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为何那样》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死对头为何那样 作者:道_非 文案 楚然大病后失去三年记忆,再醒来得知一个让她恨不得原地去世的消息—— 她的死对头秦鹤霄造反成功,十万兵马列队城下,点名要她过去才退兵。 楚然:...一曲凉凉送给自己_(:з」∠)_ 她万念俱灰来到城下,各种残忍死法想了一遍 却见死对头举止亲昵,副将态度更是暧昧: “将军想与世子抵足而眠,不知世子肯否?” 楚·女扮男装·然:???我是那种为了活命就出卖自己身体的人吗??? 事实证明,她是—— 是夜,她沐浴焚香,身披薄衫来到秦鹤霄营帐,颤着声音道: “夜已深,将军该安歇了。” 内容标签:甜文 穿书女扮男装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然、秦鹤霄┃配角:【病娇反派竟是我自己】求收藏~┃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不要过来啊! 立意:互相救赎,改邪归正,让彼此成为更优秀的人 第1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一莲…… 楚然觉得自己要英年早逝。 她的死对头秦鹤霄造反了,不仅造反了,还特么造反成功了,十万兵马列阵城下,不出十日便能踏平洛京城——洛京城无兵无将,十日时间已是守城士兵宁死不降的超常发挥了。 但问题是,士兵们还是很乐意投降秦鹤霄的,而作为秦鹤霄多年死对头,女扮男装的丹阳侯世子,等待她的只有一个——城破身死。 可她并不想死。 她想再挣扎一下。 于是在秦鹤霄兵临城下的第二日,她劝说天子太后开城献降——好死不如赖活着,殉国那种蠢事别做了,前头那位倒霉鬼皇帝崩逝时,压根就不觉得大齐王朝能千秋万代,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已是老齐家祖坟集体诈尸保佑了。 再者,秦鹤霄若杀降将,必失人心,纵然是拉拢人心,秦鹤霄也不会杀她,只要她的小命暂时保住,她就能让秦鹤霄舍不得杀她。 大抵是她的投名状委实重,出城迎秦鹤霄的使者很快传来消息:秦鹤霄邀她去城外军营一叙,共议大事。 这句话乍听没甚么毛病,再细细思索也没甚么毛病,可当是从死对头口中说出来时,毛病就大了——怎么听怎么有鸿门宴的味道。 还是请君入瓮的鸿门宴。 楚然看了又看前来传信的使者,认真思量了下自己心腹中的心腹被秦鹤霄策反的可能性,最终点点头:“带路。” 使者松了一口气,抬手擦着额间汗,再三保证:“世子爷,您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您让秦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入洛京城,这么大的功劳摆在这,秦将军还能怠慢您不成?” “秦将军亲口允了属下,待他入主洛京,您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 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话,楚然并没有太兴奋,抬手拍了下使者的肩,“半日不见,你又精益了。” 使者面色微红,激动道:“为世子爷做事,是属下的荣幸。” 楚然翻身上马,“拍马屁的功力一日千里,令人叹服。” 使者:“?” 使者:“!” 使者纵马追上楚然,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忠心耿耿:“世子,世子爷,属下所言句句属实,秦将军的确允了世子爷高官厚禄荣华无双。” “高官厚禄?荣华无双?” 楚然幽幽长叹:“似这般直白粗鄙的话,可不是他能说出来的。” 使者:“.......” 这的确不是秦鹤霄说的话。 这些年秦鹤霄杀神名声在外,他去拜会秦鹤霄时,心里怕得要死,他掐着掌心进中军大帐,头都不敢抬,只听到清冷男声说:“仙骨无寒暑,相逢犹旦暮,果然是楚世子。” “代我转告楚世子,我在此等他。” 可惜他琢磨半日的“仙骨无寒暑,相逢犹旦暮”,实在琢磨不出究竟是甚么意思,想想秦鹤霄没有对自己喊打喊杀,那便是对世子存了拉拢之心,自己便善解人意用“高官厚禄荣华无双”来替换。 哪曾想,死对头果然是死对头,连秦鹤霄的人都没见到,世子爷已经知道秦鹤霄会说甚么话了。 使者拍马去追楚然,正欲再解释,楚然突然回头,郑重其事问:“知道我们今天的任务是甚么吗?” 使者立刻道:“迎秦将军入城。” 楚然痛心疾首,“错,是不顾一切引他说处‘过往恩怨一概不究,城中一切照旧,西凉军与民秋毫无犯’之类的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命,明白吗?” 使者心中突然生出不好预感:“世子爷,秦将军攻打武牢关时也是这样说的,可武牢关的守城将领刚献城便被他杀了。” “.......武牢关的将领狡诈无信,见利忘义,杀了也就杀了,怎能与我相较?” 使者看了又看楚然,到底没好意思提醒他背叛三位君主的事实。 ....... 雍凉兵驻扎在洛京城下,出了宣阳门,再走几步便是雍凉兵的营地辕门,楚然一行人在辕门前停下,使者上前互通姓名。 “楚世子,请。” 为首的雍凉兵打开辕门,楚然走入大营,然而就在这时,凌空一支利箭直冲她而来,她下意识躲避,□□划破长空的呼啸声已在耳畔乍响,头皮骤疼,她的身体险些被□□惯性带倒,幸得身后卫士眼疾手快扶着她肩头,她才堪堪站稳没有摔倒。 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在风中散开,视线模糊中,她看到深竹月绣金的发带落在苍茫雪地,发带上缀着一支羽箭,极精美的羽箭。 少年声音冷冷如寒霜,伴疾驰马蹄声而来:“楚然,你竟敢来送死!” “大,大胆!竟敢行刺我家世子!” 楚然身后卫士纷纷拔剑,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多少底气——银鞍白马亮银甲,周围雍凉兵又隐隐以他为首,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世子的死对头。 敌众我寡,实力悬殊,他们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横尸野外的悲惨下场。 但他们跟随的是楚然。 楚然是谁,丹阳侯世子,数次弑主又数次在新主面前得到重用的逆天之人! 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困境,没有他讨好不了的新主! 卫士们热切看向楚然。 到底是历经三朝仍权倾天下的楚世子,与他们的如丧考妣相比,他显得十分镇定,俯身捡起发带,拔下发带上的羽箭,慢条斯理束着发,仿佛不是即将奔赴死亡,而是沐浴焚香去见心上人的少年郎。 “扶我一下,我快站不稳了。” 波澜不惊的少年郎声音极低,隐约发颤。 卫士们:“.......” 卫士们被迫还击。 楚然悲从中来。 三年未见,秦鹤霄用心险恶让人防不胜防——来人是秦鹤霄的表弟姜星回,性格直率的边塞小将军,哪怕失手杀了她,世人也只会说他嫉恶如仇,秦鹤霄假模假样掉几滴泪,再责罚姜星回一番,她的死便与秦鹤霄没甚么关系。 但是不怕,她开城献降来投效秦鹤霄,秦鹤霄不好在明面上杀她,否则便寒了天下人的心,只要她把姜星回杀她的事情闹得足够大,逼秦鹤霄不得不出面制止,她就能暂时保住命。 楚然躲避着骑兵的追击,冲来势汹汹的姜星回大喊:“姜星回!秦将军治军极严从不徇私,你违抗军令私自杀我,难道不怕他军法处置吗!” 姜星回动作僵了一瞬,冷哼骂道:“哼,军法处置?” “我杀你大哥只会拍手称快!” 一抹欺霜傲雪的亮银白出现在西凉兵队伍后。 严阵以待的西凉兵如波浪般裂开。 “将军。” “将军。” “将军。” 姜星回头也不回,手提银枪狠狠送向楚然心口,“大哥,我替你杀了这个奸佞小人——” 锦衣银甲男人凤目轻眯,反手从亲卫身上取□□羽箭。 箭如流星。 三支□□裹着厉风而来. 姜星回长/枪脱手。 一左一右两支弩/箭狠狠射在他肩头,巧妙穿过射他肩甲处的缝隙,将他死死钉在雪地上。 “大哥,你这是做甚么?” 姜星回想取下肩甲处的弩/箭,却发现自己丝毫动不了,抬头看向秦鹤霄,却发现秦鹤霄目光落在楚然身上,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柔和。 秦鹤霄懒懒将手中雕弓递给身边亲卫,“楚世子,舍弟顽劣,乞饶他一命。” 姜星回:“?” “大哥?!” 楚然笑得有些勉强。 三支羽箭,同时发出,一支取姜星回手中长/枪,还极有强迫症地射在正中央,两支把姜星回钉在地上,肩甲处的盔甲交界处缝隙极小,离远了根本看不见,可哪怕这样,羽箭仍分毫不差射在肩甲缝隙处,极为和谐对称,颇具美感。 在这种箭术面前,百步穿杨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班门弄斧。 秦鹤霄箭术如此,还特么说让她饶姜星回一命?! 她现在都想跪下来求秦鹤霄饶她狗命! 楚然翻身下马,浅笑温声道:“秦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我与星回一见如故,怎会伤他性命?” “方才所为,不过是我二人兴致相投比试刀剑罢了,秦将军切莫多心。” “星回是您的表弟,我喜欢他还来不及呢。” 大抵是她的话谄媚太过,入不得眼睛揉不得沙子的秦鹤霄的钱,秦鹤霄剑眉微皱,清凌目光落在她身上,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而她带来的卫士被秦鹤霄艳惊四座的箭术所震撼,此时全楞在原地,仿佛蝼蚁窥见天神 营地气氛一时间陷入凝滞。 楚然想了想,试图打圆场,“秦将军——”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鹤霄冷声打断:“道歉。” 这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作为一个合格乃至出色的奸佞,楚然瞬间明白秦鹤霄用意,快步走到姜星回面前,体贴拔去钉在他肩甲处的羽箭,温柔扶他起身,声音诚恳而认真:“星回,方才都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切莫与我一般见识。” 被温柔对待的姜星回一脸迷茫:“啊?” 战靴踩在雪地上,一步步走来。 绣着精致云气纹的白色锦帛手套拨开楚然扶着姜星回的手,战靴踢在姜星回膝盖,姜星回不曾防备,整个人栽在雪地里。 男人声音似乎比刚才还要低:“星回,道歉。” 姜星回:“?” 姜星回:“!!!” 第2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二莲…… 养尊处优的小将军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扑棱着从雪堆里抬起头,一下子炸了:“凭甚么我向他道歉?!” 面对姜星回的指控,楚然哆嗦了一下——秦鹤霄让姜星回向她道歉,这是嫌她命太长吗? 她想活,她得补救。 楚然俯身去扶被秦鹤霄踹在雪地里的姜星回。 然而刚伸出手,衣袖却被人扯住,身后传来秦鹤霄冰冷回答姜星回的声音:“因为他是楚世子。” 楚然又哆嗦了一下。 余光瞧向身后,秦鹤霄面无表情,凤目微眯凌厉又危险,再次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星回,道歉。” 姜星回愣了愣,“大哥——” “道歉。” 简单的两个字冷冷如寒霜,没有丝毫温度。 楚然悲从中来。 她发誓,待她亲厚的大行皇帝崩逝时她都没这么难过。 “秦将军,少将军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事,我不需要少将军道歉。” ——她要是敢接受姜星回的道歉,明日姜星回就能把她脑袋挂在城门上。 但秦鹤霄丝毫不给她挣扎求生的机会,凌厉凤目轻眯,眸中戾气尽显,“星回,道歉。” 楚然:“......” 年幼的少将军哪里见过这般严厉的大哥,当下愣在当场,目瞪狗呆。 副将是秦鹤霄指给姜星回的人,有眼色,知进退,见情况不妙,一手按着姜星回的头,满面堆笑向楚然赔罪:“楚世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少将军年少气盛,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今日是将军入主洛京的好日子,万不能因为这些琐事耽误了将军入城,您说是不是?” 楚然仿佛看到上帝在向自己招手,干巴巴点头:“不,不错,不能误了秦将军的好日子。” 姜星回终于回神,反手就要挣扎,但副将根本不给他机会,死死抓着他,向秦鹤霄道:“将军,少将军衣服脏了,属下带他下去换衣服。” 秦鹤霄微颔首。 副将生拖硬拽将姜星回弄走。 姜星回冲楚然大喊:“楚然——” 话未说完被副将死死捂住嘴。 楚然开始思考自己更适合哪种棺木。 哪种棺木才能让她投个好胎,让她下辈子不用遇到秦鹤霄这种人。 楚然生无可恋。 余光发现秦鹤霄此时面沉如水,不比自己好太多,作为天下第一奸佞人,她瞬间找到自救方法——危机便是机遇! 楚然微拢衣袖上前半步,轻叹一声,惆怅道:“吉时已到,可惜少将军不能随将军一同入城。” 一边说,一边用偷偷打量着秦鹤霄,斟酌着用词道:“将军,不若推迟几日,待少将军气消了,您再与他一同入城?” 秦鹤霄没有回答,漂亮凤目看过来,眸光带着几分探究。 一定是她的措辞不够严谨。 楚然再奉上一顶高帽:“您识星象,懂占卜,朝中太史令择的日子哪能与您相较呢?” 似乎是她的谄媚太过明显,目下无尘的秦鹤霄着实看不下去,他转身走向主账,道:“三日后入城。” “三日后?也就是初九。” 楚然惯会察言观色,决定根据秦鹤霄的态度调整自己的殷勤程度。 太奉承不行,孤傲自许的秦鹤霄不喜小人。 太冷淡更不行,比顶头上司还拽,是嫌自己的脖颈不够修长想让旁人来一刀吗? 楚然跟上秦鹤霄脚步,言辞无可挑剔:“三日后?也就是初九。” “初九是个好日子,宜搬家动土和破土——” 可惜依旧惹了目下无尘的秦鹤霄的不喜。 秦鹤霄脚步微顿,踏碎虚空的一抹亮银白骤然凌厉,气势迫人让人不敢直视。 楚然果断闭嘴。 锦衣银甲的男人淡淡看着她,眸中似有千山暮雪,“楚世子,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骤然亲昵的话让楚然打了个哆嗦。 她跟秦鹤霄很熟吗? 熟,当然熟。 她使诈赢过秦鹤霄的马球,栽赃陷害让秦鹤霄被扣俸禄,甚至还搅黄了秦鹤霄的娃娃亲,如果问世界上秦鹤霄最恨谁,那绝对是她没得跑。 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最爱的人便是最恨的人,作为秦鹤霄多年合格的死对头,她熟悉秦鹤霄到秦鹤霄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都知道代表甚么——毕竟是心心念念想弄死的死对头,不了解不行。 可当死对头言辞暧昧态度亲密,这他妈就很可怕了! 楚然诚惶诚恐:“将军为君我为臣,尊卑有别臣子之道也,将军但有差遣,臣愿肝脑涂地!只求将军大人大量,莫再追究过往之事。” 秦鹤霄一脸漠然:“累吗?” 废话,如履薄冰讨好死对头能不累吗? 楚然面带微笑,真挚又诚恳:“能为将军做事,只有荣幸,哪有辛苦之说?” “楚然。” 秦鹤霄打断她的话,连楚世子都不愿称呼的话让她陡然紧张,微躬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将军请讲。” 秦鹤霄声音冷冷:“抬头。” 楚然抬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男人漂亮眼型如被秋水洗过,喜怒不定在她身上打转。 寒冬腊月,一滴汗水自她额角划过。 秦鹤霄微眯眼,嘴角抿成一条线。 秦鹤霄移开眼,“为何怕我?”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将军如此大度,连我都容得下,我对将军只有——” 楚然连忙解释,但解释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秦鹤霄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称之为脸色,就连围在脖颈处的狐裘都被他染上烦躁情绪,炸成一圈像极了白色小刺猬。 楚然:“?” 她的话没毛病啊。 白色小刺猬转身离去。 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是尚未开化的动土,被他硬生生踩出深深脚印。 楚然:“!” 她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死对头心情不佳,楚然越发如履薄冰,为了表达自己开城献降的忠心,楚然在宴席上双手奉上洛京城防图,声具泪下说自己终于得遇明主。 当然,身为奸佞,她免不得要排除异己,说上几个自己讨厌的人的名字,说他们在城中设下奸计,要害秦鹤霄的性命。 正常人听到这,早就热泪盈眶拉着她衣袖问她如何化解了,可秦鹤霄倒好,她的一番卖力表演依旧勾不起他的兴趣,无数诸侯视若珍宝的城防图他连瞧也不瞧,随手扔给亲卫,让亲卫去与她的卫士做交接工作,他端坐在主账,墨玉般漆黑的眸子瞧着她,眸中情绪隐忍翻滚,尽是一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楚·瑟瑟发抖·然:“将军,我可是哪里说错话了?” 秦鹤霄揉了下眉心,似是有些不耐,余光捕捉到她的惊恐万状,他揉眉心动作微顿,眉峰又压一分,“小孩子顽劣,若有得罪,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楚然:“?” 虽然不知话是何意,但诚惶诚恐没错,“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少将军性子直率,一心为将军着想,叫人喜欢还来不及——” 秦鹤霄似乎越发不耐,抬手打断她的话,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位置,道:“坐过来。” 楚然缩成一团,不敢动,“那是少将军的位置。” “过来。”秦鹤霄声音冷冷。 楚然一寸一寸艰难挪过去。 主座上秦鹤霄微蹙眉头仍未舒展。 楚然摸了摸自己身下属于秦鹤霄的位置,心中一动,恍然大悟——卫烈曾言,姜星回是秦鹤霄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姜星回为敌军所俘时,秦鹤霄愿意用十座城池相换。 十座城池,秦鹤霄初造反时的全部家当。 秦鹤霄如此看重姜星回,她一来便让两兄弟心生嫌隙,秦鹤霄愿意给她好脸才是怪事。 摸清楚秦鹤霄的心思,楚然松了一口气,试探问道:“将军可是有心事?” 秦鹤霄漫不经心抬头,潋滟凤目落在楚然身上,指腹摩挲着匕首,似在斟酌楚然话里用意。 片刻后,他微颔首,道:“不错。” ——楚然为甚么装作与他不熟? “让我猜一猜,能让将军烦心的事情是甚么。” 楚然故作沉思,缓声道:“洛京城于别人来讲是千难万难,对于将军来讲却是探囊取物,不值一提,故而将军不会为攻打洛京城之事烦忧。” “能让将军困扰的,唯有感情一事。” 秦鹤霄眼睛轻眯。 这话,似乎没甚么毛病。 楚然忙解释:“将军自雍凉起兵至今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天下谁不畏惧将军天威?然天威太盛,难免令人不敢亲近,唯有将军放下身段,方能让人与之交心。” “就如将军与少将军,将军本是少将军至亲至近之人,少将军本该全心信赖之人,可事实呢?将军扪心自问,少将军与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秦鹤霄薄唇抿成一条线,“天威太盛,所以让人不敢亲近?” “对,就是这样。” 楚然不住点头,“将军,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其实并不难,端看将军有没有缓和关系的心。” 烛火明明暗暗,光影跳跃在秦鹤霄眼底,他看了又看楚然,微抿唇,淡淡出声:“我自是想缓和。” “你要我如何做?” 楚然心中微喜,道:“抵足而眠。” 秦鹤霄斟酒动作顿住了。 “我知将军出身世家,家风森严,将军又是谪仙似的人物,做不出市井百姓间的亲昵,但是将军,这是最好也是最快消除间隙的法子。” 楚然想了想,继续道:“将军,被褥甚么的都可以换的。您若不喜旁人用您的被褥,我可以替您准备一套。” “您喜欢甚么花型的?云气纹还是竹叶纹?” 秦鹤霄凌厉凤目陡然轻眯,眸光晦暗不明,“你要我与人抵足而眠?” 楚然奇怪看了眼秦鹤霄,“您若是实在不喜与人抵足而眠——” “的确不喜。” 秦鹤霄平静打断她的话,垂眸托起银质莲花纹的酒杯,将杯中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抬眉看着楚然,眼底不辩悲喜,“但若此人是楚世子,倒也不是不可。” 楚然:“?” 楚然:“!!!” 第3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三莲…… 大脑当机一秒钟后,楚然指了指自己,“将军,与我抵足而眠?” 秦鹤霄垂眸把玩着匕首。 精致匕首在他手里玩出花,烤肉被他切成大小一致的薄片,匕首轻拢,摆在描绘着云气纹的碟子里,他用刀尖挑了几朵蔬菜,层层叠叠堆在烤肉旁,略显粗狂简单的烤肉在他手下成了宫宴时才会有精致珍馐。 哪怕做了乱臣贼子,世家子弟的好修养依旧被他刻在骨子里,随手搁下的匕首刀刃朝里,刀尖不对人,他漠然抬头,道:“是你说天威太盛让人不敢亲近,唯有放下身段方能让人与之交心,怎么,现在又不要我放下身段了?” “不,” 楚然用力掐了下掌心,热泪盈眶:“我的意思是将军赏脸,我高兴尚且来不及,又怎会不愿意?” “只是我睡觉时磨牙打呼流口水,怕是会打扰到将军休息。” 秦鹤霄眸色淡淡,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情如何,“磨牙打呼?” “也好,我从未见过磨牙打呼的楚世子。左右今夜无事,楚世子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何为磨牙打呼。” 楚然:“......” “极好极好,将军不嫌弃便好。” 楚然大脑飞速运转,面上恭维无可挑剔,“敢问将军,可有衣物借我一穿?我来得匆忙,不曾带换洗衣物。” 话音微顿,将袖子翻过来指给秦鹤霄瞧,再开口说话,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略带些许不安,“我不是有意藏着的。” 湛蓝料子上绣着蟠螭纹,针法细腻流利洒脱,外罩一层印花敷彩纱,尽显世家子弟的内敛矜贵,只可惜,上面不知何时染了几点血迹,殷红点点,平白破坏了衣服的美感。 秦鹤霄眼皮微跳,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下,“罢了。” 吩咐亲卫道:“给楚世子收拾一间营帐。” 亲卫应诺而去。 “多谢将军体谅。” 楚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待入了洛京城,我沐浴焚香之后再与将军抵足而眠,畅谈国事风月。” “日后再说罢。” 秦鹤霄兴致不高,看眼楚然,突然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生分两字让楚然警铃大作。 电石火光间,她心头闪过无数念头,静默片刻,开口试探道:“将军的意思是?” “你助我之事,我皆记在心里。” 秦鹤霄神色淡淡,声音没甚么起伏,“你要我如何谢你?” 楚然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想了又想,明白秦鹤霄所言何意——多半讲的是助他拿下洛京城与出主意让他与姜星回关系破冰的意思。 想到此处,楚然心放回肚里,道:“将军严重了,能为将军做事,是我的荣幸。” 话音刚落,忽而发觉秦鹤霄剑眉微蹙,似乎有些不悦,她瞬间调整自己态度,收起几分谄媚,肃容道:“不过,将军若是执意要谢,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是出身大家的公子哥,赏罚分明不徇私,连对待她这个死对头都颇具君子之风。 一瞬间,她有些怀疑从不对她说谎的卫烈的话里的真实性。 秦鹤霄道:“讲。” 楚然斟酌再三,试探出声:“我想求将军一幅字。” “何字?”秦鹤霄抬眉看了一眼楚然。 楚然搜肠刮肚,想说出几句让秦鹤霄耳目一新的话,然贫瘠的才学实在不允许,只得干巴巴道:“将军只管这样写:我秦鹤霄在一日,便保楚家满门安稳一日。” 秦鹤霄凤眸陡然眯起。 楚然默了默,小小声道:“将军,您方才答应过我的。” 秦鹤霄敛眸,长睫毛在眼下投着淡淡阴影,“诸侯四起,局势瞬息万变,我未必保得住你楚家。” “况,人心易变——” “不,将军不一样。” 楚然脱口而出。 秦鹤霄抬头,眸光潋滟却清冷。 楚然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她想抱抱他。 这个念头把她吓一跳,自己岂止逾越,简直是不要命。 “将军一言九鼎。” 楚然连忙补救:“我信将军。” “世人畏将军如深渊,我独敬将军如天神。” “只要将军想护,便一定能护得住楚家。” 秦鹤霄低低一笑,“是么。” 明明是惊为天人的一张脸,笑的时候也是极好看的,可楚然看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像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披了张蛊惑人心的皮,稍不留神便会被他□□饮血。 楚然头皮发麻,连忙请辞:“明日便是攻打洛京的日子,我再准备一番,以免出甚么岔子。” 楚然忙不迭退出营帐,心里实在慌张,帐门不曾放得完全对称。 隆冬寒风似薄薄刀刃,透过缝隙叫嚣着冲进营帐,撩起秦鹤霄膝头整齐衣摆,秦鹤霄垂眸抚平被风吹皱的衣摆,一下又一下,重复着动作,不知道在想甚么。 账内只余寒风怒吼声。 营帐外,楚然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她第一次见有人能笑得这么恐怖,连无处不惊艳的脸都拯救不了,这他妈是多么惊悚的一件事! 更让人惊悚的是,这张脸的这个人是她的死对头,发出与她抵足共眠的邀请,更更惊悚的是,她这个世子爷还是个女扮男装的。 她若到了秦鹤霄床上,以秦鹤霄的机敏,不出半刻钟时间便会发觉她是女人。 至于之后的事情,她连想都不敢想。 楚然擦了把额上的汗,拱手问守在账外的卫士:“劳驾,我的亲卫卫烈此时在何处?” 卫士点一人带她过去。 此时的卫烈,在冰天雪地中洗大氅,手边摆着香胰子,左右两旁放着两个半尺高的错金铜博山炉,熏香袅袅如云雾,自里面缓缓吐出。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羽化成仙。 楚然惊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从哪弄来的这么多东西?” 卫烈头也不抬,语气幽怨:“秦将军的副将送来的,说世子的大氅名贵少见,叫我莫弄坏了,需有熏香燃着洗才叫相配。” 楚然:“......” 楚然道:“这大氅是周家表哥送的,周家掌大齐财政,似这样的大氅不知几何,弄坏了也就弄坏了,我向他请罪赔不是也就是了,至于这般仔细么?” “谁说不是呢?” 卫烈一拳把冰块砸碎,抱怨道:“关外雍凉之地的山野村夫就是没见识,像这种东西,世子爷有得是。我看他们就是存心折腾我。” 楚然踢了卫烈一脚,“慎言,那位主儿比天子都讲究,他若是山野村夫,这世上便没有锦绣人家。” 卫烈想起再见秦鹤霄时的惊为天人,嘟囔一声,没有反驳。 “给,这是世子爷路上让我准备的东西。” 卫烈擦了把手,两指夹起袖子里的一叠纸递给楚然,“时间仓促,画得有些粗糙,不过世子应该看得懂,对着图像练上一日,倒也能在入洛京时保住性命。” “还有一件事,”卫烈看了眼如获至宝的楚然,尽心尽责提醒道:“秦鹤霄的武功远在世子爷之上,入城时又与世子爷挨得极近,他若想趁机对世子做手脚,世子爷必死无疑。” “我不建议世子施苦肉计救他。” “我若有其他法子,怎舍得冒生命危险?” 楚然小心翼翼将图纸收好,“其他诸侯争天下是为了当皇帝,我看秦鹤霄未必,于他来讲,救命之恩远比送他一座城池重。” 余光瞥见卫烈仍是一脸担忧,便顺手拍拍他的肩,“放心,秦鹤霄乃风华君子,他若想杀我,见面那日便杀了,不至于在入城的时候对我下手。” “忒掉价,不符合他雍容贵公子人设。” 卫烈:“甚么人设?” 楚然:“......没甚么。” “你好好洗大氅,我回营帐练功。” 楚然回到营帐,打开卫烈画的图谱,认真开始练习如何在不丧命的情况下替秦鹤霄挡箭。 不日便要攻打洛京,西凉兵紧张备战,无人前来打扰楚然,就连看她不顺眼的姜星回,此时也没来寻她麻烦,让武功平平的她有足够的时间临时抱佛脚研习保命技能。 很快到了与史荣约好的时间。 秦鹤霄点百余心腹悍将与他同去,又让亲卫穿上史荣使者的衣服——洛京城颇高,城楼上看不到脸,行事再小心些,守城将领根本认不出究竟是谁。 楚然跟在秦鹤霄身后入城。 金乌初升,云气未散,稀薄日头照在正阳大道上,依稀可见远处三公引九卿相迎身影。 鼓响,乐起。 城垛上士兵挥旗,烈红色在一片雾蒙蒙中格外显眼。 “就是现在!” 楚然急声道:“将军,快!旗手!” 剑拔,弩张。 四支羽箭同时射出。 “抢门!” 副将一声怒吼,队伍末尾的西凉兵瞬间冲到厚重城门前,与守城士兵厮杀在一起。 利箭凌空而来,呼啸而至。 楚然等的就是这一日。 武功平庸的她灵活从马背上翻起,肩膀挡着秦鹤霄。 只要这支箭射/在她身上,她便是从龙之功护主之恩,秦鹤霄但凡掂一掂为数不多的良心,都不会在入城之后清算她。 如此一来,她与她家人纵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富贵荣华,但也能保全性命。 只要能保住命,钱权都能再奋斗。 这便是她的筹划,特意在少说了一个旗手位置,为的是豁出性命搏一把救命之恩。 她的肩膀完美挡住秦鹤霄的背,声音隐约发颤:“将军小心!” 然而秦鹤霄的反应比她更快,一脚踹在她的马臀上,战马受惊向前狂奔,她的肩膀完全偏离秦鹤霄,她手忙脚乱控马,余光看到秦鹤霄陡然抓住利箭,两指调转,利箭离弦,紧接着,探手向她脖颈抓来。 楚然瞳孔微缩。 秦鹤霄这厮竟然全然不顾君子之风! 竟然在这个时候对她下黑手! 她的痴心果然错付了! 然而下一刻,秦鹤霄单手把她从马上提起来塞在自己怀里,弓箭手皆在他身后,她的身体被他护得严严实实。 喊杀声震天的绞肉场里,她听到他的一声叹息:“武功还是这般差。” “不是说好再见叫我刮目相看么?” 第4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四莲…… 楚然有一瞬的恍惚,竟从杀人如麻的秦鹤霄身上感觉到缱绻温柔。 尤其是淡淡雪松味将她包围的时候,熟悉又陌生的情绪不可抑制,让她几乎有种想要沉沦的错觉。 但那只是一瞬,待回过神来,她只剩下胆战心惊,整个人僵在秦鹤霄怀里,半点不敢动。 ——她真的怕死。 “多谢将军救我性命。” 楚然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以后一定努力练功不拖将军后腿。” “是么?” 秦鹤霄不置可否,呼吸间的热气洒在楚然脖颈,有些痒,楚然向一旁歪了歪脖子。 “坐好。”一只手覆在她肩头,将她身体扳正。 楚然有些不自然,“将军,我有卫烈。” 卫烈已冲到她面前,对她伸出手,“秦将军,您冲阵凶险,让我来保护世子。” 她向卫烈探出半个身子,准备跳到卫烈马上,却被身后响起的淡淡声音打断动作:“他护不住你。” 她立刻又缩回秦鹤霄怀里,“那便麻烦将军了。” “待此战结束,我定好好谢将军。” 卫烈:“.......” 被人当面质疑能力,卫烈脸上有些不好看,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楚然在向自己使眼色,手指偷偷指着远处躲在禁卫军后面的史荣,心中豁然开朗,长剑拨开射/向自己的□□,略微抱拳向秦鹤霄道:“有劳将军。” 随后轻控马,与秦鹤霄拉开距离,混入西凉兵队伍,捻弓搭箭,直指史荣。 楚然整个人被秦鹤霄保护的很好,不用再像刚才一样提心吊胆,自然有精力查看周围环境,余光瞥到极少用箭的卫烈张起□□,心中便明年今日是史荣忌日。 然而就在这时,秦鹤霄的话却打断她的庆幸:“哪个是史荣?” 她心口微紧,却不得不指给秦鹤霄。 弩/箭呼啸而过。 楚然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卫烈有百步穿杨之术,此箭一出,史荣必死无疑。 长臂轻展。 羽箭划过长空。 雾气太重,楚然看不清羽箭具体位置,只听到远处的史荣传来杀猪般的惨叫,人并没有跌落马背,心中有些不解,余光瞥向卫烈,卫烈手指她身后的秦鹤霄,轻轻向她摇头。 头顶传来秦鹤霄清冷声音:“史家掌中原粮仓,暂时杀不得,待我筹完粮,再将他交给你任你处置。” 楚然:“!” “将军这是哪里话?” 楚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笑道:“纵然将军要杀他,我也会劝阻将军,将军是要执掌天下之人,不能少了中原粮仓史家的相助。” 秦鹤霄没有接话。 楚然越发忐忑。 与此同时,厉风自耳畔闪过。 长矛如流星,划过雾气蒙蒙驰道。 是西凉兵在为冲阵做准备。 秦鹤霄骤然加速,列队整齐的宿卫军如波浪般裂开。 楚然杀过很多人,但大多数是借刀杀人,自己动手杀人次数并不多,像这种与死亡直面是第一次。 温热鲜血不断溅在她的脸上身上,粘稠的,猩红的,不断往下淌。 一张张惊恐面容自她眼前划过,最后千军万马避锦袍。 这是一场降维级的单方屠杀,没有人是秦鹤霄的对手,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在他面前不堪一击,没有人能够伤到他,更没有人能够伤到他怀里的楚然。 可依旧她极度不适,五脏六腑全部搅在一起,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她开始剧烈干呕起来。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荒唐念头——被世人誉为残暴好杀的秦鹤霄,他的洁癖到极致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战争与杀戮带来的。 喧嚣烈风不知何时停止了怒吼。 史荣的绝望爆喝拉回楚然神智:“快!快拦住他!” 楚然虚弱抬眉,入目的是以悍勇不畏死著称的宿卫军溃不成军,史荣慌里慌张抓到一匹马想要追上四散奔逃的人群,但是已经晚了,秦鹤霄的长/枪横在他肩头,声音冷冷如寒霜:“史荣?” 史荣僵硬转身,与楚然四目相对。 史荣愣了愣,脸色分外精彩。 “楚然!” 史荣陡然出声,指着楚然大叫:“秦将军,我没有想杀你,一切,一切都是楚然安排的!” “都是他!他说天有异象新朝换旧朝——” “新朝换旧朝,那也是秦将军的新朝。” 五脏六腑仍在绞痛,楚然强撑着精神擦了把脸上的血污,看傻子似的看着史荣,有气无力替自己分辩:“史廷尉,你的借口未免也太拙劣。我杀秦将军对我有甚么好处?天子是你坐还是秦将军坐,于我来讲有甚么区别?” “倒是你,蟠龙纹都穿上了,下一步是不是自立为帝封禅泰山了?” 史荣低头看一眼自己衣袖领口处的蟠龙纹,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您这样的人都能官至九卿,大齐果然气数已尽。” 楚然叹了口气,手指用力压着小腹,侧脸向秦鹤霄道:“将军,看来您的筹粮计划很快便能实现。” 转身回眸,秦鹤霄眉眼间煞气尽消,眸中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甚至隐约有心疼愧疚在翻滚,楚然一瞬的恍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血迹晃了眼,她闭了闭眼还欲再看,却见秦鹤霄与平时没甚么两样,凤眸凌厉,清冷威仪,言简意赅应了一声。 果然是被鲜血晃了眼啊。 亲卫陆续追上来,西凉兵开始打扫战场。 卫烈掐着时间不紧不慢赶上。 楚然脸色苍白对卫烈伸出手,“扶我一把。” 两只手同时出现她面前。 楚然:“?” 楚然奇怪看了眼身后秦鹤霄。 秦鹤霄面无表情收回手。 楚然扶着卫烈的手艰难下马。 但胃里翻腾得委实厉害,一只脚刚踏在地上,她便发觉浑身没一点力气,整个人向卫烈倒去。 “世子——” 一只手扶在她肩膀,让她站稳跟脚。 卫烈的感谢明显比刚才带了几分真心:“多谢秦将军!” 楚然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今日的秦鹤霄格外体贴,想了想,大抵自己是让他成功入洛京的缘故,他再怎么讨厌她,面子上的不计前嫌礼贤下士还是要装一装的。 想到此处,楚然又谢秦鹤霄。 秦鹤霄移开视线,略微颔首。 “带下去。” 他吩咐亲卫。 史荣的两只胳膊被亲卫架住,目光不断在楚然与秦鹤霄身上打断,片刻后,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大喊:“秦将军!您被楚然骗了!我是被冤枉的!楚然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您万万不能信他啊!” “您怎么能信他呢!他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秦鹤霄凤眸轻眯。 楚然免不得要为自己辩解一二:“将军,可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并非——” “嗖!” 秦鹤霄手中长/枪脱手而出,直直钉在史荣肩胛。 “嗷!”史荣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 鲜血四溢。 楚然未说完的戛然而止,下意识后退半步,与秦鹤霄拉开距离。 下一刻,她听到秦鹤霄冰冷声音回护她的话:“楚世子纯善于心敦厚豁达,岂是你这种小人所能构陷?” 楚然:“?” 卫烈:“......” 史荣:“!!!” 生平第一次被人夸心地纯善,楚然有些心虚,不自然地揉了下耳朵,余光瞥到卫烈,卫烈此时也颇为一言难尽,再看秦鹤霄,已没了见过他冲阵后身为武人发自内心的推崇。 被骂做小人的史荣愣在原地,片刻后,发出更大的哭喊声,活像是死了亲爹:“秦将军!你被他骗了!” 秦鹤霄目光落在史荣脸上。 史荣的哭喊声瞬间中断,条件反射般捂住嘴。 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惊恐。 亲卫拔下钉/在他肩胛处的长/枪,他哼也没哼一声,肩膀打着颤,哆嗦着被亲卫拖走。 秦鹤霄看了眼楚然,声色淡淡:“宵小之徒,莫放心上。” “啊......嗯。” 以机敏善变的楚然难得愣了愣,看了又看秦鹤霄,声音有些不确定:“多谢将军信我。” 刚刚经历一场厮杀,到处可见断肢残骸,殷红血水将驰道冲刷,道上的乘云纹模糊不可见。 亲卫上前解下秦鹤霄沾血披风,特质的盔甲完全不挂血色,稀薄日头下,亮银甲熠熠生辉。 明明屠杀因他而起,他却不染血污,俊美如天神降世。 他微侧脸,眉梢嘴角皆是凌厉线条,独属武将的杀伐威仪,可偏生了一张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眼,眼皮极薄,是形状好看的凤目,眼波微转便是勾魂摄魄,可他的气质却是极锐利的,极清冷也极英气。 “我自是信你。” 他看着楚然,眼底似有千山暮雪:“我知你良知未泯,往日种种不过形势所迫身不由己。” 他抬手,似乎是想拍她的肩安抚她,但最终没有落下,亲卫递过来一件干净披风,他将披风披在她肩头,裹着她的一身血污,道:“以后不必了。” 楚然怔在喧嚣风中。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阿楚.......” “阿楚。” “阿楚!” 低沉的,急促的,灼热的,火一样烫在她心上,灼灼生疼。 第5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五莲…… 暗无天日的水牢,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色褪后的潋滟晴空,秋水如洗的漂亮凤目。 纷扰情绪涌上心头,她想抓住甚么,却甚么都抓不住,唯有一张昳丽面容却越发清晰。 是秦鹤霄的一张脸。 她终于回神。 “卫烈。” “在。” “卫烈。” “......在。” “卫烈——” “世子您有话直说。” 楚然晕晕乎乎问:“我怎么不疼?是我在做梦吗?” 卫烈忍无可忍,“因为您掐的是我的手!” “.......哦。” 楚然讪讪收回手。 “你说,他是不是这里不太对?” 秦鹤霄已经走远,楚然扶着卫烈手腕上马,看着秦鹤霄远去背影,指了指自己脑壳,犹豫出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心地善良。” 卫烈:“.......” 卫烈牵马而行,苦口婆心劝道:“出身世家的人,哪个不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秦家又是屡世公侯,自然比旁人更懂些。” “世子前段时间病重,对他近期事情知之不深,难免为他所骗,潼关守将初降时,他与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可是后来呢,摔杯为号,灭人九族。” 楚然想了想性子清冷的秦鹤霄与人称兄道弟的画面,忍不住打了哆嗦——画面太美,不忍看。 “现在的秦鹤霄,早就不是以前的风华君子了,世子莫被他骗了。” 卫烈老妈子似的又嘱咐:“他现在对世子好,不过是因为世子让他以最小的代价取了洛京城罢了,待他在洛京城站稳跟脚,不再需要世子,世子方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这样啊。” 楚然扶了扶额,腹中绞痛带来的眩晕感仍在,视线内秦鹤霄身影渐行渐远,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总觉得我好像忘了甚么。” “甚么?” “没甚么。”她闭眼再睁开,眼底雾气已散,是她一贯的清明自持,“秦鹤霄已察觉你趁乱杀史荣之事,你莫再对史荣下手。” 卫烈心惊,“可史荣活着始终是个祸患,万一秦鹤霄信了他的话——” “无妨,他现在在洛京根基不稳,纵然信了也不会杀我。”楚然闭目,一声叹息:“倒是你,得了时间不妨与他的副将多走动,姜星回虽是他的嫡亲表弟,却摸不准他的性子,倒不如与他的副将交好,兴许日后还能保得一命。” 忽而想起被秦鹤霄多看几眼的大氅,又连连嘱咐:“那件大氅他颇为看重,你更要好生保管,待西凉兵全部入城后,你从西凉兵处取了来,我一日三炷香供着。” 卫烈想起不太好的洗大氅回忆,脸色有些古怪,但最终还是应下。 近几年连年宫变,城中百姓被迫习惯时不时的血流成河,坊门紧闭,躲在家中等战乱平息。 城门已夺,下一步便是宫门,楚然怕长信宫里的长姐有危险,强撑着精神去追西凉兵。 然而就在这时,秦鹤霄的亲卫纵马而来,向楚然拱手道:“我家将军说了,世子身体不适,可先自行回府休息,至于世子长姐的安危,世子则无需担心,将军已下军令,夺门之后不得伤害宫中一人,世子大可放心。” 楚然与卫烈对视一眼。 果然是世家子弟,脸面活做得委实漂亮,分毫让人挑不出错儿。 楚然浅笑谢过,“多谢小哥告知。” 卫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沉甸甸的银锭子,伸手塞给卫士。 亲卫如临大敌,连连推辞,“将军最忌讳身边人收受旁人东西,卫首领快快收起来,若叫旁人瞧见了,你我都活不得。” 卫烈连忙把银子塞回自己袖子里。 亲卫松了一口气,又道:“将军晚上酉时三刻于王府设宴,世子莫要忘了。” “一定一定,我一定准时前往。”楚然道。 亲卫怕卫烈再给自己塞银子,不敢再待,拱手向楚然告辞后,拍马飞似的跑了。 “亲卫尚且如此谨慎.......” 卫烈捏了捏袖子里的银子,“世子,您计划中与副将交好一事,似乎不大行得通。” “莫慌,与副将交好行不通,那便绕过副将,直接与秦鹤霄交好。” 楚然掂了掂被秦鹤霄披在自己身上的锦缎披风,眼底燃起熊熊战火:“他既然好面子,要演一出不计前嫌的礼贤下士,那咱们便顺着他的戏演下去。” “我旁的不会,难道投其所好还不会吗?” “待我为他抛头颅洒热血,让他高枕无忧南面称孤,他纵然碍于面子,也不好再对我下杀手。” 卫烈肃然起敬:“果然是世子爷,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楚然谦虚颔首,“一般一般,唯手熟尔。” 一番商业互吹结束,楚然再次嘱咐卫烈:“你先将我大氅取回来,他既然喜欢我那件大氅,我便穿大氅赴宴,也好叫他见了我便心生欢喜。” 卫烈一叠声应下。 很快抵达丹阳侯府。 行至垂花门,两人分开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卫烈去找西凉兵要大氅,楚然回荣恩堂向父母报平安。 在荣恩堂与父母抱头痛哭自己又平安活过一天后,楚然擦把擦把眼泪回自己的风来居沐浴洗漱——无他,身上全是血污,若没有秦鹤霄裹在她身上的那层锦缎披风,现在的她根本见不得人。 舒舒服服泡完澡,食案上已摆好吃食点心,楚然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等卫烈回来。 不多会儿,卫烈被翡翠领进来。 楚然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大氅交给翡翠,先坐下吃饭,饭菜一会儿要凉了。” “世子爷,属下不饿,就不吃了。” “又不是铁打的人,怎么就不饿了?” 一抬头,看到卫烈手里抱着的大氅,手里捏着的筷子掉在食案上。 大氅是狐皮大氅,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毛尖隐约泛着银光,披在身上贵气又保暖,让楚然这个不大喜奢华的人都爱不释手。 可是现在,大氅上的皮毛像是被人用剑整齐砍断一般,秃了一块又一块,活像是世家贵女被人剪秃了头发,贵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言难尽。 “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然目露凶光,瞬间明白卫烈为何不饿——把秦鹤霄看重的大氅弄成这样,得多大的心才能吃得下饭。 卫烈自知理亏,不敢抬头,“天太冷了,洗好的大氅结了冰,我一碰,就,就成这样了。” “要不,咱们找周公子再寻一件?周公子自幼与世子交好,莫说只是一件大氅,纵然是十件他也是舍得的。” 楚然瞪一眼卫烈,“你倒是会拿他的东西做排场。” 骂归骂,大氅还是要寻的——毕竟秦鹤霄喜欢。 而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讨秦鹤霄喜欢。 楚然草草吃完饭,骑马去周家。 刚刚经历一场战乱,街上几乎没甚么行人,高门大户个个紧闭府门,生怕自己被乱兵找上门。 周家也不例外,卫烈叫了好一会儿门,方有人打开一条门缝将楚然迎进去。 时间紧急,楚然不好耽搁,遣人向舅舅舅母请罪后,直奔周容与的院子而去。 周容与喜竹,院子里种满了竹子,前几日刚下了雪,厚厚一层积在竹叶上,西坠的金乌如倾倒的颜料,层层叠叠铺在雪枝小道。 琴声传来。 楚然并非风雅之人,可当身处周容与的庭院时,依旧会有种心灵被洗涤奋笔疾书甚至高歌一曲的错觉。 琴止。 身着月白色衣服的男人缓缓起身,翩然有列子乘风乘风列子之态。 “阿然如今平安归来,想来是秦将军已入主洛京城。”他浅浅一笑,温和说道。 楚然耳根微红,声音无端软了三分:“表哥果然神机妙算,洛京城现在已是秦将军的天下。” “大局已定,表哥也需早做打算才是。” “大局已定?” 周容与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贺震虎踞幽、并、冀州三州,刘大志独占青州兖州,荆州扬州皆是墙头草......这四方天下未必是他秦鹤霄的囊中之物。” 侍从撤下古琴,捧来茶水一盏,他轻啜一口茶,抬眉看楚然,“阿然今日是来给秦将军做说客的?”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周家便是其中一个延绵千年的世家。 似这样的世家,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下注。 楚然知周容与行事谨慎,便道:“表哥这是哪里的话?周家行事自有周家长辈们筹划,哪里轮得到我来指手画脚?我今日过来,是想问表哥讨一件大氅。” 一抬手,卫烈奉上古画一张。 那画是周容与寻了许久不曾寻到的,也不知楚然从哪里弄到的,每次向他讨东西,总会送上一些他无法拒绝的礼物。 周容与无奈一笑,“你呀。” “说罢,又看上我哪件东西了?” “一件狐皮大氅。” 楚然脸上微热,眼底泛着几分欢喜,“就是表哥之前送我的那一件,通体雪白,皮毛极好的那件。” 周容与手指古画动作微顿。 “那件应该是表哥自己的大氅,我穿着有点大,会盖到脚面。” 周容与指腹摩挲着古画,眸色微沉,但只是一瞬,再抬头,他还是笑意融融模样,“原来是那件。” “你若喜欢,我着人送你府上几件。” “不用劳烦旁人。” 茶是楚然喜欢的花茶,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笑眼弯弯,“表哥只管拿出来,让我穿着走也就是了。” 周容与眸光轻转,“穿着走?” 金乌完全没入云层。 卫烈知楚然与周容与关系极好,每次见面总会说上许久的话,不免有些担心误了赴宴时间,便拱手向周容与道:“周公子,实不相瞒,是秦将军喜欢世子的那件大氅,世子爷为投秦将军喜好,想穿着去赴宴,可惜那件大氅被我弄坏了,世子这才向您再求一件。” 周容与垂眸一笑,“原来如此。” “下人不知大氅放在何处,我去给你取了来。” 楚然举茶盏遥敬周容与,眸光笑意是少见的开怀,“那我便多谢表哥了。” 周容与微颔首,缓步出书房。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很快回来,楚然等到茶水续了第二壶,周容与才带着大氅回来,楚然欢欢喜喜迎上去,周容与一抖大氅,披在楚然肩上。 楚然不大懂皮毛鉴定,只觉得这件大氅看上去与之前的大氅没甚么区别,便又笑着向周容与拜谢。 “阿然。” 周容与握着她手腕,温声开口:“秦鹤霄乃豺狼虎豹,非常人所能相处,眼下他虽执掌洛京,但事情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顿了顿,他看着楚然,眸色如墨色摊开,他别开眼,长长睫毛剪着夕阳余晖,“我不会叫你一直忍受他。” “阿然,且给我一些时日,可好?” 第6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六莲…… “表哥——” “阿然是聪明人,当明白我的意思。” 周容与拂去狐皮大氅上的浮毛,竹节灯影如剑光,将他温和面容切割两半,楚然不由得怔了怔。 这是她第一次见周容与的锋芒毕露,尽管只是一瞬,却也叫人心惊。 须臾间,她回神,从周容与掌心抽回手,低头道:“表哥,我不过是想在乱世之中保全家人罢了,至于其他事情,我不想去想。” “我没甚么大志向,更不想掺和世家争权——” “我知道。” 周容与轻笑着打断她的话,拂了拂她额前碎发,声音温柔:“我的阿然一直是聪明人,也只做聪明的事情。” 仿佛刚才凌厉迫人的模样只是她的错觉一般,“去罢,秦鹤霄还在等你。” 楚然点点头裹紧大氅,自周容与身边走过,待走至十字海棠式的窗棂下,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是让她止住脚步,“表哥,秦鹤霄乃绝世悍将,非一般人所能胜,你——” 话未说完,自己便止住了,她还能拦着周容与不成? 世家们行事自有世家们的规矩,由不得她来分辨,朝代兴与亡皆是百姓苦从不在世家的思考范围内,周容与更不会因为她的一席话而放弃家族规划,她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能说上一句万事小心。 当然,若是周家事败,念着往日恩情,她还是愿意为周家备上棺材几口,不至于让他们曝尸荒野。 薄凉如她,良心这种东西,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 “表哥,万事小心。” 楚然辞别周容与,与卫烈一前一后骑马行在街上。 刚刚经历一场战乱,街上几乎没甚么人,夕阳余晖已散尽,皎皎冷月慢慢爬上云层,于街角勾描着两人影子。 “世子,您觉得周家会赢吗?” 卫烈忍了半路,终究还是忍不下,试探问道。 “谁知道呢。” 楚然两眼望天,“周家表哥打仗或许不及秦鹤霄,但玩起政治却是一把好手,外祖年事已高,几位舅舅不堪大用,如今周家门楣皆是他一人撑起,这满洛京城的世家子弟加起来,只怕也不及他一根手指,他若是对那个位置起了心思,这天下怕是有得乱了。” 卫烈看了一眼楚然,“世子不希望周家与秦鹤霄争天下?”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仗打久了,人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可是若周家胜了,世子爷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许多。” “这倒是。”楚然摸了摸下巴,“待回了府,你着人去祠堂多上几炷香,让楚家地底下的死鬼们多保佑周家,万一周家真能成事,他们也是皇亲国戚鬼,四时八节都能多吃几炷香火钱。” “.......” 楚然卡着点抵达雍王府。 秦家是大行皇帝崩逝前遭的难,几百口人命,说没就没了,秦家满门覆灭后,雍王牌匾被摘下,府邸被重新赏人,大抵是秦家一门死得实在惨烈,到了夜里,总有不干净的东西搞出动静来,次数多了,那户人家便不敢再住,原本鲜花着锦的王府,就这样沉寂下来。 王府颇大,又许多年没住人,打扫颇费工夫,楚然想着待自己到了雍王府,府上也不比之前好到哪去——西凉兵皆是一群关外汉子,打仗是一把好手,修缮维护却未必在行,让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王府收拾出来,的确有些为难他们。 然而等她行至雍王大街,发现自己委实小瞧了西凉兵,崭新的街道,披红挂彩的石狮子,鎏金兽首环于朱门上映着皎皎月光,魁梧的西凉兵分列两旁,按剑而立。 一切都在无声昭示着,这座空了许久的王府终于迎来它的主人。 楚然有一瞬的恍惚。 月色朦胧间,她仿佛看到数年前威威赫赫车水马龙的雍王府,一身锦衣的秦鹤霄打马而过,紫金冠配着绣金线的抹额,灼灼晃着人的眼睛。 “楚世子,我家将军有请。” 副将爽朗笑声拉回楚然神智。 楚然翻身下马,由衷赞美道:“果然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西凉兵,上马所向披靡,下马收拾庭院亦是旁人不能及。” 副将曲拳轻咳,“嘿,都习惯了。” 楚然:“?” 楚然看了眼副将,副将面上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着,楚然顿时想起秦鹤霄以战养战打法——所谓以战养战,不过是打到哪抢到哪,府上哪些东西值钱,哪些东西不值钱,只怕没人比这些土匪似的西凉兵更清楚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雍王府收拾出来,原因无他,手熟尔。 楚然吹彩虹屁时特有的礼貌笑意僵在脸上。 万幸副将是个豪爽汉子,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楚然仍是十分热情,楚然迅速找其他话题揭过,二人有说有笑走进雍王府。 皎月隐在云层,王府亮起琉璃灯,巍峨假山,潺潺溪流,雍容威严的王府画卷在楚然面前缓缓铺开。 楚然随副将走在抄手长廊,花厅处隐约有琴声飘过来,大抵是为了照顾楚然贫瘠的音乐素养,以喜华服好音律著称的秦鹤霄没有选甚么高深曲子,而是一曲高山流水,楚然听了频频点头,附庸风雅般连声赞不错。 地下烧着火龙,梁上垂下的纱幔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摇晃着腰肢,层层叠叠的纱幔遮挡着视线,楚然依稀看到花厅里有人在跳舞。 待她随着副将穿过长廊终于来到花厅,眼睛骤然一亮——是打着赤膊的武士们随着高山流水曲慷慨起舞。 没由来的,她对秦鹤霄的印象好了几分。 她女扮男装的事情只有母亲与贴身伺候的翡翠知晓,每每参加宴席看到席上起舞的舞女总会觉得浑身不自然,秦鹤霄倒好,不曾找让她不舒服的舞女,只挑了身材健美的武士们,别出一格的审美让她再次刷新对秦鹤霄的认知,同时感慨延绵千年的世家们可太懂得享受生活。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秦鹤霄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宴请她,说明她与家人的小命暂时保住了。 楚然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环境,看有没有熟悉面孔倒向秦鹤霄——这般奢靡的晚宴,秦鹤霄断然不会只请她一人,出现在这次晚宴里的人,便是在诸侯四起中押宝秦鹤霄的人。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花厅中除却秦鹤霄外再无他人,而宴席上也只摆着两张食案,秦鹤霄居主座,另一张便是她的位置。 楚然与卫烈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这么大的手笔只请她一人,秦鹤霄这是有钱没地花了? ——大抵是拿她作伐子安抚人心。 连死对头都容得下的胸襟,很容易博得世家们的好感。 楚然走上前,职业性的微笑里多了几分诚惶诚恐,“将军如此隆重,叫我好生不安。” “你助我良多,区区晚宴,算不得甚么。” 大抵是成功入主洛京城的缘故,秦鹤霄瞧上去心情颇好,艳丽凤目中带着些许笑意,白色狐皮大氅映入他的眼眶。 凤目骤冷。 但那只是一瞬。 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将当年直率少年锤炼得喜怒不形于色,闭眼再睁开,眼底只余一片墨色,于外人看来,他的目光落在楚然身上,似乎在欣赏她新换的狐皮大氅。 楚然施施然入座。 入座后抬头,发觉秦鹤霄清凌目光仍在她身上,还以为秦鹤霄委实喜欢这件大氅,便不着急脱,献宝似的穿着。 地龙烧得足,大氅又颇为保暖,坐下不过半刻钟,细密汗水自她额间沁出。 美味佳肴流水似的被人送上食案。 秦鹤霄夹了一道鹿舌,声音不辩喜怒:“世子不热?” ......不热才是怪事,这特么不是没办法么。 楚然微笑饮酒,“将军,我自幼体弱多病,需穿厚厚的衣服才行。” “是么。” 秦鹤霄低低一笑,轻扣案面唤来亲卫,“楚世子畏寒,吩咐下去,火龙再烧热些,免得让楚世子在我这受了风寒。” 楚然:“......” “多谢将军费心,我现在不冷了。” 楚然忙把大氅脱下,搁在一旁席上,抬手擦了下额间汗珠,“入冬后洛京城的风刀子似的,我受不住寒,身体几乎冻僵,万幸将军家的火龙烧得足,我这才舒坦起来。” 秦鹤霄轻挑眉,“果然不冷?” “不冷不冷。”楚然连连点头。 秦鹤霄挥手遣退亲卫,目光漫不经心看向被楚然随手放下的大氅。 楚然:“?” 想了想,楚然试探道:“将军喜欢这件大氅?若是喜欢,我愿双手奉上——” “不喜欢。”秦鹤霄懒懒收回目光,手指微转着拇指处的墨玉扳指,面上似乎有些不耐。 楚然眼皮微跳,“将军喜欢甚么样的大氅?若我日后遇到了,也好提前买下来孝敬将军。” “无功不受禄,似大氅这种私人衣物,还是世子自己收着罢。”秦鹤霄垂眸饮着酒,面上不见悲喜:“我没有楚世子这般随性,无论谁的东西都能穿在身上招摇过市舍不得脱。” 楚然:“.......” 这他妈是来宴请她,还是让她来感受阴阳怪气? 人在屋檐下,楚然闷头饮了一口酒,酒水有些辣,她伸手夹了块胭脂鹅肝压酒味。 入口即化的美味顷刻间压制辛辣酒水,同时也暂时压制住秦鹤霄的冷嘲热讽。 罢了,她就当秦鹤霄触景生情心情不好,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秦鹤霄这种满门死绝的人一般见识。 楚然又吃了几道鹅肝,心中怨气尽消后,这才抬起头问道:“怎么不见少将军?” 涉及到姜星回,秦鹤没再阴阳怪气,面无表情饮着酒,“城中局势未定,让他入城不过徒增危险。” 楚然想起秦鹤霄以十城换取姜星回的壮举,不由得生出几分向往,“少将军能有将军这样的兄长,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羡慕?” 楚然重重点头,“自然羡慕。” “呵。” 秦鹤霄微抬下巴,凤目轻眯,戾气尽显,“如果我不曾记错,世子不仅有两位兄长,更有好表兄无数,他们愿意为世子牵马执鞭嘘寒问暖,乃至——” “天冷加衣,无微不至。”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清隽面容杀机顿现,“世子得好表兄如此,有何羡慕星回?” 第7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七莲…… 楚然被噎得一滞。 食案上的精致吃食突然间不诱人了——此时的秦鹤霄如出鞘利剑,整个人锋利又危险,她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那么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忌日。 楚然轻手轻脚放下筷子,瞧了又瞧秦鹤霄,秦家乃世家大族,秦鹤霄的兄弟姐妹比她只多不少,可惜一场巨变,让他九族之内只剩下姜星回一人。 惨。 真的惨。 也难怪他谈起她的哥哥表兄们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楚然尽量放缓声音,柔声说道:“将军,我虽哥哥表兄众多,但交心者却寥寥无几,远不及将军与少将军手足情深。” “至于将军所言的无微不至嘘寒问暖,更是无稽之谈,将军可能不知道,我与两位兄长关系不大好,有多不好呢,嗯,如果我在外出了甚么意外,他们一定拍手称快。” “将军您评评理,这样的兄长要之何用?”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秦鹤霄的表情,生怕自己哪句话再犯他的忌讳。 主座上的秦鹤霄仍是一脸戾气,手指紧握着蟠龙酒盏,几乎能将酒盏捏碎,“所以世子便与表兄们越发亲近?情同手足不分彼此?” 像是想到甚么,他忽地一笑,潋滟凤眸如剑光,“对了,世子之前劝慰我,要我放下身段抵足而眠方能让人与之交心,想来也是在表兄身上试验过的了?” “将军这么说似乎也没甚么不对——” “?” “啊,不是!” 楚然抬手擦了下额间汗,这次不再是热的,而是——吓得。 这怎么还越说越气上了? 秦鹤霄目光凌凌,楚然不敢多耽搁,电石火光间,迅速组织起语言快声答道,“的确是因为与两位哥哥们关系不好所以与表兄关系好一点,但,但我不曾与他们抵足而眠。将军也是出身世家之人,当知世家规矩众多,莫说抵足而眠了,男子间再寻常不过的勾肩搭背都会被耳提面命说有辱斯文,这等情况下,我怎会与表兄抵足而眠?” “将军,将军实在是误解我了,抵足而眠这种事情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不曾与周容与抵足而眠?”秦鹤霄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啊?” “回答我的话。” “不曾不曾。”她连忙道:“表哥是何等谨慎自持之人,怎会与我抵足而眠?” “惺惺作态。” 楚然没敢接话,更不敢问惺惺作态骂的是她还是周容与,只觉得今夜的秦鹤霄似乎格外暴躁,出身世家养就的好涵养完全不在,如同被侵/犯领地的野兽,一点就炸,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缩在小枰上做鹌鹑状。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厅里再度响起秦鹤霄冰冷声音:“既不曾好到与他抵足而眠,为何这般爱惜他的衣物?爱惜到穿在身上舍不得脱?” 楚然幽怨看了秦鹤霄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这不是为了您吗。” “为了我?”秦鹤霄气极反笑,“为了气我?” 楚然连连摆手,“不不不,您把赵子龙的一身胆子借给我我也不敢气您,您不是喜欢这件大氅吗?” 秦鹤霄目露凶光,“谁说我喜欢这件大氅?” 楚然:“......” “我,我去军营找您的时候,您还挺喜欢的啊。” 楚然一头雾水,看了又看秦鹤霄,小小声道:“卫烈去洗大氅的时候您的副将还送了熏香,鎏金的羽人座博山炉啊,您若是不喜欢,他怎么会送这么名贵的东西?” 秦鹤霄声音阴恻恻:“那是另外一件。” 楚然:“?” 楚然:“......” 楚然肃然起敬。 两件都是狐皮大氅,同样的皮毛光滑没有一丝杂毛,同样的款式同样的做工,放在一起双胞胎似的让人分不清,可秦鹤霄居然远远瞧上两眼就能将二者完全分别,且还厚此薄彼喜欢一件讨厌一件——这不是有病么这不是? “将军,实不相瞒,原来的那件大氅被卫烈弄坏了,我怕您见了生气,这才从表哥那里讨了一件。” 死道友不死贫道,楚然供起卫烈丝毫不手软,处理起秦鹤霄不喜欢的大氅更是不手软,“您若是不喜欢这一件,我毁了也就是了。” “您想怎么毁?是丢在炉子里烧了,还是我拿剑砍成一条条?只要您开心,让我怎么处理都行!” 她的一番卖力讨好终于让秦鹤霄面上缓和一分,漂亮凤目睥着她,问:“你舍得?” “舍得舍得,当然舍得!” 她抽出腰间佩剑,十分痛快把放在席上的狐皮大氅砍作两半,“将军,您看这样如何?您若心里还不痛快,我再砍它十剑八剑也是使得的!” “那你动手罢。” 秦鹤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她还是觉得秦鹤霄此时的心情比刚才好上许多——最起码,声音不再阴恻恻了。 楚然果断动手,“让你惹将军生气!让你惹将军生气!” “你惹将军生气就是惹我生气!惹我生气就要你碎尸万段!” 楚然挥汗如雨,仿佛与大氅有不共戴天之仇。 秦鹤霄:“......” 秦鹤霄曲拳轻咳,“罢了。” “这怎么能罢了?”楚然动作不停,“惹将军不喜的东西,存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一种错误!” 秦鹤霄:“.......” 余光察觉秦鹤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楚然立刻收手,踢一脚面目全非的大氅,“将军大人有大量,这次便暂且绕过你,若以后你再出现在将军面前,便叫你挫骨扬灰!” 秦鹤霄眼皮微跳,轻啜一口酒,淡声说道:“倒也不是不喜欢这件大氅,只是觉得你终究是世家子弟,整日穿旁人的衣物招摇过市没个体统罢了。” “将军果然是千年世家方能教出来的风华君子。” 楚然头如捣蒜,一叠声称赞:“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不穿旁人衣物了。” 秦鹤霄饮酒动作微顿,“倒也不是不让你穿旁人衣服。” 楚然看了眼被她碎尸万段的狐皮大氅,有些作难,“将军,大氅都成这样了,拼起来似乎不大容易。” 秦鹤霄陡然声冷,“怎么,你又心疼了?” “不不不,没有心疼。”楚然无奈道:“这不是,将军想让我穿吗?” 秦鹤霄深深看了眼楚然,抬手揉了下眉心,“等着。” 长腿一跨,锦衣身影很快消失在九曲回廊。 生平第一次,楚然感觉自己的奸佞职业遭遇了滑铁卢——秦鹤霄的心思比喜怒不定城府极深的大行皇帝难琢磨多了。 秦鹤霄没有让楚然等太久。 与秦鹤霄一同回花厅的,还有两个亲卫,亲卫们合力抬着描绘着云气纹的金丝楠木箱子,在花厅中央停下,秦鹤霄微抬手,亲卫打开箱子,取出一件通体雪白的狐皮大氅,躬身双手捧给秦鹤霄。 “过来。” 秦鹤霄对楚然招手。 楚然一头雾水走过去。 秦鹤霄接过狐皮大氅,两手一抖,大氅荡开,月光皎皎,玉屑似的在大氅上摊开。 饶是楚然不懂衣物品质,此时却也被皮毛光泽所迷——这件大氅,似乎比周容与送她的那一件更珍贵。 楚然由衷赞美,马屁不停:“这是谁孝敬将军的?似这般漂亮的皮毛,我在天子那里也不曾见过。” 秦鹤霄嗤笑,“区区天子能有甚么好东西?” 他把狐皮大氅披在楚然肩头,慢条斯理打着结,“旁人的衣物不能穿。” “我送的除外。” 第8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八莲…… 楚然看看被秦鹤霄批在自己身上的大氅,再瞧瞧被自己乱剑砍得惨不忍睹的大氅,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有病还是秦鹤霄更有病。 但难得顶头上司心情好,且出手阔绰,她还是很开心的,她欢欢喜喜看着自己身上的大氅,抱拳向秦鹤霄道:“多谢将军赠衣,我都记下了,以后只穿将军送的衣服,旁人送的东西一概不收。” ——世家大族出身的人繁文缛节多,一件衣服也能分出阵营来,她穿着周容与送的大氅招摇过市,在秦鹤霄看来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罢了,她以后不穿也就是了。 但是,她之前那件大氅也是周容与送的,秦鹤霄怎能厚此薄彼呢? 她想了又想,到底没敢问出口——还是不要打扰秦鹤霄的好心情了。 她的无条件顺从让秦鹤霄颇为满意,微颔首,伸手为她抚平大氅皮毛。 亲密动作让她受宠若惊,“啊,多谢将军,我自己来。” 秦鹤霄松开大氅,微抬眉,“后日乃大朝议日子,你穿着这件大氅去。” “这有何难?我一定穿!” “还有一事。”秦鹤霄斜睥着楚然,声音微顿。 楚然忙做出洗耳恭听模样来,“将军请讲。” 秦鹤霄潋滟眸光在楚然身上停留,眼底隐约划过一丝试探,“汝南周家掌大齐财政,我以雍凉两州供麾下数十万兵马,军费难免吃紧,后日我要周家与我筹集军费,你不许替周家说话。” “将军乃平定战乱的首位功臣,军费理当由国库支付。” 顶头上司考验自己的忠心,楚然毫不犹豫道:“只是不知将军要周家筹集多少军费?” 秦鹤霄伸出一根手指。 楚然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一百万两?虽金额颇大,但若给周家一些时间,相信他们还是能凑到的。” 秦鹤霄摇了摇手指,“是一千万两。” 楚然:“......” 您可真敢狮子大开口。 大齐天子势弱,世家掌权,大行皇帝与世家们斗了一辈子,也没从世家手里弄出多少权利来,大齐大部分的财政收入都流入世家口袋中,国库自然空虚,如果她没有记错,国库去年的税收也不过六百万两。 秦鹤霄一开口便是一千万两,搜刮的不是国库,而是世家。 “这不是一个小数额。” 哪怕知道秦鹤霄有意为难周家,楚然也不敢替周家说话,想了又想,斟酌问道:“将军给周家多长时间?” 秦鹤霄声音懒懒:“西凉兵追随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临近年关,我总不能叫他们空手而归。” 楚然手指捻着狐皮大氅,“将军的意思,年前?” “不错。若周家年前筹不到一千万两.......” 秦鹤霄声音微顿,轻笑一声,可漂亮凤目却是一点笑意也无,微抬眉,看着楚然,似乎在征求楚然意见,“我早已声名狼藉,倒也不怕再造杀孽,是罢?” 楚然打了个哆嗦,指甲掐了下掌心,面上仍是一派恭敬柔和,“将军此言差矣,将军乃风华君子——” 秦鹤霄眸色晦暗不明,“普天之下,大抵也只有你才把我当作君子。” 月色清冷如霜,他半张脸露于霜色之下,艳丽凤目,挺直鼻梁,剑锋般削薄的唇,无处不惊艳的五官勾魂夺魄,撇开旁的不论,单看这张脸也是清隽君子如锦似玉的。 只可惜手段委实狠辣,如九天之上怒则伏尸百万的神祇,生得再怎么惊艳,却也让人不敢生出亵渎念头来。 楚然随秦鹤霄入席。 贵重的狐皮大氅被她珍重再三叠好,安放在自己身后席上。 食案上的吃食依旧精致,她却没甚么食欲,想了想,大抵是一千万两白银的缘故——良心这种东西,她偶尔也是会有的。 心里存着事,难免有些食不知味,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殷勤向秦鹤霄劝酒,虔诚向秦鹤霄表忠心。 晚宴圆满结束。 楚然再三拜谢秦鹤霄。 秦鹤霄懒抬眉,缓声道:“后日的大朝议,莫忘了。” “一定一定。”楚然连连保证:“我一定穿将军送的大氅参加朝议!” 楚然辞别秦鹤霄,与卫烈一前一后走出雍王府。 月色皎皎,楚然回到丹阳侯府。 踏进风来居那一瞬,她原本略显醉态的眼睛瞬间恢复清明,一手抓住卫烈衣袖,道:“快,找个贴心的人去周家传话,秦鹤霄要他们筹集一千万两银子,一分钱都不能少,少则全家性命不保。” “一、一千万两银子?!” 卫烈眼睛瞪得像铜铃,“他怎么不去抢!” 楚然揉了下眉心,无奈道:“他这跟明抢有甚么分别?不过是到底顾忌几分脸面,说了‘筹集’两字罢了。” 卫烈:“......” “这事太大了,我去周家走一趟。” 卫烈松开楚然,皱眉道。 楚然一把拉住他衣袖,“别,西凉兵都认识你,你若此时出府,秦鹤霄不过半刻钟便知道我将此事告知了周家表哥。找个面生的人,悄悄去,莫叫旁人知道。” 卫烈忙不迭应下。 冷月高悬夜空。 此时的雍王府,秦鹤霄刚刚洗漱过,换了身洗朱色的圆领袍,于琉璃宫灯下看着西凉兵军费。 副将叩门而入,“将军,丑时三刻丹阳侯府有一人出府,绕了几条街后进入周家角门,半个时辰后那人方从周家出来,出来之后他并未回丹阳侯府,而是去了洛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 秦鹤霄手指轻扣账本,“他果然告诉了周容与。” 副将试探道:“周家毕竟是楚世子的母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秦鹤霄冷笑出声,“周家那帮黑心肝的人才不会顾及阿楚,阿楚心思单纯,才会被他们所骗。” “......楚世子心思单纯?” 副将偷偷瞧了眼秦鹤霄,一时间分不明他话里是褒是贬。 秦鹤霄两指夹起账本丢给副将,“你之前求我的那件事我准了。” “去罢,事情做得隐秘些,别叫旁人一眼便看出是西凉兵行的事。” 副将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末将明白!” 漆黑夜里骤然火起,洛京城中粮铺当铺珍宝铺接连遭劫。 京兆尹得到消息星夜提兵去查,却在半道上惊了马,当场摔得人事不省。 洛京城乱成一团。 消息传到丹阳侯府风来居。 楚然轻啜一口茶,头也不抬道:“这必然是秦鹤霄所为。” “他这是在威胁表哥。” 卫烈愁眉苦脸,“秦鹤霄给的时间太短了,周公子根本来不及凑钱。” 楚然拆开腰间挂着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把铜钥匙递给翡翠,“去,把我柜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卫烈大喜,“世子这是要帮周家渡过难关?世子好生仗义——” 楚然很是享受追捧,“这是自然,我与周家表哥乃是过命交情。” 翡翠把银票与契书全部拿过来,“世子,银票一百万两,粮铺五个,成衣铺八个,布铺四个,另外还有当铺赌坊若干。” 楚然把银票与粮铺成衣铺布铺的契书捡出来交给卫烈,“放九十万银票给表哥三个月,按照洛京钱庄九出十三归的规矩,三月后他要还我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至于成衣铺与布铺,全部给西凉兵赶制冬衣,定制费我便不收了,让表哥按照世面上的加急价格结账便好。” “对了,契书一定不要忘了,要表哥按手印的那种。” 卫烈:“.......” 卫烈肃然起敬,“您可真是待周公子如兄,与周公子是过命交情!” 楚然颔首,“自然自然,亲兄弟还是要明算账的。” 卫烈揣着银票去周府。 楚然与周容与关系好,连带着卫烈在周府也有特权,几乎是畅通无阻进入周容与的庭院。 庭院绿竹幽幽,隐约传来周老爷子的叱骂声:“甚么这个不行,那个也不好?我觉得史家姑娘就很好!” “明日你祖母下帖子邀史家姑娘来咱们府上赏梅,你务必腾出时间,知道吗?!” 走在前面引路的侍从连忙止住脚步。 卫烈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甚么也没听到。 也不知素来温和的周容与说了甚么,气得周老爷子直摔东西,不多会儿,拄着拐杖从竹林里气喘吁吁走出来。 “卫烈?” 周老爷子在卫烈面前停下脚步,拐棍直瞧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你回去让三郎抽时间过来劝劝十郎,他都二十有三了,他父亲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时他已经会写千字文了!” 卫烈一叠声应是。 周老爷子走得远了,卫烈这才跟着侍从去竹林找周容与。 与周老爷子的面红耳赤相比,周容与可谓是十分平静,瞧上去与平时没甚么两样,仍是温文尔雅的模样。 卫烈躬身捧上银票,对周老爷子催婚周容与的事情只字不提。 “九去十三归?” 周容与摇头轻笑,“阿然是要我倾家荡产。” 他温和写下契书,按上手印,递给卫烈。 卫烈俯身接过,但他并没有松手,笑眼看着卫烈,温声问:“阿然可曾被催婚?” “自是有的。” “阿然如何作答?” 卫烈想了想,面上有一瞬的古怪,曲拳轻咳低声道:“人活到平均结婚年龄便要结婚,那活到平均寿命时就要一头碰死吗?” 第9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九莲…… 周容与哑然失笑,“果然是阿然。” 卫烈无地自容,“世子言行无忌,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阿然是洒脱之人。”周容与笑了笑,松开契书,温润目光落在卫烈脸上,“你日日跟在阿然身边,可知阿然喜欢甚么样的姑娘?” “漂亮的。” 卫烈毫不犹豫道:“我家世子最喜欢漂亮姑娘。遇到十分漂亮的姑娘,他还会追着姑娘看,哪怕被骂做登徒子也是笑眯眯的。” 周容与眉间轻蹙,“结两姓之约最注重家世与才情,容貌乃最最次之,阿然倒是与旁人不同。” “世子说当下对女子约束极多,条条框框牢笼似的,仿佛生而为女便是原罪。世家们教育女儿又是女则女训女容,千百个世家家风不同思想更不同,可教出来的女儿却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此等情况下,家世才学性情有甚么重要?不过千人一面罢了。” 卫烈不甚在意道:“与其看千篇一律的灵魂,倒不如注重女子容貌,那可是世家女与世家女唯一不同的地方。” 周容与温和笑意有一瞬涣散,“阿然竟是这般说的?” 卫烈点点头,“是啊,这可是世子爷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 周容与微敛眉,“阿然看世家女如此,看世家子当是同样看法。”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投降秦鹤霄。” 卫烈一头雾水,“这与秦鹤霄有甚么关系?” 周容与淡声道:“秦鹤霄是世家子弟里的异类。” 卫烈看了看周容与,更加疑惑,“秦鹤霄整天跟花孔雀似的,衣着光鲜,出行排场大,这,这不是世家子的通病吗?” “不,他是异类。”周容与笑容极淡,“这几日我要筹银,出行难免不便,你见了阿然之后,替我多谢他。” 须臾间,周容与又恢复往日语笑晏晏模样,“待我忙完府中琐事,再去丹阳侯府亲谢他。” “咳,周公子也太客气了。” 想起楚然的九出十三归,卫烈颇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鼻子,拿好契书向周容与告辞。 卫烈回到丹阳侯府,把周容与签好的契书递给楚然,顺便转告周老爷子的话。 “外祖让我劝表哥娶妻?” 楚然略扫一眼契书,交给翡翠仍锁在柜子里,连连摇头道:“不了不了,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我才不做。表哥那般雅致的一个人,眼光高些又如何?他才二十三岁,哪里就到了非要结婚的地步?” 翡翠噗嗤一笑,“世子又在说傻话,世人哪有不结婚的?况周公子的年龄也的确不小了,史家姑娘又是一顶一的家世才情,两人男才女貌,正是相配。” 她看了看一脸无所谓的楚然,眼底漫上几分愁色,“倒是世子,世子今年也十八岁,也该想想终身大事了。” “免了。” 楚然四仰八叉躺在榻上,“我现在就很好,才不要结婚让旁人管着我。” 然而她的希望很快被人打破。 不多会儿,丹阳侯派人来请,说有要事与她相商。 丹阳侯整日在后院喝酒吹牛睡小妾,一年到头没几件正事,难得他有要事找楚然,楚然心中诧异,略微收拾一下,便随着侍从去丹阳侯的院子。 大抵是让“儿子”看到自己身边围着一群莺莺燕燕实在有辱身为人父的威严,院子里的丹阳侯难得没叫小妾们陪着,只有几个貌美的丫鬟在一旁伺候着,见楚然走进院,忍不住向楚然投向好奇目光。 楚然早已习惯了丹阳侯院子里的没个体统,浑不在意入座,接过丫鬟捧来的茶,饮上一口开门见山道:“父亲找我过来有何要事相商?” “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早日娶个姑娘为你打理后院,你也能多一份助力。” 丹阳侯一反常态没有喝得昏昏沉沉,说起话来颇有头绪,“你瞧瞧,可有喜欢的姑娘。” 手一指,丫鬟们推来几扇屏风,屏风上面写着各个女子的家世才情与年龄,至于楚然颇为看重的容貌却是一片空白。 刚刚还在同情周容与被催婚的楚然:“......” 果然不能把话说太满,说太满容易遭报应。 楚然抬了抬眼皮,瞧着屏风上千篇一律的女子家世才情,懒懒道:“我才十八岁,不着急,周家表哥如今二十三了,不一样没成亲?” “父亲若有催我成婚的时间,不妨多与朋友们聊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好歹能心情好不是?何苦来跟我找不痛快?” “胡闹!” 丹阳侯重重一拍案面,“别拿十郎做你的挡箭牌,十郎也要成亲了!新娘是史家姑娘——” “这事成不了。” 楚然吹了口茶沫,打断丹阳侯的话。 丹阳侯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怎知成不了?你外祖已经派人来咱们家透过信了,还要你母亲明日回去给史家姑娘做脸。要我说,十郎娶史家姑娘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年前便能下定。” “外祖以前一直瞧不起史家,嫌他们做事粗鄙,不愿意与他们结亲,如今秦鹤霄进城了,反倒巴巴与史家交好了,生怕史家不愿意,还选中最为出色的十表哥与史家结亲,可惜了,史家又不是傻子。” 楚然懒抬眉,“秦鹤霄兵多将广,战无不胜,他缺甚么?缺粮与钱。史家掌中原粮仓,周家掌大齐财政,两家根深蒂固,于洛京经营多年,秦鹤霄不可能一下子拔出两个世家,只能拉一个打一个,你说,他会拉哪一个,打哪一个?” “你外祖家危险了。” 丹阳侯一怔,下意识道:“周家的女孩儿太小了,最大的不过十二岁,再怎样与秦鹤霄联姻也来不及了。” 楚然听到用女人联姻便觉得头大,仿佛只要把女人送到男人床上,自己家族便能高枕无忧,殊不知吃干抹净后翻脸不认人的男人多不胜数,联姻联姻,姻没联到,反而断送女人一生。 楚然转了话题,“父亲大概不知道,我昨夜去雍王府赴宴时看到了史家的马车,父亲你猜,史家是求秦鹤霄饶史荣一命的,还是投诚秦鹤霄与周家划清界限的?” 丹阳侯脸色微变,“这.......” “我来替父亲说。” 楚然呷了口茶,继续道:“史荣做事糊涂,能被我三两句话哄骗,可史家那帮老不死们一点不糊涂,史荣是史家独苗,他的命史家自然是会保的,而史家,恰好又有那么一位正当婚嫁的大小姐。” 楚然声音微顿,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但最终还是忍着恶心把话说完,“所以史家姑娘与表哥的事情成不了,史家看上的人是秦鹤霄。” 丹阳侯心头一惊,“你与你母亲说一下,明日不要回周家。” “近日洛京不太平,她还是待在府上不要乱走动为好。” ——方才还是亲亲热热的外祖家,此时已是泾渭分明的周家。 楚然冷笑一声,放下茶盏,“这话还是父亲自己跟母亲说。” “父亲出身世家,深得世家子弟精髓,父亲选中的人我还是不娶了,免得日后楚家蒙难了,那人第一反应便是与楚家划清界限。” “你!逆子!” 丹阳侯气得脸上变了色,楚然却理他也不理,起身与卫烈扬长而去,“父亲这里的茶不错,我就不喝了,还是留给父亲心上的人来喝罢。” 楚然回到风来居。 卫烈接过翡翠递来的茶,劝道:“世子,您何必跟侯爷吵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您是出身世家,不娶世家女,难不成要娶小门小户家的女儿?” “纵然您愿意娶,只怕侯爷与侯夫人也是不愿意的,您何苦娶她回来受折磨?” “再说了,世家里也有有人情味的,您只要细细找,总能找到的。” 楚然道:“我今日若不将他一口回绝,他日日拿这件事烦我,倒不如直接撕破脸皮,叫他没脸来做我的主。” 卫烈怜悯看了一眼楚然,“可是您哪怕把话说绝,侯爷过上几日依旧会来找您,您总不能不成家的。” “那就不要放他的人进我的院子。” 楚然趴在案上,没精打采。 没由来的,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她竟有些羡慕秦鹤霄,羡慕他不用饱受被催婚的苦恼,不像她与周容与,日夜不得安生。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便把她吓了一跳。 呸呸呸,他有甚么好羡慕的? 九族之内死得只剩他和姜星回,他倒是想让人催他,那也得有人活着。 楚然把自己翻了个面,两眼望了一会承尘,突然开口道:“翡翠,秦鹤霄送的狐皮大氅你要好好照看着,千万别弄坏了。” 翡翠连声应下。 很快到了大朝议的日子。 丹阳侯乃勋贵里的边缘人物,在朝中不曾担任职务,没有资格参加朝议,楚然完全不同,她的司隶校尉是正和帝特意为她开辟的,上至三公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无所不纠,无所不查,她虽无品阶,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惜前段时间缠绵病床,这才被史荣夺了朝政大权,如今秦鹤霄入城,史荣被秦鹤霄所抓,她是第一个投诚秦鹤霄的人,秦鹤霄又拿出一副过往不论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在三公九卿眼里,她摇身一变从秦鹤霄的死对头变成了秦鹤霄的第一红人,自然而然的,她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再度恢复正和帝在位时的一人之下。 楚然掐着点来到议政殿,在偏殿等候的文武百官殷勤围过来,热切与她打招呼——秦鹤霄入城后,她怕秦鹤霄多心,除却去雍王府赴宴外,剩下哪也不去,高挂免客牌,让所有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的人吃了个闭门羹,今日她参加朝议,自然成了百官们争相讨好的对象。 楚然披着秦鹤霄送的狐皮大氅,笑眯眯应付着百官,“秦将军宅心仁厚,连我都容得下,更何况大家?” “只是投诚若没有投名状,那叫甚么投诚?” 此话一出,百官脸色各异,愁眉紧锁盘算起来。 宫门处嘈杂声传来。 楚然顺着声音看去,是周容与的侍从,便笑着迎上前去找周容与,脚刚踏出宫门,却见周容与搀着周老爷子一同过来了,她立在原地,面上笑意淡了一分——周老爷子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朝政,今日一改常态入宫,几乎是无声昭示着,她背叛秦鹤霄将秦鹤霄要周家筹钱的事情提前告知了周家。 她几乎不敢想象,秦鹤霄得知这件事后会有多么愤怒——前夜秦鹤霄于雍王府设宴,再三叮嘱要她不要叛她。 秦鹤霄造反后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他受过很多背叛,姜星回的被俘便是其中之一,他最恨背叛。 她背叛了他。 其实也不能说是背叛,不过是为数不多的良心战胜了理智,将这件事提前告知了周容与。 还为了周家与父亲争吵,觉得父亲做事薄凉。 事实上,周家行事的薄凉程度与父亲不逞多让。 世家眼里,只看得到自己家族的利益。 幼年外祖和蔼与自己说话的画面在脑海飞快闪过,最终定格在外祖一身官服立于宫门前的画面上。 她无声笑了一下,不咸不淡唤道:“外祖,表哥。” 大抵是知道自己做事不厚道,周老爷子没有与她对视,“三郎也到了,一同过去罢。” “嗯。” 楚然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一只手拉住她衣袖,“阿然,借一步说话。” 她回头,笑笑从周容与手里抽出衣袖,“表哥,秦将军快到了,咱们还是先是过去罢。” 周容与再次抓住她衣袖,“阿然——” “是我执意要来的,与十郎无关。” 周老爷子拄着拐棍,虚虚咳嗽着,“你若怪,便怪我罢,这么大的事情,十郎一人应付不来。” “呀,这不是周侯吗。” “周侯来了,快请快请。” “周侯到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 “敢问周侯,周家筹钱筹得如何了?一千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楚然懒抬眉,静静瞧着周容与。 周容与一寸一寸松开手,面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楚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擦拭着周容与抓过的地方,而后随手把帕子扔在宫道上。 楚然转身走进风里。 金乌撕开雾蒙蒙云层,霞光驱着冬日萧瑟,懒洋洋装点着银装素裹世界。 秦鹤霄立于议政殿廊下,看楚然欢欢喜喜去迎周容与,看楚然脸上笑意僵在脸上,看楚然随手把帕子丢在一旁,凌厉凤目微抬,对着风中楚然伸出手,“过来。” “到我身边来。” 第10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莲…… 楚然揉了下耳朵。 这样的话从死对头嘴里说出来总是有些怪怪的,但,她还挺喜欢听,哪怕是场面话也罢,最起码在这个至亲轻而易举抛弃她的大齐,还是有那么一个愿意伸出手拉她一把。 尽管这个人心里恨她恨得要死,所谓的安慰话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 但她还是觉得,挺好。 楚然向秦鹤霄走去。 旁人穿金戴玉只会显得庸俗,可当金抹额玉饰带出现在他身上,只有鲜花着锦的骄矜贵气,可他到底是征战天下的将军,尸山血海磨出了他的杀伐凌厉,他静静立于廊下,竟将以威严辉煌著称的议政殿衬得骤然失色。 无人敢上前与他答话。 没由来的,楚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他与她一样,皆是被这个世界孤立的人。 唯一不同是,他的被孤立是因为世人畏他如鬼神,而她的孤独,却是因为格格不入。 一时间,楚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感。 人这种生物很奇怪,自己一个人惨,那是真的惨,可当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惨时,心里就会好受很多,甚至还会有种其实自己也没那么惨的既视感。 她立在秦鹤霄身旁,廊外是百官世家飞快看他们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各自与相熟的人交谈着,无人上前与他们攀谈,廊下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秦鹤霄。 楚然笑了一下,“多谢将军。” 秦鹤霄微挑眉,看了看她被周容与抓过的衣袖,声音颇为嫌弃:“时间还早,去换身衣服。” 楚然心头一跳,惊讶秦鹤霄的敏锐,“将军,呃,我没有随身带衣物的习惯。” ——开甚么玩笑,她又不是真男人,如果时不时在外面换衣服,那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很快就会暴露。 “你倒是与三年前没甚么两样。” 秦鹤霄目光落在楚然身上大氅,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柔和,“罢了,下朝之后这件衣服不要再穿了。” 他微眯眼,瞟了一眼人群中的周容与,缓缓吐出一个字:“脏。” 声音不大不小,恰是周容与能听到的程度。 周容与微抬头,温润目光看向楚然,万字式的窗棂切割着稀薄阳光,斜斜洒在楚然身上,楚然轻笑着点头,秀逸眉眼一片明快,“好,我听将军的话,全部扔了,只是我衣服远比将军多,我丢了这件,将军可要再送我一件。” 周容与呼吸一滞,竹纹皂靴向前踏出半步。 一只手拉住他衣袖,“十郎。” “不可妄动。” 冬日洛京城的风格外喧嚣。 周容与慢慢收回步子,眼底温和不见半分,但那只是一瞬,须臾间,他又恢复三月春风般温暖的好脾气模样,微侧脸,浅笑着与拉住他的周老爷子说着话。 秦鹤霄嗤笑一声。 “走了。” 秦鹤霄道。 “将军先请。” 楚然跟着秦鹤霄走进议政殿,再没分给周容与半个眼神。 文武百官陆续进入议政殿,按照官职各自入座。 楚然掌司隶校尉,有自己独坐小枰,她施施然坐下,抬头去看高台上的长姐楚太后,楚太后盛装华服,面色红润,看起来不像是被人为难过的模样,迎着她的目光也关切瞧着她。 她心下稍安。 秦鹤霄果然是风华君子,不曾对她长姐下手,也不枉她开城献降的这番心思。 楚然不动声色向楚太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无论殿内发生何事都不要插手。 楚太后长眉微蹙,面上闪过一抹疑惑,但还是顺着楚然的意思点点头。 殿内响起周容与温润声音:“敢问雍王,需要大司农为王爷筹集多少军费?” ——不称将军,只称雍王,是先给秦鹤霄扣上一顶大齐异姓王的高帽,让他顾忌身份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秦鹤霄斜睥着周容与,“两千万两白银。”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老爷子也是脸色微变。 楚然看了眼与周容与针锋相对的秦鹤霄,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了一倍。 “咳咳。” 周老爷子重重咳嗽着,“雍王殿下,大齐去年一整年的赋税也不过四百万两白银,殿下开口便是两千万两,是否有些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 秦鹤霄微抬眼皮,讥笑道:“本王不觉得。” “若周老觉得本王在强人所难,不妨将周家万贯家财拿出补贴一些也就是了,周老惯会慷他人之慨,想来事情落在自己身上时,也会以身作则为百官表率,对罢?” 楚然:“......” 她怎不知秦鹤霄还有这般牙(阴)尖(阳)嘴(怪)利(气)的一面? 楚然大病后失了记忆,不知当年详细经过,但其他人却还记得好好的,世家大族互为儿女亲家,秦周两家也不例外,秦家有一女嫁入周家,秦家初蒙难时,秦家女哀求周老爷子为秦家说上一两句好话,不求天子赦免秦家,只求天子彻查秦家谋逆一事。 秦家女嫁入周家数年有余,膝下有两女一子,其哀求结果是秦家刚被行刑,秦家女便抑郁而终,紧接着,她所生的子女也悲痛难以自制,不治而亡。 秦鹤霄映射当年之事,熟知这段事情的人无一敢替周家说话,只有一位年轻的周家门生不知其中根底,只以为秦鹤霄咄咄逼人,便站出来指责秦鹤霄:“雍王殿下,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位郎官仗义执言委实叫人敬佩,只是不知三年前秦家蒙难时,可有一人为秦家打抱不平?” 秦鹤霄清凌目光扫过百官众卿。 无人敢与他对视,殿内众人皆做鹌鹑状。 他懒懒一笑,收回视线,“三年前没有,三年后便也做哑巴罢。” 楚然心头一颤。 门生面红耳赤,再也不敢多言。 秦鹤霄道:“周老,不知秦家上下几百口人命,可还值这两千万两白银?” 听秦鹤霄提起秦家,周老爷子眼皮猛然一跳,半晌后,他长叹一声,“自是值得。只是国库空虚——” “国库空虚便由你周家来补。” 秦鹤霄浅笑打断周老爷子的话,“一月之内,我要见到这两万两白银。” 周老爷子后背为冷汗所湿。 眼前的这个人哪里是锦绣里养出的世家公子,分明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批了张艳皮,一个威胁的字不曾说,却叫人不寒而栗。 “老夫自当尽力。” 周老爷子脸上颓然尽显。 军费筹到了,下一步便是军粮。 楚然的目光随着秦鹤霄的视线一同落到史荣的父亲史常身上。 史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只有史荣一根独苗苗,而这根独苗苗前几日刚被秦鹤霄带走,生死不知。 自家软肋被秦鹤霄捏在手里,史常比周老爷子好说话多了,不等秦鹤霄开口,便连忙起身道:“将军天纵英才,荡平敌寇,威震四海,大齐能有将军之绝世悍将,乃大齐之福也!” “敢问将军,需要史家为将军筹集多少粮草?将军只管开口,史家纵然砸锅卖铁,也为将军凑足所需军粮。” “你倒识趣。” 秦鹤霄声音懒懒,“军中粮草乃机密之事,此事你我二人私下再议。” 楚然叹为观止。 史荣被秦鹤霄抓走后,史家接连拜访秦鹤霄的事情不是秘密,众人只以为秦鹤霄被史荣设计,必然恨史荣入骨,周史两家他要打一家,拉一家,周家与秦家曾有姻亲关系,他多半会选择拉拢周家打压史家。 可事实恰恰相反,他不计前嫌接纳了史家,对于周家却是狮子大张口,这种行为其实是在向三公九卿释放一个信号——他确有容人之量,前提是你诚心投效。 她与史家就是很好的例子。 楚然悬着多日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她与史家是秦鹤霄的活招牌,只要她不作死,秦鹤霄还是能容得下她这个死对头的。 想到此处,楚然心情大好,连带着时不时往她身上瞟的周容与的目光都不在意了,笑眯眯向史常道:“还不快谢过将军。” 史常大喜过望,一叠声向秦鹤霄道谢。 其他百官心情极其复杂,再看肆无忌惮在秦鹤霄面前说话的楚然,心中又羡慕又嫉妒。 而原本与警告周容与跟楚然保持距离的周老爷子,此时心中也颇为不是滋味,他以为秦鹤霄善待楚然不过是脸面活,做不得真,所以才会丝毫不顾及楚然的感受,可现在再看,他竟完全猜错了秦鹤霄的想法,秦鹤霄分明待楚然极好。 周老爷子低低一叹,压低声音向周容与道:“你姑母许久不曾回来了,你祖母甚是想念,若下午无事,你便去丹阳侯府将她请回来。” 周容与的目光追随着楚然,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是。 朝议结束。 小命得以保住,楚然做事不再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准备向秦鹤霄打个招呼,便去找长姐说话——她现在可是秦鹤霄的头号红人,要拿出红人的嚣张来,哪怕她长姐即将成为前朝太后,她也要大摇大摆去拜会。 “恭喜将军心想事成。” 楚然奉上几顶高帽,便准备开溜。 秦鹤霄挑眉看着她,似是有几分不悦,“你不问我为何要周家为我筹集两千万两白银?” 楚然奇怪看了秦鹤霄一眼,“将军手握数十万大军,乃真正的洛京之主,莫说只是两千万两白银,纵然是万万两白银,周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秦鹤霄:“.......” 秦鹤霄还欲再说话,史常已默默蹭过来,陪着笑向秦鹤霄见礼,秦鹤霄神色淡淡,他便向楚然道:“楚世子,犬儿行事糊涂,还望世子原谅则个。以后咱们都是为将军做事之人,万不能因为往事而心生芥蒂误了将军的大事。” 楚然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史常松了一口气,又道:“我今晚欲在家中设宴代犬儿向世子赔不是,不知世子可愿赏脸?” 楚然心里着急走,便一口应下。 史常继续道:“我家女郎与世子令妹交好,世子可带令妹一同前往。” 楚然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史常小心翼翼查看着秦鹤霄表情,陪着小心问:“虽说将军军务繁忙,但,但将军也不能一直闷在王府,将军可愿与世子爷一同去府上一叙?也好谈一谈将军所需军粮。” 楚然:“......” 妈个鸡,原来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史常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真实目的是想做秦鹤霄的老岳公。 只是秦鹤霄让人不敢亲近,所以才用她作伐子邀请秦鹤霄。 第11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一莲…… 楚然瞥了眼面色略有些不耐的秦鹤霄,心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旋律——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这该死的电灯泡。 她在场,秦鹤霄怎么好意思跟史常攀谈史家姑娘的兴趣爱好,乃至婚姻大事? 楚然果断开溜,“将军,我许久没见长姐了,先去看我长姐了。” 说完不等秦鹤霄答复,便快步往外走。 身后追来史常的念叨:“世子,您可一定要准时赴宴啊。” “知道知道。” 楚然头也不回道。 楚太后散朝之后并未直接回长信宫,与天子在后殿说话,这让楚然少跑一段路,她跟着宫人来到后殿,一抬眼,便见高台上的楚太后并未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向她所在的地方张望着。 这对于自幼受严格世家女礼仪培养出来的楚太后来讲,这种举动近乎失态。 楚然眉眼软了一瞬,“阿姐。” “三郎来了。”楚太后眼底泛上一层雾气,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宫女在殿内伺候。 她走到楚然面前,拉着楚然左看右看,泪水在眼眶打转,“三郎瘦了许多。” “瘦点也好。” 楚然笑眯眯道:“若我真吃得肥头大耳,阿姐又要催我骑马练剑了。” “油嘴滑舌。” 楚太后拉着楚然坐下,手指戳了一下楚然额头,秀美面上蒙着一层担忧,“如今秦鹤霄初入洛京城,碍于面子对你我礼遇有加,待他在洛京站稳跟脚,只怕便是你我毙命之日。” “阿然,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方才派人去请了外祖,让外祖帮我们想想法子。” “秦鹤霄嗜杀残暴,许多世家不过是畏惧其威才不得不臣服他,外祖在京中颇有名望,若外祖振臂一呼,这洛京城未必是他秦鹤霄的天下。” “打住。” 楚然顿时头大,把自己向周容与高密,却反过来被周家出卖的事情告诉楚太后。 楚太后脸色微变,“外祖竟这般不顾你的处境!若秦鹤霄心胸狭窄,你此时早已人头落地!” 楚然摊手,“可不是么。” “万幸秦将军有容人之量,”楚太后心惊之下连称呼都改了,“若是不然,你我姐妹只能在地府团聚。” 小宫人于殿外叩门,“娘娘,周侯已在殿外等候,是否宣周侯入殿?” “哼,他还好意思应召过来。我看他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你的,三郎,你从侧门走,才不要见他。” 楚太后拍了拍楚然的手,一改刚才温柔贤淑模样,如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杀气腾腾,“你放心,此事我定与你做主,纵然他是外祖,也不能让他欺负了你。” 楚母性子冷,与所生的几个孩子并不亲近,楚然是被长姐一手带大的,当年长姐入宫伺候年逾花甲的大行皇帝,为的是她的世子之位。 而今大行皇帝早已长眠地下,而长姐还是用自己柔弱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长姐。 楚然笑着点头,“好,都听阿姐的。” “对了阿姐,秦将军待我颇为亲厚,阿姐在宫里也无需委屈自己,宫人若是怠慢你,只管发作便是。” “如今我也长大了,可以替阿姐撑腰了。” 楚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了,快走罢。” 楚然从侧门出了议政殿。 宫门处早已没了秦鹤霄的身影,想来是与史常私下有话说,已去找了僻静地方话婚姻大事。 楚然笑了一下,径直回丹阳侯府。 临近傍晚,楚然与被史家一同邀请的楚妍吵吵闹闹坐上马车。 很快抵达史家。 秦鹤霄愿意赏脸,史家将晚宴办得颇为隆重,会客的花厅用镂空的屏风相隔,一边是男席,一边是女席,楚然随着史常坐在男席处,依稀可见女席处的绰绰身影,六角琉璃灯高悬如明珠点缀,给屏风后的女子披上一层朦胧光辉,如皎皎明月般让人浮想联翩。 楚然想起洛京世家们对史家的一致评价——不讲究。 真的不讲究。 但凡顾忌点女子名声都不会让女席与男席离得这般近。 但这是史家与秦鹤霄的私事,与她无关,小明的爷爷之所以能活到九十九,是因为他不多管闲事。 可女席处还有她同父异母的三妹妹楚妍。 楚然想了想,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是驱使唤来卫烈嘱咐一番。 卫烈一一应下,脸色凝重去找楚妍的丫鬟。 不多会儿,楚妍身旁立了几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将她窈窕身影遮去大半。 楚然这才入座饮茶。 隔壁女席处依稀传来窃窃私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席处陡然安静,一片寂静中,少女被惊艳到的吸气声格外清晰。 这种局面委实太熟悉,楚然不用想,也知是秦鹤霄到了,便起身相迎,“将军来了,快请入座。” 一抬头,便见秦鹤霄被史常引路而来,他于自己位置站定,亲卫解去他身上大氅,露出里面的绣金圆领袍,玉饰带勾着腰身,赤金冠挽着发,穿金着玉也是隽逸风流模样。 饶是楚然与他不大对付,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这种矜贵清绝气质,满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秦鹤霄微抬眉,“楚世子倒是来得早。” 楚然笑眯眯,“总不能让将军等我不是?” 宴席开始。 楚然知自己不过是陪衬,酒过三巡便找了借口离席——秦鹤霄既来史家赴宴,便代表他心里愿意接受史家姑娘,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一个锃光瓦亮的电灯泡,她还是离得远远的,省得打扰人家隔着屏风眉目传情。 在茅厕整理好衣服后,楚然走出来找卫烈。 她女扮男装的事情卫烈并不知道,每次去厕所都会把卫烈支开,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次,似乎出了些意外,史家附庸风雅将院子修得像迷宫,她走了半日也不曾找到卫烈,而更让人觉得不对劲的是,原本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此时竟然一个也寻不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诡异的环境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没穿越之前在某绿江看过的宅斗小说——府上宴请贵婿,府上的姑娘们为嫁给贵婿各显神通,把最有可能嫁给贵婿的贵女弄进水,让一个垃圾男将贵女救起,贵女为保全名声,不得不含泪嫁给一无是处的垃圾男。 下意识的,她查看周围有没有人工湖,好巧不巧,离她不远便有一个小湖,入冬后的洛京城极冷,湖面已结起厚厚冰层,大抵是为了让贵女跳水方便,岸边的冰层已被人凿破。 湖边二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贵女完美落水。 小湖,已到位。 贵女,已落水。 只差厚着脸皮救贵女的垃圾男。 一无是处垃圾男楚然:“.......” 想她堂堂丹阳侯世子楚三郎,在史家女郎心中竟是这种形象? 楚然忍无可忍,对贵女掉下来的二楼大喊:“快点下来救人,我不会水。” 二楼安静如鸡。 贵女在冰冷湖水里扑腾着挣扎。 楚然转身便走。 “救——救命。” 贵女声音越来越弱。 夜里的风,格外喧嚣。 这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推她下楼的人根本不会救她,她死了,她们便少一个威胁,嫁给秦鹤霄的几率更大,且没有一个未出嫁便与男人拉拉扯扯败坏史家名声的姐妹。 楚然额上青筋直跳,到底还是忍不下,快步走到湖边,脱了外衫下水救人。 湖水冰冷。 楚然把贵女拖到岸上,双手交叠按在她胸口,贵女吐出一口水,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在努力辨认着她的模样。 楚然不耐烦道:“你们史家内宅隐私与我无关,这件事我会当做不知道,你也别放在心上,等你的丫鬟来了,查查是谁在害你。” 说完话,楚然转身便走。 一只手轻轻拉着她衣袖,“你,你是将军吗?” “不是——” 话未说完,便被贵女抱住了肩膀,“你别不承认,母亲说了,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便是将军,你抱了我,你得娶我。” 楚然顿时明白所有来龙去脉,甚么史家姑娘宅斗,根本没有的事,贵女落水只想算计秦鹤霄,逼秦鹤霄不得不娶她。 楚然肃然起敬,“姑娘,你是借了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的一身胆吗?” ——敢算计秦鹤霄的人不多见了,因为全部死了。 “甚么?” “没甚么,你快松手,我不是将军,你弄错人了。” “不,你骗我,你肯定是。” 楚然想掰开贵女的手,却发现贵女的力气不是一般性的大,自己自幼习武竟然完全不是她的对手,拉拉扯扯间,原本紧闭的院门被打开,月色清冷,徐徐照在锦衣男子身上。 贵女听到声音立刻松手,楚然被闪了一下,整个人倒在地上,贵女贴着她躺下。 与贵女并肩而躺的楚然:“......” 秦鹤霄凤目轻眯,“你在做甚么?” 楚然觉得自己像极了被捉奸在床的奸夫。 一瞬间,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俯身把贵女抱在怀里,蹭蹭蹭小跑到秦鹤霄面前,手一推,把贵女往秦鹤霄身上塞,“将军,这是史家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12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二莲…… 秦鹤霄退了一步。 身后亲卫递来一方锦帕。 秦鹤霄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贵女接触过的地方。 怀里贵女剧烈一抖。 但楚然比她抖得更厉害,“将军,我和她真的没什么。” “我只是看她落水救了她一下!” 亲卫扬起大氅,披在秦鹤霄肩头,将他身上被贵女蹭到的水渍遮得一干二净。 他微抬眉,凌厉凤目不见喜怒,“方才我还在好奇,你与史家素来不睦,为何再三邀我与你一同来史家。” “如今我方明白,原来是想要我与你做月老。” “不!” 楚然忙把贵女放下来,“将军,我可以解释的!” 想伸手去抓秦鹤霄,却陡然想起他洁癖到极致的性子,手伸到一半又触电似的缩回来。 秦鹤霄漠然看着楚然无处安放的手,自嘲一笑,声音凉凉:“史家姑娘倒也配得上你丹阳侯府门楣。” “日后若是成亲了,莫忘邀我喝一杯喜酒。” 楚然:“!” “将,将军——” 秦鹤霄转身离开。 贵女声音弱弱:“你,你真的不是将军?” “我要是将军你现在早死了!”楚然烦躁抓了把头发,快步去追秦鹤霄,“将军,你等等我。” 幽静小道早已没了秦鹤霄的身影,只有史常迎面拦住她,“将军怎么走了?” 余光察觉到她浑身尽湿,声音一下子变了调:“楚世子!这是发生了甚么事!” 楚然没有好气推开史常,“我怎么了?你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楚然气喘吁吁追到史家大门,月色皎皎,青砖漫漫,秦鹤霄纵马而去,速度极快,将寸步不离守着他的亲卫远远甩在身后。 单只看背影,都觉得他很生气。 楚然:“......” 果然做好事容易遭报应。 问:得罪了顶头上司有甚么下场? 答:态度端正,好好认错,大概率能得到宽恕。 问:被顶头上司捉/奸在地会有甚么下场? 答:.....寻根绳,寻根树,自挂东南枝。 楚然绝望回府。 但她不想死,她还想再挣扎一下。 想了想,让翡翠研墨铺纸,自己准备写封声情并茂的解释信让人给秦鹤霄送过去。 ——她不敢亲自登门道歉,怕秦鹤霄控制不住自己拿剑将她捅个对穿。 然贫瘠的才学并不能让她写出催人泪下的道歉信。 她捏着毛笔捏着半日,墨点在撒金纸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她仍然没有想好怎么写。 书到用时方恨少。 良心这种东西她就不应该有! “去,请三姑娘过来,就说她之前看上的那本书我给她找到了。” 楚然有气无力吩咐翡翠。 楚三姑娘楚妍,她的同父异母妹妹,楚家最有才华的人。 心心念念的书籍很快就能得到,楚妍来得很快,“三哥,书在哪?” “先帮我写封信。” 楚然把毛笔塞在楚妍手里,拉着她来到案前,按着她肩膀坐下,顺手摊开纸,“只要你帮我写了信,别说一本书,十本书我都能给你找到。” “这有何难?三哥要我写甚么信?直说便是。” “呃,一封,解释的信。”楚然长叹一声,有气无力把刚才在史家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啪。” 楚妍手中毛笔掉在案上。 楚妍抬头,认真看了看楚然,奉楚然如神明,“三哥,你的意思是,你轻薄了将军即将联姻的联姻对象,对吗?” 楚然:“!!!” “我没有轻薄!我只是顺手救了一下她——” “三哥,这话你自己信吗?史家姑娘的死活与你有甚么关系?莫说是将军,这话我听着也觉得不妥,只觉得你与她早就两情相悦,苦于史家与咱们家关系不睦,才做出这种举动想让将军为你俩主持公道。” 楚然:“......” “你就说这封信你写不写罢!” “写写写。” 楚妍重新捡起笔,润了润笔尖,簪花小楷出现在洒金纸上。 “好,果然是文采斐然的楚三姑娘。” 楚然赞不绝口,顺手把信抄下来。 卫烈拿着楚然的帖子在廊下等候。 楚妍隔着冰裂梅花式的窗棂看了眼卫烈手里的帖子,眼珠一转,“三哥,其实这件事倒也好化解,将军的未婚妻被你搅散了,你再赔他一个也就是了。” 楚然刚抄好信,工工整整叠着信纸,“你说得容易,可去哪找那么合适的人?” “要家世好,相貌好,又对将军又助力——” 余光发现楚然轻撩长发,笑得温柔贤淑又得体。 楚然:“......” “收起你的小心思!” “咱家能跟史家比吗?” “史家是中原粮仓,能给秦鹤霄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咱家是甚么?” “大姐是前朝太后,二姐......二姐不提也罢,我是出了名的奸佞,将军但凡待我亲近点,日后都会成为他的人生污点。” 楚妍不服,“哪有这么贬低自己的?我觉得咱们府上就很好。” “那是你觉得。” 楚然招手让卫烈进来,把信递给卫烈,“将军娶妻要将军觉得,可不是你觉得。” 楚妍面上有些挂不住,摔门而出。 大抵是气急了不曾看路,走过卫烈面前时还撞了一下卫烈,卫烈连连退后,楚妍看也不看他,冷着脸出了风来居。 待出了风来居,楚妍松了一口气,召来自己心腹侍从,“这是三哥的帖子,这是我给秦将军写的信,你现在立刻出府,把信送给秦将军。” 侍从颇为忐忑,“这,这不太好罢,若让世子爷知道了,只怕饶不了姑娘。” “他知道又能怎样?当初在西凉陪伴秦将军的,可是一名楚姓女子——” 话未说完,惊觉自己失言,余光看侍从仍是一脸担忧,知他心中并未对自己的话起疑,便温声安抚道:“你好好想想,若我与秦将军成就好事,以三哥贪名逐利的性子,只怕还巴不得去做新朝的国舅爷呢。” 侍从低头沉思片刻,最终点点头,“好,属下这便去送信。” 风来居的楚然对楚妍的谋划完全不知情。 她此时刚送走卫烈,准备去城东玻璃厂寻些稀罕东西送给秦鹤霄——毕竟是搅黄了秦鹤霄的联姻,一封信怎可能解决问题? 她得送给秦鹤霄价值相同的东西才有可能让秦鹤霄放自己一马。 楚然来到琉璃厂。 后世人对古代人有很多误解,觉得古代人造不出琉璃就是其中之一,其实早在战国时代,中华大地便能造出琉璃了,质地通透,清澈无暇,与后世的玻璃杯没甚么区别。 楚然穿越的地方虽然是个架空时代,但也有玻璃工艺,不过因为品控不稳定,所以不曾大规模生产,只作为贵族器具在用。 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后世人,楚然显然是站在巨人的肩膀看世界——琉璃只做器具实在太浪费,望远镜,蔬菜大棚,玻璃简直造福社会! 可惜她琉璃厂刚健不过三五年,工艺仍在学习进步中,至今不曾造出能够做蔬菜大棚的玻璃,财务账目仍是赤字。 大抵是因为连年亏损的缘故,玻璃厂总管刘老头听到楚然要过来,鞍前马后殷勤招待楚然,生怕楚然一个不喜把玻璃厂卖了。 “敢问世子,今日过来是要查账,还是要看东西?” 刘总管微躬身,小心翼翼问楚然。 楚然呷了一口茶,“望远镜做得如何了?拿出一个让我瞧瞧。” “要最好看,最华丽的那种。”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话。 ——秦鹤霄喜奢华,送给他的东西,尽量送些珠光宝气一看就很稀奇的。 刘总管思度着楚然的话,斟酌说道:“有一副绝对珍贵,全天下只有一副。” 楚然来了兴致,“赶快拿过来。” 刘总管忙应下,一路小跑取来一个饰以珍珠宝石的金丝楠木匣子。 楚然眼睛一亮,爱不释手打开,“果然漂亮。” “这是谁做的?我要重重赏他。” 刘总管垂首立着,“您大概不记得了,这是您自己做的,说是要送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后来不知为甚么,您又不送了,还吩咐小人严加看管,谁都不能碰。” 楚然拍了下自己额头,“哎,病了一场,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送给重要的人?眼下除了秦将军哪里还有甚么重要的人。这副望远镜我带走了。” 她收起望远镜,又问刘总管,“厂里现在一共有多少望远镜?全部包起来,我一同点走。” 楚然美滋滋带走一百副望远镜。 她当了许多年奸佞,也算小有资产,但跟史家完全不能比,况如今乱世出现,粮食这种东西有钱都难买,她赔不了秦鹤霄粮食,干脆送他一些军备——一百副望远镜,足够让他装备一支斥候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军队里的斥候,便是知彼的关键。 楚然一路往回走。 然而尚未回到丹阳侯府,便在路上被下人急急忙忙拦住去路,“世子爷,您快回府罢,将军等您很久了。” 楚然执马缰动作微顿,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预感,“哪位将军?” “除了秦将军,还能有哪位将军?”下人压低声音:“侯爷不在府,府上没个男人,是三姑娘怕将军动怒,不得不出来招待将军。但,但男女到底有别,您快回去罢!” 楚然:“?” 楚然:“!!!” 一骑绝尘。 风在吼,马在叫,楚然内心在咆哮—— 楚妍你特么可千万别学史家大姑娘!!! 第13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三莲…… 楚然抵达丹阳侯府。 楚然来到风来居。 楚然颤着手推门。 楚然的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她向天发誓,她查高考分数线时都没这么紧张。 秦鹤霄的声音穿过常绿松柏清冷传来:“你与楚世子倒有几分相似。” 楚然的手不抖了。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很正常! 说明她的好妹妹没有丧心病狂去学史家大姑娘去算计秦鹤霄! 楚然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就说嘛,在她的言传身教熏陶下,楚妍怎么都做不出那种坑哥坑爹的事情来。 楚然略整衣襟发冠,大步走进风来居。 树影映着雪影,泼墨画似的摊开,而院中相对而坐的人,则是画中惬意饮茶的倩影。 ——当然,前提是忽略楚妍频频向秦鹤霄看去的脉脉目光。 楚妍轻撩鬂间垂着的一缕头发,眼里的柔情仿佛能化出水,“血肉之亲,哪有不像的?” 楚然原本不哆嗦的身体再度打了个哆嗦。 肉麻的。 这般普通的话能说出这种柔情蜜意效果,楚妍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 “啊,辛苦三妹替我招待将军。” 楚然快步走进院子,背对着秦鹤霄向楚妍使眼色: 【快走,再不走我明日把你的书全部烧了。】 【哼,你马上要做秦鹤霄的大舅子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能跟大姐姐一样,嫁入天家,光耀楚家门楣了!】 【屁的大舅子!楚家不需要用女人联姻——】 “三哥回来了,快过来坐,将军等你许久了。” 楚妍拉着楚然坐下,打断楚然的疯狂示意,笑眯眯拿帕子替楚然擦着额间的细汗,“三哥身边没个丫鬟伺候可不行,卫烈粗手粗脚的,哪里会照顾人?” “明日我从我屋里给三哥挑几个好的来照顾三哥,也省得让三哥日日灰头土脸。” 楚然:“......” 秦鹤霄指腹摩挲着茶盏,漫不经心道:“楚世子不喜丫鬟贴身伺候?” “哪里是不喜丫鬟伺候?是三哥有喜欢的丫鬟,除了那个丫鬟剩下谁都不让近身。” 楚妍咯咯一笑,抢先回答道:“瞧,说起那个丫鬟三哥脸色都变了。好,好,她是翡翠姐姐,三哥心尖尖上的人,我可不能对翡翠姐姐呼来喝去的。” “对了,还有将军,若日后得见翡翠姐姐,万不能将翡翠姐姐当下人使唤,说不好她便是日后的侯府夫人呢。” 秦鹤霄攥着茶盏的手指微紧,“侯府夫人?” “对啊,三哥对翡翠姐姐——” 手指骤疼,楚妍未说完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面前楚然的脸色已经不能称之为脸色,阴风阵阵仿佛能吃人,偏楚然又背对秦鹤霄而坐,秦鹤霄根本看不到楚然的脸,只有自己能看得到。 没由来的,楚妍想起楚然的行事手段。 外人都道楚然是靠长姐的关系才得到大行皇帝的重用,然而只有楚家人才知道,不是的,是楚家有楚然,楚太后才会是楚太后。 丹阳侯世子楚三郎,才是楚家真正的顶梁柱。 楚妍吞了吞口水。 有些后悔今日作为。 “三、三哥,我错了。” 楚妍小声道:“我不该打趣你。” “三妹。”楚然声音带笑,眼神却如利刀,“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时辰不早了,你该回院读书了。” “好、好的,我现在便回院子。” 楚妍几乎是跳起来,仓促向秦鹤霄请辞后,逃似的出了风来居。 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她。 身边没了搅事精,楚然长舒一口气,可余光看到秦鹤霄一脸漠然,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再度提起来。 ——坑哥的楚妍! 她还没想好怎么向秦鹤霄解释呢,楚妍倒好,直接把人请到家里来,连给她打草稿的时间都没留。 “将军来了。呵呵呵呵。” 楚然正对秦鹤霄坐下,笑得有些勉强。 秦鹤霄微抬眉,“怎么,楚世子不欢迎?” “不不不,将军愿意赏脸,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楚然忙上前给秦鹤霄斟满茶,余光打量着秦鹤霄神色,小心翼翼道:“我怕将军还在生我的气。” “我和史家姑娘真的没甚么!我只是顺路救了她——” “我知道。” 秦鹤霄轻啜一口茶,神色淡淡,“方才楚三姑娘与我解释过了,言你从未见过史家姑娘,自然与史家姑娘不曾有私情。” 楚然微讶。 这个楚妍.....原来偶尔也会干点人事? 楚然顺着秦鹤霄的话不住点头,“对!我之前从未见过史家姑娘!” “不曾见过史家姑娘,却是视翡翠姑娘如珍宝。”秦鹤霄眸色深了一分。 “啊?” 这他妈都甚么跟甚么? 她怎么从这话里听出了酸溜溜的味道??? “将军,我——” “罢了。”秦鹤霄垂眸又饮一口茶,复又抬眉,“方才听楚三姑娘说你曾大病一场,不记得许多事务,此事为何不与我讲?” 楚然挠头,感觉今日的秦鹤霄格外奇怪,“啊,这个,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秦鹤霄饮茶动作微顿,眸色骤沉,“甚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你忘记很重要的事情。” 顶头上司突然动怒,楚然没出息地打了个哆嗦,且心中越发迷茫——不就是不得前几年的事情么?哪里重要了? 但她不敢讲,面对易燃易爆炸的秦鹤霄,她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试探,“敢问将军,是哪些很重要的事情?” 怕秦鹤霄再发无名火,她又补上一句,“太医说我有机会恢复记忆的,将军略提点一二,兴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清风微凉。 秦鹤霄慢慢把茶盏送到嘴边,苦涩润进口齿间,他压了又压,方以尽量和缓的声音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楚然:“......” 你可拉倒吧,你是我的死对头,你化成灰我都记得! 楚然温声诚恳道:“将军,我诚然是记得将军的。” 秦鹤霄微敛眼睑,“不,你不记得。” 楚然:“.......” 心头为何响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不,你才无情你才无理取闹的熟悉旋律? 行趴,你说甚么就是甚么趴。 楚然小声道:“那,那就当我不记得将军了。” 秦鹤霄:“......” 秦鹤霄微抬眉,四目相对,楚然清楚看到他眼底闪过一抹幽怨。 但那似乎是楚然的错觉,面前男子锦衣而坐,气质光华,是九天之上才会有的清冷谪仙,而非拘泥于人间情爱的凡夫俗子。 “罢了。” 谪仙连叹息都是仙气飘飘的,“来日方长,你终有一日会想起。” 楚然忙道:“多谢将军体谅。” 秦鹤霄垂眸饮茶。 他的睫毛很长,小扇子一样,半敛眉时,会在眼下投下深深浅浅阴影,好似有甚么心事一样。 事实上,楚然觉得今日的秦鹤霄的确像是有心事的模样,且心事有些难以启齿,要不然根本不会喝她这里的廉价茶。 秦鹤霄对她轻拿轻放,她自然要为秦鹤霄分忧,想了想,她试探出声:“将军可是有心事?” 秦鹤霄饮茶动作停下了,清凌目光落在楚然身上,片刻后,他又移开眼,像是下定甚么决心一样缓缓开口:“方才楚三姑娘与我说你对史家姑娘并无男女私情,你自己也说,确无情意,我且问你,你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可是——” 他声音微顿,凌厉凤目如墨色浸染,幽深无光,“可是你身边的翡翠姑娘?” “你,想不想娶翡翠姑娘,若想娶,我便成全你,若不想娶——” “当然不想了!” 几乎是下意识间,楚然打断秦鹤霄的话。 话刚出口,她惊觉自己失态,秦鹤霄的话也是她能打断的? 可看秦鹤霄的模样,似乎也并不生气她贸然的打断。 他只是转过脸,紧蹙眉头舒展开来,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辨认她这句话的真假,“不是史家姑娘,又不是翡翠姑娘,那你想娶谁?” 楚然:“.......” 这个问题还有完没完了? 楚妍到底跟秦鹤霄说了甚么话? 才会让他这么揪着她的婚事不放? 楚然摊手,“将军,我谁都不想娶。” 秦鹤霄呼吸微顿,“断袖?” 楚然:“......” “将军,您大概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想成家。”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坦白说出自己内心想法,免得秦鹤霄乱给她扣帽子,“家世,才学,性情,甚至容貌,这些都不是我成家的理由,我成家的理由只有一个,我喜欢那个人。” 这是她作为一个后世人最后的底线。 她无法说服自己为了给家族一个交代,便耽误无辜女子一生,如果为了一个交代便结婚,那与后世恶臭的骗婚gay有甚么区别? “我声名狼藉,无人会把女儿嫁给我,我乐得自在。” “而今将军既然问我了,我便不瞒将军,我不成家,是因为我没有喜欢的人。” “待我有了喜欢的人,无需旁人来催,我自会成家。” ——当然,前提是不损害她现在的身份。 但她觉得很难,女扮男装这种事情,一日装上了,便一生脱不下。 她必须担负起丹阳侯世子的担子。 楚然诚恳道:“所以,将军真的不用给我当月老,我现在的日子,嗯,我觉得挺好的。” “原来如此。” 秦鹤霄攥紧茶盏,又慢慢松开。 楚然不记得他了。 那些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被楚然轻轻巧巧丢弃,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纠缠不休。 就如那夜他在楚然门前低声说着话,门后的楚然一点动静也无。 他或许太唐突,毕竟他与楚然皆是男子,而世俗容不得两个男人结伴一生。 他克制过,挣扎过,疏离过。 可当楚然立在他面前,他清楚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余生再也无法与旁的女人携手共度。 他大概的确是个不孝子。 延绵百年的秦家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 但,那又何妨? 他有阿楚就够了。 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待天下平定,他与阿楚结伴而游,治理天下这种事情,交给星回便够了。 所谓千秋万代,所谓九五之尊,于他心里,半点比不得阿楚。 可惜他的坚持似乎是一场笑话。 楚然从未喜欢过他。 无论是三年前的西凉,还是三年后的今天。 秦鹤霄哑然失笑,轻斟一杯茶,遥敬楚然:“若日后你有喜欢的人,莫忘了告诉我一声,也好叫我吃上一杯喜酒。” 或许他应该庆幸。 庆幸楚然失了记忆,不记得三年前他声音低哑坦露心迹。 若非如此,他与楚然又怎能相安无事再饮一杯薄茶? 第14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四莲…… 楚然看了眼秦鹤霄,只觉得今日的他格外格外奇怪。 奇怪到哪怕他面色如常,也让她感觉到悲伤。 骨子里的悲伤。 心像被人揪住了一样疼。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想要抱抱他的冲动。 但那只是一瞬,她只是他的下属,一个他立牌坊的工具人,她没有立场甚至没有资格去拥抱他。 她只能永远仰望他。 如地上的污泥看着九天之上的云。 沉默半瞬,楚然认真道:“将军请放心,我若成家,必邀将军来喝一杯喜酒。” ——当然,前提她是能成家。 但她觉得,这个可能性委实不大,秦鹤霄想要喝她喜酒的愿望怕是这辈子都实现不了。 秦鹤霄淡然一笑。 眼底似有千山暮雪,压抑着的缱绻深情一闪即逝。 楚然:“?” 楚然越发看不懂。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她今日看错的几率也太高了,她可能会眼花,但不可能会一直眼花。 她壮着胆子,又盯着秦鹤霄看。 但面前的秦鹤霄与往日没甚么两样,清冷孤傲,矜贵风流。 果然还是她眼花了啊。 楚然疑惑收回视线,让卫烈把装着望远镜的金丝楠木匣子拿过来,“将军,你瞧瞧我给你带来甚么好玩东西。” 望远镜本来是给秦鹤霄赔礼道歉用的,可现在秦鹤霄似乎不需要她的赔礼道歉,但,她还是想送给他。 她想让他开心一点——现在的秦鹤霄,太奇怪了。 亲卫接过卫烈手里的匣子,双手捧给秦鹤霄。 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匣子。 玻璃镜片在是稀薄日头上泛着好看的光。 如墨染的瞳光似乎亮了一瞬。 秦鹤霄拿出望远镜在手里把玩着。 到底是行军作战的人,不用楚然教他如何用,他也把望远镜放在眼前,手一转,镜头突然对向楚然。 没由来的,楚然呼吸微顿——望远镜能拉近人的距离,她现在的脸,在秦鹤霄看来近在咫尺间。 秦鹤霄,在看她。 极近极近在看她。 心脏骤停。 突然又砰然而跳。 一下又一下。 速度极快。 她几乎不敢与秦鹤霄对视,可她又不敢强迫自己转移视线,那样好像显得自己心虚甚么一样,只是直直的,硬着头皮看着秦鹤霄。 锦衣如画,却也般般入画,他的五官没有一处不惊艳,凤目多情,薄唇却薄情。 多情又薄情是他的特质,引着无数小姑娘一头栽在他的皮囊里再也爬不出来。 院内风声喧嚣。 秦鹤霄突然笑了一下,紧抿的唇角舒展一分,漫不经心收起望远镜,“你总能弄出许多稀罕玩意儿。” “我很喜欢,谢谢你。” ......总是? 她跟秦鹤霄很熟吗? 脑袋似乎又成了一团浆糊。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声声急促——“阿楚!” 楚然心口一惊,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啊,将军喜欢就好。” 难得秦鹤霄喜欢,楚然还是很开心的,抬手擦了一下汗,有些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我这还有一百副,一同送给将军。” “将军可用此物装备一支斥候,斥候有此物在手,必能助将军百战百胜。” 楚然心不在焉送走秦鹤霄。 秦鹤霄的锦衣白马消失在街道尽头,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风来居。 风来居,翡翠正在熬药。 她抓住翡翠的手,失声问:“我和秦鹤霄以前究竟是甚么关系?” 这种感觉太不对了。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尽管她亏心事做得不是一般多,正常人像她这么缺德,只怕早就日夜寝食难安。 但她不同,吃得好,睡得好,干完一件缺德事,还能面不改色继续干下一件。 可现在,大抵是缺德事做多了真的会遭报应,才会让她如此惶恐不安。 楚然力气颇大,抓得翡翠差点洒了刚熬好的药。 翡翠小心翼翼滤着汤药,奇怪看了她一眼,“您整日咬牙切齿骂他的关系。” 楚然追问:“骂他甚么?” 翡翠认真想了想,诚恳回答:“比如,长得好家世好剑术好才华好有甚么了不起的?” “满身绫罗绸缎穿金着玉很帅吗?不,只会让别人觉得你人傻钱多速来,哪天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像你这种傻白甜可不多见了,中华上下五千年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朵奇葩?” 楚然:“.......” 这还真是她能骂出来的话。 就是有点酸气冲天,话里夹杂羡慕嫉妒恨。 “世子,药好了。” 翡翠看了眼楚然,“世子还要喝吗?” “喝。” 楚然从翡翠手里拿过汤药碗碟,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苦涩在她舌尖蔓延开来。 她随手捏起琉璃盏里的蜜饯塞到嘴里,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已习惯一般。 碗碟里一滴汤水也不剩。 翡翠长叹一口气,“如果再继续喝下去,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世子连我都会忘记。” 楚然嚼着蜜饯,声音含糊不清,“那也总比我现在身份败露,丹阳侯府树倒猢狲散要好。” 没错。 她的失忆来源于她现在在喝的药——压制她女性特征的药,阴阳散。 三年前,她缠绵病榻的大行皇帝被赐杖刑八十。 她并非男儿身,而是女娇娥,八十廷杖正常男子尚且受不住,更何况她。 万幸行刑到一半,大行皇帝崩天,一跃成为楚太后的长姐跌跌撞撞从殿里奔出来,救出半死不活的她。 她受伤极重,府里常年给她看病的太医开了许多药才勉强保住她的命,可其中有一味药与阴阳散相冲,为了保命,她两样都得吃,药吃下去了,记忆却像被人拦腰斩断一般,断断续续如碎片,根本拼凑不出她三年间做了何事,又发生过甚么。 她不记得许多事,比如她极善钻营,乃大行皇帝面前第一红人,大行皇帝的托孤重臣,究竟做了何事才会让大行皇帝如此震怒,甚至不顾托孤于她的重担,也要在临死之前要她陪葬。 再比如—— 再比如她就不记得了。 太多太多事不记得了。 楚然揉了下眉心。 阴阳散嗜睡,汤药刚下肚,瞌睡便席卷而来,她扶着翡翠的手摇摇晃晃走向拔步床,往柔软床榻一趟,很快进入梦乡。 这似乎是她经常在做的一种梦。 天空蔚蓝,周围萧索,冷冽寒风如刀子,一刀一刀刮在她身上。 梦里的她,竟然是一身女装! 楚然:“!”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个子很高,身材却很瘦,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麻衣,似乎是大街小巷中再常见不过的普通百姓。 但她知道,少年觉不是普通百姓,他的气质极好,举手投足皆风雅,行动之间矜贵又风流,若换身锦衣,说他是天子皇子也丝毫不违和。 楚然想看少年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蒙蒙雾气隔在她面前,她只看到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似乎被女装的她惊到了。 女装的“楚然”提着裙摆转了一个圈,声音清脆悦耳,是少女特有的好听,而不是她现在的低沉略显沙哑,“怎么,我好看罢?” 少年别开眼,耳朵微红,“楚世子为我牺牲如此之大,日后——” 楚然僵在原地。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的主人哪怕化成灰她也认识! “打住。” “楚然”打断少年的话,骄横一笑,笑容明艳且清澈,“我救你又不是图你报答的。” 楚然:“!!!” 楚然醒了。 吓醒了。 果然是梦。 她怎么可能会做没有意义的好事! 哪怕是救史家姑娘她心里也有算计,想着如果史家姑娘嫁给秦鹤霄,自己好歹救她一命,她也能为自己吹吹枕头风,让秦鹤霄对自己委之重用。 机关算计如她,挟恩图报才是她的正常画风,根本做不来举手之劳帮助他人的事情! 更何况,秦鹤霄何等出身,大齐皇室在他面前都是破落户,怎么会穿市井百姓才会穿的粗布麻衣?! 更让人惊悚的是,她,女扮男装的丹阳侯世子,竟在秦鹤霄面前穿起了女装,且明显没吃药,嗓音都是正常少女的清脆。 太可怕了。 楚然汗如雨下。 床榻旁丫鬟垂首而立,楚然要了一壶水。 一口气连喝三杯水,她方感觉自己好受一些。 莫方,只是一个梦。 现实中的她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 楚然稍稍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廊下有人挑帘而入,翡翠声音温柔问小丫鬟,“世子醒了吗?” “醒了。” 楚然揉了下眉心,披衣而起,“何事找我?” 翡翠从外间走进来,挥手遣退屋里伺候的丫鬟,查看着楚然脸色,柔声道:“世子,周公子来了。” “不见。” 还以为是甚么大事呢。 楚然整个人再度躺回榻上。 翡翠犹豫了一下,伸手给楚然揉捏着肩膀,试探又道:“周公子说他知道您不愿意见他,让奴婢替他给您捎一句话。” “周公子说,他的人曾在西凉看到秦将军与一位楚姓女子在一起。” “那位楚姓女子,眉间与您有几分相似。” 楚然:“?” 楚然:“!!!” 第15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五莲…… 周容与被翡翠请到风来居。 楚然轻啜一口茶,开门见山道:“表哥,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丫鬟沏茶,茶香四溢,却不是周容与平日里最爱的茶,而是楚然屋里再寻常不过的待客的茶。 周容与放下茶盏,眼底划过一抹悲伤,“阿然,果然只有这样你才肯见我。” “表哥,你倒好意思来见我。” 楚然堪堪忍下把茶水泼在周容与身上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嘲讽出声:“外祖出现在议政殿的那一刻,便意味着楚家满门被周家抛弃。” “我没有将此事报复回去,已是我念着往日情分,你还要我怎么对你?” 她知道周容与乃出身世家,世家的家风家规被他刻在骨子里,他外表温和,内心薄凉,一旦损害周家利益,便会立即与人割席。 哪怕那人是他的至亲好友。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对他有期许。 那年她为保宫中长姐,甘愿成为大行皇帝手中剑,她构陷忠良,她杖杀御史。 御史的血染红汉白玉铺就的宫道,她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杀完御史,她来不及换衣服,去找被幽禁多日的长姐。 “砰!” 茶盏砸在她额角。 “三郎,你好生糊涂!”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正和二十五年的冬,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她带伤离开,漫无目的走在雪地。 她听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追来,她听到—— 她听到一句,你可有苦衷。 一袭狐皮大氅盖在她身上,遮去她满身血迹。 雪,似乎止住了。 她倒在一个温暖怀里。 她迷迷糊糊地想,为了这件大氅,为了这句话,她愿意在未来的某一日,为这个人豁出性命。 那是她晦暗无光人生里,唯一一丝光亮。 往事不可谏。 楚然抬头,幽幽一笑,“你明知秦鹤霄嗜血好杀,杀降屠城不在话下,可你依旧将我置于险境之中,你们周家筹银之际,可曾想过我的生死?” “也罢,就当我欠你的,如此也算还了你当年赠衣之恩。” 周容与温和面容有一瞬的波动,像是触及到甚么,他攥着茶盏的手指微紧,他别开眼,不敢与楚然对视,哑声无奈道:“阿然,周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是爷爷——” “但是你才是周家未来接班人,不是吗?” “阿然——” “我不是来听你解释的。”楚然冷声打断周容与的话,“正和二十五年冬的恩情已了,你仍欠我借银百万的恩情。” “你知道,我向来挟恩图报,你将西凉之事细细告诉我,就当你还了我借银之恩。” 周容与眸色骤深,“白银百万,阿然,你何时变得这般大方?” “周公子,我不想听你说废话。” 清风微凉,雪景绵长。 残阳似血,一点一点将周容与侧脸浸染。 “阿然,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秦家被人密告谋反,九族之内万余条人命尽赴黄泉,为何独独秦鹤霄却逃出生天?” “大行皇帝行事何等缜密,怎会斩草不除根,留下秦鹤霄这个祸患?” “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水牢,被铁链锁了琵琶骨的身体......他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逃出水牢。” “是有人救他。” “那个人并非他九族之内的亲眷,亦非与他关系亲密的好友。” “那个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阿然,周家在西凉略有些生意,那些生意恰好是我在负责。我的人告诉我,有一个眉目间与你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曾去店里抓药,说是抓给自己病重的丈夫。” “西凉之地民风彪悍,打架斗殴之事时有发生,但像那么重的伤势,我的人还是第一次见。” “琵琶骨为异物所穿,手骨与腿骨尽碎.......阿然,这不是寻常打架所能造成的伤势。” “可惜那女子护人护得紧,不曾让我的人看到男子的脸。” “重伤的琵琶骨,折断的手骨与腿骨,又不愿以面示人,阿然,你说,那个病重的丈夫,会不会是秦鹤?” 夜风刺骨。 楚然打了个哆嗦。 她突然想起,大行皇帝要灭秦家九族的原因——太子薨逝。 扪心自问,大行皇帝的确是个优秀帝王,在世家掌权的大齐,他已经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且培养出一个出色的继承者,一个会秉承他意志削弱世家集权中央的太子。 可惜这位太子走得比大行皇帝还要早,否则大齐历史将全部改写。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噩耗让大行皇帝大受打击,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他已日暮西山,其他皇子们年龄颇小,不堪大任,可世家们却虎视眈眈,水蛭似的趴在大齐身上吸血壮大自己家族实力。 他不敢赌世家们的良心。 事实上,大多的世家也的确没良心。 大齐历史上最残酷、牵连最广的清洗世家就此拉开帷幕。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再到雍凉秦家。 秦家,大齐无数不多的异姓王,太子妃的娘家,与太子最为交好的家族,也是大行皇帝最为信任,百年之后将太子托孤的家族。 然而太子已死,这样的秦家,也就不再需要了。 正和二十七年十二月,秦家被人密报谋反,十二月二十五日,秦家九族皆被牵连其中,下狱,行刑,中间时间不过月余。 秦鹤霄乃雍王独子,需要验明正身再行刑,他暂时逃得一命,被关进水牢。 大年三十,水牢走水,秦鹤霄趁乱逃出。 京兆尹与天家暗卫封城搜捕,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元宵,秦鹤霄拒捕,死于火海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秦鹤霄死了。 直到秦鹤霄自西凉起事,势如破竹攻入洛京城,世人才知秦鹤霄在那次的大清洗中逃出生天。 楚然送走周容与。 冷月高悬。 “备马,我要去京兆府。” “世子,现在已是深夜——” “备马!” 夜风呼啸,自袖口领口灌入。 楚然畏冷,身体几乎被冻僵。 但此刻的她完全不敢停。 她在一点一点撕开,三年前的秘密。 寂静的京兆府因楚然的到来而人仰马翻。 京兆尹被楚然从梦想里叫出来,哈欠连天脸拉得比他的马脸还要长,“这不是楚世子吗?您可是稀客——” “我要看正和二十八年正月里的所有出城记录。” 楚然打断京兆尹的阴阳怪气。 京兆尹与楚然素来不睦,听到这话白眼翻上天,接过随从沏的茶,慢腾腾道:“楚世子,这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您这不是难为我吗?” “别说是您,就是天子降临,我也给您翻不出来。” 楚然微微一下,俯身凑在京兆尹面前,声线压低:“敢问京兆尹,您送给周家的五十万两白银,不知利息几何?” “你,你少血口喷人!” 京兆尹脸色微变,手指险些握不住茶盏,“我与周家素无往来,怎会给周家送银两?” 楚然一撩衣摆,施施然在京兆尹办公的地方坐下,抬眉浅笑道:“我若没有足够的证据,便不会来你这查东西。” “你要不要与我赌一赌,是你乖乖拿出卷宗让我查看,还是明日秦将军踏平你京兆府?” 京兆尹打了个哆嗦。 片刻后,他有气无力指挥侍从:“去,把楚世子要的东西全部拿过来。” 他不敢赌。 大行皇帝活着时,楚然是大行皇帝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上至天家皇室豪族世家,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人不怕他。 他所知道的秘密,太多太多。 泛黄书卷摆了满满一屋。 京兆尹一步一步挪到楚然面前,“楚世子,您要的东西都在了,您看我的事情——” 楚然打开第一本书卷,头也不抬,“放心,十万银票送我府上,此事我便替你瞒下。” 京兆尹:“......” “这里的茶不行。” “卫烈,掌茶。” 茶水被卫烈奉上,楚然却一口也不曾喝,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卷轴,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救秦鹤霄的人很聪明,先在水牢里制造混乱,趁乱将秦鹤霄救出,可惜他低估了大行皇帝杀秦鹤霄的决心,秦鹤霄刚逃出来,京兆尹便受命封城,除却拿了大行皇帝批示密旨的人外,所有人不得出城。 天子暗卫与京兆府在全城搜捕。 这种情况下,秦鹤霄多在城中住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所以救他的人又设计了第二种逃生路线——仍是声东击西。 正和二十八年的元宵节,便是秦鹤霄出洛京城的日子。 楚然手指划过卷轴。 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初一。 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初二。 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十五。 楚然手指微颤,翻开卷轴。 夜色静谧。 “罗阳德!你给我滚进来!” 楚然陡然大喊。 在耳室里打着瞌睡的京兆尹罗阳德猛然从榻上跳下来,跌跌撞撞跑进屋,“世子,世子怎么了?” “怎么了?我倒是想问你怎么了。” 楚然指着被墨迹浸染的书册,“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可能是谁翻阅的时候打翻了墨汁。” 京兆尹期期艾艾,完全不明白向来笑眯眯的楚然为何反应这般大。 楚然掐了下眉心,“还有没有备份?在谁那?” 京兆尹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一拍额头,“世子,我记得大行皇帝调阅过这本卷轴。” “凡是大行皇帝所调阅的东西,宫中必有记录,您可以去宫中一观。” 已过子时,宫门早已落锁。 楚然立在离宫门不远处的官员们歇脚的驿馆,等待次日清晨禁卫开启宫门。 金乌缓缓跳出云层。 衣甲鲜明的禁卫自宫门内而出。 等得昏昏沉沉的楚然立刻恢复清明,快步走入宫门。 楚然是秦鹤霄面前红人的事情深入人心,这让她在宫里畅通无阻,几乎没费甚么力气,便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卷轴。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书页。 整齐隶书在她眼前铺开。 一人出城。 一人出城。 一人出城。 这些都不是秦鹤霄,那时候的秦鹤霄伤得很重,根本无法自己走路,且秦鹤霄的那张脸极其惹眼,再怎么伪装也会被熟悉他的人一眼认出,所以他根本不是自己走出去的,而是被,运出去。 楚然手指停在一行字上。 正和二十八年元月二十五日戌时三刻,司隶校尉麾下卫士奉天子密诏,运送太子陵墓石料出洛京。 楚然瞳孔骤然收缩。 第16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六莲…… 救秦鹤霄的人,拿的是她的帖子,她的密旨。 是......她救的秦鹤霄。 难怪大行皇帝会如此震怒,濒死之际仍要下旨杖毙她。 可是,她为甚么要救秦鹤霄? 她与秦鹤霄的关系并不好,使诈赢过秦鹤霄的马球,不止一次弄脏过以洁癖著称的秦鹤霄的衣服,她与秦鹤霄哪怕不是杀父夺妻之恨但也不次于不共戴天了。 她完全没道理救秦鹤霄。 楚然烦躁抓了把头发,额头砰砰砰砸书案。 她为甚么救秦鹤霄? 豁出性命救秦鹤霄? 她脑袋有问题吗? “世子,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快,快叫太医,世子不好了。” 宫人声音焦急,楚然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对—— 那个时候的她在邙山给太子修陵墓,根本不在洛京城! 是有人陷害她! 楚然猛然抬头,抓着卫烈胳膊问:“大行皇帝当年为何打我廷杖?” 卫烈一脸迷茫,想了好一会儿,方迟疑答道:“好像是有人拿了世子的帖子出城,大行皇帝要世子爷说出那个人,世子爷不知情,引得大行皇帝震怒,所以才廷杖世子。” 心脏骤空。 而后又扑腾扑腾狂跳。 楚然慢慢松开卫烈胳膊,低声喃喃:“原来不是我。” 那个人不是她。 救秦鹤霄水火的人根本不是她。 刻薄寡恩的墙头草才是她。 热血赤诚的人,永远永远不是她。 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再度被人扼住喉咙。 她推开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宫人,一步一步走出宫殿。 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晨曦普照,冰雪初融,滴答滴答的雪水落在宫道上,汇成小河一路流淌着。 洒扫的宫人低头劳作,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很快又莹莹如雪皎皎如月。 楚然沐浴在温暖阳光下,却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 “世子——” 卫烈追了出来。 楚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慢慢擦着额头上的血迹,“别让太医们过来了,我无事。” 卫烈微颔首,吩咐宫人。 “回府罢。” 楚然道。 丹阳侯府与她离开时没甚么两样。 威武雄壮的石狮子并列两旁,朱色大门上,鎏金兽首扣环闪着的耀眼光泽好像亘古不变。 卫士打开门。 楚然垂眸走入。 “三哥终于回来了。” “三哥——” 似乎有人在叫她。 但她现在谁都不想理。 她想自己静静。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吞噬。 “三哥!” 一只手扯住她衣袖。 “别来烦我。” 楚然抽回衣袖,头也不回,“你拿我帖子邀请秦鹤霄入府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 声音陡然而止。 她猛然回头,“你拿我的帖子——” “三哥,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楚妍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强笑道:“我的确拿过你的帖子,但,但我没做损害你利益的事情——嘶!” 楚然突然抓住她胳膊,力气之大险些让她尖叫出声,“三哥,你弄疼我了——” “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元宵,也是你拿的我的帖子?!” 楚然冷声打断她的话,目光幽幽似深渊。 “三、三哥是聪明人。” 像是在心虚甚么,她不敢与楚然对视,低着头摆弄着手帕,“秦家根本不会谋反,他们是被冤枉的。秦鹤霄何等风华,怎能不明不白死在水牢里?” “三哥,我,我喜欢他。” 楚妍秀美面上浮现一抹红晕,“三哥,现在的天子并非长姐亲生,咱们楚家没必要誓死追随他,秦鹤霄才是洛京真正的主人,改朝换代易如反掌。” 原本不确定的口气突然间坚定起来,“我没有做错!” “我要嫁给秦鹤霄!” “三哥,只要我嫁给秦鹤霄,咱们楚家依旧是威威赫赫的丹阳侯府,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秦鹤霄并非大行皇帝的老态龙钟,他血气方刚精神奕奕,只要我嫁给他,我便能生下孩子,只要我生下孩子,便是嫡长子,从此新朝天子上便流着咱们楚家的血,这比甚么天子赏赐承诺都来得更稳妥。” 狂热的声音将楚然的神智一点点拉回。 “不是你。” 楚然松开抓着楚妍的手,转身走进垂花门。 “怎么可能不是我?!” 楚妍声音陡然拔高,提着裙摆快步拦住楚然的路,“三哥向来聪慧,怎会现在还困在局中?” “拿了你帖子送石料出洛京的卫士,西凉之地与你眉眼有几分相似的楚家女子,被人用墨迹涂改的京兆尹的卷轴——” “三哥,这个人不是我还有谁?” 楚然目光骤冷,“你所求不过攀龙附凤,所图不过荣华富贵,怎会在秦鹤霄山穷水尽之时对他伸出援手?” “那时候秦鹤霄九族绝灭,根本无力东山再起,且琵琶骨被穿,手骨腿骨尽断,根本是废人一个。三妹,你会看得上一个废人?” “我——” 楚妍面上有一瞬的犹豫,但那只是一瞬,像是想到甚么,她咬了一下唇,声音坚定:“他纵然是废人一个,也是华满京都艳绝天下的秦鹤霄。” “哪怕他不再是雍王世子,哪怕他一无所有,他,他依旧是秦鹤霄啊。” “三哥,他可是秦鹤霄啊,我为甚么不能喜欢他?” 楚然瞳孔微缩,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他纵然是废人一个,也是华满京都艳绝天下的废人。” “哪怕他不再是雍王世子,哪怕他一无所有,但只要他是秦鹤霄,我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百死无悔。” “因为他是秦鹤霄!所以我必须救他!” “纵然赌上楚家满门荣耀我亦不悔!” “让开——” “三哥,三哥?” “三、三哥,你是不是想起甚么了?” 女声再度在她耳畔响起,与脑海里出现的声音极度相似,楚然目光缓缓恢复清明,她慢慢看向一脸忐忑的楚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问:“是你?” “是你救的秦鹤霄?” “是我。” 少女下巴微抬,脸上倔强一览无余,“三哥,我要嫁给秦鹤霄。” 顿了顿,她咬唇道:“这是他欠救他性命的楚家姑娘的。” 心脏骤紧。 “知道了。” 楚然转身离去,“秦鹤霄乃风华君子,若你果真在他危难之际救他性命,你若想嫁他,他自会娶你为妻。” “若他不想,”楚然眸色微沉,“我会让他想。” 楚妍大喜,手扯楚然衣袖摇着撒娇,“多谢三哥。” “我就知道三哥对我最好了。” 楚然抽回衣袖,漠然走过垂花门。 卫烈跟在她身后,挠了挠头,“怪不得秦将军入城之后待世子爷这般好,原来有这样一个缘故。” 楚然:“是待我一人好,还是待侯府上下皆好?” “当然是全部都好啊。” 卫烈不假思索,“连带守门卫士都是和颜悦色,三姑娘拿您的帖子私自请他过府,他识破了也没生气,反而跟三姑娘聊得好好的,还说三姑娘与您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楚然:“......” 楚然斜了眼卫烈,卫烈果断闭嘴。 “你也觉得是三妹?”楚然问。 卫烈指了指自己的嘴。 “准你说话。” 卫烈大吸一口气,语速极快:“世子与三姑娘关系亲密,从不拿当世约束女子的繁文缛节来约束三姑娘,世子事务繁忙之际,还会邀三姑娘一同处理,府上也只有三姑娘能拿到世子的帖子。” “与世子眉目间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世子宁死也不愿说出拿世子帖子的人的名字......种种迹象表明,那个人必是世子的姐妹,若非如此,在大行皇帝逼问世子时,世子不会以性命相护。” “还有一件事,”卫烈突然又道:“您在正和二十八年正月里似乎与三姑娘大吵过,不过我不能入后宅,这件事我不大清楚,您可以问一下翡翠姑娘,看究竟是何原因。” “您与三姑娘的关系一向极好,三姑娘哪怕拿了您的帖子邀秦将军过府,您也不会与她生分,能让您与三姑娘大吵的事情,绝非寻常之事。” 楚然脚步微顿。 片刻后,她陡然加快脚步,“翡翠——” “世子确实与三姑娘争吵过。” 翡翠想了又想,“不过具体是因为甚么婢子也不知道,三姑娘不让人在屋里伺候,廊下也不许守人。三姑娘与世子吵完便一脸铁青地走了,一连几月都在外面的庄子住,一日也不曾回府。后面的事情世子便都知道了,大行皇帝崩逝后,三姑娘才与世子冰释前嫌。” 琉璃盏里的蜜饯似乎少了几分甜蜜。 “原来真的是三妹。” 楚然声音低低,“怪不得他说三妹与我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卫烈看了看楚然,“世子准备怎么做?” “秦将军至今没将此事告知世子,只怕是不愿意娶三姑娘的,说到底,咱们丹阳侯府的门楣远不及其他世家大族,三姑娘除了救命之恩剩下甚么都给不了他。这未来天子正妻之位,只怕秦将军不愿意让三姑娘来坐。” “史家能提供粮草,周家能提供银两,其他士族更不需说,他秦鹤霄无论娶了哪一个,都比娶三姑娘强。” 楚然心口一紧。 “他不是这种人。” “不是这种人是哪种人?拖着不跟世子说,不就是存了让三姑娘做小的意思吗?可怜三姑娘豁出性命救了他,最终却换来这个结果。” “闭嘴!” 楚然掐了下眉心,心乱如麻。 桩桩件件全部指向三妹,可,可为甚么她全部不记得了?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时不时在脑海出现,然后,再一次印证三妹的话——救秦鹤霄的人,的确是三妹。 “备马。” 楚然突然站起来,“我要去雍王府。” 她要亲口问他,当年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实,但他说的,一定是真实的。 第17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七莲…… 楚然纵马而行。 寒风在她耳畔怒吼,脑海里的女声断断续续,拉扯着她的神智—— “因为他是秦鹤霄!所以我必须救他!” “纵然赌上楚家满门荣耀我亦不悔!” 这般刚烈决绝的人,到底是谁? 她不敢细思,她只想快一点见到秦鹤霄,想亲耳听到他的回答。 然而下一刻,身后有急促马蹄声追来,“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 楚然勒马回眸,长姐楚太后宫里的宫人气喘吁吁追上她,不顾此时尚在大街上便仓促开口:“世子爷!宫里出事了,禁卫军哗变,不许天子写退位诏书,将天子与娘娘围困在长信宫,逼迫天子下诏处死秦鹤霄,您快去看看罢!” “胡闹!” 楚然脸色微变,“他们这是逼阿姐去死!城中无兵将,拿甚么去与秦鹤霄硬碰硬?” “秦鹤霄呢?他的西凉兵呢?怎会任由禁卫围了长信宫?!” “世子,您还执迷不悟!若天子死在乱军之中,岂不正和了秦鹤霄的心思?满天下的人也只有您会相信他愿意善待天子与太后!” “不,他答应过我的。” 楚然手指微紧,“卫烈,你快去通知——” 皇宫处的方向突然亮起红光,大火迅速舔着宫墙楼宇,仿佛能将一切吞噬。 叛乱是有备而来,又或者说,有人故意为之。 秦鹤霄的西凉兵虽未全部入城,但紧要宫门已全部换成他自己的人,若无他的授意,宫里的禁卫军根本闹不起这么大的声势。 楚然的话戛然而止,喉咙里的秦鹤霄三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子!世子!” “您快拿个主意啊!” “再晚一点天子与太后便都没命了!” 楚然握着马缰的手指猛然攥紧,又慢慢张开。 “卫烈,去雍王府找秦鹤霄。” 寒星淬进她眼眸,她调转马头,奔向被大火包围的宫门,“他答应过我,许我阿姐余生富贵无忧。”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实,但,她相信秦鹤霄。 她相信秦鹤霄依旧是三年前举手投足皆风华的雍容君子,他有自己的底线,亦有自己的良知。 否则当年拼死救他的那个人,便是一身苦难付之东流。 ——救他之人救的是一身骨骼尽碎,却依旧桀骜不驯惊才绝艳的秦鹤霄,而非言而无信两面三刀的小人。 宫门失火,引得城中各路卫士向宫门汇集,但汇集归汇集,救援扑火却十分不上心——眼下属于新朝换旧朝之际,旧朝天子死于火光之中,实是新朝天子喜闻乐见之事,他们才不愿意冒着得罪新天子的风险去救一个旧朝天子。 卫士们尚且如此,官员们更是大门紧闭,一个也不曾来宫门救驾。 看着围着宫门看热闹的卫士,楚然气不打一处来,“秦将军再三嘱咐,要保护好天子,以免让他蒙受不白之冤。你们如此懈怠,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是想以身试剑吗?!” 楚然连吼带骂,看热闹的卫士终于行动起来,正阳门的大火被扑灭,清理出一个简单可供人行走的宫道来。 长信宫的方向不断传来喊杀声。 楚然不敢耽搁,一道道命令颁下——她在司隶校尉的位置上坐了多年,虽得罪了不少人,但同时也积威慎重,又加上他是秦鹤霄面前红人,卫士们一时间没有违抗她的命令,以她马首是瞻平叛灭火。 卫士们鱼贯而入。 乱成一团的皇宫慢慢恢复秩序。 楚然衣袖蘸水,捂着口鼻跟随卫士们去向长信宫。 下一道路口,一只手突然拽住她胳膊,“阿然,是我。” 周容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眯眼去瞧,向来宽袍大袖风度翩翩的周容与此刻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卫士衣服,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显得有些狼狈。 楚然上下打量着周容与身上的卫士衣服,眼底满是怀疑,“你们周家又在筹划甚么?” 冰冷如寒霜的声音让周容与一贯温和的面上划过一抹温色,“周家筹划的是如何救天子与太后。” “若无天子在手,周家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与秦鹤霄相抗?” “阿然,此时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天子与太后活下来。” 琉璃瓦上映着皑皑白雪,像极了楚然杖杀谢御史的那个雪季。 那年她被所有人厌弃,无路可走,是周容与将大氅披在她肩头,问她可有苦衷。 她又想起,年幼时父亲丹阳侯望子成龙,可四书五经她怎么也读不熟,父亲大怒,罚她在祠堂长跪。 夜风袭来,刺骨的冰凉,依旧是周容与躲过下人们的盘问,拿着大氅与她最爱的点心来到她身旁。 他将她消瘦肩膀裹进大氅,执起她的手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他搓着她的手,对着她的哈气,隽美面孔上是稚嫩的心疼,“我给你暖暖。” “暖暖就不冷了。” 阴风阵阵的祠堂,暗无星光的长夜,她依偎在小小的周容与身旁,像是漂泊无依的人有了归途。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楚然面上有一瞬的松动,“周容与,你莫再骗我。” “不会。” 周容与眼底的温柔仿佛能掐出水,“阿然,我与你一样,想救天子与太后,但现在围困长信宫的卫士太多了,我们必须先把他们支开才能救出太后。” “支开?能把他们支开的事情只有天子与阿姐出逃。” “我找了宫人扮做太后——” “不行,阿姐摄政多年,宫中卫士与宫人对她极为熟悉......” 电石火光间,楚然咬牙,“你把宫人衣服给我,我来扮做阿姐,引围困长信宫的禁卫军来追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救出阿姐与天子。”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 楚然不由周容与分说,找了个偏僻宫殿换上宫女衣服,略微散开头发,再用灰尘抹了脸,做出衣服仓皇逃命的模样来。 楚然打开殿门。 守在门口的周容与眉眼软了一瞬,“原来阿然女装这般好看。” “都甚么时候了?还顾着好看?” 楚然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摆左看右看,“你的人呢?先说好,不顾一切也要保护好我。如果我死了,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放心。” 周容与声音极低,“我与你一起。” “楚太后扮成宫女出逃了!” 卫士刻意的大喊完全盖过周容与的声音,“长信宫里根本没有楚太后!” 楚然拎着裙子玩命奔跑。 稀稀拉拉的卫士护在她左右。 围困长信宫的禁卫军不断被她吸引。 “走这里,这里人少。” 剧烈运动下,楚然根本分不清四象八卦阵似的宫道,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卫士们的指路前行。 禁卫军的喊杀声由远及近,视线所及开始变得模糊,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快要到达极限。 “阿然,手给我!” 路口处周容与纵马而来,向她伸出手。 条件反射般,她握住周容与的手。 各宫宫门处的牌匾由模糊慢慢恢复清晰。 “你怎么在这?” “阿姐怎样了?” “你放心,她现在很安全。” 骏马飞快,绕过宫道,下一个转弯,夏门陡然出现。 夏门,宫门的最北门,直通城外。 出了夏门,便是出了洛京城。 “周容与——” 楚然瞳孔微缩。 ——这场宫变,是周家策划的。 周家怎舍得把两千万两白银拱手相赠?自周老爷子在议政殿答应秦鹤霄的那一刻,周家的大网便已铺开,所以人尽在周家算计之中。 宫变是个幌子。 其作用是吸引秦鹤霄,让秦鹤霄调兵平乱,秦鹤霄虽然在城外留有兵力,但大多在广阳门正阳门,夏门的守卫最为薄弱,且夏门与宫中相距极近,宫变一旦发生,西凉兵必会入城,周家人便可浑水摸鱼出洛京。 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周容与为何引她入局——所谓的周容与过府道歉,告知她西凉之地与她眉目间相似的女子之事不过是个引子,引她追查当年究竟是谁救了秦鹤霄,她的精力全部在秦鹤霄之事上,自然无法分出多余时间留意朝堂上的瞬息万变,所以才会有今日的轻易被周容与骗出城。 风声如刀剑争鸣,擦着楚然脸颊而过。 高耸入云的夏门变成身后黑点。 日头西斜,鸦鹊南飞。 有甚么东西在心里碎得很彻底。 那是她自以为握住救命稻草的一袭大氅。 初穿越时仓皇无助的青涩情愫。 偏僻小道,万物皆寂。 只余马蹄声哒哒踩在她心上。 楚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表哥,我知道你生于世家,长于锦绣,我知道你所听不过家族万世绵长,所闻不过是分天子之势以壮世家。”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是特殊的,你的表亲何其多,你唯独对我缱绻相待。” “可是表哥,你为甚么又骗我?” “阿然,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想让你跟我一起走。” 男子的声音极轻,“你那么聪明,不这么做,你怎会与我一起走?” “是么?” “阿然,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楚世子,只有随周家出城的楚太后。” “秦鹤霄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冰冷长剑刺进他身体,他的话戛然而止,楚然的声音极冷,像极了淬了毒的冰:“秦鹤霄从来不骗我,你能给吗?” 温热鲜血将视线染得殷红一片。 骏马失控,楚然从马背上滚下来,路边荆棘如去了羽的箭,撕扯着她浸满血迹的宫装。 她漠然撕掉与荆棘拉扯着的衣裙,垂眸向夏门走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 有马蹄声逐渐逼近。 战靴踩在雪地上。 熟悉的蟠龙云气纹出现在楚然视线。 视线一点点上移。 星光似的亮银甲,欺霜傲雪的狐皮大氅懒懒披在身上,凤目轻眯,潋滟却也清冷,依旧是她记忆里的雍容风华模样。 万般委屈似乎有了宣泄口。 “秦鹤霄。” 她向秦鹤霄伸出手,“你能不能抱抱我——” 清冷雪松味迎了满面。 灼热气息洒在她的脖颈。 温暖大氅环在她的肩头。 “还家罢。” “阿楚。” 第18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八莲…… 楚然眼泪汹涌而出。 男人似乎丝毫不意外她突然崩溃的情绪,一言不发看着她,大抵是水雾的原因,又大抵是其他缘故,男人冷峻眉眼无端变得柔和,雾气朦胧中,她竟从他眸中看到心疼的情绪。 她愣了一瞬,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似乎并不是她的错觉,男人眼底的情绪很淡,又被他的冷静克制所压制,若不仔细瞧,根本都瞧不出来。 莫名的,楚然忽然止住了泪。 是错觉也好,是眼花也罢,无论原因如何,都让她看到了另外一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在乎她的人。 被至亲至信背叛不要怕啊,有人在乎她的。 尽管这有可能是她的错觉,但依旧不影响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 楚然吸了吸鼻子,声音很轻,“秦鹤霄,我愿效忠你。” “为你清扫世家,为你做你所不能做的一切事情。” 这样的毒誓她只发过一次。 长姐并非自愿入宫的,长姐有着心上人,入宫之后仍在联系,可纸终包不住火,长姐与心上人的事情被大行皇帝得知,大行皇帝震怒,囚长姐于宫廷。 也就是那一日,她选择做大行皇帝的走狗,杖杀谢御史,成为大行皇帝手中最为锋利的剑,以这样的毒誓终换来大行皇帝饶过她的长姐。 而现在,她又用这样的誓言换了一个拥抱。 缺爱的人总是这样。 旁人待自己的一点点好,自己便恨不得粉身碎骨相报。 可惜能承受她报答的人太少太少。 她的感情太炽热,没有人能接得住。 “不需要。” 秦鹤霄伸手,亲卫递来一方锦帕,他拿着锦帕,慢慢擦着楚然脸上的血迹,“我不要你的效忠,你做自己便好。” “周容与那种人......”他声音一顿,看着楚然狼狈的脸,终归说不出诋毁的话,“他不值得。” “阿楚,随我还家罢。” 他把楚然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指腹抚弄着楚然的脸,清冷声线难得温和。 楚然瞳孔微缩。 记忆像是打开闸门,呼啸着将她淹没—— “楚世子——” “秦鹤霄,你我也算同生共死,还是不要用世子这种称呼来唤彼此罢。” “那,我如何称呼你?” “阿姐唤我三郎,表哥唤我阿然,你可以唤我三郎,也可以叫我阿然。” 西凉的夜色很美,大片大片的雪地上枝丫肆意舒展着,若点上几点红色,便是名家大师笔下的腊雪红梅图。 而星空,也是她见过最美丽的星空,如被秋水洗过,又如情人的耀耀眼眸。 少年倚着树干,脸是春朝百花的颜色渲染出的美人皮,眼是星光聚集的璀璨明净,唇线是杀伐武将才有的凌厉线条,杀气腾腾,绝情又冷情。 少年轻轻一笑,终是眉眼间的艳色压制了唇线的凌厉,“不,我唤你——阿楚。” “阿楚。” “谢谢你。” “不用谢,欠你的。” “......” “阿楚,我已是废人一个,你为何救我?” “因为你是秦鹤霄。” “如果那日我不曾为你披上大氅——” “那你现在坟头上的草已经三丈高了。” “......” “阿楚,此去洛京有千里之遥,你,可愿留下陪我?” “留个屁,我再不走三妹就真的装不下去了。” “......” “阿楚——” “说。” “你穿女装很好看。” “谢谢,你男装也好看。” “......” 那时的她性格似乎很跳跃,口无遮拦肆意妄为,而那时的秦鹤霄,似乎也并非现在的暮气沉沉,他身上仍带着少年人的凌厉与宁折不弯,喜欢看她张扬而笑,又在她瞧见他的目光时装作若无其实收回视线。 那样的秦鹤霄,是他从未见过的秦鹤霄,而那时的她,也是她记忆里不曾有过的她。 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还是她忘记了什么? “阿楚......” “阿楚。” “阿楚!” 低沉的,焦急的,灼热的声音张牙舞爪而来,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如砧板上的鱼肉。 她有些喘不过气,恍惚中,她抓住了秦鹤霄的胳膊,这种感觉太熟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她张了张嘴,脑袋尚未反应过来,话已经脱口而出有,“为甚么叫我阿楚?”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亲和蹙眉看着她,清冷凤目有一瞬的疑惑,但那仅仅只是一瞬,转瞬之间,他眸底疑惑进阶消失,伸手拢了拢她的发,凤目缱绻,明澈一如往昔,“因为你是阿楚。” 万物在这一刻失声,只剩下心跳如鼓擂。 “因为你是阿楚。” 支离破碎回忆终于拼凑出少年人的模样,艳丽凤目,薄唇如削,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她拼命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到的一张脸。 是秦鹤霄。 她机关算计人生里唯一一次失控。 “你是不是想起甚么了?” 他的手移到她额角,轻轻揉捏着。 属于男人的冷硬杀伐线条在这一刻瓦解。 少年间的爱憎分明不掩饰徐徐回归。 “三郎是你家人的,阿然,是周容与。” “只有阿楚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楚然剧烈颤抖着。 脑海里叫嚣着的声音仿佛要将她撑破。 她双手抱头,想挣开秦鹤霄的怀抱,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蹙眉看着她,想说甚么最终却甚么也没说。 “还家罢。” “阿楚。” 男人将她横抱。 温暖的大氅包裹着她,冰冷夜风尽皆被挡下。 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寂静小道上,他的命令一道道颁下。 她躲在他的怀抱,蜷缩得像是一颗球。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有吻会落在她额头,但是没有,他只是把她护得密不透风。 她呼吸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雪松味,杂乱无章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一切仿佛昭然若揭。 只有她这个当事人被屏蔽在真相之外。 她想问秦鹤霄当年之事,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禁卫军叛乱,需要秦鹤霄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她不能让他在她的事情上再分心。 迷乱眼眸恢复清明,“周家在洛京经营百年,此次虽精心策划出逃,但不可能将家当全部搬离城外,你此时去周家,或许还能找到周家筹集一半的白银。” 抱着她的手指微紧,似乎不愿意在此时谈起周家,“先送你回家。” “我自己能骑马。” “我送你。” 揽着她的胳膊又重了些,狐皮大氅拥着她的脸,触感熟悉又陌生。 仿佛.......在哪遇到过一般。 可脑袋却如一团浆糊,她越想弄清楚,却越发想不明白。 她双手捧着脸,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开。 战马在丹阳侯府门前停下。 像是在逃避甚么似的,楚然从马上跳下来,身后追来秦鹤霄的声音,“阿楚。” 楚然身子僵了僵,她转身回头,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勉强,“秦鹤霄,谢谢你。” 秦鹤霄微抬眉,似是笑了一下,“欠你的。” “......” 楚然有一瞬的恍惚。 支离破碎记忆中,似乎也有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但,到底是谁说过? 头再次开始疼起来。 锦衣银甲男人纵马而去。 四面八方的西凉兵向丹阳侯府聚拢,将侯府围得水泄不通。 守门卫士当下软了腿,“世子爷......这,这是怎么了?” “他在保护我。” 楚然揉着眉心,抬脚踏进侯府,“三妹呢?叫她来见我,我有话问她。” 风来居。 翡翠沏了楚然最爱的茶。 楚然轻啜一口茶,抬眉看向故作平静品茶的楚妍。 楚妍掐着手,一双美目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楚然放下茶盏。 茶盏与案面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楚妍茶盏里的茶水撒出点点水迹。 “说罢。” 楚然手指轻叩案面,“想着怎么糊弄我呢?” 楚妍把茶盏搁在案上,手里拿着帕子擦拭着衣裳上的茶渍,小小声道:“三哥这是甚么话?我怎么会糊弄你呢?” “我都想起来了。” 楚然半倚凭几,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她太想弄清当年之事,但她不能让秦鹤霄分心,便只能从楚妍身上下手。 只觉告诉她,楚妍知道当年的一切。 楚然微眯眼,声音带了几分威胁味道:“我再问你一次,救秦鹤霄的人是你吗?” 楚妍脸色微变,一点一点抬起头,与楚然相似的眉眼聚满了泪水,“三哥,我,我都是为了侯府。” “若三哥是女子也就罢了,我绝不敢贪三哥之功,可三哥身为男子,秦鹤霄纵然喜欢三哥,难道还能立三哥为男后?” “秦鹤霄如何爱慕三哥的颜色,可是以后呢?色衰而爱驰的道理,三哥应该比我更懂。” “我是家中与三哥最为相似的人,秦鹤霄或许会爱屋及乌,只有我生下秦鹤霄的子嗣,丹阳侯府的地位才算真正稳固。” “胡闹!” 楚然额上青筋直跳,“我请人教你四书五经阴阳杂学,难道是要你与其他世家女一样出卖自己以图家族富贵吗?” 楚妍吓得一哆嗦,“三哥大可放心,我知晓自己的位置,我只求一个子嗣,其他之事一概不问——” “闭嘴!” 楚然一连饮下几杯茶,才看看压下想喷火的心,斜了一眼手指搅着帕子极度不安的楚妍,叹了一声,道:“大姐被迫入宫,二姐入道观修行,咱们楚家的女人已经够苦了,我不希望你也一样。” “三妹,我希望你嫁的那个人,是因为喜欢而嫁,不是为了家族,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你自己。” 那是她两辈子都想做,却两辈子都不能实现的事情。 楚妍愣在原地。 “你和长得这般像,就不要像我这般苦了。” “贪图富贵没有错,但你贪图富贵的那个人,总得是你喜欢的人。” 楚妍如梦初醒,试探出声:“三,三哥不怪我?” “不怪。”楚然掐了下眉心,抬眉看了眼楚妍,“你与我讲讲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妍:“?” 楚妍:“!” “三哥你诈我——” “闭嘴,当年到底发生了甚么?” “……” “三哥,是你救的秦鹤霄。” 静默良久,楚妍一声轻叹,她瞧着面前谨慎克制的楚然,长眉微微蹙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那般刚烈决绝的三哥。” “若非秦鹤霄如今活在世上,只怕我仍以为三年前的往事是我做的一场荒唐梦。” 三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楚妍有一瞬的恍惚,“我劝你袖手旁观,可你说,因为他是秦鹤霄,你愿为他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我苦劝无用,只能帮你遮掩。” “我扮作你的模样在皇陵监工,而你……” 楚妍声音微顿,看了又看楚然,神色不免有些复杂,但话已至此,她只能继续往下说,“而你,则男扮女装救出秦鹤霄,送他一路北上,直至西凉。” “可惜后来此事被大行皇帝所知,杖责于你要你说出秦鹤霄的下落,万幸大行皇帝缠绵病床多日,身体早已垮掉,否则莫说是你,只怕整个丹阳侯府都不复存在。” 想到此处,楚妍一阵后怕,她下意识抬手断了一盏茶,一股脑倒进嘴里。 丹阳侯府看着光鲜,其实是楚然一人支撑起来的,楚然并非死板迂腐的大家长,自然养不出食不言寝不语的闺秀来,楚妍性子里有些跳脱,面对的人又是楚然,她自是不需伪装,她喝了茶压了惊,后怕之余又觉得十分惋惜,“三哥,我们冒如此大的风险救出秦鹤霄,他难道不应该给咱们一个新朝后位吗?” 楚然揉了下眉心,“……这件事以后再说。” 像是在拼图,回忆一点点凑在一处,在楚妍的声音里勾画出三年前她救秦鹤霄的真相。 她感觉自己弄清了真相,却又觉得自己离真相越发远——她没道理救秦鹤霄。 她与秦鹤霄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 秦家落难时,她不去落井下石已是十分善良了,更何况冒着全族被灭的风险去救秦鹤霄。 “你可知我为何救他?” 想了想,楚然还是问出声。 楚妍睁大眼,“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你只是说,这是你欠他的。” “欠他的?” 楚然喃喃自语。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度在她脑海响起—— “我欠你的。” “秦鹤霄,正和二十五年十月初五,我欠你一条命。” 楚然瞳孔剧烈收缩。 不是周容与,是——秦鹤霄! “秦鹤霄,为你今日赠衣之恩,他日我留你一命。” 茫茫雪原,凌凌寒风,她染满鲜血的手指攥紧狐皮大氅,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第19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九莲…… 支离破碎的回忆如冰凌子于稀薄日头下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 金乌逐渐爬上云层,温度渐渐上升,冰山下的一角悄然探出。 被扼住喉咙的揪心褪去许多,难以名状的欣喜笼罩着她。 “不是周容与。” “不是他——” 她的一腔热忱不曾被辜负。 她的救命稻草依旧是救命稻草。 人生最艰难时刻对她伸出援手的那个少年,三年后归来风华依旧。 楚然双手捧脸,低低笑了起来。 “甚么?” 楚妍疑惑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甚么不是周家表哥?” “没甚么,只是突然想起一起往事。” 楚然揉了把脸,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那些往事,让我很开心。” 楚妍狐疑看了楚然一眼,“三哥,你,想起救秦鹤霄的原因了?” “嗯。” 楚然微颔首,没打算瞒楚妍,“不过这是我的私事,不方便与你讲太多。” 楚妍仍不死心,“那新朝后位——” “这件事我另有打算。” 楚然打断楚妍的话,毫不留情下逐客令,“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你先回院子罢。” “新朝的事情你无需想太多,秦鹤霄乃风华君子,纵然丹阳侯府与新朝后位无缘,他也会善待丹阳侯府。” “可是——” “没有可是。” 楚然推着楚妍的肩膀把楚妍推出门,反手关上冰裂梅花式的长窗门,背倚在窗门上,抬头看着描绘着云气纹的承尘,嘴角不可自制翘起来。 “秦鹤霄。” “秦鹤霄。” “秦鹤霄......” 她喃喃唤着秦鹤霄的名字,忽而发现秦鹤霄的名字委实好听,以她贫瘠的才学也能说出名字的典故——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鹤霄,多么好听,世家子弟的雍容与杀伐武将的洒脱尽在其中。 以前她总觉得秦鹤霄的名字矫情,而现在,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字。 就如当年她想起周容与,便觉得整颗心化成水一般。 但又与那时候的心情有很大不同。 周容与背负了太多太多,周家的希望,世家们的目光,他永远不可能做自己,他永远都要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和他在一起,哪怕她的性子再怎么豁达跳脱,却也觉得有些拘谨。 因为她要陪着他,陪着他去做世家们眼里的世家子弟。 但秦鹤霄完全不同。 秦鹤霄见过她所有的丑陋与狼狈。 在秦鹤霄面前,她只需要做自己。 没有甚么比这更让人开心。 楚然微闭眼,嘴角翘得更高。 “翡翠!” 片刻后,她打开房门,冲外面院子里与丫鬟们说话的翡翠道:“卫烈弄坏的那件狐皮大氅在哪?” 那件大氅原来是秦鹤霄的。 怪不得当她穿着周容与送的大氅去找秦鹤霄时,秦鹤霄的反应会那么大。 秦鹤霄与她完全不同,喜华服,好音律,衣服上再怎么细小的差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翡翠应了一声,回屋翻箱倒柜找出惨不忍睹的大氅。 楚然拿着大氅左看右看,审美差劲如她,也觉得不大能穿出门,便问翡翠:“这件大氅能修吗?” “若多使些银子,修倒是能修的。” 翡翠看了楚然一眼,试探出声:“只是这件大氅是周公子送给世子的,世子确定要花大价钱去修?” “才不是他送的。” 楚然撇撇嘴,笑得十分明媚,“是秦鹤霄。” “送我大氅的人,是秦鹤霄。” 她又重复一遍,眼里带着阳光,“拿去让人修了,不管花上多少钱,我都要把它修好。” 翡翠恍然大悟,抱着大氅准备出门,刚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世子,那个,钱好像不太够用。” 楚然:“......” 差点忘记这件事。 该死的周容与。 周家跑了,她的九十万两白银也打了水漂。 “去找三姑娘。” 楚然大手一挥,十分阔绰,“府上账目都是她在打理,她有的是钱,钱不够只管找她要。” 送走翡翠,楚然磨墨铺纸,认真思考洛京城中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 以前投降秦鹤霄是无奈之举,但现在完全不同,她既发誓效忠他,便拿出效忠的诚意来,不能再跟以前那样两面三刀混日子。 勉强能看的小楷跳跃在洒金宣纸上。 写完势力分布,楚然吹了吹宣纸,等墨迹完全干透,把宣纸叠得整整齐齐塞在信封里,让卫烈送给秦鹤霄。 “去,给将军送过去。” 司隶校尉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干的是没事找事参官员的活儿,要不然她的名声也不会这般臭。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最起码,洛京城中的私密事她一清二楚,拿捏百官的软肋一拿一个准。 如今洛京刚刚经历一场兵乱,眼下最忌讳再起风波,需要百官协助秦鹤霄安抚百姓稳定人心,但大齐的百官从根子上就坏了,莫说协助秦鹤霄了,他们不暗中生事便是秦家祖坟冒青烟了,但又不能把他们全部杀光,只能暂时先用着,待新朝稳定了,再提拔新人取代他们。 她写的这封信,便是如何让不那么好使的官员变得好使。 卫烈拿着楚然的信去找秦鹤霄。 禁卫军乃宫中直隶卫士,他们的态度决定了宫中安危,秦鹤霄送完楚然便来到宫中,一为平叛,二为安抚——禁卫军有万余之众,且战斗力极强,杀之可惜,他更想收为己用。 副将快步走进来,声音热切:“将军,楚世子的信。” 亲卫接下信,双手捧着秦鹤霄。 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指拆开信,好看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 副将有些意外。 按照以往惯例,只要是楚世子送来的东西,不管好坏他家将军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可今日似乎与往日有很大不同,莫说心情好了,凤目轻眯,气势迫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家少将军又被人抓了。 可,不应该啊。 刚才卫烈送信时,他还与卫烈聊了几句,卫烈兴高采烈,直说将军必然喜欢这封信。 卫烈与两面三刀的楚世子很是不同,性格直率不会说谎,更何况,卫烈也没有骗他的理由。 想了想,副将壮着胆子问:“将军,楚世子说了甚么?” “自己看。” 秦鹤霄嘴角抿成一条线。 副将躬身取过案上的信,一目十行看起来。 “这,这不是在帮将军吗?” 副将一拍大腿,“此信可抵十万雄兵!” “将军,楚世子这封信来得可太及时了!” 一抬头,锦衣银甲的男人仍是神色淡淡的,听完他的话,淡淡的神色甚至还漫出几分戾气来。 副将连忙敛了笑,小心翼翼试探道:“将军有心事?” “没有。” “......” 骗鬼呢。 副将又道:“将军,楚世子愿意帮将军,这对咱们来讲是好事啊。” “楚世子官拜司隶校尉,司隶校尉掌天下一切密事,莫说洛京城错综复杂的世家关系,这天下诸州之事他也如数家珍。” “将军得他相助,何愁天下不得?” “将军应该开心才是——” “他并非真心助我。” “啊?” 秦鹤霄摘下手上丝质手套,随手扔给一旁亲卫。 亲卫连忙接下,又连忙奉上一双新的丝质手套。 他慢条斯理带着手套,眼睑微敛,声色淡淡,“他不过是气周容与算计他罢了。” “他助我,不过一时气愤。” “待他消了气,他仍是拱手相赠周家百万白银的楚三郎。” 秦鹤霄起身,亲卫为他披上大氅,他漠然走出宫殿,眺望着不远处等待他检阅的禁卫军,声音悠远:“把信原路返回,就说,多谢好意,不必如此。” 人的心很小,装过一人便装不下另一人。 除非,原来的那个人彻底死了。 秦鹤霄微眯眼,手指慢慢覆上腰侧佩剑。 第20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二十莲…… 一头雾水的卫烈拿着信送给同一头雾水的楚然。 两人凑在一起,一头雾水变成了两头雾水。 “没了?” 楚然把信拿出来,信封翻成底朝天倒了又倒,“没有其他话?” 卫烈郑重点头,“没了。” “不应该啊。” 楚然两手捏着信,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是不是他在忙?” 她又为秦鹤霄找借口。 卫烈挠了挠头,想了又想刚才进宫找秦鹤霄的场景,犹豫出声:“不算忙罢。” ——禁卫军已经全部俯首,他还能忙甚么? “这就奇怪了......” “算了,先不管了。” 楚然从翡翠手里接过罩衣穿在身上,束腰一系,径直往外走,“咱们去一趟京兆府。” 京兆府掌京中百事,不管是为她,还是为秦鹤霄,她都不想让洛京城再起战乱。 “世、世子请放心。” 自己的把柄全被人抓在手里,京兆尹擦着额上的冷汗,不住向楚然作揖,“我一定竭尽全力协助秦将军,绝不让宵小之辈搅乱洛京。” “京兆尹是聪明人。”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楚然颇为满意,放下茶盏抬脚往外走。 府外已是月悬星河。 楚然抬眉瞧了眼璀璨星光,“已经这么晚了啊。” “去打听一下,宫中现在如何了。” 卫烈点头应下,纵马直奔皇宫。 楚然回到丹阳侯府。 卫烈回来得很快,楚然的晚饭尚未吃完,他便回来了,抬头瞧了楚然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斟酌着说辞,“世子,呃,秦将军现在在忙。” 楚然指了个位置让卫烈坐下,“忙甚么?” “忙.....”卫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楚然放下筷子,“他不想见我?” “不是——” “不是不想见我是甚么?” “是......是......是他觉得世子不是真心帮助他!” 卫烈再也忍不住,一脸愤慨:“我刚入宫,他的副将便拉着我问我世子是甚么意思,我说能有甚么意思,当然是一心襄助秦将军的意思。” “那副将却说我不懂世子心思,让我回来好好劝劝世子,说甚么他家将军乃千古明君,世子效忠他家将军绝不辱没了世子——” “不是真心帮助他?” 卫烈后面的话楚然几乎没有听,全部心思被卫烈的第一句话吸引了,手指轻扣着案面,神情所有所思,“他对我有误解。” “谁说不是呢?” 卫烈愤愤不平,“世子曾豁出性命救他,如果这都不是真心襄助,那普天之下再无真心了。” “多嘴。” 楚然瞧了眼天色,起身离开食案,抬脚去书房,吩咐翡翠研墨铺纸,手提狼毫,朝圣似的虔诚写着信。 屋里烧着火龙,墨迹干得很快,她把信塞在信封里,随手递给卫烈,“去,拿给秦鹤霄,邀他腊八节来府上一叙。” 现在不过十月底,离腊八节还有一个多月,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处理完宫中大小事务,如果那时候他不来赴宴,那她就去雍王府找他,骂他忘恩负义置恩人于不顾。 楚然恶向胆边生。 卫烈马不停蹄往宫中送信。 驻守在城外的西凉兵陆续入城,好巧不巧的,卫烈遇到了姜星回。 秦家人与姜家人骑射都不错,骑射不错的前提是眼神好,在卫烈看到姜星回的那一刻,姜星回早已看到卫烈,且快马加鞭即将冲到卫烈面前。 “你主子呢?” 骄矜的小将军下巴微抬,看卫烈如臭水沟里的老鼠,“他怎么不过来?别是知道我今日入城不敢过来了罢?” 卫烈:“......” 秦鹤霄那种滴水不漏的性子是怎么养出的姜星回? 卫烈拱拱手,不愿与姜星回纠缠,只略提楚然在为秦鹤霄做事,让姜星回少生事端,“回少将军的话,世子爷与京兆尹在议事,一时半会走不开,故遣我来给秦将军送信。” “信?甚么信?” 姜星回手一伸,完美错过卫烈话里的重点,“拿给我,我正巧要去找大哥,我替你把信给大哥。” 卫烈:“......” 早知道姜星回这么肆无忌惮,他就不在姜星回面前提信的事情了。 卫烈深感无力,向姜星回身后大喊一声秦将军,姜星回只以为秦鹤霄出来了,回头唤了一声大哥,卫烈趁机拍马而溜。 怕姜星回马快,卫烈拍马拍得更快,终于在姜星回赶到之前,把信塞给秦鹤霄的副将。 “这是我家世子给秦将军的密信,何副将一定要转交给秦将军啊。” 卫烈擦了把额上的汗,郑重其事再三嘱咐。 何副将拍了拍卫烈肩膀,“放心,没有人能从我这拿走将军的信,除非是我死了。” 何副将送走卫烈,一转身,撞到乌云密布的姜星回。 “拿来。” “......甚么?” “奸佞小人写给大哥的信!” 何副将没有一丝丝犹豫,果断双手奉上。 姜星回三两下拆开信,英俊面容扭成一团,“这么难看的字大哥是怎么看得下去的?!” “还有!这个楚然甚么时候跟大哥这么熟了?还邀请大哥去他府上一叙,大哥跟他有甚么好叙的?” “腊月初八?哼,看我怎么收拾他。” 看完把信整齐叠好塞到信封里递给何副将,“别跟大哥说我看过。” 何副将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何副将拿着信去找秦鹤霄。 亲卫接了信双手捧给秦鹤霄,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指拂过微不可查的信封上的褶皱,“星回拆过?” 何副将没敢做声。 秦鹤霄头也不抬,“十军棍,现在。” 亲卫应下,走出殿外。 不多会儿,院子里传来少年哀嚎声。 何副将眼皮跳了跳,心中有了计较,“将军,卫烈还在殿外等着呢。” ——假的,他就是想再确认一下楚然在秦鹤霄心里的位置。 锦衣银甲的男人默了默,一贯清凌自持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罢了,我去。” 何副将眼珠一转,忙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回卫烈。” “去罢。” 何副将快步出殿门。 院子里姜星回刚被打完十军棍,在亲卫们的搀扶下哭爹喊娘,何副将斜了一眼,本着也曾患难与共的心情上前劝了一句,“少将军,您以后莫在招惹楚世子了。” “我哪里招惹他了!”姜星回很是不服。 “......算了,我一会儿再跟你讲。” 何副将一路去找卫烈,再三为自己之前的唐突言辞赔不是。 卫烈狐疑看了他一眼,单刀直入问:“将军赴约吗?” “赴约,赴约。” 何副将一连说了两个赴约,态度殷勤到让卫烈有些不适,“楚世子设宴,将军怎会不去?烦请卫兄转告楚世子,我家将军必如约而至。” “那就好。” 卫烈挠了挠头,抬眼看了眼天边——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他一直向巴结的人怎么就突然巴结起他了呢? 卫烈一头雾水回到丹阳侯府,将这稀罕事说给楚然听。 楚然噗嗤一笑,“这有甚么稀奇的?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秦将军。” “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说明我在咱们秦将军心里非同一般。” 她一手托着脸,手指无意识敲着案面,突然对一月后的晚宴充满了期待。 时间一点点从指缝中溜走。 楚然盼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将腊八节盼到。 腊八节这一天,丹阳侯府张灯结彩,红绸铺面,装饰得比过年还喜庆。 掌侯府家务的楚妍心疼得直咬牙,却也没有办法,毕竟请的人是以挑剔出名的秦鹤霄,府上不能太寒酸。 秦鹤霄如约而至。 楚然起身相迎。 这一月两人各自在忙,算算时间已有许久未见,华灯初上,男人踏光而来,烛火交错间,楚然仿佛看到三年前的秦鹤霄浅笑而来,一出场,便天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将军。” 楚然笑了一下,引秦鹤霄入座。 晚宴开始。 楚然本就能言善辩,刻意烘托气氛下,哪怕那人与她有仇也能与她聊得火热,可秦鹤霄却态度平平,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说着话,漂亮凤目清冷疏离,总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她不断场的话头止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秦鹤霄,似乎情绪有些低落。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秦鹤霄。 她记忆里的秦鹤霄,永远意气风发,壮志酬筹,哪怕九族被灭,身体被毁,他片刻低迷后,又是清凌傲气似骄阳。 没有甚么能将他击垮。 想了想,她单刀直入,“将军有心事。” 她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的肯定句。 提着酒壶给秦鹤霄斟了一杯酒,盘膝坐在他的对面,乌黑眸子看着他,问:“将军为何说我不是真心帮助将军?” “为何说我是一时气愤?” 男人似是意外她的直白,指腹摩挲着云气纹的酒盏,凤目终于在她脸上停留,“阿楚。” 他道:“你喜欢周容与。” 他也不曾用疑问句,笃定的肯定句让人避无可避,“你恨他算计你,才会在与他分开时要我清算周家。” 楚然被噎得一滞,随即笑了起来。 修长手指勾了勾他掌中酒盏,墨玉般的眸子如旋涡,引着人不由自主往里走。 “对,我是喜欢周容与。” “你可曾知道,我喜欢周容与甚么?” 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眉目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凌厉的嘴角线条抿成一条线,到底不曾发出声。 楚然笑意更盛,“我替你回答。” “我喜欢他于正和二十五年十月初五为我披上大氅。” “但,为我亲手披上狐皮大氅的那人不是他。” 男人瞳孔陡然收缩。 楚然悠悠一笑,“你说,我喜欢谁?” 第21章 秦鹤霄是她谨慎克制人生…… 星火如昼。 眉目如画的男人久久没有出声。 莫名的,楚然突然有些泄气。 她本就不是肆意洒脱之人,做事之前要反复推敲才会做决定,说的话也要反复斟酌,她不是秦鹤霄,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生平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是把秦鹤霄从水牢里救出来送他远走雍凉。 她大病之后不记得许多事,当时是如何做的大胆决定,她已记不清,可哪怕记不清,她大抵也能猜出个二三来,不过是壮志酬恩,为当年的大氅之情。 而今时过境迁,此时的楚家虽已不是风雨飘摇之中的楚家,可长姐贵为前朝太后,自己又是新朝天子秦鹤霄的死对头,哪怕她当年救了秦鹤霄,对于秦鹤霄来讲她是雪中送炭,但遭逢大变的秦鹤霄并非仁厚之人,薄凉好杀,她哪来的勇气与资格向秦鹤霄挟恩图报? 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想把楚家一并拖下水么? 楚然自嘲一笑,悲凉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她垂眸饮了一口酒,笑笑对秦鹤霄,“前尘旧事,将军不记得便不记得罢。” “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罢了。” 秦鹤霄凤目轻眯。 云气纹的酒盏原本被他捏在手里把玩,楚然的话音落地,他掌心的云气纹酒盏也紧随而落,与黑漆色案几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没由来的,楚然呼吸紧了一下。 ——秦鹤霄是典型的世家子弟,礼仪修到极致,哪怕起兵造了反,身上也没有乱臣反贼的粗鲁彪悍之气,他仍是雍容华贵的世家子,举止之间皆风华,似这样的一个人,怎会出现这种疏忽,让自己的酒盏落案时出了声? 楚然手指攥了下酒盏,抬眸去看秦鹤霄,清贵威仪的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凌厉凤目微微眯着,眉眼间似乎有些不虞之色。 楚然眼皮一跳,知道自己僭越了。 ——上位者招揽人心的平和是给人看的,若是投效者真把他的平和当了真,那才是脑子进了水。 更何况秦鹤霄这人连收买人心的平和都不愿意装,可见他虽性情大变,但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孤高清傲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人能与他平起平坐,作为雪中送炭的她更不配与他闲话家常。 楚然眸色一暗,手里的酒盏放下了,她撩袍起身,躬身向秦鹤霄见礼,“我酒后失言,将军切莫放在心上。” 楚然低头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自然不知道主位上的秦鹤霄是什么表情,纵然看不到,她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来,左不过是天神俯视蝼蚁的鄙夷,一如从前他对她。 雍王世子秦鹤霄,多么显贵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自是瞧不上日薄西山的丹阳侯府,更瞧不上她的汲汲营营,秦鹤霄生得高,而她又是女扮男装,每每遇见了,他便挑眉瞧着她,颇有些高高在上的俯视味道——世家子弟当有世家子弟的风骨,怎能趋炎附势如她? 是的,秦鹤霄从来瞧她不上。 他所欣赏的,是铮铮铁骨冒死之言之辈,而不是她这种伏低做小的曲意迎奉之徒。 而今亲昵着唤她阿楚,其实也只是收买人心做做样子罢了,毕竟她与他不睦的事情人尽皆知,他连她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仍在观望中的朝臣世家了? 她就是一颗政治棋子,用完就算,等他在洛京站稳了跟脚,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活不到那一天,姜星回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怎会容她在秦鹤霄面前逍遥快活? 只怕秦鹤霄前脚南下平乱,姜星回后脚就能领兵杀入她家,把她的人头割了挂在城楼上,她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于难,一道去菜市场赴黄泉。 想到这,楚然悲从心来,她半生谨小慎微,怎就落到这步田地呢? 果然没资格任性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去汲汲营营,而不是放飞自我去救自己的政敌,现在倒好,政敌大权独揽,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 秦鹤霄是她谨慎克制人生里的唯一一次任性。 然后,她就死在这次的任性上。 这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更要命的是秦鹤霄此人着实能打,在他面前,铜墙铁壁仿佛纸糊的一般,除了能给他送人头送经验外,再无其他作用。 这种情况下,她连翻盘的机会都木得,只能老老实实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拍马屁把他拍顺了,再去耐着性子哄哄姜星回,让这两尊大神对自己网开一面,饶了自己的性命。 这样才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唯一办法。 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楚然心里问候秦鹤霄姜星回的十八辈祖宗,面上却是一片恭顺谦和的,让人哪怕鸡蛋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错儿。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秦鹤霄,又或者说是高估了自己,她的话刚刚落地,房间里便响起秦鹤霄淡漠声音:“阿楚,你很不必如此。” 楚然:“???” 咋,是嫌她演得不够认真不够真诚? 这怎么可能! 秦鹤霄能侮辱她的人品,但不能侮辱她的演技——要知道连狗比老皇帝都被她演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能看穿她演技的人。 一定是她听错了。 再要么就是秦鹤霄醉了酒。 楚然小心翼翼抬头,往主位上的秦鹤霄处看了一眼,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主位高,他又是微眯眼,颇有神祇俯视众生的压迫感,更要命的是这种压迫感还带了几分审视在里面,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来看一看一般,迎着这种视线,别说是她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害怕,她心头一跳,肩膀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 下一刻,秦鹤霄的声音再度响起—— “阿楚,为何怕我?” 楚然:“......” 因为想活。 因为不想死。 当然,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得的,说了只会死得更快。 女扮男装沉浸官场多年,楚然的溜须拍马之术登峰造极,不需要转动眼珠子,她的奉承话便说来就来,“将军看错了,我哪里有怕将军?” ——秦鹤霄既然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与她话家常,那她顺着他便是,只是先头的那句“你很不必如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便自动忽略,只回答更好回答的后面那句话,“赖将军神威,中原与北方之地方方得安宁,楚家世代家居洛京,如何不感念将军功德?” “我对将军,是奉若神明,而非畏若鬼神。” 楚然一脸的诚恳。 诚恳到她觉得自己此时的演技拿一百次的奥斯卡小金人都绰绰有余。 然而悲伤的是,她动情动人的眼睛并不能打动秦鹤霄,反而让男人隐隐又添了几分不虞,凤目轻眯着,嘴角也抿成一条线,怎么瞧怎么都是——你怎么回事? 当然,这是文雅的一种说法,不文雅的便是——你在说什么屁话! 楚然:“......” 爹的,垃圾秦鹤霄当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要不是她打不过他,要不是现在势不如人,她一早便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楚然内心口吐芬芳,外表温和善良,她端着一张体贴入微的脸,温温和和再度开了口,“将军,我实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是的,这只玉壶怎么这么难哄? 再哄不好,她的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 秦鹤霄眸色深了一分,“阿楚对周容与之心世人皆知,的确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楚然:“???” 不是,这怎么就扯上周容与了呢? 这跟周容与有啥关系? 她不是在勤勤恳恳绞尽脑汁哄秦鹤霄么? 但机智如她,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顺着秦鹤霄的话说她欣赏周容与,当然,她也说不出来,周容与为了家族摆了她一道,若不是秦鹤霄为了装宽宏大量,她现在早就去地府报道了,让她此时说周容与的好话,除非秦鹤霄许她三公许她荣耀更盛从前——一言蔽之,绝无可能。 楚然抬头望着秦鹤霄,陪着小心道:“将军说笑了,周家与楚家虽然世代姻亲,但周家做事薄凉,为求富贵险些置我于死地,这番情况下,我待他还能有几分心意?” “以往是我年纪小,上面无兄,便将他视作亲兄长,而今他这般对我,我又怎会再将他视作兄长?” 这话是大实话,真到不能再真。 楚家日薄西山,她又是女扮男装装的世子,人生可遇见的温暖只手可数,周容与便是其中一个,可谁又能想到,她满心信赖着敬仰着的人,竟会在她最艰难之际插她一刀呢? 如履薄冰的女扮男装人生让她极度敏感极度没有安全感,像是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枷锁,一旦觉察到外面有危险之时,便会迅速缩回自己的壳里。 过往恩义,一刀两断,世间再无满心信赖周容与的楚然。 “将军放心,将军若是南下平叛,我必举双手赞成。” 楚然一脸的诚恳,“为将军牵马执鞭,为将军殚心竭虑,只求将军早日凯旋。” 秦鹤霄的眼再度眯了起来。 作为秦鹤霄多年的死对头,楚然自然知道秦鹤霄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生气,不虞,总之就是不爽。 但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已经这么狗腿谄媚了,秦鹤霄还在不爽什么? 非得她抱着秦鹤霄的大腿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自己不该不知收敛与他作对,若能重来,她一定为他鞍前马后暖床送茶,非要低到这种程度,秦鹤霄才会爽那么一点点? 讲真,这种事情她不是做不出来,当初了为了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她更不要脸的事情也做过,脸皮早就修炼得比城墙厚,可问题是她做得出来秦鹤霄却不一定接受——秦鹤霄这厮是重度洁癖患者,她与他结仇最初就是弄脏了他的衣服,一件衣服就能结仇,可见这人的洁癖压根没得救。 只怕她的手还没摸到秦鹤霄的大腿,秦鹤霄便一脚把她踹翻离她三丈远——老皇帝没死之前她是司隶校尉,手段肮脏替老皇帝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黑事,秦鹤霄不止生理性厌恶她,更是心理性厌恶她,莫说自己的腿了,连自己的衣角都不会让她摸。 从来不会被事情难倒的楚然难得犯起了愁。 她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鹤霄,搜肠刮肚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然而就在这时,主位上眯眼看着她的秦鹤霄却突然开口了,“我知你大病后失去记忆,已记不起许多事情,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你待周容与之心,我比你更清楚。” 楚然眼皮跳了跳。 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叫她待周容与之心? 现在的她恨不得拿把刀与周容与割袍断义了,哪还有待他之心? 也就是周容与不给她这个机会,已经火速离开洛京跑到了江左,要不然,她真能在秦鹤霄面前上演一出割袍断义。 楚然看了又看秦鹤霄,有些摸不准秦鹤霄的心思。 她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为何救秦鹤霄,又为何对周容与另眼相待,一切的一切是因为那年冬季的大氅,大氅不是周容与的,她待周容与的心自然便没了,所以才有后来的她冒死救秦鹤霄的事情。 可现在,秦鹤霄还是一口一个她待周容与之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说,在她想不起的那些记忆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然斟酌半日也没斟酌个所以然,便决定不再去想,但见秦鹤霄依旧唤她阿楚,知秦鹤霄仍存着收拢她以博取洛京朝臣世家的投效,便顺杆子往上爬,“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总之我以将军马首是瞻,断不会有其他念头。” “对了,将军准备何时出兵江左?” 表完忠心,楚然又不忘恰到好处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朝堂岂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若没点真本事,老皇帝如何容得下她? “江左有长江天险,将军麾下又多是北方将士,若贸然对江左用兵,怕是会水土不服,难以发挥将军势如破竹的实力。” 楚然殷勤说道:“不过将军无需担心,我这里有战船图纸,还着人配了晕船的方子,只需将军一声令下,我便让人修建战船配齐晕船的药物,断然不会让将军受制于长江天险。” 这番表忠心彰显实力的话无可指摘,哪怕鸡蛋里挑骨头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楚然说完话,便用余光偷偷打量着秦鹤霄,想着哪怕是铁人也能被自己的话打动,更何况,秦鹤霄的的确确需要战船和晕船的药——火烧赤壁多么经典的战役,秦鹤霄是战将,自然比她更清楚水土不服带来的后果,这两样法宝一旦祭出,秦鹤霄哪怕再怎么瞧她不顺眼,也能容得下她。 更何况,她还有对秦鹤霄“雪中送炭”的情意在,两层BUFF叠在一起,她与她家人的命都能保住了。 心里这般想着,楚然满心期待去瞧秦鹤霄。 与她想象中的不同,此时的秦鹤霄半点赞赏神色也无,依旧是不悲不喜的模样,凤目虽然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可也没有她想要的赞许,只是无声瞧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线,像是在无声表达自己的不虞。 ——是的,此时的秦鹤霄依旧是不满的。 楚然迷惑了。 这都不能打动秦鹤霄,那什么东西才能把他打动? 荡平南方士族让他一统天下? 别开玩笑了,她要有那实力,她还在这卑躬屈膝做什么?自己做皇帝不香吗? 楚然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 不知是不是她的疑惑表现得太明显,主位上的男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饮了一口酒,平静的声线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一个木得感情的夸人机器人,“阿楚做事,我自来是放心的。” “阿楚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有什么想要的?” 不知道是不是楚然的错觉,最后一句话声音落地,她感觉秦鹤霄的眸色沉了一瞬,像是有墨色在眼底摊开,风光霁月的世家子陡然阴鸷。 但这好像的确是她的错觉,她再抬眼看时,谢年舟仍是旧时的模样,脸上没有悲喜,也没有表情,活脱脱的木得感情的机器人——自被老皇帝灭了满门之后,他的情绪似乎都随着家人的去世一并被带走,而今活着的,只是一个躯壳。 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喜好与厌恶,所以才能一脸平静把她这个死对头唤做阿楚。 莫名的,楚然的心情有些复杂,那般骄傲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将军,竟然成了今日喜怒不明的阴沉将军,甚至还能与她这个死对头把酒相谈甚欢,这样的日子她在梦里都没想过。 ——无他,太特么惊悚了。 但惊悚归惊悚,秦鹤霄能容得下她她还是很开心,至于秦鹤霄的那些变化,她更不放在心上,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她不也从最初的天真懵懂到现在的机关算尽? 成长是好事,就是秦鹤霄的成长代价有些惨烈。 楚然心里为秦鹤霄鞠了一把同情泪,面上却是一点不显,欢欢喜喜向秦鹤霄道:“将军既然这般问了,我便也不推辞了,我的确想向将军讨一份恩典。” ——开玩笑,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得寸进尺适当表露自己的贪心,她又不是清官人设,什么都不要之后让秦鹤霄更加疑心她的用意,还不如顺杆爬赶紧讨一份恩典。 “你说。” 秦鹤霄凤目轻眯,声音无端凉了一分。 楚然与秦鹤霄共事多年,自然知道他此时表情变化的原因,左不过是瞧不上她的趋炎附势与贪得无厌,但现在要用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这是好事,说明她的人设没有崩,只要她能一直有用,秦鹤霄就能一直忍着她。 “我想求将军赐楚家一份丹书铁劵。” 楚然星星眼,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鹤霄,笑眯眯陪着小心道:“若是楚家日后有人冲撞了将军,万望将军看在丹书铁劵的份上饶楚家满门性命。” 秦鹤霄呼吸一短,楚然声音刚落,他清冷声音便在花厅响起,“我不日便要南下,你不求我绕过周容与性命?” 第22章 这种发展似乎哪里有些不…… 楚然睁大了眼。 ——她不是在向秦鹤霄表忠心求一个家族好结果吗?这跟周容与有什么关系?怎么又扯上周容与了? 她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鹤霄,被世人誉为心思巧变如她,此时竟也猜不透秦鹤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或者说人的想象力终归是有限的,她有限的想象力已经想象不到秦鹤霄到底想要什么了。 虽然想象不到,但这句话该接还得接,楚然没有纠结太久,心思巧变的优势便在言谈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军,您怕是误会了什么罢?” “我与周容与的兄弟情义在他背刺楚家之际便恩断义绝,我为何要求您饶过他的性命?我不求您将他碎尸万段,便已是我念在过去的情分了。” ——讲真,纵然她果真那般请求了,秦鹤霄也不会做的。 毕竟是世家豪强的嫡子,又是一个能力把群的有才之士,秦鹤霄治理天下离不开世家,海晏河清更需要能人异士的辅佐,秦鹤霄不会杀周容与的,狠狠敲打惩治一番,便会把周容与收于麾下。 一来周家与周容与有大用,而来也是招揽人心。 天下初平之际,再怎么嗜杀的君主都行博一个好名头。 秦鹤霄出身世家,世家子弟的礼仪修养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残暴好杀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等平定了天下,他还是会回归世家子弟的清贵威仪。 他不会任由自己的名声一直坏下去的。 虽说秦鹤霄未来不会杀周容与,但不代表他现在待见周容与,毕竟周容与是携家叛逃,对他来讲是背叛,他被灭满门是因被人背叛,自此之后恨透了叛徒,现在在他面前说周容与的好话,那是老寿星跳河活得不耐烦。 她得与周容与撇清关系,不能让秦鹤霄看见她便想起周容与这个叛徒。 楚然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一门心思与周容与撇清关系,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还想当场向秦鹤霄表演一个割袍断义,“必是将军误会了什么。” “我与周容与的关系好,一来是因为他是我的表兄,二来么,是因为那件大氅。” 秦鹤霄有意表现平易近人,楚然便也十分捧场,说起秦鹤霄为她披上的那件大氅时,她面上的浅笑更加真诚,“实不相瞒,那日我自宫中走出,只觉得万念俱灰,生活再无意趣,是将军救了我,为我披上一件狐皮大氅。” “对于将军来讲,不过是君子之风顺手为之罢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稻草。” 大抵是她的话戳中秦鹤霄的心,男人古井无波的眸色闪了一下,秦鹤霄的长相其实偏艳丽,哪怕面无表情也是极好看的,可当他眼底有了神采时,便是骤然放光的宝石,瞬间便能俘虏人的心。 扪心自问,楚然其实被晃了一下眼,怔神间,她的声音不由得轻了一分,“所以那日我说,为将军赠衣之恩,他日我必留将军一命。” “那时的将军是天之骄子,是骄矜疏狂的雍王世子,自然不会将我昏迷之际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日我的确做到了那日对将军的承诺。” 楚然的声音轻轻的,主位上的男人剑眉微动,像是在沉思,又像是怀缅,待她说完话,男人便接了话头,“阿楚救我,只因那日的赠衣之恩?” “不错。”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答话不用在心里过上几遍,楚然便点了头,“我救将军,只为还将军大恩。” 凤眸有了光彩的男人眸色微敛,嘴角顷刻间抿成一条线。 楚然有点看不懂。 不是,她的答案明明是满分答案,怎地还让秦鹤霄有了不满? 不是为了报恩,还能是为了什么? 倾慕? 太扯淡了。 须知她是女扮男装的丹阳侯世子,除却极亲密的几个家人外,再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一介男子”若是敢“倾慕”秦鹤霄,估计秦鹤霄不等她说出口便能把她头打掉。 至于秦鹤霄是不是暗恋她,听她说报恩而不虞其实是因为他对她有意,想听她说一句喜欢? 谢邀,这种美事她在梦里都不敢想。 左思右想皆不对,楚然果断转移话题,“而我之所以会如此敬重周容与,待他如亲兄,也是因为那件大氅。” “将军或许不知,我曾一度以为当年的那件氅衣是周容与披在我身上的,所以才会有我对他的全心信赖。” 秦鹤霄凤眸微沉。 但那仅仅只是一瞬,转瞬之间,那双对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凤目又恢复昳丽光彩。 楚然越发看不懂。 几年未见,秦鹤霄的心思也太善变难猜了吧? 这诡异多变的心情,这诡异多变却又一脸面无表情的表情,着实叫人难以相处。 楚然腹诽着,话却不曾停,“而今真相大白,我对周容与自然再无情意。” “但将军不同。” 她迎着那双粲然夺目的凤眸,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赤诚,“我愿为将军死。” “唯有如此,方能报答将军那日的赠衣之恩。” “你便是这般自轻自贱自己的性命?” 艳丽凤目陡然轻眯,自重逢便波澜不惊的男人难得面带薄怒,“阿楚,谁许你这般做了?” 楚然知自己是秦鹤霄的死对头,而今秦鹤霄王者归来,她这个死对头自然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面对秦鹤霄从来是谨慎再谨慎,时刻提着十二分的精神。 哪曾想,谨慎克制如她,竟也能招得秦鹤霄动了怒,心惊之下,她连忙站起身,下意识便躬身请罪,“将军息怒。” ——息怒个屁! 她到底哪里说错了? 秦鹤霄难伺候的都快跟死了的老皇帝有一拼了! 楚然心里MMP,面上却不敢笑嘻嘻,隽秀面容上满是小心翼翼,“将军是我的再生父母,楚家满门皆系于将军一身,将军要我做什么我自然是别无旁贷的。” “将军要我死,我便死,将军要我活,我便活——” “谁要你死了?” 楚然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鹤霄冷冷打断,“抬头。” 对秦鹤霄的恐惧似乎深入骨髓里,听到他的声音,楚然条件反射般便抬起了头。 秦鹤霄是位雍容华美的主儿,为了投他的喜好,花厅里的装点也是奔着奢靡奢华去的,毕竟做了老皇帝多年的狗腿子,楚然积攒了不少身价,拳头大的夜明珠取代了六角琉璃灯,千手观音的灯盏被摆在漆红色的食案旁作为点缀用,半人高的羽人座博山炉袅袅燃着有黄金之称的苏合香,缭绕熏香映着夜明珠的光辉,再经千手观音的灯盏一照,越发显得主位上的人粲然若神。 只是这位神祇似乎心情不大好,凤目稍显阴郁,嘴角的线条也越发凌厉,对着这样的一张脸,楚然心里莫名打了一个突——多好看的一张脸,怎就这般神经病爱折腾人呢? 老老实实说人话不香吗? 为什么非要阴阳怪气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是以巧变机敏著称的丹阳侯世子,她都听不懂,那是真的让人听不懂了。 心里腹诽着秦鹤霄的神经病,楚然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半分,仍是诚惶诚恐的恭敬,“将军唤我?” 大抵是她的态度让人无可指摘,让喜怒不定如秦鹤霄这种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儿,秦鹤霄看了又看她,剑眉拧了起来,“阿楚,我知你失了记忆,已记不起你我之间的往事。” 后面的话似乎让杀伐果决的男人有些难以启齿,秦鹤霄眸色沉了一瞬,声音缓缓道:“你我之间不曾这般生分,你很不必如此。” 楚然从善如流点头。 ——她与秦鹤霄当然没这么生分了。 秦鹤霄尚未被灭满门时,是十足骄矜轻狂的主儿,瞧不上她的汲汲营营,更瞧不上她的机关算尽,那时的她觉得秦鹤霄纯属坐着说话不腰疼,站在道德高地指着她,所以总会使些手段整治秦鹤霄。 她做事不留痕迹,秦鹤霄又是个风华风容的性子,手里没证据,自然也不会满世界嚷嚷是她使的坏,只会更加针对她,针尖对麦芒永无止境。 那时的关系自然是极“融洽”也极“活泛”的,远不是今日的她的如履薄冰,可现在形势与之前大不相同,秦鹤霄是未来的新朝天子,她是前朝旧臣外加前朝皇帝的“舅舅”,而今摄政的太后是她亲姐姐,再披上一层秦鹤霄死对头的BUFF,怎么瞧怎么都是必死的结局。 这种情况下,她可不就要时时留意步步留心了? 纵然秦鹤霄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拿之前的态度去对秦鹤霄。 “是,我自是知道与将军的‘情意’的。” 但当秦鹤霄想走平易近人路线时,她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将军的身份不比从前——” “阿楚!”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吓了一跳,为老皇帝做事多年的经验让她的身体先她大脑早一步做出反应——她从食案后走出,干脆利落一撩衣摆跪在秦鹤霄面前,“将军恕罪。” 这个季节的洛京其实有些冷,幸好楚然府上烧的有地龙,花厅里又铺着厚厚的飞鸾瑞兽纹的地毯,跪在上面倒也不受罪,只是她大病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又跪得突然,哪怕地板上铺的有锦毯,但膝盖还是一阵阵发疼,她倒吸一口冷气,双手平铺,额头已紧跟其后砸在上面。 “将军明鉴,我并无冒犯将军之心。” 肌肉反应让她这个头磕得很实在,一个头磕下去,不能说眼冒金花但也是视线模糊的程度了,头晕加之膝盖疼,她的声音微不可查低了一分,再加上心里对秦鹤霄有恐惧,几层BUFF叠下来,她的话隐隐带了一分轻颤,饶是如此,她的彩虹屁也不曾落下,“将军乃神仙中人也,纵然一日跌入凡尘,也有九五之尊的位置供养将军。” 若是以她平时的警觉,她定能发现主位上的人已起身离座向她走来,但此时的她头昏眼花,根本不曾察觉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仍在自顾自说着话,“而我不过是粗鄙俗人,承蒙将军不弃,方有今日对月把酒之机——” 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头。 楚然声音戛然而止。 与秦鹤霄做了多年死对头,楚然自然知道秦鹤霄的习性,此人生于世家长于锦绣,是个十足的洁癖,莫说秋猎时期与人勾肩搭背这种男人间的标准动作了,他打个猎都要带双手套——人太多,脏。 这种动作他都不曾有,更别提只手按在她肩头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动作了,这个动作太突然,楚然又惊又怕,甚至下意识往自己肩头瞧了一眼——这位世子爷洁癖起来是要人命的,她的肩头若是有莫须有的灰尘落在上面,这位世子爷顷刻间便能抽剑送她上西天! 惊悚之下,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她侧脸回眸,便见那只手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她的肩膀,而是她的脸,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男人的手已顺着她的肩膀探了过来,伸手一捏,便捏住了她的脸。 楚然:“???” 这种发展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她尚未想到到底哪里不对时,男人已掐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四目相对,她看到一双略带薄霜的眼。 “阿楚,你要我说多明白才肯相信,你我之间很不必如此。” 秦鹤霄声音低沉,雍容凤目染了几分墨色,不免显得有些阴郁。 楚然眨了下眼。 这......似乎更不对了。 尤其是此时她跪在地板上,而秦鹤霄也因抬起她的脸不得不单膝点地,俩人的姿势摆在这,若没之前水火不容的关系摆在那,很容易让人想到暧昧旖旎的事情去——是的,就是那种霸总式的“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对我不必低三下四”的俗套剧情。 但这种事情会在她和秦鹤霄身上发生吗? 谢邀,她梦里都不敢这么想。 虽然不敢想,此时她与秦鹤霄的姿势实在暧昧让人想歪,她看了又看近在咫尺间对她不曾洁癖发作的秦鹤霄,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那,我与将军之间,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第23章 秦鹤霄在等她一句喜欢。…… 她的话似乎的确难住了秦鹤霄,男人眸色沉了一分,捏着她下巴的手也无意间用了力,微微有些疼,她蹙了下眉,没吭声——在这个时候挑战秦鹤霄的权威,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不是? 她在老皇帝身边做事多年,太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里,不仅要你表面臣服他,更要你打心里畏惧他,视他如深明,所以时不时敲打折辱一下很正常。 老皇帝这样,秦鹤霄也是这样,醒掌天下权的人,总免不了走上这条路。 楚然卑谦望着秦鹤霄,思绪却开始满脑子跑火车。 这个姿势暧昧得很,从秦鹤霄的角度来看是完全把她掌控在掌心的征服成就感,从她这来看就不一样了,有些屈辱无奈,好好的臣子被人当成舞姬似的玩弄,但她竟然还能忍受,仔细想一想,其实是该死不死的老皇帝的锅,那位皇帝才是真的狗真的阴,硬生生把她一个花季少女磨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玻璃心练成了金刚不坏心,什么千奇百怪的惊悚事儿在她这都不算事儿。 秦鹤霄其实挺好的,最起码没有让她在大雪天去跪玻璃渣。 只是掐掐她的下巴,没什么忍不了的。 秦鹤霄久久没有回答,楚然心思乱飞,不知道过了多久,捏着她下巴的男人终于松开手,清冷声音响在花厅,“我与你的关系,比你与周容与更为亲密。” 楚然:“?” 她抬头看了一眼秦鹤霄,有些好奇秦鹤霄的脑洞——失忆等于大傻子? 这么一句漏洞百出的话是哄傻子呢? ——她待周容与比待自己亲爹都亲,而她与秦鹤霄的关系是死对头,哪怕她曾冒死救过秦鹤霄,对她来讲一是报赠衣之恩,二便是吕不韦的奇货可居。 是的,奇货可居。 她不爽老皇帝很久了,盼星星盼月亮盼老皇帝早死,秦鹤霄一看就是能折腾的人,秦家在雍凉之地又颇有声望,把秦鹤霄送到雍凉,等于给病重的老皇帝弄了一个搞不死的心腹大患,能让原本便撑着精神过日子的老皇帝忧心过多而提前崩天。 事实证明老皇帝的确死于忧患,死不瞑目的眼典型是担心未来秦鹤霄会势如破竹攻入洛京篡夺属于他的江山,老皇帝的这种死法楚然很喜闻乐见,所以她对自己冒死救秦鹤霄的事情很容易接受,甚至还想给自己点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汲汲营营人生里的唯一一次任性,任性得很漂亮。 哪怕秦鹤霄再怎么不好相处,也比不做人的老皇帝强。 两害相较取其轻,就目前来讲,楚然还是很满意秦鹤霄的,尽管秦鹤霄心思难猜且喜怒不定,更爱说一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但她依旧更欣赏秦鹤霄。 ——别的不说,这张雍容华贵的脸多赏心悦目啊。 对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听他几句心思难猜的话算什么? 这么一想,楚然更加坦然,她敬业配合着秦鹤霄的表演,斟酌着用词道:“将军所言甚是,我与将军本就比周容与更为亲密,若是不然,我怎会冒死救将军出水牢?又不远万里将将军送至雍凉?” 为了勾起秦鹤霄对她的感激,楚然用词颇为讲究,声音也恰到好处放低了一分,低沉嗓音,配上一双赤诚的眸子,任是老皇帝也会被她软了心肠。 然并卵,她的一番卖力表演非但没有让秦鹤霄柔了目光,反而让面前男人眸光越发冰冷,如同审视猎物的兽,随时都会脱下伪装将她拆吃入腹。 没由来的,楚然打了个哆嗦。 秦鹤霄嘴角抿成一条线。 毕竟在老皇帝手底下做事那么久,楚然精通各种死里逃生的方法,见秦鹤霄情绪不对,她果断认怂求饶往自己身上揽错,“当然,去往雍凉的路上我待将军可能没有那么细心,让将军吃了不少苦头,但天地可鉴,我待将军委实一片赤诚,若能给将军更好的生活条件,我必不会让将军随我一起吃苦。” “实是条件艰难,才让将军受了委屈,将军,你莫要因为这些委屈便觉得我待您敷衍啊。” ——更别因此记恨她。 讲真,像秦鹤霄这般骄傲又洁癖的人,一生最为狼狈的时候也就是跟着她逃亡的时候了,那时候整个天下对秦家严防死守,她能平安把秦鹤霄送到雍凉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哪来的资本让他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优越生活? 那段时间的他,必然是极狼狈极见不得人的。 一生最为狼狈的模样被她瞧在眼里,按照秦鹤霄好面子的作风,那必然是杀她灭口啊。 想到这,楚然心头一哆嗦,整个人都僵了起来。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怎么的救命之恩秦鹤霄都容不得她。 “将、将军!” 心里极度恐惧,楚然说话都哆嗦,“将军饶命!” “阿楚。” 男人眯眼看着她,“你为何觉得我会杀你?” 楚然:“......”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他所有的雷点她踩了一个遍,没被当场剐了都是秦鹤霄看在她的救命之恩上面了。 但这种话说是不能说的,楚然只敢颤着声音陪着小心道:“当年我年少轻狂,曾多次与将军作对——” “既如此,你又为何救我?” 秦鹤霄冷声打断她的话。 秦鹤霄问得急,楚然答得也快,“是,是为报答将军的赠衣之恩。” “仅仅是因为赠衣?” 秦鹤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再无其他?” 楚然迷惑了——不然呢? 不是因为赠衣还能因为什么? 是倾慕秦鹤霄?表面与他作对实则芳心早已暗许? 别开玩笑了,这个时代虽民风开放,断袖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恰恰相反,贵族子弟好男风的事情随处可见,她与官场人应酬之际,也曾见过炫耀自己豢养的兔爷的人。 但这些人显然与秦鹤霄没什么关系,秦鹤霄这厮一看就很直,虽然有很严重的洁癖,但丝毫不影响他是一个直到不能再直的大直男。 可,一个与他多年死对头的大直男,为何会问她这种让人想入非非的问题? 楚然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秦鹤霄的问题让人没法接,楚然想了又想想不出一个所以然,便掐了下掌心,壮着胆子去瞧面前的秦鹤霄。 男人生了一张好皮囊,面带郁色也是极好看的,而现在,那双百般难以描画的凤目此时正瞧着她,大抵是这些年经历了太多,他已不是最初情绪外露的骄傲少年,此时的他更为沉稳,情绪更为收敛,从面上根本瞧不出他的心情如何。 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情人便是死对头,作为秦鹤霄多年的死对头,她还是从他隐而不发的眸色里瞧出了端倪——无奈,酸楚。 是的,无奈与酸楚。 这两种不合时宜且与秦鹤霄格格不入的情绪,此时就在秦鹤霄的眼眸之中,只是藏得极深,若不碰到心细如发又对秦鹤霄极为了解他的她,正常人根本瞧不出来。 问题暧昧,言辞暧昧,情绪更暧昧,三种暧昧叠在一起,事实真相仿佛水落石出——秦鹤霄在等她一句喜欢。 这个事实太惊悚,她吓了一跳——死对头秦鹤霄居然在等她说喜欢他,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惊悚的事情吗? 可若是不是,那他的种种不对劲又作何解释? 要不,赌一把? 若是赌赢了,她就从前朝太后的“弟弟”前朝天子的“舅舅”成功切换成新朝天子的心上人,百官供她驱使,荣华任她摘取,不过是装一下对秦鹤霄的喜欢,这种事情她熟悉得很——口蜜腹剑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演老皇帝演百官世家演了这么久,难道还演不了一个秦鹤霄? 若是赌输了也不怕,她谨小微慎惯了,但见秦鹤霄面色不对,她便连忙转移话题,在秦鹤霄反应过来之前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以她之谨慎,秦鹤霄不会察觉出什么的,撑死也只是觉得她的话恶心巴拉,而不会往“断袖”那方面去想。 这般一想,楚然看着秦鹤霄开了口,“将军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心里存了试探秦鹤霄的心思,她便一眨不眨看着秦鹤霄的反应,若他反应不对,她便连忙切话题,但此时的秦鹤霄情绪如常,并未有什么厌恶情绪,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似乎真的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 她素来善于迎奉,见秦鹤霄如此,她便不着痕迹压低了声音,低落又唏嘘道:“我不是将军,我没有任性的资本,稍有差池,便是人头落地家族覆灭。” 面前男人呼吸一短。 若是离得远,她定是发觉不了的,但此时她与秦鹤霄的距离近在咫尺间,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甚至因为离得太近,她还能感觉到秦鹤霄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脸上,以及在她话音落地时秦鹤霄的呼吸明显短了一瞬。 楚然心口一跳。 ——她赌赢了。 秦鹤霄的手捧上她的脸,“阿楚,我都知道。” 秦鹤霄是征战多年的杀伐将军,指上有着薄薄的茧,肌肤相触,便知此人手下亡魂无数,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在捧着她的脸时却是十足的小心,甚至还微微曲起了手指,让有薄茧的位置稍稍离开她的脸,以此不让薄茧磨到她脸颊。 楚然眼皮狠狠一跳。 ——这般的体贴入微,是她从来不曾被对待过的。 而现在,正由让她心惊肉跳的死对头做着这样的事情。 楚然心若鼓擂。 或许是对于秦鹤霄的畏惧导致的,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她分不清,只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能跳出胸腔。 她下意识按了下自己的心口。 你静一点,吓到我了。 秦鹤霄垂眸把她从地毯上扶起来。 跪在地上的时间有点久,她膝盖一酸,险些倒在秦鹤霄怀里,她深知秦鹤霄格外洁癖,手指连忙撑了一下案几,想让自己别那么失礼招人厌,然而她的手刚摸到案几,便被秦鹤霄攥住了手腕,而后把她的手拉回,直接揽她在怀里。 过分的亲密把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想从秦鹤霄怀里离开。 像是知道她的意图,秦鹤霄攥着她手腕拉到自己胸口,“阿楚,我知你的不易。” 秦鹤霄清冷声音响在她的头顶,“阿楚,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么?” “他日我若为帝,断不会叫你受任何委屈。” 楚然身体猛然一僵。 这是在做梦? 还是她饮酒饮多了,此时在醉酒? 若是不然,怎会听到这般荒唐的话?遇到这般奇怪的事情?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口,楚然有一瞬的失神,但秦鹤霄的压迫感很强,让她又很快回神,因为被拥在怀里,清冷雪松味随着她的呼吸钻入她的肺腑,像是要在她身上扎根似的,将她整个人都浸染为属于他的气息。 楚然颤了一下。 “你......没在骗我吧?” 楚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但毕竟做了多年的佞臣,佞臣该有的职业素养她还是有的,如坠云端的恍惚感不曾让她失了分寸,仍在想着如何套路秦鹤霄从秦鹤霄身上捞好处。 “我何时骗过你?” 回答她的是秦鹤霄略显伤感的声音,“阿楚,那些往事你忘了也无妨,左不过是些日常琐事。” “忘了也罢。” “阿楚,我们重新来过。” 大抵是关系回归到“正常”,男人对她不再掩饰,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颈窝,府上的地龙烧得很足,她的衣服穿得并不多,隔着薄薄布料,她清楚感觉到秦鹤霄下巴的凌厉线条,以及他呼吸间的热气。 楚然不免又僵了一瞬。 其实秦鹤霄对她已经十分克制守礼,以他此时的身份,大可直接召她侍寝,就如当年的老皇帝召她长姐入宫,可是秦鹤霄没有,非但没有,还一直与她周旋试探,若不是她察觉了他的心思反试探他,只怕他俩还有得时间去僵持。 但帝王的喜欢,能喜欢到几时? 今日喜欢她,明日便能喜欢旁人,她若不把握机会在他身上捞一笔,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喜欢? 秦鹤霄脸好身材好,修养品味又高,与他在一起,她血赚。 楚然没有犹豫太久,便已抬了头,“这可是你说的,不让我受委屈。” “秦鹤霄,你莫负我。” ——她捧着秦鹤霄的脸,狠狠亲了过去。 第24章 她壮着胆子,又啄了下秦…… 楚然上辈子是母胎单身,这辈子更不用提——自出生就被女扮男装,莫说与什么王爷侯爷谈个穿越时空的恋爱了,她连男人的小手都不曾拉过。 当然,同僚之间的勾肩搭背不算。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楚然,恋爱史空白,接吻史更是一片空白,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作为一个熟读绿江且广阅花市十/八/禁的资深书粉,她深知各种套路与体位,理论知识丰富的情况下,她觉得实践起来肯定特别简单。 于是她回想着书中不可描述的情节,笨拙着去取悦秦鹤霄。 是的,取悦。 ——被人喜欢是件好事,但不能因为被喜欢而失了分寸。 秦鹤霄是君,她是臣,做这种事情要可着秦鹤霄的欢心来。 楚然敬业得很,舌尖探进秦鹤霄唇间。 大抵是完全不曾料到她会这般大胆,秦鹤霄此时毫无反应,甚至身体还有些僵,被她捧着脸,颇有些任君采劼的感觉。 但她知道这完全是错觉,秦鹤霄根本不是那种被人被迫的人,此人是强A,压根就不是在下面的那种性格,此时的没有反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吻来得太突然,他尚未反应过来。 毕竟存了讨好秦鹤霄的心,自然不能在他毫无反应的情况下继续下去,为了给他留足反应时间,楚然没再继续,只是蹭了蹭他的唇,轻声与他耳语,“你在想什么?” 她的话似乎终于把秦鹤霄的神智拉回,声音刚落,秦鹤霄便已攥住她手腕。 “阿楚,你在做什么?” 秦鹤霄的声音低低的。 楚然有些无语。 ——既然都互相表白心迹了,下一步不应该是亲亲抱抱举高高吗? 她不过是做些情人之间该做的事情罢了,秦鹤霄怎非但不开心,反而隐隐有些薄怒? 楚然看不懂。 “你不喜欢我么?” 她壮着胆子,又啄了下秦鹤霄的唇。 男人气息无端慌乱,艳丽凤目轻眯,里面的神色让人有些看不懂。 这是正常反应,楚然心知肚明,唯一不明白的,是秦鹤霄此时怎还在攥着她的手?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深情拥吻抵足而眠吗? 想了想,楚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可怕念头——莫不是嫌她技术差? 是了,秦鹤霄是典型的世家子弟,锦衣玉食金奴玉婢养大的凤凰蛋,似这样的人物,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伺候? 世家虽然讲究名声,不会弄出什么庶长子庶长女,可身边却是不会缺人的,尤其是秦鹤霄还是一个“好男风”的,更不用担心搞出人命,家世有,需求有,风险却没有,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与她一样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 必然是嫌她技术差。 想到这,楚然心凉了半截。 可转念一想,秦鹤霄不就好的这一口么? 作为一个大行皇帝的狗腿子,她天天净忙着构陷人了,哪有时间与人风花雪月? 她若是在这种事情上经验丰富,大行皇帝早就打断她狗腿了。 不方。 指不定她越生涩,秦鹤霄越喜欢呢。 尤其是现在一本正经问她做什么,不就是想玩角色扮演享受被人青涩引/诱吗? 她给他。 以她的敬业程度,绝对让他宾至如归欲罢不能。 “亲你啊。” 楚然亲了亲秦鹤霄的唇角。 她其实最喜欢他的唇,薄薄的,一看就很薄情寡义,少年时嘴角微勾,是清凌傲气似骄阳,而今是越发沉稳,便显得冷静克制,越是这样,便越发勾人。 试想,谁不喜欢看绝对冷静自制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失去理智呢? 只是这个点她得控制好,毕竟是她是“丹阳侯世子”,秦鹤霄好的是男风,不是女人,她不能让他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实。 若是被他发觉了,那可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富贵险中求,楚然蠢蠢欲动,她亲着秦鹤霄,声音低低又黏糊糊的,“你不喜欢我亲你么?” 这话显然是虎狼之词,她的话音刚落,便发觉面前的秦鹤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不是吧? 不是吧? 秦鹤霄的反应怎么比她还生疏呢? 八成是入戏太深——谁不喜欢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佞臣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自己呢? 男人不便宣出口的恶趣味,满足就行。 因为要向秦鹤霄表忠心,花厅里楚然根本不曾留人,廊下倒是留了几个亲卫,但亲卫都是极有眼色的人,知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不会胡乱往花厅看,而且她现在声音压得低,只有她和秦鹤霄能听到她的私语,自然也不怕被人听到,她用另外一只不曾被秦鹤霄攥着手腕的手抬手去勾秦鹤霄的脖颈,绕过他的脖子,手指捏了捏他的耳垂,感觉到他一瞬的僵硬后,她的话开始越发大胆,“秦鹤霄,我喜欢你很久了。” 秦鹤霄呼吸一短。 佞臣的职业素养是谎话说来就来,哪怕九天有惊雷炸响,楚然也能面不改色说着话,而今夜明珠的光辉模糊着琉璃灯盏的灯辉,她的半面脸藏于黑暗中,她越发肆无忌惮,热烈的爱意如潮水涌来,仿佛顷刻间便能将秦鹤霄吞噬,“你或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便对你上了心。” 怕秦鹤霄追问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可以模糊了时间,时间可以模糊,但爱意绝对模糊不了,她的手在秦鹤霄耳垂处不安分游动,被压抑着的酸涩话音也变得不安分起来,“可是秦鹤霄啊,你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我只是没落侯府的世子,我有什么资格与你并肩站在一起?” “卑微如尘的人想要往上爬,手段必然肮脏。” 大抵是说到自己的往事,很多话楚然不用去反复斟酌,话匣子一旦被打开,后面的话便迫不及待涌了出来,“我欣喜着离你更近一步,又忧心着你更讨厌我,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而我做的都是让你厌恶的事情。” “可是秦鹤霄,除了这样,我没有其他能离你更近的法子。” 攥着楚然的手陡然用了力。 楚然意外这秦鹤霄的反应,侧目去瞧攥着她手腕的秦鹤霄,男人剑眉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线,绝对的冷静似乎出现一丝裂痕,墨色的眸子晦暗不明的情绪翻滚着,叫嚣着仿佛要来吞噬她。 楚然眼皮跳了下。 讲真,这样的秦鹤霄她其实是有些怕的。 她是一个木得真心的人,也不信世界上有什么真心人,秦鹤霄馋她身子,她给了便给了,习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修得好颜色,也是卖与帝王家,作为臣子,她顺带着替秦鹤霄暖床干了些宫妃的事,对于旁人来讲是折辱,对她来讲却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是佞臣,脸面这种东西她没有,她不在乎谁做皇帝,她的忠心也仅限于那位皇帝许她丹阳侯府富贵荣华,这种情况下,暖床也就暖床了,没什么大不了。 秦鹤霄脸好身材好,审美气质也是一绝,跟他在一起,她血赚。 ——这颜值这气质搁后世就是妥妥的顶流,花上几万甚至几十万去追星连小手都拉不上的那一种,而现在,搁后世砸重金追星拉不到小手的人不仅对她伸出橄榄枝,还能保她一家富贵荣华,这种机会若是不抓住,那才是崩了她投机取巧的佞臣小人人设。 楚然十分坦然。 她承认,她也馋秦鹤霄身子。 “幸好,你也喜欢我。” 楚然把脸埋在秦鹤霄脖颈,用脸蹭了蹭他脖子,“我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下一步,当然赶紧拉灯去睡觉,成年人的情动,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楚然另外一只不安分的手挑开了秦鹤霄外衫的衣襟,指尖试图往里探,“要在这儿么?” “去耳室。那里有我休息用的小榻。” 她与秦鹤霄耳鬓厮磨,声音压得很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觉得但凡秦鹤霄对她有丁点心思,就会直接把她拦腰抱起去耳室,更别提秦鹤霄本就存了想要看她勾引自己的心思,干/柴/烈/火下,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了。 楚然这般想着,满心期待着男人有力的臂膀抱着她向耳室走去,而后吹灯拔蜡不可描述,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鹤霄呼吸静了一瞬后,抬手便扼住了她拨弄着他衣襟的不安分的手,手腕被他攥在手里,她被迫与他拉开了距离,皎皎珠辉下,男人耳垂泛着可疑的红,眸光却清澈得很,“阿楚,别闹。” 楚然:“?” 不是,这怎么就算闹了? 这难道不是情人之间该干的正常事儿吗? 还是说秦鹤霄这人有贼心没贼胆,一边喜欢着她,一边又觉得她是个“男人”,与她在一起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对不起社稷对不起祖宗? 楚然:“......”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难办了。 ——楚家生来断子绝孙的命,命里无子没男人,全靠她女扮男装支撑的门庭,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泄露的。 哪怕与秦鹤霄在一起,她存的也只是女/上/位,让秦鹤霄发觉不了她身份的心思,时下的好男风多是图个新鲜,一旦得到了,也就那回事,时间短,她再谨慎点,隐瞒自己的身份对她来讲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可若是秦鹤霄又想好男风,又嫌弃她是个“男人”,那这件事就非常棘手了。 楚然看了又看秦鹤霄,虽然馋他身子,但对上这么一尊神,谁也生不出霸王硬上弓的心。 不如就此作罢。 “我明白了。” 楚然轻叹一声,“你是未来的天子,天子自是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的,这样才能保你秦家子孙满堂,国祚长隆不衰。” “而我不过一男子,与我在一起,不仅会败坏你的名声,更会影响你的子嗣。” 只要不是影响到家族的事情,楚然一向都看得开,她抬脚往后退了半步,从秦鹤霄掌心抽回手,恢复之前对秦鹤霄的敬畏,“将军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今日只有我与将军相谈甚欢,再无其他事宜。” “阿楚,你总是如此。” 秦鹤霄轻摇头,眉宇间似乎有些无奈,“我留星回在身边,便是存了兄死弟及的心思,只是他年龄小,我又只剩他一个族人,对他不免溺爱了些,才导致他如今孩子心性难撑大局。” 楚然呼吸陡然一紧。 秦鹤霄竟然爱她如斯? 这是做梦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爱她? 而这个人又恰好是秦鹤霄? 这个时代民风开放,贵族之中不乏好男风之人,但好男风是好男风,彼此都是玩玩,事后谁也不耽误娶妻生子,虽然这种行为很渣,但受时代影响,在这个朝代竟然是常事。 要知道这个时代再怎么开放,但终究还是封建社会,让家族断子绝孙是大不孝,尤其是秦鹤霄这种满门被灭只剩他一人的人,似他这种情况,尽快娶妻为家族绵延子嗣是件不亚于一统天下的大事。 但现在,他直白说出自己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都想好了兄死弟及,接替他天子宝座的人是姜星回,他最后一个亲人。 他可以满门绝灭让秦家门楣断送在自己手中,也可以将万里河山拱手相送,他只要她。 只想与她在一起。 只想与“丹阳侯世子”这个“男人”在一起? 楚然的呼吸变得很轻。 为了她? 值吗? 楚然捏了下自己的耳朵,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看了又看面前的秦鹤霄,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自己错过他的表情。 “你,你刚才说什么?” 她迎着秦鹤霄隐忍却也神情的眼眸,小心翼翼试探出声,“我刚才没听清。” 秦鹤霄眸光暗了一瞬。 见秦鹤霄如此,楚然瞬间开始后悔——男人恋爱时的话听听就算,哪能真能去认真呢? 尤其是秦鹤霄这种马上要当皇帝的人,怎么可能放着皇帝不去做,去跟她搞“断袖? 秦鹤霄的脑壳又没有被驴替。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楚然连忙改口,“将军不想说就不说罢。” “今日的饭菜将军可还喜欢?” 像是怕看到自己不希望的神色的一般,她的目光迅速从秦鹤霄脸上收回,若无其事向一旁的食案扫去,“菜凉了,我让人换新的来。” “阿楚,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秦鹤霄剑眉紧蹙,声音无奈又心疼,“更不必质疑我对你的感情,你若是没有听清,我便再说与你听。” 像是在安抚,又像是极度的心疼,秦鹤霄终是忍不住,长臂一挥把楚然揽在怀里。 楚然爱用香,场合不同用不同的香,对上位者是一种,同僚是一种,而今用的香,正是对上位者的香,曾经她面见大行皇帝时方会用的香——水沉木。 闻之能清心宁神,最是稳妥不过。 可这般清心宁神的稳妥的水沉木,却让秦鹤霄眸底闪过一抹郁色——不应该的,阿楚对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秦鹤霄,不是阿楚的上位者。 秦鹤霄闭了闭眼,侧脸吻了吻楚然的唇,“阿楚,你无须担心我对你只是一时兴起。” 他知楚然一路走来十分不易,多疑猜忌的大行皇帝,不安分的长姐,摇摇欲坠的丹阳侯府门楣,一切的一切压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 同样是洛京长大的勋贵,他自小便听着楚然的事迹长大,什么行事稳妥八面玲珑,什么巧变机敏临危不惧,总之样样出挑是个让父母族人顶喜欢的世家子,再后来,楚然的长姐无端被囚宫中,楚然杖毙御史,成了大行皇帝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无数人为他扼腕叹息,冉冉升起的新星跌入凡尘进了泥窝。 叹息之后,便是唾弃他的堕落——身为世家子,当有世家的风骨,怎能如此自甘堕落为人鹰犬? 这样的话他听了很多,若是在以前,他或许随口附和两句,但那日他见他跌跌撞撞自雪中而来,面上苍白如纸,身上血腥味大得吓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把他拥在怀里的。 “秦鹤霄。” “为你今日赠衣之恩,他日我留你性命。” 他不过解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他便颤声说着这样的荒唐话。 大抵是真的病糊涂了,又或者说——楚然生来便是极度缺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外人对他一点点的好,便能让他以死相报。 后来楚然也的确以死相报,把他从死牢救出,不远万里送他去雍凉,这种事情若是被大行皇帝得知,不止自己人头落地,连带家族也会随之覆灭。 可他还是这般做了。 仅仅只为还他赠衣之恩。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女子埋怨夫君的一句话,在楚然身上竟也无比适用。 秦鹤霄心中酸楚,为楚然不值,他捧着楚然的脸,俯身与他抵着额头,这个距离能让他看清楚然面上每一丝的表情,乃至他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的淡淡阴影他都看得清,他清楚看得到,楚然脸上的受宠若惊。 是的,受宠若惊——在楚然的世界里,他似乎生来便不配被爱,不配拥有一切,他是支撑丹阳侯府的世家子,是大行皇帝的鹰犬,他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更不能有自己的情绪,他一生都是提线木偶。 这样的情绪太扎眼,秦鹤霄呼吸断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人咬去一角,他看着楚然处处陪着小心的眼眸,声音莫名发哑,“阿楚,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楚然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日为你披上大氅,又许是更早,我记不大清了。” 秦鹤霄微哑声音仍在继续,“那夜你将我救出死牢,男扮女装隐藏身份送我去西凉,我忽而觉得,你女装这么好看,是男人又何妨?” 秦鹤霄轻轻一笑,哑声说道:“阿楚,你若是不惧世人眼光,我便立你为男后。” “千秋万代,你的名字永远与我在一起。” 第25章 一吻即分,蜻蜓点水一般…… 楚然如坠云端。 大抵是说私/密/情/话的原因,男人的声音并不高,低低的,还有些哑,动人又撩人,像是羽毛拂过她的心口,让她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酥酥麻麻痒痒的,让人又兴奋又害怕。 她不得不承认,她被秦鹤霄的话打动了。 ——谁不喜欢炽热大胆的告白呢? 封她为“男后”,向天下昭示对她的偏爱。 这种感情是古往今来的独一份,更是她长这么大从不曾遇到的独一份。 她疯狂心动。 “你在说笑吧?” 楚然看了又看面前的秦鹤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试探,“你要封我为‘男后’?” “体统规矩你全部不在乎?”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世家子弟最为重视的东西。 她的试探似乎让面前男人眸光有一瞬的暗淡,男人指腹拂过她鬓发,艳丽凤目看着她的眼,“阿楚,我更在乎你。” 楚然彻底没了声音。 ——秦鹤霄不是不在乎,出身世家自幼受世家教育的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只是有更在乎的东西,所以那些体统也好规矩也罢,统统要给他更在乎的人让步。 他更在乎的人,是她。 这个事实让楚然心脏不住狂跳,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腔,她抬手按了按心口,想让心脏安静一点,但她的安抚全是徒劳,那里的东西依旧叫嚣着兴奋着,像是从未得到过糖的小孩一下子拥有了糖果做的城堡,手舞足蹈向世人宣告着自己的快乐。 现在的她的心脏,就是那个不知收敛的小孩。 赤贫乍富的感觉让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是在做梦,又怕是在做梦,她甚至不敢去掐自己的掌心看一看是否会疼,是否真的在梦中。 如果今夜的一切是一场梦,那她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 看,她也是有人喜欢有人在乎的人。 而且这个人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人,俊美无俦的相貌,清贵威仪却也雍容华贵,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都能用在他身上,而他对她的感情,也是万里无一独一无二的。 恍然如梦,楚然轻笑一声,“你也喜欢我。” “真好。” 这句话刚刚出口,楚然便愣了一下——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是“也”? “嗯,喜欢你。” 秦鹤霄垂眸吻了吻楚然的额头。 微凉却也柔软的触感传来,楚然肩膀微微一抖,瞳孔有一瞬的失神。 ——这种感觉好生熟悉,像是她本身便经历过的一般。 秦鹤霄之前亲过她? 不能吧? ——要知道秦鹤霄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洁癖,秦家尚未蒙难时,她离他近一点,他的眉头便皱得跟什么似的,嫌弃的表情连装都懒得装。 这般嫌弃她的一个人,又怎会亲她? 还是说,在她失忆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让她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比如秦鹤霄唤她阿楚。 比如秦鹤霄说喜欢她。 又比如,秦鹤霄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似乎都是在那段时间发生的。 那段她把秦鹤霄从死牢里救出来,不远万里送他去雍凉的岁月里。 楚然抬手拍了下额头。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你做什么?” 秦鹤霄拿住楚然手腕,蹙眉看了她一眼。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楚然叹息道:“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疯狂心动之后是冷静。 男人都是被下/半/身支配的动物,她信秦鹤霄此时对她的喜欢,可这种喜欢能持续多久呢? 她在官场待了那么久,又做了那么久的大行皇帝的走狗,比起被人喜欢,她更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 喜欢都是一时的。 只有权势才是一世的。 喜欢你的人可以随时不喜欢你,把对你的喜欢收回。 但权势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他收不回。 所以她更喜欢权势。 更喜欢握在掌心看得到摸得到的东西。 而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喜欢。 这种情况下,她忘记的那些事情可太重要了,事关秦鹤霄态度的转折改变,更关系到秦鹤霄能让丹阳侯府富贵荣华到什么程度,没了那些记忆,她现在对待秦鹤霄便是盲人摸象,万事都要被秦鹤霄引着走。 这种事情不被自己掌控的感觉太不爽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作为善于钻营的佞臣,她更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满足感。 “不重要。” 秦鹤霄莞尔,把楚然揽在怀里,“不过是些琐事罢了,你忘了,我们便重新来过。” “待我平息了南方的叛乱,天下局势稳定下来,我们便回雍凉。” 提及往事,秦鹤霄面容柔和了一瞬,凤眸微垂,似乎带得嘴角线条的凌厉都跟着软和下来,他用那软下来的唇亲吻着楚然的眼睛,微哑的声音撩人犯罪的不自知,“你曾对我说,雍凉的夜空是你见过最美的夜空,像是情人的眼睛。” 一吻即分。 蜻蜓点水一般。 然而呼吸间的热气却落在楚然的睫毛上,引得她的睫毛跟着颤了颤,颤到把筹划着如何让家族富贵荣华的心思散了七/八分,关注点被秦鹤霄的唇吸引了去。 雍凉之地的人,大多是棱角分明的,就连女子也是如此,个个飒爽英姿身材高挑,秦鹤霄更是其中佼佼者,身高八尺,典型的城北徐公的人物,无论往哪一站,都天然吸引人的视线。 秦家被灭门后,他从一个轻裘雕弓配宝马的世家子迅速成长为沙场饮血独当一面的大将军,战场的粗粝磨炼了他的气质,世家子弟的雍容华贵与当世名将凌厉杀伐融合在一起,蜕变成今日独一无二的秦鹤霄。 而今的他气质更加清冷,眉眼越发凌厉,连嘴角都是锋利的线条,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令人不敢直视。 可是说来很奇怪,她就很喜欢他的唇,甚至还想动手摸一摸,感受那迫人的气势陡然变得柔软,亵渎神灵一般的危险满足感单是想想就让人很兴奋。 当真是没救了。 楚然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秦鹤霄嘴角离开,抬头看了他耀耀如星辰的眼,莫名的,她突然很想说一句话——“情人的眼睛?” “那该是你的眼睛。” 是的,秦鹤霄的眼睛这般漂亮,雍凉夜空的星辰当如他的眼睛一般,才会叫她念念不忘反复在他面前提起。 “你说是便是。” 秦鹤霄笑了一下,“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楚然陡然惊醒——她是丹阳侯世子,支撑丹阳侯府门楣的第一人,而秦鹤霄是未来的天子,九州的主人,哪能真跟秦鹤霄口中所说的那般,说抛下一切便抛下一切,俩人一路回雍凉去寻找恋爱时的感觉? 纵然秦鹤霄愿意,她也不愿意的。 ——风花雪月有什么好? 她更喜欢权倾天下。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秦鹤霄说的,毕竟原本一心搞事业的秦鹤霄此时有点恋爱脑上头,作为一个合格的佞臣,她得顺着他,由着他,把他哄开心了,自己才有只手遮天的资本。 “若真有那一天,我当然愿意跟你回去。” 楚然十分敬业,动情的情话说得自己都快信了,“我多想再看一眼,跟你眼睛一样漂亮的星辰。” “洛京没有那样的夜,洛京的夜永远是灯火通明,群星暗淡。盛世繁华多是人工堆砌,就如博山炉里吐出来的云烟,瞧着好看,却抓不到手里。” “只有雍凉之地才有那样的夜。” “月亮出来时,月色皎皎,像银屑,又像薄纱。” “当星辰登场时,便是璀璨耀眼,就像你的眼睛噙了水,是横波缱绻的秋水洗过的星辰——” 楚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根本没有雍凉之地的记忆,哪来的这么贴切的形容词? 璀璨耀眼?横波秋水? 这不是正常的形容词,只有亲眼看到过那样的星辰,而身边又坐着那样的少年才能将星辰与少年联系在一起的形容词。 楚然呼吸短了一瞬。 不应该这样的。 缺爱如她,会疯狂心动秦鹤霄的喜欢,可疯狂心动之后是绝对的冷静,是从秦鹤霄的喜欢里去分析利弊的冷血,这样的她才是她。 男人的爱太缥缈了,只有抓在掌心的才是最实在的。 但这样的话似乎是她的肌肉反应,在秦鹤霄提出话题后,她的话便接了上来,跳动的心脏甚至还隐隐有着期待,期待着那样的夜,那样的秦鹤霄。 以及满天星光下秦鹤霄看向她的缱绻温柔。 那是比星光更漂亮的眼眸,几乎刻在她的骨子里。 她纵然没了雍凉之地的记忆,可她依旧会想起秦鹤霄的眼。 一旦想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疯狂压制的、不断被警告的情绪叫嚣着想要冲破她的身体。 它们试图告诉她,人生之路不会永远布满荆棘,它们想让她换一种活法。 可她很怕。 怕跳出舒适圈,更怕自己的期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权势不会辜负她,但人会。 人的感情会说变就变,但权势却是亘古不变。 心中情绪翻涌着,楚然睫毛不免颤了几颤。 面前的男人显然是极度细心的,抬手覆上她眉眼,“阿楚,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 楚然面上有一瞬的慌乱,“只是觉得那些事情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记不大清。” 秦鹤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记不清便不记。” “阿楚,我军中有医术高明的军医,明日我让他来你府上为你看病。” 秦鹤霄抿了一下唇,漂亮凤目里透着几分担忧,“你的病不能一直拖着,莫要因为自己年轻,便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楚然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医者全是中医,搞的是望闻问切那一套,有道行的老中医一搭脉,别说你是男是女了,连你肚子里怀着的男女都能把出来,若是叫这样的人去看病把脉,那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岂不是大白天下? 更何况秦鹤霄是短袖,好的是男风,她若是个女人,秦鹤霄未必会对她这么上心。 她的身份不能曝光。 “不,我没病。” 楚然几乎脱口而出。 秦鹤霄凤目眯了起来。 “我真的没病。” 作了秦鹤霄多年的死对头,楚然太了解秦鹤霄的脾气与反应,秦鹤霄如此,便是她的反应过了激,让他起了疑惑。 这个事实让楚然越发慌乱,但面上却不敢再表现出来,她拉了下秦鹤霄的衣袖,小小声撒娇,“我只是忘了一些事情,不是生病。” “你不是说那些事情都是些琐事,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我想起来呢?” ——作为一个把大行皇帝都哄得服服帖帖的佞臣,楚然太会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她倚着秦鹤霄的胸口撒娇,手指也不曾闲着,一下一下扯着他衣袖,端的是撩人的同时又把锅全部推到他身上,“还是说,我失忆的事情让你很生气?” “可是,我也不是故意失忆的。” “我救你的事情被人走漏了风声,被大行皇帝知道了。” 楚然开始卖惨,“你自幼长大洛京,又时常出入宫廷,怎会不知大行皇帝的性子?他暴怒之下召我询问此事,我只咬死说不知,他便杖责于我,逼我说出事实真相。” “好在是杖责,而不是把我丢进廷狱,若是不然,我身上只怕再无一处好地方。” 楚然自嘲一笑,“廷狱那种地方你知道的,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阿楚。” 秦鹤霄瞳孔微缩,眸色骤沉,略显急促的声音打断楚然的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知道楚然的失忆源自于杖责,更知道那些杖责源自于救他。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悄然与楚然拉开距离。 “那,我能不能不看军医?” 卖惨的效果达到,楚然一脸星星眼看着秦鹤霄,“我真的没病,我很好的,而且我有自己的医官——” “阿楚,其他事我都能依你,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秦鹤霄轻摇头。 楚然瞬间紧张起来。 她还扯秦鹤霄衣袖撒娇,但不知何时秦鹤霄已与她拉开了距离,整个人立于阴影下,珠光与烛火自他背后而来,他清隽无俦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有风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吹进来,他高高竖起的长发藏在阴影处轻轻荡着。 “阿楚,夜色已深,你早些休息吧。” 秦鹤霄眉眼如故,声音却低沉,“明日我领军医来寻你。” 这便是没得商量的意思了。 楚然心下一乱,几乎有些站不稳——秦鹤霄这厮是断袖,爱的是丹阳侯世子楚然,若是让他知道了一切都是她在女扮男装,她真实身份其实是个女人,他怕不是能把她千刀万剐。 而一直帮她隐瞒身份的丹阳侯府,也会被他的怒火所波及,一道被他送入地府与她团聚。 生平第一次,她无比后悔一件事——骗谁的感情不好?为什么非要去骗秦鹤霄的? 秦鹤霄是那么容易被人蒙蔽的人吗? 都怪泼天富贵迷了她的眼,才让她胆大包天去招惹秦鹤霄。 楚然心乱如麻,脑袋骤然疼了起来,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或许是烛火的原因,又或许是夜明珠的光辉不够耀眼,她竟有些看不清秦鹤霄的脸。 她闭了闭眼,又试图揉了揉眼睛,可视线依旧模糊,周围的一切都跟着旋转起来。 耳畔仿佛有人在说话,似乎在喊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听不清,只觉得惊雷一遍遍在她耳朵炸响。 视线模糊中,秦鹤霄突然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该回应,还是该做其他。 她想冲秦鹤霄笑一下,告诉他自己真的没病,但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如同被人捏住了一般,又涩又哑又生疼。 秦鹤霄把她抱在怀里。 这个距离很近,终于让她看到了秦鹤霄的脸,只是中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的让她看不真切,只是依稀看到,秦鹤霄的唇一张一合的,似乎在急促喊着什么。 她想回应秦鹤霄,可嗓子疼得很,发出的声音她自己根本听不见,只能本能告诉他,自己真的没病。 秦鹤霄在不住点头。 似乎信了她的话,又似乎没信,秦鹤霄抬了头,像是冲外面大喊什么。 楚然越发慌乱。 这样不行。 秦鹤霄会喊军医的,她必须好起来,她不能看军医。 ——她女扮男装的身份不能被秦鹤霄知晓。 大抵是对千刀万剐的恐惧,楚然竟恢复了几分力气,她吃力抓着秦鹤霄的胳膊,艰难对他说道:“我没病......别喊,别喊军医。” ——女扮男装骗断袖感情这种缺德事,打死也不能让断袖知道啊! 更何况这个断袖还是杀人如麻的秦鹤霄! 第26章 楚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意识彻底消失前,楚然心里只有一件事——一定捂好自己的小马甲。 秦鹤霄疯起来会杀人的。 她不想死。 她想活。 大抵是怀着这种意志,她昏迷都昏迷得不安稳,一会儿梦到大行皇帝要杀她,一会儿梦到秦鹤霄要杀她,乱七八糟的梦境围着她,她无意识说着胡话,“别,别杀我。” 一只手探在她额头。 掌心有些薄茧,微微有些发凉,这似乎不是她侍女的手,而是一双习武人的手,熟悉又陌生,但是很奇怪,她恐慌不安的情绪竟在这双手下慢慢被抚。 那种让人身心都跟着暖起来的安全感,随着掌心的微凉温度无孔不入侵入她的毛孔,哪怕在昏迷中,她都能感觉到那双对她的拳拳袒护之情。 她下意识去抓那双手,想再吸取一点手的温度,脑袋晕晕乎乎如浆糊,她昏昏沉沉地去想——这是谁的手? 不会是父母。 父母从来不管她,一个花天酒地,一个道观长居,存在感几乎为零。 更不会是长姐与三妹。 她们是女子,虽也习武,但掌心不会这般宽厚。 不是父母,又不是姊妹,那会是谁? 迷迷糊糊中,楚然又做了一个梦。 大抵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她梦到自己在雍凉之地的星空下,头顶上星光如洗,身边是秦鹤霄璨璨眼眸,大抵是刚遭遇被灭门的惨剧,秦鹤霄不复以前在洛京时的意气风发的张扬,整个人有些萎靡,可当看向她时,他的眼睛依旧是亮的,比天边星光更璀璨。 那样的眼眸太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她笑着对秦鹤霄伸出了手,“你这双眼睛,可太招人了。” “不行。” “你不能这样看着我。” 她轻笑着捂着秦鹤霄的眼睛,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雍凉之地的夜很凉,夜风刮在脸上如刀子在割一般,她的低喃遇风便散,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这似乎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现在已经能记得起,她掌心覆在秦鹤霄眼眸时他脸侧的温度。 可这样的事实有些荒唐,秦鹤霄是极度洁癖的一个人,而那时的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显然是一路逃命而来,她自己瞧着都狼狈,秦鹤霄怎么可能不嫌弃她? 必然是梦。 只有在梦境里,她才能这般肆无忌惮。 而也只有在梦里,秦鹤霄与她的关系才会如此亲密。 这样的梦真好。 楚然晕晕乎乎地想着,嘴角却无意识翘了起来。 大抵是她的情绪终于回归平稳,覆在她额头的掌心慢慢抽离,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消失不在,昏迷中的她有一瞬的慌乱,雍凉之地的夜色像是被放进了万花筒,光怪琉璃的景象让她有些看不清,而身边秦鹤霄的脸也越发模糊,渐渐消失在她的世界,她被留在扭曲荒唐的世界,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楚然开始紧张起来。 “别走。” 楚然不知道自己在对那双手说话,还是在对原本与她并肩而坐的秦鹤霄说话。 “阿楚?” 混沌之中,男人清冷声音遥遥递了进来,周围的光怪陆离迅速消失不见,楚然陡然陷入黑暗,又突然迎来光明,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被终于落地的真实所取代,她下意识睁开眼。 青纱帐中烛影斑驳,面前的男人微垂眸,大抵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缘故,她此时的视线不大清晰,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看到男人灼灼目光看着自己,像是能把自己吞噬。 没由来的,楚然打了个激灵——秦鹤霄怎么会在她房间? 更要命的是她是他面前昏迷的,那她女扮男装的身份—— 楚然呼吸一窒,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下意识去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裹了裹,惊慌失措向秦鹤霄解释,“你,你听我解释......” 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完,她便有些支持不住,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让她顾不得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指无意识去扶床,好让自己摔得不那么狼狈。 一只手攥住她手腕。 “阿楚,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秦鹤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男人的话低沉又隐忍,她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此时自己晕得找不到北,秦鹤霄能当场把她劈成两半。 “我,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 想到这种可能性,冷汗便从楚然额上冒出来,她不敢去看秦鹤霄的眼睛,更不知如何去承担秦鹤霄的怒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苟住。 她一定可以的。 ——秦鹤霄喜欢她的女扮男装,说明她这张脸在秦鹤霄很中意,要不然世家子那么多,搞断袖的又那么多,秦鹤霄不喜欢旁人,却独独喜欢了她这个一看就很直的“直男”,除了美色上头外,她实在找不出其他借口。 古往今来搞断袖的天子多不胜数,甚至断袖这个词还是汉朝的某位皇帝发明的,这些断袖皇帝们不单单只搞断袖,而且男女通吃,姐弟同侍一君的事情多不胜数,指不定她也可以。 姐是她,弟也是她,是男是女全看秦鹤霄的喜欢,她木得问题。 虽然很屈辱,但自己与全族的命都快没了的情况下,还讲什么屈辱不屈辱? 若论起屈辱,她大姐比她屈辱多了——长姐是有心上人的,可有心上人又如何?大行皇帝瞧上了长姐,长姐就得入宫,大行皇帝的年龄都快能当她爷爷了,长姐还得陪着笑脸做他的宫妃。 皇权之下的社会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她就不一样了,她没心上人,和谁在一起对她来讲没区别。 更何况秦鹤霄与她算同龄人,模样好气质好又是未来的天子,把他哄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作为一个佞臣,权势富贵给得足就行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楚然毫无心理负担,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卖着惨,如履薄冰向秦鹤霄解释着:“你知道的,我父母无靠,长姐又被大行皇帝召入宫中,我若不女扮男装支撑门庭,丹阳侯府只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但凡有其他办法,谁愿意女扮男装混在一群男人身边呢?” 楚然尽职尽责COS着弱柳扶风的林妹妹,连低声叹息的音调都掐得很准,力求每句话每个字都踩着秦鹤霄的审美走,她也太清楚自己的优势在脸,秦鹤霄看中的就是她的脸,她微扬着头,自上而下的视角会让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她抬眸看着秦鹤霄的眼睛,只觉得此时自己的演技拿一百个奥斯卡小金人也足够,“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 面前秦鹤霄眼皮狠狠一跳。 楚然便知自己的话说中了他的心。 对,就是这样,卖惨,秦鹤霄是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要把自己说得足够惨,她女扮男装试图骗他感情的事情他都能一笔勾销。 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楚然的演技却不曾有半分疏漏,她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可怜巴巴望着秦鹤霄,我见犹怜说着惨兮兮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肆意妄为的资本。” “日薄西山的丹阳侯府,一心求子的母亲,荒唐无能父亲......你告诉我,我除了女扮男装充当丹阳侯世子外,我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秦鹤霄瞳孔微微收缩。 楚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秦鹤霄紧紧抱着她,府上的地龙烧得足,她与秦鹤霄的衣服都不厚,隔着薄薄布料,她清楚感觉到秦鹤霄胸前肌肉的走向以及他狂乱的心跳。 “阿楚,你该告诉我的。” 秦鹤霄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像是要安抚经年累月下她受的委屈,男人的大掌顺着她的头顶落下,直到轻轻落在她脑后,很暖。 脑袋被温暖的掌心包围着,头晕目眩的感觉似乎好了很多,而紧紧拥着她的秦鹤霄,此时也自嘲出声,“不,是我早该明白的。” 像是在奚落自己的疏忽,秦鹤霄的声音微哑中带着浓浓的自责,“你如此谨慎,从不与人交往过密,甚至秋猎换戎装也要避着人.......” “阿楚,阿楚,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秦鹤霄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微哑却裹挟着令人心惊的疯狂,莫名的,楚然突然有些慌。 ——比之前掉马甲还要慌。 事实证明楚然的第六感没有错,紧紧抱着她的秦鹤霄突然松开她,两人面对面而坐,她终于看到秦鹤霄此时的脸色,男人本就生了一张凌厉迫人的脸,连嘴角都适合锋利的线条,又在战场厮杀多年,染就了一身杀伐凛然之气,似这样的人,不笑时让人望而生畏,而当他剑眉皱起时,更叫人胆战心惊。 楚然心跳慢了一拍,瞬间便慌了,“你,你别发火啊。” “我真的不是故意隐瞒身份的。” 楚然的紧张落在秦鹤霄眼底,秦鹤霄眸色又沉了一分,沉静之后是无奈——他的阿楚,怎就这般畏惧他?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秦鹤霄轻摇头,调整着气息让自己尽量以和缓的情绪开了口,“阿楚,我怎会对你发火?” “我是气我自己。” “若我能早些知道你的秘密,你便不会吃这般多的苦头。” 想起刚才军医对自己的说的话,秦鹤霄剑眉微不可查又蹙了一下,可面前的人是心细如发又敏感的楚然,他微蹙之后又瞬间将眉目舒展开来,轻风细雨向楚然道:“阿楚,那些压制月事的汤药断不可再喝了。” “你今日的昏迷便是因为那些药物的缘故。” 迎着那双满含关切的眼眸,楚然愣了一下——秦鹤霄不对她发火? 非但没对她发火,此时对她的态度竟是和缓到近乎温柔? 秦鹤霄不是断袖么? 被她男扮女装欺骗感情应该是恼羞成怒才是,怎会得知真相后只心疼她的遭遇,而不是迁怒她的欺骗? 楚然想不通。 然而就在这时,秦鹤霄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让军医给你开了调理身体的药,等你喝个一年半载,身体便能慢慢调养回来了。” “只是你之前的药喝了太久,伤了根本......”说到这,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又很快轻摇着头转移了话题,“无所谓,本就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罢了。” 这话虽然说的隐晦,但楚然还是听出了画外音,她慢慢抬起手,手指落在自己小腹上,面前男人看到她的动作,凤眸里的心疼再也掩饰不住,男人闭了闭眼,把脸偏向一旁,似乎不忍再看。 见秦鹤霄如此,楚然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压制她女性特征的药,积年累月吃下来,不伤她的身子才是怪事。 她早就明白这件事。 只是明白归明白,这样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还是会觉得有些突然,她反复摸着自己的小腹,小心翼翼试探出声:“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秦鹤霄的痛处,男人脸色明显阴郁了一瞬,但那仅仅只是一瞬,转瞬之间,男人还是对她如沐春风的秦鹤霄,他转过脸,双手按在她肩膀,轻声安慰道:“阿楚,你我都不是喜欢孩子之人,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我能在一起,断子绝孙又何妨?” 这样的情话不可谓不深情。 楚然眨了下眼。 一直空落落的心脏一下子被塞满,纷纷扰扰的情绪尽数涌上心头,但很快又如潮水般退去,让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生孩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 ——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女人死亡率高得可怕,其死亡率最高的是产妇。 是的,产妇。 在医学条件不发达的封建社会,生孩子对于女人来讲,是道货真价实的鬼门关,无数女人栽在这上面,或一尸两命,或家族保大产妇赴死——正儿八经的女人就是贱命一条,为了老X家的根丢了性命又如何? 那是女人的“荣幸”。 若是母族强势的,嫁的男人又是靠谱的,在鬼门关游走的女人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但这条命并非白白保住的,是有代价的,或终身不孕,或落下一身病根,总之又是一个惨的代名词,且余生还要被人说三道四,是不下蛋的鸡,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有自己拼命给丈夫纳妾,才能挽回一丢丢的名声。 她的母亲就是典型的例子,当然,只是母族强势而非丈夫靠谱,为了让自己不再遭遇生育的危险,母亲把她充作男孩养大,丹阳侯府便有了她这么一位“世子”。 母亲的例子摆在眼前,她自是不想走母亲的老路,做一个被人指指点点的妻子,还不如一直就这样,维持着她现在的丹阳侯世子的身份,不用娶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而她与天子有染的事情也让世人不敢对她去催婚。 没人催婚,不会怀孕,自己的相好又是未来的天子,且这位天子颜值气质都在线,只要哄哄他,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这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好伤心? 她没当场笑出声已是十分克制了。 但笑出声是不可能笑出声的,此时的秦鹤霄沉浸在悲伤情绪中不可自拔,作为不能生育的“苦主”,她当然也得悲悲切切去刷一波秦鹤霄的心疼。 楚然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痛感传来,她的眼泪也说来就来,她抬起雾蒙蒙的眸子,端的是比葬花的林妹妹还可怜,“为何会这样?” “我的命......为何这般苦?” ——假的,她在说谎。 现在的她要努力克制着自己才不会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第27章 大结局“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怕秦鹤霄察觉自己的兴奋,楚然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本就做了多年的佞臣,不仅哄皇帝是一把好手,哄朝臣世家也是手到擒来,通常被她哄的人是察觉不到她的真实想法的,只觉得她待人分外真诚,与她相处如沐春风,直到后来她的算计暴露,被哄之人才真正察觉她的意图,且惊且怒且恶语相向,而那时的她,则是悠悠一笑仍是巧言善辩的,不痛不痒说上几句揶揄风凉话,再次做实自己口蜜腹剑不怀好意的大佞臣人设。 有那么多的哄人经验,楚然对秦鹤霄自然也是手到擒来,她轻车熟路扮着小可怜,嗓音也掐得萎靡不振,“罢了,终究是我命苦。” 她轻轻一笑,看着豁达却也十分落寞,“你不必替我难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我的缘法是命中无子。”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鹤霄,你我强求不来的。” 楚然的话轻飘飘,如博山炉里吐出的袅袅云雾,遇见风,便散得无影无踪。 可也就是这些轻飘飘的话,却像是在秦鹤霄心口上戳刀子,楚然清楚看到,她的声音刚落,面前男人的气息瞬间静了下来,但那只是一瞬的感觉,转瞬之后,男人呼吸陡然急促,如同无处宣释的火山,万钧怒火也只能自己咽下。 很显然,秦鹤霄也在克制。 他愤怒着她所受的苦难,可那些苦难都是她自找的,他连报复的人都找不到。 他心疼她所经历的委屈,可委屈也是她自寻的,他无法为她排解半分。 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她自己。 所以秦鹤霄在克制,气她自己的要强,又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若是早些发现,她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阿楚,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 秦鹤霄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平静,他轻摇头,反驳楚然刚才的话,“你不会命中无子,定是这个军医医术不够高深,我会为你再寻其他的医官来。” “天下能人异士多不胜数,我定能寻到能治好你身体的医官。” 秦鹤霄的话说的平静,楚然听着却不平静,这话像是山崩海啸,裹着滔天巨浪而来,顷刻间便将她吞噬——他不叫她认命,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女扮男装也好,机关算尽也罢,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楚,不要认命。” 秦鹤霄双手端着楚然的肩膀,眉眼深邃又认真,“你的命只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不要信什么天命如此的鬼话。” “你应该永远如身处雍凉之地的那般,敢爱敢恨,肆无忌惮。” 没由来的,楚然为数不多的良心狠狠颤了一下。 她承认,她心动了,甚至心动到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火。 不认命。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如梦境的那般肆意张扬,喜欢秦鹤霄便说出来,气氛到了便捂着他的眼睛吻上他的唇,漫天星光下他们缠绵接吻,周围一片荒芜,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事后秦鹤霄对她说抱歉,说他此时只想报仇,并无其他杂念,她展眉一笑,答得十分大气,“秦鹤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只是一个吻而已,你不会觉得我会因为一个吻便缠上你,要你对我以身相许吧?” “放心,我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在秦鹤霄身边踱步,而后又忽而转过身,俯身对着秦鹤霄,俩人间的距离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热气洒在她脸上,她眼底笑意更深,“更不会挟恩图报。” “秦鹤霄,你是雍凉之地自由翱翔的雄鹰,任何人不能折了你的翅膀。” “秦鹤霄,别让我失望。”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呼啸着将楚然吞噬,那飘然如风的身影,洒脱张扬的话,是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敢宣出口的存在。 可那样的她也的的确确是她,更确切的说,是被她压抑了两世之久的她,一个她从未见过却极度熟悉的她。 她救秦鹤霄仅仅只是为了报恩吗? 不完全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秦鹤霄活成了她梦寐以求的模样,清傲不羁,清凌傲气似骄阳,她厌恶着这样的秦鹤霄,却也喜欢着这样的秦鹤霄,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 可惜她不是,她更没有这样的资本,她注定是口蜜腹剑机关算尽的佞臣,而不是秦鹤霄这般力挽狂澜踏平山河的不世之材。 她多么希望,秦鹤霄能够永远这般,星眸不能被阴霾所遮盖,不世出的将才就该一往无前目空一切,而不是被皇权阴谋所击败。 佞臣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救秦鹤霄,何尝不是救自己? 在去雍凉的那段时日,她疯狂压制的另一个自己终于逃出了钳制,意气风发一如当年洛京的雍王世子,那样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人臣的极致,将才的极致,而不是如洛京的丹阳侯世子一般,永远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如同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不见天日,没有自己。 楚然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她分不清是回忆太汹涌,还是她真的心动了秦鹤霄的话,只感觉自己的心脏此时被不知名的情绪拿捏着,而面前的秦鹤霄是唯一解药。 她抬头,看着秦鹤霄,他还是她最初心动的模样,俊雅贵气,威仪清凌,只是满门被灭的惨剧到底在他身上留了痕迹,少年时的轻狂嚣张被沉稳内敛所取代,而今的他,是独当一面的名将,只手擎天的帝王,而不是当初需要她拯救需要她去救赎的颓废苍白少年。 楚然轻轻笑了一下。 涅槃重生,真好。 “我知道了,我不会认命。” 楚然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她看着蹙眉看着自己的秦鹤霄,轻声问道:“那你呢?秦鹤霄,你喜欢的是救你送雍凉意气风发的我,还是洛京里处处与你作对口蜜腹剑的小人?” 讲真,这个问题不仅秦鹤霄紧张,她更紧张。 被人喜欢是一件好事,可若喜欢的是自己的另一面,那就让人有些惆怅了。 ——一生能有几次两人同行去雍凉的机会?她没有秦鹤霄的资本,肆意张扬只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当她回到洛京,便等于在自己身上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她可以不认命,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人生早已被谱写,她只能按部就班去走完自己的一生。 再也不会有雍凉之行。 再也不会有那样肆意张扬一如秦鹤霄少年时期的自己。 若秦鹤霄喜欢的是那样的她,那只能说,她很抱歉,她做不到。 她只会让秦鹤霄失望。 莫名的,楚然有些紧张,但她向来是一个极会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人,无论心里在想什么,面上一点也不显,她若无其事看着秦鹤霄,笑吟吟等着他的回答。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回答,覆在楚然肩头的手指有一瞬的收紧,楚然侧目去看那双手,手已改变了动作,由覆在她肩头揽在她肩头,这个动作让她的姿势也为之改变,整个人被秦鹤霄揽在怀中,清冷雪松味迎了满面,秦鹤霄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喜欢的都是你。” “意气风发也好,谨慎克制也罢,我都喜欢。” 像是知道楚然在担心什么,秦鹤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精准踩在楚然心上,“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楚然呼吸陡然一轻。 “阿楚,我希望你能更自由。” 秦鹤霄的声音仍在继续,他的声音无疑是很好听的,如山泉撞入湍急的河流,温润清亮的玉珠撒了满盘,甚至连话语间的停顿都格外吸引人,“你应该与我一样,而不是一辈子做别人手中的傀儡,为家族奔波,为亲人筹划。” “阿楚,你是时候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了。” “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楚然静默无声。 或许是终于有人心疼她,又或许是她也会累,总之她有些向往秦鹤霄话里的生活,不去做旁人手中的傀儡,把家族的事情放一放。 长姐虽然是前朝太后,但有她这一层关系,秦鹤霄不会为难她长姐,小皇帝不是长姐的亲子,秦鹤霄话里话外的态度也没有对小皇帝赶尽杀绝的意思,而作为秦鹤霄的心上人,纵然她不会去做什么,丹阳侯府也是门庭若市的,只要她自己不作死,百年间丹阳侯府不会没落,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她呢?是否真如秦鹤霄所说那般,去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 她真的想要权倾天下吗? 还是喜欢大权独揽时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不为他人手中剑,不用去做自己讨厌的事情? 她想要的,其实就是一个自由。 但在这个封建社会,只有权力之巅的人才有资格任性,以前的她是大行皇帝的掌中剑,大行皇帝指哪她便打哪,她没有资格任性,所以她才不顾一切想要往上爬,她恨透了自己的一切被别人拿捏的感觉,更恨透了自己明明讨厌却还要笑面相迎的自己。 她也有心的,别人骂她她也会难受,只是一口一个败类的话听得太多,到最后只剩下麻木,麻木到破罐子破摔。 她何尝不想听旁人夸赞她一句? 可是她没资格,她一无所有,只有不择手段爬上那个位置,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自由?” 楚然轻轻叹了一声,秦鹤霄的眸光太耀眼,她有些不敢看,她抿唇看着自己的衣角,轻声道:“你容我想想......” 秦鹤霄静了一瞬。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楚然,大抵是自幼女扮男装的缘故,她身上没有女子的娇弱,纵然此时在病中,眉目间的英气依旧丝毫不减,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病弱之气,只要瞧上一眼,便叫人随之揪了心。 偏她又是顶要强的性子,哪怕此时自己一脸病容,仍是撑着精神不肯示弱——当然,不包括刻意的卖惨。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叫人心疼? 他几乎不敢想,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女扮男装,与一群仇视她的男人混在一起,她不是天生便机关算尽的,而是生活如斯,她不得不如此。 秦鹤霄不忍再看,他俯身吻了吻楚然的额头,清凌声音难得温柔:“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军医开的药你记得吃。” “我会吃的。” 楚然抬手掐了下眉心。 她现在心里乱得很,两个小人在她心里打架,一个喋喋不休问着,秦鹤霄待你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能给的,不可以给的,他都给了,你该知足,该像他说的那般去坚定做自己。 另一个则完全相反,她说男人的喜欢只是一时的,她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男人身上,只有手握重权,她才能获得自由。 心里乱成一团,楚然此时对秦鹤霄的态度便少了几分敬畏,又或者秦鹤霄给足她安全感,现在的她选择不再伪装,她掐着眉心养着精神,话说得客气,身体却没有要下床的意思,“你要走么?我送你。” “不用。” 秦鹤霄顺了下她的发,把睡得有些皱的枕头平铺放在她身后,毕竟是个强迫症的洁癖,他还贴心抚平了上面的褶皱,之后才把楚然放在枕头上面,“你休息吧。” “嗯。” 楚然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青纱帐被人撩开,浸染着嫣红色的晚霞便顺着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漫进来,太久没见光线,楚然皱了下眉,但那屡薄雾似的晚霞似乎只是一瞬,像是觉察到她的不舒服,男人很快拢了下帷帐,勾着竹叶纹的青纱帐归于静谧。 楚然躺在床榻上,只听到秦鹤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的侍女与秦鹤霄的亲卫似乎守在廊下,房门吱呀被打开,侍女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秦鹤霄无疑是极细心的,不知道他说了何话,侍女瞬间压低了声音,再无嘈杂声音传过来,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楚然抬起手,掌心覆在自己胸口,听着胸腔里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跳声,心情是前所未有的乱。 两个小人打架打了半日仍未打出一个结果,这个要权势,那个要她做自己,争来吵去闹得她烦不胜烦。 她抬手拉了下被子,用被子蒙着脸,鸵鸟似的蜷缩在被褥里。 被褥里很闷,空气不流畅,呼吸也很难,但这样狭小拥挤的空间却难得让她静了下来——她在凡尔赛,要权势和做自己有区别吗? 秦鹤霄对她的偏爱明目张胆,她可以一边要权势一边做自己,这样哪怕她人老珠黄了,秦鹤霄对她的感情在漫长岁月里消磨殆尽,但权倾天下的她依旧让秦鹤霄动她不得。 纵然秦鹤霄铁了心要动她永除后患,其结果也必是元气大伤,就如大行皇帝不顾一切对秦家动手一般,秦家覆灭了,大行皇帝的江山也易主了。 能不能容得下她看秦鹤霄的心胸,但能不能让秦鹤霄容得下她则是看她自己的本事。 她有这个信心,当秦鹤霄一直容得下她。 想到此处,楚然心中豁然开朗,纠结的事情不再纠结,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她从被褥里探出头,撩开青纱帐对廊下的侍女喊道:“翡翠姐姐,把汤药给我端过来,我要喝药。”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得养一个好身体才能又权势滔天又做能自己。 “嗳,就来。” 廊下传来翡翠脆生生的声音。 一阵急催脚步声后,房门被打开,药味的苦涩盈了满室,楚然微微蹙眉,尽管早已习惯这种味道,但当闻到时,她还是会生理性不适——没有人天生爱吃苦,苦涩的东西也一样。 绣着竹叶纹的青纱帐被翡翠轻轻挂在银质勾子上,楚然披衣坐了起来,她从翡翠手里接过汤药,皱眉捏着鼻子,苦着脸一口气把汤药喝完。 “您慢点。” 翡翠见楚然喝得急,连忙给她顺气捶背。 软软的粉拳落在自己背上,力度是恰到好处的舒服,楚然喝得急导致呛到喉咙的难受瞬间便好了许多,她享受着翡翠体贴入微的照顾,舒服地眯起了眼,“放心,我没事。” “对了,你什么时候学会在汤药里加糖了?” 今日的汤药苦里泛着淡淡的甜头,比以往好喝不少,她不免有些意外,“你不是说加糖会破坏药性吗?” 翡翠莞尔一笑,“主人误会了,这个药不是我调的,是秦将军带来的那位军医调制的。” “汤药里原本不曾加糖的,是秦将军觉得太苦,特意要军医加的。” 楚然听得眉头微动。 ——秦鹤霄竟会细心如此?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世家出身的人,自来是讲究又挑剔的,此人又是秦鹤霄,有着这样那样的要求委实不奇怪。 “军医说糖会破坏药性,他便要军医加其他的东西去调和,总之这个汤药不能难喝,但也不能没有效果。” 想想刚才秦鹤霄的事无巨细的关切,翡翠越发替楚然高兴,“主人,刚才您是没瞧见军医当时的脸色,哎呦喂,说是打翻了颜料盘也不过如此。” “幸好那位军医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个方子,秦将军命我熬好药之后送给他尝一尝,他觉得可以了,才定下了这个方子。” 楚然哑然失笑,“不过是个药罢了,哪里就值得他这么费心了?” “主人,细微之处方能见真心。” 翡翠看了看摇头轻笑的楚然,好意提醒道:“秦将军待主人委实是一片真心,您得把握住机会才是。” “而今您被秦将军识破了女扮男装的身份,再想扮做男子混迹朝堂却是不行了,世家哪有不许嫁的女子?您既恢复了女儿身,便该替自己好生打算一番才是。” 翡翠循循善诱道:“秦家尚未蒙难时,谁不赞一句雍王世子绝代风华?出身好,模样好,才情更是一等一的好,莫说洛京的贵女了,就连平民百姓家的女郎也倾慕着他。可叹天有不测风云,秦家功高盖主,满门被灭,秦将军只身一人逃出死牢,旁人若是落到他这种地步,只怕余生不过苟延残喘而活,他却与旁人不同,振臂一挥战无不胜,铜墙铁壁在他面前仿佛纸糊的一般,不过数月,便一路南下攻入洛京。” “而今他重返洛京入主皇城,九州天下于他来讲不过唾手可得,您若是嫁了他,凭您为他做的那些事,必能得一个中宫皇后的位置。” 那种日子单是想想便让翡翠两眼放光,“您是凤仪万千的皇后,三公九卿无不向您俯首,若您能将身子养好了,再为秦将军生下一个皇子,那位皇子便是未来的太子。” “皇后太子皆出丹阳侯府,可保丹阳侯府百年富贵,您只要不出差错,丹阳侯府便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翡翠劳心苦口道:“主人,这不比您日日殚心竭力要来得容易?” 楚然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扪心自问,她被翡翠说动了心,谁想日夜操劳呢?谁不想过舒坦的日子呢? 可舒坦的日子真的那么好过么?她经历的三位天子里,有哪位天子的皇后娘娘得了善终?无后被废,有后也被废,家世不显,压不住宫妃,家世太显了,便是秦鹤霄的姑母,母族与自己全被灭,何必呢? 做了皇后,便是男人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儿,生死荣辱皆系于男人一身,男人让笑便笑,男人让哭便哭,没怀孕了被人催着生孩子,怀孕了要大度给男人纳妾纳妃,自己在鬼门关生孩子,男人在另一头与新欢取乐,值得吗?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不择手段往上爬,甚至不惜背上佞臣小人的骂名,不就是想求一个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么? 怎么奋斗了这么多年,又从别人的掌中剑变成了取乐的金丝雀儿? 掌中剑尚能伤主,可做了金丝雀儿,便等于把自己多年来修出荆棘刺儿全部拔光,鱼肉似的躺在砧板上供人取乐。 楚然抿了下唇。 这样的日子才不是她想要的。 她宁愿继续女扮男装没名没分跟在秦鹤霄身边,也不愿做秦鹤霄的中宫皇后。 若她是“丹阳侯世子”,她能凭借自己的权势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若做了中宫皇后,那便看秦鹤霄脸色过日子。 她才不要看人脸色。 她苦心经营多年,不是为了洗手为人作羹汤的。 楚然眸色一沉,心里已有了计较,她抬眸,笑眯眯看着翡翠,“中宫皇后有什么好?” “爱情?偏宠?呵,我早已过了耳听爱情的年龄了,那些哄小女生的话对我来讲半点用处也无。” “我要做的是新朝的权臣。” “只手遮天,世人敬畏。” “我再不要别人主宰我的命运。” “只有这样,纵使有一日秦鹤霄不爱我了,与我相看两厌,但他容不下我也得容,容得下我更得容。” 楚然悠悠一笑,“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翡翠眼皮狠狠一跳。 此时金乌西坠,月兔东升,皎皎月色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无声漫进来,银屑似的洒了满室。 博山炉里吐着安神香,缭绕如云雾,轻轻浅浅潜入勾着竹叶纹的青纱帐。 青纱帐下,女子着中衣斜倚在云气纹的引枕上,眸色笃定且清澈。 烛火摇曳中,翡翠仿佛看到史家们提笔点墨,摊开绢纸书写新朝章篇。 而吝啬笔墨如他们,却不得不为面前的女人写下波澜壮阔的一生。 她生来便是一个传奇。 她曾被人骂做三姓家奴世之佞臣,世间最见不得光最下作的存在,可青史会为她做出回答,她的一生跌宕起伏,不负江山不负己。