又是一记拍打声,这回,是周佳卉在打詹意。 后者无辜,揉着手腕抱怨:“你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 “放下话筒!”被指责的周佳卉毫无悔过之心,气势汹汹指着他,然后扭头,换了一副慈祥可爱面孔,对俞舟欢招手,“舟舟,我点了郭静的歌,你过来一起唱。” “不了不了,我不会唱。”俞舟欢摆手,脸上粉红顿时散得没有踪影。 她急于拒绝。 喜欢听郭静的歌只是一个幌子。当初,要不是杨宵的□□后缀总是跟着郭静的歌,她又怎么会点开,怎么会一首首反复循环听不厌。 她以为喜欢上他喜欢的东西,就能让他喜欢自己。 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是应该被抛弃的秘密,但她此刻仍旧为此怀抱心虚。尤其当事人就在现场。 他会怎么想她。 程道声又会怎么想她。 周佳卉却坚持邀请:“来嘛,你不是一直在寝室跟着唱的吗?”她憨憨地笑,一会儿朝着俞舟欢,一会儿朝着詹意。吃饭的时候,她尝了点葡萄酒,估计此刻是上头了。 俞舟欢冲她笑了回去,但笑得尴尬拘谨,一张小嘴因为担忧抿成了半个破折号。她开始祈祷,希望周佳卉不要继续口不择言,不要把闺蜜间的悄悄话统统抖落出来。 那样的话,她的初恋大概要早夭了。 “杨宵!”怕什么来什么,周佳卉突然点名道姓。 俞舟欢一时紧张,甚至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个不停。她拍着自己的胸口,程道声替她顺着后背。 周佳卉问她:“舟舟,你没事吧。” “没事。” “好。” 正当俞舟欢以为周佳卉要偃旗息鼓时,酒醉的周佳卉又折回了原来的地方:“杨宵,你觉得舟舟唱歌好不好听啊?” “你问错人了。”没醉的詹意发现情况紧急且尴尬,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 却被周佳卉反问:“我不问他,难道要问你吗?”酒壮怂人胆,她现在就想替俞舟欢光明正大地打抱不平。想想俞舟欢多积极多随和的一个女生啊,被杨宵害得躲在被子里抽泣了一个又一个夜晚。那段时间,俞舟欢都不怎么笑了,也不爱打听八卦了,眼角总是耷拉着,流淌着一汪又一汪的难过。旁观者都看得不忍。 程道声和杨宵同时出声。 “我觉得很好听。” “我没听过。” 尴尬的氛围又加了一重,俞舟欢简直想抛下一切夺门而出。 姜泛泛见状,立马跟了一句:“这么一想,我们高中好像真的没什么唱歌的活动。对吧,范嘉杰?” “是啊,我印象里也没有。要不就趁今天一人唱一首?”此刻,范嘉杰和她有了默契。姜泛泛觉得自己吃到了一粒糖,可一秒之后,最外层的糖衣化开,她舔到刀尖。 一人唱一首的提议被众人接纳,俞舟欢被姜泛泛、周佳卉拉着一道唱歌。 三个女生,分两个话筒,一句句歌词往下接,俞舟欢紧握的拳头终于渐渐松开。 杨宵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隔着包间的门,他听见俞舟欢在唱:“你的心有一道墙,但我发现一扇窗……” 多可惜,他从来都是墙外人。 看不见窗,也不会有光。 “你要唱什么?”等杨宵坐定,范嘉杰碰了碰他的杯子。 “随便吧。”杨宵兴致缺缺。 “好歹是补庆我生日。” “行,那帮我点一首《生日快乐》。”说着,杨宵替范嘉杰倒了一杯。 在场所有人,包括杨宵,哪个不知道庆祝生日只是托词,不过范嘉杰和姜泛泛之间显然已经发生过什么,才让这顿生日饭失去了主题。 杨宵自顾不暇,没有多问,他的杯子空得很快,话却少得可怜。 范嘉杰又问:“心情这么差,跟林潞吵架了?不至于吧。” “……不至于。”他重复了一句。看起来是真的心情很差。 女生唱完之后,詹意点了一首周杰伦的新歌,新到俞舟欢还是第一次听。而接在詹意后面的程道声却点了一首老歌。 是张信哲的《过火》,收录在1995年的专辑《宽容》之中。俞舟欢知道得这么清楚,全是因为吴美芳的普及。 程道声的发音太标准、太端正,并不适合唱流行歌曲,但他感情真挚,俞舟欢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她甚至不关心歌词到底讲了什么,跟着他的声音一直走 “我都不知道你喜欢这歌。”等他唱完,俞舟欢问了一句。 他却回问:“你不是一直在店里哼吗?” 难怪。刚才她还在想,他什么时候听过她唱歌。 俞舟欢崩了许久的脸终于有了些情不自禁的笑意。 原以为会迎来圆满结局的生日会很快就潦草地结束了。 众人两两说再见,俞舟欢对杨宵说了一句,也对程道声说了一句。她坚持原则,即使有新鲜出炉的男朋友在旁,依旧决定去陪姜泛泛。 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只是换了主角。姜泛泛点了一首《死了都要爱》,在疯狂激昂的背景音乐里,她抱着纸巾盒狂哭。 “他什么都知道。”姜泛泛泣不成声。 今天,范嘉杰和姜泛泛几乎到得一样早。他到的时候,姜泛泛正将蛋糕转交给服务生。在她的右手边,有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物,扎着粉蓝色的彩带,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姜泛泛在里面装了一台崭新的PS4,她前几天看见范嘉杰发的朋友圈,说他的游戏机进水了。 她以为他会喜欢,可他都没有拆开,只是摸了摸礼物的包装纸。 “姜泛泛,你适合更优秀的男生。”他说。 她听出他的拒绝,可她还是掐着手心勇敢地表白了:“可我喜欢你。范嘉杰,我喜欢你很久了。”尽管场景、语句和设想得统统对不上,她的心意是一样的。 “不,你只是因为认识的男生太少。其实你也不了解我。一旦了解了,你会改变主意的。” “我了解的。我知道你的生日,你喜欢的颜色,你打篮球的位置……”甚至是他喜欢的女生类型。 “姜泛泛,你到底要我怎么说呢?”他挠头,想了一会儿,“我就是觉得我们适合做同学。”他们认识得太早,同学间的回忆那么朴实纯真,他无法像拒绝其它女生一样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范嘉杰。”她还不肯回头。 多希望感情能和学习一样,量变之后就是质变。而不是所有努力都流入黄浦江,最后变成一场空。 “这份礼物一定会等到它的主人。” 这是范嘉杰的祝福,也是再一次的拒绝。 俞舟欢从来没有见姜泛泛哭得那么伤心,大概人总要有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她得到智商、得到自律、得到书香门第的家世,就要在爱情里颠沛流离。 “泛泛,算了。”俞舟欢劝道,“你这么好,肯定会有更优秀的男生等着你。”她自己就是深有体会的,暗恋杨宵的时候,仿佛心怀炸弹,常常盯着引线,不知道何时就会引爆。可到了程道声的身边,她只需要被喜欢,愉悦并且轻松。 然而人与人到底不一样。姜泛泛从来都比俞舟欢执着,无论是学习、减肥,还是爱一个人。 “除了他,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姜泛泛哭到妆都花了,露出苍白的肌肤。 俞舟欢抽了张纸巾,替她抹了会儿眼泪,没多久,又抹起了自己的脸。 几个月前,她因为杨宵谈恋爱而失恋而发疯的时候,是不是就和现在的姜泛泛一模一样。像是画地为牢了,仿佛再也走不出那个怪圈。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呢。”她拍了拍姜泛泛的后背,“多的是比范嘉杰好的。” “可我不要好的,我的眼里只有他!”姜泛泛把范嘉杰放在心里这么多年,几乎放成了习惯,明知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可能,还要孤注一掷。 “我到底哪里不好!”姜泛泛忽然转过身,厉声问俞舟欢。 “你很好,你真的特别好。”俞舟欢重重地搭在姜泛泛的肩上,KTV星星点点的五彩灯光从她的手背飘过,“但是感情没办法的,一定要两情相悦。也许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喜欢不如你的,既没你善良、也没你聪明,但在他眼里,最独一无二。” 听到俞舟欢这样说,姜泛泛最后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能喜欢我呢。难道我上辈子做错什么了吗?” “泛泛,你不能这么想。你只是现在喜欢他,等你以后有了男朋友、甚至等你结婚了,他对你而言,就什么都不是了。和上辈子没有关系,和做错事也没有关系,只是这段时间,属于你的缘分还没到。” 俞舟欢发现这段对话好熟悉。 人啊,知道所有道理,可就是劝不动自己。 不过总有一天能走出来的。 只是俞舟欢没有想到,姜泛泛竟会在范嘉杰的身上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她的爱,那么持久,那么漫长,也那么孤单,直到陨落。 还没有到家,俞舟欢就收到了程道声的消息。大概是陪着姜泛泛难过了太久,即使得到程道声的关心,她也开心不起来。 寥寥几句之后,就对他说了晚安。 上海的地铁车厢,即使过了晚高峰,依旧是一座难求。俞舟欢抓着杆子,在忽高忽低的风声里,打量起地铁里的男男女女,她想爱情到底是什么。 是靠注定、还是靠努力,老天爷知道吗? 他能看见每段爱情的分数吗,要彼此爱到什么地步才能及格,超过八十分的话就会结为夫妻吗。 不能量化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似是而非没有把握。 开学的第二周,俞舟欢再次收到了戏剧社的信息,提醒她不要错过截稿时间。实际上,第二稿已经完成,只是俞舟欢没有想好要不要提交。 “放弃多不值得啊。万一赢了比赛,有奖状和奖金呢。”周佳卉讲求实际,劝说她打开心里的千千结,立马交稿,“反正你有我们,怕什么呢。” 可俞舟欢就是跨不过心里的坎,她不想让自己的创作成果被林潞分去一杯羹,更不希望林潞出演她笔下的女主角。 那还不如让她生吞一只苍蝇来得直接。 直到参加完戏剧社的动员会,俞舟欢都没有做出决定。 成熟的人都爱说,对事不对人。俞舟欢发现自己是真的不够成熟,她现在一听到林潞开口,就想把每句话每个字都拆开来怼回去。 她内心嫌弃鄙夷,忍到走出会议室,才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俞舟欢。”杨宵叫住了她。他就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和阴影连作巨大的一团。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应该是在等林潞吧,俞舟欢猜道,于是挥了挥手当作招呼,便准备路过。 杨宵却往前迈了一步,拦在俞舟欢前面:“程道声不让你和男生说话吗?” “没有。” “那他是不让你和我说话?” 嚯,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程道声。程道声得罪他了吗,还是她得罪了他。 俞舟欢的心里突然烧起一把火,声音变得不耐烦:“没有。就算有,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说完还是不解气。她想到了林潞,觉得杨宵的眼光真是烂到家了。不,人以群分,也许杨宵和林潞真的就是一路人。 是她瞎了眼,把他想得和他的酒窝一样可爱无邪。 她要绕开,他还是不肯让。如此反复两次,两个人都在爆炸的边缘。 “俞舟欢!”不耐烦会传染。俞舟欢一度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吵架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第一次互相厌弃、针锋相对。 再下去,朋友都要没得做。 第31章 与他无关。 耳边的喧嚣声多了起来,气温攀升好几度,俞舟欢的胸口起伏着,一团气鼓鼓的。 她看着杨宵,就像在看一块玻璃橱窗里的奶油蛋糕,它精致、柔软,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她在橱窗外面盯了很久,可它不知不觉变了质,再一看,那顶上的红色樱桃好像长出绿毛。 “我和林潞……”就像林潞三句话不离杨宵,杨宵也一样。 俞舟欢多希望自己现在是个幼儿园学生,可以一拳头砸在杨宵身上。她冷冷地出声打断:“我知道你们最近吵架,心情不好,可是能不能别把别人扯进来啊。”她够惨了,要不是他们,她就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参赛选手。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我不需要知道你们的事情!”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心脏的跳动突然错了一拍,身体里传出不安的感觉。 杨宵那么认真地对自己挑明他的感情状况,俞舟欢没法装作无动于衷。 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无论他的下一句将是玩笑还是真心。 “要吵架去别的地方!不要堵在楼梯口!”路人不关心他们开心还是生气,下课铃一响,一个接一个地往前挤。 眼看杨宵就要被人撞下楼梯,俞舟欢急忙抓在他的手腕上。他穿了一件长袖的棉质卫衣,布料厚实,隔着它,俞舟欢觉得他的骨骼似乎比高中时候更加宽大了。 “小心!”同一瞬间,杨宵的另一只手护在了她的背后。他的手掌其实并没有贴在她的衣服上,可她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好像被人从头到脚守护了起来。 最后还是被卷进了人群。他们以一种奇异的姿势下着楼梯,看似熟悉亲近,又保持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脚下的花砖阶梯越来越少,人群开始分散,漆了一半绿色的墙渐渐露出了踪影。俞舟欢的手不知在何时松开,空空荡荡地垂在自己的腰旁。 空气不再拥挤,她呼吸了一口,然后对杨宵说:“我先走了,程道声在等我。” 俞舟欢几乎是在逃跑,春风吹得她脸蛋发疼。 她心中涌起一种自我嫌弃,明明已经和程道声在一起了,怎么还会对杨宵有着不同于普通同学的感觉。 出轨! 她脑子里甚至蹦出了这个词。 等到了图书馆,她的步伐更是越来越沉重,爬了三层楼梯就像是爬完了一座黄山。 “程道声。”她憋了一个多小时,在空白的Word里打了字又删除,最终还是决定老实交代,“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啊?” 程道声回答得迅速:“没有。” 俞舟欢微微皱了皱眉,她本想先发制人的,没想到一开始就失败了。 “唔,动漫里的算不算?”程道声似乎是在故意配合她。 俞舟欢并不觉得内心安慰,气馁地瞟了他一眼。 程道声逗她逗得很开心,牵着她的手问她:“那你现在喜欢谁呢?” “李敏镐!”俞舟欢索性顺着他的思路,报上了最近热播韩剧里的男主角。 谁知道程道声对娱乐领域是真的漠不关心,居然一本正经地追问:“这个人是哪个院的?不对,我印象里没见过这个名字,难道是外校的?” “我还没说完呢。”俞舟欢故意卖弄,继续报起名字,“还有池昌旭、赵寅成、李钟硕……”即使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程道声也看出她在耍他。他不高兴地眯了眯眼睛,抱怨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啧,说出去有人信吗。就你那脑子,还能被人欺负?” “那可不一定。”他把掌心打开,把她的小手彻底包了进去,然后张开,再包裹,再张开,周而复始。 这么傻气又徒劳的事情,天才程道声居然会做得甘之如饴。俞舟欢不自觉地咧开了嘴,她想这才是正确的人吧,不会让她不安、惶恐、羞愧。 “抓住了!”俞舟欢突然出声,她得逞地反握住程道声的手,不准他再忽远忽近。 “程道声。”她换了语气,柔柔的,又很稳重,“我以前喜欢过别人,但我保证,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我就是在想,与其以后你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这些,还不如我一开始就说了。你……要是想知道那人是谁,我也可以告诉你。”她喜欢坦诚相待。尽管有人说恋爱就是博弈论,要知道一切,适当地隐瞒一些,再喜欢也不能统统表达出来,主动权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是那样,不累吗? 反正俞舟欢喜欢偷懒,猜心的事情,就留给不嫌麻烦的人精吧。 程道声在她耳边轻笑出声:“我就这么傻?别人说什么我都能信?” “万一恋爱让你变得愚蠢呢。”说起来,她还不知道程道声犯蠢是什么样子,还有他生气的样子、悲伤的样子。 她能见到的一直都是温柔的可靠的脸庞,比如此刻,他说:“我只相信你的话,欢欢。” 程道声坚持叫她欢欢,她刚开始反抗过,说小时候的邻居奶奶给自己的小狗就取了这个名字。可是程道声说,他不要和别人一样,吴美芳叫她舟舟、身边的朋友也叫她舟舟,而他想得到一个唯一的称呼。 听起来有些浪漫,于是俞舟欢便随他去了。 一周后,小说比赛的获奖名单正式出炉,戏剧社在大食堂外的宣传板上张贴了喜榜。 周佳卉比俞舟欢本人还要有信心,她从一等奖开始找起,可直到最末一排的参与奖,才看见俞舟欢的名字。 “黑幕啊。”她愤愤不平地冲回了寝室。 俞舟欢以为她在说别的事情,顺着说道:“哪里有黑幕啊,我陪你杀过去!一取证,二曝光,为民除害!” “是戏剧社!”周佳卉拎着自己的椅子坐到了俞舟欢的对面,“他们是不是故意针对你!” 俞舟欢脸上的轻松一下子褪去,“哎呀,没有。” “那你至少也该二等奖吧,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参与奖啊。” “好了,我跟你说,是我自己退赛了。”俞舟欢拍了拍周佳卉的肩膀,让她消消气,但周佳卉想不明白,“你干嘛退赛啊。写小说是你擅长的、喜欢的事情,虽然我们学校的文艺类活动搞得很一般,但至少是个机会啊。出名要趁早!”她苦口婆心,还祭出张爱玲女士的话。 俞舟欢只能打开小说网站,亮出自己的小说文案:“你看,我也没说不要出名啊。我准备把那篇小说的大纲再充实一下,写成长篇小说发到网上,免得那个林潞窃取我劳动成果。而且万一我的小说火了,赚的钱可比戏剧社的奖金多多了。”那时的俞舟欢还是天真,以为自己就是一本封神的天选之女,谁能想到她放弃、拾起,断断续续写了好多年也没成名成家。不过那一年她还是无知者无畏,充满动力,想象丰富。 周佳卉被她说得信以为真,勾上她的胳膊,也跟着一道畅想:“那到时候你就是大作家了呀,还有程道声这么个天才男朋友,岂不是人生赢家?舟舟,你到时候可不能忘记我啊。” “忘记谁都不会忘记你的!” “呵呵,该忘记的还是要忘记的。”周佳卉讪讪提起聚会那天的事情,“我喝醉酒,说错了话,你……你退赛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啊?” “你说了什么?我好像不记得了,要不要你再说一遍?”俞舟欢特意给了个台阶,周佳卉心领神会,欢快地往她身上靠了靠,“我们舟舟最好了。我要是男的,我肯定追你!” 那一晚,俞舟欢灵感喷发,她按着榜单上热门小说的精髓,在原来的框架上大改一通。因为不是正文,她想到什么就写下什么,洋洋洒洒,字数都超过了一万。 回过神的时候,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室友们已经躺到了床上,要么起了鼾声,要么还在专心致志网上冲浪,她关了台灯,抱着手机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才写完大纲,她心里还有点兴奋,躺了一分钟,又将手机打开。 微信里有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吴美芳发来的,她转发了医院公众号的文章,说春天要捂着,让俞舟欢不要随便减少衣服,俞舟欢没有点开文章,很不走心地回了个收到的小熊表情。另一条则是程道声发来的,他问她明天早饭要吃什么。程道声依旧会雷打不动地早起晨读,然后趁食堂还没开始排队,替俞舟欢提前买好早饭。 俞舟欢想过和他一起进步,但敌不过天性懒散,坚持了一个礼拜又躲在了被窝里。 吃小馄饨,还是手抓饼呢。 俞舟欢纠结的时候,微信里又进来一条信息。 因为从来没有在微信说过话,俞舟欢看见杨宵的头像,居然十分陌生。 他问她为什么要退赛。 她不知道怎么回,呆呆地看着屏幕,对话框的最上方跳出“对方正在输入中”。那行字持续了很久,直到熄灭,俞舟欢也没有看到他输入的东西。 这样深的夜,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俞舟欢不想猜了,也不想再有任何交集。所以她告诉他:“这个故事我发在小说网站上了。怕有版权问题,就退赛了。” 与他无关,与林潞无关,他最好不要再纠缠。 食指向左滑,窄窄的对话框被彻底删除。 第32章 把人抵押给你行不行? 写过小说的人或许会有同感,开始是最容易的。 故事的灵感好像井喷,四面八方地往脑子里袭来,仿佛用之不竭。作为作者,故事在你心中已经从头演到尾,你笃定这个角色一定会红,这篇小说将是千万级爆品,然而等你自信地写完所有灵感,面对密密麻麻的大纲,你发现你不知道从何切入、不知道如何把每个情节顺滑黏连。 俞舟欢便是这样的作者,兴奋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她开始对着笔记本叹气,有时甚至是无意识的。那时的她还是学生的心态,最好每个阶段都有老师的肯定与指点,她才能确定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才敢坚定地走下去。 程道声了解她,于是大多数时候,他这个门外汉会扮演起导师的角色,鼓励道:“我觉得很好啊。” “哼,你每次都这样说!” 可惜说得太多就失去了公信力,毕竟小说网站的收藏数和评论数最能说明问题。 “好就是好,差就是差,市场是不会说谎的。”备受打击的打击俞舟欢靠倒在程道声的肩膀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所谓的“市场”拆骨入腹。 “嗯?”俞舟欢原本只是想把怒火发泄在程道声的小臂上,结果摸了摸,再摸了摸,发现他的小臂、上臂都捏不出肉,“你怎么那么瘦啊!” 程道声正在给她找写小说的技巧,被她的手指弄得发痒,于是将她的手一把摁在原地:“正经点。”他本人确实还算正经,剩下另一只手还在迅速地滑动鼠标。 要不是俞舟欢仰头,看见他嘴角忍着一丝笑意,大概真要被他过去。 “假正经!”她小声骂道,然后靠在他身旁,一道看起了网页。 “从身边写起,观察身边人的行为状态……要不然你写个跟我差不多的主角吧?”程道声握着鼠标在网页的某一处画着圈圈。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俞舟欢歪着脑袋看他,“想让我写《程道声传》可以,得给钱!” 他皱眉:“手头没钱,把人抵押给你行不行?” 呵,她可要不起。俞舟欢将桌上厚厚一沓申请书挪近了些,问道:“难道你暑假能放弃创业学会的事情,来我们家书店打工?” “我们欢欢不会这样无理取闹的。”程道声一边说,一边顺着俞舟欢的长发。她有阵子没剪头发了,长长的,密密的,瀑布一样披在脑后。校园里最近掀起一股染发的风潮,棕的、黄的,甚至还有孔雀蓝的,除了俞舟欢,寝室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跟风。可程道声不喜欢,他说他就喜欢她天生的颜色,像大溪地的黑色珍珠。 俞舟欢对他的表扬不太受用,嘟囔道:“你可别把我想得太好了。” 事实证明,她就是嘴硬而已。 为了让程道声不再看起来营养不良、风吹就要倒,俞舟欢像个老母亲一样积极地向他喂食。男生寝室楼的底下,从此多了一位传说中的“贤妻”。 天冷送炸鸡核桃糊,天热送水果酸奶捞。 不过俞舟欢没好意思跟人讲,关心是真的,可“贤妻”实在称不上。 在对待食物的态度上,程道声与她是天南地北两个极端,程道声什么都能吃,既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有的吃便吃,忙起来不吃也没事。俞舟欢却不一样,长了张馋嘴,什么主食零食都想尝一点,但她又怕自己统统吃完会变成大胖子,索性就借程道声的名义,样样都吃,样样只吃一点,剩下的喂给他,也算对得起农民伯伯。 “呀,你又来了啊!”俞舟欢来得勤,程道声寝室里的几个男生都认识她了,“老程最近回来得很晚,要不我们替你拿上去吧。” “不用啦。我跟他讲过了,他说五分钟就到。” “看看,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平常我们找老程,他至少隔一小时才搭理。” 俞舟欢笑笑不说话。 “你今天带的是什么啊?没见过,是番茄汤?”那男生并不是江浙地区的,看了眼保温盒也没看出名堂。 俞舟欢向他普及:“这是罗宋汤。” “老程真是命好!看着不声不响只顾专业上的事情,结果是我们寝室第一个脱单的,还找了个这么好的女生!” “噢。也没有啦,这是我妈妈做的!我就是拿来而已。” “那也很贴心很优秀了!”将俞舟欢胡乱夸了一通,男生们再次说起,“那个,同学,你能不能看在老程的面子上,给我们也介绍一下女朋友啊。” 同之前一样,俞舟欢依旧用傻笑敷衍:“会留意的,会留意的。”她心里想的却是,你们既没有程道声那么天才,还没有程道声那么高挑的身材,她才不能把自己的好朋友们往火坑里推。 那时候的程道声,在她眼里几乎就是完美的象征。他谦让、包容、迁就、理解,对未来充满壮阔想象又有步步为营的规划。俞舟欢甚至一度变了想法,觉得自己并没有遗传到吴美芳的感情宿命。她实在猜不到,他们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分开。 “喂。”俞舟欢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见到杨宵,她还是会不可控制地放大瞳孔,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尴尬。他们很久没遇见了,即使她最近常常来男寝楼下,也还是第一次遇上他。 “等程道声啊。”他说,语气理所当然。 “对的。”俞舟欢仍然惜字如金。 “好久不见啊。”上一次见面他们还穿着厚重的衣服,今晚,他发现他们都换上了黑色的短袖T恤。 转角的路灯忽然跳了一下,一瞬间的黑暗之后,将俞舟欢的脸蛋照得更加明亮。杨宵突然想起高中时候,有个八卦的同学曾经指着他们两个,问他们是不是在搞地下恋,因为他们都喜欢在白色校服衬衫里面穿一件黑色的T恤,仿佛情侣装。 其实世界上喜欢黑色的人那么多,实在是他想太多了。 杨宵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看得俞舟欢莫名其妙。 还好他很快变正常,指了指她手上的保温盒问道:“罗宋汤?” “嗯。” “你自己做的?” “当然是我妈妈做的。”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家的店现在午市套餐还送罗宋汤吗?” “有的。”几乎不用过脑子,俞舟欢就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所以她想也不想地接了一句,“不过书店很快就要拆迁了。”他想吃也未必吃得到了。 “我下学期就去英国了。” “哦,是吗?”俞舟欢看着他手上的雅思书,假装自己不知道,明明周佳卉一个多月前就跟她讲起过。 杨宵没有接话,沉默地用力地看着她。她读出三分遗憾三分难过甚至还有三分指责,即便如此,她还是可怜他,看他就像看一只被遗弃街头的小狗。 然而她不是好心泛滥的圣母,再可怜也不会将他带回家。 俞舟欢不想要继续沉浸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于是挺直了脊背,故作豪爽地对他笑笑:“那到时候可以让你代购啊!” “呵,代购。”杨宵重复了一遍。他的视线挪开,落在了茂盛的夏日草坪上,“好啊,你到时候把你要的东西发给我就好了。”他说得漫不经心,声音快速地被蛙鸣淹没掉。 “唔……”俞舟欢有些卡壳,想了想才找到可以说的东西,“你之后是准备留在英国吗?” “看吧,研究生应该也会在那里读。” “嗯,英国挺好的,我一直想去还没去过呢。” “你可以来玩啊,到时候给你做导游。”几乎没有停顿,他匆忙补了一句,“你跟程道声,你们一起来。” “好啊。”替俞舟欢回答的,是说好五分钟到达绝不迟到一秒的程道声。 程道声一只手抱着保温盒,一只手牵着俞舟欢,绕着几幢宿舍楼慢慢地打转。 校园的路面常年修、常年不平,程道声总是会提前替她避开那些凹凸的地方。 “程道声。”俞舟欢低低地叫了他一声。他今天话很少,平时就算也不怎么会说动听的情话,至少会讲论文、创业方案各种事情。她猜他在生气,“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和杨宵说话?” “什么?” “我说你在吃醋。” 他失笑出声,紧了紧牵着她的手:“你希望我吃醋吗?” “你吃不吃,和我希望不希望有关系吗?”她踮起脚尖,戳了戳他木偶一样紧绷的脸庞,“那么严肃、凶巴巴的。” 他张嘴,似乎要吃掉她的手指,吓得她连忙收回。 “好啦,我只是在想初创基金的事情。”纸上谈兵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十几年了,但是真金白银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尝试。 钱,踏入社会的第一个关键词,哪管你是智商堪忧还是少年天才,同样得为之折腰。 钱从哪里来,如何让钱生钱,每一件事都需要程道声摸索。 俞舟欢尴尬地咽了口口水,她埋着脑袋承认错误:“不好意思啊,我觉悟太低,误会你了。” “不,是我不好。我们欢欢这么好,我以后确实要提高警惕加强防备。” 瞧,她男朋友多么完美啊,永远都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俞舟欢抿着嘴偷笑起来。 见她笑了,程道声弯下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她缓了好一阵儿,才把害羞丢掉。 “对了,我还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你别再去我的小说下面批量留言了,一条看着还行,那么多条傻死了。真不知道你去哪里复制的,什么‘嘤嘤嘤,大大的小说是塞纳河畔的春水’,我看着都觉得不忍心,简直就像你的黑历史一样。” “你听到了没有啊。”俞舟欢用手肘撞了撞程道声。 “知道了,不会的。”他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长发,保证道。 第33章 番外-Someone else 伦敦靠雨季闻名于世。 照片里,天空永远一副湿漉漉的样子。阴霾就像一条银灰色的缎带,飞上枝头,就染灰叶尖,飞到人前,连杨宵天生的一张笑脸都有了抹不开的忧愁。 他来英国已经有大半年了。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上海,见不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开始感受孤独,甚至试图说服自己享受孤独。 “Shawn,你不去吗?”韩国室友指了指合影背景,大英博物馆,英国旅行攻略第一页就会写的著名景点。 “我去过了,你们去吧。” 韩国室友挠了挠头,“你怎么什么地方都去过?” 打开IPAD上的地图,放大,再放大,附近好像找不到什么新鲜地方。大多数景点都已经被他点亮了金色星星。 自从来了英国,他爱上了打卡景点。最好是一个人,不要背包,在人群与古迹里悄无声息地穿梭,听着导演热情讲解百年前的历史、听着游客兴奋讨论拍照姿势,似乎更能解压。 他试过喝酒、泡吧,但如果不是为了和同学拉近距离,这些行为其实毫无意义。一旦醒来,空虚烦躁会比光明来得更快。 何况逛景点还有一个好处,偶尔丢张景点的照片去朋友圈,那个人说不定还会给他点赞。 沿着牛津大街一直走,百年的石板砖里常常会钻出油绿色的杂草。杨宵怀疑这些杂草日日夜夜被雨水浇灌,会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统统破土而出,变成藤蔓,长出强壮枝干,然后迅速包裹住每一扇门、每一扇窗,直到这座城市变得比黑夜更黑。 呵,杨宵轻声呼出一口气。小说看多了,他的想象力好像也越发不受控制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点开那个绿色的小说软件,不知道那个人今天有没有更新。 居然完结了? 在看俞舟欢的小说之前,杨宵只看过一百万字打底的男频小说,这样迅速地结尾,让他猝不及防。 他刚将最后一章点开,雨又下了起来,豌豆大小,砸在屏幕上,像冰块被锤子击中。他不想再将伞撑开,随手进了一家咖啡店。 那家店的名字很好记,espresso room,看一眼就能记住。店内是黑白的菜单、木质的桌椅,风格淳朴,和它们出品的咖啡口味差不多。 杨宵点了一杯排在推荐第一位的Flat White,店员问他需不需要来个甜点,他刚想说不了,又敲了敲甜品架,改口要了一块胡桃布朗尼。如果他记忆没有错乱,俞舟欢的女主应该很喜欢吃这种蛋糕。甚至不仅是女主,还包括她自己。 伦敦不像上海,除非是景点里的咖啡馆,一般都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位客人。没有下一杯咖啡要做,热情的店员开始询问食客的评价。 新客人的评价尤其重要。杨宵首当其冲。 可他刚看完小说最后一章,脑子还没转进现实世界,夸了一句“fresh”便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扬起两个酒窝搪塞别人。 “You are so cute!”店员是个至少一米八的小哥,就差没有撑着下巴给他比爱心。 鉴于英国又称腐国,鉴于在俞舟欢的小说里被普及了耽美爱情,杨宵有些紧张。他分辨不清这句cute后面藏的什么,背脊尴尬往后仰了仰。 店员又夸起他的伞,问他是在哪里买的。 那确实是一把出挑的雨伞,比向日葵的颜色浅一些,又比柠檬的颜色暖一些,有少年和校园的感觉,又不至于太轻浮。 杨宵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无论价格多少都要买下。 结果买完才想起,当地人喜欢格子图案、喜欢黑色藏青墨绿之类的低饱和度,至于一些欧洲美洲来的外国人,他们天赋异禀、从不打伞。 他只能渐渐习惯每次带伞、每次被问。 杨宵还记得那家店的地址,记得十分清楚,于是他飞快地找到,将店铺地址分享给了店员。 “你喜欢黄色吗?”店员问他。 “我喜欢的人喜欢黄色。” 在异国他乡,在没有人曾经认识她、将来也不会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杨宵才敢隐晦地向人坦白。 其实有过机会吧。从现在往前看,高中三年,1096天,机会实在太多太多了。 她考试滑铁卢的时候,是他故意借着打扫卫生在教室里等她,就怕她难过哭泣,想为她送上一张纸巾;下雨的时候,是她口是心非,将自己的小黄伞借给他一半,然后将就着彼此的步伐,踩过水塘,跑过十字路口,挤进拥挤不堪的公交车;还有跨年那盏浪漫天灯、接力赛场边她的加油呐喊、第一次的楼梯口相遇…… 草长白鸽飞的校服时代,没有程道声搅局的大好时光,他居然只知道逗俞舟欢玩、惹俞舟欢生气。杨宵想想都会苦笑,怎么那时候的自己会那么蠢,怎么一点儿都不明白自己就是喜欢她,无可救药地陷进去了。 何况后来的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分班之后就像转了性,要么不相见,要么见了也是埋没在同学堆里,敷衍地躲闪着和他打个招呼。从高中甚至到大学。 杨宵真的想了很多次,快要想破头,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许就是因为不喜欢吧。 不!她要是不喜欢,为什么会听他常听的歌、为什么不马上答应程道声的表白、为什么周佳卉总是若有似无地暗示他是负心汉。 到底错在哪一天哪一秒! 或许在那个下着滂沱雷阵雨的暑假,在书店前的那个路口,他应该勇敢地冲上前表白。他不应该因为俞舟欢将那把小黄伞分给了程道声就擅自认定程道声已经得到了她的心,不应该任由自卑胡乱猜测,最不应该——是盲目地跳入另一段感情之中。 然而他就是这么做了,在原地犹豫,在犹豫后转身。 别的男生羡慕他从小都是被表白的那一个,他也不以为耻,结果久而久之被宠坏了,总以为喜欢他的人都会先开口。 还一度以为是俞舟欢先交了恋爱答卷,以为他们之间全是海市蜃楼的错觉。 杨宵承认自己愚蠢。 他猜不透俞舟欢的喜欢,也不知道自己和俞舟欢的缘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折的,但有一点他明白,他和俞舟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因为他和林潞那场仓促的恋爱彻底断送了。 从那以后再见她,她的闪躲里多了嫌弃和怒意。她再也没有对他露出过夸张的表情,总是拿出一副安静沉默的乖乖女形象,言语礼貌而疏远,巴不得早早逃离。 他要解释,他要修正,好不容易打好腹稿要从头开始,她已经被程道声护在掌心。他只能在远处看着她开心,假装自己也很开心。 不过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帮助、他的鼓励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大概只希望他彻底消失。 俞舟欢啊,她大概就是那种一投入恋情就会和所有异性撇得干干净净的女生,绝不三心二意,最真挚、最诚恳。 也许只有程道声那样自信的人才配得上她吧。 口中的咖啡变得更苦涩了,杨宵只好戳一块胡桃蛋糕安抚自己的味蕾。他再次点开俞舟欢的小说,在下面评论道:“ヽ(°▽°)ノ撒花!终于在一起了!期待大大的下一篇文哦!”然后按惯例,又加了好多可爱的颜文字。 每次留言完,杨宵都觉得自己有变态倾向。他不希望自己继续沉迷于和俞舟欢有关的事情中,不希望自己觊觎着别人的女朋友,可他毫无办法。幸好她的读者变多了,他的评论被淹没在一片类似的可爱发言之中,没有被发现的风险。 最新一条评论,有读者问俞舟欢:“大大写的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吗?男主角的原型是不是大大的男朋友?” 长得高,成绩好,懂她,除了程道声还会是谁呢。 仅仅将这个问题在心里自问自答了一遍,杨宵的心就像被蚂蚁嘴巴咬过,并不那么疼,又无法忽视。 他连忙关掉app,阴雨缠绵、骨头都会发酸的日子里,最好还是不要继续折腾自己的心。 离开去拿伞时,杨宵瞥见简易的书架上摆着王尔德的选集,书后印着一句话。 “Many things will be thrown away if they are not afraid of being picked up by others.” 记得俞舟欢高中时候还摘抄过这句话,记得他还教过她有关这句话的发音。 可惜抑扬顿挫、搞笑地、正经地念了那么多遍,到现在才有点懂了。 大英博物馆藏品再多、内饰再雍容华贵,大部分人的兴奋感还是会很快褪去。走马观花都撑不过两小时。 韩国室友和他的朋友们也是这样。没多久就打来电话,说要回寝室吃晚饭了。他们特别喜欢拉着他一起吃饭,尤其是在自己煮饭的日子。 英国是美食荒漠,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国内几乎没有一家餐厅会作死地说自己主打英国料理。杨宵来了没多久,就将伦敦城里的几家著名餐厅尝过一遍,对美食荒漠有了深刻具象的理解。于是他将目光放到泡面上,至少各个国家都有泡面,能细分出数十种口味,可泡面终究是泡面,哪里抵得上牛肉滑蛋、麻婆豆腐、红烧肉。 为了自己的胃,他决定亲自上手,用火锅底料做了碗麻辣烫。然而就是这样毫无技巧的菜式,让外国室友赖上了他。 今天他准备做个罗宋汤,算不上心血来潮,毕竟俞舟欢才在朋友圈里晒了罗宋汤的菜谱和她初次下厨的成果。 天呐,杨宵拿湿了的手去敲太阳穴,他不会真的变态了吧,一切的一切都要和俞舟欢产生联系。离开上海,原以为会一别两宽,没想到他念念不忘、肆无忌惮。 这样的自己,连他本人都觉得可怕。 他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 酒足饭饱,韩国室友探出头,介绍起在座的一个女生。室友说得挺有法式风格,说那个女生对杨宵有好感,问杨宵:“要不要尝试一下爱情的味道?” 不是讨厌的长相,但和喜欢实在关系不大。 杨宵抿了一口酒,露出两颗酒窝,婉言谢绝道:“学习第一。” 即使很想有个人出现,代替俞舟欢与他相爱,他也不想随随便便。 不负责任的事情,代价太大,他受一次就好。 夜里,杨宵再次失眠。 是时差,是天气,还是太阳黑子活动,他找不到原因。不过他习惯了,自从来了英国,他的身体一直没能跟上英国的时钟。睡不着、睡得浅、醒得多、醒得早,总有新的问题。因此他才爱上咖啡,每日一杯,从不缺席。 他不会再强求自己睡着,拿出手机随意地浏览起来,等待睡意再次到来。然而今天,他或许要睡不着了。 俞舟欢在一秒钟前分享了一首歌,《Someone else》,他不该点开的。 歌词里写“漫漫长夜/自我宽慰/麻木不已”,写“我不会去想起你/我不会去想起你/直到我孤身一人/想着你和别人正在一起 ”。 每个字都在往杨宵的心上砸瓦砾、洒白盐。 她现在会和谁在一起,程道声吗? 窗外,伦敦的雨又开始下,一点一滴,在杨宵的眼里结冰。 第34章 抢就抢吧。 耗时大半年,俞舟欢抗住了一次又一次想要放弃的心,终于完成了第一部 言情小说,收藏数勉强对得起自己的码字,快要迈上四位数。可惜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水分,因为很久以前,她发现程道声竟然在给她买点击、买收藏。 理想主义的文艺女大学生,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有点像是侮辱,便绷着一张小脸,言辞正经地将男朋友教导了一遍:“不准再买数据了!我才不要和那些人同流合污。”程道声于是知错就改,保证不再将营销学的那些玩法放到她身上。 不过等她踏进社会,看清这个被流量数据裹挟的非常规时代,她简直后悔到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 吴美芳端出最后一道菜,还没放下碗,就开始指挥俞舟欢:“快问问小程,到哪里了?” 后者敷衍道:“快到了快到了”,两只眼睛仍旧对着电视里的帅哥美女傻笑。 于是吴美芳直接走到了电视机前,挡住大半个屏幕:“对待感情要专心!” 俞舟欢扁扁嘴:“我对他够好了。” 吴美芳“呵”地冷笑了一声:“那小区里的路灯坏了,你怎么不知道出去接接人家。” “他是男的!没问题的!”俞舟欢实在不想跑这一趟。昨晚写最后一章,她越写越舍不得,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尾硬是磨到了凌晨一点半,此刻已经想打瞌睡了。 吴美芳不知道这些,只惦记着程道声:“小程的身板比你还薄,真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会的啦,他那么聪明。” “遇到恶势力,聪明有什么用!” 见母女俩僵持不下,吴均礼貌地插了一句,:“要不……我去吧?” 俞舟欢最怕这一句,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抓了件外套滚出了门。 室内外的温差在黑暗里凸显,俞舟欢将白色外套的拉链直接拉到顶部,小小的身子都缩成了一团。 她的步子又碎又密,像一只成精的蚂蚁快速地行进着。幸好去往地铁站的路才走了一半,她就看见了程道声。 “喂!这里!”不必再吹风了,俞舟欢激动地挥舞着小手。 原本还在看手机的程道声一听见熟悉的声音便加快了步伐,人潮尽管拥挤,他都可以一眼看到俞舟欢。 逛马路的时候,俞舟欢常会羡慕别的女生,说自己皮肤不够好、脸蛋不够小,但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她的美生机勃勃,足够点亮黑夜。 “冷了吧。”程道声一走到旁边,就握住了俞舟欢的手,然后大手包小手,一道塞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暖意就这么一下子钻进皮肤直达心脏。 俞舟欢憋着笑,害羞地不去看他,索性将半个身体靠在了他身上。 “刚才不是说在家里等我吗?”程道声问。 “我后来又发了一条,说我出门来接你,你没看微信吗?哼,明明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做什么!”俞舟欢瞪着他的手机,翻脸来得好快。 程道声连忙将手机丢进背包:“我在准备行研报告,为了实习工作嘛!” “好吧,前途最重要。”俞舟欢还不至于没脑子地跟这个过不去,“不过——你又要创业又要实习,不累吗?”问完,连俞舟欢自己都觉得是多嘴。程道声再天才,也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不累呢。 还不是被生活现实逼迫。 “累的话,可以不用那么拼。不用真的非要三十岁实现财富自由的!”她的手在他的口袋里摇了摇,他的步子于是跟着放慢了一些。 在认识俞舟欢之前,所有人都对他充满要求,包括他自己。考试要拿第一名,奖学金要拿最高等,他们偶尔命令他、偶尔夸赞他,往他身上加了一重又一重的期待和压力。除了她,允许他歇息甚至坠落。 “知道了。”他点点头。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上进?” “当然不会,你是性情温柔、充满人生哲学。” “啧,给我戴什么高帽子!”俞舟欢送了个鬼脸回他。 小区的路灯坏了之后,人影树影都分不清了。俞舟欢跟着昏暗灯光,一会儿走到东、一会儿走到西。 程道声取笑她:“不冷了?不急着回家了?” 俞舟欢扭头一笑:“有你在,不冷了!” 不知道是她的话太甜还是她的笑容太真,程道声坚毅的一张脸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将俞舟欢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些:“今天小说完结了?” “对啊,终于解脱了!你看了吗,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面对着俞舟欢的殷切眼神,程道声只能抱歉:“今天有点忙啊。” “唔。”俞舟欢发出了一声猫咪呜咽的声音。 “我保证睡前一定看完!” “倒也不必。” “生气了?” “没有!”只不过要是程道声是自己的第一个读者,她会更加开心。 “我看完给你写十条评论!” “哎呀,都让你不要再写那种傻乎乎的评论了!”代入程道声的正经脸,俞舟欢哪怕是在心里念一遍,都觉得羞耻。 “其它读者不也这么写吗?” “都是被你带坏的!”她歪头,瞪了他一眼。 程道声于是将手上的袋子往她面前提了提:“好了,消消气。我买了公司楼下的胡桃布朗尼蛋糕。” “我本来就没有跟你生气。”她小声地别扭地否认,眼光已经瞄到了袋子里面,“是陆家嘴那边的网红蛋糕啊,会不会很贵?” “你第一次写完小说,当然要好好纪念一下!” “男朋友真好!”她跳起来,在程道声的脸上亲了一口,声音清脆,像晶莹的糖果被咬碎。 程道声一边享受着少女酥软的嘴唇,一边感慨:“看来就算是为了让你多亲我几下,我也得拼命挣钱了。” 家里的吴美芳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再等下去,她就要把罗宋汤拿去再热一热。 幸好门铃及时响了。 “先喝汤!”吴美芳将第一碗汤给了程道声,她对他,比高中时代还要好。 俞舟欢吃醋,却要借着吴均的名义:“妈妈,你都不怕吴老师生气吗?”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幼稚!” “我……”她一半威胁一半骄傲地冲程道声扬了扬眉毛,“我幼稚吗?” 程道声还没发表违心的意见,就被吴美芳拦住:“不用怕她!连个罗宋汤都做不好的家伙。” “跟你做的其实差不多嘛。” “今天的罗宋汤是你做的?”程道声惊喜地问道,准备尝试第一口。 俞舟欢惭愧地摇头:“我上周做了一次,被我妈嫌弃了。等我再练练,熟能生巧嘛……” “嗯,熟能生巧!”程道声重复道。 吴美芳在一旁看了直摇头,然后冲吴均抛了个眼神:“你看看,这家伙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在吴美芳的眼里,程道声几乎就是理想的女婿人选。他遇上不靠谱的父亲,却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比别的孩子更稳重、更上进。尽管俞舟欢有时候会提起他吃店里免费午餐的事情,但吴美芳知道,程道声会默默地用别的方式报答,要么是打扫桌椅、要么是整理书架。最关键的是,他永远在鼓励她的舟舟,比俞舟欢亲生父亲那种人实在强上太多倍。 “小程,刚好你在,你也帮忙看看这个拆迁合同吧。”吴美芳将程道声和俞舟欢一道招去了餐桌边上。 书店所在的区域面临老城区改造,吴美芳的书店就在街边,属于第一批拆迁对象。拆迁办的人和她已经谈过两次,具体情况讲是讲清楚了,可落到白纸黑字几十页,吴美芳和吴均商量了两天,还是不太放心。就怕拆早了,利益享受得太少,也怕拆晚了,没享受到最优惠的政策。 程道声架起眼镜,先是自己看了一遍,又和吴美芳、吴均一条条地研读起来。 “我也不是专业的,实在不放心,我去问问法学的研究生学长。” “好好好,那就拜托你了哦。等书店拆完,阿姨叔叔请你去大饭店里吃饭!” 俞舟欢撇嘴:“妈妈,你当人人都是吃货啊。程道声要是真的能帮你多争取到利益,你至少得去淮海路给他定制一套西装吧。”说着,她勾上程道声的胳膊,冲他骄傲地挑了挑眉。 程道声哪里好意思,忙着说:“阿姨,不用的。” “要的要的!”俞舟欢比他的分贝大多了。她惦记这套西装很久了。 “好好好!”吴美芳无奈地笑笑,终于应下。只要他肯对俞舟欢好,她能给的,又何止一套西装呢。 送走程道声,俞舟欢抱着水杯揶揄吴美芳:“妈妈,拆迁之后,你就要成富婆了!” “去去去,你不要有这种思想!”吴美芳往她的屁股上拍了两记,“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我们家这个水平,顶多刚刚奔小康。而且拆迁款,我跟你吴老师也已经想好了。我们准备把这套小房子挂牌卖了,再让你吴老师公积金贷款,换一套四室的商品房。” “你们两个这是大跨步啊!” “我们是刚需!你结了婚要回来住吧,小孩子的房间要准备吧!而且你吴老师也不容易,这次既然有机会,就给他留个单独的书房,他做教案能用,你写东西的时候也能用。” “你们考虑得还挺多的嘛。” “你呀,也要学学多考虑。明年就要进社会了,不要整天无忧无虑像个小孩子。进什么单位,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都要考虑起来了。” “哎呀,太早了。现在的人都是三十几岁结婚的。”俞舟欢漫不经心地剥着香蕉。她不爱听吴美芳的过来话,就要试过、摔了,才知道时代不管如何进步,道理永远都是那些道理。 吴美芳孜孜不倦地劝她:“人家那是缘分没到、拼搏事业。你现在既然和小程相处得不错,要么就好好把握,不要等到冲刺事业的时候还要为了结婚生孩子分神。而且不是妈妈多嘴,小程这样的男孩子,要是真的有出息,跟你抢的人不会少的。” “切,抢就抢吧。抢得走,说明本来就不是我的。” “你这个小孩啊。”吴美芳戳了戳她的太阳穴,无话可说。 第35章 捕食失败的野兽。 大四开始了,每个人的稚气都在消磨,不管是出国的、考研的、求职的,人人手拿一张简历,要把含金量刷到最高。 俞舟欢成绩不出众,简历也写得老老实实。班上有同学只在投行楼下买过咖啡就敢编纂出一段投行经验,她做不到,生怕面试时出洋相,于是投了几份实习简历,拿到的最好一份offer才来自会计师事务所。她自己倒是可以接受,程道声却觉得大材小用,替她找到一份证券公司资管部的实习。 周佳卉对此羡慕不已,偶尔在寝室见上一面,都要絮絮叨叨说很久:“舟舟,我都能想到你以后的生活了,住在滨江顶楼的大佬背后的女人,要Chanel得Chanel,要Hermes得Hermes。” “啧,肤浅。”俞舟欢皱着眉,拍掉她的手,“你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女大学生,靠自己懂不懂!” “我没让你不靠自己啊,只不过你有权利靠在别人的肩膀上做更自由的事业。” “你说程道声啊。他又不是富二代,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是未知数呢。”直到进入程道声的生活,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俞舟欢才知道所谓天才,不仅是头脑胜过常人,拼起命来也是一等一地执着顽强。废寝忘食在他身上,完全有可能实现。 俞舟欢常常想,要是自己有程道声的那份自律,恐怕小说早就爬上了网站的首页金榜。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一口气。 周佳卉也跟着叹气:“是啊,确实未知,也不知道他未来能年薪百万呢还是千万呢。要是真有那一天,能不能请程天才让我和詹意也沾沾光啊。” “俗气!”俞舟欢拿水笔敲了敲书桌。 周佳卉无所谓地抬了抬肩膀:“我既没有活在言情小说里,也写不出言情小说,只能俗气啦!” “你还不言情!”俞舟欢恨恨地转过凳子,“你研究生的offer和詹意在一所大学吧,到时候啊,同在异乡,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闭嘴闭嘴!”周佳卉扑到俞舟欢的身上,捂住了她的嘴,“寝室不是法外之地!你在网上都写不了的东西,不许用到我身上!” “好好好,你最纯洁。”俞舟欢举手认输,再不认输,她屁股下面的椅子就要滑走了。 周佳卉“哼”了一声:“比你纯洁。”然后拍拍手,将自己的椅子拉了过来,“我昨晚不是去学校办的海外留学宣讲会了吗?你猜我看见了谁?” “校草、校花,还是校长?”俞舟欢态度散漫。 “你认真一点!和你有关的!” “程道声?” 周佳卉一副无药可救的眼神看着她:“是杨宵。” 听见这个名字,俞舟欢别过头,微微向下看:“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脸上有点怨妇气质,大概是时间不够久,对于杨宵,她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周佳卉没有点破,只说:“你们好歹也是高中同学吧,他还问起你呢。” “哦。” “他说给你们带了礼物,准备找时间给你们。” “嗯。”俞舟欢怕自己显得太冷淡,又说,“他人一向不错的。” 她明显地躲避着话题。难道是自己仍然喜欢他? 不,俞舟欢绝对可以摸着良心否认。她只是觉得无比尴尬,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曾经的迷恋。 实习工作渐渐上手,组里给了俞舟欢更多的工作,因此,她的下班时间也是一推再推。即便如此,她仍旧是组里最清闲的那一个。正式员工们常年拎着拉杆箱,机场、火车站轮流跑。有些甚至刚从医院回来,开了个会议又直奔机场。 是和大学世界完全不一样的节奏,就像克罗地亚狂想曲,一条旋律还没弹完,就有下一条旋律冲过来。而每个人都在倾尽全力弹出一个S的评分。 俞舟欢在每天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回家路上,都会忍不住思考,这样的生活究竟快乐吗? 算是快乐吧。 当她拿到实习工资的时候,她没法掩饰笑容。尽管实习期的工资并不高,可再少也比小说收益丰厚。何况后者还要潜移默化地占据她所有的生活,睡觉时想,走路时想,因为想不出精妙的人设而发愁,因为没时间去细化情节而焦虑。 要放弃吗? 俞舟欢又一次对着笔记本屏幕出神,睡觉的闹钟已经响起,大纲仍旧零零散散没有头绪。这一天,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做,又过去了。 而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平时她往往一回到家,吃完饭,只想在沙发上躺平。 唉,俞舟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烦得挠了挠头发。 她点开微信,程道声在不久前问她工作顺利吗。她说好,想了想还是不敢将真正的烦恼告诉他。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情当成问题吧,在事业面前,累一点算什么呢。可俞舟欢试过了,她真的不能太拼,偶尔逼自己在夜里多构思一会儿,接下来的三天必定要靠咖啡度过。 这算是天生的凡人基因吗。 俞舟欢想得着魔,只觉得未来的图景越来越迷茫。是专心投入工作,还是一边工作一边写小说,万一到最后两边不讨好呢。 可——不写小说,她就会泯然众人啊。 俞舟欢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翻来覆去,到凌晨两点还没睡着。夜深人静时候,大概是最容易发疯的,她贸贸然发了一条朋友圈,什么都没写,只配了一张狗狗的图,无辜可怜圆圆眼的狗狗举着一张“不管,我想当废物”牌子。 三分钟后,她清醒,趁没人点赞火速将它删除。 结果仍旧被人看到了。 在她开启飞行模式之前,杨宵发来不远不近的问候:“你怎么了?” 俞舟欢花了几分钟时间思考,然后不咸不淡地回道:“没什么。” “你还不睡吗?”他又问。 你不也没睡吗,俞舟欢想反驳,杨宵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又发了一条:“我还在倒时差。” 她只好改成潦草的一个字“哦”,试图结束这段对话。 杨宵不配合,继续说道:“我给你和姜泛泛带了礼物。” “周佳卉跟我说过了,谢谢。”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它们一起给你。” 俞舟欢的手停在了屏幕的上空,她差点想说,你直接给程道声吧。俞舟欢拥有高得离谱的道德感,光是此刻半夜三更和杨宵聊天,都让她觉得愧对程道声。 毕竟他才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啊。 俞舟欢不说话,杨宵就只能对着“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干着急。他抱着手机翻了个身,一边期待能和她多说几句,一边歧视自己卑劣,竟然借着夜色对别人的女朋友发疯。 明明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关心与好意,只会感到为难吧。 算了,杨宵准备放弃了。 俞舟欢却终于给了回复:“我明天问问泛泛,等她有空了,我们一起来拿吧。” 她不愿意单独和他见面。 杨宵不敢深究原因。 人人都很忙,真正敲定见面的那天,已经是半个月以后。杨宵穿了件烟灰色的大衣,搭一件黑色绞花纹毛衣,将校园大道走出了牛津大街的感觉。他有了大人的体面与深沉感觉。或者说他就是想要给俞舟欢留下这种感觉。他手上拎着两个Harrods的袋子,袋子里是具有英伦风格的西装小熊,系着黄色领结的那只是他特地买给俞舟欢的。 一路上,他看了很多遍袋子,生怕到时候弄反了。毕竟拿错了,俞舟欢肯定懒得换。她不会明白自己的用心,说不定会把小熊孤零零地扔在寝室。 唉,他这到底想要做什么。有时候真的连杨宵自己都很迷惘。 “程道声,你就不能帮我补习英语吗?”擦身而过的声音并不熟悉,但这个名字,杨宵下意识地去看。 那个颀长消瘦的背影果然是程道声,但旁边纠缠的女生,他完全没印象。 杨宵克制不住地跟了上去。他若无其事地躲在人群里,心里暗潮汹涌,不想错过他们所说的每个字。他承认自己低级又龌龊,渴望程道声和那女生之间有点什么,渴望俞舟欢当断则断离开程道声。 女生还在不断地请求,她的执着在杨宵这个陌生人眼里,都有点病态。程道声的态度却很坚决,他跨大步子,与她保持着距离。 “你要是想学英语,可以去专业的补习机构,他们有完整的体系,一定比我好。” “可他们只想赚钱,你不一样。” “没有人不想赚钱。大多数人都在靠自己想办法赚钱。” “不!你就是不一样!你比他们善良,是你救了我。” “因为那天在场的人只有我。郁然,你已经感谢过我了,你替我的女朋友拿到了实习名额,我们很感谢。你不需要再记着这件事。” “这远远不够!我是举手之劳。” “我也是举手之劳!”即使在远处,杨宵都能感受到程道声鲜有的怒意。 他是那样的正直光明,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果断而坚决。相比之下,杨宵自惭形秽,他像只捕食失败的野兽,悻悻地离开了。 第36章 不写他写谁! 学校的咖啡厅价廉物美,聚集了一大批没课的学生。俞舟欢和姜泛泛到达的时候,店内已经没位置了,要不是俞舟欢眼疾手快,甚至连花坛边脱了金漆的露天座位都要被人抢先。 姜泛泛笑她:“这种时候你倒是还挺有冲劲的嘛。” “讽刺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俞舟欢龇牙咧嘴,翘着二郎腿,“快说要吃什么,我请客!”然后财大气粗地将菜单递给姜泛泛。 “不愧是拿了实习工资的人,真有派头!”姜泛泛拿起菜单,正反面看了两遍,只要了杯美式咖啡。 俞舟欢拱起两根眉毛:“没意思,我得来杯拿铁。哇,这还有新品,是黑森林蛋糕呢。”她指着诱人的宣传图,恨不得贴在姜泛泛的眼睛上。 后者偏过头:“别诱惑我,没用的。” “你们这些自律狂魔,一个比一个没意思。” “这是要把对程道声的怒意投射到我的身上吗?” “哼,哼哼哼。” 俞舟欢在起身前收起鬼脸,加入了收银台前的队伍。 一推开咖啡厅的小门,熙熙攘攘的声音鼓满耳朵,零碎的风铃轻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杨宵几乎还没开始找,就找到了隐没在人群里的俞舟欢。她穿一件巧克力颜色的大衣,别人都靠玩手机打发排队的无聊,只有她昂着头,看看彩绘玻璃灯,又看看旋转楼梯。大概又在为小说找灵感吧。 “俞舟欢。”杨宵走上前,手掌张开,原本想拍拍她的肩膀,可是不敢,最后只将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 被遮挡了视线的俞舟欢“咦”了一声,迅速扭头,就看见好久不见的杨宵的酒窝。它依旧很甜,俞舟欢却不再为此沦陷。 “你刚才不是说要到了吗?怎么到现在才来,差点就没位置了!”她发出责怪,就像高中时候那样,语气里只有最干净朴实的同学情分。 杨宵动了动嘴唇,低头乖乖道歉。他没有说起程道声的事情,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卑劣。 “我来排队吧。”说着,他往前迈了一小步。 “不要,我都要排到了!”俞舟欢坚决不让。她可不想让杨宵又送小熊又请下午茶,她讨厌欠人情,还来还去最累了。 “你快告诉我你要吃什么。”俞舟欢示意他看菜单。 他似乎兴趣不大,瞄了一眼随口说道:“就跟你一样吧。” “我喝拿铁,你可以吗?” 杨宵冲她抛了个ok的眼神。 “我还想吃个蛋糕,你吃吗?” “可以啊。” 要不点一片,一人一半吧?俞舟欢想了一秒,还是把话吞到了肚子里。异性相处和同性不同,稍微亲密些就会被人当成桃色新闻细究每一个细节,最好的办法就是泾渭分明。 唉,他怎么就没有这个觉悟,二十多的人了,送什么小熊。 等等,俞舟欢忽然想起什么事,对着杨宵的背影喊了一句:“喂!” 结果人家根本没听出她的声音。她只好鼓了鼓嘴,不太情愿地叫他全名:“杨宵。”很久没有称呼过的名字,陌生得像是生锈的钥匙,在喉咙里里发出别扭的声音。 杨宵终于转头,穿过人群回到她身边:“怎么了?” “你的拿铁要热的还是冷的?” “冷的。”果然,他虽然变忧郁变稳重,口味还和从前一样。 俞舟欢于是挥挥手,将他重新赶去外头的座位。 姜泛泛冲杨宵挥手示意,他脸上笑容过于灿烂,让她忍不住多问一句:“遇到什么开心事了吗?” “没什么。”杨宵不肯坦白,只是顺着下巴摸了摸自己的脸,将表情再次收敛。 刚才的他耍了小心机,明知道俞舟欢是在叫他,却存心不肯回头。他怀念她口中的“杨宵”,就算什么情啊爱的也没有,只要是她喊的就好。 要命,见到俞舟欢,他的变态程度好像有增无减。 杨宵无奈地冲远方叹息了一声,然后最后看了一遍袋子中的小熊,将常规格子款的送给了姜泛泛。 “谢谢。”姜泛泛大大方方地接过,正在给小熊梳理毛毛的时候,俞舟欢过来了,她戳了戳小熊的脑袋,说道:“还挺好看的。” “你什么意思?不好看我能送给你?”情绪盖过了理智,杨宵暴露了内心。姜泛泛投来奇怪的目光,只有俞舟欢无动于衷,兴致冲冲地拆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黄色的啊,俞舟欢扁了扁嘴,把两只小熊放在了一起:“好像还是格子领结的更好看!” 一片苦心付诸黄浦江,杨宵怀疑自己会被她气成高血压!拜托,她的那只是他特地挑的好不好,小众款,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她居然轻飘飘地嫌弃起来。 杨宵虽然没出声,俞舟欢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怒火中烧的热烈。 拿人的手短,她于是抱了抱小熊,补救了一句:“格纹款太烂大街了,还是这只好看!” “咳!”被无辜中伤的姜泛泛咳了一声。 三人的见面,俞舟欢可以出声的机会并不多。杨宵和姜泛泛正在严肃交流考研究生的事情,杨宵已经定了继续在英国读研,只是不确定要拿哪个学校哪个专业的offer,而姜泛泛更厉害些,国内国外的研究生考试都在准备中。 俞舟欢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一边听一边喝。拿铁跑到她的心里,只剩下咖啡最原始的酸与苦。 身边的世界,原来只有她停滞不前、逐渐滑落。 “副班长,你不考吗?” 杨宵!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王八蛋!俞舟欢不能自己地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又黑又圆的眼珠蓄满了怨气,斜着瞪向他。 杨宵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总之先低头吧。 “以后不准再叫副班长!”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尖子生,听见“副班长”三个字,鸡皮疙瘩都要掉满一地。 “嗯嗯嗯!”被训的人不敢反驳,怕真的被俞舟欢讨厌。 此情此景,姜泛泛放下手上的美式,不禁笑话他们:“你们两个怎么还跟高中一样。” “才没有呢!”俞舟欢翻了个白眼,将和杨宵的距离悄悄拉远。 杨宵当然立马发现了,可他没资格点明,只能默默垂下眼睛,记住他与她手掌间的距离。 咖啡香气挟着秋天的果实味道,吹散莫名愁绪。 姜泛泛觉得自己像是主持人,一会儿要和杨宵聊,一会儿要和俞舟欢聊。总之他们两个之间气场特别,似乎没法自然地单独沟通,要不是知道俞舟欢和程道声的感情稳定,恐怕连她也要乱猜。 杨宵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主动和俞舟欢搭话:“你还在写小说吗?”他是知道答案的。所以他本来想问俞舟欢的新小说构思得怎么样。可是怕暴露自己,话到嘴边,又改成这一句。 思路不畅的时候,光是听见小说两个字都心跳失速。俞舟欢有气无力地答了句:“算是吧。” “看来大作家到了瓶颈阶段。” “你是不是故意挖苦我?” “我可不敢,你知道我作文一向不好。” 俞舟欢鄙夷地瞄了他一眼,还算有自知之明。然后想起自己还没成型的故事,忍不住唉声叹气。 “现在的读者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主角呢?”叹完,她求救般看向姜泛泛。姜泛泛一副帮不上忙的便秘表情:“我看耽美,你写言情,参考意义好像不大。” “唉。”俞舟欢又叹气,“大家难道不喜欢高高的、瘦瘦的、又勤奋又努力的天才吗?” “你难道是照着程道声写的男主角?”杨宵捏着叉子的末端,假装无意地开玩笑。 答案却让他笑不出。“对啊。”俞舟欢回复地理所当然。 “你。”胸口有些难受,话说到一半,杨宵吃起了黑森林蛋糕,当糖分重新填满身体,他才接下去,“你不会要把所有的男主角都写成程道声吧。”他用酒窝伪装出开心和无所谓。 俞舟欢却看出别的东西——他好像看不太上程道声啊。护食的俞舟欢于是毫不犹豫地往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程道声那么好,不写他写谁!” 黑森林蛋糕,就算杨宵连吃一千个都不会觉得甜蜜了。 快要道别的时候,有人飞奔进咖啡厅,他或许只想说给自己的同学听,可他太兴奋了,一张口,咖啡厅内外,人人都知道在食堂边的人工湖,有人正准备轻生。 “难道又是考研失败的?” “会不会是情伤?” “说不定,旁边好像有个男生正在劝她。对了,听其他人说男生是经院赢了炒股大赛的那个天才。” “天才?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天才?” …… 扯着姜泛泛袖子的俞舟欢愣住了,脸上的八卦转成尴尬。她刚才还在求泛泛陪她去现场凑热闹,说什么要积累现实主义的狗血桥段,没想到狗血的主角似乎就是程道声。 “他估计是在见义勇为。”俞舟欢对程道声没有任何怀疑,一点点都没有。她唯一怕的就是程道声的情商被智商吞并,最后湿手沾了泥。 第37章 像个疯子! 怀揣着担心,俞舟欢挤进热闹的人群。善良的学子正在高呼生命可贵,试图阻止悲剧发生,可他们每进一步,那女生就离激动崩溃更近一步。于是他们停下脚步,群策群力,有说找辅导员帮忙的,有说报警的,讨论铺天盖地,害得俞舟欢都听不清程道声的声音。 其实程道声也没怎么开口。他像个只能渡己的神,一个人站在岸边,说完了自己的台词,便疏离而无情地望着几近绝望的女生。俞舟欢甚至有一种直觉,如果此刻是三更半夜的无人时分,程道声会选择一走了之。 大概很多女生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永远不要把别的女生放在眼里,俞舟欢等到了这一幕,却有一点点心惊、害怕,但好像也不意外。程道声一向不是感情泛滥的人,他把自己的世界和外界分得很清,家事国事天下事,他只关心与自己利益相关的。用他的话说,人的精力是守恒的,要用在正确的地方。所以事到如今,俞舟欢还是不担心他真的会和这个女生有什么牵扯。 这个女生显然不在他的世界里。 僵持的时间越来越久。郁然的整张脸都被染成不正常的红色,只要多跨一步,她就会掉进人工湖。 大学的人工湖,不深不浅,底下填了很多坚硬石头。跳进去的话,大概率是不会死的,但没人敢打包票。 郁然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对着程道声轻笑:“我看见你女朋友了。” 提到俞舟欢,程道声才重新开口,他语气笃定:“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哪怕他还没有回头确认俞舟欢的表情。 因为他的胜券在握,郁然气急败坏:“你不懂女人!她肯定很快就会怀疑你、猜忌你,你会被她烦死!你们会天天吵架!”他们将会像她的父母一样,天天鸡飞狗跳,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郁然。”程道声不打算和他再多解释,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别胡搅蛮缠了。你已经比别人拥有得更多,你应该学会珍惜。” “我要的根本不是那些!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那些都给你的!我可以让我爸爸投资你的!”她是如此卑微,可以迎着冷漠奉上一颗滚烫的心,好像古早小说里为爱生为爱死的苦情女子。 程道声并不受感染,他的语调清冷:“我靠自己也可以。” “那你的女朋友呢,我替她安排了实习,还可以帮她安排工作的!还有你的家人......” 程道声的眼神渐渐凌厉,阻拦她继续说下。 “救我,程道声。”郁然哀哀地望着他,她希望他能再一次、一次次、每一次都向他伸出援手。她想念那个天没有亮透的清晨,昏昏噩噩中只有他坚定的声音:“把手给我。” 可他此刻却说:“我不会再救你。”坚定一如既往。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会跳!”得不到想要的回答,郁然发疯般叫喊,她情绪澎湃得诡异,人人都看得出来。 尽管如此,她之后的表白依旧动人。 “程道声,我一定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会永永远远爱你,直到死亡!”郁然声嘶力竭,像地球末日即将来临,她要完成最后一次告白。 “亡”字的余音在湖水边缭绕,变作蓝绿色的水藻,从岸边铺到每个人的脚边。 俞舟欢不知道程道声听进去几分,反正她一字不落通通听到了耳朵里。她扪心自问,她对程道声的爱究竟有多少,会比郁然更多吗? 至少,她不会爱到毫无原则。 容易共情的俞舟欢在此刻居然因为郁然感到了一丝泪意。 毕竟爱错了人,错在何处呢。 看着俞舟欢眼冒水光,姜泛泛想要开口劝几句,杨宵则默默拿出了纸巾。然而他们都没来得及,就听见“扑通”一声,人群沸腾了。 郁然还是跳了下去,将清澈湖面砸出涟漪一片。穿好救生衣的保安几乎立马将她捞了起来。俞舟欢跟着人群拼命往前挪动脚步,程道声不见了。 再回神,他已经在她身边。 “欢欢,你没事吧。”他挤开旁人,包括杨宵和姜泛泛。然后迫切地牵起她的手,仿佛刚才跳湖的人是她。 俞舟欢摇摇头:“你......还好吧。” 程道声苦笑,望向还没有平静的湖面:“难得做一回好事,好像弄巧成拙了。” “嗯?” “我跟你慢慢说吧。” “嗯。”她看起来和想象中一样信任他。程道声连唯一的一点担忧都消散了。 和杨宵、姜泛泛道完别,程道声牵起俞舟欢的手,和她一道离开。周围的议论还在继续,有好的,有坏的,有看戏的,他就走在其中,光明正大、不卑不亢。 换作别人,多少会想要逃避吧。 俞舟欢这样想着,钦佩的眼神偷偷地往程道声身上瞟。 一不小心,目光相接。 “生气了吗?”程道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过他肯定是知道答案的,语气还算轻松。 俞舟欢别开头,故意哼哼出声:“不可以生气吗?” “你应该生气。”他顿了顿脚步,诚挚快要溢出,“欢欢,对不起。” 俞舟欢刚想问他错在那里,下一刻,天才如他,已经把她最在意的地方说了出来:“我不该瞒着你,让她帮忙安排实习。”他简直像是在俞舟欢的心里装了一个摄像头,知道她在哪一刻最脸红、最羞耻。 俞舟欢的火气当即消了一半,她蔫了下来,手臂变得软绵绵,随便程道声晃。 “你至少应该提前跟我讲一声的。”她的怨声像蚊子那么小。 “我......”这事出乎意料,就算是程道声也没法三言两语一言以蔽之,他沉重地呼了一口气,索性将事情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遍。譬如郁然第一次想要跳湖时,是程道声劝阻了她。譬如她要报答,程道声想也没想,就提到了俞舟欢的实习问题。譬如程道声并不知道郁然会纠缠不休,甚至做出这样过激的行为。 他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早知道这样,我肯定立马告诉你!”程道声最会总结经验,坚决强调不会再有下一次。 俞舟欢抿着嘴巴,眉心仍旧有一个小小的“川”字。她陷入了另一种担心之中:“照你这么说,她是不是有点精神问题啊?”听起来,郁然的所作所为和心机绿茶不太相符,她所有想法毫无逻辑,超出寻常人的思维,偏执得——像个疯子! 啧,岂不是更吓人了,俞舟欢莫名打了个寒颤。爱一个人,怎么能将对方逼到死角。 程道声的感触比她还要多,无奈点头:“应该有吧。” “那她也挺可怜的。或许从来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她才会把你的善意当作爱。” “我根本不爱她!”他声音重了,为莫须有的事情感到烦躁。 “我知道的。”在男女关系上,俞舟欢对程道声几乎是百分百的放心。她安抚一般,将脑袋虚靠在他肩上,“看来我们得想想办法,不能让她继续变本加厉地纠缠你!” “嗯!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欢欢。” 说罢,他怕她累,将她手上的袋子换到了自己的手上,顺便问了一句:“这个是姜泛泛送给你的?” 俞舟欢有一秒迟疑,但还是说了实话:“是杨宵从英国带回来的。”她怕程道声多想,又立马解释道,“我和泛泛一人一个。” “看得出,杨宵挺重感情的。”程道声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要是问俞舟欢,还喜不喜欢杨宵,她一定会摸着良心告诉你——不喜欢,一点点喜欢都没有了。可她就是不能随随便便地谈起他。她的情感,大概就是一张质量过于普通的白纸,折过、撕过、画过、擦过,就一定有痕迹。 俞舟欢很快将话题扯开:“对了,妈妈问你,下周有没有空来我们家吃饭?” “是有什么事情要庆祝吗?” “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就不来了吗?”俞舟欢恢复小女朋友的野蛮本性,下巴微微向上,嚣张地抬起。 程道声无奈转过头,大拇指往她手心用力捏了捏:“我怎么敢呢。” “你可别这么说,搞得我好像是河东狮。” “你当然不是!你最可爱、最温柔、最体贴、最懂我……” “啊啊啊,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俞舟欢害羞地连连摇头,恨不得挣脱他的手,一个人跑掉。 程道声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吴美芳邀请他去吃饭,确实事出有因,拆迁款下来了,她想好好谢谢程道声,免得他以后嫌她这个丈母娘太小气。 俞舟欢知道了吴美芳的心思,将手上的馄饨皮一拍:“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程道声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人,人性天生。他是聪明,但太聪明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对于程道声,吴美芳喜欢归喜欢,但毕竟事关女儿的终身幸福,她还是有诸多不放心。 她以为俞舟欢会继续替程道声说话,没想到俞舟欢哀愁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你了!” “不是他!” “你……”吴美芳不敢猜,脸上的皱纹都扭成九曲桥了,“难道是你喜欢上别人了?” “哎呀!妈妈你瞎说什么!”俞舟欢呲着牙,往吴美芳的围裙上拍了好几下,“我可是最专一的。” “那你好好的叹什么气!” 俞舟欢不说话,又是一记深深的、从心肝脾肺吐出来的叹气。郁然的事情就像一颗种子,掉进她情绪肥沃的身体里,开花结果全是自然规律。尽管没有再和程道声提起,俞舟欢的担心却是与日俱增。如果对方是心思恶毒的,她倒是有信心以暴制暴,可她打听过了,郁然确实精神状态非同常人,万一害她……俞舟欢不喜欢把事情做得太绝。 吴美芳追问事情很有一套,当她手下的馄饨装满了整整一盘子,俞舟欢心底的事情也吐露得差不多了。 虽然没怎么修过语数英的学问,但吴美芳多吃的那二十多年的饭还是有作用的,她当即反应道:“这个郁然家里真的很有实力吗?” 第38章 我只在意你。 “不知道。”俞舟欢闷闷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方面。 吴美芳却顾不上开导她,继续揪着问:“小程救她之前,知不知道她家的条件?” 俞舟欢仍旧摇头。 “你怎么对自己男朋友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上心!万一是他先……” 俞舟欢听不下去,或者说,即使这事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愿意相信。她迅速地出声打断:“妈妈,你就不要瞎猜了,程道声不是这样的人!” 吴美芳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人?因为他聪明吗?等你进了社会你就会知道,那些聪明人、有钱人比普通人自私势利得多多了。”说罢,二十只馄饨被她一骨碌丢进沸腾的热水锅中,俞舟欢来不及辩驳,门铃声已经响起,一直没有插过话的吴均放下了遥控器,去给程道声开门。 吴美芳紧随其后,她将厨房丢给了俞舟欢一个人,踩着拖鞋兴致冲冲地去迎程道声,脸上全然没有刚才的戒备与刻薄。 “你来得正好,馄饨刚下锅呢。”恨不得将耳朵趴在厨房门上的俞舟欢只能听见吴美芳的声音,“真是的,那么客气干什么,又是水果又是茶叶的,以后阿姨都不敢叫你来了。” “舟舟啊,她在厨房里煮馄饨呢。” “你要去帮她啊,这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 不过很快,程道声还是进了厨房。 他面色清冷,不知道是不是被晚风吹的,在热腾腾的水汽前蒸了一会儿,总算有点血色。俞舟欢走近他,还没说话,就垫起了脚,替他将发梢的一片落叶拍掉。 叶子来不及丢进垃圾桶,程道声将她和叶子一道握在了手心里。 “欢欢。”他盯着她,嗓子大概也被热汽熏着了,潮湿的,有朦朦胧胧的雨意。 俞舟欢的小脸顿时像被淋湿,她别扭地往程道声的手臂上拍了一掌:“干嘛啊。” “你真好看。” 真是的,又不是刚在一起,说什么肉麻话。俞舟欢咬牙切齿,害羞到想要躲进瓷砖缝里。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人糖衣炮弹轰一轰,立刻攻击力降为零。 程道声最喜欢她的这点纯真。 “最近辛苦你了。” “还好。”俞舟欢摇了摇脑袋。学校里的流言大多都在讨论郁然的精神问题,俞舟欢作为不足轻重的辅料,顶多是要接受一些陌生同学好奇的目光。 “对了,郁然现在怎么样了?她精神状况好点了吗?”既然提到这个话题,俞舟欢顺着多问了两句。 程道声面露难色,沉默不语。 “我估计你也不知道。不过——”俞舟欢握起来拳头,直说道,“我觉得这事总要和她有个了断,否则她就像个隐形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发疯纠缠你。如果她一直治不好,下次做得更加过激,影响更坏,那我们可就真的……”说完,她又冲程道声扁扁嘴,自我反省,“我是不是挺自私的,毕竟郁然也挺可怜的。” 俞舟欢在八卦的室友处知道了郁然的一些事情。 郁然的父亲拥有一家上市公司,是财经新闻的宠儿,也是花边新闻的常客,最出名的一桩,大概要属前几年轰动全国的海天盛宴案,网上流出的宾客名单里赫然写着她父亲的大名。 郁然的母亲早就受够了他的荒唐,根本没忍到大新闻爆出的那天,在郁然念初中的时候就和他办理了离婚,然后带着分得的财产消失得无影无踪。有说郁然的母亲想要带她一起走的,但是被她父亲阻拦了。 从那以后,郁然变得愈发乖张无理。她父亲将情人带回别墅的两楼,她就照猫画虎,将网上认识的男朋友叫到别墅的三楼。她一边摧毁自己,一边渴望拯救。可惜,她没有好运气,总是在被骗、被伤害,手腕上的疤痕长出一条又一条,得到的真心依旧是那么少。 过了很久,她父亲终于知道女儿的病态,收敛了许多,至少不会再让陌生女人进入他们的家。他给她请了最好的精神科医生,请了专业的教师团队,进了大学,更是给她在学校附近配了豪华公寓、代步跑车。 如果要以物质衡量爱,郁然已经是全校的佼佼者。 大概一个人,一生所能获得的东西是守恒的。 得到很多很多钱的代价,就是告别真爱。 想在大学认真追逐一次爱情的郁然,依旧是飞快地得到了背叛。所谓的男朋友不过是喜欢她的阔绰、她的愚蠢,即便被捉奸在床,他还是理直气壮:“你以为真的会有人看上你吗?就你初中那点破事,当我不知道啊。自己早就被人玩烂了,还想要我一心一意。” 口不择言的一句话,让郁然再度崩溃。她的古怪再次发酵成偏执、疯狂、不管不顾,原本的轨道无限偏离,一路殃及无辜。 因此,俞舟欢对于郁然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同情郁然,想要开解郁然,但希望开解之后可以永远地远离郁然。 “唔,程道声,要不你约一下她,我们一起去跟她说清楚?唉,也不知道说不说得清楚。”说到后来,俞舟欢毫无底气。 “听你的。”程道声微微捧起俞舟欢的半边小脸,像是支撑着她。他垂下眼睛,粗糙的拇指在她脸颊上磨搓。俞舟欢的肌肤虽然没有剥皮的鸡蛋那样光滑,但弹性十足,让人忍不住想要在她脸上掐几下。 “哇!”俞舟欢撒娇一般叫出声,郁郁寡欢的小脸一下子有了生机,“不许欺负我!” “我绝对不会欺负你,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说这话的时候,程道声脸上的每一处坚硬轮廓都被照上了柔光,看得俞舟欢都变作花痴,傻傻地弯起了嘴角。 “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她低下了头,回应轻声却很诚恳。 今天的馄饨被两人煮得过头。 吴美芳夹起一只破了皮的,责备俞舟欢:“你这个笨手笨脚的样子,以后去了婆家要怎么办。” “妈妈!”俞舟欢瞪向吴美芳,用眼角示意程道声还在。她不想让程道声以为自己急着结婚,而且她原本也没有这个想法。 一旁的程道声故意装作看不懂俞舟欢的表情,接得快极了:“肯定不会嫌弃的。” “啧,和你有关系吗!”凶不过亲妈,俞舟欢只好转向自己的男朋友。 坦白讲,俞舟欢还是想要再多多相处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他们的工作都稳定了。万一……俞舟欢总是担心她和程道声的距离会在未来加速放大。到了那一天,也许不需要谁主观放弃,现实环境就会让他们好聚好散。 唉,难怪周佳卉老说自己是悲剧主义爱好者。 回过神,吴美芳正在讲亲戚邻里家的鸡毛蒜皮,比如谁家要定十月份的婚宴,结果发现热门档期早就被订满了,比如谁家提前买了婚房,一年就涨了两百多万,又比如谁家媳妇是高龄产妇,产后恢复特别慢。 俞舟欢觉得吴美芳还不如直接抓着程道声的领口问他:“你要不要娶我女儿?现在立刻马上的那种。” 好在吴老师很快将话题引向了别处,没让俞舟欢彻底无地自容。 他问起程道声创业的情况,程道声怕他不明白,从创业构想到实施方案到目前进展,全方位地讲解了一遍。 俞舟欢早就听过好几回,说道:“快吃饭吧。吴老师又不是你的投资者,你掐头去尾找最重要的讲就行了。”说着,将盛好的罗宋汤递到了他手里。 程道声耸耸眉毛,听话地闭嘴。他尝了一口,又凑到她耳边问道:“很好喝,是你烧的吗?” 当然不是。俞舟欢垂头丧气摇摇头,只听见程道声发出了很小的一声轻笑。 “哼,我保证毕业之前给你做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罗宋汤!”她被逼上梁山,仓促地立下誓言。 再长的路,对于恋人来说都显得短暂。俞舟欢又是有奇思妙想的人,看见尾巴特别短的小狗或者是大放厥词的中二学生,都要打断程道声的说话。于是没说几句有内容的,他们就要分别了。 “闭眼睛。”他站定。身后的地铁站灯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拉得异常深邃。 俞舟欢以为他要亲她,就像之前那样。她羞涩地抿着嘴巴,眼波左右流转,还是乖乖闭起了眼睛。她依旧紧张,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眼球在眼皮底下不自然地转啊转。 不过这一次,俞舟欢没有等到亲吻,反而脖子上有了若隐若现的冰凉触感。她顺着程道声的手摸上去,是一枚银项链,吊着个小小的红豆一样的坠子 。 “不是我生日,不是你生日,唔,纪念日好像也还没到吧。”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力还没有那么混蛋。 程道声一边替她整理着头发和衣领,一边问道:“平时就不能送你礼物吗?” “可以啊,天天送都可以!”俞舟欢扬着笑脸,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坠子上面。 “是不是觉得太普通了?” 难得啊,程道声也有不自信的时候,俞舟欢打算逗逗他,若有所思地答道:“好像是有一点普通。” “等到纪念日,我一定送你一根不普通的!” 俞舟欢看他是当了真,连忙踮起了脚尖澄清:“我不在意项链,我只在意你。”她的小手就环在他的腰上,绕得紧紧的,让他逃脱不能。他索性将腰弯得更厉害一些,俯身将她吻住。 情意在唇齿之间加温,黑夜的黑、明灯的明,都与他们不再相关。 即便是很多年后,程道声都还记得这些感性彻底吞并理智的时刻,每一次都和他的欢欢有关。 程道声的拥抱和亲吻,让俞舟欢无法将郁然当成情敌看待。哪怕吴美芳一再强调郁然有金钱加持,她还是在郁然面前充满底气,甚至有一丝居高临下,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健康的人对待重症患者一样,毫无计较之心。 她尝试用正常人的思维和她沟通,也准备好了剑走偏锋的说辞。总而言之,她希望郁然能和他们分道扬镳。 可郁然就像一块石头,动也不动地看着桌上的郁金香。她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笑容,越看越瘆人。 “说完了吗?”最后,她对俞舟欢和程道声只说了这一句话。 第39章 你要不要来投资? 大四的生活原本应该轻松,尤其俞舟欢已经拿到了一份差不多的offer、有一段稳定的恋情,连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也在刚刚顺利通过。可她的神经依旧会动不动紧绷。 明明她很久没有在校园里见过郁然了,但总觉得校园里有郁然的影子,尤其是餐厅边的那段人工湖,每一次路过,她都会不自觉地想起郁然、想起郁然对程道声的那段告白。简直就像小说世界里的设定,为了爱情要生要死。 俞舟欢很确定,郁然真的爱着程道声,尽管郁然爱上的理由让人迷惑,但归宿就是爱得不能自已。 然而俞舟欢不确定——自己的爱会比郁然更深吗。她向来自私,受到的爱一定要比给出去的多,更不可能拿爱情去匹敌生死。如果有一天,程道声发现郁然爱他爱得更毫无保留,会不会…… 她想到眉心叠在了一起。身旁的周佳卉拿筷子敲了敲餐盘,提醒她:“作家,吃个饭也要这么悲春伤秋吗?” “你不懂。”俞舟欢搁下筷子,再也找不回胃口。她撑着脑袋,极为哀怨地盯向了周佳卉。 “这个郁然有这么吓人吗,让你担心成这样。” “打个比方,她就像上海的天气,冬天可以二十多度,四月也能穿羽绒服,甚至今晚到明早就能换三个季节,不能按自然规律猜测。”甚至,她比这糟糕的天气还要更恐怖一些。 “唉。”俞舟欢叹气连连,“我真是好羡慕你啊。” 周佳卉才不信她,嫌弃地冷哼:“你是羡慕我平平无奇没有梦想,还是羡慕我男朋友平平无奇不是天才。” “你就知道胡说八道!”俞舟欢掰着手指给她分析道,“你看你,从一进大学,每一步都走得称心如意。说要找男朋友,一去联谊就找到了,说要出国读研,直接申到了target school,还和詹意在一个城市。我甚至觉得你们研究生回来就会结婚、生子……不用担心情敌、不用担心钱,这么顺风顺水居然还敢说自己平平无奇!” “切,你要是想结婚生子,程道声难道还会不答应吗?” 俞舟欢嘟囔着嘴,没再接话。她根本没想过这么遥远的事,眼前,她连自己的未来都还看不清,是真的要做个勤奋内卷的财务行业打工仔,还是继续追求作家梦、还是兼而有之、还是索性破釜沉舟去文学专业重新修造。 人生的选择可以说很多,但其中往往没几个正确的。 周佳卉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不再陷于无用的沉思之中。 “快看看你的二十四孝男朋友!午休这么点时间,都要来找你。”她们之间的羡慕与眼红,简直是半斤八两。 俞舟欢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食堂门口,背着双肩包的程道声刚刚踏上台阶,他背后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把发梢都照得发光。 “你剪头发啦?”俞舟欢看了好几眼,还是没能习惯。 程道声都被她看得心虚,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确定地问:“不好看?” “好看,感觉比以前更帅了!”俞舟欢眯着笑眼夸大其词,程道声一眼识破,“你好像是在敷衍我。” “哪里是敷衍!你要不帅,怎么会被人盯上呢。” 话题好像不受控制,总要谈及郁然。 俞舟欢内疚地叹气,程道声也跟着“唉”了一记:“不过她爸爸似乎要安排她出国,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说着,他摸了摸俞舟欢的眉心。看起来活泼单纯的人,其实很爱皱眉心,他也是当了她的男朋友,凑得近了,才发现她的眉心有个隐隐约约的小“川”字。 俞舟欢的眉心没能被他抹平,反而越皱越紧:“你见过她爸爸了?” “嗯。”他收起手,继续与她并排往前走。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什么花,仅剩的灌木也都是凋零枯败,在寒风中瑟瑟挥舞树枝。 人在其中,越走越冷。 俞舟欢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件事上太执着,可犹豫来犹豫去,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会和她爸爸见面啊?” 无人注意的瞬间,程道声微微放大了瞳孔。他知道俞舟欢不傻,只是她一直愿意表现出乖顺随和的那面,让他快要忘了她也会计较。他甚至感到一丝害怕,怕俞舟欢已经猜到一切,包括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 “她爸爸是不是找你谈了郁然在学校里的事情啊?”俞舟欢将语气放轻松,试图给彼此一个可上可下的台阶。毕竟她只是想把事情了结,并非要和程道声无理取闹、剑拔弩张。 空气沉默了几秒,在快要凝结之前,程道声开了口:“嗯。不过她爸爸还问了一些创业的事情,应该是有投资意向。具体要不要接受,我也没想好。” 对待聪明的女友,程道声选择实话实说。 果然,俞舟欢长长地“哦”了一声,将话题转到了纪念日要去哪家餐厅上。她和以前一样体贴,为了照顾他的财务情况,嚷嚷着想吃的都是些人均一百多的平价餐厅。 不过这一回,程道声决定做一次主,他在她手机上找到点评软件,打开了一家光看人均就知道很高级的西餐厅。 “不用这么隆重吧。”俞舟欢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像飞进了一千只喜鹊,高兴得大概连郁然两个字怎么写都要忘了。 她再聪明,却还是住在象牙塔里的少女,看重物质、表象,相信承诺里的真心与“好人有好报”。 吴美芳就不一样,她即使被幸福围绕,还是会质疑、会做出最坏的揣测。坦白说,程道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真的是样样事情都让吴美芳满意,唯有他的家境。 虽然说穷则生变,但吴美芳自己也穷过,知道穷困更容易让人狭隘。 这一回出了郁然的事情,程道声的这个缺点被彻底放大。尽管他现在确实没有为了飞黄腾达而始乱终弃,但如果砝码翻倍、翻十倍百倍……别说他,试问几个成年人可以拒绝。 这年头,信奉有情饮水饱的概率堪比买彩票。 作为亲妈,吴美芳想了再想,不得不将现实问题摆到女儿面前。 “舟舟,这些事情真的都是巧合吗?现在郁然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很多事情都凭小程一个人说,总不能他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吧。” “他没必要骗我。”俞舟欢坚持这个观点。他们不过是恋爱关系,哪怕他明天牵着郁然的手远走高飞,警察都不会帮她追上去围堵。 吴美芳则对此感到不屑:“也有可能是他还没想好。”程道声天才般的智慧在此时变成缺点,它可以约等于算计和自私自利。 吴美芳甚至觉得,只要他想,他们家俞舟欢绝对轻轻松松就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哦!”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猛地放大,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俞舟欢的大腿上,“他告诉你郁然爸爸投资的事情,不会就是故意的吧。”然后她又推了推吴均的手,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他上次跟你介绍项目的事情?他……” “别把事情想得太坏。”吴均没有让她说完下半句,怕一旁的小女生提前崩溃。他微微避开吴美芳的手,继续有条不紊地沏着新买的茶叶。 琥珀的茶色逐渐显现,茶香开始上升,俞舟欢看得目不转睛。 “喝一杯?”吴均问俞舟欢。 俞舟欢期待地点点头。 看起来没人要听吴美芳讲话,她只好悻悻叹气,将声音放低:“现在想得越坏越好。要是最后没那么坏,还能放鞭炮庆祝一下呢。”说到底,吴美芳自己也不希望自己的揣测成真。 只是人这种东西啊,没有完全好的,也没有完全坏的,都是好坏掺杂。哪怕万人称颂的老好人都有猪油蒙心的时刻,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也可能曾经真心实意地扶老奶奶过过马路。 程道声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在这件事情上,他又会选择做好人还是坏人呢? 生活的博弈盘根错节,无处不在、没有答案。 而俞舟欢最讨厌画个树状图,再分出十几二十种情况一一计算可能。她喜欢单一选项,百分之一百的肯定。 当晚,她就直截了当问程道声,他的创业项目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程道声第一反应就是好奇:“你不是对这个一直不感兴趣吗?”毕竟从前都是他主动提起。 “我对项目兴趣一般,可我对自己的男朋友有兴趣啊。如果项目有困难,我会陪你一起想办法的!” 她话音刚落,屏幕里面的程道声就像是信号短路了,动也不动地盯着这一头的俞舟欢。 “喂喂喂!”俞舟欢冲他挥挥手。 “我在。”程道声被她天真的动作逗笑。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话?” “有点感动。” “感动的话就快老实交代,到底需不需要帮忙?” “……” “别紧张,你随便说,反正我未必能帮得上忙。”明明是最关切的问题,她却故意嘻嘻哈哈。在他出声之前,她甚至紧张得捏起了拳头。她怕程道声真的如吴美芳所料,希望家里能对项目进行投资,那样的话,俞舟欢可没法做出承诺。 也许在别人眼里,拆迁款是从天而降的馅饼,即使没有也不影响生活,可俞舟欢很清楚,这是吴美芳几十年来勤勤恳恳的回报,她急需这笔拆迁款去脱胎换骨、去脱离心酸劳苦的过去。俞舟欢没有资格劝她改去投资。 假使投资失败……俞舟欢连想都不敢想。 然而偏偏——偏偏程道声用玩笑的语气回答道:“最缺的就是钱了,你要不要来投资?” 第40章 世上只有妈妈好。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品质。 至少俞舟欢是这样觉得的。 可她自己还不能做到。模棱两可的时候,她只会在漫长的犹豫之后,老实地交代出实话。尤其眼前还是她想要赤忱相处的程道声,她更加不想没心没肺地去糊弄。 低着一张惆怅的小脸,俞舟欢把牙齿都舔了三四遍。她自己是没有钱的,不可能投资,但也不愿意无情拒绝,最后给程道声留了一句:“我去问问我妈和吴老师吧。” 程道声当然不会为难她,说:“没关系的,我再努努力。” 那一刻,俞舟欢觉得他的眼神里好像积了一层灰,雾蒙蒙的。俞舟欢还以为是屏幕脏了,拿袖口擦了擦,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大概这就是五斗米的力量吧,让人变沉重、便浑浊。 俞舟欢不敢将投资的事情去和吴美芳说,虽然吴美芳是个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六十天都很随和的人,但她知道,吴美芳在“钱”这件事上很较真。 她曾经背着吴老师对俞舟欢信誓旦旦地保证:“不管以后发生,妈妈的东西永远是你一个人的,没人会分走你的嫁妆。” 俞舟欢当时还和她开玩笑:“我才不要呢,我可以靠自己!” 吴美芳对此一笑了之。她完全没有搭理俞舟欢的童言童语,仍旧在再婚之前和吴老师办理了婚前财产公证。 她说:“谈钱是很俗,但这个世界,有钱的人就是有底气。”她希望她的舟舟也可以有底气,不用受她当年的苦,可以被丈夫、被婆家尊重。 俞舟欢怕她再想下去会想到以前的事,故意捣蛋,触自己的霉头:“万一我嫁不出去,那嫁妆再多也没用了啊。” “呵,爱嫁不嫁。反正我生你出来的,大不了养你一辈子。” “咦,你对程道声那么好,我还以为你急着过二人世界,特别希望把我嫁出去呢。” “女儿能有老公重要吗!”吴美芳拎着俞舟欢的耳朵,恨不得把这个没大没小的逆子塞回肚子里。 也许对于吴美芳那样经历的人来说,婚姻真的算不上什么宝贝。拥有就珍惜,没有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 最重要的是,钱在自己的手里,选择的权利也在自己的手里。 俞舟欢还没活到那个境界,她觉得钱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一辈子坐在金山银山上,却得不到爱,那也挺凄惨的。 何况爱情比钱难得啊。 钱嘛,只要肯工作、肯奋斗,总会有的。 因为和吴美芳的理念差异,俞舟欢犹豫、踟蹰、脑门都要被抓破。幸好在她开口之前,教育经验极为丰富的吴均看出了一些名堂。 “小程最近没有送你回家哦,是不是在忙创业项目啊?”趁吴美芳出门买菜,他主动和俞舟欢聊起程道声。 俞舟欢还是聪明的,快快顺藤往上爬,把心里那点顾虑统统倒了出来。 都说大学是座小染缸,吴均倒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没比高中时候成熟多少,仍旧真诚、简单,她已经知道社会凶险,但不知道沼泽可能在身边。 吴均耐心听完她说的话,将问题又抛了回去:“你学的也是经济金融相关,那你觉得他的创业计划靠谱吗?” 这回轮到俞舟欢笑吴均简单:“课上全是理论知识,放进现实就是死路一条。” “那你感觉一下,你妈妈最喜欢用她的第六感了。” 俞舟欢立即摇头:“不是我的钱,我感觉不出来。” “你就当写小说,天马行空地想象一下,如果拆迁款都是你的,你愿意全部拿出去吗?”吴均将“全部”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俞舟欢犹疑了,一边犹疑还要一边惭愧——为什么小说里的爱情都是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连命都可以给出去,而她,会想到明哲保身。 她到底爱不爱程道声呢。 “小俞,其实我觉得这事就应该当作一个投资机会来看。只是它的投资风险很大,担心本金回不来也很正常。不过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要是小程真的像扎克伯格、马云那样成功了,那我跟你妈妈就要去市中心看房子了。”吴均讲得积极乐观,俞舟欢微微放松了些。 可是很快,外头传来钥匙开锁的事情,起先吴美芳还拿错了钥匙,悉悉索索地转了一圈又换了一把。 俞舟欢的心也像被人在磨,她下意识地无措,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摆。 “小俞,没事,我陪你跟你妈妈讲。”吴均冲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有吴均当陪客,不管结果如何,这事总归是放到了台面上。 吴美芳第一反应就是“不可以!”:“我当他是潜力股,看中他有责任心、成熟、能对我们舟舟好,但我又不是要招上门女婿咯!”说白了,他们就是全上海最最普通的一个小康家庭,能吃饱,能穿暖,但不能承受任何风险。 俞舟欢嫌她过激,刺了回去:“什么上门女婿,又不是要你把钱都给他!哪怕几十万,让他缓解一下资金紧张嘛。” “几十万很少吗?俞舟欢,你知道你妈全年无休赚几个钱?你知道你们吴老师一年工资多少吗?” “我当然知道啊!可是给了程道声,不一定会亏,也有可能靠钱生钱啊。”俞舟欢的声音渐渐弱了。 空气凝结前,吴均搬出了班会课上讲过好几次的创业故事,他想给吴美芳科普。 结果讲到第三句,吴美芳就让他闭嘴:“有几个人能成功的!你自己想想,你们春华中学的生源也不错吧,这么多年有几个创业成功的!里面又有几个是不靠家里关系的!” “妈妈,程道声跟他们不一样……” “我承认小程聪明、努力、肯拼,但是创业这种事情,要很多资源、很多运气的。他凭什么一次成功呢?” 吴美芳说话直接,俞舟欢又被切中痛点,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还是吴均胆量更大一些,继续说道:“不是说那个跳湖的女孩子的爸爸也想要投资嘛,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一定会失败。而且很多创业失败,一开始也是赚钱的,只是衰败得太快。我们就借一点点,雪中稍微送点炭,等到小程的资金链稳定了,马上拿回来就行。” “吴均,你跟程道声是不是亲戚啊!”吴美芳气得冒出本地话,斜着眼睛瞪了吴均一眼,索性拎着菜篮子去厨房了。 吴均只好抖了抖肩膀冲俞舟欢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你妈妈有防人之心也是对的。我再跟她多谈谈。” “谢谢吴老师。”俞舟欢说得有气无力,心里几乎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她愁到夜里都做了噩梦,梦见程道声指责她,说她自私自利,只想等他发财,不肯雪中送炭。 他说她不爱他。 那个冬天,俞舟欢知道了黑眼圈到底长什么样,阴恻恻的两条横在眼睛下面,整个人都像是被僵尸吸过元气。 周佳卉戳了戳她的眼皮,问她是不是在熬夜赶论文:“不过我们院一向毕业不卡人的,你用得着这么拼吗。” “才不是呢。”她的苦恼已经向人吐露过太多回,并不打算再说,反正说上一百遍也不会有人给她钱。 钱钱钱,她一想到就怨气十足,手中的鼠标也连着遭殃。谁能想到,她只是在知网上寻找参考文献呢。 刚刚保存完一篇,周佳卉又转着椅子过来了。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紧急,椅子下的三个轮子愣是被她在地面上擦出急刹车一般的刺耳声音。 “你看你看,居然真的有那么多人在裸贷哦!白领,大学生,还有高中生!嚯,这些人怎么这么傻的啊,就为了买个包、旅个游?我都替他们觉得难过!” “嗯?什么裸贷。”俞舟欢花了点时间反应。她还没看到这则新闻,拿过周佳卉的手机,一连翻了几十条。尽管新闻对这些视频照片做了大量的马赛克处理,俞舟欢还是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她们借贷的理由,也因为借贷人数的数量。 与这些女生相比,她的那点烦恼可能都得算成是杞人忧天了。 “初高中的教育真的应该改革一下,不能只读书。一个个读得傻乎乎,你看啊,这种裸贷不就是高利贷嘛,而且比高利贷还坏,又骗钱又骗色。也不知道这些女生以后要怎么办,要是身边风气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了。……”周佳卉还在鸣不平。 俞舟欢将手机还给了她,哀哀地感慨了一句:“真的蛮惨的。就为了这么点钱?” “难道为了几十万几百万就可以吗?”周佳卉立马反问。 “我给你一个亿,你脱还是不脱。” “……”周佳卉抿嘴不说话。 俞舟欢于是绝望地倒在她的肩膀上,焦躁地扭着脑袋:“你看,人真的好无耻啊,一辈子就是为了钱而活着。” 俞舟欢甚至觉得自己要着魔了,她看着光秃秃的甚至有着细小裂缝的破烂天花板,都会幻想出金砖。 晚上约了程道声在图书馆自习,俞舟欢居然从两个小时前就开始紧张,一顿晚饭只吃了几口面,即便是刚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样不安过。 她心里的小鹿简直是将尴尬当成了大ma,摄入过多,疯到非要撞破她的胸口。 对面的周佳卉是看破不说破,直到她电话铃声响起也没听见,才出声:“有人找你。” 俞舟欢看了一眼,是吴美芳,心里的小鹿于是疯癫了,恨不得四脚朝天。 接通之后,“哎,你可以回家了。”这是吴美芳的第一句话。 “我下午去找过小程了。”第二句话。 第三句是:“天使投资的合同签好了。不过钱还没给,我跟小程讲了,等下个月理财出来,我就打到他账上。” 举着手机的俞舟欢从疑惑到难过再到欣喜若狂,全程不过九秒而已。不过她没有在吴美芳面前表现得太激动,假装平静地解释道:“我住学校是因为学校可以下载文献,又不是故意不回来的咯。” “连句谢谢都没有哦!” “又不是给我的钱!” “呵,不识好歹。你妈不是为你还是为谁!” 俞舟欢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她的颧骨因为笑容太深而鼓得特别饱满:“我就知道嘛,世上只有妈妈好。” “用不着说好话!这几十万是我的极限了,你给我唱一整年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也不会追加的!” “要的要的,我明天就回来,给你唱一天!” “真是吃不消。”电话那头的吴美芳对着吴均苦笑、摇头,不过吴均知道她心里是甜的。天底下没有一个好妈妈不会为了女儿的开心而开心。 去图书馆的路上,俞舟欢跟只兔子差不多,一蹦一跳。耳边是树叶的婆娑,仿佛天籁琴音,天上挂着温柔月亮,看一眼,月光好像就会点亮你的身影。 不行不行,俞舟欢晃了晃头,她的快乐也太简单了吧。她强行抿了抿嘴,装作严肃,可最后几步又破功。 验证完校园卡,她几乎是奔去了和程道声常坐的位置。 程道声还没来。 她正要问他到哪里了,却发现手机上的微信被一堆人轰炸过,红标亮了一排。 周佳卉、姜泛泛、室友、公共课的群,最新一条居然还是杨宵发来的。 第41章 40 富二代为爱裸贷的消息,又劲爆又难得,很快就在占地不大的校区里疯狂地流传起来。 人们总认为穷人才会借贷,山穷水尽才会接受苛刻如同吃人的条款。但没料到有人天生就爱铤而走险,他们拿了上天眷顾的好牌,坐在人人心向往之的金钱堆上,不知道最普通的民间疾苦,因此渴望更刺激的戏剧人生。 然而在俞舟欢和大部分人的眼里,这些行为根本就是难以理解。照片里,郁然拥有金色大床,脚边不远处就有一堆名牌包包,却……简直是只会在狗血剧里才会出现的弱智行为。 她难道是疼痛小说看多了,要靠自我折磨、自我牺牲博得爱吗? 她这么做,又把程道声当成了什么。 俞舟欢愤愤地将笔摔在了桌上,她甚至忘了图书馆应该安静,就急急忙忙拨出电话。程道声的手机接不通,打了几遍,耳朵里反反复复都是“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的机械女声。 她再也无心学习,背着书包就往外走。 路上有人说话含糊了一些,或者有人回过头,俞舟欢都觉得他们是在讨论郁然和程道声的事情,当然,也许讨论着讨论着,就会讨论到她。 程道声会不会因此跌下神坛? 他们的恋爱还能继续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走下去吗? 至少在旁人的嘴里,不可能了。讲闲话的时候,谁会关注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当然要捡更容易挑动神经的东西去讲。 俞舟欢恨自己想象力充沛,已经猜到素不相识的那些人会怎么说。他们就像脚下的影子,密密麻麻,在一次次的晃动中盘根错节,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不! 无论那些人的揣测会有多阴暗世俗,只要程道声没有做错、她没有做错,她就应该忽略掉流言蜚语、奇异目光,就应该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趟过这次刀山火海,他们的感情将会更加坚固。 俞舟欢这么想着,放大脚步,跨过了自己的影子。 “欢欢!”程道声迎面而来。他声音仓促,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将月色划成扭曲的两半。 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没有把握,抓着俞舟欢肩膀的手都有些用力过头。 “我不知道她的钱是那样来的。如果我知道,我根本不会接受,欢欢,我确实需要钱,可我真的不会那么龌龊!”还没等俞舟欢开口,程道声已经在替自己澄清。 他眼神里有绝望、有怨恨。之前就算他爸爸爱赌,将他和他妈妈拖入贫穷的沼泽里,他都没有想到过怨恨。 过去的二十多年,程道声一直活在天才的称赞中,他的智商得到无数仰望、无数包容,一路路灯让他拥有百分之两百的自信。哪怕创业路上受阻,他都视为常态,毕竟就连一个国家想要发展,都要走过工业革命那段艰辛路,不是吗。 他始终相信自己并不普通,足以改变命运。 但是郁然的出现——她就像一个托着厄运的魔鬼,是常识以外的东西,天赋与后天积累都不能帮程道声摆脱她。 她让他陷进陌生的舆论环境,可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程道声连着喘了两口气,他的神情好像刚刚穿过枪林弹雨。俞舟欢几乎是扑在他身上,两只手紧紧绕着他的腰,心疼地说道:“程道声,我知道和你无关,我相信你,你不要担心!”她的脑袋在他胸口亲昵地蹭着,就像那些最亲密的时候。 程道声这才松了一口气,抵着她的额头,说了好几句“谢谢”。 “程道声,那——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呢?郁然的钱……” “我和她有合同的,回头我再问问法律系的学长。关键是——”他猜不到郁然接下来还准备做什么,“我希望她不会伤害到你。”他是真的喜欢俞舟欢,想把最好的一切给她,没想到却让她看见他最无奈、狼狈的时候。 俞舟欢看得心疼,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的纹路,安慰他:“我没事的。”对她来说,爱情中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欺骗、出轨、背叛、嫌弃,其它的并不可怕。 程道声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郑重地落下一个吻。路灯晃过来,将他们的手照得明亮无暇。 “相信我,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在我们的纪念日之前。” “需要我帮忙就直说哦。”她语气轻快,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大问题。 俞舟欢其实很想帮忙,潜意识里,她想要知道所有细节,不想让程道声和郁然再扯上任何一点关系。然而她的善良比占有欲更加强烈,她不想给程道声太多压力,这几个月,她的程道声显然已经不像从前那么云淡风轻又志得意满。 不知道为什么,她讨厌看见天才认输。 冬天继续向前走,寒冷肆无忌惮地绽放。 本该随着时间一起消失的关于郁然裸贷的新闻,还是没有被其他新闻盖过去。俞舟欢看多了,一边叹气一边感慨:“她爸爸不是很有钱吗,怎么不找点人把论坛上的帖子刷掉。” “说不定是他们故意的呢。”正在打扫垃圾的周佳卉回了一句。 “你是说……”俞舟欢想到小脸变成苦瓜模样。 “哎呀,别看了。”周佳卉走过来,直接替她关掉页面,“除了你,谁关心这个,大家都在说隔壁学校情杀的事情。” “情杀?” “对啊,说是表白三次都没成功,直接把女生捅了。” 大概是周佳卉说得生动,俞舟欢代入感极强,紧张兮兮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为了爱情,有必要连命都不要吗?” “你说呢?”周佳卉无奈抖了抖肩膀,“别看人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只嘴,差别可大着呢。” 俞舟欢的负面思维被打开,她咬着发白的嘴唇发问:“那郁然,会不会,杀了程道声啊?” “程道声好歹是个男的,你该担心的人是你自己吧!” “啊,不要!”俞舟欢被恐惧彻底吞没,抱着脑袋往桌上乱撞,她想要的爱情根本不是这种被第三人主导的,而且这位第三人还是个疯子。 “我不出寝室了,就在这儿待着。不不不,我还是回家吧。等到答辩的时候再来。” 周佳卉看她是真的受了惊,连忙搂住她的胳膊,安抚道:“放心,在下跆拳道□□,受人所托,一定会保护你。” 大概话真的不能乱讲。一下楼,就有人对俞舟欢泼来污言秽语,她还没来不及反应,又被泼上不知名的液体。 俞舟欢下意识地拿手挡着脸,心中一阵心惊胆战。跟在后面的周佳卉连忙跑上来,举起她的袖子闻了闻:“还好,应该只是脏水。”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改换一副质问面孔,将泼水人的手臂牢牢地箍住,“你们到底想干嘛!”她发火的时候,有着与身高不相符合的威严。 泼水的女生愣了一愣,但鉴于自己还有同伴,又理直气壮道:“看,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吧!多恶毒,和男朋友一起骗人家,让人家裸贷给你们钱,啧,太不要脸了!大家都得认清楚啊!” “你有证据吗!请问你和郁然是什么关系,要替她扭曲是非黑白!”周佳卉往前跨了一步,同样气势汹汹。 俞舟欢替人答道:“喔,会不会是金钱关系啊?她出钱,她们出力。” “那网上的帖子说不定就是她们发的!”周佳卉反应极快,继续抢话。 对方没想到她们并不退却,威胁道:“别以为你们能说就是没错,郁然被你们害成那样,你们就该遭报应!等着吧!” “等什么,下次要泼硫酸吗!学校有监控,你们不会有机会再来的!”周佳卉指了指路灯旁的监控器。 对方显然不知道,刚想走人,俞舟欢灵光一闪,将她拽得更紧了:“你们到底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哪个学院的,学号多少?” “凭什么告诉你,放开!” “你根本不是我们学校的!” “我就说嘛,我们学校怎么可能有这种不分是非黑白的人呢。” …… 俞舟欢和周佳卉快要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要不是詹意和杨宵看见,还不一定能这么顺利地将他们送去保卫处。 从保卫处出来,詹意和周佳卉越走越慢,渐渐落在了远处。两人的吵闹声倒是没有断,一个担心那些液体,说要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个则觉得小题大做,反而更担心如何解决郁然的事情。 杨宵插着口袋,走在俞舟欢的身旁。 俞舟欢正在低气压中,走路忽左忽右,他只好跟着左、跟着右,以此保持住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想说话,说很多很多关心的话,但憋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俞舟欢机械般地答道。 他知道,那并非真心话。 “其实我比詹意先到一会儿。” “嗯。”她根本没在听他说话,明明他还没说完,她就开始敷衍。 于是他鼓了鼓嘴,气馁地吞下了后面的话。 风,寂寥地吹了很久,厚重的羊角扣大衣快要抵挡不住,更不要说俞舟欢身上湿了的羽绒服。 “然后呢?”她忽然又接上话。 “嗯?”杨宵将目光往上挪了几寸,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就像被冬天冻住了。他真的好想替她捂一捂,可他只配握紧自己的拳头。 “你不是说你先到了嘛,然后呢。”俞舟欢补充道。 “哦,我刚看到就想来帮你的,但我怕帮了之后,会有其它闲话。” 她轻笑,没什么恶意。 “你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犹犹豫豫的。” “我……”杨宵无言以对,天生一副笑脸都僵硬了。 还好俞舟欢根本没看他,她说:“这次谢谢你!”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詹意和周佳卉,“谢谢你们帮我!” 第42章 可他不需要你啊。 杨宵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和俞舟欢的距离远了很多。她把他当做最普通的同学,除了逢年过节群发祝贺信息,除了在朋友圈里给个无足轻重的点赞,其它时候几乎没有交集。 处境再难,譬如此刻,她也不会和自己讲那些心底话,更不会求自己帮忙。 视线里渐渐有了女生寝室的轮廓,枯黄树叶挡去小半部分老旧墙面,那墙面本该是米黄色的,但被天上乌云压了压,成了冷凄凄的灰色。 杨宵减慢了步伐,还是决定多问一句:“郁然的事情,你准备怎么解决呢?” “程道声说他会解决。” 心上被泼进好几升的冷水,尽管他想到她会这么回答。 杨宵没法接话,只“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像堵在了胸腔里。 俞舟欢无暇发现这一切,她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里还有几颗没掉落的水珠。在冷冽的日子里,穿一双潮湿的鞋子,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不过穿久了,皮肤和心情就会一起麻木。 “呼——”她长长地吐一口气,说道,“不过他可能不太懂女生,我想我还是自己去找下郁然吧。” “你一个人?要不要找个人陪你去?” “嗯,让周佳卉陪我去好了。” “那你一定要小心!”经过今天的事情,杨宵更加担心俞舟欢了,他眼神热烈,殷殷地从高处投落,可她还是低着头,滴水不进。 两人之间的话不多,脚步迈得很快,等回到女生寝室的时候,周佳卉和詹意仍在远处打闹。爱意让他们抵御四季流转,脸上永远充满生机,像是彼此嫌弃,又很甜蜜,没人能掺和进去。 “真是让人嫉妒啊。”杨宵看着他们的身影,叉着腰,咬牙切齿哀叹起来。当年要是他勇敢一点、聪明一点、强势一点,身边的这个小女生应该也会和自己在一起斗嘴动手吧。如果是他,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欺侮的! “你没在英国找个女朋友吗?”俞舟欢轻巧的一句话,就让他停止了无用的遐想。 看,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不能再给自己创造错误的记忆了。 杨宵苦笑着,故作轻松地看了看天:“别以讹传讹,我是单身好不好!” “你想找肯定找得到的。” 树上麻雀忽地飞起,弄出一阵窸窣的响声,俞舟欢下意识地被引走目光,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她满脑子都被程道声郁然、郁然程道声填满,甚至连杨宵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眼神都没有发现。 明明——她也曾在无名角落这般望过他。 俞舟欢的头发还在滴水,杨宵劝她:“他们两个走得这么慢,你先上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她不肯,结果下一秒就是一个喷嚏。 杨宵气她不珍惜身体,拱了拱鼻子,下意识地板起脸:“俞舟欢,你有必要在我面前逞强吗。” “呃,好吧好吧。”她挥挥手,在下一个喷嚏到来之前乖乖上了楼。 热水澡冲得暖烘烘,脑中的思绪又鲜活起来,她忽然觉得刚才的对话怪怪的。不过她没空细究,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解决郁然的事情。 裸贷新闻后,郁然就办理了休学。她被父亲安排在东郊的一处别墅里休息,小区门口配有东西两排黑衣西服佩戴墨镜的安保人员,往里走,很快便会路过一条清澈像丝绸一样的人工湖,今天阳光不错,湖面波光粼粼,还有住户带着自家孩子在划船。气氛悠闲,让人忘了这是分秒必争随时会被挤到底层的上海。 俞舟欢的惊诧一轮胜过一轮,当普通人还在为了买一栋新公寓而发愁时,郁然就能轻松坐拥一套三面绿荫的独栋别墅。她出生在罗马,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满足。莫非拥有得太多也会令人烦躁不爽,恨不得自我毁灭,再与大多数凡人一起重新享受打拼的苦楚。 有病。 俞舟欢腹诽连连,中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终于走到她家。摁下门铃,等保姆来应门,透过金边铁门,她粗粗看了几眼,认得出的就有玫瑰、紫藤、芭蕉,它们各司其职,红与绿,黄与紫,搭配得既不臃肿也不俗气。 她做了个天真的想象,如果她出生在郁家,那会怎样。那她绝对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统统买了,手挽一只Chanel的黑白手袋,脖子里挂一根Tiffany的钻石钥匙,哦对,还有踩一双Miumiu的可爱玛丽珍。她要睡在奢华堆砌出的小山上,喝保姆现磨的咖啡,吃营养师搭配的早餐,快乐的时候码码字,不快乐的时候睡睡觉。春天去日本樱花落下的河道边散步,冬天飞往银色积雪的芬兰看极光,享受世上一切美好。 郁闷,自残,想都别想。 幻想太美,直到郁然出声,将她送回现实。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躲在程道声身后呢。”屋子里的暖气开得热烈,郁然披了一条Chanel的黑白围巾。热水冒着水汽,她喝了几口,嘴巴也不见红润。 俞舟欢不受她影响,礼貌问候:“你身体好点了吗?” “我身体好不好,得问我爸爸。” 俞舟欢无意参与进他们复杂的父女关系,她将手上的袋子放到了桌上:“我买了一些水果,还有些巧克力。据说吃甜食可以让心情好一些。” “我什么都不缺,我只要程道声。” 她不避讳,俞舟欢也不想继续蜿蜒铺垫。 “程道声并不喜欢你。”俞舟欢垂下眼睛,盯着沙发上的郁然,她把每个字都咬得很干净。 郁然不受触动,自顾自对着手中的杯子呵气,杯壁上因此浮起一层雾,她满意地放下了杯子。 她终于抬头,对上俞舟欢的眼神,回道:“我知道啊。” “那你就不该纠缠不放啊。你甚至还要伤害自己,显得他责任重大,逼着他对你负责,郁然,你这样只会让他更讨厌你。” “你错了!我只是在帮助他更快地做出选择。俞舟欢,长痛不如短痛,你不想输得太惨,现在就该离开。” “你疯了!”来之前,俞舟欢觉得非来不可,哪怕周佳卉没空陪她来,哪怕程道声迟迟没有给她回复;来之后,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和精神障碍的人沟通,气得只想翻白眼。 郁然还是一片平静,她慢悠悠地讲道:“所有人都说我疯,我爸也这么说,可他自己不疯吗。不断换女人,不断生孩子,女人过一段时间就丢掉,孩子一个个都随便死活。他有心,他就比我正常吗。呵,我看不是我不正常,是人人都不正常,等程道声抛弃你,俞舟欢,你也快了。”她像条刚刚化作人形的蛇,幽幽地发出诅咒,俞舟欢甚至能看见红色的红信子。 俞舟欢拒绝掉入她的设想,大声道:“不可能!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偏激的!郁然,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你为什么不能走出来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走过……可是走再远还是会回来。” “只要你愿意,大家都会帮你。” “大家?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个个都把我当作神经病。”一刹那,怨毒变渴望,郁然的眼里突然迸发出光芒,她再次提到程道声,“除了他,他愿意救我,他不想让我死。” “他是个好人,所以你更不该让他陷入困境啊。” “不,这是最后的黑暗!熬过去,他得到的一切会比任何人多得多!”她昂头,神采奕奕,像在歌颂英雄。 俞舟欢再也看不下去,拿手腕凸起的骨头揉了揉太阳穴:“你给的不是他需要的!” “你根本不懂他!他需要钱,需要成功,需要实现理想!” “可他不需要你啊。” “呵,难道他需要你吗?俞舟欢,他只是现在喜欢你,这算什么呢。人和人为了一点喜欢就要在一起吗?跟我爸上床的人难道喜欢他?反正跟我上床的人都不喜欢我。” “你不要因为你爸和你自己的事情就以为全世界都这样!”俞舟欢讨厌她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几乎吼了回去。 郁然笑笑,说:“没想到你还挺强硬的。可惜啊,你柔弱还是强硬,都不是程道声需要的。俞舟欢,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没疯,我说的才是对的。”郁然的话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像她白得发青的脸。 俞舟欢想忘却忘不了。 第二天,当她准备把见郁然的事情跟程道声讲一讲,程道声却先她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去找她!我说了我来解决,你为什么不信我!”他质问着,或者说得直白些,他在凶她。因为怒意,他深刻的五官都变得凌厉,粗黑眉毛折起,像寺里的罗刹。 俞舟欢不曾面对过这么陌生的程道声,一时失语,心虚地问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去找郁然!你知不知道……俞舟欢,连你都不信我了吗!”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她急于解释,却被喷嚏抢先。自从那天被泼了水,她就一直在感冒的边缘。 以为程道声会关心,可他竟然说:“你都感冒了,为什么还要去见郁然,你把感冒传给了她,这下我更和她扯不清关系了!” 俞舟欢的鼻头突然开始发酸,不知道是不是鼻炎的前兆。 她揉着鼻子,揉到鼻头都有了血色,还是不作声。 沉默让程道声渐渐清醒,他攀着她的肩膀,无力地道歉:“欢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最近真的发生太多事情了。” “嗯,我理解的。”俞舟欢已经比他更清醒,“越是事情多,我们越是不能起内讧不是吗?”她想,如果吵架,如果分手,岂不是正好如了郁然的意! 她不要,她还有十成信心! 只要他们彼此信任、互通有无,一定能挺过去。 程道声点点头,夸她冷静。 因此她以为这件事会像数学分析的题目,再难也有原理可循,多下苦功就会解开。 可惜,她好像高估了自己。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可以比草履虫和火星更大,她理解不了的事情远超一本习题册。 第43章 好坏分不清。 天天都在吴美芳面前晃悠,俞舟欢没有藏住心事。尽管她隐去了被泼水的那部分,吴美芳还是怒发冲冠,她甚至放话:“有钱人了不起啊!他们家做什么生意的,让你表舅好好去查查!这种小孩子就是活得太好了,应该去牢里蹲个几年清醒下。” 她诅咒个不停,吴均怕她血压升高,便架着她的肩膀,替她顺气。 “那小程是怎么想的?”吴均问俞舟欢。 吴美芳不给俞舟欢回答的机会,直说:“这还要问吗!”吴美芳活了半辈子,最不信是情义无价、人性无瑕,何况程道声才二十多,什么诱惑都是第一次见到。他凭本性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东西,实在容易不过。 吴均劝她不要想得太糟糕,现代人和以前人不一样,九年制义务教育里也包括德育。 吴美芳嫌他在象牙塔里说了太多大道理,黑格尔和尼采让他活到了现实以外。 “吴均,有人给你一个亿,帮你实现梦想,你会不走吗?就算你不走,我也要逼你走,你只要给我和舟舟留下两千万就行!” “可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啊。教书育人,还有——和你们在一起。”当班主任当多了,吴均的煽情牌越打越好,吴美芳骂他胡言乱语,将他往远处推了推,但之后也没好意思继续用他举例。 不过对于程道声,她依旧放心不下。程道声和吴均不一样,他不是家庭至上的男人,而且他这个年纪、这个简历,正是婚恋市场的热饽饽。 吴美芳考虑了很久,甚至也考虑到了女儿对世界的浪漫幻想,可她无法坐视不管。比起小女生的一场失恋,吴美芳不希望全家人陪她一起摔跟头。 她在某天洗碗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句:“舟舟,给小程投资的事情,要不先放一放吧。”尽管吴美芳的语气放得很平和,但俞舟欢还是听出了刺耳。甚至她觉得吴美芳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铺垫这一句。 她决定跟吴美芳赌一次:“妈妈,郁然很快就要出国了,要是这件事情顺利了结,你就不准再反悔,以后也不许把程道声想得那么势利了。” 吴美芳想说她没有针对程道声,她只是看过了太多人的人生。 没人能一辈子高昂头颅,不沾一丝灰。 俞舟欢低着头,最后一个盘子被她洗了又洗,白皙的手背已经被泡沫淹没。其实她并非要吴美芳赌,她是想和自己赌一次,赌自己没有看错人,没有和吴美芳一样看错人。 两月底的时候,俞舟欢从程道声那里听说了郁然出国的事情。她高兴地冲进了厨房,搂着吴美芳乱蹦乱跳。 吴美芳刚从同事那儿领回一株小辣椒,正在把它移植到新的盆里,害怕俞舟欢兴奋过度,把幼小的植物弄坏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她将辣椒盆栽挪到安全的位置,然后问俞舟欢,“你是拿奖学金了?小说红了?还是又有新的工作机会了?” 都不是,俞舟欢尴尬地咳了两声:“是郁然的事情解决了。妈妈,我就说嘛,程道声和别人不一样!” “我还以为是你和别人不一样呢!舟舟,妈妈喜欢他,是觉得他能对你好,让你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你怎么反而变得只想着他,都不想自己了呢。” “我不是都找好工作了吗?” “你啊,什么都不会,就会知足!”不过吴美芳也是为她高兴的,她眼角的笑纹早就将她出卖。 要是上天能一直善待俞舟欢,让她事事顺心,那么知足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舟舟,那你让小程再来家里一趟吧,我让你吴老师把存钱的那张卡给他!”吴美芳对程道声的态度又恢复到最初。 俞舟欢却不积极:“哎呀,你转账吧。我们想去外面吃晚饭!” “啧啧,我跟你吴老师出了钱,连顿饭都不能跟你们一起吃啊。” “哎呀,纪念日嘛纪念日!你要是嫉妒,就让吴老师也带你出去吃!” 对于那个纪念日、那一顿晚餐,俞舟欢寄予了厚望。她就像一年级的孩子,为一场平平无奇春游兴奋到失眠。她倒也没觉得那天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不以为人均高昂的法餐厅就能提供鲜掉眉毛的饕餮,不以为闪闪发光的项链就能让她变成照亮黑夜的窈窕美人。 只是因为纪念日,这三个字本身就已经足够充满仪式感。 它证明了爱,与永恒存在的可能。 上海的三月仍旧是羽绒服的天下,俞舟欢为了配上餐厅的陈设、氛围,只在大衣里头套了件羊毛裙。她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餐厅,怕出丑、怕掉价,为此还提前学了一遍刀叉的使用规则。她还在点评软件上看过这一家的菜单和评价,知道哪些菜既口味不错也不会价格咂舌。享受归享受,她不想让程道声为这顿晚饭吃一个月的泡面。 夜色逐渐染上天际,手里的温水开始发凉,少女依旧目光盈盈,满怀期待。 很多年后故地重游,俞舟欢居然还是能一下子记起那时候的自己。斑驳的落日余晖将窗户照得光影缭乱,她看见少女的自己穿着一条蓝灰格子的羊毛裙,头发盘成一个小球,骄傲地竖在后脑勺。 少女雀跃欢喜,未开的夏季的花在她脸上早早盛放。 后来的俞舟欢好像再也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地等过一个人。 她知道很多事情不会圆满,人们各有自己的打算。临门一脚选择扭头逃跑,都是正常。 过了约定的时间,程道声还是没有来。俞舟欢开始着急,以为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拨通了他的电话。 正在通话中,正在通话中,正在通话中。 枯燥的女声说了三遍,擅长想象的俞舟欢几乎以为自己要当韩剧女主角了,她的男朋友——不会出车祸了吧? 脑海里已经演到失忆的情节,手机上出现了一条信息,点开,是程道声发来的,他说:“欢欢,对不起。”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俞舟欢对着几个简单的中文字看了好几遍,眉心随之皱紧又松开。 分手就分手,说得那么拖泥带水。俞舟欢不知道自己算愚笨还是聪明,居然很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转头看向窗外,目光跳进了幽深夜色。 *** 十几个小时前,郁然的父亲再次找到了程道声,他的筹码一次次积攒堆高,多到普通人的想象已经无法追上。 一切资源都在手边,条件只有一个,做郁家的女婿。 身经百战的郁城是如此笃定,他抽着高级雪茄,在烟雾中看向程道声:“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机会一辈子可能就一个。” 如果没有俞舟欢……程道声揪着最后的良心。 郁城只觉得可笑:“要是你碌碌无为,创业亏钱,最后只能做个打工仔,你那个女朋友真的会一直陪着你吗?” 别说俞舟欢愿不愿意,程道声自己都无法接受那一天。 平庸是他最可怕的噩梦。 郁城的声音还在耳边,混着刺鼻的烟草味,他说人都是自私的,为什么不敢面对。 “程道声,早早看清自己本性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更顺。”见程道声痛苦地扭曲着脸,郁城最后推了一把:“等你有能力了,想做什么不可以。” 与此同时,程道声想起中学时代背诵的古文,“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行拂乱其所为方能动心忍性。 “我的飞机明天晚上六点会在浦东机场起飞。”雪茄被踩在脚下,发动机的轰鸣呼啸而过,程道声礼貌说了再会,然后背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个外墙和内墙都在脱落的地方。 漫漫长夜,他与俞舟欢不约而同地挣扎失眠。 只是动因不同,因此,当天再度亮起,他们的人生就要错开。 *** 三月是这么冷的季节吗?俞舟欢蜷着左手,试图用掌心捂暖冰冷的指尖,另一只手还在孜孜不倦地拨打程道声的电话。 她要听程道声亲口说,听他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她还是不肯相信,以为有隐情。 她想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从高一在吴美芳的书店里相遇,他就是谦逊的、聪明、与世无争的,他像高山的竹子,像冰山的棱柱,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他也执迷于镶金镶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太吓人,服务生替她换了一杯更热的水。 “需要点单了吗?”服务生问道。俞舟欢这才发现邻桌三三两两都已有伴,香槟杯都空了一半。 她顿时充满出丑的感觉,脸颊浮起一大片红色:“那个,我……” 手机在那时响起。 “程道声!” “你妈妈的钱我已经退回去了。” 钱?她现在最关心的是钱吗? “你在哪里?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要是过不来,我现在去找你!”她聪明地猜到一切,又不肯承认,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苦苦论证。 “飞机要起飞了。”程道声的声音就像死亡宣判,“欢欢,等我回来,我一定会补偿你,把全世界都送给你!” “我不要全世界!程道声!!程道声!”她对着手机呐喊,整个餐厅都为之注视,他们的眼神或可怜、或讨厌,俞舟欢不在乎,这件事不过是他们今晚的一点佐料。她现在只想抓住程道声,可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 服务生没好意思问她是否要点单,俞舟欢却很快醒悟,她问服务生:“如果我不吃了,需要付钱吗?” “订餐时已经预付了餐费,您要是不想吃,我可以替你打包。” “不用了……”迈出一步,她又回头,“算了,打包吧。”她哀伤地叹气,难怪程道声要跟郁家走,穷人志短,呵。 俞舟欢走去了餐厅门口的等位处,那里的人应该还没看到她刚才的丑态。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高级餐厅,居然就大吼大叫,真是令人难忘。 她想冷笑,又笑不好,唇角眼角都成了颤动的波浪线。 手机上又有新的信息,她以为是程道声回心转意,急急划开屏幕,甚至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结果是周佳卉来询问约会进展。 她气得直接设置成飞行模式,又想到程道声正在飞行。 “去死吧!”她猛地站起,再也不想要打包的食物,只想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发泄一番。她起得太莽撞,直接撞到别人。 “对不起。” 对方却毫不计较,将歪歪扭扭的她扶稳:“俞舟欢,你没事吧。” “你?”俞舟欢更想逃了。她在落魄的时候最讨厌见到熟人,满脸憔悴心事,藏也藏不住,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这一切,更怕囫囵解释之后被他们关心、劝慰。 那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更惨。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自顾不暇,不想再多牵扯,连杨宵的行李箱、杨宵脸上的伤都视同无物。 杨宵当然不能放她一个人心碎到失魂地走掉,幸好服务生有正当理由将她留住:“女士,都打包好了。” “谢谢。”她接过,扭头就要走。 “俞……” 杨宵的声音让她眉头皱紧,她此刻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寒暄。心里怨怼悲愤自嘲已经被压到极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出现,还不如全都消失,任由她一个人! “女士,等等。我们的同事说之前有位先生还留了一枚项链在这里。”服务生显然是把杨宵当作了那位先生,他将项链盒子递到他手边,还低声说了句,“先生,你多哄哄她吧。” 杨宵的手尴尬地张开,不知道要不要接过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 “不是他的!”俞舟欢打断乌龙,冷冷地说道,“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杨宵知道她是被气昏了头,才会将他们说成素昧平生,可他还是忍不住为之深深地闭了一回眼睛。 收起心酸,他说:“嗯,我只是她同学……刚好路过。”杨宵假装自己是个好心过度的普通同学,还对人撑出两颗酒窝。 服务生相信了,连连道歉:“哦,抱歉,是我搞错了。” “还有东西吗?我可以走了吗?”俞舟欢放弃最后一点体面,硬巴巴地问服务生。她的世界已经颠倒错乱,好坏分不清,甚至觉得窗户里的人们正在爱的灯光下拿可怜的她下饭。 第44章 不用可怜我。 再优雅的街道,没有好天气装饰,就是一片落魄沧桑。 冷风、阴霾混合着潮湿从俞舟欢的左边袖管穿到右边袖管,吹着吹着,就吹到了俞舟欢的心里。 她打了个哆嗦,肚子也开始叫,但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再走两步就是一个街心花园,落叶堆的旁边就有一个长椅。俞舟欢也没力气去计较脏不脏,会不会弄坏自己的新大衣,直接过去坐下。 坐下之前她叹了口气,坐下之后又在叹气,她控制不住沮丧,对世界已经满是怨气。 “你怎么还跟着我!”行李箱的滚轮在她面前停下,她听了一路、烦了一路,此刻将他当作怨气的出口。 杨宵一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俞舟欢。以前她也会凶他,昂着纤长的脖子,一双乌黑眼珠骄傲地瞪着他。可现在,她的骄傲活泼都变成了——嫌弃。 “我……担心你。”他嘴唇蠕动,声音缥缈,因为害怕俞舟欢的眼神而拒绝再一次对视。 还好,她偃旗息鼓了。 就算性情再波动,俞舟欢也不会随随便便伤害一个旁观者,一个多年的老同学。 “我没什么。”她说,“一个人待会儿就好了。”从她的视线往外延伸,刚好能看见他的手,一只抓在行李箱的杆子上,指尖泛白,骨节微微凸起,但没有程道声那么深的轮廓,也没有青蓝色的筋…… 可怕的肌肉记忆,让她没法不去想程道声。 整整两年的恋爱回忆,要多少时间才能将它们统统删除干净。俞舟欢又一次去看手机,她还在希望程道声反悔。就像所有死刑犯一样,刀子落下之前,都不肯舍弃生的希望。 可他没有,他比她果断。 俞舟欢认输了,弓着背,掩面哀叹。 “你看起来不太好,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俞舟欢为程道声心痛,杨宵则在为她为程道声的心痛而心痛,感情一段段嵌套交错,没法形成完美闭环。 俞舟欢摇头。她不要回家,回家之后吴美芳肯定会关心地问东问西,餐厅好吃吗,收到了什么礼物,小程有没有提到以后结婚的事情。她打赌,吴美芳一定会让她迅速哭到崩溃。 “我真的没事。”她不准备对杨宵吐露心声,试图将他赶走,“你不用管我,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他不肯,直接坐到了她身旁,精致的餐厅袋子隔在中间。俞舟欢懒得再和他拉扯,索性扭过头,让他和其他一切事物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杨宵很紧张,甜美的小酒窝彻底被严肃填满:“我在机场见到程道声了。”说完,他往俞舟欢的方向倾斜了一点,他希望她能勇敢。 如果她害怕,他愿意陪她一起面对。 可惜俞舟欢没有能力感知杨宵的心意。 “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个名字!”她恼怒的声音打在灌木枝头,回声却是凄凄惨惨,多么无能。 “我替你打了他一顿。”杨宵急着和程道声划清界限,声明自己和她才是一个阵营。 哦,难怪他脸上有伤。 俞舟欢的眼神在杨宵脸上轻轻滑过,又迅速地撤离。 “谢谢你。”到头来,还是老同学讲义气。要是范嘉杰和詹意也在就好了,三个打一个,打到程道声出不了国为止! 眼眶被气红了,她分不清屈辱和伤心。程道声到底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难道她会不肯放手,会恬不知耻跟郁然一样用自杀去威胁他吗? 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俞舟欢很快改了主意,问杨宵:“他跟你说了什么?”她托着小脸,手已经被冻僵,比脸上妆容更红。 杨宵抿了抿嘴,尽量挑不伤人的事实说道:“他打算出国发展。” “和郁然一起吗?” 他没想到她会点明。 “你们男生都是这样心狠的吗?两年感情随随便便就可以不要吗?连个分手都没时间说吗?” “……” “杨宵,如果是你,你也会为了钱抛弃爱情吗?” “算了,哪门子的爱情啊,简直是玷污爱情!我就不该谈恋爱!浪费生命!……”俞舟欢情绪激烈地自问自答着,将杨宵的那句“我不会”完全淹没。 路灯的颜色深了,将夜色点得更加浓郁。俞舟欢耗费许久,终于将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统统说了出来。气氛回归安静。 昏黄光线里的灰色微尘经过她的发梢,落在他的鞋面。她红着眼睛、咬着嘴巴,生气得太用力,肚子终于受不了。 “要不要吃点东西?”沉默了很久的杨宵插了一句。 她没回答,倒是将餐厅袋子打开了。昂贵的食物被过度包装,保温袋、保鲜膜、环保纸盒一层又一层,杨宵想帮忙,她说不用,最后手法暴力地将他们统统撕坏。 垃圾堆成小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机密包裹。 俞舟欢用纸巾包了一片惠灵顿牛肉,店里九百多定价,此刻吃起来还不如西安肉夹馍美味。吃到肚子不再叫,她就没胃口了,将剩下的餐盒微微推向杨宵。 面前是一池水塘,造型蜿蜒曲折,俞舟欢心想,这是不是故意设计,以匹配这座畸形的城市。她盯着池水发呆,托路灯的福,池水波光粼粼,将路上行人的倒影照得清清楚楚。 有一对青涩的男女在池水里定格了。 女生踮了踮脚,昂了昂头,可身高差距还是很大,她便赌气般放弃了:“你长得太高了,我不要喜欢你了。” “这样还高吗?”男生说完便蹲了下来。他们目光平行,鼻尖相对,俞舟欢甚至看见女生身上浮现出的粉红泡泡,快要将两人掩盖。 女生害羞,却什么都没说,反而轻快地跑了起来,黄色的小小挎包成了倒影的最后一幕。 她和程道声也曾这样的!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他温柔,他体贴,他们甚至没有吵过一次架! 所以她才放任自己的幻想,以为她会嫁给他。 美好全都回到脑海,被现实衬得可笑。 俞舟欢终于哭了,哭得肝肠寸断,泪水堪比决堤的海洋。 大概是脑袋被哭得发胀了,她不再谩骂控诉,反而一遍遍地挽留:“他为什么要走啊!就不能不走吗!我根本不要全世界,我只是想和他简简单单在一起啊。”她没有雄心壮志,她喜欢柴米油盐,为什么他不懂…… 原以为她很坚强,原以为她骂完就会解气,可她的用情远超他的想象。 她大概是自己的报应吧,杨宵捏着拳头,脸上同样是一筹莫展。他只是她的同学,没法抱她、没法吻她,只能递上一张张纸巾当作安慰。 “哭出来,心里有没有舒服一点?”杨宵最终还是贪心了,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记得高中时候的他曾经借口做实验,用手指狠狠弹她的额头,那时候就喜欢看她吃痛、吃亏,哪里知道很多年以后,一切颠倒了。 “俞舟欢,别哭了好不好?”他简直像是哀求,一米八三的个头都快蜷在一起。 俞舟欢根本听不见他的话,眼泪簌簌滚落,小半张都被浸润,望过去,竟然比那池水塘还要晶莹。 他快被逼疯了,又或者,他是真的疯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德智体美劳,仁义礼智信,八荣八耻,都被抛到脑后。 他只想抱她,隔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纸袋和残羹冷炙,把所有温暖和爱意给她。 “你还有我……们。” “不用可怜我。”她轻轻推开他,扯了张纸巾,把泪一点点擦干,“我只是失恋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她果然很快止住声音,又很快打了回家的车。 临别前,她才恢复一些神智,想起他的行李箱:“你是要去赶飞机?还来得及吗?” “我是凌晨的红眼航班。”杨宵撒谎,可他不想要她的亏欠。 “哦,那你辛苦了。” 他笑出声,苦苦的,傻傻的。 俞舟欢问他:“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去哪里去多久。”他今天确实冲动,连这种自取其辱的话都能不假思索说出口。 俞舟欢愣了一下,尴尬地重复道:“那你要去哪里,去多久啊?” “去英国,读完研再回来。” 她又没话说了,大概除了程道声,她什么都不想应付。 “俞舟欢。”杨宵有点生气地念着她的名字,想让她分出哪怕千分之一的关注。可当她的眼神迷茫无神地对上来,他又退缩了。 “什么事情啊?”俞舟欢皱着眉,怕他要说的又和程道声有关。 进退两难的杨宵只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你这次不要我代购了吗?”他放弃了,用两颗酒窝玩笑一般地藏住了自己的真心。尽管刚才在机场,程道声也激过他,让他有本事就自己去守护俞舟欢。 可是太不庄重了。 她无法平静的情绪,这个潦草的场合。都不用说出口,他也知道答案。 出租车正在靠边,司机往他们站的地方频频闪灯。杨宵默默侧过身,在俞舟欢挡住眼睛之前,替她挡住光线。 “谢谢。” “应该的。” “今天的事情,都要谢谢你。”说完,俞舟欢尴尬地理起了耳边落下的碎发,“不过你能不能先不要和别人说。等我想好了,我会自己跟他们说的。” 杨宵举起三根手指,郑重点头。 “那——祝你留学生活顺利!”上车前,她还是仁慈地给了一点微笑。杨宵的笑容于是立马变成满分。 “俞舟欢!” “嗯?” “作为感谢,我回国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好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加了后缀,好像预见到了自己的失信。 第45章 他是来找俞舟欢算账的。 失恋的悲痛没能疯狂扩散蔓延,俞舟欢的人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毕业答辩、入职培训、新房装修,它们都需要俞舟欢的配合,哪怕俞舟欢有时候不肯配合,吴美芳都会逼着她去全神贯注。 在感情的事上,吴美芳是过来人,她沉溺过悲伤,沉溺了很久,付出代价无数,因此她的心至少比俞舟欢的多了几层壳。当俞舟欢在家里动不动哭得满脸泪痕,当陪在一边的吴均都数次泪光闪闪,吴美芳却说:“也好。早点认清这种人,认清社会,以后就不会再上当。” 她甚至阿Q过头,觉得程道声还算上路,没把她们家的钱卷走,没等舟舟跟他结婚才演这出不告而别。 “好了好了。”在这对感性的继父女面前,她常常扮演着递纸巾、递水杯的角色,她讲,“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一切到此为止,就当世界上没这个人吧。” 当年,吴美芳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如今除非俞家有什么新鲜出炉的利益可分,她绝对不会再去想俞舟欢的亲生父亲。 可俞舟欢不同,她的爱情不是一点一滴消磨光的,而是一瞬间戛然而止。就像截肢的病人,突然失去一条腿,总以为自己没有失去腿。 她渐渐在旁人面前学会不动声色,不会再为了“程道声”以及程道声有关的人事物而情绪起起伏伏,可她心里知道,很多时候她还在幻想奇迹。答辩的时候,她明明知道可以选择线上答辩,却仍旧怀揣期待,希望能在校园里撞见返校的程道声。 哪怕只说一句话,说最伤人的话,让她死心就好。 只是那天除了下了场黑云压顶的雷阵雨以外,什么都没发生。 俞舟欢踏着积满雨的水坑,最后去了一趟寝室,临走时,宿管阿姨叫住她,说她的桌上还剩了很多东西,再不收拾就会全部扔掉。 扔掉吧,俞舟欢说道,都不要了。那些东西都和程道声有关,他抛弃地那么干脆,她干嘛留恋不舍。 宿舍外还在下雨,老旧的宿舍墙面被染得更深。 路上的学生都是新面孔,食堂又开始翻修,满世界都是水汽,混合着青春的泥泞,湿漉漉的。 俞舟欢的学生生涯就这样彻底说了再见。 *** “俞舟欢,你是工作狂吗!” 不过两年时间,甚至只能算是一年多没有见面,周佳卉就发现自己的好友完全沉迷在工作中了。 被叫到名字的人从键盘下的故事里离开,抬头,电脑屏幕后面是已经换上主纱、画上新娘妆容的周佳卉。 她很看重俞舟欢,只请了俞舟欢一个伴娘,可谁知道这位伴娘把工作排在第一。 俞舟欢咬唇解释起来:“我只是在写小说,今天要更新的。”她已经不是大学时候的那个人,不敢再凭自己心情写小说。现实就摆在面前,不看重更新、不遵循规则、不顺应市场,这辈子都别想在小说界闯出名堂。如果闯不出名堂,她就要永远做个机械的打工仔,查凭证、写底稿,任凭leader压榨,工作到十二点都别想拿到加班费,还不敢辞职。 她无法接受那样的人生,或者说,她可以接受命运悲惨残忍,但她无法放任自己不去挣脱。 周佳卉显然没时间思考这么沉重的话题,婚恋、求职,她走的每一步都巧遇绿灯。因此她希望好友也要劳逸结合。 “副业不是工作吗!”她叉着腰,本就被婚纱勒得纤细的身段更加明显了。 俞舟欢当即乖乖合起电脑,摆出我错了的手势:“好了好了,新娘子要注意优雅!”她起身,走到周佳卉的身后,和婚纱店的店员一起将裙摆整理到最佳姿态。 这一套主纱是俞舟欢替她选的,一字平肩,拥有巨大的裙撑,珠子闪片碎钻刺绣,满满当当,因为镶嵌得过多,坚硬得好像一件铠甲,幸好还拖着三米白纱,基调变得缠绵而柔软。 “像不像雪地里开出钻石?”她问周佳卉。 “不像!”周佳卉一开始就不愿意试穿,她称之为暴发户审美。是俞舟欢把自己当成销售,好说歹说,才让她答应一试。 不过镜子里的画面看久了,周佳卉的心意也跟着裙摆摇晃起来。 “这个真的好看吗?”她不确定。 不过问了也是白问,俞舟欢亲自挑的,回答当然是疯狂的点头。 “童话里的公主都穿这种裙子的!”俞舟欢环绕着周佳卉打量,羡慕得浓烈,而且不加掩饰。她就像小女孩第一次参加婚礼,恨不得今晚睡在婚纱里。“妈妈,我长大之后也要穿这样的婚纱!”小女孩嚷嚷着,已经长大的俞舟欢却不能。 周佳卉在试纱台上又转了几圈,仍旧不习惯这么繁复的风格,她示意店员拿来她自己挑的那一套塔夫绸婚纱。然后才想起回复俞舟欢:“我是去结婚,又不是去演童话故事。” 能和喜欢的人结婚,这和童话有什么区别呢。俞舟欢想反驳,可周佳卉已经被帘布彻底挡住。 要是自己是新娘就好了。 俞舟欢赌气地想到,但很快,她又逼着自己将这种空话赶紧忘记。 周佳卉很满意那套塔夫绸婚纱,简洁大气,是她一向崇尚的自然风格。她甚至没有问俞舟欢的想法,咧着嘴脱口而出:“我觉得这套婚纱简直写了我的名字!” “那套更好看嘛!”俞舟欢不认输。 “我看你不是在给我挑婚纱,你是在给你自己挑婚纱!” “瞎说。”被拆穿的俞舟欢扁了扁嘴,假装无辜,“行吧。你是新娘,你喜欢最重要。” “既然你自己这么喜欢,你自己穿啊。” “啧。等我结婚……”俞舟欢老沉地摇了摇头。她连心动的感觉都要忘记了,就算和……唉,恋爱到结婚,还有那么多坑等着呢。 她不想轻信自己的运气。 为了振作好友的粉红爱心,周佳卉发挥了准新娘的特权,指了指那件童话婚纱,又指了指俞舟欢:“去,试试!” “不要!”俞舟欢倒退三步,可准新娘盛情难却,一边推她一边念叨:“去嘛,去嘛,去去去!”还有将她视作潜在客户的店员,也热情地一道推着她。 不知道是她们力气太大,还是自己半推半就,终于还是穿上了。 俞舟欢仿佛落入了白色积雪的梦,童话故事里的爱与美好是璀璨钻石,将她团团包围,不想出去。 “天啊。”周佳卉放下了咖啡,歪着脑袋,绕着她三百六十度地打转,“俞舟欢,你就实话说了吧,你就是给自己选的!” “小姐,你结婚一定要穿这套,特别适合你!”店员在旁帮腔。 俞舟欢尴尬笑笑。也许等到自己结婚那天,这家店都未必还在营业。 “好像也就这样,我去换下了。”她垂下眼睛,不再去看镜中的自己。 俞舟欢提醒自己,目前最重要的是赚钱,是变强大,而不是追求与恋爱有关的东西,包括暗恋以及明恋。 当然,她也怕自己穿得太久,穿得入迷,真的会做出为了一件婚纱而草草结婚的疯狂事情。 可惜被周佳卉抢了先:“让我先去换套秀禾服,换完我换一个妆,你再慢慢试。”准新娘的日程表很满,俞舟欢当然要让给她。 等在外头的时候,周佳卉的手机响了。 “詹意来电话,你接吗?”俞舟欢朝里面喊了一声,然后一只纤纤玉臂伸了出来。 “嗯……可以……快点……”周佳卉老夫老妻掐头去尾式地快速打完了电话,然后又将脖子伸了出来,交代俞舟欢,“詹意要送午饭上来,你去拿下。” “我穿着这个诶!” “你放心,你穿得再童话,我们詹意也不会动心的。” 嚯,她是这个意思吗!还真是跟大学时候一模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秀恩爱的机会。俞舟欢受够了,翻着白眼认命地往外走去。 詹意来得很快,俞舟欢还没走到婚纱店的前台,就听见门铃敲响、男人的脚步闷闷地走来。 “给我吧。”她理所当然地去接那外卖盒,“杨宵!?” 不不不,他怎么在这儿,不是说16号才回来吗?她还欠他一个人情,答应他去机场接他,怎么忽然这么多情节都被跳过了! 他会生气吗,应该不会的,都这么大人了,要什么矫情做作的接机啊! 没错,他肯定没放在心上。 俞舟欢的思绪乱得莫名其妙,稍稍放松,刚想挤出一个标准的老同学套交情的笑容,又想起自己身上穿着什么,慌张更加剧烈了。 还好还好,她今天未雨绸缪,铺了一层奶□□底。 他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局促害羞,不可能! 杨宵当然看见了,还看得分毫不漏,但这点瑕疵大可忽略。 他是来找俞舟欢算账的。在封闭的机舱里煎熬了十几个小时,全靠某人的接机让自己精神焕发,差点把机场安检出口当作T台,结果等啊等,等成一只落败的孔雀。 他决定质问俞舟欢。 拨通电话前,詹意的电话先进来了。他这才知道俞舟欢同学压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早就和周佳卉一起去试妆试婚纱了。 杨宵立马拍板,要跟着詹意一道去婚纱店。他要将俞舟欢好好教训一通,就算教训不了,起码得要来一个道歉,至少——要让她低着脑袋知道愧疚吧。 第46章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一分钟过去了,杨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眉毛微微往上顶着,嘴唇张开,可以看见小半颗兔子门牙。 分不清他是久别重逢的惊讶还是蓄势待发的生气。 俞舟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工作让她的脸皮变厚了许多,大不了就把他当作甲方,光明正大地糊弄一下吧。 杨宵不知道这是她在职场生存的套路,只觉得她笑脸又干净又明媚,而自己的内心又卑劣又龌龊。他无法控制自己,喉结下意识滚动,试图将一些龌龊念头咽进肚子里。 咕。 声音清晰而扎实,像一颗石子砸在平静湖面,飞出一个两个三个水花。 杨宵立马意识到自己的事态,假装咳嗽,转过身,连连拍打自己的胸口。力道之重,让人抿嘴奇怪。 “着凉了?外面很冷吧。”尽管婚纱店里暖气很足,但因为他们此刻靠近门口,还是能感受到一些冷风。 俞舟欢此刻还穿着一字肩的婚纱,裸露的锁骨和肩头渐渐开始发凉,她忍不住拿手心覆上去捂了捂。 草莓色的指甲在白皙的肌肤上晃动,对于杨宵来说,是诱人的毒药。 仅仅是从余光之中瞥见了她的动作,杨宵的脸就已经比她的指甲更红。 “你真的没事吗?”俞舟欢友好地往他身边凑了一点。那一点,绝对不超过五厘米,绝对在标准礼仪之内。 可是杨宵简直跟见了白衣的聂小倩一样,斜着脑袋,眼神彻底避开,脚步匆匆忙忙往后退,差一些就要踉跄着来上一跤。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沦陷了。 她的声音是丝,她的香水是线,从手指脚尖开始缠绕,无数个方向,来不及阻止,恋与妄想已经从头到脚把自己缚住。 跳动的心被困得太紧太紧,快要突破极限。 英国留学,畏惧女性。 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俞舟欢与杨宵完全在两个频道。她先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很体贴地往后仰了仰身体,摆出一副“虽然有点可惜,但是也能理解”的表情。 “那,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先进去了哦。”她不想再吓着他。 “等一下!”他却不领情。 “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不是答应来接机的吗!”杨宵花费好大力气,总算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过他完全没有按照设想走,既没有板脸也没有控诉,反而,有点委屈兮兮。 是给他一条小手绢,就能被它揉皱揉烂的那种委屈。 他不会是受吧,学生时代还真看不出来呢。真是的,也算时不时会微信聊天的人,怎么从来就没跟她提起这件事。她看起来就那么保守吗。 俞舟欢在另一个频道上越跑越远。 杨宵发急了,“喂”了一声。 “对,对对对。”俞舟欢还不习惯和新的杨宵沟通,糊弄得有够厉害,“我是要来接机的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离谱,莫非要他在机场等星星等太阳,她不来接机,他就永远等着? “我难逃……难道不能在这里嘛!”也不知道是英语说多了母语退化,还是心里气得厉害,杨宵质问的时候连着吃了两回螺蛳。 被责怪的俞舟欢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猫咪一般“唔”了一声。不过敌强我弱,她的语气还是松动了:“你不是说你16号才回来吗?” “今天几号,你不知道吗!” 似乎真的不知道。上班之后,俞舟欢的眼里只有工作日和周末之分,每七天为一个单位,周而复始即可。 俞舟欢微微笑,抿着嘴,打开手机,低头确认起日期。可她的睫毛出卖了她,起初是飞快地眨动,等到完全看清数字,又彻底不动了。 他以为她要认错了。 “好神奇,今天居然真的是16号啊!”俞舟欢胆大包天,还把手机举到了他面前。 他能不知道! 嚯,这就是踏入社会的样子吗,脸皮比树皮厚,做错事还可以笑得这么天真无辜! 杨宵的嘴越张越大,越来越扭曲,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他幽怨的眼神扫过俞舟欢,又飞快地撤离。 “唉,我错了还不行嘛。”到底是老同学,俞舟欢不好意思继续昧着良心蒙混,“不过我明明记得我设置过提醒的,怎么就消失了……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我前段时间还在微信上跟你吐槽,我手机内存太小,结果有天卡住之后再也打不开,只好重新刷机。肯定是那次,把所有设置都弄丢了。” 扯那么多,都是借口。杨宵不说话,冷酷地点点头,表明自己听见了。 “杨宵,你以前不是这么爱计较的吧。”将他当做姐妹,俞舟欢的声音自然而然开始发娇,“要不,我之后请你吃顿饭,当做赔罪?”顺便——她还想跟他深入沟通一下他的秘密故事,如果他大方,她还能当作新鲜的小说素材。 俞舟欢的如意算盘打得当当响,眼睛里发出奸商一样的光。 她真迷人啊。 比婚纱裙摆迷人,比骄傲的天鹅迷人,比夏末的风和没有边际的海加起来都要迷人。 杨宵的酒窝为她再一次深深凹陷,他怎么会不答应呢。 距离圣诞还有几天,电台迫不及待,已经开始循环叮叮当当的圣诞歌曲。雀跃的气氛和此刻的杨宵十分般配。 “我的新娘是不是特别好看啊?”等他上了车,詹意急匆匆地发问。不过他已经猜到答案,不好看的话,杨宵怎么会满脸傻笑。 可他傻笑的时间也太久了吧,有点像是…… “杨宵,朋友妻不可欺,你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杨宵尴尬地皱了皱嘴角,往他肩上锤了一记:“你想什么啊,我都没看到周佳卉!你老婆可聪明了,绝对不会让你提前知道任何细节的!” “那是,我们卉卉最聪明。”詹意得意地符合,杨宵快要作呕。 “不过你都没看到我们卉卉,干嘛一脸吃了春yao的样子。看上婚纱店里的美女了?” “别给我泼脏水。” “男的?” 腐国二字,害人不浅。 杨宵冲他翻了一个白眼,沉默地打开了手机:“我来看看我手机里有没有需要分享给周佳卉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地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詹意直接将手机夺走,“你可别诬陷我,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们卉卉。”顶多就是拿加班当理由,跟人出去打球。 不过打球两小时,加班五小时,不算骗人吧。 看詹意这么怕老婆,杨宵挺直了背脊,故意俯视他:“看来你的婚后地位堪忧了。” “切,你连老婆都没有,你也配嘲笑我。” 那可未必。 他刚才好像已经看见自己的新娘了,只要她说“我愿意”。 “靠,怎么又笑了!现在是冬天不是春天,你别笑了,笑得我瘆得慌。”詹意还和从前一样,精怪的话痨,不懂人类若有似无的暧昧心意。 …… 婚礼不过一天,准备却长达几个月,俞舟欢跟着周佳卉跑了几回,才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累得要命。 “不是请了婚庆公司吗,我看他们除了推销这个推销那个,具体的事情一样没干,都靠你们新郎新娘自己来。”俞舟欢揽着周佳卉的胳膊,脑袋微微靠上去,抱怨得小声却心情强烈。 好好一个周末,她本该在图书馆里攒稿,又被拖到了婚庆公司开会。 真是的,二十一世纪要求速度、效率,结果高效的手段是一百件事情都要安排开会。按俞舟欢的想法,今天的会议实在鸡肋。婚礼当天的事情本来就是既定程序,不需要大改,直接发个婚礼的checklist给大家提前预习一下就好了。 不过她没有继续说出口,怕周佳卉作为新娘子,压力更大了。 “唉,我算是看明白了。”周佳卉转动着手机,叹气道,“最可靠的还是自己。交定金的时候说这个帮忙那个把关,结果你看上次推荐的两个化妆师,妆发一个比一个做得粗糙。要不是你跟我一起去吵,她们还想收我们试妆费!” “我们不是吵,是维护合理权益。”想到这事,俞舟欢就觉得心累。现代社会,爱糊弄的人怎么到处都是,初次见面第一件事变成彼此掂量,要你是个软柿子,必然躲不过一阵捏。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等你结婚,我来替你把关!绝对不浪费一分钱!” “大可不必!”听见结婚,俞舟欢“登”地从她身边闪开了,“我结婚?你孩子说不定都比我先结婚。” “缘分来了可说不定。”周佳卉摊开手,取笑她。 俞舟欢“哼哼”了两声。 周佳卉又将她往身边拉了拉:“你不觉得很巧吗?范嘉杰突然就肠胃炎了,伴郎突然改杨宵了。说不定是杨宵看见你穿婚纱,突然心动、突然发狂,故意搞坏范嘉杰的胃的!” 他喜欢她,说实话,俞舟欢有过一秒的怀疑。 但要知道,人的三大错觉之一就是“他喜欢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干嘛要给自己错觉。省点时间工作睡觉,哪个不比胡思乱想有用。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 俞舟欢还没来得及和周佳卉八卦这件事,外头已经响起詹意和杨宵的声音。 詹意在那边抱怨:“医生都说了,孕妇要少喝奶茶,她真是一点儿不听话。” “那你还买!”看戏的杨宵不嫌事大。 “她那么想喝,我总要给她喝一口吧。” “活该,就是你自己宠出来的。” “没有老婆的人不要整天指手画脚!” 说到最后,詹意的杀手锏永远是嘲讽杨宵没有老婆,杨宵也是不服输的,故意挡着他,让他走不快。 对于他们小学鸡的吵架模式,俞舟欢感到无语,也不知道这些男生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趁他们还在打闹,周佳卉附到俞舟欢的耳边,轻声问了一句:“你还喜不喜欢杨宵?要是有想法,我给你们撮合一下。” “不用不用!”真撮合了,绝对会弄巧成拙,说不定杨宵从今以后见到她都要绕道走。多尴尬啊。 周佳卉不解:“为什么啊,听说杨宵在英国没有谈女朋友,你也空窗很久了……” 那能相比吗,他没有女朋友但可以有男朋友啊。不过人家就要推开会议室的门了,她要遵守做人的规矩,不能替人出柜。 “哎呀,你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只好曝光自己。 “谁啊?” “跟你说过的啊,就我们team新来的一个学弟。” “我还以为你随口说的呢。” 离开程道声之后,俞舟欢又开始隔三差五地换明星追、换小鲜肉眼馋,但从来都是走马观花,不上手、不走心。 周佳卉还以为那个学弟也是其中之一。 第47章 他的心其实很柔软的。 俞舟欢觉得自己已经够贴心了,但好像还是冒犯到了杨宵脆弱的心灵。工作人员让他坐在她旁边,他都磨磨唧唧、阴阳怪气,恨不得和她隔开一个座位的距离。 拜托,就算他贴上来她也不会要的好不好。 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将婚礼当天的所有流程过了一遍。在场的人身份不同,心情自然也不同。作为新郎新娘,詹意、周佳卉自然是喜气洋洋、全力参与,而另外一对单身男女则是各有各的面孔扭曲、心思涌动。 俞舟欢正在担心今晚的小说更新,她甚至杞人忧天,还提前担心起下周的更新。 毕竟明天她就要赶飞机去下个项目的现场。这种出差的内审项目最令人头疼,不过给了两百元的出差补贴,高级经理就理所当然地霸占大家的二十四小时。别说更新小说了,连正常的睡眠都很难保证。 甚至有一回俞舟欢都已经洗完澡钻进被窝了,高级经理还让所有人去酒店大堂对PBC(需客户提供的材料)。 想到就焦虑,和卡文的痛苦纠缠在一起,简直可以让俞舟欢变成一只苦瓜。 婚礼准备会终于结束,工作人员收拾着投影桌椅,周佳卉和他们说完“谢谢”,拿手肘推了推俞舟欢的胳膊:“一起吃个晚饭再回家吧。” “你们去吧。”俞舟欢就像有所预料,坚定地拒绝了。 这两个月,她重新审视了自己。连着两篇小说默默无闻,足以说明她资质平平,她绝不可能又过得滋润悠闲又能够金榜题名。为了小说事业,她只好做个扫兴的朋友。 杨宵立马问出口:“干嘛不去?”莫非约了小学弟?为了给自己留点颜面,他没有说出后半句。 而俞舟欢此刻满脑子都是事业上的事情,噘着嘴,丧丧地回道:“我要回家更新小说啊。” “你还在写小说?”他讶然。 “她当然还在写,写得都要走火入魔了!”周佳卉也是毕业回国之后才发现的,不说脱胎换骨,但俞舟欢的事业心确实是觉醒了,她讨好地靠在俞舟欢的肩膀上,说道,“真的成名了,别忘了接济一些奶粉钱哦。” “要真的百万版权,别说给小宝宝买奶粉了,送你个包都不是问题。”畅想过后是叹气,理想和现实永远隔着星辰大海。俞舟欢没有办法继续天真妄想,毕竟她的小说扑了一次又一次。 “舟舟,你一定会成功的。”周佳卉知道她的难过,揽着她的腰,鼓励般地拍了拍。 俞舟欢深呼吸一口,重新振作。她恢复了笑脸,往周佳卉的手背上拍了两下,警告她:“不要借机吃我豆腐!” “就吃就吃,怎么,还想守身如玉呢。” 两人说着闺蜜间的玩笑话,等到詹意付定金回来,才告别。 “我也不吃晚饭了。”杨宵忽然开口。 詹意皱眉:“你有什么事情啊?大闲人。” “我很忙的,工作都还没找到呢。” “你是找不到工作吗,是找不到心仪的工作吧。其实你进了证券公司,过几年也可以跳去投行的。”说完,詹意大手一摊,又将话收回,“算了算了,你还是去投行吧,给你一个超越我的机会。” “谁把你当做目标啊!”杨宵作势就要勾上詹意的脖子。 还是周佳卉嫌他们幼稚丢人,把他们两个分开了:“既然都不吃饭,那我们下次再请客吧。”她又问了杨宵一句:“杨宵,方便的话,要不你送下舟舟吧。她家离这边挺远的。” “好啊。” “不用不用!” 截然相反的语气在同一个时刻响起,连詹意都察觉出气氛里的一丝尴尬。 杨宵向某人抛去质问的眼神时,某人正在冲周佳卉挤眉弄眼。 怎么回事啊,干嘛非得把他们扯一起,上海地铁线路都要破20了,只要离地铁站近,再远能有多远。开车回家说不定还要堵车,一路上两人非得尴尬死,何况之前她没去接机的事情还没了结呢! 周佳卉搭着自家老公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既然清清白白,干嘛避如蛇蝎,免费车夫送上门,该利用的就利用起来。大不了你在他车上打个电话给小学弟,免得他多想咯。 眼神沟通结束,周佳卉替俞舟欢答应了杨宵:“那就麻烦你啦。” 靠靠靠!俞舟欢咬牙切齿。 跟着杨宵去停车场的时候,她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杨宵走在前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着羽绒服的缘故,他的肩膀看起来比以前要宽阔一些,背影也深沉一些。 虽然杨宵一进高中就被教导主任抓去剃了头,但在俞舟欢心中,对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西瓜头的造型——张扬肆意又最最干净的少年模样,浑身散发着曝晒后的被子的香气。 那是她一次见到有酒窝的人,久久不能忘,估计也是因为见色起意,才会背地里暗恋了人家好久。 天啊,俞舟欢轻轻晃了晃脑袋,一想起那些青春里的事情,她自己都觉得羞耻。 时间怎么能这么快,眨眨眼,大家都拥有了新的故事。 杨宵开的是家里淘汰下来的车子,一辆黑色奔驰。他不绅士,没有替俞舟欢开车门,不过这倒让俞舟欢轻松不少。 “你家还住原来那里吗?”杨宵试图在车载屏幕上找到她的家。没戴眼镜的俞舟欢凑近看了看,他放大的区域竟然真的是高中时候她住的地方。 她下意识夸了一句:“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 “白痴啊,怎么可能记不住!”杨宵下意识地回。 俞舟欢极其不满,心想自己不过是七分赞叹三分糊弄,他还蹬鼻子上脸了。 “你才是白痴!”她也懒得再假装安静得体了,直接骂回去。 “哎,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啊。被骂了也不知道自己想点新的词。” “你要是不想送我回家,你直说啊!”俞舟欢挺直了身板,还是比杨宵矮了一小截,只能昂着脑袋,恶狠狠地瞪着他。 杨宵只和她对视了一秒便别过头,将车子发动。 “又不是没有送你回过家。”他说得小声、随意。高中时的回忆就这样轻飘飘地涌进了狭窄的车厢。 俞舟欢还记得,杨宵的家和她家并不顺路,但他的外婆家却是顺路的,于是一个月总有几天,他们能搭同一辆公交车。他们必须一起从校门口走到车站,必须一起等车,一起坐车。 太阳开始落幕,月亮还未上台,地球最昏黄暧昧的一段时光。 她和他有漫长时光共度。 那几天的俞舟欢自然是兴奋的,从最后一节课开始,不不,甚至是从中午开始,俞舟欢就抱着小鹿,一颗心疯狂期待,她还会许下奇妙愿望,希望车厢人挤人挤人,道路拥堵不堪。这样,路途会被拉扯得更长,好像没有尽头。 不知道别人年少时的喜欢是不是这样。反正当年的俞舟欢不需要拥抱、亲吻,不需要表白、承诺,光凭自我想象就已经心率失速、一眼万年。 还挺可爱。 俞舟欢望向窗外,对着车窗冲自己笑笑。她羡慕当初的自己,长大之后,哪还有这样淳朴的少女情怀。 尤其是在程道声不辞而别后…… 前方红灯,人行道上走过几个稚气的学生,估计是刚从附近的补习班下课。 杨宵忽然指着其中的一个问俞舟欢:“那个女生跟你挺像的。” 俞舟欢没戴眼镜,只好眯着三百度的近视眼将脑袋往前伸。 “你危不危险!”还没看清女生的脸,杨宵的手背已经从她额前擦过。她整个人都被推回了座椅的靠背上。 她还想跟他瞪眼睛叫嚣,却发现他一脸严肃。就当她欺软怕硬吧,俞舟欢认输了,迅速地挪开目光。她再一次想起高中的时候,想到以前的他至少和现在有一点是一样的——格外注意人身安全。 高一下学期,学校附近出现了专门跟踪中学女生的变态。变态不杀人不抢钱,就爱在女生附近打转,蹭一下,摸一把,恶心人的事情做到极致。那个年代,路上的摄像头还没有现在这样多,手机像素也是渣得离谱,因此警察与好心人士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多多进学校讲座,让学生勇敢面对变态。 俞舟欢心挺大,讲座一结束就跟姜泛泛说:“我倒是想遇见一个变态,到时候直接揣他裤裆!让他这辈子见到女生都绕路逃跑。” 走在后头的杨宵听见了,损她:“你有毛病是不是!”等到放学的时候,他于是借题发挥:“副班长,要不你求求我,我就大发慈悲送你到家。” “不要!不要!”俞舟欢想都不想。 偏偏就在那天,就在他们乘坐的公交车的车尾,有一个变态正在骚扰一个外校的女生,女生够勇敢,当场喊了出来,其他乘客也配合,将变态堵住,直到警察到达。 可是女生终究还是有了阴影,就连俞舟欢,仅仅是看到女生校服外套上粘腻的白色液体,也忍不住想要干呕。 社会的肮脏就这么赤裸裸地出现在面前。 她下意识地往杨宵身边靠。 “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虽然这么说,杨宵却没有躲。 俞舟欢嘴硬:“谁知道你人后什么样,说不定也是个变态。” “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非得跟踪你回家不成了。” “呵,小心我妈打死你!”而在吴美芳动手之前,俞舟欢先给他的胳膊来了两巴掌。 杨宵叫痛,叫得尤其做作,不过他说到做到,还真就一连送了好多回。直到吴美芳听说了变态的猖狂,让俞舟欢的外公在车站接她,他才放弃做“变态”。 他的心其实很柔软的。 俞舟欢从往事里醒来,目光如丝如缕,渐渐投到了他的脸上,她当初应该看出来的,他天生就有做受的潜质。可她当时陷在言情小说的套路里,以为他将她视作与众不同的那位,陷得飞蛾扑火。 一心开车的杨宵不懂女人心,只觉得俞舟欢的目光炽热,快要点燃他的脸颊。他仓皇无措,甚至错过了高架路的入口。 今夜的路途注定要漫长了。 第48章 不择手段。 他们很快就被堵在城市的黄昏里。金色落日由浅及深,慢悠悠地渲染,偶尔透出粉紫色的晚霞,像一朵芍药打开了它薄薄的透明的花瓣。 “好像只有堵车的时候,才有空看到这样的天空。”俞舟欢的感慨里带了一丝哀伤。这不是一座享受生活的城市,而她也没有享受生活的资本。 因为昂着头,她的脖子似乎显得更纤长了。 杨宵试图隐藏自己,只在后视镜里看着她。 “你平时很忙吗?”他问。 “底稿放飞机都做不完,怎么可能不忙。”想到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她又垂下了脑袋。入职一年多了,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的价值,甚至觉得永远都找不到。 都得怪自己!她太轻率、随大流,不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没搞懂自己最擅长什么、最喜欢什么,也不问问自己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就在人云亦云之下,找了份过得去的工作把自己打发了。 她深受其害,不想让杨宵重蹈覆辙,于是突然改了语气,苦口婆心地说道:“杨宵,你认真考虑offer是对的!我那时候就是太粗糙了,拿了两个差不多的offer就没再继续面试,结果现在把自己卡住了。” “可是今年招聘更难了,到最后也许还是白忙一场。”他也有信心不足的时候,不能永远做一个没有心事和烦恼的酒窝少年。 俞舟欢用余光瞄了他一眼,记忆里的少年,眼下也有了青色的痕迹。此刻他粗黑的眉毛微微耷拉,嘴巴却还上扬着,酒窝凹出一个小小的缺口。俞舟欢觉得自己就像看到了一只淋过雨的大金毛,满头满脑湿漉漉,尾巴却摇个不停。她于心不忍,替他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真的吗?” “当然!你从小就很会和人打交道。不管是面试还是以后工作,这一点特别重要!” “唔,那倒是!”他的狗尾巴简直要冲破车顶。 俞舟欢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看来一个人不管受到多大的现实冲击,本性都不会改变。她不准备聊下去了,白了他一眼,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就这么一看,俞舟欢的胜负欲倒是被点燃了。 “诶,你是不是开错啦?”他不是很自信嘛,怎么连车都会开错。 杨宵以为她刚才没发现,就一直都不会发现,此时略显尴尬,说道:“这条路也能到的。” 废话!条条大路通罗马,他不如把她开去罗马再开回来。 “要不你就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吧。”俞舟欢手快,甚至已经在地图上寻找最近的地铁站。 认识这么多年,杨宵算是懂了,俞舟欢是在阴阳怪气地嫌弃他呢。 不管,他一定要送她回家! 杨宵的心里忽然涌出奇奇怪怪的逆反,几乎压过了对俞舟欢的好感。他放出一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打开了电台。 俞舟欢没来得及开口,郭静的嗓音就将车厢全部填满。 “你的心有一道墙,但我发现一扇窗……” 她很久没有听过这首歌。对她而言,郭静的歌就像刻了杨宵的名字,随着那场暗恋的结束,这些歌又变回普通的旋律,不再拥有特别意义。 只是再次听见,俞舟欢发现事实并不如此,它仍旧可以迅速触动她。 她想到自己穿着校服的时光,稚气轻脱,没有受过伤,喜欢一个人都能搞得像是去做贼。明明在学校里,她从来都要强烈否认自己和杨宵的谣言,回家上了网却偷偷摸摸,干起视奸杨宵□□的勾当。 她会在意他每一次换的头像,在意他听的歌、他打的游戏、他的一切,而且对此倒背如流。 要不是杨宵现在身份有点尴尬,她甚至想要好笑地把这些都说出来:“你不知道吧,我高中时还暗恋过你呢。” 不过现在,唔,可能会吓得他去自己的老攻那边哭唧唧。 “干嘛这样看我!”杨宵害怕地拱了拱肩,他怀疑是电台歌曲的问题,赶紧切掉。 而下一个电台也够老土的,正在聊男女之间的纯友谊。 女主播说不相信。 男主播反问,说他们两个不就是吗? “我也觉得有。”俞舟欢加入了讨论,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杨宵,“我们不就是吗?” 杨宵既不想说是,又不敢说不是,拿傻笑蒙混过关。 而俞舟欢还在继续举例:“还有范嘉杰、詹意,不都是纯友谊嘛。诶?难怪我没有男朋友,这样一看,我身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男的。”她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当成gay蜜。 杨宵倒算得上是一个配合的gay蜜,顺着问了一句:“你现在很想谈恋爱吗?”他语气跃跃欲试,像烫了脚的小麻雀。不过他藏得不错,目视前方,两手紧握方向盘,因此俞舟欢并没有发现端倪。 她点头,坦诚道:“积累点素材嘛。好歹我也是写言情小说的,要有实战经验才能写出现实主义爱情啊。”说实话,她有时候看到读者评论“作者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还挺受伤的。 “那……” “我先接个电话。”俞舟欢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拿起震动不停的手机。 杨宵收回目光,默默将电台声音调低。 可是调得太低了,他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电话那头的人就是她口中那位喜欢的学弟。 呵,这位学弟还给自己取名Avalon,他应该叫程咬金啊。 靠!又是程,程什么程!最讨厌姓程的。 俞舟欢猜不透男人的心,只知道一通电话过后,杨宵的脸色和夜一道晦暗下来,黑漆漆、沉甸甸。 夜色有路灯点亮,她却不知道如何点亮他。 俞舟欢以为是堵车的缘故,对着车窗外一大片的红色尾灯感慨起来:“市政建设把路建设得真是越来越堵了。” 他鼻子哼哼一声算是回应,下一句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你明天是和你学弟一起出差?” “呃……对啊。”她没来由地结巴。 “小心点。别因为喜欢人家就放松警惕,现在男人的套路可多了。”他振振有词说男同胞坏话的样子,还真有一点点违和。 “放心,你当我傻啊。”俞舟欢回道,“我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她长大了,才不会全心全意凭感觉去爱一个人。要不是学弟学历不错、工作负责、长相干净、家境过得去,她才不会将他纳入考虑范围。 “我现在很现实的,所以呢,也不见得是我要小心他,说不定是他该小心我。”她挑挑眉,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杨宵才不信她的说词,斜着眼睛赏了她一个冷冰冰的眼色:“哼,纸老虎。” “我……”算了,还是不反驳了。当年她被程道声甩掉又哭又笑又骂的丑态,恐怕他没忘记。完了,不会就是那次给他留下阴影,让他害怕女人了吧。 俞舟欢越想越负罪,下车说“谢谢”的时候恨不得多加一句“我对不起你”。 杨宵看得莫名其妙。很多时候他觉得她成熟了、陌生了,但很快她又会露出高中时候的俏皮姿态。明明她和别的女生一样,也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可只有她表情丰富得离谱。 “写小说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哪样?” 他耸了耸肩膀,摇头:“形容不来,我又不是写小说的。” “也是,你作文特别烂。” 她还记得,杨宵的笑意忍不住从嘴角溢出。 俞舟欢看呆了,难道情绪阴晴不定是xing向转变后的一个特征?她很好奇,差点就想逾越过分寸多问一句。 “这样吧,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小说,提升提升文学修养。” “才不要!”俞舟欢二话不说,拒绝了。她换笔名,就是不想再看到程道声的留言,也不想再让程道声找到自己。好不容易换了,她再也不想让现实生活里的人知道,尤其是这些缺乏感情靠不住的臭男人。 杨宵不服,半个身体都伸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摇下车窗,苦苦质问起窗外的俞舟欢:“为什么不要嘛?” 天,他昂什么头,垂什么眼,撒什么娇! 俞舟欢不吃这套,侧头躲避。 “俞舟欢!”他叫得她灵光一闪。 “好吧,我让你看!”俞舟欢笑眯眯,把娇又撒了回去,“不过你要乖乖把英国留学的事情都告诉我哦。” “没问题。” 嚯,他还挺大方。 俞舟欢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大方,原来是根本没打算说关键内容。而且他说的什么咖啡店啊、乌鸦啊、韩国室友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东西都是之前跟她提过的。 亏了,俞舟欢在酒店的大床上躺成了一个绝望的大字。看来她还是进军不了耽美界,本来就缺乏想象,现在连素材都搞不到了。 “喂,你还在听吗?”杨宵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漫不经心,突然对着手机大喊。 “轻点,我隔壁房间都要听到了!”俞舟欢虽然这么说,自己的声音似乎比他还大。 杨宵本来就有气,他不服输,索性变本加厉,塞着自己的耳朵对她大叫:“听到就听到!隔壁住的谁啊,你心虚什么!” “谁心虚!我是有公德心!” “你有没有心,我能不知道吗!啊?”一浪更比一浪高。要是有局外人散场,一定会当他们是没毕业的高中生,哦不,现在的小学生可能都没他们那么无聊了。 最后还是俞舟欢耍赖结束了这一切。 “啊啊啊我耳朵要聋啦啊啊啊啊啊啊——!”她仿佛是在参加肺活量考试,不到没气绝对不肯停。 吼得神清气爽,对面也无声了。 “喂?Hello?不说话我就关了哦。” “我妈刚才来阳台了。” 尴尬,不过他妈妈不知道她是谁,没事。俞舟欢自我安慰。 “她问我是谁?” “你说什么了?” “我就说是我们高中的副班长啊。我妈居然还记得你,她说你变化,唔,挺大的。” “杨宵,你真是!你不会说谎吗!” “我从来不说谎!” “懒得理你,毁坏我形象!我要去跟我们学弟对底稿了。” “你们学弟?”杨宵的不屑,连语音另一头的俞舟欢都听得一清二楚。 “对啊。怎么,我难道连个学弟都搞不定吗!” 她语气太笃定,像被爱情滋养着的女人。而杨宵的心快要碎了。 他想问她口中的搞定是什么意思,是牵手、亲吻还是上chuang。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对自己、对她和自己的关系都有百害而无一利。 俞舟欢,为什么我总是慢一步呢。 是不是根本不需要顾忌那么多,不用管你是不是刚失恋、不用管你是不是讨厌异地恋。 全凭冲动支配,不择手段。 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他想他会这样做。 月色里起了雾,混在一起流进小阳台,杨妈妈种的几十颗多肉被衬得饱满而温柔,而就在它们的旁边,某□□头握得太紧,一片青筋,极不和谐。 要是让杨妈妈看见了,肯定又要说:“你们这些人啊,还不如小时候可爱!” 第49章 信啊。 两周后,内审项目结束。客户虽然打着洋名字,但本质是被外资收购的本地企业,算是好说话的,不仅过程配合,收尾汇报也没有摆出甲方姿态大加评判。于是吃过午饭,俞舟欢和学弟还有另外两个高职级的员工就搭上了回上海的动车。 在动车上,俞舟欢的小桌板永远是老三样——咖啡、IPAD和键盘。 尽管动车的空间嘈杂,但她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么漫长而完整的一段时间。毕竟在车上,她有足够理由将途中信号不好作为借口,从而不必盯着那该死的工作群。 最讨厌时间被切成小方块。 俞舟欢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第一个字总是难于下手。她忍不住开起小差,视线往屏幕以外的地方跑。最近房市大好,几乎每个动车站的旁边都在大兴小区,外形无非那几种,国风、美式、欧式,透过窗户往外看,根本分不出自己是在哪座城市。 “Joan。”有人在叫她。 外企都爱用洋名,俞舟欢便在入职的时候给自己找了个与“舟”谐音的,谁知道偷懒的人多,用这四个字母当社畜代号的,光上海所就有五个。 她其实一直不太习惯“中国人在中国叫彼此外国名字”的做法,因此脱离了工作环境,要稍微反应一下才能把自己和那个“Joan”联系在一起。 她扭头的时候,Avalon已经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是项目上又有什么事吗?”她面带平和微笑,心中急急祈愿,不希望好好一段时光又要被工作杂事破坏。 Avalon摇头:“好不容易歇口气,别再提项目了。我可不是Christina那种拼命内卷的人。” 俞舟欢心领神会,比了个“ok”的手势:“那你找我干嘛?” “我就是好奇,你一直在写的究竟是什么啊?” “哎呀,随便写写嘛。”俞舟欢下意识回避,将屏幕切到了别的文档。 “随便?” “对啊,我是文艺少女,喜欢无病呻吟写日记不行吗。”她理直气壮地扯开话题。 虽然她对这个学弟是有一点点超出普通关系的好感,可那点喜欢实在不足以让她彻底交心。社会是几百种颜色的染缸,感情会有上千种结局。写小说的事情如果让公司的人知道,一传十,十传百,多少会给领导留下印象,要是影响年度考核,受损的只有自己。 俞舟欢还是珍惜工作的。 尽管她越发看不上这份工作,不想一辈子受困于此,可她将现实看得很清楚,目前的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她绝不可能像某位父母宠爱、家境殷实的同事那样,上午说辞职下午就交信,临走还买来一打《劳动法》扔在高级经理的脸上。 Avalon抬了抬眉毛,似乎并不在意俞舟欢的小秘密,他说:“就算是写日记,你肯定也不会无病呻吟随便写写。你——”他盯向俞舟欢,故意拖着不说。一副浓眉大眼彻底占领了俞舟欢的视线。听说他在入职培训时就很有人气,收到的表白光传出来的就有三个。 被这样的人喜欢,俞舟欢不得不承认虚荣心有被满足。 “快说,最讨厌吊人胃口!”俞舟欢“啪”地打在他的胳膊上。 他讨饶,揉着自己的胳膊委屈地说道:“好好好,我说。我就是觉得,你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会很认真很用心的女生。” “马屁留给manager吧。”俞舟欢别过头,不再与他对视。她被打动了,至少有一秒失去理智,但她更知道自己耳根子软,容易陷进花言巧语。 还是要谨慎,常常提防。 “钱晟,你该坐回去了。”她叫他的中文名,并开始吓唬他,“那大叔体格还蛮大的,小心到时候把你拎起来。” 他却镇定,说:“我和他换好座位了。” 俞舟欢一时无话可说。她当然不会傻到问他为什么要换座位。甚至,她在和杨宵语音的那天,就很笃定钱晟对自己的那点心思。 只是到了临门一脚,她自己开始踟蹰犹豫。 这次选对人了吗?他会不会有什么目的?自己能抱着积累恋爱经验的好心态直到最后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是亘古不破的真理。 “Joan。”钱晟抓着横在两人中间的扶手,脑袋微微往前伸,又向她逼近了一步,“能不能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呢?”他的长相是标准小白脸模板,钝角多,眼珠圆而温柔,和程道声截然不同。 俞舟欢打量着他,心中天人交战。不过她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便靠回了椅背,玩笑般轻松地说道:“如果我最后没有答应跟你交往,你可不准哭哦。” “听起来难度好大,看来我要努力了!” 钱晟说到做到,当晚一到虹桥火车站,就发起进攻,坚持要送她回家。 从火车站到俞舟欢的家里,大约要五十分钟,钱晟想和她找共同语言,因此提的最多的就是财大的事情,从食堂的菜一直聊到教授的口头禅。可他还提到了“程道声”,那个只要在学校里待过多多少少都会听说的名字。 俞舟欢的兴致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熄灭的,程道声越成功越出名,就越显得自己越失败越可怜。 “我到了。”下车的瞬间,她已经开始后悔,应该找个和财大无关的男人的。 行李箱刚刚落地,俞舟欢刚想往前走,她就借着路灯灯光看到了吴美芳和吴老师的身影。在他们的对面,是一片阴影,阴影里的轮廓好像是一对夫妇领着一个小孩。她原以为是托吴老师办事的家长,可走近两步,才发现牵着小孩手的人是她的亲爸俞达。 鞋底就这么黏在了原地。 俞舟欢哪怕是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俞达为什么来这里。他一向被吴美芳鄙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送上门找骂,肯定是为了他的儿子。 啧,父爱真伟大,怎么就不能分一点点给她这个女儿呢。 见她一动不动,钱晟让司机停了车,小跑过来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我就想等他们走了再回去。” “认识?” “那个人是我亲爸。”最最看不起她的亲爸。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俞舟欢叹了口气,试图平静。她继续说道:“我爸和我妈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离婚了,现在也都再婚了。”对于自己是离异家庭的事实,俞舟欢从来不隐瞒,因为她并不觉得丢脸,但这不代表她不恨俞达。 俞达年轻时看低吴美芳,老了又看衰俞舟欢,嘴上常年挂着“女人没用”的论调,偏偏老天不长眼,他过得居然不算差,还能找到心甘情愿做低伏小的女人,还能居高临下地以亲生父亲的身份教她做人。 气氛严肃,钱晟弯下腰,紧张兮兮地问了一句:“他们对你,还好吗?” “我妈对我很好,我继父对我也很好。”她的回答明确而坚定。 “往好的想,比起父母没有离异却天天吵架打架的家庭,你还是幸福的。”他试着劝解。 俞舟欢知道钱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情,笑了笑,不再露出狰狞表情,也没有与他细究。 有时候,自己过得好是一回事,但恶人有恶报又是另一回事。 她心眼小,不喜欢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稀泥结局。 俞舟欢没有想到钱晟对这件事情上了心,晚上又发来好几条安慰的信息。这让她对他的喜欢又多了一点点,至少不再停留于脸蛋上。 他们开始约会,看电影、玩桌游,如果两人都在公司本部做远程项目,就一定会一起下楼觅食。有几次被同事撞到了,还被同事拿当时的热播剧《经常请吃饭的姐姐》取笑。 然而生活比电视剧的情节更难猜。 隔了将近一个多月,杨宵忽然打来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你相信我吗?” “信啊。”俞舟欢不假思索。当时,她绝大部分的脑子都在挤剧情,只分出一点点潜意识接电话。 或许是她回答得太像是糊弄,杨宵不太确定,又问:“你现在在干嘛?” “写小说!你什么事情啊,快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字数却没有任何增长,俞舟欢的心慌变成了暴躁。 她最近写的是一篇虐文,设定里是痛彻心扉要生要死,结果这段时间,她在现实里沾上了恋爱的甜蜜,忽然就思维短路难以代入。 她急得下意识地去咬自己的食指关节,咬得重了又痛得低呼,声音都传到了杨宵的耳朵里。 “俞舟欢,你到底在干嘛啊?” “自虐!” 他信以为真,心脏都漏跳一拍:“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 “钱晟,就是那个Avalon,你的学弟……”话到嘴边,却因为事实太恶劣而说不出口,杨宵气得摇了摇嘴唇,转而问她,“你现在有多喜欢他?” “啊?”俞舟欢被问倒,“就那样吧。比对其他人肯定喜欢,但是要为了他牺牲还不至于。成年人嘛……” “我……他……唉……”杨宵懊悔不已,早知道这通电话请姜泛泛或者周佳卉帮忙了。 “杨宵,你怎么还是这么犹豫!”她等不及,一箭正中红心。 杨宵不再遮遮掩掩。 “他可能是因为程道声才追你的。”他说得很快,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好像新型机器人使用了加速模式。 等反应过来,俞舟欢几乎失语。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第50章 脆弱飘摇。 两边的夜风都停止了吟唱,通信环境清晰异常。 杨宵把打听到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跟俞舟欢讲了一遍,然后收起呼吸声,开始惴惴不安。他怕俞舟欢对钱晟用情已经很深,怕她接受不了事实,反而将自己当作嚼舌根的小人。可他无法坐视不管。 “俞舟欢,你,还在听吗?” “在。”她气息很轻,像刚坐完过山车,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根本没想到,钱晟居然和程道声结过仇,或者说,他单方面地记恨着程道声。当年,因为程道声没有让他加入创业小组,他那点自尊受到了折损,所以在事务所第一次见到俞舟欢的时候,他就决定要在她身上找补回来。 先让她沦陷,再将她抛弃。 玩弄女性的手段,他倒是不输给程道声。 “你说你周五约了他吃晚饭?”俞舟欢缓过神,又问了一句。 杨宵说:“是的。” “我过去找你。” “你要是不相信,我替你录音吧。”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 俞舟欢被这事打得措手不及,满屏文字都变成蝌蚪,拖着扭曲的尾巴,游得她心烦意乱。 她白天还在反思,觉得自己谨慎过度拖沓时间。现代人多的是直白的速食爱情,她却因为程道声造成的后遗症,让钱晟一而再地等待。 现在看来,她好像还是善良天真。吃过那么大的亏,居然又一次相信表象。早就应该对他进行三百六十度的背调,从出生那一刻起,查尽每分每秒,稍有一个黑点,就收回所有真心。 笨死了笨死了! 俞舟欢恼怒地敲着自己的脑门,还没敲坏脑子,手机闹铃响了起来,提醒她离更新时间又近了一个小时。 腹背受敌。 俞舟欢抓了一把头发,发泄般狠狠地敲着键盘,中英文和标点符号很快乱七八糟爬满一整页。 可她长大了,可以发泄,却不能一直发泄。 有太多事情比恋爱重要,也比恋爱可靠。胡闹结束,她还是老老实实写起了今天的情节。甚至写着写着,她陷入小说的世界,忘记自己是谁、是喜是悲。 也许她爱写小说,是因为想借此逃避现实。 那天夜里,俞舟欢惊醒了一次。她好像梦到了很可怕的事情,细节记不得了,只知道醒来胸膛空空荡荡、一颗心正在乱跳。 人生的虚无在夜深时刻展现出格外清晰的轮廓,她莫名害怕,怕真爱难觅、孤独终老,又怕穷困潦倒、梦想不可及。 人到底在活什么。 要如何才能变得强大。 这种与现实的剥离感在周五那天再次浮上来。 那天她和项目经理打了招呼,得以准点下班。她一个人早早地躲进杨宵预订的包厢,因为晚市高峰还没到,她在一片清静里对着菜单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期间杨宵时不时发来信息。 “到了吗”、“别害怕”、“我过来了”。 她都笼统地回复一个“嗯”字。 人陆陆续续地到了。 日料店的包厢往往只用一片草席作为隔断,因此俞舟欢只要将耳朵贴上去,就能将隔壁包厢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除了钱晟和杨宵,还有俞舟欢并不熟悉的两个人。 他们都算是擅长交际的,寒暄接连不断。 俞舟欢对此毫无兴趣,喊来服务生点了一份鳗鱼饭三吃。开始第二种吃法的时候,她听见杨宵在把话题往程道声身上引。 说起来,杨宵给人下套的本事算不上高明,但或许钱晟太想要炫耀了,他很快说出了自己和俞舟欢交往的事实。 去他的交往,她根本还没答应! 俞舟欢满心都是气,恨不得把手中的筷子戳进钱晟的嘴里。 “啊?是程道声的前女友?你不是讨厌程道声吗,看着她不觉得膈应啊。”有人在问。 钱晟的语气十分得意:“你们不懂,程道声很喜欢她的。要不是为了钱怎么可能分手?要是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前女友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估计——心里不会太好过。” 难怪他之前几次提起“程道声”,原来不是无意,是故意试探。 “看样子,你准备过段时间就把她甩了?”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倒不一定。我觉得她挺适合结婚的,本地人,学历工作都不错。” “也是,能被程道声看上,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男人的笑声混作一堆,俞舟欢真想一竿子打死所有人,直接推倒那面竹席,蒙着他们的脸往他们身上跺几脚。 “不对。”又有人插嘴,“杨宵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应该也认识她吧。” 一直不出声的杨宵敷衍地回了句“认识的”。 刚才他们的对话简直每个字都在挑动他的神经。现实比他想象的更残酷,他不想她跟着一道来,就是不想像此刻一样,看着她被人暗箭射伤,无能为力。 他很清楚,有些地方,或许钱晟还伤不到,但程道声一定可以。 钱晟听杨宵说“认识”,忽然变了脸,正襟危坐,紧张地问道:“学长也认识我女朋友吗?” “听留学群里的人说,程道声本来是想让你替他照顾俞舟欢的吧。”甩出这个话题的人推了推杨宵的手肘。 杨宵彻底愣住,不知道事情怎么会传到这里。 也许是那次打架打得太狠了吧。 杨宵在英国的时候和程道声见过一面,那是一场交流会,他是寻找实习的在读研究生,而程道声已经是郁氏的风光女婿,掌握过亿资金池。 程道声本该做完演讲就走的,看到杨宵,又找了借口留下。 “欢欢过得怎么样?”他恬不知耻,第一句话就让杨宵的忍耐爆炸。于是话音刚落,程道声就被杨宵往脸上揍了一拳。 杨宵不是爱动拳头的人,成人之后的两次暴力行为全给了程道声。可他实在受不了程道声的惺惺作态,杀人诛心还面不改色。 而那个女人不爱展示柔弱,只会在没人的角落,又哭又笑又骂。 如果杨宵没记错,大概有那么半年的时间,俞舟欢常常三更半夜在朋友圈发伤心的情歌、发哀伤的感慨,写作那么好的人,居然连句子通顺都放弃了。而往往,杨宵来不及回复,她已经快速删除。 印象最深的那条,杨宵到现在还记得。 “我和他一万多张照片,怎么办。” 这些,程道声都不知道! “你为了往上爬,把她随随便便抛弃,你还配关系她的生活吗?” “这么护着她,难道你现在是她男朋友吗?”程道声似乎也有火,趁四处无人,将拳头如数奉还。 见杨宵说不出话,他又补了一句:“看来不是。真奇怪啊,你那么早就认识她了,为什么……” “你以为她是你,那么容易就忘记你们的感情吗!” 那一拳,杨宵使了全力,而程道声没有还手。 大概是在生意场上扮笑面虎扮久了,程道声直到此刻嘴角还弯着。他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不再恋战,反而望向了天台外的蓝色世界。 “杨宵,只要你够努力,她一定会忘记的。” 杨宵皱眉,无法苟同:“俞舟欢不是东西,不需要你来安排。” “但我了解她。”她渴望依附于自身,独立而强大,但也需要陪伴、支撑。如果有人无条件奉上最温柔的爱,她也许起初不会说,但总有一天会归还很多很多。 杨宵哪里知道那天的事越过海洋,就变成“程道声心系前女友,企图让杨宵接盘”的谣言,然后以讹传讹,兴致勃勃的旁观者又加上一条“杨宵与程道声因此反目成仇”。 其他人怎么想,杨宵管不了,但是俞舟欢,他待会儿一定要和她好好解释一下。 见杨宵脸色沉重,传谣的人又出声了:“程道声真是自负。杨宵可是出了名的系草,怎么可能去做接盘侠呢?” “接盘?”作为俞舟欢的现男友,钱晟觉得这两个字特别刺耳。 “当时程道声他们去稻草人社团活动,都是和他女朋友住一间的。人家又不傻,难不成躺着什么都不做? “你喝多了!”杨宵的语气变重了,一只手搭着那人的肩,眼神几乎要撕裂对方。 而钱晟无法注意到这一切,他急促地挺直了背脊,筷子被撞倒都没有看一眼。 “靠!那她还一脸纯洁,连谈个恋爱都要考虑考虑,装的好像是处女!这么多戏,活该被人抛弃。” “你这可不对啊,自己也不是清白的,对人家女的要求那么多。” “我又没装!哪里像她!”钱晟气不过,话越说越多,“亏我还心软了,觉得她可怜,爸妈离婚,又被程道声抛弃……” “够了!” 在俞舟欢推开那个包厢之前,杨宵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指着钱晟的鼻子大骂:“你还是人吗!俞舟欢用你可怜吗!她求你跟她在一起了吗!是你自卑,被程道声打击了自尊,缠着她,骗她,要拿她出气。你这种人啊,垃圾、无耻,别说程道声看不起了,走在路上,是个男人都看不起!” “呵,说得那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留着用。” “用?”他当俞舟欢是什么东西。 杨宵气疯了,紧捏着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他守了这么久,甚至做好准备接受错过俞舟欢的命运,可是为什么得到的人没有一个珍惜她的。 想起她,她还在隔壁吗?是不是很生气?有没有哭? 他应该想得更周全的,不该让她听见别人口中□□裸的龌龊。 对面,钱晟亦是怒火中烧。他原本是要羞辱程道声的,此刻却像是自己被人羞辱了。 “我他妈今天就要跟这个二手货分手!” “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杨宵最后的一丝理智瓦解。他甚至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他们会打得鼻青脸肿,会去派出所,会变成同学圈里的谈资,而俞舟欢不会因此喜欢上他。 “不要!”在他动手之前,俞舟欢闯入了剑拔弩张之中。她的羽绒服还在隔壁,只有一身单薄的职业装,薄薄的羊绒背心下是一件真丝衬衫,垂着两条飘带,随着包厢外的穿堂风,脆弱飘摇。 她握住了杨宵的手。 小小的冰冷的手掌,让怒火一下子封印。 第51章 哭不出。 啪。 有东西碎了,玻璃渣子和酒精在空气里肆意流窜,最尖锐的一颗擦过俞舟欢的手背,拖出一长条,正冒着血珠。 可她是始作俑者,无暇感受疼痛。 虽然刚才拦住了杨宵的拳头,俞舟欢却没想过一走了之,她扭头拎了一瓶清酒,笔直地敲在了桌边,等钱晟被泼得满头满脑都是酒精,瓶口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 到那一刻杨宵才知道,她不是在阻拦他,她只是想亲自解决这一切。 看着比肩站在一起的杨宵和俞舟欢,钱晟反应过来了。脸上的仓促与慌乱被他抹去,他理直气壮地将□□引到了杨宵身上。 “是你故意做的局!Joan,你不能相信他!我是被他激的。” 杨宵没料到事已至此,他还可以信口雌黄,气得狂抓头发。 偏偏俞舟欢似乎心软了,她的手悬在空中,声音低得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那你要怎么证明呢。” 酒瓶随着她的语调往下坠,钱晟连忙抬手去抓,她忽然失了控往前送力,锋利的瓶口正好对在他掌心。 “你怎么样!”她叫出声。 血流得很安静,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飙得到处都是,不过他的手掌还是被很快染红。 “我都这样了,你还是要相信一个外人吗?说不定还是程道声指使他这么做的。”钱晟趁此机会倒打一耙。 俞舟欢往后退了半步,回答得很干脆:“可我就是相信他。” 她弯着嘴角,笑意淡而冷。就像上海的冬天,尽管温度看着不算低,却夹杂潮湿水气,密密麻麻地往人的骨头里钻。 这样的俞舟欢,钱晟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一直觉得她是好脾气的,面对客户的刁难、或者面对水果店的缺斤短两,她都很少计较。在他的假想中,她一定会成为最传统的贤妻良母。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只想玩玩,后来却渐渐当真。 可今天,他对她的认知都被打翻了。 她并非守旧的修女,也会露出老虎的目光。 呵,说他不真诚,难道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了吗? 想到这一点,再看看斑驳的手掌,钱晟倒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 她的眼光怎么会这么差。俞舟欢一边摇头一边向他逼近,想上前多劝一句的人都被她身后的杨宵吓了回去。 “钱晟,我想我可能知道程道声当年为什么看不上你了。”她幽幽地说着,“你没能力就算了,又不肯承认没能力,也不去想如何变得更有能力,只知道靠欺负更弱的人来找补自尊、让自己陷在厉害的假象里。按你这种狭隘的性格,我估计不用十年,这些人……”她指了指包厢里其他的男人,“你都不配跟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除非他们跟你一样不思进取,活在自我安慰里。呵,听着就还挺可怜的。” 她句句戳在钱晟的痛处上,后者气得快要一跳三丈高:“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有本事,你去证券公司去投行啊!你有本事,让程道声回来娶你啊!Joan,我是想在你身上找补自尊,要不是这个原因,你以为你能被人追吗!还自命清高,没了我,小心这辈子就嫁不出去!” “钱晟,你够了!”杨宵听不下去,却被俞舟欢再次拦住。她问钱晟:“怎么,女人就一定要结婚吗?只要有能力,单身女人比你总归过得好。不说别的,我司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像你这种人,给她们跑腿都嫌不够格。” “呵,你是说那个离婚的合伙人,还是那个快四十都没谈过恋爱的经理?也就你们女人自己安慰自己,她们不想恋爱、不想当妈?可惜她们早就没市场了。要不是现在公司提倡男女平等,她们估计都未必做得到现在的位置。” 钱晟的论调比俞舟欢想象的更厉害。她以为他是有一点点大男子主义,没想到他和她亲爸竟然是同一种人。只因为自己是男人,就能对女人随意俯视、任意鄙夷,仿佛他们是人类物种的顶端,女人得到再高成就也是因为他们施舍。 一叶可以知秋,她怎么忘了这个道理。 看她吃瘪,钱晟继续说道:“不过你和她们还是不一样的。杨宵,我看你是后悔了?又想接盘了。二手货,没人会跟你抢的,拿去好了。” “你给我闭嘴!”俞舟欢猛地提高音量,抬脚往他□□踢了一脚。 钱晟痛得扑倒在地,嘴里还嚷嚷着要调监控、要告俞舟欢。有人上去扶他,俞舟欢这回也不拦了,打开摄像头,把一片败絮都拍了下来。 包房吵得惊动了外头,女服务生敲开门,她刚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此时毫不同情缩在角落里的人,反倒补上一句:“先生对不起,包房内不设监控。” 俞舟欢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切换到录音界面,亮给钱晟:“聪明的话,今晚就递辞职信吧。” “你做了什么?” “只是把你说的话录音了而已,也不知道哪天手抖就会群发给同事,让大家一起听听你对女性的看法。” “俞舟欢,你故意的!你这么刻薄恶毒,难怪程道声不要你!” “他不要我,可我也不要他了啊!你自作聪明,报复来报复去,最后损失的还不是你自己。蠢得要命!” 俞舟欢懒得再跟这种人废话,别过头就走。她正在气头上,走到日料店的门口,被风灌了一身,才发现衣服和包还在隔壁包厢。 而就在她察觉的那一刻,杨宵伸手,将羽绒服递了过来。 “穿上吧。”他的脸映着街灯,泛着温暖的白色。 俞舟欢没有细看,她说着“谢谢”,目光飞快,从他脸上掠过。 她此刻对男人失望透顶、不爽至极,难免要把负面情绪丢到他身上:“你怎么不上去,小心你那些朋友跟你决裂。”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特地牵线搭桥呢。”刚才的场景犹在眼前,一个个说的根本不是人话,杨宵恨不得跟他们隔一条楚河,免得自己在俞舟欢心里的形象坍塌。他心急了,因此等到说完才发现自己刚才说得过于直白。 他想,不要等了。 “俞……” “不错!”俞舟欢的声音将他的压了过去,“还是老同学最讲义气!” 数不清多少次了,暧昧升温的时刻,有百分之一可能的时刻,俞舟欢就会洒一盆不多不少的冷水雨,让他无法向前。 起初他以为是她忘不了程道声和程道声带来的伤害,现在看来…… 不,他不接受那个可能。 俞舟欢的衣服穿了很长时间,拉链突然不听话,就像突然翻脸的钱晟。她越想心越烦,最后直接使了蛮力,结果拉链没拉上,拉链上的装饰被撕裂了。 轻薄的几朵鹅绒冲破枷锁,软绵绵地浮在空中,被风一推,就往俞舟欢的脸上扑。她下意识地晃头,却不奏效。 “别晃了!”他看不下去,一只手固定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她的鼻尖上摘下一朵鹅绒。她的鼻尖冻红了,鹅绒是白的,两者就像打发好的奶油上坐了一颗小草莓。 为什么装饰物不能做大一些,鹅绒不能多填几朵呢? “好了吗?”俞舟欢又晃了一下脑袋。她前几天刚剪了及肩的头发,发丝打在杨宵的手上,痒得要命。 他缩回手,发泄地回了一句:“笨。” 俞舟欢对这个字反应很大,昂起头瞪他:“怎么,你也看不起女人啊!” “我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她眼光本来就不好,一次两次三次,都不能像周佳卉那样挑中一个两情相悦的人。 “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后劲上头了,俞舟欢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离自我怀疑、嚎啕大哭只差一步。 杨宵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指了指路对面的便利店,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关东煮?” “没胃口。” “那你陪我去。快点,要红灯了!”说完,杨宵再也顾不了什么普通朋友的合理交往距离,抓上她的手腕,就往对面冲。 男人的皮鞋,女人的尖头小高跟,在黑白的一次次交错中变得同步。 “干嘛不等下一个红绿灯啊!”她甩开他的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忘记悲伤和生气。 杨宵给出的理由很有力:“我太饿了。” 呵,撇开那身西装,他简直和高中那个少年一样幼稚。 俞舟欢说不吃就不吃,径直坐到了靠窗的位子上。 世界突然清净,眼中的黑夜愈发浓郁,刚才发生的一切开始重播。 她很清楚钱晟的话是不对的,但她没法当作自己没有听见。有些时候,知道怎么做并不意味着真的就能这么做。 “要哭了吗?”杨宵的怀里抱了一堆东西,脑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凑了过来,“想哭的话,我再买点纸巾。” 俞舟欢摸了摸干燥的眼睛,摇头:“哭不出。” “好吧,那不买了。”杨宵没有追问,转身结账去了。 俞舟欢是真的哭不出。 钱晟是用心不纯,她是用心不足。比起找一个怦怦心动的爱人,她更像是在一个差不多的玩伴,当客观条件突破平均值,她就能抱着试试的态度接受表白。 比起失恋,今天的一切就像是被朋友背叛,还是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大概也是因此,她才能在短时间之内想到如何报复钱晟,让他流血、让他失业。 俞舟欢突然想到程道声离开后的日子,那时的她压根想不到这些,只知道伤心,没来由地流泪。甚至老天都被她质疑过八百回,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她。 那才是陷进了爱情,所有心思和智慧都被感性淹没。 “不是说哭不出吗?”杨宵在她身边坐下,抽出一张纸巾,送到她手边。 “不是说不买了吗?”俞舟欢接过纸巾,不太感恩,将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真的喜欢这种人?” “你才喜欢这种人呢!” “我也很无辜的好不好?帮了你,还要替他受气。” “谁让你是男的!” “说了我跟他们不一样的。” “Gay里Gay气,是不一样。”她原本就是小声嘀咕,又被纸巾盖住了一些声音,杨宵皱了皱眉,琢磨了一下也还是听不明白。 “伸手!”杨宵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颗酒精棉花。 俞舟欢顺着他的眼神看,才看见手背上被碎酒瓶划伤的口子。她自己都忘了。 “我自己来吧。” “你那只手还是留着擦眼泪吧。要是哭得急了,直接用酒精棉花擦,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医院。” “我都这么惨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啊?” 俞舟欢虽然嫌弃,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第52章 他又不会强买强卖。 肉体的伤痛总比心上的好得快得多。 等杨宵替她贴完创可贴,还没来得及表功,俞舟欢撑着脑袋,忽然懒懒散散地摇头:“唉,其实用不着贴的,睡一觉就好了,贴了还不透气。” 杨宵咬牙切齿:“那你撕掉好了!”他似乎真的很生气,剩下的废纸被他卷在一团握在掌心。 “喂。我都这么惨了,你就不要跟我生气了嘛。”俞舟欢像个中学生,翘着脚,往杨宵的椅子腿上踢了两脚。 便利店的椅子是高脚的,还会旋转,不设防备的杨宵被俞舟欢一踢,差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俞舟欢慌了,她可不是真的想让他摔跤,连忙伸手去帮他。 电光火石,稀里糊涂,心惊胆战。 她和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就长在了一起,就像一段并蒂的莲藕。 俞舟欢为自己脑中的比喻感到羞耻。她松开手,对惊魂未定的杨宵说了声抱歉。 杨宵蹬鼻子上脸,整理大衣的同时冷冷地瞟了她一眼。 俞舟欢被盯得欲言又止。 很快,杨宵摆正了视线,所有的目光都给了桌上的关东煮。 他点了一份麻辣汤底的丸子组合,还点了一份昆布原味的,原味的里面有鸡蛋卷、海带、魔芋丝、笋块,还有俞舟欢最喜欢的白萝卜。 白萝卜最吸汁水了,轻轻一抿,萝卜肉就会像云朵一样在嘴里柔软地化开,然后下一秒,昆布的咸鲜就会像大海涨潮再一次袭击口腔。 呵,杨宵真是不懂行,就知道吃那些含量都是面粉的丸子。 “要吃吗?”他像是听见她的心声,将那碗素的关东煮往她面前推了推。 俞舟欢说“不用了”,结果她的身体不太配合,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 “吃吧。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杨宵的脸仍旧对着关东煮,他的声音听不起漫不经心,还有一丝无奈。 俞舟欢不再拒绝,戳起那根萝卜,一咬就是小半块。 美味进了肚子,她终于想起一句关键的话,于是转过脑袋,对着他的侧脸诚恳地说道:“杨宵,谢谢你啊。” “就为了这碗关东煮?” 她摇头,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 “杨宵。”她又一遍叫他的名字,叫得比之前更郑重。 他听得耳朵都痒了,忍不住在嘈杂的便利店里期待一些旖旎的场景,结果得到的却是兄弟般激昂的许诺。 “以后你有难,我也一定帮忙!”她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嚯,杨宵不禁鼻子冒气。 这女人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躲避?他完全分不清。 好像每一次他想往前迈,她都会及时出示警告牌。多怕强行迈出,连朋友都做不下去。 “你想吃冰淇淋吗?”俞舟欢被关东煮打开了胃口。 杨宵心领神会,一边起身一边问她:“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问完又觉得自己犯贱。什么都不敢强求,只敢默默守候,就像网上最新的词汇“舔狗”。 “我想吃路对面那家Gelato。”俞舟欢还真像是把他当做了“舔狗”,很不客气地指了指窗外那家蓝白相见的店铺。 杨宵想要硬气一回,将手机又放回了桌上:“那我等你吃完,我们一起去买。” “可我走不动了。”她耷拉着眉毛,微微弯腰,一只手伸得长长的去捏自己的脚踝,珍珠白的手腕因此从衣服里钻出,乌黑的头发也顺势从耳后散落。 漆黑夜色前,月光在她身上哗哗流动。曾经的傲气少女现在简直女人味十足。 杨宵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她穿婚纱的模样。 纯洁、夺目、独一无二。 那些男人大概真的是瞎的,被她喜欢还不珍惜! 买完冰淇淋回来,杨宵正在打电话。俞舟欢只好张大嘴巴跟他做了个“谢谢”的嘴型。 他好像很了解她的口味,明明她只要了一个巧克力味的,他还给她搭配了个清口的抹茶味。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漏算了一种可能。 当讲完电话的杨宵回来一看,满脸都写上了惊讶:“你?都吃了?” “嗯。”她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错误的——抹茶味应该是他买给他自己吃的。 “我去帮你再买一个吧。”俞舟欢懂得适可而止,毕竟他们的关系只是朋友。 杨宵让她老实坐下:“不是走不动吗?” “休息一会儿,好多了。” “还吃吗?”杨宵指了指两盒冰淇淋残骸,每盒都剩了一半多。 “吃不下了。”俞舟欢摇头。 “你就欺负我吧。”杨宵有些委屈。说完,他拆开了另一套餐具,挖了一大勺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不是抹茶的才是你的吗。” “你管我。” 怎么买个冰淇淋还生气了呢,她也没有逼着他去吧,吃错冰淇淋的事她也想要补救的啊。委屈的人忽然变成了俞舟欢,不,今晚本来就该是她委屈。 都是他打乱了她的悲伤痛苦! “怎么我每次失恋都被你看见呢!”俞舟欢想到了上一次,程道声离开的那一天,她狼狈不堪地坐在市中心的街边,也是他在身边陪着。 “难道要怪我吗!”一想到俞舟欢对程道声的念念不忘,杨宵就气不打一处来。冰淇淋成了发泄对象,被他连着剜去两大勺。 俞舟欢被他的动作吸引了去,冰淇淋的表面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她吃过的痕迹,换句话说,她吃过的地方都被他吃了下去。 分食食物,本来就是暧昧到过于亲密的一件事情。他可能不是gay…… 一个念头从俞舟欢的脑海里划过。她曾经猜测过却无法接受的念头。 所以她必须马上换个话题,即使无比生硬。 “对了,你刚才接的是工作电话?你工作好像好忙。”俞舟欢问道。 “嗯,我们的首席比较拼。不过我也不是天天很忙。”杨宵吃得很急,像撒气,冰淇淋都要见底。他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及时住了嘴,没有说出自己为了俞舟欢推迟加班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喜欢,不是歉疚。 “那你运气很好啊,遇到个爱拼的领导,以后肯定业绩又好、奖金也高。”俞舟欢倒是认真地顺着他的话在糊弄。 却是糊弄不过去了。他忽然抬头,目光郑重又紧追不舍:“俞舟欢,你真的觉得我的运气很好吗?” 如果够好,就不会看不懂自己的心,更不会错失时机!明明当时只差那么几天,谁会想到用了几年也无法弥补。如果他们真的不再有缘分,杨宵无法想下去…… 偏偏这时候,俞舟欢冒出这么一句不上不下的话:“额,你嘴上沾了巧克力。” 杨宵于是瞪了她一眼,像妻子瞪着晚归的丈夫,像园丁盯着不曾开花的铁树。他没有再接话,直到两盒冰淇淋都被他丢进胃里。 “当初程道声和我在伦敦见过一次。” 听见久违的名字被人提起,俞舟欢还是有一丝尴尬,连剥着指甲油的手都不动了。 杨宵看了出来,他想放过自己,便将目光挪到了窗外的夜色里。 他继续说道:“我和他是打过架,但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嗯,其实我……” “他是希望让我来照顾你,我没答应……” “你本来就没必要答应的。” “不,我是怕你……” “已经过去了,无所谓了……” “可我在……” 他和她,都有自己想说的话,也有自己想听的话。两个人都心急,怕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一切都会改变。 对话于是在打断和被打断之间绕圈圈。 还是俞舟欢更有魄力些,隔着窗户大声叫唤了一句:“泛泛!”明明刚刚下班的姜泛泛还在路口对面,根本听不见。 “唔,刚才你在打电话,我忘了跟你说,泛泛就在这附近上班,她要来陪我,你回去吧。”说着,俞舟欢十万里加急地拎上包,小高跟在地面上踩得哐哐响。 杨宵气馁不已,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她那么聪慧,整天写言情小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懂呢。 分明是在拒绝吧。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不可以。 “对了。”俞舟欢折了回来,因为他太垂头丧气,她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又怎么了?” “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今天的事先别跟詹意和周佳卉说,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我不想影响周佳卉的心情。” “好。”杨宵话音未落,她又跟被人追杀似地往外冲了。 逃什么呢,他又不会强买强卖。 人类或许根本连自己都看不懂。 仅仅是半个月的时间,杨宵还真的干出了强买强卖的勾当。 在四下无人只有风的街上,雾气很朦胧,月色摇摇晃晃若隐若现。他和她的身上都还沾着婚礼现场的亮片。身体转动,它们会发出微弱的光。 他说了几句,她照例是回避,很快他又落了下风。 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极限,是末路狂徒,唯有最后一搏。 所以他双手绕紧了她的腰,所以他逼她踮脚,所以他要她接受亲吻、不许逃跑。 代价是什么,他不在意了。 第53章 开得很浓。 詹意和周佳卉结婚的那一天,俞舟欢起得很早,七点的时候已经磨好咖啡,坐在去周佳卉娘家的出租车上。 路程不算短,她的脑袋在漫无边际的遐想里渐渐苏醒。想的最多的就是杨宵,还有便利店里那两盒被他吃得一干二净的冰淇淋。 他们又不是幼儿园里性别意识还不健全的小孩,对食物上也许残留的唾液怎么能毫无顾忌。 俞舟欢没法继续自欺欺人,她试图接受某个事实。 当警惕放下,这两年种种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被串在了一起。 被高级经理两面三刀灌福报鸡汤的时候,她气得屏蔽所有同事,在朋友圈大放厥词。好几个朋友都来劝她,一道骂资本主义剥削,只有他说“来个外卖地址!既然加班,吃得吃好啊”。于是那晚,她得到了一只布朗尼蛋糕,可可与核桃帮她熬了下去。 去年春华中学跨年庆祝的时候,她和姜泛泛一起回了趟母校,他简直像在学校里装了摄像头。踏过校门没几分钟,俞舟欢就收到他的短信息“放天灯吗?副班长帮我也放一个吧”。俞舟欢够恶毒,一边点着天灯一边骗人“天灯已经取消了”。后来他好像从别人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天灯的照片,委屈吧啦地给她发来一大堆表情包。第二天俞舟欢醒来,不仅不认错,还回给他一大堆表情包。你来我往,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不过比幼稚,俞舟欢是比不过杨宵的,她很快去做别的事情,做到一半才想起杨宵那边应该是半夜。在想歪之前,她告诉自己,读个研究生还真是不轻松,半夜都还不能睡觉。 点点滴滴太多。 她秒删的朋友圈,常常有他的点赞。她发罗宋汤的菜谱,他很快就说想在寝室做做。还有那些歌名像在前后呼应的分享……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可她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她不要给他抛出天梯,她要好好守护自己的心。至少伤过她心的人,没资格再次进入。 俞舟欢必须承认,自己好倔、好爱钻牛角尖。 当年先谈恋爱的人是他,那么在她这里,他的爱再也不是纯粹而唯一的。 他是比较过、想折返,而她俞舟欢是会乾坤大挪移的那朵花。 她可以躲在任意角落,可以随时关闭花蕾。 她不要他的爱情。 地球上的男人可是数以亿计的,一定有比杨宵酒窝更甜的、也有比他更懂自己的。 何况——他算是懂她吗? 一块布朗尼,偶尔几句安慰,即使没有这些东西,她照样可以过下去吧。 周佳卉的妆发终于做完了,镶满金线的水红色秀禾服在晨光下发亮,把她的脸蛋照得越发剔透红润。 等在一旁的俞舟欢伸了个懒腰,骨骼咔咔作响。她终于要干今天的正事了,不用再在小小的脑壳里打造摩天大楼。 “好气哦。”俞舟欢走到了周佳卉的身后,伸手,调皮地晃了晃她发间的簪子,“詹意怎么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女孩子!” 周佳卉深以为然,叉着腰,对着镜子左转右转:“我也觉得我好好看!要不逃婚吧。就我现在这样,配个爱豆流量都不为过呢!” “好!我现在就打车,出发!”俞舟欢将手举得高高的,配合她。 下一秒,面对面的两个人忽然笑成了花。 “还说男生幼稚,我们也不差。” “我们这叫自信有底气!”俞舟欢纠正道。 “好啊,自信的小俞,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听说你学弟今天不来?” 俞舟欢扁嘴嘟囔:“都说是学弟了,他为什么要来啊?”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跟我说哦。” “算不上什么事。” “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天在场可是有很多年轻壮丁的哦,看上谁,我当伴娘礼物给你送过去!” “哎呀,你真的是……当上妇女同志之后整天胡说八道。能不能注意点胎教啊!”屋子里还有化妆师的团队在,俞舟欢被说得脸都红了,只好靠小宝宝引开话题。 不过她也没时间脸红,接亲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一帮子人的声音聚在一起,简直要把周佳卉家的屋顶轰炸。 俞舟欢是唯一的伴娘,她把外门开了一小条缝,第一件事就是要红包。 她摊开白皙手掌,不说话,傲气地看向门外的男人们。 詹意自然准备好了,一边呈上红包一边喊“老同学,副班长,俞舟欢姐姐”,当然啦,他最大声的几句都是冲卧室里的周佳卉喊的。什么“老婆,放过我啦”,什么“老婆我爱你”。 可惜不太奏效,还被俞舟欢嫌声音不美妙。 詹意于是向杨宵求救:“快上啊,读书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她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傻子才会在外人面前不给心上人面子呢。不过兄弟也不好不顾,杨宵只好揉了揉脸蛋,微微弯腰,卑微卖笑:“求求你了嘛。”他眼尾笑出纹路,酒窝软绵绵地往下陷,杀伤力绝对是男女老少通吃。 “啧,太没底线了。”俞舟欢侧过脸,赏他白眼一记。不过还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小朋友还没红包呢,老人家也等了你们很久了。” 拿钱开了第一道门,还有第二道、第三道。周佳卉早就准备好各种问答、游戏,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詹意同学靠智取靠作弊,总算抱得美人归。 摄影师正在替他们两个摆拍,俞舟欢看着詹意脖子后面的汗珠,忍不住感慨:“结婚也太累了。” “你以后也准备这么折磨你老公?”杨宵正在发水,顺手给她递了一瓶。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好像有天生的细致与周全。 俞舟欢喝了他的水,却没有吃人的嘴短。她昂着下巴反问:“这叫折磨吗?你问问詹意,他心里肯定高兴死了。” 像这种波澜不惊的恋爱,在年少时或许显得像是白开水,可现在却发现,无风无浪已经是上天恩赐。绝大多数的爱情,都会被物质、被人性、被某天晚上的一道惊雷打散,根本到不了婚姻殿堂。 杨宵点了点头,附和道:“也对,他活该。不能让我们这些人白白嫉妒!” 有什么嫉妒的。难道又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吗? 俞舟欢来不及往他身上泼冷水,杨宵已经被叫走。 事实证明,俞舟欢的担心好像多余了。下午在酒店的花园里拍外景,杨宵把朋友的距离掌控得很好。甚至摄影师想让俞舟欢勾一下杨宵的手,烘托一下甜蜜气氛,杨宵都主动替俞舟欢拒绝了。 看过太多分分合合的摄影师忽然打趣了一句:“你们是不是以前谈过,害怕旧情复燃啊?” 不过一句玩笑话,说完之后,摄影师自己都忘了。可俞舟欢被戳在痛处,心里愤愤不平,不对不对,是单相思呢。 她太尴尬,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都没发现杨宵并没有出声否认。 直到晚上,宾客陆陆续续散场,俞舟欢回想一整天的忙碌,发现杨宵只在彩排的时候对她有过一点亲近。 作为伴娘,俞舟欢要在结婚仪式上给新郎新娘递戒指,而上台需要经过一段台阶,她的手又没有办法提起裙摆,是他在她差点踩到裙摆之前替她轻轻拎起解围。他还说:“等正式开始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语气得体,不远不近又沉着有力,就像他身上那一套笔挺的三件式西装,是与人为善的绅士专属。 俞舟欢几乎要怀疑自己之前是在自作多情,或许他对所有人都这么体贴关心,又或许——想得阴暗一些,他是个人渣,对所有女生都用了这个套路,然后从上钩的小可怜里选一个最好的。 后一个揣测更适合俞舟欢,这样她就不会摇摆不定。 在有月亮星星的日子里,她当然是百分百坚决反对回头草的。可当天空一片漆黑,黑得无边无垠,黑得找不到月亮、星星、乃至连雾气都没有一丝一缕的时候,空荡荡的心想要一点光。 只是那样,对杨宵也不公平吧。 换下了伴娘服,俞舟欢走之前和周佳卉、詹意又说了一遍祝福。 周佳卉不忘调戏她:“真的不要人送?只要你说,哪个男的随便你点。” 詹意今天喝多了,粘着周佳卉连连附和:“对对对,必须送!要是不肯送,让杨宵打他一顿。” “对了,杨宵呢?要不就让杨宵送吧。” 俞舟欢绝对不要! 她一边说着“我的车都打好了!还有一分钟就到。”一边拔腿就跑。就这么一路跑出了酒店大堂,跑进了夜风凄凉。 撑不过半分钟,俞舟欢已经放弃伴娘的姿态,忍不住抱紧自己的胳膊,两条腿抖啊抖。偏偏关键时刻,看似近在咫尺的出租车司机被过于良好的绿化绕晕了。 真冷!冷得脚趾都缩在了一起。俞舟欢从心里默默骂人变成了小声骂人。 “俞舟欢!” “干嘛!” 男的抱着捧花,女的凶神恶煞。 此情此景,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俞舟欢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示意杨宵和她一道靠边站。 “有什么事吗?”出于抱歉,她放低声音,显得有些无辜。 “你忘拿捧花了。”杨宵将花束递到俞舟欢面前。 深红与热烈的橙,花束很大,开得很浓。 俞舟欢没有立即伸手。尽管这是詹意付了大价钱、周佳卉特意送给她的新娘捧花,但她其实并无所谓。 好像人一旦过了某个点,就不再把仪式感当真。她变得不浪漫了,很清楚有没有新娘捧花和会不会遇到良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不想辜负杨宵的好意,更害怕和杨宵僵持在这里。 “外面很冷,你进去吧,我的车要来了。”她将自己的打车软件亮给他看。 他却盯着她,眼里亮堂堂的影子,全是她。 俞舟欢的妆容还没有卸下,樱粉色的眼影,桃红色的嘴唇,还扎着俏皮的半丸子头,发尾卷得很翘,像她身上的爪牙。她一向是这样明媚的,骄傲的,让人心神向往无法逃脱。 杨宵已经忍了一天了。 他想靠近她,想借机与她牵手、拥抱,哪怕只是摆个造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害怕,怕一旦沾上她的气味、碰到她的肌肤,会欲罢不能,会以为自己就是新郎,而她是新娘。 这是詹意和周佳卉的婚礼,他不能宛如毒瘾上身毁了一切。 好在这场婚礼隆重而顺利地结束了。 第54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杨宵的表白,在时间长河里散漫地游了那么多年,终于宣之于口。 他以为说完会解脱,然后白天黑夜逆转,星星坠落,俞舟欢会点头。 但除了他以外,什么都没改变。 不,连他自己都没有。他依旧紧张、忐忑,既想要自信满满挺直胸膛,又想弯腰恳求流露脆弱,整个人奇怪到不像自己,手脚都无法好好动作。 站在她对面的俞舟欢又何尝不是呢?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吐出一口完整的气。 此刻,太阳的余温已经完全消散,呼吸飘进黑夜,卷成一团白色迷雾。 俞舟欢曾经等过杨宵的表白。 从高一到高三,从大一到大二,她甚至想过主动,可后来……渴望变淡了,她的喜欢给了别人,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地方。到现在,她甚至希望这段暗恋可以被永远掩埋。 做一对普通朋友,偶尔帮助,细水长流,难道不好吗? “太过分了!”俞舟欢决定打散这诡异而郑重的气氛,她冲杨宵笑,笑得没心没肺,“对我还乱开玩笑,我可不会上当。”可还是没能藏住不安。 她的脚尖出卖了她,正不安地在地面上磨。 杨宵却没有陪她一起胡闹。 “我没有。”他摇头否认。状态严肃认真,像是在填写高考志愿、又或者是面试工作offer。这一刻,于他而言堪比命运的分叉口。 杨宵默默地往前挪了半步。他挪得恰到好处,替俞舟欢将大半的风都挡住了。 她忽然不冷了。 “俞舟欢,你那么聪明,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我的心意。”杨宵说得好笃定、好稳重,幼稚大男生像是瞬间脱胎换骨成深情男主角。 俞舟欢起初是昂着头的,然后纤细脖子渐渐弯曲,目光垂进了地上的影子。 他的影子高大宽阔,快要把她的都要吃掉。 “我不喜欢你”五个字,卡在了喉咙口。 “为什么要逃避我?” “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为什么连钱晟都可以,我却不行!”都不用思考,杨宵追问不停。他知道自己不够好,但总算是男人中的中上水平,不酗酒、不抽烟、不打女人,不乱搞男女关系、不游手好闲吃软饭,但俞舟欢从来都对他若即若离。读书时候这样,长大了就更厉害,他敢往前越一步,她就要在三八线上再多划几遍。 偏偏越这样,他越是不甘、越是沉迷。 “舟舟,你怎么不敢看我?”他第一次叫这个昵称,比想象中心酸得多。 俞舟欢抬头,试着看了他一眼。才接上那么一点点的目光,她便挪开了,睫毛颤动得厉害。她宁愿杨宵像大多言情男主那样,威逼利诱,霸王硬上弓,那样她还知道怎么反抗。 可他选择示弱,她没法无缘无故对他打打杀杀发起伤害。 冬夜里的寒冷还在继续吟唱,时不时钻进耳朵。 俞舟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还在继续逃避。 “你今天喝太多了,快回去吧。”说着,她在杨宵的手肘处轻轻拍了两下。他还穿着伴郎的衣服,西装的面料特别单薄。 俞舟欢感慨着,还没缩回的手已经在空中被杨宵攥住。他使了全力,她的骨头被夹得发痛。 俞舟欢跟他拉扯了两下,不免语气变硬,冲他说道:“放手!” “我不要!”他发狠地说道。 然而说他狠,也不算狠。他就像是小孩子看上一件玩具,要是不能买回家,就坐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耍赖,没错,他就是在耍赖! 俞舟欢一边苦笑,一边试图掰开他的手。她循循善诱,劝着这位小男孩:“你醉了,杨宵。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要是真的有话说,等明天清醒了再说好吗!” “我没醉!”他咬着牙,指尖发力,让俞舟欢无法忽视从他手上传来的灼热。 “我就算醉了也不会搞错我喜欢你这件事!”他又说。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 “全都喜欢!”他答得比她想象中快多了。酒壮怂人胆,用在他身上,似乎很合适。 俞舟欢刚想说不信,他又开口了,诗朗诵一般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我喜欢你对我笑,也喜欢你对我叉腰瞪眼,喜欢你把头发全部扎起来,也喜欢你把它烫了披在肩上,喜欢你头头是道地说你那些人生道理,也喜欢你每次受伤了难过了还很顾及别人的感受,最喜欢的,就是你好像没有改变,一直努力追求梦想……” 俞舟欢必须承认自己被杨宵直白的质朴的表达触及了深处。 经历了一整天的婚礼折腾,她原本有些累了,但现在,她心脏砰砰跳、血液沸腾如一百度的开水。 可是——那又如何。 她没有六神无主,她还保有理性思考的能力。 她应该只是因为突发事情而激动。 “杨宵。”俞舟欢呼了一大口气,试着稳定情绪,“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过。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也变了。说真的,我要是工作一片大好,年薪五六十万,我肯定早就把小说扔掉了。还不是迫于现实嘛。我其实比你想象的世俗,一点儿都不可爱。” “你根本不给我机会和你在一起,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上你的世俗、你的不可爱!” 今晚的他一点儿都不好说话,简直像住在了牛角尖里。 俞舟欢有些束手无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斜着瞪了他一眼。 他的头发还被化妆师抄到了后面,又喷了发胶,硬邦邦的,光是看起来都比平常锐利,有了入侵的士气。 “你先放开我,我手好疼!”说着,俞舟欢挣扎了一下。 杨宵仅仅松了一些力气,然后表明态度:“你不说清楚,我不会放的。” “无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我应该怎么样!”杨宵又往前进了半步。身高的优势无法忽视,他的气息热烘烘地打在她的额头边。俞舟欢觉得自己像被丢进了大海,下坠,压迫变重。 杨宵是故意的。 他想到了詹意告诉他的某件事,又生气,又委屈。他今晚就要告诉俞舟欢,他是直得不能再直的男人,还是对她情根深种的男人。 “舟舟。”他离得越发近了,俞舟欢都能闻到红酒的甜腻气味。 既然她逃得越远,他追得越欢,倒不如——俞舟欢咽了一口口水,索性鼓足勇气抬头挺胸:“我不喜欢你!这下说得够清楚了吗!” “理由呢?”他的语调是“难以置信”最好的注解。 “没有理由。就像你喜欢我有很多理由,我不喜欢你没有任何理由。” “……好吧。”在眼里浮起水光前,他拍动睫毛往更低处看去了。 俞舟欢有点难受,她还没有这样伤害过一个人。 她从前也拒绝过一两个男人,但现代人的表白肤浅的太多,“我喜欢你”算不上值钱东西,回一句“不喜欢”,不出一秒,人家就或体面、或骂骂咧咧地将她拉进黑名单。 杨宵,快放手吧。 她在心里默念。 可事与愿违。 “那你讨厌我吗?”杨宵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 “我们是同学、是朋友啊。” “既然不讨厌,为什么不试着在一起?你不是想要恋爱经验,想要写小说的素材吗?” 他简直是胡搅蛮缠,俞舟欢“哼”了一声:“你根本不懂。” “那你告诉我,我就会懂的。” “这样懂……啊……” 俞舟欢栽进了自己的陷阱里。她只是想忽然凑近他,想要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他们之间即使近在咫尺也没有那种来自灵魂的心动。 他却同时凑近了。 分不清是她亲了他还是他亲了她。 “你亲我?”该死的杨宵居然反将一军。 “我怎么可能……”俞舟欢再一次没能说完话。 她的腰被他单手环住了,或者说,禁锢住。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腕骨,透过厚重大衣,正用力将她向上抬起。 她迫不得已,踮了脚。 杨宵恨透了她那些狠心的话,再也不想听到哪怕一个音节。因而他吻得很深、很紧。 风都无法从他们的嘴唇间钻过。 久违的炽热的亲吻,简直像五分熟的筛子牛肉一样油润,肥、不腻、入口即化,要人连吞三块都不肯放筷。 俞舟欢那点本性里的yu望都要着火了。 她沉迷于最原始的愉悦,甚至快要忘了吻她的人是杨宵。 杨宵? 不,不对,不可以是他。 俞舟欢的理智回来了,抵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更用力地推着他,手上的捧花都因此掉下许多花瓣。 终于把他推开。 还是晚了,天堂鸟的花汁早就把彼此衣服染得暧昧。 “你有病啊!” “你明明不抗拒的!” “我空窗那么久,寂寞,生理有自然反应不行吗!” “我不信。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你肯定已经打死我了!” 他倒是知道得明明白白,反而显得她像个傻子。 俞舟欢气得忍不住咬嘴唇,咬了一口又想起嘴唇上还有杨宵的口水,整个人烦躁、无奈,到最后变得泼妇,举起捧花往他的西装上砸了好几记:“去死!去死!去死!你非要搞得这么绝,连朋友都做不成吗!” “做朋友?什么样的朋友?柔柔弱弱的gay蜜朋友吗?”他摸着嘴角,把不爽都说了出来。 “我……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报复我吧。” “我说了我喜欢你。你不要扯开话题!”他很执着,执着的时候又很聪明。 俞舟欢只能昂着头,送他一句“你疯了!”,然后故作声势跑得飞快。 “我等你的答案,舟舟!” 大概是能量守恒,压抑了一晚上的杨宵终于放开了声音。 第55章 喜欢都是会变淡的。 回到家,换鞋的时候,俞舟欢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握着那束新娘捧花。 它是爱情的信物,将祝福传递,但最后却被俞舟欢当作了武器。还好它花量足,经过一晚上的折腾,依然是最盛的姿态。 俞舟欢对着它,想起那件被花汁染红的西装,想起穿着西装的那个人,想起那个人的怀抱和纠缠的唇——温度之高可以杀死漆黑冬夜。 俞舟欢知道自己应该忘记、不该回想,但又克制不住,没法不去想。 短暂的安静让楼梯间的灯熄灭了,俞舟欢跺了下脚,它又重新亮起。 明暗转换得太快,眼睛像是出现幻觉,那几支昂首的天堂鸟仿佛真的在挥动翅膀,随时都要唱一段赞歌。 “你怎么换鞋子要换这么久啊!我还以为是小偷呢。”吴美芳从里面开了门。她现在在一家幼儿园当生活阿姨,早起早睡,作息规律,此刻已经是呵欠连天。 书店拆迁之后,吴美芳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地址重新开张,加上实体经济衰退,她的热情有减无增。 吴均和俞舟欢都建议她趁此机会休息个一年半载,但是得到了吴美芳的强烈拒绝。她做惯了书店老板,习惯了自己出钱而不是问人拿钱,怎么都不肯做一个买汰烧的家庭妇女。 她甚至对俞舟欢放话:“除非你要生孩子,那我就牺牲一下,待在家里照顾你和小孩。” 哪来的孩子,连女婿的影子都还没边,俞舟欢只好罢休。 此刻,俞舟欢没什么和吴美芳说话的心思。她脑袋乱得像锅粥,将那束碍眼的捧花扔在电梯旁,就往卧室走。 “好好的花干嘛扔掉啊!”吴美芳将它捡了起来。 “都枯了,明天就要死掉了!”俞舟欢有些不爽,睁眼说瞎话。 吴美芳不信,只当她是羡慕别人姻缘美满、心里酸涩难受,便没有像平时一样继续和她争论。她冲俞舟欢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多管,自己抱着捧□□直去了阳台。 俞舟欢因此咬牙切齿“哼”了一声。 没人懂她!根本就没人懂她! 热水澡的温暖没有让俞舟欢变得清醒,她反而觉得自己在发昏,耳朵里全是杨宵的那句“我喜欢你”——哑哑的,熏着酒气的,携着风的凛冽,却又充满少年热诚。 一遍又一遍,霸占她所有思维。 她当时来不及品味,现在越想越要失控。 为什么他要说这么纯情的话! 为什么他要长一张这么清纯的脸! 俞舟欢气得头发都吹得乱七八糟。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要是杨宵见到她现在的样子,还会不会那么深情? 手机震动起来,挥之不去的某人还真在这一秒发起了视频聊天。 俞舟欢毫不犹豫接受邀请,打算拿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击退杨宵。 可下一秒就是深深的后悔。 摄像头里的她怎么比镜子里的还要难看十倍!这已经不是真不真实的问题,痘印斑驳、毛孔粗大、肤色不均,那都算了,怎么还把她的鹅蛋脸变成了大方脸! 为了做伴娘,她可是瘦了三四斤,怎么镜头里一点儿也没体现呢。 恼羞成怒的俞舟欢使劲搓着自己的下颌骨。 她来不及关掉摄像头,就听见对面的杨宵发出了一声怪笑。 “笑什么笑!”俞舟欢恶狠狠地冲杨宵翻了个白眼。 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衬衫扣子解得邋里邋遢,头发也揉得又像鸟窝又像刺猬,一看就是回了家直接滚到床上的人。 然而杨宵完全不在乎这些,他换了个新姿势,一只手撑着下巴,脑袋向着右边微微耷拉。 “好可爱啊!”他眯着笑眼,眼里的喜欢是那么纯粹。 俞舟欢的逆鳞一下子被抚平。 “你有什么事!”可她还得假装生气,别扭极了。 “没什么事,随便打打嘛。我以为你不会接我电话的。”他说得极其欠揍。 俞舟欢打不到他本人,只好敲击屏幕以示警告。她因此凑得离屏幕有些近,而杨宵,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她过于白皙的肩颈和泛着粉红的锁骨。 红得很凌乱、很暴力,让他浮想翩翩。 俞舟欢也不傻,吼了声“你盯着哪里看啊!”,直接将摄像头关了。 也许是因为皮肤白的缘故,俞舟欢的皮肤随便一碰就会红得吓人。偏偏她性格不是温温柔柔慢条斯理的那一种,刚才洗完澡,觉得胸口有些痒,她就粗暴地上下左右抓了几下,结果到现在还留着一大片痕迹,害她平白无故被杨宵吃了豆腐。 “咳,你是摔到哪里了吗?”杨宵在床上坐正了,他试图模仿一个正人君子该有的语气,关心体贴,绝对没有下流。 “哼。”俞舟欢懒得回答,再次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挂了!” “别别别!不要挂我电话嘛!俞舟欢——”男人一旦撒娇,还真是令女人汗颜。 “有话快说!” “你……考虑得怎么样?” 杨宵熬不到明天了,他的心上已经爬满了蚂蚁,再多一只就要发疯。他想知道答案,可他又害怕知道答案。 于是他放下了狗屁尊严,求她:“舟舟,你就答应我嘛,好不好?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对你好,宠你、疼你、尊重你、眼里只有你。你想吃什么我帮你买,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我不会让你受伤害,只要你不放手,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此刻的他和几个小时前的他重叠。 霸道与卑微重叠,喜欢与喜欢重叠。 “你让我再想想。”俞舟欢犹豫了。 她听见语音那一头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叹息。 俞舟欢在凌晨三点醒来。 暖气开得有些久,屋子里干干的、闷闷的,可是这么冷的天,没有暖气又是万万不行。 是不是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 既然没有,又何必创造这个词呢。 俞舟欢将脑袋往被窝里缩了缩,她需要安全感,牢牢地攥紧了被子的一角。脑海里很快又充满了杨宵。 他的长相是不用说的,连阅人无数的吴美芳都曾说过杨宵是她所有同学里最好看的一个;性格也不差,开朗乐观,很容易交上朋友,只是太随和了就容易犹豫不决。除此以外,他智商不低,有上进心,家庭条件良好,也没听说他家有什么精神病史、传染病史…… 就这样,俞舟欢一直想到了天亮。 闹铃响起之前,一夜不好眠的杨宵收到了她的答案。 那时天上的鱼肚白还未翻出,他看了一眼信息,快要先一步变成一条翻肚皮的死鱼。 “对不起。”她的答案后面还跟了一句,“最近就不要联系了,过段时间再说吧。” 杨宵当然不服,明明昨晚的吻那么浓郁强烈。 为什么!为什么!他有一万个为什么,可是发过去的信息、拨出去的视频聊天都被退了回来。 他被俞舟欢拉入了黑名单。 “混蛋!负心汉!”他气得往床上锤了好几下。 和杨宵一样不解的还有姜泛泛,她在听到两人的拉扯纠缠和俞舟欢的壮举之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既然你想谈恋爱,为什么不能是他呢?你不是以前还喜欢过他吗?” 俞舟欢咬着甜点勺,交代得很小声:“就是因为我喜欢过他啊。” 喜欢过他,所以知道喜欢他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手背擦过,小鹿都会撞破墙,是踩到脚都会千层浪冲上云霄。 是失去理智、是诚惶诚恐、是开心悲伤彻彻底底被他牵着走。 显而易见,现在不是这样的。她在计较,她拿俗气的各种标准去衡量他是否够格做自己的男朋友,而不是出于本能的喜欢。 “或许是因为你长大了呢。人长大了,就不会那么单纯了。”姜泛泛劝道。 “我知道的。”俞舟欢叹了一口气,她还没有理想主义到那个地步,“如果是别人,我就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因为是杨宵,才觉得遗憾。 俞舟欢不禁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在和杨宵赌气,还是在和老天赌气。 “唉,就这样吧,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复杂。反正世界上的男人还有那么多呢。”俞舟欢摆了摆手,典型的快刀斩乱麻,最后还不忘嘱咐姜泛泛一句,“你可不准把以前的事情告诉杨宵!否则他肯定会没完没了的。” 吃完了午饭,两人各自回高楼大厦里办公,俞舟欢在电梯口遇到了同事。 “你的外卖到了哦。”同事好心提醒一句,还指了指外卖取餐点的方向。 “啊?”俞舟欢满脸疑惑。 “不会错的,写的还是你的中文名。” 俞舟欢感谢地点了点头,又去了趟取餐点,满桌子的外卖盒里还真有一个她的。几乎只用了一秒,她就猜到了替她点外卖的人——杨宵。 除了他还有谁会玩这么小学生的把戏! 回到工位,俞舟欢拆了外卖袋,里头是一杯奶茶,标签上写着“少少甜,烫,加芋泥”,还有一句备注“我真的喜欢你”。 傻不拉几的。 俞舟欢气呼呼地戳开奶茶,她不浪费粮食,喝完了。 等到第二天,又来了一杯燕麦拿铁。 第三天是一块胡萝卜蛋糕。 他上赶着送,她全盘接下,有时自己不想吃,就分给其它同事。 呵,她才不会上当呢,说了不联系就不联系,她就不信他能给她送上半年、一年! 喜欢都是会变淡的。 第56章 小妇人。 外卖行动还没撑到第十天,俞舟欢就在公司大楼的门禁处看到了杨宵。 杨宵天生有一股少年朝气,被挤在同样衣装革履的打工仔之中,依旧打眼。 不过他还真是一点儿都没耐性,完全不超她想象。 俞舟欢轻笑了一声,然后让同事先去找午餐的餐厅,自己则绕过人群去和他说清楚。 俞舟欢拍上他手臂的时候,杨宵显得又尴尬又惊讶,简直像打小抄正专注却遇到了监考老师。 做作,戏精。 俞舟欢强忍着才没有翻白眼,她试图严肃认真,好一次性和他划清界限。 “我不是跟你说了很清楚吗?你就算亲自跑过来,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 她太直白,杨宵的脸上因此泛起几缕受伤,他舔了舔嘴唇,想开口又像在隐忍:“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那你要跟我说什么呢?”不为情,难道是为钱?俞舟欢以为杨宵并非这种人,但又想到人心叵测,便继续说道,“外卖费我都有记下,我现在转给你吧。”随后她指了指他的手机,示意他点开收款码。 杨宵愣了一下才领会到她的意思,他立马将手和手机背到了身后:“你干嘛啊?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我想干嘛,是你想干嘛!”说着,俞舟欢想到了那一晚强吻的事,不知不觉语气就到了发火的边缘。她也顾不上大庭广众人来人往了,昂着脑袋幽怨地瞪了杨宵一眼。 “好了嘛,怎么生气了呢?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杨宵也委屈,他再卑微,也不至于死缠烂打到这个地步。 俞舟欢将信将疑,眯着眼睛看他。 杨宵百口莫辩,幸好他等的人很快出了电梯。 “这里!”他冲约好的客户摆了摆手。大步迈开前,他对脸色已经变青的俞舟欢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先走了哦。那个,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来找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弄得人尽皆知,我也不喜欢。放心吧。” 她闷着声音“嗯”了一句。 丢脸丢到家了! 俞舟欢着急忙慌地转身,躲进了人群里,可还是惭愧脸红,连头都抬不起,一起午餐的同事甚至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吃过午饭,她习惯性地想去外卖处看一眼。她知道不该继续,知道自己正在上瘾,可最终她的双脚还是固执地走了过去。 没有她的外卖! 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情? 好,很好,她想要的不就是现在这个结局吗! 明明摆脱了他,俞舟欢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她想拿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偏偏那天下午的工作不多,羞耻和后悔动不动就跑回俞舟欢的脑子里跳双人华尔兹。 吃人的嘴软! 一定是因为这个道理。 一个小时后,心绪万千的俞舟欢将杨宵从微信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她在对话框里写道:“还给你!”,想了想,怕显得自己很在意,又将感叹号给删了。然后将之前所有的外卖费转账给他。 “靠!”看见灰色小字的俞舟欢忍不住低声骂出来。 她的信息,她的钱,杨宵是收不到了。 他居然把她拉黑了!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写什么,到底还喜不喜欢她啊! 可怜的俞舟欢就这样煎熬到了六点,她甚至想到了高中时候的自己,也曾为了杨宵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浪费无数时间。 王八蛋,人渣,又在逗她玩吧,下个月是不是要牵个新女朋友登场。哼,还做什么普通同学,老死不相往来算了。 俞舟欢想得激情澎湃、斗志昂扬,出了电梯,一双粗跟短靴都踏出了战靴的气概,吓得五六米开外的杨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好像有点生气,应该和他无关吧。 杨宵安慰自己,重新鼓足勇气。 “俞舟欢。”他挡在了她面前,声音轻快,脑袋微微向下倾。 俞舟欢就不够友好了。她没有抬头,只将眼皮嫌弃地往上翻了翻:“好巧啊。”说完,鼻子拱了拱,哼了一声。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小家子气,便收起了狰狞的表情,云淡风轻地说道:“你等人吧,我先走了。” “我等的就是你!” “杨宵!”她憋着怒意,为了彼此的体面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故意耍我!”她藏得住音量,却藏不住眉头的小川字。 好想替她抹平,杨宵盯着那里看了很久。 “我没有耍你啊。”他垂着眼角,无辜地说道,“我怎么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装可怜,都是装的! “不想跟你说话了!”俞舟欢心里发毛,就像撕纸撕到一半发现撕歪了,索性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她说到做到,低着头不再搭理杨宵,脚步飞快地往前走去,在密密麻麻的归家人群里一往无前、杀气腾腾。 因为走路太用力,俞舟欢的低马尾彻底垂到了脖子上,此刻一下又一下扫着肌肤,弄得她很不舒服。 她索性扯掉了电话线一样的发圈。乌黑头发,带着发圈的波浪痕迹,瞬间散成瀑布。 杨宵乖乖跟在她身后,看她做任何事情都觉得可爱天真。 他知道俞舟欢不喜欢在人群面前失去体面,直到人群分流,去往地铁的地道有了一丝丝空间,他才加快步伐跟她并排,甚至,他还故意往她身边挤了挤。 “为什么不想跟我说话啊?”他真的一点儿都不严肃!本科研究生是白读的吗,西装是白穿的吗,他和客户说话也是这种口吻吗! 见俞舟欢不理睬,杨宵又往她的手肘上撞了撞:“说说嘛,工作上不开心吗?” 撞什么撞,他们是这么亲密默契的关系嘛!俞舟欢磨了磨牙齿,没忍住,狠狠地撞了回去,直接撞到杨宵捂着侧腰喊疼。 “你干嘛对我发火啊!” 发火需要理由嘛,每个人都有无理取闹的权利好不好!俞舟欢在心里怒吼,毫无歉意地继续往前走。 无计可施的杨宵此时也有点上火了,直接抓着她的包包肩带,让她无法前进。 “弄坏了你赔!”为了自己砸重金购入的Neverfull,俞舟欢还是止步了。她是个俗气女人,实用保值的经典款,哪怕整个陆家嘴有一万个,一天要撞款五次以上,她也还是会买。 “赔就赔!”杨宵不松手。比起俞舟欢,哪怕是十个Neverfull他都不放在眼里。 到头来还是俞舟欢先退让。他是愿意赔,她可不想要啊,天天背着杨宵买的包上下班算什么名堂,岂不是更要为了他胡思乱想浪费时间! “好了好了,我听你说。”她试着把自己的包从杨宵手里夺回来,结果还剩一根食指的时候他又犯倔了。 “那你要老实回答我,不可以糊弄我。” “嗯。” “你保证!” “杨宵,你不要那么无聊好不好。” “明明是你不上心,总想随随便便打发我。”他倒打一耙,倒是踩在了对的地方,至少俞舟欢的锐气被杀了不少。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杨宵问道,只是不等俞舟欢回答,他自己先解释了,“我中午真的不是来找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纠缠的人。可我感觉——你好像希望我来找你,所以我晚上就来等你下班啦。难道,是我的感觉不靠谱吗?” 俞舟欢想都不想就要回“不靠谱”,可被他言辞强烈的提醒打断了:“认真一点!”她只好承认:“我是希望你来找我,我还欠你外卖钱呢。” “我只是想对你好。” “可我没法回报你啊。” “你只要不拉黑我就行!” 不提拉黑这事,俞舟欢都要陷入自我检讨的环节了,可他一提,俞舟欢的情绪立马颠覆:“你不也把我拉黑了吗!” “你发现了哦!”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居然还咧开了嘴,居然说,“不是说不要再联系了吗?” 嚯,俞舟欢看着他得逞的酒窝,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跳进圈套的肥猪,她已经心肌梗塞,接下来只能等着被宰。 “你就在等这一句吧。”等着她自己打自己的脸,“杨宵,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是你先欺负我的!我都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了,睡到三点又被噩梦惊醒。你还记得高二一起看的那个电影吗,你喜欢的沈佳宜,最后不就是做了别人的新娘吗?” 俞舟欢就这么忽然偃旗息鼓。 她的耳朵里是杨宵的声音,后来还灌进了远处地铁的轰鸣,也许是这个原因,她的心脏都跟着一起颠簸震荡。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视线升到了上空,渺小的人们如蜉蝣穿梭不停,只有她和杨宵静止不动。 “俞舟欢,就算是Teddy,也没有等Jo一辈子。”杨宵收起了不成熟的东西。 俞舟欢也不再闹别扭。《小妇人》的故事,她再清楚不过,前几天刚在小说里化用过,化用之前,她还特意补了一遍最新版的电影。 这个十九世纪的故事,堪称后劲十足——Jo渴望被爱,又无法承认喜欢,无时无刻不在赶走Teddy,又自始至终希望他留下。最后呢,明明喜欢了那么多年,明明从第一眼就开始喜欢,结局还是说换人就换人。 俞舟欢在Jo的身上看到自己,很难过,但还是接受结局。 她以为杨宵要放弃了,点了点头,他却继续说了:“可我不是Teddy,你也不是Jo。我可以像他一样支持你写作、支持你独立、支持你自由,但我不会像他一样放弃,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好假,她才不信。 可俞舟欢的眼眶还是在那一刻红成了小兔子。 第57章 不反悔! 俞舟欢不愿草率地开始一场恋爱,尤其当对象是杨宵的时候。 她仍旧低着头,眼泪在沉默中慢慢变干。她很快冷静下来,然后告诉杨宵她需要时间。 她声音软得像是在请求,可杨宵没有再次上当。 “那你要多少时间呢?” 俞舟欢摇了摇头。 “一个晚上?一个礼拜?一个月还是一年?”杨宵给了她选项,然而正确答案并不在这些选项之中。他俯下了身,拉起她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逼问她:“在你到家之前,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这样的体贴她无力拒绝,俞舟欢用鼻子发了一声“嗯”。 杨宵知道她很犹豫,于是松开了手,回到不远不近的位置,跟随她的脚步回到了地铁的人潮里。 晚高峰的地铁车厢是喧闹的,没有一丝丝空隙,人和人只隔着羊毛、羽绒、涤纶棉麻等各种各样的面料。它挤满了工作一天后的疲惫,却又燃着快要到家的兴奋,就连顶灯照出的光都是昏昏欲睡和生机勃勃并存。 矛盾,好像俞舟欢的内心。 杨宵就站在她背后,稍稍侧一点身体、低一点头,就能看见她紧蹙的眉头。他猜俞舟欢此时就像她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渴望又害怕”。 他想告诉她不要害怕,就算再拒绝五六七八次,他还是会乖乖等着她。但他又是了解她的,给她时间,她很可能真的会拿来浪费。 舟舟,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再强吻一次吗?他大概需要一点酒精。 地铁突然急刹车,沉溺于纠结的俞舟欢手上没抓稳,差一点就要随着人群摔出去。幸好杨宵力气够大,抓着她的胳膊,将她带进了怀里。 “小心点!”他的声音就在她的正上方。热气飘到她的额头上,像在责怪又像在心疼。 俞舟欢被烘得脑袋晕晕的,忽然想起高中时候挤公车的场景。 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年,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少年,也曾这样在危机关头护着她。 俞舟欢本来就很烦了,被杨宵这么一“作弊”,更加摆不正心中的天秤了。 她“哼”地撅了一下嘴,手掌往他的大衣上拍了拍以示反抗:“我还没到家呢。” 杨宵对此很无奈,哀叹一声。刚想做个君子放开她,电梯开了,进站的人们像是抢食的金鱼成群结队拼命地往里钻。 他一人不敌万夫,只能被迫继续与她黏在一起,当罐头里的沙丁鱼。 “你故意的!”俞舟欢瞪他,认为他早就想到了此时此刻的场景,是存心创造这么多肢体接触。 杨宵很伤心,扁了扁嘴。他试图动了动自己的身体,举步维艰,甚至还因此招到旁边大爷的不爽。 “你看嘛,真的不是我故意。” “呵。”俞舟欢只好继续呆在他怀里,继续恶狠狠地瞪他,毕竟她除了这个动作也干不了别的。 回家的路程将近五十分钟,期间还要换乘。从前的俞舟欢总是嫌弃这段通勤时间过于漫长,可今天,当站名报到倒数第二站的时候,她又觉得时间太快不够思考。 不,其实是够的。都怪杨宵阴魂不散! 好比一场考试,有人站在你身边看着你解题和没有人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他一个叹息、一个微笑,都会让人忍不住修改答案。 橡皮都快要用光了! “快要到站了哦。”杨宵忽然提醒了一句。他是善意的,却让俞舟欢更加不爽。 瞧他多得意,简直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反正现在车厢已经不那么挤了,她甩了甩头,往门口挪了两步。 随之而来的是她熟悉的空荡荡。 她在温暖的胸膛里趴了太久,已经有些不习惯。 到站了。 门一开,地铁的风从东南西北四面而来,擦过俞舟欢的前胸与后背,她冷得捏紧了肩上的包带,匆匆向前走去。 杨宵很快跟了上来。 奇怪,他一来,她就会听不见风。 杨宵也是冷的,此刻的他就像个小孩子,不断地呵气取暖。 “白天太阳那么大,没想到晚上还是那么冷啊。”他随口感慨。 俞舟欢却还是挑出了刺,昂头命令他:“你能不能不说话!” 他语调歪歪扭扭,“唔”了一声。 清冷的居民区,路人三三两两,俞舟欢刚想清空一下脑子,做出最后决定,杨宵却再次开口了:“俞舟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她害怕什么? 她怕失去一个靠得住的同学,怕在同一个阴沟里翻两次船,更怕曾经的失望痛苦要再尝一次,而且这次一定会更铭心刻骨。 她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多年,她太清楚自己了,永远都是死鸭子嘴硬,一颗真心根本管不住。 玩玩而已,积累经验? 她只知道深情付了又付。 这一刻,她想起了程道声。她尤其钦佩他,仿佛基因里没有感性两个字,爱得再真都可以随时抽身。 杨宵也想到了他。或者说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敢提也不愿提。 “你——喜欢我吗?”他最终还是选择避开了程道声。 他希望他们之间只有彼此。 俞舟欢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小区的外墙已经出现在视线里。她仰起了脑袋,天上月亮正圆,她对着它呼了一口气,而后坦白:“喜欢。” 就像杨宵说的,如果不喜欢,她根本不会放任那个吻根变成那样。 “但又不是那么喜欢。”她看向了杨宵。 他们长大了,不再是青涩的少男少女,就算极其渴望也不可能回去那些手足无措的时光。那天的吻,她分不清,几分是喜欢,又有几分是寂寞?她甚至不能打包票,如果一个完美如小说男主角的男人要强吻她,她会不会也选择沉溺。 俞舟欢的答案让杨宵的眼睛亮起又暗下,不过最后还是亮起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喜欢我的!” 他对上俞舟欢的眼睛,断章取义得理所当然。 俞舟欢无言以对,悄悄将目光闪开。 “说话!回答我啊!” “……算吧。” 他有点无理取闹,她还在含糊其辞。 “那——如果错过我的话,你会后悔的对不对?” “应该……” 不对!老天,她的手什么时候在他手里了!醒悟过来的俞舟欢立马把自己的手夺了回来,点头都改成了摇头。 虽然掌心扑了空,但毫不影响杨宵的积极乐观。 “既然如此,我要不要今天连夜在你家楼下做个小信箱啊。等你后悔了就给我写封情书?不不不,你那么骄傲,写封道歉信就行……” 幼稚死了! 可——他好像真的懂自己。 决定了! “给我吧!”俞舟欢摊开手,还真有一点小公主纡尊降贵的骄傲架势。 杨宵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他手上还握着手机。 “你还要给我转账啊!” “杨宵!你故意的对不对!”俞舟欢收回手,像是在生气,可又气得笑出了声。 拜托,她好不容易一鼓作气决定跟他牵手,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这算哪门子真心诚意! 她索性打开手机扫码的页面,朝他大喊:“对对对,我要转账!我要跟你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我才不要呢!”说着,杨宵把自己的大手塞进了俞舟欢的小手。牵了一会儿,他又不满意了,非要十指紧扣,紧扣了一会儿,还是不满意,拿自己的指节夹着俞舟欢的指节玩。 “过分了!”俞舟欢被弄得不太舒服,要把手抽出来。 好不容易牵到的手,杨宵怎么肯轻易就放。他加了力气,心满意足地说道:“我是在表达我的喜欢!” “那我也表达一下!”俞舟欢才不甘被欺负,照猫画虎地夹着他的指节。对了,她还有一副长指甲呢,可以掐他的手背,反正念书的时候,她也没少干这事! 俞舟欢的脸上涌出了恶魔一般的笑容。 可惜指甲还没刻太深,杨宵已经举手投降:“我认输!”他揉着自己的手背,明明是始作俑者却要倒打一耙,“你的力气怎么还是这么大!也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男朋友!” “现在反悔的话,我可以当我们没有开始过!” “不反悔!”他又把自己的手送到了她手心,“我就喜欢力气大的,最好脾气也大点!” 俞舟欢被他说得害羞了,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脸上一阵阵发烫。 “好了,我到家了。”俞舟欢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很热。 杨宵不介意让她更热一些。他往前迈了一大步,俯身停在她鼻尖:“男朋友送你回家,是不是应该报答一下?” 不过他的女朋友可不是吃素的,往他的鼻子上撞了一下,说:“要么我打你一巴掌!” “也行!”他不拘小节,最会自我安慰,“打是亲,骂是爱!”说完,他闭上眼睛,将挺拔的侧脸送给俞舟欢。 笑死人了,俞舟欢分明看见他的睫毛在止不住地发抖。 那么害怕还要逞强!白痴! “啵!” 没有凶狠的巴掌,只有一个清脆的吻在风里回响。 俞舟欢当然没有打他,她舍不得,不过他的脸也不能浪费啊,于是——她一冲动,垫着脚亲了他一口,就落在酒窝的地方,毕竟从第一次遇见她就开始肖想他的酒窝。 谁能想到还真有亲到的一天。 俞舟欢在亲完之后,自己捂嘴笑个不停。 杨宵本来已经够甜蜜的了,他还以为自己要再等个一年半载才能等到俞舟欢主动。谁知道睁开眼睛,发现某个女人笑得比月亮还皎洁、还明亮、还圆满幸福,整个人就不受控制了。 他没法不去抱她,没法不抱着她转圈圈。 “舟舟,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滚!” 俞舟欢都要被转晕了,却又不想停下来。 第58章 是宝盖头,不是走之底。 坦白讲,俞舟欢并不认为恋爱是生活的必需品,但无可否认,作为一味佐料,它对身对心都大有裨益。譬如在糟糕的无薪加班后,只要想到下楼就能见到杨宵,她就会无法控制地露出笑容,仿佛刚在巧克力酱里舔过一口。 于是仅仅半个月,组里的同事经理都知道她恋爱了。 难怪人家说喜欢和咳嗽一样,藏也藏不住。 出了写字楼的电梯,俞舟欢一眼就看到了杨宵,或者可以这样说,她的眼里只有杨宵。 可他变了,居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眨着大眼睛,凹着小酒窝,目光盈盈翘首以盼。 “喂!”俞舟欢在杨宵的背上拍了一记,将他的视线从手机屏幕里夺回来,然后自动将手绕在了他的胳膊上。 “工作很忙吗?”她随口关心道,并没有为此生一点点气。 尽管看过无数畅销言情小说和玛丽苏电视剧,俞舟欢却没有被洗脑,她不需要自己的恋人永远看着自己。那种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分分秒秒都要在一起以此来证明是旷世真爱的故事,简直是变相a/pian。明明这个时代早就内卷成风,打工仔也好、创业者也罢,做一棵更绿更壮的韭菜就已经耗费大半力气。 恋爱嘛,重要的是互相陪伴、彼此慰藉。 杨宵收起了手机,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一些,他故意夸大其词,说:“超忙的!都快累死了!”说完还假装柔弱地往俞舟欢的身上扭了扭、靠了靠。 大庭广众,俞舟欢可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红着脸拿手肘撞他:“够了啊,再下去有伤风化。” “唉,我们舟舟太容易害羞了。我还没开始有伤风化呢。”杨宵虽然走路姿势变回了正型,嘴巴却不肯绕了俞舟欢,叽里咕噜越说越没分寸,非要俞舟欢拿指甲刻在他手背上,他才乖乖闭嘴。 因为是夜宵时间,俞舟欢并不想吃太多,但今晚这家居酒屋的出品实在是百里挑一。回想起来,杨宵好像天赋异禀,总是能在路过几百遍的老地方挖出新鲜又好吃的小店。 “唔,要胖了、要胖了。”俞舟欢一边嘀咕着,一边从杨宵手上接过一串又一串烤物。 外脆里嫩的鸡皮、鸡心、鸡腿肉,冒着油花一口下去全是馥郁的鳗鱼,像果冻一样会弹跳的牛舌、牛肉粒,俞舟欢无法拒绝,只好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健康脂肪。 相比之下,杨宵真是肆无忌惮,他最后还点了一碗梅子茶泡饭,清爽温暖,用来收尾实在不错。 “给你也点一碗?” 俞舟欢艰难地摇了摇头。 “吃就吃了嘛。吃得这么难过负罪,不就等于白吃了。”一杯啤酒消灭完毕,杨宵的脸上喝到了微微熏,他撑着脑袋,正好笑地盯着俞舟欢。 身后是人来人往的吵闹,居酒屋灯光昏暗又暧昧,他却艳丽,俞舟欢沉入其中,快要醉了。也不知道杨宵是拿什么放电的,眼睛、酒窝、还是一身暖烘烘的酒意。她悄悄咽了口口水,然后摆正姿态、目视前方、坚决说道:“我吃饱了。” “了”字还在嘴巴里,杨宵已经轻笑着将盛了茶泡饭的小木勺送了进来。 梅肉糯糯的、酸酸的,和寡淡的大米卷在一起,很快带出甜味。 看她吃得满意,杨宵给自己也喂了一口。 你一口,我一口,喂到第三轮的时候,他忽然灵光闪现,感慨了一句:“舟舟,我发现你挺喜欢被我强迫的。”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是拜托——遣词用句可不可以谨慎一些! 她想骂他胡说,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得不轻。 杨宵赶紧递水,可贴心的同时仍旧不忘在她耳边火上浇油:“没关系的,我也喜欢。我们简直绝配!” 俞舟欢终于忍不住了。躲在桌上休息的脚重新穿进令人发疼的尖头鞋,然后在黑暗里狠狠地给了他一脚。 不过就像他说的,他喜欢,包括她的野蛮和暴力,所以嘴巴喊疼、眼角却在笑。 快要到家之前,杨宵向俞舟欢讨了一个吻。他要去北京出差十天,等他回来,俞舟欢应该已经在内蒙大草原上盘点奶牛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被杨宵说了“喜欢强迫”,这一回俞舟欢没有扭捏,转身、踮脚、分分钟亲了上来。 今晚的她似乎特别给面子,没像之前一样蜻蜓点水敷衍了事,一个吻绵长旖旎,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延展。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伸的手,等杨宵发觉的时候,那十根纤长手指已经绕在了自己的脖子后面。 俞舟欢是一年四季都手脚冰凉的人,更不要说此刻春寒料峭,她的指尖好像冰柱。 只是杨宵顾不上了,她肯亲近一步,他必定要全力回应。 他很快就会把她捂暖的。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孤孤单单地绿了红、红了又绿。 两人吻到呼吸都乱了,才勉勉强强将唇齿分开。 杨宵得意地舔着嘴唇。他围着她的腰,往自己面前又送了几分:“看来很舍不得我嘛。” “一般般。”俞舟欢不配合,往他身上泼了盆冷水。她看向了黑暗的地方,激wen的余震还在袭击着她。明明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可吻着吻着,她就不是她了。 “咳。”俞舟欢清了清嗓子,“反正接下来我们都要出差,要不……这个月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啊?可今天是一号啊!”杨宵满脸惊愕。 这是什么招数,简直闻所未闻,哪怕是欲擒故纵也不带这么玩的吧。他们现在难道不是最有激情的时候吗? “我不要!”他拒绝得飞快而坚定,然后收紧了怀抱,让她的胸口贴着自己的心跳。 俞舟欢叹息了一声,抬手,在他背上安慰地拍了拍:“就一个月而已嘛。” “不要嘛。”他埋在她的锁骨处,刚才的坚决已经削弱一半。 “杨宵。”她拿出撒娇的口吻,“我需要写小说的。” “我可以看着你写!我们去图书馆约会好了!” “看着你,我写得出个屁啊!”俞舟欢冒了脏话,顺便将他推开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将现实与想象分得一清二楚,但现实没有一次不是打脸。 虽然约会是两个小时、写小说也是两个小时,可它们加起来就成了五个甚至六个小时。 “每次见完你,我都会开心很久,然后脑子里全都是你。想着下次去哪里吃,下次吃饭跟你穿什么衣服,要用哪只口红,一会看点评网一会看淘宝,根本静不下心写东西。”俞舟欢喜欢那样的自己,又有点讨厌。 就好像收之东隅却要失之桑榆。她两处都想要。 听她这么说,刚刚还有点伤心的杨宵立马甜得快要昏厥:“真的吗,舟舟,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啊,讨厌死你了!蓝颜祸水!”以后等她有了小孩,她一定要教育孩子——成大事者,不谈恋爱! “那我们可以不吃饭。”杨宵退让了,“我等你下班直接送你回家。” 可还是被俞舟欢拒绝了:“我写的可是虐文!对着你那张脸,听你说那么多甜言蜜语,我没有灵感!我代入不了!” “我对你好,还变成我错了?!”杨宵委屈得要命。 “就一个月嘛。”俞舟欢可怜巴巴地竖起一根手指,“我保证这个月一定完结,下一篇我肯定不写虐的!” “哼,难怪你刚才亲我亲得那么认真,原来是有目的的。”某人得寸进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不过俞舟欢认了,谁让她的要求很不讲道理。 “杨宵~宵宵~”俞舟欢撒娇撒得有点狠了,连自己都掉了些鸡皮疙瘩。不过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弯腰,强行分开杨宵的手,钻到了他怀里。 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追她的时候是任她揉捏,追到了手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杨宵绷着脸,三分无奈三分苦笑,剩下的全是挥不散的爱意。 “喜欢吗?我再亲你一次好不好?”说着,俞舟欢又踮脚了。 “不要!”杨宵决绝地将头偏到了一边。 “你不是说支持我写作吗!” “一个月呢!这才刚开始谈恋爱,要是过个五年十年的,你是不是准备半年闭关、半年见我。” “绝对不可能!我舍不得的。” 她语气好单纯哦,他还要继续反抗吗。 “唉。”到最后,投降的仍旧是杨宵,“不过我要一个补偿!” “你随便说!”豪迈的许诺过后,俞舟欢又赶忙替自己找补,“不过我可警告你啊,违法乱纪的不行,涉黄的就更加不行!” “哦,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杨宵如她的意,特地摆出一副色yu熏心的油腻模样。俞舟欢挣扎着要逃,却忘了他两只手还缠在她腰上,好像天罗地网一丝丝收紧。 体温再度攀升。 俞舟欢情不自禁将手抵在他胸口,眼神散乱着:“那个,要不等过了忙季,我们一起去旅游吧?到时候我全天候陪着你。” “不能涉黄,谈什么全天候!” “喂!你要是不想去就结束谈判!反正我不想见你,你也见不到。”哼,越说越没分寸,她还治不了他吗,大不了甩赖皮咯。 果然,杨宵说道:“去去去,全听您的!” 回到家,俞舟欢一打开门,竟然是灯火通明。她嘴里哼的“噜啦啦”小曲因此戛然而止。 “妈,吴老师,你们……” “刚才跟你在马路上亲嘴的人是谁?”吴美芳用语直白,俞舟欢的尴尬简直从脚底板一直蔓延到了天灵盖。 “是……我男朋友。”她老实交待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 “就没多久。” “没多久就亲成这样了!”吴美芳刚才从后阳台望下去,感觉两人恨不得要黏在一起,“你了解人家嘛?多考察一会儿啊。” “他也是春华中学的,认识很久了。” “对啊,我就说嘛,这人的脸我还挺熟的。”吴均插了一句,然后继续在回忆里搜寻。 俞舟欢帮了他一把:“吴老师,他就是我们班的啊。” “嗯……杨宵?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俞舟欢点了点头。 “看来我这记忆力还不错!”吴均对此颇为满意,看了吴美芳一眼却被瞪了回来,“现在是谈记忆力的时候吗!杨宵,什么破名字,倚天屠龙记里的风流鬼。” “他好像是宝盖头的那个宵。”吴均解释道。 俞舟欢跟着连连点头:“是宝盖头,不是走之底。”她可不想杨宵在吴美芳心中的第一印象就这么差。 不过吴美芳自有一套理论,继续说道:“人不如其名的多了去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她指了指吴均,“你书房里不是有一堆毕业照吗。赶紧去把有这个杨宵的给我找出来,我要好好看清他的脸。” “妈妈你其实见过的。高一的时候,他和泛泛还有其它两个同学一直来你店里的。” 吴美芳细细回想了一阵:“是不是那个长得特别花俏的?” 老天,她妈的形容词还真是又土又贴切。俞舟欢无奈抚额,差点苦笑出声。 “俞舟欢,你给我严肃一点!”她妈恨铁不成钢,往她肩上来了一掌,“就这种小白脸,嘴巴肯定很甜,专骗你这种老实人的。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你得吊着他,男人啊,一旦得逞了就不稀罕了。你们刚刚在一起,你就主动成这样,以后要怎么办啊你!” “妈妈,你不要这么悲观。吴老师跟你在一起好多年了,不也对你很好吗?” “我是觉得没一开始那么好了。” “真的吗?我哪里没做好?”吴老师心碎了,他又一次被母女间的战火烧到,无辜至极。 第59章 我就是害怕。 白天数奶牛,晚上凑字数,文理兼修的俞舟欢终于在一个月后完结了她的第一本虐恋小说。写到最后,俞舟欢都认为那个故事甚至都称不上“恋”了,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凄苦一生,遇见爱又放下爱,等到知道人要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却得告别人间了。 有读者入戏太深,直接在豆瓣开贴骂这是阴间文学,还把俞舟欢定性为厌女作者。 俞舟欢并不在意,事实上,她也还没从戏中出来。 好奇怪,明明是想象出来的人物,却一天天长出骨血,像是从头到脚有了自我意识。男主越发自私,女主越发无私,到最后连她这位原作者本人都找不到更好的结局。 唉,被骂就被骂吧,好歹骂她的那位读者知道心疼自己,不必过虐身虐心的一生。 俞舟欢关掉了电脑,又关掉了夜灯,却无法关掉这个故事。 因为她的辗转反侧,枕头都被折磨得凹凸不平。她最后卷起了被子,烦躁地蒙在头顶,整个人躲在被子里发出猫咪呜咽一般的声音。 她有点分不清故事的真假了,或许在历史的长河里,或者就在此刻、在某个角落里,同样的故事还在上演。 人性没有下限,世界从不缺少悲惨。 那万人称颂的爱情、至死不渝的承诺,也许都是童话故事专属。一进到现实世界,就会变成泡沫飞走。 而门当户对、三心二意、喜新厌旧、利益至上才是真的。 悲观情绪击垮了堤坝,将俞舟欢彻底淹没。 很快,杨宵拨来了视频聊天,俞舟欢不想让他看到黑暗之中冒着黑气的自己,于是改成了语音的。 “舟舟!”杨宵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高涨,甚至还要更欢快些,有点像刑满释放走出监狱大门的犯人。可惜的是,他们都在各自的工作上出差,他没法飞奔到她身边,给她一个大大的热情拥抱。 “终于等到完结了。”杨宵继续说道。他是她的读者,但又算不上真正的读者。 杨宵不在意人物的性格、剧情的走向,大多时候都只负责无脑吹捧。他不像俞舟欢,结局圆满或是分崩离散,都不会让他陷入怅然若失。 对他而言,每个字都是编出来的,是彻头彻尾的虚假。 他可以在看完结局后,高高兴兴地对俞舟欢撒娇:“之后我们可以正常约会了吧。我真的好想你啊,你想我吗……” 俞舟欢打断了他:“杨宵,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她突如其来地发问,语气冰冰凉凉,让杨宵心头一个激灵。 “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了吗?你要反悔吗!我又不是你故事里的渣男!”杨宵越想越不对劲,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结果蹦得太猛,直接翻出床外。 听筒里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又是杨宵叫疼的声音,又是手机撞地的声音,把俞舟欢心里那点悲观统统吓跑了。 “杨宵,杨宵!”她也坐了起来,对着手机大声呼喊。 “我在。”杨宵找回了手机,他懒得爬起来,就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腰,一边低低地回了一句。 “你……没事吧?” “身体没事。” 他没有说难过伤心的字眼,可俞舟欢却感受到了。 她叹了口气,坦白了心思:“我就是害怕嘛。” 怕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她,怕他只是此刻喜欢着她,怕他还会有更喜欢的。 人为什么不能钻到另一个人的心里去看个一清二楚! 对于俞舟欢的真心话,杨宵十分满意,他的态度又变了回来:“原来你还会害怕啊。我以为只有我会害怕呢。”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男人永远不吃亏。”尽管嘴上不饶人,俞舟欢的小脸还是稍微轻松了一些。 “喂,你还男女歧视啊!我强烈要求你下次写一本渣女小说!” “哼,正有此意!” 才两句话的时间,杨宵又反悔了:“不行不行,照你这么代入,待会儿写着写着把我给渣了。” “我不会的!”俞舟欢脱口而出。 “真的?”杨宵感动到热泪盈眶。 “当然啊,我怕麻烦,也没时间。” 这理由,真不愧是他的舟舟。 分针继续往前走,不同的城市,下起了同一场雨。 两人都躲进了各自的被窝,抱着手机说了点工作上的事情。杨宵一向不走端庄正经的风格,时不时气一气俞舟欢,再让她笑一笑。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快要说晚安前,杨宵忽然温柔。他的声音混在窗台的雨滴声中,带来清爽和湿润。 他担心她,怕她的敏感脆弱统统从身体里跑出来。 而他不在她的身边。 直到现在,杨宵还记得高中时候第一次见到俞舟欢哭泣的场景,连眼泪都是执拗的,很难劝,却更令人心碎。 “嗯。”俞舟欢翻了个身,在被窝里舒服地蹭了蹭,她又说道:“你刚才是在哄我?没看出来啊。” “那你要我怎么办啊?要不我把你抵在墙角吻一天,还是红着眼睛把命都给你?” 什么老掉牙的梗,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啊。”说完,俞舟欢自己都笑出声。 “小看我是吧!我告诉你,你男朋友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 “切,我才不怕你呢。” “对嘛,不要怕。”杨宵继续放缓语速,每个字却是用力的。俞舟欢恍惚感觉自己正贴在他的柔软怀抱里,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缠着你的。” “好。” “你不该说你也会一直缠着我吗,舟舟。” “不要,肉麻死了。”她害羞地拧起被套。 杨宵被她气笑了:“好了,睡吧。明天睡醒了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兑现和我一起旅游的承诺。”他简直是料定了俞舟欢要蒙混过关,总要强调这件事。 当然,俞舟欢确实想糊弄一把旅游的事儿。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管是放在小说里还是放在现实生活中,都是百分百要出事的。她想出了一个还算合理的计划,首先邀请姜泛泛加入,然后再让杨宵找个适龄男青年,如果能请到范嘉杰那就再好不过。 结果适龄男青年没找到,姜泛泛也申请退出。她的工作太忙了,不仅要处理案件卷宗,还要配合组织要求提升检察官助理队伍的面貌,一会儿要参加辩论、一会儿又要写论文。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无论愿不愿意,好像没几个不受压榨的。 “什么时候才能财富自由啊!”去往福冈的飞机,颠簸得有些厉害。俞舟欢睡不着,又想到了被姜泛泛放鸽子的事情。想到最后,她不免将原因归结到当今的资本剥夺主义和内卷文化。至于为什么可以剥夺、为什么会内卷,她多少是知道原因的,可还是想幼稚地控诉一下。尤其她男朋友就在旁边,是随时随地的情绪垃圾箱。 “哼。”俞舟欢狠狠地蹂躏着杨宵的卫衣,“为什么那么多人加班了也不要加班费啊!八小时工作明明有劳动法保护,大家就像不知道,还要提倡什么团队精神,同事不走你也不能走。我上班又不是为了交朋友的。” “OT(加班费)又被吞了啊。”她的垃圾箱一下子就听出她的意思。 果然,俞舟欢点了点头。 “好气,本来想一大堆东西的,现在只能砍掉一些了。” “要不要我来支援?” “大可不必!”俞舟欢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是独立女性,别想拿钱收买我的心。” “收买?我的女朋友大人,我这是讨好、是在拍马屁!”杨宵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袖子从俞舟欢的手里解救了出来,然后绕过俞舟欢的腰,将她卷到了自己的怀中。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散漫地耷拉在脸上。 经济舱的座位狭小,加之高空空气干燥,再短的航程都会让人快速狼狈。可是恋人眼里,哪有狼狈两个字啊,只有可爱。 杨宵默默地替她理顺头发。他很小心,知道男人的皮肤粗糙,将动作放得缓慢。俞舟欢享受他的服务,贴着他的胸膛,顺势闭上了眼睛。 杨宵曾经说过,不能见面的那个月,他甚至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在恋爱。 聊天记录再长也是冰冷的,视频聊天永远隔着一个坚硬的屏幕。如果将俞舟欢换成一个AI机器人,似乎感觉也没差。 他很俗,就是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女朋友。 俞舟欢说他幼稚,不懂利用高科技。但此刻睡在他怀里,她想起他的话,反而觉得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当她呼吸着他的呼吸,心跳着他的心跳,哪里还需要他的表白自证,哪里还会担心他不喜欢她。 心情晴朗了,天公却发威。 在酒店放完行李,快要踏进地铁站的时候,就听见轻微的雷声,乌云沉沉,快要撑不住。杨宵和俞舟欢对视了一眼,下一秒不约而同跑了起来。 等到进站,呼吸都还没平复,就听见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带伞了吗?”俞舟欢自己只背了一个连放手机都很困难的小包。 杨宵倒是背了个双肩包,里面放了护照、现金、银行卡、餐巾纸、相机和一切无法挡雨的东西。 “那待会儿出站怎么办?”俞舟欢环顾了一圈,看见地铁站里有个杂货店,各种商品堆得五颜六色的,于是她指挥道,“你去买地铁票,我去看看有没有雨伞。” 雨伞当然是有的,就是太多了。一整个架子摆了上百把。 从简约到浪漫,从纯色到碎花,日本人很懂顾客心理,有几把简直就是照着俞舟欢心里的图纸画的。 “还没挑好吗?”杨宵都拿着地铁票过来了。 “哪把好看?”她指了指面前的三把,白的、粉的、黄的,各有千秋。 杨宵几乎没有犹豫就选定了那把黄的。 买完单,俞舟欢勾着小黄伞的伞柄转啊转。 她忽然问了杨宵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黄色啊?” “没有啊。”答完,杨宵顿了顿,又挤到她身边反问,“你是在一语双关?” “当然不是!”俞舟欢不喜欢在人潮里调情,当即往他背上来了一掌。 杨宵都没时间委屈,又被俞舟欢牵住了手,“我就是想起,你好像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也有把黄色的伞。” “你知道?”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以为那时的她根本不关心这些。 “你不是在朋友圈发过照片吗。” “可你没有点赞。” 气氛中划过一丝尴尬。 俞舟欢内疚地冲杨宵放电,她此刻姿态柔软,完全是小说世界柔软的小女人模样:“不知者无罪啊。我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在一起啊。要不待会儿我把你所有的朋友圈都给点一遍赞?” “哼,我看你是什么都知道,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给她扣了一个好大的帽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摸着良心,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黄色雨伞吗!” 第60章 连亲一下都不可以了吗? 俞舟欢知道的。她家杂物间里就躺着一把黄色的雨伞。 那把伞是高一时候买的,已经很多年了,伞面掉了色,有一处的骨架松动,每次撑开前都需要用手整理一下。搬进新家的时候,吴美芳要把它扔掉,俞舟欢起先说了“好”,却在最后关头把它从纸板箱里救了出来。 吴美芳当然觉得奇怪。她女儿不是大手大脚的孩子,可也绝对不是省吃俭用的主儿。 “看来这把伞有猫腻。”她断言。 可俞舟欢不是个爱讲心事的女儿,她抱紧了小黄伞,扯开话题:“明明还能用啊,为什么要丢掉?再买一把也很贵的。” “哦哟。你把你那个新包卖掉,能买一屋子伞吧。”吴美芳很不给面子,俞舟欢反击道,“你那个镯子可以买两屋子!” 不过归根结底,吴美芳还是尊重俞舟欢的,那把小黄伞因此在俞舟欢的家里住到了今天。尽管俞舟欢再也没有用过一次。 长大之后会发现,彩色的伞其实并不多见。成人世界,大家躲在差不多的外套下,背着差不多的包,做着差不多的工作,信奉低调和韬光养晦的人远远比出头鸟更多。从走进人群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被同化。 所以当杨宵在朋友圈发出黄色雨伞的照片时,俞舟欢的第六感立马跳了起来——他不对劲,他是故意的! 可她的理智在下一秒就拿起盾牌抵抗——二十多岁的人,做人做事还要靠第六感吗?或许伦敦满大街都是黄色雨伞,又或许他中二病发作。 她不该把想象力浪费在错误的地方。 最后,理智打败了第六感。 误以为他喜欢自己,结果却是自己地喜欢到不明不白不伦不类不能自拔。 这个亏,俞舟欢不想再吃第二次。 谁知道有一天杨宵真的会表白,他们会再次分享同一把小黄伞,而且还可以毫无顾忌贴在一切。 破镜重圆了,俞舟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又甜甜蜜蜜,哪怕此刻淫雨霏霏,在她眼里都是清爽的、活泼的。 水塘里正开着一朵又一朵奶黄奶黄的花。 打伞人杨宵却是蔫了的草,他弓着眉毛苦恼着——俞舟欢怎么就记不得那把小黄伞了,她当年记忆力很好,古诗词看一眼就能背诵,历史书看三遍就能知道哪一页在说什么,为什么偏偏忘了那把小黄伞。 那可是他们一起撑过的伞啊,他就是拿着那把伞,第一次抱了她。 “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也有一把黄色的伞。”杨宵不甘心,下地铁走了很久,又绕回上车时的问题。 他暗示得很明显,俞舟欢却点到为止,只说:“对啊。” “我们好像还一起撑过。” “嗯,应该吧。我跟挺多人一起撑过的。诶?!”俞舟欢扭头,像抓到了什么把柄,故意调戏他,“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在打我的主意啊。” “我……”他说不出话。要是那时候他就开始打俞舟欢的主意,恐怕他们早就实践完早婚早育了。 简直被自己气死! “小伙子,帮我们拍个照行伐?”一群阿姨妈妈抓住了杨宵。他是天生受欢迎的体质,也是天生不会拒绝的体质。 俞舟欢打着伞,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 对他的喜欢是真实存在的,可她还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当年对他的那场暗恋,她怕他骄傲,怕他迅速厌倦。 这一次,她要做被偏爱的那个,把鱼饵放在自己的掌心。 不过拍几张照的时间,杨宵就把阿姨妈妈们哄得很开心,分别前还送了两块小鸡蛋糕给他们。 “谢谢。”俞舟欢被他们带了过去,难得讲了句上海话。 他们这代人,从小就被学校要求“请讲普通话”,因此土生土长也白搭,一开口就是洋泾浜里的洋泾浜。 杨宵比她口音正宗一点,歪头嘲笑道:“是ziazia不是shaiashia,好伐啦。” “好则屁!”俞舟欢骂人倒是很正宗。她手里的小鸡蛋糕已经拆了外壳,本来想喂给杨宵吃的,当即收了回来塞到自己的嘴里。 不过某人照样有办法吃到。 “喂!你有病啊。”俞舟欢捂着胸口,她呛到了。 都怪杨宵!这个不知羞耻的人,为了点吃的居然从她嘴里夺食! 她瞪着他,不知道是吐出来好,还是咽下去好,索性甩了甩小包,一个人快步往前走去。 “阳伞伐要啦?”他在后面喊。 “你那么喜欢这把伞,你一个人撑吧。” 俞舟欢一路小跑进了太宰府,据说这里供奉着一位学问之神,中间的空地上刚好有前来做仪式的一群中学生。 凭良心讲,外国的神大概率保佑不了中国的人,但秉持着“来都来了”和“心诚则灵”的原则,俞舟欢还是双手合十拜了拜。 在她身后排着的是一对母子,一开口,又是上海话。 “快拜拜,保佑你明年中考顺顺利利。” 当儿子的不信:“这个日本人的数学说不定还没我好,不拜不拜。” 俞舟欢都觉得好笑,本想和杨宵一起过个带有异国特别气氛的黄金周,结果还是此起彼伏的吴侬软语。 难怪都说日本是上海人民的后花园。只要中日关系大和谐,没有偷偷泄露核辐射、没有否认侵略战争史,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杨宵终于不再追问小黄伞的事情,转而问道:“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当然是小说大红大紫,版税百万千万!” 他就知道,在俞舟欢的世界里,只有写小说和发财最重要。他有一点吃醋,不过更多的还是为俞舟欢骄傲。 人有梦想,就会发出更多光芒。 俞舟欢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道:“你不许个愿望吗?” “我的愿望,这里实现不了。” 杨宵的眼神随着语调变得幽深,像无底黑洞藏了宇宙奥秘。 他在等她追问,可她坏得要命,居然摸了摸肚子,说:“杨宵,我饿了。” 行,他算是看清了,狗屁深情压根不适合他们。 还是吃饱穿暖傻乐着过吧。 来之前,俞舟欢已经做好每天的行程单,最详细的就是每顿饭在哪里吃。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沿着石子小路走了一刻钟,走到杨宵的裤管都湿了小半截,却只看到休假的告示。 “真是不懂生意经。”作为前小书店老板的女儿,俞舟欢不屑地抱怨了一句。 幸好临时选定的这家烤肉店还不错,虽然点评网站上没什么留言、门面灰蒙蒙的,里头倒是坐满了当地人。 两人都饿了,将牛的各个部位都来了一遍。等服务生离开,俞舟欢抽了几张纸巾给杨宵:“你擦一擦。”她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肩膀,为了不让她淋到雨,伞边的雨水都滚在他自己身上。 杨宵抬了抬眉毛,接过之后胡乱擦了一通。 “还有裤脚。” “鞋子里面没有进水吗?” “脖子后面也有一点。” 到最后,看不下去的俞舟欢只能亲自动手。 “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啊。”趁着狭小隔间里没有人,俞舟欢不会害羞到打他,一米八几的杨宵装起幼儿园小男生,黏上了俞舟欢的肩膀。 他不自觉地晃啊晃,晃得俞舟欢在潮湿水汽里闻到了太阳的味道。 她弓起食指,往他的头上敲了敲:“我是怕你感冒了。接下来几天还要让你做苦力呢。” “没事,就算我感冒了,照样给你做苦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俞舟欢没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女朋友真可爱!脸上一本正经,其实每次亲他都会发出一声淘气的“啵”。趁着店员还没来上菜,杨宵不管不顾地抱紧了她的腰。 “干嘛啊。”俞舟欢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 杨宵不甘做被鱼肉的百姓,他没放手,理直气壮解释道:“人体温度高,这样我衣服干得快!” 等到牛肉开烤,俞舟欢就更可爱了。 这家烤肉店的炭火是出乎意料的猛,新鲜牛肉稍微掉几滴油,火焰就会冲出来。 杨宵还是头一次见,以为快要发生火灾事故,后来发现其它小隔间里也都是惊呼声,才渐渐安心。 俞舟欢也是头一次见,她却兴奋得莫名其妙,抓着杨宵的手说:“好好玩啊!好好玩!”后来甚至直接把烤肉夹子从杨宵的手上抢了过来。 这副激动的模样简直和化学实验课上的那个女生毫无两样。 明明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在打安全牌,却会在某一刻突然爱上危险。 “舟舟,所以你到底是喜欢循规蹈矩还是喜欢刺激呢?”杨宵闲了下来,撑着脑袋开始思考。 俞舟欢懒得理他,夹起一块刚出炉的牛肉,堵住了他的嘴:“我喜欢你还不行吗。” “这个回答不错。以后你要是不想回答我,都用这句话敷衍我吧。” 真心话难得,有个糖衣炮弹也不错,杨宵安慰自己。 外头的雨断断续续、缠绵悱恻,像大多长篇小说一样,注了无数水。俞舟欢和杨宵从福冈到了由布院,雨也跟了一路。 传说中的童话打卡点,没有骄阳和白云当滤镜,怎么拍都不好看。 还不如躲回酒店。 毕竟下雨天,俞舟欢最喜欢的就是窝在温暖清爽的沙发里,抱一听汽水,备几包零食,可以是薯片,也可以是坚果,然后打开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任由时间慢慢蒸发。 外头狼藉也好泥泞也罢,再与她无关。 “给我喝一口。”杨宵刚刚拉开易拉罐,俞舟欢就将脑袋凑了过去。买的时候,杨宵问她要不要,她还义正辞严拒绝了,说:“喝酒误事。”结果现在又假装无事发生,说:“限定的葡萄味还挺好喝的,应该没什么度数吧。”然后就大喇喇地占为己有。 幸好他对她的口是心非深有体会,多买了两罐。 “要不要一起看《小妇人》?”俞舟欢垂着脑袋,一只手拿酒,一只手选着想看的电影,腿上的薄毯正在滑落。 杨宵将薄毯往上拎了拎,然后抱着另一听酒坐到了她的身边。他对电影没意见,只想着一场电影的时间,要怎么离她近些、更近一些。 然而才稍微坐近一些,他就后悔了。 俞舟欢刚刚泡完温泉,绯红浴衣下,她的肌肤白里泛红,最红的那一处就像苹果,还是送给亚当与夏娃的那一只,冒着难以阻挡的迷人香气。 他呼吸了一口,闻见森林、牛奶、酒心巧克力和春天的明媚清晨。 杨宵感觉自己正在被诱惑,明知道她没想过要诱惑。 看着杨宵呆若木鸡,也不回复自己的吐槽,俞舟欢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啊。” “没什么!”他否认得急促,像被老师抓包看小黄书的学生。 “你不喜欢看这个电影吗?” “喜欢啊。” “那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哄人的情话在这一刻跑得无影无踪,杨宵抱着真心,不安地眨着眼睛。他怕她觉得自己下流粗俗。 “你是不是想抱着我看?” “啊?” “不要吗?” 杨宵点头、摇头、又点头,反复交替快要错乱。 俞舟欢被他逗笑了,拉着他的手绕过了自己的腰:“我可说好了,只许抱,别的一概不准!” 杨宵“嗯”了一声。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心虚地回了一句:“连亲一下都不可以了吗?” “不!行!” 第61章 他还爱你。 电影放到后半段,Teddy放弃了Jo,扭头吻上Amy,从那一幕开始,俞舟欢的眼泪再也没停下。她抓着杨宵胸口的衣服,反反复复强调自己的论断:“Teddy根本不喜欢Jo!” 杨宵点头称是,替她擦掉眼泪,又将她的拳头分开,包进了掌心之中。 “这么看,我比Teddy好一万倍吧。”他侧脸贴着俞舟欢的太阳穴,语气有些得意。 “省省,Teddy至少熬过了七年单身。” 俞舟欢到现在还记得杨宵的那位初恋女友——林潞。要不是人家不要他,以他的性格,大概要跟人家结婚吧。 还有脸口口声声提小黄伞,谁知道他和林潞是不是也共撑过一把小黄伞呢。 和所有人一样,俞舟欢也渴望完美,但她没法为了完美就抹去那些不完美。只是记得这些,心里难免不甘、难免不会生出源源不断的酸泡泡。 暗恋失败的尴尬、狼狈、疼痛,就像所有悲剧的结尾,让俞舟欢记忆犹新。这段时间的快乐都快被掩盖。 她从杨宵手里夺过了纸巾,愤愤地冷哼了一声。 杨宵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拿起啤酒罐喂她喝了一口。 “对不起嘛,那时候……”每次提那个名字,杨宵都要想了又想。 俞舟欢没让他说完,呛声的时候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就是渣男,你承认吧。豆瓣上都是这样的故事,嘴上说暗恋了多少年,其实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 “就一个好不好!为什么要抹黑我嘛。” “你是没机会!” “你怎么知道我没机会!” “那你现在后悔了是不是。” “没有!”杨宵气得歪了嘴巴,“俞舟欢,你不要乱假设!我是真心喜欢你,喜欢了很久很久,久到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扬起,又忽然坠落,“等我发现自己喜欢你,我又误会了你。” “误会我?” “我以为你和程道声在一起了,在你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怎么会?” “大一的时候,我去你妈妈的书店找过你。那天下雨,你和他,离得很近很近。” 那天的程道声和俞舟欢就像两只掉进汪洋的蚂蚁,在那把小黄伞里挤得不能更紧。他在那一刻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失望得像是失恋了。 杨宵说完了,他侧头看了一眼俞舟欢,就后悔了。他试图回避关于程道声的一切,就是不想看到此刻俞舟欢沉默忧伤的表情。 她的睫毛黯然地垂着,她的肩膀僵硬地抬起,仿佛外头的风雨穿破了窗户打在她的身上。 杨宵不再说话,将她重新楼到了怀里。他想起程道声不告而别的那一天,俞舟欢比现在要痛一千倍,她哭得那么凄惨、那么没有姿态、那么无法忍耐。 现在至少比那时候好,他可以光明正大安慰她,直到她彻底放下。 俞舟欢确实难过,趴在杨宵的胸口很久都没说话。脑海里,电影情节和现实生活各自分成几百份,然后一缕缕一丝丝重新编织在一起。 电影的阴差阳错,现实的命运捉弄,让她无比害怕她和杨宵的结局。 尽管她未雨绸缪,假装豁达地想了无数结果,圆满有,缺憾有,连撕逼都有。她甚至想过杨宵将来会犯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会出轨、会包养情人、会和她计较抚养费,或者他此刻就在玩弄她,一旦将她骗上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理建设做得够多了,最脆弱的时候依旧溃不成军。 死心塌地爱一个人,像基因里的枷锁。 “杨宵,你那时候真的想过表白吗?”俞舟欢不确定地问着,耳朵正贴在杨宵心脏的位置上。 他的心正跳得轰轰响,声音则更响:“真的!我发誓!我不骗你!” 她对他的可怜就这么一涌而出。 她捧上了他的脸,张嘴,一口下去,将他的唇咬得红润刺眼。他惊讶,他狂喜,全然没有一点点生气,于是她愈发放肆了,在他的唇上尽情留下牙齿印记。 他的脸颊被她的指腹温柔摩搓着,他的手忍不住在她的背上照猫画虎。 然后刺猬被软化了、仙人掌开出了花。 分不清是谁开始的,一个进一分,一个就要深二分,谁都不肯退,谁都不想停。哪怕不能呼吸了也要吻。 吻到风雨听不见,吻到花开云起全凭臆想,吻到再也没有力气困在过去。 到最后,喘息一重接一重,和口水缠绵交换的声响全交织在一起。 回神的俞舟欢才知道害羞,她拿薄毯遮住了脑袋。 杨宵跟着钻了进来,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 “还好吗?”他一边问,一边拿手指戳了戳她的嘴唇,比之前红了、也比之前厚了。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酒窝凹得格外厉害。 俞舟欢抿了抿嘴,拿手去打他的,却被他抓在了手心。 “既然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意,以后就不要放手了,好不好?” 薄毯撑出来的狭窄空间,杨宵的声音在回响。 “嗯!”她答应了。 那时的他们都没想到后来仍旧是杨宵先犹豫、先缩手。 旅行开始倒计时,天空终于开始大面积放晴。 他们去了俞舟欢此行最期待的一个景点——系岛,一个位于福冈西部的小小半岛。那里盛产牡蛎,还有姻缘。 在系岛附近的观光站里,俞舟欢和杨宵借了两辆自行车,一路骑行,终于到达无数游记里提到的二见浦夫妇岩。 世界上无非两种人,一种是单身的,一种是有伴的。 单身的大多会渴望一下有伴的滋味,有伴的大多要祈求一生一世不分离。因而景点拿姻缘做噱头,总是稳赚不赔的营销方案。 譬如俞舟欢和杨宵,坐在JR地铁上的时候还在感慨日本的营销文化,现在照样拜托路人,要在营销满分的白色鸟居前拍一张情侣照。 若有神明,还请赐一场天长地久不会醒的童话。 景点打卡完毕,俞舟欢又踹了板鞋,赤着脚在一旁的沙滩上摆拍了几张专供朋友圈的旅游照。杨宵拍景不错,拍人却是一塌糊涂。 “还叫我笑一下,收一下下巴,把脚往前伸一点,有什么用!把我拍得那么宽,这张还在翻白眼!”俞舟欢越看越气,扭头发现他居然毫无悔改之意还在傻笑,直接拿沾满沙子的脚尖去踹他的小腿肚。 她算是皮肤白的了,可他的小腿居然比她还要白两个度。俞舟欢更生气了。 “那我给你再拍几张!不,再拍一百张,拍到您满意为止好不好!” “技术这么差,拍到内存用光也没用。”说完,俞舟欢举起了相机,指挥杨宵站到海岸线上,“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技术。” 术业有专攻。 俞舟欢给杨宵拍的照片,简直可以拿去当青春疼痛小说的封面。 杨宵自恋地将照片放大又放大,感慨了一声又一声:“我今天要发个朋友圈!你说配文写什么啊?” “就写‘我怎么这么帅’吧。”俞舟欢对于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照片耿耿于怀,故意出馊主意。 杨宵不理她,自顾自想着配文。 “想到了!就写‘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兴致冲冲,结果撞在枪口上。 “那你为什么把我拍得这么丑!杨宵,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我我我……”他百口莫辩,只好化负罪为力气,给她三百六十度全都来了一张。 可男人的审美就是不如女人,比起以前姜泛泛、周佳卉给她拍的照片,还是差得很远。 “算了,就这样吧。”俞舟欢勉强收了手。太阳已经升到最高点,再在室外待着,一定会晒黑。 他们去了附近评价最好的一家餐厅。因为评价太好,等候用餐的人已经写满一页纸。 杨宵接过纸,在最后一小排的空隙里登记信息,等他写完,俞舟欢也完成了数数:“前面还有二十几桌!” “要不要换一家?” 俞舟欢摇头:“我看附近那几家也没好到哪里去,还不如吃这家最好的。” “你饿不饿?” 俞舟欢摇头:“你呢?” “我也不饿。” 一旁有人起身离开,俞舟欢眼疾手快,顺利得到一个等位的椅子。她坐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店员叫号,一分一秒因此变得更加漫长。 “想不想吃冰淇淋?”俞舟欢发现900米外就有一家攻略里推荐的冰淇淋店。她想吃,但为了显得不贪吃,非要借着杨宵的名头。 “吃!你要吃什么,我去买。”杨宵看透了她的心思,好笑地玩着她的丸子头。 俞舟欢则恼怒地晃了晃脑袋:“待会儿还要拍照的,你不要弄坏我发型。” “这么嫌弃我,信不信我去买冰淇淋再也不回来。” “我本来就没想让你去!”俞舟欢起身,将杨宵摁到了椅子上,又将他脖子上的相机取下,“你在这儿乖乖等位,我去买!” “外面很热。”杨宵看了眼外头火烧的太阳,不太放心。 “我又不是雪人,怕什么。”俞舟欢难得居高临下,机会难得,她挑衅地抬起杨宵的下巴,又戳了戳他的酒窝,“小杨同学,你是不是也怕我一去不复返啊?” “是,好怕好怕。”杨宵超级做得出。他耷着眉头、咬着嘴唇,一只手扒拉着她的小手指,泫然欲泣,怯弱又委屈。 啧,俞舟欢演不下去,送了他一个“呕吐”的姿势。 试吃了一圈,俞舟欢挑了个最保守的口味,双重巧克力,还挑了一个没有试吃并且名字古怪看不出成分的口味。 就像杨宵说的,她保守又爱刺激。 结账的时候,俞舟欢又加了两块刚出炉的手作司康,一杯西柚冷萃。她不确定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吃上饭,总不能和杨宵面对面饿到肚子咕咕叫吧。 “Two cafeAmericano, please.”身旁的声音自带冷气。俞舟欢不仅好奇,还觉得莫名熟悉,她扭头看了一眼,似乎是郁然。 俞舟欢不太确定,因为她们几乎没什么交情,短暂的几次见面都是不快乐的,巴不得这辈子别想起。何况眼前的这位“郁然”与从前截然不同,她有一头超级短发,估计杨宵的头发都比她长。 应该不是。 俞舟欢正要挪开眼睛,那个女子却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你也来这里度假吗。”郁然的语气里再也没有过去的影子,轻声轻气,好像只是见到一个老朋友。 俞舟欢发不出火。对方不挥刀,她好像无法拔剑。 “嗯。”她也疏远地回了一句。 气氛安静得过于诡异,俞舟欢再次开口:“这里的冰淇淋很不错,你不尝尝吗。” 郁然微微摇头,她只要自己需要的东西。 俞舟欢无话可说。 “我和程道声一起来的。你要见见他吗?”郁然突兀地挑起下一个话题。 “没必要。”俞舟欢的心里其实还是想见一面的,当年的不告而别留给她很大的阴影。只是——那个还在等位的男人会吃醋吃死吧,他才刚发完秀恩爱的朋友圈。 “你一个人来的吗?”郁然说话的时候,正在往爱马仕卡包里塞卡,塞得有些暴力。她是外国人作风,无视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的牌子,再小的金额都用信用卡结账。不过不要紧,她一天换一个爱马仕都没有压力。不像俞舟欢,需要咬咬牙买一个奢侈包包,不舍得风吹,又不舍得日晒。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政治课的教材绝对不骗人。 “我和我男朋友一起来的。”俞舟欢将目光挪回了五彩斑斓的冰淇淋球上。她发现一讲到杨宵,底气又回来不少。 郁然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你有男朋友?你不等程道声了吗?”她的质问明显让俞舟欢不爽了。 俞舟欢翻了个白眼,拿起店员刚打包完的袋子,冷冷回答:“我没必要去等别人的老公吧。做人为什么要自轻自贱。” “他还爱你。”郁然严肃得像在阐述牛顿定理。 “他只爱钱。”俞舟欢往郁然身边凑近了一些,强调着每个字,“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有钱,他就会跟你过一辈子。你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我快死了。” 头顶烈日走了五分钟,俞舟欢还是觉得凉飕飕的。最难受的时候,她曾诅咒过郁然和程道声,希望他们一生被嫉妒恐惧焦虑忧愁所包围,希望他们头疼脚疼心肝脾肺统统疼,希望他们做的选择永远错误、每件事都遗憾,亲者爱者无一不背离。 然而有一天,当郁然真的当面亲口说出癌症的事实,俞舟欢又没法控制自己的怜悯。她只能劝一句:“好好治疗,会有希望的。” 第62章 甘之如饴! 头顶烈日走了五分钟,俞舟欢还是觉得凉飕飕的。最难受的时候,她曾诅咒过郁然和程道声,希望他们一生被嫉妒恐惧焦虑忧愁所包围,希望他们头疼脚麻心肝脾肺统统有问题,希望他们做的选择永远错误、每件事都遗憾,亲者爱者无一不背离。 然而有一天,当郁然真的当面亲口说出癌症的事实,俞舟欢又没法控制自己的怜悯。她只能劝一句:“好好治疗,会有希望的。” 另一边,在人头攒动、中日英各种语言交叉在一起的餐厅里,有两个男人狭路相逢。 程道声提前预约过。他本该直接进场的,结果手机上收到好事者发来的截图,是杨宵刚发的朋友圈。 杨宵并没有真的发出俞舟欢给他拍的帅照,只挑了一张两人的合影。 那是路人随手创作的产物,谈不上拍得有多好。大海与骄阳占去百分之九十的画面,而他们两个定格在山形的夫妇岩中间,小小的,好像鹊桥上的一对爱情鸟。雌鸟想肆无忌惮大胆一回,却又害羞,正脸蛋通红地亲着雄鸟的侧脸。 浓浓爱意扑面而来。 嫉妒的程道声刚想删掉照片,却发现杨宵的这则朋友圈就定位在他脚下的位置。 Sunset,日落餐厅。 据说在这家餐厅可以欣赏到系岛的绝美黄昏。程道声当然不信,什么“绝美”、“至尊”、“最好”、“第一”,一听就知道是旅游行业赚钱的工具。 不过是一场黄昏而已,它就只是一场黄昏。 餐厅等候区的人比刚才还多了,大概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在日落前入座。难道就着百万风景,柠檬水就会变作天赐玉酿,程道声只觉得愚昧。 他仗着身高优势,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就看见某个角落位置某个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的男人。 说实在的,程道声看不起杨宵。明明是同届生,他却还活在象牙塔里。除了天生的皮囊和幸福家庭以外,他有什么。 幼稚、天真、没有责任,连黄金周来热门餐厅旅游,都不知道提前定位!他要欢欢跟他一起饿下去吗! 程道声因此在等候单上瞄了一眼。此时此刻,排在杨宵和俞舟欢前面的还有十七桌。他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径直向杨宵走去。 视线里出现了陌生的皮鞋,杨宵起先没在意,他还在朋友圈的评论里快乐翱翔。他有点后悔了,应该发自拍照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长什么样! 最好都给他记得牢牢的,谁都不许抢! “杨宵。” 被喊到名字的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往上看。 靠,真是烦什么来什么。 “好巧啊,程道声。”杨宵皮笑肉不笑,又说,“我们之间就不用多寒暄了吧。”他将目光收回,当作送客。 “你和欢欢在一起了?” 他们都分手多少年了,为什么还要叫昵称!杨宵头也没抬,冷冰冰地回了个“对”。 “我说过,你很适合她,你会追到她的。”程道声语气了然,仿佛比杨宵和俞舟欢更懂他们自己。 “嚯。”杨宵低哼一声。他咬牙切齿,挣扎一番,最后念在今天是好日子好心情,压下了心头怒火。 他顺着程道声的话往下说:“是啊,我和舟舟都觉得彼此很合适。就是有点遗憾,绕了这么一大圈,浪费那么多时间。不过也有好处,要不是遇见过错的人,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珍惜。”他眼神挑衅,盯着口中那个“错的人”。 程道声没有退让。他从来不觉得有对错,只有那些生活幸福从没有遇到过风浪的人才会致力于在对错之间划出三八线。比如杨宵。 所以他不准备和杨宵作无谓的斗嘴。 “我订了位置。你报我的名字,直接过去吧。”程道声说道。他在上流圈子里待久了,连咬文嚼字都要高人一等。 “是景观位。”他又补了一句。 杨宵气到发笑:“你觉得我会接受?还是觉得舟舟会接受?” 程道声不懂他的笑点在哪里,回道:“是你自己没有提前预订。” 程道声一向是喜欢做计划的人,如今一板一眼的程度有增无减。他曾经跟别人打过一个比喻,说人生的本质就是股市,不盯盘、不分析、随遇而安就会错过买卖最佳时机。 这样的人,哪里知道放平心态,享受人算不如天算的随机性美好。 他深呼一口气,不爽道:“真不知道你能不能照顾好欢欢。” 原本不想计较的杨宵再也忍不住:“在程总眼里,是不是提前预定一个景观位就算照顾好了?就算最后放人鸽子,害别人变成无辜的笑话,也没有关系?” 程道声冷哼一声,也许是触及到了俞舟欢,他的面具快要瓦解。 “我没空和你辩论。再不过去就没法留位了。” “谢谢好意。可是舟舟买了冰淇淋和司康,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下别的。您还是把景观位留给自己吧。”等等!杨宵想到了什么,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反问,“你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吧。和郁然?既然订好了位置,郁然愿意改道去别的餐厅?” “她无所谓这些。” “真巧,我们也是。” 强人所难失败,程道声站在原地进退维艰。他和郁然的父亲有过约法三章,他不该见她的,但此刻她应该就在附近吧,五百米或是一千米。他们是被命运引领到这里,就算重逢,谁也无法责怪。 “你是非要等到舟舟回来吗?让她见你,再见见郁然?你觉得她会很开心?”杨宵看了会儿微信,见他不走,又刺了两句,但刺完以后自己的心里也是涩涩的。 程道声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他没有进日落餐厅,而是转身去了外头。 杨宵目送他的背影,内心不可控地焦灼起来。 不知道他会不会和俞舟欢在路上相遇,他们会说什么,好久不见还是我好想你。 冰淇淋吃完了,却回想不起味道。 关于前二十分钟里发生的一切,杨宵没说,俞舟欢也只字不提。他们默契地分享着冰淇淋和咖啡,偶尔发表几句感叹,算是对美食的尊重。 “我去扔吧。”两人对着食物垃圾,不约而同地说道。看起来,此刻适合独处。 俞舟欢不和他争,挥了挥手,说:“那你去吧。” 等到杨宵扔完垃圾回来,就看见她蜷着身体、抱着手机。不知道她是在和谁发信息,打字打得飞快,眉头也越锁越紧。 难道真的遇见了程道声? “我回来了!”杨宵还是没有问,他伪装出轻快的语气。 俞舟欢吓了一跳。她扯了扯嘴角,想表现得云淡风轻,可杨宵却看见她在零点零一秒之内锁住了手机屏幕。 他的眼睛因此跟着暗了下去。 “前面还有几桌啊?”俞舟欢问道。 “就叫了五个号。” “唉,早知道应该提前预订一下。” 预订了。可预定的那个人不是他。 杨宵没有接话,难得地冷了场。 他好像心情不好。但人嘛,本来就是喜怒哀乐动不动瞎切换的生物。俞舟欢只要保证自己不让他心情更不好就行了。 可他——好像悲伤得有点浓郁。 憋到回酒店,俞舟欢终于忍不住了,晃着他的手臂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杨宵后知后觉,忙说:“没什么事啊。” “那你一直给我看脸色!”她夸大其词,还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 “没有吧。可能是中午晒得太厉害了。” “嗯?是中暑了吗?”俞舟欢信以为真,心想自己实在粗心大意,完全没往身体健康方面去想。她示意杨宵弯点腰,然后将手背贴到了他的额头上,“没发烧呀,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就是感觉闷闷的。”准确地讲,就是心烦、胸闷、气短、悔不当初! “不行,我好难受,让我亲一口!”他借病发挥,牵着俞舟欢的手绕上自己的腰,然后贴着俞舟欢的小脸,一个吻,两个吻,狂风骤雨、毫无章法地砸了下来。 口水简直亲得满脸都是。 “好了!”俞舟欢有些受不了了,终于发威,“都是粉底,也不怕吃下去更难受。” “甘之如饴!”他昂头、噘嘴,还挺委屈。 “嗯,甘甘甘。”她只好把他当儿子哄,“亲够了我们就去洗澡吧,洗完早点睡,明天就会好起来的。”说着,她将他推进浴室。 关了门,她叹了口气,在门外偷偷吐槽了一句:“一米八二的男人,居然体力这么差,走几步就不行了,唉。” 听得浴室门后的杨宵眼冒红光! 什么不行!他是尊重她、爱她,否则早就行得不能再行了! 俞舟欢进浴室之前,亲眼看着杨宵上了床、盖了被子,可等她吹完头发出来一看,某人正在茶几边上玩电脑。 “杨宵,你不听话!”她怒气冲冲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他是在加班,尴尬在脸上无处安放,只好举手认错,“不好意思,误会了。”她冲着杨宵傻笑,脚步默默往后退,还差点撞倒了加湿器。 “笨蛋!”杨宵嘲笑她,他得寸进尺,在俞舟欢来不及反击的时候长手一伸,直接将人捞到了怀里。 这姿势,算是变形的公主抱吗?穿着睡衣的俞舟欢很不自在,往杨宵的胸口拍了拍:“别闹,你不是在加班吗?” “加完了。” “那你去睡觉,别明天又跟我说‘闷闷的’。”俞舟欢模仿起他刚才林黛玉一样的语气。 杨宵指责她,说:“你真坏!” “女人是坏不过男人的。” “我坏吗?” “不好说。” “那你举个例子!” “比如——”一时半会儿还真是难以翻出旧账,尤其她现在半坐在他身上,智商至少折了半,“就比如刚才啊,谁知道你是真的在加班,还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见不得人?”杨宵抓着她的手,直接握在鼠标上,“那你把证据找出来!就知道欺负我这种老实人!” 老实人?他从小到大从头到脚都不是老实人吧。俞舟欢哼哼着甩开了他的手,当真在他的电脑里翻箱倒柜起来。 就不信硬盘里没有一点秘密。 俞舟欢没有料到搬起的石头会砸到自己的脚。她点开的这个名为“唐僧”的大内存文件夹,居然放着这么多东瀛爱情动作片! “你……”俞舟欢连鼠标都滑不动了。尽管她的日语水平是刚刚会念五十音,但这些关键字她完全看得懂。 “zhong出,nian着,还有——”俞舟欢盯着杨宵的眼睛,小声确认道,“你是处nv控?” 后者本来已经掐着掌心,想要挖地三尺把自己埋了。可被俞舟欢楚楚可怜的愧疚眼神瞟了一眼,立马清醒地解释起来:“不是的,舟舟。不是,我——我是舟舟控!” 这么羞耻的话,他居然说得那么大声。 “够了,你闭嘴啊!”阳台的门还敞开着。俞舟欢连忙捂住杨宵的嘴。 从夏天里预支的风,微微吹拂起来,鹅黄色窗帘的蕾丝裙边跟着飘动,飘起透明的夜、皎洁的月和最纯洁的爱恋。 女孩跪在男孩的大腿上,半羞半恼地捂着他的嘴,她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像海水涨潮起起伏伏。男孩动也不敢动,手上绷起青筋无数。 是口水吞咽的声音打破宁静。 它在房间里一遍遍吟唱,停不下来。 “杨宵你混蛋!大色狼!” 俞舟欢要逃跑了!怎么能让俞舟欢逃跑呢! 杨宵的身体走在意识之前,早就将她紧紧禁锢。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控在她腰间。 她别想逃跑! 怀抱越来越紧,宽松轻薄的t恤快要叠成一件。 “舟舟,你没穿……?” 突然地,杨宵好像触电般松了手。刚才的他好像碰到了珍珠一样又圆又硬的…… 第63章 人真的好粗俗。 就像口味绝佳的热奶茶遇到了纸吸管。 什么气氛都消失了。 俞舟欢将杨宵重重地推开,他的背撞在日式矮茶几的边缘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此刻害羞到极点,一张脸像是刚从火炉边上挪过来的。 “白痴啊你!”物极必反,她化害羞为大胆,索性昂首挺胸痛骂他,“谁睡觉穿内衣的。” “我……穿了。”杨宵现在身体火热、大脑停摆,跟俞舟欢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俞舟欢快要厥倒,天呐,她说的内衣当然是女人专属的内衣啊。 但她不知道怎么深入解释,嘴唇蠕动两下,最后只是“哼”了一声,便从他的腿上滑走了。 “不要走。”杨宵的身体比大脑好用,分分钟抓住了俞舟欢的睡衣边缘。 俞舟欢也曾经学过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买可爱的、性感、昂贵的成套睡衣,但穿来穿去,没有一个牌子比洗旧的T恤更加舒服。经过水洗几十次后的软绵绵的质地,像极了童年时代必须捏着才能睡着的手帕毛巾。 她以为这种睡衣除了有些邋遢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今晚,她发现了第二个缺点。 它的领子被洗得太大了,轻轻拉扯就会顺着圆润肩头往下滑。 她感到凉飕飕的,不只是因为裸露的肌肤。 “你往哪里看啊!”俞舟欢迎上某人晦“色”的目光,她很不客气地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一条白色痕迹,“放手!” “不要。”他口吻委屈、动作却用力,俞舟欢再次被他捉回怀里。 男女不平等!男女力量简直生来不平等。如果以后她有了一个女儿,绝对不学钢琴古筝芭蕾舞,要学就学击剑搏击跆拳道,只有强抢民男的份儿,没有做强抢民女的命。 看她欲言又止,杨宵凑近了,在她耳朵根上轻轻问道:“舟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谈恋爱!为什么要答应和你旅游!男人就没有一个是柳下惠,你快放手!”说着,俞舟欢拿肩膀上的骨头、腰上的骨头、所有用得上的骨头去反抗。 有点疼,但是好甜!杨宵的酒窝随着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深,最后竟然还笑出了声。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我在想我们一定要生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要像她一样特别——特别得可爱、可爱得独一无二。 七十五亿种搭配组合,只出了她这么一个。 杨宵从来没有这样深情过,可俞舟欢沉迷于反抗,她暴躁地回道:“不可能的,女儿都像爸爸!” “那,生个儿子?”他很认真地思考起来,眉毛微微蹙起,眼珠向远处发散。 俞舟欢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之间什么时候进展这么快了? “够了!你别再闹了!” “我没闹。”她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又被他轻易收回。 杨宵蹭了蹭她的脸,两天没刮的胡子有点扎人。俞舟欢倔强地偏过脑袋,不听不看,只留给他一头松散的黑发。 “我要睡觉了。”她鼓着脸颊,小嘴发出“噗噗”的声音,试图将再次弥漫的旖旎打破。 “一个人睡吗?还是——跟我一起睡?”杨宵顺着她的方向也偏过了脑袋。他一字一句如同海妖的吟唱,拉着俞舟欢掉进诱惑旋涡。 他松了一只手,俞舟欢也忘了逃,任凭他将自己的脸转了回去。 杨宵不再说话,他先是隔着头发亲吻俞舟欢的脖子、俞舟欢的下颌,也许是因为她太顺从,他很快将她的头发拨到了耳后,露出水灵灵、红彤彤的一张小圆脸。 他渴望无限享用。 吻,继续落下,沾满俞舟欢的脸颊,从额头滑到鼻尖,又游到锁骨,爬上耳朵。因为没有了隔阂,它们变得更加狂浪放肆。 俞舟欢还没尝过这么露骨的亲吻。没有一个落在她的唇上,却让她的嘴唇比任何一次接吻时候更加充血。 她感觉干燥,渐渐呼吸不过来,拿嘴巴小口喘气。 “杨宵。”她低低叫了一声,好不容易解脱的两只手却主动勾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好渴,她想和他亲亲。 于是被扑的人成了扑人的人。甚至她比他更生猛,纤长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他的T恤,在她背上演奏狂热交响曲。 杨宵的人性快要荡然无存,只想变成野兽,比她更野的野兽! “等等!”她忽然喊停。 杨宵愕然,他是还有一秒就要发射上天的火箭,怎么等得起。 “俞舟欢,你是不是想把我搞死!”他掐着她的腰,嗓音因为充血而变得粗犷。 俞舟欢无辜地晃了晃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阳台还没关……还有……灯好亮。” “好,马上。” 杨宵腾地跳起,关门、关灯、把俞舟欢抱到床上,因为太黑他的脚还撞在了床脚上,但是没关系,他现在失去痛觉了。 他终于要得到他的舟舟了。 由表及里,从内到外,都属于他的舟舟。 纸上得来终觉浅,春宵一刻值千金。 轻拢慢捻抹复挑,欲上青天揽明月。 杨宵和俞舟欢在明月里玩了很久,重拾现实感的那一刻,俞舟欢突然失去了力气,她躲在杨宵的怀里,连眼睛都不肯睁开。 杨宵玩着她的头发,拿发梢刺着她脸上的红晕。 “刚才,有没有弄疼你?”他不确定地问道。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力道控制不好,俞舟欢一会儿说“疼”,一会儿又要他“重些”,不过到了后来,她什么都没再说。也许她说了,可他根本听不见。 那时的他就像疯了一样,满脑子都是霸占她、侵略她,要彻彻底底地,不要让她再私藏一分一寸。 现在回想,可能伤到她。 俞舟欢终于有力气睁眼了,却看见他像只犯错的大金毛正在求自己原谅。刚才不还像只大色狼一样拽得飞起吗!王八蛋,居然对她说了那些脏不拉几的荤话! 真不知道他是哪里学来的! 杨宵被俞舟欢的眼神震慑到,赶紧出声:“我下次一定会轻点。” 啵! 她的回答是多么直接,杨宵一下子高兴得露出了八颗大白牙。 看他笑,俞舟欢也忍不住了,跟着一道傻笑起来。 她将手从被子里抽出,顺着他的脖子一直摸上他的侧脸,摸着摸着又忍不住去戳他的酒窝。 指甲刻在酒窝里,麻麻的,像是电流划过心脏? “还想要?” “你流氓!”俞舟欢给他的酒窝来了个巴掌。他低低地“唔”了一声,她毫不愧疚,指着茶几上的袋子说道:“我渴了,要喝水!” “喝哪个水?”他不听话,凑在她胸口,满脸写着促狭,还很不要脸地撅起了嘴。 不该睡得这么快的! 这就是轻易到手的下场! 俞舟欢隔着被子往他的屁股上来了一记:“矿泉水!Water!快点!” “好好好!”他捂着屁股去拿,浑身赤条条的,俞舟欢现在连余光瞥到一眼都会颤栗。她大喊:“杨宵!你把裤子给我穿好!” “到底先穿裤子还是先拿水啊!”说着,他已经把水递了过来,她刚要喝,他却故意捉弄,把水倒进了自己嘴里。 她正抬着下巴准备质问,他已经送上热吻,吻里是她最最渴望的水。她不自觉地吮吸。 到底是水还是令人失去魂魄的mi药呢? 俞舟欢分不清楚。她的手脚已经变成枝蔓,会自己攀爬纠缠,就连嗓子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它会自觉尖叫、吟唱,发出娇柔的、急切的、炙热的一切声音。好不容易捡回一点自制力,她咬着杨宵的耳垂,又恨又爱地吐露心声:“杨宵,是你要我死吧。” 午夜来到下半场,烈火终于熄灭。 两人躺了一会儿,平复下呼吸,又去浴室里洗漱一番,又回到清清白白的正经人模样。 人真的好粗俗,光精神拥有远远不够。 杨宵这么想着,又看了看俞舟欢,她好像还睡不着,正在玩他的手指。她把他的食指架到了中指上,又把无名指架到了食指上,现在正在摆弄他的小手指。 傻乎乎的。 “舟舟。”他轻轻叫她。 “嗯?” “我现在才觉得我们是真的在一起了。” “哼,因为你肤浅啊。不仅肤浅,还庸俗、简陋、不深刻、没内涵……”她噼里啪啦地给他下定义,最后一句却说,“可我还是喜欢。好喜欢。”她冲他傻笑,克制不住地傻笑。 “看来我刚才表现不错,我们舟舟一向不会轻易说喜欢的。”他捏了捏她的脸,简直想要捏出一个同款酒窝。 俞舟欢倒是很诚实,点了点头:“我可不相信柏拉图。做起来都不和谐,想想都要分手的。” “很好,看来我们可以过一辈子了。” “那也要看看别的好吗,比如——三观要一致。” “口味也要差不多。”杨宵接着说道。 “性格要互补。” “笑点要同步。” …… 两人好像成语接龙,一直说到了入睡。 第二天的行程自然泡汤,吃了一顿拉面,去药妆店补了点货,就得奔赴机场。候机的时候,俞舟欢盘点起购物所得,想起自己漏买了一顶override的遮阳帽、一条三宅一生的褶皱裤,于是忍不住往杨宵身上撒火。 某人正抱着咖啡,一边喝她剩下的一边听她教训。 做男人好惨啊。 杨宵越想越苦恼,放下了咖啡杯恨恨道:“俞舟欢,你没有昨晚可爱了!” “对啊!那你想怎么样!” 在午夜之外、床笫之外,她真的是一点都不怕他。 第64章 你压根不喜欢我!? 到了浦东机场,俞舟欢的哈欠还是没停下。她眼皮忍不住耷拉,索性拉着杨宵的衣服,当一个没有脑袋的小尾巴。 证件,他拿。 机场买的伴手礼,他拿。 免税店的化妆品,托运的行李箱,没喝完的咖啡,统统他拿。 “有男朋友真好!”俞舟欢趴在杨宵的肩膀上,狗腿地感慨了一声。 “免费的长工,能不好吗!”说着,杨宵假装恼怒,拿肩膀往她身上撞了两下。 “啧,才这么一会会儿就想造反啊。”她扁扁嘴,很快又打了一个哈欠。 杨宵不免担心起来。他摸了摸俞舟欢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所幸并不烫。 “真的有那么困吗?”他问。 俞舟欢点点头。 她今天很不对劲,本来还想在飞机上打开ipad写一会儿小说大纲,可整个人昏昏沉沉,看着小小屏幕,竟然觉得每个字都像是蝌蚪在游动。 杨宵想到昨晚的事情,以为自己是始作俑者,弯下腰跟她诚恳道歉。他的睫毛飞快地眨动,像是能眨出一阵风来。 他还真是自信得离谱! 俞舟欢拿掌心往他脸上象征性地扫了一下,然后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应该是快要来姨妈了。” 也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他,杨宵立马涨红脸。他挺直脊梁,连声说:“哦哦哦。” 俞舟欢突然感受到调戏民男的快乐,故意勾紧他的手臂,让他无处可逃。 “小俞。” “嗯!?”俞舟欢下意识地寻找声音,等到大脑醒来,她飞快地甩掉了杨宵的手。 杨宵也没时间好奇,他看见了多年不见的班主任吴均。学生对班主任的敬畏感立马攀上心头,他立马收起嬉笑的神色,规规矩矩地说了声:“吴老师好。” 吴均点点头,这个杨宵看起来比高中时期还有礼貌,挺好挺好。 “吴老师。”俞舟欢四处张望,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紧张,“你怎么来了?我妈呢?”她希望吴美芳不要来,毕竟吴美芳已经很多年不来机场接她了,但她觉得吴美芳一定会来! 她妈的第六感向来夸张,这次肯定是来找她算账的! 准确地说,是她和杨宵。 俞舟欢眼疾手快,把自己的行李箱和购物袋统统从杨宵手上拿了过来。她要跟他划清界限,才有底气跟吴美芳解释他们健康的恋爱关系。 杨宵看着这一切,满头都是雾水。 俞舟欢的妈妈怎么会来?吴老师怎么知道俞舟欢的妈妈来不来?还有——他在学校里很出挑吗,吴老师居然还记得他的全名。 他拉了拉俞舟欢的袖子,可还没提问,就看见俞舟欢冲他比了个“安静”的姿势。 好吧,他听话。 如俞舟欢所料,吴美芳真的来了。她叉着腰,哼着鼻子,好像下一秒就是狂风大暴雨。 “妈妈。”俞舟欢装作没有犯错。她拿着行李,识相地从恋人身边小跑到了家人身边,等站定了,又冲杨宵抱歉地使了个眼色。 “去去去。”吴美芳将她赶到一边,往杨宵身边走去。 机场采光还算不错,吴美芳得以将杨宵的五官好好审视了一遍。花俏,好在没有高中时候那么花俏了。 “你跟俞舟欢在谈恋爱?”吴美芳问得直截了当。好在她放下了叉腰的手,面目也算柔和圆润,就像普通长辈逢年过节随口一问。 当然,普通是不可能普通的,杨宵绝对是严阵以待。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向吴美芳坦白:“阿姨,我跟舟舟是高中同学。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这次旅游就你们两个人?” 唔,躲在吴美芳身后的俞舟欢大感不妙,咬着嘴唇,冲杨宵无力地摇了摇头。 杨宵不可能撒谎。他说“是的”,然后还给俞舟欢一个无奈而拘束的眼神。 夹在老婆和丈母娘之间的艰难,他有幸提前开始领略。 俞舟欢连忙跳上前找补:“本来约了泛泛的!” “泛泛怎么可能答应,去给你们当电灯泡吗?”吴美芳冷冷扫了她一眼。 “不是的,我们本来想再找一个男生,四个人一起出去玩。结果泛泛放我鸽子。” “如果真的是泛泛没法去,你心虚什么!” “你那么凶,谁能不虚。”这话,俞舟欢只敢小声嘀咕。 要是在家里,吴美芳今天肯定要抛掉面子教育教育她,可碍着杨宵还在,所有不爽最后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算了,回家再说。”吴美芳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走之前还不忘和杨宵体面地说了声再见。 吴老师紧随其后,笑眯眯地冲杨宵挥了挥手:“小杨,再见哦。” 唯有那个负心女,转过身看都不看他。 还是吴美芳提醒了一句:“你不用跟你男朋友说再见吗。”俞舟欢这才将一张苦瓜脸转了回来。她委屈巴巴的,挥手幅度小得可怜。 杨宵想救却自顾不暇,只能靠眼神输送怦怦爱意。 只剩一家三口的小轿车里,俞舟欢坐在后排,半撒娇半抱怨地说道:“妈妈,你干嘛这么凶啊。” “我态度不好吗?”吴美芳“哼”一声,她转头问吴均,“你说我刚才态度怎么样?” 吴均握着方向盘,认真答道:“凭良心说,还可以。” 俞舟欢不服他们夫妻档:“可是你叉腰瞪我们!” “你个没良心的,你妈我腰疼。”吴美芳扭头,将刚喝完的矿泉水瓶子扔到了俞舟欢的身上。 随着年纪渐长,人就会蹦出各种小毛病。吴美芳最近就发现自己的坐骨神经出了问题。 来机场的路顶多半小时,她在小轿车里坐得好好的,可到了停车场,猛一起来,腰和大腿就像是打过石膏般坚硬。 吴均本来要扶她上来,可她生怕来得晚了,堵不到俞舟欢,就逼着吴均先来抓人。 原来如此,难怪吴美芳叉腰的姿势有点偏下方。 “对了妈妈,我给你买了药妆店的药膏,你待会儿到家了贴贴看。”俞舟欢急着替自己表功。 吴美芳勉强领她的情,缓和了语气,又重新追问起她和杨宵的事情……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俞舟欢答的是一身冷汗。 其实吴美芳大可不必过度担心。在高强度的大都市里,一对小情侣但凡有那么一点上进心,都不可能变成恋爱脑。 你不加班,可你同事加班啊。 你想辞职,校招的学弟学妹立马来填空,保准你想吃也吃不到回头草。 也就休假的时候可以喘口气,能天天蜜里调油你侬我侬。 俞舟欢和杨宵很快又回到了平淡的日常里。第一周你出差,第二周我出差,第三周双双出差,第四周不出差了,但彼此不是腰酸就是背痛,浑身都是工作留下的伤害。 两人的见面因此也从单纯地吃饭变成了先推拿后吃饭。 杨宵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总觉得他们的约会方式有些诡异,倒是俞舟欢乐在其中。 她刚在主任医师的手下重新正了骨,浑身轻松,连胃口都变好了。她先给自己盛了一碗猪肚鸡汤,忍不住喝了一小口,才给杨宵盛了一碗。 “你说别人谈恋爱都去干嘛啊?”杨宵撑着下巴,还在纠结。 俞舟欢敲了敲他的碗,示意他一边喝汤一边思考。 他倒是听话地喝了,却是一口汤一声叹气。 俞舟欢于是问他:“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的约会特别独特吗?” “独特是独特,但好像不浪漫。” “身体健康就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才能白头偕老,白头偕老不就是最浪漫的事情吗?”她一向会冒出奇怪又合理的逻辑。杨宵被她的思路带偏,再一次被说服了。 “不过——” “又怎么了啊。”她看向皱眉皱到现在的杨宵,终于放下勺子,替他揉了揉眉毛,“不要皱眉嘛,你的长相就适合笑。” “这样?”杨宵将大拇指和食指戳在自己的酒窝里,抬起颧骨,强颜欢笑了一下。 俞舟欢大为嫌弃,把他的手打掉了。 “看来你是真的心情不好,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我……感觉你离我又远了。”他有些羞涩,这话应该女生来说吧,至少他妈看的电视剧都是这么拍的。可到了他们这儿,怎么就是他整天惴惴不安。 “你……难道要天天跟我黏在一起?” 杨宵慌张摆手。 男朋友委屈得这么认真,俞舟欢也顾不上喝汤了。她丢下食物,勾上杨宵的手臂,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 “那是为什么呢?”她询问的声音比煮沸的鸡汤还要浓郁,她妥帖的体温让他一下子心满意足。 杨宵渐渐理清思绪:“你想啊,你有小说,有读者,有各种奇奇怪怪的脑洞,而我除了工作和我爸妈,好像就只有你了。” 也许,他根本不是觉得他们的约会不浪漫,而是觉得自己太无趣。 他的女朋友有着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那里装载奇思妙想和宏伟愿望,可它们于他而言却是一砖一瓦搭建的坚固城墙。 她的王尔德,她的叶芝,她的王安忆,她的宫部美雪……她喜欢的一切文艺,他只能感同身受百分之三十不到。 得到了人,还想得到心,恨不得每个细胞都能完美匹配。 杨宵知道自己很贪心。 俞舟欢愣住了。她没想到杨宵会想得那么多、那么深。他一向都是爽朗大男生,连深情的时候都不忘耍贱。所以此刻她的表情有些凌乱、迷茫,又有点难以克制地着迷。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他的表情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被丢弃。 俞舟欢摇头:“我怀疑你是在装可怜!”说着,她凑到杨宵的下巴边上,自下而上地打量起他,“你打游戏吧、看电影吧,你还跟范佳杰他们一起打篮球呢。对了,上上个礼拜,你不是还跟同事去桌游团建了吗,还有昨天,你说你老板要带你去打高尔夫。自己过得五光十色的,说得好像你只有我了一样。” “那不一样。我只是……消遣。”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词汇。 俞舟欢不以为然:“那叫‘社交’!你是不知道,我从高中时候就开始羡慕你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男生女生,老师家长,总是高看你一眼,连打饭阿姨都会宝贝你。有一次我排在你后面,五花肉明明剩最后五块,结果统统给了你!” “记仇!”杨宵捏了捏俞舟欢的脸,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要不要我现在给你点一盘赔罪?” “不要打断,我在说正经话。” “嗯,继续。我喜欢听这些。”作为奖赏,杨宵给她喂了一块芋头。 俞舟欢不免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就是习惯被羡慕被喜欢,结果我压根……” “嗯?你压根不喜欢我!?” “压根——压根——压根……” 他凑得太近了,还给她喂菌菇喂蔬菜喂竹蔗水,害得她根本找不出词汇! 恋爱降智啊! 第65章 他摆明了要登堂入室! 杨宵的酒窝很快又开始了一次次凹陷。 哄男朋友的招数,俞舟欢早在写小说的时候就囤了无数,拿来对付杨宵,还算绰绰有余。 他高兴了、放松了,大色狼的尾巴也竖起来了。 不愧是月黑风高时,不干件坏事都不符合自然规律。 杨宵侧过了脑袋,声音顺着他的下巴滑到俞舟欢的额头:“舟舟。回国之后,好像你还没碰过我吧。”此时此刻,杨宵和俞舟欢只勾了一根小拇指,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摇动,手指与手指的影子纤细而小巧,掉进路灯的余光,像泛于金色海洋的一叶扁舟。 俞舟欢为寻常而浪漫的比喻倾倒,可身旁人的这句话,大煞风景! 她一把甩掉了他的手。 好啊,折腾半天,扯那么多梦想伟大与精神丰盈,到头来就是因为太久没有一起睡觉…… “你们男人的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些东西!” “我……”他语气如同过山车,突然硬气地倒打一耙,“你好歹是个搞创作的,怎么也谈性色变!你写东西的时候不是还挺自由奔放的嘛。” 呵,俞舟欢气得眼珠左左右右胡乱地飘。想当初就不该把自己的小说分享给他,看看他现在,一点共鸣都没达成,只知道在清水文里找肉吃。 “我劝你尽早把我的小说和我本人分开!” “唔,分不开了。”杨宵从后面贴了上来。宽敞的街道,走几个大汉都不成问题,他却非要跟她挤在一起。幸好俞舟欢住在典型的居民区,只要过了广场舞的时间,一路都不会遇到什么人。 何况夜里大降温,她喜欢和他靠在一起。 不,不对!她妈可以从窗户里看到。 俞舟欢爱着吴美芳,但不影响她畏惧吴美芳。做女儿的也才活了二十多年,看不透当妈的上限与底限,生怕触到雷点,到最后还是自己倒霉。 她连忙将杨宵推开,后者自然是一脸莫名加受伤。绕了一大圈,怎么情节又回到起点。 “乖嘛。”俞舟欢咬着嘴唇抿了抿,显得比他更可怜,“我妈会看到的,你也不想在我妈心里留个腻腻歪歪油油的印象吧。”说完,她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高楼。 “那好吧。”杨宵气馁地垂下目光,又问,“你妈妈是不是挺保守的啊?” “说不好。”俞舟欢也没有答案。有时候,吴美芳会嚷着要做外婆,可有时又说单身不可怕,让俞舟欢慢慢来、大不了就养俞舟欢一辈子。 “唉,反正我们不要在她面前太过分吧。” 面前,杨宵划出了关键词,那么背后还是可以这样那样的吧。杨宵为自己优越的理解能力感到骄傲,表情兴奋得诡异,忍不住去和俞舟欢拉拉扯扯,扯到一半想起楼上的吴美芳,又赶紧放出一段君子距离。 “喂,你想什么呢!”俞舟欢一眼看穿他的表情。还君子?开过荤的男人有几个能继续当君子的。看看杨宵,现在的他身上哪还有阳光晒过的青草气味。 草长莺飞的高中回忆在那一晚之后几乎就被荼毒光了。 “手手手!”俞舟欢喊道。 他越来越不规矩。以前绝不敢跨雷池一步,把谦谦君子弱小无辜演的是栩栩如真,现在居然敢在她的腰上乱摸乱捏了。光摸摸也就算了,他最喜欢的就是掐起一块肉,再“噗”地松开,反复几次,生怕她身上没有淤青。 在俞舟欢的眼神威吓下,杨宵勉勉强强停止了动作。 哼,瞪什么瞪,他又没有别的想法。谁让她把肌肤养得那么软那么有弹性。他捏了第一下就忍不住捏第二下,强迫症难道也有罪吗。 俞舟欢的直觉是对的。 吴美芳不仅看到了他们两个,还派吴老师到楼下接俞舟欢。 这一回打招呼,杨宵的语气是难以掩盖的讨好。他已经知道吴美芳和吴老师结婚的事实,惊讶之余,忙着去当年的高中同学那里把吴老师的喜好都搜罗了来。可惜今天没开车,没法把后备箱里备好的福建肉桂茶送给吴老师。 不,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怎么能放过表现的机会。 “吴老师,最近刚好有福建的朋友送了我几盒茶叶。我和舟舟,我们都喜欢喝咖啡,我爸妈也喝不了那么多,我就想给你和阿姨也尝尝味道。估计这周五就要到了,到时候我直接给你们送来,不知道你们有空吗?” 大概是老师对好学生有天然滤镜,也或许爱茶心切,吴均抬头望了一眼各家灯火,还是说了声“谢谢”。 “不过周五你们还要上班的吧,下了班再来送茶叶,太辛苦了。反正茶叶不急的,到时候让小俞拿回来就好。”说完,吴均看向了俞舟欢。 杨宵摇着头,迅速接话:“我怕太重,舟舟拿起来不方便。” 被点名的舟舟真是快要吐了。 撒谎精!茶叶明明是他买的,明明已经到货,还有啊,两盒茶叶哪有什么分量,就是来个一箱,她也未必搬不起来。故意泼脏水,把她说得像是个娇娇大小姐,没他还不行了! 可俞舟欢又不能讲出来,怕影响他在吴老师和吴美芳面前的形象。只好一个人在他背后暗自磨牙。 不过杨宵的形象也就在吴老师那儿能保持个光明磊落。 吴美芳何许人,她可在学校林立的街道开过多年小书店。年轻男女的心思,她不仅看过小说里的、电视剧里的,连真人的都看了很多。杨宵那点花花肠子,对她来说就像一加一等于二。 “你答应让他来了!”吴美芳向吴均再次确认。 吴均不觉得有错,挺胸答道:“他只是来楼下送个茶叶。” “女儿的男朋友,下了班辛辛苦苦来送茶叶,你准备拿完就上楼?” “我想好了,我可以还他一套茶具。” “你省省,他可不是你的茶友!人家特地挑了周五下班时间,就是在给我们豁领子(豁领子=暗示)。” “什么领子?” “你啊,他就是看准了你这个单纯的人民教师!送茶是假,他摆明了要登堂入室!” 吴均尴尬地低下了头:“应该不会吧。” 吴美芳无奈哀叹,转身,又将矛头对准了俞舟欢:“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没听出你男朋友的意思!”俞舟欢刚要装傻,吴美芳又说,“你可是写小说的!” 这理由,倒是和杨宵的如出一致。 然而他们都不懂,写小说并没有什么用,回到现实世界,她便不再是上帝,聚散离合,破镜重圆或者不能圆,都不是她说了算。 算了算了。 她还是装装傻认个错,早点回房间码字吧。 写到一千多的时候,俞舟欢开始卡文,杨宵像有心电感应,一分钟之后就拨来了视频聊天。 俞舟欢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一边喊“耽误我做大事,还不如分手”一边按下了接通键。 可惜对着那张脸,分手两个字早就被扔到月亮上。 杨宵应该是在加班。屏幕里的他正坐在书房里,台式机和笔记本同时亮着。他不讲究角度,鼻孔对着屏幕,可尽管如此,依旧是俊脸一张。 俞舟欢不禁感慨造物主偏心。 “怎么样,我刚才是不是很机智?”杨宵忽然凑上前,整个手机屏幕都被他的五官撑满。 俞舟欢默默将手机挪远了些,然后翘起食指,冲他摇了摇:“我妈早就看穿了。” “啊?那她说什么了吗?” “她找不着你,只能数落我啊。” “你妈妈可真聪明。”他沮丧地撑着脑袋,背脊也拱了起来。有吴美芳把守,他和舟舟的关系还要多久才能进一步呢。 俞舟欢安慰他:“不过我妈也没说不让你来啊。” 他却还是叹气。 “让你来还不开心吗?” “我现在有点害怕你妈妈了,不知道该不该来。舟舟,要是你妈妈套出我们在日本的事情,会不会直接把我打死啊。” 他还真是夸张,俞舟欢索性顺着往下说:“打是打不死的,顶多就是逼我们分手。” 杨宵配合极了,做了个极其惊恐的表情。 “白痴!”既是骂他的动作也是骂他的想法,“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唔,我好像一个地下情人哦。” 他又要装可怜,俞舟欢可不是时时刻刻都吃这一套的。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再这样我就挂了哦!我还得写小说呢,别耽误我发财!” “你好俗,只知道钱。” “比你好,只知道……睡、觉。” “我……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有在床上想过我吗!” 他质问得情真意切,俞舟欢听话地往自己的床上看了一眼,像是鬼迷了心窍,她还真的细细回想了起来。 完了!她的床不纯洁了,被杨宵的话糟蹋了,俞舟欢甚至不知道自己待会儿要怎么心无旁骛地入睡。 “滚吧!”她气得直接将视频聊天挂断。 周五下班,杨宵还是揣着一肚子的诚惶诚恐来了,带着他说好的肉桂茶和一□□身卡。 吴美芳收到的时候,不免小声警告俞舟欢:“别什么事情都跟别人说。”她可不相信杨宵口中的巧合,没有俞舟欢泄露信息,杨宵的礼物能送得这么合人心意。 俞舟欢扁嘴,主动说要去盛饭。 一顿饭下来,吴美芳的话占了百分之六十以上。杨宵一开始还挺镇定,时不时在桌下和俞舟欢踢来踢去,后来彻底老实了。 紧张过度。 到最后,他只敢抱着小碗,和罗宋汤大眼瞪小眼。 “小杨,你会做饭吗?” 瞧,哪怕是一心喝汤,吴美芳都会甩出致命的问题。 第66章 我们要不要把证领了啊? 杨宵当然会做饭,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他还一度被迫成为宿舍的主厨。 不过这么答顶多拿个八十分,而杨宵想得到比一百更高的分数。 他想到了! “阿姨,我会的只是一些家常菜。”他一边说一边拿眉毛的尾巴给俞舟欢递了个“看我多厉害”的眼神,然后慢悠悠地报起菜名,“比如糖醋排骨、滑蛋牛肉、蜂蜜鸡翅、酸辣汤……”最后,他顿了顿,将目光定在面前的汤碗上,“罗松汤我也会烧的。” “哦?你还会烧罗宋汤?”吴美芳不禁语气上扬,她倒是没看出这副花俏面孔还有家庭妇男的潜质。 杨宵知道自己说对了话,点头的同时还不忘拍马屁:“不过我是瞎烧烧的,肯定没阿姨烧的这么正宗。” “哎,能烧就不错了,我们舟舟是烧不好也不喜欢烧。” “哪有!”俞舟欢乖乖吃饭却莫名躺枪,她立马跳出来攻击杨宵,“我才不相信他做饭有多好吃,说不定比我做得难吃多了。” 拜托,她跟他应该是一伙的,怎么还反撬边呢。真是幼稚鬼! 杨宵于是往俞舟欢的身边凑了凑,讨好道:“那我下次给你做一顿?” “我才不要!我要吃什么我妈会给我做的。”俞舟欢丢给他一个白眼,躲开了。她往吴美芳那边挪了挪,像只小猫咪要跟猫妈妈挤在一起,却被吴美芳一把推开。 “什么样子!小杨,你别理她。” 杨宵笑着微微点头,正当他以为吴美芳已经被自己搞定的时候,吴美芳却绕回了原来的话题:“你跟阿姨说说,你是怎么烧的?” 噢,看来还是不太相信他那张嘴巴。 幸好杨宵并没有夸大其词,不仅如此,他用的罗宋汤菜谱还是当年俞舟欢发在朋友圈的那一个。 吴美芳一听,以为是个巧合,高兴得鱼尾纹都游动起来,还是杨宵主动解释:“阿姨,其实我一开始是跟着网上的菜谱做的,但味道一般般,后来刚好看见舟舟在朋友圈里发了你的做法,我又试了一下,舍友都说很好吃,所以后来我就一直都用的你的做法。” 听到自己的厨艺被认可,吴美芳更是喜上眉梢:“你要是喜欢做菜,阿姨以后再教你别的。” “好呀,有机会的话我其实特别想学腌笃鲜。” “这个简单,下次阿姨烧这道菜的时候你直接过来。” “嗯,到时候你让舟舟通知我。” “不要这么麻烦,阿姨加你个微信,就算舟舟出差,你也可以来学菜……” 两个人各怀目的,一个想讨好未来丈母娘,一个想□□未来女婿,无论怎样,总算是找到了热烈的共同话题。 晚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而欢愉。 在俞舟欢的家里,吴美芳只负责烧饭,洗碗的事交由吴老师,俞舟欢则要收拾餐桌和剩菜。按吴美芳的理论,家不是一个人的家,人人都要出钱出力做贡献。 今晚同样如此。于是初来乍到的杨宵难免显得无所事事。 他打算帮吴老师洗碗,吴老师腼腆地摇了摇头。 他又去缠俞舟欢,俞舟欢倒是乐于做个甩手掌柜,把抹布和保鲜膜都丢给了他。可她还没在沙发上把屁股坐热,吴美芳又给她布置了新工作:“过来跟我一起弄水果!今天有客人在,你要摆盘摆得好一点。” 俞舟欢不情愿地哼唧一声,乖乖将刚切好的芒果和菠萝铺到盘子上,自己则啃着剩下的一块芒果核。 吴美芳受不了了,推了推她:“你男朋友在呢,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无所谓的,他习惯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嗯嗯,我就喜欢舟舟这样,还挺可爱的。”杨宵的耳朵还挺尖,立马往母女的对话里插了一句。一旁的吴老师听得是内心感慨连连,怎么有些人就这么会说话,而他就不行呢。 对于男朋友的帮腔,俞舟欢感到很满意。她拿起了另一块芒果核,把皮剥干净了,却没有塞到自己嘴里。 “你要不要吃?”她问杨宵。 杨宵点点头,她便走过去将芒果核递给了他。杨宵不放过撒娇的机会,抬起油腻腻的十个手指,然后微微俯身,对着俞舟欢张开了嘴巴。 吴美芳和吴老师还在呢!虽然他们都没有在看这里,但是——反正俞舟欢没有杨宵这么没皮没脸。她噘着嘴,白了他一眼,直接将芒果核塞进了杨宵的嘴巴。 他大概在说“你欺负我”,可是嘴里被芒果核撑得太满,只能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俞舟欢满脸得逞,无声地做着口型:“让你撒娇,噎死你!” 另一边,吴美芳刚给水果们插上牙签,就听见电视机里播出了一条本地相关的新闻。人命关天,她连忙喊吴老师给她拿眼镜。 “这个超市不就在我们旁边吗?”吴美芳难以置信。 “对,是这家。”吴老师仔细确认,神色跟着紧张起来。 “哎呀,这个年代还有人绑架啊!不是满大街都是摄像头嘛,怎么还找了十个小时。你看看,都逃出上海了!”因为事发超市距离太近,吴美芳不免代入其中,整个人慌得好像东方明珠坍塌。 她朝俞舟欢和杨宵招手:“你们两个!快过来一起看!” 俞舟欢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上网查了后续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个女的只受到轻微伤。” “什么还好,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最近看来是不太平了,你们两个都要小心点,能按时下班就按时下班,尤其是俞舟欢,打也打不过,嘴又特别硬,真遇到了肯定逃不掉!” “妈妈,你不要咒我好不好。” “你妈妈没说错,女孩子在安全问题上是处于弱势的。小俞,你最近要是加班还是给我发个微信,我来接你。”吴老师在关键事情上总是很有主见。 不过俞舟欢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了:“吴老师,快要期末了,你那么累就不要这么麻烦了。我自己会注意安全的,万一下班特别晚,我给你们发定位。” “定位定位!这种东西没事发生的时候好用得很,有事情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你看看新闻里这个女的,难道她手机上没有定位吗?” “舟舟,你还是听阿姨和吴老师的,这段时间就多注意一点。要不我每天开车来接你下班吧。” “那你出差怎么办啊!” “这段时间我主要跑浙江,当天高铁来回就行,来得及接你的。” “你要累死自己啊?”俞舟欢摇摇头,她可不想做男人手上易碎的明珠。 她能保护好自己的! 然而她妈吴美芳却在下一秒替她答应了:“小杨,那就麻烦你了哦。” “应该的!”某人的情绪好得不像话。 “记得跟你爸爸妈妈打声招呼。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嗯,我知道的。” “这样,你接上舟舟再回家确实太晚了,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你想吃什么,提前跟阿姨在微信上说。” “谢谢阿姨!”某人的尾巴简直要把天花板甩破。 自此以后,杨宵顺理成章地成了俞舟欢家的常客,甚至连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和杨宵混了个脸熟,好奇心重的还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杨宵说到时候会发喜糖,而俞舟欢永远是拿微笑搪塞。 日久见人心。她和杨宵尽管认识很多年,可是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也就几个月而已。前有程道声,后有钱晟,俞舟欢不太放心自己的眼光,不如交给时间验证一切。 只是时间,该快的时候不快,该慢的时候又很快。 那一年,坊间传出抓住人心的小道消息,说房价即将大涨、政策即将紧缩,现在是最后的上车机会。消息在八个方向长出触角,传到了杨宵父母的耳朵里,也传到了吴美芳的耳朵里。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盘算。 甚至双方第一次见面,聊到最后都是楼市、房价和城市规划。杨爸爸还顺势透露最近正在给杨宵看婚房。 其实无可厚非,毕竟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成家必须有房,而当今的房子当真是零点一个平方都让人烦恼。 回到家,吴美芳再次提起“婚房”的事情。俞舟欢还是挺抗拒的,她有一丝被逼着上花轿的错觉:“不用这么急吧,我和杨宵才刚开始恋爱。” “你想谈多久呀?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妈妈跟你讲,趁着有激情能结婚也是不错的。真要谈个七年十年,出事的概率太高了。” “你是说七年之痒?那该离婚的,就算现在趁着激情结婚,七年之后还是要离婚的。” “这倒不一定哦。有些人觉得结都结了、孩子也有了、财产也绑在一起了,就不敢痒了。” “好吧。”谈婚姻经,俞舟欢不在行,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反正我觉得结婚很严肃的,我要慢慢来。” “那和婚房不冲突啊。你和谁结,哪怕你不结,你也得要一套小房子吧。难道你要和我和你吴老师一直住在一起啊?” “我就知道是你们想把我甩掉!”俞舟欢鼓着脸,搂着吴美芳乱摇乱晃。 吴美芳并没有被她乱了心智,她思维清晰极了:“妈是怕现在不给你买,以后再也没机会买了。”普通工薪阶层,一年到头不过赚个吃饱穿暖的钱,如今的房价已经让人贷款贷得像黄牛,再往上涨,恐怕只能一辈子望洋兴叹。 一脚踏空,一辈子踏空。 买房这件事,既然提起,就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我是真的想了很久,也让你吴老师问了人,房子要涨价看起来是板上钉钉。如果你没男朋友,我们就想办法凑个首付买套小的,剩下贷款你自己慢慢还。可你现在不是跟杨宵相处得蛮好嘛,他家呢也跟我们想到一起了,那大家努努力,一次把事情办到位就最好。” “一起买的话,那我岂不是真要跟他结婚了?他们家要买就让他们买吧,你和吴老师留点钱养老就好了。” “傻瓜,那样的话,房价涨到天上都和你没关系!”吴美芳的算盘也就算是白打一场。 俞舟欢只是哼哼,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啦?”如果是那样,倒也好办,也不必纠结这么多,直接去中环或者外环看套一室户。 “那倒不是。”俞舟欢摇头,“我就是怕,万一我和他根本不合适呢。我现在是觉得他挺好的,可我现在看到的他也不一定是完整的他啊。”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遇上过什么大事,都是平平淡淡的吃饭逛街打打闹闹,这能看出什么?如果——如果有天有人拿着几个亿让杨宵和她分手,他会不会也一走了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也许就是俞舟欢这种普通人。 知女莫若母,吴美芳知道她想起了曾经摔过的那一跤,爱怜地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 “放宽心。买婚房不等于结婚,就算你们谈崩了,最后不结婚,房子也可以按出钱的比例分了。这样就算人跑了,钱还在。” “还能这样吗?”成年人的世界可真是算盘敲得非同凡响,俞舟欢扁了扁嘴连连翻白眼,结果被吴美芳斥责“幼稚”。 “我都咨询好了,你们两个只要签个协议就行。” “妈,你可真的不愧是我妈!” “我总不能让你吃亏啊。” “可……”俞舟欢还是纠结。物质和精神搅和在一起,多么不纯粹、不美好,但好像又很符合实际。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昂起脑袋,反问吴美芳:“妈妈,你后悔当初和我爸结婚吗?”那么鸡飞狗跳、连俞舟欢这个产物都无法想到一点点美好的婚姻,妈妈应该会后悔吧。 吴美芳的答案却并非如此。 “我讨厌你爸,但我不后悔和他结婚。要是没和他结婚,我就不会有你这么个可爱的女儿啊。” 不知道这句话有哪个字呛人,俞舟欢突然安静了下来,默默靠在吴美芳的肩膀上,听她继续讲:“妈虽然读书不多,但好歹活了几十年,看过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生活里其实根本没有完全的好事,也没有完全的坏事,只能说有些事情更好一些,有些更坏一些。不要去害怕坏事什么时候发生,别想着一定要做出最完美的选择,尽力过好现在就行。” “嗯!” “万一杨宵真的敢对不起你,还有你妈和你吴老师呢,再不行还有你舅舅、你外婆、你外公……男朋友算什么,老公算什么,又不是人生的全部,对吧?” 吴美芳这么一说,俞舟欢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买就买吧,总好过几年后要结婚却发现买不起房子。 再然后,杨宵问起要不要一起去看房子,俞舟欢爽快地答应了。 身处城市规划核心区域的热门楼盘,一百比一的摇号概率,偏偏他们两个一摇就中。杨爸爸自然是最高兴的,把首付全都缴齐,吴美芳也讲体面,一周之内就让俞舟欢把自己家该出的三分之一打给了杨宵。 两家人因此又吃了一顿饭,席上兴奋激昂,不亚于天上掉下五百万。 拿钥匙的那天,俞舟欢站在空旷的阳台上,对面是森林公园和蜿蜒的河,夏天好像彻底走了,秋日舒爽迎面而来。 杨宵刚刚验收完房子,才洗过的两只手湿漉漉的,在俞舟欢的腰上印出两个手印。 他蹭着俞舟欢的脸,试图将全部的心满意足传染给她。 他成功了,因为俞舟欢忽然扭头问了一句:“我们要不要把证领了啊?” 第67章 明年我们一定要办婚礼。 少女时代的俞舟欢曾以为生活的转折会在某一刻发生完毕。比如高考、比如初恋、比如毕业、比如结婚。 那一天一定会天翻地覆,然后自己的世界彻底革新。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生活是艘巨轮,它静悄悄前行,那些自以为的重大决定不过是汪洋里的一颗石子,惊起的波澜连一秒钟都撑不过。 她依旧是她,驶向只属于她的命运终点。 杨宵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本来项目进行顺利,同事们也都想早点回家赚个半天休息时间,于是定了下午一点的机票,正常情况下,三点多就能抵达虹桥机场。偏偏天公乱发威,还没登机就收到延误的信息,他只好跟俞舟欢发短信,说自己没法提前到家做晚饭了。 再然后,他说自己应该不回来晚饭了。 再再然后,他让俞舟欢先睡觉。 好在俞舟欢不是粘人的那一种女人,对于他的善变,回复的永远是各种“ok”的表情包。只是有时候,不粘人也令人担忧。 就好像——没有他,她依旧会过得很好很开心。 放下行李箱,杨宵洗手消毒,直接去了书房。 俞舟欢果然在那里,估计睡着有一会儿了,电脑都自动进入了睡眠状态。他滑动鼠标,替她将小说文档、大纲表格再保存一遍,免得她醒来发现劳动成果不见了,又要哼哼唧唧演苦情剧。 说起来,她的小说都比他重要一点吧。 俞舟欢睡得并不熟,朦朦胧胧地挣了次眼,可实在困,又很快闭上了。 “杨宵。”她小猫叫一样地确认着,又吸了吸鼻子。确定是杨宵的味道后,松了松肩膀,整个人趴得更安心了。 “我抱你去床上睡。”不需要她回应什么,杨宵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一只手穿过她的腿,一把就将她抱到了怀里。 昏黄的壁灯刚好照在这个位置,他这才看见她脸上没有干的泪痕,泛着白,像高脚玻璃杯上多余的水渍。他往脚边看了一眼,垃圾桶里是成团成团的纸巾。 “又把自己写哭了啊。”他语气无奈,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那里新冒出一点胡茬,刚好可以惩罚她。 俞舟欢不喜欢胡茬,她和从前一样,把脸埋进了杨宵的胸口,懒得理他。 她越亲近,他越喜欢。 杨宵忍不住继续吵她:“俞作家,跟我说说嘛,你写的渣男今天又干了什么事情?虐了女主角的身还是虐了女主角的心?之前不是还说要做个没有感情的打字机吗,怎么坚持一个礼拜又不行了?” 嗡嗡嗡,比外头的蝉鸣还密集。 俞舟欢终于睁开眼睛,恨恨地往他脸上拍了一巴掌:“你好烦啊!”杨宵被打习惯了,最近几回都能先一步躲开。 他扁着嘴巴,说道:“我是在担心我老婆好不好。”脸上是假装的委屈和藏不住的得意。 俞舟欢斜着瞪了他一眼,却看见他凑近了,大概一秒钟都不到,他眼底的神色已经全然改变,是关心和——更深刻、更真挚的关心。 “告诉我,今天哭了多久?” 俞舟欢记不清了。她写小说是开头难、结尾难,往下想剧情不容易,可一旦掉进剧情里,要爬出来也不简单。 杨宵曾说她这样太伤身体,会把她的情绪都燃烧光,要她分清现实和作品。可她却坚持“如果自己都不能代入其中,怎么带领读者去哭去笑”。 她有伟大梦想,说什么都占理,杨宵只能乖乖闭嘴。 “咦,还没哭完啊?”明明只是一句逗她的话,俞舟欢又开始抽泣。 她不想哭的,咬着嘴唇,拼命地想把眼泪收回去,但嘴唇都要咬破了,还是没忍住。她放弃无用的逞强,索性勾着杨宵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仿佛心肺都要碎了、呼吸都要停了。 还好这不是杨宵第一次领教她的情绪化,不会慌得自己都要跟着哭出来。 他将俞舟欢往上提了提,让她能更轻松地勾着自己,然后走进卧室,将她放于床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他抽了两张纸巾,替她擦掉眼泪,力道很轻,简直把她当成刚出生的宝宝。 杨宵其实不想看到俞舟欢难过,但好像只有这种时刻,她才会脆弱不堪,才会缠着自己不放。 俞舟欢的手还抓在杨宵的衬衫上,买的时候说舍不得穿的名牌衣服此刻正被她抓出第一千条褶皱。 他知道是女性激素作祟,可还是担忧地多问了一句:“除了小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有,又说不上有。 俞舟欢常常哭到最后,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哭什么。她回答道:“我快来姨妈了,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会哭的。” “那你还挑这个时候写那么虐的剧情!” “没办法。”她想成名,就要笔耕不辍,“剧情走到这一步,只能这样写下去。” “就不能偶尔休息下吗?你每个月这样哭一次,做老公的会很担心的。”他揽着她的肩膀,隔着头发亲了亲她。她头发又蓬又乱,估计是写到焦躁的时候用手随便抓的。 俞舟欢任由杨宵用手替自己整理头发,男人的手指关节更有力,拉扯她头皮的时候会让她从脚底生出一股舒爽。 她渐渐停下大哭,还剩一些小声的啜泣:“哼。”她才说了一个字,就抽了一下,“我以为。”又抽了一下,“你会习以为常。” 杨宵忽然想到她上周喝奶茶喝到打嗝的笨拙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看你!”俞舟欢怒目圆睁。 “好了。”杨宵把她整个人再度收进怀里,“怎么不是哭哭就是凶我!一个礼拜没见了,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是哦,俞舟欢惭愧地抱了抱自己的老公。他飞机延误那么久,一回来又要陪她消化情绪问题,肯定很辛苦。 “快去洗澡吧。”她说。 好,他是不该穿着一身脏衣服坐在床上,可是——“舟舟,把手松开。” 真是出差出得连情qu都没了。 俞舟欢才不要听他的。她抿着唇,晃着杨宵的衬衫下摆,继续说道:“我也还没洗。” 她的脸侧着,眉骨、鼻头、唇珠,连流畅的下颌骨都写着“不可亵玩”,只有那双眼睛,正对着他们的影子,它藕断丝连般眨动着,烧着晦暗的不可言说的火焰。 又不是刚出寺庙的小沙弥,杨宵分分钟将她抱了起来。 人还没进浴室,吻已经落满全身。 心情差的时候,或者说姨妈到来之前,俞舟欢似乎特别需要杨宵来填满自己。她享受着被杨宵弄疼,也享受着弄疼杨宵。 缠绵时分,疼痛好像等于极度愉悦。 杨宵当然是此事的受益者,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舟舟才会疯狂地喊他老公,一声叠着一声,娇俏的,妩媚的,委屈的,求饶的,或者一边喊老公一边夹杂着奇妙的声音。 这种时候,他会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 除了上帝,谁都别想打扰。 等杨宵清清爽爽地从浴室出来,俞舟欢还没睡着,她捏着被子的边缘,小声地问:“杨宵,你说爱会消失吗?” 圣人时间大概在女人身上也适用,比如俞舟欢就很爱在疯狂之后问些哲学问题。 杨宵掀开被子,钻到了她的身边。他的身体往往比被子还好用,一进来就像开了个暖炉。 他说:“别人的我不了解,反正你写的男主女主一定会悲剧。而我,会一直爱你。” “你拿什么保证呢?”她翘起下巴,趴在他的胸口。 “唔——”杨宵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样下流的东西,甚至下流得他都不敢大声说。俞舟欢听了直接往他胸口送了一掌。 “流氓!色鬼!你要脸吗!” “那刚才在浴室到底是你更流氓还是我更流氓!” “哼,这话题结束了!”俞舟欢耍赖,她背过身,卷走一大半的被子。 杨宵只好可怜巴巴地道歉:“舟舟,老婆,舟舟老婆最好了。” “多大的人,别学小孩子撒娇。” “等我们有了小孩子我保证不装!” 他还真是求子心切,已经是第三还是第四次提起这个话题了。俞舟欢甚至怀疑哪一天他会背地里做小动作,害她来个意外得子。 她转过身,再一次劝杨宵:“我们年纪还小,多过点二人世界不好嘛。” “有了宝宝,我们还是可以过二人世界的啊。我不可能因为宝宝就不爱你。” “可我们现在都很忙,而且我最近都在写虐文,情绪起伏那么大,不适合怀孕。”更何况,怀孕要打麻药,熬过生产还要喂奶,她的记忆力、创作力会被彻底耽误的。 俞舟欢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太早牺牲自己的梦想,她真的做不到。 “老公,我们不是不要宝宝。过两年好不好?”她抱着他,轻轻哄道。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 “那婚礼呢?”既然聊了,就一起聊了吧。 杨宵也有压力。同事问,亲戚催,他不想让别人在背后讨论俞舟欢,对外总说是自己的主意。可是日复一日,他也有些累、有些疑惑,尤其今天遇到程道声。 他是怎么说的? “你们还没办婚礼?连婚纱都没挑?不可能吧。欢欢手机里早就挑好了结婚要穿的婚纱,连我都看过。”那一连串的自以为是,让杨宵手上的婚戒都黯然失色。 他当场刺了回去,却在之后反复想起,心里发酸。 俞舟欢忍不住亲了亲杨宵的眉头,她没想到他为了这件事居然会露出这么难过甚至是痛苦的表情。 或许不需要尽善尽美尽奢侈,办一个简单温馨的婚礼也不错。 “明年吧。”她贴着杨宵的脸,承诺道。 “明年之前好不好?”他问。 那不就是今年,俞舟欢算了算,今年只剩半年多,如果想要挑个热门酒店结婚,黄道吉日恐怕早就被人定光了吧。 “算了。”杨宵收回自己的话,“就明年吧。明年我们一定要办婚礼。” 他想看她穿上令他着迷的那套婚纱,然后昭告全世界,这个闪闪发光的女人属于他。 第68章 不知足! 闹钟不知疲倦,已经响了第三回 。不能再拖了,俞舟欢一边打哈欠一边费劲地撑起身体。身旁的杨宵连眼睛都还没睁开,他大手在空中抓了抓,扯到她的睡裙就往自己身边带。 “老婆,再睡一会儿嘛。”他哑着嗓子撒娇,高大的身躯配合地扭了扭,就像一只仰泳的青蛙。 “起来!”俞舟欢不给面子,在他的手背上乒乒乓乓地拍了几掌,清脆的声音把自己也一块儿震醒。 杨宵委屈地磨了磨牙齿,他勉强睁开左眼,闭上,又睁开右眼。 唉,还好没孩子,不然有样学样,她绝对会一大清早就崩溃。俞舟欢这样想道。 “不要闹了!”她推了推杨宵的手臂,“周佳卉还在等我们去接她呢。” “那你亲我一下!” “好好好!睡美人!”俞舟欢没时间了,快速缠上他的脖子,清脆地在他的侧脸上印下一个啵啵。 杨宵这才伸了伸懒腰,爬起来穿衣服。 昨晚入睡前,俞舟欢的脑子里全是杨宵受伤的表情。她决定今早一定要给他做一份爱心早餐,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赖床赖得太久,又磨磨蹭蹭腻腻歪歪,爱心早餐自然泡汤。 俞舟欢只好打开手机软件,下单两份麦当劳的套餐。 不过爱心还是要表现的,一顿车上的速食早饭,俞舟欢完全没让“睡美人”动手。他要喝咖啡,她主动吹凉递到他嘴边,他要吃麦满分,她掰成合适的大小塞到他嘴里,他暗示老婆亲亲,俞舟欢连亲他三下。 可他的胃口越来越大。 车都开到周佳卉家楼下了,杨宵又一次提出请求:“反正我也没事做,陪你们一起去吧。” 俞舟欢还是很有原则的,答道:“你在家好好休息。” “我不累啊。” “那你就把家里的地拖一拖,窗也擦一下,要是还觉得精力用不完,就去你爸妈和我爸妈家里报个到,免得他们太想你。” 杨宵发出了一声幽怨的“呜”。快大半个月没有一起共度周末了吧,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粘着他,真怀疑是不是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她才会对他燃烧激情。 俞舟欢轻轻叹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卷发。 这还是被俞舟欢逼着烫的,原因是俞舟欢在理发店里耗时太久,杨宵同学不小心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慢”,就被俞舟欢勒令坐下,一起烫。 刚烫完的时候,杨宵死活接受不了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像是电视选秀里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小男生。俞舟欢也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昧着良心夸了他很久。没想到时间长了,竟然越来越合适,有一点点文艺,还有一点点性感。 “果然人长得好看,什么发型都合适。”说着,俞舟欢嫉妒得在他的脑袋上抓了抓,抓得凌乱不堪还是好帅。 杨宵却不乐意了,别过脸:“男人的头不能乱摸的。” “生气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吗?” “我以为我要出差。” “你去了也会无聊的。卉卉家的小朋友老是生病,她最近工作也不顺利,一路上肯定有很多牢骚要发。你待在旁边,她就不好意思了呀。” “我知道。” “乖嘛,我明天下午就回来了,你买好食材,我到家了给你做罗宋汤吃好不好?” “我自己又不是不会烧。”不过杨宵还是勉勉强强点头了。 他早就知道的,她有她丰富的世界,他不能也不可能将她私有化。可他还是忍不住,像夏天渴望冷气,像孩子渴望长大,他本能地希望着她的心里可以时时刻刻填着一个他。 看他们你侬我侬,刚上车的周佳卉忍不住敲击俞舟欢脑后的靠枕,发出感慨:“我只是借用你两天而已,有必要这么难舍难分嘛。” “当年你和詹意可没有少喂我狗粮!”俞舟欢扭头,瞪着车后座。 “那你后来不是……”周佳卉还是很聪明的,吸了口气,把后半句话的主角改了,“你老公可比我老公浪漫多了。” “多谢夸奖。”杨宵笑笑。他默默伸手,确认后排的空调没有对着周佳卉吹。 一路车船颠簸,但因为两人有说不完的牢骚,倒像是一眨眼就到了。 “唉,烦恼啊,真是比海里的水还要多。”窗外波光粼粼,俞舟欢却看得哀愁丛生。托吴老师的关系,她现在在一家国企上班,朝九晚五虽然好,但似乎再也跳不上去了。而孤注一掷投入的小说事业,说好听点是为梦想发电,说难听些就是做无用功。 她的价值,不,她好像根本没什么价值。 简直正中她亲爸多年前的预言。 而进入人生下一阶段的周佳卉显然不能只顾自己的人生,甚至,如果只能许一个愿望,她会毫不犹豫祈求孩子的健康。 “舟舟,我真的后悔了。什么都没准备就生孩子,太累了。”在俞舟欢面前,周佳卉从来不是朋友圈里那个积极乐观的宝妈形象,她担忧身材、担忧面容、担忧前途与钱途,无数次地缅怀少女时代。 俞舟欢只好劝她:“你也别太焦虑。想要孩子的话,早晚都得经历这些。”这是上天的不公,从拥有性别的那一天开始,女人就注定要承受更多苦痛。 男人当爸爸只要几秒钟,女人却要献出十个月以上的宝贵年华,还要奉上自己的身体去孕育、去哺育。 菩萨看了都会称一句伟大吧。 想到孩子,周佳卉的焦虑一下子无止境,直接攀到峰顶。她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龄龄才一岁,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老了十岁。而且——这才刚开始!前几天我听办公室的人聊起孩子上学补课的事情,什么学区房、培训班、全英文家长面试,真的,光是听听我都要窒息了。” “兵来将挡啊。虽然学校很重要,但关键还在孩子,不一定非要去最好的。何况还有詹意,你不要把压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算了吧,男人在关键时候都不靠谱。”如果说曾经的周佳卉是崇拜詹意的,如今至少减去一半,“他觉得龄龄遗传我们的智商,就近上学也能考得很好,根本不管现在的大环境。” “也好。你们一个急,一个不急,这样才互补。” “谁想跟他互补!我当初就该多看看,怎么就像被他下蛊了一样,非他不可。”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詹意听见了会伤心的。” “他才不会伤心!他现在有女万事足,每天回家就是抱女儿玩,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噢,所以你是在吃醋!”俞舟欢直接戳穿她。 周佳卉嘴硬,却也只能承认:“是是是!我哪有你聪明,结了婚照样让老公围着自己转。”她戳了戳俞舟欢的外套,那是一件深灰色的男式西装。杨宵怕俞舟欢上山之后觉得冷,临时起意让她带在身边,没想到船舱温度太低,还没上山就派上了用场。 “可是——我们杨宵好像太粘人了。” “嚯,不知足!这么多菩萨罗汉听着呢,你可得小心说话!” 有事相求,周佳卉的心格外诚恳。从普济寺、法雨寺再到南海观音,她跪了不知道多少回,香也烧到只剩小半桶。受善男信女感染和佛香佛经熏陶,俞舟欢也起了认真的心思,对着各方菩萨自报家门,而后磕头祈愿。 一求小说大红大紫、二求家人平安健康。 之后两人沿着石板小道又去偏殿求了签。周佳卉因为求得上签,激动不已,直接跑去找功德箱,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献了进去。 而俞舟欢拿着手上的签,心绪不明,仿佛山上的雾都飘到了她心里。 雾气太浓,连自己的心都好似变得模糊起来。 “欲去长江水茫茫,行舟把定未遭风;只为用心再作福,必见鱼水得相逢。”她在心中默念两遍,不敢妄下结论,便向解签的师傅请教了两句。 师傅劝她不必忧心:“多做善事,则可得福。” 俞舟欢点了点头,也准备去添些香油钱。 她走得太急,又埋着脑袋在包里翻找钱包,差一点就要被殿前的门槛绊倒。电光火石间,有人扯住她的外套,让她免于跌倒。 “谢谢。”惊魂未定的俞舟欢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她抬头,想看看是谁好心拉住自己,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停留。 于是她将目光放得再远一些。 殿中,袅袅香烟升起,木鱼声笃笃,有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在满殿金光前跪下了。 不知道他会求什么。 让菩萨保佑他进入全球福布斯富豪榜吗? 净化人心的经文还是没能阻止俞舟欢的脸上流露不屑和怨怒。 夜里,俞舟欢睡不着。因为工作性质的改变,她越发难适应新的环境,躺在酒店里,她一会儿觉得枕头太高,一会儿又觉得被套太粗糙。 一旁的周佳卉早就进入了梦乡,她心事已了,连呼吸都是心满意足的。 俞舟欢与她背道而驰。明明是一身轻松地来,却被那支签文纠缠住了。 刚才和杨宵视频,他隔着屏幕都看出了俞舟欢的精神不振,可他只当俞舟欢是舟车劳顿,嘱咐她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 他好像不能读懂自己,总是想得很简单、很浅显。你给他一分的笑,他就只能读出一分的爱,绝不会扒着蛛丝马迹,费心解读什么东方文化特有的内敛表达。 这种坦率与直白,大多时候都很好。可偶尔,俞舟欢也想要他们之间能达成一种极致的碰撞——即使黑暗降临、万物俱寂,你也能感知我面纱下的脆弱灵魂。 思绪坠入月色,俞舟欢想起了更早的事情。 她曾邀请杨宵一起讨论小说的设定。在俞舟欢的眼中,那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故事,充满命运的暗喻,是榫和卯的天然结合,逻辑牢固又富有弹性。她讲到后来身临其境,思路泉涌,可杨宵,她看得出他很冷静地置身于故事之外。 当然,他会为她叫好,但俞舟欢清楚,他只是为了她,并非为了故事本身。 灵魂伴侣,她突然揪住了这四个字。 第69章 那我刚才挑拨成功了吗? 梦,一场接一场,醒来的俞舟欢累得就像是做了一整夜的贼,可重新闭上眼睛又睡不着。有根神经仿佛搭错了,跳来跳去。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换好衣服、鞋子,给还在熟睡中的周佳卉留了言,便推门出去了。外面的天已经展露出金白的光,太阳似乎就躲在云朵背后,蓄势待发。俞舟欢心想,运气好的话,也许她今天可以看到一场日出。 算起来,她很久没看日出了。上一次还是和杨宵在福冈旅游的时候。 他应该也很久没有看到日出了吧,俞舟欢于是打开手机摄像头,想给杨宵录一段视频。 这一刻,她其实有点后悔。要是杨宵陪着一起来,她就可以无理取闹了。不管他睡没睡好、睡没睡着,她都可以强行把他拽起来欣赏日出,连理由都不需要想。 杨宵现在在干嘛呢? 她不在家,他是不是准备睡到下午一点再起床。昨晚他说自己的肩膀有点痛,也不知道今天好点没有。俞舟欢随便想想,就有一堆鸡毛蒜皮的话想跟他说,可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算了,还是放他一马吧。 酒店就在普陀山脚下,附近卖早点的店家早就开工,时不时叫卖两声。俞舟欢是那种醒来后很久才会有饥饿感的人,她不受碳水的香味蛊惑,径直走到了海边。 东海这一带的水算不上蔚蓝绝美,宣传的百步沙风景点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但得益于山上日日焚香诵经,连海水、空气都像是跳脱出了红尘,自带一股禅味。 清心寡欲,无思无想。 这个世界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俞舟欢耸了耸肩,她相信有,但应该是几亿分之一的概率吧。反正她不是,而她遇到的人也是一个比一个俗,个个身上绑满贪嗔痴爱恨。 太阳迟迟不出,坐在小亭子里的俞舟欢哈欠连连。她已经回复完小说的最新评论,也逛完了淘宝收藏店铺。她甚至开始提前伤感,为了被浪费的时间。 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她撑着下巴瞪向斜上角的天空。 最多再等五分钟,杨宵的那件薄款西装可挡不出五六点清冽的海风一而再地侵袭。 就在俞舟欢的屁股离开石凳子的前一秒,云层之中晕出了曼妙的金黄色。那是一种温暖而柔软的黄,它无声无息,轻巧得就将天地分隔成两种不同的蓝,它向外蔓延,边缘处泛出紫和几乎不可见的红。它一点点上升,一点点耀眼,直到露出太阳的无上锋芒。 每一次看日出,或者说,每一次看到自然的神奇造化,俞舟欢都会感到赞叹。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往离海岸更近的地方走去。 高举的手机录下了天和海和岸和俞舟欢自己。 可惜杨宵显然还在睡觉,过了五分钟,他还是没有回复。 俞舟欢只能独自地一遍遍地欣赏刚才的绮丽。 诶,这么早就有人在跑步?俞舟欢暂停了视频,可是画质高糊,她无法看出这是当地人还是游客。 “吃早饭了吗?” 传进耳朵里的男声并不陌生,但它绝不是杨宵的,也不是吴老师的。俞舟欢想不起来,也没有自作多情的习惯,连头都没抬一下。 “欢欢?”稳重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丝上扬。 这下,俞舟欢没法想不起来了,全世界只有程道声一个人会这样叫她。他喜欢独一无二,享受鹤立鸡群的特别感。 “唉。”俞舟欢无法控制自己的叹息。她将手机锁屏,看向了程道声。 程道声一身专业的跑步打扮,额头微微沁汗,一张脸因为缺了眼镜显得更加锐利。拜杨宵所赐,俞舟欢一眼认出他的运动鞋是双快被炒到五位数的热门款。 时间真是太可怕的东西,此刻的俞舟欢只是安安静静地打量着他。曾经倒背如流的那些质问和澎湃汹涌的那些情绪,到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俞舟欢甚至想公平公正真心诚意地称赞他一句:“你真是我见过最自律的人。” 当然,极度的自律很可能就是极度的自私。 俞舟欢完全能猜到程道声为什么会开始跑步,一则是保持形象,有利于在投资人、合作伙伴、媒体面前建立优质形象,二来——他一定是想长命百岁,好将财富攥得更紧、更久。 他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情,所有事情算到极致,并且执行到极致。 俞舟欢忽然觉得他很可怕。 她小声咳了咳,然后目光挪远了:“唔,我是有点饿了。你继续跑吧,我要去吃个早饭。” “一起吧。” 当然不,俞舟欢默默翻了个白眼。 结果程道声下一句就是:“郁然正在点单,你想吃什么?”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把一个老朋友演得是栩栩如生。 俞舟欢“嚯”地冷笑一声:“程道声,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你还在怪我。”他幽幽看过来,眼底是俞舟欢无法解读的深邃。 “怎么,我们平民百姓难道连怪不能怪你们这种上流人士了吗?” “我们是平等的。人生而平等。” 鬼话,她可不是当初那个背诵欧洲历史的高中生。 俞舟欢摇了摇头,纠正程道声:“你们资产比我们多,我们道德比你们高,哪来的平等呢?” “你们?你是说杨宵?” “听起来你知道我和杨宵结婚的事情。” “他只是还没有遇到更大的诱惑。” “也许他命中注定没有诱惑。”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的初恋应该就不会是我了吧。” 打蛇打七寸,程道声让俞舟欢有了一秒的失神。 “你谈生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俞舟欢缓过神,反问他。 “什么意思?” “挑拨离间。” “哦,那我刚才挑拨成功了吗?” 俞舟欢冲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是你。不可能为了利益草率结婚,你想到的那些,我早就考虑过很多遍,考虑到很清楚我才会跟杨宵领证。” 她的坦白让程道声多年积攒的话术失效了。 生意场上的人都喜欢藏一手,程道声已经习惯试探、伪装、旁敲侧击,都快应付不来这种直接把砂锅底亮出来的人。 “那你们一定过得很幸福。”他只好这样说。坚如磐石的强大仿佛有了裂缝。 “你不用故意夸大其词。你也结婚了,只要你愿意对你妻子好,我想你们应该会比我们还幸福。” “她生病了。” 俞舟欢想起系岛的那次相遇,不禁追问:“治得怎么样了?” “她不想治了。” “啊?为什么?你们有那么多……”俞舟欢没有说下去,她很快意识到,也许不是郁然主观意识下的不想治,“那你对她好一点吧。” “所以我替她来邀请你一起吃早饭。” 今日的郁然已经没有从前的一点点影子。 她是凄美的,拥有真正的哀愁,皮肤里都透出异于常人的青白色。也许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生机些,她穿了一身粉色的套装,版型宽敞,风一来,整个人都像充了气。 “我随便点了一些,不知道你喜欢吃吗?”看见俞舟欢,郁然似乎很高兴。 俞舟欢哪里还顾得上吃,忙说:“我都吃的。” “Dawson,你去看看菜单,再加一些吧。”郁然吩咐着程道声,他们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她招呼俞舟欢坐到自己的身边,坐得近了,俞舟欢才发现郁然的及腰长发只是一个高档的头套。真正的郁然,俞舟欢不敢去想。 “你这身衣服好好看,哪个牌子的呀。”俞舟欢想来想去,不敢有问任何关于病情的问题。 没想到几句对话之后,郁然主动说开了:“你不用特地避开我的病,我已经接受了。这就是命吧,我不懂得珍惜,破坏自己,破坏别人,所以上天要提前将我回收。” “你……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怕疼,不想再受苦了。能安安静静地走完我的人生,我觉得很好。”郁然的悲伤就像是无形的裙摆,铺在她脚下,一重又一重,阳光与温暖都休想照进去。 “也许有奇迹。”俞舟欢安慰她,“菩萨会度众生。” “我做错太多了,菩萨不会原谅我。”说着,郁然突然抓住了俞舟欢的手,她郑重地向俞舟欢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实在太过分了,硬生生把你和Dawson拆开……” “你别这样激动,都过去了。我已经结婚,我老公对我很好的……”俞舟欢慌张极了,早知如此,她就应该把那只Tiffany的婚戒戴出门,不,戒指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于是打开手机,和郁然分享起她和杨宵的生活点滴:“你看,这就是我老公,这是我们的新房子,这个是我老公给我做的罗宋汤,这是我们想养但是没时间养只好放弃的小狗,这是他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时候,哈哈哈,姿势太妖娆了……啊,对了,你说不定认识他,他叫杨宵,也是财大的。” “唔,有那么一点点印象。” “他这么好,怎么没有陪你来?”程道声加好菜,坐到了郁然的另一边。 “本来就是闺蜜游,我让他不要来的。”当然,这是俞舟欢的错误决定。因为她此刻就很犹豫,要不要把遇见程道声和郁然的事情告诉杨宵。如果告诉,是一五一十还是掐头去尾。可俞舟欢嘴上还是很硬,“其实他来不来也没影响,我看到好的风景都会给他发的。刚才看日出的时候,还给他录了一段。” “可以让我也看下日出吗?”郁然说道。 “当然啊。你刚刚应该一起去海边的。” “Dawson怕我吹到风。” “哦,对。看来还是当老公的比较细心。”俞舟欢理了理身上的西装,继续说道,“要是没有我老公给我带的西装,我估计也要被风吹死了。” “死”字一出,俞舟欢都想咬舌自尽了。 “没关系的。”还是郁然主动安慰。 第70章 还是初恋好啊。 无论是俞舟欢还是周佳卉,她们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搭上程道声和郁然的车。在程道声不告而别后的日子里,她们两个曾经无数次地发起诅咒,恶毒地希望郁家快快破落、希望渣男贱女速速去死,任何报应都不为过。 只是当郁然的生命开始倒计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负罪,仿佛一切结果和当年的诅咒有那么一丝丝联系。 宽敞的SUV,程道声一个人在最前排当司机。周佳卉正在低声开导郁然,俞舟欢则因为睡眠不足,聊了一会儿便懒懒地靠倒在车窗上,她时不时查看手机,等杨宵发来新的信息。 杨宵一醒来就看见了俞舟欢发的日出视频,他没有风景回赠,直接眯眼假笑自拍了一张。 照片里的他,一头卷发炸得东一团、西一簇,看不下去的俞舟欢真想跑到照片里,拿被子盖住他的头。 去洗头!!!她打了三个感叹号。 他来劲了,换了个角度又拍了一张,这下更好,什么黑眼圈啊、眼屎啊,简直一览无余。 俞舟欢霍霍磨牙,眼底却浮出藏不住的笑意。她回,有本事你就这个鬼样子出门来接我吧。 杨宵发了个鬼脸的表情,还是乖乖丢下手机去冲澡。 等周佳卉再看俞舟欢时,她已经从一只蔫蔫的小猫变成了一只的餍足的小猫。 “重色轻友。”周佳卉拉上郁然一起数落俞舟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上在和詹意视频。叫你出来吃早饭也不肯。” “我是为了看龄龄。” “龄龄?是你的小孩吗?”郁然好奇地插了一句。 “是的,她很小,一岁都不到呢。你看,这个就是她!”周佳卉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屏幕。 郁然凑过去,抿着嘴没有再说话,可脸上的羡慕却翻涌得越来越浓。 刚出国的那段时间,郁然特别孤独,比在国内的时候还要孤独。她的父亲是不会为她停下的,而她的丈夫——他愿意和她结婚,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某天,曼哈顿下了一场雪,她突然想拥有一个孩子,一个能让她净化更新、再次开始人生的载体。郁然很执着,她甚至故技重施,发疯耍赖上吊找死轮了一遍,到最后程道声都被说服,愿意配合生子,可她年轻时太不懂事,哪怕付出精力财力,上天也不愿意赏赐新生命。 再后来,她的病就被确诊了。一切不了了之。 郁然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病让程道声松了一口气。尽管他开始和解,开始将她当作一个妻子在守护。但那就像是一种等价交换,她即将放过他,所以他乐得留一个美名。 “俞舟欢,你和你老公要孩子了吗?”郁然忽然看向了俞舟欢,后者还在沉迷于线上教训老公。 俞舟欢其实有点反感这个话题,也许是因为吴美芳提、杨宵提、所有看到她婚戒的人都会提,仿佛结婚就是为了生子。她理应捐出自己的肚子、ru房甚至更多。 “还没有呢。”如果不是眼前的郁然命若朽木、脸色苍白,俞舟欢大概是不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回答的。 “是想要享受二人世界吗。” 俞舟欢笑着摇头:“是我太自私了。” “当初Dawson也说过这个话。” 气氛有些微的凝固、危险,甚至因为有人超车而小小地颠簸了一下。 程道声拿稳方向盘,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问:“没事吧?”没有称呼,也不知道是问的郁然还是俞舟欢,又或者是低呼了一声的周佳卉。 三个女人默契地将回答的权利留给郁然。 然后周佳卉才出声,她拉着俞舟欢的手说:“你才不是自私,你是想得周全。等你完成了梦想再要孩子,至少就不用为了工作、为了钱而发愁。” “你的梦想是什么啊?”郁然好奇。 当年抢人抢得蛮横,郁然对俞舟欢全无了解。直到现在她才想要认识俞舟欢,她想知道这个让程道声念念不忘的初恋女友到底有什么独特魔力。 俞舟欢尴尬地笑了笑,在外人面前,她那点毫无成绩的爱好好像有点上不得台面:“我就随便写写小说。” “随便写写还定时更新啊。”周佳卉拆穿老友,“为了写你的小说,你放了我多少次鸽子,有时候聊天聊到一半,居然说闹钟响了,要去写文。” “那不是闲聊嘛。关键时刻我还是友情第一的。” “友情?第一?”周佳卉可不觉得自己的地位会比杨宵高。 插科打诨中,郁然清了清嗓子,来了一句:“你在哪里写小说啊?我可以看看吗?” 坦白讲,要是她没病,俞舟欢一定会在下一个休息站选择下车,怎么能每个问题都踩中她的雷点。 “你别听周佳卉乱说。我真的是随便写写的。我就是日常生活太平凡了,想给自己创造一个虚拟世界,享受支配别人命运的感觉。” 创造、支配,郁然听得稀里糊涂:“你,写的是《三体》那种吗?” “当然是言情小说,我可写不来科幻。”越级碰瓷,俞舟欢的脖子都有点红了。 “是男女的那种?” “嗯嗯。” “要不你给郁然看看吧。”周佳卉莫名唱起了反调,俞舟欢不好拂她面子,只好赶鸭子上架交出自己的小说链接。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本来是太太平平的。可车子还没开进外环内,郁然忽然喊疼。 她绝不是装疼是真的疼,满头满脸地冒冷汗,俞舟欢去握她的手,也只握到一掌冰冷。前后不过三分钟,郁然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紫。 俞舟欢的第一反应是——幸好她跟杨宵说了遇见郁然和程道声的事情。毕竟郁然这副模样,她怎么可能装作没事人一样按时回家。 正在开车的程道声显然不是头一回遇到这个情况。他有条不紊,先是让俞舟欢去郁然的包里拿药、替郁然裹上毛毯,自己则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 车子变了道。 等郁然被送进抢救室,俞舟欢才算松了一口气。 打开手机,微信里都是杨宵发来的信息。一道罗宋汤而已,他要从洗菜拍到摆盘,就为了向她讨功。可汤都凉了,她也没有回复。 最后第二条,他问她到哪里了,第一条则是一个满头问号的表情包。 “杨宵。”俞舟欢当即给他拨了一个视频通话。 杨宵前半秒还是笑的,可他一眼看出医院的背景,立马眉头皱紧:“怎么了?怎么去医院了?有没有事?” “我没事。” “不行,你拍给我看看,手没事吧,脚没事吧。”他的焦急快要把屏幕点燃,这让俞舟欢想到了程道声那张冷静的脸。 “没事没事,真的不是我。是郁然。” “她——突然?” “应该不至于……” 善良如他们,都不愿把那个绝望的字说得太早。 杨宵叹了一口气:“那我来医院接你。”说着,他已经将小熊围裙解下。 俞舟欢连连点头,她是希望他来的。 家中还有嗷嗷待哺小朋友,周佳卉和程道声打了声招呼,赶着回家当宝妈。俞舟欢当然不愿意和程道声单独相处,索性一起告别,和周佳卉下楼等车。 医院门口,并不是打车的好地方。 好不容易有人接单,却和医院隔了一大段红色拥堵道路。 俞舟欢看了看时间,对周佳卉说道:“你要不取消订单吧,我估计杨宵也快到了。” “又不顺路,就等等吧。”说完,周佳卉推了推她的手臂,揶揄她,“你看看你们家杨宵多好,还要来接你。” “谁让我们家里没孩子啊。” “就算有了,他也舍不得让你自己回家的。” “啧,嫉妒啊?那你把他抢走吧。” “抢得走吗?他姓杨,又不姓程。” “喂!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杨宵听到了会不开心的。” “那不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嘛。其实我还真的挺想知道的,杨宵、程道声,如果他们当初同时追求你,你会选哪个?”周佳卉握紧两个拳头,一个代表杨宵,一个代表程道声。 俞舟欢毫不犹豫地往其中一个打了打:“这个。”她声音别扭得好像回到了十六岁的自己。 “唉,还是初恋好啊。” “你没听说过吗?一个人后来喜欢的所有人都会有初恋的影子。”不过程道声和杨宵哪里像,俞舟欢自己都搞不清楚。 周佳卉一向不相信这些只有文学少女才会相信的东西,她摆摆手:“没听过,也和我无关,我就只有詹意这么一个人。” “从一而终,多好啊。” “多亏啊!一辈子那么长,我怎么那么老实。” “你还老实!你刚才干嘛非要让我给郁然看小说。” “你不是总说你缺一个资本捧吗?郁然家里那么有钱,她看起来也确实变好了,万一她想做点善事弥补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俞舟欢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她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大树底下好乘凉,也知道这个机会是昙花,稍纵即逝。 但风险总是与收益成正比,他们都是伤害过她的人,她不能因为害怕成名就潦草决定。 周佳卉刚上车,俞舟欢就收到了杨宵的电话。他说进医院的车子很多,他被保安赶去了地下一层停车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地下一层的缘故,俞舟欢觉得他的声音有些阴凉,夹杂了很多的风。 不开心? 于是一坐进副驾驶位,俞舟欢就嗲嗲地叫了一声“老公”。可等她把旅行袋扔到后排再转回身,发现自己的老公还是一脸平静。 她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是因为程道声吧,她猜,杨宵在这件事上一向小心眼。 “我……”俞舟欢想要解释,却被杨宵更快地完成造句,“我的西装呢?” 西装! 俞舟欢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再也不敢看杨宵,她心虚地答道:“在,程道声的车上。”可她的理由也是很充足的呀——她是第一次碰到郁然这样的临终患者,急得浑身冒汗,外加上海的气温确实也高一些,她才会把杨宵的西装脱下。 只是怎么会忘记拿呢! “杨宵,你……” “我去拿!” 他藏不住情绪,光那一声压抑的比平时还要轻的关门声就已经说明一切。 第71章 可他是杨宵啊。 俞舟欢无法得知杨宵和程道声之间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让杨宵收起笑脸和旺盛的爱意。 他在车里故意调高电台音量,他在电梯里全程只和邻居搭话,他幼稚得如同一个翻了脸的小学生。可俞舟欢知道这次是自己不好,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一踏进家门,俞舟欢就被残留的番茄香味包围。那碗杨宵全程向她直播的罗宋汤,现在应该已经被风吹凉。 “我去把汤热一下。”俞舟欢踩着拖鞋,吞下叹息,将他随手丢在椅子上的围裙系到了自己身上。 杨宵在她背后“嗯”了一声,听起来有些烦躁。尤其是在这个盛夏要来不来前的闷热潮湿季节。 俞舟欢轻轻呼出一口气,快要迈进厨房的双脚又换了方向。 “老公。”她在杨宵的身后停下,两条细白的胳膊将他圈起。周围都是刚刚晒干的衣服,但因为窗户开得有些大,不怎么闻得到阳光曝晒后的味道。 “你还想吃什么?我再拌个黄瓜海蜇丝好不好?”俞舟欢讨好他。 他答得有点慢,仿佛所有注意力都拿去收衣服了。等手上那件衣服叠好,他才说:“我不饿。出来接你前,我刚喝了一碗汤。” 他拒绝她!虽然他深思熟虑之后还假装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生气了。”说这话的俞舟欢比他更像一个生气的人,她扁着嘴巴,看向地上的瓷砖,吊灯映射在上面,是一大簇泛着绒毛白的蒲公英。“我也不知道郁然会突然不舒服。早知道的话……早知道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她坐他们的车。”或许连早饭都该拒绝,不该为了一点好奇、一点怜悯,就害自己陷在里面。 “我更不该把你的西装落在车上!杨宵,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和周佳卉都吓坏了,只知道……” 杨宵太懂她,捏着她的脸打断:“那你之后还会不会去看郁然?” “唔。”她如鲠在喉,咬着嘴唇说出实话:“应该,会吧。” 杨宵好无奈,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你不恨她了?”。 “我是不是很没原则,好了伤疤忘了疼。” “……”杨宵张了半天嘴,没有勇气问一句——你也不恨程道声了吗。 “就当做好事嘛。普陀山上的和尚也让我多做好事。”俞舟欢想了想,并没有说出自己抽到中等签的事情。她已经被成功地心理暗示了,她不想杨宵一起。 听她这么说,杨宵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为这件事生气。” “你还撒谎!”他那点儿脾气,哪里瞒得住她。 杨宵苦笑:“我就那么小心眼,要会和一个病人生气?” 不是为了病人,是为了病人的丈夫。 俞舟欢懒得去说那个名字,只是把杨宵抱得更紧了。她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胸口,诚心诚意地承诺道:“老公,我绝对不会对不起你。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不,我可以用我的小说担保!” “我相信你。”杨宵当然知道俞舟欢的道德感有多高,她连作弊都不会,何况出轨。但人在心不在…… 可惜俞舟欢还在他胸口乱蹭,看不见他眼里的落寞。她把杨宵想得很简单,总觉得他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哄哄就好。 “你快说你还想吃什么菜,我要去炒了。”她的话题回到了柴米油盐。 “就拌个海蜇丝吧。最近天气不好,吃得清爽一点。” 杨宵的心情没能那么快转晴,他说要吃得清爽一些,实际上也就夹了两口海蜇丝。 对此,俞舟欢说不上习以为常,但也没有大惊小怪。 男人女人都是人,她有不安又暴躁的姨妈期,他也可以偶尔低沉敏感。 彼此体谅就好了。 为了安抚今夜的杨宵,俞舟欢准备了爱心水果拼盘,芒果切粒、苹果切块,拿一根根牙签戳好,亲自喂到他嘴里。到后来,牙签也不用了,拿牙齿轻轻咬住芒果粒,舌尖微微一送,直接从她的唇上滑到他的唇上。 傻瓜。每次讨好他都讨好得这么明显。 不过他自己也不聪明,没有一次能挡住诱惑。 “舟舟,说你爱我。”喘息的空档,杨宵掐着她、锢着她,他急需一颗定心丸,让自己忘记那些话。 但比俞舟欢更快回答的是她的手机。 闹铃声响,她该去更新小说了。 杨宵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松了手。 该死,定什么闹钟。面对杨宵眼中的受伤痕迹,俞舟欢的心里顿时涌现出了更多的歉意,她攥着杨宵的衣服,贴上去,先亲了亲他的右脸,又亲了亲他的左脸。 “去吧,零点前没更新,就没有小红花了。”作为小说作者的老公,杨宵现在对小说网站的规则是了然如胸。 俞舟欢还是不放心,走一步就回头望一眼:“不生气哦?” “生气有用哦?”他故意模仿她的语气,还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俞舟欢原地哼唧了一声:“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影视化啊!等到了那天,我就不用这么苦哈哈地打两份工了。说不定还能包养你,让你辞职在家,给我当司机、当保姆、当鸭子。” “白日做梦!”杨宵起身,往她的屁股上报复般地狠狠来了一记。 她刚要冒火发作,他已经提前搬出两只小酒窝来灭火。 “舟舟,我发现我现在好像不生气了。” “好吧。” 杨宵今晚也有事要做。 团队每逢周一都有早会,他这次有发言内容,需要再过一遍材料。 他不敢懈怠,进了社会后他才发现,比他学历高的有、比他关系硬的有、比他长袖善舞还没有羞耻感的大有特有。 如鱼得水的学生时代离他愈发遥远。他甚至理解为什么俞舟欢会在工作之后反而更坚定地去追梦。 可他不能,他没有其它的梦想,他是想在这个行业拼出一番事业的。 只是事与愿违,好像是成人社会的大概率事件。 隔壁组最近走了一个三年工龄的同事,因为研究生学校相同,杨宵直接称他为学长,同在公司的时候,也会约着一起吃午饭。 学长所在的组业绩并不好,上一个年度排在全公司倒数第二,他们组的首席因为私人关系混乱,还在微博上闹出了动静,但这并不耽误首席的年终奖丰厚,也不耽误学长的年终奖变少。 学长是有抱负的,他抱负太大,连私人吃饭都要谈很久的承揽承销、组织架构,可当身边其他同事结婚了、买房了、炒比特币实现人身自由了,他的抱负还是纸上谈兵。 CPA考试竟然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得了抑郁症。要不是他辞职后亲口说出,杨宵都没有发现。 往下沉的人有,往上游的人有。杨宵卡在中间。 原以为自己三十岁都还没到,还在蓄力阶段,可现代职场“三十五岁分界岭”还是突然袭击了他的心。他不像俞舟欢,有天赋、有梦想,或许有朝一日真的会突然实现财富自由,更不像程道声,心够大、也够狠,三十岁不到就爬到了别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只有一步一步走,一步都不能走错。 压力,并不比房贷的数字要小。 窝在小阳台准备完材料,杨宵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俞舟欢写小说越来越专注,一钻进去就是三个小时打底。 他不能也不会冲进去撒娇。 她说过,那是她的梦想,是哪怕没有金钱回报也可以乐在其中的事业。与之相比,他只能乖乖往后排。 杨宵越想越哀伤。刚打开的CFA模拟试题都看不进去。 不行!就该听俞舟欢的,把小阳台的破顶灯给换了。他索性合上笔记本,打开储物柜,翻了好几个盒子终于找到暖黄色的灯泡。 普陀山还是很灵验的。 俞舟欢接下来的日子,甚至可以说是中等偏下。 她所在的财务部门换了新领导,大刀阔斧搞改革,原本下放的一些核算审计业务全部回收,俞舟欢的工作量猛地翻番。她再也不能上午做主业、下午干副业。 或许是不习惯新的生物钟,七月的时候,抵抗力不佳的俞舟欢喜提“尿路感染”。幸好这病不传人,她还是可以去郁然的病房做好人好事。她甚至去得更勤了,希望能化解一些倒霉。她甚至觉得这是老天在惩罚她的心不诚,不敢再在郁然的床边提起什么版权什么影视化。 这之后,还真的太平了一阵。 直到郁然走完最后一程,杨宵突然冷漠,程道声突然靠近。 世界大变样。 无措的俞舟欢没弄明白这一切的因果联系,只能看着一切往大纲外奔跑。 “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做好事,便强行想要帮助周佳卉和姜泛泛。 然而再好的朋友都无法同步悲欢,她们暂时没有难处。 俞舟欢放开了条件:“那你们身旁的人有没有需要的?” 她们眼神交换,不约而同看向了她。 俞舟欢气得戳了一大块刚烤好的横膈膜,但肉到嘴边,她忽然嘴里发腻,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又默默丢到了碗里。 她太难过了,明明不该难过的,明明她看过也写过那么多男人负心的事情,这有什么新鲜的呢。 可他是杨宵啊…… 一滴泪,害得三个人抢纸巾。 她们都是见不得别人哭的女孩子。 第72章 你以后都不用管我了! “他不会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吧?”对于男人突如其来的冷漠,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会像此刻的周佳卉一样,将一切归结于出轨。 姜泛泛对杨宵还是有些信心的:“他应该做不出这种事。” “我也觉得不会。”虽然流了眼泪,放了狠话,但相识超过十年,俞舟欢自认为很了解杨宵的为人。 哪怕那天她跑去西湖给出差的杨宵惊喜,而杨宵正在和初恋女友共饮咖啡,她也不相信杨宵会做出没良心的事。 “也许没有别人,他只是不喜欢我了。”就像世界上大部分东西,保质期一到,谁也不想要。 俞舟欢小口地吸着Mojito,她正在姨妈期,想喝又不敢喝,大多时候只是拿着吸管在冰块里搅。 叮叮当当的,清脆畅快,比男女感情纠缠拉扯好得多。 “但我觉得……”姜泛泛一边开口一边措辞,最后还是替杨宵说了话,“杨宵应该很喜欢你。” “是啊,喜欢的时候是挺喜欢的。不喜欢的时候……”俞舟欢扁着嘴,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噗”。 杨宵已经很久没有碰她了。 一开始只是因为她尿路感染需要听医嘱保持清洁,不知道后来怎么就演变成无止境的清心寡欲。 他明明不是寡欲的人,刚搬进新房子的时候恨不得拉着她去每个角落来一场激情四射,这几个月却稳重冷静得可怕,仿佛晚年生活提前开始。 他放任自己说要离婚,他没有一点点挽留,是不是憋不住了?他想干干净净地分手然后去外面重寻真爱? “还好我们没办婚礼,也没有孩子,离婚就离婚。没男人只会过得更好!”俞舟欢越想越气,吸管在她手里遍体鳞伤。 姜泛泛和周佳卉对视一眼,她们当然知道俞舟欢是在说反话,于是纷纷劝起来。 “舟舟,你们两个还是坐下来好好聊一下吧。”周佳卉说。 “我是想聊啊。我还替他找了好多理由呢,可他一会儿说要加班一会儿说要出差,借口多得要命!难道要我把他捆住才能和他说话吗?他当自己是什么!”停了没多久的眼泪又开始打转。俞舟欢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她做了好事,怎么事情还是和普陀山上的那只签文变得一样。 因果兜兜转转,人定不能胜天吗。 杨宵!都怪他!都怪他! “他去死吧他!明天就离婚!”不知道是恨杨宵还是恨自己,俞舟欢将剩下的酒精全部灌进了肚子。 姜泛泛力不从心地摇了摇头,伸手替她将酒杯换成茶水:“他要是不想和你聊,你们要不要去找下婚姻咨询师?如果没有原则性问题,还不至于这么仓促地离婚吧。” “不能拖了!听说以后要有离婚冷静期,我可不想耽误他找下一春!”俞舟欢叫来餐厅服务员,不顾阻拦又点了一杯酒。 她告诉自己不要伤心,不要做恋恋不舍死缠烂打的傻女人,可为什么眼泪还是掉进了酒杯里。 另一头,杨宵为了躲着俞舟欢,跑到了范嘉杰的小房子里。 “你这房子里到底什么味道!”杨宵每次来每次忍,今天终于受不了。 范嘉杰丢给他一瓶冰过的啤酒,嫌弃着他的嫌弃:“你想要香喷喷的家,你回自己家啊!” 被踩在痛点上的杨宵无话可说,拉开啤酒罐头,灌掉小半瓶。 看兄弟这么惆怅,范嘉杰决定不再提起此事,可是陪他打了几盘游戏,打一盘输一盘,范嘉杰觉得没法不提起此事。 “你到底想干嘛啊!” 同样的话,俞舟欢也说过,但因为他的不理不睬,俞舟欢最后直接摔了卧室的门。那一天,她很失望,眼底的悔意不能更明显。她说:“杨宵,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就不该和你在一起!” 俞舟欢的声音被酒精放大,杨宵撑不住了,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 他终于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范嘉杰听得是又惊讶又不解,还莫名有些感动:“下辈子我要是投胎成女人,杨宵,你一定一定要爱上我。” “滚开。”杨宵没有开玩笑的心思,眉毛拧成一股绳。他知道该放走俞舟欢,知道自己快成功了,可是失去俞舟欢……他一个人的未来还会快乐吗。 范嘉杰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他是自己作死:“俞舟欢又不是随便的女人,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太可能给你戴绿帽子的。你只要好好对她,一辈子在一起不好吗?” 杨宵没搭话。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既然结婚了,俞舟欢哪怕对另一个人心动到发疯,都不可能由着人性去做坏事。但他不愿意,不愿意俞舟欢为了自己压抑、委屈。 她需要一个更懂他的男人,一个能帮她实现梦想的男人。 她值得站在她想要到达的地方。 “我觉得你这次真的是当局者迷。”范嘉杰还是不认同,“程道声怎么可能有你好。他那个人,看起来就没什么感情可言。” “那是理性。” “理性有什么好的。过日子那么理性,彼此算得清清楚楚,我可不觉得跟这种人在一起会开心。” “那是你的想法,舟……俞舟欢喜欢吧。” “不觉得。我虽然不知道你老婆谈恋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但好歹高中到现在,认识那么久,我感觉你老婆还是蛮正常的,不像程道声眼里只有利益。” “他毕竟是她的初恋。说明他们还是合适的。” “我靠!老杨!你说到底就是吃醋!” “你别瞎扯!” “你可悠着点吧。好不容易到手的老婆,你确定要让出去?你确定你老婆是这么想的吗?对了,你确定程道声能比你对她更好?”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男人。”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他的舟舟完全可以找一个既能给她爱又能给她力量的完美伴侣,一个从里到外都和她相配的灵魂对象。 范嘉杰懂不了杨宵的思路,他愿称之为“发癫发嗤”。 “但愿你不会后悔吧。”毕竟他要订婚了,他也会有香香的老婆、香香的家,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这位情痴。 杨宵刚要打开下一听啤酒的时候,手机响了,备注没有换,依旧是“老婆”两个字。他愣在那里不想接,他害怕和她说话。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说真心话,而她一定会可怜他。 “啧。”范嘉杰发出怪声,替他接通。 “喂,杨宵,你现在在哪里?”电话那头是姜泛泛的声音。 范嘉杰尴尬地咳了一声,把手机塞给杨宵:“你快点接!” “怎么了?”他拿有气无力去掩盖心中担忧。 “你也在喝酒?你没醉吧!” “没有。你们,有什么事情?” “没醉就好。你老婆醉得不省人事了,你快把她带回去!” 她怎么醉了!她喝酒一向浅尝辄止,从来没有醉过,她…… 杨宵担心得要命,出声的时候却极力克制:“麻烦你们送一下吧,我有其他事。” “你有什么事!你到底有什么事!杨宵,你今天不来,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离婚!你以后都不用管我了!开心吗!”手机回到了俞舟欢手里,她用最后的力气嘶吼。 原本她已经醉趴在餐台上,像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猫咪,身体缩得小小的,毛发耷拉着,走也走不动,吃也吃不下,只有眼睛里还保有一点亮光,盼望着下一秒主人就会出现在视野里。 她看着姜泛泛用自己的手机给杨宵打电话,她觉得她都这样了,杨宵不会不管的,结果呢,她把自己弄得更可悲、更可笑了。 似乎当年的吴美芳都没有她这么可悲可笑。 俞舟欢开始唾弃自己,都受过伤了,怎么还是那么渴望靠近、渴望爱情。 她是上辈子和老天交换过什么吗?拿爱情换了别的东西? “杨宵来了。杨宵来了。”她听见耳边有细小的声音。然后有人把她抱到了怀里。那是一个熟悉并且安全的怀抱,即使酒精浓度过高。 再然后,她听见自己尖锐的叫喊:“我不要杨宵!我不要杨宵!我不要杨宵!” 她不记得自己喊了多少遍,不记得围观者是笑还是鄙夷,再醒来时,记忆已经虚实不分。 她开始哭泣,因为没有旁人看见,她哭得更凶了。 卧室外的杨宵睡得很浅。一开始他以为是做梦,很快他就发现哭声是真实的。他几乎是惊醒,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卧室里:“怎么了舟舟?!” 卧室里是一片黑暗,填满了哀伤,弥漫着泪水的潮湿。 杨宵将壁灯打开,幽黄氛围里,他看见俞舟欢在被子躺出的小小形状,身体四肢全都蜷缩着,只留一只手在外面,需要的时候就扯一张纸巾。用完就扔在地上,再扯一张。 直到他蹲在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失笑:“那我要去哪里?” “你不是走了吗?” 在刚才那场噩梦里,他亲她、抱她、说她是他最爱的女人,然后他砸门而去,她喊得嗓子都痛了,他都没有出现。 “我讨厌你!”她把复杂感情变成简单的字句。 “我知道。”杨宵一边回她一边扶她坐起来,“别哭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上班,上班,他现在最好的借口就是上班。活像一个不想回家就躲在公司假装加班的中年男人。 “杨宵,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保证,不管你的理由有多荒唐,我都接受。” 说啊,说他是一时情绪化发疯,说他是被称程道声逼迫的,可他却说:“你值得更好的。” “别跟我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她狠狠推开他,眼睛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气红的,“你就是玩腻了!” 杨宵咬着牙,欲言又止。 他靠近了,隔着秋被在她的腿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温柔至极:“舟舟,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他,所以不愿意办婚礼。 喜欢他,所以不愿意孕育孩子。 喜欢他,所以从来没有把他放进自己的小说里。 …… 第73章 我适合一个人生活。 在杨宵的眼睛里,俞舟欢看到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然而她没法好好深思,她的小腹正传来疼痛,一波更比一波烈,到最后像是叠成了千斤的石块挤压着她的内脏。 是之前的冰块和酒精在示威,告诉她放纵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靠躲避解决。 俞舟欢皱着眉头将被子拉开,冲进了厕所。 她在马桶上蹲了一会儿,等疼痛褪去一些,她才听见外头的走动声。然后她听见杨宵的嘱咐:“红糖姜茶泡好了,巧克力和止痛药都放在床头柜了。” 因为她没有及时回答,杨宵又问:“很疼吗?要不要去医院?”他很不安,拖鞋的前半部分一直在击打地板。 驯化得多好的一个老公啊,都不用明说,就知道如何体贴一个姨妈期的女人。俞舟欢有些可惜,她简直是为别的女人做嫁衣。 等俞舟欢从卫生间出来,杨宵已经回到了客厅,只留下一室黯淡的灯光。她钻进了被子里,吃了药,喝了大半杯姜茶,又掰了一小块巧克力放在嘴里慢慢地抿。 她原本就爱胡思乱想,姨妈期更甚,想到最后,她为房子的分割而忧愁得面部扭曲。 她最终还是睡着了,而门缝里的那道亮光却没有消失。 如果它能亮到第二天早晨,俞舟欢兴许会一下子心软。 毕竟雌激素作祟,她有理由反复无常。 但它没有,杨宵在离开家之前将它关得一盏不剩。 从前的俞舟欢觉得“不合适”三个字就是一层遮羞布,一场婚姻分崩离析,一定有更切肤的原因。要么是出轨,要么是破产,要么是暴力,总要触及了根本才会想到离婚吧。 可当俞舟欢自己跳进了婚姻殿堂,甜蜜糖水变得越来越寡淡。她发现原来分开的原因可以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 也许只是因为一条不细看都看不到的裂缝,它存在,就足够让彼此心烦。 为什么要忍受心烦? 资本家与科学家为这个世纪创造了那么多消遣,不就是想让人获得其它快乐来源吗。 俞舟欢渐渐说服了自己,她接受离婚,就像接受一场流感。尽管她好像猜到了杨宵冷漠抗拒的原因,但深究下去、把砂锅打碎打烂,这样好没意思。 下一次,他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 他们相识不过十年多,就绕了那么多弯路,总是为误解买单,总是在错误的时间付出深情。她不想周而复始地应对这么无聊的剧情——爱上他,然后为他神伤。她也不想放下自尊,把自己完全放到他掌心,任由他驾驭,只为他安心。 也许未来还有更好的人等着她和他。 本质就是不合适。 想透了之后,俞舟欢还是不能轻松。财产分割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减少离婚给双方父母的伤害。 吴美芳虽然没有明确表明,但她显然希望俞舟欢的婚姻可以一帆风顺,不用走上她的老路。另一边,杨宵的爸爸妈妈对俞舟欢很好,虽然没把她当亲生孩子看待,但别人遭遇的婆家糟心事,她一件都没遇到过。 因此,离婚的事情很难速战速决,但和程道声的事情就简单得多。 他们早八百年就玩完了,哪怕他冲到福布斯第一名,她都不会把他这种无情的垃圾捡回来。 她有所影射,因此定了他放她鸽子的那家餐厅,她特地打扮了一番,好把姿态撑到最傲。 他迟到了,但她无所谓。 她对程道声已经没有期待,甚至她已经做好心理预设,程道声会再次放鸽子。 不过他能来就更好,免得她的时间被白白浪费。 原本一切进行得很好,除了高价菜品的口感实在有些平平无奇,除了程道声日益凸显的目中无人。 可惜最后杨宵出现了。 他玩逃避玩得那么乐在其中,怎么,现在游戏结束了,他又要回来纠缠了是吗?还是说,他是抱着抓奸的念头来的?他会不会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满足感,然后将此当作证据,好在离婚时倒打一耙。 俞舟欢的揣测像是坐上火箭,连自己都觉得离谱。她懒得想下去,也懒得继续在程道声面前找补当年的屈辱。 她要速速离开,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变成一个刻薄的妻子。 一边刻薄一边流泪,那真是有多丢脸要多丢脸。 蜷在狭小的出租车里,俞舟欢心想,这一回,她终于做了甩掉别人而不是被人甩掉的人。可她摸着胸口,却没有感到一点点痛快。 出租车的窗户里出现了当年的那张长椅,尽管一瞬即逝,却像定格在眼前。曾有那么一天,她在那里痛哭流涕,而杨宵在一旁,手足无措、言语笨拙地安慰着。 他不是坏人,他和她本可以做很好很好的朋友。如果只是朋友,他一定会是她青春里永远温暖的小天使。 只是人性贪婪,悸动生了根,不发芽不开花,似乎都要对不起天地。他们无法满足做个普通朋友,任性地往前迈了一大格。 结果就是踩空了。 与其说为了离婚而难过,俞舟欢更觉得自己的眼泪是为了一切不没有善终的决定。 夜里杨宵回来了一趟,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他抱着她,又开始谈及他是如何爱她。 他就是擅长优柔寡断、当断不断,俞舟欢看多了只感到厌倦,所以拿冷脸相待。他却无所谓,照样在第二天给她准备了爱心早餐。 念及浪费食物不好,她勉强塞到胃里。 上班上得晕晕沉沉,同事无意提起俞舟欢手上的戒指。Tiffany的小众款,如果让俞舟欢自己选,怎么都不会拿几万块买这些碎钻。 一克拉以下的钻石不值钱,他难道不知道吗。印象里,她好像还为此说过杨宵败家。 而杨宵反过来说她不够浪漫。 这算什么浪漫呢。不就是因为她的生日在16号吗,他完全可以买个1.6克拉或者是16克拉的钻戒啊。 好吧,俞舟欢细细想了想,收回自己的碎碎念。 杨宵原本的确看好了一颗1.6克拉祖母绿切割的方钻戒指,戴在手上,仿佛手指都变纤细了、肤质也变通透了,但钻石品质高再加上Harry Winston的百年品牌溢价,柜姐一报出价格,俞舟欢立马在心中舍弃了这颗无瑕透亮的小方糖。 他们背着二十年的房贷,还是不要把大笔现金浪费在买来就会束之高阁的东西上。也许俞舟欢自己都没发现,她比自己的小说角色要现实一百倍。 杨宵却是不死心的:“反正我迟早都会给你买。” 俞舟欢于是追问:“迟早是多早?” “退休那天吧。”他开玩笑。 “就知道你没诚意!” “你放心,五年之内,不不不,三年!三年内我一定把钻石戒指补给你!”他那时比现在自信。不过俞舟欢还是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她以为他们三十岁就会有孩子,而一旦有了孩子,他们的钱将永远攒不出一颗Harry Winston。 明明是在想些平平淡淡的回忆,俞舟欢却渐渐红了眼眶。坐在她旁边工位的姐姐以为她也是结膜炎,好心递来玻璃酸钠滴眼液。 俞舟欢将错就错,放任眼泪流了一会儿。 她在这时庆幸自己有工作,庆幸临近月底工作还不少,她能心无旁骛地忙到下班。可是一下班,乱七八糟的心思又开始生长。 她和自己的戒指再度较上了劲,越看越不顺眼,往上往下,脱下戴上,到后来无名指都红了大半截。 幸好夜里约了姜泛泛,和姐妹一起卖惨,又突然觉得自己不惨了。 等吃完一顿麻辣烫,做好一副新指甲,她彻底忘了悲伤两个字,和姜泛泛在商场里试衣服试得眉开眼笑。 可惜不能一直放纵。 到家之后还是得更文。 这篇小说的数据惨淡,多看几眼,几乎就要唤醒她人生中所有的失败。她在叹息声里磨出一个又一个字。 时间变得飞快,她效率低得吓人。 她是不是没有写小说的天赋,正如她没有得到真爱的福分。 自我怀疑是停不下的午夜专列。 大概是对命运气馁了,俞舟欢选择在那个夜晚将一切告知杨宵。就当一个完整的句号吧,从起点到终点都是那场旷日持久的暗恋。 虽然那时没表白、没拥抱、没亲吻,但不影响她把他当作初恋。因为他,她知道爱而不得多痛苦,因为他,她知道自卑的眼泪是什么滋味。 明明不曾触碰到的真心,却像实实在在拥有过。 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俞舟欢轻松到想要回房睡觉。 一旁的杨宵几乎已经食不下咽,甚至还有些反胃。他从来没有听俞舟欢如此完整地提起过青春期里的事情,那些他记得的或者不记得的事情,和她的执念一起,被存放得很好。 她是爱他的,比他想象中的爱多得多。 “舟舟,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起过这些。” “如果我说了,你就不会给我来这么一出是吗?一定要我剖开自己,告诉你我爱你爱了很久、爱得很深,你才能给我同样的爱和信任,是吗?为什么不能是你付出得更多?为什么你要跟我计较呢?” “我没有和你计较。” “你真的没有吗!你突然不理不睬的,连离婚都无所谓!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喜欢你!我每次的解释,你假装听了,你说你理解,但你其实就是不理解。你在意我不生孩子,你也在意我去看望郁然。你对我很不满意!可你不说,非要一个人把事做得这么绝!” 杨宵被她的质问逼到无言以对。 “不是那样的,舟舟。”至少不完全是那样的。杨宵解释得无力极了。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理解吧,我之前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两年我是不想生孩子,因为我想努努力,给自己一个交待,也想让孩子出生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 “是我不够好,没法给你们更好的环境。” 看,他又误解了,俞舟欢觉得他们真没默契。 “杨宵,你根本不明白!你给的已经够好了,可我不想让孩子只是有一个会挣钱的爸爸!”而且,生孩子这件事情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根本有着天壤之别,“算了,你就当我是自私吧。我还不想为了怀孕、喂奶耽误我自己,更不想那么早地牺牲我的智力和记忆力。” “别这样说你自己,好吗?”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不就又要以为我更喜欢程道声和程道声的钱吗?” “我只是以为他更适合你……” “你高中时就以为我不喜欢你,大学时还以为我不喜欢你,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自以为是地去以为!你说你很早就开始喜欢我,可是你让我感受到了多少喜欢呢?高中到大学,整整五年,你连一次光明正大的表白都没有过!你说你谈恋爱是因为误会我和程道声在一起,可你知道吗,哪怕你谈了恋爱,我还是没办法放弃你、忘记你,一直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接受了程道声。”俞舟欢越说越觉得自己活该,男人就是无情种,她还往一个人身上栽两次。 “杨宵,说到底,你就是爱自己更多。其实也不奇怪,你长得好看,从小都是别人掏心掏肺跟你表白的,所以你才不会自降身价主动低头!” “根本不是这样的!”杨宵受不了了,用低吼打断了她,“俞舟欢,你难道忘了我之前是怎么追你、你又是怎么一次次拒绝我的吗?我是做错了,可你为什么要否定一切呢!” “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吗?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好不甘心啊。那么多沉没成本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花时间重新喜欢同一个人。可是……可是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还是觉得不甘心。” 她那么喜欢那两颗酒窝,那么沉迷他的体温和热吻,所以她还是和他恋爱了、和他结婚了。只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找到那个完美的平衡点。 她好矛盾。 未知的东西让人不安,就像杨宵的心,说变就变,根本不受掌控。 也许完全割舍会是最爽快的方式。 “离婚吧,我们不适合。”被浪费的那些年其实早就说明了一切。 俞舟欢的语调跟着五官一起颤抖,让杨宵跟着一道痛苦。 只是事到如今,他怎么肯放手:“不要,舟舟,从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是我笨,是我太骄傲。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惩罚我,随便你怎么惩罚!不要离婚好不好!” 他真心地乞求,简直比今夜的月亮更真,她却摇了摇头,不再上当:“不能都怪你,我也有不好。其实我才是更自私、更爱自己的人。” 她不肯放任自己迷失在爱里,明明爱了十分又要藏起五分。自尊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毫无保留的爱就像一场慢性自杀。 “也许——我适合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就不会去计较谁爱得多谁爱得少,就不会去猜彼此的爱还剩几斤几两,更不会去恐慌可能悲伤的结局。 她可以尽情追求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灵魂伴侣和完美人生。 他们都可以继续保留自己的缺陷。 俞舟欢渐渐平静下来,眼下的水意快要蒸发殆尽,杨宵却变得更加无措。 他是怎么了?陷在爱里昏了头? 为什么连她爱不爱自己、有多爱自己都看不清。 第74章 我一点儿都不好,而你那么好。 无能为力的杨宵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爱意。 俞舟欢却像是看透了、出世了,她尊重他的爱,但执着地摇着脑袋。 晚风习习,吹动窗边的白纱和她耳边的碎发。 这一幕,好像低配版的《小妇人》啊。俞舟欢曾经预判到这一幕,但她更害怕彻底的错过与无限的惋惜,她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谁知道结局还是殊途同归。 性格决定命运。 六个字多精辟。 “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她并非故意刻薄,但好像现代世界里,工作就是敷衍一切的最佳理由。 杨宵当然不肯。 他像一只软体八爪鱼,从俞舟欢的背后附了上来。他的手沿着一条最熟悉的线路绕到她腰边,然后捉着她的手,团在一起放到小腹前摩挲。 俞舟欢只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她知道自己越挣扎,他就越来劲。 她的冷漠让杨宵有些失神,可他没有放弃。既然确定了俞舟欢的心意,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松手。 “舟舟,你说得对。是我太在意、太计较、太小心眼。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程道声、还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让我没法不讨厌自己。我……我真的很讨厌那个没有勇敢争取你的自己,讨厌那个害怕被你拒绝到最后连朋友都不能做的自己,我让你难过、让你爱上别人,让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舟舟,我一点儿都不好,而你那么好。”他扒开了自己的心,哀哀地坦白道。 这是俞舟欢第一次知道他的卑微。 如果说心中毫无触动,她不会再次红了眼眶。 只是——“你都知道你不够好,你却不想着怎么弥补我、怎么加倍对我好,只知道把我再次往外推……杨宵,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问题的关键吗!” “我以后不会了!舟舟!老婆!你相信我好不好。”杨宵转过身,和俞舟欢面对面。因为满脸的脆弱,哪怕他顶着一米八二的个头都显得极其需要呵护。 俞舟欢定定地看着他,闪闪泪光里是他浓密的眉毛、眼下的黑痣和即使没有凹陷她都清楚记得位置的酒窝。 她咬着嘴唇,狠心地说了句“算了吧”。牙齿松开嘴唇的那一瞬,有一声轻响,轻得不能再轻,却吵了杨宵一整夜。 *** 俞舟欢以为自己和两个男人都了结了,结果不到一个月,她又和程道声坐在了那家高级餐厅里。 程道声故意定的这一家,他严格奉行哪里跌倒哪里站起,以此证明自己永不失败。 “其实去你公司聊就好了。”俞舟欢姗姗来迟。她一身黑色,连肩上的那只牛皮小包都是黑钻黑链条。 她等了他两回,因此今天明明和领导请了年假,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洗衣服、晒衣服、选衣服,一直拖到铁定会迟到的时间点才肯出门。 挺无聊的,但她就想这么干。 “我怕你觉得太严肃,毕竟你也算是半个文艺圈的人了。吃什么?”程道声一边说一边递来菜单。他看见俞舟欢指尖发红,让服务生倒了一杯热水。 俞舟欢没和他客气,拿起玻璃杯,一口就是小半杯。 “今天是程总请客吗?”她问。 “你要是想请,我也不反对。” “哼,那AA吧。”俞舟欢看都没看一眼菜单,直接召来服务员,“你们最便宜的下午茶套餐是哪个?” 服务员“唔”了一声,面露奇妙色彩,估计也是很少在市中心看见穷得这么直截了当的人吧。 “算了,我自己看吧。” “这位先生已经点了一个经典的两人套餐。我们的套餐分量还是很足的,或许可以等它上了您再看着点些别的。” “好啊,谢谢你。”俞舟欢不卑不亢地掩饰着尴尬,转身就对程道声翻白眼,“你是不是钱太多心理变态了,这么喜欢愚弄别人。” “你可以选择不吃。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我要是不受嗟来之食,我就不会坐在这里。” 俞舟欢今天是来和程道声谈小说版权的事情。她很清楚,自己的小说在那些追捧数据流量的公司眼里连个最差的B级都高攀不上,也就她这位前男友,心思不纯,才能让她抄个近道。 机会一旦错过就不来,她当即放弃清高。 服务生很快送来套餐,不谈味道如何,眼前三层式的甜点层次分明又彼此辉映,配色也很有莫奈的格调,算是对得起它的价格。如果不是对面坐着程道声,俞舟欢应该会拿起手机拍几张。 她先挑了一块伯爵司康,这味道嘛,还真的不如她婆婆的手艺。 “不好吃就换块别的吧。”程道声看懂了她的表情。 俞舟欢扁了扁嘴,又咬了一口:“也不能说是不好吃。” “你胃口本来就不大,为什么不把肚子留给最好吃的东西。” “浪费粮食多可耻啊。” “人不可能一点儿都不浪费,总要有取舍。” “好有哲理啊,程总!”说完,俞舟欢像是作对一般,把最后一小块司康快速地丢进了肚子。 她明夸实贬太过明显,他知道她听懂了他的意思。 “欢欢……” “程总,可以谈正事了吗?”俞舟欢拍掉手上的司康碎屑,她抱着玻璃水杯,身体微微向后仰。她自以为已经给足他面子,喝了茶,吃了甜点,也卖了那么一点点笑。 程道声也在笑。俞舟欢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皮笑肉不笑的笑,笑面虎的笑,真让人扫兴。 “我刚才说的每句话都是正事。”程道声开口了,看起来他要玩文字游戏。 俞舟欢抬了抬眼皮,决定奉陪到底。她存心承认:“程总说得对,是我格局太小。难怪你能财富自由,而我还在为钱发愁。” “你想要财富自由,随时都可以。” “不可以吧。我又没有和富二代结婚。” 程道声轻笑,金色的眼镜框上反出了然于胸的光。 “郁然已经不在了。”他说。 “但她活在我心里。不管这个版权合同最后成不成,我都很感激她能给我这个机会。” “她给你的机会不止是这个合同。” 在程道声的面前,郁然真是一点儿秘密都没有。 都说回光返照,在告别世界之前,郁然有过几天清醒的日子。她仿佛重获活力,还很有兴致地装扮起自己。 俞舟欢去见她的那一天,她穿了一条娃娃裙,洁白布料上开满粉色的小花。郁然拉着裙摆对俞舟欢感慨:“时尚真是一个轮回,我小时候我妈就给我买过一条这样的裙子。真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之后她妈妈离开了,她再也没有也再也不想穿这样活泼的裙子。 那天的郁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到最后几乎每个字都是围着程道声转的。 “他是个天才。” “他拥有的其实很少。” “他很孤独。”说这话的时候,郁然简直比她口中的孤独更加孤独。然后她握住了俞舟欢的手腕,眼神虔诚又负罪:“我想把他还给你,俞舟欢。” 人生最后一个愿望,郁然想要让一切回到起点,那个她自己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俞舟欢不禁叹了口气,一想到郁然就会想到葬礼和死亡,她难免惆怅。她给自己戳了一块莓子挞,补给了一些糖分,才对程道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也应该知道我只接受了这个合同。” “你的梦想远不止于这个合同!” “人生大部分梦想本来就不会成真。” “你有能力,有机会,明明可以成真!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当初憧憬的激动的表情,难道你忘了吗?你有那么多影视化的想法,你想拍都市剧、古装剧、悬疑剧,你想创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影视王国。欢欢,你缺的只是试错的资本,而我可以给你!” “程道声,你把自己说得太无私了。你要的是交换,而不是毫无所求想做善事。” “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的!” “你本来应该投胎在富贵之家。我本来应该上北大。程道声,程总,本来等于不可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再说下去,真是和嚼透了的口香糖一样。 俞舟欢厌烦无比地垂下了眼睛,她从包里拿出一支笔,打开合同,按姜泛泛的意见,在关键的地方标注了一通。 “两本小说税后一百五十万,版权期限五年,只限电视剧和电影两个品类的版权开发。成就成,不成拉倒。”俞舟欢并没有漫天要价。嗟来之食,她怕吃太多噎死。 意料之中的是,程道声开始与她拉扯:“不行,我要全版权。” “那就三百万。” “好。”程道声笑得让人发毛,他继续说道,“不过你要答应从今以后不会再和杨宵见面。” “没可能。我和他还没有办完离婚。” “他真是能拖,犹豫不决温温吞吞的。” “比一声不吭一走了之还是要好那么一点点的。” “俞舟欢,我会让你明白——我,比他好。” “我不需要明白。你们在意彼此、喜欢攀比,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啧,程道声,你反正是不甘当寡夫的,不如考虑一下杨宵吧,你们还挺相爱相杀的。” 程道声没空和她玩笑:“听你这么说,你和他是一定要离婚了。” “怎么?你改主意了?要劝我们复合?” “既然你们肯定会离婚,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说了我和他还没离婚。而且今晚我一定会和他见面。”如程道声所说,杨宵真的很能拖,他甚至很没有出息地搬出了自己的亲妈。婆婆一向待俞舟欢不薄,俞舟欢只好暂时性地扮演乖儿媳,待会儿她甚至还得去陪婆婆庆祝生日。 想想晚上的诡异气氛,她就提前开始头疼。哪怕用脚趾头去猜,都能猜到杨宵会借机故意求和。 程道声的逼迫让她的头疼愈演愈烈,他说:“那就从你们离婚那天算起。你保证你们离婚之后一刀两断再也不见,我直接让法务部按你要求做一份新的合同。” 拿钱压人,郁然当年的作风似乎全被他吸收了。 见俞舟欢嘴角弯弯冷眼嘲讽,他又开口,一下抬价抬到四百万。 俞舟欢“噗嗤”笑出声:“程道声,我怎么感觉你是想要报复我啊。” 被点名的人抬了抬眼镜,没有作声。 俞舟欢继续挑明:“你做这些,无非是想证明你当年没有做错,是我一直错怪你吧。”他太骄傲了,站得太高了,已经不允许自己的抉择有一丝丝可以被人推敲的地方。 可悲可笑。 “不用证明。”果然,程道声是不会承认错误的,“欢欢,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对错,只有取舍。一旦利益足够高,人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确定?” “你可以作废合同,反正我没有损失。” “我没那么傻。郁然给的机会,到头来全部进了你的口袋。” “也就是说,你愿意为了四百万,为了你的小说梦,从今往后和杨宵一刀两断?” “你在断章取义。我原本就和杨宵……” “可我需要杨宵这样理解。至于你们以后究竟会怎样,我其实也无所谓。” 呵,俞舟欢听得连连冷笑:“你费尽心机,就是想让杨宵难过死心。” “但这事对你却有百利而无一害。你想要离婚,这样一来,他肯定不会再拖着你不放。” 变态到恐怖。 可即便如此,俞舟欢还是跟着这位恐怖的变态回公司签订了版权合同。 四十秒的语音,在显示发送完成之后,红色公章顺利落下。 四百万,太诱人了,足够她在国企的清闲部门挣上几十年,随之而来的还可能有名望、有流量。而这一切的代价,仅仅是一个人的心而已。 离开程道声的办公室前,俞舟欢还是没忍住讽刺:“程总,我现在还真的开始佩服我自己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精明的前男友。” “如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做你现男友。”他敞开怀抱,恶心、油腻、虚伪…… 回家的路上,俞舟欢找了很多恶毒的词语去谩骂程道声,但同时,她觉得也是在骂自己。 她想要的离婚是好聚好散,而不是刀枪夹棍棒。 手机上没有新的信息,俞舟欢的心空空往下坠。 不知道杨宵有没有点开那段语音? 不知道他听完会是什么心情? 第75章 “让我来说吧。” 还算宽敞的电梯轿厢,里头的空气闻起来却很浑浊。 随着红色数字越变越大,俞舟欢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心跳在紊乱,她的大脑正在极力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寻找不到。 可惜一切都和电梯无关。 俞舟欢倒是宁愿电梯坏掉,不上不下地横亘在楼层中间,好过自己不伦不类地出现在婆婆的家里。 不,她安慰自己,不要过分担心。杨宵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因为自己不开心就把全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 此刻的婆婆和公公应该仍旧不知道他们要离婚,更不会知道她要为了钱和他一刀两断的事情。 等等,俞舟欢迅速地眨了眨眼,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担忧。 她怎么忘了,杨宵根本不在楼上。他好像去无锡出差了,好像要到八点二十才能到达虹桥高铁站,也就是说,至少在九点之前,她还不用面对这糟糕的现实。 这么一想,俞舟欢重新捋了捋表情,捏出几分愉悦、几分孝顺、几分镇定自若。 电梯停稳之前,俞舟欢再次确认了一遍手上的花束和礼物,都是最流畅 然后电梯门开了,她扬起笑容抬头向前,不过零点零一秒,那双弯到一半的眼睛就因为和另一双眼睛相撞而彻底失去焦点。 另一双眼睛,它脆弱又隐忍,水汽湿漉漉地浮在表面,却又若隐若现地冒出火星的碎光。 除了杨宵还会是谁。 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收到那段语音了吧。 俞舟欢百感交集,五官错位,不知道要从哪句话说起。 还是杨宵先开口:“你叫的外卖妈妈都弄好了,等你洗完手,就可以吃饭了。” 他倚着门框,态度冷冰冰,两只大手松松垮垮地垂着。从前这种时候,他早就心疼地将她手上的东西全部提走了。 一刀两断似乎真的近在咫尺。 所幸婆婆出来迎她了。俞舟欢于是急急忙忙绕过杨宵,上前清脆地应了一声。 她再度撑出笑容,将花束和礼物送到了婆婆手里。 “妈,生日快乐!”伤了人家的儿子之后再叫这声“妈”,俞舟欢自己都要起鸡皮疙瘩。 不过婆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她正在欣赏花束和礼物。 俞舟欢是个有心的儿媳妇,一向不会拿大路货搪塞她,每一次都能让她又新奇又欢喜。 “还是儿媳妇好,挑的礼物是我想要的,挑的花也好看。”婆婆抱着白风铃、鸢尾、康乃馨扎成的大捧花束,爱不释手,“舟舟啊,你这都是在哪里买的花,居然还有紫色卷边的康乃馨!” “我下次带你去吧。” “好呀,再叫上你妈妈。我们三个是有一段时间没好好聚聚了。” 俞舟欢顿了一秒,还是说了声好。 身后,杨宵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了。 仅仅是闻到香气,俞舟欢就知道那是罗宋汤,而且肯定是杨宵煮的。他喜欢番茄,放的数量要比她多一倍。 看着那碗微微颤动的橙红色,俞舟欢还是没忍住叹气。 原本这碗汤应该是她来煮的。 不仅如此,她还许诺过婆婆,今天的晚饭统统由她掌勺。结果昨天程道声突然打来电话,他说要和她敲定小说合同的事情,他说自己只有今天有空。 为免夜长梦多,俞舟欢只好立马给婆婆致电道歉,然后将晚饭改成了餐厅送餐上门。谁知道杨宵突然改了行程,还突然亲手做了一碗罗宋汤,餐厅大厨的出品都被它衬得寒酸起来。 “妈,先吃饭吧。”杨宵没有喊俞舟欢吃饭,甚至连目光都只是在她身上随随便便地晃过。反而是俞舟欢自己做贼心虚,总是忍不住往他身上瞟。 他面上看起来还算开心,偶尔会朝婆婆和公公露出一点酒窝。 他不算是彻底无视自己,一家人聊起民生新闻的时候,他也会接上她的话说两句。 他在努力地粉饰太平,只是马脚还是太多了。 婆婆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别扭,故意替他们讲和:“杨宵,你别光顾着自己,给舟舟也盛碗汤呀。” “不用了。”俞舟欢连忙拒绝,她好怕物极必反,玩意杨宵再也粉饰不下去。 她还没见过杨宵生气时的样子。未知的事情更让人恐惧。 杨宵权当听不见俞舟欢的话,还是替她盛了一小碗。 他明明是说:“喝一点吧。”却仿佛在讲,“你爱喝不喝”。 心情复杂的俞舟欢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调羹往嘴里送了一小勺。 “怎么样?”婆婆期待地问道。 “恩恩,好喝的。” “是伐,我们杨宵现在烧得是蛮好吃的。所以人家说,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娶个好老婆。好男人都靠女人教。”婆婆意有所指,俞舟欢却是越听越觉得讽刺。 她低声道:“其实我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女人就是这点不好,老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婆婆拍了拍俞舟欢的手背,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她比较单纯,好像弄错了小夫妻闹变扭的原因,以为杨宵是在生俞舟欢没按约定来做饭的气。 “你们这代年轻人辛苦啊,一个个都被工作绑住了,动不动就要因为工作让出自己的生活。我们做长辈的只会心疼,不会计较的。一顿饭而已嘛,重要的就是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吃得开心。对吧,杨宵?” 杨宵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意思,绷着笑脸连连点头。 “那你跟你老婆坐近一点儿呀。”婆婆继续指挥,杨宵只好听话地挪了挪椅子。 够了,再下去俞舟欢都要替杨宵委屈了。 她同情地往他碗里夹了一块叉烧当作示好。 吃过晚饭,婆婆和公公借口下楼散步,将他们的家留给了俞舟欢和杨宵。临出门前,婆婆还特地教杨宵主动讨好老婆:“舟舟喜欢吃猕猴桃的,你快去给她切一个。” 他们的好害得俞舟欢没法不自我检讨。 更离谱的是,杨宵还真的拿了两个猕猴桃出来。 “你要现在吃吗?” “不……” 手机上突然响起语音通话的邀请,它拦下欲言又止的两人,成了家里唯一的声音。 俞舟欢看了一眼来电头像,便急着地将它挂断。 可对方铆足了劲,一个接一个地拨,俞舟欢恨不得把手机扔到窗外。 不远处的杨宵默默摇了两下头,他的目光在重复的旋律里不断坠落。 他什么都没说,径直去了厨房。 很快便传来洗碗的流水声。 一分零五秒,挂断语音通话的时候,俞舟欢特地看了一眼时间。 程道声,这个人渣!他压根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他根本就是故意添乱、故意往她和杨宵的心里扎刺。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看向了厨房的杨宵。 明明碗已经洗完了,他还站在那里,撑着洗碗池边上的大理石,垂头、并且丧气。 “杨宵。”她正在往他身边走去。 听见她叫他,杨宵就像是静电过身,冷不防颤了一记。而后他沉重地转过了身,像是刚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让我来说吧。”他的身板不知何时已经挺直。 或许是今天的自己实在太没有自尊了,他想在最后时刻稍微捡回一点。 对着他严肃到陌生的面孔,俞舟欢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控。如果现在给她手臂绑一个机器,一分钟起码能数出一百二十跳,但她还是忍住了亢奋和冲动。 她得体地说道:“嗯,你先说。” “俞舟欢,我们离……” 又是铃声!这次又是谁! 俞舟欢恼羞成怒,看都没看直接摁了关机键。她把手机藏到背后,小心翼翼地对杨宵开口:“你,继续说吧。” 呵,杨宵不免苦笑出声,他倒是比她本人更熟悉这个闹铃。 “你该去写小说了。”他提醒道。 直到今天,杨宵才明白,或者说他才肯正视俞舟欢的事业心。 她是那么特别,那么不屈不挠,愿意拿热爱灌溉不开花的梦想。 而他,正如程道声所说,他的平庸对她毫无用处! 崇拜忽然变得无穷大,化作自卑和刻薄。 “不过你已经有了四百万的合同,还用得着这么拼吗?”他问。 俞舟欢终于能百分百确定,他听到了那段语音,并且他气到快要发疯。 于是她赶忙解释道:“杨宵,我不是为了钱要和你离婚的。”她太急了,词不达意。 他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我知道的,你本来就要和我离婚。” “你不要钻牛角尖好不好。” “难道我说错了?你不要离婚?那你的四百万,你的小说梦怎么办!” 真是越解释越糟糕。 俞舟欢咬了咬唇,莫名委屈。她不想和杨宵在婆婆家里吵架,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这件事,回家了我再跟你好好说。” “嗯。” 俞舟欢以为这段对话到此结束。结果杨宵只是在挑选合适的字句,然后用既不无理取闹也不阴阳怪气的声音将它说出口:“你要写小说的话就先回家吧。我会跟我爸妈解释的,他们都能理解。” “……蛋糕还没切。”俞舟欢掐着掌心说道。 “嚯,那你今天还来得及写小说?” 俞舟欢被问住了,他居然能让她无言以对。难道从前都是他在让着她。 她不愿深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让步:“你没带笔记本过来吗?” 果然!她怎么可能就此放弃自己的小说。 他刚才究竟在期待什么! 杨宵抬起头,恨不得将她瞪穿。 可——她在做什么!她在哭什么!是她在欺负他啊! 她把他当成了没有心不会痛的人在狠狠欺负啊! “俞舟欢!” 被点名的人带着哭腔迅速地“嗯”了一声。 就那么一声,轻得跟蚊子叫似的,却让杨宵的烦躁不爽飙升到峰值。 他恨恨地往踢脚线上踹了一脚,说道:“我房间里有一台老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说完,他去了客厅。他故意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里头正播着激烈的篮球比赛。 那台电脑虽然可以启动,开机密码却把俞舟欢难住了。她不敢贸贸然和杨宵开口,只好自己在桌上桌下找提示。 幸好杨宵的习惯很少改变,很快她就在书架上的一本本子里找到了他的开机密码。 他真是从小都没什么心眼,一张A4纸上几乎写了所有密码,除了开机密码、游戏密码、人人网密码,还有支付宝密码…… 等等,他还注册过小说网站,这个账号不是他现在的账号啊,还有这个密码——iloveyzh16。 他们之间,到底还错过了什么? 鼻尖的花香忽然变得扑朔迷离。 第76章 “你只是想离婚而已。” 俞舟欢打开了小说网站。她输入了A4纸上的那个用户名,输入了密码,然后键盘上的手指和鼠标上的手指同时停下动作。 答案呼之欲出,俞舟欢惴惴不安。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 她怕事情超乎想象,时间表会被彻底打乱。 今晚的小说理所应当地写得磕磕绊绊。 俞舟欢一会儿觉得电脑速度太慢,一会儿觉得房间里的空气令人烦躁,于是她死命敲击键盘两次,又起身开窗一次。 好在之前攒了两千字的存稿,她勉强凑出一个不算狗尾续貂的章节。 俞舟欢点击“保存”,复制下最新的章节,不能避免地重新打开了小说网站。 光标就停在刚才输入的那个用户名上,她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此刻的俞舟欢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她眉头叠成山峦起伏,肩膀的肌肉正在不断紧绷、向上抬。 她决定登录。 那个账号的主人显然不是一位小说爱好者。他只看一个作者的小说,不管作者的更新是多么随机,他都会做第一个捧场的。因为是寂寂无名的作者,热情的他常常都能包揽下第二、第三、第四条评论。 不过后来他好像长大了,他换了昵称、换了风格,不再发一些幼稚的没有意义的评论。他会细心地给小说找出错别字,偶尔也会质疑剧情的不连贯。 他几乎比作者还长情,在那个作者弃号之后,他还会隔三差五去鼓励、去加油、去投地雷。估计连小说网站的后台人员都看不懂他的迷恋行为。 “大大写得真好!下一本要写什么呀!” “你是在构思吗?千万不要放弃哦!笔耕不辍!” “大大你是真的放弃写文了吗?┭┮﹏┭┮。” …… 俞舟欢一条条往下翻,那些像是独角戏的评论居然足足横跨一整年。 杨宵他…… 俞舟欢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 其实一直以来,俞舟欢都觉得杨宵不够懂自己、不够爱自己。 他们并非三百六十度都契合的两个灵魂。 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谈普普通通的爱,结普普通通的婚,在一起抑或分道扬镳,都是那么普普通通。 决定离婚之后,俞舟欢甚至说服了自己——没关系,生活不会因此陷入深渊。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男人,找个比杨宵更能令自己快乐的,能有多难。何况,她比从前有钱,她完全可以舒适地享受单身状态。 她的未来一定会更加开阔、更加丰富,因为现在的一切全是杨宵的错——他性格太犹豫,他把自我放在了高处,他感受不到俞舟欢的心意,他不理解俞舟欢的决定,他让他们错过许多年。 这不是真正的爱。 真正的爱是还没见过繁花,就已经认定眼前这一朵,是哪怕见了繁花,也只钟爱手中这一朵。 “欢欢,你看,我们明明就是一类人。” 俞舟欢的耳畔突然响起程道声下午说过的话,起因是她骂他自视甚高。 现在想想,他也不算说得太离谱。 揉了揉鼻子,俞舟欢轻轻起身。她将门缝稍稍开大,像做错事的小孩,只敢躲在门的背后偷看。 电视上的球赛仍旧是那一场,俞舟欢听不懂专业名词,只觉得解说员的声音亢奋热烈。即便如此,作为观众的杨宵还是沉沉地耷下了眼皮。 她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杨宵”。 他没有理睬。 她于是挪动拖鞋,一点一点往客厅里走。 她是想跟他说话的,把隐在时间长河里的所有东西,哪怕是尘埃、是虱子,都摊到彼此面前认领清楚。 但她又害怕。 怕承认自己的错误,更怕错误无法弥补。 她一路小碎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没有被吵醒,仍旧歪歪扭扭地倚在沙发靠背上,俞舟欢都能预见到他背后的西装已经起了多少褶子。他似乎睡得并不安心,眼球忽然急速地转动了一圈。 俞舟欢伸出了手,想要叫醒他。她手上新涂了粉紫色的甲油,此刻停在他的脸颊上方,不知为何衬得他的黑眼圈诡异无比。 那副青黑的黑眼圈就像是拥有了魔力,将她的目光凝固,把她的内疚、忏悔、心疼接二连三地引到了心头。 他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 俞舟欢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触电一般地将手缩了回来。 她在杨宵身边的一只矮脚凳上坐下,试图从头厘清他们之间的故事,试图将他们各自付出的爱恋算得分毫不差。 但,感情的事就像水和面粉和在一起,一旦开始就难舍难分。 如果不满意,要么丢弃,要么不断加料反复调整。 “你,怎么在这里?”杨宵在此刻醒来,他睡得晕晕乎乎,还有些隐隐的头疼,语气里没有任何色彩。 俞舟欢却一下子全身血液开始涌动,眼睛眨得疯狂。 只是杨宵没看见。 “你写好了啊?”杨宵揉着脖子继续问。他另一只手撑着沙发的扶手,身体渐渐坐正。 俞舟欢垂下头,她已经对小说的事情过敏,只是心虚地“嗯”了一声。 杨宵尴尬地动了动嘴角。他不懂,为什么一觉醒来,俞舟欢的委屈会变本加厉。 “你有什么事情吗?”问出口之后,杨宵一下子清醒过来,不会是她和程道声又约定了什么吧? 她怎么可以这样啊! 他好难过,他的心开始提前演习疼痛。 不,不可以,不能难过! 杨宵攥紧了拳头,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儿要做什么。 与他相隔不超过一米的俞舟欢并不比他好过。她看见杨宵恐惧的表情和随时要逃跑的姿势,她慌得失去思考能力。 “你要去哪里?”俞舟欢在他起身前发问。 “苹果。”杨宵没思路,直接念出了眼睛里的东西,然后他补充道,“我去切点苹果。这么多苹果,再不吃就要坏了。” “我去吧。你切苹果最浪费了。”俞舟欢下意识地说道。 他没拒绝,她于是抱着水果篮去了厨房。 等俞舟欢洗好水果回来,杨宵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太平静,他在装睡。这一次,俞舟欢很确定。 不过她没拆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便开始切苹果。 她太久没切苹果,技术都生疏了,应该连成条的苹果皮像是一块块狗皮膏药掉在茶几上。 她憋不住了,烦躁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往喉咙口冒。 杨宵明明听见了,明明还想问些什么,可他忍住了。俞舟欢因此侧过头,盯着他绷紧的手看了很久。 “苹果切好了。你要不要吃?”她权当看不见他的装睡,并没有放低音量。 杨宵哪有吃苹果的兴致,他将脑袋从右边歪到了左边,继续伪装。 幼稚! 不吃就直说啊,演什么演! 此刻,俞舟欢的那点儿内疚已经被不爽代替,她索性用水果刀插着一块苹果直接送到他嘴边。 鼻尖传来清甜,杨宵很不满意,拼命地往椅背上靠。 俞舟欢却步步紧逼,苹果眼看着就要压扁杨宵的嘴唇。 “俞舟欢,你到底想干嘛!” 杨宵终于放弃了装睡。他恼怒地瞪向俞舟欢,而俞舟欢亦是分毫不让。 她为什么可以那么理直气壮!为什么可以那么狠! 杨宵气到发抖,快要败下之时,他一咬牙、一跺脚,将俞舟欢整个从矮脚凳上拎起。俞舟欢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去反抗,又怕手里的刀伤到他,等意识回到大脑的时候,她已经被带到了杨宵的大腿上。 杨宵太久没抱她了,从身体触碰到的那一刻起,他就犯了瘾,无法停止地向她亲近。也许明天就抱不到了,所以今天他必须加倍抱回来。 他无耻又无理地想着,一双手绕过俞舟欢的腰,用尽力气让两颗心贴在一起。 然而肢体的亲密没有让俞舟欢放弃抗争,她念经一般地数落着杨宵。 “你发什么神经啊!” “你是不是要家暴我。” “不是在装睡吗?有本事一直装下去啊。” 大概是因为自己都清楚自己说的是胡话,俞舟欢的声音细细小小,跟猫咪挠心一样。 杨宵趴在她的颈边,任由她责备。 等她说够了,他才蹭着她的脸,低低恳求:“舟舟,抱抱我好不好?就一会会儿。”他听起来是那么累、那么心酸。 “可……我手里还拿着刀。” “没关系的。”他说话的时候连酒窝里都流淌着化不开的哀伤。他很快抓住了她的手,连手带刀往自己的胸口靠近。 “杨宵!你干嘛啊,小心被刀弄伤!” “你担心吗?你又不是没捅过我。” 哀伤好像伴随空气淌到了俞舟欢的身上,她甚至不敢再看杨宵。 她垂着头,四肢无力,快要从杨宵的腿上滑下去,又被杨宵及时地拉回了胸前。杨宵还握着她那只拿刀的手,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没有一丝退却。 “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么狠的。”说着,他的目光从刀尖移到了她的眼前,“你和程道声不一样。你只是想离婚而已。” 一句话,把俞舟欢打得狼狈不已,她嗫喏着说不出话。 门外传来婆婆和公公的说话声,俞舟欢迅速地从杨宵的腿上跳开。 苹果、水果刀还有她自己,一秒之内全部回到了各自该去的地方。 “擦一擦眼睛。”杨宵也起身了,他随手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自己则径直走向了玄关。 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不会把自己的烦恼交给父母解决。 然后是一派和谐,一家人一起点蜡烛、许愿、切蛋糕。 婆婆不信年轻人那一套,坚持把心愿讲了出来:“我呢,别的随缘。只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年年都能像今天这样给我过生日,我就很满足了。” “一定可以的。”公公很有信心。 而杨宵忙着让大家尝尝他选的蛋糕。 第77章 “跟我回家。” 杨宵的笑容如今是限定商品,离开婆婆家之后,他就收起酒窝、不再出声。 也许是刚才被俞舟欢训过,他没有选择装睡,而是瘫倒在副驾驶位置上,全程对着窗外夜景。 颓废得像是被世界抛弃了。 俞舟欢看到不想看,却没法阻止自己的余光里有他。 她有些窝火,尤其今夜路况糟糕,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交通事故,满眼都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刚刚将刹车放掉,她又要重新踩下。 血压都要冲到一百五。 可她又没法窝火。 她忍让至此,杨宵也是礼尚往来。都到了地下车库、车子都熄火了,他忽然很有礼貌地对俞舟欢来了一句:“要不你自己上去吧,我去范嘉杰家里。” “范嘉杰是你老婆吗!”俞舟欢再也憋不住怒意。 倒霉的车门成了她的发泄对象,力道之大,声音之烈,简直要把整个地下车库都震碎。 杨宵还在车里消化俞舟欢的行为,只见她又折返了,将他的车门拉开,然后咬牙切齿地吼道:“下来啊!跟我回家!” 她是火,他却是冰:“等我们冷静一点再谈吧。”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跟你说清楚。” “我不会拖着你的。我答应离婚。” “离婚,呵,除了离婚,你没有别的事情要跟我说吗?你要这样不明不白地和我离婚吗?” “那我能怎么办!”只吼了一句,杨宵又收了声音,“难道要我挡着你发财、挡着你过更好的生活吗!” 俞舟欢吼不下去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说:“杨宵,下午的那段录音是程道声故意让你误会的,我不会为了钱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我手机里录了我跟他所有的对话,我现在找给你好不好?”说完,她立马打开手机翻找起来。 不! 怎么会只录了二十分钟呢? 最重要的一段在哪里啊! 该死,她为什么不买个内存更大的手机! 俞舟欢急到冒火,气得落泪,她的嘴巴因为难以置信而长时间地张开着,她的手在空中划出毫无意义的曲线。 “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啊。”她应该是很聪明的啊,什么都能想到,什么都能做好。 为什么现实却是一团糟! “杨宵,当我求你,跟我回家,我们把所有事情全部说清楚好不好。” 她几乎是在哀求,他没法不答应的。 *** 玄关的灯刚刚点亮,电子门锁的声音还在耳边,俞舟欢毫无预兆地挡在了杨宵的面前。她一步步往前,一步步逼近,直到踩在他软绵绵的小熊拖鞋上。 她垫起脚,她昂着脖子,她要亲他却亲不到,委屈得流下两行眼泪。 “俞舟欢,你到底想干嘛啊。”他搭在她的肩膀上,与她拉出一段距离。 这是杨宵今晚第二次问出这句话,但此刻的这句似乎透着点不真实的亢奋。 俞舟欢耸了耸鼻子,发出一记“哼哼”声,她何尝不想知道自己在干嘛。 神经质、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矫情、作,什么时候也变成她的毛病。 她往后退了一步,试图理智地说话:“你……下午的事情,我有错,对不起。”她道歉得很生硬,大概是是因为生平第一次。 这回轮到杨宵往前进了,他微微俯身,问得又委屈又像是赌气:“所以你要补偿我?你觉得亲我一下就可以补偿一切了吗?” “对不起。” 她很俗,她想来想去觉得杨宵最吃这一套。 不过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他渴望她的亲吻,并且渴望着更多。 自从沙发上近距离的触碰之后,杨宵就走在了躁动的边缘,他满脑子都填满了非分之想,他甚至觉得独处一室会让他做出违法婚姻法的事情。 他要冷静,要逃去没她的地方,要喝很多很多冰汽水。 偏偏她不肯,还要煽风点火。 所以不能怪他。 他们都有错,每一个错误都是他们合作的产物。 距离他们最近的餐桌很快得到了征用。 西装、百褶裙、白色衬衫、同一个牌子的女式水粉色衬衫,一件两件三件全部丢进空中打转。俞舟欢掐着杨宵的腰,嘴唇被咬成最妖冶的红。因为疼痛和愉悦的双重刺激,她的身体正变得十分扭曲,就像挂在她小臂上的那根纤细的带子,百转千回。 然而杨宵还没有满意,今天的他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蛮狠、残暴、不管不顾。 他将她从餐桌上抱下,换了个更羞chi的姿shi。 俞舟欢浑身发麻,她的颤抖还没停下,杨宵又咬上了她的肩头:“欺负我,你就知道欺负我。坏女人!” 他力大无穷,简直像吃了兴奋剂的骑手。 “不要啊,杨宵,不要那样。”她情动了,连声音都化作涟涟春水。 “叫老公!” “老公,老公,老公对我最好最温柔了……” 他终于知足,放过她的肩头一路向下吮。 今晚的杨宵,是杨宵,又不是杨宵。 俞舟欢受他传染,下半场在浴gang里,换她大变性情。妖娆热烈,没有下限。 只不过事后清醒过来,躺着床上的俞舟欢仍旧因为羞耻而难以入眠。 “哼!”她发出一记怪声。 躺在她边上的杨宵却丝毫不受影响,他正捏着俞舟欢的睡衣玩。他觉得好奇怪,同样都是棉花做的衣服,怎么她的就更柔更软更舒服呢。 “舟舟,我们的睡衣不是一个牌子吗?”他突然发问。 然后下一秒就被俞舟欢踹了一记小腿。 他“呜呜”假装两声,又开始傻笑。今晚,世界上还有谁会比他更开心呢,他久违的卧室、久违的床、久违的被子和久违的老婆,全都回来啦! “舟舟,既然我们不离婚了,你以后得对我好点。”他语气真笃定,真让人生气。 “谁跟你说的!” “你自己啊。你刚才那么……” “刚才怎么啦!男欢女爱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只有夫妻才能做这种事情。离婚了也可以啊。离婚以后我们做pao友好了。”她心虚,所以声音很大。 杨宵撇了撇嘴,他才不会再被她绕进去呢。 “我可不干!”他坚定地回绝道:“我只上我自己老婆的床!” “啧,坚贞不屈啊。我看你还可以上桌子、上浴缸、上墙壁啊!” 咳,他知道自己今晚有点过分了, “你,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这样了嘛。” “又没说你不好。” “那你喜欢?” “不准每次都这样。” “你就是喜欢对不对!” “哎呀,你能不能别再纠着这件事!其他事情不声不响,聊这个就那么多话要说。” “人类本能,你不能泯灭人性。”杨宵默默使劲,把俞舟欢拖回了自己的怀抱,他揉着她的头发,继续大胆发言,“我现在觉得,之前那段时间我们闹得那么不开心,就是因为没有上chuang。” “嚯,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怪我啊。” “没有,可是我也没错啊。你说医生让你不要同房,我完全克制住自己了。” “那医生没有说一直都不要同房啊!我都好了!” “你没通知我啊。” “我怎么通知你!你整天出差、加班,回来就搞忧郁,动不动就演得像是快要累死了。我要是还逼着你上chuang,我是不是很不要脸!” 杨宵被怼得无言以对:“那我,也是真的有点累。” “你在累什么?你是身体累,还是心累?”说着,俞舟欢支起身体,她眼睛里的qing欲已经退却,正黑白分明地打量着他,“杨宵,你现在可以把你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我了吗?” “……” “老公,告诉我好不好。”她放低身段,几乎是在哄他。 “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就先说说你最近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漠。” “我要是不对你冷漠的话,你怎么会跟我离婚。” “喂,你这什么思路!离婚还要我主动啊。” “我是怕你道德感太高,明明自己有喜欢的人,就因为我对你不错,你就要放弃那个人了。” “那个人?哪个人?说来说去就是在吃程道声的醋!” “我……我以为你没那么喜欢我嘛。” “我都睡你床上了还不喜欢你啊!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样,绝对不可能jing虫上脑!” “那你为什么拖着不办婚礼?” 俞舟欢刚要张嘴,就被杨宵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上,这一回,是他占据地理优势,可以居高临下。 “你别糊弄我!我记得很清楚,你高中时候亲口说的,你要办个很华丽的婚礼,然后一结婚就要当妈妈,因为你最喜欢小孩子了。” 天,她说的?她自己都忘了。 不过——“那可是高中诶!那么多年过去了,是个人都会变啊。” “变得很坏。”杨宵不敢说出声,只能用口型补了一句。 “老公!”俞舟欢撒娇一般叫了一句,然后她伸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抚摸起来。她指尖皮肤很嫩,声音絮絮叨叨,他渐渐放松,懒懒地趴在了她的胸口。 “我是真的想要多做准备,不想那么仓促。而且婚礼我都答应你了呀,明年肯定会办的。” “我以为你是在敷衍我。” “傻瓜。要是我们真的这么离婚了,你要怎么办?” “我会拖着你的,接下来范嘉杰要结婚,我们不好触他眉头。” “还算计上了!我看你今天说离婚的时候还挺真心的。”想到自己的失态,俞舟欢恨恨地揪了一撮杨宵的头发,卷在手指上玩弄。杨宵故意做戏,哇哇喊疼,俞舟欢于是立马赏了他的屁股两个巴掌,“你不要老是这样,以后小宝宝有样学样!” “你会生小宝宝吗?”他眼睛放光! “废话,我不会,你会啊。” “……” “傻死了,真怕我们的小孩跟你一样。” “像我挺好的吧,男帅女美,还附赠酒窝!” “你放屁!像你就会犹犹豫豫、隐隐瞒瞒、耽误事情。明明大学的时候就在支持我的小说,为什么从来不讲。” “啊?那个……”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唔,你不是不喜欢那种没营养的评论吗。” “我?什么时候?” “那时候程道声跟我说的啊。” 他!? “你以后不准信他了,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嗯!” “那也不对啊。我看你后来发表的评论都挺正常的啊,而且……也算挺深情的了,你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过。你最喜欢表功了。” “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现在不也挺深情的嘛。” “你给我说、实、话!”俞舟欢拎着那一小撮头发。 “我就不能给自己留点颜面吗!那时候的我,感觉就像只舔狗,而且你那时候还跟程道声在一起,我还是只小三狗!” 原来人类的本质都是一样,不管男女,都爱自尊。 俞舟欢不禁苦笑:“什么狗不狗。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喜欢我喜欢得那么……深。”虽然早就身体契合了无数遍,说这种话的时候,俞舟欢还是会脸红。 杨宵凑上去亲了两口:“那我们以后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谁都不许藏在心里。” “难得我老公也有分析理解这么到位的一天。” “你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 “还有一件事。” “老公,见好就收好不好?”她预感不妙,鸡皮疙瘩已经做好准备。 果然,杨宵的下一句话是:“我要你每天醒来都对我说一句‘我爱你’。” 第78章 “你当我花痴啊。” 久违的熟睡,闹钟都失效。等俞舟欢醒来,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屏幕,心跳都要停跳。 “完了完了!要迟到了。”她急于起身,却被杨宵的大掌拍回了床上。 “你们不是不打卡吗?”杨宵打了个呵欠,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睁开眼睛。也对,他的公司实行弹性工作时间,没有早起的压力。 可她不一样,“我们新换了小领导,现在上下班抓得很严的!我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就给领导留下坏印象。” “嗯?你不是对那份工作没什么想法吗?” “没想法归没想法,但如果能混个中层小领导当当也不错啊。好歹是吴老师走了关系的铁饭碗,旱涝保收,有安全感。” “你不是刚挣了四百万吗?”人太满足,就容易失足。杨宵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睁开眼睛,扑在俞舟欢的身上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太上进了。你懂吧。” “不懂!”俞舟欢佯装怒意,敲了敲他的额头,“还提四百万!这四百万是有前提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得而复失。” “对不起嘛,是老公不够厉害。”他很抱歉,连声线都在下坠。 “胡说八道,我老公多厉害啊!”俞舟欢心疼地搂上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左边脸颊。 杨宵很享受他老婆的主动撒娇,又把右边的脸颊送了上来:“这边也要!” “不要脸,你扮猪吃老虎!”俞舟欢一边骂一边却和他粘在一起接连亲了两口。 “老公,我爱你。” 俞舟欢的记忆力很好,趁机将昨晚的承诺如约实现。 不过她还不太习惯这种明晃晃的示爱,肉麻到仿佛空气都变稀薄。 她轻咳了几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而后迅速起身,刷牙、洗脸、找衣服。 他也跟着跳下床,追在她身上,非要跟她一起挤在小小的卫生间里。 “我送你上班吧!”他雀跃地提出请求,誓要捡回好老公的头衔。 正在画眉毛的俞舟欢却一脸嫌弃瞪向他:“你把牙膏泡沫溅到我身上了!” “那,我帮你擦掉嘛。” “算了,我又不是不能自己擦。”俞舟欢拿起湿纸巾,小声抱怨道,“也不知道待会儿挤上地铁,会不会又被弄脏。” “都说了我送你啊。” “不要!地铁一条线直达,还不堵车。”她是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愿意迟到。 这让杨宵有点受挫,他膨胀的爱意堵在胸口无处散发。 俞舟欢体贴他,翘起一根手指,调戏般拍了拍他的侧脸:“别委屈了,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再一起逛个街。我们真的好久没在外面约会了! “唔。”他面露难色。 “你要加班?”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拒绝!” “我没有拒绝。” “你要是不想拒绝早就抱着我说好了。” “唔。”被看透的杨宵只好透露事情,“范嘉杰不是要订婚了吗,他有点害怕,想让我开导开导他。” “范嘉杰!又是范嘉杰!你最近跟他睡的比跟我睡的还要多吧!”而且,杨宵能开导别人的婚姻? 哪怕全世界连小猫小狗小蚂蚁都相信,俞舟欢都不相信!她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我看你们两个就是彼此影响的。一个想离婚,一个想逃婚,还是少点来往吧。” “我已经好了呀,我现在对婚姻充满了信心!” “切。”白眼归白眼,俞舟欢还是很不放心。明明时间紧迫,她还是在出门之前花了三十秒跟他热吻:“坚定一点知道吗!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杨宵和范嘉杰友谊深厚,俞舟欢和姜泛泛也不输给他们。 那边是不知道要不要踏进婚姻,而这边是不知道要不要从已经结束的感情里抽身。 “其实真的要我哭,我也哭不出。”趴在推拿馆的床上,姜泛泛的声音听起来更闷了。她是很能吃痛的人,不管哪家推拿馆、哪个推拿师傅,俞舟欢从来没有听她喊过疼。 俞舟欢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推拿馆里的中药味让她开始忧郁地思考哲学 怎么好人有好报这个道理,在现实世界是这么难以应验呢。 “舟舟,你说我能不能去他的订婚宴啊?” “啊?你要去?” “我要是不去,大家会觉得奇怪吧。而且——我不去的话,你是不是也不准备去了?”多年闺蜜,姜泛泛简直比杨宵更了解俞舟欢。 俞舟欢“嘿嘿”傻笑了一声,得意地表明忠心:“你不去的话,我肯定不去。我很讲义气的!” “那我们都不去,周佳卉会不会有想法?还有詹意、杨宵……” 她想得很周到,不愧是当年的优秀班长。俞舟欢差点就要被说服,但仍旧没被说服:“你先考虑你自己!不是你能不能去,该不该去,而是你想不想去!” “我……想的。”姜泛泛郑重地决定了,“面对总比逃避好。” 她想去亲眼见证一下他的幸福,然后告诉自己毫无可能。 “唉。”俞舟欢替她感慨出声。 “好了,别说我啦。你看起来心情不错,今天好像也不骂杨宵了,是不是……?” “是什么是!有什么好说的!没见过夫妻吵架吗!人家不是说一对夫妻一生中会有200次离婚的念头和50次想掐死对方的想法吗,我才第一次呢。” 她死鸭子嘴硬,连推拿师傅都忍不住憋笑出声。 *** 因为是订婚宴,范嘉杰邀请的人并不多,但都是关系亲近的挚友亲朋,个个都捧场,因此氛围被炒得十分热烈。 他的未婚妻是个身材娇小、长相柔和的女生,就连俞舟欢站在她旁边都显得有一丝高大。不过听说她在一家重点高中当数学老师,俞舟欢还挺难想象那副画面的,不晓得她对学生发起火来会是什么样子。 “你快看。”身旁的姜泛泛推了推她。 姜泛泛比俞舟欢想得要豁达,毫无死气沉沉的气质。或许如泛泛本人所说,她的喜欢原本就是一场执念,并不牢靠。不过俞舟欢才不信呢,一定是她最近遇到的那位男士让她心动了。 她能这样俗气,俞舟欢很满意。 反正人本来就俗气,拿一场心动抵消一场心痛,多么快乐。 见俞舟欢不专心,只是盯着自己打量,姜泛泛又推了她一记:“你快看,你老公要跳舞了!” “啊?”俞舟欢扭头,比樱桃大一点的嘴唇从小“o”张到了大“O”。 台上,穿着八零年代亮片西装的五个男人一字排开,赤黄绿蓝紫,一人一个颜色,脖子里还搭了一条同色系的长条大彩带。 “这不是我们高中啦啦队的舞吗!”俞舟欢又是一惊!她不会忘记她高中里的那次尴尬经历。 姜泛泛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们几个都会跳。” “呵,还跳得挺好呢。” “何止好,简直是风骚!”周佳卉刚刚喂好奶,一开口就是技压群芳,“难怪詹意最近一直在看女孩子的跳舞视频,问他他又不肯说。我还以为他要变心呢!”不过看周佳卉的表情,她现在还是蛮满意的,和詹意台上台下挤眉弄眼毫不含糊。 俞舟欢就不一样了,一双冷眼怒对王八蛋杨宵的媚眼——藏得真好啊,到底还背着她藏了多少男人的小秘密。 愉悦气氛里,《情歌王》的背景音渐渐低了,舞台只留给范嘉杰和他的未婚妻。 几个男人纷纷跳下舞台,他们拖着滑稽的亮片西装,各回各家各找各的老婆。 明明对面还有空椅子,杨宵却非要坐在俞舟欢的旁边,偏偏俞舟欢身旁没有空椅子,他便趁机耍流氓,一屁股坐到了俞舟欢的大腿上。 “你要压死我啊。”俞舟欢还没来得及琢磨自己的话,就被杨宵先捉到把柄,“大庭广众,不要说这么少儿不宜的话。”他语重心长,动作却轻佻,拿脖子上挂着的那根亮紫色彩带不停地往俞舟欢身上挠。 彩带亮闪闪,闪得俞舟欢的眼里像是进了一颗钻石。 “丑死了。”她白了一眼,蛮横地彩带上撕下一个亮片。 “你、在、说、反、话。”杨宵现在属于自信心爆棚,完全不相信她,“你一定在想,‘我老公真帅,我老公怎么这么帅,我怎么会有这么帅的老公’!” “你当我花痴啊。” “那我帅不帅?”他知道她在人多的地方会害羞,只附在她耳边轻轻地问。 “帅。”她舔着嘴唇,声音细若蚊蝇。 怎么可能不帅,整个舞台五米宽,一首歌十二分钟,她全程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哪怕他人高马大四肢不协调,哪怕他唱歌跑调还乱改歌词,但只有他在发光,每个小动作都击中她的心。 杨宵被她的笑容已经哄得几乎找不着北,他顺了顺自己的大背头,昂起下班,骄傲地说道:“那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给你表演一遍。” “不要。你给我想个新的!” “这个本来就是我想的!” “谁让你给范嘉杰用的!” “我……好吧,只要你肯结,想两个也没问题。”他败下阵来示好,她却忽然翻脸,恼怒地往他后背拍了起来,“杨宵,你快起来!你这些破亮片都掉在我裙子上啦!我裙子是原价买的,很贵的好伐啦!” 好吧,杨宵投降。 乖乖去做对面的冷板凳。 那一晚,他们托范嘉杰的福,在酒店里免费住了一晚。 俞舟欢本想睡到自然醒,毕竟她又被杨宵软磨硬泡到凌晨,可杨宵不知道是不是兴奋上头,一大清早就细细索索发出各种声音。 等俞舟欢准备问话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人模狗样地穿戴完毕。 “你要干嘛啊?”俞舟欢眯着一只眼睛,她还不忍心起床。 “我约了人。”杨宵一边整理着衬衫的领子一边俯身亲了她一口。俞舟欢嫌他手笨不会干活,抬手替他又理了理。 “客户?这么早吗?” “算是客户。” “男的女的?不会又是你初恋吧?”想到这里,俞舟欢不爽地皱了皱眉头,撩起一个靠枕砸到了他的身上。 “是程道声。”说完,他惩罚一般在她的脸上狠狠扭了一记,然后很聪明地立马跳到三尺开外,“我去解决下四百万的事情。”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不要硬碰硬。” “我还没去你就泄气啦。” “他要是故意设局,你,应该是斗不过他的。” “喂!”杨宵咬牙切齿敲击墙壁,强烈表示不满! “老公!你是很聪明,可你也很善良。这个世界,善良的人就比较吃亏,很难斗得过眼里只有利益的人。等这件事结束了,我觉得我们都要离他远一点。” “嗯。”杨宵明白她的担心,“不过今天我还是会尽力的!” “那当然!得尽全力,好歹四百万,可以还掉一半多房贷呢!” 第79章 “我好想亲你。” 自从杨宵出门之后,俞舟欢的瞌睡虫再也没回来。 时间忽然过得好慢,房间里全是惴惴不安的心跳。那四百万是很重要,工薪阶层靠996的苦办法不知道要干多少年,但她更怕程道声插手他们平凡的生活。 对于程道声,俞舟欢已经毫无青春滤镜,她更愿意将他当成资本主义恶魔,严防死守。 不对,如果他是资本主义恶魔,怎么会在意一个从前的恋人。喜欢、挽留,他们会单纯地为了这些东西浪费时间? 对于他们来说,全世界任何东西包括这些不都该为了利益服务吗。 俞舟欢的思路如同坐上了火箭,灵光迸发,她当即给杨宵发了条信息。 “你心情很好。”见到春风得意的杨宵,程道声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他在笑,笑意却像被咖啡里的冰块冻住了。 杨宵拉开椅子坐下,反问道:“一大清早,能有什么让心情不好的事情吗?” “似乎也没有好的。” “是你要求太高。你和你丈人的博弈,你难道不是志在必得吗?” 程道声的眼里这才有了点精光,但他还是没有露出底牌。他“呵”了一声,说:“怎么听起来你比我还清楚。” “是舟舟说的。不,应该说是舟舟猜的。”宵扫了一眼菜单,最终只点了一杯热伯爵茶。他想速战速决,然后跑回去和舟舟共进早餐。 对面的程道声晃着脑袋,遗憾地感慨起来:“欢欢这么聪明,真不该待在那种国企里温水煮青蛙。” “那她该去哪里?”杨宵耸了耸眉毛,追着问道。 “你是她丈夫,你没替她想过吗?” 杨宵理所当然地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舟舟那么有主见。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想要自己替自己做决定,我只要无条件地倾听她、支持她、陪着她就行了。” “不,你只是想偷懒而已。” “你怎么想都可以。”杨宵拿起服务生刚送来的热茶,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两人的谈判比想象中得还要快。 正如俞舟欢猜测的那样,程道声故意装出挽回初恋、打压初恋老公的样子,只是想在郁然的父亲面前放一颗大大的□□。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程道声,其实你之前有一句话真的说错了。舟舟和你不是一类人。” “杨宵,你不用摆出一副成功者的样子。未来还有几十年,我不觉得你们到死还能彼此相爱。” “好吧,难得看到你发急的样子。那我先走了,舟舟还等着我给她买早饭。”杨宵起身告辞,他简直比福布斯榜单上的富豪还要得意。 俞舟欢还是没忍住,在杨宵出发后的第四十分钟,拨通了杨宵的电话。她一边拨一边往酒店的咖啡厅走,杨宵说他和程道声就约在那里见面。 途径大堂正门口的时候,俞舟欢被穿堂风吹了一身。天气预报说今天大降温,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那风就像长出了尖锐的边缘,往人皮肤上割。 俞舟欢连忙将花呢外套裹得紧紧的。 杨宵的手机终于通了。 “欢欢,早上好。” 俞舟欢当即皱眉:“杨宵呢?” “你那么聪明,要不要猜猜看?” 此时,俞舟欢已经走到了咖啡厅的外面,透过镀金的罗马柱和层层叠叠的枝蔓铁艺,她看见程道声举着手机,一脸的老奸巨猾! 她直接冲了过去,当面质问:“杨宵呢!” “你要不要猜猜看,他现在是活着还是……?”程道声故弄玄虚,一个字比一个字要轻。 “真他妈无聊!”俞舟欢害怕到冒出了脏话,但还是硬生生地压了下恐惧。她认为程道声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伤害杨宵,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俞舟欢从程道声手里夺回了手机,她熟练地摁下密码,问道:“你没动过他的手机吧?” “他的手机藏了什么秘密,难道比他还重要?” “你不用故意吓我。我相信法制社会,也相信你。”她抬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是从前的温柔和崇拜都不见了,只有审判和讥讽。 “你不做无利可图的事情。”看着程道声的眼睛,俞舟欢更加笃定了。 程道声反驳道:“没有他,你就是单身了。” “然后呢,你能得到什么,我的憎恨和报复吗?程总,你不需要没用的东西吧。”俞舟欢懒得和他继续废话,她转过身,想找咖啡厅的服务生问问杨宵去了哪里。 程道声立马将她叫住:“欢欢!” “怎么,准备告诉我杨宵去哪里了?!”她一颗心只剩一个念头,而她念头里的人终于出现了。 “舟舟!”看见老婆,杨宵满眼兴奋。他顶着一米八二的高个,却像是只用了一步就跳到了俞舟欢的身旁。 俞舟欢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找不到他的时候她拼命担心,找到了,她放心了,却仍有其它情绪想要爆发。 “你是不是白痴啊!”俞舟欢往杨宵的胸口捶了一记,“整天拿着手机玩,到了关键时刻却把手机给忘了!” 杨宵委屈巴巴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刚才是得意忘形了。毕竟程道声的表情真的让人看得很爽诶。 “老婆,我错了嘛。”他强行卖笑,要不是在公众场合,俞舟欢甚至觉得这家伙绝对要强行卖肉。 “哼。我饿了,早饭呢?” “没手机,就,没买成。” “那还不快去买!” 杨宵听话地点了点头,牵上她的手就要往外走,走了一步,又礼貌地回头,对一直专注喝咖啡的程道声说了声“程总,再见”。 俞舟欢跟着也接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再见”。 真宁愿他们完全忘记他。 真宁愿他的耳朵没有那么灵敏。 “舟舟,我刚看到有新品,你还是要吃麦满分吗?” “当然,我只吃猪柳蛋麦满分。” “那我跟你吃一样的吧。” “不行!你不能吃蛋。” “为什么?鸡蛋多好吃啊。” “你忘了你的体检报告吗?” “挺好的,没有问题啊。” “你的胆固醇都要到临界值了,能不能注意一点!” “那——半个行不行?老婆——” “哎呀。行行行,老是搞得好像我在虐待你一样!” “没有,老婆对我最好了。” “呕,恶心死了。” “你刚刚是不是很担心我?” “……以后带好你的手机!别让我找不到你。” “Yes Madam!” 留在原地的程道声忽然释怀了。 他一直觉得只有他和俞舟欢才是最相配,但他找遍他们恋爱的片段,没有一个能比此刻的她更无所顾忌、更自由、更快乐。 其实他刚才很想告诉俞舟欢,告诉她猜错了,如果她和杨宵真的离婚,哪怕舍掉大半身家,他都会和她在一起。 只要她愿意。 可她不愿意。 幸好他没有开口。 *** 来年五月,俞舟欢和杨宵办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婚礼。 过程有点俗气,和大部分的婚礼一样,从早到晚,他们两个都是婚庆指挥下的木偶人,但俗气得很温馨。 杨宵的酒窝凹了一整天,俞舟欢虽然没有酒窝,但却比她有酒窝的老公笑得更甜。 噢,不对不对,杨宵这位新郎中途还哭过两回。 从一开始,俞舟欢就不希望自己的婚礼走煽情风格。她在很多婚礼上见过新娘新郎还有新郎新娘的父母哭得稀里哗啦。 拍照不好看不说,俞舟欢也没品出太多意义。 尤其像俞舟欢和杨宵这样的独生子女,即使是婚后,也和父母住在一个城市,隔三差五还要厚着脸皮去蹭饭,实在不用特意营造悲伤的气氛。 于是她一开始就和婚庆团队沟通好,把所有可能煽情的部分都做了调整。 结婚当天,所有人都如俞舟欢的预期,笑意浓浓,一派喜庆。 偏偏杨宵出了错,看她穿金黄色的秀禾,他就说自己的眼睛被秀禾上的丝线晃得有些难受,看她换上镶满宝石的主纱,他更是不找借口了,一下子潸然泪下。 拜托,这可不是什么First Look! 至少也是Third Look了,而且每一套他都见过,都是他们一起在婚纱店里选的呀。 俞舟欢弄不懂他在哭什么,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噘嘴。 都怪他,害自己的眼睛都有点痒了。 “你怎么了嘛,又不是第一次看我穿婚纱!” “我就是没想到,你真的会穿着这套婚纱嫁给我!” 当初他回国,见她的第一面,她就穿着这套华贵白纱,如女神降临一般夺走他的心。从那一秒开始,他就疯了一般想把她娶回家。 他一度以为那是痴心妄想。 原来妄想也会成真。 “舟舟,我好想亲你。” “白痴!我又没有不让你亲。” 他好爱她。 她也一样。 不过俞舟欢可不会发痴地以为她和杨宵自此就能过上美满无忧的生活。 白头偕老是对抗人性。 童话根本不存在。 若有人能见一次安徒生,或是格林兄弟,他们本人应该会叼着大烟斗反问这些结局到底是谁在篡改。 真正的生活应当有白的,黑的,好的,坏的,愉悦的,悲伤的,梦寐以求的,避如蛇蝎的,可能的与不可能的,以及你根本无法想象到的。 它们纠缠在一起,才能在艰难险阻和无数离谱里烧出希望和爱。 而人,只需往前走,不停往前走。 享受此刻紧握的手。 (正文完) 第80章 番外-夫妻一百问 本次采访对象为俞舟欢(以下简写为“俞”)、杨宵(以下简写为“杨”)夫妇,为避免采访注水和人为干涉,主持人试图对二位嘉宾分别进行独立访谈,但遭到俞舟欢女士的拒绝,所以以下内容无法保真。 1:请问你的名字是? 俞:俞舟欢。 杨:我叫杨宵。木易杨,欢度今宵的宵。 2:你的年龄是? 俞:35。 杨:和我妻子一样。 俞:你才34好吗,下个月你过完生日才算35。 3:您的性别是? 俞:唉,其实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该过滤掉一些没意义的问题。 杨:这是别人的工作,你配合一下人家的流程。 俞:我在帮他们优化流程。 记者:二位说得都对,要不,我们进行下一个问题吧。 4:请问你的性格是怎样的? 俞:刻薄又善良,进取又悲观,自卑又自大,对感兴趣的事情孜孜不倦,对其他事情三分钟热度。反正我挺矛盾的。 杨:我不矛盾,我这个人挺乐观的,还很勤劳、很老实。就是有时候太乐观、容易知足、有点懒、还…… 俞:你不是说你不矛盾吗?那为什么说你自己勤劳,还有点懒。 杨:我上班勤劳,只是在家里偶尔想偷懒。 俞:说明你还是矛盾的呀。 杨:好吧,老婆说得对,我也矛盾! 记者:唔,那杨先生还有要补充的吗? 杨:哦,我这个人还有点犹豫不决,不过遇到大事我是能拿主意的。 俞:啊?哪一件大事?说来听听? 杨:你生孩子之前,我每次都非常坚决地“保大人”。 俞:老公,人家医院根本没让你选好伐啦。 杨:总之这说明了我态度很端正! 5:对方的性格呢? 俞:温柔,真诚,踏实,让我很安心,安心到可以忽略他身上的所有缺点。 杨:喏,我老婆最大的特点就是嘴硬心软,昨晚还说我浑身都是小毛病呢。 俞:你严肃点!不然我给你全都曝光! 杨:咳,我老婆呢,很有爱心,很重视家庭,对父母、对子女、对我都会花很多心思。她也很有事业心,会坚持不懈地去努力,哪怕进展不理想也决不放弃努力。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 俞:好了,再说下去人家会觉得恶心。 记者:没有,我觉得杨先生真的和俞作家说的一样,特别真诚。 6:两人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俞:高中返校第一天。 杨:在楼道里。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俞:帅! 杨:文静,看起来就很会考试。 8:喜欢对方哪一点? 俞:酒窝! 杨:所有。 俞:怎么感觉我回答得有点肤浅。能重新答吗? 9:讨厌对方哪一点? 俞:他说他喜欢我,但初恋不是我。 杨:我……你……我那时候第一次喜欢人,我不懂。舟舟,你换个答案嘛。 俞:你又装委屈!害得我妈每次见我都要叮嘱我,不可以在家欺负你。 杨:你爱翻旧账,我当然委屈! 记者:懂了,答案写好了。谢谢二位不把读者当外人。 10:你觉得自己和对方相性好吗? 杨:什么意思?是指“投缘”?还是——那种意思? 记者:我觉得应该是那种意思吧。 杨:可我们尺度还挺大的。舟舟不是说现在全面净网活动嘛,你们要知法犯法?这样不好吧。 俞:说真的,你这句话尺度就挺大的。 记者:俞作家,这个问题你好像不太积极。 杨:她在外面容易害羞,在家还行。 俞:下一个问题!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俞:杨宵,老公,宵宵……宝宝。 杨:舟舟,老婆。 12:希望对方怎么称呼你? 俞:都可以! 杨:叫老公! 13:如果以动物比喻的话你觉得对方是? 俞:大狗狗! 杨:小狗狗。 俞:我哪里像小狗狗? 杨:嫁狗随狗,不像也得像。 14:如果要送对方礼物你会选择? 俞:鞋子,手机,贵一点的话,就送车子吧。 杨:和“16”、“小熊”有关的一切。 俞:杨宵!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小熊。 杨:那你为什么给儿子起个小名叫小熊? 俞:因为你一直以为我喜欢小熊。 杨:那说明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嘛。 15:自己想要什么礼物? 俞:钻石,名牌包,别墅。我这个人,咳,还是比较接地气的。 杨:老婆送的都可以。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杨:没有。 俞:他嫌我不够爱他,还差点因为这个跟我离婚。 杨: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又翻旧账! 俞:你看,他还嫌我翻旧账。 杨:…… 俞:他上个月特地来我们剧组考察,就是怕我会爱上别人。 杨:不是担心你爱上别人,我是怕别人勾引你。 俞:我难道会被勾引走吗? 杨:就算没有,他们绕着你转,万一被狗仔放网上,有损你形象,还要害你被骂。我会心疼的。 俞:好吧,理由充分。那你以后有空就来看我。 17:您的癖好是? 杨:打球,做饭,抱老婆。 俞:写作,拍照。 18:对方的癖好是? 俞:打游戏,抱女儿,睡觉。 杨:为什么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俞:做人要真诚! 杨:好吧,我老婆其实最喜欢买东西,购物车里不仅有衣服、鞋包、首饰、化妆品,还有零食、书、锅具、花草、被子、照相机、游戏机,连车子和法拍房她都看。我感觉就没有她不想买的品类。 19:您做的什么事(包括毛病)会让对方不快? 俞:翻旧账,追星的时候直接喊“我爱某某某!”。 杨:我一犹豫,她就生气。 20:对方做的什么事(包括毛病)会让您不快? 俞:太多了。 杨:啊?不会吧。举个例子。 俞:他特别宠小孩,我们的大女儿十六都要上小学了,她还要给她系鞋带。 杨:等她真的长大了,我们想系她也不给了! 俞:那就不要系了啊。小孩子就要有独立性。 杨:在我眼里,她还很小。 俞:不小了! 杨:你再给我点时间调整调整。 记者:杨先生,您还没说您妻子的毛病。 杨:偶尔比较强势。 俞:你把偶尔去掉吧,我不会生气的。 21:你们关系到什么程度? 杨:夫妻该做的事情全都做过的关系。 俞:……(脸红,点头) 22:两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俞:我记不太清了,感觉就是一直在约饭,没什么特别的。 杨:初次约会?怎么定义呢,我觉得我们高中旁边的那家麻辣烫店算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的地方吧。但那时候我们都是学生,只是彼此有好感。 23:那时两人的气氛怎么样? 杨:就感觉很热,忍不住看她,也忍不住笑。 俞:哪有,你那时候明明很贱,嘲笑我吃麻辣烫流鼻涕,用了很多餐巾纸!我那时候只是个年幼的高中小女生,被你打击得尴尬死了! 24: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 俞:没什么进展。 杨:还拖了很多年。 25:经常约会的地点是? 俞:以前是餐厅,现在几乎没有约会了。 杨:那我们访谈结束就去约个会? 俞:我没问题,不过十六和小熊还在等他们的爸爸给他们买蛋糕回去呢。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准备? 俞:秘密,说出来就不刺激了。 杨:还没想好。今年我一定要给她送个比她送我的还要惊喜的礼物。 27: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杨:我我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俞:我愿意放弃一部分自我,被他同化。 杨:我……我说不好。反正我只喜欢她,就是喜欢她,愿意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保护她、让她开心。 俞:……(低头,笑容甜度超标) 29:那么,你爱对方吗? 俞:当然。 杨:肯定啊。 30:如果约会对方迟到1小时以上,你会怎么办? 俞:事出有因,就没关系。 杨:我们现在好像都是一起出门的。 31:认为你的情敌是? 杨:她笔下的男主角! 俞:都是我瞎编的,你吃什么醋嘛! 杨:就算是瞎编的,也会有原型吧。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 俞:那都是渣男,你想当渣男吗? 杨:我不想当渣男,可我想被你的女主爱上。 俞:哼。在写了,为您写一个绝世好男人,比您更好! 杨:比我还好的话,你会不会嫌弃我啊? 俞:你要求好多! 32:对方做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辄? 俞:露出酒窝撒娇的时候。 杨:叫老公的时候。 33:如果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俞:他要是不爱我了,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然后我就打他一顿,分走他的财产,如果他不跟我说就变心出轨,我就要分走他所有钱,闹得他身败名裂! 杨:我不会变心的! 俞:说不好,万一你被雷劈了,突然不爱我了呢。 杨:我被雷劈,你应该带我去医院看病啊。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俞:我,你,杨宵!你诡辩! 杨:反正你要是变心了,我肯定不放手! 34:能原谅对方的变心吗? 俞:绝对不可能。 杨:不知道。我觉得我老婆不会变心的,她嫌变心太累了。 35: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部分? 俞:酒窝。 杨:那个……配合净网活动,不方便说。 36:对方最性感的表情是? 俞:应该是洗完澡,湿漉漉地求我给他吹头发的时候吧。 杨:净网活动。我不想再说一次。 37:两人在一起时最让你感到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杨:她看我超过三秒钟,我就心跳加速。 俞:包括我瞪你的时候? 杨:嗯,你瞪我的时候,我会因为害怕而心跳加速啊。 俞:胡说八道。 杨:那你呢? 俞:说不出来嘛,太多了。 杨:你害羞。 38:你曾向对方撒过谎吗?你善于撒谎吗? 俞:不怎么撒谎,因为我不擅长。 杨:我也不撒谎,顶多就是瞒着不讲,她主动提起的话,我就只好说了。 俞:你瞒了我什么? 杨:回家再讲嘛。 39:什么时候觉得最幸福? 俞:大多数时候。 杨:一直。 40:曾经吵过架吗? 俞:挺多的。 杨:准确地说是讨论,激烈讨论。 41:都是些什么样的吵架呢? 杨:十六穿什么裙子比较好看,小熊应该剪哪种发型,孩子们要不要这么早开始补课,家里的年夜饭去哪里吃…… 俞:够了够了,说出来感觉我们两个挺无聊的。 42:之后如何和好呢? 杨:我亲她一下,然后听她的就好了。 记者:……前半句好像没什么用。 43: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吗? 俞:我愿意。 杨:最好是生生世世! 44: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被爱着呢? 俞:每时每刻吧。我老公真的是个浑身散发爱意的男人,有时候我在书房写东西,而他只是在飘窗那边安安静静地玩手机,我都觉得他好爱我。 杨:每天早上她说“我爱你”的时候,还有她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45:什么时候觉得也许他已经不在爱我..... 杨:消失的时候?不清楚,暂时还没发生过。 俞:让我再想想。 杨:快问下个问题吧,我怕我老婆继续想象下去,回家会因此把我打一顿。 46:你爱情的表现方式是? 俞:陪伴,分享,做ai。 杨:诶——! 记者:诶诶诶——! 俞:快问下个问题!! 47:两人之间有相互隐瞒的事情吗? 俞:我,没有了。 杨:我…… 俞:你肯定有,之前有个问题你已经暴露了自己。 48:你的自卑感来源于? 杨:我老婆很聪明,赚的钱也比我多,不过不至于自卑吧。我还是挺自豪的。我老婆说了,她愿意爱我、跟着我,说明我有可取之处。不能每件事情都拿物质衡量。 俞:不错啊,开窍了。 记者:那您呢?我猜您应该内心一定强大。 俞:倒也不是。我念书的时候因为我亲生父亲的一些观念、还有长痘痘的事情,有过一段时间自卑,我甚至会说服自己,像我老公这样的男生是不会喜欢我的,我不该去表白、不该自取伤害。但现在几乎好了,我老公算是功不可没吧。有时候哪怕我的写作停滞不前、读者流失,听听他的夸奖,我又觉得可以了。 49:两人的关系是公认还是机密? 杨:公认!国家都承认我们的关系! 50:你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杨:一定! 俞:没有雷劈,应该可以。 51:请问你是攻方还是受方? 俞:你们拿错模板了? 52:为什么如此决定? 杨:我老婆说你们拿错模板了。 记者:知道!马上跳到54题。 54:初次H的地点是? 俞:早年的模板可真是开放。(看手机,无视具体问题) 记者:拜托杨先生稍微透露一点点吧。不搞huang,阅读量上不去,我就没有奖金了。 杨:咳,九州的一家旅馆。 55:当时的感想是? 杨:终于得到她了。不过后来又有点害怕她不满意。 记者:真是好男人!俞作家,拜托回答一下嘛!同为码字人! 俞:就……哎呀,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感想,不就是很爽很快乐嘛!不然我还能跟他结婚吗! 56: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 杨:迷人至极,皮肤又白又红,和她平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俞:就很男人啊,又粘又狂野。 57:初夜的早上,你的第一句话是? 俞:忘了。 杨:……我好像也忘了,应该有问她“疼不疼”吧。 58:每星期H的次数是? 杨:2次或者3次。 59:你觉得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次最好? 杨:这位记者您适可而止吧。 60:那是怎么样的H? 杨:你没看见我老婆不说话了吗? 61: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是? 记者:我错了,我自动切下一个。 62: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 记者:要不你们选一个答?俞作家,求您了!我微博一定会转发宣传您的所有小说! 俞:咳。他浑身上下都挺敏感的。只要是我碰他,他就会受不了。 63: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是? 俞:ke药的感觉。 杨:我老婆会变成狐狸精! 64:坦白的说,你喜欢H吗? 俞(急躁):喜欢喜欢,谁会不喜欢呢!你们之后的问题不会都是关于H的吧! 记者:额,这个模板是十几年前流传下来的,得尊重传统。 俞:你确定这个访谈不会被锁? 记者:要不我先试试,看看结果?(五分钟后)没有锁,我们继续! 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是? 俞:家里。 杨:你语气有点不爽诶,要不下次我们找点带劲的地方? 俞:一问一答,人家没问的你能不能不要说。 66:你想尝试的场所是? 杨:我都可以,只要安全就行。 俞:听我老公的。 杨:真的吗?那可不可以去…… 俞:回、家、再、说! 67:冲澡是在H之前还是H之后? 杨:之后,偶尔之前之后都会。 俞:你们是不是正规记者?能不能问一些有深度的问题? 记者:您别生气,我试着跳掉几个!比如下一个就不要! 69:你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行为吗? 杨:我没有!从来没有! 俞:咳,这问题还是没有深度,我拒绝回答。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你是持赞同还是反对呢? 俞:强扭的瓜不甜,另外,强jian要坐牢的。 杨:我也反对,我绝对不会让我喜欢的人受强迫、受伤害。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jian了你会怎么做? 俞:你确定那些无能自卑的人渣敢强迫我老公? 杨:我长得不错,万一被看上呢! 俞:你很想被看上吗? 杨:我……你先回答,万一真的有恶毒的人蹂躏了我,你要怎么办? 俞:肯定是想办法让那些人渣受到最严重的惩罚,最好他们永远被关在里面!然后,我会陪你去治疗,生理的、心理的,让你慢慢放下痛苦。我们一家人那么有爱,一定扛的过去。 杨:我也会的!但我会提前保护好你,不让你有机会受到伤害! 72:你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之后? 杨:完全不会啊,这是人类本能,就像吃饭、睡觉。 俞:一般之后会有一点不好意思。 73:如果好朋友对你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邀请并要求H,你会? 杨:绝交! 俞:我老公已经给你标答了。 记者:74、75、76、77、78跳过。79要不答一下吧。 79:你对S和字母M有兴趣吗? 杨:一点点,但感觉有点残忍。舟舟,你想试试吗? 俞:会不会流血啊? 80:如果对方突然不再索求身体了,你会? 俞:离婚!(说完自己笑出声) 杨:哼,肤浅,负心汉! 俞:哦,那你会怎么办呀? 杨:当然是带你去看医生,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81:你对强jian怎么看? 俞:垃圾会干的事情。 杨:我不会这么做,也不会和这么做的人当朋友。 82: H中比较痛苦的是? 俞:好像还没有过。我老公挺会的。 杨:我老婆也是! 83:在迄今为止H中,最令你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俞:……(喝水呛到) 杨:你是不是想到野营那次在帐篷里? 俞:不是! 杨:那是在新房子的车库里? 俞:你闭嘴啊! 记者:84、85、86跳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的对象是理想的对象是? 俞:当然是我老公啊。 杨:我老婆很好,就是有点遗憾,我们应该一过法定年龄就开始的。 俞:变态! 89:现在的对方符合你的理想吗? 俞:嗯。 杨:这问题连我都觉得有点傻。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杨:嗯,我和我老婆喜欢新鲜感。 俞:到底有没有正经的问题! 记者:有有有,马上找出来!91不行,92你们应该也不想答,93、94、95、96,哎呀,再跳就没有了! 97: 一晚H的次数是? 杨:2次吧,状态好的时候更多。 俞:你为什么那么老实,什么都要说!还有啊,这位记者,你们老板真的不会被约谈吗? 记者:呃呃呃,就三个了!坚持下! 98: H的时候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呢? 俞:看心情。 杨:大多数时候都是互相吧。除非有时候她故意想诱惑我。 俞:喂,你没诱惑过我吗? 99:对于你而言H是? 俞:极乐,本能。 杨:只能和我老婆做的事情。 俞:怎么听着像是我限制住你了呢。 杨:哪有,是我自愿,只想和你做,和你做最爽了。 记者:一定要发狗粮是吗?连最后一个问题都撑不到了是吗? 100:最后,请对恋人说一句话吧! 杨:舟舟,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你最好的朋友。 俞:(泪目)我爱你,全世界我最爱的就是你! 第81章 番外-生日礼物 睡前温存时光,昏黄的枝形壁灯懒懒地亮着,俞舟欢刚刚抹好面霜的脸被照得毛茸茸的。 刚洗完澡的杨宵一下子扑到床上,他用力过大,软软的床垫凹陷一片。 俞舟欢忍不住推了推他:“能不能稳重点,给儿子女儿做个好榜样!” “不要。”他不以为然,然后嘟起嘴巴凑到俞舟欢的面前,“老婆,亲亲。”这副发嗲的样子简直和他们的女儿一模一样。不,和儿子也是一样的。 人家都说女儿像爸爸,儿子像妈妈,但不晓得为什么到了他们家,两个小孩都更像杨宵。明明献出肚子孕育他们的可是俞舟欢啊。 想到这里,俞舟欢亲得有点委屈。蜻蜓点水碰了一下便继续玩手机了。 “又在买什么啊?”杨宵都不用看屏幕,就知道她在购物。 唉,钱啊,也不是个太好的东西。 自从去年卖掉一本小说版权后,俞舟欢就走上了买买买的不归路,地下室的储物间都快不够她用的了。 不过俞舟欢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她还是会货比三家、精挑细选,不会看中什么就买什么,那样多浪费家里的血汗钱啊。 听她这样讲,杨宵是不敢反驳的,但也从不赞同。 “你帮我看看,这两条裙子哪条更好?”俞舟欢扯了扯杨宵的睡衣袖子,将两条小黑裙交替着展示给杨宵。 她很喜欢听杨宵的意见。 一般杨宵选哪一件,她就会买另一件。 渐渐地,杨宵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拒绝发表意见,并且开始糊弄俞舟欢:“不错啊,你穿都好看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正靠在她肩膀上,一双眼睛完全盯着电视屏幕。 “杨宵!”俞舟欢要发火了,火都要烧到他的眉毛了。 可他不怕。 杨宵勾着俞舟欢的手,大鸟依人地往她怀里靠:“干嘛啦,是你先欺负我的。我每次费尽心思给你挑选,你哪次采纳了。你不觉得很浪费你老公我的心意吗?” 俞舟欢的气焰果然消了一大半:“可你不选,我就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件嘛。其实也不算浪费啊。” 他发出小狗一样的哼唧声,又往俞舟欢的身上贴近了几分。 “那我现在有一样东西让你选,我保证听你的,行了吗!”说着,俞舟欢点开了一个小程序,将手机递给杨宵。 “你要买车?你要——”‘送给我’三个字被杨宵自己吞下了。他突然精神百倍,坐了起来。 “我可没这样说,你不要随意猜测。” “是我的生日礼物吧。” “不知道。新房子要装修,钱可能不够了。不过你可以先把颜色、内饰选了,我到时候和十六、小熊合资,先送你一个模型。” “不会,你肯定是要送我真车。俞舟欢,你一点儿都不会骗人!” 可真是有信心啊,俞舟欢气得磨牙:“赶紧选!选好了把手机还我,我还要回复读者的评论呢。” 杨宵抱着手机一言不发,车身、内饰、车轮,一个个配置选得格外认真。一分钟后,俞舟欢忍不住好奇,她趴在他肩膀上,瞄了一眼屏幕。 “紫水晶金属漆?”虽然这是偏黑的一种紫色,但还是黑白更好看吧。 “怎么,你有意见,不是说听我的吗!”杨宵绷着脸,却展开手臂,将她圈到了自己的怀里。俞舟欢顺势窝了进去,她昂头,声音很温顺:“我就重复一下嘛。不错,很独特的颜色。” 她继续看其他的配置:“等等,内饰是波尔多红色的?” “波尔多红是他们家的经典!你每次买包不都说要买经典款吗!”他理由充分。 “好好好,你开心最重要。反正是个模型嘛。” “对啊,反正是个模型。”杨宵配合她,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激动,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她,“谢谢老婆。” “都说了是个模型!” 很快就到了杨宵生日的那天。 杨宵一直都有留意,但俞舟欢最近常常去剧组出差,他没发现有什么猫腻。 难道真的是模型? 毕竟有一天十六放学的时候,还说她从小金库里拿了两个红包给妈妈。 “杨宵,你好了吗?该出门了!” “五点都不到,不用这么急着去饭店吧。” “我们先去车库看看。我有惊喜要给你,不对,是我和十六。”说着,俞舟欢解开了脖子上的老花丝巾,叠成三叠,蒙在了杨宵的眼睛上,然后她对十六说,“牵好爸爸的手,我们带爸爸去看车车!” “嗯!”十六激动得扒拉着她爸爸的手,害得她爸爸更加兴奋了。 梦中情车,老婆请客,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幸福的男人吗? 不过——俞舟欢到底把车停在哪里,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转来转去、好像又转到了原地。 杨宵想悄悄扯掉丝巾,可他刚抬手,就被女儿举报了:“妈妈,爸爸不听话!” “不听话的人没有礼物哦。”耳边传来俞舟欢的威胁,杨宵扁了扁嘴,只好作罢。 “到了!”俞舟欢放下怀里的儿子,将杨宵眼睛上的丝巾慢慢解开。 就他妈离谱! 不是真车、不是模型,而是给小朋友开的电动汽车。 “成人也可以开的!”俞舟欢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谢、谢、老、婆!”他咬牙切齿。 十六跟着举手:“还有我!爸爸,我也出钱了!” “嗯,谢谢我们十六和小熊。” “小熊没有出钱。他的储蓄罐实在太可怜了,要是都拿出来,他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嗯!看来还是我们十六对爸爸最好!”杨宵将女儿抱了起来,故意瞪了俞舟欢一眼。 看他激动、失望、撒娇、满脸生动,俞舟欢真是快要笑死了。她翘起屁股撞了撞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也不错嘛,至少比模型好呀。” “真的就只有这个?”杨宵垂下眼,还没死心。 “我和女儿的财力有限!” “你,好吧。反正我也没开过这种车,下次试试,说不定也挺好玩的。” “对不起哦老公,让你失望了。这样,今天我来开车,你休息!” 即将到达餐厅的时候,俞舟欢突然偏离导航,杨宵以为她是看错了,提醒了一声。 她“嗯”着点头,却不改正,最后还停在了一家4S店门口。 “嗯?!”杨宵的背脊一下子挺直了。 俞舟欢在后视镜里对他眨眨眼,然后重重点头:“嗯!” “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你报你老婆名字试试嘛,万一可以提到车呢。”俞舟欢再也藏不住了,撑着额头咯咯笑起来。 十六好奇不已,她问杨宵:“爸爸,爸爸,妈妈在笑什么呀?” “妈妈太爱爸爸了,所以忍不住笑。” 夜里,又长了一岁的杨宵仍旧很幼稚。他拉着俞舟欢的两只手,明明是他要强抱她,非要弄成是她要强抱他。 “说,逗我玩是不是挺开心的?”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很不安分,不停擦过俞舟欢的脸颊。 俞舟欢欲拒还迎,拼命往后仰。 她为自己辩解道:“生活需要一点点戏剧感!” “什么意思?是我们的生活太平淡了,那老公今晚让你刺激刺激好不好!” “不要,我还要哄孩子睡觉呢!” “我来哄!我哄他们,分分钟的事儿!” 他心急如焚,当即奔出卧室,将十六、小熊统统赶上床。他讲了童话故事,唱了童谣,瞎编了一堆恐龙的名字,还答应女儿明早替她编艾丽莎同款发型。 最终仍旧是铩羽而归。 “老婆,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